《枭雄渣爹再娶后,我带亲娘去逃荒》 第1章 母女穿越 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谢蕴正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表情迷茫地站在一片旷野之上。 还没理清前因后果,一声凄厉的哭嚎从身后传来。 下一刻,谢蕴就被揽入一个怀里。 那并不是一个香软的怀抱。 甚至带着浓重的汗味。 与她自己身上齁咸的孜然味如出一辙。 “小主人!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双关节粗大的妇人手覆上谢蕴的面颊,带着死里逃生的发颤,也刮得她皮肤疼。 谢蕴没回应对方。 满脑子想的,还是自己前世的事。 她是在塌方事故中罹难的。 与她一同被埋的,还有她自小相依为命的母亲。 彼时她是救援官兵中的一员,而她母亲,则是驰援的医疗队领队。 “那挨千刀的谢氏族人!待小主人跟娘子寻到姑爷,老奴必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姑爷!” 妇人愤愤的声音,拉回了谢蕴发散开去的思绪。 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也出现在脑海中。 如今她占据的这具身体,是珩阳谢家的长女,也叫谢蕴,在年龄上却比来自现代的她小了整整一轮。 眼前妇人,是原主母亲身边的孙媪。 十二岁的原主孤身出现在尸横遍野的路边,是因为珩阳遭遇兵祸,谢氏举家迁移,不成想,在途中碰上一群流民,原主与母亲的马车落在后头,成为了流民眼中的‘肥肉’,原主为保护病中的母亲,不幸被流民拽下了马车。 而谢氏族人未曾停下来解救淹没在流民中的原主。 也是原主命不该绝,正当流民磨刀霍霍准备将她烹食入腹,一群溃兵洗劫了这些年轻力壮的流民,夺走所剩无几的口粮不说,还屠尽了每一个活口。 可以说,谢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菜刀也是她在田埂上捡的。 孙媪见谢蕴不吭声,只当她受了惊,忙安抚:“小主人别怕,老奴这就带你去找娘子,娘子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谢蕴一颗心忍不住下沉。 谢氏的车队,是不会为一个女郎冒险放慢步伐的。 所以,孙媪这话只透露出一个讯息—— 原主母女俩被谢氏族人抛弃了! 就算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她终究不是原主。 谢蕴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会有的局面,耳边传来马匹的嘶鸣,孙媪已欣喜出声:“是哑奴!小主人,夫人让哑奴来接咱们了!” 那是一驾简陋的乌布马车。 赶车的是个老仆。 也就是孙媪口中的哑奴。 马车才停稳,帘布便被一把掀起。 一个梳着妇人髻、三十岁上下的青衫女子钻了出来。 在谢蕴看向马车的时候,女子也瞧见了她。 四目相对,江箬感觉自己四肢发凉,几乎一眼,她就认出了女儿,这个蓬头散发、满脸脏兮兮的瘦弱孩子,竟与她女儿初中毕业照上的模样有七分相似! 谢蕴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古代见到一个克隆版江主任。 只不过,眼前的‘江主任’缺少了灭绝师太的气场,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倒,素面朝天,眉间也是挥不去的愁苦。 原主的记忆,已经告诉她对方是谁。 望着原主母亲那熟悉的面容,谢蕴不是没有怀疑,但她宁愿自己的猜测只是猜测——她希望江主任还活着。 那么优秀的江主任,不该跟她一样轻易狗带(go-die)。 老天就像听见她的心声,将克隆版‘江主任’送到了她面前,弱柳扶风版‘江主任’盯着她,突然开口:“交通灯是哪三色?” 谢蕴:“……” 好歹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种,谢蕴一转眼珠子,江箬就知道自己没认错。 一想起女儿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被埋,江箬红了眼眶,蹲下身的同时狠狠掐了一把缩小版的女儿:“你个死丫头!充什么胖子!我死了就死了,你才几岁,不知道——” “我知道!”谢蕴吃疼,急急打断了母亲。 母女俩一对视,江箬也冷静下来。 这会儿,周遭还有旁人呢。 有些话讲出来,保不齐被当成妖魔鬼怪。 谢蕴已经想到对策:“娘,我肚子疼,你快陪我去出恭!” 江箬:“……” 正值兵荒马乱,流民随处可见,母女俩也不敢走得太远,谢蕴拉着亲妈往草丛里一蹲,开始彼此交换消息。 江主任如今这具身体名叫江箬娘。 从江主任口中,谢蕴得知了谢氏族人敢丢下她们的原因。 ——原主的父亲准备停妻再娶。 “这是出发前江箬娘从谢家老夫人那里偷听来的消息。” 谢蕴早就猜到原主母女在谢家不受重视,未曾想,真实情况远比她想的还要糟糕,按照江主任说的,即使她们追上谢氏族人,回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原主足不出户,谢蕴搜搜刮刮她的记忆也品出来,原主父母的感情真算不上好。 更准确地说,是原主那爹单方面看不起这个出身不显的原配。 江主任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而且,看得很开。 “这样也挺好,他们夫妻若感情深厚,我们母女反倒容易露馅。” “可不是!”谢蕴点头。 她古代这个便宜爹为了新婚生活不被打扰,估计会把原主母女打发得远远的。 孤儿寡母,一个不小心死在路上是极有可能的事。 瞧着女儿捧哏的样子,江箬忍不住摸了摸她微凉的小脸,多少年了,自打她跟丈夫离婚,女儿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时时刻刻黏着她,反而想代替她父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对前夫,江箬谈不上多喜欢。 他们的婚姻也只是到年纪后的相亲结合。 所以,当前夫告诉江箬他其实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人、并且爱人现在离婚了,她没做任何纠缠,直接放了他自由。 跟她比起来,江箬娘称得上命苦。 江箬娘的亲生爹娘和离后,在后娘手底下没讨两年生活,亲爹就在外出打猎时身亡,八岁的江箬娘被送到外祖家中,却得知生母早已改嫁,因着祖父母不肯再养她,只能寄居在大舅家。 而江箬娘,是代替表姐嫁进谢家的。 第2章 替嫁 倘若谢氏还是三公九卿之家,这桩婚事自然落不到江箬娘的头上。 然而,十八年前谢家卷入先太子的巫蛊案,时任郎中令的谢氏家主遭到贬斥,连带谢氏满门被判流放三千里。 与江箬娘表姐定亲的,正是谢氏长房嫡子。 江箬娘的外祖并非什么名士,不过是雒京城里打更的黔首,而她大舅,也只是廷尉府的衙役,这样的门第,说句不中听的,给谢氏这等门阀提鞋都不配。 可谁让江老太爷阴差阳错救了谢氏老家主一命呢! 谁让江老太爷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呢! 在挟恩求报和施恩不望报之间,江老太爷果断选择了前者。 而且他还言明,必须是谢氏嫡长子与江家女结亲。 为了不坠谢氏百年风骨,谢家捏着鼻子认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何曾想,最后出尔反尔的却是江家。 江家当初结这门亲是为了攀附谢氏,如今谢氏门楣倒塌,族人还得发配幽州那个旮旯角落,江家舅母哪里舍得女儿去受这份苦,又不敢公然悔婚得罪死谢家,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寄居在江家的外甥女身上。 谢家是新婚夜才发现新娘换了人。 江箬娘嫁进谢家五年,坐了五年冷板凳。 直到第六年,谢氏家主病重,谢轸才与江箬娘完成圆房仪式。 不用江主任再多加赘述,后面的事谢蕴已经知道。 便宜爹无疑是想生个儿子来讨病中的父亲开心。 所以,原主的出生,也让原主母亲在谢家的处境更艰难。 没过两年,谢氏家主病逝幽州,随着新帝登基,谢家的冤案得到平反,谢氏全族得以重回雒京。 自打原主记事起,见到父亲的面屈指可数。 足可见母女俩在谢家的小透明地位。 原主从下人口中得知与父亲有关的最多的消息,便是父亲又从某地带回一房美妾。 等到原主八岁那年,谢老夫人为了让儿子专心在雒京与姬妾造孙子,用孝道裹挟着原主母女这对吉祥物回了珩阳老家。 “不能去谢家,也不好回江家……”谢蕴蹲在地上,快将脚边的草给薅秃噜皮,忽地灵机一动:“要不我在附近占一个山头?” 话音未落,脑门上先多了一个包! 嗷! 谢蕴捧着挨了揍的脑袋,凄凄惨惨戚戚:“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手!” 江主任冷笑:“十二岁的山匪头子,能耐的你!” “还不是这世道不给活路。”谢蕴很无奈,也很窝囊,但凡她们娘俩穿到太平盛世,大不了隐姓埋名于市井,可眼下的情景,哪怕身边还有两个仆人,她们娘俩都不见得能安全苟到下一座城池。 再说,占山头也不一定就是做土匪。 时逢乱世,她们娘俩还不如带着仆人躲山里去。 或许开局有点难,也好过在路上无故丧命。 “在山里过上几年隐居生活,等外头仗打完了,咱们再搬去附近的县城,到时候,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江箬却没女儿这么乐观,因为她接收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远比女儿所知的要深刻,珩阳遭遇的这场兵祸,虽说是乱军所为,然而八年前,先帝意外身故,其弟叙王继位,未过两年也驾鹤西去,尚在襁褓中的太子继承大统后,由太师孟羡把持朝政,自此,大邺十三州,可以说各自为政。 而大邺,是平行世界才存在的朝代。 即使是史学家过来,也说不出哪一年能结束乱世。 倘若遇上改朝换代的档口,不打上十年二十年都对不起各路诸侯的逐鹿野心。 至于隐居深山…… 江箬瞧着女儿那小身板,心底已剔除这个选项的可行性。 这时的深山,是真正的原始山林。 豺狼虎豹随时可能出没。 没有十几二十个壮年男子同行,她们四个老弱病残,就算在山里盖好屋子,也挡不住狼群的一次冲击。 况且,谁也不能保证深山里就没有溃兵。 “要不,还去追谢家的车队?”谢蕴二次发言。 母女俩一对视,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然后,也从彼此眼里得到答案。 适时的认怂,无疑是苟住性命的最佳方案。 至于那些谢氏族人,江箬已有应对之策:“等回到雒京,我配合他们主动提和离便是。”让出了谢家主母之位,包括谢老夫人在内的谢家人,总不至于再在路上为难她们母女。 母女俩商量好回到马车旁,也将要去追谢氏族人的决定告诉两个仆人。 不管是孙媪还是哑奴,皆是江箬娘从江家带来的陪嫁。 也是江箬娘成亲前江家舅妈才花两贯钱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 然而,娘俩很快又发现新的问题。 这年头,没导航没路标,认路全靠个人的经验。 哑奴会赶车,却不曾出过几趟远门。 当年从雒京来珩阳,是跟着大车队走的,而且也不是这条路线。 一刻钟后,乌布马车停在岔路口。 “啊啊啊……”哑奴比划手势,‘诉说’着自己的为难。 通过路上马车驶过的痕迹来判断谢氏族人去向,这次显然行不通。 从珩阳逃难而出的大家族,可不止谢氏。 这些士族出行,必然是前呼后拥的。 所以,土路上的车轮印,不一定就是谢氏留下的。 饶是如此,谢蕴依旧下车查看了一番,尔后抬头去瞧日头,再回到马车上,也把自己得出的结果告诉江主任:“这两条路,一条是西行,一条是北行,北行那条的车马痕迹更多些。” 虽然江箬娘名义上是谢家主母,其实不过一个不得丈夫喜爱的后宅妇人,谢氏族人打算怎么前往雒京,是不会提前告知她的。 这个时候,能不能选对路,完全是碰运气。 所幸,还有孙媪帮着提供线索。 “晌午老奴去河边打水,听到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说,今晚是要在樊城里落脚。” “樊城?”这个地名,谢蕴并不陌生。 江主任看了过来:“你知道?” “嗯。”谢蕴点头,故作高深地抿唇,又凑到江主任耳边:“是胡北省襄阳市的一个区。”说着,也顺道说出自己的猜测:“而且我怀疑,雒京就是洛阳。” 第3章 她妈才是穿越女主吧 谢蕴会有这样的猜想,不是无的放矢。 虽然她是她们市某届理科状元,却未荒废自己的地理知识。 更何况,她还是一名硕博连读的国防生。 与二十年如一日耗在手术台上的江主任不同,谢蕴参与过多地灾情的救援行动,对祖国每一寸疆土都有着深刻了解。 而且,从孙媪的口中,谢蕴也套到一些有效信息。 譬如珩阳县百姓常年能吃到鱼。 这就说明珩阳可能临海。 再譬如,珩阳县的特色水果是柿子。 “倘若珩阳在山东辖内,而谢氏举族搬迁需经过樊城,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正处于荷南和胡北两省的交界位置。” 华夏几千年历史上,洛阳可是十五朝古都。 所以,雒京也极有可能就是洛阳。 “一旦这个假设成立,我们向北行驶就能追上谢氏族人。” 听完女儿的分析,江主任当机立断:“那就往北走!” 谢蕴:…… “您怎么不质疑一下。”作为一个妈宝女,谢蕴心里忽然就有些没底。 要知道,她们家可是啥事都归江主任一手抓。 江主任却道:“真要错了,咱们折回来就是。” 话虽如此,彼此心里都清楚,不管这路有没有选对,恐怕都不好再折返。 折返,等待他们的,或许就是追兵的屠刀。 按照孙媪说的,珩阳根本守不住。 城破,是早晚的事。 如今珩阳还在负隅顽抗,只是因为有个肯为朝廷效死的县令! 谢氏家大业大,才能先跑一步。 换做寻常的黔首平民,特别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早被强征为民夫上城头;那位县令不敢得罪时任司隶校尉的谢轸,却不会任由寻常百姓也在此时逃离珩阳! 马车一路北行,谢蕴撩起帘布往外瞧,越看越心惊。 道路两旁的田地一片狼藉。 青麦未熟,却已被割得东倒西歪。 更糟糕的是—— 别说是迁徙的士族,就连流民也未见一个。 眼看天色渐暗,孙媪口中的樊城却迟迟没出现在前方。 “怎么了?”江主任注意到女儿神色不对。 谢蕴放下帘布,跪坐在车厢内,一双手老实地搁在膝头,“就是……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瞧女儿这副作怪样,江箬两指挑起帘布一角,也往外瞅去。 只一眼,她就明白所谓的坏消息是什么。 他们恐怕选错了路。 毕竟是架空朝代,地名相同不代表真是华夏历史上的那座城。 谢蕴没再故弄玄乎:“好在前头有个村庄,今晚我们去那里过夜,顺便问个路。” 谢氏族人丢下原主母女,除了两袋干粮未再给与一块金饼;他们一行四人,也没谁穿的蜀锦衣裳,又有哑奴这个成年男子在,倒不怕那些村民见财起意。 真进了村,谢蕴才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 这无疑已是一个无人村。 到处是残垣断壁。 “啊!”随着孙媪一声惊叫,那些赤条条的尸体也进入他们视野。 如今天气不算炎热,尸体尚未腐烂,却也引来了老鼠和秃鹫,苍蝇则成群聚集在尸体之上。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里几日之前,显然才经历一场洗劫。 谢蕴就近观察了几具尸体,有的是砍伤,有的是捅刺伤,还有几人,是马槊的贯穿伤,而这些伤口有个共同点,便是干净利落,要做到这一点,下手时必不能怀有半分仁慈。 “应该是这次围攻珩阳的叛军所为。” 江主任的断论,也夺走孙媪面上最后一丝血色。 这个常年在后院负责浆洗的妇人,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更何况,被屠杀的,还都是如她这般的草芥! 村庄再可怖,好歹有遮风挡雨的屋子。 几人还是决定留下来过夜。 只是挑屋子的时候,江主任选了村尾一个破败小院,至于开火做晚饭,是不能够的,一旦冒出炊烟,保不齐就引来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用马车上的干粮和水将就了一顿,又从溪边打来水简单做了洗漱,母女俩进了一个屋子歇息。 古代的鞋履,舒适度与现代运动鞋可没法比。 谢蕴蹬掉鞋子爬上炕,才准备捏脚,江主任给房门上好栓,坐到她对面,娘俩才敢说些私密话:“穿过来后,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异常是没有的。 只是身体冷不防变小,行动难免不方便。 看出江主任的担忧,谢蕴放弃了皮一下的想法,如实道:“那倒没有。” “就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谢蕴闻言抬头,与江主任四目相对。 母女俩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江主任把右手摊开在女儿跟前,眨眼间,本空空如也的掌心,就那么出现了一瓶开塞露,独立包装的那种! 谢蕴觉得头皮发麻! 这样的神迹,不会就是芥子空间? 所以,这其实是个修真世界? 只不过,修真世界怎么会有马某龙牌的开塞露? 她还没完成逻辑自洽,江主任又凭空掏出了几样东西,分别是纱布、一次性注射器、一袋葡萄糖,还有一盒六味地黄丸。 谢蕴:“…………” 当江主任再取出一台aed便携式除颤仪,谢蕴已能泰然抠脚。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妈,江主任,拿了医妃穿越文女主的剧本呗! “难道是追妻火葬场?” 话音未落,脑阔又挨了一记打! 谢蕴:(?_?) 江主任这样的事业型女性,明显不把情情爱爱放在眼里,“如果我没猜错,山里那个发生塌方的兵工厂,还有临时搭建的方舱医院,都跟着我一起穿过来了。” “兵工厂?”这个消息,太过猝不及防。 谢蕴有些懵! 那座兵工厂不仅生产武器设备,还是重型坦克的制造基地,规模之大,员工近万,仅仅是厂区内的宿舍楼就有五六十栋! 更别说,还有影院、商场、饭堂、浴室、院校等配套的基础设施。 “我只能拿取方舱医院内的东西。”对着待机状态的女儿,江主任并无隐瞒:“兵工厂那里,却是进不去。” 所以,她才想知道,女儿是否也拥有了类似技能。 第4章 神箭手 谢蕴倒是想有。 在这种冷兵器时代,但凡有一柄步枪、几枚手榴弹傍身,只要自己不作大死,想保住自己和江主任还有俩老仆的性命是不难的。 问题是,老天爷不给她这个机会! 别说手榴弹了,就是屁都没给她崩出来一个。 谢蕴躺在炕上摆烂的时候,江主任却开始改一件灰扑扑的短打。 至于油灯和针线,全是从马车里带下来的。 “这衣服是我跟哑奴要来的。”江主任收好短打的腰身,也叫谢蕴爬起来试穿,“出门在外,终归是扮作男儿安全一些。” 谢蕴是国防生,很清楚战争对人性的摧残有多严重。 而女人往往在战乱中被视为战利品。 所以,连江主任自己,明儿个上路都得换上孙媪的粗布衫。 “到时候,我们就扮作一家四口。”江主任道出了自己的计划,“咱俩是母子,哑奴是你的爷爷,孙媪是奶奶,至于你爹——” 谢蕴很上道:“那肯定早死了。” 江主任对这个设定很满意。 “明天起来再看看,如果没其他百姓经过这里,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行!”谢蕴重重点头。 寻常老百姓,有时是最好的示警器。 倘若还有百姓过来,说明后方暂时还算安全。 否则,他们是万不能再走回头路。 又是穿越,又是驾马赶路,母女俩躺下没多久就睡过去。 谢蕴是被女人尖叫和马蹄声给吵醒的。 一睁眼发现外面天未亮,却隐隐有火光映在土墙上,谢蕴才坐起身,发现江主任也醒了:“什么声音?” “好像来人了。”谢蕴边说边套鞋子。 摸着黑过去拿掉闩门的横木,才拉开房门,看到孙媪和哑奴也从茅草屋里出来,一样的仓皇未定,显然也是被惊醒的。 “小主人……”孙媪才一开口,便被谢蕴暗示噤声。 听着外头的动静,应该是在村口。 如今他们栖身的院子主人,大概是个猎户。 谢蕴想起自己睡前在屋中瞧见的弓箭,折了回去。 这会儿,江主任也来到门口,看到女儿回屋从墙上取了弓箭,神情微敛,下意识地拉了一把女儿:“你这具身体才多大,不如让哑奴悄悄去看一眼。” “可哑奴不会说话。”谢蕴将箭囊胡乱挎在肩上,“即使他看到了什么,一时也表述不清楚。”说着,又试了一下弓弦,是她能拉开的,虽然缺少了瞄准器,这弓与现代的反曲弓差别不大。 作为一名暑假参加过奥运会女子射箭的‘酱油党’,谢蕴对自己的箭术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再说,她带上弓箭只是为了防身。 倘若真有叛军追着逃难的百姓进了村,他们现在想安全离开是不容易的,除非他们舍弃掉院子里的马车。 但大半夜的,靠两条腿,又能跑到哪儿去? 不如了解清楚形势再做打算。 “我就远远地瞧一眼。”谢蕴又将那把捡来的菜刀别在腰间,“我的身量是四个人里最小的,即使被发现,借着天黑也容易躲藏。” 看出江主任还是想跟着自己一起去,谢蕴就布置任务:“妈你带孙媪他俩在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谁家挖了地窖。” 找地窖,自然是为了躲藏。 古代乡间有条件的人家,为储存食物都会挖地窖。 对江箬来说,没什么比女儿更重要。 特别是十二岁的女儿,搁在现代才读六年级。 让女儿孤身一人去打探情况,她是万万不能放心的! 只是江主任才一张嘴,谢蕴先打断她:“您跑个四百米都喘,真要跟我去了,也是拖累我,再死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话,成功换来江主任的一顿抽。 谢蕴抱头溜出屋子,未再停留,径直出了院子。 “啊啊!”哑奴就要跟上去。 “不必追她!” 江主任喊住了哑奴,一边嘱咐孙媪:“把车上能用的能吃的取了都塞灶台里!”尔后,又看向哑奴:“你跟我一起去找地窖。” 哑奴忙点头。 谢蕴循着声往村口去,很快就目睹了一场惨剧。 一个五六岁的稚童正被马槊贯穿挑起。 伴随着女人凄厉的哀嚎,几匹马上的骑兵嬉笑一团,行凶的骑兵更是高举挂着孩童的长槊围着地上妇人绕了一圈! 火光照亮妇人涕泪交加的黝黑脸庞,这一幕,却未引来怜香惜玉,踩在她颈处的那只脚愈发使力,直踩得女人仰不起头来。 就在边上,还有一群半蹲的黑影。 几乎人人都在发抖。 这一刻,谢蕴才真实体会到古代战争的可怕。 那个妇人身边,还躺着一具圆滚滚的尸体。 像是一个中年男人。 看衣着要比妇人好不少,应该是仗义执言被杀了。 这个时候,谢蕴该立即回返的。 这些骑兵的目标,明显是这群拖家带口的逃难百姓,她们一行四人老老实实苟在村尾,不一定会被发现。 虽然她不齿骑兵滥杀无辜,也同情这些原住民的结局,可这不是游戏,五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拿兵器的壮年男子,一旦她跳出去多管闲事,下一个血溅三尺的或许就是她。 况且,她不能拿江主任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谢蕴正欲退去,却又听见一声惨叫。 那妇人被强行拖至树下,一根绳索套在了她脖颈处…… 至于绳索另一头,被高高抛向树杈! 负责吊人的骑兵甲看着妇人垂死挣扎,手里不断使劲,然而,妇人久久不肯咽气、不断蹬脚的样子,惹得其他骑兵哄笑一片。 骑兵甲咒骂一句,正准备给这村妇补上一刀,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擦着他的左脸射在地上! 伸手一摸,掌心是鲜红的血。 不等他再做出反应,脖间传来钻心的痛。 他垂眸,看到了半截箭羽。 当穿过他喉咙的箭头落下一滴血,骑兵甲直接倒了下去! 变故陡生,剩余四名骑兵乱作了一团! 这是谢蕴第一次杀人。 握着弓弩的左手,指尖冰凉,却不容许她生出怯意。 除了第一箭瞄得不够准,射第二箭的时候,谢蕴就找到了当年射靶的感觉。 第5章 谢小义士 当第二个骑兵被射中门面从马上栽下,谢蕴的位置也暴露了。 “西北!” 一名骑兵勒着缰绳怒喝:“箭手在西北方向!” 谢蕴没打算跑。 从她射出第一箭的那刻起,就做好了与剩余骑兵正面对上的心理准备! 虽然有些难,却并非毫无胜算,不是吗? 那个骑兵喊破她位置的同时,第三支箭也离了弦! 随着又一个骑兵落马,另两人红了眼,愤怒地一声吼,齐齐策马举着长槊朝谢蕴所立的那堵土墙而来! 被驱赶至一处的百姓抖得更厉害。 人群中的稚童,被各自母亲牢牢捂住了眼睛。 马槊,古代杀伤力第一的骑战武器。 不幸被马槊击中的倒霉蛋,十有八九会脑浆迸裂! 作为国防生,谢蕴的大学课程里,就有介绍古代各种冷兵器。 沾染稚童鲜血的枪头,带着寒芒划破了黑夜! 此时再开弓已不占据优势。 谢蕴丢掉长弓,左手伸进箭囊之中,随后朝空中一扬:“看暗器!” 东西扔出,也跳下坍塌的土墙。 骑兵乙没想到杀死自己三个同伴的居然是个小矮子,这种憋屈感令他怒不可遏,正准备击碎这个侏儒的头骨,迎面而来一坨东西,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挥动马槊去挡这一下偷袭! 白色粉末,瞬间在空中飞扬。 也落了骑兵乙一脸。 医用石灰入眼,灼烧的刺痛让骑兵发出惨叫。 同伴遇袭,骑兵丙跟着放缓攻击,就在他扭头去看骑兵乙之际,躲在土墙后的谢蕴又捡起长弓射出一箭! 这一箭准头并不好,却成功惊扰到对方。 当骑兵丙为躲箭不慎摔下马,谢蕴握紧长弓冲了上去! 骑兵丙马槊未丢,翻身而起的刹那,使出一记拼尽全力的横扫,只是天不遂人愿,他没扫倒对手,马槊反被弓弦绞住,失去了再战之力。 谢蕴攥着弓弩,耗尽吃奶的劲儿跟对方拉拽。 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她心里清楚,一旦让对方拿回马槊,自己恐怕小命不保! 谢蕴一边抵抗骑兵,一边将希望寄与那些老弱妇孺,“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捡块石头给他一脑瓜!” 回应她的,是十几张呆若木鸡的脸庞。 艹! 谢蕴忍不住爆粗口。 正打算嚎一嗓子喊江主任,对面力道一松,骑兵栽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生死不明。 而骑兵身后,赫然站着一只高举青砖的‘招财猫’! 谢蕴因为重力失衡摔了个屁股蹲,当她与‘招财猫’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大眼瞪小眼,连空气都变得安静。 “你,没死?”谢蕴认出男人,就是趴在地上那个。 “惭愧!实在惭愧!” 一看就吃喝不愁的富家翁,此刻蓬头垢面,绸缎衣衫好大一道口子,将青砖往地上一扔,旋即来扶谢蕴:“那一刀恰好砍在我放胸口的那卷竹简上,也是小老儿我命不该绝,才等来恩公这样的少年义士!” 谢蕴:“……” 这招财猫是个十足的人精。 装死就装死,还不忘拍她的马屁。 谢蕴站起来后没跟对方扯家常,而是把目光投向那个暂时失明的骑兵,也算对方倒霉,钙石灰入眼引起的畏光和强烈疼痛,让对方一时失去对坐骑的控制,不慎落马后被马蹄踩断了脖子。 现如今,只有被‘招财猫’拍了板砖的骑兵还剩一口气。 这个活口是不能留的。 对方能虐杀妇孺,说明并非良善。 放归一个心怀怨恨的敌人,意味着埋下报复的种子…… 一支箭羽搭上弓弦,谢蕴再次举起了长弓。 酷似招财猫的胖男人死里逃生,正用袖子擦额头的冷汗,冷不防目睹‘恩公’弓起弓落间就了结一个骑兵,虎背猛地一颤,随即擦汗的幅度更大了。 谢蕴收了弓,准备回去喊江主任跑路。 这些骑兵出来掠夺百姓财物,久久不回必然引起军中的注意。 所以,此地不宜再久留。 转身之际,却听见妇人哀求的哭声。 不远处,先前被吊到树上的妇人正搂着满身血的孩子,右手紧按孩子的腹腔,脖颈处青紫的勒痕,混着脸上的泪和泥土,无助却又抱着一丝希望的样子,让谢蕴停驻了离去的脚步。 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谢蕴的耳畔响起。 “现在还有一口气又能如何?不说咱们这里没大夫,就是有,这肚子被捅出个大窟窿,也是治不了的。” 招财猫说着,不住摇头。 那边,已有邻里在劝妇人埋了孩子尽快上路。 “柱子他娘,柱子这样一看就是回光返照,不如将他留在这里,总比回头葬在荒郊野外来得强。” “小虎她奶说得在理,柱子娘,柱子伤得这么重,你强留他一日,不过是让他多受一日的罪。” “是啊,这种伤,别说县里的梁大夫,恐怕连御医也不懂治。” “柱子娘你听我老婆子一句劝,活人总比死人重要,人得向前看不是?” 柱子娘低头,望着怀中有气出没气入的儿子,精神愈发地恍惚,她丈夫和公爹都死在了城头上,她只剩下一个稚子相依为命,可是现在,连儿子也没了…… 沾了血的滑腻手指,摸到了自己藏在袖子里的银簪。 这是柱子爹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 才生出与全家共赴黄泉的念头,一只白皙的手从侧里伸过来,两根手指轻搭在了柱子的脖颈处。 “确实还有生迹。”柱子娘呆滞地扭头,看到了一个少年郎。 原本围着母子的众人纷纷退了半步。 ——让出柱子娘身边的位置。 少年郎瞧着十三四岁,只用布条扎起乌发,身上虽也是粗布短打,与他们这些泥腿子却有着天壤之别,谈吐与气度,更像县里那些乘着宝马香车出行的世家小公子。 然而,那些娇贵的世家子,不会有以一敌五的身手。 更不会为他们这样低贱的黔首涉险。 谢蕴粗看了眼这个叫柱子的稚童伤口,情况算不上好,她起身之际,指着旁边的土砖房叮嘱旁人:“你们帮着一起把孩子抬进屋里。” 这话,得到十几双手的响应。 谢蕴欲走,却被‘招财猫’拦住去路:“恩公何往?” “我去请大夫。” 丢下五个字,谢蕴掠过了对方。 第6章 城破 让江主任出手救那个孩子,是一种冒险。 ——至少会导致她们不能第一时间离开这个村庄。 可是,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告诉谢蕴,不该轻易舍弃一条生命,尤其是——这条命还关系到另一个苦命女人的生与死。 一如那场塌方事故。 明知危险,她还是选择与战友奔赴救援前线。 而江主任作为仁外第一刀,却随医疗队伍出现在山区里,则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安危的担忧。 那个抱着孩子心灰意冷的妇人,在某一刻让谢蕴想到了江主任。 就像人生中许多事,总是无法简单用对错去定义。 谢蕴还没走到猎户的院子,便在半路上与江主任不期而遇,哑奴手里的火把,也让她看清江主任的形色匆匆。 江主任,不愧是江主任。 哪怕换上粗布衫,也是自带气场两米八! 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谢蕴小跑过去,尚未交代前因后果,先被江主任劈头问住:“你跟人动手了?” 一听这话,谢蕴就知道自己药丸(要完)。 在外一身是胆的谢小义士,在母上大人面前还是宝宝。 不等她回答,江主任似料定她会狡辩,又加一句:“哑奴都瞧见了。” “啊啊!” 站在江主任身边附和的哑奴,像极了她家那位天天替江主任在窗缝里监督她、生怕她叛逆期的阿姨。 谢蕴无从争辩,干脆破罐子破摔。 上前,拉起江主任就走:“没时间解释了,先去救人!” “救什么人?”江主任蹙柳眉。 这次谢蕴没插科打诨,如实道:“一个孩子。” 谢蕴带江主任来到村口,那些百姓尚未散去,不是挎着包袱牵儿带女杵在路旁,就是靠着土墙席地而坐。 瞧见她去而复返,纷纷投来了目光。 那是一种颇为殷切的目光。 谢蕴无暇理会,径直领着江主任入土砖房。 “某终于等到恩公了!”招财猫似一直揣着手守在门旁,还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锦袍,看到谢蕴的那瞬,立即迈着小碎步迎上来。 注意到‘恩公’身后的女子,虽算不上美艳倾城,却也别有一番出尘的干练韵味,不由得问上一句:“这位夫人是——” “我母亲。”谢蕴侧身给江主任让路,一边回答招财猫:“也是我请来的大夫。” 话落,那厢江主任已到炕边。 再好的外科医生,单凭一双手也难为无米之炊。 炕上的孩子,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 江箬没去看旁边的孩子母亲,只扭头吩咐了谢蕴:“你留下给我做副手,让其他人先出去。” “好!”谢蕴点头。 招财猫很上道:“那我去门外守着!” 见孩子娘还站着没动,他顾不上男女之防,上前拉人:“过会儿肯定需要热水,你快快跟我去烧水!” 柱子娘依旧没动,一双眼不离炕:“我,我得看着孩子。” 虽然她不懂医,却也知道柱子现在不大好。 这会儿,柱子已经不喊疼…… 一双小手却冷得惊人。 她怕自己一走,孩子就断气了。 正六神无主之际,坐在炕边的女大夫抬头望向了她。 谢蕴原以为江主任会驱赶这位病人家属,有本事傍身的专家,多少有点脾气,她是见过江主任怎么处理医患关系的,典型的冷硬派。 未曾想,江主任舒展眉头后,开口却是令人如沐春风:“孩子的伤口得尽快处理,屋子里人越少,烛光越亮,我下手缝合时才不容易出错。” ‘缝合’两个字,让柱子娘那张脸愈发煞白。 “是……是要缝起来吗?” “是。” 缝合皮肉,对古人来说无疑是可怖的。 江主任却没回避这个话题:“孩子有截肠子露在外面,必须塞回去,如果不把伤口缝起来,回头邪风入体,发了高烧便是药石无医。” 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瞧这孩子,已是强弩之末。” 言下之意,再不治就不用治了! 柱子娘慌了神,再不敢犹豫,当即喃喃着往外走:“我去烧水,去烧水。” 房门一带上,谢蕴就看到屋内多出了一张简易手术床,是江主任从方舱医院里取出来的:“先将孩子抬到床上。” 转移好病患,江主任又取出两套无菌服。 虽说这个手术环境就不合规范,再穿无菌服显得多此一举,但谢蕴还是乖乖套上,甭管有没有用,能降低一点术中感染的风险是一点。 空间的方舱医院里,是有手术辅助无影灯的。 但在古代,缺少‘电’这种东西。 即使方舱医院自带大型的供电设备,现下却是不好拿出来。 所以,最后是谢蕴举着仨手电筒帮忙打光。 谢蕴从未亲眼观摩江主任上手术台,却也看过医疗剧,等江主任给双手消完毒,忍不住问:“一个人行吗?我看电视剧里都有麻醉师,还有一助二助。” “这会儿怀疑你妈不行了?” 戴上口罩的江主任投来一记侧眸。 谢蕴:“……” 不过看江主任的样子, 应该是游刃有余。 才松一口气,又听到江主任说:“你该庆幸你妈在各科室都轮转过,而你亲爸是一名优秀的麻醉师。” 那个为追求真爱丢下妻女不管的男人,谢蕴并不愿提及,表情和语气都变得生硬:“好好的,提他作甚?” “为什么不提?”江箬将一剂麻醉注入孩子的静脉,语气始终很平缓:“如果没有他教我麻醉方面的临床技巧,我现在怎么收拾你给我扒拉来的烂摊子?” 这话谢蕴没反驳。 倒不是她认同江主任的说辞。 纯粹是因为,着实不想谈论那个宁愿替别人养儿子、也不肯关心亲生女儿一句的男人。 值得庆幸的是—— 孩子未被马槊捅伤肝脾。 随着外面天色放亮,江主任也完成对小肠的修补。 谢蕴率先脱了无菌服出去,才拉开门,‘招财猫’和柱子娘就围上来:“恩公,孩子可还有救?” 谢蕴看招财猫一眼,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患者家属身上,碍于古代的医疗条件苛刻,她选择了最保守的说辞:“大夫已经处理好病人的伤口,至于能不能救回来,得看接下来两天。” “也就是说,孩子还活着?” 回话的依旧是招财猫。 谢蕴颔首,为避免古代版医患矛盾,特意普及了‘术后感染’这一风险:“像这种开膛剖腹的伤,即使缝合了也可能引起炎症和发烧。” “那,那如果不发烧呢?”柱子娘怯怯地问。 “不发烧,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江主任清寡的声音,自谢蕴的身后传来。 说着,江箬也瞅向自家女儿:“里面那孩子还需要看护,让他们母子先跟着我们上路。” 既然已经出手,干脆就管到底。 话虽如此,谢蕴还是征询了柱子娘的意见:“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的!”生怕大夫反悔,柱子娘点头如捣蒜,话说得愈发不利索:“我,我会付诊金,还有药钱。” 也觉得这样的承诺太空洞,她掏出怀中的银簪递了过去:“这个先抵一部分诊金,回头安定下来,我就去做工!” 银簪,谢蕴没笑纳,江主任更不可能收。 在哑奴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江箬不想再耽搁:“收拾收拾就出发。” “好!”谢蕴点头。 就在方才,她们从招财猫口中得知,珩阳城破了。 第7章 死了最好 “珩阳县令殉城了?!” 樊城,驿馆。 一袭曲裾锦服的妇人惊声而起。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手撑着食案坐回胡床,在子侄面前,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倘若谢蕴在此处,就该根据原主的记忆认出此老太。 ——正是在流民冲击谢氏车队时、号令族人丢下谢蕴母女继续前行的谢老夫人。 “王县令,是中了流矢而亡。”谢氏旁支,三房长子谢昶,生得一副敦厚相,这会儿,也据实汇报着流民带来的消息。 “竟然真是这样的死法……”谢老夫人倚着食案,一边轻声喃语。 作为一个在封建社会待了四十年的穿越者,什么大风大浪是她没见过的,此刻得知王县令的死因,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走的是宅斗路线。 所以,穿越后,仗着自己做药代多年积累的经验,斗倒一干姬妾,又生生熬死无所出的原配,成功母凭子贵,被扶正做了谢氏的当家主母。 如果没有那十年流放,那她在古代的生活真可谓是顺风顺水。 重回雒京,随着先帝病故,‘孟羡’这位太师祸乱朝纲的名声传遍街头巷尾,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穿进了一本男频争霸小说里,而男主,跟谢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在原着小说里,谢氏就是被一笔带过的存在。 甚至还会在接下来的战乱中灭族! 小说开篇,连年干旱,致使饥民成贼、叛军猖狂,就在珩阳城破、出身岐川王氏的县令王琮身死后,大邺十三州,纷纷掀起‘反孟’大潮。 原着男主就是借着这股东风在乡野揭竿而起,后娶蓟郡裴氏女为妻,在裴氏举全族之力的支持下,实现从三代贫农到开国皇帝的身份逆袭,开创了大湮王朝的永安盛世。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她来到了这个群雄割据的乱世。 谢老夫人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让儿子月初前往蓟郡求娶裴氏女,便是她的主意。 原先只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未曾想,王琮真如书中所写中箭身亡,让她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余光扫去,注意到堂侄欲言又止,她关心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谢昶迟疑一二,还是开口:“大嫂和大娘,她们还没追来。” 他耷着眼睑,并未发现谢老夫人眉间一闪而过的憎恶,兀自说着:“现在珩阳城已破,我怕路上更不安生,想着要不派几个家奴回去,能接上大嫂和大娘最——” ‘好’字尚未出口,便遭自家伯母打断:“我昨日路上听闻,连年饥荒,珩阳城外,已发生‘折骨为炊、易子而食’之事。” “是。”谢昶面色凝重。 正因如此,他才想派人去接大娘母女。 昨日弃大娘于不顾,实属无奈。 将来若被天下人知晓他们谢氏族人为逃命不顾女眷死活,不说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就是男儿再想出仕,也会因此名声所累而不得重用。 “你担心侄女和长嫂,我可以理解。”一声叹息,自谢老夫人口中而出,“我又何尝不是,可跟着我们一道走的,还有几十个族人,那些叛军尚在身后,我不能不为他们做考虑。但凡你堂兄那些部曲有一人在我身边,我都会叫他去接箬娘母女俩。” 谢昶一时心神动摇。 他很清楚,大伯母说的是事实。 那些叛军无人性可言。 而他们身边,也只有十来个壮年家仆。 倘若真有叛军一路追来,大嫂母女恐怕已…… 谢昶没敢再想下去。 “要怪就怪箬娘母女命不好。”谢老夫人靠着案角,用丝帛轻拭眼角的泪,“事已至此,只能等回了雒京再做打算。” 谢昶微启唇,想说什么,却终归没说出什么。 寻了个理由将堂侄打发出去,谢老夫人也不再‘黯然垂泪’,待房门阖上,那方丝帛被她随手丢弃在一旁。 原本候在边上的老媪,上前替闭目养神的谢老夫人一边捏肩,一边说着吉祥话:“女郎吉人自有天相,与少夫人必然能化险为夷。” 被流民抓走的丫头,焉能活命? 简直天方夜谭! 谢老夫人嘴角扬起一缕冷笑。 那群饿得眼冒绿光的豺狼,不将她拆骨吸髓殆尽岂能罢休? 至于那个江氏。 一想到自己惊才绝绝的独子在婚事上被算计,配了这么个妻子,要长相没长相,要学识没学识,如同洗脚婢一般的下贱出身,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烂泥就是烂泥! 就是让她生,也生不出儿子来! 也亏得自己如今‘未卜先知’,才能为儿子重新择一门好亲事。 有了裴氏的助力,又有自己在旁选贤与能,她不信继承了她穿越者血脉、还是世家出身的儿子,还争不过一个泥腿子男主。 现下江氏母女命丧珩阳,难道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阿嚏!” 谢蕴一个喷嚏,打在破晓时分,也引得正往车厢里铺被褥的江主任投来了目光:“着凉了?” “那倒没有。”谢蕴吸了吸鼻子,将一捧稻草递过去:“估摸着是有谁在念叨我。” 因为要带个才做完手术的病患上路,这马车就不好太多摇晃。 江主任铺的那两床被子,是从空间取出来的。 加盖厚厚一层稻草,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倘若让孙媪等人瞧见这等现代工艺制造的被褥,难免惹出不必要的猜疑来。 等孙媪清理好从灶洞掏出的行李、哑奴从村中的甜水井打了水回来,谢蕴母女俩也把简易版‘救护车’拾掇出来。 前去接柱子娘俩,却发现土砖房前围着不少人。 谢蕴不免好奇:“你们是打算留在这儿?” 话落,一道圆滚滚的身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个留着两瓣胡子的‘招财猫’,他小跑到马车旁,仰着头问车厢门旁的谢蕴:“恩公可是准备北行前往东林郡?” 东林郡…… 谢蕴回头,与江主任对视一眼。 江主任悄然颔首。 谢蕴看向‘招财猫’,一本正经地胡扯:“是,先前遭遇流民,我与家母和族人走散,双方有过约定,在东林郡汇合。” 第8章 你贵姓? “那可真是太巧了!” 招财猫喜上眉梢,搂着自己的包袱:“小老儿欲前往东林郡投奔友人,如此一来,与恩公走的便是同一条路!” 谢蕴:“……” 谢蕴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恩公放心,那几个叛军的尸体,已被我和乡亲们一块儿掩埋,因为马匹烙有军中标记,我就自作主张给放了。” 谁说古人愚昧无知的。 这不,给她当头一棒后,还不忘给颗蜜枣儿。 面对那样一双巴巴瞅着她的卡姿兰大眼睛,谢蕴实在说不出‘咱们就此别过’。 归根到底,还是脸皮不够厚。 招财猫还在努力表现自己:“小老儿虽说只有两条腿,当年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健儿,所以恩公不必担心小老儿会追不上马车!” 谢蕴:“……” 瞧着那两条小短腿,也不像个健步如飞的。 不过,人家不搭马车,只是同路而行,她没理由去置喙。 “随你。”谢蕴跳下马车,带着哑奴进土砖房。 一块门板加一床被褥,术后尚在昏睡的柱子被抬上了马车。 就这一会儿工夫,却也让谢蕴无法忽略周遭那些目光。 目之所及—— 那些挎着包袱、推着板车的百姓中,除了招财猫,再也找不到一个壮年男子。 哪怕十二三岁的少年都不曾见着。 有的,只是行将朽木的老者,亦或怀里抱一个、手上拽一个的妇人。 经过昨夜那场侵扰,每个人脸上都有疲态,那紧拽包袱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糙,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污黑的泥垢。 稚童们正睁着天真的大眼睛,朝马车投来好奇的张望。 谢蕴已经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 对珩阳的百姓来说,背井离乡的生活才刚开始。 谢蕴进车厢前,还是没忍住,冲路旁的这群老弱妇孺开口:“这个村庄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最好还是——” 说到一半,却又语塞。 因为她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才有活路。 她现在随口一句话,或许就会葬送几十条无辜的性命。 如今的她,不是拿着对讲机就能指挥直升机救援的谢上尉,这具十二岁的身躯,倘若正面遇上叛军,是护不住这些人的。 马车内,江主任正给孩子输液。 至于孙媪,先与柱子母亲葛氏一起随车走。 因为马车的空间有限,只能半个时辰后再换她们上来。 江箬注意到女儿神色不对,方才也有听到女儿在外头说的话:“这儿的世道便是如此,除非你的拳头足够硬,才能庇护一方百姓,要不然,光有恻隐之心并不能改变什么。” 这个道理,谢蕴是明白的。 只是她不像江主任在急诊室见惯了生死,对上一群弱势群体,下意识地共了情,明明自己的处境也不比他们好多少。 谢氏已然舍弃原主母女。 如果说当时是顾全大局不得已为之,那么事后呢? 也未见谢氏派遣奴仆前来寻找。 如今族中真正做主的,正是原主的亲祖母——谢老夫人。 谢蕴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她不是原主,不该武断去评判原主的家人,然而,马车一路行去遇到的荒凉,已说明一切——谢老夫人不希望江氏母女回到雒京。 原主母女一死,谢氏主母的位置就空了。 原主的便宜爹再娶,也就不存在道德上的瑕疵。 裴氏女嫁过来,也成了名正言顺。 可以说,各方皆大欢喜。 谢蕴又想起不知魂归何处的原主母女。 她从江主任那里得知—— 江箬娘发现丈夫要另娶后,郁郁寡欢之下感染风寒,又亲眼目睹女儿被一哄而上的流民淹没,大惊大悲之下,吐血而厥,再睁眼,身体里就变成了江主任。 至于原主,也是因为踩踏事故成了如今的‘她’。 半个时辰后,谢蕴母女下了马车。 “你们上去。”谢蕴扭头知会孙媪与葛氏,不忘舒展一下手脚。 “这,这如何使得?!” 葛氏愈发地不安。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和善的贵人。 不但救了她家柱子,现在还让出马车给她坐。 她何尝不知,若非柱子在马车上,自己身旁这位孙媪是不必步行的,现下,自己又怎好再去占一个位置? 谢蕴没再继续劝,只提了一句:“柱子刚才还喊娘呢。” 葛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柱子醒了?” 谢蕴抬头,下颌朝马车一努:“你自己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那我上去看看?”葛氏喜出望外。 “行啊!”谢蕴背手点头。 等葛氏钻进车厢,谢蕴朝着哑奴打了个手势——赶紧走! 哑奴‘啊’了一声,马鞭子一甩,车轱辘就滚动起来,谢蕴没及时躲开,吃了一屁股的土。 倒是江主任,已经用‘头巾’裹住口鼻。 三十二岁的江箬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后宅妇人,如今变成江主任,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哪怕现代的江主任离异外加带娃,在医院依然追求者不断,一米七的高挑身形,赋予了江主任超模般的骨感美,谢蕴是知道的,若非江主任一颗心都放在手术台上,她恐怕早就有一个副院长级别的后爸。 古代的江箬娘,谢蕴目测没有一米七也该有一米六八。 原主想来也是遗传亲娘的身高基因,才十二岁就已有一米六的个头,跟哑奴站在一块儿,只差了一根手指的高度。 “恩公着实是心善呐!” 冷不防地,身边冒出一个人,谢蕴吃了一惊。 招财猫斜挎着包袱,目送马车感慨万千。 逃命的路上,并不适合嗑叨。 谢蕴未再在原地驻足,才提步而行,招财猫也跟了上来:“恩公,可要喝一口暖暖身子?” 一只水囊递来。 谢蕴闻到了酒味,不过她没接:“我不饮酒。” 招财猫将水囊收回去,胡乱塞进包袱里,一边追逐谢蕴的脚步,“恩公龙章凤姿,某一瞧便知恩公出身不凡,珩阳城中,有谢孟蒋王四姓家学渊博,某斗胆一猜,恩公必是其中一家的小公子。” 谢蕴脚下一顿,扭头开始正视身边这只‘圆滚滚’。 这么了解珩阳县的世家,对方的肚子里显然有点东西。 谢蕴不由得问:“你贵姓?” 第9章 她们想活着 恩公终于记得问自己的名字了! 只见招财猫八字胡一抖,整个人变得严肃,侧身一站,朝着谢蕴如名士一般作揖:“某不才,姓刘,单名一个蟾字。” “流产?”谢蕴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招财猫点头:“是刘蟾。” 说着,也察觉恩公的反应异常,不免有些拘谨:“可是某的名字犯了恩公忌讳?” “那倒没有。” 招财猫对自己的恭敬,并未多加掩饰。 不管对方是发自内心还是虚情假意,谢蕴都不觉得享受,在她生活的时代,地铁上遇到这个岁数的,她还得喊对方一声‘叔叔’。 尊老爱幼,可是他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所以,她自报了家门:“我姓谢,你以后叫我小谢就成。” 竟真是世家子! 在珩阳,‘谢’可是大姓! 珩阳谢氏,虽挤不进一流门阀的行列,毕竟一流门阀也就那么四五家,却是个实打实的二流门阀,族中子弟位列三公九卿是常有的事。 没想到,自己逃难还能遇上一位谢氏儿郎。 虽然对方未及束发之年,又与族人走散,他却不敢流露半分轻视。 刘蟾一边暗赞自己眼光独到,一边表达了自己的不赞同:“小老儿岂是那般轻狂之人,恩公休要如此戏耍小老儿!” 谢蕴:“……”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谢蕴道。 “如何不大?”刘蟾双手抄袖,边走边叹息:“倘若我那老妻还在,我那女儿未早夭,我的外孙也该说亲了。” 这显然是一件悲伤的事。 谢蕴无意挖人伤疤,靠夸人转移话题:“那你挺显年轻,瞧着也就四十七八。” 刘蟾嘴角一抽。 谢蕴眼尖,一下就注意到:“怎么啦?” 刘蟾嘴角抽得更厉害。 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少年郎自己今年才四十。 说了,怕少年郎恼羞成怒;不说,谁知道他心里的苦? “你这嘴角,我瞅着有点像中风的前兆。” 刘蟾:“……” 有个当医生的妈,谢蕴也算耳濡目染,江主任虽是外科大能,却因多科室轮转的经历,对中医针灸颇有研究:“有病得早治,等到了东林郡,你就找大夫给你扎两针,针灸对面瘫有奇效。” 正说着,胳臂被人攘了一下。 谢蕴循着那股推力扭头:“谁扒拉我……” 对上那来自江主任的死亡凝视,谢蕴嘴上立马关门,秒变沉默的小羔羊,颠颠缀到羊妈妈的身边。 刘蟾看到这一幕,愈发感慨—— 【这谢家小公子不仅仁义,竟还是个大孝子!】 他果然没选错! 江箬对自己这个女儿是非常了解的。 打懂事起就活泼得像只哈士奇,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出生时被医生剪了一刀,若非如此,也不会好好的衣钵不继承,偷改志愿去当国防生。 自己不同于才出校门的女儿,早就见过世间百态。 眼下这个处处讨好谢蕴的中年男子,并非淳朴的庄稼汉。 靠天吃饭,可养不出这一身膘。 哪怕对方披了件打着好几块补丁的破布衫,衣襟内那一抹靓色——绸缎里衣,却非寻常百姓能消受。 这叮当猫,倘若不是珩阳县的商贾,那就是盗取主人财物的刁奴。 江主任未曾遮掩自己如x光线扫描人的眼神。 只一眼,便让刘蟾如芒在背。 这种感觉他不陌生。 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不都这架势。 也因此更笃定此谢必乃珩阳城中的谢氏。 至于这位夫人为何作村妇打扮,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就跟他现在一样! 这样想着,刘蟾也揣紧怀中沉甸甸的大包袱。 这可是他到东林郡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到两刻钟,哑奴勒停马匹,孙媪便与葛氏下了车。 无论是葛氏还是孙媪,均表示自己歇够了,怎么也不肯再坐马车。 明明两旁仍是荒无人烟的野外,谢蕴依旧做出一个决定:“那就在原地再歇一刻钟。”说着,她又向江主任解释:“马儿也需要休息。” 谢家为娘俩配备拉车的马,实在算不上良驹。 搁在马市上,就是一匹值三贯钱的驽马。 谢蕴是不懂马匹好坏的。 但她明白要叫马儿跑、得叫马儿多吃草的道理。 从马车上取了水囊,谢蕴拿去给在树下找了个地方坐的江主任,当妈的接了她的殷勤,却也道破现实的残酷:“你想等后头那些跟随的百姓。即使他们追上来,与我们同行,也改变不了任何的现状。” “我知道。”谢蕴点头,目光掠过不远处三两成群的老弱妇孺。 “我只是觉得,她们都很想活着。”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无论身处何种时代。 至少在她这里,不曾动摇过这个认知。 江主任握着水囊,也在看那些越来越近的身影:“倘若再有叛军追来,问起那五个骑兵的去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在刀槊的威慑下,不一定会守口如瓶。” 谢蕴默然。 人性就是这般。 面对屠刀,不是谁都能坦然赴死。 如果早早与这些百姓分开,回头即使被出卖,她们母女和俩仆人乔装打扮一番,也不是不能躲过叛军的追击报复。 不管是出手救那孩子亦或是停下来等这群素不相识的过路人,都显得她感情用事。 一不小心,她的善心或许就会为她们带来灭顶之灾。 谢蕴蹲在江主任身边,又将视线投向那一张张灰扑扑的面庞。 用瘦骨如柴来形容也不为过。 疲惫,憔悴,却又拼命向往着‘生’。 当他们瞧见停在路旁的马车,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有那年长体弱的,被背满行囊的儿媳搀住了手臂;有孩童不慎跌倒,才发出一声啼哭,便被抱着妹妹的母亲捂住嘴巴,下一刻,在母亲又拎又扯的催促下,踉踉跄跄继续前行。 “您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手无缚鸡之力。” 谢蕴的目光还跟随着那些身影:“在这个时代的当权者眼里,百姓的性命,是与牲畜划等号的。” “这是人类文明进化不可避免的结果。”江主任的分析,冷静又冷酷:“华夏历史从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花了一千多年。” 谢蕴听懂江主任的‘警告’,回过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只是觉得……在被这个时代同化前,该尽量去维持自己的初心。” 这一次,江主任沉默了。 谢蕴的这份初心,让她断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江箬不是不后悔让女儿当一名国防生。 然而,望着缩小版谢蕴那双清澈坚毅的眼眸,她心头终究松动,一如当年那样,选择了纵容:“这么多的老人跟孩子,想护住他们恐怕不容易。” “那就尽力而为。”谢蕴道:“反正,尽人事,听天命。” —— —— 谢蕴:“我没想改革。” 某北:“你想,你必须想!” 第10章 贵霜帝国 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也让马车行进的速度被放慢。 天色渐暗,依旧未遇上一处能歇脚的村落。 东林郡外的驿馆更显得遥不可及。 谢蕴在现代也露过营,像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却是头一遭。 环境不可谓不艰苦。 要知道,古代的地可不是水泥地。 然而,谁也没有发出抱怨。 谢蕴从马车里拿了菜刀下来,便看到三四十人各自忙碌的一幕,连四五岁的稚童,也跟着老人在周边捡着树枝。 至于那些妇人,已掏出针线开始缝制睡觉的‘帐篷’。 晚饭,是没人做晚饭的。 几乎家家户户的包裹里都带着十几张烙饼。 江主任和孙媪还有葛氏也在筹备一处夜间休息的地儿,谢蕴帮不上忙,干脆跟着哑奴去打水,顺便看看能不能捉几条肥鱼回来。 等到了河边,谢蕴才算真正见识到古时候的荒年。 如果说,珩阳城外还能见着些许庄稼,在这片荒郊野外,河道水位明显下降,连水草根也不曾寻到半株。 谢蕴捡起一根树枝,趁着哑奴用瓦罐舀水没注意这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带耳朵的保鲜袋,快速系到了枯枝的顶端。 才用注射器针头往保鲜袋上扎了几个孔,身后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这是袋子?” 谢蕴:“……” 谢蕴转头,差点撞上一个伸过来的大脑袋。 刘蟾丝毫未掩饰自己的惊叹—— “某在珩阳数载,倒是从未见过此等奇特之物!” 谢蕴脸不红气不喘地收起针头,一边朝着河畔而去,一边胡诌:“这袋子乃我二叔途径贵霜帝国所购,用来储存食物,却也极易损坏,几年下来,也就留下这么一只。” “贵霜帝国?”招财猫亦趋亦步地跟随:“那是何地?” 古代欧亚四大强国之一。 这样的回答,古人是听不明白的。 所以,谢蕴弄了一把玄虚:“一个你没有向导、只靠两条腿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到的沙漠大国。” “那恩公的二叔……” “他啊,”谢蕴将做好的‘捞鱼兜’放入了水中,嘴上没停:“他是不小心掉海里、趴在一块浮木上飘过去的。” 刘蟾一脸恍然:“令叔竟有这般奇遇!” 他就说嘛…… 要是珩阳有这样一支远行的商队,他岂会不知! 不过,现在知道也来得及。 如此薄如蝉翼、却又毫无缝织痕迹的袋子,倘若能流入大邺,他敢拍着胸膛保证,定然会比那琉璃更得那些士族大夫的喜爱! 再加上这袋子为舶来品,不定价十金都对不住它的来历。 到那时,雒京必有他刘蟾的一席之地! 谢蕴也注意到身边人的激动,不由得多瞧一眼:“你没事?” “没!没事。” “都流口水了,还没事?” 刘蟾:“……” 用袖角匆匆擦拭了下嘴角,才去追小恩公的脚步:“某对恩公口中的贵霜帝国甚是神往,待到东林郡,某可否有幸见一见恩公那位二叔?” “恐怕有些难。” “可是某粗鄙不堪难入令叔的眼?” 谢蕴扭头,看了看他圆滚滚的鼻子、圆滚滚的肚子,还挺讨喜,收回目光去捞鱼:“与你无关,是我这叔叔性子暴躁易怒,从贵霜帝国归来时已双目失明,后来得遇高僧指点,如今已皈依佛门。” 出家了? 这在刘蟾的意料之外。 那些大和尚,可不会再管红尘俗事。 一时间,只觉得嘴巴发苦。 没有向导,他还怎么漂洋过海去进货? 刘蟾心里在盘算什么,谢蕴用脚趾头猜也猜得到:“如果你是想去贵霜帝国,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恩公何出此言?”刘蟾虚心求教。 因为这些是她编的! 不过,看在招财猫态度诚恳的份上,谢蕴还是多劝了两句:“我二叔离开时正值壮年,再回来已是白发苍苍,就是珩阳城外的乞丐都比他体面几分,浑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几只塑料袋。” 刘蟾双眸一亮:“这袋子,原来是叫塑料袋?” 谢蕴:“…………” 她的重点是袋子吗?! 既然对方听不懂,她只好开门见山:“我二叔一趟贵霜之行,花了整整二十年。” 这句话,显然吓到了招财猫:“二十年?” “只多不会少。”谢蕴叹息,又道:“最重要的是,我二叔他瞎了。” 刘蟾安静了。 都说富贵险中求,可这代价未免过大。 这塑料袋再好,也得有命去贩卖! 谢蕴见招财猫终于被唬住,也将捞鱼兜从河里取出来:“我二叔还因此患上类风湿性关节炎,据说日日饱受关节晨僵、胀痛之苦,寻遍各地名医,依旧难以治愈。” 刘蟾听得心有余悸。 虽然他不知道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却也大受震撼,“得此病,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他亦品出一丝怪异之处。 不对啊…… 谢氏也算大族。 族中子弟真有如此际遇,根本是捂不住的。 再望向恩公,不免生出试探之意。 谢蕴这会儿忙得很,一边抓鱼一边留意招财猫:“盯着我作甚?” “某只是想起来,去岁曾在田间偶遇珩阳谢氏的五爷,听谢五爷身边的奴仆所言,每每入秋,五爷的双膝也会有晨僵之症。” 谢蕴不再捣腾手中捕鱼兜,挑眉看过去:“谢家两条腿有毛病的,是二房的三爷?” 刘蟾对上小恩公似笑非笑的眼眸,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尴尬,窘迫一笑:“瞧我这记性,对,是谢三爷!” 谢蕴没为难他:“你也来河边打水?” “某是特意来找恩公的。” 谢蕴闻言,再次将目光投向他。 刘蟾稍稍前鞠上身,碍于心中顾忌,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某就是觉得……珩阳城已破,那些叛军在城中搜刮够了,必然会将目光转向周边,恩公还是越快与族人汇合越好。” 谢蕴听明白了—— 这是怂恿她丢下那些老弱妇孺独自赶路的。 “恩公有一架马车,若日夜兼程,最快明晚便可至东林郡。” ———— ———— 蕴蕴子:家有二叔,姓谢名逊。_(:3」∠)_ 第11章 贱奴,敢尔 刘蟾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在观察小恩公的表情,但谢蕴的反应,让他一时有些摸不准:“失了丈夫和父兄的妇孺固然可怜,可这拖家带口的,走走停停,一旦叛军追赶上来,怕是会殃及恩公与令慈。” 那边哑奴打好水,抱着瓦罐已在等待。 谢蕴将保鲜袋中食指粗的鲫鱼重新丢回河中,发出轻叹:“这样子走,确实慢了许多。” 原来恩公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刘蟾心中一喜。 然而,未等他再开口,恩公又说下去:“外头这么乱,刘翁想连夜赶路也情有可原,既然如此,我就不留刘翁了。” 刘蟾:“???” 见谢蕴要走,刘蟾忙阻拦:“恩公,某非此意!” “你说。”谢蕴握着捕鱼兜的双手负背,一副我看你如何狡辩的架势。 刘蟾:“……” 与其做个反复小人,干脆一咬牙,脱口而出:“恩公这样的世家公子,是妆匣中的明珠,是天上的皎月,怎可如此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恩公心怀仁慈,某本不该多嘴置喙,可这世道黔首命贱如草,恩公能帮扶他们这一路,却帮扶不了他们一世,恩公同情她们丧夫丧父丧子,可曾想过,倘若再遇追兵,是否对得起令慈?” 叛军可不管你姓谢还是姓王。 该杀的,该掳的,一样都不会含糊! 刘蟾自觉说到了点子上:“还请恩公多为令慈想一想!” “你说得都对。”谢蕴没反驳这番言论,反而深以为意:“我没法对那么多人今后的生活负责,遇上叛军,也不一定就护得住家母。” “那——” 刘蟾才张嘴,又被谢蕴打断:“所以我做的,只是嘱咐车夫慢点赶车,从未主动去与那些妇孺搭话。” 刘蟾:“……” 这话多少有点赖皮了。 跟拿肉包子引狗、回头却狡辩自己无辜的有何区别? “至于刘翁口中的叛军,”谢蕴不紧不慢地道破:“要是我没猜错,珩阳城破前后,大部分百姓选择了西行前往樊城,其中不乏城中的士族还有商贾,所以,昨晚围捕你们的骑兵才会只有五人。” 这一刻,刘蟾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少年郎。 终归是他自己大意了。 这些世家子,又怎会真的纯良无害? 他看到的,不过是对方想让他看到的一面! 谢蕴仿若没瞧见刘蟾变白的脸色,背着手兀自分析:“你们应该是在叛军的追击下不慎与其他人走散,被迫一路北行,虽然那些叛军也更愿意去找世家与商贾的麻烦,却难保不会有人想缴些别的东西回去,譬如女人。” 那支骑兵小队,应该是擅离的大队伍。 所以,他们失踪后,才会没有被及时发现。 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素有‘得骑兵者得天下’之说,由此可见骑兵的宝贵。 “你催着我日夜兼程,想来是料定其他骑兵会在发现同伴身死后展开灭绝人性的复仇。” 找不到凶手又如何? 那些老弱妇孺,将会替她承受骑兵的怒火。 一滴冷汗自刘蟾的脸颊滑过。 可此刻,他已顾不上用衣袖去擦。 令他心中骇然的,不是自己所思所图被少年郎察觉,而是因为——原来对方一直都清楚杀害那些骑兵的后果。 所以,从来不存在什么一时冲动的杀人。 而少年那么做,仅仅是为了救下那个村妇的性命。 【奴仆,贱民也。】 【黔首,愚民也。】 【前者,令其生畏,可安家;后者,令其顺之,可安国。】 那个人教导儿子的话语犹在刘蟾的耳畔。 一贯钱,买不下一头驴,却能领一个身强体壮的健仆回家使唤。 民,甚至是比牲畜更低贱的存在…… “不过,还是要多谢刘翁为我着想。”少年郎清悦的嗓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刘蟾才回过神,又听到眼前身姿如松的少年开口:“只是我那拉车的马并非良驹,恐怕承受不住日夜兼程,刘翁若着急赶路,可先行。” 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谢蕴并未因自己的选择就去苛责旁人。 与其彼此闹僵收场,不如主动奉上台阶。 谢蕴回到众人歇息的地方,鱼是一条没抓着,正打算跟哑奴一块儿去捡树枝,葛氏却拘谨地上前来:“恩公……” 谢蕴回眸:“有事?” “妾方才看到那位刘先生跟着恩公去了河边。” “是。”谢蕴点了头:“刘翁跟我说,他可能需要先走一步。” 葛氏双手轻攥,似在顾忌什么,谢蕴见她欲言又止,心中亦有猜想:“可是刘翁有什么不妥之处?” “妾就是想告诉恩公,那位刘先生并非妾的同村人。” 谢蕴听懂了。 葛氏是在提醒她,不要尽信那只招财猫。 话已起头,再开口就容易得多。 “妾带着柱子与乡亲们是在珩阳城十里外的路口遇上叛军的,当时他们正追着几架马车,那位刘先生,是……是被人从马车里推下来的。” 葛氏还记得那马车样式,绝非寻常人家能有:“妾的夫君是珩阳在册的木匠,去岁曾与几名铁匠、驭匠为王县令府上打造马车,归家后,与妾提起那车厢之大之沉,须用四匹骏马才能拉动。” “也就是说,刘翁极有可能是王县令府上的幕客?” 谢蕴话音才落,却发现葛氏神色不太对。 不等她问,葛氏就交代了:“刘先生滚下马车后,怀里的金子撒了一地,妾听见马车内传出一声怒喝,那位夫人说的是,贱奴,敢尔!” 贱奴。 能被骂奴的,必然是家中的奴仆。 谢蕴不由得又看向葛氏:“昨夜在村子里,他可是为护你与孩子才被那些骑兵所伤?” 葛氏微愣,随即摇头:“那位刘先生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叛军追上我们后,他趁乱想逃,被其中一名骑兵所察,才会挨了一刀子。” 谢蕴:“……” 剧情过于反转,谢蕴一时有些无言。 敢情她是把狗熊当成了英雄? 江箬上马车看过病患情况,再下来就注意到女儿蹲在那儿画圈圈。 被当妈的一问,谢蕴不好意思说自己被骗,只感慨一句:“就是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12章 恩公与咸鱼 “后悔与这些百姓同行了?” 谢蕴正想答话,一道消瘦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余光里。 那是一个头发已花白的老妇人。 “是来找你的。”江主任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谢蕴起身,老妇人也到跟前。 彼此离得近了,谢蕴才注意到老妇人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尾巴掌大的咸鱼。 鱼背上,还能瞧见一层泛黄的粗盐。 谢蕴一个现代人,是知道古代盐价之高的。 食盐提取技术的不成熟,再加上朝廷禁止贩卖私盐,寻常老百姓家里,一年到头,也只买得起一点点的官盐。 这样的咸鱼,通常只会出现在权贵家的饭桌上。 “恩公昨夜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今日又为我们放慢赶路的脚步,乡野粗鄙人家,实在没什么好回报恩公的,也只有这条咸鱼,是我们现下唯一能赠与恩公的东西,还望恩公莫要嫌弃。” 面对老妇人递来的咸鱼,谢蕴没立即去接。 ——她迟疑了。 因为太清楚这条咸鱼代表的分量。 谢蕴抬起头,望向了老妇人来时的方向。 那些妇孺都停下手头活计,不约而同地站在不远处,一双双眼睛正瞅着这边,他们都在等她做出反应。 然而,就像刘蟾说的,她真能负担起这些人的安危吗? 正当她犹豫之际,一只素净的柔荑伸了过去。 “这尾鱼,我替小郎君收下了。” 谢蕴循声扭头,看到的是江主任。 江箬拿着那条齁腥的咸鱼,朝老妇人轻颔首:“这一路风餐露宿,怕是都不容易,乡亲们若有头痛脑热的,可让他们来寻我。” 老妇人疲惫的面容上,晕开一抹红光,局促地哎了一声,随即不再多言,如来时那般离开了。 江主任向老妇人释放的善意,也引得谢蕴侧目——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江主任喜欢吃咸鱼? 似是读懂女儿的眼神,江箬扯唇冷峭一笑,招来孙媪,将咸鱼交给对方:“加野菜煮个汤,你家小主人最好这一口。” 谢蕴:( ′?︵?` ) 不是说好娘俩一块儿开小灶吃压缩饼干的吗? 现在却要喂她吃野菜就咸鱼。 难道母爱真的会消失? 孙媪接过咸鱼,半信半疑:“野菜入口苦涩,小主人怕是吃不惯。” 江箬娘母女在谢家再不讨喜,也不至于吃糠喝稀,尤其是谢氏复起之后,谢老夫人对吃住颇为讲究,连带下人吃的都是上好的粱米。 让小主人吃野菜,孙媪可舍不得。 想着马车上还有几个胡饼,是够小主人与娘子凑合一顿的。 未等她给小主人使眼色,夫人又发话了:“车里剩下的胡饼你与哑奴分一分,小郎君这两天有些腹泻,不宜再食面馕。” 谢蕴:“……” 孙媪:“那娘子你——” “不必考虑我,”江主任抹去手上的盐粒,从容作答:“我过午不食。” 谢蕴:“…………” 半个时辰后—— 谢蕴蹲在路边,端着一碗鱼汤长吁短叹。 碗里漂浮的几片菜叶,道尽了这顿晚饭的寒碜。 至于江主任,已回马车上照顾病患。 不过她有理由怀疑,江主任躲起来在吃独食。 那个随江主任一起穿越的方舱医院里,要找出其它食物挺难,为医护人员准备的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却是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箱。 “这鱼你不吃吗?”一道稚嫩的声音自树后传来。 谢蕴转身,看到了一个萝卜头。 萝卜头半个身子藏在树后,因为拾柴,一双小手沾了泥巴,这会儿,正巴巴盯着她手里的木碗。 咸鱼这类腌制食物,谢蕴向来是不爱吃的。 只是,望着那颗好奇的小脑袋,实话反倒不好出口。 “这汤有些烫。” “是吗?”小萝卜头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帮她出主意:“那你吹一吹,吹一吹就凉了,我嫌蛋羹烫的时候,阿母替我吹一吹就能吃了。” “你用过夕食了?”谢蕴问。 “嗯!”孩子重重点头:“在路上就吃了,吃了半张饼。” 谢蕴有原主的记忆,也就知道,在这里百姓一日只吃两顿,分别是朝食和夕食,至于昼食,只有权贵富足人家才会吃这顿午饭。 古人用夕食,一般是在傍晚四点。 谢蕴仰头看了看天,现在少说也有七点了。 所以,她又瞅向小萝卜头:“饿吗?” 小萝卜头抿嘴,随即用力摇头。 ……看来是饿的。 谢蕴换了个蹲的方向,面朝小萝卜头:“我方才吃了两个胡饼,这会儿实在饱得很,这汤怕是喝不完了。” “那你要倒掉吗?” “如果有个人替我喝了,应该就不用再倒掉。” 这话,成功将小萝卜头钓了出来。 五六岁的孩童来到谢蕴身旁,瞧了瞧谢蕴手中满满的鱼汤,又看看她:“你真的不喝?” 谢蕴正欲点头,小萝卜头流露出了失望:“这条鱼是我阿父腌的,阿母本来是要留着过年食的。” 谢蕴低头,对上碗里的死鱼眼:“……” 所以—— 她是把人家里的年货给吃了? “要不,你端回去?”谢蕴把碗递了过去。 小萝卜头没接,轻抿唇:“阿奶说,你救了我们的命,这条鱼是谢礼,现在我们村里,最值钱的就是这条鱼。” “而且,我阿父、阿爷还有两个伯伯都已经没了,就算我把鱼汤端回去,他们也喝不到了。” 谢蕴没追问怎么没的。 然而,不问不代表不清楚。 原本熏人的咸鱼味儿,突然就不再那么蹿鼻。 “我跟阿母说了,将来我也要学射箭。” 谢蕴闻言,再次望向孩子,小萝卜头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等我像你一样强,我就可以自己保护阿奶、阿母还有弟弟妹妹,也可以保护村里其他人。” “你叫什么名字?” “阿豚。” 小萝卜头说:“我叫阿豚。” 一刻钟后,谢蕴拿着空碗叩响马车的窗。 帘布被掀起一角。 江主任熟悉的侧脸出现在窗边。 谢蕴稍抬起头,也开口:“有人告诉我,只要加快马车行进的速度,明晚就能抵达东林郡,但我……还是想等一等其他人。” 第13章 叛军追来 “这不是你早就决定好的事?” 谢蕴:“???” 江箬看女儿这副不着五六的德行,也是被气笑:“撩了人,吃了人咸鱼,现在才知道责任这东西不好担?” 谢蕴觉得冤枉:“我什么时候撩人了?” “不撩人,你白天停下来等人?” “那不是为了看顾他们嘛!” 但要说对所有人负责,谢蕴当时是没想过的。 尽人事,听人命。 这话不是她讲来糊弄江主任的。 “那个时候,我是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江箬听了女儿的话,也听明白了:“那现在呢?你是准备帮到底?” “现在,就是觉得既然插手了,不该再中途撂担子。”谢蕴往那些百姓休息的那块投去一眼,不少人家是没‘帐篷’的,所以,妇人只能怀抱孩子坐倚着树干或石头睡觉,“他们是除哑奴和孙媪外,我来这里接触到的第一波活人。” 于她来说,意义是有点不一样的。 而他们对她的感激和信任,也让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我不是一个人,与我有牵连的除了您,还有孙媪哑奴,自己上赌桌,没有把家人一并捎上的道理。”说着,她看向江主任:“自古忠孝难两全,能跟您在这里又做一回母女,也是我赚了。” 江主任冷眼:“给我说人话。” 谢蕴:“……” 强行煽情失败,谢蕴选择坦白从宽:“明天您和孙媪、哑奴带柱子娘俩先行,我陪着他们走一段。” 江箬上辈子除了事业,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个女儿。 才死而复生,怎舍得跟女儿分离。 “你要管这些村民,我是没办法拦你的。”就像她拦不住自作主张加入救援队伍的谢蕴。 根正苗红,从来不是缺点。 然而,作为母亲,她亦有着私心。 只是这份私心在对上女儿时又变得不值一提。 江主任这么说,谢蕴并不意外。 因为打小只要是她想做的,江主任都甚少会反对。 “妈,你真好。” 做母亲的心疼孩子,作为女儿,谢蕴也想疼一疼江主任。 ——譬如给江主任捏捏肩。 ——顺便再蹭两块压缩饼干。 端着空碗,才爬上马车,却遭到江主任的嫌弃—— “一身咸鱼味,赶紧下去!” 谢蕴:( ̄_, ̄ ) 别以为这样就能遮掩,她已经闻到了方便面的香味! “都这个点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当妈的这回是真狠了心。 “想吃方便面?”江主任忽然就和颜悦色。 谢蕴捧着碗,点头如捣蒜。 怕江主任爱吃方便面,她退而求其次:“压缩饼干也行。” 江主任却是练就了川剧绝活——秒变脸,冷笑:“屁有两个,吃吗?” 谢蕴是不想吃屁的。 最后,灰溜溜地下了马车。 上回江主任生气,还是她去参与塌方救援的时候。 谢蕴端着木碗在周遭溜达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吃的东西,正考虑回去啃几根野菜,孙媪就掖着衣襟过来。 然后,当着谢蕴的面,掏出了一个胡饼。 “快吃!”将还热着的胡饼塞到谢蕴的手上,孙媪一脸慈爱:“这饼我放在火上烤过了,不怕吃了肚子疼。” 谢蕴望向孙媪:“那您呢?” “我跟哑奴一人一个,已经吃过了。” 一个胡饼也就谢蕴的巴掌大。 依照成年人的正常饭量,一个胡饼根本不顶饱。 “小主人不必为老奴担心。”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样念着自己,孙媪心中动容,“哑奴又煮了一锅野菜,老奴吃了一大碗呢!” 在孙媪的注视下,谢蕴咬了一口胡饼。 这胡饼,也是他们这两天的口粮。 硬得硌牙,味道算不上好。 然而,这样加了胡桃仁还有芝麻的馕,也是普通百姓吃不起的。 这个时代,老百姓的主食是菽和黍。 也就是大豆和黄米。 “小姐是担忧小主人才会与小主人置气,小主人要明白娘子的苦心。” “喔吃道(我知道)。”谢蕴啃着饼,口齿不清。 不远处,火堆尚未熄灭。 孙媪望着火光照映下的少年郎,红了眼圈,她家小主人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这两日小主人受苦了,待到东林郡,咱们就去郡守府,只要亮明身份,那东林郡守定会派人护送小主人与娘子前往雒京。” 谢蕴啃饼的速度慢了下来。 回雒京是不可能回的。 原先打算去追谢氏族人,是因为人生地不熟。 倘若她和江主任可以在东林安定下来,何必再上雒京讨那个嫌? 难不成,还真让江主任去给原主那便宜爹当妾? 与其到时被赶出雒京,倒不如现在她们娘俩就‘死亡’。 只是这个想法暂时不好告诉孙媪。 在注重礼法的古代,社会等级何其森严,特别是像孙媪这样在谢家生活了快二十载的奴仆,骨子里早就习惯恪守本分,是无法理解谢蕴这种企图叛出家族的大胆行径的。 晚上休息,江主任也只能睡露天‘帐篷’。 马车的车厢让给了伤病员。 谢蕴漱好口,又摸到江主任身边:“我决定了,回头咱们就在东林郡住下来,再改个来历。” 珩阳县此次遭遇兵祸,死了那么多人。 要说户籍册,估计都烧毁了。 到时候,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还不是她们自己说了算。 在不回谢家这件事上,娘俩难得统一了意见。 只是翌日,让先行的并未先行。 谢蕴催了一回,被无视后就乖乖闭嘴。 胡饼在这天傍晚也被吃完,谢蕴没要葛氏给的两张菽饼,那是葛氏仅剩的口粮了,她实在做不出夺人口粮的缺德事。 当葛氏提出去向乡亲们借点粮,谢蕴也没点头,而是叫上哑奴准备去附近山林里找一找野鸡。 只是她才起身,远处马蹄声纷至沓来。 尘土飞扬,杀气腾腾! “是……是叛军!”葛氏最先认出那一群裹红头巾的骑兵。 那寒光熠熠的马槊何其熟悉! “躲起来!快躲起来!”有年长者连声催促。 然而—— 已经来不及。 眨眼间,叛军便至跟前。 那是一支五六十人的骑兵队伍。 为首者身高八尺,眼神阴鸷,勒着缰绳难掩来者不善。 一个双手被缚、满身血的妇人被扔地上! 因为遭马匹一路拖行,此刻身上已没一块好肉。 “我听闻你们这有个神射手,杀了我手下五名好男儿,”那双杀气未敛的眼,如看死物一般,一一扫过这群老幼妇孺:“现在,让他出来。” 第14章 出卖 话落,林间一片死静。 马蹄踏碎枯叶,也踏在了众人的心头。 谢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而这次,她不一定就有那样的好运气。 “是冯二他媳妇。”葛氏注意到地上被骑兵带来的妇人,面上血色彻底褪去。 谢蕴听到了葛氏的喃喃。 这两日一路同行,谢蕴没见过这位冯二媳妇。 “那晚恩公去请大夫,冯大娘叫上一家子先离开了。”望着生死不明的冯二媳妇,葛氏心情复杂,她没想到冯家人会走回头路,还出卖了恩公。 “没人站出来是吗?!” 葛氏才说完,那边骑兵再次发话! 谢蕴将视线投向骑兵为首者。 那不是个好应付的对手。 身材之魁梧,一看便知是马上老手。 以她现今的身高,跳起来倒是能打到对方的膝盖。 然而,对方手中那根长戟,犹如一只被喂饱后蛰伏的恶兽,随时会张开嘴,狠狠咬下她的一块血肉。 谢蕴正估测这支骑兵的战斗力,那名为首者左手一挥,另一名骑兵拎着个麻袋驱马上前。 血迹斑斑的麻袋,这会儿还在滴着血。 谢蕴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麻袋已被骑兵扔至众人的跟前! 没扎紧的袋口一下就散开了。 “啊!”有那胆小的,率先尖叫出来。 那散落一地的,血淋淋的,是十几颗头颅! 而那一张张瞪大眼、微张嘴的面孔,无一不是他们熟悉的。 曾在村中以精明出名的冯大娘,现下只剩满目的恐慌,而她旁边,是一颗四五岁幼童的头颅。 “小虎……”葛氏认出不远处的头颅,正是儿子打小的玩伴,亦是冯家的小孙子。 谢蕴忍着不适,还欲再看,眼前却是一黑。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而她的左肩,也被江主任按住了。 这是不许她轻举妄动。 “还是不出来?”骑兵首领已然没有太多耐性,他再次望向这些吓破胆的流民,那种瑟瑟发抖的惧怕,是做不得假的。 即使如此,也无人出来揭发‘凶手’。 更别说主动站出来自告! 据那妇人一家所述,那神射手是个侏儒。 然而放眼望去,别说侏儒,就是成年男子也屈指可数。 成年男子…… 他的目光射向了那辆青布马车! “还请将军饶命!” 几乎是他将目标锁定于那苍头的同时,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越众而出,不顾一地的头颅,颤巍巍地跪了下去:“我们都是下羊村的良民,这一路走来,实在是没见过将军口中的神射手,还望将军明察秋毫!” 这番话,引得其他人齐齐点头。 “这妇人我倒是认得。”两鬓花白的老媪,指着地上的冯二媳妇:“她乃珩阳县上杨村冯家的二媳妇!而上杨村与我下羊村素有世仇,为了那几亩水田,两村更是械斗不断,她如今是想引将军来报私仇啊!将军,还请将军为我下羊村做主!” 一声又一声的‘将军’,无疑把那骑兵首领叫舒坦了。 不过,想让他为民做主却是妄想。 胯下骏马绕着老妇走一圈,他微微眯了眼:“既然你们都是珩阳的女娘,不如本将军护送你们回城,如何?” 此言一出,搂着孩童的妇人面白如纸。 落入叛军的手中,下场不言而喻。 老妇人身体不住轻颤,但她还是选择顺从,“将军大善!” 骑兵首领听了,仰头哈哈大笑。 谢蕴已拿开江主任的右手,恰好看见老妇人给那骑兵首领磕头,她一眼就认出老妇人,也想到了那条咸鱼。 叛军要女人,却不会要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没有车轮高的孩子是干不动活的。 就在骑兵首领翻身下马之际,谢蕴束发的布条也被扯掉,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江主任搂入了怀中。 谢蕴知道,江主任是在保护她。 就连孙媪也挡在她跟前。 只是这样的保护,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到的。 骑兵首领观察了这群妇孺稍许片刻,便大手一伸,从中拽出了一个三岁上下的稚童。 在妇人的哀嚎声中,啼哭不止的幼童被拖至青布马车旁。 那结实的车轮,比孩童高出了一大截。 看到奄奄一息的冯二媳妇时,谢蕴虽有触动,却不至于义愤填膺,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无法与那么多骑兵对抗的。 也是因为清楚,即使没有她杀骑兵在先,这些叛军也不会放过这一路上可以被掠夺的老幼妇孺。 然而,亲眼目睹骑兵抽出腰间佩刀、要对一个才能伶俐说话的孩子处以极刑,谢蕴无法再说服自己冷眼旁观。 充作女眷混入其中,或许能保住一夕的性命。 但那些幼童,却要被永远留在这里。 况且,马车里还有个孩子。 柱子腹部的伤口,哪怕被江主任缝合了,依然能看出被马槊所伤。 一旦这些叛军瞧见柱子的伤口,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意识到自己被愚弄,必然会血洗此地…… 谢蕴右手才握上怀中菜刀柄,手腕便被牢牢扣住,侧头看到的,是冲她微微摇头的葛氏。 葛氏眼圈泛红,显然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惨剧选择了默许。 可是,她也能漠然看着那一幕出现吗? 谢蕴不由得扪心自问。 理智在告诉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时的个人英雄主义,后果往往令人无法承受。 【这些平民本就与你毫无干系,不是吗?】 谢蕴脑海中,仿佛出现另一个声音—— 【如果没有你那晚的出手,他们早就成为一具具任由秃鹫啄食的死尸,现在,不过是让故事线重新回到原来的剧情上。】 【伺机而动,才是你与你母亲的保命之道。】 谢蕴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刀柄。 逐渐松弛的身躯,却不代表她的妥协。 【可是现在,我也是这条故事线里的一员。】 她回答了脑海里那个声音。 所以,她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试图保全所有人的性命。 一张超越这个时代所有兵器的神臂弩图纸,远比这些妇孺来得有价值。 只是未等她站出去,林间传出一声哀呼。 一道肥硕的身影从树后跌了出来。 谢蕴着实没想到,那只糊弄了她的招财猫居然也在此处! 刘蟾被叛军拖至马车前,怀中黄白之物洒了一路,“我的金子!”他想俯身去捡,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那一地珠宝金银,对骑兵首领来说,完全是意外之财。 也将他的注意力从幼童身上转移。 至于这碍事的肥汉—— 他才冲下属使一记眼色,那肥汉便仓皇地膝行过来,仰着一张大花脸:“将军可是要寻那神射手?” 第15章 要论狠,还得是你 刘蟾的背刺,来得猝不及防! 谢蕴感觉到江主任拥着她的手臂在收拢。 而她身上的肌肉,也随着骑兵首领转向刘蟾而绷紧。 那边骑兵首领暂时按下心头杀机,用马鞭挑起了那张谄媚又丑陋的脸庞,“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在哪儿了?” 话音落下,本就惶惶的百姓纷纷变脸。 一个叛徒的出现,即将把他们所有人推向炼狱! 而他们根本无力阻止那一刻的到来! 刘蟾顶着被揣肿的红鼻子,跪得极其恭敬:“某不敢欺瞒将军,某亲眼目睹那厮射杀五名义军的勇士,又将尸体掩埋在珩阳城外村庄的小树林中,只要将军一句话,某愿为将军带路!” 谢蕴:“……” 多么熟悉的台词。 所以,华夏上下五千年,最不缺的就是汉奸! 掩埋尸体明明是他自个儿干的,这会儿也推她的头上了。 而此刻的江主任,像极一张蓄满力的弓,就那样,如母兽护崽一般,牢牢护着她。 让做母亲的这般担心,谢蕴自认不孝。 可事已至此,不容许她再独善其身。 谢蕴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动手,她肯定打不过五十几个成年男子,但想锤爆姓刘的那颗狗头,还是没问题的。 她有信心用神臂弩图纸换来暂时的相安无事。 即使这骑兵首领想卸磨杀驴,也得等她造成一把高精准度的神臂弩。 骑兵首领还在发问:“那你倒是说说,那个神射手身高几许?是老还是少?” 刘·招财猫·汉奸·蟾为保命,面对这些叛军,俨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将军,那厮身高不足六尺,未过弱冠之年!” 这么听话的狗,骑兵首领极为喜欢。 他捏着马鞭的手拍了拍那张胖脸,随后搂着刘蟾肩膀,让他去瞧那群被赶至一处的老幼妇孺,“那你来帮我认认,那个神射手是否藏身其中?” 刘蟾的眼珠子缓缓转动。 不过一瞬息,他就捕捉到人群里披头散发的少年郎。 身旁,骑兵首领已经在问:“可找着了?” 左脸上还残留着鞋印的肥汉,卑微之余透着忐忑:“将军明鉴,这群妇人手无缚鸡之力,那赶车的苍头更是身无几两肉,如何能与那以一敌五的凶顽之徒相比?” 骑兵首领转回头,盯着眼前这条忽然就不太老实的肥狗:“是吗?” 那圆润的身躯当即伏地,额头冒出牛毛细汗:“那獠贼化成灰,某也能认出来,岂敢糊弄将军!啊!” 惨叫声起! 马鞭落在刘蟾脸上,瞬间皮开肉绽! 接下来一脚,更是差点踢碎他的五脏六腑。 一口血,从喉间猛咳而出! 骑兵首领望着脚边如死狗一样的肥汉,面露厌恶:“既然无用,那就不必再留着!” “喏!”属下缓步上前,拿了缰绳正欲将这肥汉吊死于林间,一声娇喝袭来:“不准你们伤害我阿父!” 正围着肥汉的骑兵纷纷侧首。 那是一个身穿短打衫又蓬头垢面的少女。 话落,已冲出人群。 她丝毫不惧那些高头大马与长槊,径直扑到肥汉身边,一双小手跟施刑者争抢缰绳,一边红了眼眶:“你们要拿那射杀骑兵的凶手,大可上雒京谢家,何必为难我等奴仆!” 看清少女那张脸的刘蟾:“……” 骑兵首领一下就抓到重点:“谢家?” “不然呢!”少女似憋着一口气,忿忿然:“那样百发百中的箭术,若非世家子弟,何以习得?” “可怜我阿父宅心忠厚,却被那谢氏族人半路所弃!” “宅心忠厚?”骑兵首领讽刺一笑,未被个小婢子哄住:“一个窃取主人财物的家奴,何来忠厚之说?!” 少女一张小脸惨白,显然被他说中了真相。 骑兵首领冷笑,再去看地上这对父女,已然明了:不过逃奴尔! 至于少女口中的神射手—— 对上他阴深的目光,少女双唇嗫喏,和盘托出:“是那些骑兵先起的歹意,他们想掳谢老夫人,才会被谢氏族人射杀!” “谢老夫人?” “是,”少女不敢不答:“老夫人常年服用无极丹,容貌绝艳无双,瞧着也不过桃李年华,那些骑兵误将老夫人当成了年轻女郎。” 骑兵首领心中一动:“何为无极丹?” 少女咬唇。 “说!”冷喝与马槊,无疑是最好的恐吓手段! “无、无极丹,是贵、贵霜帝国的圣药。” 因为害怕,少女说得磕磕碰碰:“若每月服用一粒,可、可保容颜不老,老夫人曾亲口告与家主,无极丹,还、还可起死人肉白骨!” 起死人,肉白骨。 还可青春永驻…… 太一神炼制的仙丹怕也不过如此了! 骑兵首领一时心绪激荡,“你所言可都属实?” “不敢骗将军。”少女满目怯懦:“若有半句谎话,便让我阿父被五马分尸!” 刘蟾一个哆嗦。 小恩公,要论心狠,还得是你啊! 骑兵首领虽生出贪念,却未被所谓仙药彻底迷住眼:“既是如此,你随我去寻那谢家老夫人,如何?” 这个结果在谢蕴的预判中。 至于编造出无极丹,自然是为转移仇恨值。 即使跟着这群叛军走了,谢蕴也有应对之策,她现在需要做的,是让这骑兵首领放过其他人。 正欲开口,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既然你要带走她,不如也将我带上。” 谢蕴倏地转头,果然是江主任。 江主任裹着一块头巾,只露了一双清凌凌的眼,来到叛军跟前,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淡定,“我在谢老夫人身边服侍多年,可为你们辨人。” “你是?”骑兵首领眯眼,生出防备。 江箬睨了眼地上的刘蟾,从容作答:“他的妻子。” 刘蟾:“……” 谢蕴:“…………” 一阵凉风袭来,也吹动了头巾。 女子半遮面的风情,让骑兵首领眼中泛起一抹异色,他倒是不介意这女子生养过,有时候,这妇人反倒比那未嫁女娘更有滋味…… 谢蕴如何看不出这骑兵首领对江主任动了心思,暗骂一句狗贼,刚想挡去江主任身前,江主任却是掩嘴一阵轻咳。 这一抬手,也让她的手背曝于人前。 那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疱疹。 几乎布满每一寸肌肤! 江箬停下咳嗽,见骑兵首领表情略怪,不动声色地用衣袖遮挡手背:“将军放心,此病无大碍,不耽误将军去追那谢老夫人。” “如何没大碍!”原本扶着肥汉的少女骤然起身,眼底含泪:“这痘疮都发出来了,阿母你还要继续瞒着我和阿父吗!” 此言一出,众骑兵神色骤变。 骑兵首领大步上前,一把扯掉女人的头巾。 “哗!” “竟真是痘疮!” 百姓之中,有人惊呼出声。 骑兵首领白了脸。 痘疮,这可是药石无医的疫病! “还请将军救救我阿母!”少女说跪就跪,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然而下一瞬,少女就被掀翻在地。 骑兵首领只觉得晦气,对着那张崎岖不平的脸,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唯恐避之不及! 所幸已探得射杀骑兵的凶手身份,又意外知晓了无极丹的存在,也不算毫无所获,他将头巾往地上一扔,翻身上马:“撤!” 眨眼间,五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有疫病的妇人,沾上是要死人的! 再是杀人如麻的叛军也怕! 目送叛军扬尘而去,谢蕴才拍着屁股起身,耳朵就被拧住。 谢蕴:“……” ———— ———— 谢老夫人:来呀,相互伤害!┴┴︵╰(‵□′)╯︵┴┴ 第16章 就地射杀 上回被江主任拧耳朵,已经是十几年前。 谢蕴:痛苦面具jpg 江箬把女儿拎出一段路才松手,还没兴师问罪,后者就先发制人:“妈,我知道错了!” 江箬:“……” 被堵了个不上不下,江主任怒极反笑:“我们谢小恩公侠肝义胆,怎会有错?要错,也是别人的错!” 看得出来,江主任是真气得不轻。 “当时实在是事出突然。”谢蕴还是解释了一句:“要是我不站出去,那位刘翁也许就没命了。” 对方没出卖她,她亦不能看着对方去死。 而且,她开始还误会了人家。 现在想来,刘蟾在树后发出响声不是疏忽,他是要救马车旁的幼童,而她因为葛氏先前提到的‘贱奴’,对刘蟾有了刻板印象。 “谢小义士护爹。”江主任冷笑:“感动大邺年度十大人物,合该有你谢小义士的一席之地。” 该挨训的时候,顶撞家长必然迎来修罗场。 谢蕴在这方面颇有经验。 她四下一找,瞧见一根树枝,捡了来,举过头顶,麻溜地跪下:“妈你要打要骂都行,别气坏了自己!”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动手?” 然而江箬才夺过树枝,一道圆润身影飞滚了过来。 “夫人手下留情!” 江箬举着树枝扭头,看清来人,正是被谢蕴救下的‘刘翁’。 要说这位谢夫人一脸红疮,刘蟾无疑是害怕的,可转念一想,自己昨日也算紧伴小恩公左右,倘若真是痘疮,自己怕已难逃一劫。 既是如此,也就没必要再避如蛇蝎。 一注意到恩公要挨打,他不再藏于树后,二话不说就上前求情。 “夫人要责罚就责罚某!”刘蟾跪在地上的姿势,可以用五体投地来形容。 谢蕴:“……”倒也不必跪得如此真情实感。 饶是江主任,也是一时无言。 “你起来。”江箬发话。 刘蟾身形未动,如一团发酵的面粉,牢牢占据了江主任跟前的‘一亩三分地’:“恩公为救某,才会在那贼寇面前作女儿姿态,夫人若因此恼了小恩公,某万死难辞其咎!” 江箬:“…………” 刘蟾的大声求情,引来了其他百姓。 “夫人是要责罚恩公吗?”葛氏是最先开口的。 其他围拢过来的老幼妇孺皆与葛氏一般,难掩局促和不安。 “夫人莫要责怪恩公,”这次说话的,是那位赠送了咸鱼的老妇人:“恩公是受了我等拖累,今日在林中之事,老妇与其他村民必不对外泄露半句,绝不让恩公的名声有损,夫人大可放心。” 江箬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执意要‘体罚’某个讨债鬼,这些村民恐怕下一秒就会统统跪下。 她与患者家属打了几十年交道,却也是第一次做义士的家属。 而她要打孩子的理由,从来就不是‘男扮女装’。 但这些是没办法告知于人的。 在他们能安稳生活之前,谢蕴太需要‘谢小郎君’这个身份,这一路的颠簸流离,男儿身可以避免无数不善的觊觎。 此时此刻,最尴尬的莫过于当事人。 谢蕴是没料到,江主任关起门来想打个孩子,结果引来这么多热心群众,还把她妈给道德绑架了。 “要不,先攒着?”谢蕴决定给江主任递一把梯子。 这话成功惹来江主任的侧目。 谢蕴:…… 最后帮忙解围的是孙媪。 “娘子消消气,”孙媪捡回了江主任的头巾:“小主人行事虽有莽撞之处,却也是为保全众人性命,现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抵达东林郡,让大夫为您治一治这疱疹。” “孙媪说的在理。” 谢蕴鹦鹉学舌:“您这一身药疹,得赶紧治。” 刘蟾抬头,鼻青脸肿之下,满是诧异:“夫人得的,难道不是痘疮?” 这显然也是其他人的困惑之处。 在怀疑江主任得了痘疮的前提下,这些村民不曾偷偷离去,也不曾流露出埋怨之意,倒是教谢蕴生出了几分亲近:“说痘疮,是我编的。” 痘疮,又名天花。 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古代,无异于不治之症。 而且,还是一种烈性传染疾病。 若非如此,那些骑兵也不至于跑那么快。 江主任能在短时间内长出一身疱疹,自然是因为过敏,毕竟是拥有一个方舱医院的‘巨富’,搞点药对江主任来说并非难事。 只是药物过敏,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江箬重新裹上头巾,准备去看看马车上的病患,术后两天了,那个叫柱子的稚童一直昏昏沉沉,这情况说好不好,说坏却也不坏。 才登上马车,发现自家那讨债鬼也跟了过来。 “您记得吃药。” 其实江箬心里也清楚。 若非有谢蕴拿无极丹做筏、利用人性的贪欲让骑兵分散了注意力,她这一身疱疹,并不一定能逼退那些叛军。 或许还会适得其反,引得叛军因为疫病而屠尽每个潜在感染者。 至于谢老夫人是否会因此惹上麻烦,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一个连自己亲孙女都能扔下不管的老虔婆,又岂是良善之辈? 这等恶人,自是不乏保命手段。 因为担心骑兵去而复返,这一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翌日一大早,这支六十来人的队伍就收拾好再次出发。 临近傍晚,一座城池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东林郡,那就是东林郡!” 谢蕴顺着刘蟾手指的方向望去,因为离得远,只看到延绵的城墙,城头似还有值守的兵卒。 一时间,喜悦驱散了所有人的疲惫。 只要入了东林郡,他们就能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 然而,真走到东林郡城下,谢蕴才知道,将东林郡视作避难所的想法是有多天真。 比他们早到的珩阳百姓并未入城,而是被挡在了那堵城墙外。 黑压压的人潮,没有上万也有六七千。 不管百姓如何恳求呐喊,那扇需十人阖力打开的城门始终未回应半分。 而城头上,明明就有巡视的将领! 谢蕴正与江主任观察周遭形势,刘蟾已拉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一问之下,老者竟流下两行清泪:“郡守说我等乃叛军细作,勒令我等速速离去,不然……就地射杀!” 第17章 谢牌厕筹 “何至于此!”刘蟾一张脸煞白。 东林郡守对待前来投奔的珩阳百姓的态度,太过出人意料。 不接收就算了,居然还要射杀…… 虽然大邺不在谢蕴了解的历史范围内,但从当下百姓的衣着服饰、还有原身记忆中谢家的家具摆设来看,这个时候的大邺王朝,与她所知的那个东汉,是极为相似的。 珩阳遭遇兵祸,周遭郡县理应出兵平乱,外加接纳流民。 而不是这样紧闭城门肆意驱赶百姓。 “梁太守这般行事,难道不怕徐州牧李啸李大人问责吗?!” 九死一生地逃至东林郡,却是这样的结果,刘蟾平日里再是八面玲珑,此时也按捺不住了。 老者是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的。 作为底层老百姓,又怎会知晓一郡长官的决策? 但老者答不了,自有人来给出答案。 几乎是刘蟾话音才落,城头上就出现一波人。 为首的,是个留山羊须、文士打扮的男子。 谢蕴才抬头,便瞧见对方负手冲着城下冷声放话:“太守仁慈,特许尔等于辰时前离郡,若是逾时不走,那就休怪飞箭无眼!” 似为了响应‘山羊须’,一排箭手拉弓陈列于城头。 那带寒光的箭头,直直对准底下的流民。 这架势,倒像是动了真格。 然而,对流民来说,早已没有回头路。 如今珩阳县已在叛军的手中,他们若是折返,极有可能遇上叛军,到时焉有命乎?! “我们要见太守!” “我们要见梁太守!” 有人起头,其他流民纷纷呼应—— “太守!我们要见太守!” 越来越多百姓涌向城门。 谢蕴暗道不好—— 这样的哗变,最易引来武力镇压。 “都退后!”谢蕴扭头,才想叫同行的老幼妇孺躲避,余光里,瞥见城上那山羊须做出了一个手势。 当第一支箭矢射中流民的身体,就会有第二支、第三支! 冲击城门的流民,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 原本群起激昂的百姓瞬间都慌了。 ——他们没想到,城上的人会真放箭。 有人怒骂。 然而,更多的人选择跪地哭求。 他们求那位梁太守开城门,求那位梁太守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求饶,并未换来任何商榷的余地。 “一个时辰后,尔等若不退去,城下伏尸便是尔等下场!” 山羊须扔下这句话,重甩袖袍而去。 “怎、怎可如此草菅人命?!”谢蕴循声回头,看到的是一只浑身发颤的‘刘翁’,像是被吓的,又像是被气的。 至于其他村民,心思都写在了面上。 他们在迷茫,也在害怕。 放眼望去,已有流民渐渐离去,搂着少得可怜的行囊,伶仃的背影,仿佛也在预示前路的未可知。 亦有那年老的流民,坐在了那些尸体旁,神情麻木却又平静——他们已经走不动,为了省下一口粮食,也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留在了这里。 也许郡守会在其他人离去后,心生怜悯放他们入城呢? 谢蕴读懂了他们眼里的那一点奢念,然而,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的寒风,更让她认清眼下的现实。 谢蕴望向马车内的江主任:“这地方不能再留。” “我们也得走,”谢蕴平静地陈述着:“必须马上就走。” 此地郡守,不是一只省油的灯。 江箬何尝没看出来。 可以如此冷酷地对待百姓,回头不死落到他手里,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那就走!” 得到江主任的首肯,谢蕴又转身去请教自己选定的‘导航仪’:“若是我想前往雒京,刘翁可知除此官道,是否还有其它能行之路?” 谢蕴会将认路的希望寄托于刘蟾身上,并非无的放矢。 珩阳县县令,出身岐川王氏。 哪怕原身常年居于后宅,也是有所耳闻的。 方才刘蟾提及徐州牧大名,谢蕴是没听出任何的敬畏之心,世家大族的仆从,尤其是家族优秀子弟身边的亲信,耳濡目染之下,他们所掌握的见识,有时候,甚至是寒门子弟拍马不及的。 门阀大族,之所以能在华夏几千年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所倚仗的,就是对知识的垄断。 而那些百年大族,大多拥有家族自绘的舆图。 岐川王氏,恰恰是历经多朝的着名大族。 谢蕴循着原身记忆中那些族兄弟拜见长者时所用礼仪,依样画葫芦地,双手交叉于身前,左手握住右手拇指,向外平推朝着刘蟾微微俯身,尽显恭谦:“还请刘翁教我。” 一个世家子冲自己执小辈礼,刘蟾并未自得,反而提醒道:“恩公想入这东林郡,是不难的。” 谢蕴:“?” 刘蟾主动告知:“这东林郡太守梁永,是当今天子生母的表兄,其又娶河东季氏女为妻,如果我没记错,谢氏五房的长媳,正是梁永妻的堂侄女。” 简而言之,谢梁两家是有姻亲关系的。 “只要恩公拿出一件信物,想必梁太守不会过多为难恩公。” 到时候,他亦能跟着恩公入城。 与恩公相处两日,刘蟾早就看出恩公有些天真烂漫,所以他再次提点:“如恩公这般年纪,族中想来早为恩公备下美玉。” 一块刻有名字的好玉,是世家子弟在外行走的身份象征。 对上刘蟾那过分殷切的目光,谢蕴配合了表演,淡定把手伸到怀里,又淡定地掏了掏,然后告诉刘蟾:“好像掉了。” 刘蟾:“…………” 刘蟾尤不死心:“也不一定就得美玉,其它的也行。” “譬如?” “譬如那东西能让人一眼看出与谢家有关。” 谢蕴想了想,还真让她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东西,上头刻着谢氏的标识,在马车上,我去取。” 刘蟾踮脚,翘首以盼。 他算是瞧出来,这恩公身上是有些运道在的。 这不,马上又能带他们入城了! 半柱香后,刘蟾低头望着恩公放在他手心里的厕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这,这……” 谢蕴指着竹条上的‘谢’字,解释:“谢氏特制,我问过孙媪了,外头还没仿制品。” 特制又如何! 刘蟾莫名的悲愤。 他拿根干屎橛去叫门,纯粹是找死! —— —— 注—— 厕筹:古代大号后用来拭秽的木条或竹条。 第18章 继续北上 厕筹这东西,是没法当做信物来用的。 谢蕴被告知后颇为失望。 “那要不,我去刷脸试试看?” 刘蟾没听明白:“刷脸?” “对,刷脸!”谢蕴耐心解释,也颇有几分自信:“不瞒刘翁,我与家父生得颇为相似,既然梁太守是我堂嫂的堂姑父,那我上去相认,必然是不会被当成叛军贼子的。” 说完,就要上前去喊城门。 “恩公且慢!”刘蟾连忙把人拉住。 “刘翁可是要随我一起?” 刘蟾:“……” 这年头你没个信物,谁跟你认亲? 就凭你脸大? 恐怕才在城下一张嘴,上头就得赏你一阵箭雨。 像他这样的块头,最有可能成为活靶子。 所以,他断不允许恩公冲动行事! 再望一眼那巍峨的城墙,心如死灰之际,也只能重新筹谋:“恩公想去雒京,某这里,确实还知道另一条路,只是——” 见刘蟾欲言又止,谢蕴虚心求教:“刘翁不妨直言。” “那路需穿过大片深山老林,常有毒蛇野兽出没,若是时运不佳,还会遇上那索要钱财的山匪,只有那些贪图便利的行脚商人才会选走此道。” 刘蟾看小恩公面上未有怯意,又补充:“若是由此路前往雒京,恐怕还要借道青、兖(yan)两州。” 谢蕴也留意到刘蟾的神色:“可是这两州有不便之处?” “恩公有所不知,”刘蟾道出了其中难处:“百姓若想离开故土迁居别处,须持有县衙出具的过所,以便沿途郡县进行核验,如今珩阳县遭逢大难,我等身上并无过所,想入青兖两州怕是难如登天,若遇上那心黑手辣的,恐怕会将我等充于苦役。” 谢蕴是知道‘过所’的。 过所,等同于现代的身份证。 而且过所上会注明此人前往何地,以防止百姓到处乱窜。 在家天下时期,统治者是不喜欢百姓离开故土的,人口一旦流动起来,管理成本就会加大,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最后就会动摇王朝的根基。 “那刘翁是准备返回珩阳县?” 刘蟾听到恩公这么问,心中难免苦闷。 珩阳城破不过三日,那些叛军估计还盘桓在附近。 回珩阳,纯纯的送人头。 他倒是想去樊城,可他不会飞! 只要他两只脚还踩着地,折返时就避不开贼兵。 况且,过樊城他亦怕再遇上王家人。 虽然那些财物已被骑兵缴走,却也无法让他洗脱叛主的罪名。 在他选择不做‘义仆’、被踹下马车的那刻起,就注定他是个逃奴。 世家逃奴,人人得而诛之…… “刘翁?”少年郎试探的呼唤,拉回了他的心绪。 少年郎又开口:“我欲走刘翁口中的商道,烦请刘翁在分别之前,为我略指一二。” 望着眼前面容清隽的少年郎,刘蟾也攥紧手中的厕筹,不再左右摇摆,一咬牙许出了承诺:“不必略指一二,某与恩公同行便是!” 少年郎一愣,随即握住他的双手:“太好了!有刘翁这根定海神针,家母再也不用担心我迷路了!” 刘蟾:“……” 虽不知定海神针为何物,他还是冲少年郎矜持一笑:“恩公一路待某赤诚,某无以为报,唯有这一腔真心可付与恩公了。” 谢蕴也咧嘴一笑,圆满完成这次会谈。 等她再拿着厕筹回到马车上,收到了来自江主任的敲打:“这刘蟾不是哑奴,你如此捉弄与他,就要做好被他诓骗的心理准备。” “不是捉弄。”谢蕴放好那根崭新的厕筹,跪坐到江主任的对面:“我只是让他认清一个事实,我们是入不了东林郡的。” 谢蕴与刘蟾在马车外讲的话,江箬隔着窗帘听了个大概。 “他告诉你的那条路,是极不好走的。” 远比徒步登山来的凶险。 现代登山掉沟里,会有救援队来捞,在这里,只能等着做花肥。 更别说还有毒蛇毒虫的叮咬。 方舱医院里,也不是什么药都有。 “眼看就要入冬,这个时节的山林最为危险。” 江主任提到的这些,谢蕴也是想到的,可叛军挡在珩阳,她们没法南下,只能北上。 只有继续北上,她们才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既然决定放弃入东林郡,趁着没天黑就该即刻动身。 谢蕴掀起车厢布帘,正准备下车吩咐哑奴,再知会孙媪与葛氏,那位赠她咸鱼的老妇人——阿豚的祖母杨氏出现在马车旁:“恩公可是要离开了?” 谢蕴点头:“家母与我准备改道继续北上。” “恩公是要去樊城?” “不去樊城。”谢蕴如实相告:“刘翁说有一条山路可绕过东林郡。” 山路。 这两个字就预示了太多的危险。 即使是最老练的猎手,入了山林也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杨氏望着给马儿喂水的小恩公,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发出声来,若有选择,谁会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第19章 士庶同命 杨氏的来意,谢蕴心中多少猜到了。 然而,山路难行,她自己与江主任的安全尚无法保证,实在做不出厚着脸皮给别人画大饼的缺德事。 待杨氏离去,刘蟾又笼着手出现在谢蕴身边:“遇此灾祸,本就是他们的命,恩公不必过于介怀。” 这种宿命论谢蕴并不苟同:“所谓命运,一半在天,一半在人,不管是世家还是百姓,都有为自己争取生机的权利。” “可黔首,终究是黔首……” “黔首又如何。” 谢蕴给驽马喂好水,摸了一把马鬃:“黔首也长着一双眼睛一张嘴,说的是一样的话,吃的也是一样的粮。” 刘蟾表情复杂:“恩公这些话,想必从未说与令尊听过。” 谢蕴闻言,扭头看刘蟾,轻轻挑眉:“就算他这会儿站在我面前,我也这么说。” ——那可不一定。 刘蟾揣着袖,悄悄地撇嘴。 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怕是要请家法了。 王氏若有子弟敢说‘士庶同命’,被关三天宗祠都是轻的,极有可能会挨上二十板子。 他这小恩公,还是太过纯良烂漫了! 谢蕴提出绕路而行,孙媪等人未有异议。 准备出发前,杨氏再次过来了。 杨氏是来告知,上杨村村民也决定绕道北上。 “只是又要劳烦恩公。” 谢蕴没客套,直截了当:“既然想好了,那就一起走。” 那条山路非她所开,她是没资格不让别人走的。 况且,人多点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因为需要刘蟾来带路,谢蕴也将他添进马车乘客的名单里。 刘蟾得知自己终于不必再用那双走出血泡的脚赶路,哪怕只能歇息半个时辰,他还是撅臀爬上马车,把自己塞进车厢里,尔后撩起帘子去看谢蕴:“恩公如此厚待,倒叫某不知如何是好了!” 谢蕴:“……” “要不你下来替我?” 话音未落,帘子已封死车窗。 谢蕴:“…………” 天色渐暗,路上所遇流民却越来越多。 皆是从东林郡折返、如今又不得不夜宿野外的。 有人坐于田埂上取出了喝水的竹筒,有人啃着烙饼目视前方,也有人跪在路边,刨地找着可以果腹的吃食。 旷野之上,还有婴孩微弱的啼哭。 谢蕴不打算连夜赶路,与江主任稍作商量,便选了一处离水源颇近的地儿作为临时休息点。 谢蕴很快也发现,与他们同行的村民人数不太对。 ——大概少了十来个妇人。 “该不会落在后面了?” 葛氏经过,恰好听见谢蕴的念叨:“恩公不必挂心那些人。” 谢蕴扭头看向她。 葛氏怀中搂着几根树枝,面容却极为平静:“她们已经决定留在东林郡,即使不能入城,东林郡驻军那里,总归是需要妇人的。” 简单一句话,却暗含太多信息。 谢蕴没再问下去。 每个人的选择都该被尊重。 山路艰险,不是谁都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们选择留下来,并没有错。 至于她们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不再在谢蕴操心的范畴内,她如今才十二岁,本该是问‘什么是快乐星球’的年纪,实在管不了那么宽。 谢蕴转身去捡柴,某个圆滚滚也跟上来:“某以为恩公会想将那些妇人带回来。” “我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回来?”谢蕴反问。 刘蟾语塞。 明明还是那个恩公,然而言辞间的事不关己,却是那么真实。 “某观恩公先前所为,是极为在意这些老幼妇孺的。” 刘蟾的试探,谢蕴照单全收:“在意不代表我要左右他们的人生,再说,我的在意,不过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正说着话,一道小小身影奔了过来。 “恩公!” 谢蕴扭头看见了阿豚。 那双小小的手,捧着一只缺口的陶碗,等到她跟前,每一步反而小心起来,然后,谢蕴瞧见了碗里的粟米汤。 阿豚仰着头,郑重又稚气:“阿母特意交代,这米汤得趁热喝。” 粟米,在这个时代,很少有老百姓家中舍得拿来做主食。 谢蕴接过陶碗,也注意到孩子微红的指头,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又冲阿豚道:“伸手。” 阿豚似懂非懂地抬起了双手。 裹着压缩饼干的手帕,被放到那双布满细微伤口的小手上。 “礼尚往来。”谢蕴端着粟米汤,轻轻莞尔。 小孩是听不懂‘礼尚往来’的,却也看出谢蕴的意思,“这是给我的?” 谢蕴点头:“是,作为粟米汤的交换。” “可是,”阿豚一脸为难:“这粟米是大壮家的,这碗是阿狸家的,烧火的柴,是我和大壮、阿狸他们一起捡的。” “那就大家一块儿分着吃!”谢蕴给出提议。 等阿豚倒腾着两条短腿跑远,刘蟾才又吭声:“恩公的糕点,怕是远比这碗粟米汤珍贵。” 谢蕴端着粟米汤起身:“在我眼里,它们一样珍贵。” “这陶碗,瞧着不甚干净。” “有吗?” 谢蕴正欲检查碗,耳边传来肚子空响。 “咕噜——” 她望向声源处。 某人抄着手,抬头望天。 谢蕴面上不赞同:“刘翁若是饥饿难忍,大可以跟我直说。” 刘蟾闻言,重新瞥向那只陶碗,正犹豫着开口,少年郎却又继续道:“不过这盛粟米汤的碗这般脏,刘翁就是再饿,肯定也不会喝的。” 刘蟾:“……” 第20章 不问出处 谁说他不想喝的! 他都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 再这么下去,他这身上得磅磅地掉秤! 原先他还能用金银在路上换点口粮,现下身无分文,那些卖过他烙饼的老乡,如今却是不肯赊饼给他。 挖野菜,他又抢不到那些粗人。 没瞧见他屁股上那块污泥,就是因为抢野菜被人推搡在地。 从昨晚到现在,他只灌了一肚子的河水。 可这喝水,它不顶饱啊! 在刘蟾那期期艾艾的注视下,谢蕴把粟米汤端去给了江主任。 江主任正为柱子换尿袋,瞧见她手里的薄粥,松一口气:“正好,这孩子吃不了干粮,小米粥就给他喝。” “孩子清醒了?”谢蕴探头看了一眼。 “刚才醒了一会儿,已经能认人。” 至于病患用过的那只尿袋,又被江主任收了起来。 这种塑料制品,不好随意丢在路边。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点把火烧掉这类不可降解的垃圾。 也亏得天气越来越冷,病人需要盖被褥,要不然,这尿袋没地方藏,被孙媪她们看到,免不了要做出一番糊弄。 谢蕴将陶碗搁在小箱子上,再退回到位置上,左脚踝却压着东西,一低头,发现是一只合掌大小的陈旧布袋。 “是村民才送来的。”江主任道:“我还没打开看,应该是口粮。” 谢蕴解开捆着袋口的麻绳,入目的是一小袋粟米。 淡淡的谷米清香,每一粒都充盈饱满。 这两斤粟米,恐怕是那些村民除咸鱼外最珍贵的吃食了。 他们为她煮了一碗粟米汤。 而袋中的粟米,想来是给江主任的。 “葛氏整日在咱们身边,她知道我们没多少口粮了。” 江主任话中的意思,谢蕴当然明白,葛氏也是上杨村人,肯定会将她们这边的情况如实告诉那些邻里。 这两日,谢蕴并未瞧见有村民煮了粟米来吃。 即使是最疼爱孩子的母亲,也只是喂孩子吃干巴巴的菽饼。 而他们这里,虽说吃光了胡饼,但江主任从方舱医院拿了十来包压缩饼干出来,拆开真空袋都装一个布包里,只说这糕点是离家前从谢老夫人那里拿的,上马车后,就给塞马车箱子里以防万一。 谢老夫人这些年的骄奢,在谢家不是秘密。 所以,精明如孙媪,尝着谢蕴塞她嘴里的饼干,只当是珩阳县新出的糕点,也没做旁的怀疑。 重新绑好米袋的绳子,谢蕴从一旁布包里取了块压缩饼干。 然后,她再次下了马车。 谢蕴在河边找着那个圆润的身影。 刘蟾半趴着,一手紧握半枯的藤条防止下滑,另一手攥着一片类似旱金莲叶子的自制器皿,正小心翼翼地从河里取水。 虽然这只招财猫总偷听墙角、让她有些牙痒痒,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途中,更别说自己还得靠他来辨路。 刘蟾才打上来一点水,还没来得及喝,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如击玉敲金,又是他所熟悉的:“生水多寄生虫,容易引起痢疾和急性肠胃炎,刘翁还是将这水煮开了再喝。” 刘蟾没回头,也没停止喝水。 比起腹泻不止,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不饿死。 然而,才灌一口土腥味较重的河水,一只少年郎的手伸过来——他看到了少年郎手中的东西。 方方正正的。 少年郎方才赠与稚童,便是这种糕点。 “粟米汤刘翁不喜欢喝,只能请刘翁将就用些饼糕了。” “不将就!一点都不将就!” 刘蟾连说带拿,生怕慢了少年郎会反悔。 饼糕一入口,他便犹如重生,只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吃食,恐怕雒京城中的天子也未必尝过此等佳肴。 “还有那逍遥丸,刘翁记得按时服用。”谢蕴又叮嘱一句。 昨日那些骑兵离去后,谢蕴没忘让江主任给刘蟾把脉,骑兵首领的那一脚,虽然没把人踹成内出血,却也对肝脾造成一定损伤。 提起逍遥丸,刘蟾啃饼糕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扭头去觑还没离去的少年郎。 谢蕴注意到他的目光:“可是服用逍遥丸有什么不适?” 三高人群,对药物耐受性肯定不如普通人。 刘蟾的回答,否认了谢蕴的猜测:“那逍遥丸药效是极好的,某昨晚服用后胸口疼痛就有所舒缓。”稍稍的停顿后,他才又道:“只是某在昨日之前从未听闻过逍遥丸此药。” “没有听说过就对了。”谢蕴面不改色,早就有所准备:“此药,非大邺医者所制,我母亲也是偶然得到,全天下仅此一罐。” “莫非这逍遥丸也来自贵霜帝国?” 对上刘蟾那过于明亮的双眸,谢蕴懒得再给逍遥丸编纂一个身世,索性点头:“没错,当年与我二叔同回大邺的,还有一游方胡医,前些年他途径珩阳,给谢家留下了一些治病疗伤的药丸。” “好了!”怕刘蟾再问下去,谢蕴强行终止话题:“刘翁吃完饼糕,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入了那山路,还需刘翁多费心。” 刘蟾却突然道:“恩公为何从不问某的来历?” 他与那葛氏等人并非同村,这一点是瞒不了太久的。 恐怕他前日离去后葛氏就已告诉少年郎。 谢蕴离开的脚步一顿,转回了身:“这是刘翁的个人隐私,刘翁若不方便相告,旁人何必刨根问到底。” 最重要的一点,谢蕴没说出口。 都落到这副田地了,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 奴仆也好,良民也罢,只要能带他们绕过东林郡,在她眼里,那就是有本事的人。 至于谋财害命,谢蕴是不怕的。 不是她对自己有多自信,而是对方那大腹便便的体型,真要动起手来,谁谋害谁还不一定。 谢蕴循着火光往回走,才走到一半就听见争执声。 紧接着,是妇人的一声惊呼。 第21章 借粮 那里,正是同行村民今晚歇脚的地儿。 瓦罐碎裂的动静,在黑夜中变得格外刺耳。 其中还夹杂着乱哄哄的咒骂声。 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声调。 然而—— 那群上杨村的村民中,连年满十岁的男童都未见一个,更别说正值壮年的男性。 谢蕴手中菜刀,已不再去劈一路丛生的荆棘。 她朝声音传来的方位投去了目光。 因为她已经想起来,今日被东林郡拒之城外的百姓之中,是有那么一些青壮年的。 当谢蕴踏足村民的休息地,看到的却不是男子,而是东倒西歪的‘帐篷’,还有忙着收拾这片狼藉的妇人。 那些年幼的孩童,正无措地杵在边上,噤若寒蝉。 谢蕴将视线落在火堆旁。 那里确实有一个被打碎的瓦罐。 “恩公怎么过来啦?” 谢蕴回了头—— 在她身后,是个方脸的年轻妇人。 谢蕴对这个妇人有点印象,倒不是对方长得多好看,而是她好几次瞧见对方在赶路时一带三,一个老人外加两个孩子,一路行来,愣是都没被丢下。 “我刚巧路过,听见这里有人在争吵。”谢蕴开门见山。 “方才确实来了几个人。” 妇人道:“也算不上争吵,他们就是想借点粮。” 谢蕴目光逡巡一圈,确定没少什么人,才又看向妇人:“既然是来借东西的,为何打碎你们煮食物的瓦罐?” 妇人微张嘴,似是想解释,却也清楚自己的理由没有说服力,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杨氏的出现拯救了她:“恩公不必为我们忧心,能借的粮,我们方才都已交予他们,他们并未再为难我们。” 杨氏是被儿媳搀扶着过来的。 “他们跟你们动手了?”谢蕴注意到杨氏袖口处的泥土。 杨氏儿媳作答:“他们想要我们那几辆板车,阿娘没应,上前阻拦时不慎跌了一跤。” “只是手掌心有点擦伤。”杨氏也道:“恩公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蕴才点头,余光就瞥到江主任带着哑奴往这边来。 江箬瞧见自家女儿,倒不惊讶,也说明来意:“听见一些声响,便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让夫人费心了。”杨氏恭敬地俯身。 也因为江主任的到来,杨氏多透露了一句:“来借粮的,是邻村的几个乡民,他们离开珩阳县时走得匆忙,未准备足够的口粮,我已让大家拿出一半的粮食,想来足以支撑他们一行人抵达樊城。” 方脸妇人跟着点头:“那李珙虽然为人有些霸道,但他阿姊嫁到了我们上杨村,与我们平时素有往来,也算得上亲厚。” 谢蕴想的却没有这么乐观。 回去的路上,她跟江主任提了自己的顾虑。 乱世之下,弱者并不能得到同情,只会引来豺狼的觊觎。 她不知晓那李珙是不是豺狼,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对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取走一群老弱妇孺身上近半的口粮,绝对不是个善茬。 “我怕他不会就此收手。”谢蕴道。 江主任伸手,拨开了挡路的半人高野草:“那你也应该看出来,她们这般轻描淡写地讲述被抢粮的事,是不想将你卷进来。” “我知道。”谢蕴并非傻白甜,她是个纯正的白切黑:“倘若他真盯上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一辆青布马车,在寻常百姓的眼里,等同于现代人看法拉利。 更何况是在这种特殊时期。 有马车作为代步工具,逃命都能多上几分生机。 再不济,这马还能杀来填饱肚子。 “东林郡驱赶百姓,等于变相将这些百姓往死路上逼,有时候,道德防线的崩塌,只需要一根稻草。” 江箬说着,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女儿,“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要做好应对各种意外的准备。” 对上江主任认真却温和的眼神,谢蕴郑重地点头。 随后,江主任伸出了右手。 谢蕴默契地抬手,掌心一阵坚硬的冰凉,借着月光看清是一把手术刀,江主任又叮嘱:“这刀可以切割除骨头之外的任何人体组织,小心收着,不要划伤自己。” 手术刀虽锋利,却不如菜刀来得趁手。 谢蕴给手术刀缠上布条,又用菜刀削了几根细树枝。 就在谢蕴半蹲着攒简易版‘箭矢’的时候,一颗尖嘴猴腮的脑袋从草丛后探出,不过片刻工夫,再次消失于这片夜色之中。 这一晚,在削树枝的不止谢蕴。 唯一的区别,应该在于树枝的最终用途上。 树枝才扎穿斑鸠那拔了毛的柴瘦躯干,一道矮小身影也跑近,不等旁人询问,他就将自己的所见一股脑儿吐出:“那神箭手确是个黄口小儿,二姐没骗三哥!” 被唤作三哥的男子,二十岁上下,一身半旧的短打衫,他握着串了两只斑鸠的树枝,正坐在几人之中,闻言,掀眸看向小个子:“都瞧清楚了?” 矮小男子蹲过来,一边用火烤手一边继续道:“那黄口小儿不过十一二三,身边只有一老仆、还有一肥汉,又有女眷三人,与二姐所述并无出入。” “可有瞧见他的弓?” “不曾!” 矮小男子回忆:“被他随身携带的,是一把豁口的菜刀。” 话音才落,边上传来一声婴孩的咿呀学语。 李秀娘搂着八月大的儿子,听了弟弟与几个同乡的筹谋,想说点什么,可当她瞧见弟弟脚边那几小袋粮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不是弟弟,她和儿子早就死了。 就像那些冯家人一般。 况且弟弟也说了,只是要粮还有马车,并无伤人之心。 可是…… 他们真的会甘愿把东西交出来? “要不,趁他们熟睡时动手!”有人低声提议。 “可二姐不是说,那黄口小儿箭术出众,不惧白天黑夜,我等夜袭,稍有不慎就会落到那些骑兵的下场!” “他再厉害也就一人,难道还能同时抵挡我等四人的出手?!” 一时间,争执不下。 几人不由得去看一直未出声的李珙。 火光摇曳中,李珙将手中烤好的斑鸠递给了矮小男子,他的声线,一如他此刻的面色,阴晴未明:“送去给后头的吴四,顺便替我问问他,可愿与我再屠一人?” 第22章 截杀 一夜无事。 翌日整装待发的队伍,与前头两日并无两样。 上杨村的妇孺忙着将铺盖与瓦罐装回板车,动作利落干净,当她们腾出手,不忘揍一下调皮孩子,所有人,并未因粮食被抢就萎靡不振。 谢蕴看过他们,确认可以正常赶路,这才返回马车旁。 在生与死的问题面前,情绪显然是最无用的东西。 有刘蟾在哑奴身旁帮着指路,谢蕴不需要再绞尽脑汁辨方向,干脆放慢脚步,与这群或推车或挎着行囊背孩子的村民同行。 遇到道路坑洼处,顺道出手帮着推一把车。 江主任对她的雷锋举动未曾多言,俨然是默许了她管这些闲事,这让谢蕴不由得怀疑,是那袋粟米融化了江主任那颗冷硬不羁的钢铁心。 毕竟她打小熟悉的江主任,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 昨夜江主任带着哑奴去村民的歇脚地,便让她感到意外;今日的江主任,待人接物,更是如同春天般温暖。 这样的江主任,多少让人不适应。 倒像是原先的江箬娘。 所以,中途休整的时候,谢蕴问了出来:“妈,你真是我亲妈?” 江箬转头,瞅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女儿,见她贼眉鼠眼的,不由得冷笑:“前日谢小义士换爹,怎么,今天又想换妈了?” “……”不愧是外科一把刀啊! 这一张嘴气势就上来了。 “都怪这太阳。”谢蕴当即甩锅,“把您整个人照得闪闪发光,乍一眼,有些不敢认。” 然而,江主任是那种肯吃彩虹屁的人吗? 当然不是。 因为自己不恰当的发言,谢蕴被剥夺喝矿泉水的权利。 渴了? 江主任说,自个儿打水去! 谢蕴:(??v?v??) 年轻人,总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点代价! 谢蕴抱着大肚子瓦罐,在河边取了些干净的水,正准备回去,身侧那片长草丛中,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几乎是她生出警戒的同时,两道矫健的身影钻出草丛,一左一右,一高一矮,就那么朝她而来。 最后,在离她二十步远的地方停驻。 谢蕴不会以为对方也是过来打水的流民,她的余光一瞥,落在左侧那高个子手里的匕首上,尔后,视线缓缓上移,与对方四目相对:“你是李珙?” 这样平静的陈述,换来对方扯嘴角的轻笑。 ——显然是她猜对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射手?”手握短斧的小个子,一脸横肉,遮掩不住的凶性,眼梢斜睨左侧的李珙。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对付个黄口小儿,居然也要把我叫上? 李珙一双如狼的眼还锁着少年郎,皮笑肉不笑:“吴兄莫要小瞧他,不然,待会儿你怕是要与那五个长眠地下的骑兵一个下场。” 吴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冷一笑,眼睛也在打量河边的少年:“这么细的脖子,一斧头下去就该断了!” 谢蕴搂着瓦罐,也扯了扯唇角:“吓唬小学生,你们倒是要脸。” 李珙与吴四对视一眼。 就算不知道什么是小学生,也不妨碍他们即将要做的事! “你既知我的名讳,就该猜到我是来干什么的。” 谢蕴闻言,又望向李珙:“看来昨晚那些粮食并没有喂饱你。” 李珙动了动脖子,听到肌肉粘结的细碎声,看着少年郎咧嘴一笑:“那姓杨的老妇,还当这里是上杨村,是他家的一言堂,她那当族长的夫君、还有她那当里正的长子,可都被县令拉去堵城门了!” “可你却逃跑了。” 谢蕴盯着李珙那双满是嘲讽的眼,没有厉声痛斥,而是选择平静地发问:“在他们拿命拦截叛军的时候,你们却选择了逃跑,是吗?” 然而羞耻心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 在李珙等人决定做逃兵的那刻起,早就选择摒弃人性中的善。 凭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可以坐着车辇毫发无损地离开珩阳县,而他们这些草芥,必须被强征上城头,拿命去抵挡那些叛军?! 凭什么他们的命不是命?! 凭什么去堵城门的不是那些锦衣玉带的世家子?! 李珙强压下心头恨意,回了少年一个讥笑:“如今珩阳城破,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他们全都死了。” “所以,你就又跑来欺压他们的遗孀?” 谢蕴才一开口,便被小个子打断:“你跟他废什么话!” “姓李的,别忘了你许诺给我的东西!” 李珙再看向一脸从容的少年郎,已不像在看一件活物:“我本不欲杀你,要怪,就怪你自己的箭术,又爱多管闲事,只要你还活着,余生我怕是都难安寝!” 话音落下,天边传来滚滚天雷。 谢蕴抬头望了一眼。 是要下雨了。 再去瞧逐渐逼近的两人,她眼底不见畏惧,依旧沉静。 当李珙与他的同伴手握凶器,裹挟着细雨直冲而来,谢蕴也将手中瓦罐掷了出去,随着瓦罐落地,那把菜刀也握到她手上。 不管是李珙还是吴四,他们与叛军砍杀靠的就是一股子蛮力。 也是这股蛮力,让他们死里逃生。 更激长了他们此刻的杀意! “黄口小儿,拿命来!” 吴四才怒吼出声,手中短斧也劈空,少年一个侧身,胳臂肘已击上他的左颧骨! 痛楚袭来,吴四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被拽了半个圈,尚未回过神,肩胛处又传来钻心的疼痛。 是李珙劈头砍来的匕首。 没砍到少年,直接扎在了他的身上! 不等吴四咒骂出声,一记重拳也砸上李珙的门面! 少年人力气是不及成年男子的。 李珙吃痛的同时也发了狠,一把抓住少年胳臂,也制住了少年拿菜刀的右手,他扭头冲吴四厉喝:“砍他右臂!” “吃我一斧!”吴四大吼。 不曾想,短斧才挥出,李珙就撒手了。 李珙退得极其狼狈! 瞬息之间,李珙右手腕处,已是鲜血淋漓! 那是一道切割极为平整的小口子。 然而—— 也割断了他的动脉。 第23章 现在,到你了 李珙捂着手腕,再望向少年,已猩红了眼。 温热的血,不断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那是他压制不住的流速。 他甚至没看清少年是怎么出手的,也没看清是何物割伤了他,如虫蚁叮咬的痛觉,就那么一下,已将他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划开。 逐渐失去知觉的手掌,还有侵袭他大脑的锐痛和寒意,都让李珙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生机正在流逝。 明明自己做了最周密的布局…… 不仅找来吴四,还选在少年无弓箭傍身时出手。 倘若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那也得拉上一个垫背的,必不叫这少年好过! 如是想着,沾血的匕首被李珙换到左手上,杀机在体内疯涨,伴着一声如困兽的大吼,他再次冲了上去! 这个少年必须死! ——他必须埋骨此地! 只有他死了,自己才能霸占那辆马车! 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那些上杨村的老幼妇孺! 然而,他的冲杀,终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那少年并非举着刀胡乱喊杀的叛军! 他才挡开迎面扔来的菜刀,少年已趁机上前,李珙左手腕一紧,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无过多表情的清隽脸庞! “你死了。”少年薄唇轻启,吐出了三个字。 李珙瞳孔微张,愤怒嘶吼的同时,握着匕首的左手使力,却未能挣脱少年的掣肘! 他咬紧牙关,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吴四,你是死的吗!” 李珙的呵斥,并未为他招来帮手。 吴四站在不远处,望着李珙与少年郎的搏杀,一时竟忘了动作。 他忽然就明白李珙为何要与自己联手。 这哪里是个黄口小儿! 根本是个杀神! 比起他与李珙毫无章法地挥砍,这杀神明显是练过的! 年纪小又怎么样? 没看到连李珙都拿不下对方! 这个时候他该偷袭的,趁着少年被李珙牵制住! 吴四手中的短斧才举起来,李珙也将少年压弯一只膝盖,他见状精神大振,高喝一声:“李三,我来助你!” 话音未落,那厢却又出现变故! 就在谢蕴右膝碰地的霎那,本与李珙相抵的左手收回,那把小小的手术刀,径直没入了李珙的腹肚! 几乎未带半点犹豫,谢蕴手腕掀转,手术刀向左奋力一划! “噗嗤!” 温热的血溅在她那白皙脸庞上。 只差一秒,匕首便要扎进她的脖颈处。 但最终,是她赢了。 吴四看到李珙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再也不敢贸然上前,握着短斧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抖。 那少年已起身,扭头,目光平和地看向他。 他说—— “现在,到你了。” 吴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的。 彼时他的脑海里,全是少年那握着一把短刃的血手。 其实那只是个毛都没长全的黄口小儿,只要他比李珙更小心,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拼命? 他与那小儿无冤无仇。 是李珙要夺人家财,不是他吴四! 李珙被重伤,眼看就要活不成,他何必把自己也搭上! 谢蕴目送小个子仓皇而逃,并未去追赶,对付一个李珙,已耗费她太多力气,再来一个,她不一定还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李珙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如果吴四出手,必能击杀这个少年! 可是,吴四选择了临阵脱逃! 腹部钻心的痛楚,让李珙无法再保持跪姿,那少年并未来割下他的头颅,而是捡起地上的瓦罐,又跑去打了半罐水。 那双沾了他鲜血的手,重新又恢复白净。 若非亲眼目睹,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瞧着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在片刻之前,剖开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腹腔。 “你用的……不是匕首。”当那双脚从自己身旁过去,李珙终究问出了口。 哪怕是死,他也想做个明白鬼! 谢蕴居高临下,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李珙,不见悲悯,亦不曾得意,“那本是一把救人的刀,因为你,它变成了杀人的刀。” 说完,抬脚绕过了李珙。 从李珙决定举起屠刀的那刻起,他的结局就已注定。 而她做的,不过是正当防卫。 才走出五六十米,谢蕴就撞上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刘蟾的模样堪称狼狈。 不比他那日被骑兵踹翻时好多少。 额头一片淤青,发髻凌乱,怀中正搂着根木棍。 走路,走得跌跌撞撞。 当他抬头瞧见迎面而来的谢蕴,就像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当即高呼:“恩公,快救夫人!快去救夫人!” 谢蕴如坠冰窟。 丢下瓦罐,疾步朝来时的路而去! 是啊…… 李珙与人来截杀她,又怎会放过那群老幼妇孺? ——必然是兵分两路了! 谢蕴回到歇脚地,映入她眼帘的,便是哄抢的一幕。 孩子的嚎哭,女人的哭喊,老人的哀求,阻挡不住那些侵犯。 装载着行囊的推车倒在路旁,一哄而上的流民,正争相抢夺被褥和‘帐篷’,老人试图阻止,却被狠狠推搡倒地。 盛粮的布袋早已被划破。 那一颗颗菽豆,如漏网之鱼,散落在褐色土壤中。 “啊!”孩童的尖叫,划破了天际! 谢蕴扭头,便见阿豚已被一个流民抗在肩上。 流民的表情,谢蕴再熟悉不过。 那是看食物的眼神。 凶恶,垂涎,又迫不及待。 她知道自己该先去找江主任,然而,看到稚童被掳掠、老人遭殴打、妇人被拖拽至一旁长草丛中,那柄手术刀,已被她握在了手上。 然后,她攥着手术刀,穿过这嘈杂的一幕,径直朝那撕扯妇人衣裳的背影而去。 刀刃扎进大动脉,死亡不过眨眼之间。 一声凄嚎,也为路边正发生的一切按下暂停键。 谢蕴将手术刀自手上那人颈间拔出,血花溅在她手背,她却恍若未觉,而是把目光投向那些一脸惶恐的流民,宣布了她的规矩:“凡掠夺孩童妇女者,杀无赦。” “东西!” 有流民反应过来:“快拿东西!” 一时间,稚童被扔回地上,妇人也重获自由。 以杀震慑住这帮流民,谢蕴正欲去寻亲妈,一抹青色从林间而出,定睛望去,正是让她牵肠挂肚的江主任! 一声‘妈’还没出口,她先看清了江主任手中拎着的黑棍。 谢蕴的神情,一点点从焦灼转变为不敢置信。 不是说好的一起用手术刀? 为什么她妈会有电击棍?! 第24章 取舍 抡着电棍的江主任,堪称女中豪杰。 发髻未散,衣衫未散,一身干净利索的肃杀之气。 真真应了那句—— 【电棍一出,谁与争锋?】 谢蕴就算不进林子也猜到了,李珙那些同伙,在电击棍底下会跪得多快。 在冷兵器时代,这根高压电棍,绝对能横扫天下英豪。 这棍子往身上一捅,百万电伏谁扛得住? 江箬看到女儿相安无事,面上才好看了一些,余光也瞥见路旁的惨状,原本和乐融融的迁徙队伍,此刻已经分崩离析。 粮食没了,铺盖没了,有的,只是一群头破血流的妇孺。 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犹如过境蝗虫,拿着自己抢到的战利品,或搂,或背,或扛,如来时那般,一哄而散。 甚至有流民,推着一辆独轮板车就要走。 然而,还没推出几步远,一只脚抵住了板车另一端。 流民抬头,闯入他视野的,便是方才那捅人脖子的少年,浑身一个哆嗦,不等少年开口,放开板车把手,撒腿就跑:“杀人啦!” 谢蕴:“……” 流民才散去,一辆马车从林间驶出。 哑奴脸上有些擦伤,布衫脏污,瞧见自家主人就‘啊啊’比划起来。 紧接着,葛氏也从树林里跑出来。 左手里还攥着一只葛布鞋。 葛氏顾不上穿鞋,一过来就汇报情况:“按照夫人的吩咐,那些蟊贼已被捆绑起来,孙媪正守着他们。” 江主任点头,又让葛氏去看看车里受惊的孩子。 葛氏恭敬地嗳了一声,随即爬上马车。 “是昨晚来借粮的那伙人。”谢蕴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 江箬闻言,也注意到女儿那被血染红的衣襟处,谢蕴主动交代:“我去打水,遇到了那个李珙。” 谢蕴是没受伤的。 所以,她衣襟处的血,只能是李珙的。 饶是如此,当妈的仍不放心地把她四肢捏了个遍。 “不过,逃了一个人。”谢蕴又道。 江箬看她如此云淡风轻地讲述自己一对二的凶险事迹,不知是该怪自己叫她一个孩子独自去打水,还是该骂这个死丫头没心没肺:“当初就不该让你去学那劳什子的柔道空手道!” 不学,也就不会总想着见义勇为,也许就会多为自己想一想。 “您该庆幸我学了这些本事。” 谢蕴像个木偶任由江主任摆布:“毕竟我也没电击棍不是?” 江箬:“……” 要是听不出女儿在哼哼自己,她这外科主任也白当了,江箬一巴掌用力拍在死丫头的背上——‘啪’! 被拽着胳臂、严严实实挨了一记打的谢蕴:_:(′?`」 ∠):_ 谢蕴捂着火辣辣的后背,也听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扭过头,看见的,便是正默默拾捡地上‘家当’的老人与妇人,还有揉着泪眼的孩童。 ——她拦住了流民抢掠妇女儿童,却没办法让那些流民归还粮食和衣物铺盖。 那招杀鸡儆猴,不过是暂时吓住作乱的流民。 倘若她还要勒令他们放下抢到手的东西,那二三十个流民,不管男女,必然会为了切身利益立即拧成一股绳。 打不过,她是可以跑,却也会让女人和孩子再次沦为一场饕餮盛宴。 “他们被抢走了至少八成的口粮。”江主任的提醒在她耳畔响起:“也没了足够多的助他们撑过漫漫寒夜的铺盖和帐篷。” 即使江主任不说,谢蕴也是知道的。 作为一个参加过野训的国防生,其实她比江主任更清楚,在缺粮缺保暖物资的情况下,并不适合再远行。 江主任的方舱医院里,确实有不少物资,可是—— 谢蕴自问,真的要为这群萍水相逢的村民去消耗那些物资吗? 江主任是告诉过她的,不管是药物还是食物,一旦被用掉就不可再生,在她们自己的未来都没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拿方舱医院里的食物贸然大量救济其他人,这种行为,多少显得‘妇人之仁’。 况且,那也不是她的方舱医院。 就算江主任是她亲妈,她也无权擅作主张。 “我去问问刘翁,那条山路上,是否有可借宿的村寨。” 只要有人烟,那就不怕断了补给。 哪怕是有野果也是好的。 发现刘蟾还没从河边返回来,谢蕴正欲去寻他,杨氏儿媳——阿豚的母亲却过来了:“恩公。” 谢蕴脚下一顿,目光落到柳氏泛红的眼周上。 未等她询问,柳氏又望向江主任:“夫人。” 那种有所求的眼神,让谢蕴接过话茬:“可是老夫人受伤了?” 柳氏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江主任面前跪下,双手交叠过头顶,径直拜了下去:“夫人与恩公仁善,数次救我们于为难中,此恩已大过天,本不该再有所妄想,但今次遭遇流民抢掠,村中长者多有受伤,怕是无法再跟随恩公与夫人继续前行。” 谢蕴静默片刻,才开口:“你们想回珩阳?” 柳氏直起身,缓缓摇了摇头:“珩阳已被叛军攻破,即使没有叛军,也会有溃兵与匪盗,他们不是恩公,并不会顾及我等草芥的性命。” 谢蕴不语。 事实上,她并没柳氏说的这般好。 就在半刻钟之前,她还在心里计较得失。 “那你是想让我医治那些老人?”江主任也问出口。 未曾想,柳氏再次摇头。 她又冲着眼前恩公的母亲拜了下去,“阿娘与其她村中长辈已决定留在此地,妾曾答应夫郎要一直服侍阿娘,如今便不能失言,陶氏她们亦如此,然阿豚与众小儿尚年幼,故妾才生出私心,想请恩公与夫人带上村中年满五岁的孩童!” 江箬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被集中在一处的十来个稚童。 经过流民的一顿搜刮,不少孩子已衣不蔽体。 “王氏与龚氏会陪孩子一起上路,只望恩公和夫人能看顾一二,若是当真拖累了恩公赶路的脚程……便无需再顾及他们!” 柳氏话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村中老人和妇人是准备用剩余口粮来供活那些五岁以上的孩子。 至于尚在襁褓中或才学会走路的幼儿,已被他们放弃。 第25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自我牺牲的精神。 这些从珩阳城中逃出的村妇,或性子爽利,或温吞软糯,或精明算计,然而此刻她们默契地做出了一个相同的决定。 这样长途跋涉地迁居异乡,需要较强的身体素质,从客观的角度来分析,二十至四十岁的妇人,才是最该跟着他们继续赶路的。 虽知这一点,谢蕴还是没出言纠正。 她很清楚一个母亲会为骨肉相连的孩子做到何种程度。 队伍里那些老者何尝不是如此。 江主任并未允诺柳氏,而是点出柳氏所提请求的不合理之处:“只有两个妇人,若无母亲在旁照料,不足十岁的孩童很难走到雒京。” 柳氏岂会不知这是在与老天爷争命,却依旧没动摇决心:“若真如此,那也是他们的命。” “跟着夫人与恩公,他们或许还能觅得生机,如若留在此处,恐怕连明日都活不过。”柳氏再次拜伏:“此生我等已难还此恩,唯有来世衔环结草报答恩公与夫人。” 随着柳氏话落,那边的妇人亦纷纷跪拜。 像她们这样低贱的庶民,本就该湮灭于乱世之中。 可是,她们遇上了一个少年郎。 这个好心的少年郎,不但从骑兵的马槊下救了她们,还愿意带着她们一块赶路,阿娘说,她们已然拖累恩公一家,不该再给恩公添麻烦,可是,想到自己一口乳一口乳奶大的孩子,她们终究还是来为难恩公了。 谢蕴给不出任何的承诺。 望着地上的柳氏,她没办法夸夸其谈地画大饼。 十几个孩子,就是十几条命。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她接手这些孩子,大不了都送幼稚园。 然而——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她自己都朝不保夕。 但她终究是要说点什么的。 然而谢蕴才张嘴,旁边江主任就做了她的代言人:“这些孩子,还是留在母亲身边更妥当。” 柳氏仰头,望着一派从容的恩公母亲,眼底那点希冀的光黯了下去,她并未再哀求,也未生出一丝怨怼,反而郑重地又是一拜。 阿娘说得没错。 恩公再是身手了得,也不过一介凡人。 况且,恩公也还是个孩子。 是她们要的太多了。 柳氏起身,正准备回去收拾,那位夫人又开口:“大郎她族中叔伯常走那山路贩货,为了以防万一,会在途中储有一定粮食,只要你们手上口粮能撑过两日,待抵达存粮之地,不是没有活命的机会。” 大郎·谢蕴不由得扭头,看向了江主任。 谢氏当然不可能在山里藏粮。 江主任口中的粮食,自然是方舱医院的物资。 “夫人此话当真?”柳氏双眸微亮,克制着嗓音里的战栗,一双手依然无处安放:“山路上,当真有粮?” 江主任颔首:“千真万确。” 目送柳氏匆匆离去,谢蕴才唏嘘:“那么多人呐!” 这话换来江主任的侧目。 谢蕴一咧嘴角:“医者仁心,夸的就是您。” 江箬何尝没听出宝贝女儿的曲意逢迎,也不客气地勾唇:“谢小义士不爱吃的压缩干粮,别说是分几箱给这些村民,就是全送给他们也不心疼。” 谢蕴:“……” 怎么可能不心疼。 她看不得村民饿死路旁,不代表她真的穷大方。 不等她反驳,江主任就朝树林里去了。 这会儿江主任返回树林,定然是去处置那几个李珙的同伙。 谢蕴二话不说跟上,远远地,听见了男人的惨叫。 待走近,谢蕴就瞧见拿鞋底的孙媪,还有六个鼻青脸肿被捆成粽子的壮年男子。 “让你们抢马车!”孙媪一手拽着男子的破布衫,一手抡葛布鞋抽人脸:“让你们有手有脚还欺负老弱妇孺!” 谢蕴:“……” 谢蕴是见过孙媪徒手掰断两指粗树干的。 瞧着男子被抽出两管鼻血,谢蕴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 孙媪一看到谢蕴娘俩,当即停手,也将那只打补丁的葛布鞋穿回脚上,不忘向自家娘子打小报告:“这些贼子一醒来就满嘴污秽,老奴实在听不过去,只好教一教他们规矩!” “阿媪辛苦了。”江主任神情变得温和。 说着,目光也扫过地上的蟊贼。 其中一个小个子见状,挪着蚕蛹一样的身体,一边哭着求饶:“夫人!我等是受了那李珙的蛊惑,才会犯下这等错事!还望夫人饶恕我等!” 谢蕴已经知道,是这些人先出手,才会让她们这支赶路队伍遭遇流民的洗劫。 若非江主任有高压电棍傍身,等她从河边跑回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或许就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要不将他们活埋。”谢蕴提议。 此言一出,地上那些‘蛆’蠕动得更厉害。 “夫人饶命!请夫人饶命!” “我再也不敢了夫人!求夫人饶了小的这条贱命!” 还是那小个子选择独辟蹊径,“夫人!还请夫人听我一言!” 不用任何人搭腔,他就自发交代:“那李珙手段狠辣,这几日抢了不少粮,小的愿将功赎罪,带夫人还有小义士前去取粮!” 李珙与那吴四前去截杀神射手,现如今,这神射手完好无损地出现,他再蠢也猜到李珙怕是不好了。 “那歇脚的地儿,只剩下李珙的二姐带着孩子,小的一定替夫人说服那李秀娘交出粮食!” 谢蕴闻言,目光询问江主任。 如果能得到一批粮,那些上杨村村民就暂不需要物资援助了。 江主任显然也是这个想法。 然而,真当她和江主任押着小个子去取粮,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惨象。 被压垮的长草上,一个双颊青紫的妇人静静躺着,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已然没了气息。 “二姐!”小个子看清妇人那张脸,大惊失色。 至于他口中的粮,更是不见踪影。 “是流民……”小个子一脸惶然,嘴上喃喃,随即拔高了声量:“一定是流民!一定是他们干的!” 谢蕴看着这一幕,却生不出太多同情。 李珙恐怕至死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偷家’。 或许,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会输。 正应了那句话——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26章 化痔丸 李秀娘死于非命,她的孩子下场不言而喻。 随着珩阳城破,百姓拼了命出逃,而东林郡拒收百姓,只会让这条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 流民一多,就会横生枝节。 今日赶路的队伍被抢,只是一个开始。 那些流民里,绝对不乏李珙之辈。 “想要避开流民,必须赶紧入山路。”谢蕴当机立断。 江主任对此无异议。 娘俩正欲往回走,想起还有只拖油瓶。 意识到自己赎罪赎了个寂寞,小个子已下跪磕头,一边痛哭流涕:“小的没撒谎!一定是流民将粮食偷走了,还请夫人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的愿为夫人牵马坠蹬,常侍左右!” 谢蕴冷笑:“让你常侍左右,好给你背刺的机会?” 小个子一脸呆愣,虽然不知道背刺为何意,但他还是膝行上前,泣不成声:“若是有别的活路,小的也不想对老幼妇孺下手,可小的们被强征入伍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后来城破,小的侥幸活下来,家中也只剩小的一人,实在是没法子了,小的才不得不跟了李珙。” 恶人的自述,总是会将自己包装成弱者,以此来逃避罪责。 比起留下几个后患,谢蕴更愿意斩草除根。 谋财害命未遂,即使搁在现代,也是十年以上的量刑。 只是,行事做派素来冷硬的江主任,这次却对这小个子有些宽容:“你会赶马车?” 小个子忙不迭点头:“小的被征去守城之前,曾在车行干活。” 谢蕴提醒:“咱们不缺车夫。” “小的力气大,不仅能赶车,还能拉车!” 谢蕴:“……” 瞧着地上瘦得皮包骨的小个子,谢蕴都怀疑,他那麻杆一样的脖子随时会被风吹断,而对方求生欲满满的眼神,让她终究没去拆穿对方‘能拉车’的大话。 但该跟江主任说的,谢蕴也没客气:“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您留着他,还得多出一份口粮。” “小的……小的可以自己打猎!也可以挖野菜吃!”小个子急了,为保命,恨不能亮出自己所有的看家绝活:“小的还会做木工,还会种地,但凡是夫人想要小的做的,小的不会也可以去学!” 这些话是打动不了谢蕴的。 她瞧向江主任:“您要是怕杀孽重,就把他们埋土里,跟种萝卜一个道理,只留一个头,如果他们能自己出来,也是他们命不该绝。” 小个子当下色变! 这哪里是饶他一命,根本是软刀子割肉——要他生不如死! 那些流民饿到极致之时,连尸体都会翻出来咬一口,更何况是地里任人摆布的‘活萝卜’。 不等他再求饶,那位夫人就看过来:“方才我听他们唤你二狗?” “是!”他忙不迭地答话:“小的姓陈名二狗!” “陈二狗?” 陈二狗畏惧谢蕴,却还是老实地点头:“小的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叫二狗。” 也知道自己的命有半条握在这少年郎手上,他主动讨好:“不瞒小郎君,小的夜能视物,就算没有火把,小郎君若要星夜兼程,小的也可为小郎君开道。” 古时候的百姓普遍营养不良,大多患有夜盲症。 这一点,谢蕴是知道的。 “只要夫人留下小的,让小的做什么都行!” 陈二狗继续求饶。 谢蕴对黔首百姓有怜悯之心,不代表她跟谁都能共情,然而,江主任却往地上扔了一枚药丸:“既然什么都可以,那就吃了这颗药。” “这……”陈二狗瞧着脚边的黑色药丸,心中忐忑。 “你吃了这药丸,我才好放心留你在身边。” 陈二狗一张瘦脱相的脸煞白。 ——他已经猜到这黑不溜秋的药丸是什么东西。 “若是不想服用,也不必勉强。”那位夫人再次发话。 陈二狗一咬牙,捡起药丸就往嘴里塞,好死不如赖活,是毒药又如何,慢慢地被毒死,也比被活埋来得强。 才咽下药丸,一只小小的葫芦瓶被丢至他身前。 “里面还有五枚药丸。”那位夫人又开口:“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再提醒你了。” 一共六颗药丸。 可不就是给他们六个人准备的! 陈二狗把葫芦瓶揣怀里,“小的明白!小的马上去喂他们!” 谢蕴瞧着陈二狗那过分积极的背影,一想到对方怀里那瓶化痔丸,表情略复杂地望向江主任:“您喂他们吃这玩意儿,也没啥副作用,镇得住他们吗?” 江主任睨视她:“谁告诉你没副作用的?” 谢蕴:“???” 治痔疮的药,能有什么副作用? “这药成分有点问题,去年接连有病人反映,服用后出现腹泻、胃胀的症状,剩余五百盒药丸一直被压在医院仓库没做处理。” 这次去山区救援,不知道是谁负责准备的药物,打包的支援物资里,竟塞着二十盒这款化痔丸。 虽说如今方舱医院内时间是静止的,但这些药丸留着也是鸡肋,倒不如拿来物尽其用。 谢蕴也说出自己的顾虑:“那六人恐怕都不是善茬。” 她多少猜到江主任为何要留下人。 山路危险,有六个青壮年随行,也算一大助力。 至少有些体力活可以直接甩给这几人。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 六个有前科的歹徒,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战胜对‘毒药丸’的恐惧,再次干出杀人越货的事来。 江主任却不带怕:“要是觉得防不住,那就给他们上一道枷锁。” 谢蕴刚想说这会儿上哪儿找枷锁,一副手铐出现在她面前。 谢蕴:“……” 有高压电棍就算了,怎么还整出手铐来? 这金手指开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跟她妈一比,她就一来古代参加变形记的倒霉蛋! 江箬发现女儿没接手铐:“怎么不拿着?” “我手疼!”理直气壮。 江箬瞧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怒极反笑:“手疼?我看你是皮痒!” 谢蕴:( ′? ??`) 其实也不是没商量的余地。 “那我还要电棍。” 得偿所愿后的谢某人:( ? ? ? ) 再回到小树林,谢蕴发现刘蟾也在此处。 后者正呆一旁母鸡蹲。 第27章 不愧是恩公 除了陈二狗,另外五个青壮都还被捆着。 谢蕴才走近就瞧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正朝陈二狗发动魔法攻击——吐口水。 见口水溅不到陈二狗身上,络腮胡开始破口大骂:“姓陈的,你个孬种!你最好今日就弄死老子!不然,迟早有一天,老子要你血溅三尺!” 陈二狗揣着葫芦瓶,想过去又不敢,似是很惧怕对方。 当他瞧见谢蕴,立马上前:“小郎君,小的已按照嘱咐给四人喂了药,只有这魏老五,不仅不肯吃药丸,还出言不逊!” 络腮胡显然没料到陈二狗说叛变就叛变,现在还敢当面出卖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再次大骂:“陈二狗!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亏得老三那样抬举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谢蕴闻言,眯眼去看旁边的陈二狗。 陈二狗小腿肚直打颤,啪地跪下就开始诉衷心:“小郎君莫要听信魏老五的挑唆之言!小的、小的真就一跑腿的!” “是吗?” “小的骗谁,也不敢骗夫人跟小郎君!” 那边魏老五还在唾骂:“有种给老子松绑!咱们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借助妖术算什么本事!” 陈二狗神色骤变,但他拱着腰背,愣是没敢抬头。 他当然知道魏老五所指的妖术是什么。 那妖物,正挂少年背上呢! 这也是他跪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本来他们都抢到了马车,他才将那哑巴踹下车,正准备去握那缰绳,腰际倏地一麻,四肢也跟着发僵,还没等他回头去看,人就从马车上径直坠落,啃了一嘴的臭泥巴! 就那么一根黑漆漆的烧火棍,撂倒了包括魏老五在内的五个大汉。 他亲眼目睹马六在被那烧火棍碰着后哗哗尿了裤子。 还有毛三儿,跟中邪似的,倒在地上口角流涎,全身抖个不停。 当那位夫人那双平静的眼眸望过来,他只觉得四肢发凉,也注意到头巾下那遍布的红斑,那一瞬,他想到了幽州天师道所宣扬的青天魔罗。 他在车行里喂马,也算见过来自天南地北的行脚商人。 曾经就有一位幽州的行脚商,坐在马厩旁告诉他,天师道的大贤师乃灵宝天尊转世,可点石成金,亦能在谈笑间入油锅而无恙,大贤师还向教众泄露了一点天机,每逢一个甲子年,便有神魔入世历劫。 据大贤师所算,下一个入世的,便是青天魔罗。 陈二狗趴在地上全身哆嗦。 今岁—— 恰好是一个甲子年。 他原本并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事。 可就在方才,那肥汉抄着手过来告诉他们,李珙已死,且死状惨烈,乃是受了开膛剖腹的极刑。 而行脚商曾提及,天师道处置叛徒,便是用‘破体’的刑罚! 他正后怕不已,马六等人也寒毛卓竖,再也不复方才的嘴硬,开始抢吃地上的药丸。 只剩下魏老五一人依然头铁。 如今他只求着,魏老五不要牵累到自己! 心里如是想,嘴上也再次表忠心:“小郎君,这魏老五天生反骨,留着终成祸害,不如咱们将他埋了!” 谢蕴:“……” 魏老五:“……” “姓陈的,你给老子等着!”魏老五朝着陈二狗拼命踹脚,哪怕够不着,依旧不依不饶:“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二狗一个哆嗦,没回头也没去对骂。 谢蕴没工夫跟他们扯皮,径直走到魏老五跟前,将一把生锈的菜刀扔在药丸旁边:“二选一,不难?” 几乎刹那,魏老五就白了面色。 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咒骂。 “我这人最不爱废话。”谢蕴蹲在地上,左手肘搁膝,“我数到三,你要是不选,就轮到我给你选了。” 魏老五嘴唇微动。 他看出来,少年不是在跟他取乐。 少年那只右手一直悬在菜刀的上方,那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都准备割断他的喉咙。 然而,他终究不死心,所以咬牙问出来:“李珙是你杀的?” 少年轻轻点头:“是。” 这个答案,抹去了魏老五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少年还在继续:“他想杀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还手?” 魏老五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听着对方这番轻飘飘的言论,后背泛起一阵寒意,不过舞勺之年,却已心狠手辣至斯,杀人不过头点地,却偏偏以酷刑处之,即使不为李珙,他亦该抗争到底! 他不是陈二狗那等软骨头。 堂堂七尺男儿,就该屹立于天地之间! 谢蕴瞅着对方一脸决然,挑眉:“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 “不错!” 魏老五深吸一口气,双手被自己的裤腰带绑着身后,却丝毫不影响他弯腰去叼地上的药丸。 谢蕴:“…………” 魏老五咽下药丸,也吐出一嘴的草! 虽说好男儿该不惧生死,可谁让他这命不是天生天养的,贸然赴死,是为不孝,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谢蕴本想拿这魏老五‘杀鸡儆猴’,让他来帮忙诠释一下什么叫活体萝卜,结果对方却怂了。 谢蕴才起身,一直在边上看戏的刘蟾就凑过来。 “恩公可是要带上这些人?” 谢蕴没否认。 刘蟾保持着农民揣,一边又说:“某观这六人的面相,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先前抢夺马车与粮食,倒也不曾害人性命,如今首恶已除,只要好生教化,不怕他们不对恩公尽忠。” 谢蕴不需要这些人尽忠,只想让他们接下来一路别出幺蛾子。 江主任已去知会上杨村的村民准备出发,她这边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才从怀里掏出三副白银手铐,一道惊诧的询问在耳边响起:“这又是何物?!” “镣铐。”谢蕴说完,走向那四只‘蚕蛹’。 作为方舱医院的安保装备,电击棍与手铐数量都有限。 谢蕴干脆让俩人同戴一副手铐,既能防止人逃跑,又能让他们相互监督,搞定了四人,她将最后一副手铐戴在魏老五右腕上,然后,扭头看向陈二狗:“还有你,也过来戴上。” 陈二狗:“……” 魏老五:“……” “恩公这招高啊!” 谢蕴将六人两两成对押出小树林,刘蟾也跟上来。 “不愧是恩公!未及弱冠之年,已将纵横捭阖之术运用得如此登峰造极。” 谢蕴:“???” 什么玩意儿? 没听懂。 刘蟾却已换了个话题,悄悄挨近少年郎:“那镣铐,还望恩公为某解惑,可是贵霜帝国之物?” 那等锻造工艺,哪怕是大邺最为出色的铁匠,怕也望尘莫及。 而且,他同样注意到少年背上的黑棍。 他没瞧见那位夫人动用此棍,却从那些小贼口中套到话,便是此棍使得他们沦为砧上肉,甚至不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如此神器,多少令人细思极恐。 刘蟾心中已有怀疑—— 他怀疑恩公骗了自己! 那贵霜帝国,恐怕并非凡间寻常国度。 谢蕴不知道电棍已被神化,为了防止自己编得越多将来错得越多,选择从善如流:“刘翁好眼力,这些镣铐,确实为贵霜帝国的铁匠所锻造。” 话落,不见刘蟾接话。 谢蕴扭头,却对上刘蟾讳莫如深的眼神:“……怎么了?”难道是她回答得不够真诚? 刘蟾如望珍宝一般,望着身边的翩翩少年郎,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喟叹:“恩公,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某不知道的!” 谢蕴:“……” 第28章 七步断肠丸 古时候的底层百姓,哪怕经历战火的侵扰,依然会像野草一样坚韧,再多的苦难,亦不能让他们对生活低下头颅。 当谢蕴看到路旁已做好准备的村民,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民不聊生。 得知路上有存粮后,即使是被流民推倒有跌伤的老人,也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六名青壮,则被江主任安排去为村民拉板车。 谢蕴瞧见有村妇朝着陈二狗等人吐唾沫,并未上前充当调解员。 与身家被抢的村民比起来,这些何尝不是他们该受的。 暴脾气如魏老五,被泼一身骚尿,哪里肯罢休,正欲叫那悍妇好看,右手腕一紧,人就被拽回去,只见陈二狗朝着那悍妇低头哈腰:“婶子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话落,也换来一朵浓痰。 魏老五冷笑,这软骨头活该如此! 陈二狗面不改色地擦掉痰液,并不理魏老五的嘲讽。 他是要重新做人的,可不能学姓魏的作死。 隐隐作痛的肚子,不断提醒着他那位夫人的手段。 听说天师道内确实有这种挟制人的药丸。 隔一段时日不服用解药,便会穿肠烂肚而死。 陈二狗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目光流露出敬畏之意,那位夫人即使不是青天魔罗转世,必然也是天师道的高人。 他现在最该做的,便是成为那位夫人最忠诚的信徒。 只有这样,他才继续苟活下去! 谢蕴观察了那些青壮一会儿,除去那陈二狗有点狗狗祟祟,其他人还算安分,确定他们不会与老幼妇孺起冲突,这才转身让哑奴驾车启程。 随着马车从自己眼前驶过,谢蕴将菜刀别回腰际,刚想跟上大队伍,衣袖被扯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一只欲言又止的招财猫。 “刘翁还有事?” 刘蟾如今无财一身轻,等其他人陆续走远,才兜着手低声道:“夫人不该骗这些村民说山路上有干粮。” 想到那些黔首洋溢在面上的希冀,他忍不住多嘴:“回头若在山林里采摘不到足够的野果野菜,这么多人……怕是要落埋怨。” 落埋怨还是轻的。 到那时,真断了粮,人都活不下去。 “刘翁怎知山林间一定没粮?”谢蕴反问。 刘蟾稍一张嘴,然而,少年郎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昨日刘翁在地上所绘的路线,家母观后惊觉熟悉,今早便告知于我,我家中叔伯曾欲在珩阳城外建一座粮仓,选址竟就在刘翁所绘的山路中。” 刘蟾:( ﹁ ﹁ ) 才想撇嘴,便惹来少年的竖眉诘问:“刘翁为何作此态?难不成以为我在骗你?” 有没有骗我你心里没点数吗? 腹诽归腹诽,面上却配合表演:“恩公何出此言!” “某自然是信恩公的!那山路并非王氏所开,舆图也非王氏独有,以珩阳谢氏的财力,别说是粮仓,便是坞堡也建得!” 谢蕴:“……” 她怀疑这小老头在内涵自己,可惜找不到证据。 刘蟾是不相信山路上有粮仓的。 建粮仓可不是小事,谢氏若有所动作,岂能瞒过珩阳县令? 他给王琮做了那么多年管家,对珩阳城内外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 只是少年这副成竹于胸的模样,倒也不像是在糊弄自己,心中百转千回,他追着少年的步伐,试图拿话诈一诈少年:“上月中旬多雨水,山林中潮湿阴冷,恐致粮仓内生乌米。” 乌米,便是现代的霉菌。 纯铝箔袋包装的压缩饼干,自然没这方面的问题。 但这样的解释,谢蕴是不好说给古人听的。 所以,只避重就轻地回答:“谢氏自有一套储存手法,刘翁不必忧心。” 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刘蟾皱起了那张白胖包子脸。 倘若无粮可食,别说那些村民,便是他都得饿死在半路。 从东林郡转道前往雒京,这没三千里也有两千里。 对自己答应少年为他们带路这件事,他心里不是全然不后悔。 只要他不走官道再小心行事,不是不能避开那帮叛军,樊城可比雒京近得多,虽说樊城或有王氏子弟,那也比翻山越岭更容易保全性命。 刘蟾这种首鼠两端的想法,并未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申时,队伍停下,开始支锅造饭。 谢蕴从江主任那里要来两块压缩饼干,掰了半块递给刘蟾,就在对方伸手来接之时,她突然开口:“刘翁吃了这糕点,可不能再偷偷跑路。” 刘蟾:“…………” 往怀中塞糕点的动作一滞,他扭头瞅向少年郎。 少年正盯着他,嘴边漾着一抹浅笑,看似漫不经意,却又意有所指:“从这里去樊城,刘翁可知还需几日?” 刘蟾只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不敢再偷藏口粮,至于少年询问他之事,他只含糊其辞:“某跟随王县令来到珩阳不过三载,对樊城称不上熟稔,恩公怕是问错人了。” “是吗?”谢蕴煞有其事,又看向刘蟾:“我不信。” 刘蟾:(?-?。)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听到少年郎开口,刘蟾忽然就不敢接话,谢蕴却没放过他:“刘翁,你说,明天我一觉醒来,你会不会就此消失了?” 一滴热汗,滑过刘蟾的胖脸。 他想起了死去的李珙。 李珙那把匕首,还在他的怀里安静躺着。 而他,并不想成为第二个李珙。 所以他瞬息间就掐灭了多余的念头,表明自己的决心:“恩公不仅救过某的性命,对某还有一饭之恩,某岂是那等得鱼忘筌之辈?!” 少年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微微一笑,扭头冲后方道:“阿娘你听见了,我就说刘翁不是那等卑鄙小人,您要是还不放心,不如给刘翁喂一颗七步断肠丸。” 七步断肠丸。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刘蟾吓得惊慌失措,当即伸手拉少年郎:“不瞒恩公,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要入那山路,切不可在此时为旁事分心。” 少年扬眉望过来:“刘翁保证?” “某拿项上人头保证!” 第29章 手动喷雾器 队伍再出发,谢蕴明显感觉到刘蟾带路带得更加尽心。 至少不再那么消极怠工。 随着天色渐暗,一条通往深林的羊肠小道也出现在队伍的前方。 一眼望去,只堪堪能让一辆马车通行。 而周遭荒草横生,几乎遮挡了人的视线,再往前,谢蕴注意到难行的陡坡。 若是没有部曲青壮拿着柴刀在前负责开道,这等崎岖的山路,对老幼妇孺而言,赶路多少是有些艰险的。 “只要穿过此路,便可抵达青州与徐州交界之地。” 刘蟾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不免有些自得,试问这支队伍里,还有谁是如此让人仰仗的。 谢蕴立在陡坡上,打量着远处的群山,尔后扭头问:“刘翁可知,需几日才能走出此山道。” 如果不能赶在入冬前走出山林,难保队伍里不会有老幼病倒。 刘蟾没走过这条路,但他没少与王氏负责此商道的部曲领队打交道:“脚程若快,也就十天半个月。” 谢蕴闻言,望向原地休整的一干老幼妇孺。 倘若青壮徒步都需半月,那么,她们这次怕是得花上二十来天。 从陡坡下来,谢蕴径直去找江主任。 江主任正趁着休息,在为队伍中受伤的村民诊治,除了杨氏为护粮崴到脚,还有一位老妇,遭流民推搡磕到脑袋,有些脑震荡。 若非江主任及时发现,这位吐了一路、暂时休克的老太太,差点就被自家俩儿媳妇草席一卷给就地埋了。 谢蕴过去的时候,那老妇正顶着一头银针要给江主任下跪磕谢。 才一会儿不见,江主任又多了一个称谓——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无极瑶池大圣九光太妙龟台·西王金母大天尊】 谢蕴:( ̄ェ ̄) 用老妇的原话来说,就在她坠入九幽地狱之际,天灵盖上一疼,面前金光大作,待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沐浴在圣光中的‘西王母’。 为了破除迷信,谢蕴忍不住引导她,‘九幽地狱’会不会是泼在她面上的泥巴,至于金光,会不会是银针入穴引起的气血上涌,而所谓圣光,也许是为她扎针的江主任恰好站在太阳落下的方位。 然而,这些话只换来老妇极为不赞同的眼神。 “即使是恩公,也不能逼老身说出此等昧良心的话!” 谢蕴:“???” 最后还是外科一把手兼针灸师傅江主任亲自出面调和:“老人家这段日子,切忌情绪激动,也不可随意走动,还是要保持平卧休息。” 面对患者,江师傅总是比平时更有耐心。 “明日这个时辰,我再为你扎上几针,如此半月,晕眩呕吐之症,必会有所缓解。” 对谢蕴横眉冷对的老妇,转向江主任,感动之下眼眶泛红,差点又要跪下,双臂被搀住后,嘴边愈发地不离‘西王母’。 谢蕴:“……”你们开心就好。 安抚好老妇,江箬也瞅向女儿:“看完路了?” 谢蕴点头,趁四下无人,跟亲妈讨要一件东西。 “你想要84消毒液?”江主任挑眉。 其实谢蕴真正想要的是百草枯。 “这不是条件受限,只能退而求其次。”84消毒液的主要成分,次氯酸钠具有较强的酸性,只要量足够,或许可将路边的成熟老草‘烧’死。 如果不除掉一些长草再上路,走着走着踩坑不说,也许还会被蛇咬。 反正用84消毒液先试试呗! 谢蕴又道:“最好再弄几只喷壶。” 她打算今晚就歇在路口,自己先带陈二狗他们去除个草。 反正—— 先把入山的小路清出来再说。 方舱医院里的确有消毒液,还有弥雾机。 只是弥雾机这种充电机械过于现代化,除非谢蕴趁天黑偷偷使用,一旦被土着瞧见,只怕会引来无法解释的麻烦。 所以,除了一大桶84消毒液,江箬又取出两只16升肩负式打药机。 这两只手动打药机,是后勤人员采购来防止弥雾机损坏备用的,令谁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几千年前的架空世界派上用场。 谢蕴是带江主任走出一段路才拿出这些东西。 娘俩不忘统一口径。 只说是谢氏用剩下藏在林间的。 谢蕴望着84消毒液那只蓝色大桶,挠了挠脸颊,瞅向江主任:“要是他们不信呢?” 特别是孙媪和哑奴。 这俩老仆可是跟着江箬娘在谢家生活了快二十年。 作为谢家的冷板凳人士,族中大小事都没江箬娘插嘴的份,谢蕴这个女儿,更是连生父都没见过几回,如何能接触到家族中的外务? 这几日,江主任并未掩藏这一手医术。 谢蕴不信常年陪伴在江箬娘身边的孙媪心中没疑窦。 “要不就说,是您从谢老太的屋外偷听来的?” 原身记忆中的谢老太,一直是个矫情的人,明明喜欢揽权,却又爱做出‘我想颐养天年’的豁达姿态;当年在幽州,才四岁的原身,日复一日地目睹江箬娘在井边从早洗到晚,洗的不是全家衣物,就是全家饭后的碗筷。 本被买来做陪嫁的孙媪和哑奴,还得跟着谢珍父子去地里干活。 至于谢老太,为逃避家务,装了近十年的病。 等谢家被先帝召回,困扰谢老太的头风不治而愈,在回到雒京后,甚至未知会江箬娘,直接夺走了中馈。 而原身那亲爹,亦是事事爱与母亲打商量。 堪称这个时代的孝子典范。 所以,将消毒液和打药壶的来历,推到谢老太身上,这会儿,也算‘死无对证’。 毕竟她们这辈子能否再见谢老太已是个未知数。 倘若青州有安身之处,谢蕴是一点都不介意定居下来的。 江主任对她的安排没什么意见,只是过后,提醒地瞟她一眼:“谢老太?” “祖母!”谢蕴弯眸笑,识趣地改口。 刘蟾是没想到,恩公母子俩消失了一刻钟,再出现,手上就各多了一只不知该称作何物的‘罐子’。 要说是瓦罐,却又不像是陶土所制。 他兜着手凑近细瞧,发现罐子上还有字,这……应该是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就是与他们平日所写的隶书不尽相同,缺胳膊少腿的。 “背什么式手什么喷什么器……” 谢蕴听到刘蟾的嘀咕,也念了一遍:“背负式手动喷雾器。” “这又是何物?”刘蟾抬起头。 “除草用的。”谢蕴边答边冲不远处的陈二狗勾了手指。 “割草不是该用镰刀?” 刘蟾在王琮身边三十几年,从书童一步步升为管家,自诩见识过人,这一刻,因为两只蓝色罐子,又一次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明明少年所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为何听完他却不知所解? 但他还是想挣扎一下:“莫非恩公是想用这两只罐子碾着一路的杂草开道?” 谢蕴:“……” 农耕时代,是没有除草剂的,更别说杀虫剂。 嘴上说得再多,也不如现场试验一次来得有意义。 等陈二狗扯着魏老五过来,谢蕴也将打药壶挂在左肩上,左手按着摇杆,右手握住喷杆,“过会儿,看清楚我是怎么操作的。” 第30章 除草剂 当谢蕴背上打药机,立即吸引了一群小童的围观。 甚至有妇人也放下缝补的活跟过来。 谢蕴倒没作驱赶。 这种pp材质的喷雾器桶身,不锈钢活塞气泵,还有海绵背带,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84消毒液,虽说不是百草枯那等剧毒农药,却也具有一定的腐蚀性,在喷洒之前,谢蕴还是先科普了相关的注意事项—— 譬如,被‘除草剂’覆盖的范围内,即使有野菜野果也不得食用。 “这除草剂,该不会是与鸩酒相似之物?”冲在看热闹第一线的某只招财猫,率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鸩,是一种羽毛有剧毒的似鹰鸟类。 人若误饮鸩酒,在当下,就是躺板板的结局。 “倒也没那么厉害。”谢蕴被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不由得多加一句:“如若误服,也就是会造成喉咙水肿、胸闷气喘,还会腹痛呕吐、让肝脏受损。” 此言一出,周遭的热闹明显冷却了不少。 一直仰头旁听的阿豚,拽了拽谢蕴的短打衫:“那恩公你自己要当心。” 有妇人紧跟在阿豚之后开口,“恩公岂可亲自涉险?” 这话,得到所有人的一致点头。 “倘若一定要除草,不如让这俩小贼去!” 被妇人用手指着的陈二狗与魏老五:“…………” 我真谢谢你! 魏老五面黑如十几年没用菜刀刮过的锅底。 敢情,俘虏的命就不是命了?! 不等他反驳那恶妇,与他栓一块的陈二狗已经‘跪’了:“小的愿为小郎君效犬马之劳!” 魏老五:“……”姓陈的,你他娘就是蜣蜋掉碳堆,生怕自己不显眼是?! 然而,他还没将这番话砸向陈二狗,那少年就拒绝了陈二狗的殷勤。 就在魏老五错愕的目光下,谢蕴径直走向一大片黄韧的长草。 该做的示范,谢蕴还是决定自己来。 要不然,回头被嚯嚯掉一大桶消毒液,心疼的是她。 刘蟾亦趋亦步地跟在后头,不多时就看到少年口中的‘除草剂’如蒙蒙细雨从那长杆口子里喷涌而出,落在那些拦路的长草上。 再然后—— 草还是草,没任何变化。 这结果跟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似乎是他对恩公的期待过高了! 看新奇没看成,刘蟾心中既失望又释然,想想也是啊,塑料袋、神棍、镣铐,这一样样的已经够独特,再出个能在瞬息间灭掉所有杂草的药剂,谢氏怕不得上天去。 望着少年瘦挺的背影,刘蟾不免拿其与王氏子弟作比较。 王琮有三子,长子与次子师从岐川名士崔蘅,幼子虽骄纵了些,却也称得上颖悟绝人,那时他总觉得三位公子缺了点什么,直到遇上这谢氏少年,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麒麟子凤凰儿。 岐川王氏过于注重清谈,便是连族中晚辈都无一幸免。 也因为崇尚清谈,对庶民少了一丝怜悯之心。 这一路,他选择跟在少年身边,何尝不是因为少年的宽厚心善。 而对于敌人,少年又有凶顽的一面。 小小年纪,如此杀伐果决,又拥有世家子的出身,将来必定有一番大好前程。 只要不意外夭折,哪怕不能位列三公,也能官居一州之牧。 在刘蟾看来,这样的人中之龙,当然不该因为一堆杂草折了面子,所以,他主动捧哏:“这除草剂果真有奇效,一眼望去,已是奄奄之象。” 谢蕴:“……” 谢蕴怀疑自己跟对方看的不是同一片草地。 再扭头去看刘蟾,发现对方一脸诚挚,谢蕴:“……” 现在,她怀疑这招财猫有老花眼,不然怎么会胡言乱语? 这84消毒液喷下去,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见效。 不过秉着尊老爱幼的原则,谢蕴没去辩驳,只配合地应了一声:“可不是。” 至于睁眼说瞎话的刘蟾: (—灬—) 果然呐—— 这少年人就是好面子! 当少年投来目光,他又换上一个笑容:(?灬?) 谢蕴:“…………” 谢蕴教会陈二狗和魏老五如何除草,便叫他们拿着两只打药机去教另外四人,待六个人都学会怎么使用打药机,谢蕴又叫上陈二狗俩人,将那桶84消毒液搬了过来。 随后,她带着陈二狗等人准备先去开路。 刚转过身,发现柳氏也带着十来个妇人过来。 “得知恩公要带人去清理山道,妾们恰好无事,不如就跟着恩公一块儿。” 这些妇人大多两手空空。 人工拔草的效率,比不得消毒液喷洒。 况且,这些妇人明日还得照顾着一家老小赶路。 所以谢蕴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六个青壮加上除草剂就已足够,各位嫂嫂和婶婶还请回去歇息,莫要凭白耗费精力。” 谢蕴此行不仅是除草,还想探一探路。 毕竟是头一回走这条商道,总希望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恩公你所说的除草剂并未杀死那些草。”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老实孩子。 谢蕴循着这道童音望去,是阿豚领着几个头大身小的孩子,正巴巴地瞅着她:“我知道,恩公是为了不让我们明天走路跌跤,才要去拔掉那些草,所以,我和阿狸还有大壮他们也决定去帮忙!” 原来大家都不太相信‘除草剂’的功效。 这是谢蕴没料到的。 但她不想浪费时间在等待上。 眼瞅着,天越来越黑。 谢蕴正欲作个简单的解释,葛氏揣着手跑过来,“恩公,夫人叫我将此物交于你。” 那是一瓶不及巴掌大的碳酸氢钠溶液。 俗称小苏打水,常被用于治疗胃酸。 作为一个高考理综成绩接近满分的学生,谢蕴秒懂江主任的意思——84消毒液不能让杂草秒灭,小苏打水却可以做到。 “这可是琉璃瓶?”原本兜手躲在人后的刘蟾再次挤上来。 他从未见过成色如此剔透的琉璃。 这琉璃瓶若放去珍宝阁出售,怕是能卖上万贯钱! 兴许还不止! 只是未等他靠近,少年已拔掉那琉璃瓶的盖子,将瓶子稍稍倾斜。 然后,在二十来双眼睛的见证下,那瓶中的清水瞬间就浇死了地上一株野草。 第31章 做家奴 “这!”刘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包括魏老五在内的五人更是刹那就白了脸。 他们不像陈二狗,哪怕吃了毒药丸,心中也没真的被降服,更多的,是不愿为奴的不甘。 然而,此刻望着枯萎的野草,他们终于知道什么是惧怕。 这水能在眨眼间让一株长势甚好的长草失去生机,换做洒在人的身上,又会如何? 倘若那位夫人不是拿那妖棍对付他们,而是用这种无色的水,现在他们是不是早就变成几具尸体? 谢蕴没舍得用掉整瓶小苏打水,达到效果后就塞好瓶盖,将小玻璃瓶往怀里一揣,随即胡诌、不,解释:“这是除草剂的浓缩版,我准备用在路上的是稀释后的药水。” 亲眼见过除草剂的神效,再也无人提出质疑。 甚至,人人眼底还有未褪去的后怕。 谢蕴察觉了围观群众的惊惧,只好出言科普一段:“这除草剂对人体的损害有限,只要不入口不入眼,不会有生命之忧。” 话音才落,那边就传来惊呼:“三儿你的脸!” 只见魏老五身旁一个高瘦的青年右下半张脸红肿,竟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水疱,也因为青年下意识的挠脸,已有溃烂出血的征兆。 “毛三儿你——”胆大如魏老五,也被这张脸吓得不轻。 毛三儿自个儿何尝不怕。 没镜子,不代表他心里没数。 尤其是大家那犹如见了鬼物的眼神,更是叫他心慌意乱:“我,我……”当他的余光捕捉到背着黑棍的少年郎,当即跪下,哭了出来:“还请小郎君救命!赐我除草剂的解药!” 右半张脸跟火烧一样的疼。 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跟地上那死草作伴去! 谢蕴:“……” “你把除草剂洒脸上了?” 这副鬼样子,一看就是过敏了。 毛三儿已泣不成声,与他拷一块儿的马六跟着跪下求情:“毛三儿就是看那喷雾器的杆子特别,才拿到眼皮底下琢磨,是小人没注意,按了摇杆,才让除草剂喷在了毛三儿脸上。” “还请小郎君赐下解药。”就连魏老五也开口。 这个刺头儿,如今却是极为顺服了。 至少表面上不再骂骂咧咧。 虽然谢蕴没解药,但她有一个江主任。 得知需要去找那位夫人治疗,不管是毛三儿这位当事人,还是另外五人,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迟疑。 谢蕴算是看出来,这些大汉畏惧江主任远胜于她。 但她实在没工夫给他们做心理疏导。 “不治就不治,反正一时死不了,这脸就算烂得只剩下颌骨,也不耽搁背喷雾器除草。” 毛三儿:“…………” 毛三儿委屈:“小人没说不治。” 谢蕴瞧着他这股扭捏劲,唇角微抽:“看把你矫情的,我数到三,再不去就永远别去治!一,二!” ‘三’还没出口,原本跪着的俩人已跑没了影。 谢蕴:“……” 正欲叫上剩余四人出发,刘蟾的喟叹响起在她耳畔:“这除草剂的毒性当真了得!”说着,望向谢蕴,一脸的高深莫测:“若非这毛三儿着了道,某又要被恩公骗了!” 谢蕴:“???” 她骗什么了。 84消毒液对人体的危害,她刚才难道没说? “这除草剂稀释后尚能腐人皮肉,恩公怀中的‘浓缩版’,怕是能将人于顷刻间化作一滩血水,便如这地上的杂草!” 谢蕴:(;?_?) 见少年不做声,刘蟾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若某想得没错,这除草剂,便是传说中七国时那些游侠刺客常用于暗杀的化尸水!” 谢蕴听他越讲越离谱,干脆从怀里取出玻璃瓶:“是不是化尸水,刘翁一试不就知晓了。” 然而瓶子才递出去,她四周成了一片空地。 谢蕴:“…………” 得。 她的小葵花课堂白开了。 “恩公,这个化尸水可以给我吗?”阿豚再次冒出来。 谢蕴有点头疼,不得不重申:“这不是化尸水。” “哦。”阿豚点头,随即又向她讨要:“那恩公的化尸水能不能给我?” 谢蕴:【叹气jpg】 阿豚最终没要到化尸水。 因为柳氏臊着脸,拎住儿子的耳朵把人拖走了。 一边走,一边还在揍孩子屁股。 谢蕴才将小苏打水收起来,毛三儿和马六也回来了。 毛三儿那张脸依旧可怖,倘若仔细瞧,却能发现已做过医治,甚至本人的情绪还有些莫名的激动。 这种激动,一直持续到他们给附近山道都洒好“除草剂”。 一行七人原路返回,待那小郎君兀自离去,毛三儿才敢从怀里把那支食指长短的小铁管拿出来。 然后,笨拙地拧开盖子,按照那位夫人的叮嘱,挤出一点药膏抹自己脸上。 马六没嘲笑他这副不舍得用的抠门样,甚至还有点羡慕:“那位夫人真是个好心人。” 不仅没跟他们计较先前种种,为毛三儿诊治后还给了一管珍贵的药膏。 至少他马六活了二十载,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像他们这般的贱民,即使是太平盛世,也不见得能进一次医馆,自打他记事起,他们村里有数不清的人,是因为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活活病死的。 毛三儿方才拖拖拉拉,不就是怕那位夫人不肯给他医治。 “其实给那位夫人和小郎君做家奴,也挺好的。”马六躺在草堆上翘着腿,一双眼眺望着那片黑漆漆的天空。 今日,那小郎君还给了他们六人一块糕点。 虽然每人分到手才一小块,但他吃下后竟许久都没觉得饿。 毛三儿不再抹药,“咱们这样的,配给人当家奴吗?” 家奴,最重要的是忠心。 他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当初他在坊市里卖菜,有世家公子坐着香车经过,开道的家奴嗓音洪亮,衣着鲜亮,也不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那个时候,他不屑于为奴为婢。 如今再回想起来,却生出了向往之意,又有些自惭形秽:“那位夫人气度不凡,家中必不缺奴仆,恐怕瞧不上我等身无长处的流民。” 第32章 悲怆 这话,马六就不赞同了。 “身无长处的是你,我可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毛三儿一盆凉水又给他泼过来:“难不成那位夫人收你做奴仆,是为了让你去种地?” 再说,种地的那是隐户,可不算家奴。 至于隐户和家奴,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没有人是真喜欢失去自由之身的。 他们这些青壮,在珩阳城破后,便是不想被樊城附近的坞堡收为隐户,才选择跟了李珙。 只是还没干出一番大事业,李珙就先嘎了。 “若是在那位夫人族中做隐户,不见得就不能活。” 毛三儿没接这话,管自己继续涂药,马六想得倒是美,可他们不是那些上杨村的村民,是作了恶的‘蟊贼’,待到了雒京,他们这些人极有可能被发卖,亦或是被送进京兆府的大牢。 这一晚对魏老五而言,同样是个心情复杂的夜晚。 如果说,他本来还抱着趁机逃走的天真想法,现如今,却是动也不敢再动。 甚至因为除草最为卖力,还得到了一份奖赏。 魏老五坐在火堆旁,摸着怀里那块自己才啃了两口的糕点,向其他三人宣布一个决定:“那小獠过于凶黠,又有化尸水在手,逃跑的事需得缓一缓。” 这话,换来陈二狗的斜睨。 至于朱贵儿与冯麻子,只顾着自己伸手烤火。 自己的发言未得到捧哏,魏老五却依然说下去:“我知道弟兄们都不容易,但李珙已死,我等纵是有万丈豪情,也得认清形势,且再与那小獠虚与委蛇一段时日! ” 回应他的,是陈二狗的一记白眼。 他们这些人里,想逃跑的,自始至终就只有魏老五。 若非魏老五一身腱子肉自己打不过他,陈二狗都想当场戳破这厮的厚脸皮! 一边嘴上不离‘我魏老五绝不屈从于淫威’,一边听到小郎君说‘除草干劲最足的那人可得一块糕点’、便掠夺了他立功的机会。 这会儿,跟他在这里演什么忍辱负重。 ——我tui! 旁人心里怎么想的,魏老五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躺下睡觉前,他又将左手伸到怀里,掐了一角糕点放嘴里,与白日那块糕点不同,他从这块糕点里吃出了肉味。 不说他被强征去守城、没再吃过一顿饱饭,即使是在自个儿家中,也从未尝过如此香咸的肉味。 如果阿娘能跟他逃出来就好了。 尝一尝这味道,才不算白来世间走一遭…… 魏老五含着那点肉味儿沉沉睡去,与他拴在一起的陈二狗,却睁了一晚上的眼。 翌日出发前,谢蕴安排六个青壮先行一步。 ——让他们继续去前面除草。 为防止青壮们体力不支,谢蕴没再让他们自己挖野菜,而是每两人分发一块压缩饼干。 发的,是她最不喜欢的肉蓉口味。 注意到陈二狗的黑眼圈,谢蕴有些讶异:“你晚上做贼去了?” 陈二狗欲哭无泪,这魏老五睡觉打鼾放屁磨牙样样都占,自己简直是遭罪,可他又不敢说自己不想跟魏老五拴一块儿,毕竟做出这样安排的,正是面前这位生剖了李珙的小郎君。 “小的,小的就是舍不得故土。”陈二狗挤出了一抹笑。 人离乡贱。 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谢蕴回眸望向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有老者从地上挖了一捧泥土,裹进一块旧布里;也有妇人叫孩子跪到地上,朝着珩阳城方向磕了一个头,拜别故土,亦拜别那些在兵祸中身故的亲人。 作为异世客,不管是她还是江主任,或许对这个时代还缺少一份归属感,但此时此刻,谢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悲怆的情绪。 只是这份悲怆中,又带着无法被忽略的坚韧。 等陈二狗几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谢蕴也去找江主任问物资的事。 上杨村村民的口粮已经所剩无几。 便是昨日,不少老人与孩童也只喝了一碗野菜汤。 碗中的野菜寥寥无几,称得上清汤寡水。 娘俩商量后,将粮仓的位置定在二十里之外。 按照这几日队伍的赶路速度,大概会于正午时分‘找’到粮仓。 将江主任送上马车,谢蕴拣起一旁的杌凳,才递给哑奴,刘蟾就晃过来:“恩公可曾发现,今日与昨日有何不同?” 谢蕴转头,视线却没落在刘蟾身上,而是瞧向不远处的道路两旁。 ——那里出现了更多的流民。 昨日他们后面,只是缒着十几二十个流民,并且零零散散,到今早上,数量至少翻了一倍。 这些流民不一定是珩阳县人,因为遭遇叛军滋扰的并非只此一县,有的甚至是从更南边逃难而来。 有几张面孔,谢蕴还在东林郡城外见过。 倒不是对方相貌出众。 而是那几乎不蔽体的衣裳,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谢蕴投去目光,却未有人与她对视,那些流民正各自忙活着,有人坐在残破不堪的草席上啃硬饼,有人低头四下找着可食用的野菜,也有那皮包骨头的妇人扯开衣襟喂着孩子。 谢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 在他们的衬托下,上杨村的村民都算得上有排面。 “昨日恩公驱散那群抢粮的刁民之后,这些人就跟了咱们一路。” 谢蕴如何瞧不出来,这些人绝对是流民中的弱势群体,所以,即使察觉他们的跟随,她亦未采取任何措施。 这些人不过是想寻求一时的庇护。 既然她无须牺牲什么,那又何必去刻意为难? 虽知自己有些话会开罪眼前的少年,刘蟾还是斟酌着开口:“这些流民,恐怕还想继续跟着恩公。” “如果他们想走这条山路,我无权阻止。” 刘蟾点头:“那自然,只是——” 谢蕴看出了他的顾虑:“刘翁有话不妨直言。” “某只是觉得,恩公不可再像照拂上杨村村民那般照拂他们。” 当少年郎正眼朝他望来,刘蟾并未胆怯,而是继续道:“谢氏储存在山中的粮食,一旦恩公分与他们,必定助长人之贪欲,怕是后患无穷。” 第33章 善待 升米恩斗米仇。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两句谚语,已道尽与庶民相处的不易。 因为并非所有庶民都是明智的。 即使是再怯懦的人,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也会迸发出无穷的勇气,这种勇气,或许就会成为他们捅向施恩者的利刃。 “某知道恩公见不得这些黎民受苦,但在行善之前,还请恩公先保全自己。” 哪怕刘蟾不说,谢蕴也没打算去招揽后方的流民。 现在她何尝不是流民中的一员? “刘翁所言句句肺腑。”一道的清寡女声隔着马车车窗响起:“我儿不可不听。” 刘蟾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得到恩公母亲的附和,小八字胡一抖,朝着车窗行了一礼:“某只是实话实说,担不得夫人的谬赞。” 这一路行来,要说有谁让他有所忌惮,必然是这位夫人。 上杨村的村民在背后称这位夫人为‘西王母’,他揣手蹲着也听了一耳,那些村妇在言辞间,已然将这位夫人神化。 看似冷淡疏离,实则拥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仁心。 那一手医术更是能叫人起死回生。 那个被骑兵捅破肚子的幼童,昨夜刘蟾亲眼见到他下了马车,虽说行走还十分不便、需要人搀扶,却是实打实地活了过来。 他跟随王琮这些年,不是没见过肚子受伤的部曲,哪个不是请了大夫被交代准备后事的? 可这位夫人竟真将血淋淋的伤口缝合,还把人自鬼门前拉了回来。 刘蟾想起岐川寺庙中那尊面容不悲不喜的佛像,据前来大邺传教的胡僧所言,那是西域浮屠教的观世音菩萨,广度众生,救苦救难。 昨日入夜前,看到那道青色的身影穿梭于村民之中,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观世音。 若非神佛,何以如此慈悲心肠? 那些深宅大院内的妇人,何曾在意过黎民黔首的生死? 在被叛军追击时,那些贵妇人总是命令奴仆殿后,如若不从,那便是包藏祸心的‘贱奴’,事后必定牵连家人惨遭发卖。 这位夫人,与王夫人之流却天差地别。 她善待身边的两个老仆。 昨日遇到危险,她甚至挡在了仆人的面前。 刘蟾心中感触万分—— 有这样一位母亲言传身教,怪不得少年郎如此的温厚良善! 谢蕴不知道刘蟾把江主任塑造成了面冷心热的再世活佛,否则必要给他科普一下医生的四大条职业素养,而且,强迫症晚期的江主任,遇上一个病患,即使是断了气的,不上前做十分钟的心脏复苏都不舍得放弃。 这会儿,听到江主任发话,谢蕴便没再多嘴。 山道虽清理过长草,但相比于官道,依然算不上好走。 遇上崎岖路段,除了受伤的柱子,其他人都下马车,哑奴拉着缰绳不让驽马走回头路,至于那几辆推车,经由村民们的齐心协力,也纷纷推过了斜坡。 如刘蟾所预测的一般,那些流民确实跟了上来。 谢蕴只看了一眼,就不再作理会。 临近中午,队伍也与陈二狗等人汇合。 陈二狗一瞧见谢蕴就上前来:“小郎君,前方一里内未再见长草,若小郎君想知一里外的路况,小的可去探查。” “暂且不必。”谢蕴打算让这些青壮去搬物资,这会儿,也就不再指使他们干别的:“你们辛苦了,回头有事我再喊你们。” 陈二狗嗳了一声,准备退下,一拽右手却没拽动。 他扭头,冲魏老五使了一记眼色。 魏老五装作没看见。 谢蕴拿着水囊仰头欲饮,余光也注意到杵在原地的魏老五:“你还有事?” 魏老五面不改色,从容开口:“今日的奖赏还没发。” 谢蕴一张黑人问号脸。 “我何时说过今天除草有奖赏?” 魏老五:“……” 谢蕴亲眼目睹这个一脸络腮胡的壮汉露出了被欺骗的脆弱表情,从不敢置信转为愤懑,也就眨眼的工夫,但他仍决定垂死挣扎一下:“那你也没说今日没有。” 谢蕴的视线下移,落在魏老五那双快散架的草鞋上。 陈二狗脚上的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重新抬起头:“接下来,你们六人需相互监督、相互提醒,努力做到共同进步,每七日我会选出一位表现良好的积极分子,给他额外发一顿口粮,若有改造十分优异者,可得到一套铺盖。” 还有这等好事? 这一下,连陈二狗也语无伦次:“小郎君讲的,不是在哄我二人?” “既然你们决定重新做人,我也不能不给你们这个机会。”谢蕴又开口,话中寄托了她对几人的殷切期待:“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日脱下枷锁。” “小郎君……”陈二狗红了眼圈。 一套寻常的铺盖,最便宜那也得五贯钱。 况且,这是在逃难的路上。 即使出十贯钱,也不会有人肯将铺盖卖与他。 眼看这夜里越来越冷,谁不想要一床暖和的被褥?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个寒冬。 现在小郎君却告诉他,只要他好好改造,不是不能留住这条命。 虽然他不清楚什么是改造,心中却已作出决定,他陈二狗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赢下第一套铺盖! 而魏老五已瞪着眼,指出谢蕴话中的bug:“什么都由你说了算,回头你若偏袒某人呢?” “又或者,你看谁不顺眼,故意不把铺盖给他呢?” 谢蕴给出了解决方案:“那个七日之星,由我个人来评定,至于改造优异者,由你们自己投票来选出,如何?” 魏老五对此显然是满意的。 谢蕴正欲走开,魏老五却又开口:“你为何要这般善待我等?” “有吗?”谢蕴扬眉。 当然有! 魏老五抿嘴,瞧着犹不自知的少年郎,莫名的胸闷。 但他没陈二狗能说会道,也怕自己这张嘴会惹少年不快,只撇过脸,冲着少年一抱拳,然后拽着陈二狗就大步而去。 “这几个蟊贼,根子倒还没坏。” 谢蕴扭头,发现江主任不知何时过来了。 江箬望着不远处与老幼妇孺相邻而坐的马六等人,语气里多了一丝的温度:“本就是普通百姓,为贼,大概也是时事所造。” 第34章 风险投资 谢蕴顺着江主任的视线,也看向那些将与她们一起长途跋涉的百姓,心中多少有一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同样是百姓,因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哪怕父母离异,她打小也没缺衣少食。 与阿豚这些孩子比起来,她的童年至少不曾被战火所侵扰。 魏老五说她善待他们,其实她做的,不过是每个现代人都会做的事。 该惩处的,自然也要去惩处。 但惩处不代表肆意虐待。 所以,不是她好心,是这个时代缺少正常的社会秩序。 “后面那些流民,过两日若还跟着,就找个由头让他们干活来换吃的。” 谢蕴闻言,不由得打量起江主任。 也将心中疑问说出口:“我记得方舱医院的物资不可再生。” “确实不可再生。”江主任告诉了她相关的物资情况:“那些食物若是只有咱们娘俩吃,可以吃上一两年,如果再加上百来个流民,只能堪堪撑过三个月。” “那您为何……” 话到嘴边,谢蕴却没再问下去。 她妈性子虽有点冷僻,却不是真的没有心。 若非土生土长的封建人士,面对一群形销骨立的黎民,要做到视若无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主任说:“就当是一次风险投资。” “这个投资的成本未免过大。”谢蕴也想救人,却同样在意物资。 江箬选择用这种类似‘以工代赈’的方式来帮助流民,并非她烂好心,说到底,也是在为自己和女儿的安危多做一手准备。 入了青州地界,只有混在一大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当中,她们母女加孙媪还有哑奴四人才不会显扎眼。 有一群真正的封建社会底层农民帮着打掩护,如果遇上一个好官,她们也许就能成为青州的百姓。 按那刘翁的说辞来推算,进入青州地界,最慢也就个把月。 所以,方舱医院中的压缩饼干足以应付这次迁徙。 与昨日取消毒液一样,娘俩脱离队伍走出两三百米开外,在附近找了一圈,最后选定一处石坡,拿出十只空投专用的防水尼龙袋,将十五箱压缩饼干和二十套被褥放入其中。 为防止陈二狗等人起疑,谢蕴特地布置了一下场景。 往袋子上抹一些泥巴,再洒一堆落叶枯枝,最后,她又往物资上踹了几脚。 反正,不能让这些物资看上去过新。 当谢蕴随江主任回到休憩地,向众人宣布已找到谢家存放在山中的粮食,甚至还找着一部分的被褥,上杨村的老人与妇人面上洋溢了欢喜,也知此事不可大声宣扬,不约而同地搂紧怀中的孩子。 谢蕴要带陈二狗等人去搬粮食和被褥,不少上杨村的妇人提出同行。 这一次谢蕴没再回绝她们的帮忙。 “某也同去!”某只招财猫不甘落于人后。 ——他倒想看看这谢氏在山中窝藏了什么玄机! 然而,等他真瞧见枯叶堆中的东西,用瞠目结舌形容他的心情也不为过,那些轻盈柔软的被褥暂且不提,他手中这一块硬如青砖的物什,如何会是粮食?! 刘蟾也注意到‘青砖’上有字,还是那种缺胳臂少腿的字。 “什么,什么,缩干……” 最后一个字,刘蟾猜出来是粮,因为它左半边带了个‘米’。 只是这种粮食与他所以为的大相径庭。 恐怕整个大邺也没别的世家拿得出这样的干粮! 手握着一块‘青砖’,心神不宁地回去,刘蟾看到少年郎将干粮有序地分了下去,差不多上杨村每户人家都能得到十二块‘青砖’,就连那几个戴着镣铐的青壮,每人也分得六块‘青砖’。 至于那二十条铺盖,少年只留下了四条。 刘蟾离得近,将少年与几个青壮的对话收入耳朵,他没想到,其中三条被褥居然是要奖赏给这些蟊贼的。 这六人俩俩拴在一块儿,三床铺盖,可不就是量身为他们准备的! 要说嫉妒,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刘某人岂是那等见着好东西就移不开眼之人! 谢蕴打发走魏老五等人,一转头就捉到那道半掩于树后的圆润身影,这会儿,刘蟾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脚边尼龙袋中的被子。 “刘翁也想要被褥?”谢蕴关心。 “某无才无德,怎能受恩公如此贵重的馈赠。” 谢蕴又问:“刘翁真的不要?” 刘蟾:|灬 ̄)! “倘若刘翁不打算要,那我只好——” 谢蕴话还没说完,树后的人就跑了出来,“恩公的好意,某岂敢推辞?这被褥某收下便是!” 谢蕴:“…………” 如愿以偿地得到一条被褥,刘蟾摸了又摸,一边忍不住赞叹:“这等柔软舒适的布料,某只在王氏本家见过。” 谢蕴是清楚这位刘翁如此激动的原因的。 在大邺,棉花种植尚未普及。 如今棉布的价格极高,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才负担得起。 至于百姓家中,最常织的还是麻布。 刘蟾在王琮府上也负责采买事宜,他几乎一将手放在被褥上就知道里面填的不是芦花杨絮之物,亦非破败衣物拼凑的‘敝绵’,竟像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蚕丝。 他忽然就相信少年郎说的,这些皆为谢氏藏于山中的家资。 若非门阀世家,怎能一下拿出如此多的锦衾? 谢蕴没给刘蟾额外发压缩饼干,却也跟他说明情况:“刘翁既然与我一路同食,干粮就先寄存在我这里。” 刘蟾抬头,“某也有那青砖?” “岂会落下刘翁那份。”该往外扔好话的时候,谢蕴从不吝啬:“刘翁是为我才受这翻山越岭之苦,家母早有交代,刘翁是我们队伍中的骨干人才,饿了谁也不能饿着刘翁!” “何为骨干人才?” “骨干人才,通常是指有所长的贤能之才。” 刘蟾听得小胡子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那位夫人竟如此看重自己…… 随后,他又瞧见少年郎拿着一块‘青砖’捏住右角轻轻一拉,那同银饰一般颜色的‘青砖’,顷刻间划开一道口子,一块糕点就那么跳了出来。 “这……”刘蟾指着糕点,已讲不出完整的话来。 谢蕴十分贴心地替他说了下去:“刘翁猜得没错,这便是我们路上所食的糕点。” 刘蟾:“…………” 第35章 压缩饼干 他当然知道这是近两日少年塞给自己果腹的糕点。 此刻他好奇的,是那包裹糕点的‘油纸’! 可这真的是油纸吗? 放眼大邺,哪家糕点坊会舍得将白银制成纸来包糕点? 这不就成了赔本的买卖? 人生四十载,刘蟾再一次对自己的见识产生怀疑。 还是说,真是他跟着王琮在珩阳这个偏远小城待得太久,才会连雒京现下最时兴的糕点都不认识了? 谢蕴见一脸精明的招财猫难得流露出‘我从哪儿来、我是谁、我往哪儿去’的迷茫神情,眼看他的脑子就要短路,也不再捉弄对方:“这种铝箔纸,并非大邺之物,刘翁没见过并不奇怪。” “铝箔?这是何物?”刘蟾何止没见过,他是闻所未闻! “铝箔是由金属铝压成的薄片。” 想到铝并非天然金属,谢蕴只作简单的解释:“刘翁可将其视为黄金白银的同类物。” 刘蟾听了这话,立即取出自个儿怀中那块‘青砖’,摸着凉凉的‘铝箔纸’,仍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不管他怎么摸,这纸上的绿色与字都不曾褪去,竟是浑然一体的,不由得发出感叹:“这铝箔纸,想来又是贵霜帝国所造。” 谢蕴虱多也不怕痒了:“不愧是刘翁,又被你发现了。” 刘蟾抬起头,神情却变得严肃:“恩公莫要以为某是三岁小儿,恩公先前口中的二叔,是恩公杜撰来欺骗某的?” 谢蕴:“……” 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商啊! 谢蕴正打算寻一套措辞来自圆其说,刘蟾却已完成逻辑自洽:“海外存在贵霜帝国是真,谢氏族人到过贵霜帝国也是真,但那位族人归来之时,身上并非只有塑料袋,而是带回了一条前往贵霜帝国的商道!” 谢蕴:“…………” 刘蟾还在继续:“谢氏不想招惹麻烦,亦不想将商道公开与人分羹,所以,只往贵霜帝国贩卖大邺的物什,至于从贵霜帝国带回的东西,统统被谢氏藏于深山老林之中,以防备有心之人的觊觎!” 说着,那双已然看穿一切的眼眸灼灼地望向少年郎:“恩公,不知某说的可对?” 谢蕴冲他抿唇一笑。 ——话都让你给说完了,不对也都对了。 刘蟾看着少年这努力想掩饰一切的心虚笑容,暗松一口气,随即往少年身边挨了挨,压低声线:“恩公放心,某绝不对外多说一个字。” “刘翁不说是对的。” 谢蕴掰了半块压缩饼干递给刘蟾,一边又透露:“就在半年前,谢氏负责带队前往贵霜帝国的族人不幸身亡,连船带十几个奴仆都沉入大海,现如今族中已无人能寻到贵霜帝国。” 刘蟾听懂少年的话外音。 这是提醒他,亦是一种警告。 前往贵霜帝国的商道已断,如若他对外宣扬此事,最后遭殃的,除了谢氏就是他这个告密人。 刘蟾又瞅向手里的半块糕点,按照少年所言,谢氏族人最后一次从贵霜帝国回来,距今不会少于半年,可这糕点却不曾发霉长毛,味道亦是香酥可口,何其的古怪! 心中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刘蟾也问出口:“那贵霜帝国的食物,可是比大邺更耐储存?” 谢蕴如实道:“与食物无关,是储存方式差异。” 某招财猫的眼睛亮了,举一反三:“可是与这铝箔纸有关?” 这个猜测却被否决。 怕刘蟾无法理解现代术语,谢蕴主动换成古代语:“铝箔纸包好糕点后,会抽光袋中空炁,于人而言,空炁为蜜糖,然而对食物来说,遇上空炁便意味着走向腐烂变质。” 空炁这玩意儿,刘蟾也有所耳闻。 幽州那个信徒颇多的天师道,不就天天宣扬空炁入体修炼? 但从少年郎口中听到‘空炁’之说,刘蟾还是讶异的,再看少年神态如常,‘空炁’二字不过信手拈来,他心中不免生疑—— 莫非,贵霜帝国便是天师道所言的世外之地? 心潮涌动之际,眼前却出现一只手。 谢蕴看刘蟾两眼发直,怕这只招财猫接收超纲信息过多导致宕机,到时候,江主任还不揍死自己,她只好替人招魂:“刘翁?刘翁!” 刘蟾回神,不忘为自己找由头:“某只是在想,这糕点食半块就可抵一日的饥饿,又便于储存,若军中粮草皆换作此物,怕是天下再无可敌之师!” 要知道,如今打仗,一直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就说此次围住珩阳半月有余的叛军。 王琮十日前就遣信使去州府向徐州牧请求发兵,未曾想,兵是集起来了,粮草却没凑齐,周边城池更是跟着按兵不动,后来粮草好不容易备好,那头上万民夫才推着辎重车出发,这边珩阳就城破了。 “如若当时准备的粮草是此物,那就没民夫什么事了。” 如此轻便的糕点,士兵只需随身携带,再日夜疾行三百里,不出五日就可抵达珩阳城外。 这样一算,竟是足足缩短了十二三日的行军。 打仗,靠的不就是兵贵神速? 有时候,击败一支百万雄师的,不一定是敌军将领的足智多谋,恰恰是己军无法及时送到前线的粮草辎重。 再看向手中的糕点,刘蟾感慨颇深:“有粮如此,何须征发十万民夫!” 谢蕴想说—— 那你是没见过毛子家的大列巴。 二战时,一条灰不溜秋的大列巴,可抵十人一天的口粮。 而且,那玩意儿还极容易做。 就算是在古代,也可以一比一的复刻出来。 谢蕴才吃两口压缩饼干,远处传来一阵马匹尖锐的嘶鸣,她刚抬头,陈二狗也拖着魏老五面色泛白地跑来:“小郎君!有、有追兵!” “什么追兵!”魏老五皱眉,很是瞧不上陈二狗这副畏缩样:“明明是一户带着几个健仆逃难而来的富贵人家!” 第36章 陈郡姜氏 谢蕴把视线投向魏老五:“你看清楚了?” “自然。”魏老五点头,又粗声道:“哪有追兵会带着马车,那一行人瞧着颇为狼狈。” 他不像陈二狗整日混迹乡野,仗着力气大,农闲时总去那些乡绅家中干活,见得多了,也就能从出行阵仗来判断这户人家是福是贵。 “听那打头健仆的口音,倒像是樊城人。” 魏老五与陈二狗本是去小解的。 若非陈二狗胆小怕事,他必然还要上前探查一番。 正说话间,后方流民中出现一阵骚乱。 ——是那群人过来了。 意识到这点,谢蕴将糕点揣怀里,才起身,两个骑着高头骏马、劲装带血的男子也进入众人的视野! “我等乃陈郡姜氏部曲!有贵人到此,尔等庶民速速离去!” 谢蕴:(;?_?)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呢? 就像你好不容易才把残破的房子收拾干净,忽然来了一伙人,不但卸了你家的大门,还告诉你,他们决定换锁,勒令你立即马上搬走! 况且,附近也就这一块平地。 如果他们把地让出去,只能继续赶路。 “竟是陈郡姜氏……” 谢蕴听到身旁刘蟾的轻喃,侧头看向他:“刘翁知道姜氏?” “如何不知?”刘蟾面色有些凝重,这会儿,也顾不上去深究谢氏子弟为何不知陈郡姜氏,只如实相告:“如今的樊城郡守,正是出身陈留姜氏的姜冲,此人素有才干,只是为何——” 话未说完,那边就发生意外。 有婴孩的啼哭声让马匹失了控。 随着马蹄上扬,马车内响起女子的惊呼,那赶车的部曲强行拽住暴走的大黑马,怒目看向路旁抱着婴孩的流民:“若是贵人有个好歹,尔等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另外七名部曲也长刀出鞘。 一时间,流民纷纷跪地求饶。 谢蕴微拧眉头。 一道沙哑却略稚的女声从马车内传出来:“阿二,不可无礼!” 那被唤作‘阿二’的部曲,再转向车厢,已恢复往日的恭敬,“女郎教训的是。”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阿二’的认错得到缓和。 【看来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的一帮人。】 谢蕴心中有了这个认知,也不再盯着来人,正欲去前面寻江主任,那个俯身在车厢旁的阿二直起腰,冲着路边流民高声道:“我家夫人问,这一路上的长草,可是尔等所清理?” 然而,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见一人抬起头来。 阿二张嘴欲再问,一道怯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大人,可是这草除得有不对之处?” 那是一个长得像瘦猴的穷困庶民。 矮小,衣衫破旧,一双草鞋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而他旁边那个大高儿,虽同样的柴瘦,却眼大如铜铃,不太合身的短布衫,衬得他愈发蛮横。 阿二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两人身侧的少年身上。 哪怕同样穿短打衫,那白净的肌肤,还有气质都截然不同。 阿二喝问:“尔等又是何人?” “小的,小的是珩阳县陈家村人士。” 那小个子微佝着腰,虽生得尖嘴猴腮,却一副老实相:“旁边这是我表兄,魏家坡的魏老五,至于这位,这位……” 谢蕴耷着眼睑,主动接过话:“我是他俩的表弟。” 陈二狗:“……” 魏老五:“……” 阿二皱眉,显然还对三人的关系存疑,还欲再细究,马车内又传出自家女郎的叫唤:“阿二!” 等那阿二转头去与车内的人说话,谢蕴透过那微撩的布帘,看到了两抹白色,是那种披麻戴孝的白。 未等谢蕴细瞧,阿二手上就多了个布袋,他放下布帘,再次充当传话筒—— “夫人与女郎感念尔等除草辛劳,特将这一袋胡饼赐予尔等!” 话落,地上的流民却无反应。 这次不仅是阿二,连其他部曲都心生提防。 明明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民,面对贵人施舍的饼食,不说一哄而上地争抢,怎么也不该这般平静。 就好像……他们在顾忌着什么。 与其他部曲一样,阿二握刀额左手,拇指抵上了刀柄。 然而,锋利的佩刀才推出半寸,不远处的小个子一个趔趄,连带着那大高儿,俩人越众而出。 对上八名部曲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陈二狗愈发的局促,没工夫去揉被小郎君踹疼的屁股,只讨好地迈着小碎步上前:“这一路走来,大家伙儿吓得不轻,大人若信得过小的,把这袋胡饼交给小的,小的分给众人,您看行吗?” 阿二的注意力,却落在两人的手上:“你二人是珩阳出逃的重犯?” 话落,再望向两人,已然多了一份杀气。 另有四名部曲悄然堵死两人的去路。 陈二狗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嘴上解释:“大人明鉴,小的绝对是良民,这镣铐,这镣铐是珩阳王县令征发我等守城时给戴上的,后来城破了,小的们找不着开锁的钥匙,才不得不如此上路。” 说着,他用胳臂肘捅了捅魏老五,催促道:“你快告诉大人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魏老五一脸不耐烦,却不似陈二狗那般惧怕这些部曲,真正凶顽的那只鬼,正在后头盯着他们呢,“若非那张铁匠也死在城头上,老子何须与你这杀才日日拴在一块儿!” 这番埋怨,变相证实了陈二狗的所言。 陈二狗正欲再讨要那袋胡饼,毕竟这是小郎君想拿到的东西,然而,他才张嘴,却被人捷足先登:“大人,我这俩表哥好吃懒做,除草的事,跟他们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切不可被他们糊弄了去!” 看着已到跟前的少年郎,陈二狗、魏老五:“???” 少年却没瞧他们,朝那些部曲一拱手:“山道上的草,是父老乡亲们一路辛苦的成果,若大人信得过,我愿替大人将这些胡饼分发下去。” 果不其然! 阿二面色好转,他就猜到那俩是偷奸耍滑的货,相较之下,这少年郎要顺眼的多,他将布袋扔了过去:“每人一个,现下就分!” 第37章 什么仇什么怨 谢蕴拎着一袋胡饼,转头望向地上的流民:“夫人仁善,赏了大家果腹之物,现在大家到边上来排队领取。” 最先抬起头的,是那搂着婴孩的妇人。 她看到少年寻了块石头坐下,小心翼翼之余,也生出一点希冀:“小郎君,这饼真的可以给我们吗?” “当然!”谢蕴将袋子放在了地上,“夫人说赐给你们了,必然是不会再要回去。” 然而妇人却没上前。 她抚着怀里孩子头顶的胎毛,依旧有所顾忌。 其他流民,亦与她有着相同的心思。 那草毕竟不是他们除的。 他们不但没帮忙,还跟着蹭了一路的便宜。 但遣人除草的少年郎不曾对这些陌生人如实相告,他们亦不敢多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是亲眼见过这少年杀人的,况且,他们还要依仗对方走出这一片山林呢。 谢蕴先前猜到这群跟着他们的流民都是‘老实人’,但没料着他们会这么老实。 就在阿二等人侧眸瞧来之际,谢蕴也从袋中取了几张胡饼,起身过去,一一塞给那妇人与她周遭的流民:“接下来还要在山林中十几天,现在多攒一点口粮,后头才能继续走下去。” 妇人身边,一个白发苍苍、瘦如柴骨的老者攥着胡饼,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敢问小郎君,此路是去往何地?” 这是不知道目的地就跟着他们瞎走一通。 但谢蕴心里很清楚,不是古人心大,而是他们别无选择了。 所以,谢蕴也实话实说:“出了这片山林便是青州与徐州的交界地,老丈若想前往雒京,到时再走官道即可。” “那小郎君呢?”那妇人跟着问。 她污着一张消瘦的脸,目光却是澄澈的:“小郎君可是也要去雒京?” 这个问题,对谢蕴来说并不好回答。 谢蕴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但这种不靠谱的答案,只会引起旁人内心的恐慌,然而她尚未回答,身后传来了男子的盘问:“你怎知这条山道的尽头是青徐两州的交界地?” 谢蕴拿着胡饼回头,看到了阿二那双有点危险的眼眸。 按刘蟾那意思,这条山道是世家用来搞走私的。 寻常老百姓自然不会清楚其中玄机。 就像没察觉到阿二的起疑,谢蕴转过身继续分饼,一边回答:“我姨父在王县令府上做管事,我们在东林郡吃了闭门羹,如若折返去樊城也怕再遇上叛贼,姨父就说,可以走这条山道试试看。” 阿二右手离开了佩刀,神色跟着缓和,“你们不去樊城是对的,现下樊城外四处都是叛军。” “那些叛军可是还想攻打樊城?”陈二狗凑了过来。 阿二瞥他一眼,本不欲理会,但看少年正任劳任怨地分饼,他还是卖了少年这个面子:“那些叛军嚷着要找什么无极丹,还逼迫郡守交出珩阳谢氏族人,依我看,那无极丹不过是他们随口捏造拿来攻城的由头!” “无极丹?”陈二狗被勾起了好奇心:“大人,何为无极丹?” 阿二冷冷一笑:“我若知晓,还会在此处?” 陈二狗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羞恼,狗腿地赔笑,然后拽着魏老五去边上。 待少年分完胡饼,陈二狗见那些部曲都坐在地上休整、没再盯着他们,立即来到少年面前:“小郎君,你说那珩阳谢氏是不是真有无极丹?无极丹,这名字一听就是宝贝!” 同是珩阳人,当然不能错过任何关于珩阳县的八卦! “那些叛军会盯上珩阳县,是不是就为了谢氏的这个无极丹?” 陈二狗越说越觉得自个儿是遭了无妄之灾! 无极丹编造者·谢蕴瞅陈二狗一眼,做出科学的分析:“那些叛军攻打珩阳,难道不是因为珩阳的富庶?” 陈二狗挠着打结的乱发:“要是没无极丹,也许——” “没有要是,”谢蕴折叠了那只布袋,也打断他:“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无极丹。” 魏老五浓眉微蹙:“小郎君为何如此笃定就没有无极丹?” 谢蕴将针脚细密的棉布袋塞到怀里,挑眉反问:“那个跟你说山里有狼群的人,他会不清楚山里到底有没有狼群?” 陈二狗:“……” 所以—— 谢氏有无极丹,是小郎君告诉叛军的?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论阴险,还得是小郎君啊! 魏老五反问:“那要是山里真有狼群呢?” 谢蕴: (¬_¬) “一座山头那么大,那人怎知山里一定没有狼群?”就说他们村的后山,他跟着自家堂伯在里头打了那么多年猎,也不能拍着胸脯说一定没狼。 “小郎君是在跟你说狼吗?!”陈二狗被魏老五的一根筋给蠢到了,一边忍不住提醒。 魏老五:“不说狼,那为何要提狼?” 陈二狗:“……” 谢蕴:“……” 谢蕴可不信叛军会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无极丹去攻打樊城,她当初把祸水往谢老太身上引,就是考虑到樊郡‘家大业大’,不是叛军敢招惹的。 除非樊城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就像那‘阿二’所说,无极丹不过是一个筏子。 想起自己方才瞧见的那一角孝裙,又结合刘蟾的话,谢蕴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带着猜想,她回去前面的休息地。 绕过那几棵巍峨大树,也瞧见某只招财猫正弯腰与江主任说着什么。 ——想来是在汇报后头那波人的来历。 “恩公回来了?” 谢蕴顾不上与刘蟾客套,径直跪坐到江主任身旁的草地上:“我怀疑,樊城郡守可能不太好了。” ‘不太好’三个字,也让刘蟾率先接腔:“恩公何出此言?” “我看到了他的家眷披麻戴孝。” 谢蕴稍稍坐直了身:“那些部曲形容狼狈,哪怕他们在见到流民之后迅速调整了面部神情,可是,衣衫上的血迹瞒不了人。”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倘若樊城一切如常,樊城郡守为何会让家眷冒险出城绕行这条山道?” 刘蟾听得心神不安:“除非……樊城也守不住了?” 第38章 结伴同行 可是,一郡之地,少说得有四五千人的兵力。 那群叛军的数目至多也就七八千。 怎么看,樊郡都不像是守不住的样子。 若是没有勇武的都尉能杀敌,大不了当一回缩头乌龟,以樊郡的城墙之高,又占据天险关要,定然不会成为第二个珩阳县。 江主任忽然也开口:“能让一郡长官在此时将家眷冒险送出城,除了他再无相护之力,恐怕也是认定樊城会不安稳。” 这种不安稳出现的前提,往往是一地群龙无首之际。 “刘翁可知那位姜太守今年贵庚?”谢蕴侧头问一旁的‘百科全书’。 刘蟾擦着额角薄汗,一边作答:“去岁某随王令前往樊城给姜太守贺寿,那时姜太守已是艾服之年。” 艾服之年,也就是五十岁。 在人均寿命二十几岁、早婚早育的古代,五十一岁,已然是要当太爷爷的年纪。 所以,这位姜太守若在任上离世,倒也算不上一桩稀奇事。 只是如此一来,如果没一个镇得住场的二把手,在对待叛军这个问题上,樊城的文武官员怕是要各自为政。 而姜太守的家眷出现在此地,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预兆。 一旦樊城失守,那些叛军就能长驱直入。 先前从珩阳县逃往雒京的世家,怕是都要成为叛军的刀下亡魂。 这一刻,刘蟾无比庆幸自己选择跟着少年走山道。 只是—— 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路上会有另外一支队伍,还是一支人强马壮的队伍,刘蟾心中惴然:“要不,咱们在这里歇一日,让他们先行?”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即使刘蟾不说,谢蕴心中亦有这样的打算。 毕竟世家与庶民的关系,一如地主与农民的阶级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分开走,可以避免一些没必要的摩擦。 “让他们先行也好。”江主任也赞同这个提议:“就当是请他们为咱们先去探探路。” 然而,抱着这样想法的,并不止他们这边。 眼看日头往西,树林另一头的那支人马却没任何反应。 就像是……跟他们耗上了。 ——似乎也打算让他们先去开个道。 这个时候,就是看谁更‘狗’了。 如今上杨村村民不再缺粮,就算在山道上多停一天也不成问题,但那陈郡姜氏就不一定了。 在逃命路上,将一大袋胡饼分给素不相识的流民,虽是好心,却非明智之举。 当然,也不排除人家有足够的干粮和杀退闹事流民的资本。 谢蕴也记得那八个部曲的样子。 与陈二狗这些乌合之众,有着云泥之别。 作为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国防生,谢蕴一眼就看出那八人的身体素质极好,应该是姜氏部曲中的佼佼者。 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被委以护送太守家眷的重任。 但这些与谢蕴是没太大关系的。 无论樊城守不守得住,他们都要走这条路。 一行人耗到支锅造饭的时辰,谢蕴才发现自己又小瞧了古人的智慧。 拿到压缩饼干不过半日,那些村民已开发出各式各样的吃法。 有把压缩饼干扔到瓦罐里加水熬成‘粥’的,有将压缩饼干碾碎混着野菜烙成饼的,还有人,譬如陈二狗,用舌头舔几遍压缩饼干,再灌一竹罐的水,就着饼干香吃了个水饱。 瞧见陈二狗将那块湿漉漉的压缩饼干塞回怀里,谢蕴忽然就有点眼疼。 正打算去让眼睛‘透透气’,却发现那个‘阿二’正朝这边来。 谢蕴看到阿二的时候,阿二也瞧见了他。 阿二见着熟人,狠狠松了一口气,大步上前,一把将谢蕴拉去边上:“小郎君,你们队伍中那个做主的人,还请为我引见。” “大人有事?”谢蕴反问他。 阿二并未掩饰面上的那点凝重:“说来惭愧,此次我等奉命护送夫人与女郎前往北海郡,然……我等对此道实际并不熟稔。” 谢蕴:“…………” 所以,人家根本不是在跟他们耍心机。 想让他们先行,纯粹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走。 但谢蕴也非傻白甜,不是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让你们走这条路的人,难道没给你们一张舆图?” “本是给了的。”对着一个少年郎,阿二也没那么多顾虑,如实道:“只是出城后,遇上过几拨零零散散的叛军,那张舆图也丢失在路上。” “那你们应该去东林郡才是。” 东林郡太守不收流民,却不会将世家拒之城外。 阿二苦笑,面色也愈发晦涩:“小郎君有所不知,那东林郡太守与我家主人素来不和,又心胸狭隘,我等若自报家门,别说进城,只怕会被射死在城门口。” 这确实像那位东林太守会干出来的事。 谢蕴是亲身领教过的。 “现在轮到我问你。”阿二又将话头拉回正题上:“你们这支队伍里,是谁说了算?” 谢蕴站在风口,揣了揣小手:“那还得是我姨丈。” “你姨丈?” “对!” 谢蕴抬手,一指不远处那只正蹲在孙媪身边蹭吃蹭喝的招财猫,“瞧见没?那个,白白胖胖的,就是我姨父,我们这一行人里,数他最有头脑,最有文化。” 阿二转头瞅了一眼,又看看身边的少年:“你这姨父,就是你说的王县令府上那管家?” “那是!”谢蕴挺直了背脊,一脸的与有荣焉:“我姨父可是王令跟前的大红人,去岁还跟随王令去过樊城。” 少年这番话,经不住细细的推敲。 那位王琮王令身死殉城,他的心腹该随侍王家人左右,如何能在此地? 再看那男子一副不讲究的吃相,就差没用手去抓碗里的糊糊,士大夫最注重仪表仪态,尤其是岐川王氏,怎会容忍身边有如此粗鲁之辈? 所以,大管家是假,吃得这般白胖,十有八九是王府后厨负责采买的小管事。 不过阿二没去拆穿少年人好面子的谎言,只从善如流地拱手:“那就烦请小郎君为我搭个话。” 谢蕴也一拱手:“我这就去把我姨父请过来,大人稍候。” 第39章 司隶校尉之子 谢蕴把人请过去之前,没忘与刘蟾对一下台本。 得知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就是队伍里的‘头头’外加少年的‘姨丈’,刘蟾端着自己从路上拾来的小破碗,一时愣是没明白过来。 怕把人吓跑,谢蕴特意好声好气地解释:“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非我未及冠,也不会来这样麻烦刘翁。” 刘蟾扯了扯嘴角:“恩公这话说得,好像你再大点就能做主似的。” 谢蕴:“???” “要某说,这事还是得请示夫人。” 招财猫变得以江主任马首是瞻,是谢蕴没想到的,一个队伍里有两个声音,也就意味着队伍不好带了,特别是在这种紧要时候。 谢蕴只好先给某招财猫做思想工作:“刘翁还是不了解我阿母,她醉心于治病救人,一向是不管这些俗事的。” “再说,我阿母是女眷,若与外男交往过甚,回头传出去,怕是要成为整个雒京城的谈资。” 理,确实是这个理。 刘蟾身为岐川王氏的家生子,最是清楚不过那些规矩。 世家的夫人,甚少会与部曲产生交集。 更何况,还是别家的部曲。 越是高门第的家族,越是看重女眷的言行举止。 但刘蟾也另有一番见解:“既然那陈留姜氏只是想与我等同行,恩公何不将自己出身珩阳谢氏的事告知他们以示亲近?” 世家门阀之间,大多是守望相助的关系。 “若他们知晓了恩公与夫人的身份,待走出这片山林,恩公大可以请他们派遣人手护送着回京。” 谢蕴不说,自然是因为她和江主任就没真打算回去雒京。 她不是原来的谢蕴,江主任也不是原来的江箬娘,她们回去谢家,除了失去自由再无任何的意义。 刘蟾又道:“据某所知,这陈留姜氏与谢氏并无旧怨,往上数两代指不定还有亲缘在,因此,恩公不必惧怕他们会生出谋害之心。” “刘翁以为,我惧怕的是他们吗?” 刘蟾从中听出了难言之隐,不由得望向少年郎:“恩公何意?” 谢蕴卖了个关子:“刘翁难道不奇怪吗?谢氏那样的士族,不会缺伺候的仆人,为何我与家母身边却只有俩老仆?” 有些话刘蟾从未问出口,不代表他心中没有疑虑。 只是连日来的辛苦赶路令他无暇再他顾。 如今少年主动提及,刘蟾也想起一件事来,少年曾说过,与族人约好在东林郡汇合,那日在东林郡城外,但凡少年胆子大一些,肯赌上一把,或许就能让族人出城来接人。 结果少年却选择掉头走人。 可这个都能剖人肚腹的少年,真的胆小吗? 刘蟾才生出这样的困惑,少年郎就给出了答案:“不瞒刘翁,我父,正是谢氏现任家主,司隶校尉——谢轸。” “哐当!”那只小破碗掉在了地上。 刘蟾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想过少年是谢氏某房的庶子,或者其它旁系族人,唯独没往谢氏的嫡脉上猜。 作为王府的管事,他没少与珩阳县的世家打交道。 这些年,他从未听说那位比两千石的谢校尉还有个儿子。 少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开口:“因我出生在北方的幽州,自幼体弱,有云游道人曾言我活不到十岁,家中为佑我平安,便按照道人留下的办法,将我充作女郎来养。” 谢家嫡系有个女郎,刘蟾倒是知道的。 王琮才调来珩阳县那会儿,王夫人弄了个赏花宴,邀请名单上就有那位谢校尉的妻女,只是对方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前来,王夫人因为此事颇为不悦。 刘蟾只隐约记得,当时王夫人说了句不怎么中听的话。 自那以后,但凡王夫人设宴,再没邀请过那位谢校尉的妻女。 “想必刘翁也是知道司隶校尉谢轸被换妻之事。” 这话刘蟾有些不好接,只含糊其辞:“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如何当不得真。”少年勾唇,“当年谢氏从幽州归来,我那位表姨母可是在谢家门口大闹,直言我母亲用棍子敲晕她、自己上了花轿,那时候,她是真想让谢氏休了我母亲、改迎她这个寡妇入门。” “一面之词,怎可轻信。” 虽说点评他人家事实属无礼,刘蟾还是忍不住为那位夫人正名:“某这几日有幸与夫人同行,夫人品行高洁,又医术卓越,已胜过无数世家宗妇,岂容那等蛮妇胡乱攀咬!” 谢蕴看他义愤填膺,也不去管他是做戏还是真心抱不平,只继续道:“她说得倒不尽是假话,我母亲确实是代她出嫁,却是为江家人所迫,我母亲嫁进谢家,未曾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也是真。” 刘蟾自觉自己不该再听下去。 然而他才张嘴,少年已扔出惊天大雷:“我母亲一直不得祖母与父亲的喜爱,就在离开珩阳县前一晚,阿母意外得知祖母竟想让我父停妻另娶世家贵女。” 所以,少年母子会与族人走散,也许本就是一场预谋。 刘蟾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抬手去擦额头,少年平静的声音又响起:“都说世家是相互勾连的,若陈留姜氏知晓了我祖母与阿父的心思,刘翁你说,他们是继续厚待我们母子,还是在接到我父回信后,趁夜摸进房将我阿母吊死在悬梁之上?” “倒也不至于此。”刘蟾试图劝慰少年。 花开并蒂,在世家之中不罕见。 更不失为一桩美谈。 少年显然也猜到他的意思,没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我母亲不会给人做小,我亦不许另一个女人与她平起平坐。” 说着,少年再次看过来,眉眼带着一份烂漫:“刘翁只需记住,敢欺我阿母,不管是谁,我弄死他。” 刘蟾:“…………” 阿二等了许久,久到有半柱香的工夫。 正当他以为少年的姨丈不想让他们跟随、准备当面去问一问之际,少年就笑吟吟地过来:“大人,我姨丈说了,他愿与你们同行。” 第40章 招婿 阿二不由得望向少年身后。 不远处,那白胖的中年男子正冲他含笑挥手。 阿二也有疑惑:“既是如此,小郎君,令姨父为何不一块儿过来?” “我姨丈说他这两日上火,嗓子疼。”谢蕴答得面不改色,“姨丈特意交代了,大人若有什么安排,不如先说与我,我再帮您转达给姨丈。” 若换个人来说这番话,阿二必要认定对方有意拿乔。 然而,眼前的少年钟灵毓秀,瞧着就讨喜,比起那个不知深浅的王府采买小管事,他的确更愿意与这少年打交道。 阿二有理由怀疑,少年去了这么久,是为他们与自家姨父有所斡旋。 如此一想,难免更亲近少年。 “行,那我就跟你说。”阿二又将少年给拉去一旁。 都是头一回走这条山道,阿二没再浪费口舌打探路况,只告与少年——希望接下来可以尽快地赶路。 谢蕴扭头,看了看那些用完饭在收拾的村民,如实相告:“大人都瞧见了,我们这里多老幼妇孺,脚程怕是不会太快。” 谢蕴也捕捉到阿二眉宇间的愁绪:“可是大人们此行定有期限?” 见少年眉目清朗,阿二跟着卸下心防,“实不相瞒,此番我等奉命护送的夫人,正是我家主人的独女,至于车中女郎,则是夫人与北海郡郡守刘恒之女。” 谢蕴决定与他们同行,便是想借陈留姜氏的关系进入青州的北海郡。 与北海郡郡守的夫人与女儿搭上线,实属意料之外。 既是如此,谢蕴倒不介意卖他们一份人情。 “我姨丈倒是能绘出此山道,大人们若着急赶路,过会儿我就请我姨丈绘制一张舆图,晚些给大人送过去。” 至于那只招财猫,谢蕴是没打算出借的。 慷慨过头,就是拿自己去堵漏。 谢蕴可不想做了好人,自己却走失在深山老林之中。 阿二听到少年说肯绘制舆图给他们,心中对少年愈发的高看,外带一丝感激,要知道,舆图之珍贵,哪怕只是一条山道的舆图,若能传承下去,那也是家族独一份的财富。 他形容一肃,冲着少年郎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小郎君深明大义,令我心折,倒是我先前言行失状了!” 谢蕴知道他是指分发胡饼之事,“大人何必如此较真。” 大家是要做好朋友的。 心胸宽广如她,怎会没有这点格局。 谢蕴主动伸手扶起对方:“我知大人那是率性之举,并非轻视于我,还请大人放心,最晚半个时辰,我定将舆图送至大人手上。” “什么大人!”阿二再开口,少了客套的疏离:“我不过陈留姜氏之部曲,小郎君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二哥即可。” “那二哥也不要再唤我小郎君。” 谢蕴一咧嘴:“我姓谢,单名一个蕴,二哥以后就喊我小谢。” 聪明伶俐的小孩,谁会不喜欢? 阿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那二哥就回去静候你的佳音。” “必不让二哥失望。”谢蕴亦给出承诺。 等阿二走远,某只招财猫才兜着手溜达过来:“某看恩公与那部曲聊得颇为投机。” 谢蕴纠正了他:“什么部曲,那是我二哥。” 刘蟾:“???” 对谢蕴来说,当务之急,便是绘制舆图。 她回到马车旁找江主任要水性笔,至于纸张,选择用羊皮来代替。 江箬看到女儿将马车里唯一一张保暖的羊毛垫裁坏一角,并未出言阻止,只是趁着柱子在睡觉,拿话问女儿:“方才你又吓唬那只猫了?” “我就跟他谈谈心,分享分享秘密,怎么能算是吓唬。”谢蕴一边裁羊皮,一边为自己辩白:“有些事,迟早要给出解释的,倒不如现在就告诉他,这会儿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了他还能一起打打掩护。” 话落,脑壳儿也挨了一记拍。 谢蕴捂着额头,一脸的委屈巴巴:“您又不打招呼就动手!” “告诉你,让你好有机会躲开?” 江主任一语戳穿她的小心思。 谢蕴轻轻地撇嘴。 江箬瞧着这个小促狭鬼,连日赶路的疲惫,在这一刻逐渐散去:“若是能定居于青州,倒也不算太坏。” “是不算坏,”谢蕴卷起一小张羊皮,连带着那支水性笔:“但前提是,先抱住一条足够粗的大腿。” 阿二再回到歇脚地,恰好瞧见阿大将一碗熬好的药递进马车。 不多时,车厢内传出一阵压抑的重咳。 阿大余光瞥见归来的兄弟,当即开口告知:“夫人,阿二回来了。” 待阿二近前,一道略显气喘的喑哑女声隔着帘布传了出来:“那些百姓可答应为我们指路?” 阿二恭敬地俯首作答:“禀夫人,那群百姓的领头人,恰是先前分饼的少年姨父。” 随后,也将少年愿奉上舆图之事一并说了。 “那位谢小郎君,虽出身乡野,却是品性高洁之辈,他已许诺属下,晚些便将舆图送来。” 马车内,再次响起咳嗽声。 良久,一道有气无力的吩咐才传出来:“待少年来了,阿大,你取一匹锦缎赠与他。”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阿娘——”隔着马车布帘,是年轻女郎担忧的叫唤。 阿大与阿二互视一眼,未再在马车旁久待。 待走出一段路,阿二才流露出担忧:“夫人病得如此重,我怕……”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阿大打断:“不管夫人的身体如何,我等既然奉主人遗命将夫人母女送回北海郡,那就要好好完成差事。” “至于旁的,不是你我能随便置喙的。” 与此同时的马车内。 双眼红肿的少女梳着垂云髻,不过十四五岁,一袭素裙衬得她面容愈加清婉,她不停为一旁快咳出心肝的妇人抚着背:“阿娘你先喝药,喝完药就好了。” 姜氏握着女儿纤细的皓腕,好不容易止咳,慈爱又愧疚的目光也落在少女那张小脸上:“我家杳杳勿忧,待回到北海郡,阿娘就为你招婿。” “招一个比你小上两三岁的郎婿,即使阿娘不在了,亦不教他欺负了你去!” 第41章 刘氏女 小名‘杳杳’的少女鼻子一酸,牢牢回握母亲发凉的左手:“阿娘不要讲这种傻话,大夫都说了,您只是天冷犯了喘症,不会有大碍的。” 姜氏摇了摇头,面上亦是病态的潮红:“阿娘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如今你外祖父病故,陈留姜氏也会有新的家主,往后怕是再也指望不上。” “阿娘……”少女眼角有了泪光。 “终究是阿娘对你不住,没能为你留下一个能护你的兄弟。” “阿娘莫要再多想,喝了药好好睡一觉。” 姜氏没饮药,只重提招婿之事:“阿娘都想好了,不需要世家大族,门楣没落的庶族是最合适的,如若他与族人有龃龉那就更好了,这样一来,他与你成婚后不得不倚仗刘氏,必然不敢轻待你。” 少女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刺激病中的母亲,但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已落入姜氏的眼中。 姜氏抬起削瘦苍白的手,轻抚女儿鬓发:“阿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在大邺,除非无子,否则女子不得招婿入赘。 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会着急回北海郡。 她这条命,必须留到那个时候。 只有为女儿除去后顾之忧,她才能安心地闭上眼。 望着眼神决绝的母亲,少女心中愈发不安:“阿娘,只要你好好的,我无需招婿——” “难道你真愿意听从你父亲的安排,嫁与一个耄耋老者做续弦?”姜氏打断了女儿的话,眼眶微红,“即使你点头,阿娘也不会答应!” 说到最后,已带出几分恨意:“你不招婿,难不成要将刘氏家业让与那外室之子?” 那贱婢当年害她伤娠,失去了腹中已成型的嫡子,如今她命不久矣,如何能放那对母子继续逍遥自在?! 她家杳杳最是懂事孝顺,如若她这个做母亲的再不为她筹谋,只怕等她一下葬,那些豺狼虎豹便要将杳杳送与人糟蹋。 她这一辈子已被刘恒毁去,怎能让女儿步她后尘? 近两年刘恒不是处处为那贱婢之子造势、想让他的庶子举孝廉出仕吗? 姜氏摸着女儿发髻,心中已有成算—— 毕竟十几年的结发夫妻,自己‘帮’他这一回又如何! 作为岐川王氏的管事,刘蟾的能力毋庸置疑。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他就绘好了舆图。 这图非他所有,因此少年向他讨要他给得异常痛快,只是将羊皮交予少年时,那支少年口中的水性笔被他‘遗忘’在了袖袋中。 谢蕴没去计较刘蟾跟她耍心眼昧下水性笔的事,与江主任打过招呼就去送舆图。 才绕过那几棵大树,谢蕴便看到了阿二。 阿二显然也在等着她。 两人一碰面,谢蕴就递上舆图:“二哥是见过另一张舆图的,看看这张可有绘错之处。” 阿二虽说看过两回主人交予阿大的舆图,可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会儿,瞧着手里的舆图,根本不清楚两者是否有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阿二决定把压力给到别人:“小谢稍等片刻。” 说完就攥着舆图,大步去寻那边喂马的阿大。 谢蕴见状,干脆找了个地儿蹲着休息。 注意到脚边多狗尾巴草,她随手拔了几根,循着记忆里现代姥爷给她编小动物的手法,开始捣腾起来。 “这是兔子?” 谢蕴正瞎编得起劲,一道软软的女声响起在耳边,她扭头瞧见的,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姑娘。 瞧着比她如今这具身体大上几岁,搁在现代也就一初中小萝莉。 离得近了,谢蕴还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中药味。 因为她的目光停留过久,小萝莉有些不自在,却仗着有帷帽做遮挡不曾掩面而逃,只是又开口:“先前那只装胡饼的布袋,可是你拿走了?” 原来是来还袋子的。 谢蕴先前是看那布袋做工细致,想着哪天穿回去能拿来做传家宝,既然人家来讨要了,她只好物归原主,从怀中取出递给小萝莉。 结果,人小萝莉没接。 谢蕴一瞧布袋,也没弄脏啊,更别说异味了。 “你不要?”谢蕴试探地问了一句。 刘媣没想到这个少年郎居然将自己缝制的布袋贴身收藏。 若被阿母发现,怕是要牵累这少年郎。 但她很清楚此事不怪少年。 这少年郎并不知晓这袋子是出自她之手。 就在谢蕴以为对方不打算要了的时候,小萝莉伸手取走布袋,还轻声交代:“你莫要告诉别人,你拿过这只袋子。” 瞧着对方这副慎重样,谢蕴应允:“行!” 至于原因,谢蕴没有多问,一看就不是啥好事。 小萝莉转身欲走,左脚才迈出又停下来,她折返冲谢蕴一欠身:“舆图的事,多谢。” 不等谢蕴接话,对方已扬长而去。 看到小萝莉踏上马车,谢蕴倒没惊讶。 毕竟她早就猜出对方的身份。 谢蕴想抱北海郡那位太守的大腿,与人女儿是没多大关系的。 甭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分寸这东西还是要把握好。 如今她是‘男儿身’,还是个乡野小子,在人姑娘面前献殷勤,一个弄不好就是性骚扰,回头那位刘太守还不得活剥她的皮。 将手里四不像的狗尾巴草扔一旁,谢蕴正打算做套舒展运动打发时间,一道消瘦的身影迟疑地走过来:“小郎君。” 谢蕴回过头,是那个带着婴孩的妇人。 或许是吃了一张饼的关系,妇人面色较之昨日好上不少,但她依旧那么小心翼翼,举止间的局促,也让谢蕴主动询问:“你寻我有事?” 妇人张了张嘴,愣是没吐出话来。 然而,在少年那双温润眼眸的注视下,她捧着襁褓的手不再发僵,也找回自己的声音:“妾就是问问,小郎君何时启程?” 这些流民与上杨村村民不一样,他们没有足够的口粮。 意识到这点,谢蕴也回答:“歇一晚,明早出发。” 妇人明显松了一口气,面上难掩感激之色,谢蕴才目送妇人离去,阿二也拿着舆图过来。 得知舆图的大致走向没绘错,谢蕴就不打算再久待。 阿二却唤住她:“你先等一下!” 谢蕴扬眉:“二哥还有事?” “是我家夫人,欲赠你一匹锦缎。” 说着话,另一名部曲也将锦缎送了过来。 第42章 钱货两讫 一匹锦缎在当下不可谓不贵重。 虽然原身长年居于后院,但因着不得宠,母女俩到手的月钱有限,若是有点小痛小病,常常需要江箬娘与孙媪一块儿做绣活来补贴‘家用’,所以,谢蕴对当下的物价多少有了解。 自从前两年那位孟太师滥铸五铢钱,导致了货轻而物贵、钱不值钱,如今民间又开始流行起物物交换。 谢蕴再不熟悉面料,当她将锦缎抱到怀中,也看出这锦缎非凡品,等入了青州,估计可以换到至少十车的黍米。 至于那位刘夫人为何赠送她锦缎—— 谢蕴不是傻子,怎会不知对方想与他们这群庶民‘钱货两讫’的心理。 如果太守的大腿抱不上,与姜氏部曲交好也是可以的。 况且,阿二待她一直很不错。 谢蕴一手搂着锦缎,另一手伸到腰际,将挂在腰带上的一截小竹筒取了给阿二:“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二哥,我阿娘略懂医术,这是我向她讨来的药丸,还请二哥收下。” 阿二接过竹筒,谢蕴也简单讲了药的用法。 “里面装的藿香正气丸,专治呕吐、腹泻还有中暍头痛,若二哥有不适,每次取八小粒吞服,一日不可超过三次。” 这年头,不是谁都请得起大夫。 寻常百姓的家中,或多或少备着一些草药。 有那讲究的人家还会把草药磨成粉,制成药丸便于随身携带。 阿二以为少年给自己的便是这种草药丸,但礼轻情意重,他将小竹筒收到自己怀里,冲着少年一抱拳:“小谢兄弟,它日若再见,你我二人定要好好叙一番旧!” “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蕴咧嘴一笑。 待少年离去,一旁阿六才出声:“你怎么对这乡下小子如此客气?” 其实阿二自己都觉得奇怪。 平日里,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和善之人。 阿二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与少年接触的过程,最后看向阿六:“因为他长得好?” 阿六:“……” 不过—— 那少年生得风度翩翩确为事实。 举止之间,也没有那股乡野庶民的小家子气。 即使是再精明老成的黔首,得了太守夫人的赏赐也会诚惶诚恐,而那少年呢,拿到锦缎以后,甚至都没多摸两下,仿佛他抱的并非价值百贯的缎子,而是一株才从地里拔来的大白菜。 那般的从容淡定,如果不是见过更好的,那就是不知锦缎的稀有。 只是,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锦缎更为名贵的布料? 阿六啧了一声。 莫非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也亏得他没到夫人跟前,不然怕是要有冒失之举。” 阿二却没赞同这番话,望着谢蕴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叹息:“若他真见了夫人,只怕比你我这等武夫更讨夫人喜欢。” 阿六可不信:“一个乡野小子,即使有些急智,如何能入夫人的眼?” 阿二侧眸望向了他:“你当真觉得小谢是个农家子?” 不等阿六回答,阿二就兀自往下说:“一路行来,你见过几个穿葛布鞋的庶民?其中又有几双葛布鞋是没打补丁的?你可还记得小谢那两个表兄,衣衫褴褛,草鞋都快被磨破,再想一想小谢的衣着打扮,可曾有一处破损?” 经由阿二一提醒,阿六才察觉了许多细节。 他就说好像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因为那少年郎着实不像一个逃难的流民! “我方才过去那边,又瞧见了四个拴镣铐的壮年男子。”阿二道:“然我先前观小谢那两个表兄,隐隐察觉他们对小谢多有顺从,似乎又有些畏惧,彼此倒不似表亲,更像是主仆。” 阿六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些壮年男子,实则乃犯事的家仆?” “恐怕八九不离十。” 阿二也道出自己关于小谢身世的猜测:“有一个在县令府上当差的姨丈,又使唤得起奴仆,即使不是珩阳县的豪强,也该是一户资产颇丰的商贾人家。” “你既知他在撒谎,为何不揭穿他?” “他隐瞒出身与我等此行并无利害干系,甚至还主动赠与我等舆图,所求的,也只是护住自己与家人的安危。” 别人给他们行了这么大的方便,他们何必给人找不痛快? 谢蕴送出舆图,下一步就是等对方先离去。 陈留姜氏确实没让她失望。 翌日一早,他们还在整理行囊,那边已策马出发。 几匹骏马从林间奔驰而过,紧接着是一架马车,谢蕴选了个不错的位置,避免自己吃一屁股的灰。 就在马车从她身旁驶过去的刹那,车窗前的帘布被掀起一角。 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谢蕴,与那朝外望来的小萝莉恰好对上了眼。 这会儿小萝莉没戴帷帽,谢蕴也看清对方的长相—— 圆圆的眼,圆圆的脸,肌肤白皙,让她一下就梦回扬州小笼包。 刚想叫江主任也来看一眼,小萝莉似是察觉她要喊人,双颊染上赧色,下一瞬,帘布就阻挡了谢蕴的视线。 谢蕴:(●??●) 随着马车过去,一匹高头大马也勒停在谢蕴跟前。 正是负责殿后的阿二。 “将夫人与女郎送回北海郡后,我等八人便会回兖州陈留,小谢兄弟若来陈郡,可前往郊外的姜家坞堡寻我,到时候,报我名讳即可。” 如果在青州找不着落脚地,辗转去陈郡不是不行。 土地公它官再小,也是一尊正神。 谢蕴冲马上的阿二拱手,行了一个拜别礼:“二哥此行多加珍重。” “保重!”阿二说完,便策马跟上队伍。 在这片滚滚尘烟中,某只招财猫也出现在谢蕴身旁:“若是恩公肯听某一句劝,与这陈留姜氏同行,不出十日便可入青州。” 谢蕴扭头,目光落在刘蟾那张故作深沉的脸上:“让我支开他们,不是昨日刘翁的提议吗?” 刘蟾:“…………” 那时候,他又不知道少年郎会跟姜氏部曲称兄道弟! 更不能未卜先知少年还能得来一匹锦缎。 谢蕴却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好了刘翁,等阿娘他们收拾妥当,咱们也该继续出发。” 第43章 窒息的母爱 陈留姜氏的队伍离去,也有一些流民紧追了上去。 比起谢蕴这个不知来历的半大小子,有部曲保护的士族家眷,显然更值得人去信任。 况且,这陈留姜氏还分饼给他们这些流民。 谢蕴瞥见后方所剩无几的流民,心中倒没太多想法,就如那些选择留在东林郡城外的上杨村年轻妇人,自己给不了他们承诺,自然也不该去谴责对方谋求更好的出路。 大家萍水相逢,各奔东西实属正常。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旁虽不再有茂盛的长草,却因为要翻越两座山头,不得不绕行路势相对平坦的半山腰。 这一日,赶路的队伍才算真正入了山道。 哪怕是在现代,要进入这样的深山,护林员都会携带猎枪。 现如今谢蕴身上的装备,除了电击棍就是手术刀,还有一把因为削树枝豁了口的老菜刀。 她倒是想从江主任那里再淘点趁手的家伙,趁着中途休息把亲妈拉到角落里,这样那样一说,江主任的回答却是没有。 谢蕴:(→_→) “您都不瞧一下就说没有。”谢蕴眼角余光觎向江主任的右手:“您该不会又想私藏着自个儿偷偷用。” 母女俩,再次开启互怼模式。 江主任‘呵’地一声轻笑:“我倒是想私藏,问题是,像小谢义士这样的扒皮,会给她亲妈这个机会吗?” 谢蕴:( ′? ??`) 没有金手指的那个,总是卑微的一方。 想到发生塌方事故的兵工厂,谢蕴忍不住问:“您真的只能拿方舱医院里的物资?” 这些日子,江箬不是没做过尝试。 然而,她的意念确实无法触碰到兵工厂的东西。 哪怕是取工厂外的一块石头也不行。 用她家小讨债鬼打游戏时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她的背包装满了,再想去捡装备,不管她怎么捡,东西都还在地上。 “难道需要升级?”谢蕴说出自己的怀疑。 虽然她不爱玩宫廷类手游,也知道这类游戏的套路,随着游戏人物的地位上升,游戏道具会不断解锁。 可江主任又说,脑海里从未出现名叫‘系统’的玩意儿。 该不会是因为兵工厂里的武器太超前,贼老天给江主任开金手指的时候,现场反悔只给开了一半? 一想到是这种可能,谢蕴难免有些灰头土脸。 不过,江主任嘴上说着没家伙什儿,还是取出了一针麻醉剂。 这东西谢蕴却不想拿。 方舱的药品储备,与三甲医院没法比。 像麻醉剂这样珍贵的药物,更是用一支少一支。 当初救柱子已经用掉一支麻醉剂。 江主任显然有着自己的考量:“山林之中多野兽,尤其是入冬前夕,该做的防备不能不做。” 就算谢蕴不开这个口,这麻醉剂江箬也是要给她的—— “这个剂量,放倒五百斤以下的野兽不成问题。” 瞧着还是没伸手的女儿,江箬又说了一句:“你不拿这麻醉剂,回头是准备让你妈这把老骨头去对付那些猛兽?” 话音刚落,手里的麻醉剂也被拿走。 谢蕴将针筒收到自己怀中,才嗡声开口:“什么老骨头,您现在正当年呢!” “蕴蕴。”江主任突然唤了她的小名。 谢蕴不解地投去目光。 江主任看着她,神情是谢蕴从未见过的温柔:“以前妈只顾着工作,对你忽略太多了。” 突如其来的煽情,反倒让谢蕴无所适从。 其实她从未怪过江主任工作忙。 如果江主任天天在家盯着她,她还怎么呼朋引伴地去公园挖笋,怎么在晚饭后溜去楼下陪大妈跳广场舞赚外快,以江主任爱干净的性格,更不可能允许她在自家浴缸里养钓来的小龙虾。 不管别人怎么看,江主任对她来说,一直是个合格的母亲。 至少,江主任没让她在父母的争吵中长大。 也没有在抚养权的问题上,将她当成累赘推给另一方。 在乎自己的工作,不代表就不爱自己的孩子。 而且跟江主任比起来,她无疑是幸福的,至少她的童年有母亲陪伴,江主任也在竭尽全力地照顾好她。 而江主任呢? 在福利院长大,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努力,远比她要辛苦得多。 或许曾经她不太苟同江主任在工作上的拼命三娘做派,但现在,随着自己长大成人,她才明白一个女人要达到与男人同等的高度有多不容易。 然而,女儿的支持,也无法抵消江箬内心对女儿的愧疚。 幸运的是,人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以后妈不忙别的了,就专心好好陪着你。” 谢蕴:“???” 虽然她自诩妈宝女,但日日与亲妈黏在一块儿,多少有些窒息了。 作为三甲医院的院长后备役,冷不防地穿到古代失业,江主任的心情,谢蕴还是可以理解的。 要强如江主任,遭遇事业的滑铁卢,难免把女儿当成唯一的慰藉。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谢蕴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等咱们找着地安定下来,您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再生个孩子玩玩。” 话才说完,便遭遇来自亲妈的铁砂掌! 谢蕴:_(′?`」 ∠)_ “您该不会还想着我那死鬼爸?”谢蕴在原主的记忆里掏了掏陈年旧货,发现那个谢轸与她亲爹竟有五分相似,甚至比她亲爸生得还丰神俊逸。 不愧是靠脸当上司隶校尉的男人! 也难怪原主死了丈夫的表姨在谢府门口撒泼打滚都要再嫁给谢轸。 谢老太让儿子去求娶裴氏女,原来这张脸就是底气。 第44章 病重 江主任心里究竟有没有惦记她亲爸,这种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话才出口,谢某人屁股上就多了个脚印。 与江主任同住屋檐下二十几年,谢蕴很了解自个儿的亲妈。 江主任要真忘不了她亲爸,肯定也是惦记她亲爸那一手麻醉的本事,毕竟她亲爸渣归渣,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 不过,当年她亲爸得知人医外科的江箬可以一人完成术中‘麻醉’、‘开刀’、‘缝合’等一系列操作、被业内称为六边形战士后,成功破防,专程从首都打电话来质问江主任,与他结婚是不是就为了偷师? 男人一旦无理取闹起来,那是相当可怕的。 只是—— 一山更比一山高。 江主任一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她亲爸的心理防线。 而江主任自学成才的并不仅限于麻醉专业。 就是不孕不育的疑难杂症,江主任大概也能说上两句。 这晚,因为没寻着平地,队伍不得不倚着半山腰的山道过夜。 山间的夜晚,是白日未曾有的寒风刺骨。 谢蕴考虑到陈二狗等人衣衫单薄,还是将那三床被褥借给了他们,与陈二狗、毛三儿等人的感激涕零不同,魏老五的表现有些反常。 一问之下,得知魏老五有意将自己与陈二狗的被褥给后方流民中那个带孩子的妇人用。 “那妇人身上的布衫破得只剩半截袖子,怀中孩儿也弱得很,若再吹一晚上的山风,怕是要不好。” 昨儿个还是作恶的匪贼,今天就要当乐山大佛,这样的反差倒叫谢蕴多瞧了魏老五几眼。 魏老五被看得不自在,却偏偏难得的乖顺。 谢蕴扭头,视线落到陈二狗身上:“你也答应这么干?” 陈二狗依旧是那副讨好样,“小的觉得一个妇人独自带着孩子挺可怜的。” 至于他和魏老五,夜里睡火堆旁即可。 “小的们好歹是男子,身体总比妇人来的强壮。” 既然两个被子的所有人没意见,谢蕴也就不再多言。 等魏老五腋下夹着被褥带上陈二狗去后头,马六与毛三儿却上前来,“小郎君莫要怪他俩多管闲事,魏老五这是想到他阿娘了。” 谢蕴摸驽马鬃毛的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了马六。 马六见状,忙又解释:“魏老五他爹死得早,是他阿娘又做绣活又给人洗衣裳将他拉扯大的,如今瞧着这妇人,他定然是想起自己幼年的经历。” 以魏老五的年纪来推算,他阿母应该也就四十来岁。 谢蕴:“他阿娘——” “死在了珩阳城破的那天。” 马六的回答,证实了谢蕴心中的猜想。 当日家破人亡的何止魏老五。 然而,这个世道,是不容许他们这些庶民伤春悲秋的。 谢蕴听懂马六的言外意。 她将目光投向后方,恰好看到那妇人搂着孩子朝魏老五和陈二狗磕头,就像魏老五说的,那件破败的布衫,已遮掩不住妇人嶙峋的躯壳。 再去看上杨村的老幼妇孺,其实并没好上多少。 即使没这场兵祸,百姓也因为连年干旱很久不曾吃过一顿饱饭。 谢蕴读过史书,知道古代民间少有‘丰收年’。 而造成这种百姓常年缺粮现象的,恰恰是统治阶层的剥削,以及世家大族对隐户良田的垄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封建社会的体制下,想让百姓填饱肚子,唯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提高粮食的亩产量。 谢蕴想到了后世的红薯还有土豆。 只不过,无论是红薯还是土豆都属于外来物种。 这两种在现代菜市场随处可见的粗粮,几千几百年前,却是南美洲独有的特产,而非亚欧大陆的粮食作物。 往日寥无人烟的山间,渐渐地,火光烛天。 去溪边打水的人也陆续回来。 于是,才搭好临时帐篷的妇人们,又开始忙着烧水。 也有那不讲究的流民,将脏兮兮的铺盖往某个背风处一摊,裹住自个儿就打起响鼾。 谢蕴回到自家升起的火堆旁,江主任将一把红枣塞给她。 她抬头问:“怎么还有枣子?” “葛氏摘回来的。” 江主任又道:“说是溪边有一棵枣树。” 谢蕴数了数手上的红枣,不多,也不大,一共十二颗,生得算不上饱满好看,咬在嘴里干巴巴的,搁在现代,估计就是十块钱三斤的下等枣。 但在山林里,能摘到这样的枣子,无疑是一种运气。 谢蕴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发现其他人都没枣,心中已然明了,估摸着那棵树上所有枣子都在她这儿了。 “甜吗?”耳畔,是一道示好的询问。 谢蕴偏头看到了葛氏。 葛氏捧着一堆干草,显然是才割回来的。 这会儿,葛氏黝黑的面庞上,挂着一丝温柔的关切,谢蕴有一种自己才五岁的错觉,但她还是点了头:“甜的。” 葛氏脸上的忐忑,瞬间转化为笑容。 望着葛氏与孙媪一块儿铺草垫,谢蕴与江主任道:“回头落户,要不就跟他们落到一处?” “想好了?” “嗯。” 谢蕴啃了半颗枣子:“大家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入了青州,人生地不熟的,抱团非常有必要。 既然决定要融入上杨村,翌日再上路,谢蕴对整支队伍愈发的关照。 两日后,队伍翻过第一座山头。 值得庆幸的是,不曾遇见一头野兽。 这天申时末,赶路的队伍刚打算在山谷中停歇,一阵仓促的马蹄声自前方而来,由远及近,也如擂鼓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眼看队伍中出现骚乱,谢蕴正欲上前探查,两匹良驹已将人驮至跟前。 谢蕴认出来人。 竟是去而复返的陈留姜氏部曲。 其中就有阿二。 一身风尘仆仆的阿二翻身下马,顾不上与谢蕴招呼,大步流星至青布马车前,冲着掀帘看出来的江主任,一拜到底:“我家夫人病重,还请出手相救!” 只是看病这种事,一着不慎就会惹来祸端。 尤其病患还是一位太守夫人。 所以,江箬的选择是明哲保身:“我并非大夫,怕是无能为力。” 第45章 刘氏此人 小谢的阿母不是大夫,阿二自然是知道的。 这两日路上夫人突然腹痛难耐,先前的汤药也不对症,是他今早将小谢赠与自己的药丸献上去,夫人服用后才缓解了疼痛。 只是治标不治本,待到午时,夫人再次出现更衣下血的症状。 山林之间,前不着店后不着村,要去哪儿找大夫? 所以,等夫人再被喂下八颗小药丸,他就带上阿六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说句大不敬的话—— 夫人面色泛青,俨然是将死之相。 只怕是支撑不到北海郡了。 一旦夫人身殒途中,他们八人恐怕难逃一个护主不力的罪责。 这个时候,再去计较给夫人治病的是御医还是游医,已经毫无意义。 只要能让夫人活着抵达北海郡,在阿二看来,哪怕对方是个稳婆,那也是一个有本事的稳婆。 然而谢母推脱的态度,是阿二没料到的。 他直起身,不由得望向谢蕴。 谢蕴并未帮着说情。 阿二此行越迫切,越说明那位夫人病情之重。 如若那位夫人只是寻常的民妇,谢蕴会请江主任帮着看看,可那是太守夫人,都说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介于两者之间的太守亦不遑多让。 倘若那位刘太守将妻子的死迁怒于看病的大夫,不死也得判个流放三千里。 谢蕴不可能拿江主任的安危去赌一份人情。 只是谢蕴才转身去打水,阿二也追上来:“小谢兄弟留步!” 不等阿二起话头,谢蕴就开门见山:“二哥是想让我劝我阿娘随你去给那位刘夫人治病?” 阿二已察觉到不管是谢蕴还是谢母都不愿趟这趟浑水,但夫人的病不能再拖,他只好做出承诺:“只要令堂肯施以援手,无论结果如何,倘若夫人不幸……我绝不让令堂受到牵连。” “可是,护送北海郡太守家眷的姜氏部曲,并非只有二哥一人。” 更不要说,病患还有个家属在身边。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迟早会为人所知。” 即使是在法治社会,医患矛盾都能闹出一地鸡毛,更何况是这个草菅人命的时代。 不说阿二只是姜氏部曲,即使他为青州牧,也无法插手北海郡太守的家务事。 在现代,江主任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外科专家,到了古代却是一个后宅妇人,没有古人会认同一介妇人的‘大夫’身份,江主任给出的医学诊断,因为上千年医疗知识积累的差距,极有可能被那些世家土着视为妖言惑众。 通过原主的记忆,谢蕴知道这年头是有殉葬的。 哪怕她很想结交阿二这个朋友,也不能看着江主任因她成为墓穴里的陪葬品。 所以,谢蕴没再给阿二继续相劝的机会:“我阿娘只是略懂草药,藿香正气丸的丹方也非她所创,刘夫人若想治病,还得尽快入青州。” “就怕捱不到那时候。” 谢蕴闻言,重新望向了阿二。 阿二却未曾多言,只冲谢蕴一抱拳:“今日是我唐突了,也实在是没别的法子,才想来碰碰运气,既是如此,保重!” 目送阿二俩人上马离去,谢蕴抱着瓦罐回到马车旁。 “那位太守夫人恐怕不太好了。” 若非真的病重,阿二怎会说那样一句话? 江主任挑起车窗帘,面上神情是谢蕴熟悉的、见惯了生死的平静:“她那病定然已不是一朝一夕,世家大族豢养的医者都没办法,可想而知的难治,如今发作出来,又急又凶,恐怕已入膏肓。” “夫人所言极是。” 某只招财猫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揣着手,比谢蕴还殷切地,挨到马车旁边:“那位刘太守家中复杂得很,这样的烫手山芋,夫人不碰为好。” 谢蕴:“你又知道?” 刘蟾摸着自己的八字胡,娓娓道来:“这位刘夫人去岁携女前来为父贺寿,然寿宴后未回归夫家,反而滞留于樊城之中;某曾于王令书房中听得只字片语,那北海郡太守刘恒欲将长女送入雒京,借此讨好那位孟太师。” 所以,贺寿不过借口,刘夫人想求老父的庇护才是真。 但凡那位北海郡太守还要点脸,都不可能跑来自家岳父的地盘抢人。 “虽说这位出身陈留姜氏的刘夫人不得丈夫喜爱,夫妻俩背地里更是析产分居,但好歹是世家宗妇,若贸然医治,回头有个好歹,难保那位刘太守不会借题发作。” 那刘太守出身于青羊刘氏。 而青羊刘氏,单论门第比珩阳谢氏要高一些。 所以,哪怕他家小恩公是谢氏嫡脉,倘若真与北海郡太守对上,对方不见得会卖珩阳谢氏这个面子。 谢蕴却从刘蟾话中听出其它重点:“你是说,那位刘夫人与自家夫君处得并不和睦?” “何止不和睦。” 时下世人,没什么娱乐活动,于是对八卦更为热衷。 谢蕴才这么一问,刘蟾就已和盘托出:“当年刘氏子求娶姜氏女,十里红妆,陪嫁良田千亩,谁不叹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未曾想,成婚不过一载,如今的北海郡太守、当年的刘氏嫡长子,便从外面带回一女子,还有一垂髫小儿,直言那是他的妾室与长子。” 彼时姜氏女已怀有身孕,眼看就要临盆,自然是没精力去与那对母子多加周旋。 况且,刘恒护那母子俩护得相当紧。 “姜氏女生产后,经多方打听才得以知晓,原来刘恒与她成亲前就纳有一处外室,甚至已诞下麟儿,只不过,因着那外室身份卑微,乃舞姬出身,一直不被青羊刘氏所容。” 谢蕴给出总结:“简而言之,就是姜氏女被骗婚了。” 骗婚? 这说法倒是新颖。 刘蟾点头:“确为此意。” 而青羊刘氏这后宅之事会被外人所知,是因为十年前姜氏女不慎失胎,其父带着部曲奔赴青羊,持剑闯入刘府,扬言要将那舞姬母子当场格杀。 “最后死了没?”谢蕴迫不及待想知道大结局。 “死倒没死,不过也被驱逐出刘府。” 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不! “七年前刘恒任北海郡太守,却将那舞姬母子也一同接来,此事败露,那位刘夫人带着女儿赶往北海郡,扒了那舞姬的衣衫,将人赶去了大街上。” 谢蕴听得咋舌。 那位刘夫人,倒也是个狠人。 但她如此对待夫君的爱妾,后果不言而喻。 —— —— 本名又名:《丈母娘干翻老丈人后,我成了一郡之首》 第46章 宫颈癌晚期 “如若真如恩公先前猜测的那般,姜太守亡故,刘夫人无异于失了靠山,此次返回北海郡,恐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谢蕴想起阿二提及的‘遗愿’二字,心知樊城太守离世已成事实,而刘蟾口中的‘腥风血雨’,自然是指刘太守府上的后宅争端。 谢蕴又想到那只长得白白软软的小萝莉。 虽然她没亲眼见过那位孟太师,在原主的回忆里,却听过不少关于对方权倾朝野、挟天子令诸侯的传闻。 然而,权倾朝野并不能与邪魅狂拽划等号。 摄政王不一定就俊美无俦,他还可能是一只两百斤的胖子。 也不要以为胖子他就和蔼可亲。 八年前,这位孟太师可是持剑上朝将三公给当场团灭了。 对方还大肆抓捕与己政见不合的朝臣,一度杀得菜市口人头滚滚,以致于‘孟太师’三字变成一个恐怖故事,雒京后宅的妇人哪个不提之色变。 况且对方已年过五旬。 给人小萝莉当爷爷还差不多。 夜里歇息前,江箬察觉到女儿似有心事:“还在想那位刘夫人?” “是,也不完全是。” 谢蕴提起了那个小萝莉:“哪怕是两千石郡守的女儿,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亲爹说把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当母亲的反对都无用,还需借助于娘家的势力才能保全自己女儿。” 这样的世道,只能用‘操蛋’来形容。 史书上看得再多,都不如自己切身体验一回来得刻骨铭心。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三从的规矩,俨然是将女子当成物件工具。 江箬帮女儿拿掉发间的枯叶:“所以,才不能回谢家。” 一旦入了谢家的后宅,她们母女等于踏进封建礼教的牢笼,没有一个靠谱的娘家,便是想和离也得看男方肯不肯答应,就算和离成功,做母亲的可以脱离谢家,女儿呢? 在古代,父母告子女忤逆,是一告一个准。 作为‘十恶’之一,忤逆案是仅次于谋反叛乱的大案。 被判忤逆的子女,下场可想而知。 谢蕴躺在长草压成的垫子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推己及人,如果她是那小萝莉,摆在面前的,是被亲父献与一老者的命运,她只有唯二的选择—— 一,吊死自己。 二,除去始作俑者。 她怕疼,所以,只能请当爹的先去死一死。 死爹,多好的事! 还能吃席。 这晚谢蕴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一日赶了好几场的席。 有谢轸的,有谢老太的,还有原身那泼辣表姨母的。 场景再是一转。 谢蕴发现自己成了地府判官。 她坐在堂上,醒木一拍,当场给原身亲爹与表姨母配了冥婚,至于谢老太,先打包好,等那位孟太师下来,直接送入洞房…… 正惊叹于自己的英明神武,谢蕴左脸一疼。 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大饼脸。 刘蟾瞅着少年郎眨了眼,喜出望外地收手,当即扭头:“夫人,恩公醒了!” 谢蕴才坐起身,江主任已到跟前,一只微凉的手贴上她额头,瞧着她面色无异,江主任明显松了口气:“无事就好。” 谢蕴一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 招财猫似看出她的迷惑,在边上解释:“方才唤恩公,如何唤都不醒,可把大家伙儿给急坏了,尤其是夫人,都准备让魏老五背上恩公去寻谢氏可能埋于山间的贵霜帝国神药。” 谢蕴怀疑,江主任是想给她拍脑部ct。 但前提是支开所有土着。 不然,那么一台ct扫描与柴油发电机组取出来,指不定吓死多少人。 毕竟不是谁都拥有一颗强心脏。 至于自己为何突然昏睡不醒,谢蕴给出解释:“应该是前些日子太绷着了。” 不管是击杀那几个骑兵,还是后来对付李珙与吴四,对谢蕴来说,都承受着不小的精神压力,换做在现代,或许事后还要接受心理疏导。 但身处于此,不仅没工夫自我疏导,还得一刻不停地继续赶路。 江箬摸着女儿的脑袋,依旧不怎么放心。 她自己在手术台上剖得多了,却忘记女儿不是她。 谢蕴正想说几句来安慰安慰亲妈,山谷间,传来马蹄声,如昨日傍晚一般,顷刻的工夫,一支人马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是陈留姜氏的马车。”某只招财猫兜着手出声提醒。 几乎是同时,魏老五等六人也纷纷起身。 只因对方此番来势汹汹。 谢蕴与江主任才从草甸上起身,那边姜氏部曲已下马,马车的车门随即打开,一个戴帷帽的年轻女郎弯腰出来,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谢蕴没想到,陈留姜氏居然会返程。 瞧这架势,像是连夜赶路了。 本以为陈留姜氏的人马是准备折回东林郡、打算在此稍作歇息,没成想,那小萝莉径直朝她们而来。 更准确地说,是朝着江主任而来。 “刘媣恳请谢夫人出手,为我阿母医治。” 不等江主任婉拒,小萝莉又深深一拜:“刘媣从同行的百姓口中得知,夫人曾为摔破头的老者治伤,想来夫人是懂岐黄之术的,如今家母危在旦夕,还望夫人能施以援手。” “夫人的顾虑,刘媣亦知晓。” 只见小萝莉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刘媣已写下此证书,若家母于医治中出现任何差池,皆与夫人无关。” 与其说是证书,倒不如说那是一帕血书。 江主任没去接这块锦帕。 一旦接了,意味着接下一份责任。 谢蕴目光落回在递着锦帕的小萝莉身上,换做是她,江主任病重,必然也会不计一切代价去救。 但这不能成为道德绑架江主任的理由。 过去半晌,江主任也开口:“你母亲的病,我不一定能治。” 小萝莉并未放弃:“还请夫人一试。” 或许是被小萝莉的孝心打动,江主任终究是上了马车,为那位昏迷的刘夫人去做检查。 这一检查就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待江主任下马车,谢蕴就迎上去:“如何?” “肚子有腹水的情况,再加上便血与下肢肿胀,不出意外,应该是宫颈癌晚期。” 第47章 赘婿人选 宫颈癌晚期,搁在现代也是绝症。 至于病因,江主任只做了大概的猜测:“可能是当年落胎后没及时清宫埋下的隐患,也不排除患者自身就有免疫功能缺陷性疾病。” 按照那位刘氏女郎的说辞,她父亲已多年未踏足刘夫人的院子,更别说留夜,所以,刘夫人不大可能感染hpv病毒。 在古代,因着男女大防,少有大夫擅长妇科之术。 而且,女子也会难以启齿那些私密的不适。 有些小问题拖久了,留下病根,自然就拖成不治之症。 母女俩回到自家马车旁,谢蕴才又问:“也就是说没得治了?” “我并非专业的妇科医生,也不是肿瘤科专家,很难对这类疾病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像这类肿瘤疾病,还需借助仪器检查。 江主任道:“首选的,就是做一次宫颈刮片。” 然而,当下是没这个条件的。 当初投建方舱医院是为了救灾,虽说搬来不少检查仪器,但因为服务对象不是癌症肿瘤患者,也就缺少对症的检查设备与靶向药。 “诊断结果,我已告诉那位刘家女郎。” 也算应证了那句‘爱莫能助’。 既然如此,他们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停留。 谢蕴正欲知会其他人准备启程,江主任却叫住她:“把这瓶药先给那位刘夫人送去。” 江箬给刘夫人的,是一小瓶布洛芬片。 “这药可缓解她的腹痛。” 既然遇上了,就不能真的袖手旁观:“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谢蕴接过药瓶,发现瓶身上的标签已被撕掉。 “瓶子里共一百片药,每日三片,够她撑到北海郡了。” 记下江主任的医嘱,谢蕴才去送药。 谢蕴一走近,阿二就迎过来,“小谢兄弟,可是令堂有什么吩咐?” 昼夜不停的两趟奔波,让阿二眼周黑了一圈,所幸精神头尚可。 谢蕴干脆把药交给了他:“这是我阿娘先前备下的止痛药片,对刘夫人的病症多少有点效果,饭后服用,一日用量不可超过三片。” 怕阿二不懂开药瓶,谢蕴特意演示了一遍:“捏着瓶盖,旋转几下就行了。” 此刻阿二却顾不上药瓶的新奇之处。 他攥着药瓶,也问谢蕴:“夫人的身体……” 照理说,病人的隐私不该透露,但谢蕴考虑到刘夫人的安危事关阿二等人这次护送任务能否圆满交差,还是提醒道:“二哥还需早做打算。” 这一句话,已抵过千言万语。 谢蕴刚打算回去,一个部曲跑过来:“夫人醒了!得知谢小郎君在此,特命我请小郎君过去。” 谢蕴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阿二。 阿二解释:“想来夫人已知晓是令堂为她做的诊治。” 江主任上马车看到那位刘夫人痛晕过去、为对方扎了几针的事,谢蕴是知情的。 既然对方要见她,谢蕴也不推脱。 ——估计是又想送她什么,借此来‘钱货两讫’。 真来到马车前,谢蕴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似乎不太一样,没有锦缎,也没有金银珠宝,那位刘夫人竟是叫她上马车去。 谢蕴:“???” 现下她可是少年郎。 贸然去登别家女眷的马车,不合乎规矩。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谢蕴选择婉拒:“家母还等着小子一块儿上路,小子就不上去打扰夫人休息。” 她话音才落,马车内就传来一阵轻咳。 一道虚弱的女声旋即响起:“是我冒昧了,还望小郎君莫怪。” 谢蕴尚未接话,一旁地阿二已上前:“禀夫人,谢小郎君是专程过来送药的。” “让小郎君费心了。”刘夫人和善的声音,隔着车厢再次响起:“劳烦小郎君为我个无用之人如此奔波,也请替我谢过令堂。” “夫人客气了。” 哪怕车厢门未开,谢蕴还是行了一个小辈礼,“药已送到,小子就先告辞。” 这次,刘夫人未再挽留她。 谢蕴并不知,自己离开后马车内又发生了一番对话。 待车厢外脚步声散去,身上盖着锦衾、半倚在长方枕上的姜氏用手帕掩着口鼻,轻咳两声,这才缓缓启唇:“是个知进退的少年郎。” 边上的刘媣不由得询问:“阿娘方才为何要那般?” 姜氏当然知道女儿指的是何事。 她让少年郎上马车来,不过是一次试探。 试探对方是否急功近利之人。 北海郡太守的妻女,单凭这一重身份,便会引来无数的趋炎附势,更遑论——她出身陈留姜氏,而她女儿,还是青羊刘氏的嫡出。 那谢家小郎,也确实没让她失望。 “阿娘本想回到了北海郡,再为你相看合适的郎婿,如今阿娘的身体,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话说到一半,姜氏再次掩口咳嗽起来。 刘媣急急地膝行上前,为姜氏抚背:“阿娘不要说丧气话,会好起来的。” 姜氏摇头,也不与女儿争辩,只拣重要的来讲:“那谢家小郎家中只剩一寡母,又是逃难之身,你若招他为婿,他不见得就不会答应。” “阿娘——” “你先听我说。” 姜氏截住了女儿的话。 此番腹痛致昏厥,她愈发笃定自己时日无多,恨不得即刻替女儿安排好所有退路:“先前我昏迷时,隐隐听见那位谢夫人与你说话,并非那等刁钻的乡野妇人;她能将独子教导得如此容止可观,可见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将来做了你的君姑,不至于行苛待新妇之事。” “阿娘知道,他的家世是差了些,可当下已无更好的选择,在回到北海郡前,你的亲事必须定下来!” 那个姓谢的少年郎,刘媣是有过交谈的。 看似进退有度,实则小孩心性。 倘若她阿弟当年能活下来,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只是世家出身的阿弟,必不会像那少年喜欢叼着根谷莠子倚在树上,无论是姜家还是刘家,都教导族中子弟必须端方雅正,不可有轻佻之举。 况且—— 去年她已及笄,那少年郎瞧着也不过十一二三。 阿娘只以为旁人都拒绝不了世家女的下嫁,可世事无常——倘若那谢家小郎偏偏不愿意呢? 第48章 儿女亲家 谢蕴送药回来,赶路的队伍就出发了。 至于陈留姜氏的人马,依旧停留在山谷之中。 谢蕴母女没借此与那位刘夫人拉近关系,某只招财猫深感遗憾,在谢蕴跟前念叨了一路。 “夫人既已赠药,何不再等他们一等?” “多些护卫,回头若遇上山匪,也能多一份助力。” “那姜氏女虽不得宠,却是正经的太守夫人,咱们出了山道就要入青州的临莒县,隶属焦郡,与北海郡互为表里,若有北海郡郡守夫人在前头开道,临莒县的县令必不会为难咱们这一行人。” 搭便车的道理,谢蕴怎会不懂。 只是这趟便车并不好搭。 一不小心,车翻了,还得摔一身泥。 明知那位北海郡太守的家事是一笔糊涂账,再往前凑,傻不傻? 只是有时候,你不去招惹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次日黄昏,一行人与陈留姜氏再次不期而遇。 单靠两条腿赶路的队伍,自然比不过四条腿疾行的。 这边支起瓦罐烧水,那边也停下休整。 谢蕴拿着江主任给的十块压缩饼干和一方印泥,去找与他们同行的流民,告诉他们,回头自家安定下来,新造房子的时候,需要一批短工,有意向的,可先在她这里预支每日半块糕点的报酬。 这话听来是极为扒皮的,可在逃难路上,粮食何其珍贵,那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流民并未有谁觉得不妥。 甚至,有人感激涕零地跪了下来。 半块糕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一路走来,昨日已有流民开始挖观音土。 他们难道不知道观音土会吃死人吗? 可他们没有办法,实在是翻不出东西来果腹了。 所以,一听到少年郎说要雇人,即使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也犹豫着上前。 原以为少年只会要壮年男子,未成想,少年只问了他的姓氏,让他的手指沾了朱砂在白布上一按,然后,就掰了半块糕点递给他。 也有那实心眼的流民,提醒谢蕴:“小郎君,像这样的老叟,早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莫要被他糊弄了去!” 老者双手攥着半块糕点,嘴唇嗫喏。 他很清楚对方说的是事实,正欲把糕点还给少年,少年却摇头:“造房子,不止需要搬运石材木材的,也得有烧水的、看门的、负责打扫的,并不一定就得是青壮年。” 此言一出,原本观望的三四个妇人,也纷纷上前来。 谢蕴分好糕点,将那张按着十来个拇指印的白布折叠收起,才从草地上起身,眼角余光里,注意到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熟悉的帷帽,让谢蕴认出对方。 至于小萝莉身边的妇人,想必是刘夫人。 既然她们没过来,谢蕴也就当没瞧见径直走开了。 谢蕴完成任务回到江主任的身边,就被江主任喂了一只鸡翅,虽说不抹调料包的烤鸡味道一般,但好歹也算荤腥,对吃了几天压缩饼干的人来说,无疑拯救了自己的味蕾。 江箬将烤好的山鸡分了分,给了葛氏一截鸡脖、某只招财猫一块鸡胸肉,又让哑奴将剩余的三分之一拿去给抓鸡人·陈二狗。 江箬自己也吃的鸡翅。 至于两只鸡腿,留给了孙媪与哑奴。 江箬娘十分在乎这俩与她在谢家相依为命的老仆,如今她已不在,既继承了这具身体,江箬也愿意为孙媪与哑奴养老。 无论是哑奴还是孙媪都没舍得吃自己的鸡腿。 孙媪欲将鸡腿给谢蕴。 至于哑奴,把鸡腿给了马车里的柱子。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谢蕴早就把孙媪当成自己的长辈,哪里会再要一个长辈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吃食,索性拿话转移孙媪的注意力:“看来哑奴很喜欢柱子啊!” “他哪里是喜欢。”孙媪一边想将鸡腿塞给谢蕴,一边又道:“不过是想让那幼童早点好起来,身体好了就能下来走路,娘子跟小主人也不必如此遭罪。” 谢蕴:……行。 大家都是会替旁人着想的,但仅限于自己人。 啃完鸡翅,谢蕴正打算学着村民用压缩饼干煮点糊糊,一身黑色劲装的阿大过来了。 阿大是个皮肤偏黑的青年男子,比阿二大上几岁,性格也比阿二沉敛,一来就朝江主任恭恭敬敬地行礼,尔后才开口:“我家夫人腹痛难忍,特命我来请谢夫人,再为我家夫人施一次针。” 身为医生,江箬很清楚癌症晚期的难熬痛苦。 因此,她没拒绝这样的请求。 谢蕴不放心江主任一人,自然是要跟去的。 与上次一样,江主任上马车给人看病,谢蕴打算在一旁等着,阿大却道:“我家夫人有过叮嘱,请小郎君一块儿上去,她有一件极其珍视之物须交托于小郎君保管。” 谢蕴不由得扭头去瞅江主任。 她和那位刘夫人可不熟。 江箬只当对方是想与他们商量同行之事,考虑到对方行动不便,也就没反对:“那就一起上去。” 陈留姜氏的马车,车厢比青布马车要宽敞一些。 谢蕴跟着江主任上去后,终于见着那位刘夫人的庐山真面目,与小萝莉有六分相像,一样的圆脸,只是褪去了青涩的稚气,眉眼之间,多了一份雍容的干练,因为处于病中,更添些许孱弱的风韵。 这会儿姜氏是醒着的。 只一眼,谢蕴就垂睫不再看。 江箬打开小布包,又捻了一枚酒精棉球给银针消毒,只是这针还没扎到姜氏身上,后者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谢夫人,那日你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赠我治病之药,没有你,想来我已埋骨山间,这等救命大恩,我怕是无以为报了。” 安慰病患这种事,对江箬来说,早就驾轻就熟。 只是这次情况略有不同。 还没等她开口,姜氏就微微一笑:“正好,我有一女,你有一儿,谢夫人,不如我们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江箬:“…………” 谢蕴:“………………” 第49章 恩将仇报 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恩将仇报! 谢蕴注意到江主任眼皮轻跳,也跟着嘴角微抽,这都什么事…… 不说她是个女的,就她现在这具身体,过了年才十三,十三岁的新郎官,这位刘夫人是准备让自己女儿陪她玩过家家? 姜氏仿若没瞧见谢家母子的神情,兀自说着:“我出身陈留姜氏,我父乃樊城郡守姜冲,而我夫君,则是北海郡太守刘恒,我与夫君成婚十七载,只得一女,实在不舍得她离家,一直想着为她择一良婿上门。” 说白了,就是想找个倒插门。 谢蕴没想到,自己来古代竟然还能吃上软饭。 可这世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若非招财猫提过一嘴北海郡郡守有个庶子,只听刘夫人这番话,她当真要以为那位刘太守是个爱妻爱女的好男人。 但凡是不知内情的答应了这门亲事,回头别说软饭,卷入那些是是非非,指不定连断头饭都能安排上。 姜氏轻咳两声,又说:“然我观谢小郎,着实喜欢得紧,因此,无需他上刘家的门,只要他与杳杳将来头个孩子姓刘,不拘男女,以续刘氏香火,至于嫁妆礼单,谢夫人放心,必不坠我姜刘两族百年的声望。” 这是在告诉男方,女方嫁妆之丰厚,足以养活丈夫一大家子。 甚至,还会为夫家带去上层阶级的人脉关系。 这饼听着多香。 前提是,谢蕴有那啃饼的牙口。 “夫人这是折煞了我们娘俩。”不愧是驰骋手术台几十年的江主任,很快就恢复往日的镇定,一边抽出被姜氏攥住的手腕,一边推诿:“世家门楣,岂是我等小民能高攀?还请夫人莫要拿咱们这样的下等人取乐。” 姜氏不是蠢人,哪里听不出对方话中的婉拒之意。 然而,正是对方这种不欲攀高枝的姿态,让她更确信自己没选错人。 “若我是真心与夫人结成亲家呢?” 江箬没想到姜氏如此执着:“令嫒这样的贵女,所嫁郎婿合该是世家公子,夫人如今是病急乱投医,若我当真应下,才是趁人之危,夫人要是肯听我一句劝,不如好好养病,至于择亲之事,还请回到北海郡再议。” 姜氏眼眶一红:“若非后路断绝,我怎会仓促决定孩子的亲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妹妹,我那夫君与我非一条心,若我不为女儿筹谋,待我故去,她的后半生必要断送在她阿父手上!” 这番话算得上推心置腹。 但同情归同情,实不该把自己搭进去。 不能让的步,江箬并未妥协:“我明白夫人为人母的良苦用心,只是我家大郎年幼,尚且撑不起门楣,又出身不显,哪怕现下娶了令嫒,恐怕也不一定能守住。” 姜氏却道:“只要妹妹点头,我自有法子保他们夫妻余生和美顺遂!” 谢蕴也是第一次发现江主任这么能说,但很显然,还是姜氏棋高一着——姜氏是下决心要拖她们一块儿上船。 既然说不过,难道还不能躲了? 谢蕴正想偷拽江主任衣袖,姜氏那看女婿的目光也投过来:“谢小郎,我家杳杳你也见着了,她可配为你谢家媳?” 谢蕴:“……” 压力突然给到自己这边,难免猝不及防。 不回答也是不行的。 谢蕴干脆套用了一段场面话:“女郎蕙质兰心,钟灵毓秀,又温婉孝顺,我阿娘说得没错,女郎配得上更好的世家男儿,如若下嫁于我,俨然是明珠暗投,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如此粗鄙的言语,对古人来说,是极为失礼的。 料想姜氏对她的印象分要大打折扣。 未曾想,姜氏听了非但没皱眉头,看向她的眼神反而更加亲善,扭头与边上的女儿道:“杳杳你听见没,谢小郎将你视作明珠,想必日后也定会好好待你。” 谢蕴:(⊙?⊙) 重点难道不该是牛粪吗? 为什么是明珠? 谢蕴还欲再开口,左大腿一疼,她当即闭紧嘴。 自家讨债鬼差点落入对方设置好的陷阱,江箬心知不能再打太极,索性速战速决:“我观刘夫人气色不错,腹痛想来已无大碍,阿蕴,咱们也该回去了。” “好!”谢蕴点头。 她跪坐在靠车门的位置,闻言就先想退出去,那边江主任的手再次被姜氏攥住:“好话我已说尽,这桩亲事妹妹允了,自是皆大欢喜,如若妹妹执意不肯叫我安心,回头也莫怪我行事不留余地!”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在医院最忙最累的急诊室待了近十年的江大主任。 遇上难缠的病患,江箬从来不会继续赔笑。 活了几十年,她什么阵仗没见过? 当下,冲着姜氏冷冷一笑:“我管你是两条腿的天鹅还是四条腿的蛤蟆,既然我儿不想娶,这门亲事,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作数。” 姜氏面色不由得一白。 眼看谢家母子就要下车去,她正欲留人,左手臂却被按住,是女儿在冲她无声摇头。 好半晌,姜氏才问女儿:“你不喜欢那谢小郎?” 刘媣喉头微动。 她很想告诉阿娘自己并不想嫁人。 然而,对上那双关切的眼眸,她终究不忍伤母亲的心,只说:“谢夫人讲得没错,那谢小郎,还是个孩子。” “也就比你小个几岁,哪里还算孩子?”姜氏摸着女儿白皙的面颊,“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多照顾他些年头,将来他才能多记一些你的好。” “一个在逃难路上知道寻由头给流民分食的人,必不是蠢材,他今日善待流民,做了你的夫婿,只要你真心待他,他亦不会辜负于你……咳咳!” 话未说完,姜氏再次重咳起来。 不多时,手帕上,便已血迹斑斑。 “阿娘……”刘媣心中慌张:“我去请谢夫人回来!” 姜氏顾不上擦拭唇边的血渍,拉住女儿,只又郑重开口:“答应阿娘,好好与谢小郎成婚,不可以未嫁之身回到北海郡!” 刘媣强忍鼻子的酸涩,轻轻点头。 第50章 交易 被人看上当赘婿的下场,就是被亲妈拎着树枝追赶了两里地。 江主任打孩子,一向是有充分理由的。 哪怕在谢蕴听来都是些歪理。 什么叫‘你不招人家,人家会瞧上你’,这不就是受害者有罪论。 谢蕴揉着挨了抽的胳臂和屁股,一边为自己辩解:“肯定是送药叫人想多了,说到底,还是您给拉的皮条!” 这番话,成功噎到江主任。 江箬打量着女儿那张过分清隽的小脸蛋,都说女肖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的谢蕴,长相至少百分之七十随了亲爹。 当年她答应前夫的求婚,其中有个重要原因,便是对方那张还算可以的脸。 而江箬娘的丈夫谢轸,当年更是名动整个雒京城的美男子。 所以,谢蕴如今的长相就可想而知了。 十二三岁,正是雌雄难辨的年纪,也难怪姜氏会将主意打到自家讨债鬼的头上。 江箬当然不会单纯到,以为姜氏看上谢蕴只是因为‘少年’生得好。 说到底,姜氏就是想找个好拿捏的亲家。 即使谢蕴当真是个男儿,这门亲事江箬也不可能同意。 两千石太守的女婿会有那么容易当? 被江主任叮嘱‘既然扮作男子就要守男德,少去沾花惹草’,谢蕴心里委屈心里苦,但她不说,只乖乖点头。 “反正以后你给我避着那刘家母女走。”江箬依旧不放心,就差拎着女儿的耳朵交代:“她们送来什么吃的,不许收,记住没?” 谢蕴听懂了:“您这是担心她们给我下药?” “下药?”江箬瞧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冷冷一笑:“下药是轻的,一旦坐实私相授受的名头,到那时,这个老婆,你不娶也得娶回家!” “那可不一定。” 谢蕴还是知道私相授受的:“作为男方,顶多担个风流的名声。” 然而她的小无赖,遭到了江主任的无情回击:“你是觉得姜氏会容许你逼死她女儿?” 姜氏有张良计,谢蕴也有自己的过墙梯,“那我就告诉她,其实我是个女的。” 话落,屁股上又挨了一记抽! 谢蕴:( ′?︵?` ) “你以为,一郡之守的夫人能容你这般戏弄?” 就是在后世,得罪权贵,都够寻常老百姓喝一壶的,更何况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 江箬心里十分清楚,从她与姜氏在马车上不欢而散的那刻起,至少在与陈留姜氏的人马分道扬镳前,谢蕴就只能是男郎。 做了近二十年的主刀医生,江箬承认自己变得跟很多同僚一样,脾气又硬又臭。 在被姜氏拿话要挟时,她无疑犯了意识形态上的错误。 如若当时对姜氏如实相告谢蕴的性别,事情或许还不会闹得这么僵。 但现在再去坦白,只会惹人记恨。 谢蕴想问题,却没江主任这么复杂:“既然不让说是女的,大不了我告诉她们我是天阉呗。” 江箬:“…………” 眼看树枝又要抽下来,谢蕴捂着屁股拔腿就跑。 谢蕴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 江主任的顾虑,她又怎会不知道。 所以,一回到歇脚地儿,谢蕴就准备去找阿二‘叙旧’。 她直接告诉姜氏自己不能人道,难免被质疑真实性,指不定还会惹恼姜氏;然而,经由旁人的嘴传到姜氏耳里,除了为她这个人物增添悲剧色彩,同时还会让姜氏心生庆幸,别说是怪罪她们‘母子’,只怕恨不得立即划清界限。 只是她还没找上阿二,就在半途遇见戴帷帽的小萝莉。 看到对方孤身一人,谢蕴虽心中困惑,却也谨记江主任的教诲,刚打算绕道避开,对方先出声:“谢小郎君!” 谢蕴不得不回身,拱手冲对方行礼:“刘娘子。” 话音落下,那边也撩起帷帽。 甜妹兼小萝莉·刘氏女望着谢蕴,轻弯唇瓣:“小郎君若不介怀先前马车上的龃龉,可唤我一声姐姐。” 谢蕴可不敢乱认姐姐,跟现代不能乱认哥哥一个道理。 正欲借口跑路,又听到刘氏女说:“谢夫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是嫌我比小郎年长?” 亲事不成,问题不在女方身上。 谢蕴不希望漂亮小姐姐因此留下心理阴影,只好解释:“与年龄无关,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我从小生于乡野,也不识得几个字,小娘子谈吐文雅,找夫婿还是得找个情投意合的,这样姻缘才能长久,若是婚后与夫君话不投机,日子只会越过越难,对彼此都是折磨。” “谢小郎应该知晓,我阿娘时日无多了。” 话题的转换,让谢蕴抬起头来。 刘媣望着几步外的少年郎,没再拐弯抹角:“我的亲事,现下已成为我阿娘的心患。” 不用少年郎接话,她径直说下去:“去岁雒京的孟羡孟太师丧妻,我阿父见我已及笄,欲将我送往孟太师府上,是阿娘趁阿父不备,带我离开了北海郡。” “阿娘本欲请外祖为我寻一门亲事,不成想,外祖感染风寒,一病再未起身,原先有意与姜家结亲的樊郡乔氏,见我外祖病重,送还了我的庚帖,若我不能在回到北海郡前完婚,必然是要入京的。” 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这事其实是不难的。 这一路上,流民中青壮年不是没有。 姜氏显然想矮子里头拔将军,尽量给女儿挑个最好的。 谢蕴也不懂姜氏怎么会瞧上自己,这会儿,瞧着小姐姐挺不容易,正想安慰几句,对方再次看过来:“我不想入京,更不想让阿娘再为我忧心,我与谢小郎做场交易如何?” “谢小郎与我成婚,但你我婚前可写下和离书,待我为我阿娘守孝三年期满,这桩婚事就不再作数。” 换言之,就是做三年假夫妻。 这样的交易内容,是谢蕴不曾料到的。 虽说假结婚这种事不稀奇,但出自一个古代贵女之口就很离谱。 “谢小郎与令堂背井离乡一路北行,定然是要寻一地落籍的。”刘媣又道:“若我嫁于谢小郎,户籍之事,自是不必再烦忧。” 第51章 提亲 在古代,落籍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尤其是逃难人员,没有身份证明,极可能沦为黑户,黑户的下场,大多是被地主豪强收为隐户去种田。 谢蕴先前打算与上杨村村民一块儿落户,也是考虑到身份自证的问题,想着浑水摸鱼,装作自家四口人本就是上杨村人士。 那些上杨村村民当中,有人身上带着记载户籍的竹节。 倘若能相互证明,落户就会简单许多。 谢蕴相信,只要她开口,上杨村的老幼妇孺不会不帮这个忙。 刘氏女许诺的好处,对谢蕴的吸引力并不大。 然而不等她表态,刘氏女再次开口:“我知谢小郎一家为良民,只是入了那临莒县,有些事,恐怕就非谢小郎自己说了算。” 这话,不能说是威胁。 更像一种提醒。 似乎是临莒县有点问题…… 谢蕴意识到这一点,当即追问:“临莒县有何不妥,还请娘子告知于我。” “临莒县算得上民风淳朴,”刘媣说着一顿,稍许片刻才又开口:“只是临莒县如今的主官,为人算不上宽厚。” “那位徐令武将出身,曾为孟太师麾下西凉军的中郎将,素有酷烈之名,又极爱征发徭役,多次以练兵为名加收赋税,去岁逃至北海郡的临莒县百姓就有数千之多。” 谢蕴听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如今的临莒县,大概率是缺百姓的。 看到他们这一群流民,临莒县县令只怕会大开城门欢迎。 只是—— 一旦他们入城,也就成瓮中鳖。 再想走,得看人答不答应。 自己送上门的韭菜,哪有不割再放走的道理? 某只招财猫无疑是存在bug的。 只告诉她这条山道是生路,却没说生路尽头还有一头恶兽张嘴等着。 刘蟾所绘舆图上,无论是上雒京还是入青州都避不开临莒县,现下的处境,等于是前有狼后有虎。 那位徐县令将他们吸纳为佃户还是好的,他们这一行太多妇人了,就怕对方起别的心思。 一县长官手中的权柄不算大,但要整治一群庶民绰绰有余。 谢蕴正考虑暂时隐居山林的可行性,少女柔糯的声音又响起在耳畔:“谢小郎可是怕与我成婚后,处处受我掣肘?” 谢蕴回过神,一抬头就对上刘氏女那张清稚的面庞。 生得像扬州小笼包一样q弹的小萝莉,谢蕴是没法将她与母老虎混为一谈的。 然而,对方提及的问题,也是现实存在的。 古往今来,豪门女婿一向不好当。 尤其是在各方面条件高攀女方的情况下。 哪怕女方自身与丈夫恩爱,却无法杜绝身边人的闲言碎语,要知道,慕强是一种人类天性,久而久之,男方不见得能忍受这样的‘自尊受挫’。 谢蕴不是男人,可不在乎所谓的脸面。 若她真与刘氏女成婚,只会把这碗软饭吃得津津有味。 男人的尊严? 不存在的。 更何况,这成婚成的也是假婚。 刘媣心中并不如面上淡定,主动向一个男子提亲,早就有违她世家女的矜持,若被族中知晓,怕是要被送入家庙自省。 见少年郎不做声,她只好继续道:“虽说我与谢小郎早有约定,待我成为谢家新妇,必会孝顺君姑,约束奴仆,他们若有不敬小郎与谢夫人之处,小郎发卖了便是,我绝不多置一词。” 话说到这份上,谢蕴心中也做出了选择。 因为她,确实没更好的退路。 想安全离开临莒县,显然得找个靠山。 当然,也不排除刘氏女在拿临莒县哄骗她的可能。 但谢蕴还是宁可信其有。 既然要做交易,双方都得有诚意,谢蕴也给出了回应:“刘娘子与我成婚,是不想沦为家中父亲献媚的贡品,而我答应这门亲事,亦是为了和家人能好好活下去。” 刘媣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着落。 “我与刘娘子写下三年为期的契书,若它日刘娘子欲提前和离,与我说一声即可。” 该说清楚的,谢蕴也不含糊:“这件事我会如实告知家母,刘娘子亦可放心,家母并非刻薄之辈,而我家中有俩老仆,陪伴家母多年,吃过不少苦,待我与娘子成婚,还望娘子能善待一二。” “这是自然的。”刘媣听着少年的交代,忽然就明白阿娘为何独独选中谢家小郎为婿:“你在意的人,我必会以礼相待。” 谢蕴道:“不需要额外的照顾,娘子平常心待他们就成。” 她希望人姑娘善待自己家人,自己家里,自然也该给对方把住面子,“只是我与家母在途中跟族人失散,身上所带财物有限,到了北海郡,不一定买得起几进几出的院子,届时怕是要让娘子受委屈了。” 刘媣唇角微弯:“我已决计嫁于小郎,必是夫妻同体,谢小郎住得的,我亦能住。” 有些事,还是需要男方来做的。 谢蕴双手互扣又行一礼:“既是如此,我与家母商榷后,便去向刘夫人提亲。” 望着进退有度的少年,刘媣亦有着顾虑:“若谢夫人不允……” “娘子放心,”谢蕴给小姑娘喂了一颗定心丸:“只要我自己愿意,家母必不会阻拦。” 换做其他十一二岁的少年,刘媣必是不信能做自己的主,可许诺她的谢小郎,眉眼清正,教她莫名地心安,她柳眉一展,莞尔:“那我就回去等着小郎来见阿娘。” 目送小萝莉安全走远,谢蕴也原路折返。 这会儿,江主任正在为上杨村的病人扎针治脑震荡。 谢蕴识趣地没上前打扰。 待江主任空出手,她才将人叫到一边。 江箬还是挺了解这个女儿的,见对方就差把‘前方有雷’四字写脑门上,也做好思想准备:“说,又闯什么祸了?” 谢蕴纠正:“什么闯祸,我要跟您说的明明是好事。” 然而,亲妈瞅向她的眼神写满质疑。 ……行! 不相信是对的。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谢蕴干脆开门见山:“我已经跟刘家小娘子说好要娶她,您帮我去提亲!” 江箬:“………………” 第52章 聘礼 刘蟾啃了半块糕点,又在村民那里蹭了一小碗鱼汤,吃饱喝足后,揣着手正四处溜达,冷不防地,林间传来一声河东狮吼。 忙不迭地上前,恰好瞧见少年郎被他娘拎得耳朵嗷嗷叫。 谢蕴注意到不远处某只躲树后偷听的招财猫,当即决定转移矛盾:“这事您得怪刘翁,若非他隐瞒了临莒县县令是韭菜爱好者这个情况,咱们也不至于无路可走了。” 眼看一口大锅就要扣自己头上,刘蟾再也顾不上掩藏行迹,立马跳出去:“那临莒县县令喜欢吃韭菜,某又不是他府上管事,岂会知晓,恩公自己挨罚,莫要无故拖某下水!” 江箬:“…………” 谢蕴却没放过某人:“临莒县县令出身西凉军,性情暴烈,此等重要的讯息,刘翁为何不告知我与阿母?!” 刘蟾当然清楚临莒县县令是谁。 只不过,他先前以为有珩阳谢氏做背书,不怕区区临莒县县令不放行。 他哪里知道谢家后宅还有那么多事。 这不,遇上陈留姜氏,他不就又马上想办法了。 刘蟾也有不解之处:“恩公作为谢氏嫡子,理应熟读累世经学、通晓世家谱系,以恩公的年岁,对朝中官员任免更该有所知晓,为何恩公却一无所知?” 江箬:“……” 谢蕴:“……” 还能为什么。 当然因为她根本不是儿子。 只是不等谢蕴狡辩,某只招财猫又自我说服了:“必然是族中有人作怪,怠慢了恩公与夫人!” 谢蕴与亲妈对视一眼,选择了默认。 “要某说,还是得与陈留姜氏一路同行。” 刘蟾这个‘搭便车’的主意,只要脸皮够厚,可行性是极高的,但问题就出在姜氏她看上了谢蕴。 江箬更没想到的,是自家讨债鬼竟瞒着自己定下了亲事。 打发了刘蟾,谢蕴才开口:“我与刘家小娘子约定,等她为母守完孝就和离,这门亲事我们是各取所需,我也不算耽误人姑娘青春年华,回头人进了门,您当多个合租客就成。” 谢蕴可以冲动行事,江箬却不得不考虑更多—— “这位刘小娘子本是要进京的,你搅黄了她父亲的好事,你觉得那位刘太守会轻易放过你?” 太守想整治人,多的是法子。 “他随手捏造一个罪名,就能将你投大牢里去!” 娶刘家小娘子的后果,谢蕴是想过的。 但她既然要了姜氏在临莒县的庇护,也该承担相应的风险。 “说到底,她们母女和我们一样,只是想求条活路。” 江箬将视线落在女儿脸上:“那你更该明白,她们想求的这条活路,远比我们的要复杂凶险。” “我自是明白的。”谢蕴又说:“我也记得一句话,girl- helps-girl。” girl- helps-girl。 再听到这句话,江箬不免动容。 她又看向了女儿:“你真的决定这么做?” “是。”谢蕴点头。 只要应付得了那位刘太守,这门亲事对她来说,是利大于弊。 至少她们母女终于可以安稳过日子。 江箬清楚女儿的犟性子,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与其让讨债鬼再背着她干出点什么,不如就顺着她来。 既然要上门提亲,那就不能空着手去。 母女俩回到马车上,江主任从行李里掏出一块玉佩:“就它。” 谢蕴不懂玉,也看出此玉非凡品。 “这玉是谢轸他爹弥留之际赠与江箬娘的。” 虽然江箬娘出身不好,非谢父心目中最佳的儿媳人选,但在幽州那些年,不是谁都像谢老太那样无视江箬娘的任劳任怨。 谢轸当年会与江箬娘圆房,便是受谢父所迫。 谢蕴的出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谢父对江箬娘的认可。 只可惜原身这位官至九卿的祖父有些短命,没能熬到平反重回雒京城。 九卿郎中令随身的玉佩,作为聘礼必然是不寒碜的。 “哪怕是做戏,也得做到位。”江箬将玉佩放到女儿手上,又替女儿整理了下衣襟,“不可叫人小瞧了去。” 刘媣与谢小郎话别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姜氏也看出女儿的魂不守舍:“今日谢夫人回绝了我,但这路还长着,我总有办法叫她点头。” 刘媣是瞒着姜氏去找的谢小郎,现下听到阿娘的安慰,也喂姜氏喝了水:“阿娘莫要替我操心,是我的姻缘,哪怕阿娘不去求,也终归是我的。” “说的什么傻话。” 姜氏可不信天上会掉下一门好亲事:“明日晚间我亲自去寻谢夫人,只要她肯应下这门亲事,不论想要什么,我都应允她。” 看着在父亲面前都不让一言的阿娘为自己这般低声下气,刘媣眼眶微红。 姜氏又道:“待我故去,你与谢小郎若不喜北海郡,可回陈郡,我会给你堂舅父修书,让谢小郎入姜氏家学读书,待他年过二十,便可举孝廉入仕,你堂舅父与我打小亲厚,定不会不看顾你。” 马车外的天色,逐渐黑去。 除了走动的姜氏部曲,再无旁人靠近马车。 刘媣听着阿娘絮絮的叮嘱,一颗心又往下坠,正当她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谢小郎的回信,车窗前,传来阿二的禀报:“夫人,谢夫人带着谢小郎君来了。” 刘媣一掀帘布,果真瞧见那个长相清俊的少年郎。 姜氏才撑着病体半起身,马车外,也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先前多有失礼,我特带大郎来赔礼。” 少年郎清越的嗓音紧随其后:“谢蕴求刘夫人一见。” 姜氏心中一喜,自然猜到谢家母子改了主意,立即吩咐女儿:“快,请他们上来。” 谢蕴跟着江主任再登马车。 这一次,才跪坐好,她就将双手叠于额前,朝着姜氏虚虚一拜:“刘娘子秀外慧中、窈窕淑女,小子心之向往,欲聘其为妇,还望夫人成全。” 第53章 长大了 一桩双方都有意的亲事,定下来是很快的。 当姜氏提出希望在路上就给俩孩子完婚,江箬略有迟疑,身旁的讨债鬼已接话:“我都可以。” 这会儿,姜氏对谢家小郎是愈发满意。 她算看出来,这少年郎是个自己心里有主意的人。 想来谢夫人改变主意,少年没少在旁劝说。 再看少年在她面前应付自如,不谄媚,也不露怯,是个沉得住气的,即使比杳杳小了几岁,不见得就不能担事。 谢蕴又道:“只是这样仓促成婚,要委屈姐姐了。” 听到少年喊杳杳‘姐姐’,姜氏倒没觉得逾矩,面上笑意反而更真切了一些:“如今是便宜行事,待回到北海郡,再补办一场便是。” 姜氏又询问亲家:“妹妹你觉得呢?” “就这么办。”鸭子都已经被赶上架,没必要再去干给人添堵的事。 毕竟是正儿八经的讨儿媳妇,江箬尽量学着古人来议亲:“荒山野外,三书六礼是来不及准备了,现下拿得出手的,唯有一祖传白玉,愿作为信物交予刘娘子。” 虽然不知那块玉佩怎么就成了谢氏的传家宝,谢蕴也乐得配合江主任,从怀中取出玉佩,双手递给她新鲜出炉的‘未婚妻’。 待谢蕴‘母子’离去,刘媣也将手中玉佩拿给母亲:“阿娘你看。” 姜氏原以为只是一块寻常的杂玉,不成想,入手温凉,竟真是上乘的白玉,“这谢家,怎会有琢磨雕刻如此精美的螭虎玉佩?” “许真是祖上传下来的。”刘媣在旁道。 少年不仅信守承诺,还将传家之宝赠予她,哪怕来日须得奉还,至少此刻她感受到少年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阿娘说得没错,谢小郎的确是很好的人。” 姜氏正用指腹摩挲着玉佩雕纹,听了女儿夸赞少年郎的话,自病得卧榻以来,心绪第一次不再那般繁重:“我本想着为你挑一寻常人家,虽能让你拿捏住夫婿,却也着实委屈了你,如今看来,谢小郎也算出身耕读之家。” 哪怕现下没落了,家风也不是寻常农户能比的。 谢小郎的聪慧,更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只能说—— 她家杳杳的运道实在不算差。 “你们成婚后,便叫谢小郎每日来我跟前,阿娘先帮你教一教他。” 既当了刘家女婿,那就不能做睁眼瞎。 如今阿父身故,等她两眸一闭,必须有人出来应付刘氏那群豺狼虎豹。 “谢小郎他尚且年幼,哪怕你们成了亲,这一两年也没法行合卺礼。” 因此,姜氏不得不再为女儿与女婿筹谋:“夫妻名分有了,碍于礼法,你父亲也不好轻易拆散你们,除非——” 阿娘没出口的话,刘媣接了下去:“除非阿父寻到谢小郎的错处。” 而且,是无法遮掩的错处。 这便是为何姜氏接下来的日子要将谢蕴带在身边教导。 不是世家出身又如何? 她姜薿的女婿,机敏又知礼,只要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别说两千石的郡守,便是一州刺史都做得。 被姜氏寄予厚望的谢小郎与亲妈回去后,便将孙媪与哑奴请到跟前。 得知自家小主人马上要讨媳妇,孙媪的面色,就像听了一个限制级的鬼故事。 至于哑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清楚自己反对无效,当场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娘子,这、这它不合规矩!” 孙媪做了半辈子的奴仆,何曾听过如此惊天骇地的做法。 这女子,怎么能娶女子为妻呢! 江箬没再吓唬俩老仆,只解释一句:“让阿蕴娶妻不过权宜之计,我知此事有违伦常,若非走投无路,也不敢如此行事。” 几乎是瞬间,孙媪面上的排斥就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泛红的眼眶。 “都是老奴无用,不能将娘子与小主人带回姑爷身边。” 哑奴亦局促地搓着双手。 谢蕴没忘记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是孙媪孤身一人追着流民来救她,所以,她拉住孙媪因做活变得极为粗糙的双手:“无论是孙媪还是哑奴,都已经做得很好,要怪,只能怪这个操蛋的世界!” 话音未落,小腿肚就挨了一记无影脚。 谢蕴:“……” 会踹人的江主任,与江箬娘可以说判若两人。 为了不让孙媪对江主任起疑,谢蕴特地为亲妈遮掩:“阿娘这两日腿疼,必然是不小心踹到我的。” 孙媪一脸欣慰:“小主人能这么认为最好。” 谢蕴:“???” 等江主任被葛氏请去给柱子换药,孙媪才拉着谢蕴的手安抚:“当日小主人被流民掳走,娘子昏厥醒来后性情大变,想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老奴如今只盼娘子与小主人都能好好的,若娘子往后喜怒无常,小主人也莫要与她计较。” 谢蕴:“…………” 难不成她妈拿的真是女主剧本? 这么大个bug,孙媪都能帮她妈给圆上! 谢蕴突然就起了试探之心:“孙媪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阿娘她为何一夜之间就懂治病救人了?” “这有甚好奇怪。”孙媪不以为然:“娘子从幽州回来就开始读书,其中不乏医书,看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这理论和实践它是一回事吗? 孙媪对自家娘子无疑是有滤镜的。 也是这层滤镜让她无条件相信换了芯的江主任。 “那我呢?”谢蕴不由得又问:“孙媪可觉得我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不一样的。”孙媪分外慈爱的目光落在谢蕴身上:“老奴早就发现,小主人长大了。” 谢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酸涩,就像……某种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残念,然而下一瞬,便被释然所取代。 随着无声的叹息逝去,谢蕴冲孙媪微微一笑:“孙媪说得没错,我是长大了。” 翌日一早,陈留姜氏的队伍就跟上来。 某只招财猫端着碗蹲在路边,边喝糊糊边满心惆怅,因为他家小恩公没听他的献策,不肯与陈留姜氏虚以为蛇。 这不,陈留姜氏的人马眼看就要从前面——咦? 注意到姜氏部曲纷纷翻身下马,刘蟾连忙跟过去,然后,他就瞧见那些部曲来到谢蕴的跟前,齐齐单膝跪地:“姜氏部曲阿大(阿二\/阿三\/……)前来听候姑爷调遣!” 刘蟾:“………………” 第54章 优秀如我 这……这怎么就成姑爷了?! 刘蟾才挤上前,那边少年郎已开口:“你们照顾好夫人与刘娘子就成,只是接下来的路,大家得一块儿走了。” 阿大道:“夫人有交代,之后路上皆听姑爷的安排。” 这样一来,陈留姜氏赶路的速度必须慢下来。 谢蕴没忘记姜氏身体不佳,所幸她有江主任这个金手指,临出发前,江主任又去为准亲家扎了几针。 直到晌午途中歇脚,某只招财猫才终于摸着机会与谢蕴说话:“恩公瞒得某好苦!” 正拿着自制竹筷往瓦罐里捯饬的谢蕴:“……我瞒你什么了?” “时至今日,恩公还不信某吗?!”某只招财猫一脸悲愤。 谢蕴:“这话怎么说?” 刘蟾瞧着少年一派懵懂,似是还要与自己装傻,忍不住戳穿:“恩公既与刘恒刘太守之女有婚约,为何不知会某一声?难道某在恩公心中当真是不值得信赖的小人?!” “原来刘翁是指此事。”谢蕴恍然,尔后又道:“亲事是昨晚才定的,这不还没来得及告知刘翁。” “恩公莫要当某是三岁小儿。” 谢蕴不解:“我何时把刘翁当成三岁小孩了?” 某只招财猫冷哼:“恩公说昨晚定的亲,这话恩公自个儿信吗?” “为什么不信?”谢蕴听懂刘蟾话中对自己的质疑,也不高兴了:“刘翁,承认我的优秀,就那么难吗?” 刘蟾:“…………” 谢蕴又道:“我一表人才,又机智果敢,如我这般的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第二个,刘夫人肯将膝下独女许配与我,谁听了不夸刘夫人一句眼光毒辣。” 刘蟾听得嘴角抽搐。 他非常想反驳少年的自卖自夸。 可是,他随即就发现,少年说的竟都是事实。 不说机智果敢,少年是真生得好,那位太守夫人会相上不足为奇。 毕竟大邺它就是个看脸的朝代。 当朝的九卿之一,大鸿胪卿蒋植便是因为姿容出色才入的仕,要说他有什么本事,大概就是修的一手美须。 作为岐川王氏的家仆,刘蟾见多因长相无奇或身材矮小而被王氏拒之门外的庶族子弟。 岐川王氏是没有丑人的。 挑选幕僚亦是如此。 再是有才,若生得五大三粗,对不住了,只能请你出门右拐。 所以,谢蕴靠脸成为青羊刘氏的乘龙快婿,刘蟾虽觉得过于突然,却也没将这当成什么惊世骇俗的奇闻。 只是他心中亦有困惑:“恩公是将身世告诉了刘夫人?” “倒不曾。” 刘蟾:“……” 半山腰的冷风,把他整个人都吹凌乱:“恩公是说,刘夫人以为恩公是逃难的流民,依然要将独女嫁于恩公?” 事实确如此。 谢蕴点头:“没错。” 刘蟾:( ╯-_-)╯┴—┴ 谢蕴看了过来:“我怎么觉得刘翁似乎不太开心。” “……”刘蟾扯了扯嘴角。 他开心得起来才怪! 都是男子,为何差距会如此大? 当年自己若有这般运气,也不至于在王家当了这么多年奴仆。 “恩公定亲,某还是要跟恩公说声恭喜的。” 谢蕴十分的贴心:“刘翁若不想恭喜,也不必勉强。” 虽说这心里酸溜溜的,该提醒的刘蟾没落下:“恩公以白身迎娶刘氏女,这门亲事刘太守恐怕不会答应。” 谢蕴对此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一边搅拌饼干糊糊一边说:“不娶就不娶,我入赘也一样。” 刘蟾:??? “这怎么能一样!” 只当自家恩公年少无知,刘蟾当即祭出三纲五常:“恩公若入赘刘家,往后这夫纲必然不振。” 况且—— “恩公莫要忘了自己出身珩阳谢氏。” 哪有世家子弟给人当倒插门的? 这要传到雒京城,怕是能将那位谢校尉当场气吐血。 嫡亲长子做了上门女婿,何止是打他的脸,根本是将谢氏的声誉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整个珩阳谢氏都得成为大邺的笑话! 刘蟾越想越觉得荒谬:“恩公切不可意气用事!” “有这么严重?” 谢蕴扭头瞅向某只招财猫。 作为现代人,谢蕴是一点都不在意孩子冠名权这档子事。 再说,她与刘家小娘子本来就是假成婚,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她娶刘家小娘子,是为了不让刘小娘子成为亲爹升官的牺牲品,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无论娶妻还是入赘,她都可以配合。 刘蟾见少年这里说不通,只好去找能做主的人。 未曾想,某位司隶校尉夫人开口就是一句:“她高兴就好。” 刘蟾:“???” 不像某只招财猫开始怀疑人生,谢蕴毫无心理负担,煮好一瓦罐糊糊,特意给刘家母女送去了一海碗。 一群大男人是不会煮东西的。 这两日赶路,包括姜氏母女在内,一队人马都吃的胡饼。 刘媣接过少年递去的热糊糊,又让谢蕴稍等,自个儿上了马车,再下来,手中多了一枚古朴精致的扳指:“这是我外祖父戴来射箭的沉香韘(she),我留着无用,不如就赠与谢郎。” 谢蕴试戴扳指,比她的拇指大了一圈,但她还是收下了。 礼尚往来—— 谢蕴在自己怀里摸了摸。 除了几张草纸,也就一把手术刀拿得出手。 虽然这年头草纸是很珍贵的东西,作为回礼却不太合适。 至于手术刀…… 谢蕴心中迟疑瞬息,取出了包裹严整的手术刀,递给小萝莉:“这刀削铁如泥,你小心收藏,可作防身之用。” “这刀给我了,谢郎怎么办?” “我当然还有一把。”谢蕴将手术刀塞刘媣的手里:“姐姐不用为我担心。” 谢蕴赠刀的结果,是丈母娘对她满意到极致——姜氏决定当晚就为她与刘家小娘子完婚。 谢蕴:( ̄?? ̄) 所谓婚礼,就是新人给两位长辈磕个头。 这亲成得潦草归潦草,好歹是把名分给定了下来。 作为新郎官,谢蕴翌日就收到一堆新婚礼物,有手工草鞋,有一捧鸟蛋,有巴掌大的活鲫鱼,还有后方流民送来的一对木雕小人。 第55章 读书 就连阿豚几个小娃,也为恩公准备了一份贺礼。 ——十几朵五颜六色的蘑菇。 谢蕴收下一小袋毒蘑菇,为表示谢意,给每个孩子发了两颗千纸鹤硬糖,五彩斑斓的糖纸,引得她被稚童团团围住。 “恩公,你与夫人真是仙人吗?” 阿豚睁着那双清澈大眼睛,开始鹦鹉学舌。 “当然不是。”谢蕴并不打算做神棍,自然也不需要这样的群众基础:“我要是仙人,哪里会跟你们一起逃难。” “可阿狸他奶说了,恩公与夫人是下凡来历劫的。” 阿狸他奶,便是那个摔伤头的老妇人。 阿豚身边的小胖子跟着说:“夫人还施仙术把柱子救活了!” “就是!”一群小童点头如捣蒜。 “恩公恩公!”阿豚伸手拽了拽谢蕴的衣袖,“你收我们做弟子!恩公是佛子,我们要做佛子身边的道童!” 另一个孩童出言纠正:“什么佛子,明明是魔子!” “二狗叔说了,夫人是青天魔罗的转世,恩公就是魔罗之子!” “胡说!”又有幼童两手叉腰,似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其他同伴:“我阿奶告诉我,夫人是掌管不死药的西王母,所以柱子才能活!” “你才胡说!你阿奶也胡说!” 谢蕴:( ?? ˙?? ??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耳边叽叽喳喳不断,谢蕴一个头两个大。 跟一群小孩子是没法讲道理的,到后来她干脆偷偷开溜。 才想找亲妈再要几颗糖,阿二却过来,说刘夫人有请。 谢蕴登上马车,便闻到浓浓中药味,进了车厢,瞧见她那新晋丈母娘正将一只空碗交给女儿。 “大郎来啦?”姜氏看到女婿,才喝过药的口忽然就不觉得苦了。 谢蕴跪坐到刘家小娘子身边,接过后者手中小碗,一边放去矮几上,一边询问:“岳母唤我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姜氏用手帕擦了嘴边,才缓缓接腔:“自明天起,每日午后大郎你过来寻我,我教你读书。” 如今的谢蕴倒也算不上文盲。 江箬娘因大字不识一个惨遭丈夫与婆婆嫌弃,结束流放回到雒京城,便买了个识字的女婢教她读书,虽然那女婢最后‘阴差阳错’成了谢轸的妾室,江箬娘也算有所收获,至少不再目不识丁。 深知读书重要性的江箬娘,在请示谢老夫人为女儿请先生的要求被驳回后,便开始亲自教女儿读书识字。 谢蕴在现代也算个学霸,再加上原身的记忆,连蒙带猜,能将这个朝代的文字认个七七八八。 “大郎不愿意?”姜氏问。 谢蕴回神,如实告知:“不瞒岳母,阿娘教我读过几年书,虽教得比较浅,识字却是不妨碍的。” 姜氏并未不悦,只叹息:“大郎日后若想有所成就,只识字是远远不够的。” 谢蕴倒没考虑过以后的事。 对她来说,平安抵达北海郡,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任务。 “大郎若只识字,可为一书吏;若能背诵春秋三传,做一县功曹亦可,然——”姜氏温和的目光,又落在谢蕴那文静的五官上:“大郎若有位列三公之志,四书五经不过一叩门砖,世家藏书何其多,例如《商君书》、《战国策》、《谏逐客书》、《韩非子》,皆是大郎该熟读之书。” 谢蕴很想告诉姜氏,自己怕是做不成三公的。 然而,对上姜氏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哪个丈母娘不希望女婿有出息? 都已经演到这份上,不如再配合一点。 “岳母说得对,多读书不是坏事。” 谢蕴的懂事听话,让姜氏松了口气,面上带出一丝喜气:“你肯学就好,你那岳父做人不怎么样,学问却是极好的。” 十二岁,这个年纪不小了,但也还来得及。 姜氏拿起枕边的竹简递给谢蕴:“这是我闲来无事时看的杂书,你先拿回去读一读,明日过来,我再问你。” 谢蕴上回交读后感,是中学时候的事。 为了让姜氏这个病人保持好心情,谢蕴收起摆烂心态,一下马车就决定先学它个几千字! 当她打开竹简,看到密密麻麻的隶书字体:“…………” ——她忘记古代都是文言文。 ——更忘记古代是没标点符号的! 她这哪里是看书,根本是做翻译外加阅读理解。 才抱着竹简看了不到一刻钟,谢蕴就感觉眼冒金星,只好求助外援——某只招财猫。 不成想,对方竟抄着手拒绝帮忙。 “这必是姜氏藏书,恩公还是莫要外传。” 谢蕴不得不怀疑这只招财猫是存心想让自己在姜氏跟前出糗,有时候,男人的心眼就是这么小。 江主任得知姜氏要教她读书,挑了下眉,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读书挺好,修身养性,省得整天像只猴子到处乱窜。” 所幸,还有一只小萝莉是真情实感关心她的。 入夜之前,小萝莉给谢蕴送来驱寒汤。 然后陪着谢蕴看了好一会儿的书。 江箬碰巧路过,发现谢蕴利用起人小萝莉来毫不手软,便以带话为由支走了刘家小娘子。 自己找的人型翻译机走了,谢蕴颇为幽怨:“您这不是存心捣乱嘛。” 江箬被她的厚颜气笑:“看你的!” 谢蕴:(●??●) 没了小萝莉帮忙,谢蕴磕磕绊绊地,还是在第二天中午前把竹简看完。 作为一个在应试教育模式下成长起来的高材生,用语言组织一篇读后感不是难事。 姜氏含笑听完谢蕴发表的一番见解,扭头与女儿道:“你父亲当年也没大郎这等胆色,同样是满嘴胡诌,你父亲被你外祖问得又是擦汗又犯口吃,你再瞧瞧大郎,面不红气不喘,就这一点,可比你父亲强多了。” 谢蕴:“…………” 姜氏虽为女郎,却因其父无子,打小就与族中弟兄一块读书,现下给谢蕴做个启蒙老师绰绰有余。 这日讲完课,姜氏忽然说:“待我去后,大郎,你就与杳杳前往陈留。” 谢蕴抬头看向姜氏。 姜氏又道:“陈留有名士高筑,此人乃海内大儒,曾官拜尚书,因与孟羡不合才辞官回到故乡,我会请我堂兄亲自带你上门,高筑欠我阿父一个莫大的人情,想来是不会不收你这个弟子。” 第56章 上进 姜氏又是教谢蕴读书又是给她找名师,其实都在给自家女婿的仕途铺路。 大邺的选官制度,还是察举制和征辟制。 所谓察举,就是举孝廉、举贤良,靠地方州郡推荐有德行的人才,通常是一年两个名额;至于征辟,则是朝廷、官府直接征召某人当官。 无论是察举制还是征辟制,被选中的大多为世家子。 不说百姓黔首,就是庶族子弟,也很难争到入朝为官的机会。 说白了,在这个时代,出身决定了一切。 姜氏无疑是觉得,谢蕴那样的家世,回头与人做介绍,可以说,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才急需拜个士族大夫当老师来镀金。 谢蕴想起现代的一句‘名言’—— 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有的人,生来就是牛马。 关于拜名师这件事,谢蕴本人是不热衷的。 她在现代读了整整十七年的书,又是跳级又是搞才艺加分,别人是鸡娃,她是自己鸡自己,一度让自己的照片贴满学校的年段成绩排名墙,如今告诉她得回炉重造,谢蕴内心绝对的拒绝! 那种卷到自己怀疑人生、卷到别人生无可恋的学习生涯,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然而,有一种上进,叫作‘丈母娘认为你想上进’。 姜氏见谢蕴没有吭声,只当女婿心中顾虑:“高筑为人虽严苛,却非穷极奢靡之辈,门下弟子颇多,也不是每个都出身世家,大郎莫忧,以你的聪敏机智,必能博得高师喜爱。” 马车内,也有人察觉谢蕴的真实想法。 所以,谢蕴才一下马车,刘小娘子就追了过来。 刘媣瞅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少年,软声询问:“谢郎不想去陈留读书?” 在自己的合作伙伴面前,谢蕴未再隐瞒:“若我拜高筑为师,至少得在他身边待十年。” 这十年书读下来也不一定能出师。 而且—— 作为异世来客,谢蕴很多观念是不被当下所接受的。 她在现代学的是‘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甚至还有‘屠龙术’;而在封建社会,宣扬的却是‘天地君亲师’。 一旦被那位高师发现她对君王没有敬畏之心,还提倡‘打土豪分田地’这等触犯世家利益的政策,被乱棍逐出师门都是轻的。 想得到世家名士的赞赏,她首先该做的,就是打断自己的脊梁骨。 或者将真实的自己彻底隐藏起来。 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不是谢蕴想要的。 她可以读书。 但不是拜在某个人门下去读。 不被这个时代同化,是她作为现代卷狗最后的倔强。 谢蕴的坦白却让刘媣一怔:“……侍奉高师左右,难道不好吗?” 在古代,能长伴名师左右无疑是一项殊荣。 跟在老师身边越久,学到的也越多。 但谢蕴是个俗人。 也不介意向刘媣袒露自己的庸俗:“跟在名士身边读书,意味着我今后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能挣活养家,有多少读书人,是靠母亲和妻子做绣活熬坏眼才略有小成?对我来说,一家人吃饱穿暖、生活安乐,比什么都重要。” “若只是钱财之事,谢郎无须担心。” 刘媣说着,眉头也舒展:“你既喊我一声姐姐,又帮我如此大忙,即使将来你我和离,我也愿意资助你读书。” 无奈她碰上的是一条咸鱼。 谢蕴已经躺平,就不准备再仰卧起坐。 姜氏见女儿追着谢蕴下马车,才意识到自己行事的不妥之处——她好像没问女婿想不想去陈留。 待女儿回来,姜氏也开口:“可是大郎不愿去陈留?” “阿娘,”刘媣握住母亲微凉的右手,“等我们回去北海郡,我想将文县的庄子转到谢郎名下。” 姜氏亦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当下就听懂女儿的话中意:“是我疏忽了,珩阳城破,他与孤母带着俩仆人一路逃难,已无恒产,想必身上钱银也是不多的。” 她既将女儿嫁与谢蕴,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人流落街头。 “不必去文县。”姜氏添置的嫁妆里,最不缺的就是宅子:“就将营陵那间三进三出的宅子给他们住。” “至于房契,回头交给大郎便是。” 刘媣面上漾起浅笑:“我替谢郎多谢阿娘。” 姜氏看出女儿与女婿处得不错,心底那点担忧也褪去:“到时候,大郎他母亲是想跟去陈郡,还是留在营陵,端看她自己。” “阿娘——”刘媣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刘媣没将谢蕴供出来,只迂回地道:“阿娘也看出谢郎聪慧过人,即使没有高筑那等名士教导,必然也能把书读出来,女儿想,要不就留在北海郡,届时请西席上门,如此一来,谢郎既能读书,也不耽搁旁的安排。” 姜氏望向女儿:“这些话是大郎叫你转告我的?” 刘媣摇头。 也怕母亲生谢蕴的气,刘媣又解释:“谢郎并非不求上进,他只是,”有的话讲出来,难免显得不那么尊师重道,她只好换了一个说辞:“谢郎只是想早日担起家中门楣。” 姜氏何尝不知从头开始读书没个十来年是成不了器的,若她父亲尚在,大可以将谢蕴送至阿父跟前边教读书边做事。 北海郡,倒不是没有合适的老师。 姜氏靠在长枕上,面色却晦暗未明。 刘恒若肯教这个女婿,她何须安排人回陈留? 有个愿意提携自己的太守岳父,谢蕴哪怕就是不读书了,回头扔去军中历练几年,再一步步地往上提拔,不是不能做到一郡都尉。 想到当朝那位孟太师便是武将出身,姜氏忽然就不再纠结:“大郎不想拜高筑为师,那就不拜。” 终归还有其他出路。 隔日谢蕴过来,得知自己不用再去陈留。 “大郎,你既不愿读书,那就从戎。”姜氏落在谢蕴身上的眼神,依旧寄予厚望:“我还有个堂兄,乃雁门关的军司马,待安顿好家中,你就带着我的书信前去投奔于他!” 谢蕴:“………………” 第57章 从军 谢蕴没想到,自己不前往陈留读书的代价,就是去雁门关吃沙子。 若非姜氏依旧亲近她,谢蕴都要怀疑姜氏在故意搞自己。 见谢蕴又不吭声,这次姜氏却没再让步:“驻守雁门关虽说艰苦了些,却也多立功的机会,关外便是羌胡之地,近些年,匈奴族屡有犯境,皆被并州守军挡于关道外。” 也就是说—— 只要雁门关不破,作为守军是不会有危险的。 姜氏看着谢蕴那张俊俏的小脸,心中亦想留他多与女儿待几个年头,只是如今她已时日无多,若不为女婿安排好前路,待到人死灯灭,再去与族兄弟追溯往日情分,也怕他们待谢蕴不再尽心。 况且,世家子弟中,亦有十二三岁便随父兄征战沙场的先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为了让谢蕴少一些抵触情绪,姜氏又道:“你三堂舅父为人直爽,有他在,必会护你周全。” 从戎不是小事,姜氏倒没要求谢蕴当场就表态。 谢蕴回到自家马车上,趁柱子不在,将姜氏让她去边塞挣军功的安排告诉了江主任。 这会儿,江箬正在翻看一本《临床肿瘤内科手册》。 书是在方舱医院的休息角找到的。 应该是某位肿瘤科医生带来灾区后看过落在休息角的。 等谢蕴说完,江箬也询问女儿的意见:“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倒也不是不能去。” 虽说古代从军的条件无法与当国防生相提并论,然而,就像姜氏说的,确实是一条出路。 庶民在这个时代是能被随意处死的。 谢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惨剧发生在自家几口人身上。 不做砧上肉的前提,唯有先成为那把刀。 “而且,武人大多不像士人那样有百八十个心眼。”她这个年纪去军中,正是男女难辨的时候,再加上已有妻室,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的性别。 作为关系户,更不用担心霸凌事件。 一个秩比千石的军司马舅父,足以让她在新兵营横着走。 江箬合上书本,视线也投在女儿纤瘦的身子骨上:“不管是哪朝哪代的雁门关,均为中原汉民族北出和草原游牧民族南下的咽喉要津,据我所知,如今的雁门关外,不止匈奴与鲜卑两族。” “是。”谢蕴点头,“还有乌桓一族。” 只不过,乌桓族与大邺素来交好。 现任乌桓部大单于楼颡,还得到了大邺天子的印绶。 猜到江主任的顾虑,谢蕴特意说明:“刘夫人堂兄是并州守军的二把手,不会轻易随军出征,我既然是带着刘夫人的书信去投靠他,十有八九是留在他身边做个亲兵。” 女儿要去从军,江箬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这里,可不是她们生活的和平时代。 更别说落后的军中装备。 大邺的底层士兵,只有一小部分人拥有铠甲。 这种铠甲还是藤制或皮质的。 上了战场,甚至挡不住马槊的一击。 而且,古代的士兵,遇上战时,大多是普通百姓被强征入伍,战斗力可想而知,让女儿把后背交给一群只懂种地的农民,江箬只怕自己会夜不能寐。 “做亲兵也不行。”江箬思忖再三,还是不同意女儿去冒这个险:“既然刘夫人想让你拜师读书,不如就去陈留好好读书。” 江主任的反对在谢蕴预料之中。 谢蕴没跟亲妈唱对调,而是拿现实来说话:“那您有没有想过,若我拜入高筑门下,定然会被问及家中情况还有祖籍何地。” 不说珩阳县经过叛军扫荡后县衙的户籍文书会不会完好,即使销毁了,她胡诌一个出身,骗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 高筑那样的名士,等同于网红。 作为高筑弟子,必然也不会籍籍无名。 人一出名就容易引来关注。 “就算我能捂住刘翁和上杨村村民们的嘴,却无法保证将来不会遇上珩阳县人士。”谢蕴又提醒江主任:“您别忘了,世家之中,还有一个谢氏呢。” “若想与谢氏彻底划清界限,至少近几年内,不能叫谢家人见到我。” 四五年后,她五官长开了,人抽条了,再作男子打扮,也就不怕谢家那边认出她来。 谢蕴打算去雁门关,除了给自己跟家人挣个安身立命的本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避免与世家人士打交道:“不用做多大的官,只要在军中干到军候就算小有实权,在这个位置上,很难见到高级将领,也不用面圣,但可以让咱们家过上像样的日子。” 见亲妈仍未点头,她只好又道:“大不了,干个七八年后,我寻个借口病退。” “那时咱们找个富庶的地方,再开个医馆糊口。” 谢蕴说着,爬到江主任身边跪坐好:“您不是一直想让我继承衣钵吗?等我把后路都铺平整了,就跟着您好好学医。” 明知讨债鬼可能在拿话哄自己,江箬还是妥协了,却也有条件:“你要去雁门关我不拦着,但我必须同行。” “您确定?” 谢蕴友情提示江主任:“那里气候干燥,还冷得很,十月天就要穿棉袄,您这种在家就要开加湿器的人,当真吃得消?” 话音才落,脑门上就多了一本书。 谢蕴:! 江箬是下决心要跟去雁门关看着女儿,哪里会轻易打退堂鼓。 翌日,再去为姜氏做针灸,江箬主动提及了此事。 待江箬离去,姜氏轻叹一声,怜惜的目光也落在女儿那张小脸上:“我本想让你与婆母在北海郡作伴,如今看来,你不得不跟着大郎去雁门关了。” 谢蕴被告知刘小娘子也要去雁门关喂沙子,整个人都不好了:“何必呢。” 又过两日,消息在赶路队伍中走漏。 上杨村的老幼妇孺,知晓她要去戍边就红了眼眶。 陈二狗等六人亦流露出不舍。 唯有某只招财猫,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雁门关自古乃苦寒之地,恩公此去要遭罪了。” 说着,也不再农民揣,用脏兮兮的衣袖擦着眼角装模作样:“某一定在北海郡替恩公守好家业,恩公就放心去!” 谢蕴:“………………” 第58章 怎么是空的 接下来的路途,除了遇过一次野兽袭击,再未发生旁的意外,更没有不长眼的山匪跳出来劫道。 最后一片秋叶飘落的时候,百来人的队伍也抵达青徐两州交界地。 并非所有流民都想跟着谢蕴她们前往临莒县。 有人走出深山,发现附近有村庄,便决定留在此处讨生活。 做出这种选择的流民不在少数。 其中多为青年与妇人。 当第一个人犹豫着来找谢蕴,提出自己被村中寡妇看上准备做赘婿、并愿意立下字据来日偿还那些糕饼,作为债主的谢蕴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将一只随手用狗尾巴草编好的兔子赠与对方:“就当新婚贺礼!” 男子攥着狗尾巴草,知道自己遇着善人了,当即跪在泥地上,给谢蕴磕了三个头。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来了。 有妇人全家死得只剩自己,干脆嫁了村中的光棍。 也有那眼珠子骨碌碌转的浑水摸鱼,想借此机会赖掉欠粮。 谢蕴看破不说破,任由对方‘感恩戴德’地离去。 “这李三并未寻着人家做赘婿,郎君为何也将他放走?”抱着孩子的芹娘,一直冷眼旁观那些流民的陆续离开。 眼看越来越多流民意动,她忍不住提醒:“他们这是吃饱了就想摔锅,郎君莫要中了他们的算计!” 谢蕴闻言扭头,认出这个被魏老五一路照顾的年轻妇人,伸手逗着芹娘怀中啃指头的婴孩,一边说:“你若有好的去处,也可告知我,那些糕点,可还,可不还。” “郎君未免过于心善!”芹娘那张清瘦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谢蕴触碰孩子面颊的手指稍顿。 她心善吗? 不尽然。 她不过是有了更好的出路,才不需要这些流民再打掩护。 芹娘又道:“郎君莫要嫌妾身多事,实在是,这世道好人不长命。” “妾身一家生活的沛县,曾有一个大善人,那年全县遇上蝗灾,他捐出家中近半存粮,在城门口架锅施粥,未曾想,此等善行竟引来豺狼觊觎,几日后善人惨死家中,妻女亦遭不测,金银珠宝更是被洗劫一空。” 她不希望眼前这个长相俊秀的少年也栽大跟头。 谢蕴虽不在意几块糕点,却也将芹娘的忠告听进去,再有流民前来‘告辞’,便要求对方重新打欠条。 有那膀大腰圆的妇人不乐意了:“郎君跟他们说前账一笔勾销,怎地到我这里又要还了?!” 谢蕴没想到,还真有人把冤大头三个字甩到她脸上。 她不让还,跟对方不想还,是两码子事。 这个胖妇人谢蕴有印象。 先前赶路时候,每日吃了自己那半块压缩饼干还不够,又跟公婆讨要,直接饿死了自家婆婆。 若非谢蕴及时发现,那个老头子恐怕也得饿死。 这会儿,瞧着对方那副嘴脸,谢蕴嗤笑:“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脸大!” 胖妇人听了,当真去摸自己的脸蛋。 当年夫家聘她为妇,便是因为她面盘如玉,再加上腰粗屁股大好生养,一嫁进门就被好吃好喝供着,不用再像在娘家时那样没日没夜地干活,等她生出儿子,在夫家的日子更是赛过神仙。 后来,夫婿累死在田间,没两年,儿子也失足掉河里淹死,谁听了不说她一句‘命苦’。 所幸公婆还能干活,倒也没在吃食上委屈她。 珩阳城破,她本想给自己寻个‘将军’郎婿,公婆却硬拽着她出了门,怕她不配合,竟舍弃一车的行囊,把她放在板车上推着逃命。 现下见少年夸赞自己脸好,胖妇人不是不知事的闺中女郎,也听说过少年慕艾。 但这个像小鸡子又有妻室的少年郎,为了留住自己,竟拿几块糕点来做文章,是她未曾料到的! 谢蕴都做好‘对方敢大闹、自己就把人丢回山里’的打算,结果,胖妇人扫她一眼就走开了。 只是那一眼,多少有些渗人。 “郎君要当心这王寡妇。”芹娘突然出声。 谢蕴看向芹娘:“你也觉得她想打击报复我?” 果然—— 她的第六感就是准! 芹娘:“…………” 对谢蕴来说,流民散去,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该赶的路,还得继续。 而姜氏的身体,这一路未再进一步恶化。 谢蕴知道是针灸起了缓解病情的作用,为犒劳自家亲妈,这日途中歇息,她特意去河边给江主任抓野生鲫鱼。 只是,树枝还没叉到鱼,身后先传来一声‘哎哟’。 谢蕴循声望去—— 是那个芹娘口中的王寡妇。 胖妇人正跌坐在地上,见引起了她的注意,抬手开始理鬓发。 对方做这个动作,十分的矫揉做作。 谢蕴怀疑这胖妇人是想诱她过去,再借体格优势对她进行毒打,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上当。 王寡妇等了少年两日,也不见对方来找自己。 心急之下,只好自己主动出手。 这会儿,发现少年只看她一眼就继续捕鱼,气得暗骂榆木脑袋! 谢蕴好不容易抓到一条鲫鱼,上岸后发现胖妇人还在,难免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王寡妇:“……” 谢蕴坐在河边,用麻布擦干双脚,才要穿鞋,一道魁梧的黑影撞了过来,再躲闪已然来不及。 下一瞬,俩人就撞作一团! “哎哟!”耳边,是王寡妇做作的娇呼。 一百五六十斤的秤砣压上身,谢蕴差点被王寡妇当场送走! 这王寡妇想谋害她实锤了! 谢蕴动弹不得,左手才摸上后腰的菜刀,又听到王寡妇的惊呼:“你!你下面怎么是空的?!” 第59章 截舌之刑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瞧着少年空荡荡的裤裆,王寡妇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然后,她被少年掀翻在地上! 自己的女儿身被个路人甲识破,于谢蕴而言,就像国足拿下世界杯冠军——冷门爆大了。 此刻摆在谢蕴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将王寡妇灭口。 二,干脆破罐子破摔不装了。 综合各方面因素来分析,除掉王寡妇无疑是最优方案。 旁边就有一条河。 这年头,失足溺毙可没人会来调查。 只是谢蕴还没作出最终选择,那边王寡妇却指着她,一张吃到大瓜的震惊脸:“好啊!你竟是个天阉!” 谢蕴:“…………” 短短几个瞬息,王寡妇的表情已从错愕转为恼怒,就差手撕了谢蕴这个‘爱情骗子’:“你个丧良心的!没有那东西,竟还想骗我跟你相好!” 说着,从地上一顺溜地起来,一口唾沫吐到谢蕴脚边。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天阉还肖想老娘,老娘倒了八辈子大霉,才碰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谢蕴:? 王寡妇只觉得晦气。 再也不想多看少年一眼,粗腰一扭,咒骂着退场。 谢蕴坐在地上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顺手也摸到自己的‘搓衣板’,她已经明白王寡妇为何没怀疑她是女的。 在古代,女子十五岁举行及笄礼,意味着成年可婚配。 过年就要十三岁的女郎,理应显出身段来了。 而如今的谢蕴依旧一马平川。 原身无疑是晚发育体质。 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许是个太平公主,谢蕴心里忧喜参半。 喜的是,入了伍不怕被人捶胸;忧的是,哪怕日后她换回女装,也会有不长眼的认定她是个娘娘腔。 被王寡妇那么一撞,谢蕴沾了半身泥,干脆洗漱一番才回去。 江主任以为她是抓鱼摔的跤,从马车里取了汗巾,亲自给她擦脸擦湿发,谢蕴换上干净的衣裳,正打算去喝鲫鱼汤,某只招财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刘蟾注意到少年手里的木勺子,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恩公竟还有闲情吃东西!” “怎么了?”谢蕴听得迷糊。 某只招财猫瞪她一眼:“恩公自己干的好事,何必跟某装傻!” 谢蕴:??? 她干什么好事了? 刘蟾看少年郎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再拐弯抹角:“那个王寡妇!” “她?”一想到对方险些害自己躺床上三个月,谢蕴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 “王寡妇方才收拾行李走了!” “走了?” 谢蕴有点不相信。 如果真走了,那是好事啊! 至少她的肋骨保住了。 刘蟾没错过少年郎面上那一抹‘侥幸’,“王寡妇是准备改嫁,嫁的是前头村子里那鳏夫,恩公可知为何她昨日不嫁、今日又反悔了?” 谢蕴对上刘蟾那颇有深意的眼神,饶是她对男女之事再迟钝,却也想起王寡妇在河边的那些话。 “那王寡妇不顾公爹的挽留,执意要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还说——” 见刘蟾话说一半搞停顿,谢蕴在旁催促:“她说什么了?” 刘蟾瞥了眼少年:“王寡妇说,自己不找个人赶紧嫁了,早晚要被恩公糟蹋了去!” 谢蕴:“………………” 什么叫被她糟蹋了去? 见过往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没见过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再说,王寡妇不是知道她‘不行’吗? 这都没作案工具,怎么犯罪? 刘蟾又道:“王寡妇还说,恩公身有残缺,正因如此,手才更黑,若非她先前在河边跑得快,必然已让恩公得逞!” 谢蕴:(╯-_-)╯~~~~~~~~╧═╧! “污蔑!这绝对是污蔑!” 好脾气如谢蕴,这次也蚌埠住了:“明明是她把我撞倒在地,还差点压死我!” “哦?!”刘蟾瞳孔地震。 谢蕴:“……” 眼看要越描越黑,谢蕴只好抬出自己新娶的老婆:“难道刘翁也觉得,我会放着世家出身的妻子不喜欢,跑去跟年纪足以给我当娘的寡妇厮混?” “这话,恩公与我说没用。”刘蟾揣着手,朝谢蕴身后努了努嘴:“还得刘夫人信服才行。” 谢蕴跟着扭头,便看到了阿二。 姜氏虽说身患重疾,吃起瓜来却不含糊。 谢蕴才登上马车,姜氏就开门见山:“那个寡妇的事,我已有耳闻。” 刘媣见状,特意在旁边提醒:“阿娘刚唤了流民过来问话,得知那寡妇二十有八,便不太信那寡妇所言了。” 不太信。 这个‘太’字用得很微妙。 如果完全信任她,定然说的是‘不信’。 姜氏轻咳几声,再望向谢蕴,可谓语重心长:“大郎,明日我们就要进入临莒城,在此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差池。” 谢蕴闻言,不由得正襟危坐:“岳母放心,我与那寡妇从未勾连,不过是一些胡编乱造之词,如今她已离去,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姜氏见女婿的眼神清正,心中满意:“大郎的话,我自是信的,至于那个寡妇——” 姜氏说着,神情冷淡了些许:“我已命阿大前去捉拿,她如此诋毁于你,辱我陈留姜氏的佳婿,身为庶民,却妄议世家,合该受截舌之刑。” 截舌…… 不说古代的医疗水平落后,那胖妇人不过一介流民,估计受完刑就该流血过多死在路边。 “大郎可觉得我这样处置不妥?” 谢蕴抬眸,发现刘小娘子正冲她轻轻摇头。 谢蕴本就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很清楚这个时代的等级压制,所以,她没去跟姜氏抬杠,正想着怎么接茬,车厢外先传来女子求饶的嚎哭声。 掀起帘布一角,映入谢蕴眼帘的,便是被拖在马后的胖妇人。 马车外,阿大已历数完王寡妇之过,尔后朗声宣布:“夫人仁慈,饶其性命,以截舌代之!” 此言一出,周遭流民俱露惶色。 第60章 伟男子实锤 王寡妇得知自己要被割掉舌头,顾不得身上被拖行造成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往前,一双被麻绳捆绑的胖手扒住阿大的黑靴,不停求饶:“大人!大人我知道错了!大人饶了我!” “贞娘她真知道错了,还请大人开恩呐!” 王寡妇那瘦得只剩一把老骨头的公爹,强忍着内心对世家大族的畏惧,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明知自己也许会因触怒这些大人而身首异处,他还是以头抵地,抖着声求情:“贞娘她言行无状,大人打她骂她都应该的,若割了她的舌头,叶家村那个鳏夫怕是不会再要她了。” 话音才落,王寡妇已被阿二拽至一旁。 一时间,周遭噤若寒蝉。 阿二手上巧劲一使,便卸了王寡妇的下巴! 随着王寡妇发出杀猪般的叫声,阿大也从腰际取出一柄匕首。 一个优秀的部曲,必须严格执行主人所下的命令。 夫人既让他割掉这多嘴妇人的舌头,那么,不管谁来求情,结局都不可能改变。 谢蕴瞧着阿大摘了刀鞘,眼看就要真的下手,而那王寡妇已然吓尿裤子,她当即收回目光,望向马车内的姜氏:“这样的惩处,岳母不觉得太轻了吗?” 姜氏挑眉,“依大郎的意思,我该下令杀了这寡妇?” “一刀杀了反倒便宜她了。”谢蕴又道:“这妇人好吃懒做半辈子,哪怕遭了截舌之刑,那老丈也不会弃她于不顾,小婿只是想,这等不知人间疾苦的妇人,对她来说,软刀子割肉才是最最难熬的。” 明明是个白净和软的小郎君,此刻所述之言,也让姜氏意识到,这个女婿并非她以为的缺少城府。 所以她如谢蕴所愿,掀起车窗帘布,暂时叫停阿大的行刑。 靠回长枕,姜氏松开女儿的搀扶,期许的目光落回到谢蕴身上:“那大郎跟我说说,这软刀子该怎么个割法?” “岳母若信得过小婿,小婿现下就去处置了那寡妇。” 一个庶民罢了。 姜氏从未真正放到心上过。 只是,该提点的,姜氏也没松口:“我知大郎你天性纯良,这一路上,没少看顾这些流民,但你如今已是我陈留姜氏的女婿,言行之间,断不可再教人心生轻意。” 姜氏与那王寡妇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之所以执意要割王寡妇舌头,说白了,不过是替自家女婿立威。 ——她在借此告诉所有流民,再有言行不尊谢蕴者,便是此下场! 谢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姜氏回护她,她自然也不会打姜氏的脸。 因此,一下马车,谢蕴就请阿二骑马回赶一段路,去早上他们途经的那坞堡请个管事过来。 坞堡主人先前得知陈留姜氏路过,特意让牛车拉着热食与酒水匆匆追来,更是想请刘夫人在坞堡住上两日,只不过,姜氏着急回北海郡,才回绝了对方的盛情相邀。 谢蕴不忘嘱咐阿二:“就说陈留姜氏想卖个人给他们。” 马车上,帘布一直半掀着。 就在谢蕴说出卖人后,姜氏也让女儿放下了帘布。 待阿二离去,谢蕴又将目光投向人群中,果不其然,逮住了某只正探头探脑的招财猫。 岐川王氏的管家,当然是识字的。 至少写份卖身契不成问题。 刘蟾被谢蕴唤到跟前,得知谢蕴要发卖了那个胖妇人,面露迟疑:“恩公莫非不知?这编入户籍的庶民,是不得进行买卖的,若被人揭发,轻则流刑,重则被判磔刑。” 怕少年人不知磔刑,刘蟾解释:“所谓磔刑,与五马分尸无异。” 说着,又将少年郎拉去一边。 “倘若恩公真想惩戒此妇,某有一计。” 谢蕴转头瞅他。 刘蟾那双绿豆眼一眯,压低了声:“先前那村子里有个赌鬼,去岁才将妻女抵给赌坊,还将六旬老母活活气死,恩公不若将那寡妇许与此人,不出五载,恩公大仇必得报!” 谢蕴:“……” 这招借刀杀人,何止缺德。 根本是阴损到家了! 刘蟾见少年郎未作回应,只当他对自己的主意还有顾虑:“恩公放心,只要对那赌鬼许以一笔钱银,几贯便可,他必不会让那寡妇过上好日子。” 然而他才说完,少年转身就走了。 刘蟾:“???” 谢蕴没采纳刘蟾的建议,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 这会儿,王寡妇早就瘫软在地。 当她瞧见谢蕴过来,立即哭着佝身恳求:“小郎君我错了!我不该故意在人前那般说!明明小郎君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嫉妒小郎君觅得良缘,才说小郎君身有残缺!” 如今的王寡妇,显然掌握了保命密码。 ——她说少年郎不好要被割舌,那就死命地夸,夸到马车里的夫人肯绕过她为止! 只要能活命,昧良心又何妨? “小郎君身怀伟器,实乃人中翘楚,来日必定夫妻和美,子孙绕膝!” 谢蕴:“……” 谢蕴怀疑王寡妇在趁机阴阳她。 但王寡妇的神情,却告诉谢蕴她是认真的。 上一个这么睁眼说瞎话的,还是小区门口逢人安利男士保健品的推销大妈。 还是阿大先听不下去,也怕这些话传到夫人与女郎耳里,厉声呵斥了王寡妇:“你若继续污言秽语,我便再卸了你的下巴!” 王寡妇顿时吓成一只秃毛鹌鹑。 谢蕴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嫌那股味儿:“我听说你想改嫁?” 事到如今,王寡妇满脑子都是如何保命,哪里还想嫁人:“我,我,都是我瞎说的,对,都是瞎说的!只要郎君饶我一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如果我要你自卖自身呢?” 谢蕴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令王寡妇怔在原地。 “看来你是不愿意。”谢蕴准备起身,王寡妇却拽住她裤腿:“愿意!我愿意!” 一炷香后,阿二便带着管事回来。 还周到得带来了文房四宝。 刘蟾负责拟卖身契,听到少年说‘卖身十年’,笔尖一顿,刚想问是否说错,谢蕴又道:“吾之卖身钱尽归吾公爹,此后十年,吾公爹每月可来坞堡领取吾一半月钱。” 第61章 面善心黑 现下的大邺王朝,已经有了纸张。 只不过,这个时期的纸,质地比较粗糙,也非寻常百姓用得起。 那位坞堡主人用纸张来写契书,多少有讨好姜刘两家的意思在里头,随阿二前来的管事更是允诺,会好好看着王氏,决不让她出逃。 哪怕王寡妇心存反复,当卖身契真搁在她面前,肯不肯按手印已由不得她。 “小郎君……”王寡妇还想再求一求。 谢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只将一罐印泥放到她手边。 换做往常,王氏早撒泼打滚耍赖,眼下处境却不容她放肆,但凡她敢再嚎一嗓子,嘴里这条舌头就别想再要。 见王氏还在磨蹭,阿大皱眉,正欲上前拽着王氏的手签下卖身契,谢蕴却冷冷一笑:“你就继续拖,不怕告诉你,你就是拖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阿大:“……” 好一副逼良为娼的嘴脸! 自知没了回旋余地,王寡妇按下拇指印后,坐在地上捶腿大哭。 ——从自己命薄嫁不进有福之家哭到被逼沦落为奴,顺便再哭一哭自己死去的丈夫与儿子。 然而哭到最后,还是得去坞堡做她的粗使婆子。 那小郎君生得好一副黑心肠! 当着她的面,特意交代坞堡管事,让她去厨房做洒扫的差事。 就因为自己识破他的秘密…… 可她都已经反口,也不再说他是个天阉,他竟还要如此磋磨自己!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干十年粗活,日日都得活成一头骡子,王寡妇哭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等坞堡管事牵着驮了王氏的马儿离去,王氏的公爹朱老汉手捧一贯钱,面向谢蕴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就在刚才,那管事得知他是王氏的公公,又种了几十年的地,便叫他一同回坞堡,说坞堡正缺个人去庄子上看顾良田。 相依为命的老妻已不在,对他来说,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答应了管事去坞堡做工。 目送朱老汉跟上管事的脚步,谢蕴才打算去交差,边上看够热闹的刘蟾发出一声长叹:“这拿捏人的本事,某不及恩公多矣!” 他以为自己手段够狠了,没想到——竟是山外有山! 一旁的阿二也忍不住开口:“王氏贪吃懒做,若是月月能见朱老汉,几顿哭诉,朱老汉难保不会心软。” 到时候,别说拿王氏的一半月钱,恐怕还得倒贴给王氏。 “那老丈瞧着憨厚,当初肯省下口粮给王氏,日后未必不会如阿二所言。” 阿大这番话,某只招财猫并不赞同:“以恩公的聪慧,又岂会不做周全的安排。” “怎么说?” “王氏敢如此对待公婆,不过是认为公婆死了独子与孙子,已然孤家寡人,老来只能倚仗她的看顾,”刘蟾手抚两瓣小胡子,一对眉毛眼看就要飞到天上去:“然,那朱家老丈如今丧妻,孑然一身,因此,方才恩公除了请周管事为朱老汉寻一份糊口活计,又向周管事打听庄子上可有守寡无子的老妇。” 阿二瞬间就懂了:“只要朱老汉家中有个婆娘,若是性子再泼些,必然不会让王氏讨了好去。” 朱老汉的继室,与王氏可没深厚情谊。 甚至,因为那笔王氏每月必须交予朱老汉的钱银,朱老汉新娶的婆娘,定会盯死王氏在坞堡的日子。 而与朱老汉同龄的寡妇,绝对不是什么世间小白花。 对付起王氏来,手段必然不会差! 阿二看向谢蕴的眼神,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就连阿大也不再轻视眼前这个少年郎:“论整治人的手段,还得是姑爷!” 某只招财猫面上流露出自得,“要不怎说恩公算无遗策,王寡妇为奴十年,也算耗尽大好年华,待她恢复自由身,已是四旬老妇,原本还能看的那身白肉变成老树皮,若想再嫁,也只能嫁那乡间老汉,哪里还能如在朱家时那般事事随心。” 说着,又朝谢蕴投来一记破有深意的眼神:“不愧是恩公,小小年纪就深谙挟……兵不刃血的道理!” 谢蕴:“……” 别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本来想说哪个词。 她不就做了回调解员,怎么就成挟私报复了? 谢蕴承认,自己是想找个人来制衡王寡妇,而王寡妇享了公婆十几年的福,如今也该是她反哺的时候,但要说自己故意针对王氏,纯属瞎扯。 然而有时候,这样的曲解,才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谢蕴顶着一个‘面善心黑’的标签去见了自家岳母。 姜氏对王寡妇的处置结果非常满意。 等谢蕴离开,姜氏握住了女儿的柔荑:“我原本担心大郎有妇人之仁,今日之后,我是真的放心将你交给他。” “至于那寡妇说的身有残缺,”姜氏顿了一顿,还是拿话安抚女儿:“不过是因为大郎年纪尚幼,身子骨未长开,待大郎去军中历劫几年,来日必定不比寻常男儿差。” 刘媣幼时曾见过宫中黄门,那些净了身的小黄门,举止难免似女非男,而谢家小郎行事落落大方,哪怕偶有调皮之处,却从未作过女儿姿态。 那寡妇后来也承认自己是在诋毁谢小郎。 况且,她与阿娘一样,亦不希望这桩亲事出现变故。 所以刘媣弯唇,一边回握母亲的手:“谢郎当然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男子,这一点,女儿远比那寡妇清楚。” 姜氏也跟着浅笑:“有你这句话,阿娘也安心了。” 正当姜氏母女相互说服之际,谢蕴也从瓦罐里捞出一条鱼骨:“我的汤呢?!” 孙媪正欲回答,马车里传出江主任的声音:“想喝汤就自个儿上来。” 那锅鱼汤是加了方便面调料包煮的。 说不想尝一口那是假话。 谢蕴有理由相信,江女士是想给自己开小灶。 放下木勺,谢蕴就奔向她的鱼汤。 结果,一钻进马车,等待她的却是一顿竹鞭炒肉。 江箬好不容易将人哄上车,自然不会让谢蕴轻易逃脱:“给你出息的!连寡妇都招上了!还身怀伟器,你怎么不说可绕地球一圈?!” 第62章 自卖自身 当谢蕴再次因为作风问题惨遭暴打,那些上杨村的老幼妇孺,包括孙媪与哑奴在内,已是一脸淡定,没有谁想不开地去多管闲事。 也有顽童如阿豚,带着一干小伙伴在马车旁围观,不时交流心得:“恩公叫得这般惨,必然是被夫人揍屁股了!” “不对不对,揍屁股应该嗷嗷叫,不是恩公这样哎哎哎。” “那肯定是被耙耳朵了!” 只是—— 还没等他们讨论出个结果,也落到与恩公一样的下场——被各自亲娘拎回去暴揍。 阿二来送羊腿,还没靠近马车就被刘蟾拉住。 “恩公正与夫人有事商谈,大人将羊腿交与我即可。” 阿二往马车瞅了一眼:“我怎么好像听见——” 话未说完,便被刘蟾接了过去:“恩公的叫嚷声是不是?” 不等阿二询问,刘蟾又作出解释:“恩公私下说话一向如此,一惊一乍的,都是从少年人过来的,大人该清楚这个年纪的活泼好动。” 阿二自然是知道的。 他十二三岁还在树上掏鸟窝,行事可没谢蕴这般稳妥。 刘蟾揣着手,怅然地看向青布马车:“恩公说白了也是个孩子,所谓懂事,不过是这一路走来艰辛,形势逼人罢了。” 阿二听了这番话,也不再去扰谢家母子清净,只将烤好的羊腿递给刘蟾:“既是如此,那就请刘翁代为转交。” “好说好说!”刘蟾牢牢将羊腿护到怀里。 谢蕴揉着被捏红的耳朵下马车,某只招财猫就迎了上来:“恩公,赶紧去用一些烤羊腿,刘夫人特意遣姜家部曲送来的,某已为恩公剔好一盘肉!” 谢蕴注意到他手上的匕首,莫名眼熟:“你拿了李珙的刀?” “怎么能说是拿。”刘蟾不乐意了:“这无主之物,明明是某在河边捡到的。” 有区别吗? 这不还是李珙的匕首。 一想到刘蟾拿李珙用来削人的匕首削羊腿,谢蕴从胃到嗓子都饱了,才准备去煮点饼干糊糊,似想到什么,她又止步看向刘蟾:“不对啊,姜家部曲来送东西,怎么不跟我与母亲招呼一声?” 刘蟾不由得望天。 见少年郎还盯着自己,只好继续望天。 谢蕴哪里还猜不出是谁在弄鬼,若有部曲来送东西,江主任再想训她,也得先应付对方,她自然就可以趁机溜走。 某只招财猫,分明是在起哄架秧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自己淋了一场瓢盆大雨,谢蕴也决定把别人的伞撕烂,特意去叮嘱了孙媪一番:“羊腿油脂丰富,刘翁那样的三高人群,是万万碰不得的,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孙媪可要为我盯紧他,绝不能叫刘翁靠近羊腿三步之内。” 白白剔了半天肉的某招财猫:“…………” 明日就要入临莒城,这晚临睡前谢蕴去找了上杨村的村民。 或许也察觉到这是个较为严肃的话题,原本嬉闹的孩童们不再四下追逐,也如大人一般,巴巴地望过来。 关于临莒城那位县令的做派,谢蕴未隐瞒:“过了临莒县,便是北海郡的平昌县,如今的平昌县县令对待百姓还算宽厚,若你们不打算前往雒京,我会请刘夫人帮忙,拜托她出面让那位裴令收留你们。” 杨氏问:“恩公也是要前往北海郡?” 谢蕴点头。 “家母与我欲去营陵。” 营陵之于北海郡,用现代话来说,就是中心城区。 中心城区的房价物价可想而知。 这也是谢蕴没建议上杨村村民前往营陵定居的主要原因。 而她与刘家小娘子的亲事,必然会在营陵掀起风波,她不能把这些村民扯进来。 王寡妇就是个例子—— 对上世家大族,庶民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让他们与自己划清界限,才是最佳的选择。 知会过上杨村的村民,谢蕴本该回去休息,然而当她瞥见路旁十几个还未散去的流民,思忖瞬息,还是过去了一趟。 虽说她与这些流民算不上有交情,但毕竟同行过一路,自己还赊过一些压缩饼干给他们。 如今还跟在后头的流民,不是年纪稍长,就是外形有明显短板的。 也可以说,除了一个芹娘,其他都是被挑剩下的‘滞销货’。 谢蕴对上一群呆呆注视自己的流民,突然就明白他们为何滞销,没人上来跟她攀谈,谢蕴也不浪费口舌,把自己与上杨村村民说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 “你们若想去平昌县也可以。” 反正帮一群人是帮,帮两群也是帮。 然而,谢蕴没等来流民的回应,芹娘先抱着孩子来到她面前,径直跪下去:“奴欲像王氏自卖自身,还望郎君收下奴!” 第63章 不祥之人 从自称‘妾身’到自称‘奴’,芹娘的适应性可谓良好,反倒是买方,抬手挠了下自己脸颊。 这一路走来,即使谢蕴友情赞助了一些压缩饼干,但与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比起来,这些流民虽没饿死,却也没吃过一顿饱饭。 就说芹娘,谢蕴并非没留意到她衣襟下的‘排骨胸’。 每日半块的压缩饼干,芹娘常常嚼碎了喂给孩子大部分,若自己实在饿极了,便是在路边寻些不会吃死人的东西果腹。 谢蕴大概也猜到芹娘为何想卖身为奴,但她目前属实拿不出一贯钱来让芹娘养孩子。 更何况—— 除了孙媪与哑奴,谢蕴暂未打算买新的仆人。 现下的谢蕴,与流民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不缺口粮。 自己都还要倚仗旁人,若再买几个奴仆呼前唤后,不说江女士会不会拧下她的脑袋,便是每旬需给奴仆的月钱,她都无力支付。 谢蕴买不了芹娘,却也没劝芹娘‘自由至上’。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一个女人想独自养活孩子本就不容易。 与其说些‘为奴者轻贱’的屁话,倒不如看能不能帮对方牵线找个不错的主家。 芹娘不由得问:“郎君不肯收下奴,莫非嫌奴过于粗鄙?” “与你无关,”谢蕴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贫穷:“我与家母带着俩老仆一路逃难至此,实在拿不出余钱来置办仆人。” 芹娘不但没打退堂鼓,反而松一口气:“恰巧奴也无力偿还那些饼糕,不如就拿来抵奴的卖身钱!” 谢蕴:“……” “这不太好。”谢蕴企图婉拒。 芹娘却摇头:“若无郎君,奴与孩子坟前的草都该长出来了,是郎君救了我们母女的性命——” “你怀中的是个女儿?” 谢蕴一直以为,得芹娘如此爱护的会是个儿子。 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模式,决定了重男轻女的思想盛行,苛捐杂税之下,一个女子产生的劳动价值,远远不及同龄男子,所以,溺婴在古代不是什么稀罕事。 至于溺的,自然是女婴。 倘若遇上灾荒年,家中女子还会被卖掉来换粮。 芹娘带着一个女婴颠沛流离,宁愿自己挨饿挨冻也没委屈孩子,这种行为在古代平民妇人中并不多见。 似是怕谢蕴认为自己带的女儿是累赘,芹娘急急地道:“奴会织布,也懂绣活,必能养活这孩子,还请郎君放心,奴一定细心教导她,待她长到十岁大,便叫她去夫人跟前伺候。” “那你该知道,不日我就要拖家前往雁门关。” 在古代,一次远行,或许就会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水土不服引发的细菌性痢疾,在这个时代可是不治之症。 芹娘垂眸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再抬头,眼神异常的坚定:“奴愿随郎君去雁门关,若病死途中,那也是奴的命。” 谢蕴:(⊙?⊙) 这事变得有些棘手。 芹娘无疑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 若非刘夫人病重,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刘府上不是不能多个婢女;但这么一倒推,刘夫人身体康健,哪里还瞧得上她这个‘乡野小子’,恐怕那匹锦缎就是她们最后的交集。 就在芹娘说出要跟着去雁门关后,流民中有人跟着道:“小民……小民也愿意卖身为奴,跟随郎君前往雁门关。” 那是个五短身材的男子。 甚至比陈二狗还要矮上半个头。 瞧着三十来岁,面相自带几分愁苦。 即便是买牲口也得看看牙口,又有芹娘这个模板在,男子也学会依样画葫芦:“奴名程五,是桐乡人士,一路逃难至珩阳,家中以卖棺材营生,奴会木工,亦懂简单的雕刻。” 说完,顿了一顿,才意识到自己落了什么:“奴也不要卖身钱,只求跟着郎君有个温饱就行。” 古往今来,手艺人都是很吃香的。 谢蕴想起那对木雕小人,应该就是这程五的作品。 她有些不理解对方的卖身动机:“若你所言属实,到了平昌县,你自可去木材行或棺材铺招工,只要成了县衙登记在册的木匠,不怕养不活自己。”何必要为奴…… 程五微微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一双关节粗大的黑手搓着布衫,终究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去。 “因为并非所有人都如郎君这般不看重皮囊。” 是芹娘先看不下去,开了口:“在大邺,容貌有所残损,或四肢短小,一律被视为不详,官府还有世家选择匠人,往往不会要仪容欠缺者。” 随着芹娘话落,程五就差把头埋到地里。 先前在坞堡他不是没去自荐,那木材行掌柜看到他的样子,当即面露厌恶,直接让学徒将他驱逐出门。 那棺材铺亦是如此。 虽说棺材铺做的死人生意,却也不愿放个不祥之人给自家召晦气。 程五很清楚自己方才干的事不厚道。 他这样的人卖身为奴,说他想占主家便宜都不为过。 谢蕴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信什么祥不祥的,但看着一群深信不疑的古人,她还是决定不做无谓的争辩。 再看向程五,谢蕴不免有些同情:“我不买奴仆,你若真想去雁门关,到时候,与我们一道即可。” 雁门关是边塞之地,又与胡羌比邻而居,民风必然较之中原更为开放。 程五去了那里,或许能找到新的活法。 要实在不行—— 谢蕴倒不介意养个木匠。 第64章 临莒县 至于芹娘…… 谢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等到平昌再说。” 一个能在逃难路上护住女儿的年轻妇人,绝对不是菟丝花,况且,谢蕴与芹娘几番相处下来,也察觉到这个小妇人的聪慧。 芹娘会织布懂刺绣,外形也没问题,到了平昌县,是可以在织布坊或绣坊找到一份活计的。 有了收入,养活自己与女儿也就不成问题。 在有选择的前提下,谢蕴不认为还有人会想卖身为奴。 现下芹娘作出这样的决定,无外乎是在长途跋涉之后身心俱惫、对未知前程生出隐忧。 芹娘才又张嘴,谢蕴佯作没瞧见,径直往前头去。 还没走出几米开外,谢蕴身边就多了个人:“前有王氏,后有芹娘,再加上刘家女,这一个个的,待恩公情深意切,谁看了不道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但某还是想劝恩公一句,月季虽美,但它有刺。” 谢蕴:“……” “你可闭嘴!” 自家恩公深受妇人喜爱,这一点刘蟾如今看得透透的。 当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嫉妒归嫉妒,他依旧给少年郎敲警钟:“那王氏对恩公因爱生恨,不惜言语诋毁恩公,今晚恩公拒绝芹娘,可得早做打算!” 谢蕴:( ̄?? ̄) 王氏对她算不上诋毁。 王寡妇这号种子选手,顶多算在临近终点时不小心抢了跑道,导致第一名的成绩被取消。 只能说,王寡妇运气不怎么样,遇上姜氏这种护短的裁判。 ——不但被剥夺比赛资格,还差点被打断腿。 某只招财猫显然也与她一样想到了姜氏,见周遭无人,揣着手挨近:“那刘夫人果真名不虚传,行事狠辣,眼里容不得沙子,恩公做了这刘家婿,日后就自求多福。” 谢蕴有被冒犯到。 她怎么就要自求多福了? 一扭头,发现刘蟾朝她投来一记‘男人都懂’的眼神。 谢蕴:“…………” 这样的暗示,她一点都不想懂。 突然有点手痒怎么办? 谢蕴正在刘蟾那张脸上找可以下手的地方,后者却正经起来:“明日入了临莒县,恩公若不想表露身份,不如就说自己乃庐陵谢氏之后。” “庐陵谢氏?” “不错。” 刘蟾摸着那撇八字胡,一边又道:“庐陵谢氏,乃历经四朝的关东望族,不说远的,前朝时谢氏便有一十七人位列三公,只是前朝末年,谢氏因进言‘诛妖道、清君侧’而遭满门抄斩,未有一人逃脱。” “大邺建朝已有二百一十三载,恩公只要咬定自己是庐陵谢氏旁支,别说北海郡太守,便是雒京天使来了,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作为一个假古人,谢蕴对庐陵谢氏一无所知。 一旦她在出身上造假,也意味着她得将刘蟾时时带在身边。 饶是如此,也经不住刨根问底的‘寒暄’。 谢蕴当然也知道刘蟾为何要让她撒这样的谎,有了庐陵谢氏的出身,哪怕她现下已是破落户,与青羊刘氏结亲,就不那么显得她高攀了,也算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再说,恩公本就是当朝司隶校尉之嫡长子,论出身如何配不得刘氏女?”刘蟾又道:“现下恩公不过是事出有因,借用一下庐陵谢氏的门楣,算不上欺骗世人。” 谢蕴是肯听忽悠的人吗? 当然不是。 她不仅没采取刘蟾的建议,还找来陈二狗,给他下了一个任务——明日盯紧刘蟾,不许他在临莒县里胡说八道。 刘蟾:“……” 作为第一个获得‘七日之星’这份荣耀的陈二狗,成功与魏老五解绑不说,如今干劲十足,被小郎君委以重任,当晚就睡到了刘蟾的被窝里。 闻了陈二狗一晚上臭脚丫子的某只招财猫,几经干呕,次日的朝食都吃了半块菽饼。 对少年郎的安排,刘蟾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这铺盖还是谢蕴借给他的。 至于谢蕴本人,直接无视某只招财猫幽怨的眼神,临出发前,又与江主任串连了一下相关信息。 反正,就是牢牢坚持寡母独子的路线不动摇。 抵达临莒城,已是晌午时分。 即使那位徐令名声在外,前来临莒县的流民依旧不在少数。 “这里的流民,多为附近乡郡遭了灾荒的百姓。” 眼看就要入临莒县,谢蕴母女被姜氏邀请共坐一车,这会儿,听了姜氏的告知,谢蕴也从车窗外收回视线。 这些百姓,看上去不比他们马车后的流民好多少。 同样的饥肠辘辘,同样的衣衫褴褛。 临莒县不像东林郡城门紧闭,却也没任由外来百姓进出,而是摆了拒马,城门旁,更有专人负责登记。 当谢蕴再朝马车外望去,恰好有老者遭兵卒往外驱逐。 “这临莒县,只要壮丁与年轻妇人。” 刘媣跟着看向车窗外,发现少年盯着那跪在地上哀求的老者,柔声解释:“那位徐令还请了大夫在城门口坐诊,唯有身体康健者才可入城。” 谢蕴没傻乎乎地去问‘那其他人怎么办’,因为她已在城墙角看到不少的流民。 这些流民,或年迈,或咳嗽不止,一如东林郡外那般,明知不得入城,还是选择留在此地,他们脑海里想的都是——也许那位大人突然开恩了呢? 陈留姜氏的队伍要过城检,并非什么难事。 姜氏将一块玉佩交予马车外的阿大,不多时,今日值守的城门校尉便前来拜见。 确认过马车内确为北海郡刘太守的妻女,城门校尉未再为难,径直令下属拉开拒马放行。 有兵卒留意到马车后的老幼妇孺,皱眉正欲喝拦,却被顶头上司按住胳臂。 目送陈留姜氏一干人马走远,那位城门校尉才眯眼吩咐:“你立即去城外营地寻徐令,就说……北海郡太守刘恒的家眷已入临莒!” “喏!”兵卒得令。 在大邺,尚未诞生客栈这一服务产业链。 官员及其家眷过路,住的皆是驿馆。 因着谢蕴想带上杨村村民前去平昌县安定,姜氏也愿意成全女婿的这份仁义,干脆就让驿卒收拾了后院,给那几十号人过夜休息。 只是—— 这边谢蕴等人才稍作梳洗,外头传来马蹄隆隆。 江主任支起窗棂,谢蕴也瞧见一拨黑衣骑兵围住了驿馆! 第65章 谢轸之侄 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出对方来者不善。 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难不成这里藏了重要逃犯?”谢蕴想到电视剧里的常见剧情。 楼下,已有驿卒上前。 谢蕴也注意到,驿卒对为首之人极为恭敬。 那是个身材健硕的武将。 同样留着络腮胡,却不似魏老五那般蛮横之余又有憨傻,而是一种常年带兵留下的悍气,那道斜贯鼻梁与左脸的刀疤,更为他添了几分霸道。 驿卒似在告诉对方住着何人。 然而下一瞬,驿卒便遭抽翻在地。 动手的,正是络腮胡身后执马鞭的‘副将’。 谢蕴看得蹙起眉头。 虽知古代军人的素质整体不高,但亲眼目睹军士无故殴打百姓,为将者还纵容这种行为,心里还是倍感不适。 那武将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朝二楼看来。 才一打照面,长得有些像发福版小李子的武将就眯起了眼。 可惜江主任的方舱医院里没水枪。 不然,她还真想送一把给对方当见面礼。 事实上,谢蕴并未与武将有过多的视线交流,几乎是武将才发现她,跟前的窗棂也‘啪’地合上了。 “赶紧去把头发扎起来。”江主任催促她。 “还没干呢。” 这种季节没吹风机,晾个头发少说得两小时起步。 现在扎起来,发梢水都得滴她脖子里。 江主任可不会在意这些,径直将她拎到胡床上,拿了束发的布带就给她捯饬。 谢蕴的马尾才扎好,楼梯间已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纸糊房门上数道黑影匆匆而过。 随即就传来阿大的呵斥—— “来者何人!” 谢蕴才欲起身,肩膀却被江主任按住。 而屋外,是金戈相碰的响声——双方都拔了刀! 眼看矛盾就要一触即发,隔壁的房门开启,‘吱呀’一声,伴着姜氏不威自怒的嗓音:“我才携女入城,徐将军就率兵亲来驿馆,待回了营陵,我必与夫君好好论一论徐将军的好客之道。” 谢蕴扭头,与江主任四目相对—— 原来那低配版小李子竟是临莒县的主官。 江主任显然读懂她眼神里的意思,却仍旧没放开她,一道男子的哼笑也在屋外响起:“刘太守有意将令嫒送入雒京太师府,既然刘夫人与令嫒恰好途径此地,择日不如撞日,就由我遣人护送刘家小女娘入京如何?” 姜氏撑着病体起来,应付徐赉本就有些费力,现下听到徐赉这屠狗之辈如此出言冲撞世家女眷,气急攻心,“你!” 话未出口,喉间骤然一紧,忍不住咳起来。 “阿娘!”刘媣紧紧搀扶住了母亲。 徐赉这才留意到姜氏身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不由得眯眼,“想必这位就是刘家女郎了?” 姜氏将女儿护到身后,强忍喉间痒意,厉声斥问:“我乃陈留姜氏嫡女,我夫君是北海郡太守,徐赉,你不过一县之令,西凉军偏将出身,我敬称你一声将军,莫非你当真以为自己能骑到姜刘两家头上撒野?!” “下官不敢不尊刘夫人。” 话虽如此,徐赉面上却不见恭敬。 “只是,刘太守欲与太师结秦晋之好,我等出身西凉军,自然该为太师分忧!” 说着,那如看待一件货物的目光也流连在刘媣身上:“刘娘子这样的淑女,唯有配了孟太师这等当世英豪,余生才不算辱没。” 刘媣察觉到母亲身体在颤抖,也摸到姜氏冰凉的左手。 临莒县令的为难,并不在姜氏的筹谋之中。 再看对方身后带来的一群军中强兵,已站满二楼过道的每个角落。 阿大几人再是悍勇,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的军中好手。 “徐某听闻,姜太守半月前已病逝樊城。” 徐赉整理着左手腕上的臂鞲,尔后似不经意地,重新看向面色泛白的姜氏:“不知刘夫人出发前,可发现令尊身患重疾?” 屋内,谢蕴也听出这徐县令在讽刺姜氏是拔了牙的纸老虎。 没了当太守的爹做靠山,一个出嫁之女,在陈留姜氏的分量极其有限,而姜氏与丈夫关系不睦,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谢蕴已明白江主任的意思,不许自己去趟这趟浑水。 当初她与刘小娘子成婚,是倚仗姜氏的庇护,如今看来,姜氏可能连自己的女儿都要留不住。 失了女儿的姜氏,哪里还会再管他们? 那临莒县县令也不像是个讲道理的。 如果告诉对方自家女儿已嫁为人妇这话有用,姜氏岂会不提? 只怕姜氏才提起谢蕴这人,那低配版小李子就该冲进来一刀砍死谢蕴,然后,擦着刀刃上的血迹,一边向众人宣布——从这一刻开始,刘小娘子又是待嫁之身了。 江主任不让她出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可是—— 真的可以装作听不见吗? 这一路上,姜氏待她是很不错的,阿二他们还教她骑马。 以姜氏刚毅的性格,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外面打起来,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发生械斗,死伤在所难免。 临莒县县令不敢动姜氏,杀几个部曲是无需向任何人交代的。 谢蕴心底,发出无声的喟叹—— 她这该死的正义感! 让她一个天天在学习强国app上自我提高的大好青年,来掺和这种‘恶霸欺负妇女’的纠纷,真的合适吗? 江箬见女儿安分得不行,只当这讨债鬼也怕了。 不成想,自己才稍微放松警惕,手里那条‘泥鳅’就滑了出去! “谢蕴!”然而,她的阻拦已来不及! 过道上,徐赉往前半步,正欲逼迫这刘夫人交出女儿,旁边屋子的门开了,一个少年郎自内而出。 徐赉听到动静扭头,那少年郎已冲他行了一礼—— “大人若真想送我已过门的妻子前往雒京,还请将我一并带上!” 刘媣看到突然现身的少年,担忧之余,也生出欣喜:“谢郎!” 而谢蕴的出现,亦让姜氏那颗准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又活了过来。 “你又是何人?!”徐赉眯眼。 谢蕴仿佛没瞧见那些如豺狼合围的军士,答得不卑不亢:“小子是刘太守的女婿。” 徐赉:“……” 这一刻的徐赉,就像听了个荒谬的大笑话。 他没眼瞎,怎会看不出这黄毛小儿不过十二三岁,对方一身布衣,说是刘恒的女婿,实则更像刘恒身边伺候的小厮。 徐赉虽没读过几卷书,却也不是好糊弄之辈! 他转身,朝着少年郎踱步而去:“你说,你是刘太守的女婿?” 谢蕴并未抬头,余光却瞥到对方左手拇指已将腰间长刀推出刀鞘半寸,也听出对方话中的戏谑。 这是一种在虐杀动物前不忘逗弄一番的戏谑心理。 但谢蕴不打算给对方砍下她狗头的机会,踢出了一记优秀的直球:“不错,小子不仅是北海郡太守刘恒之婿,还是司隶校尉谢轸之侄!” 徐赉:“………………” 第66章 就地斩杀 谢轸。 这个名字,徐赉可不陌生。 甚至可以说如雷贯耳。 因为谢轸这个比两千石就是孟太师一手提拔的。 三年前孟太师在朝上钦点谢轸为司隶校尉,消息一经传出,西凉军中可谓人人不解,毕竟平民出身的孟太师与雒京世家相互攻讦,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而谢轸那小子,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出身。 直到他入京述职,在太师府的春日宴上,与谢轸有了一面之缘,才终于明白孟太师为何独独重用了这个世家子。 彼时谢轸已三十有一,算不上年轻,却依旧引得周遭女眷芳心暗动。 孟太师在徐赉眼里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太好——他喜欢提携一些花瓶放在朝堂之上! 九卿之一的蒋植是如此,谢轸亦是如此! 而如他这般的武将,若想建功立业,唯有靠拼杀争军功。 这种差别待遇困扰徐赉良久。 明明孟太师自己就生得三大五粗,当年还被雒京世家戏称为‘孟蛮子’,本该与他们同仇敌忾的人,权倾朝野之后,偏偏成了顶级颜控。 同样冒犯的话,出自谢轸这等美男子之口,孟太师叉腰哈哈哈就过去了,换做他来说,被拖出去扒了裤子打都是轻的。 突然听到一黄毛小儿提及谢轸,徐赉不动声色地扣住手中刀鞘:“你是珩阳谢氏的子弟?” 徐赉身后,姜氏不由得握紧女儿手腕。 一个比两千石的京官,固然能让徐赉有所忌惮,只是—— 撒下一个谎,必然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描补。 哪怕徐赉不过杀猪匠出身,却不代表他对世家底细一无所知,珩阳谢氏,更不是那等偏居一隅的末流世家。 然而,谢蕴的反应,是姜氏意料之外的从容不迫。 少年双手交扣,又冲徐赉行了半礼:“回大人,谢轸乃小子大伯父,家父谢氏三房谢昶,至于小子,单名一个昭字。” “谢昭?” “正是小子。” 有些事,一查便知真假。 自报家门到这份上,徐赉谅这黄毛小儿也不敢扯谎! 但他今日前来,必是要带走刘家女郎的,“你说刘家女郎是你过门的妻子,为何我在临莒从未听闻谢刘两家的联姻?该不会……是你在拿话搪塞与我?!” “小子岂敢戏耍大人。”谢蕴无视对方话中的恫吓,继续脸不红气不喘地胡诌:“这门亲事,是姜太守亲自保的媒,若非珩阳遭遇大难,我与刘娘子本不该匆匆完婚,上月家父去信伯父,伯父还令家仆从雒京送来了贺礼——” 谢蕴将目光投向刘小娘子:“姐姐,我阿娘先前交与你的玉佩,你可带在身上?” 刘媣很配合:“在的!” 话落,也从衣襟里扯出那枚螭虎白玉。 被母亲告知此玉佩非凡品后,刘媣也怕遗失,干脆给玉佩编了一根红绳,从此就戴在脖子上。 这会儿谢蕴讨要,她摘下玉佩递了过去。 谢蕴拿到玉佩,转身就呈给那位临莒县县令:“此玉便是大伯父为小子准备的新婚贺礼,据大伯父信中所言,这块螭虎玉乃御赐之物,亦是我堂祖父生前最爱的玉件。” 徐赉并非识玉的行家,草根出身的他,更不清楚珩阳谢氏到底有多少御赐之物。 但谢轸之父谢炀,他是知道的。 一个被牵扯进巫蛊之案客死他乡的倒霉蛋。 也正因为谢轸死了爹,孟太师才会那般器重于他。 眼下,这黄毛小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徐赉再去瞧那块白玉,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那小小少年又道:“珩阳城破,兵匪四窜,前往樊城之时,谢氏队伍遭遇流民的袭扰,小子与家母不慎落于后方,所幸得遇岳母一行人,干脆结伴而行。” 说着,谢蕴骤然拔高声量:“大人若仍有疑窦,可去信雒京司隶校尉府上,想来家父已护送堂祖母入京。” 徐赉:“……” 这信一写,也就彻底弄巧成拙。 徐赉自认可没那么傻! 也因为少年一嚷,周遭房间传来了动静。 那些偷听的脚步声都止于门后。 徐赉瞧着面前这个故作老实的小滑头,忍不住地眯眼。 “你,很好!” 谢蕴腆着脸接受表扬:“大人谬赞。” 徐赉:“…………” 尔后,甩袖而去。 那副将扫谢蕴一眼,一挥手,带走了陈列两侧的军士。 徐赉出驿馆,径直上马,副将紧随其后:“大人欲用这刘氏女来掣肘刘恒,如今看来,此计怕是有变。” “如何有变?”徐赉面不改色。 副将一时没明白过来,徐赉已招来亲兵:“你马上回府去见夫人,就说北海郡太守夫人到了临莒,让她准备今晚宴请刘氏母女。” 待亲兵策马离去,副将忍不住试探:“大人是想——” “本官最是乐于助人,刘家女娘新婚丧夫,必然是要扶棺回京的,与其辗转北海郡,不如就由本官出人护送她一程。” “可那刘家女娘的新婿出身珩阳谢氏。” 徐赉冷冷一笑,勒了下缰绳:“那又如何?!别说珩阳谢氏,就是岐川王氏,也挡不住他今日背运!” 驿馆里人多眼杂,自己不好杀他,不代表别处也不行! “你立即返回城外营地。” 骏马踽行,徐赉面上一闪而过的阴鸷:“安排十名刀斧手于驿馆外埋伏,待他外出,寻到合适时机,就地斩杀!” 驿馆内。 最后一名兵卒跨出楼下大门,姜氏就扭头吩咐阿大:“去通知所有人,立即打包行囊,半个时辰后,我们自北门出城!” 阿大领命而去,姜氏也看向一旁的谢蕴,未曾遮掩自己的感激:“这徐赉绝非善类,大郎假借珩阳谢氏暂时唬住了他,却难保他不会偏激行事,我们必须连夜离开临莒城。” “好!”谢蕴转身就去收拾。 才进房门,发现江主任已在整理东西。 “您知道咱们马上要走?” 这话,成功兑到江主任的爆锤:“不走等着地头蛇摇人来削你?!” 谢蕴回想了下那位徐县令的言行,确实不是好相与之辈,应该也不像小李子喜欢光着膀子玩水枪。 半个时辰,真收拾起来也就眨眼的工夫。 众人匆匆吃了一顿早晚饭,正准备牵马出发,一队佩刀军士鱼贯而入,挡住了去路! “得知刘夫人下榻驿馆,我家夫人已备好美酒佳肴,还请刘夫人与刘家小娘子前往赴宴!” 第67章 说好的情深义重 姜氏明知故问:“你家夫人是?” 那名负责传话的军士,朝着东南方向一抱拳:“正是临莒令徐大人府上。” 走在姜氏母女身后的谢蕴,不由得与江主任对视一眼。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要不是鸿门宴,她把自己头摘了当球踢。 素来性格温顺的刘媣这一次先开口:“我阿娘连日赶路,染了风寒,不想过了病气给徐夫人,就不去府上叨扰徐夫人。” “我家夫人料到如此,特意请了临莒城内最好的大夫候在府上。” 那军士说着,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马车已在外边,我家夫人盛情,还望刘夫人莫要辜负。” 如此的咄咄逼人,只差把最后那层面皮彻底撕破。 谢蕴算是见识到小徐子的强横霸道。 一个八百石县令的家眷想请太守夫人吃饭,本该先递帖子,或者亲自上驿馆来候着,至于姜氏肯不肯赏脸,端看姜氏自己的心情。 现在,却是反着来了。 谢蕴毫不怀疑,若姜氏执意不点头,这些军士就会动手‘请’人。 而姜氏显然也清楚自身的被动。 来到别人家的地盘上,又没带够打手,如果不想流血流泪,那就只能识时务。 那徐赉再霸道,总不至于毒杀了她们母女。 姜氏不由得回头去瞧谢蕴。 谢蕴当机立断:“岳母这几日身体不适,跟前除了姐姐也没个伺候的人,既去徐府,还请带上阿大他们,如此小婿才放心。” 八个部曲,姜氏理应给谢蕴留下两个听候差遣。 可是那徐府中有着太多未可知。 徐赉对杳杳的觊觎,让姜氏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应对。 谢蕴自然也是察觉了姜氏的为难之处,这才主动替对方做下决定,“岳母带姐姐安心去赴宴,小婿就在此等候。” 说着,谢蕴又望向刘媣:“岳母与姐姐要上徐府做客,合该准备一份礼物,现下去采买已来不及,后院马车上恰好有合适的,不如姐姐随我取来?” 刘媣当即应下:“好!” 那带队军士蹙眉,正欲抬手拦截,眼前却多了一道黑影。 阿大挡住军士去路的同时,姜氏已冷声呵斥:“你家徐令武行出身,习惯了空手上门,莫非以为我姜刘两家也不懂这么浅显的礼数?!” 世家大族,是最最看重礼仪规矩的。 军士不过庶民出身,对这些世家有着天然的敬畏感。 闻言,终究没再把左脚迈出去。 谢蕴将刘媣带到后院厨房,确定四下无人,取出怀中那支麻醉剂来到鸡笼前,冒着被啄的风险,抓住了一只大公鸡。 被公鸡的鸡翅扇了两巴掌后,谢蕴顶着鸡毛咬掉麻醉剂针套,将细针迅速扎进鸡屁股! 推动针筒大概一毫米,谢蕴就将针拔了出来。 随着大公鸡在厨房里飞扑鸣叫,谢蕴也问一旁的刘媣:“都看清楚了?” 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刘媣仍点了头。 “这是麻醉剂。”谢蕴给细针戴上套,又把针筒递给了刘媣:“只要像我方才那么操作,这一管麻醉剂的量,足以放倒两个彪形大汉。” 几乎是谢蕴话音才落,那厢折腾的公鸡就歪倒在地,两只鸡爪子也悬在半空。 “这——”这样的画面对刘媣来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谢蕴能理解刘媣的诧异。 毕竟这个世界,麻药还没诞生。 就连电视剧里常见的蒙汗药也尚未面世。 刘媣不是那等蠢姑娘,瞬间就明白这‘麻醉剂’的珍贵,立即将麻醉剂推还给谢蕴:“我不能拿,这必然是你保命的东西,再者,上回你已经给了我一把小匕首。” 那匕首,连阿娘看了都惊为天物。 不说锻造材料远胜百炼钢,便是技艺也世间罕见。 如大郎告诉她的那般,匕首之锋利,在烤全羊肉上轻轻一剖,那羊肉就一分为二。 此次去徐府赴宴,刘媣也会将匕首给带上。 “遇上徐赉那等猛将,一把小小的匕首不一定能伤着他。”谢蕴又把麻醉剂塞到刘媣手里,不忘交代:“麻醉剂是以防万一,若当真有人对你不轨,你就在他靠近时快速给他一针,加大注射剂量,可取他性命。” 刘媣拿着麻醉剂,一颗心如打鼓般怦怦直跳。 作为贵女,从小到大,出行必有护卫,何曾面对过今日险境。 哪怕阿父要将她送去雒京,也是事先告知了阿母,而这个临莒县县令,却是个我行我素的蛮干之人。 心绪浮动之际,手上多了一股暖意。 “姐姐莫怕。”谢蕴拿话安抚:“徐赉有意将姐姐送入太师府,想来不会对你不规矩。” 刘媣低头去看拉着自己的那双手,也道出心底的担忧:“只怕接风宴是假,我与阿娘入了徐府,也许——” 谢蕴打断了她:“若徐赉欲强送姐姐入京,姐姐不如与岳母先顺从了他。” 刘媣不解地望向谢蕴。 “从临莒县到雒京少说半个月,路上不见得就不会有变故。” 谢蕴又道:“我既与姐姐有了三年之约,在此期间姐姐就是我的妻子,若姐姐真被送入雒京,我自是要去找姐姐的。” 刘媣眼眶微红:“谢郎你——” “无论发生什么,姐姐当以自己为先,只要还活着,就不怕来日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逆风翻盘?” “是。” 谢蕴点头:“除了这条命,其它皆为身外之物,那些压不垮你、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越来越强大。” 刘媣不由得回握谢蕴的双手,“我会记住谢郎的话。” 既然是来拿礼物的,谢蕴没让刘媣空手而归。 驿馆的厨房里不缺油纸。 谢蕴去了马厩,从马嘴里抢下几块黑豆饼,再用油纸一包递给刘媣:“要是问你了,你就说这是西域新出的胡饼,全大邺独一份。” 反正她不信后宅的富贵人尝过黑豆饼。 刘媣拎着黑豆饼离去,谢蕴正欲将那只麻醉完的公鸡丢回鸡笼,某只招财猫却挎着自己捡来的破烂包袱出现在厨房门旁,眼眶湿润,估计又偷听了:“恩公这般情深义重,是某之前心胸狭隘了。” 这样的痴情种,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一想到刘家母女有去无回,刘蟾忍不住未雨绸缪:“倘若刘小娘子被那临莒县县令挟持入京,恩公不如就——” “我就去陈留。”谢蕴接话。 刘蟾:“…………” 第68章 废帝 不是说好要跟去雒京的吗?! 刘蟾虽然还没听过‘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话,但他此刻就觉得自家恩公当真生了一张巧嘴。 别说哄得刘家小娘子泪眼汪汪,就是自个儿也差点被他给骗了! 谢蕴拿扫帚在地上甩了甩,将鸡毛拢到角落,一边又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单枪匹马的去抢人,傻不傻。” 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少年,刘蟾不由得追问:“恩公是准备去陈留姜氏找帮手?” 谢蕴确有此打算。 不管怎么说,陈留姜氏总比小娘子亲爹来得靠谱。 刘小娘子被送入太师府,那位刘太守恐怕会高兴得敲锣打鼓。 “要某说,恩公不如直接入京。”刘蟾可时刻记挂着某少年司隶校尉嫡长子的身份,“只要恩公快马加鞭,赶在徐县令的人之前回到雒京,届时守在城门口,待刘小娘子一到,恩公便亮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必可将人安然夺回。” 只是这样一来,等于和当朝太师抢老婆。 换做旁人,刘蟾自然不敢如此献策。 “孟太师之于恩公父亲谢校尉,据某所知,有提携之恩。” 在世家之中,孟羡此人可谓臭名昭着。 孟羡同样憎恶朝堂上那些拉帮结派给他使绊子的世家公卿。 因此,孟羡将一个世家子提为司隶校尉,可见这位孟太师对谢轸的赏识,这份青眼有加,足以为谢蕴挡去一场灭顶之灾。 刘蟾想得极好,偏偏遇上个不肯配合的主。 “刘翁此计可行的前提是,我父亲对我极为宠爱。” 手杵扫帚、头插鸡毛的少年又问他:“我阿父都能将我放养在珩阳,如今又欲迎娶世家新妇,刘翁当真认为他会为我得罪孟太师,而不是解除我与刘小娘子的婚约、再将我绑了送去太师府上谢罪?” “都说虎毒不食子……” 这话刘蟾讲得没甚底气。 毕竟各朝各代父子相杀的先例比比皆是。 谢蕴心道,也许谢轸的确虎毒不食子,可谁让她不是儿子呢? 她这样子去雒京,完全是送人头。 而且—— 方才与刘小娘子说那些话,是为了防止刘小娘子遭逢变故后贸然轻生。 作为现代人,她当然不会拿别人犯的错来惩罚自己。 可像刘小娘子这样的土着就不一定了。 谢蕴与刘蟾回到驿馆的前屋,姜氏已带着女儿、部曲赴宴,只留下江主任一干人在原地。 江箬是了解女儿的。 不用问,她都猜到谢蕴定然是给了刘家小娘子什么防身之物。 左右不过手术刀或是那针麻醉剂。 至于那根电棍,还好好地背在谢蕴身上。 现下姜氏等人不在了,也就没必要再连夜赶路。 比起露宿荒郊野外,待在驿馆里,无疑才是最为安全的。 驿馆在临莒城管辖范围内,今日在此的人都已知晓她出身珩阳谢氏,只要她不主动惹事,徐赉是不能拿她怎么样的。 谢蕴才遣了村民与流民回后院休息,刘蟾也从外面跑进来,面色是谢蕴从未见过的慌张:“恩公,出大事了!” “是徐府那边……” 谢蕴话还没说完,便被某只招财猫拉到边上:“是雒京!外头都在传,孟羡孟太师,他、他把陛下给废了!” 谢蕴:“…………” 第一次听说打工人把老板给干掉的。 这在皇权至上、皇权专制的古代,确实算得上一大恐怖故事了。 刘蟾已将自己在外边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珩阳城破,王县令身死,雒京公卿纷纷上书,想让驻守在雒京的五千西凉骑兵前来剿贼,不曾想,孟太师却以拱卫皇城为由拒不出兵。” 然后,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在后花园与身边小黄门偷偷抱怨——孟太师拱卫的哪是皇城,明明是太师府。 本是童言无忌,可谁让这孩子他不是普通小学生。 所以,翌日孟羡故伎重演,剑履上殿,当着小皇帝的面,将教他读书的几个老师统统给抹了脖子。 “听闻陛下受惊,当晚就发起高热。” 没过两日,那位孟太师就以小皇帝体弱难承大业为由把人给废了。 如今继承大统的,是小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小皇帝则遭废黜降为慎王,幽禁于雒京城外别苑。 这个‘慎’字,用得讽刺。 孟羡是生怕小皇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嘴瓢不谨慎丢的皇位。 然而,历来换皇帝都不是什么祥兆。 特别是,被换下来的那位还没犯下什么大错。 不说在朝公卿与孟羡的明争暗斗,废帝另立的消息一经传出,各地文人墨客已将孟羡的祖宗十八代骂出了翔。 也亏得这年头群众敬畏鬼神。 换做几千年后,孟家祖坟都得被刨个底朝天。 而让刘蟾惊慌失措的,是东林郡太守梁永,这位慎王的表舅,他起兵讨伐孟羡了! 半月过去,已有七州刺史、州牧纷纷出兵响应。 另外六州早晚都会表态。 一旦双方谈不拢,开打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整个大邺恐怕都会被拖入战争的泥沼之中。 谢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北海郡呢?北海郡太守刘恒可有起兵?” “倒不曾听说青州有任何异动。” 所以,徐赉要将刘小娘子送去雒京,绝非是单纯想为孟太师收罗美眷,十有八九是想借此将刘恒这只蚂蚱给绑到同一根绳上。 北海乃青州大郡,要抽调出四五万青壮男子不是做不到。 意识到刘小娘子是作为人质被送去雒京,谢蕴当即回楼上找江主任。 “你要去徐府?” 谢蕴纠正江女士的用词:“我不进去,就在外围探探情况。” 也知道江主任在担心些什么,谢蕴继续说服亲妈:“所谓知己知彼,倘若雒京那边真要打起来,我们也得早做打算。” 江主任戳穿:“我看你就是放心不下那个小娘子!” “我两辈子才娶这么个媳妇,就算是假的,那她现在也是我老婆。” 谢蕴又道:“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眼看江主任视线四顾似是在找趁手的家伙什,谢蕴撒腿就跑:“反正我溜达一圈就回来!” 等谢蕴出门打探消息,身边却多了一只拖油‘桶’。 “夫人不放心恩公,特命某看着恩公。” 谢蕴哪会不知道江主任为何独独挑中刘蟾来监督自己,还不是因为这只招财猫贪生怕死的属性,遇到危险,他肯定是第一个掉头跑的,这样的人才不会与谢蕴同流合污。 谢蕴也注意到刘蟾肩头那捆麻绳:“你准备去翻徐府的墙?” “恩公想什么呢。”某只招财猫瞋了她一眼:“这麻绳分明是给恩公准备的。” 谢蕴:“…………” 第69章 强抢民男 关于亲妈找人看着她、并打算在必要时把她绑回来这件事,谢蕴没有任何的想法。 一个处处倚仗亲妈金手指的妈宝女,她能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才出驿馆,身边的某只招财猫就开始絮叨:“恩公待刘小娘子真心可昭日月,只是眼下形势不由人,到了徐府外,恩公莫要逞那匹夫之勇。” 即使刘蟾不劝,谢蕴也没打算闯府抢人。 ——她的确只是想去探探消息。 倘若徐赉铁了心要送刘小娘子去雒京,谢蕴光杆司令一条,是根本阻止不了的。 她敢不自量力地跑去拦马车,徐赉就敢让马蹄踩她脸上。 好人好事要做,前提是自己得先有这条命。 “要某说,还是得尽快离开临莒城。” 刘蟾没告诉少年郎的是—— 今日进城之时,他留意到临莒县在收编流民中的青壮。 那会儿,他尚不知废帝之事,只以为这临莒城主官意在增加军户屯田,如今想来,根本就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人员筹备。 珩阳城中的惨象,尚且历历在目。 若真有那一日—— 这位临莒城县令的手段,只怕比王琮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不变成临莒城下的一摊肉饼,刘蟾致力于说服少年赶紧跑路:“古人有云,百善孝为先,还请恩公多想一想夫人,至于刘小娘子,留得青山在不愁——” 话未说完,少年就拦住了他。 刘蟾一个趔趄,“恩公?” 谢蕴却没回头看刘蟾,而是将注意力放去四周,她并非五官迟疑之人,一路走来,多少察觉出周遭的异样。 这种异样感,自她踏出驿馆就没再消失。 甚至,越来越清晰。 既然已经意识到危险,谢蕴也不会再给对方可乘之机。 “先回去。” 刘蟾尚未反应过来,已被自家恩公扯着衣领,亦趋亦步地往回走。 还没走出多远,前方一阵混乱。 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百姓发出惊呼,摊贩避让,随着一筐柿子被踩烂在泥地里,谢蕴俩人也被一群手持刀斧的蒙面男子团团围住! “这、这!”刘蟾拽着少年的衣袖,面色泛白。 哪怕遭遇过杀人如麻的叛军,也不代表他的胆子就被磨出来了。 相反的—— 正因为经历过生死,才会更加地惜命。 该借势的时候,刘蟾从不手软,一边躲在谢蕴身后,一边朝刀斧手放话:“我家主人出身珩阳谢氏,乃北海郡太守之婿,尔等如此冒犯,趁我家主人不追究,还不速速退去!” “北海郡太守之婿?”带头的蒙面男子嗤笑一声,尔后眼神骤变:“要的,就是你的命!” 话落,几人举着刀斧就扑上去! 就在刘蟾与对方交涉之际,谢蕴右手已不动声色握住电棍。 这会儿,见那十来人持斧劈头砍来,左手将某只招财猫用力推去一旁,右手也自背后抽出了电棍! 刘蟾趴在竹筐上,摔了个狗啃泥,一扭头就看到少年郎用黑棍挡下了其中一个蒙面男子的斧头! 刀斧与黑棍相撞之际,发出刺耳的钝响。 谢蕴右手虎口被震得发麻发疼。 下一瞬,另一柄刀斧已到她的跟前! 生死存亡之际,可讲不了武德。 既然腾不出手来,谢蕴看准对方脐下三寸就是一脚! 瞧见自己同伴捂着裆裤哀嚎倒地,领头的蒙面人咬紧牙关,这哪里是世家公子,如此下三滥的打法,说他是个市井地痞都不为过! “儿郎们!”他一声高喝:“拿下此人头颅者,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奉命而来! 当九个刀斧手再次冲上来,谢蕴也按住电棍开关。 以一敌十,要说她胜券在握纯属瞎扯! 可逃是逃不掉的。 这些人,一看就非李珙之流。 自乱阵脚的下场,就是被砍死在闹市! 谢蕴当然已经猜到这些刀斧手是谁派来的。 毕竟对方也没刻意做隐瞒。 蒙着面又如何,徐赉并未让他们换掉那身军中便服。 耳边,隐隐有着刘蟾的叫嚷,谢蕴无暇顾及,高压电棍砸在一个刀斧手肩上,对方才发出一声惨叫,第二个刀斧手已中招,眨眼工夫,四个刀斧手倒地,再也没爬起来! “小心他手中的黑棍!” 领头蒙面人一眼就看出少年郎的倚仗。 一下干倒四个刀斧手,并非少年本事多大,纯粹是他那根黑棍有鬼! 然而—— 他的提醒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或者说,那少年没再给他们排兵布阵的机会! 作战讲求的便是一鼓作气。 身体肌肉释放出来的酸胀信号,只是让谢蕴大脑愈发冷静,也让她出手竭尽全力! 刘蟾一直都清楚那根黑棍不是凡物。 但从别人口中听说,与亲眼所见完全是两码子事! 几乎是只要被那黑棍挨一下,再强壮的男子都跟着瘫软在地,那副模样,竟与得了癫痫之人如出一辙! 一想到癫痫的不可治愈,刘蟾心中好奇褪去,只剩畏惧。 打斗过程中,谢蕴再是小心谨慎,虽避开了刀斧,也挨到不少拳脚。 当她仗着电棍优势放倒那个领头蒙面人,自己也力竭跪了地,靠着电棍的支撑才没彻底倒下去。 周遭,无数眼睛正默默看着。 这些平民,是不敢出来扶她一把的。 谢蕴只能寄希望于某只招财猫,考虑到对方三高估计背不动她,她只能自个儿慢慢站起来,尔后望向还坐在竹筐里的刘蟾:“还请刘翁搀我回驿馆。” 刘蟾回过神,立即爬出竹筐,“某就来!” 只是,他尚未上前,闹市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在瞬息间! 两匹高头骏马呼啸而过。 刘蟾不过一个眨眼,眼前除了一根黑棍,哪还有少年郎! 意识到是那马上人弯腰掳走少年,刘蟾心知坏事了,抱起地上黑棍,一边去追马,一边急声大喊:“强抢民男!有人强抢民男呐!” 第70章 掳劫 换做平日里,谢蕴是不大可能被人拎小鸡一样拎上马的。 对方无疑是看她刚经历一场打斗、尚未恢复体力才搞了这出偷袭。 被甩到马背上的谢蕴,瞧见某只招财猫抱着黑棍一路追来,犹如一只漏风的风箱,边跑边喘,嘴上嚷嚷的台词,也从‘强抢民男’变为‘恩公没有你某该如何是好’。 谢蕴:“……” 两条腿终归跑不过四条腿。 刘蟾没追多久,圆润的身影就越来越小。 谢蕴从不觉得刘蟾能救下自己,看到对方跟丢,亦在预料之中,反倒是驮着她的大马并未出城,而是一路疾行入城西,最后七拐八绕,停在一处深巷二进二出的宅院前。 掳劫谢蕴的是两个壮年男子。 这会儿,马上没带谢蕴的那人先去叩了门。 那扇半旧朱门开启之际,谢蕴配合地闭上眼睛。 “人带来了?”一道极为小心的低声。 “不就在这里。”谢蕴听到那个拎她上马的男人一声轻笑:“也是这小子命大,那么多刀斧手,竟跟喝了马尿似的,愣是没砍死他。” 说着话,也将少年扛到肩上。 “你先安顿好他,我跟老三还得回去交差。” 谢蕴再睁眼,已被安置在一个厢房里的软榻上。 去拉门,发现被锁了。 正准备掀窗户,外面传来说话声。 谢蕴才躺回软榻上,房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脚步靠近,有人坐到了她的身边。 下一瞬,谢蕴双颊被捏住。 被动小鸡嘴的谢蕴:“…………” 哀怨的公鸭嗓也在屋内响起—— “如意你说,他究竟哪一点比我好看了?” “在如意看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哪哪儿都不如郎君。” ‘如意’亦处于变声期,操着公鸭嗓继续道:“瞧瞧这两条小短腿,还有这个蒜头鼻,让如意说,大人定然是被人哄骗了去,回头见到人,指不定就要将他赶出去。”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的腿估计都没两尺长。” 谢蕴:“……” 主仆俩对榻上昏睡之人一顿品头论足后,‘如意’又开口:“厨房的梨水该送来了,郎君不如先回房,喝了梨水润润嗓,今夜大人过来,才能为大人好好唱一曲儿。” 这如意是个语言艺术大师。 见自家主子不肯走,使出一招激将法:“难不成郎君真打算将大人拱手让给这个小矮子?!” 让,绝对是不可能让的! 软榻一轻:“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谢蕴是听见房门重新上锁的响声才缓缓坐起身来。 对自己现下的处境,谢蕴也有了个简单猜测。 她大概—— 可能—— 成了某个特殊职业的后备役。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掳她之人与刀斧手并非一伙儿的。 至于自己为何会被这帮人盯上,谢蕴无暇去探究,对她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此地。 自己被当街掳走,江主任指不定怎么担心。 这院子里的人或许是笃定她跑不掉,并未将窗户钉死,谢蕴翻窗而出,注意到院门口似有人把守,权衡利弊后,选择了走后门。 才拐过回廊,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妇人撞上! 一时间,双方大眼瞪小眼。 谢蕴忽然有些后悔没再跟江主任要一针麻醉剂。 她的余光瞥向那堵外墙,一旦对方叫嚷起来,自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借力起跳,不是没有翻出去的可能。 只是她脚尖才朝外,妇人就蹙了眉:“你是新买的丫头?” 谢蕴:“……” 未等她作答,对方用手覆鼻,一脸的嫌弃:“脏成这样,这曹桂怎么挑的人,一点规矩都没有,谁让你到处乱逛的,还不赶紧跟我回后厨!” 不过一个瞬息,谢蕴就做出了决定。 她紧紧跟上对方的脚步。 一到厨房,谢蕴就被安排好活计。 ——去井边洗菜。 负责厨房事宜的妇人,没忘拿话敲打她,“给我把皮绷紧实了,仔仔细细地洗!今晚大人会过来,回头要是菜有不干净,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厨房就挨着院子的后门。 只不过—— 那道门是锁着的。 谢蕴大概猜到钥匙在谁的身上。 所以,她没再着急逃跑,借井中倒影发现自己蓬头垢面的,干脆将束发的布条一分为二,给自己扎了个两角辫。 谢蕴刷着萝卜皮,正想着怎么哄那妇人打开后门,一个管事样的男子匆匆而来:“大人到了,赶紧温酒,还有菜,快点上菜!” 一时间,厨房里人仰马翻。 那管事一转头,注意到角落里的谢蕴。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个脏兮兮的丫头异常眉清目秀,“就你了,跟我去前头把大人今晚留宿要用的恭桶再刷一遍!” 谢蕴:(¬_¬) 刷马桶是要去主屋的, 一进屋,谢蕴就又听见公鸭嗓。 还是熟悉的味道,却又多了几分矫揉做作。 谢蕴被管事拦在内室门旁:“红玉在里头帮大人更衣,你先候着。” 大约半柱香后,换好便服的人才出来。 谢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此处再见徐赉的副将,而对方搂着清秀少年的一幕,落到谢蕴眼里,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这会儿,清秀少年还在撒娇:“大人莫要忘了自己答应过红玉什么。” 副将哈哈一笑,手指碰了碰少年下颌:“待我从雒京回来,一定给你带最好的茵墀香,最贵的锦缎。” 话音刚落,有奴仆哭着脸跑来:“大、大人,不好了!关在西厢房的少年郎,他……他跑了!” “什么叫他跑了?!”副将秒变脸,再也春风得意不起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手,这群酒囊饭袋竟是连看都看不住! 红玉目送副将大步流星地赶去西厢房,不由得撇嘴,才欲回房休息,眼梢却留意到一旁的粗使丫鬟。 这一看,就把人给看住了:“你——!” 第71章 红玉 红玉显然是认出她来了。 谢蕴正欲将手中擦恭桶的布帕塞对方嘴里,后者却拽住她胳臂,径直将她拖进内室。 门一关,红玉回过身,指着一脸灶灰的‘粗使丫鬟’,竖起那对漂亮的细眉:“好啊!真是小瞧你了!竟还耍这等把戏来接近大人!” 从屋里拿了个花瓶准备给人开瓢的谢蕴:“…………”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老实的!” 红玉一把夺走花瓶,“别说是这花瓶,这屋里哪样家什不是我布置的,你个新来的想鸠占鹊巢,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谢蕴:( ̄?? ̄)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另一道公鸭嗓:“郎君?郎君你在里头吗?” 红玉盯着谢蕴不错眼,话是对外头说的:“在呢。” 隔着一扇门,如意的声音又传来:“郎君,西厢房那个小矮子跑了!” “大人命徐管事搜院子,发了老大的火,还说,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小矮子给揪出来!” 按照谢蕴的逻辑—— 这个时候,红玉若把人喊来,无疑是大功一件。 但她低估了红玉那颗争宠的雄竞心。 红玉眼梢扫着谢蕴,一边拿话打发如意:“大人怕是无心再用膳,你去后厨给我取一份吃食,我过会儿回屋用。” 待如意的脚步声远去,红玉才又正眼瞅向自己的潜在对手:“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盘算,当年我玩这种猫捉老鼠把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待着,想用这种办法来引起大人注意?你还嫩了点!” 既然红玉没打算把自己交出去,谢蕴懒得搭理对方,目光在内室里逡巡了一圈。 最后,她径直走向衣架上的那身铠甲。 铠甲旁边,便是一件长袍。 谢蕴本意是给自己弄点精神损失费,左手伸进长袍衣襟,没找到钱袋,却摸到一个小小的竹简。 “你要做什么?”红玉追了过来。 谢蕴已将竹简打开,看到‘通关文书’四字,猜到这竹简的通途,大概就是刘蟾口中的‘过所’,再往下看,她读到了‘护送新寡青羊刘氏女’。 而通关文书上所写的目的地,正是雒京。 所以—— 今晚徐府宴客,的确是个幌子。 徐赉就没想放过刘小娘子。 她先前也猜到了,那些刀斧手确是徐赉的人。 徐赉是准备让刘家女郎变寡妇再嫁。 世家子弟在临莒县街头被砍死,徐赉逃不过一个治下不严的罪责,可谁让他有所依仗,况且,他杀人不是为了将刘氏女占为己有,而是送入太师府,那么,只要他交出‘凶徒’,这事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至于凶徒去哪儿抓,临莒县的大牢里可不缺死囚犯。 徐赉应该也不知道自己副将起了别的心思。 若她是徐赉,既要抢夺人妻,必定会斩草除根。 留着她,等于留个后患。 谢蕴不得不承认,是这张遗传了原主爹好基因的脸救了自己,倘若当时那两人不是掳劫她,而是骑马持刀砍向她,以她当时的反应速度,全身而退的概率几乎为零。 这会儿,她在外头估计已是失踪人口。 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失踪与死了也没两样。 谢蕴才将竹简卷好,红玉就扯住她的手臂:“问你话呢!” 红玉见这小矮子把竹简揣到自己怀里,面色骤变,当即伸手抢夺:“这是大人的东西,还不给我放回去!” 不成想—— 竹简没抢着,人还被踹翻在地。 “哎哟!” 红玉的年纪不大,瞧着也就十五六岁。 所以,谢蕴想制住他不难。 扯了衣架上的腰带,正欲将人绑了塞床底,红玉却白了一张脸,看着她哆嗦倒退:“你!你个凑不要脸的!嫉妒我得大人欢心,竟想活活勒死我!” 说着,就要扯着公鸭嗓大喊救命。 小矮子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最好大声喊,把大人招来,我就告诉大人,你嫌他睡觉打呼磨牙还放屁,早就烦死他了。” “你胡说,大人才不磨牙!” “好啊!” 小矮子指着他:“你果然嫌大人睡觉打呼放屁!” 与色厉胆大的谢蕴比起来,红玉无疑缺乏外面社会的毒打,当即慌了神:“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内室并非久待之地。 那个副将在私宅里寻不着她,必定会到外头去找。 离开私宅前,他肯定还会来换衣裳。 现在逃是逃不出去的。 谢蕴又将视线投向暂时被唬住的红玉,忽地冷冷一笑:“若是早知此处宅邸有你这么个多余的人,我就是饿死,死在外边,从喜马拉雅山跳下去,也不会答应来这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喜马拉雅山是什么山,红玉还是从小矮子话中听出敌意,也气得不轻,“什么叫我这个多余的人?!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你这杀才好生不讲理!” 这话,不但没换来小矮子的愧疚之心,对方反而面露轻蔑:“我不讲理?若非他哄骗于我,我已是徐令的座上宾,住的是三进三出的的院子,自有仆从呼前拥后,何必在这里跟你挤一个窝。” 红玉怔愣:“你认识徐令?” “何止是认识。”谢蕴一扬眉:“但凡我能从这里出去,必然住回那三进三出的院子。” 搞了半天,竟是大人撬了县令的墙角! 红玉心头那口醋意褪去,“你当真不想留在这里?” 怕小矮子改主意,他当即又道:“刚好我明日要出去买香料,你若想走,我不是不能帮你这一回。” 小矮子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你会这么好心?” 红玉当然不是好心。 他只是不想有人来分走自己的东西。 哪怕他与如意一口一个小矮子,心中却很清楚,这小矮子生得比他好,待来日长开了,只怕这个私宅里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既然对方有意去寻县令大人,自己何不成全了对方? 如此一来,也算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计较,红玉将人带回自己的住处。 如意是个与谢蕴一般大的少年人。 当他看到红玉身后的谢蕴,亦是一眼就认出来:“他!郎君……他怎么——” 得知自家郎君今夜要将人留在屋里,如意急得直跺脚:“郎君你好生糊涂!大人正到处找他,若被大人发现你藏了他,必然要责罚与你!” 谢蕴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个不确定因素敲晕,那边红玉却嗤笑一声:“把他交给大人,然后呢?明年今日,我便是白玉那般的下场!” “郎君——”如意欲言又止。 红玉打断了他:“我是绝不会做第二个白玉的。” 作为这座宅子主人的现任心头好,红玉住处是没仆从敢搜的,得知副将今晚不留下过夜,红玉还去送了人。 等他回来,发现案桌上自己的饭菜被吃了。 至于那个小矮子,正在翻看他最宝贝的《九章算术》书简。 第72章 来日大患 “赶紧把书给我放回去!” 谢蕴还没看几道题,手里竹简就被夺走。 红玉搂着那卷竹片已有些磨损的《九章算术》,瞪了她一眼:“此等奇书,岂是你能看明白的。” 谢蕴:“?” 不就是解方程式,很难吗? 倒是如意,趁机告状:“郎君,我从厨房给你拿来的花生酥,他全吃了!” 说着,也学自家郎君瞪了谢蕴一眼。 谢蕴懒得跟他们扯皮,兀自打开角落的箱笼,从里头抱出一床锦衾,往窗前的椅榻上一躺:“先睡啦!” 红玉:“……” 如意:“……” “郎君你看他!”如意气急。 虽说是自己收留的人,但对方如此不见外,红玉心里亦不舒坦,决定给对方一点教训:“谁说那椅榻是给你睡的?!” 谢蕴扭头看他:“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想把床榻让给我?” 红玉:“…………” 他当然不可能把床榻让出去。 他只是想叫这小矮子睡到床前踏板上! 那踏板硬邦邦的,他不信小矮子还能一觉睡到天亮。 谢蕴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当然不是! “要不这样。”谢蕴建议:“从《九章算术》中选一题,看谁先算出结果,谁就睡床榻,如何?” 红玉手中那卷《九章算术》并非后世流传的完整版。 更像是一本应用题的练习册。 题目有不少,答案与解题思路却没提几句。 既然大家都不晓得答案,谢蕴也就不认为自己在欺负古人,“当然,你要是不想比,我也不勉强。” “比,为何不比!”红玉冷冷一笑。 这卷《九章算术》他自学五载,不能说融会贯通,解题的本事,比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是轻而易举的。 今晚他就要让这小矮子知道,为何自己能在这个院子里屹立不倒! 他李红玉有今日,靠的从不仅仅是容貌,还有那被他刻意掩藏的智慧! 将竹简摊开在矮几上,随手一指:“就这题。” 考虑到小矮子或许识不全字,红玉拿眼角余光扫了扫对方,为了不胜之不武,特意念一遍题目:“今有妇人河上荡杯,津吏问曰:杯何以多?妇人曰:家有客。津吏曰:客几何?妇人曰: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 尔后,吩咐如意:“替我将那把算筹取来。” 做这种题目,当然需要用到算筹。 如意还没来得及转身,那边小矮子已报出答案:“六十。” “什么?”如意没反应过来。 谢蕴重复答案:“妇人家来客六十人。” 红玉:“………………” 如意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你怎知妇人家有客几人?” “当然是算出来的。”谢蕴可是个老实孩子,不屑于撒谎骗人。 如意:“……” 红玉:“……” “不可能,你怎会算得这般快?!”如意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扭头去看自家郎君:“郎君,他定然是早就知晓了题解!” 红玉死死盯着谢蕴,显然有同样的怀疑。 谢蕴很贴心:“你们若不信,那就再换一道题目。” 一炷香后。 红玉望着矮几上长短不一的小棍子,犹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头乌黑的青丝略显凌乱,眼神,更是从未有过的呆滞。 “要不再换一题?” 谢蕴才开口,便被如意打断:“不能再换了!” 如意忍不住跺脚:“这都换八题了!” 谢蕴也怕再换下去把红玉的cpu烧坏,毕竟做题做成疯子的不是没先例,干脆将被褥往腋下一夹,“既然不换了,那我就先去休息。” 休息好了,明天才能利索跑路。 她家江主任还在等她呢! 待谢蕴离去,红玉才抬头望向如意,眼眶泛红:“原来不是算术难,是我太笨了,如意,我怎么就算不出来呢?” “郎君!”如意跪坐在矮几前,也悲从中来:“郎君至少看得懂题目,如意是听都听不明白!” 亏他自诩这个院子里最聪明的仆从,原来不过是丑人多作怪! 红玉亦有同感,心中愈发酸楚,“如意!” “郎君!” 一想到自己‘蠢不自知’,主仆俩不由得抱头痛哭。 这一夜,别处亦有人翻看《算术九章》。 只是—— 随着那卷《算术九章》滚落在地,执书之人也被冲进内室的仆从按住,在女子的尖叫声中,一碗落子汤被强行灌入她口中。 空碗落地,摆脱奴仆钳制的女子拼命抠着喉咙。 然而,为时不晚。 不过一会儿,她就腹痛难忍。 “郎君……郎君……”她想向那个如同清风皓月的男子求救,求他救救他们的孩子。 可她很清楚,自己是等不到他了。 那个对她宠爱有加的郎君去了蓟郡求娶裴氏女,如今这个家中做主的,是才从珩阳回来的老夫人萧氏…… 鲜血染红裙裾之际,一双笏头履也出现在她眼前。 耳边,是仆从极其恭敬的声音—— “老夫人,胎已落。” 那双笏头履的主人缓缓发话:“拖下去,手上都仔细点,莫要脏了那一路新栽的百两金。” “喏!” 谢轸一入城就得知母亲要处置他最喜爱的姬妾,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持着马鞭入后宅,宠姬住处,连地上的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 而他的母亲,谢老夫人正坐在骊姬往日看书的位置上。 “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母亲。” 萧氏看着儿子恭谦的模样,极为满意,“你没为了一个取乐的玩意儿开口质问母亲,母亲很高兴,你既要与蓟郡裴氏之女结亲,在此之前,还是不要再出来一个庶子。” “儿子此番前去蓟郡,裴氏于结亲一事上极为含糊。” 萧氏听了,心中不由得冷笑。 这些所谓的四世三公,哪个不是人精? 她当然清楚他们在顾虑些什么。 于是,将矮几上的一只女鞋推了出去:“大娘与江氏已然遭遇不测,这只笏头履乃大娘那日所穿,是你堂弟仆从捡回来的,据他所说,流民煮食了不少人,他便是在那堆骨头旁寻到这只鞋子。” 谢轸听到妻女罹难的消息,神情未有一丝悲恸。 仿佛那惨遭流民分食的,不过是路旁的一双阿猫阿狗。 萧氏却能理解儿子的无动于衷,毕竟江氏本就是旁人硬塞给他的,当年谢轸并非没有心慕之人,因为娶了江氏这个无盐妇,才不得不看着心爱女子嫁于旁人。 不喜自己的妻子,又怎会喜爱她所出的孩子? 所以,死了倒是一桩好事。 萧氏也没忘自己让儿子娶裴氏女的初衷:“孟羡废帝另立,必定触怒各地州牧,怕是不得善终。” 自从五年前母亲帮自己筹谋来司隶校尉一职,谢轸就不再将她当成寻常的后宅妇人,听到母亲提及废帝之事,不由得正襟危坐:“母亲是说,另外六州也会跟着入京勤王?” 何止勤王。 只等孟羡一死,整个大邺就要名存实亡。 那十三个州的州牧刺史,就没有谁是省油的灯。 届时,乱世争霸的局面才真正开启。 一想到自己将彻底改变整个故事的走向,萧氏心潮难免涌动,她不打算做武则天,却可以做一回吕雉,辅助儿子坐稳这江山! 而眼下,乱世的种子才刚萌芽。 有些事她不好告诉儿子。 譬如,不日北海郡太守之女即将入京。 待这位刘氏女得知其母亡故的消息从雒京城头一跃而下,陈留大儒高筑,这位慎王昔日的老师,愤怒于故友后人死于非命,写出一篇长达万字的檄文,也让其余观望的六州纷纷举起反孟大旗。 孟羡哪会坐以待毙。 为瓦解联盟,他用一杯鸩酒毒死了慎王。 而她需要交代儿子的,便是不掺和这场争斗,“你现下最要紧的,便是定下与裴氏女的亲事。” “他们想斗,就让他们去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谢家,便是要做最后得利的渔翁。 谢轸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亲自为母亲倒一杯热水:“母亲放心,明日我便上书,自请调往卢龙塞驻边。” 这样一来,就能避开即将到来的雒京之乱。 萧氏听到卢龙塞这个地名,自然而然想起了南匈奴,也让她记起一个差点被自己忽略的人物。 谢轸才递上茶杯,又听到母亲开口:“我在樊城时听闻,北海郡太守刘恒欲将亲女送入太师府,想来不日便会抵京,此次负责护送刘氏女的,是临莒城县令徐赉的副将,被他一并带来雒京的,还有一清秀少年。” 那个清秀少年,便是徐赉副将私养的面首。 谁能想到—— 出身如此不堪之人,竟会替南匈奴造出精准度极高的攻城利器——连发床弩。 甚至,还被匈奴单于认作义子记于名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将来谢家若想长久地延绵国祚,那就容不得外族过于强大。 为杜绝来日后患,萧氏不得不提前谋断—— 她牢牢握住了儿子的手腕:“轸儿,我不管你用何种办法,在你前去卢龙塞前,必将那少年的人头送与我面前!” 第73章 不死之身 虽不知母亲为何执意要一个陌生少年的命,但对方既出身贱籍,杀了便杀了,想来也不会惹出太多麻烦。 哪怕被那副将瞧出端倪,也并非没有补救的方法。 雒京城内,最不缺的就是俊俏小郎。 “母亲放心,”谢轸给出承诺:“明日起,我就派人守在雒京城外官道上,只等他现身。” “好,好!” 萧氏脸上笑意更浓,“你我母子同心,何愁大业不成!” 谢轸深知母亲对自己抱有的厚望。 多年前,谢氏满门因巫蛊之案被发配幽州,他就明白了权柄的诱人,世家又如何,只要头顶一直悬着那把刀,抄家灭口不过一夕之间,唯有自己站到了高处,才能好好俯瞰这世间的美景! 成为一方诸侯,便是他立足于这个世道的基石。 活了两世斗了两世的萧氏,十分清楚沟通的重要性,怕那个宠姬成为儿子心中的芥蒂,特意又道:“蓟郡裴氏的嫡长女,论才学,天下少有,容貌亦称得上艳冠群芳,性情更是温婉贤淑,与你是极为般配的。” “你若不喜她,待来日割据一方,想纳多少姬妾母亲都不拦你,只是眼下,还需以大局为重。” 谢轸听出母亲话中的苦口婆心,自是不会意气用事:“如今府中的姬妾,我会统统送去雍县的宅子,在裴氏女进门前,不再纳新。” “不止如此。” 萧氏又给儿子出主意:“明日你上书外调,不如就以妻女命丧珩阳作为切入口。” 如此一来,不仅有了戍边的正当借口,还会得到一个有情有义的名声。 “这箬娘活着是个累赘,如今死了,总算有了点用处。” 萧氏倒不担心再进门的儿媳骑到自己头上。 据她所知,这裴氏是个短命鬼。 与原男主成婚十几载也没生下一个蛋,原男主登基称帝没两年,裴氏就早早地去了,也因此成为原男主终生难忘的白月光。 可以说,这裴氏女将来带给轸儿的只有助力,待其身死,蓟郡裴氏这个外戚也就不再成气候。 到那个时候,这天下,就是完完整整的谢家天下! 萧氏眼梢扫到矮几上那只粉色笏头履。 倒是便宜了那江氏。 占了她儿子原配的位置不说,将来还能得一个皇后的谥号。 这运气,是一等一的好! 谢蕴不知道自己在谢老夫人的剧本里已喜提‘开国长公主’的谥号,翌日一大早,她就掀了红玉的被褥,督促对方安排外出事宜。 红玉虽有起床气,对上谢蕴那姣好的五官,终究翻着白眼忍下来。 以红玉现下的受宠程度,出去溜街是不需要自己走路的。 如意找私宅管事报备出行之事,不多时就回来说已套好马车。 红玉察觉到如意的欲言又止:“徐管事难为你了?” “不是徐管事。”如意瞅了谢蕴一眼。 谢蕴挑眉。 眼看自家郎君就要不高兴,如意膝行两步:“大人要是知道郎君将人放走,必定会迁怒郎君的。” 然而,这番劝阻并未起到作用。 “他若发现了,难道还能杀我不成?” 红玉一边往颈处敷香粉,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不说我不说,大人如何知晓是我放的人。” 如意的顾虑,谢蕴可以理解。 所以,她给出了解决方案:“过会儿你们先去马厩,寻个由头将车夫引到一旁。” 只要没人瞧见她是被红玉带上车的,回头红玉就能撇清关系。 若非昨晚尝试翻墙失败,她不至于赖上红玉。 古代的院墙,其实也就两米高。 谢蕴翻上去不难,问题就在于那头不好下。 这处私宅位于一条深巷内。 按照红玉所说,住在附近的皆为临莒守军家眷。 因此,这一带治安是极好的,不说兵卒日夜巡视,巷口甚至有专门值守的,碰到陌生面孔,还会拉着一顿盘问。 昨夜谢蕴骑在墙头,权衡了一番利弊,确定自己不擅长巷战,才又乖乖跳了回来。 “出巷子后,我就找机会下车。” 反正她尽量不拖累旁人。 红玉侧着那双杏眸,瞥谢蕴一眼:“随你。”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房门一打开,谢蕴跟着红玉主仆出去,右脚才迈过门槛,那堵外墙之上,出现一排弓箭手,厢房周遭,亦涌出不少手持刀棍的仆从! 红玉一张小脸惨白,想到什么,怒目瞪向身边人:“如意你!” “郎君,如意都是为你好!” 如意红着眼眶,趁机将红玉拽去边上,“这小矮子骗了郎君,他与县令素不相识,更不是要去找县令!徐管事已经答应如意,只要将人留下,他不会告诉大人郎君擅作主张之事!” 就在这时,徐管事也出现在人前。 谢蕴看到徐管事抄着手一派悠闲自得的姿态,俨然将她视作瓮中鳖,后者很快就开口:“大人本欲留小郎君一命,是小郎君不知好歹了!” 不用谢蕴接任何话,徐管事已面朝向墙上弓箭手,扬声高喝:“此小贼多次入室盗窃,手中亦犯有命案,大人离城前留下话语,巡视兵卒若遇此贼,就地射杀!” 话音未落,第一支箭矢已飞出! 谢蕴才闪身避开,其余弓箭手亦齐齐开弓! 院内,是徐管事的喝令—— “都站着作甚?还不上前拿下此獠!” 瞧着持械朝自己扑来的仆从,谢蕴随手拔了地上的箭矢,狠狠扎进对方的肩膀,再狠狠地拔出,一时间,惨叫声起,鲜血四溅! 这么多人,没了电棍,她根本不可能打得过。 承认自己菜不丢脸。 对她来说,有的事不过是再经历一回。 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就是有些放心不下江主任。 但江主任那么要强,又有金手指傍身,肯定可以活得很好。 徐管事一直冷眼旁观这场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的围剿,待少年人被拿住,他才出声制止挥棍的仆从,揣着手靠近:“主人他怜香惜玉,走之前有过交代,要让小郎君少些痛楚,亦要保小郎君一个全须全尾。 ” 对上少年过于平静的眼眸,他不由得扬眉,尔后背过身去:“胡二,送小郎君上路!” “郎君!”如意死死抱住欲上前的红玉。 下一瞬—— 红玉亲眼目睹,一柄匕首贯穿了少年的左胸膛! 不! 红玉面上血色尽褪。 他看到胡二握着匕首转动,似要将少年的五脏六腑狠狠搅碎! 第74章 是人是妖 胡二这一匕首,可谓下了死力! 大人既让这少年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匕首扎进少年的身体,胡二看到对方泛白的面容,那布衣,染开了一个血洞,只是少年的反应,多少让他不满意! 这种时候,合该有惨叫和求饶声! 胡二不由得想起上一个被他处理掉的俊俏小郎。 那亦是大人豢养的面首。 小腿才被匕首划破就开始哭天抢地。 到后来,更是吓尿了裤子。 杀人的活虽脏,却也让他备受管事的器重。 眼下这少年看淡生死的摆烂样,无形之中惹恼胡二,要说这宅子里,除了徐管事,谁人不惧他? 为了挽回自己的排面,右手腕缓缓往外转动。 将死之人,谁会真去在意他痛不痛苦! 然而—— 预想中凄厉的叫声并未出现。 原本垂首的少年,突然就抬起了头。 几乎视线对上的刹那,胡二眼底那抹嗜血凝固,他的瞳孔微扩——因为他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没有活人的眼睛会是蓝色…… 即使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就在匕首刺中少年之际,原本押着少年的仆从纷纷松手,胡二很想大喊,大喊着告诉其他人自己的发现,可他的喉咙就像被箍住,明明张开了嘴,愣是没发出一点响声来! 然后,他就明白了为何会如此。 腹部传来的剧痛让胡二下意识低下头去。 那也是一柄匕首。 只是锻造工艺远比他手中那柄精致。 这会儿,匕首已没入他身体。 他只瞧见一截刀柄。 明明方才,少年还是手无寸铁…… “你!妖——” 一个可怖的念头诞生于胡二脑海中,伴随着深深的畏惧,然而,‘怪’字尚未出口,人就往后倾去。 胡二如石化了般突然倒地,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胡……胡……”有离得近的仆从,目睹胡二瞪眼死去,握着棍棒的手开始发抖。 徐管事听见背后的吵杂,皱眉转过身来,看到的,便是本该殒命的少年缓缓起了身。 ——他不仅起来了,还将那柄沾血匕首从身体里抽了出来。 “你!”徐管事心中骇然。 寻常人中这一刀,如何还能行动自如?! 再一低头,他就发现僵死的胡二。 谢蕴何曾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得到所谓的空间。 匕首扎中心脏的刹那,窒息的疼痛犹如泄闸洪水将她淹没,偏偏大脑越来越清醒。 当胡二转动匕首试图折磨她,谢蕴想的是‘老子要有匕首也捅死他’,然后,她右手心一凉,真得到了一把军用匕首。 这种感觉十分荒谬。 冥想之下,谢蕴‘看见’了那个兵工厂。 那绝对不是她死前的幻觉。 甚至—— 谢蕴有种错觉,这个时代的武器杀不死她。 哪怕是现代,心脏被捅一刀,也不一定救得回来,她挨了那样致命一刀,痛归痛,却没感受到生机的流逝。 在拔出匕首之后,谢蕴更笃定了这一点。 徐管事看到少年染了半身血都没事,还悄无声息地杀死胡二,哪里还维持得住镇定,当即手指谢蕴,一边拔高声量:“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速速拿下此贼!” 仆从们也在怕。 这少年身上明显有古怪! 但最终他们还是一脸狰狞地冲上去! “杀——!” 谢蕴是不需要通过大喊大叫来给自己壮胆的,既然发现自己暂时死不了,再动起手来,也比对手少了顾虑。 然而,不会死,不代表不会残。 因此真打起来后,谢蕴还是抡出了一把工兵铲。 如果说,看到胡二被捅死,徐管事还能自欺欺人说是少年藏了匕首在身上,这会儿他亲眼看到少年自虚空‘取’出一件陌生兵器、并轻易割开一健奴的喉咙,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引狼入室’。 大人只告诉他这少年有些来历,却未说是怎么个来历法! 这会儿,再去通知大人已然来不及。 今早大人就护送某个世家贵女前往雒京了…… 一个、两个、三个。 当他看到第三个朝少年挥下柴刀的贱奴惨遭反杀,两股控制不住地战战:“弓箭手呢……弓箭手何在?!” 外墙上,弓箭手尚未离去。 就在他们挽弓之际,院中少年也望向徐管事。 徐管事没想到,自己才那么一嗓子,却引来了饿狼的觊觎。 眼见少年顶着半脸血、手拎那件割喉如割菜的兵器朝自己而来,剩余仆从却不敢阻拦,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自徐管事胸腔里升起——他想跑! 事实上,他的确转身就跑了。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赶紧离开这里! 最好能从马厩里牵上一匹好马! 只要自己骑着马奔出城去、追上大人的队伍,大人自会派兵来对付这小贼,哪怕他有三头六臂,大人那样的西凉悍将,也必将他斩于马下! 才跑出一段路,后脑勺遭到重物的袭击。 随着工兵铲掉在地上,徐管事摔了个面朝黄土。 他知道少年人已到自己身后。 既然逃不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时候该求饶的! “郎君!郎君饶命啊!” 谢蕴俯视地上磕头的徐管事,不觉得今日之事可以善了,她与有些人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我若放了你,你必是要向你家大人通风报信的。” 说着,在徐管事面前蹲下:“你想送我上路,没送成,现在,轮到我送你一程。” 轻描淡写的语调,却是饱含杀机! 自知无法在少年手中讨得活路,徐管事一声怒吼,骤然暴起,“小贼纳命来!”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攥上了一把短刃! 只是短刃尚未刺出,一柄工兵铲已迎头劈过来! 将徐管事一铲拍死在地上,谢蕴拿着工兵铲站了起来,转身看向不远处的仆从,还有外墙上的弓箭手,“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话音刚落,院中仆从便四散而逃! 墙外的弓箭手面面相觑,很快也做出抉择—— 如此凶徒,自是要上报给都尉! 谢蕴任由仆从与弓箭手退去,转身欲走,眼梢却瞥见廊下的红玉主仆。 红玉察觉到她的目光,强忍着战栗,挡在了如意面前:“求你……饶,饶如意这一回!” 第75章 给您奔丧嘞 虽然如意出卖了自己,谢蕴却没想过要杀他泄愤。 有些事,站在她的角度去分析,如意的确该杀,但换个角度呢?如意不是她的仆从,在如意的眼里,她这个满口谎言的小贼毫无信用可言,待出了私宅,谁能保证她不会卸磨杀驴? 搁在现代,遇上歹徒也提倡及时报警。 所以,谢蕴未再过去,扔下一句‘想活命就赶紧逃’就往后厨去。 那些弓箭手退走,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此处私宅必遭重兵层层包围。 谢蕴放任其余人逃走,也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搏杀上,回头人是都砍了,援兵一到,她自己也插翅难飞。 哪怕最后倚仗兵工厂里的东西得以脱身,恐怕也要掉一层皮。 若是引来徐赉,还会牵累驿馆众人。 因为私宅内发生械斗,普通奴仆都已躲起来。 一路走来,可以说畅通无阻。 谢蕴去后厨,当然不是拿吃的,她从井边的竹竿上扯了一身衣裳,正是那厨房女管事十三岁女儿的。 将青色的婢女布衫换到身上,谢蕴又给自己编了个麻花辫,至于脸上血迹,她没清洗,还故意将一双血手往身上蹭了蹭。 乔装打扮好自己,她才朝着私宅前门而去。 原本负责看守各处的仆从都被徐管事临时抽调走,后来发生流血事件,死的死,逃的逃,这会儿,就连私宅大门都明晃晃地敞开着。 谢蕴才出私宅,便见巷口冲进一队人马。 竟是十几个军中弩手。 紧随其后的,是训练有素的刀盾手。 眼看这群人就要到跟前,谢蕴立即耷眸退到边上,不再四下张望。 反倒是那领兵而来的城门校尉,瞧见巷子里的小女娘,注意到对方身上血迹,不免心生警惕,勒马喝问:“你从何处来?为何这副模样?” “奴,奴是巷尾那家的仆人!” 小女娘跪在地上,伏首瑟瑟发抖:“家中突逢恶贼,死了不少人,奴的兄长也受伤了,阿母叫我去请个大夫回来。” 说着,怯懦地抬起头:“大人,奴的兄长伤了腿,血流不止,真的耽误不得。” 这番恳求,引得弩手与刀盾手纷纷侧目。 哪怕小女娘此刻灰头土脸的,依然难掩她的好颜色,尤其是颊侧那抹干涸的血红,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城门校尉见她一脸焦灼,又是个未嫁女娘,难免生出怜惜之意,不但给放行,还给介绍了大夫:“城南的龚大夫治刀伤不错,你可去寻他。” “多谢大人!”小女娘面露感激。 目送小女娘拐出巷子,城门校尉才肃起神色:“刀盾手先行,强弩手掩护,听我号令,若那贼子翻墙而出,就地射杀!” “喏!” 谢蕴从巷子出来,又走了一段才问路。 旁人瞧见她身上的血迹,虽有避让却也告知她驿馆所在。 徐赉副将把她金屋藏娇是瞒着徐赉做下,哪怕徐赉得知副将私宅闹出了人命,也不会想到她身上,只要她尽快赶回驿馆,也就不怕被守株待兔。 结果,还没走到驿馆,谢蕴就碰见了陈二狗。 陈二狗没想到自己会见着这样的小郎君。 惊吓之余,差点喜极而泣。 “小——” ‘郎君’二字还没出口,先被捂了嘴。 谢蕴将人带去僻静处说话,陈二狗忍不住红了眼圈,“小郎君你还活着,原来夫人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叫她还活着…… 昨日她被掳走,又不是被砍死了。 那只招财猫可是亲眼瞧见的。 想到自己弄丢的电棍,谢蕴生出一个不太好的猜测,“刘翁昨日可回了驿馆?” “回了的!”陈二狗连连点头:“刘翁有带回小郎君的黑棍,只是……刘翁自责于没看好郎君,一回来就病倒了。” 谢蕴:“……” 在她怀疑刘蟾携棍私逃的时候,后者却因为她病倒了,两厢一对比,多少显得她薄情寡义了。 说着话,谢蕴也注意到陈二狗怀里的白麻纸。 陈二狗主动解释:“这纸,本来是要烧给小郎君的。” 谢蕴:“…………” 经由陈二狗声情并茂的叙述,谢蕴才知晓,昨日入夜后,徐赉派人往驿馆送了一具毁容的少年尸体。 “说是小郎君遭了匪贼,可夫人看过尸首就咬定那不是小郎君。”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夫人伤心过度,不肯接受小郎君遇难的事实,夫人要将尸体就地掩埋,他们亦不敢多言,只私下偷偷商量了,决定给小郎君烧一些纸钱,说起来,刘翁出资是最多的。 “现在看来,小郎君与夫人真是心有灵犀!” 谢蕴却不好道破其中玄机。 江主任笃定她没死,不过是因为那具尸体是真男人。 谢蕴想起自己怀里的通关文书,又问陈二狗:“刘夫人呢?刘夫人与刘小娘子昨夜可有回驿馆?” 谁知—— 陈二狗听了这话,眼眶红得更离谱。 谢蕴从他脸上猜出答案:“她们没回来?” “刘夫人是回来了。”陈二狗如实道:“没回来的是刘小娘子。”您新妇。 谢蕴看他想说什么却不敢说,亦做好心理准备:“昨夜可是还发生了什么?” 陈二狗红着眼,又开口:“昨日从徐府归来,姜氏部曲,三死五伤。” “刘夫人她……亦不太好了。” 谢蕴昨日在驿馆那般交代刘小娘子,就是怕这样的结果,但性子决然如姜氏,又岂会坐视旁人带走她的独女而不做抗争? 恐怕……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既知已生变故,谢蕴不在外面逗留,立即带着陈二狗返回驿馆。 “恩……恩公?!” 这会儿,刘蟾正头绑白布条,蹲在驿馆外墙角烧黄土纸,时不时挤两滴鳄鱼泪,悼念一下自己与少年郎这一路走来的深厚情谊。 冷不防看到陈二狗身边的女装大佬,手里的纸糊冥钱撒了谢蕴一脸。 谢蕴:“…………” 第76章 亲事作废 给活人烧冥钱,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 刘蟾动了动他机智的大脑袋,瞬息间就为自己不妥当的举动寻到说辞:“某就知道恩公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正烧纸钱给土地神请他保佑恩公呢!” 谢蕴信他这话才有鬼。 不过,注意到这只招财猫为自己戴的孝,谢蕴也没去拆穿,干脆将陈二狗怀里的白麻纸塞给他:“那就麻烦刘翁再烧一次,告诉土地神,就说我回来了。” 通灵使者·刘某人:“?” 刘蟾不情不愿地蹲回去烧纸,谢蕴也入了驿馆。 “小主人?!”谢蕴一进门就遇上孙媪。 孙媪手里端着一碗蛋羹,瞧见‘死而复生’的谢蕴,又惊又喜:“小主人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老奴、老奴得赶紧去知会娘子一声!” 孙媪才上楼,通往后院那扇门的帘布也被掀起。 “恩公?”是柳氏的声音。 谢蕴转头。 柳氏与她一对视,欣喜不已:“真是恩公!” 柳氏未刻意压低嗓子,几乎才话落,门旁又钻出几道小小身影:“恩公哪儿呢?” 阿豚头插一根稻草,抱着个缺口瓦罐,他的身后,是同样头插稻草的小伙伴,这会儿,顾不上被大人发现他们正给恩公悄悄治丧,犹如小雀回巢一般,叽叽喳喳地奔了过来。 结果,恩公没找着,倒看见一个俊俏的小女娘。 再瞧女娘的身段,竟与恩公如出一辙! 作为上杨村村长的孙子,阿豚无疑是个有见识的小孩,吃过的席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场,当即得出结论:“不好!恩公借尸还魂了!” 话音落下,也被亲娘拎回后院接受改造。 后院里其他人得知谢蕴安然归来,纷纷赶至前堂。 但凡是在场的妇人,围观谢蕴那一身狼藉,不约而同地红了眼。 杨氏看着谢蕴那身女装,几欲落泪:“恩公受委屈了。” 谢蕴最怕女生哭,忙安慰:“不过是便宜行事,算不得委屈。” 陈二狗被一干妇人自谢蕴身边挤开,也没不高兴,听着妇人们对小郎君的关心,愈发觉得好哭,用衣袖擦拭着眼角,一边说:“昨天夜里,大家伙儿都有出去寻小郎君。” 因为人生地不熟,还遭到城中巡夜军士的蛮横驱赶。 “今早夫人就不许大家伙再出去了。” 正说着话,楼上有房门打开。 接着,传来脚步声。 再见到江主任,谢蕴憋着的那口气才泄了。 毕竟她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江主任。 所以—— 一看到亲妈出现在二楼围栏前,谢蕴主动跑上了楼。 这一回,江主任没再揍她。 江主任挽着衣袖,右手里还有一把镊子,方才怕是在给人看诊,她才喊一声‘阿娘’,江主任就闭了闭眼,俨然与她一样,先前憋着一口气。 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为一句‘回来就好’。 至于谢蕴脸上与身上的血迹。 为了不让亲妈担心,她抬手就是一抹:“都是别人的。” 因为江主任还要给姜氏部曲治伤,谢蕴先回房间去换衣洗漱。 心口位置的伤,在她拔出匕首的刹那就结痂,这种无法用医学解释的诡异情况,谢蕴也就思考了几秒钟。 空间都能有,身体素质好点怎么了。 然而,死不了是一回事,不代表伤口它就不疼。 用一条手臂完成搓澡和穿衣的全部步骤,谢蕴也瞧见食案上的一叠a4打印纸,正是她如今十二岁的素描画像。 至于原稿,自然是江主任所绘。 摆在打印纸旁边的,则是一打十盒抗生素处方药。 谢蕴看到这两样东西就猜出江主任想做什么。 在一场风寒就能夺走人性命的古代,抗生素算得上神物,而且,它治疗细菌感染还有奇效,可谓行军打仗之必备良药。 用抗生素作为寻人的悬赏,必然会在这个时代掀起一场悍然大波。 或许可以事半功倍,却也将江主任置于了险境之中。 江主任岂会不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然而,对很多母亲而言,孩子才是最无价的存在。 即使谢蕴再三保证自己失踪期间没受伤、只是被请去做了个客,江箬依旧没放心,忙完手头的事就来女儿房间,要给女儿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谢蕴不得不转移江主任的注意力:“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与您分享。” 说完,从身后取出一瓶ad钙奶放到桌上。 “看这是什么。” “来自21世纪的娃哈哈!” 江箬:“……” 古代是绝不可能有ad钙奶的。 江箬从娃哈哈上移开眼,重新去看女儿,心中已有答案:“你打开了那个兵工厂。” 谢蕴没否认。 用兵工厂来概括她的随身空间,其实并不准确。 她打开的,是包括兵工厂在内的生活社区。 与江主任的方舱医院一样,不管是兵工厂的装备还是社区的各类用品,用完就不可再生,空间内的物件拿出还能收回去,但这个时代的东西,却是不为空间所容。 江箬是不信女儿会无缘无故就拥有这个‘空间’,“既然是请你做客,怎么还让你溅了一身血?难不成他们还杀了自个儿给你助兴玩?” “这不是走之前起了点争执。” 谢蕴又道:“我现在是有金手指的人,您还怕我吃亏?” “那要是你打不开空间呢?”江主任没给她避重就轻的机会:“如果你没这个金手指,我现在是不是该去乱葬岗给你收尸了?!”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好像基因突变了。” 江箬:“………” 既然糊弄不了,谢蕴选择坦白从宽—— 她拉开衣襟露出结痂的心口。 江箬看到那道触目惊心的新刀疤,心情不言而喻,才欲问谢蕴是谁做的,房门被叩响,是被江箬派去照顾姜氏的孙媪。 “刘夫人醒了,说要见小主人。” 昨夜自徐府归来,姜氏就吐血昏迷过去。 这会儿,醒来亦是精神不济。 谢蕴见姜氏朝自己伸手,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岳母先养好身子,姐姐那里,我来想办法。” 姜氏却摇头,尔后道:“大郎,你与杳杳的亲事,就此作罢。” 第77章 将她带回来 谢蕴没想到姜氏喊她过来是为了解除婚约。 不等她表态,姜氏又开口:“先前让你与杳杳成婚,一来,是我时日无多,想亲自为杳杳挑选一佳婿;二来,也是为了让杳杳她阿父打消某些念头,我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会在临莒县遭遇这样的变故。” 刘恒此人再有不足,与杳杳终归是至亲血缘,她先下手为强,也是笃定刘恒不至于强拆女儿的姻缘。 世家子弟做事都会顾及外界风评。 哪怕刘恒再想讨好孟太师,也只敢在方圆规矩之内。 但徐赉不是世家子弟。 所以,他不会遵守世家的游戏规则。 “我知大郎你重情义,但西凉军行事素来霸道,非寻常百姓能招惹,哪怕是雒京城中的士族,路遇西凉骑兵都会选择避让。” 姜氏并非不知感恩之人。 这些日子,她打从心底认同了谢蕴这个女婿。 而自己这具残躯更是受江氏照料颇多。 然而,事已至此,实在没必要再将谢蕴母子牵扯进来。 这门亲事本就是她强求而来。 谢蕴尚年少,没了杳杳这个新妇,以他的聪慧上进,将来娶个良家出身的妻子并不难,不该将性命交代在这临莒城中。 “以我现今的身体,必然是支撑不了几日。” 一番话下来,姜氏已疲惫不堪。 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完:“原先应允你们母子的事,我恐怕要失信了,待阿大他们的伤势好转,我就让他们带着我的棺椁回陈留,或许族中还会顾念我父在世时的那点情面,派人前往雒京。” “至于能不能救回杳杳——” 一想起被强行带走的女儿,姜氏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谢蕴从姜氏房间出来,没着急去寻江主任,而是探望了阿二等人。 虽然已经知晓姜氏部曲三死五伤,当她亲眼看到通铺上受伤的五个部曲,闻着医用酒精都无法遮掩的血腥味,尤其是阿二,面上挨了一刀,哪怕有江主任出手缝合伤口,破相已成事实。 五个人里,阿大受的伤最轻。 ——只折了一条胳臂。 这会儿,屋里也就阿大还醒着。 阿大听见开门声,扭头瞧见谢蕴,单手撑着通铺就要起身:“姑爷!” 才一开口,阿大就红了眼眶:“我等在徐府未保护好夫人与女郎,有负主人生前所托。” 谢蕴并不擅长安慰人,却也看不得七尺男儿落泪,“这次不怪你们,况且,你们已经尽力。” 阿大闻言,更是羞愧难当:“是女郎答应入京,我等才留住这条贱命。” 君辱臣死的道理,他们何尝不知道。 护主不力,他们本该当场自刎。 可为将夫人送回驿馆,他们选择了带上同伴尸首离开徐府。 谢蕴听到阿大说是刘小娘子自己同意去雒京,便知刘小娘子将自己昨日的话听进去了,鱼死网破看似壮烈,实则也堵死全部后路,与其做无谓的牺牲,不如适时做出妥协。 只要人还在,旁的东西并没那么重要。 “还请姑爷帮我等一个忙。” 阿大想让谢蕴做的,是将后院柴房里三具尸体给烧了。 “我知火葬对死者多有不敬,但老三他们不该埋骨在异乡,我想将他们带回陈留。” 谢蕴应下:“好。” 让阿大先歇着,谢蕴去了后院。 临时存放尸体的柴房里,被熏了艾除味。 谢蕴望着地上盖白布的姜氏部曲,想起路上彼此的相处,虽不像与阿大阿二他们那样熟稔,却也不能再算陌生人,她学骑马的时候,老三还将自己那匹性情温顺的红马借给了她。 “恩公,可要某去买几口薄棺?” 谢蕴扭头,看了眼柴房门外的那颗脑袋:“不必。” 某只招财猫迟疑片刻,还是跟进来:“人死不能复生,况且,这几位大人是为护主身死,回了陈留,姜氏必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家人。” “这种补偿,不见得就是他们家人想要的。” 这话,刘蟾没法接。 一路同行,他早就习惯少年偶尔的语出惊人。 作为世家子,少年实在过于心软,不管是对庶民亦或是对部曲。 部曲依附于世家,说白了,就是世家门下的刽子手。 就像那日珩阳城破,王琮家眷一路奔逃,便是部曲负责断后,从那些部曲接受世家的豢养那刻起,已做好有朝一日为主人战死的打算。 驿馆后头,便是一块大空地。 那里正好合适火化。 谢蕴请刘蟾帮忙买些干柴,自己径直往外走。 上楼后,谢蕴就把自己准备干的事如实告诉了江主任。 江箬停下手头清洗镊子剪刀的工作,看向女儿:“你要去追那支入京的队伍?” “是。”谢蕴点头:“您不是好奇伤我的人,现在我就去为自己报仇。” 稍一停顿,她又补充:“顺便救一救刘小娘子。” “护送刘小娘子入京的是西凉骑兵。” “我知道。” 谢蕴将自己从空间里取出的东西放在桌上:“骑兵再快,马槊再利,也是抵不过它的。” 那是一杆aw狙击步枪。 aw,又称超级马格南,在千米之外仍有超强杀伤力。 谢蕴亦做出安排:“等我离开,您就让刘蟾将后院的三具尸体火化,然后带着所有人尽快出城,咱们在平昌县汇合。” 有刘小娘子在,谢蕴倒不怕不认得路。 “方才我去为刘夫人针灸,她与我讲,你与刘小娘子的婚事无效了。” 猜到江主任想说什么,谢蕴也开口:“那是在刘夫人眼里,我和刘小娘子自有约定,哪怕这笔买卖注定亏本,既然是双方自愿签下,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 况且—— 她救刘小娘子,的确只是顺道。 “您清楚的,我从来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 实在杠不过,她跑就是了。 谢蕴没再将大狙收起,而是寻了块黑布包裹好背到右肩上,才从后院牵出老三那匹马,上杨村的老幼妇孺就围过来:“恩公是要去哪儿?” “去杀个人。”谢蕴给马儿喂了半块菽饼:“再将刘小娘子带回来。” 第78章 神罚 徐赉派人护送刘氏女入京,可以说是轻装简行。 除了一架马车,就是他麾下五十个骑兵。 这些骑兵随他南征北战,皆为马上作战的好手,一人一马可抵一什之卒,若有那不怕死的来劫人,马槊将击穿他们孱弱的躯壳! 况且,当真有人敢与西凉军为敌? 他替刘恒把女儿送进太师府,刘恒感念他的恩德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至于陈留姜氏—— 如今樊城太守姜冲亡故,姜氏族中已无两千石。 陈留姜氏若还想再出一个两千石太守,必然是要仰仗太师的,他不信整个姜氏还能为个外姓女与太师作对! 轻视归轻视,徐赉还是命自己副将亲领了这趟差事。 虽说那谢氏少年的尸体已被副将带人寻到,然而,那姜氏仍在临莒城内,素来又悍名在外,难保不会再作妖,因此,徐赉沉吟片刻就做出决定——亲自送那刘氏女出临莒县地界。 赶路队伍疾行一个早上,过午才在路旁稍作休整。 “前面就是勉县,那姜氏回了北海郡,即使刘恒遣人追来,也难再追上护送队伍。” 徐赉听了副将的汇报,并未将刘恒放在眼里:“我西凉骑兵之骁勇,普天之下鲜有敌手,就凭他刘氏那些花架子部曲,也敢追来?!” 说着,目光掠过原地休息的骑兵,嘴角扯出一抹冷酷的弧度:“追来也好,这些儿郎已许久未见血,正缺几颗练手的头颅。” 话音刚落,有骑兵跑来:“大人!那刘氏女今早得知夫婿的死讯后,一直不肯进食。” 徐赉冷冷一笑:“不必管她,饿上几顿,自然就会吃了。” “她若真忠贞不二,昨夜就该一条白绫了结自己!” 待入了太师府,见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泼天富贵,他不信那刘氏女还会记得自己身无几两肉的小夫婿。 副将开口:“大人,那小子出身珩阳谢氏,如今身死临莒,他母亲必是要回到雒京的,若那妇人——” 徐赉听出副将的话外音:“你怕她告诉那位谢校尉,是我指使人杀了她儿子?” “大人,不得不防。”副将劝道。 况且,那少年并未真正身死。 只是失踪而已。 昨夜送去驿馆的尸体,是他从义庄拉来应付上官的。 在私宅苦寻少年无果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那少年绝非善茬! 又有那般家世,此次若逃出生天,回头必不会罢休! 所以,出发前他一面派人在城中继续寻找,一面知会相熟的城门校尉,一经发现少年就设法捕杀! 他自然也考虑到那少年或许会回驿馆寻自己母亲。 与其在驿馆外安排人手闹出大动静,不如说服大人铲草除根。 “大人来日是要调回雒京的,若此事留下话柄,只怕三公九卿那里,太师不好交代。” 徐赉不由得眯眼。 虽说他出身西凉军中,却非孟太师器重的心腹。 若是心腹,他就该驻守在雒京,而不是被打发来做这个劳什子县令。 所以,倘若世家就此事对他口诛笔伐,孟太师为安抚谢轸,确有可能将他继续冷落在青州。 其实—— 哪怕副将不提醒,徐赉也没打算放少年的母亲与仆人安然离去。 碍于刘氏女要入太师府,他才留姜氏一命,至于其她人,在他这里,不过蝼蚁尔。 哪怕他是武将,亦知一个道理——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嚼舌根。 然而,有的事不宜再在临莒城内发生。 徐赉左手摸着身旁骏马的脖子,心中已有谋算:“出了临莒县,这去雒京的路可不好走,遇上山匪劫道,倒也算不上新鲜事。” 副将听懂了。 大人这是准备在路上截杀那谢家妇一行人! 一句‘大人英明’尚未出口,平地竟起了一声巨响! 毫无征兆地。 就那样,炸开在众人耳畔! 徐赉只觉得左脸一热,似是有水溅到他身上,才堪堪拉住受惊的马儿,身后传来骑兵的惊呼:“头!头!” 徐赉回首,闯入他视线的,便是没了半个脑袋的副将! 那眉心的血窟窿,犹如锁魂恶鬼,凝视着周遭众人跃跃欲试! 副将抬起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脑门,然而下一瞬,他就往后栽倒,死得不能再死! “神、是神罚!” 不知是谁颤着声叫嚷出来。 一时间,所有骑兵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 为将者,自是不会信鬼神之说。 徐赉从副将那可怖的死状上收回目光,环顾周遭,厉声喝问:“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回应他的,是微不可闻的一声脆响。 徐赉循声转头—— 随着第二道‘惊雷’落下,阴风迎面朝他袭来! 饶是他身体快于大脑作出反应,及时侧身,左脸颊仍是一疼,而他身后不远处,一棵婴孩臂粗的柏树已轰然倒塌! “神罚,真的是神罚!” 此言一出,骑兵纷纷心神大乱。 有那胆怯的已跌落下马。 徐赉顾不上脸伤,夺过亲兵的马鞭,狠狠抽在那些动摇军心的骑兵身上。 待骑兵终于不再叫嚷,徐赉将马鞭一扔,强压下心底死里逃生的后怕,咬牙冲阴风袭来的方向望去,“所有骑兵上马!换马槊!” 既然那‘妖物’只敢躲在暗处伤人,那就将它挑出来! 徐赉会躲过aw的狙击,让谢蕴始料未及,运气也好,警惕性高也罢,反正她的的确确浪费了一发子弹。 才重新瞄准徐赉,已有二十几名骑兵手执长槊往她所在的方向驰来! 五六百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烟尘滚滚之中,谢蕴移动大狙,将枪口对准越来越近的骑兵。 “嘭——!” 徐赉亲眼目睹一个骑兵落地! “嘭——!” 又是一声巨响。 第二个骑兵也摔下马! 接着—— 第三个,第四个,纷纷惨叫落马。 没有绊马绳,也没有箭矢,只有接连不断的巨响! 隔得老远,还能看清空气中弥漫的血雾。 已有骑兵扔掉马槊跪地求饶。 徐赉面上血色彻底褪去。 莫非当真是天罚?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胆怯,翻身上马,“众儿郎听令,即刻回城!” 只是—— 领着骑兵不过才奔驰两里,便被挡住了去路! 徐赉勒住缰绳,盯着前方头戴无脸面具、手持一截‘铁具’的拦路之人,心跳如擂:“见我西凉铁骑,还不避让!” “你的反应很快。” 面具后,传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 “但你不可能躲过第二枪。” 第79章 山地车 在十米之内狙杀一个静止不动的人,就像对着参考答案做习题,结果可以说毫无悬念。 徐赉意识到正是眼前这面具人在装神弄鬼,还没来得及下令将其拿下,自己就被狙下了马。 再听到熟悉的巨响,于骑兵而言,是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所以,当徐赉倒地不起,竟是无人敢上前搀扶。 年纪尚轻的骑兵,瞪大眼瞧着上官胸口出现的血洞,再对上那张阴森的白色面具,心理防线瞬间崩塌,当场就吓尿了裤子。 往日威风凛凛、欺男霸女的西凉铁骑,这一刻,忘了什么叫骁勇,纷纷落马跪地不起。 他们不畏死,那是在战场上! 当他们手执马槊冲杀而去,早就料定敌军并非骑兵的对手! 既是如此,自然无所畏惧! 可若是对上鬼神呢? 他们再悍勇也不过凡夫俗子! 肉体凡胎岂可与天争命? 徐赉坠下马后,并未当场毙命,谢蕴没再补一狙,以古代的医疗水平,一个伤口感染就能要了徐赉的命,更何况,她对自己的枪法有自信,徐赉必活不过今晚。 至于那些伏地瑟瑟发抖的西凉骑兵—— 更不值得她浪费子弹。 所以,谢蕴用几个字打发了这群吓破胆的兵卒:“赶紧滚!” 瞥见那架马车,她又道:“马车留下。” 这个时候,自然是保命要紧,骑兵们哪里敢有异议,扔下马车,甚至没再管地上的徐赉,如身后有恶鬼紧咬一般,四下逃窜。 还剩一口气的徐赉,看到骑兵弃自己于不顾,不敢置信,心口一阵绞痛,愣是喷出一大口老血! 谢蕴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会被活活气死。 跨过徐赉死不瞑目的尸体,谢蕴径直朝着马车而去。 马车外的动静,刘媣亦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支队伍遇到了敌袭。 或许是叛军,也许是山匪之流,然后她听见马蹄声渐远。 意识到自己为骑兵所弃,刘媣煞白了小脸。 手中握着谢郎赠与她的小刃,正犹豫着下车一探究竟,车厢那扇门就被拉开! 映入她双眸的,便是一张可怖的白脸! 谢蕴注意到小萝莉紧缩的瞳孔,才想起自己还戴着无脸男面具,为了不把小萝莉吓出个好歹,她立即摘下面具:“姐姐,是我!” 刘媣瞧见‘死而复生’的少年郎,有些难以置信,眨了眨眼,面前的少年郎未曾消失。 “姐姐?”谢蕴抬起手,准备给小娘子招个魂。 不等她动作,一道纤瘦身影已扑过来。 小刃掉落,刘媣也抱住少年郎,潸然泪下:“谢郎!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谢蕴:(= ̄w ̄=) “我答应过会来找姐姐,自然不能失信于你。” 刘媣跟着谢蕴下车,看到徐赉的尸首,一时慌神:“这——” “姐姐莫怕。”谢蕴解释:“这临莒县县令是被自己气死的,也算给三哥他们偿命了。” 提起昨夜丧命的部曲,刘媣再次红起眼圈:“母亲她——” “我已让阿娘带着岳母他们先行一步。”谢蕴又道:“此地不宜久留,临莒县主官死在这里,那些骑兵跑回临莒,待他们回过神来,必然带人折返来收殓尸体。” 刘媣点头:“我都听谢郎的。” 然后,难题也出现了。 谢蕴她不会赶马车。 至于骑马带人,她尚未掌握这项技能。 空间里倒是有不少代步工具。 问题就在于,古代的官道它不是水泥路。 这种土路承重力可想而知。 别说是开越野车,摩托车轮胎都得给她陷进去。 谢蕴后悔没留下一个西凉骑兵,这荒郊野外的想找个车夫难于登天,围着马车走了一圈,她抬头看刘媣:“姐姐你天天坐车,必然是有经验的,要不你自己赶车试试看?” 刘媣:“……” 忽然就不想再理谢郎怎么办?! 其实有一种车是专为土路山道而生。 社区商场里或许真的有。 “姐姐,稍等我片刻。”与刘媣打过招呼,谢蕴一头扎进旁边小树林。 不过几个瞬息,刘媣就看见谢蕴回来,也注意到谢蕴手里推着的奇形怪状之物,还有两个大大的轮子,似推车又不似推车:“此为何物?” “这是我方才在林间捡的。”谢蕴如今撒谎已不用打草稿,“叫作山地车。” 刘媣发现漏洞:“既是拾来的,谢郎如何知晓其名字?” 谢蕴:“……” 第80章 顽劣的神明 既然被指出bug,那补上就是了。 谢蕴面不红气不喘:“哦,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刘小娘子无疑是个贴心的好姑娘,不像某只招财猫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瞧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山地车’,也只是夸赞一句:“这车好是精妙。” 那必须精妙。 好歹是21世纪最新款山地车。 谢蕴挑山地车的时候,特意挑了一辆有后座的。 被告知自己要坐到‘山地车’那块小板上,刘媣有些无所适从。 “若姐姐觉得跨坐不文雅,那就侧坐。” 谢蕴又给演示了一遍如何侧坐:“只是这个坐法,姐姐得牢牢抓着前座,不然土路颠簸,可能会摔下去。” 刘媣问:“我若摔倒,谢郎可会一起?” “那倒不会。”谢蕴试了试山地车的高度:“我两只脚能踩着地,肯定不会像姐姐摔得一身泥。” 刘媣:“……” “不过姐姐放心,我会尽量骑稳点。” 五岁就偷骑江主任那辆二八杠自行车驰骋于各种陡坡的谢蕴,对自己的车技是很有信心的。 说起来,她上回骑自行车已是十三年前。 刘媣看了眼寒光烁烁的车轮子,再看谢蕴胸有成竹的样子,反而不放心起来:“这车颇为古怪,谢郎才捡来,当真能驾驭?” 嘴上说再多,也不如行动一次。 谢蕴左脚踩着脚踏,一边将面具带回脸上:“是时候向姐姐展现我真正的技术了!” 双手握住横把,俯身之际,山地车也飞了出去。 刘媣下意识地追了两步。 眨眼功夫,山地车已在一里外! 再看谢郎骑车的架势,那般熟练,根本不像头一回驾驭此物。 刘媣不由得摸向袖中麻醉剂,与这山地车一样,有太多她看不明白之处,还有谢夫人赠与阿娘的那瓶药…… 关于谢郎母子的来历,不是没古怪之处。 那个胖胖的、自称珩阳县令府上管事的男子,实则并非谢郎的姨丈。 就是上杨村村民也说不出谢郎母子究竟从何而来。 与谢郎他们同行的两个老仆,一个哑,另一个甚少与外人交谈。 而跟随在谢郎母子身边的几个青壮,从未掩饰他们对谢郎母子的敬畏,尤其是那个陈二狗,表现出来的恭敬,超越了主人与奴仆的阶级差异,更像是一种膜拜。 她想起方才骑兵口中大嚷的‘神罚’。 何为神罚。 刘媣曾在前朝帝王的罪己诏上见过此二字。 神罚,神明的诛罚。 那是连帝王都惧怕的存在。 刘媣看向不远处骑着山地车归来的少年,那张空洞的面具,这一刻,竟让她生出了亲切来。 若谢郎是神明,必然也是一个心软的神明。 谢蕴蹬着山地车溜达一小圈,再回到刘小娘子面前,不忘给对方喂一颗定心丸:“有这山地车,天黑之前应该能追上大队伍。” 刘小娘子上车的时候,谢蕴发现她竟选了跨坐。 作为世家贵女,这样撩起裙裾着实不雅,但刘媣还是克服心理障碍,坐到了谢蕴的身后。 坐姿不雅也好过摔一嘴泥。 她这样坐没人瞧见,但她摔到地里,谢郎必定嘲笑她。 谢蕴充分尊重刘小娘子的选择,出发前特意知会了刘小娘子一声:“我们先去接一下小红。” “小红?” 刘媣不知小红为何人,直到她瞧见林子里被谢蕴拴住甩着尾巴啃树皮的红马:“…………” 姜氏部曲的马匹,均是经过驯化的。 但谢蕴不是红马的主人,怕这马儿不肯乖乖跟着走,因此需要东西在前面钓着它,将手伸到怀里,佯作掏东西,掏啊掏,终于掏出一枚阿克苏冰糖心苹果。 “这是……林檎?”刘媣一眼就认出来。 林檎,正是苹果的古名。 谢蕴找来一根树枝将苹果串在上头,也回答:“是林檎。” “可我从未见过如此大颗的林檎。” 因为离得近,刘媣还闻到淡淡的果香。 古代的苹果并不好吃,皮厚肉粉,但常被世家放在屋里作熏香,谢老太就爱这么干。 谢蕴将树枝递给刘小娘子,一边给出‘解释’:“这林檎是西域引进的变异种,我今早在临莒城里买的。” 虽不知何为变异种,刘媣还是接住树枝,“我倒不饿,这林檎还是谢郎你自己吃。” “姐姐想什么呢。” 谢蕴撸着小红漂亮的马鬃:“这林檎是给小红吃的。” 刘媣:“…………” 刘媣面颊微红,因为会错意难免羞恼:“既是马儿吃的,谢郎为何给我?” 一刻钟后,刘媣得到了答案。 在一次又一次被马嘴啃到发髻后,刘媣再也顾不上世家女的矜持,攥着树枝发出了惊叫。 “姐姐坚持住!”谢蕴蹬着山地车脚踏,差点蹬出火花:“胜利就在前方!” 刘媣决定收回先前对谢蕴的夸赞! 若有神明—— 谢郎是不是心软的神明,她不知道。 但她可以笃定,谢郎必然是天上最为顽劣的神明! 刘蟾是怎么都想不到,少年郎居然真的将刘氏女给带了回来! 虽然,眼前的刘氏女颇为狼狈,但撩开蓬乱的青丝,那张脸做不得假,几乎是一瞧见刘夫人的马车,刘氏女就哭了出来。 在远远看到队伍的时候,谢蕴就已收起山地车。 当然,她告诉刘媣的原话是,解手时山地车不慎落入断崖。 刘媣信不信不重要。 哪怕不信,山地车消失是事实。 谢蕴去见江主任,也将自己顺便狙了徐赉的事相告,本来她只打算杀副将再趁乱抢人,徐赉主动送人头,倒省得自己来日再寻他报仇。 等谢蕴从马车里下来,便瞧见某只招财猫那张神情复杂的大脸。 “恩公此行何等的凶险。” “是挺凶险。”谢蕴将树枝上的苹果喂给了小红:“以后遇到西凉铁骑,还是得避着走。” 刘蟾瞧着完好无损的少年郎,扯了扯嘴角:“恩公莫要诓骗某,现下临莒城内,谁人不知,今日辰时,有一少年郎手握神兵,于一深巷内灭杀数人!” “然后呢?”谢蕴看向他。 刘蟾表情变得严谨:“若某没想错,那少年便是恩公!” 第81章 大贤师 “人是我杀的。” 这一点,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某就知道是恩公!”再看少年竟从西凉铁骑手里毫发无伤地抢回人,刘蟾克制不住地激动:“不愧是某的恩公,竟是显圣之人!” 谢蕴:“???” 不给少年狡辩的机会,刘蟾拿出了有力证据:“恩公于虚空变出一神兵,此事临莒城已人尽皆知,难道还想瞒着某吗?!” “全城怎会知晓?” 官府居然不封锁消息,在谢蕴意料之外。 他们倒不怕引起全民恐慌。 “何止临莒城全城,”刘蟾兜着手,一脸的与有荣焉:“假以时日,恩公之威名,必将传遍大邺的每一寸国土!” 谢蕴:“……” 这种风头,大可不必有。 临莒工兵铲杀人狂,想想就瘆得慌。 为了自己的名声,谢蕴不得不交代这只招财猫:“此事你知我知,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 刘蟾挨近:“恩公可是怕天师道寻上门来?” 谢蕴:“什么道?” “天师道。”刘蟾压低了声:“恩公那手化虚为实的本事,想来就是天师道的神术。” “某先前就猜测夫人乃天师道门人,如今恩公在临莒城内显露神通,更教某笃定心中所想!” 刘蟾自认不是无的放矢:“天师道那位大贤师,曾于某场大教会上变出一枚圣果,引得数万信徒伏地不起,以恩公之天赋,来日神力必在大贤师之上!” 谢蕴明白了。 这天师道就是古代传销组织。 谢蕴对当魔术师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 不过,关于空间—— 既然刘蟾为她寻到了借口,谢蕴也没否认:“神术算不上,就是一些遮眼法。” 这话落到刘蟾的耳里,便是少年人的谦虚了。 要知道,天师道在幽州有信徒十万。 这些信徒皆为青壮。 再加上家眷,足足百万之众。 没有记错的话,那位大贤师已近古稀之年。 他都替恩公想好了。 待大贤师归天,他们就去幽州! 幽州可比雁门关富饶多了。 那些信徒得见恩公神术,必定争相跟随,到时候,恩公当上新的大贤师,成为幽州的土皇帝,他不贪心,就在天师道里当个小管事,管管供奉什么的。 只是眼下,恩公羽翼未丰,还得小心行事。 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况且,恩公这年纪,显然是无师自通了神术! 那位大贤师,不一定容得下恩公。 刘蟾忽然就明白少年的谨慎:“恩公所虑甚是,此事还需保密,必不能叫天师道的人发现恩公便是临莒城内显圣之人!” 虽不知刘蟾联想到什么,谢蕴还是很配合:“刘翁说得没错!” 两人才就神术之事达成共识,姜氏也派阿大来请谢蕴。 姜氏看到女儿归来,原本求死的心又活过来,从女儿口中得知徐赉已死,更是连说几个‘好’,一口郁气也吐了出来。 “可是大郎杀了徐赉?” 这个问题,刘媣回答不上来。 因为她未亲眼得见。 “谢郎告诉我,徐赉是被气死的。” 气死? 要说文官被气身亡,古往今来确有不少。 但徐赉一个北地出身的武将,什么阵仗没见过,岂会被几个逃兵给气死? 姜氏看向女儿:“你当真没看到大郎动手?” 刘媣摇头。 “那你可察觉古怪之处?” 刘媣依旧摇头。 那些巨响,她是不能告诉阿娘的。 更不能让阿娘知晓,谢郎身上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世家大族最是忌讳怪力乱神。 那些因巫蛊之术被抄家灭族的前车之鉴,亦深深烙在刘媣脑海里,她不敢去赌,如果赌输了,一回到北海郡,等待谢郎的,或许就是牢狱之灾。 “女儿只听见那些骑兵喊,似有敌袭。” 姜氏沉吟片刻,心中已有猜想——大概是遇上了不怕死的山匪。 马还有失蹄的时候。 骑兵再勇武,并非毫无弱点。 想来大郎便是趁骑兵与山匪两败俱伤之际带走了杳杳。 不得不说—— 大郎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 谢蕴登上马车,姜氏母女也结束了交谈。 姜氏再见这个胆色过人的女婿,已然将其视作亲子,也将自己的打算尽数相告。 得知姜氏准备日夜兼程赶回营陵,谢蕴并不惊讶,因为看姜氏的面色,她就明白了对方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姜氏的意思,是让谢蕴母子跟着一块儿走。 “至于那些村民,我会留下阿二他们。” 江箬听了女儿的转述,亦猜到姜氏此举的意图:“都说人活着就为争一口气,这位刘夫人,确是个要强的体面人。” 即使是死,也要死在太守府上。 这应该是姜氏最后的倔强。 谢蕴倒不介意陪姜氏母女俩先行一步,江主任却老话重提:“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你今日将刘小娘子救回来,刘夫人必念你的好,前头也是她说婚事不作数了,现下你跟她说,不想再趟这趟浑水,决定留在平昌县,她不见得还会勉强你。” 若没昨日的掳人事件,谢蕴也乐得趁此机会与姜氏母女两清。 然而现下—— 谢蕴坐直身望向江主任:“一直以来,我只想做个斗升小民,和您带着孙媪哑奴他们,寻个安稳太平的地方度过余生;在临莒县经历了这些,我才不得不正视一些问题,在一个法制不健全的地方,斗升小民无人权可言。” 哪怕她与江主任都有金手指,谁能保证不会死于非命? 便是神明也有陨落的风险。 “况且,您与我占了这两具身体,难保有朝一日不被谢氏寻到。” 对原身父亲而言,原身母女俩死了远比活着更叫人安心。 “若谢家不答应和离,您就还是谢家妇,我是谢家女,就算他们拿绳子将我们绑回去,旁人也没有置喙一句的权利。” 这就是古代女子的悲哀。 她们可以逃,却也从此过上躲躲藏藏的生活。 谢蕴道:“与其苟活于乱世,不如堂堂正正地站着。” 而她想要站起来,在这个社会等级森严的时代,首先就得借助外力。 青羊刘氏,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第82章 后来,他死了 谢蕴说要堂堂正正站着,江箬就猜到她准备做什么。 “当初让你扮作男儿,是为了便宜行事。” “我知道。” 谢蕴猜到江主任想说什么,决定先发制人:“可比起坐在闺房里绣花,我更喜欢在外面走动,更何况,来到这里,我就没打算再结婚生子。” 哪怕是在21世纪,也甚少有男人管得住下半身。 更别说,古代三妻四妾还是合法的。 “接受过现代化教育,牙刷与男人不能共享的道理,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从我脑海里剔除。” 作为母亲,江箬见过太多逼女儿放低择偶要求的同辈人。 谢蕴所提及的顾虑,其实不难解决,若想与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找个庶民,最好能拿捏住男方一家,就像姜氏为刘小娘子择婿那般。 可她的女儿,从小到大都很优秀的女儿,着实不该为一段可有可无的婚姻,与一个没有共同话题的男人度过余生几十年。 “即使我找到一个各方面匹配的古人,无论是出嫁还是招婿,成了婚,我还是会被困于后宅。” 封建社会对女子的要求,便是相夫教子、顺从听话。 “若我想当家,除非死丈夫。” 这个时代,只有寡妇才会抛头露面。 “我不信老天爷让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一个贤妻良母。” 哪怕老天爷真是想扔她来学习三从四德,也得看她配不配合,“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也不能再做平头百姓。” 她可以杀掉一个徐赉,但这世道还有千千万万的徐赉,若想不被这些徐赉欺压,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爬到他们头上去。 谢蕴说着,也握住江主任的双手:“以前是您挣钱养家,供我好吃好喝地长大,以后就轮到我来赡养您了!” 谢小义士的糖衣炮弹,素来是百试百灵的。 如果说,前往雁门关是被赶鸭子上架,现在,却是谢蕴自己想搞事。 江箬何尝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 谢蕴掷地有声:“落子无悔大丈夫!” 话落,挨了一顿爆炒栗子。 谢蕴:(? ̄ ̄??) 既然决定先行一步,谢蕴对人员做出安排。 刘小娘子母女这样的士族家眷,身边不好只有阿大一个护卫,谢蕴干脆让魏老五六人临时充当姜氏部曲。 自家的青布马车,也被江主任留给葛氏母子。 因为此行或生争端是非,江主任没打算带上孙媪与哑奴。 “恩公是准备抛下某了吗?!”某只招财猫闻讯赶来,一脸的受伤表情。 不是才说好要一起去幽州拿下天师道?! 谢蕴是想请刘蟾帮忙安顿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毕竟做过大门大户家的管事,行事肯定比阿二他们妥帖。 再说,刘蟾也不是她家仆人。 对方的去留,谢蕴不好随意安排。 “到了平昌县,刘翁若还想来寻我,可随阿二他们前往营陵。” 确定少年不是想打发自己走,刘蟾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分别在即,不忘再去夫人那里露个脸。 离开临莒,四日后,谢蕴她们就入了营陵城。 马车才驶过城门,姜氏就吩咐赶车的阿大:“去太守府。” 谢蕴还记得刘蟾提过,姜氏早就携女搬出太守府,与丈夫析产而居,这会儿,听到姜氏说去太守府,便知这位刘夫人打算直接干上门了。 宅斗小说谢蕴也看过几本。 这几日,有江主任在旁贴身照料,姜氏病情得到控制,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对上那位刘太守,倒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谢蕴不由得摸向身后的电棍。 ——她倒不介意把电棍暂时借给丈母娘。 只是才生出这个念头,立马挨了江主任一记扫风腿。 母女俩一对眼,谢蕴就读懂江主任的眼神——不许她掺和刘家之事。 江女士显然深知自己女儿搅屎棍的本质,所以,也向姜氏提出要先寻个住处,“至于太守府,我明日再携大郎上门拜访。” “不必等明日。”姜氏是个好客的人,拉过江主任的手,眉眼柔和:“妹妹与大郎就住太守府,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 “怕是有失礼数。”谢蕴看出来,江主任还想挣扎。 但姜氏无疑也是太极界的一代宗师—— “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不等江主任再推脱,外面传来阿大恭敬的声音,太守府到了。 然而,谢蕴想象中太守宠姬带着家仆在门口给主母下马威的剧情并未发生。 马车驶进太守府可以说畅通无阻。 至于那位舞姬,也没不知分寸地占居主院。 谢蕴才搀扶亲妈、刘小娘子还有姜氏下马车,府中管事就来了,又是安排奴仆前来伺候又是询问需要添置哪些物件,一顿操作下来,不说面面俱到,却也寻不到明显的错处。 “这位小郎君是?”管事也注意到一身布衣的谢蕴。 “这是大郎。”姜氏将谢蕴招至跟前,未掩饰自己对女婿的喜爱:“我为小娘子择的郎婿。” 此言一出,谢蕴明显察觉到屋里气氛的不对劲。 太守府上的管事,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哪怕对方心里认为她是一泡狗屎,也没当面质疑主母,恭恭敬敬地来,又恭恭敬敬地走了。 只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注定要受到来自女方家长的阻挠。 不到一个时辰,那位刘太守就出现在主院。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他身后,则跟着一俊秀华服青年。 一瞧见院子里啃枣吃的小子,是怎么看怎么讨厌,高喝一声‘来人’,一边手指目标人物:“将这小贼给我乱棍驱出太守府!” 这会儿,刘媣正陪谢蕴在廊下用点心。 冷不防听见父亲的声音,特别是得知父亲想驱赶谢郎,她立即展臂护住谢蕴:“阿父,谢郎是我夫婿,又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不可如此待他!” “夫婿?”刘恒冷笑:“你有了夫婿,为父怎不知!” 他岂会猜不到,这门亲事不过是姜氏拿来搪塞他的幌子! 然而,奴仆还未上前逮人,那少年就自个儿从刘媣身后冒出来:“上回临莒县县令也这般说,后来——” 刘恒见他故弄玄乎,皱了眉:“后来什么?” “后来,他死了。” 第83章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竖子!” 作为青羊刘氏的嫡脉,刘恒活到这个岁数,何曾被人这般要挟过! “黄口小儿,不知所谓!”刘恒已得知这小子是姜氏在回北海郡路上捡来的流民乞儿,岂容他撒野:“竟诅咒朝廷命官,来人,给我将他投入郡府大牢!” “刘恒你敢!”姜氏人未至声已闻。 姜氏是被婢女扶出来的。 至于江主任,就在姜氏身后。 才做完针灸的姜氏,面上气色恢复了一些,换上一袭绯色曲裾,即使平髻不戴一根金钗,依旧彰显了一个当家主母端庄大气的气度。 刘恒扭头,对上这个跋悍的发妻,神色愈发难看:“我乃杳杳阿父,你为她择婿前,可曾来信问过我?!” “如此乡野竖子,怎配得上我青羊刘氏嫡女!” “如何配不得?!”姜氏亦拔高声音:“大郎他天资聪明,性情坚韧果敢,对新妇亦爱护有加,纵是家世不显又如何?当年你纳娼妓进门,又将娼妓之子整日带在身边,如今我不过为杳杳寻个良家子为郎婿,怎么就辱没了你青羊刘氏的门楣?” “姜氏!”刘恒喝止。 谢蕴察觉到这位两千石太守气得不轻。 不过,更像是恼羞成怒。 一句娼妓之子,刘恒身后青年眼睫也抖了抖。 姜氏并未因丈夫呵斥就停止攻讦:“刘恒,你想献女邀功我不拦着,但你若还想动我的杳杳,别怪我不念多年夫妻情分!” 刘恒与姜氏早就没情分可言。 然而,听到姜氏这么说,刘恒难免心生忌惮。 因为他太清楚,这个悍妇发起疯来是一副什么嘴脸! “父亲,”身后长子适时开口:“夫人才回来,正该好好歇息,父亲不可因府中一些流言蜚语就与夫人起争执。” 作为旁观者,谢蕴看出刘恒很听这个儿子的劝。 当青年喊出第三声父亲,刘恒就收敛了怒气甩袖而去。 而那青年,离去前不忘向姜氏行告退礼。 刘恒才带人出院子,姜氏身形就已摇摇欲坠,还是江主任眼疾手快,及时从后面推住姜氏的背。 一回到屋里,姜氏神情愈加凝重:“这府中如今皆是那贱人的眼线,我病入膏肓的消息,瞒不了两日。”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谢蕴:“大郎,以刘恒今日之言,他必然是不肯举荐你的,待我去后,姜家定派人来奔丧,届时你与杳杳就随他们返回陈留,我会留下书信,请堂兄拨些部曲护送你们去雁门关。” “阿娘——”刘媣落下了泪。 谢蕴清楚姜氏的遗愿,许下承诺:“到了雁门关,我会照顾好姐姐,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姜氏原想让少年应允她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没出口,只换作一句:“如此,我便安心了。” 等谢蕴母子退下去休息,姜氏才转头与女儿道:“明日起,便让你那阿兄前来侍疾。” “阿兄?” 这是母亲第一次如此称呼她同父异母的兄弟。 刘媣心中隐隐不安:“阿娘——” “莫怕。”姜氏轻拍女儿的小手,“你阿父不是一直想将这个儿子记到我的名下,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不如就成全了他!” 谢蕴才将亲妈送回房间,江主任就开口:“接下来几日,这太守府上恐怕不会太平。” “怎么说?”谢蕴盘腿坐到亲妈对面。 这个时空的大邺,高桌高椅这类家具尚未出现。 倒是有矮凳,一种叫作枰的坐具。 “你刚才也听到了,姜氏一直都清楚她丈夫不会提携你这个毛脚女婿。”同为经历过婚姻失败的女人,江箬更能理解姜氏此刻的困境,“按照常理,她既想让陈留姜氏来看顾女儿女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理应直接带着女儿女婿奔赴陈留求娘家庇护。” 可是,姜氏选择了回北海郡。 自己丈夫不会同意女儿嫁与一个庶民,这一点姜氏会预想不到? “她很清楚回到北海郡,这桩亲事必遭夫君诘难,但她依旧带着我们来了营陵,还让我们住进太守府。” 听了江主任的分析,谢蕴猜测:“也许是刘夫人想在临终前再见老公一面?” “你觉得你这丈母娘看着像恋爱脑?” 还真不太像。 方才姜氏在院中见到夫君,咬牙切齿得不要太明显。 不知内情的,怕是会以为双方有不世之仇。 “你这丈母娘就不是省油的灯。” 江箬大概想到姜氏是准备用自己的死从丈夫那里换取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旁人就无从得知:“至少她有把握,在她离世后,不会叫丈夫将自己给女儿定下的亲事作废。” 这种内宅争斗,谢蕴听着就头晕。 江箬又提醒自家讨债鬼:“这几日你老实待在屋里,没事不要出去乱晃,不出意外,徐赉离奇死亡的消息,也快要传来营陵,传到这位刘太守耳里。” “哪还用传,”谢蕴抠了抠袜子上的破洞,“我刚才不都告诉他了。” 江箬就又手痒了。 一个皮实的熊孩子,显然是不怕揍的。 “本该被劫持失踪的女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临莒城内,又有少年挟神器杀人的传闻,你觉得这位刘太守到时会如何想?” “想,谁不会想,证据呢?”谢蕴自有一套狡辩之词:“杀徐赉的是面具人,至于刘小娘子,当然是自己走回来的。” “临莒城内的神器杀人,不过是以讹传讹。” 谢蕴已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刘小娘子上一任未婚夫婿,众所周知,那是珩阳谢氏子弟,死于临莒城内,虽然我也姓谢,可我出身草根,正因为姓氏巧合,才会被刘夫人看上招为郎婿。” 江主任:“你以为一郡太守这么好糊弄?” “那要不我再给他讲个恐怖故事。” “什么故事?” 谢蕴从食案上拿了一块糕点递给江主任:“《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这个故事,恐怖程度有待商榷。 但它成功衍生出一部好莱坞武打大片。 最后,谢小义士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出的亲妈房间。 第84章 以命相搏 太守府,偏院。 一年轻女婢与老媪耳语片刻,又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 待婢女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老媪才进院子,去向自家主子转述婢女的话:“那姜氏的身体,经过此番奔波,怕是不太好了。” 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将成对的琉璃耳珰放回妆奁之中,“一回来就住进太守府,她这是存心想给郎君添堵。” “可不是。”老媪拿起木梳,替铜镜前貌美妇人整理着发髻:“姜氏心肠何其歹毒,自己命不久矣了,却还选在太守府上咽气,她两脚一蹬去了,这活着的人,谁不道一句晦气。” “辛媪,慎言。” “难道奴有说错吗?” 这会儿,屋里只有主仆二人。 辛媪也将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尽数道来:“真要论起来,娘子哪里不如姜氏女?若非占了个好出身,以姜氏那善妒的秉性,郎君岂会娶她进门?” “辛媪也说,她占了一个好出身。” 妇人身上那袭出自北海郡最好绣娘之手的襜褕,在烛光下泛起霞光,“能得郎君这些年的垂怜,我亦知足了。” 辛媪又开口:“当年郎君娶姜氏女亦是为了娘子与公子,再者,今时不同往日,郎君已贵为一郡之守,与娘子鹣鲽情深,娘子又为郎君诞下长子,待姜氏女亡故,这正室之位,必然是娘子的。” 不说大邺,便是前朝,妾室扶正亦有先例。 有违律法又如何? 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妇人拂过自己如凝脂的下颌肌肤,她隐忍多年,不就是为那个位置? 姜氏一死,她执掌中馈也就成了有名有实。 她迟迟不让郎君为儿子说亲事,亦是在等这一天。 唯有青羊刘氏嫡长子才能娶到出身如岐川王氏那般的世家女。 十几年她都等了,自然不再急这几日。 才吩咐辛媪再往主院送些药材,屋外传来脚步声,她执着木梳转头,便瞧见丰神俊朗的儿子。 “母亲。” 梁姬扶住欲行礼的儿子,替他理了理衣襟,满眼心疼:“主院之事我已听说,又叫我儿受委屈了。” “算不得委屈。”刘玢搀着梁姬去到矮几旁:“父亲得知杳杳那夫婿是个一路逃难而来的乞儿,气得砸了书房中的砚台。” 刘恒有意将女儿送与孟太师,梁姬作为枕边人当然知情。 说起来,那时她亦帮着添了几把柴。 她乐见刘媣被送上京去,能气一气姜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刘媣嫁与世家子,于他们母子而言,从不是一件喜事。 若刘媣做了世家宗妇,哪怕自己来日被扶正,玢儿成为刘氏嫡长子,只要刘媣回一趟青羊刘氏,自己就得在她面前柔声下气。 前十几年她被姜氏压得喘不过气,后半辈子焉能再仰人鼻息? 如今,这口堵着她多年的郁气终于散去! 谁能想到,姜氏聪明一世,竟为爱女择了这样一个郎婿! 她岂会不知姜氏的盘算。 只是—— 没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姜氏,着实高看了这些庶民黔首。 世上就没不偷腥的猫。 这猫它不偷腥,自然是它没那本事。 “玢儿,你这妹婿远道而来,作为长兄,你得多与他亲近亲近。” 也知道让儿子去跟个乡野竖子曲意逢迎属实为难,梁姬握住儿子的双手:“杳杳嫁为人妇,若想夫妻和睦,终归是要听夫婿的话,你这个做兄长的,合该多提点自家妹婿。” 刘玢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导,不是嫡子胜似嫡子,自然听懂母亲的言外意:“方才主院传话,叫儿子明日去侍疾,父亲应下了。” 梁姬轻轻眯眼,随即就想明白姜氏意欲何为:“她这是自己要死了,才知道名下有个儿子是何等重要。” 想当年,刘恒欲将儿子记到姜氏名下,姜氏二话不说,提剑就要杀了她的玢儿。 现在倒是自己巴巴凑上来! 刘玢没想到姜氏竟是快要死了:“母亲说的可当真?” “自然做不得假。”在儿子面前,梁姬没什么好隐瞒的:“云苓传回来的话,今日与姜氏一同回来的妇人,是你那妹婿的母亲,亦是一位医娘。” “姜氏入屋后几番下不了榻,是那医娘在她屋中待了半个时辰,她才有力气与你父亲再生争执。” “只是你们父子前脚才走,后脚姜氏就倒下了。” 梁姬又道:“云苓在门外亲耳听见,姜氏已经开始交代后事。” 刘玢眉头才松开,瞧见母亲脸上亦有浅笑:“既然你阿父叫你去,你便去,他与我讲过,明年欲举你为孝廉,想来也是有此谋算。” 为嫡母侍疾,传出去就是至善至孝。 “只是又要委屈我儿了!” 刘玢却不以为意: “五岁时母亲讲与我的话,我始终不敢忘,忍常人所不能忍,得常人所不能得,成常人所不能成。” 他们母子正是那年入的刘府。 也是从那年开始,受尽姜氏的磋磨! 梁姬想起过往种种,不免攥紧儿子的手。 所幸,终于就要熬出头。 谢蕴没想到,她来探望姜氏,会瞧见这么和谐的一幕。 姜氏头戴抹额倚着长枕,刘小娘子异母的兄弟,正端着小碗在伺候姜氏喝药,姜氏瞧见谢蕴,还唤她到眼前,让她喊对方‘阿兄’。 谢蕴带着问号来,又带着问号离开。 等江主任给姜氏做好针灸回来,谢蕴来亲妈这里找答案:“您说,刘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天还骂娼妓之子,今日就好得跟亲生一样。 江箬只猜出一个大概:“她的女儿,终归出身青羊刘氏,或许她是想通了,打算借此与丈夫冰释前嫌。” 这倒是有可能。 毕竟刘小娘子还需要父亲的庇护。 然而,谢蕴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翌日谢蕴是被刘媣的嚎哭声惊醒的。 等她循声来到姜氏房间,进屋就瞧见床榻边的一滩黑血! 至于姜氏,还趴在塌边呕血。 而那位刘太守长子,正端着喝完药的空碗站在边上,一张脸早就失了血色。 谢蕴也杵在那里,就像被人抽了一个大比兜! 这哪是求和?! 根本就是以命相搏! 她丈母娘,下手简直比甄嬛还狠! —— —— 好像没人看o(╥﹏╥)o 第85章 入局 只一眼,谢蕴就猜到姜氏想干什么。 在推崇孝道治国的古代,一口谋害嫡母的锅扣下来,刘恒这庶子后半生算是完了! 谢蕴想到的,刘恒自然也想到了。 手中空碗掉落在地,他上前试图解释,被刘媣扶着的姜氏却抬起头,气息羸弱之际,红着眼道出诛心之言:“我本就命不久矣,玢儿,你与你母亲这么等不急了吗?” “我,不……不是我!” 刘玢矢口否认。 可是,在场奴仆岂敢替他争辩。 瞧着跪了一地的婢女,刘玢忽然就明白过来,他倏然望向床榻上的姜氏:“你——!” “你什么你!” 刘玢话未出口,先被人推了一个趔趄。 扭头,发现正是刘媣的乞儿夫婿! “还不赶紧去请大夫!莫非你真想看你嫡母毒发身亡?!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刘玢。 是啊! 只要姜氏不死,这事就有回旋的余地! 等刘玢跌跌撞撞地去找大夫,谢蕴才欲请亲妈过来,江主任已出现在门口,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入门就去查看姜氏的情况。 姜氏眼下泛青,面色惨白,再加上腥臭的黑血,十分明显的中毒之症。 地上的碗,也被江主任捡起来。 闻过碗里的药味,却没多大的收获。 江主任摸过姜氏的脉搏,便打发太守府上的奴仆都出去。 有那徘徊不去的似想打探情况,还得江主任来治:“正好,我这里需要几个试毒的,要不就你们了?” 此言一出,几个样貌机灵的婢女仓惶退去。 谢蕴掩上房门,守在门旁防止有人偷听,屋里江主任也在向姜氏讨要毒药。 有的事,大家已心照不宣。 在亲家面前,姜氏也选择了坦诚。 “药已被我尽数服下。” 想想也是—— 留着毒药等于留着一个把柄。 若被人搜出来,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谨慎如姜氏,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药是我从樊城带来的,出自郡府大牢一道人之手。” 药没了,但线索姜氏还能提供:“那药是其炼丹出了岔子所得,他误给香客服用,致人中毒不治身亡。” 谢蕴道出猜想:“会不会是砒霜?” 据她所知,砒霜便是道教炼丹先搞出来的。 倘若真是砒霜,这会儿姜氏还没断气,不是她控制了药量,便是砒霜纯度不够。 姜氏忽然攥住江主任的手腕:“我不求长命百岁,只须再多活几日。” 只有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好,她绝不再贪生! “解毒非我所长。”江箬没打包票。 谢蕴建议:“要不先用肥皂水催个吐?”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医看。 她才说完,江主任已捏住姜氏下巴,将两指探入姜氏口中。 咽部才稍一刺激,姜氏就挣开女儿的帮扶,伏在塌边剧烈呕吐起来。 江箬又扭头交代女儿:“叫人马上去厨房拿些蒸饼,还有一碗蛋清,一罐盐水。” 蒸饼,就是现代的馒头。 磨碎让中毒之人吃,可用于吸附毒药。 至于蛋清,可保护胃黏膜,盐水则是用来洗胃。 “好!”谢蕴出门,在院中寻着一个扫地丫头,吩咐她去取东西。 现下姜氏的生死事关刘玢前程,谢蕴倒不怕太守府的奴仆从中下绊子,不稍片刻,解毒的东西就全齐了。 江主任才给姜氏灌下盐水,屋外就传来熙攘之声。 是刘恒来了。 也将大夫给带来了。 大夫背着药箱来到床榻前,江箬主动让位,又见一屋子的人,也没谁cue她们娘俩,干脆叫上自家讨债鬼回了住处。 一顿忙活下来,娘俩不说用早饭,就是脸也没洗一个。 但现在院中奴仆早就顾不上她们母女了。 谢蕴准备去厨房打热水,却被江女士给唤住,“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要不也给您带几个蒸饼?” 话音刚落,眼看江女士又要找家什,谢蕴没再装糊涂,坐回到江主任对面:“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反正都摘不出去了。” 不得不说,姜氏当真是个狼人。 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做筹码,普天之下都少有。 毕竟一个控制不好真可能就玩脱了。 “你以为她没做万全的准备?”江箬不信自家讨债鬼没反应过来:“从我们踏进太守府的那刻起,就已经入了她设好的局。” 谢蕴是在瞧见刘玢手中空碗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不过几个瞬息,她就理清楚思绪。 姜氏自己计划服毒,所以,需要一个江主任在身边。 江主任懂医术,关键时刻可以救她一命。 这样做,自然是有风险的。 但不去冒险,怎么得到想要的结果? “如今执掌太守府中馈的,便是刘恒那妾室。”江主任又道:“我们在这个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恐怕都有人盯梢,那日姜氏在屋里交代后事,就是她扔出去的饵。” 目前来看,鱼儿显然上钩了。 如今的姜氏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反正都要死,病死或毒死又有什么区别。 若用个毒就能解决掉刘恒庶子,可不是姜氏赢麻了。 “姜氏想对付的,何止丈夫的庶子。” 江主任一开口,谢蕴就猜到了:“在刘夫人死后,即使那位刘太守有心想以妾为妻,但那舞姬自己生的儿子毒害嫡母,无论是不是未遂,外人必然不信她的清白,恐怕都会认定此事是他们母子合谋。” 在华夏几千年历史上,以妾为妻之事比比皆是。 有的朝代,将禁止妾扶正写入律法,依然形同虚设。 就像现代禁止随地大小便,难道真的没人这么干了吗? 不说远的,就说谢家的谢老太。 谢蕴记得她就是妾上位。 刘恒想扶正妾室,或许没什么人多管闲事,但他要扶一个谋害主母的妾室上位,那些御史大夫就能参死他。 毕竟谁也不会希望自家后院的妾室跟着有样学样。 姜氏走这一步险棋,不全然是为自己,江箬不曾迁怒她的利用,也是因为这一点。 “今日过后,那位刘太守有子,等同于无子。” 第86章 大邺好岳父 大号废了,小号就得重新再来。 而刘恒无其他庶子。 有时候,儿子不是想造就能造出来的。 在太守府上,并非没有旁的姬妾,却是均无所出。 所以,也不全是土地的事儿。 年轻时种子就不怎么样,以她这便宜岳父如今在古代该当爷爷的年纪,谢蕴对他还能生出儿子这件事持十分怀疑的态度。 就算生出来了,能不能养大还是问题。 古代婴幼儿夭折率可是贼高的。 哪怕孩子侥幸活下来,刘恒也不见得能看到孩子长大。 华夏历史上,多少名人四十无子选择过继的,谢蕴不信自己岳父是那个位面之子。 她家丈母娘何止杀人诛心啊! 简直是叫人断子绝孙! 在注重子嗣的古代,此招一出,姜氏绝对是全场vp。 谢蕴又一次被古人的智商刷新认知,小说里女主一穿越就碾压土着,怕是没碰上她岳母这样的土着,要不然,分分钟被卖了数钱。 从空间里掏出两把瓜子,谢蕴分了一些给江主任:“您说得对,这两天还是得避避风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接下来,她丈母娘肯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要是贸贸然地冒头,指不定就成为吸引敌方火力的炮灰。 江主任冷笑:“你以为你猫着,他们就会忘了你?” “您前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江女士还教她低调做人呢。 “此一时彼一时。”江箬瞧着死丫头嗑瓜子没心没肺的的德行,开始有些同情孤注一掷的姜氏。 谢蕴还等着江主任下半句话,见江主任闭了嘴,她一边将沾口水的瓜子仁推到亲妈跟前,一边正欲追问,屋外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 “卧槽!” 谢蕴顾不上穿鞋,噔噔跑去窗前。 一撑起窗棂,正好赶上院子里的大热闹。 那是个极其貌美的妇人。 而且,还是一个全身闪闪发光的妇人。 不论是身上的锦绣还是发间的金玉步摇,皆非寻常妾室能有,比起一身素雅的姜氏,亦更像这座太守府的女主人。 然而此刻,这个‘女主人’却发了疯,似忘了何为体面,衣衫不整,不顾奴仆的劝阻,狰狞着神情,拼命想冲进房门紧闭的主屋去:“姜薿你个毒妇!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谢蕴扭头告诉江主任外面的战况:“应该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江箬:“…………” 不等妇人冲到廊下,一个中年男子出主屋。 像是太守府管事。 “都愣着作甚?!”他目光左右一扫,皱起眉头:“还不将梁夫人送回偏院!” “喏!” 仆从得令,不再有所顾忌。 瞧着美貌妇人被捂住嘴强行拖走,谢蕴才回到胡床上,房门也被叩响,正是那中年男子的声音:“谢小郎可在?” 谢蕴与江主任对视一眼,随即应了声:“有事?” “奴奉郎君之命,请谢小郎入主屋叙话。” 谢蕴来到主屋,发现大夫已离开,姜氏正靠在床榻上由女儿喂绿豆汤,面上青黑褪去不少,至于她那便宜岳父,正背手站在边上,拖着一张脸,就像便秘了一天半个月的痔疮患者。 姜氏听见走路声抬头,看到谢蕴就不再吃东西,只朝谢蕴伸出手:“好孩子,快来我这里。” 才握住谢蕴一只爪,姜氏就面露笑意:“大郎,好孩子,你岳父方才说,要将你放去北海郡张都尉的营中历练呢!” 谢蕴:“……” 这朝令夕改的…… 不是说好的去雁门关? “瞧这孩子,定然是高兴傻了。” 姜氏面容依旧憔悴,却不妨碍她展露出好心情,“你岳父得知你要去雁门关,舍不得你小小年纪吃这等苦,就与我商量将你留在北海郡,你岳父这般疼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他的厚望。” 这话,还是得反着来听。 姜氏又道:“大郎,还不谢过你岳父!” 谢蕴配合地转身,冲便宜岳父俯身行了一礼:“谢蕴谢岳父提携!” 刘恒没理她,兀自看着姜氏:“我允诺你的会做到,但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说完,瞥了眼谢蕴,黑着脸扬长而去。 几乎刘恒的脚步声才远去,姜氏就呕出了一口血。 “阿娘!” 谢蕴见自家小萝莉手忙脚乱,立即上前帮忙,才替姜氏擦掉嘴边乌血,她的手又被姜氏握住:“大郎,你阿娘可有恼我?” “阿娘她非不通情理之人。”谢蕴往姜氏身后垫了一只软枕:“她知道岳母是迫不得已才行此计。” “那大郎呢?可认为我手段歹毒?” “做母亲的总想为孩子筹谋,岳母也是母亲。” 姜氏眉宇舒展,愈发握紧谢蕴的手:“我就知道大郎你是个天资极为聪颖的孩子,不枉我为你做此让步。” 谢蕴不傻。 听到姜氏说她不必再去雁门关,心中就猜测是姜氏与丈夫做了某种交易,而刘恒走之前留的那番话,更证实了她的怀疑。 姜氏缓缓开口:“我本不欲留刘玢性命,当年梁氏害死我儿,合该叫她儿子偿这一命。” 谋害嫡母,若她执意不罢休,以大邺律法可判刘玢腰斩。 那药是刘玢亲手所熬,亦是他亲手端来,更是他亲手喂到她口中,可以说,刘玢他争无可争,辨无可辩! 姜氏和蔼的目光落在谢蕴小脸上:“经临莒县一劫,我才发现自己对大郎所知依旧不够,若去雁门关,恐怕要耽误了你,不如留在北海郡,你岳父已应允我,让你在军中历练三年,三年后他举你为孝廉。” 三年后,谢蕴满打满算也就十六岁。 一旦被举孝廉等于入仕。 “孟羡废帝另立,大邺十三州怕是要不太平。” 然而,乱起来的世道,对某些人来说,亦是扭转乾坤的大机遇。 姜氏再开口,一双眼也盯紧谢蕴:“大郎,你岳父已形同无子,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有,若这天下当真乱了,这北海郡,终归是要有人来守的。” 第87章 养猪上尉 哪怕刘玢被父亲保下侥幸不死,经此一遭,也算是社死了。 在注重名声的时代背景下,社死等同于仕途断绝。 一个妄图毒害嫡母的庶子入仕为官,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这对父子给淹死,除非刘恒当真不要脸了,不然,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况且,太守并非世袭的官职。 刘恒想提拔庶子,也得看上头买不买账。 姜氏当然知道一个寒门子想成为一郡之守何其艰难,在太平盛世,若有此念头,定然招来士族的嘲讽。 那条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早就被世家重重把守。 朝堂之上的位置,亦被世家大族瓜分干净。 如孟羡那般靠捡漏捡到太师之位的又有几人? 出身不显的寒门子若想乘风而起,时机极其重要,而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谢蕴面前。 如今各州起兵勤王,孟羡引起的换帝风波,已不再是简单的朝堂争斗。 一个勤过头,高祖的宗庙都可能被这群大邺忠臣给掀翻。 到那时,有几个州牧几个太守还听朝廷的话? 姜氏愈发的语重心长:“这任青州牧崔秀,出身乐安崔氏,他自己便是崔氏嫡长子,一旦乱世起,比起一个名声有瑕的世家庶子,想来他更愿意将北海郡交到一个身家清白的寒门子手上。” “那要是他一个都不选呢?”谢蕴虚心求教。 姜氏:“…………” 谢蕴并非有意泼冷水,实在是,这事它听着有些不靠谱,人州牧是多想不好啊,才一定要死磕她跟刘玢两个歪瓜裂枣。 她要是青州牧,就让她跟刘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后再从身边选个能干的来管理北海郡。 姜氏听了谢蕴指出的第三个选项,望向谢蕴的眼神更为坚定,“大郎既知青州牧或另择贤能,更该将勤补拙、夙兴夜寐才是!” “入营历练,不过是第一步。”姜氏强撑着身体,娓娓道来:“该读的书,还是要读起来,我父有一幕客,出身庶门,才学却是不差的,我父病故后,他已返回郸县老家,我明日便去信与他,请他来营陵做你的西席。” “大郎。” 姜氏说着,唤了某个倒霉孩子一声:“出身世家者,素来最重气节,旁支亦是如此,许多时候,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谢蕴听懂丈母娘的话外音。 如今她庶民的出身,是很难说动世家读书人上门给她当老师的。 哪怕是旁支,估计也嫌这样上门失了所谓大节。 就像高奢品放在橱窗里,哪怕一年无人问津,也不会主动搞降价促销,它需要的是销量吗?不,它要的是维持逼格,还有那超然的地位。 在封建社会,阶级鄙视就是这般简单粗暴。 既然这书不得不读,谢蕴也给出态度:“岳母放心,待先生来了,我必尊他如师如父。” “大郎果真不叫我失望。”姜氏面上重现笑容。 确定自家女婿是个懂得收买人心的,姜氏放心之余也显出疲态,却不忘告诉谢蕴,两日后前往北海郡的郊外大营报道。 服侍姜氏躺下,谢蕴看自家小萝莉今日又是担惊又是受怕,这会儿,两只眼睛还是肿的,于是离开前,给小萝莉塞了两块剥掉包装的10型巧克力。 刘媣瞧着手里的黑色硬块,面露不解:“这是何物?” “西域来的零嘴。”谢蕴背着手,面对没吃过巧克力的土着小姑娘,表情有点飘:“我们一般叫它chote。” 刘媣微启唇,愣是没发出那个音来。 谢郎已在催她尝尝看。 刘媣将一块黑物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苦苦的,细品之下,又有甜味化开在舌尖,是她从未尝过的零嘴滋味。 “好吃吗?”谢蕴问。 刘媣拿着零嘴,冲少年弯唇点头。 “好吃就行。” 谢蕴想到商场超市里那四十几种糖果,不介意分小萝莉一部分:“回头遇上西域行商,我再给你带一些。” 刘媣忽然开口:“谢郎,我阿父那般待你,叫你受委屈了。” 阿父离去前冲谢郎的那声冷哼,她听得真真切切。 “这算什么委屈。”谢蕴从怀里摸出一个耙耙柑,又分小萝莉一半:“都说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习惯了就好。” 察觉小萝莉盯着自己的衣襟,谢蕴好奇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刘媣摇头,如实道:“就是觉得谢郎身上藏的零嘴好多。” 那是。 她有一个随身空间,零嘴能不多吗? 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可再生。 “还有阿娘的毒,要谢谢夫人。”刘媣又道。 方才大夫说,若再晚上一刻阿娘就要毒发身亡。 可她清楚,不是大夫来得及时,而是因为谢夫人先为阿娘进行了救治。 然而,大夫对残留在阿娘体内的毒素却是束手无策,只开了几味药说慢慢调理。 现如今,她只希望阿娘的身体可以好起来。 “谢郎等我一等。” 刘媣转身跑去自己的寝室。 再回来,她手中握着一串玉石吊坠。 “谢郎后日就要入营,阿娘已教绣娘在赶制谢郎的常服,腰间配饰,不如就用这个。” 谢蕴是知道的,那些世家子弟都爱挂这种吊坠。 一个寒门子戴这种玉坠,指不定就要在背后被嘲猪八戒戴花。 不过小娘子的好意,谢蕴还是接受了。 谢蕴将玉佩吊坠收到怀里,也去跟江主任汇报情况。 江主任得知姜氏对她的一系列安排,不由得皱起眉头,“她这是跟北海郡多大的仇,才会想让你主政一方。” 谢蕴:“…………” 这个时候的郡,相当于现代的地级市。 太守,不就是地级市的一把手。 “我只当她想为你谋得青羊刘氏的庇护,她倒是想把五菱宏光直接改成法拉利来使。” 这话谢蕴就不爱听了。 “我好歹是985名校毕业、学位双修、硕博连读的优质高材生,兼某集团军64旅上尉,怎么就是五菱宏光了?!” 江箬看她不服气,冷诮一笑:“上尉,你还清楚自己是个上尉。” “谢蕴,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才进部队半年就养了四个月猪的事!” 第88章 亲兵,他配吗 谢·养猪上尉·蕴意气奋发地来,在与亲妈battle(较量)中被一招ko后,顶着一头瓜子壳,灰溜溜地跑了。 所幸,小谢义士还有个疼她的丈母娘。 翌日一大早,婢女就送来太守府上绣娘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两身衣裳。 自打穿越逃难以来,谢蕴始终是一身短褐,后来到了临莒城,买的依旧是粗布衫,如今姜氏命人送来的常服,虽非锦缎,却是上好的棉布。 “这帛叠布出自西域。”婢女跪坐在矮几前,一边放下托盘,一边解释:“府中一共才得两匹。” 谢蕴摸着常服上的暗纹,不得不夸赞当下的刺绣工艺,虽然她不是汉服爱好者,却也忍不住想试穿一下。 江箬去主屋探望过姜氏的情况,给姜氏喂了几颗护胃的中成药,与姜氏约好下午来针灸,这才去叫自家讨债鬼一起用朝食。 才推开虚掩的房门,便看到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一身月白暗纹的外裳,内搭藏蓝襜褕,腰间系着一条鞶革,原本该挂玉坠的位置,替换成了一柄虎头藏刀。 这会儿,头戴铜制发冠的少年,正坐在地上,往自己要穿的黑靴里塞增高鞋垫。 江箬:“……” 生了个不着调的孩子,后果就是时时刻刻手痒。 谢蕴本人对自己的妆造非常满意。 那把虎头藏刀是她在商场动漫spy店铺里拿的。 挂在腰间,最合适不过。 还没来得及去院子里溜达一圈,那位太守府的管事就来传话——便宜岳父让她去趟书房。 “张都尉过来了,想先见一见小郎君。” 江箬本想让死丫头换下衣裳,不许她像只花孔雀出去招摇过市,听了管事的话,不得不改主意。 既然要见外客,再穿短褐就失礼了。 该叮嘱的,江箬也没落下。 被亲妈耳提面命一番,谢蕴才随管事去前院。 哪怕再不喜这个流民出身的女婿,有外人的场合,刘恒也没将心思摆脸上,至少谢蕴入书房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缕笑,直到他瞧见自己私藏的帛叠布出现在谢蕴身上。 那一瞬,谢蕴看到便宜岳父的笑容裂开了。 “使君只说女公子的郎婿年幼,可没告诉卑职,是个一等一俊俏的儿郎!”书房内率先开口的,是刘恒左下首一个颇为魁梧的武将。 刘恒扯了扯嘴角。 再去瞅下方的少年郎,还是那么讨厌。 长得好如何。 长得再好也就骗骗小女娘! 姜氏那妇人是将一颗心都掏空了来对付他,看似精明,实则眼光短浅,为与他争个输赢,竟不管不顾将女儿许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乞儿! 谢蕴不瞎。 便宜岳父饮茶之际,那掩于衣袖下嫌弃的眼神,她可没错过。 然而,她一点都没感觉臊得慌。 毕竟刘恒充其量算个乙方,真正的甲方爸爸是姜氏。 再说,自己丈母娘差点搞死人当宝贝的独子,难道还不许人家有点小情绪? 谢蕴正想着要不要上去给岳父倒个茶、借机提醒他自己还站着,那边的武将忽然道:“小郎君腰际这把匕首倒是新奇。” 说着,笑了一笑:“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不用猜,谢蕴也知道这武将是谁。 ——她未来的顶头上司。 北海郡都尉,张清。 既然对方想看虎头藏刀,谢蕴也不扭捏,解下俯身递给对方。 未曾想,那只粗粝大手才碰到刀柄,忽地翻转,骤然袭向她的左肩! 凌厉的掌风袭来,毫无提防的少年郎径直跌在地上。 手中藏刀也摔出老远。 刘恒目睹谢蕴摔了个屁股蹲,就差没在地上打两个滚,一张脸更黑了,若是世家子弟,岂会做出如此粗俗之举?! 而张清已离座,大笑着上前拉起少年:“我一时兴起想试试小郎君的身手,小郎君可会怪我唐突?” “小、小子不敢。” 地上的藏刀,也被张清拾起来。 他看过镶嵌着宝石的刀鞘,再望向一旁略显局促的少年,面上的笑意更深:“这匕首恐怕不是中原之物。” 少年咬唇:“这刀,是、是我路上捡来的。” 张清不由得挑眉。 上座刘恒的脸更黑了。 捡到贵重之物就急不可耐地挂在自己身上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得了便宜,如此秉性,何以堪当大任?! “将、将军若喜欢,这刀赠与你也行。” 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满是不舍。 刘恒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将手边的茶杯砸那张欠揍的脸上,咬着后槽牙,直接打发人滚蛋。 少年郎转身前,又瞅向张清手里:“将军,这刀……” “自然是要还于你。” 目送少年握着宝刀匆匆离去,张清也敛了笑容,看向上座的使君:“应该不是他。” 话音才落,刘恒身后的帘布也被掀起一角。 一个穿青衫的幕客走出来。 而他的身后,赫然是十几名刀斧手。 “张都尉所言不错,那个在临莒城犯下命案的妖人,身不足六尺,我观这谢小郎君,怕是六尺有余。” 关于谢小郎君的个头,张清最有发言权:“方才我站他身旁,的确不像邸报中所述只有五尺半。” 况且,他已试探过少年:“若他心口有伤,五六日不足以痊愈。” 张清是武将,力气可想而知。 如果少年有伤在身,被他那么一掌,早就倒地不起。 “邸报上不是说,那妖人出自天师道。”刘恒面上凝重:“既是妖人,想来会有些神通在身上。” 若无神通,岂能杀死徐赉那等猛将…… 本该被掳走的杳杳,如今出现在太守府上,这又如何解释? 张清与太守府上的幕客对视一眼,知道对方与自己想一块儿去了,那个眼神清澈又愚蠢的少年,着实不像嗜杀凶狠之辈。 所谓妖人—— 恐怕是高邑郡为遮掩徐赉之死编造的谎言。 如此一来,孟太师若追究起来,也有一个天师道顶缸。 至于刘媣为何能回来。 “或许那凶徒杀了徐赉只为报私仇?” 张清话音才落,幕客跟着道:“那座死了人的宅子,恰好是徐赉副将的私宅,而周遭邻里却未伤一人。” 这就说明那凶徒并非滥杀之人。 “若其掳走女公子,使君必然派人去救。”幕客捋着稀疏的胡子,话也是越讲越顺:“到那时,缉拿他的就不止一个高邑郡。” 刘恒终于舒展开眉头。 只是,不能趁机拿下那小子,着实可惜! 张清离开前,特意询问使君如何安排那谢小郎君,是在他身边做亲兵,还是先去做个粮草官。 现在刘恒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疼,他答应姜氏将人送进城外大营,可没许诺职位:“营中不是才购置一批马驹,就让他跟着那些军户去养马。” 还亲兵,他配吗?! 谢蕴回到主院,直奔江主任的房间:“徐赉的死,刘恒怀疑上我了。” 第89章 跟随 谢蕴来告诉江主任这个消息,倒不是为了跑路。 毕竟怀疑归怀疑,若刘恒手上有实证,早就在她踏入书房时一举拿下自己,而不是让那位张都尉动手试探她。 但不得不说,这些古代土着人均八百心眼子。 “封建社会好危险,我想回家!” 江箬瞧着将下巴放在矮几边、双肩耷拉的死丫头,也被气笑:“别说是八百心眼子,就是一万个心眼子,遇上狡诈又爱演的对手,还不是睁眼瞎。” 不管刘恒怎么查,刺杀朝廷命官这个罪名都很难落到谢蕴头上。 除非刘恒可以从谢蕴空间捞出那张无脸男面具。 至于临莒城私宅那起子命案,谢蕴更不怕目击者上门来指认,她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被人掳走还差点被灭口,正当防卫,放在哪个朝代都可作无罪辩护。 那个副将是有家室的。 丈夫在外养面首,宣扬开了可不好听。 副将夫人若是个有格局的,必定选择息事宁人,于她而言,死的只是几个奴仆,没了再去买便是,倘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除了丈夫死后名节不保、影响到孩子的前程,再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将杀徐赉的面具人与在临莒城犯下命案的凶徒联系到一块儿,说白了,不过是官府的一个猜测。 然而,她不怕刘恒的发难,却也得为身边人留好后路。 智者千虑还有一失,更何况她这种臭皮匠。 谢蕴从亲妈屋子里出来就去找姜氏,姜氏看到换了衣裳的女婿,双眸一亮,也不知道是不是衣裳剪裁得当,少年郎个子又显高不少,如此美少年,就是世家当中亦不多见。 得知谢蕴想带母亲搬出去住,姜氏并无不悦,甚至主动提出让谢蕴母子住去自己在城西的宅子。 “那座宅子一直空着,只有一个看门老仆。” 言外之意,不会干涉谢蕴母子住进去以后的生活。 谢蕴不介意吃丈母娘喂到嘴边的软饭,以她与江主任目前的财力,别说买宅子,就是租赁一年都有些困难。 再者,人生地不熟,租房极有可能踩雷。 实在没必要白费这等精力。 姜氏见谢蕴面上不见一丝芥蒂,就这么坦坦荡荡接受自己的扶助,又开口:“住岳家的宅子,大郎可怕旁人非议?”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他们若说到我面前,必然是我碍了他们的眼。” 谢蕴一边给丈母娘喂粟米粥,一边小嘴继续叭叭:“他们心里不痛快,还不得给别人也诛诛心,况且,小婿如今置办不起家业是实情,若在意他们的非议,带着母亲搬到大街上,回头笑话小婿的还是这帮人。” 姜氏咽下一小口粥,笑容愈发地真切:“大郎小小年纪就活得如此剔透,便是我也不如你多矣。” “小婿只是觉得,人该有羞耻心,却不该为羞耻心裹挟,不违背道义的羞耻心大可不必。” 这话换个人来对姜氏说,姜氏必要斥其‘狡焉思肆’。 可是,看着细心给自己吹粥的少年,姜氏只觉得女婿心胸豁达,这般懂事的大郎,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若有那说三道四的,定然是对大郎心生了妒意。 女婿要搬走,女儿自然也该跟着。 然而,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姜氏难免不舍与女儿分离。 “姐姐不如先在府上陪着岳母。”谢蕴又舀一勺粥,话说得可谓漂亮:“待我布置好宅子,再来接姐姐归家。” 这样的安排,无疑让各方都很满意。 谢蕴是个行动派。 当天下午去城西转了一圈。 确定宅子没什么问题,回来就与江主任商量搬家事宜。 至于陈二狗等人—— 谢蕴用过夕食去前头找他们。 顶着姜氏部曲的头衔,陈二狗六人在太守府上的待遇极好,不过两日,凹陷的脸颊已充盈起来,换上太守府送来的新衣裳,兜着手排排蹲,在屋门口晒着月亮,别样的惬意。 谢蕴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正给彼此抓虱子。 为防止虱子跳到自己头上,谢蕴没再进去,在院门口知会陈二狗等人,明早自己就要离开太守府。 陈二狗再也顾不上给魏老五掐虱子,着急询问:“郎君可是准备去雁门关了?” “只是搬出去住。”谢蕴也没隐瞒自己要入北海郡郡兵大营的事:“你们虽犯过错,但这一路走来也算功过相抵,明日我与母亲离去后,你们可趁机提出返回陈留。” 北海郡没有叛军作乱,几个青壮不愁找不到活路。 “你们若不乐意待在营陵,也可以去平昌县。” 那里有上杨村的一干老幼妇孺,同为珩阳县人,或许更适合生活在一起。 毛三儿接了话:“若我们还想跟着小郎君与夫人呢?” “只要郎君肯收留,我等愿意卖身为奴!”马六紧随其后。 这话,换来魏老五的瞪眼:“男子汉大丈夫,生当立于天地间,岂可卖身为奴?!” 话音未落,身旁的陈二狗已跪下,“这是魏老五一人之言!小郎君,就让他去平昌县,小的不要卖身钱,图个温饱就行,只求继续追随小郎君与夫人!” 魏老五:“…………” 意识到自己被孤立,另外五人不动声色地与自己拉开了距离,魏老五依旧想保住自己的自由身:“我不卖身,但我只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回头小郎君叫我干什么都行。” 就算陈二狗等人不要卖身钱,谢蕴也养不起他们。 现如今,她与江主任都在靠丈母娘接济。 听到谢蕴说不需要仆人,毛三儿等人的失望溢于言表。 马六张嘴还欲开口,却被陈二狗拽了一把,等小郎君离去,陈二狗就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去收拾,明早还得出城呢!” “二哥,我们当真要去平昌县?”年纪最小的朱贵儿跟进了屋。 “去什么平昌县。”陈二狗打包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你方才没听小郎君说,他明日就要入郡兵大营。” 既然小郎君家中不买奴仆,那他在军中跟着小郎君也一样。 反正他本来就是要跟着小郎君与夫人去雁门关的。 第90章 古代弼马温 次日,谢蕴先给江主任搬了个家,再去郡兵大营报到。 离开太守府前,谢蕴没忘去向便宜岳父请辞。 刘恒借口公务繁忙没见她,却让管事安排了马车,又给她三十贯钱,美其名曰乔迁家用,实际上,就是让她拿了钱赶紧滚蛋。 因为孙媪不在身边,姜氏又拨了两个健妇去宅子听候吩咐。 谢蕴没拒绝丈母娘的这番安排。 毕竟在现代,江主任就不擅长干家务。 不给亲妈安置妥当,自己去了郡兵大营都得记挂她。 姜氏名下这座三进宅子地段极好,出门不用走多远就能买菜,这条巷子里居住的,皆是有点身份的人,其中就有一位郡掾祭酒,因此,三教九流甚少往这一带钻。 考虑到普通兵卒十日才可归家一次,谢蕴给了江主任一把自动手枪,外加百来发的子弹:“以防万一。” “孙媪他们估摸着还得几日才能抵达营陵。”谢蕴又将两副扑克牌放到矮几上:“如果您实在无聊了,可以教那两个嬷嬷斗地主。” 也知道让江主任这样的事业型女性整日待在家里是一种折磨,谢蕴从空间商场的书店里搬出十几本中医书籍:“不玩牌,您就看看书,这些书都是我给您精挑细选出来的。” “回头我问问张都尉,军中收不收女军医。” 军中最常见的就是刀伤箭伤。 对江主任来说,也算得上专业对口。 江箬瞧着女儿搬完书又开始往外掏暖宝宝,嘴上絮絮叨叨的,恨不得将衣食住行统统交代一遍,只好截住她的话:“再不出发,天就该黑了。” “有吗?”谢蕴没当回事,又将几包卫生棉和一大捆卷纸放到矮几上:“这些东西您放心大胆用,商超仓库里存量挺多,应该够咱们娘俩用上几十年。” 女儿要去兵营这么久,江箬说一点不担心是假话。 “实在适应不了就回来。” “成!” 谢蕴应下。 郡兵大营在郊外,距离主城大概二十里。 谢蕴与江主任道了别,背上自己的小包裹,从后门拽出不太情愿的小红,迎着夕阳去了自己的新单位。 可容纳四五千人的郡兵大营,可用气派二字来形容。 大概是张清有过交待,谢蕴自报家门后就被带去都尉营帐。 来的路上,谢蕴就想好了,如果被问有何特长,她就跳一套广播体操,也算巩固自己昨日立下的人设,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太守大人的乘龙快婿,不怕张清把她逐出营。 然而,现实与谢蕴想的大相径庭。 正跟幕僚在帐中说话的张清,见到她就给安排了差事,因为现下不缺亲兵,只好先将她放到马场待一段日子。 猪都养过了,谢蕴倒不介意再养个马。 等谢蕴跟着亲兵出去,张清身旁幕僚就开了口:“此人若非真无知,那便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何出此言?” 张清也将一双眼从沙盘上移开,落在自己最信任的幕僚身上。 幕僚解释:“一介庶民,机缘巧合之下娶了郡守之女,忐忑也罢,得意也罢,却是再清楚不过自己今非昔比,况且,其正处于年少轻狂的年纪,今日踏入大营前,他必定以为自己会留在都尉身边做个亲兵。” 张清道:“将他调去马场,是使君亲下的令。” 言外之意,人翁婿俩指不定已经通过气。 幕僚却不认同:“若都尉是使君,可会让新婿去养马?” 养马者,下贱之役。 想磨砺新婿,有的是去处。 他们使君让新婿养马,是毫不掩饰的折辱。 “若他入营前已知晓自己是来养马的,进账时未免过于自在,若他是从都尉这里得知自己要去养马,心中必定认为都尉存心刁难,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又有太守夫人做靠山,是不是该向都尉要一个说法?” 可是,少年什么都没做。 除了点头答应,未曾流露一丝怨怼。 这样的人,不是愚笨过头,就是聪明过头。 幕僚见张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不得不将话点明:“都尉待此人,不可过于苛刻。” “即使将其调去马场,亦该多加照顾。” 少年有几分本事,张清昨日心中就已有数,难免觉得幕僚小题大做:“不过一乡野小子走了运道,先生想多了。” 相较于喜欢深谋远虑的文人,武将总显得过于单纯。 为了不失去这个衣食父母,幕僚忍不住提醒:“都尉若不欲与之交好,那就要彻底断了他在军中的晋升之路。” 张清轻笑:“先生还是不了解此少年,便是我将都尉之位拱手相让,你看他敢接否。” 一个喜欢漂亮物什又爱到处炫的乡野小子,十二三岁,该长的都长好了,哪怕刘夫人请来名师大儒,也不见得能将他的性子掰回来,这样的人,娶到太守之女又如何,依旧注定一事无成。 既是如此,何必放于心上? 谢·一事无成·蕴还挺喜欢这份养马的活计。 古代没水泥路,出行就得靠驴马。 熟练掌握骑马这项技能,关系到来日逃生的成功与否。 而她的马术,如今算不上精湛。 大邺朝尚未出现马镫,想要控制一匹骏马,完全是靠个人对马匹的驾驭能力。 谢蕴不由得想起自己熟知的那些历史。 有时候,两块破铜烂铁就能改变世界的格局。 元朝,这个马背上的国家,打造出马镫与马铁蹄并广泛用于铁骑,后来可是横扫了亚欧大陆。 谢蕴被调去马场,也将小红带过去。 然后,借着职务之便,在马厩里为小红挑了个包间。 徇私的后果是,第二天她正式上岗去喂马,被一头棕黑色高头大马吐了一脸口水。 “你昨日拴马那地儿,是这匹并州马的。” 谢蕴顶着一脸口水循声扭头,发现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对方穿着打补丁的短褐,与她一样,手里拎着木桶,显然也是来喂马的。 少年又道:“它定是在你身上闻到了那匹枣红马的气味。” 第91章 军户 这黑马的报复心还挺重! 眼梢余光瞥到黑马又朝自己后脑勺一口过来,谢蕴及时跳开,才避免了少年秃头的凄惨下场。 少年从木桶里舀出一勺黍米到马槽里,一边提醒:“这马颇通人性,你莫要招惹它,回头挨了踹,十天半个月都下不得榻。” 谢蕴在马厩里环顾一圈,昨夜视线不好,这会儿倒是看清楚了,周遭不少成年马虽也算得上膘肥体壮,但确实不如黑马生得漂亮,不说别的,就那双blgblg的卡姿兰大眼睛,已然独占鳌头。 谢蕴很快也发现一个细节:“这马既然通人性,怎么不做军中坐骑?” 其它成年马耳边隐隐有缰绳留下的印记,只有这匹棕黑马,从头到脚的油光发亮,特别是那头鬃毛,就跟用了海飞丝一样柔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黑马在马群里十分的违和。 就像是被其它马儿集体孤立了。 少年解释:“此马本是并州马商献与太守大人的。” 他给每匹马都加了一勺黍米,“后来此马额边生出白斑,又在使君前来试骑时惊了使君,被指是不祥之物。” 谢蕴回头仔细端详起黑马:“还真有些白斑。” 少年喂好马直起身:“此马四蹄踏雪,本是祥瑞之兆,然其额生白斑,古有术士留下批语,马生白斑,必为防主之骑。” “使君本欲除掉此马,这马儿一听使君要斩杀它,竟前蹄下伏,朝使君行了跪拜之礼。” 结果就是—— 刘恒身边幕僚齐齐劝他,此畜有灵,不可杀。 谢蕴也是没想到,这马竟如此的鸡贼,适时低头苟住了性命,还混到一个光吃不干活的编制。 这会儿看它,傲娇得不行,可没有了向刘恒求饶的怂相。 见少年也给她家小红喂了黍米,谢蕴主动与这位新同事拉家常:“你也是这里的养马官?” 谢蕴昨日过来时已入夜,只见到马场的负责人。 不成想,少年摇头:“我家中是军户。” 军户,谢蕴是知道的。 古代的军户,社会地位极为低下。 与这个时代的奴隶一个性质。 甚至,军中对待他们比奴隶还要严苛。 军户必须出成年男子到军中服役,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世代相袭。 眼前少年来喂马,便是顶了他父亲的活:“上回马场有匹马发狂,阿父为拦下它,不慎从马背上跌落,摔断了左腿。” 这个名叫沈俨的少年回答得云淡风轻,谢蕴却清楚古代摔断腿意味着什么,拍不了片,不能确定病情,更别说开刀植入钢钉,若是单纯的骨折,遇上好的骨伤科大夫还能摆正回来,断腿却等于落下终身残疾。 况且—— 谢蕴的视线,落在少年洗得发白的短褐上。 即使古代可以治疗断腿,费用也非寻常军户所能承担。 沈俨拿起马帚准备给马儿刷毛,自然知道那小个头在打量自己,虽然对方与自己都穿着短打,但他们是不一样的。 没有军户人家的孩子会生得那般白净,也没有军户人家的孩子初来军中就如此‘活泼’。 他还记得军户村的大虎,便是将一骑督之子误认作军户出身,后来俩人成了朋友,那骑督之子还将大虎悄悄带去父亲帐中,再后来…… 沈俨用马帚刷马背的力道大了一些。 ……再后来,骑督帐中遗失财物,认定乃大虎所盗,大虎父亲早亡,寡妇百口莫辩,害怕骑督迁怒家中五口人,竟从灶台上取来菜刀砍下了大虎的右手。 然而,没过多久,那位骑督在家里寻到了自己丢失的玉扳指…… 他一直谨记着阿娘的教诲。 人得看清自己的身份。 要不然,就会成为第二个大虎。 如今阿父断了腿,他更不能做出拖累家人之事。 谢蕴本想向少年再打探点马场的事,不等她套近乎,对方就拎着木桶走开了,只留给她一个爱答不理的背影。 ——行! 不理就不理。 谁还不是个叛逆的少年人! 谢蕴在马厩里摸了一上午的鱼,期间给小红开小灶喂了两块方糖,眼看天色差不多,这才踩着点去领自己的工作餐。 马场里的兵卒不多。 算上谢蕴,一只手也没数满。 其余皆为军户,如少年那样的编外人员。 军中吃的都是大锅饭。 谢蕴排上队才知道,这地儿吃饭它得自备碗筷! 空间的商超里倒有碗筷卖,问题是,大家都在用木碗,她用青德镇窑烧出来的白釉碗合群吗? 正想着不吃这顿饭了,回头搞来新碗筷再说,身后递来一只陶碗。 谢蕴扭头,发现是那个叫沈俨的少年。 “我今日恰好带着两只碗。”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人绷着一张脸,似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无奈骨子里是个热心肠。 那碗,其实很旧了,还有缺口。 但谢蕴还是接了过来。 马场的伙食,据说不如大营那边。 轮到谢蕴的时候,那负责分饭的火头军将她上下一打量,那只执勺的手,就像得了急性帕金森,硬生生抖掉二分之一的豆饭。 谢蕴: ( ̄?? ̄) 本来伙食就够差了,还给她克扣这么多。 “嫌少?”火头军显然十分熟悉她的心理活动,张嘴就是一顿连珠炮:“不想吃就赶紧滚!都来马场了,还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我话搁下了,以后在我王三儿这里,你就半勺的量!” 作为马场新人,闹事是不可能闹事的。 谢蕴用手护住陶碗,顶着一脸唾沫星子蹲去了角落。 昨夜,当她被安排与另两个兵卒睡大通铺,她就猜到自己来养马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人是谁,还用说嘛。 张清可不敢擅自刁难太守的女婿。 豆饭的味道不怎么好,谢蕴还是像咽刀片似的咽了下去,一口接着一口,空间商场里是有食物,却不该浪费在日常时候,这豆饭难吃归难吃,但它饱腹不是? 正扒饭,身边多了一个人。 谢蕴认出来,正是与自己同屋的兵卒。 “我瞧着你可不太饿。” 谢蕴尚未明白对方的意思,手里陶碗已被夺走,对方竟是将她剩下的豆饭给倒走了,还冲她‘邪魅’一笑:“不如我替你吃了。” 第92章 神骏摩托 谢蕴扯了扯嘴角。 现代没遇到的职场霸凌,在古代倒是赶上了。 对上那张近在咫尺讨打的胡子脸,谢蕴拿着空空的陶碗,忍住将对方的脸按进豆饭里的冲动,从善如流:“是不太饿。” “算你识相!”大胡子哼笑,起身走开了。 这一幕,周遭养马人均看在眼里。 有人事不关己继续扒饭,有人端着碗轻轻摇头。 另外一个兵卒,则是远远地,脸上挂起看好戏的表情。 马场附近有一条小溪。 谢蕴洗了碗,寻到那少年小哥归还。 马场管事对她的工作并未做具体安排,张都尉的亲兵带她过来,只说‘暂时安置在此处’,对她的身份只字未提,那管事却是个有眼力见的,既然不清楚她的底细,干脆就放任她做马场二流子。 把碗还了,正准备去马厩牵小红兜个风,小哥却喊住她:“你要小心那个孙乾。” “孙乾?”谢蕴看向他:“就那个吃我剩饭的?” 沈俨:“……” 不知为何,这话听着有些欠揍。 但看少年年岁尚小,又生得面红齿白,想来在家中极为得宠,他忍不住又开口:“孙乾本是前军都伯,与人斗殴,失手将人打得半身不遂才会调来此处。” 上一个跟她逞凶斗狠的,如今坟头都该长草了。 不过,谢蕴还是谢过人小哥的提醒。 见小哥欲言又止,谢蕴主动道:“我不跟他斗殴,大不了我明日朝食吃剩也给他。” 沈俨:“…………” 谢蕴拿着马鞭去找小红,不远处,亦有人在注视着她。 “按照先生吩咐,我已试探过那小儿。” 文士闻言,看向身边的孙乾:“他可有与你争执?” “那小儿胆小得很,我夺了他的夕食,他半个字都不曾多说。” 其实是说了四个字的。 但那四个字在他看来就是认怂。 所以孙乾没再复述,只道:“那小儿可是开罪了先生?只要先生一句话,我今晚就——” 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至于此。”文士便是昨日张清帐中的幕僚。 他让孙乾针对少年,只是想试出那少年的真实秉性,好让都尉相信并非是他捕风捉影。 毕竟是使君新婿,再不受喜爱,一旦暴毙于军中,定不得善了。 “这几日,你再试他一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哪怕他定力过人,面对一而再的挑衅,也很难保持一个平和的心境。 文士侧头,一双眼又落在举止恭谦的孙乾身上:“你帮我办成此事,我会想法将你调回前军,还继续做你的都伯。” 孙乾双眸一亮,抱拳:“定不负先生所托!” 谢蕴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些人升职加薪的kpi指标,给小红套好缰绳,哄着小红跟她出去,还没出马厩,后衣领就被咬住了。 一扭头,发现竟是那匹棕黑马。 黑马放开她的衣领,在隔间里打起转来。 谢蕴猜测:“你也想遛弯?” 黑马看她一眼,继续打着转。 明白了。 是想遛弯。 带一匹马是带,带两匹马也是带。 自己正式上工第一天,还没好好干过活,不如就去放个马。 谢蕴因为要骑小红才给它上缰绳,至于大黑马,随便,反正马场有围栏,不怕马儿逃跑。 未曾想—— 黑马踏出隔间,竟自己从旁边衔来一副缰绳。 “你也想戴这玩意儿?” 黑马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 瞧着伸到跟前的马头,谢蕴取过缰绳:“行,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馋这玩意儿很久了。” 临近傍晚,别的马都被赶回马厩。 偌大的马场上,只有谢蕴和她带来的两匹马。 “你就自个儿玩。” 谢蕴放开黑马的缰绳,正欲骑小红,那黑马却凑过来,愣是挤开小红的马头,还冲她打了个响鼻。 像是怕她不明白,黑马前蹄弯曲趴了下去。 谢蕴:“……” 就离了个大谱。 她骑小红都得千哄万哄,这还有主动送上门来的? 不是说这黑马气性很大吗? 难道是小哥怕她偷骑太守的马在骗她? 谢蕴看着大黑马,忽然恍悟:“你该不会是想哄我上马,回头摔我下来,以报昨日夺屋之仇?” 黑马:“…………” 发现谢蕴不动,黑马张嘴就来叼谢蕴衣裳。 可以说,诚意十足。 想到自己受伤后恢复能力强如狗,谢蕴一咬牙,从小红马蹄旁搬走了杌凳:“对不住小红,这保时捷,人活一世,还是得试驾一下。” 神骏不愧是神骏。 谢蕴才骑上去,视野就变得不一样。 大黑马也没将她甩下来。 不等她催促,黑马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渐渐地,越跑越快。 马上谢蕴却没感觉到太大颠簸,足可见这马跑得多稳,到后来,黑马竟一跃而起,成功跨过六尺高的马场围栏。 猝不及防的跨栏,让谢蕴心有余悸,但不得不承认,这绝逼是一匹良驹! 刘恒不要它当坐骑,绝对是刘恒的一大损失。 “你是不是还没名字?” 谢蕴摸着马鬃,一时心潮澎湃:“我给你起个名字!” 黑马侧头,舔了舔她手掌。 再叫保时捷,谢蕴感觉是辱没了它。 保时捷可不会飞跃栏杆。 “就叫摩托!” 风驰天下,大运摩托! 多契合的广告词! ‘摩托’似知道她腿短不好下马,将她驮到小红旁边,贴心地伏低马身,谢蕴下去后,不忘给小红说教:“以后要向摩托学习,做一匹有眼色的良驹。” 才说完,后腰被顶了一下。 谢蕴回头瞅向黑马,‘摩托’正盯着她的右手。 见她没反应,‘摩托’仰首发出嘶鸣。 谢蕴翻看自己的右手,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望向大黑马:“你是想让我摸你的脑袋夸夸你?” 话音未落,迎面而来一滩口水。 谢蕴:“…………” 没要到方糖的神骏摩托,再也不想理这头矮小的两脚兽,马臀一扭,离开前,没忘送两脚兽一份礼物。 谢蕴看看远去的黑马,再低头,瞅瞅脚上的马粪—— 尼玛! 这年头,马都流行人格分裂了吗?! 第93章 狐皮大氅 谢蕴借着月光,好不容易刷干净鞋上的马粪,才从溪边回来,又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浓浓恶意—— 大通铺,她睡觉的床位上,被褥不见了! 被褥没长腿,当然不会自己跑路。 不过一个错眼,谢蕴就找到了自己的被褥。 ——正盖在孙乾身上呢。 这厮拢着两床被褥,面朝墙呼呼大睡。 至于另一个叫何大的兵卒,正盘腿坐通铺上掷木骰子玩,见她进屋来,又是那副坐山观虎斗的表情。 谢蕴来到古代,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既然要霸凌,那就好好地霸凌。 烧火棍、茅厕不得用起来! 又是从她碗里抢饭,又是睡她的被褥,这孙乾莫不是有那什么大病? 他倒是不怕她携带某些传染病。 搁在现代,分分钟阳趴他。 孙乾盖过的被褥,谢蕴不打算要了,也就不会因此发生午夜血案。 但她自己不要,不代表这被褥就属于孙乾。 没道理自己夜里冻得瑟瑟发抖,还得给他人送温暖。 再说—— 她,堂堂北海郡太守佳婿,都没被褥睡觉了,大家怎么好意思睡的?! 张清看了会儿兵书,正欲吹灯歇息,帐外传来守夜亲兵的声音:“大人,有自称是您世侄的小兵求见。” 世侄? 张清回想了下,不记得军中有相熟人家的孩子。 亲兵又道:“他说他姓谢。” 张清:“…………” 谢蕴被领进帐的时候,张清已从榻上起来,披着一件狐皮大氅,正用小棍子在拨油灯的灯芯。 张清一回头就对上一张苦巴巴的小脸:“……” 待亲兵退出去,张清也开口:“这么晚过来,小郎君可是有事?” 使君不看重这个女婿,张清却不敢明着怠慢对方,面上维系着一团和气,也将人引到矮几前,还亲自给对方倒一杯温水。 谢蕴跪坐好,捧着陶耳杯红了眼圈:“夜已深,小子本不该搅了张叔就寝歇息,可小子入营前岳母千叮咛万嘱咐,若在军中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张叔,因为张叔不是外人。” 张清眼皮猛地一跳。 昨天还都尉,今晚就喊叔了。 太守女婿的这一声叔,可不是那么好应的。 意识到眼前少年是来告状的,张清假借饮水遮掩抽搐的嘴角。 少年已将话摆到明面上,他不好再打马虎眼,况且,那位使君夫人可不是良善之辈,他不得不接了少年的话茬:“哦?莫非是马场管事轻慢了小郎君。” “张叔唤我大郎就成。” 少年的示好,张清岂会没听出来。 但这示好它是明码标价的。 最令张清头疼的是,这桩买卖它强买强卖! 矮几对面,谢蕴已在为马场管事作澄清:“张叔有所不知,陶管事是极好的。” “既然不是陶管事,谁又敢苛待你?” 陶管事是张清一手提携上来的。 所以,营中马场是陶管事一人说了算。 若无陶管事的授意,其他人岂敢行欺压之事? 被他这么一问,少年眼眶更红了:“小子不知,小子方才溜完马回住处,发现自己的床铺不见了。” 张清蹙眉:“你可有问过同屋之人?” 少年轻轻地摇着头,声若蚊呐:“他们都不搭理小子。” 张清却是知道为何会如此。 那些军中老人素来不爱理会新兵,这谢小郎现下不过十二三,只怕更遭轻视,先前他欲任其自生自灭,现在告到他面前,却是不能不管了。 今晚若不给个交代,那位使君夫人怕是要记恨上他。 有些仇怨,能不结还是不结的好! “也罢!”张清当即做出决定:“我随你去趟马场,看看究竟是谁取了你的铺盖!” 都尉大人出行,自然要有亲兵举火把开道。 说什么也不能丢一郡都尉的排场。 张清重新换上常服铠甲,将守夜的亲兵唤进帐来,让他先去马场将陶管事叫起来,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喷嚏。 少年见他与亲兵齐齐望过去,窘迫地低下了头。 这喷嚏一打,张清才发现少年衣着之单薄。 能做到都尉这个位置,除了能力,情商也低不到哪儿去。 张清余光扫到床榻上的大氅,侧头吩咐亲兵:“你过去,将我那件大氅拿给谢小郎君。” 亲兵跟随张清多年,是个有眼色的,他知道这件红毛狐皮大氅是前年太守赏赐给都尉的,极为珍贵,都尉也就在夜里看书时披一披,连穿出帐都不舍得,所以,他心领神会地开口:“小郎身高不及大人,这大氅怕得拖地,反而不美,不如属下去将自己的长袍拿来。” 这个回答,张清是很满意的。 正想顺势点头,那边有人已先开口:“拖就拖点,我不嫌的。” 亲兵:“…………” 张清:“………………” 红毛狐皮大氅加身,谢蕴没忘跟她张叔提一提自己的诉求——还请不要将她是北海郡太守女婿的事宣扬开去。 理由很简单,怕大家知道后孤立她。 张清:“…………” 张清嘴角不受控制地轻抽,差点被少年的厚脸皮击出内伤:你小子要真这么懂事,今晚何必来寻我?这会儿,倒是假模假式起来了! 腹诽归腹诽,面上恢复和善:“就如大郎所言,在这军营之中,大郎是我世侄,仅此而已。” 少年松了口气,对着他叉手行礼:“小子先在这里谢过张叔!” 孙乾被一双大手从被窝里薅出来时还有些发懵,待困意被刺骨的寒冷逼退,他立即察觉屋里的不对劲,再定睛一看,差点吓掉七魂六魄! 那穿着一件补丁大氅站在火光里的英武男子,不是都尉还能是谁?! 而都尉身边,正是今晚被他抢了铺盖的黄口小儿! 那小儿披着红毛狐皮大氅,衬得白净的五官愈发清隽,甚至隐隐透着贵气,就如那些众星捧月的世家小公子,这会儿,正用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看着被亲兵压制在地的自己。 那一刻,他莫名的心慌。 “便是此人了。” 他又听到都尉开口,“大郎欲如何处置此人?” 第94章 歹毒小儿 文士得知都尉大晚上去了马场,暗道一句‘不好’,顾不得拔上鞋履后跟,带着身边伺候的小童匆匆去追张清! 然而,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待他赶到马场小屋,孙乾已被拿下。 隔着那扇木门,只听见少年人在讲些什么,稍一挨近,文士面色骤变,握着羽扇的手开始发颤。 那少年正向张清进言,要给孙乾用一种前所未闻的刑罚。 “勿需其它刑具,一个木笼即可。” “到时候,人站在木笼中,头露在笼外,只要在肩膀上再戴枷,脚下垫数块砖头,根据犯人罪行轻重,来抽掉砖块数量。” 宛若清泉干净的少年音,落到文士的耳里,却令他后背泛起了寒意。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如此施刑,竟是要将人活活磨死! 同样是悬吊脖子,却不像白绫悬梁那般将人直接勒死,即使他尚未切身体验一番,却已预想到那会是何等酷刑! 少年的声音再次传来:“最好将木笼置于大营门口,如此一来,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好一个杀鸡儆猴! 文士握扇的手抖得愈发厉害。 受刑就受刑,竟还要如此羞辱受刑之人,竖子狠毒! 屋内,谢蕴瞥了一眼地上的孙乾,继续跟她新认的叔探讨:“要不,先枷他个三天三夜。” 孙乾:“……” 张清:“……” 亲兵:“……” 何·墙角围观群众·大:“…………” “小儿歹毒!” 谢蕴的话音刚落,虚掩的木门就哐地推开,伴随着老者的呵斥! 回头,看到了张清的那个幕僚。 谢蕴挑眉。 孙乾瞧见来人,仓皇出声:“先生救我!” 那立枷之刑,别说三天三夜,便是一天一夜他都受不住! 一时间,七尺男儿竟落下两行清泪:“先生,你替我向都尉求求情!我不要那铺盖了!我愿将我的铺盖都让与他,我的朝食夕食也给他,只求饶我一命!” 文士来到张清跟前,开口就劝:“都尉切不可施行此酷刑伤了将士们的心呐!” 说着,扭头瞪向始作俑者,手中羽扇也指过去:“我早知你绝非善类,未曾想,竟如此狗肺狼心,还捏造出此等骇世酷刑!” “先生误解大郎了!” 张清伸手,将那快戳到谢蕴鼻子上的羽扇拨回来:“大郎不过是将他在珩阳县所见告知于我,立枷之刑,实乃王琮所创。” 文士当即反驳:“王琮出身世家,岂会想出如此阴毒之刑!” 他不是只懂打仗的都尉,不会被这阴险小儿所蒙蔽! 这一刻,他愈发笃定心里的那个念头—— 绝对不能叫此子凭军功入仕! 小小年纪就这般心狠,它日若入朝堂,必然成为一代酷吏。 出身不显的酷吏,往往喜欢将屠刀对准世家士族。 到那时,不管是他还是张清,恐怕全族都不能幸免于难。 “都尉——” 文士还欲陈述利弊,却被一道委屈的少年音捷足先登:“张叔,你莫要与先生起争执,我受点冤枉没什么的。” “你!”文士怒目而视。 谢蕴没看他,只咬唇面向张清:“我不想看到张叔因为我跟幕僚吵架,都是我不好,不该告诉张叔这个立枷之刑,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孙乾,谁让他抢我的铺盖,方才还抢我的饭吃,没想到,竟害得先生以为张叔是残暴之人。” 文士手指着少年,一张脸气得忽红忽白。 张清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细节:“他竟还抢你的夕食?!” “叔,我饿一顿没什么的。”少年试图解释:“只是一碗菽饭,孙乾给我留了几口的,你看,我到现在都不饿。” 张清那张脸彻底黑了。 他将少年放在马场,不是为了叫旁人这般欺辱。 想来使君也不是如此用意。 太守新婿在马场吃不饱穿不暖,传扬出去,是打使君的脸! 张清再看地上的孙乾,已如在看死物:“将他押下去,吊到大营门口,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他下来!” 文士才张嘴,孙乾就被拖了下去。 听着外面孙乾的求饶声,文士开口求情:“孙乾他罪不至死,还望都尉饶他一命!” “是啊张叔!”身后小儿跟着道:“反正我也没受凉,更没饿出毛病,倘若被大家知晓孙乾是因我被吊到营门上,以后大家都会避我如蛇蝎的。” “他欺压军中新兵,我岂能轻易饶他!” 张清望向谢蕴,神情变和蔼:“我要处罚他,与大郎无关,郡兵大营更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说着,余光扫到角落里装不存在的何大。 何大立即道:“今夜屋里发生的一切,小的绝不对外出口!” 张清再次去看谢蕴:“如此大郎可放心了?” 那边文士见张清如此维护少年,一颗心几欲泣血:“都尉,此子所言,字字听似无辜,实则句句包藏祸心,万不可轻信之!” 张清不由得皱眉。 哪怕范先生是他最为器重的幕僚,对方如此针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也叫他心中生出厌烦:“大郎心性纯良,方才所言皆是为孙乾求情,何来的祸心?昨日先生就处处说大郎不好,今夜明明是那孙乾欺人太甚,先生为何还要指摘大郎的不是?” 范先生:“…………” 谢蕴闻言,也将目光投向了范先生。 原来,孙乾背后是有人的。 张清处理好麻烦,不打算再在马场久留,离开前又看向谢蕴,谢蕴穿着红毛狐皮大氅,没有一点自觉地与他对视。 张清:“……” 有些东西它借出去了就不太好还。 作为长辈,主动讨还,未免显得过于小气。 “走!”张清穿着打补丁的大氅来,又穿着打补丁的大氅扬长而去。 范先生一番筹谋,不但没叫张清看清少年真面目,反而赔上一个队友,离去前,又跟谢蕴来了一场眼神的厮杀。 才出马场,范先生放慢脚步。 眼看先生摇摇欲坠,小童忙扶住他:“先生!” 范先生摇手,想告诉他无事,才张嘴就喷出了一口血! 尔后,马场上空,是一声又一声的怒斥。 “竖子!” “竖子!” “竖子尔!” —— —— 宝子们的留言我都有看,来不及一一回复了,只能统一跟大家说谢谢,谢谢你们的追文和支持,比心! 第95章 引荐 关于范先生在马场外骂了她半宿这件事,谢蕴一点都不care,而陶管事得知她与张清的关系,连夜给她升级了一个单人大床房。 木门一栓,往大通铺上一躺,睡袋不要太暖和! 一觉睡到自然醒,将睡袋收回空间,然后,在屋外跳了一套有利于长个儿的中学生广播体操,这才不紧不慢地去上工。 马厩里,小红已被人喂过。 谢蕴特地去寻那个沈小哥道谢。 沈小哥瞅着她,似有话要说又有所顾虑,谢蕴也看出他内敛的性格,主动挨过去,挑起话头:“周遭我侦查过了,没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沈俨:“……” 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今日我过来马场,看见孙乾被吊在大营门口。” “他们说是都尉亲自下的令。” 谢蕴看小哥黝黑小脸上的神情略凝重,怕他胡思乱想,安慰道:“只是吊手臂,还没吊脖子呢,这种基本死不了人。” 沈俨:“…………” 但他心中压着事,终究还是又开口:“孙乾被罚的罪名是,欺压军中新来的兵卒。” 虽说军中隔三差五就会有新兵,这两日与孙乾产生交集的新兵却只有一个。 他没读过书,不像那些文士会讲漂亮的话,只攥着手中那块用来擦马厩围栏的破布,迟疑再三,才看向少年:“你若认识都尉,可否帮我一个忙?” 似怕谢蕴拒绝,他一股脑地往下说:“我阿父的腿伤一直未好转,最近疼得愈发厉害,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家中已无多余钱财。” “我想做骑兵,只有做了骑兵,每月领到的军饷才够给我阿父治腿。” 可是,骑兵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如今郡兵大营中那支骑兵,人人出身都不差。 不是世家旁支子弟,就是被世家引荐入营的庶族门生。 寒门子弟若想请士族帮忙引荐,需要备上一份厚厚的礼,再沐浴更衣,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在那些大人的家门口,耐心排队等待召见,若是运气好,等个半日就可入内。 而他现在,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也拿不出像样的礼赠与少年。 这不是求人办事该有的态度。 “等我当了骑兵拿到军饷,会再来向你道谢。” 往日里,只有谢蕴给别人画大饼的,还是头一回被喂饼:“你会骑马?” 沈俨点了头。 见少年没一口回绝自己,他不由得又道:“我家自曾祖父那辈起,便是在军中伺候这些战马的。” 谢蕴将手里的马鞭递过去:“那你骑一个我看看。” 接过马鞭,沈俨眼底似有暗波涌动:“你真的肯帮我引荐?” “我得先瞧过你的马术。” 上辈子谢蕴从不关注马术比赛,现下有机会,当然要一睹为快:“你赶紧准备起来,我也去给你清理一下场地。” 沈俨目送少年背着手离去,情绪百转千回。 其实上天对他并没有那么不公。 就在他几乎要对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日子低头之时,终于得遇贵人。 或许他现在无法回报对方,但是,总有一日,他会报答今日的提携之恩! 来到一匹自小被自己饲养的棕色大马跟前,沈俨摸了摸马嘴:“骕骦,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一刻钟后,沈俨牵着戴上缰绳的‘骕骦’出了马厩。 然后—— 他差点踩进一个火盆。 再然后—— 他差点撞上一个大铁圈。 再再然后—— 他终于找到少年郎。 少年在搬一排五尺高的木栏,有些吃力。 正欲上去帮忙,少年已将木栏放到大铁圈不远处,扭头望过来:“都准备妥当了?那就开始!” 沈俨忍不住去看地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是?” “既然要考验你的马术,不得给你设置点难度。” 谢蕴决定领着他先过一遍关卡:“跨火盆,跳铁圈,还有跨栏,我听说马术厉害的还可以双手撑着马背倒立,你行吗?” 沈俨:“…………” 哪怕他祖传养马,也没听说过这项技能。 这世间,当真有人能在马上倒立? 认识到自己马术并不精,也许就要错失这次机会,沈俨不由得攥紧缰绳,耳边是少年的声音:“你要是不会就直说,咱不逞强。” 谢蕴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好好的小哥眼眶说红就红,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吓得她忙关心:“是不是眼睛里进沙了?” 小哥摇头。 “还是马场有人欺负你?” 小哥不答反问:“这世上真有人能撑着马背倒立?” “……应该有的。”马背她不确定,但摩托车肯定可以,阿三家国庆阅兵仪式上,年年都有这个节目。 这个回答,成为压垮沈俨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会马上倒立。”他如实道。 明明有着不甘心,但他还是选择了接受现实:“你不用再替我与都尉说当骑兵的事。” 他不会倒立,哪怕被引荐,最后也做不成一名骑兵。 若是做了步卒,依旧不能给阿父治腿。 “不会倒立就不会倒立,这不影响你当骑兵。”意识到自己是小哥抑郁的罪魁祸首,谢蕴立即补救:“再说你才多大,也没有谁是天生的骑兵,不会的慢慢学便是了。” 至于引荐—— 撇开姜氏的庇护,她在张清那儿连根葱都算不上。 自己介绍给张清的人,张清能重用才怪。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就是她的红毛狐皮大氅得还回去了。 次日晌午,张清又被亲兵告知谢蕴前来寻他,太阳穴不由得一跳,正想着要不要以公务繁忙打发对方,亲兵继续道:“他说他是来归还狐皮大氅的。” 谢蕴一进帐就受到张清热烈的欢迎,将折叠好的狐皮大氅递到张清手上,她才开口:“来郡兵大营之前,岳母一直想让小侄练一练马术,又常夸张叔堪为马上战将,不知张叔可否择日指点小侄一二?” 武将里,不是谁都能被称一声‘马上战将’。 得了太守夫人的夸赞,张清心里说不舒坦是假的。 再看少年郎那崇拜好奇的眼神,不免想要炫技:“恰好我晡时无事,不如就今日!” 第96章 大限将至 谢蕴不引荐自己的工友,不代表张清就发现不了这支潜力股。 一入马场,俩人就听见马匹嘶鸣声。 张清作为老将,对这种声音再是熟悉不过,眉头一皱就笃定事情并不简单,当即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才走至马厩的门口,一匹棕黑色大马踏尘而出! 张清一眼就认出这匹马,正是被使君弃之不用的良驹奔雷! “这马怎么了?!”张清拽住经过的陶管事。 陶管事哭丧着一张脸,头顶稻草根:“禀都尉,奔雷它突然发狂了!怎么拉都拉不住,还把围栏撞断了!” 身后,好几个养马人都已去追赶棕黑马。 那可是使君留在营中的马儿。 就算不被使君所喜,但它依旧挂在使君名下,谁敢怠慢?! 况且,这马极有灵性。 有灵性的东西,总被赋予福运之说。 这马若是有个好歹,怕要惹上一身官司。 “取缰绳来!”张清决定自己亲自去将奔雷捉回来。 未曾想,他话音刚落,那边冲出了一道身影,动作之矫健,竟是借力一旁的木栏,一跃而起,翻身上了奔雷的马背! 很俊的马术。 张清瞧见那布衣少年竟控制住奔雷,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奔雷在大营养了四年,几乎无人可上它的背。 陶管事递来缰绳,张清却没接,而是问他:“那控马的是何人?” “那是沈老三的长子。”陶管事只看一眼就认出是谁,一边恭谦地继续道:“上月沈老三不慎摔断了腿,便叫长子顶了他在马场的活儿。” “沈老三?” 这个人张清是知道的。 养马的一把好手。 说话间,少年也骑着套上缰绳的奔雷过来。 少年一瞧见他就下了马,单膝跪地:“沈俨见过都尉大人!” 张清检查过棕黑马,确定奔雷并未受伤,再看向地上的少年,赞赏地点头:“你的马术不错,可是你阿父教你的?” “正是父亲!”沈俨并未抬头,却未掩饰那份敬仰:“小人可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自五岁起,小人就想着有朝一日跟随都尉征战沙场,哪怕马革裹尸,亦此生无憾!” 这番话说得相当有水准。 换做今日前,张清不太信一个军户之子会有此宏志。 然而现在,他的确亲耳听到了。 尤其是那句‘跟随都尉征战沙场’,更是狠狠戳中张清那颗柔软的心。 自己来北海郡当都尉,不就是为建功立业。 一时间,难免生出共鸣,“你很好!” 张清做出某个决定,也就在瞬息之间:“明日起,你不必再喂马,就到我跟前做个亲兵!” 亲兵的军饷,不比骑兵来得少。 沈俨当即伏拜下去:“小人愿为都尉效死!” 张清大笑。 这样的效忠又有几人会不喜? 张清注意到少年身上陈旧的短褐,不介意再施些恩典:“你现在就随我回大营,我叫人带你去领两身新衣裳。” 陶管事没想到,这沈家小子还有此等际遇。 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今日嘴皮子却溜得很呐。 敢情他一直是在憋大招? 早知如此,自己当年也该效死,何至于在这里养马! 沈俨跟着张清去大营,出马场之际,他回身看向某个角落,那里,有个双手插着衣袖蹲地上歪头看太阳的小小少年郎。 眼看张清走远,他没追上去,而是远远地,冲少年一揖到底。 是对方替他安排好一切。 也是对方教他如何拍都尉的马屁。 如今他得偿所愿,这份恩情却已欠下,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来日定有自己偿还的一日。 等张清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去,谢蕴才溜进马厩去给今日最佳主演——‘摩托’结算片酬。 “那声惨叫非常到位。” 喂糖之余,不忘点评某马演技:“看来昨日教你的,你确实都记住了,沈小哥说你有灵性,确实挺灵的。” 原本在她的计划里,是与张清入马厩挑马时她趁机动手脚,让‘摩托’受惊逃出马厩,没成想,这马自己倒演上了。 但不管怎么说,该支付的还是得支付。 棕黑马吃完两块方糖,马头蹭了蹭谢蕴的手腕,昨天手掌心明明有四块糖,这会儿,数目不对! “别急,正掏呢!” 谢蕴佯作从怀里掏出两颗糖,递到马嘴边:“来!” ‘摩托’立即叼走了糖。 不过两个瞬息,两颗劣质糖被吐到谢蕴脸上。 谢蕴:“……” 尼玛! 又来! 某匹神骏气愤地直打转。 ——骗马呢! ——真当马不知真假! 试图给商超里临期人参糖清库存的某个抠门精,一把抹掉面上口水,觉得有必要提醒某匹不讲卫生的马:“你给我放尊重点,我妈可是江一刀,再吐我口水,有你好看的!” 话音未落,人就被踹了出去。 啃了一嘴稻草的某人:“…………” “妈!江主任!我要回家!” 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匹臭马也欺负她! 她是来历练,不是来历劫的! 一瘸一拐地才出马厩,就见何大拎着饭盒匆匆过来:“小郎君!大营门口,有人找你!” “自称是你家里人。”孙乾虽被吊起来,一日两餐还给吃的,而何大就负责给他送饭,“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子,他说寻你有急事。” 白白胖胖。 不就是那只招财猫。 谢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来营陵了。 才走到营门口,果然看到刘蟾在外面来回踱步,难掩的焦灼。 刘蟾抬头发现自家恩公,当即奔过来,红着一双眼:“恩公,还请速速随我去太守府,刘夫人怕是不好了。” 哪怕谢蕴早知会有这一日,当真听到姜氏大限将至的消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是我阿娘让你来的?” —— —— 【小剧场】 某蕴:俨呐,天气凉了,翼州该破了。 沈俨:俨愿为先锋! 某蕴:俨呐,想吃钵钵鸡,只有川蜀最正宗怎么办? 沈俨:俨愿为先锋! 某蕴:俨呐,听说西域的瓜特别甜,我们去那里种瓜怎么样? 沈俨:俨愿为先锋! 江主任小课堂—— 问:如何保持封建王朝的稳定发展? 答:把谢蕴扔进垃圾桶。 第97章 折寿十年 刘蟾是今天晌午到的营陵。 进城后,他随姜氏部曲先去太守府,不成想,才入主院拜见刘夫人,阿大就白着脸从主屋疾步出来,说夫人快不行了,他要去寻谢夫人。 然后,他跟着阿大去了恩公母子现今的住处。 “夫人已随阿大去太守府,因着府上也没个跑腿的,某就自告奋勇了。” 他是初来乍到,可自己有一张嘴,一问就问到了郡兵大营的位置。 一想起那个端着半盆血从屋里出来的婢女,刘蟾忍不住催促:“恩公还是快快去太守府,还能赶上见刘夫人最后一面。” 服役兵卒是不能擅离大营的。 “我去告个假。”谢蕴返回马场,以家中长辈病重为由,向陶管事请了两日的假。 陶管事大手一挥,直接批给她三天。 谢蕴回屋换下干活的短褐,又去马厩牵出小红。 郡兵大营距离主城,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近,靠两条腿得走到天黑。 大营门口,刘蟾见到少年牵着马出来,立即道:“恩公,事不宜迟,咱们赶紧上路!” 刘蟾来寻谢蕴是跑着来的。 谢家那辆青布马车,哑奴赶着送江主任去了。 谢蕴本想说‘刘翁你不如与我共乘一骑’,话到嘴边,她看了看刘蟾的体型,再瞅瞅身旁的小红,还是决定留小红一命:“算了,刘翁你再自己跑回去。” 刘蟾:“………………” 谢蕴骑马直奔太守府,门房认出这个一身锦服、面容隽秀的少年是谁,并未阻止谢蕴入内,却也不忘向管事禀报——姑爷来了。 一进主院,谢蕴就察觉气氛的凝重。 凡是在主院伺候的奴仆,此刻统统跪在主屋门外。 也包括了带伤的阿二等姜氏部曲。 谢蕴踏进主屋,发现那位便宜岳父也在,后者脸色依旧不怎么样,她家小萝莉正跪坐在床榻下,颊边泪痕犹在,至于江主任,正坐在床榻边,为面色发青的姜氏做着针灸。 就像是一种心灵感应,谢蕴才走到床榻前,姜氏忽然醒了过来——似乎她就在等着这个人。 见姜氏朝自己伸手,谢蕴立即靠近,握住她冰凉的右手:“岳母。” 姜氏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扭头看向椅榻上的刘恒,气若游丝:“我有些话需与大郎交代,还请郎君回避。” 换做往日,刘恒听到这种话,必然拂袖而去。 而今,姜氏是将死之人,自己实在没必要再与她计较,于是起身出了主屋。 刘恒离去后,姜氏才望着谢蕴开口:“大郎,我本想撑到我族兄抵达营陵那日,现下看来,是不行了。” “我知你在军中定有不易之处,等我一去,处境怕是更为艰难,终归是我的私心作祟,不愿让你就这么做个普普通通的庶民。” 这番话,姜氏说说停停,已然是油尽灯枯之象。 谢蕴接茬:“我在军中挺好的。” “张都尉很关照我,其他人也一样,不瞒岳母,昨日还有个老兵怕我夜里受凉,一定要将自己的铺盖送给我。” “他将铺盖给你,自己不盖了?” 姜氏总觉得女婿在哄自己,为了不叫自己担心。 谢蕴软声道:“岳母莫要为他担心,他这几天守营门去了,我不要他的铺盖,待他回来,我就还给他。” 瞧着大郎讨喜的小脸,姜氏眉头舒展了—— 是啊,纯善如大郎,那些兵卒岂会不喜欢他呢? 如此一来,她也就放心了。 “刘恒已应允我,我的嫁妆,统统让杳杳带去谢家。” 姜氏又道:“待家中有了恒产,没护院是不行的,我送往陈留的书信中,已告知他们,我欲留阿大他们几人在营陵,想来族兄不会不答应。”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谢蕴的身后:“妹妹。” 江箬并非多愁善感的性子。 那些年,在医院更是见惯生死离别。 然而,却是第一次要送走与自己有关联的病患。 哪怕谢蕴与刘小娘的婚姻是交易,但姜氏这个丈母娘,江箬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谢蕴的照顾,作为世家出身的贵妇人,面对她这个庶民,亦从不摆谱,甚至言语间多有相让。 “我在。”江箬应声,也重新回到床榻旁。 然后,她的手就被姜氏拉住。 “我逾矩安排妹妹家中事,还望妹妹不要与我计较。” 同为母亲,江箬很清楚姜氏服软的原因:“你所做的这些,大郎亦是受益者,我岂会那么不知好歹。” 姜氏心中另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为杳杳选的这桩亲事,怕是老天对她的垂怜。 “我不在后,杳杳只能托付给妹妹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并不难照顾,毕竟谢蕴这种拆家的她都能养那么多年,看顾刘小娘子这样懂事的孩子一二,不会费什么精力,所以,江箬点了头:“我会照看好她。” 心事一了,姜氏就闭上了眼。 江箬探过姜氏的鼻息:“只是昏睡过去了。” 她打算自己先守着,让谢蕴带刘家小娘子去吃晚饭。 耳房里,一日未进食的刘媣捏着勺子,看着那碗清汤,忍不住再次落泪。 谢蕴放下筷子,坐去小萝莉身边,用公筷夹了块鸡肉放到她碗里:“多少吃点,你如果饿晕了,谁来照顾岳母。” 刘媣抬头,泪眼婆娑:“我就要没有阿娘了。” 谢蕴说不出‘人总要走的’这种话,雷没劈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谁都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待岳母的事了,我来接姐姐回谢家。” “以后我在军中,姐姐与阿娘就在家里,将来待我升迁,便可日日归家,到时候,我教姐姐斗地主。” “斗地主?” “是一种棋牌游戏。” 谢蕴说着,舀一勺鸡肉饭送到小萝莉嘴边:“姐姐,我,还有阿娘,刚好凑一桌。” 刘媣不自觉地吃下一口饭,忽然道:“谢郎,我观你今日好似矮了一些。” 谢蕴:( ̄(●●) ̄) 与此同时,太守府偏院。 一身锦绣的梁姬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望着那尊元始天尊小像,神情诚挚:“元始天王在上,信女梁氏,自愿折寿十年,只盼姜氏早日往生!” 第98章 今日断气没 才磕完三个头,外面传来辛媪的叫唤:“娘子,郎君过来了!” 梁姬起身,匆匆出了侧室。 刘恒被爱姬迎进主屋,卸下大氅就问起长子:“这两日玢儿可好些了?” “大夫说再服几贴药就能痊愈。”梁姬将大氅搭在衣架上:“等玢儿的伤寒好了,再叫他去前院见郎君。” 刘恒颔首。 待梁姬回到他跟前,他才又开口:“方才在主院,大夫留下话,应该就是今晚了,姜氏的身后事,我欲交予你来办。” “妾出身低贱,岂能操办夫人的身后事。” 刘恒看向爱姬:“袅袅可还在记恨姜氏那日算计玢儿之事?” 梁姬跪坐到刘恒的脚边,贴心地为他捏腿:“妾不过一卑贱之人,怎敢怨恨出身陈留姜氏的夫人。” 话音未落,已被刘恒握着手拉起来。 “这么多年,也只有你还记着我腿上的旧疾。” 刘恒自然知道爱妾的委屈。 姜氏之心狠,这些年他早就有所领教。 只是不曾想到她竟心狠得连自己的命都不放过。 “玢儿不出仕便不出仕,但他的亲事也该相看起来,若不想拖到三年后,那就得在百日内成婚。” 作为庶子,刘玢是要给姜氏守孝的。 一想到姜氏毁了她儿子的仕途、死后还得她家玢儿做三年孝子,梁姬心情可想而知,而没了前程的刘氏庶子,又怎会有簪缨世家肯将嫡女下嫁? 甚至,因为外头盛传的毒害嫡母流言,连北海郡当地稍有名望的豪强恐怕也不肯结这门亲事! 郎君岂会不知这一点呢? 意识到刘恒或许已放弃儿子,梁姬心绪乱极。 未等她为玢儿说项,刘恒又道:“待玢儿的长子出生,我会带在身边教导,来日我致仕前,必是能安排好那孩子的。” “郎君……” 刘恒瞧着爱姬微红的眼眶,不由得失笑:“你莫不是以为我会不管咱们的玢儿?” 梁姬:“是妾狭隘了。” “姜氏过身后,我不会再续弦。”刘恒双手覆着爱姬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给出承诺:“你与玢儿,才是我此生最放心不下的牵挂。” 梁姬顺势倚进刘恒怀里,“郎君又要教导玢儿的孩子,又要看顾杳杳郎婿,妾怕郎君太过辛劳。” “乡野竖子,何德何能配得我看顾?” 提及那个喜欢穿着锦衣招摇过市的黄口小儿,刘恒冷哼一声,面上难掩的嫌弃:“娶了我青羊刘氏女又如何,待姜氏去后,我自有办法整治他!” 至于姜氏—— 终归是夫妻一场。 该给的体面,他亦不会吝啬。 因为还有公务要处理,刘恒未在偏院留宿。 将刘恒送出院子,梁姬才返回主屋,辛媪忍不住道:“娘子真要替那姜氏筹办丧事?” “我不仅要给她操办,还得风光大办!”入府以来,梁姬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我要叫全营陵甚至全大邺都知晓,她姜氏终于往生了!” 当晚,谢蕴母女也留在了太守府。 姜氏情况实在算不上好。 作为女婿,谢蕴主动提出夜里守在主屋。 然而,姜氏自昏昏沉沉中醒来,打发了所有人,却让婢女喊刘恒来——她要让刘恒送自己最后一程! 谢蕴跟亲妈站在廊下,目送婢女去前院请人,忍不住感慨:“我有理由怀疑我丈母娘又在借机报复我岳父。” 毕竟孤身一人观看自己不喜欢的妻子咽气,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心理承受能力差点,大半夜的,指不定吓出什么毛病来。 “姜氏有句话说得没错,她一死,你在军中只怕更艰难。” “都软饭硬吃了,偶尔饭里夹点生不得体谅。” 在江主任撸袖揍自己前,谢蕴从怀里掏出一只迷你热水袋,塞到江主任的手里。 江箬掌心一暖:“哪来的热水?” “刚才去厨房灌的。” 谢蕴说着,催促起亲妈:“您赶紧歇着去,估计也睡不了几个时辰。” 至于她,身上还有任务担子。 姜氏留下遗言,让女婿给她摔瓦盆。 哪怕这样不合礼法,姜氏依旧坚持不许刘玢来当这个‘孝子’。 谢蕴倒是拒绝了,没拒绝成功。 因为这个事,江主任差点用眼神谋杀她。 谢蕴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枕头当瓦盆演练了几遍。 然而——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婢女啼哭,也没有报丧的声音。 摔瓦盆摔到后半夜的谢蕴,一觉睡到自然醒,等她来到主屋,又瞧见跪满门口的奴仆。 谢蕴进屋,对上便宜岳父那张熬夜后肾虚一样的脸,再往床榻上一瞥,果然,她家丈母娘还是个大活人。 没多久,大夫拎着药箱又来了。 为姜氏把完脉,大夫就与刘恒凑一块儿说悄悄话。 谢蕴见状,强行加入。 刘恒:“……” 大夫:“……” 该告知家属的大夫没隐瞒:“也就这一两天的事。” 如今的姜氏,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口气随时都可能咽下。 这话,当然不是谢蕴自己胡诌,是大夫第三天留下的。 也是在这一日,阖府上下挂起了缟素。 等到第四天,谢蕴发现自家小萝莉哭得没了眼泪,便宜岳父的眼袋能盛下一斤瓜子,至于江主任……没什么表情。 “难道是误诊?” 趁着用膳,谢蕴问亲妈。 江主任摇头:“误诊的概率不高。” 即使她诊断失误,那些大夫不可能都出错。 谢蕴道:“该不会是回光返照?” 姜氏回光返照的第七日,谢蕴感觉这时间有点长了:“岳母,你要不下来走两步?” 太守府偏院。 梁姬听见脚步声,立即去迎辛媪:“如何?今日断气没?” 看到辛媪摇头,梁姬身子不由得一晃。 辛媪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娘子,你该好好歇一歇了,这样等着不是办法。”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奴仆的声音—— “夫人起来了!” “夫人她下床了!” 负责在府里奔走相告的仆人,话音未落,一墙之隔,响起老媪的惊呼:“娘子?娘子!你醒醒啊!” 第99章 狼烟 对于姜氏认为自己快咽气并通知全府、导致太守府上下治丧七日却无殡可出这个事,谢蕴不好发表看法,毕竟是自个儿丈母娘,做女婿的,还不得跟丈母娘站在一条战线上。 与其等着别人来指责,不如先下手为强—— “肯定是府上请的大夫医术不行。” 刘恒:“…………” 这无耻小儿一句话,直接无差别攻击了全营陵城的大夫。 姜氏躺在床榻上七日迟迟不肯咽下那口气,前来诊治的大夫也一换再换,可以说,七天都没带重样。 甚至,他怀疑这无耻小儿在指东骂西! 如今执掌太守府中馈的,正是他最看重的爱姬。 而府上请大夫,需得请示执掌中馈之人。 若被外人听去这席话,必要谣传他爱姬欲谋害世家宗妇! 再望向那个给姜氏穿鞋履的殷勤小子,刘恒心中就如吞了蝇虫一般,嘴贱如斯,从珩阳到营陵的一路上,这无耻小儿没被打死,每个流民都有责任! 那边,姜氏对女婿是愈发的亲近:“为了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大郎这几日受累了。” “怎么能说受累。”谢蕴将姜氏从床榻上扶起来:“一个女婿半个儿,若是岳母病时都不能侍疾,蕴枉为人婿。” 姜氏叹息:“大郎这脸都清瘦了。” “只要岳母好起来,再清瘦它都值得。” 刘恒:狡狯小儿! “要说受累,还得是岳父大人。”谢蕴没忘给熬夜熬到肾虚的岳父在丈母娘跟前刷一波存在:“岳母会转危为安,必定是岳父大人夜夜守在岳母床榻前的这份真情感动了上苍。” 刘恒:“…………” 这种话,姜氏当然不会当真。 刘恒对她岂会有真情? 他那腔真情,早就一股脑给了偏院的贱人。 不过,既有机会给刘恒与那贱人添堵,她亦不会白白浪费:“大郎说得没错,若没有郎君夜夜相陪,想来我已命归黄泉。” 谢蕴没错过自家岳父那张像挖了七天煤没洗的脸,还没来得及问问岳父是不是高兴坏了,主屋外,传来老妇的惨呼。 下一刻,呼声戛然而止。 但那一声郎君,屋里人听得真真切切。 刘恒听出那是辛媪的声音。 见刘恒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去了,谢蕴耳边是一声冷笑,不多时,外面就传来刘恒带人离去的动静。 待屋里外人尽退,谢蕴的小体格差点没搀住姜氏。 还是江主任出手帮着扶回床榻。 至于小萝莉,当即红着眼去关了房门。 哪怕姜氏这次挺过去了,不代表她的身体就已无恙,姜氏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又要再劳烦妹妹一段时日。” 为了给姜氏针灸,江主任需要天天来太守府报到。 这会儿,谢蕴也听到亲妈对姜氏的叮嘱:“实在疼得受不住,就告诉我。” 姜氏没了生命危险,谢蕴娘俩就没再久留。 “您是打算给刘夫人用镇痛剂?” 在厢房收拾东西时,谢蕴向江主任求证自己的猜想。 江箬没瞒女儿:“方舱医院里有吗啡。” 这个药,癌症晚期患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 虽可以缓解疼痛,也伴有呼吸抑制等副作用。 这类被医院严格控制的药物,到了古代,变得只会更加珍贵,谢蕴没想到江主任愿意拿出来给姜氏用。 “她要强了一辈子,不该在临终前丧失尊严。” 这便是江主任拿出吗啡的原因。 至于用不用,自然也会征询姜氏的意见。 不管是谢蕴还是江主任,其实她们都很清楚,与其被活活痛死,姜氏一定会选择用吗啡。 谢蕴母女离开前,姜氏叫阿大送来一堆古代营养品。 “夫人说是给姑爷补身子的。” 而且,姜氏还安排了马车送她们归家。 娘俩拎着大包小包在太守府侧门等马车还有小红的时候,一个仆从领着背药箱的大夫与她们擦身而过,匆匆进了府。 “又有谁病了?”谢蕴好奇。 “是偏院那位梁夫人。” 阿大回答:“说是不太好了。” 梁夫人谢蕴知道。 就是刘玢生母,她岳父心尖上的那粒白米饭。 谢蕴还记得对方大闹主院的事:“她不挺活蹦乱跳的,怎么就不好了?” 阿大没去过偏院,得知梁氏昏厥不醒是她身边老媪来主院时所说,谢蕴回头看了看挂在侧门两旁的白灯笼,感触颇深:“她倒是会挑时候,再晚一天,这些缟素啊灯笼都得扔了。” “确实巧了!”阿大跟着道:“夫人方才叫人将那口金丝楠木棺抬去了偏院,说是可能用得上,就不退了。” 谢蕴:“……” 不愧是她谢蕴的岳母! 比起姜氏,她妈简直不要太好说话! 一爬上马车,谢蕴为亲妈当年轻松放过她爸这事扼腕:“您就该把他的号码写满全市公厕的墙壁。” 江箬当然不会把前夫的手机号写到公厕里,她只是给医院发了几封匿名邮件检举前夫收取病人红包,最后成功将他从那座城市踢走而已。 然而这些没必要告诉谢蕴。 大人之间的纠葛与算计,不该将孩子牵扯进来。 当年江箬是这么想的,现在亦是如此。 谢蕴随亲妈回到城西宅子,发现除了孙媪与哑奴,葛氏母子、芹娘还有程五也在。 至于某只招财猫—— “刘翁在城中米行寻到一份账房的活,他上工去了。” 谢蕴:“…………” 谢蕴不再去雁门关,在家里已非秘密。 所以,程五是几人中最局促的,“这几日,小、小人有在寻活,待小人找到活计,便会搬出去。” 以程五的外形条件,想在营陵寻一份活计不容易。 谢蕴考虑到家里需要个青壮干活,正想问程五愿不愿意做长工,芹娘抬手指着天际,面色微白,“小郎君,你看那里——” 谢蕴回头,映入视线的,是滚滚浓烟。 “是走水了吗?”孙媪一脸担忧。 谢蕴拉开后院的小门,走到巷子里看得愈发真切,那烟自西北方向而来,一道惊怖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狼烟,那是狼烟!” 第100章 有去无回 谢蕴作为国防生,岂会不知什么是狼烟? 狼烟,古代边防兵为传达敌情信号在烽火台点燃的烟火。 一旦狼烟起,必定伴随战事。 方才喊出狼烟二字的,正是隔壁邻居,一副士人打扮,手握竹简,瞧着也不像是满嘴跑火车的人。 江主任紧随她出来:“当真是狼烟?” 都是第一次穿越,谢蕴也没见过真实的狼烟。 “是不是,回大营就能确认。” 谢蕴注意到江主任似想说什么,然而,等她扭头望去,江主任只交代一句:“自己到了军中注意安全。” 将小红重新牵出来,谢蕴离家前又回过身:“程五——” “就让他先跟哑奴他们住在后院。”江主任显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要是他真找不到活,再做旁的安排。” “行!” 谢蕴回到大营,天色已暗。 以往入夜,营中鲜少有人走动,今晚却是另一番情景。 牵马路过都尉营帐,黑漆漆的一片。 想来张清是去了太守府。 谢蕴与营中郡兵不熟,无人可问,回到马场拴好小红,想着明日要不要去找新晋亲兵沈小哥套取一些信息,马厩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回头,发现是拿着油灯的陶管事。 陶管事认出谢蕴,手上的木棍立即收身后,也换上一脸笑容,不忘关心一下谢蕴家中生病的长辈。 至于谢蕴旷工整整七天,这事它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你这匹枣红马,近几日最好拴隔壁养马驹的马厩去。” 谢蕴:“是军中要用马?” “不错。”陶管事让谢蕴给马换地儿,就是为防骑兵将枣红马带走,“原本盘踞在并幽翼三州边境的五万秦胡前日南下了。” 秦胡。 谢蕴不陌生。 秦,是指凉州的汉族士兵;胡,则指非汉族的羌胡士兵。 而秦胡亦是西凉兵的一部分。 古时候,游牧民族南下是与烧杀抢掠画等号的。 所以她傍晚看到的,应该就是狼烟。 原身出生在幽州,后随谢氏一族返回雒京,途径翼州,因此谢蕴知道秦胡南下并非易事,他们若想南下,必须穿过翼州某个重兵把守的关口。 然而,听陶管事所言,秦胡已经南下…… “黄岭关——” 知道她想问什么,陶管事给出答案:“黄岭关守将霍钺,于五日前被其副将郭虓(xiao)所杀,也是此人放秦胡过了黄岭关。” 这种行为,与卖国无异。 至少在华夏历史上,鲜有武将敢行此等大逆之事。 “是孟太师亲召这支秦胡兵南下。”因为谢蕴与都尉的关系,陶管事不免多说几句:“他命霍钺放秦胡入关,霍钺不遵,才会惹来杀身之祸,翼州地势平坦,那些秦胡多为骑兵,一旦入关,翼州必定生灵涂炭。” 而青州与翼州接壤,可谓唇亡齿寒。 怕吓到少年郎,陶管事话头一拐:“咱们养马的,即使战事起,也轮不到咱们去抵挡那些秦胡兵。” 况且,少年有都尉相护,都尉怎会叫他去前线? “反正啊,”陶管事解开枣红马的缰绳,塞回少年的手里:“你就放宽心,踏踏实实在这里养马就成!” 当晚的太守府。 书房,灯火通明。 刘恒看完书案上的两卷竹简,抬起了头,目光扫过在座的北海郡文武属官,“州牧命我,即日整兵,入京勤王。” 话音刚落,屋内哗然一片。 张清先黑了脸:“如今秦胡南下,我等岂能带兵离郡?!” “都尉所言极是!”有文官已坐不住,毕竟这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那秦胡最喜游荡,若被他们察觉北海郡内发兵雒京,怕是要招来灭顶之灾!” “使君,还望三思!”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附和。 刘恒面色凝重,他岂会不知秦胡凶狠,“就在两个时辰前,天使入了营陵,命我发兵前往雒京讨逆。” 在座所有人的神色皆是一变! 刘恒拿起其中一卷竹简,交与众人传阅:“天子命我领兵两万,阻拦七州叛军于雒京城外。” “我北海郡郡兵也不过五千,何来的两万大军?!” “什么天子!那就是孟羡矫诏擅立的傀儡!” “使君万不可行此留下千古骂名之事!” 有幕僚起身来到刘恒跟前,行了极为郑重的一礼:“还请使君立即诛杀前来传诏之人!将其头颅悬于营陵城外,以示我北海郡无与乱臣贼子勾结之心!” 刘恒的迟疑,亦被幕僚看在眼里:“孟羡放任西凉兵滞留雒京,现下又召秦胡南下,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此等篡权夺政、残暴不仁之辈,人人得而诛之,西凉骑兵悍勇又如何,岂知我大邺十三州当真没有克其之军?!” 刘恒眉宇缓缓地舒展。 是啊。 大邺有十三州。 孟羡如今是在与十三州为敌。 西凉铁骑再是厉害,也经不住百万雄兵的倾轧。 青州牧崔秀,定然是察觉到什么,才会在此时加入‘讨孟’的队伍。 刘恒自认不比崔秀蠢笨。 他拿起另一卷竹简:“州牧已与我言明,他会亲领十万大军于赤霞关外阻截秦胡。” 屋内众人闻言,面露喜色:“只要赤霞关不破,那些秦胡便不能入青州,如此一来,北海郡安矣。” 先前刘恒不愿发兵勤王是忌惮孟羡,如今想明白了,亦不甘落于人后:“我欲招兵五千,再亲领三千郡兵前往雒京伐孟,至于张都尉,就留守营陵,待来日八州之兵聚于雒京城下,不怕那孟贼不弃甲投戈!” “使君大义,必将得胜归来!” 待一众属官与幕僚退去,刘恒唤住了张清。 “我家杳杳那新婿,在郡兵大营恐怕没少给你惹事端。” 这样的客套话,张清自然知道怎么接,只是还没等他回话,使君又开口:“此次前往雒京的三千郡兵,记得将他的名字也添上去。” 张清抬头看向上座的使君。 十二岁的新兵,上战场什么结果,使君岂会不知? 而且,还是与西凉铁骑作战。 使君做出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想叫少年有去无回。 第101章 刘恒,你大爷的 太守欲亲率八千人马前往雒京勤王的消息,没过两日,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郡兵大营。 得知孙乾自请戴罪立功的时候,谢蕴正拿着马厩里的粪叉在捯饬马场附近的一块荒地。 她倒是想借那把铁锨。 然而,平日里对她笑吟吟的陶管事,在铁具之事上却不肯松口。 历代封建王朝,对铁制兵器的管制都十分严苛。 有那么一两个短命朝代,为巩固统治,甚至连铁制农具都不许民间私购,只让百姓在特定的农作时节向官府租借。 大邺禁铁虽不至于禁得这般离谱,百姓购买菜刀农具,依然需要向官府登记报备,且每家每户都被规定相应的购买份额。 与粪叉比起来,铁锨这玩意儿无疑更危险。 一把铁锨搁火里一融,打造出一柄短刀绰绰有余。 因此,当陶管事以‘铁锨若丢了可不是小事’为由婉拒她,谢蕴没再磨他,也怕被陶管事追问她想干什么,在清理好马厩之后,干脆征用了粪叉,虽说用粪叉刨土不那么容易,也好过她拿工兵铲蹲在地里一勺一勺地挖。 而她刨土,是打算在这里试种几株马铃薯。 那个兵工厂地社区,除了商超,还有供居民日常采购的菜市场,谢蕴是在菜市场里找到的农作物种子。 这些农作物种子,皆是21世纪的杂交改良种。 杂交改良种,最突出的优点就是产量高还有抗逆性强。 但它还有一个致命缺点——不能实现种子繁育。 说白了,就是年抛型种子。 若想再得到这种耐寒耐瘠薄又抗病抗倒伏的良种,只能靠人工培育。 谢蕴不是农学生,就目前来看,仅凭书店里那一排农业类书籍,她自己想搞出改良种,估计做梦还能更快一点。 然而,没天赋不妨碍她在古代种上几株马铃薯。 本来想种红薯来着,无奈这季节不对。 秋末冬初,就是种植马铃薯也不一定成功。 抛开气候的因素,还有土壤问题,门外汉如谢蕴,这次试种土豆,无异于瞎子过河。 但失败归失败,自己种过才能积累经验不是。 抱着这样的阿q精神,谢蕴哼哧哼哧翻好一小块地,按照农作物种植书籍上的指导,施了些底肥,这才将抽芽的土豆块放到土里,正浇水呢,某个东张西望的身影就出现在不远处。 “小郎君!”谢蕴扭头,何大已跑到她身边:“可寻着小郎君了!” 自从孙乾被吊营门,何大就收起那副看好戏的欠揍样,在谢蕴跟前,更是没了老兵的谱儿,“小郎君可知,那孙乾也要去雒京了!” 谢蕴借着张清的手教训了孙乾一顿,之后没再把对方当回事,只要对方不来找抽,她懒得伸手。 然而,马场其他人不这么认为。 在他们眼里,她已然与孙乾水火不容。 如今孙乾一有点什么事,都会有人‘悄悄’来告诉她。 就在今天早上,谢蕴才被迫接收那个王三儿递来的重要情报——孙乾在马场旁的小树林里,藏了半贯钱,如果自己想要,他可以帮忙带路。 谢蕴:(╯ ̄Д ̄)╯╘═╛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孙乾在小树林藏了多少钱,也不想关心孙乾是去雒京还是去东京。 “待孙乾从雒京归来,必能升回前军都伯,小郎君,不可不妨啊!” 谢蕴:“我防他做什么?” 何大不由得道:“孙乾与小郎君可是结下梁子的。” “他欺压新兵的事,都尉已处罚过他。” 谢蕴的回答,显然让何大意外:“可是——” 谢蕴打断了他:“没什么可是的,倘若天天盯着他,我还干不干别的事了,做人格局得打开。” “格,格局?” 何大有些怔愣。 这与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郡兵大营里,出身颇好的小将哪个不心高气傲,开罪了他们,还没见谁可以在军中安然无恙。 孙乾宁可去雒京与西凉铁骑争命,也不肯继续留在马场,不就是怕遭到少年的报复。 何大迟疑:“小郎君当真不追究孙乾了?” 谢蕴将竹勺扔进木桶,觉得有必要声明自己为人处事的准则:“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犯我,自担后果,若是再犯——” 何大好奇:“再犯如何?” “直接打死!” 何大:“…………” 马铃薯种好了,谢蕴准备打道回府,刚想去拎木桶,却被何大抢先一步:“我替小郎君拿回去。” 谢蕴又将视线投到他身上,“孙乾要去雒京,你为何不去?” 虽然上了战场可能身死,若活下来,从敌军那里得来的战利品不会少。 有些纪律差的大军,还会一路走一路打劫百姓。 就说华夏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上,真正军纪严明、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虏掠’的军队也就那么一两支,然而,均未得善终。 何大局促一笑,“小人不像孙乾家有老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谢蕴:“……” 古代版咸鱼,谢蕴还是第一次见。 毕竟,偷奸耍滑如刘蟾都开始在她家搞内卷了。 “你不打算娶妻了?” 这个时代,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娶妻,那就得攒钱。 就是谢蕴自己,如今仰卧起坐,还不是为了养家。 “小郎君这话说的,”何大满怀的感触,“小郎君劝我有何用,该去劝营陵城里那些女娘才是。” 谢蕴:“…………” “算了,当我没问。” 何大追上来:“小郎君,可认得一个叫谢蕴的人?” 谢蕴本蕴:( ̄?? ̄) “此人真是走运,此次出征竟要掌大纛。” “什么大纛?” “小郎君居然不知大纛?” 大纛,谢蕴当然知道。 但问题是—— 就她这小身板,是哪个傻缺看出她能扛主帅大旗的? 他们到底是去伐孟,还是去雒京一日游? “小郎君莫非没去营门口看过告示?谢蕴可是使君钦点的掌纛之人!” 谢蕴:“???” 一刻钟后。 谢蕴看着告示墙上自己那挤在出征郡兵名单里的姓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对便宜岳父的诚挚问候。 ——刘恒,你大爷的! 第102章 克刘第一神器 出征之事何其郑重,自然不可能朝令夕改。 姜氏得知女婿被刘恒坑了一把,十二岁的少年郎竟要去雒京直面西凉铁骑,气急攻心,才稍有好转的身体再次颓败下去。 她让婢女去请刘恒,不成想,刘恒避而不见。 “使君让夫人好生歇息,至于姑爷,他自会照看好。” 姜氏本就难看的面色倏地苍白。 “他竟是,竟是——”有些不吉利的话,姜氏不敢出口,怕应到大郎身上,心中对刘恒的恨意剧增,攥着沾血的锦帕,死死看向地上伏首的婢女:“你再去书房,告诉刘恒,若大郎有个好歹,我必让他悔于今日所为!” 姜氏叫婢女去喊刘恒的时候,江箬坐在边上未曾阻止,这会儿,确定谢蕴这岳父当真是好好的人不想做了,甚至未与姜氏打招呼,起身扬长而去。 一回到城西私宅,江箬径直回主屋。 那柄手枪被她从上锁的箱笼中取了出来。 带上枪,江箬开门而出。 谢蕴才骑马入巷就瞧见了亲妈,那一瞬江主任是她所陌生的,依旧是冷色调的青衫,一头乌发挽了简单的堕马髻,只戴着一支木簪子,这么冷的天,江主任竟没将她岳母赠与的狐裘穿身上。 这样的江主任让她联想到刘禹锡的诗——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果然呐! 自信女人最美丽! 还没感慨完,注意到江主任手里的家伙,一句‘woc’差点脱口而出。 谢蕴的突然归家,亦是江箬没想到的。 一时间,娘俩互堵在巷子里,大眼瞪小眼。 最后—— 是谢蕴先翻身跳下马。 三步并作两步,将江主任拉到边上:“才几日不见,您这活得越来越狂野了!” 毕竟手枪是危险性武器,忍不住教育亲妈:“您拿一根电棍出街,也比拿手枪来得靠谱,这玩意儿要是走火,您就得挂墙上了!” 话音未落,江主任就劈头问来:“姓刘的是不是让你随军出征了?” 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谢蕴回家来,就是收拾东西。 既然江主任已经知晓,谢蕴如实道:“我被点了做护旗兵,最迟五日后,便随大军开拔前往雒京。” 这两日,北海郡已在招兵以及征发民夫。 据说粮草也筹得差不多了。 江箬不懂打仗,却看过古装历史剧,战场上,那些拿旗帜的兵卒,无疑是最打眼的存在,极有可能成为箭靶子,“这个狗东西!” 谢蕴:( ? ? ? )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江主任骂人。 再去瞧江主任手里的枪,谢蕴忽然生出某个猜测:“我如果没回来,您该不会是想去太守府干掉刘恒?” 江主任冷笑:“是又如何?” “他都想杀我女儿,难道还不许我动手?” “那您好歹先把枪收一收。” 江主任却是一点都不带怵的:“在此方世界,你以为他们会知道这是杀人的武器?” 谢蕴:“!!!” 亲妈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论胆大心细,还得是江主任! 江主任早已是太守府常客,她持枪入府,根本不会有人盘问。 然而,江主任想入前院并不容易。 “为何要去前院?” 江箬淡淡道:“我在太守府住下,他一日不来主院,我就多等一日,姜氏是他的妻子,出征之日,碍于礼法,他必来见姜氏。” 只要刘恒来了主院,总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主帅一死,大军必定延迟开拔。 再乐观一点就是,直接原地解散。 “若是刘恒暴毙而亡,北海郡恐怕会生乱。”谢蕴道。 有句话她岳母说得很对,刘恒做人不怎么样,做郡守不能说失职,虽算不上当世能吏,也没让北海郡百姓在这荒年背井离乡地讨生活。 一个门阀士族横立的朝代,尸位素餐是十分常见的现象。 刘恒肯在郡守的位置上干活,又不像徐赉搞苛捐杂税那一套,那么,在北海郡的百姓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好官。 “眼下战事起,来接手北海郡的,谁知道是龙还是虫。” 不靠谱的主官是会拉着全郡百姓陪葬的。 一旦北海郡境内生变,营陵肯定是又不能待了:“好不容易才过几天安生日子,难不成您还想跟之前一样再去体验徒步旅行?” 反正她是不愿意了。 近一个月,走得她鞋底都磨没了。 再说,下次他们该去哪儿? 营陵有她丈母娘,别处可就没人给房子住了。 江箬当然清楚杀了刘恒是什么后果,然而在她心里,一直是女儿最重要,在现代,她是医护人员,有着天然的职业道德约束,到了这里,她却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 临莒县那样的事,江箬不会容忍第二次。 谢蕴又道:“您要真看姓刘的不顺眼,不如就想办法让我岳母多活些时日。” 她岳母,可是克刘第一神器。 如果不能在肉体上消灭他,那就在精神上摧残他! “我知道您的担忧。”该安抚江主任的时候,谢蕴也是竭尽全力:“但您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体素质,再说,我这不是有空间了吗?到时候,看情形不对,我骑上自行车也能跑。” 江箬:“……” “而且我挺想去雒京看看的。” 这个时空,有些地名与华夏古代是重合的。 然而,穿越刚来就指错路,让她意识到很多事不能想当然。 “还是得实地考察。” 谢蕴都想好了,跟着大队伍出去认认路,这里可不像现代道路四通八达,更别说还没有导航仪:“心里有了数,回头再遇上兵祸,咱们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那你的铠甲呢?” 即使这个时空的武器当真杀不死谢蕴,江箬也不想看到自己女儿被射成一头豪猪:“还有头盔,这些东西,岂是说有就能有的?” “就知道您会问这个!”谢蕴早就有所准备。 半刻钟后,主屋内。 江箬看到面前身高三米三、几欲要碰到房梁的威震天机甲,一时没反应过来,耳边是谢蕴洋洋得意的声音:“从空间影城里淘的,这机甲估计从外地拉来做展示的。” “这机甲一穿,你怎么蹬自行车?” 威震天身边矮小又柔弱的小谢义士,再次领教了江主任的狮吼功—— “谢蕴,你糊弄鬼呢!” 第103章 出征 谢蕴没有甲,但她有一个好岳母。 当晚,阿大就送来一套闪闪发亮的银光铠甲。 连内袍都给她配齐了。 “此甲原是营陵翟家为家中儿郎备下,那位小郎君与姑爷年纪相仿,夫人得知后,立即命人前往翟家相借。” 说是借,大概率是不用还了。 不用问也知道,自家岳母必然是拿什么去换了。 阿大又道:“夫人已在营陵乃至周边郡县重金招募游侠,到时候,就叫那些游侠儿以新兵身份入伍,在军中保护姑爷。” 这年头的草莽游侠,身上大多有点本事。 招他个四五十人,总能在西凉铁骑马蹄下护住一个少年郎。 谢蕴瞧着经千锤百炼、精雕细琢而成的崭新铠甲,自己要真穿着上阵,必然成为全场最骚气的崽,问题是:“我穿着这身造价昂贵的银甲,再有四五十人将我团团围住,会不会被敌军当成什么重要人物?” 阿大:“…………” 谢蕴:(? ?? ?) 阿大:(⊙_⊙;) “要不请夫人再为姑爷借一身寻常铠甲?” “那倒也不用。” 谢蕴已经想到应对之策。 大不了—— 上阵前她熬夜用马克笔上个色。 谢蕴将阿大送出门,发现巷子里停着一架马车,阿大告诉她:“是女郎,女郎与属下一同来的。” 丢下阿大,谢蕴跑到马车车窗前:“姐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屋?” 竹帘被轻轻撩起,刘媣那张小圆脸也映入谢蕴的眼底:“他们说,双亲有重病的,若入出征之人家中,是为不详。” “这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谢蕴说着,径直登上了马车:“姐姐不进去,那我上来也一样。” 刘媣看到少年郎,还是那副活泼样,心中愈发的愧疚:“因为与我成婚,才将谢郎一而再置于这般险境。” “没有姐姐与岳母,我和阿娘或许还滞留于山中。”吃饱饭砸锅的事,谢蕴不会做:“就是随军出征举个旗,姐姐不用为我担心,雒京那样的都城,必定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届时我给姐姐整些雒京特产捎回来。” 刘媣将一个用锦帕折叠的小包递给了谢蕴。 里面装的,正是手术刀与麻醉剂。 “谢郎带上它们,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为了不叫小萝莉担心,谢蕴将东西收到怀里:“等我回来,再将它们还给姐姐。” ‘等我回来’,无疑是最好的承诺。 刘媣稍稍挽起嘴角,“那我就等谢郎安然归来。” 因为翌日就要回郡兵大营,谢蕴请程五连夜做了个拉绳小拖车。 商超里有小拖车,却过于精致了。 不适合拿出来被她嚯嚯。 程五在木工上的天赋,让他一下就看懂谢蕴用树枝画在地上的简易图纸,连夕食都顾不上,当即在院子里哼唧哼唧开工。 第二天早上,谢蕴推开房门就对上一辆木制小拖车。 程五俩手举着拖车,那双往日略有呆滞的眼睛,此刻迸发着别样溢彩,“小郎君,小人将您要的车做出来了!” 小推车做得有些超过谢蕴的预期。 不说摸着毫无毛刺,每一处衔接的榫卯结构都很精巧。 谢蕴不由得扭头去看身旁局促攥着小手手的程五,“行啊!你这手艺,做棺材绝对是屈才!” “小郎君当真觉得小人做得不错?” “何止不错,简直完美!” 程五激动得红了眼圈:“从未有人像小郎君这般夸过小人。” 谢蕴从这个三十几岁男人的话中听出了委屈,该表扬的时候,她不会吝啬:“一个出色的手艺人,总会遇到他的伯乐,那些人没发现你的优秀,是他们瞎,以后你在咱们家,必须让你一直发光发热!” 为调动程五工作上的积极性,谢蕴又给他在地上画了一张潦草的图纸,“这是神臂弩,你先自个儿钻研钻研,等我从雒京回来,咱们再一起探讨。” 神臂弩? 一听这个名字,程五就猜到是军械武器。 这样的弩,通常都出自大匠之手。 他不过一介卑贱之人,何德何能竟得小郎君如此信任? 谢蕴扔了树枝,正打算去前面用朝食,程五却跪到她脚边,重重地磕头:“小人得遇郎君,此生了无遗憾!” “咱们家不兴这种大礼。”搁在现代,谁没事跪活人啊,谢蕴把人扶了起来,“忙了一晚上,赶紧去歇歇!” “欸(ai)!” 昨天夜里,家里其他人得知谢蕴要去打仗,齐刷刷红了眼,今早纷纷送来了自己熬夜赶制的东西。 孙媪给的是一件里衣。 “这衣裳,老奴早就想给小主人。” 作为谢蕴真实性别的知情人,孙媪一边心疼小主人,一边恨那位北海郡太守恨得想拿鞋底拍死他,恨到后来,顺带将谢氏一族也记恨上了,若非他们弃娘子与小主人于不顾,小主人何必吃这样的苦?! 葛氏与芹娘合作为谢蕴纳了一双靴子。 哑奴望着小主人,张了张嘴,因为没东西送给小主人,不免忐忑,然而,未等他上前,小主人就过来了。 “哑奴。”谢蕴握住那双黑瘦干枯的手,“我不在的日子,阿娘去太守府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哑奴啊啊了两声,眼底满是担忧。 于是,谢蕴又安抚了大家一番,这才去与江主任道别。 江箬这里,除了一些药也没其它东西能给女儿,谢蕴只拿了两盒处方药:“兵工厂社区里有个小药店,治普通伤风感冒的药都有。” 而且,她与江主任的金手指都存在鸡肋。 两个空间的东西不能互收。 也就是说,江主任给她的药物,只能揣包袱里背着。 谢蕴牵着驮了拖车的小红才出巷子,差点撞上一堵肉墙,才站稳就听到某只招财猫有些气虚的声音:“还好,还好赶上了!” 谢蕴注意到他手里的小布袋:“刘翁一大早去采买了?” “某回了趟米行。”刘蟾擦着额角的汗,一边将小布袋递给谢蕴:“恩公出征在即,行军中怕是吃不好,某就跟米行东家支了些精米。” 谢蕴打开布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稻米。 如今的大邺,只有权贵、世家才吃得起这种需要多次舂制的大米。 刘蟾能买到这五六斤精米,过程怕是不怎么容易。 才回军中,谢蕴又见到了沈小哥。 待两人走到僻静处,沈小哥给了她一把匕首:“这是我阿父当年在战场上所拾,就是有些旧了。” “那也用得上。”谢蕴将匕首别到腰上。 沈俨松口气,又交代她四个字:“小心使君。” 以沈小哥寡言的性格,不会无的放矢,想来是在张清那里听到了什么,谢蕴点头:“行,我记住了!” 四日后,大军如期开拔。 刘恒一身戎装,站在城门高台上,看到队伍前拉着一辆奇奇怪怪小木车的谢蕴,眼前一黑。 第104章 摩托误我 “谁?!” “是谁许他带着一辆破车出征的?!” 更不能忍的是,竟还将他的大纛插在那小破车上! 难道就没人说说他吗?! 刘恒手中马鞭指着不远处的谢蕴,扭头质问身边军司马:“出征此等大事,你们就由着他胡来?!” 军司马跑下去,立即去训那个护旗兵。 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军司马就压着佩刀跑过来:“使君,那小兵说,军中并无规定,大纛必须拿手上。” 刘恒眼前又一黑。 “你去告诉他,现在有了!” 军司马再次跑下去。 几个瞬息后,再次跑了过来。 “使君,那小兵说,使君讲的不算,大邺军规里没有,那就是没有。” 刘恒:“……” 无耻小儿,竟拿大邺军规来压他! 军司马观察着使君的脸色,试探地开口:“那小兵还说了,若使君不喜欢他掌大纛,他可以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别人。” 这样一来,倒是皆大欢喜了。 无奈,使君却冷笑:“他想拉,那就让他拉!” 等到了崎岖路段,不信那小贼还能继续偷奸耍滑! 谢蕴第二次打发走中郎将,两侧护旗兵朝她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再瞧瞧自己手里的军旗,真的又费手臂又碍事! 他们怎么没想到搞一个小车来插旗?! 哦。 不是没想到,是他们不敢。 干这种事,一个把握不好是要被军法处置的。 所以—— 这黄毛小子他谁啊? 这么对待大纛,使君都不罚他的吗? “听说是都尉家亲戚呢。” “那难怪了。” “是啊,使君肯定要顾及都尉在军中的脸面。” 谢蕴没去管周遭的窃窃私语,这会儿,正忙着给自家小红做思想工作。 做护旗兵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自己走路。 第一次出征,小红显然有点焦躁。 谢蕴往马嘴里塞了两颗方糖才安抚住小红,刚直起身,便听到身后步卒的交头接耳:“那白马好俊,是使君的坐骑吗?” 谢蕴抬头,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从前方过去。 看过这白马,再去看小红,莫名觉得小红长相有些潦草。 “莫自卑,小红。”谢蕴薅了一把马鬃:“从雒京回来,我就给你染一头荧光绿,肯定比那白马更吊炸狂。” 话音刚落,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谢蕴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情景下再见那匹将她飞踹出五米外的臭马。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高大的棕黑色骏马,甩着一头飘逸乌黑的马鬃,迈着矫健而昂扬的步伐,正朝着护旗兵所在方向而来。 古时候打仗,领导都会带备骑。 刘恒虽不喜这匹额生白斑的黑马,也没到厌弃的那一步,这不,还知道带它去雒京见见世面。 不知是不是谢蕴的错觉,黑马从她前面拐弯时眼神有些得意,然后,拿屁股对着她,后蹄还故意踢了两下土。 谢蕴:“???” 有病?! 在刘恒誓师后,大部队正式出发。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当谢蕴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向后方上万的步卒与民夫,并未感到一丝豪气万丈,不管是步卒略有破败的藤甲,还是民夫合力推着辎重咬紧的牙关,都在清晰诠释着某种讯号——只有身在局中,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被推上战场的身不由己。 这时候的马鞍,还是由皮革、兽毛等材料制成的软马鞍。 所以,骑马虽解放双脚,但它费腿。 太阳落山时,全军支锅做饭,谢蕴下马差点脸先朝地,亏得有好心路人搀了她一把。 刘蟾送她的那袋精米,被谢蕴留在了马场小屋。 这会儿,还是随大家一块儿啃大饼。 主帅那边是有热食享用的。 但刘恒带她出来,显然也没打算照顾她。 好不容易才啃下半张硌牙的饼,谢蕴后背被顶了一下,扭头,对上一个黑漆漆的马头。 然后,她看到马嘴里掉出一个匣盒。 “什么东西?” 棕黑马别了下她的手腕。 ——快打开! 谢蕴不知道这臭马哪儿来的匣盒,瞧着还挺精致,拿手里摇了摇,好像里面是块状物。 都说好奇害死猫,谢蕴终究还是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里面盛的,是八块清香的糕点。 马头凑过来,叼走一块。 意识到这马是让自己来开匣盒的,谢蕴:“……” 臭马吃完八块糕点就不再认人,晃着马尾优哉游哉走了。 “盒子你不要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漂亮的马臀。 谢蕴注意到匣盒里还有一些糕点屑,用手指沾着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就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两个护旗兵。 “听说没?使君的云莲糕不见了!” “什么云莲糕?” “就是卜英阁新出的糕点,一盒价——” 话没说完,护旗兵就注意到谢蕴手里的空匣盒。 谢蕴:“……” 摩托误我! 刘恒很快就得知自己的糕点进了那个掌大纛的‘小兵’肚子里。 “护旗兵抓到他的时候,他嘴边还有糕点碎末。” “不过他狡辩糕点是奔雷吃的,匣盒也是奔雷偷的。” 刘恒:“…………” 军司马又问:“使君,此刻他就在外面,可要提他进来?” 这会儿刘恒腿上旧疾复发,正难熬,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张讨厌的小白脸,“让他滚!” 说起来,他这腿还是当年为护梁姬不慎被姜氏打折的。 一个打他的腿,一个偷他的糕点,不愧是姑婿,一样的其心可诛! “使君,不可不处罚此人!”一旁裨将不由得道:“大军才开拔,若纵容鸡鸣狗盗之事,恐会令军心涣散!” 老实人提建议的结果是——使君让他也滚。 刘恒岂会不知那狡狯小儿的用心,不就是想逼自己撤了他另换掌大纛之人,自己怎能叫他如意。 恶心人谁不会。 爱吃糕点?那就让他吃个够! 主账外,谢蕴从怀里掏出那半张饼,正打算啃两口,却被告知她可以回去了。 军司马把一个食盒递过来:“使君赏你的糕点,让你好好吃。” 谢蕴拎着食盒离开,军司马也回帐复命。 刘恒问:“那小兵怎么说?” “他让使君放宽心,那大纛他一定给您拉到雒京城底下,谁也别跟他争!” 刘恒:“……” 竖子! 第105章 战友 行军打仗,普通兵卒是没有独立营帐的。 谢蕴作为护旗兵,与其他九个护旗兵被分到一个营帐。 不得不说,她岳父的旗还挺多。 谢蕴拎着食盒掀开帐帘,浓烈的脚臭味扑面而来。 ——眼睛好辣! 谢蕴:(>﹏<) 本来坐在各自铺盖上,或抠着脚丫不时低头闻闻的,或抠了鼻屎正犹豫着是吃掉还是弹掉的,或拿着针线给自己缝裤子的,听见门口动静,统统抬起头,默契地看过来。 要做战友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有隔阂。 上了战场,背后给你一刀,扎不死它也挺疼的。 所以,谢蕴举起食盒,先开了口:“使君已经查明真相,确定是他的坐骑偷了云莲糕,还企图嫁祸于我,为表歉意,赏了我一些糕点做补偿。” 左侧护旗兵五人:(→_→) 右侧护旗兵四人:(←_←) 那马何止嫁祸于你,还将糕点喂你嘴边呢! 使君是瞎了才会信你的鬼话。 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有个都尉做靠山…… 少年却像是没察觉到自己话里的矛盾之处,打开了食盒盖:“这么好的糕点,我岂能一人独享,必须和大家一人一块!” 营帐里没人动。 少年从食盒里取出一块花生酥,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瘦高男子:“袁三哥,这块先给你。” 瘦高男子一愣:“你怎知我的名字?” 然而,少年将花生酥塞给他,转身去了对面。 “必然是他白日听见了旁人喊你。”旁边抠脚的彭大山悄声道。 一想到少年没给自己糕点,彭大山撇嘴,他当然知道为何少年落下自己,因为就是自己告发了他。 那边,少年又报出第二个名字。 名叫吴畏的男子诧异:“你认识我?” “以前不认识,不过今天以后就认识了。”谢蕴将花生酥递了过去:“大家都是战友,肯定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战友?” “是啊战友!” 瞧着吴畏以及他旁边那几张同样画满问号的脸,谢蕴解释:“战友,就是一群不认识的人,因为入伍当兵走到了一起,住一起,吃一起,一起流汗,一起流血,一起经历生死、胜似友人的友人。” 吴畏握着花生酥,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之中又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来参军的? 就像他家,若他不来服兵役,那就是他半头花白的阿父应征入伍。 护旗兵看着风光,何尝不是战场上的活靶子。 如若机会,谁不想解甲归田呢? 然而,他们这样的兵卒,岂会有人在乎他们的想法? 尤其是前军步卒,站在最前排的陷阵士,大多为死囚犯或死士,他们会害怕吗,当然也会,后方马背上的督军,是不许他们临阵后退的,一旦做了逃兵,还会带累全家甚至全族。 哪怕打了胜仗又如何? 他们出身寒微,也不过得到一些奖赏。 那些堆砌在战场上的尸体,或敌人,或袍泽,最后,只会变成一部分人军功簿上冰冷的一笔。 而他们,只需要麻木地等待下一场战事的到来。 吴畏当然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大逆不道,所以他从不宣之于口,此刻听到少年说‘战友’两个字,心中不免生出些触动来。 当他以为他们这些小兵不过是士族手中建功立业的屠刀,有人却告诉他,他们都是人,还是患难与共的‘友人’。 再扭头去看那少年,已将花生酥分到张九的手里。 少年也说对了张九的名字。 张九的反应,与他方才如出一辙。 随后他又听到少年开口:“听闻张九大哥三岁的儿子经常夜里啼哭,待咱们从雒京归来,张九大哥可买些牲畜的肝脏给小孩子吃,譬如猪肝、鸡肝,或者鸡蛋、鸭蛋也行,或可缓解孩子的惊厥哭闹之症。” 此言一出,张九待少年明显有些不一样了。 吴畏心中复杂。 想来其他人亦是如此。 这少年,对他们了解颇深。 除了报出他们的姓名,竟还知道他们家中一些事。 若说是想捉弄他们,未免太煞费苦心了。 与都尉叔侄相称的小子,出身能差到哪儿去,他们这等黔首庶民,值得对方在军中打探他们的事情、再来讨好他们? 再怀疑对方动机不纯之前,他们忍不住扪心自问——他们配吗? “最后这两块花生酥,是给大山哥的。” 少年一宣布,正抠脚的彭大山唰地站了起来,略显尴尬:“这,这我怎么也有啊。”而且还要给他两块。 谢蕴将食盒放到彭大山的手里:“多给大山哥一块花生酥,是因为大山哥检举有功!” 彭大山:“…………”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劲? 毕竟他检举的,正是跟前的少年郎。 “你竟不怪我?” 少年看着他,一脸不赞同:“只有心虚的人,遭了检举才会恼羞成怒,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山哥给了我一个到使君面前自证清白的机会,我们的队伍中,就需要大山哥这样敢于揭发、敢于披露的好同志!” “何为同志?”彭大山没听明白。 “同志,即志同道合之人。” 彭大山捧着食盒,恍然大悟:“我懂了。”说着,也将谢蕴拉到角落,挨着脑袋问:“那云莲糕真不是你偷吃的?” “当然不是!”少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除了坦荡还是坦荡:“但凡我偷吃了一块云莲糕,便教我失了这头飘逸乌黑的长发,变成人群中最靓眼的秃子!” 这誓发得就有些重了…… “哥信你了!”彭大山看了看花生酥,一巴掌拍在少年背上:“这山间多蛇鼠,今晚你就睡哥旁边,哥罩着你!” 谢蕴:_(′?`」 ∠)_ 翌日开拔,刘恒察觉了谢蕴与其他护旗兵的亲近,不免冷笑——出身卑贱之人,也就这些兵卒才会与他如此快地打成一片。 从北海郡行军至雒京,大概要走上十日。 第四日,骑着小红拉着大纛的谢蕴,在某个岔路口,遇见了同样骑着大马扛着大纛的魏老五。 谢蕴:(⊙?⊙) 魏老五:(⊙?⊙) 那么问题来了—— 魏老五为何会扛隔壁郡太守的大纛?! 第106章 小郎君,我们被骗了! 都是入京勤王的,加上同属一个老板,刘恒与那位广平郡太守是老熟人,一碰面就在路口握着手相谈甚欢,还决定搭伙做个驴友,让两郡大军化零为整一块儿上路。 傍晚安营扎寨,谢蕴又见到了老熟人—— 一只哭哭啼啼的陈二狗。 因为看到过魏老五扛隔壁大纛,再瞧见陈二狗身上的绛色戎服,谢蕴也不觉得惊讶了。 反倒是陈二狗,一瞧见她就开始诉衷肠:“小郎君,我们被人给骗了!” “那日小人与马六他们离开太守府,想随小郎君入郡兵大营,特地在城门口问路,不成想,那小兵叫来两辆驴车,将我们六人拉去了广平郡。” 谢蕴:“……” “还能这么干?” 陈二狗越说越伤心:“是小的误信了奸人,那小兵的姐夫是广平郡郡兵大营里专门招兵的,因着广平郡不如北海郡富饶,每年招人都招不满,那小兵看我们不是北海郡人,就拿我们给他姐夫凑了数。” “那你们路上就没发现不对劲?” 虽说人生地不熟,但这跨郡可不止几十公里。 陈二狗悲愤:“那驴车走了一天一夜,小的问赶车人,那杀才骗小的,说是走错路了!” 半夜,他们就被套了麻袋。 再从麻袋里出来,已身处广平郡的郡兵大营。 “小的告诉他们自己是要去北海郡的郡兵大营,可他们不肯放人,还说,在哪里从军不是从,可那能一样吗?” 广平郡没有小郎君,也没有夫人! 谢蕴看出陈二狗是真难受,只好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们讲得倒也没错,大丈夫建功立业,只要有本事,到哪儿都不会被埋没。” 陈二狗吸着鼻子:“那小的没本事,小的只想跟着小郎君与夫人。” 这话让谢蕴不知该怎么接。 自省一遍,还真不知道她哪儿值得陈二狗追随。 总不至于是想让她传授吃软饭这项技能。 忽然想起自己背上的电棍,谢蕴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当初江主任就是用高压电棍吓趴陈二狗,恐怕对他的心灵造成了不小阴影。 这陈二狗,极可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她将缠了布的电棍取下来,横在自己与陈二狗之间:“这黑棍不是神物,只是特殊材料所制成,我与我阿母也非你们以为的仙人。” “所以,你们无须惧怕此物。” 陈二狗却道:“小的并非害怕此棍才想侍奉在夫人与小郎君左右。” 谢蕴不由得挑眉。 尔后她又开口:“虽然我做了北海郡太守的女婿,但你该知道我不过流民出身,并不得我岳父的青眼,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你跟着我,不见得这辈子能混出什么名堂来。” “可是,可是小郎君把小的当人啊!” 这个回答出乎谢蕴的意料。 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只有在小郎君与夫人身边,小的才发现自己活得像个人。” 叛军没来之前,他如许多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农闲的时候,还要去城里找活干,饶是如此,一年到头也才堪堪吃饱饭;当他踮脚探头挤在城门公告墙前,还会遭兵卒驱赶,像他这样的庶民,是不敢与兵爷顶嘴的,最后,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走在归家路上。 后来珩阳城破,李珙收留他是想让他跑腿打探消息。 即便李珙嘴上与他们兄弟相称,实际上,不过是将他们当成自己掠夺其他流民财物的打手。 那一日,换做李珙用黑棍击倒他们,必然用匕首搅烂他们的脏腑。 然而夫人与小郎君除了给他们喂一颗毒药丸,便是连殴打他们都不曾有,可那毒药丸,当真是毒药丸吗? 冯麻子吃了那毒药丸,腰不酸,腿不疼,就连困扰他多年的屁股疼症状都消失了。 逃难路上,冯麻子还偷偷问夫人要过好几次的药丸。 虽然他服药后肚子疼过,也就疼了那么一天。 魏老五那牲口,服了药丸是一点事都没有,倘若真是毒药,魏老五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天天想着怎么逃跑。 他们洗心革面之后,小郎君还奖赏他们那么好的铺盖。 到了营陵,小郎君更是说放他们走就放他们走。 “小郎君看小人们的眼神,与看夫人还有刘娘子他们是一样的。”明知讲这话是冒犯,陈二狗依旧说了下去:“不管小人问什么,小郎君总是耐心作答,从不曾敷衍,那些世家豪强视小的们为牛马草芥,可小郎君不是这样的。” 小郎君若是不好,魏老五那厮岂会宁当逃兵也要跑回北海郡? 小郎君若是不好,那些流民还有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怎会想着要跟小郎君去雁门关? 小郎君若是不好,精明如刘翁,怕是在他们踏入临莒县时就跑路了。 “小的活了二十几年,只遇到了一个小郎君。” 谢蕴想告诉陈二狗自己只是拥有一个正常现代人的三观,然而在封建社会,这样的价值观,大概是惊世骇俗、不容易被接受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私的一面。 不稳定的社会环境,必然放大这种自私。 谢蕴很清楚,是自己前世选择的职业压制了这份自私,“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在作出某些选择之前,我有过权衡利弊。” 陈二狗却摇头:“小郎君的权衡,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只这一点就已胜过旁人许多。” 一想到自己从军从错了地儿,他又红了眼眶:“小的原本想着,只要跟在小郎君身边,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 现在倒好,他想见小郎君一面都难如登天。 “这不也挺好的。”谢蕴继续安慰:“魏老五都掌大纛了,肯定颇受广平郡太守的器重。” “小郎君莫要提那个傻子!” “咋啦?” “那傻子逃跑,偷了人太守的坐骑!” 结果,人一吹哨子,那马就带着魏老五哒哒跑回来了。 “若非太守看中他的武艺,早将他拖出去砍了。” 陈二狗又道:“这回去雒京,小人们是主动请缨的,小人们商量好了,到了雒京就想办法脱身,再潜回北海郡找小郎君与夫人。” 第107章 古代第一份offer 这样做,自然也是很冒险的。 上了战场可是刀箭无眼。 “小郎君放心,除了魏老五,小人们都不在前军。” 谢蕴发现了陈二狗这个计划里的bug:“魏老五掌大纛,全军将士都跟着他跑,他这要怎么死遁?” “所以小人与魏老五已经说好,叫他继续忍辱负重。”成语储备量颇丰的陈二狗心中自有一套成算:“待小人们回到夫人与小郎君身边,必定感念他舍小我为大我的恩德!” 谢蕴:“……你们就不管他啦?” 陈二狗眼眶泛红:“小人们倒是想管,可遭不住魏老五他太优秀了!” 优秀这个词,说起来,还是跟着小郎君学到的。 谢蕴:(ˉ?ˉ) 有种被自己拔出的刀反插的错觉。 逃不逃是其次。 最重要的,还是苟住性命。 “小郎君不用为小人们操心,军中发了环首刀的。” 谢蕴的兵工厂里,是没有防刺服的,她从小推车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陈二狗:“里面装的是石膏粉,你与魏老五他们五人分一分,这东西伤眼睛,遇上西凉骑兵打不过,就撒它。” “若是自己不慎入眼,一定要用清水冲洗,切记勿用手揉,回头再来找我拿药水。” 陈二狗迟疑:“小郎君将它给小人们,小郎君怎么办?” 谢蕴掀起暗格盖子:“这不还有一袋嘛。” 陈二狗接过那小袋石膏粉,离开前往地上一跪,快速给谢蕴磕完三个头,然后起身三步一回头地出了北海郡的扎营地。 行军路上,倒没有什么危险可言。 一支近两万人的队伍,也没不长眼的山匪敢来招惹。 至于沿路村民,更是避让不及。 四日后,大军也抵达雒京城三十里外。 谢蕴也看过大导拍摄的行军打仗,然而,当前方地平线出现一片营寨,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巍峨壮观。 因为是七州联军,每个州都各自扎了营寨。 一眼望去,是连绵不绝的帐篷。 那一排排鹿角,还有营寨外的壕沟,亦或是拔地而起的哨塔,都宣告着一个讯号——他们都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姗姗来迟的好处显而易见。 省口粮不说,还有人帮着清理出场地。 但坏处也肉眼可见。 这不,周遭光秃秃的一片,能用的树全被砍光了。 眼下已入冬,不适合再露天过夜。 谢蕴拉着小拖车,看到刘恒跟广平郡太守一块儿进了某座营寨,也从一旁的彭大山口中得知,她便宜岳父应该是‘化缘’去了。 果不其然—— 大半个时辰后,每个营寨都送出来一些柴禾。 只是她岳父归来时的面色,活像是遭遇了一场杀猪盘。 当晚,谢蕴就知晓了刘恒脸臭的原因。 雒京城里那位孟太师,竟在昨日鸩杀了慎王! “不止呢!”彭大山蹲在火堆旁,一边喝着咸菜汤,一边自己讲述打听来的消息:“他还用一条白绫勒死了慎王生母龚太后,还将最开始起兵反他的梁太守人头挂到城墙上。” 谢蕴端着自己的小木碗,忽然就很理解刘恒此刻操蛋的心情。 这就像你玩游戏眼看就要通关,有人却拔了你的电源。 刘恒来勤王,肯定是想在天子面前刷个脸。 如今皇位上那位是不需要他们勤的,而他们支持前任天子,还兴兵前来,换做她是现天子,也要将这些人统统记小本子上。 谢蕴不由得扭头瞅向那些点燃了成千上万堆篝火的营寨。 这二十万大军,现下算是被架到火上。 无论是进还是退,恐怕都不免遭新帝记恨。 但干掉新帝是不可能干的。 这年头的臣子,大多还是有臣节的。 于是—— 次日一大早,这帮有臣节的大邺忠臣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当今天子所倚仗的势力,是孟羡与他的西凉兵,那么,只要将孟羡除掉,小皇帝也就不敢跟他们叫板了。 谢蕴喝着能照出自己脸的粟米汤,先可怜了一下小皇帝,又打从心底佩服了一下这群大聪明。 一个个能的。 还是吃饱了撑的。 如果都跟她一样喝清水粥,估计早就打道回府。 意识到这一仗必打不可,谢蕴用完朝食就寻了个无人的角落,从空间取出一把复合弓。 以她目前的个子,用马槊是不现实的。 姜氏倒是为她准备了一把佩剑。 瞧着花里胡哨的剑鞘,她就猜到又是那位翟小郎的。 前几日,姜氏花重金请来的游侠就与她接了头,有人保护自然是好事,自己却不能不做准备,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复合弓是谢蕴从商场射箭馆里拿的。 只可惜现代禁弩,不然,现在她手里就是一把复合弩。 给复合弓该缠上布带的地方都牢牢缠上,谢蕴又给配了几支钢制箭矢,因为射箭馆的箭都不开刃,只好回营地找随军铁匠借了一块磨刀石。 正蹲在营帐旁哼哧哼哧磨着箭头,耳边传来一道好奇的男声:“这箭做得精巧,倒不像出自军中铁匠之手。” 谢蕴仰头,看到一留山羊胡的青年文士。 对方捋着下巴胡子,冲她和气一笑:“小兄弟手中的箭可借我一观?” 钢与铁的区别,寻常人是不懂的。 谢蕴倒不怕他看出不对劲。 再说,这么有礼貌的美大叔,只想看一眼钢箭,它过分吗? 当然不过分! 美大叔掂了掂长箭,指腹拂过箭身,满目的赞叹:“好箭!” 说一观,就是真的一观。 谢蕴才接过美大叔归还的钢箭,美大叔又与她搭话:“小兄弟,昨日我见你掌的北海郡太守大纛,怎地小小年纪就入了伍?” 谢蕴说实话:“读书不好,只能从戎了。” 美大叔挑了下眉梢。 谢蕴继续低头捯饬那几支长箭,美大叔却没走,过了会儿,美大叔再次道:“小兄弟,你在北海郡只做个护旗兵,不如随我回豫州如何?” “……” 谢蕴再次仰头。 美大叔递给她一张offer,也开出待遇条件:“你随我回去,我保你做百夫长,待来日立了功,便是校尉、都尉都做得!” 第108章 尊贵的vv客户 这么大一个饼,谢蕴是啃不动的。 百夫长可没那么好当。 她这个岁数,根本管不住一百个军中壮汉。 再说,古时候也没劳动合同。 而且她跟自家岳父相处挺愉快的,暂时没打算换老板。 所以,她婉拒了美大叔。 “小兄弟可是怕我讲话不作数?” “与先生无关。” 谢蕴又道:“我阿娘、我新妇还有我岳母都等着我回去,我能入伍也是岳母求的人,若我去了豫州,实在辜负岳母的苦心。” 美大叔从中听出一点东西:“你家中阿父——” “都死了。”少年轻轻摇着头:“珩阳城破,只有我与阿母逃了出来。” “幸得岳母不弃,肯将独女下嫁于我,我才在北海郡得一立身之所,也不忍再叫家人随我颠沛流离。” 提及孝道,美大叔不好再挖人。 “先生我正四处寻你,你怎在此处?” 一个身着戎装、十七八岁的俊美小郎君挎刀大步而来。 太阳当头,谢蕴差点被对方铠甲上的银光闪瞎眼,对方却已注意到地上的钢箭,咦了一声,蹲下就拿起一支:“这箭精妙,是何人所造?” 说着,一双桃花眼就望了过来。 谢蕴摆烂:“不知。” 小郎君微拧眉心,“这箭是你的,你岂会不知?” “我捡来的。” 小郎君:“……” 美大叔:“……” 小郎君半信半疑:“当真是捡来的?” “是。”谢蕴点了头:“在一条山道上捡的,据我岳母猜测,或许是世家之人不慎遗落。” 小郎君扭头去瞅自家先生。 见先生不表态,心中对少年的话信了七八分。 毕竟世家手中的确多大匠,而有些工艺是各家不愿外传的。 再看手中箭,愈发觉得堪称天下第一箭:“此箭,唯有三石弓才配得上它。” 小郎君又望向谢蕴:“你将这七支箭卖于我如何?” “公子!”美大叔已开口阻止。 然而,对面的少年郎,不但没有心爱之物被夺的恼怒,反而接话道:“你怎么出价?毕竟我也才七支。” 美大叔:“…………” 小郎君显然没想到这么顺利,一时间有些无措:“十块金饼一支箭如何?” “成交!” 小郎君:“…………” 美大叔:“………………” 小郎君捧着七支沉甸甸的钢箭踏出北海郡的营寨,只觉脚下轻得可怕,他居然真的,真的得到了这些长箭! “先生,他竟真卖于我了!” 美大叔看着自家公子那略呆滞的眼神,不得不开口提醒:“还请公子尽快将金饼送来这少年郎帐中。” “自、自然!”小郎君应允。 再低头看寒光烁烁的箭矢,开心地一咧嘴。 谢蕴遇到的买家信誉非常不错。 不到一刻钟,对方就遣人送来一小箱的金饼。 谢蕴点完金饼抬头:“这数不对。” “我家公子说,您的箭远不止十金一支,因他所带金饼不够多,只能先支付这百金,来日得见,必定奉上剩余的金饼。” 不等谢蕴数出三十金饼归还,那书童模样的少年就跑了。 七十金,足够谢蕴在北海郡置办一份家产。 用省下的金饼,或许还能给江主任还有她家小萝莉、岳母各买个玉簪子,给孙媪、哑奴还有其他人买点小礼物,好歹是自己在古代赚到的第一桶金,怎么也得花在家人身上。 至于多出来的三十金—— 做生意,可不兴坐地起价的。 谢蕴本打算找时间在豫州军的营寨外转一转,对方的身份不低,想寻到对方不难,结果她的金饼还没揣热,第二日就在雒京城下见着了对方,对方和刘恒在大军第一排,甚至还隐隐凌驾于刘恒之前。 再看对方身后,亦有大纛。 大纛上,赫然用隶书写着一个‘韩’。 韩。 这任豫州牧就姓韩。 谢蕴在岳母大人给自己恶补过的内容里挑挑拣拣,很快就猜出那漂亮小郎君的身份,不出意外,就是豫州牧韩鬻(yu)之子。 而昨日想猎头她的美大叔,正骑马伴随那位韩公子左右。 “此番伐孟,七州来了五位州牧,那位豫州牧的公子是代父前来讨贼。” 彭大山如蚊子般的声音出现在谢蕴耳边:“你莫看他年纪小,本事可不小,十五岁就领兵在豫州境内剿匪。” 谢蕴扭过头来:“你认识他?” “倒不认识。”彭大山扛着大旗,一边控马:“这不咱们跟豫州军扎营扎得挺近,他们自个儿说的。” “他身旁那位呢?你可知道?” “那个?好像是豫州别驾辛先生。” 别驾啊…… 那可是整个豫州的二把手。 谢蕴拉着自己的小破车,嘴巴发苦—— 哪有这么挖墙脚的。 太没诚意了! 挖之前好歹先做个自我介绍。 一个豫州别驾,做人干嘛那么低调,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错失人才的?! 然而她的心声注定传不到辛先生耳里。 因为大家正忙着讨伐孟胖子。 猎猎寒风中旌旗招展,十几面大纛随风而动。 二十几万大军,陈列于雒京城下,何等壮阔的情景。 有那嘴皮子利索的书吏,已策马到阵前,现场背起一篇讨伐檄文,说白了,就是开始人身攻击。 不得不中肯评价,古人骂街真挺无聊。 谢蕴在寒风中听了老半天,也没听明白一句。 书吏引经据典骂完一轮,正准备功成身退,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竟是直取他的喉咙! 随着书吏中箭,雒京城下哗然一片! 书吏才捂住喉咙,那扇沉重的城门也开了。 一骑一人持短斧飞驰而去。 不等书吏落马,人头已遭斩落! “辱太师者,枭首之!” 那武将手握书吏的发髻,话落,也将头颅掷于阵前! “蛮儿嚣张!”不知是谁怒喝一声,谢蕴才侧头,一抹银色越阵而出,策马冲向那西凉武将! “公子!不可去!” 那杀人者掉马而走,一个手握长戟的武将从城内冲了出来! “是朱厌!” “竟是朱厌!” 谢蕴听见前方刘恒忌惮的喃喃,而那边,她尊贵的vv客户,连人带马被长戟扫倒在地上! 豫州军那里,追上去的武将已然迟了一步! “公子!!!” 韩珣倒在地上,瞳孔里,映着那武将嘴边冷笑,还有那刺来的长戟。 下一瞬,金属的碰撞划过耳畔! 他再睁开眼,看到的,是武将头上被射落的兜鍪(ou),至于身旁地上,正斜插着一支泛着冷光的长箭! 这长箭他不陌生。 自己才花重金购得七支。 可是……那少年不是说都卖他了吗? 韩珣扭头—— 呆呆望向远处手持弯弓的少年。 为什么他自己还有?! —— —— 兜鍪:武将头盔。 第109章 大邺第一孬种 本该戍守北境的西凉悍将朱厌出现在雒京城外,一时间,前来讨贼的各州牧、太守神色均是骤变,手中的缰绳也勒紧。 朱厌南下,必然不会是单枪匹马。 一想到朱厌或许是带着并州十万守军来援孟,令北境抵挡匈奴的那条防线形同虚设,已有州牧怒不可遏,开始口吐芬芳:“狗彘之辈!罔顾大义!其言可耻!其行可恨!其心可诛!” 而朱厌此刻明显是想阵斩豫州牧之子! “竖子狂妄!” 豫州军中,亦有善骑射的将领。 等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弓,才刚拉开弦,一支长箭已携着令人胆战的银芒,于长空中发出尖锐鸣响,目标正是扬起了长戟的朱厌! 朱厌并非无名小卒,听见箭鸣就下意识地后仰。 饶是如此,利箭穿过蓝缨,也将他的兜鍪射翻在地。 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支箭已至跟前! 就在朱厌勒马避让之际,地上那豫州小儿已被赶来的武将捞起,眨眼间,两人一骑就扎进了豫州军里! 本欲给这些乱军一个下马威,不成想,人没斩成,自己差点遭了暗算! 朱厌一手握缰绳,一手持长戟,将目光扫过对面的乱军将领。 在军中,能开一石弓者堪称精锐。 方才射向他的那两箭,来势之汹何止一石! 若非他躲闪及时,只怕已头颅开花! “是谁?!”朱厌高喝一声。 见无人回应,他气沉丹田,再次喝道:“有本事放冷箭!为何没本事出来与我对阵?!” 对面依旧鸦雀无声。 朱厌:“……” “如此藏头藏尾,莫非就是你们八州武人的本事?!”朱厌怒极反笑,手中长戟直指那些大纛前的武将,“尔等鼠辈,枉为七尺男儿!” 无辜躺枪的八州将领:“…………” 韩珣整理好仪表,才重回阵前就听见朱厌在羞辱己方武将,是可忍孰不可忍,正欲张嘴回呛,左臂却被辛先生牢牢一拽。 “先生……” 辛先生却朝他摇了摇头。 方才在城门前,韩珣是认出箭,才一眼在人群中锁定那少年,然而,朱厌为避那两箭,并未及时发现持弓少年。 待朱厌回头,少年早已收起手中弯弓。 面对朱厌的叫阵,唯有一人可强令少年出去应战。 那便是北海郡的太守刘恒。 然—— 辛嵇摸着下巴的胡须。 那少年,是为救人才出手。 小小年纪就深谙大义,若死于朱厌之手,那于阵前‘出卖’少年者,其德行必将遭到唾弃,怕是要为世所不容。 朱厌,素有西凉第一猛将之称。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即便骑射了得,面对面单打独斗起来,必然也不是朱厌这等万人敌的对手。 既是如此,不如就由着朱厌喊几声撒撒气。 其他各州各郡的主帅,无疑也抱着与他一般的想法,但架不住城墙之上,有那么一两个眼尖的。 “将军,方才朝你射箭之人,就在那面刘字大纛旗下!” “将军可瞧见了?就是那个刘字大纛旁边、穿着一身黑漆漆铠甲、骑着枣红马、生得贼眉鼠眼的小兵!” 被报身份证号的谢某人:( ̄(●●) ̄) 谁贼眉鼠眼了? 会不会用形容词?! 西凉第一猛将·朱厌凭着自己裸眼52的视力,成功找到人群中那一抹黑,定睛一瞧,发现对方竟是个毛都没长全的黄口小儿。 城墙上,又传来副将的呐喊—— “那把弓就在他背上,此人容貌生得稚嫩,将军莫要因此轻敌!” 既已寻着偷袭自己之人,朱厌自然不再浪费口舌,长戟精准地指向对方:“鬼祟小贼!还不速来受死!” 然而,对方未动。 朱厌一口气提不上来也压不下去,英雄一世,何曾受过这般无视,再次逼喝:“你若是个真儿郎,那就堂堂正正出来与我一战!” 谢蕴是真男人吗? 当然不是。 所以,她选择继续苟。 反倒是周遭,隐隐地躁动起来。 刘恒怎么也没想到,姜氏从路边捡来的这个乞儿竟有一手好箭术,而且,还是天生神力,要不然,如何解释他射出的那两箭?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射翻朱厌头上的兜鍪? 只怕他所用那弓就在两石之上! 听着朱厌骂北海郡无男儿、骂青州尽出鼠偷狗盗之辈,世家出身的刘恒,岂容他如此指着鼻子辱骂,再想到自己带少年来雒京的缘由,下达第一道令:“谢蕴,他既已点名道姓与你,你不如去会他一会,让他知晓我青州并非没有英勇之士!” 此言一出,全军目光皆汇聚到一处。 不少人才看清楚,差点射死朱厌的护旗兵,他不是长得年轻,而是真的年纪尚小! “竟是不足舞勺之年?” “如此年幼,怎敌得过朱厌那等大将?” 豫州军那边有人先开口:“此战,由我代小兄弟如何?!” 谢蕴转头,发现是救回那位韩公子的武将。 对方主动站出来,一看就是想还人情。 但这不是小学生约架,对面那个一看就很能打,本来还想装没听见便宜岳父的‘念经’继续苟,这会儿,却是怕有热心肠自作主张替她去挨打,谢蕴只好将小拖车的拉绳交给一旁彭大山,在全场的注目礼下,出了大队伍。 朱厌看那小贼终于应战,横着长戟冷笑:“还不速速上前来!” 谢蕴可不惯他。 将小红勒停在大军一米开外,从背后抽出电棍直指对方,放狠话谁不会:“你有本事叫阵!你有本事过来跟我打!我把话撂这里,今天谁要倒退一步,谁就是大邺第一孬种!” 第110章 牙山谢广坤 什么叫厚颜无耻? 朱厌南征北战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言行之狡狯,怕是公卿士族都要自愧不如! 一边说要跟他打,一边又不肯过来。 哪怕他是头脑简单的武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那小贼就杵在二十几万大军两步之外,一旦自己过去,一戟子是能戳死小贼,自己恐怕也要被留下。 然而,大邺第一孬种,这个称号叫他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此人! “取我长弓来!” 当朱厌握住副将送来的强弓,谢蕴身后亦传来那位韩公子焦灼的告知:“朱厌极擅骑射,他是大邺为数不多拉得开三石弓的武将,莫要让他的箭对准你!” 若被三石弓的箭射中,必死无疑! 韩珣攥着缰绳,又扭头向父亲最重用的谋士求助:“辛先生,他是为救我才开的弓,你想法子帮帮他!” “公子莫要忘了,方才我命曹炎替他出战,他未曾应允。” “他定然是不知朱厌之厉害……” 耳边,是辛先生的叹息:“既已应战,再临场怯逃,损的是名声,亦是他在军中的前程。” 依这少年所言,其年幼失怙,孤儿寡母流落至北海郡,本该读书的年纪,却不得不上门入赘,靠着岳家进到郡兵大营,必然是想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因此,他必不会退。 “若这少年今日不幸身殒于此,公子不如将他家中老幼接去豫州,好好照拂。” 韩珣点了头。 一想到自己的冲动害了人,眼眶酸涩得厉害。 正当他回忆着豫州哪个山头景致最美,身旁辛先生忽然咦了一声,“那张弓——” 辛先生素来沉稳,鲜少有一惊一乍的时候。 韩珣好奇地跟着转头—— 他以为先生指的是朱厌那张三石弓,直到他瞧见少年举起了手中弯弓! 先前在城门口,韩珣只注意到是少年持弓救下自己,如今离得近了,才看清楚那弯弓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这是何弓?” 一旁的武将曹炎,亦满脸惊愕。 发现少年所用弓箭非比寻常的何止豫州军这边。 刘恒离少年何其之近。 他比任何人都先察觉那弓的奇特! 先前少年躲大纛后偷袭朱厌,出手之突然,谁也不曾留意他;这会儿,少年立于大军前,当他从身后取出弓来,自然就将弯弓曝于人前。 那是一把缠满布带的弯弓。 即使未露全貌,依旧叫人挪不开眼! 今日之前,谁又知道长弓还能带俩轮子?! 再说弦—— 一!二!三! 这弯弓竟有三弦! 少年搭在弓上的黑箭,更非军中惯用的木杆箭矢! 刘恒握紧了缰绳,姜氏的嫁妆里,当然不会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弯弓,若是陈留姜氏可以造出这样的弓箭,怎会藏着掖着?怕是早就敲锣打鼓,恨不得昭告天下!若姜氏将图纸进献与朝廷,他那岳父生前怎会止步于一个太守之位?! “他竟是要与朱厌对射!” 刘恒身后军司马看出了少年的意图。 阵前各州武将,竟纷纷有些控不住所骑大马。 “他右手所戴之物古怪,也是韘(she)?!” “不对!那东西有钩子!” 在他们的注视下,那如韘一样的指套,竟已钩住箭矢尾端! 而少年,一下就拉开了弓弦! “嚯!” “竟是天生神力?!” 朱厌没料到这小儿非但不逃不躲,竟胆大到要与自己对射。 “小贼狂妄!” 一想到自己的箭头会劈开射来的箭矢,再射穿那狂妄小儿的头颅,朱厌嘴角勾起轻蔑的冷笑,拉弦的力道亦在加重。 只看少年那拉弓之快,便知弯弓必然不超两石。 方才兜鍪被射,现在想来,不过是被这小贼钻了空子! 天生神力又如何?! 再神力,也不过一未长成的黄口小儿! 朱厌上臂虬结的肌肉绷紧,下一瞬,两指一松,箭矢挟裹着他的滔天杀机,直直射向百步之外的嘴贱小儿! “小心!”韩珣才出声,少年手中的长箭亦离弦而出! 两支箭矢在空中相遇不过一个瞬息。 “叮!” 铁制箭头遭黑箭碰撞,硬生生改了方向。 黑箭掉落的刹那,那支来自三石弓的箭矢亦斜插入泥土! “怎会?!”朱厌眼眸一颤,而阵前那小儿,已经拉开第二箭! “那竟也是一把三石弓!” 辛嵇望着不远处的拉弓少年,不敢置信地喃语:“莫非当真天生神力?” 不是天赋神力,如何能用三石弓不停歇连开两箭?! 辛嵇的眼落在那张弓上—— 除非,此弓有鬼! 朱厌看到少年朝自己射出第二箭,下意识地用强弓阻挡,哪怕躲闪得快,左脸颧骨处,还是被箭头划出一道血痕! 随后,他又看到那小贼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抹在了下一支箭上! 意识到那小贼往箭头抹毒,朱厌既惊又怒—— 无耻小儿,不讲武德! “将军!太师命你速速回城!” 一轻骑自城中奔出! “将军!太师命你速速回城,不可恋战!” 城墙之上,亦出现一队弓弩手,对准那持弯弓的小儿! 朱厌发现自己轻敌后,便不欲再与那小儿斗狠,骑兵的出现,让他顺势提起长戟,指向那小儿:“待来日,你我在战场上再分胜负!” 谁逃跑前不得放两句狠话。 谢蕴表示理解,果断射出第三箭! 臭豆腐汁自己都抹好了,可不兴临上菜却嚷着要走的! “你!”长戟扫过黑箭之际,朱厌怒目而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贼!你可敢留下姓名!” “如何不敢!” 少年放下弯弓,那身乌漆嘛黑的铠甲,被寒风吹起诡异银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吾乃牙山谢广坤!” 第111章 都怪岳父 随着朱厌阵前败走,雒京再次关紧城门。 伐孟大军于午时退回营地。 ‘牙山谢广坤’五个字,却在各州军中流传开来。 不出半日,已无人不知北海郡一护旗兵差点射杀西凉第一悍将。 “我当时就在前排,那箭射出去,听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可想而知那力有多大!” “何止力大!还射落了那西凉大将的箭,怕是整个大邺都再难寻出第二个这样的神射手!” “听说他才不过舞勺之龄?” “是啊,难怪咱们使君让他掌大纛,此等神射手在侧,谅他西凉铁骑再勇猛,也不敢贸然近身!” 刘恒得知军中对谢蕴的讨论,心情极其复杂。 谁会想到,那竖子的箭术竟高超至斯! 若不是孟羡召回朱厌,也许朱厌真要被他射死在雒京城下! “既已如此,使君何不与此子化干戈为玉帛?” 营帐中,幕僚开口,拉回刘恒的思绪。 “此子小小年纪就有此箭术,使君多加提携,来日必成使君一大助力。”也知道使君嫌这个女婿出身低贱,他不得不好言相劝:“夫人是夫人,女郎亦为使君嫡女,这翁婿之间,本就没有什么隔夜仇。” “听闻姑爷有一奇弓,既为刘家婿,想来姑爷也愿意借与使君观摩。” 那张弓…… 刘恒心中一动,接了幕僚的话:“你说得没错,他是他,姜氏是姜氏,我确实不该迁怒于他。” 当时他看得真真切切,那竖子拉动弓弦,弯弓两端轮子随之滑动,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制弓技巧。 倘若青羊刘氏仿制出此弯弓,来日献与朝廷,必是大功一件! 幕僚又进言:“使君何不唤姑爷来帐中用膳以示亲近?” 硬杠三石弓的下场,就是肌肉拉伤。 谢蕴给自己喷好云南白药,也收到便宜岳父发出的夕食邀请,来人特地交代,请她把弯弓一并带上。 谢蕴点头:“行!” 半个时辰后—— 刘恒看着谢蕴空空的双手,没忍住:“你的弓呢?!” “这事说起来要怪岳父!” 谢蕴的义愤填膺,来得极快:“我本想将弓藏在帐中,岳父叫我带上弓,我来的路上,突然肚子疼,只好去林间解手,谁曾想,出来时我放在树旁的弓箭都不见了!” 也就是说—— 拉个屎把弓给拉没了?! 刘恒指着这个反咬自己一口的竖子,指了老半天,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话骂他! “那图纸呢?”刘恒不死心,咬着牙又道:“你用那弓用得熟练,定然能将它绘制出来!” 谢蕴的回答是,画不出来,不会画。 “你!” 刘恒望着这个软硬不吃的竖子,为了弯弓图纸,不得不继续忍耐,改唤这竖子的字:“广坤呐,你今日差点射杀朱厌,他定记恨于你,若是北海郡军中普及了此弯弓,咱们就不必再惧他!” 然后,他发现这小混账用一种‘莫挨我’的眼神看着自己。 “岳父自己怕朱厌,莫要扯上我。” 刘恒:“……”竖子! “既然你不会画,总该记得那弓从何而来。”只要寻到那制弓之人,何愁不能用重金买来图纸。 “就前两日我在路上捡的。” 刘恒:“…………” 再好的气性,也遭不住这般忤逆。 “谢蕴,莫要把我当傻子!” “岳父何必如此疑我?!”某个竖子一脸正气:“我天天帮岳父掌大纛,出营陵之时,我身上有没有弓,岳父难道不清楚吗?” 出发那日,谢蕴背上的确没弓。 那辆小车亦装不下弯弓。 该不会真是这竖子在半道上捡来的? 谢蕴空手来,走的时候,打包了矮几上的烤羊腿。 才用翟小郎那柄佩剑割了烤羊腿肉分给同帐的弟兄们,又有兵卒前来,说荆州牧请她过去一叙。 那亲兵道:“各位使君亦在帐中。” 谢蕴猜到大概是要给自己开表彰大会,估摸着还有奖品能领,她将羊腿递给吴畏,自己跟着亲兵去了荆州军的大营。 荆州牧的中军帐,比刘恒的大了一倍不止。 严格来说,谢蕴算不上颜控。 当她踏进中军营帐,看到十几个甲胄在身的美男子,视觉还是受到一波强烈的冲击! 搁在现代,这就是妥妥的顶级叔圈! 此处必须艾特江主任! 今日在阵前,大家带着兜鍪,倒是封印了美貌! 谢蕴一圈看下来,发现便宜岳父有拉低全场颜值平均值的嫌疑,至于颜值1,当属荆州牧窦泓。 刘恒当然也察觉到谢蕴颇为嫌弃的眼神,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竖子! 谢蕴所料没错,大老板们召她来,确实是想表扬她。 “方才听刘太守说,你的弓遗失了?” 问她话的,便是荆州牧。 谢蕴给出的回答,与在刘恒帐中一致。 这位气度不凡的荆州牧,面上闪过一丝失望,却不曾如刘恒那般倒逼她:“如此奇弓,倒是可惜了。” “你当真能开三石弓?” 谢蕴发现,那位韩公子居然也在。 只是因为年纪尚小,就像一只小鸡崽挤在老鹰群里。 在一群人精面前,谢蕴选择说实话:“不能,是那弓卸了一半拉力。” 她话音刚落,地主家的傻儿子激动起来:“辛先生就说那弓暗藏玄机,竟真是如此!” 也因为谢蕴的回答,有人已经坐不住。 “你可能绘出那弓的图纸?” 谢蕴不信自己岳父没告诉他们,“我才捡到两日,尚未来得及拆看。” 既不是天生神力,又不会画复合弓的图纸,大佬们对她的好奇心大打折扣,谢蕴得了一把新弓的奖赏就退出了营帐。 才出荆州军的营寨,谢蕴就遇到那位辛先生。 或者说,对方一直在等她出来。 “若非小兄弟,此番我无颜再回豫州。” 谢蕴知道他指救韩珣之事:“我是收了酬劳的。” 辛嵇不解:“酬劳?” “那三十块金饼。”谢蕴提醒他:“本来想还你们,现在,归我了。” 堂堂豫州牧长子的性命,竟只值三十块金饼,若被公子知晓,怕是要跳脚,辛嵇摸着胡子,不免觉得好笑。 尔后他敛下笑意,问少年:“你往日可有得罪你们使君?” 谢蕴反问:“我拱了他家一株白菜算不算?” 辛嵇没想到这北海郡太守如此小气,因为一株白菜就欲借刀杀人,“他让你掌大纛,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少年跟着叹气:“这不是没地方可去,只能在他手底下讨口饭吃。” —— —— 今天临时有事,两章来不及一起发。 明晚九点前争取两章同更! 第112章 祸害别人去吧 “岂会没地方可去。” 少年人的自贬,辛嵇并不认同:“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与朱厌对射,并且不落下风?” “在我豫州军中,如你这般的箭手,必受使君重用。” “先生也说是在豫州军中。”谢蕴怀揣新弓,兜着两小手,继续叹气:“其实我要的也不多,一日两顿管饱,每旬发我一石细粮,每季两身新衣,若做亲兵,每旬再加五百钱即可。” 至于她的个人能力,今日大家有目共睹。 当下也就不必再过多赘述啦! 然而,这位瞧着十分聪明的hr美大叔,就像没听懂她的言外意,对人才的自荐没有一点敏锐性,只顾着自己捋胡须。 难不成是嫌她要得太多了? 自降身价是不可能降的。 这是她作为打工人最后的倔强。 一大家子,那么多张嘴,还等着吃饭呢。 但这年头好工作确实不好找。 所以,谢蕴决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反正我也不急,一匹优秀的千里马,迟早都会遇见有眼光的伯乐。” 辛嵇:“……” 待少年蹦跶着远去,附近营帐后出来了一道身影。 正是寻了借口从中军帐跑出来的韩珣。 “先生为何不趁机留下他?” 不同于辛先生捋着胡子的淡定样,韩珣有些急:“昨日先生催我送金饼过去,不还连道好几声可惜,说此子来日或成大器。” 辛嵇叹息:“公子也说那是昨日。” “不过一日之差,先生为何——” 确定周遭无人,辛嵇才给出解释:“今日之前,我观箭识人,也只察出此子不凡,而今,却是不敢让他入我豫州。” 韩珣还是没听明白:“还请先生细说。” “今日此子与朱厌对阵,公子觉得如何?” “自是胆识过人。” 不过,一想到对方糊弄了自己,韩珣忍不住撇嘴:“他明明还有箭矢,却骗我说只有七支。” 辛嵇呵呵一笑:“他若说自己还有不少,公子必不会出十块金饼一支的高价。” “那是自然。”他又不是金子多到没处撒。 韩珣顺便将中军帐内发生的事告诉自家先生,辛嵇听完,沉吟片刻才反问韩珣:“公子当真相信那弓遗失了?” “原本不信,后来荆州牧招来前去请人的亲兵,依那亲兵所言,他帐中的确无弓无箭。” 若少年是将弓箭藏起来了,那他回返北海郡之日肯定也要带上。 撒这样的谎,着实是多此一举。 到时候,几位州牧再问他借弓一观,他还能不给? “我看他机灵得很,定不会干此等蠢事。” 辛嵇接道:“公子也夸他机灵,那么,此等神弓,他为何要交出来与尔等共享?” “这——”韩珣语塞,有些呐呐,随后才又道:“各州得了此弓图纸,必然不会亏待他。” 不成想,自家先生却说—— “没了弓,公子帐中长箭亦可交予窦使君他们一观。” “那怎么行?!”韩珣蹙起眉头:“那七支箭是我欲送与阿父的,岂能转赠旁人?!” “不过七支精铁打造的箭矢,公子都不舍得,那少年需要交出去的,还是一把绝世好弓,换作公子,可愿意?”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早上少年与朱厌对射后,还不忘将五支箭捡回来,这就说明箭的不寻常。 因此,如今韩珣愈发珍视那七支箭。 而且他还注意到一点—— 少年对射用的三支箭矢,并非精铁所制。 “若非遗失了,明日我还能去找他借看一下。” 辛嵇瞧着韩珣难掩遗憾的面庞,还是提点了一句:“这或许就是他宁愿丢弃那副弓箭也不肯留着傍身的缘由。” 与其说丢弃,或许用‘藏’更合适。 今夜,各营必定派人去寻弓。 少年说被偷了,信这话的也就他家公子。 韩珣仍有不解之处:“他与朱厌对射都不曾露怯,先生更该招揽他才是,哪怕没有神弓,来日也能成为我豫州的一员猛将。” 辛嵇不答反问:“公子觉得北海郡太守此人如何?” 韩珣想了想:“中规中矩,看不出好坏。” 辛嵇道:“然其憎恶少年至极,才会有今日应战一事。” “但凡那北海郡太守肯出面驳斥朱厌,一句‘以大欺小’便可化解僵局,然而他做的,是将少年推了出去。” 韩珣或许未曾留意,辛嵇当时却捕捉到少年身旁其他护旗兵的神色,除了担忧亦有隐忍的不忿。 “他小小年纪就掌大纛,本应招那些护旗兵排挤才是。” 十二三岁的少年,又擅骑射,又懂笼络人心,辛嵇与他交谈两次,亦觉得如沐春风,便是这样的舒适,反倒叫他生出警惕来。 “公子可知,益州牧张澍(shu)上表奏请让长子袭其州牧之位。” 这事,韩珣听父亲提过一嘴。 “那公子也该清楚,一旦益州开此先河,子承父业,其它十二州又会如何自处?” 这些话,当然不是辛嵇自己的猜想。 来伐孟之前,豫州牧韩鬻(yu)就已生出意动。 一旦韩珣袭承豫州牧,也就意味着韩家成为豫州真正的主人。 如此一来,底下的人自然是越听话越好。 单从那少年今日所为几事来看,大义是有的,但论忠,恐怕不多,这样的人,若成一方掌兵的大将,韩珣是压不住的。 辛嵇神情变得严肃:“公子需记住,一个狼群里绝不可出现两匹头狼。” 韩珣微微拧眉,不由得道:“他今日于朱厌的长戟之下救出我,若我为君,他为臣,我必不负他。” “况且,豫州不是还有阿父、辛先生裴先生你们。” 辛嵇瞧着过于纯良的公子,无声叹息:“不管是使君还是我与裴先生,皆已近不惑之年,而那少年才不过舞勺之龄。”别说我们,只怕公子你都熬不过他! 就他那副跳脱样,哪里是早夭之相。 所以,还是请他去祸害别人! 谢蕴左等右等,就快把铺盖挪到营帐门口来等,也没等着她的伯乐,没过两天,反倒等来‘孟太师中毒身亡’的消息。 正忙着跳槽的谢蕴:??? 第113章 以民为盾 “说是被最宠爱的姬妾喂了鸩酒。” 作为军中包打听,彭大山掌握了第一手消息。 那个才十七岁的姬妾的下场可想而知。 “似是被朱厌当场砍下头颅。” 彭大山说着,用臂肘一捅蹲在旁边的谢蕴:“小谢你说,孟贼死了,这仗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也不一定。”毕竟雒京城里还有一群西凉军。 端看双方接下来的扯皮。 无论怎么扯,最倒霉的都是小皇帝。 一个孟羡倒下了,自然会有两个三个孟羡站起来。 但这些,还轮不到喝清水粥的小兵来操心。 谢蕴往碗里偷偷放了一勺老干妈,一边喝着自制胡辣汤,一边想着进城后的采购清单。 回头要是没事,还可以去谢家大门前转一转。 可惜,这年头没有鞭炮卖。 不然买一串隔墙扔进去,多得劲! 谢蕴不知道的是,她日思夜想的谢老夫人,正跪坐在谢家祠堂里,手中拿着一方血迹斑斑的锦帕。 “娘子说,只愿来世与谢郎君早些相遇,不再入孟府,以清白之躯与谢郎君相知相许。” 烛光映着婢女两行清泪,然而,背对她之人,面上却是一派凉薄。 萧氏折叠起锦帕,才不疾不徐地开腔:“你们娘子是个痴情的,不过,这黄泉路上,她一人,终归是太孤独了些。” 婢女抬头,面上有着迷茫。 不等她询问这位谢老夫人何意,喉间倏地一紧,竟是一条白绫自后方缠住了她的脖颈! 当死士勒住婢女脖子,萧氏就闭上了眼。 木鱼声,在祠堂内笃笃响起。 木槌敲在木鱼上,掩盖了身后婢女垂死的挣扎。 待那双脚终于停止不动,萧氏也重新睁眼,“割下她的头颅,送去太师府上,就说,毒害太师的帮凶逃入我谢府,已遭斩杀。” 死士将婢女的尸首拖离祠堂,一个端着热茶的老媪与他擦身而过,跪坐到萧氏的旁边。 “府中收拾得如何了?”萧氏问。 “已经准备妥当。” 老媪将倒好的茶递过来:“随时都能出发前往卢龙塞。” 一声叹息,从萧氏口中溢出—— “终归还是棋差一着。” 那慎王的生母龚氏当真是个蠢妇! 自己提醒她先偷出玉玺,再徐徐图之,她倒好,自作主张,以为拿到玉玺就捏住了孟羡,竟还想与孟羡谈条件。 只可惜了那玉玺。 龚氏至死都没说出玉玺所在。 若自己是孟羡,便将她制成人彘,不信敲不开她那张嘴。 所幸—— 太守府上,还有一枚棋子可为她所用。 孟羡是必须要死的。 他若不死,这大邺就乱不起来。 既然青羊刘氏女没上京,自己推动一下剧情又如何? 死士去送人头,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归来。 “夫人,朱厌来了!” 萧氏轻挑眉:“他倒是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 一身戎装的朱厌跨进谢府大门,那位谢老夫人已由人搀扶着候在正屋。 “太师不幸罹(li)难,倒是辛苦将军了!” 朱厌是杀了几个有谋害太师之嫌的公卿再过来的,铠甲上血迹未干,见到谢老夫人一身缟素,也敛去眼底的杀意:“这雒京城中,恐只有老夫人在为太师服丧。” “将军这话折杀老身了。”萧氏用素帕擦拭眼角,一边又道:“太师对轸儿有提携之恩,那些贼子起兵作乱,轸儿本该与将军一起拱卫雒京,奈何皇命难违,如今只留将军一人苦苦支撑,谢家实在愧对太师的在天之灵。” 谢轸被调往卢龙塞戍边的事,朱厌是知道的。 “此事不怪善让。” 善让,正是谢轸的字。 朱厌此番前来,是有事要请谢老夫人帮忙。 “将军想让老身入宫去照料天子?” “正是。”朱厌点头:“天子生母早亡,现下这雒京城中,某唯一信得过的便是老夫人,待到城外乱军退去,再请老夫人归府。” “那些乱军真肯就此退去?” “不瞒夫人,梁司徒愿意出面调和此事。” 萧氏攥紧手中苏帕。 司徒梁信,三公中唯一的实干派。 她倒是忘了还有这号人物。 按照书中所述,梁信全族本该被孟羡杀尽,现在孟羡提前死了,倒留下这只拦路虎。 一旦让梁信给双方说和,这仗必是打不起来了。 以梁信之才,辅佐幼帝绰绰有余。 这样一来,大邺国祚怕是又要延续许多年。 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若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极好的。” 朱厌注意到谢老夫人笑容勉强,“老夫人不看好此事?” “老身不过一介后宅妇人,本不该妄议朝政,只是将军既如此信任老身,老身亦想与将军交一回心。” 萧氏望着朱厌,眼神清正又光亮:“将军入京的时候,慎王表舅、东林郡太守梁永已被太师枭首,将军可知他是如何被太师所杀?” 朱厌闻言,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此事在雒京并非秘密。 梁永是被太师遣人诱骗进城,在入宫路上遭刀斧手砍杀。 萧氏又道:“而梁永,正是梁信族侄。” “太师杀梁永,诛龚后,鸩慎王,将军觉得梁司徒当真不会对西凉军心怀怨怼?太师能诱杀梁永,焉知梁司徒不会与乱军里应外合,到时将此计还治到将军身上?” 朱厌脖间青筋凸显:“他若敢阳奉阴违,我诛他全族!” “将军是武人,必然不似这些公卿反复无常。” 萧氏说着,缓缓叹了一口气:“将军想以和为贵,他们却以为将军心生畏惧,有的人,只有先将他们打服打怕,他们才不敢再坐地起价。” 朱厌岂会不知自己默许梁信出城已输了一步,然,几万秦胡未抵京,他所领并州军与西凉军满打满算也就十二万,真打起来,不一定会败,却也损失惨重。 “以老身之见,雒京城中百姓,定然也愿意与将军同仇敌忾。” 朱厌握紧腰际的佩刀。 而萧氏,已在矮几面上用水写下四字—— 【以民为盾】 “将军若施此计,必可不战而胜!” 第114章 不过愚民尔 大军于雒京城外三十里驻扎第四日,谢蕴才将瓶底最后一点老干妈倒在锅盔饼上,一辆轺车也驶进荆州军的营寨。 不到半日,军中就传遍,司徒梁信梁公前来见了各州使君。 “梁公说西凉军也不想跟我们打呢!” “那我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我听使君亲兵说,还得再停留几日。” “据说梁公要为咱们与西凉军在雒京城下说和。 谢蕴蹲在河边洗着她的小木碗,一边听其他兵卒交谈,突然就有点想江主任。 算一算时间,她出来都大半个月了。 还有她家岳母大人,也不知道身体有没有好一点,想来骂她岳父这个凑不要脸的力气还是有的。 第二天,谢蕴带上小木碗,正打算去岳父那里化个缘,各处哨塔传出嘹亮的号角声。 “这是让全军戒备。”正给自己纳鞋底的彭大山跟着出了营帐。 似想到什么,彭大山脸色微变:“该不会又要打了?” 话音刚落,一队轻骑出了北海郡大营。 “那是斥候!” 就像是为验证彭大山的话,附近营寨亦奔出不少轻骑,尘土飞扬中,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谢蕴就得知了军中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原因。 ——司徒梁公在太师府门口被杀了! “是西凉军干的?”谢蕴排队领到一碗麦饭,没着急回营帐,而是加入一旁的八卦小团伙。 被问的士兵没不耐烦,又讲了一遍前情提要:“梁公的仆人骑马来了大营,一身血,说是梁公见完那个朱厌从太师府出来,一伙持刀斧的人突然出现,对着梁公砍了十几斧,砍完人逃跑前还留下话,说是为太师报仇!” 这种故事情节,谢蕴还挺熟的。 ——典型的激化矛盾啊! 梁信一死,也就没了促成双方和谈的中间人。 “城中公卿世家托梁公仆人送来书信,他们苦孟羡、苦西凉骑兵久矣,盼我等正义之师,如婴儿之望父母!” “还说,义军若肯入城解救他们,他们便是拼死也要打开城门。” 谢蕴默默往嘴里舀了勺麦饭。 说是拼死,最终死的就是一些奴仆部曲。 真正的世家子弟,怎么可能举着大刀去对付西凉兵。 以她对这些世家的了解,除非西凉军败局已定,不然他们也就打打嘴炮。 然而,雒京城中世家求救的书信,无疑给了几位州牧莫大的信心。 当天夜里,各营都接到军令—— 【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这个出发,自然不是拔营各回各家。 谢蕴看出这些大佬是打算亲率二十几万大军震慑城中西凉军逼他们投降,连夜又给自己磨了一把菜刀。 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刀多不压身。 作为现代人,最不能缺的就是安全意识。 五更天,大军集结完毕。 刘恒头戴兜鍪,骑着他的白马,进行了一番战前动员,再看到拉小拖车、身上挂着弓箭、菜刀、匕首、黑棍的谢蕴,一口气再次噎住,不过他告诉自己要忍,强敌当前,岂可因一竖子坏了大事?! 故地重游,谢蕴以为还会再吃闭门羹,未曾想,迎着清晨的太阳,她看到的,却是一幅从未见过的人间惨象。 如果说,他们这边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大军,那么,在雒京城十里外,与他们对阵的,便是一群连擂鼓都听不懂的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甚至脚上都不曾有一双像样的草鞋,而他们关节肿大、长满冻疮的手里,或拿柴刀,或拿木棍,或搂着襁褓,正在马槊的驱逐下,一点点朝着大军而来。 “竟驱百姓为前军,西凉贼子,人性何在?!” 大军之中,有文士发出悲呼。 谢蕴想过今日必见血,但她从未想过,要将磨好的菜刀对准这样一帮被西凉骑兵驱赶着哀恸嚎哭的寻常百姓。 有百姓想跑,下一瞬就被马槊贯穿了身体。 一时间,哭声响彻雒京城上空。 有那走得慢的老者不慎摔倒,不等他爬起来,眨眼间,已淹没在前赴后继的人潮之中。 哪怕看不清那些脸,谢蕴依旧清晰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恐慌。 他们不能退,身后便是骑兵的长槊与箭矢。 所以,他们只能一直往前,一直朝着这支如铁墙铜壁的大军行进。 眼看军心浮动,那位荆州牧亲自下了第一道令—— “刀手退后,长矛手往前!” 一排寒光凌冽的长矛,顷刻间,出现在前军藤牌之上。 “不如先射杀那些骑兵?” 隔壁豫州军中,那位韩公子的声音传来。 谢蕴右手才欲去握背上长弓,又听见辛先生的叹息:“公子以为,杀光后方负责驱赶的骑兵,这些百姓就不会上前了?” “没了骑兵,他们可以各自逃命去。” 然而韩珣的回答,遭到了反驳:“即使没有骑兵,他们还会朝我们而来,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西凉兵换了衣裳藏在他们之中。” “从他们被西凉兵驱赶出城门的那刻起,他们的结局就已定下。” 这几万百姓,注定要死在此处。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后方,擂鼓已响。 “弓箭手准备!” “射!” 漫天箭雨飞向百姓之际,几驾马车已驶在雒京城外北上的小道间。 听着隐约的鼓声,看到空中的万箭齐发,萧氏终于放下布帘,缓缓靠回马车内的小几上。 等她到卢龙塞,轸儿也该招兵买马了。 此战之后,西凉军必成过街老鼠,来日何愁不能收服他们? 至于那些充当肉盾的庶民—— 就算今日不死,他们又能活到几时? 她现在做的,不过是加快书中历史进程,为的也是尽早去建立新朝,还这世间一个太平盛世。 在这期间,必定会牺牲一部分人。 萧氏指尖轻叩着小几,哼起一首边塞小曲儿。 要想在这个时代成为一方霸王,圣母心态大可不必。 况且,此方世界的百姓,并非现代社会的公民,不过愚民尔。 既是愚民,何必过于放在心上? 第115章 真悍将也! 当第二轮箭雨射出,越来越多的百姓倒地。 没中箭的,被马槊驱赶,踩着前方尸体继续往前跑。 近了! 更近了! 只要她跑到那些将军面前,报上自己的户籍,告诉他们自己是雒京城外吴家村人士,他们必会放过自己的…… 可是,她没得到这个开口求饶的机会。 在距离大军十几步的地方,一支长箭贯穿了她的身体,连带着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 大纛之下,谢蕴目睹一个武将持弓射杀抱着孩子跑近的妇人。 是这个武将滥杀无辜吗? 这其中的对错,她无法做出评判。 战场上,只有敌我,不该存在任何的第三方。 谢蕴也注意到后方督战的西凉军将领。 都说杀贼先杀王。 然而,按照这个距离,哪怕是复合弓也不一定射得到对方。 但只要她想,是可以杀死对方的。 ——就用她空间里的aw。 刘恒正在看前方战况,握着缰绳的右手里,又被塞来一根绳子,一扭头就发现某个竖子打算开溜。 而他的大纛,已在他自己手上! 刘恒顾不上旁人就怒斥:“阵前岂容你儿戏,还不回去!” 谢蕴解释:“我就去解个手。” 刘恒眼前一黑,指着这个天天净想着屎尿屁那点事的竖子,咬住后槽牙:“大敌当前,你就是想拉,也给我忍住!” 再一看谢蕴挂满全身的兵器,刘恒已有个不好的猜测—— 这个小混账,该不会是想临阵脱逃?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刘恒气急之余,当即唤来两个亲兵,一边指着谢蕴:“给我看紧他!别说大解,就是拉裤子上了,也不许他离开阵前!” 谢蕴没理会刘恒,因为她耳边传来越来越多的哀求。 那些穿过箭雨覆盖区的百姓,终究还是被长矛扎穿了身体。 “将军,将军饶命啊!” “我是百姓,我是雒京城外种地的百姓,不是西凉兵,将军救救我!” “求将军放我们过去,求求你们了!” 长矛不远处,无数头破血流的百姓跪了下来。 然而,下一瞬,前军中传来惨叫。 一个藤牌兵被怀中掏出匕首的‘百姓’扎中了左颈大动脉! 持长枪掠阵的将领厉声大喊—— “前军听令!” “起矛!” “近前者杀无赦!” 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军令的反复呐喊。 对面—— 西凉铁骑已疾驰而来。 他们在逼那些百姓继续往前,冲开大军的前阵。 而藏于百姓中的西凉兵,也在靠近后将短刃劈向长矛兵或藤牌兵。 谢蕴看着这一幕,从身后抽出了电棍,刘恒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又是眼前一黑,竖子,还想打他不成?! “还不把你的烧火棍收回去!” 然而,他的喝令直接被那竖子所无视。 谢蕴往小红马嘴里喂了一颗阿尔卑斯糖,轻拍马颈,尔后直起身,“能不能吃上今天的夕食,小红,就看你的了。” 刘恒刚想问小红是谁,身旁竖子已一骑绝尘而去! 意识到谢蕴当真做了逃兵,刘恒眼前发昏,差点从马上栽下,所幸幕僚眼疾手快扶住他:“竖子!” 要问谢蕴在尸山尸海的战场上逆势而行是什么感受,她会回答三个字——没想法。 一个朝着西凉骑兵而去的枣红马,无疑是显眼的。 “那是——!”韩珣诧异。 当辛嵇眯眼看清伏在马上的那道身影,差点捋掉自己的美须,再去瞧北海郡太守身边,那辆插着大纛的小车果然换人拉了! 遇上第一个西凉骑兵,对方朝自己扬起马槊之际,谢蕴也按住电棍开关,一棍子挥了出去! 不管是哪一方,谁都不曾料到,一度被称为马上无敌的西凉铁骑,竟被个黄口小儿一棍子扫落在地! 而且,不是只扫落一个。 是遇一个扫一个! “怎会如此?!”韩珣几欲看傻眼。 不是说不是天生神力吗? 这都快将西凉骑兵抡上天了! “先生,他又骗我们!” 感觉自己被骗的,何止豫州牧家的儿子。 荆州牧窦泓看着那个用烧火棍扫西凉铁骑跟扫蝇虫一样的少年,好一会儿,才扭头问身边文士:“那晚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并非天生神力。” “哦。” 刘恒是没想到,这竖子逃跑还能跑错方向! 竟是直直朝着西凉军去了! 一句‘竖子’还没来得及出口,手臂就被幕僚一把抓住:“使君快看!姑爷将督战的李敖扫下马了!” “哪里?!” “那!” 刘恒顺着幕僚右手所指望去—— 果不其然。 李敖已在地上! “那竖子呢?” 幕僚手往边上一指:“早跑了!” 刘恒:“…………”竖子! 谢蕴一路疾奔,不曾停歇,才赶在西凉兵聚拢之前,给那个督战将领也来了一棍。 主将被电晕,一群西凉骑兵也变成散沙。 辛嵇看着手持烧火棍回到阵前的少年,竟是毫发无伤,听着己方大军的高呼,由衷地发出感叹:“小小年纪,已有勇冠三军之能,真悍将也!” 随着李敖被副将抬走、几百西凉铁骑扬尘而去,原本一脸泪痕、仓皇无措的幸存百姓,纷纷看向那个马背上的小将。 一个老者抖着手,缓缓跪了下去。 接着,是一个肿着脸的妇人。 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跪在了地上。 他们没读过书,不知礼,可他们知道是谁救了自己。 “都回家去!” 马上的小将军开了口。 话音刚落,小将军又道:“还是在外面躲两天,免得再被抓。” 西凉骑兵退走,大军也退回了营地。 谢蕴才给小红加餐两颗草莓,加上言语鼓励了一番,那位荆州牧的亲兵来了,还是请她去一趟中军帐。 这一次,谢蕴又收到来自美大叔们的集体表扬。 除了便宜岳父脸有点臭。 然后,帐里的颜值1,一脸和善地问她,想要什么奖赏? 谢蕴想到那些跟在大军后头的百姓,看向了这位荆州牧:“营寨外的百姓,只要在百步之外,使君可否不让兵卒驱赶他们?” 第116章 袭营 那些幸存的百姓跟了过来,这事荆州牧是知晓的。 而且,底下的人已做过两次驱赶。 然而效果甚微。 哪怕将他们赶出一里地外,不多时,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底下那穿着褪色铠甲的少年又道:“他们应该是怕再遇上西凉兵,才会滞留在大营附近,待我军击败西凉军将之驱出雒京城,这些百姓自然会归家,到时必定感念诸位使君今日的庇护之恩。” 某位郡守先点头同意:“若在百步之外,倒也无妨。” “确实无妨。”韩珣跟着开口。 “大不了夜里再派些兵卒在附近巡视。” 既然其他人都不反对,荆州牧窦泓也乐得答应少年,做个顺水人情:“那就依你所言,允他们在百步之外驻留。” 再问少年还想得到点什么,少年只要了五斤黍米。 “黍米?”窦泓扬眉。 “是。” 少年解释道:“今日我的坐骑陪我冲锋陷阵,我想给它改善一下伙食。” 这话说得可谓质朴。 待谢蕴退下,她眼里留着美须髯、身上自带光晕的颜值1,也将目光投向一直没作声的刘恒,开始夸人家的下属:“小小年纪就有一颗赤诚之心,季伯能觅得此良将,实乃北海郡之幸。” 赤诚? 刘恒扯了下嘴角。 将这两字用在那竖子身上,估计‘赤诚’自己都觉得晦气! 他多想告诉在座各位那竖子的真实面目。 恨不能历数那竖子种种恶劣行径,让他们知道,他们眼里的赤诚之人,背地里,实则不过一个小泼皮! 然而,出身世家的教养,不允许他在背后论人长短。 况且那竖子在人前素来会装。 只怕自己说了,反倒落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来日回到北海郡,季伯可不好再叫他只做个小小的护旗兵了!” “自然。”刘恒举起盛酒的爵杯,冲那多嘴之人遥遥一敬:“此等少年良将,回去后我定好好安排他。” ——喝你的酒! ——就你话多! 至于那竖子,自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以为薅几个西凉兵、被夸几句就是当世英豪了? 一个流民出身的泥腿子,即使自己抬举他,这辈子能做个校尉也到头了。 再者—— 他凭什么要抬举这样一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竖子? 谢蕴一出荆州军大营就觉得耳朵发烫,意识到可能有人在骂自己,双手一攥,俩食指一竖——“全部反弹!” 才施法完毕,看到彭大山迎面跑来。 “赶紧的!” 彭大山拽上谢蕴就往外走。 “今天夕食加菜了?”天天喝清水粥,她嘴里都淡出鸟了。 “什么加菜,是有人找你!” 谢蕴走出营地百来米,才见到了寻她之人——一群拎着杂七杂八东西的雒京百姓。 瞧见她的时候,这些百姓明显很局促。 最后,才推出一人上前来。 谢蕴注意到他那双冻得红肿的手里拎着两尾肥美的鲫鱼,随着鱼尾摆甩,还有水滴落在他沾了泥土的脚上。 “这是小人亲手抓的,还请小将军收下。” 说着,也将两尾鲫鱼递过来。 谢蕴反问他:“那你呢?鱼给我了,你晚上吃什么?” “小、小人不饿。”意识到小将军在关心自己,男子有些手足无措,望着小将军的眼神,却愈加亲近:“小将军若喜欢吃,小人明天抓了再给小将军送来。” 附近河里的鱼都快被士兵捕光了。 若想抓鱼,得去更远的地方。 这都入冬了。 对方显然没捕捞工具,纯靠自己下河用手抓。 见小将军不接鱼,男子紧张起来:“小将军可是不吃鱼?” “那鸡子呢?” “小将军吃鸡子吗?” 一个妇人摊开了手中的旧布。 那是四个鸡蛋。 谢蕴挠了挠后脑勺,这些东西是不好白拿的,至少她背过的作风纪律篇里,明确写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况且,送她东西的这群人,一看就是自己今晚吃住都没着落。 “这样,我拿粗粮跟你们换。” 让彭大山陪着这些百姓,谢蕴自己回了趟营地。 她找军中粮草官预支了半个月口粮。 因着她连退西凉军两名大将,如今在军中也算红人,粮草官十分通融,往她带来的小布袋里装了二十斤的豆子与黍米。 然而—— 等她扛着小布袋来到营地外,发现那些百姓不见了。 “人呢?” “都走了。” 彭大山一个侧身,露出背后堆成小山的东西:“不过吃的都给你留下了。” “走多久了?往哪个方向走的?” 猜到谢蕴是想去追人,彭大山如实道:“你一走,他们扔下这些也跑了,往哪儿走的都有,怕是不好找。” 最后,谢蕴不得不把东西都搬回自己营帐。 除了鱼和鸡蛋,还有野菜,就连新扎的扫帚也有一把。 谢蕴盘腿坐在铺盖上,望着营帐角落那只被拴小jio冲她不断作揖的活物,白净的五官上,逐渐出现一张痛苦面具。 鬼知道,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鼠类。 田鼠当然也不例外。 “要不,兄弟们帮你吃掉?” 彭大山拿起他的短刃,作势就要送那只胖田鼠上天。 似是知道自己就要命丧短刃之下,田鼠作揖作得更加频繁,伴随着唧唧叫声。 谢蕴还想把东西都送回去,当然不会让彭大山把这只田鼠做成宵夜,那两条鲫鱼也被她借了个木盆养在水里。 至少在钱货两讫前得留着这些东西。 辛嵇得知百姓送来吃食、少年却要以物交换,不免夸赞一句‘性情温良’,又被告知因百姓不收粮食、少年就尽数留着那些吃食,不由得沉默下来—— 小小年纪就克制如斯,待其弱冠,又该是何等品行? 至于刘恒,得知谢蕴在营帐里养鱼养田鼠,只冷冷一笑,“他定是嫌那鱼那鼠不够大!” 幕僚:“……” “使君不该对姑爷有如此深的成见。” “你不信?” 刘恒右手一指营帐门口:“若不信,招那竖子来一问便知!” 然而,这晚刘恒是没机会再喊谢蕴过来挨训。 因为他们被袭营了。 来袭营的,正是本该被挡在赤霞关外的几万秦胡。 第117章 我不走 秦胡袭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扔火把。 一时间,十几个大小营寨金鼓齐鸣,战马嘶鸣声四起! 彭大山提着裤子往帐外跑,一把弯刀劈头砍来,所幸身后飞出一箭,直接将那骑兵射下了马。 谢蕴一出营帐看到的,就是犹如人间炼狱的一幕。 有许多士兵,就像彭大山一样,一醒来就匆匆往外跑,然而,尚未看清外面的情况,头颅已被秦胡手中的弯刀收割! 如地动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士兵的呐喊。 “敌袭!” “有敌袭!” “是秦胡!” “秦胡!” 有反应快的,已手握刀刃,开始对抗四窜的秦胡。 也有那心理素质差的,瞧见同伴身死,吓得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然而,所有营寨中最常见的,是那种抱头逃跑的兵卒。 这样的夜袭,对二十几万大军来说,无疑是毫无心理准备的。 毕竟白日他们才取得一场顺利。 可是,就在他们熟睡之际,屠刀落了下来! 而古代普遍存在的夜盲症也让大多数士兵成为睁眼瞎,分不清从自己面前过去的到底是敌是友。 随着秦胡发出如狼啸般的起哄声,本就笼罩在被袭营恐惧中的兵卒,早就听不见任何命令,越来越多地涌向营门。 下一瞬,无数火箭射在他们身上,此起彼伏的惨叫淹没在火势之中。 谢蕴用复合弓射了几人,对眼下情况也不过杯水车薪。 交代过彭大山等人躲在营帐里别出来,谢蕴自己取走营帐里的木箭,统统放到箭筒中。 见谢蕴往外走,吴畏拉住她:“先别出去!” “总要有人去了解情况。” 谢蕴将那位荆州牧赏她的牛皮箭筒背到身上,左手握弓:“放心,我不像你们,我死不了。” 帐内其他九人:“…………” 都这时候了,大可不必做这样的强调! 谢蕴余光瞥到帐角的胖田鼠,一个瞬息的迟疑,还是忍着对鼠类的恐惧,上前替它解开了捆脚的布条。 现在不放,回头估计就成烤田鼠了。 谢蕴再出营帐,径直朝着刘恒的主帐而去。 这种混乱必须由主将来处理。 下面小将官的命令,在秦胡的弯刀下早就失了威信力! 谢蕴七绕八绕穿过火海才走到主帐附近,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吼,自远处而来:“荆州牧窦泓已枭首!” “荆州牧窦泓已枭首!” 谢蕴驻足,不由得循声投去目光。 另一边,又有吼声传来—— “南阳郡太守陆垚已枭首!” 接连两个主将被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想到那些秦胡或许也在找刘恒,谢蕴加快脚下步伐,这个时候,刘恒是不能死的,主将一死,整支大军也就废了! 才走到主帐门口,差点撞上从里面出来的一拨人。 刘恒一身铠甲外披大氅(chang),正被几名武将簇拥在中间,谢蕴看到他,正欲开口,身侧传来一阵马蹄声,转头,于火光中,映入她视线的是十几匹战马。 意识到刘恒出来不是做指挥而是想离开,谢蕴当机立断,挡在他们面前:“这种情况,你们不能走!” 亲兵递来火把,刘恒才看清拦路人,心急之余,生出恼怒:“竖子!还不让开!” 谢蕴紧锁他的双眸,陈述着一个事实:“你是主帅,你更不能走。” “竖子!” “姑爷你就快点让开!”刘恒身边的幕僚见状,上前拉谢蕴:“那秦胡兵来势凶猛,使君若不暂避,只怕要与荆州牧一样身遭不测了!” “可他是主将。” 谢蕴没动,“他该留下来主持大局。” 竖子! 刘恒差点咬碎一口牙,随手就抽出军司马的佩刀,直指那竖子:“你若再不让开,别怪我刀下不留人!” 谢蕴握紧手中的复合弓,望着他:“你将近万人带出北海郡,那就该对他们负责到底,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弃他们而去。” “你若走了,这里就会彻底变成一盘散沙。” 刘恒只觉得眼前发昏,他当然知道自己离开的后果,这一点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 而且,方才帐内众人都默许了他的决定。 偏偏这个竖子! 这个竖子! “你让不让开?!” “姑爷!还请姑爷想想女郎,想想北海郡的百姓!” 幕僚继续劝说着谢蕴:“连青州牧都没拦住这些秦胡,使君留在此地,怕是凶多吉少啊!姑爷,使君并非临阵而逃,实在是……若再晚上一刻,只怕西凉军与并州军也该到了,赤霞关已破,没了使君,营陵当如何?北海郡当如何?” 谢蕴给出承诺:“他留下,我来保护他。” “让开!” 刘恒握着刀柄的手微抖,给气的:“竖子,你若还记得我是你岳丈,就给我让开!” 此言一出,众将面露讶异。 又是马蹄声传来。 一名亲兵翻身下马:“使君,寻不到踏雪,只有奔雷还在!” 刘恒看到亲兵身后的棕黑色大马,没再去管谢蕴,径直越过被幕僚拉住的谢蕴,在亲兵的搀扶下上了马,他握着缰绳,居高临下看向谢蕴:“我是主将,更是北海郡太守!在大局面前,理应有所取舍!” 其余将领纷纷跟着上马。 幕僚上马前,扭头对少年人道:“姑爷就与我共乘一骑!” 谢蕴知道—— 如果自己执意要留人,是可以做到的。 只要她用复合弓对准刘恒,刘恒必然乖乖下马。 但她终究没选择举弓。 因为强留到最后,该跑的还是会想办法跑。 “姑爷!”幕僚催促。 “我不走。”谢蕴抬头看向幕僚:“我的战友还在这里。” “姑爷——” 幕僚还欲再劝,却被自家使君打断:“随他!” 马鞭落下! 刹那间,尘土飞扬! 十几匹骏马穿过那片漫天火光,朝着营门飞驰而去。 第118章 认识徐赉吗? 被袭营,尤其是夜袭,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很棘手的问题。 在古代遇上,通常还会引发营啸。 没有大功率的强光探照灯,没有大量灭火设备,没有指挥全体官兵的广播喇叭,除非袭击者主动退去,不然,即使是打仗经验再丰富的名将,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平定这样的乱局。 谢蕴空间里,倒是有一些东西。 然而,等她布置好,估计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况且她身边也没熟悉现代设备的帮手。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不如采用最简单的办法。 ——如白日里那般,射贼先射王。 每支来袭营的秦胡兵,必定有带头的将领。 这会儿,马圈里亦是混乱一片。 谢蕴找到小红时,正有兵卒想强牵它出马圈,作为一匹有原则的枣红马,当然不是谁来都是爸爸,不给吃的就想白骑?没门!嘶鸣之余,也对兵卒发动了口水攻击。 谢蕴:“……”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以前明明温顺乖巧得一批! 兵卒使唤不动枣红马,立即改牵旁边的黑马。 才爬上黑马,发现隔壁马背上有了人,不由得一愣,随即生出结伴的想法:“兄弟,你也回营陵?” “我不回营陵。” 谢蕴往腕间缠两圈缰绳,“我去杀秦胡。” 话音未落,枣红马就绝尘而去。 在营地内找出拥有指挥权的秦胡将官并不难,先锁定穿得好的,再去找格外骁勇的,复合弓上的瞄准镜,让她每一箭几乎都做到百分百爆头。 混乱的营地上不会缺箭矢。 射倒一个秦胡兵,枣红马向前之际,谢蕴借着这股冲力,从尸山火海中拔出一支木箭。 她学着秦胡骑马在营帐间穿梭,不多时,便找到北海郡军大营里的秦胡兵头头。 才拉弓准备射杀对方,后者却有所感应地转过头来。 对方避开箭矢,掉转马头就冲她而来! 那柄弯刀无疑是极其锋利的。 上头,沾满了新鲜的血。 “杀!” 注视着那张嘶吼中略显狰狞的脸庞,谢蕴收起复合弓,从背后抽出了电棍,十米,五米,三米……对手手中弯刀就要挥下,谢蕴与其擦肩而去,在马匹嘶鸣声中,电棍也狠狠袭上对方的腹腔。 秦胡将领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你——” 未等他搞懂这种钻心疼痛从何而来,右手已握不住弯刀,下一瞬,直直摔下了马! 谢蕴不喜给人枭首,所以,她用了另一个办法。 上千秦胡兵游走在营寨的各处,不时收割一个人头,刀起刀落,耳边是一声又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来之前,将军就给出允诺,待营破,金帛财物任由他们搜拿! 他们此番南下,不就是为过个不错的冬天?! 正找寻着此营的主将,一道清朗的声音划破夜空,从营门口而来:“尔等秦胡,主将枭首,还不速速退去!” 循声回头,映入视野的一幕,令他们目眦欲裂! 他们的将军竟被吊死在营门旗杆之上! 而那旗杆旁边,赫然是一个骑着枣红马手持弯弓的少年人! “小儿,休得狂妄!” “小儿,还将军命来!” 主将被杀,愤怒可想而知。 一时间,无数秦胡聚拢朝营门而去! “儿郎们!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确定大多数秦胡都追了出来,谢蕴收起手持扩音器,骑着枣红马出营,一下就钻入黑夜里。 那少年无疑是个狡诈之徒! 他们在各大营间打转,愣是没将对方找出来! 正欲扩大搜索范围,那道熟悉的嚣张声音又炸开在他们耳畔—— “主将枭首,尔等秦胡还不束手就擒!” 齐齐策马前去,看到的是一名被射穿头颅挂了荆州军营门大旗的秦胡将领! “那是阿索纳部的娄桑大人!” “怎么连娄桑大人也……” 话未说完,又听见远处那小儿的声音! “是广平郡军大营那边!” 陈二狗顶着铁锅,忽然就忘了逃,看到营门口那一人一骑,那张涂着锅灰的脸上满是惊讶。 “再不跑,秦胡又要来了!” 同伍的兵卒试图拽走陈二狗,没拽成功。 正欲管自己逃命,手臂却被陈二狗一把拉住了! “大牛,你看,那是我家小郎君!” 陈二狗注意到那个被吊在大旗下的秦胡,再看向持弯弓的少年背影,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说我家小郎君绝非凡人!大牛,看到没?!我家小郎君,他不仅能打西凉兵,还能杀秦胡!” 眼看一群秦胡冲自己而来,谢蕴取箭先射落领头人,这才离开广平郡军的大营。 豫州军大营。 韩珣正与一秦胡兵长刀相抵,借着火光扫见营外的一幕。 一骑当先! 随后,数以千计的秦胡跟着过去。 身前秦胡被副将砍杀,韩珣扭头看向被亲兵护住的辛先生:“先生,方才外面……” 辛嵇点头:“公子没看错,是那北海郡的少年郎。” “他引开了秦胡……” 方才盘旋在上空的声音他们都有听见。 虽然不知少年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喊的那几声,的确吸引去不少秦胡。 “这世间,总有一些心怀大义之人。” 辛嵇没再说下去。 再多夸赞在此刻都显徒劳。 他扪心自问—— 换做他,可有勇气引开那群如狼的秦胡? 答案不言而喻。 谢蕴将一干秦胡引到十里之外才停下,身后是白日尚未清理的百姓尸体,前方,是策马踏着星辰尘烟而来的秦胡骑兵。 随着成百上千的秦胡勒紧缰绳,战马纷纷扬蹄嘶鸣。 领头的秦胡将领,看清对面的背弓少年,流露出了一抹笑:“小儿,今夜此处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说着,从腰际拔出弯刀直指少年,眼神冷酷:“你杀我秦胡大将数名,不砍下你的头颅,难慰我秦胡男儿的亡灵!” “认识徐赉吗?”少年忽然道。 徐赉? 秦胡将领不由皱眉。 “不认识?” 少年将右手探向自己背后,“不认识也没事,反正到下面总会认识的。” 话落,一柄aw已被谢蕴拔了出来。 第119章 中流矢了 月光之下,秦胡将领看清了那截绿色铁器,眼眸微缩之际,他攥紧手中控马的缰绳。 同属孟太师的西凉军,他岂会不知徐赉? 他亦知徐赉月余前死于鬼面人之手。 而目击徐赉之死的西凉骑兵,却咬定那是天降神罚。 神罚? 不过是妖人的障眼法! 然而,听说是听说,自己亲遇又是另一回事。 心生提防之际,亦忍不住求证:“就是你杀了徐赉?!” “不信?” 五十步外,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径直扣到脸上:“那这样呢?” 俨然是一张渗白可怖的面具! 留意到身后的骚乱,秦胡将领弯刀忿然一指:“猖狂小贼,休要装神弄鬼!” “答应你了。” 那黄口小儿收起了面具,不成想,下一瞬他就端起那柄铁器对准自己:“不过,代价是你这条命。” 夜风中,是轻不可闻的咔嚓声。 秦胡将领瞳孔一紧。 不等他发号施令,耳边炸开了一声巨响。 看到带领他们前来的主将轰然倒地,周遭顿时人仰马翻,而那被溅了一脸脑浆的副手,目光呆愣,再望向前方面染血斑的少年,想到那只邪性面具,嘴唇嗫喏,“妖,他是妖!” “管他是人是妖,儿郎们,与我一块诛杀他!” 谢蕴将aw枪口对准这位疑似二把手。 拉栓后,扣动了扳机。 原本握着弯刀正欲冲杀的秦胡骑兵,再次目睹一颗头颅无故爆裂,那具尸体还飞出老远,大半夜地,吓得纷纷杵在原地。 而那少年,又自怀里捞出一件棍状物。 “要不你们下去陪他俩?” 话落,几千秦胡兵竟不驱而散。 雒京城外大多是农田,谢蕴没打算真扔个手榴弹。 不到万不得已,不干这样的缺德事。 谢蕴回到大军驻扎营地的时候,这场夜袭已画上句号,各营寨的火势得到控制,至于地上,随处可见的尸体,有己方兵卒,也有袭营的秦胡。 不同于其它营地井然有序的善后处理,北海郡军的大营门被烧塌一半,幸存的兵卒与民夫坐了一地,没有将官的走动指挥,更没有主帅出来宽慰人心,只有一张张乌漆嘛黑的麻木脸庞。 “小谢,你还活着?!” 彭大山从某个角落冲了出来。 吴畏紧随其后。 再后面,是张九、徐茂等人。 确定谢蕴没有受伤,吴畏松一口气:“没事就好。” “你们可知还有多少人活着?” 谢蕴一问,抱个脚盆的彭大山先红了眼眶:“小谢,使君丢下我们走了,有人亲眼瞧见的,与军司马他们一块儿走的。” 彭大山还想说,却被吴畏打断:“不可妄议使君。” 现在逞了口舌之快,回头传到使君耳里,以下犯上,是要受军法的。 这么大个营地,还是要动起来。 至少地上尸体都得搬掉。 所以,谢蕴为自家岳父找了个理由:“使君是带人去寻剩余秦胡的藏身之地,当时我在主帐门口碰到了他们,大家要是相信我,咱们先把营地收拾一下,静等使君归来。” “当真?”有坐在营帐旁的兵卒仰头问。 “我像是会说谎的人吗?” 见不少人纷纷望来,谢蕴干脆夺了彭大山的脚盆,倒扣在地上,自己站到上头,这才扬声道:“哪怕使君、军司马他们不在了,回家的路还在不是?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该团结一心,把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收敛的收敛了,然后,咱们就回营陵!” 一个磕破脑袋的民夫微张嘴:“我们还能回去?” 谢蕴:“那必须的!” “如果再碰上秦胡怎么办?”有兵卒道出了众人的担忧:“他们自赤霞关而来,咱们回营陵,极有可能与部分秦胡在路上相遇。” 这场夜袭过后,秦胡已然成为他们的噩梦。 而且,他们之中大多为步卒,根本不是骑兵的对手。 此言一出,不少人重新埋下头去。 “若是秦胡再来,大不了与他们拼了!” 谢蕴扭头看向说话之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就认出是昨晚马圈里那人。 “你不回营陵了吗?” “本来是想走,这不听你说要杀秦胡,我就留下来了。” 谢蕴注意到他吊着胳臂,想来是对付秦胡受的伤,收回目光,她再次望向精神萎靡的众人:“还是那句话,你们信得过我,回营陵的路上,若遇秦胡,我负责断后阻截。” 一道,两道,十道,到后来,甚至数百道目光朝她投来。 作为军人,谢蕴很清楚士气的重要性。 若这盘散沙不聚成一团,回营陵就是一句空话。 谢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木箭,神情肃穆:“我谢蕴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说完,双手用力一折。 …… 好像没断。 加大力气,我再折! 还不断? 这箭怎么回事? 空气忽然就有些安静。 “要不,别折了?”彭大山在边上建议。 谢蕴:( ̄?? ̄) “赶紧的,都收拾去!” 最后,是吴畏出面为她化解尴尬。 原本坐着不动的众人,这次倒是纷纷爬了起来。 谢蕴正暗戳戳地继续折箭,吴畏转身与她道:“营门口那具秦胡尸体,大家已经知道,是你吊上去的。” “大家也知道,是你引开了那些秦胡。” 吴畏停顿了两个瞬息,才又道:“他们只是接受不了使君独自离去这个事实。” 谢蕴也清楚自己给刘恒找的借口有些蹩脚,哪怕赤霞关破,作为主帅,刘恒也不该那样跑路,“现在秦胡退了,指不定晚些时候使君就回来了。” 这话,就是谢蕴随口画的饼。 从未想过会一语成真。 刘恒再回营,是被军司马与一名裨将用自制担架抬回来的。 身后跟着一只哭哭啼啼的幕僚。 谢蕴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清点没被烧毁的粮草。 等她赶到主帐,瞧见那支插在刘恒胸口的箭,心情莫名的复杂。 你说,这是何必呢? 然后她从幕僚口中得知,是她岳父的好坐骑奔雷,把她岳父送去了秦胡的大本营。 再后来,她岳父就中了流矢。 第120章 好人 “这乌灯黑火的,谁也没料到马会跑错道。” 主帐内,大夫在为刘恒拔箭治伤,外头幕僚还在抹眼泪,“若非齐副将当机立断说弃马,只怕我等就要回不来了。” 齐副将,正是那个抬刘恒的裨将。 至于没跟着回来的亲兵,结局可想而知。 谢蕴喊来彭大山,让他搀这位受了不小惊吓的毕先生去休息,自己又继续盘粮草去了。 所幸,负责管粮草的将官昨夜并未命丧秦胡刀下。 但也有坏消息—— 粮草只剩一半不到。 不少后勤人员非死即伤。 只有两个出纳还能爬起来干活。 出来打仗,携带粮草都是有定数的。 原本军中后勤自有一套成熟的运作体系,现在会计都没了,只剩出纳还有几个打下手的文员,这样一来,许多工作都没法顺利展开。 当务之急是先统计出军中的伤亡。 这日分发朝食,谢蕴拿着纸笔坐在了一旁。 每个前来领早午饭的兵卒和民夫,都会在她这里留下姓名。 “你这样不过是在浪费笔墨。” 谢蕴抬起头—— 发现是那位齐副将。 换做往日,齐缨是不必亲自来取朝食的。 然而,昨天夜里,负责给他端饭菜的小兵没能逃过一劫。 注意到少年用自己未见过的纸笔在记每个人的名字,他已经知道这个掌使君大纛的护旗兵昨夜杀了好些秦胡,拿到朝食后,离开的脚步一顿,还是出言提醒对方:“你若想知军中伤亡,可以让每个营帐报上存活人数。” 十人一帐,每帐一个什长。 只要用他所说的办法,一个时辰就能得到伤亡结果。 “我知道。” 齐缨微微蹙眉:“你既知道,为何——” 谢蕴道:“因为并非每个什长都会写字,也不是每个营帐都有存活者。” 这样的回答,是齐缨不曾想到的。 “若是涉及粮草分发,并不需要知晓每人姓名。” 毕竟都吃的大锅饭。 有了总人数就能算出每日粮草消耗。 昨夜使君那一声‘岳丈’,身边众人都听在耳里,知晓少年入伍不过一月有余,许多事怕是还没搞明白,齐缨不介意多提点几句:“营陵的郡兵大营中,存有兵卒与民夫的名册,待他们回去,自会有功曹来划去名册上的战死之人。” 这一点,谢蕴也是知道的。 而且她还知道,阵亡的士兵或民夫得不到任何补偿。 “我听闻……昨夜你引走不少秦胡。”想到自己昨夜随使君先行离去,齐缨欲言又止:“那些秦胡——” “我跑得快,他们没追上,应该是回营了。” 以一己之力引走那么多秦胡,绝非常人可以做到,而且少年还全身而退了。 齐缨想到中箭的使君,还有那具吊在营门旗杆上的秦胡将领尸首,也想起少年昨晚说要保护使君,或许,使君当时留下来,不一定就会如荆州牧那般下场。 可是,这世间又哪来的后悔药? 谢蕴干完这项登记名字的活,带上营帐里的两小袋粗粮,骑着小红出了一趟营。 在营寨外的方圆两里范围内溜达一圈,并未瞧见任何的人影,正准备回去,却听见一声叫唤:“小将军?” 谢蕴扭头,看到了藏身在一棵树后的妇人。 妇人面上身上都灰蒙蒙的,但谢蕴依然认出对方,因为那四枚鸡蛋。 “只有你一人?” “他们,他们都在林子里头呢。” 妇人指了指身后。 谢蕴猜到妇人大概是出来找吃食的,也询问她:“昨夜可有遇到秦胡兵?” 妇人答没有。 不过,他们有听见一些动静,才会躲去林子深处。 谢蕴下马,请妇人带路。 再见到那些百姓,谢蕴发现他们除了铺盖,还有锅碗瓢盆,妇人在边上解释:“昨日晡时左右,大家伙回了趟各自的村子。” 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居住在雒京城外的良民。 是西凉兵将他们半夜从家里拽了出来。 也是西凉兵将他们赶上战场。 而昨日活下来的村民,十不存三。 “村子里,不少吃食都让他们给搜走了。”提到吃的,妇人那双眼眸才恢复一些光彩:“小将军可有将四枚鸡子煮了吃?那是我收在灶洞罐子里的,幸好没被他们找着。” 谢蕴点了头。 “鸡子和鱼我都吃了,所以,才来给你们送点东西。” 话音刚落,那边又有村民忐忑起身。 是个瞧着老实巴交的汉子。 “那鼹鼠呢?” “将军可有吃那鼹鼠?” 一想到那只没逃跑还偷吃她黍米的田鼠,谢蕴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在对方殷切的注视下,一边点头:“也吃了,就来之前烤了吃的,还不错,黍米味的。” 然后,谢蕴将两小袋粗粮递给昨日送鱼的青壮男子。 “我军中还有事,只能劳烦你们自己分了。” 不等男子将袋子还回来,谢蕴牵上马就往外走。 还没出林子,谢蕴又被喊住了。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小将军,你们会把西凉兵从雒京赶出去吗?” 这个问题,谢蕴给不出答案。 被秦胡袭营,各州各郡可以说损失不轻。 特别是失了主将的那几个州郡军。 只怕已有退兵的念头。 “我阿父阿娘昨日都没了,我阿姊前夜被一个西凉兵抢走,他们说,我阿姊不可能再回来了。” 见谢蕴没回答,小姑娘抿唇一笑:“我知道了,小将军是好人,如果没有小将军,我和大伯母昨日肯定也死在那里了。” 谢蕴来到此方世界,已经被发好人卡无数次。 然而,她内心十分清楚—— 自己会变成好人,是因为这个社会的失序。 而她做的,其实不过杯水车薪。 回到北海郡军营地,彭大山就来告诉她,所有尸首都已按照要求堆在营寨后的空地上。 “一共死了一千三百六十二人。” 从彭大山口中听到数字,与自己亲眼所见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谢蕴看着面前如小山与柴木放在一起的尸体,许久之后,还是从空间里取出一桶柴油,倒在每个‘小山堆’上,然后,扔出了一个个火把。 第121章 埋骨他乡 “你们去看没有?北海郡军那边在焚烧尸首。” “他们怎么敢行此蛮狄之法?” “不入土厚葬就算了,怎么还聚薪焚之?” “那么多人,你以为葬得过来?”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下来。 良久,才有人开口:“咱们大营不是在挖坑了吗?” “将军讲了,到时就将所有人都埋在一起。” “等咱们拔营走了,你们说,会不会有野狼过来挖尸首?” 话落,帐篷内又一阵沉默。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坑挖再深都得填满。 “可从前不都这样的吗?” “人都死了,谁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南阳郡军那边,连尸首都不打算埋了,就堆在大营后头,他们太守没了,说是明早就要拔营回去。” “这么看,还不如烧了。” 辛嵇抄手在营帐外听了会儿,才转身去中军帐,才走近就发现自家公子正站在帐门口望着不远处的滚滚浓烟。 “先生,他们说,是北海郡军在焚烧亡者。” “是。” 韩珣闻言,扭头看向先生。 辛嵇也如实相告:“据说是那谢姓少年让焚的尸首。” “他——”韩珣皱眉,忍不住抿嘴:“只有蛮夷才会在死后焚烧尸首,此法对死者多有不敬,有悖伦常,若被北海郡太守知晓,怕是要处罚于他。” 那少年敢如此焚烧上千具尸首,自然也不惧北海郡太守的责难。 至于为何不惧—— “公子可知北海郡太守刘恒身中流矢之事?” 韩珣讶异,又听到辛先生说:“眼下这位刘郡守,只怕已自身难保。” 况且,少年昨夜对付秦胡所立功劳不小。 如今在北海郡军营中,再也无人会因其年幼而心生轻视。 “就凭他那一手吊尸的绝活,至少在回到营陵之前,北海郡军中,太守之下,不会再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他想做的任何事。” 说着,再次眺望浓烟,辛嵇心中生出触动—— “孟羡一死,西凉军未抚,梁信死于非命,这天下恐怕就要乱了。” 韩珣刚想说孟贼死了不是好事吗,辛先生就看了过来:“来日公子若在战场上再见这谢蕴谢广坤,切记,莫要与之结死仇。” 韩珣甚少见先生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情,然而,正是年轻气盛时,不免觉得先生小瞧了自己:“若我与他战场上相遇,我必让他知道,豫州无鼠辈!” “还是那句话,莫结死仇。” 韩珣蹙眉:“先生为何变得如此怯懦?” 辛嵇却轻摇了摇头,叹息:“敢以己为饵只身引开秦胡,又敢不顾世俗伦理将千余具尸首一把火烧了,此人心性之坚毅,恐世间少有,我亦见过不少舞勺之龄的儿郎,从未有一人如此。” “公子若肯听我一劝,不如送些药材去北海郡军大营。” 谢蕴收到豫州牧家傻儿子点名给自己的药材,特意请人亲兵带上了一份回礼——两条活鲫鱼。 她倒是想把那只田鼠送出去。 奈何一时没找着。 营寨后头的火,烧了几个时辰才熄灭。 翌日一早,谢蕴就叫上同营帐的九个护旗兵,请他们帮自己做一件事。 ——将火场里的骨灰拾出来。 至于她自个儿,还得去忙粮草的事。 既然已经搭把手了,不好再中途撂担子。 谢蕴是不太懂财务工作的。 但她可以作弊。 于是,在与出纳还有文员分配好工作任务后,谢蕴就抱着一堆竹简去了自己临时找的‘单人办公室’干活。 不多时,被窝里就传出计算器的声音—— “归零。” 毕先生着实没想到,被自家使君厌弃的姑爷不仅能武,他竟还能文! 自己一觉醒来,才想去看看粮草账册,却被随军功曹告知,半个时辰前,姑爷已将新的账册送来了。 坐在自己营帐的矮几前,瞧着竹简上狗爬一样缺撇少捺的字,毕宜心绪搅成了一团。 他发现—— 不说错字问题,姑爷做的账竟叫人一目了然。 “莫非当真是天纵奇才?” 按功曹所说,姑爷只在他那里待了一个半日,然后什么都懂了。 这样一点就通的人才,使君怎么舍得叫他去养马的? 就说府中大公子,也没这聪明劲。 谢蕴做好一份古代简易版粮草消耗估算报表,也去帮彭大山他们捡骨灰,才捡小半袋,发现她岳父的幕僚来了。 少年焚尸之事,毕宜是知道的。 但他昨日以为少年是嫌这些尸首碍事才会付之一炬。 这会儿,亲眼看到少年用筷子将一块小骨夹到布袋里,好奇发问:“姑爷这是——” “带他们一起回营陵。” 谢蕴未隐瞒自己的用意:“既然是一起来的,就该一起回去,不能让他们就此埋骨异乡。” “这些骨头恐怕已分不清谁是谁。”毕宜又道。 谢蕴:“到时就建一个公墓地。” 营陵多的是无主山头。 她都想好了,所有人葬一块,再搞一块石碑来刻死者姓名。 至于买石碑还有刻字的钱,必须请她岳父友情赞助。 毕宜望着蹲在地上继续拾骨的少年,不免为少年的大义而动容,“若前晚使君肯相信姑爷,也不至于——” 说起昏睡中的使君,毕宜也记起另一桩要紧事。 “姑爷,奔雷可有回营?” 谢蕴讶异地看他:“那马没被射死?” 她以为那匹与自己有一段孽缘的棕黑马死在秦胡大营了,昨晚上,还取出两颗方糖祭奠那臭马的亡魂。 “没射死!” 一提及这匹防主的马,毕宜忍不住跺脚:“使君中箭后,它将使君摔到地上就跑了!” 谢蕴:“…………” 这马该不会是故意的?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留下此马!” 谢蕴:(⊙?⊙) 一听这话,愈发笃定那臭马有故意搞事的嫌疑。 毕竟那马没少给她使绊子。 然后,谢蕴又被告知,回营路上,那会儿她岳父清醒着,疼得冷汗直冒,还记挂着那臭马,昏迷前特意留下话—— “若奔雷归营,就地斩杀!” 第122章 太守女婿 奔雷弃主逃逸这个事,充分说明善待员工的重要性。 所以,当日小红的夕食是谢蕴亲自做的,喂马时不忘给小红科普什么是契约精神,“反正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苟富贵,不相忘,若遇险,一起跑,背刺就地斩,奔雷两行泪!” 话音刚落,枣红马也将一颗石子吐到她脚边。 ——今天做饭的肯定没筛米! 上完思想道德教育课的谢老师两手一背,正准备巡个营,陈二狗却找了过来。 陈二狗是来告诉他家小郎君,他们明日就要开拔回广平郡了。 因为死遁计划胎死腹中,陈二狗再见他家小郎君, 觉得自己就是个叛徒:“若非那李大牛一直黏着小的,小的本来可以逃脱的!” 活了两世,谢蕴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会掉金豆子的男同胞,不由得将给小红擦嘴的汗巾递过去:“逃不掉就不逃了,多大一点事儿,我看广平郡挺好的,不是说服役五年便可归家?眼睛一闭,再一睁,五年也就过去了。” “小郎君也说要五年呢!” 陈二狗用汗巾抹眼角,越想越悲从中来。 五年后,小郎君身边哪还有他陈二狗的位置。 小郎君怕是早就忘了他这个人。 “其他人呢?”谢蕴想起陈二狗的五个小伙伴,关心了一句:“有没有被秦胡伤着?” “马六崴了脚,不过是他自己绊倒的。” 谢蕴:“……” “魏老五那牲口还杀了两个秦胡,太守一高兴,升他做了百夫长。” 这个消息让谢蕴百感交集。 百夫长啊…… 多么熟悉的工作岗位。 说到底,还是美大叔不懂她! 不给她在豫州军百夫长岗位上充分发光发热的机会! 送别陈二狗,谢蕴去了自己的办公帐篷。 既然还要在这个坑里待着,那就得努力争取升职加薪的机会。 于是,她花半个时辰涂涂改改,为自己写了一篇《关于谢蕴同志在北海郡军大营遭秦胡骑兵夜袭事件中的突出个人表现》。 刘恒中的那支流矢,差点就要去卿卿性命。 高烧一天一夜,才将一只脚从鬼门关内拔出来,睁眼看到自家幕僚,第一句话就是问奔雷那畜生。 得知奔雷并未像其它马那样回来,刘恒捂着中箭的位置,只恨不得将这畜生挫骨扬灰! 从毕宜口中得知谢蕴诛杀多名袭营领头人,一名秦胡将领尸首还挂在北海郡军营门的旗杆上,刘恒只觉得伤口更疼了。 他的耳边,毕宜还在夸那竖子:“这两日姑爷还帮着盘点粮草,姑爷做的账册,薛功曹核算后也说没任何错处,使君,姑爷小小年纪就熟知军中事务,只怕真是天生的将才!” 那竖子是不是将才,与他又有何干系?! 刘恒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与那竖子有关的事情。 所以,他径直打断毕宜,下了醒来后的第一道太守令—— 【即日拔营回北海郡。】 至于西凉军,谁爱打谁去打! 反正莫再挨老子! 谢蕴一觉睡醒就被告知要回家了,与隔壁豫州军大营一样,巳时造饭,午时拔营出发。 这个结果,谢蕴倒不意外。 毕竟团建活动都得有一个领头人不是? 血最厚的荆州牧账号都注销了,其他人退群是早晚的事。 况且,秦胡来夜袭,把各家粮草都烧掉了不少。 不管是西凉军还是并州军,打起仗来都以骁勇闻名,如今再加一支秦胡兵,战斗力可想而知。 单从战争成本的角度来分析,现在退兵,的确是最优选项。 再说—— 他们本就是来伐孟的。 现在孟羡死了,可不就是功成身退。 谢蕴得知自家岳父伤势反复,醒来没多久再次陷入昏睡,果断将记载着本人先进事迹的那卷竹简揣回了怀里。 报功这种事,就跟上门讨钱一样,时机不对等于白搭。 拔营前,毕先生带着军司马寻了过来。 “眼下使君伤重昏睡,还请姑爷代督行军事务。” 谢蕴:“???” “这不合适?” 不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吗? 让一孩子掌军中要务,太为难孩子了! 毕宜叹气:“姑爷有所不知,虽说军中尚有两位将军,然,遇事不决时,总该有一拍案之人。” 说白了,就是要找一个能镇住全场的吉祥物。 谢蕴无疑是最佳人选。 北海郡太守之婿,身份够了。 又在被袭营夜斩敌无数,能力也有了。 事急从权,年纪就不再那么重要。 谢蕴看了看军司马,又将目光投回那位毕先生脸上:“你们该不会是想找个背锅侠?” 军司马:“……” 毕宜:“……” “姑爷怎可如此想我等?!” 毕先生一脸羞愤。 还是军司马说出实话:“那夜我与齐副将跟随使君离营,入了不少人的眼。” 如今他们回来,那些兵卒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不再服他与齐缨,“从雒京回返营陵至少十日,难保不遇秦胡,若军中无顶梁之人,届时怕会不战而溃。” 少年面露难色。 “还望姑爷为大局着想!”毕宜冲着少年俯身拜下。 然后,他被对方扶了起来。 “蕴自知才疏学浅,既先生与司马信我,那蕴今日就恭敬不如从命!” “好,好!”毕宜紧握少年的手:“有姑爷这句话,此番回程,我等必不再惧那秦胡!” 军司马亦重展了笑颜:“北海郡军中有姑爷,定能安然抵达营陵。” 谢蕴:( ? ? ? ) 关于自己隔壁铺兄弟成了太守女婿这件事,彭大山想半天也没想明白,“小谢才十二岁啊,使君他怎么下得了手的?!” 同帐其他人:“……” 同样没想明白的,还有隔壁豫州牧家的公子。 营门前,韩珣看到不再掌大纛、却骑马跟北海郡太守谋士并行的背弓少年,忍不住求助自家先生:“他那弯弓不是说丢了吗?!” 辛嵇:“…………” 这是重点吗? 公子,你没听见那谋士喊少年什么? 【姑爷。】 那少年—— 竟是北海郡太守之婿! 辛嵇勒着缰绳,目送北海郡大军逐渐远去,不免百感交集。 一个能克西凉军的大将苗子啊! 他家使君若有此佳婿,何愁大业不成? 第123章 恶鬼 为防备秦胡偷袭,北海郡军与广平郡军回程依然结伴而行。 傍晚安营扎寨,谢蕴在毕宜的陪同下,去见了那位广平郡太守。 因着彼此都不是生面孔,当广平郡太守甄显提出明日可否请她带个队,谢蕴也没摆谱,当场就应允下来。 “出发前,使君差人来喊我一声即可。” “什么使君。” 甄显一脸不高兴:“叫伯父。” 做伯父的,当然要给世侄一份见面礼。 谢蕴再离开广平郡太守营帐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金刀。 “这两日路上怕是会遇秦胡斥候。”待两人走出一段路,毕宜才开口:“甄太守恐怕是想借姑爷来震慑那些前来骚扰的秦胡骑兵。” 谢蕴将短刃插回纯金刀鞘:“他倒不怕秦胡瞧见我来寻我报仇。” “姑爷此言差矣。” 毕宜解释:“姑爷那晚击杀多名秦胡将领,如今这支南下的秦胡军大营中,即使还有掌兵之人,只怕也参差不齐了。” 两军打仗可不是两村村民举着锄头互殴。 没有领兵之人,那就是一盘散沙。 毕宜没宣之于口的一点—— 自家姑爷将人吊死在旗杆上,比之枭首,此等行径更叫人心中生畏。 这两日,那几具尸首挂在各营寨门口随风微动,秦胡斥候岂会不知? 倘若真想报仇,昨日就该打上门来。 谢蕴收了广平郡太守的保护费,次日一早,很自觉地去带队,因着前头风大,从空间取出了那张无脸男面具。 刘恒自昏昏沉沉中醒来,发现自己裹着被褥挤在一辆推车上。 “使君醒了?”毕宜第一时间策马过来。 “这——” 发现刘恒一脸迷茫,毕宜解释:“军中无马车,雒京城又进不去,多亏姑爷想出此法,腾出一驾运粮车来安置使君。” 也知自家使君是世家出身,素来注重排场,不免低声劝道:“事急从权,还请使君多加忍耐。” “那竖子呢?” “姑爷?姑爷在前头呢。” 为缓和这对翁婿关系,毕宜又说:“这两日使君喝的药,都是姑爷帮着熬的,先前豫州那位韩公子赠与姑爷的药材,姑爷亦统统拿给了军中大夫,只盼着使君这烧能退下去。” 刘恒却是不信的:“那竖子当真会如此好心?” 说着,冷笑:“只怕他盼着我西去!” 推车前行,也牵动伤口,刘恒疼痛难忍,“你去将那竖子叫过来!” 心情糟糕的时候,骂一骂那竖子也是好的。 “使君——” “叫你去就去!” 毕宜只好让亲兵去喊人。 不多时,一个鬼面人策马而来。 毕宜看清楚那张面具,神色骤然大变,刘恒亦不遑多让。 “岳父喊我过来,有何事?” 谢蕴将面具推到头上。 刘恒死死盯着少年那过于清隽的五官,脑海里,尽是那张与临莒县送来画卷上如出一辙的面具,咬紧牙关:“是你杀的徐赉?!” “是我杀的。”少年承认得很坦荡。 “你!” 意识到自己当日受骗,刘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所以,在他面前的从不是个无知乞儿! 难怪他可以轻易射杀秦胡大将。 因为于此之前,他早在临莒城屠了不少人! ——用那所谓的妖术。 所有人……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这哪里只是不知进退的黄口小儿! 明明是一只恶鬼! 谢蕴好似没察觉刘恒的忌惮与愤怒,上前帮亲亲岳父把他指着自己的右手塞回被褥,一边安抚:“岳父放心,有我在,必不让秦胡再伤你半分!” “你!”刘恒眼前发黑,愈发喘不过气来。 谢蕴扭头看毕宜:“劳烦毕先生去请一下刘大夫。” “哦,好!” 毕宜心神不宁地骑马去了。 等他喊来大夫,少年已不在推车旁。 刘恒从未如此恨毒姜氏,就为赌一口气,她竟招了这样一个凶徒进家门,今日此恶鬼可杀徐赉、朱厌等西凉猛将,来日未必不会对青羊刘氏屠刀相向! 待大夫一走,他牢牢握住毕宜的手腕:“仲怀!你替我办一事!” 一刻钟后。 毕宜策马来到军司马身边。 “先生有事?” 毕宜一脸怅然:“这几日使君烧得有些糊涂了。” 这点军司马是赞同的,又听毕先生说:“使君若招你前去议事,尤其事关姑爷,无论使君说什么,你嘴上应承他便是。” 军司马扭头看来:“姑爷怎么了?” 毕宜叹息:“姑爷自然是极好的,忠肝义胆,德行高洁,是使君他病糊涂了,竟说些胡话,还想干些糊涂事,你我可不能跟着犯糊涂,以免误己。” 毕先生可是使君的心腹,自然不会骗自己。 军司马一抱拳:“先生放心,某记下了!” 谢蕴骑马骑累了,离开队伍正在边上做踢腿运动,那位毕先生就跑来:“姑爷,让我好找!” “岳父又寻我?” “姑爷莫要再提使君。” 谢蕴:“?” “不瞒姑爷,使君欲使刀斧手今夜入帐对付姑爷!” 谢蕴:(╯-_-)╯~~╧═╧ 又是刀斧手。 就不能换点新的花样? “不过姑爷勿忧,使君是使君,我是我,此等不忠不义之事,即使不做这太守府幕客,我亦不会遵循使君之令来谋害姑爷!” 谢蕴挑眉,忽然就问对方:“那日岳父召我入书房,先生应该也在。” 少年头顶那张面具,是毕宜努力想无视的:“那日我的确在。” “而且,使君还安排了十几名刀盾手。” 谢蕴:“…………” 她没问的,倒也不必交代。 毕宜又何曾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要如此艰难求生。 可有什么办法。 谁人不畏死? 他来北海郡太守府是做谋士的,不是来做死士的! 使君轻飘飘一句话,他却是要赔上性命的! 与其左右两难,不如择良木而栖。 “姑爷放心,使君那边我会好好盯着,定不叫他做出伤害姑爷之事。” 谢蕴:“……那倒也不必。” 毕宜面露悲愤:“姑爷莫不是怀疑我的忠心?!” 第124章 慈不掌兵 以这毕先生冲冠一怒的架势,谢蕴有理由怀疑,但凡自己说一句‘不信’,对方极有可能跳进他们身后那条水深过膝的河里《以死明志》。 老同志的心,当然不能寒。 所以,她主动握住毕先生的手:“先生一心为我,我怎会看不出来?” “有姑爷这句话,便是再苦再累都值了!” 谢蕴:“岳父那里——” “姑爷信我,我自不负君之所望。”老毕牢牢回握她的手:“使君有我等照料,姑爷安心督行领军便是。” 在岳父跟前有人的好处就是—— 一整个下午,刘恒都没再给她找事。 临近黄昏,眼看又要安营扎寨,广平郡太守甄显却将她请了过去。 “贤侄可知,跟在咱们后头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谢蕴顺着甄显的视线望去,在推着辎重的民夫后方不远处,是成群的百姓,拖家带口,或背或扛一身家当,或许是因为才走了一日,鞋子还在,衣裳尚未破败。 “我遣亲兵去问了,都是雒京城外的百姓。” 回程的路上,这位中年帅大叔就没再戴兜鍪穿铠甲,而是换上一袭青灰色直裾,外罩纱縠(hu),头戴束髻冠、金笄,腰坠一块羊脂美玉,俨然是公卿世家子的日常打扮。 甄显说着,也扭头看向身旁少年:“问他们为何一路跟随,他们说,这里有个小将军,可以对付西凉军。” “如今秦胡南下,所行之事,只怕比本在雒京的西凉铁骑更甚,这些跟随的人当中,大多为那日被西凉骑兵驱赶着冲阵的百姓。” 甄显言辞隐晦,谢蕴却已心领神会。 这些百姓都是冲她来的。 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护住他们。 ——只要跟着她,西凉兵的铁蹄就不会踏下。 这种信任,是盲目的。 在当权者眼里,亦是愚蠢的。 “贤侄想来也知晓,赤霞关已破。” 这个消息,是瞒着下边兵卒的。 不然,得知秦胡入青州,必然军心不稳。 甄显轻叹一声:“接下来的路上,只怕还会再遇其他南下的秦胡兵。” 到时候—— 这群跟随的百姓还是会死于秦胡之手。 “那日贤侄孤身将李敖自马上打落,我便知贤侄不止有勇,亦心存大善,只是有句话,伯父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蕴听出甄显话中的亲近,自是虚心求教:“还请伯父相告。” 哪怕少年才舞勺之龄,随着各州郡陆续退兵,其骁勇之名必将传遍天下,甄显也愿意与这样的天生将种结一份善缘,做岳父的不教女婿,他不介意提点一二:“为将者,当知取舍。” “古有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贤侄来日若想掌一郡之兵,不宜过度仁慈。” 甄显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百姓:“人离乡贱,即使他们跟着贤侄抵达北海郡,也不过得个流民的身份,民之苦,不在一朝一夕,你我亦不过蝼蚁尔,何以撼大树?” 也知少年出身不显,瞧着流民或许会物伤其类,但他依旧把话说完:“现下距雒京还不算远,对这些百姓,贤侄需早做打算。” 谢蕴听懂了—— 甄显在建议她驱赶跟随的百姓。 因着百姓为她而来,由她出面驱逐无疑最合适。 日落西山,军中也升起炊烟。 在夕食出锅之前,谢蕴去周遭逛了一圈。 除去刘恒那辆推车被拉去前方,其余辎重车都停在路旁,民夫挨车而坐,在这样入冬的傍晚,依旧满头大汗。 越往后走,越显吵杂。 锅碗瓢盆的相碰,伴着婴孩嚎哭声。 下一瞬,这哭声就戛然而止。 应该是亲妈捂嘴了。 谢蕴停下脚步,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拨又一拨搭伙做饭的百姓。 放眼放去,甚至两里之外还有零散炊烟。 那位甄伯父未夸大其词,跟在后头的百姓确实很多。 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放在这群百姓总数面前,就是水坑与池塘的差别。 “小将军?” 谢蕴才侧头,一道纤瘦身影已跑过来。 看到面前搂着瓦罐的小姑娘,谢蕴认出了对方,“你怎在此处?” 这个问过她能不能赶走西凉兵的小姑娘,咧嘴浅笑:“听说小将军是北海郡军中的,我与大伯母也决定去北海郡治下,那里有小将军,必然是很好的。” “已经入冬,这一路怕是不好走。” “只要有小将军在,我们就能到北海郡。” 小姑娘继续道:“小将军放心,这两日我们有备粮,省点吃,肯定够了。” 谢蕴想了想还是开口:“各州郡的兵撤了,雒京城外应当是安全的,你们在雒京有家业,若是背井离乡,等于一切重头开始。” “可是,就算小将军你们走了,西凉兵还是会来村子里。” 那张瘦巴巴的小脸,提及西凉军流露出忧愁,然而,当她看向小将军,原本紧绷的双肩又放松下来:“大伯母说,眼下秦胡也来了,与其留在雒京丢掉性命,不如跟着小将军去北海郡,有兵爷告诉我们,小将军不仅能打西凉兵,还吊死了好些秦胡兵。” 谢蕴如实道:“现在的北海郡不一定就没有秦胡。” “可北海郡有小将军啊!” 小姑娘捧着瓦罐,那双杏眸很亮,很亮:“小将军这么好,北海郡的使君肯定也是好人。” 刘恒是好人吗? 对百姓来说,好像还行。 谢蕴回到扎营地,决定去探望一下病患。 大冬天野外也没像样的花草,干脆从空间绿化带里薅了几株蝴蝶兰。 把蝴蝶兰往手里一攥,拎着现包还热腾腾的锅盔饼,谢蕴才准备往前边去,衣袖却被小红叼住了。 这马不许她往前,拱着她往边上林子里去。 谢蕴第一次见小红如此的‘叛逆’。 见她不走,枣红马原地踏步,急得低鸣了两声。 根据她看了多年刑侦剧的经验、再结合小红的反应来判断,林子里必有大体老师。 当然—— 也可能埋的金条。 “行,就当饭后散步,咱不刨坑。” 半刻钟后。 手握工兵铲准备开干的谢某人,与某匹畏罪潜逃的臭马,在小红的见证下,来了一场完美邂逅。 —— —— 大体老师:医学界对遗体捐献者的尊称, 第125章 什么奔雷,这是我的摩托 “孽畜,看你往哪儿逃!” 工兵铲霸气一指。 那颗‘长’在矮木丛上的马头,顿时缩了回去。 谢蕴没想到这臭马居然还敢再回来。 若被她岳父知道,怕是要垂死病中惊坐起。 据说,她岳父现在每醒一次,就要问一遍奔雷回来没。 冬日的矮木丛,光秃秃地,根本挡不住一匹威武雄壮的大马,几日不见,谢蕴发现臭马那头乌黑鬃须不再飘逸,有些黯淡,也有些毛躁,一看就是在外头没吃好。 小红上前,拱了拱她胳膊肘。 “它又不是母的,你帮它求什么情。” 小红低低嘶鸣了一声。 “什么?社会主义兄弟情?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tui! 谢蕴:(? ?? ) 都什么马啊! 一匹匹的,全爱朝人吐口水! 矮木丛后也传来低鸣。 谢蕴才用婴儿绵柔纸巾给自己擦好脸,那匹臭马就出来了,踏着前蹄,竟作势就要给她下跪。 嚯! 谢蕴一点也不想做刘恒20! 所以,她蹦开了。 “咴儿!” 臭马开始叫着打转。 现在知道认怂,当时怎么就敢把人往秦胡大营送?! “雷啊!”谢蕴将棉柔纸巾塞到怀里,一边苦口婆心地给出建议:“要不你就去流浪!” 她岳父对这匹马可是下了s级的缉杀令。 就问,谁敢收留它? 确定林中没金子,谢蕴收起工兵铲,正欲往回走,前路却被棕黑色大马挡住,那颗漂亮的马头凑过来,蹭了蹭她的脸颊。 “你说你,怪得了谁呢?” 谢蕴还是觉得这马不够聪明,换做她,将刘恒驮到秦胡大营,何必再跑,“投名状都送上了,不就是换个单位,只要摸鱼摸得好,照样单位来养老。” 臭马又蹭她一下。 一旁,小红甩了甩马尾。 “你该不会是想回北海郡?”谢蕴问臭马。 “咴儿!” 想回家实锤了。 这马肯定不能再回郡兵大营。 不过,营陵有车行。 “回去也行。”谢蕴并非心狠之人,一想起自己与这臭马也曾红尘作伴潇潇洒洒过,决定帮它一把:“到时候,你就去车行打工,每日拉几趟短途,也够你这条光棍马吃个饱饭。” 臭马低低叫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她的安排。 “倒也不必太感激我。” 毕竟—— 也算同病相怜不是? 这马谢蕴是不好这么牵回去的。 出征那日,全军都见过使君的两匹坐骑。 这会儿,奔雷还能藏身林间,等行路到地势平坦处,无处可躲,一旦被兵卒发现,必然第一时间报给刘恒。 使君执意要杀的马,旁人真不一定拦得住。 “看来,还是得给你换个发型!” 毕宜承诺过自家使君‘今夜必安排妥当’,看着刘恒睡下才出营帐,整了整衣裳,正打算去跟姑爷做一下工作汇报,恰好瞧见自家姑爷从林子里出来,手里牵着一匹马,身后还跟着一匹枣红马。 “奔雷?!”毕宜一眼就认出那匹棕黑色大马。 “什么奔雷。” 谢蕴摸着马儿黑中带绿的齐刘海,觉得有必要纠正老毕的刻板记忆:“这是我家摩托,才从林子里捡来的。” 毕宜:“???” “可这明明——” “先生是觉得我在撒谎?” 察觉姑爷不高兴了,毕宜忙开口:“姑爷自是不会撒谎,不过这马和奔雷生得实在过于相似……” 谢蕴打断他:“奔雷可没这个发色。” 毕宜这才注意到,这马的鬃须竟掺杂丝丝绿色:“怎会如此?” “谁知道呢。” 谢蕴从地上薅了把荒草,塞到马嘴里:“我就带小红去散个步,结果,这马自己冲出来,瞧见我就不肯走了,我看它生得眉目清秀,干脆就把它带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口嚼碎的荒草喷到了她脸上。 谢蕴:“……” 毕宜:“……” 翌日再出发,北海郡军中都知道他们姑爷得了一匹宝马。 其名摩托。 一头绿鬃世间罕见。 刘恒一觉醒来,喝了药,先例行问一问奔雷的行踪,再问那竖子:“刀斧手昨夜可有成功?” 话音未落,某个竖子策马自他面前奔了过去。 刘恒:“……”竖子! 至于那匹马—— 刘恒挣扎着起身,只为瞧得更清楚:“可是奔雷那畜生?!” “使君看错了。” 毕宜替自家使君掖了掖被褥:“那是摩托,昨夜姑爷捡来的,天生绿鬃,据说一日可行千里。” “我不会看错,那定是奔雷!” 刘恒伤口再次疼起来。 奔雷那畜生便是化灰他都不会认错! 刘恒强撑一口气,手指毕宜:“你去将那竖子叫来,连着那马!” 今日—— 他定要斩杀那畜生! 不多时,谢蕴就骑马来了。 刘恒就近看到马,愈发笃定是奔雷,“这畜生,这畜生,它竟还敢回来!” 刘恒从不是一个疑神疑鬼之人。 然而那夜,奔雷跑错路,他不信那是巧合! 这畜生就是想弑主! 只因自己当年说了一句‘既为不详,那就不必再留下’,这马竟记恨至今,此等背主之物,岂能继续容它?! 不成想,那竖子跟他装起糊涂—— “背主的是奔雷,关摩托何事?” 刘恒咬牙:“什么摩托,它就是奔雷!” “既然岳父不信,不如这样,”谢蕴松开缰绳退到一旁:“岳父喊它一声奔雷,看它应不应。” 刘恒:“…………” 便宜岳父怒指着自己,谢蕴一点都不怵:“岳父不敢喊奔雷,我却是敢喊摩托的!” 说着回身,右手一指地上,冲棕黑色大马下指令—— “摩托,趴下!” 摩托:“…………” 刘恒:“…………” 看到棕黑色大马当真弯曲前蹄趴到地上,刘恒眼前一黑,然后,他又听见那竖子喊:“摩托,抬手!” 谢蕴才与摩托‘击’完掌,身后传来老毕的惊呼:“使君?使君!” —— —— 刘恒:你们有病,你们都有病! 第126章 是小谢将军啊! 作为把自家岳父伤口气崩裂的罪魁祸首,谢蕴的良心也会痛,于是,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出一盒头孢,剥了三颗药给岳父送过去。 “一次一粒,饭后服用。” 这样的白色药片,毕宜从未见过。 不过,他并非那等乡巴佬,当然不会问东问西。 有的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姑爷身怀奇术,想来就是些天师道不外传的疗伤圣药。 等毕宜拿着药去给刘恒服用,谢蕴也带上两匹马,正准备去队伍前头,后方却传来一阵喧闹。 “是秦胡?” “难道是秦胡兵追来了!” 谢蕴转头—— 那是自地平线尽头涌来的尘烟。 有一两道奔跑的小小身影,由远及近,却又骤然跌倒在地。 然后,谢蕴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身影。 已有步卒趴到地上,听了会儿,仰起头:“是马蹄声!” 话音刚落,脚下也颤动起来。 这会儿,再加快行军已然来不及。 不过一两里地的距离,骑兵可瞬息而至。 “全军听令!”军司马一边控马,一边大声下令:“后军转前军!准备迎敌!” 随着焦斗被敲响,跟在民夫后方赶路的步卒快速转了身,当他们目视那滚滚尘烟之际,手中长矛搭上盾牌,瞬间形成一堵最坚硬的矛墙。 在这一排泛着凌凌寒光的长矛外围,是近千的百姓,他们手无寸铁,亦不在后军的保护范围内。 广平郡军的弓箭手齐齐而来,迅速形成第二道御敌的防线。 这一幕对谢蕴来说,实在算不上陌生。 与那日雒京城外不同的是—— 这些百姓,没再那样恸哭求饶,他们只是仓惶地,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 有人跑进林子里,有人躲到巨石后,也有人握紧柴刀待在原地。 然而,无论是直面还是躲藏,其实结局不会有多大差别。 谢蕴才将目光从四散的百姓身上掠过,耳边也传来战马疾驰的响声,来人正是广平郡军的领兵校尉—— “使君有令!若秦胡来袭,还请小谢郎君督战前军!” 话落,已有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或握弯刀,或持马槊。 而他们前方是一群溃逃的百姓。 手起刀落之间,一具无头尸已倒在路旁! “他们是在追这群百姓。” 所以,这些秦胡并非冲队伍而来。 意识到这一点,军司马暗松了一口气,眼角却瞥到身边少年的举动——他往脸上罩了一张怪异的面具。 “姑爷?” “遇到老熟人,我去打声招呼。” 不等军司马再问,少年双腿一夹马腹就离了队伍! 那是一支五六十人的秦胡骑兵小队。 他们追逐着自己的猎物,尽情享受这场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的游戏。 “啊!”一个年轻妇人被掠到了马上。 “织娘!” 与自己一起逃命的妻子被抢,男子绝望嘶喊,再也顾不得心中的战栗,一双手径直攀住马背上的骑兵! 那骑兵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下一瞬,一把弯刀就朝他劈头而来! 眼看刀刃要落到面上,那骑兵却飞了出去! 注意到同伴中箭从马上跌落,其余秦胡兵迅速聚拢。 然后,他们就瞧见了那放箭之人。 “是那妖人。”有骑兵认出对面的少年,看到那张面具,某些可怖的记忆开始攻击他,当即大喊起来:“快撤!是那专吃人脑的妖人!快撤!” 谢蕴:“???” 不过—— 既然来了,何必再走? 谢蕴又取木箭,一连射落四个骑兵! 射的,皆是马鞍边拴人头者。 没有头领的秦胡兵,宰百姓如宰牛羊,自乱阵脚后,却忙着各自逃窜。 齐副将领着骑兵赶来,那支秦胡早就没了踪影,若非地上还有七具秦胡兵尸体,差点以为方才的骚乱不过一场错觉。 那马背上的小妇人,已被夫君抱了下来。 这会儿,夫妻俩正相拥而泣。 谢蕴将复合弓挂回背上,正欲回返,某个跑丢了一只鞋的百姓拦住了她家小红。 马儿打了一个响嚏,对方却未被吓退。 “你有事?”谢蕴询问。 “小郎君可姓谢?” 谢蕴看出对方是壮着胆问的,如实道:“是,我姓谢。” 这个回答,让那张灰扑扑的脸瞬间生动起来。 谢蕴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让一个人开心仅仅需要四个字,男子双手依旧拦着马,又问一遍:“小郎君当真姓谢?” 谢蕴倒没不耐烦,又点了头。 “是小谢将军!” 那男子忽然激动起来,“真的是小谢将军!” 此言一出,周遭百姓都看了过来。 “小谢将军?!” “是小谢将军救了我们?!” “那位大人没骗我们,往东北方走,真的有小谢将军!” 一时间,原本疲于奔命的众人,面上的麻木被其它神情取代。 “小谢将军!” “小谢将军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谢蕴瞧着跪了一地的百姓,倒是想走,可路它堵了,而且,什么叫终于找到你了? 这些百姓当中,并没有她认识的熟面孔。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 那个最先拦下她的男子膝行两步,仰头开口:“我们要找的,就是能杀秦胡的小谢将军!” 他身后百姓跟着点头。 谢蕴注意到他们手里的包裹,不等她再问,齐副将就策马过来:“问清楚了,这些都是雒京附近遭秦胡抢掠的百姓。” “是南阳郡的太守谋士告诉他们,往东北方向走,有一姓谢的小将军,可以保护他们,带他们回北海郡。” “南阳郡太守谋士?” 谢蕴回忆良久,终于想起一张笑呵呵的脸。 “这些百姓本想去南阳郡,跟着南阳郡军走了半日,那位季先生出面,说服了他们往东北来寻姑爷,不但给他们指路,还送了他们一日的口粮。” 谢蕴:(╯ ̄Д ̄)╯╘═╛ 这都什么人。 自己好像没惹他? 什么仇什么怨,要给她挖这样的坑? 他南阳郡军嫌这些百姓碍事,难道她就可以全盘接收了? “姑爷,现在如何是好?” 谢蕴心生一计:“要不,我再给他们送回去?” 齐缨:“…………” 第127章 是陛还是毕 也不知道那位南阳郡季先生是怎么给这群百姓洗的脑,当谢蕴提出可以送他们两日口粮并亲自带队护送他们去追那支南阳郡军,遭到了一致的拒绝。 谢蕴:“???” “将军可是嫌我们累赘?” 有妇人搂着包袱问。 这个问题,双方都很清楚答案。 然而,这妇人还是问了,问得小心翼翼,奢求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对上那一双双望着她的眼睛,谢蕴选择坦诚相告:“我并非什么将军,不过一护旗兵,所以,那位季先生给你们的承诺,在我这里,是无法兑现的。” “将军方才为救我们还杀了秦胡兵。” “没有小谢将军,我们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谢蕴也指出一个事实:“若你们没有改道往东北来,也许根本不会遇到这些秦胡。” 那跑掉了一只鞋的男人接了话:“就算没有秦胡,也会有贼寇,然,肯出手救我等庶民的,唯小谢将军一人。” 前面那支赶路的大军,他们何尝没瞧见。 可是,当他们遭到秦胡屠戮,只有小谢将军前来射杀秦胡。 所以那位季先生没骗他们。 小谢将军,真的有一颗仁慈之心。 “小谢将军莫要赶我们走。” 跪地的百姓中,有人落了泪,“京中西凉兵本就猖獗,现下秦胡也来了,若返回雒京,我等来日必定死于秦胡刀下。” “我们就跟在后头走,远远地,只要能跟着小谢将军去北海郡就行。” 甄显属实没想到,他的好贤侄不但没驱赶走队伍后头的百姓,出去溜达一圈,又给他带回来一大拨:“这——” 谢蕴申明:“我赶了,没赶走。” “你怎么赶的?” “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甄显:“……” 既然要赶人,岂能这般客气? “明早你再来我这里,我拨百名长矛兵于你。” 这是准备武力驱逐。 甄显放下茶碗,难得不再笑面虎,“贤侄记住了,对待庶民,不可过亲,你在他们面前没了威信,他们自然不会听从你的命令。”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这世间的百姓,大多为愚民,贤侄与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过是入了他们左耳,再从他们右耳出。” 谢蕴没反驳。 只是—— 那些跪在地上求她的百姓,当真是愚民吗? 还是说—— 在这个时代,只有将民归为愚民一类,所谓的上层阶级,才可以随意对待他们? 谢蕴从甄显营帐出来,正打算去领自己那份夕食,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幕:有兵卒在驱赶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布衫,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谢蕴才走近就听见一句‘小谢将军’,是那少年嚷的,在兵卒将对方推倒之前,她出了声:“你找我有事?” 少年看到她,倔强之余红了眼眶:“还请小谢将军赐药,救救我家公子。” “你是今日过来的百姓?” “是!” 少年点头。 谢蕴瞧着他那被风一吹就要倒的单薄身板,再看对方随时都准备哭出来,决定做回好人好事,“你前面带路,我去看看你家公子。” “欸!” 少年口中的公子,的确烧得不轻。 也不过一八九岁的孩子。 这年头,能被称上一声公子的,出身可都不会差。 谢蕴左右看了看:“你们家大人呢?” “我家夫人不久前离世了。”少年说着潸然泪下,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被冲出两条泪痕。 既是伤心话题,谢蕴没再问。 那小公子躺在一床发臭的被褥上,脸颊通红,已是昏迷之象。 “你们多久没洗漱了?” 这个问题,问红少年的耳根。 他揉着眼睛忘了哭,只悻悻地开口:“也就……也就十几天。” 谢蕴:“…………” 上回她闻到类似的味儿,还是楼下邻居吃螺蛳粉。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你去趟北海郡军的营中,就说我要一个瓦罐。” 少年面露迟疑。 谢蕴看他杵着没动,不由得蹙眉:“这点活都使唤不动你,难不成要我亲自去取?” “奴……小人不是有意拿乔。”少年慌了神,径直跪到她脚边,眼泪再次下来:“只是夫人离世前有过交代,让小人寸步不离公子。” 这人不支走,她怎么给躺着的那位测体温? “你觉得我会谋害你家公子?” “小人,小人无此意!” 谢蕴打断他:“若无此意,那你就去打罐水回来,他要真有什么事,回头丧葬钱我全包!” 少年:“……” “还不去!”谢蕴狠狠一瞪眼。 “郑英。” 被褥上孩子醒了。 “陛,公子!”少年膝行上前,握住孩子的小黑爪。 孩子摇摇头,那口嗓子已被烧哑:“你,你去打水,我,等你回来。” 等名叫郑英的少年三步一回头地走远,谢蕴才勒令这位跟老毕一个姓的小公子闭眼,然后,取出一支耳温枪给他测了体温。 三十九度五。 在没消炎药的古代,还活着也是奇迹。 谢蕴收起耳温枪,戴着眼罩的孩子忽然道:“我怕是要去见阿娘了。” “谁说的。”谢蕴问过孩子岁数,取出一瓶美林给他整了8毫升,再将量杯送到孩子唇边:“张嘴,喝下去。” 本以为这孩子不会心甘情愿服用陌生人的东西,未曾想,不等她说两句哄人的话,对方就乖乖张嘴,把药喝了下去。 “有点甜。”孩子沙哑的嗓音传来。 谢蕴不由得挑眉。 随后,又给这位小毕用了一张退烧贴。 本来只想用湿毛巾凑合一下。 谁让这孩子听话呢。 听话的孩子惹人疼不是? 就跟她一样。 “明天早上我再过来。”谢蕴拿回眼罩,“过会儿,我让人送套铺盖给你们,夜里若是不舒服,让那个郑英来寻我。” 小毕眼睫扑闪了下,望着她:“你就是小谢将军?” “是。” “他们都说,你是好人。” 谢蕴给他喂了点水:“也就那样。” “我有个盒子,是我阿娘的遗物,你能不能,先帮我收一下?” 第128章 传国玉玺 谢蕴也没想到,自己才充当完医护人员,一眨眼的工夫,又要开拓银行储蓄业务了。 所以说—— 这孩子还是需要经历社会的毒打。 不然他就容易误信陌生人。 “既是你阿母遗物,还是该自己收着,就当留个念想。” 小毕却摇头:“我收不好,郑英也收不好。” 谢蕴四下环顾了一圈,大露天的,没有大人在身边,这两孩子若带着贵重财物,一旦被旁人知晓,的确会招来不少麻烦。 然而,代管东西也是有风险的。 这种浑水谢蕴不是很想蹚:“放在我这里,不是说就不会遗失。” 孩子缓缓眨着眼,起皮的两瓣唇微启:“是我自己要放的,若遗失,与小谢将军,没干系。” 谢蕴瞧着孩子的细胳膊细腿,又看了眼他身下那床破破烂烂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被褥,终究是动了点恻隐之心:“东西呢?” 小毕动了动,“在下边。” 谢蕴左手捏鼻子,右手伸过去,掀起被褥一角。 月光下,谢蕴就瞧见一个木盒子。 “郑英挖的坑。”她的耳边,是孩子稚嫩又虚弱的声音:“埋在下面,夜里有人来抢,也会知道。” 谢蕴将木盒取了出来。 方方正正的,也没什么精细的雕刻。 拼夕夕上同款十块一只。 拿到手上,其实还挺沉的。 谢蕴捧着晃了晃,盒子里发出钝钝的响声。 ——不是一盒金银珠宝。 听这声音,里面应该只有一件东西。 而且,这东西大概是方的。 再去看孩子泛红的脸蛋,谢蕴心中有了猜想—— 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心态很容易崩的,估计是当妈的为让孩子有活下去的信念,搞了块砚台之类的东西搁在木盒里,告诉孩子是重要的传家宝,让他必须好好保存。 木盒是上锁的。 那钥匙就挂在孩子脖颈处。 谢蕴问:“你们是准备去北海郡?” 小毕点了头。 “我有个姨母在营陵。” 原来是去北海郡投奔亲戚的。 “行。”谢蕴没再将木盒子放回去:“我先替你保管几日,到了营陵,你再寻我来拿。” 话音落下,那郑英也回来了。 看到谢蕴手里的木盒,郑英神情不由得一变,等谢蕴离去,他才抱着瓦罐跪在地上,鼻子泛酸:“是奴婢无能,护不住陛下,也护不住那枚……” 那四字缠绕在他舌尖,却怕招来祸端,终究没再出口。 然而,一想到那是娘娘拿命换来的,眼泪珠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郑英莫哭。” 一只小黑爪伸了过来。 郑英握着自家陛下的小手,也听到陛下说:“那个盒子,是我给小谢将军的,我请他代为保管。” “陛下——” “我早就不是陛下了,郑英。” 郑英听了这话,眼泪再次落下来:“慎王殿下。” “小谢将军方才给我吃过药了。” 知道陛下在安慰自己,郑英也开口:“奴婢去打水,远远地,见到那位南阳郡甄太守了,如今陛……殿下病体欠安,急需药材与大夫,不如,不如奴婢请甄太守过来!” “奴婢知道殿下有顾虑,可甄太守与刘太守皆为大邺忠臣,不然,此番也不会入京伐孟,若知晓殿下在此,甄太守必然——” “这些话郑英以后莫要再说。” “陛下……” 郑英才张嘴,便被自家陛下打断:“母后没了,梁司徒也走了,可这世上,还会有李羡、郭羡。” 郑英面上一白。 当年,孟羡就是一郡太守。 后来孟羡入京勤王,成了剑履上殿的太师。 说到底—— 如今在位的天子亦不过一傀儡。 “谁是郑英?” 郑英回头,一个举火把的护旗兵正往这边来,对方左胳臂下夹着一套铺盖,左手端着一个木碗。 彭大山见到起身的少年,上下打量:“你是郑英?” “是奴,是小人!” 彭大山吸了吸鼻子,确实如小谢所言,齁臭齁臭的,也注意到地上焉巴巴的孩子,想来没错了,于是,将铺盖扔给了给少年:“喏,我们姑爷的铺盖,给你俩了,还有这麦饭,也是我们姑爷嘴里省下来的。” “你们姑爷,是小谢将军?” “可不就是小谢将军。” 郑英搂着铺盖,局促起来:“小谢将军把铺盖给了我们,那他自己晚上怎么办?” 彭大山扫他一眼:“算你还有良心。” 话落,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没铺盖怎么了,姑爷有我彭大山,足够了!” 目送自称彭大山的壮汉举着火把走远,郑英放下木碗,立即给自家陛下换了干净的铺盖。 “郑英,我们去北海郡。” 郑英收拾旧被褥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陛下:“可娘娘崩逝前留下口谕,让您前往卢龙塞寻谢校尉。” 提及前司隶校尉谢轸,郑英再次红了眼眶。 “都怪奴婢——” 是他没及时将陛下带出别苑。 若非整个谢府人去楼空,陛下也不至于随他流浪在外。 “要不这样陛下,待到了北海郡,奴婢请商队带封信去卢龙塞,届时谢校尉必亲自前来接您。” 然而,躺在新铺盖上的孩子,那双清澈眼眸黯淡了下去—— “郑英,我不想去卢龙塞,更不想见谢轸。” 郑英神情怔愣:“陛下——” “我知道母后想要什么,可是,我不想再做天子,更不想,再让别人替我死一次。”元昉说着,望向这个陪伴自己长大的内侍:“所以郑英,我们跟着大家去营陵,好不好?” “那玉玺……” “就放在小谢将军那里,他是个君子。” 谢蕴强势送走夹着铺盖上门的彭大山,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由,取出榔头,往帐帘上敲了六枚钉子。 作为太守女婿,谢蕴如今成功入住单人帐篷。 封死帐帘,蹲回那张缺腿的矮几前,继续吃自己的自热米饭。 发现矮几仍有些不稳,谢蕴双手端住矮几,踢了踢她给矮几找来的第四条腿——木盒子。 看到木盒子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高度刚刚好。 果然。 机智如她! 第129章 伯父也有个女儿 翌日一早,谢蕴先去看了病人。 孩子虽未完全退热,却也没再烧得那么厉害。 支走郑英后,谢蕴又给孩子喂了美林。 才将一块湿汗巾搭在孩子额头,这位螺蛳粉味儿的小毕同学,望着她开口:“小谢将军与我见过的郎君,都不太一样。” 夸人就夸人,可不带拉踩的。 不过,私下听一听,倒也不打紧。 “怎么说?” 小毕缓缓眨眼:“他们从不穿这种有补丁的短褐。” 谢蕴:( ′?︵?` ) 挺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打补丁怎么了? 出来打仗,谁还没两件破衣裳。 她打补丁她光荣。 一想到自己吃饭时还借人家的木盒垫矮几,谢蕴自觉拿人手短,行,童言无忌,自己哪能真跟个小学生计较。 谢蕴回营地,也注意到那些做着出发前准备的百姓。 随着日头东升,这片土地上再次热闹起来。 有髫稚小儿在追逐打闹,有妇人忙着烙饼煮食,也有汉子收拾家当、用膝盖压着铺盖拼命用麻绳去扎紧,昨日因秦胡带来的恐慌笼罩,一夜过后,已经无影无踪。 是这些庶民忘性大吗? 谢蕴望着队伍后方,答案已在心间。 这便是这个时代之下的小民。 在他们眼里,活着远比沉溺悲伤来得重要。 “我听闻甄太守欲派兵驱赶跟随的百姓。” 谢蕴扭头,来人是毕先生。 毕宜注视着那群忙碌中的庶民,道出自己的顾虑:“与广平郡相比,北海郡的确更为富庶,只是眼下已入冬,这些百姓若前往北海郡,在来年开春之前,他们每日所需口粮会是个不小的问题。” 没有足够的粮食撑过寒冬,这些百姓还是会死在营陵城外。 “先生是想说,反正结局都一样,何必再做徒劳的挣扎?” 毕宜轻叹:“众生皆苦,岂止当下。” 谢蕴也再次看向那些等着大军启程的百姓,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不会不清楚背井离乡意味着什么—— 到了青州,无论去哪个郡,等待他们的都是同一种困境。 “姑爷若觉他们不易,可先礼后兵。”毕宜提议:“不如就学南阳郡那位季先生赠他们一日口粮,若他们仍跟在大军后头,再学甄太守派长矛兵阻拦驱赶。” 谢蕴指出一点:“即使今日派兵驱赶,他们若执意前往青州,终究还会跟上来。” 毕宜接话:“只要这些百姓不是与大军同时回到营陵,哪怕使君日后怪罪,也怪不到姑爷的头上。” “以先生对我岳父的了解,他可会开仓放粮接济逃到北海郡的百姓?” 这话,成功问住刘恒的心腹谋士。 “不会是不是?”谢蕴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毕先生。 “这——” “我知先生是为我着想。”若她派兵驱赶了百姓,回头刘恒追究起来,她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只是—— “北海郡既无接济他们的打算,这些百姓也没来抢夺粮草,就像一人掉落井底,过路者无力相救是一回事,却不该再朝着井里扔石头。” 毕宜还欲再劝,少年却道:“先生让我暂督行军事宜,至于后头跟随的百姓,我会派人去与他们讲清楚。” 这样的姑爷,是毕宜不熟悉的。 但他随即就释然了。 一个能杀徐赉又敢单挑秦胡骑兵的少年,又怎会是无知之辈?不满嘴算计,只是因为他从未想在其中谋得好处;既无欲,无所求,心胸自然也就坦荡了。 甄显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家贤侄来领长矛兵。 正用朝食,听见一阵焦斗敲击声。 “外头出了何事?” 前去查探情况的亲兵很快回来:“禀使君,是北海郡的小谢郎君派人去了百姓那里。” “哦?”甄显端着朝食起身:“他派人去驱赶百姓了?” 然而,等他一手黍米汤一手烙饼来到营帐门口,却没瞧见某个混乱的场景,那些百姓都还在原地,而那手拎焦斗的骑兵正在扬声说着什么。 “你再去听听。”甄显一指亲兵。 不多时,亲兵又回来了。 “那骑兵说的什么?” 亲兵如实道:“他在告知百姓,这几年收成不好,北海郡并无余粮接济流民,百姓们若去北海郡,还需考虑清楚后果。” 甄显又问:“可有百姓自行离去?” “并不曾有。” 一刻钟后,谢蕴被叫进广平郡太守营帐。 甄显面上表情是复杂的:“贤侄准备带着那些百姓上路?” “不能说是带,不过恰好同路。”谢蕴回答:“该告知的我已告知他们,怎么选择,端看他们自己。” “贤侄可曾想过,回程多了这些百姓,若再遇秦胡,当如何?” 谢蕴第一次,坐得像个世家子:“那伯父是否也想过,不管有没有这些百姓,再遇秦胡,该战的时候,依旧会战。” 不等甄显再开口,少年又说:“就如昨日那般。” 昨日后军准备迎敌时也没管那些百姓。 甄显点破:“你该知道,他们大多是冲着你的名声而来。” “我知道。” 而且她还知道,这些百姓不一定就会留在北海郡。 “他们喊我小谢将军,来寻我,不过是想求一段路程的庇护,刚好北海郡又是个不错的去处。” 倘若他们发现北海郡不好,依旧会继续上路。 这就是小民的智慧。 甄显道:“你既然清楚,何必为他们背负岳丈的责难。” “岳父若真想骂我,天天都能找到由头。”谢蕴主动为甄显倒了一杯温水。 小小年纪,倒是个豁达之人。 甄显接过水杯,突然想到什么,目光射向少年:“你与刘季伯他女儿是不是还没圆房?” 谢蕴:“……” 跟小孩子聊这种话题,不合适? 溜了溜了。 谢蕴正欲起身,手腕却被一把抓住:“贤侄啊,不瞒你,我也有个女儿。” 谢蕴:“???” “伯父这人,不像刘季伯,很好相处的,你与刘季伯他女儿和离,来广平郡,咱俩做翁婿,如何?” 谢蕴:“………………” —— —— 前些日子摔了一跤,这两天后遗症挺上头,右胳臂抬着有些困难,去医院针灸几次,好了不少,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宝子们再等我一天! 第130章 蕴愿拜为义父 甄显挖墙脚失败后就病倒了。 可惜,郎心如铁呐! 看到他额头绑着白布在马上歪歪斜斜,少年依然不为所动,他遣人再去问,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和离、此生只娶一妻,也不蓄婢纳妾’。 “刘季伯那女儿,当真如此貌美?” 旁边马背上,幕僚捋须道:“多年前曾有幸在青羊见过刘娘子一面,倒也娇俏可人。” 也就是说—— 不过一个中上之姿。 “既如此,这小子怎么——” 甄显自认长得不比刘恒差,他女儿当然也不会丑,蔡县甄氏的家世,与青羊刘氏亦在伯仲间,最重要的一点,他不像刘季伯势利眼啊! “若为我甄家婿,以其为将之骁勇,一郡都尉的位置,来日我亦可许与他!” 幕僚道:“北海郡军中如今盛传,这位小谢郎君是刘夫人在自樊城回返北海郡的路上为独女亲择的佳婿。” 那位刘夫人的大名,甄显是如雷贯耳。 殴夫婿打小妾,放眼整个大邺,也是独一份的。 “她倒是给女儿挑着一个乘龙快婿。” 幕僚与自家使君一样感慨:“刘夫人不拘门第择了小谢郎君为婿,于小谢郎君而言,这便是知遇之恩,他善待刘小娘子,必然是为报答刘夫人。” 幕僚越说,甄显越羡慕那躺在推车上的刘季伯。 小小年纪就如此严以律己,对发妻重情重义就算了,他还善待路边的黔首庶民。 这世道,要遇一个品行无可指摘之人,何其难得! 况且,此子还出身寒门。 其心性之坚毅,绝非常人能及。 “你说,他怎么就那般想不开,非要给刘季伯当这个女婿?!”寒风一吹,甄显感觉头愈发地疼了:“广坤!广坤呐!” 得知那位甄太守又在唤她,谢蕴一夹马腹,骑着小红麻溜地跑了。 至于摩托—— 给人拉车赚血汗钱去了。 作为良心中介,谢蕴只抽成三分之一。 傍晚,亲眼目睹自己辛苦挣来的一张烙饼,被某只两脚兽撕去三分之一,神驹奔雷祭出了一记回旋踢。 “郑英,我好像看到小谢将军飞起来了。” 郑英正喂自家陛下喝糙米汤,闻言扭头去瞅前方大营,“没有,是不是殿下看错了?” 一边继续将勺子递过去,一边给陛下解释:“这人飞起来,再落到地上,还不得断几节骨头,这要是真摔伤,这会儿就该叫人了。” 是这个道理。 不过—— 元昉眨了眨眼:“方才的确是有东西飞起来了。” “或许是兵卒失手打飞了瓦罐?” “不是,瓦罐太小了。”元昉伸手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 郑英想了想:“瞧这个大小,应该是只恭桶了。” 被自家马踹飞试图蹭个工伤却被老毕客客气气送出营帐以后,为保证自己年底能拿到一份不错的绩效奖,第二天小谢将军还是一瘸一拐、兢兢业业地去带队。 因着赤霞关已破,两郡在外的兵力,自然是越快归家越好。 前往雒京走了六天的那段路,回程只用了五日。 这一路,也没再遇秦胡。 在岔路口与广平郡军分别之际,谢蕴又被她甄伯父拉住了小手,后者情真意切地表示——广平郡太守府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谢蕴也没想到,原来她的伯乐竟在隔壁。 “贤侄啊!”甄显是真心想将这个精神小伙儿给拐到自己的地盘上。 若这天下乱起来,手里有一名悍将,何愁守不住广平郡? 注意到刘恒谋士在后头盯着,甄显将少年拉到边上:“你若不喜伯父的女儿,伯父还有一些侄女,要不,伯父遣人将画卷送你府上?” 谢蕴:“……” 做女婿是不可能做的。 侄女婿当然也不行。 不过,跳槽是可以考虑的。 回头在北海郡混不下去,去广平郡不是不行。 都是打工,钱给够,其它都好说。 眼下有个搞裙带关系的机会摆在面前,那必须也要好好把握。 甄显以为自己说动了少年,正欲介绍自家那群上至十八下至嗷嗷待哺的侄女,不成想,少年却退开半步,双手交叠,冲自己行了一礼:“贤侄?” “谢蕴年少遭遇家变,只与寡母相依为命,除去岳母大人,从未有人如伯父这般慧眼识珠,若伯父不弃,蕴愿拜为义父!” 这番话砸下来,砸得甄显猝不及防。 “你要拜我为义父?” 时下受儒家宗族观念的影响,义父子可不多见。 就大邺朝而言,义父类同于亲父了。 谁没事给自己找个爹? 少年抬头:“伯父莫不是嫌弃蕴出身粗贱?” “我岂会嫌弃贤侄。”有这么一个能打的义子,他高兴都来不及,况且这义子人品还一等一的好。 做不成翁婿,不如就做父子! “吾儿莫再行此大礼。” 甄显扶起少年郎,困扰他多日的头疾,在这一刻不治而愈:“吾有广坤,何须再惧那南下胡儿!” 谢蕴:(′) 打铁需趁热。 甄显再次薅住少年的双手,重重地一摇:“广坤我儿,你不如今日就随为父回广平郡,为父保你做军司马,如何?!” 毕宜愁着脸过来的时候,刘恒正靠在推车上喝药。 “使君,姑爷求见。” 这凶狭小儿,刘恒如今是眼不见为净。 他当然也没忘记奔雷。 只是眼下并非计较的好时机。 待回到北海郡,他自会好好收拾这匹叛主之马! 然而,他说了不见,毕宜却未离去。 “使君,姑爷是背着包袱来的。” 刘恒喝药的动作一顿:“他背着包袱作甚?” 毕宜据实道:“姑爷说,广平郡甄太守要征辟他,请他去广平郡的郡兵大营做军司马,他答应了,所以,特来向使君辞行。” 刘恒:“…………” 十二岁的军司马,他甄道涵是疯了不成?! 刘恒的伤口又开始疼。 他辟征谁不好,竟辟征这只恶鬼! 旁人避之不及的邪祟,他甄道涵倒是当宝贝疙瘩供上了! “使君,还有个事。” “还有何事?” “姑爷他认了甄太守做义父!” 刘恒:“!!!” 第131章 镇郡神兽 本是一份双向奔赴的好差事,架不住谢蕴有个爱作妖的岳父。 刘恒以侍疾为由,强行留下了他的好女婿。 哪怕甄显再想带走他新认的义子,面对骤然压下的孝道,到最后,也只能骂骂咧咧地独自离去。 不过,义子还是好义子。 他家广坤说了,送岳父回到北海郡就携全家来投。 谢蕴一拜别她的太守义父,就将包袱与那张缺腿的矮几放回营帐,去了她的太守岳父跟前侍疾。 刘恒还想多活些年头,当然不会真叫这竖子来伺候自己。 不成想,竖子盯着他发青的眼圈,忽然问:“我给的药岳父没吃?” 刘恒:“……” 眼看使君脾气又要上来,毕宜当即将自家姑爷拉走:“姑爷莫怪,实在是军中大夫也开了药,怕两药同服相冲。” 这样的借口,也就骗骗三岁小儿。 谢蕴岂会猜不到刘恒在想什么,“岳父既不信我,那些药——” “都在这儿呢。”毕宜从袖袋里取出小竹筒,还给少年:“姑爷几次送来的药片,都在里头了。” 头孢这类抗生素药物,吃一片少一片。 若非北海郡还需刘恒回去打理,谢蕴也不想浪费一盒处方药。 既然人家不稀罕,谢蕴当下就揣回自个儿怀里。 毕宜又说:“姑爷可知,方才跟随广平郡军离去的百姓,不足百人。” 换言之,其他百姓都准备入北海郡。 以往毕宜不是没见过流民赶路,此番却未有一人折在路上。 “是姑爷每晚将百姓歇脚地纳入兵卒巡夜的范围,才让他们免受狼群和流匪的袭击。” 他还知道,少年自己出钱补贴了巡夜兵卒。 如此至诚至善之人,当真是恶鬼再世? 还是说—— 天师道就是这样济世的? 从私心来说,毕宜并不希望少年去广平郡。 以张清张都尉的能力,治理一个郡兵大营绰绰有余,然,张清不是那等适合冲锋陷阵的猛将,若遇秦胡骑兵,只怕…… 而且,使君的伤势,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 大夫诊治说,伤口已在生脓。 一个卧病在床的使君,是无法主持军政大事的。 如今的北海郡,需要一代掌大局之人。 毕宜将目光重新投向少年,十二岁又如何,恶鬼又如何,只要他能将秦胡挡在北海郡之外,那他就是好鬼,是最合适的领兵之人。 “姑爷若去广平郡,这些百姓怕是要更难了。” 谢蕴从那些坐在地上咬着烙饼的百姓身上收回视线,背手看向身边的毕宜:“先生此话怎讲?” 毕宜叹气:“姑爷也知道,甄太守并不想收留这些百姓。” “先生这话说得好像北海郡能接纳他们似的。” 眼看少年上钩,毕宜一咬牙:“北海郡当然能,只是需要姑爷留在营陵看顾他们。” 谢蕴不由得挑眉。 毕宜道:“他们若想留在北海郡,太守府可开仓放粮,每日供他们一顿吃食,至于住处,城东郊外有一块空地,可拨与他们。” “先生与我说这些,岳父可知情?” “使君他如今正在病中,不该为此类庶务操心。” 也就是说,是老毕自作主张。 毕宜做出承诺:“姑爷若信我,我必不叫这些百姓流落在外。” 然而,少年虽年幼,却不是好糊弄的主:“先生放粮接济百姓,来日如何平这笔账?” 如若不平,迟早爆大雷。 “姑爷莫不是忘了,营陵城中的世家豪强?” 谢蕴听懂了。 这是准备请营陵的地主老爷们捐粮。 “眼下赤霞关已破,秦胡骑兵必入青州,营陵的世家豪强,若知晓北海郡有姑爷这等悍将,岂有不出粮资助之理?” 谢蕴又听懂了。 她必须留在北海郡。 说来说去,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营陵收留这群百姓的前提,是她当镇郡神兽。 这就有点太高看她了。 “先生似乎对我存在某些错误认知。” “譬如?” “譬如我还是个孩子,也不擅长抗击秦胡。” 毕宜:“喔。” 谢蕴:( ̄?? ̄) 喔是几个意思? 是相信呢,还是不相信? “姑爷看这是何物?”毕宜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 谢蕴瞅了一眼,“我不识字。” 毕宜:“…………” “是军司马的腰牌啊!” 毕宜拉过自家姑爷的小手手,将腰牌郑重放到他掌心:“还请姑爷收好,自这一刻开始,姑爷便是我北海郡郡兵大营的中郎将!” 谢蕴:“???” ……不是。 “这腰牌是洪司马的?” 毕宜一捋山羊胡,说得头头是道:“不错,洪司马自认武不及姑爷,特将军司马之位让与姑爷。” 谢蕴:“…………” 玩儿还是你们会玩。 这么大个军司马,说给就给了。 “姑爷放心,待回到营陵,洪司马自有安排。”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当这个军司马。”谢蕴打算将腰牌还回去,这私下给的,官方它也不承认啊。 她才将腰牌递出去,又被老毕推回来。 “以姑爷在雒京所立之功,一个军司马已是屈就,张都尉并非迂腐之辈,若他得见姑爷之勇,别说是军司马,怕是军中校尉之职都会许与姑爷!” 这饼画得—— “先生就不怕我岳父知晓后责怪?” 毕宜亲手替少年挂好腰牌:“军中之事,一向是张都尉负责,姑爷这军司马是自己挣来的,想来使君日后知道了也会为姑爷高兴。” 这就有些盛情难却了。 “我义父那里——” 话没说完,她就瞧见老毕板起一张脸:“姑爷本就是我北海郡军中器重的领兵大将,来日必掌一郡之兵,如此大才,岂可自误去它郡做个小小的军司马?!” “那我还在北海郡?” 毕宜秒变脸,笑容和煦:“北海郡有姑爷,往后无忧矣。” 谢蕴:( ? ? ? ) 小谢义士当上军司马的第四日,大军也回到营陵。 营陵城外五里的凉亭,谢蕴见到江主任还有自家小萝莉,就连她丈母娘也来了。 毕宜瞧着与家人团聚的姑爷,满目感触。 然后,他一跺脚,“坏了!” 他家使君还孤苦伶仃躺在推车上! 第132章 可以不借吗? 这趟出远门虽说挺累的,别的不提,骑马就差点要她半条命,但在瞧见亲妈的那一瞬,小谢义士就满血复活了。 赚钱养家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谢郎!”听见后头那辆马车里传来小萝莉的叫唤,谢蕴将一堆行李塞给亲妈,立即去拜见岳母大人。 姜氏不顾亲家的劝阻,带病也要来给女婿接风。 实在是她家大郎太出人意料了。 前两日,关于谢蕴在雒京拳打西凉猛将脚踢秦胡骑兵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回了北海郡。 谁会想到,她家大郎,小小年纪就展露出大将之才。 上一个少年时就如此悍勇的,还是前朝那位百战百胜的冠军侯。 谢蕴登上马车,就得了岳母的夸赞:“我早知大郎绝非池中之物,不成想,化龙竟在眼前。” 谢蕴: (?’w’?) “若不是岳母当初在人群中多看了蕴一眼,蕴也不会有今日。” 姜氏瞧着少年这趟雒京之行后依旧一如往日,不曾有一丝骄躁之气,心中愈发欢喜,也拉住孩子的手:“好孩子,是你自己有本事,即使没有我,来日你必定也能成就一番功业。” 说着,姜氏也注意到女婿悬在腰间的铜牌。 “这是——” “是军司马的腰牌。” 谢蕴摘下铜牌,递给岳母:“是毕先生硬塞给小婿的,小婿回绝了好几次,原本打算回营后交还给张叔。” 毕宜,姜氏是认识的。 青羊刘氏的门客。 此人精通庶务,七年前随刘恒来北海郡赴任。 “既是毕先生给的,大郎收着便是。” “可我年纪尚轻——” “甘罗十二为丞相,大郎怎么就不能做这军司马?” 姜氏也知道女婿的顾虑,当下放出了话:“这营陵城中,谁人不服,我便送他去雒京,让他会一会朱厌的三石弓,他若有命归来,我亦可给他一个军司马之职!” 论如何一招ko全场,还得是她岳母。 谢蕴看到一旁的小萝莉,想起自己答应过要带礼物回来。 没进雒京城,连带着给三位女士的簪子都没买。 不过,她还是往怀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一对小猫爪玉石耳坠。 是从空间饰品店里取的。 “这是我路上从一个胡商手里买来的,送给姐姐。” 刘媣没想到,少年说要带礼物,当真给自己带回一对耳坠,而且,还是从未见过的新式样:“这耳坠怕是价值不菲。” 其实也就几十块钱。 放在当下,这工艺确是独一无二。 “我给岳母也买了。”送一个是送,送两个也是送,谢蕴干脆又掏出一串手珠。 姜氏出身世家,妆奁中不缺金玉珠宝,但女婿送的手串,自是不同的,况且,这绿松石,姜氏亦是头回听说,“倒教大郎破费了。” “岳母这话不对,给家人买礼物怎能说是破费。” 姜氏听着女婿亲近的言语,神情更加柔软:“好孩子,你有心了。” 话音刚落,马车外传来阿大的声音—— “夫人,有位毕先生过来了。” 毕宜过来,是来询问那位刘夫人,可否搭个便车。 “使君眼下伤重,马车入城可少点颠簸。” 刘恒受伤的事,姜氏已知晓。 至于刘恒为何中流矢,从骑兵遮遮掩掩的话语中,姜氏亦窥出一丝真相,无外乎临阵脱逃,还将她家大郎一人扔下。 大郎若是寻常的同龄儿郎,只怕早已死在秦胡马蹄下! 如何还能揣着耳坠与手串安然归家。 还想坐马车? 姜氏冷冷一笑,做梦去! 谢蕴当然也给江主任准备了礼物。 回到自家青布马车上,她就从包袱里扒拉出一串自己从雒京背回来的狼牙,“从一个秦胡将领身上取来的,古代纯正版包浆狼牙。” 江主任:“…………” 送错礼的下场,就是换来梆梆两拳。 谢蕴:(┬┬_┬┬) 被亲妈拉着胳臂检查半天,再三确认她毫发无伤,江主任才舒展了眉头。 出征在外的大军归来,是要先回郡兵大营的。 谢蕴没忘自己还替人收着一个木盒子。 趁着原地休整,带上盒子去队伍后头找那一大一小俩孩子。 那个小毕身体已然大好。 一路上,虽也吃了不少苦,因着有郑英照顾,如今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这个盒子,不如先放在小谢将军那里。” 谢蕴:“……” “你不要你娘遗物了?” “自是要的。”小毕解释道:“待我与郑英寻到姨母,再来问小谢将军取这个盒子。” 谢蕴瞧着身上破破烂烂、臭烘烘的主仆俩,属实不太容易,带个木盒去寻亲确实有遗失的风险,决定好人做到底,“行,我将木盒放在家中,到时候,你们就来城西梧桐巷的谢家寻我,我若不在,你就直接问我母亲拿。” 说完欲走,又被孩子唤住:“小谢将军!” 谢蕴转身看向他:“还有事?” 元昉望着这个与郑英差不多高的少年,一双小黑爪揪住短褐下摆,“我就是想问,小谢将军为何要对百姓这般好?” 这一路,郑英背不动他的时候,是小谢将军让他坐了粮车。 每次小谢将军都会给推车的民夫一些五铢钱。 “就是搭把手的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谢蕴折回去,取出四分之一块金饼,塞到小毕怀里,“借给你的,回头寻到你姨母,还我半块就成。” 元昉:“……” “可以不借吗?” 这话谢蕴就不乐意听了:“不借,你哪来的动力去寻姨母?” 元昉:“…………” 成功放出第一笔贷款,小谢将军甩着腰牌回到队伍里,阿大过来告知,丈母娘还要带着江主任她们送自己去郡兵大营。 “这恐怕不合规矩。” “夫人说了,她只是刚好与大军顺路。” 谢蕴再爬上青布马车,前头浩浩荡荡来了几辆马车。 第一辆马车停下。 下来的,正是她岳父的白月光母子。 一个月不见,那位梁夫人愈发地弱不禁风,搀着她的刘玢亦两眼通红。 才走近,梁夫人的戏瘾就上来了—— “郎君!你莫要丢下我与玢儿!郎君!郎君你在哪儿呢!” “在那儿呢!” 谢蕴主动给她指路。 第133章 与虎谋皮 作为太守府上的老戏骨,梁夫人的哭戏,绝对是教科书级别的。 谢蕴瞎指路的结果,就是又挨了江主任一记铁拳。 梁姬瞧见裹在被窝里眼底发青的郎君,趴在推车旁狠狠哭了一遭,随后,指挥着从家中带出来的健仆,将刘恒抬上马车,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了。 “所以,梁夫人得我岳父喜爱,不是没道理的。” 谢蕴放下竹帘,不忘跟亲妈分享观后感。 解语花,甭管男女,有几人不喜欢? 至于姜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江主任是同一类人。 梁姬会心疼郎君,她丈母娘只会叫郎君滚。 谢蕴回郡兵大营走了个过场,得了两日的假,于是牵上两匹马随江主任归家去。 家里,还是那些人。 因为得到消息,早早候在大门口。 就连每日要去米行上工的某只招财猫也在。 哑奴才将马车赶入巷子,谢蕴掀起竹帘就瞧见刘蟾揣着手在门前探头探脑,后者发现马车,立即往回跑:“来了来了!” 有人报信,谢蕴一进门就跨上了火盆。 孙媪点燃一把艾叶攥在手里围着她打转,嘴上还念念有词。 刘蟾在旁解释:“恩公出征归来,合该除除身上晦气。” 其他人拘着手纷纷点头。 难得地,江主任没阻止这次迷信活动。 得知家里还给她准备了洗尘宴,谢蕴挠了挠脸颊,搞得这般郑重,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再瞅着挤在门旁的众人,回头问江主任:“要不,一起吃?” “夫人与恩公吃便好。”葛氏忙摆起双手。 芹娘跟着道:“我们吃过了,小郎君与夫人快快去用膳!”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的肚子叫起来。 芹娘:“……” “既然都没吃过,那就一块儿。” 江主任发话,一群人形鹌鹑再无异议。 只是,当真跪坐到矮几前,谢蕴怀疑自己吃的断头饭。 这情景谢蕴再熟悉不过。 在现代的时候,自己若不在家,江主任与家政阿姨也没两句话可说,她亲爸当初提出离婚,其中有一条借口不就是江主任冷暴力他。 为缓解在座各位的紧张情绪,谢蕴主动帮大家分了那盘肉饼。 “我阿娘这人,平时看着比较严肃,其实很好说话的。” “夫人自然是极好的。” 接话的是葛氏。 这一次,连寡言的程五也连连点头。 “夫人只是喜静罢了。” 谢蕴没想到,最了解江主任的竟是某只招财猫。 “恩公前去雒京,家中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夫人了!” 若女儿靠谱,江箬自然不担心。 然而,自己下的崽,自己清楚是什么德行。 不管是江箬还是谢蕴生父,脱下那件白大褂,皆非热心之人,偏偏就生了一个看到狗吵架都想去劝个和的孩子。 事实上,谢蕴也的确没叫她失望。 在太守府上得知谢蕴只身引开一大群秦胡骑兵,江箬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程五连夜赶制一块搓衣板。 谢蕴吃饱喝足后,瞧见亲妈房里的搓衣板,由于思想觉悟太高,不等江主任开口,自个儿就跪上去:“妈,我错了。” 江箬:“……” “那你说说看,你都错哪儿了。” 过去许久,谢蕴才听到江主任憋出一句话。 谢蕴将俩手掌垫到膝盖下,才回答:“我不该为了三十块金饼跟西凉大将朱厌对射,也不该逞匹夫之勇去杀秦——” 江主任突然问:“对射?什么对射?” 谢蕴:“……” “您不知道?” 这一日,谢小郎君被亲妈拿着笤帚从巷尾追到巷口,再从巷口跑回巷尾,最后,借着隔壁家的梯子爬上屋顶才逃过一劫。 傍晚,阿大带着几个抬箱子的健仆上门来。 丈母娘是个大方的丈母娘。 收了女婿一串手珠,姜氏转头就送来十箱金银绸缎。 除此之外,还让两名裁缝暂住在谢家。 谢蕴也从阿大口中得知,姜氏的一个从兄,于五日前到了营陵城,“二爷现下住在夫人购置的别院中,夫人特意交代,还请姑爷明天空出半日,她要带姑爷去见二爷。” 阿大离开前又提了一嘴太守府中的情况。 譬如,刘恒回到府中,那口强撑一路的气就泄了,再次发起高热。 “前来诊治的大夫皆说,不可再叫腐肉延生。” 然—— 说都会说,谁也不敢动手去挖腐肉。 问,就是医术不精。 哪怕谢蕴不懂医也知道,挖掉腐肉只是第一步,后续若没对症药物,伤口依旧会感染。 古代有金疮药,消炎杀菌却远不及西药。 这年头打仗死亡率高,有个重要的原因不就是伤口感染。 一想到自己那盒被嫌弃的头孢,谢蕴送走阿大,关上门就去寻她的小伙伴吐槽。 “病时不知头孢好,来年清明三炷香,小红,你说是不是?” 回应她的,是一阵马儿欢叫声。 来自于隔壁的神驹奔雷。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马叫得有点贱。 谢蕴挪到它面前,“看来,是时候让你去自力更生了!” ——tui! 被吐一脸干草的谢蕴:( ?? ˙?? ?? ) 刘恒岂会不知自己的伤恐要成沉疴痼疾,夜里,待旁人退下,他就把长子唤到榻边:“立即写信回青羊,请你祖父来营陵。” “父亲。”刘玢闻言,心头一慌。 刘恒叮嘱,“至于送信之人,不可在府中寻。” “我现在就去寻毕先生——” 刘玢正欲起身,手腕被父亲一把攥住:“毕宜已生二心,这一路上,对我多有糊弄,我儿不可再事事相托此人。” “郎君?”梁姬颊边还挂着泪痕。 刘恒冲爱妾伸出了左手。 梁姬忙握住。 “玢儿是我独子,这北海郡我是不愿交予旁人的。” 梁姬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郎君——” 一份书信,被刘恒自枕下取出:“这是方才郭梁送来的。” “益州牧张澍病故,其长子袭了州牧之位。” 刘玢听懂父亲的话外音:“父亲……” 刘恒已开口:“为父这伤反反复复,不可不早做谋划。” “姜氏将杳杳许配给那凶邪小儿,无异于开门揖盗,以她的心性,我若比她早走一步,她必容不下你们母子,怕是不惜与虎谋皮。” 刘恒说着,攥紧长子的手:“所以玢儿,你要快。” 第134章 大邺文盲 因着要去见客,翌日谢蕴起了个大早。 虽然姜氏说无需她准备什么,谢蕴在询问过刘蟾后,还是与江主任一块儿去逛了个早市。 要说来到古代后,最不习惯什么,大概就是这里的道路环境。 这趟采购,除了去时险些被泼一头污水、来时三次差点踩上粪便,总的来说还挺顺利。 等到姜氏坐车来接她,谢蕴出门又换了双靴子。 这里必须cue一下古代没夯实的土路。 ——它真有毒。 江箬瞧着自家讨债鬼一身新衣,外披姜氏送的狐裘,还挽起发髻,也亏得爹娘不是型发际线,不然,恐怕还得整出一个假发片,这会儿,左手一只雉鸡,右手两包糕点,人模狗样的,颇有几分营陵城中世家小郎君的韵味。 该交代的,江箬没忘交代:“哪怕你与刘小娘子是假成婚,既见人长辈,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不许乱说话。” “您还不放心我,我又不是真的十二岁。” 江箬:“…………” 罢了。 有姜氏在,总不至于被打出来。 谢蕴将鸡笼拴在马车外,一入车厢就成了岳母的好大郎。 姜氏看着少年那张埋在白色狐毛里的小脸,本止不住的咳嗽也好了,唇边噙笑,与身边女儿道:“果然,这件大氅最配大郎。” 刘媣颊边梨涡微现。 这大氅的长短,还是她亲自收改的。 ……改得似乎有点短了。 好奇怪—— 谢郎这个子,怎么忽高忽低的? 前往别院的路上,姜氏有介绍自己从兄的情况,并未出仕,却颇具才名,如今袭承陈留姜氏家主之位的,正是其亲兄。 来营陵前,姜则就知晓堂妹为刘媣寻了一个小郎婿。 关于这小郎婿的来历,姜氏已在书信中相告。 族中虽道堂妹胡来,看到那纸上的血迹,又念及伯父新丧,兄长还是命他跑了这一趟。 姜则对这个姜氏想带来给他看一眼的‘大郎’,心中已有猜测,大概就是个运道不错、又有一股蛮力的乡野小子。 姜氏让阿大传来的话里,必然有夸大成分。 一个十二岁小儿,能杀秦胡将领,对方恐怕本就受伤不轻。 这样的认知,叫他在见到堂妹身边的少年郎时虽维系住了客套,却也不曾过于亲昵。 谢蕴跪坐在姜氏身后,也在观察这位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的姜家长辈,不得不说,姜氏的娘家人,情商比她那岳父高得多,明明也没看上她这种乡下土狗,但人没吹胡子瞪眼,相反的,风度十足,只是无视她罢了。 姜氏没忘自己带谢蕴来见从兄的目的,聊了会儿家常,又将话题拐到女婿身上:“则从兄怕是还不知晓,雒京城外,大郎于朱厌的长戟下救了豫州牧公子一命。” “哦?”姜则扬了下眉。 世家的消息,总是较百姓更为灵通。 姜则没再饮手中加了姜葱的茶,将视线投向那个生得阳春白雪、一点不像下里巴人的少年郎,颇为诧异:“你就是谢广坤?” 在姜氏引以为傲的目光下,谢蕴矜持点头:“是小子。” 姜则没料到,这少年小小年纪就被家中取了字,寻常庶民可不懂这些:“广,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坤,亦有‘提笔安天下、踏马定乾坤’之意。是何人为你取的此字?” 这就有些过分解读了。 谢蕴说实话:“就我自己取的。” 姜则:“……” 姜氏:“……” 古有云—— 男子二十,冠而字。 这个字,通常由长辈或师长所赐,哪有自己取的。 姜则一听少年说话就猜到这大抵是个文盲,文盲取字岂会翻阅古籍,忽然就不敢细想下去。 但他终归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句:“那你为何取这二字?” “当时朱厌问我的姓名,恐怕是想来日寻仇,那肯定不能报真名,我想起我们老家有个挺讨厌的人叫广坤。” 姜则:“…………” 姜氏将谢蕴领进别院再领出去,也就一炷香的工夫。 谢蕴倒没什么,她岳母却像极推销劣质保健品不成反被赶出门的业务员。 姜则收下两包糕点,那只雉鸡又被他的童仆退了回来。 理由是,二爷不爱食鸡肉。 一上马车,谢蕴就收到来自小萝莉的安慰:“则堂舅一向如此,性子疏冷,大郎莫要放在心上。” “杳杳说得不错,大郎莫要放心上。” 说着,姜氏自己也想开了。 她家大郎有何错呢。 真要寻错处,那就是太实心眼了。 然—— 性情端直,总好过阿谀奉承。 “那岳母也别放在心上。”谢蕴取过小火炉上的茶壶,为姜氏倒了一杯热水:“除去阿娘,小婿有岳母和姐姐两个亲人就够了,旁人如何并不打紧。” 谢蕴的反应,叫姜氏有些意外。 很显然,谢蕴已看出姜则在士庶问题上的态度。 大郎是个聪明孩子,既如此,姜氏没再隐瞒:“大郎可还记得,我曾言,要请我父的门客前来教你读书。” 一个多月前的事,谢蕴自是记得的。 “半月前我收到他的回信,他说欲来北海郡一趟,我料他是想看看你值不值得他来做这个西席,我派人在渡口等他十来日,只等到一封书信。” 只看姜氏面上的表情,谢蕴就猜到结果。 她岳母怕是被人放了鸽子。 姜氏接下来的话,也证实她的猜想—— “信上说,他已前往卢龙塞,只好请我另择良师。” 姜氏带谢蕴来别院,便是抱着求从兄留在营陵教谢蕴几年的打算,论才学,姜则远在那位姚先生之上,这些日子,她满心想的是‘你既不来教,我必要让大郎拜得名师’,却低估了从兄刻在骨子里的门第之见。 她家大郎,来日在军中必非无名小卒。 然而,一个不懂识文断字的大将,注定只是一介莽夫。 眼下还有她为大郎择师,待她走后又该如何? 若选错老师,必要误大郎一生。 “其实这书我自己也能读。”谢蕴道。 姜氏抬眸,看了过来。 “岳母不信?” 谢蕴感觉自己不该再藏拙了:“我就给岳母背一部《孙子兵法》。” “不必背一整部。”丈母娘很贴心:“就背一篇《春秋》。” 谢蕴:“…………” (。?vェv??) 点菜就点菜。 怎么还带换菜单的? 第135章 擢升校尉 背不出《春秋》的结果,就是坐实文盲的人设。 算了。 心累了。 毁灭! 等谢蕴下马车,姜氏透过车窗目送女婿拎着鸡笼进巷子,喉间发痒,再次咳嗽起来。 “阿娘!”刘媣忙给母亲倒水。 姜氏收回撩竹帘的手,神情却异常柔软:“大郎是个好孩子,为了背下整部《孙子兵法》,怕是没少用功。” 姜氏何尝不知,谢蕴是想背《孙子兵法》让她开心。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第一次,姜氏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 明明大郎是个聪慧至极的孩子,只因他祖上不曾积累阀阅、世代簪缨,在拜师一事上就要处处碰壁。 刘恒那般轻视大郎,说到底,亦是大郎的出身问题。 姜氏握着水杯看向女儿:“自古士庶不通婚,杳杳,我将你嫁于大郎,你可曾怪过阿娘?” 刘媣轻轻摇头。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告知自己将来会嫁入与青羊刘氏相当的世家成为一族宗妇,那是她该担负的家族责任,作为回报,她会得到一世荣华。 可是,亲眼见过阿娘与阿父的相处,她才明白世家联姻的冰冷刺骨。 与谢郎定下这桩亲事,她不曾有过一丝后悔。 更遑论她跟谢郎本就是假成婚。 况且—— 谢郎是很好的人。 谢夫人,亦是如此。 因为这桩婚事被世家贵女看低又如何。 “她们若借此耻笑我,那不与她们来往便是。” “哪怕与所有世家妇断绝往来?” 刘媣颔首,回答母亲:“哪怕与所有世家妇断绝往来。” 谢蕴拎着鸡笼悄咪咪地侧身进后门,才放下鸡笼就被亲妈抓了包,江箬一看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猜到此行怕是不顺。 这不,连礼都让人退回来了。 “说是不吃鸡。” 说起来,这只雉鸡还是她重金购得的。 刘蟾揣着一盆衣物经过,恰好瞧见少年归家,不免听了一耳:“恩公所求怕是没成?” 江主任又看她:“你求那位姜二爷办事了?” “不是我,是岳母。”其实也没差,毕竟是为她求的:“岳母想请她从兄教我读书。” 某只招财猫是懂安慰人的,“恩公莫要气馁,多试几次就习惯了。” 谢蕴:“…………” 有毒你? “这些士族最重门第,恩公若想拜得名师,还需造个家世。”庐陵谢氏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不就识个字,回头我自学就成。” 不成想,她才说完,某只招财猫却严肃了神情。 “恩公当真以为拜名师只是为识字?” 作为岐川王氏的家生子,刘蟾十分清楚出身在这个世道的重要性,“恩公弃珩阳谢氏的出身不用,在旁人眼里,与流民乞儿无疑,若能拜得颇具声望的士人为师,有此身份作背书,来日才可融入门阀士族之中,于仕途上更进一步,想来刘夫人便是有此意才会带恩公去见其从兄。” 这一点,谢蕴自然是知道的。 但强扭的瓜它不甜啊。 就说今日,即使姜则最后收下她,也是被赶鸭子上架。 她在姜则面前那样说话,就是想给彼此一个放过对方的机会。 怕自家恩公年少不知名师好,刘蟾端着脚盆跑过来:“陈留姜氏素以治学闻名于世,族中古籍必不在少数,恩公若能拜得姜则为师,读尽姜氏藏书,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士。” 要比藏书的数量,谢蕴不信空间那个书店会输给陈留姜氏。 而且,书店里的古籍,有标点还有注释。 她若想学富五车,把自己关屋里几个月就能做到。 论背书,上学时她就没输过。 只是她两手往身后一背,亲妈就知道她要吹什么牛,直接将她拎进屋,房门一拉,不许她去外面跑火车。 不过,刘蟾那番话还是提醒了谢蕴—— “我要不搞个雕版印刷术?” 这玩意儿不难弄。 刚好,家里有个现成的木匠。 程五手挺巧的,谢蕴觉得自己教一教,这事大概能成。 “那些世家搞士贵庶贱这一套,不就是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到时候,把注释版四书五经印它个几千几万册,最好再搭配拼音识字卡一起卖,打包每份一百文,薄利多销,绝对的市场前景可观。” 话音落下,江主任的鸡毛掸子也到了。 江箬怕自己再不给她收收性,这讨债鬼就要上天:“只怕你这书还没卖出几册,人就得进郡府大牢蹲着!” 卖注释版四书五经,无异于革门阀士族的命。 此等行为,远比砸人饭碗来得恶劣。 这样一颗封建社会毒瘤,那些士大夫岂能继续容她? “他们不是爱制定游戏规则吗?” 江主任的鸡毛掸子也就吓唬吓唬她,谢蕴一点都不带怵的,继续侧躺在铺盖上,右手撑头,穿着五指袜的脚趾翘了翘:“那我们也可以制定游戏规则,许多封建王朝不敢拿世家怎么样,不过是仰仗世家的人才治国。” 若由她掌握游戏主导权,根本不需要世家。 不说别的,就空间里那些教材书,足以培养出一群文理科人才。 “大不了格式化,摧毁这个时代的文明,大家一起重来。” “你觉得那些世家会束手待毙?” 谢蕴坐起身,郑重道:“我允许他们抗争,只要他们准备好迎接热武器时代的到来。” 话落,鸡毛掸子也落在她屁股上。 “热武器时代会不会到来,你妈不知道,但你空间里的鸡毛掸子,绝对是为你自己量身定做的!” 谢蕴:(?_?) 江主任用实操给她上了一课—— 大放厥词,通常没好下场。 谢蕴揉着两瓣腚,才做完口头反省,房门被叩响,是一脸慌张的孙媪。 “娘子,小主人,外头来人,说小主人已被擢升为军中校尉,命小主人即刻前往岷县,抵抗秦胡!” 第136章 无兵可替 谢蕴与江主任对视一眼—— 还有这种好事? 按照大邺的武官制度,郡军校尉只在都尉之下。 比一千石的腰牌自己还没挂热呢,这就要秩比二千石了? 这种级别的官位,朝廷当真会说给就给? 她这具身体现在才几岁。 再者,这个任命是不是来得快了些? 带着一头问号去前院。 谢蕴见到来家中传令的文士,才从对方口中知晓,这个军中校尉,就是她岳父自个儿封的! 没印绶,也没任命文书。 这位姓郭的文士,甚至是空手而来,只带着一张嘴。 “使君交代,姑爷可在岷县征兵。” 谢蕴:“……” “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人前往岷县?” 看到文士捋须点头,谢蕴算是搞明白了。 她这校尉当得无名无份不说,还是一个光杆。 目送她岳父的幕僚背手踏出大门离去,谢蕴扭头问某只挨在柱子后偷听的招财猫:“我看上去像个傻子?” “恩公岂可如此自污!” 既被发现,刘蟾没再躲藏。 他自然也看出自家恩公陷入了某个困境。 什么叫可自行招兵? 这年头,没钱没粮谁理你? 即使真招来兵,恐怕也是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 正经想从戎立战功的,谁会跟随一个没官方盖章的校尉? 而且,有了兵,你还得有一堆管后勤的书吏。 这年头的读书人身怀傲骨,岂会甘愿在一出身不显的黄口小儿手里混饭吃? 这岷县,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刘蟾都看出是坑,谢蕴当然也不会往里跳。 她岳父这人,当真不能处。 正欲回屋找江主任,刘蟾却拎着扫帚凑过来:“若恩公信得过某,某这里有一计可助恩公脱困。” “当真?”谢蕴扭头看他。 刘蟾一脸矜持:“岐川王氏子弟为拒征辟,用此法,百试百灵。” 郭梁前脚踏进太守府,才来到使君床榻前复命,俩人话还没说两句,管事就火急火燎地进来:“郎君,门房来报,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姑爷府上的。” 郭梁心下了然,转头与靠在长枕上的刘恒道:“必然是姑爷遣人来向使君讨要兵马。” 刘恒不可能给那竖子一兵一卒。 让那竖子去岷县,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给兵马,难道叫他来日对付玢儿? “你亲自去一趟门口。”刘恒睁着一双乌青的眼,用烧了一夜后干哑的嗓子吩咐管事:“告诉来人,让那竖子即刻启程,不得再耽搁!” “此为军令,他若不遵,我必派人去拿他!” 不成想,管事杵在原地没动。 刘恒注意到他的神情:“还有何事?” 管事一脸为难,如实转述:“来人说姑爷犯了头疾,连床榻都下不来,这岷县,得择日再去。” 刘恒:“……” 郭梁:“……” “这狡狯小儿!”刘恒气得胸口疼。 十二岁,又不是四十二,他怎可能患上头疾?! 郭梁主动请缨:“使君稍安,不如我再去探上一探?” “你去!带上人去!”若非自己爬不起来,刘恒必要亲自走这一趟:“若那竖子装病,立即将他绑了来!” 这一日,对新晋为使君心腹no1的郭梁来说,无疑是忙碌的。 当他再次踏足城西那座宅子,被下人引到主人寝室,看到的不再是活蹦乱跳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头绑白布在被喂药的虚弱病号。 少年瞧见他,不再喝药,当即就要起来,“来人,拿我战袍来,我还能杀秦胡!我这就出发去岷县!” 那生得像白面团子的中年仆从,跪倒在地,强行抱住少年的双腿,双目含泪:“还请小主人为夫人想一想!夫人只小主人一子,若小主人有个好歹,叫夫人如何是好?” 郭梁:“……” “刘翁,你莫要拿孝道裹挟我!” 少年秀眉一竖:“岳父封我为郡军校尉,是看重我,是相信我的能力,我岂可令他失望?!” 说着,跌坐回床榻,双手捧住脑袋。 “小主人的头可是又疼了?”那仆从膝行至榻边,泪如雨下:“小主人,小主人啊!” “刘翁莫再啰嗦,快快为我备车,我今日必去岷县!” 姑爷肯去岷县,倒不用自己再劝了。 郭梁兜着手正欲上前,那边少年两眼发直,竟缓缓地倒了下去。 “小主人?” “小主人你醒醒!” “快来人,小主人他不好了!” 郭梁:“…………” 刘恒得知那竖子为不去岷县开始装昏迷,差点没喘上气来,北海郡治下,何曾出过这样偷奸耍懒的属官?! 然,此子越是如此,自己越是不能容他在营陵! 玢儿继任北海郡太守之事,不容有失。 亦不能放这竖子前往广平郡…… 竖子认甄道涵做义父,未必不是想借兵图谋北海郡。 正欲吩咐郭梁明早亲自押送谢蕴前往岷县,外头廊间一阵喧闹,刘恒才抬头,便见管事带着一形容狼狈的兵卒出现在门口。 “使君,岷县告急!” 谢蕴装完病,奖励自己喝了那碗药。 ——红糖水可不能浪费。 才准备躺被窝里背会儿《春秋》,刘蟾过来说,又有客人上门。 “他说自己姓毕。” 毕宜是自个儿找来的。 当他看到床榻上的少年郎,只弯腰一拜:“还请姑爷救一救岷县百姓!” “据我所知,张都尉眼下就领兵暂驻在岷县。” 今日刘恒给她下的令,就是让她去岷县替张清的班。 问题是,她根本无兵可替。 毕宜直起身,眼底有着不忍:“如今岷县城外,除了游荡的秦胡,又出现一支鲜卑骑兵,赤霞关已破,若不将这些胡儿拦在岷县外,北海郡士庶危矣!” 至于赤霞关为何会破—— 方才刘蟾就已告诉谢蕴。 是因为青州牧崔秀有个战神好儿子。 那位崔公子偷偷带着部曲出关,斗志昂扬地想夜袭秦胡大营,结果让人给抓了,被秦胡用弯刀抵着脖子威胁他爹退兵。 秦胡出现在雒京城外,已经说明青州牧的选择。 而且,秦胡夜袭几个州郡大营,就是跟那位崔公子学的。 第137章 让人心疼的谢郎 据说这位崔公子,还在秦胡的手上。 若非如此,以青州的兵力,不至于打不掉那些零散的秦胡。 如今的青州牧,无疑被儿子搞得投鼠忌器。 那支鲜卑骑兵就是趁虚入的青州。 “岷县传回的急报,那些鲜卑人竟一路驱赶秦郡百姓前来攻城。”毕宜望着床榻上姿容清峻的少年郎,又道:“姑爷擢升校尉之事,我亦已听说,还请姑爷暂摒前嫌,去助一助张都尉!” 这些话,当然不会是刘恒让毕宜来说给她听的。 一日见了那位郭先生两次,谢蕴就猜到,她岳父怕是已察觉老毕跟她在路上眉来眼去,所以,一回营陵就换了人使唤。 谢蕴还记得老毕答应过她的事:“那些跟来营陵的百姓——” “姑爷放心去岷县,我自会安排好他们。” 谢蕴:“……” 这话说的—— 她都还没答应呢。 “哪怕我去岷县,也不一定就挡得住鲜卑骑兵。” 这一点,谢蕴觉得必须先讲清楚。 她会尽力,却不会死战。 倘若岷县真守不住,她必然回返营陵,因为这里有她最在乎的人。 然而,这种有所保留的措辞,并未令毕宜心生不悦。 他朝着少年,又是一拜:“只要姑爷肯去岷县,便是百姓之幸。” 对路边流民尚存一份怜悯之心,又怎会是故意怯逃之辈? 眼前这个少年郎,论品行,已高出寻常世家子许多,而自家使君的胸襟,只怕还不如这只他口口声声想打压的恶鬼。 “此去岷县,还望姑爷珍重。” 谢蕴听出他是真情实感说的这话,所以,也点头:“好。” 毕宜才离去,江主任也出现在房门口。 “您在外面都听到了?” 这趟岷县之行谢蕴躲不掉。 自雒京返回北海郡的一路上,他们没遇秦胡,就是因为岷县这道防线未破。 一旦岷县被攻破,营陵陷落是早晚的事。 到时候,所有人都遭殃。 江箬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若守不住,立即回来。” 最坏的结果—— 她们逃离营陵,暂避到深山老林里。 “你这次去岷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出发前再去太守府见一见刘夫人。” 谢蕴没再顾着穿衣裳,抬起头:“是岳母的身体——” 江主任点头。 做住院医师那几年,江箬也算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如姜氏这般能忍的并不多见。 只是有的病,已然入了膏肓。 “今日她拖着病体也要去给你拜师,待亲子也不过如此了。” 对许多癌症晚期病人而言,最后那段时日,疼痛是如影随形的。 能让江主任说出这番话,可想而知姜氏病中的艰难。 次日谢蕴出城前,去了一趟太守府。 小萝莉得知她又要去打仗,面上难掩担忧,至于姜氏,细细交待一番后,忽然道:“大郎,莫要忘了你答应我的。” 知道丈母娘最放心不下什么,谢蕴不介意挑明承诺:“小婿未敢忘,只要小婿活着一日,定好好照顾姐姐,不叫她受人欺辱,便是小婿也不行。” “好!”姜氏欣慰一笑:“我信大郎。” 谢蕴离开前,给姜氏磕了一个头。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俩,姜氏从床榻里侧取出一个金丝楠木盒,抽掉盖子,里面赫然是一封书信。 “杳杳可知,你阿父欲让刘玢承这北海郡太守之位。” 刘媣神情微变:“父亲他怎会——” “因为有人给他起了个好头。”姜氏将两页信纸递给女儿:“在你阿父心中,我们母女终归是多余的。” 刘媣看完信,失望,苦涩,交织在心头。 信是给她祖父的。 在这封她阿父口述、他庶兄执笔的书信内容中,大有托孤之意。 这个孤,指的是她庶兄。 至于她这个女儿,她阿父只字未提。 她阿父对梁姬也当真是情根深种,信的后半部分,全是她阿父在陈述梁姬这些年的不易,请祖父务必善待梁姬。 而她阿母,只在信中得到一句‘姜氏歹毒’的评语。 “杳杳觉得你庶兄可配掌这郡守之位?” 刘玢吗? 在刘媣的记忆中,这个庶兄,为人处事一向叫人挑不出错来,然而,恰恰是这份修饰过的无暇品性,让他显得不那么磊落。 相较之下,谢郎端正得叫人心疼。 一想到信中阿父骂谢郎是‘凶邪小儿’、‘心怀不轨’,刘媣攥住了信纸,谢郎从未贪图过青羊刘氏什么,只因他出身太低,就要被阿父一而再折辱,谢郎还以德报怨,只身北上,去为他们拦截秦胡与鲜卑骑兵南下的铁蹄。 而刘玢又会什么? 熬药? 还是喂药? 这样的人成为一郡之守,难不成要用药罐去打秦胡? “不配,对不对?” 听见阿娘叹气,刘媣回过神:“阿娘。” 姜氏朝着女儿伸出右手。 刘媣回握。 烛光摇曳之中,姜氏缓缓开口:“所以,我换了这封信。” 那封寄往青羊的信中,被刘恒寄予厚望的人,不再是刘玢。 “杳杳可会怕?” 刘媣摇头。 姜氏微勾唇角,那双琥珀色的眸底,泛起波澜:“待大郎自岷县归来,杳杳也该搬去夫婿家中了。” 谢蕴带着两匹马上路,入夜前抵达了岷县。 张清再见到这位觊觎过他那件限量版狐皮大氅的‘贤侄’,心情颇为复杂,若非毕先生的亲笔书信,但凡换个人来跟他说,他都不会信,这个才十二岁的少年郎,竟是个敢将秦胡吊起来打杀的凶悍之徒。 谢蕴进城以后,顾不上与她胡子邋遢、身上有点馊的张叔叙旧,径直登上北门城头。 毕宜没骗她。 这会儿,城外还有游荡的鲜卑骑兵。 ——想来是斥候。 “贤侄不如先去歇息一晚?” 张清也上来了。 谢蕴从那几名骑兵身上收回目光,转而问张清:“张叔可知这岷县有多少百姓?” “贤侄是想送这些百姓离城?” “那倒不是。” 老实孩子说老实话:“这不守城嘛,总得熬点生化武器,人少,产量它上不去。” —— —— 小谢同志:大舅子会熬药,我会熬粪水,达咩! 第138章 自作自受 “何为生化武器?” 张清身后的曲军侯好奇发问。 这是个好问题。 谢蕴这样那样解释了一番。 得知生化武器就是煮沸的粪水,张清扯了扯嘴角,等少年跳下踮脚的木箱离开城头,曲军侯一脸唏嘘:“此计虽阴毒,却不失为守城上策,都尉,咱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你也说此计阴毒了。” 寻常武将打仗,抡起长刀长枪干就完了。 谁会跟个谋士似地憋着坏搞事? 按照少年方才所言,伤口沾染‘金汁’者,必死无疑。 而且,少年还提议将所有箭矢浸泡于粪水之中。 “既如此,可还要用此计?”曲军侯问。 毕竟少年也就随口一说。 张清转过头,望向城外遥远处的点点火光,缓缓握紧腰际佩刀:“用,为什么不用。” 哪怕此计会让他的名声有损,只要可以退敌,也算值当。 “传令下去,全城搜罗人畜秽物!” 谢蕴是被一股臭气熏醒的。 一睁眼,才坐起身,差点享年十二。 问题是—— 这都几点了? 不知道大家伙在睡觉吗? 大半夜地捣屎,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蕴往鼻孔塞上棉球,从睡袋里爬出来,一边套着靴子,一边嗓子冒火:“谁t大半夜不睡觉,净捯饬茅房去了?!” 一拉开驿馆的房门,迎面而来的齁臭热气。 谢蕴:(;△;) “小谢郎君醒了?” 谢蕴扭头,发现来人是昨夜跟在张清身旁的那个曲军侯。 曲军侯用三角巾裹着口鼻,大步上楼来,“都尉命我来请小谢郎君,按照小谢郎君的吩咐,已备好足够量的人畜秽物和二十口大锅,只等小谢郎君前去。” 谢蕴:“???”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下过这样的吩咐? 这一下,轮到曲军候不高兴了:“昨夜戌时初,小谢郎君说要大锅熬金汁,一城头的人可都听到了!” 谢蕴:“…………” “是,我是说了一句。” 这不是当时瞧见鲜卑骑兵就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可她也就那么一说。 哪里知道她张叔居然这么听劝。 一刻钟后。 谢蕴出现在城头之上,还被抓了壮丁,身穿自制围裙,戴着自制防毒葫芦面罩,站在石头上,一双手握着胳臂粗的木棍,跟前一口大锅,与隔壁那些兵卒干着同一件事。 这大清早的,她早饭都没吃呢。 不过现在也没胃口了。 其实没胃口的,何止她啊! 估摸着,今天全城都不会见几处炊烟了。 有那城中豪强纷纷派健仆捂着口鼻来城门前打探,得知是都尉在熬克敌之物,匆匆离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城头下多出了三四十只恭桶。 片刻后,又有两只恭桶分到谢蕴脚边。 谢蕴:(tロt)--l 以后再也不嘴瓢了。 岷县北城门恶臭熏天的结果,就是鲜卑骑兵未再近前骚扰。 据说斥候来过两拨,统统都被熏走了。 半日后,出城打探的斥候归来,说鲜卑骑兵拔营往后退了五里。 用一波又一波箭雨都无法逼那些胡儿后撤,结果,仅凭二十锅粪水就让悍勇的鲜卑骑兵色变而跑,亦是张清不曾料想到的。 于是,搅了一上午粪水的童工·小谢义士收到来自她张叔的点名褒奖。 “贤侄当真是我的福将!” 这金汁臭是臭了点,却也熏退鲜卑人了不是? 更别说,还为己方省下两顿口粮。 然而—— 不管是谢蕴还是张清,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个法子也就糊弄对面一时。 “只要能拖延上一两日足够了。” 明后日,自营陵出发的援兵就该抵达。 张清带兵来岷县守郡门已有十日,毕宜书信中有说使君受伤的事,这会儿,与少年站在城头上,不免问起自家使君的身体状况。 谢蕴想了想,回答:“就挺好的。” 反正还能想着法给她小鞋穿。 “贤侄此番前来岷县是——” “张叔还不知晓?” 这话说得张清有些懵。 毕宜那封信,张清是前日晌午收到的。 “毕先生只在信中告与我,此趟雒京之行,贤侄表现骁勇,单凭贤侄斩杀多名秦胡将领这一点,贤侄回到大营就该受到提拔。” “岳父倒也不曾亏待我。” 谢蕴背着手,寒风吹起身前的围裙:“不瞒张叔,来岷县之前,小侄已被岳父任命为郡军校尉。” 张清闻言看向身边的少年郎。 要说不诧异是假的。 去雒京前,使君可是很不喜这个女婿的。 “小侄知张叔心中所疑。”谢蕴又道:“以蕴的年纪,做郡军校尉,的确不太合适,所以,蕴请岳父收回了成命,如今站在张叔面前的,依旧是养马场的小谢,是那个需要请张叔看顾一二的懵懂少年。” 张清没想到,少年竟会推掉一个比两千石的官职。 一时间,生出赞赏之意。 因着左右无人,也与少年交了回心:“贤侄未到弱冠之年,这请封奏章即使递上去,朝廷怕也不会应允。” “只要还能继续在军中效力,小侄并不在乎什么官职。” 毕宜在信中说,少年是个赤诚之人。 这会儿,亲耳听到谢蕴说不在乎功名利禄,来岷县是受毕宜所托,只因毕先生在从雒京回北海郡的一路上很照顾他,张清沉吟几个瞬息,就做出一个决定:“贤侄入军中不久,还需历练,不如先跟在我身边,做个曲军侯如何?” 谢蕴耳朵动了动。 曲军侯,秩比六百石。 虽不比郡军校尉,却是管着几百人的实职。 而且,这个任免张清就能拍板。 以谢蕴的年纪,张清让她做曲军侯,绝对已经是高看。 毕竟她没拜张清作义父不是? 这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谢蕴入职曲军侯岗位的第二日,岷县城外,也出现一支杂乱的大队伍。 二十锅粪水,只挡了鲜卑骑兵一日。 雒京城外的一幕再次发生,鲜卑骑兵是赶着百姓来的。 谢蕴望着那缓缓移动的大群黑点,耳边传来张清无甚波澜的声音—— “若鲜卑人今日攻城,这些秦郡百姓便为先登。” 第139章 擒贼先擒王 先登,最先登上城头者。 命令百姓为先登,就是为了消耗守城方的实力。 与那日西凉兵的所为何其相似。 “这支鲜卑骑兵不过千余人,然其沿途抓来的百姓,已有四五千之众。” 这些百姓,大多为秦郡治下的普通良民。 谢蕴听懂张清的话中意—— 古代骑兵的优势,是其在战场上的机动性。 而攻城,却需要大量人力与器械。 这支鲜卑骑兵,大概真是个临时团,谢蕴放眼望去,没发现投石机,也没有云梯车,目光逡巡一圈,只找到十来架长梯,那做工粗糙得,一看就是这两日赶制出来的。 除此之外,也就两根用来撞击城门的粗木头。 若是雒京那种大城池,自然不会将这样的攻城配置放在眼里。 然而,岷县的城墙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坚不可摧。 一旦鲜卑骑兵采用人海战来攻城,守城方必定面对不小的压力,而作为人海战的主力军,即使那些百姓都死在这里,对鲜卑骑兵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他们甚至可以驱赶来更多的百姓作先登。 “贤侄可知秦郡为何会没挡住秦胡与鲜卑人?” 张清不会无缘无故与她提这个话题。 谢蕴转头,再次望向城外,那些百姓已在百米之内。 一身铠甲大氅的张清也在注视城下:“秦郡的军司马驻守太丘县,却在鲜卑人携百姓攻城之际,对充当先登的百姓心生了怜悯。” 那位军司马试图解救爬上城头的百姓。 然而,百姓并非令行禁止的兵卒,当他们哭喊着翻过城墙这道防线,也为紧随而来的鲜卑骑兵撕开了一道口子。 有秦郡这样的教训在前,张清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毕先生信中说,贤侄曾于雒京城外救下被西凉铁骑驱赶的一众百姓。” 谢蕴从张清话里听出了一丝顾虑。 随后—— 她的第六感得到证实。 张清开口说,这场守城战无需她出力。 “鲜卑人携带的粮草必然不多了,才会着急拿下岷县。”张清既已知谢蕴善骑射,还力能扛鼎,也做出相应的安排,不再将他视作寻常小儿:“若此战不败,今夜子时,贤侄可愿与丁阳领兵出城一趟?” 丁阳,正是张清身边那个曲军侯。 而张清准备做的,是派骑兵去烧掉鲜卑人的粮草。 交谈之际,谢蕴又将视线投向那支在百姓后方压阵的鲜卑骑兵。 这些穿貂的鲜卑骑兵,不像西凉铁骑,没有铠甲加身,也不戴兜鍪,这就导致旁人很难找出其中的领兵者。 “贤侄可是在找这支鲜卑骑兵的头目?” 张清从毕宜的描述中已知晓,谢蕴有一张三石奇弓。 前夜谢蕴入城,张清就留意到她背后之物。 虽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依旧不难看出那是一把弯弓。 今日谢蕴再登城头,也将弯弓带来了。 射贼先射王,在战场上十分常见。 所以,余光一瞥到谢蕴右手握住弓柄,张清就猜出她心中所想,“这些鲜卑骑兵绝非来自一部,眼下不过是为南下聚拢到一块儿,胡儿素来凶悍,即使贤侄射下一二人,也不一定恫吓住他们。” 那夜谢蕴能吓散秦胡,靠的是一柄aw大狙。 ——再加上,有徐赉之死做铺垫。 但鲜卑人是不认识徐赉的。 不过,其实也不打紧。 若非昨日出不了城,在斩首行动与熬粪水之间,她死也要选择前者。 望着城下不远处挤成一片的百姓,有些东西谢蕴终究没扔出去,目测这个距离,是炸不到鲜卑骑兵的。 一旦她趁无人注意扔下去,鲜卑骑兵必因‘天罚’暂退,代价就是——城下无一生还。 然而—— 只要这支鲜卑骑兵不除。 几日后,城下又会出现新的先登。 周而复始。 所以,这一仗注定无法避免。 眼看鲜卑人攻城在即,谢蕴被张清派兵‘送’下城头。 谢蕴也看出来,张清这是在防她。 大概是防着她心疼百姓给登城的百姓递绳子。 既然不能留在城头,谢蕴四下环顾一圈,未找到城中有合适的狙击点,等她回到驿馆,也听见了隐约的呐喊声。 站在驿馆门口,谢蕴没再折返。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知道那一扇扇紧闭的屋门后有人。 如若城破,这些躲在屋中的百姓,或许就会变成鲜卑骑兵用来攻克下座城池的先登人选。 城头上的喊打喊杀声,直至日落才彻底停歇。 夜里,谢蕴才啃下两张烙饼,屋外也传来脚步声。 谢蕴拉开房门,看到的就是曲军候丁阳。 “是准备出发了?” 丁阳点头:“时辰已到。” 城头下,张清瞧见谢蕴所骑大马,不由得一愣,这不是奔雷吗? 许久未见,倒叫他有些不敢认。 谢蕴往马嘴里喂了一颗阿尔卑斯糖,摸了摸摩托的‘齐刘海’,与张清道完别,跟随丁阳所领的五十骑出了城门。 一出城,目之所及,便是堆在城墙边的尸海。 那是岷县守军清理不过来的数量。 谢蕴收回视线,也追上前头疾行的骑兵。 当谢蕴看到鲜卑人扎的营寨,才明白张清为何也敢搞夜袭,没有壕沟,没有鹿角,更没有所谓的哨塔与营门,哪怕已是深夜,仍有营帐传出欢声笑语,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们是来岷县冬游的。 而散落在营帐周遭的,是今日幸存下来蜷缩而眠的百姓。 前去探查的骑兵,很快就摸了回来。 ——粮草在后头的营帐里。 “放完火就走,莫久留。” 丁阳话落,马蹄声朝各方向而去。 对鲜卑骑兵来说,这场敌袭来得猝不及防。 存放粮草的帐篷起火后,营寨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一个搂着汉女呼呼大睡的部落头目惊醒,听见外头的焦斗声,立即套上裤子,取过弯刀,光脚冲了出去:“何人袭营?!” “你的营帐最大,看来你是头儿了。” 耳畔,传来一道干净的嗓音。 头目扭头,营帐边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少年。 与他竟只有一步之遥! “你!”不等他作出反应,腰际一痛,翻眼栽倒在了地上。 第140章 百匹战马,可赎回 丁阳等人回城的时候,张清尚未去歇息。 这一夜,张清那颗心一直半悬。 派人去烧粮草,此举无疑是冒险的。 他不过是在赌今日一战鲜卑人必然以为岷县守军疲惫不堪、继而放松夜里营中的值守。 然—— 鲜卑人极擅骑射。 北地马匹,堪称良种战马。 一旦火烧粮草被发现,那五十几骑必定有所折损。 郡兵大营的骑兵本就不过两百余人…… 不顾手下人的相劝,张清穿着带血的铠甲,一直等在城头,于瑟瑟夜风中,眺望着那条地平线。 在这期间,他还溜了会儿神。 空气中未散去的臭味,让他想起昨日兢兢业业奋斗在熬金汁第一线的少年。 今夜叫谢蕴一块去烧粮草,张清存着试探对方的心思。 看毕宜在信中将谢蕴夸得神乎其神,也不如他亲自探一探少年的深浅,只有清楚了对方的真本事,来日才好做安排。 只是,试探之余,他忽略了少年另一重身份。 倘若少年此行有什么好歹,只怕使君夫人第一个不会罢休。 正想着要不要派城中剩余轻骑前去接应,身后亲兵抬手一指城外:“回来了,都尉你看,丁军侯他们回来了!” 张清定睛望去—— 果然! 有几十骑迎着破晓的微光而来。 随着城门缓缓开启,几十匹骏马卷尘而入! 丁阳看到从城头下来的张清,当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卑职幸不辱命!” “好!好!”张清将人扶了起来,也问:“可有人员伤亡?” “未折损一人一骑。” 这个结果,令得张清笑容愈发真切:“既如此,大家先下去——” ‘休息’两字尚未出口,张清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挺严重的问题。 ——谢蕴没回来! 经都尉一问,丁阳才发现的确少了一人。 “这——” 不说丁阳,其余骑兵亦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军中骑兵营的,往日里吃住都在一块儿,自然彼此熟悉,因此放完火聚拢后,寻到同队的熟脸孔就往回撤,情急之下,也就忘记今夜有位小谢军侯是与他们一道的。 “卑职这就去寻人!” 丁阳才欲上马,隔着城门,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嘶鸣。 张清再次登上城头,便瞧见他家贤侄。 依旧是那个背弓的少年郎。 只是马背上多出了一道窈窕身影。 而且,那匹棕黑色大马后头,还拖着一只麻袋。 谢蕴一仰首,也看到城头探着身的张清,提声催促:“叔儿,是我,快快开门!” 张清:“……” 这岷县的夜风啊,吹得人头痛。 他这贤侄着实能干了些。 放完火,还不忘顺手牵头‘羊’回来。 张清看到谢蕴帮着那鼻青脸肿的女娘下了马,再看女娘身上裹了件鲜卑人的衣裳,心生疑窦:“这位是——” 谢蕴回答不上来。 所以,她扭头问女娘:“你叫什么?” 得知这女娘不过秦郡寻常农户家的女儿,为鲜卑人所掳,张清的头更疼了,等农女被带下去,他回身看向谢蕴:“为救个农女滞留鲜卑人大营,此等不顾自身安危之事,不可再有下次!” “倒也不是为救她。” 谢蕴说着,蹲到那只麻袋旁,解开扎袋口的绳子。 然后,一个光着膀子昏迷的鲜卑大汉,出现在张清眼皮底下。 张清:“…………” 谢蕴已从农女口中得知,这鲜卑人的确是个部落头人,据说每日都会有人来他帐中商议事情:“张叔可知城中是否有人懂鲜卑语?” 张清以为谢蕴想拷问这鲜卑人:“寻一寻,未必没有。” 几个时辰后,张清就认识到自己的天真。 他补完觉醒来已是辰时末,一边穿衣一边问端水进来的亲兵:“可有寻到通晓鲜卑语之人?” “……寻是寻到了。” “既已寻到人,怎还作吞吐之态?” 亲兵也不知该从何讲起:“还是您自个儿去看看。” 张清一登上城头就又遇见他家贤侄,这会儿,谢蕴正坐在交椅上,与一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下棋。 “再来。”被告知自己又输了,少年立即拿起棋罐,将棋盘上的黑子逐一拣回去。 中年男子瞧见张清,当即起身作揖:“都尉。” “这是懂鲜卑语的杨先生。”谢蕴介绍。 张清背着手,往棋盘上看一眼,也说了两句场面话:“我竟不知贤侄也会下这围棋。”就是棋艺貌似挺臭的。 “倒也算不上会下。”谢蕴如实道:“这不今天头一回。” 张清:“…………” 感觉智商遭受打击的何止张清。 只是有人不死心:“军侯当真不懂下棋?” 谢蕴点头:“是不懂。” 杨先生:“……” “军侯既不会下棋,为何还与我手谈?!” 谢蕴端着棋罐,真诚反问:“不会就不能下了吗?” 十战十胜·杨先生:“…………” 在这位杨先生可能被气走之前,张清先转移话题问起那个鲜卑头人,谢蕴随手朝某个方向一指:“外头呢。” 当张清看到被穿琵琶骨挂在城门上的鲜卑头人,听着对方的哀嚎,扯了扯嘴角,再然后,他注意到对方脖子上的木牌。 木牌上,赫然写着鲜卑人才懂的七个字。 “犯我岷县者,当诛?” “错了。” 一手抚须的杨先生出现在他身边,“是‘百匹战马,可赎回’。” 张清:“…………” 百匹战马。 这个赎金可不低。 “鲜卑人怕是不会答应。” 张清虽说第一次与鲜卑人交战,却也知其不像汉人,无甚忠义可言,父子手足相残之事时有发生。 而谢蕴穿其琵琶骨,恐会激怒其余鲜卑骑兵。 “鲜卑骑兵会不会发怒,在下不知,”杨先生又道:“不过,谢军侯守在城头几个时辰,已用三石弓射杀鲜卑斥候一十三人,只放归一人。” 留此一人,自然是为让他带赎买消息回去。 作为岷县城中的豪强门客,今日杨先生也算开了眼—— “过往只道胡儿如狼,如今方知,那是因为他们尚未遇上虎豹。” 第141章 上门讨马 中原士庶畏惧胡儿,不就是因为胡儿凶贪? 此刻,张清再看向那块木牌,心里头颇为复杂,一个头人就开价百匹战马,他这贤侄,亏得不是胡儿出身,不然,遭殃的就该是大邺百姓。 以时下的物价,一匹北地战马可卖至十万钱甚至更高。 寻常猪羊,不过几百钱每头。 若当真用这个鲜卑头人换来百匹战马,倒也算一笔值当的买卖。 那支鲜卑骑兵少了一百匹战马,再想攻城抢掠,实力必定大不如前。 张清忽然后悔了,昨夜该多嘱咐丁阳一句,如若都像他贤侄绑个头人回来,再跟那些鲜卑人换战马,只怕他们就得靠两条腿走去塞外。 而失去战马的鲜卑骑兵,与俎(zu)上之肉无异。 谢蕴是不怕那些鲜卑人不做这场交易的。 眼看晌午已过,岷县城外,依旧不见百匹战马的踪影。 谢蕴站在城头木箱上,从空间掏出一把瓜子儿,边嗑边与下方冻得浑身通红的鲜卑头人聊天:“看来,是你们部里出了叛徒。” 这头人是会讲简单中原话的。 若非如此,其他头人也不会日日来他帐中商议事宜。 被穿琵琶骨的疼痛,让他简直生不如死。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谢蕴看他冻得牙齿咯咯响还要嘴硬,不免佩服对方的毅力:“你都这样了,我杀你算什么本事,要不这样,我今夜帮你去杀你们部的叛徒,事成之后,你赠我两百匹战马,如何?” 头人:“…………” “是不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若死在此地,我伊娄氏勇士必为我报仇!”头人咬紧牙关,放起狠话:“到时必屠尽你们全城!” “伊娄氏?” 谢蕴点了头:“行,今晚我就去杀光所有姓伊娄的骑兵。” 头人的神色骤变。 然而,他不信这小子真有如此本事。 自己会着道,不过是疏于防范。 他伊娄氏的男儿,岂会败于一毛都没长全的小儿手?! 随后他听见那少年吩咐城头值守的兵卒:“他族人不心疼他,咱们得人性化不是,先拉他上来,给他喂点水,再给他找件衣裳。” “军侯待这俘虏未免太好了点。” 头人只当那小儿怕了,才欲忍着痛大声发笑,那小儿在他头顶啧了一声:“他要是现在断气了,伊娄氏的勇士我杀给谁看?” 头人:“………………” 谢蕴在城头上恐吓那鲜卑人的话,很快也传到张清的耳中。 “谢军侯终归是年轻气盛。” 这是岷县县丞说的。 “吓唬吓唬那头人也好,不然当真以为我北海郡无人。” 岷县县令也说了一嘴。 然而当晚,张清才巡视好城头下来,谢蕴就牵着棕黑色大马出现,说要出城一趟:“还请张叔为小侄行个方便。” “你出城去作甚?” 战时这城门,不是说开就能开的。 谢蕴拣了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来解释:“昨夜在城外,小侄好似瞧见一群无主野马,若可以,蕴看能不能把它们带回来。” 张清:“……” 岷县又不挨着北地,哪来的野马群。 “张叔莫非不信小侄所言?”少年神情瞧着有点受伤。 张清不得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眼下城外鲜卑骑兵盘桓不去,偶有秦胡散骑,贤侄单枪匹马出城去,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刘夫人交代?” “若岳母知晓,必赞蕴一声高义!” 张清:“…………” 他不如少年能说会道,只强调一点:“若想出城,还需等到这支鲜卑骑兵尽数退去。” 那些鲜卑骑兵被烧粮草,除非再驱民来攻城,不然,没有足够口粮,自行离去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少年突然道:“毕先生可有告诉张叔,杀害徐赉的凶手已找到。” 张清离开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当真?” 谢蕴郑重点头:“不敢骗张叔。” “可是天师道的妖人所为?”张清问。 徐赉之死,极为玄乎。 据说他的副将还被妖人招雷炸没了半个脑袋。 整个青州一度风声鹤唳。 少年又开口:“是不是天师道的妖人小侄不知,但小侄知晓他长什么样。” “贤侄已见过此人?” “嗯。” 谢蕴神情认真:“其实张叔也见过。” 张清闻言,被调起好奇心,正欲再问少年,只见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径直扣在了面上:“他就长这样。” 张清:“!!!” 看清那张鬼脸面具,张清倒退了两步:“你!” 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蹦出喉咙:“这面具怎会在你手上?!” “自是因为它本就属于我。” 张清:“……” 所以—— 范先生竟是对的。 听少年的意思,毕宜早就知晓他的身份。 可毕宜在信中只字未提…… 难怪了。 当日被他一掌打倒在地的少年,一夜之间成天生神力,这两日被他压在心底的疑惑之处,在这一瞬统统寻到了答案。 “张叔。”少年又唤他一声:“现下,小侄可否出城去了?” 张清再也说不出阻挠的话。 只剩下一腔的忌惮。 “开城门!” 谢蕴翻身上马,不忘画个饼给她张叔压惊:“张叔安心在城中,待小侄为你寻来百匹战马!” 张清:“…………” 伊娄氏的头人被抓,对方要求拿一百匹战马去换,到底要不要去赎人,这个问题,在鲜卑骑兵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就是伊娄氏自己也有不同声音。 “此番南下,伊娄部一共才出百来人,若要救虺(hui)貊大人,必定是用咱们自己的马。” 没了马,他们要如何归家? 营帐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虺貊大人堂弟。 “科貘大人……” 科貘摩挲着手中刀柄,眼神阴鸷,“明日,将营中所有大邺子民带去城下。” “他们若不放人,每半个时辰,屠十民!” 话音刚落,有人闯进营帐。 “大人,外头来了一个汉人!” 科貘眯眼:“既是汉人,抓了便是!” 刚好明日可派上用场! “可他说,他说——” “他说了什么?”科貘抬起头。 “他说,要伊娄氏交出所有的战马!” 第142章 自提 让他们交出所有战马? 一时间,帐内众人纷纷转头互看。 这哪来的傻子? 敢在他们鲜卑人营前挑事,莫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科貘作为伊娄氏最悍猛的猛士,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怕死的汉人,“想要战马?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带走。” 说着,望向左下首的壮汉,漫不经意的语气:“那吐延,去砍下此人头颅,插到营前木桩上。” “是!”那如小山一般魁梧的鲜卑汉子,嘴边挂着一抹嗜血冷笑,握紧两把短斧就出去了。 一想到那个汉人被削去头颅喷着血倒地的画面,科貘端起一碗奶酒,“敬最高神!” 帐内其他穿貂大汉,跟着端起酒杯:“敬天——” “嘭!” 外头传来了巨响。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又传来重物散架的动静。 “必然是那吐延打趴了那汉人!” 此言一出,引得帐内哄堂大笑。 科貘眼角笑意尚未散尽,已有身影连滚带爬进了营帐:“那……那吐,延!那吐延他被,被打死了!” “什么?!”有人霍然起身。 那吐延,可是他们伊娄氏数一数二的猛士! “胸,胸口一个大洞!” 此言一出,帐内再也不复平静! “此人杀我伊娄勇士,岂容他继续放肆!”科貘将酒碗一砸,提起弯刀就大步而去。 才出帐,他就瞧见月光下的一人一骑。 而他堂兄的心腹那吐延,倒在坍塌的帐篷里生死不明。 谢蕴瞧着不远处那群从某个帐篷里一涌而出的套马杆汉子,也将手里那纸经杨先生指导、由她亲注谐音字的跨族友好交流语录塞回怀里,此情此景,现场寻个翻译应该不难。 谢蕴的诉求,很快就得到满足。 那编了一头小脏辫的汉子从那破损帐篷上收回目光,手中弯刀指向她,“就是你杀了那吐延?!” 这口中原话有些塑料,但仔细听还是能听懂的。 秉着和气生财的生意原则,谢蕴解释:“是他先冲我挥的斧头,我是出于正当防卫。” 科貘听不懂什么是‘正当防卫’,也不想懂,无外乎狡辩之词,唯一出于他意料的是,这杀了那吐延的汉人竟是个黄口小儿! “我听说你想要我伊娄氏的战马?” 话音落下,一众伊娄氏勇士也将那小儿团团围住! 瞧着对方插翅难飞,科貘眼神愈发冷酷,那张阴云密布的面容上却浮现一抹笑:“那我就成全你!砍掉你的双手,将你带回北地,让你从此安心做个马奴!” “倒不必这么热情好客,来年秋收结束我自会北上。” 正欲问少年来年北上作甚,那少年就又开口,他右手撑着一杆暗绿色棍状物,流里流气的模样,叫人莫名地手痒:“听说冬日北地的牛羊最为肥美,到时候,我就把所有牛羊赶回中原,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科貘发指眦裂。 他听懂少年的话,也听出对方的贪婪。 竟是要掠夺他们伊娄氏辛苦一年饲养的牲畜! 而且,一头都没打算给他们留! 如此凶恶的虎狼之徒,今日不杀他,将来难保不成北地祸患! 科貘右手五指微张,尔后又缓缓攥紧弯刀,望着马上少年,额际青筋崩现,“你既找死,不如现在就去侍奉最高神!” 伴随一声迸发无尽力量的呐喊,亲自朝少年奔袭而去! “科貘大人!” “大人,小心他手中铁棍!” “那铁棍可招雷!” 这些提醒,被科貘抛掷耳后。 击杀一个黄口小儿,自然无须旁人襄助! 就在他右脚踏上木桩边缘,准备借力一跃而起,用弯刀砍下那颗汉人头颅之时,耳畔响起一声雷鸣,再然后,如他所愿——起飞了。 只是,他离那少年反而越来越远。 心头剧痛袭来,科貘感觉自己看到了天神。 当他撞到营帐上再滑落,整个人意识却清晰得可怕,稍稍仰头,他看见了少年手里端着的铁器,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绿光。 招雷…… 竟当真可以招雷……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心口。 映入他视线的,是一个可怖的血洞。 所以—— 这就是雷击之刑? 然而,他注定再也得不到答案。 亲眼目睹科貘大人落到与那吐延一般的下场,原本围着少年的伊娄部众人,在片刻的呆滞过后,大喊出声,高举弯刀齐齐朝着少年劈去! 刀刃尚未碰到少年,一股粉状物冲他们撒了下来。 再用袖子去遮挡已然来不及! 顷刻间,双眼火辣辣,疼得再也睁不开。 惨叫声此起彼伏。 用一瓢石灰粉暂时搞定准备围攻她的六七人,谢蕴收起塑料水瓢,又看向呆立在帐前的那几道身影:“现在,可以好好谈了吗?” 回应她的,是一张又一张狰狞的脸孔。 “为科貘大人报仇!” “割下他的头颅祭奠科貘大人!” 事实证明,翻译人员在外贸这行何其重要。 否则,交流出现偏差,生意谈崩不说,还可能发生流血事件。 谢蕴冷眼望着朝自己冲过来的几人—— 这一次,没再选择aw大狙。 伊娄氏部扎营地的动静,自然瞒不住附近其它部族。 “是打雷了?” “好像不是雷鸣。” “莫非是汉兵又来烧粮草了?” 乞扶氏头人楼岱(dai)站在营帐前,警惕之余,心生不好的预感:“部中男儿,随我去伊娄氏营地!” 当他们赶到伊娄氏的扎营地,瞧见的却是一地尸体! 其中就有伊娄氏几个作战颇为悍勇的族人。 “这……” 有人余光瞥见某处,神色骤变:“大人!” 楼岱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 下一瞬,一颗心提起到嗓子眼。 那是一个少年。 一个坐在木桩上的白净少年。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白净面上沾血的汉人少年。 他双手拄着一根奇形怪状的绿色铁棍,与他们四目相对,非但不逃窜,反而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干净笑容:“那一百匹战马,既然你们不肯送货上门,我就来自提了。” 第143章 我是好人 乞扶氏的人,听不懂中原话。 所以,少年话音一落,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是在恫吓我们吗? ——肯定是,你看他杀完人笑得多开心。 ——他是不是在说,不要多管闲事? 一番眼神交流后,有人低声凑到他们头人的耳边:“大人,伊娄氏只怕死伤惨重,我们不如先回去,联合它部再为伊娄氏报仇?” 楼岱一双眼依旧盯着少年,没弄明白事情之前,不甘心就这么退走,也握紧手中的短矛:“你是何人?为何屠杀伊娄氏?!” 你是何人。 这句谢蕴是熟悉的。 杨先生教了。 而且,她还知道怎么回答。 考虑到这些也是自己的潜在客户,谢蕴认真作答:“我是好人。” 乞扶氏众人:“…………” 见少年竟然懂鲜卑语,楼岱又开口:“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杀我这么多鲜卑勇士,合该给个说法!” 谢蕴没听懂,不过,从对方的面部神态来判断,大概是要堵她,虽然知道对方也听不懂,她还是郑重声明一点—— “我这人,最是心慈手软,不怎么喜欢打架。” 楼岱看着少年那过于清隽单纯的五官,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眼角扫到边上一具尸首,正是伊娄氏的科貘! 一时间,不敢再大意。 要说大邺男子,自然是比不得鲜卑男儿的。 那些只会往脸上敷粉的大邺世家子,遇见鲜卑骑兵只会仓皇而逃,被他们捉住后,哭得花容失色,饶是如此,也未哭来一丝怜悯。 然而,眼前这个少年,与那些头颅的主人是不一样的。 他坐在一地尸体中面无异色。 只怕动手之际,也不曾有一丝犹豫。 但他看着并非大邺游侠儿。 游侠儿自诩豪气万丈,杀完人可不会这么笑。 “你究竟是何人?”楼岱沉声道。 才问完,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其它部的人到了。 谢蕴瞧着又有四五十人到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木桩上,自己站了起来:“不打的话,我可就走了?” 依旧无人回答。 也没人贸然上前挑战。 这些鲜卑匈奴的部族文化,谢蕴多少了解一些。 眼下伊娄氏被她打残了,其它部族若能安然返回北地,必会趁机吞掉失去头人与壮年男丁的伊娄氏整个部族。 所以,自己与他们绝非不死不休的关系。 “确定不打?”谢蕴又问一遍。 目光往对面逡巡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瞪她的。 不挑衅,倒叫她有些意外。 当她牵上摩托朝营寨后头的马圈去,也不曾有人出面阻拦。 在马圈附近,谢蕴又瞧见一些大邺百姓。 他们被捆绑成一串,平时就睡在马圈外的地上。 而此刻,他们手中攥着带血的石头。 若非谢蕴出现,他们还要继续砸那几个鲜卑人的头颅。 谢蕴认出那几具被砸死的尸体,就是被她撒了石灰粉的伊娄氏族人。 这些几乎衣不裹体的百姓,有男有女,都不怎么年轻了,当他们看到牵着马的谢蕴,脸上是冷漠的麻木,却没迸发出敌意。 想号令一群马,显然是不容易的。 谢蕴拍了拍摩托的屁股,让它先跟大家伙儿做个沟通交流。 结果就是,这臭马冲着她嘶鸣个不停。 ——听着是有脾气了。 “行,看你今天表现不错,给你补一顿宵夜。” 谢蕴佯装往怀里一摸,摸出一枚商超里做特价处理、有些焉巴的小苹果,递到那张马嘴边:“这玩意儿,小红我都不舍得给它吃,就紧着你了。” 摩托一咬,嘎吱脆。 ——确实是马没吃过的瓜果。 ——还挺甜。 ——再一口! “是不是特别好吃?”谢蕴取出一把小梳子,替它梳着刘海:“奔儿啊,咱们打个商量,你今天替我把这些马赶回去,明天我再给你开小灶,怎么样?” 马嘴里,吐出一个苹果芯。 “不说不行,我就当你答应了?” 谢蕴将它牵到马圈前:“来,先跟你兄弟姐妹们打声招呼。” “咴咴儿!” 谢蕴:“……” 这臭马还真叫了。 随着马中靓仔·齐刘海·奔雷发出低低嘶鸣,不少马陆续凑过来,你闻我我闻你,似在确认彼此的气味。 谢蕴觉得今晚自己大事要成。 爬到摩托背上后,她又掏出一枚哨子。 当她骑着摩托往前去,一声哨响,那百来匹的北地战马,果真从打开了围栏的马圈里鱼贯而出。 再后来—— “……不是,你们往哪儿去,我还在这儿呢!” 张清对谢蕴的感情,可谓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承认谢蕴的能力,的确如毕宜所言,是个不可所得的将才;另一方面,得知徐赉是死于谢蕴之手,一想到其小小年纪就能‘招雷杀人’,不免心生顾忌。 如今谢蕴敢有恃无恐,自然是因为孟羡已死。 没了孟太师,他杀一个西凉将领,谁还会全力缉拿他? 而自己的顾虑便来源于此。 ——今日谢蕴可以杀一个徐赉,若无掣肘他之人,来日一言不合,是否也会唤雷杀死其他军中将领? 明知不该信这些鬼神之术,却又不敢不防患于未然。 就是他自己,也怕哪天出门被雷给劈死。 张清不觉得承认这点有甚丢脸。 这天下谁人不畏死? 才灌下六大海碗的茶,亲兵也跑进来:“都尉,小谢军侯回来了!” 张清登上城头时,天际已放亮。 放眼望去,是几十匹膘肥体壮的北地骏马! 而他那能干的贤侄,正举着一根套马杆跟在马群后头。 谢蕴追了一通宵的马才将七成马匹追回来,至于逆马摩托,与她互吐口水闹掰后,已径直离去。 一进城,丁阳就帮着接手了马群。 张清看着头插干草的谢蕴,心里是五味杂陈:“以贤侄之能,留在军中做个小小的曲军侯,只怕是屈就了。” 这样的人才,该去天师道才是! 谢蕴喝一口葱花茶,捧着海碗与她张叔拉起家常:“屈就算不上,要做个好领导,不得从基层做起,我相信,张叔一定会是我的伯乐!” 第144章 金牌推销员 这是不准备挪窝了。 熬通宵后,张清的头又疼了。 再看大马金刀坐在那里喝着他的茶、还往外吐葱花的少年,瞧着精力极为旺盛,哪像个连熬两夜的人? ——年轻就是好! 谢蕴一点也不想熬夜。 砖家说了,熬夜影响长个儿。 她如今这个年纪,就该保持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这不,遇上了事没办法。 注意到张清那能夹死苍蝇的抬头纹,还有泛黑的眼圈,谢蕴贴心地放下跟她脸差不多大的海碗,起身告辞:“张叔好好休息,小侄去处理些事。” 张清正欲问还有何事,外头亲兵跑了进来。 “都尉,城外又出现不少百姓!” 张清再次登上城头,丁阳就匆匆过来:“都尉,问过了,是秦郡百姓,说是鲜卑人放他们走的。” 那些鲜卑骑兵会这般好心? 张清半信半疑。 “他们还说,鲜卑人似乎不打算再攻岷县。” 张清闻言,当即来到城楼前。 诚如亲兵所述,城外,或近或远,有了百姓的身影。 这些被鲜卑人驱赶离乡的百姓,衣衫褴褛,称得上一句凄惨,同时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活着,没变成路边或岷县城下的冰冷尸首。 然而,作为守城的将领,心生恻隐之余,张清更明白自己的使命—— 这城门是不开的。 更不能将这些百姓放进来。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鲜卑人混于其中。 一旦岷县被攻破,到时死的百姓,只会比这多上百倍千倍。 张清也察觉身边丁阳似乎还有话要讲:“可是城外的百姓又说了什么?” “是说了——”毕竟此事涉及神仙巫蛊之道,丁阳挨近了些,言语间多有忌讳:“说是一个仙师救了他们。” 张清扭头看向丁阳。 丁阳又道:“据他们的描述,那仙师可引雷杀人,后来,更是手指着谁、谁就断气。” 张清:“……” 百姓口中的仙师,必然就是谢蕴。 张清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贤侄。 小小年纪,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他不知道的? 还是说—— 这少年并非真正的少年人? 张清没见过那位幽州的大贤师,却也知道对方年过六旬依然生得十分年轻,据说是修了驻颜之术。 他这贤侄,指不定就是修成神通后永远停留在少年模样。 一想到其实是个内里身高六尺、一字浓眉、发须似钢刷的五旬大汉日日在喊自己叔,张清左手扶住女墙,忽然就有些遭不住了。 后背发毛归发毛,他还是问起了谢蕴的去向。 ——谢蕴没随他一同来城头。 丁阳遣了个兵卒去寻人。 兵卒很快就回来:“小谢军侯去卖马了!” “卖马?”张清一时没明白过来:“卖什么马?” 谢蕴卖的,当然是自己大半夜进货进来的北地战马。 考虑到这战马非老百姓买得起的日消品,她将目标消费群体定为了岷县城中的地主豪强。 这年头,地主老爷是不大会自己出来逛街的。 所以,谢蕴选择了上门推销。 张清再听到他‘贤侄’的消息,是从岷县‘父老’的口中。 这些地主豪强家的长者,是被岷县县丞领进门的,一瞧见才被亲兵从睡梦中喊起来的张清,立即表演了三秒落泪:“我等愿捐粮食合计百石,只求都尉召回那小谢军侯。” 张清:“???” “此话怎讲?” 几位父老才随县丞落座,闻言,又用衣袖擦着眼泪起身:“那鲜卑人的战马,好是好,可我等族中子弟皆不善骑射,即便买来也只是养在马厩中,更何况,这马的要价,它着实高了些。” 张清听得云里雾里:“小谢军侯是让你们买马了?” 此言一出,在场父老面面相觑。 敢情小谢军侯行敲诈之事,并非张都尉授意? 既如此—— 跪坐在矮几后的父老,还是有默契的,当下就纷纷爬起来,来到屋子中间,朝着张清拜了下去:“小谢军侯牵着五匹战马,辗转守在各家大门前,问,就是卖马,可二十万钱一匹的鲜卑马,实非我等能消受!” 张清不由得道:“你们若不想买,如实告知他即可。” 父老们:“…………” 一个背着杀人弯弓、短褐上血迹斑驳的凶徒杵你家门口,张嘴就要二十万钱,就问你,怕不怕? 对方还自报家门,说是曲军侯。 他们以为是都尉变着法吓唬他们捐钱,哪敢出去硬杠半句? 这不,求了县丞带他们过来服软。 眼下才知,竟是那位小军侯私底下在敲他们竹杠! 一位由子侄搀扶、更加年迈的父老跟着开口:“小谢军侯如此行事,还请张都尉为我等做主呐!” 张清后悔见这群不懂事的老家伙了。 这个主,是他能做的吗? 惹恼他家‘贤侄’,招雷劈他怎么办? 不就二十万钱。 你们这些地方豪强,怎会拿不出这点钱财? 再说,他‘贤侄’是白拿钱吗? 显然不是啊! 他还给你们送马了呢。 “其实这个事……” 张清正想着怎么和稀泥和过去,廊下传来说话声,他顺势就转移话题:“外头何人求见?” 亲兵出现在门旁:“禀都尉,是吕家小郎君,来寻他家阿翁。” 不多时—— 一个瞧着言行有些冒失的小郎君,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阿翁,不好了,那陈家花四十万钱买下了两匹马!” “什么?!” 父老们诧异。 俨然没料到己方竟出现了叛徒。 张清却来了兴致:“陈家?哪个陈家?” 亲兵解释:“先前那位通译鲜卑语的杨先生,便是来自陈家。” 被父老们集体慰问的叛徒·陈家家主,正在马厩前欣赏那两匹鲜卑马,也为自己损失了四十万钱而肉疼,而他身边,是双手抄袖的门客杨植。 “家主是第一个买马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小谢军侯必然不会轻易忘记家主今日的慷慨解囊。” 陈家家主扭头:“公言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杨植反问:“在家主看来,这岷县城中有几人敢只身前往鲜卑大营,并且安然归来?” 第145章 以工代赈 陈家家主细想了下,还真没有。 甚至,城中那几家都商量好了的,看形势不对就跑路。 他们连行李都已打包妥当。 “眼下城中都在传,说那支鲜卑骑兵准备退走。” 这个消息,陈家家主也有所耳闻。 据说出自城外百姓之口。 然而—— 真实性有待商榷。 因为这些死里逃生的百姓,还说是仙师救了他们呢。 这世上,哪来的神佛? 陈家家主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若当真有神仙,他又是信仰天师道,又是供奉胡教佛陀,求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族中出一个县令太守,更别说三公九卿。 杨植虽不知那‘仙师’是否为谢军侯寻来的帮手,有一点他却能肯定——鲜卑骑兵的确被震慑住了。 “昨日小谢军侯曾请我用鲜卑语写过一封信。” 此事,杨植没打算瞒着自己雇主。 “其实也就两句话。” 第一句是—— 【留一日,屠一部。】 至于第二句—— “他勒令鲜卑人,留下所有汉民,要求活口,若发现鲜卑人行虐杀之事,来年此时,便是鲜卑人遭神罚之日。” 神罚? 陈家家主不得不承认,这个小谢军侯还挺聪明。 “知道这些胡儿信奉所谓天神,就拿神罚吓唬他们,倒是个机灵的。” “家主以为,鲜卑人真有那么好糊弄?” 汉人素来视外族胡儿为蛮夷,然,这些蛮夷没文化是真,悍勇善战亦是真,寻常把戏,岂能叫他们望而生畏? “城外百姓话中提及,那仙师可引雷杀人,且说得信誓旦旦。” 因此,不一定是百姓胡说八道。 也许是那道人杀鲜卑骑兵时用了某种障眼法。 但抛开所谓障眼法不讲,昨夜确有不少鲜卑人死于营中。 只这一点,就说明那位谢军侯小小年纪颇具手段。 而且—— 他夜闯鲜卑骑兵营地,只因看上了人家的战马。 看似任性荒唐,谁会想到,这等杀人越货的买卖他还真做成了。 “如小谢军侯这般人物,来日必不会止于一个曲军候之位,他又与道门中人相识,家主借买马与其交好,不亏。” 陈家家主:“当真不亏?” 杨植笃定地颔首:“绝对不亏!” 就是亏,损失的也不是他。 四十万钱绝非小数目。 陈家家主,在谢蕴看来,绝对是个好人。 买了两匹马不说,看她一个孩子带不走四十万钱,还让健仆帮她把两个箱子搬回驿馆。 当然,这桩生意能成,也多亏了杨先生这个中间人。 为感谢杨先生,谢蕴决定明日继续陪他下棋! 等健仆离去,谢蕴从箱中取出三贯钱,用破布随便一裹,去寻先前随她回来、暂住在驿馆里的农女。 农女看到矮几上的三千钱,神情怔愣:“这是……” “给你的。”谢蕴与她开门见山:“是卖鲜卑人战马换来的钱,这三千钱,你就当是自己得到的医药费还有精神补偿费;再多的我没法给你,剩余的钱我还有用。” 农女有些无所适从。 将军救了她,她怎么还能要将军的钱? “前夜将军掳走那头人,如若没有带上我,鲜卑人必定迁怒于我。” 小将军定然是猜到她会被杀,才冒险将她拉上了马。 谢蕴将三贯钱往前推了推:“不管你是回秦郡,还是打算留在北海郡,有些钱财傍身才能生活下去。” 见农女依旧不想收,谢蕴只好道:“我看你已到婚配的年纪,如今你父母兄弟俱不在了,有这三千钱作嫁妆,想来你可寻到一个不错的夫家。” 这个时代,女子孤身一人会活得非常艰难。 特别是因战乱流落至此的孤女。 婚配,是无路可走之下,相对不错的一个选择。 “你若不想成婚,这个钱也够你在岷县置办一处小院子。” 只要不挑地段不挑大小。 农女看着那三贯钱,迟疑地开了口:“将军和别的将军不太一样。” 其他将军打仗,鲜少有顾及他们这些庶民的。 她不觉得是因为自己生的貌美才惹得小将军垂怜,像她这样的农女,随处可见。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谢蕴跪坐着,双手轻撑膝盖,“你别看都尉瞧着威风,不瞒你,他平时在营中穿的大氅也有补丁。” 农女:“…………” 给小姐姐送完温暖,话题终结者·谢蕴才去寻她家张叔。 “你想救济城外那些百姓?” 张清听完,用膳的动作一顿。 谢蕴坐在矮几对面,道出自己的理由:“他们为鲜卑人所害,我既得了这些马,给他们提供一点补助,也不算超出能力范围。” 她本是想先卖掉五匹战马,用一百万钱来买粮买衣鞋。 “那日守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却不好再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在城外。” 而且,也并非给他们送粮送衣物。 “岷县城该再建一堵外墙。” 哪怕鲜卑骑兵退了,北海郡境外,还有秦胡游荡。 “岷县不是北海郡治所,这两日我有发现城墙上的裂痕,若此次前来的敌军带有投石机,岷县必然是守不住的。” 谢蕴说的这些,张清当然也清楚。 只是修城墙这等大事,还需请示一郡主官。 谢蕴道:“张叔担心的无非是财力与人力这两个问题。” 这年头修城墙都是征发的徭役。 虽说不用给百姓工钱,一日两餐是要包的。 “若张叔雇用城外百姓来建这堵外墙,一日包两顿饭,再给一身过冬衣物,也就无须征发北海郡百姓,只要张叔点头,今日我卖马得来的四十万钱,可先用来购买粮食。” 张清听明白了。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谢蕴。 心情又有点复杂。 不得不说,他这贤侄当真是个扒皮。 救济百姓之余,还要拉着人家日日给他干活。 谢蕴也看懂张清的眼神,为自己正名:“都说升米恩斗米仇,我无条件救济他们,日后停了救济粮,遇上那懒汉懒婆娘,必定惹出纷争,倒不如开始就以工代赈;再说,劳动多光荣!” 最后五个字,谢蕴说得理直气壮。 张清就差起身为她鼓掌。 第146章 捐官 让百姓每日干活来赚取个人口粮。 这样一来,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刁民吃饱喝足后闹事的情况。 都已经累成骡子,谁还有精力想些有的没的? 张清想起毕宜书信中所提,说他这‘贤侄’甚至管过粮草,原以为毕宜有刻意夸大其才干之嫌,可眼下,谢蕴提出‘以工代赈’,张清也得承认他这‘贤侄’是极为聪慧的。 虽说,前朝就已有类似的济民良策。 可他这‘贤侄’不识字啊。 一个没读过书的盲流,却能想到以工代赈,足可见其确有一些处理庶务的天赋。 若以工代赈—— 那么,问题也来了。 剩余六十万钱去哪儿凑? 这岷县城中,不见得还有冤大头肯买马。 “那就不卖马了。”谢蕴探身,取走张清手边用来放菜的小碗,拿起一旁的铜勺,将陶甑里的黍米统统拨到小碗里,一边又道:“咱们捐官。” 张清手中筷子又是一滞:“捐官?” 眼看张清皱眉,谢蕴顺走汤碗中大勺的同时也开口:“如今军中多出几十匹战马,张叔可想好如何处置?” 养这些战马,必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张清亦不舍得统统卖掉。 那可是鲜卑马啊! 哪怕军中马驹也是从并凉两州所购,之后养得亦极为精细,然而,与谢蕴赶回来的鲜卑马放在一起,就像买家秀遇上了卖家秀。 那些边地马商多为胡汉混血,他们卖到中原的马驹,自然不可能是最好的良种战马。 问,就是欺负你中原崽人傻钱多。 张清看过那些膘肥体壮、毛色发亮的鲜卑马,并不比奔雷差多少,放到营陵的马市上,要价十万钱,定然可以寻到买主。 可是,既见良驹,怎还舍得拱手让人? 说起来—— 他的坐骑年纪也不小了。 少年的声音又响起在他耳边:“张叔若还没章程,那就听听小侄的法子?” 张清有意将那几十匹战马带回郡兵大营,也就不排斥谢蕴出主意:“贤侄先说说看。” “张叔不如再在军中再组一支骑兵。” 如若可以,张清也希望手底下骑兵越多越好。 一名出色的骑兵,可抵步卒百人。 然而,想训出一支擅马上作战的骑兵,代价也是极大的。 张清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谢蕴,不免正了色:“贤侄可知军中养一支两百人的骑兵,每年所需花费几许?” 不等手握汤勺的少年开口,他就自己说下去:“来日骑兵上战场,须得有一套铠甲,一套马具,一马槊,一腰刀,两张弓,三壶箭,骑兵不像步卒,若不幸战死,再想培养一个上阵厮杀自如的骑兵,少说三年,多则五载。” 养着两百骑兵,已然是郡兵大营的极限。 若再组建一支骑兵…… 便是他点头,使君也不会应允。 “张叔也说骑兵烧钱了。”谢蕴给那碗黍米加了两勺菜汤,“既如此,不若请岷县父老们尽一份力。” “贤侄的意思——” “张叔可将另建一支骑兵之事告知城中各家。” 一个上午,谢蕴在城中兜兜转转,大致了解到城中的肥羊分布情况。 岷县士人多为世家旁支,又或者已露没落之势的小世家。 这些家族中,出个县令就非常不错了。 “张叔要让他们知道,有意从各家选取儿郎入骑兵营,能力出众者,入营可升作骑率,来日亦可擢升为骑将,甚至骑司马。” 张清听完这话,沉默了。 刚到岷县那一日,他就被宴请见过各家的年轻儿郎。 回来后,鼻子整整失灵了三日。 那些小郎君身上的香粉味,他是至今难忘。 营陵的小郎君爱打扮,涂脂抹粉也没到这个程度,宴上说要表演舞剑,那剑差点飞他脑门上,他都还没动怒,那小郎君就以袖遮脸先哭了起来。 如此儿郎,只怕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更别说提那杆马槊。 谢蕴看出张清的顾虑,继续道:“所以啊,才需要父老们的出力!” 这支骑兵,谢蕴就没想过叫它上战场。 但它可以变成一棵摇钱树。 “张叔透露出招纳骑兵的消息后,便可贴出告示,说明以工代赈让城外百姓修建城墙之事。” 张清已理出头绪:“贤侄方才说的捐官,就是捐这骑率的职位?” 谢蕴也冲她叔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骑率,管百骑,这个职位可不低了。” 骑兵在军中待遇一向高于步卒。 而且,骑兵多威风啊! 中二少年,有几人不爱马? 张清依旧有顾虑。 如今郡兵大营的骑兵出身大多不差,但他们跟岷县这群小郎君是不一样的,倘若招一群二世祖去做骑兵,只怕要乱军中风气。 “张叔可给每家五个骑兵名额。”谢蕴又道:“作为新兵,入了骑兵营,无论是骑率、骑吏,亦或骑长,须先与自己的马朝夕相处,三个月之内,若在军中生事者,或被发现令军马生病不治者,采用一伍连坐制,罢黜其职位,驱逐出营,并通报全军。” 张清沉吟:“这些规矩未免有些严厉了。” 那群老家伙恐怕不会舍得族中子弟来军中受这份苦。 “他们不舍得,是他们的事。” 谢蕴将空碗放到矮几上,一抹嘴:“不知张叔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张清:“什么话?” “每个不差钱的家庭,都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张清:“……” 陈家家主才损失了四十万钱,不到半日,夫人就派人来传话,说十七岁的幼子竟收拾了包袱、带着两个奴仆准备去从军! ——夭寿啊! 这年头,兵是那么好当的?! 待他匆匆赶到主院,就瞧见骑在墙头的幼子。 小畜生背着个包袱满嘴道理,说张都尉要扩建骑兵营,能力出众者,入营即可为骑率,“我这样的,最不济也能当个骑长。” 而且,军中还给他们提供战马咧! “还骑长,你也不看看你身上有几两肉!” “可张都尉亲口说的,军中就缺我这样的青年才俊!” 陈家家主:“……” 第147章 遇着高手了 这一夜,岷县豪强们齐聚一堂。 “才说要扩充骑兵营,转头又搞什么以工代赈,这不就是在逼我等出钱出粮吗?!” 吕家家主话落,也将空茶杯掷在矮几上! 一不留神牵扯到左脸上的指甲挠痕,疼得暗暗一咧牙。 素来与他对着干的陈家家主,这次也附和了他:“在座各位皆非傻子,岂会看不出那张都尉是在叫我等花钱粮来买这骑兵营的职位!” 你说捐官就捐官,居然还将主意打到他们家中儿郎身上! 他们人老成精,自是不会上当。 可那些孩子懂什么? 路遇都尉,被夸上一句,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也不知是何人进献了此等阴损之计!” 那张都尉他们是接触过的,性格称得上耿直,这么缺德的主意,必定出自某个诡诈之辈。 他们在岷县好歹也是地头蛇,谁喜欢被按着头算计? “这是将我等当猴来耍!”有那性子急躁的已然口不遮掩:“白日那小谢军侯堵门卖马,必定也是张都尉之意,这是一计不成,立即又补上一计,一个骑率之职,当真以为我等稀罕?” 其实还是有人稀罕的。 吕家家主抬手,摸了摸红肿的左脸。 ——他那继夫人就稀罕得不行。 得知可以花钱买到军中职位,硬是要给她所生的儿子谋得这个骑率。 而且,她的理由很充分。 来日这吕家家业是要交给原配长子的。 她趁着夫君尚在,为卑微幼子捐个前程有错吗? 任他怎么解释这骑率只怕有名无实,继夫人坐于胡床上的身子一扭——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后来,看出他当真不肯为幼子做这个冤大头,一向温柔小意的继妻性情大变,拽下他一把胡子不说,还往他脸上留了这么一道挠痕,甚至勒令幼子不许再喊他阿父。 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我等不买官,只怕他不会就此罢休。” 这话,道出一屋子人的忧愁。 只怕到最后,他们还是得捐献钱粮。 “如今他驻守岷县,抵挡住胡儿,也算为我等保住了家业。”所以,这位张都尉,就算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 “若一文钱不捐,传出去,只怕天下士人都要说我岷县各家背恩忘义。” 屋内众人纷纷点头。 其实,他们也并非一毛不拔。 上座最年长的李家家主,一锤定音:“既要接济百姓,那就各家各出十石粮,外加两万钱,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至于那什么以工代赈,就不必带上他们一起玩! 他们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约定好明日晌午一块去送粮送钱,李家家主宣布了散会。 陈家家主从李家出来,揣着手四十五度仰望月亮,发出一声轻叹,才登上马车,就听到坐于车厢内的杨植说了一句:“我观家主之脸色,看来各家都不打算卖都尉这个面子。” “公言呐,你我心中都明白,这买来的骑率不过一个虚职。” 而且—— 那张都尉鸡贼得很。 掏出钱粮后,这个骑率还可能做不满三个月。 就说他幼子那跳脱样,一旦入了骑兵营,岂会不犯错? 杨植却觉得这是个入仕的机会。 然而,看陈家家主闭上眼,他终究没再多言。 与此同时,李家书房。 随着油灯灯芯发出一声细微的爆响,李家家主也放下茶碗,看向自家管事:“都送走了?” “门前八驾马车均已离去。” 李家家主一扬眉,从矮几后起身,整了整直裾衣襟,颇为郑重,又命管事去将自己外出要穿的大氅拿来。 管事不解:“已是戌时三刻,这个时辰主人还要出门?” “我欲求见张都尉,你速速去取大氅!” 张清听从他‘贤侄’的剧本安排,又是贴公告又是出门偶遇,然而,从未时等到戌时,也没等来谢蕴说的‘愿者上钩’。 “都尉,要不先歇。” 亲兵瞧着自家都尉那萧瑟的背影,不免心生同情。 张清点点头,黯然转身回屋。 才准备烫个脚再睡,前去端水的亲兵跑回来:“都尉,岷县李家的家主,李万递了帖子求见!” 张清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当真来了?” “当真!”亲兵手指着驿馆大门:“就在外头候着呢!” 意识到是贤侄说的肥羊,不,知音人来了,张清立即套上靴子,“快快请他进来!” 李家家主一入内,瞧见背手站在屋中的张清,恭敬作揖:“深夜来访,还望张都尉莫要怪我失礼。” 张清上前,笑着扶起他:“何来失礼一说,此番守城,诸位可是出力良多。”就说恭桶,就提供了五十几只呢。 在捐官这件事上,买家是不大好意思主动提的。 张清正想着如何起这个话头,被他扶着手腕的李家家主却哭了起来。 张清:“?” 李万哭得可谓真情实意。 一边用衣袖抹泪,一边作势就要跪下去。 “何至于此!”张清忙搀住对方,“李家主有事,与我直说便是,岂可行如此大礼?” “实在是!实在是有负君恩呐!” 李万哭出了两管鼻涕,“都尉为岷县士庶,日夜守在城头,何等的劳苦功高,可这城中偏偏有那等心思叵测之辈,私下中伤都尉不说,还结伴来我府上,欲陷我于不义!深夜上门实属无奈,我怕今晚不来,来日有口难辩呐!” “李家主一心为我,我岂会怪罪,再者,抵抗胡儿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说着话,张清也将这李家主扶到胡床旁。 李万屁股才沾到胡床,忽地反握张清的大手:“听闻都尉欲接济城外秦郡的百姓,此等大善之举,我李家愿出一百万钱予以支持,再遣五十健仆任由都尉差遣!” 张清:“……” 翌日一大早,谢蕴就从张清亲兵那里得知了李家捐钱之事。 “一千贯钱倒也不少了。” 不过—— “还是再等等,也许有人出价更高。” 谢蕴正欲拿第二个胡饼,张清就一脸便秘地告诉她:“昨夜我未寻到时机提捐官之事,那李家家主也不曾提及。” 谢蕴听完,手里的饼就不香了。 失策了。 这是遇着高手了! 第148章 大邺搅屎棍 不愧是能做家主的人,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够溜。 你跟他谈生意,他却拽着你叙衷情,叙就算了,他还送你一张支票,支票上的数额,足够你在某京三环全款买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你说,你好意思什么都不付出就收下支票吗? 谢蕴当然好意思,无奈身边有个老实人。 她张叔,已经在考虑李家郎君入营后该怎么关照人家。 毕竟人亲爹给了一百万钱呢。 在张清看来,那李家主就是个厚道人。 有这一百万钱,以当下的粮价,暂时养活城外那几百庶民不成问题,至于过冬的衣物置办,不是还有他贤侄手里的四十万钱吗? 发现自己的朝食消失了一半,张清发出感叹:“贤侄呐!” “嗯?”谢蕴抬头。 张清瞧着少年鼓鼓的腮帮,特意提醒:“那四十万钱……” 少年一脸迷惘:“什么四十万钱?” 张清:“……” 讨要四十万钱失败,又损失两张烙饼,张清空着肚子送走谢蕴,转身就叮嘱亲兵——下次自己用膳时谢蕴再来,必须守住房门不许他进来。 说出去谁信? 自己堂堂一郡都尉,已经两天没吃过饱饭! “要不我叫灶上再给都尉烙几张饼?” 张清摆手,拒绝亲兵的提议。 他带兵驻守在岷县,每日粮草消耗是有定量的,若他开此先例,难保底下小将官不会有样学样。 严以律己注定是有回报的。 晌午,张清才听着腹鸣从城头下来,前方出现了一支人马。 带头那几位,正是岷县城中的地主豪强。 既要做好人好事,当然不能低调。 一群中生代出门前焚香沐浴,出门后峨冠博带,带着十几辆垒满粮食的推车,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浩浩荡荡地去寻那位张都尉。 因着李家家主突感风寒,眼下的领头羊换成陈家家主。 他宽袖一抖,矜持地朝张清行完礼,气沉丹田之际,高声道:“得知都尉欲赈济城外流民,何等的高义!我等城中士族,得都尉庇佑,岂能束手坐视?今日特地前来,愿为都尉所行之事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刚落,其余豪强跟着行礼—— “我岷县吕氏(张氏、龚氏……)愿为都尉之义举略尽绵薄之力!” 这八家合捐的粮钱,合一块儿都比不过李氏。 不过,这话张清也就在心里嘀咕。 蚊子再小都是肉。 况且,近百石粮也不少了。 如若他表现得不知足,回头还有谁再敢捐粮捐钱? “有诸位襄助,当真是城外百姓之福!” 得到张都尉的亲口夸赞,众豪强揣着手,不动声色地目光交流,意识到这关已糊弄过去,面上纷纷露出微笑。 正准备告辞,耳边传来了马蹄声。 吕家家主认出来人:“那不是李家二郎吗?” 只见十七岁的李二郎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小跑的健仆。 李二郎身着黑色暗绣的劲装,端的一副俊秀好相貌,他在城门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冲着张清恭敬地抱拳行礼:“李程奉父亲之名,特送来健仆五十人!” 在场豪强不由得面面相看。 什么健仆? 昨夜商议之时,可没说还要借健仆。 他们尚未搞懂怎么回事,那边李二郎又单膝跪了地。 “李程昨日看到告示,得知都尉欲扩充骑兵营,李程虽无所长,却也想来日逐胡儿战沙场、守卫我大邺疆土,还望都尉收下小子!” 陈家家主侧头,与身边吕家家主一个对眼。 亏得他们看住了家中子弟。 不然,这会儿就是他们在坑里了。 “贤侄当真想好了?”张清已在问李家二郎。 李程抱紧双手:“小子绝不反悔!” “好!”张清将人扶了起来,“李家主重情重义,李小郎有乃父之风,既入我骑兵营,便由你来领新招的百骑,如何?” 领百骑,不就是骑率。 陈家家主等豪强突然就不淡定了。 ——骑率之职就这么给了? ——是不是太草率了! 早知如此,他们何必将儿郎拘于家中?! 八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无措得像一群两百斤的孩子。 张清身边的曲军候丁阳适时扬声道:“为赈济流民,李家主捐献百万钱,有父如此,这骑率非李小郎莫属!” 众豪强:“…………” 李宅。 夫人寻来之时,李万正在暖房里喂鸟。 李妻得知夫君花百万钱给次子买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骑率之职,何止心疼,这简直是在一片片剐她的肉! 思来想去,还是想逼夫君去将这钱还回来。 不曾想,换来一句‘蠢妇短见’。 “即使张都尉给的是虚职,只要我儿身怀本事,又在军中都尉跟前,怎会没有受重用之日?” 这郡兵大营里,骑兵统共也才几百人。 骑率,不同于步卒百夫长,是可以进议事大帐的。 哪怕二郎成不了一名出色的骑兵,因着自己今日捐了百万钱,张都尉必不会轻忘此事,只要二郎不是那等草包,自有他的去处。 “来日大郎继承家业,二郎于仕途上有所成,兄弟俩齐心合力,何愁家族不兴?” 百万钱又如何。 便是两百万钱他都舍得! 李妻拧眉:“若被其他家知道你如此行事,只怕——” “难道他们还能上门砍了我不成?”李万将手中粟米掸落到盘中,又不是自己逼他们别捐官的,反倒是他们,还想串连所有人一起抵制捐官,自己不愿随波逐流,还有错了? 李万是了解他那群土包子小伙伴的。 ——他们的确不敢上门砍人。 但他们敢上门泼粪! 谢蕴花两个时辰与城中铁匠商讨出如何做简易版刺绳,才从打铁坊出来,正巧赶上一场臭烘烘的热闹。 “听说是李家主瞒着各家给儿子在军中捐了个骑率的职务!” “我在吕府灶上的表兄说,是李家主摆了其他几家一道,这职位本是吕家小郎的。” “胡扯!那职位明明是我们陈家小郎君的!” 谢蕴从那拎着恭桶夺命而逃的仆从身上收回视线,扭头加入吃瓜队伍:“我也听说了,其实军中还有一个骑率的名额呢!” 第149章 你是个谋士? 才说完,十几双眼睛就瞧了过来。 “此话当真?”挎着个食盒的仆妇率先发问。 “可不敢骗阿姊。” 仆妇如今也三十有二了,是准备做阿奶的年纪,忽然听到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唤自己阿姊,先是一愣,随即老脸微红,这小郎君,说实话就说实话,咋还这么大声呢! 不等她再问,少年已遭团团围住。 “我阿兄是曲军侯,这消息是他告诉我的。” “我吗?我是偷偷跑来岷县的。” 仆妇挤了进去:“小郎君,那你可知,剩下那个骑率如何才能做得?” 少年揣着一双小手,身上短褐还有几块崭新的补丁,“我听阿兄说,都尉素来看重品性高洁之人,李二郎得到骑率一职,不就是因为其父知大义吗?” 知大义。 懂了! 眨眼之间,少年身边就没了人影。 都是一群急性子呐! 忽然—— 闻到一阵油炸面食的清香。 谢蕴扭头,瞧见不远处有个炸馓(san)子的小摊。 摸了摸身上仅剩的几十文钱,想到张叔这两日似乎饭吃得不多,决定给他买点零嘴开开胃,于是走上前,买了一斤馓子。 等馓子出锅期间,谢蕴干脆蹲在边上玩泥巴。 用随手折来的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才画出一座可用作军事防御的碉堡雏形,隔壁酒坊内,传出一道不疾不徐的男声:“小小年纪就知二桃杀三士,这岷县的豪强,今日只怕要不安生了。” 谢蕴扭头,看到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对方正坐于酒坊中自斟自饮。 明明酒坊简陋至极,却因其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谢蕴也看了不少美大叔,依旧被惊艳了一把,是与那位荆州牧不一样的好看,眼前之人,虽着青衣布衫,气质偏偏清贵儒雅,那优异的鼻梁,谢蕴觉得自己可以在上面滑滑梯玩。 只一眼,谢蕴就猜到对方的出身。 十有八九是个世家子弟。 不过,非岷县人。 谢蕴转回头,身边很快就多出一双靴子:“眼下我身边缺个童子,你年纪虽是大了些,不过也无碍,可愿随我回岐川?” 见少年不搭理自己,男子未恼,一边往右手的爵杯中倒酒,一边又道:“你随我去岐川,我教你读书,也可教你纵横捭阖之术,如何?” 纵横捭阖之术。 说白了,就是权谋外交手段。 所有学科中,政史成绩最差的谢某人:“???” “你若不想学这些,我亦可教你君子六艺,我观你言行,想必家中不曾教导过你这些。” 谢蕴仰头:“你是打算收我做弟子?” 不料,遭到了出身歧视:“你的出身差了些,做弟子恐怕不行,不过,童子可以。” 谢蕴:? ?? 这年头,童子的就业学历要求还挺高。 也变相说明此人龟毛。 谢蕴没再搭话,正欲用脚擦掉地上的碉堡图,男子却蹲下来,执着酒壶的手一指‘碉堡’:“这是……屋子?” “是啊!”谢蕴点点头:“用来蒸桑拿的屋子。” “桑拿?” “不错,就是桑拿!” 见对方注视着‘碉堡’蹙起眉头,谢蕴往地上胡乱一抹:“桑拿,就是一大群人光着膀子,坐在一个封闭屋子里出汗,这图我还没画完,到时候,屋子下面得挖空,用来烧火。” 男子:“…………” 这不是炖人了吗? 然而,不等他再问,少年就起身了。 ——少年买的馓子炸好了。 谢蕴付完钱,接过包好的馓子,正打算回驿馆,又听到男子的声音:“你与我回岐川,在人前,你我主仆相称,私下,你可唤我作老师,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谢蕴没回头,摆手:“走啦!” 男子却跟上她的脚步:“这天下眼看就要大乱,有我教导你,以你之聪颖,不出十年必成大器,到时你可择一明主,在其帐下效力,前途不可限量。” 谢蕴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你是个谋士?” 不然,怎会知道这么多。 “是。” 男子点头。 发现少年来了兴致,男子微微一笑,又说:“去岁我在青州牧崔秀处谋得一份差事,只是月中收到家中书信,家母身体愈发不好,唤我归家侍奉,只好辞了差事往岐川赶。” 在如此注重孝道的古代,亲妈生病可不会还有心情喝酒。 谢蕴心中已有猜测—— 只怕是发现崔秀非好老板才跑路的。 人艰不拆嘛。 不过,她去岐川是不可能去的。 “说起来,我岳母眼下身体也不大好,待岷县战事一完,我是要立即回营陵的,我岳母就一个女儿,到时我肯定是要在跟前侍奉的。” 男子:“…………” “你小小年纪竟已成婚?” “可不是。” 谢蕴搂着一包馓子,发出叹息:“还不是为了生活。” 男子:“……………………” 目送少年拎着馓子离去,男子饮了一口浊酒,不多时,另一个身着深褐直裾的青年抄手出现在他身旁:“此子虽聪慧过人,却也是个主意大的,若你告知他自己出身岐川虞氏,你又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倒不见得不会应允。” “若如此,何来善缘一说?” 男子轻轻摇头。 青年又道:“你我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说着,禁不住轻叹:“只怕再相见之日,就是你我各为其主之时。” 见男子不接话,青年转头看向这位挚友:“去岁你应我之邀来了青州,如今何不再随我去卢龙塞?” 男子却再次摇头。 “你知我身体,已经不起那般长途跋涉。” 其实卢龙塞也不算多远。 只是,看出挚友打定主意回岐川,青年终究咽下相劝的话。 四顾之下,他亦生出了触动。 崔秀此人喜谋却寡断,因其独子为秦胡所挟,竟放任秦胡南下,眼下各州已崭露子承父业之势,崔秀必定也希望独子袭这州牧之位。 这青州落在崔氏父子手上,只怕—— 凶多吉少。 第150章 神术 谢蕴回到驿馆就看见停在门前的一驾马车。 才进门,差点撞上端脸盆的亲兵。 谢蕴注意到盆中热水与汗巾:“这才什么时辰,我叔他就准备洗洗睡了?” 自己这晚饭还没吃呢! “不是都尉。”亲兵左右一瞧,确定没闲杂人等,才挨近谢蕴告知:“这水是给龚家家主准备的。” “谁?” “龚家家主!” 亲兵说着,嘴巴一努楼上:“正在都尉屋里哭呢!” “这都第四位了。” 可怜他,下楼上楼,打水打得苦哈哈。 其实都尉也挺可怜的。 不仅要安慰人,情到浓处,还得陪着掉两滴泪。 也因为这几位家主哭着哭着就倒地上,都尉屋里地板如今是干净得不行,根本不需要他再去打扫。 谢蕴掐指一算:“这才四位,估计还有几位要来。” “可不是。”亲兵与这小谢军侯也混熟了,也就没做隐瞒:“方才外头有仆从探头探脑,应该就是另外几家的,我跟灶上交代过了,继续烧着水,总不能前几个用热水,晚来的用冷水?” “是这个理。”谢蕴点头。 谢蕴被人传话说‘都尉有请’,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张清从亲兵口中得知谢蕴在城中闲逛一下午还买了馓子回来吃,哭过的眼睛愈发酸胀了。 ——他怀疑自己上了谢蕴的套! 若是他不听谢蕴的建议,昨日命丁阳来督办扩充骑兵营之事,自己此刻怎会被架在火上烤? 张清瞧着矮几前垒成一人高、装金饼的六个箱子,丝毫没有日进百万钱的快乐,毕竟自己实在没那么多骑率的职位可卖于这群岷县豪强。 这一个个的…… 别以为他没瞧出来,前头都十分嫌弃他要卖的骑率之职。 现如今,却是闻着屎香都要来叮一口。 惹出这一大堆事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好贤侄。 被某个家主告知是李家门前有少年郎说军中还有个骑率的空缺,张清立马猜到这根搅屎棍是谢蕴,因此,送走第五拨客人,他就命亲兵去喊谢蕴过来算个账! 然而,窝在心口那股火,在瞧见谢蕴拎着半斤馓子进门、听到少年说那馓子是专程为他买的之后,再也发不出来了。 “叔,快尝尝!” 少年拆油纸的动作堪称熟练。 就好像—— 他先前已拆过了一回。 张清接住少年递来的一根馓子,觉得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贤侄啊,这捐官所得钱粮,虽有益于接济百姓,却也要有个度。” “是该有个度。”少年跪坐到他对面:“因此,另一名骑率人选,不如就让各家儿郎经骑射比试后再择出。” 张清:“……” 被堵了一肚子话的张清,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当他还在为屋中这些被强留的金饼发愁时,他的好贤侄,已想出应对那群豪强的办法。 “明日叔就派人送还所有金饼,并知会各家竞选骑率之职的消息,比试不如就定在后日晡时。” 如此一来,也算各不得罪。 大家都靠实力说话嘛。 今日上门来送金饼的这几家,必然不会是蠢人。 一旦谋得骑率之职,这金饼还得回来。 “到时候,张叔重新收下,也就不必再为难。” 张清沉吟片刻,也问了一句:“那些没来驿馆的人家——” “自是不用去通知。” 谢蕴为她叔倒了一碗热水:“他们既不来驿馆,必定是对这个骑率之职无意,张叔何必强人所难呢!” 张清算是看出来,他这贤侄是将自己当成鱼饵悬挂在驿馆里,借此将城内豪强分成了两拨。 “有件事,我也需告与贤侄。” 今日各家送来的粮,张清已命人去熬粥。 眼下想来已准备得差不多。 “接济归接济,只是……为防百姓中混有鲜卑斥候,这城门我是不能现在就开的。” 谢蕴不由得正襟危坐:“合该如此。” 不等张清再开口,谢蕴就说了惩治手段:“应准备弓箭手,待赈济粮运出城,有强闯城门者,当场射杀;至于抢粮者,不如将其枷于城门前三日;若有人对以工代赈之法有所微词,先命书吏解释,不听,立即驱赶,再闹,也枷起来。” 张清:“……” 愈发怀念抱病的范先生了! 不过,他这贤侄,对百姓还是留了情的。 至少没再想着穿琵琶骨。 今日张清也派斥候出城去查那支鲜卑骑兵的踪迹,得到的结果就是,鲜卑人已改道离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所以,他这‘贤侄’,着实有些神通。 既然张清要派人到城外施粥,谢蕴主动请缨去外围巡视——馓子吃多了,有些顶胃,得出去消消食。 张清瞧着少年那张白净的讨喜脸蛋,忍不住起了另一个话头:“如今城外百姓都在说,贤侄你身怀引雷之术,已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城中也逐渐有此声音。” 当然—— 那些百姓尚未将仙师与小谢军侯联系起来。 张清这么问,自然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抗住那点好奇心。 而且,谢蕴未有伤害他之意。 “所以,贤侄你,当真是修得神术的道门中人?” “倒也不是道门中人。” 至于神术—— “我只表演一次,叔可要看好了!” ……没想到竟是真的。 张清不由得攥紧手中馓子,心跳也扑通扑通,“我是否该先去寻块盾牌?” 不做防范,这雷劈下来,劈到他咋整? “倒也不必如此。”谢蕴阻止了准备起身的张清,“叔快坐好,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来了!” 张清心神不宁地跪坐回去。 下一瞬,谢蕴从身后取出一只纸袋。 张清目不转睛,看到谢蕴将纸袋送至嘴边,又看到谢蕴深吸一口气对着纸袋吹了进去,然后,纸袋鼓了起来,再然后—— 谢蕴一巴掌拍在纸袋上! “嘭——!” 张清:“…………” 自己看上去就那么好骗吗?!!! 就这纸糊的东西,它能杀死徐赉,杀死鲜卑骑兵? “贤侄何必如此戏耍于人!” 张清也是有脾气的。 攥着馓子,将少年请了出去。 才关上门转身,张清却蓦地怔在原地—— 注视着谢蕴坐过的地方,后背冒出了一股虚汗。 所以—— 他哪来的纸? 第151章 平昌县,危矣 谢蕴离城的时候,戴上了一张黑色的狐狸面具。 实在是,夜里外头风太大。 如果不挡挡,回头就得脸上两坨红。 饶是谢蕴用面具遮掩大半张脸,当她骑着小红跟在施粥队伍后头出去,依旧被认了出来。 “是仙师!” “是救我们的仙师!” 蜷缩在城外背风处的百姓纷纷仰头。 那一张张本疲惫麻木的脸庞,忽然就有了些许的神采。 他们中的年长者不再畏惧城头上的弓箭手,也抛却了脑海中‘没东西吃就少动’的念头,踉跄地过来,朝着枣红马行了叩首的大礼:“仙师!” 谢蕴本是要出城的。 因着百姓跪拜,去路也被挡住。 见书吏在布置施粥棚子,她扬声道:“过会儿,城外就会施粥。” “今日的粥,岷县分文不取,但自明日起,你们若想喝粥要冬衣,须得干活,每个人根据所干活计的轻重多少,来换取相应的酬劳,还完口粮与冬衣的等价钱粮,便可自行离去!” “当真会有冬衣?” 有妇人抬起头,面露欣喜:“仙师说的可是真的?” 赈济流民,单靠军中人手是不行的。 况且,还要建一堵外墙。 这些事,不可能绕过岷县县衙。 那位郑县令被张清告知以工代赈之法后,不曾有一句置喙,还主动揽下不少活计,譬如叫县丞负责粮食与冬衣采办,再譬如,自己换上短褐、裤脚一扎,说要亲自去燔(fan)烧用来修建城墙的夯(hang)土材料之一石灰岩。 虽说这郑县令有些抢镜,谢蕴却没怀疑他的用心。 毕竟这堵新建城墙的稳固与否,决定了他这县令还能当多久。 所以,面对夜色中那些期盼的目光,谢蕴点了头,“城中已命人去周县采买冬衣,分发给你们,想来就是这两日的事。” “那仙师是要走了吗?” 此言一出,盯着施粥棚的百姓也围过来。 迫切,又慌乱。 甚至有人不顾危险,径直跪到马蹄前:“小人,小人年轻力壮!求仙师收下小人做个随从!” “妾最会做素斋,仙师选妾!” “都让开!”有人扯着嗓子,拼命往前挤:“我才是仙师最虔诚的追随者,是我先认出仙师的,你们这群假信徒!” 谢蕴:“……” 明明饿得像一群痨病鬼,现在倒有了力气相互推搡。 有跪在地上的老者,面露凄色:“仙师当真要离开岷县了吗?” 是仙师从鲜卑人手上解救了他们。 仙师一走,鲜卑人若折返,可如何是好? 有那鼓足勇气的,红着眼颤声哀求:“仙师可否带上我们一起?” “我只是出城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 随着谢蕴话落,周遭闹哄哄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是,所有人依旧不曾散去。 谢蕴余光瞥到施粥棚子已支起来,干脆画了个饼:“该领粥的领粥,该排队的排队,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再说,只要你们不闹事,好好干活,到时候,我亲自护送你们回秦郡。” 这话一说出来,成功安抚到不少人。 堵塞的土路也重新通畅。 而前去领粥的百姓,当真自觉排起队伍,不曾争吵,亦不曾推搡。 施粥棚前,书吏冲谢蕴拱手一拜。 谢蕴去了趟鲜卑人的营地,又在周围巡视一圈,确认过那支骑兵离开不是虚晃一枪,这才返回岷县。 一入城,开城门的兵卒告诉她,她的马也回来了。 “我的马?”谢蕴瞅了瞅自己骑着的小红,这不在这里嘛。 兵卒给出提示:“就那匹绿鬃马。” 谢蕴:(,,,,) 那逆马居然还敢回来。 谢蕴觉得自己有必要广而告之,她的官方坐骑只有小红。 至于那啥绿鬃马—— 她不认识的,好伐啦?! 驿馆门口,谢蕴翻身下马,才想送小红去马厩,张清的亲兵恰好出来,唤住了她:“赶紧的,你那匹叫摩托的马,闹得挺厉害,驿卒说,估计是寻不到你的缘故。” “什么摩托?” 在亲兵诧异的目光下,谢蕴反驳得脸不红气不喘:“我有且只有一匹马,它叫小红!” 亲兵:“……” “你当真不要那匹绿鬃大马了?”亲兵不免有些扼腕:“那马带回来二十来匹野马,你若不要,那就跟先前一样,全部充入骑兵营?” 谢蕴沉默片刻:“其实我话还没说完。” “什么?” “我之所以有且只有一匹马,是因为我从来没将摩托视作一匹马,在我心里,它早已是无价之宝。” 亲兵:“………………” 对神驹奔雷来说,这不是愉快的一个晚上。 马替两脚兽追回那么多牲口,两脚兽咋还不来谢谢马? 还有—— 马的小弟哪儿去了?! 谢蕴一进后院就看到棕黑色大马在探头探脑,四目相对,她就让臭马见识了什么叫整容式演技! “摩托?!摩托是你吗?!” 再见到熟悉的两脚兽,奔雷心情有点复杂。 原来,这两脚兽竟如此想念马! 幸好马回来了,不然两脚兽怕是要伤心得死掉。 “咴咴儿!” 谢蕴接住逆马从食槽里叼给她的豆饼,莫名有些感动,也掏出两块方糖喂到臭马嘴边。 她赶回来的那些鲜卑马,可以充公,就当是送给她张叔的礼物,跟着摩托回来的马,却是不行的。 可不能因为马不会说话就侵占马的私有财产! 那支鲜卑骑兵应该不会再来。 零散的秦胡,张清与驻军足以应付。 正想着明日要不要归趟家,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谢蕴回头,发现是本该值守在城头的丁阳。 “是城外出了事?” “不是城外。”丁阳的面色略凝重:“是都尉。” 谢蕴跟着丁阳进门时,张清已将手中书信折叠,而站在矮几旁的,正是先前被他派回营陵请援军却只身而回的亲兵沈俨。 屋里,还有两位曲军侯。 待房门掩上,张清也抬起头:“那些入京的秦胡,朱厌不许他们在司州一带停留,所以,他们折返了。” 青州牧崔秀之子,就在这支秦胡的手里。 而回返的秦胡正朝整个青州而来。 “就在昨日,高邑郡已破。” 按照书信中所言,崔公子便是秦胡最好的攻城利器。 张清过于平静的目光,扫过屋中每个人:“高邑郡之后,便是北海郡。” 眼下—— “平昌县,危矣。” 第152章 神器大狙 与平昌县接壤的临莒县,便是隶属高邑郡。 谢蕴对这两个县城是不陌生的。 临莒县主官徐赉,就是被她动手干掉;而上杨村的老幼妇孺,还有部分与她们同行的流民,则留在了平昌县。 青州牧崔秀当日亲守赤霞关,收到过翼州牧的书信,后者请他帮忙拦截秦胡,崔秀也的确出兵拦了,若能将秦胡拦在翼州、解雒京之危,亦是一项可上史书的功绩。 谢蕴相信—— 崔公子肯定也这么想。 所以,为一战成名,成功拖了老子的后腿。 青州牧崔秀又不失为好父亲。 为保儿子安危,一路退兵退到赤霞关。 不等他派遣使者去敌军大营要人,儿子又被押着充作了先登。 崔秀还打算要这个儿子,会如何守关可想而知。 秦胡发现人质好用,当然不肯轻易归还,破了赤霞关,只分出一部分骑兵滞留青州境内,其余人继续带着崔公子去雒京喝驴肉汤。 而今,这支秦胡兵入不了雒京城,他们的大老板孟羡还死了,不说报酬,连路费都找不到地儿报销,继续南下也不现实,再者,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降雪,抢掠一番再回北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青翼两州,无疑是他们掠夺的首选目标。 “昨日使君已下令,命军司马带着郡兵营两千兵力前往平昌县。” 这样一来,自然无兵再来援岷县。 张清也提了刘恒的另一道令:“使君命我就地征兵,若岷县青壮不够,可从周边县城择适龄男丁入伍。” 没了那支鲜卑骑兵,还有本就游荡在青州各郡的秦胡散骑。 这些散骑若化零为整,必对岷县守城造成不小压力。 甚至—— 谁也无法保证,匈奴不会趁火打劫。 不管是岷县还是平昌县,只要一处没守住,秦郡与高邑郡的今日,便是北海郡的明日。 征兵之事,张清交给丁阳去办。 另外两名曲军侯,则负责接下来的守城事宜。 谢蕴跪坐在垫子上,全程打了个酱油,张清一宣布散会,她正欲跟着丁阳起身,却被张清喊住:“我还有几句话需单独交代贤侄。” 难不成是想让她来主持那群世家子的骑射比试? 谢蕴带着疑问,把她的腚放了回去。 等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张清才又重新开口:“我欲与贤侄掏一次心,还望贤侄如实相告,神术传闻,究竟确有其事,还是……不过无稽之谈?” 见张清神色认真,那双眼亦一瞬不瞬地注视她,大有刨根问到底之势,谢蕴也没再插科打诨:“有位老人说过,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张叔只要知道,我不曾有害北海郡之心。” “所以,你当真练就了神术?” 事已至此,再否认,人家也不会信。 谢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像个乖宝宝:“要说神术,的确以讹传讹。” 张清听到回答,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得以松懈。 他就说嘛。 世间哪来的神术。 这于今时今日的北海郡而言,却不是好消息。 谢蕴既无神术,他就得重新做安排。 然而,不等张清起话头,少年再次道:“不过……不怕张叔知晓,我确有一杆神器。” 张清:“……” 这说话说一半喘大气的习惯,它就不是个好习惯! “那神器就在我房中,张叔可要一睹为快?” 毕竟是上过一次当的人,张清对他这贤侄的话已不尽信:“莫非又是纸糊之物?” 关于谢蕴从身后‘变’出纸这个事,张清早就用‘他定然是在后腰处塞了纸进门的’这个解释说服了自己,虽说他是个武将,却也是有点子智慧的,岂会轻易遭人糊弄。 张清算是看出来—— 他这贤侄本事是有些的,却也喜欢捉弄人。 少年人,就是这么的淘气! “若是纸糊之物,不看也罢。” 一想到整个北海郡即将面临的困局,张清哪还有心情观戏法,不成想,少年站了起来:“张叔莫急,小侄这就去将神器取来。” 目送少年煞有其事地出门,张清才想喝口茶提提神,却发现茶汤已饮尽,正欲唤亲兵去拎壶热水,虚掩的房门又被推开,是谢蕴抱着一用黑布包裹的棍状物回来了。 少年用右脚勾上房门,进屋后,也将东西放到矮几上:“叔,这就是神器,快打开看看!” 张清倒也不是特别想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里面是根搅屎棍。 这大半夜的实在不想难为自己。 “贤侄啊——”张清放下手中空碗,正准备逐客,少年却伸手,拆开了那块黑布。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件暗绿色的铁制奇物。 那是张清从未见过的精妙构造。 只一眼,便把他给看住了。 神器。 这就是神器吗? 这一刻,张清再未怀疑少年的说辞。 因为世间是造不出此物的。 怀揣着敬畏之心,手掌试探地放上去,凉凉的,很顺滑。 也只摸了这么一下,他就小心地收回右手。 ——生怕自己的孟浪惊动了这杆‘沉睡’的神器。 “这神器……”张清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从何问起,也怕自己问到不该问的。 少年显然没这样那样的顾虑,已接过他的话:“此神器名为大狙,是我在临莒县捡的。” “便是此物杀了徐赉?” 谢蕴点头:“是。” 张清听到自己微哑的嗓音,“也是此物吓退了鲜卑骑兵?” “没错。” 张清:“…………” 知道得越多,心里也越不安:“既是神器,贤侄告知我,就不怕我生出歹念?” 谢蕴拿起矮几上的aw大狙,在手里掂了掂,目光掠过漂亮的狙身:“自然是因为除了我,它到谁手上都只是一块破铜烂铁。” 说着,她抬头,冲张清吟吟一笑:“觊觎神器者,必死于神器之下。” “这是神器给你的指示?” “算是。” ……算是。 张清抹了一把老脸。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此神器,若让你去守平昌县,胜算有几分?” 第153章 我在意的人 用大狙守城? 谢蕴认真思考了下,认真作答:“没胜算。” 张清:“!!!” “你有神器,你没胜算?” 他不信! “你怎么可能没胜算?!” 张清手指着少年放回矮几上的神器:“你都用它杀退那支鲜卑骑兵,难道还会怕秦胡不成?” 谢蕴发现她张叔对神器产生了一种盲目的崇拜,就像小区公园里搞迷信活动的大妈上身,“鲜卑骑兵人少,可以做到杀一儆百,那支回返的秦胡少说有两三万人,就像走夜路,人一多胆子也就大了。” 这番话,给了张清一个当头棒喝。 若他是这支秦胡的统帅,遇上神器也会想放手一搏。 ——靠人海战术来暂时压制对方的神器。 一旦钻到空子,胜负就变得难料。 张清心中的希冀落空,正想着不如就叫谢蕴驻守在岷县、自己再领一些兵去平昌县,矮几那端的少年又开口:“不过,那支秦胡剩余的中上层将领,倒是可以用神器来狙杀。” 张清望向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方圆四里之内,不留活口。” 方圆四里,这可不是三石弓能达到的射程。 张清瞧了瞧那杆神器,再看看跪坐在对面的少年郎,就有些牙疼,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开罪这个贤侄? “若张叔没意见,明日我就出发。” 张清望着比自己长子还小上几岁的少年郎,终究有些不忍对方涉险:“你留守岷县,我带兵去平昌县,倒也一样。” 只要守住城门,即使不杀秦胡将领,平昌县也不会破。 说起来,自己多少年没好好地打一仗了? 心中才升起一股豪情壮志,对面传来扫兴的声音:“还是不一样的。” 涉及生死,谢蕴觉得有必要讲清楚:“我怎么去平昌县的,还能怎么回来,若换做张叔去,可就不好说了。” 张清:“………………” 是! 你有神器! 你清高!你了不起!行了! 谢蕴抱着大狙被推出门,忍不住回身解释:“叔你得认清现实,咱俩之间的差距,从来不是一杆神器。” “嘭!” 房门合上,也传来张清洪亮的逐客令:“不送!” 谢蕴:( ′?︵?` ) 好心当作驴肝肺不是? 除了大狙,她还有火箭筒。 就问她张叔—— 【你有吗?】 况且,她还健壮如牛。 谢蕴回到自己屋,也摸了摸自己脖子,就不知道她这颗头被砍下来,还能不能自己给按回去。 这种实验,当然不能随便乱做。 一个弄不好就会注销账号。 谢蕴才将大狙收回去,房门也被轻轻叩响。 来人是沈小哥。 沈俨左脸颧骨有一块擦伤,身上的劲装亦沾着泥巴,方才在张清屋中,谢蕴就注意到这些,想来是赶路摔了一跤。 将人迎进屋,也收到沈小哥的关心:“都尉又将丁军侯喊了过来,我听都尉说,你要去平昌县?” 见沈小哥嘴唇发干,谢蕴给他倒了碗凉开水:“是打算去一趟。” “眼下你孤身去平昌县绝非明智之举。”沈俨捧着小碗,也拧紧浓眉:“一旦平昌县城破,你会遇上秦胡大军。” 谢蕴听到沈小哥肚子在叫,从被窝里摸出吃剩的半把馓子塞到对方手里:“那我也得去。” 不等沈小哥再劝,她就给出解释:“平昌县有我在意的人。” “是你的亲人?” “倒也不是亲人。” 谢蕴形容:“大概就是我对他们挺好、他们也对我挺好的一群人。” 这份在意或许没达到刻骨的地步,却也叫她没法坐视不理。 那些学大人披麻戴孝、捧着捡来瓦罐给她治丧的小鬼,应该健康快乐地长大,而不是随家中长者一起丧命于弯刀之下。 “就算不为他们,我也该去平昌县。” 只有守住平昌、守住岷县,江主任她们才能继续在营陵过太平日子。 为此,她心甘情愿做北海郡的一块砖,哪里需要搬哪里。 “对了!”谢蕴去扒了扒自己打补丁的包袱,翻找出那把匕首,递还给沈小哥:“在雒京闲来无事的时候,顺便帮你打磨了一下。” “我陪你一同去平昌县。”沈俨下了决心:“过会儿我就找都尉禀明此事。” 谢蕴:“……” “那倒也不必。” 沈俨蹙眉:“你可是怕连累我?” 谢蕴:( ̄?? ̄) “你不用怕连累我,若当真出什么事,也与你无关。” “其实,我一个人会更快些。” 沈俨被少年拒绝,也意识到自己能力的不足,少年是新兵,他何尝不是呢。 谢蕴瞧着沈小哥垂下头,实在看不得自己昔日的马场工友伤心,决定做一回心软的神:“行,你想陪我一起,那就一起。” 沈俨瓮声:“我怕保护不了你。” “没事,”谢蕴从他手里抽一根馓子来吃:“我保护你也一样。” 沈俨:“…………” 谢蕴才送走沈小哥,又迎来了张清。 张清是来给她送护心镜的。 “这护心镜是我曾祖父传与我父亲、我父亲再传与我的。” 谢蕴接过护心镜,也看出这护心镜是张清才从自己铠甲上抠下来的,“叔把护心镜给我了,你自己咋办?” “我并非只有一身铠甲。” 虽说这贤侄偶尔挺讨人嫌的,但人非草木,朝夕相处之下,张清也挺喜欢这个质朴的孩子:“倒是你那身铠甲,我看都磨损得瞧不出原来的银色,待赶走秦胡,我再命人给你打一套新的。” 谢蕴提了个小要求:“那我要黑色。” 想到谢蕴小小年纪就要守郡门,张清心中动容,“若使君知晓贤侄为北海郡做的一切,必会刮目相待。” 一个不值钱岳父的刮目,谢蕴可不在意。 自己守平昌县也不是因为他。 “丁阳告诉我,你许诺城外的百姓,来日要送他们回秦郡。” 谢蕴点头:“是。” 张清道:“若秦胡来袭,我会让他们暂入城躲避。” 不管怎么说,都是青州的百姓。 他做出这个决定,亦是受了谢蕴的影响:“平昌县若当真守不住……” 谢蕴接话—— “那便是天降神罚之日。” 第154章 赘婿身份 神罚,岂是说降就能降。 张清揣着满腹心事才躺进冰凉的被窝,才昏昏沉沉有了点睡意,他却骤然坐起了身,黑暗中,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后背才微微发凉,额前却有了热汗。 常人自是召不来神罚。 可若是—— 他那贤侄本就是神明呢? 张清素来不信鬼神,这样的猜想犹如一巴掌扇在自己面上。 事已至此,他信不信还重要吗? 神器都现世了。 再来个神明它稀奇吗? 说神器是捡来的,全临莒的百姓可不少,咋别人就没捡着呢? 更重要的一点—— 那神器落到旁人手上也用不了。 这不恰好说明他那贤侄本就是神器的主人? 意识到这个主动与他攀关系、又被使君百般嫌弃的少年或许不是人,张清盯了半宿的房梁,熬夜的下场,除了收获一对黑眼圈,就是翌日去送人时被他那精力充沛的贤侄衬得像发焉的老菜梆子。 谢蕴离开前,没忘向张清交代一些事。 譬如那三百九十七贯钱,她是用来搞城防建设的。 刺绳这玩意儿,俗称铁蒺藜,现代就是拿它来拉边地防护网,因着原材料是铁,还需要张清帮着去与盐铁官扯皮。 “其中两万钱是我应允给铁匠和木匠的报酬,我已与他们讲好工钱,若我不能及时回来,验收好铁蒺藜,还请张叔替我将工钱发给他们。” 张清听完,特意提醒:“贤侄若想叫城中的匠人干活,只要在官府名册上,征发了他们便是,倒也不必再给工钱。” “据我所知,他们今年已服完徭役。” 张清发现他这贤侄实诚起来,也是真的实诚。 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 虽说朝廷规定平民每年只需为郡县徭役一个月,然,大邺十三州,真正贯彻此政令的几乎没有,若真只服役三十日,州郡一年到头的活谁来干? 该变通的时候,也没必要死守规矩。 “虽说他们服完了今年的徭役……” 张清没来得及道出‘但是’,马上的少年就接了话:“既如此,聘用他们干活,肯定要给工钱。” 张清:“……”他话还没说完呢。 “贤侄啊!” 才张嘴又被打断:“张叔可是觉得两万钱太少,准备自掏荷包给他们加钱?” 张清:“…………” 谢蕴也知道张清是想给她省钱,可这两万钱她就没打算扣下来。 哪怕她按当下的锻造技术改良了铁蒺藜,用木棍来代替铁丝,用尖锐的菱形铁片来替换刺结,在缺乏机器的前提下,这项活计依旧不轻松。 从岷县前往平昌县,快马加鞭也得两日。 古代没路灯,道路又不平整,夜里并不适合赶路。 为了尽快赶到平昌县,谢蕴选择过营陵而不入,趁着天色未暗透,又策马赶了一段路,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才与沈小哥寻了个背风处歇脚。 沈小哥是个眼里有活的,一下马就去捡树枝,生好了火,又取了随身携带的瓦罐和水囊,一边烧水一边烤胡饼。 等他做完这些,骑马骑成外八字的谢蕴,才终于挪到火堆旁。 抱着树干,小心翼翼地蹲下来。 谢蕴也发出一句感慨:“今天的月亮还挺圆。” 沈小哥看到她,二话不说就将烤好的那张胡饼递过来,谢蕴捧着热乎乎的胡饼,难得谦让:“这叫人多不好意思。” “你赶紧吃,我再烤就是。” 沈俨说着,注意到瓦罐中水也烧开,用竹筒舀了拿给谢蕴,“饼吃着干,不过,这水得凉一凉再喝。” 饭来张口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带着一只沈小哥上路,无疑为她省下了几块压缩饼干。 谢蕴才啃两口饼子,沈小哥忽然打破沉默:“就算你不给匠人工钱,他们也不敢行糊弄之事。” 这年头,官府掌握绝对的生杀大权。 打杀一个不听话的匠人,也就寻个由头的事。 明明徭役才一个月,许多匠人一年却有大半年在为官府干活,还是不要一文钱的做白活,有时候,遇上不周到的官吏,连一日两顿饭都不给包,正是因为畏惧官府,哪怕心中有不满,这些匠人也不敢消极怠工。 谢蕴承认,自己给两万钱,确实想调动铁匠与木匠工作的积极性。 但最主要的原因,从来不是这个。 “我个人聘用他们干活,理应付他们工钱。” 沈俨烤着饼,又说:“你若以守城的名义征发他们,他们是不敢拒绝的。” 就像他阿父摔断腿那日,其实并非他阿父当值。 只因将官随口提了一句他阿父,他阿父就被唤回了养马场。 “那不就成骗人干白活了。”谢蕴腿麻,往边上挪了挪:“在我们老家,请人干活不付钱,出门是要被拍脑袋的。” “拍脑袋?” “就是用砖块砸你头。” 沈俨:“……” 好一会儿,谢蕴才又听到沈小哥出声:“我见过的其他世家公子,从未有人如你这般在乎黔首的感受。” 谢蕴啃一口饼,接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我并非世家公子?” “你莫要再说这种戏弄我的话!” 谢蕴也看出来了,沈小哥是有点脾气在身上的。 “行。”谢蕴灌一口水,一抹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再瞒你,我就是北海郡太守刘恒之婿、司隶校尉谢轸长子、广平郡太守甄显义子、前樊城太守姜冲外孙婿谢蕴,人送外号鬼见愁谢广坤是也!” 沈俨:“……………………” “这是怎么了?”谢蕴察觉沈小哥状态有些不太对。 “你刚才还说不戏弄我了。” “是啊!” 沈俨:“……” 眼看沈小哥红了脖子,又红了眼眶,谢蕴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手帕,可惜,沈小哥没接,还‘拆穿’了她:“我知你与都尉相熟,出身必不会差,可你若是使君之婿,使君又岂会叫你到军中养马?” 谢蕴:“……” 是个人都看出她岳父嫌弃她了。 行。 谢蕴一声长叹:“事到如今,我赘婿的身份是瞒不过你了。” 第155章 小民的心愿 “赘婿?” 当下赘婿是一种很尴尬的身份。 沈俨握紧树枝,一时无措,他不是有意挖人伤疤的:“我不知道……” “没事。” 谢蕴安慰沈小哥:“你现在不就知道了。” 沈俨:“……我没想到你是赘婿。” “谁说不是呢。”谢蕴叹气:“可能这就是做人太优秀的烦恼。” 沈俨:“…………” 沈俨观察少年的神色,未捕捉到一丝抑郁,不免好奇:“你做赘婿,你家中无人反对?” “谁说没反对,我爹死得早,不过我阿娘拿着棍子追了我两里地。” 沈俨听出了话外音:“你做赘婿,是你自己的决定?” “那是。”谢蕴将空空的竹筒递出去,沈小哥很自觉地接过帮忙舀水。 将暖烘烘的竹筒揣回手上,某人才又开口:“我谢蕴在大河湾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一点小事,我必须自己做主。” “大河湾?” “就我老家。”的小区。 沈俨闻着烤胡饼的焦味,脑子有点乱:“也就是说,是你岳家与都尉相熟,才将你安排到了军中?” 谢蕴颔首:“可以这么说。” 沈俨沉默下来。 他没想到少年经历如此坎坷,也为自己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愧疚,也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此番去平昌县,若遇秦胡,你记得先跑。” “你不跑?”谢蕴没再喝水,抬头看小哥。 沈俨自然也是要跑的。 只是—— 一旦城破,必然随处可见的秦胡。 他不像少年是家中独子,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不怕父母无人奉养。 “若到时避无可避,我来引开秦胡,你先走。” 不得不说,沈小哥是个好人。 谢蕴感动之余,又请沈小哥帮她打水。 关于她身怀神器之事,张清似乎未曾透露给任何人。 因着沈小哥才从营陵回来,也无人告知他岷县多了一位曲军侯。 谢蕴满怀的感慨—— 也只有在沈小哥面前,自己还能保持这份低调! 次日,天边才放亮,谢蕴俩人就又出发。 进到平昌县地界,已是申时初。 秦胡铁蹄尚未踏足这片土地,当谢蕴他们经过某个村庄,还瞧见有稚童结伴在村口玩耍,无邪的嬉闹声,为这个冬日黄昏平添了一份安宁。 “恩公?” 谢蕴与沈小哥正在村中那口甜井旁打水,背后传来一声童音。 一扭头,谢蕴就瞧见了阿豚。 上杨村的老幼妇孺,显然是被安置在此处。 谢蕴正欲与阿豚打招呼,小家伙却倒腾着两条短腿,转身往回跑,脚底还抹出一阵灰尘。 也就眨眼的工夫,小家伙又回来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谢蕴认出是杨氏。 “真是恩公!”杨氏喜出望外。 杨氏正在家中准备夕食,小孙子跑进院子说恩公在村里打水,她顾不上那锅烙到一半的面饼,手一擦就跟了出来。 原怀疑是孙子认错人,不成想,竟真是那个熟悉的少年。 “恩公!”阿豚先跑了过去。 一段时日不见,阿豚面上的肉已经长回来。 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孩子也变回往日的活泼。 谢蕴弯腰,叉住阿豚咯吱窝,想要抱一抱这个有她昔日风范的孩子。 结果—— (。?vェv??) 没抱起来。 谢蕴顺势收回手:“不错,又沉了。” 阿豚捂着小嘴咯咯笑:“恩公还是这么傻。” 谢蕴:“……” 这话说得…… 教育几岁稚童是不需要她出手的。 匆匆赶来的柳氏,恰好听见儿子对恩人不敬,先往阿豚屁股上啪啪两下,转身之际,又恢复温婉娘子的形象,柔声向谢蕴致了歉,尔后,袖子一撸,拎小鸡似地拎着儿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至于杨氏,已邀请谢蕴二人去家里用夕食。 谢蕴也想知道当日同行的一干人在平昌县过得如何,干脆承了杨氏的好意,带着沈小哥上门蹭饭。 路上谢蕴从杨氏口中得知,这十里村属于杂居村,是平昌县县令用来安置各地流民的村庄之一。 那位宁县令,对待百姓的确称得上宽厚。 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若被安置到当地村庄中,必会遭受欺压,因为彼此存在土地分配利益上的纠葛,而缺少青壮保护的老幼妇孺,更是会招来懒汉闲汉的觊觎。 “村中原本只有十几户人家,是去岁自北面逃难过来的。” 谢蕴随杨氏进院子,入目的是一间茅草屋,还有一个用来烧饭的茅草棚。 这会儿柳氏正在棚中忙活。 不管是屋还是棚看上去都搭没多久。 杨氏又道:“因为遇到恩公与夫人,我们才能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 若是没有眼前的少年,那位出身高贵的郡守刘夫人,怎会叫平昌县县令看顾她们这种到处可见的流民? 这一点,便是上杨村的稚童都十分清楚。 他们感念刘夫人的恩德,更没忘是谁护了他们一路。 茅草屋内,阿豚正贴着墙壁在罚站。 谢蕴目光逡巡一圈,没在有限的空间里找着床榻,不过有看到半屋地板,角落里也有叠起的铺盖,地板正中间,摆着一张半旧的矮几。 很显然,对这个家庭来说,吃饭、睡觉、待客都是这间茅草屋。 谢蕴跪坐在草垫上,也注意到矮几旁的小笸箩,里面有一块绣了半朵牡丹花的锦帕,还有一双快纳好的鞋底。 “这是鹃娘从成衣铺拿来的活儿。” 杨氏从外头抱着瓦罐进来,笑容更浓了些:“宁令君还给我们分了地,虽说是赁给我们的,只要来年不闹旱,开春种上几垄粟米和菽豆,农闲时我与鹃娘再寻些活来做,倒也能养活阿豚了。” 谢蕴接过杨氏递来的那碗热水:“怕是会比较辛苦。” “只要日子能好上一些,便是值得的。”杨氏发间的银丝,还有眼梢细纹,就与她口中所言一样,透着与这个时代相符的祥和。 对当下百姓来说,最大的心愿,似乎就是吃饱穿暖。 谢蕴犹疑片刻,还是开口:“你们可知,不日或许会有一支秦胡兵来到平昌县?” 杨氏点了头。 “昨日令君已遣小吏来乡间告知大家。” 第156章 打死勿论 谢蕴没再问你们为何不跑。 因为她在杨氏那张平和的面容上得到了答案。 等杨氏出去,墙角的阿豚也溜过来:“恩公,你能不能教我射箭?我也要杀秦胡,保护阿奶阿娘!” “能啊,怎么不能,”谢蕴将身旁的复合弓推出去:“你拉开它,我立马教你。” 阿豚瞅瞅自己的小身板,再看看那只比他矮一个脑袋的弯弓,别说拉了,他都拿不稳。 “就没小点的弓?”阿豚巴巴瞅着。 谢蕴想了想:“倒也有。” 阿豚那双圆溜溜的眼顿时亮了起来:“那我能拉开吗?” 谢蕴右手伸到怀里,一把手掌大的模型弓被她掏出来,放到阿豚跟前,“要不你试试?” 阿豚是哭着跑出屋子的。 因为他连那张小弓也没拉开! 谢蕴可没有欺负了小孩的羞耻心,吃着柳氏端来的烙饼,没忘夸上一句真香! 沈俨:“……” 用完夕食,谢蕴留下两块金饼,外加一捧水果糖,喊上沈小哥就走人。 屋外,杨氏婆媳并未在院中。 “你不与她们说一声?”沈俨已经猜到这里的村民,应该就是少年‘在意的人’。 谢蕴解开缠树干上的缰绳,牵过摩托:“等她们回来就不好走了。” 杨氏婆媳必定是去通知上杨村其她人了。 自己的魅力,自己清楚。 再不走,必然被围! 离村的时候,谢蕴瞧见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 也是这一幕令她放缓了马速。 沈俨见谢蕴没跟上来,又策马折返,陪少年停留在小坡上,望着不远处的村落,也开口:“等秦胡兵临城下,她们再走,怕是会来不及。” “就算现在走,她们也走不到哪儿去。” 拖家带口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轻骑? 这支秦胡在人数上是当日珩阳叛军几倍之多,行事也更凶狠。 一旦平昌县沦陷,北海郡再无可避之处。 跑与不跑,或许都一样。 可以说,这些百姓也在拿身家性命赌一个结果。 “还是该早做准备。”沈小哥又道:“入冬后的山林虽然危险,也不失为一个藏身之地。” 谢蕴松了松手间缰绳:“本来是该如此,不过现在,他们不必躲了。” 沈俨扭头看向她。 谢蕴给出解释—— “因为,平昌县不会被攻破。” 今日之前,她一直在尽量减轻热武器对这个时代的影响。 所以,每次用‘金手指’她都十分的克制。 她试图尊重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试图只做历史洪流中的一个路人,即使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也没真像她告诉江主任的那样,去捣毁这个时代的秩序。 当她第一次用意念覆盖整个兵工厂,不是没生出过类似假设,只要她想,她可以成为新王朝的主人,甚至做这个世界的神。 空间里几个仓库的热武器,足以震慑住所有心怀叵测之人。 但凡忤逆她者,将遭受最严厉的‘神罚’。 世间众人都需仰望她,畏惧她,来日也将为她建造比秦始皇陵更巍峨的葬骨地。 她说过的每句话,将变成神谕写入史书流芳百世。 然而这些,对她来说,也就是个假设。 她在现代没受什么刺激,不至于一来古代就想做人上人。 来到这个世界,她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一直是攒够钱银寻个地方做土财主,天气好的时候,带江主任出去踏踏青,若是阴雨天,那就窝在家里葛优躺。 这样的咸鱼心态,却在注意到杨氏红肿的冻疮手后出现了动摇。 当她吃着柳氏从邻居那里借来的鸡蛋、看到柳氏那与婆母如出一辙的笑容,再次意识到,她可以救这个时代下的百姓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他们一世,只要战争还存在,总有一日,有些事终究还是会发生。 除非,所有人都将‘和平’刻到骨子里。 至于那学不会的—— 在夕阳下,谢蕴也想好解决方案:打死勿论。 策马赶到县城,城门已关。 因有张清给的手令,谢蕴俩人才得以入城。 一进城,谢蕴就注意到两旁的‘帐篷’,多不胜数,几乎让她和沈小哥还有两匹马没落脚地,而这些‘帐篷’之间,又是极热闹的。 有年轻妇人哄着婴孩在‘帐篷’外走动;有老妪坐在帐篷前,借着城门旁的火光在缝补一件旧衣;也有老叟在修一把锄头,用石头将掉落的木块一点点敲回铁框里。 “都是从高邑郡逃过来的百姓。” 守城兵卒见谢蕴俩人没走,主动告知:“前日令君开了西城门收容他们,因着外头寒冷,还许他们暂留在城东。” 谢蕴收回目光:“宁令君可是抽调了他们中的青壮?” “倒不曾。”守城兵卒回答。 他举着火把,一边领人往里走一边解释:“那些青壮若没死在守城的时候,便是被秦胡抓了,他们轻骑南下,最缺民夫和奴隶。” 走出流民临时安置区,谢蕴正欲与沈小哥去西城门,前方出现了十几辆辎车,还有载人的马车与健仆无数,在这样的夜里,声势可谓浩大。 “是城中世家。”兵卒压低了声线。 “这都今日第五拨了。” 目送一辆又一辆马车过去,兵卒继续道:“略有恒产的,昨日便逃了,这些世家要带走的太多,也就迟了一日,令君仁厚,许他们夜里出城。” 这些世家想走,一个县令是留不住的。 谢蕴瞧着将土路轧出深凹的车辙,问守城兵卒:“得知秦胡来袭,他们可有捐钱粮?” 这个问题把守城兵卒问住了。 看来是没捐…… 谢蕴将缰绳交给沈俨,自己朝城门而去。 “哎,你去哪儿?”兵卒追了两步。 谢蕴从身后抽出复合弓,也离那些辎车越来越近:“不去哪儿,就帮着收个道路设施损坏赔偿费。” 城西,城头上。 宁宪正与几名武将在商量守城布防。 一道身影匆匆跑上来,正是平昌县的县丞。 “不好了令君!” “东城门来了个恶贼,他拦下林家车马,索要百石粮食!” 第157章 重伤不治? 林家的家底,可以说,全县最厚。 平昌林氏,虽不及岐川王氏、青羊刘氏那等一二流世家,然其祖上也出过两千石,往日受当地主官之邀赴宴席,一向是被奉为上宾的。 林氏是没蓄养部曲,但其家中健仆、佃客拉出来,少说也有两三百,哪个不要命的敢去勒索林氏? 宁宪皱眉:“可是城中混子趁乱生事?” 若如此,得赶紧去拿人。 不然这混子恐怕要被林家打死。 “暂不知此贼来历。”县丞擦着额间薄汗,一边又道:“是林家仆人来报官,说林家大郎快被打死了,下官来不及去城东就来寻令君!” 宁宪:“……” 眼看秦胡就要来,现在平昌城内实不该再出乱子。 宁宪身后,军司马跟齐缨互看一眼。 齐缨主动站了出来:“既如此,在下陪宁令君走一趟,拿住此贼,也算给那林氏一个交代。” “也好。”宁宪应下,又带上十几个帮手。 不成想—— 一行人赶到城东,别说恶贼,连林家车马也没瞧见一驾。 “这!”县丞瞧着与白日里无甚区别的东城景象,又错愕又无措:“那来县衙寻下官的,明明是林公身边的管事……” 宁宪正欲寻城门兵卒来问,一旁‘帐篷’掀起,是个妇人:“令君是在追那林家的车队?” “你知道他们的去处?”宁宪反问一句。 然后,他从妇人口中得知,林家方才就出城去了。 宁宪想起‘恶贼’:“可曾有人拦截林家?” 原本对他知无不言的妇人却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才仰头望出来:“令君是要抓那位小郎君吗?” 小郎君? 不等宁宪再问,妇人就开口:“令君收留我们,本不该欺瞒令君,可小郎君亦非恶人。” “他都快将林家大郎殴死,还不算恶?!” 回答县丞的,是妇人不解的目光。 县丞正欲逼妇人说出那恶贼的下落,上官却伸手拦住他,“令君?” 只见前方巷子口,几道消瘦身影走了出来。 或攥小布袋,或抱瓦罐。 县丞认出他们,正是一些在城中干脏活累活的奴役,譬如这路上的坑洼处,明日就需要他们拿着石硪(wo)与木臿(cha)来夯平。 这两日兵卒被要求昼夜轮流守城,因着冬夜寒冷,这些仆役担负起了劈柴烧水的活计。 本该去挑水或看火的人出现在这里,县丞正欲呵斥他们,几个仆役也注意到不远处的宁宪等人,神色微变,揣着怀中东西,当即颤颤巍巍地趴到地上。 县丞才竖眉,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推他的,正是那妇人! “你!” 不等县丞问罪,妇人钻出帐篷朝着巷子跑去。 “那贼子就藏身巷中。” 齐缨所说,便是宁宪心中所想。 然而,等他们入巷,并未发现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有七八个衣衫破旧的仆役,还有一名坐在高垒粮袋上手拿大铁勺的少年郎。 不说齐缨,便是宁宪也认出了对方。 当日刘恒带兵前往雒京城,是途径平昌县的。 返程时队伍虽未在平昌县停留,宁宪作为一地主官却也出城迎接,那位毕先生就向他介绍过自家使君的女婿。 这会儿,这位太守女婿,舀了勺粟米倒入某只敞开的布袋里。 先前推县丞的妇人,正与边上另一少年说着什么。 随后,少年就朝巷口瞧了过来。 对方看到他们未露诧异,只是折身去告知那发粮之人。 “这些粟米……”县丞欲言又止。 还用猜吗? 宁宪瞧着少年身下的麻袋,少说有二十只,粗算一下,就是三四十石粮,而且,还不是掺石子发霉的陈粮。 林家离开平昌县前,无疑被放了回血。 一时间,宁宪亦是百感交集。 平昌县的世家,对他可没这么大方。 想来是知晓了少年的身份。 宁宪见少年将大铁勺交给同伴、自己跳下粮堆,也迎了上去,两两一碰面,不等他开口,本欲作揖的双手就被拉住了。 “令君快来看,这是我为你征来的粮草!” 宁宪怔愣。 待他回过神,已被少年拉到巷尾:“这里一共五十石粮食,我取十石分与高邑郡百姓与城中劳作的仆役,剩下四十石,全归令君!” 宁宪连日来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有所舒展—— “小谢郎君当真愿将这些粮赠与平昌县?” “自然!”谢蕴点头。 虽说夜里视野不太好,谢蕴还是用她那双钛合金狗眼就近欣赏了宁令君的风姿。 这位宁令君长得不算突出的好,却胜在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只要对方开口,别说四十石,便是四百石,她都愿意去帮对方抢来。 “令君,若收下这些粮食,只怕会遭林氏记恨。” 县丞在旁提醒。 毕竟是勒索得来的粮。 “那林家大郎要是重伤不治,林公必不会善罢甘休。” 谢蕴:“?” 她只是朝林家大郎面上捣了一拳,对方已经脆弱到流个鼻血就会重伤不治? 县丞还在卑微相劝:“届时林公告去营陵,告到太守府上,刘郡守不会将……怎么样,却会发落令君啊!” 言外之意—— 令君你不要做背锅侠! 第158章 赤诚君子 说小话就说小话。 但你当着本人的面说,就有些不合适了。 况且,对方还是太守的女婿。 同为营陵一派,齐缨自然是要‘仗义执言’的:“那林家大郎身负重伤,何县丞也不过道听途说,既非亲眼所见,如何能断定姑爷伤了人?” “卑职相信,姑爷绝非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鲁莽之辈!” 谢蕴对上齐缨投来的灼灼目光:“……” 齐缨:“…………” 宁宪没听县丞的,也没去管齐缨所言,只重新望向少年郎:“以我对林公的了解,眼下秦胡来袭,不说北海郡境内,只怕青翼两州的粮价都要上涨,想让他捐出这五十石粮,并不容易。” 谢蕴没在这位宁令君眼里捕捉到一丝诘难,而对方讲话的口吻十分温缓,与其说是试探,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既如此,谢蕴亦好言相告:“倒也不难,我说损坏道路得赔钱,不给钱,那给粮也行,反正他们辎车上就装着不少。” “然后,林公就给了?!”县丞不敢置信。 “那倒没有。”谢蕴讲述得粮过程:“他先派健仆跟我谈,没谈拢;又让儿子跟我谈,他儿子不会说话,还啰嗦,我出了一拳,小的闭嘴后,老的就爽快多了,说给五十石粮,我想着能接受,就让他们卸粮走了。” 宁宪:“……” 齐缨:“……” 县丞:“!!!” 所以这粮,它还是抢来的! “令君——” 县丞才张嘴,宁宪就已开口:“平昌林氏与营陵龚氏、临淄陈氏均为姻亲,崔青州的夫人,便是出自陈氏,小郎君今夜向林公索要粮食,林公当下是给了,却难保他不向龚陈两家说起此事。” “令君是怕受我牵连?”谢蕴问。 宁宪却摇头:“城中米行大多为世家所设,他们欲离开平昌县,我是阻拦不住的,如今县衙所管粮仓中的存粮,也不过四五百石。” 这些世家逃离此地,定然会将存粮想办法都带走。 他们留给平昌县的只会是几座空宅。 然而,如今驻守在平昌县的兵卒两千有余,若营陵不能及时送来粮草,四五百石粮只怕撑不过十日。 十日之后,若秦胡不退,守城兵卒就得饿肚子。 当然。 也存在另一种结果。 城破人亡,自然也就不再饿肚子。 而四十石粮食,可以让这两千兵卒多吃一日的饱饭。 只是—— 宁宪不能欺人年少懵懂就占了这四十石粮:“哪怕林公眼下不知小郎君的身份,来日必是瞒不住的,在营陵,使君还可为小郎君遮掩一二,若此事呈到州牧跟前,闹开了闹大了,为正军中法纪,崔州牧也需给平昌世家一个交代。” “小谢郎君将这五十石粮如数奉还,此事才有回旋的余地。” 谢蕴接道:“其实,令君不与我说这些也没事。” 宁宪是清楚少年出身的。 当日,那位毕先生言辞间就有提及。 一个出身不显的年轻人,得此机遇已是难得,羽翼未丰前得罪世家没了名声,无异于自断仕途,便是在军中只怕也不会再受重用。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四十石粮,不如遣人运回林家祖宅。” 十几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 原以为少年会流露不悦,然而他话音才落,少年就点了头:“都听令君的。” 等宁宪带人离去,沈俨也来到谢蕴身边。 “当真要将这粮还回去?” “还,必须还。”她都答应了。 谢蕴拢手望着巷口,心中亦觉稀奇—— 除了江主任,还是第一次有人不顾及自身利益只为她着想。 她这是遇见了一个赤诚君子。 第159章 不畏成败,但求无憾 林家的祖宅,留有老仆看门。 谢蕴借了一辆鹿车,谢绝其他人的帮忙,拉上沈小哥这个白工,一趟又一趟,将剩余二十来袋粟米运回了林家。 至于被分掉的十石粟米—— 一想到风姿如玉的宁令君,谢蕴放弃抵赖的念头,决定分期还粮。 24期免息的那种。 一年为一期。 沈小哥得知她的打算,沉默了。 从林家后门出来,谢蕴开解沈小哥:“不必为我不值,一年半石粮,倒也不多。”宁令君好意为她,她当然不能叫令君失望。 沈俨自认比谢蕴痴长几岁,却只长了年纪,忘记长脸皮。 不过那十石粟米谢蕴并未私吞,林家辎车也的确轧坏了城中道路,给出一些补偿亦合乎情理。 沈俨提出此意,谢蕴却没顺着杆子往下溜。 至于理由—— 谢蕴:“这年头,君子难得!” 沈俨面露不惑:“你如何断定那位宁令君不是害怕得罪平昌世家才寻了这般托词?” 谢蕴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眼缘?” 沈俨:“……” 不等他再开口,谢蕴背手叹气:“被骗就被骗,十石粮的塌房代价,我还是付得起的。”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响声。 黑夜中火把簇亮,几辆鹿车正朝他们这边行来。 负责推鹿车的皆为衙役,一同而来的,还有那位当众给谢蕴上过眼药的何县丞。 只消片刻,人与鹿车已至跟前。 何县丞冲谢蕴一拱手,算打了招呼,转头吩咐衙役‘卸粮’。 沈俨瞧着那一只只被衙役扛肩上沉甸甸的麻袋,发问:“这些是——” 何县丞心中虽对谢蕴这个关系户颇有微词,却也没将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今夜谢小郎君发放给流民与仆役每人两升粟米,现下归还给林氏的粮必已不足五十石,令君特意交代,那些粟米既用之于民,这个缺口该由平昌县官衙来补。” 说完,跟随扛粮的衙役一同入了林宅。 平昌县县令主动来平这笔账,出乎沈俨的意料。 沈俨为自己先前对宁令君的猜忌而惭愧,别看谢蕴小小年纪,俨然比他更懂识人,一转头,恰好对上谢蕴故作深沉的脸庞——少年于夜色中两手抄袖,满目触动:“现在债务转为公家,明年一年都得白干!” 沈俨:“…………” 将鹿车交还给东城的仆役,夜已深。 谢蕴打发沈小哥先回驿馆歇息,自己向仆役问过路,拽着她家摩托就准备去平昌县的县衙。 “这个时辰上门是否不妥?” 沈俨牵着马跟了几步。 再宵衣旰食的主官也得吃饭睡觉不是? 既非身揣急报,如今他们已进城,倒也不必半夜去叩门。 “这你不懂了?”谢蕴不介意再传授沈小哥一点职场老油条的技能:“人在白天和夜晚往往是两种状态,白日代表理智、严谨,夜晚,通常容易被情感左右,想事情也就不会考虑太多。” 沈俨不解:“这与你去县衙有何干系?” 当然有干系! 干系还大着呢。 明日她准备西出平昌县。 但宁宪不是张清,与她未共过事,谈不上信任,即使她有张清手书一封,宁宪也不一定会放她出城。 况且张清写给宁宪的信中,只提及了让她帮着守城。 她现在要做的,是去说服这位宁令君。 不过,她出城寻秦胡这事听着危险系数太高,谢蕴没打算捎上沈小哥,干脆随口编了个由头:“宁令君替我偿还十石粮,这样的慷慨君子,我若不连夜登门致谢,只怕要落人口实。” 沈俨神情微怔:“你还会怕这个?” 谢蕴: (¬_¬) 这话说得—— 把她谢蕴当什么人了。 “鉴于你对我人品的不合理质疑,我决定与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谢蕴狠话一放,说走就走。 还没行出多远,发现沈小哥仍跟在后头。 谢蕴诧异:“你不回驿馆?” “我先将你送到县衙。”沈俨始终谨记他为何来平昌县,现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谢蕴的人身安全,长嘴的谢蕴,无疑是危险的,自己跟着,谢蕴再与城中贵人起冲突,也能在打不过的境况下将被打折腿的谢蕴背回驿馆。 谢蕴:“你不困?” 沈俨顶着两只黑溜溜的大眼圈:“不困!” “……”行! 她这是遇上实心眼了。 既然沈俨执意跟着,谢蕴也不再赶人。 这会儿去县衙,或许他俩还能蹭上一顿宵夜。 后衙。 管事进来说有军中校官上门,宁宪也才合拢那张平昌县的城防图,他瞧了一眼屋中的更漏,已近亥时末,考虑到眼下城中布防有赖这支郡兵,还是命管事请人过来。 本以为来人是齐缨,不曾想竟是谢蕴。 宁宪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就恢复如常,对着这个深夜到访、打扰了自己歇息的少年郎,倒未心生不满,一边请谢蕴入座一边问:“小郎君今夜才入平昌,此刻又来寻我,可是使君有话托小郎君传达?” 方才回县衙恰好与齐缨同行一段路,宁宪也从齐缨口中得知,不日前使君将这个女婿送去了岷县张都尉身边历练。 纵观整个北海郡,使唤得动郡守家姑爷的,屈指可数。 况且还是来这座即将被敌袭的危城。 谢蕴取出怀中书信放在矮几上:“的确受人之托。” 这话答得模棱两可。 宁宪未追问,拿起信件拆封,心头那三分疑窦在看到信中那句‘广坤有悍将之勇,为人亦忠厚耿直,可助君守平昌免受秦胡侵扰之苦’时更甚,读至信尾,又看到都尉印章,便知此信非伪造。 能得张清如此称赞,足可见他对少年的器重。 ‘忠厚’这个评价有待商榷,谢蕴的‘勇’,今夜宁宪却有所领教,更别说少年在雒京射杀秦胡将领的事迹早已传遍北海郡上下。 只是…… 宁宪捏着那纸书信,并未欣喜得立即对谢蕴委以重任,相反的,心绪又凝重了几分。 让一个少年去阻挡秦胡铁骑,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得知秦胡不日来袭,平昌城中十一二岁的世家子,尚且躲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而眼前这个同龄的少年人,却已领命前来抗击戎贼。 这个年纪,本该坐在学堂里识文断字。 至于守城对敌、保护老弱妇孺,是他们这些七尺男儿之责。 宁宪缓缓折叠好信纸,抬头望向矮几对面的谢蕴:“如今城中最为紧要的,是将士们每日所食口粮,万不可有失,小郎君既来了平昌县,不如就协助何县丞管理城中粮草。” 这样的安排,在谢蕴看来不算意外。 若她是这位宁令君,也不会无条件相信一个陌生人。 更何况,这个陌生人按年龄来算,吃席还得坐小孩那桌。 然而宁宪又不曾敷衍她。 毕竟战时的粮草不是谁都能接触到的。 打从她以男儿身自诩,与不少世家人打过交道,只有这位宁令君,初见便不以年龄或出身轻视她,眼下,亦用一种平等商量的态度来与她交谈。 既如此,谢蕴也选择开门见山:“明日我欲西行一趟,还望令君为我开一次城门。” 西行。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宁宪面色变得深沉。 那支秦胡大军便是自西而来。 谢蕴才入城,有的情况并不了解,宁宪却一清二楚——今日据探子来报,在城外莫奇山附近发现了马蹄印,应该就是秦胡斥候所留。 四日前临莒县被攻破,以骑兵行军之快,在城中烧杀抢掠一番,这支秦胡大军昨日就该抵达平昌县,可是时至今夜,平昌城外依旧一派平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再者,胡儿作战素来凶猛,对待汉人百姓缺乏怜悯之心,这会儿孤身出城往西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知令君心中所虑。”谢蕴道。 她挺直身板,对上宁宪那双清正的眼眸,“只是,我有我必须出城的理由。” 宁宪看着跪坐在对面的少年郎,像极那芦苇荡中的一簇,身形坚韧,目中无畏,却不曾有一缕莽撞,显然这不是他临时兴起的冲动之言。 “小郎君之勇,我虽未亲眼所见,也有所耳闻。”宁宪将书信置于矮几上,一双骨节雅致的手扣在了膝处:“然……眼下形势不比当日在雒京城外,平昌县内守军不过几千,小郎君于此时西出平昌,实非明智之举。” 谢蕴听懂宁宪的话外音,她在雒京射杀秦胡将领,有一支多州结盟的勤王大军做她后盾,即使她自己不行了,还能大家一块儿上,但现在的平昌县,是没办法为她提供后援的。 如今平昌城中的郡兵与民夫,满打满算也才五六千。 宁宪身负守城之职,即使谢蕴真乃当世悍将,他也不能交出这几千人,一旦平昌县城破,遭受灭顶之灾的,将会是整个北海郡的士庶。 谢蕴忽然问道:“令君觉得平昌城真能挡下那些胡虏?” 这个问题,谢蕴绝非第一个好奇的人。 甚至—— 宁宪也扪心自问过。 赤霞关外一战,青州军损失不小。 没有大军及时驰援的平昌城,不占据任何天险,仅凭现下的兵力,想要守住那道城门,可想而知的艰难。 边上的更漏流水潺潺。 谢蕴等了几个瞬息,终于等到这位平昌县县令的回答。 “不畏成败,但求无憾。” 第160章 教导 不畏成败,但求无憾。 所以—— 宁宪早就料到平昌县会守不住。 但他依然选择留下,而不是挂印而去。 一如当初的珩阳县县令。 封建世家,虽有着种种谢蕴看不惯的天龙人做派,又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的确称得上一句‘风骨峭峻’。 而她想守住平昌县,亦有自己的私心。 特别是在见过杨氏等人后,谢蕴心中已有盘算——等赶走秦胡,她就向张叔讨个情,往后由自己这个曲军侯带兵驻守在平昌县。 至于刘恒封给她的两千石校尉,谢蕴全当他在放屁了。 以刘恒对她的厌恶程度,哪怕她此番退秦胡有功,升职加薪的名单里,也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不如就暂留在平昌县。 这里有一个勤勉讲理的父母官,生活在其治下,对她与江主任这样的穿越者来说,可以避免不少麻烦,自己也能顺道看顾上杨村的老弱妇孺。 谢蕴的心不大,也就能装下这么些人。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说服这位宁令君。 谢蕴才一张嘴,宁宪拿起瓦壶往黑釉茶盏中添了水,将茶盏推给她之际,也开启新的话题:“我幼年家贫,幸有族中长者资助,得以博览众书,后又得了一个举孝廉的出身,今日才能在这儿与小郎君促膝夜谈。” 谢蕴对宁宪的了解不多,只知对方出自汝县宁氏,还是从雒京返程途径平昌县时毕宜告诉她的。 这会儿,听宁宪说自个儿家境贫寒,谢蕴是有些讶异的,旋即又明白过来,世家大族也有无数旁支,并非所有旁支都风风光光,譬如华夏历史上,作为汉朝宗室,刘皇叔还以织席贩履为生呢。 不曾富养长大却有如此气度,谢蕴捧着茶盏再望向宁令君,心中又添两分感慨——这人书读多了,果然灵魂也自带香气! “我观小郎君言行有度,想必家中亦有长者教导。” 来到古代,谢蕴还是第一次被人夸有涵养,这不得商业互吹一下,她不禁调整姿势,主打一个坐如钟:“是令君风采过人,令蕴心望向之。”说着,也没忘自己来此的目的:“我欲明日卯时出城,还望令君通融一二。” 宁宪道:“小郎君可知春秋三传?” 春秋三传谢蕴自然知道。 她不会背不代表没在现代读过。 不等谢蕴作答,宁令君自顾自地往下说:“《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为春秋三传,其中《左氏传》是为解《春秋》所作,且所解优于《公》《谷》二传。” 谢蕴置于蒲团上的臀动了动,还是决定打断这个文雅的话题:“我知令君怕我出城后撞上秦胡大军。令君大可放心,我行事素来谨慎,也不爱出风头,如今已在军中领了曲军侯之职,此番出城,亦是为熟悉平昌县周遭地形,若遇秦胡骑兵,我退回来便是。” 谢蕴说完就不再催促,静等对方的答复。 几个瞬息过后,宁宪才接话:“谢小郎君心存大义,为平昌县甘冒大险,是城中百姓之幸;只是这城门,明日却开不得。” 谢蕴想问一句为何,后者已给出解释:“如今整座平昌城由北海郡郡兵代为掌管;不得擅开城门,便是军司马入城后下的第一道军令,小郎君可否出城,非我一介文官所能定夺。” 言外之意,她是走错庙门拜错了神。 “至于城外地形,军司马手上有一份舆图。”宁宪又道:“秦胡多心浮气躁之辈,凛冬将至,他们不会在青州无故盘旋太久。” 秦胡若想洗劫北海郡,攻打平昌县必然就在近几日。 这会儿,没有什么地方是比西城外更危险的。 谢蕴听懂宁宪话中的提醒,“既如此,我就不再叨扰令君。” 西城门的控制权掌握在军司马手上,对谢蕴来说反倒不是什么坏事。 虽说她入郡兵大营时间不长,可谁让她有裙带关系,再加上她与齐缨共事过一场,又有张清的手令,想来军司马也会给她行这个方便。 她的左膝才离开蒲团,风采绰约的宁令君却再度开口:“为将者,智信仁勇严缺一不可;小郎君既有朱厌之勇,合该读一读这《春秋左氏传》。” 这话来得突兀,偏偏有教导之意。 谢蕴起身动作缓了一缓,只见宁令君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温润,又带着长辈的宽容:“大邺军中,凡官至都尉者,皆出自大族,寒门子弟者,终其一生,得一秩俸比六百石的军职便已到头;至于庶民黔首,若无祖辈父辈累积,便是卒隶之职都难求得。世家与寒门,子弟同样都识文断字,朝廷却只重用士人,小郎君可知其中缘由?” 这种将人明确划为三六九等的选拔制度,在华夏历史上亦历经数朝数代,尤其是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一度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致使选官制度成为贵族士大夫手中玩弄权柄、冲击皇权的工具。 这番剖析,谢蕴是不能说出口的。 质疑当下的社会制度,与揭竿造反没两样。 宁宪这样问她,也不是想听她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甚至,宁宪就没奢望她能回答。 “读书习字,令人念想通达,然,世家与寒门之别亦在于此。” “世家大族藏书万千,族内子弟更是经史合参,古有云,读史明智、读经识礼,放眼天下,位列三公者,皆擅经史。” 宁宪说着,看向谢蕴的眼神是掷重,话语中亦流露出缺憾:“唯有熟读经史,才能真正做到恪守礼法,成为这个王朝秩序的维系者,而寒门子弟,恰恰缺乏经史的底蕴。” 对寒门子弟而言,哪怕得到经史书籍,也不一定能读出来,因为他们不像世家子可轻易拜到名师。 因为名师,大多出自名门世家。 一个偏居陋乡的穷书生,不可能对经史做出正确的解读,若由他教导稚童读书,到最后,不过是误人误己。 “我观谢小郎君机敏聪慧,年纪轻轻就入行伍,必是准备搏个出身,若不想在军中沦为牵马坠蹬之流,这十三经注疏,小郎君不能不知。” 十三经注疏,是对儒家十三部文献的经文、古注和疏文的统称。 其中包含春秋三传。 宁宪这席话与当日姜氏所言,是一样的的用意。 ——都在劝她向上社交。 第161章 良苦用心 姜氏让她读书,为她寻访名师,是因着那层姑婿关系;而这位宁令君,与她非亲非故,甚至谈不上熟稔,却肯告诉她等级制度的本质。 这的确是一位品行值得敬重的君子。 作为穿越者,她并不十分赞同这种社会‘礼法’,然而在当下,世家对秩序的定义,说他们掌握着千万黔庶的生杀大权都不为过,若不想被裹挟其中,除了跻身到他们当中,确实再无破解之法。 屠龙者,终成恶龙。 谢蕴想到这话,也开了口:“在令君眼里,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封建制度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带上时代局限性。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屋内,更漏中的水声愈发清晰。 宁宪没叫谢蕴等太久就给出了回答:“若小郎君觉得这世道艰辛、百姓困苦,那就更该多读书。” 只有挣脱那座‘门阀’的牢笼,才能拥有制定规则的资格。 “小郎君既已选择入仕,那么多读书,多一些见识,才能让这条路走得更为平敞,只有掌握了主政一方的权力,才能使民成为真正的民。” 随着宁宪话落,谢蕴跟前已多出一卷竹简。 “这便是《左氏传》第一卷,”宁宪看着对面少年郎把目光专注地投在竹简上头,连日来因操劳紧蹙的眉宇又舒展些许:“为我平日所翻阅,小郎君若不嫌弃,就当是我为今夜赠粮之事还小郎君的谢礼。” 这一刻,谢蕴仿佛又回到那个被家政阿姨赠送一整套《5年高考3年模拟》作为生日礼物的寒冬。 既然是谢礼,不收就显得不太尊重人。 谢蕴拿了竹简起身,正准备告辞,管事恰好送来宵夜,是一盘蒸饼,还冒着热气。 宁宪接收到少年扭头望来的炯炯眼神,心领神会,不由得暗笑,终归还是个孩子:“小郎君入城时天色已暗,又忙至深夜,不如用些饼食再回去歇息?” 考虑到外头等待的小伙伴,谢蕴最后选择打包。 关于少年随手就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油纸这个熟稔举动,饶是处事不惊如宁宪,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盘子上只剩了一张蒸饼。 “宵夜吃太多容易诱发肥胖与脂肪肝,尤其是令君这个年纪,身体代谢速度不如年少时候。”谢蕴解释着,也将裹上油纸的三张蒸饼塞到怀里,“为了令君的健康,这些饼子我就带走了。” 管事想阻止,无奈嘴没跟上手的速度。 目送少年人挺着‘大肚腩’离去,他立即侧首问主人:“郎君怎将屋中之书赠人了?” 这书房平素就是他在打扫,因此他十分清楚少年握在手里的竹简绝非寻常识字蒙书。 拿饼就算了,怎么还拿书呢?! 宁宪端过装饼的盘子,一边反问管事:“你觉得,比之我当年,这少年郎可有不如?” 回答这样的问题,是需要追溯一番往昔的。 管事才忆起当年寒冬腊月的陪读时光,耳畔已传来一声轻叹:“我在他这个年岁,遇人遇事,尚不能做到如此坦荡。” 旁人只道出身世家便赢得了登天梯,却不知那花团锦簇下的拥挤与相争。 汝县宁氏的坞堡中,忙碌在田埂间的旁系子弟又有多少?能在垂髫之年得入宗族蒙学的旁系幼童又有几许? “当年我入族学就读,面对鲜衣怒马的本家子弟,总忍不住回避。” “郎君——” 那段可以用窘困来形容的求学记忆,宁宪从未羞于提及,“不滞于物,不困于心,不乱于人,对舞勺之年又家境寒微的儿郎来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这十二字箴言?” 自惭形秽,大概旁系子弟都有过此类念头。 士族内部尚如此,更遑论士庶之间。 “可我与这谢广坤三次相见,从未在他眼里捕到过卑怯。” 一个出身平平甚至可以说不入流的乡间少年郎,遭遇叛乱成为无地无房的‘流氓’,偶然间攀上梧桐高枝,若非轻狂之辈,比起欣喜,心中更多的该是忐忑不安;又不得岳丈的承认和喜爱,当青羊刘氏四个字成不了助力,相反的,成为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必然有损其心性。 入仕十载,就说这平昌县中,宁宪亲眼所见‘靠岳家发达后纳妾蓄妓、冷待甚至苛待发妻’的先例就不在少数,这些男子无不生而贫困,仰仗妻族的鼻息才得以改变境遇,经年累月,终究养成狭隘偏激、记过不念善的性子。 今夜宁宪与谢蕴一番交流,在谢蕴身上,除了满腔的少年气,却不曾察觉到一丝克制下的隐忍。 这个谈吐自如的少年郎,绝非愚儿。 谢广坤不会看不明白自己高娶世家女后的处境。 被孤身派遣来平昌县,或许这就是青羊刘氏对这个女婿的态度。 换做旁人,恐怕早就恨上岳家。 而少年入城后做的是分粮给流民黔首,甚至还想出城杀敌。 出身贫寒却拥有豁达胸襟,已胜过无数同龄人,宁宪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少年郎在日后泯灭于芸芸众生之中。 “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待他六艺经传皆通习之,即使不得使君看重,来日亦可改投门第。” 管事回想起少年郎有些跳脱的言行,感觉道阻且长:“就怕他体会不到郎君的良苦用心。” 第162章 自保的能力 谢蕴一出县衙就将蒸饼分了两张给沈俨。 俩人牵着马啃着饼去驿馆,沈俨也注意到谢蕴怀里的竹简:“可是平昌县县令给的出城文书?” “是令君赠与我的经书。”谢蕴如实告知。 沈俨作为军户,是没机会识文断字的,却也清楚读书的好处:“这位宁令君是个不错的人。” 这个评价,谢蕴是赞同的。 与当下的士人比起来,这位宁县令确实要好上太多。 ——他不曾表现出严苛的阶级观念。 或许也因为如此,平昌县的百姓日子才能过得比别处舒坦。 作为古人,能那样劝学一个黔首并赠予书籍已属难得,谢蕴从未奢望从对方嘴里听到‘人生而平等’这种话。 统治华夏几千年的封建礼教,自有它的拥趸。 得到门阀世家承认与推崇的经史,就是筛选礼教秩序维护者的工具。 但分歧归分歧,在驿馆马厩安顿好摩托,谢蕴用热水泡着脚,还是打开了那卷《左传》——在避免不了跟世家打交道的前提下,适当的学习与打入内部,无疑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宁令君赠她书卷,大概也是想教她下次换种方式去借粮。 这一夜,谢蕴才给宁令君发下好人卡,次日清晨就在西城门前遭受了来自后者的背刺。 “你是说,宁令君不许任何人出城?” 对上谢蕴铜铃般的眼眸,右手扶刀的齐缨如实道:“昨夜子时,令君身边管事请了司马过府,商议后决定,除斥候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准出城。” 子时,不就是她离开县衙之后。 当时令君怎么说来着? 他明明说—— 他、没、开、城、的、权、限! 她谢蕴逗了半辈子的鹰,到头来,居然被鹰啄了眼! 齐缨往谢蕴身后的神骏奔雷瞅了一眼:“姑爷是准备出城?” 谢蕴忙点头:“可不是,正准备出去遛遛马。” 宁令君凌晨找军司马下的这道令,搞不好就是针对她的,既如此,更不能告诉齐缨她要去找秦胡。 亏她起了个大清早,趁沈小哥还没醒就收拾好出门,结果出师未捷先被拦,毫无英雄用武地! “姑爷若想遛马,大可去城西那块。” 这话一听,就知道齐缨不会轻易给她放水。 谢蕴仗着俩人一起在雒京被西凉骑兵撵着跑过的情谊,将齐缨拉到了旁人注意不到的视觉盲区:“你给我开一条门缝,我就在城门口溜达一圈,不跑远。” 齐缨流露出迟疑之色:“可是司马有令……” “你可知徐赉?”谢蕴旧事重提。 徐赉? 同为武将,齐缨岂会不知。 只是,姑爷为何突然提及这位横死的西凉将领。 谢蕴不需要人捧哏,径直说下去:“眼下大战在即,实力已不许我低调,我这里有个秘密,也是时候告诉齐兄,还望齐兄听完为我保守。” “自然。”齐缨承诺。 “徐赉,便是为我所杀。” 原本俩脑袋挨着,齐缨闻言,即刻拿正眼去看少年郎。 “不信?”谢蕴正准备深入话题好取信齐缨,边上乱入了一道声音:“徐赉是谁?” 一扭头,发现还是个熟人。 正是昨夜在县衙往书房送饼的中年管事。 此刻管事双手拢袖望着谢蕴,面上带出了一点笑:“令君命我卯时三刻就来西城门前守着,现在看来,依旧是迟了。” 谢蕴听懂了。 这就是特意来蹲她的! 不等她再开口,管事手上作了个‘往回请人’的动作:“小谢军侯,令君说了,请您这几日都留在城中。” 谢蕴决定做最后的挣扎:“我在岷县以一敌千。” “令君还说,待小谢军侯背出《春秋左氏》第一篇,便是决定小谢军侯能否出城之日。” 谢蕴:“……” 这是笃定她一时背不出来啊! 好歹毒的计谋! 管事侧身,让出背后那条来时的路:“城门处人来人往,不比驿站僻静,小人先送小谢军侯回去温。” 有双眼睛在旁边盯着,这后门肯定不好走了。 谢蕴一边拽着缰绳带马匹转身,一边与齐缨通气:“我晚些再过来。” 从西城门前离开,谢蕴没回驿站,带着身后的尾巴径直去县衙,管事倒未阻拦,只在路上多说了一句:“郎君对小谢军侯多有爱重,才会阻止小谢军侯孤身出城,望小谢军侯莫要辜负了郎君这番用心。” 若谢蕴当真是原先那个土生土长的小女娘,这样出城,确实极可能有去无回,问题是,她壳子里早就换了芯。 背书,是背不出来的,但她可以去跟令君讲道理。 她谢蕴最擅长的不就是以德服人? 县衙后门,谢蕴将她的宝驹交给管事,自己去取出城令。 宁宪似是料到谢蕴会再来,还为她倒了碗热茶汤:“小郎君既来寻我,该说的,我那家仆想必已告知于你。” 谢蕴粗略打量书房一番,注意到宁宪披着外袍,夜里应是歇在此处,她坐在昨晚的位置上,接了话:“我知令君是怕我遭遇不测,所以,有些秘密我不能再瞒着令君。” 宁宪观少年神情认真不似儿戏,正欲接腔,少年郎已开口:“临莒县县令徐赉,就是命丧我手。” 斩杀朝廷命官,在任何朝代都是谋逆犯上的重罪。 宁宪手握青瓷茶碗,一双眼锁住了少年:“为了出城便往自己身上胡乱招揽命案,小郎君可有想过后果?” “倒也不是胡乱招揽。”谢蕴将一个面具搁在案几上,连带着身后那柄用黑布包裹的aw:“令君请看,作案工具我都带来了。” 宁宪:“…………” 临莒县与平昌县毗邻,关于徐赉身死的内幕,宁宪远比其他州县的官员知道得详细,谢蕴拿出的这张可怖面具,当日赫然被画在邸报上以便各地协助缉凶! 再细看面具,绝不是民间手艺人所绘。 只说颜料的光泽,就是宁宪生平第一次得见,仿佛与底胚融为一体,若是仿制,赝品都如此了,那凶手的鬼脸面具得巧夺天工到何种程度才能被称为真品? 谢蕴又道:“普天之下,除我,再无人能拿出此二物。” 纵然证据确凿,这个真相仍叫人无所适从。 许久,宁宪也问出自己捉摸不透的部分:“徐赉虽不似朱厌有虓(xiao)虎之勇,亦是西凉军中一员猛将,我听闻你能开三石弓,临莒城中传出消息来,徐赉及其部将却非死于箭下,甚至……有一人是凭空没了半个头颅而亡,其余侥幸存活下来的西凉兵被吓破了胆,皆言是天降神罚。” “令君想知道的答案就在这里。”既已坦诚相告,谢蕴就没打算再弄鬼,把那柄大狙推了过去。 前几日才给张清看过大狙,如今再干这事,谢蕴驾轻就熟。 宁宪倒不怕黑布里裹着什么暗器,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当他解开黑布瞧见那所谓凶器的庐山真面目,依旧荡起了波澜——竟不是铁器?! 放眼天下,能铸杀人利器者,唯铜铁尔。 而眼前这柄凶器奇形怪状,竟无一处寒芒,更别说刃口! 宁宪随即注意到长管顶端的小洞,然而大狙作为近现代产物,每一个零部件都充斥着科技跟狠活,让一个古代文科生去研究现代理科生的发明,何止是隔行如隔山。 正当宁宪怀疑是否有箭矢藏于小洞中,谢蕴取过凶器将其架在一旁的棂窗上,“令君请将右眼放在此处。” 只见少年交代完这句,伸手捣腾起凶器上的黑筒。 而谢蕴让宁宪看的便是瞄准镜。 如果说见到这杆凶器时宁宪尚能把持住自己的心态,当他通过那黑筒将一里外的景致拉至眼皮子底下,这种与他以往认知相悖的见识,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古今文之争! 那座四层高的望火楼,距离县衙一里之远。 每日他处理完公事就会朝望火楼的方向瞧上一眼,以确认城中无恙,往常他只能瞧见那面挂在楼顶的红色旗帜,现如今,却是连楼中放哨人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宁宪竟忘记了言语。 望远镜此物,在近现代也是引发天文学革命的存在,更何况是笃信‘天圆地方’学说的古代。 谢蕴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不再拐弯抹角:“我向令君展示此物,就是想告诉令君,即便孤身出城,我亦有自保的实力。” 第163章 来者不善 宁宪与张清是不一样的。 同样出身世家,武将一向推崇‘以武服人’,而文官呢,通常都有个叫作‘见微知着’的毛病,说白了就是心眼子多。 谢蕴说服张清只需掏出一把aw,到了宁令君这里,还得让对方切身体验一把‘神器’的奇特。 “此物名为大狙。”谢蕴道:“是我逃亡路上意外所得,令君方才看的瞄准镜又叫千里眼,借此眼可狙杀敌人于两里之外。” 千里眼。 可射杀两里之外的人。 只这两点,便叫宁宪的心头一紧。 三石弓的射程也不过百步,两里之外是何概念? 两千步? 亦或更远? 宁宪不由得望向谢蕴:“天下人若知晓你拥有此物,只怕你往后余生都不得安宁!” 这样一柄凶器绝不仅仅代表着死亡的威胁,在处于权力巅峰以及渴望权柄的势力眼里,它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有了此物,想刺杀什么人,再也无须近身冒险。 还叫被刺杀者避无可避。 宁宪自诩淡泊,眼下都忍不住想将这柄凶器好好研究一二,换做其他行事霸道之人又会如何?恐怕早就扣下谢蕴,将此等异器占为己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更何况,谢蕴还借此物杀了徐赉。 这就是现成的罪名,都不需再额外给他罗织。 谢蕴自然知晓宁宪的顾虑,‘大狙在手天下我有’的网络戏言,在冷兵器时代绝对是有可能变现的。 既然她敢将东西拿出来,也就不怕它成为烫手的山芋。 没子弹的大狙,即使被人偷走,在这个时代,能发挥的作用大概就是被当成圣物供奉起来。 哪怕有奇才拆开大狙参透其中的奥秘,想造出子弹也非朝夕之间。 这其中可不止横跨了两次工业革命。 “我能用此物杀徐赉,杀鲜卑人,自然也可杀秦胡。”以为自己抛出的筹码依旧不够重,谢蕴补充道:“令君也清楚,若青州牧不增派援军,只靠城中兵卒民夫,很难守住平昌这座城,既如此,令君何不与我赌一把?” 宁宪重新将视线定格在少年郎稚嫩的面容上,再不能因对方年幼,将其与自己家中那几个猫嫌狗厌的子侄混为一谈:“这柄名为大狙的凶器,当真是小郎君捡来的?” 大邺人当然不能骗大邺人! 谢蕴举起右手,一脸的郑重其事:“我向令君起誓,今日我若有半句谎话,便叫我谢氏炸了祖坟以平天怒!” 宁宪:“……” 倒也不必如此。 宁宪心头那点疑虑,终因谢蕴祭出祖坟而消散。 谢蕴又道:“我比令君以为的更惜命,营陵尚有一大家子需我养活,若遇难为之事,必是会将自身安危放在首位。” 言外之意,出城后她不会找秦胡去硬杠。 但凡谢蕴再年长几岁,宁宪也不至于有这番迟疑。 然而他未亲眼得见谢蕴使用这柄异器,无法判断谢蕴当初杀徐赉是否为侥幸,如果真是误打误撞,自己贸然送谢蕴出城,等于把人送上一条绝路…… 谢蕴见宁宪迟迟不松口,正准备给对方再做做思想工作,书房外,有脚步声响起,急促,伴随着呼唤:“郎君!” 谢蕴听出来,正是那中年管事的声音。 她才将大狙裹回黑布,管事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宁宪问:“何事如此慌张?” 管事往谢蕴的背影上瞟了一眼:“戍守东城门的兵卒来报,陈督军行辕已至城外,请令君即刻前往相见!” 青州督军从事,陈煊。 宁宪听到这个名字,眼皮不由得一跳,陈煊不是旁人,正是青州牧崔秀夫人的胞弟,也是被掳走的州牧公子亲舅舅。 谢蕴不知道陈煊是何方神圣,当宁令君朝她投来一记目光,只当逐客令,非常识趣地告辞:“既然令君要见使者,我就先回驿馆。” 她决定了—— 一出县衙她就去西城门! 这边做不通工作,那就只能换个人磨。 才起身,那把大狙被宁令君按住。 “出城之事还待商榷,小郎君不如在此食些汤饼。” 似怕谢蕴不允,宁宪又提了一句:“小郎君如今身份特殊,出城后如何行事,需请军司马过府议定,有了章程方可万事皆安。” 这话,俨然是放她出城的信号。 谢蕴不是那等刺头,既得到想要的结果,也配合地坐回去:“那我就在此地等着令君。” 宁宪带着管事踏出后院,临近前衙才打破静默:“方才在书房门外,你可是还有未尽之言?” 眼下无旁人,管事也不再藏话:“那来传信的兵卒进门之前,我正在后头巷子里喂马,瞧见一队眼生的兵马朝着城南而去,似乎,似乎……” 宁宪自然听出他话中的顾忌:“似乎什么?” 管事见郎君定睛看向自己,据实道:“似乎,来者不善。” 那是一支由骑兵与步卒组成的队伍。 来势汹汹。 少说有五六十人。 宁宪脚下步伐缓了下来。 陈煊若想接手平昌县的城防,几十人是远远不够的。 而城南—— 却是郡兵驻扎之地! “上回我见着这样的阵势,还是赵县尉带兵去城外缉拿盗贼。” 管事的话音才落,前路被自家主人阻挡:“郎君?” 宁宪自腰间扯下一枚坠子递给管事:“你不必跟随我去见陈督军,辰时末我若没归来,你就拿着我的官印带上小谢军侯去城西,命守城的将士打开城门放小谢军侯出城。” 管事接过小小的官印,也意识到了什么:“郎君怀疑,那些兵卒是想捉拿——” 宁宪颔首,默认了管事的猜测。 他料想过此事必有下文,却没算到这个下文来得如此之快。 当年平昌林氏与临淄陈氏结亲,便是将嫡女嫁与陈煊从兄的第二子。 士大夫素来倨傲。 大庭广众之下,长子被打,又遭索粮,林氏岂会就此罢休? 如果林氏当真在路上与陈煊相遇,必是要向这位青州督军从事告上一状的;而陈煊,无疑有这个实力替他们做主。 “你现在就去马厩叫赵五,让他骑马随我一并出城。” 管事听出这个安排背后的用意,不免担忧:“陈督军可会因此事问罪郎君?” 粮食是在城内被抢的,一顶‘城内治安不好,主官难辞其咎’的帽子要不要扣下来,全看那位陈督军的心情。 宁宪道:“眼下尚不知全貌,不好妄下断论。” 赵五需不需要回来报信,取决于他在陈煊的行辕见到了谁。 宁宪离开县衙前,不忘叮嘱管事:“谢小郎君早早出现在西城,驿馆必是不会为他准备朝食,你叫灶上做一些吃食送去书房。” ———— 行辕:古代高级官吏暂驻之地所设的办事处。 第164章 柔弱不能自理 书房,谢蕴灌下两碗温茶,依旧饥肠辘辘,正想着从空间里掏点吃的出来果腹,管事就端来一碗米粥和两个凉菜。 谢蕴接过托盘,也跟管家道了谢。 “令君有留下话,小谢军侯若等得无趣,书匮中的典籍可取来一读。” 管事交待完,并未立即离开,打量着谢蕴用朝食,实难将这个文静喝粥的少年郎与当街勒索林氏的‘蛮儿’混为一谈:“那林家非小门小户,小谢军侯向其索要粮食,就不怕林家记恨于你?” 作为奴仆,这样问话客人,无疑是失礼的。 只不过,一个心中记挂自家郎君,一个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谁也没指出这场对话的不当之处。 谢蕴捧着海口大的粥碗,闻言抬起了脸:“林家若觉得失了脸面,大可来找回场子。” 问题是,林家还敢回来吗?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们非守城的将士,在秦胡袭城前离开无可厚非,只是,身为平昌县内的既得利益者,不求他们与黔庶共苦,眼下大敌当前,捐个粮难道不是义不容辞之事?” 这席话,当然有道德绑架之嫌。 但她就道德绑架了。 历朝历代,一旦遇上战事,充当刀锋的哪次不是世家瞧不上的黔首?没有从黔首中强征而来的低层士兵挡在他们跟前,他们岂能跑得如此安然? 管事听着少年郎提及世家时的冷静剖析,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郎君会想护着这个年轻人。 秦胡掠劫沿途郡县的消息传来,城中高门大户均想着逃离避祸,竟无一家寻上郎君请缨帮着守城。 虽为家仆,他比前衙任何人都清楚怎会如此。 他随郎君从汝县来到平昌县,郎君主政一地后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土地兼并之下的触目惊心,这些年,郎君有意无意都在阻挠土地买卖,也尽其所能地减少对百姓的徭役与赋税,只是这样一来,也开罪了城中不少世家豪族——百姓有了地,每年都缴得上官府的赋税,几人还肯再去做隐户佃户? 本地士族与郎君的心就不在一块,劲又怎可能往一处使,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谢蕴刚舔干净碗底,发现管事去而复返,还给她揣来一包蒸饼,并告诉她不够厨房里还有。 ……这就有些太客气了。 谢蕴才收下饼,一个门房打扮的仆人出现,将管事喊了出去。 管事再回来,没继续与她唠家常:“小谢军侯若吃饱了,就随小人去城西。” 不等谢蕴询问缘由,管事解释:“令君交代过,小谢军侯出城之意已决,倘若他在陈督军那儿被事情绊住,小人可先领小谢军侯去西城门,方才马夫送来了令君的口信,叫小谢军侯不必再等他。” 出城之事,确实不容耽搁。 谢蕴不疑有他,跟随管事出了书房。 两人一路策马至城西,有宁令君的官印在,值守的齐缨未再阻挠。 当那扇坚固厚实的城门被五个士兵合力推开一条缝,齐缨再望向下马如坠崖的谢某人,还是觉得此刻独自出城的行为相当作死:“不如姑爷稍等片刻,容我抽调些人马与你同行。” “婉拒了哈!” 谢蕴才摆脱掉沈小哥这条尾巴,没打算再给自己增加任务难度,不过人家的好意得感谢:“待我回城,再寻齐兄喝下午茶。” 齐缨刚想问何为下午茶,少年郎已策马而去。 沈俨赶到城西的时候,城门刚合上,空中还有骏马疾行扬起的尘土。 齐缨送走谢蕴,正欲与人换防,一转身就看见某个面黑的精神小伙闷头朝城楼上而去,认出是昨夜谢蕴的同行者,当即将人拦下:“非值守的兵卒,不得擅上城头!” 沈俨闻言,也没打退堂鼓:“我就借个道。” “借道?”出城的路,可不在城楼上。 “既然不能开城门,我就借着麻绳从城墙上下去。” 齐缨:“……” 一想到谢蕴估计都要跑没影,沈俨是片刻都不愿再耽搁,只不过,下一瞬他就因为先迈出左脚被齐缨命令士兵给拿下了! “姑爷离去前有交代,不许你跟随他出城,让你在驿馆安心等他。” 齐缨看出对方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也将手里那把用布裹严实的长弓递了过去:“姑爷料到你会来此,叫我将此物交于你,等他回来,是要检查你箭术的。” 说到底,就是给人小伙子在城里找点事做。 沈俨一眼就认出那是谢蕴的复合弓。 来平昌县的路上,谢蕴就给他演示过复合弓的用法。 可以说,这是一把奇弓。 齐缨将弓塞给沈俨,一边叫下属放开他:“姑爷既敢孤身出城,心中必有成算,你贸然去寻他,难保不会打乱他的筹划。” “他将弓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一路行来,这把复合弓谢蕴从不离身,足可见此弓对谢蕴的重要性。 况且,谢蕴才十二岁。 沈俨有观察过,谢蕴的个头还没马背高! 就是这样一个不懂生火烤饼子、在野外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柔弱少年,被孤身放逐到了城外,还是有秦胡出没的城外! 想到这里,沈俨红了眼圈。 都怪自己睡得太死,才让谢蕴觉得他靠不住。 齐缨看沈俨还没打消出城的念头,刚想派两个兵卒‘送’他回驿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伴随着疾行间铠甲与兵器撞击发出的铿锵声。 管事本来正打算回县衙,闻声扭头望去——竟是先前他在县衙后巷所见的那支兵马! “青州牧帐下虎骑营奉命拿人!”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一时间,西城门前风声鹤唳。 不等齐缨上前询问,那领头的参军勒紧缰绳,将手中的画像扔了过来,“北海郡曲军侯王二,借职务之便,掳劫平昌县父老钱粮,陈督军有令,责其立即前往行辕听候处置!” 王二? 郡兵中何时多了个王二? 齐缨打开画像,瞬间晒干了沉默。 这哪里是什么王二,分明就是一比一复刻的谢蕴! 第165章 王二何在? 齐缨身边的管事也沉默了。 他想起来,那位林家主是极擅长作画的。 如今郎君书房的画缸里,还有一幅林家主相赠的《百鸟朝凤图》。 对方给谢小军侯作的这张画像,更是惟妙惟肖,称得上呕心沥血之作,问题就在于,这画像上的人名……它好像不对! 那参军见无人应答,冷冽的目光逡巡周遭:“王二何在?!还不自缚双手上前!” 齐缨抬头答了话:“此地并无名唤王二的曲军侯。” 这显然不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北海郡太守派来守城的郡兵都在平昌县中,王二既不在你们驻扎的营地,除了此处,他又能去哪里?”参军俯视着齐缨,冷笑:“我奉劝你,莫行包庇之事,省得误己!” 这番话,已有逼胁之意。 齐缨身后的北海郡兵面露愠色。 齐缨卷好画像递还给参军:“你若不信,大可将尚在城头值守的兵卒招来一认。” 参军右手攥紧了缰绳。 他前往郡兵营地,从那位军司马口中得到的答复,与齐缨所言一致——他们都咬定北海郡在册郡兵中不存在王二这个人。 昨夜打劫林家之人唤作王二,任曲军侯之职,是林家家主告知督军、督军又亲口传达给他的。 督军不可能撒谎。 林氏需要督军做主,也不会杜撰此事。 那么—— 问题只能出在那王二身上。 参军深深看了眼齐缨,掉转马头:“走!” 齐缨目送这支负责缉拿谢蕴的队伍消失在街路尽头,忽然就明白了宁令君为何要放谢蕴出城去,倘若谢蕴还在城内,只怕要被逮个正着,城外危险,落到那位陈督军手上,又会是什么好下场? 太守女婿的身份,与州牧小舅子比起来,分量明显不够重。 况且,谢蕴还不得刘恒喜欢。 陈督军若打算重罚谢蕴,使君不见得会出面斡旋。 而军司马无疑抱着跟他一样的想法——既然陈督军是要抓王二,那就当昨晚之事是王二做下,与谢蕴何干? 只是这样的马虎眼也就拖延一时。 齐缨扭头望向角落的沈俨,随即大步过去:“趁他们还没带上林家人去而复返,你尽快离开平昌县地段。” 沈俨目睹方才那一幕,也猜到昨晚谢蕴借粮借到了太岁头上。 哪怕已还粮,对方也没打算就此揭过。 “眼下他们没证据说是军中之人用了假名,一旦你被林家人指出来——” 不用齐缨将话挑明,沈俨就懂了,谢蕴虽说已出城,却总有回来的时候,若自己被拿住,就是指认谢蕴的一大凭证。 “一刻钟后,会有骑兵出东城巡视,我将你安插在他们当中,等到了无人处,你自行离去。” 沈俨没拒绝齐缨的安排。 短短几个瞬息,他已经想好谢蕴被抓后的应对之策。 ——不能给对方一锅端的机会。 等沈俨去寻骑兵队伍,一直旁观的管事也开口:“将军再开一次城门,远比现在更能杜绝后患。” 这个道理齐缨焉能不知。 如今的安排,一旦沈俨被陈督军擒获,他必会牵涉其中。 只不过—— “我既答应姑爷,也该说到做到。” 管事没想到齐缨会对一个少年人如此守诺,要说官场之上,阳奉阴违的事从不少见,更何况,齐缨在军中的职务还比那小谢军侯来得高。 “你若见过姑爷射杀秦胡,大概就不会再将他当做普通少年人。” 齐缨取下挂在腰际的水囊,灌了一口烈酒驱寒,有些话他不好告诉管事,譬如——上一个蔑视谢蕴之人,至今还躺在太守府的病榻上。 姑爷此人,是有些神通在身上的。 从雒京返回北海郡的路上,齐缨是看出来了,连毕先生都以谢蕴马首是瞻。 齐缨自认比不得太守府的幕客足智多谋,谢蕴又未行危害北海郡之事,既如此,自己何不向毕先生学习?识时务者为俊杰,该配合的时候,积极配合,不该探究的,也莫要钻那牛角尖。 倘若谢蕴此番不能安然归来—— 他送走沈俨,也算偿还了当日归途的相护之情。 得知北海郡郡兵中并无名叫王二的、极有可能是有人假借军中之名在城中拉大旗作虎皮,最先破防的,便是林家那位须发早白的家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跪坐在矮几后的林家主一个扭身,望向上首的陈煊,迫不及待地自证:“昨夜我看得真切,此獠别在腰间的马鞭,为军中所造!督军,定然是那北海郡郡兵猫鼠同处,行袒护包庇之事!” 不等陈煊表态,主帐内,一道温和的嗓音接了他的茬:“眼下胡兵肆虐,各地戍卒死伤无数,有人捡到一两根马鞭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 林家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就秦胡那贪横的性子,大雁飞过都得留下两根毛,会允许路边出现无主的马鞭? 他正欲回怼,对面的宁宪拿过茶碗冲着他遥遥一敬,又道:“林家在平昌城中强遭索粮,是我治下失职,昨夜得知此事后,我已派何县丞往林宅运了五十石细粮,至于索粮之人,待秦胡退去,我就让赵县尉排查城中百姓,到时必给林公一个交代。” ‘待秦胡退去’,这五个字,无疑让宁宪的保证缺乏了可信度! 林珙狠狠怒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按令君所言,莫不是这秦胡不退,我林家就要认下这份折辱了?!” 上首,原本闭目养神、身着玄甲戎服的中年男子终于发话:“子亮,带上林家一仆从,再去城内的郡兵大营驻地一趟。” 被唤做子亮的,正是先前去拿人的参军。 “喏!”他朝着陈煊一抱拳,领命正欲离去,陈煊再次下令:“告诉那位北海郡的军司马,他军中若无王二便罢,若是枉法取私,待我查明此事,就是他被革职之日!” 宁宪饮茶的动作一滞。 料想赵五已入城,他缓缓饮下那半杯凉茶。 昨夜面对林家家主的刻意示好,谢蕴并未得意忘形,还知道报个假名,不得不说,这少年郎虽滑头,聪慧却也在常人之上。 陈煊派属下去拿人,大有借此事向北海郡郡兵立威之嫌。 只要今日谢蕴不落到陈煊的手里,是借粮还是抢粮,将来哪怕辨到州牧跟前,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宁宪才将茶碗放回矮几,又听陈煊开口:“眼下内忧外患,北海郡郡兵督下不严,实难堪大用,我既到此,自然不好再袖手旁观。” “我奉州牧之命而来,北海郡郡兵既无力守城,即日起,平昌城中的一切城防布置,便由我虎骑营的儿郎接手!” 第166章 优势在我 谢蕴策马奔出两里地,望着前方过于宽阔的平原,当机立断,拽着摩托藏到一旁的小土坡后。 明知有敌在外,还要横穿没掩体的区域,这个行为无疑过于危险了。 她是不怕,可摩托的狗命也是命! 况且,她想找到秦胡,完全可以依托金手指。 一刻钟后,摩托瞧着谢蕴还蹲在那儿捣腾起一只‘四脚虫子’,马头凑了过去,暗示意味十足——两脚兽能在身上藏虫子,肯定也能藏马爱吃的糖和果子! 谢蕴从空间的草坪里随手薅了一把观赏草塞到马嘴里,一边继续研究手里的无人机说明书。 确定地上这台从商场智能科技体验馆里摸来的无人机可用,谢蕴打开了遥控器,虽说没有gps定位会增加飞行难度,她还是决定一试——用无人机航拍来实时反馈方圆一里内的情况,效率比她四处乱窜来得高。 无人机升空,阳光照在纯白的四旋翼上,反射出晕眼的彩光。 谢蕴仰望着有些打晃的飞行器,想到这是自己的首飞,心头也涌起万丈豪情:“去,疆子!奠定你古代神器地位的时候到了!” 无人机就像听懂这个牛逼,随着谢蕴操纵遥控器,迅速飞了出去! 一眨眼,闪出了半里地! 再一眨眼,已过去半个时辰。 平原上刮过猎猎寒风,也吹乱谢蕴稀疏的刘海。 果然。 做人不能太飘啊! 因为她没将飞过平原的无人机及时召回,这会儿,屏幕上的画面,早就变成杂乱无章的小树林,没有定位系统,哪怕她记忆卓群,也没能使无人机按原路成功返航。 在无人机经历两次磕碰后,谢蕴放弃挣扎,花费一个多时辰终于寻回破相的疆子。 走捷径失败,谢蕴用回了脖子上的双筒望远镜。 往来平昌县与临莒县的那条官道,谢蕴已经走过三回,算不得陌生,她爬上路边一棵柿树,借着望远镜眺望一番,四顾之后,信心再次膨胀,“以一敌万,优势在我!” 如果说她是一只小飞虫,那么,人数过万的秦胡队伍,就是一头顾了首就顾不了尾的巨兽,搞偷袭,她这边的胜算可以说遥遥领先。 然而临近黄昏,谢蕴也没找到那支目标明显的秦胡大军。 甚至连秦胡斥候也没碰上一个。 在两县的交界地带,本该炊烟袅袅的村庄,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谢蕴没发现一具尸首,却也不见一个活人,家家户户地上狼藉一片,有洒落的草药,有坍塌的晒衣杆,也有干涸了的血迹。 哪怕有村民逃过屠杀,眼下也躲进山林,至少白日里不敢再出来。 这样的村庄,一路上并不少见。 眼看就要入夜,谢蕴没再继续寻人,挑了个遭秦胡劫掠过的村庄落脚,至于晚饭,则是她早上从县衙带出来的蒸饼。 谢蕴从空间取了只便携式烧水杯,把烧好的热水往斗笠碗里一倒,蒸饼撕一张在里头,再配上一颗卤蛋,给自己整了一碗‘卤蛋馍馍’。 刚准备开吃,外头传来椅凳被绊倒的响声。 等谢蕴循着声出去,迎接她的是一股穿堂而过的寒风。 别说人影,就是野猫也没见一只。 刚才的那声动静,更像是夜风刮倒了什么东西。 谢蕴重回屋里,拿起筷子蹲到面碗前,还没来得及大快朵颐,先察觉一丝异样,她扭头,目光落在土炕边的油纸包上——她的蒸饼少了。 昏暗的地窖内。 红玉搂着几根发烂的菜杆子,嘴边还含有芹菜叶,本就纤瘦的身子焉巴得厉害,歪靠着土墙,整个人愈发地昏沉。 算上今日,他已经四天没好好用过一顿饭。 他想吃烤全羊,想吃蜜饯,甚至……想吃仆人才会碰的麦饭;那种麦饭蒸熟后的香气,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就是在这种饥饿状态下,红玉被人摇醒:“郎君!” 红玉的目光才聚焦就看见一张烙饼,原以为是幻觉,如意却撕了一角饼喂到他嘴里:“郎君,快吃两口!” 蒸饼被唾沫浸润,红玉尝到了一丝麦香味。 下一瞬,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攥住那大半块蒸饼往嘴里塞。 “郎君慢点吃。”红玉瘦到硌手的背脊被轻拍,是如意怕他噎着:“吃完还有半块,没人跟郎君抢。” 红玉含着硬邦邦的蒸饼,不再狼吞虎咽,将目光转向与自己一般乞丐模样的如意,不等他问,如意就交待:“我已经在外头吃了。” 地窖低矮昏暗,如意蹲得脚麻,下意识地挪了半步,“这饼是在村口那户人家灶洞的瓦罐里寻到的,一共两张,我先尝了尝,没馊才拿来给郎君的;不信郎君你摸。”说着,他拉过红玉的手,隔着短褐覆在自己肚皮上:“我胃口小,一个饼子就把我给撑着了。” 哪怕如意的肚子摸着很鼓,红玉也没再接如意递来的另半张饼:“这饼太硬,割得我喉咙疼。” 如意也注意到自家郎君干裂的嘴唇,方才他爬出地窖就是为了打水,虽然那个有井的院子被人给占了,但自己并非毫无所获——至少他为郎君偷来了一张饼。 一想起郎君沦落到这个地步皆因自己当初‘通风报信’,如意又红了眼眶,如果那日郎君没带他逃离大人的宅邸,现在郎君就是大人的‘未亡人’,那些秦胡与大人同属西凉兵,多少会顾着同袍之谊,想来不会太为难他们,“若还在县城中,郎君眼下身体不适也不至于无处可医治。” 红玉一听这话就猜到如意在想什么,但他自小被生父卖进乐坊,后又辗转做了妖童,深知人性险恶,不像如意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日要是不跑,等大人死讯传来,夫人得知自己郎婿外置私宅,只怕你我都要被发卖。” 话音未落,红玉忽感呛鼻:“什么味儿?” 如意自然也闻到浓烈的烟味儿。 下一瞬,神色骤变:“郎君——” 红玉跟着抬头—— 只见无数黑烟正从被木板盖住的地窖口涌入! 意识到是外头起火了,红玉一边用袖子挡住口鼻,一边指挥如意:“快!下面不能待了,快上去!” 一旦地窖被这种浓烟充斥,他们必死无疑! 不成想,主仆俩才咳嗽着爬到上面,迎头就罩来一张渔网,也网住了两人逃跑的生路! 第167章 愿为仙师带路 谢蕴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着红玉如意这对卧龙凤雏。 渔网里,如意正拼命想帮红玉摆脱禁锢,俨然一忠仆的形象。 眼看俩人身上渔网越缠越紧,下一步就要生死别离,谢蕴只好捡起一根木头,往两人的腰窝上捅了一捅:“我这么大个人,都没瞧见?” 红玉:“……” 如意:“……” 当红玉眯眼朝那团蹲着的黑影瞅去,谢蕴也考虑到古人的夜盲症,将脚边那罐应急蜡烛拿至自己跟前。 下一瞬,红玉就吓白了脸。 谢蕴挑眉:“看来也还记得我。” 如意也认出那张映着‘鬼火’的死白脸庞,一股寒意直击脊梁骨,“是……是……” “没错,就是我。”谢蕴替他说完,又加了一句:“咱们也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此言一出,主仆俩吓成了鹌鹑。 当日如意出卖这少年,确实够得上杀身之仇。 而让红玉畏惧的,还有那日少年的‘死而复生’还有可以凭空变出杀人凶器的诡异行径。 据说—— 大人也是死于他之手…… 虽然自己未得见大人的尸首,可当时城里都在传,说大人的头都没了。 还说,杀大人的是个妖道。 神迹也好,弄鬼也罢,反正他是真怕了! 如意顾不上束缚着自己的渔网,挡到红玉面前,朝着谢蕴五体投地:“小人的命任由仙师处置,求仙师放过我家郎君!” “我的蒸饼,是你拿的?”谢蕴发问。 如意先前是避着人通过窗缝偷的饼,这会儿,也不敢隐瞒:“是、是小人拿的。” “那饼是我吃的!”红玉抢着道。 生怕谢蕴一怒之下杀如意,红玉膝行半步:“是因为我太饿了,如意才会行偷盗之事,还望仙师明察!” 谢蕴没再揪着那张消失的蒸饼不放:“你们是从临莒城里逃出来的?” 等主仆俩点头,谢蕴也开门见山:“我自平昌县而来,路上未发现秦胡的行军队伍,这两日,你们可有见过他们?” 红玉意识到这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当即道:“前日来了百来骑,在这附近烧杀抢掠了一番,我与如意藏身在村外的麦草堆中,瞧见他们又往西去了。” 往西,是临莒县方向。 至于村里,也的确死了不少人。 男女老少都有。 “那些骑兵离开大半日后,跑进后头山林的村民才敢出来,埋了尸体,大概是怕秦胡兵去而复返,他们又带上还能用的家当进山了。” 若非整个村都空了,他跟如意也不敢躲进别人家的地窖。 谢蕴从红玉的话里筛选出一点有用信息,“也就是说,这支秦胡大军至今仍滞留在高邑郡的临莒县?” 这种行为,是有悖常理的。 骑兵的机动性摆在那里,主打一个抢完就跑。 在岷县的时候,张清收到的信报里,也没提这些秦胡有造反覆灭大邺的打算,既如此,一路掳劫着北上,才是这支秦胡大军该有的做派。 “倒也不是在临莒城内。” 红玉此言,引得谢蕴再次望向他:“怎么说?” 或许是因为紧张,红玉舔了舔自己干巴巴的嘴唇:“前日我和如意从临莒城逃出来,没跑多久,又被骑兵掳了去,他们没带我们回城,而是去了牛阳沟,那里安营的秦胡兵,远比临莒城内的要多。” 临莒城,本是徐赉的治下。 徐赉不仅是临莒县令,他身上还兼着县尉之职。 而县尉可领两百至三百的兵卒。 徐赉这等西凉悍将,自是瞧不上当地的虾兵,因此他前来青州赴任,带来了三百西凉铁骑。 后来徐赉身故,这些西凉骑兵并未立刻回返雒京。 一来,徐赉家眷尚在此地,需要人护卫;二来,徐赉与副将皆亡,没了顶头上司,原先就在县里横行的西凉骑兵,更是成了脱缰的野狗,雒京虽好,架不住同事也多啊,人一多肉就有些不够分,同样是打家劫舍,哪有在临莒县这般逍遥自在? 那支南下的秦胡大军,与这些西凉兵都给一个老板打工,哪怕老板现在坟头都开始长草,因着还有不少业务骨干,譬如朱厌这种领兵大将,内部乱是乱了点,整个西凉集团倒也没立即宣布拆伙。 临莒县既是西凉兵标记过的地盘,秦胡行事有所收敛并不奇怪。 然而,红玉接下来的话,推翻了谢蕴的猜想。 “那些秦胡兵,不像是顾忌西凉骑兵才在牛阳沟扎营。” 主仆俩被掳才不过一个晌午,红玉就凭借着自己过硬的唱跳底蕴,在秦胡大营迅速站稳了脚跟,再加上他出身凉州,与生活在关陇的秦胡称得上‘老乡’,说话又好听,很快就得了某位头人的青眼。 头人不但赏了红玉一根自己啃剩的筒骨,还允许他跟如意夜里睡在羊圈,不必像其她被掳来的农女露天而眠。 谢蕴一直知道红玉很机灵,当她听到红玉说是放跑一圈牛羊才趁乱带着如意逃出来,不免重新审视这个有点子骄横却又分外在乎如意的小倌儿,“你当真看到有大批秦胡离营往北去了?” “千真万确!”红玉言辞凿凿,就差祭出祖上十八代来自证。 往北,便是朝赤霞关和翼州方向。 如意又在旁边补充—— 直至入夜,外出的秦胡骑兵都不曾归来。 红玉与如意主仆俩的话,谢蕴自然不会尽信,没有经过验证的消息,真实性本就有待商榷,更何况,谁也不确定,这会不会是秦胡设下的陷阱——诱骗青州的兵马前往夜袭,再来个瓮中捉鳖。 既然知晓了秦胡驻扎在何处,谢蕴也不打算再浪费一晚上。 牛阳沟,她是不认识的。 不过—— 问题不大。 这不有两台现成的人肉导航仪。 红玉双手紧抓渔网,小脑高效运转,正想着今夜该如何才能苟住自己和如意的性命,只见那妖,呸,仙师冲自己露出了一个核善的笑容。 红玉:“???” 听到谢蕴说需要一个带路党,红玉只觉得自己手脚发凉。 那可是秦胡大营…… 他是嫌命长,才会主动送上门去。 不等他想好搪塞之词,身边如意突然跪了出去。 “小人愿为仙师带路!” 第168章 送货上门 “如意!” 红玉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让他将那句话咽回去,不成想,如意非但没理会自己的叫唤,反而顶着渔网膝行上前:“小人知道牛阳沟在哪儿,小人还比郎君壮实,定不会拖累了仙君!” 红玉顿时红了眼眶。 他当然清楚如意的用心良苦。 可是—— 如意若死在秦胡大营,他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自阿娘病逝,这世上只有如意是不求回报、真心实意待他的。 谢蕴瞧着毛遂自荐的如意,没出言否决对方,因为打从一开始,她看中的就是如意。 就像如意方才所言,红玉太弱了。 弱到,谢蕴带他上路,还得给他备个板车。 鉴于如意有前科,谢蕴从怀里掏出一枚藿香正气丸,扔给了红玉。 如意脸色泛白:“仙师!” “只要你不耍小心思,将我带到秦胡的营地附近,我自会让你带回解药救你家郎君。” 这番话叫如意一颗悬起的心落了地。 谢蕴办事一向钱货两讫,所以,带着如意出发前,每人给扔了一张饼,就当此行的报酬。 转身之际,却被红玉喊住了。 红玉攥着如脸盘子一样大的蒸饼,一双眼紧锁谢蕴:“仙师说话要算数,带完路就放如意回来。” 谢蕴留给了他两个字—— “自然。” 作为奴仆,如意从未骑过马。 当他与仙师共乘一骑,除了敬畏就是拘谨,等拂晓前的夜风拂过面庞,又亲眼目睹了破晓时山间倒退的树影,还有耳边的马蹄踏水,心中的害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豁然。 原来—— 不低头的时候,目之所及,是这般辽阔的景致! 牛阳沟,并非一条沟。 而是距离临莒城十里地的一处山坳。 若秦胡当真在此处搭了大营,晚间必有岗哨,领兵的人再谨慎一些,或许还会安排兵卒日夜巡视。 为免打草惊蛇,谢蕴在两里外就弃了马。 将她家摩托藏于林间,这才带着如意继续步行往前。 臭马得到半个苹果加班费,临别前,难得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谢蕴的鬓边。 如意指的路,就是他跟红玉逃跑的那条山林小道。 走了不到一刻钟,前方就出现了隐隐的火光。 谢蕴看见下方秦胡营地大门的时候,也说话算话,给了如意一颗麦丽素,是她下午吃剩的,有点黏糊了,却不妨碍如意小心翼翼地收到怀里。 如意离开前,踌躇道:“那日——” 结果,他才张嘴就被打断:“那日已经过去了。” 如意借着月光望去,少年倚在一棵歪脖子树后,正手拿一件新奇物件放在眼前往山下看。 自始至终,少年都未分他一缕余光。 “事儿已经办完,你走。” 就算对方不与自己计较,如意还是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直到如意的身影汇入山林之中,谢蕴才侧头看了一眼,她便是想追究报仇,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 再者—— 兵祸之下,安然者,又有几人? 再通过望远镜看向山下那片笼罩在晨起炊烟中的营地,谢蕴也确定了一件事,红玉主仆俩没骗她——这支秦胡兵的人数不对。 按照张清所说,这支回返的秦胡兵,除去战中折损,还有分散出去的,如今进入青州的至少两万人。 这一点,谢蕴也已经从宁令君和齐缨那里分别得到过证实。 山下的秦胡大营里,帐篷并不少,根据‘普通士兵十人一帐篷、下级军官五人一帐篷、中高级军官一人一帐篷’的安营习惯来估算,的确该有近两万人,然而,亲眼看到那些秦胡兵埋锅造饭,谢蕴逐一清点灶数,很快就发现——秦胡今早做的朝食,只够五千人食用! 五千人,跟两万人比起来,整整少了一万五。 这年头的粮食珍贵。 帐篷可以多搭用于迷惑敌人,饭是绝对不可能多煮的。 那一万多人更不可能躲在帐篷里吃干粮。 若是假装离营给平昌县内的北海郡郡兵设伏,不至于出走三日。 这些游牧民族素来以强者为尊,主打一个不服干就完事,论隐忍蛰伏的心性,远不及汉人,想让他们乖乖躲在山间喂三天虫蛇,难度不亚于说服国足原地解散。 当然,也存在小概率事件。 譬如这支秦胡兵拥有一个可以力排众议却不被打死的领头人。 又或者—— 他们得到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可据她对大邺秦胡的了解,虽是胡人与汉人杂居通婚生下的后代,因为常年身处边塞,土地不适合耕种,依旧过着近似游牧的生活,如此一来,秦胡这个群体就分化出了不少部落,偏偏他们又依附于大邺,接受大邺的统治和军事调遣,不像匈奴鲜卑人是彻彻底底的狄戎,这样的大背景下,很难诞生出一位可以压制住各部的大单于。 至于军师。 谢蕴蹲在树后观察了两个时辰,汉人谋士没找着,倒是围观了上千起随地大小便的不文明事件。 也是这一点,让谢蕴排除掉秦胡大营中有军师的猜测。 这支秦胡兵但凡有个谋士,早就下令在营地下风口挖长沟作为茅坑,而非让整个营地演变成地雷区。 谢蕴自然也看出来,留在牛阳沟的秦胡没有任何拔营迹象。 他们一定在等那一万五千骑回来。 那些秦胡骑兵的去向,无外乎一个可能——到别处掳劫钱粮。 在岷县时,谢蕴有向张清借过那张青州的舆图。 若他们准备走北海郡绕回北地,那么,就不会再如来时经过赤霞关,为了确保自己采购的年货可以送至每位亲朋好友手上,多跑几个进货点,无疑符合这些秦胡干完一票再干一票的行事作风。 谢蕴也喜欢进货。 所以—— 冬阳当空照的时候,她站在了秦胡大营前。 当纤细的脖子被弯刀架住,谢蕴未曾后退半步,只拽了拽身前系着的包袱布条,一边回答: “我是附近的良民,来给大人送山里特产。” 第169章 盐井 送山货? 生活在关中的秦胡,与鲜卑人不一样,大多听得懂雅言。 所以,大营门口值守的几个秦胡兵,狠狠嘲笑了这眼神清澈的少年一番,他们这一路南下,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尤其是他们头人,还进了雒京城,焉能看上你的山鸡野兔? 再看少年背后的包袱,也不像是藏了太多山货。 不过—— 这少年蠢是蠢了点,生得倒实在不错。 想到自家头人近日迷上听汉人唱小曲儿,而前头隗娄掳来的那小白脸又跑了,手持弯刀、在秦胡军中已是什长的莫昆,也动了一点小心思:“你可擅唱曲?” 这个问题,显然问住了少年。 少年抿了抿唇,拽紧包袱布条:“一定要会唱曲才能给大人送礼?” 不止莫昆,其他秦胡闻言,亦无声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驻扎在这片山林里,自是无趣的。 眼下这个过于单纯的少年,无疑成了他们取乐的来源。 莫昆点头:“不错,你如果擅唱曲,我马上就报去给大人,可你要是什么都不会……” 少年好奇发问:“不会的话,会怎么样?” 莫昆的回答,是给少年指了个方向,那里有瘦如柴骨、搬辎重干活的民夫,亦有督工挥着鞭子的秦胡兵。 少年似被吓得不轻,当即点头:“我、我会唱曲儿!” “我不仅会唱曲,还会跳霹雳舞!” 霹雳舞? 莫昆等人互看一眼,霹雳舞是什么? “你们想学,我可以教你们。” 这话从少年嘴里说出来,再次逗乐一干秦胡兵。 莫昆笑得最大声:“我秦胡男儿,骁勇善战,个个勇士,岂像你们大邺男子,净喜欢这种女娘才擅长的讨好伎俩!” 少年也笑。 秦胡兵对他的耻笑,他像是浑然不觉,甚至还接了莫昆的话:“现在不喜欢没关系,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们会喜欢的。” 当真是大言不惭! 莫昆算看出来,这就是个傻子! 想想也是。 这少年要是不傻,也不会被忽悠来秦胡大营送人头! 不过,傻子也挺好的。 脑子不灵光,才不会想着逃跑。 莫昆一点也不担心少年是在糊弄自己,他们不像汉人心眼九曲十八弯,这少年要真敢撒谎,一刀砍了便是! 正欲拎了少年往里走,少年却张嘴:“我的包袱!” 莫昆脚下一停。 只见原本少年背着的包袱已掉落在地。 少年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寻常山鸡野兔入不了头人的眼,他却是不嫌弃的。 将少年口中的山货视作自己所有物后,莫昆伸手就去抓少年刚捡起的包袱——拿来你! 谁知,少年看穿他的意图,拽着包袱不撒手:“这是我送给大人的!” “我看你是欠打!”莫昆刚想给这不知好歹的少年一点教训,意外就发生了,那只包袱在俩人拉扯之间散开,洒落于空中的,不是什么野兔,竟是白花花的粉状颗粒物。 “我的盐!”少年湿了眼眶。 而‘盐’这个字,也让看热闹的秦胡兵面面相觑。 一名秦胡兵疾步上前,用手指沾了点泥地上的白色颗粒,大着胆子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颗粒在舌尖融化的刹那,他神色骤变,抬头看向莫昆:“真是盐!” 莫昆放开包袱,当即沾了来尝。 咸咸的。 没有苦口。 这何止是盐,还是关陇市集上买不到的好盐! 要知道大邺虽给了他们土地放牧耕种,在盐和铁的问题上,对待他们的态度,一直没放下过戒备,每年卖与他们的盐铁,份额都是定死的。 特别是贩卖给他们的粗盐,杂质从未少过。 哪像这地上的盐,竟是比那燕然山麓的雪还白,还干净! 精盐的出现,自然也引来了这座秦胡大营的主事人。 头人尝过莫昆手掌里如雪的细盐,立即就将目光投向那个送盐人。 这会儿,少年搂着包袱布,站在那里不敢擅动。 “呼延虏大人……”莫昆想与自家头人耳语,却被抬手制止,呼延虏头人看着那身穿半旧短褐衫的少年郎,开门见山:“你说的山货,便是这盐?” 少年轻轻点头。 尔后,似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只要大人为我阿父报仇,这样的盐,我可以给大人很多。” “哦?”呼延虏眯起了眼。 “我不骗大人!” 少年说着,眼圈渐红:“我阿父本在临莒县开着一家车行,专做租赁马匹和车辆的生意,有一日,我家雇佣的车夫跑完差事回来说,在东林郡和临莒县交接的那片山林里,发现了一口盐井。” 盐井。 这里居然有盐井?! 不说莫昆倒吸一口凉气,便是呼延虏头人也盯死了少年,“这两城的交界处,当真有盐井?” 如果说,一把白如雪的盐只是叫人看个稀奇,那么,一口可以不断产出这种白盐的盐井,足以让整个秦胡大营人心浮躁! 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点吓到少年,呼延虏头人换上和蔼之色,“你放心,只要你所言属实,待我找到盐井,你阿父的仇,我必是会为你报的。” “当真?”少年差点喜极而泣。 不等呼延虏开口,他就急切地报上仇人大名:“杀我阿父者,乃临莒县县令徐赉!” 呼延虏听到徐赉的名字,眉梢一跳,少年却未发现其他人的神情异样,自顾自说着:“我阿父将盐井之事禀报给临莒县令,他为了私吞盐井,将我阿父灭口,又将我与阿奶投入盐井中做苦力,我此番逃出来,就是因为听监工说有秦胡大军来了我们临莒,我要为阿父报仇,也要救阿奶离开那个吃人的地方!” 少年人的孝心,得到了呼延虏头人的高度夸赞。 话落,众人也听见一阵腹鸣声。 正是来自那少年人。 呼延虏头人无疑是个好人。 他不仅要帮少年像切菜瓜一样切掉徐赉的头颅,现下,还要请少年饱餐一顿。 少年投桃报李,也告诉他们,盐井那里有徐赉招的私兵把守,而且,制好的细盐少说有几百石,最好多带些人手过去。 等少年被带下去,呼延虏的身边,有得力下属开了口:“大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有些面善。” 第170章 狼老了 面善吗? 呼延虏头人往少年离去的方向投去目光,下属已道出自己的顾虑:“若要去寻那口盐井,我等必然离营,可是轲比鄂大人他们——” 然而他才起了个话头,呼延虏头人就打断了他:“我们安营在此处,不过是为迷惑那些青州人,可若盐井之事属实,步蹋,你该清楚,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步蹋不由得握紧腰际的弯刀。 一口盐井,足以让关陇的胡人实现食盐自由。 “当年乌戾韩单于归降大邺,不过是穷途末路下的无奈之举。”呼延虏望着少年消失在林立的帐篷后,才又道:“大邺将我等迁入关陇,亦是让我子孙后代永为大邺北方屏藩。” 说白了,他们与大邺不过是各取所需。 大邺需要他们来阻挡匈奴别部与鲜卑人的入侵,而他们,在经历匈奴内部的吞并与相互攻杀后,急需过冬的粮草牛羊,还有大邺短暂的庇护。 这样的归降,只是权宜之计。 就像大邺也从未真正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子民。 哪怕呼延虏头人没将话彻底地挑明,步蹋心中依旧如明镜,不管是雒京城中高坐明堂的大邺统治者,还是那些手握重兵的中原将领,素来傲慢,对他们的歧视,甚至是不加以掩饰的。 他们这种归降的异族,在大邺君臣的眼里,是未开化的,与饮血茹毛的蛮兽无异,只能用作战争中的工具,一旦不能为其所用,必将被其所杀。 而孟太师的薨逝,无疑是一种讯号。 “狼王再凶猛,当它用来撕咬敌人的獠牙开始掉落,就意味着它在狼群中即将失去头领的地位。” 如今的大邺王朝何尝不是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狼? 雒京之危一解,朱厌就责令他们北归。 朱厌岂会不知孟羡让他们南下,沿途百姓必遭掳劫,可在他掌握司隶一带西凉军后,除了宴请他们这些头人,对严明军纪一事只字未提。 “西凉军内派系林立,远在并凉两州的西凉兵不一定服他。” 那日呼延虏亦在宴席之上,自然看出朱厌的困局,也察觉到雒京城内的人心惶惶,“孟羡的侄儿孟弘,同样为西凉猛将,如今他领兵驻扎在渑城,得知孟羡暴毙的消息,必定东归。” 更别说—— 驻守雒京城的那支西凉军中,除了来援的朱厌,本就有其他大将。 群虎相斗,近在眼前。 朱厌自然也怕激怒他们这支几万人的秦胡军为旁的西凉大将所用,才会默许他们这一路的劫掠。 况且,他们劫掠的州郡,皆为先前打着清君侧旗号进京的刺史州牧治下。 主少国疑,这个道理他们胡人都懂。 更何况是野心勃勃的汉人。 他们若不想在乱世中为任何一方势力所驱,那么,必然要强大自己的部族,而轲比鄂定下的计划,无疑是极为可行的。 而眼下,又多了一样让他们能尽快挣脱大邺掣肘的东西。 呼延虏并不忧心那少年是在撒谎。 这本就是一桩无本的买卖。 “哪怕没有盐井,步蹋,我们也不是毫无所获。” 步蹋与呼延虏头人对视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呼延虏头人的话中意,是啊,没有盐井,但只要那个少年还在手上,终有一日,他们会知道大邺何处可以出产那种白盐,甚至得到那种煮盐之法。 如果真有盐井,他们也不怕将来不能将那些白盐运往关陇。 花金银买通自临莒至关陇一路上的守将,绝非难事。 呼延虏当即向步蹋下令:“你速去点两千兵马,到时随我入山。” 步蹋诧异:“大人是要亲自去?” 眼下柯比鄂头人们都不在,大人合该坐镇大营才是。 然而,那口盐井对呼延虏来说是势在必得,也过于重要,要是不亲自前往交接,他是放心不下的。 至于少年前来献盐井是否为陷阱—— “便是陷阱,我秦胡男儿何惧之有?!” 暴打那些青州弱兵,呼延虏可以说有十足把握。 当日南下,翼青两州十数万兵马溃败后,不还被他们在后头撵着跑。 若青州真敢算计他们,到时候,谁被锤爆狗头犹可未知! 等那少年吃饱喝足被领回来,呼延虏也骑上大马,带着两千只多不少的骑兵候在大营门口。 按照少年所述,从秦胡大营出发,抵达盐井所在的山林,快马只需两个时辰。 “我观大人们骑的马极好,或许会更快。” 这话,虽是事实,却也让呼延虏格外的受用。 “你小子倒是有眼光。” 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得到盐井,呼延虏看这少年也越发顺眼:“少年郎,你献盐井有功,我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我姓张,在族中排行老三。” 呼延虏得到答案,就让下属带少年同乘一骑,负责给大家伙带路。 少年被带去队伍最前方,步蹋也策马来到呼延虏头人身边。 “等找到盐井,大人要如何安排这个张三?” 呼延虏勒着缰绳掉转了马头,一边往大营外去,一边回答了步蹋:“徐赉已死,他的父仇也算得报,他既有孝心,不如就送他一程,让他早日与亡父团聚,不失为一种圆满。” 这个处置结果,自然是极好的。 “大人成全其孝道,其必感念大人恩德。” 呼延虏望着不远处马背上少年的身影,高挂的暖阳,却未照进他眼底,杀掉一个大邺少年郎,对他而言,不过刀起刀落之间,况且,这个少年郎还知道盐井的存在。 找到那个盐井,除了煮盐的灶户,其余活口,他一个都不会留。 这是为了杜绝后患。 更是对那些灶户的一种威慑。 让他们不敢轻易叛逃。 而这张三,就是他选定儆猴要杀的那只鸡! 冬日西降没入山间之际,这支奔袭而来的秦胡骑兵,踏着滚滚尘烟,在少年的领路下,终于见到了那片山林。 “大人,盐井就在此山的深处。” 呼延虏虽亲至,却没打算充当前锋,只点了两百人下马先随少年进山探路。 不成想,少年欲言又止,一副不肯往前的踌躇之态。 呼延虏微眯双眼,正欲命人压着少年进山,少年却抬起了头:“大人,把守盐井的私兵都配有刀箭,两百人……怕是不够。” 这番提醒,只换来呼延虏的冷笑。 秦胡男儿的悍勇,是勿须向个黄口小儿证明的。 步蹋看着被秦胡兵像拎小鸡崽拎走的少年,心中竟生出一丝的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大人,若山中无盐井……” “若无盐井,那就敲断此人腿骨,再带回营地。” 敢骗他,就要做好承受他怒火的准备! 几乎是呼延虏的话音刚落,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自山间传了出来! 一时间,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 第171章 大人,快跑! 上千匹战马受惊,场面一度失控! 呼延虏一边控制胯下坐骑,一边喝令众人稳住,哪怕实际上,他的面色并不比底下骑兵好多少。 那声巨响,何止震动了地面,更是震得他们心绪翻涌。 不等呼延虏派人进山查看,步蹋微微睁大眼,执弯刀的右手指着前方:“大人!” 呼延虏回头—— 然后他就瞧见一抹身影自山林里跌跌撞撞跑出来。 因为跑得太急,少年还跑掉了一只草鞋。 眼看少年就要跑到他们跟前,呼延虏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拽起少年的衣襟:“其他人呢?!” “都、都被炸死了!”少年顶着一张大黑脸,那件打补丁的短褐衫更是灰扑扑的,在呼延虏头人的怒火之下,眼看就要哭出来。 呼延虏没想到,自家儿郎不就去探个路,却把命赔了进去,还是一下子两百条命! “我的刀呢!” 再看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呼延虏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 他要砍下这混蛋的头颅,来祭奠那些枉死的儿郎! “大人!”步蹋看出呼延虏头人真动了杀心,伸手按住呼延虏那把即将出鞘的弯刀:“那些儿郎生死未卜,我们还需要他来带路,大人想惩治此人,也不急在一时。” 少年亦白着脸点头:“我,我还有用!大人不要杀我!我也没骗大人,山、山里,真的有盐!” 呼延虏将自己从暴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也注意到少年手里多了个小布袋。 当少年献上布袋,呼延虏打开一看,心头不禁发颤。 那是满满一小袋的纯净白盐! “我知道他们每天都把煮好的细盐放在哪儿。”少年人依旧在害怕,说话磕磕绊绊,颠三倒四:“我带将军们过去,快走到藏盐山洞的时候,天上打来一个大雷,将、将军们就死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呼延虏活了三十几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雷可以一下劈死两百人! 他凶鸷的目光重新回到少年身上,握着盐袋的手也青筋涌显,既然他的儿郎们都被劈死了,怎么独独留下这么个带路的? 少年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一脸后怕地开口:“因为他们手里有铁打的弯刀!” 这句解释,无疑起了作用。 少年不由得又道:“我看到那雷先劈在弯刀上,蓝光一闪,然后将军们就统统倒下了。” 呼延虏自然是见过被雷劈死之人的。 那个人还是他亲叔叔。 各部族间,为争夺草原和水源,一言不合械斗时有发生。 虽然那年他才六岁,却无比清楚地记得,他叔父带领族人咆哮着出门,再回来,已经趴在阿父背上没气了。 所有人都说,叔父肯定是言语惹怒了天神,要不然,天雷为什么不劈别人,就劈你? 现在,听了少年的话,呼延虏可谓是茅塞顿开。 原来不是他叔父不敬天神。 而是因为,他叔父用的铁斧引来了天雷! 这个叫张三的少年当然还是要杀的。 不过,不是现在。 至于山林里是个什么情况,还需再遣人去看过才好下结论。 这一次,呼延虏派出了步蹋。 带路的还是张三。 在恫吓警告过少年不许耍花招之后,呼延虏才甩开他的衣襟,目送步蹋带着五百人进了山。 等待,绝对是煎熬的。 呼延虏没再上马。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派百人,天边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又是一声! “是,是天罚!” 终于有人喊出了内心的惶恐。 “哞哞!” 一而再地动,亦引得战马嘶鸣着想逃! 呼延虏咬紧了牙关,甚至尝到后槽牙里的血腥味,但他不许骑兵撤退,更不许自己被几道雷声吓破胆量! 不多时,一道趔趄身影再次出现在山道上。 呼延虏自马鞍一侧取来自己的弯弓,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长弦! 然而这一箭,他终究没射出去。 因为这次逃出来的人,不是那叫张三的少年,而是步蹋! 步蹋的胸口早已被血染透。 步蹋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才来到呼延虏跟前。 在他双膝撑不住跪地前,疼痛不堪的身体也被呼延虏紧紧扶住:“步蹋?!” “大人,”步蹋,这个披发结辫、余渠部最不畏死的勇士,此刻,眼里却满是恐慌,他满头冷汗,微凉的手握住了呼延虏头人的左腕:“快,跑!” “步蹋!”呼延虏看着濒死的步蹋,愈发心神不宁:“山里究竟有什么?那个张三呢?” “张、张三……” 步蹋很想告诉呼延虏头人,自己终于记起来了,记起为什么觉得张三面善。 那夜在雒京城外,呼延虏头人没去袭营,他却是去了的。 当张三掏出那柄暗绿色兵器,他就全部想起来了。 “他是,妖、人!” 这个答案,并未让呼延虏仓皇而逃。 将咽气的步蹋放在地上,他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山道,从腰际抽出了那把喝过无数仇敌鲜血的弯刀:“儿郎们,随我进山!” 这片山林很大,大到可以令第一次踏足的人迷路。 呼延虏却还是很快就找到张三。 这个穿短褐草鞋的少年郎,依旧是先前模样,这会儿,正盘腿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而坐。 而他的前方,是一片坑洼不平的土地。 那上面—— 躺满了他同部族的儿郎。 第172章 世上无神明 “我以为你会逃。” 谢蕴一顿,隔着那片尸海,再度开口:“可我又觉得,你一定会来找我。” 呼延虏死死盯着这个杀完人还能轻描淡写跟自己说话的少年郎:“步蹋是你故意放走的。” 见少年没否认他的猜测,呼延虏眼周泛起猩红—— 所以,这座山里根本没有盐井。 打从一开始,就是少年想引他们前来坑杀! “你根本不叫张三,你究竟是何人?!” 谢蕴从来不是个难交流的人,既然对方诚心诚意地发问,她亦不拿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个入赘青州后兢兢业业奋发向上、却被你们打到家门口的苦命打工人。” 呼延虏:“……” 说了一大串,还是没说真实姓名! 他是定要知道此仇敌身份的。 哪怕他今日命丧于此,也要让部中男儿将消息带给轲比鄂等人! “你既有胆量杀害我部族七百儿郎,为何不敢报上名讳?” 然而呼延虏的寒声质问,只换来少年好奇的反问:“你们自雒京而来的一路上,可有给那些遭你们掳劫的百姓一个问仇家姓甚名谁的机会?” 自是没有的。 呼延虏攥紧手里的弯刀柄,那些来不及逃窜的汉人,至死都没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 当身后隐约传来离去的脚步声,呼延虏满腔戾气忽然就收敛了,握着刀柄的力道也跟着松弛:“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能片刻击杀我部族如此多儿郎,想来是有些神通在身上,而你将我们带来此地才动手,必然是顾及到营地里那些民夫百姓,既如此,我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我不再追究今日之事,也允你带走大营中的汉人。” 这个提议,可以说诚意满满。 却没得到任何的回应。 既然知晓了少年是为汉人百姓报仇而来,呼延虏又许诺:“我们甚至可以马上拔营退出青州地界,只要你承诺不再动手。” 少年依旧没作声。 呼延虏心中估算着骑兵步行绕去少年后方需要多久,一边继续道:“还有那位青州牧的独子,我们也可以交予你。” 他才说完,少年就看了过来。 呼延虏嘴角不禁轻翘:“那位崔州牧只此一子,是极为看重的,你若能将这位崔公子送归临淄,往后不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必是享用不尽的。” 少年面上的神情,无疑是意动了。 然后,呼延虏就得到少年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我知道你在等什么。” 与呼延虏四目相对的刹那,谢蕴也勾起嘴角:“都说兵不厌诈,所以,方才我在你们脚边埋了点东西。”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骤变。 几乎是下意识地,纷纷低头去看去找。 呼延虏察觉到队伍里蔓延的恐慌,更是怒不可遏:“卑鄙小儿!” 话音未落,少年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巨响。 脚下地面竟也出现抖动。 呼延虏瞳孔一紧,少年如催命符般的声音又传来:“看来有人运气没你们好,踩着了我放的东西。” “而且,你刚才也猜错了。” 谢蕴已站起来,“我将你们引来这里,自然是因为——” “那个营地,是给那一万五千骑准备的。” 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位呼延虏头人。 要不是他请自己吃饭,自己也不能借此摸清大营内的具体情况。 “你只留了不到五百骑兵在营地。” 剩下的几千人,皆为民夫。 呼延虏额际青筋跳动,自然听懂少年的话外音,一旦他身死在这里,那些守营的秦胡兵必被少年想方设法诱杀,“你以为,你真能留下所有人?” 少年如实道:“我是不能。” 顿了顿,少年又说:“可是它能。” 那是呼延虏从未在战场上见过的武器。 方方正正。 甚至不如少年的手掌一半大。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地崩山裂般的巨响就炸开在耳畔。 不多时,漫天都是儿郎哭喊声。 再也没人能发号施令,也没人能举起手中弯刀! 呼延虏被热浪掀翻在泥地上,闻到了一股灼烧的焦味,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更像是发生移位。 尘土飞扬中,双耳不断嗡嗡作响。 呼延虏重新聚焦的视线里,是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背,他感受不到一丝疼痛,麻木,却又失重,而他周围,部族男儿血肉横飞,宛若人间炼狱! 【快跑!】 步蹋临死前的声音,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终于明白了步蹋那份难言的恐惧。 一滴血雨落到他干裂的嘴边。 呼延虏抬起头—— 那个少年,戴着形状诡异的面具,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他甚至没挪动半步。 就完成了对他们的屠杀。 谢蕴看到呼延虏用弯刀撑着地面艰难起身,不曾流露轻视,只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你确实是个有血性的勇士。” 呼延虏忍着整个后背被撕裂的疼痛,手中弯刀直直指向少年:“我从不信奉昆仑神,同样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精怪!” “你说的不错,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神明。” 少年的回答让呼延虏感到诧异。 他以为对方不会这么轻易承认自己在装神弄鬼。 然而,随着话音落下,呼延虏就看到少年空空的右手里‘变’出一柄铁器,在他的瞳孔震动中,少年人无悲无喜的嗓音又在面具后响起:“我只是拥有了比这个时空遥遥领先的文明。” 一个人的认知崩溃,往往只在一瞬息。 谢蕴的工兵铲并未派上用场。 在她动手前,呼延虏用弯刀割开了自己的右颈动脉。 谢蕴摘下防毒面具,正准备扫个尾,转身就瞥见一道身影。 是个秦胡兵。 还是个被吓破胆的秦胡兵。 对方就站在不远处,脸颊带血,全身都在颤抖,一对上她的双眸,顿时趴跪在地:“哈葛部乌徵,愿将灵魂献给主神,永不背叛主神!” “你都看到了?” “……是!”乌徵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神容。 他没有呼延虏头人自我了断的勇气,只想继续活下去。 谢蕴才将兵工铲换成大狙,那秦胡兵就急声说:“主神想找离营的一万五千骑,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 —— 明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后面内容太重要,今天写的不太满意,只能先传这么多,我重写去,必须给大家最好的体验。 第173章 今早,平昌县已破 谢蕴对待那一万多骑的策略,一直是守株待兔。 将那个大营腾空,就是上好的陵园。 环境虽不比5a级景区,好歹也有山有水,风水宝地实锤了。 所以,谢蕴回绝了这个没留中分头却干着中分头最爱干的带路活儿的秦胡小伙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他们终归是要回营的,与其让他们曝尸荒野污染田地,不如由我提供一条龙服务,管杀,也管埋。” 一个‘埋’字,成功让乌徵冷汗如雨下。 乌徵自然也听见咔嚓的响声,在天雷撕裂自己之前,他鼓足勇气扬起了头:“可是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谢蕴闻言,不由得拿正眼看向他。 哪怕这个坑杀了他们上千人的‘凶手’还是少年模样,乍一眼,甚至有几分不谙世事,乌徵却生不出一丝欺瞒对方的心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小动作都会导致他断送性命,况且—— 肉体凡胎者,岂敢与神相争?! 呼延虏大人确实讲体面,结果呢,人都凉透了。 而他,不过是关陇草原上的普通放牧人,此番跟随他们头人南下,除了是被抽丁抽中,也是想给心爱的姑娘攒一套求娶的聘礼。 他没杀过汉人,更没奸淫妇人,顶多,顶多是抢了几户人家的小羊羔。 同部族的阿奇南总嘲笑他是个软蛋、不堪重用,所以,除了负责留守的呼延虏大人部众,其他各部最悍勇的男儿都跟着轲比鄂大人他们离了营,出发前阿奇南还找他炫耀了一番。 “他们没去翼州,也不是去赤霞关一带,四天前,他们带着青州牧的独子去了漳县!” 漳县。 谢蕴知道。 漳县是在青州卢安郡治下。 “当日我们才入青州,青州牧就遣使来交涉,说要用钱帛换回独子,轲比鄂大人他们商议后同意了。” 这个时空的舆图,谢蕴有拍下照片,以便随时查看研究。 卢安郡就位于北海郡西北方。 而漳县南部,与平昌县只隔了一块平原。 谢蕴却听出这秦胡兵讲述内容里的矛盾之处:“你们与青州牧约好在漳县交换人质,为何还留人在临莒城外扎营?以青州牧对长子的重视,允诺给你们赎金数额必定可观,再加上你们沿路掳劫的财物,足够你们回去过个富足的冬天。” “还是说,你们准备拿了赎金,再返——” ‘回’字尚未出口,谢蕴就止住了声。 她想起这秦胡兵方才说的。 他说—— 那一万五千骑,不会再回这里的大营。 就像为证实某个在她心底悄然抽芽的猜测,那跪在地上的秦胡兵又开了口:“轲比鄂大人与青州牧约定好交人的地方,从来不是漳县。” “而是平昌县!” 谢蕴将目光锁住了对方:“所以,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带着州牧公子继续掳劫青州别郡,一路候在原地等待赎金?” 才说完,谢蕴自己就先否决这个可能。 卢安郡治下才三县,经济算不上好,在青州属于拖后腿的那一挂。 而漳县,更是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扯不上关系。 一万多骑去掳劫漳县,哪怕靠挟持州牧公子叩开漳县城门,最后的收获,也不一定能人手一只鸡。 她不信这些秦胡掳劫前会不蹲点打探情况。 “还是说,你们准备打穿漳县,然后,合围平昌县?” 话落,谢蕴就捕捉到秦胡兵面上闪过的慌乱。 被她猜中了吗? 谢蕴手执大狙越过尸海,绕过几个深坑,终于来到那秦胡兵的跟前,“也不对,如果你们的目标是平昌县,为何不等在此地?你们若还想在青州掳劫,大可以抢了赎金杀掉使者再想办法破城。” 左肩被硬物抵住,乌徵再不敢隐瞒:“因、因为,北海郡有个妖……小将,在雒京的时候,靠异、异术杀了我们好几个领兵的将领,轲比鄂大人怕他被派来守平昌城!” 而那妖人,用的也是一杆暗绿色的兵器。 乌徵强忍着身体的发颤,努力让自己忽略肩头那抹暗绿,“所以,轲比鄂大人告诉青州牧的使者,北海郡郡兵与我们有大仇,若想让州牧公子无恙,必须调走驻守在平昌城的所有北海郡郡兵。” 阿奇南还告诉他,轲比鄂大人根本没想将青州牧公子送回去。 这样一棵随便晃晃都能掉下金币的摇钱树,轲比鄂大人是准备扛回家的,至少要留这位州牧公子在关陇住个三年五载。 至于青州兵,也并非真的不堪一击。 外人只道赤霞关那场溃败,是青州牧关心则乱,为了儿子一退再退;真相却是,那日赤霞关外,轲比鄂大人趁乱将青州牧崔秀给射下了马! 可即便州牧受伤,青州仍有可领兵的将官。 一旦轲比鄂大人出尔反尔不放人,平昌县那边难保不会死守。 “轲比鄂大人担心,若不能在两日内拿下平昌县,恐怕会再引来北海郡那小、小将,所以,才会决定绕道漳县,自北面进入平昌县。” 乌徵听着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也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按照轲比鄂大人的计划,最迟今早,平昌城必破。” …… 五个时辰前。 这日的清晨与以往没什么两样。 随着那轮旭日东升,一群群鸡鸭也被放出圈舍,扑棱着翅膀,朝十里村外的池塘簇拥而去。 杨氏从圈舍捡出两个鸡蛋,刚准备去灶头,余光扫见那道蹲在大门口的小小身影。 阿豚双手撑着下巴,怀里兜了把小弓,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村口方向——昨日有一支兵马从平昌城而来,还在他们村歇了脚,那个来他家喝水的大胡子告诉他,他们是北海郡的郡兵,因为不必再守城,准备回营陵去了。 那天恩公提过,他如今也是北海郡军中的。 杨氏拧了烫过热水的巾帕来给孩子擦脸,阿豚仰着头,一边问:“阿奶,你说恩公有没有可能是昨晚上离开的?” 这个问题,杨氏也回答不了。 毕竟军中的安排,非她这等农妇所能左右。 况且,恩公今时不同往日,已是北海郡太守的女婿,要做的事,与寻常兵卒必是不一样的。 “那我再等两日。”阿豚摸了摸衣襟处的小弓,经过废寝忘食的练习,他终于可以将这张弓拉开一点点。 等恩公来了,他要拉给恩公看! 杨氏正欲领孩子去用朝食,似有马蹄声远远而来,阿豚迫不及待:“是恩公吗?” 杨氏跟着孙儿扭头。 然后,她看见了滚滚而来的尘土纷嚣。 再后来—— 她看见了一柄弯刀。 第174章 唯有血祭 平昌县的东城门,是在申时被打开的。 轲比鄂身先士卒登上城头。 当他身染敌人的鲜血、迎着夕阳俯瞰部族儿郎纵马冲进城中,亦如旁侧的先登,一把割下守城兵卒的头颅,高举在手中,下达破城后的第一道犒赏—— “满城良贱皆可掳!” 这座城池,很快被哭喊声填满。 每一道逃跑的身影,皆倒在弯刀之下。 这支秦胡骑兵无疑是骁勇的。 在平昌城外,他们犹如洪流冲过那片平原,又如溪流涌向各处,战马奔腾,当他们找到那位青州督军的行辕,四散的骑兵再次化零为整,狠狠冲击了那块竖满旗帜的漂亮营地。 行辕的守卫用鲜血为这群秦胡兵开了道。 就如此刻一般—— 求饶,尖叫,牲畜的嘶鸣,挡不住如地动的马蹄声。 轲比鄂骑着一匹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的战马,带领才经历血战的百骑,缓缓行在平昌城那条昨日才被奴役夯平的土路上,而他的坐骑马鞍上,赫然悬挂了一颗老者的头颅。 老者双眼怒睁,微张嘴,一脸惊恐。 但凡现在有平昌县的百姓驻足,就会认出这个头颅的主人。 正是平昌林氏那位极为追求风雅的家主。 对这颗头颅,轲比鄂称不上满意。 若非那位陈督军跑得够快,现在被他当成战利品的,便是青州牧妻弟的人头! 这座城池之中,并非没有敢于抗争之人。 那扇通向平昌县的西城门前,屹立着十数名长牌兵,血迹斑斑,可他们依旧没让开,替那些外逃的百姓,阻挡了后方追击而来的秦胡骑兵。 轲比鄂勒紧缰绳,看向那个身着铁胄站在长盾牌之后、哪怕面上有瑕还是难掩风姿的男子,微勾嘴角,一边朗声开腔:“若我猜得没错,足下便是那位平昌县的县令,宁宪宁令君?” 无需对方回答,他就顾自说下去:“我在临莒县就听闻令君治下有方,不是那等酸儒,我素来敬重读书人,今日失平昌城者,乃青州督军从事陈煊,与令君何干,只要令君让路,我依旧礼待令君!” 然而这样的示好,并未得到对方的领情。 宁宪将目光在轲比鄂特意挂于马鞍边的人头上停留瞬息,再次与这位凶悍残暴的秦胡头人对视:“今日你残酷对待一城百姓,焉知来日你部族不会遭遇此等灾祸?” “令君所言极是。”轲比鄂过于硬朗的脸庞,在霞光中镀不出悲悯之色。 因为他信奉的,素来是强者为尊! 北方寒冷的冬日,贫瘠的土地,养不出慈悲为怀的心性,更养不出舍己为人的圣者! “所以,为了避免令君口中的来日大祸,”轲比鄂望着对面的螳臂当车,露出一抹真切的笑:“破城后杀光所有男子,无论老少,便是不败之道!” …… 区区十几名县兵,阻挡秦胡铁骑也不过片刻。 自平昌城中逃出的黔庶,终究还是迎来沾血的弯刀和马槊。 落日之下,新鲜血液不断浇灌着路边早已枯萎的荒草,然而弯刀马槊的目标,从来不止于此。 他们纵马继续向前,势必斩尽每一个落单的活口! 深夜的平昌城,依旧没陷入沉寂。 轲比鄂重新登上东城头,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箭矢或环首刀,而是女子若有若无的哀嚎,伴随着秦胡男儿的嬉笑声。 一口烈酒入喉,亦教他在寒夜中生出暖意来。 此番拿下平昌城己方折损极小,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让那位青州牧公子给走脱了。 青州牧公子有一位好舅舅。 为了救下外甥,可以不惜代价。 甚至弃掉这座平昌城。 而呼延虏未及时带人前来,也让他们没完成合围的计划,不过,人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那些往西而逃的平昌城百姓,结局早就已经注定。 外出狩猎的儿郎,逐渐带着收获归来。 城门两侧熊熊燃烧的火炬,为策马入城的秦胡骑兵照亮前路,也照亮了城墙下一堆堆用头颅垒砌的京观。 轲比鄂正欲下城楼往县衙去歇息,一骑兵自西面而来,勒紧缰绳的同时,因为下马过快,几欲跌倒:“大人,呼延虏头人遇袭了!” 轲比鄂认识他,是哈葛部的阿奇南。 不等轲比鄂问一番缘由,阿奇南就递上半截弯刀。 这把弯刀,轲比鄂是识得的。 长年被挂在呼延虏腰际的弯刀,现在却被从中间蛮力砍断,刀刃一侧,还有干涸的暗色血迹。 “二十几人突围,只有乌徵侥幸逃脱,带着呼延虏头人给的弯刀,前来平昌城求援!” 轲比鄂握着半截弯刀,“酉时派出去接应呼延虏他们的斥候……” “并未归来。” 斥候离城四个时辰还没回来,这是极其反常的。 除非—— 他再也回不来了。 “乌徵说,袭营的是青州兵马,对方是冲着州牧公子来的。” 轲比鄂面色阴沉得能滴水,哪里还不明白,他们想着合围平昌县,人家同样也准备黑吃黑。 他这边拿下平昌县,人家那头也掘了他的老巢! “乌徵还说,呼延虏头人的遗言,是请大人为他报仇。” 这一夜,本就是一场狂欢盛宴。 重新召集上万骑兵,只在弹指之间。 得知他们被青州兵偷了家,那一张张粗犷的面容上,无不溢出愤怒,哪怕星夜行军充斥着危险,他们依然跟着轲比鄂大人出了城——他胡族男儿丢掉的性命,唯有鲜血可祭! 这夜的月神,就像感知到他们的仇恨,为他们一路送行。 直到他们的前路断绝。 轲比鄂看着前方那截挡路的树桩,正欲唤人去搬开,一道空灵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进这支骑兵的队伍里:“你们应该没见过烟花?” 一句话,激得众人毛骨悚然。 饶是轲比鄂胆大,也不免攥紧缰绳。 “谁?” “是谁在装神弄鬼?!” 然而回答他的不再是人声,而是一声划破夜空的巨响。 “那,那是什么?”有骑兵手指向天空。 随着他话落,越来越多脑袋上仰。 是星辰吗? 如果是星辰,为何会坠落? 轲比鄂眺望着这场绚烂至极的星雨,亦挪不开眼,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致,直到他身后有骑兵伸出手,抓住星辰的刹那,尚未欣喜,先发出了痛不欲生的惨叫! 第175章 留一个全尸 那样的叫声,已不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而且,惨叫声越来越多。 轲比鄂蓦地转头,目之所及,是不断落马的骑兵! ‘星辰’落到骑兵身上,烧穿了骑兵的衣衫,也烧烂他们的皮肉。 浓烟滚滚中,轲比鄂捂住了喉咙。 再望向地上那些‘星’陨后燃起的火苗,轲比鄂终于生出畏惧,他想下令折返,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脖颈间暴起的青筋,是死亡来临前最后的挣扎。 不多时,轲比鄂也如其他骑兵一般,直直从马上跌落。 在此消彼长的哀嚎声中,无数战马倒地不起,发出垂死的嘶叫。 有骑兵忍着疼痛,往来时的方向爬去,因为窒息涨红了脸,可他还是想逃,逃回平昌城,逃回关陇,逃回这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然而,他没有逆转时空的神术。 他的恐惧,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夜。 一声巨响自天边隐约传来的时候,乌徵正裹着厚毯缩在城墙边,手里的那碗热汤,暖和不了他暗暗发抖的身体。 他提醒阿奇南了的。 自己明明有劝他们说算了。 可是,没人听。 自己不顾性命安危,劝他们赶紧弃城北上。 依旧没人听。 阿奇南还啐了他一脸。 而他做的,不过是帮忙带几句话。 要不要出城去报仇,决定权从来不在他这里。 不同于胆小怕事的乌徵,负责值夜守城门的秦胡兵,正在讨论轲比鄂大人明早的大胜而归。 轲比鄂大人说了,抢完平昌县,明日就继续北上。 可惜让那青州牧公子跑了,要不然,还能带着他再去临淄要一波赎金。 不愧是轲比鄂大人! 除了勇猛过人,还长了一颗足智多谋的脑袋。 就在他们商量着要不要为大军的凯旋去城里搜刮一些酒肉,有马蹄声响起在远处,扭头,只见一人一骑踏着月色奔来。 那是个穿着左衽交领皮袍、头戴毡帽的秦胡骑兵。 个头瞧着不太高。 眼看对方就要逼近城门,他们正欲高喝拦下,前者先勒马大呼:“轲比鄂大人重伤!还不速来帮忙!” 城头的秦胡兵闻言,当即奔下城楼。 然后,他们就瞧见了一个趴在马背上的轲比鄂大人。 随着聚拢的秦胡兵越来越多,那将轲比鄂大人救回来的骑兵红了眼:“敌人太狡猾了,他们埋伏在半道上,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被问及其他人,这个满脸血的少年骑兵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众秦胡神情骤变。 那可是整整一万善战的骑兵! 有秦胡兵当机立断:“我马上去找挲曼大人!” 挲曼大人,是如今城中唯一的头人。 “我随你一起!”是那个年少的骑兵。 这时,轲比鄂也被扶下马。 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在碰到轲比鄂手背时戛然而止。 那扶着轲比鄂的秦胡兵脸色大变,就像为验证自己心中的怀疑,他将手指放去了轲比鄂大人的鼻子下。 轲比鄂死了。 挲曼得知轲比鄂死讯时,已在县衙后院的雅间躺下。 当他套上靴子、披着皮袍匆匆来到前衙,就看到那个据说带回了轲比鄂遗体的年轻骑兵正盯着角落里一具盖了白布的尸首,不等他询问情况,少年骑兵就先开口:“大人为何没砍下这具尸体的头颅?” 这个问题,是很无关紧要的。 挲曼走近的同时,也给出回答:“这是平昌县县令的尸首,轲比鄂头人说了,要留他一个全尸。” 说着一顿,再开口,语气冰冷了几分:“不过,他们既然杀了轲比鄂,等天亮,这具平昌城县令的尸体也该挂去城门上,好叫那些青州兵看看,与我们为敌是什么下场。” 话落,换来少年骑兵一句‘大人英明’。 挲曼没忘记正事,转头就问起今晚轲比鄂遇袭的详细情况。 “求大人为我们头人报仇!” 少年骑兵眼圈微红,血迹覆盖了五官:“那一万人眼下生死未卜,还请大人立即集齐剩余骑兵前去救援!” 这个恳求,未得到任何应诺。 少年骑兵诧异:“大人?” 要说挲曼对轲比鄂的同泽情谊,自然是有的,却也不多,各部族之间,本就各自为政,此番应诏南下勤王,不过是利益驱使他们走到一起。 轲比鄂中伏身亡,还让他们损失近万人马,其中就包括他们挲其部男儿。 现如今,他可以握在手上的骑兵,满打满算也才五千。 一万骑兵说没就没了,自己五千人顶什么用? 要怪就怪轲比鄂贪心不足。 眼下那位青州牧公子的赎金已到手,与其救个援丢掉大家性命,倒不如分了这些钱财,早日北归才是正理。 “大人可是要弃那上万部族男儿于不顾?!” 这声质问,无疑撕破了脸皮。 挲曼正欲呵斥对方,似意识到什么,凌厉的目光扫向少年骑兵:“你生长在关陇,又是胡人,为何雅言说得如此周正?” 话音未落,他就摸向自己腰际,却只摸了个空。 才想起那把弯刀被自己落在了雅间的塌上,一道寒芒也自眼前闪过。 挲曼甚至没感觉到一丝的疼痛。 可他还是抬手,摸向自己湿漉漉的右颈。 咽气前,挲曼也看清少年骑兵手里用来割开自己脖子的凶器,那是一柄精巧的黑色匕首。 这样锋利的兵器,他第一次见,亦是最后一次见。 将65式伞兵刀上的血渍抹在挲曼的皮袍上,谢蕴站起身,又往墙角的白布上投去一眼,尔后她踏出前衙,在门外值守的秦胡兵错愕注视下,宣布了一个结果:“挲曼头人为独吞赎金,勾结青州兵,杀害轲比鄂、呼延虏两位头人,坑害我部族上万儿郎,已遭伏诛!” “眼下那万人受困命在旦夕,尔等速去召集剩余人马,随我前往救援!” 第176章 是我的老师 这少年骑兵在屋里嚷着质问挲曼头人是不是要对那些身陷围困的同泽见死不救的声音,就连县衙大门前的秦胡兵也有听见。 今晚前去临莒城的骑兵里,不是没有与他们同个部族的。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心中存疑,那么,听到少年骑兵扬声告知,那支伏击了轲比鄂大人的青州兵是由青州牧从弟所领,他们的眼神就变了。 那是青州牧从弟吗? 不! 那是摇钱树! 按照少年骑兵所说,那些青州兵硬杠骑兵,死伤颇为严重。 一个青州牧长子为他们换来四十箱钱帛、金银、陶器,青州牧的弟弟,还是个会领兵打仗的弟弟,珍贵程度可想而知,青州牧不给个三十箱钱帛,他们都看不起他! 本来这些赎金头人们得拿去七成,他们每人分到半块金饼就已不错,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就在刚才,城里最后一个头人,挲曼大人也死了! 只要歼灭那支青州军,掳来青州牧从弟,他们就能平分到更多的财富! 这一夜,对平昌城士庶来说,是惶恐是不平静的,于秦胡骑兵而言,同样是躁动的。 在天色破晓之际,数以千计的骑兵如潮水一般涌出平昌城。 直至晌午,这些秦胡兵也没再回来。 原本萧条凌乱的街面上,逐渐有了一点声响。 偏僻巷子里,有破箩筐被掀开;废弃的枯井边缘,攀来一只脏手;还有那歇在路旁的运粪车里,也缓缓钻出了一颗脑袋。 不多时,那些门板七零八落的屋子里,啜泣声渐生。 当有马蹄声再次响起,哭诉尽数化为恐慌。 然而,不等他们重新躲起来,那如恶鬼索命的马蹄声消失了。 有那胆大的,趴在酒肆的门缝往外瞧,只看到不远处的县衙大门前多出一匹棕黑色骏马。 不等他探头细瞧,一个少年郎从县衙内快步而出,二话不说就翻身上了马。 他是认得这个少年郎的。 两天前,对方与令君家管事从他家酒肆前路过。 虽然当时他眯着眼在打哈欠,还是一下就记住这个少年郎。 但凡是与令君有关的,总叫人想多留意两分。 谢蕴正欲离去,一道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声音入了耳:“小郎君?”循声转头,很快就找到那个掩于两块门板中间的小胡子。 “小郎君莫要在外面乱晃,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 那些秦胡骑兵,不知何时就又回来了。 谢蕴谢过对方的提醒:“阿叔放心,我这便出城去。” 不成想,小胡子出手就卸掉一块门板,邀请谢蕴来他家中躲避:“你现在出城,要是撞上去而复返的胡兵,如何是好,不如再等上两日。”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少年的回答,让搂着门板的中年男子不由得一怔。 谢蕴还有事要办,没再久留。 策马经过酒肆的时候,谢蕴稍勒缰绳,从怀里取出半块金饼,扔给小胡子:“令君的遗体,我已用棺木收殓,至于其他仆从,只能烦请阿叔帮忙了。” 小胡子轻捏着金饼,也问出心中的好奇:“小郎君是令君的……” “宁令君,是我的老师。” …… 秦胡兵是从东面攻破的平昌县。 所以,一出东城门,谢蕴就看到无数头颅。 被摆成供人欣赏的京观。 快马加鞭赶到那个她曾停留过的村庄,也不过半个时辰。 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阿豚带着稚气的叫唤,而是一地鸡鸭毛,还有了无人迹的死寂。 当她牵着摩托往里走,很快就发现第一具尸体。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有年轻男子卧在地上,被血染红的背后,一刀见骨;有老者脖颈拴绳,被悬于院门之上,也有孩童躺在地上,胸骨被马蹄踩成畸形。 谢蕴认出几张面孔,正是当初结伴来青州的上杨村村民。 几天前才给她做过夕食的杨氏,趴在院门门槛上,生死不明,当她翻过杨氏的身体,也注意到了杨氏腹部的马槊贯穿伤。 伤口的血迹,早就干涸。 谢蕴找到柳氏时,柳氏尚有一口气。 一向收拾得很整洁的茅草屋,如今已凌乱不堪。 谢蕴没再去考虑柳氏会不会看到点什么,径直从空间取了一床轻软的被褥,牢牢裹住柳氏裸露的身体,又拿出所有妇科类药物,快速浏览说明书,不等她对症下药,左手腕就被握住了。 柳氏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阿……” “阿豚?” 谢蕴猜到她想说什么。 “灶……”柳氏张了张嘴。 谢蕴听懂了:“你把他藏在那口灶洞里?” 话落,柳氏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收拢。 那是近乎凄然的恳求。 “恩,公。” “我会照顾好他。”谢蕴将两颗药塞到柳氏的嘴边,“你先吃药,然后,找到阿豚,我送你们去营陵。” 柳氏却没松开自己的唇瓣。 她沾血的右手,在地板上缓缓动了。 “不,要,浪——” 浪字,柳氏终究没写完。 谢蕴放下柳氏逐渐转凉的身体,先去外面找孩子。 灶洞里,不见阿豚,倒是灶下躺着一具矮小的秦胡尸体。 杀死对方的,正是脖子处那支箭。 这支箭矢上的小标记,谢蕴是熟悉的,为北海郡军中所造。 然而,此地不见北海郡郡兵与其他秦胡的尸首,只能说明出手救阿豚的,是个落单的郡兵。 第177章 尽力 泥地上的脚印大而错杂,说明进入院子不止一个秦胡兵。 那个郡兵想带着稚童安然脱身,绝非易事。 既不见尸首,那就不是没生的可能。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谢蕴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左手腕处的血迹,提醒着她方才自己对柳氏的允诺。 …… 沈俨从昏沉中醒来,除了干到冒烟的嗓子,疼痛再次席卷周身,特别是右肩的伤口,一直没愈合,血肉模糊,鼻息间的锈咸味挥之不去。 他身上本带着一小瓶止血药粉。 那是去岷县的前一夜,阿母特意塞在他包袱里的。 也是他阿母用草编了半个月被褥,换到钱向军中大夫的学徒买来的。 可现在,那小半瓶药粉被他用到了别处。 阿豚背后断箭虽被他处理了,也在箭伤处撒过药粉,将近一天一夜过去,还是失去意识,在他怀里发起高热。 平昌城是不能去的。 往西行,再遇胡兵的可能性极大。 何况,眼下的平昌县,只怕早就凶多吉少。 想寻个大夫为阿豚治伤退热,他必须尽快地赶回营陵。 外面天色渐暗,沈俨在掺着污泥的草垛里抱紧阿豚滚烫却瘦小的身子,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躲避秦胡骑兵,那些骑兵游荡在平昌城周遭,犹如草原上的狼群,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或是截杀手无缚鸡之力的黔首,只为比一比谁的弯刀更为锋利。 他骑的那匹军马,早就不知所踪。 仅凭两条腿,再带个孩子,他只能等天黑。 天黑了—— 那些秦胡兵才会消停。 一抹月影东升,沈俨也爬出草垛。 如今的他,无疑狼狈得紧。 身上都尉赏赐的皮甲已经破烂不堪,那顶圆顶赤帻,亦被追击的秦胡射落,面颊处的几道擦伤,与乱糟糟的发髻,倒形成一股诡异的和谐。 右肩受伤后,单靠左手,已抱不动阿豚。 沈俨果断扯下腰带,将阿豚绑在了自己的身后。 至于那柄复合弓,则被他握在手上。 他没忘记,这是谢蕴借给他的。 所以,他得带回营陵去。 就像他背上的阿豚,也是谢蕴所在意的。 当马蹄声踏破孤夜的沉静,从身后远远地传来,沈俨握紧了手中弯弓,不管是军中配备的环首刀,还是阿父给他的那柄匕首,均在与秦胡打斗中遗失,现在他可以用来弑敌的武器,唯有复合弓上的那根弦。 只是不等他将阿豚藏匿到枯草堆里,一道刺眼的亮光直直射来,让他除了用手臂挡眼,再也无瑕它顾。 然后,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沈俨?” 沈俨放下左手,看到的,便是一策马近前的少年郎! 哪怕谢蕴的身形映在强光之中,沈俨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谢蕴也注意到沈俨血淋淋的右肩头,还没来得及询问,这个素来少言寡语、小小年纪就当上都尉亲兵的十七岁少年,站在那里哭了出来。 谢蕴连忙滑下马:“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沈俨摇头,却只是哭。 “我这不是回来了,莫怕。”确认过沈俨没伤及肺腑,谢蕴帮着将阿豚从他背上解了下来,也发现阿豚在发热:“给你包扎好肩头,我先送你们去营陵,我阿娘最擅长治这种外伤,有她在,肯定会没事。” 被谢蕴带坐到路边石头上,沈俨也止住了哭声。 谢蕴并未嘲笑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样接着一样的东西,又告诉他,是治金疮的碘伏、云南白药还有纱布。 “我身上只有这些,治病还得靠我阿娘。” 沈俨接过谢蕴递来的水囊,看着谢蕴喂阿豚吃药,那种白色的药,是他从未见过的,然后,他自己也得到了两颗药。 “是消炎药。”谢蕴收起喂药器,一边解释:“可以缓止伤口溃烂和炎症引发的发热。” 见沈俨盯着手心的胶囊没下一步动作,谢蕴怕他跟刘恒一样想不开,正欲劝酒似的劝个药,沈俨就开了口:“我没能救阿豚的母亲。” “我知道她在屋里,可我救不了。” 他赶到十里村的时候,那些秦胡兵已经动手了。 而他能救走阿豚,绝不是秦胡兵大发善心。 “我循着笑声摸过去,看到他们正在逗弄阿豚。” 那是三个秦胡兵。 一个倚着门槛,一个扛着弯刀,另一个,则拎着满身灶灰的稚童。 当时阿豚双手正紧握一柄小小弓弩。 “我知道,他想救阿娘,也想为阿奶报仇。” 可他除了射杀那个欲摔死阿豚的秦胡兵,射退另外两人,当茅草屋里再冲出三个秦胡兵,局面已不是他能控制。 谢蕴明白:“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金手指的沈俨,与杨氏她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能去救阿豚,就胜过旁人许多。 谢蕴起身,正准备赶路,沈俨忽然道:“是虎骑营。” 对上谢蕴投来的视线,沈俨攥紧手里的药丸:“是虎骑营,将那支秦胡军引到了十里村。” 前天他出城后,一直担心谢蕴回来落到虎骑营的手上,干脆就在那位陈督军行辕附近盘桓不去。 那支秦胡骑兵袭击行辕,是在昨日的寅时初。 这个时辰,可以说,整个虎骑营都还在睡梦之中。 既遇袭,那位陈督军本该收拢剩余兵力退入平昌县守城才是,可他做的,是抢了那位青州牧公子,在营地的尸山火海之中,带领亲兵往东而去。 “我躲闪不及,也被他们裹挟了一路。” 谢蕴自然听懂沈俨的言外意。 若陈督军领兵往西入城,那些秦胡兵必然追击跟随;或许城外这些村庄最终也难逃秦胡的劫掠,但至少他们拥有了躲藏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毫无征兆地,看着马槊捅穿自己的身躯、弯刀割开自己的咽喉。 至于罪魁祸首—— 那位陈督军。 将上万秦胡骑兵引入村庄后,并未留下抗敌,而是带着州牧独子继续扬长而去。 俨然是拿沿路村庄的百姓来充当阻击秦胡骑兵的拒马。 —— 拒马:用来阻止通行的障碍物。 第178章 仇,我来报 “为将者,难道不该守城退敌?” 沈俨想要的答案,谢蕴没办法给他。 因为这世上还有个词,叫作‘事急从权’。 简简单单四个字,可以压得无权无势的黔庶发不出声来。 一句‘良贱相犯以身份论处’,更是将人明确地划分出三六九等。 青州牧独子的性命,世家大族嫡长子的安危,自然不是乡野间长大的黔首所能比。 有些残忍,沈俨已亲身经历。 只是望着眼前依然鲜活的沈小哥,谢蕴并不想将那份麻木传递给他,她不是那个迅哥儿,沈俨也不该是那个叉猹的少年。 那把阿豚哪怕昏迷仍牢牢攥在小手里的模型弓,被谢蕴取了出来,缓缓握于掌心:“仇,我来报。” “我说过要保护他们,却食了言,这一次,言出法随。” …… 阿大是在距离平昌城五十里外的地界遇到的谢蕴三人。 “昨夜营陵收到急报,得知秦胡绕道漳县突袭平昌县,夫人她们放心不下姑爷,特命我带人前来接应姑爷。” 说是接应,倒不如说搭救更为恰当。 阿大身后那举着火把的百余骑,全副武装,皆为练家子。 谢蕴找到不少熟面孔。 有当日陪她去雒京的游侠,亦有太守府的护卫。 姜氏能调动青羊刘氏的部曲前来平昌城,除了许出重金买命,定是与她那便宜岳父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个交易的内容,必然是姜氏在某些问题上的让步。 谢蕴没想到的是江主任也来了。 还有她家小萝莉。 阿大告知道:“谢夫人与女郎不善骑马,今晚歇在前头的陲县,由我等先行。” 被虎骑营换下的那几千北海郡郡兵,如今就驻守在陲县。 这些郡兵本该径直回去营陵。 只是昨日早上,斥候带回平昌县遭秦胡包抄、有失城之危的消息,军司马当机立断,带着郡兵半路折返,在陲县拉开了一条阻击秦胡的防线,与此同时,命快马送信回营陵——具体的应对之策,还需太守来定夺。 “是那位齐副将托信使带了口信给夫人,说姑爷孤身一人西出了平昌城。” 一旦平昌城被秦胡侵占,谢蕴不在城中反而是好消息。 按照计划,阿大等人是准备走小路绕过平昌县,再往西去寻谢蕴。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姑爷平安归来,我等不如连夜赶路,折返陲县,以免碰上那些游散在外的秦胡骑兵。” 阿大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百骑亦如此想。 虽说他们此行抱着有去无回的死志,现下要救的人自己回来了,既不必再与秦胡以死相搏,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着跑去秦胡跟前撩架。 阿大面上的凝重之色,也未因谢蕴无恙就有所减轻:“据斥候回报,平昌城外虎骑营败走,平昌城必已陷落,眼下北海郡又无兵可援陲县,使君已下令征发北海郡治下八县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面飞书向州牧求援。” 眼看陲县就要成为直面秦胡的战场,着实也不适合久待。 一句‘明早还请姑爷与女郎、谢夫人尽快前往营陵’尚未来得及出口, 阿大就被谢蕴截了话头:“那些秦胡不会再东进,也不会再北上。” 众人闻言,不免面面相觑。 不会再北上是何意? 不再东进,可以说是遭拦截;不再北上,莫非那些秦胡准备在关内过年? 若真如此打算,与自掘坟墓有何区别? 如今那位崔公子已得救,崔青州岂会再受秦胡掣肘? 即便赤霞关一战、青州兵有所死伤,但青州人口有百万户之众,想拉出十万人来围剿这支秦胡兵,绝非难事;更何况,秦胡四下劫掠,其它州郡亦未能幸免,倘若崔青州下决心剿胡,翼兖两州十有八九会出兵响应 。 再凶猛的野兽,一旦被困死,最终也逃不过身首异处的结局。 谢蕴却没再过多解释。 ——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与阿大的交谈,也不过弹指间。 谢蕴将沈俨与阿豚一并托付给阿大,自己重新上马,阿大面露诧异 :“姑爷不与我们同行?” “有蟊贼抢了我家的祖传偏方,我得去抢回来。” 祖传偏方,是可安身立命的存在。 重要性可想而知。 阿大欲分三十人给谢蕴,却遭到拒绝:“区区蟊贼,我一人足矣。” “况且,”谢蕴面上平和的神情,在火光下竟显出一丝冷酷:“我亲自动手,才能让他们记痛也记打。” …… 青州,沛郡。 一声寒鸦的啼鸣,划破了黑夜的囚笼。 为这片树林带来破晓的天光。 原本拢着披风、倚树而眠的青年,骤然睁眼,梦魇了一般,发出恐慌的喊叫:“来人!快挡住那些骑兵!快杀了他们!” 这已不是崔瑜第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陈煊本就睡得浅,听到喊声,立即安抚这个外甥:“大公子莫慌,那些秦胡兵未再追来,我们已入沛郡,快的话,明日就能回到临淄。” 这一路为躲避秦胡兵,无疑拖累了他们的脚程。 崔瑜任由陈煊搂着,惊魂未定。 被掳近月,加上数日逃亡,让这位自出生就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世家公子,早就丢失了骄傲。 陈煊宽慰他的话,还在继续:“都已经过去,你阿娘看到你归来,必是极高兴的,还有你阿父,他唯你一子,岂会真的怪你?” 这番话就像刺中了崔瑜某根神经,他一把攥住陈煊手臂:“舅父!是何晏,是他指挥失当,惊扰了秦胡,所有人才会战死,我才会身陷胡营!” 何晏,正是崔秀豢养的那支部曲头领。 那日崔瑜冲动出关袭营,何晏闻讯亦追了上去。 后来,秦胡大营,八百部曲为护少主撤离尽数战死,只留一个崔瑜被吊在旗杆上,苟延残喘。 陈煊听懂外甥的控诉,崔瑜此时提及何晏,必是迁怒了对方,哪怕何晏往日再是骁勇,也不过乐安崔氏一家生子,更何况,如今还身死了:“既是何晏的错,待回到临淄,发卖了其妻儿便是。” 这个处罚,算不上多重。 崔瑜刚欲张嘴,耳畔传来风啸声——那是一支木箭。 一支贯穿了陈煊咽喉的木箭。 第179章 自然是,杀你之人 这一箭来得毫无征兆,不给人任何逃命的机会。 崔瑜眼睁睁看着舅父扑通倒地,看着舅父死不瞑目,内心深处的恐慌再次疯狂蔓延 :“是秦胡!是秦胡追来了!” 陈煊带着虎骑营五千人前往平昌城,如今随他回返临淄的已不过百。 陈煊身死,无疑打断了这支残军的主心骨! 所幸,还有一名参军可主持大局。 “众将士听令,护卫公子左右!” 随着话落,崔瑜也被十数名亲卫团团护住。 挡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另外三十几名难掩疲态的兵卒。 他们皆为虎骑营的骑兵,所持兵器,或环首刀,或弓箭,或长矛,唯独没有盾牌。 ——那些刀盾手,早就死在平昌城外。 人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骑兵? 而他们这些骑兵可以拿来帮大公子抵挡暗处箭矢的,唯有自己这具肉躯。 然而,等待他们的,并非漫天飞箭,而是一片死寂。 原本效死的决心,也在等待中摇摇欲坠。 参军自然看出军心不稳,正欲指挥众人朝着拴马处倒退,一支木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他身后的树干! “刘参军!”崔瑜牢牢抓住参军衣袖,下意识地将自己往参军身后躲。 不同于被秦胡吓破胆的崔瑜,参军一眼就发现木箭上的布条。 也是这布条让他意识到 —— 这一箭,恐怕是对方故意射偏的! 对方若想取自己性命,自己早就如陈督军一般。 再看那还嗡嗡作响的木箭,只留了箭尾羽翼在树干之外。 难道是三石弓?! 冷风拂面,参军的汗湿了后背。 拉得动三石弓的,必然是少见的悍将! 而他,不过一小小参军。 对上这等猛将,自己焉有胜算? 莫非自己和虎骑营剩余的兄弟今日真要命丧于此? 正当他心绪难平之际,崔瑜将他给拉了回来:“刘参军,那布条上是不是有字?” 参军才取下布条,身边的崔瑜就又道:“若他们是嫌赎金不够,告诉他们,等我回到临淄,必让我母亲筹齐了给他们送去!” 临淄陈氏,是不缺金银的。 然而刘参军看过布条,却没接话,只是将目光定格在他脸上。 这种目光让崔瑜莫名不安:“刘参军?” 参军握着布条的右手在收紧。 只因布条上说,只诛首恶,留下青州牧公子,其余者,可不杀。 崔瑜自幼就聪慧过人,哪里还会没察觉是布条内容有问题,等他夺过布条,看到那些血红的字迹,面色骤变! 从小就耳濡目染的驭下之道,让他冷厉了面容,死死盯着刘参军:“刘觉,你敢?!” “刘觉,我父乃青州牧,你若行背主之事,他必不饶你 !” 参军心底那点迟疑,在崔瑜出口威逼恫吓后,也替他做出了决定。 那条布条,被他塞入怀里:“大公子提醒的是。” 当他再看向崔瑜,已然在看一个死人:“既然此事不好叫使君,那大公子还是不要再回临淄了。” 崔瑜的瞳孔骤然缩紧:“你!” 参军不再看他,直接下令所有人上马出林! 第一次,崔瑜感受到何为令行禁止。 那些蓬头垢面的兵卒,竟真丢下他随刘觉而去! 他命令他们回来,可谁也没回头,只有马蹄声越来越远! “你们怎么敢……” “我是青州牧的独子 !” 他的控诉,终于得到了回应:“他们为什么不敢?” 那是一道雌雄莫辨的年轻声音。 崔瑜倏地回身,不知何时,他背后不远处,多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哪怕对方用黑布挡着脸,他还是一下就确认对方的身份,真的是秦胡……对方身上的皮袍,他在秦胡大营看了个把月,岂会认错?! 秦胡无疑是贪婪的。 只是,未等他提出拿金银买命,对方就又开口:“你既是世家子,必是读过《孟子》的,我记得里面有段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崔瑜面上的血色,随着对方一字一句的吐露而尽数褪去。 “你的呵斥,让他们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哪怕今日他们冒死将你救了出去,你也不会感激他们,甚至还将迁怒他们的家人。” 崔瑜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世家威仪不容挑衅:“我父是他们主君,我是他们的少主,让他们效忠,何错之有!” “所以啊,他们舍弃了你。”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扎进崔瑜心口,令他气若游丝。 那蒙面少年的声音再次传来:“只要你死了,也就不会有人告诉青州牧,随你们回来的究竟是哪些人,他们在外面躲几日,再返回临淄,只说自己是负责断后的那一批,你的死,自然就怪不到他们头上。” 刘觉等人的后路,被对方一一道来,崔瑜只觉得如坠冰窟。 然而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不对!你不是秦胡,你究竟是何人!” “自然是——” 少年停缓了两个呼吸,才给出答案:“杀你之人。” 跑。 崔瑜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个说要杀他的人,不说比他年幼,甚至也没他生得高! 只要自己跑得快,不是没逃脱的可能! 这样想着,崔瑜也这么干了。 可是他还没跑出多远,一股凛冽的风袭来,后背处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也迈不开腿。 这一箭,狠狠贯穿他的胸背,也带走了他的生机。 当他倒在地上,好似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平昌县的官民,还有那些沿途被你们当弃子的百姓,死之前,大概也是如你这般,恐惧,无助,只能望着初升的太阳,静等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崔瑜的意识消散前,少年终于来到他身边,对方缓缓蹲下,也让他看清黑布下的模样。 那是一张清隽白皙又过于好看的脸庞。 年少,却不失冷漠。 “我的目标,本只有一人,是你说的话,让我改了主意。” “一个寡恩薄义之徒,活着,就是所有人的灾难。” “特别是——” “当他来日或将坐拥整个青州。” 第180章 野心 陲县,驿馆。 阿大检查完喂马的草料,才出马厩就看到那道徘徊在院中的娇小身影。 刘媣披着一袭斗篷,双手拢了兔毛所制的袖筒,饶是如此,那秀挺的小琼鼻,仍被过堂风吹得泛红。 “女郎若想等姑爷,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 阿大的提议却未被采纳。 “夫人还得看顾伤者,我既无事,不如就在门口等着谢郎。”刘媣说着,仰头看了那开始西落的红日一眼:“就是不知道,谢郎可有追上那蟊贼。” 阿大听出自家女郎言辞之间的忧心,宽慰道:“属下虽未亲眼得见姑爷的箭术,既然田冲他们说姑爷可连开三石弓,天生神力,寻常的蟊贼必不是姑爷的对手。” 田冲,是先前护送谢蕴前往雒京的游侠之一。 此番也跟着到了陲县。 昨晚上,阿大有派人跟着谢蕴,结果,半个时辰后,田冲等人就归来——他们把人给跟丢了。 按田冲的话来说 ,实在是姑爷那匹黑马太能跑了! 最淡定从容的,当属谢夫人。 得知姑爷半路去追抢偏方的盗贼,不但没怪他们办事不力,在接手两个伤者后,还让他们也洗洗睡。 刘媣的思虑,是没办法向阿大诉说的。 哪怕谢郎当真天生神力,终归还是个凡人,不是不会受伤。 受伤之后,也会疼。 就像谢夫人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也在记挂谢郎。 眼看头顶这片天又要暗下来,刘媣正欲请阿大遣些人去迎一迎谢蕴,一阵雄浑的马蹄声,穿透驿馆的黄昏,径直朝她而来! “必是谢郎!”刘媣眉眼染了笑。 等她奔出驿馆大门,一匹神骏也被急急勒停在前方。 马背上,赫然是她所想之人。 就算谢蕴蒙着脸,那柄弯弓却是独一无二的。 谢蕴没想到自己刚抵达驿馆就差点肇事‘撞’上一只糯米团子,等她看清团子里装的谁,当即跳下马,“这么冷的天,姐姐怎么出来了?” 话音未落,手里就被塞入一个小暖炉。 “才换的炭火。”刘媣也留意到少年泛青的眼周,料想谢蕴为追贼必是一夜未眠,“那蟊贼可将偏方还于谢郎了?” 谢蕴拉下遮掩口鼻的脖套,“敌人过于狡猾,竟知道兵分两路,我一路追击到山阳县,还是叫他们逃脱了。” 山阳县,是在东林郡。 距离北海郡的陲县不可谓不远。 再看谢蕴只着短褐,瑟瑟寒风中,仿佛连那两块补丁都在战栗。 刘媣解开斗篷上的系带,二话不说就要脱给谢蕴。 谢蕴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小娘子的好意。 刘媣张嘴,还欲劝说,谢蕴却告诉她,自己有鹅绒内胆。 刘媣虽不知鹅绒内胆为何物,望着谢蕴似乎比往常又矮了两寸的个头,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她早已知晓谢郎的特别,谢郎身上有太多她看不懂的地方,就像谢郎的身高,一直都是未解之谜。 谢蕴拴好马,先去楼上探望俩病号。 这会儿,昏睡的阿豚正在挂水,至于江主任,则坐案几前看医书。 江主任听见脚步声抬头,等谢蕴反手关上房门才开口:“今早有消息从平昌城传来,先前破城的那支秦胡军,被发现全死在西城外三十里的地方,还有平昌县的百姓说,亲眼看见天降贼星,一把烧死了秦胡骑兵。” 在亲妈面前,谢蕴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跪坐到江主任对面,也回答:“是我干的。” 至于天降贼星,不过是她扔的铝热弹。 那些秦胡骑兵烧死的有,但更多的人是窒息而亡。 铝热弹在燃烧过程中释放出高温,也消耗大量的氧气,哪怕当场不死,以古代的医疗水平,也活不了多久。 “昨夜——” 不用江主任盘问,谢蕴就主动交代:“本该驻守平昌城的虎骑营,主帅弃城而逃,我去问他要个说法。” 江箬是了解自己女儿的,“你杀了他? ” 谢蕴没否认。 她转头,将目光投向塌上的阿豚,“我一直以为的安居乐业,在遇上兵祸后,顷刻间就能不复存在,我想寻一处主官治理有方的州县与您隐居,却刻意忽略了一点,将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也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绝对的安稳。 ” 她不怕任何天灾人祸,是因为她和江主任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那么其他人呢? 这次是与她们一起来青州的流民百姓,下次,会不会就是孙媪和哑奴?亦或是刘蟾、葛氏等人? “您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野心。” 从小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后也按部就班地参加工作。 她的人生目标,一度是上班摸摸鱼、下班吃烤鱼。 如果没跟江主任来到这里,甚至不用三十岁,她就能实现人生自由。 而她能过得这般恣意,不过是因为她活在一个社会制度健全、军事实力强大的国家。 “回到营陵,我会向刘恒索要一县。” 江箬猜到女儿心中的盘算,“刘恒因为姜氏,早就视你为眼中钉,再加上他本就属意庶子继承北海郡太守位,岂会让你拿走一县。” 这个县给了谢蕴,来日必定不会再听从北海郡的管辖。 刘恒岂能容忍自己治下有如此狂徒? “他会答应的。”谢蕴敢提,自然是有十成把握。 翌日,江箬就知道了谢蕴的底牌。 一个装着头颅的匣盒。 第181章 零元购 轲比鄂的人头,是阿大跟着谢蕴连夜上平昌城取来的。 得知自家姑爷晕血不能砍头颅,贴心的阿大主动提出代劳。 至于硝制头颅的石灰,则由谢蕴无偿提供。 宁宪殉城,由幸存的家仆扶棺回汝县。 县衙后院还堆着四十箱赎金。 谢蕴没打算还给青州牧,从中挑了一大包金银珠宝,托家仆带给宁宪的妻女,又拿出五块金饼,雇佣几位游侠护送这支队伍前往汝县。 目送棺木出城,谢蕴请姜氏部曲中的阿四带人暂留此地看守那笔赎金 ,自己则领着阿大去了十里村。 将一村的亡者收殓掩埋,这才返回陲县。 不同于需要军令才可回返营陵的郡兵,当天下午,谢蕴一行人就离开了陲县。 奔波多日的小谢军侯,在坐骑摩托宣布罢工后,不得不钻进马车与江主任她们为伍。 谢蕴已经从阿大口中得知,是江主任自己提出跟他们一起来寻人的,知道江主任是大夫后,那百骑就没了意见,毕竟关键时候,大夫是能让他们捡回一条命的存在,至于刘小娘子—— “我只是怕青羊刘氏那些部曲不尽心。” 刘媣生在世家,见过不少的阴私。 哪怕阿父将人给了阿娘,却难保不会私下授意点什么。 阿父对谢郎的不喜,可是从未遮掩过的。 不管怎样,她都是阿父的嫡女,是青羊刘氏的女郎,有她在队伍里,那些部曲便是想阳奉阴违,也不敢做得太过。 所以,她说服了阿娘,让阿大也带上自己。 “我与夫人说好的,出陲县后,就作男子打扮。” 刘媣自然清楚此行的危险。 可谢郎小小年纪就出征雒京、还要驻守直面秦胡的边县,都是因为与她的这桩婚事。 换做旁人,面对她阿父一再的刁难,恐怕早因畏惧刘氏而失言逃走。 只有谢郎才会这样守信。 既然谢郎为帮她可以做到这一步,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呢? 如果说,原先的刘媣,让谢蕴觉得是一株需要保护的娇柔小花,那么现在,她发现这朵小白花竟长出了坚韧的枝蔓。 “等回到营陵,就把岳母从太守府接出来。” 谢蕴这话换来刘媣困惑的目光。 江主任却听明白了:“你已经选好了?” “是。” 谢蕴颔首:“我就要平昌县。” 无论姜氏为借人答应过刘恒什么,在谢蕴看来都不重要了。 平昌县那近万条性命,告诉了她何为世事无常。 对上刘媣那双圆眸,谢蕴给出解释:“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那些憎恶的人和事,不值当岳母再赔上最后那点心力。” 一个人在世上最后的时光,合该为自己而活。 中途歇脚,谢蕴去另一辆马车上看了还不能起身的阿豚。 沈小哥见她过来,吊着胳膊下了马车。 阿豚裹着被褥趴睡在那里,小手紧抓一把模型弓,是谢蕴昨日塞还给他的。 谢蕴坐到边上,也看见阿豚睫毛上的泪珠。 只要她将此间经历当成一段旅程,便可让自己化身为冷静的旁观者。 可是—— 她当真没有入局吗? 柳氏煮的鸡蛋,县衙里管事塞给她的烙饼,都是带有温度的。 那夜回城,她在西城门口,看到了管事的头颅。 【治理一县并非易事。】 谢蕴的脑海里,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回答—— 我可以学。 就像从叛军手底救下上杨村老幼的那次,她选择割裂了另一个自己。 “你很清楚。” “只要我想,一定可以学会。” …… 从陲县出发回营陵,脚程够快的话,只需四个时辰。 当晚戌时,营陵城门就被叩响。 有太守府的玉令,车马入城并未遭受阻拦。 因着夜已深,谢蕴未再去太守府,与刘媣在路口分别之际,也将自己捎带了一路的木匣子递给阿大,请他务必转交给刘恒。 刘媣有点好奇匣中之物,被她家谢郎问了一句:“听说过潘多拉的盒子吗?” 刘媣摇头。 “不知道就对了。”谢蕴站在马车旁,帮着放好帘布:“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木匣子里装的,就是一些我在平昌城给岳父采购的土仪。” “可是花了不少的钱银?” 那木匣上的花纹,一看就是行家雕刻。 这一刻,刘媣替她阿父羞愧了。 阿父那般对待谢郎,谢郎竟还如此念着阿父。 谢蕴如实道:“倒也没花费多少。” 木匣子,是青州牧家的。 至于木匣里的东西,则是由秦胡头人轲比鄂友情赞助。 这次送礼,大概就是零元购。 送别刘媣一行人,谢蕴才与江主任他们回梧桐巷。 沈小哥倒是想回城外的郡兵大营,谢蕴以无人驾马车为由将他强行扣下。 再回到那个熟悉的巷口,谢蕴竟有种阔别已久的错觉。 直到她瞧见一道圆润的身影滚了出来。 谢蕴:“……” “某终于等到恩公与夫人了!” 谢蕴看着刘蟾用袖口拭泪,忽然就好奇他是真哭还是假哭,正欲往怀里摸手电筒,后背就挨了一下,江主任越过她,已与招财猫搭上话:“我与蕴儿不在,家里都有劳刘翁了。” 说话间,又有几道身影从家里跑出来。 孙媪见到安然的谢蕴,就差没将她从头到脚摸上一遍。 家里有葛氏与芹娘,照料阿豚倒不缺人手。 得知与自己同来青州的百姓都已罹难,饶是见惯世态炎凉的刘蟾,也没再如从前在岐川王氏时那般、不痛不痒地来一句‘人各有命’。 等谢蕴去后院喂马,某只招财猫也跟过来:“恩公可知,那位被秦胡掳走的青州牧公子,据说没了。” 这个消息,今日传到营陵,无异于平地惊雷。 刘恒得知的时候,哪怕还缠绵病榻,依旧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就像此刻,当侍疾的刘玢发出惊恐的叫声,刘恒不顾管事的搀扶,忍着胸口的疼痛,歪身去看—— 映入他眼帘的,除了刘玢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只被掉在地上的木匣子。 从匣子里滚出来的,赫然是一个干了血迹的头颅! 只一眼,刘恒就差点命丧当场。 “谢蕴!” “竖子尔敢?!” 第182章 你信世上有神仙吗 青州牧公子被杀的消息,是在昨日寅时被送进营陵城的。 “据那在太守府收夜香的张大所说,是沛郡有猎户在林间发现的尸首。” 清晨,梧桐巷口,三道高瘦矮胖不一的身影蹲着,目送一匹快马穿过西城的闹市,往东而去。 刘蟾双手插着袖兜,一边与旁边吃糜子糕的少年耳语:“恩公看马上之人,身着鱼鳞铁甲,腰系孝布,必为州牧亲兵,此番亦是自临淄而来。” 如果说从沛郡传来的是小道消息,那么现在,州牧亲兵身上的白布条,也将州牧公子的罹难坐实了七八分。 “这州牧公子的运道,着实差了一些。” 都跑到沛郡了,还能碰上秦胡。 谁听了不得说他命里带煞。 沈俨是被谢蕴硬拉出来‘吸’人气的,不像隔壁这位刘翁,是自个儿主动凑上来,他没受伤的左手攥着糜子糕,得知青州牧公子的死讯,心情有些复杂,看向另一边的谢蕴:“那晚——” 谢蕴接收到他的目光,回望过来:“怎么了?” 沈俨没忘记谢蕴说过要报仇。 如今州牧公子身死,未免过于巧合了。 只不过,碍于自己和谢蕴中间还挤着一大只刘翁,沈俨终究没问出口,只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蕴却像是看穿他心里的担忧,解释道:“那晚我去的是东林郡,与沛郡一南一北,相距何其远,此等人命官司自是掰扯不到我身上。” “当真?”沈小哥半信半疑。 “我像是在撒谎吗?” 谢蕴不答反问,问得沈小哥自我怀疑起来。 “我去东林郡追贼之事,不提同行的百来号人,就说陲县驿馆,上至驿卒七十岁老母,下至隔壁偷鸡的垂髫小儿,皆可为我作证。” 这席话落,顷刻就得到捧哏。 “恩公何须自证!”刘蟾瞅着自己一左一右俩实心眼,不禁心生感慨:“那射杀青州牧公子的箭矢,为秦胡所制,再者,一夜可奔袭千里的神驹,除却秦胡,大概也只有匈奴与鲜卑人帐下才可见。” 最重要的一点,刘蟾没说出来。 就恩公这咸鱼干的性子,没事杀州牧公子做什么? 不过—— “恩公可知平昌城外天降异火之事?” 谢蕴一转头,就对上刘蟾那张写满封建迷信的大脸ber:“…………” 刘蟾借口老寒腿支开那沈小哥去帮他拿马扎,自己往谢蕴一侧挪了挪,才又继续说:“那太守府负责给刘使君倒夜香的仆从告诉张大,陲县驻军送来的急报上写着,凡身触异火者,不论人马,皆白骨森森,便是避开了那异火的焚烧,身无伤口者,亦捂着脖子睁眼而亡。” 这支一路南下的秦胡兵是何等悍勇,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全死了。 而且,死相可怖。 换做从前,作战中死去的军马,必定被分而食之。 现下平昌城外的马尸,愣是被避之不及。 “使君一面派人去掩埋尸首,一面压下异火之说,以免营陵城中人心惶惶。” 刘蟾提及此事,并非随口的闲聊。 “若某猜得不错,那异火,只怕与恩公脱不了干系。” 谢蕴没想到,老六居然在身边:“你又知道了?” 刘蟾顾不上某妇人丢在自己脚边的五铢钱,只盯着少年人,严肃了神色:“恩公眼下羽翼未丰,如此显露神术,绝非明智之举。” 在有足够能力自立之前,猥琐发育才是正道! 这些时日,刘蟾没少打探天师道。 据说,幽州的大贤师每次施展完神通,必要闭关数月;他家恩公才几岁,再是生而不凡,也经不起这般大开大合的损耗! “你当真信世上有神仙?” 谢蕴这话,无疑将刘蟾给问住了。 不等他想好措辞,谢蕴就站了起来:“神仙,大抵是没有的;不过,这世上,难免会有一些超越你认知层面的东西存在。” “比如——” “这个西红柿。” 刘蟾半蹲在原地,许久的许久,没回过神来。 他的手心,躺着一枚红彤彤的圆果。 这是谢蕴方才给他的。 此物,他亦是生平第一次见。 刘蟾听着自己还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谢蕴展露的‘神迹’——他亲眼目睹了谢蕴凭空变出这个红果。 ……就这么近在咫尺。 没有任何遮挡物。 “某的恩公,不是天师道那等神棍。” 竟真是小神仙! …… 谢蕴半夜给自家岳父快递人头的下场,就是太守府管事一大早登门,喊她去跟前听训。 一进太守府,谢蕴先去见了姜氏。 比起她前往岷县那会儿,姜氏的精神状态更差了。 现如今,江主任已不再给姜氏做针灸。 因为江主任说,没有必要了。 此刻姜氏倚着长枕,落在谢蕴身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大郎安然归来,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小婿今日过府,是有一事与岳父商量。” 既然要带姜氏母女同去平昌城,谢蕴也提前知会:“承蒙张都尉器重,小婿如今身负曲军侯一职,眼下平昌城十户九空,百废待兴,小婿欲向岳父请命,从今往后,由小婿驻守平昌城。” 昨夜刘恒屋里的事,姜氏已经知晓。 而且,阿大是先来向她复命,再去送的人头。 “那个秦胡头人——” “为我所杀。”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姜氏咳嗽起来。 “阿娘!”刘媣面露担心。 姜氏勉强止咳,疼惜地望向女儿:“杳杳,你先出去,我有话需单独与大郎讲。” 刘媣一步一回头地出门,谢蕴也为姜氏倒来一杯温开水。 然而姜氏没喝水,只一把握住谢蕴的手腕:“大郎,你与我说实话,你当真只有十二岁?” 对上姜氏灼灼的眼神,谢蕴没回避:“我应允过您的事,从来与年龄无关。” “……” “我知道,您心中必有猜疑。” 有些牌注定要摊开。 早摊半个时辰,还是晚摊半个时辰,对谢蕴来说,是没区别的。 “平昌城外,那些秦胡的死,是我动的手。” 第183章 只望你善待杳杳 谢蕴的坦诚,令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姜氏搭在谢蕴腕间的手指,发凉之余,不由得蜷缩。 哪怕她常年居于后宅,对北地骑兵的了解不如前朝男子那般深刻,可家中从兄提及孟羡手底那支西凉兵的神情,用‘谈虎色变’形容也不为过,便是阿父亦缄默不语。 毕竟雒京城中,因出言不逊而获罪,被西凉铁骑破门而入,全家串上绳索拉到闹市处决的士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些如虎狼的西凉兵,是不懂得礼待士大夫的。 在他们的眼里,普天之下,除了孟太师,世间一切头颅皆可砍。 可以说,孟羡统领的这支西凉兵,毫无军纪可言。 受他们驱使的秦胡,本就是归降的关外蛮族,只会更加凶残、势不可挡。 或许谢蕴的确天生一把神力,所以,小小年纪就在雒京射杀秦胡将领,然而平昌城外,那些死于非命的秦胡兵,可是有上万之众! 恍惚间,姜氏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当日谢蕴前去岷县,她不阻止,是因为那里有张清。 张清的妻家,与陈留姜氏是有些沾亲带故的。 这也是为何她会放心谢蕴入郡兵大营。 碍于刘恒这位郡守的交代,张清或许不敢在军中优待谢蕴,却也不至于谋了谢蕴的性命去。 若是岷县守不住,她不怕张清不将谢蕴给她带回来。 可现在,谢蕴却告诉她,他可以凭一己之力杀掉整支秦胡大军。 甚至—— 自己毫发无伤。 以一敌万,便是白起再世,恐怕也做不到! 姜氏是涉猎过兵书的。 再罕见的勇猛之士,一旦孤身陷入十几长矛兵的围剿,除非长出翅膀,不然必死无疑。 那些秦胡或许不用长矛,但他们绝不缺马槊! 刘恒院子里,负责近身伺候的奴仆,有被她用金银收买的。 姜氏想到昨日那奴仆传话给阿二提及的‘天降异火、死状惨烈’,心绪不受控制地浮动,有些怀疑,是她不敢、也不愿去求证的。 一旦问了,结果不是她想要的,该当如何? 杳杳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女婿是她自己挑中的。 并非谢蕴主动来求娶。 若当真要怪,合该怪她自己才是。 她自诩算无遗策,如今来看,却是算岔了最大的变数。 “我知夫人心中的顾忌。” 姜氏闻言,不禁再望向榻前的少年郎。 “我与夫人并无两样,亦不过凡人之躯。”即使穿越到这里,谢蕴依旧保留了自己最大的美德——不撒谎:“如果一定要说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我拥有一些他们还没钻研出来投入使用的克敌工具。” “那平昌城外的异火——” “只是一些燃烧剂。” 谢蕴不吝于为姜氏解惑:“当时我站在高处,朝着他们投掷,所谓异火,不过是燃烧剂在夜空中分解的结果。” 姜氏没接这话。 谢蕴又道:“我与姐姐的亲事,本就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若有不妥之处,取消也是无妨的。” 姜氏不是那等愚钝的妇人,谢蕴开口喊她第一声‘夫人’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少年的意图。 再看少年面色坦然,并未因此生出怨怼与不甘。 撇开那些秦胡离奇的死不提,她对大郎是极为满意的。 所以,她才会纵容杳杳前往平昌城。 古往今来,男子中,从一而终者又有几人? 不说世家大族的妻妾成群,便是寻常黔首的家中,因俏寡妇大打出手的夫妻,亦是处处可见、处处可闻。 这世上的男子,大抵只有两脚一蹬躺进棺材才会老实。 眼下大郎自然是个好的,难保将来不学着那些世家子纳妾蓄妓。 她由着杳杳不顾安危去平昌城寻人,便是希望来日大郎哪怕另有偏宠,也能念着这份年少时共患难的情意善待杳杳。 谢蕴并未催促,只是静等姜氏做出决定。 当日刘媣提出与她假成亲,除了让姜氏安心,最重要的一点,是避免父亲再将她随意许配出去。 而姜氏着急为女儿招婿,亦是为防备丈夫的不当人子。 自己这一路走来,没少了姜氏的提携和帮助。 谢蕴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等我取得调令,夫人亦可与姐姐一起前往平昌城长居。” 这是邀请,也是承诺。 姜氏将目光重新投在谢蕴脸上,已与往常无异:“我素来不信什么誓言,可我要大郎你发誓,来日必善待杳杳;至于你要的,我也会帮你拿到。” “我与姐姐的亲事——” 谢蕴的话,被姜氏打断:“自然还是作数的。” 谢蕴想告诉姜氏,哪怕没婚姻的约束,自己也会照拂刘媣,姜氏却没给她机会:“大郎你身上既有异于常人之处,想必是信因果的,我已时日无多,在世间的牵挂,唯一个杳杳。” 对上姜氏那双饱含温情的眼眸,谢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起誓道:“只要姐姐不弃,我谢蕴,愿看护姐姐一生,若违此誓——” “形神俱灭。” 刘媣被唤回屋里,瞧见谢蕴正喂阿娘喝水,心头跟着一松。 虽不知阿娘与谢郎说了什么,看到他们好好的,自己也就不担心了。 刘媣上前为母亲擦嘴角,也被阿娘嘱咐:“杳杳你收拾些衣物,今日就随大郎去梧桐巷。” “阿娘?”刘媣愕然。 “你难道忘了,大郎前往岷县那日,我便与你提过此事。” 刘媣自是记得的。 可阿娘的身体—— 刘媣才张嘴,姜氏就先开口:“算算日子,你阿父受了如此重的伤,青羊刘氏的人也该到了,若被他们知晓你与夫婿分居两处,必要生出事端来。” 阿娘与阿父夫妻不睦,又因梁姬闹出不少风波,青羊刘氏的族人素来不喜阿母,连带着对她也很是疏离。 “让你随大郎去梧桐巷居住,并非不许你白日再来太守府。” 姜氏为女儿理了理鬓发:“梧桐巷有谢夫人在,我是极为放心的。” 说着,也看向谢蕴—— “大郎,望你记住今日答应我的,余生,善待杳杳。” 第184章 刻薄 刘媣是红着眼从母亲屋里出来的。 “过会儿,我就向岳父提及驻守平昌城一事。”谢蕴是不太会哄小姑娘的,见小萝莉舍不得母亲,只好许诺:“只要岳父点头,我们明日就接岳母出府,然后,一起搬家去平昌县。” 这个安慰是有效果的。 刘媣面上的伤心,褪去了不少。 然而,她很快又生出愁绪。 阿父不喜谢郎,岂会轻易答应谢郎的请求? 谢蕴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小萝莉对自己亲爹的刻板印象:“岳父此人,虽说有些龟毛,有些怕死,心中却也不是全无百姓,我的能力,而今岳父必已一清二楚,定会知人善用。” 刘媣再一次感受到谢蕴的孝顺。 自从他们来到北海郡,谢郎从未说过阿父的坏话。 两厢一比较,阿父当真是有些刻薄了。 太守府上,认为刘恒刻薄的,何止一个刘媣。 刘恒箭伤久未痊愈,眼下已不往前院去,召见幕僚也是在住处。 毕宜得到召唤,踏进那间药味盖过了熏香的主屋,发现自己的同事兼老邻居郭梁早已在榻前,至于使君,倚坐在榻头,而其长子刘玢,正端着药碗站在一旁。 说起来,除了禀报日常庶务,刘恒已许久未主动召他。 自打雒京归来,使君明显更倚重郭梁了。 要说自己因失宠就记恨郭梁,那是绝对没有的。 毕竟人各有命不是? 刘恒见毕宜来了,只让郭梁将远处案几上的木匣子取给毕宜。 饶是毕宜做足心理准备,当他看到匣子里装着的人头,依旧煞白了脸:“这——” “此物,是姑爷昨夜遣人送来的。” 郭梁双手插回宽袖内,又道:“按照夫人身边的姜氏部曲所言,头颅的主人,正是那率秦胡攻破平昌城的主事头人。” 这一点,郭梁也寻前往平昌县的太守府护卫对质过:“他们都说,是姑爷亲自带着姜氏部曲去砍的头颅。” 毕宜不免揣度郭梁的言外意:“使君是怀疑这头颅的身份?” “既然姑爷说是首恶,必不会有假。”眼下这屋里,郭梁俨然成了使君的代言人:“召仲怀前来,亦是有要事相商。” 一旁的刘玢也说道:“就在一个时辰前,州牧府的亲兵入城报丧,崔青州家的公子瑜与其舅父青州督军从事陈煊,被秦胡射杀于沛郡郊外。” 这个消息对毕宜来说,是有些猝不及防的。 昨日傍晚沛郡送来急报,刘恒只召了郭梁前来,至于毕宜,并未接收到第一手信息。 青州牧公子身殒,是家事,亦是一州大事。 床榻上,刘恒终于开口:“我欲让广坤前往临淄吊唁,并献上此头颅,然,广坤终归年少,只好请仲怀辛苦一些,陪广坤走这一趟。” 这个安排,听得毕宜眼皮轻跳。 前去临淄吊唁之人,实为刘恒的使者。 姑爷虽能征善战,出身却有短板,与女郎的亲事更有入赘之嫌,使君出身世家,岂会不知士族的门楣之见?命姑爷去州牧府吊唁,与其说是抬举,不如说他是存心折辱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在毕宜看来,这屋子里,明明就有更好的选择。 郭梁见毕宜不接腔,横眸来问:“仲怀可是不愿去临淄?” “某以为,大公子才是前往临淄的不二人选。” 毕宜的话音刚落,那边刘恒就咳嗽起来。 刘玢忙端着药上前服侍。 “仲怀此言差矣,”郭梁摇头叹息:“若使君无恙,大公子自然是最佳人选,可眼下,使君跟前亦离不开大公子。” 理,确实是这个理。 父亲病重,长子合该侍疾左右。 “此番叫姑爷前往临淄,何尝不是无奈之举。” 谁让他们使君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呢? “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既然大公子走不开,姑爷合该为使君分忧。” 无论是从孝道上、亦或是从礼数上来说,郭梁这些话都无可指摘,只是……考虑到姑爷此行或遭冷眼,毕宜忍不住提醒:“先前使君答应为姑爷请封军中校尉之职,眼下北海郡已解秦胡之危,还望使君尽快送奏本入京。” 若是使君肯诚心促成此事,在奏本上稍模糊一二,不提姑爷的年岁,朝廷那边不是没可能批下来。 孟羡已亡,如今掌管整座雒京城的,是那位西凉大将朱厌。 虽说姑爷曾箭射朱厌,这世上却没永远的敌人,使君上奏请封,再派个口舌伶俐的前往朱厌府上送礼,这位苦于不得雒京世家暖眼的西凉将领,何尝不会认为这是地方大吏对自己这个新晋县侯的变相认可? 雒京那些西凉兵,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朱厌不会想步孟羡的后尘。 一个与士族破冰的机会,他定不会白白错失。 “梁司徒身故后,三公形同虚设,只要朱厌不加以阻挠,姑爷必可得此印绶。” 然而,毕宜这番提议,未换来刘恒的任何应允。 等他说完,刘恒只给了他四个字。 ——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 也就是搁置不议。 毕宜当即去看郭梁,郭梁眼观鼻鼻观口,摆明了不想掺和此事。 孤掌难鸣,毕宜只觉得舌根发紧。 姑爷在岷县如何奋勇拒敌,张清那份捷报中写得一清二楚,使君岂会不知? 这等良将苗子,唯有破格提拔,才可令其安心留在北海郡效力。 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 使君,你糊涂啊! 毕宜的担忧,刘恒是听不见的。 又因毕宜说话不够好听,交代完差事,刘恒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谢蕴来到主院,毕宜已离开。 一家人是不必说两家话的。 所以,谢蕴入内,张嘴就提了自己的诉求。 刘恒得知她想学徐赉身兼两职,既当县令又当县尉,不但没撑着病体暴起对她口吐芬芳,还一反常态,问她有没有在平昌城受伤,若有不适,可请府上大夫诊治一番。 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刘恒这么问,当然不是关心谢蕴。 他不过是在杜绝这竖子可能学先前装病不肯去临淄的风险隐患! 正欲提神继续与这竖子周旋,却见谢蕴转头问郭梁—— “你们是不是给我岳父喂错药了?” 刘恒:“…………” 第185章 借刀杀人 若非自己另有安排,刘恒早喊人将这竖子叉出去! 张狂小儿,竟还敢肖想一县的治理权! 刘恒再是后知后觉也明白过来,昨夜谢蕴遣人送来头颅,吓唬他是其次,讨要平昌城才是真实目的! 这竖子分明在用那颗灰扑扑的头颅告诉他——给城,或者给头! 竖子! 焉敢欺我至斯! 郭梁注意到使君气得手抖,忙拉着谢蕴背过身,一边解释:“张都尉送来捷报,提及姑爷在岷县力战群虏,使君自知往日与姑爷误会颇深,才有了今早的过府一叙。” 这个理由,听着是有些牵强的。 考虑到病者为大,谢蕴选择不去拆穿。 不过,该澄清的还是要澄清:“不知哪来的谣棍,竟如此中伤我与岳父,我们翁婿一向相处愉快,何来的误会。” 郭梁:“……” 刘恒:“……” 刘玢:“……” 不要脸这种事,如果干得好,那就是心理素质过硬。 面对姑爷坦荡的目光,郭梁扯出一抹笑:“怪我误信传闻,姑爷说没有,那定是没有的。” 事到如今,谢蕴也不想再掩藏自家老丈人的好:“普天之下,除了我阿娘、家中老仆和岳母,对我最好的就是岳父了,我大舅子都还在家蹲着呢,岳父却不嫌我年幼,早早为我上表请封校尉一职,甚至不惜动用人脉,在雒京城中为我奔走,就问郭先生,这般疼爱女婿的岳父大人,你有吗?” 郭梁的笑容淡了。 但凡他有个做太守的岳丈,也不至于年过四旬还是一介白身。 不过,等等,使君何时在雒京为这女婿求官了? 郭梁正欲拿话驳回少年的想当然,少年发出一声叹息:“我这人不贪心,军中校尉离我太远了,我就想做个县令,郭先生你说,我的要求过分吗?” 郭梁:“……” 过不过分,你心里没数吗? 能在太守府做幕僚的,自然都有两把刷子。 郭梁岂会没听出少年话中的‘要挟’,在使君被激怒之前,四两拨千斤地回答了对方:“姑爷所求,不过一县尔,只是眼下,使君亦碰着一件难事,唯有姑爷可为使君排忧。” 谢蕴兜着双手,忽然就悟了。 她就说—— 一个跟她八字犯冲的人,岂会莫名变得和颜悦色。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姑爷才回营陵,恐怕还不知,崔青州的长子,不幸殒命了。” 郭梁的话落,身后就传来刘恒那病中明显气虚的声音,“我欲派你前往临淄吊丧,由毕宜陪同,只要你将此事办妥,待你归来,平昌城便是予你又何妨。” 此言一出,果然引来那竖子的侧目。 “岳父此言当真?” 不等他回答,那竖子就又道:“可岳父的话,我是不敢句句信了,除非,岳父与我立下契据。” 刘恒:“……”竖子! 饶是郭梁自诩老谋深算,当他看到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布上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字,尤其是看清开头‘平昌城主官任命书’八个大字,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无措。 一口唾沫一个钉。 谢蕴可不打算给老丈人抵赖的机会。 刘恒又惊又怒。 这竖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直到谢蕴取出一盒朱砂样的东西,要他按手印,刘恒才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高喊场外援助:“玢儿,快拦住他!” 药碗落地,刘玢也挡在榻前。 明明少年还没他高,对上少年无澜的双眸,他掌心却出了汗。 只因阿父说过,杳杳这夫婿或是个妖人。 然后,他听到少年的发问:“上一个挡我路的人,你可知他什么下场?” 刘玢想起那个木匣子里的头颅,喉间微微发紧,一句‘不许你伤害阿父’尚未出口,少年却轻叹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岳父既不愿让我领这平昌城,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谢蕴说完,转身欲走。 “使君!”郭梁不得不提醒。 刘恒没忘自己与郭梁定下的计谋,强忍着胸口疼痛,做出让步:“不就按个手印,我允你便是!”且叫这竖子再猖狂几日! 郭梁着实没想到,自己也得在布上按手印。 就连玢公子姑爷也没放过。 用姑爷的话来解释,他俩是担保人。 郭梁不耻下问:“何为担保人。” 谢蕴将契据布折叠好放进自己的怀里,才回答:“等我岳父拒不履行的那天,你俩就知道了。” 做交易,最重要的是诚信。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谢蕴也答应刘恒去临淄吊丧。 郭梁站在廊下,目送谢蕴出了主院,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入屋,“姑爷已答应前往临淄,请使君尽快寻一忠心之人,前往临淄向那位州牧夫人送信!” 刘玢已捡起地上的药碗,眉间却有迟疑:“此计当真可行?” “那位州牧夫人可谓爱子如命,早年我在临淄游历,便听闻其一言不合就杖毙崔青州的姬妾,只因那姬妾在花园里扑蝶时偶遇公子瑜,多看了公子瑜两眼。” 此事闹到崔青州跟前,陈氏不过是打发了个仆人前来回话。 而崔青州,并未因此惩戒这个发妻。 郭梁跪坐到榻旁的坐具上,微敛宽袖:“她若不疼爱独子,怎会遣使与秦胡交易?” 甚至—— 趁着崔青州落马卧床擅传军令,让自家兄弟带着虎骑营去赎回公子瑜。 如此强势的陈氏,收到公子瑜的死讯,恨意何止狂涛骇浪! “一旦使君遣人告知陈氏,是姑爷杀害公子瑜,以陈氏那恨不得所有人为亲儿陪葬的性子,必不会再让姑爷走出临淄城。” 刘玢蹙眉:“可公子瑜,并非谢蕴所杀。” “是与不是,玢儿觉得重要吗?” 刘玢听到父亲的反问,不由得握紧空碗—— 是了,那位州牧夫人如此蛮横,岂会给谢蕴张嘴解释的机会? 屋内烛光下,刘恒那张病态的脸庞,只剩一抹冷硬:“玢儿,你要记住,当你发现靠自己杀不死你的敌人,那么,借刀杀人,未尝不是你的制胜之法!” 第186章 失火 有个不够果决的儿子,结果就是自己能者多劳。 一番谋算下来,刘恒已身心俱疲。 那反复崩裂滋生腐肉的伤口,令他再也不复往日的精气神。 这两日,他甚至闻到了肉臭味。 哪怕梁姬在屋内点起熏香,这种腐朽的气息,依旧萦绕在他周身。 若自己当真命不久矣,最放心不下的,除了玢儿母子,便是刘氏一族。 身为青羊刘氏主支的嫡长子,他肩上所担负的,从来不是个人的声望与荣辱,家族兴则人兴,家族败则人败,这个道理,几乎刻在他的骨血里。 所以,他绝不容许姜氏为一己之私就妄图摧毁刘氏门口那两根屹立了百年的阀阅柱! 在秦胡入侵青州之前,或许他还能饶那竖子一命。 只是想方设法将此子驱至营陵之外。 那么现在,却是留他不得了! 平昌城那场异火,何止烧死上万秦胡兵,更是将他烧出一身冷汗。 刘恒从不信愚民口中的天降神罚。 所谓神罚,大多不过心怀叵测之人的弄鬼! 那竖子一到岷县就杀退鲜卑人,被张清派往平昌城,不出几日,那支如狼如虎的秦胡兵马又尽数惨死。 若说是巧合,为何秦胡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他去平昌城之后? 一夜间,诛灭所有秦胡,如何不叫人细思极恐?! 这已不是简单的旁门左道! 便是那位掌控全幽州的大贤师魏谦,恐怕手段都不及此子狠厉! 那竖子今日讨要一县,只怕所图甚大。 一想到谢蕴或想做第二个魏谦,刘恒的心口都闷痛起来。 他已经容忍姜氏那妒妇将女儿嫁与来历不明的神棍,却不可能继续纵容这神棍顶着青羊刘氏的名头,在北海郡乃至整个青州搅弄风云! 古往今来,靠着装神弄鬼图谋权势者,有几个得以善终的? 他岂能让那竖子将整个刘氏拖累至万劫不复! “父亲也说谢蕴身怀异术,难保他没有什么保命之法。” 刘玢的担心,绝非无端猜测。 毕竟谢蕴都能从平昌城安然归来。 一旦陆氏杀不死谢蕴,谢蕴必来寻他们报仇! “公子勿忧。”郭梁先出声,替自家使君安大公子的心:“昨夜使君与我商议后,我已命人寻来鸩毒,明日启程之前,会交予队伍中使君的心腹之人。” 榻上的刘恒也开口:“方才那竖子近前,我观他虎口有打斗留下的痂皮。” 会受伤,自然是血肉之躯。 一杯鸩酒下去,焉有不死的道理?! “那竖子素来狡诈多疑,但他是代我前去吊唁,宴席上,必定饮酒。” 他让毕宜陪同前往,便是为了降低那竖子的防备心。 “那杯鸩酒即便是毒不死他,也必令他重伤。”刘恒敢出手,自是有一击必中的信心,“一旦陈氏出手,不论是陈氏部曲,亦或军中刀盾手,绝不会再留下活口。” 这番安排可谓天衣无缝! 刘玢才松口气,就听到来自郭梁的打趣:“如此一来,大公子可安心否?” “先生大才,我不及良多!” 就在刘玢朝郭梁弯腰拜下之际,窗外墙角处,一道端着糕点的娇俏身影无声后退,转身匆匆离去。 …… 谢蕴将刘媣带回梧桐巷,也不过晌午时分。 江主任得知小萝莉要在这里住下,只让孙媪去收拾屋子,又叮嘱葛氏到灶上弄点吃食。 等刘媣被孙媪引去放行李,谢蕴踏进江主任的房间,与正往人体模型的穴位上扎针的亲妈搭话:“您就不问问,刘小娘子为何要搬来与我们同住?” 江主任手上动作不停:“若我记得没错,此处宅子的房契上,写的正是刘家小娘子名字。” 说白了,人家是回自己的家。 用江主任的话来说,赘婿要有自知之明。 谢蕴:( ′? ??`) 江主任得知她拿到平昌城、却要替刘恒去奔个丧,沉默了。 “你们倒是一点都不考虑那位崔公子的感受。” 谢蕴:(?vェv?) 家里人多的好处,再一次体现出来。 芹娘得知恩公要去吊唁,立即与葛氏加班加点缝制丧服。 戌时毕宜上门,谢蕴已经穿上新衣裳。 毕宜是来提醒他家姑爷的。 “青州牧公子的葬礼,场面必不会小。” 毕宜落坐后,也摘下斗篷帽子:“临淄为青州州治,说一句豪门林立、世家盘踞亦不为过,届时入府吊唁的,必定多世家子弟,使君令姑爷前往,只怕存了让姑爷在临淄饱受冷眼的想法。” 这种冷眼,甚至不需要姑爷有任何失礼之举。 一个乡野黔庶的出身,便能教谢蕴成为临淄城内的新鲜谈资。 世家大族的刻薄,影响是十分长远的。 只因他所求就肯前往岷县的少年,可见心怀大义,不该小小年纪就得一粗鄙的名声。 毕宜想了一个下午,还是觉得临淄姑爷不该去。 刚想劝说少年要不装个病,一杯热茶被放到他跟前:“毕先生所忧,亦是我所想,所以我下午问了姐姐,她告诉我,她在族中有个从弟,名刘达,正好与我年龄相仿。” “姑爷是想以达公子的名义前往?” 如果世家子身份可以避免交际上的麻烦,谢蕴不介意痛失本名一次。 刘恒让她去吊唁,可没规定必须是以什么身份。 这年头,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再者—— 去临淄吊唁,不过是顺道的事。 她本就打算前往岷县。 除了小红,她还有几十匹马在那儿呢。 谢蕴也没忘记,自己答应过那些秦郡的百姓,要护送他们回家。 既有了应对之策,毕宜也不再久留。 谢蕴才将人送出后门,巷外传来焦斗敲击的响声,紧接着,是更夫匆匆而过的身影,伴随呐喊:“着火了!着火了!” 一出巷口,谢蕴就瞧见烧红半边天的火光。 示警的敲锣声此起彼伏。 巷子里,原本歇下的人家,纷纷拉开了大门。 谢蕴的身边,毕宜神色微变—— 他在营陵生活多年,几乎一眼就判断出失火的是何处。 “太守府……” “是太守府!” 第187章 请郎君先上路 哪怕是消防设备先进的现代社会,面对重大火灾,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更何况是扑火只靠水桶的古代。 谢蕴听到毕宜这么说,转身就往家里而去。 太守府走水,她那岳父烧就烧了,可别带累她岳母跟旁人。 等她将摩托从马厩拖出来,家中其他人也都聚在后门旁,原本在众人身后踮脚张望的刘蟾,一瞧见她似是准备外出,吃了一惊:“虽说火势吓人,却也不至于烧到城西,恩公何故弃家而逃?” 谢蕴:( ̄?? ̄) 巷子口,刘媣的脸,在火光映衬下,愈发苍白。 得知着火的或是太守府,她就跑了出来。 当马蹄声响起,刘媣倏地转头。 谢蕴顾不上逐一交代,只与江主任长话短说:“我先去探一探,若真是太守府走水,我会让阿大他们将岳母送来梧桐巷。” “姑爷先行,我随后就到。”毕宜也被这场大火整得心绪不宁。 当年他随刘恒来上任,待遇是包吃包住的。 若真是太守府起火,他那个院子,岂能安然无恙? 一想到自己偷偷出来报个信、回去家就没了,毕宜哪里还敢耽搁,双手一拎袍服,朝着自己那驾停在偏僻处的马车跑去! “谢郎!” 眼看谢蕴就要策马离去,刘媣追了两步。 谢蕴勒马回头—— 迎着街上奔走的火光,她注意到刘媣眼角的那抹湿红。 “求你,一定要救阿娘。” 从梧桐巷到太守府所在的大街,再是马不停蹄,依旧花了半炷香的工夫。 离太守府越近,那股闷热越是扑面而来。 而那片建筑上空的浓烟,也让太守府走水成了铁板钉钉上的事实。 谢蕴勒了缰绳下马,掠过那些进进出出救火的奴仆护卫,第一时间去姜氏的院子。 进府后她就发现,着火的是主院,以及连着主院的那片房屋。 也就是刘恒住的地方。 至少目前还没烧到姜氏的住处。 所以—— 姜氏暂时是安全的。 然而越往里走,谢蕴越察觉不对劲。 虽说姜氏与刘恒不对付,她岳母却从不委屈自己,即使不执掌中馈,太守夫人该有的排面,一向是不少的。 现如今,院外不见一个护卫,院内不闻人声。 若说是去救火了,也该留下伺候之人。 谢蕴还没走到姜氏的屋外,一个女婢就跌跌撞撞自外面而来,那如娇花映水的小脸沾了焦灰,往日服帖的裾裙上,更是灰扑扑一片。 这婢女谢蕴不眼生,素来在姜氏跟前服侍。 说起来,今早自己还见过。 阿芷是回来取脚盆的。 才穿过长廊,就被唤住:“其他人,可是也去救火了?” 借着廊下的灯笼光,阿芷认出了来人是谁,心急如焚之余,落下泪来:“夫人!夫人她与使君,一同被困在火场里了!” …… 这一夜,对刘恒来说,与往常是没什么不同的。 眼看是酉时,刘玢被他打发去歇息。 梁姬倒想为他守夜。 望着爱妾日益消瘦的面容,刘恒忆起这些年的相知相守,终究是没舍得叫佳人夜不能寐,嘱咐长子带走了他的母亲。 等服下那碗安神的药汤,两侧伺候的婢女也被他遣退。 梁姬心中的忧虑,他焉能不清楚? 今日未时,那名往青羊送信的部曲就已回来。 他父亲,青羊刘氏的家主,于四日前带着他从弟自青羊出发,马车虽不比轻骑来得快,按照他的估算,再过个两三日,就该进入北海郡地界。 只要父亲抵达营陵,便是他当场去了,也不担心玢儿母子会再受制于人。 刘恒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再从昏昏沉沉中睁眼,映入视野的,不是来回轻轻走动的婢女,也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梁姬,而是一道他余生都不想再见的孱瘦身影。 屋外似起了冷风,吹得银台上烛光摇曳。 当姜氏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与烛光汇成一幅冰冷的画,刘恒试图起身,然而,没有旁人帮忙,即使他撑着床榻用尽全力,依旧未能如愿! 来人! 他想将耳房里的仆人唤醒,一张嘴就发现了异样。 刘恒面色煞白,当即去摸自己的喉咙。 “这哑药,是我从扬州重金购得,郎君服下后,感觉如何?” 毒妇! 姜氏你这个毒妇! 意识到自己无法再言语,刘恒额际迸出了青筋,伸手抓过榻边的高足杯,正欲砸向姜氏,后者就送给他一个噩耗:“郎君可还识得此人?” 脚步声靠近,刘恒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 是姜氏的部曲。 那张破了相的面孔上,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身黑衣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更显阴森,而他的右手里,赫然是一颗滴血的头颅! 当刘恒看清那张闭着眼的脸,全身不受控制地气抖起来。 姜氏部曲杀的,正是被他派往临淄的心腹! “我自认为杳杳择的夫婿,胜过了世间大多数儿郎,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的出身,青羊刘氏世代簪缨,瞧不起大郎,我不怪郎君,可郎君为何如此心狠,竟要断了自己女儿的郎婿生路?!” 姜氏这番质问,是不需要刘恒回答的。 等阿二拎着人头出去,她抬手,缓缓擦掉眼角那滴泪:“你这个做父亲的,眼里心里没有杳杳,我却是要为她多想一些的。” 刘恒张嘴想驳斥,只换来姜氏居高临下的注视:“郎君如此为梁姬母子筹谋,甚至不惜叫嫡女小小年纪就做上寡妇,足可见,我这个发妻在郎君心里,是当真不占分毫之地。” “可当年,是你亲自来陈留求娶,是你自己讨好于我阿父,也是你,毁了我本来该有的姻缘。” 毒妇! 毒妇!! 刘恒的高足杯,终于掷了出去! 然而,他如今的力气,早已伤不到任何人。 那碗药汤,姜氏不止命人加入哑药,还掉包成令四肢无力的秘药。 “都说鸩毒无色无味,大概也只有尝过之人才知真假。” 如果说,刘恒最开始是愤怒,当他看到姜氏手里的小瓷瓶,一丝慌乱袭上他的心头。 耳房守夜的奴仆呢? 听见杯落声,为何迟迟不来? 还有,屋外值守的护卫去了哪儿?! 那姜氏部曲拎着人头出没,为何无人阻拦他?! 刘恒想离开屋子,勉强撑起上半身,不等他往外爬,下巴就被扣住,目光所及,便是拔了木塞的小瓷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道,刘恒也听见姜氏如古井无波的嗓音:“郎君既想要大郎去死,那我,也只能请郎君先行上路。” 十七年的仇恨,也到了结的时候。 哪怕今日刘恒未曾算计大郎,她亦会选择动手。 姜氏看着刘恒企图将鸩毒抠出来,并未出手阻止,只取过那盏银制烛台,点燃了榻上那床衾被:“郎君不必怕黄泉路上寂寞,因为妾身——随后便来。” 熊熊烈火,烧得人面颊发烫。 姜氏内心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宁。 剩余半瓶鸩毒亦被她一饮而尽。 当她握住刘恒的右手,也如刘恒一般,呕出了血,然而她神情平和,没有不甘,也没有恐惧。 大郎。 从今往后,只盼君程鹏得志、花盛续登高。 也—— 莫要辜负了杳杳。 第188章 我去把岳母带出来 谢蕴赶到火场的时候,整座主院已被烧得只剩躯壳。 滚滚浓烟中,那条翻滚的火龙终于吃饱喝足,不再呼啸,只静静盘卧在寝屋的围脊之上。 奴仆依旧拎着水桶,在一趟又一趟救火。 也有护卫进去救人却遭火势逼退,被同伴扛了出来。 暂住府上为刘恒治病的大夫,这会儿,忙得跟只圆滚滚的陀螺一样,四处给呛到烟的奴仆和烧伤的护卫扎针、包扎。 谢蕴想找阿大和阿二,先听见角落里一道嚎哭声。 “郎君!” “郎君!” 梁姬,这朵太守府后院盛开最甚的牡丹,如今形容狼狈,一袭素净的寝衣沾了泥水,正被儿子拽着、婢女围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只恨不能冲进火场亲手救出她此生最大的倚仗。 “姑爷?” 谢蕴转头就看见了阿大。 阿大的模样,不比地上那些护卫好到哪儿去。 一张脸被熏得发黑,身上的劲装下摆,亦被烧去一角。 谢蕴将视线转向他手里的木桶:“岳母她——” “夫人,”阿大喉结滚动,被烟熏红的眼周又添了几分酸胀:“夫人与使君,尚未营救出来。” “这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 阿大的言外意,谢蕴瞬间就懂了。 这么久,里面的人,恐怕早就凶多吉少。 只是—— 这个时辰,姜氏不该出现在主院的。 自从阿二伤势好转,几乎寸步不离姜氏的左右。 姜氏来见刘恒,阿二岂会不跟随? 再者,寝屋着火,为何护卫没及时察觉? 主院伺候的奴仆不少,如果火势控制不住,为何不先救人? 谢蕴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不等她开口,身后传来趔趄脚步声:“阿娘?阿娘!” 谢蕴循声回头,被大火烧出赤色的夜幕下,是提着裙裾的刘媣,紧随其后的,还有江主任与毕宜。 江主任她们来得这般快,显然是搭了毕宜的马车。 毕宜仰头望着熊熊烈火中的主院,依旧不太敢相信,嘴上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媣的眼眶里,已蓄满泪水:“阿娘。” “门口遇到的仆从说,刘夫人今夜也在主院。” 谢蕴对上亲妈投来的目光,没否认。 饶是江箬对姜氏的病逝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骤然得知姜氏葬身火海,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禁攥住了袖缘——被烧死,从来不是一种善终。 “这场大火,只怕会烧上半宿。” 木质结构的房屋,就是最好的助燃剂。 除了用水浇灭,就是用泥土来构建阻火带。 谢蕴空间的那个商场里,确实有消防安全栓,但缺少自来水,没有配套的消防设施,她将一整条水带都拖出来,也找不到用武之地。 “阿娘……” 刘媣强忍的眼泪,终于顺颊掉落。 谢蕴看到她衣襟上的湿润,收回目光后,没再犹豫,朝着那道火舌乱窜的院门走去。 才迈出右脚,手臂就被江主任拽住。 “莫要冲动逞强。” “倒不是逞强。”谢蕴见其他人注意力都不在她们娘俩身上,才继续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个心底的猜测。” 知道江主任听懂了,谢蕴不忘给亲妈喂定心丸:“我在门口试试,不行我就不进去。” 随着话落,肘弯的禁锢也消失。 阿大拎来两桶水,也注意到院门旁的少年郎。 当他瞧见谢蕴竟将右手伸向大火,说没吓到是假的,扔了水桶就上前拉人,“姑爷!切莫触碰——” 火焰二字,哽在了阿大喉间。 因为他亲眼目睹,少年置于火中的手,竟未皮开肉绽! 让所有人望而生畏的火舌,忽然就失去血性,于少年的指间翩翩起舞。 阿大随即又反应过来。 不。 不是火舌没了血性。 他的面颊,明显感受到火光的烫热。 所以—— 并非火舌不灼人,而是—— 某个惊悚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之际,阿大也将目光投向少年,少年神色平静,更别说发出难忍的哀嚎。 有阿大在旁边看着,谢蕴强压住了自己的痛苦面具。 虽然这火没灼伤她表面皮肤,那种火辣辣的疼麻感却真实存在,手被水蒸气烫到是怎么样的,她现在就是什么感受。 阿大看着谢蕴往身上淋完两桶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爷——” “我去把岳母带出来。” 谢蕴说完,用湿漉的脖套遮挡了口鼻。 此刻进火场无疑是危险的。 阿大伸手欲阻拦,却听到少年轻飘飘的道别:“走了!” 当所有人都只敢在主院外围扑火,那道穿过院门往里而去的纤瘦背影,顿时成为众目焦点,也令奴仆们停下泼水的动作。 便是梁姬都忘了哭喊。 毕宜看得瞳孔一缩:“姑爷他!” “谢郎。”刘媣白了小脸。 不等她上前,有人就挡住她的去路:“夫人?” 江箬没再看院门口,面对刘媣带泪的询问,只告诉她:“蕴儿与你们不同,她幼年在幽州曾拜一道人为师,被传授了火中取栗不被灼伤的术法,入内想来无大碍。” 刘媣眼角挂泪,抓住话中重点:“夫人与谢郎不是珩阳人士吗?” 江箬:“……” 满嘴跑火车,何尝不是一种技术活。 半晌,江箬才又开口:“蕴儿没告诉过你?” 刘媣摇头。 “既然她没告诉你,回头你问她。” 谢蕴不知道她妈做了甩手掌柜,一进院子就奔寝屋而去。 她并非想搞个人英雄主义,只是突然记起了柳氏,还有如今家里,沉默寡欲的阿豚。 ——她不希望刘媣成为第二个阿豚。 刘恒的寝屋很大,也就导致火是四散的。 谢蕴很快就找到姜氏。 这样的结果,明明在预料之中,然而亲眼看到,仍旧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姜氏旁边那具焦尸,谢蕴没打算管。 她进来,只是为了姜氏。 从空间取出一只麻袋,用矿泉水打湿,正欲将姜氏装进去,谢蕴的动作遭受了阻力——姜氏的右手,竟与刘恒的右手,紧紧相扣。 焚烧主院的大火,不会因为一个少年就无端熄灭。 一府的人,仍在继续来回搬水。 直到他们看见—— 那闯进火场的少年,带着使君与夫人的遗体,踏出了那道院门。 ———— 广坤的痛苦面具: 第189章 丧事操办达人 当麻袋里那两具烧得难辨真容的尸首露出来,奴仆与护卫手中的打水器具,纷纷落了地。 “使君!”不知是谁起的头,其他仆从纷纷恸哭起来。 他们哭使君的遭难,更哭自己的前途未卜。 在场人士中,情绪激动到破大防的,当属梁姬。 梁姬见到困于火中的人被救出来,哪里还肯只做一个旁观者,冲破了儿子与婢女的簇拥,磕磕绊绊地,奔向了自己的郎君! 然而,等来到跟前,她不仅看见了刘恒,还看见了与刘恒近乎相拥的姜氏! 姜氏为何会在郎君的身边? 恨毒了郎君的姜氏,怎会与郎君如此亲近?! 梁姬盯着地上俩人相扣的双手,那张梨花带雨的娇容,终于不复柔弱,展露出了被鸠占鹊巢后的不甘! 这个位置,明明是她的! 郎君早就答应过她,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百年后,躺在郎君墓穴里的,从来不该是什么姜氏! 谢蕴摘下脖套,还没来得及说明情况,那边梁姬就俯下身,试图将姜氏的手从刘恒手背上剥离! “松开!” “郎君的手,你凭什么握!” “姜氏,你给我松开,我让你松开!” 谢蕴:“……” 她长这么大,癫婆见过不少,梁姬这种高定款,大概是她岳父强宠的结果。 不管是她岳母还是刘恒,在火中这么久,遗体早就有碳化的迹象,也让两人双手缠得更紧,一旦用力掰扯,极有可能被掰成两段。 自己好不容易才将人带出来,可不是为了看断臂维纳斯。 谢蕴正欲去拉开梁姬,一道娇软的呵斥,盖过奴仆的啜泣,也击穿了梁姬的癫狂:“梁氏,我阿母的遗骸,岂容你如此亵渎!” 刘媣尚未彻底褪去清稚的脸庞,在火光里,硬生生幻化出一丝冷意:“舞姬梁氏,不敬主母,你们还不速速将其拿下!” 眼看奴仆就要上前,梁姬亦凌厉了眉眼:“我看谁敢!” 一时间,仆从们不敢再逾矩半步。 作为卖身给太守府的奴婢,他们比谁都清楚,梁姬才是这后宅里真正的女主人——代掌中馈的梁氏,手里握着他们的生死! 母亲被辱,刘玢岂会作壁上观:“杳杳,我阿母虽为姬妾,却陪伴父亲二十几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阿母更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你,何故得你这般责难?!” 再者—— 父亲的姬妾,是轮不到子女来管治的。 何况还是出嫁的女儿! “杳杳你既外嫁,更不该插手父亲后宅之事!” 说句不好听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有什么资格来娘家指手画脚? 刘媣本就强撑的气势,在刘玢拿礼法说教之后,顷刻间落入了下风,可她更加明白,自己不能叫阿娘死后还要遭受梁氏的欺凌! 宽袖下,她握住一柄细长的刀刃——这是谢郎从雒京归来后交给她的。 阿父已死。 梁姬在青羊刘氏的倚仗,只剩一个刘玢了。 只要刘玢一死,她再向从舅陈情,以陈留姜氏的名义,诘问刘氏何故宠妾灭妻至斯,以她祖父‘顾大局’的性情,必赐死梁姬! 刘媣不由得握紧刀柄。 谢郎说过—— 只要往颈侧一划,对方必死无疑。 而刘玢,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未等她挥出袖中的刀刃,另一道清瘦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舅兄也说,得是外嫁女。” 刘媣望着那湿哒哒、脏兮兮的背影,不是谢郎又是谁,就在她晃神之际,谢郎口齿清晰的嗓音,再次传来:“当日我与姐姐定下亲事,只说结为夫妻,至于是姐姐嫁入我谢家,还是我随姐姐入舍青羊刘氏,婚契上倒未言明。” 刘玢:“……” 梁姬:“……” 这一刻,刘玢彻底信了父亲的话。 若非家贫逼不得已,哪个男子会选择入赘?! 入赘,也意味着不再有子孙,终其一生,都过着仰人鼻息、被岳家呼来喝去的日子。 出门在外,亦会遭人轻视。 可以说,但凡有点血性的家族,都不会容许入赘之事的发生! 可杳杳这个郎婿,提及入赘没半点羞于启齿的意思,倒像是在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宣扬自己‘刘家人’的身份。 若是入赘,将来杳杳的孩子必姓刘! 而他未被记在姜氏名下。 祖父依然康健,不会急于选出继承人。 再过上几年,可以袭承青羊刘氏主支的未必还是他! 刘玢忽然就领悟了父亲的用苦良心,也体会到父亲对谢蕴的忌惮——可以杀了徐赉、应战朱厌之人,岂会是软腿虾?来历不明,小小年纪又有本事,却肯做赘婿,谁听了不质疑他的意图? 若此子当真图谋刘氏,想让刘氏为己所用,生个姓刘的孩子,无疑是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法子。 刘玢一颗心开始变得冷硬。 哪怕是为父亲,自己也不能让出刘氏家主位! 所以,他回驳了少年的言论:“我青羊刘氏子孙兴旺,无入赘之先例!” 梁姬亦起身,冷眼注视这如乞儿的少年:“郎君在世时便不喜你,你一个乡野竖子,何德何能,敢肖想入青羊刘氏的族谱?!” 她得刘恒宠爱二十年,自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刘媣招婿带来的后患? 眼下刘恒身故,这太守府合该是玢儿的! 为了这一天,她含垢忍辱多少载,岂能容许再有人挡了玢儿的前程! “使君与夫人的后事,自有我来操办。”梁姬再开口,又变回太守府后院立腰杆最直的‘梁夫人’,“杳杳已出嫁,自当以夫家为重,府上的事就不再劳你操心!” 自始至终,她都未看刘恒的这个嫡女一眼。 话落,只扭头交代奴仆:“你们女郎今夜受了惊,还不送她回夫人的院子!” 周遭的奴仆尚未有所动作,那被她狠狠羞辱过一番的少年郎,突然就又出声:“要是你们母子当真听不懂道理,我倒也略懂些拳脚。” 梁姬才重新看向少年,后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匕首,正抵着刘玢的脖子! “玢儿!” 谢蕴回望她,“那么爱操办丧事,要不把你儿子这场也捎上?” 第190章 骂得太脏了! “阿母!”刘玢仰着下巴,面白如纸。 刀刃压着他的脖颈,疼痛之余,他闻到了温热的血腥味。 他不敢赌,也不想赌! 倘若阿母继续听不懂‘道理’,自己的脖子极有可能真被割开! “姑爷!”毕宜喊出了声。 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收殓使君与夫人。 葬礼还没办,丧还没报,家里先打成一团,只怕明日一早就会成为全营陵的笑谈! 毕宜扭头,求助身边那位谢夫人。 “还望夫人劝一劝姑爷!” 然后他被告知:“此为刘氏家事,我虽为姻亲,却不好插手。” “那夫人也该知晓,世上还有句话叫事权从宜!”毕宜急得差点嘴上燎泡,“还是说,您当真要看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手刃了大公子?” 一旦大公子被杀,姑爷也逃不过一个被判弃市的结局。 是! 姑爷有本事,大概是不会死的。 可自此躲躲藏藏做人,岂不埋没了姑爷一身本事? 而且您再看看,青羊刘氏的女公子,聪慧灵秀,娇俏可人,多好的儿媳妇啊,如果姑爷杀了人,青羊刘氏必将这桩亲事作废,强令女公子归家,您真的舍得让姑爷与女公子劳燕分飞? 刘媣听懂毕宜的话外音,心生出担忧,也看了过来:“夫人——” 梁姬见那匕首在儿子颈侧划出血痕,心疼归心疼,更是愠怒上头,自打她掌管太守府中馈,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你若敢动玢儿,我定不叫你活着走出太守府!”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一道凉薄至极的女声也响起,“区区妾室,舞姬出身,贱奴尔,焉敢在此放肆?!” 梁姬蓦地回头,目光所及,就是一着裘衣青衫的女子。 虽然她从未见过辛媪口中为姜氏治病的医娘,此刻对上那双不见波澜的眼眸,还是一下就认出对方! 这个出言不逊的妇人,何止是医娘,她还是刘媣的君姑,那挟持玢儿的竖子母亲! 一句‘乡野村妇’正欲出口,却被对方截住了话头:“古有云,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又有云,妾,奴婢也,此等并同畜产,你在刘使君身边多年,又诞下子嗣,依旧不进如夫人之位,足可见你在刘使君的心中,亦不过一敝履。” 这番娓娓道来的话语,犹如淬了毒的细针,一根又一根,扎进梁姬那身细嫩的皮肉里! 不见血,却疼得她发不出嘶喊! 姜氏也骂她贱婢,可那是失败者无能的狂怒! 当姜氏怨恨地望着她,望着郎君如何以身护她,骂的每一句贱婢都令她倍感痛快。 因为她知道,姜氏越是骂她贱婢,刘恒就越是心疼她! 不提当年在青羊,便是在这座营陵城里,姜氏亦活成了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 而她,这个姜氏口中的贱婢,走到哪儿都仆从相拥,郎君赏赐过来、披在她身上的蜀锦绸缎更是多不胜数。 从来—— 从来无人质疑刘恒对她的爱意! 姜氏的怒斥,更是这份宠爱的最好见证! 可现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拎起刘恒对她的这份情意,随手扔在地上,并从上头跨了过去。 问她为何不踩,她说,怕脏了脚。 梁姬的心潮翻滚,而那道声音并未就此结束:“也不怪刘使君如此轻视与你,愿为外室者,自甘下贱,女子自贱者,父母国人皆贱之!” 不! 她不是自甘下贱! 梁姬很想告诉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在乐府时她就刻苦努力,永远比旁人用功三分! 后来,刘恒看上她,她亦未轻易就范。 是刘恒对她许下海誓山盟、此生必不相负,自己才做了他的枕边人。 然而话到嘴边,她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压抑在她心底数十载的恨意,亦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是青羊刘氏。 是青羊刘氏的‘规矩’,让她沦为外室! 也是青羊刘氏忌于陈留姜氏,压着刘恒不许将她抬为如夫人! 这一切从来不是她的错! 是青羊刘氏和姜氏,毁了她和郎君的大好姻缘! 谢蕴离得近,明显察觉到梁姬的血压在飙升,一时间,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她长这么大,江主任也没一口气不喘地跟她讲过这么多话。 不过,砂仁猪心呐江主任! 古人就是含蓄,但凡她岳母有江主任骂得这么脏,太守府哪里还有梁姬的立足之地? 毕竟—— 人遇到最可怕的事,就是陷入自证。 眼下的梁姬,就差脱了衣服在江主任面前以证清白。 江主任的战斗力何止如此,骂完了梁姬,又将目光转向她:“贱奴之子,值当你如此乱了分寸?” 谢蕴才挪开匕首,刘玢就扶住摇摇欲坠的梁姬:“母亲!” 这边,刚演上母子情深,那边,江主任已换人攻击:“你们月月领着太守府发放的钱粮,防不住大火不说,如今使君和夫人罹难,更是由着梁氏狂发癔症,这太守府里,可还有使唤得动你们之人?” 此言一出,奴仆煞白了脸,护卫亦未幸免。 时下,走水是十分严重的灾情。 按照大邺的律法,失察导致火情蔓延者,还有救火不力者,一旦追究起来,皆要遭重罚。 更何况,这火还烧死了一位太守! 这样的罪责,绝非他们这些仆从可以承担的! 正当他们跪地准备求饶,女郎那如春风般和煦的声音传来:“我知你们今夜都尽了力,太守府失火的原因我自会查明,若与你们无关,自然不会叫你们受冤枉。” 刘媣话落,已有奴仆磕头。 谢蕴收起军用匕首,也听到毕宜的开口—— “女郎为使君嫡女,操办丧事,本就合乎礼法;至于大公子与梁姬……” 刘媣想了想:“兄长与梁姬今夜受了惊,不如就将他们送回自己居住的院子。” 毕宜对此的评价:大善! 第191章 谢蕴,你的头发呢?! 等梁姬母子被捂着嘴请走,太守府也开始张罗这场丧事。 家中父母亡故,尤其是子女年纪尚小,要想将葬礼办得体面,难免需要族中长辈坐镇。 如今的营陵城里没有刘氏族亲,却有一位陈留姜氏的旁支。 姜则,姜氏的从兄,因为秦胡进犯北海郡,导致他滞留在了营陵,现下就居于郊外的别院里。 刘媣派了阿大去通知从舅,自己在毕宜的协助下,开始安排各种事宜,当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太守府的奴仆也从城中棺材铺里抬出临时赶制的双人棺,谢蕴则带着护卫扑灭了主院的大火,至于江主任—— 谢蕴用婢女给的汗巾擦着脸颊焦灰,来到灵堂隔壁的屋子,正打算寻口水喝,一个抬头,差点被她妈吓出狗叫。 江女士,昨晚太守府首届辩论大赛的冠军,这会儿,如老僧入定一般坐于上首,没点蜡烛,也没弄一盆炭火来取暖,主打一个‘任它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您咋猫在这儿?”谢蕴点起一盏烛灯,也挪到江主任身旁:“外头忙成那样,您不如好人做到底,再搭把手?” “人小姑娘,挺不容易的。” 换做她一夜痛失至亲,早就躺在床上一蹶不振。 “昨夜我出言训斥刘恒的姬妾,本就于礼不合,在有姜氏长者可主持大局的前提下,我再出去指指点点,不说事后遭人非议,只怕刘小娘子那位从舅都不见得会乐意。” 谢蕴接过江主任从案几上拿的糕点,也知道江主任并非危言耸听。 说白了,就是阶级不对等。 地主大老爷,可不会高兴三代贫农教自己做事。 “再者,”江主任又说:“咱们家也没正经死过人。” 谢蕴: (??_??) 这话倒是真的。 她家户口本上统共也就两个人。 因为江主任没亲戚,别说给长辈操办白事,她长到这个岁数,连丧事饭都没吃过几顿。 她爸倒是有爹妈。 不过,人家嫌她出生不带把,一直不怎么待见她。 后来她爸再婚,带着不用他出力白得来的亲儿子回老家,据说把她爷奶姑伯一大家子高兴得,包圆了村里小店的炮仗。 至于谢蕴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还得夸一夸他爸家的高调作风,四五个长子嫡孙凑一块放炮仗,炸掉了村里唯一的公厕,给人坐扁担上的大哥炸出一身翔,最后两家大打出手,上了当年本地新闻的春节档。 “我不明白的是,岳母为何会想与刘恒合棺。” 虽然姜氏没留下遗言,可她临死前抓住了刘恒的手,以古代死者为大的风俗理念,除了将他们夫妻葬一块儿,可以说,别无他法。 以她对姜氏的了解,她岳母绝不可能突发恋爱脑。 要说气梁氏,自己还得忍着恶心,得不偿失。 “这是我在寝屋里看到的。” 谢蕴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只小瓷瓶。 江主任见小瓷瓶没盖子,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谢蕴继续道:“岳母和刘恒的死,大概率跟它有关。” 江箬抬眸:“你怀疑,是姜氏带着毒药去主院毒死了刘恒,再一把火毁尸灭迹?” 这样一假设,有些奇怪的地方也就说通了。 比如,刘恒和姜氏是死在床榻边。 遭遇火灾,正常人都会往外跑,哪怕是没长腿的,也要拼命爬去安全处。 谢蕴昨日见过刘恒,后者可不像心存死志。 那么,一旦寝屋不慎失火,他岂会躺在那里等死? 谢蕴不是没见过被活活烧死的人。 那样的痛苦,必然会体现在肢体语言上。 然而,无论是姜氏还是刘恒的尸体,都保持了一种相对祥和的姿势。 “除非是火烧起来前,他们就已气绝。” 谢蕴说着,抛出又一铁证,“您别忘了,我岳母是有前科的人。” 姜氏连自己都敢毒,一个辜负自己十几年的负心汉,她下起手来,只会眼睛都不带眨。 “所以,昨日她才会让刘媣随你回梧桐巷。” 母女俩不由得对视一眼。 这些推断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谋杀亲夫,可是重罪。 哪怕姜氏已去,一旦被揭发,身后怕是要不安宁。 谢蕴将小瓷瓶带离现场,便是防着奴仆清理火场时找出来。 不过,世上最不缺聪明人。 这太守府里,指不定也是卧虎藏龙。 所以,眼下最该做的,是将全部疑点遮掩过去,让这场丧事尽快落幕。 一旦盖棺定论,事后再有人寻衅质疑,以世家注重清誉的尿性,青羊刘氏极有可能睁只眼闭只眼,一出夫妻合葬的佳话,可比什么妻杀夫的倒灶事更能流传百世。 “得盯住那个梁姬。” 全府上下,要说搞事就属她了。 谢蕴心里筹谋着,也将目光投向江主任。 不成想,江主任拒绝再出战。 谢蕴:s(?`ヘ′?;)ゞ “拿她出身来做文章这种手段,只可用一次。” 江箬又递给女儿一块糕点:“昨夜我不过是利用了她的认知偏差,才能占据上风,一旦她有了防备,再刻薄的话,在她那里都起不到作用。” 昨晚之前,梁氏必定是将自己视作与她一类人。 出身低,都想往上爬。 梁氏靠美色,而她靠一个儿子。 世家出身如姜氏,骂梁氏,只会化为梁氏博取同情的武器;位卑者的责骂,更不会被梁氏放在眼里,不过是隔靴挠痒;唯有被自己的同类背刺,才会让她猝不及防。 就像你知道恶犬要咬人,所以,路遇狂吠的犬只,必定有所防范,可如果张嘴咬你的,是你隔壁工位的同事呢? “一个从贱籍熬成太守府后宅大赢家的女人,心理素养绝不会差。” 对付这种人,故技重施是不行的。 谢蕴听完感触颇深,不愧是江主任,连吵个架都能吵出学术性。 刚想夸亲妈两句,一根蜡烛朝着她怼脸照过来。 下一瞬,江主任的白骨爪也到了。 谢蕴:“……” 江箬原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还真是—— 她抓着一顶假发,自打穿越以来,情绪第一次在崩溃的边缘:“谢蕴,你好好的头发呢?!” 别人家里大丧的日子, 你搞个离子烫,合适吗?! —— 广坤现在的头发: 第192章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头发这事,真不怪她。 作为火灾事故的直接受害者,谢蕴觉得自己有发言权。 哪知,江主任说,不想听她解释,请她出门右拐。 谢蕴要回假发,出门右拐,拐进了灵堂。 姜氏与刘恒已被收殓在棺木内,姜则还没到,这会儿,只有刘媣披着婢女赶工出来的孝帽在守灵,双手攥着一只锦盒。 谢蕴从空间商超里取出两只菜包子,才蹲到人小姑娘的身边:“外头有货郎来卖包子,是素馅儿的,我吃着味道不错,给你也买了两只。” 刘媣侧头,望向谢蕴的手掌心。 那是雪白雪白的两个面团。 因为挨得近,她闻到叫人食欲大开的菜香。 “这葬礼得办三天,不填饱肚子,回头哪来的力气做事。” 谢蕴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劝动人吃东西,结果她才说一句,小萝莉就拿起了包子。 节哀顺变这种话,谢蕴没再提。 “有你从舅和毕先生在,定然能将丧事操办好。” 亲眼看着刘媣开始啃包子,谢蕴也安了心:“至于刘玢母子,我自有办法。” 她都想好了。 过会儿,自己抽空回一趟梧桐巷。 那倒夜香的张大与刘蟾相熟,自己出钱请他运两个人,不过分? “你放心,昨夜我就吓唬吓唬你那庶兄,等你阿父阿母下了葬,他们娘俩自然就会回来。” 刘媣咬包子的动作一顿,重新去看身边的谢蕴,救了几个时辰的火,少年白净的颊边,污黑印记没完全擦掉,身上更没好到哪儿去,她自然也没忽略谢蕴脑袋上传来的那股焦味:“谢郎,你的头发……” 在亲妈那里露馅后,谢蕴就把假发收了回去。 这会儿,摸着自己被火撩过的发梢,一边宽慰小姑娘:“问题不大,回头长长就好了。” 刘媣听着谢蕴不以为然的回答,右手愈发扣紧膝上的锦盒。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些男子连须髯都能视若性命,更何况是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大概也只有谢郎,才会将这些看作身外之物。 而阿娘的遗体,本应由她去带出来。 现在,谢郎却做了她该做的。 就连梁氏,也是谢夫人替她逼退。 阿娘说得没有错,只有她自己立起来,才能帮谢郎拿到那些东西。 “关于庶兄与梁姬,谢郎不必再为他们费心。” 不等谢蕴开口,刘媣就解释:“太守府人多眼杂,谢郎将庶兄母子送出去,难保不会落到有心之人的眼里,刘玢是阿父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出殡之日,他若不在,必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刘媣又道:“谢郎莫要为他们坏了自己的名声。” 因为怕隔墙有耳,有些话谢蕴不好说。 况且—— 知晓是自己阿母毒害了父亲,对刘媣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既如此,不如就当意外事故来处理。 至于那梁姬—— 谢蕴不是没旁的办法:“梁姬素来得你阿父宠爱,得知你阿父死讯后难以接受,一病不起也正常。” 这个时空还没麻药,但不要紧,她有江主任! 让梁姬睡上个三天三夜,也就是喂几次镇静催眠药物的事。 要是江主任的方舱医院里没镇静催眠类药物,这不还有麻醉剂,虽说用一支少一支,但梁姬值得来一支。 “这个包子,很好吃。” 发现刘媣快吃完手里的包子,谢蕴递上另一只:“这是酸菜馅的,比你刚吃的青菜馅咸一些。” 刘媣接过温热的酸菜包,却未立即下口:“谢郎可知,在大邺,是没有包子的。” “以前是没有,以后就有了。”谢蕴捡起一把冥币洒进火盆,“那货郎教了我怎么发酵面粉,你要是爱吃,回头我叫孙媪再做一些。” 若这包子当真是货郎拿来兜售的,岂会轻易授于他人制作之法? 刘媣握着包子:“谢郎,我听夫人说,你们并非珩阳人士,祖籍是在幽州?” 有这回事吗? 谢蕴:(,,,,) 不愧是江主任。 来自种花家的驰名双标。 一面怪她烧个头发不提前知会,一面自己悄悄和小萝莉有了秘密。 “谢郎,以后你们可会回返幽州?” 对上小萝莉求问的目光,谢蕴不得不替江主任描补:“我家祖籍确实是珩阳,只不过,当年我祖父说话不中听,惹了老板不高兴,全家被打发去幽州种了近十年的地,后来老板死了,他儿子是好人,还记得我祖父,就把我们一大家子又召回来了。” 所以,回幽州是不可能回的。 她的职业规划里,也没成为幽州农场主这一项。 除非北海郡实在待不住了,否则她暂时没打算挪窝。 小萝莉得知她准备赖在北海郡不走了,明显地松了口气,谢蕴想到自己答应姜氏的事,不由得道:“就算以后我和我娘要离开北海郡,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咱们家那些人,你都认识的,不怕跟他们处不来。” “我知道。”刘媣微弯唇角。 谢蕴见她情绪终于不再那么低落、也快吃完包子,刚想去帮刘媣拿杯开水,又听到后者柔柔地开了口:“谢郎,阿娘有留下遗言,阿大已告知我,她说,她与我阿父身故后,刘玢和梁姬想如何便如何,不必拘着他们。” 谢蕴驻足望过去。 刘媣的话,证实了她与江主任的猜测。 “所以,你都知道了?” 灵堂内的烛光,无声地,照亮刘媣孝帽下的小脸。 刘媣握着阿大交给她的锦盒,轻轻点了头。 她已经知道,是阿母毒死了阿父。 也知道,她祖父,青羊刘氏的家主就要到营陵。 更加知道,阿二带上那个装着秦胡首领头颅的木盒去了何处。 阿母说——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那么,最后就让梁姬和刘玢来送大郎踏上那条青云路。 太守府,偏院。 辛媪避开所有耳目,匆匆入院,屋里,刘玢已穿上重裘,“娘子,府上管马的许贵收下了奴的金子,答应牵着马候在后巷,只等公子出去。” “好!好!”梁姬转身,替儿子整了整毛领:“你阿父先前针对那竖子的筹谋,恐怕是行不通了,那竖子小小年纪,却有豺狐之心,再这样下去,这太守府岂会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束手待毙,从不是她会做的选择! “玢儿,你速速去寻你祖父,将你父亲的死告诉他,他必为我们母子主持公道!” ———— ———— 种花,就是中华。o( ̄︶ ̄)o 第193章 关卿何事 “阿娘不如与我同往。” 经历昨晚那一遭,刘玢不放心将母亲单独留在此地。 竖子猛如虎,不是随口说说的! 那谢广坤发现他跑了,必然迁怒于阿母! 儿子的孝心,也让梁姬面色缓和:“你去寻你祖父报信,我必须留下来,要是我一同去了,谁来为你遮掩?那竖子若知晓我们离府,你猜他会不会追上来借机除去我们?” 梁姬提出的假设,叫刘玢失了面上的血色。 “只要你成功离了府,哪怕被那竖子发现,他亦不敢动我。” 当然—— 这是最坏的打算。 梁姬将一截马鞭交到儿子手里:“玢儿你要记住,将本属于你的东西,拱手让与他人,并不会得到善待,成王败寇,所以,你不仅要争,还要争赢!” 刘玢自然明白母亲的苦心。 他掀袍跪下,朝着梁姬重重磕了个头。 尔后,起身大步而去! 母亲说得不错。 庶子出身,非他所愿,而他,偏偏又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既如此,焉有不争的道理?! …… 姜则的到来,让这场丧事有了主心骨。 哪怕姜则对这个从妹在夫家后宅的强硬做派颇有微词,当他踏进布置妥当的灵堂,亲眼看到那口躺着两人的棺木,也不禁红了眼圈。 这一刻,他只记得姜氏幼年如何的聪慧过人,还有,姜氏出嫁之日,兄长背着她出门、其他堂兄弟在旁相送的依依不舍。 姜则再见到谢广坤,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这个被他从妹招为女婿、言行略显粗陋的流民少年,这会儿,正陪着刘媣在棺木前烧纸钱。 照理说—— 跟杳杳跪一起的,该是他妹婿那庶子。 姜则逮了个仆从一问,然后,被告知那庶子病倒了。 “梁夫人说,大公子为救火受了凉,今早就突然发起高热。” 若非阿大在来的路上就告诉他,是谢广坤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带出从妹与刘恒的遗体,他只怕真要信了这梁氏的鬼话! 这是觉得刘恒无嫡子、偌大家业就非她儿子莫属了? 所以,连守灵三日的懒都想偷了?! 谢蕴才趁着旁人不注意、给她岳母烧了一把纸扎的菜刀防身,就听见刘媣她堂舅在门口骂了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要说刘玢病了,谢蕴是不信的。 谢蕴怀疑他已不在府上。 毕竟涉及遗产继承,必须找人帮自己一起争。 至于刘玢是跑回青羊哭鼻子,还是去外头雇打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再看小萝莉慢条斯理烧纸的样子,显然是不怕梁姬母子作妖。 刘媣就像知道她的想法,趁着姜则在外头吩咐事宜,说了一句:“谢郎放心,阿娘自有安排。” 谢蕴倒不怕意外发生。 最糟糕的情况,不就是刘恒的死因被发现。 真要走到了这一步,抢个遗体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姜则前脚到,江主任后脚也归了家。 由阿大亲自驾车送人,谢蕴是放心的,反倒是江主任,坐上马车,还要掀起帘布来提醒她:“老老实实烧纸,少说话。” 谢蕴:? ?? 两千石的朝廷官员死在任上,可不是一桩小事。 更何况,这两千石还是北海郡一把手。 等到晌午时分,营陵城内的豪强士族纷纷上门吊唁。 谢蕴原本还怕缺人哭灵,随着一位又一位老戏骨的登场,让她的担心变成了多余——营陵的父老,大概是水做的,比岷县的地主老爷还会哭。 不过,要论真情实感,还得是毕宜。 毕宜被大火烧光全部家当的事,谢蕴已经听说了。 牛马半生,归来仍是韭菜。 打工人谁听了不跟着物伤其类。 谢蕴烧了一天纸,当晚又得到新任务——姜则让她明日跟着去门口迎客。 这个工作本是孝子的。 可谁叫刘恒的好儿子一病不起了呢! 喊上谢蕴,完全是姜则没选择之下的选择。 虽说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翌日一早,当谢蕴换上绣娘连夜赶制的丧服站到他面前,姜则还是愣了一下。 这小子长得不差,姜则是知道的。 只是,瞧着少年清隽的五官,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徐州珩阳人士?” 谢蕴如实点头:“小子正是。” 姜则又问:“那你可知珩阳谢氏?” 怕少年不好好回答,姜则不由得又道:“我年轻时曾拜在尚书吕公门下,与当今的司隶校尉谢轸谢善让有过几面之缘,我观你面相,与之倒有几分相似。” 谢蕴想了一想:“大概是因为,好看的人都有相似之处?” 姜则:“……” 行! 当他没问! 谢轸是无子的。 他本怀疑这小子是谢轸的远房族侄,如今来看,纯属巧合! 世家子弟,岂会如此轻浮?! 谢蕴杵在大门口,跟姜则相看两生厌地看了一天,临近傍晚,看这位从舅实在冻得厉害,谢蕴发了一回善心,到大门后脱下靴子,从里头取出两张暖足贴,将这份带着味道的礼物递给了姜则。 姜则将东西拿到手上,不免一惊。 “此为何物?”明明不是手炉,为何也会发烫? “放靴子里暖脚的。” 不用姜则再问,谢蕴就一道说了:“是我从胡商那儿买来的。” 虽然他俩没成为师徒,好歹共用过一双暖足贴,当晚,谢蕴就收到姜则遣自己仆人送来的面脂,据说是陈留姜氏自产内销的,市面上买不到。 第三天,便是姜氏与刘恒的出殡日。 刘玢依旧没从床上爬起来。 摔盆的活计,最终还是落到谢蕴的身上。 按照大邺的丧葬习俗,等长子在门口摔碎瓦盆才可起棺。 谢蕴拿着瓦盆,在丧葬队伍上百双眼睛的等待里,没举起就摔,而是走向棺木旁的刘媣。 刘媣才露出错愕的神情,人就被谢蕴带到门口,手里还多了一只瓦盆。 谢蕴的意图不言而喻。 姜则微蹙眉头,不等他阻止,已有旁人站出来:“女子摔盆,岂不乱了纲常?!” 谢蕴看向那说话的老者,问候了对方—— “我夫人摔自家的盆,关卿何事?” —— —— 大家必须记得的热知识:姜则他中等长相。 第194章 刘氏家主 好一个关卿何事! 前来送葬的世家亲朋,无一不被这无礼言论给震惊到! 嫡子摔盆,若无嫡就长子,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变规矩! 便是乡间绝了户的人家,也由子侄摔盆,若无六亲,那也是女婿顶上,何时轮得到女子掺和此事?! 黔首尚且如此,更何况青羊刘氏这等世家大族! 那身先士卒的老者被少年一怼,浑身上下,连带着几根稀疏胡子都发出帕金森式的愤怒! 泼皮! 好一个无赖小泼皮! 你以为摔盆,摔的只是一个瓦盆吗?! 不,它摔的是家产继承权! 刘使君是有儿子的。 让女婿代摔盆,不过是权宜之计。 至少在他们世家圈子里,是不承认女婿继承岳家资产这种说法的。 再者—— 堂堂七尺男儿,但凡有点血性,也不会谋夺岳家的家业。 除非你真能舍了脸皮,不顾世人的唾骂。 然而他们男子的立世根基,不就是至孝的名声、高洁的品质吗? 今日出丧,至少在场所有人都已认定,哪怕刘使君的女婿被赶鸭子上架摔了盆,但人要脸树要皮,回头也定不会跟自家舅兄争刘氏的家产。 你要问没儿子呢? 怕什么,可以过继家族子侄啊! 叔伯您坐起来看一下,侄子们都排队等着给您当嗣子呢! 子侄好啊,咱们同宗同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要是不过继嗣子,您当真甘心让偌大的家业改了姓氏、成为光耀他人门楣的祭品? 嘴巴说秃噜皮了也就一个中心思想—— 为维护宗法制的正统,绝不能叫女儿来摔这个盆! 送葬队伍里,不缺正义之士,立即有人接着老者的话驳斥:“你叫一个女子来摔盆,莫不是想让刘使君伉俪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的话音未落,一柄匕首插在了门框之上! 锋利至极,竟是钉入半寸有余! 如此直观的死亡威胁,令正义之士的舌头打了结:“你!” 论诡辩,谢蕴自认辩不过这些世家子,所以,用了最高效的法子:“我岳父岳母会不会瞑目这个事,不如你替我下去问问?” 此言一出,众怒起! “小儿无礼!” “刘使君身后事,岂容你如此儿戏!” 眼看起棺的吉时要被耽搁,姜则也开口,却是望向刘媣:“杳杳,将瓦盆还于你夫婿。”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父母摔盆。 刘媣怎会不知道,别说摔盆,就是自己触碰这只瓦盆,在讲究礼法的人眼里,都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她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棺木。 阿娘之所以在刘家后宅与梁姬相斗多年,而不是早早和离独自归家,就是因为放心不下她,想为她在青羊刘氏挣得一席之地。 但凡阿娘是个男子,十年前就已带着她返回陈留。 但凡她是男子,是父亲的嫡子,祖父又岂会纵许阿父宠妾灭妻。 因为阿娘没生出刘氏嫡子,与阿父每每争执,外祖便是想为阿娘做主,也只能写信至青羊向祖父‘问询’,而不是直接质问斥责阿父。 亦如此刻,明明是她的母亲离世,却要叫一个跟阿娘毫不相干的庶子来摔盆。 旁人只道刘玢是她阿父的亲子,却忘了刘玢也是她阿娘仇人之子! 如果谢郎可以摔盆,为何她就不可以呢? 她不仅是阿娘的亲生女儿,还是阿父的血脉骨肉。 ——她亦想送阿娘最后一程! 刘媣重新抬头,迎上从舅催促的眼神,并未将瓦盆递出去:“我不要青羊刘氏的家业,可谢郎是对的,我阿父阿母出殡的瓦盆,我亦摔得。” “杳杳你——”姜则没想到,这个素来懂事的外甥女竟学会了忤逆! 毕宜在旁欲言又止。 女子摔盆,的确有违世俗礼法。 寻常人家尚不能接受,更何况是公卿世家! 刘媣抱着瓦盆,周遭那些冰冷的注视,正无声阻挠着她。 她的十指,被寒意刺得生疼。 下一瞬,少年的嗓音就如清风拂面而来:“自家掏钱买的瓦盆,想怎么摔就怎么摔,谁再置喙一句,耽搁了我岳父岳母起棺,今夜我亲自上门,问问他全家,拦着人家亲生骨肉尽孝,又是个什么道理。” 竖子狂妄! 有怒发冲冠者上前半步,却对上少年投来的目光。 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悬空的右脚,终究收了回去。 以长欺幼终究不美,且叫这小儿再猖狂一日! 谢蕴收起匕首,也回身去看刘媣:“从血缘法理上来讲,这里没人比姐姐更有资格,姐姐来摔这个盆,天经地义。” “便是抛开血缘这层不提,老祖宗说的就一定对?今日姐姐摔了盆,百年后,乃至千年后,姐姐难道不是别人的老祖宗?” 姜则:“……” 世家亲朋:“……” 毕宜:“……” 话是这么说,可这理,似乎有点歪! 刘媣望着那双清正明亮的眼眸,心底的胆怯也被抹去,谢郎说得没错,就像第一个摔瓦盆的儿子,自己也可以做第一个摔瓦盆的女儿——路,是人走出来的;规矩,同样也是人立出来的! 然而她才举起瓦盆,一道凌厉的女声破空而来—— “刘媣,你敢!” 梁姬的出现,引得众人侧目。 当营陵世家与丧者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梁夫人’庐山真面目,忽然就从质疑刘恒变成了理解刘恒,一袭麻布丧服,不仅没减弱梁姬的娇美,反而为她平添了一股我见犹怜的楚楚。 如此美人,受宠二十年,听上去多么合理! 得知刘媣要摔瓦盆,梁姬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哪怕玢儿尚未带着刘氏族人赶到,她都必须出来阻止刘媣! 梁姬止步在棺前,潸然泪下,一边开了口:“刘媣,你是不要刘氏家业,因为——”她缓缓转身,如寒芒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你早就打算好,将整个青羊刘氏拱手赠与你身边这个来路不明的赘婿!” 赘婿? 众人面目相觑。 就是姜则也白了脸。 姜薿从未告诉他,杳杳不是出嫁,是招婿上门! ……难怪谢广坤要叫杳杳来摔瓦盆。 倘若谢广坤真是赘婿,一旦杳杳摔下瓦盆,这刘氏家业,确实要与刘恒那庶子没干系了。 “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合谋!”梁姬抬手,怒指门口的少年男女。 赘婿设计谋夺家产,叫人听了如何不毛骨悚然! 毕竟他们家中也有女儿! 而梁姬,又爆出一个惊天大雷:“郎君居住的主院,一向有护卫昼夜巡视,寝屋内,更是有奴仆守夜,那日却突起大火,那火来得何其古怪,未必就不是一场有预谋的暗害!” “梁氏,望你慎言!” 姜则的呵斥,并未叫梁姬生出畏惧。 梁姬鬓边的白花,随风摇曳:“刘媣,你勾结外人,害死亲父亲母,便是天不诛你,今日亦有人来收你!” 说着,她面向所有人,也道出儿子不能为父亲守灵的苦衷:“三日前,玢儿已前往宛县迎他祖父,待家主一到,所有的阴谋诡计,必将真相大白!” 几乎是梁姬的话音刚落,大门外,急促疾行的马蹄声接踵而来! 太守府管事,亦是刘恒从青羊带来的旧仆。 这会儿,正扶着纸幡靠门而立。 当他听见响声转头,朝着他迎面而来的,便是十几骑! 尘土飞扬中,他的瞳孔微缩—— “是家主。” “当真是家主!” 第195章 妾的心,终究是错付了! 瞬息间,十几骑已至太守府大门前。 谢蕴立在灵堂门口,偏头就看到领头下马之人。 那是个年逾六旬的老者,在这个时代,已然算得上高寿,然而,哪怕他身形削瘦,迈出的每一步依旧稳健,独属于公卿世家上位者的气度,更是让他踏入太守府的刹那,引得一府着丧服的家仆下跪、营陵豪强士族颔首低眉。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曾官至大司农、现青羊刘氏家主——刘馗[kui]。 “家主!”管事泣不成声。 当年他被家主选中来到郎君身边,可以说,是伴着郎君一块长大,如今郎君突逢大难,叫他如何不心伤! 管事一哭,地上其他仆从亦跟着啜泣。 刘馗并未拿话问管事,而是径直握着马鞭向灵堂而去。 当这位刘氏家主从自己面前过去,谢蕴的左手腕也被轻轻触碰,耳边是刘媣的低声细语:“谢郎莫怕。” 这四个字,给谢蕴干沉默了三个呼吸。 随着刘馗的到来,这场葬礼已不需要姜则来主持。 姜则双手拢袖才退至一旁,恰巧听见少年低低的声音传来:“有姐姐在,我肯定不怕。” 姜则:“…………” 若他没记错,这小子好像力能扛鼎? 还杀过好几个秦胡将领? 甚至,他怀里就揣着一柄匕首! 一个敢明目张胆说准备半夜上门殴打别人全家的小泼皮,当真会怕里头那个手上只有一根马鞭的刘馗? 就在这时,一道迫切的呼唤也传来:“母亲!” 梁姬回眸看到的,正是带着刘恒从弟刘选和刘氏部曲而来的亲子! 刘玢瞧见梁姬孤身立于棺前,显然是在以一人挡百人,眼圈不由得泛红,上前握住母亲的双手:“阿娘,我已将那晚火灾的蹊跷之处告诉祖父,祖父既然来了,必不会叫父亲枉死!” “好!”梁姬也落泪,却是喜极而泣。 她看家主在此,谁还敢放肆! 她的玢儿,才是青羊刘氏主支的长子长孙,刘媣,任你与你母亲百般算计,一个流民出身的赘婿,有什么资格来跟玢儿争刘氏的家业?! 刘选入灵堂,很快就出来,并宣布再停棺一日。 前来送丧的营陵世家,个个属人精,岂会猜不着这是刘氏准备处置‘家事’,于是纷纷提出告辞。 等到一院子的宾客被送走,刘馗也看够棺木中的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会不叫人心生悲凉。 而他此生,也只得这一个嫡子。 即使这个儿子因着内宅之事没少被他训斥,然而,终归父子一场,看到儿子被烧得看不出原样,他若还无动于衷,岂非人哉?! 刘馗将视线从棺木里挪开,看向灵堂门旁那道清瘦的身影:“你就是杳杳的郎婿,谢蕴谢广坤?” 谢蕴也在观察这个身着靛青色直裾袍服、两鬓斑白的青羊刘氏掌舵人,刘恒比起其父,差的何止气度,若当日她与江主任进太守府见到是此人,甚至不用刘恒搞小动作整她,她自个儿就收拾收拾跑路了。 打,当然打得过。 但天天搁那做阅读理解,谁遭得住? 人老成精,心眼子估计比她现在头上的毛好多。 这会儿,惨遭点名,谢蕴不得不弯腰行礼:“正是小子。” “我听玢儿说,是你将我儿季伯与新妇姜氏的遗体从火中带出?” 说话间,刘选也寻来一马扎,扶着刘馗坐下。 谢蕴未抬头:“是。” 刘馗矍铄的目光还停留在少年身上,又开了口:“你寻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当真已气绝?” 耷着眼的姜则,蓦地看向刘馗。 便是毕宜也心头一跳。 随后,他就注意到门外那些刘氏部曲。 无一不左手握刀,右手微张,俨然是蓄势待发之状! 作为火灾事故的目击者,毕宜十分清楚,姑爷寻到使君和夫人的时候,他们必然是断气了的! 姑爷进火场再出火场,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一刻钟,是不够把尸首烧焦的。 家主这么问,必然是玢公子未将这个细节告知自家祖父! 在青羊刘氏的家主面前,毕宜自知人微言轻,只是,一想到自己院子被烧塌后少年送来的五块金饼,终归不忍如此纯良之人再遭误解。 一句‘家主容禀’正欲出口,灵堂内,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祖父,请听杳杳一言!” 毕宜定睛看去,那披麻戴孝的少女已屈膝跪地。 当刘馗把目光投向这个性子素来羸弱的孙女,后者眼中泪光闪烁,却依旧说了下去:“那晚的火,确实不是意外。” 梁姬没想到,家主才逼问一句,人就不打自招了! ——姜氏啊姜氏,枉你算计一世,怎地就生出这么一只软柿子?! 刘媣如此,显然是想舍了那赘婿保自己! 可自己既知她有招婿与玢儿一争的野心,岂会容她全身而退?! “家主!”梁姬转身,正欲下跪诉情,刘媣哽噎的声音再次从她背后传来—— “因为那把火,是阿父亲手点着的!” 刘媣的话音落下,灵堂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样的真相,无疑是残忍的。 尤其是对某些人而言。 梁姬正欲驳斥这番胡言,刘媣已唤出一声‘阿大’。 然后她就看到,那守在屋外的姜氏部曲,捧着一只锦盒入了内。 “阿大,将阿父的遗书交予祖父。” 当那只锦盒递到刘选手中,梁姬心头没由来的一紧—— 为何她不知郎君竟留下了这么一封遗书? 郎君一向与姜氏母女关系不睦,为何会将遗书交托给刘媣?! 不对! 这不对! 不等她质问,刘馗就看完了遗书。 刘馗捏着那薄薄一纸,重新望向下首的孙女:“这封遗书你已读过?” “是。” 刘媣双手交叠额前,俯身嗑首之际,一滴泪亦落于青石地砖上。 “阿父的箭伤久不见好转,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再与阿母怄气,才将阿娘招去主院,想来阿娘是知晓了阿父这些年宠幸梁姬,不过是希望阿娘心里有他,才会愿意陪着阿父赴死。” 第196章 郎君,你骗得袅袅好苦! 阿父这些年宠幸梁姬,不过是希望阿娘心里有他。 不过是希望—— 阿、娘、心、里、有、他! 梁姬眼眶猩红,几欲咬碎一口皓齿:“刘媣,我与郎君二十五载的情意,岂容你如此恶言中伤!” 她的怒斥,未换来刘媣的辩驳。 刘媣甚至没多看她一眼! 刘媣只抬头,向上首的祖父陈情:“谢郎从不是刘氏赘婿,那晚梁姬欲对阿娘遗体不敬,谢郎为护孙女才不得不以‘入舍刘氏’自污,谢郎心性纯良,若真要谋夺刘氏家业,那日庶兄岂能安然离府去寻您?” “那日——”刘玢正欲反驳,却被刘媣投来的目光慑住:“阿兄,你当真以为我不知辛媪拿金子跟许管事换马一事?” 刘玢闻言,面色骤变。 “以谢郎的箭术,若想射杀你,你根本到不了宛县!” 刘媣的眼周再次泛起红晕:“阿父阿母罹难,你作为阿父长子,本该留在府中与我主持大局,可你听信梁姬对谢郎的无端揣测,害怕谢郎谋了你性命,竟吓得连夜逃出城去。” “我没逃,我是去向祖父报信!”刘玢当即否认。 “若只是报信,玢公子为何不派仆人前往?” 刘玢认出说话之人,正是刘媣从舅。 “要是信不过仆从,亦可派遣府中护卫。”姜则望着自己妹婿这个无疑有些平庸的庶子,不得不提醒对方:“这太守府的护卫,至少一半是刘氏部曲,他们世代效忠青羊刘氏,谢广坤再是横行霸道,恐怕也命令不了他们。” “而杳杳,除非家主有令,不然,世家女不掌部曲,玢公子,这一点你莫不是忘了?” 刘玢本就惨白的脸庞,彻底没了血色。 他不是忘了。 是从未觉得那些部曲会听他的。 可母亲那般聪慧,当时为何不提点他? 还是说—— 母亲确如杳杳从舅所说,是借着报信去叫他逃命? 眼看刘玢心神恍惚,然而刘馗不阻止,姜则也没停下来:“你离城的几日,是谢广坤跪在你父亲与嫡母的棺木前,替你守了两天三夜的灵,也是他顶着寒风站在大门口,帮你迎了前来吊唁的宾客。” “玢公子,广坤他不仅是杳杳的郎婿,也是你的妹婿啊,岂可因旁人三言两语就如此猜忌至亲。” 梁姬何曾想到,自己的苦心算计,竟要害得儿子落入不孝不仁的境地。 “家主,玢儿他只是憨直,并非不孝不悌之人!”梁姬跪地,急得泪珠子往外蹦:“郎君缠绵病榻,玢儿日日在跟前侍疾,倘若玢儿当真如此不堪,郎君岂会写信回青羊,请您前来教导玢儿!” “你说的,可是此信?” 梁姬瞧见刘馗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不等她答是,刘馗就又道:“可这封信里,季伯只与我说,谢广坤聪敏机智,又有领兵之才,唯独缺了些师缘,无奈之下,才会想请我来营陵看一看这个孩子,至于玢儿,信中并未提及一字。” 听了这席话,错愕的何止梁姬母子。 谢蕴心情很复杂。 着实没想到啊,刘恒背地里,居然这么看好她。 她的便宜岳父竟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岳父对她的每一顿骂,如今看来,竟都是在防止她骄傲自满! 而她的优秀,早就被岳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可能,绝不可能!” 梁姬盯着信封,眼角似要沁出血来:“这信是郎君口述、玢儿执笔,字字句句,何曾提过那流民乞儿?!郎君那般憎恶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岂会为他寻师问道!” 面对她的质疑,一只信封被丢了过来。 头顶,是刘馗难辨悲喜的嗓音:“你若觉得我在诓骗你,自己拆开看看便是。” 这个时候,她不该看信的。 她本就出身贱籍,注定比寻常人更懂察言观色。 现在该做的,是立即俯首向家主请罪! 可是—— 她若不看信,如何知晓其中真假! 所以,她还是抓起了那封信,拆开封口,取出了那几页纸! 当她读到第一个字,手指就颤抖起来。 怎会如此? 信封是原来那个信封,为何里面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日郎君说的,明明是请家主来营陵教导玢儿,因为他有意叫玢儿袭了这太守之位,现在的信上,那个需要家主教导的人,居然变成了谢广坤! “一定是有人更换了信件。” 梁姬一个激灵,顷刻间明白过来:“家主,定是那姜氏从中作梗,将原来的信件更换了!” “梁氏,你在从兄身边服侍多年,当真不认识他的笔迹?”这次反驳她的,换成了立在刘馗身边的刘选:“若这封信是旁人伪造,你口中由玢儿执笔的书信,岂不假上更假?” 刘媣的质疑声跟着传来—— “阿父若如梁姬所说,那般憎恶谢郎入骨,岂会在平昌城陷落之后派部曲前去相救?” “那是因为!”梁姬没再说下去。 她已经意识到,哪怕自己告诉他们是姜氏答应刘恒、以‘死前以正夫人之名将她扶为继室’为条件换走五十部曲,也不会有人相信,一旦自己说出来,他们只会认为自己疯了! 刘馗无意与一个后宅妾室继续纠缠,只睁眼去看边上的孙子:“玢儿,你父亲留下的遗言,你合该知晓。” 刘玢拿住从叔递来的遗书,一双手依旧冰凉。 等他将视线聚焦在遗书内容上,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战栗。 父亲—— 父亲他竟然—— “玢儿?” 刘玢抬头望向母亲,未语泪先流。 原来父亲一直觉得他资质平庸难堪大任。 父亲疼爱他,只是将他当成自己与姜氏的嫡子替身。 父亲领他和母亲入府,不过是想激起姜氏的妒意。 当年父亲在陈留就对姜氏情根深种,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不等他将这些说与阿娘,阿娘就上前,强行夺走他手中的遗书。 刘选正欲呵斥这没规矩的妇人,太守府外传来烈马嘶鸣声,一抹背着包袱的矫健身影大步而来。 “阿二?”姜则自是认得陈留姜氏的部曲。 阿二满身风尘,止步于灵堂前之际,亦宣读一个任命—— “崔青州有令,许原北海郡太守刘恒之婿谢蕴,代掌一郡郡务!” “另——” “兼领武猛从事!” 随着阿二话落,灵堂内迸发出一阵尖锐嚎哭。 “郎君!” “郎君你骗得袅袅好苦!” 第197章 这发癫的世界 击溃梁姬心理防线的,从来不是一纸遗书。 当她尚在怀疑这封遗书的真伪,阿二出现并宣之于众的消息,才是颠覆她二十五载认知、导致她情绪走向全面崩盘的致命一刀! 任命中那个‘许’字,叫梁姬彻底意识到,刘恒许诺给她与玢儿的,原来当真是一场镜花水月! 若非刘恒自己上书推举太守人选,青州牧是不会用‘许’字的! 他会用‘命’,用‘令’,唯独不可能用‘许’! 那是她最在意的权柄啊! 当年她从了刘恒,何尝不是选中他世家子的身份! 而她的玢儿,这个从贱籍女子腹中孕育而生的孩子,寄托了她所有希望,本该继承整个青羊刘氏,甚至袭承他父亲的太守位,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她柔声细语哄了半辈子的倚仗,宁愿扶持一个出身低贱的赘婿,也不肯帮一帮自己的儿子! 所谓的针对那竖子,竟只是为欺骗他们母子的障眼法! “郎君,你好狠的心呐!”梁姬攥着絮纸瘫软在地,几欲泣血! 二十五载! 整整二十五载! 她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谢蕴也没想到自己这只瓜田里蹲在角落的猹,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瓜地里最大的那只瓜。 梁姬破大防的时候,她亦不遑多让。 就说下这道任命的青州牧,谢蕴严重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过完年十三岁的代太守。 你自己来点评一下,这真合适吗? 还有,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北海郡十三万户老百姓的死活? 还是说—— 这个世界,已经癫成她不敢想象的样子? 崔秀任命谢蕴为代太守,饶是经历过孟羡自封太师、剑履上殿事件的刘馗,也不由得眼皮一抖,直直地看向那个面上带疤的姜氏部曲,然而,后者眼神周正,寻不出一丝弄虚作假的破绽。 灵堂里,怀疑崔秀被门板夹了脑袋的,还有一个姜则。 世家子弟中,能做太守者,哪个不是年过而立。 便是如岐川王氏、蓟郡裴氏那般四世三公的大家族,也没干出过叫自家梳着双髻的孙子去地方任太守的荒唐事! 还有大邺某位开过‘官爵中介’的天子,人家虽然卖官鬻(yu)爵,却也不是瞎卖的,可以说,大到出身家世小到个头长相,严格把控了买家门槛。 朝廷里,倒也有不设门槛、还包吃住的岗位,问题是——你肯挨那一刀吗? 只能做小黄门的年纪,谢蕴却当上了北海郡太守,哪怕只是暂代,这事传出去,也够让大邺的士大夫高呼一句‘荒天下之大谬’! 然而,不等姜则开口问阿二,阿二就取下背后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只锦盒—— “任命文书在此,可供查验!” 这部谢蕴有幸以名字参演的大邺世家版《雷雨i》,最终以刘玢呕血的结局暂时落下帷幕。 有刘馗坐镇太守府,哪怕再多停棺一日,府中依旧井然有序。 谢蕴借口换鞋,匆匆回了趟梧桐巷。 江主任得知她的火箭式升职,足足有半刻钟没说话。 谢蕴坐在江主任对面,同样抠着脚丫发愁。 历来空降党就没几个能把工作干好的。 她立志掌管一县,尚且需要一步步摸索一步步学习,一个代太守的职位砸下来,步子迈这么大,她怕自己迟早腰椎盘突出。 这并不是一场模拟游戏。 一旦她接任代太守,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北海郡百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有些事,不是她能随意托大的。 “你方才说,是阿二带回了青州牧任命你的文书?” 谢蕴听到江主任的询问,点了头:“算算时间,他应该是火灾那晚出发去的临淄。” 在营陵城内,使唤得动阿二的,除了刘媣就是姜氏。 “所以,不是刘恒举荐的你。” 江主任用的笃定口吻。 谢蕴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一点。 当她听到刘媣跪地后提及的殉情一说,心中就有了数,一切的一切,都是姜氏提前安排好的,包括刘恒寄回青羊的那封信,十有八九是被姜氏做了手脚,恐怕连刘玢连夜出城的举动,也在姜氏的预料之中。 江主任说:“你若不想做这个代太守,今晚最好就离开营陵。” …… 太守府,书房。 刘馗坐在往日儿子处理公务的案几后,而他的眼皮子底下,正是一只敞开的锦盒。 锦盒里,静卧着一块绸布。 绸布边角的红印,也在宣示自己的正统性。 “还请祖父帮谢郎坐稳这太守之位!” 刘馗抬头,望向一身丧服、俯跪在下首的孙女:“十二岁的一郡主官,不说我大邺朝,便是古往今来的史册上,也是从未有过的。” 一个‘代’字就已说明了一切。 “青州牧崔秀敢叫你郎婿代掌北海郡,不过是因为这太守印绶还在你阿父手上,如果我没猜错,他定不知晓谢广坤如今不过舞勺之年,那姜氏部曲在临淄的言语,必然刻意隐瞒了这一点!” 刘媣愈发俯低的身姿,无疑佐证了他的推断! 刘馗眼角的沟壑,被案几旁的帘布投下一片阴影:“杳杳,这当真是你阿父的主意?” 回答他的,是孙女缓缓直起的身子。 那双掩于孝帽下的眼眸,也重新露了出来。 少女的目光,澄澈却不失直锐:“杳杳亦有一言,想问询祖父。” “眼下的大邺,可还能重现威加海内、四海升平之盛景?” 这个问题,刘媣很快就从自己祖父的脸上得到答案:“祖父当年致仕返回青羊,就是为避党争之祸,如今孟羡是死了,然主少国疑,西凉军依旧把持雒京,各州州牧亦隐隐有割据自立之意图。” “杳杳虽不懂朝堂之事,却也知晓,乱世之中,青羊刘氏这样的士族,若无兵马在手,便是小儿抱金过市,人人皆可屠,人人皆可抢。” “阿父死了,我青羊刘氏再无第二位太守,祖父当真愿意,将这北海郡拱手让人?” —— —— 小黄门,指宦官,公公。 第198章 真相,重要吗 “你也说,是青羊刘氏需要北海郡。” 刘馗驳回了孙女的话:“然,谢广坤,却姓谢,便是娶了你,他与我刘氏一族,终归算不上手足相连。” 史书上,有人得到权势后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骨肉,更何况,是只靠姻亲关系勾连的岳家。 “可惜你庶兄着实过于平庸,不然这北海郡,他便是做不了太守,我亦该上书为他求个司马之职。” 提及季伯这个儿子,刘馗心中不无缺憾。 以刘玢之才,是不能主政北海郡的。 若在太平盛世,郡守平庸点,有青羊刘氏作为后盾,多给他配几个幕僚也就罢了;可眼下时局不稳,将刘玢捧上太守之位,无异于送他去死! 那梁姬看似精明,实则蠢钝如猪! 只想着将财宝拼命往自己儿子怀里塞,却对环伺左右的豺狼视若无睹。 以为青羊刘氏可护住她儿子一生,却根本不去想,家族的庇佑,面对真正的屠刀,不过是以卵击石! “祖父既已收到阿父的书信,那就该清楚,珩阳之乱,谢郎全族几近覆灭,他在世间的亲人,只剩下一个阿母。” 刘馗闻言,再度看向下方的孙女。 刘媣与之对视,眼神未闪躲:“谢郎与那些寡恩薄义之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他背后已无宗族。” 没宗族,代表势单力薄。 却也意味着,瓜分利益者大大减少。 “谢郎出身寒门,比起世家子,本就先天不足,来日想更进一步,必然离不开青羊刘氏的扶助;我亦知谢郎天性烂漫,赤子之心,祖父若肯以真心待谢郎,谢郎定不会忘记我刘氏的提携之恩!” 刘媣自然也知晓祖父的顾虑,“祖父可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刘馗看着这个忽然变得巧舌如簧的孙女,目光似能洞察人心:“是谢广坤告诉你——” 然而他话未问完,刘媣就否决了他的揣度。 “谢郎从未向我灌输此意,是阿娘这些时日的观察,发现谢郎只怕比寻常同龄儿郎要聪颖数倍,甚至……百倍!” 百倍。 如果是旁人这样夸赞一个少年郎,刘馗只会一笑置之,然而这个人,却是姜氏。 姜氏嫁入青羊刘氏十七载,刘馗焉能不知她的聪慧果敢。 季伯不喜姜氏,何尝不是因为姜氏过于敏锐。 一个聪明人夸赞另一个聪明人,如果不是对方与她一般聪明,那便是对方还在她之上。 “祖父可知,崔青州为何会叫谢郎兼领武猛校尉一职?” 刘馗还记得那封信上内容:“是因为他在雒京射杀了袭营的秦胡?” 刘媣摇头。 “祖父这一路走来,想来已知晓秦胡侵袭北海郡之事。” 青羊,属兖州山平郡治下。 刘馗此行入青州虽未经高邑郡,却也遇到不少逃难的百姓,后来至宛县,又得知平昌城天降异火烧死了成千上万的秦胡兵,现下刘媣提起此事—— “如祖父心中所疑,那场异火确与谢郎有关。” 刘馗听得眼皮一跳。 耳边,是刘媣的再次发问:“谢郎仅凭一人之力就施计烧死上万秦胡,我青羊刘氏族中的年轻子弟,祖父可能寻出一人,论急智与胆识在谢郎之上?” 那些秦胡并非站着不动的木偶,想大规模坑杀他们谈何容易。 别说年轻一辈,便是他都难以办到。 “孙女亦知,以青羊刘氏的族力,想再推哪位叔伯出仕得一太守位,绝非难事。” 然,青羊刘氏这等世家,培养的皆为公卿后备役。 一旦遇到战事,抗揍能力可想而知。 刘媣提醒:“当日阿父在雒京,便是被流矢射中才会导致重伤难治。” 但凡能抡动三板斧,她阿父也不至于敏锐性那么低。 “他日纷乱起,一个只懂治经修书的太守,当真能制住郡中武将?牢牢将我青羊刘氏护至身后?” 刘媣看出祖父的沉思,不由得又道:“谢郎小小年纪就有类朱厌之勇,眼下任命文书已至,我青羊刘氏为何不大胆一试?” 况且,试错的成本并不高。 一个人到底得不得用,看上个半年就足矣。 刘馗正欲合上锦盒,书房里,少女郑重的声音再度响起:“祖父难道甘心,让我青羊刘氏永居于岐川王氏、蓟郡裴氏之下?” 刘媣迎上祖父投来的目光,继续道:“待到大厦倾覆日,焉知我青羊刘氏不能出一斩蛇之辈!” 这席话,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上一个斩蛇的,正是前朝的开国皇帝。 然而刘馗未训斥孙女,只问她:“一个黔首之子,当得你如此高看?” “谢郎若为寻常的凡俗黔首,阿娘岂会将杳杳许配与他。” 刘媣说着,重新拜下:“谢郎不是大邺高祖,孙女亦不会成为废后郗氏,若有那一日,青羊刘氏,便是下一个四世三公的岐川王氏!” 良久,刘媣才得到祖父的回答—— “待你阿父阿母下葬,玢儿和梁姬,我要带回青羊。” 刘馗平和的眼里,波澜微生:“不管怎样,玢儿都是你父亲的儿子,至于梁姬,我会将她送入家庙,命她落发修行。” 刘媣明白,这不是商量,是知会。 “我会将你从叔留下,由他代我教导谢广坤。” 刘媣交叠的双手不由得收紧,随后,又听到祖父的另一个决定:“回到青羊,我会从族中寻一稚童过继到你阿母名下,往后由我亲自教导。” 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刘玢被剥夺青羊刘氏的继承权。 阿娘。 你若在天有灵,可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书房外,刘选目送侄女走远,才转身入内,“那谢广坤,当真有如此大才?” 刘馗为锦盒上扣:“小女娘欲望夫成龙,难免有夸大之处。” “既如此——”刘选才张嘴,被自家伯父打断:“既如此,为何不试试看?有一点,杳杳没说错,我青羊刘氏,确实需要留一能征善战的后手。” 周遭无旁人,刘选亦道出心中怀疑:“姜氏部曲送去临淄的举荐信,当真为从兄所写?” “是不是他所写,还重要吗?”刘馗劲瘦带皱纹的大手,拂过锦盒上的雕刻,伴随一声轻叹:“结局已定,再追究这些,毫无意义。” “一如你从兄那份遗书。” 第199章 广坤勇敢飞,有事自己背。 关于要不要做代郡守这个事,谢蕴是有做认真考虑的。 推举她当太守,一看就是她岳母的手笔。 大概是为了给她惊喜,事先都没知会她一声。 谢蕴想起那日离府前姜氏的眼神,如今回想起来,才算真正读懂,她岳母那是在告诉她——【广坤勇敢飞,有事自己背。】 若她不想做代郡守,估计连平昌城也不好去了。 她可以推辞说自己德不配位,恳请青州牧收回成命,便是她能头铁不亲上临淄解释,青州牧也要派人来临时接管北海郡,到时候,她十二岁的高龄,大概就瞒不住了。 十二岁,你还想做平昌城的县令? 赶紧回家捡驴粪蛋去! 晌午时分,刘蟾下工归家,一进后门就瞧见他家小神仙身穿丧服,兜着俩小手,站在后院屋檐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恩公怎地回来了?”太守府多停棺一日,在营陵已不是秘密。 按道理,女婿也该继续守着的。 刘蟾将腋下纸伞搁至角落,才来到少年身边:“某听说青羊刘氏的家主已入营陵城,可是他不认恩公与刘小娘子的亲事?” 一想到少年是被嫌弃回来的,刘蟾迟疑了几个瞬息,还是将怀里才从路边买来的胡饼掏出来,分给少年一张以示安慰:“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以恩公之大才,假以时日,必叫那青羊刘氏追悔莫及!” 谢蕴接了胡饼,想着有个臭皮匠给意见也挺好的,干脆如实道:“青羊刘氏并未悔婚,是青州牧,让我暂掌一郡郡务。” “什么?!”那张圆滚滚的脸上,满是震惊。 刘蟾的反应,在谢蕴的预料中。 毕竟—— 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不是!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这只招财猫的反水:“世间还有此等好事?!” 谢蕴:“……” 刘蟾没想到自家恩公这般想不开,两千石的太守,多少寒门子做梦都不敢做的高位,年纪小又如何,没经验又如何,干就完事,至少得把这个位置先给牢牢占住了! “回头实在干不好,恩公再辞任便是。” 谢蕴看向他:“这就是岐川王氏的为官之道?” 刘蟾攥着半张胡饼也在看她:“难道珩阳谢氏不如此?” 谢蕴:“…………” 大多数世家子弟做官,可不看自己行不行。 凭家世当的官,不服也给我憋着。 可以说,地方百姓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全看他们的主官是什么样。 老百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也会用造反的方式提醒你——大人你该换岗位了;有世家子身份做背书,只要镇压民乱的兵马来得快,死是轻易死不了的,回家蹲几年,又是朝堂上的一条好汉。 意识到自己跟这招财猫同一种饼吃不出一个味,谢蕴将胡饼一收,决定回太守府守孝去。 才拉开后门,发现一辆马车恰好停在巷子里。 驾车的,正是阿大。 谢蕴上车就看到一身丧服的小萝莉。 “我未将阿二前往临淄之事,提前告知与谢郎,谢郎可会怪我?” 小萝莉开门见山,谢蕴也没再拐弯抹角:“你知道他去临淄是为我谋取太守之位?” 刘媣摇头:“阿娘在信中只说,让阿二带着那秦胡头人的头颅去临淄为谢郎请军功,但怕此事不成,叫我先不要告诉谢郎,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谢蕴不信阿二会擅作主张。 只能说,她岳母连自己女儿都给瞒了。 至于为何要瞒,大概是怕小萝莉嘴不严告诉她,把她搞得连夜跑路? “除去给我从舅的那一封,阿娘留下的书信都在此了。” 刘媣将锦盒递了过来。 这也是她此时来梧桐巷的目的。 其中有一封信,是阿娘写给谢郎和谢夫人的。 “方才我已问过阿二,阿娘让他前去临淄见的并非崔青州,而是崔青州的夫人。” 谢蕴听出刘媣的话外之意,虽然这个结果有些荒谬,她还是出口求证:“所以,许我暂掌北海郡郡务、又给了我州中武猛校尉位置的,都是州牧夫人?” “是。”刘媣颔首。 “阿二说,这位州牧夫人因丧子之痛,如今恨毒了秦胡和西凉军。” 用一句‘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来形容也不为过。 “阿二向她呈上头颅,她立即寻人来辨真假,确认过是那将青州牧射下马的秦胡头人无误,又得知谢郎你设计坑杀了上万秦胡,二话不说就封你为武猛校尉,还说要调你入临淄的青州军中。” 阿二递上以她阿父名义所写的举荐文书,才让这位报仇心切的州牧夫人稍稍恢复理智。 谢蕴想起刘恒寄到青羊的书信,还有刘恒的遗书,问出自己的怀疑:“你阿母可是能模仿你阿父的笔迹?” 刘媣点了头。 “当年我阿娘损胎后不久,就开始照着阿父的字帖练字。” 那时候,她以为阿娘对阿父情根深种,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减轻失去嫡子的伤痛,看到阿娘写一张烧一张,她亦没往别处想,只当阿娘对阿父又爱又恨,如今才明白,那是阿娘在销毁自己模仿阿父字迹的证据。 阿娘从未想过让梁姬陪葬。 在谢郎面前,刘媣没作隐瞒:“她要梁姬,生不如死。” “你阿娘已经做到了。” 谢蕴道。 对一个从云端跌落的人而言,活着,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刘媣将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的少年:“谢郎,州牧夫人答应由你暂代北海郡太守之职,却提了一个条件。” “来日青州军征讨秦胡,西进凉并两地,你须为先锋。” 谢蕴听懂了:“她这是准备把西凉人和关陇的秦胡杀灭族?” 问题是,青州牧会容许她这般胡来? “阿娘叮嘱过阿二,不管州牧夫人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她,至于事后能不能兑现,端看这位州牧夫人的本事。” ———— ———— 本名又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谢蕴谢广坤,将领青州三十万小学生红巾起义!》 第200章 她的创业启动金,没了 大邺朝,终归还是男权社会。 那位青州牧夫人,也不是则天武后。 眼下她能插手州中事务,是因为青州牧受了伤,而且她每次插手,也没有广而告之,可以说,都是打着自己夫君的旗号。 譬如,那张任命文书上盖的,还是青州牧的公章。 与她岳母姜氏不同,这位崔夫人想必颇得夫君的爱重,所以,行事才会如此无所畏忌。 但背后搞点小动作和妄图掌全境兵力又是不一样的。 一旦崔夫人真打算举全州之力去灭秦胡,不提她老公崔青州的反应,只怕州牧府上的谋士团也不会点头,更别说,还有整个天下的舆论压力。 ——你一个女人不在后宅相夫教子,跑出来逞什么威风! 哪怕谢蕴本人甘愿为先锋,这支讨胡队伍也不一定能拉起来。 不得不说,她岳母确实掌握了这个时代的男性思维。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以姜氏的才智,本不该囿于后宅一生,更不该因此早早地消香玉殒。 马车内,少女轻柔的嗓音又响起:“这个代太守,我知晓,谢郎必是不想当的。” 不管是当日逃难路上,还是前番平昌县之行,刘媣都在谢蕴身上感知到对庶民的怜悯。 这种怜悯,并非无底线的施舍,而是一种深藏于心的无奈。 而且,哪怕是怜悯百姓,谢郎也与那些士大夫不同,他从不将‘悲天悯人’挂嘴边,也不怒斥这个世道,只是默默做着自己觉得该做的事。 但凡换做刘玢,只怕早就走马上任。 当刘玢拿到任命文书,心里想的定然是自己年纪轻轻都两千石、有青羊刘氏作为助力、将来未尝不能位列三公的美好愿望,他不会考虑治下百姓能不能在自己手底下吃饱饭,更不会考虑自己这个太守失职后会对百姓造成何种不堪重负的后果。 但是谢郎会。 阿娘何尝不知道,十二岁的少年太守,必然是不容易当的。 可就像阿娘在信中所说,这大概是谢郎此生最容易握住权柄的一次机会。 一旦错过,没有世家子的出身,哪怕立下赫赫战功,谢郎也不得不屈居人下,永远做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武将。 不管是她还是谢郎,他们都没有更好的退路。 这个世道,只做黔首是活不好的。 那些遭秦胡劫掠的城池,就是前车之鉴。 “谢郎向阿父请命驻守平昌城,便是想为身边人求个安稳之所,我亦知治理一郡与治理一县有着天渊之别,只是谢郎,当一个人身处险境,手握刀盾,与手握匕首,亦是天渊之别。” 谢蕴对上刘媣那双透着坚韧的眼眸,也道出自己的想法:“再好的刀盾也需要精心养护,若一味只知驱使他们,必然先折于我手。” 如果她今日是位皇子,自然不存在这种顾虑,身份决定她不会缺拥趸者,这些拥趸者大概率还都学富五车,让他们给自己打辅助处理郡务,不仅不会遭抱怨,只怕还会在她面前各显神通,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又或者,就如她告诉刘蟾的,她是珩阳谢氏的嫡长子,招贤令一出,也能吸引来一批优质员工,再不济,还可以跟家里哭诉讨要帮手。 但实际上,眼下她展现给大家的身份,在大邺就是不入流的。 当初自己挑中平昌县,何尝不是因为秦胡帮她摧毁了这座城的政治秩序,连城中最大的刺头林家也被他们刀起刀落团灭,剩下那些平昌世家,已与落水狗无异,就算还愿意举家搬回来,短期内也不敢再乱窜乱跳。 而毕宜,是谢蕴为自己看中的行政一把手。 前老板开启地狱副本,毕宜专业不对口,失业是失定了。 这几日,谢蕴在太守府上,与毕宜身边的小童搭过话,得知毕宜在老家是有妻儿的。 作为一个好男人,年底结算的俸禄,毕宜都会托人捎回家去。 至于他自己的开销,因为太守幕僚包吃包住包穿,一年到头都用不了两贯钱。 有家小要养,只要她开出的薪酬条件足够好,毕宜不是不可能捏着鼻子给她这个暴发户打上几年工。 载的工夫,也够她薅毕宜的羊毛培养出几个机灵的助手。 还有家里那只招财猫。 做得了账房先生,给她当个主簿大概也能胜任。 实在干不好,回头n+1辞退他就是。 至于被屠城后的人口问题—— 先前随他们来营陵的雒京百姓,只要分给他们钱和地,想来是愿意迁居平昌城的。 草台班子虽然简陋,好歹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对了谢郎,还有一事。” 谢蕴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嗯?” 刘媣据实告知:“崔夫人她要拿回当日被秦胡抢走的赎金。” 谢蕴:“………………” (。?vェv??) 简直晴天大霹雳。 那是赎金吗? 明明是她的创业启动金! 谢蕴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小萝莉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些赎金被秦胡提前运回关陇了,结果她才张嘴,小萝莉就先开口:“崔夫人怕夜长梦多,派了人与阿二同行,不出意外,明早他们就能入平昌城取回赎金。” 谢蕴:(?_?) “谢郎你眼睛怎么红了?”刘媣担心。 “这几天烟熏多了,不碍事。” 谢蕴从怀里掏出棉柔巾,正准备擦脸,又听小萝莉说:“祖父答应让我从叔暂留在营陵,虽然是以教导谢郎之名,谢郎在郡务上有不懂的地方,亦可问询与他,当年我祖父在雒京任大司农,便是我这位从叔服侍左右。” 言外之意,这是借给她的血包。 谢蕴:“也就是说,你祖父也赞成我来做这个代郡守?” 刘媣点头。 虽然她欺骗了祖父,可只要对谢郎有帮助,不是不可再为之。 再者,她这样做亦是在帮自己。 只有谢郎足够强大了,祖父才不会废弃这桩亲事,不会将她带回青羊。 一旦她返回青羊,阿娘今日的结局,或许就是她的明日。 “我相信,以谢郎的聪慧,有从叔在旁协助,必定可以治理好眼下的北海郡。” 第201章 特供大血包 这一刻,谢蕴忽然就明白了孔明老师写下《出师表》时是何等的不甘心。 而她,创业何止未半,整一个还没开始,直接被扼杀在摇篮里。 没有启动资金,再好的班底,都得给你摇散! 更何况,她搭的还是个草台班子。 她承认自己先前是动了那么一点歪心思。 如果平昌县拿不到,她考虑带上自己的创业资金,拖着一大家子跑交州种榴莲去。 交州位于大邺的最南边,山高皇帝远,再加上朝廷有点弃养它的意思,自上一任刺史病逝后,至今未再派人过去,环境恶劣是恶劣了些,倒也适合她跟江主任这种眼里无君无父的叛逆分子安家落户。 只是从青州去交州的这一路,必定是不好走的。 现在倒好—— 她的交州自由行攻略还没搞出来,路费先给她整跑了。 刘媣又开口:“谢郎怕自己做得不好,害苦北海郡的百姓,可若是谢郎不代掌郡务,下任北海郡太守就一定会是勤勉务实、励精笃行之辈?” “我没你以为的这么大公无私。” 小萝莉话里对自己的抬高,谢蕴并未顺势认下:“我不过是因为清楚,倘若我做了这个太守,没有足以与营陵乃至整个北海郡世家抗衡的实力,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政不出房户的傀儡。” 说白了—— 她不吞下整个北海郡,是因为她不想吗? 明明是实力配置跟不上这个野心。 当她掏出热武器,是可以暂时压下不同的声音,也必然令这片土地上的食物链顶端捕食者生出逆反之心——那些有着‘铮铮铁骨’的世家豪族,绝不可能真的配合她治理北海郡。 她可以杀掉所有阻挠她推行政令的人和家族,却依旧缺少帮她将政令付诸于行动的帮手。 甚至,还会因为她对世家展现的残暴,引来整个大邺上层阶级的围剿。 她是不那么容易被杀死。 那江主任呢? 还有孙媪、哑奴他们。 她拥有的枪械弹药,也并非用之不竭。 想在这个时空造出简约版热武器,首先她得有人有矿有资源。 外部的生存环境尚且不稳,这一切就是空谈。 “一个人考虑问题,总是将自己代入强者的角度,终有一日她会死于自己的狂妄无知。” 刘媣闻言,看向谢蕴的眼神里,有愕然。 谢蕴当然知道,这话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之口,多少显得过于老成,但她依旧选择说下去:“我不会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所以,小心谨慎点,不仅是对我自己负责,也是在保护那些与我有所牵扯之人。” “谢郎——” “不过,既有姐姐的从叔留下帮我,倒也不是不可一试。” 刘媣眸色一亮:“谢郎!” 谢蕴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好好跟着从叔学。” “如果是谢郎,我自是放心的。”刘媣那张消瘦了些的小圆脸上,梨涡浅浅,谢郎这般聪明,待从叔教授过谢郎,必定也会喜欢上谢郎。 等谢蕴下车去放锦盒,刘媣撩起布帘,看着少年跨进家门。 “女郎。”阿大的叫唤传来。 刘媣放下布帘,靠回车厢的软垫上。 她知道阿大在担心什么。 方才她对谢郎撒了谎。 除去锦盒里的信,阿娘还留了一封信件给她。 那是阿娘的认罪书,承认自己为女婿前程害了阿父。 阿娘说,来日谢郎若成为第二个阿父,这封信里的内容,足以让谢郎一朝回到发达前。 “女郎不该烧了那封信件。” 马车的车门旁,阿大的声音又传来。 身为部曲,主家之事,是轮不到他来置喙的。 只是夫人离世后,女郎在世间的至亲只剩青羊刘氏家主一人,然而,刘家主年岁已长,终有离去的一日,“姑爷眼下自是好的,只是,人心难料,女郎合该多为自己打算。” “若我留下那封信,等于留下后患。” 刘媣接了话:“来日那信不慎落到旁人手中,阿大你该清楚,这对谢郎意味着什么。” 马车外,阿大沉默了。 少女轻软的嗓音,在车厢内再次响起—— “阿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与谢郎的这桩亲事,本就是他们俩人的合谋。 所以,阿娘的担心永远不可能发生。 她视谢郎为亲弟,哪怕总是谢郎在护她;但她作为姐姐,也该为谢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即便将来她与谢郎会各奔东西,但至少现在,他们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谢蕴一进后院就寻到江主任递上锦盒,请她妈代为保管。 江主任得知她不打算跑路、还准备接下太守任命,姜氏留的信也不看了,一双眼直往她脑门上扫:“是刘夫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谢蕴: ( ̄?? ̄) 这话说得。 辱她了。 一个优秀的人才,岂会畏惧职场上的挑战! “不对。”自己生出来的,江箬岂会不知道什么德行。 现代他们家的客厅墙壁上,至今还挂着谢蕴十三岁时从二手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幅狂草,上书——《明知山有虎,狂敲退堂鼓》。 以她对谢蕴的了解,没把握的烫手山芋,谢蕴绝对不会接。 江箬将目光投向矮几上的锦盒:“如果不是姜氏,那就是青羊刘氏。” 当她再望向谢蕴,谢蕴:(?? ) 江箬:“…………” 有些事江主任早晚会知道,谢蕴没再隐瞒,“刘恒的从弟刘选,会留在北海郡帮我处理政务。” 简单一句话,结合谢蕴的反应,江箬就听懂其中关窍:“你想让北海郡世家只知太守府里有刘选,不知有谢蕴。” 如此一来,别说刘选,就是整个青羊刘氏也要成为她的特供大血包。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再聪明,能有多大的坏心思。 不说营陵世家,便是那位青羊刘氏家主恐怕也是这般想的! 来自年龄与阅历上的轻视,让他们笃定这个少年代郡守翻不出什么浪花,即便他想干点什么,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小孩过家家。 “所以,你准备做什么?”江主任问。 谢蕴想了想,计划瞬间成型:“先建一座寺庙。” 第202章 生性纯良谢广坤 翌日的出殡仪式,送葬队伍又加塞了不少人。 就连张清也从岷县赶了回来。 这个身高七尺五寸的武将,腰系孝布,饶是精心修剪过的须髯,也遮掩不了面上的悲戚。 但张叔是个好世叔,自己回营陵,也不忘将贤侄的坐骑给捎带回来。 而刘馗吩咐的‘一切从简’,看似体谅操劳多日的仆从,然而,前来吊唁的大多有着灵敏的‘嗅觉’,被略去的摔盆环节,缺席的刘玢,无不让他们解读到一个讯息:那位被使君当嫡子一样疼爱的玢公子,似乎并不得他祖父——青羊刘氏家主的青眼。 谢蕴是不需要揣摩人心的。 昨夜她陪刘媣守灵,小萝莉就告诉她,刘馗决定另寻接班人。 一纸遗书,不会让刘馗放弃自己的至亲血脉。 更别说是与青羊刘氏不相干的任命文书。 刘馗将亲孙子排除在继承人之外,必然是认定刘玢不管是从心性还是能力来看都难堪大用,让刘馗如此果决做出取舍的原因——谢蕴想到了姜氏身后的那番算计。 刘馗不可能没察觉蹊跷之处。 昨日下午,老头就查看了刘恒生前的所有脉案。 大概是证实刘恒因箭伤的确寿数有限,这才没再继续查下去。 ——既然命不久矣,早死或者晚死,终归还是死,若再节外生枝,不过是叫这场丧事办成营陵城里黔庶都能论上几句的笑事。 葬礼一结束,天就下起雪来。 为防止积雪封道,刘馗不再耽搁,当日就捎上刘玢母子出发回青羊。 然而太守府上的刘氏部曲,刘馗一个都没带走。 营陵城外。 等到车队行远,谢蕴身边的小萝莉才开口:“祖父肯定是怀疑,那几十个刘氏部曲里,有被阿娘重金收买之人。” 这一点,谢蕴亦心知肚明。 那晚主院的大火,烧起来是需要‘人和’的。 “其实不然。” 周遭除了阿大再无外人,刘媣不介意将真相和盘托出:“阿娘不过是命阿二在那日仆从和护卫食用的麦饭里掺了小半锅的馊饭。” 谢蕴:……就很难评! 不过—— 这是她岳母会干的事情。 收买部曲,难保不被严刑审问出来。 一府的人食物中毒,事后就很难掰扯清楚了。 “后厨负责做饭的仆妇一家,我看过阿娘留下的书信,就让他们离府了。” 那仆妇一家五口,并非青羊刘氏家生子,是梁姬在营陵找牙人所买,“大火那一晚,天亮以后,他们就出城去了从舅住的别院,前日我告诉从舅,那仆妇一家是我买来准备送去陈郡看护我外祖那间老宅的,从舅已答应回程捎上他们。” 有陈留姜氏的庇护,那仆妇一家即使没卖身契,也不会被抓了判为逃奴。 “还有那晚值守主院的护卫和奴仆。” 祖父想杖毙他们以示惩戒,但她出面恳求祖父改为杖责众人。 因为她一直记得,谢郎不喜世家的草菅人命。 她阿父阿母是‘殉情’而去,那些仆从还有护卫罪不至死。 回城的路上,谢蕴又想起某个自大火后就没再出现的太守府新晋显眼包:“你阿父那个姓郭的幕客当真跑了?” “是啊。”刘媣伸出手,替少年扫落肩头的雪花,“郭先生定是知晓了他为阿父购来的鸩毒、被阿父用于‘殉情’,害怕青羊刘氏问罪与他,所以,趁着大家没注意,悄悄离开了营陵城。” 谢蕴抓住了小萝莉话里的盲点,“那鸩毒是你阿父让人买来的?” 刘媣点头。 谢蕴:“……” 她一直以为毒药是姜氏准备的。 早知如此,她在火场里捡什么小瓶子。 至于刘恒为何要买鸩毒,谢蕴把她岳父讨厌的人想了一遍。 ——反正不会是她。 她这种岳父眼里的破落户,那么珍贵的鸩毒她配喝吗?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梧桐巷外。 “谢郎好好歇息几日,葬礼的后续事宜有从叔在,定能安排妥当。” 谢蕴的确有些私事要处理,也就应下这‘几日’的假期。 待少年走进巷子,刘媣才让阿大重新驾车。 这一次,她又骗了谢郎。 那个叫郭梁的谋士从未离开营陵。 阿父欲谋害谢郎,他是参与了其中的,哪怕未得逞,也该受到相应的惩戒——郡县大牢,无疑是他最好的归宿。 谢郎生性纯良,阿父一死,定是不会再怪罪此人。 那么—— 如何处置这个郭梁,还是莫要叫谢郎知晓! 谢蕴一回到家就得知有客到访。 来人是个文士。 葬礼上谢蕴就见过对方,是广平郡那边派来的吊唁代表。 这位耿先生是来帮自家使君送信的。 谢蕴送走客人,看到信上‘吾儿,何时归矣’六个字,也想起她先前认下的好义父。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戏剧化。 义父还等她去当军司马,她就成了大邺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巨星! 谢蕴正想着怎么回信才能既摆明事实又顾及到义父心情,程五就跑来告诉她,后门口有俩乞丐点名要见她。 谢蕴当然不认识乞丐,她在营陵城内好歹是体面人。 “他说,他姓毕。” 姓毕? 除了毕宜,谢蕴只知道另一个姓毕的。 说起来—— 她还借了人四分之一块金饼! 如今看来,她的投资,大概率要血本无归了! “公子,小谢将军当真肯再借钱给我们?” 梧桐巷子内,蹲着两个灰团子。 连日来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窘困,让郑英不敢奢望处境的好转。 毕竟他家陛下还欠着小谢将军一小块金饼呢! 俗话不都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不还,再借万难! 一只小黑爪伸过来,安慰地拍了拍郑英肩膀:“郑英莫忧,小谢将军不是孟羡,很好说话的。” 话落,谢宅的后门又开了。 一穿丧服戴孝帽的清俊少年郎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小谢将军! 元昉倏地起身,双眸发亮。 不等他迈着小腿上前,那少年郎如淬了冰的嗓音也传来—— “程五,哑奴,我谢家二将何在?!” “还不速将这俩骗走我半块金饼的狂徒拿下!” ———— ———— 如今的郭先生,如下图: 第203章 仙师回来了! 在古代放高利贷。 下场就是—— 被得知情况赶来的江主任,拿着鸡毛掸子逼上房顶。 江箬看到后院里被捆成粽子的俩黑娃,手痒得愈发厉害,直接命哑奴抽掉了某人的梯子,然后,又叫某人的头号狗腿子——程五给孩子松绑。 这个姓毕的小孩,江箬是知道的。 当日谢蕴从雒京归来,替人保管了‘传家宝’。 那只木盒,如今就在她房里。 “你是来取盒子的?” 江箬瞧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倒没嫌弃对方身上脏污,也注意到这对少年主仆的挨饿状态,一边问话,一边叫哑奴去灶上取点吃食。 哑奴很快端来一碗白面馒头。 这馒头,说起来,是孙媪给自家小主人做的。 元昉用洗干净的双手攥着白乎乎、兑了白糖的大馒头,用乳牙轻轻咬下,满口麦香。 只是,嚼着嚼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江箬拿着木盒子回来,就看到一对揉着泪眼的主仆。 “谢蕴!” 蹲屋脊上玩雪球的谢某人:“???” “夫人莫要骂小谢将军。”小毕是个好孩子,眼看自己的债主要蒙受不白之冤,立即帮忙解释:“是我想起了阿娘。” “你没寻到你姨母?” 屋顶上,传来小谢将军的询问。 元昉轻咬嘴唇。 所谓姨母,是他编出来骗小谢将军的。 他本来和郑英商量好了,先在营陵城里寻个住处,然后,郑英去找一份佣工的活计,至于他,可以尝试着默写四书五经,再卖与城中书坊。 可是,不等他们将计划付诸行动,就在租房阶段被骗走了金饼。 “还是你姨母已搬离营陵城?” 元昉一抬头,发现小谢将军竟已从屋顶下来。 这会儿,正从隔壁那户人家翻墙回来。 不等他回答小谢将军,身后的郑英就开口:“小谢将军既在军中,可知司隶校尉谢轸?” 谢蕴站稳,也看向他们主仆:“你们是谢家的亲眷?” 郑英张嘴欲答,却被自家陛下抢先一步:“不是亲眷,只是我阿娘与谢校尉的夫人有旧。” 谢轸的夫人? 谢蕴挑眉,眼神询问她家江主任。 江箬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原主并非世家女,自小打交道的,不过是一些市井小民,婚后也没出门应酬过几次,更别说认识什么高门夫人。 无须任何人套话,小毕就自发交代:“我阿娘原是东西巷的。” 东西巷,正是江家的住所。 元昉见谢小将军与夫人似乎信了,暗松一口气。 他知道郑英不忍看着自己再在北海郡过流落街头的日子,所以,想走小谢将军的路子送他去寻谢校尉。 可是,等他到卢龙塞,要付出怎么样的报酬给谢轸,才能不辜负谢轸的‘护驾之功’? 大邺王朝,是不可以有两位天子的。 若天下人知晓他还活着,来日他与阿弟必有一人不得善终。 便是活下来的那个,亦不知此生能否有亲政之日。 郑英高估了众卿的忠君之心,而他,从得知孟羡在长乐宫命人用一条白绫勒死母后的那刻起,就认清了一个现实——实权天子,不是他一个稚童想做就可以做的。 至于他为何知晓谢轸夫人未出嫁前是居住在东西巷—— 谢轸有个出身不好的发妻,在雒京城里,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而谢轸,是孟羡除西凉人外提拔的第一个世家子。 母后却又告诉他,谢轸可信。 他对谢轸这个人产生好奇,难免叫小黄门打探谢家之事。 “所以,你们想去卢龙塞投奔那位谢校尉?” 被小谢将军道破郑英的意图,元昉抠了抠手中馒头,不等他拿话描补,又听到小谢将军说:“几个月前,珩阳遭遇兵祸,谢夫人与其女已罹难,谢校尉新夫人眼看就要进门,你们现在去卢龙塞,恐怕还得准备一份贺礼。” 谢夫人遇难,可真是个坏消息。 元昉当即作出决定:“那我,要不,先不去卢龙塞了。” 但他和郑英在营陵的生计依旧是个问题。 所幸,他遇到了小谢将军。 小谢将军说,可以暂时收留他们主仆。 小谢将军还是个行动派。 说给他们一个住处,立马就喊人带他们去安置。 谢蕴双手拢袖站在江主任身边,一想到自家越来越紧张的卧房数量,难免有些感伤,不过,既进了她家的门,吃白饭是不可能吃的,方才她观察过小毕的头骨,特别是后脑勺,堪称完美,等她的寺庙建成,不让小毕开坛讲他个十年经文,那都是对北海郡全龄段女娘的不尊重! “既留下了他们,往后就比照着阿豚的用度来照拂他们。” 看似冷情的江主任,实则也有心软的一面。 尤其是对待孩子。 谢蕴收留小毕主仆俩,不过是彼此各取所需。 她才打算在北海郡扎根生芽,自然是求个平稳发展、低调发育。 与谢轸相熟之人,通过她前往卢龙塞,灯下黑要是玩崩,谢氏族人指不定就来北海郡瞧一瞧她这个人。 翌日一大早,谢蕴带着摩托出门,经过后院,恰好碰上有人在洗漱。 井边,摇辘轳快要摇出火星子的招财猫,一瞧见牵马的谢蕴,顾不上那快摇到井口的半桶水,改为关心自家小恩公。 得知谢蕴是去岷县送秦郡百姓回家,芹娘也停下给女儿擦脸的动作:“秦胡败退的消息,定然已传到岷县,昨日营陵下了一场小雪,岷县那边想来也如此,我若是秦郡百姓,看到落雪必定会自行归家。” 芹娘的言外意,谢蕴自然明白。 只不过—— “当日我既许下承诺,也该对自己讲过的话负责。” 那些秦郡的百姓等不等她,是他们的事。 她要做的,只是兑现自己的许诺。 岷县北城门外,那堵新城墙已垒出了雏形。 月影东升,那些搬石运泥的黑影才停下手头活计,齐齐坐到城墙后的避风处,他们掏出怀里带着余热的蒸饼,撕下一小块放到嘴里,等饼面被唾沫软化,才敢用有些晃动的牙齿轻轻咀嚼。 半张饼入腹,也有絮叨的声音被刮进夜风里。 “城里的大人说,仙师去了平昌县,既然秦胡已退走,仙师是不是快回来了?” 这样的问话,今日并非第一次出现。 甚至,这两日已出现无数次。 昨日晌午,岷县的县丞就来通知他们,若再下雪,城墙年前就会暂停修葺。 也是县丞告诉他们,青州境内已无秦胡鲜卑兵,他们要是想返回秦郡,可额外支取两日口粮。 一旦他们不继续修建城墙,岷县自然不会再管他们的吃穿住处。 所以,今日一早,已有不少人陆续离去。 如今还留在岷县干活的,大多是不宜独自上路的孱弱者,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有落了残疾的男子,也有死了丈夫孩子的妇人。 对他们来说,哪怕没了鲜卑人,从岷县回去秦郡的一路上,依旧充斥着各种危险,只要他们身上有冬衣、怀里揣着口粮,就会遇到新的恶贼。 他们耳边还萦绕着离去者的忠告—— ‘仙师身份何等尊贵,岂会为我等黔首来回奔波?’ ‘仙师从鲜卑人手里救下我们,已是天大恩情,你们怎么敢真让仙师护送你们归家?!’ ‘莫要冻死在岷县城外,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不知是谁,打破了城墙后头的沉寂:“要不明日我们——” 然而他到嘴边的话,被马匹高亢的嘶鸣声打断! 夜里紧闭的城门,竟在此刻重新开启。 因寒冷躲回帐篷的老者妇人,闻声也纷纷钻了出来。 那是一匹自城中奔出的棕黑色神骏! 然后,他们看清了马背上之人脸上的面具。 有老者颤抖着双手,泪光盈眶,一边高声宣告自己的所见—— “是仙师!” “仙师真的回来了!” 第204章 南无加特林菩萨 护送一群社会弱势群体,谢蕴颇费了一番功夫。 骑马大半日就可抵达的秦郡,靠着两条腿,多走了一个半日。 头天夜里,甚至有妇人揣着私藏的半贯钱寻过来,想请小仙师为她丧命的丈夫和女儿画一道十伤符,以安死者之魂。 画符,谢蕴是不会画的。 对上妇人那张过分枯槁的面容,谢蕴终究没回绝对方,从怀里掏了枚一字小铃铛,放在妇人合拢的手掌中。 “我非道教中人,不擅画符与法事。” “这枚铃铛你悬于家门口,每日你进出,便是给夫女最好的祈福。” 妇人虽常年劳作田间,也看出这枚叫铃铛的法器不俗,只怕不是她献给小仙师的半贯钱可抵。 如今她家中值钱的,大概也只有几亩田地了。 不等她将明年的收成交予仙师,仙师就拿起脚边那半贯钱,递了过来。 她心中惴然:“仙,仙师,可是这钱不够?” 不成想,小仙师告诉她,教义规定,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妇人攥着半贯钱,或许是小仙师的亲善,让她大着胆子问出了口:“敢问仙师,妾若想供奉仙师教中仙人,该择哪一位天尊?” 片刻后,妇人听到小仙师回答了她—— “你如果一定要供,那就供南无加特林菩萨。” …… 谢蕴回到营陵,是四天后的傍晚。 梧桐巷外,马蹄声才响起,某只招财猫就迎了出来。 “某盼星星盼月亮,可算将恩公盼归家!” 谢蕴:“……” 刚下马,手中缰绳就易了主。 刘蟾一边替小神仙牵马,一边汇报家中事宜:“昨日刘小娘子派了阿大过来,说姜家从舅欲见恩公一面,现下恩公回来了,过会儿,某就去太守府上报信。” 谢蕴瞧了瞧天色,又将视线转向马头那侧过于殷勤的招财猫:“今日刘翁是没去米行上工?” 那米铺可是660的工作制。 顾名思义,早六上班,晚六下班,没有休息日。 这个点,怎么看都没到酉时中。 “不瞒恩公,某将米行的差事给辞了。” 谢蕴:“为何?” 刘蟾望着少年好奇的脸庞,顿觉自己一腔真心错付了,“恩公接任郡守之职,某虽不才,担不起太守府前宅大管事之职,协助夫人料理后宅的能力却是有的,还是说,恩公宁愿信那满口胡柴的牙人,也不肯给某一个机会?!” 谢蕴:“…………” “谁与刘翁说,我要搬去太守府?” 刘蟾:(?v灬v? ) 谢蕴:(??_??) 某招财猫不死心:“恩公既为郡守,合该——” 才一开口,就遭某人提醒:“我是不是没告诉刘翁,我岳父的从弟,会留在营陵帮我处理政务?” 刘蟾:“……” “刘小娘子这位从叔,常年跟在刘家主身边,难保没去过岐川王家,我若拖家带口搬去太守府与他同住——” 谢蕴话未说完,手里就多出一截缰绳。 面前更是刮过一阵疾风。 巷子里,顷刻间,只剩她一人。 谁能想到—— 看似平平无奇的梧桐巷,竟是这般的卧虎藏龙! 燕子李三见了刘翁,恐怕都得喊祖师爷。 谢蕴接替岳父代掌北海郡郡务,这个事在家里已不是秘密,一宅子男女老少,在谢蕴宣布不迁居太守府后,除了痛失米行账房岗位的刘蟾,再无第二个受害者出现。 翌日,刘媣得知谢蕴还想继续住在梧桐巷,不由得关心:“谢郎可是觉得府中有从叔,会不自在?” “与从叔无关。”怕小萝莉多想,谢蕴从马车这端挪去她的身边,又解释:“阿娘想在营陵开一间医馆,若住在太守府,出行多有不便,平日里有患者也不好找上门。” “再者,我前夜梦到了岳母。” 刘媣闻言,心神都投注在谢蕴的身上。 谢蕴道出自己的打算:“我预备在平昌县建一座寺庙。” 寺庙,刘媣当然知道是干嘛的。 虽说大邺道教兴盛,自从来往西域的道路打通,时有胡僧前来中原传道,便是世家大族的后宅里,也有夫人改信佛法的。 刘媣不禁想起火灾那晚谢蕴的奇异之处,一双小手握紧暖炉:“谢郎是想和幽州的大贤师一样,在北海郡境内广纳信徒收取供奉?” 她的猜想,却被谢郎否认。 “我建这座寺庙,姐姐可视之为,安亡者之魂。” 至于百姓供奉,自然是不收的。 谢蕴又道:“岳母离世,姐姐守孝三年,我没什么擅长的,唯有在寺庙中为岳母诵经三年。” 营陵郊外的别院。 姜则得知谢蕴欲兴土木建寺庙,一句‘胡闹’才到嘴边,外甥女又告诉他,谢广坤此举,并非出于私欲,在平昌县修建寺庙,一是为安被秦胡所屠的亡魂,二是为姜氏与刘恒供奉长生牌。 为此二愿,谢广坤甚至打算带发出家三年。 等刘媣起身出去,姜则也望向跪坐在对面的少年,眼神复杂:“你可知,刘选留在营陵,除了教你如何打理郡务,亦是在观察你到底值不值得青羊刘氏栽培。” “小子隐隐有猜到。”谢蕴如实道。 “你既心中有数,为何还要——” 姜则想到尸骨未寒的从妹,‘行这神棍之事’六个字,终究未出口,只说道:“你有这份孝心,不容易;然,装神弄鬼,非我世家子弟该学之道,杳杳身上流着我陈留姜氏与青羊刘氏两家的血脉,你娶了她为妻,小小年纪又得际遇掌了这北海郡,更该好好研习经史,才不枉费你岳母的一番筹谋!” 谢蕴自然听出姜则话里的警告:“从舅是怕我学那大贤师?” 姜则:“……” 若是谢蕴自己不提,姜则还没想这么长远! 这小滑头,居然知道大贤师。 ——你如果不想学人家,你打听得这般清楚作甚?! 不等姜则再说话,案牍前的少年就开口:“小子从未想压榨百姓血汗钱,也从未想借鬼神之说来蒙蔽世人,小子建这寺庙,不求供奉,不求香火,只为普渡众生。” “小子现在说再多,在从舅听来,都像是狡辩,但小子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终有一日,从舅会知道小子的真实所求。” —— —— 【科普小课堂】 加特林:多管旋转机枪,现代版加特林,射速高火力猛,俗称火神。 燕子李三:民间传说人物,轻功高手。 第205章 谢蕴,字九嶷 少年目光之坦荡,竟令姜则一时无言以对。 这小子是当真不觉得此举有失妥当。 “刘选若知晓你要建寺庙,只怕立即就会派信使去追刘家主。” 谢蕴既然敢建,也就不怕来自外界的阻挠与诘难。 因为她想办的定然都是能办成的。 只是这话,考虑到姜则的心理承受能力,谢蕴没宣之于口。 姜则没忘自己为何叫谢蕴来此:“杳杳她母亲给我留了一封信,她请我在营陵再待半年,教导你如何治理郡县。” 姜薿(ni)写这样的信给他,何尝不是来自亲情与道义的双重绑架。 这个堂妹,在用‘遗愿’逼他收下谢广坤作学生。 不过,姜薿大概也没料到刘选会留在营陵。 “如今有刘选在太守府上,日常政务想来他都会教你处理,但你出身不显,经史古籍终归涉猎极浅,即使你只是代太守,也难免要与营陵世家往来,今后每旬头两日,你就来别院,我自会为你授课学习经史。” 姜则才说完,少年就突然道:“不敢瞒从舅,我已有授业的恩师。” 这个结果,无疑是出乎姜则意料的。 毕竟上回少年提着雉鸡前来,也就过去半月有余。 据姜则的了解,这半个月谢广坤可没闲着,整个北海郡到处跑,他哪来的工夫另觅良师? 姜则正欲指出少年话里的矛盾处,谢广坤就为他解惑:“当日我在平昌城,拜了平昌县令君宁宪为师。” 宁宪,姜则是知道的。 这位县令殉城,消息已传遍整个青州。 谢蕴若拜了这位宁令君为师,怕是正经的课都没上过一回。 “先师有留下书籍,可供我学习。” 姜则自然听出谢蕴的话外之音。 这小子,没打算再找老师。 姜则亦不喜强人所难,只按下此事不再继续,另起话头:“杳杳她母亲,为你重新选了一个表字。” 说着,将手边的小竹简推至少年跟前。 谢蕴打开竹简,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九嶷(yi)’二字。 “九嶷,为舜帝埋骨地,《山海经》中有云,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此乃《湘夫人》中屈子所撰。” 姜则又道:“广坤二字虽好,却是你冒用了他人名讳,男儿立于世间,合当有自己的表字;你父祖恩师皆已不在,自己又尚年幼,你岳母为你取这表字,倒也算不上逾矩。” 万里江山朝九嶷。 九嶷。 这两个字,代表的,从来不止一个地名。 “杳杳她母亲为你取字九嶷,亦是望你以沉敛立于世间。” 姜则看到书信中姜薿所起表字,便知堂妹对这个女婿是真的喜爱,九嶷,何其大,一介布衣之身,用这样的表字,未免有骛远之嫌,这点姜薿(ni)岂会不明白,可她还是坚定不移地写下这两个字。 在姜薿眼里,她这个女婿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至于谢广坤到底是龙还是虫,姜则无心去试探,只按照姜薿的遗命来诠释九嶷二字。 “杳杳她母亲的《周易》,是我们所有兄弟姊妹里读得最好的。” 姜则见少年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才又继续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昭昭君子,当以钝示人,以锋策己,来日方可出鞘镇山河。” 而谢蕴刚一代掌北海郡,太守位置还没坐热就要大修寺庙,这种放飞自我的举动,无疑偏离了姜氏的初心。 “你这个年纪,饶是聪明绝顶,亦该学会韬光养晦。” 谢蕴将竹简重新卷好,也接过话去:“我知从舅是为我着想,才会如此费心规劝与我,只是,这世间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小子也想知道,当小子面向诸佛神明,可否求得真正的通天大道。” 姜则:“……” 这是当真听不进去一点劝。 他的话既不管用,端看刘选会如何对付这小子。 姜则放弃了劝人‘回头是岸’,只是,考虑到谢蕴建这寺庙有借用姜氏夫妻俩的名头,倘若刘选也拦不住这小子,为防患未然,自己也该先搞清楚他是准备拜哪路神仙,省得来日闹出事来,他陈留姜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从舅放心,小子未想过要与胡僧扯上干系。” 谢蕴这话的意思很明确—— 但凡胡僧信奉的佛,自己一个都不拜。 姜则听懂了,这小子是想在佛教内搞宗派独立。 然而,自西域传入大邺的佛道,也没听说还有别的未知宗派。 这样想着,姜则愈发觉得其中似有大雷存在:“那你准备在主殿供奉哪位神佛?” 这时候的谢广坤,似乎又变得诚恳踏实。 ‘他’说:“小子自幼信奉斗战胜佛。” 姜则是不知道斗战胜佛的,正欲详细追问,少年又道:“不过,为防止来日有僧者来与小子认宗,小子愿将世尊放于心底,至于主殿之中,就供奉加特林菩萨。” “加特林?” 这些菩萨尊号,姜则闻所未闻。 谢蕴点头,“加特林,乃菩萨渡人之法器,五行属火,从舅亦可将其视作火神。” 姜则瞧着少年那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是在扯谎,他又将目光投在谢蕴裹着头巾的小脑袋上。 谢广坤为护岳父岳母遗体却烧掉了自己头发,此事杳杳已告知与他。 而刘使君女婿不怕火的轶闻,也经由太守府奴仆的嘴传出来,开始流传于营陵的大街小巷,这两日,连别院的仆从都加入造谣行列。 姜则忽然就明白谢蕴为何执意要建寺庙。 ——搞迷信活动,谢广坤他是有坚实群众基础的! 但该嘱咐的,姜则仍嘱咐了一句:“无论寺庙能否建成,都不可荒废学问,还有郡务。” 话落,与谢蕴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儿,后者主动提出告辞。 谢蕴起身离开之际,又听到姜则的声音传来:“学业上若有不解之处,可来别院。” 姜则得知她另投师门以后,本可以离开北海郡马上返回陈郡。 但他依旧留了下来。 只因姜氏信中提及的半年为期。 谢蕴回过身,执子侄礼,冲着姜则遥遥一拜,退行三步后才转身出门。 与刘媣从别院出来,谢蕴并未立即上太守府去见刘选。 小萝莉体谅她这几日奔波两地的辛劳,表示会向从叔陈明谢郎为何迟迟不去报到,然后,又亲自送她回了梧桐巷。 当天傍晚,谢蕴正搁马厩里喂小红和摩托吃小零食——地瓜干,后院门被匆匆前来的阿大叩响。 不用谢蕴询问,阿大就说明来意—— 仆人清理被火烧毁的寝屋,发现了两枚如骨如玉的珠状物。 “女郎命我来问姑爷,是否为姑爷那晚遗失?” —— —— 题外话: 有宝子问我们广坤是自己称帝还是扶持小皇帝,请看【提示板】—— 以下摘自《嶷史》: 谢蕴,字九嶷,曾表字广坤,大邺名将,出身珩阳谢氏,后分宗另立,受封抚远县侯、神策上将军,收大邺一十三州,平四境蛮胡之乱,xxx(省略),天授神器,倡众生平等,引亿万民朝圣,自大嶷帝国始,废世袭,立选任;凡以‘宗法制、世袭制’乱国者,人皆可诛之。自此,国运昌隆,疆土辽阔,民安国泰,壮哉我大嶷! 第206章 她要北海郡,只有一个声音 哪怕真是她故意扔在那里的,这会儿也不能承认。 谢蕴端着小竹萝,努力回想了一下,才开口:“还真没有。” 这个回答,无疑让阿大面色愈发的凝重。 “可是那两颗珠子有什么问题?” 在自家姑爷的面前,阿大是不需要有所隐瞒的:“那珠子员径不过一寸,通体光滑,是在使君卧榻上发现的。” 而且,二爷问了原先伺候使君的奴仆,无一人见过那骨玉珠。 也就是说,珠子是那场大火后才出现在寝屋里的。 二爷看过珠子就断定,绝非奴仆能购得之物。 如今再排除是姑爷遗留的可能,那两枚骨玉珠的来历愈发透出诡异。 总不可能是旁人收买奴仆将珠子放进主院的? 若真如此,对方意欲何为? 难不成是想恫吓他们一府的人取乐? 要是单纯为取乐,用上两枚青羊刘氏都不曾见过的珠子,未免得不偿失。 阿大返回太守府复命,谢蕴亦继续去喂马。 她放珠子,当然不是想恶作剧。 但她是不能提醒阿大的。 刘选不是蠢人,现在她多说一个字,经由阿大转述,她非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回头她再提出建寺庙,第一个出来反对她的就该是刘选。 一场大火烧出舍利子这样的奇观,倘若刘选自己悟不出来,那也该是营陵世家来告诉他。 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野小子’多嘴。 谢蕴喂完马回到后院,见程五又在捣腾他的神臂弩,小竹萝一挎,上前提供技术指导。 制作神臂弩最难的从来不是它的外壳。 而是整把弓弩的辅助机关。 再者—— 某人缺了个大德,给程五的图纸上,写着神臂弩,实际画的是现代连发十字弩。 还是一把缺少内部结构详细图解的连发十字弩。 程五兢兢业业两个月,因为过于实心眼,哪怕工作没任何进展,也从未怀疑过是此弩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这会儿,程五惴惴地杵在一旁,看着谢蕴查验他做的第十把‘神臂弩’,不禁红了眼圈:“是小人无用,没法叫这弓弩连发数箭。” 随着程五话落,谢蕴也按下十字弩的板扣。 那支箭成功射了出去。 也成功射在不远处的稻草人上。 然而,稻草人纹丝未动。 扎进稻草人的木箭,也未再从稻草人背后飞出去。 “若将此神臂弩投入军中使用,北海郡郡兵的实力必定大涨。” 某只双手揣袖的招财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来到程五身边,嘴里给出的点评,也暴露此獠早在暗处偷窥了许久。 谢蕴缓缓垂下握弩的双手,“你当真觉得这力道够了?” 好赖话,刘蟾还是听得出来的。 小神仙对弓弩不满意,他当然不能触霉头,却也想为自己的室友程五说两句公道话:“雒京一战,谁人不知恩公神射手威名,然,这天下,拉得动三石弓者,寥若星辰,便是军中拉得动二石弓者,又有几人?” 况且,弓箭手在战场上所起的作用,是靠万箭齐发阻击敌军,亦或是借箭雨来打乱敌军的排兵布阵,从来不是为了射贼先射王。 而程五做的这弩,连孙媪这等年迈妇人都可轻易使用。 可以说,根本不必考虑臂力和腰腹力量。 一旦北海郡郡兵大营普及此弩,来日再遇战事,人人皆可为射手,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万箭齐发! 只是这样一想,他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然后,一盆冷水也扑了过来。 是他家小神仙的发问:“诚然如刘翁所言,可我为什么要将此弩上交给北海郡郡兵大营?” 刘蟾一个哆嗦。 这话问得—— 恩公你是不是忘了,如今北海郡也是你的北海郡呐! 怕自家小神仙孩童心性误了大事,刘蟾不得不大胆谏言:“恩公若将此弩献给青州牧,青州牧必然会保恩公一直做这个北海郡太守,摘除前头的代字,也不过是时日问题。” 招财猫话里提点的道理,谢蕴自然明白。 自己将这份礼物送给青州牧,哪怕她这个代郡守是州牧夫人的擅作主张,当崔青州见到神臂弩,也得夸一句夫人好眼光。 甚至,在前往雒京前,她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将神臂弩私藏。 但是现在,她的确打算这么干了。 从她决定建寺庙的那刻起,注定不会有与世家共治北海郡的一天。 终有一日,他们会发现躲在刘选身后的她,发现她竟有妄图独掌北海郡的野心! 所以—— 她需要神臂弩射出的每一箭,威力更大。 大到,可击碎稻草人。 大到,可破空鸣响。 大到—— 可破万甲。 —— —— 科普小课堂: 员径:员通‘圆’,古代通假字,指圆的直径。 第207章 忠君之心 这个世上,最有效的讲理方式,从来就没有变过。 面对斗大的拳头,道理本尊姑且需要退避三舍。 当她尚未具备研制热武器的先决条件,那么,适当升级冷兵器,也是对将来她所有敌人的尊重。 刘蟾见少年人只顾翻看手中弓弩,不搭理自己的提议,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他家小神仙,本性多纯善的人,今日这心眼子怎么长出弯弯绕绕来了。 他刚想再找话来说,谢蕴就抬头瞧过来。 刘蟾在少年白净的脸上,捕捉到一缕烂漫的微笑。 然后,他听到少年的开口:“刘翁说得没错,所以,神臂弩可连发三箭、并射穿铁甲之日,便是我将它拿到崔青州面前之时。” “……”刘蟾袍袖下的胳膊,泛起了鸡皮疙瘩。 这样的寒意,他一时竟分不清是冷风带来的亦或是少年的话语所致。 可是,自家恩公能有什么坏心眼。 他不过是想将神臂弩制作到尽善尽美再献给青州牧。 如此拳拳的忠君之心…… 嗯—— 怎么不算呢。 刘蟾才刚说服完自己,少年就又开口:“我记得刘翁曾言,毕生所求,不过是守着一座道观管管供奉。” 这就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当时那么说,还不是因为前程漂泊、居无定所。 再者,他想守的道观,那是寻常道观吗? 明明是小神仙拿下天师道后、他们位于幽州的大本营。 不过今时早就不同往日,他家恩公都当上太守,端起了金饭碗,有大鱼大肉吃,谁还去幽州跟一群神棍抢山头挖野菜。 不成想,他家小神仙没打算放过他。 谢蕴放下神臂弩,兜手绕着圆滚滚的招财猫慢慢转了一圈,“我观刘翁珠圆玉润,面有菩萨相,属实是万中无一的修禅奇才。” 刘蟾:“………………” 身为岐川王氏的家奴,他岂会不知修禅为何意。 前些年,岐川也是有过胡僧去传道的。 意识到是自己方才多嘴神臂弩之事惹得他家小神仙不喜、让对方想寻了由头打发自己,刘蟾再也无暇揣袖,膝盖一软,当即就给跪下了。 这样的变故,也吓了程五一跳。 刘蟾正欲哭一哭自己的半生飘零,少年就蹲到他跟前:“我欲在北海郡建寺修行,为万民祈福,刘翁觉得此举可行否?” 少年身后,残阳血红,也将整座营陵城笼罩其中。 刘蟾望着少年的明眸皓齿,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幽州的大贤师,还有……那支扎在稻草人上的木箭。 寒风再度袭来,刘蟾感觉自己牙关在打架。 这就导致他突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昨日刘翁有句话讲得不对。” 谢蕴指出:“以刘翁之才,做个太守府前宅管事,可谓绰绰有余。” 至于刘蟾为何只敢龟缩在太守府后院,自然是因为他的出身。 哪怕当初是王琮夫人想推他下车阻敌在先,若他没出于报复去抢主人家的财物,待那位王夫人携子回到岐川,自然会给他立个‘忠仆’的名声,然而,刘蟾下车前的反抗,无疑让他成了王夫人眼里的刁奴。 一旦岐川王氏发现刘蟾未死在珩阳的叛军手里,事后刘蟾不仅没自行回主家请罪,还在青州活得有滋有润,这样的背主之贼,必不容他,否则,岐川王氏的威严何在?! 而刘蟾想做太守府后宅的管事,同样也是因为他的出身。 就像见过蓝天的雄鹰,怎会甘愿去当一只草鸡。 但凡这只招财猫肯夹紧了尾巴做人,寻一处深山老林里的村庄隐居,后半辈子绝对可以安安稳稳。 可当日刘蟾跟随孙媪他们前来营陵城,就已说明他的选择。 “不管是孙媪还是哑奴,尽心尽力照顾我们母子十几年,他们又无子嗣,来日我必是要为二人养老送终的。” 谢蕴说着,目光也落回刘蟾的身上:“我此生的父缘注定浅薄,除了我阿娘,旁人的话,我是不想听就不听了的;如刘翁这般出身岐川王氏的最是清楚,一个没有父族母族的年轻人,若再无可信之人的帮扶,便是有通天的本领,想要成事,也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蟾不像程五那般一根筋,自然能听懂谢蕴的话外音。 少年是在告诉他,绝不负忠心之人。 只要自己可靠可信好好做事,哪怕将来岐川王氏上门讨人,少年亦不会因为珩阳谢氏就将他交出去。 “刘翁应该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事实,亦是承诺。 刘蟾是畏死的。 虽然他六亲之内都已死绝,偶尔会觉得生无可恋,但他依旧顽强地活着,也在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 因为他这条命贱如草芥,所以,才需要活得更加的谨慎。 也是这份谨慎,总叫他能敏锐地感知到危险。 建寺庙,与建道观何尝不是殊途同归。 如果说建寺庙是为祈福,那么,少年此刻不献神臂弩的理由何其牵强。 军营里的匠人,哪个技艺不比做棺木的程五更出色? 倘若真想完善神臂弩,大可以将图纸献上去。 然而,这些话他自知不能说出口。 太敢说,是会要人命的! 怀揣着这份小心,因为少年的承诺,他想起了整日乐呵呵的哑奴。 刘蟾承认自己有些羡慕哑奴,又有一点小嫉妒,同样是孤寡老人,他还在米行上工攒着棺材本,哑奴都已经在家里养老。 哑奴也是世家奴仆,可他遇到了愿意将他当人来好好对待的夫人和小主人。 现如今—— 这样的机会,似乎也在朝他招手。 谢蕴见刘蟾不吭声,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没打算强迫人给自己打工,正欲去物色新的人选,地上的招财猫仰起了头,一脸的视死如归:“恩公说,想叫某去做什么!” 谢蕴:“……” “倒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谢蕴蹲了回去:“我只是想请刘翁出城帮我种一样东西。” 不等刘蟾问是何物,少年又掏出一把剪子:“然后,再请刘翁出两天家。” 刘蟾:“…………” 第208章 菩提圣树 刘选得知自己从兄从嫂的坟头长出‘菩提树’,是在次日的晌午。 饶是他这样的无神论者,听到管事说外头都在传‘青羊刘氏有泼天佛缘’,眼皮也不由得直跳起来。 以致于起身之际,还不慎带翻了案几上的砚台。 世家后院里,常有妇人供奉三清,却不是她们多推崇道教,纯粹是借此来打发后宅无聊的时光。 而佛教作为外来户,在世家贵妇的群体里,远没有道教那般受欢迎。 多少胡僧企图在大邺传道,最后无不以关门大吉告终。 话虽如此,随着胡僧跟从商队来到中原,关于佛教的种种传说,还是在大邺流传开来,就譬如——被佛门中人视为圣树的菩提树。 “是翟家那守墓老仆最先发现的树苗。” 管事又道。 刘恒夫妻俩死得太突然,甚至连墓都来不及修,最后,是营陵翟家忍痛将他家老祖宗给自己准备的风水宝地出让给了青羊刘氏。 这块风水宝地,与翟氏墓园离得极近。 所以,翟家的守墓人,也将刘恒夫妻的墓纳入日常巡视的范围。 大冬天树苗发芽,这事本就稀奇。 更何况,一夜之间还长到了半尺那么高! 当然—— 如果只是一株寻常的树苗,不至于引得营陵的士庶争相前去围观。 “翟家派来报信的仆人说,是一途径墓园的云游僧人,告诉那守墓老仆,此树乃菩提圣树!” 哪怕管事未亲眼得见,听了翟家仆人的描述,一颗心也跟着飞去城外,“据说那僧人,一袭青色宽袖僧袍,满目慈悲,是观望到大气运才来的营陵,他瞧见使君与夫人坟前的树苗后,留下两行清泪,尔后竟伏地不起。” “此僧人,如今何在?” 刘选是准备好好盘问这个僧人一番的。 他不信这些神神道道,却也得搞清楚那树是怎么回事。 不成想,管事却说,僧人已离去。 “守墓老仆本想将人留下,自己入城将此事报于主家,结果那僧人起身后,大笑三声,朝着永泉县的方向而去。” 若这僧人被翟家留下,刘选还得怀疑他另有所图,但对方并未求财,只在坟头哭了一场就挥袖而去,反倒叫人拨不开其中的云雾。 刘选一边吩咐管事派部曲去追那僧人,一边叫婢女去刘媣的院子:“让女郎准备一下,随我去城外拜祭她阿父阿母。” 有些事,终归要自己亲眼看过,才好下定论。 …… 梧桐巷这边,关于已故太守坟头长出佛教圣树的消息,是由芹娘从外头带回来的。 彼时谢蕴正窝在江主任的屋子里,拿着2b铅笔在素描纸上涂涂改改,设计她的加特林菩萨法相。 她仗着金手指造谣传谣,却瞒不过亲妈的法眼。 “你就不怕刘选去寻个真胡僧回来,指出你叫人往坟头种的,并非菩提树,而是乌桕树?” 谢蕴抬头,不答反问:“敢来异国他乡传道的胡僧,您相信会有蠢人?” 江箬当然知道谢蕴为何这般有恃无恐。 就说华夏历史上,佛道之争就持续了上千年。 这个时空里,佛教在大邺才刚兴起,正被道教压着狂揍,谢蕴搞出的佛门神迹,对佛教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变相的宣传。 那些胡僧但凡长一点脑子,都不可能自砸饭碗。 就像卖黄金的商人,永远不会跟客户说,我们卖的是假货。 再者,乌桕树与菩提树,无论是叶片形状还是颜色都极为相似,只要它们不结果,谁又敢言辞凿凿地说那颗乌桕树苗一定就不会是菩提树? 谢蕴也不想以假乱真。 但前提是,她空间里得有菩提树! 眼看天色差不多,谢蕴收了纸笔就准备去太守府。 被江主任问起那只尚未归来的招财猫,谢蕴并未隐瞒:“我让刘翁先在外面避避风头,您放心,半个月的差旅费我都提前给批了,应该够刘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江箬:“……” 谢蕴从不亏待自己人。 一大早她就让程五赶着马车出城去接应人了。 公费自驾游,谁听了不说一句福利好。 在江主任掏出鸡毛掸前,谢蕴夹起绘画板就麻溜退场。 因为是葬礼后第一次正式去拜见那位从叔,谢蕴路过卜英阁的时候,特意进去买了两包糕点。 等她拎着糕点来到太守府,被门房告知,二爷和女郎也刚从城外归来。 太守府的门房,跟谢蕴已是老熟人。 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见着自家姑爷就是一顿告状,“那翟家的老太爷好不讲理!就因为咱们使君与夫人坟前显了佛迹,他竟在墓园问二爷,能不能把他的墓还给他。” 谢蕴:“……还能这样?” 都封顶的墓再打开,不太礼貌。 “翟老太爷说了,如果刘家不肯还墓,那他百年后也得放里头。” 谢蕴:“……” 人家夫妻俩合棺就算了,你个糟老头也要睡他们中间,难道就没人提醒他这种想法的危险性? 如果她没记错,营陵城的世家好像也不信佛。 就为了一株菩提树,至于吗? 一刻钟后,谢蕴就知道了至不至于。 她家小萝莉红着眼睛告诉她,不止翟老太爷,是整个营陵翟氏都有意将那座墓讨回去。 “翟氏比从叔更早派健奴去追那僧人。” 谢蕴好奇:“可是追到了?” 小萝莉摇了摇头。 不过—— “翟氏虽未追到人,但他们说,目睹了那僧人化蝶。” 说是目睹,大概就是在路边找着一件僧衣,还有一只僧衣上的蝴蝶标本。 现如今,蝴蝶标本与僧衣,据说已被翟氏请进自家祠堂。 谢蕴心情很复杂。 她的目标,明明是刘选。 这翟氏非得把自己从群演整成领衔主演是? “谢郎莫要担心。” 刘媣察觉到少年的‘愁绪’,主动告知:“回来的路上,从叔与我商量了,倘若翟氏执意要讨回他们家这块宝地,那就给阿母与阿父迁个坟,至于那株菩提树,既是阿母他们的佛缘,自然也该移种到新的坟头。” 第209章 以退为进 谢蕴发现剧情尚能拯救,于是提议:“若真要迁坟,不如等平昌城的寺庙建好,我在后山为岳母他们盖一座石墓,姐姐觉得如何?” 刘媣望着少年,突然问道:“谢郎昨日才说梦见了阿娘,今日阿娘坟头就长出菩提树,还望谢郎如实告诉我,建寺庙,可是与阿娘的托梦有关?” 在谢蕴的预判里,这话本该出自刘选之口。 她可以拿着谢氏祖坟到处向天起誓,甚至在刘选跟前指鹿为马,然而,对上刘媣等待的目光,终究没拿小萝莉最在意的人作为借口来说服对方。 “姐姐只要相信,我所做的,是为了让我们有一个可以自己说了算的家。” 家。 这个字,对刘媣而言,是没归属感的。 自古以来,女子大多无家。 幼年,她们是寄居在外家的客人,及笄后,她们又是夫家的客人。 不管是哪个家,做主的,从来不是她们这些女子。 谢郎就像知晓了她心中所想,又说道:“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都可以自己做主说了算的家。” 刘媣抬头,重新看向对面的少年:“谢郎就不担心,女子太过厉害,令夫纲不振?” “男子若觉得夫人太厉害,和离另娶便是。” 这个问题,在谢蕴看来它就不是个事。 毕竟古代婚姻的主动权,可以说,完全掌握在男子的手里。 “若妻子不同意和离,他还可以休妻,七出之条,一休一个准。” 谢蕴说完,也察觉到她家小萝莉有些复杂的面部表情,“可是我讲的有什么不对之处?” 刘媣亦说不上来。 她总感觉谢郎这话很怪异。 可细想之下,找不出任何的错处。 “我就是觉得谢郎与世间许多男子都不一样。” 一想到谢蕴从未说过轻视女子的话,刘媣唇角微弯:“谢郎如此懂得抚慰女子,待到及冠,必定引得无数淑女垂青。” 谢蕴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立个人设:“不怕叫姐姐知道,修行之人,不可沾染渔色。” 这一点,是刘媣没想到的。 “谢郎昨日不是说,出家只是三年。” 意识到她家小萝莉不好糊弄了,谢蕴既唏嘘又欣慰:“姐姐可听过一句话?” 刘媣眼露好奇:“何言?” 谢蕴盘腿坐于案前,话语间尽露机锋:“智者不涉爱河,其眼中更有星辰大海!” 星辰大海。 刘媣正心中默念,谢蕴已拎着一包糕点起身。 “姐姐自己慢慢参悟,我去见从叔。” 刘媣刚想提醒少年案几上还落下了一包,少年就告诉她,这是专门给她买的蜜饯。 少年走到门旁,似想起什么,又回头来问她:“姐姐可告诉过从叔,我欲建寺庙之事?” “还不曾。”刘媣回答。 至于为何不说,大概是怕从叔觉得谢郎不务正业。 …… 刘选确实是对谢蕴颇有微词。 谢广坤既成了代太守,葬礼结束之后,就该跟着他学习料理郡务。 结果—— 他从兄从嫂的头七都到了,他们的好女婿还没个踪影。 虽然杳杳告诉他,谢广坤是去岷县护送百姓,然,身为一郡之守,此事本不需亲自前往,如此拘泥于小节,倒显得有些难堪大任。 若非今日出了菩提圣树之事,刘选是准备喊人去将谢广坤‘请’来的。 如果说,他本来是头疼谢广坤的不思进取,那么现在,满脑子想的,已经是那株来历不明的菩提树,还有与翟家的坟地之争。 刘选正欲往青羊写信,门外有婢女来报——谢广坤来了。 少年提着糕点进屋,刘选也将手中笔架于臂搁上。 说来,这还是俩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刘选刚想招呼这个侄女婿落坐,后者就开口:“从叔,外头都在传,岳父乃佛子转世,可是真有其事?” 刘选:“……” 刘选算是听出来,这谢广坤临近傍晚跑来太守府上,不是有多好学,想来是在坊间得知传闻,着急忙慌地赶来打探第一手消息! 而谢蕴口中的‘佛子’,更是叫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发胀。 足可见,如今营陵城里是什么说法都有! 不等他辟谣,少年就又说道:“也不知是谁在外面散播谣言,竟说咱们太守府上,一场大火烧出了两颗舍利子!” 刘选:“…………”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少年一边说,一边就坐到他对面:“岳父岳母的遗体,还是我带出火场的,如果是舍利子,那晚我就给捡出来了。” 刘选正眼看向少年:“你当真不觉得是舍利?” 谢蕴点头,神情亦不似玩笑:“小子幼年体弱,祖母信奉三清,就给小子寻了个道人做师傅,小子亲眼见过那道人用障眼法故弄玄乎,那两枚珠子,还有城外的菩提树,只怕都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刘选没想到,当营陵士庶都奔走相告所谓的佛门神迹,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与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 他不将那株菩提树让与翟氏,并非他真信了他青羊刘氏有佛缘。 纯粹是不想叫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而他耳边,少年迟疑的嗓音又传来:“眼下谣言四起,岳父岳母坟前显佛迹一事,若被传扬开去,小子担心会引来各地的胡僧。” 刘选的眉头,不由得皱紧。 谢广坤提及的这些,何尝不是他的担忧所在。 虽说他不是北海郡的主事之官,却也看不得北海郡沦为下一个幽州,一旦那些胡僧学着天师道行事,只骗骗供奉也就罢了,倘若有朝一日喊出‘苍天已死、佛门当立’的口号,显过佛迹的青羊刘氏,恐怕就要难善其身。 “不管是谁谋划的这一切,又有什么目的,还请从叔备好对策,免得来日受制于人。” 刘选闻言,将目光再度投向少年郎。 这一刻,他才信了杳杳所言,谢广坤确实有早慧之象。 然而有些事,不是他可以独断的。 一句‘容我写信请示家主’尚在舌间,刘选就察觉少年的欲言又止,少年的聪敏,教他生出几分亲近:“广坤有什么想说,直言便是。” 谢蕴犹豫了几个瞬息才开口:“小子就是觉得,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发制人。” “胡僧前来营陵,必然要借佛迹开坛讲经,届时信徒一多,怕是不愿再轻易离去,小子以为,在他们来北海郡扎根前,不如先以太守府的名义建一座寺,再择一可信之人来掌管寺务。” 如此一来,北海郡佛道的开拓者,就不会再是那些胡僧。 这大概就是主与客的区别。 刘选听少年说完,也不免赞一句妙哉! 第210章 垂拱而治 只不过—— 主意虽是好主意,此时建一座寺庙,难免有些不太合时宜。 毕竟北海郡才刚经历过兵事。 特别是平昌县,差点被秦胡屠成一座荒城。 秦胡兵南下是不带多少粮草的。 可以说,他们的行军策略,就是一路走一路抢。 这支南下的秦胡兵,有两万人被留在青州,但他们入侵青州时消耗的粮草,大多为百姓家中越冬的囤粮。 对北海郡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调粮去解决那些幸存百姓的温饱问题,而非抽调平昌城里剩余的青壮来盖一座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寺庙。 “既是为应付胡僧才建的寺庙,自然不必太过劳师动众。” 谢蕴又提议:“不如就在平昌城挑一无主的荒山,盖两间屋子,再供一座菩萨。” 少年此言,算是说到刘选心坎里。 当初刘馗在雒京任职大司农,正是负责统管整个王朝的钱粮人口。 虽然自家伯父没干几年就因孟羡之故称病辞官,但刘选常年服侍左右,所以,比旁人更清楚一点—— 再是轻徭薄赋的政令,能被落实到何种程度,端看当地主官愿意做到什么程度。 有些不知人间疾病的世家子弟,主政一方,也不过日日吟词作赋,等年底要往雒京交赋税了,才一个咸鱼扑腾,爬起来忙活,凑不够的田租口赋,只好委屈百姓再多分担一点。 而那些出身略差的主官,一旦手里有了话语权,大多人,首先心疼的从来不是百姓。 谁让这世道艰难呢。 ——委屈了谁,也不该委屈自己! 这里就得点名临莒县的前西凉籍主官徐赉。 哪怕刘选身在兖州,也听说过这位徐令君的恶名。 谢蕴的出身,比起屠狗杀猪的徐赉来,大概就是幼麟与冢虎的区别——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然而,谢蕴小小年纪就深知劳民伤财的道理,是有些出乎刘选意料的,对这个侄女婿,不免又高看了两分:“你能明白民生不易,已胜过那些不食肉糜者许多。” 这话谢蕴却是不赞同的。 “小子长于乡野,能懂什么呢,如今的北海郡,断不能离了从叔,有从叔在,百姓的日子才有盼头。” 刘选一向不喜油嘴滑舌之辈,然而,少年话语间的真情实意,叫他心生了动容,也愿意与少年多讲两句掏心窝子的实话:“眼下雒京城被西凉军把持,致使政令不通,崔青州才敢擅令你代管北海郡,一旦雒京得知你岳父的死讯,不是没可能遣使前来收回印绶。” 两千石的太守,盯着这个官位的人可不少。 谢广坤没辜负‘他’的早慧。 一点就通。 少年往后一退,朝着刘选俯首拜下:“还请从叔教我。” 刘选道:“你被任命为北海郡代太守之事,我尚未对外宣扬。” 大邺的世家,姻亲关系可谓盘根错节。 “今日我告诉他们你为代郡守,明日这个消息就该出现在邻郡乃至邻州那些世家的案台上。” 青州牧不知谢广坤几岁,营陵世家却是清楚‘他’小模样的。 有些事情,终归是只瞒得了一时。 “便是我压着不提,临淄那边,早晚也会透出消息来。” 谢蕴接了话:“从叔是想——” 刘选点头:“我欲宴请营陵城中的世家。” 意图,自然是为安抚这些地头蛇。 作为这场晚宴的主角,谢蕴也是不能缺席的。 “寺庙之事,我会写信向家主言明利害。”刘选说着,也问少年:“至于晚宴,就定在三日后,广坤可有异议?” 谢蕴给出的回答是—— “全凭从叔安排。” 离开太守府前,谢蕴没忘去跟她家小媳妇道个别。 刘媣得知自家从叔打算宴请营陵城的父老、还叫谢蕴去应付那些满腹算计的老狐狸,面上难掩忧愁:“谢郎单纯,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姐姐莫忧,这不是还有从叔。”谢蕴没想让小姐姐替自己担心:“我虽不善言辞,却也懂得尊老,我想,大家应该也是爱幼之人。” 既要赴宴,着装必然得体。 深衣不同于劲装,叫绣娘赶制未免急了些。 “谢郎,等我片刻。” 刘媣入内室,再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套浅色男装。 谢蕴从小萝莉的口中得知,这是她亲手为自己做的衣裳,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这年头做件衣裳,可不是踩踩缝纫机那么简单。 每一针,都得靠女子手工缝出来。 刘媣言辞间带着缺憾:“我昨日请教了绣娘,本想在衣襟处再添一些云纹。” “这样就很好啦。”谢蕴接过衣裳,不得夸一夸小姐姐心灵手巧:“你看腰带上两匹矮脚马,绣得多肥美。” 刘媣:“……” “可我绣的是螭虎。” 谢蕴:“……” 甭管绣的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份心意。 谢蕴拎着装新衣裳的包袱回家,也将刘选同意她去平昌城盖寺庙的消息带给了江主任。 至于营陵那些世家,谢蕴是不担心的。 从刘选告诉她准备宴请世家那刻起,她就猜到刘选的想法,无非是在觥筹交错间透露一个意思:她这个代太守,愿意和大家好好相处,若换个人来接任,不一定有她这般听话。 阿sir垂拱而治,多少古惑仔的梦想天堂。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儿太守,等于营陵城里没了皇权的监督,多好的事! “那平昌城的世家呢?”江主任考虑得很长远。 “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出的动静,一次两次还能糊弄,到后来,必然被看出端倪。” 谢蕴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所以,我荐了毕宜暂代平昌城县丞一职。” 江箬:“……” ———— ———— 【科普小课堂】 垂拱而治:指统治者什么都不做,躺平让底下人说了算。 【题外话】 今天看到评论,有宝子说想看杳杳烧掉的信,这里提一句,其实就是岳母自己的认罪书,承认自己为了给女婿谋个前程搞死了自己老公。 第211章 头脑简单谢广坤 北海郡已有继任太守的消息,是翌日刘选放出去的。 与这个消息一块儿出府的,还有少年太守单骑入平昌城、智取秦胡首领项上人头的传奇事迹。 城中各世家,得知此任命后的反应,亦是各异。 譬如族中长者被谢蕴亲切问候过‘关卿何事’的营陵闻氏,召集了家里的成年男丁,大家一边烤火,一边就新任郡守人选展开讨论。 先不提谢广坤才舞勺之年,就谢广坤那流氓出身,两千石的太守,他配吗?! 在座的,从情感上最不能接受这个消息的,当属年纪可当谢广坤他爹、仍是一介白身的闻氏家主长子,“我营陵闻氏,经营数十载,也才出过一位比两千石,这谢广坤,黔首之子,如何能凌驾于士人之上?崔青州此举,莫不是想颠倒这世间的礼法体统?!” 闻氏家主闭目养神着。 想让谢广坤吐出太守之位,倒也不难。 只需联合其它各家,往雒京城的三公府上送一封‘血书’。 至于为何他闻氏不能自己偷偷就把这状给告了,自然是因为考虑到事情败露后的风险分担。 闻家不怕得罪谢广坤,却也不愿当那只出头鸟与崔青州还有刘氏硬杠。 那位刘家主留下自己侄子在营陵,他们都以为是在行善后之事,毕竟刘恒也在营陵做了七八年太守,需要运回青羊的家当不会少,这东西一收拾,刘氏族人滞留十天半个月并不奇怪。 如今看来,那道任命怕是早就已下来。 谢广坤能当上代郡守,其中难保没有青羊刘氏在推波助澜! “昭儿。”闻氏家主睁开眼,望向下座的小儿子。 等幼子起身离席,他才嘱咐:“你立即去一趟翟家,还有吴白两家,问一问你这些叔伯,如今是怎么个想法。” 闻昭刚应下,管事就攥着一张帖子出现在门外。 “家主,是太守府送来的请帖!” 这一日,营陵四大姓,翟闻吴白都收到了刘选的邀约。 当晚,三道披着黑色罩袍的身影,趁着夜色,先后踏进闻家的后门。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闻进看着婢女为几位‘挚友’上好茶点,等婢女退下,他将茶盏徐徐放回案几之上,也挑起话头:“北海郡若由一个稚童来主事,只怕要失了秩序。” “我看主事的,未必是崇文口中的稚童。” 接话的,正是摘下斗篷的白氏家主。 便是未说话的翟吴两位家主,闻言亦对视了一眼。 眼下他们会聚在这里,不就是因为心有所疑。 白家主从袖中掏出那张烫了金的请帖,径直掷于跟前的矮几上:“这青羊刘氏好深的算计!死了一个刘姓太守,莫不是这北海郡,将来都得一直跟着他刘氏姓下去?” “白兄这断论,下得有些为时过早了。” 吴家主道:“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我等猜测。” 白家主冷冷一笑:“那我也问叔惠一句,你家中可有十几岁就能督一郡政务的天童?” 眼看白家主的火爆脾气要上来,翟家主也没再置身事外:“那谢广坤,当日前往雒京城,闯出了一个‘少年神射’的名声,倘若那领兵破了平昌城的秦胡头人当真为他所杀,倒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 “如子循所言,这谢广坤,亦不过一莽夫耳!” 葬礼上,白家主是见过那谢广坤的。 “此子目无礼法纲常,小小年纪就入赘刘氏,这样的人,有何血性可言?不过是仗着有一把力气,碰上战事兵祸,走了两回好运道。” 从今日城中流传的秩闻来看,青羊刘氏想为谢广坤造势的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白日里,我命仆人前去谢广坤居住的梧桐巷打探,你们可知邻里是如何评价谢广坤此人的?” 见翟吴两位家主看过来,白家主继续道:“他们告知我那家仆,谢广坤在家的时候,常因过于顽皮,被其母追打得爬上房顶;先前谢广坤还拎着一雉鸡外出拜师,哪怕有使君夫人作保,依旧被拒之门外。” 这就变相说明,谢广坤绝非擅读经纶之辈。 ——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这样的女婿,难怪刘使君要早早地放到军中去。 “大家该记得葬礼那日,他叫刘氏女摔盆,此事未必不是刘氏女的授意。” 随着白家主话落,上座的闻进终于开口:“仲先的猜疑不无道理,能让崔青州点头叫一少年人代管北海郡,这里头,必少不了青羊刘氏的手笔。” “至于那谢广坤是否有治郡大才,”闻进精明的目光掠过下方几位盟友:“后日我等赴宴,一探便知!” 第212章 小儿,何足为惧 若谢广坤当真有大才,这个年纪,更该专心读书才是,岂可本末倒置、如此贪权慕禄?! 青羊刘氏不肯教授这孩子做人的道理,他们这些营陵的世伯,越俎代庖给孩子上一课,朝中众公卿谁不称颂他们一句‘高义’。 要是谢广坤确如白仲先所说,不过一虫豸傀儡—— 闻进举起茶碗,向着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们遥遥一敬:“青羊刘氏想占了这北海郡,须当问过我营陵诸家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翟吴白三人亦举碗回敬。 营陵这驾马车上,已经够挤了。 他们可以容忍捎带那些过客一程,却绝不允许有人鸠占鹊巢,企图从他们手里抢走那根赶车鞭。 一旦确认那刘选才是真正代掌北海郡之人,那么接下来,就是他们与青羊刘氏的博弈! …… 谢蕴有认真对待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入职欢迎宴。 被火燎过的头发,挽不了端庄的发髻,也扎不出少年郎的高马尾。 所以,她用白色暗纹的细绢请芹娘帮自己缝制了一块幅巾。 赴宴当日,江箬看到头戴幅巾、簪花的谢某人,手又有点痒了,可惜营陵不举办时装周,不然,高低得请小谢郎君上去叉腰走两步。 谢蕴一个扭头,注意到亲妈表情不对,生怕江主任祭出那柄倚天掸,顾不得还没换好鞋子,拎起一只靴,提防着江主任搞偷袭,一边朝后院而去。 江箬瞧着那道一米六一米七的背影:“……” 谢蕴到太守府的时候,距离开宴还有大半个时辰。 刘选本想再叮嘱少年几句,譬如,给那些家主敬酒时杯子莫要拿高了,一个回身,对上少年郎鬓边的簪花,忽然就沉默了。 ——宴会上,纵然谢广坤言行有失礼之处,可抛开事实不谈,营陵四大姓来赴宴的宾客就没有一点错? 但凡不是那心胸狭隘之辈,谁会忍心苛责一个孩子? 这一刻,刘选才明白了为何从嫂会不顾门第执意要将独女嫁与一乡野小子。 比起那些肤浅之人,他从嫂怕是早就透过短褐衫看出谢蕴的不凡。 这样的面相,注定比旁人更容易遇到明主! 但少年人无疑也有自己的烦恼:“从叔,我读书不多,若是宴上有人拿诗词歌赋来问我,我答不上来,是不是会让你跟着失了面子?” 她自己被嘲笑就算了,岂能叫从叔跟着一块蒙羞! “你能清楚自己身上的短处,这是好事。” 刘选面上愈发地温和。 一个人懂得自省,才能不断修正自己。 谢蕴这个年纪,心性最是容易受到旁人影响,然而这几日,谢蕴早上辰时都会来太守府,傍晚申时才走,所做之事,也不过是为他研磨,或是为他递上一卷需要的竹简,在他面前,从未展露过一丝骄躁。 这样泰而不骄的谢广坤,刘选也愿意回护一二。 “届时,你就与我坐一块儿。” 至于谢蕴担心的有人在宴会上故意刁难,刘选自有应对之策:“我会告诉他们,你先前熬夜守灵没歇息好,受凉伤了喉咙。” 说白了,就是让少年睁着眼装哑巴。 “他们要是改叫你书写——” 谢蕴举一反三:“从叔就告诉他们,出殡那日我捧牌位伤了手腕。” 刘选:“…………” “从叔,可是我说的不对?” 对上少年干净的眼神,刘选终究没去作那个恶人:“说得不错,孺子可教。” 谢蕴:(?-`w′-) 翟闻吴白四家,如约好了一般,马车前后脚到的太守府。 几位家主被迎进府的时候,彼此又打起眉眼官司,无声提醒着对方,不要忘记今晚是来干什么的。 因着葬礼上谢广坤拔过刀子,几人事先交过底——可试探,却不可激怒此子。 莽夫虽莽,但他手里是真的有刀! “在座的各位,有家有业,切记不可逞匹夫之勇。” 闻进叮嘱这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 因为了解白家主急躁的性情,那晚茶话会结束,闻进又多留白家主一会儿,让白家主坐在那里,好好想一想那颗被送去临淄的头颅。 “谢广坤黔庶出身,命贱不过路边野草,仲先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家中蹒跚学步的孙儿多斟酌几分。” 一旦谢广坤暴起而杀人,岂会只杀一人善了? 十二三岁,正是冲动行事的年纪。 以闻进对这些莽夫的了解,不提刀杀得你全家哭爹喊娘,难平他心中的怒火! 闻家挨白家最近,难保不会遭受池鱼之灾。 为防止盟友不听劝,筵席上,闻进特意选了白家主旁边落坐。 只为等白家主对谢广坤口出恶言之际,可以快狠准地拿起案几上的酒盏,就近给白家主一个醒酒的机会。 但很快,闻进就发现,事情发展与他想的大有出入! 比如跟着刘选入席的少年郎,姿容隽丽,哪里还有葬礼上的不得体? 幅巾深衣,俨然是世家子的打扮! 不等他们四人交换眼神,谢广坤已被刘选从坐具上唤起来,端着有自己半张脸大的酒盏,说是要为先前丧礼上的冒失行径向诸位长辈致歉。 谢蕴才举杯,一旁的刘选也开口—— “眼下广坤蒙崔青州器重,代掌北海郡,雒京那边,伯父已去信给司空陶公陈明此事。” “然,广坤终究年少,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今晚宴请诸位,亦是想有劳诸位日后多教一教我这侄女婿。” 随着刘选的话落,少年身形就打了个摆。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下首坐着的四双眼睛。 少年只敬酒不吭声的举动,也引得吴家主出言‘关心’。 谢蕴未回答,只巴巴去看旁边的从叔。 然后,几位家主从刘选口中得知,这两日谢蕴嗓子受伤不宜讲话。 这场晚宴称得上宾至如归。 得知刘选极擅抚琴,闻氏家主更是取出随身携带的笛子,俩人即兴合奏了一段;翟氏家主,仿若忘了身上还有跟青羊刘氏的坟地纠纷案,用银箸敲着碗沿在乐声中吟唱起来。 亥时,宴会结束。 一坐进马车,闻进的笑容就褪去。 马车才驶过一条街,另外三人也上了闻家马车。 “诸位,可瞧出宴上端倪?” 翟家主接过了话:“在刘选面前,谢广坤竟是一句都不敢言。” “谢广坤,畏惧刘选颇深!”吴家主亦有所察。 至于谢广坤本人—— 今日一观。 小儿,何足为惧。 第213章 不做人子 乡野蛮儿,终归还是乡野蛮儿。 哪怕给他换上世家子的衣着,亦不过东施效颦,再是假装知礼明仪,也掩盖不住那种腌进骨子里的粗鄙。 白家主哼笑:“刘选以为他不让谢广坤开口,我等就试探不出这是个草包,熟不知,便是提线木偶,也有不听使唤的时候。” 哥几个都是聪明人,岂会被这种小伎俩轻易糊弄过去。 至于青羊刘氏为何推出谢广坤来做这个代郡守、而非直接捧刘选上位,大概是觉得如此儿戏的任命,他们这些营陵乃至北海郡的世家必定不会将谢广坤放在眼里。 闻进那双沉静的眼睛,掠过众人面庞:“方才宴上刘选所言,大家想来都听明白了。” “共治。”翟家主用两个字概括了刘选的意图。 或者说—— 刘选意欲维持北海郡的现状。 就如刘恒在世时一般。 白家主忍了一晚上,此时再无顾忌:“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太守,位卑人微,目不识丁,却欲与我等门阀士族平起平坐,甚至不过一幼齿小儿,传扬出去,莫不是要叫我营陵四姓为天下人所耻笑?!” 朝廷指派来的那些太守,他们不得不以礼相待。 平日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主打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个青州牧自作主张任命的代太守,凭什么也要他们捏着鼻子认下。 况且,这个代太守的背后,还有青羊刘氏在弄鬼。 谁也不知道,青羊刘氏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毕竟以青羊刘氏的背景,再向朝廷求个两千石的官职,雒京那边,碍于刘恒死于任上的意外,十有八九不会回绝,到最后,即使不给太守之位,也得补偿一个比两千石的空缺。 既如此,青羊刘氏何必还要扶持一个出身低贱的外姓小儿? “只怕刘氏所图甚大。”吴家主道。 至于图的什么。 四人没在彼此脸上找到答案。 “难不成,当真是将北海郡视作他刘氏宗族的福地?” 已经说到福地,就不得不提那棵菩提圣树。 作为刘恒夫妇那块墓地原产权所有人的亲孙子,翟家主对所谓的佛迹并未完全相信,不过,他家里,是有人信到快走火入魔的。 说起来未尝不荒谬。 在此之前,他家老祖宗不拜三清也不信鬼神。 青羊刘氏的家主,虽说比翟家老太爷小了近二十岁,却也一样上了年纪。 马车里,翟吴白三人互看一眼。 大家显然想到一块去了。 白家主更是道出心中猜疑:“指不定是青羊那边,有术士在这位刘家主跟前说了什么。” 这样一想,青羊刘氏赖在北海郡的缘由,似乎就全说通了。 无法用常理度之的问题,换个方向,往往能得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思路。 白家主怒极反笑:“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儿太守,来换与我营陵四姓共治北海郡,看似放大了我等手中权利,实则不过是想借此彻底扎根营陵,他青羊刘氏,倒是会做无本的买卖!” “仲先,莫恼。” 作为营陵四姓的领头羊,闻进亦是其中的‘大脑担当’。 几人里他年岁最长,论起手段,自然也更为老辣:“俗言道,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任他刘氏在青羊再猖狂,既来了营陵,是龙是虫都得给咱们盘着!” 如此一来,等于公然与青羊刘氏叫板了。 吴家主眉头微紧,有着顾虑:“青羊刘氏在朝中素有人脉,若将其彻底得罪,来日恐怕有碍我四族子弟的仕途。” “我何时说过,要去得罪青羊刘氏?” 仨人闻言,齐齐去看闻进。 闻进捋着那把山羊须,老神在在,一派成竹在胸:“自古以来,乱家之祸,无不起于萧墙。” “刘氏敢拿谢广坤来迷惑北海郡众家,无非是仗着少年出身低无所靠,可肆意拿捏;我今夜细观谢广坤,青羊刘氏,怕是无人问过他,是否甘愿当这个傀儡太守。” 闻进说着,也将问题抛给诸人:“换做你们,可会甘心这般居于人下?” 更何况—— 谢广坤还是个穷苦出身。 对权势的渴望,必然超过寻常世家子。 眼下任由刘选摆布,不过是他别无选择之下的选择。 谢广坤这把刀。 用得好,是能扎进青羊刘氏心窝的! 闻进再望向自己几位盟友,笑容和煦:“新太守上任,我欲奉上百金,诸位意下如何?” 翟吴白几人,亦是心领神会:“当如是!” 营陵四大姓筹划着往梧桐巷送厚礼的时候,谢蕴也在被刘选教导‘识人之道’,大致意思就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尤其得警惕笑里藏刀,说到这一点,刘选特意抓了个典型——比如今晚跟他合奏过的闻氏家主。 太守府大门口,刘选看到少年仰首时的单纯模样,终究没将世间的险恶再灌输给少年:“罢了,眼下终归有我在,日后,慢慢学便是。” 谢蕴是懂投桃报李的。 “我知治郡不易,有我在,必不叫旁人伤了从叔。” 这句话,为她换来了一个小手炉。 谢蕴披着自己的貂皮大衣回到梧桐巷,才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哑奴不睡觉正守在门旁。 哑奴瞧见她,张了张嘴,面上着实的一言难尽。 上回她见哑奴露出这个表情,还是她逃难路上讨老婆的时候。 ……该不会是江主任躲在门后准备偷袭她? 谢蕴自认无辜,这两日她都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打起十二分精神进门,没迎来江主任的鸡毛掸,脸上却被扔了另一个惊天巨雷。 营陵那几条地头蛇,着实不做人子! 生怕她养家负担不够重,居然给她塞了俩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娘过来! 这会儿,两道曼妙身影跪在灯火通明的堂屋内。 而江主任,正黑脸坐在上首。 双十芳龄的美娇娘,听见脚步声,扭头瞧见归家的少年郎,当即盈盈拜下—— “妾,芳娘。” “妾,云婵。” “受闻公之命,前来服侍郎君。” —— —— 宝子们,新春快乐! 第214章 天使投资人 这种服侍,显然是带有颜色的。 谢蕴望着地上衣衫单薄、玉骨冰肌的俩姑娘,再瞧瞧自己的搓衣板,狠狠怒了一下—— 【老登,其心可诛!】 老登虽不正经,办事却是周到的。 送人,没忘捎上卖身契。 卖身契上,也写着芳娘与云婵在闻家时的岗位。 ——芳娘善舞,云婵则为歌伎。 要说老登只是随手从自家的文工团里指了两个人给她送过来,谢蕴是不信的,无论是芳娘还是云婵,这长相拉出去,搁在现代,那都是女团的门面担当! 谢蕴读完两份卖身契,尚未表态,就对上来自江主任的死亡凝视,“……” 一时间,竟是身似油锅煎、心比黄连苦! 小谢郎君义愤填膺:“闻进老贼,竟如此害我!” 江主任冷笑。 谢蕴:“……” 两位云鬟雾鬓的美人儿,只比谢蕴快了一刻钟进入梧桐巷,这会儿,除去卧榻养伤的阿豚,就连芹娘八个月大的女儿,也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前来看热闹。 谢蕴本欲向江主任发誓自己未参与人口贩卖,右手一举,余光就瞥见门口的七双眼睛。 “…………” 姗姗来迟的孙媪,是第一个反对谢蕴蓄婢之人。 看向地上低头露出香颈的芳娘与云婵,更是宛若在看敌特。 而且,孙媪给出的理由,可谓有理有据。 “小郎君与刘小娘子虽已成婚,因年幼尚未圆房,刘小娘子守孝三年,小郎君更该洁身自好,切不可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令刘小娘子伤心!” 谢蕴正想借着孙媪递来的梯子往下溜,地上跪伏的云婵,忽然就出了声:“妾姐妹二人,不求伺候郎君左右,只盼有一容身之所,若郎君肯收留,妾与姐姐芳娘愿日日洒扫庭除,井臼躬操。” 有些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谢蕴也不想日后遭人怨恨。 况且—— 她家也没多余卧房了。 秉持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处事原则,谢蕴没捆了漂亮小姐姐给塞马车里打包原路送还,大晚上的,吵到邻里就扰民了,所以,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毕竟,贫穷才是永远的必杀技! 云婵还欲恳求,就听到少年开口:“比起营陵闻氏,不怕姐姐见笑,我家中日子过得堪称清苦。” 谢蕴见云婵望过来,站在江主任身旁,揣着双手继续说:“两位姐姐别看我现在穿貂戴绒、住的大宅子,但凡了解过我的发家史就该知道,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全依附于我的妻族。” 这样的男子,在家里是极容易没地位的。 “我知这世道女子多艰难,两位姐姐要是不想回闻氏,我手里的卖身契可还于两位姐姐。” 都说送佛送到西,谢蕴愿意帮着办理放良书。 谢蕴也注意到芳娘跟前的锦匣子:“我身无恒产,给不了两位姐姐什么好东西,但两位姐姐从闻家带来的,可尽数归两位姐姐。” 地上,芳娘与云婵面面相觑。 谢蕴看出她俩的迟疑:“若两位姐姐想回闻家,我亦可安排人相送。” 芳娘抬起身,那双秋水剪瞳望向少年:“小郎君当真要将这四百金赠与我姐妹二人?” 谢蕴:“…………” 什么四百金。 谢蕴扭头去看亲妈,眼神迷离又迷茫。 而下首,芳娘已打开锦匣。 随着匣盖被掀翻,一道佛,不,金光,就那么,闯进谢蕴的视线! 几百块金饼,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闻翟吴四位家主托妾二人带给小郎君的贺礼。” 谢蕴听到芳娘的告知,再看向那一匣子金饼,想起自己刚才放出的话,悔恨的泪水充盈了她双眸。 如此阔绰的出手。 哪里还是老登。 明明是她的天使投资人! 有了这些金饼,别说是盖俩瓦房,就是大雄宝殿都盖得。 可现在,这金饼—— 不等谢蕴细想,芳娘就仰头说:“这些金饼,小郎君便是给了妾与云婵,我二人亦守不住。” “小郎君肯放良妾与云婵妹妹,妾本该感恩戴德,可……妾与妹妹生得这副皮囊,又无自保能力,只怕出了这营陵城就要被人掳了去。” 云婵跟着道:“便是妾与芳娘姐姐回去闻家,闻公一向治家甚严,若知晓妾二人遭小郎君所弃——” 谢蕴明白云婵的未尽之言。 世家大族,豢养歌伎舞伎就是用来取乐。 在那些士大夫眼里,互送歌伎舞伎并非什么出格的行径。 如果乐伎遇到不那么宽厚的主人,还有可能被赏给底下的仆从。 谢蕴回头,征求亲妈意见:“要不我再想想办法?” 江主任:“…………” 翌日,太守府。 刘媣听完谢蕴的讲述,也将目光从芳娘与云婵身上收回来:“谢郎既想收留她们二人,那就让她们待在府中。” “我就知道,姐姐肯定懂我。” 等芳娘与云婵被带下去,谢蕴自然要和她家小萝莉诉一诉衷肠:“我岂会不知营陵四姓是想用金钱与美色来腐蚀我钢铁一般的意志,本不该给他们任何的可乘之机,可是,他们给的确实有点多!” 刘媣知道谢蕴打算将计就计,依然有些担心,“他们送谢郎如此重的贺礼,必定是有所求。” 那可是整整四百金。 寻常黔庶一辈子都挣不到半块金饼。 “姐姐放心。”谢蕴从怀里掏出一颗金桔,放到刘媣跟前的案几上:“他们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必须好好感谢他们。” 营陵闻家。 闻进练好一张字帖,也取过管事手里的巾帕。 温热的帕面,令他的眉头舒展。 得知昨夜送往梧桐巷的人和金饼直到晌午也没被退回来,闻进哼笑:“这人呐,就是不能逼,不然,他容易生反骨。” “那也是家主挑人挑得好。” 管事接住递来的巾帕:“芳娘与云婵虽有了些年纪,对上那等未经事的少年郎,怕是恰到好处。” 闻进抬手,点了点管事。 心情好。 胃口也跟着大开。 闻进正欲传膳,外头却来了门房。 管事出去,再回来,面上神情有些古怪。 “何事?” 第215章 功德证书 管事才张嘴,已有噼里啪啦的乐声传进来。 “是谁家在办喜事?” 话一出口,闻进就意识到不对。 闻氏居住在营陵富人区,周边的邻居,即便不是世族,那也是本地豪强。 大家混的一个圈子,平日里自然没少走动。 邻家有喜事,岂会不通知闻氏? 再者—— 昨夜他外出赴宴,也没瞧见谁家门口有挂红灯笼。 不等闻进细问管事情况,后者就拧巴着脸说:“不是别家,家主,就咱们自家门口。” 闻进:“…………” 谢蕴收下四百金,是真心实意地想好好感谢营陵的狗大户们。 所以,一出太守府她就拐进了乐坊。 斥下半块金饼的巨资,成功拉起一支吹拉弹唱的乐队。 拥有二胡业余八级证书的谢某人,用二胡的前身——胡琴,给乐队里的俊男美女们拉了一曲《好日子》。 在竞争激烈的乐坊,混到二十来岁还能在岗的,那个个都是人才。 谢蕴稍一教授,大家伙自个儿就练上了。 放下胡琴,谢蕴也没闲着。 乐坊的管事菱姬端着茶点上来,发现那俊俏少年郎正趴在矮几边,手里攥着一支没毛的毛笔,待她走近,才看到案几上的四张丝絮纸。 “小郎君这是——” “不瞒姐姐,此乃功德证书。” 谢蕴说着,手里自制的竹笔从砚台里蘸了点墨,“营陵诸公,乃世间罕见的大善人,得知太守大人欲建一座寺庙,二话不说,慷慨解囊;这样的官民鱼水情,太守大人自是不会辜负,特命我往各家送一份嘉奖函。” 菱姬没想到,眼前的短褐少年,竟是为新太守办事的。 小小年纪就受如此重用,想必是心腹中的心腹。 虽然她不认识新太守,却不妨碍她与眼前的小哥套近乎:“小郎君来了快半日,妾还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 “小子李四,姐姐唤我小李就成。” 嘴甜的漂亮儿郎,谁人不喜。 况且,少年自打进乐坊就没露出轻视之意。 这一声姐姐,不似戏谑,更像是发自内心地尊敬她。 菱姬莞尔,用绢帕轻掖着嘴角。 谢蕴才写完一张证书,左手里也被塞入东西。 正是她先前给菱姬的金饼。 “姐姐这是——” 菱姬道:“你初到营陵就出来办差,用钱的地方多了去,这半块金饼,你自己留着。” 谢蕴没回绝菱姬的好意,将金饼收进了自己怀里。 午时三刻,谢蕴带上演奏乐队出了门。 菱姬目送少年骑着骡子离去,转身正欲上楼,乐坊的仆人跑来,摊开的右手里,赫然是一块完整的金饼。 “是在那位李小哥用过的矮几上发现的。” 菱姬握着金饼,再回头,街上哪里还有少年赶骡的滑稽身影。 作为新寺庙的筹建人,谢蕴另有要事。 所以,去营陵四大姓家里送荣誉证书的任务,被她全权委托给了毕宜。 闻进听着国乐版《好日子》、抖着手接过自己花一百金换来的功德证的时候,谢蕴也来到郡兵大营,向她张叔讨要三百驻守平昌城的郡兵。 张清再次近距离接触这个贤侄,心情已不能用复杂来形容。 前几日,军司马和齐缨也带着两千郡兵回到营陵。 被他们一并带回来的,除了收缴的秦胡兵器和部分马匹,还有两三百民夫。 按照齐缨所说,当日在陲县,是谢蕴告知他们,临莒城外的秦胡大营里,还有不到五百的骑兵留守。 等齐缨他们赶到临莒城,还没来得及设伏,发现秦胡骑兵早就跑没影,营地里,只有稀稀拉拉的民夫在拔营。 “后来,斥候在往南行了几十里的地方,捡到不少游荡的马匹。” 那些马匹上,无不有秦胡部族的烙印。 谢蕴知道张清这样说,必然是齐缨他们发现了山里的秦胡尸体,也就没再刻意遮掩:“如张叔心中所想,人,是我杀的。” 张清:“……” 他想听的,是这个答案吗? 哪怕他未亲眼得见,依然会为齐缨描述的‘残肢遍地’而双拳紧握。 少年说自己有一杆神器,却没告诉他,可以那么轻易就杀死那些追得十万青州兵溃败的秦胡骑兵。 而且,命丧谢蕴之手的人,死状绝算不上安详。 不是没了头颅,就是缺胳膊断腿。 包括平昌城外的异火。 便是不问,张清都猜到与谢蕴有关。 齐缨说行军至平昌城外秦胡被烧死的地方,用一句‘鸮(xiao)啼鬼啸’来形容也不为过。 张清不敢问谢蕴用的何种‘神术’,就像他不敢问谢蕴使君的死是否与之有关。 四日前,关于谢蕴代行北海郡郡守职务的任命,已被太守府上的小吏送到他案头。 郡中自然有不同声音,但他选择了沉默。 无论是谁来担任这个太守,只要他不犯错,依然是北海郡的都尉,可若触了谢蕴的霉头,脑袋都给你摘下来。 再者—— 如今太守府上,真正主事的仍是青羊刘氏的族人。 既如此,他何必上蹿下跳去当那显眼包。 眼下代太守跟他讨三百郡兵,这要求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张清将公章一掏,直接给盖了调兵令。 看着谢蕴将调令揣怀里,他还是又提醒一句:“贤侄调郡兵前去驻守平昌城,乃权宜之策,待到城中恢复过来,有了县尉与县兵,这些郡兵定是要撤回来的。” “我明白张叔的意思。” 谢蕴给出保证:“张叔放心,有违法度的事咱不干,这些郡兵,我肯定会还给张叔。” 张清闻言,眉头的褶皱就彻底消失。 叔侄俩不禁相视一笑。 —— 广坤自制的竹笔,如下图: 第216章 差我三分吧 三百郡兵,谢蕴自己是没工夫管的。 所以,她又向张清借了个人。 吊着胳膊的沈小哥,无疑是北海郡年度劳动模范,当日在梧桐巷待了一晚,第二天,不顾谢蕴的挽留,用过朝食就回郡兵大营打卡站岗。 如今再见,谢蕴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触。 沈小哥还是那个沈小哥,她谢蕴,却仗着过硬的裙带关系,从旷工两周的曲军侯,一跃成为北海郡领导班子的一把手。 常言道—— 苟富贵勿相忘。 自己虎落平阳时结识的小伙伴,那必须得拉上一把。 沈俨对自己从都尉亲兵被提携成百夫长的消息,是有些迷茫的,然后,被叫进都尉营帐的他,又听到都尉下令,让他去驻守平昌城。 十七岁的百夫长,在郡兵大营里,算得上独一份。 不过,已经有更年轻的曲军侯,张清得知谢蕴想提拔自己身边那个叫沈俨的亲兵,也就没再过多的干涉。 毕竟—— 这三百郡兵,短时间内都不会听从他的调遣。 谢蕴带着沈小哥出营帐,也被后者唤住。 沈俨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 不等他开口辞了百夫长的任命,谢蕴就背着手问他:“沈小哥的阿父,摔伤的腿治好了?” 沈俨:“……” “据我所知,百夫长的军饷,可不比亲兵少。”谢蕴毫无心理负担地抛出诱饵:“沈小哥随我去平昌城,每月我按时发你军饷,再给你四日假,许你回营陵探望家人,如何?” “你也要去平昌城?” “当然!” 寒风呼啸,谢蕴双手拢进补丁袖子里,“我岳父岳母坟头长出菩提圣树,这可不是小事,既要建寺庙还愿,如我这般的纯孝之人,岂有不亲力亲为的道理。” 谢蕴亦知沈小哥的困惑,主动解释:“你虽年轻,没什么处世经验,却胜在肯配合我的工作,咱们的队伍里,就缺你这种服从性高的人才。” 沈小哥问:“建寺庙,可需要杂役?” 谢蕴算看出来,沈小哥是准备以权谋私了。 “你想推荐亲友去平昌做工?” 沈俨点头。 “杂役确实需要一些。”沈小哥作为自己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谢蕴也愿意多宠他一点:“给你三个名额,出发时将人一并捎上就是。” 搞定沈小哥,谢蕴又去找了一起扛过旗的革命战友。 三百郡兵,需要三位百夫长。 谢蕴没想在手底下养刺头给自己的计划增加副本难度,谁来当百夫长、什长,自然得由她说了算。 彭大山等人再见到谢蕴,已有些不敢认。 哪怕谢蕴与他们的一样,都是黔庶出身,但今时早就不同往日,他们还是普通兵卒,谢蕴的身份,已然从太守女婿直接晋升为太守本尊。 “使君来寻我等,是有事吩咐?” 最先开口的,是吴畏。 谢蕴没在意众人的拘谨,打出直球:“过两日我要去平昌城办事,随行三百郡兵,这些郡兵会留在平昌县驻守,归期不定,或许半年,也可能一两年,诸位可愿意与我同往?” 营帐内,九人不禁面目相觑。 谢蕴没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变相地催促:“愿意前往者,站到我右手边。” 她话音刚落,彭大山就吱了声:“平昌城有点远。” 郡兵大营里的兵卒,大多是营陵及附近一带农户抽丁上来的。 平时家中有事,也会来军营寻自家男丁。 正因为理解一个壮年男子在古代通讯不便的环境下对家庭的重要性,谢蕴才没强买强卖,而是采取自愿原则。 彭大山话里提到的问题,无疑也是大家的心声。 谢蕴察觉到众人面上的欲言又止,在空气变得安静之前,决定给彼此一个体面:“既然大家都没这个意向——” “也不是不愿意。”谢蕴的话被人打断了。 谢蕴:“???” 彭大山蒲扇大的双手互揪着,抿嘴:“就是,得加钱。” 谢蕴:“……” 其他人纷纷跟着点头。 彭大山的诉求,自认合情又合理。 外派补贴,军中素来是有的。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不能因为小谢跟他们相熟,他们就不提这一茬了。 “每月需再加一百钱。” 彭大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考虑到年景不好,也有人开出友情价:“反正不能低于五十钱。” “成交!”谢蕴当下就拍板。 相较于老实的沈小哥,彭大山等人多长的何止年龄,还有心眼子。 谢蕴办完事,正欲离开,彭大山却冲她使眼色。 走到四下无人处,彭大山才低声问:“当真是去驻守平昌城?” 谢蕴反问:“何出此言?” 彭大山瞧着少年那张无瑕的脸庞,表情一言难尽:“你对俺们撒谎,也不是第一次了。” 谢蕴:“……” “我那是撒谎吗?” 谢蕴是受不得一点冤枉的:“明明是有苦衷在心口难开。” 再者—— 是她不肯说自己岳父是谁吗? 明明是他们当初没问! “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彭大山抬手,挠了挠脖颈。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少年又道:“不说平昌城,便是高邑郡也遭了秦胡的掳劫,一旦百姓越冬的粮食短缺,最容易滋生匪盗,三百郡兵,不过是为震慑住某些宵小。” 心中疑窦一除,彭大山转而聊起八卦—— “这两日军中都在传,姑爷杀了一名领兵的秦胡头人。” 谢蕴果断指出传闻有误。 “我就说——”彭大山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少年就告诉他,不是杀了一名,是三名。 彭大山:“…………” “杀秦胡倒也不难。”谢蕴双手插着棉裤上的自制口袋,已不知这世间何人才是她的对手:“到了平昌城,大家要是想学,我就将我的师门绝技,擒敌拳和军体拳无偿分享给大家。” 彭大山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我们……也能学?” “怎么不能呢。”谢蕴顺便将选齐三百郡兵的任务交了出去:“只要是一同去平昌县的郡兵,想学的,我都教。” “学会后,就能如姑爷一般杀敌?” 谢蕴思考了下,“差我三分。” 第217章 恭桶伺候 短短两个月,姑爷就从护旗兵升为一郡之守,差三分的他们,不奢求都尉、郡守这样的高位,升个曲军侯、千夫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在护旗兵位置上快五年的彭大山,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谢蕴迎风插兜,目送彭大山拘着小步跑远,这才缩起凉飕飕的脖子。 离开郡兵大营前,谢蕴又去马场挖了自己之前种下的马铃薯。 当日被她埋土里的马铃薯块茎,虽然尚未结薯,也有两株进入了发棵期,因为她种植的时节不太对,茎叶瞧着有些蔫巴,到底能不能长出小土豆,端看接下来的两个月。 眼下她不再在大营当差,这几株马铃薯苗,还是移植到梧桐巷请哑奴照看最为合适。 况且,除了马铃薯,谢蕴还打算试种其它粮食作物。 包括但不仅限于番薯、玉米还有洋葱。 她就不信空间里的作物真全部是杂交改良种。 总得给她留一两条漏网之鱼不是? 谢蕴用哑奴新采购的骡子驮着两株马铃薯苗回到梧桐巷,立即遭到家里那两名小闲汉的围观。 小毕才住下没几日,柱子已然成为他的另一跟班。 后院的井边,哑奴按照谢蕴的交代,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 谢蕴拿了锄头翻土的时候,小毕也带着柱子前来帮忙,至于郑英,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想让自家主子早日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自前天起,开始跟着芹娘学刺绣。 谢蕴种下马铃薯苗,又给土壤覆了一层地膜。 “这是何物?”小毕一脸好奇。 “从胡商那里购来的薄膜。” 谢蕴用井水洗手,一边随口解释:“用来提高土壤的湿度和温度,改良作物的生长环境。” 元昉没听懂。 但这不妨碍他发现小谢将军的博学多识。 这些东西,是他在宫里见不到的。 谢蕴想到家里的四个小孩,起身之际,也画了个大饼:“等马铃薯长出来,给你们搞土豆泥吃。” 柱子蹲在薄膜旁,仰起头问:“什么是土豆泥?” 小毕同样巴巴地看过来。 这个问题,让谢蕴付出了一盆酸辣土豆丝的代价。 还是她站在马扎上亲自炒的土豆丝。 如今的大邺朝,烹饪方式还停留在蒸煮熬渍的阶段,可想而知,当晚的饭桌上,谢蕴端出一小盆酸辣土豆丝,是何等的惊艳众人味蕾。 饶是元昉尝过世间所有山珍海味,也在吃到第一根土豆丝的时候,恨不得多扒几口菽饭! 谢蕴看了一圈,也只有江主任还能保持慢条斯理的吃饭速度。 阿豚因为伤势没出来用饭。 谢蕴特意留起一小碗土豆丝给他送去屋里。 有江主任在,阿豚背后的箭伤,已恢复了七八成。 谢蕴将饭菜放到榻边,阿豚也趴在枕上、攥着那把模型弓坦白:“我本来想骗恩公的。” 这把小弓,其实他一直没拉开过。 “我当然知道它拉不开。”谢蕴舀了一勺菽饭加土豆丝,送到阿豚嘴边:“等你把伤养好,再长大一点,如果还想学射箭,我就教你,怎么样?” 阿豚抬起小脸:“学了就能杀秦胡?” 劝人放下仇恨的话,谢蕴没说。 未经他人苦,何来的资格劝他人善。 “若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又要杀死强大的敌人,单学射箭还不够。” 对上阿豚那双求知的大眼睛,谢蕴难得正经了几分:“你还要学会用知识来武装自己,一个野蛮的部族,或许可以靠手中屠刀战胜那些文明的种族,却永远无法征服文明本身,甚至,还会被后者同化。” 这些话,对一个稚童而言,是晦涩难懂的。 谢蕴简单概括了一句:“除了射箭,你还得好好读书。” 阿豚生于乡间,却是早早就知道识字的重要性。 他阿娘是全家落难后逃到珩阳的佐官之女。 所以,打从他三岁开始,阿娘就教他在地上用树枝写字认字。 可阿娘也说过,黔庶是不能读书的。 因为没有老师愿意教导他们。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谢蕴没打算再遵从世家制定的游戏规则,也就不会灌输给阿豚那种忠君忠父的奴化思想:“世上本无规则,倘若规则可被人为制造,自然也可以被打破。” 阿豚望着他家小恩公,重重点了下头。 谢蕴:“……你听得懂?” 阿豚:“……” 谢蕴给孩子喂完饭,背手去了自家后门口。 从哑奴比划的手势里得知营陵四大姓一直没再派人上门,谢蕴背影是萧瑟的,这四条地头蛇,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自己送去的荣誉证书,上头可清清楚楚写了自己打算去平昌县建寺庙。 不过,考虑到地头蛇们会爆金币,谢蕴决定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隔天谢蕴去太守府,告诉刘选她即日就要出发前往平昌城。 营陵四姓送来四百金饼的事,谢蕴没隐瞒这位从叔。 刘选听到谢蕴说要将金饼都用到寺庙的建设上,喝茶的动作一僵,与这个侄女婿四目相对,他清楚地意识到,想叫谢蕴吐出四百金饼,只怕比登天还难。 “广坤可知,昨日闻进在家门口厥了过去。” 这个消息,谢蕴还真不晓得。 刘选观察谢蕴的表情,毫无悔改之意,突然就理解了闻进。 根据毕宜的描述,闻进是看完那本所谓的功德证书,一口气没上来,而白事家主,拿到证书后,直接喊仆人‘恭桶伺候’,吴家甚至关闭了大门,唯有翟家,那位翟老太爷不顾孙子的反对,执意将功德证书迎进了祠堂。 据说,翟老太爷还想追加五十金,愣是被翟家主给强行拦下。 建寺庙的事,刘选原本是打算叫毕宜全权负责。 眼下谢蕴都已做好准备,对上少年那双过于赤诚的眼睛,刘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毕竟,孩子只是太孝顺,何错之有? 谢蕴离开营陵前,特意放出了消息。 然而—— 出发日,她在城门口等了又等,也没等到闻翟吴白四家前来相送。 第218章 以身饲虎 谢蕴双手拢袖,朝着城门张望许久,眼看日头高挂,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来到马车旁,在江主任面前,她还替营陵四姓说了好话:“定是我要出行的消息没传到他们跟前。” “谢郎可是有事知会那几位家主?” 江主任身边的小萝莉,跟着探出头来。 刘媣,是谢蕴主动要捎上的。 整日待在府里守孝,又没同龄姊妹陪伴,可不得把人守抑郁;再者,她这创业初期,最缺的,就是识文断字的帮手。 别说小萝莉,连江主任都被她哄去支援大平昌。 至于家里那群老弱妇孺,除了一个不放心江主任必要跟着的孙媪,这次谢蕴没带其他人。 “也没啥要事,就是想跟大家好好道个别。” 刘媣左手撩着竹帘,想了一想:“谢郎若疑虑他们不知情,不如叫阿大快马跑一趟。” 这个提议,是极好的。 只不过—— 谢蕴:“就怕大家误会我的初心。” 江主任:“……” 谢蕴头上的雷锋帽,为她增添了几分憨直。 “那让阿大把话递到就回来。”刘媣瞧着马车外打扮朴素的谢蕴,心间不由得一软,流民也好,代太守也罢,谢郎还是那个谢郎,从来没变过:“谢郎的心意,诸公必然能明白。” 闻进倒是不想明白。 奈何,那位扒皮·代郡守没放过他。 榻前侍疾的闻家大公子,端着药碗冷笑:“他是嫌百金不够,所以,一次又一次寻着由头上门来。” 闻进头缠额带,早已怒不起来。 何曾想到,自己的计谋,竟为诸家招来一头饿狼。 懦弱,贪财,脸皮还足够厚! 如此贪得无厌的竖子,自然不可与之相谋。 但这样的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他能对营陵世家予取予求,焉知来日不会对待青羊刘氏更甚? 毕竟青羊刘氏可是此子的岳家。 自家人—— 当然更不需要客气! 闻进心神一敛,已有新的算计:“阿齐,你去,从我的私库取蜀锦两匹、绢二十匹,再加二十石粮食,让昭儿亲自给咱们新使君出发平昌的队伍送去。” “父亲!”闻齐蹙眉,并不赞同这样的慷慨。 闻进轻笑,气色有所好转:“既已舍身饲虎,岂能半途而废?” “我将这头幼虎的胃口喂得越大,将来青羊刘氏才会越头疼,一枚生出忤逆之心的棋子,足以扰乱青羊刘氏在北海郡的所有布局!” 所以,他不止自己送,又说服了另三家一起行动。 谢蕴收到营陵地头蛇们给她众筹的路费,再一次感受到诸公满满的诚意,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所以,一开始她是拒绝的,但到最后,实在没架住闻公幼子的好言相劝。 “那我,就收下了?” 闻昭:微笑jpg 后退半步,做出一个自便的手势。 谢蕴:(●’?’●) “请公子转告令尊,待我返回营陵,必亲自登门道谢。” 闻昭:“………………” 谢蕴不是只顾自己享乐的领导。 当晚在驿站留宿,她就将几骟猪羊分了下去。 毕宜被任命为平昌城代县丞,此番与谢蕴等人同往,等郡兵扛走猪羊,他才提醒自家姑爷:“营陵四姓,只怕存了离间姑爷与刘氏之心。” “不愧是先生,竟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谢蕴说着,取了两匹绢塞给老毕同志:“眼下不知其所图为何,唯有将计就计。” 毕宜抱住沉甸甸的绢布,眉眼间生出一缕郑重:“姑爷与四姓打交道,切忌托付真心。” 谢蕴又将一匹蜀锦放进毕宜怀里:“我读书不多,先生是知道的,到了平昌城,免不得需要先生替我应付城中士族豪强。” 谢蕴此行目的,毕宜是清楚的。 一座寺庙的建造工期,在人力与材料充足的情况下,少说也得大半年。 这期间,姑爷难免滞留平昌城。 自家姑爷行伍出身,论心眼,自然比不过那些人精。 毕宜也已知晓,他可以补这个平昌城县丞的空缺,姑爷出力良多,虽说眼下还是代县丞,昨日二爷将他唤了去,告知他,会尽快帮他‘转正’。 县丞,是县令佐官,品秩四百石。 不算多大的官。 然而—— 对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已是一个求之难得的机会。 毕宜抱紧蜀锦,表达了自己愿为君分忧:“姑爷遇到难解之事,来县衙知会一声即可。” 少年闻言,真诚感慨:“我就知道,此行有先生,无忧矣!” 毕宜亦心生动容:“得姑爷信任,何其幸哉!” 这一场双向奔赴的交谈,在毕宜将三匹布搬进自己房间后画上句号。 抵达平昌县,是两日后的晌午。 这座被秦胡屠戮过的城池,已从萧条中逐渐恢复生气。 当初城门外的京观,也被清理干净。 入城后,三百郡兵驻扎去了原先县兵的营地。 谢蕴故地重游,来到县衙的后院,背手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平地,不免触景伤情——她那点道德底线,全靠贫穷在苦苦支撑! 寺庙的选址,必须得经过严谨的实地考察。 谢蕴将江主任她们安置在驿馆,自己就带着沈小哥出门。 但她没出城,只在城里闲逛了一番。 第219章 千亩良田 人烟稀少的路边,已有一些摊位。 有的摊主,腰间还系着孝带。 像他们这样的黔庶,是没资格大办丧事的,与其跪在火盆前哭天抢地,倒不如出来赚几个铜板来得实在,家中老少还等着他们挣了钱去买粮——有口吃的,一家子才能活过这个冬日。 谢蕴挑了个卖面食的摊位,带着沈小哥坐到席子上。 这时候的面条,有个名字叫煮饼。 不到一刻钟,摊主就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摊主放下海口大的碗,正用手指搓耳垂,也注意到那裹奇怪巾帽的少年在看自己的皮袍,主动相告:“这裘衣,是从城外秦胡身上扒下来的。” 再看少年贴了两块补丁的短褐,摊主就猜到,少年这是眼馋了! 毕竟这裘衣穿身上,也是真的暖和。 “你们若是早来个四五日,或许还能捡到一双靴子。” 谢蕴手里的热汤,忽然就不香了。 那些被她干掉的秦胡,死后估计连自己的亵裤都没保住。 难怪,她在郡兵大营没瞧见一件皮袍。 敢情是被人给捷足先登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 若她当日及时返回平昌城,上万件皮袍够她运到营陵搞个清仓大甩卖了。 “不过,咱们也不是白捡的衣裳。”因着没其他客人,摊主也愿意与这俩从外县来的大小伙儿多聊两句:“那些胡兵和马匹的尸首,都是咱们给掩埋的,就是那些马肉可惜了。” 说到马肉,自然得提一提那场天火。 他们这样的小民,也是知道什么该捡什么不该捡的。 被天火烧过的人和马,散发着一股臭味。 那种齁臭,绝非尸体的腐味。 便是那往日最爱占小便宜的婆娘,也没敢割下马腿往家里扛。 而他穿着的这件裘衣,也是仔仔细细地擦洗过,缝补了被火烧破的地方,晒过两个日头才敢上身。 然而摊主眼里,谢蕴没找到一丝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摊主就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不免要为自己口中的天火正名:“两位小哥,万不可信了外面的谣传。” “那天火,绝非他们所说的厄火,除了胡兵,它未曾烧死一个无辜的百姓。” 至于为何只烧秦胡,还不是因为他们的恶行惹了天怒! “而且,天火还救了我的妻女。”摊主又道:“胡兵被烧死,她们才能安然归来。” 谢蕴听懂他的言外意。 这个中年男子,距离家破人亡只差一步。 那日城破,他临时被征为民夫,哪怕侥幸逃过一劫,等他爬出死人堆,回到家就看到被砍死的阿父,还有两块被踢坏的门板,至于妻女,早就被秦胡掳走。 “若没有那场天火,她们必是要死在胡兵手里的。” 因为胡兵死了,被他们霸占的妇人,才会陆陆续续地归家。 谢蕴将碗里一半面条夹给沈小哥,一边问摊主:“我听闻平昌城中的林氏被秦胡灭了门?” 作为本地人,摊主对城中情况自是一清二楚。 被少年邀请落坐,摊主也未推辞。 “要说这林氏,运道着实不好。” 当初明明携家离了城,竟还是被秦胡逮住惨遭屠戮。 “林家主的人头,被胡兵砍下带到城里,还是杂役收拾那堆头颅时认出了林家主。” 半个月过去,不曾有林氏子弟回城。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蕴又问:“那其他士族呢?可有回来?” 摊主的回答是,差不多都回来了。 平昌城不比郡治营陵,定居于此的世家,大多为分支,其中林氏是综合实力最强的,不过——从今往后,北海郡再无平昌林氏。 “不瞒大哥,我二人是今日才入城的北海郡郡兵。” 摊主闻言,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谢蕴端着碗来到炉子前,给自己加了一勺热汤:“我知大哥定觉得我年龄太小,实话告诉大哥,我岳父与军司马有旧,我岳父突发恶疾离世,我就顶了他在军中的缺。” “噢~”摊主恍然。 原来是关系户。 至于少年为何小小年纪就成了亲—— 摊主不觉得有多稀奇。 娃娃亲嘛! 谢蕴重新坐回席上,又道:“新太守派了三百郡兵来驻守平昌城,我这结义兄弟眼看就要娶亲,家中却无地,此番欲在平昌县购置田产,大哥可知谁家有良田愿意出售?” 都是穷苦出身,摊主也怕少年初来乍到被骗。 “良田是没有的,你若想买荒地,倒是会容易许多。” 少年拧眉,显然不信:“此次平昌城遭了兵难,青壮死伤不少,等到开春,家中妇孺必是顾不过来那么多田地,难道她们打算让地就那么荒着?” 摊主算看出来。 这俩小伙子是来平昌城捡便宜的。 但终归太过年轻,显然没经历过生活的毒打。 “那些地,会有人种的。” 少年听了这话,面露好奇:“她们是准备赁给别人?” 摊主扭头,四下一看,确定无人才敢说:“前几日,彭家和方家都派人去了城外巡视各处田地。” “他们是去统计有困难的人家,来年派人帮大家春种?” 摊主:“……” 沈俨捧着面碗,正欲张嘴,谢蕴已伸来左手,硬是逼停他的开口:“我知营陵世家仁厚,不成想,平昌士族更是心系百姓。” 摊主:“…………” 原本他不欲多言,怕惹祸上身,眼下却是憋不住了。 “他们岂会在意庶民死活,不过是想将那些孤儿寡母的良田收入自家门下。” 顺道把人也一并收了。 少年总算听懂:“这不就是隐田与隐户?!” 摊主忙提醒他小点声,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先前宁令君在时,大家伙日子尚能过下去,现在宁令君没了,还不知下一位县令是否恤民,若是苛政,寻求彭方两家庇护的农户只会越来越多。” “你若是看过林氏的千亩良田,也就不会再如此不忿。” 千亩良田。 谢蕴必是要见识一下的。 摊主是个好人,特意给他们指了路。 半个时辰后。 谢蕴伫立在田埂之上,欣赏完前方一望无际、土质肥沃的上等田,也吩咐身边的沈小哥:“替我回去告诉毕先生,今日过后,这里,就是我无佛寺的寺院田。” 第220章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沈俨没觉得谢蕴这话有何不对。 毕竟林氏都祭天了,他家隐田不充公还留着干嘛。 所以,他得令就上马先回城。 至于谢蕴自己,则负责留下来圈地。 彭方等平昌豪族得知林氏的田地遭人侵占,已经是次日上午。 作为继林氏之后平昌城中最具声望的地主老爷,彭氏家主听到管事说庄子上的佃户来报,隔壁林氏的隐田似乎易主了,手中才煮好的那碗姜茶,被重重搁置于案几上! “好一个方氏!” “一边与我说还需再议,一边竟行腌臜之事!” 同为平昌士族,林氏留下的人和地,大家自然见者有份。 岂容他方氏一族独吞?! 彭家主强忍着那口被同伴背刺的郁气,正欲喊管事去请城中另外几家士绅,打算鼓动大家一起倒逼方氏吐出林氏的良田,管事却躬着身说:“家主,霸占了田地的,并非方氏!” 不是方氏? 这个结果是叫人意外的。 可若不是方氏,这平昌城里,还有谁家如此头铁?! 吃独食,踢其他人下桌,此等悍匪做派,俨然是要跟大家对着干! 不等彭家主追问是哪家干出这种头生疮脚流脓的缺德事,管事就已一股脑儿地交待:“佃户说,林氏那片田地边缘,每五十步地上就有个字,似是小麦粉所写,庄上的庄头刚巧识几个字,去看了,说写的‘谢’。” “谢?”彭家主重新坐回案几后,陷入了沉思。 平昌城里,可没有姓谢的豪强。 意识到极有可能是外来户进城趁火打劫,彭家主差点拍碎那张案几,“竖子安敢欺我平昌士族至斯?!” 林氏偌大的家业,并非只有彭氏盯着。 彭家得到消息的时候,其它几家亦有佃户匆匆进城来。 那可是近千亩产粮的上等田! 谁吞下这些田,足以成为平昌城内的新贵! 县衙。 毕宜望着矮几上堆成小山的竹简,又瞧瞧跪坐在一旁的少年,摸山羊胡的心情都没了。 昨日那姓沈的小哥来告诉他,姑爷准备将城外的千亩良田纳为己有,惊得他顾不上熟悉后衙环境,一方面,命人去取平昌的土地登记册,一方面,唤来当日屠城后幸存的书吏,询问一些平昌林氏的情况。 确认过那些良田确实非平昌城的百姓私有,毕宜才松一口气—— 做官最怕的,就是陷入帮理还是帮亲的两难境地。 若姑爷当真侵占百姓良田,他……必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一介文士。 手无缚鸡之力。 在姑爷手下估计走不出三招! 林氏的隐田,按律本就是不合法的存在。 既然自家姑爷瞧上了,毕宜自是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再者,姑爷也说了,这些田地的产出,是为补给那座即将建在平昌城的寺庙。 而且,姑爷无疑也很体恤他。 还从中抽出一百亩隐田,交给他充作官田。 此刻矮几上摆的,正是记录林氏所有隐田和隐户的册子。 ——都是姑爷方才带来的。 林氏族人死绝,难保没有一俩忠仆。 “姑爷能拿到这些册子,必然费了一番工夫。” 谢蕴不欺负老实人,也说的实话:“林氏那些庄子上管事的,大家都十分知情识趣、热情好客,看到我带着阿大他们几个上门,无不主动上交登记册。” 毕宜:“……姑爷不是带那三百郡兵去要的册子?” 谢蕴:( ̄?? ̄) 与少年的对视里,毕宜得到了答案。 他不是没接触过庄头,能成为管事的人,都活得像地下的泥鳅。 这样的人,若不恩威并施,岂能那么容易拿捏。 所以,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姑爷当真只带着阿大他们五人就成事了?” 谢蕴看着老毕同志,郑重嗯了一声。 她就是让阿大告诉庄上的人,世间已无平昌林氏,至于林氏名下的人和地,从今往后,全归陈留姜氏所有。 毕宜:“…………” 少年一句话,他就全懂了。 不管是隐田还是隐户,皆是因为百姓扛不住朝廷的重税,才会流入世家的手里。 若姑爷领着三百郡兵上门讨东西,那些庄客、农奴不会觉得自己被解救,反而会因重新成为良民而惶恐——做世家的奴才,他们全家还在一起,也能有一口东西吃,可若是缴不起朝廷的赋税,官府就用绳索前来抓人,到时候,全家做了官奴隶,还会被分开卖往各处。 都是做奴隶,他们为何不选择让自己和家人好过一点? 在那些被世家藏匿的人口眼里,三百郡兵,绝对不是他们的恩人,事实上,与仇寇无异。 而庄头们,会担心朝廷知道主家不法之事后牵连他们跟着获罪。 虽然最后也能靠武力威慑拿到册子,过程却不会如姑爷讲得这般轻巧。 姑爷假借陈留姜氏行事,在庄头和隐户看来,那就是黑吃黑。 说白了,大家都还在一条船上。 船还没有翻,顶多是从这条河里去到那条河里。 而且,还是一条更宽更长的河流。 谢蕴玩这招借刀夺财,不过是利用了人性——做奴才,甚少有人能做出自豪感;大多数人做奴才,是为求一份庇护,而陈留姜氏,论阀阅,无疑是一棵比平昌林氏更为粗壮的参天大树。 而阿大等五人,的确是陈留姜氏的部曲。 身上着的,亦是姜氏部曲的劲装。 甭管那些庄头如何试探,都不会得出第二个结果。 有了寺院田,寺庙选址自然也就定了。 谢蕴正欲跟她家毕先生好好聊一聊无佛寺的建造问题,有衙役压着刀跑来,说平昌士族诸公在外头求见! 书吏紧随其后:“大人,彭公他们,是来揭发林氏藏匿千亩隐田之事!” 一个代县丞,自是不被平昌世家放在眼里。 奈何,眼下正用得着人家。 六驾马车,停于县衙的大门前。 彭家主一袭鹤氅,任由仆从虚扶下车,偏头之际,与几位同行人来了一场短暂的目光交流。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那些隐田他们拿不到,也不该由着旁人占去! 让朝廷出手对付那外来户,对他们而言,可谓兵不刃血。 一入前衙,他们见到了那位代县丞。 不等彭家主带头行礼,他就留意到立于边上的少年郎。 照理说,这屋里此时不该有旁人。 少年身着幽色劲装,头裹头巾,这副打扮,衬得‘他’格外眉清目秀,这样的好相貌,也让彭家主变得和善:“这位是——” 少年冲他一笑,白牙森森:“鄙姓谢。” 彭家主:“……” 方家主:“…………” 众士绅:“………………” 第221章 都给我吐出来 谢。 这个姓氏。 在今日,是有些触人霉头的。 彭家主等人尚未作出反应,少年就揣着手,侧头与新来的代县丞道:“先生,当着平昌诸公的面,我的身份看来是瞒不住了。” 毕宜闻弦歌知雅意,顺势做起介绍人:“站在诸位跟前的,正是我北海郡新太守,说来,当日攻打平昌城的几位秦胡头人,便是为谢使君所擒杀。” 此言一出,再也没人笑了。 ——谢某人除外。 谢蕴爱跟世家打交道,原因就在此处。 能做家主的,甚少有傻人。 这不,毕先生才说一句,该懂的大家都懂了。 屋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 此时此景,做出扭头就走的举动,是不太合适的。 旁边那盆燃烧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破声,犹如一曲奏响在众人心底的《凉凉》。 北海郡有继任太守的事,前两日已传到平昌城。 当时他们得知新太守是个舞勺小儿,而且,是靠青羊刘氏的扶持上位,谁也没将这小太守当回事,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人与左右打赌——赌崔青州何时向雒京表奏请罪。 可眼前的小儿太守,显然与他们想的不一样。 年少是年少,对上他们这一行人,竟全无局促之态。 ——‘他’暗示县丞告诉他们自己是谁,何尝不是对他们的一种恫吓! 他们当然不怕一黄毛小儿,却忌惮驻扎在城里的三百郡兵! 如他们这般的士族,是没豢养部曲的。 虽说也能拉出两三百健仆,可健仆手里的木棍,岂能与郡兵的刀箭一战? 这小儿太守敢亮明身份,就是在提醒他们,‘他’使唤得动那些郡兵! 而霸占了林氏隐田的外来户,不出意外—— 大概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方才书吏来报,诸公欲状告平昌林氏压良为贱、藏匿田地?” 彭家主等人:“…………” 小儿太守摆明了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为安平昌城中被屠戮的亡魂,北海郡欲建一寺,不瞒诸位,昨日我带人出城选址,却发现一大片良田,目测有两千亩之广,路遇农户询问,后者对我避之不及,我回城后微服走访,才得知,那竟是林氏向朝廷瞒报的上等田亩数!” 两千亩? 林氏名下隐田,哪来的两千亩。 彭家主等人,不动声色地眼神相觑。 下一瞬,不止彭家主,连方家主面上也褪去血色。 不好! 林家的隐田,加上溪河对面,他们两家的,不就是两千亩?! 甚至,还超过了两千亩! 谢蕴就像没察觉气氛的不对头,又往火上添了一勺油:“我本心中有疑,眼下有诸公为证,想来那两千亩良田,必为林氏隐田无疑了!” 彭家主:“……” 方家主:“……” “使君明鉴,可不能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呐!” 方家主当场表演了一个嘴上滑跪。 “就是!”其他士绅帮言。 毕竟—— 谁家还没个几亩隐田。 今日彭方两家遭殃,也许明日就轮到他们了! 然而,小儿太守却没那么好糊弄。 “是你们自己说,林氏有上千亩隐田。”谢蕴双手拢袖,一脸的似笑非笑:“若非事实,诸位污人身后名,实非君子所为。” 彭家主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该认的怂,还是得认。 “必是那书吏传错了我的原话。” 彭家主为自己澄清:“我与那书吏说的,明明是百亩隐田。” 谢蕴扬眉。 “可我瞧着昨日那些良田,远远不止百亩。” “使君好眼力。”方家主牙一咬,选择了破财消灾:“在下家中近日才买下那附近的五十亩良田,正欲报于县衙,现下使君提及,待我归家,便命管事送来那些良田的登记册。” 彭家主:“……” 他没想到,方鸿竟如此不经吓! 方鸿给出五十亩隐田,等于是把他架到了火盆上! 在那小儿朝他看来之际,一想到三百郡兵,彭家主不得不低头:“平昌城遭了兵祸,这段日子,彭氏亦购下一些良田,择日不如撞日,过会儿,我便遣人与方家管事一起,将田册送入县衙请使君过目。” 不成想,上首传来少年清凌凌的声音:“两百亩。” 少年又说:“我要各家两百亩。” 彭家主蓦地抬头。 方家主袖中双手亦蜷紧。 “这个数,两位回家对一对田册,必然是有的。” 不等彭方二人还价,少年就旧事重提:“当日我若没使计除掉盘桓在临莒城的秦胡援军,如今诸公怕是还在路上,必不会有这份闲情与我在这里猜测家中隐田的亩数。” 这话,无异于扇在众豪强脸上的大巴掌。 毕竟秦胡袭城的消息传来,在场各位都携家带口地跑了。 比起殉城的宁令君、只有头颅下葬的林家主,他们是幸存者,亦是做出正确决定的胜利者。 可是—— 在少年的嘴里,他们活像是一条条摇尾求生的落水狗! 一个流民乞儿出身的武夫,不就立了点军功,焉敢对着他们这些士族大放厥词! 少年却没给他们勃然一怒的机会:“为避免当日屠城的惨象再现,我才调了三百郡兵前来驻守,他们既是为护诸公安危而来,想必诸公也愿意体恤他们。” 众人:“……” 什么叫为保护他们而来! 平昌城里,又不止他们六户人家! 况且,你才刚吞了林氏的上千亩良田! 他们的呐喊,谢蕴是听不见的:“我视诸公为叔伯,诸公如何看待我,也在诸位一念之间。” 彭家主额际青筋隐现,正欲开口,少年就看向他,好意提醒:“我这郡守虽是暂代,身上州中武猛从事的职务,却是实打实的。” 彭家主:“…………” “两位叔伯若觉得两百亩良田实在太多,其中百亩,可用五十户佃农来抵。” 谢蕴强调:“但这五十户佃农,必须不在册。” 并且,至少三十户家中要有青壮。 谢蕴开出条件,给了彭方两家一日考虑。 至于跟在彭方两人身后的士绅,谢蕴也没忽略他们,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四位士绅:“…………” 第222章 恶犬 “此子凶黠啊!” 彭家,众人齐聚一堂。 性情温吞如方家主,此番亦被逼得想锤人! 他都主动上缴五十亩隐田以示配合,结果倒好,遇着了一只属饕餮的鬼! “定是我等揭露林氏隐田之举,招了此子的仇恨!” 这个道理,方家主不提,其他人亦心知肚明。 特别是彭家主,只恨不能回到半日前,再给准备命管事去摇人的自己一个大逼斗! 那小儿太守在林氏隐田边缘写上‘谢’字,而非派郡兵查抄林氏的家业,就意味着,此子是准备自己吃下那近千亩良田。 他们将林氏的隐田拿到大太阳底下来掰扯,不就是逼着人将自己才到手的田产上交给朝廷。 一句‘两千亩之广’,此子俨然是打算与他们共沉沦! 【断我财路?那大家都别活了!】 此子何止凶黠,他还疯癫! “我看他是在营陵待不下去,才跑来咱们的地头作威作福。”有士绅连灌两碗姜茶都未消火,将空碗‘啪’地扣在矮几上! 以前宁宪管着平昌城,虽明里暗里抑制土地兼并,却也从未如此勒索恐吓他们! “他敢如此拿捏我平昌诸家,不就是因为我等门第不如营陵世家!” 彭家主等人面色难看,却未曾反驳。 毕竟,这话虽戳人肺管子,但它的确是事实! 可这怪谁呢? 总不能去坟里刨出自家老祖宗,摇着老祖宗的骸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努力! 痛定思痛,彭家主决定与自己和解。 “他如今这般贪,不过是因为家中无恒产。” 一个出身底层的黔首流儿,靠着娶了位好妻子平步青云,骨子里的小民心性却非一朝一夕就能抹去,“他既要攒家业,我等此次不如就遂了他的意。” 方家主亦是这个想法。 百亩良田,他们两家是交得起的。 虽然心在滴血,总好过硬扛招来破家之灾。 他们几家不像林氏,没那么多姻亲,一旦惹恼那小儿太守,必是没什么世家大族来为他们发声的。 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 良田他有几百亩,脖子上的脑袋却只有一颗。 他可不想步林家主的后尘。 毕竟,良田可以再买,人可以再招,头砍了就按不回去了! 这次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他们闹的那一出,让小儿太守损失了上百亩隐田,不从他们这里找补回去,怕是要夜不能寐! 彭方两位家主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意——且叫此子再膨胀几日! “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士绅们看出彭方二人似是准备认栽,心中不免着急。 彭家主想了想,举起案几上的茶碗:“诸位,从心便是!” 众士绅:“……” 谢蕴送走诸公,继续与毕宜商讨建庙的前期工作。 不成想,毕先生竟目光晦涩地打量她。 “先生何故如此看我?” 毕宜:“姑爷初见这些平昌城的豪强,就逼着他们交出隐田隐户,此举恐怕会惹恼众人。” 谢蕴道:“先生可曾听过一词,叫作欺软怕硬。” 为让毕宜充分理解自己所言,谢蕴当场举了个例子:“幼时我路过一个村子,常有五六条野狗追着我咬,后来我买了一条善斗的恶犬,当我牵着恶犬再次路过那个村子,先生猜怎么着,那些原欺我幼无力的野狗,被我的恶犬斗败后,竟纷纷夹尾逃窜,再也不复往日跋扈的凶狠劲。” 毕宜:“……” “姑爷倒也不必如此自污。” 恶犬·谢蕴又道:“世上还有个词,叫欺善怕恶。” “今日若是如他们的意,将林氏隐田统统充为官田,来日先生在此地,说话怕是就没几个人愿意听了。” 随着话落,谢蕴也望向毕宜:“在这座城里,我还是想让诸公能多体谅先生日常的辛劳;这天下,终归不是士族的天下,县衙的官员,才是平昌城里真正的主事者。” 这是毕宜第一次看到自家姑爷展露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而且,还是针对世族豪强生出的强硬。 不等他往更深处去想,又听到姑爷的开口:“彭方两家,还有那些士绅交出来的隐田和隐户,我希望能放到无佛寺的名下。” 毕宜:“…………” 行叭! 他就说,姑爷怎敢与士族为敌。 原来不过是狗咬(哔)—— 谢蕴兜着小手离开县衙,瞧见路边有卖馓子的小摊,特意买了半斤,给家里两位女士带回去当零食。 一进驿站,谢蕴就看到廊下摘帷帽的两道倩影。 正是同样外出归来的江主任和小萝莉。 “我陪夫人去采买了些草药。”刘媣弯唇,梨涡浅浅。 江主任在自学中医相关知识的事,谢蕴是知道的。 谢蕴今日办的事,在亲妈这里也不是秘密。 小谢郎君敢对着平昌豪强下手,就是欺负人家的后台不够强,换做营陵世家,夹尾逃窜的,就该另有其人。 进屋后,江箬听完小谢郎君在县衙舌战群嘤的英伟事迹,也戳破小谢郎君耍的心眼子:“打从一开始,你想要的,应该就是百亩良田与五十户佃农。” 谢蕴灌了一肚子温开水,捧着陶罐,投给江主任的目光满是表扬:“不愧是我们无佛寺教育集团的未来o,一眼就看懂此等心理博弈术。” 说着,从油纸包里摸了一把零嘴递过去:“奖励你两根馓子。” 江主任:“……” 谢蕴说的有些话,刘媣没听懂,却不妨碍她理解平昌豪强此刻的心情。 不甘心,必然是有的。 可要他们上告谢蕴侵占林氏隐田之事,他们亦是不敢的。 门阀士族,谁家没有隐田? 大家都默许的规则,你偏要捅破,一旦事情闹大,引得朝廷较真,开始丈量土地清算隐田,到时候,你就是世族的叛徒,一死都不足以谢罪! 再者—— 就像谢郎所说,林家的田地,与他彭方几家有何干系? 你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 刘媣攥着两根馓子,再望向强词却不夺理的少年,不禁莞尔,与谢郎在一块儿,她才体会到什么是畅快,这世间,大概也只有谢郎,可以教人遗忘内心的忧愁。 第223章 妇女能顶半边天 平昌城的豪强,做事主打一个识趣。 次日,不等谢蕴想起他们,各家管事就已将田册与户册送至县衙。 毕宜也发现,谢蕴虽然吞了林家隐田和隐户,对林家摆在明面上的田产,却是一亩未动。 不得不说,他家姑爷是懂把握尺度的。 平昌林氏被秦胡杀光,但他家那些出嫁的女儿还在。 其中难保没有如先使君夫人姜氏之流的女子。 林氏女得知家中隐田被占,便是心中有气,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隐田它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再者,霸占之人,还是青羊刘氏与陈留姜氏的女婿,甭管他什么出身,就凭姜刘两家比林氏高出一截的门第,这事就很难再讨回‘公道’。 毕竟你要公道的时候,也得想一想被你家逼得贱卖土地的农户。 ——他们的公道,又有谁来替他们讨? 毕宜在县衙整理隐田隐户的时候,平昌城新晋地主谢老爷又上了街,为感谢那位提供线报的面摊老板,谢蕴特意去照顾了对方的生意。 顺便,再打听一些事。 摊主也挺喜欢这个吃东西不赊账的小郡兵——说话好听就算了,人还长得好。 况且,与驻城郡兵搞好关系,于他有利而无一害,没瞧见城门口如今已有郡兵值守,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能用上这条门路。 所以少年一问起平昌豪强的事,他将抹布往矮几上一搁,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连那位方家主喜欢闻着夫人脚味入眠的榻间秩闻,也被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少年。 说完,不忘嘱咐少年:“莫要告诉别人,是我说与你听的。” 捧着面碗的谢蕴,由衷赞叹:“大哥当真是个谨慎人。” 随后,她就问起谨慎哥家中的情况。 遭秦胡掳劫后,可还有粮食支撑一家度过寒冬。 摊主没隐瞒:“比起先前,是拮据了些,倒也不至于饿死。” 说起来,平昌城远比其它城池要幸运。 那些胡兵只在平昌逗留一天,虽烧杀抢掠了一番,却也没将百姓家中口粮每一粒都搜刮走——入城第一日,他们主要夺的,还是女人与鸡鸭猪羊。 谢蕴在城里溜达一圈,又去了趟城外的乡间。 当日破城后,并非所有秦胡都将城中百姓视作自己的掳劫对象。 也有成百上千的骑兵选择了打野。 因此,不少村庄的遭遇,与杨氏等人所在的十里村比起来,除了少死几个人,牲畜亦被洗劫一空。 被屠城的郡县,按照大邺律法,可免三年赋税。 然而,是否能被贯彻落实,其中充斥着太多现实因素。 谢蕴踏足第一个村庄,就看到有穿夹袄、打扮得体的婆子在挨家挨户地收十二至十八岁的女娘。 已有女娘拎着包袱,眼眶泛红地跟在婆子的身后。 眼下这光景,为防止有人偷马,谢蕴没敢将小红拴在村口,只能牵在手上,一边寻了路旁的村民来问话。 被谢蕴喊了婶子的村妇,原本正抹眼泪,一回头,瞧见个俊秀小郎君,听到‘他’问那婆子要作甚,也如实相告——是士族豪强派人来收年轻女娘,买回去培养成绣娘。 谢蕴也注意到,婆子身后的队伍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娘正含泪往这边瞧,想来是这村妇的孩子。 “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村妇说着话,眼泪又掉了下来:“村中男丁都应征去当了民夫,她阿父没回来,祖父断了半截胳臂,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她阿弟过完年才五岁,今日我卖了她,也是为她求一条活路。” 谢蕴问村妇,那婆子开价几何? “五斗米换一女娘。”村妇据实相告。 大邺的五斗,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不到八十斤。 这个价,称得上贱卖了。 谢蕴瞧着那婆子又成功收到俩水灵女娘,说不眼热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决定与对方公平竞争:“不瞒婶子,我家郎君亦想招些人做活。” “但我不要小女娘,我要婶子这样身强力壮的妇人,婶子为我家郎君做两年活,我一共给婶子六斗米,每旬许婶子休息一日,每日做活四个时辰,也允许婶子日日归家,婶子觉得如何?” 村妇瞧着谢蕴,眼神是呆滞的。 毕竟—— 哪个大户人家来乡下收人,是专收老娘们的? “婶子莫要担心,我家郎君他是正经人。”谢蕴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瞧着很贵的玉佩,拿给村妇过目:“我家主人,正是北海郡新任使君,他欲在平昌城建一处寺庙,今日我就是出城来帮郎君招些杂役的。” 杂役,通常都是男子。 村妇有顾虑,又忍不住动心:“我,当真可以?” 虽然她不如男子力气大,烧水砍柴做饭,这些活倒是都能干。 “当然可以。”谢蕴不允许女同胞陷入自我怀疑,‘普通又自信’这个词,谁规定只属于一个群体:“俗话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形容的不就是婶子这般的好女子!” 说着,又取出五枚铜钱,递了过去:“这是我给婶子的定金。” 铜钱握在手里,村妇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斗米。 比那婆子出价还多一斗米。 虽说要做两年活,可她不用卖身为奴呐! 村妇攥着铜钱,突然就冲到路上,从婆子身后队伍里找出了自己的女儿,不顾边上健仆的呵斥,用这辈子都没大声说过话的嗓子,高声宣布:“我们不卖了!我家杏娘,不卖你们了!” 第224章 终遇对手 婆子收人的时候,并非当场支付的五斗米。 ——他们买下女娘也是要验货的。 将这些女娘带回城里后,得请大夫挨个把脉检查身体。 有那身患顽疾、以次充好者,可不能照单全收。 为避免被不老实的村民讹去五斗米,今日婆子分发给这些小女娘家里的,是平昌方氏绣有防伪标记的布条。 确认过女娘身心无恙,明日方氏自会遣健仆将米粮运到各村。 到时候,女娘家里拿着布条前去兑换即可。 婆子不是第一次下乡来收人,遇到出尔反尔的却是头一遭。 跟随她前来的健仆,个个身负八块腹肌,岂会那么容易就叫个妇人坏了他们定下的买卖规矩! 眼看那不知好歹的蠢妇将布条塞还给健仆、搂着女儿就要走,婆子攥着一把布条的手,顺势抵住自己的水牛腰,冷冷一笑:“方家仁慈,考虑到秦胡袭城后、你们这些农户家中不易,才在此时出粮收人,错过了今朝,来日卖儿卖女去那腌臜地方,可别说平昌士族没有拉你们一把!” 农妇被方家健仆挡住去路,不由得搂紧怀里的女儿。 周遭,也有其他村民。 却因忌惮方氏,无人敢上前‘解围’。 婆子用布条掸着膝盖处的灰尘,不疾不徐:“再者,既成的交易,岂容你说不卖就不卖了,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我赵婆子拿什么去跟主家交差。” 说着,她抬起头,看向那对被健仆围住的母女:“你若想反悔,也成,现在就去家里取两斗米来换人!” 农妇起了皮的嘴唇嗫喏。 两斗稻米,她家里原本是有的。 后来—— 胡兵进了村。 她带着俩孩子躲藏起来,细粮和鸡鸭却全没了。 如今她家中只剩两大袋菽豆。 那些菽豆,亦是她们全家越冬的口粮。 赵婆子又道:“没有米,用三百文五铢钱来抵也无不可。” “阿娘。”杏娘仰头看向母亲。 她想告诉阿娘,就让她跟着赵婆子走。 只有卖了她,家里才有大米去与村里猎户交换草药救她的阿翁,阿弟年纪还太小,阿娘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农活,只有阿翁活着,她们家才有可能保住。 可是,一想到今后再难见到家人,她终究是怕的。 随着泪珠子滚出眼眶,她也听到阿娘喃喃:“三百文钱,小郎君……” 她看到阿娘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家门口,近乎恳切。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赵婆子一扯嘴角:“既然没钱也没粮,那就将人还回来?” 四名健仆得到赵婆子的眼色,当即上前拽人。 不成想,他们才拽住小女娘的胳臂,一道冷冽清稚的声音也传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们眼里可还有王法?!” 随着话音落下,围观的村民让出了一条道。 赵婆子亦眯眼望过去—— 那是一个穿短褐的白净少年郎。 谢蕴没想到自己才去农妇家院子里拴了下马,再出来,外头已在上演大邺版‘黄世仁强抢白毛女’。 “小郎君!”农妇瞧见谢蕴,犹如看到了救星。 她右手还攥着五枚铜钱。 也是这些五铢钱,让她生出勇气去留住自己的孩子。 谢蕴听着农妇小声问自己能不能将六斗米换成等价五铢钱、并且想预支三百文钱,她就猜到怎么回事,出言安抚这对惨遭讹诈的母女:“不必慌,我与方家主有过一面之缘,此事交予我来处理便是。” 话落,双手负背,正欲好好跟方家婆子掰扯一下‘不付定金、不签合同的交易可不作数’的相关法律条文,一转身,迎面而来一口唾沫! 谢蕴:( ?? ˙?? ?? ) 赵婆子算是看明白,也听明白了! 是这小白脸坏了自己的买卖! 自己出五斗,他出六斗,好生的歹毒! 谢蕴还没从怀里取一张棉柔巾来擦掉面上口水,那方家婆子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开骂:“哪来的无毛小贼!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偏学做这等坏人好事的勾当,还不给我赶紧滚回家撒尿活泥玩去!” 这个体型是她两倍之宽的婆子,着实是有些跋扈了。 谢蕴抿紧唇线,擦好脸,也冷眼望了过去:“我乃北海郡太——” 话未说完,人就被推搡得一个后退。 谢蕴:“……” 赵婆子步步逼近,仗着自己的身高与体重优势,狠狠拿捏对面的清瘦少年:“面无三两肉的小兔崽子!一脸晦气样,毛还没长全,就敢学人出来做生意,也不看看平昌城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谢蕴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眼前的婆子,显然没打算敬着她!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我没对女人动过手,不代表我不打女人!” “哟嗬!”赵婆子气乐了,一颗脑袋就往少年的跟前撞:“来!来!来打死我老婆子!” 杏娘瞧着少年快被赵婆子挤进路边的鸡圈里,面露了担忧,“阿娘!” 农妇也想去帮忙,方家健仆却拦住她们! 她只好扭头去看周围的乡亲。 正欲告诉大家,小郎君是新太守家中的仆人,那边,少年才自身后拔出的黑棍,也被赵婆子夺走狠狠扔在地上! 谢蕴:“………………” 多年以后,谢蕴踏上拜将台成为大邺‘神策上将军’,又忆起了自己初遇赵婆子的这个午后。 ——谁会想到,天下无敌的抚远侯,竟曾败于一老媪之手。 在遇到自己此生宿敌的这一日,谢蕴最终被逼进鸡圈,也终归靠着就地取材发动一场生化攻击——成功击退赵婆子。 赵婆子顶着一头鸡屎,败走平西村。 哪怕她派出四健仆,也未能扭转自己的败局! 第225章 钱病 谢蕴靠着一柄沾屎的扫帚,成功垄断平西村的买方市场。 在赵婆子等人放下狠话并相互搀扶着逃走之后,谢蕴因为出价六斗米而被一干手握布条的村民围住——赵婆子忙着回去搬救兵,未带走那些小女娘。 只是,女娘再水灵,谢蕴也是不收的。 得知谢蕴只要粗使婆子,众人的热情就大打折扣。 对寻常农户而言,妇人的价值远高于女娘。 卖了小女娘,家里多出五斗米不说,也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若是换成操持家务的妇人、留下小女娘,只怕那六斗米,到头来,三成得进女娘肚子,这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一时间,周遭的人就散去大半。 谢蕴未出声阻止,只进杏娘家的院子,从马鞍旁的布袋里取出一贯钱,蹲到地上数出三百枚五铢钱,推到杏娘及其母亲胡氏的脚边:“按时下的物价来折算,六斗米大概是一千文钱。” “考虑到你们家的特殊情况,这三百文钱,当是我预付给你们的。” 谢蕴是不怕人赖账的。 论讨债的手段,她有满清十大酷刑。 再不济,她堂堂一郡太守,还不能将人投去采石场劳改抵债? “至于剩下的七百文,明后两日,会有县衙的书吏再来村里招人,届时会与要去做工的妇人付清钱粮。” 谢蕴离开前,特意叮嘱了胡氏母女一番—— 若那方家婆子带人去而复返,一定不要帮她隐瞒身份。 胡氏虽然是村妇,却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少年给她留了三百文钱,显然是预防她被赵婆子找事:“新使君知道小郎君在村里与方家奴仆起冲突,可会责罚小郎君?” “婶子放心,使君最是器重我,定不会信了旁人的挑唆。” 谢蕴用草根拴着一双靴子、只着布袜踩在胡氏家的门槛上,借势爬上马背,又道:“使君想招的,其实不止妇人,踏实肯干的青壮男子亦可,还有各种匠人,如果婶子方便,能否帮我将此言传递给旁人?” 特别是青壮和匠人,谢蕴强调一点:“他们为使君做活不算服役,可按月结算给他们工钱。” “当真?”隔壁院子的篱笆丛里,长出一颗脑袋。 谢蕴:“……” 真是人生处处有老六! 对上男子那双求知的眼眸,谢蕴点了头:“至于具体工钱多少,就比照着当下平昌城里的佣工薪金来。” 因为经历了一场以多欺少的霸凌事件,小谢郎君没再继续走访别的村庄,选择回去找家长! 一身鸡圈味的谢小郎君,无疑是遭人嫌弃的。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妈江主任。 ——竟不许自己踏进她的卧房一步! 所幸,她有知心小姐姐。 不但没嫌她臭,还主动替她摘身上的鸡毛。 用两桶热水给自己洗刷干净后,谢蕴额头绑上一条布条,只着亵衣,夕食也不吃了,早早地裹着被褥躺在榻上。 小萝莉被她的样子吓到,提着裙裾就去请江主任。 亲妈是了解谢蕴的。 一看她这德行,就知道她生了钱病。 刘媣还是头一回听说此病,眼睫不由得微闪:“夫人,何为钱病?” 江箬难得卖起关子:“过个一两时辰,你自然就明白了。” …… 谢蕴是真缺钱。 今日一早,阿大等五人分成两队,各揣两百金饼、两车姜氏赠与她的绸缎还有一卷过关文书,领着五十名郡兵前往兖州和豫州购买粮食。 如今她枕边的匣子里,只剩二十块豫州牧公子给的金饼。 这些金饼眼看也都要留不住。 下乡招人,毕宜可以出书吏和衙役,但空空的粮仓,注定他支援不了谢蕴一分一毫。 一想起自己当日穷大方,捐了八十块金饼用于烈士墓园的建造、给战死在雒京的兵士还有民夫遗孀发放抚恤金,外加人道主义关怀营陵城外定居的流民,谢蕴心情极度复杂——但凡当时毕宜出手拦一下,自己或许就只捐八块了。 说起粮食,她空间的商超,确实可以一次性拉出几吨来。 然而,不到万不得已,谢蕴没打算大规模地取用。 这些食物在关键时候是能救命的。 而眼下—— 远没到生死存亡之际。 况且,商超里售卖的大米,甚至比世家吃的舂米还要精细,分发给百姓并不合适,待时机成熟,倒手卖几袋给士族才是真正的商机。 方家主命管事绑了赵婆子与四个健仆亲自上门请罪,是在入夜之后。 不是他想来得这么晚,实在是,等府上管事带十几名健仆、由赵婆子领着去平西村找回场子,被村妇告知那以一敌五的少年乃新太守心腹,一干人白着脸再回到城里,金乌就已西落! 方家主得知家仆与那小儿太守的仆人结了怨,尤其是听到赵婆子描述那少年的个头和长相,媳妇的绣花鞋也不闻了,冷汗直冒,当机立断,叫人堵了赵婆子的嘴! 俗话说得好——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 那小儿不是县令,也不是刺史,却介于两者之间! 他是见识过小儿太守那股睚眦必报劲的人。 再往坏处一想—— 赵婆子在乡间与人起争执,焉知不是被有心人给做了局! 方家主被引上二楼,见到病榻上的少年,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这一晚,方家主用二十块金饼抹平了这起性质恶劣的群殴案,又付出五十石大米的代价,用于补偿新太守所受到的精神迫害。 后来,谢蕴从刘媣口中得知—— 方家主离开驿站时,差点一脚踩空摔下马车。 第226章 谢氏来人 次日,方家管事将金饼和米粮送到驿站,缠绵病榻的谢某人,在接过沈小哥送上楼的小匣子、核对完金饼数量后,顷刻间就能下榻走路。 真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山没来过’。 毕宜得了郡兵的传信,带人来到驿站,看着堆满半院子的粮食,心情在羡慕与嫉妒之间反复横跳。 他家姑爷,来钱来粮似乎总比旁人来得容易! 再瞧瞧自己这个新上任的代县丞,何等的凄然心酸——不说后衙都快揭不开锅,连官府的粮仓都被秦胡给搬空了! 那群大牲口,打仗是真悍勇,粮食消耗量也是真的大! 谢蕴叫人将毕宜请来,是想商量一下关于书吏和衙役的劳务派遣问题。 鉴于县衙年底极有可能发不出俸禄的残酷事实,毕宜扭头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前来、袖口打着补丁的中年书吏,终究没说出‘此举不合规矩’的话来——虽然他出身寒门,非真正的黔庶,却也不是‘何不食肉糜’之辈。 经历了屠城,眼下平昌县的当务之急,是重新统计户数、上报朝廷。 但这不是临近岁旦了嘛。 在大邺,过年前后,公务员及编外人员可休假五日。 既然姑爷只是将人借用几日,就当这些人将假期提前给休了。 逢年过节,自家的锅里能有一碗肉,终归是好的。 谢蕴和毕宜谈妥,也当着书吏和几名衙役的面,给他们讲了这几日的工作内容以及薪水待遇。 除了招人,等杂役和佣工来干活,最初两日也需要书吏帮着核验个人信息,衙役协助郡兵一起维持秩序。 考虑到这几日工作量颇大、又要整日待在乡间吹寒风,谢蕴比照着书吏和衙役在平日里的收入,给他们开了个半月的工资。 “大家要是有想法,也可以提。” 不管是书吏还是衙役,纷纷摇头表示没想法。 有那胆子稍大点的衙役,解释道:“使君已经够厚待小人们,小人们岂能贪得无厌。” 谢蕴看大家伙都是实在人,于是请沈小哥带他们下去每人先预支一斗米。 在书吏即将出门之际,谢蕴想起另一桩事,特意叮嘱:“明日若有小女娘前来招工,观其双手,有茧子、关节略大者,亦可收下;只是,虽也包其一日两顿,六斗米却得减去三斗。” 书吏应下,尔后退出去。 等驿站大堂里只剩下俩人,毕宜才开口:“姑爷对待妇孺,总是比旁人更加宽厚。” 这样的夸赞,谢蕴却未厚颜认下:“我不过是想节约成本,才会招妇人来干烧水煮饭以及一些小工的活计。” 在拼体力的农耕社会,注定很难实现同工同酬。 “她们靠自己劳动拿到的报酬,并非是因为我的施舍。” 毕宜道:“那也是姑爷肯给她们机会。” 而且,姑爷还将六斗米一次性支给了妇人。 但凡姑爷真的只考虑成本,大可以去北海郡外招收流民来干活。 流民中不乏青壮,一日两张饼就能使唤动他们。 “姑爷对平昌城百姓的爱护之心,何尝不是感人肺腑!” 谢蕴愿意跟毕宜成为创业路上的搭子,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毕宜除了能力可以,还说话好听,尤其是——爱说大实话。 人生能得一知己,何其的幸运! 书吏和衙役下乡的时候,谢蕴也将平昌豪强给的隐户安排去林家两个庄子上。 众豪强交人,交得非常痛快。 可以说,完全不给谢蕴挑刺的机会。 特别是彭方两家,五十户佃农,竟无一户老弱病残。 谢蕴瞧着从自己跟前过去的农户个个面色红润,有理由怀疑,昨日各家有临时填鸭子一样的填人。 “给我整这些小动作,难道我还会故意讹他们不成!” 这话,是谢蕴抱怨给一块儿出城来踏青的江主任和小萝莉听的。 江箬听着小谢郎君恬不知耻的言论,扯了扯嘴角,要不是方家主那二十块金饼还被谢蕴揣在怀里,显得肚子鼓鼓,自己恐怕都要相信她是无辜的。 最倒霉的,还属方家那位家主。 据说方家主前晚归家,一个大男人半夜哭得像个孩子,连方圆两里内的野狗野猫都被他哭醒。 寺庙的选址,就在那千亩良田隔壁的山脚。 谢蕴没等阿大他们回来再动工。 豫州牧公子的金饼,再加上方家主的资金支持,够她支付前期的人工费还有材料费。 新晋百夫长彭大山看到他们使君又是跑砖窑又是上山伐木,直接建议拆了城中无人居住的空房子,这样一来,木材有了,青砖大概也有了。 谢蕴听完,表情复杂地瞧着这个大聪明,建议他不要再建议。 谢蕴倒不担心资金链断掉。 再不济,她在营陵家中还有一些绸缎。 再再不济,她还能啃老! 谢蕴于百忙之中,抽空给她义父写信拜了个早年。 ——为表诚意,她写信用的,是从空间商场书店里拿的花笺纸。 至于送信人,谢蕴选的沈小哥。 她给她家义父准备的年礼,便是十张花笺宣纸。 “若我义父问你,这纸我是从何得来,记住怎么回答了?” 沈俨点头,背着包袱站在马旁:“就说是一胡僧所赠,总共一十一张,使君自己半张未留。” 见沈小哥背出标准答案,谢蕴才欣慰地放人。 谢蕴双手拢袖,目送沈小哥策马远去,同方向也来了一支车队。 还是一支有部曲护送的车队。 队伍里,除了一驾马车,其它皆为押送的货物。 谢蕴看出他们的目的地是驿站,不由得驻足,毕竟驿站如今被她改成临时办公场地,外来人员,还是需要先搞清楚来历。 车队才停驻在驿站外,打头的部曲谢章也下马,朝着谢蕴而来。 这个少年郎,谢章远远就注意到了。 虽说有点蓬头垢面,像是刚干完什么活,不过眉眼清秀得,一看就是城中大户人家的下人。 谢章走近,朝着少年一抱拳,也道明身份:“我乃珩阳谢氏的部曲,此番受命前往豫州蓟郡送礼,途径平昌县欲留宿,小哥可知这平昌城中如今是何人在主事?” —— —— 花笺纸如下: 第227章 为什么不救她? 珩阳谢氏? 这不是巧了吗。 然而—— 谢蕴瞧着面前二十出头的部曲,在原身的记忆里,是没有这张脸的。 原身母女在谢家不受待见,日子过得谨小慎微,除了谢老太心情不好时会喊江箬娘前去‘侍疾’,平日里,娘俩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真正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别说外男,就是珩阳老家旁支的女眷,跟她们见了面也不见得相互认识。 被全家孤立的好处,这会儿,无疑就显露出来了。 谢蕴保持着揣手,尽职扮演起npc:“眼下平昌城主事的,正是新来的毕县丞,毕县丞还向使君借了几百郡兵驻守平昌县,不瞒大哥,有位百夫长还住在咱们驿站里没搬走呢。” 谢章:“你是?” “小的是此地驿卒内侄,”谢蕴作起自我介绍:“这两日驿站事多,姑父才叫我来帮忙,大哥喊小的赵五便是。” 机灵的小厮,总是讨人欢心的。 不用谢章主动提及,少年就继续道:“我这就去喊我姑父,让他出来招待大哥一行人。” 这话,为谢蕴赚到一份赏钱。 虽然才五枚铜钱,她还是尽心尽责地帮忙传话。 兵祸后,这个驿站本就只剩一名驿卒。 驿卒是个年近四旬的独臂男子。 也是当年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伤退老兵。 他如今还有口饭吃,全仰仗十日前带人住进驿站的新使君。 这位新使君,年纪虽然小,人却是极好的,不仅帮他将驿站打理得井井有条,询问过他家中情况,还命郡兵拿了三斗米给他,说是住在驿站给他添了麻烦,这些米粮,就当是贴补他的辛苦费。 说‘补贴’的时候,小使君神色间,未曾有一丝倨傲的施舍,就好像,这三斗米当真是他该得的。 现下,小使君说不希望外来人知道‘他’在此处,因为‘他’年纪小不擅交际,怕乱说话惹了世家之人的厌恶,驿卒自是要帮‘他’一帮的。 至于彭大山等十几名郡兵,也被谢蕴打发先离开驿站回驻地。 新使君在平昌城中,普通百姓是不清楚的。 珩阳谢氏的车队,赶着去送年货,必是不会久留,自然无闲暇去见县丞与平昌豪强——谢蕴也就不担心他们会来‘拜访’自己。 谢蕴没忘交代:“若旁人问起,是谁在督管平昌城的郡兵——” 彭大山也是有参考答案的人:“正是小谢军侯。” 谢蕴:漂亮!(? ??_??)? 彭大山:挠头。(??) 彭大山等人借故离开驿站的时候,驿卒也在院子里帮着珩阳谢氏的部曲卸那几匹拉板车的驽马。 谢蕴双手拢袖站在客堂门口,打算从谢氏部曲嘴里套一些她渣爹还有渣奶的消息——好歹亲人一场,知道他们过得不怎么样,自己才能安心不是? 结果,左脚才迈出去,下一瞬就缩了回来。 谢蕴是没料到,那辆马车里,会下来一个不算熟的熟人。 ——谢氏三房的谢昶。 ——谢轸堂弟,原身的从叔。 谢昶是知道原身的,也认识江箬娘。 自己这副假小子模样或许能在谢昶面前蒙混过关,毕竟谢昶没见过她几回,再者,十来岁的孩子,一天一个样;但三十出头的江箬娘,音容不会再大改,便是江主任继承了这具身体,如今发生变化的,也只有性情和气质。 当务之急,俨然是保护江主任! 江主任得知有谢氏族人今夜留宿驿站,倒没想去一探究竟,只决定这两日不出房间。 “还有孙媪,”江箬提醒女儿:“谢昶必是认得她的。” 当年谢氏全族流放幽州,家中仆从皆遭发卖,江箬娘是谢氏出事后进的门,孙媪与哑奴才能作为陪嫁跟去幽州。 可以说,在幽州吃沙尘暴那些年,孙媪和哑奴是整个谢氏唯二宝贵的家奴。 特别是地里的活,孙媪俩人跟着谢氏男丁没少干。 趁着谢家人还未上楼,谢蕴当即去寻了孙媪。 孙媪,是与照顾刘媣的婢女住一块儿。 这会儿,婢女阿芷并不在屋里。 听到谢蕴说有谢氏族人途经此地,孙媪是激动的,她以为是谢氏来寻娘子和小主人了,然而,未等她张嘴,自家小主人又道:“孙媪,阿父他是真要娶裴家女了,从叔他们,正是去蓟郡给裴氏送年礼。” “因为裴氏女身体不好,阿父亲自为她猎来一张虎皮。” “还有长白山上盛开的雪莲,阿父也为她摘来了。” 如果说,孙媪本来对谢氏还心存一丝希冀,随着小主人一一悉数姑爷为求娶裴氏女而费心收集的奇珍异宝,她几欲落下泪来。 当年在幽州,她是知道谢老夫人怎么拿捏娘子的。 谢老夫人每每天冷就整月整月地‘生病’,还要娘子端着药碗跪在榻边侍疾,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每到酉时,也是谢家男丁从地里回来的时辰,她才许娘子离开去清洗一家人的衣物。 至于姑爷,从未与娘子说过一句体己话。 更别说为娘子准备礼物。 便是娘子身孕最难捱的时候,也没见姑爷买上一包酸枣糕。 现在,得知姑爷派人送去给蓟郡裴氏女的年礼,她不得不接受那个残忍的事实——姑爷并非不会讨好女子,他只是真的不喜娘子罢了。 “孙媪莫难过。”孙媪那双关节粗大的手被轻轻握住:“谢氏舍弃我与阿娘,已是祖坟冒泔水之兆,来日必教他们追悔莫及!” 一想到自家小主人如今的身份,孙媪是担心的,却也是欣慰的:“有小主人在,娘子必是不会再受委屈的。” 谢蕴从孙媪房里出来,驿卒也上楼来告诉她,特意安排了谢氏一干人去隔壁那几间屋子过夜。 也就是说,楼上依旧只有她们这些女眷。 这样的安排,是极为贴心的。 既然车队负责人是谢昶,谢蕴也打消一切窥探的念头。 只是她不去就山,山还是朝她跑了过来。 趁着夜深人静,谢蕴在灶上给所有女眷灌好取暖用具,端着一盆四只汤婆子从后厨出来,恰好撞上披着大氅在院中仰头赏月的谢昶。 谢昶听见动静回头,映入他视线的,便是一戴古怪帽子的少年郎。 四目相对,彼此不由得一怔。 谢昶:“你——” 谢蕴:“大人可是想寻些宵夜来吃?” 谢昶被少年堵了话,倒未不悦。 原本他开口,是因为对方举止有些鬼祟,这会儿,通过对方的声音,他已经听出来,这少年,正是驿站外谢章搭话的驿卒内侄。 “大人若没别的吩咐,小的先去给贵人们送烫脚的炉子。” 谢昶望着少年那对乌黑清澈的眸子,不知为何,竟生出与对方交谈的想法:“你既还没歇下,送完炉子,不如来陪我说会儿话。” 谢蕴:“……” 谢蕴再回来,谢昶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用少年郎挑起话头,谢昶就自顾自地开了口:“我从兄欲求娶裴氏女,他本是有发妻的,只不过,几个月前,死在了珩阳之乱中。” “从嫂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 谢昶才说完这句,少年的声音也传来—— “既然她很好,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 —— 本文还名《发妻性情大变后,成了我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第228章 他要的,何止佳妻 谢昶闻言,不由得去看少年。 少年帽檐下的眼眸,在月光下愈发地清明:“大人家中有部曲,必然也是有健仆的,小的读书不多,也知晓一个道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保护与自己一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妻子才是。” 少年的点破,谢昶未否认,也未辩驳。 因为这本就是事实,不是吗? 从大伯母勒令队伍前行、不许去救被流民拽走的阿蕴那刻起,就已是在逼着从嫂独自去寻女儿,所谓的迫不得已,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要我说,大人该替从兄高兴才对。” 谢昶重新将目光投向少年,少年似乎并不惧他是世家中人,又说道:“小的虽未出过平昌城,却也在驿站听不少过路人提起蓟郡裴氏的盛名,裴氏四世三公,家门显赫,唯岐川王氏能与之一较高下。” “大人的从兄与蓟郡裴氏结亲,便如那日月并升,更何况,小的听他们说,蓟郡裴氏,人人姿容昳丽,美风仪,无论男女,皆精通诗文音律,大人的从兄得此佳妻,无憾矣。” 谢昶转回头,眺望那轮隐于乌云后的清月,再开口,似是回答少年,又似自我喃语:“他要的,何止佳妻。” 谢蕴不禁拿正眼去瞧原主的这位从叔。 然而,谢昶没再说下去。 他的话头一转:“我观你小小年纪却机灵异常,无论旁人询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继续留在此地,来日也不过与你那姑父一般。” 谢昶说着,拿出平日里对待族中子侄的态度询问少年:“你可愿服侍我左右,随我前往卢龙塞?” 头戴雷锋帽、脖巾挡了口鼻的谢某人:“…………” 她算是听出来了。 这是准备白嫖她这个人才。 就跟在岷县遇见的那位想拐她的文士一样。 区区书僮而已。 她谢蕴,就是饿死冻死,也绝不给门阀世族打一日白工! “不瞒大人,小的家中只小的一个孩子,特别是小的祖母,半年前中风失语,如今日日需见到小的,小的若为前程弃祖母于不顾,岂不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谢昶看着少年面上流露出难色,而对方话里的孝道,也让他做不出强买强卖之事。 只是,对上少年那双与从嫂颇为相似的眼睛,他终究从腰间摘下一块玉饰,递给了少年:“如有一日,你无处可去,可来卢龙塞寻我。” 冰凉的玉饰入手,谢蕴借着月光,注意到上头雕刻的‘谢’字。 甚至,还有珩阳谢氏的族徽。 “我叫谢昶,乃司隶校尉谢轸的从弟。” 谢蕴听到谢昶自报名讳,也将不解问出了口:“小的不过平昌城里一寻常黔首,身无长处,如何担得起大人如此另眼?”她不觉得是谢昶认出了堂侄女。 谢昶已给出回答:“你的眼睛,与我一故人生得相似。” 说着一顿,过去几个瞬息,又开口:“就当是我为当日自己的犹豫与退缩,做出的一点弥补。” 他不能告诉少年的是—— 不久的将来,大邺或将出现更为惨烈的纷乱。 虽然他不在朝中,却有个比两千石的从兄。 不说雒京城里的乱象,前些日子,从兄开始频频接触天师道中人,似有意将天师道的教众收为己用。 而他大伯母,更是派遣心腹部曲往各地寻找擅长炼丹的道人。 他不认为大伯母是想求仙问道。 至于少年方才提到的蓟郡裴氏人人美风仪。 此言不假。 然,裴氏长女,双十有二,仍待字闺中,并非守孝耽搁,而是因其身患胸痹之症。 裴氏送来卢龙塞的书信中更是言明—— 【此病,于子嗣有碍。】 可他那素来精明的大伯母看完信,非但没打消结亲的念头,反而着人去准备送往蓟郡的年礼,从兄还亲自去狩来几头白狐,为裴氏女赶制了一件狐裘。 到他从兄这个年纪,自然不会再为情爱所惑。 更何况,他从兄一向不缺姬妾。 那么—— 只能是利益驱使大伯母与从兄做出非裴氏女不娶的决定。 谢昶又将视线落到少年的身上,假若当年他从嫂生的是个儿子,大伯母或许就不会那般行事。 以谢昶对自己大伯母与从兄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允许嫡系一脉断绝。 谢昶不禁想起了那个内向寡言的堂侄女。 关于阿蕴,他的记忆是模糊的。 若阿蕴是从兄长子,大概她就能护住自己的母亲。 即使需要让出嫡妻之位,也不至于丢掉性命,顶多是被逼着‘自请为妾’。 然而,裴氏女无法为从兄延绵子嗣,终有一日,珩阳谢氏的继承权还是会落到阿蕴头上,到时候,她的母亲,自然不会再只是一名妾室。 只可惜,阿蕴终究是个女郎。 谢昶进屋之前,又给了少年一块金饼。 ——是他为少年来日前往卢龙塞备下的路费。 谢氏的车队,次日一早就启程出发。 出城后,一行人走了没多久,注意到不远处的大兴土木。 无数青壮正在卖力干活。 有运木材的,有挑青砖的,也有打桩的。 吆喝声,此起彼伏。 平昌县刚经历过屠城,实不该再如此滥用民力。 马车里的谢昶,透过掀起的窗帘,瞧着这些大清早就累得满头热汗的平昌城青壮,喊停前行的队伍,招来了谢章,让他去寻一个干活的民夫过来。 不一会儿,谢章就带着人回来。 那是个身材有点矮小、年纪快够不上青壮的青壮。 尽管一脸的汗,面上却无愁苦之色。 甚至,还冲他咧嘴一笑。 谢昶:“……” 第229章 不一样的使君 庶民面对世家的时候,总是难掩自己潜意识里的敬畏。 这种敬畏,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卑怯。 谢昶昨夜会与那少年闲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少年的眼神里藏着坦荡,尚未沾染上那股来自底层黔首的小心翼翼。 谢章找来的民夫,虽不是在强颜欢笑,却也尽显讨好之意。 尤其是点头哈腰之间,流露出的畏惧与拘谨,与对方额头那道深刻的沟壑,无一不是他需要常年在烈日下劳作的身份证明。 这个民夫,是谢章在附近一棵大树后头发现的。 至于对方脱裤子小解的事,谢章略过未提,只说了那些民夫干活地方有郡兵把守、不好靠近。 谢昶再望向马车旁名叫刘三的民夫,也问他不远处是在搭建什么、竟需要上百的青壮。 “小人前两日才来,好像是新使君要在平昌城盖一座寺庙。” 这个回答,令谢昶皱紧了眉宇。 他带队离开卢龙塞之时,已听说北海郡太守刘恒病重与妻子殉情的消息,却没想到,朝廷这么快就派了新的主官过来。 而且,还是一个信奉宗教、刚上任就兴建佛寺的主官。 这于当地百姓而言,绝非幸事。 便是谢章,也忍不住道:“已近岁旦,他不督促平昌县清查兵祸后的人口,为谋私利,竟肆意征发青壮,我看此寺占地颇广,待到全部建成,必耗尽北海郡的钱粮,来年百姓所缴纳的赋税只怕会再添三成。” 原本弓着背的刘三,忍不住抬头看向谢章,‘多嘴’了一句:“使君并非大人所说的这般,他不曾征发小人们,小人们前来做工,是可以拿工钱的。” 谢章闻言,不由得看向马车内的谢昶。 谢昶亦是诧异的:“你是说,你们前来做活,不算在徭役之内?” 刘三是能理解这些世家大老爷如此反应的。 换做三日前,他自己也不信这世上竟有此等好事。 其实,他并非北海郡人士。 而是高邑郡的流民。 但他自诩比旁人机智两分,进入平昌城以后,听说县衙在招当地青壮干活、包吃包住还给工钱,特意在附近暗中观察两日,确定城中所传属实,当即去那个叫‘工地’的地方报了名。 说起自己险象环生的报名过程,就不得不提他的恩人小谢军侯了。 那负责登记的书吏,听到他说自己是北海郡人士,愣是不信,还指出他说话有高邑郡口音,是路过的小谢军侯,说不碍事、只要肯干活就收下,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小谢军侯竟是北海郡新太守的心腹咧! 使君还命小谢将军全权督管无佛寺的建造事项。 “使君说了,不能叫老百姓吃两遍苦。” 谢昶看到刘三面上真切的笑,算是瞧出来,这北海郡新任太守,是收买人心的个中高手。 ——明明他今日付给民夫的工钱,来年会以赋税方式再向他们征收回来,然而眼下,这些黔庶却是发自内心地在感激他。 “大人可是不信?”刘三没读过书,却也会察言观色。 他察觉到这些大人的不以为然。 如他这样的小民,是不该对着士族争辩的。 可是,一想到每日在砖窑忙活得灰头土脸的小谢军侯还要亲自来工地巡视,看一看他们吃的食物,再问一问可有人欺辱他们,他胸口就憋足一股子气,想为小谢军侯、为新使君正名。 这天下视他们庶民为草芥的官员是很多,可如今主事北海郡的使君,跟这些官员是不一样的。 用小谢军侯的话来说,使君这是聘请他们在干活。 所以,拿多少酬劳就干多少活。 工地上的郡兵,更没拿着鞭子抽打偷懒者。 这些郡兵只负责现场的安全,外加验收他们每日的工作成果。 “使君给小人们工钱,也没叫小人们没日没夜地干活。” 每天他们来上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队长去郡兵那里领当日的活。 小谢军侯说,只要他们将规定的工作量完成,甭管啥时辰,你想走,谁也不拦你。 当然。 小谢军侯也说了,不完成,也能走。 但你无故早退,当天的工钱必须给你全扣光! 而且,小谢军侯还强调了一点,他们工地不养懒虫,每月早退、旷工超过三次,一律辞退,并拉入无佛寺工程队的黑名单,永不再录用! 虽然他不知黑名单是何物,却也感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又听同队的工友说,每半月小谢军侯都会选出一支活干得最好的队伍,颁发一面流动红旗,队里五位成员每人都能得到一份奖励。 现如今,流动红旗是在七大队的手里。 ——是无佛寺建设工地动工七日后小谢军侯开特例举行的第一届评选活动。 小谢军侯发给七大队的,是人手二两腊肉。 据说,那腊肉蒸熟后,闻着香味就能干光三大碗菽饭。 刘三没吃着腊肉,可他在工地上实实在在地吃了两天的饱饭。 也是他这辈子吃得最舒坦的几顿饭。 在这里,不用担心沉重到压弯他脊梁的赋税,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田地被哪位豪强霸占了去,一睁开眼,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努力成为今日第一个赶到工地的人。 如果他们在工地上受伤,还能得到医治。 ——不要钱的那种。 就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的庄子上,白日会有大夫在那里坐诊。 几天前,隔壁大队的李大牛被运青砖的板车轧了脚,郡兵立即将他送去庄子上,伤势不算特别重,却也被大夫要求停工休息。 那位郡兵百夫长非但没辞退李大牛,还告诉他们这属于工伤,所以,李大牛被批假之余,还得到了工伤补贴——两斗菽豆,一斤猪肉。 这些事,刘三都想告诉马车里的大人。 可是,这位大人显然不打算听,用一颗小金子打发了他。 目送车队滚着木轮远去,刘三也回到工地上,发现五六名农妇已如往常一样送来朝食,这会儿,大家都掏出自带的碗筷,开始排队领自己那份饼子和肉粥。 刘三踮脚张望一番,才找到蹲在角落喝粥吃饼的郡兵百夫长。 彭大山听着刘三汇报说自己被过路车队赏了一枚金子特来上缴的时候,正用筷子在碗里捞几乎瞧不见的肉沫。 当米粒大的金子被递到彭大山的面前,他只瞟了一眼,随即又继续捞肉沫子。 “既然是他们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就是。” 刘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咧嘴。 换做他们县的县兵,早就将金子抢了过去。 瞧着百夫长碗里与他们所食同锅熬出来的肉粥,刘三也大了胆子,想为自己求一个答案:“大人可知,使君为何如此恩待我等小民?” 彭大山喝粥的动作一顿,看了看蹲在自己身旁的黑瘦汉子,陷入沉思一般,片刻后又扭头:“要不,我晚上去问问?” 刘三:“…………” 第230章 试点县 天天忙成骡子的小谢军侯,暂时腾不出手来将彭大山发展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谢家的车队一走,谢蕴将江主任和小萝莉等人送到庄子上,自己又去砖窑捣腾她的水泥配方。 空间书店里,有不少学科类图书,甚至有学习用品,然而这些书上,不会真将各行各业的知识点尽收其中。 谢蕴翻了四五本建筑专业书籍,才找到关于‘土法烧水泥’的描述,短短两行字,写到各种原材料,唯独对材料的混合比例只字未提。 书里得不到的答案,谢蕴只好自己一遍遍地调配比做试验。 这一试,就是七八天的工夫。 要不是糯米砂浆对如今的她来说成本有些过高;要不是她想建的无佛寺趋近于九十年代的部队营房,倒也不至于现在就去搞劳什子的水泥。 相较于单价是寻常大米数倍的糯米,她制作水泥所需要的材料可省钱多了,砖窑里烧失败的青砖,炼铁炉里的废渣,连秦胡打家劫舍时砸碎的锅碗瓢盆,也能给它废物利用起来。 谢蕴将一小袋用石碾磨细的水泥放到江主任的面前,正是这日的傍晚。 彼时,无佛寺工地特聘大夫·江主任正兼职会计,在核算昨日工地上的相关支出。 至于刘媣,与阿芷在隔壁屋练习珠算。 谢蕴瞧着矮几上被江主任调成静音的计算器,再去细听从隔壁隐约传来的拨算盘珠子声,不由得生出感叹——江主任,一个无私的女战士,将珠算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小萝莉,还附赠一把大邺没有的算盘,除了一台只会喊‘归零’的计算器,竟是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等杳杳熟练了珠算,我再将阿拉伯数字教给她。” 谢蕴看过账本上江主任记录的各项费用,也就理解江主任为何着急让徒弟出师——她妈在记账这件事上,着实没什么天分。 虽然江主任把表格做得过于抽象,谢蕴还是连蒙带猜地意识到,无佛寺教育集团账面上的钱已经不多。 不过,问题不算大—— “再过两日,前往兖州购粮的阿大就该回来了。” 至于阿二,因为带队去的豫州,估计会再迟上一些时日。 虽然谢蕴嘴上不提,江箬还是指出一点:“如今的平昌城中,粮价又涨了不少。” 秦胡屠城,是造成平昌县粮价上涨的一个因素。 却又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听孙媪说,今年冬天比之往常更为寒冷。” 谢蕴听懂江主任的话外音。 气候过冷,必然会影响到来年的春耕。 近几年光景本就不好,若再遇上极寒天气,只怕会导致农业大溃败。 珩阳之乱,沿途掳劫的秦胡,还有岷县城外的鲜卑,无不透露出一个讯号,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不好过。 在靠天吃饭的古代,恶劣的气候,甚至能叫一个王朝从鼎盛走向灭亡。 ——寒冷的空气,除了致使粮食减产,还会带来干旱,带来蝗灾,自然灾害的加剧,导致底层百姓饿死者无数,社会动荡是大势所趋。 就说大邺,名义上是向百姓收取三十税一的田租,实际上,税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因为除了税地,它还税人! 也是这个人头税,导致百姓越来越穷,士族越来越强大。 举个例子,你家今年收成不好,缴的田租是少了,可你家的人,今年还是那么些人,加上这年头避孕措施不行,指不定还有新生儿,这就导致你家的人头税比之去年还要缴纳得更多。 农民缴不出人头税,那就只能逃。 不是逃到世家庄园里成为隐户,就是成为居无定所的流民。 谢蕴让县衙放出消息要招青壮来建造寺庙,第一日只有十几人,个个面黄肌瘦,显然是走投无路才在书吏那里报名,主打一个光脚的也不怕你骗他了,后来,发现一天真给吃两顿饭,干完活也没人拦着他们归家,甚至还给破例日结了工钱,第二天,来上工的青壮就多了不止一倍。 又过几日,连林家庄子上的佃户也偷偷报名去搬砖。 其实谢蕴给他们的工钱并不多。 但她让干活的人每天都能吃七分饱,仅凭这点,足以叫那些家里缺粮少食的青壮出来打这份工。 哪怕她给的食物并不精细,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出言抱怨。 对他们来说,不在这个冬日饿死就是最大的幸事。 农妇与年轻女娘,谢蕴也收了近三十人。 她将十人安排在庄子里的临时食堂、负责给盖无佛寺的青壮烧水做饭,剩下的妇人,则去被她扩建后的砖窑制作砖胚,为示公平公正,每隔七日,相互轮流更换岗位。 现场有郡兵看守,工地和砖窑,均称得上岁月静好。 谢蕴搞了几回突然袭击,也没抓到一个可以枷在县衙门口的典型。 “要是梧桐巷的几株马铃薯能顺利结果,开春气候又不理想,我准备在林氏的隐田里种植一些马铃薯。” 番薯亩产虽高于马铃薯,耐旱却不如马铃薯。 既然决定将平昌城定为自己的老巢,谢蕴就不能眼睁睁看着饥荒发生,无论何朝何代,人口对一座城市的可持续发展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她的第一个五年规划里,不仅得让治下百姓有饭吃,还得吸引外来人口来平昌城安家落户,这些百姓,可都是宝贵的劳动力。 江主任没有她想得这么乐观:“一旦人口激增,你种植的马铃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蕴盘腿坐着,闻言,轻咧嘴:“所以啊,咱们还得跟世家做生意。” 世家的粮仓,恐怕比朝廷的囤粮还多。 这些士族不是爱好风雅吗? 她,谢蕴,将为大邺世家量身打造一条产业链。 这次她送给自家义父的是花笺纸,让阿大带去兖州陈留姜家的是雨前龙井,至于阿二,前去豫州,也捎上了她为豫州牧公子和别驾辛先生准备的年礼。 长者们收到礼物,谁敢说她谢某人不用心?! 第231章 世家的好朋友 花笺,搁在现代,也是小学生们的最爱。 更别说,她还有染蜡纸、微喷宣纸、洒金纸、彩绘笺。 这些充满科技与狠活的笺纸,空间书店里,数量倒也不多,货架里摆的,加上仓库囤的,也就几万张。 谢蕴没打算抛售这批笺纸,既然是划时代的产物,那必须精准定位目标消费群体再加限量销售。 江主任听懂了—— 狡诈如小谢郎君,是准备在古代搞饥饿营销。 谢蕴纠正她妈的错误用词:“我这叫开辟大邺奢侈品消费的新蓝海,走高质量、高端化制作、高端化市场的三高路线,以稀缺和服务来打动大邺的上层资产阶级。” 江箬:“……” 说得再冠冕堂皇,也藏不住小谢郎君企图将士族当肥羊来圈养的野心。 仅凭几张笺纸,当然是引领不了大邺当代艺术圈的新浪潮。 所以,谢蕴还要搞一个造纸坊。 “当年参加研学活动,我见过老师傅手工制作纸张。” 不同于制作工艺繁琐的笺纸,普通书写纸,是谢蕴即使没有金手指辅助、也能靠一套造纸工具,再稍加摸索就可以有所成的产物。 如今的大邺王朝,纸张尚未取代帛简成为主要书写工具。 哪怕是世家所用的纸张,论润墨性和纸质手感,也不及后世的造纸。 谢蕴道:“那些青壮砍树的时候,我特意叫他们剥下了树皮。” 纸张的主要成分,就是天然植物纤维。 至于造纸需用到的其它材料,在当下亦不难寻。 除了树皮纸,其实还能试着做竹纸。 “等刘翁他们回来,我让程五先帮我做个打浆的工具。” 无佛寺的工地上,倒是有木匠。 不过,鉴于她要做的生意背后所图较大,纸张做法暂不能公之于众,自然只能用自己信任的人来干活,至于造纸的技艺,谢蕴准备传授给葛氏与芹娘,再用年底分红的方式来把大家绑死在一条船上。 “等试水过纸张的销路,确定可行,再来扩大生产规模。” 一旦造纸坊建成,雇佣人干活是不行的。 谢蕴没打算考验人性。 在造纸工艺公开前,干活的人必须是死契。 一想到自己也要成为万恶的奴隶主,谢蕴百感交集,不禁想赋诗一首——《毛选》教我屠龙术,磨刀霍霍向豪强,一日醒来大彻悟,恶龙竟是我自己! 随着新式纸张在世族圈子里兴起,谢蕴不介意再给大家伙丰富一下精神文化,有着雒京户口的骆驼祥子,可以倒拔垂杨柳的林黛玉,还有火遍全网的《后宫·大橘绿帽传》,这些豆瓣高分的话本子,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谁看了不说一声好。 这些都不喜欢? 没关系。 她这里还有符合当下三观的《不知,不知,应是红肥绿瘦》。 江箬听谢蕴说完如何荼害这个时空土着精神世界的计划,竟是无言以对,谢某人还振振有词,表示自己是以书为媒,为宣扬反封建糟粕播下希望的种子! 然而,无论是造纸还是卖花笺,亦或是出话本,都不足以支撑谢蕴度过创业初期资金短缺的危险期。 “所以,还得卖茶叶。” 饮茶之风,在大邺盛行不过十数载。 可操作空间何其大。 时下的制茶法,还是蒸青。 就是用蒸汽将茶叶蒸软,而后揉捻、干燥而成。 因此,士大夫饮茶,也是将茶叶碾成粉末加到沸水里,为掩饰茶叶苦味,会加入一些调料,先前谢蕴在张清那里饮的茶,便是加入了盐和葱花,那味道,提起神来,何止一个《绝》! 这些士族豪强,是真的人人喜欢吃这种茶? 不见得。 大多数不过是附庸风雅。 那么,当市场上出现一种不苦不涩只有淡淡清香的茶叶,畅销程度可想而知。 毕竟是老祖宗严选,炒制的茶叶,谢蕴是不信世家大老爷不喜欢的。 而茶叶,也是个暴利行业。 华夏历史上,盐铁茶,可是一些王朝的税收3。 谢蕴和她妈江主任都没饮茶的习惯。 逢年过节,亲朋送来的特级茶叶,全被她煮了茶叶蛋。 “茶叶一年卖两茬,就算明年气候不好,空间商场里的那些茶叶,也够咱们先捞,咳,卖上两三年。” 谢蕴说着,又无害一笑。 谁让高档茶叶都是按两来售卖的。 所以,不是她黑心,她只是遵从了大家的游戏规则。 也不是她规定的大邺四两才等于现代一两。 谢蕴将茶叶送去陈留和豫州两地的事,她亲妈是知道的,这会儿,江主任也问出心中所思:“你想让姜氏为你炒卖茶叶做背书,青羊刘氏那边,你又准备如何解释?” 一旦炒制茶叶的知名度打开,那位刘家主岂会看不出这其中利润之大。 靠着刘氏谋前程,胳膊肘却往外拐,骂她白眼狼都是轻的。 “您觉得,这位刘家主,是更喜欢铜臭还是名声?” 江箬没见过刘馗本人,对方喜欢什么,自然是不了解的。 但看谢蕴的样子,已有结论。 谢蕴抬手,将一支自制竹笔放到矮几上:“这个时空,第一位硬笔书法大师的头衔,您以为如何?” 江箬:“…………” 第232章 粮价 虚荣心,这东西人人皆有,强弱之分罢了。 茶叶虽挣钱,然而,古往今来,靠卖东西发家致富的,有几人在史书上留下了姓名? 士农工商,这个地位排序就说明了一切。 书法就不一样了。 这玩意,它可以代代相传。 虽然金子也能传下去,可传来传去,谁还记得这块金子的来历? 一本优秀的字帖,却能令其在千年后依旧饮誉天下。 “刘馗不是那等只能守成的平庸之辈。”谢蕴又将一张花笺搁在竹笔的旁边:“一旦用过竹笔,他就会明白,竹笔取代毛笔成为日常书写工具,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竹制版的蘸水钢笔,没什么技术含量。 便是寻常百姓都能做出来。 只要她往外送上十支,不出一个月,高仿版必定遍地走。 “岁旦,送帖子请客最是频繁,一张用硬笔书法写成的花笺名帖,还是出自青羊刘氏家主之手,一生要强的大邺公卿,焉有不争相效仿的道理?” 到时候,蘸水笔风靡整个上流圈子,刘馗硬笔书法第一人的名声稳了,她的花笺,何愁没有销路。 如果说她孝敬甄显十张花笺,是为预热。 那么,硬笔书法的出现,就是花笺面世的最佳时机。 “回头我再亲自写信送往青羊,向咱们刘大家求一幅‘劝学’的墨宝。” 江箬:“……你又准备做什么?” 谢蕴听到江主任这样问,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知女莫若母啊! “也不做啥,就是在无佛寺前立块碑。” 江主任:“然后?” 谢蕴:( ̄︶ ̄)ψ 然后—— 自然是将刘馗的墨宝刻在石碑上。 古今硬笔书法第一人的真迹,她岂能独藏,必须分享给平昌城所有百姓! 谢蕴跑来平昌城的意图,江箬一清二楚。 建寺庙是假,借此达到‘拥兵’是真。 当那张无佛寺设计图摆到她面前,江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现代学校与部队营房相结合的建筑,为遮掩自立的野心,小谢郎君没忘在大门口画一尊潦草的加特林菩萨像。 谢蕴可以哄得刘选点头建此庙,来日她亦可寻了由头继续糊弄刘选,比如说自己寺庙建太大,得招一些本土青壮充当僧人撑场面。 一些,多么含糊的词汇。 十人是一些,百人是一些,千人亦是一些。 而谢蕴点名要刘馗写《劝学》,又将其刻在石碑上,多少有点司马昭之心了。 江箬道出自己的猜疑:“你想在平昌城扫盲?” “现在说扫盲有些为时过早了。”某讨债鬼改成盘腿而坐:“不过是平昌城老幼在看过刘大家的书法后,心生向学之心。” 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想跟风练硬笔书法,有错吗? 当然没错! 要怪,就怪刘家主写太好了! 盘踞在金字塔顶端的门阀世家,看到自制竹笔的泥腿子们,只会认为他们东施效颦、滑稽可笑,谁会舍了脸面去夺这些黔庶手中竹笔,勒令他们不准再学? 况且—— 学会几个字又如何? 世家藏书,才是他们经百年而不衰的根基。 并非几张字帖! 天龙人心理学砖家·谢大师,于两日后,收到了她购买的第一批粮食。 城门口,阿大立于三十辆粮车前,也将姜家新任家主——姜则亲兄收到茶叶试喝后、赞不绝口的事告知谢蕴,“家主已知晓姑爷暂任北海郡太守之事,我按照姑爷的吩咐,提及姑爷欲恢复平昌城往日繁华,家主就命我捎来十车粮食。” 十车粮食,大概有一百五十石。 在粮食涨价的今日,姜家主不可谓不大方。 至于另外二十车粮食,自然是用金饼与锦换来的。 此行如此顺利,姜氏可以说帮了不小忙。 眼下粮食一天一个价,许多米行都不肯大量出货,他们借着陈留姜氏的名号,才能在陈留及其周遭郡县买下这么多粮。 甚至,姜家主还派部曲护送他们进入青州地界。 谢蕴听完阿大讲述,心中感慨万分:“必定是则从舅在往陈留去信时为我说了好话,要不然,烨从舅怎会如此懂我。” 谢蕴很满意这趟成果。 当即决定给大家的年终奖翻倍。 物质奖励,对底下兵卒来说,远比口头夸赞来得实惠。 得知此行每人可得三百钱外加两斗粮,这份出差补贴明日就能发放给他们,五十名郡兵皆面露喜色——往日在营陵,哪有此等好事?! 他们还记得出发那天,年少的使君将那位领队的部曲大人拉到边上,从自己怀里掏出两块金饼,并嘱咐对方一定要让大家吃饱饭,还说,如果有谁水土不服病了,记得看大夫,不要吝啬钱财,回头‘他’给大家平这笔账。 【绝不能让我们的将士饿着肚子、生着病去为我办事。】 有郡兵注意到使君短褐衫上新打的补丁,再想起使君当日所言,不禁被风沙迷了眼。 “愿为使君效死!”队伍里,不知是谁振臂高呼。 气氛到了,众人跟着豪情万丈。 一声又一声‘愿为使君效死’,在城门上空萦绕不去。 “好好好!” 谢蕴亦感冻不已:“我得诸位,犹旱苗得甘露,何其幸哉!” 使君何止爱护‘他’的兵,也爱‘他’的民。 翌日,平昌城中,一家米行新开张。 有年老妇人双手攥着小粗布袋,在街上踽踽独行,她的右手掌里,还有十枚铜钱——她家中已断粮两日,再不来买粮,她与四岁的孙女就会饿死。 冷硬的寒风,吹乱她鬓边花白的发丝。 也吹疼她开裂的脚脖子。 已经连续两家米行的管事告诉她,现如今,便是往常最便宜的菽豆,也涨到七十钱一斗。 十文钱,只能买不到一斤的粮。 这城中就两家米行。 可她还是想转转。 想看—— 老妇人望着前方的店铺,脚下忽然就顿住。 她以为自己看错,眨巴了下眼,然而,那喊着‘惠民米行’的小哥,依旧在吆喝,那些排队的百姓,也还在那里排队。 米行门口,吴畏喊得口干,正欲进去喝水,发现一老妇望着这边,想过来又不敢。 对方的年纪,令他想起家中祖母。 老妇人没想到那小哥会朝自己走来,还好声询问自己是不是要买粮。 不想让小哥白白招待自己,她据实相告:“我,我就十文钱。” “十文钱?”吴畏一笑:“那能买半斗菽豆了。” 第233章 百姓所求 “当真能买半斗?!” 吴畏手臂被老妇人牢牢攥住,却没甩开对方,“是啊,半斗。这惠民米行是咱们新使君让开的,米行里的粮价,也是使君亲口定下的。” 新使君? 老妇人眼中有着迷惘。 乡下村妇,平时能接触到的官,最大就是县令。 不清楚一郡主官的更换实属正常。 所以,吴畏又解释一句:“北海郡原先的刘太守不幸罹难,如今的使君,姓谢,是刘太守的女婿!” 老妇人听明白了:“是谢使君压下了粮价?” “是,也不是。”吴畏一边将老妇人往米行外长长的队伍后头领,一边又说:“本就年景不好,青州又遭了祸事,不久前,州里从各地征调走一批粮草,营陵送来平昌城接济百姓的粮就更少了。” 说起官府的赈济粮,不止老妇人,便是排队的其他人亦回过头来。 营陵那边,早前确实运来过几车粮食。 他们其中有的人还领到了。 虽说只是一碗能照出人脸的菽粥,却也聊胜于无。 朝廷顾不上他们,他们是不敢生出怨怼的。 毕竟,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要他们咬咬牙忍一忍,等到来年开春,新的种子撒到地里,一切又能重新好起来。 不等吴畏喝了竹筒里的水继续往下说,已有人接话:“如今彭氏米行与寇家粮行都将菽豆卖到近百钱一斗,谢使君开的米行,为何还会以如此低价来贩卖菽豆?” 吴畏自己就是小民,太清楚他的同类心中所想。 ——有人怀疑使君在倒卖赈济粮。 他将竹筒挂回自己的腰间,再开口,不由得拔高声量:“因为使君为让平昌城百姓不饿肚子,变卖了自己家产,惠民米行里的粮食,皆是使君派兵前往兖州以高价采买而得来!” 也就是说,使君在以亏本价卖粮给他们! 队伍里,有老者红了眼眶。 那询问之人,更是面露愧疚之色。 若新使君当真想敛财,该学彭家和寇家那样提高粮价才是。 他们以为宁令君走以后,不会再有愿意爱民的大人。 不成想,新太守,比起令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道哽咽自人群里传出来。 吴畏循声看去,是个身材矮小的黑瘦男子。 吴畏谨记谢蕴叮嘱的‘不许在老百姓面前耍官威’,当即上前关心,问对方为何哭、可有什么难处? 刘三是专门请了假来买粮的。 虽然米行有规定,每户只能凭着平昌县名籍购一斗菽豆,他还是从工友那里借了布袋、巴巴地赶来排队。 这些时日,刘三已听了不少关于新使君的轶事。 譬如,新使君小小年纪,竟斩杀了好几名秦胡头领。 再譬如,新使君在城外建寺庙,是为祭奠平昌城被屠杀的亡灵、还有他死于厄火的岳父岳母。 这样的使君,在刘三心目中,早就是个纯孝君子。 如今,又得知新使君为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小民散尽家财,如他这般,家破人亡、被迫辗转异乡只为讨口饭吃的蝼蚁,在触粮伤情之余,岂能不心生感动。 况且,彭百夫长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 使君有意在平昌城开垦荒山荒地。 开垦出来的田地,平昌城的百姓都能登记申领! 所以,昨日他去了趟县衙,将自己的户籍改落到平昌城。 那册名籍,这会儿,就在他的怀里。 对上米行小哥关切的目光,刘三忙揩去眼角泪痕,扯出一抹笑来:“凭名籍就能买到如此价廉的粮,我就是,有点太高兴了!” 这话,却令队伍后头的老妇人面露难色。 她未将名籍带在身上。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先回趟家,米行小哥就回来了,并告诉她,如她这般年纪,若家住城外,可优先购粮再坐使君安排的驴车回去:“米行会派人同往,到您家中检查名籍。” “送、送我归家?”老妇人受宠若惊。 “倒也不是专程送您一人。” 吴畏耐心解释:“只是将顺路者都安排在一辆驴车上。” 有年轻妇人见米行小哥如此和善,也问出徘徊在自己齿间的话语:“惠民米行的粮价,可是会一直如此?” “使君有令,只要米行里有粮,便不许粮价上涨。” 此言一出,众人露出浅笑。 那米行小哥却又说:“等你们买过两次,再想以这个价购粮,就得拿工分来换名额。” “何为工分?” 一时间,吴畏被众人围住。 吴畏也不知道工分,但不妨碍他充当传声筒:“过两日,城门口会贴出公告,自有识字者宣读,诸位届时前去便是!” 谢蕴抄着手在角落里观察了会儿,确定无人闹事,才带上刚入城的沈小哥回驿站。 “城中的郡兵,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 沈俨牵着马忽然道。 谢蕴:“比如?” “不管是城门口还是米行,他们待百姓更加亲善。” 还有米行里坐镇的那位账房先生。 正是县衙的书吏。 虽然对方为打零工故意刮掉了须髯,沈俨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换做往常,县衙书吏,只有面对县令或县丞的吩咐,才会表现得如此顺服;现如今,对着一衣衫破旧的乡民,却也做到了和声细语。 “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来说,只要钱到位,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谢蕴不介意给沈小哥灌输一点钱本位的思想:“这世上,大多数不可调和的矛盾,皆因钱而起。” 既然知道谢蕴如今家资耗尽,沈俨没等回到驿站就解开包袱,取出一只锦盒,“甄太守托我带来的。” 谢蕴打开盒子—— 里面,是五十块金饼。 “甄太守说,这是压胜钱。” 谢蕴差点泪洒金饼。 ——有义父如此,何愁大业不成! 只是以当下的粮价,这些金饼也遭到一定贬值。 若想用同样数额的金饼购得更多粮食,只能将目光投向更南边的州郡。 沈俨得知谢蕴还要买粮,微拧眉:“你待他们已经够好,其实,不必如此——” “我并非事事都不求回报的那类人。” 她这样做,有着自己的私心。 而百姓—— 所求的并不多。 第234章 天凉了,该拜年了 五十块金饼,对田间耕作的农户来说,在太平盛世,足以让他们全家几代人余生都不愁吃穿。 但用这些金饼去供养一县百姓,哪怕是屠城后幸存的百姓,也不免出现粥少僧多的窘境。 况且,还有流民从邻郡而来。 按照阿大所述,他们回程的时候,兖州粮价又涨了一波。 陈留姜氏送她十车粮,是对茶叶的回礼,也是得知她新官上任不易后,碍于她娶了姜氏前家主的亲外孙女,才不得不出粮来资助她。 故技,谢蕴是不好重施的。 她不顾及自己,也得为小萝莉考虑一下。 至于青羊刘氏那边—— 建寺庙的事,有刘选从中斡旋,刘馗不一定会猜忌她。 她要是再上门‘借’粮,那就不好说了。 有些东西,刘氏可以赠与她,她却不能伸手去要。 毕竟刘氏已帮过她。 还是在代掌北海郡这种大事上。 若无建庙一事,她写信向刘馗借粮,顶多被刘馗视为无能之辈。 然而,她的寺庙建起来了,寺庙的规格还与刘选信上写的大有出入,一旦她向青羊刘氏讨粮,十有八九会让刘馗生疑——不就建几间瓦房,为何需要这么多粮? 她可以说自己是借粮赈济百姓。 但刘馗能官至大司农,心思定是缜密的。 再者,刘恒的死,未必没在刘馗心里留下芥蒂。 刘馗对待她这毛脚孙女婿的态度,绝不可能是百分百的信任。 与其为了百石粮被刘馗察觉营陵佛迹是她一手搞的鬼、进而认定她是想建寺向幽州的大贤师靠拢,倒不如自己勒紧裤腰带苦一苦。 而且,这一路走来,她亦非孤军奋战。 冷风窜颈,谢蕴端着锦盒,却没觉得刺骨,只发出一声喟叹:“天凉了,也该给北海郡诸公们拜年了。” 北海郡,不止岷县、平昌县、营陵三县。 郡内的世家豪强,也就不止营陵四姓和平昌彭方几家。 谢蕴写拜年帖前特意去了趟县衙,向毕宜询问北海郡的豪强分布情况。 为示诚意,每张拜年贴内容都由她亲自策划。 又因为她不擅毛笔字,只好抓了自家小萝莉的壮丁。 江箬瞧着谢某人趴在案几上撅着屁股起草所谓的拜年贴,一想起傍晚谢某人还拿着工兵铲蹲在马厩旁刨土、将一桶土分装进二十几张油纸里,即使她不认识北海郡的士族豪强,这一刻,也同情起这群中老年男人的‘遇人不淑’。 “谢蕴。” 亲妈唤自己,谢蕴停笔抬头:“嗯?” 江箬沉吟片刻,用于组织语言,最后还是问出口:“你们班上思想品德课的时候,你是不是躲起来了?” 谢蕴: (。?vェv??) 这话说得—— 她这么劳心劳力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让江主任在不久的将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 “只有这个地方由我说了算,您遇上疑难杂症,才不至于医疗事故缠身。” 谢蕴说着,直起腰板:“我妈是事业型女强人,整日困在后宅里,像什么话,必须让您的名字如华佗扁鹊那般,在大邺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被谢蕴这张嘴哄过的人,没有成百也有上千。 江箬自认不吃这套。 然而,望着谢蕴那张日益清瘦的面庞,终究是理智占了下风:“土都送了,不如再加一包五谷杂粮。” 谢蕴秒懂江主任的意思。 送一抔干土,是告诉北海郡豪强今年收成不好。 一包由劣质稻米、麦、大豆、小豆、黄黍组成的五谷杂粮,则是在明示北海郡的地主老爷们,平昌城百姓都快饿死了,看看他们吃的粮,大过年的,诸位不捐点东西,过意得去吗? 论阅读理解的出题能力,还得是江主任啊! 谢蕴给叔叔伯伯们包好年礼,也没忘记于她有‘知遇之恩’的青州牧夫人。 时至今日,崔青州还没派人来收回那道任命,那位州牧府的女主人,可谓功不可没。 所以,她特备下一份厚礼。 一条取自空间商场专柜、珐琅工艺的十二花神黄金项链。 刘媣看到胡桃木盒里的链子,差点没移开眼,她第一次见到可以在珠子上绘出如此精巧花色的手艺,然后,也从谢郎口中得知,这条项链是自西域而来,不久前才落到谢郎的手上。 刘媣:“此物,称得上价值连城。” “还行。” 也就两万多人民币。 刘媣转头,发现她家谢郎又在擦眼睛:“谢郎可是不舍得?” “……那倒没有。”谢蕴将棉柔巾塞回衣袖里,没再瞧那条项链:“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在投资理财市场上,我这叫高投入高回报。” 刘媣没听懂,却不耽搁她夸赞少年此举的高明。 话音刚落,她头上便是一沉。 抬手,摸到一根簪子。 正是谢郎为她插上去的。 “听阿娘说,姐姐已学会珠算,这檀木簪,是给姐姐的奖励。” 刘媣取下簪子,入手一片温润的细腻,簪首处的两朵小白花更是栩栩如生。 谢蕴咧嘴:“姐姐眼下还在孝中,将来姐姐出孝,我再请胡商从西域为姐姐也捎带一条金链子。” “这根木簪已经很好了。” 刘媣抬头再望向对面的少年,抿唇一笑:“我很喜欢。” 谢蕴派人往各地送年礼的同时,也在平昌城中发布一起招工启事。 当天下午,平昌豪强再次齐聚一堂。 除了生病缺席的方家主。 如果说,那小儿太守扰乱市场经济秩序贱卖粮食,导致彭寇两位家主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家摔茶碗,那么,现如今得知那小儿竟让百姓做白工来换取购粮资格,在座众人谁不被‘他’的操作给秀到。 “好一个无耻小儿!” —— —— 木簪图片如下: 项链图片如下: 第235章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这贼子,好深的算计!” 坐于彭家主左下首的,正是另一家米行的主人——寇家家主。 换做屠城前,寇家主与另外几位士绅,没资格加入这种世家茶话会。 然而,随着林氏黯然退场,平昌城里的势力也来了次重组,从前只配蹲在林家主等人脚边的,如今也统统被安排上了桌。 对彭家主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独坐高堂的萧瑟。 但凡方鸿不那么胆小怕事,与他强强联手,这平昌城中,哪里还有小儿太守的立足之地! 可偏偏,方鸿被那小儿连敲带诈一番,竟成了一只缩头鳖! ——独留他还在苦苦支撑。 底下,寇家主又道:“他低价卖粮,我原以为他是当真怜惜百姓,如今算来,他向那些黔庶索取的,何止一斗菽七十钱!” 相较之下,寇家主都觉得自己算是良心商家。 虽然他卖给百姓的全是陈粮,可他不搞这些弯弯道道,该卖几钱就几钱,谁听了不夸他的米行一句童叟无欺。 再看那小儿太守行事。 明面上,一斗菽他才卖二十钱,实际上呢,是百姓用一连数日的劳作来抵了另外五十钱! “我家那管事去城门口打探,据他所言,竟还有百姓对其感恩戴德。” 另一位士绅,马家家主跟着开口。 寇家主听了不禁冷笑:“一群不懂算术的小民,你指望他们能识破那狡黠小儿的诡计?” 就在这时,彭家主也起话头:“诸位可曾出城去看过那小儿建造的寺庙?” 寇家主等人互看一眼。 彭家主从他们脸上得到了答案:“你们没去看过,前日,我却是亲自去掌了眼。” “与其说那是寺庙,倒不如说更像一座坞堡。” 话音未落,众人面色骤变。 便是一直当背景板的另两位士绅,也忍不住发问:“他在平昌城建坞堡,欲置我等于何地?!” “又是私吞林氏隐田,又是建造坞堡,他莫不是真想取林氏而代之?” 那小儿太守,显然已不是只想攒下一份家业。 他们在平昌城经营几十甚至上百载,才有今日的话语权,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带头大哥,眼看就要集体升咖,现在却告诉他们,都给我老实蹲回去,这大哥的位置,归一个乞儿出身的外来户了?! “简直欺人太甚!”寇家主一张脸青白交加。 马家主也道:“难不成,这北海郡当真无人能治他了?!” “北海郡没有,雒京城却是有的。” 彭家主此言一出,其余人的怒气也平息。 是了。 那小儿,就算有青州牧撑腰,也不过一代太守。 他们不好与之硬碰硬,却可以智取。 彭家主面上,已一派从容:“我听闻,那小儿当日在雒京城外,与西凉大将朱厌结了怨,眼下朱厌仍带兵驻守雒京城,我欲遣人送一份厚礼与朱厌,诸位意下如何?” 寇家主:“彭公是想借刀杀人?” 彭家主捋着须髯浅笑:“借刀杀人不容易,但请朱厌派个正经太守过来,却是不难的。” 常言道——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他们提醒朱厌他的仇人已步步高升,岂不大善? 第236章 卧底 武人的爱憎总是那般分明。 特别是西凉武人,那是莽夫中的翘楚。 因此—— 这份礼必须备得极厚。 礼越厚,朱厌待他们越亲近,才会将那小儿的恶再加重几分。 既是共谋大事,那就不能只让彭氏一家来出这份礼。 寇家主举起案几上的茶碗,可谓同仇敌忾:“只要能赶走那小儿,还我平昌城往日的安宁,便是叫我奉上百金,又有何不可?” “寇公所言在理。”另有士绅敲边鼓:“此子行事阴狠,若不趁其在平昌县的根柢未深将之拔除,来日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徐赉。” 想当初,临莒县可是苦徐赉久矣。 马家主亦从案几上拿了茶碗,冲着彭家主道:“我等见识浅薄,不及彭公深谋远虑,却也知晓,此害不除,我等必将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彭公既已有应对之策,我与在座的各位,一定唯彭公马首是瞻!” 他们自认已经够厚道,是那小儿太守得寸进尺了! 现在建坞堡,只怕下一步,就是侵吞他们名下的田地。 毕竟,当年孟羡在雒京城就是这么干的。 雒京世家怕孟羡手里的西凉军,捏着鼻子认了,可他们凭什么要如此忍让一舞勺小儿?! 彭家主将目光扫过下首那一张张愿与他共进退的脸庞,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我与诸位勠力同心,待得朱厌出手,必能令那恶狼畏惧而逃!” 有岳家撑腰又如何。 在一言不合就送你全家捅套餐的西凉军面前,出身岐川王氏的太尉王扬姑且需要低头,区区青羊刘氏、陈留姜氏,能奈何?! 彭家主也察觉马家主的欲言又止。 “廷之可是还有顾虑?” 喊人表字,无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马家主道出心声:“我等行事,可要知会方公一声?” 不成想,他的话音未落,彭家主就冷了脸。 “彭公?” 彭家主将茶碗放回去,才接过话:“我遣人去请方正文,他却托病不来,今日我等商议之事,诸位当真笃定,若被方正文知晓,他必会站在我等这边?” 这番话,问得屋里只剩下一片呼吸声。 马家主等人,面色有些不好。 然而,谁也没觉得彭家主生性多疑。 一旦送礼之事被人告发至小儿太守跟前,也就给了对方留后手的机会,甚至,对方知道是他们在作怪,以那小儿睚眦必报的性情,怕是要与他们不死不休。 隐田之事还历历在目。 小儿奈何不了雒京城里的朱厌,平昌城的诸家,可是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十几岁就敢杀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也有士绅说出自己的忧虑:“我等派人前去雒京,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更别说太守需朝廷任命,等新太守入郡,最快也得一两个月以后。” 到那时,新太守是来了,平昌城外的坞堡也该盖顶了。 但他们送朱厌厚礼,不就是为阻止那小儿建坞堡? “我知诸位所求,”彭家主再开口,已是一副成竹在胸之姿:“所以,方才我已作出安排。” 话落,也击了击双掌。 随着掌声起,管事也领二人踽步入内。 马家主将目光投向管事身后穿着洗发白短褐的一老一少,“这是——” 彭家主淡淡一笑:“此二人,乃我彭氏豢养的匠人,我听闻那小儿到处招木匠,眼下,正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众人听懂。 彭家主这是要安插人进去。 建造坞堡的时候,累死一两个人的情况,是极为常见的。 时运不好,砖墙倒塌压死人都不稀奇。 彭家主要做的,就是命人记下建坞堡过程中的‘不法’之事:“他假托太守之名,强括良田,私建坞堡,令平昌百姓苦不堪言,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实为北海郡一霸,敢问诸位,若为使君,治下可容得下此人?” 自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寇家主等人,默契地相觑一眼。 再不济,也得将此人打包逐出郡去。 意识到彭家主是想引新使君与那小儿相斗,而他们,便是那隔岸观火的渔翁,无不佩服彭家主的手段老辣。 但凡能主政一方的两千石,无不出身世家大族。 旁人忌惮姜刘两姓,若同为阀阅世家呢? 寇家主含笑,又拿过手边的茶碗:“彭公此计,大善也!” 其余士绅的赞叹亦发自肺腑—— “我等,不及彭公多矣!” 彭家主端坐上首,笑容深藏功与名:“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诸位,耐心等待便是!” 次日一早,彭家主就命匠人父子装作流民出城。 在牛顺父子的眼里,不管是在庄子上干活还是去建坞堡,两者是没啥区别的,顶多是,城外的风有些大,吹得他们短了一寸的裤管子不断后贴。 那坞堡就建在林氏隐田不远处。 说起来,去年他们父子还做了一架耦犁来田间试耕。 而彭家的隐田,与林家的地只隔河相望。 因此,父子俩未走弯路,直接就摸到那坞堡所在的山脚下。 今日负责在工地上巡视的百夫长,是昔日护旗营的张九,他将跟前这对逃难而来的父子上下一打量,得知他们是来找活干的,二话不说就将人收下。 牛顺手握郡兵发给他的竹牌,等那百夫长离去,才敢问身边父亲:“阿父,他为何不盘问我们?” 至少,至少得问问他们户籍何处不是? 现在这样,叫人莫名不安。 “我儿莫慌。”牛父瞧着那些挥汗如雨的青壮,心中亦无甚主意,只记得彭家管事的叮嘱:“家主叫我们多看,多听,我们照做就是。” 这一看,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刘三放完水遛弯回来,瞧见工地上杵着两张生脸孔。 瑟瑟寒风中,俩人瞧着就快碎了。 刘三将冰凉的手拢进袖子,上前与人搭话,一问之下,才知这竟是新来的木匠。 “可是,咱们工地上已经不缺木匠。” 牛顺父子闻言,面面相觑。 刘三说着,咧嘴笑笑:“问题倒也不大,你们还可以去修溪井,待遇不比工地上的木匠差,还能换取在惠民米行购粮的资格。” “溪井?” 牛父做了近三十年木工,从未听说过什么溪井。 刘三见父子俩不懂,特意解释:“溪井,是咱们谢使君下令让建的,可以蓄水,每个村子都得建。” “小谢军侯说了,溪井,平时蓄水,旱时取水,若再加上水车,还能灌溉良田。” 一说起自己的恩人小谢军侯,刘三的话就更多了:“这两日小谢军侯还在命人改进龙骨水车,使君发了话,谁能将水车从人力改为水力,赏金饼三块、良田十亩,再奖励一座平昌城里的宅子,等无佛寺建成,还可以去底下的科研院里干活,每月都发一贯钱。” 牛顺好奇:“什么是科研院?” 这个刘三也不清楚。 昨日他就听小谢军侯那么一说。 他没来得及询问,小谢军侯就被人喊走了。 不过,每月能得一贯钱的地方,那定然是个好地方。 然而旁人说得天花乱坠,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 这一天,牛顺父子在老员工刘三的帮助下,搬了半日的砖,傍晚时分,也吃上热乎的‘工作餐’。 喝着香咸的瘦肉粥,咬着松软的饼皮,牛顺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这里,似乎与彭管事讲得不一样。 彭管事说,若是郡兵拿鞭子抽他们,要学会忍耐,可他与阿父来了一天,郡兵别说打他们,看到他们父子一刻不停歇地搬砖,还过来告诉他们,每日需干的活都有定量,用不着埋头苦干。 所以,他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新使君,当真是家主口中的那种恶人?” 牛父坐在地上,回答不了儿子的疑惑。 他手里捏着一张饼,目之所及,是与他们一样吃饼喝粥的青壮。 这些青壮,或蹲或坐,还交头接耳,不像被县衙征发了徭役的青壮,一天的重活干下来,面上只剩沉闷与愁苦。 牛父还注意到不少人只吃一张饼,另一张被塞进衣襟里,这种举动他不陌生,就像他被喊去府上干活,得了赏赐的吃食,也会带回庄子上,给妻儿尝一尝。 “早上那顿的饼,是不许藏的。” 悄无声息间,刘三已挪到父子俩的身边。 “可惜你们不去修溪井,那边的伙食比咱们这更好。” 第237章 拉人赚工分 牛顺听了刘三的感慨,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碗里熬得有些粘稠的粟米粥,说是瘦肉粥,肉沫是很少的,然而,粥里的盐加得很实在。 半碗粥下肚,牛顺感觉自己身上又有了力气。 愿意给他们吃盐的新使君,怎么看都不像是奴役百姓的恶贼。 毕竟—— 就连彭家庄子上,给他们的吃食,也是不如此地的。 牛顺耳边又传来刘三的唏嘘:“咱们使君特别恩待匠人,但凡我有你们父子俩的手艺,也不至于还来工地搬砖。” “可我听说,新使君让百姓干活不给工钱。” 这话,刘三就不爱听了。 “使君为人宽厚,岂会苛待百姓!” 再看牛顺傻不愣登的样子,显然是被人忽悠瘸了,刘三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使君澄清真相:“我等来建寺庙,使君给的工钱不多,却管了我们两顿吃食,还为做活的流民提供住处;牛小哥可曾想过,眼下寒冬腊月的,若没这份活计,多少流民会冻死路旁,多少平昌县百姓又要饿死家中?” 而且,使君并非只收留如他这般能干体力活的流民男子。 “便是那些流落至此的妇孺,使君亦安置了她们,让她们舂米来挣每日的口粮。” 牛顺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哪怕—— 刘三口中的使君,与彭管事告诉他的,不像同一个人。 人的六腑,是不会撒谎的。 不管是菜饼还是粟粥,牛顺都没吃到一粒石子,新使君给青壮们做吃食用的,也不是口感差上一些的陈粮。 “你们才入城,信了那起子小人散播的谣言,也不怪你们。” 使君变卖家财为平昌黔庶求粮的事迹,刘三必是要说与牛顺父子知晓的:“为了将粮卖给真正需要的百姓,使君才想出以工换购粮资格的举措;干了活,若不想换粮,也可以结算工钱。” 刘三活到这个岁数,佩服的人不多,使君却算一个。 “使君知晓乡民家中不一定有青壮男子,所以,将每个村要挖的溪井划成一块又一块,再分给那些想做活的农户,使君说了,他不拘各家谁来干活,只要在规定时限内挖好就成。” 除此之外,家中有七十岁老人或重残人员的,也可前往惠民米行登记,待小谢军侯遣人核实,便可每月领取一斗粟米或一斗半菽豆。 小谢郎君昨日还告诉他们,使君派往豫州购粮的车队已入青州,只要他们好好干活,绝不让大家饿肚子。 “瞧见那方脸盘的大高个没?”刘三抬手,给牛顺父子指了不远处的一名青壮。 待牛顺目光寻到那人,刘三才又说:“他是林家庄子上的隐户。” 隐户? 那不就是与他们父子一般的身份。 既卖身给世家豪强,此人为何还能在此地干活? 牛顺尚未想明白,刘三就帮他解了惑:“前头胡兵来犯,庄子上死了不少人,往日大家也就混个温饱,现如今,牲畜被胡兵抢走,口粮又没剩多少,再不出来做活,除了家里多一张嘴,大概就是来年开春地里再多一卷席子。” 牛顺拧眉:“他来做活,庄子上不管?” “管啊,怎么不管,那庄头寻人都寻到工地上来了。” 可谁让他们有一个小谢军侯! 小谢军侯说,只要是林氏庄子上的佃户,都可来打短工。 “小谢军侯还交代庄头,不得私下向佃户索取他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牛顺在庄子上长大,最是了解庄头:“这话,那庄头怕是不会听。” “怎会不听。”刘三说话的空档,没忘舔干净碗底:“那日小谢军侯就邀请庄头加入大家伙,现如今,庄头已在乡间帮着小谢军侯管理各村修溪井之事。” 牛顺:“……” 一直没说话的牛父忽然望向刘三:“三哥方才说,修溪井的待遇优厚,可知工钱几何?” “你们去做木工,定是要比在此地挣得多的。” 都是新平昌人,刘三不骗老乡:“如果能改进龙骨水车,必得使君重用,赏赐难道还会少?小谢军侯可说了,人才是咱们平昌县发展的第一资源,甭管啥出身,只要你是人才,到了平昌城,一定给你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牛父不知何为自我价值,但他做了几十年小民,也学会在夹缝中权衡利弊。 等刘三去打热水喝,牛父就决定叫儿子去修溪井。 “阿父?!”牛顺不敢置信。 如果他去修溪井,家主交代的差事如何办? “你不是一直想娶庄子上的庚娘,她家必是要聘礼的,你不去修溪井,那便只能看着她嫁于旁人。” 士族豢养的匠人,与奴仆无异。 而庚娘,是庄客之女。 “你去修溪井,若是干得好,想来能挣下一副不错的聘礼。” 听阿父提及庚娘,牛顺不免踌躇起来。 牛父清楚儿子心中顾虑,趁着刘三没回来,又道:“坞堡这边,有我一人盯着足矣,方才刘三哥不是说了,此处不拘人,若遇上事,我自会去寻你。” 刘三端着半碗白开水回来,手里也被塞进一张菜饼,来自牛父。 牛父想请他帮忙,领牛顺去修溪井的地儿。 菜饼,刘三还给了牛父。 但忙他是帮的。 一下工,他就领着牛顺去报名。 修溪井的木匠招工处,便在林氏庄子上。 牛顺进庄子时,难免局促,所幸有刘三哥带着他。 负责执笔在竹简上写下他姓名的,是一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娘。 对方将他的‘工作牌’递来,他忙双手去接,一道轻柔的嗓音也从帷帽后传来:“明日辰时初再来此地,莫要迟到,有人会带你去修溪井的村庄。” 牛顺点头应下。 年轻女娘叮嘱完他,转而看向他身边的刘三。 不用对方问,刘三就递上自己的竹牌。 “刘三?” 刘三咧嘴一笑:“正是小人。” 然后,牛顺就看到年轻女娘翻开一本厚厚的册子,拿笔尖在某处一勾:“刘三,招木匠一员,记一工分。” 此言一出,刘三黝黑的脸都快笑烂。 第238章 不藏私 工分。 这个词对牛顺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从庄子出来,不等他询问,刘三哥就给他讲解了何为工分。 简言之,工分,类似五铢钱,又比五铢钱用途更大。 “小谢军侯说了,使君实行这个工分制,是因为知道大家伙干活卖力后,认为多劳者合该多得,才想出这个奖励方略。” 要说无佛寺工地上刘三最服谁,还得是小谢军侯。 别看小谢军侯年纪不大,为人处事却没得挑。 当然,也有那欺小谢军侯年幼无知者。 下场自不必说。 牛顺见刘三一脸的讳莫如深,不禁想起自己与阿父为何而来,“当真不能提?” 倒也不是不能提。 “其实,就是几个流民,看工地上吃得好,又不想干活,竟敢偷盗小谢军侯存放在林氏庄子上的钱粮。” 那几人是准备带着钱粮去兖州讨生活。 说白了,不就是嫌此地没前程。 “等咱们来上工,人都已经挂在沿途的木枷上。” 刘三拢着手,再提及当日所见所闻,庆幸于自己的安分守己:“每人二十鞭,把人抽得血迹斑斑,因为他们将当晚在庄子上值守的一个郡兵头砸破了,被枷三日后,还得去采石场服役十五年。” 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刘三道:“那带头盗窃者,倒有几分本事,靠自己磨开了绳索。” “他成功逃了?”牛顺十分好奇。 刘三拿眼角牛顺一眼,缓缓龇牙:“有小谢军侯在,你以为他逃得掉?” 也是那倒霉蛋运气不佳。 偏偏在第三日傍晚磨断手腕上的麻绳。 不跑,眼看就要送采石场。 跑,大白天的,目标不要太明显。 再忆起小谢军侯那日叼着菜饼站在砖堆上射出那一箭的风姿,刘三眼底难掩向往之色:“当时我就在小谢军侯不远处,亲眼目睹小谢军侯顺手就取了沈小百夫长背上的大弓,举弓搭箭拉弦,可谓一气呵成。” 刘三还知道,小谢军侯对那倒霉蛋是手下留了情的。 彼时旁人都在看郡兵去追那贼寇,只有他,一直守着小谢军侯。 所以,他才能注意到,小谢军侯射出箭矢之前,将那把怪异的弓往左移了移。 箭矢破空的响声,犹在他耳畔。 那跑出老远的倒霉蛋就已倒地不起。 后来,人被郡兵抬回来,左肩上好大一个血窟窿。 就算没死,估摸着也废了。 也是这一箭,叫所有干活的青壮意识到,小谢军侯能做使君的心腹,完全是靠真本事! 先前彭百夫长说小谢军侯杀了好几个秦胡头领,他们是不太信的,只当是彭百夫长在吹捧小谢军侯。 然而那日,当小谢军侯接过那支被郡兵捡回来的箭矢,面不改色地将血渍擦在粗布头上,看得多少人手脚发凉,另有被绑在木枷上的小贼,甚至吓尿了裤子。 “小谢军侯说了,吃使君的喝使君的,还敢做二五仔,虽远必诛!” 牛顺问:“什么是二五仔?” 一提及二五仔,刘三面上只剩冷肃:“说得通俗点,就是叛徒、细作,还有告密者!” 细作。 牛顺闻言,捏紧了手中新竹牌。 刘三也察觉牛顺的紧张,出言安抚:“能叫小谢军侯动手的,那都是心怀叵测之辈,你与我这等良民,必是吃不着箭头的。” 牛顺很想问问刘三哥—— 如果他不是良民呢? 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没敢出口。 一旦他问了,或许他与阿父就再也看不到旭日东升。 刘三见牛顺一脸心事重重,只当他不敢一人去修溪井:“那些村庄里,必定也有郡兵负责巡视,你虽初来平昌城,却大可放宽心,好好干活,比什么都重要。” 眼下这平昌城里,没人比刘三更想让牛顺一飞冲天。 就说龙骨水车。 倘若牛顺能改造水车,那么,作为引荐人,他还会得到五个工分。 工分,看不见,摸不着,来年却能帮他兑换田地。 不过—— 若是牛顺干了几日就跑路,因为引荐牛顺得来的工分,也是要还回去的。 至少他得确保牛顺接下来一个月都在修溪井。 小谢军侯可跟他透露了,工分,也是考察个人能力的重要指标。 将来无佛寺建成,招管事,工分高者优先。 牛顺听着刘三讲述工分的种种好处,不由得道:“使君变卖家财才得来这么多粮食,眼下非秋收时节,这些粮,终有吃光的一天。” 这个问题,刘三自己不是没想过。 可那又如何呢? 他刘三,本就是流民。 若没遇上谢使君,他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发臭发烂。 “要是真没粮了,使君叫我们走,我们走就是。” 如果使君肯收着他们,刘三是愿意留下来的,虽然他没见过使君,可他知道小谢军侯的本领。 只要小谢军侯想,粮必是可以有的。 牛顺没想到,刘三竟然丝毫不恐惧未知的将来:“有朝一日,新使君当真驱赶大家,三哥可会怪他?” “使君既这般行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三哥竟如此相信使君。” 刘三扪心自问—— 他真的相信使君吗? 不。 他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还有与他们同一个锅吃饭的小谢军侯。 仁善是可以伪装的。 倘若使君只是想搏个仁善之名,何必如此委屈小谢军侯和彭百夫长他们? 也是在无佛寺的工地上,他活出了一身轻快。 反正—— “不管以后如何,眼下把活干好就是正道。” 刘三领着牛顺父子去城东由空房子改造出来的工人宿舍安置时,谢蕴也从张九口中得知,无佛寺的工地,可能来了细作。 谢蕴:“……” “那父子俩眼神闪烁,说是来做活,只怕别有目的。” 张九怀疑他们是冲着溪井来的。 “使君命各村修挖溪井,此物有助于田间灌溉,又能蓄水,平昌城中豪强必然试图效仿。” 谢蕴倒不介意有人来偷师。 肯学,那是好事。 如果能推广到各地就更好了。 像水渠、溪井这种抗旱减灾工程,又不是火药,她有大病才藏着掖着。 再者—— 对方想偷师,还不得先帮她盖一口溪井出来。 第239章 我与诸公,不分你我 谢蕴发现自己的念头又通达了。 于是交代张九,自明日起,派人敲着焦斗在城中宣扬溪井之事。 “只要确认过是匠人,统统收下。” 怕就怕,平昌诸公不上钩。 都是陈年老姜,不见兔子岂会轻易撒鹰。 送走张九,谢蕴就拐进亲妈卧房,见小萝莉也在,径直跪坐到矮几旁,提及自己打算组个考察团,过些日子邀请平昌豪强前去参加第一口溪井的落成典礼。 江箬一听到考察团三个字,就知道小谢郎君没安好心。 考察团,搁在现代,就是为了招商引资。 “你想让他们资助你建溪井,怕是不大可能。” 江主任这盆冷水,谢蕴稳稳地接住:“我就是想让诸公看看溪井通水后的盛况,仅此而已;谈钱,俗气了。” 江箬:“……” 刘媣也不再拨算盘,抬起头:“谢郎请他们去瞧溪井可以,只是,溪井的建造图,莫要交予他们。” “自然。”谢蕴弯眸一笑。 江主任忽然道:“你想要他们手里的木匠。” 此言一出,便是刘媣也径直看向谢蕴。 士族家中的匠人,统归奴籍,也正因如此,手艺代代相传,一手活计,远比市井里的木匠来得出色。 毕竟,手艺不出色的,早就遭发卖。 而谢蕴想要的何止木匠。 她还想要铁匠,皮匠,更想要能制强弓的弓匠。 可惜,平昌城太小,士族太少,别说弓匠,便是铁匠都屈指可数。 但终归也是聊胜于无。 修溪井,不过是一个由头。 小谢郎君那点盘算,自是瞒不过亲妈去。 一旦平昌豪强交出匠人,来日恐怕就不好再要回去。 谢蕴当然不会无故扣押匠人。 可若是匠人们自己不肯再回去呢? “便是此番他们不愿交人,但下一次,他们终究会忍不住。” 不稀罕溪井? 那换成曲辕犁呢? 大邺的农业耕作工具,还是需二牛合犋牵引、三人操作的耦犁,而曲辕犁,只需一人一牛。 一旦曲辕犁现世,必将大大提高田间春耕的效率。 地主老爷们,岂会不为之心动? 当晚谢蕴通晓半宿,将书籍中与曲辕犁相关的资料整理成册,次日一早,刘媣瞧见竹简上的曲辕犁结构图,静默良久,才问蹲在案几对面吃饼的少年,“谢郎当真要将此物赠与平昌城的豪强?” “平昌诸公待我不薄,我身无长物,却也想回报他们一二。” 刘媣听了这话,心生顾虑:“谢郎帮了他们,我怕来日反遭他们掣肘。” 士族强大,何尝不是因为粮田。 谢郎教平昌豪强的田地里换上曲辕犁,此举与送粮无异,刘媣自己就出身士族,太清楚门阀世家对皇权的蔑视,谢郎若想在北海郡坐稳太守之位,还是不要叫士族豪强进一步壮大为好。 “姐姐还是跟大家过于见外。”谢蕴用帕子擦了手,才又道:“我与诸公,不分你我。” 刘媣的心跳一滞。 然而,当她再看向谢蕴,晨光之下,少年的笑,一如往日的干净明媚。 她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谢郎怎么可能会想吃掉平昌豪强那么多田地。 若行此举,平昌诸公能罢休? 有别于心绪不宁的小萝莉,亲妈看过谢蕴抄录的手稿,只评价一句:“现在拿出曲辕犁,于你而言,并不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 谢蕴岂会不懂江主任的话外音。 她真正掌管北海郡之日,才是曲辕犁面世的最佳时机。 到时候,以租借给百姓农具的形式,在北海郡境内推广曲辕犁,并严禁曲辕犁流出本郡,包括其它新式农具,亦可用此法来管控,如此一来,相较于其它州郡县,北海郡的农作物产量必定有所提高。 在自然灾害频发、朝廷又无能力应对的古代,一个治下囤粮充沛的太守,特别是在大邺实行州牧制的前提下,十三州诸侯中,必有其一席之地。 因为有粮,往往意味着不缺人口。 有人口也就有了兵马。 甚至,治下地盘也会不断扩大。 “可我若是这样做,与门阀世家有何区别。” 谢蕴道。 当她的眼里,只看得见世家‘强者’,只想与他们一争高下,却也忘了,那些瘦得胸骨嶙峋还在地里劳动的黔庶,才是现实中她真正的同行者。 她非圣贤。 却也干不出守着一亩三分地沾沾自喜的事来。 况且,各地贫瘠,富庶的北海郡,当真能独善其身? 当大量流民涌入北海郡,郡内的田地再多,产粮终有饱和的一日,她若想养活这些人口,必然对外扩张,到头来,那些荒废的田地,还得由她派人推着曲辕犁去开垦。 “只有怯懦者,才会在尚未开跑前就惧怕同一起跑线上的对手。” 如果因为对方多了曲辕犁,她就敌不过人家,只能说明她本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江箬瞧着小谢郎君一边给自己砌台阶一边往上走,眼看小谢郎君就要登顶,也提了一问:“你肯将曲辕犁交出去,最主要的原因,难道不是没钱,外加你还是个失土农民?” 谢蕴:“…………” 江主任又道:“一旦曲辕犁推广,粮食产量上去,粮价才会打下来。” 到时候,同样的金饼就能买到更多粮食。 有粮才意味着好办事。 “小谢郎君,我分析得可有道理?” 谢蕴:( ′? ??`) 第240章 她与世家,必有一战 伟光正的人设崩塌,小谢郎君没忘再缝缝补补,“我这叫厚积薄发,让资本更好地服务民本。” 地主老爷们的粮仓越多,老百姓的日子才有盼头不是。 “你选的这条路,在当下注定不好走。” 要说谢蕴没察觉这些日子江主任内藏的心事,那是不可能的,她如今在做的事,搁在现代,能把牢底给坐穿,江主任与她血脉相连,不为她劳神才说不过去。 “谢蕴,你当真都想好了?” 江箬投在女儿身上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当日在营陵,她只当谢蕴接下代太守的任命是为自己与家人求个庇身之所;来到平昌城,看着谢蕴实施一系列惠民举措,再到大邺版工分的亮相,她才发现谢蕴想要的,不止是北海郡的管辖权。 有青羊刘氏在后方兜底,谢蕴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前提,是谢蕴不试图去教化百姓。 一旦谢蕴决定将人权搬上舞台,她就永远不能再做世家的盟友,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已触犯到门阀士族的根本利益。 在亲妈面前,谢蕴也没再掩藏自己:“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有些可笑。” “世家和皇权容得下一个天师道,只要那位大贤师不造反,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幽州百万众吃草根啃树皮去供养一个骗子;可是,这天下,若是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日皇权与世家就会联手将其狠狠镇压。” 说到底,就是默许旁人来同流合污,但你拿归拿吃归吃,不许掀桌。 这也是农民起义的残酷本质。 明明当炮灰的是百姓,果实往往被地主阶级摘走。 “所以,他们才要确保百姓是无知的。” 江箬接过了话头。 时至今日,谢蕴身边依旧没什么可用之人,是她招不到吗? 青羊刘氏承认了这个女婿,只要谢蕴对外纳贤,愿意买股她、给她当幕客的寒门子,必是有的。 然而,谢蕴始终未发布那道招才令。 旁人不知谢蕴心中所想,江箬却再清楚不过,谢蕴是怕碰上聪明人,尤其是那种推崇‘士族与皇权共治天下’思想的聪明人。 另一方面,谢蕴此举亦是在与世家划清政治界线。 江箬合上手中竹简:“如果你决意如此,开春后,在地里种上高粱。” 谢蕴看向亲妈:“您打算提炼酒精?” 江箬将竹简推回到谢蕴跟前:“无论是对平昌豪强,还是对营陵世家,亦或是对全体北海郡士族,终有一日你会用上它。” 与其等孩子开口,不如她先准备起来。 “百姓开智,你比我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始作俑者·谢蕴没否认。 因为她心知肚明—— 自己与世家,必有一战。 这一战,不是世家出手恁死她,就是她将门阀士族摁地上摩擦。 眼下时机未到罢了。 作为一个打小不需要亲妈多挂心的乖孩子,这一次,谢蕴也没想叫江主任担惊受怕:“您就放宽心,便是输了,我亦有退路。” 谢蕴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摊在案几上,“这便是大邺的舆图。” 她都谋划好了。 政斗失败,她就下海经商去。 她素来以德服人,想来江东父老们必会扫榻相迎! 江箬瞧着谢蕴手指的扬州地界,比北海郡大了不知多少倍,“扬州刺史恐怕不会欢迎你。” 谢蕴是有职业特长的:“我可以帮他打山越。” 山越,正是扬州境内的山贼武装。 其势力割据了扬州数郡。 若是扬州刺史不需要她帮忙—— 谢蕴还有方案二:“我也可以帮山越兄弟们打他。” 江箬:“……” 这年头,武将就业前景还是很不错的。 谢蕴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业。 说着,她话头一拐:“况且,我不一定就会败。” 谢蕴的自信,源自于她优秀的人品。 阿二等人自豫州归来,除了带回购买的粮食,还有豫州牧韩鬻相赠的二十车粟米。 “韩州牧说,这些粮是回礼,也是谢礼。” 毕竟当日在雒京城外,谢蕴可是救下他长子的小命。 你说三十块金饼的买命钱给过了? 辱谁呢! 阿二还捎回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是豫州别驾辛嵇写给谢蕴的。 辛嵇在信中提及,若她愿意,韩豫州可以举荐她做这北海郡太守。 说白了,就是帮她在雒京朝廷那里过个明路。 至于另一封信,出自韩公子之手。 韩公子得知她死了泰山泰水,请她节哀顺变,还邀请她去豫州散心,并叮嘱她,以后缺粮,尽管写信给他。 谢蕴读完信,也被韩公子的真挚打动。 多好的小伙子! 不等她提笔写回信,有衙役匆匆跑来驿站,说城外有山匪出没。 而且,已出现第一个受害者! 不是别人,正是押了货的彭家车队。 第241章 天命在我 据说彭家是去给姻亲送年礼的。 这支车队的领头人,还是彭家主的长子。 清晨出城时,五驾辎车上,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将土路都轧陷下去。 负责押车的健仆,更是个个双开门。 彭家公子坐于轺车中,冷风习习,吹起一角竹帘,也令路旁忙着出摊的黔庶窥见这位士族子弟清贵无双的风姿。 原以为此去,必是数月未归。 不成想,傍晚时分,彭家众人就去而复返。 那些健仆出现在西城门外,人人鼻青脸肿不说,身后也不见了辎车的踪影。 最惨的当属彭家大公子。 由书僮搀扶着,身上只有一袭单薄的中衣。 谢蕴听到衙役说彭公子的大氅和锦衣都叫盗匪给扒走了,回城的时候,冻得嘴唇发紫,走路都不太利索,她亦给大家补了一课:“所以,做人一定要低调;特别是出门在外,衣袍上的补丁数量,决定了你的生命长度。” 一旁的沈小哥,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昨晚才补的劲服,又去看谢某人肩头的补丁:“咱们打补丁,难道不是因为本来就穷?” 谢蕴:( ̄?? ̄) 如小谢郎君这样的霸道屌丝,注定无法与平昌城的新首富彭家主共情。 彭家主得知自己给朱厌准备的厚礼被山匪截胡,血压直线飙升,身形一晃,若非管事眼疾手快,差点就在大门口摔个倒栽葱。 那些辎车上装的,可是诸家众筹、价值千金的绸缎与美酒! 最重要的一点—— 负责去送礼的是他儿子。 眼下礼物被劫走,也就成了彭家办事不力。 一千金,彭家当然赔得出来。 却也免不了伤筋动骨。 再者,哪怕彭家能再备这样一份厚礼,只要还往雒京去,谁能保证那群山匪不会再抢一次? 自平昌城去往雒京的这条路上,从前是没山匪的。 据回来的健仆所述,有些贼匪手上使的,还是叉草的二齿耙。 恐怕是兵祸后有流民落草当了寇! 彭家主想明白这一点,当即命管事派人将众士绅请来—— 一群乡野贼子,此番得手,不过是因为送礼的车队未设防;他平昌众家的健仆,焉能不敌一群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 不多时,管事来报:“家主,县丞大人遣小吏来询问盗匪一事!” 一听到县丞二字,彭家主眼神就凉下来。 那姓毕的和小儿太守蛇鼠一窝,早就不是一两日。 他们送礼与朱厌一事,是不好叫当事人知晓的。 况且—— 一群流民而已。 他平昌诸家就当为民除害,剿了便是! …… “彭家主说,平昌城外无盗匪,误传罢了。” 一刻钟后,小吏将话带回了县衙。 毕宜听到此等打发之词,心里也要骂平昌士绅一句不知好歹,彭家公子回城时的嘴可没他老子这么硬,亏得自己特意将姑爷找来,还想请姑爷派那三百郡兵去剿匪。 彭家改了说辞,这事等于没了苦主。 显然是在防备他们。 毕宜也猜到彭家主在担心什么:“以姑爷的为人,帮他寻回那几车年礼,莫非还能独吞不成!” 谢蕴:“……” “难道不是彭家看自己被劫,也想骗旁人步他后尘?” 毕宜闻言,投向少年的眼神颇为复杂。 他以为自己够小人之心,没想到啊,山外竟还藏着一个姑爷! 不过,除了彭家,近日确实未曾有人来告说西城外有贼。 “彭家如此遮遮掩掩,此事或许另有蹊跷。” 毕宜话落,跟前也多出一碗茶汤,谢蕴收回右手,一边接茬:“先生要是不放心,明日我带人去看看便是。” 毕宜巴巴地望来:“倘若真有山匪——” 谢蕴端起自己的茶碗,轻碰毕宜那只:“三百郡兵,必不是其对手。” 毕宜:“……” 谢蕴从县衙里出来,天色也黑透了。 沈小哥早就等在外面。 谢蕴没叫沈小哥随她回驿站,而是命他先上彭家附近守着,“过会儿,我再喊两个人过去。” “城外当真有山匪?” 谢蕴不答反问:“你希望有吗?” 沈俨望着少年澄亮的眼眸,莫名就语尽了。 他想起了如今在砖窑负责看火的大虎。 当日谢蕴许他带三名杂役来平昌县,其中就有断手的大虎,营陵城门口,他心中惴惴,以为谢蕴不会收下大虎,结果,谢蕴问了大虎一句,得知大虎极擅髹(xiu)漆,背着手就走开了。 入了平昌城,谢蕴也没将大虎当成残者来对待。 安排活计的时候,从未落下过大虎。 沈俨在郡兵大营就见过刘恒,知道别的使君是什么样,谢蕴这种才属异类,可他还是希望谢蕴这个太守能一直做下去,因为他同样喜欢现在的生活。 假老实人遇上真老实人,谢蕴良知尚存:“倘若平昌城外有贼,大概就是——” 她想到一个词:“天命在我。” 回到驿站,谢蕴免不了又要与江主任叙述衷肠。 您看—— 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平昌诸公,亦在为新平昌的建设添砖加瓦! 江箬:“…………” “你准备打着剿匪的名头向张清要人?” 谢蕴不得不提醒江主任:“大邺严格规定了每个郡的郡兵数量。” 为了剿匪,张清是会派兵过来,但人数超出三百,那些郡兵在平昌县驻上两个月,甭管匪有没有剿完,张清必遣人来催,再将借给她的郡兵统统拉回去。 只要她还想与大家和睦相处,北海郡的郡兵她就不能动。 况且—— “这些郡兵的家人,可都在营陵。” 他们的心,注定不属于她。 谢蕴何尝不惆怅:“平昌城的百姓,终须靠自家人来保护。” 江箬听得眼皮子微跳,原主的记忆已经告诉她,除了郡兵,平昌城还可以拥有一种兵。 这种兵,不脱产,不如郡兵正规,却是直接听命于县府。 剿匪,无疑给了谢蕴一个组建民兵的由头。 “您是知道的,我素来尊老。” 小谢郎君再开口,可谓一派公心:“平昌诸公若遭贼人欺负,我定为他们讨回公道!” 江主任:“…………” —— 双开门:指肩宽有肌肉身材好。 第242章 玉玺丢了 当晚彭府上的动静,未曾瞒过谢使君的耳目。 谢蕴听到沈小哥回来说彭家大清早派人去方家的时候,正陪着江主任、小萝莉还有孙媪她们用朝食。 “彭家管事从方府离开,径直出城去了方家庄子上。” 沈俨一路跟下来,也发现彭管事此行的意图。 ——彭家,向方家借了五十几名青壮。 这些青壮里有健仆,也有佃户。 而昨夜,他还盯梢到平昌城士绅出入彭府。 谢蕴也算看出来,嘴上说着无盗贼的彭家家主,心里显然没咽下那口气,她一边从碗里拿了两个自己亲手做的肉夹馍给沈小哥,一边给女同胞们科普了私下械斗的危害。 不过—— 平昌城的豪强,倒是团结一致。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份年礼是他们团购的。 谢蕴自认知情识趣,既然彭家主不愿意带她一块儿玩,为方便诸公行事,碍眼如她,还是暂时离开这个是非地为好。 毕竟—— 诸公不动手,她怎么为大家善后! 彭家主得知谢蕴带着刘家女返回营陵拜祭岳父母,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这个消息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方才我还在担心,明日各家出城的青壮过多,引来那小儿的猜疑,眼下他既不在城中,倒省了我一番功夫!” 一夜过去,彭家大公子重新锦服加身,也恢复往日风采,闻言他交叠双手,深深作下一揖:“恭喜父亲,此番剿贼,亦是天意使然!” “好一个天意使然!” 彭家主大笑,随后按住长子肩头:“一群乌合之众,待拿住贼首,为父必替你讨一个公道!” 就在彭家主下令家中健仆往辎车上装沙袋之际,谢蕴也在前往陲县的路上烤起羊肉串。 刘媣坐在小马扎上,看着谢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竹筒,当筒中粉末扬撒在羊肉上,她闻到一股浓郁辛辣的咸香。 谢蕴将烤好的羊肉串分了一些给驾车的郡兵,再回到刘媣身边,也听到刘媣攥着竹签问:“谢郎当真要陪我回营陵?” “那还能有假。”谢蕴一边说,一边从瓦罐里舀了杯热水递给刘媣:“我前头给北海郡众世家送了年礼,诸公不知我久驻平昌县,或将回礼送往营陵,我与姐姐同行,也是为处理此事。” 刘媣才接过竹制的水杯,耳边又传来少年温和的嗓音:“我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出发前我已做出安排,平昌城外纵然有山匪,也不足为患。” 三百郡兵,谢蕴留下了二百九十九人。 她还嘱咐了毕宜,一旦彭家有车队再出城,立即关闭西城门。 今日一早,县衙也贴出公告,提醒百姓谨慎出行。 倘若真有山匪敢来袭城—— 她亦留了一个后手·江主任在平昌城里。 隔天回到营陵,谢蕴才将刘媣送进太守府,刘选就派人来请她。 刘选再见这个侄女婿,可谓百感交集,也选择开门见山:“前日临淄送来一份年礼,同行的,还有崔青州使者。” 谢蕴一听到‘崔青州’三个字,再看刘选的神情,猜到或许是姜氏为她暗箱操作谋来代太守任命的事已败露,不等她接腔,刘选又道:“你素来单纯,必不知晓从嫂与州牧夫人的合谋。” 谢蕴:(。?vェv??) 刘选也没想到,他从嫂竟胆大至斯! 连两千石官位都敢擅谋! 若非青州牧遣使来问,他青羊刘氏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在刘选的面前,谢蕴没有试图去分辩。 当她选择借由职务之便亲往平昌县建寺庙,而非待在营陵城里做一个俯首帖耳的代太守,她就在为这一日的到来做准备。 “如从叔所言,蕴愿交还太守之位。” 刘选闻言,看向对面的少年郎。 少年的眼神干净,寻不到一丝对权势的贪恋:“蕴年少,若非从叔襄助,本就不堪此任,既已知其中实情,郡守的印绶,还请从叔代为送入京中。” “崔青州遣使,并非为驱你而来。” 谢蕴不由得回望刘选。 有些事情,刘选未瞒着谢蕴:“月初,孟羡之侄孟弘带兵入了雒京,欲自封大将军,朝中诸公摄于其威,不得不假意逢迎,不成想,孟弘拿到册封诏书,见其上无传国玉玺的印章,竟是勃然大怒。” 第243章 乱世之兆 传国玉玺遗失,本是禁中的秘密。 除了天子身边的近侍,大概只有三公是知情者。 谁也没料到,孟弘竟是个实心眼子。 虽然孟弘他读书少,看不太懂帛书上文绉绉的溢美之词,可他会数数,也在自家伯父那里见过‘圣旨’,手指点着诏书末尾的印戳一数,就发现少了一枚,还是面积最大、最重要的那枚! 这还得了! 册封诏书上不盖传国玉玺,不是无声的挑衅是什么?! 朝中的士族公卿瞧不上他们西北武人,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前他伯父在时,这群老东西倒是畏畏缩缩的,如今他伯父为大邺殉节,群臣竟化身虫豸,连装都不装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前有孟羡剑履上殿,后有其侄孟弘执刀入禁闱。 谢蕴从刘选口中得知孟弘寻天子评理、却因腰肢不够软、被赶来护驾的朱厌斩杀于嘉德殿,嘴里的茶汤,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好歹是西凉军中的大将,这死得是不是过于轻率了? 手握几万兵马,多好的开局! 就算想学你伯父挟制天子,至少得先进修一下说话这门艺术。 再者,你找天子哭诉,不穿麻衣不捧伯父牌位就算了,带一柄出鞘的长刀,显着你了! 还忒会选时辰。 武人有几个是不饮酒的。 大晚上,酒劲上头,话赶话,不滋事都对不起他们那身蛮力! 经此一闹—— 不敬天子的孟弘是死了,有关传国玉玺丢失的传闻,却也甚嚣尘上。 一个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正统性就有待商榷。 而朱厌,杀了孟弘,却未能斩草除根,孟弘的副将出逃,回到驻扎在城外的大军营地,一边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一边送出急信,召其余在外的西凉大将前来除贼。 谢蕴在平昌县闭门搬砖的时候,人孟弘的部将早就与朱厌打了两回,雒京城下,更是白骨累累。 “孟羡能在雒京迅速得势,便是因其平定了边陲之乱。” 孟羡的发家史,刘选免不了与谢蕴提上一提。 听命于孟羡的西凉军团,称得上悍将如云,这些出身并凉两地的武人,骁勇程度不输羌族与匈奴,孟羡自封太师后,只干了一件人事,就是命自己麾下大将领兵去戍守边城。 毕竟—— 只有边境安定,他这个太师才能当得舒坦。 孟羡的死,于西凉军集团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可以说,诸将之间,由孟羡一手维系的平衡也被彻底打破。 特别是孟弘。 孟羡无子,本该由他继承那些政治遗产。 其中就包括几十万西凉军。 谁曾想,不等他东归,朱厌就做了大邺天子的狗,连带着手底下的几万并州兵! 也因为朱厌的另投明主,导致西凉军内部人心更加涣散。 孟弘被杀,西凉军内讧已不可避免。 谢蕴不认为刘选与她说这些、只是为分析天下局势:“从叔刚才提及,崔青州遣使前来,莫非与此事有关?” 刘选道:“在外征战的西凉大将邬井、代郭等人,已率部入关中,盘踞凉州的柴顾与姚晋收到传信,亦领军东进,若让他们汇师与王畿(ji)一带,朱厌与那支戍守雒京的并州军,必然兵败。” 说到这里,刘选也将视线再度投向正襟危坐的少年:“天子发出九道勤王诏令,眼下,只有幽州牧出兵应诏。” 谢蕴听懂刘选的话外音。 另外八州的诸侯,选择了袖手旁观。 他们不出兵的理由何其充分。 没传国玉玺盖章的诏令,谁知道是不是矫诏! ——未得天子号召,擅自领兵入王畿,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况且,你这个天子本就得位不正! 刘选向谢蕴透露,各州已有士人哭横死的废帝。 毕竟被孟羡废掉的慎王,才是大邺君王亲选的继承人。 如今这位,不过是孟羡扶持的傀儡。 诸侯的态度亦如此—— 没有传国玉玺,他们拒绝承认当今天子的正统性。 谢蕴不由得想起辛嵇那封书信,豫州牧敢举荐她一个舞勺之龄的‘少年郎’为北海郡太守,大概就是因为传国玉玺的丢失——坐困雒京的白板天子,面对实权州牧的人才推荐,有什么资格不允。 刘选又告知她:“是州牧夫人主动向崔青州坦言,她私下许了你北海郡太守之位。” 谢蕴:“……” 搞了半天,她那条项链是白贿赂了。 ——问敌人在哪里。 ——敌人就在我们内部! 刘选注视着谢蕴,心中亦叹侄女当日的目光卓远。 地方不遵天子诏令,天子丧失威严,说句大不敬的话,已然是乱世之兆。 这一点,在青州牧遣使‘安抚’谢蕴的决定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旦各州割据,武将无疑是诸侯的筹码。 谢蕴得知崔青州不但没责问她,还鼓励她好好干,使者甚至留下话,说崔青州会尽快为她表奏太守一职,让她早日成为大邺中层干部里的正式工,饶是她脸皮再厚,也陷入了沉默。 “崔青州可知蕴的年岁?” 谢蕴这一问,直接从刘选面上得到答案。 ——青州牧恐怕并不知晓。 至于刘选,只是在使者面前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为防止使者从旁人口中得知谢蕴才十几岁,刘选日夜相陪,又给这位青州牧谋士备了极厚的礼,然后,以‘过两日降雪路难行’为由,热情地送走了对方。 谢蕴:“……” “我非为你。” 刘选端起茶碗:“如杳杳所言,我只是在为青羊刘氏留一退路。” 谢蕴却没真不当回事:“可于蕴而言,这便是帮扶之恩。” 刘选闻言望向她。 谢蕴双手执碗,敬了这位从叔。 ——即便她与刘氏道不同。 亦许出大饼:“待蕴建了功立了业,定还报此恩。” 懂得说话技巧的好处,就是离开太守府的时候,她腋下多了两匹绸缎。 谢蕴回到梧桐巷,还没来得及问诸公送的年礼何在,家中的闲汉之一就冒了头,说想请她帮个忙。 半刻钟后—— 谢蕴瞧着小毕怀里的木盒,表情复杂。 “也就是说,这木盒是你阿母从陶司空家偷出来的?” —— 科普知识。 王畿:古指帝京。 第243章 乱世之兆 传国玉玺遗失,本是禁中的秘密。 除了天子身边的近侍,大概只有三公是知情者。 谁也没料到,孟弘竟是个实心眼子。 虽然孟弘他读书少,看不太懂帛书上文绉绉的溢美之词,可他会数数,也在自家伯父那里见过‘圣旨’,手指点着诏书末尾的印戳一数,就发现少了一枚,还是面积最大、最重要的那枚! 这还得了! 册封诏书上不盖传国玉玺,不是无声的挑衅是什么?! 朝中的士族公卿瞧不上他们西北武人,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前他伯父在时,这群老东西倒是畏畏缩缩的,如今他伯父为大邺殉节,群臣竟化身虫豸,连装都不装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前有孟羡剑履上殿,后有其侄孟弘执刀入禁闱。 谢蕴从刘选口中得知孟弘寻天子评理、却因腰肢不够软、被赶来护驾的朱厌斩杀于嘉德殿,嘴里的茶汤,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好歹是西凉军中的大将,这死得是不是过于轻率了? 手握几万兵马,多好的开局! 就算想学你伯父挟制天子,至少得先进修一下说话这门艺术。 再者,你找天子哭诉,不穿麻衣不捧伯父牌位就算了,带一柄出鞘的长刀,显着你了! 还忒会选时辰。 武人有几个是不饮酒的。 大晚上,酒劲上头,话赶话,不滋事都对不起他们那身蛮力! 经此一闹—— 不敬天子的孟弘是死了,有关传国玉玺丢失的传闻,却也甚嚣尘上。 一个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正统性就有待商榷。 而朱厌,杀了孟弘,却未能斩草除根,孟弘的副将出逃,回到驻扎在城外的大军营地,一边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一边送出急信,召其余在外的西凉大将前来除贼。 谢蕴在平昌县闭门搬砖的时候,人孟弘的部将早就与朱厌打了两回,雒京城下,更是白骨累累。 “孟羡能在雒京迅速得势,便是因其平定了边陲之乱。” 孟羡的发家史,刘选免不了与谢蕴提上一提。 听命于孟羡的西凉军团,称得上悍将如云,这些出身并凉两地的武人,骁勇程度不输羌族与匈奴,孟羡自封太师后,只干了一件人事,就是命自己麾下大将领兵去戍守边城。 毕竟—— 只有边境安定,他这个太师才能当得舒坦。 孟羡的死,于西凉军集团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可以说,诸将之间,由孟羡一手维系的平衡也被彻底打破。 特别是孟弘。 孟羡无子,本该由他继承那些政治遗产。 其中就包括几十万西凉军。 谁曾想,不等他东归,朱厌就做了大邺天子的狗,连带着手底下的几万并州兵! 也因为朱厌的另投明主,导致西凉军内部人心更加涣散。 孟弘被杀,西凉军内讧已不可避免。 谢蕴不认为刘选与她说这些、只是为分析天下局势:“从叔刚才提及,崔青州遣使前来,莫非与此事有关?” 刘选道:“在外征战的西凉大将邬井、代郭等人,已率部入关中,盘踞凉州的柴顾与姚晋收到传信,亦领军东进,若让他们汇师与王畿(ji)一带,朱厌与那支戍守雒京的并州军,必然兵败。” 说到这里,刘选也将视线再度投向正襟危坐的少年:“天子发出九道勤王诏令,眼下,只有幽州牧出兵应诏。” 谢蕴听懂刘选的话外音。 另外八州的诸侯,选择了袖手旁观。 他们不出兵的理由何其充分。 没传国玉玺盖章的诏令,谁知道是不是矫诏! ——未得天子号召,擅自领兵入王畿,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况且,你这个天子本就得位不正! 刘选向谢蕴透露,各州已有士人哭横死的废帝。 毕竟被孟羡废掉的慎王,才是大邺君王亲选的继承人。 如今这位,不过是孟羡扶持的傀儡。 诸侯的态度亦如此—— 没有传国玉玺,他们拒绝承认当今天子的正统性。 谢蕴不由得想起辛嵇那封书信,豫州牧敢举荐她一个舞勺之龄的‘少年郎’为北海郡太守,大概就是因为传国玉玺的丢失——坐困雒京的白板天子,面对实权州牧的人才推荐,有什么资格不允。 刘选又告知她:“是州牧夫人主动向崔青州坦言,她私下许了你北海郡太守之位。” 谢蕴:“……” 搞了半天,她那条项链是白贿赂了。 ——问敌人在哪里。 ——敌人就在我们内部! 刘选注视着谢蕴,心中亦叹侄女当日的目光卓远。 地方不遵天子诏令,天子丧失威严,说句大不敬的话,已然是乱世之兆。 这一点,在青州牧遣使‘安抚’谢蕴的决定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旦各州割据,武将无疑是诸侯的筹码。 谢蕴得知崔青州不但没责问她,还鼓励她好好干,使者甚至留下话,说崔青州会尽快为她表奏太守一职,让她早日成为大邺中层干部里的正式工,饶是她脸皮再厚,也陷入了沉默。 “崔青州可知蕴的年岁?” 谢蕴这一问,直接从刘选面上得到答案。 ——青州牧恐怕并不知晓。 至于刘选,只是在使者面前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为防止使者从旁人口中得知谢蕴才十几岁,刘选日夜相陪,又给这位青州牧谋士备了极厚的礼,然后,以‘过两日降雪路难行’为由,热情地送走了对方。 谢蕴:“……” “我非为你。” 刘选端起茶碗:“如杳杳所言,我只是在为青羊刘氏留一退路。” 谢蕴却没真不当回事:“可于蕴而言,这便是帮扶之恩。” 刘选闻言望向她。 谢蕴双手执碗,敬了这位从叔。 ——即便她与刘氏道不同。 亦许出大饼:“待蕴建了功立了业,定还报此恩。” 懂得说话技巧的好处,就是离开太守府的时候,她腋下多了两匹绸缎。 谢蕴回到梧桐巷,还没来得及问诸公送的年礼何在,家中的闲汉之一就冒了头,说想请她帮个忙。 半刻钟后—— 谢蕴瞧着小毕怀里的木盒,表情复杂。 “也就是说,这木盒是你阿母从陶司空家偷出来的?” —— 科普知识。 王畿:古指帝京。 第244章 未遇明主 陶司空陶眭(sui),当朝三公之一。 小毕让她帮的忙,就是想请她将木盒送归雒京陶府。 谢蕴觉得自己必须告诉这个靠她养着的小闲汉,像她这种有望转正的市厅级骑士,不接单则已,一旦接单,跑腿费就得按金饼块数来结算。 你个穷鬼,出得起吗?! 况且—— “眼下雒京一带,并州军与凉州兵打得正欢,闲杂人等,除非有金钟罩铁布衫,否则,还是莫要去凑热闹。” 元昉捧着沉甸甸的木盒,半晌又开口:“他们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发出的勤王诏令没传国玉玺印,各州刺史太守才迟迟不出兵。” 谢蕴闻言,停下手头翻看礼品册子的动作。 她这代太守做得—— 一个小闲汉都比她关心国家大事。 小毕主动与她共享自己的信息获取渠道:“是刘翁从临淄带回来的消息。” 临淄,是青州的省会治所。 如勤王诏令这样的八百里急报,信使必是喊着进城的。 一座城里,总有几个绝顶聪明的人。 州牧府收到诏令,不备粮草,不征发民夫,聪明人们一寻思,就猜到青州最高行政长官没打算去救天子。 这个猜测,无疑是刺激的。 也因为过于刺激,转眼就人尽皆知。 谢蕴的耳边,是小毕的求问:“是不是只要有传国玉玺,他们就会派兵驰援雒京?” 人总是对自己故乡抱有不一样的情感。 谢蕴能理解小毕的担忧,却也选择说实话:“玉玺不过是个由头,但凡这些按兵不动的诸侯有一丝怜民之心,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雒京的陷落。” 两军相争,最无辜,最遭殃的,就是城中数以百万计的黔庶。 一旦各路前来‘除贼’的凉州军攻破雒京,他们必是要得到一些战利品的,并州军给不了他们,那就只能从百姓那里索取,这是给底下士兵的奖赏,亦是生死大战后对幸存者的安抚。 至于百姓的哭喊。 患有选择性耳聋这种病症的诸侯们,怎么可能听得见。 他们不肯出兵,未必没有让西凉军自相残杀、内耗殆尽的谋算在里头。 毕竟—— 如今的大邺,最高战力就是这支西凉军。 谢蕴也想起雒京城中的小皇帝:“没有传国玉玺,对天子来说,未尝是一件坏事。” “可他们都说,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那就是得位不正。” 眼看小毕快被世家酸儒洗脑,谢蕴不免要拯救一二,他们无佛寺建成后的第一届优秀毕业生里,可不能出呆头鹅:“传国玉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安邦,说白了,不就一国家一级文物;这天下,终归是亿万人的天下,供养天子的,也是万民,而非一块玉玺。” 有些话谢蕴当着刘选的面不好说,在小学生跟前却是毫无顾忌的。 “再者,真正有定国大才、民心所向之人,也无须靠一枚玉石来摄取天下。” 元昉抱着木盒,久久未再开口。 梁司徒为他授课的时候,也说天子要勤政爱民。 可小谢将军方才讲的,与梁司徒教他的,似乎又有所不同。 大家都说,传国玉玺是天子玺,是帝王号令天下的象征,母后甚至因为它没了性命,只有小谢将军告诉他,传国玉玺,并不那么重要。 他化身一条小尾巴,又来到小谢将军身边:“当今天子没有传国玉玺,当真不会有事?” 谢蕴核对着诸公的回礼,一边作答:“没传国玉玺,天子就是皇权的另一种象征,即便雒京城破,心怀叵测之辈,也会留着他来挟制各路诸侯,若是有传国玉玺——” 你看他敢不敢杀了天子自立门户。 元昉听懂谢蕴的言外意,一张小脸泛起苍白。 谢蕴说着,将目光转了过来:“你们家不是杀羊的吗?你阿母走的哪位门路,能上陶司空家偷东西?” 元昉:“……” “这个盒子,其实是我阿母去陶司空家送羊,在后门口捡的。” 谢蕴:“…………” 她算是瞧出来,小毕又不想归还盒子了。 不过,看盒子的材质,也非贵重之物。 大概率,还真是陶家扔出来的。 谢蕴正欲转回身,又听到小毕的《十万个为什么》:“若小谢将军是青州牧,可会应诏勤王?” 这个问题,提得非常有深度。 对上小毕澄澈的眼眸,谢蕴心中壮志起,双手也背去身后:“我要是为青州牧,别说西凉军,便是匈奴、羌胡,来了都得给我留下犁地去。可惜——” 元昉好奇:“可惜什么?” “可惜,未遇明主啊!” 短短七个字,已道尽人间沧桑! 这天夜里,郑英就发现自家陛下的情绪不对头。 面对郑英的关心,元昉仰起了头:“郑英,如果小谢将军是大将军就好了。” 大将军。 这个称谓,令郑英神色微变。 大邺的大将军,可是掌天下兵马的统帅。 论权柄,更在三公之上。 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谢将军待百姓那般好,他做了大将军,定会护卫雒京。” 郑英听着自家陛下对小谢将军的夸赞,还是没忍住提了个醒——这位大将军候选人,今年才十几岁。 元昉坐在榻边,晃了晃双腿:“可是,前朝冠军侯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也才十九岁。” 话落,他自己先沉默了。 他已经不是天子。 若他还是雒京城里的天子,那小谢将军,就是他的冠军侯,他的骠骑大将军。 第244章 未遇明主 陶司空陶眭(sui),当朝三公之一。 小毕让她帮的忙,就是想请她将木盒送归雒京陶府。 谢蕴觉得自己必须告诉这个靠她养着的小闲汉,像她这种有望转正的市厅级骑士,不接单则已,一旦接单,跑腿费就得按金饼块数来结算。 你个穷鬼,出得起吗?! 况且—— “眼下雒京一带,并州军与凉州兵打得正欢,闲杂人等,除非有金钟罩铁布衫,否则,还是莫要去凑热闹。” 元昉捧着沉甸甸的木盒,半晌又开口:“他们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发出的勤王诏令没传国玉玺印,各州刺史太守才迟迟不出兵。” 谢蕴闻言,停下手头翻看礼品册子的动作。 她这代太守做得—— 一个小闲汉都比她关心国家大事。 小毕主动与她共享自己的信息获取渠道:“是刘翁从临淄带回来的消息。” 临淄,是青州的省会治所。 如勤王诏令这样的八百里急报,信使必是喊着进城的。 一座城里,总有几个绝顶聪明的人。 州牧府收到诏令,不备粮草,不征发民夫,聪明人们一寻思,就猜到青州最高行政长官没打算去救天子。 这个猜测,无疑是刺激的。 也因为过于刺激,转眼就人尽皆知。 谢蕴的耳边,是小毕的求问:“是不是只要有传国玉玺,他们就会派兵驰援雒京?” 人总是对自己故乡抱有不一样的情感。 谢蕴能理解小毕的担忧,却也选择说实话:“玉玺不过是个由头,但凡这些按兵不动的诸侯有一丝怜民之心,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雒京的陷落。” 两军相争,最无辜,最遭殃的,就是城中数以百万计的黔庶。 一旦各路前来‘除贼’的凉州军攻破雒京,他们必是要得到一些战利品的,并州军给不了他们,那就只能从百姓那里索取,这是给底下士兵的奖赏,亦是生死大战后对幸存者的安抚。 至于百姓的哭喊。 患有选择性耳聋这种病症的诸侯们,怎么可能听得见。 他们不肯出兵,未必没有让西凉军自相残杀、内耗殆尽的谋算在里头。 毕竟—— 如今的大邺,最高战力就是这支西凉军。 谢蕴也想起雒京城中的小皇帝:“没有传国玉玺,对天子来说,未尝是一件坏事。” “可他们都说,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那就是得位不正。” 眼看小毕快被世家酸儒洗脑,谢蕴不免要拯救一二,他们无佛寺建成后的第一届优秀毕业生里,可不能出呆头鹅:“传国玉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安邦,说白了,不就一国家一级文物;这天下,终归是亿万人的天下,供养天子的,也是万民,而非一块玉玺。” 有些话谢蕴当着刘选的面不好说,在小学生跟前却是毫无顾忌的。 “再者,真正有定国大才、民心所向之人,也无须靠一枚玉石来摄取天下。” 元昉抱着木盒,久久未再开口。 梁司徒为他授课的时候,也说天子要勤政爱民。 可小谢将军方才讲的,与梁司徒教他的,似乎又有所不同。 大家都说,传国玉玺是天子玺,是帝王号令天下的象征,母后甚至因为它没了性命,只有小谢将军告诉他,传国玉玺,并不那么重要。 他化身一条小尾巴,又来到小谢将军身边:“当今天子没有传国玉玺,当真不会有事?” 谢蕴核对着诸公的回礼,一边作答:“没传国玉玺,天子就是皇权的另一种象征,即便雒京城破,心怀叵测之辈,也会留着他来挟制各路诸侯,若是有传国玉玺——” 你看他敢不敢杀了天子自立门户。 元昉听懂谢蕴的言外意,一张小脸泛起苍白。 谢蕴说着,将目光转了过来:“你们家不是杀羊的吗?你阿母走的哪位门路,能上陶司空家偷东西?” 元昉:“……” “这个盒子,其实是我阿母去陶司空家送羊,在后门口捡的。” 谢蕴:“…………” 她算是瞧出来,小毕又不想归还盒子了。 不过,看盒子的材质,也非贵重之物。 大概率,还真是陶家扔出来的。 谢蕴正欲转回身,又听到小毕的《十万个为什么》:“若小谢将军是青州牧,可会应诏勤王?” 这个问题,提得非常有深度。 对上小毕澄澈的眼眸,谢蕴心中壮志起,双手也背去身后:“我要是为青州牧,别说西凉军,便是匈奴、羌胡,来了都得给我留下犁地去。可惜——” 元昉好奇:“可惜什么?” “可惜,未遇明主啊!” 短短七个字,已道尽人间沧桑! 这天夜里,郑英就发现自家陛下的情绪不对头。 面对郑英的关心,元昉仰起了头:“郑英,如果小谢将军是大将军就好了。” 大将军。 这个称谓,令郑英神色微变。 大邺的大将军,可是掌天下兵马的统帅。 论权柄,更在三公之上。 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谢将军待百姓那般好,他做了大将军,定会护卫雒京。” 郑英听着自家陛下对小谢将军的夸赞,还是没忍住提了个醒——这位大将军候选人,今年才十几岁。 元昉坐在榻边,晃了晃双腿:“可是,前朝冠军侯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也才十九岁。” 话落,他自己先沉默了。 他已经不是天子。 若他还是雒京城里的天子,那小谢将军,就是他的冠军侯,他的骠骑大将军。 第24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蕴不知晓自己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只有一步之遥,盘点好北海郡世家回赠她的年礼,又亲自去慰问了结束周边自驾游归来的两位优秀员工。 谢蕴对待自己人一向很大方。 当日她虽给刘蟾剃了头,却也将自己的假发拱手相送。 现如今,再见到阔别许久的招财猫,为防止对方还有小情绪,免不了夸上一夸:“都说‘黑长直’显脸小,我本来还不信,眼下见了刘翁,我才知此言非前人杜撰。” “当不得恩公如此谬赞。” 时至今日的刘蟾,早就与自己和解。 他既要投效于小神仙,必然得有所表示。 一头秀发,这个代价说小不小,说大,也是不大的。 刘蟾用手一撩厚重的乌发,将话题转向要事上:“天子命翼兖豫青徐益荆扬幽九州的州牧刺史进京勤王,眼下只有幽州牧应诏,恩公可知幽州领兵者为何人。” 这一问,让谢蕴想起原身的亲爹。 司隶校尉谢轸,也在幽州。 刘蟾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某离开临淄的时候,已有商贾带来幽州那边的消息,是您的父亲,说动了幽州牧出兵。” “谢校尉还亲去上谷,见了乌桓人的单于。” 乌桓,盘踞在辽东的游牧民族之一。 受大邺护乌桓校尉管辖,其骑兵战力不输匈奴与鲜卑部。 而乌桓单于,也的确借给了谢轸五千骑兵。 当那些诸侯还坐在家中与谋士权衡利弊,谢轸已为营救天子奔波各处,此消息一经传出,孰忠孰奸,可谓一目了然。 然而,幽州牧交给谢轸的兵马,满打满算才两万,与二十万凉州军比较起来,就显得不够看了,即便再加上乌桓人的骑兵,大概也只能雒京一轮游。 可就算败了又如何。 此战之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哪怕谢轸只一人逃回幽州,天下士庶也不会耻笑他。 西凉军眼里的不自量力,在悠悠众口之中,却是舍身救君的大义。 在谢蕴看来,原主她爹也是位营销大才。 还知道利用天子来给自己造势。 至于忠君爱国—— 一个连老婆孩子都能说换就换的人,谢蕴是不信他有这么高的道德觉悟。 刘蟾与她提及此事,同样是因为看出其中‘商机’:“恩公何不以北海郡太守的名义应诏勤王,再与令尊会兵于王畿。” “刘翁想让我借此机会回到珩阳谢氏?”谢蕴看向招财猫。 刘蟾未否认:“恩公素来聪慧,便是我不说,也定知晓此机不可失。” 他何尝不愿意继续苟活。 可这一路走来,少年待他不薄,他亦希望少年可以前程坦荡。 “恩公有朱厌之勇,又有那等神通,只有在您父亲身边,勤王一战,天下人才会记住恩公的威名!” 珩阳谢氏嫡子。 这六个字,远比‘青羊刘氏之婿’来得有分量。 刘蟾微微一顿,又开口:“某亦知恩公待夫人一片孝心。” 谢蕴猜到这只招财猫想说什么。 无非是先委屈一下江主任。 毕竟—— 自古以来,男子建功立业,是没女人什么事的。 第24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蕴不知晓自己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只有一步之遥,盘点好北海郡世家回赠她的年礼,又亲自去慰问了结束周边自驾游归来的两位优秀员工。 谢蕴对待自己人一向很大方。 当日她虽给刘蟾剃了头,却也将自己的假发拱手相送。 现如今,再见到阔别许久的招财猫,为防止对方还有小情绪,免不了夸上一夸:“都说‘黑长直’显脸小,我本来还不信,眼下见了刘翁,我才知此言非前人杜撰。” “当不得恩公如此谬赞。” 时至今日的刘蟾,早就与自己和解。 他既要投效于小神仙,必然得有所表示。 一头秀发,这个代价说小不小,说大,也是不大的。 刘蟾用手一撩厚重的乌发,将话题转向要事上:“天子命翼兖豫青徐益荆扬幽九州的州牧刺史进京勤王,眼下只有幽州牧应诏,恩公可知幽州领兵者为何人。” 这一问,让谢蕴想起原身的亲爹。 司隶校尉谢轸,也在幽州。 刘蟾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某离开临淄的时候,已有商贾带来幽州那边的消息,是您的父亲,说动了幽州牧出兵。” “谢校尉还亲去上谷,见了乌桓人的单于。” 乌桓,盘踞在辽东的游牧民族之一。 受大邺护乌桓校尉管辖,其骑兵战力不输匈奴与鲜卑部。 而乌桓单于,也的确借给了谢轸五千骑兵。 当那些诸侯还坐在家中与谋士权衡利弊,谢轸已为营救天子奔波各处,此消息一经传出,孰忠孰奸,可谓一目了然。 然而,幽州牧交给谢轸的兵马,满打满算才两万,与二十万凉州军比较起来,就显得不够看了,即便再加上乌桓人的骑兵,大概也只能雒京一轮游。 可就算败了又如何。 此战之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哪怕谢轸只一人逃回幽州,天下士庶也不会耻笑他。 西凉军眼里的不自量力,在悠悠众口之中,却是舍身救君的大义。 在谢蕴看来,原主她爹也是位营销大才。 还知道利用天子来给自己造势。 至于忠君爱国—— 一个连老婆孩子都能说换就换的人,谢蕴是不信他有这么高的道德觉悟。 刘蟾与她提及此事,同样是因为看出其中‘商机’:“恩公何不以北海郡太守的名义应诏勤王,再与令尊会兵于王畿。” “刘翁想让我借此机会回到珩阳谢氏?”谢蕴看向招财猫。 刘蟾未否认:“恩公素来聪慧,便是我不说,也定知晓此机不可失。” 他何尝不愿意继续苟活。 可这一路走来,少年待他不薄,他亦希望少年可以前程坦荡。 “恩公有朱厌之勇,又有那等神通,只有在您父亲身边,勤王一战,天下人才会记住恩公的威名!” 珩阳谢氏嫡子。 这六个字,远比‘青羊刘氏之婿’来得有分量。 刘蟾微微一顿,又开口:“某亦知恩公待夫人一片孝心。” 谢蕴猜到这只招财猫想说什么。 无非是先委屈一下江主任。 毕竟—— 自古以来,男子建功立业,是没女人什么事的。 第246章 生子当如谢九嶷 “只要有恩公在,即便谢校尉另娶,亦能占住嫡长之名。” 但凡谢轸还在乎自己的名声,那就不能绕开礼法、将家业传给别的儿子,除非他想看着珩阳谢氏出现阋(xi)墙之争,然后迅速败落。 以自家小神仙的本事,刘蟾不担心他返回谢氏会遭人谋害。 真动起手来,还不知道谁挨大嘴巴子! “恩公既有鸿鹄之志,与其在北海郡受制于人,不如以谢氏子的身份坦荡行走于世。” 刘蟾说着,特地点了一句:“令尊忠勇无双,来日,必为人杰。” 人杰者,哪个最后不身居高位? 特别是以武入仕的世家子,大多能成一方领兵的大吏。 “某虽为王氏家奴,却因生于岐川长于岐川,见多了因出身而郁郁不得志者,青羊刘氏纵然愿意帮扶恩公,却不会举全族之力;于恩公而言,回归本家,才是真正的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谢蕴听着招财猫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接了话:“我知刘翁是真心为我。” “我若随父去勤王,不论此战胜负,我父名扬天下之日,大概也是大邺士庶传颂‘生子当如谢九嶷’之时。”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力。 刘蟾欣慰于少年的敏锐,更愿意倾囊相授:“恩公年纪尚幼,终需长者来教导,常伴谢校尉左右,方能习得治军与治民之道。” 如今的谢轸,身边必不缺谋士。 恩公早日交好这些人,也是为自己积攒一份助力。 至于夫人—— 刘蟾亦给出方略:“谢氏声称夫人亡故,恩公不如将计就计,将夫人送往一处避世之地。” 只要不去争那正室的名分,许多矛盾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对他家恩公来说,唯一憋屈的地方,大概就是将来裴氏女进门得奉对方为母。 “不过,此乃权宜之计。” 刘蟾宽慰道:“他日恩公执掌谢氏一族,何愁不能迎回夫人。” 这一计,重点就在隐忍与蛰伏。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刘蟾正欲拿此言来激励自家恩公,后者就望向他:“此计,于我而言,堪称上上策,于我阿母而言,却是令她余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的元凶。” 这个道理,刘蟾自是清楚的。 可世间万般事,取舍亦在一念之间。 只是,未等他相劝,少年又道:“待我将阿娘接回谢家,彼时我已袭承家业,即使我不提,也会有人‘劝’我为阿娘讨回谢氏主母之位。” 谢蕴正襟求问:“刘翁可曾想过,届时,嫁于我父亲的裴氏女,又该如何自处?”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小节所拘。 这句常被男子挂嘴边的话,当刘蟾对上少年清澄的眼眸,终究没轻易出口——怕被打,改为劝道:“负了裴氏女的,是令尊,恩公与夫人何尝不无辜,恩公,凡事,当以己为先。” 谢蕴接过话:“我不过是觉得, 女子不该成为男子争权夺利的工具与牺牲品。” 粉饰太平,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 “负我阿娘的,是我父谢轸;当日珩阳之乱,扔下我与阿娘的,是我祖母谢老夫人。” “这一切都与裴氏女无关。” 然而,刘蟾的主意,是要让她与谢轸父慈‘子’孝。 可如此一来,将来谢轸抛妻弃子的真相揭露,旁人也不会再谴责谢轸。 倘若谢轸真是无情无义之徒,长子岂会这样亲近他,原配又岂会再度归家? ——必然是裴氏女看上这位相貌不凡的谢校尉,仗势欺人!谢校尉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才如此委曲求全,将一个毒妇娶进了家门! 可以说,只要牺牲裴氏一人,谢氏全员就能继续转桌吃饭。 可是—— 始作俑者,凭什么可以如此完美地隐身? 更何况,她还不是真的儿子。 谢蕴再将目光投向一头黑长直的招财猫,就像在看一个写毕业论文却偏了题的老年大学生,“再者,刘翁的计谋虽好,可我天生反骨,出生之时有道人为我批命,说来日我若从武为将,父子俩同时出征,我父必不得善终;我是不信这些,就怕父亲他——” 谢蕴的未尽之言,刘蟾岂会听不出来。 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不迷信,却怕谢轸真的死于非命。 一旦谢轸被西凉军拿马槊戳死,他家小恩公可就要命途多舛了。 到时候,一个克父的罪名扣下来,名声不坏也坏了。 再看向少年郎,刘蟾心中百感交集。 他原以为自家恩公只是像蜚(fei)蠊(lian)一样打不死,没想到啊,竟然还是扫把星君转世。 不过,人家的伤心事,自己也不好再多嘴什么。 刘蟾干脆从身后取出一碗私藏的烙饼,与少年分享—— “事已至此,先吃饼。” 谢蕴端着一碗蛋饼离开刘蟾与程五的卧房,没走几步就遇到芹娘,芹娘手握着两双新做的鞋子,显然是在这里特意等着她。 等谢蕴将鞋子试穿到脚上,芹娘面上亦展开笑颜:“恩公似乎长高了一些。” “有吗?” 芹娘含笑点头。 她伸手在廊柱上一比:“之前恩公这么高。” 谢蕴在现代的净身高是一七二,不算特别高,却也不矮了,就不知道这具身体能长到多少。 正想拿水笔在廊柱上记录自己的个头,耳边又传来芹娘关切的声音—— “恩公,雒京可是又在打仗了?” —— 蜚蠊:古代蟑螂的别称。 第246章 生子当如谢九嶷 “只要有恩公在,即便谢校尉另娶,亦能占住嫡长之名。” 但凡谢轸还在乎自己的名声,那就不能绕开礼法、将家业传给别的儿子,除非他想看着珩阳谢氏出现阋(xi)墙之争,然后迅速败落。 以自家小神仙的本事,刘蟾不担心他返回谢氏会遭人谋害。 真动起手来,还不知道谁挨大嘴巴子! “恩公既有鸿鹄之志,与其在北海郡受制于人,不如以谢氏子的身份坦荡行走于世。” 刘蟾说着,特地点了一句:“令尊忠勇无双,来日,必为人杰。” 人杰者,哪个最后不身居高位? 特别是以武入仕的世家子,大多能成一方领兵的大吏。 “某虽为王氏家奴,却因生于岐川长于岐川,见多了因出身而郁郁不得志者,青羊刘氏纵然愿意帮扶恩公,却不会举全族之力;于恩公而言,回归本家,才是真正的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谢蕴听着招财猫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接了话:“我知刘翁是真心为我。” “我若随父去勤王,不论此战胜负,我父名扬天下之日,大概也是大邺士庶传颂‘生子当如谢九嶷’之时。”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力。 刘蟾欣慰于少年的敏锐,更愿意倾囊相授:“恩公年纪尚幼,终需长者来教导,常伴谢校尉左右,方能习得治军与治民之道。” 如今的谢轸,身边必不缺谋士。 恩公早日交好这些人,也是为自己积攒一份助力。 至于夫人—— 刘蟾亦给出方略:“谢氏声称夫人亡故,恩公不如将计就计,将夫人送往一处避世之地。” 只要不去争那正室的名分,许多矛盾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对他家恩公来说,唯一憋屈的地方,大概就是将来裴氏女进门得奉对方为母。 “不过,此乃权宜之计。” 刘蟾宽慰道:“他日恩公执掌谢氏一族,何愁不能迎回夫人。” 这一计,重点就在隐忍与蛰伏。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刘蟾正欲拿此言来激励自家恩公,后者就望向他:“此计,于我而言,堪称上上策,于我阿母而言,却是令她余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的元凶。” 这个道理,刘蟾自是清楚的。 可世间万般事,取舍亦在一念之间。 只是,未等他相劝,少年又道:“待我将阿娘接回谢家,彼时我已袭承家业,即使我不提,也会有人‘劝’我为阿娘讨回谢氏主母之位。” 谢蕴正襟求问:“刘翁可曾想过,届时,嫁于我父亲的裴氏女,又该如何自处?”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小节所拘。 这句常被男子挂嘴边的话,当刘蟾对上少年清澄的眼眸,终究没轻易出口——怕被打,改为劝道:“负了裴氏女的,是令尊,恩公与夫人何尝不无辜,恩公,凡事,当以己为先。” 谢蕴接过话:“我不过是觉得, 女子不该成为男子争权夺利的工具与牺牲品。” 粉饰太平,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 “负我阿娘的,是我父谢轸;当日珩阳之乱,扔下我与阿娘的,是我祖母谢老夫人。” “这一切都与裴氏女无关。” 然而,刘蟾的主意,是要让她与谢轸父慈‘子’孝。 可如此一来,将来谢轸抛妻弃子的真相揭露,旁人也不会再谴责谢轸。 倘若谢轸真是无情无义之徒,长子岂会这样亲近他,原配又岂会再度归家? ——必然是裴氏女看上这位相貌不凡的谢校尉,仗势欺人!谢校尉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才如此委曲求全,将一个毒妇娶进了家门! 可以说,只要牺牲裴氏一人,谢氏全员就能继续转桌吃饭。 可是—— 始作俑者,凭什么可以如此完美地隐身? 更何况,她还不是真的儿子。 谢蕴再将目光投向一头黑长直的招财猫,就像在看一个写毕业论文却偏了题的老年大学生,“再者,刘翁的计谋虽好,可我天生反骨,出生之时有道人为我批命,说来日我若从武为将,父子俩同时出征,我父必不得善终;我是不信这些,就怕父亲他——” 谢蕴的未尽之言,刘蟾岂会听不出来。 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不迷信,却怕谢轸真的死于非命。 一旦谢轸被西凉军拿马槊戳死,他家小恩公可就要命途多舛了。 到时候,一个克父的罪名扣下来,名声不坏也坏了。 再看向少年郎,刘蟾心中百感交集。 他原以为自家恩公只是像蜚(fei)蠊(lian)一样打不死,没想到啊,竟然还是扫把星君转世。 不过,人家的伤心事,自己也不好再多嘴什么。 刘蟾干脆从身后取出一碗私藏的烙饼,与少年分享—— “事已至此,先吃饼。” 谢蕴端着一碗蛋饼离开刘蟾与程五的卧房,没走几步就遇到芹娘,芹娘手握着两双新做的鞋子,显然是在这里特意等着她。 等谢蕴将鞋子试穿到脚上,芹娘面上亦展开笑颜:“恩公似乎长高了一些。” “有吗?” 芹娘含笑点头。 她伸手在廊柱上一比:“之前恩公这么高。” 谢蕴在现代的净身高是一七二,不算特别高,却也不矮了,就不知道这具身体能长到多少。 正想拿水笔在廊柱上记录自己的个头,耳边又传来芹娘关切的声音—— “恩公,雒京可是又在打仗了?” —— 蜚蠊:古代蟑螂的别称。 第247章 使君救命! 谢蕴闻言,扭头去看身边的芹娘。 清冷的月光洒在廊间,也洒在芹娘年轻又秀丽的脸庞上。 如今的芹娘,已与逃难路上判若两人,不再柴瘦,不再警惕彷徨,似乎又恢复往日在乡间的利落,然而她的眼里,终究残存着一抹风霜。 既知芹娘心中所虑,谢蕴亦解释道:“围攻雒京的凉州军,大多自西北边陲而来,他们行军未经青州,北海郡此番不至于受其牵累。” “那恩公呢?妾听闻西凉军有数十万之众,甚是骁勇,青州牧可会派恩公前去征讨?” 这个问题,谢蕴给不出确切答案。 毕竟她是崔青州‘提携’上来的代太守。 倘若崔青州改了主意决定进京勤王,大概率会召她这个武猛从事同往,至于崔青州发现她的真实年龄后会不会打发她一边去,眼下是说不好的。 “我若受命前往雒京,也会安排好此地事宜。” 芹娘做的布鞋里,垫了一层兔皮毛。 谢蕴踩着软乎乎的鞋垫,又道:“北海郡有刘家从叔和张都尉在,寻常宵小必不敢来犯,姐姐们在家安心过年便是。” “再过些日子,我阿娘和孙媪她们也会回来。” 然而,芹娘担忧的,从来不是自己与女儿会再变成流民。 令她放心不下的是眼前少年郎。 战场上刀箭无眼,饶是最英勇的武将,也有可能一去不返。 更何况,恩公还如此年幼。 哪怕刘翁平日里将恩公的本事说得神之又神,可在她的眼里,恩公只是一个喜欢新衣裳新鞋子的寻常少年。 芹娘望着少年脱下新鞋藏到怀里,心头不禁泛软,也开口:“妾自己便是这般过来的,所以明白,若无王师平定兵乱,雒京百姓必是要遭难了。” 说着,芹娘顿了一顿:“可妾身出自私心,更想让恩公平平安安的。” 谢蕴换回旧鞋,也站起身来。 “不止是我,”她纠正了芹娘的用词:“应该是大家都要平平安安才好。” 翌日,谢蕴前去拜会姜则,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毕宜先前搭建在营陵城外的流民村。 深冬的清晨,亦是呵气成雾的时节。 谢蕴牵着马经过那些茅草屋,看到有农妇在整理渔网,那是一张用粗布与麻绳编制的网,虽粗糙,却也缠住了一两条半掌大的河鱼;又有男子抱着干草在加固屋顶,而扶着梯子的,正是家中打着哈欠的稚童。 随着那轮金乌高升,整座村庄也苏醒了过来。 公鸡打鸣声,响彻这一片土地。 在不小心与某位赶着送鸡鸭去抢占村中唯一池塘的农妇撞了个满怀、差点遭对方讹诈十文钱后,谢蕴又被人给喊住了。 那是个抱着木盆的小女娘。 小姑娘见谢蕴回头,立即笑着跑过来:“竟真是小将军!” 一声小将军,也叫谢蕴记起了她。 “你与你大伯母都在此处?” 小女娘重重点头,因为小将军还记得她而欣喜,“上月我与大伯母进城,向城门口的守卫打听小将军,他们说小将军去守岷县了,现在看到小将军好好的,我就不担心了!” 谢蕴也注意到木盆里有不少衣裳,小姑娘主动告诉她,来到营陵后,自己大伯母就再嫁了。 对方,是同样逃难而来的鳏夫。 “我现在唤大伯母叫阿娘。” 小姑娘嘴边含笑:“阿爹早早砍柴去了,阿娘在家里织布,我用过朝食,闲着无事,就去河边将衣裳给洗了。” 谢蕴瞧着对方被河水冻红的双手,没去问冷不冷,只重新看向小女娘沐浴在晨光里的面庞:“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们,可愿随我前往平昌城。” 这种举家搬迁的决定,不是一个小女娘可以做下的。 所以,谢蕴又去寻了流民村的里正。 她提出了一套人口引进福利,给迁居过去的流民分发田地,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在平昌县落户,就能拥有规定亩数的良田使用权,并且,前五年不征收人头税。 谢蕴没逼着人当即表态,给了大家两天时间考虑,然后,跑去别院给姜则送年礼。 姜则瞧着矮几上的两个油纸包,心情很复杂,谢广坤借着送年礼在北海郡境内到处讹人的事,他已经略有耳闻。 眼下,终于轮到自己。 “从舅不拆开看看?” 姜则还想着自己此次该出多少血,跪坐在对面的少年稍稍倾身,将油纸包朝他推了过来。 少年推完,还冲他矜持一笑。 姜则:“……” 他又不是不知道,谢蕴给北海郡众世家送的什么玩意儿。 就像没听懂谢广坤的催促,姜则将油纸包推至一旁,也将话题拐到雒京战事上:“可惜你身上无朝廷的正式任命,要不然,派遣两万兵马前往雒京,打出勤王的旗号,不失为一个积攒人望的好时机。” “从舅莫不是忘了,北海郡只有五千郡兵。” 姜则闻言,拿茶碗的动作一顿。 他说的兵马自然不是郡兵。 以北海郡的人口户数,抽调两万青壮并非难事。 谢蕴却又道:“小子以为,行军打仗这种事,还是得交给正规的大军,至于郡中青壮,来年的春耕,才是他们该出力的地方。” 姜则抬头,与少年四目相对。 谢蕴眼神未回避。 半晌,姜则打破静默:“西凉军叛乱,一旦雒京陷落、天子蒙辱,必造成大邺往后十几载、甚至数十载的乱局。” “届时必是群雄并起。” 姜则说着,将目光定格在谢蕴脸上:“过于心软者,恐怕难成大器。” 谢蕴点了头:“从舅所言在理。” 姜则:“……” 在理,但你不听是? 不等姜则再言,外面也传来脚步声。 伴随着仆人的呼唤。 姜则放下茶碗,正欲起身去问,一道身影就扑倒在门口:“使君,救命啊!” 来者,可谓声泪俱下:“还请使君速回平昌城!” 第247章 使君救命! 谢蕴闻言,扭头去看身边的芹娘。 清冷的月光洒在廊间,也洒在芹娘年轻又秀丽的脸庞上。 如今的芹娘,已与逃难路上判若两人,不再柴瘦,不再警惕彷徨,似乎又恢复往日在乡间的利落,然而她的眼里,终究残存着一抹风霜。 既知芹娘心中所虑,谢蕴亦解释道:“围攻雒京的凉州军,大多自西北边陲而来,他们行军未经青州,北海郡此番不至于受其牵累。” “那恩公呢?妾听闻西凉军有数十万之众,甚是骁勇,青州牧可会派恩公前去征讨?” 这个问题,谢蕴给不出确切答案。 毕竟她是崔青州‘提携’上来的代太守。 倘若崔青州改了主意决定进京勤王,大概率会召她这个武猛从事同往,至于崔青州发现她的真实年龄后会不会打发她一边去,眼下是说不好的。 “我若受命前往雒京,也会安排好此地事宜。” 芹娘做的布鞋里,垫了一层兔皮毛。 谢蕴踩着软乎乎的鞋垫,又道:“北海郡有刘家从叔和张都尉在,寻常宵小必不敢来犯,姐姐们在家安心过年便是。” “再过些日子,我阿娘和孙媪她们也会回来。” 然而,芹娘担忧的,从来不是自己与女儿会再变成流民。 令她放心不下的是眼前少年郎。 战场上刀箭无眼,饶是最英勇的武将,也有可能一去不返。 更何况,恩公还如此年幼。 哪怕刘翁平日里将恩公的本事说得神之又神,可在她的眼里,恩公只是一个喜欢新衣裳新鞋子的寻常少年。 芹娘望着少年脱下新鞋藏到怀里,心头不禁泛软,也开口:“妾自己便是这般过来的,所以明白,若无王师平定兵乱,雒京百姓必是要遭难了。” 说着,芹娘顿了一顿:“可妾身出自私心,更想让恩公平平安安的。” 谢蕴换回旧鞋,也站起身来。 “不止是我,”她纠正了芹娘的用词:“应该是大家都要平平安安才好。” 翌日,谢蕴前去拜会姜则,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毕宜先前搭建在营陵城外的流民村。 深冬的清晨,亦是呵气成雾的时节。 谢蕴牵着马经过那些茅草屋,看到有农妇在整理渔网,那是一张用粗布与麻绳编制的网,虽粗糙,却也缠住了一两条半掌大的河鱼;又有男子抱着干草在加固屋顶,而扶着梯子的,正是家中打着哈欠的稚童。 随着那轮金乌高升,整座村庄也苏醒了过来。 公鸡打鸣声,响彻这一片土地。 在不小心与某位赶着送鸡鸭去抢占村中唯一池塘的农妇撞了个满怀、差点遭对方讹诈十文钱后,谢蕴又被人给喊住了。 那是个抱着木盆的小女娘。 小姑娘见谢蕴回头,立即笑着跑过来:“竟真是小将军!” 一声小将军,也叫谢蕴记起了她。 “你与你大伯母都在此处?” 小女娘重重点头,因为小将军还记得她而欣喜,“上月我与大伯母进城,向城门口的守卫打听小将军,他们说小将军去守岷县了,现在看到小将军好好的,我就不担心了!” 谢蕴也注意到木盆里有不少衣裳,小姑娘主动告诉她,来到营陵后,自己大伯母就再嫁了。 对方,是同样逃难而来的鳏夫。 “我现在唤大伯母叫阿娘。” 小姑娘嘴边含笑:“阿爹早早砍柴去了,阿娘在家里织布,我用过朝食,闲着无事,就去河边将衣裳给洗了。” 谢蕴瞧着对方被河水冻红的双手,没去问冷不冷,只重新看向小女娘沐浴在晨光里的面庞:“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们,可愿随我前往平昌城。” 这种举家搬迁的决定,不是一个小女娘可以做下的。 所以,谢蕴又去寻了流民村的里正。 她提出了一套人口引进福利,给迁居过去的流民分发田地,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在平昌县落户,就能拥有规定亩数的良田使用权,并且,前五年不征收人头税。 谢蕴没逼着人当即表态,给了大家两天时间考虑,然后,跑去别院给姜则送年礼。 姜则瞧着矮几上的两个油纸包,心情很复杂,谢广坤借着送年礼在北海郡境内到处讹人的事,他已经略有耳闻。 眼下,终于轮到自己。 “从舅不拆开看看?” 姜则还想着自己此次该出多少血,跪坐在对面的少年稍稍倾身,将油纸包朝他推了过来。 少年推完,还冲他矜持一笑。 姜则:“……” 他又不是不知道,谢蕴给北海郡众世家送的什么玩意儿。 就像没听懂谢广坤的催促,姜则将油纸包推至一旁,也将话题拐到雒京战事上:“可惜你身上无朝廷的正式任命,要不然,派遣两万兵马前往雒京,打出勤王的旗号,不失为一个积攒人望的好时机。” “从舅莫不是忘了,北海郡只有五千郡兵。” 姜则闻言,拿茶碗的动作一顿。 他说的兵马自然不是郡兵。 以北海郡的人口户数,抽调两万青壮并非难事。 谢蕴却又道:“小子以为,行军打仗这种事,还是得交给正规的大军,至于郡中青壮,来年的春耕,才是他们该出力的地方。” 姜则抬头,与少年四目相对。 谢蕴眼神未回避。 半晌,姜则打破静默:“西凉军叛乱,一旦雒京陷落、天子蒙辱,必造成大邺往后十几载、甚至数十载的乱局。” “届时必是群雄并起。” 姜则说着,将目光定格在谢蕴脸上:“过于心软者,恐怕难成大器。” 谢蕴点了头:“从舅所言在理。” 姜则:“……” 在理,但你不听是? 不等姜则再言,外面也传来脚步声。 伴随着仆人的呼唤。 姜则放下茶碗,正欲起身去问,一道身影就扑倒在门口:“使君,救命啊!” 来者,可谓声泪俱下:“还请使君速回平昌城!” 第248章 心慈手软,要不得 彭家主的失策,源于他过度膨胀的武力自信。 一群光着脚、扛锄头的流匪,怎么看,也不会是三四百有备而来的健仆和佃户对手! 所以,目送载满沙袋的车队离去,彭家主一甩宽袖,转身回到府中,从心腹管事手中接过酒碗,为一干准备出发的青壮送行:“此战,优势在我。诸位先行,我随后就到!” 随着上百只空碗摔裂在地,彭家上空,亦是众人斗志盎然的回应:“定不负彭公所托!” 身为作战指挥,必是要亲临现场的。 彭家主出城的时候,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豪情壮志。 稳坐四轮车,由一匹驽马拉着,径直朝自己选定的观战高地而去! “所以,是你家主人被山匪给擒住了?” 彭管事否认了谢蕴的猜测,只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截木枝,递给蹲在自己跟前的少年使君。 谢蕴将木枝拿在手里,才注意到木枝的一端被削尖了。 “那些山贼,绝非寻常的流匪,他们竟有弩!” 一想到自家主人被射中栽下四轮车,彭管事用衣袖去擦眼角的泪:“那些前来劫车的贼匪,本已被健仆围住,不成想,他们还有同伙埋伏在山石后,手中的弩箭,顷刻间就射倒数十名青壮!” 谢蕴听了这话,又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木枝。 也就是说—— 这是一个箭头。 说得更确切一些,这是一个被血染透的箭头。 然而,彭家管事的话,谢蕴没尽信:“弩的造价极高,工艺又复杂,便是大邺军中都未设弩手营,如你所言,这些山匪可以一下子射伤几十人,他们所拥有的弓弩数量,岂止上百张。” “不敢欺瞒使君。” 彭管事眼周的红潮未退:“不是他们弩多,是因为他们的弩,可以连射好几箭!” 谢蕴:“……你是说,他们用的连弩?” 连弩? 彭管事猜到这是指山匪的弩,忙不迭点头:“不错,正是连弩,那弩瞧着轻便不说,威力还极大。” 谢蕴:(。?vェv??)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她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竟叫人山匪突破并投入了生产? 那头的彭管事,已经哽咽出声:“小人的主君,便是着了此弩的道!” 所幸,还有忠仆在。 彭家主腚上开花,被健仆护送回城,由大公子负责断后。 这一断后,大公子就没再回来。 提及被山匪掳走的少主人,彭管事再度泪下:“还请使君派兵,救一救我家公子!” 家主命他连夜来寻这位少年太守,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平昌城中的三百郡兵,得知城外当真有贼,竟以护城为由拒绝剿匪;那位毕县丞倒是肯帮忙,可他手里一没县兵二没钱财,能随他出城救人的,只有歪瓜裂枣人。 后来,那几个衙役得知山匪有杀伤性武器,竟作鸟兽散去。 而平昌诸家,亦不肯再出人出力。 “眼下只有使君,才能救我家公子于水火。” 彭家主叫自己心腹管家送来的,不止一个箭头,还有一封血书。 血书,是彭家主亲手所写。 第一部分,提及平昌城的治安问题。 ——使君既要重建平昌县,岂可叫周遭有贼匪成势,一旦形成平昌寇,来日必定成为使君提领北海郡的心头患! 第二部分,着实夸赞谢蕴这位代太守带给平昌县的新气象新面貌。 ——自从平昌城迎来了使君,可谓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相信,只要使君待在平昌县一天,全城士庶的日子,必定会越过越好。 至于第三部分,也是这封血书的重点。 倾注了彭家主所有的泪与无助。 ——他最为看重的长子,身陷囹(lg)圄(yu)生死未卜,使君是北海郡百姓的父母官,眼下孩子被贼人捉去,使君是不是该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谢蕴合上手中血淋淋的帛书,早已为之动容:“我与彭公虽不曾深交,却也感动于他的一片爱子之心。” “你放心,那些山匪,我必给彭公一个交代!” 彭管事闻此言,眼眶愈发湿润。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彭家蒙此匪难,唯有家主最瞧不上的小儿太守愿意施以援手! 少年安慰人的话语,又如春风一般拂过他耳畔:“既是我府上人领你前来,你就随他去我家中歇息一二,至于后事,你不必再担心,我即刻返回平昌城,必让你家公子早日归家!” 等彭管事磕了头起身离去,谢蕴也向屋里的姜则提出告辞。 剿匪这等事,照理说,是不用一郡主官亲自去做的。 派一名军司马领千人前去即可。 但姜则看谢蕴的表现,显然没打算假手于人。 “你已是太守,若事事再亲力亲为,难免有失使君威仪。” 谢蕴闻言,弯腰拜别的动作有明显迟疑,姜则看‘他’如此,不由得又道:“今天是平昌彭氏有求于你,明天或许就是营陵闻氏、陲县李氏,你次次应允,次次亲自动手,他们见你这般好驱使,只怕生出轻慢之心。” 谢蕴保持着叠手的姿势,却也接了话:“蕴去剿匪,非为平昌彭氏,而是为平昌城活着的百姓。” 姜则闻言,再次望向矮几前的少年。 “平昌的百姓已经够苦,实不该再遭受山匪之乱;蕴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打几个贼寇,若除此害,亦不失为功德一桩。”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固然有顽劣的一面,却难掩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一个过于心纯的孩子,难免要吃这世道的苦。 但有时候,也只有自己吃过亏才能有所顿悟。 姜则没再劝,只交代:“既去剿匪,务必带上不少于千人的郡兵。” 见谢蕴点头应下,他才放心。 然而,在谢蕴出门之际,姜则终究又提点一句:“你若想坐稳这太守之位,不因年幼被人欺了去,那就要记住——心慈手软,最是要不得。” 过于心慈的小谢使君,踏出别院,并未直奔郡兵大营。 她抚着摩托的马鬃,亦是感慨万千:“人有时候,还真得信命。” 第248章 心慈手软,要不得 彭家主的失策,源于他过度膨胀的武力自信。 一群光着脚、扛锄头的流匪,怎么看,也不会是三四百有备而来的健仆和佃户对手! 所以,目送载满沙袋的车队离去,彭家主一甩宽袖,转身回到府中,从心腹管事手中接过酒碗,为一干准备出发的青壮送行:“此战,优势在我。诸位先行,我随后就到!” 随着上百只空碗摔裂在地,彭家上空,亦是众人斗志盎然的回应:“定不负彭公所托!” 身为作战指挥,必是要亲临现场的。 彭家主出城的时候,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豪情壮志。 稳坐四轮车,由一匹驽马拉着,径直朝自己选定的观战高地而去! “所以,是你家主人被山匪给擒住了?” 彭管事否认了谢蕴的猜测,只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截木枝,递给蹲在自己跟前的少年使君。 谢蕴将木枝拿在手里,才注意到木枝的一端被削尖了。 “那些山贼,绝非寻常的流匪,他们竟有弩!” 一想到自家主人被射中栽下四轮车,彭管事用衣袖去擦眼角的泪:“那些前来劫车的贼匪,本已被健仆围住,不成想,他们还有同伙埋伏在山石后,手中的弩箭,顷刻间就射倒数十名青壮!” 谢蕴听了这话,又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木枝。 也就是说—— 这是一个箭头。 说得更确切一些,这是一个被血染透的箭头。 然而,彭家管事的话,谢蕴没尽信:“弩的造价极高,工艺又复杂,便是大邺军中都未设弩手营,如你所言,这些山匪可以一下子射伤几十人,他们所拥有的弓弩数量,岂止上百张。” “不敢欺瞒使君。” 彭管事眼周的红潮未退:“不是他们弩多,是因为他们的弩,可以连射好几箭!” 谢蕴:“……你是说,他们用的连弩?” 连弩? 彭管事猜到这是指山匪的弩,忙不迭点头:“不错,正是连弩,那弩瞧着轻便不说,威力还极大。” 谢蕴:(。?vェv??)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她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竟叫人山匪突破并投入了生产? 那头的彭管事,已经哽咽出声:“小人的主君,便是着了此弩的道!” 所幸,还有忠仆在。 彭家主腚上开花,被健仆护送回城,由大公子负责断后。 这一断后,大公子就没再回来。 提及被山匪掳走的少主人,彭管事再度泪下:“还请使君派兵,救一救我家公子!” 家主命他连夜来寻这位少年太守,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平昌城中的三百郡兵,得知城外当真有贼,竟以护城为由拒绝剿匪;那位毕县丞倒是肯帮忙,可他手里一没县兵二没钱财,能随他出城救人的,只有歪瓜裂枣人。 后来,那几个衙役得知山匪有杀伤性武器,竟作鸟兽散去。 而平昌诸家,亦不肯再出人出力。 “眼下只有使君,才能救我家公子于水火。” 彭家主叫自己心腹管家送来的,不止一个箭头,还有一封血书。 血书,是彭家主亲手所写。 第一部分,提及平昌城的治安问题。 ——使君既要重建平昌县,岂可叫周遭有贼匪成势,一旦形成平昌寇,来日必定成为使君提领北海郡的心头患! 第二部分,着实夸赞谢蕴这位代太守带给平昌县的新气象新面貌。 ——自从平昌城迎来了使君,可谓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相信,只要使君待在平昌县一天,全城士庶的日子,必定会越过越好。 至于第三部分,也是这封血书的重点。 倾注了彭家主所有的泪与无助。 ——他最为看重的长子,身陷囹(lg)圄(yu)生死未卜,使君是北海郡百姓的父母官,眼下孩子被贼人捉去,使君是不是该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谢蕴合上手中血淋淋的帛书,早已为之动容:“我与彭公虽不曾深交,却也感动于他的一片爱子之心。” “你放心,那些山匪,我必给彭公一个交代!” 彭管事闻此言,眼眶愈发湿润。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彭家蒙此匪难,唯有家主最瞧不上的小儿太守愿意施以援手! 少年安慰人的话语,又如春风一般拂过他耳畔:“既是我府上人领你前来,你就随他去我家中歇息一二,至于后事,你不必再担心,我即刻返回平昌城,必让你家公子早日归家!” 等彭管事磕了头起身离去,谢蕴也向屋里的姜则提出告辞。 剿匪这等事,照理说,是不用一郡主官亲自去做的。 派一名军司马领千人前去即可。 但姜则看谢蕴的表现,显然没打算假手于人。 “你已是太守,若事事再亲力亲为,难免有失使君威仪。” 谢蕴闻言,弯腰拜别的动作有明显迟疑,姜则看‘他’如此,不由得又道:“今天是平昌彭氏有求于你,明天或许就是营陵闻氏、陲县李氏,你次次应允,次次亲自动手,他们见你这般好驱使,只怕生出轻慢之心。” 谢蕴保持着叠手的姿势,却也接了话:“蕴去剿匪,非为平昌彭氏,而是为平昌城活着的百姓。” 姜则闻言,再次望向矮几前的少年。 “平昌的百姓已经够苦,实不该再遭受山匪之乱;蕴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打几个贼寇,若除此害,亦不失为功德一桩。”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固然有顽劣的一面,却难掩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一个过于心纯的孩子,难免要吃这世道的苦。 但有时候,也只有自己吃过亏才能有所顿悟。 姜则没再劝,只交代:“既去剿匪,务必带上不少于千人的郡兵。” 见谢蕴点头应下,他才放心。 然而,在谢蕴出门之际,姜则终究又提点一句:“你若想坐稳这太守之位,不因年幼被人欺了去,那就要记住——心慈手软,最是要不得。” 过于心慈的小谢使君,踏出别院,并未直奔郡兵大营。 她抚着摩托的马鬃,亦是感慨万千:“人有时候,还真得信命。” 第249章 蕴来了 她还没出手呢,已经有山贼给平昌豪强上了一课。 “这就说明平昌诸公命中当有此劫啊!” 听到摩托这厮发出杠铃般的笑声,谢蕴可不得教育它一番,做马要有马德,瞧见别人落难就幸灾乐祸,岂非马中君子所为! 话音未落,脸上就多出一滩口水。 谢蕴:(;′??`) 摩托逆畜,欺主太甚! 待她功成名就时,必斩此獠! 取出棉柔巾,将面上的口水抹匀,也翻身上马。 昨日的平昌诸公时运不济,今日的平昌诸公却不再命途多舛——因为,他们的蕴已经来了。 去往郡兵大营前,谢蕴又进了一趟营陵城。 她回梧桐巷带走了程五。 刘蟾得知她去剿匪,一路追至巷子口:“北海郡有都尉,剿匪一事,恩公交予都尉即可,何须自己领兵亲往?” “为防雒京有变,恩公近日该待在营陵才是!” 剿匪在外,消息也就不灵通,回头有漏就捡不上了! 谢蕴骑在马上,俯瞰着气喘吁吁的刘蟾,稍稍往前倾身,冲这只一头‘黑长直’的招财猫勾了勾手指,当刘蟾靠近,她低声道:“那群山匪手里有件宝贝,我要是剿了他们,宝贝也就归我了。” 刘蟾转头,对上少年含笑的嘴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本该告诉少年,等都尉派兵剿了匪,也会将宝贝交上来,然而话还没到嘴边,他就哑了口。 因为自家小神仙口中的‘归我’,明显不是指归公。 不是归公,那就是私吞了。 谢蕴却已直起身:“劳烦刘翁替我跑一趟太守府,告诉姐姐,最迟五日,我来接她回平昌城。” 张清得知平昌城外有一小股流匪出没,因为是谢蕴带来的消息,也就没再派人去核实,点了个曲军侯打算让对方领两千郡兵前去剿匪。 “区区几个落草为寇的流民,何须两千人。” 谢蕴放下茶碗,直接建议他张叔缩减人数至千人。 张清素来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多派点人他心里才踏实,不成想,谢蕴却有不同的见解:“小侄听闻西凉军围了雒京城,虽说与北海郡相距甚远,却难保不出现意外,一旦营陵遇事,两千郡兵远在平昌,怕是要错失回援的先机。” 这番话,听得张清面色变得凝重。 毕竟秦胡之乱犹在眼前。 少年的叹息也传来:“若非小侄当日对战那秦胡头人不慎受伤,眼下这些山匪,小侄一人就能帮张叔剿了。” 谢蕴有伤在身,是张清不曾想到的。 不等他问,谢蕴就主动告知:“倒也不是什么致命伤。” “就是挨了一脚,吐了点血,我请大夫看了,说静养三个月就能痊愈。” 张清:“……” 静养三个月,还算小伤? 张清自己就是武将,军中斗殴时也见过被一脚踢死的兵士。 正想着要不要将家中的人参送给这个贤侄补一补,对面的谢蕴就从蒲团上爬起来。 少年旋即来到他的面前,叠手一拜:“蕴虽身负内伤,却仍有一战之力,恰巧蕴也要回平昌,若张叔不弃,蕴愿领七百郡兵前去剿匪!” 谢蕴的话才说完,人也被扶了起来。 “如今你为太守,岂可再向我行如此大礼。” “可在蕴心中,张叔还是张叔。” 谢蕴抬头望着她张叔:“当日在岷县,张叔将祖传的护心镜赠与蕴,从那一刻起,不管蕴身居何职,张叔永远都是蕴的世叔,况且——” “蕴虽代领北海郡,却尚未受到朝廷的敕封。” 张清当然知道谢蕴这使君当得无名无实。 他承认谢蕴,配合行事,不过是忌惮谢蕴手里的‘神器’。 然而,此刻听着少年推心置腹的话语,张清坚硬的心防也被撬动,让他能用一种更加公平公正的眼光去看待少年为北海郡所做之事。 当日谢蕴受他之托前往平昌城,回到营陵并未向他讨功,受伤的事更是一次都未对外提及。 成为代太守之后,也没变得骄奢狂傲,可谓质朴如初。 说白了,身负神器亦非谢蕴之错。 况且他从未听说谢蕴有利用神器滥杀无辜。 黔庶出身,本就不易,历经磨难还能保持纯善,何其难得。 而眼前的少年,已再度拜下:“蕴瞧着今日的平昌城,便想到自己的家乡,还望张叔成全蕴,让蕴为平昌百姓除此匪害。” 一个思念故乡的孩子,‘他’就想剿个匪,有什么错。 半刻钟后,谢蕴得到了一道调兵令。 也记住张清的叮嘱—— 若贼匪势大,当自保为上。 第249章 蕴来了 她还没出手呢,已经有山贼给平昌豪强上了一课。 “这就说明平昌诸公命中当有此劫啊!” 听到摩托这厮发出杠铃般的笑声,谢蕴可不得教育它一番,做马要有马德,瞧见别人落难就幸灾乐祸,岂非马中君子所为! 话音未落,脸上就多出一滩口水。 谢蕴:(;′??`) 摩托逆畜,欺主太甚! 待她功成名就时,必斩此獠! 取出棉柔巾,将面上的口水抹匀,也翻身上马。 昨日的平昌诸公时运不济,今日的平昌诸公却不再命途多舛——因为,他们的蕴已经来了。 去往郡兵大营前,谢蕴又进了一趟营陵城。 她回梧桐巷带走了程五。 刘蟾得知她去剿匪,一路追至巷子口:“北海郡有都尉,剿匪一事,恩公交予都尉即可,何须自己领兵亲往?” “为防雒京有变,恩公近日该待在营陵才是!” 剿匪在外,消息也就不灵通,回头有漏就捡不上了! 谢蕴骑在马上,俯瞰着气喘吁吁的刘蟾,稍稍往前倾身,冲这只一头‘黑长直’的招财猫勾了勾手指,当刘蟾靠近,她低声道:“那群山匪手里有件宝贝,我要是剿了他们,宝贝也就归我了。” 刘蟾转头,对上少年含笑的嘴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本该告诉少年,等都尉派兵剿了匪,也会将宝贝交上来,然而话还没到嘴边,他就哑了口。 因为自家小神仙口中的‘归我’,明显不是指归公。 不是归公,那就是私吞了。 谢蕴却已直起身:“劳烦刘翁替我跑一趟太守府,告诉姐姐,最迟五日,我来接她回平昌城。” 张清得知平昌城外有一小股流匪出没,因为是谢蕴带来的消息,也就没再派人去核实,点了个曲军侯打算让对方领两千郡兵前去剿匪。 “区区几个落草为寇的流民,何须两千人。” 谢蕴放下茶碗,直接建议他张叔缩减人数至千人。 张清素来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多派点人他心里才踏实,不成想,谢蕴却有不同的见解:“小侄听闻西凉军围了雒京城,虽说与北海郡相距甚远,却难保不出现意外,一旦营陵遇事,两千郡兵远在平昌,怕是要错失回援的先机。” 这番话,听得张清面色变得凝重。 毕竟秦胡之乱犹在眼前。 少年的叹息也传来:“若非小侄当日对战那秦胡头人不慎受伤,眼下这些山匪,小侄一人就能帮张叔剿了。” 谢蕴有伤在身,是张清不曾想到的。 不等他问,谢蕴就主动告知:“倒也不是什么致命伤。” “就是挨了一脚,吐了点血,我请大夫看了,说静养三个月就能痊愈。” 张清:“……” 静养三个月,还算小伤? 张清自己就是武将,军中斗殴时也见过被一脚踢死的兵士。 正想着要不要将家中的人参送给这个贤侄补一补,对面的谢蕴就从蒲团上爬起来。 少年旋即来到他的面前,叠手一拜:“蕴虽身负内伤,却仍有一战之力,恰巧蕴也要回平昌,若张叔不弃,蕴愿领七百郡兵前去剿匪!” 谢蕴的话才说完,人也被扶了起来。 “如今你为太守,岂可再向我行如此大礼。” “可在蕴心中,张叔还是张叔。” 谢蕴抬头望着她张叔:“当日在岷县,张叔将祖传的护心镜赠与蕴,从那一刻起,不管蕴身居何职,张叔永远都是蕴的世叔,况且——” “蕴虽代领北海郡,却尚未受到朝廷的敕封。” 张清当然知道谢蕴这使君当得无名无实。 他承认谢蕴,配合行事,不过是忌惮谢蕴手里的‘神器’。 然而,此刻听着少年推心置腹的话语,张清坚硬的心防也被撬动,让他能用一种更加公平公正的眼光去看待少年为北海郡所做之事。 当日谢蕴受他之托前往平昌城,回到营陵并未向他讨功,受伤的事更是一次都未对外提及。 成为代太守之后,也没变得骄奢狂傲,可谓质朴如初。 说白了,身负神器亦非谢蕴之错。 况且他从未听说谢蕴有利用神器滥杀无辜。 黔庶出身,本就不易,历经磨难还能保持纯善,何其难得。 而眼前的少年,已再度拜下:“蕴瞧着今日的平昌城,便想到自己的家乡,还望张叔成全蕴,让蕴为平昌百姓除此匪害。” 一个思念故乡的孩子,‘他’就想剿个匪,有什么错。 半刻钟后,谢蕴得到了一道调兵令。 也记住张清的叮嘱—— 若贼匪势大,当自保为上。 第250章 彭大山之忧 虽然她张叔暗示她打不过就跑,谢蕴却不敢抱有这等怯战心理,一出营帐就去挑了七百精兵强将,领着这支人马星夜赶赴平昌县。 次日才破晓,七百郡兵就以急行军的速度进入平昌地界。 谢蕴回到平昌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前去慰问抢劫案的第一受害人。 不过短短几日,当初踏足县衙时还意气风发的彭家主,因为忧思过重,再加上臀部箭伤,趴在床榻上,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当仆人喜极而泣地跑来说看到一支兵马进城,彭家主不顾伤口崩裂的风险,强行侧起了身,面上难掩激动:“必然是彭泰说动了小,使君!” 这一刻,彭家主忘了自己想将小儿太守赶出平昌城的初衷,也忘了对方威逼他吐出隐田隐户的险恶嘴脸,满心满眼,只有这位踏着七彩祥云前来拯救他爱子的英明使君! 特别是得知谢蕴将兵马交给守城的百夫长、自己策马直奔彭府而来,彭家主不禁红了眼眶,与左右感慨道:“我彭氏在平昌城经营百载,不成想,到头来,平昌诸家,竟不如一个外来之人待我以诚!” 等那个一度被他视为仇寇的少年郎出现在房门口,彭家主挣扎着就要起来相迎。 下一瞬,他的右手被握住,人也被按回榻上。 “彭公有伤在身,岂可贸然下榻!” 彭家主瞧着少年一身风尘仆仆,也注意到少年手里的马鞭,一时间,竟是又悲又喜:“在下日盼夜盼,可算是将使君给盼回来了!” 彭家主话里的真情实意,谢蕴岂会感受不到。 就像姜家从舅所说,她那般心慈手软,自然也不会与彭家主计较往日种种。 再开口,亦是满满的自责:“是我考虑不周,明知那几个百夫长都是一根筋的实心眼,离开平昌前竟未再多交代一句,他们守城不出,才致使彭公子遭了如此大难!” 那日归城,彭家主就派府中剩余健仆前去接应长子。 可最后,几百青壮,连着伤者都被抬回来,唯独没寻到长子的踪迹。 可谓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我害了梁儿啊!” 彭家主说着,哭得像个四十岁的孩子。 梁儿是为救他这个父亲,才驾着四轮车去引开山匪! 他被忠仆背着往回跑,远远地,还听见有贼寇在高喊‘拿住那辆四轮车’。 坐在榻边的少年,递来了一块锦帕:“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彭公放心,此番回平昌,有七百郡兵与我同行,个个年轻力壮,拿下一群匪寇必不在话下。” “当真?”彭家主泪眼婆娑。 谢蕴自信一笑:“贼人有弩,我军中亦有数百弓箭手,又有藤甲兵无数,彭公就在家安心养伤,待我剿了这些山贼,亲自将大公子交还到你手上。” “好!” “好!” 彭家主的情绪大受鼓舞,一扫萎靡之色:“使君为救我儿才兴此兵,将士们劳苦功高,我愿捐献百石粮食犒军,望使君务必收下!” 谢蕴拧眉:“这——” “使君莫非是嫌百石太少?” 眼看彭家主误会,谢蕴当即解释:“蕴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眼下大公子尚在贼手,岂有叫彭公帮我养兵士的道理!” 话音未落,手已被彭家主拽住:“今日使君要是不收下百石粮,明日在下只好亲自押粮前往郡兵驻地!” 尊老爱幼如谢蕴,当然干不出如此奴役病患之事。 抽回手,她起身冲着彭家主一拜:“如此,蕴代七百兵士先谢过彭公!” 见少年终于肯收下粮食,彭家主心中紧缚的弦才真正松脱。 ——收了粮,可不得更尽心地帮他救儿子! 这样的人情世故他怎会不懂! 彭家主伸出手,牢牢覆在少年交叠的双手上:“我儿彭梁,就劳烦使君了!” 谢蕴抬头,亦回握彭家主的双手:“此战不胜,天理难容!” 彭大山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领着七百人一路从城门口回到郡兵驻扎的营地,再瞧着七百人围在几口行军锅边上狼吞虎咽地吃朝食,心情十分地难以言喻。 作为在军中给使君和都尉扛了几年旗帜的老兵油子,他一眼就看出谢蕴带来的郡兵‘有问题’。 饭量大不说,最重要的一点,过于年轻! 这些负责剿匪的郡兵,最年长的也才二十来岁。 方才在路上,彭大山发现这些郡兵过于面生,特意拉了一人问话,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入郡兵大营还未满一个月。 当日雒京勤王,秦胡夜袭,北海郡的大营死了近两千人。 刨去民夫,兵士伤亡有一千五百多人。 眼下这群年轻的郡兵,大概就是刚招进来补缺的。 彭大山没想到自家使君眼光竟如此毒辣,七百个名额,愣是全挑的弱鸡崽,这样的新兵,没见过血,没经历过一战,让他们守城都勉为其难,倘若进山去剿匪,最后还不知道谁剿谁。 在他看来,就是守城的三百郡兵,也比这七百人来得靠谱。 使君与他彭大山,可是睡过一个通铺的兄弟,他当然不能看出前方有大坑还不去提醒使君! 所以,谢蕴带着彭家粮车一走进营地,就收到来自彭大山的谏言。 谢蕴对上彭大山过于憨直的面庞,幽幽地叹息:“没想到啊,竟被你看出来了。” 彭大山:“……?” 不等他询问,谢蕴就已开口:“我挑中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年轻血气足,经得起急行军,至于城外的山贼,不过是一群侥幸得了弩机的流民,明日剿匪,有我在,岂会有失。” 彭大山是亲眼见识过谢蕴本事的人。 与秦胡比起来,寻常流匪,确实不值一提。 营地的风格外大,谢蕴抄着手,眼神愈发的高深:“再者,我也是想借此次剿匪磨砺磨砺这些新兵。” 此言一出,彭大山就知道自己误会了谢蕴。 “我竟差点误了使君的一番苦心。” “何来误之说。” 谢蕴回到彭大山身边,也从怀里掏出一小团针线,替后者缝补那只勾破的袖子,“自家兄弟,有话藏着不说,才是真见外。” —— —— 题外之《地狱笑话》 谢蕴拥兵五千,北海郡诸公:谢九嶷一向心慈,五千人,定是他收留的流民! 谢蕴拥兵两万,北海郡诸公:谢九嶷素无野心,必是旁人构陷于他! 谢蕴拥兵十万,青州诸公: 谢蕴拥兵百万,大邺诸公: 第250章 彭大山之忧 虽然她张叔暗示她打不过就跑,谢蕴却不敢抱有这等怯战心理,一出营帐就去挑了七百精兵强将,领着这支人马星夜赶赴平昌县。 次日才破晓,七百郡兵就以急行军的速度进入平昌地界。 谢蕴回到平昌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前去慰问抢劫案的第一受害人。 不过短短几日,当初踏足县衙时还意气风发的彭家主,因为忧思过重,再加上臀部箭伤,趴在床榻上,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当仆人喜极而泣地跑来说看到一支兵马进城,彭家主不顾伤口崩裂的风险,强行侧起了身,面上难掩激动:“必然是彭泰说动了小,使君!” 这一刻,彭家主忘了自己想将小儿太守赶出平昌城的初衷,也忘了对方威逼他吐出隐田隐户的险恶嘴脸,满心满眼,只有这位踏着七彩祥云前来拯救他爱子的英明使君! 特别是得知谢蕴将兵马交给守城的百夫长、自己策马直奔彭府而来,彭家主不禁红了眼眶,与左右感慨道:“我彭氏在平昌城经营百载,不成想,到头来,平昌诸家,竟不如一个外来之人待我以诚!” 等那个一度被他视为仇寇的少年郎出现在房门口,彭家主挣扎着就要起来相迎。 下一瞬,他的右手被握住,人也被按回榻上。 “彭公有伤在身,岂可贸然下榻!” 彭家主瞧着少年一身风尘仆仆,也注意到少年手里的马鞭,一时间,竟是又悲又喜:“在下日盼夜盼,可算是将使君给盼回来了!” 彭家主话里的真情实意,谢蕴岂会感受不到。 就像姜家从舅所说,她那般心慈手软,自然也不会与彭家主计较往日种种。 再开口,亦是满满的自责:“是我考虑不周,明知那几个百夫长都是一根筋的实心眼,离开平昌前竟未再多交代一句,他们守城不出,才致使彭公子遭了如此大难!” 那日归城,彭家主就派府中剩余健仆前去接应长子。 可最后,几百青壮,连着伤者都被抬回来,唯独没寻到长子的踪迹。 可谓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我害了梁儿啊!” 彭家主说着,哭得像个四十岁的孩子。 梁儿是为救他这个父亲,才驾着四轮车去引开山匪! 他被忠仆背着往回跑,远远地,还听见有贼寇在高喊‘拿住那辆四轮车’。 坐在榻边的少年,递来了一块锦帕:“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彭公放心,此番回平昌,有七百郡兵与我同行,个个年轻力壮,拿下一群匪寇必不在话下。” “当真?”彭家主泪眼婆娑。 谢蕴自信一笑:“贼人有弩,我军中亦有数百弓箭手,又有藤甲兵无数,彭公就在家安心养伤,待我剿了这些山贼,亲自将大公子交还到你手上。” “好!” “好!” 彭家主的情绪大受鼓舞,一扫萎靡之色:“使君为救我儿才兴此兵,将士们劳苦功高,我愿捐献百石粮食犒军,望使君务必收下!” 谢蕴拧眉:“这——” “使君莫非是嫌百石太少?” 眼看彭家主误会,谢蕴当即解释:“蕴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眼下大公子尚在贼手,岂有叫彭公帮我养兵士的道理!” 话音未落,手已被彭家主拽住:“今日使君要是不收下百石粮,明日在下只好亲自押粮前往郡兵驻地!” 尊老爱幼如谢蕴,当然干不出如此奴役病患之事。 抽回手,她起身冲着彭家主一拜:“如此,蕴代七百兵士先谢过彭公!” 见少年终于肯收下粮食,彭家主心中紧缚的弦才真正松脱。 ——收了粮,可不得更尽心地帮他救儿子! 这样的人情世故他怎会不懂! 彭家主伸出手,牢牢覆在少年交叠的双手上:“我儿彭梁,就劳烦使君了!” 谢蕴抬头,亦回握彭家主的双手:“此战不胜,天理难容!” 彭大山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领着七百人一路从城门口回到郡兵驻扎的营地,再瞧着七百人围在几口行军锅边上狼吞虎咽地吃朝食,心情十分地难以言喻。 作为在军中给使君和都尉扛了几年旗帜的老兵油子,他一眼就看出谢蕴带来的郡兵‘有问题’。 饭量大不说,最重要的一点,过于年轻! 这些负责剿匪的郡兵,最年长的也才二十来岁。 方才在路上,彭大山发现这些郡兵过于面生,特意拉了一人问话,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入郡兵大营还未满一个月。 当日雒京勤王,秦胡夜袭,北海郡的大营死了近两千人。 刨去民夫,兵士伤亡有一千五百多人。 眼下这群年轻的郡兵,大概就是刚招进来补缺的。 彭大山没想到自家使君眼光竟如此毒辣,七百个名额,愣是全挑的弱鸡崽,这样的新兵,没见过血,没经历过一战,让他们守城都勉为其难,倘若进山去剿匪,最后还不知道谁剿谁。 在他看来,就是守城的三百郡兵,也比这七百人来得靠谱。 使君与他彭大山,可是睡过一个通铺的兄弟,他当然不能看出前方有大坑还不去提醒使君! 所以,谢蕴带着彭家粮车一走进营地,就收到来自彭大山的谏言。 谢蕴对上彭大山过于憨直的面庞,幽幽地叹息:“没想到啊,竟被你看出来了。” 彭大山:“……?” 不等他询问,谢蕴就已开口:“我挑中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年轻血气足,经得起急行军,至于城外的山贼,不过是一群侥幸得了弩机的流民,明日剿匪,有我在,岂会有失。” 彭大山是亲眼见识过谢蕴本事的人。 与秦胡比起来,寻常流匪,确实不值一提。 营地的风格外大,谢蕴抄着手,眼神愈发的高深:“再者,我也是想借此次剿匪磨砺磨砺这些新兵。” 此言一出,彭大山就知道自己误会了谢蕴。 “我竟差点误了使君的一番苦心。” “何来误之说。” 谢蕴回到彭大山身边,也从怀里掏出一小团针线,替后者缝补那只勾破的袖子,“自家兄弟,有话藏着不说,才是真见外。” —— —— 题外之《地狱笑话》 谢蕴拥兵五千,北海郡诸公:谢九嶷一向心慈,五千人,定是他收留的流民! 谢蕴拥兵两万,北海郡诸公:谢九嶷素无野心,必是旁人构陷于他! 谢蕴拥兵十万,青州诸公: 谢蕴拥兵百万,大邺诸公: 第251章 不败,如何求援 谢蕴用随身匕首割断打了结的缝衣线,也提醒彭大山,再过两日,他就该休假回营陵看望家人。 “咱们营中的驽马不多,回头我再寻马商购买几匹。” 谢蕴收起针线包,一边又道:“到时候,再多弄几驾马车,这样一来,不会骑马的兵士回营陵探亲,也就不用每次才十几人。” 彭大山是清楚马价的。 好点的驽马,得十来贯钱一匹。 更何况眼下的年景,还不知马价翻了几番。 谢蕴变卖家产购粮之事,如今平昌城中谁人不知,彭大山看着自己被缝补好的袖子,也不愿意使君再为他们这些郡兵耗费钱财——他们在郡兵大营的时候,也并非每月都能归家,既如此,何必再花钱去购置驽马和马车。 然而他这番话,未得到小谢的认同。 “你们随我来平昌城,必然是比待在郡兵大营里要辛苦,平时照顾不到家里就算了,眼看就是岁旦,必须得回趟家,给家人带一份年货回去!” 关于年货,彭大山是知道的。 每个回营陵的郡兵,可前往驿馆领取两斗粟米、一只活鸡。 随后,他又听到谢蕴背着手说:“从平昌到营陵,若是步行,一来一回何止两日,人这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如何能将光阴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彭大山没觉得谢蕴这话少年老成。 相反的,他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跟他讲过这样的话。 从他入伍的那刻起,与大多数兵卒一样,他这辈子就已注定,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缺胳膊少腿后离开军中、回到乡间了却余生。 寻常黔庶,在军中是没晋升机会的。 在平昌县驻军当百夫长,大概是他此生最风光的时候。 他们这样的兵士,便是死了也不会叫大人们惋惜。 可现在,小谢却说,他们活在世间的每一天,都是十分珍贵的。 谢·亚里士多德·蕴才装完深沉,一个回身就发现彭大山有猛男落泪的征兆,忙送上自己的关怀:“被风沙迷眼了?” 彭大山摇头。 别看彭大山长得五大三粗,搁在现代,也就一脆皮大学生。 大学生,还是很好哄的。 谢蕴掏出一颗姜糖,塞给彭大山:“如果实在想家,我准你明天回。” “我不回家。”彭大山攥着糖,瓮声道:“我去守城门。” 说着,转身欲走。 谢蕴喊住他,“有新兵欺负你?” 彭大山的回答是没有。 这一刻,谢蕴也意识到政委的重要性。 像彭大山这种不善言辞的同志,特别需要政委来做思想工作。 “真没事?”谢蕴还是不太放心。 “没。” 彭大山冲她一咧嘴。 谢蕴:“……” 实在不想笑,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送走假笑大男孩·彭大山,谢蕴巡视了一遍驻地,确定没什么大问题,这才前往驿馆。 大概是猜到她这两日会回平昌,江主任暂时没去城外的庄子。 谢蕴才啃了张饼当朝食,也从江主任口中得知,山匪干完彭家那一票之后,未再劫掠过往的路人。 那日彭家是成功引蛇出了洞,却也因此打草惊了蛇。 谢蕴倒不担心寻不到那群山贼的老巢。 既然打劫平昌县的车队,那山寨应该就在附近。 “实在寻不到,我就请彭公亲自挂帅。” 江箬:“……” 谢蕴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无的放矢:“彭梁至今未归,说明彭公当日之举必定惹恼了这些绿林好汉。” 这支山匪或许暂时不会再打劫别的车队,可若是仇人兼手下败将呢? 只要他们出现,谢蕴就能顺势摸去他们的营寨。 一想到自己带来的七百精神小伙,谢蕴不免对着亲妈唏嘘一二:“这是一场硬仗啊!” 江箬喝水的动作微滞,嘴角不由得一扯。 若非她早就知晓谢蕴想干什么,怕是也要被她骗过去。 这场剿匪,注定以失败告终。 不败,如何向营陵求援? 不求援,如何让大家知道平昌的危难险境? 不让大家知道平昌城外匪患难平,又何来的机会拉起一支民兵。 至于明日一战,是不需要山匪兄弟们的。 好匪,还得用在刀刃上。 七百新兵,谢蕴自己就能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蕴是巳时末出的西城门。 未时初,谢蕴就来到彭家车队遇劫的地段。 因着古时的土路,她在现场瞧出一些打斗痕迹,尤其是四轮车辙的痕迹,错综复杂,诉说着当日彭梁救父的凶险。 彭大公子,她自然是要去救的。 还有她那被迫从贼的弩匠。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不得不请他们继续忍辱负重。 将摩托搁路边,谢蕴钻进一旁的山林,用掉了十几只老鼠夹,又拿消防铲挖出四五个大坑,忙活了几个时辰,正打算动用她学过的野战陷阱知识,再给新兵们布置一些‘惊喜’,身后传来一道好奇的声音:“你干横么呢?” 谢蕴:( ̄(●●) ̄) 谢蕴蹲着回头,闯入她视线的,是个藏在树后、缩脖子拢手的中年汉子。 对方袖子上的补丁,比她还多出两块。 谢蕴在对方眼里捕捉到警惕,很快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阿父是临莒县的猎户,我听人说这片山林里有许多野味,特意过来设些陷阱试试。” 此言一出,汉子面部表情明显一松。 但他旋即眉头一皱,开始赶人:“这里莫的野味,你赶紧走!” 不成想,他的话音刚落,少年就哭丧了脸。 “你又咋滴咧?” 少年抿嘴:“我没地方去了。” 说着,眼眶泛起红潮:“胡兵屠了临莒城,我阿父与祖母都死了,我家的屋子也被族中占走,我听说平昌城可以做活,昨日特意去了,可他们说我年纪太小,不肯收我。” 胡贵没想到,这少年竟有一个如此凄惨的人生。 不等他再说话,少年就望向他:“大哥,你知道哪里还招工吗?” “不瞒大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猎户,我生来力气就大,可开二石弓。” 胡贵不由得站直了身:“你能拉开两石弓?” 少年矜持地一点头。 第251章 不败,如何求援 谢蕴用随身匕首割断打了结的缝衣线,也提醒彭大山,再过两日,他就该休假回营陵看望家人。 “咱们营中的驽马不多,回头我再寻马商购买几匹。” 谢蕴收起针线包,一边又道:“到时候,再多弄几驾马车,这样一来,不会骑马的兵士回营陵探亲,也就不用每次才十几人。” 彭大山是清楚马价的。 好点的驽马,得十来贯钱一匹。 更何况眼下的年景,还不知马价翻了几番。 谢蕴变卖家产购粮之事,如今平昌城中谁人不知,彭大山看着自己被缝补好的袖子,也不愿意使君再为他们这些郡兵耗费钱财——他们在郡兵大营的时候,也并非每月都能归家,既如此,何必再花钱去购置驽马和马车。 然而他这番话,未得到小谢的认同。 “你们随我来平昌城,必然是比待在郡兵大营里要辛苦,平时照顾不到家里就算了,眼看就是岁旦,必须得回趟家,给家人带一份年货回去!” 关于年货,彭大山是知道的。 每个回营陵的郡兵,可前往驿馆领取两斗粟米、一只活鸡。 随后,他又听到谢蕴背着手说:“从平昌到营陵,若是步行,一来一回何止两日,人这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如何能将光阴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彭大山没觉得谢蕴这话少年老成。 相反的,他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跟他讲过这样的话。 从他入伍的那刻起,与大多数兵卒一样,他这辈子就已注定,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缺胳膊少腿后离开军中、回到乡间了却余生。 寻常黔庶,在军中是没晋升机会的。 在平昌县驻军当百夫长,大概是他此生最风光的时候。 他们这样的兵士,便是死了也不会叫大人们惋惜。 可现在,小谢却说,他们活在世间的每一天,都是十分珍贵的。 谢·亚里士多德·蕴才装完深沉,一个回身就发现彭大山有猛男落泪的征兆,忙送上自己的关怀:“被风沙迷眼了?” 彭大山摇头。 别看彭大山长得五大三粗,搁在现代,也就一脆皮大学生。 大学生,还是很好哄的。 谢蕴掏出一颗姜糖,塞给彭大山:“如果实在想家,我准你明天回。” “我不回家。”彭大山攥着糖,瓮声道:“我去守城门。” 说着,转身欲走。 谢蕴喊住他,“有新兵欺负你?” 彭大山的回答是没有。 这一刻,谢蕴也意识到政委的重要性。 像彭大山这种不善言辞的同志,特别需要政委来做思想工作。 “真没事?”谢蕴还是不太放心。 “没。” 彭大山冲她一咧嘴。 谢蕴:“……” 实在不想笑,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送走假笑大男孩·彭大山,谢蕴巡视了一遍驻地,确定没什么大问题,这才前往驿馆。 大概是猜到她这两日会回平昌,江主任暂时没去城外的庄子。 谢蕴才啃了张饼当朝食,也从江主任口中得知,山匪干完彭家那一票之后,未再劫掠过往的路人。 那日彭家是成功引蛇出了洞,却也因此打草惊了蛇。 谢蕴倒不担心寻不到那群山贼的老巢。 既然打劫平昌县的车队,那山寨应该就在附近。 “实在寻不到,我就请彭公亲自挂帅。” 江箬:“……” 谢蕴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无的放矢:“彭梁至今未归,说明彭公当日之举必定惹恼了这些绿林好汉。” 这支山匪或许暂时不会再打劫别的车队,可若是仇人兼手下败将呢? 只要他们出现,谢蕴就能顺势摸去他们的营寨。 一想到自己带来的七百精神小伙,谢蕴不免对着亲妈唏嘘一二:“这是一场硬仗啊!” 江箬喝水的动作微滞,嘴角不由得一扯。 若非她早就知晓谢蕴想干什么,怕是也要被她骗过去。 这场剿匪,注定以失败告终。 不败,如何向营陵求援? 不求援,如何让大家知道平昌的危难险境? 不让大家知道平昌城外匪患难平,又何来的机会拉起一支民兵。 至于明日一战,是不需要山匪兄弟们的。 好匪,还得用在刀刃上。 七百新兵,谢蕴自己就能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蕴是巳时末出的西城门。 未时初,谢蕴就来到彭家车队遇劫的地段。 因着古时的土路,她在现场瞧出一些打斗痕迹,尤其是四轮车辙的痕迹,错综复杂,诉说着当日彭梁救父的凶险。 彭大公子,她自然是要去救的。 还有她那被迫从贼的弩匠。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不得不请他们继续忍辱负重。 将摩托搁路边,谢蕴钻进一旁的山林,用掉了十几只老鼠夹,又拿消防铲挖出四五个大坑,忙活了几个时辰,正打算动用她学过的野战陷阱知识,再给新兵们布置一些‘惊喜’,身后传来一道好奇的声音:“你干横么呢?” 谢蕴:( ̄(●●) ̄) 谢蕴蹲着回头,闯入她视线的,是个藏在树后、缩脖子拢手的中年汉子。 对方袖子上的补丁,比她还多出两块。 谢蕴在对方眼里捕捉到警惕,很快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阿父是临莒县的猎户,我听人说这片山林里有许多野味,特意过来设些陷阱试试。” 此言一出,汉子面部表情明显一松。 但他旋即眉头一皱,开始赶人:“这里莫的野味,你赶紧走!” 不成想,他的话音刚落,少年就哭丧了脸。 “你又咋滴咧?” 少年抿嘴:“我没地方去了。” 说着,眼眶泛起红潮:“胡兵屠了临莒城,我阿父与祖母都死了,我家的屋子也被族中占走,我听说平昌城可以做活,昨日特意去了,可他们说我年纪太小,不肯收我。” 胡贵没想到,这少年竟有一个如此凄惨的人生。 不等他再说话,少年就望向他:“大哥,你知道哪里还招工吗?” “不瞒大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猎户,我生来力气就大,可开二石弓。” 胡贵不由得站直了身:“你能拉开两石弓?” 少年矜持地一点头。 第252章 膝盖缺钙,跪了 有些话,它口说无凭啊! 谨慎如胡贵,自然不会轻信一个少年人的随口‘胡诌’。 少年生得无疑也机灵。 见他未再询问,主动提出要去林子外取弓。 “我的马就在外头,弓被我挂在马鞍上,大哥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一个可开二石弓的弓手,在哪儿都是一件宝贝。 更何况,少年如今才十几岁。 ——假以时日,焉知其不能开三石弓? 今日胡贵本就负责巡视这一带,倒不介意在此处再等一会儿——万一这身无二两肉的少年人真能开二石弓呢? 倘若少年当真天生大力,自己将人带回去,大家伙岂能不夸他胡贵一句《慧眼识才》! 而少年,确实没叫他失望。 不到一刻钟,人就拿着弓回来了。 胡贵虽然不懂弓弩,也看出少年的黑弓有点不寻常,少年羞赧一笑,告诉自己,这是他家的祖传宝弓。 少年说着,也搭箭拉弦! 胡贵看到少年一下就将那张弓拉至极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少年所用之弓是不是两石他不确定,但可以在眨眼之间拉出一个满弓,足可见其力气不小! 因为离得近,胡贵也注意到弓弦上蓄积的力量! “大哥看好了。”少年再度开口,嗓音清冽:“待小弟为你射下一枚红果来!” 胡贵闻言,不由得朝少年箭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棵参天大树。 与他们相距大约百步。 少年口中的红果,就长在大树高高的枝梢上。 胡贵是寻了好几眼才找到这颗拇指盖大小的红果,还没来得及搭腔,身边的少年就已松开右手! 木箭离弦之际,胡贵听到尖戾的长啸! 他的大脑尚未作出反应,红果就已从高空掉落。 那支箭矢,更是狠狠扎进另一棵树的躯干,箭尾发出嗡嗡钝响! 等少年捡回红果,胡贵才缓过劲来。 几乎是红果递来的同时,胡贵也抓住少年的手腕:“小兄弟,俺们寨,村子正好缺人,你随俺回去,管你一日两顿,还给你屋子住,怎么样?”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自然不会拒绝胡贵抛来的橄榄枝。 谢蕴答应后,也牵来与她相依为命的摩托。 胡贵抄着手围绕黑马转一圈,给出一个毒辣的评价:“这是一匹北地马。” “大哥竟懂识马?” 对上少年敬佩的目光,胡贵稳住了自己。 他帮秦胡养过几个月战马的事,是不能告诉青州人的。 屠城之仇,可谓不共戴天。 哪怕他只是个民夫,在青州人眼里,那也是供秦胡驱使的民夫。 “实话告诉大哥,这马是我上月在路边捡到的。” 少年这话,胡贵是相信的。 他带着少年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死了那么多秦胡,他们的战马,被人捡了去,不奇怪。” 既然少年已是自己人,胡贵不介意透露两句:“俺们村也捡了几十匹,不过,这些战马吃得太精细,不好养,前儿个,全让俺们大,赶去兖州卖掉了。” 谢蕴就像没听到对方嘴里那句急刹车的‘大哥’,牵着马问:“几十匹,应该挣了不少钱?” 秦胡的军马,那都是作战的好马。 每匹卖个十万钱毫不夸张。 “没挣钱,全给换粮了。” 胡贵回答着少年,也从某棵树后头牵出一头老驴,“村子里,吃饭的嘴不少,眼下粮价大涨,军、里正就说不要钱,要粮。” 一群流匪竟还有个军师。 谢蕴听得不是滋味。 眼看胡贵爬上驴背往深山去,谢蕴止了步:“大哥刚才不是说,要带我去你们的村子——” “是啊,”胡贵抬手往山里一指:“俺们村子就在山里头。” 看出少年似乎不想进山,胡贵当场就画出一张饼:“前两日俺们里正带人上邻县购粮去了,算着日子,今天就该回来,晚上必有肉吃,你小小年纪能开二石弓,是个有本事的,随俺回去,必有一番大作为!” 于是—— 一人一驴,一人一马,并辔(pèi)入了深山。 越往里,越不好走。 一阵七拐八弯,离平昌城愈发的远。 行到骑不了驴马的地方,谢蕴也问出自己的‘疑惑’:“山路这般崎岖,大哥你们为何不干脆搬到外面去?” “可不敢搬。”胡贵推着驴臀上坡,嘴里没停:“今年遭了兵祸,来年赋税必然极重,躲在山里,运道好,还能活,要是缴不上税——”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懂得都懂。 在头顶的天彻底黑透前,两人终于到达‘村子’。 谢蕴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座类似坞堡的匪寨,事实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庄。 而且,还是一个半成品村庄。 不少房屋都在建中。 这会儿,仍有一些青壮在干活。 谢蕴牵着马进村,没管那些审视的目光,跟随胡贵去了他家。 胡贵将少年安顿在自己的茅草屋内,拴好老驴,以领取夕食为由,两手一拢,顶着刺骨的山风出了门。 胡贵一走,谢蕴也没再待在屋里。 她在附近溜达一圈,除了青壮,又看到一些老幼妇孺。 不等她寻人搭话,胡贵就远远地跑过来。 “谢大郎!” “快,带上你的弓,里正要见你!” 在胡贵看来,以谢大郎的箭术,绝对可以胜任军师护卫一职。 所以,他在军师面前,狠狠推荐了谢大郎。 军师说是驴是马拉过来溜溜才知道,他不敢耽误,立马来喊谢大郎。 ‘里正’的住所,一看就是全村斥巨资搭建的,还自带一个院子。 谢蕴被胡贵引进里正家堂屋,最先看到的,就是一绾髻戴玉簪、身披狐皮大氅的背影。 一个侧眸,她又注意到边上那驾四轮车。 谢蕴瞧着这件赃物,也笃定了自己没来错地方。 “你就是谢大郎?” 谢蕴没想到自己会再听到这道公鸭嗓,还是在贼窝里。 上首,一身世家高奢品的‘里正’,已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怎么不算故人重逢呢。 谢蕴望着对方,扯出一抹假笑。 狗头军师·红玉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跪了地。 —— —— 题外科普: 并辔:指并驾而行。 第252章 膝盖缺钙,跪了 有些话,它口说无凭啊! 谨慎如胡贵,自然不会轻信一个少年人的随口‘胡诌’。 少年生得无疑也机灵。 见他未再询问,主动提出要去林子外取弓。 “我的马就在外头,弓被我挂在马鞍上,大哥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一个可开二石弓的弓手,在哪儿都是一件宝贝。 更何况,少年如今才十几岁。 ——假以时日,焉知其不能开三石弓? 今日胡贵本就负责巡视这一带,倒不介意在此处再等一会儿——万一这身无二两肉的少年人真能开二石弓呢? 倘若少年当真天生大力,自己将人带回去,大家伙岂能不夸他胡贵一句《慧眼识才》! 而少年,确实没叫他失望。 不到一刻钟,人就拿着弓回来了。 胡贵虽然不懂弓弩,也看出少年的黑弓有点不寻常,少年羞赧一笑,告诉自己,这是他家的祖传宝弓。 少年说着,也搭箭拉弦! 胡贵看到少年一下就将那张弓拉至极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少年所用之弓是不是两石他不确定,但可以在眨眼之间拉出一个满弓,足可见其力气不小! 因为离得近,胡贵也注意到弓弦上蓄积的力量! “大哥看好了。”少年再度开口,嗓音清冽:“待小弟为你射下一枚红果来!” 胡贵闻言,不由得朝少年箭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棵参天大树。 与他们相距大约百步。 少年口中的红果,就长在大树高高的枝梢上。 胡贵是寻了好几眼才找到这颗拇指盖大小的红果,还没来得及搭腔,身边的少年就已松开右手! 木箭离弦之际,胡贵听到尖戾的长啸! 他的大脑尚未作出反应,红果就已从高空掉落。 那支箭矢,更是狠狠扎进另一棵树的躯干,箭尾发出嗡嗡钝响! 等少年捡回红果,胡贵才缓过劲来。 几乎是红果递来的同时,胡贵也抓住少年的手腕:“小兄弟,俺们寨,村子正好缺人,你随俺回去,管你一日两顿,还给你屋子住,怎么样?”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自然不会拒绝胡贵抛来的橄榄枝。 谢蕴答应后,也牵来与她相依为命的摩托。 胡贵抄着手围绕黑马转一圈,给出一个毒辣的评价:“这是一匹北地马。” “大哥竟懂识马?” 对上少年敬佩的目光,胡贵稳住了自己。 他帮秦胡养过几个月战马的事,是不能告诉青州人的。 屠城之仇,可谓不共戴天。 哪怕他只是个民夫,在青州人眼里,那也是供秦胡驱使的民夫。 “实话告诉大哥,这马是我上月在路边捡到的。” 少年这话,胡贵是相信的。 他带着少年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死了那么多秦胡,他们的战马,被人捡了去,不奇怪。” 既然少年已是自己人,胡贵不介意透露两句:“俺们村也捡了几十匹,不过,这些战马吃得太精细,不好养,前儿个,全让俺们大,赶去兖州卖掉了。” 谢蕴就像没听到对方嘴里那句急刹车的‘大哥’,牵着马问:“几十匹,应该挣了不少钱?” 秦胡的军马,那都是作战的好马。 每匹卖个十万钱毫不夸张。 “没挣钱,全给换粮了。” 胡贵回答着少年,也从某棵树后头牵出一头老驴,“村子里,吃饭的嘴不少,眼下粮价大涨,军、里正就说不要钱,要粮。” 一群流匪竟还有个军师。 谢蕴听得不是滋味。 眼看胡贵爬上驴背往深山去,谢蕴止了步:“大哥刚才不是说,要带我去你们的村子——” “是啊,”胡贵抬手往山里一指:“俺们村子就在山里头。” 看出少年似乎不想进山,胡贵当场就画出一张饼:“前两日俺们里正带人上邻县购粮去了,算着日子,今天就该回来,晚上必有肉吃,你小小年纪能开二石弓,是个有本事的,随俺回去,必有一番大作为!” 于是—— 一人一驴,一人一马,并辔(pèi)入了深山。 越往里,越不好走。 一阵七拐八弯,离平昌城愈发的远。 行到骑不了驴马的地方,谢蕴也问出自己的‘疑惑’:“山路这般崎岖,大哥你们为何不干脆搬到外面去?” “可不敢搬。”胡贵推着驴臀上坡,嘴里没停:“今年遭了兵祸,来年赋税必然极重,躲在山里,运道好,还能活,要是缴不上税——”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懂得都懂。 在头顶的天彻底黑透前,两人终于到达‘村子’。 谢蕴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座类似坞堡的匪寨,事实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庄。 而且,还是一个半成品村庄。 不少房屋都在建中。 这会儿,仍有一些青壮在干活。 谢蕴牵着马进村,没管那些审视的目光,跟随胡贵去了他家。 胡贵将少年安顿在自己的茅草屋内,拴好老驴,以领取夕食为由,两手一拢,顶着刺骨的山风出了门。 胡贵一走,谢蕴也没再待在屋里。 她在附近溜达一圈,除了青壮,又看到一些老幼妇孺。 不等她寻人搭话,胡贵就远远地跑过来。 “谢大郎!” “快,带上你的弓,里正要见你!” 在胡贵看来,以谢大郎的箭术,绝对可以胜任军师护卫一职。 所以,他在军师面前,狠狠推荐了谢大郎。 军师说是驴是马拉过来溜溜才知道,他不敢耽误,立马来喊谢大郎。 ‘里正’的住所,一看就是全村斥巨资搭建的,还自带一个院子。 谢蕴被胡贵引进里正家堂屋,最先看到的,就是一绾髻戴玉簪、身披狐皮大氅的背影。 一个侧眸,她又注意到边上那驾四轮车。 谢蕴瞧着这件赃物,也笃定了自己没来错地方。 “你就是谢大郎?” 谢蕴没想到自己会再听到这道公鸭嗓,还是在贼窝里。 上首,一身世家高奢品的‘里正’,已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怎么不算故人重逢呢。 谢蕴望着对方,扯出一抹假笑。 狗头军师·红玉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跪了地。 —— —— 题外科普: 并辔:指并驾而行。 第253章 诸公为何负她 胡贵没想到,军师为招揽人才竟不惜行此大礼! 身边的谢大郎亦开口:“大哥说贵村的里正热情好客,现在,小弟终于相信了。” 一听这话,胡贵就知道说服谢大郎跟着他们一起干的事稳了。 还得是军师啊。 这一跪,何等的攻心! 与军师比起来,他胡贵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他还在感慨军师的智慧,谢大郎已去扶军师:“既然大家都想让我留下,我留下便是。” 红玉:“……” 胡贵瞧着军师与谢大郎相处如此融洽,也觉得自己圆满了,识趣地掩门退出去。 ——拉谢大郎入伙的事,得由军师出面来谈。 至于他胡贵,负责挖掘人才即可。 等堂屋内只剩俩人,谢蕴不免要与自己这位就业面甚广的‘老朋友’叙叙旧,只是她尚未开腔,红玉又将自己的膝盖扔回地上。 “你这腿缺钙,得补补了。” 红玉不知何为‘盖’,但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一个有大本事的‘仙师’,岂会无缘无故跑进深山,而且,还幸运地叫他们的人给‘捡’到了。 突然之间,红玉想起了那日被射伤的四轮车车主。 他已经知晓对方的身份。 还没来得及往深想,那道催命的声音又传来:“我听说,平昌城外有贼匪作乱。” 明明对方像是不经意的提及,红玉却听得一个颤栗。 刹那间,不好的预感统统涌上心头。 正当他猜疑这‘仙师’会不会是彭家请来的帮手,‘仙师’也在他跟前蹲下:“彭家那几车货是你们抢的?” 红玉:“…………” 不等他抱住‘仙师’大腿求饶,后者就又说:“惹到彭家,你们可是踢到铁板了,那彭家主与北海郡新太守亲如叔侄,我可还听说,他往营陵送了个口信,请新太守派兵前来剿匪。” 红玉期期艾艾:“仙师说的这个消息,恐怕不实。” 谢蕴挑眉。 “仙师有所不知,平昌士族豪强,皆视那新太守为贼寇。” 谢蕴: ( ̄?? ̄)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可不爱听。 ——听多了,影响她和诸公的深厚情谊。 红玉看出‘仙师’似乎不信,为证明自己没撒谎,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去取了一卷竹简:“仙师请看,这是平昌众士绅联名写往雒京的书信,意在罢免如今的北海郡代太守!” 话落,手中竹简就被拿走。 平昌诸公的背刺,可以说尽在竹简之中。 一句隗侯,已道明此信的收件人。 朱厌进封隗侯一事,谢蕴早就听毕宜有所提及。 而她与朱厌,是结了仇的。 看完书信的谢蕴,何止一个心如刀割。 她待平昌诸公以赤诚,不成想,诸公竟如此欺她负她! 彭家被劫走的,哪里是送给姻亲的年礼,分明是向朱厌行贿的赃物,是迫害她的实物证据! 红玉看到仙师将竹简藏进自己怀里,没敢出言阻止。 他们会二次劫持彭家车队,便是因为此信在手,不怕平昌士绅去报官。 那位北海郡新太守,若知晓平昌豪强在背后捅他刀子,还剿匪呢,不寻由头派兵剿了众士绅都算客气的。 谢蕴收好信件,也扶起地上的红玉:“我决定了,正式加入你们,助力你们的山村振兴行动。” 红玉:“…………” 第253章 诸公为何负她 胡贵没想到,军师为招揽人才竟不惜行此大礼! 身边的谢大郎亦开口:“大哥说贵村的里正热情好客,现在,小弟终于相信了。” 一听这话,胡贵就知道说服谢大郎跟着他们一起干的事稳了。 还得是军师啊。 这一跪,何等的攻心! 与军师比起来,他胡贵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他还在感慨军师的智慧,谢大郎已去扶军师:“既然大家都想让我留下,我留下便是。” 红玉:“……” 胡贵瞧着军师与谢大郎相处如此融洽,也觉得自己圆满了,识趣地掩门退出去。 ——拉谢大郎入伙的事,得由军师出面来谈。 至于他胡贵,负责挖掘人才即可。 等堂屋内只剩俩人,谢蕴不免要与自己这位就业面甚广的‘老朋友’叙叙旧,只是她尚未开腔,红玉又将自己的膝盖扔回地上。 “你这腿缺钙,得补补了。” 红玉不知何为‘盖’,但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一个有大本事的‘仙师’,岂会无缘无故跑进深山,而且,还幸运地叫他们的人给‘捡’到了。 突然之间,红玉想起了那日被射伤的四轮车车主。 他已经知晓对方的身份。 还没来得及往深想,那道催命的声音又传来:“我听说,平昌城外有贼匪作乱。” 明明对方像是不经意的提及,红玉却听得一个颤栗。 刹那间,不好的预感统统涌上心头。 正当他猜疑这‘仙师’会不会是彭家请来的帮手,‘仙师’也在他跟前蹲下:“彭家那几车货是你们抢的?” 红玉:“…………” 不等他抱住‘仙师’大腿求饶,后者就又说:“惹到彭家,你们可是踢到铁板了,那彭家主与北海郡新太守亲如叔侄,我可还听说,他往营陵送了个口信,请新太守派兵前来剿匪。” 红玉期期艾艾:“仙师说的这个消息,恐怕不实。” 谢蕴挑眉。 “仙师有所不知,平昌士族豪强,皆视那新太守为贼寇。” 谢蕴: ( ̄?? ̄)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可不爱听。 ——听多了,影响她和诸公的深厚情谊。 红玉看出‘仙师’似乎不信,为证明自己没撒谎,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去取了一卷竹简:“仙师请看,这是平昌众士绅联名写往雒京的书信,意在罢免如今的北海郡代太守!” 话落,手中竹简就被拿走。 平昌诸公的背刺,可以说尽在竹简之中。 一句隗侯,已道明此信的收件人。 朱厌进封隗侯一事,谢蕴早就听毕宜有所提及。 而她与朱厌,是结了仇的。 看完书信的谢蕴,何止一个心如刀割。 她待平昌诸公以赤诚,不成想,诸公竟如此欺她负她! 彭家被劫走的,哪里是送给姻亲的年礼,分明是向朱厌行贿的赃物,是迫害她的实物证据! 红玉看到仙师将竹简藏进自己怀里,没敢出言阻止。 他们会二次劫持彭家车队,便是因为此信在手,不怕平昌士绅去报官。 那位北海郡新太守,若知晓平昌豪强在背后捅他刀子,还剿匪呢,不寻由头派兵剿了众士绅都算客气的。 谢蕴收好信件,也扶起地上的红玉:“我决定了,正式加入你们,助力你们的山村振兴行动。” 红玉:“…………” 第254章 小民的困苦 红玉的第四次跪地,也没能让‘仙师’回心转意。 他说,弹丸之地如何配做‘仙师’道场,想请‘仙师’另谋高就;‘仙师’却告诉他,地不在广,有仙则灵。 红玉:“……” 作为普通人,他是畏惧‘仙术’的。 一个杀不死的‘仙师’,更让他耍不动任何小心机。 当‘仙师’提出要与他们一起落草为寇,红玉不觉得这是为虎添翼,相反的,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们两次打劫彭家车队,虽也伤了一些人,却未闹出人命,这样做自然是为防止将苦主逼入与他们不死不休的境地,可若是‘仙师’加入他们,谁也不知道‘仙师’意欲何为。 打劫,是不可能天天打的。 一个身负奇术的妖,呸,仙师,岂会甘心窝在深山里,陪着他们这种土鳖犁地种菜。 “你们可是还抓了彭家大公子?” “……是。” 红玉觑了一眼‘仙师’的神色,答得十分谨慎:“人在后头柴房里,本打算再关两日就将他扔出山去,仙师若是想见他——” “倒也不着急见。”确认了彭梁还活着,谢蕴将目光锁在红玉的面上,微勾唇角,主打一个平易近人:“你既为军师,这里应该还有一位将军?” 红玉:“…………” 谢蕴踏出堂屋,在院子外望风的胡贵就迎了上来。 “如何?” 得知军师与谢大郎相谈甚欢,谢大郎也答应做军师的护卫,胡贵拢着手笑出牙花子。 可惜大哥不在村子里,不然必要叫大哥见识一下谢大郎的箭术! 谢蕴已经从红玉口中得知,那位叫郭硕的贼首带着人去找建房材料,至于为何天黑未归,自然是因为工作量太大——那些材料都得从山外村庄的空屋子里拆下来,没个三两天,十几辆板车是装不满的。 作为军师的护卫,自是要与军师同住的。 胡贵带着谢大郎返回他家取马,不免要夸一夸谢大郎的好运道——如果军师没相中谢大郎,谢大郎今晚就得跟他还有另外五个汉子挤着睡。 说到底,还是屋子太少了。 不过—— 有个安稳的落脚之所,对胡贵这种回不了家的民夫来说,已是一种幸运。 “军师与我说,大哥你们是凉州一带的汉人?” 胡贵没想到军师连他们的老底都告诉了初见的谢大郎,看来军师是真的器重能开二石弓的谢大郎。 再看谢大郎,并未因他是凉州人就刻意疏远他。 不等他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谢大郎又开口:“打仗,苦的终究是百姓。” 这句话,令胡贵生出触动。 也因为这份触动,不禁眼圈泛红。 世人只知关陇出名将,却不知他们这些小民的困苦。 如他这般被西凉军强行征发的民夫,当日自冀州南下之日,人数近万。 后来,一路走,病死的,累死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再后来,从雒京折返的秦胡分兵两路,其中两万骑兵入了青州,民夫负责运辎重,自然也要跟随。 身为民夫,他不知道那两万秦胡遭遇了什么。 那日清晨他被马蹄声惊醒。 不多时,大营里几百骑兵就催他们推着辎重车启程。 甚至连营帐都不要了。 而辎重车里装的,除了粮草,还有秦胡一路掠劫得来的财物。 胡贵至今仍记得当时营地的混乱场面。 他本欲随着骑兵而去。 是郭硕拦下了他们这些落在后头的民夫。 郭硕说,单凭那五百秦胡骑兵,哪怕侥幸能出青州,也过不了冀州,必定会被冀州守将截杀在某个关口,秦胡骑兵一灭,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关陇民夫,即使不被当场乱箭射杀,也得终生与苦役为伍。 从事苦役者,十之八九不得善终。 包括他在内的一百多个民夫,停下了追逐骑兵的脚步。 然而,郭硕并未领着他们返回秦胡大营,而是带他们躲了起来。 几日后他们才敢进村寻食,也是在找吃食的途中,得遇军师和他的书僮。 “别看军师年纪小,才智高出我等百倍。” 在新入伙的小弟面前,胡贵帮军师树立着威信,“是军师叫我等入的山,军师说,青州诸郡必无我等立足之地,与其饿死在路边,不如到山中居住。” 至少山里还能寻到点吃食。 后来进山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二十几户藏于林间的村民。 那百来号村民也被军师纳入到他们之中。 山中生活也不是安然无虞的。 他们这些衣衫褴褛的新晋山民,也会成为野兽眼中的越冬猎物。 长居深山,粮食同样是个大问题。 所以,他们设陷阱试着捕猎,去溪涧寻鱼抓鱼;那些长在山坡上的野菜,还有满山可见的树皮,亦是他们的口粮。 可是后来,有人吃野菜和树皮吃直了双腿。 接连几人被毒死,军师就不许大家再乱吃树皮和野菜。 某个黄昏,前往溪涧的人空手而归,军师也掏出一把用木头做的弓弩。 军师说,反正都是死,不如冒险一试。 ——搏一搏,也许就活了呢。 第254章 小民的困苦 红玉的第四次跪地,也没能让‘仙师’回心转意。 他说,弹丸之地如何配做‘仙师’道场,想请‘仙师’另谋高就;‘仙师’却告诉他,地不在广,有仙则灵。 红玉:“……” 作为普通人,他是畏惧‘仙术’的。 一个杀不死的‘仙师’,更让他耍不动任何小心机。 当‘仙师’提出要与他们一起落草为寇,红玉不觉得这是为虎添翼,相反的,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们两次打劫彭家车队,虽也伤了一些人,却未闹出人命,这样做自然是为防止将苦主逼入与他们不死不休的境地,可若是‘仙师’加入他们,谁也不知道‘仙师’意欲何为。 打劫,是不可能天天打的。 一个身负奇术的妖,呸,仙师,岂会甘心窝在深山里,陪着他们这种土鳖犁地种菜。 “你们可是还抓了彭家大公子?” “……是。” 红玉觑了一眼‘仙师’的神色,答得十分谨慎:“人在后头柴房里,本打算再关两日就将他扔出山去,仙师若是想见他——” “倒也不着急见。”确认了彭梁还活着,谢蕴将目光锁在红玉的面上,微勾唇角,主打一个平易近人:“你既为军师,这里应该还有一位将军?” 红玉:“…………” 谢蕴踏出堂屋,在院子外望风的胡贵就迎了上来。 “如何?” 得知军师与谢大郎相谈甚欢,谢大郎也答应做军师的护卫,胡贵拢着手笑出牙花子。 可惜大哥不在村子里,不然必要叫大哥见识一下谢大郎的箭术! 谢蕴已经从红玉口中得知,那位叫郭硕的贼首带着人去找建房材料,至于为何天黑未归,自然是因为工作量太大——那些材料都得从山外村庄的空屋子里拆下来,没个三两天,十几辆板车是装不满的。 作为军师的护卫,自是要与军师同住的。 胡贵带着谢大郎返回他家取马,不免要夸一夸谢大郎的好运道——如果军师没相中谢大郎,谢大郎今晚就得跟他还有另外五个汉子挤着睡。 说到底,还是屋子太少了。 不过—— 有个安稳的落脚之所,对胡贵这种回不了家的民夫来说,已是一种幸运。 “军师与我说,大哥你们是凉州一带的汉人?” 胡贵没想到军师连他们的老底都告诉了初见的谢大郎,看来军师是真的器重能开二石弓的谢大郎。 再看谢大郎,并未因他是凉州人就刻意疏远他。 不等他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谢大郎又开口:“打仗,苦的终究是百姓。” 这句话,令胡贵生出触动。 也因为这份触动,不禁眼圈泛红。 世人只知关陇出名将,却不知他们这些小民的困苦。 如他这般被西凉军强行征发的民夫,当日自冀州南下之日,人数近万。 后来,一路走,病死的,累死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再后来,从雒京折返的秦胡分兵两路,其中两万骑兵入了青州,民夫负责运辎重,自然也要跟随。 身为民夫,他不知道那两万秦胡遭遇了什么。 那日清晨他被马蹄声惊醒。 不多时,大营里几百骑兵就催他们推着辎重车启程。 甚至连营帐都不要了。 而辎重车里装的,除了粮草,还有秦胡一路掠劫得来的财物。 胡贵至今仍记得当时营地的混乱场面。 他本欲随着骑兵而去。 是郭硕拦下了他们这些落在后头的民夫。 郭硕说,单凭那五百秦胡骑兵,哪怕侥幸能出青州,也过不了冀州,必定会被冀州守将截杀在某个关口,秦胡骑兵一灭,他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关陇民夫,即使不被当场乱箭射杀,也得终生与苦役为伍。 从事苦役者,十之八九不得善终。 包括他在内的一百多个民夫,停下了追逐骑兵的脚步。 然而,郭硕并未领着他们返回秦胡大营,而是带他们躲了起来。 几日后他们才敢进村寻食,也是在找吃食的途中,得遇军师和他的书僮。 “别看军师年纪小,才智高出我等百倍。” 在新入伙的小弟面前,胡贵帮军师树立着威信,“是军师叫我等入的山,军师说,青州诸郡必无我等立足之地,与其饿死在路边,不如到山中居住。” 至少山里还能寻到点吃食。 后来进山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二十几户藏于林间的村民。 那百来号村民也被军师纳入到他们之中。 山中生活也不是安然无虞的。 他们这些衣衫褴褛的新晋山民,也会成为野兽眼中的越冬猎物。 长居深山,粮食同样是个大问题。 所以,他们设陷阱试着捕猎,去溪涧寻鱼抓鱼;那些长在山坡上的野菜,还有满山可见的树皮,亦是他们的口粮。 可是后来,有人吃野菜和树皮吃直了双腿。 接连几人被毒死,军师就不许大家再乱吃树皮和野菜。 某个黄昏,前往溪涧的人空手而归,军师也掏出一把用木头做的弓弩。 军师说,反正都是死,不如冒险一试。 ——搏一搏,也许就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