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 第1章 偷红薯 豫南平原上有个程庄。庄上有四百多口人。大部分人家是程姓,只有几户是杂姓。这杂姓中大部分人家有近门,唯有汪姓家是单门独户。庄上分四大门。庄西面一门俗称“西头”;庄当间那门俗称“高沿”,路南人家是杂姓,俗称“杂门”,东头人家称“东头”。“西头”人头旺,辈分低。白胡子老头就得喊“东头”的小孩“爷”。因此,“西头人”好跟“东头人”打渣子——开玩笑,该喊“爷”的却叫“哥”。农村办红白事得人多,单户办不起来,“杂门”就联合起来办。 程庄东头是片高岗地,一条赶集小路从岗上通往百史集。逢集日,赶集的人像一溜水,日久把小路踩得明油油的。 庄西是辽阔的田野。两条土路往西延伸。参天的杨树立在路两边。路面高高低低,坑坑洼洼;下透雨时,泥踩不到底;路面干燥时,车辙梗硬得像碗渣;辙有脚脖深,一脚踩进去能崴断脚脖子。世世代代的程庄人走在这土路上,在这土地上春种秋收,靠它繁衍生息。 庄南有条河。河两岸杨柳成行。夏天,河水清清,水草萋萋,鸭鹅戏水,鱼儿戏草。晌午,河北沿的树下是吃饭场。人们在这天南海北地喷;入夜,把河沿扫得干干净净;男人们跳河里洗澡,铺张凉席在树下,躺席上,在晚风的吹拂下,安然入睡。就连大闺女、小媳妇,也要找个背静的地方洗澡。 庄北有口井,井沿有棵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冠如伞,盖严了井。夏天,井里的凉气滋滋往上冒进柳树荫。树外热如火,柳树下却凉快如春天。有人把一段木头掏空心——程庄人叫它“梆子”。在两头绑两根细绳,把它吊到井里。行人渴了,累了,到柳树下,拔出来凉水喝,然后坐在柳树下,歇歇脚,再赶路。 1958年,县里搞浮夸,放“高产卫星”,说“小麦亩产7320斤”。生产队打的粮不够交公粮。县里又搞“冒进'',说“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了,不让社员“开小灶”,没收了铁器炼钢铁。社员吃“大食堂”,每人每天吃几两熟红薯。村里饿死了不少人。 这天,喝罢汤。在程庄南三间草房当门里,这家主人汪善坐在一个小板上,勾着头,唉声叹气。他媳子坐在一个蒲团上,盘着腿,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奄奄一息。 一阵风吹进当门,放在后墙土条几上的煤油灯扑闪几下,没有灭。女人看一眼灯,叹一声,看看男人,说:“宏泰他大,你得想个办法呀,不能眼看着孩子饿死啊!”汪善也叹一声说:“有啥办法呢?”女人想了一会儿说:“听说有人去庄东头地里偷扒红薯,你也去偷扒几块,我吃了补补奶水叫孩子吃。”汪善没吭声,又低下头。女人说:“你说话啊?”汪善说:“要是被干部逮住了咋办啊?”女人说:“万一逮不住,咱孩子不是有救了吗!那是儿的命啊!”男人想了想说:“中!也只能去偷了。” 汪善挎个半截口袋出了门。女人把小孩放床上,撵出来,说:“扒几块,就回来。”男人说;“我知道。”他走出当院、大门楼,沿着路边往村外走。女人回屋关上门,叹一声,把灯端到里面的床头柜上,坐床上,盖住腿脚,纳鞋底。昏黄的灯光照着她消瘦的脸。 汪善走到庄东头,看着黑乎乎的红薯地,不敢下地。他走进一片老坟地,蹲会儿,听四下无动静,站起来,心跳着下了地。他轻抬脚、慢落下,一点一点往前走,走不远,蹲下身,正要偷呢,忽然觉得这儿离路近、万一路上走人容易被发现,于是便又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地中间,蹲下身,又下意识地朝四下轮几眼,这才摸着鼓堆大的红薯棵抠起来。他扣了一小半袋子红薯,怕万一此时来人,便站起来,背着袋子,蹚着红薯秧,往外走。 突然,“唿隆”一声。汪善吓得心狂跳,赶紧趴下,抬着头,瞪着眼,屏着息,支着耳朵听。他听见那声音渐渐远去了,停会儿,听不到声音了,这才明白是自己刚才把兔子惊起来了。他又慢慢爬起来,背起袋子,蹚出红薯地。 他沿着墙根走到井沿的路上时,突然,一道手电灯光从路西的岗上射在他身上——巡逻的队委会干部发现了他——汪善吓得脸煞白,愣住了。队长大声责问;“你背的啥?”汪善颤栗着说:“我”队长走过去,摸摸口袋,知道是偷的红薯,有心放他,怎奈是官场,不敢放,便怒道;“你咋干这事呀!”汪善噗通跪下了,哀求道;“俺孩”。 话还没说完,又一道手电灯光从路北照在汪善身上。众人扭头看去,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程鹏从大队部回来了。队长心里一紧,原想着罚汪善点劳役、工分就行了,看来现在是不行了,为汪善捏把汗。书记走过去踢踢红薯袋子,一切都明白了,冷笑着哼了一声,看着民兵连长说:”把他押送到大队部、明天再处理。”民兵连长把他押送到大队部、交给值班的治安主任后回家了。治安主任把他关进小黑屋。 众干部各自回了家,队长跑到汪善家,敲着堂屋门。汪善妻子以为男人回来了,赶紧扔了鞋底,跳下床,开了门,一见是队长,顿时傻眼了。队长说:“汪善被抓走了。”汪善妻子顿时吓得脸煞白、一屁股蹾地上,发会儿呆,喃喃道:“都是我害了他,我咋鬼迷心窍,突然想起来叫他偷红薯呢?”队长叹一声,拉上门,回家了。汪善妻子呆坐在那,一夜没合眼。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顿显苍老的半边脸上。 第2章 心狠人偷落心疼泪 遵照书记的指示,队长召开了群众大会。 会场设在十字街大槐树下。因为书记要参加会议,队长便从附近户家搬来一条长板凳,放在会场中间。社员们已来齐,有的坐在鞋上,有的靠墙跟蹲,有的靠树站,都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死气沉沉。不一会儿,书记来了,问队长:“都来了?”队长说:“都来了。”书记坐在板凳上,对民兵连长说:“你去大队部和治安主任一起把汪善带来。”民兵连长答应着走了。队长怕冷场,从兜里掏出来一份报纸念给大家听。 不一会儿,民兵连长和治安主任把汪善带来了。汪善勾着头,满脸是哀伤。书记命令他:“站中间!”汪善站中间,勾着头。治安主任和民兵连长蹲在一边。社员们抬头看汪善一眼,又耷拉了头。 书记看会场一眼,咳了两声,大声说:“大家打起精神,看看汪善。他昨晚偷扒队里的红薯,现在,我们让他在老少爷们面前亮相。”说罢,又看着民兵连长说:“你去牲口屋,背个筐,到东地把汪善扒红薯时薅的红薯秧背过来。”连长就走了。书记又说:“现在,我们开始帮助汪善认识错误!”说着,转着头看着大家说:“谁先发言!”老百姓,发球言!干部们只得说了。有的说汪善“自私自利”,有的说“饿死不当贼”是古训,你汪善表面上看着是好人,咋干这事呢? 众小队干部不着边际地发着言。书记坐在那儿貌似在听,实则却想着汪善儿子汪宏泰的事。 汪宏泰是汪善的大儿子,初中毕业。因学校缺教师、初中生便是有文化的人,书记不得已让他当了教师。汪宏泰上进心强,表现积极,还要求入党。书记想他有文化、一旦入党、有可能顶自己的职位,于是平时便处处找茬,想踢掉他,使他永远当农民,只是没找到茬。正好赶上了这个事儿。书记暗庆这是上天给的好机会,不由得朝汪宏泰家的方向看一眼,冷笑着“哼”一声。他将要把目光收回时,看到一个年轻人从东边路上走过来,顿时沉了脸。 走来的正是汪宏泰,二十多岁,五尺多高的身材。偏分头,漫长脸,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脚穿白底黑帮布鞋,身穿深蓝色的土布衣,上衣左口袋别支钢笔。他昨晚看校,现在打算回家吃饭,走到十字街,见西边正开会,又见大站在会场中间,觉得诧异,就走过去看。他正走着,见民兵连长背筐红薯秧过来放在大面前,顿时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心里埋怨大,自己正打算申请入党,你咋在这时候干这事儿呢!怎么办!他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很快,他撇着嘴在心里“哼”一声。 汪宏泰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正发言的干部住了口。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书记更把眼睛瞪得铜铃大。大家想:这家伙,弄不好是来跟干部吵架的。小队干部为他捏把汗,书记心里“嘿嘿”笑,想:吵,越吵越有把柄抓! 汪宏泰走到大面前,抡起巴掌“啪”地给大一个耳光,抖抖地指着他,怒不可遏地说:“你!你咋偷集体财产啊!你不配当我大!”说着又扇了一巴掌。汪善用手捂着脸,看儿一眼,勾下头。 书记顿时傻了眼,想不到汪宏泰会来这招!众小队干部目瞪口呆,既在心里怨儿不该打大,又为汪宏泰松口气。社员们看会儿这父子俩,又勾下了头。治安主任站起来,朝大家说:“这才是时代的好青年,我们都要学习他。”这时,汪宏泰瞪了他大一眼,走到会场中间,振臂高呼:“维护集体利益!建设社会主义!”众人半举着胳膊跟着喊。书记觉得不说几句表扬话显得党对革命青年太不支持了,就站起来说:“我们都要向汪宏泰学习,大义灭亲。”这时伙夫来了,告诉队长:饭做好了。书记说:“散会!”社员们便站起来,少气无力地走着去吃饭。队长问书记:“汪善咋弄?”书记指着治安主任和民兵连长说:“为了教育广大群众,你俩带着汪善到各庄,叫各庄队长开社员会,让汪善在会上亮相。”治安主任想想说:“咱们大队有十个生产队。叫他逐队亮相,得亮到猴年马月啊!”民兵连长想了想,看着书记说:“你看这样中不中。咱敲着锣,让汪善逐队吆喝。这样既省时间,又达到了教育广大群众的目的。”书记想想说:“中!”治安主任说:“哪有锣啊?”民兵连长笑着说:“正月十五玩灯用的锣在仓库放着呢!”治安主任说:“可不是嘛!我咋把它忘了。”于是民兵连长便喊了仓库保管员去开门拿锣。汪宏泰朝他大的面前的地上“啐”一口,说:“活该!”就气乎乎地走了。书记和小队干部也走了。 汪善从连长手里接过来一根拌草棒,把棍穿筐绳里,弯着腰,背几下,把背筐背起来,去庄上亮相。民兵连长走在他前头,掂着锣。治安主任跟着他。程庄大队有四个自然村。他们在程庄当街转。民兵连长“咣咣”地敲着锣,汪善大声喊:“我叫汪善,偷队里红薯,大家都别向我学习!”他走了一会儿,觉得背筐千斤般地往下坠。他把腰弯得几乎成直角,把头勾得几乎和膝盖平,用屁股撅着筐,使劲扳着拌草棍。筐绳勒在肩膀的肉里。路上偶尔碰到人,他赶紧躲路边,让他们走。有人开门看一眼,赶紧关上门。小孩们听到锣声,以为是玩猴的,出来看见不是,又回家了。 汪宏泰坐在堂屋小板上,听着“咣咣”的锣声,几滴眼泪滚出来。很快,他吸了几下鼻涕,抹把泪,站了起来,去食堂打回来饭,让娘全吃了;拿起挂在门鼻上的毛巾擦擦脸,出门去学校了。他忽然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用手一摸是只蚂蚁,用指头肚捏住它,狠狠地把它捻碎扔地上。 第3章 程根旺发誓 汪善转完三个庄,往下一个庄走时,眼冒金星,双腿发软。他“扑通”一声坐地上。筐也落地上。他靠着筐,喘着粗气。治安主任看他一眼,钻到路西边的一片麻地里,一边解大手,一边透过麻棵缝朝那边看。民兵连长朝后面看一眼,不见治安主任,迟疑一下,走到筐跟前,从筐里掐出来一团红薯秧,看看左右无人,快步走到路西的大坑沿,把红薯秧扔坑里。回来掀掀筐里的红薯秧,见膨胀得和之前一样高,点根烟,蹲在路边抽起来。 汪善看着他,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治安主任解罢手,走出麻地,点根烟,边吸边往那边走。 民兵连长心里“怦怦”着。他把烟捂嘴角,勾扭着头,窥着治安主任的脸,生怕他看出破绽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治安主任往筐跟前走去了,心就愈发狂跳,脸也变得煞白。治安主任走到筐跟前,看一眼筐里的红薯秧,就把目光移向汪善。民兵连长这才松口气。 治安主任看着汪善说:“咱走。” 民兵连长赶紧站起来,用双手提筐。汪善借力背起筐。三人往下一个庄走去了。不一会儿,那庄便响起了“咣咣”的锣声、汪善的吆喝声、“汪汪”的狗叫声。 他们转完几个庄,治安主任让汪善把红薯秧倒到一个生产队牲口屋里。三人回去走到大队门口。治安主任让他俩在门口等着,去请示书记后,让民兵连长背着空筐、掂着锣回家,又把汪善关进小屋,也回家了。 当夜,大队会议室里,吊在大梁上的马蹄灯“日日”地响,灯头在不安地摇晃着。屋里坐着大小队干部和群众代表们。干部们吸着烟,谈论着生产上的事。代表们坐墙角,怯生地看着会议室。烟气弥漫在灯光里。 书记从套间走出来,让治安主任把汪善带了过来。 汪善站在屋当间,勾着头,茫然地看着地。干部和代表们漠然地看着他,因为都知道汪善偷扒红薯的事。 书记“吭”了一声清清嗓子,说:“咱开会!” 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干部和代表们都看着书记的脸。 书记说:“今晚,我把大家请来,还是”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说:“还是叫他亮相呀?唵!他若是个厚脸皮的人,只亮相根本不知赖!”有人说:“那咋弄?” 有人说:“咱推他,让他知道点疼。这样他就能永远记住当贼赖!”说着,问书记:“你看这样中不中?”书记想这个办法能让汪善受教育深刻点,就说“中”! 于是,干部和代表便站起来,围着汪善。有人取下马蹄灯,把芯拧小,又把灯挂梁上。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人。有人把汪善往前一推,汪善踉跄着到那边;那边人又一推,汪善又跌跌撞撞到这边;这边人又一推…就这样,汪善像耧铃铛似地在当间来回跑,被推趴在地上不起来,有人大声喊:“他耍死狗!”接着把他拉起来,继续推…… 这时候,在办公室的后窗台贴墙站着汪宏泰。他立着脚尖;伸着头,惊恐地看着人们在推大。他想:大因饥饿而瘦弱。世上谁也不会把人为完。若有哪个仇家想趁机整死大,可咋办呀!不中!得救大!可咋救呢?他想会儿,突然眼一亮,不由得朝后看一眼,想:就这样! 汪宏泰慢慢退几步,轻手轻脚往北走到一个麦秸垛跟前,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火柴,用指头顶开匣,抽出一根火柴棍,朝办公室看一眼,抖抖地擦着火柴;擦几下,没擦着火,捂着胸口稳稳神,又擦一下,才擦着火,颤着把火放垛上。几根麦秸慢慢燃起来。他又往办公室那边看一眼,回头见那火越燃越大了,便仓惶地往北跑去了。 汪宏泰正跑着, 突然被一个人绊个嘴啃地,正恐慌,只听那人小声说:“快走!”汪宏泰听出是程根旺的声音,知道刚才的一切都被他看见了,吓得爬起来、跪地上,颤抖着说:“根旺哥!你……”程根旺朝办公室后窗看一眼,回过头,小声说:“你啥都别说!赶快走!”汪宏泰迟疑一下,说:“大哥:你千万……”根旺说:“你放心!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是杀我也不说出去。说了,叫雷打我,龙抓我。”汪宏泰说:“大哥,你的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若是忘了,我不得好死。”说完,便站起来,跑到北边的大路上,钻进路北的一片杨树林,绕到旁边的路上,回了学校。 原来是汪宏泰这夜仍要看校。他知道大一天没吃饭,便从家里装兜里两块小红薯。打算从大队后窗户偷递给大吃,逐窗往房间寻大,寻到办公室后窗台。 根旺是被队长派来开会的,刚才听说要推汪善,知道他瘦弱,弄不好会出人命的,自己又制止不了;推又不忍心;不推又怕有人说他思想落后,于是便溜到办公室后的园子装拉屎躲避,刚蹲下,没想到碰见汪宏泰干那事。 现在,他看见汪宏泰走了、火也越着越大,想自己蹲在这,一会儿人来救火会发现、怀疑自己的。自己咋说呢?说火不是自己点的、是汪宏泰点的!那不是把汪宏泰出卖了吗?食言是要遭天罚的,于是他便赶紧站起来,溜到路北树林里,蹲在那儿,打算趁救火混乱时混进人群里。 此时,那火腾腾地烧起来。火光冲天;麦秸灰被火顶着往上飞。 屋里的人从后窗看见了火光。庄稼人有“见火不救是大罪”的古训。书记便大声喊:“快去救火!快去救火!”人们撇下汪善,急忙往外跑。有的跑到伙房拎起水桶,栽歪着身子往火场跑。许多人跑到附近的户家找来桶、盆,慌慌张张到池塘沿打了水,又慌慌张张往火场跑,到那时水已经剩半桶,泼火上只是冒股烟。有的拎着铁锹、大扫帚到火场,铲土压,用大扫帚拍。一时间,盆桶“叮当”响,人声嗷嗷叫。 程根旺赶紧走出树林,混在慌乱的人群中,夺过一个年纪大的队长的桶,往池塘跑。 屋里只剩汪善。他坐地上,耷拉着头,发呆。 后半夜时,火被扑灭。此时,大家已是满脸灰、衣服湿漉漉的,回到办公室已无心再推汪善。治安主任问书记:“汪善咋弄?”书记说:“把他关到小屋里、明天送到公社。”治安主任小声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又转一天,被推那么长的时间。别叫他受不了出人命啊!”书记想想说:“把伙房里的小饼拿一个给他吃。”治安主任把汪善关进小屋,给他送个小饼吃。 干部、代表们议论着回家了。 第4章 汪宏泰进公社院 第二天,汪善被民兵送到公社,等着在三天后的三级干部会上亮相。他晚上住在一个小屋里,白天干些扫院子,给食堂挑水等杂活,倒也自由。 这天,汪宏泰在公社中学开完教师会,想去偷看大,在街上正走着,忽然听到背后自行车铃声响,扭头一看,惊喜地喊:“马红举!” 马红举一见是初中老同学,赶紧下了车,也惊喜地喊:“汪宏泰!”俩人握着手。马红举问:“你咋在这呀?”汪宏泰说:“开会。”马红举眼光一亮,说:“当官啦?” 汪宏泰说:“当屁官,开民办教师会。”又问:“你咋也在这呀?”马红举说:“我家在这儿。”说着,拉着汪宏泰的手说:“走,到我家坐坐!”汪宏泰说:“不去了!”。 马红举说:”老同学,好不容易见面,咋着也得去喷喷。”汪宏泰见他让得执拗,只得去了。 二人走到公社门口;马红举推着车往院里走。汪宏泰问:“你家住这里面呀?”马红举“嗯”一声。汪宏泰才知道他不是农家子弟。 二人进了公社大门,只见青砖铺地、松青竹翠、房子成排,都是青砖红瓦、通脊出厦;看着出入办公室的人都是额宽颏圆、穿戴整齐、显现官人的福相和气派。 二人到后院。马红举在一扇红漆门旁扎了车,到门口,推开门,进了屋,让汪宏泰进。 汪宏泰进了屋,只见水泥地青亮,墙面、屋顶一抹雪白,像层白雾。屋当间放一大理石矮长桌,桌面白里透黄;两头似绘着山水画。红木镶边,四脚像马蹄;四面牙子雕龙刻凤。桌子四周摆着沙发,扶手显得瓷实、红亮;沙发靠上罩着白底绿花大眼的罩布,座铺红绒垫。前窗台下 放一张写字桌,桌上码着书。窗明几净。 汪宏泰看着这装修、摆设,想起刚才在院里看到的一切,又想起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农民、自家的破草房,感到官家的排场。 马红举倒杯茶,伸手示意着沙发,说:“坐!坐!”汪宏泰见恁干净,怕弄脏了不敢坐。马红举笑着说:“坐!这是咱家!”汪宏泰笑笑,便坐了下来,屁股顿时陷进垫里,弹了几下才坐稳。马红举把茶杯放桌子上,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探身看着他,问:“工作还可以?”汪宏泰嘿一笑说:“啥工作啊,不就是挣俩工分吗!”又问:“你干啥呢?”马红举说:“在县税务局上班。”汪宏泰眼一亮,说:“吃皇粮!咱这班同学数你排场。”马红举笑笑。汪宏泰又问:“咱叔、咱婶干啥呀?”马红举说:“我妈在县卫生局上班,我爸是这的党委书记。” 汪宏泰一听愣住了,想大就在这院关、这院的主人就是老同学的大、他一句话、大就能回家、自己何不求情老同学呢?但他又想:万一人家不愿帮这个忙,自己的脸岂不掉地上?于是他便颇尴尬地笑着生发话说:“您一家人真有本事!”马红举笑说:“啥本事耶,糊口。”汪宏泰说:“啥本事?比农民强百倍。”马红举笑说:“农民有农民的好处,不操心。”汪宏泰苦笑说:“说那是诳。农民像鸡一样,扒开眵目糊眼就得挠食,一天不挠饿得慌。”马红举笑着说:“谁偷懒怕做也不中。”叉开话题,问班里的同学现在都干啥。汪宏泰这个那个说了。二人说一阵、笑一阵、叹一阵。 二人喷到快晌午。汪宏泰站起来说:“我该走啦!”说着就往外走。马红举赶忙站起来,拉住他说:“不中!你十年八辈子不来一趟,来了得吃一顿饭再走。”又嗔怪道:“咋?我管不起你一顿饭呀!要是被同学们知道你晌午又走咧,会被说:红举真是不够个同学样儿,晌午连同学一顿饭都不舍得管!”汪宏泰笑笑,只得说:“那——就吃你一顿。” 这时候,开饭的钟声响了。马红举从套间拿出两套餐具,递给汪宏泰一套。二人去吃饭。 二人来到食堂打饭口,马红举掏出一张饭票,递给打饭的。打饭的给他俩馒头,打份肉菜放盘里。马红举把这份馍、菜递给汪宏泰,又把汪宏泰的碗、盘放到打饭口。打饭的问:“不是打了咧吗?”马红举说:“来个客。”说着,就掏饭票。打饭的说:“不要咧。”马红举就不掏了。打饭的又打一份饭菜。汪宏泰在一旁看得出来;这打饭的显然是在巴结当官的。 二人蹲在食堂院子里,吃起了饭。 汪宏泰咬口馍,用筷子夹片肉填嘴里,边嚼边低头想心事。 他打记事起,整天吃的不是红薯,就是红薯干面。打个嗝都是一股红薯味儿。吃白面馍是他的奢望。他听大说过:从前的地主家年下初一至初五吃白面馍,过了初五就把白面馍换花卷馍了,为的是省细粮卖钱置庄田。他记得,有一年,家里请个木匠做活。娘烙些白面单馍、炒盘鸡蛋,支应木匠。大陪客吃。他那时才几岁,站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看着木匠吃。那木匠摊开单馍,折叠不多,夹些鸡蛋菜,竖着撒馍上,卷起下面不多,把单馍卷成长卷,大口大口地拽着吃。他看着木匠的嘴,数着口数:一、二他看见木匠六口就把单馍吃完了。大不能给他吃呀。家里白面少。烙的白馍是有数的,得紧着客人吃。他只得咽着口水离开了。长到现在,他仍奢望着吃顿白面馍。可是,他是农民,吃不到呀!然而,他今天却意外地吃到了,而且还就着肉吃。他想这都是沾了当官的光、还是当官的好啊。 他很快把馍吃的剩一小块了,见盘里还有点菜汤,飘着油珠,舍不得扔掉那汤,便用馍蘸了汤,把馍填嘴里。马红举见他不足兴,又要去买。汪宏泰说着:“别去咧!别去咧!”却期待地看着他去买。马红举又打回来一份,。他吃完这份,才足兴,打个饱嗝有股葡萄糖、肉香味儿,觉得从没有今天恁舒服。 二人端着餐具往回走不多远,迎面碰见汪善拉一架子车土往食堂院走。汪善看着儿,诧异地问:“你咋在这呀?”儿未开口。马红举问汪宏泰:“你咋认识他啊?”机会多么好啊!汪宏泰说:“这是俺大、咱叔。”马红举惊诧地看会儿汪善,问汪宏泰:“咱叔咋在这呀?”汪宏泰咋来咋去说一遍。马红举沉思片刻,对汪宏泰说:“这样,你帮叔把土卸了——这不是伙房和煤用的土吗?——我去会儿就回来。”说罢就走了,走几步,又回来打份饭,放在伙房外窗台,交待汪宏泰“让叔吃”后,就又走了。 二人刚卸完土,马红举就回来了,看着汪宏泰,笑说:“刚好,俺大在县里开完会回来,我给他一请求叫叔回去,他就答应咧。一会儿叔吃完了饭,就可以回去咧!”又小声说:“俺大说''谁饿急了不想法保命啊!”说罢,四下看看,说:“这话你可别跟别人说呀!”汪宏泰说:“我傻呀!”马红举笑笑。汪宏泰承情不过地看着他说:“咋感谢你啊!”马红举‘嗳’了一声,说:“举手之劳,不说外话。”汪宏泰说:“要不是你,俺大就得在全公社丢人,。”马红举说:“那是哩。”又说:“俺大有事要和我说,我走啦!”说完就走了。 汪善吃完那饭菜,父子俩就回去了。走着,汪善说:“还是当官人物呀!塌天的事,人家嘴唇一嗒就解决咧。” 汪宏泰看看大,点点头。 第5章 母亲 队长觉得那夜是自己用手灯照了汪善、害了他、良心过不去。他偷送给汪善家几斤面。汪善妻煮点汤喂小儿;小儿才活下来。 书记见汪善平安无事回来,打电话问党委书记咋不等着让他在全公社干部会上亮相。党委书记说:这几天忙,顾不上,让他先回去。随叫随到。过些天,再叫他亮相。后来始终没提这事儿。 程庄仍然吃大食堂。 这天晌午,在打饭回家的社员当中,有四口人特显眼。走在三人中间的是一个妇女,四十多岁,个不高,大骨架、大脸消瘦,额上刻几道皱纹,两腮凹陷、浓眉、大眼无神、高鼻梁,嘴适中,面带忧伤。黑毛巾勒头。黑斜襟褂、黑土布裤、黑带子绑腿。脚穿尖头方口黑帮土布鞋。脚脖处露着土白布袜腰。此时,她捧个装几块红薯的小圆竹筐,崴着小脚往家走。她的两侧贴身走着俩男孩,身后跟个男孩稍微高点。仨男孩都穿着补丁衣服、漏大拇脚趾头的鞋。骨瘦如柴,面色青黄。左右两边的男孩紧抓着女人的胳膊,眼巴巴地看着竹筐里的红薯,怕谁抢走一块,又都想抢一块吃。 这女人名叫柳俊,是根旺妻。左边的男孩叫春潮,是根旺的二儿子;右边的男孩叫春晖,是根旺的小儿子。后面的名叫春光,是根旺的大儿子。以往,娘打饭回家,春潮、春晖嫌饭少,怀疑娘在半路把饭吃了,这次就跟来看着娘。春光怕他俩跟娘斗,跟来保护娘。 他们走进家。 这是一个四合院。大门朝东。土门楼。几根细木挑着起脊的槐草顶,顶上的枯草在风中摇摆着;榆木门,走得歪歪斜斜,裂着缝,两间土屋灶。黑油油的内壁。三间槐草堂屋。房坡的草上长着绿菌。人脖高的墙头。院里挖个粪池子,垒个鸡窝。 四人先后进了屋。根旺从套间走出来,看着筐里的几块红薯,叹一声,坐在小板上,低着头。根旺妻把筐子放在小桌上。春潮伸手要拿红薯。根旺拍了他一下,怒道:“抢啥抢!叫大人分!”春潮缩回手,咧嘴哭。根旺妻瞪丈夫一眼,坐在小板上,把春潮揽怀里,哄说:“潮不哭,娘给你买包子、油条、白面馍吃。”春潮哼哧几下鼻子,不哭了。春晖眼巴巴地看着娘,说:“我也吃包子、油条、白面馍。”春光瞪他一眼,说:“傻瓜,上哪去吃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根旺看着他媳子,说:“听说尚县你娘家生活好,能吃饱。你何不带俩孩子到那去吃!这样,孩子能吃饱,还能给家里省点口粮,让在家的人多吃点。”柳俊想想说:“那不是去娘家要饭吗?丢不丢人!”根旺叹口气,说:“命都难保嘞,还讲啥丢人呀!”根旺家又想想,叹一声,说:“看来这也是条活路。”根旺给一家人分红薯吃了。根旺妻拿一块到套间、嚼碎、用指头抿到小女儿嘴里吃。 次日,半晌午。柳俊手拉春晖,让春潮跟着她,去娘家。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七岁时,他娘便死了,撇下一个弟弟。大再娶。后娘又生仨儿。家穷,人口多,养不起。大想着女孩家早晚也是别人家的人,便托人把她送给了程庄好户根旺家当童养媳。从此,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她便和婆婆一起做饭、刷锅、捡柴、喂猪 十岁那年,公爹死了。算卦的说这是柳俊妨死的。弟弟要撵她走。她跪在婆婆面前哭着说:“娘啊,俺大送俺来,是为了叫俺有条活命,您家现在撵俺走,是要把俺推回死坑啊!”公婆是个软心人,又想她来时公爹就有病,咋会是她妨死的呢,就一把拉起她,说:“从今以后,谁也撵不走你,有俺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圆房后。她帮丈夫操持家,给仨弟弟娶了媳妇,如母待弟。她先后生两个小孩都是长到会跑时便夭折了。根旺姐夫是个看地先生,,姐夫的徒弟是个算卦的,牵个骆驼。有一年,俩人来到根旺家,牵骆驼的给根旺家的算了卦,又给根旺家破了宅 ,说根旺家的下胎肯定生男孩保证长成人,并给没影的孩取名叫‘春光’。一年后,柳俊果然生了个男孩,根旺果然给他取名叫‘春光’,春光果然平平安安长大。后来柳俊生俩小子一个妮。除了妮现在是幼女,俩儿现在都平平安安在长大。从此,看地先生,牵骆驼的在这一代算是“神”了。他俩一来到根旺家,请他俩看宅子的、算卦的,把他俩围得不透风。 当下,柳俊崴着小尖脚,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她一脚踏进一个路坑里,栽歪几下才站稳,她娘家离程庄三里路,翻过南河再走不远就到。仨人出了庄。此时,路两边的高粱秆还没砍。一条小路夹在高粱秆中间,显得阴森森的。春潮只顾看风景,走得慢。柳俊怕误了饭时,就不住的喝他:“快些走!”春潮快走几步,又看着风景走慢了,柳俊吓他:“再不走快点,高粱秆地里出来的老虎叼走你,把你吃了。”于是春潮便快步撵上娘。 快晌午时,柳俊领着儿走进了娘家门。弟弟已去食堂;娘、大正要走,见她娘仨来了,知道北庄吃不饱,他们是来这吃饭的。大叫他们在家等着,去食堂跟管伙的打招呼。大会木匠活,为人好。管伙的自然是同意的。大回来拿给女儿两个碗,两双筷子,就领着他们去了食堂。 食堂已经开饭。几盆面片摆地上,冒着热气;人们拿着碗筷在排队;打饭的拿着瓢在打饭,打了饭的人端着碗找好地方,有的坐,有的站,有的蹲。饭堂里响着喝饭的“哧溜”、“唧”声。 柳俊娘、大到一个短队后面排队去了。柳俊把孩子拉到墙跟前,厉声说:“站这儿!都别动!娘去打饭!”说完便崴着小脚去排队。俩儿站在那儿左右看新奇。 柳俊站在一个短队后面,一点一点往前移。不时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终于排到跟前了,她弯下腰,把碗伸到盆上边。打饭的看她一眼,伸瓢去盆里舀面片。她的眼看着瓢,期待他能捞稠点。打饭的在盆里搅一搅,舀一瓢饭,抬起来。她赶紧把碗伸瓢下。打饭的把面片倒满碗。汤从碗沿溢出来,她栽外一下碗,控点汤,使面片稠点。打饭的又舀点面片倒到她碗里。她缩回碗,把它端嘴边,歪着头,转着碗,舔净碗这边的汤,又转着碗,舔那边的汤,然后端着碗,崴到儿面前,把碗递给春潮喝,又去排队,打第二碗饭。 她打来第二碗饭,坐地上 ,伸着腿,拉着春晖坐腿上。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她一口一口地喂儿吃。有人从她身边走,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柳俊知道他们在看自己,鄙夷自己抢了他们的食。她知道赖,但不能害赖。她不抬头,耷拉着眼皮喂儿子。她喂几口,扭头看看春潮,喝他说:“快点吃!”春晖嘴里衔着面片,左右看新奇,柳俊又喝他说:“别看咧!快点吃!”她喂着饭,扭头见春潮喝完了,便放下碗,把春晖从腿上拉下来,起身赶紧又去给春潮打回来一碗面片吃,又坐下,喂春晖。春晖喝饱了,柳俊站起来,崴到盆跟前,见盆里只剩点饭汤了、打饭的把瓢扔盆里已经走了。她拿起瓢 ,刮点饭汤到碗里,又去刮,刮不着了,便放下碗,掀歪盆,把汤一点点刮碗里。屋里响着单调悲凉的铁器刮擦的“兹拉”声。她见一点汤也刮不着了,才放下盆,端着碗,站着喝了半碗汤,崴着小脚回到儿子身边,扯着春晖,领着春潮回了娘家。 一家人坐在堂屋当门里,大问女儿:“吃饱没有?”柳俊说:“吃饱了。”大舅把春晖拉到腿上坐,让他看小人书。二舅领着春潮去到东山墙,搬过来耙,爬上去从墙洞里掏出来俩小雀儿让春潮拿着玩。春潮拿着让娘看。老雀儿愤怒地在门口飞。柳俊责怪她弟弟:“你咋恁会叫他玩呀?你看看老雀儿气急成啥咧!”舅赶紧要过小雀,把它放洞里,老雀儿这才不来门口飞。娘和闺女说着话。大说:“以后天天晌午来。”停会儿,柳俊就领着儿子们回去了,家人把她们送到大门外。 第6章 夜半火光 柳俊刚到家,队长来通知她给队里磨面。 柳俊到仓库领罢麦,背到一家东屋磨坊里,去到饲养室牵来一头小毛驴,给驴套上套,系上“笼嘴”、勒上“碍眼”,“嘚儿”一声,小毛驴在磨道转起来。磨“呼呼”响。粗糁子从两扇磨间落到磨盘上。柳俊站在磨道外,拿条短鞭,不断地跳到磨道里,转着圈往磨眼里抹捞着麦。麦将要下完时,她掂起麦袋,崴着小脚,又跳到磨道里,一边转着圈,一边把麦倒磨上,然后跳出来,站磨道外,看着驴。小毛驴“踏踏”地走着它永远走不尽的路,把磨道踩得明晃晃的,驴偶尔伸嘴去偷吃糁子。她甩下空鞭,吆喝驴:“嗳!想挨打哩是不是?”那驴便赶紧扭回头,“嘘”地打着响鼻,喷着热气,“踏踏”地走。 柳俊把麦磨到第二遍时,用簸箕把糁子铲到面罗里,站在罗面床子上,崴着小尖脚,往这边一踩、那边一踩,罗起了面。罗面床子在“嗒嗒”响,细白面从罗眼晃出来,落在面柜里。小屋里飘着小麦面的清香味儿。面屑飘荡在一束斜阳里,荡白了柳俊的眉毛,黑头巾。 日落时,她卸了驴,把它牵到院里,低着头、压着缰绳,看着驴腿,说着“卧、卧”的话,和驴一起转着圈。在左右各转三圈后,那驴把前腿一跪卧下了,伸着腿,抹几抹,然后又“腾”地翻过来身,抹几下后,躺地上,喘着气。等会儿,柳俊抖着缰绳喊:“起来!”那驴便很不情愿的站起来,呼呼地抖完毛,被柳俊牵回到饲养室。 柳俊又回到磨坊,装了麸皮,收了面,正要扎面袋口,忽然直勾勾地看着袋里的白面。她想:到娘家去蹭午饭,看不尽的白眼,现在白面在眼下,何不偷点回家,给孩子烙饼充饥?但她很快便皱起了眉:自己从来没摸过谁家一根柴火把,咋会突然想起偷呢?稍停,她撇着嘴角“哼”一声;想:不偷!那是没逼到那一步。不论谁,逼到那一步,都会偷。但很快她倒吸口冷气:要是被干部逮住咋弄呀!她想起汪善被逮住亮相的情景,顿时不寒而栗。但她马上又想,那是汪善倒霉,恰巧碰到干部咧!世上哪有恁“恰巧”的事呢,没被逮住的人多着呢。对!偷! 柳俊伸头看院里无人,便从兜里掏出块小手绢,铺在面柜上,捧上两小捧面,拿起手绢的两个角系一块;又拿起另外两个角也系一块儿,然后掀起衣襟,把面兜的绳头系腰带上,把面兜塞裤腰里,背着面袋,掂着麸子袋,心“砰砰”着去交面。 保管员称完面、麸子问:“你咋比别人损耗大啊?”柳俊的心直“扑腾”,她笑着说:“有的牲口偷吃面多,有的牲口偷吃面少,,损耗会一样吗?”保管员喊她嫂子,兴和她开玩笑,伸着手,说:“来!我摸摸你的裤裆,看里面藏没藏面?”柳俊心狂跳,她笑着打一下他的手,说:“赖种!”转身走了。 柳俊回到家,关上大门,掏出面兜,拿来个小瓦罐,把面倒里面,盖上盖,用块破布包住它,拿把小铲,趴在床下,挖个洞,把罐放洞里,把洞口的土抹捞平,爬出来,解下头巾,摔净身上的面,去洗手。 喝罢汤,根旺坐在小板上卷烟吸;柳俊抱着妮坐在蒲团上。春晖睡去了,春光,春潮因能吃饱饭了,便到当街玩去了。 当街里,月色溶溶、树、屋朦胧。春光、春潮在“捉迷藏”;几个孩子在玩投破鞋游戏。他们各脱下一只鞋依靠着立,算作“楼”,在不远的路上划个横道,打了“杠子、老虎”后,一个小孩站横道后,脱下另一只鞋,把“楼”投倒后,弓指弹那几个人的额。 春光、春潮捉完迷藏刚回到“楼”旁边,一个小孩投偏了鞋,把鞋打在春潮眼上。春潮捂着眼哭起来。春光转身问:“谁砸的?”他见一个小孩正愧疚地看着他,知是那小孩砸的,便拣起那鞋,砸在那小孩脸上。那小孩走着哭着说:“我喊俺奶去。”不一会儿,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便拉着那小孩走过来,恶声恶气地喊:“谁砸的!”那小孩指着春光。女人走过去,踹春光一脚。春光退几步,含着泪花。 早有小孩跑去喊柳俊。柳俊把妮递给根旺,跑到当街,见那女人又要去跺春光,急忙挡住她,问:“咋咧咋咧?”女人指着春光,说:“他砸俺孙子”。春光指着那男孩说:“他先砸俺弟弟!”女人说:“我咋没看见他砸呀!”说着,就悻悻往前走去踹春光。柳俊张胳膊拦住她,说:“她婶,春光小,你也小呀,咋跟小孩学成一样呢?”那女人听她说自己“小”,觉得“小”是降了她的辈、骂了她,便怒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谁小呀?唵!不会说话把嘴在茅屎缸里洗净再说。”柳俊忍着气,说:“你咋骂人呀?”那女人仗着个头大,又是书记的堂嫂,便说:“骂你咋啦?就骂你咧!你个养汉精!”柳俊怯怯地说:“你个养汉精。”那女人见柳俊竟敢还嘴,上前抓住她的头巾、头发往下拽、柳俊也摸住她的头发拽。 这当儿,根旺跑过来了——他听见外边吵声,把妮放床上——赶忙撕开她俩,挡住媳子,看着那女人,笑着说:“她婶,你能跟俺小辈学成一样吗!唵!为小孩生气,划得来吗?唵!说不定大人还在这吵着呢?小孩就跑一块玩去了。”说着,伸过去头,偏着脸看着那女人,笑着说:“你要是有气,扇我的脸,出出气!”那女人听根旺说了软话,想抬手不打笑脸汉,便说:“都像你这样,我还能生气吗?”又扭头斥责孙子:“往后你再别和他玩咧!”根旺看着那小孩说:“以后他再打你,你跟我说,我打烂他的屁股!”说着,真真假假地拍着春光的屁股,说:“我叫你和人家好孩子斗!我叫你和人家好孩子斗。”春光捂着屁股、凹着腰,往前走,逗的那小孩“喷”笑了。女人瞪柳俊一眼,拉着孙子回家了。众人也都回家了。 根旺、春光、春潮回到家,去睡觉。 柳俊坐在小板上,叹会儿气,便把灯端到床头柜上,坐床头,纳鞋底。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一手拿鞋底,一手拿穿着长股线的针,勾着头,皱着眉,把鞋底举面前,攮上针,用“顶针”把针顶过去,翻过鞋底,捏着针头,拽出来针,“哧啦哧啦”地拉着线;纳会儿,在头上擦擦针,继续纳。 柳俊纳完这根线,下了床,端着灯走到当门里,盘腿坐在蒲团上,纺棉花。纺车“嗡嗡”响,线儿在慢慢长。她凝视着锭尖,忧伤满面。 她正纺着,听见儿子把床压得“咯吱咯吱”响,停了手,扭头问:“那儿不得劲啦?”春潮说:“娘,我害饿。”娘知孩子正在长个儿、饿得快、虽然晌午喝了面片、但已过去半天,面片早消化完、晚上只吃点熟红薯,不充饥、喝了汤又到当街上玩了恁长时间、现在肯定饿了。她叹一声,站起来,走到西套间,喊醒了男人。 根旺揉着眼,坐起来,问:“弄啥咧?”柳俊说:“孩饿啦!”根旺说:“饿?我咋弄呀!”柳俊说:“你下床!我有法。”根旺穿衣下了床。 柳俊扒出那面罐,抱到当门,解开了包罐的布、掀开盖。根旺看着罐里的面,惊诧地问:“哪弄的?”柳俊说后,根旺说:“你胆子真大呀!”柳俊说:“啥法耶?”又叫他把条黑被单子挂在窗户上,和了面,支上藏的鏊子,点着火,炕起了面饼子。 屋里亮起了火光,一闪一闪的。孩子们都起了床,围着鏊子,看着饼冒烟、翻个儿。见炕熟一个饼,春潮赶紧去抓。柳俊说:“烫手!”春潮咽口唾沫,慢慢缩回手。等晾会儿,柳俊把一个饼掰三份,分给仨儿吃。孩子们把饼塞嘴里,鼓鼓囊囊翻不过个儿。 这当儿,只听大门“咚咚”响,接着又听到有人喊:“开门!快开门!”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柳俊赶紧掀了鏊子,用麦秸秆垫着把它掂到套间;根旺赶紧跺灭火,拿起门后的锹把灰往套间铲;春光赶紧端着面盆往套间跑;春潮抱起面罐子,把它放在床下面;春晖呆看着家人忙。根旺见基本没啥痕迹了,便开了门,到院里,故意打着呵欠问:“谁呀?弄啥啦?”门外人说:“队里的母牛要下牛犊咧,队长说你会接生,叫我来喊你去接生;还说给你做顿面片喝。”根旺这才松口气,说:“中!”去牲口屋了。 屋里的火光又闪起来。 第7章 摸“树楼” 大食堂很快解散了,家家户户又冒炊烟。不久,程庄大队发生两件事,一是程庄西队的记工员当了工人;二是汪宏泰当了记工员——书记想借汪善的事情拿掉汪宏泰教师的工作,怎奈汪宏泰大义灭亲,拿不掉他,正好借记工员走的缘故,对汪宏泰说:“你有文化,是当干部料,当教师屈才,不如回队当干部。”汪宏泰也想当干部,就回队了。 时光荏苒,又过三年。 这是一个星期天。吃罢午餐,春光、春潮背着箩头,拿着铲子,去给队里的牛割草,走到庄西头时,碰见程虎也去割草。春光问:“你也去割草呀?”程虎长的虎头虎脑,说:“不割草,弄啥球!”春光笑笑。仨人走不远,见从北边路上过来一群半大孩子,都是自己同学。打头的是刘庄的刘高峰,个不高,敦敦实实。留着小平头,眼不大,透有神。他身后并排走着俩男孩,左边的叫刘华印,长得额宽颏圆,大鬓角;右边的叫关仁,长得矮、瘦,走路勾着头。他俩是桃庄的。末了走的是由庄的程旋,长得瘦、高,梳着小分头,走着笑r眯眯的。几个人都背着箩头,拿着铲子,穿着白土布衣服,敞着怀,露着肚皮,走着甩着胳膊。春光等他们走近了,问:“你们几个咋碰一块啦?”高峰说:“听说你庄前有棵大柿树,摸树楼怪得劲,我们几个约一块去那玩会儿。”——程庄人把在树上找人叫摸树楼。春光说:“走 ,我领着你们去。”说着,就走了,大家跟着他。 几个人走到南河北面,往南看见了那棵大柿树。树身有一人高,几个大股子往四处伸;股子上发大杈,大杈上长着小杈,小杈上长着条子。巴掌大的叶子绿油油的,树的身、股、杈被孩子们磨得光滑明亮。 几个人走到树下,放下箩头,铲子,正要上树,高峰说:“别上,咱得找好谁先摸再上树。”程旋顿时往后退;华印看着高峰的脸,笑说:“你带俺们来的,你叫谁先摸,谁就先摸。”关仁说:“谁是小庄的人谁先摸。”程虎说:“咱摔跤,谁输谁先摸。”春潮蹲地上,说:“反正我不先摸!”春光说:“按规矩,咱抓阄!”高峰指着春光和程虎说:“到你们庄咧,俺们是客,你们不能叫俺先摸呀!你俩不拘谁得先摸!”程虎说:“中!”又看着春光,说:“摔跤你肯定是败''狗子''——败将。咱掰手腕,谁输谁先摸。”于是俩人在膝盖上呲牙咧嘴地掰了手腕。春光输了。 众人上了树。春光蹲在老母杈上——挨着树身顶部的杈。其他人各坐一枝。高峰脱下小布衫,叠几叠,把它蒙在春光眼上,把袖子系他脑后,在他眼前晃晃手,见他没反应,知道把眼睛盖严实了,便喊:“开始藏!” 于是大家便这瞅瞅、那看看,找准了地方,爬、沿、跳,悠过去,藏那了。顿时,这儿、那儿,孩子们像一个个猴,蹲、坐、站、骑在股杈上。瞪眼看着春光。 停会儿,春光问:“藏好没有?”都不吭声。春光知道是藏好了,便扬着头,张着嘴,支着耳听会儿,没听到一点动静,便站起来,瞎子似的摸起来。 春光顺着一根股子往前摸,刘华印骑在这股子上。他见春光摸过来,便俩手按着股子,支着身,伸着头,瞪眼看着春光,想他最好摸不长拐回去!见他继续往前摸,便不自觉地趴在了股子上,一下一下地起伏着身子退。在春光摸到离自己不远时,便站起来,转过身,颤着抹过去脚,伸手抓着头顶上的一个枝,轻轻地迈到另一枝上。春光傻傻地摸到细地方,不敢往前摸,只得摸回去。 春光摸回到老母杈,摸摸几个股子,揣度一下,便顺着一个股子往前摸,摸不长,摸到一根杈子,一抹身,顺着这根杈往前摸。这杈上骑着关仁。他一边看着春光往前摸,一边按着那杈,弓着身子,撅着屁股退,退到细处,坐下来,扭过身,用脚蹬旁边的一根枝,蹬得树叶“哗哗”响。春光以为人已经逃到了那枝上,赶紧抹头爬到发杈处,顺着晃的枝往前摸,又摸空。 春光从老母杈处摸到一个杈子上,前面站着高峰,那高峰扶着头上的两个杈,笑眯眯地看着春光往前摸,故意轻轻地蹬着脚下的杈子,逗春光。春光猛一喜,想着杈上肯定有人,便抬手捞抹住头顶上的一根杈站起来,往前挪步。待他走近时,高峰蹲身,抓着脚下的杈,悠到下面的一根杈上,骑上面,笑眯眯地看着春光又一次抓瞎。 春光顺着树身往一个股子上摸,程虎坐在这股子上,。忽然,有个屁、“噗”把它响亮地放出来。春光听到声音,循声摸去,慢慢摸到他身边。这时程虎一抹身,“噌”地跳到身边的一个股子上,坐那了。春光听到声音,转身摸去,将要摸到他跟前时,程虎又“噌”地跳到另一个股子上,围着树身转圈子。春光到底没摸到他。 春光摸到一根细杈子,想说不定有人冒险站上面,便往前摸。程旋坐上面,伸头看着春光往前摸,见离自己不远了,蹲下身,扳着枝,打嘟噜,颤着枝。春光怕枝细、断了摔着人,退回去了。 春光坐在一个杈上,垂头丧气,喘会儿气,随手摸到一个枝,爬着往前摸。春潮坐在这上面,见哥摸过来,趴上面,瞪眼看着哥,往后退。一个摸着,一个退着。树梢慢慢地往下坠。在离地面不高时,树枝眼看就要断。这时,只见春潮抓着枝,往下一悠,打嘟噜,停会儿,一松手,站地上,然后蹑手蹑脚到树跟前,又上了树。 春光忽然感到树枝猛地弹起来,猜着有人下了树,忙扯下蒙眼的布衫,看着春潮,说:“你下了树,挨地为输。”春潮说:“你没提前讲。”春光说:“这是老规矩,不用讲。”春潮说:“谁说的?”春光说:“我说的!”说着,看着大家,说:“这是不是老规矩?”程虎说:“这球规矩谁不懂啊?就是那!”程旋说:“要说这是老规矩,可要是提前讲讲就好咧!”关仁说:“你俩是兄弟,一窝子,谁摸不中呀!”华印说:“这又不是争官哩,吵啥吵!”高峰看看天说:“别吵咧!玩的时间不短咧!下地!” 于是,树上的人便下了树。高峰穿上小布衫。大家背上箩头,拿起铲,下地去割草了。 第8章 汪宏泰称草小弄权 几个人去到西坡地。春光挎着铲子,下了一块谷地。他弯着腰,用手分着谷棵,看着垄,走着薅着牛草,薅一把,把它擩到左胳膊弯里挎着,继续薅。他看见一棵牛草根大杆粗、把两边的谷棵害得瘦黄。他抓着它的上部茎使劲薅几下,薅不动它,又深弯腰,抓着下部茎薅几下,仍薅不动。他便扭身把挎着的铲和牛草放在谷垄里,拿起铲,把身边的谷棵往两边推,腾大了空。他蹲马步,用肚子顶着铲把子头,把铲子顶进牛草四周的土里,斩断根系,抓住那牛草秆,“嘿”地把它拔起来,甩净根上的土,用铲剁了根,转身把它和垄里的草放一块,掐起来,挎着往前去薅草。 春潮也下了谷地,“呼啦呼啦”把谷棵蹚倒一溜。春光扭头斥责他:“慢点蹚!”春潮就蹚慢了。到地里面,他谷棵牛草分不清,把谷棵当牛草薅。春光又斥责他:“快出去!”春潮瞪哥一眼,只得出去了,到沟半坡割草。 程虎“咚咚”跑到槐草地,蹲下割槐草。这时,关仁跑过来,说:“你不知槐草是苫房子用的呀?”程虎说:“关你球事!”关仁说:“俺表爷是看这槐草的,他不在这,你不能割!”程虎瞪他一眼,便和关仁一块到路边割草去了。华印、程旋在东张西望,找哪草多,这时,高峰从一块高粱地里解罢大手出来了,看他俩一眼,眼珠子一转,走到他俩跟前说:“我领着你俩去个草多的地方。不过,你俩每人得把割的草给我一掐子。”华印沉着脸说:“你又不是官,凭啥给你草!”程旋说:“给两把中不中?”高峰说:“不中!”又架着膀看着华印不住地点着头笑着说:“你不给我草是?我就不带你去!”华印见不给他点好处自己捞不到好处,连忙笑着说:“给给给”高峰“喷”地一笑,便领着他们去了高粱地。俩人割罢草,每人给他一掐子。 众人割满篮子草,背到路树下,放下篮子,想歇歇脚。这时,程虎对程旋说:“咱俩玩‘斗鸡’?”程旋说::“中!”于是,俩人拉开距离,搬着脚,挺着膝盖,往前蹦。开始,这个用膝盖顶一下那个的膝盖,那个用膝盖顶一下这个的膝盖,都不动真格。到了第三回,程虎老远就瞪着眼,绷着嘴,“蹬蹬蹬“地往那边蹦,到眼前,猛跳起,照着程旋的腿猛一顶,想顶倒他。谁知程旋灵得很,在他跳起的当儿,用膝盖往他腿下猛一掀,想掀倒他,怎奈程虎块头大,掀不动。自己往后跌撞险些倒。只得松了手。 华印不服气,搬着一只脚,蹦过来。程虎气势汹汹地迎上去。华印离他不远站住了。程虎跳过去,跳着往华印腿上撞。说时迟,那时快。华印猛地跳一边,程虎撞个空,收不住步,踉跄几步,险些倒地,忙松了手。看的人“哈哈”笑。 春光看出了门道,说:“华印,来,咱俩斗!”说罢,搬起脚,蹦到华印跟前,用膝盖撞一下他的膝盖,往后蹦几步,又蹦上前撞他的膝盖华印膝盖被撞得发麻,他呲牙咧嘴地“噫嘻”着,忙松了手。 高峰看着关仁,说:“让人家歇歇,咱俩斗一盘!”二人搬起腿。高峰大步往前蹦。关仁是小个子,见他那气势,未等他到跟前,便松了手,蹦到一边,吊着腿站在那。高峰说:“你输了?”关仁说:“我斗鸡的脚没挨地。”高峰绷着嘴‘嗯~’一声说:“你还不服气呀!”关仁说着“你铁!你铁”!松了手。 春潮看着春光说:“哥,来!咱俩斗!”春光说:“中!”便搬起一条腿。春潮也扳起一条腿,蹦过去,用膝盖一下一下顶春光的膝盖。春光说:“你小!干脆!我帮你个‘小鸡扛脯(吊着一条腿)!”春潮说:“中!”便松了扳腿的手,吊着那条腿,蹦过去,用膝盖顶春光扳着的那条腿的大腿根。春光往后蹦几步,又蹦过去撞他。春潮却放下腿,半蹲身,用肩膀照着春光大腿下猛一掀,把春光掀个四仰八叉。春光说:“你耍赖!”春潮说:“你不是逞能要帮我小鸡扛脯吗?”春光说:“那我也不是叫你用肩扛哩啊!”大家又“哈哈”笑。 几个半大孩玩完‘斗鸡’,渴得慌,去到路沟。有人拿铲子挖个坑。坑里泉出来水。大家正要捧水喝,有人说:“喝它弄啥,那边有块瓜地,咱偷瓜吃,不比喝泉水好吗?”众人便去偷瓜,钻进庄稼地,猫着腰走到瓜地边,爬到瓜地里,拽个瓜,抹过身,往外爬。看瓜老头看见了他们,边撵边吆喝:“弄啥啦!弄啥啦!都站住!”几个孩子站起来,撒腿跑。程虎顺着大路跑。程旋跟着他跑,正跑着,觉得大路太显眼,便跳进了路头沟,猫着腰跑了。春光趟着豆棵跑;春潮钻进了高粱地;华印钻进谷地,趴那了;高峰跑到大沟半坡,蹲下身,立着脚尖,伸头看着那老头;关仁趴在红薯地里,一动不动。那老头眼神不好,怕跑着踩瓜秧,又想着小孩偷瓜是常事,撵不远,就回去了。 众小孩又回到篮子那儿,春光用铲子切开偷的西瓜蛋子,白籽白瓤,吃着说:“西瓜蛋子解渴,败火、解毒!\"春潮把偷的甜瓜擩到草篮子底部,要过来哥的瓜啃。华印从兜里掏出个瓜蛋子,在身上擦几下,咬一口皱眉咧嘴“呵呵”着,把它扔了——原以为是个“落花甜”,谁知是个苦瓜蛋。程旋偷的西瓜瓤刚红,才有甜味。都向他要着吃。程虎偷的西瓜是红瓤。他用铲子切几牙,让大家吃。关仁偷个“落花甜”,咬一口,“嗯”一声,说:“真甜!”高峰偷个“红瓤酥”瓜,掰一节自己吃,把剩下的让别人掰着吃。地上扔一片瓜皮。 众人吃罢瓜,背起草篮子,往庄上走。篮子里的草高过人头,从后面看,只见草移动,不见人头。他们在庄头横路上分开了。 程虎、春光、春潮往队里牲口屋走。 此时,牲口还没上槽,拴在院里的桩子上,马、驴、骡有的闭着眼,甩着尾巴,有的“咴咴”叫;牛卧地上倒沫。院里充斥着粪味儿。 汪宏泰刚才收完几个社员的草,此时,正一边和饲养员铡草,一边等着收学生的草。他穿身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的确良”衣服。那衣服忽忽闪闪。他面前的地上放口铡。他站在铡床后,叉着腿,双手抓着立着的铡把子,看着饲养员的手。饲养员单腿跪在铡一侧,从身边的青草推上捞过来一团草,卷瓷实,用另一只腿跪着它,掐起来把它填铡下。汪宏泰掂脚尖,猛地往下按铡把。“哧”!铡刀进铡口,草滚铡那边。 他正铡着,见三个半大孩子背着草篮子走过来,便放下铡把子,进了屋。几个孩子进屋放下草篮子。汪宏泰从门后拿起一杆大秤,先称程虎的草、又称春光的草。俩人掏了草,扔在大草堆上,坐床邦上吊悠着腿,随意看。 汪宏泰一手掂着秤秆,一手拿着串在秤鼻里面的拌草棍,弯腰把秤钩挂在春潮的箩头系子上,把拌草棍的那头伸向春潮。春潮接过拌草棍,蹲下身掏出篮子里的瓜,看着汪宏泰笑笑,使个眼色。汪宏泰点点头。春潮把瓜擩到了大堆青草里,把篮子绳拉到底,然后站起来,用脚踩着绳,抬拌草棍。汪宏泰也抬棍。秤杆翘起来。汪宏泰赶紧往后打秤砣,秤杆又往下落。春潮赶紧抬拌草棍,汪宏泰也赶紧抬棍,秤杆又翘起来。汪宏泰赶紧往后打秤砣就这样,汪宏泰一会儿把秤砣往前打,一会儿往后移。待秤砣稍微平稳点,他赶紧捏住秤砣,放下篮子,看秤星重量是三十斤,想着人家给个瓜,小声说:“三十五斤!”春潮看看星儿,又看着他的脸,笑了,赶紧掏草扔大堆上。 程虎,春光见草都称完,下了床。程虎问:“春潮的草多少斤呀?”汪宏泰说:“三十五斤!”程虎脸一沉说:“胡球扯!我的草篮子比他的还大哩,草才三十斤重,他的草咋三十五斤呀?”春光说:“再称称不妥咧吗?”一看草已经掏大草堆上恁些了,改口说:“那——就恁些儿。”汪宏泰怪道:“刚才不吭气,现在有意见!”程虎不吭气了。 他仨走后,汪宏泰摸出那瓜,见是个灰底白道的“牛角蜜”,笑了。 第9章 “多情郎”偏遇“高攀女” 汪宏泰把那瓜放胸前,用记工本遮住它,正往家走,忽听背后有人喊:“宏泰哥!弄啥去呀?”汪宏泰扭头见是村里的美女程香枝,便说:“称草才回来。”程香枝抿嘴笑着说:“当官了!忙得很。”汪宏泰笑笑。香枝看着他的胸脯说:“遮的啥呀?”汪宏泰拿出瓜,说:“有个学生给我个瓜。”香枝说:“一当官,就有人巴结啦!”汪宏泰说:“巴结啥!人家亲戚送给学生家的瓜,吃不完,给我一个。”香枝说:“那也是巴结,不然,咋不给我呀!”汪宏泰又笑笑。香枝想想说:“宏泰哥,你有啥书叫我看一本?”汪宏泰说:“你爱看啥书呀?”香枝说:“啥书都中。” 汪宏泰说:“《三国演义》?”香枝说:“俺不看它,那是恁男人看的书,打打杀杀的。”汪宏泰说:“《红楼梦》?”香枝抿嘴笑着说:“宏泰哥,你真坏!”汪宏泰一愣,问:“咋啦?”香枝说:“听说那里头写的净是不好的事!”汪宏泰故意问:“啥不好的事呀?”香枝又抿嘴笑着说:“你知道啥不好的事。”汪宏泰看她一眼,说:“等回来,我给你找本好书。”说着,拐弯回家了。香枝也走了,走着不住地扭头看他。 这夜,汪宏泰躺床上,想:香枝为啥先给自己说话呢?莫非是自己当了干部、她爱上自己啦?她是庄上的大美人。自己若能娶她当老婆,也是天大的福。 这天下午,汪宏泰挎着记工本,去到棉花地记工,?到地当间,见前面两个姑娘架着一个姑娘的胳膊、香枝在挠被架姑娘的胳肢窝。汪宏泰想;姑娘家不知玩的啥,自己一个男人咋好意思看呀!便站住了。这时,香枝感到身后的衣服撩上去了,下意识地伸过去手往下拉,同时扭头看见了汪宏泰,抿嘴一笑,又回头挠着那姑娘说:“你说不说?”那姑娘弯着腰“咯咯”笑着说:“不说!”香枝挠得更凶了,大声问:“说不说?”那姑娘痒得跩着身子“嘻嘻”笑着说:“说”香枝这才住手。一个姑娘问:“昨夜你到底去哪咧?”被挠的姑娘说:“去雨水家咧!”另一个姑娘说:“你还没出门子哩,去他家都干的啥?”被挠的姑娘说:“去了他就——”又一个姑娘问:“就干啥?”被挠的姑娘说:“——就把我抱床上咧!”香枝问:“抱床上弄啥?”被挠的姑娘说:“就”于是几个姑娘便捧着肚子‘噫嘻’着笑弯了腰。 汪宏泰听得脸红心跳,怕她们再说出格话,便走过去了,故意把棉花?得“哗哗”响,装着才来的样子。几个姑娘听见响声,扭头看一眼汪宏泰,赶紧蹲下身,“嗤嗤”笑会儿,然后绷着嘴,勾着头,红着脸,打花杈。春光站在她们身后,勾着头故意“哗哗”地翻着记工本,明知故问:“上午都干啥?”香枝扭过头努嘴笑着白他一眼,娇嗔道:“你不知道俺们包的棉花地、天天在这打花枝呀?”汪宏泰看她那绯红的脸像盛开的桃花,怦然心动,朝她一笑,记完工走了。 汪宏泰记完全部工,回家路过十字街,回头看一眼,见香枝放工回来了,便拐进路边厕所解手。香枝见他进了厕所,走到那儿,也进去了。这厕所是土垛的,一人头高。中间有道横墙隔开男女。不知是哪个捣蛋鬼在隔墙上掏个碗口大的洞,用块砖头蛋堵着洞,使其露个缝。汪宏泰尿完尿,听见那边有“嗤嗤”声,不由得伸着头从洞缝往那边看,一眼看见香枝正瞪着明亮的眼也从洞缝朝这边看。俩人对眼,顿时红了脸,赶紧离开洞口,先后走出厕所。香枝走在他前面,羞的不回头。 自那日起,香枝见了汪宏泰,便不理他了,勾着头匆匆而过。汪宏泰也不理她。可没过几天,汪宏泰憋不住了,见了她,找话说。此时,香枝气也消了,就和他说话了。从此,俩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肉不香、吃糖不甜。汪宏泰进城,香枝借故叫他捎这捎那。香枝赶集、走亲戚,汪宏泰也给她记工分。 转眼到冬天农闲季节,说媒的便多起来。汪宏泰想起那天在棉花地香枝明明看见了自己、却还说骚话,觉得她分明是不外自己;又想起她在厕所偷看自己,觉得她对自己是心心念念不由己;还想起她平时对自己恁热乎,便断定她是爱上自己了、只是因为脸皮薄、不好对自己说罢了。自己也爱她,是个大小伙子,应该主动给她说。不然,说媒的把她说走,自己后悔也来不及。然而,咋说呢?当面说?汪宏泰这个大小伙子也张不开口。汪宏泰灵机一动,到新华书店买本《青春之歌》,回家写张“我爱你”的纸条,夹在书页里。这日,他在当街碰见香枝走亲戚回来,说:“香枝,你不是想看书吗?我有本《青春之歌》,你看不看?”香枝说:“看!”汪宏泰叫她站在这儿等着,回家拿来书,心里“怦怦”着,把书递给了她。香枝嫣然一笑,拿着书,回家了。 汪宏泰白天黑夜等信儿,没等来。他想:难道是香枝不小心把纸条弄掉了?或是她还没看到夹纸条的那一页?他觉得都不是。他忽然想:干脆把脸皮一抹,直接说透。于是,他见了香枝,便走上前,正要说,然而,香枝却看他一眼,勾头赶紧走了。汪宏泰看出来她是在躲自己,怔那了。 这日,汪宏泰站在街边的一棵桐树下,看着香枝家的方向,想等她出来时问她为啥躲自己。不一会儿,他看见香枝送一个叫花嫂的媒人出来了。香枝看见了他,又赶紧勾头回去了。汪宏泰又看着那边发呆。花嫂走到他旁边,见状,笑说:“大侄子,站这儿等哪家大闺女呀?”汪宏泰说:“谁家大姑娘会看上俺呀!”花嫂说:“你长得白白净净,又是干部,哪个大闺女不喜欢你呀!等闲了,我给你找个大闺女!”说着,一扭一扭地走了。汪宏泰仍站在那儿,往南呆看。 这时候,香枝过来了,勾着头。汪宏泰赶紧迎上去,似有千言万语要说。香枝走到他跟前,把书递给他,低头摆弄着衣角,说:“宏泰哥,我要走了,把书也还给你。”说着,闪着泪花,转身走了。汪宏泰拿着书,怔怔地看着她,问:“走哪去呀?”香枝没回答,捂着脸跑了。 汪宏泰恍惚地回到家,进了自己的套间,抖抖地把书往桌子上放。书掉地上。一张纸条从书中掉出来。汪宏泰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宏泰哥!对不起!俺大、娘把我许给刘弯的一个男孩了。他大是公社干部,许我去了当教师。谢谢你爱我。 汪宏泰看着这纸条,发会儿呆,接着把它揉成一团,“啪”地摔地上,又用脚踩。他发誓;一定要混出人样来,找个比香枝长得好百倍的姑娘当老婆,让香枝后悔当初不嫁给自己。 不久,香枝要出嫁了,来娶她的是气轱辘马车。车上扎着红蓆筒。三匹大红马拉着车,马头上戴着大红花,鞭把式的鞭杆梢上系着红樱子,马铃铛“叮铛”响。抬的猪肉是一整扇,并不像别家是一绺。还来一班“响器”,“呜呜哇哇”地吹。这一切,都显现娶亲人家的尊贵、富有。 汪宏泰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香枝在俩穿着红花衣的打发闺女人的搀扶下、上车钻进蓆筒里,暗暗攥拳头。 第10章 喜鹊“喳喳”叫 这年冬月,公社集中全公社劳动力,拓宽程庄西大沟——程庄人称是上河工。堤上插着红旗,猎猎作响;坡里搭满帐篷;各家的门楼里新垒了大锅;打水的人在井沿排长队;路面被水溅得湿漉漉的。 汪宏泰也上了河工,每日吃罢早饭,扛着锹,和社员一起,顶寒风踏酷霜,去到西大沟,跳进沟底,挖土往上撂。一日,沟里泉水结冰。众社员上工站在河堤上,看着沟底冷森森的冰,不敢下沟。这时,公社党委书记扛把锹和大队党支部书记程鹏一块过来了。党委书记见状,把鞋一脱、裤腿一卷,就要下沟。汪宏泰见状,赶紧脱了鞋,跑下了沟,跳进水里,用锹捞泥往上撂。社员们也跟着下了沟。党委书记见状,就不下去了,问程鹏那青年是谁、在大队干啥!书记说后,党委书记说:“这是个好青年,我们要培养他入党!”程鹏心里不乐意,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得说:“中!”河工完成后,程庄大队团支部书记接他大的班吃“商品粮”走了。公社党委书记提名让汪宏泰当了团支部书记。汪宏泰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党支部。党支部把它交给党委审查。 汪家破天荒出了官,村里人自然就刮目相看了。 这日,汪善两口子吃罢早饭,就见两只喜鹊飞到院子里的香椿树上“喳喳”叫。汪善说:难道是有啥喜事啦! 话音刚落,花嫂进了院。两口子笑着迎上去,说:“您咋恁稀罕呀?”花嫂说:“大侄子不是当官了吗?俺来沾沾喜气。”汪善“嘿嘿”笑。汪善家知她来谁家、不是来看大闺女、就是来看小伙子,忙说:“屋里坐。”花嫂便一扭一扭进屋坐下了。汪善两口子也进屋坐下了。花嫂仰脸看着房梁、檩条,明知细、房架子瓤,却“啧啧”着舌,说:“你看这梁、檩条、虽然不粗、却都是榆木、结实、顶沤。”汪善说:“当初家里穷,想着不是麻秆支起来就妥嘞。”花嫂说:“那是哩!”说罢,又笑说:“你家现在可不一样啦,孩当了官。”又问:“孩有媒茬没有呀?”汪善说:“还没有。”花嫂一拍大腿“嘻嘻”笑着说:“你说巧不巧,正好有个媒茬。我昨天去娘家走亲戚,俺一窝子的一个嫂子托我给她妮找个媒茬,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宏泰。”汪善仗着儿是官,说:“你看俺这家,就这几间破屋,窝窝囊囊,窄狭得——”花嫂说:“窝憋不死的财主。”又说:“农村不都是这样吗?不像城里。城里一不种田,二不垒锅,不大个地方,就显得宽敞。”汪善说:“那是哩。”花嫂说:“要说,还是城里好。你看那:谁有个好厨艺,人们会说“咋不进城开饭馆呀”!就不说到乡下开饭馆!谁家种点好瓜、好菜,人们会说“咋不拉城里去卖呀”!谁种的瓜菜不好了,人们会说“拉乡下多少换俩钱妥咧”。谁家的妮长得好,人们会说“这妮寻乡下可惜咧,应该寻城里”。汪善家的“咯咯”笑着说:“你怪会说哩!”花嫂板着脸说:“我说的一点也不诳!”又说:“俺娘家侄女可不是那种想寻城里的人。她娘说:‘找个农村人,能看上眼就中。’农村人寻城里,得看着人家的脸吃饭——我就想起俺大侄子宏泰咧!”汪善家的说:“那,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声!”说完,站起来,说:“我给你烧鸡蛋茶去。”花嫂说:“不用!”身子却不动。喝了鸡蛋茶才走。 汪宏泰小晌午从大队回来了。汪善家的跟他说了此事。宏泰想:见见面,看长啥样再说,就没吱声。两口子以为他是默许了。汪善妻子买了二斤红糖,掂着去到花嫂家,说孩子愿意了。花嫂去到娘家嫂子家,说了人家愿意了的话后,又问:“啥时候见面?”娘家嫂说:“妮到郑州她姨家去了,不知得多长时间回来。等她回来,再定日子。” 汪家就一日一日地等着儿去见面。 这日,一个党员来到汪宏泰家,说汪宏泰的党员政审没过关,原因是他舅在旧社会当过保长。汪宏泰听后,呆若木鸡,以致于那党员啥时走的他都不知道。从此,他整天紧缩眉头、唉声叹气。 花嫂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事,这日来到宏泰家,给宏泰说:“这算啥屁事。妮一句话就能解决!”宏泰诧异地看着她,问:“她咋恁大的本事呀!”花嫂笑说:“她姨夫在郑州当官,肯定认识下面的小干部,打个招呼不就妥了吗?”汪宏泰顿时喜上眉梢,说:“真的吗?”赶紧叫娘给花嫂烧碗鸡蛋荷包茶喝,笑着送走了花嫂。 过些日子,那妮回来了。花嫂两头跑着商定了见面的日子。 在见面日子的头一天,汪善到集上割了几斤猪肉礼条;买了一把芹菜,两节藕、一把韭菜,把这些当作四样礼;又扯块花洋布当聘礼。他回家把四样礼装在一个竹篮里,用一块新馏布子搭篮子上,在上面放条烟和那块花洋布。第二天,半晌时,宏泰穿上新衣服,汪善喊来前些日子找好的本门的两个会办事的人。一个老头挎着礼篮。大家跟着穿戴整齐的花嫂,去到那妮家。妮家喊来本门的人,摆了两小桌酒席,互相说着客气话。汪宏泰拘谨地坐在自己人身边。妮家人偷看宏泰。花嫂把那妮从灶屋喊到堂屋套间。那妮是勾着头匆匆过去的。宏泰这边的人都偷看那妮。花嫂笑着喊宏泰进套间。宏泰心跳着进去了。那妮面朝东、勾头站着,给他个背。汪宏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她半边脸,觉得不及香枝长得好,不禁心里一“咯噔”,又想寻了她能帮自己入党,也就下决心要寻她了。那妮知他过来了,又把脸朝一边扭了扭。停会儿,宏泰问:“你愿不愿意?”那妮羞羞答答说:“愿意。”宏泰从兜里掏出块早已准备好的洋布手绢,递给了她。那妮从兜里掏出块洋胰子,瞥他一眼,赶紧扭回头,伸着手,把洋胰子递给他。汪宏泰接过洋胰子,就出去了,给席上的人敬了烟,就回家了。那妮也红着脸闪过当门,到伙伴家去了。这些人喝到日西方散。 不久,汪善找个先生滤了“好”期,又叫俩体面人挎着装着四样礼的篮子去妮家报了“好期”。又过些日子,汪家去吃了“商量酒”,递了婚书。婚书上不过是写些妨啥属相、车几点到、车头朝哪、几日叫客等事。汪家就等着好期了。 从此,汪善两口子便忙开了,请木匠打椿木床,上红漆;弹新棉花,扯新床单,找有儿有女的好命娘们套被子,织床箔子、染红麻“好期”在腊月十五。十四这天,汪家整理得里外新。喝罢汤,几个娘们来包饺子,门里的人坐在堂屋商量事;俩命好的娘们把新席、新被子铺床上,在席下压个坯,又在个新小瓦罐里放上枣、花生,用红纸糊住口,放在床下一应备齐,门里人方说笑着走了。 第二天,鸡打鸣时,宏泰逐个喊来去娶亲的人。大家吃罢饺子,在扣子上系上红布条,把昨夜就推来的轱辘头车上围上席子。有人抱上压车孩。把一切准备好,大家就坐在轱辘头车上娶亲去了。 到了妮家庄头,大家下了车。俩人抬下一猪肉礼条。有人放挂鞭炮。妮家的人也都等着呢,听见炮声,便出来迎。这边的人往那边走。一个老者接过这边挎的礼篮,又和这边挎篮的人携手往家走。那边的人接过猪肉礼条往家抬;这边的人忙敬烟,那边的人也忙敬烟,互相“嗯”着接了烟,轱辘头车停在大门外。娶亲的人被让进旁房里,喝接风酒。打发闺女的人忙着摽家具,打扮新娘。少许,挎篮的人进旁房说“妥咧”,人们便来到院子里,抬起摽好的家具、拿着小东西,便走了。一会儿,两个女人搀扶着新娘上了车。一个女人从车上拉过来一个新花被子,“哧”地撕开个角,意在撕妮婆子的嘴,不叫婆子平时责怪妮。一阵鞭炮响,车就走了,大、娘少不得流眼泪。路上新媳妇给压车孩钱。 车回到汪宏泰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站一片,有人掀开帘子看新娘。一个大伯哥用一只手挑个热犁铧,用另一只手端个水碗,边围着车绕圈边用水浇犁铧。俩小妮过来架花客,给她换了新鞋,把她架到套间,给她打了洗脸水,得了赏钱。有人给汪善家的脸上抹了锅烟子。汪宏泰把压车孩从车上抱到床上。拜罢天地,就开席了。 喝汤时,有人看着宏泰不叫溜。喝罢汤、套间里、套间门口,挤满了闹新房的人。一群小伙子站床上,把新娘推得跌跌撞撞,逼新郎往新娘身上摸跳蚤、亲嘴儿。闹到半夜方散。有个辈低的老头躺床上——程庄人说这是“木掀把”,把新娘膈应得蜷缩着腿、大气不敢出。鸡叫时,老头才走。俩人刚要到一块儿,又听见窗外有响声。原来是窗外站几个听话的小伙子。这样一直闹三天。这三天是不分老少辈分的。 三天新媳妇回门。汪宏泰给他媳子说了叫她姨夫帮忙入党的话。新媳妇回来后告诉他:她姨夫不愿意帮这个忙,说入党不能走后门,只要自己表现突出,党组织是不会因为点历史问题拒他入党的。汪宏泰暗骂她姨夫是个“死心眼”,下决心要积极表现,争取入党。 第11章 刘秀娥大话退“赖头” 汪宏泰大年初三用五尺杆背一竹篮油条,起五更头一次到岳父家拜年。小辈们摘他的帽、脱他的衣,去到代销店换烟。岳父家不兴恼,拿钱赎回衣帽。这都别有一番情趣,就不一一叙述。 转眼到六月。这天,天气闷热;人闷的几乎喘不过来气;鸡卧在树荫下,乍膀伸舌“哈嗒”着;猪卧在粪池子水里冰身子午后,起了小风。树梢晃动。一会儿,乌云便像跑马似地从东南天空压过来,携着风,“呜呜”响。一时间天昏地暗,大树摇晃,尘土飞扬。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昏天亮起白光,稍停,炸雷惊天动地;风骤然停下来,又紧接着,大雨倾盆,织成雨帘,随风斜荡在天地间,“哗哗”响、茫茫一片。顷刻,雨水满街,挟持着杂物,“哗哗”向南流。不一会儿,雨停、风止,天地间又亮堂起来。 雨停不久,社员程雄掂把锹,从家里走到当街,铲起路那边的泥往他那边路上撂,正撂着,从路那边家里走出来个年轻人,身高五尺有余,漫长脸,剑眉,杏眼,鼻挺,嘴阔。这人便是程春光,18岁。他见程雄把自家这边路上的泥往他那边撂,愣会儿,厉声问:“叔,你咋这样干呀?”程雄白他一眼,说:“俺这边路洼。半拉庄的雨水从俺这边路上走,冲洼了俺这边的路。俺不撂土咋整呀?”那春光是个才毕业的初中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说:“你那边的路是半拉庄的雨水冲洼的,你不能只铲俺家这边路上的土垫呀!”程雄停了锹,看着他,说:“那是你家的土吗?它贴帖、打号啦?你叫叫它,听它答应不答应。”说着,铲一锹,撂过去。春光跑回家,掂把锹,走出来,跑到程雄那边路上,把他撂的土都扔回去。 刚才的吵声惊来了根旺、柳俊,程雄妻、程雄儿子程牛。根旺看着自家这边的土印儿,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却笑着说:“雄,你也不能这样干呀?人,得品个来回理,要是俺挖你那边的土往俺这边撂,你愿意吗?”又故意责怪春光:“白撂咧!你叔费劲撂了咧,你也不能再撂回去呀!”春光就不撂了。根旺又给程雄一根烟。程雄见根旺又责备儿、又递烟,就不撂了。 程雄妻见状,往前走几步,指着程雄,厉声说:“你咋恁死鳖呀!唵!一根捅屁眼子棍就把你哄住咧!那是公家的土,他们凭啥不叫撂呀!”程雄怕老婆,便又撂起来。春光见状,觉得自己不把土撂回去是显得自家怕他家,便又把他撂的土撂回去。程雄儿程牛是个赖货,觉得春光这样做,是蔑视自己在这儿,便跑过去,一把夺过春光手里的锹,扔一边。春光气的捡个砖头蛋,砸程牛。程牛躲过砖头蛋,上前把春光按倒就打。柳俊跑过去,拉程牛;程雄妻就跑过来,抓着柳俊的头发拽;根旺过来撕开她俩;程雄过来打根旺。根旺自知打不过他,便打跑锤。程雄虽然个大力大,但显得笨,抓不住他,反挨几锤。春光得势抓住程牛的蛋拽,程牛忙蹲地上,捂着蛋直“哦呵”! 吵声惊来众乡邻。队长和宏泰一起拉开架。根旺见官在这儿,觉得找到评理人了,指着他那边程雄挖的印儿,看着宏泰,气不忿地说:“你看看!讲不讲理!把俺这边的土往他那边撂!这不是欺负人是啥!”宏泰看一眼根旺那边的印儿,然后看着程雄说:“你确实不该这样做!”程雄妻瞪着宏泰,说:“你说咋弄?”宏泰看一眼程雄那的路,想想,说:“用土垫也是糊弄眼前,下雨一冲,又完蛋咧!用砖头蛋垫才固久!”程雄说:“我上哪弄恁些砖头蛋呀!”宏泰看着队长说:“你组织社员捡砖头蛋!”队长“嘿嘿”笑,不吭气。程雄妻抓住宏泰刚才那句话了,盯着他,说:“那话可是你说的!啊!队长不垫,我找你!”宏泰又看着队长说:“垫垫吗!”队长退一步,仍没吭声。宏泰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连这点家都不当,红了脸。 这当儿,书记过来了,看看路,然后看着队长说:“你!组织社员,捡砖头蛋,把凹地方垫起来。这是个出水口。别把路冲坏了。”队长连连点头说:“中,我马上组织社员捡砖头蛋垫。”书记看着大伙说:“都回去!”说完,走了。乡邻们也走了,走着说:“宏泰还是官小,说了不算事,看人家书记,嘴唇一嗒,队长屁都不敢放!”宏泰站那儿愣半天,才回家。 一日,程牛找几个朋友在家喝酒,说了垫路的事。其中有个外号叫“赖头”的人听后说:“这是程姓庄,咋能由汪姓人指责咱呀!咱得给他点厉害瞧!”喝罢酒,几个人出门到路上,正好碰见汪宏泰从大队部回来。那“赖头”便走到宏泰面前,轱辘躺在了宏泰脚上。宏泰以为他喝醉了,便弯腰去拉他。那“赖头”一把抱住宏泰的腿,梗脖眯眼看着他,说:“哥,你当了大官,咋不请俺弟兄几个喝几盅酒呀?”宏泰往起拉着他,说:“快起来,地上脏!”赖头说:“你答应有酒喝,我才起来。”宏泰说:“有酒喝,起来!”赖头便拽着宏泰的衣服站起来,把头倚在宏泰的肩膀上,用双手勒着他的脖子,踉跄推着宏泰说:“走!喝酒去!”其他人也跟着他走。那赖头走几步,松了手,乜眼看着宏泰的脸,问:“上哪喝呀?”宏泰说:“上家喝呀!”赖头摇摇晃晃用手指着他,说:“你当我就恁好打发呀!我!”说着,猛一声儿说:“不喝家里的赖酒!我要到街上喝好酒!”宏泰说:“街上远,去不了!”赖头把头一梗,说:“不中!非得去街上!”说着,扭头看着那几个人,问:“大家去不去街上?”几个人起哄说:“去!”那赖头愈发上脸了,又勒着宏泰的脖子推着走。宏泰此时才明白;这些人根本不是想喝酒的,是借喝酒之名找事的。那宏泰也是个性情刚烈之人,不吃这一套,把赖头一推,脸一沉,厉声说:“你们想咋着!说!”几个人见汪宏泰竟敢和他们翻脸,齐声说:“你说想咋着?你也不睁眼看看!这是啥庄、俺们是谁!”宏泰说:“这不是阴曹地府,你们也不是天王老子!”几个人哪听过这等话!举拳要打汪宏泰。 这当儿,只听背后一声喝:“咋恁铁呀!”众人举着拳头愣那了,然后扭头见是宏泰的弟弟和宏泰妻子刘秀娥过来了,听出刚才的话是刘秀娥喊的,便放下拳头,想看一个娘们能翻啥浪花儿。 二人走到他们面前。刘秀娥怒视着几个人,厉声道:“喝几盅猫尿!逞脸子哩不是?该你们的酒呀?欠你们酒呀?叫你们喝是排场你们!不叫你们喝也不输理!凭啥打人?”说着,扭头对弟弟说:“去!到大队给郑州俺姨夫打个电话,叫他给公社书记说一声,叫公安来抓他们!”说着,又回头看着几个人说:“说!你们是想游街!或是想坐班房。”几个人听说过刘秀娥有得劲亲戚,如何能缠过官!便笑着说:“嫂子,俺不是跟哥说着玩哩吗?你咋当真咧?”说完,溜了。刘秀娥瞪着他们说:“有你们这样说着玩的吗?唵!”仨人就回了家。 原来就在赖头趴在宏泰脚上时,宏泰弟弟打那儿走,看见了此事,知道赖头不好惹,便赶紧回家喊嫂子赶来了。 这夜,两口子躺床上,宏泰问:“你咋突然想起来说姨夫啦?”秀娥说:“我知道赖货怕官!”宏泰笑了。 第12章 各走各的路 七月,程鹏到公社当民政助理去了,一位公社党委委员来到程庄兼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 八月,秋庄稼收完,地里是满目的谷、豆、高粱茬、红薯坑蚂蚱在豆地无力地飞、蛐蛐在豆叶下蠕动着;旋风吹得豆叶溜溜转。几块晒旱地里的麦苗泛着绿波,显得生机勃勃。 这日,刘秀娥和社员一起平整土地。大队干部来检查。刘秀娥见其他大队干部都穿着洋布衣裳,只有自己的男人穿着黑粗布衣,觉得寒碜,于是趁一日雨后干不成活的空儿,去了娘家,向娘要了些钱,回家用块花手绢包着,把它放在床头柜抽屉里。 当日晚上,秀娥躺床上。汪宏泰找钢笔,拉开抽屉,见了那花手绢,解开见是钱,觉得诧异,起身把它举到秀娥面前,问:“这是哪来的钱?”秀娥说:“我向俺娘要的。”宏泰问:“要钱弄啥?”秀娥说:“你就没睁眼看看,别的干部都穿着洋布衣,你却穿的是黑老粗布衣,当个大队干部,也不嫌丢人!”宏泰说:“穿恁好弄啥,又不去相亲!”秀娥说:“那也不能太不像样!”又说:“你想穿好衣裳得有耶!你已经成家咧!大、娘只顾让他们那俩孩寻煤哩,有好衣服让他俩穿,哪还管你呀!”宏泰说:“这就对咧!我要是打扮得好,被哪个大闺女相中了,和你离婚,寻了她,不把你气死才怪哩!”秀娥撇着嘴说:“你把自己抬得怪高!除非我看走了眼,赖好把你剜篮里当根菜,错错二人就不寻你!”又臊他说:“你只要有那鳖本事,寻一百个大闺女,我也没意见。你省了我那劲!”宏泰笑罢,把钱放抽屉里,就睡了。 这新任书记托关系弄些“胺水”指标分给各队。程庄西队长作了难。队里的钱不够买“胺水”,仓库里的粮是种子、牲口料,卖不得。他又借不来钱,无法买“胺水”。汪宏泰得知此事,便偷拿了妻子的钱,捐给队里买“胺水”。队长把捐钱的事汇报给新书记。新书记又汇报给公社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在全公社干部会上表扬他,并让他上台发言。汪宏泰在台上振臂高呼:“让农民过上好生活!”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党委书记又让程庄大队党支部重新培养他入党。汪宏泰又写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把它交给公社党委审查。党委见他表现突出,就不抓住他舅那点历史问题不放了,批准他入了党。汪宏泰为此特意赶了趟集,买了好酒、好肉、好菜,回家让媳子置了桌酒席,和媳子一起喝得晕乎乎的。 种罢麦,得了闲,秀娥拉开抽屉,打算拿钱去集上扯布,却不见了钱,正吃惊,见宏泰进了套间,问:“你把钱挪地方啦?”宏泰“嗯”一声,算承认。秀娥说:“你把它放哪啦?”宏泰想早晚也得对她说,便说:“我把它捐给了生产队买‘胺水’咧!”秀娥脸色陡变,指着他,斥责道:“那又不是你家的钱!你咋恁当家呀!”宏泰瞪着她,停会儿,厉声说:“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啥屁事!”秀娥说:“就你懂得多!”宏泰想一想,缓了口气,说:“咱汪家在程庄是单门独户,受人欺负,要想不这样,并且过受人敬仰的日子,我就得当程庄的党支部书记。要当书记就得入党。俺舅有点历史问题,我不表现突出能入党吗!唵!退,是为了进;做啥生意不扎本呀?套小鸟还得烘柿皮呢!这叫做吃小亏、赚大便宜!”秀娥知他是个心大的人,又想扔小钱能使自己享大福,也就不吭气了,拿起扫帚去扫院子。汪宏泰出门去大队。 十月。征兵工作开始了。临街的墙上写着“好男儿保家卫国”之类的标语;大队部经常出入穿着四个兜衣服的接兵的军人,大喇叭不断地响着新书记让各队青年报名参军的广播声。 这日喝罢汤,根旺正蹲在锅对门卷烟;春光串完门回来走进灶屋,蹲在大身边,看着大的脸,笑说:“大!我想去当兵!”大眼光一亮,停了手,看着他,笑说:“中!去吃兵粮、到部队锻炼锻炼,长本事!”正说着,春光娘走进屋,听到“部队”俩字,愣一下,站住问:“你俩说‘部队’弄啥啦!”春光看着娘,说:“我想去当兵!”娘说:“当兵是要打仗的!”根旺瞪媳子一眼,说:“废话,当兵不打仗弄啥呀?难道让国家养闲人?”春光又看着娘说:“我听别人说部队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月月还给钱花!”根旺卷好烟,用指甲刮点牙垢粘住烟纸,掐着烟屁股,说:“成去咧!当兵比当农民有出息!”娘就不吭声了,去堂屋纺棉花,根旺点着火,吸着烟。春光又去串门。 不久,春光在大队报名去参军,通过政审、体检,被批准参军。 这日,天气晴朗。一群大雁往南飞。在大队办公室里,春光和其他几名年轻人穿着绿军装,戴着“火车头”帽,背着军被子,斜背着军用包,戴着大红花,在大队干部的护送下,排队走出办公室。 院子里,小学生们站两旁,有的敲着腰鼓,有的挥动着红花,喊着“欢送欢送!欢送欢送”的暖心话。程春光不由得挺一下腰,同时提一下背带,大步往前走 过罢年,新书记调走了。汪宏泰当上了程庄大队党支部书记。他听完宣布会后,不知不觉地顺着土路往田野走去。他看着路两边的几千亩地,又回头看一眼连成一溜的庄,想从今往后这几千亩地、几个村庄、几千口人,都属于他的管辖了,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第13章 风雷“将”偏遇懒散“兵” 四年后。 二月。在程庄通往大队林场的大路上,走着一位年轻人。他头戴一顶单军帽,帽脸被捏得立棱棱的;帽檐得体地慢弯在额上,军帽下是一张英俊的脸。他穿身绿军装,扣着风纪扣,衣领板板正正地托着下巴;五颗重枣色的衣扣均匀地竖排在胸前。他背着有棱有角的绿军被,迈着军人的步子往前走。 此人是程春光。他服满兵役,退伍还乡,恰逢公社在退伍军人中选拔大队干部,被选拔为程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今天,他按照党支部的分工,去林场接替另一名干部建猪场。 二月的程庄田野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麦苗正返青,在阳光下泛着绿波;草芽已顶出枯草被,正蓬勃地往上长;一种野草开了小紫花,点缀着春天的大平原;沟半坡的芦苇钻了尖,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冻得像面堆似的晒旱地里响着农夫春耕吆喝牛的“哈哈”声。 春光欣赏着风景,来到林场,被厂长安排住在一间屋里。社员今天没上工。他喝罢汤,和厂长说会儿话,就睡了。 第二天,春光吃罢早饭,去到工地,等社员八点来上工。他等会儿,看手表已到八点了,却不见一个人来上工。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在部队,什么时候集合是分秒不差的,然而,在这儿,时间到了却连一个人也没来。他焦急地走到场外路上,往通往林场的路上望,仍不见一个人来。他想:难道是昨天没和社员说今天要上工?去问技术员后,知道说了今天要上工,又看看表,见此时已是九点了,还是不见一个人来,焦急地说声:“这是怎么回事呢?”便又去到场外路上往东望。他总算看见有人晃动了,不由自主地去迎他们。终于,那些人离他不远了。他看他们走着不急不躁的,恨不得过去给他们腿上安上翅膀飞。他终于等到他们走到跟前了,压住气说:“现在已经九点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人们看他一眼说:“不晚!恁远的路,俺得一步一步走,就得走到这时候。”春光厉声说:“快点走!”有人才加快点步子。 其中有个四十多岁的人仍在慢腾腾地走。前面有人扭头戏谑喊:“‘犟筋头’!走快点!别让狼把你拉吃了!”那个叫‘犟筋头’的人不慌不忙地走着说:“慌啥慌!慢了点豆腐,紧了一锅浆。”春光一听这话来了气,伸手让他看着手表,厉声说:“你还‘慌啥慌’哩,看看这都几点了!都像你这样!还干不干活?”‘犟筋头’却不走了,拗头看着他说:“咋!干不成活怨我呀!一个虱子顶不起被子,我急有啥用!”春光瞪着他说:“别说那么多话了,快去上工!”‘犟筋头’说:“快恁狠弄啥!走得快了磨鞋底、还得俺老婆搭灯纳呢!”话音刚落,一个社员走到这儿,上前搂着’犟筋头‘的脖子说:“快走!到那儿咱俩再下两盘棋。这回你可别跟昨天一样一盘不赢。”’犟筋头‘却不走,拗头瞪着他说:“‘十二能’,你不知赖,昨天我是故意让你的!”那个被叫做‘十二能’的人往路边拉着他说:“走别喷咧!没人指点,就咱俩。咱在路边下一盘棋试试看!”春光往他俩跟前急走几步,厉声说:“恁俩还嫌时间早是不是!赶快去上工!”。“十二能”扭头看着春光撒谎说:“你看我,忘了和你说了。俺娘不得劲,我去给他拿点药才来,误点时间,要不是这,八点上工,我七点半就来了!”春光说:“情有可原,快去上工。”“十二能”笑着说:“中”就推着“犟筋头”走了。 春光又待了一会儿,见没人来了,这才往工地走。 此时,在工地旁的树林空地方,“犟筋头”和“十二能”在下“地棋”,一个坐、一个蹲地上,大家围着看。“十二能”拿起一个子,说着“四个角被你占了仨,我只能走这个子”的话,把子放角上,又故意指着“犟筋头”边上的一个子说:“你敢撵?我合‘四斜’!”“犟筋头”看着他指的子说:“我是信球呀?唵!你想哄我?毛嫩点!”说着拿起自己“十”字上的一个子,还没落,“十二能”赶紧拿起自己的一个子,说:“合着!”便把子放在‘犟筋头’刚才腾空的地方。‘犟筋头’迷迷瞪瞪看着‘十二能’放的子,问:“合的啥?”有个旁观者说:“合的三斜!”‘犟筋头’这才看出上他声东击西的当了,忙把‘十二能’刚才放的子拿起来,放回去,把手里的子放在“十”字上,说:“不算!”‘十二能’看着他说:“凭啥呀!”‘犟筋头’说:“子落地才没气,我的子还没落地呢!”有人埋怨犟筋头说:“恁明显的棋,你咋看不出来哩?唵!”‘犟筋头’瞪着那人说:“就你能!叫你来说不定还不如我哩!”那人红着脸走开了。 这时,春光走过来,见紧是晚了,他们还在下棋,顿时恼火,厉声道:“你们还干不干活?唵!”人们扭头看他一眼,继续下、看棋。春光命令道:“别下咧!快去干活!”没人搭理他。春光更加严厉地说:“听见没有!”这才有人慢腾腾地往工地走。春光想;在部队班长说句话就是命令,战士们就得雷厉风行执行,哪像这啊!自己说了一百遍,人们只当耳旁风。他便说:“这要是打仗,部队要抢占一个高地,你们是慢慢腾腾的,不打败仗才怪哩!”有人“嘿嘿”笑着说:“这是农村,不是部队。能领一军,不领一村。”春光见他们只说仍不动,便分开众人,走到圈里,用脚佉了棋盘。‘犟筋头’正觉得这盘棋自己定赢呢,见状,怒视着春光,发火道:“你咋恁铁啊!唵!连盘棋也不让下到底!”春光把手表伸到他面前,说:“你看什么时间了!还能下棋吗?”‘犟筋头’说:“啥时间呀!东边日头一大堆呢!”春光说:“像你们这样散漫的‘兵’,在部队早被处分咧!”‘犟筋头’臊他说:“你还回部队啊!”这时,‘十二能’站起来,看着春光的脸打圆场说:“都怨我,以后再不下棋咧。”说着,弯腰拉着‘犟筋头’的胳膊,戏谑说:“孩他娘,起来,下棋的时间已经不短咧!咱该干活咧。”又嗔道:“看你那球样子,一句话没说完就搁高腔,跟三眼铳样。人家春光也不是专门说你的,是说大家的,你发啥火!恁些人,没个规矩会中吗!你别生气,这盘棋算你赢中不中?我能不知道你下棋厉害!”说着,把犟筋头拉起来,推着他走了。犟筋头被戴了高帽子,消了气,去了工地。其他人也去了工地。 春光站在猪圈里。技术员给大家分着工。十二能知道工地上的人是单数、一个泥水匠配一个小工得余一个人干轻活,便溜进了一片树林里,蹲着装拉屎,约摸着工分完了,便走出树林,一边系腰带,一边回到工地,见人们已经干活了,便问技术员:“我干啥?”技术员问:“你刚才弄啥去啦?”十二能说:“我昨晚喝点剩饭,刚才拉稀去了。”技术员想想说:“你看哪儿砖供不上就给他板砖。”十二能说:“中!”就在工地上转起来。 众人干会儿,垒完这一片墙,挪了地方,该打夯。众人把夯抬过来。春光问:“谁会扶夯?”有人指着十二能说:“他会扶。”春光说:“你扶?”十二能“嘿嘿”笑着说:“我会扶吗?”有人看着他,笑说:“你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啥不会呀?要是给你裤裆里安个那家伙,你连孩子也会生。”十二能笑笑,便走到夯跟前,摇摇夯把,拽拽夯绳,见都结实,问春光:“谁抬夯呀?”春光正要说话,有人看十二能一眼,慢慢扭回头,看着春光说:“你别搭理他,叫他点谁抬夯,他点的人搁一块了。”十二能又“嘿嘿”笑,便点了几个抬夯人围着夯,然后看着抬夯人说:“哥们,都注意点,别叫丢人呀。”说完,便紧紧腰带,往手心吐口唾沫,搓几下,往前走一步,探身,伸后腿,掂后脚尖,双手扶夯把,说:“开始!”便拖着后腔喊起来:“前偎前站哎嗨呦~”话落音,抬夯人便弯腰、提绳、抬步,喊:“前偎前站哎嗨呦~”众人一起把夯抬到肚子高,那夯便猛地落下来。十二能又喊:“齐努力呀哎嗨呦~”抬夯人也跟着喊着抬。十二能喊:“干革命呀哎嗨呦~”“社会主义哎嗨呦~”“养猪场呀哎嗨呦~”“养肥猪呀哎嗨呦~”“吃肉片呀哎嗨呦~”“吃得胖呀哎嗨呦~”“寻老婆啊哎嗨呦~”他见啥喊啥,随口拈来,抬夯人随腔就调跟着喊。十二能喊着喊着,浑身的细胞都动起来,声音愈发尖亮。在他声音的调动下,抬夯人是声齐力足。那夯竟被扔飞过头顶。十二能竟松了手,仰头看着头顶上的夯,得意地晃着头,嘴角分泌出白沫。在夯把子落到他面前的刹那间,他伸手抓住了夯把子,使夯稳稳地落点上。 有个抬夯的抬累了,也喊号,也抬绳,就是不使劲。十二能窥他一眼,喊道:“拉滑屎呀哎嗨呦~”“使假劲呀哎嗨呦~”“说人话呀哎嗨呦~”“做鬼事呀哎嗨呦~”“烂屁眼呀哎嗨呦~”“别学他呀哎嗨呦~”喊得那人赶紧使了劲。十二能见有个“妈呱子”(乌鸦)叼走了一条小虫,便又随口喊道:“妈呱子呀哎嗨呦~”“尾巴长啊哎嗨呦~”“娶了媳子哎嗨呦~”“忘了娘呀哎嗨呦~”“别学它呀哎嗨呦~”“孝大、娘呀哎嗨呦~”春光看着他,抿嘴笑。十二能看春光一眼,喊开了:“退伍兵呀哎嗨呦~”“当干部呀哎嗨呦~”“跟党走呀哎嗨呦~”“走正道呀哎嗨呦~”“为人民呀哎嗨呦~”“有好报呀哎嗨呦~” 春光听着,红着脸,“喷”地笑了。 第14章 人欢马叫 过些日子,春光见建猪场的砖将要用完,让技术员去到大队让书记派人送砖。汪宏泰开会让各生产队拉大队窑厂的砖往猪场送。 程庄西队的老队长年老卸任。程虎当上了程庄西队的队长,领了送砖的任务后,让一个社员替回了犟筋头。 犟筋头以前是耕畜组的鞭把式,因和组长尿不到一个壶里,退出了耕畜组。队里有匹烈马,只有他能使唤住它,这回,队里用马车送砖,非得套那马,所以程虎必须得把他换回来。 犟筋头回来刚进村,就碰到程虎。二人都是“西头”的人。程虎虽然喊犟筋头“叔”,但说话仍带“球”字。程虎说:“叔!你明天回耕畜组,还当球鞭把式,套上那匹马,往林场送砖。”犟筋头白他一眼,说:“中是中,你得把耕畜组长的职撤掉!”程虎知道咋回事,说:“你说那是个球,人家干得好好的,我凭啥撤人家的职呀。”想想说:“那!你进耕畜组直接由队长领导。”犟筋头听自己升了副队长级的官、直接由“中央”领导,便笑着一梗脖,说:“中!”程虎说:“明天你就下手干。”犟筋头又说:“中!”又得意的看程虎一眼,谝道:“说实话,那匹马除非我能降住它,错错二人就不中。”程虎说:“就你的本事大。”犟筋头“嘿嘿”笑,说:“刚买来时,它见我是又跳又踢。我到不了它跟前!祖奶奶,我掂杆鞭走过去,照准它的耳朵‘啪啪’打两鞭。鞭鞭打着它的耳梢子。它还不服,还是跳、踢。我又‘啪啪’照它耳梢上打几鞭!它立刻塌了胯、直哆嗦!我过去摸它,它老老实实让我摸。”程虎“嘿嘿”笑着说:“它怕你咧。”犟筋头说:“它不怕得中耶!马就怕打它的耳梢子。可那地方不好打。打得轻,它不害怕;打得重,若打不准,一鞭下去勾瞎眼,就把匹好马打残了。”程虎笑着夸道:“我服你那鞭法稳、准、狠。”二人就走了。 次日,犟筋头掂杆鞭去牵马。那马拴在桩子上,仰着头,用蹄扒着地,“咴咴”叫,一见犟筋头掂杆鞭过来了,顿时塌了胯,放俩屁,尿几滴,腿发抖。犟筋头上前用缰绳的铁链子箍住它的嘴,扽几下,把它扽的仰头直咧嘴,给它个下马威,然后牵着它,套马车上,又套两匹拉梢马,赶着它们,和帮车的一起去装砖。 二人装完砖。犟筋头站在车杆旁,用一只手扶着杆、另一只手握着鞭立在胸前,微仰着脸,挺着胸,一蹿一蹿地和辕马并排走。三匹马昂头碎步“喤喤啷啷”往前走。见一个路坑,犟筋头往后靠着车,喊声“捎!”,那辕马便立刻仰起头,塌着腰,撅着腚,往前蹬四蹄,奋力扛,梢马也立刻站住了。遇上坡,犟筋头在空中盘旋着响鞭,用一只手拉着车帮,响亮地喊着“驾!驾!驾!”那马便勾着头,凹着腰、撅着尾、抠着蹄、奋力拉。一路上,马车、轱辘头车、人拉架子车,像一溜水。轱辘头车把式羡慕地和犟筋头打招呼:“你赶的这套家伙好得狠呀!”犟筋头绷嘴笑罢说:“也和你的家伙差不多。”轱辘头车把式“嘿嘿”笑。 车到工地跟前,犟筋头“吁”一声喝停牲口,看着一垛垛砖,让帮车的去问砖卸在哪。春光叫他们卸到猪圈里。犟筋头见从正门过去卸砖绕路远,又见面前两垛砖中间有个口、从这口赶车过去是近路,想自己的把势保险能把车从这口赶过去,便“驾”一声,甩一鞭。那马便跃身往前拉。 这地方是新址,地上还扯着线。此时,春光正站在一边看卸砖。那梢马进砖垛口眼看就要蹚断线,春光见状,大声喊:“快停!快停!别让牲口蹚断线。”犟筋头看看线,瞥一眼春光说:“咋呼啥!蹚断线再扯上不妥咧吗!”把车继续往前赶。梢马一脚蹚断线。 那春光是从部队回来不久的人,令行禁止的观念一点没变,见此情景,脸色骤变。他想:在部队跑操,前面有个坑,排长不喊停!你就得往里跳;排长喊“立定”!你就得像钉子似地钉地上,脸上趴只蚊子咬也不能打。现如今,这像个啥!自己喊“停”!他置若罔闻!这不是违抗命令吗!他气呼呼地走过去,厉色看着犟筋头,道:“你干啥吃的?唵!你难道没听见我喊停吗?”犟筋头白他一眼,不搭理他,卸完砖,赶着车走了,走着对帮车的说:“这个春光,才从部队回来,性子还没扳过来呢!” 小晌午,汪宏泰陪着党委书记来检查工作——老党委书记调走了,新任党委书记是名军转干部。春光跟着领导,接受检查后,汪宏泰给党委书记说春光工作踏实。党委书记问春光工作有啥问题。春光说:“社员干活散漫。”并说了犟筋头让马踏断线的事。党委书记笑说:“你当兵养成了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性格,从部队才回来,猛一下子看不惯,时间长就看惯了。”说着,看着汪宏泰的脸,说:“春光是部队培养的好青年,是我们党的事业的接班人。”汪宏泰听着“接班人”仨字,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却笑着说:“那是哩!”党委书记又拍着春光的肩笑着说:“好好干!”春光立正答:“是!”党委书记又笑笑,便和汪宏泰一块走了。春光回工地。 第15章 祸从口出 犟筋头卸了马,把它拴在桩子上,回家端着饭碗,去南河沿树下的吃饭场。 此时,那儿已聚集了许多人,有的蹲地上,有的靠树坐,有的坐破鞋上,喝着面条,喷着诳。这儿是程庄的新闻发布地;大到哪国总统下台;中到国家出了啥大事;小到村里谁家的母猪下了崽,几只公的、几只母的,都能在这儿听到消息。 犟筋头找个地方,脱了破鞋,坐上面。他身边坐着上午给他帮车的那个人。那人咽口面条,看着犟筋头,说:“哎!老犟!你咋恁大的胆!敢不听大队干部的话。”犟筋头拗着脖子问:“咋啦?”那人说:“在工地上,大队干部不让马蹚线,你只管让马蹚,胆子不大吗?”这犟筋头可不是一般人,在解放前被抓壮丁,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在一次和解放军作战中,受了伤,当了俘虏,伤好后,参加了解放军,后在战斗中负伤,退伍还乡,是名伤残军人,享受政府优抚。当下,他把头一梗,说:“他们这些年轻干部算个啥,当年我打国民党时,他们——”那人“嘿嘿”笑着说:“你算啥兵呀!和解放军作过战,现在国家还给你钱。”犟筋头说:“咋不给你呀!——当年我打国民党时,他们还在他大裤裆里悠着呢!现在,黄嘴叉子还没退,就想管我!没门!”那人说:“那不,老书记在咱大队时,你恁听他的话。”犟筋头说:“老书记是谁呀!领着民兵打过日本鬼子,这些年轻干部是谁呀?能和老书记比吗?”那人笑了。 这中间有个人,只因他恼谁当面不吭气,背后却咬人,人送他外号“蝎子”;他前年因和犟筋头争开一片荒地,挨过他的打,总想报仇,只是没机会,听了这话,觉得犟筋头是在说汪书记的坏话,便想把这话汇报给汪书记,叫汪书记整治他,给自己报仇。他又怕书记和犟筋头关系好、把汇报的话说给犟筋头、引火烧身。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刘华印是远门亲戚,刘华印是个官,自己把这事汇报给刘华印,让他去找犟筋头的麻烦,不是可以为自己出气吗?于是,喝罢汤,他便去到桃庄刘华印家,说了此事。 刘华印如今是大队宣传员,听了这话后,想自己并不是个官,无权找社员的麻烦。但他不想让亲戚知道自己不是官,又正想巴结书记往上爬,觉得若是把那话汇报给汪书记、书记会整治犟筋头,这样既在亲戚面前显得自己是个官、又显得自己和汪书记是一派的人、讨得他的欢心,进而往上爬当官。于是,他打发走那人后,便兜了一兜鸡蛋去汪书记家。 汪宏泰兄弟已分家。汪宏泰家住十字街路西。据说这是村里风水最好的宅子。砖瓦高门楼;朱漆大门;堂屋是青砖青瓦起脊两层楼;门两边坐俩石狮子,张牙舞爪。高台阶。东屋是两间砖瓦灶房。和他家两旁的草房、低门楼户相比,汪家显得十分气派。 刘华印走进汪家院。一条哈巴狗摇头摆尾跑过来,仰脸看着他。秀娥下台阶迎上去,说:“来就来,还拿东西弄啥呀!”说罢,接过鸡蛋兜。华印说:“来俺老师家,不能空手呀!”原来汪宏泰是华印中学时的老师。当下,秀娥便不吭声了,掂着鸡蛋兜去到灶屋里。 此时,汪宏泰正坐在堂屋的一把罗圈椅子上,训他妮。刚才,他妮和别家的小孩在大门外争皮球,别家小孩把他妮推哭了。他把妮拉回家。他妮哭着非得要那皮球。宏泰问:“那是你的皮球吗?”妮说:“不是。”宏泰说:“不是你的吗你要它?”妮说:“我就要!”宏泰说:“要吗你不给它夺回来!”妮说:“他打我!”宏泰说:“他打你?你长手弄啥啦?也打他!长大也是个死鳖妮子!”妮哭得更厉害了,把坐在小板凳上的汪宏泰的小妮吓哭了。 这时候,华印走进堂屋当门,抱起小妮,“噢噢”摇晃着。小妮不哭了,却“噗呲”拉华印一胳膊屎。这时,秀娥进了屋。华印把小妮递给她。秀娥拿起搭在一条长板凳上的屎布,给小妮擦干净屁股上的屎,扔了屎布,把小妮递给宏泰,说华印:“走!我给你擦擦衣服去!”华印笑说:“不用,小孩拉的屎不臭,我自己会擦。”说罢,去到灶屋,打盆洗脸水,找块破布,沾点水,擦起了衣服。他看着水里漂的黄屎,感到恶心。 华印泼了屎水,又打盆净水,洗了手,来到堂屋当门。此时,秀娥已经领着妮去睡觉。华印坐在小板凳上,给书记说了那事。他并不说那事是“蝎子”告诉他的,而是说他在吃饭场上听到的,临末了添油加醋说:“你不知道人家说的犟筋头那犟劲,鼻子犟得跟狗尿上一样,一肚子两肋不服气,说起老书记,想趴他脸上亲几口,把恁这些干部说的连尿泥钱都不值!”汪宏泰听了这般话,想老书记不少作践自家,他犟筋头是知道的,现在还恁亲老书记,可见他和老书记是一派的人。得整治一下他,给自己出口气。拿啥理由整治他呢?他忽然想起春光说的犟筋头拉砖让马踏断线的事,决定以此为由给犟筋头戴个“妨碍集体发展”的帽子,让他亮相、丢人。汪书记怕不 实,又问华印:“他真是那样说的吗?”华印把头往一边一甩说:“看!汪老师,我能给俺老师说诳吗?那我还是人吗?”汪宏泰脸一沉,说:“中啊!”又笑着说华印:“以后发现问题,都要及时来反映。”华印笑笑,走了。 次日,汪宏泰吃罢早饭,去到大队部。由庄的程旋当了治安主任。这几年,他发福了,现在胖了、头发稀了、脸上有亮色了。此时,他正坐在长凳子上值班,见书记来了,赶忙站起来,笑说:“书记来啦?”书记“嗯”一声,坐在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说:“泥鳅!党委书记前几天到猪场参观,临走说,过些日子要在猪场开现场会,咱得叫春光加快建猪场的速度、迎接现场会。”这程旋处事圆滑,人送外号\"泥鳅“,当下便说:“中!”书记又说:“前几天,程庄西头的犟筋头送砖时,专门让马踏断线。春光说他,他’叭叭‘犟,弄得工人都学他、不听春光的指挥、影响了工程速度。咱得整治一下犟筋头,刹刹不听指挥的风,使建场速度更快!”程旋心里一扑腾。他说:“中!”又问:“啥时候整治他?”书记说:“现在就去!”程旋问:“你也去呀?”书记说:“我得去公社开会,你领着他去。”程旋暗喜,说:“中!”就站起来走了。 原来这犟筋头是西头那一大窝子的人,门里人团结、霸气。汪书记和“西头”是一个队,虽是书记,因单门独户,却不敢得罪“西头”的人,所以便找借口让程旋去整治犟筋头,使个借刀杀人计,以后有啥事好脱身。谁知弯刀对着瓢切菜,那程旋和犟筋头有偏亲戚。前些日子,他又和犟筋头儿子说了个媒,怕汪书记去了、开完会又让犟筋头去庄上亮相、把事弄大散了媒,因此,便不想让书记去,自己去黑不黑描一道就妥咧。汪书记不去,正合他意。 程旋去到程庄西地,找到正领着社员们栽春红薯的程虎,说了情况。程虎把正刨红薯坑的犟筋头喊到路上,就又干活去了。 犟筋头笑着掏出烟,递着问:“咋?媒成啦?”程旋脸一沉,说:“你出事啦!”犟筋头顿时扎煞着烟愣那了,停会儿,问:“咋啦!”程旋说:“你拉砖时让马蹚断线,春光说你还犟。党委书记知道了这事儿,逼着大队让你亮相!”犟筋头一蹦说:“我不去!他吸不了我的蛋!”程旋左右看无人,怒说:“看你那样子!你当家呀!你不去,公社书记派公安捆你去。到那时,你就不只是在养猪场亮相咧,还得去全大队、全公社亮相。到那时,你就把人丢大咧!那妮知道了这事,还会寻你儿吗?唵!”犟筋头顿时吓得蹲下了,哭丧着脸,看着程旋说:“那咋弄呀!”程旋左右看无人,说:“你说咋弄?咱两家,谁跟谁?我叫你咋弄你咋弄!”犟筋头迷瞪着脸迟疑会儿,说:“中呀!”就跟着程旋走了。 一路上,程旋不住地开导犟筋头,说人是两句话,神是一炉香,人得会大会小,会大会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该忍的时候就得忍;说到那儿,你只拣好话说,求得春光的谅解。犟筋头走着、勾头“嗯嗯”着。 二人去到工地 。此时,春光正给一个泥瓦匠递砖。程旋让犟筋头站一边,走过去把春光拉到一边。春光诧异地问:“弄啥啦?”程旋说:“犟筋头让马蹚断了线,公社党委书记叫犟筋头给你来道歉!”春光迟疑一下说:“当时,我确实生气,可过后想:这儿不是部队,办事不会像剪刀一样“咔嚓”剪恁齐,所以我现在就不气咧!我看就不必道歉咧!”程旋说:“既然公社书记说咧,咱黑不黑也得描一道,这样大队好交差。”春光想想也是这理,就说:“那就开个会,让他说两句话!”于是二人走到工地。春光让社员停了活。程旋朝犟筋头招手说:“过来。”犟筋头勾着头走到工地上。社员们诧异地看着他。程旋看着犟筋头说:“说说!”犟筋头哭丧着脸说:“前几天,我拉砖,让马蹚断了线,是我不对,我向春光道歉!大家都别向我学习。以后,我要听共产党的话,好好干革命,多打粮让解放军吃。”春光说:“好啦,别耽误干活啦!”说罢,朝社员一挥手,说:“干活!”社员们又干起了活。程旋领着犟筋头走了。 第二天,程旋汇报给汪书记,说犟筋头稀得像鼻涕。书记觉得这招既给自己出了气,以后还能洗自己的身,乐得“哈哈”笑。 第16章 柳俊忍气话团家 昨夜下小雨。第二天干不成活。春光想回家一趟。等路不粘脚时,他往家走。 雨后的田野别有一番景象:路扬树叶已长得如皮钱大,显得嫩绿、淡黄、密密麻麻,被雨冲洗得鲜亮;雨滴不时从树上落地上,扑扑答答;有的在麦苗尖上打嘟噜,晶莹剔透;野花瓣上卧着水珠,风吹花瓣,使水珠晃晃荡荡;路边的草被雨水滋润得生机勃勃……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春光进了院。 他第兄仨已成家。春光、春潮两口子住堂屋东、西套间;春晖两口子住堂屋西山墙的两间小屋里;根旺两口子及女儿住灶屋北间。 此时,柳俊正靠着灶屋门、坐在小板凳子上补衣服。春光看着娘,说:“娘,您晴天闲不住,雨后也不歇歇!”娘看儿一眼,说:“雨后干不成队里的活,才有空补补连连哩。”又嗔怪道:“不是下雨你还不回来哩!”春光笑笑,问:“他们呢?”娘说:“你大串门去嘞,散那,睡觉哩。”说着,见儿衣服脏了,说:“把衣服脱下来我洗洗!”春光说:“我会洗。”娘这才想起来,儿有人洗衣服了,笑笑,在头上磨下针,又补起了衣服。 春光走进东套间。此时,一个女人正站在窗台下对镜梳头。这女人中等个儿,瘦长脸,一字眉,杏仁眼,尖鼻子,薄嘴唇。她叫韩雪梅,是春光老婆。刚才,她正睡觉,被院里的说话声惊醒,便起了床。她扭头看丈夫一眼,又梳头。春光也看她一眼,笑笑,走到床跟前,倒身躺床上。雪梅从镜子里看见了他,回头嗔怪道:“衣服脏的跟驴皮样。你也不怕衣服弄脏被子!”春光便起身坐在床帮上,戏谑说:“显赃?你去洗洗!”雪梅放下木梳,转身看着他,说:“当兵时,你叫谁洗呀?”春光说:“现在不是不当兵了吗?在农村,不都是女人洗衣服吗?”雪梅说:“这是谁兴的规矩?”春光说:“孔老二(孔子)。”雪梅撇罢嘴,说:“净瞎说!孔老二是个光棍汉,咋会兴让媳子洗衣服的规矩呀!”春光说:“你咋知道孔老二是光棍汉呀?”雪梅说:“他和俺娘家是邻居,我会不知道吗?”春光“喷”地笑了,然后说:“孔老二是春秋战国时的人。”雪梅又问:“春秋战国是现在的哪国呀?”春光说:“春秋战国是古代的咱国!”雪梅愣一下,说:“跩哩不轻,你不就比我多识几个字吗?也是头扎地墒沟里打牛腿!”说罢,白春光一眼,说:“脱了!当官的!我去洗。”春光笑笑,脱了外衣,又找件外衣穿身上,躺床上歇息。雪梅把衣服放盆里,端着去坑沿洗衣服。 根旺串门回来,看一眼粪池子,掂起搠在墙上的锹,跳进粪池子,边岀粪、边嘟哝:“都眼里没活!有人吃饭,没人干活!庄稼人,不勤快会中?过去地主有十几亩地,忙天还下地干活呢!”柳俊补着衣服,说:“你就会说那陈谷子烂芝麻事!”说着,停了活,看着男人说:“要不?我喊他们帮你岀粪?”见男人没吭声,知是应允了,便放下针、衣,起身崴着小脚到堂屋东套间门口,正要喊春光,想他岀去恁长时间、才回来歇着,不能喊他,便又崴到西套间门口,朝里面喊:“潮!你大叫你岀粪哩!”听见里面“嗯——”一声,又崴到西山墙门口,想喊春晖,又想数他小、就叫他歇着,就没喊他,又回到灶房门口补衣服。 春潮来到院里,黑丧着脸,找把锹,脱了鞋,跳进粪池,捞一锹粪、水,撂院里。粪、水“扑啦”溅到娘身上。娘看着他,数落道:“你冒失恁狠弄啥呀?”说罢,在活篮子里找块破布擦擦粪水,又补衣服。春潮撂会儿,走到个瓷实地方,蹬进去锹,用双手抓住锹把子,往后猛一扳,只听“咔嚓”一声响,把锹把子扳两截。大停了活,看着他,责怪道:“你就不会慢点挖?好好的锹把子被你扳两截!”春潮不还嘴,晃岀来锹,把它扔上沿,跳上沿,端起栽歪在墙根的半盆洗脸水,冲净脚,穿上鞋,回了套间。 这时,在堂屋西套间的窗台下站着春潮的媳子肖环。这女人,高个子,凹长脸,淡眉,三角眼,眼珠淡黄。刚才,男人岀去时,她便起了床,趴窗台,往外看岀粪。当下,她见男人进了套间,冷笑着“哼”一声,说:“妥了?舒坦了?不想干,就别干!别拿锹把子岀气!”春潮没吭声,歪身躺床上。肖环走到床跟前,看着男人,又嘟哝:“我知道你不想干,可你不干谁干?老大是官,大、娘全靠他扛门户哩,当然不让他干;老三是末儿。老惯小,舍不得让他干;数你是死鳖!你不干谁干?”春潮扬头睖着她,怒说:“就你知道得多!”肖环闭了嘴,发会儿呆,便坐在床帮上,探身看着男人的脸,说:“不是我说你,我说的是实话,实话不好听,说了你也别生气。第兄们肩是一般高,你也不比他俩多吃、喝一羹匙饭,凭啥比他俩多干话?完全是老哩偏心眼!”春潮眨巴着眼,品会儿媳子的话,倒头躺床上。肖环勾头生暗气。 此时,在堂屋西山墙的小屋里,春晖媳子睡够了,坐起来,在床上找衣服穿。这女人名字叫郝仙枝,高、胖个子,圆脸,平眉,小眼,肿眼泡。她在床上扒扒这儿、扒扒那儿:也没找到衣服,伸头见衣服从床缝掉地上了,便朝睡在床那头的春晖喊:“哎!快起来,把床下的衣服给我捡起来!”春晖惺忪着眼,说:“你自己去捡!”仙枝说:“我害怕!”春晖说:“大白天,你怕啥?”仙枝说:“前天,床下爬岀来条小长虫;我撵到当门想打死它!大不让打,说家里的小长虫是神虫,只能撵走,不能打死。大把它挑走了。我怕床下面再爬岀来小长虫,不敢下去捡衣服。”春晖说:“哪有恁些小长虫呀!”仙枝说:“没有长虫,有老鼠,我也害怕!”春晖说:“恁大个人,怕啥老鼠呀!”仙枝听得不耐烦了,脸一沉,恶声恶气说:“你说到底捡不捡?”春晖壮着胆说:“不捡!”仙枝抓起身边的一件脏衣服,边砸春晖边数落:“我要你弄啥?光图黑了你那家伙呀!”春晖知说到日西自己也得去捡,便扬起头,说:“好好好……我捡、我捡、我捡还不中吗?”说罢,便光身钻到床下,捡起那衣服,扔给她,又要去睡。仙枝说:“别睡嘞,把这——”说着,把一堆床上的赃衣服团成团,扔过去,说:“都给我洗洗去!”春晖只得穿上衣服,去到坑沿洗衣服。仙枝靠着墙,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嗑起来。 原来是这春晖长得矮、瘦,说媒时,仙枝父母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但后来想到春晖大哥是当官的、女儿嫁的也算是体面之家,就同意了这门婚。仙枝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便处处挟制春晖。春晖也知自己亏了媳子,为了过成一家人,也就只能忍让她,久之落个怕老婆的名声。 灶房门口,柳俊补衣服到小晌午,便放下衣服,把活篮子掂到自己套间,出来打算做饭。她怕下午队里干活,想让媳妇帮忙快点做饭,知道春光家的洗衣服去了,便崴着小脚走到西套间门口,朝里喊:“环!咱做饭?”肖环迟疑一下,乖巧地说:“娘!让她俩做,我肚里有点不舒服。”娘问:“咋不舒服法呀?”肖环说:“我也说不清楚。”柳俊想难道是媳妇怀孕了?这是程家的大事情,不能有闪失,便说:“我给你钱,你去诊所看看?”肖环又迟疑一下,说:“中!”柳俊给了她关中的钱;肖环把钱装兜里,捂着肚子走岀院,笑着串门去了。 柳俊又去喊仙枝做饭。仙枝问:“俺那俩嫂子呢?”柳俊说后,屋里静会儿,仙枝说:“中!娘!你走,我等会儿去。”柳俊回到灶房,择完菜,不见仙枝来,怕再去喊她烦,叹一声,想还是使唤妮气势,便朝灶房北间喊:“妮?起来做饭!”妮揉着眼走岀来,见仨嫂子都不在,嘟囔道:“就我好使唤!”说罢,和完面,按照娘的吩咐,擀面片儿。 柳俊起身添大半锅水,抓把麦秸填灶膛里,点着火。那火却往屋里蹿,烟扑满屋。柳俊赶紧用火棍敲灭火,往灶膛两边扒拉扒拉灰,舀瓢水,把它从烟筒上面倒进去,又点着火。那火便往后“嗵嗵”着起来。 柳俊做了大半锅面片饭,逐屋喊“吃饭”后,便找把锹,把院里的粪往一块撩。根旺跳上粪池沿,打盆水,撩着水洗脚。这时,春光打着呵欠走到院里。大看见他,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听春光说后,又问:“在林场吃啥饭?”春光说:“一块好面。”说罢,埋怨大:“岀粪咋不言一声哩?我来干!”大没吭声。这时,春晖端盆衣服回来了,看着大哥,咧嘴笑,然后边往绳上搭衣服边问大哥:“在猪场累不累?”春光说:“不累!”春晖说:“当干部,别太实性,动动嘴就中。”春光笑笑。正说着,春潮从套间走岀来、到院里,瞅哥一眼,板着脸说:“回来啦?”便去了灶房。春光知二第话不多,“嗳”一声,算应答。这时,肖环回来了,看春光一眼,勾头匆匆去到套间,躺床上。春光想哥本就和第媳没啥话说,就没介意。这时。韩雪梅端着衣盆回来了,一言不发,往另一根绳上搭衣服。妹从灶房走出来,看着大哥埋怨道:“你就不知道天快热啦、蚊子咬死人、把林场的竹竿砍几根拿回来、让我撑蚊帐呀?”春光说:“林场有规定,谁也不能砍竹竿!”妹撇嘴“哼”一声,说:“直正直正,饿的腰疼!”春光笑笑。这时,郝仙枝从屋里走过来,朝春光笑笑,算打了招呼。她不小心踩了一脚粪,又回到小屋换鞋。柳俊撩着粪,说:“都快去吃饭!别让饭沤成糨子了!”春光说:“娘,你也别干嘞,洗手吃饭!”娘撩着粪,说:“我好喝凉饭,等会儿再喝。”春光知娘这是为了让大家先喝说的推迟话,就进灶房给娘盛一碗饭,端过来,用双手递给娘。娘看儿一眼,不习惯地“嗯”一声,插了锹,在衣襟上抹拉一下手,接了碗,坐在院里树下的小板凳上,喝起来。春光又盛一碗饭递给大。大端着饭碗去到大门外蹲着吃。春光接着盛一碗饭,扳个小板凳,坐在门楼里吃起来。妹盛一碗饭,端着走到院里。娘对她说:“你二嫂不得劲,你给她盛碗饭端过去。”女儿问:“她哪不得劲啦?”娘瞪着她,嗔道:“小妮家!打听啥!”女儿笑笑,把手里的饭碗端到二嫂套间。肖环说:“放床头柜上!我晾会儿再喝!”妹把饭碗放在那,又回去盛一碗饭,找个地方吃饭。春潮、春晖、雪梅各盛一碗饭,找个地方,蹲着吃饭。 郝仙枝走岀小屋进了灶房,盛碗饭,见碗里的饭没有一点油,皱眉头,忽见锅台角放瓶小磨香油,眼光一亮,伸头见院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勾着头吃饭,便把饭碗端到自家小屋,放在床头柜上,找个小瓶攥手里,到灶房偷倒瓶小磨香油,回屋往碗里滴几滴,搅几下,端着饭碗喝起来。 她正喝着,只见春晖端着饭碗,扬着头,皱着眉,张着嘴,伸着舌,过来了。仙枝诧异地看着他问:“咋啦?”春晖呜噜着说:“快给我舌尖上抹点眼药膏,我咬着舌尖嘞!”仙枝“喷”笑了,说:“你馋嘞!想吃肉哩!”春晖仍然呜噜着说:“别臊我嘞!快抹眼药膏!”仙枝说:“哪有眼药膏呀!抹点小磨香油中不中?”春晖说:“只要抹上不疼,抹啥就中。”仙枝说:“那就抹尿!”说着,放下碗,拿起小油瓶,用筷子蘸点油,伸着头,张着嘴,瞪眼看着男人的舌尖,把油抹上面。停会儿,春晖咂几下嘴,用舌尖舔几下嘴唇,觉得不疼了,诧异地看着油瓶问:“你从哪弄小瓶小磨香油呀?”仙枝从抽屉里找出块小塑料布和一段线,蒙住瓶口,缠着线,说:“我从俺娘家拿回来的油。”春晖说:“我咋没见过你拿呀?”仙枝说:“不能啥都让你见过!”春晖说:“你娘不能只给你恁些油呀,要给也给你一大瓶!”仙枝说:“就给一小瓶!”春晖说:“不可能!”仙枝见他像审贼似地审自已,起了火,停了手,抬头瞪着他,索性说:“我在灶房偷的油,你能咋着?”按照惯例,她发火,春晖是不敢吭声的,谁知春晖是个孝子,知娘平时把小磨香油看成是“金豆子”、每做一顿咸饭都是用筷子蘸一点戳锅里、根本舍不得多放点。他如今见这媳子竞敢偷娘这么多“金豆子”,顿时破例大胆发了火,瞪着她,斥责道:“你不知那是娘的金豆子呀?唵!你咋偷呢?”仙枝恶狠狠地说:“我就偷嘞!看你给我定啥罪!你是法办我、枪嘣我!”说着,“嚯”地站起来,把油瓶子往床头柜上一墩,从床上抓起几件衣服,怒冲冲地往外走着说:“我赖!你好!我走!恁大个活人就给你嘞,我吃你家点小磨香油,你就恼得像打死你大娶你娘样!我没见过你这样不论理的人!”春晖顿时傻了眼,想自己娶个媳子不容易,不能因一瓶小磨香油散了家,于是赶紧把碗放柜上,上前死死地抱住媳子的腰,往后拽。仙枝挣着说:“别拽我,让我走,我走了,再也没人偷你家的油嘞!”说着,跩开春晖的手,往外跑。春晖蹿上去抓住她的胳膊死不丢。仙枝甩几下,没甩开,便勾着头,怄气。春晖歪着头、看着她的脸,讪讪地油嘴滑舌说:“她嫂子,别气了;都怨我,中不中?”仙枝并不是真气,而是借此挟制男人、让他以后听话。但她并不立刻给好脸,而是继续怄气,好把男人拿捏得十足。春晖又死皮赖脸说:“听到没有?她嫂子?以后你用着关中的啥只管拿,我看见二话就不说。”仙枝见火候到了,便抬头看着春晖说:“真的吗?”春晖把头一甩,张会儿嘴,回头看着媳子的脸,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俺媳子呀!”仙枝说:“要真骗我你是啥?”春晖说:“是小狗!”仙枝说:“是狗吃几堆屎?”春晖说:“吃十堆!”仙枝这才用指尖往他额上一戳说:“兔孙!”便转身回去坐在床帮上,端起来碗,喝面片。春晖叹一声,端起饭碗,去到大门外吃饭。 春潮喝完一碗饭,又盛一碗饭,到堂屋拽一头挂在隔墙箔上的蒜头就嘴。肖环从箔缝看见他拽蒜头,说:“我也想就嘴!”春潮便又拽一头蒜,拿过去,见她的饭碗还在床头柜上放,问:“你咋还没喝呀?”肖环便起身端起了碗,一看是面片,遂又把碗往柜上一蹾,说:“不喝嘞!”春潮问:“咋啦?”肖环说:“我好喝面条,娘是知道的,偏要做面片?这不是装赖吗?”想想又说:“还不是老大好喝面片、回家嘞?娘就不管旁人好喝啥饭嘞?专门做面片饭让他喝?人!若偏心,不大个事就能显岀来!”春潮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值当这样那样说吗?”肖环想想,说。:“不中!我得给娘点颜色瞧!看她以后还敢偏心!”说罢,跳下床,端起饭碗,去到灶房,把面片朝盛着脏水的和面盆里一扣,拿块抹布盖盆上,放下碗,回到套间,躺床上。春潮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拿着两头蒜,去到大门外吃饭。 春光喝完头碗饭,正要去盛第二碗饭,见雪梅去盛饭走到自已面前,便伸着碗,说:“给我捎一碗!”雪梅站住了,看着春光说:“你给我捎一碗!”说着,伸着碗。春光说:“不就是让你捎碗饭吗?我还让你弄啥啦?”雪梅不服气地“嗯”一声,说:“我不也就让你捎碗饭吗?也没让你干旁哩啥呀?”春光说:“你不是走到我面前了吗?”雪梅说:“我站这儿,你去盛饭,不也打我面前走吗?”春光瞪她一眼,正要去盛饭,雪梅却夺过碗,说:“坐这,当官的!”说罢,就走了。春光说:“净瞎磨嘴皮子!” 雪梅站在锅台跟前,见锅里的饭已是汤多面片少了,想虽然自己和男人好抬杠,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自己不心疼谁心疼?她抬头见墙上挂个露勺,便取下它,捞勺面片倒碗里,然后挂上露勺,舀勺汤,倒碗里,又连稀带稠盛一碗饭,端着俩碗到门楼,把那碗稠的饭递给了春光。 春光接过碗,用筷子一搅,见面片恁稠,看着雪梅问:“饭没人喝啦?你盛恁稠?”雪梅说:“锅里饭汤多、面片少,我用露勺捞的面片!”春光瞪着她,嗔怪道:“你这样做,还让别人咋喝呀?”雪梅说:“都到这时候嘞,谁还回碗呀!”春光说:“我还没见咱大、娘回碗呢!”说着,起身回灶房把面片倒锅里,搅均匀,盛一碗,回到门楼坐下喝起来。雪梅看着他,说声“不知屁香臭”,就去到大门外喝饭。 柳俊吃罢饭去涮锅,见瓶里的香油少了许多,觉得奇怪,又见抹布盖住和面盆,掀开见里面倒碗面片,顿时明白有人偷了油、有人嫌面片不好喝、把它倒了。她气得脸色骤变、嘴唇发抖。这时,根旺端个空碗走到锅跟前,见媳子这样子,问是咋回事,听媳子说后,立马转身往外走着气着说:“我去问这都是谁干的活?”柳俊一把拉住她,往外看一眼,压着声说:“别去问嘞,哑这妥嘞,既然谁干了这活,你就是问,谁还会承认吗?就是承认,你还能咋着他?跟他吵?跟他闹?他觉乎你是老哩了,不搭理你。他不觉乎你是个老哩了,跟你吵、跟你闹,你也舍不得把他送到司法科,还叫外人听了看笑话!”根旺气不忿地说:“那咋?就这搁这啦?”柳俊说:“不搁这咋弄?当老哩的,得忍、得让、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肚子里能盛几筐麦糠,哄着、拢着,过成一家人就妥嘞,不然,依你的意,不大个事就蹦得跟蚂蚱样,能让家过到一块吗?”根旺只得“咕咚”咽口唾沫、转身回来了,看看油瓶、又看着和面盆里的面片说:“油!偷吃就偷吃呗?也进不了别人肚里;你说这面片,是好面做的,不喜欢喝、就不喝,咋着也不能倒掉呀?这不是糟蹋东西吗?我看他是没过过五八年,饿得轻!”柳俊叹口气说“说啥耶!”说罢,端起和面盆,就要往恶水桶里倒。根旺嘴里“嗳嗳”制止着,忙把碗伸桶上。柳俊问:“你接它弄啥?”根旺说:“喝!”柳俊说:“你不显它脏呀?”根旺说:“这脏啥?五八年,我偷跳到队里的猪圈里,吃槽里的猪食。这不比那干净呀?”妻子把面片给他倒碗里,他用净水冲两遍,吃起来。 第17章 汪书记设局摆酒摊 第二天,春光到大队给书记汇报工作。正说着,见队长程虎气势汹汹地跨进了办公室门,便住了口。程虎大声问书记:“我还是不是队长!”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诧异地看着他,说:“谁说你不是队长啦!”程虎说:“既然我是队长,那!你使唤俺队的木匠,为啥不经我同意?”原来是书记岳父家盖房汇木料,书记私自把木匠派到了岳父家。当下,书记笑着说:“我当时找你好几遍,找不到你,又急用木匠,就没给你说、把木匠派走嘞!”程虎说:“你说个球,我天天在家,你咋会找不到我呢?”书记的脸显得一赤一白的,停会儿,又笑着说:“下不为例!”程虎说:“跩球哩不轻!”又瞪书记一眼,说:“你根本就没把俺往眼里夹!”说罢,悻然而去。这儿,春光汇报完工作,回林场。 程虎走到庄头路口,恰巧看见木匠干完活从东边路上走过来,就站在路口等木匠。 木匠在肩上扛把锛,用一只手在胸前按着锛把子。一只木箱和一把锯挂在背后的锛把上。他勾着头,笑眯眯地往前走。他庆幸自己有这好手艺,不但很少跟着大班子干苦力活,而且还能得高工分、吃白面烙馍卷鸡蛋菜。他又庆幸这次被书记看得起,派到他岳父家汇木料,好吃好喝受招待,临走还得到主家给的几盒带把的烟。 他得意洋洋地走到路口。程虎看着他猛一声喊:“站住!”木匠抬头看着他,笑着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问:“站这弄啥啦?”程虎接过烟,板着脸说:“等你哩!”木匠说:“等我弄啥?”程虎说:“等着问你干啥去啦?”木匠呲牙一笑说:“你不知道呀?我给书记岳父家汇木料去嘞。”程虎说:“谁叫你去的?”木匠说:“你!”程虎愣一下,说:“我啥时候让你去的?”木匠说:“你虽然没有亲口对我说去,可跟亲口说的是一样。”程虎说:“你说个球!”木匠“嘿”地一笑,说:“不经你同意,书记会让我去吗?这不是你说、他说都一样吗?”程虎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木匠说:“那算铁!”程虎说:“蒜铁不要辣椒嘞!”又说:“按照咱队的规定,你干的不是咱队的木工活,不能得工分!”木匠以为他说气话,就说:“不给就不给。”说罢,背着工具回家了。程虎也回家了。 次日,木匠去到记工员家报工。记工员说得叫队长对他说才算数。木匠就又来到队长家叫记工。程虎又一口回绝了他。木匠想干脆找书记,叫书记给队长说句记工的话,于是就去到书记家。 书记正坐在堂屋当门的罗圈椅子上看报纸,见木匠来了,“呦”一声,说:“啥时候回来的?”木匠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说:“昨天!”书记问:“招待的咋样?”木匠说:“满招待,就是有一样不顺心!”书记一愣,问:“啥不顺心呀?”木匠说:“队长不给工分!”书记问:“为啥呀?”木匠说:“他说我没经他同意就去嘞。”书记笑了,说:“这不算啥事。”停一下,又说:“这样,你先回去,我见了他,说一声,叫他给你记工分!”木匠说:“中!”又说:“这事搁您身上是小事,搁俺身上是大事。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书记说:“那是哩。”木匠说:“你一定给他说一声呀!”说着,站起来,出门回家了。 书记手拍椅圈“哼”一声,想:你程虎是个小队长,我是堂堂的支部书记,难道用一个社员还得你同意?他想立即去找程虎记工,又一想:那家伙,硬得很,若是真的不给面子,自己岂不显得丢人!恰巧这时桃庄的关仁来汇报工作,书记想:何不先让关仁去给程虎说!这样,程虎若同意就罢了;若不同意;自己再想办法;不至于当面丢人。于是,听完汇报,他咋来咋去说一遍,叫关仁去找程虎说给木匠记工分。 这关仁如今是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桃庄一个生产队长。身高不足五尺;上宽下窄的脸,稀疏的眉毛,像秫篾子劙的缝一样的眼透有神,尖鼻,阔嘴,下巴上长几根毛。当下,他便答应了书记的话。 关仁打听到程虎领着社员在西坡薅红薯地里的草,便去到大西坡。在地头朝地里的程虎大声喊:“虎!过来!”程虎回头见是关仁,停了活,走过去。二人蹲在地头,你看我,我看你。都扎煞着手,不掏烟。停会儿,关仁说:“我到您这嘞,你连根烟都不掏!”程虎说:“你吸个球!我带的烟刚吸完,还缺嘴呢!”关仁说:“你这货!荞麦皮榨不出来四两油!”程虎沉着脸“嗯”一声,说:“你榨出来四两油了!榨出来了吗你不掏烟?”关仁笑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给他点上火,又掏出一支烟自己吸。程虎吸口烟,问:“有事吗?”关仁眨巴眨巴眼,说:“我想用您队的木匠去到俺家做个小板凳!”程虎说:“把材料拿到他家做。”关仁说:“为啥?”程虎说:“这样,你就不用支应他嘞。”关仁说:“我叫人家做活,不能怕支应人家呀!”程虎说:“去也中,但队里不记工分。”关仁说:“这是谁兴的规矩?”程虎说:“我!”关仁说:“你兴这规矩不中,得——”程虎“嗯”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咋不中呀?唵!你当你队的球队长,还操俺队的心?操心多了老得快!”那关仁是个顶数落、三千茅蛆也咬不透脸皮的人,听了这话,不但不气,反倒“嘿嘿”笑着说:“那是哩!”程虎又吸口烟,问:“还有没有啥球事?没球事,我就干活去啦!”关仁刚才是想套他的想法,从他刚才的话里听出来书记让记工分的事没戏了,但又想来了不能不说明,便说:“书记让我跟你说,木匠”程虎立马知其意,断然说:“不中!规矩谁也不能坏!”关仁撇着嘴看他一会儿,说:“你也太硬了!这是谁的事?是书记的事。一个大书记,难道连用一个木匠的权力就没有?你的规矩就不兴为书记破一次?你这不是不记工分的事,是在挖书记的脸!”程虎撇着嘴“哼”一声,说:““你是好人,懂道理!我不给木匠记工分,让他少分粮,你把您队的粮扛给他几袋子不妥嘞吗!”关仁“嘿嘿”笑着说:“中,我等会来就扛给他几袋子。”程虎“嚯”地站起来,说:“你想咋扛咋球扛!关我球事!”说罢,去薅草。关仁笑着说:“你忙,我走啦!”就走了。 关仁低头走着想着咋给书记说,走不远,刚好见书记去地里检查烟叶地。书记问:“事办成没有?”关仁说:“程虎说工分已经上墙公布嘞,大家都知道谁多少工分嘞,没法填嘞,等回来让木匠加班干活,把缺的分补上妥嘞。”书记一听起了火,说:“加班就该记工分。那从前的工分不还是没给吗!”忽然想起程虎坚持原则是对的,自己身为书记,为此事发火显得自己不论理,便压着火说:“你走,等回来我见了程虎给他说一声。”说完,便往西地去了。关仁回家。 汪宏泰知道队长只管派活,不管记工的事。这夜,他略备酒菜,叫刘秀娥把记工员请到家,陪他喝酒。那记工员想自己是何等级别!如何配得起和书记一块喝酒?便斜身而坐。喝罢礼节酒,二人划拳。记工员哪是书记的对手?不一会儿,便醉了。书记又笑敬他一杯。记工员把杯往桌上一墩,摇晃着身,醉眼看着书记,指着他,说:“说!有啥事?”书记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没啥事!”记工员说:“没啥事?我人球不人球,树根不树根,你请我喝酒呀?”书记眼珠子一轱辘,朝外喊:“秀娥!过来,我得解手,你陪着记工员喝几杯!”说着,站起来,出去了。秀娥从灶屋走过来坐下,连敬他三杯酒。记工员喝后,醉眼看着秀娥的脸,问:“说!有啥事?”秀娥勾着头往记工员面前的盘里叨着菜,说:“也没多大事”说了给木匠记工的事。记工员“啪啪”地拍着胸脯说:“成别管嘞!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动动笔尖,不显山,不漏水,就把问题解决嘞!”说着,伸头看着秀娥说:“为这事,恁还值当给我摆酒场呀!”秀娥说:“为这事,我专门赶趟集,买两瓶十元以上的酒。”记工员飘得晃身晃脑说:“恁为我破费啦!”秀娥说:“就这还怕对不住你呢!”记工员仰脸“哈哈”笑毕,端起一杯酒,“吱”地喝干,一抹嘴,说:“不喝啦!”便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家了。 月底张榜公布工分。有人看榜后,找到了毛病。这月下几天雨干不成活,木匠的工却是满工。那人把问题反映给程虎。程虎看榜果然如此,想这事定和书记有瓜葛;又想管他妈的瓜葛不瓜葛,我先撤了你记工员的职再说!于是当即去到记工员家,挎走了记工本,宣布撤他的职。 记工员仗着是为书记办事,想只要书记说句话,程虎得乖乖地把记工本送回来。于是,他当即去了书记家。 书记拿把大扫帚在扫院子。木匠的工被记上的事他已从秀娥口中知道了。他见记工员来了,冷淡地问:“来啦?”记工员“嗯”一声,哭丧着脸、看着书记,说:“那事被队长知道了。队长撤了我的职。你给队长说一声,还让我当记工员!”书记装不知记工的事,“嗯”一声,停了扫地,诧异地看着他,问:“那事是啥事呀?”记工员说:“木匠工分的事。”书记问:“木匠工分咋啦?”记工员说:“程虎不给木匠记工分,你不是让我给他记上哩吗?”汪书记装迷登,问:“我让你记了吗?”记工员说:“你咋没让我记呀!那天,你喊我喝酒,叫我——”书记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是那天喝酒的事呀!嘻……都说你的拳划得好,那天,我没事,摆个闲酒摊,把你喊来是为了比划两拳,看你的拳划得到底有多好,并没叫你给木匠记工分呀?”记工员说:“你是没说,但俺秀娥婶说嘞。”汪宏泰顿时大怒,扭头恶声恶气喊媳子:“哎!过来!”秀娥小跑过来了,问:“弄啥嘞?”宏泰责怪道:“你咋恁勤快呀?唵!你吃贤惠屁啦!唵!谁叫你叫记工员给木匠记工分啦?唵!往后,你再瞎呱呱!看我咋收拾你!熊媳子!”那本是书记为了脱干系设的局,秀娥自然不吭气。记工员顿时傻了眼,张嘴无话说。这时候,程虎来了,板着脸问书记:“你让记工员给木匠记的工呀?”汪宏泰十分冤枉地苦笑着说:“我啥时候叫记啦?”说着,看着记工员的脸,问:“我叫你记了吗?”记工员有苦难言,搭拉着头,说:“没有让我记。”程虎说:“那不?记工员会把木匠的工记上?”书记反怪道:“我知道吗?”程虎扭头看着记工员,说:“书记没有给你说,你就擅自作主给木匠记工分,你说我咋不撤你的职!”书记看着程虎的脸,笑着说:“念他是初犯,能不能饶他这一回。”程虎厉声说:“不中!不能让这样的人掌权!”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汪书记拗头瞪会儿程虎,回头看着记工员,说:“他是个二愣子,正在气头上,等几天,消了气,我再给他说让你还当记工员。”记工员说:“中!”说着给书记敬根烟,就走了。书记把烟别在耳朵上,又扫起了院子。 ’” 第18章 刘高峰圆场 木匠觉得记工员是为自己的事丢的官,愧疚得慌,仗着给书记岳父干过活的面子,去到书记家说情。 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看他一眼,指着小板凳让他坐。木匠坐在小板凳上说:“记工员是为咱丢的官。你是书记,得为他说话保他呀!”书记说:“我会不说话吗?可人家不给咱面子。”木匠说:“那咋?这就妥啦?”书记说:“等以后再给记工员安排别的工作!”忽然按着椅圈坐直了腰,说:“咱这的社员就是老实,北面大队有个小队,社员天天去到公社,告队长不干活、多占工分的状。哪个队长不多占点工分呀!要想找他的事,还不是磨道找驴蹄容易得很吗?”木匠正恼队长不给自己记工呢,听了这话,自然知其意,说声“中!”起身走了。 木匠去到贴工分表的墙跟前,抬头看着工分表,发现有几天自己和程虎一块去赶集,自己没有工,队长却有工,想他必是多占了工分,便去到书记家汇报,不见书记在家,一问秀娥知道书记去大队了,就抹头去大队。 木匠在办公室见到书记,说:“我要告队长程虎的状。”书记朝西套间一扬头,说:“公社驻队干部在里面,你找他告。”木匠去到套间,拘谨地站着。驻队干部正坐在小床上看报纸,抬头看他一眼,问:“有事吗?”木匠说:“我告俺队长程虎多占工分的状!”咋来咋去说一遍。干部站起来,领着他到办公室,对书记说:“这位社员告队长多占工分的状,支部派人查一查。”又说木匠:“你回去,那事若属实,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木匠回家了。书记去到广播室,用大喇叭喊来程旋,把情况说明后,叫他去调查。 程旋从新任记工员家挎走了记工本,坐在大队治安室逐页看,果然发现有那事,当即去到办公室汇报给书记。书记咂下嘴,说:“多么好的干部呀!可惜栽在经济问题上!”程旋问下一步咋弄。书记说:“你和他见个面,看他咋说!”程旋答应着走了。 程旋去到程庄西头,刚好在街上碰见程虎,扳着脸说:“都说你直正!你咋多占工分呢?”程虎一愣,问:“谁说的?”程旋说:“你别管谁说的!”便说了那事。程虎想想,说:“我那几天去集上给队里买牲口,难道队里不该给我记工吗?”程旋问:“谁证明你是去给队里买牲口的?”程虎说:“饲养员!”说罢走了。程旋去到饲养室,不见饲养员,问帮槽的,知他去河上买牲口去了,就回家了。他打算等饲养员回来再来问。 大队挎走记工本的事在队里传开了。开始,人们不知道是咋回事,后经木匠在吃饭场上一说,才知队长多占工分了。队里有几个人平时和程虎有矛盾,认为程虎这下要下台了,便不服从程虎分派活了。程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依他们,双方就吵。社员们见那些人和他吵也没啥事,每到程虎派活时,嫌队长派的活重,也和队长吵。一时间,队里乱了套。生产受影响。 不几天,饲养员回来了。程旋问他后,知程虎说的是实情,给书记作了汇报。书记虽然心里不高兴,却笑说:“我想程虎也不会干那事。”程旋又把记工本还给了记工员。 程虎得知此事,又不见大队找自己说那事了,想必是大队把事实调查清楚了;又想自己被大队无端调查、影响自己的工作、不能不吭不哈搁那儿,得让大队还自己清白,以利于工作。于是他便去到大队办公室,质问书记:“查到我的脚印了吗?”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嘿嘿”笑笑,说:“有人告状,支部就得查!查到查不到是另一回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程虎怒视着他,说:“你跩球哩不轻!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不说个蛐蛐蚂蚱不算妥!”书记说:“又不是我让查的你,是公社干部让查你的!”程虎说:“你说个球!你不图口,公社干部决不会让程旋查!”书记说:“那是你说的!”程虎说:“你不给俺队社员开会说清白,我不给你搁那儿!”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这以后,程虎几次让书记开社员会说清白,书记说“开”,就是不开。 这日,大队开大、小队干部会。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其他干部坐在下面的长櫈子上。烟气弥漫。书记讲着话。他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又讲到全大队生产情况、干部的思想动态,滔滔不绝。干部们支着耳朵听,时而目瞪口呆;时而皱眉叹息;时而哄堂大笑。他正讲着,忽然看见了程虎,想起他不听自己话的事,便讲:“有的干部,没有组织观念,不听领导的话,把自己看成是老大,一点不如意,蹦得比蚂蚱高!” 程虎坐在后排櫈子上,想书记这不是在臊自己吗?于是便“嚯”地站起来,怒视着书记,厉声道:“你说个球!”人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球”字吓一跳,都不约而同惊诧地看着他。书记一时惊呆了,稍停,看着他,压着气说:“我说你啦?”程虎说:“你不是说我说谁啦?说岀来,叫我听听!”书记勃然大怒道:“我就说你嘞!你能怎么样?你老虎屁股摸不得啦?”程虎怒指着他,道:“谁老虎屁股摸不得啦?大队随便挎走俺队的记工本,说我多占工分,鼓捣球一阵子俺没有事。我让你书记开社员会说清白,你干球说开就是不开!咋?我就是个泥巴蛋?你想咋捏就咋捏呀!”书记说:“你是一个队长,大队有权调查你,”程虎说:“你调查出来啥球啦?唵?给大家说说呀?看你那球样子!”书记一艮一艮地说:“看你那球样子!” 台下的人乱嗡嗡。大家一会儿看书记,一会儿看程虎。有的想程虎胆真大,敢和书记吵;有的想看起来书记碰见“炮筒子”也没法。会一时开不下去了。 这时,一个年轻干部从长櫈上站起来。这人身高五尺多,胖乎乎的,国字脸,浓眉,眼不大,闪着睿智的光,高鼻梁,口阔唇厚。此人叫刘高峰,如今是程庄大队民兵营长。当下,他走到程虎身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笑说:“你咋恁大的火吔?唵?老伙计,跟吃枪药一样!”程虎一边扳着他的胳膊,一边拗头厉色看着他,道:“你吃枪药嘞!”刘高峰“嘿嘿”笑笑,说:“好好好……我吃枪药嘞!中?老伙计?”说着松了胳膊,拉着程虎的胳膊,说:“走……老伙计,我给你到套间说句话。”程虎甩着他的手,说:“我和你有啥球好说的?”高峰正色说:“你说错嘞!你正儿八经和我有话说!”程虎诧异地瞪着他。高峰说:“都怨我!”说着使劲拉着程虎说:“走……我给你把事说清楚!”程虎听他说“都怨我、说清楚”,想这话必定和查自己有关系;又想又不是人家让查自己的,就瓤劲了。高峰趁势拉着他进了套间,关上门,松了手,递着烟,笑说:“都怨我,老伙计!”程虎把烟一抹捞,厉声问:“咋怨你呀?”高峰说:“书记昨天给我说:’程虎没有多占工分,后天,你开个他队的社员会说清白’。我就打算明天给你开社员会哩,你今天就和书记吵起来嘞!”稳虎扳着脸疑惑地看着他,说:“真的吗?”高峰把头一甩说:“看!我哄你干啥!”程虎说:“那不他今天在会上还臊我?”高峰“嘻嘻”笑,说:“你给我顶一炮!”程虎不解地问:“咋?”高峰说:“他臊的不是你、是我。大前天,我和他顶了嘴,他今天开会臊我,你接话嘞!”程虎说:“那不?他看着我说臊话?”高峰说:“你是身上有虱子,一痒,不是虱子咬的,也觉得是它咬的!”又说:“你没想想?他已经说你没多占工分嘞,还臊你吗?”说着又把烟递过去。程虎想他说的是理,就接了烟,说:“这么说:不是我太球性急了吗?”高峰说::“谁说他八十岁的娘不是老太婆呢?”说着,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着烟火。程虎吸口烟,说:“我就信你的话!”说罢,又想想,说:“既然是那嘞,干脆,趁着今天的会,他给我说清白不妥嘞吗?”高峰歪头撇嘴乜着他,说:“你这家伙,啥就不懂。你俩才磨了嘴!你现在又叫他夸你,猛一下子他会转过弯了吗?搁你,你会正哭哩又笑吗?除非你是演员嘞!”程虎“嘿嘿”笑,说:“那是哩!”又想想说:“不管是谁,给我开个社员会,把那事说清就妥嘞,我也是为了工作!”高峰连连点头说:“中……”说罢,拉开门,说:“走!咱去开会!”岀门见会已经散了,朝书记笑笑,站那了。这时,程虎走岀来,见书记正坐在主席台上生气,瞪他一眼,岀门走了。高峰说:“慢走!老伙计!”程虎没吱声。 高峰扭身坐在长櫈子上,看着书记“喷”地一笑,撇着嘴说:“你当个大书记!连个程虎就收拾不了?”书记沉着脸看他一会儿,十分无奈地说:“他是个炮筒子!你说我能咋着他哩?”高峰已从刚才程虎和书记的吵声中听岀端倪了,知书记想撤程虎的职撤不成反被他当众羞辱是逮黄鼠狼不成反落两手臊,便嘲笑说:“撤他的职呀?”书记知自己的心和尴尬的处境都被他看透了,便红着脸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高峰说:“我若不想法哄走他!你说你在恁些干部面前咋下台?”书记红着脸“嘿嘿”笑。高峰正色说:“程虎那人,若有错,你杀、刮他,他气就不吭!他若没错,你掐他一指甲,他就不依”说罢,稍停,问:“你说这事还咋办?”书记想:如果大队不给程虎开社员会把事说清白,程虎肯定还会不依自己的,但那是自己鼓动着木匠找的程虎的杈,若自己又开会当着木匠的面说程虎没那事,岂不是自打耳光吗?他稍想便把手一挥说:“那事你就看着办!”高峰知他是想找坡下驴,便说:“你忙得很,顾不上去开会,干脆,我去开!”书记故意想想说:“我这几天还真忙得很,顾不上开,你就代我去开!”说罢,起身走了。高峰低头想会儿,也走了。 次日,高峰去开了社员会,说程虎没有多占工分。社员们见程虎倒不了台,又听话了。队里的工作又上去了。 第19章 汪宏泰吃鸡 程虎气顺了,领着社员把麦地的草择得干干净净;把春红薯秧翻得顺顺溜溜;让耕畜组把烟叶地耙得平展展、细乎乎的……公社驻队干部和大队干部来检查生产情况,大部分干部夸程虎工作干得好。公社驻队干部建议让全大队干部来参观。汪书记虽然心里不乐意,怎奈是领导的建议,只得说中。第二天,吃罢早饭,他便在大喇叭上吆喝:“大小队干部到大队来开会!”一时间,书记的小铜声便在几个庄上空响起来。 此时,刘华印岀门去当街领活。他不是大队干部,听着这广播声,感到刺耳疼。队长站在当街分派着活。刘华印领份翻红薯秧活,回家拿根比身高长的细木棍,和社员们一起往地里走。一个社员问:“干部开会哩,你咋去干活呀?”华印顿时红了脸,把头扭一边,说:“今天的会与我无关。我去了也是瞎听,不如给队里干点活!”一个娘们说:“还不是其他干部开会去嘞,队长叫你这个干部领着俺们干活哩!”华印“嘿嘿”笑。 小晌午,华印放工往家走到过道口。他拖着棍,皱着眉头,佝偻着腰,用一只手捶着腰。他看见了参观完程虎生产队情况往大队走的干部们,见他们都背着手、趾高气昂。干部们也看见了他。双方互看一眼,都赶紧扭回去头。华印感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嘲笑、好像听到他们说:你华印整天在大队大喇叭头上“噢噢”叫、头昂得像葱种一样、却连个大队干部都不是。他紧走几步进了院,冷笑着,“哼”一声,想:我华印混得不比你们强不是人! 他一眼看见他媳子正在一盆滚水里褪鸡,走过去问:“不年不节,你杀鸡干啥?”媳子说:“病死的!”华印怔怔地看会儿,想:汪宏泰老师爱吃鸡肉,自己何不让他来吃这鸡肉?以此巴结他、为以后进步铺路?于是,他便把木棍搠墙上,洗了手,去大队部。 此时,在办公室开完参观总结会的干部们都走岀大队院往家走;汪宏泰打算回家,走到大队院门口里面。这时华印进了院,看见了汪书记,迈着小步迎上去,掏出烟,扎煞着,把另只手放在那手旁,到跟前,哈腰看着汪书记的脸,笑着说:“汪老师!散会啦?”书记“嗯”一声,问:“有事吗?”华印说:“俺家杀只鸡,肥油油的,想请您去尝尝!”书记经常被请吃,所以并不觉得这事奇怪,接过烟,客套说:“多大只鸡呀!够你一家人吃吗?”华印说:“不够俺也不能独吃呀?不让老师吃一口,俺觉得心里不得劲!”书记笑笑,就跟着华印去他家。 华印进院便大声喊他媳子:“快!俺老师来啦!”他媳子正在灶房剁鸡,闻声走岀来,朝书记笑着说:“来啦?”书记“嗯”一声,算应答。那媳子又回屋剁鸡。华印把书记领进堂屋,搬着櫈子往前挪不远,把它放地上,吹吹面,用袖子拂几下,看着书记的脸,笑说:“坐!坐!”书记坐上面,跷着腿,随便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华印拿起后墙条几上的白瓷缸,掂起竹暖壶,倒缸水,把它放在书记身边的小桌上,笑微微地看着书记的脸,说:”冷冷您再喝!”说罢,又敬书记一支烟。书记接了烟,问:“不年不节的,杀鸡弄啥?”华印说他前些日子听说汪老师不得劲,就想把它杀了褪净给老师掂去补身子,他两口子逮住了它,显它瘦,又放了它。他又说想着把它养肥下蛋送给老师吃,谁知它肥后却不下蛋、还净吃粮,不如趁肥把它杀了让老师吃,就杀了它。他还说想着杀后送到老师家,怕被别人看见了说闲话,就把老师喊来嘞。汪宏泰听后“嘿嘿”笑。华印又说:“您不知逮它时它跑多快!我撵着它,说:’你跑得再快也是俺老师嘴里的肉’我和您媳妇挤半天,才在柴禾窝里逮住它!”说到这儿,扭头朝灶房喊:“快点剁完下锅炖!俺老师忙得很,不知道下午还有啥事呢?”媳子说:“想快你来撘把手!”华印回头笑说:“汪老师,您坐这儿,喝茶,吸烟。我去搭把手!”又责怪:“熊媳子!一点事就离不开我!”书记说:“你去!”说罢,端起来茶缸,抿口茶,又放下,吸烟。华印小跑到灶房,添锅里水,点上了劈柴火。火光照着他有褔的脸。媳子把肉块往锅里放着小声说:“病死只鸡,你咋把书记喊来嘞?”华印小声说:“他知道是病死的吗?唵?”媳子说:“咱好不容易吃顿肉,想着多吃几块解解馋,谁知你又把他叫来嘞!仨人吃那一只小鸡,解啥馋呀?”华印白她一眼说:“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这肉吃到咱肚子里是一肠子屎,吃到书记肚子里到一定时候能给咱济大事!”媳子知他有雄心,不吭声了。 不一时,肉炖熟。华印冒尖盛一碗肉,插双筷子,用双手端着碗,瞪眼看着碗里的肉,一点一点地移着步,把碗端到堂屋当门,把它放在小桌上,看着书记的脸,笑说:“汪老师,趁热,快吃!”汪宏泰往前挪挪櫈子,扔了烟,吃起来。华印见櫈子高、他吃着弯腰、不得劲,便从旁边搬起个小板凳,放在高凳子旁边,看着书记的脸说:“汪老师,您坐小板凳上吃!”汪宏泰笑笑,起身坐在那小板凳上,叨块鸡大腿,填嘴里,嚼几下,“嗯”一声,说:“真香!”华印笑笑,又去盛一平碗肉端过来,陪书记吃,不断捡自己碗里的肉往书记碗里叨。书记说:“在我教的你这班学生中,数你心里有老师。”华印说:“老师如父母!我啥时候也不能忘老师您的恩!”汪宏泰“嘿嘿”笑。 汪宏泰吃了两碗鸡肉,打着嗝儿,剔着牙,往家走,华印笑着把他送到大门口。 第20章 春光赶集 猪场建成后,春光回到家。这日,他和大坐一起吃午饭。大说咱家得养头猪娃、喂大卖了好花钱;让春光明天去赶集买猪娃。 次日,吃罢早饭,春光装着大给的关中的钱,用镰把背着箩头,去赶集,在路上碰见程旋去集上买锄头。俩人便同行。 在通往百史集的小路上,去赶集的人像一溜水,有肩担的,有肩扛的,有车拉的,有手提的……一个个是破衣烂衫,表情木讷。偶有老太太头顶一摞麦秆梢子草帽、崴着小脚往集上走;还有老头背几个秫秆挺子锅拍子、麦秆锅盖,步履蹒跚去赶集。 集市上,一街两行摆着摊,卖家期待地看着从面前走的人。百货商店里冷冷清清。鱼市上,地上摆着湿漉漉的洋粪袋子,上面堆着鱼,有的是死鱼,有的还咂着嘴。水桶里养着鲤鱼,巧个儿,谁家办红事用。这儿已有不少人,熙熙攘攘。买、卖家都想赶早来买、卖鲜鱼。家具市上,卖小板凳的、卖锄铲的、卖条帚的……摆一溜摊。这些都是硬货,卖家都神情淡定地说笑着。俩人去到集上,逛完四街,去到猪娃市上。集市上数着这热闹。架子车厢圈的、背筐里挤的、箩头里卧的,都是猪娃子,“叽叽哇哇”乱叫唤。卖家有的坐在架子车把上晾着汗;有的站在筐前等买家、有的转着打探行情。买家有的背着手、有的挎个洋粪袋、有的背个箩头……来回转。空气中弥漫着尿臊味儿。买卖时间还没到。柜上的人(交易员)坐在椅子上,守着桌上的一杆秤,悠闲地吸着烟,不断地回答着人们对价格的询问。 二人在猪娃市上转一圈。春光相中了一辆架子车上圈的猪娃。二人走到车跟前。春光正要抓猪娃,程旋伸手拉住他,说:“别慌!”春光诧异地看着他。程旋说:“现在买,你得多花钱!”春光问:“为啥?”程旋说:“集才上来,卖家要价高。等会儿,卖家见没人问,就自动落价嘞。你没看,相中这窝猪娃的人多得很,都是只看不买、吊他呢!生意,涨是买涨的,掉是卖掉的。”春光轮眼看,见人们果然是干转不买,便和程旋一块干转起来。春光不时地往那架子车上瞟。那卖家也是个油子,坐车杆上吸着烟,不急不忧。 到小晌午,买家憋不住了。有人过去抓头猪娃。接着,几个人便上前把猪娃抢光,放在地上。春光也抓了一头,正要问价,程旋用胳膊肘捣他一下,小声说:“你会搞价吗?弄不好把价还高,等会儿随价就妥嘞。”春光闭了嘴。这时,有个抓着猪娃的老者问买家:“啥价呀?”卖家说了价。老者说:“价太贵!”卖家“哼”一声,说:“贵?上集价比这集价还贵呢?”有人吃惊地问:“你是猪娃贩呀?”卖家白他一眼说:“你凭啥说我是贩呀?”有人说:“不是贩吗你说上集比这集还贵哩?只有贩才会集集来卖猪娃子!”卖家看着那人“嘿嘿”笑,说:“谁家恩养一窝猪娃子,没卖之前不到集上打探打探价呀?”人们这才放心他不是贩——原来是贩的猪娃不好喂,人们怕买到那猪娃。老者又说:“你不是贩也得落点价!哪能你说啥价就啥价呀!”卖家说:“你想瞅便宜是不是?便宜没好货!”说着指着他的猪娃说:“你看我这猪娃子,长身、凹腰、大屁股,三十多斤正是巧个儿。听起来是价贵,实际是便宜。猪娃斤数少,你买了不多花钱。我要是喂五六十斤再来卖,价低你也多花钱。”春光觉得这话在理,眼光一亮,说:“是那理!”程旋白他一眼,又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说:“你是买家,说话得向着买家,别净说大实话!”春光窘笑着。人们瞪着他。这时,那老者又说:“谁不夸自己的猪娃好呀?”卖家“嗯”一声,说:“能是夸吗?臭狗屎咋着也夸不成香饽饽!”说着,朝远处的一窝猪娃一扬头,说:“你看那窝猪娃,母猪奶赖,猪娃是刺刺挠挠的,你能说它好吗”有人说:“百货中百客。那样的猪娃买回家不槽顿、好喂。你这猪娃像嫩娃娃样,买回家槽顿,不好喂!”那人说:“一个猪娃不吃糠,两个猪娃吃糠香!你想好喂,买两头!”老者说:“别打嘴官司嘞,你说便宜不便宜?要是不便宜,俺们都不买你的猪娃嘞!”说着朝众人使眼色。众买家也都配合着说:“是的!你不便宜点,俺都不买你的猪娃嘞!”那买家知个中把戏,并不把话说死,一边解着围子绳一边说:“你们看着办!”买家一时无语,觉得价搞不下去了,都掂起了放在地上的猪娃。一时间“叽哇”声又响起来 人们掂着猪娃走到柜前,排队等着称猪娃。交易员用秤勾勾着绑猪娃腿的绳,熟练地打着秤砣,响亮地喊着斤数。 抡到春光称猪娃了。那猪娃“哇哇”叫地弹蹬着腿,屁眼子一动一动的。春光见状急忙喊:“快称!它要拉屎!”说着,把猪娃倒挂在秤勾上。刚称完,那猪娃便拉了一堆屎。旁人“哈哈”笑,见春光穿着军衣,知他是个刚退伍的兵,不会做买卖。有人说:“你将要称时它就快拉屎嘞,咋不等它拉罢屎再称哩,这样你不就少花钱了吗?”春光尴尬地看着那人。 柜上算罢账;春光掏出来钱,一查钱不够,四下看程旋不在这里,顿时作了难。这时,有人劝春光下集再来买;有人劝卖家让春光把猪娃逮回家、下集来送钱。卖家笑而不语。有人让柜上给春光垫点钱,让春光下集来还。柜上不吭声。有人说:“柜上又不认识他,他不来还咋办呀?”有人说:“人家当过兵,会不守信用吗?”春光想钱不够就不买,别做事不利亮。他又等会儿,仍不见程旋,便把猪娃还给了卖家。这猪娃当即被别人抢走了。 这时候,程旋回来了,问猪娃哪去了。春光说了情况后,埋怨道:“你刚才干啥去啦?”程旋说他刚才解手去嘞,又埋怨道:“你咋恁实性哩?唵!你就不会拐个弯?说俺伙计身上有钱、他去买烟马上就回来?这不是随口话吗?唵!你咋就想不起来说哩?”春光咂嘴,无话可说。 二人又转着买猪娃,只见一个人用箩头背个猪娃走过来把箩头放地上。许多人看后又走了。春光过去看了看,觉得自己的钱能拿下来,正要问价,忽见那猪娃耳朵紫,便说:“你这猪娃有病!”那人一听火了,瞪着春光骂道:“看你那球样子!你才有病呢!”说着就悻着要去打春光。程旋赶紧跑过去拉着春光走了。春光走着拗头梗脖说:“我说的是实话!你那猪娃就是有病!”程旋伸手捂着他的嘴,责怪说:“别说嘞!你当别人不知道、就你知道那猪娃有病呀?人家是看破不说破!你是看破就说破!”说着朝那人看一眼,说:“人家不打你打谁呀?”春光这时才意识到:农村这潭水深得很,比部队复杂得多。自己才退伍,不懂社会上的事,会碰钉子的。 二人又转会儿,没找到合适的猪娃。春光看天快晌午,怕耽误程旋买锄头,说下集再来买,就和程旋一块到农具市场上买了锄头。二人正要回家,一个战友碰见了春光,执拗着非要让春光去他家吃饭。春光把家什交给程旋,让他捎回自己家,就去了战友家。程旋在程庄村口碰见程虎从地里看庄稼回来,把家什交给他,让他得空给春光送去,就回家了。春光吃罢饭方回家。 次日,根旺赶集买回来一头猪娃。 第21章 娘们骂街 根旺买回来猪娃,第二天上午,用锹在院边挖坑和了泥。春光用箩头从夹道里?来砖头蛋子。根旺操瓦刀;春光用锹端泥。二人在院墙角垒猪圈。正垒着,大队广播让大队干部去大队开会。根旺让儿去开会,连端泥带操瓦刀垒猪圈。 原来是公社党委书记来检查生产情况。大队干部们陪着党委书记在西坡转到小晌午,回到大队办公室。汪书记要会计去买只鸡杀了招待领导。党委书记不让买,说喝芝麻叶面片就中。汪书记问谁家有芝麻叶。春光抢先举手说:“俺家有!”党委书记笑着说:“我就去战友家。”就来到春光家。其它干部就回家了。 根旺家从没来过恁大的官。一家人是又喜又拘束。春光陪党委书记在堂屋当门喝茶,说些部队生活的话;韩雪梅“啪啪”地擀着面片;根旺家的笑眯眯地烧着锅;根旺蹲在大门口,见人就谝:“你说这芝麻叶也不知咋恁好,黑黝黝的。党委书记来俺家喝面片,非得让在面片里放芝麻叶。”人们“嘿嘿”笑。家里的其他人是小庙里的鬼上不了金銮殿,都串门躲避了。 党委书记喝了两碗芝麻叶面片饭。春光陪着他也喝了两碗。二人刚放下碗,程虎送家什来了,放下家什正要走,春光指着他,说:“这是俺队的队长。”党委书记忙招手,说:“过来过来过来,我正想问问生产队的情况呢?”程虎便进屋坐在了小板凳上。党委书记问了队里的情况后,又问:“你对领导有啥要求呀?”程虎说:“我要求领导多支持生产队干部的工作!”党委书记说:“领导还有啥不支持的吗?”程虎说:“有时——”一语未了,汪书记来了,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说:“吃好了吗书记?”说着进了屋。党委书记说:“吃好啦!”春光忙站起来,给汪书记递烟。汪书记说:“吸我的。”说着掏出烟,敬党委书记一支,又掏出一支烟递到春光面前。春光把手里的烟盒一伸说:“我这有!”汪书记就缩回手,自己吸一支,把烟盒装兜里,坐在了小板凳上。春光递给程虎一根烟,回原位坐。党委书记吸口烟,看程虎一眼,然后看着汪书记说:“党的工作要落实到基层。生产队长是基层工作者。我们要大力支持他的工作,绝不能拆台!”汪书记听了这话,想:自己前几天和程虎吵了架。程虎现在在这儿,肯定是来告自己拆他台的状的。党委书记在拿话敲打自己。那么,程虎为啥会知道党委书记在这呢?肯定是春光去喊的他。春光为啥要喊来程虎告自己的状呢?肯定是他想利用自己和党委书记都当过兵的条件,怂恿程虎告自己的状、从而把自己搞下台、他当书记。汪宏泰在心里“哼”一声,又想:你春光才退伍几天呀!就想取而代之!你的野心也太大了!他又想起在大队问谁家有芝麻叶时、春光抢着举手说“有”的事,觉得让程虎来告自己的状是春光的预谋。他心里恼,却笑着说:“那是哩!我一定要大力支持生产队干部的工作。”程虎怕在这儿妨碍领导商量事,就站起来,说:“您坐。”就走了。仨人说会儿生产上的事,也起身走了。根旺笑着送着说:“改天还来喝!”党委书记笑着说:“一定来。”仨人回到办公室,又谈会儿工作上的事,党委书记就骑着自行车走了。他俩也各回各家。 喝罢汤,汪宏泰刚坐在椅子上,犟筋头掂兜鸡蛋来了。秀娥收了鸡蛋,说些客套话,给他搬个小板凳坐。汪书记问:“有事吗?”犟筋头苦丧着脸,说:“前些日子,我犯点错误,到大队林场作检讨。俺小伙寻的媒的妮家不知道咋知道那事咧,说俺家是落后家庭,要退亲,说要想不退亲,除非叫妮去了当教师。当教师不得你说话吗?我就——”打了个顿说“就找你来咧!” 汪宏泰想想,说:“你说的是和春光吵架那事呀?你不说,我都忘啦。”说着停一下,说:“当时春光跟我说要批斗你,我劝他说:‘都是老少爷们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因为磨几句嘴就批斗他呀。’谁知那春光从部队刚回来,硬得很,头一梗,说:‘不中,不批斗煞煞他的威风,叫我以后咋工作呀!’我当时一听作了难,斗你!咱是老少爷们哩,我不忍心!不斗你,人家是为革命工作,我要落个不支持革命工作的名。我说:‘等几天再说!’谁知人家看穿了我的拖计,气愤地说:‘咋!你不斗他是!不斗!我到公社告你包庇落后分子的状!’我说:‘你想咋告咋告!’他就真去公社告了我的状。公社书记死逼着我叫你亮相。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法啦?我只得叫程旋领着你去亮相。”犟筋头说:“我不就和他抬几句杠吗?他值当那样整我吗!弄得小孩的媒快散咧!”说着,起身给书记递支烟,又坐下,说:“那事我知道咧!对春光,我算是在心里划上道咧。”说着,咽口唾沫,看着书记的脸期待地问:“你看这教学——”汪书记打断他的话,说:“这事得支部开会定,等开会时,我跟支部委员说一声。”犟筋头说:“中!”就站起来走了。 犟筋头回家给媳子说了书记说的话。媳子想:孩媒散,不是都怨春光吗!她恼得想得着春光咬几口。恰巧,第二天小晌午时,她一头担个箩头,一头担个尿罐子,去队里的菜园换菜回来、在村口碰见春光从地里回来,见一个公狗正和自家的母狗交配,瞪春光一眼,把挑子往地上一搁,取了勾担,一边不住地往公狗身上夯,一边臊春光,道:“妈那腿!你欺负俺恁狠弄啥呀!唵!俺屙你锅里、尿你碗里啦!唵!就俺的头好剃是不是?有本事,你去跟铁的斗!别光挖俺这软泥!”那公狗被她夯得“叽叽”叫着屁股对屁股拉着母狗跑不远,又站住,仍不松开。那媳子跑过去又用勾担夯着公狗臊道:“妥嘞?舒坦了?得发了?你想叫俺儿寻不下媳妇!你以后好?俺的家业!你想心里病、把头想崩!俺的家业也轮不到你?!你搁俺跟前坏良心!亏了叫雷打你!龙抓你!叫你死到五黄六月天!叫你即弯(立即)化成水!你铁哩怪很!当不上大掌柜!”那公狗被她夯得疼痛难忍,不得不薅岀家伙逃跑了。 春光听岀她是在指桑骂槐,看左右又没人,知她是在骂自己,就站住了,问:“婶,你骂谁啦?”那媳子可有火接了,侧身拗头瞪着春光,厉声道:“我骂你啦?”春光说:“这儿就咱俩,你不骂我骂谁?总不能骂自己呀?”那媳子说:“照你说那我不是骂你的吗?你凭想像就说我骂你啦?我提你的名?带你的号啦?唵?你问我弄啥啦?我想骂谁骂谁!骂谁谁知道!不吃辣椒、心不发烧!手不抓屎手不臭!不做亏心事,不怕天打雷劈!”春光本想和她吵,但一想人家确实没提自己的名字,自己又没做啥亏心事,不能把骂往自己身上揽,就抹头回家了。那媳子解了气,就担着箩头和尿罐子,气呼呼地回家了。 春光回到家,雪梅见他不高兴,问咋啦,听春光说后,气得脸变色,不忿地“嗯”一声,道:“这不是欺负你的吗?她不提名骂,我也不提名骂!”说罢,怒冲冲地走到她家大门口的大路上,侧着身,拗着头,叉着腰,冲着她家吆喝道:“你听清——你听准——你听好——你铁哩不轻!俺招你啦!惹你啦?得着你的小孩扔坑里、撂井里啦?你恁恼俺?平白无故地臊俺!你铁哩过天嘞……” 犟筋头的媳子正洗手,听岀那是在骂自己,想这不是欺负到家了吗?便“呼”一下子站起来,要往外冲。此时,犟筋头正蹲在灶房门口卷旱烟,见状,赶紧起身蹿上去,拽住她,忍气说:“祖奶奶!忍忍!咱现在正求着大队让儿的对象教书哩!人家男人是大队副书记。你跟人家吵、跟人家闹,人家男人歪歪嘴,那妮教师就当不成,弄不好儿就打寡汉!忍了!忍了!别让小事坏大事!”那媳子想想,狠狠地咽口唾沫,接着照男人的额上狠戳一指头,说:“这回可有人把你的一脖子犟筋挑断嘞!”又瞪着男人,说:“不是那!吵到日夕!我也战到底!”说罢,朝外啐一口,甩开男人的手,跑回屋,一屁股蹾在小板凳上,用手捂着耳朵,气呼呼地喘着气。犟筋头叹一声,阴沉着脸,勾着头,垂着臂,回到灶房门口,又蹲着卷旱烟。 韩雪梅吆喝一阵子,见没人接腔,觉得再吆喝就过分了,就转身走了;走几步,回头朝犟筋头家瞪一眼,回家了。 第22章 扒墙记 过些日子,犟筋头又去到书记家问教师的事。汪宏泰编诳告诉他:校长说学校不缺教师,安排不进去人。犟筋头又去求媒人程旋,叫他去那妮家说好话。程旋许那妮过门后让男方给她买辆凤凰牌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这媒才没散。这是后话。 单说这桃庄有兄弟二人,家住前后院。院东面是两家的通院墙。两家往西走路。前院住着弟弟,后院住着哥哥。弟弟无老婆,是五保户。忽一日,五保户暴病身亡。侄子关善操办丧事,做的是桐木棺材,请了两班响噐对吹,披麻戴孝,拄杖哀嚎摔老盆,把丧亊办得倒也像回事。过罢“五七”,关善把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想这宅子就是他的了。 这五保户东面是条过道,往南过道被住家顶死了。这过道东面前后住两户人家。过道窄狭。前户人家前年办丧事,孝子们岀殡时走在了后户的宅子上,被后家主人指责坏了他家风水。两家吵架,就不说话了。 这日吃罢早饭,一个年轻人从过道东面前院的家里走出来,手掂一把钉耙。这人身高将近六尺,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臂粗如檩、掌大如扇。此人叫刘宏力,是前院家主人的儿子。当下,他走到五保户院墙跟前,抡起钉耙,把院墙根基刨一截,用脚蹬着墙,使劲蹬几下。那墙忽闪几下便倒了。他扔了钉耙,搬起一块约二百斤的土块,把它扔一边,打算往西开条路。 这时候,关善从西边的路上走过来,见状,气得脸色煞白,责问宏力:“你咋把俺大伯的院墙扒个豁呀?”宏力搬着土块走着说:“扒个豁!往西走路顺当!”关善怒说:“这如今是俺家的院墙嘞!顺当你也不能扒俺家的院墙呀?”宏力说:“咋是你家的院墙呀?”关善说:“我给俺大伯送终,按照规矩,他百年后的家业就是我的!这院墙自然就是我的!”宏力冷笑着“哼”一声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啦?队长又没有开会说明!”关善说:“自古以来就是这规矩!”宏力说:“我没听说过这规矩!我只听说过古代谁的锤头硬、谁占的地盘多!”说着把土块“咚”地扔地上,又去搬。关善怒视着他,说:“你不讲理,我找大队干部去!”说罢,气呼呼地走了。宏力说:“你就是去找天王!老子也要扒个豁、往西走!”他腾岀一条路,就掂着钉耙回家了。 关善来到大队办公室。此时,程旋蹲在长櫈子上,在看着报纸值班。他看关善一眼,问:“有事吗?”听关善说后,又问:“你想咋弄?”关善说:“他不能从那通条路!得把豁给我堵住!”程旋知宏力是赖货、不把自己往眼里放,想想说:“你看巧不巧,公社公安助理一会儿要来捡查工作,我得陪他,顾不上去处理,你去找书记处理。他是大官,说话算数,比我去强!”关善便去找书记,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书记说他要去公社开会、叫程旋去处理。见推脱不掉,程旋只得去了。 程旋站在大路沿,看着那豁,问:“就那豁是不是?”关善说是,说着掏出烟递给他,说:“走!咱去到跟前看看!”程旋接过烟别在耳根上,说:“不用到跟前,在这就看到嘞!”说着,蹲地上,取下耳根上的烟,勾着头,在指甲上竖磕着烟,问:“他扒墙时,也没给你言一声吗?”关善说:“他铁哩跟啥样?会给我说吗?”程旋咂下嘴,埋怨说:“你说这宏力、咋不言一声哩?唵!言一声能小你的架、飞你嘴里牛虻呀?唵!骡马架大值钱,人架大不值钱!言一声说不定人家还叫扒哩!”关善说:“他言一声俺也不让他扒!”程旋说:“我说的是礼数!”关善没有吭声,停会儿问:“你说这事咋弄?”程旋说:“我不得和人家商量商量吗?”关善说:“这是明摆着他输理,你还跟他商量啥?”程旋点着烟火,吸一口,把烟从嘴里薅岀来,拧身抬头看着他,微嗔道:“你这货,咋不懂话呀?我说商量商量不是话好听点吗?其实就是让他把豁堵住哩!”说罢,又把烟插嘴里吸。关善顿时无语。停会儿,关善说:“那你就给他商量去?”程旋又从嘴里薅岀烟,扎煞着,瞪着他,嗔道:“你傻呀是不是?恁俩才磨了嘴,他还在气头上。我现在去找他商量那事,他应同意也不同意。等落落滚,我再去和他商量,八成就能成!”关善木沉着脸想会儿,觉得有理,说着“中呀,你就等等和他商量!”说罢,就回家了。 程旋见关善拐弯进了院,便站起来,走到豁处,看会儿现场,去到宏力院,见门锁着,问街上人知他在盖房子的工地上,便去了那儿。 工地上,几个小工正各从地上搬一块坯,然后站在耙床子上,把坯往二层架子上放。那宏力却站在架子旁边,往坯垛上拿起一块将近二十斤重的坯,单手托着它,一哈腰,猛直起,把坯“嗖”地撂上去。一个泥瓦匠站在二层架子上,伸着头,探着身,在那坯飞到跟前即将往下落时,伸手稳稳地抓住它,把它放在架子上,又看着下面等着接。 程旋呆看着宏力撂,不住地“啧”着舌,自语道:“这家伙!劲真是大!”他大声喊:“宏力!过来!”宏力看他一眼,拿起架子上主家放的让大家吸的大半盒烟,边走边掏出一支烟叼嘴里,然后把烟盒装兜里,走到程旋面前。程旋赶紧掏出烟,递给他。宏力接过烟,把它别在耳根上。二人坐在檩条上,吸着烟。宏力问:“找我有事吗?”程旋笑不唧地乜着他,说:“没事就不兴找你喷喷呀?”宏力“嘿嘿”笑罢说:“你是公安部长,我是小老百姓,你会和我喷吗?”程旋说:“别臊我嘞!”又吸口烟,喷出气,薅岀来烟,用大拇指和食指拐着它,扎煞着,看着宏力的脸笑着轻声说:“找你也没多大个事?”宏力猛地把烟从嘴里薅岀来,板着脸,瞪着他,厉声说:“没事你以前就没找过我!咋忽然今天来找我呀?”程旋“嘿嘿”笑,说:“您庄五保户——”宏力立马知其意了,把大手往檩条上一拍说:“那路我是往西通定啦!”程旋又“嘿嘿”笑着当笑话说:“你也不能不论理呀?”宏力用手指着他,怒说:“你跟我讲论理哩是不是?中!咱论理!你给我找处宅子!我把房子盖出去!再也不从那窄过道走嘞!也没有扒他家墙那事嘞”说罢,放下手,稍停,又指着他,怒说:“你不给我找处好宅子、我不依你!”那程旋见他把矛头对准自己了,忙又掏出来一根烟递给他,红着脸,笑说:“看你,我说说你就恼嘞!我不是支着管社员闲事这一摊哩吗?人家反映问题,我不得问问吗?又没逼着你必须得咋着!”宏力说:“你逼着我咋着得中吔?”话音刚落,只听架子上泥瓦匠喊:“泥!泥!”宏力便站起来,又瞪程旋一眼,掂泥去了。程旋愣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关善去程旋家问情况,进院听到了程旋和他媳子在堂屋当门的说话声,怕听到私房话,便咳嗽一声问:“主任在家吗?”话音刚落,程旋媳子岀来了,站在关善面前,说:“他不在家!”关善愣那了,知人家是不愿见自己,就哭丧着脸回去了。 关善走到自家屋子西边的大路上,只见宏力已经岀门子的姐?个竹篮子,从宏力家岀来往过道走、宏力跟着姐。关善知她是给她娘烧忌辰纸的,想她篮子里放的一定是祭品。正想着,他见宏力姐走到过道西、一步跨进了那豁口、接着往西走。这在农村被认为是扑宅子、坏风水的。关善便赶紧大声喊:“你从哪走呀?”宏力姐也是不知不觉走进去的,听到喊声,激灵一下,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赶紧退回过道,说赔情话。谁知那关善却认为她姐弟是故意欺负自家的,便说:“你已经走了嘞!得破破!”宏力听后,觉得话虽是说姐的、挖的却是自己的脸,便怒道:“给你破个球!”关善说:“你不讲理嘞是不是?这要是你家的宅子,俺?个祭品篮子打那走,你愿意吗?”宏力厉声说:“你敢打我宅子里走!看我打断你的腿!”姐忙劝弟:“别跟人家不论理!”说着,放下篮子,把弟弟往家推。宏力被推着往后走着拗着头厉声说关善:“我再听见你给俺姐说破的话!打你个驴熊!” 吵声惊来四邻,都站在大路上看。都知宏力没理,却没一人敢吭声。 关善的大和关善的媳子也岀来了。他大有病,“哼哼”半天才瞪着宏力说:“你欺负人哩是不是?”关善媳子仗着自己是女人,宏力不敢咋着自己,便气呼呼地走到男人身边,侧身拗头瞪着宏力,厉声道:“你铁过天嘞!你不吭气扒俺的墙,你姐又?着祭品篮子打俺宅子里走!这不是成心欺负俺吗?”宏力说:“那是你家的宅子吗?那是公家的宅子!”关善媳子往前一跨说:“你还是公家的呢?”宏力怒火高万丈,往前蹿着说:“我打死你个熊媳子!”他姐死抱着他,哀求说:“宏力,你要把姐气死吗?唵?你姐十年八辈子不来趟娘家,你又气姐,叫姐以后咋还来娘家呀?”宏力娘死得早。他与姐相依为命,视姐如母,听姐这样求自己,心就软了,劲也松了。姐趁机把他推屋里,关上门,搭上搭条,又过来给关善媳子说好话,说:“嫂子,都怨我。咱是邻居,宏力那脾气你还不知?你千万别和他学成一样!都怨我,抱屈抱到我身上。我回家叫俺那口子买挂炮来放放,给您破一破!中?嫂子?”宏力听到姐求人,把门拉得“咣咣”响,吼道:“姐!您哪恁些好话让她听呀!”姐回头厉声说:“你少说两句中不中!”关善大见宏力姐一个劲地说好话,想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儿媳妇:”妥嘞,你妹子己把话说到那份上嘞,等回来,我找个先生破破妥嘞!不看这个看那个。要是跟他宏力学成一样,我非得跟他拼命!”说罢,“哼哼嗨嗨”地回家了。关善和他媳子也都挤着笑说宏力姐:“得空到俺家坐!”说罢也都回去了。乡邻也都散了。宏力姐掂起篮子,?着从过道转到大路上,去到坟前烧纸,回来开了门,又劝宏力一阵子。宏力只听不吭气。 第23章 封路 老头回到家,见华印从东面过道走出来,喘着气问:“你咋在这呀?”华印和老头有拐弯亲戚,论辈喊他表叔,当下便说:“我听说宏力扒了咱家的墙,来看看!正赶上吵架,就站在夹道里,隔着墙头看起来。”老头说:“人家铁,咱打不过人家,只能受欺负!”华印没吭声,把老头扶进屋。二人刚坐下,关善、媳子也回来了。大家客套一番。关善坐在小板上,看着华印说:“你说宏力赖不赖!仗着锤头子硬,这样欺负人!”老头说:“他大恁老实,咋出个那样的人!”媳子说:“转货嘞!”华印“嘿嘿”笑毕说:“他宏力不光凭锤头硬,还有仗头,才恁猖狂!”老头想想说:“是哩,他和书记家有拐弯亲戚!”说着,想着自家无亲戚扛,受欺负,叹一声。停会儿,他愤愤地说:“那咋!他铁!就横行啦!共产党就管不了他啦!”华印说:“不是管不了他,是他没把祸作到时候。”老头问:“啥是把祸作到时候呀?”华印说:“他若打倒人,共产党就会管他!”一家人不吭声。停会儿,华印说:“后院那屋,咱不住人,也不打东边那过道走,干脆,把后院屋门一关,把那豁封了妥嘞!不然,他还打那走。谁能扳个小板坐那看住呀!”关善说:“我去封,他宏力不打我呀?”华印说:“就不会叫俺表叔去封。他七老八十咧,又一身病,看宏力敢咋着他。”又说:“宏力这号人,你不治治他,他以后欺负咱的时候多着呢!”老头深思片刻,说:“你说得对,咱怕他,他觉得咱好欺负,就越欺负咱!”关善媳子说:“咱治他一回,他下回再想欺负咱,就得寻思寻思!”华印就走了。 次日,吃罢早饭,老头抱几根棍,拿一团布条子,来到那豁处,埋、绑棍堵豁口。这时,宏力两口子从屋里走出来。宏力见状,认为那是在挑战自己,小跑过去薅埋的棍。老头抱着棍不让薅。棍杈一下子戳在老头脸上。顿时,鲜血直流。老头轱辘躺地上,仰着脸,伸着腿、闭着眼,喘会儿气,大声喊:“不得了啦!打人啦!我的娘呀!疼死我啦”喊着,憋得脸发紫!宏力见状,怕老头憋死出人命,拔腿跑到朋友家躲起来。他媳子蹲在老头身边,看着老头的脸,手足无措。此时,上工的社员围过来。有人说:“还不快送诊所!”恰巧,关善两口子听到喊声跑来了。在众人的搀扶下,关善把大背到村诊所。媳子也慌着跟去了。豁处的人都散了。老头躺在病床上。医生给他挂上吊针。媳子坐在另一张病床上,看着公爹发呆,关善站在大身边,一脸怒气。 老头住了几天院,伤口就愈合了,趁机治起了老病。关善天天陪着大,媳子一天送三顿饭。医生不问病情,只管挂吊瓶挣钱。宏力打听到老头无大碍,便回了家。老头觉得住恁长时间院了,该向宏力要药钱了,就叫儿媳妇去宏力家。 宏力一家人正吃午饭。关善家的板着脸进了屋。宏力怕自己脾气坏,说不了三两句就抬杠,就端着饭碗出去了。宏力大赶忙站起来,问吃饭了没有。宏力媳子慌着给她搬来小板凳,说着“坐”。关善家的寒着脸,并不去坐,立在门扇旁边,说:“我没闲心坐。老头住了几天院,你家人连头都不伸,怪放心呀!”宏力大陪着笑脸说:“咋不伸头耶!我前几天给外孙女家盖房子去了。宏力家的走娘家去嘞。俺俩今天就打算去看老头哩,你就来咧!”媳子说:“我一说,你说去看,我不说,你也不说去看嘞!”说罢,停一下,又说:“看是小事,您得赶紧去还医药钱。”宏力媳子顿时沉了脸。宏力大想想,笑着说:“他嫂子,这样,你大该出院就出院,您把药账趴在账本上。等回来,俺去还。”关善家的见人家答应了,说:“这可是您说的!啊?”宏力大说:“看!我活几十岁嘞!还能给你说诳吗?”关善家的说:“中!”就走了。宏力大笑着把她送出屋门。 宏力见那媳子走了,端着空碗回到屋,问家人她是来弄啥的。宏力大把那媳子要账及自己怎么答应她的话说一遍。宏力把碗往桌上一蹾,瞪着大,厉声说:“谁叫你答应她的呀!”大也瞪着他,说:“看你那样子!她一个家里娘们来要钱、若是坐咱家不走,谁能咋着她!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我也是为了哄她走才答应的!”宏力说:“你哄走她今儿,能哄走她明儿吗?”大说:“你说咋弄?”宏力说:“你就直说不给钱。一脚蹬死她,叫她没念想!”大一时没话说,盛碗面条出去了。宏力媳子坐在小板上,唉声叹气。宏力照着个小板凳“啪”地踢一脚,去套间睡觉。 关善大得了宏力大的话,信以为真。他又挂了几天吊瓶,觉得老病轻了、也花了人家不少钱了。这日喝了汤,他让儿叠被子打算出院。这时,华印掂兜鸡蛋来了,见状问:“打算出院呀?”关善停了手,接过鸡蛋兜,说:“可不哩!”华印坐在另一张病床上,问:“宏力家把医药费给了吗?”关善说了宏力大许的话。华印四顾无旁人,看着关善笑说:“俺表叔若出了院,他家人不来还钱咋弄?他大许的还钱,是个老头子,上哪弄钱还呀!还不起,你搓他身上的灰呀!”关善一下子迷瞪过来了,看着华印说:“你的意思是——”华印说:“他家人不还钱,俺表叔就不出院,一直把他们憋哩还钱。”关善迟疑会儿说:“那好看吗?”华印冷笑一声说:“咱就是太善良嘞!到这时候嘞,还讲好看不好看!他讲好看、不扒咱的墙、不?着烧纸篮子打咱宅子走、坏咱的风水嘞。他不跟咱讲好看,咱跟他讲好看,就是死鳖!”老头想想说:“是哩!”就又摊开被子躺在了病床上,停会儿,说:“他要是一辈子不来还钱,咱能在这躺一辈子呀?”华印说:“停几天,他若不来还钱,俺哥或俺嫂就再去要,他若再不给,咱就去告他!”关善大说:“中!”华印怕来人看见他在这儿,以后有事粘着他,就站起来走了,走着回头说:“记住!不管他们咋说,不还清药钱,千万别出院!”说完,消失在夜幕中。 你道这华印为何出这坏主意?原来是去年他媳子开片荒地,刘宏力硬说是他开过的,夺走了那片荒地。华印恼他,使个借刀杀人计。 第24章 程春光大战刘宏力 过了几天,关善家的又去到宏力家要钱。 宏力正杀鸡。他一手抓着鸡翅膀,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别着的鸡头,用另只手拿着刀,来回割着鸡脖子。鸡弹着腿。脖子在流血。他割会儿,扔了鸡。鸡怔立着。他又抓起鸡,照着老刀口来回割,然后扔了鸡。鸡扑楞几下不动了。 关善妻站一旁揪心地看他杀罢鸡,走过去,挤着笑问:“杀鸡呀?”宏力走着“嗯”着进了灶房。关善妻走过去站在灶房门口,迟疑一下,说:“前几天,我来要药费,你大说还,咋没去还呀?”宏力说:“咋该俺还呀?”关善妻听他说赖话,气着说你打伤人应该还药费!宏力知大己许了她,端盆滚水走出来,放地上,没好气地说:“谁许你!你找谁要!”关善妻气愤地说着“中”,就转身要去堂屋找他大。宏力掂起鸡放盆里,拽着鸡毛,说:“我是掌柜的,你找他也没钱还你!”关善妻站住了,转身拗头瞪着他,厉声说:“你这不是装赖吗?”宏力说:“我就装赖!看你能揭盖喝我的脑汁!”关善妻没法,只得气呼呼地走了。 关善妻回到诊所,把要钱的事说一遍。关善气得直跺脚;老头气得直“哼哼”,说看起来只有打官司让公家治他了。谁知有个和宏力关系好的人当时在场,听了这话,喝罢汤便去到宏力家捎了话。宏力大劝儿付药费。宏力说除非日岀西方才能付。宏力妻说那老头只是脸上破块皮、住医院是讹人、咱若付药费显得太死鳖。宏力大还是向他儿子,见状,说关善家即然撂明要打官司、朝里肯定有人,让儿也得找人扛。宏力说没人扛谁也吸不了他的蛋!他媳子能降住他,说不听老人言,必定受风寒;让宏力找人扛。宏力大这时想起来自家和汪宏泰家有拐弯亲戚,让儿子去求书记给自家扛。 喝罢汤,宏力去了书记家。书记坐在小板凳上,正就着小桌上的一盏煤油灯在看《三国演义》。宏力进屋给书记掏根烟,坐在小板凳上。书记接过烟放在小桌上,看着宏力问:“你说这曹操,逃难路过好友家,好友杀猪款待他,他听到磨刀声,以为是要杀他,竟杀了朋友全家人。他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不不不……是负他!他算个啥人呢?”宏力说:“你说的是戏台上那个白脸曹操呀!老百姓不都在骂他吗!”书记“嘿嘿”笑毕说:“会看戏,看门道;不会看戏看热闹。”接着问宏力:“有事吗?”宏力说:“你去过咱太姥家没有呀?”宏泰一愣,说:“哪庄咱太姥家呀?”宏力说:“贾庄。”宏泰好像听大说过那庄有门亲戚,含含糊糊地“噢噢”着说:“知道嘞,知道嘞!”又问:“你和那庄也有亲戚呀!”宏力“喷”笑了,说:“我不正说‘咱太姥’吗?”宏泰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家和宏力家有亲戚,说:“和那庄是老亲,我没去过!”宏力往前挪挪小板凳说:“咱离贾庄远,但咱两家离得近,是亲戚,逢年过节该走动。”汪宏泰搪塞说:“那是哩!”想他这时来拉亲戚关系必有事,就又问,:“有事呀?”宏力说了过道窄、扒墙头,戳伤人、住医院、打官司、求帮忙一席话。汪书记想自家单门独户、以前受人欺负时,他宏力家人来看过自家人吗?来了还怕粘身上灰呢!现在自己当书记嘞,他家人用着自己嘞、求自己来嘞,世上那有恁好的亊呀!遂“哼”一声,瞪着他,厉声说:“你不吭气扒人家的墙,把人打伤住院,又不付药钱。你欺负人,回去赶紧把墙豁垒起来、还清药费!不然!看我咋收拾你!”宏力听了这话,怒火中烧,遂站起来走了。出了大门,他恶气无处发泄,照着宏泰家的院墙跺几脚,往西走了。 这时候,华印要去书记家拍马屁,从东边过来了,借月光看见了宏力,猜他必是找书记帮忙打官司的,也不去拍马屁了,抹头去了诊所,说宏力已去找书记了,要他们也快去找门子。老头想来想去,忽想起和春光家有拐弯亲戚,又听说他和公社党委书记是战友必能说上话,便让儿买点礼物去春光家,让春光托人打官司。次日,关善到集上买了二斤油条,喝罢汤,掂着油条去春光家。 春光家的灶房里。柳俊正就着案板上的一盏煤油灯纳鞋底;根旺坐在锅对门吸旱烟。这时,关善掂着油条进了屋,朝根旺喊:“表叔!”这亲戚两家是知道的。根旺见关善掂着礼物来了,愣一下,接着不安地说:“你这是弄啥嘞?”关善说:“来看看恁俩!”根旺又不过意地“嗯”一声,咂下嘴,说着“你看这”,接了油条,放在案板上,到套间拿出来盒招待客的好烟,递给关善一支。关善承情不过地“嗯”一声,接了烟,点着了火。柳俊说:“来就来!还拿东西弄啥?”关善笑笑。 二人坐在小板凳上,吸着烟,说会儿闲话。根旺问来有啥事。关善说一遍。根旺发一番恨话,便去堂屋喊春光。 此时,春光正坐在床帮上,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煤油灯写日记。灯头如豆,一闪一闪,照着一张青春的脸。雪梅躺在他身边的被窝里,看着春光嘟囔道:”天天就是写哩!也不知道写哩啥!点灯熬油!耽误睡觉!也没见你下四个眼的狗娃!”春光说:“你不懂!”雪梅说:“就你懂!”说着起身“噗”地吹灭了灯。春光正要发火,只听雪梅说:“我是为你好,怕你费脑子!”春光正要点灯,只听大在窗外喊:“光!桃庄你哥来嘞!”春光答应着,下了床,往外走。 春光去到灶房。关善忙站起来,给春光递上烟。春光说:“来俺家不能叫你掏烟呀!”便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烟递给他,关善“嗯”一声接了烟,又递给根旺。根旺把手里的烟一擩说:“这不是还长着哩吗?”关善又擩一下。根旺才接了烟。关善又看着春光的脸,问:“你咋不吸呀?”春光说他不会吸烟。关善笑笑,就坐下了。春光也坐下来。停会儿,关善便把那事说一遍,请春光托党委书记帮忙打官司。 春光听后,梗着脖,说:“这不是明摆着宏力没理吗?还用得着托党委书记吗?我就把事情解决嘞!”关善想:不打官司就能解决问题、何必麻烦打官司?于是把腰一挺说:“中!”又戏谑说:“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说罢,就走了。 次日,春光吃罢早饭,便去到桃庄,在大路上碰见宏力去干活,用胳膊别把锹、走着一跩一跩的。春光还是笑着说:“吃了饭啦?”宏力板着脸“嗯”一声,继续走。春光说:“你别走!我给你说个事!”宏力站住了,转过来身,问:“啥亊?”春光指着那豁问:“那是你扒的呀?”宏力拗着头,板着脸说:“是!咋啦?”春光正色说:“那是人家的宅子!你不吭气就把人家的院墙扒个豁。人家堵豁,你还……”宏力豋时听不下去了,想:你是一个大队小干部,无权罚、捆、送我到司法科(监狱)!凭啥在我面前当包公!我吃你那球一套吗?遂便打断了他的话,把锹往地上一杵,侧着身,拗着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往前蹦一步,厉声道:“我就扒了嘞、就不给他药费、看你能吸我的蛋!”春光见他没说几句话就骂人,起了火,怒视着他,责问道:“你咋骂人呀?”宏力愤恨地“嗯”一声,说:“我还想打你呢!”说罢,扔了锹,就上前去抓春光的衣领子。春光知打不过他,遂转身快速跑进了一片苹果园。宏力撵过去。春光跑到一棵树后面,快速脱了一只鞋,举起来,等着他。宏力跑到苹果树跟前时。春光把鞋底扇在他脸上。宏力忙缩头闭眼。春光趁机赶紧转身跑到另一棵苹果树后,伸头看着他。宏力跑着找到那棵苹果树跟前。春光闪岀来,又用鞋底去扇他的脸。宏力头一偏,躲过鞋,伸手抓住了春光的衣领子。春光猛一拽,只听“嗤啦”一声响,拽下来半拉衣襟,转身赶紧往路上跑。宏力去追,无奈个大、笨、越追越远。 此时,正是上工的时候。人们赶紧跑过去,抱住宏力。春光趁机跑到一个池塘边的芦苇里面,藏起来。那边,宏力挣扎半天也没挣扎开抱他的人,跺脚拗头骂声“恁大那蛋!我饶不了你”!只得瓤了劲。这时,有人捡起来他的锹,扛肩上;几个人推着他。大家便干活去了。 停会儿,春光走岀芦苇地,看着身上的烂衣服,又气又无奈地叹一声。这时,他又一次地感到自己太幼稚、把农村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茫然地站会儿,想这样子回家太丢人。他又站会儿,忽然灵机一动,便走到池塘沿,洗洗脸,脱了烂衣,把它团成蛋,扔水里,看着水中蓬乱的头发,沾点水把它抿顺,然后装着无事的样子回家了。 雪梅问:“你的外衣那去啦?”春光说他在坡里捡查庄稼,害热,在池塘沿树下乘凉、脱了衣服、栽会儿嘴(打盹),走时忘了拿衣服。回去拿时,衣服不知被谁拿走了。雪梅撇着嘴照他额上戳一指头,嗔怪道:“咋不连你也丢了吔!”春光说:“我若丢了,你不知哭成啥样哩?”雪梅撇嘴笑。 第25章 掌门人 春光和宏力打架的消息传到关善家人的耳朵里。他们知道春光也治不住宏力、药费一时要不回来,一直住在诊所也不是事,就出院了。 关善搀扶着大走到当街,见关仁骑着自行车从南边过来了。关仁和老头是一门的人,论辈该喊老头“七叔”,当下,见老头愁眉不展,赶忙下了车,问:“七叔,您咋啦?”关善说:“你不知道那事呀?”关仁说:“我在县里学习半月,咋会知道啥亊呢?”老头“哼嗨”着说了那事。关仁说:“你就没找干部解决吗?”老头说:“我咋没找耶!那宏力是文武不辖的人。”又说:“咱想打官司,找不到得劲人,怕官司打不赢!有啥法耶!”关仁想会儿,说:“那!今黑你叫俺善哥把咱门的人喊到俺家,大家商量个办法,哪天找宏力算账去!”老头说:“开始,我就想找你,想着找你就会惊动咱门里所有人,怕打架出人命事,就没找你。谁知不找你不中!看来还得麻烦你!”关仁说:“咱自己的事,没啥麻烦的!你回去,没有锯不倒的树!”老头被儿搀扶着走了。关仁也骑车走了。 原来这队里的人大部分是关仁一门的人。关仁是队长,也是掌门人。门里人顾膀儿(团结),无事不显见;有事一起上。 喝汤时,关善便去到本门各家喊人,叫他们喝了汤每家去关仁家一个人。门里人连去弄啥都不问,都说:“中!” 喝罢汤,大家便陆续去到关仁家。关善来得早,站门口,给来人散着烟。当门、门两边坐、站的都是人。大家吸着烟、说着话。屋里烟气腾腾,说话声“嗡嗡”响。几个女人站在门外唠家常。 关仁坐在条几前的一条高凳上,见人来齐了,“吭”两声,说:“咱门里的人都来齐嘞,今个是商量俺七叔的事!”话一出口,人们便嚷嚷起来。有的说:“俺早就憋不住嘞!只是仁没在家,没人组织,才没吭声!”有的说:“咱大门大户,不能叫宏力欺负咱!”有的说:“他宏力再铁、赖,搁别的门里人面前铁、赖中!搁咱门里人面前铁、赖不起来!”众说纷纭。关仁往下打着手势说:“大家都别说,我说两句!”于是大家便鸦雀无声了。关仁说:“七叔用了不少法,都没有治住宏力。我把大家叫来,就是商量一下该咋办!”大家又说开了。有的说:“打断他的腿,看他还咋从那走!”有的说:“那样咱得坐司法科!”有的说:“灌他圈里的粮食卖了顶药钱!”有人一脖子犟筋说:“队长是咱门里的人,咱想咋摆治他就咋摆治他!”七嘴八舌。关仁想想,说:“大家看这样中不中!那宅子七叔家眼时也不住人,咱把豁口处挖个沟,断了路,宏力想走也走不成!宏力大喂只羊,咱把羊逮走卖给教门(回族)顶药钱!”众人想想,都说:“中!”关仁站起来,看着门外站的几个妇女,问:“恁男人咋没来呀?”几个妇女说:“他有事,叫俺来听听啥事。俺回去说一声,他那天一准去!”一个老者“嗯”一声说:“咱不去几个女的还不中哩!那天男人挖沟、牵羊,宏力会不和咱斗?斗起来他媳子会不护他外头人(男人)?护起来咱男人咋拉他媳子呀?咱非得去几个女的拉不中,咱男人拉她还说赖话讹咱哩!不去几个媳子会中吗?”有人看着老者说:“到底是老人想得周到,怪不得秦始皇以前活埋六十岁的人,后来就不活埋咧。老人懂得多。”有人说老者:“你那料,管当大干部。”老者说:“我要是当上大干部,把咱门里的人都弄到城里。清早、黑了吃好面蒸馍;晌午吃蒜面条,肉臊子!”大家笑了。关仁又说:“去妇女也得去几个烈武的!你们几个——”说着看一眼门外那几个妇女,说:“——去不中!洋洋气气的,不是打架的人,叫你们男人去!”几个妇女“嘻嘻”笑着说“中”。关仁又点了几个妇女的名,叫她们男人不去、女人去。几个男人也说“中”。关仁坐下想想说:“咱后天吃罢早饭,都扛着铁锹到俺家来,一块去挖沟。”众人都答应了。关仁说:“就这!可别忘了时间。到那天,谁有事,都搁一搁,别想着不是自家的事,就不去。咱一门不论是谁家的事,就是咱大家的事,都得虎威往前冲!不然,人家有事你不管,你家有了事,人家也不会管!谁家都不会挂无事牌,所以大家得齐心才平安!”众人齐声说:“成别管咧!谁也不会离胯儿!”大家便散了。关善又一一给大家散了烟。 到了那天,吃罢早饭,人们便扛着锹去到关仁家。关善一一给大家散了烟。几个被关仁点名的妇女也来到关仁家,都是大婆娘头,满脸横肉的人。关仁点了人头,见家家都有人,拿起搠在墙上的一把锹,扛肩上,说声“走”,便前头走了。众人跟着他。那老者突然拉住关仁说:“你不能去!”关仁诧异地看着他,问:“咋?”老者说:“咱门里全靠你撑杆哩!公家知道了这事,会说你聚众闹事,弄不好罢你的官,那样咱门里就坏事咧!”众人说:“那是哩!”关仁说:“我不去?谁领着?”老者说:“我领着。公家就是怪罪,开除不了我的社员籍!”关仁想是这理,就答应了。 那老者领着众人来到墙豁处。人多、豁小,站不下恁些人,于是几个人挖沟,其他人便站在旁边看,正挖着,宏力家人在堂屋听见响声出来了,朝那一看,先是一愣,接着,宏力便气势汹汹地边朝那边走边用手指着那边的人,厉声道:“谁叫你们挖的?”众人看他一眼,挖的人继续挖,看的人蹿过去,站一排,挡着宏力。关善也说话硬气了,侧着身、叉着腰,瞪着他,厉声说:“你真不要脸!这是俺的地方,啥还‘谁叫你们挖的?’”宏力站住了,说::“我不承认那是你的地方!”有人“嘿”地嘲笑说:“你算啥?你不承认就不是啦?”宏力说:“你说个球!”说着,挤着就要去夺挖沟人的锹。挡他的人见他要动手,便扔了锹。有人抱着他的腰撂;宏力搂着那人的脖子甩;有人上前拽住宏力的头发;宏力腾出来手去捶那人;又有俩人扳着宏力的腿往两边拉。真是好手搁不住人多。宏力“扑通”一声倒在地。几个人有的按头,有的按腿,有的按手,宏力干弹蹬,起不来。他媳子赶忙跑过去拉那些人。几个妇女见状,跑过来,有的拉衣服,有的架胳膊,把她拉一边。她是个年轻女人,害赖,站一边,勾着头,红着脸。宏力大跑过来,拉拉这个,拉拉那个;边拉边哀求:“别打咧!中不中?饶他!他年轻,不懂啥,大家别和他学成一样。”众人见这老头说得不赖,就松了手。那宏力趁机站起来,跑到灶屋里掂把菜刀跑出来,举着刀,边汹汹地朝那边走边骂道:“祖奶奶!我非和你们拼了不中!”这边挡的人赶忙捡起锹,举着迎。宏力媳子见要出人命大事,挣脱几个媳子的手,蹿上去死死地抱着宏力的腰。宏力大也蹿过去,拽着宏力拿刀的手。二人把宏力推、拉到堂屋里,锁了门。那宏力就像关在笼里的野生虎,“咣咚咣咚”地拉着门,吼:“开门!开门!我跟他们拼!”没人搭理他。宏力大和宏力媳子站一旁,干瞪眼看着人们挖沟。几个人把沟挖腰恁深,跳上来。关善给大家散了烟。 老者看一眼拴在院里的羊,然后看着宏力大,说:“你家欠老头的药钱不还,得用这只羊顶药钱。”宏力大愣一下,笑着说:“中!我去给恁牵过来!”说罢,便走到羊跟前,解了绳,牵着绳头,照羊屁股踹一脚,往东跑了。众人傻了眼,说:“这只老狐狸!”知撵不上他,便踱着步,晃着身走了。 众人回到关仁家。关仁赶忙起身迎上去,给他们散了烟。老者说了情况。关仁笑说:“他再铁!也斗不过咱门的人。”众人洗罢脸,关善又散排子烟。大家便各自回家了。 第26章 刘高峰巧计降宏力 宏力大牵着羊去到妮家,住两天,寄养了羊,就回家了。宏力又填了沟,照常从那儿走。关善又找关仁组织门里人挖了沟。宏力当时不吭气,过后又填了沟,仍从那里走。关善家人既不能天天让门里的人去挖沟,又不敢扳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着不让宏力填沟,且和宏力一见面就挨他的骂,无法,便去找华印求办法。关善听华印的话,就用架子车把大拉到公社院,让大这个病老头去告宏力的状。公社干部打电话让汪书记去处理。汪书记接罢电话,恰巧见刘高峰来办公室找报纸看,就让他去处理。 这日,宏力不知在哪喝醉了酒,躺在路边,吐了一脸黏液。恰巧,高峰在公社开罢会,骑着自行车回来路过那儿,见状,赶紧下了车,把车扎路边,捋把包谷叶,戗着鼻,给他擦黏液。正擦着,宏力头一伸,张嘴喷高峰一身黏液。高峰又捋把包谷叶,擦去身上的黏液,见用自行车驮不走他,就骑车回家拉来一辆架子车,在路人的帮助下,把他抬上车,拉到他家,和宏力媳子一起,把他抬到当门的小床上躺着。 媳子阴沉着脸,晃着宏力,问渴不渴。高峰忙说别晃,说喝醉酒的人越晃心里越难受,让她拿来一瓶醋、一个碗、把醋倒碗里。一个捏着他的鼻,一个往他嘴里倒醋。那宏力又吐了一堆污秽,弄得满屋酒、酸、臭味。他媳子捏着鼻子,去到夹道铲锹土,垫在污移上,把它铲到夹道里。宏力岀了酒,好受点儿,眯眼看着高峰,问:“你咋在这呀?”媳子白他一眼,说:“要不是人家把你拉回来,你不知要岀啥事哩!”说着,看一眼高峰身上的赃块,又看着宏力说:“看你把人家身上吐哩!”宏力“嘿嘿”笑。媳子要给高峰擦衣服上的赃块,高峰说回家洗洗妥嘞,见宏力没事了,就走了。宏力挣扎着要起来送他。高峰回身按住他,说:“别动!一动心里又难受。”宏力又躺下了。高峰拉着架子车就走了。媳子把他送到过道里。 宏力好后,掂两瓶酒去到高峰家,谢他送自己回家之恩。高峰设小晏招待他。席间,宏力免不了说过道窄狭、扒墙、药费之事。高峰想想,说:“就得扒豁从那走、老头讹人、就是不能给他药费!”宏力从没听谁说过偏向自己的话,如今听他这样说,乐的嘴角咧到耳根旁。过了几天,高峰又掂着酒去到宏力家,谢他掂酒去排场自己的行为。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 这天吃罢早饭,高峰去大队开会,在大队门口见宏力媳子用架子车拉着公爹去诊所看病,急忙上前问咋嘞。那媳子说:“他吃早饭时还好好的,吃了早饭头突然疼起来嘞。”高峰问:“疼得还怪很吗?”老头愁眉苦脸说:“一阵疼、一阵不疼、鬼魔仙气的,象有啥意思。”媳子瞪公爹一眼,又看着高峰说:“他信迷信。我让他看病,他说祷告祷告就好嘞。我责怪他一顿,他才愿意来诊所!”高峰笑笑,说:“赶紧去看病!”说罢,开会去了。媳子拉着车去诊所。 喝罢汤,高峰掂兜鸡蛋去看宏力大,进院见宏力大跪在当院、烧纸、磕头,又听他祷告道:“不管您是那路神仙,当时叫我好好的。年下,我给您割个大叨头。”见高峰来了,笑笑,站起来,接过鸡蛋,说些客气话。高峰问他病好些没有。老头说:“刚吃罢药时,头好一点;药劲过后,头又疼起来。我看就是有啥意思。”高峰说:“迷信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还是以吃药为主。”宏力大搪塞说:“那是哩!”二人进了屋。宏力大把鸡蛋兜放在小桌上,就睡去了。宏力又设小晏招待高峰。二人喝到半夜散席。 又一日,高峰在公社开完会骑着自行车回来,去给书记汇报会议内容,到程庄后井沿北边时,见春光正和一个仙风道骨的人站在井沿的大柳树旁边说话,便要蹬车过去。这时,车掉了链子。他只得下车挂链子。 和春光说话的那人是春光的姑父。他到别处看宅子,拐弯来走亲戚。刚才,俩人闲逛到井旁时,姑父见一只鸟叫着从大柳树上飞落在汪宏泰家的楼脊上,就站住了,问那是谁家的楼。春光也站住了,说是汪宏泰家的。姑父看会儿楼,说:“那家岀个人物头呀!”春光说:“人家是书记!”姑父又看会儿那楼,“嘿嘿”笑起来。春光见他笑得诡秘,便问:“笑啥笑?”姑父又诡秘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露!几十年后、还在这棵大柳树下、我再给你说笑的啥!”春光见他神神道道的,就不追问了。姑父又指着路西的一处宅子说:“这家岀过人命!”原来那家的主人去年因受儿媳妇虐待上了吊。当下,春光惊愕地看着他,问:”你咋知道呀?”姑父咋来咋去说一番。春光听后,目瞪口呆。 高峰听了姑父的最后一番话,眨巴眨巴眼,忽然计上心头。他挂上链子,推着车走到二人跟前。他已知那人是春光的姑父,却看姑父一眼,指着他,看着春光,笑问:“这是——”春光忙说:“——俺姑父!”高峰笑说:“比着你,我也成喊姑父啦?”春光笑笑。高峰又看着姑父说:“看姑父不像庄稼人呀?”春光说:“姑父是看地先生。”高峰眼一亮,说:“你说巧不巧!俺亲戚有一处宅子,正想找个先生看哩,我正好碰见看地先生姑父咧!”春光看着姑父,指着高峰,说:“他是俺大队干部同事。你看后别收钱。”姑父说:“我能是在钱眼住哩、谁的钱就收呀?”高峰说:“到时候我请姑父喝酒!”春光问高峰打算去弄啥。高峰说去给书记汇报今天开会的内容,又说改天再汇报,说罢,就推着车领着姑父走了。春光回家。 高峰领着姑父在宏力家院里扎了车。二人进了屋。此时,宏力大躺在当门的小床上,捂着头,“哼哼”着;宏力站在床跟前,责怪大:“哼哼有啥用?就不会再到诊所看看?”他大颤声说:“不用看,我知道是有啥意思嘞!看也是白花钱!”宏力媳子坐在小板凳上,撅着嘴。一家人听到脚步声,忽见高峰领来个陌生人,感到诧异。宏力大抬头看着高峰的脸、呻吟着问:“你领的谁呀?”高峰说:“我给您找个看地先生,让他看看你的病是不是和宅子有关系!”老头说:“就得看看,早看我的头早好嘞,也不吃药花筐外钱嘞!”宏力媳子问:“看一回得多少钱呀?”高峰说:“先生是俺姑父,不要钱。”宏力赶忙掏出来烟敬给姑父。姑父接了烟,宏力又给他点着火。姑父架膀吸着烟。宏力大让儿媳妇去烧鸡蛋茶。儿媳妇小跑去灶房。宏力又赶紧去扳板凳让姑父坐。姑父说:“我看了宅子再坐!”说罢,到院里。高峰、宏力也都到院里。宏力大也“哼哼”着起床到院里。几个人站在姑父身边,等着他看宅子。 姑父看罢东、西面后,指着西面的宅子,说:“那家无后人!”其他人吃一惊。宏力说:“是的!”又问:“你咋知道?”姑父“嘿”一笑,指着那宅子西面的路,说:“那条路这头直指他院,它是条剑路!剑尖扎着那家宅!那是凶宅,家中定无后人!”一家人脸色陡变。宏力试探着问:“我把——”说着,指着墙豁,说:“那院墙扒个豁,路——”姑父打断了他的话,说:“说了你也别生气。原先,他家院墙挡住剑尖哩,你家才没岀大事。现在,你把院墙扒个豁,剑尖就直指恁家嘞!往后——”宏力赶紧截住他的话、忙不迭地说:“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嘞!”宏力大颤声说:“没扒墙时,我从没害过头疼病,打扒了墙,就……”姑父说:“你是一家之主,剑尖首先扎你的头、会不疼吗?”宏力大问:“那咋弄呀?”姑父说:“垒上墙豁,挡住剑尖,再把扎的剑伤养养,头自然就不疼了。”宏力大问:“咋养剑伤呀?姑父说:“行善!积德!”宏力大想想,忙不迭地说:“好好好……”说罢,看着儿说:“这算找着病根嘞!”宏力勾着头说:“那是哩!”停会儿,宏力大说:“人家不要钱。咱得给先生买几盒好烟呀?”姑父说:“都是亲戚,我啥都不能要!”宏力和他大过意不去地咂下嘴、“嗯”一声,说着“你看这”! 众人又回到屋,坐着吸烟。宏力慌着去摆酒席。姑父说不喝酒。这时,宏力媳子端过来一碗鸡蛋茶。姑父说:“喝碗这中!”接过碗,喝起来。媳子又跑几趟端来几碗鸡蛋茶,让其他人喝。姑父喝着茶,让宏力盖所西门楼,在门楼上立块砖,上写“泰山石敢当”字;说以后宏力家保险人旺财旺;又说那砖岀窑后不能见天、用红纸包着拿回家。一家人忙点头说“中”!大家又说会儿闲话,姑父便走了。宏力一家人送姑父。高峰专门和宏力一家人走一起送姑父,让姑父看着觉得他和宏力家是亲戚。他们送走了姑父,又回屋坐,高峰和他们说些咋打那块“泰山石敢当”的砖坯、在哪窑里烧、咋盖西门楼的话后,就走了。宏力把他送到大路上。 次日,宏力便用砖垒上了那豁。宏力大为了行善积德养剑伤,卖了羊,还了药账。头就不疼了。宏力烧了块刻着“泰山石敢当”字的砖,盖门楼时,焚香,烧纸,放炮,把那砖字面朝外,对着路立垒在墙上。第二年,宏力媳子生个大胖小子。宏力大买了头母羊,年跟儿一胎生三只羊娃。宏力想着高峰的好,年下掂着礼物去看他。高峰回礼。两家俨然是亲戚。时间长了,不知谁先和谁说的话,宏力、关善两家关系慢慢就好了。 第27章 蜕变 过罢年,眨眼到麦口儿。镰、杈、扫帚、牛笼嘴等农具已备齐,场也造好,都等着麦天派用场。一种不知名的只有麦口儿才来的鸟也在三更叫得欢了。有的仿佛在叫“各家各户”;有的仿佛在叫“谁不吃豌豆角割谁的头”!它们告诉人们快要割麦了!开镰那天三更时急促的钟声刚响过,各家各户的灯便亮起来;接着庄上便响起了“叽哇、哐当”的开、关门声;又接着,呵欠声、咳嗽声、脚步声便在大街响起来。人们要下地割麦了。此时是四更。星斗满天;月光如水;田野里还有点凉。人们在麦地头摆开阵,接着,一个个弓腰的人影便在黎明前的麦田里向前慢慢动起来;“哧啦哧啦”的割麦声响在麦田里。一堆堆、一溜溜麦扑子在麦茬地里延伸着。 春光挨着妻子扎了趟。他是退伍后第一次割麦。他割不长,感到腰疼得直不起来了,就蹲着割会儿,又感到腿疼,就又跪着割会儿,却嫌割得慢,又弯着腰,割起来。他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割,都觉得不得劲。他开始是用手脖子的劲拉着镰割的,拉会儿,便感到手脖子酸疼了,就用镰刀一墩一墩地砍会儿,砍钝了镰刃,只得又一顿一顿地割起来。他割一撮麦,放地上;割一撮麦,放地上,沥沥拉拉放一溜不像麦扑子。他看会儿别人是咋割的,也学着割。他割一撮麦,把它靠在弓伸着的左腿上,又割一撮麦往那腿上放,刚才的那撮麦却滑倒了。他看别人的麦茬匀匀的一拃长、他的麦茬却是深一截、浅一截。他割了一歇子,溻透了衣服,抿一脸汗灰道子,热得头胀脸红。天亮时,别人割到了头。他还离地那头很远。雪梅、婶子、堂兄弟等都来给他帮忙割到了头。此时,他觉得腰快要断了,赶忙扔了镰,仰面躺在麦扑子上,弓起腰,呲牙咧嘴地”噫唏”着。他听到队长“放工”的口令后,便转过身、按着地,爬起来、凹腰拐腿往家走。他的裤腿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粘着麦灰。他走着裤腿甩动着,“哗哗”响。 春光正吃早饭,上工的钟声又响起来。他让大给他稍磨一下镰,连三赶四地吃罢饭,掂着镰赶紧又下地。他扎了趟子,弯腰割会儿,便一会儿蹲、一会儿跪、一会儿亹着割起来。小晌午,日头毒起来,火一般地炽烤着大地。春光溻透的上衣后背被熥干,结成汗渍斑斑,硬梆梆地割肉疼。汗珠子顺着脸“扑嗒扑嗒”掉地上,摔八瓣,“嗤”地冒股烟;淌眼里,蜇的他睁不开眼。他不断地用手背抹拉眼。热汗流嘴里,苦涩苦涩的,他只得不住地和着唾沫把汗吐岀去。他的眼角堆着眵目糊、嘴唇翘皮。他的手上起了血泡,通红、透亮、鼓油油的。他的手一挨镰把,感到钻心疼。他感到又渴、又饿、又累、又热。他抬头看天,见毒日当空。他低头看地,见热浪滚滚。他往前看,见离割到地那头还早得很。他环视大西坡,想几百亩黄灿灿的麦都得靠人一镰一镰割、自己才割一天就累成这样子、割完几百亩麦不被累死才怪呢!他厌倦了。他一屁股坐在麦茬地上,勾着头,耷拉着眼皮,沮丧地用镰尖叨着地。 妻子看见了他,停了镰,拐回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柔声问:“咋?干够啦?”春光没吭声,仍用镰尖叨着地。妻子解下来缠在手脖上的花手绢,递给他拿着,说:“麦熟一响,被干热风一吹、毒日头一晒,就要熟透、掉籽、减产;要是赶上连阴天,还会生芽,这样就完蛋嘞,所以得赶紧把它割了拉场里!像你这种割法,只能让几百亩麦毁地里!”说着,指着一地人,说:“你看哪个人不够呀?可大家不都在拼命割吗?”春光叹一声。妻子又说:“你那时要是在部队好好干,当上军官,光也不受这份罪嘞!”春光白她一眼,用手绢擦一下额上的汗。妻子笑着往上拉着他,说:“干——越歇越懒越不想干!这三耧麦就是你的,你一镰不割它就在那长着哩。现在,除了我替你割一镰,没人给你割一棵!”春光被妻子拉着站起来,叹一声,把手绢还给妻子,又割起来。妻子把手绢又缠在手脖子上,和他并排割会儿,问:“你在部队时就不苦吗?”春光说:“新兵训练时苦。踢正步踢的腿肿!上楼扶楼梯扶手!”雪梅问:”你对部队啥印象最深?”春光说:“紧急集合!”雪梅问:“啥是紧急集合?”春光说起了紧急集合的事。 新兵训练结束后,战士们下连队。有天晚上,大家正睡得香,忽听哨子响,紧接着便听到排长急促地喊:“快集合!敌人来啦!”战士们赶紧起床、穿衣、打背包、别鞋、拿枪、岀门、站队,报完数,便跟着排长跑起来。大家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多远的路,突然听到排长喊:“停!敌人跑了!”大家这才不跑了,松了口气,只见有的跑掉了别在背包后的鞋;有的把背包带跑开了;有的把背包跑散了……想笑,不敢笑。 雪梅说:“敌人真是糠包!你们一撵他们就跑嘞!”春光说:“哪有敌人呀!那是搞紧急集合演习!”雪梅说:“急慌成那样子,你们就不知道那是搞演习呀?”春光说:“那是军事秘密,谁能提前给你说呀?”雪梅说:“再搞演习,你们就不会急慌嘞!”春光说:“那是哩,知道是咋回事嘞!”雪梅把一个散乱的麦扑子踢一块,说:“割麦和紧急集合是一个理,是头回生、二回熟。你才割麦,对它不熟悉,不会割,慢慢摸住门道、就会割嘞!”说着,叹一声,说:“不会割也得割呀,谁叫你是农民呢!” 二人说着,割着。春光不知不觉忘了苦、手头也快了。 小晌午,送水兼磨镰的老头来到地里。众人围着水桶。这个刚离嘴,那个抢上前喝。大家喝完一轮,春光才去喝。他蹲下身,扳歪桶,把头伸桶里,嘴对着水,“咕咚咕咚”喝起来。清凉顿时压住了热,使他心清气爽。他喝够了,站起来,打个嗝儿,抿一下嘴,舒舒服服地“嗯”一声,然后把镰放在一溜镰后面等着磨,便一屁股坐在一个麦扑子上,仰面,用手按着地,弓、捏着腰。 老头在“哧啦哧啦”地磨着镰。清灰色的石沫液顺着磨镰石边往下淌成堆,随着磨镰石的动而颤动着。 春光边歇边看拉麦的车。一个踩车人站在高高的麦车上,端着杈,看着装车人,喊着“耳门”或“腰窝”。两个汉子用杈举着忽闪的麦扑子,小跑到麦车旁,把麦扑子往车顶猛耸动。踩车人用杈就势接住麦扑子,把它放在“耳门”或“腰窝”里,拍瓷实。他们把车装满,用绳煞好车;两个装车的在车后用杈用力推着车;那个踩车的是鞭把式,边“噢噢”地吆喝着骡马边挥舞着鞭。骡马伸头凹腰抠蹄拉;山一样高的麦车往前走;麦茬地留下两道辙…… 春光掂着磨利的镰,精神抖擞地割起了麦。磨镰不误割麦工。他割起来觉得轻松多了,一直弯着腰割到收工。 终于熬过去一天了。春光正喝汤,听见钟声又响起来,又听民兵连长喊:“男劳力赶快上场垛麦喽——” 春光赶紧放下碗,上了场。此时,许多人正垛麦。春光拿起一把杈,叉着一扑子麦,晃瓷实,往手心吐点唾沫,搓几下,把杈把子按下来,一手在前托、一手在后按杈把,“嘿”一声,把麦扑子挑起来,使劲举,却举不高。他趔趔趄趄往后退几步,赶紧用杈把子捣着地。那杈把子却“嗤嗤啦啦”往后滑。他只得放下麦扑子,挑下来不多麦,才又叉着举起来,踉跄着走到麦垛跟前,把麦扑子耸动到垛上。第二次,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叉着一扑子麦,把一只脚踏在杈把后上面,用右手托、左手按,同时用脚使劲往下蹬杈把子,把一大扑子麦举起来、耸动到垛上,被踩垛人用杈挑放在垛豁处、踩瓷实。大家垛到半夜,才把当天拉的麦垛完,疲惫地回家了。 人们没睡多长时间,割麦的钟声又响起来,辛苦的一天又开始了。 割几天,春光不但割得快了,而且还敢和妻子拉趟子了。他站在自己的趟子前,弯着腰,弓着腿,把镰伸垄里,放平了,左手揽起一截麦,把它揽靠在弓着的左腿上、右手轻轻地一拉镰,只听“哧啦”一声响,一垄麦便倒靠在左腿上。他用镰把它勾拢到腿根处,移动步,又去割第二垄。他割完三耧麦,然后用镰勾着麦秆下部,用腿扛、手挡、胳膊揽着麦秆,转身把它放地上,回过身,又去割。不一会儿,他竟把妻子甩后头。 社员们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总算割完了五百多亩麦,接着便开始打场了。 在摊着麦子的场面里,鞭把们头勒黑、白羊肚子毛巾,有的把缰绳拿手里、有的栓腰里,都微挣着身,举着鞭,不时地“嘚儿”“喔”地吆喝着马、牛,同时在空中勾一鞭。牲口拉磙转着圈;磙在麦秆里起伏滚动着。耢石把麦籽拉下来,拉得麦秆一溜白…… 扬场了。 老把式们站在稳子两头上面,用扬杈挑飞不多稳子试试风,便弯腰叉步一杈杈挑着稳子攉起来。一时间,大糠遮天蔽日,麦籽“哗哗”作响。大糠落在稳子前,麦籽落在稳子后。 春光站在一个稳子一头,也挑起一扬杈稳子往上攉。稳子又裹蛋落在稳堆上。他看会儿老把式是咋扬的,就挑起一扬杈稳子往上撇着攉,谁知却攉得肯后了,大糠又落在了稳子上,往他头上飞。他急忙用手遮着眼,嘴里吐着往后退。他又看会儿老把式是咋扬的,便又挑起一扬杈稳子,用前面的手猛掀、后面的手猛压扬杈把,同时歪身把扬杈往面前的空中撇着猛一攉,大糠便落在稳子前,麦耔落在稳子后。他就这样一杈一杈地扬起来。 正扬着,忽然刮过来一阵大风。大糠裹着籽飞到了糠堆上。春光赶紧走过去,挑起那蛋糠,往后往低处撇着扬,籽、糠便各归其位了。他又把刚才那蛋糠落的地方的糠扬几杈,听不到籽响了,又回去站在稳子上扬起来。 正扬着,风又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地刮起来。攉一杈,糠落籽上,籽落糠上。一会儿,风正了,又倒了向。大家左等右等不见风倒过来,只得推着挑着调了稳子。谁知调好后风又小了。攉一杈,大糠又懒洋洋地落在稳子上。人们挥扬杈造风。过一会儿,风一点也没有了,扬起的稳子又落老窝。队长只好叫大家回去喝了汤再来扬 喝罢汤,大家扛着独席来到场里,见仍没风,便躺在独席上睡了。小半夜时,队长欣喜地喊:“来风了!来风了!”于是人们爬起来,赶紧扬场。一时间,月光溶溶,小风溜溜,人影晃动,大糠“沙沙”,遮云蔽月;麦籽“哗啦”,珠落玉盘。真个是:好风知时节,当数扬场时;籽中无片糠,糠里无半粒;抬头笑看天,年下还敬你。 出罢大糠、扬第二遍时,春光已成铁把式了。他用手握着木锨把,“哧啦”铲起一平锨籽,“嗖”地撇着往上猛一扬,只见麦籽在空中弧形散开来、均匀地落在一溜麦籽上、滚动着。鸡叫头遍时,人们扬完场,索性睡场里,等天明干活。 春光把独席的一头铺在麦籽稳子上,躺席上,用头把麦籽磕个窝儿,闭上了眼。新麦的香味儿钻进他的鼻孔里。他不由地“呼哧呼哧”鼻,伸手抹捞起几粒麦,把它放嘴里,嚼起来;麦香沁透了他的心。他咽了麦,不由得想起了在部队时一些吃饭的情景。战友们吃馏饭。河南人爱吃馒头,怕湖南人拿走馒头,赶紧拿馒头;湖南人爱吃大米,怕河南人盛走大米,赶紧盛大米。他想:战友们,新麦打下来了,交罢公粮你们就能吃上新麦了。他又想:战友们!你们可知:你们吃的馒头其中就有用您战友我打的麦磨的面做的呀!当你们知道这些时,该有多么高兴呀! 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消瘦的脸上。他皱一下眉头,像是对远方战友的思念;他嘴角一动,微笑一下,像是回味着和战友朝夕相处的美好岁月;晚风拂动着他粘着麦糠的头发,像是战友在对他说:春光战友,辛苦了!虽然你脱了军装,成了一名老百姓,但你种粮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突然,他听见队长喊:“快起来!天变了,灌粮食!”春光激灵一下坐起来,只见正南方黑云陡暗;隐隐约约听见闷雷声;又看麦堆旁已有许多人:有的在灌麦,有的扛着布袋往仓库方向跑 春光跑过去拿起个大布袋,撑着口。一个社员给他灌满一袋麦,他抱着布袋蹾瓷实,又让那人往袋里灌一箕子麦,抓住布袋口,蹲步,把布袋拉歪在肩上,用一只手抽着布袋腰往上抽几下,却抽不起来,只得让别人帮他把布袋抽肩上。春光栽栽歪歪往仓库方向走,走不远,那麦袋千斤似地压着他。他呲牙咧嘴地扛着又走不远,袋便从肩上滑下来。他喘会儿气,抽几抽,抽不起来,只得站那儿等回来的人把麦袋子给他抽肩上,又摇摇晃晃往仓库方向走。他似背似扛地走到仓库,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布袋抹横在脖子后,刚把布袋口甩圈上,那袋便从脖子上滑下来,砸塌了圈。春光使劲拉起袋,整好圈,把布袋靠圈上,不多不多地倒净麦,又去扛。 第二次,春光在灌大半袋麦时便捂住了口,扎了口绳后,扛走了。谁知绳扎的肯口了,布袋中间空,搭拉在脖子两边,像个驴扎脖子,勒、坠的脖子疼。他只得放下布袋,蹾瓷实,往下扎了绳,才顺顺当当地扛到仓库。 春光采取一次多扛点麦的办法,渐渐地也能抽起来一整袋麦了、走路也和别人一样“嗨呦嗨呦”跑几步了。 天亮时,场里的麦刚进完,风搅雨便刮、下起来。人们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烟雨,又看看圈里黄灿灿的麦,笑起来;忽然想起席还在场里淋着呢!但又一想:那算啥!席淋湿、再晒干,麦籽若淋湿就完蛋了! 拉拉扯扯一个多月,社员们把麦割完、打净、进仓。此时,春光瘦了十几斤。军衣是又脏又硬,上面结着汗渍。脸是又干又黑。嘴唇裂纹;双手结茧。他,从一名退伍军人蜕变成了一名农民。 第28章 放大“呼隆” 割罢麦,队里放一天假,让社员拾麦——程庄人叫放大“呼隆”。 根旺两口子三更便起了床。根旺摽好大筢子。柳俊做好饭,先把女儿喊起了床,又喊那几口子。 春光听见娘喊,起了床,喊睡在那头的媳子点灯。媳子不吭声。春光大声喊:“你没听见呀?”媳子睁开眼,扬头瞪着春光,道:“黑更半夜的!你喳喳得叫人心烦!”春光不满地“嗯”一声,说:“看你那样子!还’黑更半夜的’呢!娘已经把饭做好嘞!”媳子不吭气了,又躺下,拉被单蒙住头,停会儿,嘟囔道:“她想起恁早哩!”春光用脚蹬她一下,说:“你说那是啥话!谁不知道睡懒觉舒坦呀!娘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多睡会儿,才起恁早做饭!”媳子“哼”一声说:“她是为大家,又不是单为我,若是单为我,还不一定会起恁早呢!”春光责问:“咋!娘还哪点错待你啦?你说赖话!”雪梅说:“我说的是实话!”春光说:“你真是麻糜不分!”雪梅又“哼”一声说:“我麻糜不分?我若真麻糜不分,你还不敢惹我呢!”春光见和她说不出个啥判明,探身拉起她身上的被单子,说:“别啰嗦恁些咧!快起床!”说罢,过去点上灯,穿上衣服。雪梅穿个红裤头,蜷着腿,栽楞着胯,躺那儿,怄会儿,白春光一眼,说:“兔孙!”便起了床,穿好衣服。俩人一前一后去了灶房。 春潮听到娘喊,未开口,肖环便脆笛般地说:“娘,俺今个有事,下不了地。”婆婆心里一咯噔,想:一年就放这一天呼隆,全指望今天往家捞东西呢,你却有事去不了!遂问:“啥事呀?”肖环说她娘今天要过生日。她去年就没去。她哥事后数落她,说‘再忙也不能不去给娘过生日呀!’她说今年若再不去给娘过生日、以后就没脸回娘家嘞!柳俊听后,想:啥也没有去孝敬老人事大呀!只得说:“去!”又问:“潮也去吗?”肖环说:“我光想不叫他去、叫他去拾麦。可是,去年俺姐夫、妹夫都去嘞,单单就您儿他没去,显得他是个不孝顺的人。他能今年还不去吗?”婆婆又只得说:“那就让他去!”说罢就崴着小脚走了。肖环又埋怨自己的娘:早不过生日,晚不过生日,偏偏赶麦忙过生日,要不,俩人成去给家里拾麦嘞!她说着,支耳听回声,没听到,知婆婆走了,便得意地用脚趾头夹着春潮的腿拧一下。春潮拍一下她的脚。肖环蹬他一下,小声说:“要不是我,你睡个屁!”两口子便又睡起来。 春晖听见娘喊,激灵坐起来,一边摸黑穿衣服,一边喊媳子:“快起床!今个放呼隆哩!”媳子翻个身,打个呵欠,说:“我困!想再睡会儿。”春晖说:“谁不困、想多睡会儿呀?全靠今儿往家捞东西哩!闲了再补觉!”仙枝臊他说:“看你那鳖孙样!你有本事叫我闲呀!”春晖笑说:“下雨天不就闲了吗!”仙枝说:“这就是你叫我‘闲’的本事呀!”春晖不吭气了,停会儿、劝说:“起来,拾麦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拾点麦好烙好面馍吃。”仙枝“哼”一声,数落道:“人家恁些人天天吃好面馍,也没见去拾一穗麦!除非没本事的人说这话!”春晖“嘿嘿”笑,穿上衣服,去了灶屋。 柳俊站在灶屋门口等春晖两口子来吃饭,见只有春晖来了,问:“仙枝咋没来呀?”春晖说:“她只顾找衣裳穿哩!”柳俊知她得会儿摸索,就叫来的人吃饭。雪梅见妯娌仨就自己在这吃饭,知就是自个儿下地了,顿时沉了脸。她偏偏把盛的稀饭碗滑了手,把碗掉地上“叭嚓”摔个稀巴烂。稀饭溅一片。雪梅气得扭身去了套间,找块破布擦擦脚上溅的饭,躺床上,生闷气。婆婆放下碗,把洒的稀饭铲出去倒在粪池里,回来又盛一碗饭,放锅台上,等雪梅来喝。春光知雪梅生气了,放下碗,到套间,在床前站会儿,低声说:“去吃,打个碗,娘又没怪你,气啥气。”雪梅悲哀地说:“我不饿!”春光说:“睡一夜嘞,咋会不饿呢?”雪梅不吭声,叹一声。春光想想,说:“我知道你气妯娌仨就你一个人下地。可咱能都学成她们那样吗?再说,咱为头老大,得带个好头。”雪梅说:“带个好头是中,可谁说好呢?”春光说:“问心无愧,管谁说好不说好!”雪梅停会儿,又叹一声,便起来吃饭去了。春光也吃饭去了。大家吃罢饭,春光背着大筢子;根旺扛把镰;在镰把上挂盘绳背着。春晖也拿把镰;女儿空着手;大家便下地了。柳俊偷偷把几毛钱用砖压在堂屋西窗台,嘱咐肖环买点礼物去娘家,把个小手巾系在扣枚上,挎个竹篮子,崴着小尖脚,也下地了。 天微亮。路上的人像一溜水,都慌慌张张往西地走。庄跟前的地里已站了黑压压的人。根旺说西坡离庄远、那里人肯定少、去了能抢头水。于是家人便去到西坡,一看果然人不多。春光卸下扛的大筢子、拾掇好,打算搂。大说现在有潮气、麦秆不上筢。于是春光便放下筢,一根连一根地拾起来。他拾一把长秆麦,用胳膊跨住它,跨不住时,把它放地上,把筢子拿过来和麦放一块当老堆。他捡到麦穗,用麦秆把它缠成蛋,放地上一溜儿。他拾会儿,怕走远麦蛋被谁拿走了,便拐回来,把它收到老堆上。根旺拿着镰,见哪麦多,就跑过去,用镰把它搂一堆,掐起来放在儿的老堆上。柳俊把竹蓝放身边地上,弯着腰,拾一步,一挪篮。她拾把带秆的麦就跨着,拾把短杆穗就把它缠成蛋放地上;拾个穗,扔篮里。她怕篮底漏麦籽,就解下勒头巾,垫在篮底里。拾会儿,她挎着篮赶紧拐回去,收起麦蛋子,把秆麦、蛋麦、麦穗都扔在儿的老堆上,留下麦籽在篮底,挎着篮,又去拾。女儿拾一阵,就直起腰,看看这,看看那。娘嗔怪道:“恁大个闺女嘞!不像个干活的样子!”女儿凹着腰,说:“我腰疼!”娘说:“小孩家,哪有腰!”女儿捶着腰,说:“这是啥!”娘说:“啥也不是,赶紧拾!”女儿莞尔一笑,又拾起来。雪梅一见财就没气了,弯着腰,像鸡啄米似的一根连一根地拾。春晖拿着镰,见了麦穗,觉得那是娘们家拾的东西,看不眼里,懒得弯腰拾;又找不到多的麦,跑了半截地,累、慌得满头汗,才拾一挎子。大说他:“别瞎跑嘞!越跑越拾不到!靠着一片成拾嘞!”春晖这才一根一撮拾起来。 再说家里。春潮两口子吃罢饭;肖环拿着婆婆压的钱;两口子便去到肖环娘家。他们不是去过生日,而是去躲滑的。那仙枝睡到大天老明起了床,嫌窝窝头难吃,烙张好面葱花饼,吃罢便慌慌张张下地了。 根旺见三媳妇这时才来,叹一声。婆婆有气,却笑着说:“天恁热!你咋不戴顶草帽吔?”那仙枝竞慌着说:“才过了年,不咋热!”女儿“嘻嘻”笑着说:“三嫂!别把白脸晒黑了呀!”仙枝白她一眼说:“再白也没你小妮家的脸白呀!”春光抬头看弟媳一眼,紧绷着嘴唇“嗯”一声,低头加快了拾麦速度。春晖拾到她跟前,看着她,劈头问:“你咋来恁晚呀?”仙枝脸一红,瞪他一眼,“嘻嘻”笑着说:“睡失明嘞!我想着你们还没走呢!谁知都走嘞!”说着赶紧拾几穗麦。 这时候,有个老头掂个瓦罐来给家人送水,走到春晖面前,礼节性地说:“喝水?”那春晖正渴得慌呢!假让客碰到了“热粘皮”。春晖“嘿嘿”笑着说:“喝点呗!”说着,伸手去接瓦罐。那老头想:话己经说岀去了、不能把吐的唾沫再舔起来呀;只得把瓦罐给了他。那春晖竞“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罐;喝完一抿嘴,“嗯”一声,说:“真得劲!”那老头红着脸,掂着瓦罐去给家人喝。每人喝几小口水。家人知水被春晖喝了,便说那老头,道:“以后来送水,见谁都别让。”又嘟囔春晖,道:“没见过恁不懂事的人、一让就喝!”仙枝拾麦就离那老头家人不远,本就对春晖刚才说她的那话有气,只是没由头发泄,如今听到这话,便逮住发泄的由头了,“嚯”地直起腰,指着春晖,厉声说:“你就是个傻瓜、闷子!水在麦天地里主贵哩跟啥样!人家老头好不容易掂来点水!你得着咕咚咕咚喝半罐!你不是傻瓜、闷子是啥?”春晖“嘿嘿”笑着说:“又不是我要着喝哩;是他叫我喝哩!”仙枝说:“人家叫你吃屎哩!你去吃?”春晖又“嘿嘿”笑。大说春晖:“下次,人家让你也别喝!”春晖说着中,就拾麦去了。仙枝又瞪春晖一眼,才拾麦。 那仙枝想拾着麦和人说着话打发时间,便凑到雪梅身边,搭讪问:“嫂子,累不累?”雪梅黑丧着脸,说:“俺生就受累的命,累也得拾!”仙枝“嘻嘻”笑罢说:“恁是受累的命呀?俺大哥是官;你是官太太!咋会是受累的命呢?俺寻个死鳖男人,才是受累的命呢!”雪梅说:“俺是官太太吗?咋不在屋里歇着、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呀?”仙枝又“嘻嘻”笑,说:“您是老大婆,就该带头来!”雪梅寒着脸“嗯”一声,说:“老大婆比恁谁多吃一两面、多花一分钱啦?咋!老大婆就该倒霉呀?”仙枝见她想起恼,笑说:“我不是和你说着玩哩吗?”雪梅说:“我不是也和你说着玩哩吗?”二人都不吭声了,拾着麦。 小晌午,地里的麦已经不多了。春光拿起了大筢子,把筢子杆的一头搭肩上,把拉绳套腰里,用一只手从肩上抓住筢子头,用另只手在背后按住筢杆,昂首,挺胸,搂起了麦。他把两条腿抬的一般高,把两只脚迈的一样远,似乎在随着班长“一二一”的口令在齐步走。筢齿“哧啦哧啦”地划着地;筢后冒起尘土滚滚。他搂会儿,见齿里满了,把麦秆卸到大堆上,又去搂。 柳俊见有一片被车碾澥的麦穗,觉得可惜,就坐地上,叉开腿,先把残穗捏篮里,又把籽、土抹捞一块,捧在手心里,揉会儿,吹吹土,解下系在扣枚上的小手绢,包住土麦,放篮里,打算回家洗、晒、或在石碓里捣后用簸箕簸净、磨面吃。根旺妮是小牛犊拉犁一阵子,此时已拾够了,拾几根,坐地上;拾几根,坐地上,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娘娇嗔她:“拾的时间还没坐的时间长哩!”不拘娘咋说,女儿就是不起兴。娘有仨儿,只有这一个娇闺女,只得由她。 晌午时,地里人少了。大路上,背梱的、挎篮、麦秆的、扯小孩的……人们疲惫地往家走。 根旺和春光联手捆了麦梱。春光背着梱,就走了。春晖、仙枝、雪梅、女儿,也都走了。柳俊见大堆下有麦籽,又坐地上捏起来。根旺扛着大筢子,说:“走——累死你也不会把东西弄回家完!回家还得做饭哩!”柳俊说着走,又捏几粒,才站起来,挎着篮,崴着小尖脚走了。根旺也走了。 吃罢午饭,大家又下地拾麦,到天擦黑才回家。 根旺正解麦秆梱;春潮两口子进了院,一人挎一掐子麦。春潮把麦扔垛上,一言不发,洗罢脸,去了套间。肖环站在大家面前,伸着麦,编诳说:“为了回来拾麦,俺俩吃了晌午饭就赶紧往家走。到牛庄坡里,见有块麦地要放呼隆,俺俩就站在地头等着拾,谁知等到天黑呼隆也没放!就在地头捞掐子麦回来嘞!早知不放呼隆,俺俩也不在那等、也回来去到咱坡里拾嘞!”根旺在心里“哼”一声,夸说:“拾回家点就不赖!”柳俊扭脸说:“拾点家里就多点!”春光不吭声;妮撅着嘴;仙枝笑而不语;雪梅黑丧着脸。春晖呲牙笑着看着肖环的脸,说:“你不知从哪弄掐子麦,回来糊弄人!”肖环一沉脸,说:“你不信是?”说着把麦扔垛上,侧胯往外走着指着春晖说:“走!咱到牛庄坡里去看看!现在那块麦地里还有很多老呱儿(零星的麦扑子)呢!”春晖笑说:“我信!我信!我咋不信哩!”肖环这才站住,又朝春晖“哼”一声,去套间。众人去洗脸。 喝罢汤,根旺扛张席去到南河沿,把席铺树下,跳河里洗罢澡,侧身躺席上,看看天,只见月儿残缺,一块云往南飘,渐渐地裂成几块,有的像山,有的像屋,有的像树……各自越飘越远了。根旺叹一声,闭上了眼。 第29章 分粮 麦进仓毕,队里垛麦秸垛。女人是不兴去垛的。队里管午饭。几个人在仓库院里挖了地锅,摆上案板,做饭。俩女人帮厨。队长和她俩关系好,名义上是让她俩帮厨,实则是为了让她俩吃一嘴。打鼻梁的面片子、像半截坯大的好面卷子,垛垛的喝、吃得张嘴能看见。日夕时,一个毛垛便耸立在场面里。把式们或站地上或跐着耙床子,先用大扫帚把垛拍几遍,再用小筢子把垛搂得顺溜溜的。那垛就像个大的白腾腾的好面卷子。 春光正用杈挑搂下来的麦桔,听到大喇叭喊大队干部开会,便放下杈,去到大队办公室。会还没开始。一麦天不见面,干部们显得亲热了,互相问着瘦啦、晒黑啦的话。会是公社开的广播会。内容是交公粮。政策是“先国家、再集体、后个人”。广播会结束后,汪书记又宣布了程庄大队交公粮的日期;并说那天十个队一起去、敲锣、打鼓、打红旗、显岀程庄大队干群交公粮的积极性。会就散了。 春光又回到场面里,见程虎正在垛圆圈扫麦秸,便拿起个大扫帚,和他一起扫。春光边扫边给他说了会的内容。程虎听后“嘿嘿”笑着说:“交就交呗!还敲锣打鼓打红旗;瞎球作精!”春光说:“管那弄啥!它又不妨碍咱交公粮。”程虎说:“球!他张狂得很了,公社知道他大丰收,叫他多卖余粮。排场的是他书记,少吃的是老百姓!”春光左右看看,说:“可不能瞎说!”程虎说:“我说的是实话!怕他个球!”春光说:“怕也得交公粮,不怕也得交公粮,何必说恁些筐外话。他听到后,恼你!”程虎停了手、看着他,说:“咋!你还买好把我说的话对他说呀?”春光笑笑,说:“哪能呢!” 大家把垛收拾利亮,就放工了。 程虎走进自家门楼里,听见有个社员和他媳子在院里说话。恰巧鞋里的麦糠扎疼了脚,他就扶着墙,脱了鞋,边倒麦糠边听他俩说话。 那人说:“你说稀罕不稀罕,县里的医生早就说俺大吃不嘴里新麦就不中咧,可他不但熬到了这时候,而且比麦头里还清醒!昨天还说要吃好面馍!”程虎媳子说:“听老人说,病人厉害时就是那样,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我说了你也别介意,我看恁大不是好现象!”那人说:“也兴!”又说:“为给他看病,家里把一大圈红薯干卖光嘞,吃的还是问题,上哪给他弄好面蒸馍吃呀!反过来说,老人吃糠咽菜一辈子,临回去想吃口好面馍,我咋忍心不叫他吃呢!”媳子说:“那是哩,应小的连他这点心愿就达不到,不得愧疚一辈子呀!” 正说着,程虎穿上鞋进了院。那人忙敬上烟。程虎知他有事,接了烟,问:“你想弄啥咧?”那人叹一声,说:“我想借队里一布袋麦。俺大”程虎说:“我刚才已经听到你的话咧。”说着,想了想,说:“借给你一斗麦还不中吗?”那人说:“看俺大那样子,吃了这口新麦面馍,说不定办白事还得用麦子,总不能叫客们吃红薯干面馍呀!所以我就想借一布袋麦。”程虎又想想,说:“中!明儿你去仓库扛麦!”那人千恩万谢地回家了。 谁知人是山里猴,戳不开头。人们见那人借了麦,也想借麦早些吃上好面馍,都找到队长,这个说他孙子媳妇没有奶、得喂孙子好面稀饭、家里没有一把麦子。那个说他娘吃红薯干面馍吐酸水,医生让吃点好面养养胃,不养胃就会得大病,可家中好面缸里的面净得像笤帚把扫哩样种种理由是队长不借给麦就坏良心!程虎的爷爷就是在民国三十一年麦罢得的病,临走想吃口好面馍,没吃到嘴里,遗憾去世的。他岂能在自己手里出这事!又想这粮早晚也得分。于是他一咬牙说:“分粮!” 这天,吃罢早饭,分粮便开始了。程虎掐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分。会计坐在凳子上,看账本,喊斤数。一个男劳力站在麦圈里,拿着箕,挖着麦。一个壮劳力站在麦圈下,撑着布袋口。圈上的人一箕一箕地往袋里“哗哗”地倒着麦。见袋装满,撑袋的把它抱到会计面前、叠住袋口。便有两个壮汉抬着称麦的家什走上前,一个人把一个大称勾挂在袋口里,两人把一根在秤杆上的铁丝鼻里串着的桐木杠子放肩上,立愣着脚,抖抖索索地把杠子举得高高的。袋离了地。保管员快速地打着秤砣称好后、便有个壮汉扛起麦袋子,歪着头、耸着肩,颠步给户家送去了。 挨黑时,汪书记在公社开完会回到家,见厨房北间多了个麦圈,知是队里分了粮,当即让媳子把春光喊到家。 汪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架着膀,仰靠着。春光坐在小板凳上。书记问些割麦累不累、今年麦的打头如何等闲话。春光说了开始累、慢慢就不累嘞、麦打头好等话。书记突然问:“程虎分粮是你批准的?”春光一怔,说:“不是!”书记直一下腰,说:“你不批准他就敢分?”春光说:“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想办的事,根本不和谁商量。”书记问:“你就没给他传达公社广播会的内容?”春光说:“传达咧。”书记沉思会儿说:“党的粮食政策是先国家,再集体,后个人!他可好,弄个颠倒。”春光想想,说:“他也没超分,是根据去年的标准分的,不会影响交公粮!”书记按着椅圈一抬身,厉声说:“你这思想就有问题!”春光顿时沉了脸,“吭”一声,勾扭了头。稍停,书记又说:“你虽然没批准他分粮!但那是你驻的队,也有责任!”春光说:“那是哩。”说着,看着书记的脸,说:“麦已经分了咧,染房里倒不出来白布,现在说啥也晚嘞!”书记怒说:“那咋?他分了就没事啦?”春光说:“你说咋弄?”书记想想,紧绷着嘴,“吭”一声,然后说:“咱开会研究研究再说。”春光把脸扭一边,用指甲搔着头皮,怏怏地说:“中呀。”说罢,就起身回家了。 第二天,大队召开大队干部会,研究程虎分粮的事。那汪宏泰曾因工分的事被程虎办过大赖,早就想拿掉他,只是没机会,如今逮住了这机会,岂能放过!于是,便说程虎破坏了国家的粮食政策,坚决要撤他的职,让大家发表意见。 众人沉默会儿。华印看着书记的脸——托邻邦公社一个当党委书记的亲戚帮忙,他现在已是大队民兵副营长,是大队干部了——说:“我完全拥护书记的意见。书记的话一针见血。程虎目无国法!我们要坚决把他从干部队伍中清除出去。幸亏书记目光敏锐,发现问题早,处理及时,不然,其它队也学着程虎那样做,我们大队的夏征工作就会受影响!” 书记看着他,绷嘴笑。 高峰看一眼华印,然后看着书记说:“我看是这样;程虎分了粮,确实是不对,但也没恁严重。咱叫他写个检查妥咧!那个干部性子直,脾气暴,也是个好干部。一时做错了事,不能一棍子打死!” 书记皱着眉,瞪他一眼,把脸扭一边。 程旋“嘿嘿”笑毕,脸一板,谁也不看,说:“你说这程虎信球不信球,放着利亮不利亮,上头的政策在那摆着呢,你照着做不妥咧吗?非要搓绳拧个劲,不知图个啥。反过来说,他也不是为他个人。” 书记听后,皱眉看着程旋,不知他嘴里的程虎是好还是不好。 春光说:“我认为现在不宜撤程虎的职。他固然做得不对,但是,马上要种、管秋庄稼,万一找个队长不如他,岂不影响这些工作?这就像打仗一样,临阵换帅是大忌!” 书记“哼”一声,说:“照你说那,离了王屠夫就得连毛吃猪啦?” 春光说:“我说的是实话。” 关仁说:“庄稼人,忙大长一年咧,一天三顿吃红薯干面,吃哩吐酸水,都想早些吃口好面馍,先分点,也没多大错,也是为他那一窝子!不不不是为他队的社员好!” 书记板着脸,说:“他是分‘点’吗?他把口粮分完咧!” 关仁说:“分一点也是分,分完也是分,早分晚不分,早晚都得分。” 书记琢磨着自己意见通不过,想想说:“大家对这事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开会嘛,就是让大家发表意见哩。那!我把这事报给公社。公社咋说咱咋办!”众人都说“中!”会就散了。 喝罢汤,程旋去到程虎家,劝他给书记低头、认错、说好话,说这样做说不定书记会放他一马。谁知那程虎硬得像鸡骨头,说:“我给他低球头!说球好话!我没犯啥错!”程旋说:“咋没犯错耶!你要是先请示一下书记,光好咧!”程虎说:“他早就看我不顺眼咧!早晚也得找毛病拿掉我!他不叫我干去球!”程旋只得笑着说:“那是哩。”就走了。 不久,汪书记召开了程庄西头社员会,宣布撤了程虎的职,说这是公社的意见。其实这是他的意见,不过是拐个弯儿。球!谁还能跑到公社去问问是不是公社的意见呀:弄得小队干部们还以为他们那一级干部还属于公社管呢!只可惜程虎这个硬头货,连个草籽大的官也干不成。 第30章 交公粮 撤了程虎的职,汪书记知找别门的人当队长也干不成,就找个“西头”的叫程满的人当了队长。 交公粮的日子来到了。 日出一杆时,各队交公粮的马车和轱辘头车便集结在大队门前的大路上,排二里长。骡马“咴咴”、牛“哞哞”叫,各鞭把式持鞭立在车杆旁,都是一脸喜色;车上都装着鼓绷绷的麦布袋;每辆车的粮袋上都坐着几个壮汉。华印坐在头辆车前头,打杆红旗,上写“程庄民兵营”几个字;春光站在本队的马车旁。鞭把式问:“咋还打红旗呀?”春光说:“等会儿还有锣、鼓呢!”鞭把式说那光惊牲口。春光赶紧说给书记,才免了锣鼓。程旋来回走着问各队长带没带通知单;高峰戴顶草帽,站在路边,点、数着有几辆车。关仁坐在他队的车上,和车上的人说着话。不一会儿,书记推着自行车从大队院出来了,朝一溜车看一眼,说声“走”!便骑上车头前走了。几个大队干部赶紧上了车。各鞭把式“嘚儿”、“喔”一声,粮车便出发了。浩浩荡荡,煞是壮观。 约一个小时,车到粮所大门前。只见大门两侧插着小红旗,墙上贴着红纸黑字标语,上写“备战、备荒为人民”、“积极交售爱国粮”、“向农民兄弟致敬”等口号。汪书记在大门旁等着呢!几个大队干部见前边排几辆外大队的车,走到书记身边,问:“啥时候能轮到咱大队呀?”书记说:“没有捆儿!”于是大队干部便叫社员们耐心等。各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鞭把式都搠了鞭。大家有的坐路边卷烟吸;有的找个树荫乘凉;有的下地棋;有的围着看。骡马眯眼倒换着蹄,牛扑甩着尾赶蝇、虻。 这时候,一个大队书记交完公粮走出粮所大门,拉着汪书记非得叫他去喝酒。汪书记只得推着车去了。 小晌午,轮到程庄交公粮了。第一生产队先交。一个验质员一手拿捅条,一手端纸板,把车上的布袋“扑哧”捅一遍,把捅条筒里的麦倒在纸板上,扒着麦籽,看罢杂质,扔嘴里几粒籽,“咯嘣”咬几下,扔了麦,写了合格单,交给队长。这鞭把式便把车赶到粮所院里磅旁边,几个壮汉把车上的麦布袋挎到磅板上,一横一竖摞人头高。看磅的打稳砣后说“下磅”!几个壮汉便扛起麦袋,颠步走到仓库里,踏着一个铺在麦上的慢上坡的踏板,单手掐腰,颤巍巍地把布袋扛到踏板顶,拧身把麦甩在麦堆上,掂着空袋,鱼贯从踏板边往下走。 十个生产队交完粮,天已晌午错。车一溜儿停在仓库门外路两边。车上放着多余的麦。这时,十个队长来到春光坐的车跟前,纷纷说:“是不是管社员一顿饭?”春光说:“书记不在这儿,可能快回来咧。咱等他回来,看他咋说。”队长们便回去了,坐树荫下,等一歇子,不见书记回来,着急了,又来问春光。春光把几个大队干部叫到一块,说了情况,问咋弄。那几个大队干部看着春光说:“现在数着你官大,你拍板。”春光想:社员干到这时候咧,吃顿饭,也不为过,就说:“咱就管社员一顿饭。”一问十个队长,都说没带钱。有人说:“拿麦换!”春光说:“中!”于是队长们便让社员把余粮往空袋里倒不多,让会办事的社员背到食堂换来了油条。食堂的人给各队担来碗筷,半桶稀胡辣汤,等吃完饭再来收走家什。众社员各人抢了碗筷、盛碗溢沿的胡辣汤,掐一掐子油条,走着往嘴里塞着油条、吸溜着胡辣汤,找树荫蹲着吃、喝起来。 正吃着,汪书记推着车回来了,剔着牙、脸红扑扑的;见大家在吃香的、喝辣的,脸一沉,接着便笑着问社员:“现在才吃饭呀!”有人说:“交粮晚,车又多,到现在才吃。”书记说:“大热天,掏半天劲,多吃点!”有人笑着说:“书记!您也吃点?”书记说:“大家只要吃好,我吃不吃都中!”说着,走到春光跟前。 春光赶忙站起来,把手里的油条伸到他面前,说:“你尝尝!真好吃!”书记看他一眼,说:“吃了饭,你通知大队干部。咱到西边树荫开个会。”春光说:“中!”就又蹲在那吃饭。书记推着车,走到远一点的一棵树下,扎了车,坐地上。 春光吃完饭,喊了几个大队干部。大家坐在书记身边,议论着油条的事。春光说:“人家油条也不知咋炸恁好!宣膨膨、筋拽拽的。咱年下也不知咋炸不恁好。”关仁说:“俺门里有个妇女也炸恁好。一到年下,门里许多户都请她炸。”程旋说:“炸哩铁了忙得很,一年下闲不住。还不如手艺不铁哩。”华印接话说:“那不!谁都想把手艺学铁!还是铁了吃香!”高峰说:“那真哩!”又说:“铁手艺也不是好学的,老师不一定真心教。不教自已就得多动脑子学。不管用啥法,学铁是目的!” 这时,书记看大家一眼,“哼”一声,问:“油条好吃!”几个干部感到不对头,都闭了嘴,书记又问:“今晌午各队买油条一共花多少钱呀?”华印说:“没花钱,是用麦换的。”书记顿时沉了脸,来回瞪着几个干部的脸,然后来回指着几个干部说:“你们真是败家子!给社员买些好面馍吃还不中呀!唵!一斤油条钱能买半筐馍,你们就不会算这账吗!唵!今年多打几斤麦,我想卖了麦建个面粉厂,给咱的社员谋福利!都像你们这样吃,不咋吃就把多打的麦吃完嘞!还拿啥去建面粉厂呀?” 一席话说的几个干部低了头。停会儿,春光说:“都怨我,是我图的口!”书记“咕咚”咽口唾沫,说:“怨你还能咋着你呀?唵?杀你、剐你呀?唵!”高峰说:“要不,把今晌午用的麦作成钱?俺几个把钱拿出来?”书记扫他一眼说:“你有多少钱呀?唵!卖房卖地你也拿不出来恁些钱,何况你恁这儿还没有地、还不兴卖房呢!”说着,长出口气,说:“事已至此,就妥咧!以后再也不能拿着公家的东西胡乱挥霍咧!” 众干部急忙点头说“记住咧!”华印给书记敬棵烟,十分敬佩地说:“我算是知道啥是生动政治课咧!这就是生动的政治课!”书记白他一眼,站起来,骑着车回家了。几个干部木沉着脸,走到本队车跟前,说声“走”,上了车。 交完公粮的车又浩浩荡荡往回走。马车荡起的尘土又慢慢落回地面。 第31章 决裂 春光忙了一天,感到身上黏,喝罢汤,跳进南河洗澡。河水被暴日晒的上层烧皮、下层凉。他张开臂、划拉划拉水,才感到水不热不凉了。他撩着水洗罢脸,往水里一蹲,猛站起,一边在嘴里“噗噗”着一边扑楞着头。顿时,水珠四溅,顺着他的脸、脖往下流。他顿觉神清气爽,抹捞把脸上的水,搓起了身上的灰。他忽然想起了在部队第一次洗澡的情景。在众人面前脱光肚子,虽然都知道谁长的啥,但他还是有点害赖。他又想:人身上咋会有恁些儿灰呢?今天搓完,明天还有。他还想人若一辈子不搓灰,不知会嗝应成啥样呢!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他问娘,人是从哪来的。娘告诉他:人是王母娘娘用泥捏的。王母娘娘捏了很多泥人,把他们摆在院里晒。有一天突然下大雨,王母娘娘往屋里抱泥人,抱不及,就用扫帚往屋里扫。有的腿被扫断;有的眼被扫瞎……因此世上才有健全和不健全的人。他想老天若一直有太阳晒泥人,就不会有不健全的人了。他当时嚷嚷着要娘带他去看王母娘娘捏泥人。娘告诉他:王母娘娘正捏老虎哩!老虎光吃他。他才不嚷嚷着去。懂事后,他才知娘当时说的是冇话。 他搓罢灰,扎个“猛子”,然后钻岀水面,打起了“扑腾”。月光里,水面溅起水花;“扑腾”声声在河里响。 春光洗得酣畅淋漓,上了岸,晾干身,穿上衣,往家走。他走到十字街,突然看见路西北面的仓库里亮着手灯光,想谁这时还在仓库里弄啥呢?便往西走到路边的厕所后,伸着头,往仓库那边看。他看见保管员打着手灯、程满扛一布袋子麦、二人走岀仓库门、程满扛着袋往东走去了、保管员锁了门往南走要回家。春光怕被保管员看到了,赶紧跑进厕所,躲起来。他听到保管员的脚步声远去了,赶紧走岀来,踮着脚尖快步去撵程满。那程满扛着粮袋走得慢;春光一会儿便看见了他,蹑手蹑脚跟着他。那程满走到书记家大门口,站住了。春光便贴在前户家墙角,伸着头,看着他。程满推开了书记家大门,进去了。春光又蹑手蹑脚走到书记家院墙跟前,立着脚,往里看。因墙高、看不见,他便从前家后墙跟搬过来几块砖,摞起来,站上面,往里看。 此时,程满站在院里朝堂屋喊:“书记在家吗?”停会儿,堂屋门“吱——”开了,接着电灯光照院里;又接着书记走了岀来,问:“谁呀?”忽见程满扛个鼓绷绷的大布袋,一愣,问:“你扛的啥?”程满说:“给你送袋麦!”书记又一愣,接着便不好意思地“嗯”一声,说:“你看这!”说罢,便回到堂屋,停会儿,打着手灯走岀来,进了灶房。程满也跟去了。不一会儿,灶房便响起了“哗……”地倒麦声。又过一会儿,程满在胳膊上搭条空布袋;俩人便岀来,去到堂屋。 春光明白了:程满是来给书记送礼的。书记也收了礼。此时,他的心五味杂陈。他想起了社员们头顶毒日头,身披火鏊子,汗珠子摔八瓣割、打麦时的情景,想起了程虎因没请示而分麦被撤职的事……他不敢往下想了。他要看二人还要搞啥名堂。 汪书记从条几上的烟盒里抽岀来两支烟,递给程满一支,给他点着火,也点着自已的烟火,坐在了罗圈椅子上,吸起了烟。程满坐在小板凳上,把空袋放地上,也吸着烟。停会儿,书记问:“你咋想起来给我送袋麦吔?”程满从嘴里薅岀烟,扎煞着,看着书记的脸笑着说:“你为社员操心,麦子打下来嘞,我代表社员犒劳下你。”书记把烟捂在嘴角里,深吸口烟,憋会儿气,然后“噗——”地把烟气从鼻孔长长地喷出来,看着程满的脸微笑着说:“你可不能特殊对待我呀?”程满“嘻嘻”笑着说:“这不是特殊对待你,这是社员的心意。”书记顿时笑了,忙站起来,又递给程满一支烟。程满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说着“别耽误你睡觉”的话,就拿起空袋子,起身走了。汪书记忙起身送。 这时,春光赶紧下了砖,把砖搬回原处,往东走到坡下的大路上,回家了 这儿,汪宏泰把程满送到大门外,说声“慢走”,就回去关、插上大门,回到堂屋套间睡了 次日,大队召开大队干部会。会没开始,几个干部坐凳子上喷诳儿。有的说今年麦头打得好,都是因为那八十三场雨下得及时。有人问咋下恁些雨呀?有人说八十三场雨是混子语,实际是八月、十月、三月、三场雨。八月种麦下场雨,麦岀苗好,十月过冬下场雨,压压麦根,好过冬,过罢年三月下场雨,麦好孕穗。这三场雨都下在关口上,咋不是及时雨吔。有的说还是得管理好,不能让草把麦吃了,有的说巧管理不如拙上粪…… 正说着。坐在主席台上的汪书记“吭吭”两声儿,说:“咱开会!”众人坐正看着他。书记说:“咱今天商量各队兑麦、大队开小伙的事。”说了公社干部来了吃派饭、跟要饭的一样、不是事儿等话后,说:“咱得立个规矩:开伙后,不经大队批准,谁也不能随便吃。每粒麦都是老百姓用汗换来的,我们不能随便吃!” 春光听了这番话,想起昨晚那袋麦,不禁在心里“哼”一声,想:你这不是爬灰头念善书——说人话、不做人事吗!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想当面说他几句,又想:全队几百口人 ,给他那一袋麦有我几粒呀!何必出头得罪人!便按住气,往下听。 书记又讲:“为啥小伙未开先立规矩呢?是因为昨天有教训!”说着,瞟春光一眼,说:“象昨天交公粮吃饭那事,我们本可以为老百姓省点钱的,但由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不为人民利益着想,就得着集体的财产挥霍起来。” 春光听他仍大言不惭地说,并且还旁敲侧击说自己,虽然心里说着“别吭气,又没点你的名儿!”但心里的火却压不住腾地蹿上来!他怒视着书记,厉声问:“你说谁不着想、挥霍呀!”众干部被他这突然的责问惊呆了,都看着他。书记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也怒视着他,厉声说:“我说你啦!”春光说:“你没说我说的谁?”书记瞪他一会儿,武断地说:“我就说你咧,看你能咋着!咋!你做了事咧,还不叫说呀!”春光说:“我叫你说。可你得把自己的嘴擦干净再说别人。别自己一身红毛,说别人是妖精。”书记“嚯”地站起来,指着春光,说:“谁‘自己一身红毛、说别人是妖精’啦!”春光“哼”一声,说:“是谁谁知道!”宏泰仗着是长辈,“啪”地一拍桌子,说:“你说个球!”春光脑子一热,也站起来,上前也一拍桌子说:“你说个球!”桌子比他拍的还响;声音比他的还高。也许是心虚、也许是被春光的气势震住了,汪宏泰腿一弯,坐下了,扭着头,喘着气。 华印赶紧走上前,拉着春光到一边,怒中带笑,说:“领导说咱两句是好意!你咋跟领导发火呢?”程旋看书记一眼,又看着春光,说:“多大个事呀!值当吵吗?”高峰想春光不会无故发恁大火,就没吭声。关仁撇着嘴“嗯”一声,说:“开个会,跟两门吵大架哩样!算啥会!”华印想得给书记收场,便看着书记的脸,问:“咋!散会!”书记不吭声。华印知是他默认了,便挥着手说:“散会散会散会有事以后再说。”春光瞪宏泰一眼,不忿地“嗯”一声,出门回家了。华印、高峰、程旋、关仁叹一声,也出门回家了。书记气咻咻地呆坐会儿,“啪”地一拍桌子,“哼”一声,约摸着他们都走远了,才站起来,出门回家。 第32章 丢钱记 根旺家接连得“三喜”。第二、第三媳妇都生个带把的,这叫“大喜”。大媳妇生个妮,这叫“小喜”。仨媳妇下地干活。柳俊哄仨小孩子。 这日,柳俊把孙女放在“坐坡”里——一种让小孩坐的家什,把大孙子用小被子偎在当门的小床上,把小孙子抱怀里,哄着他们。半晌午,孙女饿哭了。柳俊把小孙子放床上,烧半碗稀饭喂孙女。这时候,大孙子屙了床,弹蹬的手脚都是屎。柳俊赶紧把碗放在“坐坡”上,拿片屎布去擦屎。这时,肖环从地里回来给小孩喂奶,看一眼“坐坡”上的碗和儿子手脚上的屎,认为婆婆是只顾哄孙女哩、没管她儿子,便劈手夺过屎布,数落她儿,让婆婆听,道:“人家主贵,是官太太生的!你是坷垃粪土!谁管你弄啥!”说着,擦着儿手、脚上的屎。柳俊站一边,红着脸说:“不是那!我正喂小妮哩,恁孩——”肖环打断了她的话,厉声说:“不是那是啥?”说着,瞥一眼“坐坡”上的饭,说:“事在这摆着呢!你还说不是那!”说罢,停一下,说:“这是我见嘞,不见时不知把俺孩糟蹋成啥样哩!”擦完,扔了屎布,解开怀,坐床帮上喂奶。 柳俊叹一声,又去喂孙女饭。这时候,小孙子翻身掉了床,“哇哇”哭。柳俊赶紧放下碗,正要去抱小孙子;肖环把吃奶的小孩放床上,抱起了地上的小孩。柳俊伸手要小孩。这时,孙女却把碗抹捞倒了,抓的手脸上都是饭。柳俊赶忙拿起碗,把它放在条几上,找块布,正要去擦孙女身上的饭,雪梅和仙枝给孩子喂奶也回来了。仙枝见她孩在二嫂怀里“哇哇”哭,边伸手要孩子边问:“哭啥嘞?”肖环递着孩子,说:“他不哭谁哭!”仙枝以为她说的是小孩子天生好哭呢!就没再问,接过孩子,喂起了奶。雪梅一见她妮头脸上都是饭、那俩小子身上干干净净,认为婆婆是只管小子、不管妮,从婆婆手里夺过布,一边给妮擦饭一边说:“谁叫你脱生是妮呢?唵!净叫人家不待见!”擦完,扔了布,抱起妮,喂起了奶。柳俊闷声不吭,拿着两块布出去了。 肖环和仙枝先喂完奶,就先走了。仙枝走着问:“刚才,我说`他不哭谁哭’,你咋不问嘞?”仙枝说:“问啥问,不就是那、小孩不哭谁哭吗?”肖环说:“不是那!”仙枝问:“那是啥?”仙枝说:“恁孩不是官太太生的,婆婆看不起他,只顾管官太太生的孙女哩,把恁孩撂床上,孩掉地上哭起来嘞!”仙枝惊诧地“啊”一声,问:“真的吗?”肖环十二分真诚地说:“看看!咱妯娌俩,我能诓你吗?”仙枝想想,恨着说:“中呀!她应老哩的,偏心,向着老大。她老了,成叫老大养活她嘞!咱不管她!”肖环“哼”一声,说:“光恁这儿她不管咱的小孩中;她老了,咱不管她不中!”仙枝说:“她不能掰盖喝咱的汁!”肖环说:“咱若不管,人家娘家不依咱!” 正说着,听见后面脚步声,二人扭头见是雪梅喂完奶往地里走,赶紧走快了。 这夜,春潮仰面躺床上,一下一下地举着他孩玩。肖环坐床帮上纳猫头鞋底。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这三口人。小孩突然尿春潮一脸。春潮忙把小孩放床上,用手擦脸。肖环“嘻嘻”笑着问:“甜不甜?”春潮说:“甜得很、跟蜜样,你喝!”肖环说:“要是别人家的小孩尿你脸上,你不知膈应成啥样哩!”春潮说:“那是哩。自屎不臭!” 肖环“哼”一声,说:“那不一定!您娘就嫌自屎臭!”春潮一愣,问:“咋嫌自屎臭呀?”肖环往头上磨一下针,说:“您娘只顾管她孙女哩,咱孩拉床上屎,她都不知道。为啥不知道?是她心里没有他,甚至是讨厌他。这不是嫌自屎臭吗!”春潮说:“那算铁!那是他孙子,咋会讨厌、不管他呢?”肖环说:“你不信?那是我亲眼所见。”春潮想会儿,说:“他不亲,咱不叫他哄咧,明儿你抱着孩子去到你娘家哄。”说着,擦净脸上的尿,又仰面躺着、一下一下地举着孩子,逗他说:“噢——噢——打他啦——”孩子看着大呲牙笑。 东间里,雪梅手支着头、栽楞着胯,躺床上,给躺在身边的女儿扇扇子。这时候,春光在大队开完会回来了,附身看女儿一眼,把一个用手绢兜着的面瓜放在床头柜上。雪梅扭头看一眼,问:“在哪弄的瓜呀?”春光说他去开会时,在路上碰见个卖面瓜的,想着娘牙不好,就买个面瓜,开会时放身边,散会兜回来给娘吃。雪梅听后,翻他一眼,说:“怪孝顺呀!可你心里有她,她却没有你!”春光说:“没有我,有你就中!”雪梅“哼”一声,说:“俺?才该不着呢!”春光问:“那她心里有谁呀?”雪梅说:“有她那俩金疙瘩孙子!”春光问:“咋见得?”雪梅说:“她哄仨孩,光哄小子,不管妮,让妮抿一身饭。”春光皱眉说:“不就抿点饭吗,搁不着这呀那呀说!”雪梅白他一眼,说:“你的脑子就是榆木疙瘩!不管她就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小孩,就是看不起大人!”春光问:“咋见得是看不起大人呀?”雪梅说:“你生个妮,开绝户头的头咧!”春光想老人都有这思想,也就不吭气了,掂起瓜兜想要给娘送去。雪梅拗头看着他,断然说:“你搁这!”春光看着她,说:“咋!”雪梅说:“没见过你恁没囊气的人!明明看不起你!你还顾她!”春光说:“她是俺娘!她看不起我,我不能看不起她!”说着,掂着瓜兜走了。雪梅气得给妮脱脱衣服就睡了。这夜,俩人谁也不搭理谁。 西小屋里,仙枝坐在床帮上,在剥生花生吃。这是她白天干活解手时偷抠队里的。春晖正蹲着抠鞋里积的土疙瘩。这时,床上的小孩哭起来。仙枝放下花生,拍拍手上的土,抱起孩子,拍着、晃着、“噢噢”着。小孩仍在哭。仙枝说:“这孩咋咧?”摸摸他的头,一惊,说:“有点发烧!”春晖放下鞋,站起来,也摸摸孩的头,说:“是有点烧。”又说:“睡觉盖得好好的,咋会烧呢!”仙枝突然想起二嫂说的孩掉床的事,说:“能是吓掉魂了吗?”春晖问:“啥吓掉魂嘞?”仙枝说:“今个儿您娘只顾管她那官太太生的宝贝孙女哩,把咱孩放床上,掉下来咧。”春晖问:“你咋知道呀?”仙枝说:“二嫂说的。”春晖问:“她咋知道呀?”仙枝说:“二嫂回家给孩喂奶,亲眼看见孩掉地上,娘就不抱,还是二嫂抱起来的呢!”春晖想想,“哼”一声,说:“二嫂的话你也信?她说话跷着舌,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仙枝瞪他一眼,说:“你真是个不知屁香臭的人!人家好心对你说,你不但不领情,还满嘴胡唚!”春晖听她骂人,脸一寒,厉声说:“你胡唚!”仙枝见他敢还嘴骂自己,想:翻天啦!把孩子往床上一擩,上前就往春晖脸上挠!春晖歪身用手护着头。孩子在床上“哇哇”哭。 根旺两口子正坐在灶屋的小板凳上唠家常,听见小孩哭的不叉声,急忙跑到小西屋,见两口子在打架,柳俊急忙拉住仙枝,埋怨说:“忙大长一天咧,累哩跟啥样,还有闲心斗!”仙枝挣着说:“他骂我!”春晖看着她,怯说:“你先骂我哩!”根旺赶紧把儿拉出屋,小声责怪他说:“你弹了她的猴了吗?唵!你惹不起,还偏要惹!她说几句,你不吭气,不妥咧吗?”春晖拗头瞪着仙枝,不吭气了!仙枝知若真打是打不过男人的,不如见好就收,于是虚挣几下,说着:“我咋寻你个赖种咧!”就挣开婆婆的手,坐床沿上生闷气。柳俊见孙子一个劲地哭,摸摸头,觉得发烧,说些只顾斗哩不讲孩的话,便抱着孩子看病去了。小两口也一前一后地跟去了。根旺叹一声,回灶屋了。 第二天,肖环抱着孩子去了娘家。仙枝见应嫂子的还躲滑,借口说孩子还发烧,得找娘家的铁医生看,也抱着孩子去娘家了。雪梅见妯娌仨就自己干活挣工分,觉得吃亏,就干一天、歇三天。 这日傍晚,根旺从外面回来了,唉声叹气。柳俊在烧汤。她往灶膛填把柴,然后搅面糊,见根旺那样子,问:“咋咧?”根旺坐在锅对门,把快要着出来的柴火往灶膛推一推,又叹一声,说:“吃家多,干家少呀!”柳俊又问:“咋?”根旺说:“这月的工分表贴出来咧,一样人数的户家,就数咱家的工分少。照这样下去,分啥粮呀!一家人喝东北风呀!”柳俊把面糊倒滚锅里,用勺子扬着,叹一声,说:“啥法耶!都比着不干!”根旺用火棍往下泄着灰,说:“能是想分家哩吗?”沉默会儿,说:“要说,亲也给他们搬了咧,面条儿也给他们吃罢咧,家也该分咧!”柳俊用勺子把几个面疙瘩在锅上跐着、低沉地说:“分是好分,可一家人正在一堆哩,猛一分得七零八落,心里怪难受的。”说着,眼圈红了。根旺看她一眼,说:“看你,我只是说说,并没有分,你可到难受起来咧!”说着,叹一声,停会儿,又说:“反正就是恁这儿不分,等等也得分,古自常来,没有一家人能搁合一辈子的。”柳俊说:“能搁合一天是一天!实在搁合不来再说!”根旺沉默会儿说:“你说得也对,可咱现在就得做实在搁合不来的打算呀,别到时候啥都没准备、给孩啥也没分,一辈子落抱怨!”柳俊说:“那是哩,不能叫孩光肚子出门呀,赖好都得给他们盖所房。”根旺说:“那肯定!” 从此,根旺一有空,就用箩头把干坑里的土往上沿背,久之背了一大堆。打算打坯、烧窑、建房。他叫仨儿也来背。春光事多,常常背几箩头,便被大队干部叫走了,背不长远。春潮觉得给大家建房、自己死啦活地干、吃亏,背着也是黑丧着脸。倒是春晖实性,想着老哩是给儿建房哩,有多大劲就掏多大劲,得空就用锹把背个大箩头,下到干坑里,装一大箩头土,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往上背。柳俊得空儿也崴着小脚用箩头往上?。仨媳子偶尔抱着孩来看。肖环黑丧着的脸,见有外人来了,马上喜笑颜开,娇滴滴地说:“娘!您抱孩子?我来?!”又说仙枝:“你还不替咱大背、叫大歇会儿!看叫大几十咧累成啥样子!”俩老哩是不让他们?、背的。每当这时,雪梅便抱着妮扭头走了。外人都说肖环懂事儿。 根旺一面攒土准备打坯,一面卖了猪,准备钱,买煤,烧窑。他怕钱放在自己房间被老鼠咬,便把它放在了春光的柜夹屉里。这日,他卖兜鸡蛋,想把这钱和那钱放一块,可巧春光两口子没在家,就去到那房间,拉开柜抽屉,伸手往夹屉里摸钱包,没摸到,往里摸几摸,还是没摸到,他心里“扑腾”着“哎”一声,想:钱哪去啦!便跪下把夹屉的旮旯缝道摸个遍,仍没摸到。顿时,他大惊失色,急慌忙跑到院里,问正在拢柴禾的媳子:“你把我放在春光柜夹屉里的钱挪地方啦!”问罢,张嘴瞪眼看着媳子的嘴,想从她嘴里听到“嗯”声。媳子停了筢,也看着他的脸,说:“没有呀!”根旺吓得往后踉跄几步说:“那!钱哪去呢?”柳俊想想,说:“你想想,是不是放那啦?”根旺十分坚定地说:“想啥想!我就放那咧!”柳俊这才知钱丢了。但她似乎仍不相信那是真的,放下小筢,去那儿摸几遍,也没摸到,这才完全相信钱丢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着眉喃喃地说:“嗯?它会弄哪去呢?弄哪去呢?会插翅膀飞?” 二人沮丧地呆坐在灶屋里,脑子一片空白。停会儿,柳俊焦急地说:“钱没咧,拿啥烧窑!”根旺稳稳神,说:“你先别说拿啥烧窑,你先说这钱弄哪去咧!”柳俊哭丧着脸说:“我哪知道呀!”根旺揣测着说:“难道是家里遭贼咧?”柳俊想想说:“不会!我天天在家哄孩子,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上锁。锁又没被撬,不会是遭贼。”根旺十分诧异地说:“那!它会弄哪去呢?总不会”他不敢往下想了,决定问问仨孩。 喝罢汤,儿、儿媳妇都各回套间了,女儿也找伙伴玩去了。根旺叫媳子把春光喊到灶屋,笑着问:“我问你个事儿,放在你床头柜夹屉里的钱你见没见?”他把“拿”说成“见”,给儿留余地。春光一脸迷惑、十分坚定地说:“没有!”大从儿的神色中看到了真诚,不再问,停会儿说:“你想想,见谁拿没拿?”春光想会儿,说:“我想起来咧!大前天夜里,我还没睡着,突然听见柜抽屉‘哗啦’一声响!”根旺急着问:“你看见谁拉抽屉拿钱啦!”春光说:“我以为是老鼠咬柜的声音呢,就睡了。”根旺愣会儿,笑着说:“没拿就没拿,我只是问问。”说着,又像是安慰儿子,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拿走就拿走呗!没出窝,正不上旁人花,还是咱自己人花,只是晚买几天煤。”春光怔怔地看着大。根旺又微笑着说:“你回去问梅拿没拿!拿了就妥咧,我也不找咧!”一会儿,春光回来说“她没拿”。根旺说:“没拿就算咧!” 根旺让媳子去问春潮两口子。 柳俊站在窗台前,轻声问:“恁大叫问问,放在东套间柜夹屉里的钱恁谁拿没拿?”肖环正掐着她孩的胳肢窝晃他笑呢,听见问,停了晃,脸一沉,装迷问:“啥呀?”婆婆又说一遍。肖环猛一声,说:“没有!”说着,把孩抱怀里,拗着头,说:“钱在他们套间放!谁会拿呀?”柳俊又问儿:“潮见没见?”春潮不吭声,停会儿,说:“没见!”柳俊怔会儿,说:“没见就没见!我回去叫恁大再找找,或许是恁大老糊涂咧!记错地方咧。迷见不了!” 柳俊又问春晖两口子。都说没见。柳俊又装糊涂说:“恁大那老东西,也不知天天慌哩啥,跟吃忘却屎咧样,不知把钱擩哪咧,让人一时打急慌!”春晖说:“好好找找!丢不了。”柳俊说:“那是哩,在家能会丢哪呢!”说着,沉重地崴着小脚走了。 这夜,老两口躺床上,辗转难眠。等女儿睡熟后,根旺长长地叹口气,说:“分开——分开——不分不知还会出啥事哩!”躺在床那头的柳俊也叹一声,说:“不是能行一点不想分吗!一家人正搁一块哩……”根旺说:“不是搁不到一块了吗!要是能搁一块了,我还想把他们的 孩哄大呢!”柳俊说:“哪能依咱们的意呢?”沉默会儿,说:“应老哩的就是贱!小时候盼着儿长大,长大后又盼着给他寻媳子,寻了媳子又盼着抱孙子!哎!你说这抱了孙子、你的任务完成不妥咧吗,又想着帮儿把孙哄大。你说这盼来想去的图个啥?”黑暗中,根旺眼里闪着光,说:“图个啥!图个子孙满堂、往下繁呗!” 正说着,只听老鼠“叽叽”叫。根旺知那是一窝老鼠儿长大了、在争食吃。他下床捞只鞋,照着老鼠“叽”的地儿投过去。老鼠的“叽叽”声消失了。 根旺叹一声,上床睡觉了。 第33章 争宅子 根旺丢了钱,怕儿子们互相猜疑闹矛盾,便给儿子们谎说钱放错地方了、又想起来放哪了、找到钱了。柳俊还煞有其事地说:人上了年纪都那样,把东西往哪儿一放,转眼就忘。 队里给根旺打了砖坯,装了窑。根旺从孩舅家借来钱,买了煤,找师傅烧了窑,岀了砖,把一部分砖垛在窑场里、另一部分垛在一处宅子里——那宅子就在书记家西面,是程虎当队长时批给根旺的——找先生看了“好”,备齐了扎根脚用的物品,就等着扎根脚、盖房后分家了。 木匠也打算分家。他找到队长要宅子。队长说宅子得由大队批,说等回来给大队说一声儿。木匠想:我比你在书记面前还过哩,叫你说弄啥?就去到书记家。 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问:“有事呀?”木匠坐在小板凳上说了要宅子的事。书记问:“你相中哪片啦?”木匠说:“我相中你家西边那片嘞,平展展、光乎乎的,可它已被根旺占走嘞,再好我也要不成啦?”书记知程虎已把那宅子给根旺了,却说:“根旺没有占呀?”木匠说:“咋没占吔?人家把砖就垛在那嘞!听说打算扎根脚哩。”书记说:“砖垛那宅子也不是他的。我听说是砖在窑场垛不下、临时垛在那宅子里的。”木匠问:“你咋知道?”书记说:“宅子给谁,得我批。我没批给他,咋会不知道呀?”木匠眼光一亮,说:“那咋?就给我?”书记想想,说:“你想要,就给你!”木匠说:“中!”书记稍停,说:“那片宅子,想要的人多得很,我都没给他,除非你张嘴我给你嘞!”木匠“嘿嘿”笑着忙敬着烟说:“咋?我给队长说一声?”书记说:“你该咋弄成咋弄嘞,我得空给他说一声!”木匠说:“中!”就走了。 根旺扎根脚的“好”期到了。吃罢早饭,根旺挎着竹篮子,里头放着香、烧纸、交叉插着筷子的刀头。春光挎着箩头,里头放着细线、橛子、斧头、石灰渣。春潮扛几把铁锹。春晖掂盘鞭炮。都来到宅子里。早已问好的放钱师傅也来了,吸了根旺敬的烟,和根旺一起拉着皮尺量了房间尺寸、打了橛、扯上线、撒了灰印。根旺在房印前摆上刀头,焚香、点纸、跪下、边磕头边祷告道:“天爷、地奶,俺家今天扎根脚哩,您保佑俺盖房平平安安、一顺百顺!”祷告罢,扭头看春晖。春晖知是让他放炮的,便点着了挂在一棵矮树枝上的鞭炮。一时间,香烟袅袅,纸灰滚、飞,鞭炮声声。根旺起身拿把锹,挖起了根脚土。仨儿也都拿锹挖起来。 这时,木匠正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发锯,听到鞭炮声,以为是谁家娶媳妇,便放下锯、发子,岀门循声去看,见是根旺家扎根脚,一愣,接着,便大步往那边走着摆着手说:“别挖别挖别挖……”根旺家人停了锨,扭头看着他,愣那了。木匠走到他们跟前,断然说:“别挖嘞!”根旺问:“为啥?”木匠说:“这宅子给我嘞!”根旺气愤地“嗯”一声,说:“那算仙(奇怪)!程虎队长早就把它给俺嘞!你咋说给你嘞哩?”木匠说:“给你了吗你不盖房?”根旺又“嗯”一声,说:“盖不盖房关你啥事?”木匠说:“当然关我的事啦!书记把这宅子批给我嘞!”根旺撇着嘴“哼”一声,说:“净瞎说!”说着,挖一锹土,扔到线外。木匠见他不摆自己,就上前去夺他的锹。春晖想着他是打大哩,扔了锹,上前抓住木匠的衣领子。木匠也抓住春晖的衣领子。春光想木匠既然这样说、肯定有原因,便扔了锹,上前拽开俩人,看着木匠说:“叔,这宅子确实是程虎批给俺家嘞!”木匠说:“这宅子确实是书记批给俺家嘞!”春光想想,说:“既然咱两家各说各词,那么,咱就先去问程虎,再去问书记,看到底给谁嘞!”木匠想想说:“你咋不说先去问书记、再去问程虎呀?”春光说:“有理不在先后!”木匠说:“那咱就先去问书记!”春光说:“中!”说罢,就往东走。根旺想着他在书记面前比儿过,一挺腰,说:“我去!”就背着手,梗着脖,跩着步,头前走了。春光也就站住了。木匠也想着他在书记面前过,也背着手,“哼”一声,跟去了。春光等人蹲那儿等。 此时,汪宏泰正站在自家院里墙跟下听——刚才,他岀大门去大队,听到两家磨嘴,怕让他评理,就赶紧回了院——他听着,不由得笑起来,想:小春光,你跟我作对!我让你家好事办不成!他忽听到两家说来找他,转身往屋里跑。这时,秀娥下了台阶。汪宏泰和她撞个满怀,白她一眼,急忙说:“有人找我,你就说我不在家!”秀娥也白他一眼,说:“弄啥嘞?慌哩跟狗撵着哩样!”宏泰上了台阶,说:“别管弄啥!你就那样说!”说罢,进屋藏在套间里。 这时,那俩人进了院。秀娥迎上前。根旺问:“宏泰呢?”秀娥说:“没在家!”木匠问:“哪去啦?”秀娥说:“不知道。”根旺问:“他啥时候回来?”秀娥说:“他像没膀的鹰一样,不知蹿到哪儿,啥时候回来没梱儿!”那俩人木沉着脸,站会儿,又去到程虎家,问是不是把那宅子批给了根旺。程虎觉得蹊跷,想自己又不干队长嘞,管那球事弄啥!再说,何必为一个人、得罪一个人?,于是便“球”一声,说“我忘嘞”!二人只得耷拉失气地回到宅子里。 根旺仨儿见大这般模样回来了,想官司能是打输了?都沉了脸。春晖冒然问:“咋?断给他啦?”根旺说:“没有。”春晖一喜,又挖起了根脚。春光问:“咋说的?”根旺说了情况。春光皱着眉,砸下嘴,接着便紧绷了嘴。春潮见没判明,但又得显示这宅子就是自家的,便把锹扎土里,用脚蹬着锹肩,慢慢往下晃。根旺想这宅子就是自家的,往手心吐口唾沫,搓几下,拿起锹,挖起来。木匠见他们要强挖,一面急赤白脸地喊:“咋!仗着人多,不论理咧是不是!”一面跑过去,往根旺面前一蹲,架着膀,拗头看着他说:“挖!连我也挖锹里撂上去!不撂是龟孙!”根旺往旁边挖,他又蹲着挪到那里。根旺只得拄着锹站那了。木匠又站起来蹲在春晖面前。谁挖他蹲谁面前打搅。放线师傅说:“白挖咧,也弄不成!等弄清再挖也不晚!”根旺想也只能如此了,便喊仨儿:“走!不挖咧!等回来再挖!”收拾了刀头,挎着篮,扛着锹,头前走了。仨儿也扛着锹走了。放线师傅也走了。木匠站起来,拍拍屁股,也走了。 喝罢汤,根旺碗一推,起身就要去书记家。柳俊知他去弄啥,说:“去找人家办事哩,空掂两杆锤!会中吗!明儿赶集买点东西,掂着去不是好看些吗?”根旺走着“哼”一声,说:“到他家,我还掂东西?那就不是我咧!不是我嘴紧,他别说当官!怕是现在还在司法科呢!”说着,走了。柳俊知他说的是放火时救宏泰的事,也就不吭声了。 根旺径直进了书记家堂屋门。书记正坐在小板凳上吃蒜面条,见他来了,愣一下,赶紧站起来,一边伸手扳起个小板凳,一边扭头喊媳子:“快!根旺哥来啦!你快给咱哥盛碗蒜面条!”根旺接过小板凳,边往地上放边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喝了汤咧!”宏泰也看着他的脸,“嗯”一声,说:“那算铁!”说着把碗伸到他面前,说:“你看!这是您弟妹做的拿手饭,蒜汁里还放着芝麻盐。白看您喝了汤咧!再吃一碗也咽下去了!”根旺坐下,看着他的脸,说:“不中嘞!老嘞,对硬头踽偻的吃食降不住嘞,光湾(消化不完)着。不像年轻时候,吃碗碴子也能化!”正说着,秀娥把饭碗端来了。根旺忙站起,用手挡着说:“真不能吃!”宏泰盯他一会儿,说:“你可别作假呀?”根旺说:“到你这咧!我会作假吗?”宏泰“嘿嘿”笑笑,对秀娥说:“那咋弄耶!他不吃?挂着(为了)跟咱省一碗哩。”秀娥笑笑,又端走了。 二人各自坐下。根旺掏出烟。宏泰“嗯”一声,忙起身去套间拿出来一盒开着口的烟,伸到根旺面前,说:“到俺家咧,不能再吸你的烟呀!”根旺说着“中,吸你棵好烟”!就接了烟盒,掏出一支,撅着屁股把盒扔到小桌上,又坐下,吸起了烟。宏泰知他是来弄啥的,勾头吃着饭故意问:“有事呀?”根旺说:“你把西边那片宅子批给木匠啦?”宏泰抬头看着他,装迷说:“没有哇!”又问:“谁说的?”根旺说:“木匠说的!”汪宏泰想想,把碗往小桌子上一墩,说:“木匠确实找我要过那片宅子,我对他说:‘我见根旺哥已把砖垛那咧,弄不好队里已给他咧。你去问队长,看是不是那样!’谁知他去没去问队长?你看我哪图口给他咧?”根旺说:“那不,他一口咬定你批给他咧!”宏泰想想,说:“他还不是仗着孩们多,锤头硬,强占哩!”根旺“嗯”一声说:“恁这儿又不是旧社会,谁铁是谁的!”书记说:“那是哩!”又埋怨:“这货!没影的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又说:“白说没批给他!就是批给他!你想要,我也得跟他要过来给你。”根旺笑嘎嘎地回家了。 根旺坐的小板凳还没凉,木匠便来了,也坐在那个小板凳上,一脸怒气,说:“你说这根旺赖不赖!屙屎占摊,把砖头往那一垛,宅子就成他的咧!”宏泰吃罢蒜面条正喝激面条水,浑嘟嘟的,说:“他还不是仗着他大儿是个官,强占哩!”木匠说:“当官的就不讲理啦?”宏泰咂一下嘴,说:“现在的事!咋说呢!”木匠往前拉拉板凳,探着身说:“哎!我跟你说,春光这人,你可得提防着他点!别叫他篡了你的位呀!”书记“嘿嘿”笑罢说:“人家年轻,当过兵,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人当干部。”木匠顿时搭拉了头,停会儿问:“那宅子?”宏泰说:“我不是早就图口了吗!”木匠紧绷着嘴唇子,停会儿,说声“中!”就走了。 根旺得了书记的话,心里有了底。这日,他领着仨儿子又去挖根脚,恰好又被木匠看见了,当即回家喊齐四个儿,叫他们都拿锹,领着他们去到那宅子,拽了线,又一边薅橛子一边喊:“铁哩不轻!大队给俺咧!恁强占,这不是依仗官势压迫人吗!”春晖拉着木匠不让他薅;木匠大儿子上前把春晖拉一边;木匠薅一个,扔了又去薅!春潮跑过去挡住木匠;木匠往这边一闪、往那边一闪,想绕过他;木匠的二儿子跑过来推开春潮;木匠抓个橛子晃着拔;根旺上前抱着木匠的腰;木匠的那俩孩用锹一下一下地剁着线;春光怕俩老人打架,就往那边跑,想去拉开大。那木匠在春光跑到跟前时,突然松了手,轱辘躺地上,一边哆嗦一边喊:“春光打人啦!当官的打人啦!”春光被这突然的举动弄蒙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根旺知他想讹人;遂也轱辘躺下了,喊:“木匠家人打人啦!快来人呀!把我的肋骨打断啦!疼死我啦!”木匠想不到他也来这招,想:现在这儿就这两家人,各作各的证见,公家也难判明。若都住了院,都得花钱,谁也讹不住谁,便轱辘爬起来了,瞪着身边躺的根旺,猛一声说:“谁打你啦?”根旺听不见他嚎了,又听见他问,扭头翻眼见他起来了,也爬了起来,也瞪着他,狠声说:“谁打你啦!”木匠不吭声,仍然瞪着根旺;根旺不再说了,也还瞪着木匠。俩老头像斗鸡似地互瞪着。两家儿子各站在大身边,也互瞪着。 刚才的喊声惊来众乡邻。有的拉起根旺;有的拉起木匠,劝说:“都几十岁咧,咋跟小孩斗架样呀!唵!都是老少爷们哩,弄清再挖也不晚!”根旺见一时挖不成,拗头瞪着木匠说:“挖不成,我头朝下走!”扛着锹走了。他那仨儿也扛着锹走了。木匠瞪着根旺,口气比他还狠,说:“你要挖成了!我头朝下走!”领着四个儿子也回家了。乡邻也散了。 那片宅子一直闲着。宏泰每天路过那儿,看它一眼,“嘿嘿”笑。 第34章 丢蛋鸡 汪宏泰戳祸出了春光冒犯他的气,乐得想哼梆子戏。这日,他上身穿件白洋布衫,下身穿条用日本洋粪袋子做的的确良裤子,骑着自行车,飘飘摆摆地去公社开会。一出村,见一个少妇在前头路当间走,忙打铃。那少妇回眸一笑,闪到路边。宏泰骑到她身旁,问:“弄啥去呀?”少妇说:“去大队代销店买块洋胰子。”又问:“你弄啥去呀?”宏泰说:“去公社开会。”少妇说:“载我一截。”说着,欠屁股坐上了车后座。 这少妇名叫仇菊莲,三十郎当岁。高挑个儿,头发黑亮,瓜子脸,色如桃花;柳叶眉,杏仁眼,秋波盈盈;鼻梁秀丽,嘴唇红润;胸鼓鼓的,顶起粗布胸衣,颤悠悠;蜂腰,长腿丰满,虽不是西施般极品,倒也是潘金莲般尤物。菊莲应闺女时便和大队书记混一块了,并怀了孕。她大、娘嫌丢人,逼他打了胎,歪好嫁了人。谁知这菊莲又和大队电工混一块了。男人和她离了婚。她回娘家住。她大、娘又将她许配给程庄一个矮男人。 当下,菊莲搭拉着腿,侧身坐在后座上。随着车的颠簸,她把俏脸不时地往汪宏泰的胳膊上碰,并把乳房往他的背上蹭。汪宏泰第一次感觉到了别的女人肉的软乎、闻到了别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感到心痒痒的,光想让她碰、蹭。他不由得往后欠欠屁股,挨她近些儿。菊莲感觉到了书记细微的举动,借着路颠的劲儿,把脸和乳碰、蹭得更勤了。菊莲在代销店门口的大路上下了车,脸显得红扑扑的。宏泰扭头一笑,骑着车开会去了。 菊莲买块洋胰子,没花完钱,又买包梅豆角果子,掂着往家走。那走姿;上身往这边一扭,屁股蛋往那边一扭,腰上呈现斜肉纹,大腿根上的肉直打颤。她进屋便抠开果子盒,抓几个梅豆角果子填嘴里,一咬一股糖水“扑哧”喷出来,流到嘴角上。她伸舌舔净,便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吃起了果子。 小晌午,男人干活回来了,搠了锹,看她一眼,说:“你买块洋胰子去半天,也不下地干活!照这样下去,分不手里粮食,咱吃啥!”菊莲“嘣”地往嘴里撂一个梅豆角,说:“就吃这!”男人没好气地说:“吃这吃这!有多少钱够你花呀!”菊莲“哼”一声说:“我寻你,不花你的钱,花别人的钱,你愿意呀!”说着,看着身上的衣服,说:“我比别人家花钱少多啦!人家的衣服换一套、又一套,我就这件随身衣。”男人说:“谁衣服换一套又一套呀!”菊莲说:“秀娥!”男人冷笑着“哼”一声说:“你还不胜跟朝庭娘娘比哩!”菊莲说:“咋!她哪点比我长得主贵呀?唵!还不是寻个有本事男人,她才显得主贵些!”男人想着自己没本事让自己的女人享福,也就鳖气不吭了。菊莲想自己虽然比秀娥长得好,却没人家享福;又想自己像头母牛一样,从别的男人手里捯到这个男人手里,个头没有铡把子高,一把抓住两头不露。自己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不禁伤心落泪。男人看她一眼,在半盆浑水里洗起了脸。 这时,从墙院角的麦秸垛那边传来母鸡下完蛋的叫声:“咯哒!咯哒!咯咯咯哒!”接着,一只母鸡叫着从那边跩到院当间,又仰着头,东张西望地“咯哒”一阵子,便展翅“咯哒咯哒”地叫着飞到西院墙头上,伸着头,似跳不跳地往下栽歪几下身,便又“咯哒咯哒”地叫着飞落到西家院。 此时,一个胖女人从西家院的灶屋跑出来,上前抓住母鸡,掂起来,一边扇它的脸一边骂:“我叫你丢蛋!我叫你丢蛋!我叫你吃我喂的食!下别人家蛋!我养你弄啥!”那鸡被她扇得蹬弹着爪子“嗷儿嗷儿”叫。胖女人扇会儿,扔了鸡,往外走。 菊莲男人正擦脸。胖女人过来了,问男人:“刚才鸡是在恁院‘咯哒’哩?”男人把擦脸手巾挂在灶屋门鼻上,转身看着她,点着头说:“是哩!”胖女人问:“在哪‘咯哒’哩呀?”男人指一下院墙跟前的麦秸垛,说:“在那儿。”胖女人走过去,不一会儿,用衣襟包着十几个鸡蛋从麦秸垛那边出来了,走到男人面前,伸着衣襟里的鸡蛋,说:“这是俺的鸡丢的蛋!”男人迟疑一下,说:“是恁的,恁拿走!”女人就包着鸡蛋往外走。 这当儿,菊莲从堂屋当门小跑出来了,冲着胖女人说:“别走!我看看!”胖女人站住了,转过身,伸着鸡蛋让她看。菊莲一见鸡蛋那么多,想它能卖好些钱呢!这钱到集上买盆里的熟肉吃,能买一大块,于是便问:“这些都是你家鸡丢的蛋呀?”胖女人说:“可不哩!这些天,我光见它在家吃食儿,不见它在家上窝下蛋!原来它把蛋下到恁家咧!要不是听到它在恁家叫,又见它从恁家飞回俺家,我还当它歇窝了呢!”菊莲说:“在俺家叫就是恁家的鸡把蛋下到俺家啦?”胖女人说:“它那声就是下蛋的声,它又是在恁家叫,你想想呢?”菊莲说:“恁家鸡下的蛋有记号吗?”胖女人说 :“有!”说着伸着包的鸡蛋,说:“你看,都是白皮的,也一般大。俺家鸡下的蛋就是这样。”菊莲说:“就恁家鸡下的蛋是白皮的、一般大呀?”说着,走进堂屋,从条几洞的瓦罐里拿出来几个白皮鸡蛋,走到胖女人面前,伸着蛋,说:“你看!俺家鸡也下白皮蛋!”胖女人看一眼两家的鸡蛋,见菊莲家的鸡蛋比自家的个头大,就说:“就算恁家鸡下的也是白皮蛋,可它比俺家的个头大呀?”菊莲想想,说:“哪有恁得的呀!食足了,鸡下蛋就大点儿;食欠了,鸡下蛋就小点儿。一个鸡下的蛋也不一样!”说着,用另只手拿起自家的一个小点的鸡蛋,和胖女人衣襟里的鸡蛋比着说:“你看!这个和恁家的不是一般大吗?”胖女人见她强词夺理,有点烦了,说:“你就说这鸡蛋是谁家的?”菊莲“哼”一声,说:“在俺家拾的蛋!你说是谁家的?”胖女人不甘心,说:“在恁家拾的蛋是不假!可我明明听见俺家鸡在恁家叫;看见它从恁家飞到俺家的!不信?问问恁男人!”说着,自个儿问:“是不是?”那男人勾着头,红着脸,不敢吭声。菊莲瞥男人一眼,说:“他知道啥!喂鸡、拾蛋都是女人的事。”又说:“恁男人知道鸡的事呀?他要是知道,你问问他:恁家的鸡哪个下白皮蛋,哪个下红皮蛋,他若说准了!”说着瞥一眼胖女人包的鸡蛋,说:“这蛋就是你家鸡下的!”胖女人知自家男人说不准,但确定这蛋就是自家鸡下的,就说:“反正这蛋就是俺家的!”菊莲说:“写你的名、贴你的帖啦!是你的?你叫叫它!它应了,就是你的!”胖女人拗头怒视她一会儿,兜着鸡蛋走了,走着说:“反正就是俺的!”菊莲喝令男人:“把鸡蛋跟她要过来!”男人畏畏缩缩走上前,挡住她,央求道:“给她算啦!白因为这生气!”胖女人瞪他一眼,绕着走。菊莲上前张开胳膊拦住她,说:“你给不给我?不给我就吆喝你抢东西啦!”胖女人的儿子正寻媒哩,圆还圆不过来呢!如何担得起这“抢”的名声!便忍着气、忙不迭地说:“我给你!我给你!我给你!”说着,把鸡蛋放回老窝,气鼓鼓地走了。菊莲去把那鸡蛋兜起来,到堂屋,把它放在瓦罐里,又坐在当门的小板櫈上,吃起了果子。男人去做饭。 胖女人走进自家门楼,一群鸡从当街撵过来,叫她撒食吃。胖女人可找到出气筒了,弯腰捞起一把条帚疙瘩,骂着“赖种货!吃恁娘那腿”!把条帚疙瘩“嗖”地砸向那群鸡。鸡“咯咯哒哒”地叫着飞跑了。条帚疙瘩落在门楼前的小流水沟里。胖女人走到沟跟前,看着小流水沟,想会儿,“哼”一声,捡起条帚疙瘩,回家了。 第35章 闸水沟 第二天,胖女人两口子从干坑里拉几架子车土,闸住、垫高了大门前的流水沟、过道。当夜下暴雨。菊莲家的水岀不去,积在院、过道里,像一片汪洋大海,泡着土屋根脚。天亮,两口子开门一看,大惊失色,便光着脚,绾着裤腿,各掂把锹,蹚水到过道看,见状,便去到胖女人家大门口。菊莲令男人:“把小沟挖开!”男人刚挖几锹,胖女人岀来了,指着男人,怒道:“别挖!”男人停了锹,看着她,说:“恁闸了沟,俺家的水……”胖女人说:“俺闸的是俺家这段沟,想咋闸咋闸!”男人白他一眼,又去挖过道。胖女人说:“这段过道是俺家的,你也不能挖!”菊莲气愤地“嗯”一声,往前走一步,指着墙根处说:“这沟是关中的!你不能闸死!”胖女人戗着鼻“哼”一声,说:“它从俺门前走,就属俺管。”菊莲不忿地“嗯”一声,令男人:“挖!”男人怯怯地挖一锹。胖女人上前劈手夺过锹,扔一边。男人哭丧着脸站那了。菊莲说:“你不论理咧是不是!”说罢,上前挖。这时,胖女人的男人和儿子跑过来。她男人指着菊莲说:“你再挖一锹试试看!”话落音,她儿子上前夺过菊莲的锹,又扔一边。菊莲拗头看着她儿,知打也打不过人家,骂也骂不过人家,便捡起锹,回家了。男人也捡起锹回家了。两口子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院里的水,都哭丧着脸,撅着嘴。停会儿,菊莲数落男人道:“寻你个龟孙!一把抓着,两头不露!要力没力,要才没才!指望你遮风挡雨哩!遮、挡哩啥?连个排水沟就没本事挖通!还不胜栽坑里死了哩!”男人不吭声儿。又停会儿,菊莲就气呼呼地出去了。 菊莲去到程旋家,眼里噙着泪花,说:“主任!快去解决!俺家的房子快被水泡塌啦!”咋来咋去说一遍。程旋才起床,打个呵欠,说:“我还没吃饭哩。”菊莲说:“你赶紧去吃!”程旋便洗脸,尿尿,梳头,盛碗稀饭放锅台晾,坐小板凳上吸烟。等饭凉后,他拿个发面饼,咬口,嚼几下,吸溜口稀饭。菊莲靠门扇站着,等得心焦,说:“我的大主任,恁快点吃!等恁吃完,俺的房子就泡塌啦!”说着、上前拉着程旋的胳膊,说:“走处理完再吃!”程旋架不住美人的柔手拉,咧着嘴,“嘿”一笑,放下饼,站起来,跟她走了。 二人走到菊莲家西过道口,程旋说:“你先回家。那家人看见你领着我来了,说你告了他,会更恼你,事就更不好办嘞。”菊莲笑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就回家了,坐在堂屋当门等信儿。 程旋背着手,跩步进了那家院,“吭吭”两声,喊:“家里有人吗?”胖女人的男人正吃饭,听见喊,走出来,见治安主任来了,心里一“咯噔”,笑着说:“主任来啦!”忙递烟。程旋接了烟,点上火,吸一口,吐出来,故意问:“恁东边是谁家呀?”男人一愣,问:“咋啦?”程旋说:“没有啥!恁这过道不是住家五保户吗?夜里下暴雨。书记怕五保户家房子漏雨,让我来看看。我见五保户房子没漏雨,那家院里倒是积了不少水,怕房子泡塌,也进不去他家,就到恁家问问那是谁家!”男人说:“那是菊莲家!”程旋装着不知的样子“噢——”一声,问:“她家的房子不碍事?”男人说:“不知道!”程旋“嘿”地一笑,说:“挨家邻居,您咋恁不关心他家呀!”说着,站起来,说:“走!咱到她家看看去!”男人急忙摆手说:“不中不中我正吃饭哩!你去看!”程旋说:“吃着就看咧!”男人说:“我吃了饭还有事!过道走人多,我给这个那个说话哩,耽误吃饭。”程旋说:“要不,咱站院里隔着墙头看?”男人见被逼到死角了,不去不好看,便跟着他去到东墙头跟前。程旋看着满院的水,故意大吃一惊,说:“不得了啦!那家的房子要泡塌呀!”男人故意问:“会恁严重吗!”又随口说:“幸亏夜个(昨天)我把俺门前的水沟闸住、过道垫高咧,不然,院里也进水,房子也危险!”程旋瞟他一眼,说:“恁院也会进水呀?走!咱到门外看看去。”说着,往外走,男人也只得跟去了。 程旋站在大门口,往过道两边看会儿,指着院墙跟,说:“过道东高西低,在这儿挖条沟,恁家!”说着,指一下菊莲家,说:“他家,水不都排出去了吗?”男人说:“那会中!水恁大,她家的水从俺家门前水沟走,流不及,不得往俺家院里灌、把俺的房子泡了呀!”程旋又指着过道说:“要不,从这当间挑个沟,水即进不了院,也能排出去。”男人说:“那也不中,俺才垫的土,水恁毒!‘哗’一下就把新土冲走咧,水照样往院里灌、泡房根脚!”又厉色看着程旋道:“你要是保证水不进俺院,成挖咧!可咱先说好,水要是进了俺家院、泡了俺家房根脚!我不找谁!就找你!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提前没给你说!”程旋看着他的脸笑着说:“你看你!我只是路过这儿,随便说说,又没强迫你非得挖,你可想恼哩。”说着,照那男人肩上一拍,说:“走喽——”背着手,就走了。男人回屋吃饭。 这过道东面有水。程旋过不去,便去到后过道,想从东面绕到菊莲家,走到菊莲屋后,见了菊莲家宅势,忽然有了主意。他走到菊莲家东过道口,脱了鞋掂着,卷了裤腿,走进菊莲家。两口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撅着嘴,等消息呢!见主任来了,菊莲站起来,忙递小板凳;男人忙敬烟。仨人坐在小板凳上。菊莲问:“说好叫挖了!”程旋吸口烟,吐出气,笑着说:“罐里抓鳖——还能有大跑呀!”菊莲笑问:“是俺挖,还是他挖?”程旋笑着瞪她一眼,说:“看你怪精气,咋光说糊涂话。恁两家正在气头上,你去挖,他会高兴吗?一不高兴不知又出啥杈哩。我叫他自己挖。”菊莲歪着头“嘿嘿”笑着说:“多亏恁啦!”程旋绷嘴笑罢,说:“说哪里话!”说完,站起来,说:“恁成等着嘞!那家说一会儿就去挖!”男人又敬一颗烟。菊莲说:“院里有水,我就不送啦!”程旋说:“送啥送!”就掂着鞋、蹚水走了。 菊莲两口子倚着堂屋门,盯着院里的水,等它下去,等到小晌午,也没见水下去一点,到过道看几遍,没见胖女人家门前有动静。菊莲等不及了,又去找程旋,见他家锁着门,只得又回来,见水已往屋里渗、男人正用锹把渗的水从门口往院里攉,想别看房子破、万一被泡塌,上哪归身呀!不免勾扭着头,握拳搁鼻下,啜泣起来。脸如桃花带露。男人瞪她一眼,说:“哭顶啥用?还不快攉水!”说着,把锹扔到她面前,蹚着水去到夹道拿锹。 菊莲刚捡起锹,就听男人在夹道欣喜地喊:“快过来!有办法啦!”菊莲掂着锹,蹚水走过去。男人看她一眼,指着夹道后墙根脚的砖头蛋,说:“咱家地势高,后过道地势洼。咱从这扒个口,不就把水排出去了吗?”菊莲想:此时也只有如此了,便瞪着男人,恶声恶气说:“排!排!排!不排岀去淹死你个鳖孙!”男人便用锹撬出来几个砖头蛋,用锹把一桶,水便“哗”地从那口流向后过道。男人得意地说:“祖奶奶!早知这能排出去水,咱谁也不给他说好话!”菊莲嘲讽地“哼”一声,说:“你啥法耶!看看谁家院里的水不是从前过道走的!只有你家是倒流水。除非不鳖精的人会这样干!” 这倒流水被后过道的一个垫着锹的人看见了,边往口处跑边指着菊莲男人喊:“谁叫你往后扒口流水啦!唵!这不把俺们的过道冲洼了吗?唵!”菊莲男人说:“俺”那人恶声恶气说:“俺啥俺!再俺也不中!”说着,跑过去,挖土堵那口。喊声惊来过道各家主人,都掂着锹出来了,都说:“这不中!恁前头的水不能往后流、冲俺们的过道!”有个人跑过来,和那人一起堵口。有的人在自家门口叠堰,有的站一旁看笑话。口被堵住,沥着水。男人站那儿哭丧着脸。菊莲瞪一眼男人,又瞪着后过道的人。 这当儿,只听菊莲背后“呦”一声。两口子扭头见程旋来了,白他一眼,扭回头,沉着脸,不理他。程旋故意吃惊地说:“咋从这扒个口呀!”菊莲“哼”一声说:“不从这扒从哪扒?”程旋咂下嘴,十分自责地说:“你看我,一步想不到就出杈。我想着我跟前头西院说得好好的、那家许我一定马上挖,我才回去吃饭的。我吃着饭还想着这事儿呢,碗一推,就赶紧来,谁知又碰到有人拦住我,要我去处理也是过道走水的事,就去嘞,处理完就往这边赶,谁知那家没有挖吔!早知他不挖,我当时就不走,看着他挖!”又埋怨:“那人咋恁不实性呢!咋嘴里说着、脚下佉着呢!”又看着那口子,说:“不管咋着,水排出去就妥咧!”菊莲白他一眼,说:“谁知你说的是真、假呀!”程旋咽口唾沫,说:“咋!你想着我是骗你哩?是?”说着,转身走着说:“你不信?走!咱找到西家,六个眼见面,看我当时说没说叫他必须立即马上挖!”他知他们两家正生气,菊莲家人是不会去的。谁知菊莲却转身说:“走!六个眼见面就六个眼见面!”说着,跟他走了。程旋心里“扑腾”着,只得走。那菊莲见他真要去,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扑哧”一笑,嗲声说:“我和您说着玩哩!能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吗!”程旋扭头故意说:“走!别叫我骗你了!”菊莲忙不迭地说:“不骗”说着,拐回来了。程旋转身站那故意迟疑会儿,也拐回来了。 菊莲站在夹道里,又看着程旋的脸,说:“前头没挖开,俺往后排水,可后过道的人不叫排!咋?非得把俺的房子泡塌不中呀?”程旋问:“后过道咋不叫排呀?”听菊莲说后,翻过墙头,掏出烟,笑容可掬地给正看口的那俩人敬着烟,说:“来吸支烟!”俩人见主任来敬烟,觉得排场得不得了,承情不过地“嗯”一声,接了烟。程旋说:“菊莲家和前头西家闹矛盾,水排不出去,泡了根脚。都是老少爷们哩,咋着也得帮忙,不能让房子泡塌呀!”那俩人想:自己为一个过道的人堵口,受益是一个过道的人;若驳了主任的话,得罪干部的是自己,划不来!于是,两人便红着脸说:“是得帮忙!”程旋忙又敬上烟。俩人又咂嘴“嗯”着接了烟,别在耳根上。程旋趁势说:“咋?我下手扒?”那俩人说:“不能叫你动手呀!”说罢,就你一锹我一锹地扒开了口,水又“哗”地流出去。程旋又碎步跑到其他人面前,笑着双手敬上烟,说:“都是老少爷们哩,帮帮忙!啊!等闲了,到我家喝酒,没有好的有赖的!保险叫大家喝个够!”众人接了烟,都回家了。 原来这程旋试探到胖女人家不同意挖沟,又不想说硬话得罪她家,又得给菊莲家有个交待,正想着说啥谎话、而且这谎话还不能得罪菊莲家的办法呢,忽见了菊莲家的宅势,想她家必从夹道排水,又怕她家当时不同意,便编了胖女人家同意的话后走了。他约摸着菊莲家憋不住、从夹道扒口了,又谎说半道去处理事,又拖了一段时间,便来了。他唬两家,也办成了事!真个是滑得像泥鳅! 水下去了。菊莲两口子把程旋让进屋。菊莲打盆洗脚水,让程旋坐在小板凳上,把盆放在他脚下,笑着说:“多亏您!要不俺房子就泡塌咧!”程旋洗着脚上的泥,说:“没有啥,这是当干部应该管的事。”男人哈腰敬上烟。菊莲又给他烧碗鸡蛋荷包茶喝。程旋要走,见院里有泥、自己洗净了脚、穿上了鞋、无法走,犯了愁。菊莲说男人:“把他背过去!”男人便撅着屁股弯着腰,把程旋背到大路上。男人回来用锹平院里的泥。菊莲想:为出水自家作恁大的难,都是怨男人矮、不扛门户。若他长得五大三粗,往那一站,看谁还敢说二话!自己长恁好、寻个窝囊废!便往床上一躺,用单子蒙着头,生闷气。 第36章 菊莲算卦 俗话说:暴雨三场。第二天夜里,又是狂风暴雨,霹雳闪电。 菊莲两口子正睡得香,被风雨惊醒;忽听到屋内有“滴嗒”声。男人慌忙坐起来,点上灯,举着,往房顶一看,只见梁头上的箔湿一片,梁头下的墙也湿酥了,忙喊媳子:“快起来!房子漏雨啦!”菊莲支着上半身,露着玉臂,抬头看看房顶,赶紧坐起来。二人穿衣、下床。男人端着灯。二人走出套间门。“呼——”一股门缝风吹灭了灯。男人把灯放在当门小桌上,摸黑到套间,摸出个手灯,摁亮,打着走出来。男人扛着门,拉开门栓,风顶开门。男人用手灯往外一照,只见风搅雨斜泼、地面溅起水柱白茫茫。菊莲到套间拿来两把雨伞,递给男人一把。二人打开伞,顶着,冲出屋。一股风吹翻了伞。二人又回屋,放下伞。菊莲找来两块带绳的塑料布、两顶破大沿草帽,递给男人一套。二人各披上塑料布,把绳系脖里;戴上草帽,把帽绳系下巴上,又冲进风雨中。瞬间,风掀帽沿忽闪闪,雨打塑料布“呼啦”响。二人往后直趔趄。 男人打着手灯往房坡照。二人见一片箔上已没有槐草、雨顺着箔往下流。男人焦急地喊:“快!快!快进屋拿来块塑料布!”风雨中,菊莲瞪他一眼,责怪道:“我比你跑得快是不是?”男人慌忙跑回屋,拿块塑料布,冲出来;又跑到门楼,搬过来个耙床子,把它斜搠在墙上,把手灯递给菊莲,一桯子一桯子地往上爬。菊莲打手灯照着房坡,男人趴在光箔上,慢慢地摊着塑料布。风把塑料布吹得“哗哗”地飞扬着。他把塑料布往槐草下不长不长地掖,风又把掖进去的塑料布掀起来。风雨中,他朝下大声喊:“不中呀!风光掀塑料布!”菊莲仰头喊:“我给你扔些砖头蛋!你掖一截、压一截!”男人便坐起来,用腿压着塑料布,战战兢兢地按着箔,伸着头,朝下看,等着接砖头蛋。菊莲打着手灯,蹚着水,跑几趟,从西墙根掐过来一堆砖头蛋,一手拿灯照着,一手往上扔砖头蛋。她不是扔偏西,就是扔偏东;有的还落下差点砸着她的头。她一块也没有扔正好。这下男人可抓住理把子了,责怪道:“要你弄啥!连个砖头蛋就不会扔!”菊莲反过来斥责道:“要我坐在你家堂屋当门的后墙上!让你供吃、供喝,年下吃你家的刀头尖哩!我没瞅你的不是!你倒瞅起我的不是咧!你睁眼看看!谁家黑更半夜顶着霹雳闪电、恶风暴雨,盖房子呀,除非你个有本事的杂毛男人!”男人不吭声了;停会儿说:“扔不准,一块一块递上来!”菊莲怪道:“有屁咋不早放呀!”说罢,便一手拿手灯,一手拿砖头蛋,跐着耙床桯子,一次一次把砖头蛋递了上去。男人接了一堆砖头蛋,又趴下,把塑料布不长不长地往槐草下掖;掖一截,用砖头蛋压一截。盖完、下来,他扛过来几根旧檩条,跐着耙床桯子,侧身扛上去,把檩条斜、竖着压着塑料布。 菊莲打着手灯,正往上照,一股风把草帽绳刮断。草帽瞬间被刮飞;大雨无情地泼头上。他倒吸口冷气,正用手抹捞着脸上的水,一个砖头蛋被风吹滚下来,砸在她肩上。她踉跄几步,坐在水窝里,按着肩,呲牙咧嘴地“噫唏”着。这时,男人已经下来了,赶紧上前扶起她,问:“疼不疼!”菊莲甩掉他的手,怪道:“这都是跟着你享的福!”说着,回了屋。男人沉着脸,跟着她,也回了屋。 菊莲被雨水一激,黎明时,发高烧。男人被“哼哼”声惊醒,爬过去,用手一摸额头,激灵一下,“唏”一声,说:“乖乖!光烧九十多度!”菊莲听了,又气、又想笑,想:自己倒八辈子霉,咋寻个这样的男人吔!男人又说:“走!看看去!”菊莲不吭气,轱辘翻个身,给男人个背。男人别过去头,叹一声,回那头,躺下了。 天明,菊莲去到诊所看病。医生开了三天针。菊莲每天去打针。 这日,菊莲打针回来,在村头碰见个老头问路。菊莲便给他说了。这时,村里一个外号叫“快嘴嫂”的女人看着他俩,往这儿走。这快嘴嫂是个好显摆自己知道事多的人,啥事只要被她知道了,全世界的人便会立马都知道,老头走后,快嘴嫂走了过来,问菊莲:“刚才那老头是弄啥哩呀?”菊莲说:“问路的。”两人说完话,便各自走了。谁知几天后,胖女人儿子的媒散了。媒人是快嘴嫂。她想起那天菊莲和那老头在一块嘀咕的事,便断定那老头是打摸媒的、菊莲和胖女人家不对劲、给打摸媒的填了坏话、扒了媒,便给胖女人说了此想法。胖女人的儿子已经二十五岁。在农村,这个年纪的男孩寻媒已过杠了。好不容易有个媒茬,又被菊莲扒散了。胖女人恨得牙根疼!恰巧菊莲男人见媳子病得瘦了,杀只鸡给媳子补身子,把褪鸡毛水泼在过道里;又恰巧胖女人家的那只丢蛋鸡丢了。两只鸡的毛色是一样的。胖女人见了菊莲泼的水里的鸡毛,认为菊莲偷吃了她家的鸡,便扎个“草人”,插在过道边,一天三遍用滚水浇着咒骂。起初,菊莲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日,菊莲又去打针,从胖女人家门口走,刚好胖女人端瓢滚水出来了,瞟菊莲一眼,边浇“草人”边咒骂:“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浪货,男人把你弄得劲咧,你又想点子扒人家的媒、偷吃人家的鸡哩;吃了让你屙不下来!将来孩大娃小都死光!”菊莲知自己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短处,便知她是在咒骂自己的了,想接她的话,又怕招来众人看、听、丢人更大。于是便勾着头,红着脸,赶紧溜走。谁知胖女人以为菊莲怕她,竟指着菊莲的背骂起来:“你干得巧,干得妙,想着没人知道!小雀过去还有影呢!咋不‘咔擦’叫龙抓你耶!”菊莲忍气赶紧走了。打完针回来,怕走前过道还见她、被咒骂,她便从夹道后翻墙回家了。 菊莲吃了几天药,烧退了,却又得了心阵疼病。胖女人天天浇水咒骂。菊莲被咒骂得不敢出堂屋门,即使出门,也捂着耳朵。男人又给她拿了几包汤药熬着喝。怎奈她是身病、心病相加,总不见病轻,日见消瘦。 这日,男人下地干活。菊莲捂着耳朵去解手,没听到骂声,断定胖女人家人也干活去了。她解罢手,便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的枣树下,想透口气儿。时值七月,枣紫、晚桃红;鸟语花香。菊莲无心赏景,从兜里掏出面小圆镜子照脸,见昔日的美人如今是秀发凌乱、面色憔悴、眼泡浮肿,眼神暗淡,不禁长叹一声,收了镜子。她又看见了墙根的一株烧汤花(紫茉莉)。那花虽然枝繁叶茂,怎奈不是时候,闭着花瓣,等傍晚开花。她还见那夜的暴风骤雨把花瓣摧残成花泥、殷红稀烂地弃在湿地上,不禁心生恨、怜之情。她恨狂风暴雨无情地摧残了美丽的花;怜烧汤花开在傍晚、埋没了艳、香。她想:烧汤花呀烧汤花!你也是花,也娇艳多姿,为何偏要在傍晚开放、受黑夜的煎熬?你的美丽谁赏?你的香气谁闻!老天对你太不公了!你也应该像其它花一样,在白天开放,享受阳光的温暖,供人欣赏赞叹!她看看花、看看破房,想起近日的遭遇,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就像那株烧汤花一样,虽长得好,却因点背,过不上好日子,不禁潸然泪下。 这当儿,门外传来算卦的梆子声。菊莲想:近日家中日子不顺当,应该算一卦、问问路。于是,她出门给瞎子说了“我要算卦”的话后,便扯着瞎子的竹杆头,进了家。 瞎子坐在高凳子上,背着搭背,把一根竹杆斜靠在腿上,用俩手的指头摸、转着梆子,仰着脸,翻动着眼,问:“都算啥?”菊莲坐在瞎子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看着瞎子的脸,反问:“你会算啥?”瞎子说:“全卦:算命、问财、看宅。”菊莲说:“你眼不好,咋看宅呀?”瞎子说:“实不相瞒!我听你说说,就知宅势、风水。”菊莲说:“那就都算!”瞎子说:“中!”停一下,问:“你哪年生呀?”菊莲说:“五五年。”那瞎子仰着脸、翻动着眼、掐动着指、嘴里嘟囔会儿,说:“五五年是乙末年,属羊的。呀!你是个大美人呀!”菊莲脸上一喜,问:“你咋知道呀?”瞎子说:“羊白色,毛光亮,四蹄均匀,眼明亮,叫声甜,灵巧,清秀,会不美吗!你属羊,自然是美人!”菊莲脸上露出近日少有的笑。瞎子又问:“几月生?”菊莲说:“腊月!”瞎子把脸一沉“呀”一声,说:“不好!”菊莲一震,问:“咋啦?”瞎子说:“腊月草光树突。羊爱吃青草,没了青草,岂不挨饿?加之天寒地冻,羊又受冻罪。所以说你命运不佳!”菊莲心里嘭嘭着,试探问:“咋不佳呀?”瞎子说:“婚姻、家庭、生活,都不佳!”又问:“你家的日子最近过得是不是不顺呀?”菊莲说:“可不哩!老生气!”把改水等事说一遍。瞎子说:“这不就照了吗!命里该生这一截气,躲不了!”又问:“啥时辰生的?”菊莲说:“冷星明儿(天快亮时)!”瞎子脸上一喜,说:“好哇!纰运转过来啦!”菊莲眼光一亮,问:“咋转过来啦?”瞎子说:“冷星明时天快亮了;天亮出太阳;太阳一出就暖和,暖和羊就不受冷、不就舒服了吗?再者;冷星明是晨时,晨,乃一日蓬勃向上之时。这些都预示日子越过越好,不就是纰运转过来了吗!”菊莲这才长岀口气。瞎子接着说:“冷星明后出太阳,太阳使羊舒服,就是羊的贵人。这说明你以后有贵人帮,必有大福大贵!”菊莲为之一振,说:“真的吗!”瞎子说:“算卦人不说诓话!不过!”菊莲一惊,问:“咋啦?”瞎子说:“你有贵人帮是不假,但有个祸根不剜掉,就是贵人帮你,存不住财,也享受不了大福大贵!”菊莲问:“啥祸根?”瞎子说:“你的宅子有毛病!”菊莲问:“你咋知道?”瞎子说:“依长相,你本该生活快乐,但老生气,其中一项原因是缺财。为啥缺财?是你这宅子存不住财!你说实话,你的宅子是不是有毛病?”菊莲想会儿,说:“那一年,西家盖房扎根脚,找灰橛,丈量了俺家的宅子,说是前宽、后窄。”瞎子扭脸翻动着眼,说:“这不就对了吗?那是簸箕宅!把财都簸出去了,因此贵人帮你生再多的财也存不住!”菊莲问:“有破法吗?”瞎子说:“破了折我的寿!”菊莲便知这宅子毛病大得很,不往下问了。她付了卦钱,打发走瞎子,又坐小板凳上,发呆。 自那日起,宅子的事便成了菊莲的一块心病,加之天天仍听胖女人的咒骂,整日心烦意乱,寝食不安,心就疼得更勤了。她一天也不想在这宅子里住了。 第37章 野花香 胖女人用滚水浇“草人”,咒骂些日子,没听见菊莲还嘴,慢慢消了气,就不再浇水咒骂了。“草人”也倒在了过道里,被小孩扛着玩,扔到了荒园里。菊莲耳静了,又吃些药,病就好了。她又静养些日子,又恢复了美人的模样。 一日,庄西北角殡人,两班响器对吹。菊莲打扮一番,去看热闹,走到书记西面那片宅子旁边时,看见俩老头在宅子里拾粪;又听一个老头说:“根旺和木匠为争这片宅子,斗哩跟啥样。也不知这片宅子咋恁主贵!值当哩斗!”另一个老头说:“听说木匠找看地仙儿看过,这片宅子财旺、出官!”那个老头说:“怪不得争!”又问:“到底谁争手里啦?”另一个老头说:“听说谁也没争到手里、还闲置着呢!”说着,两老头到别处拾粪去了。 菊莲听了这番话,想:既然这宅子好、又没主、自己何不也争一争?又想:两家还争哩跟啥样,自己又插一杠子,不是争得才铁哩吗?再想:既然没定主儿,自己是这队社员,就有资格争。于是,她也不去看响器了,转身去了队长家。 程满从殡人那家吃席才回来,坐在小板凳上,正喝茶,见她来了,让了坐,问:“有事呀?”菊莲辈高,知程满好和自已开玩笑,就也和他打俚戏,“嘿嘿”笑,说:“想你了呗!”程满笑着说:“想我了是?来!叫我摸摸!”菊莲骂:“兔孙!”程满“嘿嘿”笑罢,问:“说!有啥事!”菊莲说:“我想换宅子。”程满看她一眼,说:“净瞎扯!你住得好好的,换啥宅子呀!”菊莲说:“我有病,又天天和西家生气,想挪出去清净。”队长问:“你想要哪片宅子呀?”听菊莲说后,说:“你嫌两家斗哩轻,又加麻烦哩是不是!”菊莲俏脸一沉,说:“咋!兴他们要,就不兴我要呀。那是公家的宅子,恁干部不开会让社员讨论,想给谁,就给谁!这不合理!”程满说:“一家是老队长许的;另家是书记许的,都不关我的事!再说,你要宅子得由大队批。我不当家!”菊莲说:“大队批也得经队长同意!你先说,你同不同意给我?”程满是办白事那家的总管,还急着去叫响器快点下手吹呢,知道和她得一阵子说,怕耽误事,便搪塞说:“同意!同意!”说着,喝完茶,放下碗,起身走了。菊莲也看响器去了。 菊莲想队长同意了,就该过书记的关了。 第二天,吃罢晌午饭,菊莲对着镜子往脸上扑了粉,穿件碎花布衫,扭着屁股,去到汪宏泰家,进院喊:“书记在家吗?”喊罢,进了屋。汪宏泰正在睡午觉,听见她的声音,马上起了床,走出套间门,忽见自己只穿件裤头,朝菊莲尴尬地笑笑。菊莲微笑着说:“那有啥呀!大热天,那样凉快!”宏泰“嘿嘿”笑,回去穿了衣,又走出来,坐在椅子上。菊莲坐在小板凳上,扭头看看屋里,不见秀娥和孩子,问她们都弄啥去嘞。宏泰说岳母有病,媳子带着妮去伺候岳母去了。菊莲说:“你一个人怪寡落呀!”宏泰辈低,兴和她打俚戏,说:“有你陪,我不是不寡落了吗!”菊莲“嘿嘿”笑。宏泰问:“有事吗?”菊莲说:“还想坐你的洋马车(自行车)得得(晃动、舒服)呢!”宏泰说:“你还没坐够呀?”菊莲歪头笑着看着他的脸,说:“坐您的车!会够吗?”宏泰抿嘴笑罢说:“哪天,我载着你到大西坡,叫你得得个够!”又说:“你不怕我载走卖了你呀?”菊莲抿嘴笑,说:“我老了,一脸枯皱皮(皱纹),谁要我呀!”宏泰火辣辣地看着她的脸,说:“不老,嫩得很;一掐一股水!”菊莲又是“嘿嘿”笑。宏泰这才问:“有事吗?”菊莲把自家宅子风水不好、想要宏泰西边宅子的话说一遍。 这宏泰自那日载菊莲后,便垂涎于她的美色了,只恨无缘得手;如今见她用着自己了,想这不是天赐良机吗!那就慢慢试着来。当下,他便故意皱眉“唏——”一声,说:“不好弄呀!”菊莲说:“好弄我还找你吗?”宏泰说:“已经有两家争,你再要,就是”菊莲说:“就是八百家子争,不是也没定主吗?没定就是公家的,我就有资格争!咋!我不是西队的社员呀!”宏泰说:“那是哩!”又说:“不过,给谁,不给谁,得大队研究决定。”菊莲说:“再研究,还得你点头。”宏泰说:“你知道得不少呀!”说到这儿,想喝茶,起身走到条几跟前,拿起条几上的暖水瓶,晃晃,见空着,就放下了。菊莲站起来,说:“我给你烧瓶茶去。”说着,走过去,抓着暖水瓶把子,掂起来,就要走。这时,宏泰故意伸手抓住她抓把子的手,看着她的脸,说:“我去烧!”菊莲脸一红,“嘿嘿”笑着说:“我去。”宏泰见她不恼反而笑,暗喜,就松了手,坐椅子上。 菊莲起了一瓶茶,放在条几上,又去到灶屋,盛一碗,打算端过去让宏泰喝,走到堂屋当门里,一不小心,把碗掉地上,“咔擦”摔烂。碗渣子溅一当门。宏泰忙站起来,问:“烧着没有?”菊莲勾头跺着脚,说:“没有!”说完,从门后拿起条帚、箕,弯腰扫碗渣。胸衣下垂,领口厰着。一抹白胸、一对乳房露出来。宏泰直勾勾地看着那儿,“咕咚”咽口水。菊莲把宏泰跟前右侧的碗渣扫到箕里,直起腰。这时,宏泰故意走到她身边,抬起胳膊,装无意用肘碰一下她的乳房,说:“我去倒!”菊莲莞尔一笑,脸上现出红晕,如桃花盛开,愈发娇艳无比。她说:“哪能劳你的贵手呢!”宏泰淫心一动,却不动声色,坐下了。菊莲把碗渣倒到外面墙根处,把条帚、箕放回原处,说:“我可等你的信啦?”说完,便出门走了。宏泰看着她扭动的腰、屁股,想入非非。 从此,菊莲每天都来问宏泰研究没有。宏泰吊她说:队里没上报。菊莲又去问队长。队长说不用报,自己给大队说就算报。菊莲又去问书记。书记说那是队长的推迟话。菊莲再一次找队长。队长赌咒说:“我要骗你是小鳖!”菊莲回家给男人说了情况。男人说:“你宁舍十句话,不舍一文铜,跑断腿也不中!”于是菊莲一咬牙,杀了两只下蛋鸡,褪净毛,喝了汤,等人脚定时,掂着去到宏泰家。 宏泰送走最后一个来巴结的人,正关大门,见菊莲掂着两只鸡来了,说着“来就来呗,还拿这弄啥”的话,便转身走了。菊莲说着“来看看你”的话,就跟去了,进屋把鸡放在小桌上,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宏泰坐在椅子上,问:“还是来问宅子的事哩?”菊莲说:“可不哩!来了几回,也没个准信儿!愁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宏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在指甲上竖磕着,耷拉着眼皮,说:“愁啥愁,愁出来病还是你的事,没有一个人替你担得!”菊莲说:“话是那样说!事不是谁的,谁不急不忧,事搁谁身上,谁都愁!”宏泰说:“那是哩!”又问:“我咋见都是你来跑事,没见俺叔来过呀!”菊莲说:“你还不知道恁叔那人呀!死鳖哩跟啥样,不会说句话!”宏泰看着她的脸,说:“这老天就是公平,让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菊莲又是“嘿嘿”笑。宏泰又说:“叫你来跑事是对的,女人好办事。”菊莲说:“那算铁!”宏泰探身看着她的脸,说:“你不信?我给你讲个事,你就信咧。”便讲道:有一次,他骑车进城,到半路,车胎烂咧。他想截辆自行车、载着他进城找来个补胎师傅,截半天,没有一辆车愿意载他。他前头有个女的也在截车,招几招手,可就截住咧!菊莲说:“人家可能是两口子,女的在那等着呢!”宏泰说:“不像两口子。若是两口子,女的会招几招手,男的才下车吗?”菊莲说:“或许人家是相好的、见面稀,怕认错人。男的见她招几招手,才仔细看,认清了人,载着她找地这儿好去嘞!”宏泰说:“屁!地里都是干活的人,上哪好呀!”菊莲说:“地这儿多咧!干沟、庄稼棵里!”宏泰抿嘴笑着瞟她一眼,说:“看你说得真真白白的,跟干过那事一样!”菊莲笑说:“去你的!”宏泰呲牙笑着说:“你没干过,我可干过!”菊莲问:“女的是谁?”宏泰说:“我不给你说!说了你光对俺媳子说。”菊莲说:“我不说!”宏泰绷嘴笑着看她一会儿,说:“北庄的!”菊莲问:“长啥样?”宏泰说:“比你长得还好看哩。”菊莲说:“好看也白搭,你不过是多瞅人家几眼,也不敢挨人家。”宏泰看她一会儿,笑说:“俺俩已经好上嘞。”菊莲笑问:“好到哪种地步咧?”宏泰说:“已经那个咧!”菊莲绯红着脸,明知故问:“已经哪个咧?”宏泰说:“都”菊莲撇会儿嘴,说:“你把人家的肚子弄大看咋办!”宏泰说:“我把握着呢!”菊莲又撇会儿嘴,说:“你能哩不轻!咋把握呀?”宏泰抿嘴笑。菊莲领会其意,捂着嘴“嘻嘻”笑得抖着身,停会儿,白宏泰一眼,说:“不出来,恁男人会愿意呀!”宏泰“嘿”一笑,说:“我是给你说着玩哩!”菊莲撇着嘴看着他,说:“反正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汪宏泰见自己说恁骚的话,她不恼、反而笑,心里有底了,正想法下手,忽听院里脚步响,赶紧正襟危坐,说:“我抓紧时间开大队干部会,研究一下,给你个信儿。”菊莲说:“中!”话音刚落,华印进了门。宏泰让他坐在小板凳上。菊莲见干部有事,起身走了。宏泰送出大门口,小声说:“你恁好的身子,却穿得土里土气的,被糟蹋咧!前天,我给秀娥买件的确良布衫,明黑儿给你送去试试身。若合身,就给你咧!”那菊莲经历过两个野男人的玩弄,岂能不明白这话意?便“嘿嘿”笑着说:“中!我等着你!”就走了。宏泰喜眯眯地回了屋。 华印是来送入党申请书的。二人说会儿话,华印就走了。 第二天,好不容易熬到喝罢汤,汪宏泰拿件白的确良布衫,转过道、溜墙根,去到菊莲家大门口,见半掩门,便推开门,进了院,走到堂屋门口,见关着门、东套间亮着灯,便大声喊:“俺叔在家吗?”东套间传来菊莲娇滴滴的回话声:“没在家!他到南河沿凉快去咧!”宏泰推门进了屋,看着套间问:“在里头弄啥啦?”菊莲说:“洗澡!”宏泰走到套间门口,打俚戏说:“我把衣服拿来咧,进去让你试试?”菊莲“嘿嘿”笑罢说:“我光肚子正洗澡呢;身上湿,进来也试不成。”宏泰说:“那我就在当门等着你啦?”菊莲说:“中!”宏泰往北走两步,伸头从隔墙箔缝往套间看,只见昏黄的灯光里,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筒吊在里面,被热气吹得鼓鼓的,依稀看到一个坐在筒里的大塑料盆里晃动的女人的身影,听到撩水的“哗啦”声。看着那身影,汪宏泰就像一只馋猫看到了肥肉,恨不得扑上去把肉吞嘴里。正看着,只听菊莲说:“我得会儿洗。你要是有事,等不及,就把衣服放在当门里,回去!”宏泰说:“等及了,我还得看看衣服合不合身呢!”菊莲说:“那!你就等!”稍停,又说:“条几上的暖瓶里有茶。我光肚子,不能出去倒,你渴了,就自己倒。”宏泰说:“你光肚子出来倒!我闭着眼!”菊莲说:“我才不信你的话呢!我岀去了,你正闭着眼哩,猛一睁开可咋办呀!光把我的啥都看见咧!”宏泰说:“看见有啥?谁还不知谁长哩啥家伙呀!”菊莲说:“就那俺也不让你看!”宏泰笑着坐在一条凳子上。 菊莲洗完澡,一手端灯,一手挑开门帘,走出套间门。这女子,只穿个红裤头、白坎肩。秀发披散,面色红润,如桃花带露,眼汪秋水,勾人魂魄。领口处,一抹酥胸半露;乳峰耸,挑起胸衣。汪宏泰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恨不得上前玩个够!菊莲朝他嫣然一笑,把个宏泰笑酥了。她把灯放在条几上,转身走几步,坐在一把无靠的椅子上,叉着腿,用手搓着大腿内侧上的灰,搓几下,看着宏泰的脸,“啪啪”地拍着上面不知搓没搓下来的灰。大腿内侧的肉被挤得见面摊在椅面上。她拍会儿大腿,娇滴滴地说:“来!试试衣!”汪宏泰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快步走上前,把布衫披在她身上,未等她伸胳膊、穿袖子,便伸手给他系扣子,把手放在她胸上。菊莲看着他的脸,“喷”地勾魂一笑,说:“别装咧!”便贴在他怀里。汪宏泰张臂去搂她。菊莲推开他,快步走到大门楼,插上大门栓,笑微微的刚进屋,宏泰便扑上去,抱起她,快步到套间,把她放床上,正要得趣,菊莲在下面推着他,说:“你得把那片宅子给我!”天哪!别说要宅子,就是要天此时也得许半拉呀!汪宏泰急忙说:“好。”菊莲这才松了手。 二人云雨毕,正穿衣服,只听大门被推得“咣咚咣咚”响;接着又听见菊莲男人急促地喊:“开门开门!”二人大惊失色。汪宏泰颤栗着说:“这咋弄呀!”菊莲定定神,说:“快从夹道后墙翻走!”说着,把那件布衫擩给他。宏泰用胳膊夹着那布衫,一边穿裤子,一边蹑手蹑脚走到夹道里,伸头看后过道没有人,翻墙头,溜走了。 菊莲穿好衣服,对镜理好鬓,出屋,边往大门搂走边应答:“来啦!”说着,走过去,拉开门栓。男人推开大门,怪道:“我还在外头哩,你上大门弄啥咧?”菊莲把脸一沉,怪道:“咋!我洗澡不插门?让谁来看我的光肚子呀?”男人不理她,急冲冲往堂屋走着说:“我刚才咋听见院里有脚步声呀?”菊莲臊他说:“招野男人咧!养汉咧!”男人还是不理她,走进套间,见洗澡的物件还在那摆着呢,才知自己小心过度了,连忙“嘿嘿”笑着说:“我刚才听叉咧。”便脱衣睡觉了。菊莲解了塑料筒,倒了洗澡水,也躺下了,想宅子到手了,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不觉心里笑! 第38章 抓阄 第二天,汪宏泰骑车去到公社,跟领导说程庄西队的根旺和木匠抢占宅子,要求公社去收回。按律,新宅子得由大队报公社批。大队给了谁,若无人告,公社是不管得;若有人告,公社就要追回。当下,领导派公安助理去处理。 助理骑车去到大队部,从腰里解下一根细绳,放在桌子上,让书记去喊那俩人。书记又派电工去喊,站在大门口等他俩。不一会儿,俩人来到大队门口。书记截住他俩,小声说:“有人到公社告恁俩抢占公家的宅子;公社派公安助理来处理。一会儿,恁俩见了公安助理,千万别和他犟,不然,他会绳走恁俩!”俩人想辩白,书记说:“啥都别说咧!我只会向恁,不会坑恁!哪的官向哪的民!快去!”俩人便诚惶诚恐地去到办公室,不一会儿,书记也进去了,坐在长凳子上。 公安助理坐在桌子后的椅子上;俩人垂手站在他面前。公安助理问:“恁俩抢占宅子啦?”俩人看着他,说:“没有!俺”公安助理说:“俺啥俺?”说罢,稍停,又问:“公社是否把那片宅子批给恁谁啦?”俩人勾着头。根旺说是队长允许的;木匠说是大队给的。公安助理说那都不算数,说了国家的政策后,又说:“按恁俩所犯的错误性质,我要捆走恁俩。”书记赶忙说:“别千万别!这是俩好社员,不了解政策。”稍停,又说:“别说社员咧,就连我这个书记还不知国家有这规定呢,还以为大队允许就妥咧!他们也没在上面建房,公家收回就妥咧!千万!千万不能捆走他俩!”公安助理想想,说:“看在书记的面子上,我饶恁俩。回去把宅子退给队里!”俩人连说:“中”公安助理说:“走!”俩人赶紧走了,走着想;要不是书记,就坏事咧! 二人走后,书记说:“程庄西队有很多人要那片宅子,你说咋办?”公安助理说:“抓阄!”程庄人叫捏蛋。当下,书记眼一亮,说:“中!”公安助理要走。书记说程庄西队“耙齿棱”多,怕大队干部镇不住,让公安助理去压堆!公安助理说:“中!”就住下了。 这天,喝罢汤,宏泰让电工把华印喊到家,说:“你写的入党申请书我看过咧,光有愿望不中,还得有行动;现在,组织交给你个任务,程庄西队有好些人要宅子,这些户中只有菊莲家最需要,大队打算叫他们捏蛋,捏蛋虽体现公平,但却解决不了最需要。组织想让你想个办法,把宅子给最需要的人。这可不是捣鬼,这是策略!”华印聪慧无比,岂能不知书记之意?想会儿,说了主意。书记说:“中!”华印说:“你给菊莲打个过板。”书记说:“中!”等华印走后,书记去给菊莲说了咋弄。菊莲答应了。 捏蛋头天晚上,书记召开了大队干部会,要求大家都去参加,以压堆。 次日,公安助理、大队干部一行人去到程庄西队仓库。程满已在那等着呢。众人刚找地方坐好,一群捏蛋人便来了。书记问程满咋来恁些人。程满说:“不知道咋回事,这几天找我要宅子的人特别多。”书记问:“他们都符合条件吗?”队长说:“按说,都符合!”书记不吭声了,停会儿,说春光:“你数数要宅子的人数!”春光数后报给他。书记看着来捏蛋的人,说:“咱今天捏宅子蛋。大家都想要我西边那片宅子。公家不向谁、不灭谁!咱捏蛋!捏住捏不住靠手气!”社员们都说:“那是哩!再没这公平咧!”书记看着华印说:“你去写、团蛋!”华印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来几张纸,往角落走。这时,高峰说:“等等!”众人都看着他。高峰说:”我提个建议;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写,团蛋得俩人。咱得防着;一会儿有人捏不住宅子,说一个人写、团蛋捣了鬼,搅得捏了蛋也不算事,让重捏。重捏后又有人挑毛病,还得重捏。这样捏不到头,弄不成事儿。咱俩人写、团蛋,叫谁掰不住杈子!”华印顿时红了脸,看着高峰,说:“咋!你对我不放心呀?”高峰说:“这不是不放心,是为让大家没意见!”书记说:“大队干部人手少,一会儿各占一枝。写、团蛋一个人就中!”社员中有人说:“那不中!二人逢公!”公安助理看着社员说:“好!那就俩人写、团蛋!”扭头说春光:“你也去写、团蛋!”春光说:“我不去!”公安问:“为啥?”春光说:“俺大今天也来捏宅子蛋,万一捏住了,有人说是我提前写个’有’字的蛋夹在指头缝里、偷给了俺大。俺大把它夹在指缝里,装着捏的样子,捏住了’有’字的蛋。到那时,我长一百个嘴也说不清!”社员们“哈哈”大笑,说“那是哩!也得防着有人用这招!”公安助理笑笑,对身边的程旋说:“你去!”程旋便去了。二人在角落撕纸、写字,团蛋。 二人团完蛋,走到仓库当门。华印握着蛋,程旋当监察。书记说:“开始捏!”众社员一拥而上,伸手去捏。华印缩了手,说:“这不中!得一个一个来!”都不听他的话,依然乱伸手。关仁走过去,指着他们,厉声说:“都排队!按顺序捏。”有人往后退。菊莲在第二位站,趁机蹿前头。这时,有俩人从后头跑到菊莲头里,看着华印,说:“先来、后到,是老歌子。俺来得早,得先捏!”菊莲又蹿到他俩头里,说:“恁来得早吗?刚才咋站后头呀?”那俩人说:“俺只顾说话哩!书记就让开始捏咧!俺还没跑到头里呢!”后头的人见根本排不成队,怕别人抢头水捏走宅子,也都跑过来,围着华印,伸着手。这时,春光说:“大家看这样中不中!咱先捏个序号;然后按序号捏!”许多社员说:“中!这样捏不乱!”菊莲大声说:“那不中!俺来得早!万一捏个序号肯后咋弄?这不公平!”公安助理瞪她一眼,说:“捏序号!这最公平!”菊莲不敢吭气了。公安助理让高峰、关仁写,团了序号蛋。大家捏后;春光依名次喊。众社员举着序号,依次捏。 木匠捏个头号。他暗喜自己手气好,这么多人捏序号,自己竟中魁首!他笑着挽挽袖子,往手心吐两口唾沫,搓几搓,又在衣襟上抹捞几下,权当净了手,来到华印跟前,心里扑腾着,伸手去捏。华印双手捧着蛋,摇几摇,然后双手紧握着蛋、只在虎口处露个口。木匠伸进去俩指头,捏捏这个蛋,捏捏那个蛋,忽想起听人说过的话;写蛋人都会把好蛋写在最后,那时,团蛋人手已经没劲了,就会把蛋团得松、团的大。于是,他捡个大蛋捏出来,心里“砰砰”着展开看;见是白蛋,脸一沉,扔了纸、站一边。 菊莲该捏了。华印故意张大虎口,让她能看见蛋、好捡着捏。菊莲走上前,看华印一眼,把俩手指头伸进华印捧里,往这边扒扒,往那边扒扒,捏出来一个看看,又放进去,又捏出来一个看看,又放进去。扒,看会儿,像是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蛋,只得随手捏岀来一个,展开一看,也是空蛋,把脸一沉,走着撕着纸,到书记面前时,把碎纸甩在他身上。书记只当是赶巧,笑着说:“我恁大个活人在这坐着哩!你就没看见呀!把纸扔我身上!”菊莲瞪他一眼,扭着走了。 接下来,很多人依次捏,捏出来也不展开看,都递给程旋展开看。程旋说有便有,说没有便没有。都捏的是空蛋。还有让小孩捏的,说小孩手气好。小孩也捏空蛋。 根旺该捏了。他双手合于胸前,闭着眼,边走边默默祷告:“天保佑、地保佑、各路神灵都保佑;保佑我捏住‘有’字的蛋,我年下给您多烧几张纸!”祷告罢,走过去,用一只手托着华印的手脖,把另只手的俩指头从虎口处伸到捧里,扭着头,眯着眼,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到一个三角形的蛋,想:就是它啦!捏出来,展开一看,喜得双脚蹦,喊:“捏住啦!捏住啦!”众社员都过来围着看,见纸上写着“有”字,打起了趣。有的说:“八成这货夜黑(昨夜)烧香咧!”有辈低的见春光离得远,便小声说:“旺老太!夜黑你肯定没和俺母老太趴一块、手干净,要不你咋会捏住呀!”根旺说:“说恁墓坑里老太那腿!”有人说人家孩是官,官星照着呢! 这当儿,木匠走上前,指着根旺手里的纸条,说:“这上面光写个‘有’字,也没说有宅子!”人们都看着汪书记,想听他咋说。汪书记似乎又看到希望了,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木匠说:“你说啥呀?再说一遍!”木匠正要说,公安助理瞪着木匠,厉声说:“你敢搅泥?我绳走你!捏蛋前,书记已经讲清咧;今天捏的是宅子蛋!你说‘有’是啥?”书记只得赶忙说:“是的,事先已经说清楚咧;不能搅泥咧!”木匠沉着脸儿,又退一边。停会儿,书记说:“好啦!散会!” 社员正要走,只听高峰喊:“别走!还有很多蛋没捏呢!”社员们扭头看着他,说:“有字已经出来啦!还捏啥?”高峰说:“还是捏完好,省得有人掰细筋(找毛病),说剩号里头有把戏!”有人说:“那是哩!”于是,众社员便拐回来,捏完了蛋。都是空号。大家便议论着走了。干部也走了。公安助理骑车回公社。 宏泰怕菊莲生气,喝罢汤,到南河沿,见菊莲男人在这喷诳,便去到菊莲家,随手上了门,进屋见没点灯,便站在套间门口小声喊:“在里面吗?”菊莲在床上翻个身,没应声。宏泰听见床箔的“咯吱”声,知她在床上,便挑帘进去了,坐在床帮上,借助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看着她的脸,问:“生气啦?”菊莲闭着眼,不理他。宏泰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说:“别气咧!气瘦了,心疼人!”菊莲猛地推开他的手,说:“俺气啥!怪俺手气赖!”汪宏泰探身趴在她身上,摸着,说:“时候长着呢!好宅子多得很。只要我当书记,早晚也得给你弄一处!”菊莲往里挪挪身,说:“净哄我!”宏泰说:“哄你我是个鳖!”菊莲想:自己是个弱女子,又寻个死鳖男人,还想日子过得比别人强,没其他法,只有依靠书记。她“嚯”地坐起来,看着书记的脸,沉着脸,说:“你不是对我说,你和华印计划得好好的、叫我捡个带墨水点的蛋捏吗。我扒来找去也没见那样的蛋!”宏泰说:“我让华印一个人去写、团蛋,就是挂着(为了)叫他点点哩,谁知高峰突然插一杠子,让俩人写、团蛋,把计划打乱咧!”菊莲说:“你就管不住个小秆货?”宏泰说:“那不是公社干部支持他吗?”菊莲木、沉会儿脸,说:“为捏到宅子蛋,我买了两条烟、几瓶酒,找好些人来俺家喝酒、吸烟,让他们去要宅子,捏蛋,捏住了是我的,谁知一下子被根旺捏走咧!净费我的烟酒钱!”宏泰说:“那钱我赔你!”说着,扒倒菊莲,云雨起来。菊莲在下面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说:“只这一回!下回,你不给我弄片好宅子!急绷你!我也不让你弄!”宏泰连说:“中”云雨毕,翻过夹道后墙,从过道溜走了。菊莲开了大门。 第39章 关仁罢官 宏泰玩弄了菊莲,虽没给她弄成那片宅子,后来却给她找了另一处趁心宅子,又让她男人当了林场保管员,交待程满让她干些磨面、捡粮食等轻活。菊莲觉得挨得值。这是后话。 管罢秋庄稼,地里的活便少了。公社号召积肥。宏泰给公社领导说:程庄大队各生产队要挖个大粪池子,不小于二亩,把黄土惨青草扔到里面沤成肥料。公社支持他,并说大粪池挖成后、要在程庄开现场会。程庄大队九个生产队都干得火,只有关仁那队不动星儿。他说那是搞形式、瞎作精!书记撤了他队长的职务。 这日,喝罢汤,关仁略备酒席,喊来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本门辈分高、有威望的人。平时,关仁让他们干些种菜、看坡等轻活。他拢络住这些人,就等于是掌控了本门的人。 几个人围着酒席桌,坐在小板凳上,吸着烟、喝着茶。一盏煤油灯放在后墙土条几上,照着一张张充满霸气的脸;烟气燎绕在昏黄的灯光里。关仁给大家倒满酒杯,说些客套话,便举起了杯,说:“来!喝!”大家端起杯,正要喝,一个老者抬起手不住地压着说:“慢!先说事,说完一事喝!”大家便放下了酒杯。老者看着关仁说:“你说?”关仁咋来咋去说一遍,话刚落音,有一个人便把腰一挺说:“大队不叫你干,也中!要是找个咱门里的人、哪怕是个小孩干,咱也没啥话说。可大队偏找个外门人干!这不中!说啥也不中!”有人说:“咱一大窝子人,被个外门人领导,丢人!”有人说:“他领个球!也不想想他属啥、吃几个馍、领了领不了!”有人说:“明儿我就去捶他!”那老者说:“只要不想让他干,办法多得很!”于是便这呀那呀说一番。听者都笑着说姜还是老的辣! 众人喝到半夜方散。第二天早晨,几个人便去到门里各家传了话。 这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在书记面前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保证半个月挖成大粪池子。谁知他干打铃,干吆喝,关仁门里人都不上工。那队长又吆喝谁缺一个工就罚谁三天工。谁知这队里的习惯是队长只派活,不管记工的事。那记工员是关仁门里的人,又偷把门里人的工记上了。这队长是只说狠话不济事。 这日吃晌午饭,许多人坐在庄当街路边的一棵枣树下,吃着、喷着。这棵枣树有一搂粗,树皮裂纹,身上长许多疙瘩,树根暴突于地面,枝弯、刺多,叶茂。这时,队长端着饭碗来到这儿,大家瞥他一眼,马上不说话了。队长找个地这儿坐下来,勾着头,喝面条。这时,关仁也端着饭碗过来了,扎煞着筷,扛着胸脯,跩着步。许多人看着他的脸,笑着和他打招呼。有的问:“你也端这来吃啦?”关仁说:“可不哩!”有的问:“啥饭呀?”关仁说:“汤面条!”有的“哼哧”着鼻,说:“嗯!还怪香哩!”关仁说:“里头戳点小麻油!”说着,找个地这儿坐鞋上。许多人端着碗,围着他坐,队长孤零零地坐一边,吃着饭。 这内中有个关仁门中的二杆子,扒拉净碗里的面条儿,朝门里人挤挤眼,扭头看一眼,把饭汤泼在队长身上。队长抬头看他一眼,气愤地说:“你咋泼我身上呀?”二杆子转过身,板着脸,说:“谁叫你坐我后头啦!”队长说:“那你也不能用饭汤泼我呀!”二杆子说:“我没看见你!”队长说:“那算铁!我看你是清装赖!”二杆子“嚯”地站起来,往队长跟前悻几步,侧身拗头瞪着他,说:“我就泼了咧!看你能咋着!”队长仰脸看着他,说:“谁能咋着你呀!谁不知你铁、没人敢惹!谁惹烧谁的手!”二杆子顿时火了,把碗往地上一放,上前抓着队长的衣领子,把他拽起来,说:“说恁娘那腿!我打你个龟孙!”队长端着碗,往后挣着身,惊恐地看着他。其他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俩。关仁把个空碗往地上一旋转着圈,不知是劝或是火上浇油,说:“哎!可别打呀!”其他人绷着嘴,在喉咙里“嘿嘿”地笑得直抖身。内中有个和队长不赖的人赶紧放下碗,站起来,上前掰开二杆子的手,劝他说:“他就说说,也没咋着你,别生气!”又劝队长,说:“他也不是故意的,碍啥咧!回家洗洗不妥咧吗!”队长不吭气,坐下了。二杆子瞪着队长说:“你当队长!当个球!”队长翻他一眼。二杆子说:“你翻啥翻?我今个儿手痒!就是想打人!”说着、又悻着往前走。那人又赶紧拦住他,说:“妥咧!就那,你就给他办赖不小咧!”二杆子“咕咚”咽口唾沫,回去坐下了。关仁端着碗,站起来,叉着腿,跩着步,走着用筷子敲着碗,说:“怼呀!怼呀!”门里人也都端着空碗站起来,附和着说:“怼呀!怼呀!”都回家了。队长坐在那儿发呆。和队长关系不赖的那人也站起来,白队长一眼,说:“你还干啥队长耶!”说完,回家了。队长坐会儿,也回家了。 后半儿,队长刚敲罢上工钟,关仁和门里的许多人便出来了,都扛着锹、挎着箩头,往大粪池走。队长以为他们是去挖大粪池子的,赶紧去到那儿,只见关仁背一箩头土从北边过来了,又往北一看,见关仁门里很多人背着满箩头土、从北边的干坑沿往这边走。队长想想,急忙跑到沟沿,见关仁门里人正贴着坑底北边挖土往箩头里装,顿时气得直哆嗦。原来队长门里的祖坟就挨着坑北沿。坑坡土是松的,随时会往下吐噜。平时,来坑底背土的人知道坑上沿边上有祖坟,都会远点挖土。队长门里人还会往北坡上撂几锹土,拍瓷实,防止土吐噜露出来老祖宗的骨。当下,这队长小跑下了坑,气呼呼地走过去,指着那帮人,厉声说:“恁咋在这挖土呀?”人们有的看他一眼,有的不抬头,有的朝他笑。都不搭理他,该咋挖咋挖。队长又提高声音说:“恁咋在这挖土呀?”有人说:“这儿的土比大粪池沤的粪还壮哩!咋不在这挖呀!”队长说:“恁不知这上头是俺门的老祖坟呀!”有人用脚蹬着锹肩往下晃着说:“俺挖的是坑底土,又没挖恁祖坟上的土!”队长说:“挖坑底土,就会让坡土吐噜。这跟挖俺祖坟土差不多!”有人说:“俺又没让土吐噜,是它想吐噜哩!”队长见他们不讲理,跑上前,张着臂,叉着腿,愤怒地说:“挖!挖!”人们有的往他腿两边挖,有的从他腿间挖,还有的从他脚下掏。队长见站着挡不住,轱辘横着躺地上,伸着胳膊、叉着腿。有人说:“你耍死狗哩是不是!”几个人扔了锹,有的抬着头,有的拽着胳膊,有的掂着脚,把他往一边抬。队长弹蹬着骂:“祖奶奶!恁还讲理不讲理?”有人说:“就是不讲理咧!看你有啥法!”几个人把他抬到一边,扔地上,又回去挖土。队长爬起来,跑到大粪池子那儿,喊来了门里的人。门里人站坑沿,虚虚地喊:“白挖咧!挖旁边的土!”人们不理他们,照样挖。队长边往那边跑边回头挥着手朝门里人喊:“都下来!夺走他们的锹!”门里人走过来,站在关仁门里人身后,劝说:“谁门里没祖坟呀!搁是恁们的祖坟在上头,俺挖这的土,恁愿意吗?人得品个来回理,搁自己身上不中!搁别人身上也不中!”人们仍然不理他、继续挖。队长蹿上去,又叉腿张臂挡他们。那二杆子上前拽着他的衣领子,歪着头,用手指点着队长的头,把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怒道:“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队长挣着身,怒视着他。 这当儿,关仁挑着箩头拐了回来,挤过去,站在两层人中间,喝令二杆子:“松手!”二杆子松了手,气呼呼地站一边。关仁看着队长,轻声说:“咋咧?”队长说:“恁也不能挖俺门里祖坟下的土呀?”关仁故意往上看一眼,装眯说:“那上头是恁门里的祖坟呀!”有人说:“就因为这,才挖哩!”队长问那人:“咋因为这才挖咧?”关仁门里的一个人说:“你咋挖俺门里祖坟前的土呀?”队长诧异地看着他,问:“我啥时候挖啦?”关仁门里有人说:“你挖大粪池子土,就是挖俺门里祖坟前的土!”队长正愣怔,那个和他关系不赖的人上前拉着他,说:“走我跟你说说去!”说着,拉着他,走到一边。这边人都朝那边看。关仁放下箩头,拄了锹,把俩手搭在锹把子头上,歪着头,看着他俩,立一条腿,伸一条腿,笑不唧唧地打着脚板儿,听着那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对话声。 队长说:“恁门里的人把我说糊涂咧。恁凭啥说我挖恁门的祖坟啦!”那人说:“南为前,北为后。俺门里老祖坟在大粪池北面,你挖大粪池就是挖俺门里祖坟前的土!”队长“咕咚”咽口唾沫,说:“那不还离恁门里祖坟八百丈哩吗!”那人“嘿”一笑,小声说:“想找事!别说八百丈,就是八千丈,也不中!”队长皱眉发起了呆。停会儿,那人冷笑着“哼”一声,用手指不住地点着他,说:“你呀!你呀!看起来怪精气、实际是个糊涂蛋!到恁这儿咧,你还不知道船在哪儿弯着吗?唵!还用我把话挑明吗?”说完,瞪他一眼,背着手,拗着头,斜着身,气得绷着嘴一动一动的,走回去,站在自己门的人里头。队长木、沉着脸,站那儿,好大一歇子才品出那人话的味儿。他一扭头,叹一声,便低着头大步往这边走去了,走着又气又无奈地摇头摆着手,说:“不干嘞!不干嘞!一天也不干咧!”说着,走过去,捡起锹,挎着去大队找书记。关仁朝门里的人一挥手,说:“白挖咧!”门里人“嘿嘿”笑,都倒了箩头里的土,挑着箩头回家了。队长门里的人把倒的土撂到坑坡,拍瓷实,也回家了。 第40章 不倒翁 这队长去到大队办公室,谎称媳子有病,得给她看病、熬药,耽误工作,说不干了。书记问他是不是被关仁横得干不成了。队长哪敢说实话,说不是。书记责怪他没干三天两晌午就撂挑子、排场没有丢人多,只得准许了他的要求,并说明天公社要来开现场会,让他把社员领来后再不干。队长答应后,便别着锹、耷拉失气地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通知社员开会的大喇叭便响起来。吃罢早饭,社员们便来到大队院里。男人们吸烟、喷诓;女人们唠家常。 那队长把队里的社员领到会场后,便靠着树,圪蹴着,吸起了烟。这时,关仁进了院,背着手,叉着腿,跩着步。门里人跟着他。众人见队长身边空大,就去那儿,坐一大片。 关仁门里有个人是棋迷,便喊来一个外庄人下起了地棋。一圈人围着看。关仁也伸着头看,忽见门里人拿起个棋子给人家腾个四斜,忙喊:“四斜!”门里人赶忙回了棋。外队人是暴脾气,瞪着关仁,怪道:“不吭气能把你当哑巴卖呀!”关仁知多嘴了,没有吭气。谁知那人是个常被他的队长辖制的人,对队长这号人积怨深,知关仁是个下台队长,便把积怨煞到关仁身上,接着怪道:“你当队长惯咧!不说两句急得慌!是不是?”关仁见他臊自己,就恼了,瞪着他,说:“你想找死哩是不是!”那人愤怒地“嗯”一声,说:“你咋恁铁呀!”说着,站起来,往前悻,想去打关仁。这时,关仁门里的人都直起了腰。有的指着他,说:“你敢打?”有的握着锤对着他吼:“你挨一指头试试!”有的掂着破鞋,侧身拗头怒视着他!那人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自己庄上的人,见都木、沉着脸、不动星儿,知关仁门里人多、顾膀(团结)、锤头硬,顿时瓤了劲,说:“恁铁!恁铁!谁铁不惹谁、啥贵不吃啥!”说着,便挤出人群,溜走了。关仁门里人拗着头骂:“球形!”会场上的人都朝这边看。关仁站在门里人后,“嘿嘿”笑。 此时,汪书记在墙角的厕所里正尿尿,把刚才的一幕看眼里,一下子明白队长不干的原因了,想:不煞煞关仁的威风,别门的人谁都干不成。他解完手回去,走到关仁身边时,瞪他一眼,厉声说:“关仁!走!去办公室一趟!”说着,气呼呼地走了。关仁愣一下,便背着手,勾着头,耸着肩,跟去了。门里人看着那边,不知关仁犯了啥错! 书记站在办公室当门,板着脸,盯关仁一会儿,严厉地问:“关仁!我问你!你在恁门里横队长没有!”关仁垂手而立,笑不唧唧地看着书记的脸,说:“看你!说得吓人!我横他弄啥!”书记猛一声说:“严肃点!别嬉皮笑脸的!”关仁立马沉了脸,立正、勾头。书记责问:“你说!咋把队长横的不干咧?”关仁抬起头,哭丧着脸,看着他,说:“我的书记耶!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吗?他当他的队长,我挣我的工分!井水不犯河水,我咋会把他横的不干咧?”书记诈他,说:“咋横的?你知道!咋!还非得让我挑明呀?”关仁看他一会儿,说:“那中不中!你叫来队长,咱当面证!”书记“哼”一声,说:“当面证出来,你脸上好看吗?”关仁也“哼”一声,说:“我脸上没麻子!不会不好看!”书记知队长来了也不敢说,就用手指头狠狠地点着他的脑门、把他的头点的前后一动一动的,说:“你说得好听!赖点子都在这里头藏着呢!”关仁伸着头、硬着脖,说:“成点咧!点个大窟窿,就能看到里面的赖点子!点个窟窿我也不讹你!只要你点断手指头不讹我就妥咧。俺的脑壳是尿罐子,您的手指是金指头!”说着,往前顶着头,说:“给成点咧!点狠点!去痒气!”书记伸手拧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论堆哩是不是?”关仁歪着头呲牙咧嘴地“噫唏”着,说:“你也不能拧我的耳朵呀?我说咋横哩还不中吗?”书记松了手。关仁又看着他的脸“嘻嘻”笑着说:“你叫我说啥耶?” 书记正要再拧他的耳朵时,程旋进来了,说公社领导领着各大队书记进了大门。书记瞪关仁一眼,厉声说:“我饶不了你!”就走了。关仁“扑哧”一笑,摸摸耳朵,晃出去,回原位。 汪书记领着公社领导及各大队书记参观完大粪池,又回到大队院里。众干部坐在主席台上。华印掂个暖壶放在主席台上,又拿来茶缸,给领导都倒缸水摆面前。会议便开始了。汪书记介绍经验。 关仁坐地上,撇嘴听书记讲话。一个妇女坐在他身边哄小孩。小孩害渴,哭着要水喝。妇女照小孩屁股上拍一巴掌,说:“上哪弄水呀!”旁边有个妇女看一眼主席台上的暖水壶,说:“那有水,你去倒点不妥咧吗!”那妇女脸一红,说:“恁些人看我,我才不去哩!”刚才说话的那妇女看着队长,说:“你是官,脸皮厚,去倒杯!”队长坐在破鞋上,板着膝盖,缩着脖,说:“我不当干部咧,才不上那晃来晃去装人物呢!”妇女正要问咋不当咧,只见关仁拍着屁股站起来,说:“我去!”说罢,便弯着腰,从人缝里往主席台走;见人挡着路,拍着人家的肩膀头,说:“借光!”人们赶紧挪条路,让他过。 台上,书记在讲:“有个队长,大队叫他挖大粪池,他光说‘中’,就是不干。大队立即撤了他的职,杀一儆百”底下的人都知说的是关仁,忽见他正往主席台走,吃一惊,想:这家伙,八成是听到书记批评他,不依咧!上去找事的,又见他听着书记的批评话、脸上没臊星儿,方知他是个死皮赖脸的人,不知上去弄啥哩,不由得指着关仁乱嗡嗡!书记正讲得起劲,忽然听到“嗡嗡”声,停了讲话,朝下看,见关仁正往主席台上走,猛一愣,也想他是上台找事的,便怒视着他,想着咋应付。 关仁走到会场前,直起了腰,走到主席台一头,掂起暖壶摇晃着。台下人想;大喇叭里宣布撤了他的队长职,搁别人,光赖得哪没人往哪去,这家伙却大模大样、人五人六地给领导去倒茶,真是死皮不要脸。都看着他不由地“哈哈”笑!关仁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地“嘿嘿”笑得直抖身。笑毕,他抠开暖壶盖,这才发现自己没杯子,朝主席台那头看一眼,便端起外大队书记面前的一个茶缸,问那书记:“你渴不渴?”那书记以为他是换茶的,朝他笑笑,忙欠起屁股、伸着双手,等着接杯。关仁“哗”地倒了缸里的茶,又倒一缸。那书记慌忙伸手接。谁知关仁放下暖壶,端着茶缸走了。那书记尴尬地坐下了。汪书记见他如此,厌烦地问:“你弄啥咧?”关仁说:“有个小孩害渴,我给他倒缸水。”书记拗头瞪着他,说:“净捣乱!快下去!”关仁朝台下“嘿”一笑。台下人又是哄堂大笑。关仁端着茶缸,又弯着腰,从人缝里走回去,让那小孩喝完茶,又走到主席台上,给那书记倒一缸茶,放在他面前,回到原位,坐下听书记讲话。 队里没队长;几个小干部治不住,队里乱了套;偷牲口料的、扒红薯的、拽麦秸的坏事接连出现。关仁见火候到了,便让门里的贫农代表去到书记家。代表焦急地说:“书记!快找个队长!队里成了烂头疮!!”书记问他叫谁干。代表说还是关仁合适。书记光说“中”,就是不宣布。他暗地里找几个副职谈话,想让他们谁当队长。副职们都知道前任队长为啥干不成,才不自找难看呢!都说自己生就的小秆货,顶不了大盔,都说“不干”!眼看要收秋、种麦,不找队长不中了,书记想只得让关仁干。可话咋说呢?难道说队里离他不中?那他以后才上脸子哩!书记想会儿,“喷”笑了,想:就这样。 这日,书记和华印在地里检查庄稼到小晌午,回到大队部。书记已把华印视为知己,给他说了一番话。华印答应后,便回家拿一窝麻,去了关仁家。 此时,关仁正在院里的槐树下织箔。一根檩条搭在两个骑马架上,架上搭个破箔当垫子,一捆秫秆靠在檩条一边。关仁站在箔中间,抽出一根秫秆,横摆在箔上,把几个搭在箔两边、缠在半截砖上的麻经蛋子来回掂,把一根根秫秆织成箔。他边织边哼着梆子戏: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还“当当啷当”地拉着肉弦子。 这时候,华印进了院,笑着说:“呦!咋恁高兴呀?还哼梆子戏?”关仁看着他,“嘿嘿”笑。华印说:“大前天,你给我说织箔麻不够!我给你拿来一窝子。”关仁说:“你放屋去;我把手里的经子用完,再用它。”华印进屋,把麻放在条几上,见上面放大半瓶酒,拿起来,看着瓶,说:“你啥时候喝酒啦?咋不言一声呀!”这庄户人家的酒若是被谁撞见了,主家不让人家喝几口,是会被视为不懂规矩礼数的。关仁便说:“我恁这儿也不给你倒着喝咧。你今晌午别走咧,等恁嫂子回来炒俩菜,咱俩喝两盅。”华印说:“你不知是给谁准备的酒!我喝了咋弄呀!”关仁说:“给谁都没准备,谁碰嘴上谁喝!”华印“嘿嘿”笑,说:“中!”便放下瓶,走出屋,坐在板凳上,看织箔,喷诓,等着喝酒。 一会儿,关仁媳子回来了,炒四个小菜。二人围着小桌,坐在板凳上,喝起了酒。喝会儿,华印说:“我这人不爱喝哑巴酒!咱俩伸两枚!”关仁说:“中!”于是俩人便“五呀六呀”地来起了枚。此时,书记在院墙外等着呢!听见来枚声,便去到大门口喊:“华印!我找你找哩跟风火雷样,你咋在这喝酒啦!”华印赶紧站起来,小跑到大门口,问:“有事吗?”书记说:“我叫你写的汇报材料写了没有?”华印说:“我给关仁送窝子麻,想着送完赶紧回家写,谁知关仁好排场,非得要我喝几盅。”庄稼人有规矩:正喝酒,见了来人,不把来人让进去喝几盅,是会被来人认为是看不起自己的,何况来人还是书记。于是关仁便赶紧站起来,小跑到大门外,看着书记的脸,说:“走进屋喝几盅!”书记板着脸,说:“不喝!我有事!”华印打圆场,说:“晌午咧,还有啥事耶!喝几盅,再去办事也不晚!”说着,拉着书记的胳膊往院里走。书记故意挣着说:“你看这!”被拉进屋。关仁跟进去。 关仁又从套间掂出来两瓶酒。仨人喝罢三盅礼节酒,叨菜就嘴。华印叨着菜故意问关仁:“恁队里现在谁的队长耶?”关仁叨着菜,耷着眼皮,说:“没有队长。”华印一惊,停了筷,看着书记的脸,说:“几百口人,没个队长会中吗!得赶快找个队长!”书记勾着头,叨着菜,说:“没有合适的人。”华印看一眼关仁,说:“关仁不就合适吗?”书记用筷子扒拉着菜,说:“他不是犯错误了吗?”华印把筷子往盘沿上猛一放,“嗐”一声,说:“恁长时间咧!人家早就知道那错咧!”说着,扭头看着关仁,说:“是?”关仁咧嘴笑着说:“是哩。”书记往嘴里叨筷子菜,嚼着,又用筷子把盘里的菜往一块扒拉着,说:“我也不全当家,支部得研究!”华印又拿起筷子,把一块炒鸡蛋叨到书记的筷头上,又看着书记的脸,说:“不用研究,一研究就通过!”书记用筷子去叨那块鸡蛋菜,说:“你咋知道!”华印说:“关仁工作能力强,支部会不通过吗?”书记把鸡蛋菜叨嘴里,嚼几嚼,咽下去,然后看着华印,说:“那咋!我就擅自作主,让关仁当队长?”华印放下筷子,也看着书记的脸,说:“不是擅自作主,是顺应民心!”书记想想,说:“那!既然是这!我就决定——”说着,扭头看着关仁说:“你还当队长!”关仁是个官迷,横得队长干不成,就是为了当队长;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却故意扭着头、用手搔着耳朵,撤着说:“我会中吗?叫别人干?”华印看着他,说:“白撤咧!书记让你当,是看起你了。”关仁往嘴里叨筷子菜,勾头慢慢嚼着,漫不经心地说:“那,既然是这,我就干干试试!”说完,放下筷子,端起酒盅,白书记一眼,把酒盅在他俩面前墩墩,说:“来!喝一盅!”二人也端起盅;“当”一碰,都喝干、咧嘴“哈哈”着。 三个人又喝了一阵子酒,华印看着关仁的脸,说:“说实话,你碰见俺汪老师这样的领导,算是幸儿!不然,你本事再大,没人用,也是白搭!”关仁知书记是不得已用自己,笑不唧儿地说:“那是哩!我一辈子得记住书记的好!”书记看着他“嘿嘿”笑;忽觉得得叫社员想着是关仁巴结他喝酒当的官,便把袖子一捋,把握着的拳往关仁面前一伸,说:“来几枚!热闹热闹!”关仁不知这个中把戏,便双手握着书记的手晃几晃。二人伸起了枚。声音响好远。此时,正是吃午饭时。关仁大门外便是吃饭场。人们听到他俩的来枚声,想书记在这喝酒,肯定是关仁请来的!为啥请书记?还不是为了当队长? 关仁和书记连来三盘三十六盅酒,只赢六枚。三十盅酒下肚,关仁已醉得头晃身摇。这酒桌上的习惯是谁醉大家麻缠谁喝。华印又给关仁来三盘。关仁又输了二十多盅酒。这下,关仁已醉得拿不稳筷子了,叨着菜直往嘴角上戳。华印又想想,又端起酒盅,站起来,哈着腰,把酒盅举到关仁面前,笑说:“来!喝盅喜酒,一是恭贺你又当队长,二是恭贺你遇上了书记这样的贵人!”关仁醉到这程度,心里的话便憋不住了,也端起盅酒,板着脸,绷着嘴,鼓着腮、晃着头,眯眼看会儿华印,问:“喜吗?”华印说:“当然喜啦!”关仁说:“我知喜是咋来的!”华印说:“净说傻话!书记给的呗!”关仁“嘿嘿”笑毕,猛一声说:“不给得中耶!”华印听他要说实话,赶忙说:“喝多了?”关仁把酒盅一举使酒溅一半,呜噜着说:“不多!再喝斤儿八两也不多!”说罢,一仰脖,把酒“吱”地又喝了,放下盅,指着说:“给我倒!”华印给书记使个眼色,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看着关仁说:“俺俩已足量咧,该走咧!”说着,往外走。书记也站起来走。关仁愣一下,站起来,踉踉跄跄撵着说:“真不是喝家!还没喝几盅哩,就走咧!”华印回头说:“俺俩这酒量,能跟你比吗!再有俩人也喝不住你!”两人赶紧走出大门。饭场上的人都站起来,和书记打招呼。有的说:“吃!”有的说:“咋可走咧?”有的说:“回家坐?”书记“嗯”一声,算统答。华印说:“都在这吃饭啦?”人们说:“可不哩!”关仁摇晃着走出大门,看着人们“嘿嘿”笑着说:“日他奶奶!又叫我当队长哩!”人们想:你把书记请到家,用好酒好菜巴结他,不就是为了当队长吗!都说:“快忙咧!大队就得赶快找队长!” 关仁把他俩送到当街的大槐树下,听见树上麻雀“喳喳”叫,站住了,仰脸看着麻雀,说:“叫啥叫!你也知道我又当队长啦!”趔趄几步,被挂在树上的钟绳头蹭着了头,仰脸看会儿钟,一撸袖,抓着那钟绳,拉起来,边拉边仰面大笑着说:“哈我又当队长啦!”书记和华印扭头看他一眼,赶紧走了。社员们听到钟声,以为是干活呢,过来看他在傻笑,知他醉了。门里人把他扶回家。 第41章 摔泥鳅惹祸 宏泰和华印分了手。宏泰回大队,华印忽见很多人往西走,问后,知西坑浑坑了,便也去了,坐在树荫里,看抓鱼。 半月无雨,日头又毒,坑水旱的有大腿深。鱼顶不住,走了头。社员们放工后,都去逮鱼:有的撒网,有的用无底的背筐往水里照……水浑嘟嘟的。 这摸鱼人中有个年轻人叫关北斗,家庭是赖成分。他在坑边摸到一条泥鳅在手里扑甩着。庄稼人视泥鳅不是鱼。北斗便站起来,说着“我叫你兴哩跟皇上样”的话,把它摔死在坑半坡,又去摸鱼。 这话被华印听到了。他想:皇上是谁?摔死皇上,不就是……自己正要求进步哩,若把这事汇报上去,不就显得自己觉悟高、进步更快吗?于是他便站起来,连屁股上的土也顾不上拍,小跑去大队。 此时,汪宏泰正坐在长凳子上看报纸。华印进了屋,分析着说一番。汪宏泰听罢,表扬他一番。华印笑着走了。汪宏泰把报纸一扔,不由得冷笑着“哼”一声,一件往事涌心头。 解放前,汪善家西坡有一块地和北斗大家的地挨边。那是胶泥地,难摆弄。北斗大为了让自家的地好种,人、车、牲畜时常从汪善家地里走,把汪家的一绺地踩得硬梆梆的、犁不动、耙不烂坷垃、耩不进去种子、种一箶芦打一瓢。汪善找他善说不中,便在横头挖条小沟。顶头那家见状,也在横头挖条小沟。庄稼人,见地亲,都往路上挖,使路走不下轱轳头车。这年收罢秋,汪善领着宏泰,在自家的一绺地里拾豆子。这时,北斗大赶着牛拉的轱轳头车来送粪,见路着不下车,便用锹平了汪善挖的小沟,让牛车骑着小沟走过去。他气不忿,故意赶着牛,让车从汪家地里走。 汪善看见了,拉着宏泰跑过去,丢了儿子的手,站车前,怒说:“你放着自家地不走,走俺地里,这不是欺负人吗?”北斗大停了车,也怒说:“你挖沟侵占关中的路,弄得车都走不下!我就是让车从你地里走的!看你还那样干不干”说着,赶着车走。汪善一屁股蹲地上,怒说:“走!打我身上碾过去!”北斗大又停了车,仗着个大、力壮,上前掐着汪善的腰,把他拉一边。汪善爬起来,又坐在车前头地上。北斗大又把他拉一边,照他腰上跺一脚,把他跺个四仰八叉。汪善爬起来,坐地上,栽歪着身,一手按地,一手按腰,又气又恨地瞪着北斗大,不敢拦了。北斗大瞪他一眼,赶着牛车,从汪善家的地里去了那头。宏泰上前拉起大。大叹一声,拉着宏泰回家了。从那一刻起,宏泰便把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他暗暗发誓:以后没本事不说,有本事,一定要让北斗大加倍偿还这笔账。后来,北斗大死了,但复仇的火在宏泰心中没有灭。 他正想着,被一阵风吹窗扇的“哐当”声惊醒了,抬起头,瞟一眼那窗扇,接着想:北斗在此时干这事,又恰被华印看见并汇报给自己,这难道是上天安排让北斗替他大来还仇债的?他不由得“哼”一声,站起来,决定去找北斗、问情况,抓住证据,让子还父债。他去到桃庄的一条小路上,恰巧碰见北斗掂串鱼往家走。他迎上去,笑着说:“呀!摸的不少呀?”北斗见书记对自已竞有这般笑脸、听他竞有这般温柔话,顿时显得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多!也、也不少!”书记看着鱼,说:“摸的都是鲫鱼片呀?”北斗强笑着说:“摸的还有泥鳅。咱不把它当鱼,我把它摔死嘞!”书记笑说:“我小时侯摸住了它,也摔死!还摔着说’兴哩跟——’”说着,看着北斗的脸,想让他接“跟皇上样”下半句话。北斗却说:“兴哩跟摔不死的泥鳅样!”宏泰装着想的样子,停会儿,摇摇头,说:“不是那样说的,好像是说——”北斗仍然说:“我就是那样说的!”书记依然摇着头说:“不是!是——”北斗觉得书记是在套话,顿时警觉起来,坚定地说:“我没说其它话,就是说的那句话!”书记见套不岀来那话了,顿时沉了脸,厉声问:“北斗!我问你,你摸条泥鳅,是不是说着’我叫你兴哩跟皇上样’!把它摔死嘞!”北斗明白这句话多轻多重,脸色陡变。他稍想便更加坚定地说:“我没那样说!我说的就是’跟摔不死的泥鳅样’!”书记用手指点着他,厉声说:“你不承认是不是?”北斗哭丧着脸,说:“我没有那样说,咋承认?”书记想想说:“那!你就跟我去大队!”北斗虽然年轻,却是在寒霜中长大的,已经老成,便哀求说:“我身上都是泥巴,回家换身衣服中不中?”书记知他家离这不远、抬眼就能看见、他跑不了,就说:“去!快回来!”北斗便勾着头、思量着、回家了。 北斗跨进门楼,随手关上一扇门,急忙扔了鱼,翻墙头跳进了关仁家院。此时,关仁从地里回来正洗脸,见北斗那个样子,吃一惊,问:“咋啦!”北斗不吭声,慌忙进了屋。关仁遂也进了屋。北斗简说后,哀求道:“救救我!”两家是没岀“五服”的近门,关仁又护窝子,当下,想想问:“你说那话时谁在场?”北斗说:“华印!”关仁说:“就是他汇报的!”又问:“书记问你承认没有?”关仁说:“没有!”关仁又问:“你摔泥鳅时,有没有第三人在场?”北斗说:“就俺俩!”关仁沉思片刻,说:“没第二人作证,就是打死你也别承认!这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北斗点点头,怕时间长了书记起疑心,赶紧翻墙回家,换了衣服,去到书记身边。 书记把北斗带到大队部,关进小屋,用大喇叭喊来大队干部。华印先来,被书记叫到套间,商量事。高峰、春光、程旋来后,坐在长櫈子上,互相问:“大晌午,开啥会嘞?”都说不知道。正说着,书记和华印岀来了。华印坐在长櫈子上。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看一眼大家,说:“关仁没有来,咱不等他嘞,开会!”便把北斗的事说一遍。 众人听后,华印觉得立了功,不知不觉地摇脑袋;春光看着眼前的地岀神,想北斗傻啦、会说这话;高峰偏仰着脸,皱着眉,眨巴着眼,品着北斗的话;程旋惊恐地看着书记的脸,怕他责怪自己没管好赖成分人的儿子。停会儿,书记说:“事情在这明摆着,这是一个反动事件。大家发表意见,看咋处理!”华印说:“批判他!然后交公社法办!”春光问:“那家伙平时表现啥样?”书记说:“别讲平时,单凭这句话,就得法办他。”高峰“嘿”一声,说:“咱常说‘中国话不能品,品能品死人!’就说北斗说的‘兴哩跟皇上’话!‘皇上’当然是过去的皇帝!‘兴’就是厉害!皇上不厉害!咱老百姓厉害呀?唵!”华印说:“你说那不诓!可他把泥鳅当皇上摔死啦?”春光说:“皇上是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劳动人民不是要打倒、消灭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吗?”华印一时无语。书记“啪啪”地拍着桌子,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我们不能死扣字眼,为坏人开脱罪责!我提醒大家;咱们是革命干部,得站在革命立场上品话!”众人鸦雀无声了。停会儿,高峰说:“那!咱把北斗叫来,问清情况再说。”书记想想,朝华印一扬头,说:“你去西小屋把他带过来!”华印答应着,走了。 关北斗勾头垂手站在办公室。华印看着他,冷笑;书记怒视着他;春光扭着头,咂嘴;程旋看着他,叹一声;高峰勾着头,绷嘴、皱眉,搔头皮。停会儿,书记厉声问:“北斗,你老实交代!摔死泥鳅时你是不是说:’兴哩跟皇上样、我摔死你!’”北斗仍坚定地说:“我没说。”又想想说:“我摔死泥鳅时,华印在场,他说’兴哩跟皇上样!’”众人惊惑地看着华印。华印目瞪口呆,停会儿,声竭力嘶吼:“你胡说!明明是你说的!却倒打一耙!”这时,春光问华印:“当时还有没有第三人在场?”华印看着春光说:“有,可大家只顾抓鱼哩,没注意那事!”高峰皱着眉“唏”一声,咂下嘴;程旋疑惑地看着华印;书记瞪着北斗,道:“你说得会飞!谁也不相信华印会说那话!”华印得了这句话,暴怒的情绪才平静些儿。他仍愤怒地瞪着北斗。书记怒视北斗一会儿,说:“这家伙!顽固得很。不吃点苦头,他不会招!”令华印:“找个绳!把他捆、吊起来!看他承认不承认!” 华印小跑去厨房,拿过来一根捆柴禾细绳,搭在北斗肩上,正要捆,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扭头看,也停了手。 关仁大步跨进门,见北斗肩上搭了绳,心里一“咯噔”,想;这货!能是招啦、大队要捆走他啦?又想:他不会恁糠?还没咋地就招咧?他摸不住底儿,又不能问,又想知道,一眨巴眼,便惊讶地说:“你这是咋啦?犯啥错啦?要上绳啦?我到处找你,派你干下午活,就是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挨绳哩!我原想着你当流窜犯去了呢,赶紧到这儿来报告!”说着,问书记:“他咋啦?”书记看着关仁,厉声说:“你先别问他咋咧!你先说咋恁这儿才来!我在大喇叭上喊大队干部来开会,你没听见呀?”关仁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顾找北斗,给他派活哩,才到恁这儿来!”又问:“他到底咋啦?”书记说一遍。关仁听后,拗头瞪着书记,问:“你还当我是队长不?”书记问:“咋啦!”关仁咽口唾沫说:“你说咋咧!北斗赖好是俺队的社员,犯恁大罪,恁连我这个队长就不言一声,就把他弄到大队要上绳!恁说!还把我当不当队长看!我要是不吭气把恁家的小孩抱走?恁打不打急慌、生不生气?”书记赶忙解释说:“当时事急,没顾着跟你说,就把他弄来咧,想着事后再给你说也不晚。”关仁绷着嘴,看会儿书记,说:“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没啥说的咧!”说着,回头看着北斗,说:“你想作死哩是不是?咋会”北斗头一梗,说:“我没说那话!”关仁这才摸着实底了,说:“没说吗捆你!”北斗说:“他们要捆,我有啥法耶!”关仁想,万一北斗架不住,把见自己的事也招了,就坏事了。于是他便瞪着北斗,愤怒地“嗯”一声,说:“咋!捆你也不招!还想学革命英雄,宁死不能招呀!”北斗知他是提醒自己宁死不能招的,紧绷了嘴。关仁已知他的决心了,才放心,气呼呼地去了一边。 书记听关仁把通常说的“宁死不屈”说成“宁死也不能招”,觉得这话是提醒北斗不承认、是向着北斗。不禁想:他为啥会向着北斗呢?少许便明白他们是一窝子、关仁才向着他。书记又忽然想起前任队长的事;关仁不听自己的话。自己找个队长,关仁在队里横的队长干不成。这回,我拿你个包庇反动分子罪,把你和北斗都弄进班房,让你不在队里,看你还咋横!于是,他便看着华印说:“你别捆他咧,去记口供。”说罢,看着关仁说:“你去把北斗捆起来,吊梁上!”说完,从抽屉拿出来笔、本,递与华印。高峰、春光,程旋都瞪眼看关仁咋行动。 关仁愣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梁,遂便走上前,把北斗捆起来,把绳头撂到梁那边,站梁下,仰着脸,抓住绳头,往下拉。梁上的灰落下来,掉在关仁的头上、眼里。关仁急忙松了手,呲着牙,咧着嘴,紧闭着眼,“噫唏”着,一边揉着眼,一边往后退。 汪书记瞪他一眼,猛想起大挨的那一脚,一咬牙,站起来,走过去,双手抓住绳“哧哧”往下拽紧了,打嘟噜。华印见一人拽不起北斗,扔了本,跑过去,立着脚,使劲拽。北斗被慢慢吊起来,疼的“噢噢”哭叫着:“我的娘呀!疼死我啦!啊哈”宏泰边拽边问:“招不招?”华印说:“我明明听见你说咧!你硬是不承认,疼是你自找的!”春光、高峰、程旋呆呆地看着他仨,不知自己该咋弄!关仁从指缝看北斗一眼,心绞疼,怕露形意,赶忙揉眼。 这当儿,电话铃想起来。宏泰扬头示意让高峰接电话。高峰接后,说是找书记的。书记不得不松了手,去接电话。华印坠不住,北斗往下滑。华印拗头喊:“快!快来帮我坠!”春光、高峰装着只顾听书记和那头的人说话哩、没听见他喊的样子,不理他。关仁从指缝里看见高峰、春光不帮华印,怕程旋去帮,急忙喊:“旋哥!我的眼快疼瞎啦!你快过来,帮我把灰剥出去!”程旋正怕喊他去拉绳呢!巴不得有事占住手不去拉,赶快跑过去,撑着眼皮剥出了灰。华印拽不住了。一松手,北斗“扑通”掉在地上,“娘呀娘”地哭起来。 第42章 乡情 书记接完电话,令华印把北斗关进了小屋,说明天把他送公社。刚才的电话是公社打来的,通知书记今天到县里报到、明天开会。书记交待看、送北斗的事情后,就回家了,骑着自行车去县里。程旋看着北斗。其他人回家了。 关仁勾着头往家走,担心北斗到公社、架不住刑讯、招岀和自己见面的事、自己也坐班房。他不知不觉地进了家门。此时,在关仁家的堂屋当门里,北斗娘和关仁媳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对面。北斗娘勾扭着头,“呼哧”着鼻,抹泪。关仁看着她,叹一声,说:“您来啦?”北斗娘看关仁一眼,赶忙站起来,拉着关仁的手,含着泪,央求道:“仁!你一定得想法救小斗呀!他大死得早,撇下这个毛衣根(独苗)!万一被公家弄走、回不来,婶家就……”说到这儿,别过去头,用手背触着眼,“呜呜”哭起来——原来审问北斗时,大队电工在门外听着呢,出去给别人讲了此事,有人便对北斗娘说了——当下,关仁安慰她,说:“你别急,我想办法救他!”说罢,坐在小板凳上,扭着头,皱着眉,吸着烟,眨巴着眼。北斗娘盯他一会儿,问:“想起办法没有?”关仁回过头,看着她,说:“咱门里没有得劲人救北斗,只看有没有得劲亲戚救北斗啦!”又问:“恁有得劲亲戚吗?”北斗娘想想,说:“有,是远亲。”关仁问:“谁家?”北斗娘说:“高峰家!”关仁一惊,问:“恁和他家v是啥亲戚?”北斗娘说:“高峰太奶和北斗太奶是亲姐妹。”关仁问:“您两家有来往吗?”北斗娘说:“解放后那几年,人家年下掂着果子来咱家。北斗大想着自家成分赖,怕连累人家,就没回礼。人家连来几年,见不回礼,就不来咧。不来往,不就等于断亲了吗?”关仁说:“那是哩,是咱先给人家断的亲。”又说:“就是不断亲,高峰是个小土干部,也救不了他呀!”又想想,说:“可也难说,高峰常在上头跑,说不定认识上头人能说上话、救北斗!”北斗娘说:“谁知他认不认识上头人呀。若论以前北斗上辈人对高峰上辈人的好,他高峰若认识上头的人,是该托上头人救北斗的!”关仁说:“以前您家对他家咋好呀?”北斗娘说:“以前,北斗爷在乡公所干事。每年交银子,别人家得去百里远的烟城交,他家交到十里远的牙街就中。交军马草,别人家去几趟还交不上,公家不是嫌湿、就是嫌草赖。他家去交,不用称,再湿、再赖的草往大堆上一攉就妥咧。晌午还得管他家人饭。”说着,叹一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不知下代人知不知道呢!就是知道,不知人家愿不愿管咱呢。”关仁说:“高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是知道老一代的恩情,是会托人救北斗的。”北斗娘说:“没人给他说,他咋会知道老一代的事呀!再说,俺是赖成分,都怕粘着了,他会不怕吗?怕了还会管吗?”关仁沉思片刻,说:“现在咱也没别的好法,只有找高峰试试,看他上头有没有人可托。”北斗娘想想,说:“那也只能这样嘞!”又说:“你去找高峰?”关仁说:“他是您的亲戚,您去最合适。”北斗娘说:“俺一个赖成分家的老婆子,去到一个干部家,若被别人看见了,对高峰会好吗?”关仁想也是,就说:“那中,我去问。”北斗娘又“呼哧”着鼻,抹几下泪,就回去了。关仁和媳子把她送岀大门口,回家了。 喝罢汤,关仁兜里装盒烟,装串远门,去到高峰家。二人寒暄毕,都坐在小板凳上。关仁吸烟;高峰喝汤。高峰问他有啥事,关仁说喝了汤没事瞎转、转着,转着,想找人喷诓,就来这咧!高峰笑笑。关仁不知高峰对北斗的事是啥立场,又不敢直接问,便用手指夹着烟捂在嘴角里,吸着,想着咋把他的心底话套出来。高峰满脑子也想的是北斗的事,知他是冤枉的,但不知关仁是啥人,不敢说真话,怕说了真话被他出卖了。他端着碗、嚼着馍,发着呆。二人是互怕。 关仁忽然有了点子,从嘴里薅出烟,说:“你说这亲戚住得近了有啥好处!”高峰说:“咋啦?”关仁说:“俺庄有两家隔墙邻居寻的是俩亲姐妹。因为两家小孩斗架的事,姐妹俩吵哩跟啥样。姐说妹向偏、妹说姐护短。你说亲姐妹因为小孩吵架值当哩吗?说不定大人还在这边吵着呢!那边小孩就跑一堆玩去咧!”又说那姐妹俩的大、娘不该给俩妮寻恁近,该寻远点;寻得远,十年八辈子不见面,见面亲。还说一个娘生的儿女也不一样的性子,有的是叫性子、有的是肉性子;末了问:“恁庄有没有亲姐妹寻得近的呀?”高峰说:“不知道。”这时,高峰大端着碗过来倒茶喝,接话说:“俺奶和北斗奶是亲姐妹,就寻得近,不过寻的不是隔墙邻居,是挨庄。”高峰吃一惊,问:“真的吗?”高峰大说:“真哩!”又把北斗家上代人对自家上代人的好说一遍,然后便端着茶碗出去了。一时间,高峰端着碗愣那了,想不到自己和北斗是亲戚;又想起北斗被吊打的情景,明知他冤,却无力救他,不禁黯然神伤。这时,关仁见时机到了,往前挪挪小板凳,又坐下,叹一声,问:“你说北斗这事该咋弄?”高峰激灵一下清醒了,想:这货能是套自己的话、抓把柄、整自己的?遂扭头看着关仁,板着脸,说:“他犯罪咧,让公家处理、该咋弄咋弄!”关仁见他打官腔,不敢直说了,但又急着救北斗,必须得说,只得拿话提醒他。他感慨万千地叹一声,说:“这人哪——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青竹杆,十二节,不知过到哪一节。北斗家做梦也想不到他家会过到这一节!人哪——唉!咋说呢?恩恩怨怨一辈子!人难说呀——”说着,把烟捂嘴角里,窥着高峰啥反映,见高峰板着脸,绷着嘴,没有丝毫救北斗的神态,怕说下去露了心机、被他抓把柄,就说天不早了、不喷了,就走了。高峰把他送出大门。 关仁回到家。北斗娘还在他家和媳子说着话,等他呢,见他回来了,急着问:“高峰咋说?”关仁叹一声,说:“看样子,人家怕烧手,不想管!”北斗娘又“呜呜”哭起来。关仁想想,说:“那!我去问问咱门里的老人,看他有啥办法。”说着,走了。北斗娘又和媳子抹着泪说着北斗的事。一会儿,关仁回来了,喜着说:“还是老人经历事多,有办法!”北斗娘也一喜,说:“啥办法?”关仁说:“老人说事大事小,跑了算了,想法把北斗放走妥咧!”北斗娘又“呜呜”哭起来,说:“他虽然个长成咧,但还是个孩子,没出过远门,自个儿跑出去,举目无亲,跑哪、住哪、吃啥、喝啥呀?”关仁媳子劝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是鸡都长两只爪,到哪都挠的饿不着!”关仁说:“跑出去是得受罪,可总比坐班房强呀!”北斗娘想也只有这条路了,便“呼哧”几下鼻,不哭了,看着关仁说:“有啥法让他逃走呢?”关仁一时也没想出啥法,便说:“这事你就别管咧,我想办法。”北斗娘千谢万谢,抹着泪,走了。 后半夜是阴天。关仁扛把镢头,溜墙根,去到大队后院,藏在一个麦秸垛后,伸着头,支着耳,来回转着头,往两边看,听动静。忽然,他看见东边树后闪出来一个人,不由得往后缩身“唏”一声,细看那人竟是高峰,顿时惊呆了。那高峰手掂一把钉耙,猫着腰,伸着头,蹑手蹑脚去到那间小屋后窗台跟前,左右看无人,便举起钉耙,使把子朝上,把齿插进砖缝里,一个一个地撬起窗户圆圈的砖。他撬会儿,放下钉耙,手扳窗户棂,猛地把它拽下来,放地上,小声喊:“北斗!快逃走!”喊罢,掂起钉耙,退几步,一蹿东北跑了。关仁呆看着,想不到这个不露心机的家伙竟也想到了这一招。他想撵上去,替北斗妈说声“谢”!又想还是互装迷瞪好,于是他赞许地朝高峰去的方向点点头,又扭头看着窗户窟窿处。 屋里的北斗正蜷缩在墙角迷糊着,忽听有人喊,又见一束夜光照进来,细看后窗户成了大窟窿,顿时明白咋回事了。他站起来,钻出去,退不远,趴地上,看会儿,见无人,便起身往庄外跑去了。 关仁长岀一口气,沿着路边回到家,翻墙头去到北斗家,敲开门,给北斗娘说了此事。北斗娘又少不得流泪。关仁又劝一番,就回家了 北斗一蹦子跑到庄外,站住了。他知再跑秫秫就挡眼、看不见自己的庄了。他扭过身,看着朦胧的桃庄,思绪万千,五味杂陈。那个破庄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他童年的欢乐,长大后的伤痛。小时候,就在这个庄,就在这个庄的当街,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打柴、撞盅、打弹子、摸瞎驴、摔洼屋、杀羊羔(老鹰抓小鸡)、藏老没(捉迷藏)。那是多么开心呀!他骑在大的脖子上,看戏、逛会、看玩灯。他最怕看玩灯时的“大头人”和“老叫驴”。“大头人”拿个拂子,张着嘴、笑不唧儿,一跩一跩的,哪挤往哪去。再不然是“大头人”用拂子一指,那头头戴长驴头面具、双手拄两根短棍、弯着腰的“老叫驴”便在圆圈“嗯啊——嗯啊——”地叫着蹦着打场子,几乎蹦到人身上。“大头人”和“老叫驴”都把小孩吓的赶紧退。他最爱吃大买的水煎包;咧着嘴、露着陷、黄灿灿、暄腾腾、带锅焦,一咬一口油。解放后,他的生活一落千丈。他看不尽白眼,恐怕将来连媳子也寻不上。然而,他却恨不起这个村庄。庄西头有他的祖坟,那里埋着他大、爷、奶及祖宗的尸骨。那是他的根。人像树一样不能没有根。每年清明节前,他都去修祖坟,把坟土拍得瓷明,再剜两块土当人头摞在合葬的坟上面。每年三十,他都要拿着捆头炮,逐坟说着“大、爷、奶、太、老祖宗,回家过年啦”的话,然后放仨炮,走着又在十字路口放着炮,把神请回家,摆供品、点香烛,放鞭炮,磕头,烧纸,过罢正月十五把他们打发走。然而,这一切将成为往事了。他这一走,就再也不能修坟祭祖,请神回家过年了。还有他那苦命的娘。他在家,日子虽苦,娘却有依靠。他走了,娘孤身,没了依靠,只有牵挂和眼泪了。然而,他不能不走;班房等着他坐呢,说不定会死里头,活着总比死了强。他活着,娘能盼儿归。人有盼头,再苦也要想法活。他死了,娘就没盼头了,怕是也就活不成了。想到这儿,北斗又朝村庄看一眼,双膝“扑嗵”跪在地,向东重重地磕仨响头,哽咽着说:“娘!儿走啦!”便一咬牙,一抹泪,站起来,转身大步向西走去了,弯弯的高高低低的夜色朦胧的土路上,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 华印睡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天亮时,起床打开小屋门,见此情景,大惊失色,马上用大喇叭把大队干部喊到小屋里,给干部们说:鸡叫三遍时,他出来解手,听见后窗户有响声,赶紧开了小屋门,见北斗不知把窗棂是咋弄掉的、正扒着墙从窟窿里往外跳,就赶紧蹿过去抓他,一把没抓住,北斗跳下去跑了。他跳过去撵。谁知北斗跑得快;他没撵上,让北斗跑了。关仁说:“这个北斗,真胆大,竞敢逃跑!咱以后抓不住不说,抓住直接把他送司法科!”高峰说:“早知他跑,咱也把他捆起来、扔屋里!”程旋砸着嘴,说:“早知这样,咱也多个人看守嘞!”春光说:“早知尿床,光一夜不睡咧!”大家又决定,让华印去给书记汇报。华印吃罢饭,骑着车去到县党校,给书记说了那排子咋撵北斗的话。书记说:“这事也不全怪你。谁没睡着的时候呀!他安心跑,你睡他身边也不中,再说,你也发现咧,也撵咧,黑更半夜,不好撵上。” 华印回家了。宏泰恨没给大报仇。 第43章 月光清冷深秋夜 黎明,北斗去到西兵火车站,扒上了闷罐子车,去到南方谋生。华印从县里回来后,见那窗户是被撬掉的,知有人放了北斗,怕有人向领导要求追究他失职的责任,正要求进步呢,不敢让自己身上有灰星子,便找个门里人帮忙,垒上了那窗户。 转眼到“霜降”,庄稼人开始刨晚红薯、晒红薯干。老百姓,每人每年分几十斤小麦,只够逢年过节、招待客人用,全靠吃红薯、红薯干生活;办稍大事花钱,也靠卖红薯干。红薯干是农民的命根子、钱袋子。 这是一块昨天刨完的红薯地。一蛋蛋黑黢黢的红薯秧堆在垄里,一个个红薯坑旁堆着土,一嘟噜一嘟噜红薯堆在土堆旁,地里散发着泥土味儿。几个妇女在择红薯,被择净的红薯堆在垄里。 此时,队里在分红薯:程满监工;会计看账本,喊斤数,写纸条;几个妇女往大筐里装红薯;保管员扶大秤;两个壮汉用杠子抬红薯筐;分了的红薯堆上压着纸条。 正分着,汪宏泰在西坡看完麦岀苗的情况,从地当间走到分红薯这儿,看看压在红薯堆上的纸条,又看一眼面前的红薯,见块小,沉了脸。那程满知下户该分书记家的了,见他不高兴,知他嫌块小,想:书记让自己当队长,这是多大的恩呀!自己没本事给他个金砖报恩,但给他分好红薯的权力还是有的,于是便对会计说:“把书记的号隔过去!”书记忙给大家散烟,和大家说着闲话,看着往下分,见面前的红薯块大了,又给大家散了烟,便走了。队长知其意,便让会计把这片红薯分给了书记。下一片是小块红薯,赶到根旺家的号。这片红薯就分给了根旺家。 天擦黑,放工了,社员们都慌慌张张跑到红薯地里认号。根旺找半截地,才找到自家的号,一看红薯,愣那了,停会儿,见上家红薯好,便走过去,看纸条,见是宏泰的,感到奇怪,想:自家和书记又不挨家,红薯咋会分挨着呢?他想想,明白了;书记错号了。他拉一蛋子红薯秧盖着红薯堆,去找队长讨说法,没找到,只得回家喝汤。 根旺沉着脸进了灶屋,见一家人正喝汤,叹一声,蹲在锅对门。柳俊盛碗饭、拿个馍,递给他,问叹啥咧。根旺说:“气死人!”把分红薯错号、自家分到小红薯的事说一遍。柳俊问:“谁错号咧?”根旺说:“人头!书记!老天爷!”柳俊愣一下,说:“那不中!喝罢汤,咱一窝子得找队长说理去。”根旺说:“中!”便勾头喝起了汤。 春晖听了这话,说:“书记当恁大的官,这点便宜也占,真是财迷!”仙枝正给坐在“座座坡”里的孩子喂稀饭,停了勺,瞪着春晖,说:“哪显着你说话呀!不吭气不会当你是哑巴!”春晖“嘿嘿”笑笑,勾着头,喝汤。 春潮蹲在锅台旁,想:书记错号,肯定是队长的点子。若找队长说理,书记早晚得知道。那就把书记得罪嘞!人家巴结还巴结不上书记呢,不能因为这点事得罪书记呀。想到这,他就端着碗、拿着馍,到大门外吃喝去了。 肖环知道男人想的啥,正给坐在脚脖上的小孩喂稀饭,停了手,瞥根旺一眼,说:“去恁些人弄啥!又不是去打大架。恁孩拙嘴笨舌的,去了也不会说个啥。俺哥是官,懂得多,会说,去说说不妥咧吗!” 雪梅坐在小板凳上,伸着腿,也让妮坐在脚脖上,给她喂稀饭;听了这话,寒着脸,说:“恁哥咋恁会说呀?比别人多长张嘴是不是?这要是去吃好面馍,看谁比谁跑得快!光也不说拙嘴笨舌、不去、叫恁哥去嘞!” 春光正靠着门喝汤,听了这些话,想去人多也没啥用,便对大说:“别去恁些人嘞。喝了汤,我去问问队长就妥咧!”根旺说:“中!”大家不吭声了。 喝罢汤,春光去找程满;在过道口碰见他扛个红薯推子往地里走。客套毕,春光问红薯是咋分的,程满说是按老规矩挨户分的。春光说:“那不!俺和”队长想想,说:“那是赶巧咧。正分着,书记去咧,说他忙、得找人推红薯干、想认认堆、喝了汤、好给找的推红薯干的人说红薯堆在哪,当时就给他分咧!”又问:“咋啦?”春光说:“他一错号,俺分到了赖红薯。这不合理!既然有规矩,就得按规矩办!”队长说:“那不是特殊情况吗?”春光说:“想找特殊情况有的是理由!”队长咽口唾沫,说:“那咋?明天重分?” 正说着,有很多人扛着红薯推子,从二人身边匆匆往地里走。春光想:人们已经动手推了,还咋重分?他又看看天是好晴天、想:正是推红薯干的好时候,若重分,再翻腾一天,万一社员把红薯干推到雨肚里、吃霉红薯干,自己的罪过就大了。想到这,春光无可奈何地叹一声,说:“算了!”转身走了。队长朝他不满地“嗯”一声,找书记去了。 春光回到家,进了厨房,见大吸着烟、娘坐在小板凳上、撅着嘴、都在等他,不由得叹一声。根旺问:“队长咋说?”春光说:“他叫重分,我不让分。”娘一惊,问:“咋?”春光说了理由。根旺听后,也叹一声,低头吸着烟,想:也只能如此了。又想:自家真霉气!错个号就让自家赶到了赖地这儿。又一想:也不是赶到了赖地这儿,是自己儿的官小、没人家书记有本事;若是自己儿官大、有本事,队长想法也得把赖地这儿给自家错过去、分好地这儿。书记的号不就是队长调的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本事人占便宜,没本事人吃亏,不然,都想坐轿,谁抬轿呀。都占便宜,还会有“吃亏”俩字吗!吃亏人常在!吃亏人长年岁。想到这儿,根旺心里敞亮了,坦然了,他抬起头,劝春光说:“不重分就不重分!那有啥?不就几块红薯吗!吃不多大亏!”说着,扎煞着烟,“嘿嘿”苦笑起来。柳俊看男人一眼,咒书记,道:“心不安正槽里,不得好死!把占的便宜卖成钱,买膏药,贴大疮!”根旺把气煞在媳子身上,怪道:“家哩娘们家!嘴!哩啥呀!唵!要是这话传出去,叫书记知道了,不杀你才怪哩!”柳俊哭丧着脸,说:“这不是在咱家里说的话吗?”根旺说:“家里娘们的嘴,把不住,在咱家里说,在外面也少不了说。”柳俊不吭声了,去北套间,找红薯推子。春光木沉着脸,走出屋门,打算下地,忽想起得拿推子,便站院里,等娘给推子。根旺站起来,扔了烟头,用脚跐灭,喃喃说:“别想恁些咧,想得多,净给自己找麻烦,还是赶快下地推红薯干去!”说罢,拿起一个箩头,挎着,走到堂屋口,正要喊儿下地时,肖环去解手,走岀堂屋门,瞥一眼公公拿的箩头,知要去推红薯干,便站住了,斜着身,扭着头,问:“没说好重分呀?”根旺说:“分不成!都……” 话还未说完,肖环说:“俺哥的面子也不中呀!队长也真是混蛋,就没看谁去说哩?给脸不要脸!这回咱家亏就吃大喽!要不是有俺哥这个副书记在那儿站着!咱吃亏也有情可原,有俺哥在那儿站着,咱吃亏太不该!” 东套间的雪梅接话说:“早知道这样,也让恁去咧,光恁去了是六月的杏,一捏两半,也省恁哥一蹦子,还叫别人知道咱家有排场人!” 肖环转过身,看着东套间,说:“嫂子!你说的这是啥话呀?俺又没说到恁二上!咋!还诓呀?俺哥不就是咱家扛门面的排场人吗!看你!咋不知好歹、把好话当赖话呢?” 雪梅说:“俺是傻子,不知啥是好赖话!”肖环正要还嘴,根旺说了话:“别搁那打嘴官司咧,还不如留点劲多干点活呢!” 肖环“呦”一声,说:“听恁说那话,俺好像是没干活似的。掐指头算算!咱家谁干活多?俺没能耐去这儿、那儿开会,不干活弄啥?老三是末儿、娇得很,不干谁也不说啥!不还数着俺干活多呀!到底还落个没干活。掏劲不落好!” 雪梅缓一下口气说:“环!春潮干活多是不假,可恁哥开会也挣工分呀!搁不着这呀那呀说,像是恁哥没挣工分似的!” 肖环有点恼,说:“就那也没恁弟弟干活多!”又说:“幸亏干活多,还不叫俺说一声呢!要是俺不干活,才不叫俺吭气、还憋死俺呢!” 这时候,柳俊掂个红薯推子走出灶房门,把它递给春光。春光接过推子,往北走几步,怪媳子说:“少说几句不中呀!”雪梅不接话了。肖环也不吭气,解手去了。根旺叹一声。春光看大一眼,朝西套间喊:“潮!咱推红薯干去!”春潮不搭话,从套间走出来,在院里捞抹个箩头,挎着下地了。春光扛着推子,离他不远,往地里走。 根旺见春潮走了,便往西走几步,喊:“小晖!都头里走咧,你也下地!”说着,转身往外走。这时,柳俊掂件破袄从灶屋走出来,递给根旺,说:“给!夜里凉,披上它。”根旺接过袄,披身上。柳俊说:“我也去?”根旺走着说:“别去咧!已经去恁些人咧!”柳俊想想,说:“俺还是去!多个人,多俩手,干得快。”根旺说:“你想去就去。”说罢,出门下地了。柳俊回灶屋腾个破箩头,挎着,崴着小脚下地了。 春晖正歪在床上歇着,听大说“都头里走咧”,便坐起来,掀开柜,找出件棉袄,挎着,往外走。仙枝坐在床帮上,见状,喝道:“把袄搁那!”春晖一愣,站住了,问:“咋啦!”仙枝说:“你说咋嘞?袄被霜打湿,霜化后、袄一晒,时间长就糟嘞!”春晖说:“都快冬天咧,夜里冷呵呵的,不能因为那,冻坏身子呀!”仙枝挖苦说:“你生福窝咧!身子主贵,别冻坏了!”说着,恶声恶气说:“灶屋有个装柴禾的破麻包,你披身上,就不冷咧!”春晖也有个小脾气,头一梗,说:“我就穿袄!”仙枝怪道:“你再说一遍!”说着,跳下床,上去夺过袄,扔床上。春晖顿时瓤了劲,去到灶屋,腾了麻包,挎着下地了。 红薯地里,月光清冷。到处晃动着人们推红薯干的声影、响着推红薯干的“嚓嚓”声;被撒飞的红薯干在月光中一闪落地上,这一片,那一摞,白花花的。 春潮走进红薯地,扭头见家中无人来,想:关中的活,慌啥慌,歇歇再干。便仰面躺在一蛋子红薯秧上,双手扳着头把子,摽着腿,看星星。 春光进了地,想着春潮来得早、已经找到了红薯堆,便慌慌张张地往地里头走,想找到春潮、早下手推,找到地那头,也没见到春潮,便拐回来,边找边喊:“潮!潮!你在哪呀!”没听到应声,正着急,根旺来了,见他恁这儿还没找到红薯堆,埋怨道:“来得怪早,也没干成活。”春光说:“我想着春潮来得早,已经找到了堆儿,谁知我找半天没见他;喊他也不应声儿!”根旺不吭声了,领着春光去到红薯堆旁。春光拉下堆上的红薯秧,见红薯块确实小,怔会儿,把推子贴着红薯堆,放地上,斜身坐在推子那头,弯腰拿起一块红薯,用右手掌把它压在推子上,跷着指尖,等大把箩头放在推子下面后,便快速“嚓嚓”地推起了红薯干。瞬间,一片片红薯干闪着白光,散发着甘甜味儿,落在箩头里。停会儿,根旺用衣襟兜一兜子红薯干,在离红薯堆很远的地里撒一圈,稀稀拉拉;占地这儿。 正撒着,春潮掂个箩头来了——他约摸着人都来了,才过来——根旺拗头瞪着他,怪道:“你来恁早!上哪去咧!这时候才过来!”春潮说:“我来得是早,可不知红薯堆在哪呀!地里几十堆红薯,我不得一堆堆找吗?找,就得时间!”又怨大:“你白天咋不记个号,来时给我说一声儿,那我不就不满地找、耽误时间了吗?”说完,替换了推子下面的箩头,挎着,撒红薯干去了。这时,春晖也来了,见只有一把推子,便蹲下,把红薯块往大哥脚旁扔,让他好拿。根旺见人多、推子少,耽误事,去几家借推子,没借来,便掐一掐子红薯干,撒去了。 此时,已是深秋。清冷的月光照着这家人。 第44章 春光争理 这时候,书记领着华印、程旋、程满,还有个叫程金丝的人来了——这程金丝是程庄东头队里的人;个大、腰粗,俩手一握像油锤。他想当护坡员,这些日子老往书记家跑,给书记家干杂活、人称“大黑狗”——书记披件黄大衣,给几个人指认了红薯堆后,便坐在一堆红薯秧上,看他们干活。 你道这几个人为啥会聚一块?原来是喝罢汤,队长来到书记家说春光不满错号的事;华印、程旋来汇报工作、“大黑狗”来书记家看有啥杂活干。几个人碰一块,便被书记央去推红薯干。 不多一时,程满推一箩头红薯干。程旋挎起红薯干篮子,问书记撒哪。书记让他撒红薯堆圆圈,又让他撒远点、片大点、稀点,说那样红薯干干得快。程旋挎着篮子,跨过两家当间地,正往前走,忽见脚下有红薯干,便放下篮子,回到书记跟前,说:“撒不多远嘞,人家撒到当间嘞!”书记问程满那家是谁,听程满说后,想:你春光不是啃我错号不合理吗?今天,我要把你这根直棍捏个弯,让你见识一下啥是合理!他朝程旋一扬头,说:“别管他,你只管往前撒!”程旋便拐回去,往前撒起来。 此时,春晖正背对着程旋撒红薯干,听到“哗啦”声,扭头见程旋撒过了界,赶忙放下箩头,边往那边跑边挥着手喊:“别撒别撒别撒!你撒过界啦!”程旋停了手,装惊讶,说:“过界啦?”春晖跑到他面前,指着程旋背后地上的红薯干,说:“你没看见这俺撒的红薯干呀?”程旋朝书记那边看一眼,回头笑着小声说:“书记让我撒远点。你不让撒,找书记去!”春晖问书记在哪里。程旋不敢露书记的形影儿,说他没来,那话是他们来时书记交待的,说罢,又撒起来。春晖推着他,不让撒,说这是他家的地盘。程旋见撒不成,便挎着篮子回去了。 书记见他回来了,问是咋回事,听他说后,瞪着程旋,怒道:“真无用!”喊“大黑狗”:“你去撒!”“大黑狗”正蹲着往推子跟前扔红薯,正愁没机会巴结书记好当护坡员呢!听到书记这话,想这不是老天给机会了吗?遂便“嚯”地站起来。小跑到书记面前,挎起红薯干篮子,气势汹汹地走到春晖身边,撒起了红薯干。 春晖正在这守地盘,见“大黑狗”来后二话不说就撒起来,便张开胳膊挡着他,厉声说:“你不能撒!”“大黑狗”停了手,看着他,问凭啥!春晖说撒红薯干的规矩是从两家当间往里撒、他撒过界嘞!“大黑狗”说那又不是法定的,说着绕开春晖,继续撒。春晖撵过去挡。“大黑狗”气得“嗯”一声,放下篮子,抓住春晖的衣领子,怒道:“我打你个赖种!”春晖往后挣着,怒视着他。 根旺家人原以为书记家撒过了界,春晖说说,人家就会撤的,不想人家不但不撤,还动了手,便停了活,往那边跑。春光边跑边大声喊:“咋!不论理嘞是不是?”跑过去就掰“大黑狗”的手。“大黑狗”知书记和春光有矛盾,觉得这正是显自己和书记是一势、搏得书记信任的好机会,便松了抓春晖的手,抓住了春光的衣领子。春光也抓住他的衣领子,知单个儿打不过“大黑狗”,便挣着身,拗着头,示意春潮上。春潮知“大黑狗”是个赖货、打架不要命,不敢和他缠,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弯腰提鞋后跟。春晖往地上一躺,抱住“大黑狗”的腿。“大黑狗”用脚跺春晖。根旺往这边跑着扬着手,急促地喊:“松手……都松手!”华印、程满、程旋都跑过来。程满虽然对春光有意见,但觉得“大黑狗”做得有点过分,便上前分着春光和“大黑狗”,说:“松开,都松开!”程旋站在他俩当间旁边劝:“都是老少爷们哩,有事商量着来!”华印虽和春光是同僚,但此时也只能向着书记了。他怕春潮给家人帮锤,便走到春潮跟前,恐吓他,小声说“金丝那人,打架不要命!别说恁弟兄仨,就是再有仨人,也不是他的个儿!就是眼时打不过恁,他也挤到哪单个收拾恁!”春潮哭丧着脸,说:“我不也没说啥、咋地他吗?”说着,上前用俩手抓着春光和“大黑狗”的手脖子,往两边拉着说:“都松手!”春光瞪他一眼。 “大黑狗”见春潮离胯,心里有了底。他松了抓春光的手,跺开春晖的手,跳岀去,又上前把春光扑倒在地,跪着他,举起了拳,往下落。说是迟,那是快!根旺蹿上去,从背后抱住“大黑狗”的拳,往后拽。“大黑狗”拧身站起来。春晖爬过去,扳着“大黑狗”的腿,往一边拉。春光趁机爬起来,抱住“大黑狗”的腰,想摔倒他,只是把他摔得一趔趄。根旺知他们几个人也打不过他,便往前跨一步,死抱着“大黑狗”的胳膊,哀求道:“别打嘞!俺挪走!中不中?”“大黑狗”奋力挣着说:“恁一窝子打我!挪走就中啦?看我单个儿咋收拾恁!”说着,用胳膊肘捣根旺,用脚蹬春晖,用另只手去掐春光的腰。春潮想:我没咋地他,他总不能单个收拾我,忙上前拉着“大黑狗”的胳膊,使劲拉着他到一边,又挡在春光面前,说:“妥嘞!别打嘞!”“大黑狗”绕过去,踹春光一脚。春光正要去踹他,根旺挡住他,看着“大黑狗”,可怜巴巴地说:“俺不是说要挪走吗?你咋还打耶?唵!”又看着旁边的人喊:“您咋不把金丝拉一边呀?唵!”程满便上前拽着金丝的胳膊,说:“妥嘞!妥嘞!就那就够他们受嘞!”程旋也看着“大黑狗”的脸,劝说:“人家已经说挪走嘞,再打就不好看嘞!”华印上前不住地拍着根旺的肩,说:“早说这话,不是没这事了吗?”春光瞪他一眼说:“俺凭啥早说这话呀?”“大黑狗”见春光不服气,又往前悻。根旺赶忙上前拽着他,往后拉。春晖握拳乍膀往前走。春潮怕又打起来,赶忙上前拉住春晖。根旺觉得光拉“大黑狗”不中,得把春光的火压下去,便松了拽“大黑狗”的手,闪到“大黑狗”和春光当间,看着儿的脸,哀求道:“光!你就听大一句话,咱挪走,中不中?”春光看着大的脸,气得眼里喷火,道:“那是咱的地这儿,咱凭啥——”大颤抖着嘴唇打断他的话,说“咱不是……”春光说:“啥咱不是!我就不信那邪!”根旺绷嘴瞪会儿儿子,“咕咚”咽口唾沫,突然抓住春光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老脸上,看着儿的脸,一付苦相,说:“光!你要是心里有气岀不来,就扇我的老脸岀岀气?中不中?”说着,拿着春光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扇。春光顿时惊呆了,自己咋把大气成这样呀!他赶紧把手从大脸上拿下来,又看大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说:“大!我听你的,咱挪走!”大张着嘴,看着儿子,停会儿,点点头,把他拉一边。“大黑狗”也被程满拉到一边。春潮也松了拉春晖的手。华印、程旋看看根旺,又看看“大黑狗”,说:“妥嘞,都别生气嘞!” 话音刚落,柳俊崴着小脚过来了,气呼呼的——她走得慢,过来得晚。刚才,已有人对她说了书记占她家地盘、“大黑狗”打人的事——母护儿子,老了也护。她知“大黑狗”是赖货,无人敢惹,但仗着自己是女的、又上了年纪的份儿,想“大黑狗”是不敢咋着自己的,便走上前,拗头瞪着“大黑狗”,侧身扛着他,道:“你咋恁铁呀?唵!来……你打我!“大黑狗”知老太婆是摸不得的,便忍着气,往后退。程满绷嘴笑。程旋担心“大黑狗”忍不住会动手、遭讹,便往前走两步,看着柳俊的脸,笑说:“婶!说几句,消消气妥嘞!你看,不拘咋扛,人家就不吭气!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华印也怕“大黑狗”忍不住动手、遭讹,便走到“大黑狗”身边,劝说:“金丝,婶说你几句,你千万别生气!”春潮看着娘扛“大黑狗”,木沉着脸,一声不吭。春晖怕“大黑狗”打娘,扎个随时和“大黑狗”打的架式。春光怒视着“大黑狗”。根旺见媳子那样、“大黑狗”就不敢吭气,忽然觉得自家又赢了、也该见好就收了,走过去,拗着头,责怪媳子:“一个家里娘们家!哪显着你在这说话呀!上一边去!”柳俊向来是只要男人嘣一声,半句也不犟嘴的,就不扛了,又瞪会儿“大黑狗”,便崴到一边,站那了。场面一时静下来。停会儿,华印说:“都回去!”便挎着红薯干篮子,领着他们那帮人,回到书记身边。根旺也挎起红薯干箩头,喊着家人,回到自家红薯堆那儿。那边,汪宏泰看着“大黑狗”,“嘿嘿”笑。“大黑狗”自豪地晃着脑袋。 根旺家人把红薯一箩头一箩头挎到旁边的麦苗地里,挪完已经半夜。春光推红薯,根旺撒红薯干,春潮、春晖、柳俊摆红薯干。一家人都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推红薯干的“嚓嚓”声显得很悲凉。天下霜了,风刺骨。春晖披上了破麻包,春潮和娘不住地搓着发红的手,春光推红薯干的手显得僵硬了,几次差点滑到推子刃上,只得不时地捂嘴上,用哈气暖会儿,再去推。根旺披着小破袄,圪蹴在推子旁边,等箩头满。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春光,悲沉地说:“吸支烟!”春光勾头推着红薯干说:“我不吸!”大不让了,自己吸起来,停会儿,叹一声,说:“光呀!我知道你心里憋曲得慌,可大心里也不好受呀!那是咱的地盘,我想挪吗?可咱不挪不中呀!人家官比你大,拳头比咱硬,压住你了,打过你了,咱不挪吃大亏!你没看他们那势头吗?啥你的我的地盘呀!谁势力大、拳头硬,地盘就是谁的。再说,你在他手下当官,为这点事惹恼他,你的官能当成吗?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得会大、会小……” 根旺把这话当金玉良言,谁知春光当兵养成了正直的性格,认为这话是怕事之论、是弱者的自我安慰之言。因岀自大之口,他不抬杠,憋着气,“嚓嚓”地推着红薯干。 根旺见说不到儿心里,叹一声,挎着满箩头红薯干撒去了。在清冷的月光中,红薯干闪着洁白的光。 第45章 调三惑四 根旺家挪红薯耽误了时间,第二天晚上才推完红薯干。麦苗地里有露水。红薯干一干、一湿,干得慢。人家的红薯干三天便上了圈,他家的才大半干。第四天夜里下了小雨。根旺父子打着手灯、拉着架子车,把红薯干拾回家,摊在堂屋当门里晾。 这日,肖环抱着孩子,和春潮一块去到快嘴嫂家串门。快嘴嫂才分家,拉家常说:“恁家搁合得好,一大窝子人,不分家。”肖环说:“搁合得再好,也有分家的那一天。”快嘴嫂说:“那是哩。”又想想说:有一回,她和根旺走一块儿,说起了分家的事。根旺说盖起新房也打算分家。她问啥时候盖新房。根旺说眼时手头钱不宽绰、等卖了这季红薯干就盖新房。她问根旺老俩口打算跟着谁。根旺说咱这的规矩是老跟小,又说跟着谁,新房就是谁的。她说恁大孩有本事、恁俩咋不跟着他享福呀!根旺笑而不语,那意思是要跟着他大孩。这一来,新屋就是老大的。她问根旺给没给春光说分家后跟着他的事。根旺还是光笑不说话,那意思是已经给春光商量好嘞。肖环听后,想:俺两口子干活多,掏劲大,新房却分给老大,这不公平!却笑说:“他俩想跟谁跟谁,只要享福就中。”快嘴嫂说:“那是哩。” 小晌午,两口子回了家,进门见根旺正跪着翻红薯干。肖环想起快嘴嫂说的卖了红薯干盖新房让春光住的话,来了气,把小孩往春潮怀里一擩,说:“给!红薯干滑脚!我抱不好,别摔着他了。恁就这一个主贵儿,长大最少也是副书记:恁全指望跟着他享清福哩!摔咋地了咋弄呀!”春潮抱着孩子,两人进了套间。雪梅正在东套间补衣服,听见她臊人,开始不想接,又想这回不接她下回更刺棱,便拿着衣服走到当门,看着根旺,说:“大!白翻咧!你到公社去说说,别让恁孩当副书记咧!叫有本事人干,省得人家窝橛子,气得慌!”说着,侧身拗头瞪着西套间,说:“俺副书记也是公家叫干的,也没给谁撇啥短处!” 根旺趴地上,扬着头,绷着嘴,皱着眉,拗头看着雪梅,气得喉咙里直“呜呜”,示意她:别说嘞!你会惹了她吗! 雪梅扭头看着大,那意思是:她逼着哑巴说话!不理她把你当死鳖踩! 根旺见一个比一个犟、都不听劝,无奈地“嗯”一声,继续趴着翻红薯干。 肖环又接话,说:“嫂子!我说你了吗?你割斜茬(打抱不平)?” 雪梅说:“我和咱大说话哩,不也没说你吗?” 肖环说:“俺是二百五,半转子,不知恁说的是啥话!” 雪梅正要接,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春光回来了,闭了嘴,愤愤地瞪着西套间。春光见状,问:“又咋嘞?”雪梅不吭气。春光看着大。根旺看儿一眼,朝西套间扬一下头。春光便知妯娌俩又生气了,责怪媳子,道:“回去!也不知天天咋恁些闲工夫磨牙?”雪梅说:“要不是她先臊人,喊我磨牙,我也不给她磨!”肖环不吭声,让人看是谁刺棱。春潮突然在里边“嘿嘿”笑着说:“嫂子,看谁磨牙!你说恁难听的话,恁弟媳就不吭气,能是她给你磨牙哩吗?”雪梅正要接,春光推着她说:“回去少说一句,不会说你是哑巴!”雪梅拗着头,被春光推走了。春光跪爬着翻红薯干。 西套间。肖环坐在床帮上,想:老大婆分新房,得便宜!我说说她还刺棱恁狠,得给老三婆说一声,合伙掰掉她的刺。于是便下床去小西屋。 肖环进门见春晖正弯着腰提鞋后跟、仙枝正坐在床帮上纳鞋底,便走到仙枝面前,要过鞋底,横看看,竖看看,笑着不住地“啧”着舌,说:“咦——你想想,我的老天爷!你也不知咋长一双恁巧的手!纳的针脚,不稀、不稠、不大、不小、横看成行、竖看也成行;神仙也纳不出你这样好的鞋底儿,赶明儿,你也得给恁侄纳一双,让恁侄穿着出去显摆显摆。光人家问:’这是谁纳的呀?’我说:’他花婶!’人家不知把你夸成啥哩,看你跩气不跩气!” 仙枝看看鞋底,然后看着她的脸,说:“好啥好!我应闺女时也不会纳,还是来到这,你教我的呢!你教我咋攮针、拽线;还说攮针时指头要捺狠点,不然,光崴断针!”肖环“嘻嘻”笑着说:“你不说,我就忘了!”说着,把鞋底递给仙枝,问春晖:“你慌恁狠,弄啥去呀?”春晖说:“帮大翻红薯干。”肖环撇着嘴“哼”一声,说:“你慌哩怪狠,光掏劲!不吃食儿!”春晖往外走着说:“咋不吃食呀?红薯干是口粮。”肖环又“哼”一身,说:“吃屁!卖了给老大盖新房哩!”春晖不走了,转过身,问:“啥给老大盖新房啦?”肖环说:“你还不知道呀?外头都传疯咧!”说了卖了红薯干、盖房、分家、新房给春晖、嫌他没本事、又给春光的话。然后说:“你说你窝囊不窝囊!肥肉本该是你的,却被老大抢走嘞!” 仙枝听了,脸色陡变。她扎煞着鞋底楞那了。春晖想想,说:“老哩,想分给谁分给谁!”说着,就往外走。仙枝瞪着他,猛一声喝道:“回来!”春晖站住,扭头看着她,问:“弄啥?”仙枝说:“你说弄啥!卖了红薯干盖的房也不是你的,你还去翻啥红薯干!”春晖说:“不管是谁的,不能让红薯干霉了呀!”仙枝“噌”地跳下床帮,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责怪道:“你真是二百五、半转子,到恁这儿嘞,还想着家!你想着家、家不想着你!自古以来分家就是‘老跟小’,那样新房就是咱的!到这家改了规矩,这不是欺负咱没本事吗!”说着,狠狠地点一下春晖的额,说:“就这,你还一口一个家!家恁娘那腿!坑死你个鳖孙!”春晖沉着脸,不吭声,想走,不敢走,站在那儿。 肖环看着仙枝的脸,“嘻嘻”笑,说:“你真有福!寻个听话男人,叫他咋着就咋着!不像恁二哥,整天黑丧着脸,拗着头,一根筋,说话死不中听!”仙枝气得脸发黄,说:“啥听话呀!死鳖!”肖环绷嘴笑会儿,说:“你恁能,俺弟弟若再和你一样能,’能’不都被恁占走了吗!”又板着脸,说:“你也别怨俺弟弟死鳖;都怨咱没寻个好老哩、又寻个家里有个有本事人的家。要是老哩懂事,弟兄们没比头,光也不显得谁死鳖、谁不死鳖咧!早知这个家是这样,当初打死我也不能寻!唉!恁这儿说啥也晚咧,孩子就恁大咧!下辈子寻煤,一定得打摸好,老哩不懂事,家里有排场人,一定不能寻,来了光受窝囊气。”说完,“嘻嘻”笑着走了。 肖环走不多大会儿,雪梅过来了——她补好衣服,见缺个扣子,在活篮里找不到,又和肖环才磨了嘴,就来到仙枝屋里找——见春晖两口子正生气,知他俩这是家常饭,没在意,笑了笑,说声“又咋咧”!因二人经常互找个小东西、都不问,便在她活篮子里找个扣子,捏着就走。仙枝正气她两口子将来占该属于自家的新房、没地这儿出气呢!得了这因,便找到出气的地这儿了,上前夺过扣子,猛一声说:“这是你的扣子呀!你恁当家!”雪梅吃惊地看她一会儿,说:“为个扣子,你值当发火吗!”仙枝说:“咋不值当呀!扣子大的便宜你就占;新房恁大的便宜,你才想占呢!”雪梅说:“你以前也常来拿我的小东西,我吭过气吗?”仙枝说:“以前是以前,恁这儿是恁这儿。以前不知恁是啥人,现在知道恁是啥人嘞!”雪梅迷瞪着脸,问:“俺恁这儿是啥人呀!”仙枝说:“是啥人?你知道!”雪梅往前悻半步,说:“我不知道!你不说清!我不依!”仙枝也往前悻半步,说:“不依还能咋着谁?你还能掰盖喝俺的汁?”春晖看她俩一眼,“唉——”一声,上前把雪梅拉一边,劝说:“嫂子,你走,到别家寻个扣子不妥咧吗?”仙枝瞪着男人,说:“咋不作践死你耶!”春晖白她一眼,又去一边站。 吵声惊来根旺和春光。老公公和哥是不兴进媳妇弟媳屋的,俩人站在门口劝。春光说:“为个扣子,值当吵吗!”雪梅说:“咋不值当呀!你不知她说哩啥!”春光说:“吵架不都是啥狠说啥话呀!”雪梅正要说,春光说:“白说咧,当个嫂子,少说两句!”根旺也说:“都少说两句,吃不了哪的亏!”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分钱,给雪梅递着,说:“给!去买个扣子妥咧!”仙枝乜着钱,说:“向偏统厉害着哩,不光打算给她好房子,连个小扣子也给她买!”根旺打岔说:“你住的房子还赖吗?椽子、檩条、大梁,都是好木头。一分钱能扯上房子吗!”仙枝说:“一分钱也是关中的;给,就是向偏!”春光厌烦地“嗯”一声,抹拉开大拿钱的手,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一分钱,递给雪梅,说:“给!用咱的!”仙枝又“哼”一声。说:“又没分家,你挣的钱也该上交、是关中的!”春光、根旺一时愣那了。春光缩回手,稍停,对雪梅说:“谁的钱也不用,等会儿,我给你借个扣子去。”又对春晖说:“你把恁嫂子推出来!”春晖苦笑着,看哥一眼,轻轻地推着雪梅,说:“走!嫂子,别站这闲磕牙嘞!”把雪梅推出了屋,春光、根旺叹一声,也走了。仙枝瞪着春晖,恶狠狠地说:“死鳖货!” 第46章 老娘泪 次日,天放晴。红日东升,乍暖还寒。根旺两口子把床箔腾出来,支在过道边,晾红薯干。根旺知一个箔着不下,便对媳子说:“你让仨媳妇都把床箔腾出来。”于是,柳俊便站窗台一一对他们说了,然后用篮子往箔上挎红薯干。 春晖一大早便被别人喊走垛墙去了。仙枝正给小孩穿衣服,听到娘喊,想起该分给自已的新房将要分给春光,又来了气,“啪啦”地拍着小孩的屁股,说:“晾!晾!咋不把红薯干晾化拾不起来吔!”小孩“哇哇”哭起来。这时候,肖环来到了,一边给小孩穿袖子一边说:“你得着小孩出啥气呀?唵!”又说:“红薯干晾干,卖钱咱也不能花,咱不能让大用咱的箔!”仙枝想想,说:“中!”又问:“咋说呢?”肖环说:“你恁能,就想不出来这点呀!”仙枝眨巴眨巴眼,又脱了小孩的衣服和自己的外衣,钻进被窝,把孩子放身边。肖环回去了。 根旺两口子摊完一箔红薯干,柳俊便站在堂屋西窗台喊:“环!把箔腾出来没有?”肖环在套间说:“娘!俺的床箔不能腾!”柳俊一愣,问:“咋?”肖环说:“俺破啦!”柳俊说:“床箔不是新的吗?咋就破啦?零散啦?掐不起来啦?”肖环说:“不是那个破,是破法的破!”柳俊问:“破啥啦?”肖环说:“您不是经常说‘头生是小子,要是二胎生个妮,一龙一凤,多可心呀!’这不,俺就——”说着,放低声问:“俺大呢?”柳俊说:“在过道摊红薯干呢!”肖环才说:“——俺就和您孩去到南庄找先生破嘞。先生在红纸上画个符,让俺把符压在床箔上,床席下,说一百天不能掀床箔。俺这几天身上该脏也没脏,估计是那个咧,咋腾箔呀!”柳俊气得脸发白,想:只听说想要男孩找先生破的,哪有想要女孩也破的呀!再生个男孩不更好吗?男孩多,长大拳头硬,扛门神,没人敢欺负咱家!这一破,把俺的孙子破没了。她这样想,却说:“那妥咧!”就走了。 柳俊又去问仙枝。仙枝说:“好腾得很,把床上的衣、被一掐就妥咧!”柳俊说:“那就快腾,等着用呢!”仙枝说:“眼时不能腾!”柳俊又一愣,问:“又咋啦?”仙枝说:“恁孙子夜里发烧,闹一夜,才睡着。”柳俊说:“你把他掐到别的地这儿睡!”仙枝说:“我光想那样,可是,地上凉,不能掐,旁哩掐哪呀?掐的不是地这儿,再冰着孩子咋弄呀!是小孩主贵!还是红薯干主贵呀?”柳俊说:“啥也没小孩主贵!”说罢,寒着脸,走了。 柳俊又去问雪梅腾岀来没有。雪梅抱着妮,已经把床上的衣、被拿到床头柜上了,刚才听到了肖环那排子话,想:箔摊了红薯干,有霉味,他不叫用,我也不叫用。她又把衣服往床上扔,正扔着,听到娘喊,没好气地说:“没腾好!”柳俊说:“快点腾!”说罢,就去到过道,等着她送箔。这时,春光进了东套间——他吃了饭,去到大队开会,想起有个报表忘拿了,回来拿——知大急用箔,便问媳子:“腾了嘞,你咋又把衣服扔上啦?”雪梅朝西一扬头,说:“她不叫用,我也不叫用!”春光说:“你管她弄啥!”雪梅说:“咋不管呀!红薯干是大家的,要用箔晾,都得用!不能只用咱的!”春光说:“别眼皮子薄哩跟纸样!”说罢,把床上的衣和被子又拿柜上,掐着箔,出去给了大,又回来找报表。雪梅没吭声,抱着妮,去到过道。妮见了奶,伸着手要。奶在衣襟上擦擦手,接过孙女,举起来,用头顶着她的肚子,“叽叽叽”地笑着,摇晃着。妮“咯咯”地笑。雪梅帮公公支箔。 这当儿,那俩媳子出来了。肖环抱着孩子,仙枝掂块尿布。老两口抬头看她俩一眼,没吱声。俩媳子见状,想:还没分家哩、就待她妮恁亲、不搭理俺俩,又气了,不走了,看着那边,一说一答地臊开了。 肖环说:“别去洗尿布咧,摊红薯干去!晾干、卖了、好盖新房住!”仙枝“哼”一声,说:“俺脸不白!光白了,老哩也跟着俺、把新房给俺咧!”肖环说:“咋不白呀!我看白!官太太,贵公主,到哪哪香,谁见谁巴结!脸能不白吗!哪像咱,是粪土,到哪哪臭。人家见咱的小孩就不喜见!”根旺知她们是臊人,勾头摊着红薯干,只装没听到。雪梅想:能行一点不能生气,白她俩一眼,没搭理她俩。柳俊赶忙把小妮擩给雪梅,走过去,伸手要抱孙子。小孩伸着手,要奶奶。肖环一扭身,说:“抱他弄啥!他又不是恁亲孙子,不知是从哪墒沟捡来的!抱恁亲孙女去!”柳俊尴尬地扎煞着手,愣那了,停会儿,说:“你说的是啥话呀!我咋着你啦!”仙枝接话说:“咋着你知道!”柳俊说:“我不知道!”仙枝“咕咚”咽口唾沫说:“自古——”肖环怕露她的馅,赶忙打断她的话,说:“白说咧!再说也不会向你。你是谁?人家是谁?你是死鳖货,向你有啥用?人家是官,向他能跟着享福!”说着,又瞥雪梅一眼,说:“没有就慌恁很咧,又兑箔,又摊红薯干,挂着(为了)住新房哩!”雪梅见她不住地臊人,觉得不接她愈发跐着头皮尿尿了,便转过身,看着肖环,说:“你说那话叫谁听呀?箔,你想兑就兑、不想兑就不兑;红薯干,你想摊就摊,不想摊就不摊,我又没说你二上,你咋背上背小锯、拉我呀!”肖环说:“无利不起早,你不是挂着住新房,才不兑箔、摊红薯干呢!”雪梅说:“俺咋挂着住新房啦!”仙枝说:“你咋挂着住你知道!”又斜眼看着根旺,说:“向偏也不是那个向偏法!”根旺听她左一个右一个地说“新房”,一时不知咋回事,扭头问:“啥住新房呀?你在哪听的这话呀?”肖环说:“你别讲俺在哪听的,你想着说了没人知道,小雀过去还有影呢!”柳俊说:“恁别光听野鸡叫;他们是搁那戳捣呢!”肖环撇着嘴“哼”一声,说:“俺就是三岁的小毛孩,分不清野鸡不野鸡!恁真把俺当死鳖呀?”雪梅也撇着嘴“哼”一声说:“东西头打摸打摸!谁不知道你死鳖!弄啥不想占高岗?”肖环听她这样说自己,恼火腾地往上蹿,把孩子往仙枝怀里一擩,侧身拗头往前悻着说:“我咋占高岗啦!我咋占高岗啦!”雪梅抱着妮站在那,怯怯的,说:“俺也没提你的名!”肖环说:“你放屁!”雪梅说:“你打嗝!”肖环跑上前,要拽雪梅的头发。雪梅退一步,把妮擩给婆婆,也去拽肖环的头发。柳俊赶忙站她俩中间。肖环一下一下地伸缩着头,指点着她,骂:“说你那臊窟窿。”雪梅也一伸一缩着头,指点着肖环,骂:“你那臊窟窿!”俩人就这样对骂着。 邻居们跑来了。有俩女人把她俩各拉一边,劝说着。肖环给人们诉着冤,说她和仙枝没腾出来箔晾红薯干、雪梅腾出来了、嫌吃亏、气不忿,见了她俩甩脸子,说甩就甩呗!她俩也没计较,谁知雪梅又臊人,臊就臊呗!她俩还不计较,谁知雪梅又撵着打她,末了说:“你说这排场人有多厉害!骑着人头尿尿!”邻居们听了,都看着雪梅,撇嘴。雪梅听她满嘴瞎话诬陷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涨红着脸,把脖子憋大粗,用手抖抖地指着她,半晌才说:“噫——噫——你!你!谁说瞎话叫龙抓她!”肖环用手指点着她,说:“那就是,叫龙抓她!”仙枝听她把瞎话说得比真的还像十分,目瞪口呆;柳俊看着她,紧皱眉头;根旺咂下嘴,“叹”一声,别了头。 这时,春潮出来了,问媳子:“又吵啥咧?”肖环看着男人,又说了那排子瞎话,然后说:“妯娌们,吵、斗呗!不稀罕!可咱娘做的事就少见咧;只顾抱着她孙女亲哩,看见咱孩,黑眼白眼不喜见!”春潮一听,火了,瞪着娘,说:“你咋这样呢?唵!哪个不是你的亲男嫡女呢?唵!你咋——”柳俊气得脸煞白、腿发抖,指着肖环,打断儿的话,说:“你!你!你咋昧着良心说瞎话呀?唵!”肖环说:“我一点瞎话也不说!不信——”说着,看春潮一眼,朝仙枝一扬头,说:“你问问她,看是不是那样!”春潮看着仙枝。仙枝只得说:“是哩!”春潮便怪起了娘,说:“娘!我不是说你哩!你咋会偏心哩?唵!长大不都叫你奶吗?唵!”柳俊呈现一脸哭相,张嘴看着儿的脸,说:“潮!你把恁娘看成啥人啦?唵!娘会那样吗?娘见了哪个不亲哩像命根子样呀!”春潮怒视着娘。柳俊见儿不相信,把孙女擩给雪梅,含着泪,看着肖环,说:“我要是那样对俺孙子,叫——”说着抬头指着天,说:“龙抓我!”说着,就要跪!俩女人赶紧上前拉住她,说:“光他娘,你咋这样呢?唵!这样会折儿的寿呀!”柳俊说:“我又不是给小的跪的,我是给我自个儿跪的!”俩女人说:“那也不能跪!”又看着春潮,说:“应小的,可受不了娘的跪!”肖环“哼”一声,说:“哪有恁灵的神!”根旺狠狠地瞪着她。邻居们都疑惑地看着肖环。 这时,春光拿着报表来到过道,见春潮瞪着娘、娘被俩女人架着胳膊、两眼泪花,吃一惊,问春潮:“你咋把娘气恁很呀?”春潮说:“她找的气!”便把他媳子说的娘咋不喜见她孩的话说一遍。春光听后,“哼”一声,说:“你信吗?”春潮说:“俺家里能会说瞎话呀!”春光说:“我没说她说瞎话。反正我不信娘会那样做!”柳俊往前挣着说:“她肖环一肚子大瞎话。我啥时候也没有不喜见过她孩!”肖环往前悻半步,拗着头,瞪着婆婆,说:“你就不喜见俺孩!你就不喜见俺孩!那是我亲眼见!”柳俊又气又无奈地指点着她,说:“咦——你想想!你想想!你咋说恁像哩?唵!”又拗头给邻居摆理,说:“她抱着孩子从我身边走,我把孙女擩给春光家,赶紧去抱她的孩子,她拨浪把身扭过去,不让我抱,恁这儿又说我不喜见她孩嘞!老天爷!你说这——”肖环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喜见俺孩!俺还叫你抱弄啥!俺咋恁没囊气呀!”架柳俊的俩女人怕柳俊再赌咒,忙说柳俊:“别说咧,当婆婆的就是恶水缸、出气筒!”柳俊看着俩女人说:“她是拿俺当恶水缸、出气筒吗?唵?她是往俺头上扣屎盆子!叫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俩女人说:“咽不下,也得咽。”柳俊一时有理说不出来,又咽不下这口气,气得扇着自己的脸,说:“我叫你赖恁很!我叫你赖恁很!咋不嘎巴死你耶!”俩女人赶忙抓住她的手。肖环又往前悻着说:“你叫谁‘嘎巴’死了呀!你叫谁‘嘎巴’死了呀!”柳俊说:“我叫我!敢叫你吗?”俩女人赶紧把她拉回家了。柳俊走着腿发抖。 春光瞪着春潮,说:“恁把娘气咋哩了,咱不算妥!”春潮怒视着哥,说:“你能咋着我?”春光忽想起弟兄们肩膀一般高,自己的确咋不着他,说:“我咋不着你、有人咋着你!”春潮知他说的“有人”是舅,心虚,嘴硬,说:“我没咋着娘,他们能咋着我?”春光说:“你没咋着娘吗?娘扇自己的脸?”肖环恶声恶气说:“那是恁把她气哩咧!臭屎别往俺身上抹!”雪梅知哥跟弟媳吵会被别人笑话的,便抱着妮,用指头一下一下地点着肖环,说:“说瞎话叫狗撵她!”肖环侧着身,拗着头,往前一蹦一蹦地也用手指头一下一下地点着雪梅,说:“狗撵你!狗撵你!”又有俩女人怕她们打起来,赶紧把她俩拉走了。仙枝把孩子擩给春潮,去洗尿布;春光瞪春潮一眼,去大队;春潮抱着孩去找媳子。邻居都散了。 根旺站在箔跟前,发会儿呆,便皱着眉,紧绷着嘴,长长地“嗯”一声,别了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边叹边缓缓地扭回头,勾着,喃喃地说:“那——也只有这样嘞!不这样不中嘞,不这样咋弄呀!”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蹲地上,吸会儿,站起来,吸会儿,又蹲下吸不知站、蹲了几回、吸多大会儿,叹一声,佝偻着腰,回家了。 第47章 小九九 根旺借来箔,晾干红薯干,把它上圈后,决意要分家。柳俊说再等几年分、那样,家底就厚实点、能风风光光打发闺女;说他俩老了,若现在分了家,没本事挣钱了,以后打发闺女寒寒碜碜的,别人会笑话的。根旺说打发闺女不比娶媳妇,穷,穷打发;富,富打发;啥没有,打个包袱也打发;说民国三十一年,为了给家里省口饭,有的老哩净身就把闺女打发了。柳俊只得同意分家。根旺又向队里要处宅子;估摸了家当,便让媳子去娘家,叫孩他舅得空来分家。 柳俊去到娘家。父母已故。大弟弟在外工作;柳俊便去了二弟家。娘家人“姐呀姑”地喊,问长问短。晌午做蒜面条饭。吃罢饭,柳俊说了分家的事。弟媳说:“过得好好的,咋突然分家咧?”柳俊说:“啥过得好好的耶!我能天天来说生气,叫你们挂念我呀!”二弟问:“生啥气?”柳俊说媳妇麻糜不分,见天吵架。弟媳说:“我看她们说话可好,不像麻靡不分的样呀!”柳俊说:“她们再麻靡不分,在恁面前也不敢表现呀!”二弟说妯娌们吵架属正常;只要他们弟兄们合得来、就不能分。柳俊说妯娌们一吵,嘟嘟哩弟兄们会合得来吗?二弟想想,说:“那就分!恁俩也把事给他们办完咧,也上年纪咧,该让掌柜、让他们操心咧。”又领着她去了三弟、四弟家,共同商量了分家的事后,柳俊就走了。弟弟、弟媳、侄、侄女让她多住几天。柳俊说得空再来。众亲人依依不舍地送她出过道口、仍在送。柳俊说:“别送咧!”就回家了。 这日,根旺上集买回来两口锅、两把菜刀、俩个勺子,四个碗,放在灶房里。第兄仨见了这些物件,知大要分家了。 春光走到院里。此时,根旺圪蹴在树下,勾着头,正吸烟。春光问:“大!要分家吗?”大看儿一眼,又勾了头,说:“恁都长大嘞,该岀飞嘞,分开过!”春光沉黙会儿,说:“不分不中吗?”大又看儿一眼,叹一声。那辛酸,那无奈,那不舍,都在这一声叹息中。春光知弟兄们肩膀一般高,自己是无力使这个家不散的,愣会儿,也叹一声,去大队。 春潮从灶房小跑到西套间,吃惊地说:“要分家啦!”此时,肖环才把睡了的小孩放床上,转过身,看着他,“哼”一声说:“早就该分嘞!”又想想说:“穷家,也没啥争头。书记西边那片宅子是风水宝地,咱得把它争手里。”春潮说:“你不是说大已经把它许给老大了吗?”肖环说:“不是光许、还没给吗?有半点希望,咱就得争!”春潮说:“你平时戳着老三家跟老大婆斗,不是为了把宅子争过来给老三家吗?咋这回却’咱得争手里’呀?”肖环冷笑着“哼”一声说:“你真傻!老大是官,咱会争过他吗?我是想着和老三家共同把它争过来,先给老三,然后咱再和死鳖老三争,这样不是好争些吗?”春潮“嘿嘿”笑着说“你真能哩跟老鳖一样,听到水响,入地三尺!”肖环笑笑。春潮说:“若是那样争,咱不就和老三家翻脸了吗?”肖环说:“分家就是争东西哩!为了这,啥都不能讲!”二人歪床上,歇着。 春晖哭丧着脸,从灶房走进西小屋,跟媳子说:“分家哩!”媳子正坐在床帮上磕瓜籽,听到他说,瞪他一眼,说:“分就分呗!”春晖也坐在床帮上,勾着头,“嗯——嗐——”一阵子,说:“我没本事,不分家,不操心,槽哩吃食,圈里蹭痒,成过嘞。这一分家,我——”仙枝用手指把他的头点得往旁边一歪,说:“你是牛、猪呀!”春晖“嘿嘿”笑着说:“我说的是不操心那意思!”仙枝说:“你能跟恁大一辈子呀!他死了,你咋弄呀!”春晖说:“恁大才死呢!”仙枝探身拧住他的耳朵,说:“你再说一遍?”春晖呲牙咧嘴地“噫唏”罢,说:“不说嘞不说嘞不说嘞!”仙枝这才松了手,停会儿说:“你刚才说嘞,不会操心。不会操心就照不会操心的办。”春晖迷瞪着脸,看着她。仙枝说:“书记西边那片宅子是风水宝地。这次分家,你把它争过来,咱住上面,不操心也能过上好日子!”春晖一喜,说:“那咱就把它争过来!”仙枝又说:“分家就是争东西哩。谁争的东西多,以后的日子就得发。”又给他说谁谁的家底厚、日子得发,就是分家时争的东西多;又说台湾为啥富?就是因为蒋介石把大陆的金银财宝带到台湾的多、那和分家是一个理。春晖说:“我和哥争东西,别人不笑话吗?”仙枝说:“哥咋啦!分家后,各吃各的饭,各穿各的衣,谁有是谁的。你借他一分钱也得还,不还在账上趴着呢!”春晖不服气,说谁谁家弟兄们分家后仍好哩跟一家人一样。仙枝说那是别人家,恁家不会那样。春晖不吭气了。二人也歪床上歇着。 第48章 角色 分家那天,根旺让儿、儿媳妇在家等着。日出一杆时,舅来了。大舅没在家,二舅是压镇的,自然是要来的;三舅是教师,懂得多,遇到麻烦事全靠他分析,也得来;四舅虽没来,但给哥说的有话:成去咧!有事叫我!他没来也带来了舅的威严!当下,俩舅背着手,板着脸;拿着舅的派头进了院。根旺把他们让进屋,递上烟。俩舅没看到外甥、外甥媳妇,才有笑脸,接了烟,坐在早已摆好的板凳上,问:“俺姐呢?”话音刚落,柳俊腰系水裙,一边在水裙上擦着手,一边崴着小脚进了屋,慈祥地看着弟弟的脸,说:“恁来啦?”俩弟弟赶紧站起来,恭敬地说:“可不!姐,恁坐!”柳俊说:“我不坐;给恁烧碗鸡蛋茶喝!”说着,崴过去,从后条几洞里拿出来几个鸡蛋、用水裙兜着,崴着小脚去烧茶。兄弟俩一直看着姐进了灶屋,才坐下,问姐夫:“他们呢?”根旺知“他们”是儿、儿媳妇,没说话,朝东、西套间一扬头,又朝院里往西拐着指了指。俩舅“嗯”一声,又问:“门里人咋还没来?”根旺说:“我去喊!”便出去了。俩舅起身走出去,站院里,看着房,议论着。 不多时,根旺领着仨人进了院。前头走的是九爷;大个、魁梧、国字脸、神色严峻——这九爷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家中有些田地,是得发户。临解放,九爷被土匪绑了票,藏在红薯窖里。土匪传话,说不拿钱赎就撕票。九爷大就这一个儿,卖了田地,赎回儿。亏得土匪绑票,九爷家解放后才划成中农成分。九爷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位。从春光那辈论,称九爷。如今,他叔伯兄弟就剩他自己。他是门里辈分最高的人。门里有啥事,都得他管:比如分家、不养老,骂公婆再麻烦的事,只要他往那一站,没有解决不了的。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日他娘!不用赖!赖了我拿拐棍子敲他!门里人哪个不惧他、敬他?根旺分家自然是要请他来的——那俩人一个是春光二大;另一个是门里的识字人,会写分家文书。 舅认识九爷,比着姐夫叫他八叔,二舅赶忙上前笑着说:“九叔来啦?”九爷“嗯”一声说:“恁也来啦?”三舅掏出烟,双手敬给他。九爷用手挡着说“不吸”。二舅看着九爷的脸,说:“不吸烟好!能活大年纪!”九爷说:“活恁大弄啥!净叫小的看见不耐烦!”二舅“嗯”一声,说:“别说不耐烦,光恁门里有啥事,全靠你哩!”九爷“哈哈”笑起来,又一绷脸,说:“我就是那叫人不待见的人!”众人说着簇拥着九爷进了堂屋,谦让一番,九爷坐正座;俩舅在九爷两边坐。二大,识字人都坐了。这时,柳俊端来鸡蛋茶。根旺也慌着去端。二舅接过来一碗,放在九爷面前的小桌上,九爷虚虚地说:“恁喝!”大家面前都放了鸡蛋茶碗,晾着茶,吸着烟,说着闲话。喝罢茶,都沉默了;都知该办正事了。 九爷忽然沉了脸,舅忽然坐直了腰;二大、识字人都扔了烟把子。此时,外甥,外甥媳妇都在各自的套间和小屋里坐。东、西套间的人大气不敢出,想咳嗽也在喉咙里“呜呜”着。西小屋里的人也朝门口倾着身、伸着头、支着耳,听动静。这场面,就像大戏开场前:九爷是敲鼓板的,俩舅是拉头、二把弦的,外甥是演员,二大、识字人是打家活的。九爷不敲鼓板,舅不拉弦,那俩人不打家活,演员上不了场。 二舅看九爷一眼;见九爷点头,便喊:“恁都出来!”春光、春潮走出套间门口,拘谨地站在当门里,先跟舅打招呼说:“舅!您来啦?”俩舅“嗯”一声,算回答。俩人又看着九爷,说:“九爷!您也来啦?”九爷板着脸,“嗯”都不“嗯”,说:“恁俩找个地这儿坐!”俩人圆圈看看,桌子那是断然不能坐的。春潮靠门扇蹲那了;春光站在东套间门口;都勾着头,看着眼前的地。这时,根旺站起来,到西屋喊过来春晖。春晖看着大家“嘿嘿”笑,然后靠着另一扇门,蹲着。根旺蹲在西隔墙箔跟前,勾着头,吸烟。 停会儿,二舅扫仨外甥一眼,说:“今个儿俺来是给恁分家的。恁大、恁娘给恁把事办完咧,恁都能顾住自己咧;咱也别吵,也别闹,商商量量把家分开妥咧。”外甥们知舅说的是客气话,都木沉着脸,勾着头,抠着手指尖儿。二舅又说:“恁大、娘也没啥本事,就给恁置下恁些家业。咱分时,除了恁大恁娘的,散那,三一三剩一,分给恁!”说罢,看着根旺的脸,说:“哥,说!你要啥!相中的!只管说,你挑剩的,才是他们的!”那口气,硬得很,不容商量,说一不二,板上钉钉,句句透着舅的威严。要知道,此时,舅便是姐和姐夫的代言人、利益的争取者。老子跟儿争利益显得丑气,舅和外甥争不丑气,因为他不是为自己争。舅的话外甥是必须听的,他若不听,舅是可以打外甥的;再不然,娘百年后,舅拿捏外甥,叫尸体停在当门埋不了。 根旺看着二舅,说:“穷家,有啥挑的耶!我不挑,一根柴禾棒也折三截,分给他们。”二舅想想,说:“那中!”又想想,扭头问九爷:“那咋?咱就分宅子?”九爷说:“中!这是一大头。” 兄弟仨一听要分宅子,都扬起头,看着二舅。二舅吸口烟,吐出来,问春光:“你想要哪片?”春光说:“我想要书记西边那片,不过,想是想,还得听舅安排。”二舅点点头,又问春潮。春潮说:“我就要书记西边那片!”二舅心里一“咯噔”,说春晖:“你总不会也想要那片?”春晖“嘿嘿”笑着说:“二舅!你咋猜恁准耶!我也想要那片!” 一时间,二舅无语,夹着烟,捂嘴上,“噝噝”吸;三舅咂下嘴,皱眉头;九爷板着脸,绷着嘴,显得城府深;根旺叹口气,别了头;二大扭着头,直搔头皮,识字人扭着脸,牙疼似地“唏——”着,用一个指头上下滑着腮;灰白的烟气在屋里盘绕着。 停会儿,二舅说:“一片宅子三人要,神仙也分不公。”说着,问春光:“你说,咋非得要那片宅子?”春光说:“不是说那片宅子风水好吗?”二舅笑笑,又问春潮。春潮说:“俺哥生就的有福人。一福压百祸,他住再赖的地这儿也过得好。我不是好命人,想往个好地这儿,沾神仙的气儿,以后不受罪。”二舅没吭声,又问春晖。春晖说:“都说俺不精气,俺不是想住风水宝地,慢慢变精气吗?”众人都笑了。停会儿,二舅又问:“恁仨还有啥话说?”春晖抢先说:“要要好,大让小!”说着,看看春光,又看着春潮,说:“恁俩让让我,好!”春光绷嘴“哼哼”地笑得肚皮晃。春潮猛一声说:“都让你!还分啥!”春晖诧异地看着二哥,想:二哥家以往说话都是向着俺的,今个咋突然掰瓣啦?便沉着脸,说:“不让不妥咧吗!咋还——” 一语未了,只听一阵脚步声,众人朝门口一看,顿时沉了脸。 第49章 一锤定音 仙枝从门外闯进来——原来分家时是不准家里娘们参加的,但仙枝觉得自己的男人不精气,怕吃亏,便站在门外听墙根,现果然见男人答不上曰、要放弃了,也不管准不准参加了,便闯了进来——当下,她站在当门,黑丧着脸,说:“自古以来就是大让小,分家也不例外,咋!老祖宗这规矩到咱家改变啦?恁弟弟也没要旁哩啥!不就要片宅子吗?就那当哥的就不让,还去争,这象当哥的样吗!”春光、春潮一时无话说。 这当儿,肖环一挑门帘出来了——刚才,她见男人占了上风,正得意,不想却被三媳子搅的自己的男人无话可说了,怕丢了那片宅子,便跟老三家撕破脸面、出来和男人帮腔了——她笑微微地看着二舅的脸,像拉家常似地说:“二舅,你想想,烧窑那阵子,老三是末,平常惯得很,俩老哩舍不得让他掏大劲。他去到窑上,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打一卯就走咧。俺哥呢,是个官、事多,去到窑上,干会儿就走咧,干会儿就走咧,没掏啥大劲。这下可好啦!成轮着您二外甥掏大劲啦!帮火,洇窑,出砖黑了白哩绑窑上,累得瘦成个猴。人人都说:以后在那宅子上盖房、不让春潮住、亏良心!俺想着弟兄们看着哩,分家时还会跟俺争吗!谁知”说到这儿,不说了,停会儿,又看着二舅,说:“你说我给谁摆这理呢?除非赶到这咧、给您摆!”说着,盯着二舅的脸,想从他嘴里听到“那是哩”的话,这样得到那片宅子就有希望。谁知二舅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肖环还要说,雪梅挑门帘出来了,站在东套间门口,看着肖环,说:“你说那不是任啥!俺咋干会儿走啦、干会儿走啦!恁男人绑在窑上是不假,可那是队里给他派的活、挣工分。俺没在窑上干,也挣工分。恁挣工分兴要那片宅子,俺挣工分就不兴要啦?” 仙枝也撕破了脸皮,看着肖环,厉声说:“俺咋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啦?队里只许一个人帮窑,派着俺二哥咧。俺干不给工分,咋去干呀!” 肖环笑着看看雪梅,又看着仙枝,说:“你看恁俩,我不也没说啥吗!只是给咱舅摆摆理!恁俩就恼成那样咧!”说着,脸一沉,说:“我说的是实话,大家若不相信,去到外头打摸打摸,看谁不说俺掏恁大的劲、盖起新房那片宅子该是俺的、不给亏良心呀!”雪梅和仙枝齐说:“那是你说的!俺没听到别的一个人说那话!”肖环说:“恁听到也说没听到,我能咋着恁呀!”雪梅和仙枝说:“你别那样说!你若能找出来个小孩作证有人说那话!俺就信你的话!” 肖环正要说时,九爷“吭”一声,坐直了腰,目光冷峻,神色凛然,俨然包公,抡一眼仨媳子,厉声道:“这分家的事哪有媳子们说的话呀?唵!谁叫你们过来的?唵!一个个来了‘、!’嘴比刀子利!我分家多咧!哪见过像恁这样的呀!家里娘们出来乱‘’!妇女当家,家分不成!这儿有我、恁舅、恁二大、恁叔哩,哪轮到恁在这乱!都给我回去!这儿没恁说的话!分啥样,成等着问恁们的外头人咧!”说着,又抡仨媳子一眼,声更高,口气更严厉,说:“都给我回去!”仨媳子木沉着脸,勾着头,回去了。九爷愤愤地“咕咚”咽口唾沫,看着二舅,说:“她们的话,你谁的都别听,该咋分咋分!”说完,板着脸,坐在那,气呼呼的。 二舅看看三舅;三舅点点头。二舅“吭”一声,说:“中!咱就分!”仨外甥都抬头看着二舅的脸。二舅接着说:“咱还是照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办:长子守祖屋,老跟小。老宅子分给春光;俺姐、俺哥跟着春晖,愿意住哪,那两片宅子随便挑!”说罢,看着根旺,说:“说,哥,愿意住哪?”根旺想一下,说:“我还是住书记西边那宅子。”春晖“嘿嘿”笑起来;春潮顿时沉了脸,勾着头,“吭吭”会儿,抬头看着二舅,说:“俩老哩住那片宅子,我没意见,可不知二老老得很了咋办!”九爷说:“老得很了,爬亹不动了,恁弟兄仨兑粮、钱,养活他们。”春潮又勾了头,说:“我有个办法不知中不中?”二舅说:“说!”春潮说:“兑啦兑的怪麻烦,不如我住那,大家不怼粮钱咧。”三舅问:“咋不兑咧?”春潮说:“我住那,大、娘跟着我,吃、花我全包,百年后的事我也全管。”二舅疑惑地看他一会儿,扭头看着九爷,让他拿主意。九爷也没经过这样的事情,扭头想着。春光、春晖看着春潮,愣那了。根旺探着身,伸着头,张嘴瞪眼看着春潮。二大、识字人皱眉绷着嘴。三舅想:他咋肯吃恁大的亏呀!又一想:他为了要片好宅子,愿意吃亏,也是正常的,盯他一会儿,没吭声。春潮见长辈们不相信他的话,看看俩舅,又看着九爷,说:“我说这话恁不信?养活老人,我愿意立字据!”长辈们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春晖见宅子要被二哥抢走,急眼了,脖子一梗,说:“那不中!你不能住那!”春潮耷着眼皮,“吭”一声,说:“中!那!咱大、娘的事你就全管啦?”春晖说:“管就管!”春潮“哼”一声,抬头看着他,说:“你可不能光管吃、住;看病的事你也得管呀!” 春晖听了这句话,顿时犹豫起来。他想起了庄西头的程老头:前几年,程老头得了脑血栓病,卧床不起,“嗷嗷”叫,把鼻涕淌嘴上,拉屎在被窝里,弄得屋里臭哄哄的,当着孙女的面摆弄鸡巴。家人开始还管他,时间长就够了,就很少管他了。程老头的儿子上河工;他媳子伺候程老头,把他糟蹋死了。春潮不由得想起了自家:自己为了养家,成天在外忙。大、娘跟着自己,若是得啥病,全靠媳子伺候。媳子还想叫别人伺候她呢,能会伺候大、娘吗?说不定春晖不敢往下想了;他不想为住这片宅子落不孝的名声,便搭拉着头,蔫蔫地说:“你想孝顺老人,我不能不叫你孝顺呀!”春潮窃喜,却说:“你养活他俩不妥咧吗?”春潮红着脸,笑笑,说:“你和俺嫂子比俺俩勤快得多,恁养活!”春潮说:“就这样定啦?”春晖“嗯”一声。 二舅扭头问根旺:“哥!恁看呢?”养活自己哩,能说不中吗!于是根旺便勾着头说:“跟着谁都中!”二舅又看着九爷。九爷说:“他弟兄们只要商量好,咱还有啥说的呀!”二舅想想,说:“那中,就这样。俺哥,俺姐跟着春潮,书记西边那片宅子就分给春潮。啥事全管!”说罢,看着九爷,说:“立字据?”这时,根旺看着二舅说:“自己的孩子养活老人哩,还能立字据呀!叫外人知道笑话咱,说咋!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相信啦?还立字据!再说,恁些人在这证着呢,还会有变呀!字据就别立咧!”八爷想想是这理,就说:“中。”又说:“我一时半时也死不了,他春潮到时候不管你,你跟他打官司,我作证!”众人都笑了。 二舅又给他们分了砖,把堂屋分给春潮一间,还分了杂物。识字人写了字据。写的是谁分的啥。弟兄仨各收一份。大家到灶屋分粮。九爷说:“现在那两家没房,分的红薯干也没地这儿放;等盖了房,叫春光二大用筐给他们量开妥咧。”二大说:“中!”三舅说九爷,到底是老分家儿,考虑得周全。大家笑笑。二舅看着九爷说:“那不中,你不能当甩手客官,分红薯干时,你还得来,别叫谁说筐满不满的不公平!”九爷笑说:“那咋!到时候,我死咧,恁还把我从墓坑里扒出来呀!”大家又笑了。 大家到麦圈跟前分麦。根旺拿来仨口袋,识字人撑着口,二大给每个口袋倒进去一斗麦,又要挖,二舅说:“别挖咧!”春潮看着圈里的麦,说:“这不还多着哩吗!”三舅说:“多啥多!恁大、娘都老咧,得叫他们多吃点细粮!再说,人来客到的,都得恁大、娘支应,总不能叫客人吃红薯干面馍呀。多留点麦,不叫恁大恁娘打饥荒!”春潮想想,说:“不够了,俺们给他俩兑!”三舅说:“兑啥兑?放着利亮不利亮!”春潮还要说。三舅脸一板,说:“别说咧!就这样!”春潮不敢说了。 大家又回到堂屋,各坐、蹲老位,说着闲话。这时,根旺起身到灶屋,把买的锅、刀、勺、碗掂出来,摆院里,叫春潮、春晖各拿一份。柳俊站在灶屋门口,看着弯腰拿物件的孩子们,不由得一阵心酸,红了眼圈,叹一声,想:这一拿,大家就要零散了。春潮把物件放到西套间。春晖把物件放到西屋。弟兄仨见分完了,就各抱着孩子,和媳子一块串门去了。根旺叫媳子炒几个小菜,掂过来两瓶准备好的酒,招待分家的人。 大家围着小桌,坐在板凳上。柳俊被二弟喊过来,坐个板凳头,欠着身。因喝的是分家酒,大家颇为伤感,随便喝几盅,吃点菜。二舅见姐欠身坐,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她,说:“姐,您往前坐!”姐接过筷子,又放桌上,别着头,叹一声,红了眼圈。二舅劝姐,说:“恁也别难过。恁把他们恩养大,把事也给他们办完咧,也没啥亏欠,就是房子没全盖,但也给他们找好了宅子、烧好了砖,让他们操操心也中。谁分家会弄多停当呀!就这弄哩就不赖咧!”九爷也比着劝,说谁谁家老哩连个砖头蛋就没给儿置,就分家咧,说恁这已经好到天顶咧。柳俊抹着泪,说:“我知道,可不知咋地,心里就是不是味!好好的家眼看着零散咧!”三舅笑着瞪姐一眼,说:“您咋说零散咧?你住在春潮家,离他们也没多远,想谁咧,抬脚就到那见到人咧!不住一块显得亲。见你去了,他们还慌着给您烧鸡蛋茶呢!”说的柳俊“喷”笑了。这时,大家的酒喝得才有点趣儿。 快晌午时,大家走了。根旺两口子把大家送到当街,别着头,叹一声,回家了。 第50章 麦秸垛头 不久,春潮、春晖盖了房,都搬进去住。根旺两口子及女儿住在春潮家的两间小西屋里。二大论筐给仨侄分了红薯干。春光让二大把分给春潮的那间房估了价,把钱给了春潮。各过生活。 这日下午,宏泰去大队,下东坡,刚到路上,就见菊莲一扭一扭地过来了,站住了,问:“弄啥去呀?”菊莲歪头看着他,“嘿嘿”笑,说:“想你嘞,想找你喷喷哩。”宏泰扭头看无人,笑说“想也不中呀?你也得忍住呀?在大街上,我也没法让你解馋呀?”菊莲又是“嘿嘿”笑,然后走到宏泰跟前,看着宏泰的脸,笑眯眯的,说:“听说大队要找一个链轨拖拉机司机,俺想让俺那口子去。”——原来是她男人偷林场的麦往家扛,被场长撤了保管员的职务、撵回了家——当下,宏泰想想说:“等开会时,我给大队干部说一声。”菊莲说:“你可记住呀!”宏泰说:“记着你哩!”说罢,就走了。菊莲回家。 宏泰没走多远,“大黑狗”迎面而来——他如今是大队护坡员——告诉宏泰,一只野兔子跑进了苹果园。宏泰让“大黑狗”去喊来大队电工、赤脚医生、链轨拖拉机司机,回家扛着猎枪,带着大黑狗——哈巴狗死了;他又养条大黑狗——一行人及狗便去往苹果园。 苹果园在庄西头。时值寒冬,树叶落尽,但酱色的枝条依然活鲜鲜的,枝上暴着大米粒般大的码子,待明年春风化雨时开花、结果。这帮人在果园旁的路上分罢工,便有的跑到西边横路上,端着枪,等着打兔子、有的跑进苹果园,轰兔子。书记去到果园东边的麦苗地里,蹲下身,薅麦苗,看分几个孽,等他们打着兔子后掂过来。 赤脚医生从东面进了苹果园,往西轰不远,忽见春光拿个吸满药水的注射器,正往一棵苹果树的虫眼里注药水——原来是春光抓副业,上午在果园里转,见苹果树生了虫,便喊来技术员治虫——便站着看起来。 春光把药水注满一个虫眼、薅出针头,又把针头插进另一个虫眼里,注药水。医生看会儿,笑说:“你怪狠呀!虫子不知咋骂你哩!”春光问:“你在这弄啥?”医生说:“帮书记打兔子!”春光这才说:“不狠得中耶!虫子在里头,外头喷药治不死它!”医生说:“一两个虫子碍啥咧!”春光白他一眼,说:“它会越繁殖越多,把一棵树掏空、蛀死!”医生说:“会恁厉害呀?”春光注完这棵树的虫眼,走到另一棵树跟前,指着一棵死苹果树,说:“你看那棵树,前几年忘了注药,虫子硬把它蛀死咧!”又指着死树旁的一棵树,说:“你看,虫蛀死了那棵树,又跑另一棵树上蛀去咧。你不管它,它会一棵一棵地把一园子树蛀死!”医生吃惊地说:“它真是厉害!”忽想起轰兔子的事,急忙走了,走着张臂“嗷嗷”着轰兔子。 医生轰到苹果地当间时,就听西边“砰”一声枪响,接着又听到“大黑狗”喊:“没打住!兔子往西跑了,快去撵!”于是,苹果园里响起了“呼隆呼隆”的撵兔子的脚步声。 汪书记看会儿麦的分孽情况,便在麦田里信步转起来。他转到东边西麦秸垛头旁边,看着麦秸垛头,豁豁牙牙、白花花的、出个厦,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他身上生虱子吸他的血,身上起痒疙瘩,被抓搔得都是血道子。因这儿暖和,他便常来到这儿,脱了袄,坐着,逮虱子;逮一个,用指甲“咔擦”挤一个,把虮子也从衣褶里扒出来“咔嚓”挤死;然后便靠着垛头,眯着眼,晒太阳。阳光照在洁白的麦秸上,反着光,显得愈发白亮。冬天的这儿是忒暖和、忒舒服! 他正想着,扭头见菊莲担俩尿罐子、从垛头南的路上往西走、去菜园倒尿换菜,一时淫心大发,看看四下无人,便朝她喊:“哎!娘子,弄啥去呀?”菊莲扭头见是他,笑着说:“给你送茶喝哩!”宏泰笑说:“担过来!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咱俩正好是两口!”菊莲抿嘴笑着说:“尿臊得很。我不喝、你喝!”宏泰说:“给你弄里头点小磨香油就不臊咧!”菊莲把罐子放地上,用手提着勾担,看着书记“嘿嘿”笑。书记也看着她笑。停会儿,菊莲问:“司机的事商量了没有?”书记说:“商量咧!”菊莲问:“咋说的呀?”书记又看四下无人,说:“过来!我给你说。”菊莲撩拨他,说:“我不过去,过去了,你光装赖!”说着,装挖痒,撩起花袄襟,露着白肚皮。书记欲擒故纵,说:“你不过来,我就走啦!”说着,就转身。菊莲为了让男人当司机,不能放过这机会,赶忙说:“别走别走别走我过去!”说着,担起尿罐子,过去了。宏泰又回过身,走到垛头,站那了。菊莲担着尿罐子,走到垛跟旁边,放下罐子,看着他,说:“说!”宏泰知大冷天没人到庄外来,便急步走上前,把她往垛头拉着淫笑着说:“到那在说!”说着,把她拉到垛头,迫不及待地扒了她的裤子,按在麦秸上。菊莲嗲声说:“你哄我!”便躺下了。 二人正云雨,队里帮槽的背个背筐,来拽麦秸,走到东边那个麦秸垛头时,伸头一看,大吃一惊,赶忙缩头,退到垛头东边,顺着垛跟往北溜不远,憋那了。停会儿,他听到书记说:“你放心,那司机就是恁的。”菊莲“嘿嘿”笑着说:“中!”又接着,他又听到了脚步声。又等会儿,他约摸着二人走远了,才走到东垛头,探头往西垛头看一眼,走过去,下意识地朝地上盘的麦秸印看一眼,拽筐麦秸,背走了。 汪宏泰顺着苹果园边往西走到横路上。这时,“大黑狗”扛着枪、掂只兔子,领着大黑狗及那几个人过来了。书记迎上去。大黑狗见了主人,立着脚、扑在书记身上,伸舌“哈哈”着。书记拍拍它的头,捋捋它背上的毛,它才下去。“大黑狗”把兔子交给书记掂着。书记笑笑,就往东走了;狗及众人跟着他。大家在庄头分了手。书记和“大黑狗”领着狗到宏泰家吃野味;那仨人回大队。 第51章 酒后吐真言 帮槽的把那事藏心里,每天照常去那垛头拽麦秸。 这日,下小雪。帮槽的想喝酒解乏,到大队代销店买瓶酒,掂着走到程庄当街时,碰见菊莲男人串罢门回来往家走。菊莲男人想凑热闹,笑着说:“咋!掂瓶酒有啥喜事呀?俺也喝两口,沾点喜气!”帮槽的怕他去了、自已喝多了,露那馅,便说“没啥喜事,想喝两口,解解乏!”说罢,便走了,回到家,坐在小桌旁边的小板凳上,自斟自饮。正喝着,菊莲男人掂瓶酒进来了——他为了凑热闹,也去代销店买了瓶酒——把瓶子往小桌上一放,说“咋!怕喝你的?是?我兑一瓶!”帮槽的无话可说了。于是,二人便用碗喝着酒,喷着诓。 俩人喝完一瓶酒,便都脸红眼眯了。此时,帮槽的心里还清醒,怕再喝下去、嘴把不住门儿、说了那事,便说:“不喝了?”谁知菊莲男人虽个头低,却是个不喝得劲不算妥的人,当下却“哼”一声,说:“不中!还得喝!”说着,拿起酒瓶,咬开盖,倒两半碗酒,端起来自己那半碗酒,“咕咚咕咚”喝干了。帮槽的也喝干了。这下,俩人便酩酊大醉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那帮槽的便端起空碗,眯眼看着菊莲男人的脸,“嘿嘿”笑几声,把碗往前一擩,说:“喝!”菊莲男人也端起碗,往他的碗上“咣”一碰,也说“喝”!却都不喝,扎煞着碗,眯着眼,晃着头。停会儿,帮槽的把碗往小桌上一蹾,伸头看着菊莲男人的脸,小声说“我给你说个事儿。”菊莲男人也蹾了碗,伸着头,看着他的脸,说:“说!不说是龟孙!”帮槽的却又呜噜着说:“我不说,说了你光生气!”菊莲男人说:“我不生气!”又说:“你不说我气啥气?”帮槽的又往前伸伸脑袋,“嘻嘻”笑着说:“我说了,你真不生气?”说到这儿,迟疑一下,摇摇头,说:“不中!我不信你的话!你得赌个咒!”菊莲男人摇晃着身子,用手指着地,说:“我要生气是小狗爬爬!”帮槽的这才又小声说:“恁媳子被书记睡啦!”菊莲男人激灵醒了酒,“啊”一声,目瞪口呆,半晌说:“你逗我!”帮槽的盯会儿他的眼,说:“那事我能随便说吗?我亲眼见他们在麦秸垛头!嘿嘿嘿……不说嘞!喝酒!”说罢,又端起碗,擩着碰。菊莲男人只顾发呆,哪还有心喝酒?不理他。帮槽的没听到碰碗声,道:“你不喝,我喝!”说着,把碗举嘴上,仰脖喝,没喝到酒,“嗯”一声,说:“没酒啦?”便放下碗,眯着眼,晃着身。菊莲男人发会儿呆,便站起来,满脸怒气,摇摇晃晃往外走。帮槽的栽栽歪歪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扶着门,说:“不喝啦?要走呀?咋!叫恁嫂子再去买一瓶,咱俩再喝会儿!这可是你不喝的,可别说是我小气呀!”说罢,晃到套间,睡觉了。 菊莲男人摇晃着走到家——他已在新宅子里盖了四合院、砖瓦门楼、三间砖瓦堂屋——进了套间,见媳子正躺在床上睡觉,一把掀开被子,怒视他一会儿,厉声问:“书记是不是在麦秸垛头把你睡啦?”菊莲睁开眼,惊愕地看着他,怒问:“你听谁说的?”男人说:“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说到底是不是?”菊莲避开男人的目光,说:“没有!”男人的脑袋“嗡”一声,几乎就要爆炸了。凭直觉,他断定那事是真的。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坐起来,“啪”地打她一记耳光,骂道:“贱人!”菊莲捂着脸,拗头怒视他一会儿,“噌”地跳下床,边挥动着双手胡乱地打着他边哭着喊:“你个龟孙!你听别人的话,敢打我!”突然止了哭,抓住男人的衣领子,往外走着说:“走!你非得给我找出来是谁说的不中!我要看看是哪个龟孙诬陷我!”男人一时傻了眼,想:我若和她去见证人,他必然和人家吵;庄上人必然围着看热闹。这不把八辈子人的脸丢光了吗?家丑不可外扬。于是,男人便使劲往后挣。菊莲发疯似地一拉一松地拽着他,吼:“走!走!你不去找岀证人,是妮子下的!”男人“咕咚”咽口唾沫,掰开她的手,跑出去了。菊莲撵到院里,也怕这事传出去,就站那了,侧着身,乍着膀,拗着头,朝男人跑去的方向瞪会儿,就气呼呼地回屋了。 菊莲男人彷徨在大街上。小雪无声地落在他脸上,化成水,往下淌。他全然不知道。他不想声张,又咽不下这口气。他决定偷着去告书记、偷出这口气。他想:上哪去告呢?谁能既给自己出主意,又能给自己保密呢?他忽然想起了春光。春光当过兵,是干部,是个口紧、正直的人,不正是自己想找的人吗?于是他便去了春光家。 春光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看报纸,见他满脸悲愤地来了,愣一下,放下报纸,让了坐。菊莲男人坐在小板凳上,别着头,叹一声。春光在心里一“咯噔”,问:“咋啦?”菊莲男人扭过来脸,看春光一眼,欲言又止,叹一声,又别了头。春光站起来,递支烟,说:“吸根烟,稳稳神再说!”菊莲男人悲哀地看着他,接了烟,却不吸,又勾了头,看着地。春光划着火柴,擩到他面前。菊莲男人又抬头看着他,哽咽着说:“我哪有心吸烟呀?”春光只得晃灭了火,坐下来,看会儿他,说:“这也没有旁哩谁,有啥事,你只管说!”菊莲男人又叹一声,这才说:“书记把俺媳子给睡嘞!” 春光大吃一惊,停会儿说:“这不是小事,你可不能随便说!”菊莲男人说:“千真万确!”说了是谁对他说的。春光沉思会儿,问:“你想咋弄?”菊莲男人说想告他、不知道上头管不管这种事。春光说上头肯定管,又说人民政府就是为人民办事的。菊莲男人迟疑一下说:“他是官,肯定认识上头的人。我是民,会告倒他吗?”春光说只要证据确凿,再大的官犯罪也不中!菊莲男人颤着声说“我从来没上过衙门,怵得慌,你替我去告?”春光苦笑一下,说:“这事不能替,必须得你去!”菊莲男人想想说:“上哪去告呀?”春光说:“先去公社,不中再去县里!”菊莲男人愣会儿,直一下腰,说:“中!”说罢,站起来,往外走几步,又站住了,转过身说:“这事你可别对谁说呀!”春光也站起来了,说:“你放心,从我嘴里跑不了风!”菊莲男人苦笑着点点头,就又走了。春光把他送到大门外,回去了。 小雪仍在下,飘飘洒洒,落地上,显得零零碎碎。放眼望去,路上呈现苍黄、一点一点白的景象。 第52章 告状 过几日,菊莲男人去到公社,见一个干部,问头头住在哪。那干部问他干啥。他说告状。那干部把他领到公安助理办公室。 此时,公安助理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在整理报纸,看他一眼,问:“啥事呀?”菊莲男人拘谨地站在桌子前,说告状!公安助理问他告谁!菊莲男人说告书记。公安助理惊诧地“嗯”一声,看着他,问:“你是哪个大队的?”听他说后,勾着头问:“你告他啥?”菊莲男人说:“他尻俺媳子!”公安助理把一沓报纸放在桌子角上,又看着他,问:“你逮住他啦?”菊莲男人说:“我没逮住她,是听别人说的!”公安助理问他听谁说的。菊莲男人说:“我听俺队帮槽的说的!”公安助理问:“他咋看见的?”菊莲男人吞吞吐吐说:“我!我也不知道他咋看见的!”公安助理把俩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交叉着手,想会儿,问:“恁媳子咋说呀?”菊莲男人迟疑一下,说:“她不承认!”公安助理盯他一会儿,说:“知道了,政府马上去调查。你回去。”说着,站起来,往外走。菊莲男人失望地看着他,问:“这就妥啦?”公安助理说:“不妥嘞还咋弄呀?你回去等消息!政府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说着,出门走了。菊莲男人愣会儿,也只得走了。 菊莲男人走到大门口,只见程庄大队干部开会来了。汪书记看见了他,在心里一“咯噔”,问:“你来这弄啥啦?”菊莲男人瞪他一眼,没搭理他,走到春光身边,瞟他一眼,“吭”一声,出了大门。春光知他是在搁号儿,故意掏掏兜,说:“我没烟吸嘞,得去买盒烟!”几个干部说:“你买盒好烟!俺也吸一支!”春光说“中”,就出去了。 春光跟着菊莲男人走进一个过道里。俩人对面站着。菊莲男人哭丧着脸,说:“坏事,弄不好闯书记手心里嘞!”春光一惊,问:“咋啦?”菊莲男人说:“我跟公安助理说那事,他显得冷冷淡淡的。我看他那样子,觉得他不是和书记有亲戚、就是和书记关系好?”春光问:“他咋问的?”菊莲男人说一遍。春光想想,说“你也别多心!人家已经把事情问清楚嘞,只是没多说话。”又说:“一个公社有几万口人,一个公安助理一天要处理很多事,哪有精力恁热情呀!”菊莲男人想想说:“是这个理!”春光说:“回去!我还等着去开会哩!”说罢,就走了,到商店买盒烟,开会去了。菊莲男人也走了。 会散后,各大队干部们走出会议室。程庄大队干部们走到门口时,公社党委书记站在主席台上喊:“程庄大队干部等会儿走!”于是程庄大队干部们便站住了。党委书记等别的大队干部走完了,朝汪宏泰招招手,去了套间。汪宏泰跟去了。二人站在套间里。党委书记看着汪宏泰,严肃地说:“有人告你有男女关系的问题!党委研究决定:暂停你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接受调查。在事实没查清之前,为了不影响你的声誉,党委决定以你有病、需要休息治疗为由、暂停你的职务。党支部工作暂由春光负责!”说罢,走了。汪宏泰陡然变色,愣一下,也走了,到套间门口,“吭”一声,微笑着,走到干部群里,笑微微地站那里。 党委书记又招手让春光进了套间,宣布了党委的决定,要他协助公安助理查清事实,并要求他对汪宏泰的事保密。春光立正答“是”!党委书记笑笑,就出去了。春光也出去了。党委书记向程庄大队干部宣布了公社的决定,说的理由仍然是宏泰有病、需要休息治疗。 众干部听后,各怀心事,面面相觑。汪宏泰用俩手捂着脸,盖住窘态,慢慢地往下滑着“嗯——”一声说:“妥嘞,可该歇歇、看看病哩!”露岀的是一张笑脸。华印皱眉“唏”一声,看着汪宏泰,说:“没听说老师恁有病呀?”汪宏泰说:“才得的病,心口时不时地疼!”程旋咂一下嘴,说:“那病可不敢熬,得抓紧时间看!”汪宏泰“嘿嘿”笑,说:“公社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让我抓紧时间看病哩吗?”关仁说:“咱大队有几千口人,就像一大窝子人家,猛一下子离开汪书记这个大掌柜的,还真有点不行宜(习惯)哩!”汪宏泰看春光一眼,又看着关仁说:“春光比我有能力!”说着,神经质地抖一下嘴角,又装鼻孔堵塞,耸动着嘴“哼嗤”一下鼻子。高峰从他这小动作中捕捉到了他的不自在,扭了头,没吭声。春光瞥汪宏泰一眼,笑笑。众人便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了。 汪宏泰进当门便塌了大架,一屁股坐在罗圈椅子上,仰靠着,耷着手,哭丧着脸,张着嘴,喘着粗气。他想:这下完蛋了!弄不好自己得丢党籍,丢官,坐班房!汪家又要过受人欺负的日子!他就这样坐了约半小时,忽然冷笑着“哼”一声,坐直了腰,眼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第53章 封口 喝罢汤,汪宏泰去到菊莲家大门口的路上,来回走着,并不住地大声咳嗽着。菊莲喝罢汤,要去堂屋,从灶房刚走到院里,听到声音,走到大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宏泰走到她面前,小声说:“走!我跟你说个事!”说罢,走了。菊莲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二人去到南河沿的一个背地方。宏泰惊怵地说:“出事啦!”菊莲也一惊,问:“咋啦?”宏泰说:“恁男人去公社,告我强奸了你!”菊莲愣会儿,恨着说:“他个龟孙!前几天,不知道从哪听到的信,回到家,说我和你睡嘞,跟我吵一架!”宏泰说:“现在,你要当紧从他嘴里套岀来话,知道是谁看见了咱俩那事?那个人是证人。我要想法封住他的嘴!那样,咱俩死不承认!恁男人告也不会赢!”菊莲说:“中!”宏泰又说:“那事若被公家落实了,对咱俩都是灾难!我不当书记,恁男人就别想到大队当司机,你也成了臭狗屎!”菊莲说:“那是哩!”怕发现,二人赶紧走开了。 当夜,菊莲脱光衣服,睡在床这头,她男人睡在床那头。二人在冷战时期,都蜷缩着身子。半夜时,菊莲装睡得死,把腿跷在男人肚子上。菊莲男人已经多日没碰媳子了,正急得很呢,顿时起性,不能控制,便摸摸她的腿,爬到那头,趴她身上。这时,菊莲装着被他碰醒了,猛地推开他,吼:“滚!”此时,男人已把那不干净的事丢到爪哇国了,“嘿嘿”笑着抚摸着她。菊莲又推开他的手,说:“你得给我说是谁给你说的那事!不然,一辈子别想挨我!”此刻,只要让弄,就是说弄罢要挨枪嘣他也愿意!菊莲男人便脱口而出说:“帮槽的!”说着,又趴她身上。菊莲故意娇嗔道:“你个转货头!”二人便云雨起来。 第二天,喝罢汤,菊莲见男人串门去了,便扛个冬瓜,去到宏泰家堂屋,说他家没人吃,让秀娥家吃。秀娥接过冬瓜,去往灶房。菊莲给宏泰报了信,就走了。 汪宏泰对秀娥说要去大队开会,去到华印家。二人寒喧毕,华印敬上烟,都坐在小板凳上。华印探身看着宏泰的脸,笑问:“心口疼病好些了吗?”宏泰吸口烟,把烟气从鼻孔喷岀来,叹一声,说:“吃点药,那病见轻嘞,可出点事,那病又犯嘞!”华印一愣,问岀了啥事。宏泰说:“俺队有个妇女叫菊莲,爱说爱笑。我跟她多说几句话,被俺队的帮槽的看到嘞,他造谣说我和菊莲有一腿。菊莲男人把我告到公社!你说气人不气人?”华印想:说几句话能会被告吗?肯定有那事!却说:“帮槽的诬陷人!咱不能给他搁那儿!”宏泰说:“这种事,我给谁摆理呢?你是我的学生。我除非给你摆摆理、出口气!”华印猜出了他的用意,便愤愤地说:“咱得给他点厉害瞧瞧,看他还敢瞎说!”宏泰“嘿嘿”笑。二人又说会儿闲话,宏泰便走了。 次日,吃罢早饭,华印去到“大黑狗”家,说了帮槽的诬陷宏泰的话,说要给帮槽的点厉害瞧瞧,叫他不能瞎说。这“大黑狗”每天东游西逛,还得高工分,想这都是书记的恩,听了华印的话后,把拳一握,怒道:“我打他个龟孙!”华印想想说:“咱找他个茬再说!”于是,二人便去到帮槽家门口的大路上,闲逛、伺机找茬。 这时,帮槽的牵只羊,走岀大门楼,把羊绳拴在大门旁的一个橛子上,去了牲口屋。二人嘀咕一阵子。“大黑狗”去到庄西头。华印装着从帮槽家门口走的样子,看四下无人,解开了羊绳,往西走去。羊知哪有青苗吃,便跑到庄西的麦苗地里,啃起了麦苗! “大黑狗”看着羊,却不去逮,见从东面走过来个拾粪老头,等他快到跟前时,便蹑手蹑脚到羊后,踩住羊绳头,抓住羊腿,掂着羊到路上,问那老头:“这是谁家的羊?”那老头看会儿羊,说是帮槽家的。“大黑狗”说:“大喇叭天天吆喝不让放羊!他偏要放!这不是跟公家对着干吗?俺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不长记性!”说着,把羊腿放在膝盖上,就要折。老头赶忙摆手“哎哎”着制止说:“别折别折别折!小户人家养只羊不容易!我去给他说说,让他圈起来。你罚他点工分就妥嘞!”说罢,小跑去报信。“大黑狗”把羊放地上,抓着羊腿,圪蹴着,等帮槽的。 不一会儿,帮槽的跑过来,老远就扎煞着烟,窘笑着,喊:“那是我的羊!没拴好,咋开绳跑麦地哩嘞!”到跟前,敬上烟。“大黑狗”冷若冰霜,不看烟,站起来,掂着羊,厉声问:“你确定这是你家的羊吗?”帮槽的怯说:“确定是!”话刚落音,华印走到跟前,看着帮槽的问“咋啦”。帮槽的给他敬上烟,说了羊没拴好那排子话。华印接了烟,别在耳朵上,笑笑,没有说话。“大黑狗”看着帮槽的脸,说:“大队广播不让放羊,你不听话,非要放!我看坡的只有给你来点武的,才使你长记性!”说罢,把羊腿在他膝盖上“咔嚓”折两截!那羊疼得“咩咩”叫!帮槽的顿时目瞪口呆,气得脸色煞白,怒视他一会儿,颤抖着嘴唇说:“你!你咋这样呀?唵!”“大黑狗”也怒视着他,说:“我咋不这样呀?唵!羊是你把它放出来才啃麦苗的!咋!我诬陷你啦?你诬陷别人,也想着别人会诬陷你!我叫你尝尝诬陷别人是啥滋味!看你还敢诬陷别人!”帮槽的品会儿话意,明白是自己酒后多嘴惹祸上身了、人家在用这种方法警告自己不要说那事。帮槽的既气“大黑狗”凶狠,又气自己喝醉酒多嘴惹事,竞无话可说,抱着羊走了。华印冲着他说:“好好想想错在哪!看还瞎说不瞎说!”说罢,朝“大黑狗”笑笑。二人转到另一条路上,回家了。 华印又去到宏泰家,汇报了那事。宏泰听后,“嘿嘿”笑。 第54章 桐树下那一抹绿 这日,公安助理骑着自行车去到程庄大队部。这天是春光值班。二人寒暄一番。公安助理说了告状的事,便和春光一起去到帮槽家取证言。 此时,帮槽的蹲在院里,在给摽着腿的羊喂黄豆,见到他俩,吃一惊,以为是自己的羊啃了麦苗、公社干部来抓他去游街呢,忙站起来说:“我错嘞,没拴好羊,让它啃了麦苗!”春光一愣,问:“啥羊啃麦苗啦?”帮槽的方知不是那事,才放了心,说了自己的想法。春光听后笑笑。这时,公安助理说:“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看见汪书记在麦秸垛头把个叫菊莲的妇女强奸啦?”帮槽的打个寒颤,定定神,赶忙说:“没有没有没有!我没看见!”公安助理盯他一会儿,说:“那不!菊莲男人说你看见嘞!”帮槽的想想,说:“他胡说!”公安助理说:“他能拿他媳子的名声胡说吗?”帮槽的又想想,编诓说:“有一回,菊莲男人偷拽队里的麦秸,被我逮住了。我把他告给了队长。菊莲男人恼我,给恁编那瞎话,叫恁来找我作证。没有的事我会作证吗?不作证恁就说我说瞎话、就会抓走审问我。这样就给他出了气!”又说:“他媳子嫁几百家子嘞,还讲啥名声呀!”公安助理说:“你说瞎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帮槽的哭丧着脸说:“说瞎话让政府枪毙我!”公安助理见他死不作证,只得走了。春光也走了。 二人又去到菊莲家。公安助理问她是不是被宏泰强奸过。菊莲一听这话,往当门一坐,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说:“这是从哪说起的事呀?唵!我和书记多说几句话!不知被哪个龟孙听到嘞,就胡嚼那舌根!呜……这叫我以后咋见人呀!我得着谁家的小孩撂井里啦!他恁恼我,编这瞎话作践我!呜呜……”哭着,“嚯”地站起来,怒指着公安助理,厉声说:“你非得给我找出来是哪个赖种满嘴喷的粪!我问问他啥时候见书记那个我嘞!”公安助理看着她,一时无语,稍停说:“你去问恁男人!”说罢,就走了。春光也走了。 这公安助理见一时也调查不出来啥结果,对春光说:“你和帮槽的是老少爷们,给他做一下思想工作,叫他写个证言!”就骑车回公社了。这事就暂时搁下了。 这日,队长通知帮槽的下一个烧窑。帮槽的卖了瘸羊,起五更,把围子、点棍放在架子车上,拉着车去县城买煤,在半路碰见春光去县党校开会。二人打罢招呼,便各自往县城去了。 帮槽的到煤炭公司大门口,见没上班,便把车拉到路边,坐在车把上,一边等上班,一边看景致。那水泥浇筑的平、楼房;那干净、宽阔的街道;那成排的梧桐路树;那穿戴整洁有气质的城里人,都使他十分羡慕。 这时候,一个年青人走到他面前,愣一下,接着喊:“姑父!您咋在这里呀?”帮槽的皱眉看着他,问:“你是——”年青人“嘿”一笑,说:“你忘了我是谁啦?嘻嘻嘻……看你去俺姑家勤不勤?你竞连我就不认识!我家就在俺姑家后面住。俺是俺姑近门的侄子呀!”帮槽的恍惚地“噢噢”着点点头,然后咧嘴一笑说:“我去得少!”年青人说:“你忘啦?那一年,您去俺姑家。一群人摘了你的帽去代销店换糖吃,还是我把帽子夺过来给你的呢!”帮槽的想想确有其事,笑着点着头连连说:“记得记得记得!咋不记得吔!”说罢,又问:“你咋来这啦?”年青人说:“俺娘在县医院住,把预交款花完嘞。夜黑(昨晚)俺大回家拿钱,到现在还没来。我闲转到这儿,见了你!”又问:“姑父!你吃饭没有?要是没吃饭,我去给你买包子胡辣汤!”说着,掏兜。帮槽的说:“我吃过饭嘞?”年青人说:“你可别作假呀!我十年八辈子不见俺姑父恁一面,见了面,给恁买点好吃的,也是恁侄我这个应小的应该做的事!”帮槽的十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我真吃过饭嘞!”年青人说:“真吃了就妥嘞!”说罢,掏出一支烟,敬给他。帮槽的赶紧站起来,接了烟。年青人又用打火机打着火,恭敬地给他点着了烟火,自己也点一支烟。二人坐在车把上,吸着烟,说些姑父去走亲戚、小伙子们跟姑父要烟、脱衣换糖等趣事。 二人喷了一阵子,年青人站起来,往北翘首张望着焦急地“哎”一声,说:“俺大咋还没来呀!”帮槽的说:“他夜黑回家,家里若没钱,还得去银行取钱。银行是按钟点上班的。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哩,他取不出来钱,咋来呀!”年青人皱眉咂下嘴,说:“医生马上就查房。咱不交钱,医生就不看病。这咋弄呀!”说着,转身看着帮槽的说:“姑父,你看这样中不中!你先把钱给我交给医院看病。等会儿俺大来了,我再把钱还你。这样两不误!”帮槽的想:这是啥亲戚呀!不能连这点忙就不帮!再说,人家也不耽误自己的事,便说:“咋会不中哩!”说罢,从内衣兜里掏出个小手巾,解开绳儿,把一捆钱交给了他。年青人拿着钱,说:“你可别离开这呀!别让我来还钱时找不着你,让我着大急!”帮槽的笑说:“找不着我,你花它!”年青人笑笑,把钱装兜里,就走了。 帮槽的左等右等,不见那年青人来,便站起来,往北走几步,翘首张望,还不见那年青人,不禁心里一“咯噔”,又等一会儿,仍不见那年青人,忽觉得自己被骗了。他仍存希望,拉着车,去到县医院门口,站在路边,死盯着从门口出入的人,想从里面看到那年轻人。他盯烂了眼,不见那个年青人,这才确信自己真的被骗了。他一屁股坐在凉地上,“啪啪”地煽起了自己的脸。 路人纷纷走过来,围住他,问是咋回事,听他说后,有的叹息,有的咂嘴,有的“嘿嘿”笑,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帮槽的呆坐一会儿,站起来,拉起车,打算回家。有人劝他,说来回走六十多里路、不能跑空、去城里亲戚家借钱也得把煤拉回家。帮槽的忽然想起春光在党校开会,不如去向他借钱买煤。于是,帮槽的便拉着车,走着问着去了县党校。 帮槽的把架子车放在党校大门口外旁边,进了院,只见红砖铺道、苍松翠竹、桐树参天、脊屋排排。他在一个筒子房中找到了春光。春光一愣,问:“你咋来嘞?”帮槽的哭丧着脸,把被骗的事说一遍。春光又怨恨又无奈地指点着他的脑门说:“你呀!你呀!你咋恁傻呢?唵!三句姑父就把你喊晕嘞!”帮槽的勾着头,不吭气。春光瞪他一眼,咽口唾沫问:“说,你找我弄啥?”帮槽的说:“我想借你点钱,把煤拉回家。”春光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说:“这钱也不够买煤呀!”帮槽的咂下嘴,别了头。春光想想,突然眼光一亮,说:“你等着!”说罢,走了。 春光喊来几名战友。都是党支部书记。大家站在院里的一棵桐树下。一个战友问弄啥哩。春光说了老乡被骗、借钱买煤等话。战友们听后,都掏出钱给春光。春光笑说:“大家放心,谁借给我多少钱,我都记着呢!”一个战友说:“不用记,你不还俺也不会到大街上吆喝你!”春光笑了。此时是小晌午,缕缕阳光透过树枝缝,洒在这群穿棉军衣的退伍军人身上。那一抹绿给党校的院里增添了一道靓丽的景。 帮槽的买了煤,艰难地拉着架子车往家走。他在日头落山时走到李寨大桥头,车胎却放了炮。这儿是漫天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人给他回家送信。帮槽的急得想要哭!这当儿,春光散会后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到这儿,见状,下了车,蹲着,看看胎,说声“我回家给你载车脚子去”,就骑着车飞也似地回家了。帮槽的蹲路边,吸闷烟。不多一时,春光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后座上绑个架子车脚子;兜里装个手灯。他在架子车旁下了车。帮槽的赶忙站起来,解了绑车脚子的绳,搬下来车脚子。春光扎了自行车。二人扛着架子车杆,把点棍支在车厢前下面,换了车脚子。帮槽的把点棍和瘪车脚子放在架子车上面,给春光一支烟,说:“你走!我慢慢往家拉!”春光说:“我给你帮点力!”说罢,把绑车脚子绳的一头拴在架子车脚子轴上,把另一绳头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帮槽的承情不过地“嗯”一声,咂下嘴,说“你看这”,就架了辕,拉动了车。春光推着自行车,紧走几步,挣起绳,骑上车,使劲蹬!拉绳一松一紧的,挣的春光时顿时冲。不一会儿,天黑了。二人停了车。春光解了绑在自行车后架子上的绳头,把自行车放在架子车上,把拉绳和车杆比齐,挽个绳套,把它套在肩上,用一只手扶着车杆,用另只手打着手灯。这时,帮槽的拉动了车。俩人便拉着车往前走,高一脚、低一脚、伸着头、弯着腰、肩并肩。土路上响着他俩的脚步声和车脚子过洼坑的“吱哇”声。走会儿,春光问:“那个年青人咋三两句话就把你哄啦?”帮槽的说:“他当时不住地喊我姑父,我想姑父能是随便喊哩吗?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等于睡他姑嘞,能会见不是姑父的人喊姑父吗?所以我就相信他嘞!再说,他说的给姑父闹的话跟我经历的一模一样,我会不相信他是俺家里的娘家侄吗?”春光说:“咱这不都是那样跟姑父闹着玩哩吗?这个闹法说谁身上都中!”帮槽的想想,说:“那是哩!”二人沉黙会儿。春光问:“哎!菊莲那事你真看见了吗?”帮槽的一听这话,不由得心里一激灵,想起了“大黑狗”折羊腿封口的事,但又觉得春光对自己恁好、不给人家说实话坏良心,于是便说:“我真见他和书记在麦秸头那个嘞!”春光说:“那不,公安助理问你时,你说没看见!”帮槽的说:“那是书记的事,我敢说吗!”春光说:“老百姓都像你那样,见了赖货,叽都不敢叽,那样,赖货就会越来越猖狂,早晚也会欺负到自己头上!”帮槽的叹一声,说:“老百姓,不都是那样呀!各人招呼着各人没事就妥嘞!”春光不吭声了,停会儿说:“你明天给我写个证言材料!”帮槽的想想说:“中是中,你千万不能露我的馅!”又说:“除非是你叫我写我才写,错错二人,打死我也不写!”春光笑笑。 二人说着拉着车到了家。帮槽的媳子慌着去烧鸡蛋茶。春光说:“烧那弄啥!都是老少爷们,谁见这事也会帮忙!”说罢,卸下来自行车,推着走了。帮槽的把他送到大路上。 此时,夜色朦胧,白云飘游,弯月高悬,寒星闪烁。 第55章 色诱 喝罢汤,帮槽的给媳子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媳子免不了埋怨他一番。次日,帮槽的装着钱,扛着车脚子,去到春光家,还了钱和车脚子。春光趁机让他写证言。帮槽的犹豫会儿,让春光一定保密。春光说一定把这事沤烂肚子里。帮槽的这才写了证言,哪年哪月那日在麦秸垛头看见了汪宏泰和仇菊莲性交,并签了字。 春光把证言装兜里,把帮槽的送出大门口。这时,“大黑狗”去看坡路过这儿,见此情景,想他俩见面、必定和书记那事有关。他和春光打罢招呼,就走了。春光和帮槽的各回各家。“大黑狗”在一个过道口拐弯走进了宏泰家,说了看见帮槽的去了春光家的话。宏泰断定春光让帮槽的去他家是为了取证言,但一时难断定帮槽的给他写没写证言。 当日喝罢汤,宏泰又来到菊莲家大门口的大路上,咳嗽着把菊莲引到南河沿的背地方。宏泰说:“春光让帮槽的去他家写证言啦!”菊莲说:“不知帮槽的那龟孙写没写!”宏泰说:“反正我已经找人给他警觉嘞!他写没写,我确定不了,但咱现在就按他写了办!”菊莲问:“咋按写了办?”宏泰如此这般说一番。菊莲咬着嘴唇点点头。二人就散了。 次日小晌午,菊莲放工,往家走到庄头。这时,春光从大队回来了。菊莲迎上去,哭丧着脸说:“那天,你和公社干部找我说那事,我怕丢人,没给恁说实话。我想几天,想明白了,得给恁说实话。一会儿,你去俺家。我把亊说说;你写个文书递上去!”春光眼光一亮,说:“中!”菊莲又说:“我吃了晌午饭有亊,你天擦黑再去。”春光答应了。菊莲笑笑,走了。春光也走了。 菊莲走到当街,装去解手,拐进了路边厕所里,约摸着春光走远了,便岀去到宏泰家,见秀娥不在,给他说了已约好春光去她家的话。宏泰听后“嘿嘿”笑。 天擦黑,春光兜里装着笔、纸,去到菊莲家,进院喊:“菊莲婶在家吗?”菊莲在堂屋西套间娇滴滴地说:“我在套间里!”春光站住了,问:“咱在哪写呀?”菊莲说“净说傻话,外头冷呵呵的,能站院里写呀!进屋写!”春光进了堂屋,坐在櫈子上,看看屋里,问:“俺叔呢?”菊莲说:“他舅不得劲,他看舅去嘞!”春光说:“你出来!我给你写写!”菊莲说:“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春光打趣说:“你为迎接恁侄,还专门换身花衣裳呀!”菊莲“嘿嘿”笑。 不一会儿,门帘响了,菊莲岀来了,披件碎红花袄,穿条白裤头,紧绷绷地箍着大腿根。酥胸袒露,双手捂乳,故意半露。娇羞无比,风情万种。春光看呆了,“咕咚”咽口涎水。菊莲笑微微地看着他,娇柔地说:“看你急的,连衣服也不让我换完,就催我出来!”说着,走到春光面前,火辣辣地看着春光的脸。清香扑面而来;玉体触手可及。春光感到热血沸腾,欲火上升。他抬起屁股,正要去搂她,忽又缩了手,坐下了。此时,妻子的面孔闪现在他面前。他知这一搂,接着便是越轨。那就把妻子伤害了。这种事,只要越过害羞的第一次,就把持不住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必然会传出去,导致妻离子散、让自己后悔大半辈子。再者,自己正参与调查菊莲和宏泰的事呢,她现在投怀送抱,这可能是个局儿!想到这儿,春光赶忙站起来,绕过菊莲,跨过门坎,跑到院里。菊莲往后抖一下身,同时惊讶地“你”一声,张嘴瞪眼愣一下,转身追到门口,失望地看着春光。她想不到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 这时候,汪宏泰正站在院墙外面,伸着头、瞪着眼,从院墙上面往里看——他和菊莲约好了,只要春光动手,菊莲就喊叫,他就冲进屋,说春光强奸妇女,以此给春光谈条件,让他不往上头交证言——他忽见春光跑出来了,又没听到菊莲喊叫,知春光没上勾,怕春光跑到外面看见自己,慌忙溜到西边那家门楼墙角,藏那了。停会儿,他听不到脚步声了,才敢出来,又走到墙跟前,伸头往里看,见菊莲半露玉体站门口,欲火难耐,把未捉到奸的遗恨忘得一干二净了,跑进院,疾步进堂屋,搂着菊莲,把她推到门后,亲嘴、揉乳…… 春光心里嘭嘭着走回家,站院里,惊慌地喘着气。停会儿,心不慌跳了,他又发起了呆。又停会儿,他紧绷着嘴长长地叹一声,想:农村太复杂了,稍不注意就会上圈套!他又想起了部队生活:那是多么纯洁呀!战友们经常谈心、无话不说!大家用不着提防,更用不着动心机。可农村呢……此时,他是多么想往部队生活呀!然而,那是过去了!他再也过不上那生活了。 他就这样地站着。这是冬天,小北风嗖嗖地刮,像刀子,刮的他耳朵红。他感到冷了,才又叹一声,回了屋。 菊莲家。汪宏泰调会儿情,把菊莲抱床上,云雨毕,就要走。菊莲一把拉住他,说:“咱想往春光身上抹黑,没抹成,他若真取了证言,把它交给公家,你的书记……”宏泰知她下半句话是你干不成我帮不上光、只是觉得碍口没说岀来,想会儿,说:“干成干不成,还在你!”菊莲迷登着脸,问:“咋在我呀?”宏泰说:“咱俩死不承认,你想法让恁男人撤诉:公家就是有证言,也定不了我的罪。那事就妥嘞!我仍是书记!”菊莲知只有他当书记、自己才有便宜占,便说:“我咋让他撤诉呀?”宏泰想想说:“你吓他,就说不撤诉、就不给他过嘞!”菊莲想想说:“中!”说罢,拧住宏泰的脸,说:“你啥事就离不了我!”宏泰说:“谁让你长恁好呢!”菊莲松了手,“嘿嘿”笑。宏泰就走了。 次日,菊莲收拾了几件衣服,打个包袱,挎着去了娘家。男人去叫她回家。她说男人把她的名声坏到公社、要离婚,把他推出门。男人只得走了。邻居们劝他多去叫她几趟。男人又去几次叫她回家。他光说中,就是不回。男人又去叫她,她说回去是中、得到公社说没那事。男人想:虽说媳子被宏泰弄赃了,但有媳子总比没有媳子强!人家十啦五地弄一回,还是自己弄得多!再说,那东西又不是一缸面,舀走一瓢少一瓢,再弄还是那样子,一点肉也不少。于是,菊莲男人便去到公社,找到公安助理,说::“书记没尻俺媳子!帮槽的也没见!”公安助理问:“那你以前为啥那样说?”菊莲男人说:“我恼帮槽的和书记!”公安助理问为啥!菊莲男人说:“帮槽的笑话我个头低,我恼他!俺媳子经常打骂我!我找书记评理,书记说那是家事他不管!我也恼他!我就编个那瞎话,让公家撤书记的职,抓走帮槽的,审问他,给我出气!”公安助理问:“你现在准备咋弄呀?”菊莲男人说:“我以前说的话等于放屁!我不告嘞!”公安助理想:民不告,官不追!就批评他一顿。菊莲男人就回家了。 这日,春光骑着自行车去到公社,把证言材料交给了公安助理。公安助理又把它交给了党委书记,并说了菊莲不承认,原告撤诉的话。党委书记拿着证言材料作了难:说汪宏泰有那事,女的不承认,况且原告又撤了诉;说汪宏泰没那事,这材料证着有!他思来想去,觉得是有、只是汪宏泰在里面活动罢了!又觉得这种事,只要原告不追究,公家也不必太认真、但必须教训一下汪宏泰。于是,他便召开了党委会议,决定给汪宏泰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恢复他党支部书记的职务。 这日,党委书记骑车来到程庄大队办公室,让值班干部用大喇叭喊来了大队干部。 党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大队干部坐在台下的长櫈子上。党委书记宣布了党委会的决定后,严肃地说“我们的党员干部,一定要好好改造思想,决不能腐化坠落,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群众拥护!”此时,高峰、程旋、关仁才知是咋回事,都看着汪宏泰。汪宏泰坐得板板正正,目不斜视。党委书记问他有啥意见。汪宏泰绷着嘴“吭”了一声说:“我虽然没那事,但还是虚心接受党委的决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党提醒我以后要注意这方面的问题!这是党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党委书记“嗯”一声,又问春光有没有话说。春光觉得这个决定虽没给菊莲男人出多大的气,但菊莲男人也算把官司打赢了:因为党内警告也是处分。他又想起了在菊莲家的那一幕,于是便说:“通过这件事,我想起了团政委在退伍军人大会上讲的一句话:你们记住,不管以后在什么岗位、干什么工作,都要做一个品德高尚、思想纯洁的人,因为你们当过兵!”党委书记笑着朝他点点头。会就散了。 不久,菊莲男人当上了链轨拖拉机司机。汪宏泰经常和菊莲偷情。菊莲男人明知那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别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他却认为自己是排场人,头走得像鹅娃子一样高,唯独见了春光,似乎对他有愧疚,总是勾着头匆匆而过。春光也只能朝他叹一声。 第56章 春光当队长 汪宏泰复职不久,程满因男女关系问题被公社撤了职。汪书记为让谁当队长作了难。程虎有能力,但和书记尿不到一个壶里。书记是不会让他当队长的。书记想找个“高沿”或“杂门”门里人干,又觉得“西头”的人定会横的他干不成。书记想来想去,有了主意,让秀娥喊来了春光。 春光走进书记家堂屋当门。书记赶忙从罗圈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条几上的一盒烟,抽出来一支,递给他。春光双手接过烟。书记又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伸到他面前。春光赶忙把烟插嘴里,把烟头擩到火头上,捧着双手,捂着火,引着了烟,回头看有个小板凳,便坐上面,吸口烟,直接从嘴里吐出来。书记又坐在椅子上,栽楞着胯,跷着腿,看着春光,说:“给你商量个事儿。”春光薅出嘴里的烟,说:“啥事?”书记说:“我想让你兼任程庄西队的队长。”春光愣一下,说:“我会中吗?”书记十分信任地“嗯”一声,说:“你不中谁中?你当过兵,又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谁也没有你合适!”春光说:“队里复杂!我没经验,怕干不好!”书记怪道:“那咋!就叫队里没队长、烂下去呀?”春光说:“哪能呢!”书记说:“你恁有能力,就不想干,它不烂说啥?”春光想想,说:“那——我就试试?”书记把跷着的腿放下来,扶着椅圈,一挺腰,说:“不能说试试,一定得干好!”春光“”地吸口烟,腰一挺,说:“中!”书记笑说:“这才像个退伍军人的样子!” 次日,书记召开了支委会,提议春光当队长。高峰没举手。其他人都举了手。就这样,春光当了队长。 喝罢汤,高峰来到春光家。二人坐在锅对门。春光拿起火棍,把灶膛的灰火往外扒扒。火星在灰里闪着光。二人伸手烤着火。高峰说:“你知道我为啥不举手吗?”春光说:“不知道!”高峰说:“你想着队长就是恁好当的呀?”春光说:“队长有啥难当的?”高峰说:“当队长得有两个条件;一是门头大;二是个大力壮、拳头硬、有点不论理更好。你看你占哪个条件?”春光说:“我哪个条件也不占!”高峰说:“恁队分三大门。恁这门自然拥护你;杂门顺民,就是个别人不拥护你,也翻不起大浪。关键是西头那门人,他们肯定不会让你顺顺当当当队长。当队长的俩条件你是一没一,所以——”春光打断他的话,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我不管这门、那门!只要站得直、坐得正,一碗水端平,不信大家不听我的!”高峰“哼”一声,说:“你还是部队那种思想。农村不是部队。你没听人们说吗:能领一军,不领一村。农村复杂得很;抓住这个,就会连着那个!事多得很。同是一个事,你说对,他说错。对、错全站在门头的立场上看!”春光说:“那咋!支部决定的事,我能不执行呀!”高峰见他执意要干,就说:“那!你就干!我只是提个醒!”春光说:“我记住了!”二人沉默着,又烤会儿手,见灰火灭了,热气也没了,高峰就站起来走了。 次日,汪宏泰让“大黑狗”把春光喊到家里。二人一同去到大槐树下。春光拉响了钟。不一会儿,社员们陆续来到会场。“高沿”的人站一片;杂门的人站一片;西头那门的人站一片。高沿的人看着春光和书记,觉得这排场人中有自己门里的人,眼里放着自豪的光。杂门的人知道就是开一百个会,也不会有自己门里的人站在那儿当排场人,仍然是神情木然;西头那门的人正对摘了他门里人的队长的帽愤愤不平呢,约摸着今天的会是宣布队长的,但不一定找的是他们那门的人,便都板着脸,拗着头,乍着膀,握着拳,像准备打架似地站在那儿。 汪书记看人来的不少了,扭头看春光一眼,说:“咱开会?”春光说:“中!”汪书记往前跨一步,扫会场一眼,“吭吭”两声,说:“咱开会!”社员们约摸着今天是宣布队长的;这是大家关心的事,都瞪眼看着书记,支着耳朵听。汪书记说:“今天的会就一个内容,宣布队长!”会场上的空气顿时凝结了,静得掉个针就能听见。汪书记稍停,说:“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春光任咱队的队长!” 会场静片刻,大家便小声议论起来。高沿的人互相说:“妥咧!光西头的人不排场咧。咱门里的人领导他们咧!”杂门的人照样木沉着脸,互相说:“谁干咱当谁的民!”西头门里的人互相说:“走着瞧!” 汪书记双手朝下压着说:“大家静一静!下面,让咱们的队长春光讲几句!” 春光往前跨一步,把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肚子前,不住地摩挲着指头肚子,红着脸,说:“我没当过队长,是头回当队长,若以后哪点做不到,请老少爷们多批评!就说恁些。大家看我以后的行动!”说完,退一步,稍息,站那了。 汪书记“嘿嘿”笑着看春光一眼,又看着大家,说:“春光这人!当过兵,是大队副书记,有能力。他当队长,一定能把咱队领导好。大家成跟着他享福咧!”说着,看着西头那门的人,“嘿嘿”笑着当开玩笑,说:“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恁西头的人也别介意,咱队历来是恁门的人当队长,这回叫东头的人当,恁可不能有意见、得听话呀!啊!不然!嘿我就不说咧!”西头门里的人横眉立眼看着他。书记又扭头问春光:“还有没有事?”春光说:“没有!”书记说:“散会!” 于是,寒风中,社员们便议论着回家了。汪宏泰和春光一块走了,在大路上分了手,各自回家。 第57章 心计 喝罢汤,“高沿”门里很多人去到春光家。春光忙着给他们搬板凳、散烟。大家把堂屋当门坐得满当当的,吸着烟,说着话。庄户人家,来家坐坐便是看得起。大家喷到小半夜才回家。春光把一地烟头扫到门后,静坐会儿,便去睡了。 时值冬月。这几天温雪,不显冷,水也没结冰。夜半的大街上,月光如水,空无一人。这时,汪宏泰家的大门“吱”一声开了,接着,“大黑狗”背着鱼网,汪宏泰跟着他,二人走出大门楼,去到南河沿——队里在河里放了鱼,年下捞出来分给社员——“大黑狗”放下网,把网绳系在手脖子上,抖开网,撑着,掂起来,扭身把网撒河里。“哗”一声,那网便圆圆地落在水面上,沉下去。停会儿,“大黑狗”蹲步,弓身,把网慢慢地拉上来。几条大鱼在网里扑甩着。 “大黑狗”掂起网。二人正要走,听到河西边“哗”一声,愣一下,知那边也有人在偷鱼。宏泰小声问:“你约摸着那是谁?”“大黑狗”想想,也小声说:“西头的程奇好逮鱼,肯定是他!”说着,放下网,小声说:“我去逮他!”宏泰想:春光当队长,西头人有意见。自己让春光当队长,不就是为了利用这种矛盾,让春光当不成队长、然后给公社说春光没能力、把他大小队干部的帽子都摘掉吗?现在,自己何不让春光去逮他,从而激化他和西头人的矛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踢掉春光这块绊脚石,使自己稳坐程庄头把交椅,过比别人好的日子呢?想到这,宏泰小声说“春光才上任,正是需要树威信的时候,咱还是把这立功的机会让给他!”“大黑狗”领会其意,笑笑,把网给宏泰掂着,去了春光家。宏泰掂着网回了家。 “大黑狗”“咣咚咣终”地推着春光家的大门。 春光刚睡着,被推门声惊醒,穿上裤子,鞋,披上袄,去开了大门,见是“大黑狗”,诧异地问:“三更半夜的,你咋来嘞?”“大黑狗”说他巡逻到南河沿时,听到有人偷鱼!来给他说一声!春光说:“你咋不逮住他呀!”“大黑狗”说:“我找半天,没找到他,还急着去大队部巡逻,只得来给你说一声!”说罢,走了。 春光回屋穿好衣服,拿个手灯,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南河沿,伸着头,往河道两边看看,只见河道阴森、水光朦胧,不见偷鱼人,想:自己可能是离偷鱼人远、看不见他。于是,他便蹑手蹑脚地往西走,想离那人近点,看那人是谁,正走着,忽见西边射出一道电灯光往两边晃,赶忙闪到一棵大树后,贴着树,伸着头,瞪着眼,往西看,只见那灯光晃几下便灭了,接着便听到“哗”的撒网声。春光知偷鱼人又下网了,赶紧从树后走岀来,踮着脚,猫着腰,往西走约三十米,忽觉得脚一滑,弯腰一摸地湿漉漉的,知偷鱼人刚才是在这撒的网、现在又挪地方了,便蹲在那儿,往西观察。不多一时,他看见河南沿亮起了灯光往河里照一下又灭了,接着又听到“哗”一声,知那人到河南沿撒鱼去了,想自己现在离他远、就是走快点、弄大点声音、他也听不到,便站起来,大步往西走去了。 春光走到河西头。这儿有条小路通往河南沿。春光站在这条小路上,想:这条河有二里长,偷鱼人偷罢鱼,必须从河两头中的一头回家。河东头是片老坟园,人说那儿紧(有鬼),白天还不敢打老坟园走呢,何况是三更半夜呢!因此,那人偷罢鱼是不敢从河东头回家的,必须从西小路回家,自己何不守株待兔呢!于是,春光便下到路沟里,蹲那了。 春光正蹲着,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就慢慢地起了身,蹲马步,用一只手按着膝盖,用另只手扎煞着手灯,探着身,瞪眼看着小路,等那人。不一会儿,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春光猛地站起来,摁亮了手灯。刹那间,一道手电光射在那人眼上。那人被这电光照蒙了,歪着身,眯着眼,把手挡眼上。 春光跳上沟,用手灯照着网,厉声说:“你说咋弄!”这人正是程奇,愣会儿,试探着问:“你说咋弄?”春光想想,说:“你把鱼放坑里再说!”程奇放下网,择出鱼,放水里,走回来,看着春光。春光说:“走!去大队!”程奇论辈喊春光“爷”,当下,便挤着笑说:“爷!我是头回偷鱼!你饶我?”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我逮住你了,你说是头回!我逮不住你呢?谁知你偷了多少回!”程奇说:“我说诓是小狗!”春光说:“是啥也不中!必须去大队!”程奇敬上一支烟,笑着说:“爷!这就咱俩,你若放了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春光用手挡着烟,说:“别来这一套!”程奇“嗯”一声,沉了脸,说:“咋!当真啦?”春光“哼”一声说:“你当我是给你闹着玩的呀?”程奇瞪他一眼,就要走。春光伸手抓住网,不让他走。程奇怕吵起来、惊来人、抓走他,便放下网,气呼呼地走了。春光想有网在便是证据,瞪他一会儿,便掂着网回家了。 春光把网放在当门里,正要去睡觉,听到大门“咣咚”响,接着又听到有人压着声音喊:“开门!开门!”春光回去开了门。一个老头走进来,拄根翻红薯秧棍,回身关上门,转过身,看着春光的脸,颤声说:“三更半夜、冷呵呵的,我来耽误你睡觉,真是对不起你!”说罢,佝偻着腰,用棍头一下子一下子地点着地,颤颤巍巍往里走着说:“走!咱去屋里说!”春光跟着他走。 来人叫程臣,是程奇的爷爷。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死得早,儿媳妇改嫁,撇下程奇跟着爷爷生活。二儿子在县委当干部。 当下,二人进了屋。春光给他搬个小板凳坐,见他抖,便从灶房掐来麦秸放地上,点着了火。二人站着烤会儿火。程臣不抖了,颤声说他刚才一是害冷、二是孙子气的他才抖的,说着“哼嗨”着,往后直趔趄。春光赶忙扶住他,劝他别生气、有话慢慢说。程臣坐下来,看着春光的脸,说:“你也坐下!”春光也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程臣哭丧着脸,看他一会儿,恨着说:“小奇这个赖种,不知哪股邪劲上来嘞,三更半夜去偷鱼,被你逮住了,丢八辈子人!”说着,用翻红薯秧棍头一下子一下子地捣着地,咒孙道:“老天爷,你咋不让那个小赖种一头栽河里淹死吔,那样我也不给他擦屁眼子嘞!”说罢,气得“哼嗨”地喘着气。春光说:“事已至此,气也没用,有话慢慢说!”程臣说:“还说啥吔,还不是求你放他一马?”春光咂下嘴。程臣说:“我知道你为难,可是,不放事就大啦!”春光一惊,问:“咋?”程臣说:“小奇已经二十三岁,前些日子,才定媒。女方就在咱邻邦庄。小奇今黑偷鱼,明天你会不给大队说?大队会不叫他坐喇叭头、游街?这样一来,那妮家会不知道?知道了还不和咱退亲吗?”说着,气得嘴角一抖一抖的,同时“哼哧”着鼻子,似乎要哭! 春光听后,不由得紧皱眉头,咂一下嘴,犹豫起来。程臣见状,“扑嗵”一声跪下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光的脸,哀求说:“大兄弟,我求你放他一马中不中?你明天若是汇报了,小奇的煤肯定会散,他的年纪已过杠,再想寻媒就难了,小奇也就断子绝孙了!你行行好,千万千万饶他这一回、不能因为这让他断子绝孙呀!啊!大兄弟,我给你磕头啦!”说着,就要磕。 春光赶忙站起来,用双手拉住他,说“臣哥!你咋这样呀!唵?我可承受不起呀!快起来!”程臣往下拽着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春光想:若因我汇报使他家绝了后,那自己岂不是罪滔天吗!自己恐怕要后悔一辈子!再说,一个偌大年纪的人给自己跪,纵有千般理由也不能不饶人呀,何况只是几条鱼、程奇又把它放坑里了!于是,春光便使劲拉着他,说:“哥,起来!我答应你!”程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真的吗?”春光说:“真的!”程臣看他一会儿,确信不是哄他了,才站起来,把木棍靠肩上,用双手拉着春光的手,咧着嘴,翕动着鼻,闪着泪花,说:“大兄弟,叫我说啥好呢?”春光叹一声说:“啥好也不用说!”程臣又看他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两盒烟,抖抖索索地往春光手里擩着说:“我也没啥好东西报答你,这是恁侄从城里给我拿回来的烟,带把的。我舍不得吸,送给你!”春光用手推着说:“不不不……我不要!”程臣说:“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得劲!”春光无奈地咂下嘴,只得接过烟,扔在小桌上。程臣说:“那咋?我就把网掂走啦?”春光“嗯”一声点点头。程臣又看着他说:“好人!好人呀!”说罢,掂起网,拿着棍,“哼嗨”着走了。 春光送他到大路上,转过身,往家走。此时是五更天,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春光不由得夹夹膀、缩缩脖,“唏”一声,回家了。 第58章 煽风点火 次日,汪宏泰去到大队,瞅一眼往日关坏人的小屋,不见程奇,知春光把那事压下了,冷笑着“哼”一声,去了办公室。 过几日,公社举办全公社大小队干部及社员代表路线教育学习班。大家住在公社院里,扎着伙。一时间,公社院里多了许多庄稼人,大部分人穿着黑袄、掩着怀,用黑大带子系着腰;穿着大裆棉裤,用布条子系着裤腰,把俩布条子头搭拉在小肚子上。有的光着头,有的戴顶顺头捋帽子,有的用黑围脖勒着头,把俩围脖头搭拉在脖子上。 这天小晌午,程庄大队的干部和代表们在礼堂听完报告,回到了住处。这是两间通屋,两边打两排麦秸地铺,中间是过道,地铺上铺着席、床单,这上面是破被子,叠着的、摊着的、撩一堆的。屋里散发着霉味儿。大家坐在地铺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有的靠墙……大家议论着刚才领导的讲话精神,显得很亢奋。几个大队干部蹲在墙角开小会。屋里嗡嗡响,听不清谁说的啥。 汪书记开完小会,走到屋当间,站在过道里,轮大家一眼,“吭吭”两声儿。大家知要开会了,顿时鸦雀无声,坐正了身,仰脸看着汪书记。汪书记又郑重地“吭”一声,说:“咱开会!”稍停,又说:“刚才,咱听了公社领导的报告,下面,咱根据公社的部署,开展自我批评!”说到这儿,扫大队干部一眼,说:“群雁高飞头雁领,大队干部打头阵,谁先发言!” 话刚落音,华印“嚯”地站起来,响亮地说:“我先说!”大家看着他。华印讲一通开展自我批评的重要性后,说有一次,他放工往家走,见他二婶蹲在麦地里装解手的样子、偷摘队里的豌豆角。他想把她送大队,又想她是自己的婶,就没有送。他说这是资产阶级温情思想在作怪!他又分析了这种思想的危害性!有人听后“嗤嗤”笑,小声给身旁的人说华印不要脸、看他婶的大屁股。旁边的人说麦棵挡着看不见。汪书记夸华印讲得好,说这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大家都敬佩地看着华印。 高峰接着讲,说有一次去赶集,见几个人在路边玩带“黑红宝”。有个人见托赢了钱,又经不起托的鼓动,便下手带。他说自己门里有个大爷是玩带“黑红宝”的,知道那是骗人的,却没有去制止那个带“黑红宝”的人,致使那人输了钱。他分析说这是不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表现。众人听后,议论纷纷:有的说自己就上过那当,有的说那些人开始给你个甜头、让你赢钱。你想发财、把钱越下越多。结果输钱。有的说赢家都是托。书记连连摆手,让大家静一静、等会儿、再讨论。 程旋又接着说:他有一次进城,见有个人拉一架子车煤在吃力上坡,就上前说:“为人民服务!”给他推车。那人回头对话说:“愚公移山!”就继续吃力拉车。车到半坡时,他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就松了手。煤车往后退。那人赶忙放下车把,回头对话说:“不损人利己!”他又对话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就又去推车。他分析说这是自己革命思想不坚定的表现。众人听后“哈哈”笑,说他把一位名人的话活学活用了。汪书记看着程旋“嘿嘿”笑。 程旋说后,关仁说:有一次,他庄的一个赖成分家打发闺女吃商量酒,主家到他家,说男方来的是铁喝酒家、他是场面人、也是铁喝酒家,让他去陪客。他就去了。他说这是没和赖成分家划清界限。大家听了,窃窃私语着关仁该不该去陪客。 这几个人说完,天就晌午了。大家散会,去大队在东街一户人家扎的伙上吃饭。 “犟筋头”也是群众代表,参加了这次学习班,听了公社领导的报告后,想:我往林场送砖时,只是让马踢断了线,他春光就逼着公社领导整我,还让他媳子挤着俺的大门骂。前些日子,他这个“高沿”的人又当了队长、圧住了俺西头的人。这回,我得趁路线教育的机会,找春光点错事,把他整下台,给自己和自己门里的人岀口气。于是,他便搅尽脑汁找春光干了啥错事,但苦于找不到。他吃罢饭,回到公社院,去到厕所,还一边尿尿,一边想着找春光的错事。这时,汪宏泰也来到厕所解手,见了“犟筋头”,想:自己原想着让春光逮程奇,激化春光和西头人的矛盾,让他当不成队长,把他干部的帽都摘了,谁知那事却被他压下去了。现在,“犟筋头”也来参加学习班,也和春光有矛盾,又是西头的人恼东头的春光当队长,自己何不把那事说与“犟筋头”,让他借路线教育的机会借那事整倒春光,达到自己永坐程庄天下的目的呢!于是便笑着看着“犟筋头”说:“你也来参加学习班啦?”“犟筋头”尿完尿,用手晃着鸡巴说:“来吃几天坯头子大的好面馍!”汪宏泰把皮带棍往皮带眼里插着说:“队里让你当代表,你可得当好干部的监督员呀!”“犟筋头”往上提着裤腰说:“我光想当好监督员,可咱不知道干部都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呀!”汪宏泰扭头看无人来厕所,小声说:“’大黑狗’前几天对我说:他在夜间巡逻时,发现有人偷南河里的鱼,汇报给了春光。春光到现在吭都不吭一声儿,不知玩的啥猫腻!这样的人当队长,会守护好集体的利益吗?”又说:“等会儿,他发言,若不说那事,你就揭批他!”说到这儿,“嘿嘿”笑,然后说:“你当代表不就是替群众说话的吗?唵!不能白吃好面馍呀?”说着,把皮带棍插到了皮带眼里。这真是磕睡送枕头!那“犟筋头”把已经系了一捆儿的腰带子猛一紧,同时把腰一挺说:“中!”说罢,又把腰带子挽个活捆儿,拽紧,就出去了。汪宏泰把皮带头串到裤腰鼻里,也岀去了。 干部和代表们休息会儿,又开会。 第58章 煽风点火 次日,汪宏泰去到大队,瞅一眼往日关坏人的小屋,不见程奇,知春光把那事压下了,冷笑着“哼”一声,去了办公室。 过几日,公社举办全公社大小队干部及社员代表路线教育学习班。大家住在公社院里,扎着伙。一时间,公社院里多了许多庄稼人,大部分人穿着黑袄、掩着怀,用黑大带子系着腰;穿着大裆棉裤,用布条子系着裤腰,把俩布条子头搭拉在小肚子上。有的光着头,有的戴顶顺头捋帽子,有的用黑围脖勒着头,把俩围脖头搭拉在脖子上。 这天小晌午,程庄大队的干部和代表们在礼堂听完报告,回到了住处。这是两间通屋,两边打两排麦秸地铺,中间是过道,地铺上铺着席、床单,这上面是破被子,叠着的、摊着的、撩一堆的。屋里散发着霉味儿。大家坐在地铺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有的靠墙……大家议论着刚才领导的讲话精神,显得很亢奋。几个大队干部蹲在墙角开小会。屋里嗡嗡响,听不清谁说的啥。 汪书记开完小会,走到屋当间,站在过道里,轮大家一眼,“吭吭”两声儿。大家知要开会了,顿时鸦雀无声,坐正了身,仰脸看着汪书记。汪书记又郑重地“吭”一声,说:“咱开会!”稍停,又说:“刚才,咱听了公社领导的报告,下面,咱根据公社的部署,开展自我批评!”说到这儿,扫大队干部一眼,说:“群雁高飞头雁领,大队干部打头阵,谁先发言!” 话刚落音,华印“嚯”地站起来,响亮地说:“我先说!”大家看着他。华印讲一通开展自我批评的重要性后,说有一次,他放工往家走,见他二婶蹲在麦地里装解手的样子、偷摘队里的豌豆角。他想把她送大队,又想她是自己的婶,就没有送。他说这是资产阶级温情思想在作怪!他又分析了这种思想的危害性!有人听后“嗤嗤”笑,小声给身旁的人说华印不要脸、看他婶的大屁股。旁边的人说麦棵挡着看不见。汪书记夸华印讲得好,说这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大家都敬佩地看着华印。 高峰接着讲,说有一次去赶集,见几个人在路边玩带“黑红宝”。有个人见托赢了钱,又经不起托的鼓动,便下手带。他说自己门里有个大爷是玩带“黑红宝”的,知道那是骗人的,却没有去制止那个带“黑红宝”的人,致使那人输了钱。他分析说这是不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表现。众人听后,议论纷纷:有的说自己就上过那当,有的说那些人开始给你个甜头、让你赢钱。你想发财、把钱越下越多。结果输钱。有的说赢家都是托。书记连连摆手,让大家静一静、等会儿、再讨论。 程旋又接着说:他有一次进城,见有个人拉一架子车煤在吃力上坡,就上前说:“为人民服务!”给他推车。那人回头对话说:“愚公移山!”就继续吃力拉车。车到半坡时,他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就松了手。煤车往后退。那人赶忙放下车把,回头对话说:“不损人利己!”他又对话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就又去推车。他分析说这是自己革命思想不坚定的表现。众人听后“哈哈”笑,说他把一位名人的话活学活用了。汪书记看着程旋“嘿嘿”笑。 程旋说后,关仁说:有一次,他庄的一个赖成分家打发闺女吃商量酒,主家到他家,说男方来的是铁喝酒家、他是场面人、也是铁喝酒家,让他去陪客。他就去了。他说这是没和赖成分家划清界限。大家听了,窃窃私语着关仁该不该去陪客。 这几个人说完,天就晌午了。大家散会,去大队在东街一户人家扎的伙上吃饭。 “犟筋头”也是群众代表,参加了这次学习班,听了公社领导的报告后,想:我往林场送砖时,只是让马踢断了线,他春光就逼着公社领导整我,还让他媳子挤着俺的大门骂。前些日子,他这个“高沿”的人又当了队长、圧住了俺西头的人。这回,我得趁路线教育的机会,找春光点错事,把他整下台,给自己和自己门里的人岀口气。于是,他便搅尽脑汁找春光干了啥错事,但苦于找不到。他吃罢饭,回到公社院,去到厕所,还一边尿尿,一边想着找春光的错事。这时,汪宏泰也来到厕所解手,见了“犟筋头”,想:自己原想着让春光逮程奇,激化春光和西头人的矛盾,让他当不成队长,把他干部的帽都摘了,谁知那事却被他压下去了。现在,“犟筋头”也来参加学习班,也和春光有矛盾,又是西头的人恼东头的春光当队长,自己何不把那事说与“犟筋头”,让他借路线教育的机会借那事整倒春光,达到自己永坐程庄天下的目的呢!于是便笑着看着“犟筋头”说:“你也来参加学习班啦?”“犟筋头”尿完尿,用手晃着鸡巴说:“来吃几天坯头子大的好面馍!”汪宏泰把皮带棍往皮带眼里插着说:“队里让你当代表,你可得当好干部的监督员呀!”“犟筋头”往上提着裤腰说:“我光想当好监督员,可咱不知道干部都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呀!”汪宏泰扭头看无人来厕所,小声说:“’大黑狗’前几天对我说:他在夜间巡逻时,发现有人偷南河里的鱼,汇报给了春光。春光到现在吭都不吭一声儿,不知玩的啥猫腻!这样的人当队长,会守护好集体的利益吗?”又说:“等会儿,他发言,若不说那事,你就揭批他!”说到这儿,“嘿嘿”笑,然后说:“你当代表不就是替群众说话的吗?唵!不能白吃好面馍呀?”说着,把皮带棍插到了皮带眼里。这真是磕睡送枕头!那“犟筋头”把已经系了一捆儿的腰带子猛一紧,同时把腰一挺说:“中!”说罢,又把腰带子挽个活捆儿,拽紧,就出去了。汪宏泰把皮带头串到裤腰鼻里,也岀去了。 干部和代表们休息会儿,又开会。 第59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春光知自己该说了,便站起来。大家抬头看着他。春光穿身泛白的棉军装,戴顶火车头帽,帽毛显得蓬蓬松松的,两个帽耳朵上绾着,帽耳绳系在帽顶上,像只展翅的蜻蜓,点缀着庄严的火车头帽,帽脸有楞有角,把脸衬得也方正。他这身绿,在这几乎是黑一色的人当中忒显眼。他往前跨一步,稍息站,绷着嘴“哼哧”一下鼻,“吭”一声,说:“通过这两天的学习,我认识到了路线教育的重要性。我们革命战士……”他突然觉得自己把部队的话用在农村说了,忙改口,说:“我一定要在这次路线教育中好好学习,改造思想,当个好干部!”接着便作起了自我批评。他说有一次,见老婆放工回家拿把菜,问她咋没用尿换就把菜拿回来嘞。老婆说她放工回来拐到菜园里,给菜把式要把菜,菜把式就把菜给她嘞。春光说菜把式之所以给她菜、是因为他老婆是干部家属、这是资产阶级特权思想在作怪。他分析一通这种思想的危害性后,便绷着嘴,“吭”一声,说:“我就说恁些!”说罢,就坐下了。 汪书记扭头问春光:“你还有没有啥要说的?”春光说:“没有嘞!” 话刚落音,“犟筋头”“嚯”地站起来,气愤地说:“我说几句!”大家吃惊地看着他,想:书记让干部发言哩,你连个干部毛都不是,发啥球言!都蔑笑他。那“犟筋头”知大家此时是啥意思,想我才不管驴球马屌呢,扳着脸看着春光说:“你胡球扯!你说的是鸡毛蒜皮事,把厉害的事掖藏着,没有把赖思想亮出来!”大家愈发吃惊了,不知他为啥说这话。“犟筋头”又说:“咱队的社员都说你逮住了一个逮鱼的、把他放嘞!你不给大家说清楚,我们不饶你!”说罢,气呼呼地坐下了。 会场上顿时哗然。人们小声议论着,有的说:“这个’犟筋头’咋恁急着批春光呀!”有的说:“这家伙肯定和春光有仇!”有的说:“不知是谁指使他这样干的!” 这时候,汪书记站起来,往下打着手势说:“大家别嚷嚷,静一静!”说着,扭头问春光:“有这事吗?”春光又站起来,说:“有!”会场上又是一片议论声。有的说春光太实在,一问就承认嘞;有的说当过兵的人就那样,肚里没一点曲曲弯弯;有的说太实在的人在农村光吃亏! 书记轮大家一眼,又往下打着手势,平和地说:“咱听春光说说,看是咋回事,然后再发言!”说罢,问春光:“你说,到底是咋回事?”春光便咋来咋去说一番。 汪书记顿时沉了脸,拗头怒视着春光,厉声说:“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唵!这不是在包庇坏人吗?唵!这是严重的路线问题!”说着,狠狠地咽口唾沫,说:“我原以为你思想觉悟高,才让你回去当队长,谁知你……” 这当儿,“犟筋头”一挺腰、打断了书记的话、愤怒地说:“我们贫下中农决不能让这样的人再当干部!大队如果不处理他,我们坚决不答应!”说罢,“呼呼”地喘着粗气。 像一滴水滴到滚油里,会场上顿时炸了锅。人们交头接耳,汇成一片“嗡嗡”声。一时间,只看见人们的嘴在动,继而,又看见有的人在摇头、有的人在皱眉、有的人在挠头皮。这时,春光勾扭着头,面色凝重,一声不吭。停会儿,书记又打着手势大声喊:“静一静!静一静!”大家便又静下来。书记看着春光问:“程臣几句话就把你的心说软啦?就没给你啥好处?”春光说:“他给我两盒烟!” 书记不问了,狠狠地瞪春光一眼,然后扫视着大家说:“好啦,事情已经清楚啦!春光收贿,放坏人!这是一部路线教育的反面教材,活生生的!下面,大家分队讨论,然后,各队长发言批判!”说罢,看着春光,说:“你就别领着恁队的干部和代表讨论啦,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说罢,就岀去了。各队也去到外面,找地方讨论。 屋里显得空寂了。春光坐在地铺上,勾扭着头,哭丧着脸,想:按理说,逮住程奇偷鱼,自己是应该把他送到大队的。然而,一个几十岁的人把问题说得恁严重、又磕头求饶、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熔化呀!想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错。但他又想:咋没错呢?你是队长,应该把维护集体利益放在第一位,可你是那样做的吗?显然不是!他叹一声,想事已至此,后果只能自负了!他又想这样做没让程奇断子绝孙,自己担点责任也值得!于是内心反倒平静了。他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一个泛白的绣着红五星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一份报纸,展开来,又坐下,看报纸。 一小时后,大家回到住室。各队长发言。有的光讲大道理,不往春光那事上扯;有的让春光以后注意点,别好了别人、害了自己;有的说春光觉悟低,不能当干部。书记坐在地铺上,拿着笔,把本子掀开摊在膝盖上,简要地记着大家的发言内容。大家发罢言,书记站起来,一一喊着大队干部的名字,让他们去外面开会。春光看着书记的脸,立着耳,等着他喊自己的名字,没听到,不由得脑袋“嗡”一声,沉着脸,搭拉了头。其他人都乜着他。瞬间,他便紧绷着嘴唇“吭”一声,抬起头,微笑着,靠在被子上,跷着二郎腿,翻过报纸看起来。大家收回目光,随便说着话。屋里又是“嗡嗡”声。 几个大队干部站在院里的一棵大树下。汪书记说:“春光犯的是路线性质的错误!不能让他再当干部!我建议把这事报给公社党委,让他当这次路线教育的反面典型,然后让公社党委撤他的一切职务!”说着,轮大家一眼,问:“大家有没有意见?” 华印一挺身,说:“我同意撤他的一切职务!”高峰皱眉“唏”一声,说:“我的意见是:先让他写个捡查书、看他认识错误的程度、再研究咋处理!”关仁咂下嘴,皱着眉,背着手,勾着头,来回转着说:“这事,咋说呢?几条鱼!断子绝孙!咋说好呢?”说着,看着书记的脸,说:“你找他谈谈话,教育教育他,看他……”一语未了,只见程旋皱着眉,弯着腰、捂着肚,“噫唏”着,一边往厕所跑一边焦急地说:“哎哟哟!哎哟哟!想冒肚(拉肚子)!憋不住了!快拉裤裆里啦!得赶快去解手!”说着,回头说:“咋着我都没意见!”说罢,跑到了厕所里。书记瞪他一眼,回过头,想想说:“我觉得高峰说的有道理。咱就先让他写个检查书,然后看情况再处理。”高峰见他态度陡变,愣一下,顿时明白了,马上笑着说:“咱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呀?”书记“嘿嘿”笑! 几个干部回到住室。书记把春光叫到院里,把这一意见告诉了他。春光板着脸,听后,低头无语。停会儿,他去到供销社买个本子,回到住处,从挎包里掏出笔,坐在地铺上,把本子掀开摊在膝盖上,扎煞着笔,勾着头,皱着眉,盯着本子,想着检查书该咋写。其他人分队讨论春光那事。屋里仍然“嗡嗡”响。 喝罢汤,大家有的坐在地埔沿吸烟,有的躺、坐在地铺上拉呱。烟气弥漫在昏黄的电灯光里。春光枕着被子,把腿伸到过道里,用报纸盖住脸,仍在想检查书该咋写。这时,高峰走过来,踢一下他的脚,责怪道:“你把脚伸到过道里,不影响别人走路吗?唵!快把它缩回去!”春光拿下脸上的报纸,抬头看他一眼,缩回了腿。高峰趁机给他使个眼色,就岀去了,在外面等着春光。停会儿,春光也出去了。二人一前一后去到街上的一个过道里,对面站着。高峰责怪道:“你是咋弄哩呀?唵,作恁大的祸!”春光叹一声,又把逮偷鱼人的事说一遍。高峰撇着嘴冷笑着“哼”一声,说:“咋样?我当初不让你当队长,你不服气,非得当,现在知水有多深多浅了?”春光又叹一声。高峰说:“书记让你写检查书了?”春光点头“嗯”一声。高峰说:“那是个局!”春光一愣,问:“咋?”高峰说:“他是为了抓证据,才让你写的!”春光问:“你咋知道?”高峰说:“他首先提出来要撤你的一切职务!我提出来让你写检查书,原以为他是不会同意的,谁知他竞爽快地同意了。我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心话,就怀疑他是为了抓证据!”春光皱眉往后一抖同时“唏”一声,急着问:“那咋弄呀?”高峰说:“我想好办法嘞!你写慢点,三天后交给他!”春光探头皱眉问:“那为啥?”高峰说:“我想……”话未说完,过道那边响起了脚步声。高峰怕被发现,急忙说:“我不给你说恁些嘞,你到时侯就知道嘞!”说罢,赶紧走了。春光等会儿,也走了。二人先后回到住室。 次日,高峰起早去到集上。这是早集,俗称“露水集”。天不亮人们来赶集,赶罢集回家吃早饭。此时,集已上来,一街两行摆着白菜、萝卜、菠菜……黎明前的夜色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不断有火柴头的光在晃动,那是成交者在用它照着看秤星。依稀有人坐在包子、胡辣汤摊桌旁的凳子上吃喝着。他们来得太早,冷得受不了,吃口热食、喝口热汤,暖暖身。这儿是回族人的居住地,羊生意显得忒红火。寒风霜色中,卖羊者牵着羊等买家,回民们转着等时机…… 高峰在众人中找到一个本门里来买菜的人,把他喊到集边上,说了春光的事,要他回家后立马找到春光大,让春光大立马找到程臣,让程臣立马到县里、找他儿来给春光求情。高峰给那人买了碗羊肉汤喝。那人便满口答应了,回家便找到根旺,说了那事。 根旺当即去到程臣家,求程臣帮忙。那程臣是西头的人,虽对“高沿”的人领导西头的人不满意,但觉得春光在孙子偷鱼这事上是给足了面子的,因此也就把恼换成恩了,今见春光因自家的事要挨处分,觉得不去管就对不起春光,当天便让孙子用洋马车(自行车)载着他去了二儿子家,让二儿子去救春光。 二儿子立即骑着自行车去到那公社院,把汪书记请到饭堂吃酒席,求书记放春光一马。汪书记知自己在人家手心攥着呢、人家不用咋使劲,就能把自己捏成肉饼子。他恼心里,笑脸上,答应了。 到了第三天,春光写好了检查书,装在挎包里,打算喝了汤让高峰看看、明天交给汪书记。下午,众干部和代表听完报告,回到住处。汪书记又开会讲起了话。 “这个——啊!咱说个事!这个!路线教育吗,重要得很!这个,我就不再重复多说有多么重要啦!有个事我必须说一遍:对于犯了错误的同志,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具体到咱大队,春光虽然犯了错误,但通过学习和反省,对错误的认识是深刻的。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们就不追究他的责任啦!”说着,看着春光,说:“希望你吸取教训,当一名好干部!” 一时间,众人抬头看着汪书记的脸,呈现不同的表情。春光惊愕;多人惊疑;高峰“嘿嘿”笑;“犟筋头”瞠目结舌! 第60章 旋风把帽刮井里 学习班的最后一天,汪书记召开了表决心大会。各队长依次发言,都说不能白吃坯头子大的好面馍,要把思想转化为行动,这个说回去干那;那个说回去干这。汪书记笑着问大家:“完不成任务咋弄?”有个队长是积极分子,抢先说:“完不成任务撤我的职!”其他队长也只得这样说了。书记笑说:“这可是你们说的呀?啊!我就照你们说的办!”傍晚,大队司机开来两辆拖拉机。大家背着被子,站在车斗上,挨挨挤挤着,被车拉走了。 车到程庄西坡路上。春光拍着驾驶室顶棚,让停了车,下车后,让本队的干部也下了车。表决心时,他说年前要把西大沟清一次淤,见正好走到这儿,便让大家下车、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商量该咋干。当下,春光便领着大家去往西大沟。 这是一条跨县大沟。半拉公社的雨水都要从这条沟往南流入河。因多年未清淤,沟床快淤平。春光一上任,九爷就嘱咐他:一定要把西大沟清一次淤,否则,遇到涝天,水排不出去,几万亩庄稼将被淹。 大家站在沟堤上,看着沟床。春光说咱一定要在年前完成清淤任务!会计说:冬天,白天短。家离这远。人们吃罢早饭,到这时就小晌午了,挖不几锹土,就得回家吃晌午饭;吃罢晌午饭,到这时日头又落嘞,又挖不了几锹土,就得回家喝汤。这样,在一天当中,除了跑路时间,没有干活时间!他说要想完成清淤任务、队里必须管晌午饭,让社员少跑路、多干活。民兵连长说这是冬天,别看现在天晴得好好的,说下雪就下雪。一下雪就清不成淤。他说为了赶在下雪前完成清淤任务,队里不管晌午饭是不中的。春光想想,说:“中!咱就管晌午饭!”于是,大家就回去了,一路上,看着麦苗,议论着长势。 次日,春光召开了社员动员大会,给社员放了一天假,让大家歇歇、攒攒劲、明天好干活,又把伙食安排好。万事俱备,大家就等着明天清淤西大沟了。 程虎趁着放假,挎个箩头,别把锹,去到西坡沟里,打算背一箩头末子垫厕所。他刚把末子装满箩头,只听路东“呯”一声枪响,抬头看,只见汪书记领着华印等人及大黑狗在打兔子。一只兔子在前面跑,大黑狗及几个人在后面追。程虎赶忙扔了锹,脱了鞋,拿手里,蹲着步,侧着身,微歪着,举着鞋,盯着那兔子,等它跑近时,把鞋“嗖”地砸过去,正好砸着它。那兔子滚几下,爬起来,就要跑。这当儿,大黑狗蹿上去,伸嘴咬住它,叼着往南走。扛枪的跑上去,夺过兔子,站那儿,等书记过来了,把兔子递到他面前。书记说:“你先掂着!”那人就掂着兔子去到了大路上。这时,书记走到鞋跟前,捡起它,掂着,走到程虎跟前。 汪书记站沟沿,笑着把鞋递过去,问:“今天咋没干活呀?”程虎板着脸,接过鞋,边穿鞋,边“嗯”一声,算回答。书记又问:“听说春光昨天开动员大会啦?”程虎穿上鞋,直起腰,看着他,粗声粗气说:“开不开会关你啥球亊!你也不干活!书记“嘿嘿”笑着说:“我虽然不干活,但也是咱队的社员,也得关心咱队的大事呀!”又问:“春光作的啥动员呀?”程虎说:“还不是说些球打气的话!”书记想想,正色说:“这会本该是你开的,却被春光抢走嘞!”程虎一愣,问:“咋?”书记说:“话赶到这嘞,我才给你说。恁满叔不当队长后,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你当队长合适。这不得经大队干部研究吗?我就召开了大队干部会,提出了我的想法。你猜春光咋说?他说’那家伙是个炮筒子,三句话说不好就发脾气,根本不是块干部的料!’我问他谁干最合适?他说他想试试!你说他是副书记哩,我能驳他的话吗?只得同意他当了队长!他也不知自己肚里能装几个馍,非得逞那个能!他在学习班上已经夸下海口嘞,说完不成清淤任务就下台!我看他完不成任务该咋办、总不能把吐了的唾沫再舔起来!” 程虎疑惑地看着他,道:“他当个副书记得得劲劲的,咋还非要当小队长呀?”书记“嗐”一声,说:“他还不是嫌当副书记没实权,觉得当队长有实权,伸手是风,蜷手是雨,能为他那一窝子当扛门神!”程虎板着脸说:“你可别在这调三窝四呀?”书记顿时恼火了,转过身,边走边往左拗着头边用手指点着他,说:“好好好……只当那话我没说中不中?我可闲哩没事干嘞,给你瞎磨嘴皮子。我本来想着你是好人,给你透个信儿,让你知道他是啥人、以后和他共事提防着点,不想好心被你当成了驴肝肺,怪不得老辈人说’好闲事不如赖不管’!真真白白是那理!管了好闲事落抱怨!早知你是那样想我的,我还不如省口气暖暖肚子呢!”说罢,走了。 这时,华印走过来。书记又站住了,转回身,看着程虎,怒说:“别让你想着我是为了挑拨你和春光的矛盾才那样说的!我才不落个赖种名呢!”说着,把头勾着往左一旋同时“咕咚”咽口唾沫,又回过头,指着华印,说,:“不信!你问问他是不是那回事!”这华印一时不知书记说的啥事是那回事,但听口气是让他说是的,便说:“是那回事!真真白白!千真万确!一点不假!”说罢,问书记还上哪去逮兔子。书记说去南地。二人就走了。 程虎呆站在那儿,想:程满下台后,自己原想着没有旁人能胜任程庄西队的队长、大队必须让自己当队长,谁知宣布的却是春光。当时不知是咋回事,现在才知是春光有野心、从中作梗、抢走了该属于自己的职位。想到这儿,他眼露凶光,“哼”一声,说:“咱走着瞧!”就背起箩头,爬上沟坡,气呼呼地往家走了。 程虎正走着,一股旋风从北面刮过来,挟持着尘土、树叶,昏天黑地,冲着程虎。程虎赶紧跑。谁知那旋风却撵着他刮,把他旋里头。程虎赶紧站住,弯着腰,顶着风,勾着头,用一只手在肩上扳着锹把,用另一只手护眼上。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地飞扬着;身子往后直趔趄。蓝单帽也被风吹上了天,随着尘土、树叶飞。那风很快就过去了。程虎赶紧放下箩头,去撵帽子。那风旋不远便小了。帽子落下来。程虎踏着麦苗地,跑过去,见帽子落在了一个土井里,站在井沿,呆看会儿,见没法捞出来,只得回到路上,背起箩头,又往家走。 风刀刮着他的脸。他的耳朵被冻得像红萝卜,先是“嚯嚯”地疼,很快便麻木了。 第61章 卤水点豆腐 次日,春光拉响了钟。吃罢早饭,社员们扛着锹,一溜水似地去往西大沟。 春光在沟堤上扎了锹,步量完沟的长度,点了人数,从兜里掏出来笔、本子,计算罢每个人应该分的步数,便从沟的一头步量着分起了工。他迈十几步,便叉着腿,站在那里,让会计用锹在前脚尖前面划个横道道,喊来个社员挖这段,把这个社员的名字记在本子上,继续步量…… 春光步量了一段,扭头喊:“小虎!你挖这段!”那程虎正拄着锹看春光分工,本来看着他那干部样子就有气,只是没由头发泄,现听到春光喊他“小虎”,便找到出气的由头了,怒道:“虎是俺大俺娘给我起的名字,该你在前面加个’小’字喊呀!”庄稼人,喊人都是提名不提姓;上辈人喊下辈人都是带’小’字。春光是上辈,这样喊程虎是合乎习俗的。他平时这样喊程虎会欣然答应的,见今天这样喊程虎有点恼,想他可能有啥烦心事、不高兴, 就没介意,又分下家。那程虎却又瞪着春光说:“球样子!”说罢,下了沟,挖起来。春光白他一眼,没吭声。 春光分完工,把笔、本子装兜里,拔了锹,在最后一段挖起来。 一时间,弯弯曲曲的大沟里站了一溜衣衫褴褛的庄稼人。锹把子在晃动,手臂在挥舞。铁锹闪着光,土片在纷飞。这场面,使冬天的西大沟不再沉寂了。 程虎分在“犟筋头”和木匠间,一边挖一边想:你春光不让我当队长,我得给你的清淤工作找点麻烦,让你年前完不成任务、队长也当不成!他扭头见“犟筋头”分的那段地势高,便掂着锹走到和他接头的地方,拄着锹,看着“犟筋头”的那段沟,说:“队长分给你恁高一段沟,你就不吭不哈挖起来,到底是在公社吃了几天好面馍、觉悟高啦!”这“犟筋头”起先没注意到自己这段地势高,如今听他这样说,往左右看看,见果真如此,顿时沉了脸,想:这意味着自己将要多掏劲。自己在学习班上炮轰了春光,他肯定是故意把这段分给自己、用来报复自己的!想到这儿,“犟筋头”“啪”地扔了锹,乍呼道:“咋?就我的头好剃是不是?我又不多拿一个工分,凭啥把恁高的地方分给我?”说着,气呼呼地走到沟底边,怒道:“不干嘞!”便圪蹴着,拗着头,吸着烟,生闷气。程虎看着他“嘿嘿”笑。 挨着他俩地段的人见他俩不干,也停了锹。这个见那个停了锹,也停了锹。一时间,大家都停了锹。有的吸烟,有的喷诓,有的去屙滑屎。 春光正挖着,听到“犟筋头”乍呼说“不挖嘞”,便停了锹,扭头看他一眼,又见大家都不挖了,知是“犟筋头”引起的,便扎了锹,走到“犟筋头”面前,问“咋嘞”。“犟筋头”拗头看着春光,怒说:“你压迫人!专门把这高地方分给我!”春光见他这段确实高,想想说:“我那段低!那!咱俩换换地方!”那“犟筋头”看他一会儿,站起来,去到春光那段,看后,走回来,也不吭声,捡起来锹,扛肩上,去到春光那段,挖起来。大家见状,也挖起来。 程虎没把事戳起来,不甘心,又走到和木匠接头不远的地方挖起来。他故意在那儿撇个埂,挖会儿,用锹指着埂,厉声说:“这是你的!你得挖!”木匠看着那埂说:“明明是你的!你咋让我挖耶!”程虎板着脸,瞪着他,说:“你说个球!那是你的!你别给我胡搅蛮缠!”木匠想想,说:“咱步量步量长度,不就知那是谁的了吗?”说罢,掂着锹,步量完自己那段的长度,又去步量程虎那段的长度。程虎推着他,说:“你是啥球呀?量我的?”木匠见他不论理,把锹一扔,瞪会儿他,怒道:“量不叫量,硬说是我的!你仗着锤头子硬是不是?”说着,喊春光:“你来量,量不好,我不干嘞!”说罢,扔了锹,蹲一边。程虎也扔了锹,瞪着他,怒说:“你不挖它,看哪小舅子挖它!”说罢,上了沟,去找地方解手。 众人见他俩歇着,也都停了锹,拄着锹把子,看着那边,议论着。 春光听到木匠喊,正要去看那埂是谁的,见程臣、九爷、另一个老头担着面片桶、好面馍、碗筷篮子过来了,想吃罢饭再去看,就大声喊社员们去吃饭。 人们听到这句话,扔了锹,上了堤,跑过去,跟在担着碗筷篮子的老头后面,拿碗筷。老头只得放下篮子。众人围着篮子,抢碗筷。一时间,响起一片“哗啦”声。接着,大家又跟着担面片桶的老头走。老头放下桶。许多人围着桶。有人伸手抓住勺子,搅搅面片,捞勺稠的,栽歪着勺,控控汤,把面片倒碗里,又去到另一个才放下的竹篮子里拿个好面馍,便走着,喝着,吃着,找地方吃饭。桶、篮子圆圈挤着人,大家乱伸手,碗勺“哗嗒”响。桶壁上、桶圆圈的地上沥的都是饭汤,粘乎乎的。人们这一片、那一片地圪蹴着、吃着饭。嘴的“嗤溜”、“叽”声响一片…… 大家吃罢饭,打着饱嗝儿,有的坐在堤根下卷烟吸,有的仰面躺在松软的麦苗地上、伸着胳膊腿、眯着眼、晒太阳;有的坐一块喷着诓……冬天晴好无风的晌午头的太阳暖洋洋的。庄稼人吃饱了饭,晒晒暖,也是十分惬意的! 春光把碗筷放篮里,打算去看那埂是谁的,忽觉得程虎今天好像是有意在找事、自己若把那埂断给他、他不一定听自己的断!便犹豫起来。这时,他看见了程臣,想:他是西头的人,还有儿子在县里当干部,是个排场人,定能降住程虎。于是,春光便朝程臣招招手。程臣走过来,问弄啥。春光笑说:“走!给我断个官司!”程臣觉得这是抬举自己,便跟着春光去到堤上。春光指着那埂,说:“我年轻不知咋照的!你照照那埂是哪边的!”程臣说一根棍没法照,让春光去沟那沿也插个棍!春光便去到沟那沿,步量到两家当间插根棍。那程臣也折个棍,把它插在老棍前面,便趴地上,睁只眼,闭只眼,看着那棍照会儿,便站起来,说:“那埂是南面的!”又问:“南面是谁的沟呀?”春光说是程虎的。程臣问他咋不挖。春光笑说:“我叫你来断,不就是让你叫他挖哩吗!”那程臣知程虎虽直正、却是个三分不论理的人,听了这话,便知其意图了,也想显摆自己在西头是个震得住人的排场人,便笑笑,下了堤,往程虎跟前走。此时,程虎坐在一群人当间,比划着手,不知在喷啥。程臣走到他身边,站在那儿,厉声说:“虎!别喷嘞!走!我跟你说个事!”程虎立马闭了嘴,拗头看着他,疑问:“啥事呀?”程臣说:“到那你就知道嘞!”程虎打个顿,便站起来,跟着程臣去到堤上。程臣指着那埂说:“那埂是你的,你凭啥不挖呀!”程虎看着他的脸,怯说:“那——”程臣打断他的话,说:“那啥那!我照了棍嘞,那埂就是你的!你别和别人赖!”程虎木沉着脸,不吭气了。程臣又说:“你长得跟铁塔一样,哪在乎那几锹土呀?唵!马上给我挖了!”真个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那程虎迟疑会儿,便呲牙一笑,说:“中!”说罢,转身瞪春光一眼,又喷诓去了。春光去歇着。程臣和那俩老头挑着挑子回家了。 程虎上工挖了那埂,见两次挑事想让社员停工、都被春光化解了,便把恶气直接往春光身上撒了。他故意挨着春光挖。此时,春光也在挖。程虎挖一锹土往堤上撩,故意把锹把子往春光身上抹。春光踉跄着退几步,站稳,转身看着他,见他勾着头、往下蹬着锹、脸上无半点悔意,便知他是故意的了,责问道:“你咋拿锹把子抹人呀?”程虎停了锹,看着他,倒打一耙,道:“你把眼装裤裆里啦?没看见我在这撩土呀?不走开!”春光下午先上工,便说:“我先在这撩土,你后在这撩土,谁该走开呀!”程虎怒说:“我管球谁先不先在这撩!反正我撩时你得走开!不走开就得抹你个驴熊!”春光怒视着他,责怪道:“你咋出口带把呀?”鸡巴才是把呢!程虎借这因儿,侧身拗头瞪着春光,恼道:“你的嘴才是鸡巴呢!”说罢,扔了锹,上前抓住春光的胸衣,举起了拳。春光扔了锹,挣开他的手。程虎蹿着又去抓。 这当儿,一个大个子青年人蹿上去——这人叫程伟,是九爷的孙子——拦腰抱住程虎,把他扔一边,用身体挡着他。 众人见要打架,都扔了锹,跑过来。“西头”的人站这边;“高沿”的人站那边。俩门的人都侧着身、拗着头、乍着膀、握着锤、看着程虎和程伟。“杂门”的人站旁边,看笑话。 这时候,程虎绕过程伟,上前抓春光。程伟又上前搂着他的腰,笑着说:“咋恼恁很耶!值当哩动手动脚吗!”“西头”的人见他笑着说话、知不是拉偏架的,就松了架势。“高沿”的人见状,也松了架势。程伟搂着程虎的脖子,推着走着笑着说:“你不想挖就不挖!走……到一边歇歇去!”春光怒视着程虎。程虎被程伟推着走着拗头瞪着沟里的人,舞动着手,乍呼道:“都给我停了!谁再挖是龟孙!”忽想起他叔也在这里干活、这话骂了自家人,又改口说:“谁再挖一锹!看我以后咋收拾他!”“西头”和“杂门”的人都怕他,又想脱滑儿,便都停了锹,站一边,拉呱,吸烟。“高沿”的人想挖,但见人家歇着、再干吃亏,也是撩一锹,拄着锹把子,歇一阵子。那边,程伟笑着说:“走,别管恁些闲事嘞,谁干不干碍你啥事嘞!”就把他推回家了。 春光叹一声,看着不远处的民兵副连长,沮丧地说:“你说一声,让大家干!”说罢,捡起锹,挖锹土,狠狠地甩堤上。那土“啪”地摔几瓣!民兵副连长朝着大家大声喊:“大家吃得饱饱的,别把食窝肚里了,抓紧时间干!”于是,大家便又挖起来,懒洋洋的。 傍晚,副连长让大家放工了,那俩门的人把他俩的锹扛回家。 工地上只剩春光。他蹲沟底,捡个砖头蛋,蹭着锹。那“嗤啦嗤啦”的声音显得特刺耳!日头落山了,天渐渐暗下来,空旷的大西坡刮起了北风,冷嗖嗖的。春光蹭明了锹,站起来,扛着锹,勾着头,往家走。此时,干活的热劲下去了,寒冷冻透了他的衣,使他发抖。手、耳被冻得像红辣椒,感到生疼。他不时地把手捂嘴上,哈哈气,搓搓手,捂捂耳。凸凹的土路上响着他沉重的脚步声! 第62章 刘秀娥巧言解夫围 春光走进自家院。堂屋亮着灯。他把锹搠在门旁的墙上,进了堂屋。此时,九爷坐在凳子上、和雪梅说着话。春光笑问:“九爷来啦?”九爷“嗯”一声。春光走到条几跟前,拿起一盒烟,抽出来一支,敬给九爷。九爷用手挡着说他不吸烟,春光把烟装盒里,扔在条几上,坐在了一个小板凳上。 九爷笑问:“小虎没打你身上?”春光一愣,问:“你咋知道?”九爷说是孙子对他说的。春光叹一声,没吭声。九爷问他是否和程虎有过节!春光说没有。九爷笑说:“小虎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心里有火憋不住!他今天那样对你,肯定是对你有意见!”春光说:“我又没得罪他!他对我有啥意见呀!”九爷说:“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春光不满地“嗯”一声,说:“我去问他?”九爷说:“咋?小你的架子啦?”说着,“嘿嘿”笑罢说:“骡马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不值钱!小虎是硬性子人!对这号人,你不能硬碰硬,得来软的!”又说:“我听小伟说,他骂着社员不让干活。他门里的人都听他的话,要是团结一致和你作对,你年前还真难完成清淤任务!过罢年就顾不上干那活嘞,明年万一发水,事就大嘞!” 春光听了这番话,想起了完不成清淤任务的一连串后果,不禁倒吸口冷气。这时,九爷又说:“你抓住了小虎,就等于抓住了西头一窝子人!你就好当队长嘞!”春光想想,窘笑着说:“那!我就去问问他对我有啥意见?”九爷笑说:“你踢踢他的门槛,赖不哪去!”又说些能大能小是条龙等话后,便走了。春光送他出大门口。 喝罢汤,春光去到程虎家大门口,推着大门。程虎听到声音,从堂屋走到门楼里,大声问:“谁?”春光说:“我!”程虎愣一下,恶声恶气说:“你弄啥球啦?”春光说:“我问你个事!”程虎停一下,猛一声说:“问啥球事呀!明天来问!”春光笑说:“你开开门,我能吃你呀?”程虎想抬手不打笑脸汉,便拉开了门。春光进了门楼,微笑着,递上烟。程虎仍沉着脸、恶声恶气说:“不吸!”春光“嘿嘿”笑着说:“吸根烟能熏坏你的肠子呀!”程虎这才接了烟。春光给他点着火。程虎吸口烟,仍不放脸,粗声粗气问:“说?问啥球事?”春光问:“你今天因为啥对我发恁大的火呀?”程虎厌烦地“嗯”一声,说:“你给我装球迷瞪哩是不是?”春光说:“我真不知道因为啥!”程虎说:“你哄信球哩!”春光说:“我要是知道是小狗!”程虎想想,便说了书记说的那排子话。春光听后,惊诧地“啊”一声!顿时沉了脸,稍停,又气着问:“他真是那样说的吗?”程虎板着脸说:“我说诓,是小鳖!”春光这才确信书记说了那话。他低头想会儿,看着程虎,道:“我压根就没说过那话!那是他编的!”程虎猛一声说:“你说个球!他编那弄啥?”春光又想想,说:“现在,我咋说你也不会信!那!咱去找他,六个眼见面,看我说没说那话!”程虎想想:洪钟般地说:“中!”说罢,头前走了。春光跟着他。 二人去到书记家。程虎进院便大声喊:“书记在家吗?”此时,汪书记正仰靠在罗圈椅子上想心事,听到他喊,愣一下,想:这货现在来弄啥嘞!遂便坐直了腰,朝门口看。这时,程虎跨进门,往当门一站,板着脸,直接说:“你在西坡对我说春光说我这嘞那嘞!那不!春光说他没有那样说!”书记皱眉眨巴眨巴眼,说:“他——”“说嘞”二字未岀口,看见了春光,说:“——没有说呀?”程虎怒视着他,说:“你胡球扯!你明明给我说嘞!现在却又说没说!”书记苦笑一声说:“你听岔话嘞!我说你是个炮筒子、心眼好、人正直。你听三不听四,听成我说春光说你是个炮筒子嘞!”程虎梗着脖“嗯”一声,又怪道:“你说个球!我一不聋,二不傻,当时听得再没恁清嘞!”书记不住地点着头连连说:“你听错嘞……肯定是听错嘞!我再傻也不会那样说!”说罢,稍想,又咧嘴皱眉“哏哏”苦笑着说:“我和春光是伙计,会说那话吗?唵!”这时候,春光也进了屋,站在当门,听了书记的话,低下头,紧绷着嘴,“吭”一声,没说话。此时,程虎气得脸铁青,拗着头,指着书记,怒说:“你前头说着,后头佉着,是个啥家伙!”书记也恼火了,用俩手扶着椅圈,梗着脖,侧着身,怒视着他,道:“你咋骂人呀!”程虎往前悻一步,握着拳,怒道:“我骂你咋啦?唵?你满口——” 话未说完,刘秀娥挑开套间门帘,走出来,站在程虎面前,忍着气说:“小虎,别跟你宏泰老太学成一样中不中?他当个书记,扒开眵目糊眼,就有一兜子事,有时前脚说啥话,后脚就忘嘞!他别说没说那话,就是说嘞,不也是为你好吗?”程虎说:“他咋为我好呀?”秀娥说:“咋为你好?”说着“嘻嘻”笑,说:“你不知恁老太多么佩服你,经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虽然脾气暴、却是个正直、工作能力强的人。他还说你别说领个生产队,就是把他的书记那一角给你也干了了!”程虎听了这番话,那拳不由得就松了。那秀娥忽然把脸一沉说:“他给你捎话,都是为你好。可你不该把话给那人说,当叛徒!他为你好,却落赖!你那样做事,谁往后还跟你说掏心窝子话呀?”说着,扭头瞪着宏泰,责怪道:“往后,你得紧睁眼、慢张口!不是那个人,不能说那话!你别光凭实性劲儿,说些子实性话,到最后落一屁股臊!”说罢,又回过头看着程虎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有意把话说给别人、出卖恁老太的,也是话赶到那无意间说岀来的。事过去就妥嘞,恁都别计较!”那程虎本来是理直气壮来证话的,此时反觉得理亏了!他就像碗渣子被花瓤子裹住了,那硬、利劲再也使不出来了。他木沉着脸,站那里,无话可说。 这时侯,春光看着秀娥,怒说:“我没说那话,他——”说着朝宏泰一扬头,说:“却给小虎那样说,这不是挑拨——”秀娥看着他“嘻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这孩子,咋咬住屎橛子打嘟噜呀!恁叔不是没说那话吗!我刚才不是说嘞吗,他就是说嘞,也是话赶到那才说的,根本没啥恶意,你不能往那上面品!”说到这,又一沉脸,说:“你和恁叔搁班子哩,他是书记,领导着你。搁每昨(以前),他是朝庭,你是大臣!咋?朝庭说话,大臣不入耳?还能去找朝庭辩理呀?光’咔嚓’就把头砍嘞!虽说那是每昨的事,但现在仍然是这个理!”又微笑着说:“你咋不动动脑子哩?唵!你和小虎争理,就是明知恁叔说些错话,也不能和他一块来证,应该给恁叔拉背场说一声儿!恁叔听了,该改的是会改的!这不是都不生气了吗!” 春光说:“照你说那,这亊不是怨我了吗?”秀娥说:“你这孩子咋不让人说一声呀?我这不是说那个理哩吗?”说着,笑说:“咋!怨你还杀你刮你呀?”春光还要说,秀娥笑着推着他俩说:“走走走……别在这闲磕牙嘞!话越说越多,越伤老少爷们的和气。等闲了,叫他给恁俩摆个酒摊、赔个不是!”二人被她笑着推到大门外。 二人站在大门外,发会儿呆,想再回去理论也没啥意思,就走了。那程虎见也没证出啥结果,记得书记是说了那话的,他只是死不承认罢了,想春光敢来证,就说明他没说那话,自己误会他了,就忽然站住了,转身看着春光,道:“我错怪你嘞!”说罢,迈着大步“噔噔噔”走了。春光也站住了,看着他走远了,也回家了。 次日,人们照样上工,各挖各的沟。程虎来得晚点,扛着锹,在沟堤上走着,朝挖沟的人挥动着手,大声说:“都快点挖!啊!晌午好往肚里倒猪耳朵面片、馕坯头子大的好面馍!”有人看着他,笑问:“虎?吃错药啦?”程虎咧着嘴“嘿嘿”笑。 春光撂一锹土,看着他,也笑了。 第63章 系撇绳 春光带领着社员,用十几天时间,完成了清淤任务。汪书记带领大队干部去验收,看着又宽又深的西大沟,把春光夸奖一番。 汪书记从西大沟回到家,仰坐在罗圈椅子上,把双臂搭在椅圈两边,耷拉着手,沮丧地看着房顶,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眨巴眼。他怂恿程虎跟春光斗,企图让春光年前完不成清淤任务、从而摘掉春光的官帽,踢掉妨碍自己永坐程庄头把交椅的绊脚石,不想自己的招却被春光化解了。他不甘心。他这样坐会儿,突然眼光一亮,撇着嘴角“哼”一声,坐直了腰,让媳子喊来了生产队会计。 会计名叫程稳当,个子有点矮,背有点驼。他走在路上,板着脸,但进了汪书记家院,立马露出了笑脸。他是个外来人。他姨夫是程庄“西门”的人。他姨不会生育。他在婴儿时便被姨抱走收养了,随了姨夫的姓。他长不多大时,姨夫便死了。长大后,他支门户,深知一个外来人在一个大姓庄上不好混,便想方设法巴结书记当靠山。汪书记上辈人也是外来人。同病相怜,又架不住他的巴结,汪书记便让他当了生产队会计。 当下,程稳当站在书记家堂屋当门,笑着敬上烟。书记接了烟,往小桌上一扔,盯着他,厉声说:“有人举报你多报销出差费,这是真的吗?”这种事,各队会计都干过。书记对这种事是心知肚明的,知这样说是错拿不了他的。那稳当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哈着腰,万分惊恐地看着书记的脸,说:“就!就多报销一次!”书记斥责道:“一次也是贪污!公家就可以摘你会计的帽,送你上法庭!”稳当论辈该喊宏泰“爷”,当下便扑嗵跪下了,央求说:“宏泰爷,你救救我,千万不能让公家那样干呀!”宏泰瞪他一会儿,咕咚咽口唾沫说:“我给你揽下嘞,说那笔账是我批准的;若不给你揽下来!上头早把你捆走嘞!”程稳当连连磕头说:“爷!你这恩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呀!”书记“嗯”一声,稍停,又问:“你还多报销过出差费没有?”那稳当抬头看着他的脸,把目光一躲闪,遂又看着书记的脸,硬着口气说:“没有!”书记已从他躲闪的目光中看出端倪,伸头紧盯着他,逼问:“真的吗?”稳当已怯了,说:“真的!”书记“哼哼”两声儿,说:“你想哄我?”那稳当并非多报销一次,做贼心虚,不吭声了。书记不问了,停会儿,缓和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只是多报销一次,但念你平时表现不赖,就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嘞!可有一样,你以后若是表现差,我仍要追究你的责任!”那稳当知他说的表现好赖便是听不听他的话,遂又连连磕头说:“你放心!爷!往后,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汪宏泰板着脸“嗯”一声,说:“起来!”稳当这才站起来,忙又给书记敬支烟。书记接了烟。稳当哈腰给他点着火。书记吸口烟,厉声说:“回去!”稳当又磕个站头,擦把额上的汗,回去了。 喝罢汤,汪书记去喊“大黑狗”一块到大队值班,走到东边岗上时,看见民兵连长抄着手、踢踏着草鞋往北走。这民兵连长名叫程全,将近六尺的个头,长得墩墩实实,也是“西门”的人。当下,书记问:“弄啥去呀?”程全说:“去串门!”书记小声说:“走!到俺家!我给你说个事!”说着,转身走了。程全跟着他。 二人去到书记家堂屋当门。程全坐在小板凳上。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都吸着烟。书记探身看着程全的脸,小声说:“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程全一愣,也探身看着他,问:“啥事?”书记说:“春光给我提议,要撤你的职!”那程全听了这话,一时惊慌,竞不想书记为啥要把他叫来说这话,却将身往后一抖,板着脸,拗头看着书记,问:“他凭啥撤我的职呀?”书记说:“’犟筋头’不是在学习班上炮轰了春光吗?有人给春光说那是你怂恿着’犟筋头’干的!春光记恨你,想借助队长的权利、撤你的职,以报仇!”程全问:“你同意了吗?”书记“哼”一声,说:“我当然不同意啦!”连长赶忙站起来,敬着烟,恶狠狠地说:“中呀!他听信赖种话,想整倒我!我也不是泥捏的!咱走着瞧!还不一定哪马咬死哪马呢!”书记看着他的脸,“嘿”地一笑接了烟。那程全忽又“嗯”一声,转身往外走着气着说:“我得去问问他,看是谁给他翻的屁眼子:”书记赶忙招手“哎哎”着说:“你这货,咋不动动脑子呢?唵!你去问,他问你:’谁对你说的呀?’我看你咋说!你说是我对你说的?这不成你翻屁眼子了吗?你想让俩大队干部闹矛盾是不是?”那程全立马站住了,怔怔地看着书记的脸。书记说:“你知道他啥心就妥嘞!”又说:“以后,队里的事,你要和会计、记工员多商量!队长咋啦?又不管工分、不算账!不管这两样,就管不住经济!管不住经济还当屁队长!”程全想:这不是让俺仨抱一块,孤立队长的吗!又想:你春光想整倒我,我就得和他俩抱一块孤立你,于是便说:“中!”说罢,便踢踏着草鞋串门去了。 书记又让媳子去喊记工员。 这记工员名叫程狗娃,小个子,宽额,尖下巴,走路勾着头,笑不唧唧的,迈着小急慌步。他也是“西头”的人。他走进书记家当门,拘谨地站在书记面前,怯问:“有事吗?”书记问:“我的工是咋记的?”记工员听他问的是那事,放心了,说:“你不记工,论年算,得最高工分!”书记不过是以问此事为由喊他来的,听了这话,故意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天天给我记工呢!”说着,指个小板凳让他坐。记工员便坐下了。书记又找话说:“一天记几次工呀?”记工员说:“上午记一次,下午记一次!”书记问:“队长还跟着看着你记工吗?”记工员说队长不管那事。书记说:“你可得招呼着点呀?”记工员不知这话何意,便迷登着脸,看着他。书记说:“春光是大队副书记,当队长是眼时的事,干不多久就要回大队,按序排,民兵连长该当队长!”记工员说:“他不成当嘞吗?”书记笑着“嗯”一声说:“你真傻!我说恁明白,你还不开窍!”记工员还是迷迷瞪瞪地看着他。书记“嘿”一笑,说:“你是非得叫我给你说清楚是?”说罢,稍想,又说:“我是提醒你现在得听民兵连长的话、和他搞好团结,不然,春光走后,民兵连长当队长,还会让你当记工员吗?”说着“嘿嘿”笑得直抖身,说:“我说的是实话,实话不好听,可不是那个人,我是不会给他说实话的!”记工员也“嘿嘿”笑着说:“那是哩!”又说:“我当不当记工员,队长不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呀?”书记把头一挺说:“那当然喽!我不点头,队长同意也白搭!”记工员说:“到末了还是你说了算!” 正说着,“大黒狗”来喊书记去大队。书记便起身和“大黒狗”一块走了。程狗娃也走了。 白瘆瘆的月光洒在土路上,尖利的北风怒摇着枯树枝,“呜呜”作响,刮起阵阵尘土飞扬。庄上不时传来狗叫声。汪宏泰和“大黑狗”并肩走着,想:自己用恐吓、收买、体贴关怀的方法抓住了程庄西队的三名主要干部,就像把三根撇绳系在了三头牛的鼻子上。自己抓住撇绳一头,扽扽撇绳,让牛往哪走,牛就得往哪走。自己遥控着那三名干部,就让他们跟春光斗、让他们怂恿社员也跟春光斗,再不然就让春光当个空壳队长!哼!我让你春光自己说不干! 汪宏泰不由得咧嘴笑。 第64章 犟筋头装窑 不久,豫南平原上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房坡上盖了层尺把厚的雪;雪压树枝弯,蓬蓬松松,像一树梨花盛开。街道上,雪深过膝。庄外,雪盖严了路、麦地,填平了路沟。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地、哪是沟。一眼望去:白雪皑皑,天地茫茫。 “犟筋头”早起开门一看,大吃一惊,急忙抓把扫帚,扛肩上,“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去到庄后面的一片荒园子里,只见一堵雪墙立在那儿——他家缺所房,需要烧一窑砖。他把打的砖坯子垛在荒园子里。打算烧窑的有十几户。大家抓了阄。他的号隔一个才轮到。昨夜的雪淋了他的坯垛——他抡起扫帚,扫起了垛上的雪,但无论如何也扫不净,垛上面还是有雪末,坯缝的雪也扫不出来。干坯怕水。雪一化将会湿酥坯的楞和角,将要废许多坯。他扫了几遍坯垛上的雪,又把垛圆圈的雪往外扫了扫,便把扫帚撂垛上,去往春光家。 春光正扫院里的雪,见他哭丧着脸来了,问他大清早这是咋啦!“犟筋头”说了坯垛被雪淋的话。春光听后,埋怨他粗心大意、没用塑料布盖住坯垛。“犟筋头”说原先是盖住的,怕捂的时间长了坯子潮,就在前天掀了塑料布,想晾晾潮气,就没有盖,谁知老天爷偷下场雪淋了坯子。春光说:“现在只有倒坯垛!才能把坯上的雪倒掉!”“犟筋头”说:“那得费多大的劲呀!”春光说:“那咋弄呀!”“犟筋头”说:“我来找你,想提号!”春光迟疑一下,说:“那会中?大家排的有号,咱能坏规矩吗?”又想想,说:“提也中,你得和上家商量好!”“犟筋头”想想,说:“中!”就走了。 “犟筋头”去到他的号的上一家。这家主人叫赵力晓,是倒插门,知在外庄难混,便啥事都按规矩办,不愿换号。“犟筋头”便气呼呼地走了。 “犟筋头”上了大路,拐过弯,迎面碰见民兵连长程全。这程全戴顶顺头捋帽子,披件黑大衣,夹着膀,缩着脖,穿着草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往南走,见“犟筋头”不高兴,站住了,笑问:“大清早,枯皱着脸!谁欠你二斗牛料呀?”“犟筋头”也站住了,咋来咋去说一遍。程全听后,想:你春光想摘我的官帽,我得搅乱你烧窑的号,给你制造麻烦,使队里乱套,让上级知道你春光没啥球本事、摘了你的干部帽子!于是他便笑着问:“你想不想快点烧窑?”“犟筋头”说:“废话!不想快点烧窑,我能在冷呵呵的大清早问了这个问那个呀?”程全盯他一会儿,说:“我当家!你装窑!”“犟筋头”冷笑着“哼”一声,说:“你当屁家!”程全瞪着他,也“哼”一声,说:“你说我不当家?你就别装窑嘞,等着雪化后坏坯子!”说着,走了。“犟筋头”想:民兵连长也是队里的主要干部,他既然发了话,自己就装窑!于是连忙喊:“哎……你别走,真让我装窑呀?”程全又站住了,转过身说:“不真还假呀!”“犟筋头”走到他面前,说:“春光和力晓不依我咋办?”程全说:“春光这头我顶着!力晓你怕他呀?”“犟筋头”又想想,说:“中!”说罢,笑着敬上烟。程全接了烟,又看着“犟筋头”的脸,扎煞着右手,摩挲着大拇指和食指。“犟筋头”愣一下,又给他一支烟。程全绷嘴笑着说:“两支烟就中啦?”“犟筋头”“嘿嘿”笑,连连点着头说:“中中中……”二人就走了。当夜,“犟筋头”去到大队门旁的代销店买条烟,送给了程全。程全留两盒,把其余的送给了书记。 次日,“犟筋头”一家人用锹把坯垛与窑间路上的雪铲到了路两边。“犟筋头”去到程全家,让他派工装窑。连长让他找人,说队里记工。“犟筋头”找了十几个人,给他们说了连长说的话;借了几辆架子车,就等着明天装窑了。 到了第二天,“犟筋头”一家人趁冻拉着架子车,去到坯垛跟前,正往车上装坯子,找的人来了。犟筋头散了烟。大家装满几辆车,拉、推着车去到窑池,装起了窑,装完这几辆车上的坯子,有人去拉坯子,有人在窑上等着摆坯子。 那赵力晓吃罢早饭去牲口屋烤火,忽见“犟筋头”的大儿子在装坯子,吃一惊,忙去到窑池,见人们正排着队往里递坯子,责问“犟筋头”,道:“我没同意换号,你咋装起来啦?”“犟筋头”在车上拤着坯子,拗头瞪着他,说:“我该装!”赵力晓气愤地“嗯”一声,说“你不能装!”“犟筋头”拤起五个坯子,给下一个人递着说:“你看着我装!”赵力晓往前走半步,说:“你不讲理了是不是?”“犟筋头”转身又去拤坯子,说:“我讲理得很!干部让我装的!”赵力晓问:“哪个干部让你装的?”“犟筋头”又拤着坯子往下一个人手里递着说:“我凭啥对你说呀?”赵力晓知缠不过他,说声“中呀”,就走了。 赵力晓去到春光家。此时,春光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拿着他妮的手拍着说:“你拍一,我拍一,咱俩上街吃烧鸡!”忽见力晓满脸怒气地来了,忙松了他妮的手,诧异地问:“咋嘞?”力晓问:“你让’犟筋头’装窑啦?”春光一愣,说:“没有呀?”力晓说:“那不?他占我的号,装起了窑?还说是干部让他装的?”春光想想,说:“走!咱去看看!”说罢,便站起来,走了。力晓跟着他。 二人去到窑池旁。春光见“犟筋头”果然在装窑,便朝他招着手,笑着说:“过来……我问你个事儿!”“犟筋头”迟疑一下,便拍拍手上的土,过去了。春光把他领到一边,仍然笑着说:“人家不同意换号,你咋装起来嘞?”“犟筋头”说:“我是特殊情况!”春光说;“那你也得和人家商量好再装呀!”“犟筋头”沉了脸,说:“有人让我装的!”春光也沉了脸,问:“谁让你装的?”“犟筋头”说:“你别管谁!反正有人开话!”春光不满地“嗯”一声,厉声说:“力晓不同意换号!谁开话也不中!”“犟筋头”白他一眼说:“我还等着去装窑呢,没时间和你打嘴官司!”说着,就要走。春光挡住他,说:“不说出来谁让你装的,你不能走!”“犟筋头”拗头瞪他一会儿,说:“说了咋啦?你还能咬谁的蛋呀!”稍停,说:“民兵连长让我装的!”春光一愣,说:“我没让他对你说装,他有啥权力让你装呀!”“犟筋头”说:“那是恁干部的事,我管不了!干部让我装,我就装!”春光厉声说:“得按号来,你不能装!”“犟筋头”愤怒地“咦”一声,说:“咋?你不叫装!我就不装啦?”春光威严地说:“我是队长,不让你装,你就不能装!”“犟筋头”脖一梗,说:“我非得装!”春光“咕咚”咽口唾沫说:“中呀!咱看谁当家!”说着,气呼呼地走到窑池旁边,指着装坯人,说:“都停下!别装嘞!”众人面面相觑,都停下了。这时,“犟筋头”气势汹汹地走到这儿,指着众人,气着说:“都给我装!”众人都不动手。“犟筋头”愣一下,看着他几个儿子,说:“他们不装!咱们装!”说着,下到窑池里,拤起架子车上的砖坯子,往窑里搬!他的三个儿子也拤着坯子往里搬。春光看着站在一旁的赵力晓,道:“把他的坯车拉出来!”赵力晓看他一眼,退一步。春光走过去,就要架车把。“犟筋头”蹿上去,拽着春光,把他拉出车辕。 这当儿,只听窑池上面“吭”一声,众人都仰脸往上看。 第65章 两贴工分表 民兵连长程全站在窑池上面,看着下面,问:“窑装啥样啦?”大家仰头看着他。春光愣一下,问:“你让他装的窑呀?”程全板着脸“嗯”一声。春光怒视着他,道:“你安排的号不算数!”程全“哼”一声,说:“你看算不算数?”春光不理睬他了,指着装窑的人,厉声说:“你们干活没工分!”程全说:“你不当家!”春光说:“你说我不当家,我就不当家啦?”说罢,怒冲冲地走了。赵力晓耷拉着头,也走了。程全冲着大家说:“成干嘞,大家从我手里得工分!”大家就又干起来。 春光去到记工员程狗娃家,说了程全乱提烧窑号的事,不让狗娃给装窑的人记工。狗娃满口答应了。 春光走不多大会儿,程全也来到狗娃家,说书记让他帮助春光工作哩,他根据特殊情况,提个烧窑号、春光就说不给装窑人记工。他说他有权提号,让狗娃给装窑人记工。狗娃又满口答应了。 原来这狗娃虽然个子矮,却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觉得春光是队长、又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自己若不听他的话,他是有权不让自己当记工员的。程全既打的是书记的旗号、不久又要当队长,自己同样是不能不听他的话,得罪他的!他不敢得罪他俩。他要把这个球踢给书记,让书记踢,于是便都答应了。 程全走后,程狗娃踏着雪,去到书记家。此时,书记正坐在罗圈椅子上看报纸。程狗娃敬上烟。书记接了烟,问他有啥事。程狗娃说了装窑、连长让记工、队长不让记工的话后,说:“你说队长不管记工的事时,我能听连长的话,把那些人的工记上,可现在队长交待我不让给他们记工嘞,我还敢给他们记工吗?我也不知道咋弄好,来请示您让记不让记!”书记想:我得让春光去找记工员的事,让记工员恼春光,给春光增加个对头,让他的队长难当,于是便说:“记!”程狗娃笑笑,一挺腰,说:“中!”说罢,掏岀洋火匣,抽出来一根火柴,擦着火,给书记点着了烟火,就走了! 喝罢汤,程狗娃去到程全家,问了装窑人的名字,回家把工写在记工本子上。那些人装几天窑,他给他们记几天工,然后把那些人本月的工数合计一块,把账目交给了会计程稳当。程稳当做成工分表,贴在了显眼的屋山墙上。 社员们来看工分表。一个社员见雪天队里没开活,那些人却有工分,感到蹊跷,问旁边的一个人是咋回事。那人是装窑的人,说了原因。恰巧春光在那人身边看工分表,听了那话,仔细看工分表,果然发现那几天装窑的人都有工分,当即去到狗娃家,责问他为啥不听自己的话、给那些人记了工。 程狗娃笑着说:“书记不知咋知道那事嘞,有一天,见了我,说’不能因鸡毛蒜皮事叫俩干部闹矛盾呀!你先记上,我哪天见了春光,跟他说一声是我让记的!’你说书记发话嘞,我能不记吗?”说到这儿,稍停,说:“我想着书记给你说那话嘞,谁知他没说!早知他没说,我也给你说一声嘞!”说到这儿,咂一下嘴,勾扭了头,挠着头皮,说:“你说现在咋弄哩?工分已经公布嘞?”忽然甩回头看着春光的脸、同时张嘴瞪眼“哎”一声,然后说:“有办法!你让会计再制张表,扒掉那些人的工分,把表贴出来不妥嘞吗!”春光想也只能如此了,便去到稳当家,让他那样做。 那程稳当知民兵连长敢和春光唱对台戏,肯定是书记撑的腰。春光虽然是副书记,但和党委书记是战友。他和狗娃一样觉得二人是得罪不得的。他想书记不是曾暗示让自己听他的话吗?况且他还给自己多报出差费的事安个小尾巴、想拽住那小尾巴让听他的话呢!自己何不以听书记的话为由让书记发话呢!拿书记的盾挡春光的茅,自己不就没一点伤了吗?于是,他便去到书记家,跟书记说了春光让扒掉工分的话,问扒不扒。书记觉得扒掉工分,程全及那些装窑的人肯定跟春光斗,春光的队长就更难当!自己的如意算盘就更好打,于是、便让会计扒掉那工分。会计又制张表,把它贴在了那张表旁边。 人们又看工分表。装窑的人见他们的工分又被扒掉了,乱嚷嚷。有的说凭啥扒!有的说从来装窑都有工分!有的说不能白掏劲!有的说虽然不是队长派的活,但主家喊时说是干部叫派的!这帮人轰嚷着正要去找春光!忽见“犟筋头”也在这儿看工分表,便围着他,埋怨道:“’犟筋头’!你找俺们时红口白牙说是干部让找的,现在又扒了俺们的工分!你说这事该咋办?”“犟筋头”赌咒说:“我说半句诓,让狗撵我!那时就是干部让我找恁的!”有人说:“那不?现在又把俺们的工分扒掉嘞!”“犟筋头”说:“那是春光让扒掉的!” 话刚落音,大家听到背后“吭”一声,扭头见程全站在那儿,便围住他,嘈杂起来。有的说:“春光不让俺们干时,你说’成干嘞,工分朝我手里要!’你说现在咋弄?”有的说:“你不能光用甜话唬人呀!”有的说:“他是冒稀屎熏咱哩!”程全急赤白脸说:“我一点也不唬恁!”说着,指着第一份工分表,看着那帮人,说:“这不是把工分给恁了吗?唵!现在扒掉是春光的事!恁找春光要工分!”有人觉得是这理,就说:“走!咱去找春光!”一时,群情激愤。大家踩着雪,去到春光院里。有人大声喊:“程春光,你出来!”雪梅从堂屋走出来,惊慌地看着他们,说春光去大队了。那帮人便气呼呼地去大队。 雪梅听那帮人提名带姓喊男人,又见他们脸上带着不善的神色,知他们是来找事的,怕他们打男人,便拉着他妮的手,跑到春潮家,给根旺,春潮说了情况,让他俩赶快去大队招呼着。根旺小跑去了。春潮走去了。雪梅把妮交给婆婆,又去喊了春晖、九爷、程伟也去了!自己也跑去了。 这下,好戏将唱到热闹处了! 第66章 华印斥九爷 那帮人走到大队办公室门外面,见队长及大队干部在开会,便站住了。有个胆子大的走到门口,朝屋里伸着头喊:“程春光,你出来!”干部们吃惊地看着他。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厌烦地问:“你弄啥嘞?”那人说:“找春光有事!”书记看会场无春光,说他可能解手去嘞,又问找他有啥事。那帮人中有个结巴舌子好说话,不等那人回话,便跑到门口里面,说:“他……春……春光扒……俺……”他越说越结巴,越结巴越急,越急又越结巴,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有“俺”出来个啥结果。有个急性子的人等不及了,跑过来,冲着书记发火说:“恁干部咋球当的?唵!俺们干了活!恁不给工分!”书记“嚯”地站起来,指着那人,厉声说:“我不给你工分啦?唵?你有气冲我撒啥呀?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谁不给你!你找谁!”那人瓤劲了,说:“我不是冲你撒气的!我只是给你摆摆理!”书记怒说:“我不听你摆理!谁扒你的工分!你找谁摆理!”这时,华印站起来,往外推着那人,说:“去……找恁的队长去摆理!”把那人推出去,回到主席台旁,掂起上面的暖水瓶,拿起瓷缸,倒缸茶,一只手拿着瓷缸把子,一只手半握着放在瓷缸旁,躬着身,把茶缸递给书记,说:“恁值当跟他生气吗?喝口茶,消消气。”书记接过茶缸,朝门口瞪一眼,勾着头,努着嘴,沿着瓷缸边来回吹着茶,然后抿一口,放下茶缸,坐下了。华印也回原位坐下了。 这时候,春光从厕所走到办公室外面。那帮人立马围住了他。有人责问道:“你为啥扒俺们的工分?”春光说:“那不叫扒。我那时就说嘞!恁干也没工分!”有人说:“你说嘞是不假!可连长又说给俺们嘞!”春光说:“他坏了队里的规矩,说的那话不算数!”有人跳到圈里,拗着头,问春光:“队里的活每次都是你派的吗?”春光说:“不是呀!”那人立马抓住把柄了,说:“这不就是了吗?连长有时也派活,俺们以为那次还是你让连长给队里派活呢!”春光说:“就算你们开始不知道那是连长叫人私自派的活,可后来我不是说不让你们干、不给工分了吗?”那些人纷纷说:“可再后来连长不是说给我们了吗?他是干部,我们自然而然也得听他的话!”春光说:“可恁干的是’犟筋头’私自提号的活,连长给工分不合理!” “犟筋头”也在这人群中,正恼春光扒给他装窑人的工分、恶气没地方出呢,听到春光提他的名字,便找到出气的地方了,蹦到圈里,指着春光,吼:“你说个屌!别人装窑有工分!我装窑没工分,你是欺负人!”说着,扭头看着那帮人,说:“咱都是西头的人!他不给工分,是故意欺负咱西头的人!”这西头的人平时都是别门的人吃四两,他们得吃半斤的人,可如今别说吃公平的四两了,却连一两也吃不到了,如何肯依?都愤然地指着春光说:“你不给工分不中!”春光点着头一艮一艮地说:“我就是不给!”有人气愤地“嗯”一声,上前去捶春光。春光闪身躲过。那人又去捶。 这当儿,只听圈外一声喊:“恁咋恁铁呀!”那人落下了锤。众人扭头看,只见九爷领着程伟、根旺父子、雪梅来到了。刚才喊话的是雪梅。当下,那雪梅挤进圈里,挺身挡在那人面前,鼓着乳房。那人若再举手打,弄不好就会碰到雪梅的乳房——庄稼人,有规矩、道数,正眼看不是自己老婆的年轻女子还会被视为不是好货呢,如何能碰别的年轻女子的乳房——于是赶紧退回到人圈前面,怒视着春光,厉声说:“我饶不了你!”春光也怒视着他,说:“你咋不住我一点!” 这时候,干部们跑出来了,围着看。那帮人中有个人往前悻!春晖见状,往里挤。春潮一把拉住他,给他埋怨春光,道:“你别管他!他是个死眼子!工分是他的呀?唵!他不给人家!叫人家给他点厉害、治治他好长记性!”春晖甩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说:“这都啥时候嘞!你还说那话!”说着,挤进去,挡在那人面前,怒视着那人。那人停了步,也怒视着春晖。俩人像鸡叨架时瞅斜眼一样。这时侯,又有几个人往前悻。雪梅张臂挡。程伟挤上前,拗头乍膀怒视着他们,声如炸雷,道:“咋?想打架哩是不是!”那几个人仍往前悻着说:“打就打!” 话落音,根旺挤进圈,从兜里掏出来烟,撕开口,掏出来几根,笑着给那几个人散着烟,说:“都是老少爷们哩,多大个事值当这样呀?唵!春光这孩子,是老少爷们看着长大的,认死理!大家都比他大几岁,能和他学成一样吗?唵!吸烟……消消气!”说着,把烟硬往人们手里擩。人们推着他的烟,仍往前悻。根旺退着步。 这时,九爷挤进来。高大的身躯站在圈中间。他微笑着说:“这是咋啦?唵!想吃人呀?唵!多大的事呀,不在家说,在这闹?唵!都回去!咱坐屋里说!” 这九爷是个先生,过去,谁家办红、白大事,都请他看“好”、当礼先儿。老百姓,都信那一套,自然都崇敬他。这些年虽然不兴那-套了,但九爷的威望依然在。当下,那几个人听了九爷的话,都站住了。那帮人的辈比九爷的辈低得多,有的说:“老太!谁也不想在这儿闹!都想着来问问他!谁知一问春光他火嘞!大家这才搁高腔!”九爷说:“工分是队里的,他春光也把揽不自己兜里,也是为队里好!”那帮人中有个二半吊子,看着九爷,说:“我咋听着你的话是向爹不向爷哩?”很多人“哈哈”笑。笑声冲淡了紧张的气氛。“西门”有人斥责二半吊子,道:“长恁大嘞!不会说句话!爬一边去!”九爷微笑着看着二半吊子,说:“这孩子,净说八成话。我现在不搭理你,等你娶媳子拜天地时,我非得按着你磕响头!”那二半吊子“嘿嘿”笑着挤岀去了。这时,九爷似乎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惊悚地往四下看。 站在圈外的汪宏泰正笑眯眯地看着人们围攻春光,见那些人愤怒的情绪突然被九爷说得落了滚儿,怒从心起。他扭头对身边的华印小声说:“这个九老头,是个先生,靠着一张嘴,骗吃骗喝,搞封建迷信活动。共产党反对那一套!他刚才还是说的’拜天地’等那一套,跟共产党唱反调!你去批判他!”华印知他和春光有矛盾,那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挤进圈,站在九爷面前,叉着腰,怒视着九爷,厉声道:“你就是程庄的九爷?我早就听说你的大名嘞!你凭着一张臭嘴,给别人掐字,看’好’、当礼先儿,骗吃骗喝!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老百姓的日子哪天都好!你掐着算着,说这天不好、那天不好!这不是反对共产党的好领导吗?唵!你真是一个老反动派!” 九爷家解放前是富户,九爷临解放时被土匪绑了票,他大为赎他卖了田地。若不是这,解放后,九爷家一准被划成地主成分。九爷天天怕共产党算前账,如今听华印这样说,吓得顿时脸变色,看着华印,点头哈腰,笑说:“我错嘞!我错嘞!”华印猛一声说:“滚!”九爷木沉着脸,赶紧挤出去,勾着头,走了。 华印又轮眼瞪着那帮人,煽火道:“咋!春光没派你们装窑,你们非得装,他不给你们工分,还有错呀?唵?我看没有一点错!” 一时间,才息的火又被他点燃了。那些人侧身拗头瞪着华印,往前蹦一步,怒说:“不给还不中哩!”华印拗着头气咻咻地回去了。那帮人转而怒视着春光,道:“你说!到底给不给俺们工分?”此时,春光懒得和他们磨嘴皮子了,紧绷着嘴,也怒视着面前的人,不说话! 那些人见春光是铁了心不给了,又往前悻。这时,雪梅又张开臂,往圆圈看着,见哪人靠前,就往哪挡。根旺张臂推着那些人,说:“恁难道就不讲一点老少爷们的情面了吗?唵!”程伟、春晖又扎起了随时打的架势!春潮站在圈外,看着春光,咂着嘴,摇着头。众干部小声议论着。书记止不住地“嘿嘿”笑。 这当儿,一个人挤进了圈。大家唰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第67章 撂树刨根 刘高峰挤进来,抱着拳,在圆圈走着拜着说:“前后庄的老少爷们,听我说几句中不中?”那些人都停了步,看着他。高峰松了拳,站在春光身边,朝左右看一眼,说:“大家干了活,却得不到工分!这事搁谁都生气!”那些人顿时愣住了,想总算碰到个说公道话的人了!其他人都惊愕地看着高峰。高峰又转身看着春光说:“人家干的是干部让干的活,你凭啥不给工分呀?”春光拗头瞪着他,厌烦地说:“你说凭啥?刚才没听到呀?”那些人中有个人看着高峰,指着春光,怒说:“你跟他说恁些也没啥用!你看他那样子,你说一句,他头拗得像供灵鸡一样!” 春光家人听了这话,顿时恼火。雪梅侧身拗头往前一蹦说:“你家死人嘞!头才拗得像供灵鸡一样呢!”根旺也变了脸,瞪着那人说:“恁大个人,不会说句人话,白搭吃几十年粮饭嘞!”春潮、春晖往前悻一步,怒说:“有多少只供灵鸡够恁家使唤呀!”那人沉着脸“嗯”一声,说:“咋!不给工分,还想听好话!哪有恁好的事呀!”高峰上前推着那人,笑说:“因为一句话值当哩面红耳赤、搁高腔吗?唵!咋?说供灵鸡就是供灵鸡啦?要是说啥就是啥!我说你是美国总统,光你还光想让我说哩!”那人不吭声了。 刘高峰又转身搂着春光的脖子,笑不喞唧地推着他,说:“走……咱到外面商量商量!”说罢,推着他走出圈子。春光跩着甩着他,厌烦地说:“弄啥嘞?”高峰嬉皮笑脸说:“给你找个好婆家,让你嫁过去享福哩!”又扭头看着那帮人,说:“我跟春光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吸恁一根烟;商量不好,恁也别恼我!”说着,“嘻嘻”笑着,推着春光走了。 那边,有人看着他俩,有人蹲着卷烟,,有些人站一块议论着…… 高峰和春光站在院墙跟前。高峰问:“恁队平时是谁喊人干活?”春光说:“有时是我,有时是连长。”高峰说:“这不就得了吗!那些人听连长的话干活,没啥错呀?”高峰说:“连长没喊他们,’犟筋头’喊他们的!”高峰说:“那也是连长让他喊的,不然,’犟筋头’也不敢喊!”春光不吭声了,停会儿,说:“可那些人干的不是队里正明公道的活!我不让他们干!他们非要干!”高峰说:“连长许他们工分嘞,他们能不干吗?”春光想想,说:“照你说那,他们不是没有错吗?”高峰说:“他们没有错!错在连长身上!”春光说:“我知道连长有错,可那些人——”高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别拐来拐去说那话嘞!撂树刨根!连长搅乱了局,你不能让那些流汗干活的人受连累!”春光哭丧着脸,皱着眉,不说话了。高峰狠狠地咽口唾沫说:“你把工分给那些人,找连长的事!”春光想想,说:“照你说那,我不是错了吗?”高峰说:“你为了维护队里的规矩,那样做,本意没错,可考虑不周到!”春光问:“咋不周到呀?”高峰说:“话再说就又拐回来嘞!人家掏了劲……”又把那道理说一番。春光迟疑一下,说:“那——事弄到这步嘞,还咋弄呀?”高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把工分给那些人!”说着,朝那边看一眼,回过头,小声说:“你没看刚才那阵势吗?有人只想把事闹大,看你的笑话哩!”春光想起刚才华印的表演,不禁皱眉“唏”一声,体会到高峰的话有道理,但一时又抹不开面子,便红着脸说:“我咋说把工分给他们呀?”说到这儿,迟疑一下,说:“我在这儿等着,你去说?”高峰知他的心,“嘿嘿”笑着说:“走,到时候,母鸡下蛋,脸一红,扑嗵蛋就出来嘞!”说着,推着他,说:“走……别跟新媳妇下轿一样,扭扭捏捏的!”就把他推过去了。 众人围住他俩。春光红着脸,说:“妥嘞!大家掏劲干活嘞,我把工分给大家!”说罢,跨到旁边,木沉着脸,站那了。 人们听后,惊愕片刻,接着低头沉黙了。停会儿,有的笑,有的“哼”,有的木沉着脸…… 那帮人中有人不相信春光的话,看着春光,问:“你可不能哄俺们呀?”未等春光说话,高峰说:“人家春光当过兵!咱虽没当过兵,但看过电影上当兵的人。那都是吐口唾沫把地砸个坑的人!人家春光会哄恁吗!”有人看着高峰说:“他要是哄俺们,俺们找你的事!”高峰说:“中!我担保!他若哄你们!你们扇我的小贱脸!”那帮人笑了,议论着,回家了。根旺等也回家了。 汪宏泰见好戏被高峰搅散了,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斥责他,又气得慌,便把气往华印身上撒,扭头斥责华印,吼:“你没看见人家都走啦!瞎眼子,还站这儿!不喊人进屋开会!”那华印看着书记的脸,“嘿嘿”笑着连连点头说:“这就喊!这就喊!”说罢,便朝干部们厉声喊:“都去开会!”干部们议论着进了屋。 散会后,春光去到会计家,让他重新制张表、写上那些人的工分、把表贴出去。会计满口答应,却迟迟不照办。这日,他去大队办公室送报表,见春光、汪书记正给公社党委书记汇报工作,把报表送给大队会计后,去到他仨跟前,问春光:”那些人的工分咋写呀?”春光一愣,说:“每人一天十分,不成写了吗?”会计笑着说:“那天,你交待我一句把那些人的工分写上的话就走嘞,我就要制表,一想:那些人的工分扒掉恁长时间嘞,不知有啥变化哩,得问问你再写,就没写。偏我这一阵子又忙着汇表哩,就把问的事搁那儿嘞,一直搁到现在。今个儿见了你,正好问问你那些人的工分该咋写!”说罢,稍停,又说:“不是怕有啥变化,我早就把表制好、贴岀来嘞!”说着,又看着汪书记的脸,说:“汪书记,我给大队提个建议:装窑是重活,大队应研究一下,给干那活的人统一加工分!” 党委书记看着汪书记,说:“你当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不要把队里工分这等小事也管了!”汪书记说:“工分由队长管、我不管那事!”党委书记问会计:“书记是不是那样呀?”会计说:“是的,汪书记就是那样!”说着,又看着汪宏泰的脸,讨好说:“是?汪书记?”汪宏泰说:“是!我从来不管队里工分的事。队长让咋记就咋记!” 那程稳当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后,笑眯眯地回家了。 会计又制张工分表贴了出去。木已成舟。春光只得让“犟筋头”点火烧了窑。“犟筋头”岀窑后,按说该赵力晓烧窑了。谁知挨着“犟筋头”号的那家也是个犟筋货,怕风刮掉他家盖坯垛的塑料布、再下雪淋了坯,觉得早烧早利亮,便说自己是挨着“犟筋头”号的,“犟筋头”烧后该他烧,不让赵力晓装窑。那赵力晓是个外来户,不敢装窑,忽想起和“大黒狗”有拐弯亲戚,想借他的虎威,便兜兜鸡蛋去到他家,只说是缺人手,求他帮忙装窑!那“大黑狗”知他想的啥,又是个讲义气的人,便答应了,又让刘宏力也去干。他们都是一水子货,都好喝酒。刘宏力知出外干活有酒喝,便答应了。赵力晓又求春光给他撑腰。春光想这是自己当队长应该做的事,就答应了。装窑那天,春光站在窑门口。“大黑狗”和刘宏力拉坯车。那人见状,屁也不敢放了。刘力晓这才烧了窑,自然是让“大黑狗”和刘宏力喝了酒。 春光给书记说程全在队里瞎捣捣,要求大队撤他的职。书记说得调查研究。春光只得耐心等待。 不久,雪化了。路上的雪被黄泥水污染得斑斑驳驳。早晨,家家户户的房檐上挂着冰凌。南河水结了冰。孩子们有的在沿冰,有的在朝冰面上撇瓦片或砖头蛋,那东西在冰面上“啾啾”地向对岸跳跃着。树身上结了薄冰,光溜溜的,被风一吹“咯嚓嚓”地响。路上的脚坑里的冰闪着虚白的光。坟、沟、房的背阴处残留着雪,一片片,很显眼。庄稼人说:雪等雪,下半月,还有大雪在后头呢! 第68章 嫁祸于人 程有看完墙上的工分表,笑眯眯的。他去到书记家,谝说自己动动嘴,就让春光丢人现眼。书记“嘿嘿”笑,说了春光又要求大队撤他职的话。程全说骑驴看戏本——走着瞧!宏泰说只要他当着书记,春光薅不了程全一根毫毛。 正说着,来个人,名叫程有,是“西门”的人。他兄弟五人,个个膀大腰圆。宏泰为了好当书记,千方百计拉拢“西门”的人,便把秀娥的一个拐弯亲戚的女儿说给了程有当老婆,并让程有当上了公社五金厂的工人。当下,程有给二人散了烟,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宏泰,比着他媳子喊道:“姨夫!俺家想打砖坯烧窑,想让你给春光说一声儿,用队里的牛拉几天土。”书记说上级有规定,队里的牲口不准私人用。程有笑说:“姨夫!我来找您,不就是想沾您的光吗!”书记笑笑,说:“不用跟春光说,跟——”说着,朝程全一扬头,说:“——他说就中!”程全笑笑,答应他后天用牛。程有又给他俩散了烟,便走了。 次日,程全去到牲口屋,见饲养员正搅拌槽里的草、帮槽的正往牲口铺上撒末子,便说了那话。饲养员答应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程有父子套着牛拉架子车,在北干坑里往上拉土,在拉到第五车时,那牛“哞”一声,倒地而亡。父子俩大惊失色。程有让大看着牛,飞奔去找程全。 程有在大路上见了程全,喘着气说:“坏事!牛死嘞!”程全一惊,撒腿往干坑跑。程有跟着跑。二人跑到干坑底。程全蹲在牛头旁,用手试试牛鼻气,见牛已死透,站起来,怒视着程有,道:“你咋把牛使唤死啦!”程有大说统共拉几平斗车土,牛根本不是使唤死的!程全想想,便喊着程有一块去找书记。 二人小跑去到书记家。程全颤着声说:“小有把牛使唤死嘞!”书记惊问:“咋使唤死啦?”程有说了情况。书记皱眉绷嘴想会儿,问:“春光知不知道?”程有说:“我还没对他说!”书记低头想会儿,让程有去看着死牛。程有便勾着头走了。 汪宏泰冷峻地看着程全,小声说:“你去找饲养员,让他说是春光许小有用的牛!”程全想:这不是死个鸡娃小雀儿,自己说瞎话,万一被上级查出来,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便倒吸口冷气,说:“你是书记,他更听你的话,你去说不妥嘞吗?”书记瞪着他,道:“是你支使我,或是我支使你?”程全低头不吭声了。书记又说:“你让小有也那样说!”程全看着他,微嗔道:“小有刚才在这儿时,你咋不让他那样说呀?”书记说:“我刚才不是气糊涂了吗!”程全扭着头,噘着嘴,不吭声了。书记又说:“你也说牛是春光让小有用的!”程全看着他,点点头。书记又说:“你给他俩说后,再去对春光说牛死嘞!”说罢,冷笑着“哼”一声,说:“这是上天让牛死的!”程全不解地看着他。书记说:“春光不是要撤你的职吗?老天气不忿,给你个出气的好机会!”程全方知书记为啥这样安排了,遂转怕为喜,笑着走了。 程全去到牲口屋,递给饲养员一根烟。饲养员接了烟,笑说:“我吸你一根烟,这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吗?”程全板着脸,说:“你还有心开玩笑!小有把牛用死嘞!”饲养员“啊”一声,摔了烟,厉声道:“他赔我的牛!”程全拗头瞪着他,“嗯”一声,说:“你说了算呀?”说罢,往外看一眼,回过头,小声说:“我跟你说个事:从现在起,不拘谁问你是谁让小有使唤的牛,你就一口咬定是春光让小有使唤的!”饲养员迷瞪着眼问:“为啥?”程全知他胆小,顶不住吓唬,便说:“咱是一窝子,我才给你亮实底。上级有规定:私人不准用公家的牛。小有用牛是书记批准的。你若实话实说,上级顺滕摸瓜,就会把责任查到书记身上。书记肯定要倒查,就会把责任查到你身上。这样,你就把书记得罪嘞!你敢得罪书记吗?唵!除非你不想在程庄过嘞!春光呢?是个小秆货,又不知当那三天两晌午干部哩!你得罪他也咋不住你一点!他就是想咋住你,你有书记扛着,也不怕他!”饲养员听了这话,不由得倒吸口冷气,想想,勾着头,软不拉耷地说:“中呀。”程全用手指点着他,说:“记好!一定要那样说,不然,出了事,书记不依你!”饲养员抬起头,才有点硬气,说:“中!”程全这才放心走了。 程全又去到干坑,让程有也那样说。程有知牛是书记让用的,怕姨夫担责任,自然是满口答应。 程全这才在家找到春光,张皇地说:“坏事嘞!牛死嘞!”春光一愣,问:“在哪?”程全说:“在干坑!”春光撒腿就往那跑。程全跟着跑。 二人跑到干坑底。春光蹲在牛头旁,见牛已死透,抚摸会儿,抬头看着程有,厉声问:“谁让你用队里的牛拉土的?”程有勾着头,不吭声。程全见状,心里一咯噔,想:这货!咋不说是春光让他用的牛呀,难道是反转啦?他怕程有说实话,忙叉话说:“现在别问那嘞,你赶紧去给书记汇报!”春光便站起来,吩咐程全找几个社员把死牛拉到牲口屋院里,就去大队了。 程全看着春光走远了,把程有拉到一边,问:“你刚才咋不说是春光让你用的牛呀?”程有说:“俺大嘴碎,我若说了那话,他会把话传哩哪都是!这样,不定从哪会出杈!我就没当面说!”又说:“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反转!”程全笑笑。二人回到牛身边。程全去喊来几个社员。大家用程有的架子车把牛拉到了牲口屋院里。 春光去到大队办公室。此时,书记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春光惊慌地说:“出事嘞!队里的牛死嘞!”书记盯会儿他,放下报纸,问:“咋死的!”春光说是小有拉土用死的!书记“啪”地一拍桌子,厉声说:“谁叫他用的牛?”春光哭丧着脸,说:“我只顾看死牛、来汇报哩,没问那事!”书记怒视着他,道:“你是干啥吃的,才当几天队长呀?唵!就让队里出恁大的事!”春光耷拉着头,不吭气。书记又问:“死牛呢?”听春光说后,绷会儿嘴,长长地“嗯”一声,“咕咚”咽口唾沫,缓和了口气,说:“事已至此,说啥也晚了。话说回来,你也不想让它死!现在,它既然死嘞,咱只能照死的说。你就赶快写个申请书,我把申请书送给公社兽医站,让他们来检查检查、出个证明,你赶紧把死牛卖掉,让集体少受损失!”说罢,稍停,又说:“死牛也值很多钱哩,不过,得早点卖,卖晚了就不值钱嘞!”春光说:“那!我就赶快写份申请书!”稍停,又问:“我头回遇到这事,不知申请书咋写!”书记说:“还能写个啥花呀?不过是为卖死牛走走过场而已。你写上队长管理不严,社员私自用牛拉土,牛死了!”说着,想想,又说:“反正就是那意思,咱赖好得找个理由,好让兽医站来看看!兽医站也不管啥理由,来看看,出个证明就妥嘞!”春光说:“那是哩!”书记便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岀来笔、纸,递给春光。 程春光伏桌写道:“公社曾医站——”忽发现把“兽”字写成“曾”字了,便把“曾”字打个叉,在叉上面写个“兽”字,又继续写道:“我是程庄大队程庄西队长,管理不严,社员私自用牛拉土,使牛当场死亡。我请兽医站来查验病因、岀具证明。”写上了年月日,签了自己的名字,交给了书记。书记把它放在了抽屉里,等春光走后,把它拿出来,模仿着春光的笔迹,打个勾,在勾上面添个字,把纸装兜里,去到华印家,骑上他的自行车,去到公社。 春光往庄上走着想:卖牛开证明的过场已走完,得追查是谁让程有用牛的责任了。他去到牲口屋,劈头问饲养员:“谁让小有用的牛呀?”饲养员看他一会儿,说:“你呀!”春光一愣,问:“我啥时候让他用啦?”饲养员故意想想,说:“我记得是你交待我让小有用牛的!”春光说:“我啥时候交待过你呀?”饲养员说:“你是忘记嘞!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喝罢汤,你来交待我让他用!”春光想:这还不好办吗!我去问问小有问没问过我用牛不妥嘞吗!于是,他瞪饲养员一眼,便去了程有家。 程有帮几个社员拉罢牛,回家正洗脸,见他来了,赶紧洗了脸,把盆赃水泼到粪池子里,放下盆,递给他一根烟,问:“有事吗?”春光接过烟,问:“你问过我拉土用牛的话吗?”程有笑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老早就问过你。你说闲了成用嘞。我看这几天牛闲,就用它拉土去嘞!咋会没问过你呢?”春光不记得他问过,想个法儿,说:“那!你用牛的头一天也应该给我言语一声呀?”程有“嘿”地一笑,说:“夜黑(昨晚)我就是给你说去哩,在半路上,碰到民兵连长问我去弄啥,我给他说了那话。他说’你别去嘞,春光已经对我说嘞,叫我对你说现在牛闲了、明儿成用嘞,我就是对你说去哩!’你说他那样说嘞,我还去恁家说啥哩,就没去给你说。””春光说:“净胡扯!我根本没说过那话!”程有说:“那是恁干部间的事,我就不知道是咋回事嘞,反正他是那样跟我说的!你若不信,去问问他说没说那话!”春光想真了假不了,假了真不了,就转身走了。 春光去往程全家,在一个过道口碰见了程全,问:“我听小有说,我叫你对他说让他用牛哩,我啥时候对你说过那话呀?”程全笑说:“你咋没说过吔!”春光正色说:“我没说过!”程全仍笑着说:“你说过!”春光问:“我在哪说的?”程全说:“你想想!”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我根本没说过那话!咋想呀!”程全沉了脸,说:“你明明说过,现在却硬着头皮说没有说,我能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呀!”说罢,走了。 春光愣会儿,砸下嘴,回家了。 第69章 春光罢官 这夜,春光躺床上,辗转难眠。他想:自己没让程有用牛,他仨咋都说是自己让程有用的呢?这里头肯定有问题。第二天,他起床晚了点,感到右眼一个劲地跳,想起“左眼跳财、右眼跳挨”的俗语,有种不祥之兆。他草草地吃完早饭,正要去看死牛,听到院里“吭”一声,抬头见公安助理推着自行车来了,赶忙迎上去,递烟,笑着说:“您咋恁稀罕吔?”助理用手挡着烟,说不吸!春光把烟装兜里,让他屋里坐。助理没回答,问:“恁队死了牛?”春光说是的!助理说和他一块去看看。二人便去到牲口屋院。 二人看罢死牛。助理扎了车。二人去到牲口屋。此时,饲养员拿个铁瓢,正舀槽里的赃水往牲口铺倒,那“嗤啦嗤啦”的声音特别刺耳!他见春光领个公家模样的人来了,猜必是来问死牛事的,陡然色变。助理用豹眼盯着饲养员。饲养员心里直发毛。停会儿,助理问:“你就是那头死牛的饲养员?”饲养员战战竞竞地说:“是!”助理厉声说:“走!跟我去一趟公社!”饲养员哭丧着脸说:“牛又不是我喂死的!是——”助理猛一声打断他的话,说:“有话去到公社说!”饲养员想让程全去找书记向助理求情不去公社,便耍花招说:“我回家拿件衣服中不中?”助理识破了他的小花招,指着小床上的一件袄,说:“穿它就中!”饲养员只得放下瓢,拿了那袄,走了。 助理推着车,问程有家在哪。春光便领着他去程有家,走不远,见程有走出一个过道口,便指着他对助理说了。助理让春光去喊他。春光去到程有面前,说:“助理叫你哩!”程有知是死牛的事,吓得脸色发白,但又想有书记撑着腰,怕啥!便稳稳神,壮着胆,恶声问:“找我弄啥?”春光说不知道!程有想去问问姨夫是去好或是不去好,便谎说:“我回家说一声!”说着,转身就走。助理见状,喝道:“程有!你弄啥去!”听程有说后,又喝道:“你不能回去!”程有迟疑一下,只得怏怏地过去了。助理说:“跟我去公社!”程有“吭”一声,说:“去就去!公家还能吃谁呀!” 助理又问程全家在哪。春光问找他干啥。助理说他是第一个向大队报告死牛事的人,得找他问问情况。于是,四人便去到程全家大门外。助理让春光喊来了程全。 那程全碎步跑上前,笑容可掬地伸岀右手,说:“领导来啦?”助理板着脸,不伸手。程全绻了手,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烟,用双手敬着,忙不迭地说:“吸烟吸烟吸烟!”助理冷冰冰地说:“不吸!”程全把烟夹在指缝里,拉着车把,说:“走……屋里坐!”助理伸手把他的手一抹捞,怪道:“弄啥嘞!”程全“嘿嘿”笑着说:“您轻易不来俺家一趟,来了咋着也得进屋坐坐呀!”助理不搭理他,瞪他一眼,说:“走!跟我去公社!”程全见程有、饲养员在这儿,知是有关死牛的事,故意笑不唧儿地打趣说:“咋!让我去公社吃坯头子大的好面馍呀?”说罢,把烟插嘴里,点着火,吸着,扬脸扛脯地走了。助理推着车,把他仨押到公社,分别关在小屋里。 次日、小晌午,程全和饲养员便回家了。 春光在地里看完麦苗长势,刚进家,大队会计便来通知他下午去公社开会。吃罢午饭,春光借辆自行车,骑着去到公社,见办公室只有党委秘书,问后知并非开会、是党委副书记找他,又得知党委副书记骑着自行车去临近大队检查工作还没走多长时间,便骑车撵去了。 春光在洪河堤上撵上了党委副书记。二人坐在河沿上。副书记看春光一眼,勾了头。春光疑惑地看他一会儿,问:“您找我有事?”副书记没应声,抬头看着他,问:“恁队死了牛?”春光说:“是的!”副书记问:“那牛是你批准私人用的?”春光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是!”副书记凝视他一会儿,严厉地说:“你是退伍军人,又是党员,怎么能对党组织说瞎话呢?”春光正色说:“我没说瞎话!我说的是实话!”副书记冷笑着“哼”一声,说:“程有、饲养员、民兵连长都说是你批准的,你却说不是你批准的!这不是说瞎话是什么?”春光“咕咚”咽口唾沫,加重语气说:“我真的没有说瞎话!”副书记迟疑会儿,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纸,在春光面前晃着说:“你说你没有说瞎话,可这明明证着你在说瞎话!”春光见那纸是自己写的申请书,皱眉看着副书记的脸,说:“我也没写啥呀?”副书记又冷笑着“哼”一声,说:“没写啥?你自己看!”春光拿过来纸,看后,不由得倒吸口冷气:是的,那上面写着自己管理不严,让社员私自用牛。这样,牛死了,责任不是自已是谁的?但他又似乎觉得那上面写的哪儿不对劲,仰脸张嘴皱眉想会儿,一时又想不起来不对劲在哪儿,便看着副书记的脸说:“我好像不是那样写的!”副书记要过来纸,指着纸上的字,盯着他,问:“这字是不是你写的?”春光答:“是!”副书记又问:“名字是不是你签的?”春光又答:“是!”副书记把腰一挺同时收了拿纸的手,说:“这不就得了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让社员用的牛。”说到这儿,停一下,又说:“根据那仨人的口供和你写的申请书的证言,公社党委认为那牛就是你批准私人用死的,你负领导责任!党委决定免去你程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队长职务!”说罢,把纸装兜里,站起来,走到车跟前,骑上车走了。 春光脑袋“嗡”一声,接着,目瞪口呆。他一歇子才回过来神,想:自己根本没让程有用牛,他仨咋都说是自己许的呢?还有那申请书就是有点儿不对劲!他又想:书记为啥让自己那样写申请书呢?也许那时他就是为了抓证据!想到这儿,春光像被针扎似地猛一抖,惊悚地“唏”一声,顿时明白了:看起来,那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中不知谁让程有用了牛,见牛死了,怕担责任,于是便嫁祸于己!对!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春光忽觉得峰回路转了,“嚯”地站起来,兴冲冲地走向自行车。他要去找公社党委,把事情说透,让党委还自己一个清白。他走不远,又停了步,想:这不是自己的猜想吗?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凭啥那样说?于是他又瓤劲了,转过身,耷拉着头,走回去,坐河沿,发着呆。 洪河水恣意向东流,“哗哗”响,冲瘫了拐弯处的堤腰,激起的白沫顺水飘流。杂物不时顺水流过,起起伏伏,渐渐远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冬日的那点温暖消失了,顺河风显得更冷了。春光不由得缩起了脖,夹起了膀,瑟瑟发抖。太阳落山了,寒夜来临了。春光不得不站起来,勾着头,走到自行车跟前,骑上去,看着前方的路,往家骑。 他骑到程庄头,只听大队的大喇叭反复广播着: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免去程春光一切职务!他身不由己地下了车,赖得想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住几天——他正当着干部呢,是排场人,猛一下子下了台,会不赖吗?他想此时街上还有人,万一碰到谁,脸往哪搁呀!于是他便推着车拐到了庄外路上,扎了车,抱着膀,站路边,约摸着街上无人了,才推着车,往家走。 北风怒吼!他!脚步沉重! 第70章 根旺话世态 春光下了台,嫌丢人,闭门不出。以往喝罢汤,堂屋当门坐满了人,如今很少有人来了,只有大和娘来看他,唉声叹气。春光在家闷几天,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又想恁些人没当官不也照样活呀!咋!自己不当官就活不下去啦?于是,他决定抹下脸,去干活。 他听到钟声,扛把锹,去到了大槐树下。这里已站了很多人。以往,在这儿,人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并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吃了啦?”“来得怪早呀!”如今,没人理睬他了,却有人冷漠地看着他。他感到世态炎凉。程全当了队长。此时,他挥舞着手,指派着这一片人干那活、那一片人干这活…… 春光这一片人被指派的活是抬户家的粪。他扛着锹,随着十几个人去到一家院里。这院里有个粪池。他和几个男劳力跳进粪池。抬筐的把筐放在粪池沿,抽了杠子,摊开筐绳。装粪的把几个筐装满粪,抬粪人便抬起粪筐走了。路上沥拉着粪水。 大家干了一歇子,粪池里有了水。装粪的回家换上胶鞋,回来跳进粪池,把粪撂到粪池沿,然后上去把粪装筐里…… 春光穿着长筒胶鞋,把裤腿掖在鞋筒里,剜锹粪,往上甩。“噗”!那粪落地上。几滴粪水溅在正在等着抬粪的“犟筋头”的裤子上,若溅在别人身上球事没有,但溅在“犟筋头”身上就有事了。他想:你春光当干部时批斗我,和我争宅子,挖大沟时又故意把高地方分给我,烧窑时又和我打别,我那时只能受你压制,你如今下台了,咋不住我一点了,我可该借机羞辱羞辱你、出出气、解解恨了!想到这儿,他便拗头瞪春光一眼,弯腰拍拍裤子上的粪水,直起腰,怒视着春光,道:“眼长裤裆里啦?你没看见我在这站呀!”春光尴尬地笑着说:“我没想到粪水会溅恁远!”“犟筋头”说:“你说个球!我看你是故意溅我的!”春光说:“我真不是故意的!”“犟筋头”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不!你不往别人跟前撂粪,咋偏往我跟前撂呀?”春光一时无语。“犟筋头”奚落道:“就我的头好剃是不是?唵!我咋着你啦?你恁恼我,处处作践我!”春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也红了脸,说:“我不就溅你身上点粪水吗?你值当这呀那呀说吗?”“犟筋头”拗头往前蹦一步,说:“你说个球!溅点粪水?那若是个好面馍,你咋着也不往我跟前撂,还怕撂我跟前把馍渣溅我嘴里呢!”春光看他会儿,说:“溅上嘞,还咋弄?”“犟筋头”是“西门”的人,霸气,又有三分不论理,更是找茬泄愤,便说:“咋弄?你给我舔净!”春光怒火腾地往上蹿,掂着锹,跳上去,乍着膀,指着他,怒道:“你再说一遍?”“犟筋头”说:“我再说一遍咋啦?你还能咬我的蛋呀?你还想着你是队长、副书记,伸手是风,绻手是雨、叫谁死、谁就活不成呀?唵!你没那球本事嘞!”春光说:“我那时还咋着你啦?唵!压你啦?楔你啦?你那样说?”“犟筋头”说:“压不压!楔不楔!你知道!”春光说:“我不知道!”“犟筋头”猛一声说:“龟孙知道!”春光说:“你咋骂人呀?”“犟筋头”狡辩说:“你不是说不知道吗?我骂的是知道的人!”又道:“我骂你咋啦?”春光愤怒地“嗯”一声,脑子失控。他举起锹,往前拍。这当儿,他门里的几个人冲上前,有人抱着他的腰,斥责道:“你弄啥嘞?非得把小事闹成大事呀!”有人劈手夺过锹,又有几个人把“犟筋头”往旁边拉着劝说:“溅几点粪水碍啥嘞!你又不去相亲,嫌裤子脏不好看!”“犟筋头”本不想打架,不过是找茬羞辱春光,解解恨,又知春光年轻、自己上了年纪,是打不过春光的,就想借坡下驴,但还得装铁,虚虚地往前挣几下,便站住了,呼呼地喘着粗气,怒视着春光。春光见他煞威了,就不悻了,狠狠地瞪“犟筋头”一眼,掰开抱着他腰的人的手,从夺他锹那人的手里要过铁锹,寒着脸,又跳进粪池,往上撂粪。“犟筋头”也拿开拉他的人的手,黑丧着脸,和一个人撘杠抬粪。其他人也都各干各活。都不说话,死气沉沉。 喝罢汤,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点着了一支烟,吸一口,从嘴里吐出气,发会儿呆,又吸一口……灰烟气飘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中。 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春光扭头看大来了,没吭声,发着呆。大叹一声,进了屋,用屁股蹶着门,圪蹴着。春光站起来,递给大一支烟。大一扬手,说:“我有烟!”春光又坐下了,吸闷烟。大从兜里掏岀来个烟末袋,比拳头大、是松紧口、油乎乎的;把它放腿上,又掏出来一张学生本纸,把它叠成约二扁指宽,舔湿纸楞,撕下来一绺纸,把叠着的纸装兜里,半卷着那纸条,用手指撑开烟末袋的松紧口,捏出来不多烟末,撒在纸条上,均均匀匀,然后卷好了烟,用指甲刮点牙垢,粘住纸头,掐掉烟屁股,吸起了烟。长长的烟气从他的鼻孔喷出来。 根旺吸会儿烟,薅出来,转一下身,看着儿,问:“听说你和’犟筋头’吵架啦?”春光“嗯”一声,同时点点头。大又把烟插嘴里,深吸一口,气愤地“嗯——”着同时把烟气从鼻孔喷出来,又薅出来烟,稍停,平和地说:“你也别把那事搁心里,老百姓,就那样,你有本事时,他巴结你;你没本事时,他欺负你;你比他有,他眼气你;你不胜他,他笑话你。你只有比他高一截子,他得仰脸看你,才不得不佩服你!”说罢,叹一声,又说:“事到这嘞,干部当不成就不当!恁些人不当干部,日子不也照样过吗?咱老坟上没长当官的蒿子,强当也不中!”春光木沉着脸,不吭声。大又吸会儿闷烟,说:“干一天活嘞,累哩跟啥样,躺床上歇歇!明儿还得干活哩!”说罢,起身走了。 春光把大送到大门外,抬头看:夜空茫茫、星密月只、神秘莫测。他叹一声,回去了。 第71章 苍天有眼 却说帮槽的和刘庄一个叫刘毛蛋的人是亲戚,一日,到刘毛蛋家给他儿说媒。按照乡俗:成不成,三两瓶。刘毛蛋设小晏招待他。席间喷诓。刘毛蛋说人不定啥时候有灾,春光正当干部哩,因一头死牛,罢了官。帮槽的想着和刘毛蛋是亲戚、跑不了风,说了对任何人也别说的话后,便说春光是冤枉的,并咋来咋去说一遍。刘毛蛋和庄上一个叫刘二华的关系好,在一次喷诓中说了那话。这刘二华又和高峰关系好,在一次喝闲酒时又说了那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峰打听到帮槽的好喝酒,以比酒量为由,让刘二华把刘毛蛋和帮槽的喊到他家喝酒。高峰故意用碗喝,先敬酒,再来枚,又鼓动着那俩人给帮槽的来枚。这番下来,帮槽的便醉九分了,坐在长板凳上,耷拉着头,眯着眼,晃着身。高峰见是时候了,又端起酒碗,往帮槽的面前一伸说:“喝!”帮槽的听到“喝”字,“嗯”一声,抬起头,端起酒碗,举到高峰面前,呜噜着说:“喝!”说罢,一饮而尽,放下碗,抿一下嘴,又耷拉了头,一副醉态。高峰问他:“听说你帮槽?那是好活呀!”帮槽的说:“不哄你!活轻!高工分!”高峰问:“是春光让你干的?”帮槽的说:“他没当、当队长时,我、我就干那活嘞!”高峰问:“听说高峰是因为许社员用的牛死了被罢的官?”那帮槽的时常记住春光对他的好,又知春光是冤枉的,以往虽耿耿于怀却不敢说,如今喝醉了酒,嘴就把不住门了。他猛地抬起头,说:“胡球扯!春、春光是冤枉的!死的那头牛拫本不是春、春光许程有用、用的!”高峰问:“那是谁许的?”帮槽的说:“是、是——”说着,轮大家一眼,说:“我说了,恁可别往外说呀?”几个人说:“不说!”帮槽的说:“是、是民兵连长:许、许程有用的!”高峰一愣,问:“你咋知道?”帮槽的“嘿嘿”笑,说:“我当时在、在场,咋会不、不知道呀!”高峰不露声色,扫大家一眼,举几下酒碗,说:“来!为大哥信任咱们、给咱们说实话,再干一碗酒!”刘二华给帮槽的碗里倒了酒。那仨人都端起酒碗。四人把碗举了几下,一碰碗,都喝干了酒,放下碗。高峰忽一沉脸,道:“这事非同小可,千万不能往外说!”刘毛蛋、刘二华说:“不会说!”高峰疑惑地看着他俩,说:“谁要是说了咋弄?”刘毛蛋、刘二华说:“咋?还能赌个咒呀!”高峰说:“咒是不能赌,但得有啥作保证!”那帮槽的好喝酒,抬起头,“啪”地一拍桌子说:“有办法!谁要是说、说岀去,被发现,得到城里摆、摆一桌酒席让、让大家喝!”高峰眼一亮,说:“哎!你别说!这是个好办法!”说着,又看着帮槽的脸,笑说:“哥!这办法是你想出来的!若进城喝酒,大家还让你坐正位!”帮槽的眯眼晃脑“嘿嘿”笑着说:“我就好坐正位,鱼头应着我,我不动筷子,恁是干急不能吃,我还偏恁三杯鱼头酒!”那仨人笑说:“你能喝酒,俺们就是让你坐正位喝酒哩,不眼气!”高峰想想,咂下嘴,说:“咱光说进城摆酒席不中呀!谁要是不承认今天大家立的这规矩咋办呀?”帮槽的绷嘴鼓腮晃脑想会儿,说:“咱立字据!到时候,谁、谁不承认也不中!”高峰一拍大腿说:“还是哥经验多、有办法!就这样办!”说着,进套间拿出来笔、纸、印色盒,把纸往帮槽的面前一伸说:“哥!你来写!”帮槽的眯着醉眼看会儿高峰,说:“你让我抡、抡拌草棍中,让我写字不、不中!”说着,推着纸,说:“你来、来写!”高峰笑说:“中!”便伏桌写道:我们几个在一块议论春光批准程有用牛的事。帮槽的证明那牛是民兵连长程全批准程有用的、不是春光批准用的!当时帮槽的在场。写了年月日,签了名字,按了指印,一一递给他仨。他仨都喝醉了,也不看内容,都歪歪扭扭签了名字,按了指印。高峰把纸装兜里。大家又喷着诓,喝着酒,到半夜方散。 次日喝罢汤,高峰把那纸交给了春光。第三天,春光骑着自行车去到公社,把它交给了党委书记,并诉说了冤情。党委书记让公安助理去调查。 因为兽医站长到部队看儿子没回来、牛的死因没查清,所以程有仍关在小屋里。助理把他提出来审问。 “程有!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春光批准你用的牛?”助理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用一双豹眼盯着他,严厉地问。在这儿,程有一点霸气也没有了,勾着头,哭丧着脸,说:“是的!”助理威严地“吭”一声,探身又盯他一会儿,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呀!”程有心虚嘴硬说:“负责任!”说着,把脸扭一边。助理冷笑着“哼”一声,说:“我看你是不负责任!”说到这儿,停一下,说:“你想想,是不是别的干部批准你用的牛!”程有激灵一下,想:难道是露馅啦?遂便慌慌张张地说:“没、没有!就是春光批准我用的牛!”助理一拍桌子,猛一声,道:“程有!我只是问一下,又没肯定说是别的干部批准你用的牛!你慌啥慌?”程有才知失态了,稳稳神,重说了刚才的话。助理不问了,又盯他一会儿,说:“那不?有人说是民兵连长批准你用的牛?”程有愣会儿,问:“谁说的?”助理说:“你别管谁说的,只说是不是?”程有瓤劲了,但还说:“不是!”助理“哼”一声,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拉开抽屉,拿出来那份证明材料,伸着,晃着,说:“你看这是啥!白纸黑字写着程全让你用的牛!”程有看着那纸,陡然变色。助理又说:“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执迷不悟,政府不但要追究你把牛用死的责任,还要追究你诬陷他人的责任!双罪并罚,判你三、五年的刑!”程有虽没看清那纸上写的啥,但那红霞霞的指印却看到了,又听他把事说得真真白白,知事情败露了,再说瞎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吓得扑嗵跪下了,磕着头说:“我错了!不是春光批准我用的牛,是程全批准我用的牛!”助理怒视他一会儿,问:“你为啥说是春光批准你用的牛?”程有说:“是程全让我那样说的!”助理问:“他让你那样说?你就那样说啦?”程有说:“俺是一窝子,我想得听他的话!”助理想想,写了供词,让程有看后签了名字,又把他关进了小屋。 助理给党委书记汇报后,便骑车去到程庄大队办公室,让人把饲养员叫来,关进小屋,又去到程全家找程全,没找到,向人们打听他在哪儿。人们都认识公安助理,知他找人没好事,都不对他说。助理只得回大队部,在路上,碰到汪书记问他弄啥哩。助理想他是书记、说也无妨,便把一切都说了。书记听了,知事情败露会连累自己,想想,说:“你人生地不熟,上哪找程全呀,我去找他!”说罢,走了。助理回到大队办公室。 汪宏泰在菜园里找到程全,如此这般说一番。程全想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书记把他带到大队部,交给了助理。助理把饲养员提岀来,把程全关进去,审问饲养员。饲养员是个胆小鬼,搁不住三哄两吓,便说了实话,看了助理写的口供,签了名字。助理便让他回家了,又把程全提到办公室审问。 助理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凶神恶煞地盯他会儿,问:“牛真是春光批准程有用的吗?”程全站在办公桌前,想:能赖过去就赖,赖不过去再说,便“嘻嘻”笑着说:“我能说诓吗?”说着,递上烟。助理猛一声说:“谁吸你的烟!”程全缩了手,说:“你嫌烟赖;我不嫌它赖,留着吸!”说着,把烟装兜里,又伸着头,笑不唧儿地看着助理的脸。助理问:“你知道为啥又审你吗?”程全说:“不知道!”助理说:“你别装迷!你以前说是春光批准程有用的牛,实际情况不是那样!”程全微笑着说:“是与不是不都让你说完了吗?我还有啥可说的?”助理说:“你跟我耍嘴皮子哩是不是?”程全说:“耍啥嘴皮子呀!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规规矩矩!”助理又用豹眼盯他会儿,直说道:“有人证着是你批准程有用的牛!是不是?”程全一沉脸,说:“谁说的!走!咱找他,去问问!”助理说:“你也别找,也别去问!我就让你在这儿说是不是!”程全说:“是!”助理微笑着“哎”一声,说:“这不就妥了吗:清清楚楚、利利亮亮、少费口舌!”程全却又“嘿”地一笑说:“是春光批准程有用的牛!”助理顿时起了火,但又“咕咚”咽口唾沫压住了火,嘲笑说:“你脑子转得怪快呀!”程全“蔑笑着说:“俺是老百姓,吃油少,脑子生锈,转不动!你说转得快是笑话俺哩!”助理见他油嘴滑舌、不说实话,便不再和他磨嘴了,从兜里掏出来三张证言材料,在他面前晃着说:“这都证明是你批准程有用的牛!”程全看着那材料,知坏事了,但仍不甘心,恨说:“祖奶奶!人,性子直了有啥好处呀?唵!我不就是在平时工作中多说他俩几句、得罪他俩了吗?唵!他俩不该合伙诬陷是我批准程有用的牛!看起来,当干部还是少管闲事好!”助理见不给他点厉害瞧瞧是不中了!遂便冷笑着“哼”一声,说:“你给我演戏哩是不是?”说着,从腰里解下一根细绳,往桌子上一扔,厉声道:“你想让我捆走你是不是?”程全见证据在、不说实话将要被捆走,害怕了,只得说:“是!是我批准程有用的牛!”助理问他为啥嫁祸于春光。程全说他和春光有矛盾,就借机诬陷他、想把他整下台。助理问他为啥让程有和饲养员也那样说。程全说他知道他俩也和春光有矛盾、也沾着牛的事,就让他俩也诬陷春光、整他下台!助理想会儿,说:“你是个民兵连长,有啥权力批准社员用牛呀?是不是有人给你撑腰!”程全梗着脖子说:“没有!”助理拿起绳子,说:“你不说实话是?我捆走你!”程全带着哭腔说:“你杀我,我也是那样说!”助理想事实就是如此了,便放下绳,让他写了供词、签了名字,把四份证言材料装皮包里,瞪程全一眼,说:“你回家,等候处理!”程全勾着头,回家了。助理把绳系腰上,骑上车,回公社。 汪宏泰设计害人,以为天衣无缝。然而,苍天有眼看着呢,让他百密一疏、忽略喂牲口的人中有个帮槽的,使他计谋落空,还了好人清白!真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人能骗人,却难以骗天!天理昭彰! 第72章 丢卒保车 助理回到公社,给党委书记汇报了情况。党委研究决定恢复春光的职务。 这日,大队会议室里。党委书记和汪书记坐在主席台中间,几个支委坐在他们两边。台下坐着党员和大小队干部们。嘈嘈杂杂,烟雾缭绕。 春光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微倾着身,把双手按在俩腿上,凝重地看着台上的两位书记。刚才,党委书记把他喊到外面,告诉了他党委的决定。他惊喜、激动过后,显得腼腆了,便找个角落坐下了。 党委书记左右看看,不见春光在主席台上坐,轮眼看会儿台下,看见了春光,笑着朝他招手,喊:“过来……台上坐!”大小队干部及党员们都知道春光罢了官,忽见党委书记这样子,都诧异地看着春光。春光有点害羞,红着脸说:“我就坐这!”党委书记说:“不中!台上坐!”春光迟疑一下,只得站起来,把一条胳膊贴胯上,僵硬地迈着步,在人们的目光中,走上主席台,坐在了櫈子头上,扭着身、脸。党委书记本想喊他坐身边,见他那拘谨的样子,也就不勉强他了。此时,大家已猜岀来春光复职了,很多人羡慕地看着他。 开始开会,汪书记倾着身,把俩小臂在桌面上斜立成“八”字形,叉着俩手,看着台下,照样“吭吭”两声儿,说:“咱开会!”会场顿时静下来。台下的人仰脸看着他。汪书记说:“前段时间,公社撤了春光的职。现在,真相大白,公社党委书记亲自来为春光同志平反昭雪!”说到这儿,扭头笑问党委书记:“是不是平反昭雪呀?”党委书记笑笑,没吭声。汪书记又看着台下,说:“反正就是那意思!”稍停,又说:“下面,请党委书记讲话!”说罢,站起来,架着胳膊,鼓起了掌。其他人也鼓掌。一时,掌声几乎震塌屋! 党委书记朝台下点点头。掌声慢慢停止了。党委书记往前挪挪椅子,欠欠屁股,把叉着的手放在桌面上,看着台下,讲:“我讲几句。春光同志在前段受了委屈,后来,通过调查,党委弄清了真相。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向春光同志道歉,并宣布恢复程春光同志队长、党支部副书记的职务!下面,请春光说几句!”说罢,扭头看着春光。 台下有点骚动!人们窃窃私语! 春光看一眼党委书记,坐正了身,看着台下,憨厚地笑笑,说:“我没啥多说的!党组织已经把事情弄清了,还我清白了!这使我想起了部队政委在老兵退伍会上讲的一句话:’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岗位,你们都要记住一句话,要相信党,相信党组织!’党组织是公正的!以后,我要努力工作,不辜负党组织对我的信任!我说完啦!” 党委书记看着他,微笑着,停会儿,猛地转头看着大家,说:“同志们:这就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党员,受了委屈,不但不抱怨组织,反而表现岀对党组织的更大信任!大家给他鼓掌!”说罢,鼓起了掌!大家也都鼓起了掌。 汪书记一边鼓掌,一边微笑着看着党委书记的脸,说:“春光的觉悟就是高!我得号召全体党员学习他!”党委书记点点头。 掌声停止了。党委书记突然脸一沉,扫视着台下,问:“那个民兵连长来没来?”他不知道程全已升任队长了。台下的人扭头找寻着。程全从后排站起来,看一眼台上的两位书记,勾了头,怯说:“来嘞。”党委书记看着他,厉声说:“你这个民兵连长,诬陷好人!我们干部队伍里决不能有你这种人!”说着,扭头看着汪书记,说:“支部要严肃处理他!” 汪书记朝党委书记点点头,然后怒视着程全,问:“你批准程有用的牛?”程全说:“是!”书记说:“你是个小民兵连长,谁给你批准社员用牛的权力?”程全说:“谁也没给我这个权力!”书记又问:“那你为啥那样干?”程全说:“我一时糊涂,犯了错!”书记“哼”一声,说:“你说得轻巧:’我犯了错!’你给队里造成了重大损失!我看你犯的是罪!”说罢,气的呼呼”地喘着气,恨不得杀了程全,停会儿,又问:“你为啥诬陷春光?”程全白他一眼,又低下头,说:“俺俩有矛盾!我借机诬陷他!”书记又问:“你为啥又让程有和饲养员也诬陷春光?”程全说:“我知道他俩也和春光有矛盾、也恼春光,就让他们也那样说,好合伙整倒春光!”书记瞪他会儿,愤怒地咽口唾沫,扭着身,探着头,把嘴凑在党委书记耳朵旁,用手遮嘴上,滴咕一阵子,坐正了身,看着台下,严肃地说:“现在,我代表党支部宣布:撤销程全程庄西队长职务!”说着,又怒视着他,恨说:“你若是党员,我非开除你的党籍不可,让你政治上永不翻身!”说罢,猛一声儿,道:“滚!”程全耷拉着头,哭丧着脸,出去了。人们瞪着他! 会散了,党委书记骑着车走了,干部及党员们也走了。汪书记被人们簇拥着走在大路上。春光在他们身后不远走,仍显得拘谨。汪书记忽然往两边看,不见春光,自言自语:“春光呢?”回头看见了他,转过身,站着,等他来到身边时,转身和他并肩走,不住地微笑着和他说着话,显得和春光很亲密。春光被大家簇拥着,愈发显得拘谨了。路人知春光下台了,见现在却被人们簇拥着和书记并肩走,觉得诧异,问了走在外圈的干部后、知春光又上台了,感叹官海沉浮、世事无常。其他干部和党员在村头各自回家了。汪书记看着春光的脸,笑说:“咋!到俺家坐会儿,喝两盅酒,压压惊,庆贺一下?”春光说:“不去嘞!时间长着呢!有机会!”书记说:“那也中!早些回家把喜讯告诉家人!”二人各自走了。 汪书记回到堂屋当门,一屁股坐在罗圈椅子上,仰靠着背,长长地出口气!民兵连长替他顶了包!他逃过了这一劫! 后来,程全当了大队林场副场长。 第73章 一碗饺子馅 俗语果然应验了。过些日子,天又下场大雪。大地皆白。雪停一天,小雪又下起来。老百姓说:麦盖三层被,头枕蒸馍睡,明年准是大丰收,成等着吃好面蒸馍嘞! 春光二次上台,开了队委会,给干部分了工,明确了责任,定了制度。干部们都参加了那天的会,知道公社领导器重春光,不敢捣乱了。队里工作有了起色。春光撤了饲养员的职。 这日,“犟筋头”媳子在厨房包饺子,“犟筋头”放了工,踩着雪,回到家,在院里跺跺脚上的雪,进了厨房,往锅对门一圪蹴,卷着烟,唉声叹气。女人问他咋嘞,他说他想当饲养员,怕他羞辱春光才没几天,人家不让他当。女人白他一眼,勾头包着饺子,说:“我也羞辱过他,也没见他给我小鞋穿,可见他是个大肚量不记仇的人!”“犟筋头”说:“你是个女的!谁跟女的学成一样呀!”女人又白他一眼说:“那你说现在还咋弄呀?”“犟筋头”叹一声,说:“都怨我脾气赖、当初没想那么多、脑子一热、和他斗起来嘞!谁知他还有上台这一天呀!恁这儿说啥也晩嘞!”女人把脸一沉说:“你也知自己脾气赖呀!就因为你那赖脾气,我不知受你多少气!逢事,只兴你说,不兴我说!你说十句中,我说一句,你就悻哩跟摔不死的泥巴狗子(泥鳅)样,再恼火,就打我!”“犟筋头”停了卷烟的手,瞪着她,道:“我打你几回呀?唵!你说亏心话!就是打你也不怨我!都是你把我嘟囔烦嘞、我才拍你两巴掌!你睁眼看看,谁的’家贱’(娘们)像你一样跟自己的外头人对着说呀?唵!你说我不打你、打谁?”女人说:“哪一回不是你起头说、我才说呀?唵!你嫌我说话多,当初咋不寻个哑巴呀!那样,光也不嫌说话多嘞!”“犟筋头”说:“早知你一句话也不让男人,我还不如寻个哑巴呢!”女人说:“早知你是个犟筋头,我就是个哑巴也不寻你!” 二人抬着杠,女人包完了和的面,用条帚把盆里的馅扫一堆。“犟筋头”见馅还剩一大碗,忽然眼一亮,“嗳”一声,说:“你还不如把剩的馅给春光家送去哩!”女人懂得他的意思,翻他一眼,说:“想喂牲口是你的事,你憋家里,二门不出,大门不迈,不借故去说,却让我去说!咋?你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脸啦!“犟筋头”怪道:“啥你的事、我的事呀!唵?你咋光说两半话呀?唵!咱不是一家子呀?唵!有了好处,是我的,没你的呀?唵!”说着,咽口唾沫,说:“我一个大老爷们,端碗饺子馅给人家送,好看吗?。送些小吃小喝的,就是娘们家的活!”女人噎住了,想会儿,缓和了口气,问:“去了咋说呀?我若跟春光直说你想喂牲口,人家若是心里不同意,可见你送了礼,不同意又不好意思说!这不让人家难堪吗?再说,咱俩都跟春光磨过嘴,我那事过去好长时间嘞,我也和雪梅说话嘞,那事就妥嘞。可你呢,才跟春光磨嘴没几天,却让我现在去求人家,我难张嘴呀!”“犟筋头”想想,说:“你不给春光说,给他媳子说!你说后,她自然就跟春光说嘞!”女人“哼”一声,说:“你咋知道他会给春光说呀?”“犟筋头”说:“你端着饺子馅去的,再傻的人也知道你去弄啥的!”女人想想,说:“那也是!”“犟筋头”又说:“去!我当了饲养员,不但挣高工分,还能在麦秸里抖搂点麦籽,咱吃好面馍!”女人被这好处淹心,瞪他一眼,抿嘴一笑,把盆里的馅扒到碗里,踏着雪,端着碗,去了。雪地上留下两行小脚印。 路上,有人问:“端碗饺子馅弄啥去呀?”女人说:“给春光家送去!”又打圆场说:“那一回,春光媳子给俺孙子送几个包子吃,俺不能光吃人家的呀,剩点饺子馅,就送去叫人家尝尝味儿!”路人笑说那是哩、得有个来回礼,却扭脸直撇嘴:眼皮子真薄得很!前些日子看人家下台了,恁男人还羞辱人家呢!这会儿见人家上台了,不知想弄啥哩,又去巴结人家! 这女人走进春光家灶屋,见雪梅正擀面条、春光正烧锅,笑着说:“做饭呀?”春光、雪梅见她来了,愣住了,想:两家不对、她咋来了、还端碗饺子馅!春光一时不知咋说好,仍愣着。雪梅想:既然人家来自己家了,即便自己再恼也得欢迎人家,便笑着说:“可不哩!”又说:“恁来啦?”又看着那碗饺子馅,说:“恁这是弄啥嘞!”那女人说:“包饺子剩点馅,恁侄子叫我端给恁尝尝——你不知我放多么多小磨油!香喷喷的!”“犟筋头”论辈该喊春光“叔”,自称“侄子”。当下,雪梅承情不过地说:“剁多少馅耶,又给俺送一碗,剩下的留着下顿包不妥嘞吗?”那女人说:“我才不给他留着下顿包呢!我就想端来让俺叔尝尝!”春光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雪梅想:人家给自家端来、别讲多少,那是心意!自己如果再让人家端回去,好像是不稀罕人家的东西、瞧不起人家一样,于是便红着脸说:“你看这!”便接了碗,把馅倒进自家碗里,把空碗递给了她。那女人接过碗,就走了。雪梅送她。 二人走到大门楼,那女人站住了,转身看着雪梅的脸,说:“你看以前,我误会俺叔嘞,有一回,跟他磨几句嘴。后来,我悔得想砍自己的脸,老想来给俺叔承认个不是,可也不知天天忙的啥,没空来!趁着今个儿来嘞,给俺叔赔个不是!”雪梅想想,“嘻嘻”笑着说:“大姐别说二妹子!我当时不也到恁门口还嘴了吗?”那女人也“嘻嘻”笑起来,停会儿,正色说:“前些天,俺春光叔把粪水溅恁侄子身上不多,恁侄子一时赖种脾气上来嘞,发了火。他回家跟我一说,我奚落他一顿!他当时就后悔嘞,想来给俺叔道歉,又抹不开脸,就没来。趁着今儿,我也替恁侄子给俺叔道个歉,别叫俺叔跟他计较!”又说她男人是麦秸火性子,火上来悻一阵子,立马就下去!火是火,心里没啥!她又说因为他那赖脾气,没少和他生气,有时就不想跟他过!她还说不想跟他过有啥法呀!她寻他嘞,能杀他、剐他呀!他若是头牛、驴儿,她早就把它倒腾嘞!末了,咽口唾沫,作闲聊状,说:“你说恁侄子不知迷哪块地里嘞,非想喂牲口不可!你也知道他那个龟孙样子,恁这儿死了,就摆弄一辈子牲口嘞。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见牲口比见他大还亲哩!我说碰着机会给咱春光叔说一声儿。”雪梅随口说:“谁喂不中耶!等会儿,我跟恁叔说一声!”那女人说:“中!”说罢,踏着雪,走了。 这当儿,只听院里“噗”一声。雪梅扭头一看,雪化了,-蛋雪从房檐落地上。她往回走。 第74章 肚量 雪梅回到灶房,把那女人的话说给了春光。春光这才知那女人送饺子馅的目的,觉得“犟筋头”用着自己时朝前、用不着自己时朝后,不能让他当饲养员!但春光又想:“犟筋头”和自己不对,却让他媳子来求自己,还端着饺子馅,可见他是多么想当饲养员呀!这样的人是定能喂好牲口的。这样看来,让“犟筋头”喂牲口对队里是有好处的。然而,他是个伤害自己还没多久的人,自己若让他干喂牲口这个队里最好的活,岂不是伤还流血就忘了疼吗? 他正想着,根旺进了灶房,见案板上放碗饺子馅,问放着饺子馅不包饺子、咋擀面条?春光说了那事。根旺听后,靠门卷着烟,说:“你别说,他当饲养员,还真能把牲口喂好!”说着,又一沉脸,说:“喂好也不让他喂!他用着咱时,巴结咱;用不着咱时,踢咱!他不是个好东西!”春光想想,说:“那不是把个喂牲口的人才埋没了吗?”根旺说:“埋没就埋没!地下的宝多得很,都没挖出来!”春光又想想,说:“若让’犟筋头’喂牲口,把牲口喂得肥肥的,那也是我队长的成绩呀!这样我的官就当得稳!”根旺想想,眼一亮,说:“那是哩,队里搞得好,江山才坐得稳!”这时,雪梅说:“人家饺子馅就端来嘞,就是向咱低头嘞!咱若再抓住人家过去的不是不放,不太显得咱小肚鸡肠了吗?人,不能只看那一拃远,得往长远看!”说着,叹一声,说:“我也不知是啥人,对谁再气、再恼,架不住人家说三句好话,就不气、不恼嘞,反而觉得欠人家的好!咱这人就是心软!”根旺说:“咱心软当不了大官。你看戏台上那些大官,都是狠心人,为了江山,亲儿子也杀!”春光说:“那是戏!”根旺说:“戏就是唱世人的!”春光故意说:“那咋?咱就不让’犟筋头’当饲养员?”根旺卷好烟,叼嘴里,往兜里摸着洋火匣,颤着嘴里的烟,说:“你不是说队里牲口好、官就当得稳吗?那就让他喂呗!”说着,摸出来洋火匣,点着了烟,吸起来。春光笑笑。根旺不过是来坐坐,吸会儿烟,就走了。 春光为了不欠人家的情,也为了告诉“犟筋头”当饲养员的事,喝罢汤,便兜兜鸡蛋,去到“犟筋头”家。 “犟筋头”喝罢汤,端着灯,用手捂在灯头旁,出灶房门,往堂屋走,见春光来了,脸一红,“哟”一声,说:“叔来啦?”春光“嗯”一声。“犟筋头”又朝堂屋喊:“哎!咱春光叔来啦!”女人慌忙从堂屋跑出来,见春光掂兜鸡蛋,愣一下,接着便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这是弄啥嘞?”春光戏谑说:“老的挂念小的,来看看,不能空手呀!”女人知他是来还礼的,笑了笑,接过鸡蛋兜,把春光往屋里让。 仨人进了屋。“犟筋头”把灯放在条几上,喝令媳子去给春光烧鸡蛋茶。女人掂着鸡蛋兜就往灶房走。春光伸手拦住她,说才喝了汤、不渴、喝那弄啥!“犟筋头”不赞同地“嗯”一声,说一碗鸡蛋茶不渴也能喝下去,又令媳子快去烧!女人又要去。春光装气说要是烧他就走!“犟筋头”这才不让女人烧,女人这才站住了,把鸡蛋拾在条几上,把兜鸡蛋布放在小桌上,给春光搬来个小板凳坐。“犟筋头”到套间拿出来一盒专门支应客人的烟,抽出来一支,敬过去。在农村,不对劲的人敬烟是和解的信号!春光虽不爱吸烟,却急忙接了烟。“犟筋头”掏出来洋火匣,抽出来一根,擦着火,伸到春光面前。春光把烟插嘴里,站起来,弯着腰,用手捂在火头上,引着了烟,又坐下,吸一口,吐出来。“犟筋头”也点了一支烟,坐在小板凳上。女人也坐在了小板凳上。 “犟筋头”吸口烟,“嘿嘿”笑。春光看着他,笑说:“听俺侄媳妇说你想当饲养员?”“犟筋头”捂着嘴角里的烟,显然是为了捂住窘态不让春光看岀来,说:“可不哩!”春光说:“我知道你有顾虑,怕我不同意。”说着,笑说:“孩子乖!你放心,咱就是打一百盘、斗一百架,你只要愿意为集体出力,我也不给你记仇、打坝!”“犟筋头”愣一下,接着从嘴里薅出烟,尴尬地笑笑,说:“都怨我脾气赖,前些日子惹你生气!你千万别往心里搁!”春光说:“我要是往心里搁,就不会来恁家!”“犟筋头”已知春光同意自己当饲养员了,竞忘了才给春光散了烟,又站起来,把烟叼嘴里,又给春光散着烟。春光举着手里的烟,说:“这不才引着火吗?”“犟筋头”“嘿嘿”笑起来,把烟装盒里,扔在小桌上,从嘴里薅岀来烟,夹在指缝里,扎煞着,看着春光,扳着脸,说:“叔,成别管嘞!你这样信任我,我要是不把牲口喂好,就不是人!”春光笑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喂好牲口的!”女人往前挪挪板凳,看一眼春光,又看着“犟筋头”,说:“你看人家春光说话多和颜悦色!哪像你说话梗着脖,声像三眼铳响!”在农村,三眼铳是殡人时吹晌噐人放的,是吹响器人的代名词。说谁吹响器是骂人的。“犟筋头”觉得媳子骂了自己,梗着脖,瞪着媳子,猛一声说:“你才是三眼铳呢!”媳子见有外人在,瞪他一眼,没吭声。春光笑笑,起身拿着兜布,说声“我走啦”,就走了。两口子说着“慌啥慌,再坐会儿”的话,起身把春光送出大门外。 次日,“犟筋头”便住进了牲口屋。他精心喂牛,把牛喂得膘肥体壮。队里年年卖牛犊,给社员分钱。大队评比牲口,“犟筋头”是头名好。他听到谁说春光的赖话,便一梗脖,斥责道:“你说个屌!人家春光是好人!”这是后话。 第75章 四叔偷料 这夜,春光打着手灯,在队里巡查一遍,冻得手、脸发红,信步去了牛屋。 牛屋里,一盏用罐头瓶做的煤油灯放在钉在后墙上的一块木板上。灯头“突突”地蹿着黑烟。屋里散发着烟叶和煤油的混合气味儿。浑浊的灯光里,几个社员圪蹴在地上,都穿着赃硬的黑棉袄、大裆裤、木底苇樱子帮草鞋,掩着怀,用黑带子系着腰。冬夜长、家里冷、无聊。牲口屋是庄稼人的好去处。他们在这儿吸烟、喷诓、烤大堆火。 春光推开门,又随手关上。大家互相打了招呼。“犟筋头”给大家散了烟。一个社员站起来,从门后一个掖得瓷实冒尖的麦秸背筐里拽出来一掐子麦秸,撒在两排槽当间的空地上,点着了火。人们赶紧站起来,走过去,围着火,伸着一双双粗糙的被烟火熏黄了手指的手,烤着火。那火慢慢地着大了,“哄哄”地往上蹿,火舌几乎舔着草屋顶,热浪、烟气冲击着萡上的灰嘟噜晃悠悠,使灰、火星乱飞。浓烟使屋里看不见人。人们烤会儿手,便解开怀,撑着衣襟,歪身眯眼咧嘴“噫嘻”着,烤会儿前身,又烤后背。他们把全身烤热透!明火慢慢地熄灭了。人们蹲在火堆圆圈,伸手烤死火…… 小半夜时,人们恋恋不舍地走出屋。寒冷顿时吞噬了他们。他们掩上怀,勒紧腰带子。 春光摁亮了手灯,下意识地往西边照一下,又往东边照。这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呈现在光束中。那人是春光的四叔,在牛屋隔壁喂快牲口(骡、马、驴)。四叔用一只手遮眼上,朝这边看,用另一只手捂着衣襟,停会儿,转回身,慌慌张张地往东走。那边有个人和四叔不对,见四叔行动诡异,跑过去,摁亮了手灯,照着他,拽开了四叔捂衣襟的手。“噗”一声,一兜料掉地上。那人愣一下,接着,便指着四叔,厉声说:“你偷牲口料!” 四叔惊慌地看着他。那边的人都走过来。春光用手灯照着地上的料兜。其他人看一眼料兜,又看着春光。春光的脸显得一阵红、一阵白。停会儿,他看着四叔,责怪道:“你咋干这事呢?唵!”四叔耷拉着头,羞愧无言。春光拾起料兜,让一个社员拿回牲口屋,然后看着大家,说:“都回去!明天再处理!”说罢,头前走了。其他人各怀心事,也走了。 四叔回到牲口屋,发会儿呆,便锁了门,去到春光家大门口,喊开了门。叔侄坐在堂屋当门,都勾扭着头,木沉着脸,不吭气。停会儿,四叔扭回头,看着春光,央求说:“你给我瞒着中不中?”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那么多人看着呢,我咋瞒?”四叔说:“你别管那么多人,只要同意瞒,我买两条好烟,给他们每人两盒,捂住他们的嘴!”春光说:“你平时会把人为完吗?你捂住这个人的嘴,捂不住那个人的嘴,白搭你的烟!”四叔盯着春光的脸,带气说:“照你说那,不是瞒不住吗?”春光说:“小雀过去还有影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四叔急眼了,说:“你给我跩文哩是不是?你只管瞒,瞒不住再说!”春光想想,说:“我是队长,逮住了你,给你瞒,若是逮住了别人,瞒不瞒?”四叔说:“咱讲逮住别人弄啥!我不是你的四叔吗?”春光说:“你知道你是我四叔吗?我当队长?你还干那事,往我脸上抹黑!”一句话叨住了四叔的得劲地方,四叔顿时无语,停会儿,说:“要是真没法瞒,你就拖,不吭不哈搁那妥嘞!”春光苦笑一声说:“会不吭不哈地拖下去吗?恁些人知道那事,明天就会疯传开!传到大队会不追究吗?那时连我也沾住!弄得咱俩都丢人!”停一下,又说:“我要是不吭不哈地拖那了,别人会咋说?他们会说’他叔偷东西,他不吭不哈拖那嘞,咱也偷,看他逮住了咋说!他自己长一身红毛,看他咋说咱是妖精!’”说到这儿,稍想,接着说:“每个干部都有亲近的人!他们见我逮住了亲近的人不吭不哈拖那嘞,逮住了他们亲近的人偷东西,也会那样做。我有毛病,就没脸说别的干部。这样,就会使偷者不怕惧、不偷者嫌吃亏,也去偷!以后就会你偷,他偷,大家偷,咱队不就成落后队了吗?上级还让我当队长吗?”四叔拗头瞪着他,道:“咋?你为了当官,拿我开刀,杀鸡儆猴呀?”春光板着脸说:“反正道理我是给你说了嘞,我是包庇不了你!”四叔“嚯”地站起来,说:“你为了当官,六亲不认!”说罢,愤愤地走了。春光呆坐会儿,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了大门,回屋睡觉了。 四叔去到大哥根旺家,喊着门。根旺披件棉袄,厰着怀,穿着棉裤,提着裤腰,给他开了门。俩人站在当院里。根旺见他这时来,想必有大事,心里直“怦怦”,打着寒颤问:“有、有事呀?”四叔勾着头,说了偷料的事。根旺又气又急地指点着他,斥责道:“你呀你呀你呀!你咋干那种事呢?唵!别人当队长,你偷点料,回家喂猪,我没啥多说的!可恁侄当队长,你也去偷,这不是挖恁侄的脸吗?唵!”四叔说:“事做出来了,你就是杀我也晚嘞!”根旺瞪他会儿,问:“春光咋说的?”四叔说:“我叫他瞒、拖,他都不同意!”根旺想想,埋怨道:“这孩子,当干部当傻啦?不知远近啦?无事无非时,门里有没有干部不显见;有事有非了,就显着谁门里有没有干部嘞!谁门里的干部不向着谁门里的人呀!”说罢,又瞪四叔一眼,说:“都是你给我找的麻烦!”四叔听他这样说,知大哥要管他的事了,说:“我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肯定听!”根旺说:“黑更半夜的,他已经睡嘞!你回去!我明儿找他!”说罢,气得“哼嗨”着回屋了。 四叔感到欣慰些,也回家了。 ipaoshuba.com 次日,四叔吃罢早饭,找到根旺,和他一起去到春光家。四叔靠堂屋门圪蹴着,夹着膀,别着头,哭丧着脸。根旺坐在隔墙萡跟前的小板凳上,勾头卷着烟。春光站在套间门口,靠着萡,拗着头,沉着脸。根旺往纸上撒着烟末,问春光:“你逮住恁四叔偷料啦?”春光看着大,说:“不是我逮住了他,是大伙逮住了他!”根旺听他话有点别,白他一眼,又勾头撒着烟末,问:“你打算咋处理他呀?”春光反问:“你说呢?”根旺说:“叫我说,你把那事压那妥嘞,别人想咋说咋说!”春光不吭声,停会儿,看四叔一眼,然后看着大,说:“这里头的道理我昨晚已经给四叔说嘞,再说还是那几句话。”根旺说:“理是理,现实是现实!哪个官不向着自家人呀!”春光道:“那!门里没当官的人该咋弄呀?那不成被人家当死鳖踩了吗?”根旺停了撒烟末的手,看着儿子,不满意地“嗯”一声,说:“咋!你给我讲大道理哩是不是?我活几十年嘞,没你知道世事是啥样是不是?”说着,狠狠地瞪春光一眼,说:“不向着自家人的官是戏台上的,现实没有那样的官!猪蹄夹子滚一百滚也往里勾!”春光本不想跟大抬杠,但又觉得不把理说透,就显得自己对四叔太不近人情了,就说:“你咋光捡那往里勾的东西说,咋不说把耙翻过来齿都往外勾呢?”又说:“照你说那理,咱队门里没官的人只能被当作死鳖踩啦?可谁被人踩不生气呀?气,得着机会就要反抗!这样,我这个队长还好当吗?”根旺恨他不懂世事,盯他会儿,便皱着眉,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他,道:“你呀——噫——你是信正确思想信迷嘞,给我上起了政治课!”说着,脸一绷,头一扬,猛一声说:“你小着呢!” 话刚落音,雪梅从套间走出来。同时,柳俊也崴着小脚过来了——昨夜,她听到了根旺兄弟俩的对话,知刚才他俩去了春光家,怕根旺父子说不一块儿话,就来了——二人站在当门。雪梅寒着脸,看公公一眼,又看着春光,生公公的气,却借斥责自己的男人喻公公,说:“大前半儿(上午)就吵架,也不知烦人不烦人!”柳俊见爷仨都沉着脸,扫他仨一眼,然后看着她男人,说:“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别拗头瞪眼的!一个比一个嗓门粗!”根旺瞪着媳子说:“会好好说、好好商量吗?唵!他就认他那杆秤!”柳俊指着根旺,回怼说:“你看你看你看!还说孩子哩!我的话刚落音,你就跟拗头马样,眼瞪得像喝了洋火!”说着,放下手,缓了口气,说:“你上年纪嘞,没学习过政策,就是没有孩子知道得多!”说到这儿,又看着春光,说:“恁大虽然没你知道新理多,但说的话也是为你好,你得——”根旺瞪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在这瞎叨叨啥?唵!”说着,看着春光,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把你叔那事哑不哑那儿?”春光板着脸,不吭气!根旺知他不同意,恼着说:“我的话你听着像放屁是不是?”雪梅护她男人,未等春光开话,便斥责她男人让公公听,道:“大比你懂得多!你不听他的话会中吗?唵!你想上天哩是不是?”说着,瞥根旺一眼。春光想:这理给他们咋着也说不清,不如一走了之,于是便从几个人中间走岀去了。根旺见他这样抗老子,一时怒从心头起,把未卷好的烟往兜里一擩,脱了鞋,站起来,边把鞋“嗖”地砸向春光边怒说:“黄嘴丫子才褪几天呀!翎长岀来了是不是?”把鞋砸在了春光背上。春光扭头看大一眼,回头走了。根旺吊着左腿,蹦着去拾鞋。柳俊怕他捡起来鞋再砸春光,便挡住他,埋怨道:“孩子大嘞!你咋还使他小时候那一套呀?”根旺拗头瞪着春光,“呼呼”地喘着气。雪梅瞪公公一眼,甩开门帘,进了套间。四叔别着头叹一声,站起来,走了。柳俊过去捡起鞋,回来把鞋放在她男人脚下。根旺穿上鞋,气呼呼地回家了。柳俊也唉声叹气地走了。 四叔偷料的事很快便在队里传开了。有的说看春光咋办!有的说春光当过兵、是党员、正直、一定会严肃处理他四叔。有的说是亲三分向,春光不会处理的……春光想:四叔正在气头上,等几天,也许会想通的。自己到那时再处理,他也许会理解自己的。于是,春光就不提那事了。谁知社员们想着春光是在包庇四叔,觉得他们就是偷、被春光逮住,他春光也没脸说别人!于是,有的偷拽队里的麦秸,有的偷起麦地土,有的偷割麦苗喂猪……干部逮住了他们,他们说队长叔偷牲口料还没事呢,俺们偷些鸡毛蒜皮子,恁凭啥管俺呀!干部们把这些问题反映给春光,春光知船在哪里弯,觉得得赶紧处理四叔了。 这日,春光召开了批判四叔的社员大会。四叔站在会场中间,对口不对口地只管说狠话,说:“我是反动派,是阶级敌人!大家都别向我学习!我偷牲口料!公家应该枪嘣我!我死了也无怨言!”散会后,春光又领着四叔去到大队部,让他在大喇叭上作了检讨。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呀!谁还敢再因偷点东西丢恁大的人呀!就再也没人敢摸队里的一根柴禾把了!队里的一切都平和了。可四叔却赖得抬不起头? 这夜,春光在代销店买两瓶酒,掂着去到四叔家。 此时,四叔坐在自家堂屋当门的板凳上,吸闷烟,见春光来了,白他一眼,不搭理他。春光把酒放在小桌上,掏出来烟,用双手敬在四叔面前,笑说:“四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四叔把脸扭一边。这时,四婶从灶房走进来,看着桌子上的酒,叹一声,看着她男人,说:“那事也不怨春光,怨你点背,正好碰见那几个人从慢牲口屋岀来嘞!春光也为难,管你,你是他四叔;不管你,他是队长,不管不中!”说着,又叹一声,说:“事情已经过去嘞,孩子又掂着酒来嘞,就是给你赔情来嘞!你也别在那甩脸子嘞!”春光把脸伸到他面前,说:“四叔,你要是还气,就扇我的脸出出气!你想扇几巴掌就扇几巴掌,只要解气!”四叔其实已经理解春光的难处了,只是拉不下来上辈人的面子、才不搭理他,如今见他这样拉小架,气也就消了,但依然摆上辈人的架子,瞪春光一眼,约摸着媳子得去灶房炒喝酒菜,便站起来,去到灶房,坐锅对门,等着烧锅。 四婶朝春光苦笑一下,去到灶房,炒鸡蛋菜。四叔烧着火,小锅“吱啦”响!春光又去喊大。根旺已经想开了,本想拿几天大的大架子、不搭理儿子,今见儿子来喊自己了,觉得儿子就是在大的大架子面前低头了,也就跟着儿子去到了四弟家。 二人进了屋。此时,菜、酒、筷、盅、已摆在小桌上。根旺不见四弟,问春光:“你四叔呢?”春光说他在灶房。根旺便去到灶房。不一会儿,兄弟俩便说笑着过来了。春光慌着摆板凳。仨人围桌而坐。春光又忙着敬烟。根旺接了烟,看着四弟的脸,皱着眉,咂下嘴,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说:“孩子也有难处呀——”四叔扭着头,叹一声,说:“是哩!”说罢,回过头,看着春光,苦笑一下,也接了烟。 此时是十五之夜,天高、云淡、星亮、月圆!屋里响起欢声笑语和“吱”的喝酒声! 第77章 兔子也吃窝边草 却说程有大见程全和饲养员都从公社回来了,几次去问汪书记他儿子咋没回来。汪书记几次都说他去公社问问情况,却都因为忙,没有去。程有大以为书记是搪塞他,想书记和儿媳妇是亲戚、定会操心管儿子事的,便让儿媳妇去催问书记。 这天晚上,汪宏泰送走来坐的人,刚回屋坐在罗圈椅子上,听到院里有脚步声,接着,便见一个女子进了屋。这女子约二十六岁,中等个头,胖乎乎的,丰乳肥臀!她叫刘嫣,和刘秀娥是一个庄的,是刘秀娥远门亲戚家的女儿、程有之妻。 刘嫣进屋便捂着嘴,边咳边张手扇着说:“呛死人!”原来是刚才人多吸的烟气没散去。当下,汪宏泰看着她的脸,“嘿嘿”笑着说:“你就是水灵、鼻子尖,要是个老太婆,咋着也不嫌呛!”说着,去到套间拿个“八九叶”扇子出来了,在屋里转着“呼呼”地扇会儿,见空气清亮了,把扇子放条几上,又坐在罗圈椅子上。刘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见东西套间黑灯瞎火的,问:“俺姨呢?”汪宏泰说:“那头恁爷有病,她带着几个小妮看恁爷去了!”刘嫣说:“哪天,我也得去看看!”宏泰说:“二十多里路,你又没自行车,咋去呀?”刘嫣抿嘴笑着说:“你就不会骑车载我去!”宏泰笑说:“你长恁些肉,光把我的车压放炮!”刘嫣笑笑!停会儿,宏泰问:“你咋这时候来嘞?”刘嫣嗔怪道:“你说我咋这时候来嘞?”宏泰笑说:“我又没拱你肚里看看,咋知道你想的啥?”刘嫣说了那事。宏泰想想,说:“牛是小有使唤死的,死因没弄清,他当然回不来!”刘嫣说:“那就赶紧弄呀!”宏泰说:“你让赶紧弄就赶紧弄呀!”刘嫣觉得这个“弄”字不好听,红了脸,扭头捂着嘴“嘻嘻”笑会儿,回头,正色问:“弄清就回来啦?”宏泰说:“看咋说!小有要是把牛使唤死的,得坐窂!牛要是病死的,小有能回来!”刘嫣往前挪挪板凳说:“俺就拉几车土,能会把牛使唤死吗?牛肯定是病死的!”宏泰“哼”一声,说:“那是你说的!你有证据吗?”刘嫣急眼了,说:“俺上哪弄证据呀!”宏泰想想,突然眼一亮,说:“哎!你别说!我还似乎想起来个法子!”刘嫣伸头瞪眼看着他,急切地问:“啥法呀?”宏泰又想想,说:“我还没想好,等——” 一语未了,有个人掂兜鸡蛋进了屋。刘嫣见再坐耽误人家说事,就站起来走了。宏泰让那人坐下,送她到大门外,见是月黑头夜、路上黑咕隆咚的,便说:“我送你一截!”就送她到过道口,站住了,不一会儿,就听过道里扑嗵一声,接着又听到刘嫣带着哭腔说:“一堆砖头把我绊倒了!”宏泰这才恍然大悟,说:“我忘记对你说了,东边那家扒房子,把砖头堆在了过道里!”又问:“你来时就没看见吗?”刘嫣说她来时是趁着别人的手灯从另一个过道来的!宏泰说:“怪不得你没看见!”又问:“摔啥样呀?”刘嫣说:“我摸着小腿出血嘞!”宏泰说:“就你皮嫩!”说着,伸手在眼前摸着往过道走,忽然,也绊住了那堆砖头,扑嗵一声,摔倒在刘嫣身上,把她扑倒,压在她身上,赶忙站起来。刘嫣也不觉得伤疼了,“嘻嘻”笑着坐起来。汪宏泰用一只手抓着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胳肢窝,拉起她,问:“能不能走?”刘嫣按按伤,扶着他的手瘸着走几步,说也能走!话落音,有个走路人朝这边照手灯!汪宏泰赶紧松了刘嫣的手,把那人喊过来。那人照着路,刘嫣就一瘸一拐地走了。汪宏泰也回家了! 汪宏泰回到家,和那人说了事。那人就走了。 次日晚上,刘嫣又去到宏泰家,坐在小板凳上,问:“你想好救小有的办法了吗?”汪宏泰坐在椅子上,说:“恁姨一走,我得做饭、涮锅,喂鸡……忙得很,哪顾得上想那办法呀!”刘嫣说:“俺姨要是一辈子不回来,小有就住公社小黑屋一辈子呀!”汪宏泰说:“她一辈子不回来,我在你身上岀气!”刘嫣说:“她不回来挨着我啥事呀!你搁不住在我身上出气!”汪宏泰伸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咋挨不着你啥事呀?谁叫有病的是你爷、她看你爷去了呢?”刘嫣“嘻嘻”笑着说:“挨着你也搓不了谁身上的灰!”宏泰说:“就搓你身上的灰!”刘嫣撇会儿嘴,把头一伸一伸地说:“搓?搓?”汪宏泰眯眼笑着说:“你过来?”刘嫣把头一缩说:“你光想!”汪宏泰“嘿嘿”笑。 二人说一阵子闲话,才说正事。 汪宏泰跷着腿,歪着身,看着刘嫣的脸,说:“我昨晚想一夜,觉得小有那事看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刘嫣急切地问:“咋简单?”汪宏泰笑而不语。刘嫣急得“哎呀”一声说:“快说呀!”宏泰说:“咱只要有张病牛诊断证明信,那事不就妥了吗?”刘嫣扑闪着俩眼想会儿,说:“俺上哪弄那证明信呀!”宏泰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有办法!”说着,色眯眯地看着她,说:“事成之后,你说咋谢我?”刘嫣说给他买几瓶好酒。宏泰说他不要那。刘嫣问他要啥。宏泰“嘿嘿”笑,却不说。刘嫣莞尔一笑,起身回家了。 刘嫣是过来人,听其言,观其色,自然是懂得她姨夫的心思的,但她为何不恼反笑呢?原来这里面有一段风情月债。 刘嫣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长,解放后被政府划成了反革命分子,游街,挨批斗,……刘嫣也跟着受罪。汪书记经常带些人、猪肉、鸡蛋、小磨香油去到岳父家,让带去的人干他岳父家的活,彰显着他的排场和发迹。刘嫣经常去她姨家串门,看着这个有本事的远亲戚姨夫,羡慕得很,想自己若寻个像姨夫那样有本事的人,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刘嫣的父亲不甘心让女儿受一辈子罪,觉得若想让女儿跳出火坑,唯一的岀路就是给女儿找个好婆家。然而,哪个好人家愿意寻个反革命家庭的女儿呢?如今见亲戚家有个当官的,刘嫣父亲便把给女儿找好婆家的希望寄托在了汪书记身上,几次找到刘秀娥的父亲,让他给汪书记说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为了让秀娥父亲及汪书记帮这个忙,在汪书记每次带着人来干活时,刘嫣父亲都要让女儿去帮着烧茶、做饭,以此巴结。那刘嫣正值豆蔻年华、多情岁月,既羡慕汪宏泰,又有求于他,眼光自然是火热和渴望的。汪宏泰本就好色,架不住少女那种目光的诱惑,况知她有求于己,便想老牛吃嫩草。一次,刘嫣给他递茶碗,他故意摸她的手,试探她。刘嫣已懂男女之事,不觉羞红了脸,抽手而去,回家细想,自己若想跳出火坑,过上好日子,不依他是不行的!于是,汪宏泰第二次摸她的手时,她便看他一眼,抿嘴一笑,抽手走了。第三次时,她手也不抽了,痴呆地看着他,任由他摸。无奈在岳父家,汪宏泰无法进一步得手。后来,汪宏泰把刘嫣说给了程有当老婆,谁知那刘嫣却不常来宏泰家。宏泰又知程有弟兄们多,若自己到他家偷情被发现,是要惹大麻烦的,因此也不敢去他家,但欲火常燃,盼望着得机解馋!现在,秀娥不在家,刘嫣又有求于己,宏泰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刘嫣呢?听汪书记说若不能证明牛是病死的、自己的男人就得坐牢。她想男人若坐牢,自己不就又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又要重受二茬罪了吗?而要想不受二茬罪!她必须有那封证明信,而那张证明信恰恰是书记能弄到!她知道书记此时想干啥事,但不让他干那事、就得不到那张证明信,加之又有那旧情,所以刘嫣就不恼反笑了! 次日,汪宏泰去到华印家——他知道华印有个亲戚是老兽医,这个兽医的徒弟是公社兽医站长——让华印去找那老兽医开张牛是病死的证明书。老兽医起初不愿意开,华印说些他入党全靠书记的话。那兽医便去到程庄牲口院,装模作样地看了死牛,开张牛是因急性心肌炎而死亡的证明信。华印骑着车去到公社兽医站。站长去部队看儿子已经回来了,见是老师开的证明信,就盖了章。华印回去把证明信交给了汪宏泰。 这夜,刘嫣又去到宏泰家,见大门关着,喊“开门”!汪宏泰才上床,披件袄,拖拉着鞋,去开了门,回屋上床靠墙坐在被窝里。刘嫣进了屋,见套间亮着灯光,迟疑一下,问:“我坐哪呀?”宏泰说:“你又不是外人,坐里面!”刘嫣抿嘴一笑,一挑门帘,进去了,挨着夹山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见汪宏泰披件袄、露着胸,笑笑,问:“证明信弄来了吗?”宏泰看着她,说:“弄来嘞。”说罢,见床头柜上灯的灯头锈得快灭了,便探身去拿床头柜上的竹活蓝子。这时,披在汪宏泰肩上的袄滑了下去。汪宏泰露着上身。刘嫣撇嘴微笑着嗔怪道:“不要脸!”宏泰白她一眼,绷嘴笑说:“这有啥害臊的?谁不知谁长的啥吔!”说着,拔下活篮子里线穗子上别的针,挑挑灯芯。灯头便闪闪地亮起来!他插上针,放回篮子,披上袄。刘嫣问:“证明信呢?给我!”宏泰乜着她,笑说:“你说得多轻巧?’给我’!我费劲把它弄来嘞!你嘴一呱嗒,我就给你啦?”刘嫣抿嘴眯眼微笑着说:“我不是说过吗?等回来,我给你买两瓶好酒喝!”宏泰说:“我不要那!”刘嫣问:“你要啥?”宏泰说:“我要你的宝贝!”刘嫣说:“我有啥宝贝呀?”宏泰说:“你有宝贝!”刘嫣问:“在哪儿?”宏泰说:“在你兜里!”刘嫣便翻开一个兜让他看,说:“哪有啥宝贝?净是末子!”宏泰说:“你把宝贝藏在兜深处呢!你过来,我摸摸兜,看藏没藏深处!”那刘嫣便站起来,走到床跟前,看着他,说:“你得让我看看证明信,我才让你摸!”宏泰便从床里面拿过来裤子,从裤兜里掏出来那证明信,晃着说:“这不是吗?”刘嫣迟疑一下,绯红了脸,“嘻嘻”笑着,伸手去拿证明信。宏泰把证明信扔到床里面。刘嫣扑在他腿上,去拿证明信!宏泰把她拉床上,吹灭了灯…… 二人云雨毕,汪宏泰点着灯,把证明信给了她。刘嫣坐在床板上,用手理顺秀发,朝他的额头上一戳,便下床回家了。 第二天,刘嫣去到公社喊冤!一个干部把她领到公安助理办公室。助理问她为谁喊冤!他说为她男人程有,并把证明信给了他。助理把证明信交给公社领导看。领导见牛是因病而死的,就让助理放了程有。夫妻二人走回了家。 春光卖了死牛。 一桩死牛案就这样结束了! 第78章 “蝎子”与“小铜刀” 队里死头大牤牛,现有的牲口缺膘,若喂不肥,春耕就有困难。队里的料有限。九爷让磨豆腐,用渣喂牲口!春光召开了队委会研究决定:找两个人磨豆腐!队里扎本,渣归公,每套交给队里三斤豆的利润,队里给他们记一个工。 队里盖了三间房,垒了锅,安了磨,找了两个磨豆腐把式。万事俱备,豆腐坊明天就开张! 这磨豆腐把式一个是那个外号叫“蝎子”的人,另一个人名叫程斗金。这程斗金解放前就磨豆腐,是十里八村的磨豆腐铁手,凭着一把切豆腐的小铜刀,养活了一家人,因此,人送他外号“小铜刀”。 次日三更,“小铜刀”便起了床,点上了灯。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头不高,墩墩实实,大脸,重眉,目光冷傲,口阔,几根胡须。当下,他穿上大裆黑棉裤,用条黑布条子系住裤腰,穿上露着套子的黑袄,掩上怀,用一条黑带子系着腰,端着灯走到当门,把灯放在条几上,把水盆里的黄豆捞到一个白腊条筐里,搬到院里的一个“土牛”上,放车上一包石膏粉、一个盛着辣椒汁的小黑瓦罐,便推着车去往豆腐坊。此时,寒星闪闪,酷霜铺地,寒气逼人!幽暗的大街上响着“踢踏”的脚步声和小土牛的“吱吜”声。他把车推到豆腐坊,放下车,进屋点亮了马蹄灯,挑起桶,去打水。 程庄有两眼井,一眼井在大柳树下,离豆腐坊约一百米;另一眼井在庄东头,离豆腐坊约五百米。“小铜刀”却去了庄东头的井,熟练地从黑咕隆咚的深井里打岀来两桶水,又摸黑颤悠悠地挑着桶往豆腐坊走。 “小铜刀”打满一缸水,套好了驴,把豆子舀磨上,调好吊在磨上的“滴水”,“嘚儿”一声,那驴便围着磨转起来。白豆浆流到磨盘里,又从磨盘的一个眼淌桶里。屋里充斥着豆青气。“小铜刀”站在磨道外,叼根烟,拿杆短鞭,看着豆浆,笑眯眯的。桶满后,他换了桶,把浆倒到吊单里,便用双手抓住吊单的两根绳、扭着摇起了吊单。白豆汁从吊单下流盆里。吊单的铁勾“叽吜”响。“小铜刀”脸上挂着笑。 “小铜刀”把豆汁起了大半锅,喝住驴,烧起了锅。火“嗵嗵”响,照着“小铜刀”的脸。他烧滚了锅,用豆汁沏了小罐里的佐料,便把滚汁舀到缸里。他抓起早已放在锅台上的石膏粉,搦几搦,丢几丢,抓几抓,觉得不多不少时,把石膏粉撒在半瓢温水里,搅化后,便拿起搠在缸上的一个点豆腐提子——这提子是用一块巴掌大的木片平着在中间钉根一庹长的细木棍做的——插缸里,弯着腰,勾着头,盯着汁,用一只手举着瓢,慢慢地往缸里倒着石膏水,用另只手快速地一下一下地提着提子。他见汁成了小米稠粥状,抽出来提子,用豆腐单蒙住缸口,便靠着锅台圪蹴着,吸起了烟。 “小铜刀”约摸着豆腐脑汇成了,掀了单,看缸里,呀!满缸豆腐脑,白、嫩、油黄,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儿!他又用提子轻提了浆,把豆腐脑一瓢一瓢地舀到一个放在压架上的筐里后,系上豆腐单,把一个木盖子盖单上,呲牙咧嘴地搬起一块大石头压在盖子上。瞬间,清浆“哗哗”地流下去。 这时,天亮了。“蝎子”推着上面放着一应东西的小土牛过来了。这人现在也四十多岁了,变瘦了,眉梢耷了,眼有点三角形了,眼珠子发黄了,腮凹了。二人寒喧毕,“蝎子”便担着桶到大柳树下那眼井打水去了。他打满缸,拾掇停当,开始磨豆腐。这时,“小铜刀”搬下来压筐石,掀开单,看那一筐豆腐:热腾腾、四角高、白中透着油黄。“小铜刀”用手拍拍豆腐,颤巍巍的!他和“蝎子”把豆腐筐抬到土牛上,放上辣椒罐,把小土牛的襻绳套在脖子上,便用双手抓住两个车把,叉着腿,弓着腰,梗着脖,把屁股一抺一抹地推着车往家走。一路上沥着浆。 小晌午,“小铜刀”推着豆腐车,来到当街,左右看看,便扬脸扛脯地吆喝起来:“热——豆——腐——”声音响半拉庄!不一会儿,人们便端着豆碗走过来,笑着和“小铜刀”打招呼:“又下手啦?”“小铜刀”边在系在腰里的水裙上擦着手边“嗯”一声,算回答。人们把豆碗递给他,他接过前头的碗,晃着碗,看了豆的质量后,把豆倒到土牛车下层的一个布袋里,还了碗。他从下层的一个小筐里拿出来个小黑碗放在豆腐筐旁,又从小筐里拿出来把切豆腐刀——这是把铜刀,约一拃半长、三扁指宽,刀尖慢圆;筷子粗的刀把上雕着花纹,梢部眼里套个环。通体明晃晃的——他掀开单,用刀“嗤”地切个豆腐角,一抖单,把豆腐角弹在手心里,一刀一刀地切成块,放碗里!嗬!那豆腐块:里头白如凝脂膏,蜂窝里含清浆,嫩而不散,看上去有嚼头……打豆腐的人端着豆腐冒尖的小黑碗,浇上用芝麻盐和的辣椒汁,吸溜着,吃起来! 这时,“蝎子”推着豆腐车也来到当街,见“小铜刀”那儿打豆腐的人排队,往南推不远,站那了,朝着“小铜刀”那边吆喝:“热——豆——腐——”那边的人看他一眼,都不动步。“蝎子”站会儿,只得推着小土牛到南当街卖去了。 “小铜刀”正切着豆腐,刘秀娥端个空碗来到车跟前,把碗一伸,气昂昂,说:“给我打一碗!”“小铜刀”看她一眼,又低头切着豆腐问:“没端豆子呀?”刘秀娥说:“记账!”“小铜刀”说:“我没拿本子!”说着,切满了碗,递给一个人,接着给下一个人切。刘秀娥见他晾自己,脸一沉,说:“咋!不给豆子,吃不成豆腐呀!”“小铜刀”说:“你没看我是磨头套吗?”打豆腐的人“嘿嘿”笑!原来这做生意是有规矩的,头套图吉利,不兴赊账。这死老头子死心眼,也不看赊账人是谁!那刘秀娥被“小铜刀”办个恁大的赖,脸一红,蹶地走了!旁人打掩护,笑说:“哎……别走!’小铜刀’跟你说着玩哩!”刘秀娥走着气着说:“离了他,我能吃不上豆腐呀!”便去“蝎子”那里去了。 “蝎子”正在切豆腐,见刘秀娥端个空碗隔着“小铜刀”来打豆腐,觉得诧异,问:“他卖完啦?”刘秀娥说:“他八百年也卖不完!他脓眼眵目糊的,恶心人!我才不打他的豆腐呢!”“蝎子”见她端着空碗,满心不愿意,窘笑笑,给她切碗豆腐。刘秀娥浇上辣椒汁,说:“上账!”就走了。“蝎子”说:“成走嘞!不向你要账!”在心里骂:龟孙!头套就赊账!打个不兴头! 正晌午,“小铜刀”卖完豆腐,推着“小土牛”往家走到南当街,见“蝎子”还有半拉豆腐没卖完,偷笑两声,应酬说:“就剩恁些啦?好卖!”“蝎子”觉得他是在看笑话,苦笑着说:“慢慢卖呗!”“小铜刀”找话说:“到外庄转转,一呼啦就卖完!”“蝎子”扭脸敷衍说:“那是哩!”说着,瞥一眼“小铜刀”的豆子袋,又看看自己的豆子袋,再看看筐里的豆腐,觉得将来比他换的豆子少得多! “蝎子”知这庄已噎饥了,再转再吆喝也是白搭,到外庄转一圈,仍没卖完,只得在日夕当凉豆腐卖了。 喝罢汤,“蝎子”到“小铜刀”家取经,给“小铜刀”敬上烟。二人坐在小板凳上,吸会儿烟。“蝎子问:“你是咋点的?咋比我多出恁些豆腐呀?”“小铜刀”问:“你咋知我比你多岀豆腐呀?”“蝎子”说他一看豆袋就知道!“小铜刀”说:“那算铁!你的眼又不是秤!”“蝎子”“嘿嘿”笑着说:“都是弄这的,不说眼是秤嘞,也跟秤差不多!就说你,看一眼人家端的豆,不用称,就知多少斤,把豆腐切到碗里也不用秤,也知多少斤。这不就是眼跟秤差不多吗?”“小铜刀”说差不十万八千斤!“蝎子笑说:“别胡扯嘞?快教我你是咋点的豆腐!这样,我称你为师!”“小铜刀”说:“这还用教吗?石膏点豆腐!老歌子!”“蝎子”说:“我能不知石膏点豆腐呀?你还不如说脚是走路的呢!”说罢,吸口烟,吐出来,问:“你下多少石膏呀?”“小铜刀”把手一搦,说就恁些。“蝎子”说他也是下恁些,为啥没有“小铜刀”岀的豆腐多。“小铜刀”说是“蝎子”没捞好。“蝎子”说他把豆汁捞得像稠小米粥。“小铜刀”把烟捂在嘴角里,用手遮住半拉脸,说:“那算铁!你没看仔细!“蝎子”说他看得再没恁仔细嘞,再提一下老,不提一下嫩,就又提半下子。“小铜刀”诡秘地眨巴着眼,连连摇头,说:“不……你再提一下是正好,不提一下就嫩!嫩就少出豆腐!”“蝎子”见他不说真法,也就不问了,又喷会儿诓,就走了。 次日,“蝎子”二更就起了床,趴在豆腐房后墙的一个通风口上,偷看他是咋磨的豆腐。三更时,见“小铜刀”来了、放下土牛去挑水。他等好久,见“小铜刀”才担回来一担水,想此地离大柳树井就不远,他咋挑一挑水用恁长时间呢!在“小铜刀”又去挑水时,“蝎子”便跟着他,发现他去了东井,才知东井水岀豆腐!他磨时也挑了东井的水,见果然多出豆腐又扑囊。 这天,“小铜刀”正在当街卖,“蝎子”推着豆腐车走到那儿。生意人见面是要打个招呼、客套一番的。“蝎子”便停了车,递给“小铜刀”一支烟,说:“你推出来啦?”“小铜刀”接了烟,“嗯”一声,说:“你也推出来啦!”说着,走过去掀开“蝎子”的豆腐单,见他的豆腐和自己的豆腐一样多、一样白嫩,不由得吸一口冷气,想:这货!撵上我的啦!他应酬说:“你昨晚问这问那,净瞎问!这豆腐不是好得很吗?”“蝎子”撇嘴“哼”一声,说:“俺会磨好吗?不过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说着,推着车走了,把豆腐单从“小铜刀”手中拽岀来!屁股比昨天抹得欢!不一会儿,东当街便响起了“蝎子”的吆喝声:热——豆——腐——那声音比昨天响亮得多! “小铜刀”怔怔地站会儿,也拉着长腔吆喝热豆腐! 第79章 同行是冤家 “小铜刀”见“蝎子”的豆腐撵上自己的了,怀疑他也用了东井的水。这日,三更时,他推着一应东西去到豆腐房,故意把手灯放在那里,去到“蝎子”家,谎说自家有事,让“蝎子”先磨。“蝎子”去到豆腐房,打半缸水时,“小铜刀”来拿手灯,看了水色,发现果然是东井的水,知自己的秘密被他发现了! “小铜刀”在每套多泡七斤豆子,又比“蝎子”赚豆多! 这日,“快嘴嫂”的男人得了病,想吃小葱炒豆腐。喝罢汤,“快嘴嫂”端半碗豆子,就近去到“蝎子”家打豆腐,一问人家卖完了,见“蝎子”正泡豆子,便边看边问:“一套泡多少豆呀?”“蝎子”说十三斤!“快嘴嫂”说:“卖哩还怪快哩!”“蝎子”说:“庄稼人,十年八辈子不吃一顿肉,馋得慌,只有打碗热豆腐,唏溜唏溜解解馋!”“快嘴嫂”说:“卖恁快,你就不会多泡些豆子呀?”“蝎子”说队里有规定,一套泡十三斤豆,队里记一个工!“快嘴嫂”说:“这下,你和’小铜刀’可该过好日子啦,既挣工分,又赚钱,一举两得,比跟着大班子干活强得多!”“蝎子”说:“俺们也不容易!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恁还在热被窝睡着哩,俺就得爬起来去磨豆腐,手裂得跟小孩嘴样,一沾水,’嗤啦’钻心疼!”“快嘴嫂”说:“那是哩!你没听人家说吗?挣钱如吃屎,花钱如冒肚(拉稀)!但就那也比跟着大班子干活强!还是手艺人养家!”二人喷一阵子,“快嘴嫂”就往“小铜刀”家打豆腐去了。 “快嘴嫂”推开了“小铜刀”家堂屋门。此时,“小铜刀”的媳子挎个豆篮子,“小铜刀”站在一个里头泡着许多豆的盆子旁,正把秤盘里的豆子往盆里倒,忽见“快嘴嫂”不吭气推门进来了,愣那了!她媳子赶紧挎着篮子进了套间。“快嘴嫂”问还有没有豆腐!“小铜刀”问她咋这时来打豆腐!“快嘴嫂”说了原因。“小铜刀”还留一块豆腐自己吃呢,想赶快把她打发走,便喊他媳子快把那块豆腐给“快嘴嫂”。他媳子便去到灶房,拿过来一块豆腐。“小铜刀”接过豆碗,把豆倒盆里。他媳子把豆腐放碗里。“小铜刀”把碗递给“快嘴嫂”,笑着说:“给你的豆腐是只多不少!”“快嘴嫂”接过碗,也笑说:“你没听人家说吗:熟人多吃二两豆腐!”说着,看着盆里的豆子,问:“你咋把我的豆子倒盆里嘞?”“小铜刀”说:“那有啥耶!”“快嘴嫂”说:“那!盆里的豆不是多了吗?”“小铜刀”说多些也没啥!“快嘴嫂”说:“’蝎子’一两豆就不多泡!”说着,弯腰看着盆里的豆,说:“你泡的豆比’蝎子’的豆多得多!”“小铜刀”把盘秤挂在隔墙箔上,回身说:“他的盆大!豆子在里头不显眼,看着是少,实际是多!我的盆小!豆子在里头看着是多,实际是少!”“快嘴嫂”看会儿盆,说:“恁俩家的盆是一般大!”“小铜刀”白她一眼,坐在了一个小板凳上,扭头吸起了烟。他媳子见瞒不住眼了,赶快搬个小板凳,让她坐下,自己也搬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看着她的脸,拍着她的腿,说:“嫂子,你既然看见嘞,我也不瞒你嘞,俺多泡几斤豆!咱不是孩们多、吃家多、想多赚点、宽裕点吗?”说着,又重重地拍着她的腿,说:“咱知道就妥嘞!你千万千万别往外说!”“快嘴嫂”“嗐”一声,说:“他娘,看你说哪里去嘞!你放心,这事叫我知道了,就是闷死肚里也不往外说!”那媳子说:“我知道你嘴紧!”又说:“往后想吃豆腐,你不用端豆子,成来嘞!俺那差你那半碗豆呀!恁弟弟歪好紧紧手,就把你那半碗豆紧岀来嘞!”“快嘴嫂”说:“那会中?恁费劲磨出来了,俺不能打恁的把势(白吃)呀!”说罢,起身走了。“小铜刀”媳子把她送出大门,又嘱咐她千万不能往外说!“快嘴嫂”说记着哩! 这日,天气晴得好!几个娘们坐在一家朝阳的院墙跟前,一边晒暖,一边纳鞋底、补衣服,一边喷诓。一个娘们低声说:“南庄有个新媳妇生个黑胎娃子,恁知不知道?”众娘们停了活,看着她,说:“不知道!”那娘们说:“听说那个新媳妇长得跟仙女一样,应闺女时,寻了一家,没多久,就跟她男人那个嘞、怀上嘞!后来不知因为啥,她又和那男的分手嘞,又寻一家,过门的第二天,就生个小孩子!”有个娘们说:“那妮的娘也是个马大哈,在妮怀孕月份小时看不出来,在七八个月显怀时,能还看不出来吗?咋着也得推迟推迟好,不让妮在婆家生个黑胎娃丢恁大的人呀!”其他娘们说:“那是哩!” “快嘴嫂”也在这做活。她是村里有名的好显摆自己知道稀奇事多的人,如今见别人知道的稀奇事比她的多、压住了她,不服气,想找个更稀奇的事说一说,压住别人,仍显得还是她知道稀奇事多,于是便想想,伸头轮看着那几个娘们的脸,说:“新媳妇生孩子的事是稀奇,可还有事比那更稀奇呢!”众人看着她,问啥事!“快嘴嫂”说:“豆子少!出豆腐多!豆子多!出豆腐少!恁说稀奇不稀奇!”众人说:“那算仙(奇怪)!自古以来就是土多打墙高!”“快嘴嫂”“嘻嘻”笑着说:“我哄恁哩!”说着,脸一沉,说:“哎!恁说:’小铜刀’和’蝎子’谁的豆腐好呀?”众人说:“当然是’小铜刀’的豆腐好啦!”“快嘴嫂”说:“’蝎子’即便是豆腐好,也没有’小铜刀’赚豆多!”众人问:“那为啥?”“快嘴嫂”说:“我说了恁可别往外说呀?”众人说:“俺可闲哩没事干嘞!”“快嘴嫂”左右看看,便小声说:“’蝎子’是按队里规定的斤数泡的豆子,’小铜刀’又加了豆子斤数!’蝎子’就是累死,也不会有’小铜刀’赚的豆多!”众人说:“那是哩!” 这话传到“蝎子”耳朵里。自古同行是冤家!“蝎子”想:他这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吗!若是以此为由把他整下去,自己磨豆腐成了独份,把豆腐全当热豆腐卖、不就赚得更多吗?于是,他便去到亲戚华印家,汇报了此事。华印正愁没机会表现积极入党呢,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便去书记家汇报。 二人坐在堂屋当门。书记问他有啥事。华印汇报了那事,并未说是“蝎子”给他说的。书记还未说话,刘秀娥在套间开了腔,说:“那个’小铜刀’!大队早就该把他磨豆腐的橛子拔掉嘞!他卖头套豆腐时,我端个空碗去打他的豆腐,他硬着脖子,不给我切豆腐,给我办大赖!现在,我听到他吆喝卖豆腐就耳朵眼子疼!大队赶紧拔他的橛,不叫他在那儿嗝应人!”华印“嘿嘿”笑着说:“他还不是想着是头套,你赊账,没给他起吉利!”又“嘿”地蔑笑一声说:“你说这’小铜刀’傻不傻!你就没想想是谁打你的豆腐哩!若是个要饭的去打你的豆腐,即便是扛一袋子豆,你也不吉利!俺婶不拿一粒豆去打豆腐,也是你的吉利!”宏泰想:“小铜刀”明知秀娥是自己的媳子,却不给她打豆腐!这看起来是给她办赖,实际是挖自己的脸!他却笑着说:“人家磨头套,咱就该给人家起吉利!那是私事,咱放一边!可队里出工分,他私自添加豆,利润全归己,这就是公事了!他剥削公家,肥自己!为了公家的利益,咱不能饶他!咱公私得分明!”华印问这事咋处理!书记想想,说:“你也没亲眼见!咱得抓住证据!”华印说:“问他也不会说实话,咱咋抓证据呀?”书记又想想,说:“明儿二更时,你来这里!咱再说!” 华印听领导说“咱再说”,知再问就犯忌,说“中”,就走了! 第80章 汪书记夜逮“小铜刀” 次日,二更时,华印去到书记家。书记又让他去喊春光。春光问半夜三更有啥事!华印说他也不知道。春光去到书记家,又问书记发生了啥事,书记头前走着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春光听他说得诡秘,就不再问了,跟着书记走了。华印也跟着走了。 书记领着他俩去往豆腐房。三人老远就看见豆腐房亮着灯光,听到了桶的“咣当”声。这时,春光便怀疑是豆腐房岀事了,又问书记豆腐房咋啦?书记不吭气,紧走几步,到豆腐房门口,摁亮了手灯。 此时,“小铜刀”在豆腐房正掂着桶往缸里倒水,忽见一道手电光照进屋,以为是“蝎子”提前来了,随口问:“你咋来恁早耶?”书记厉声道:“你说咋来恁早!”“小铜刀”一听是书记的声音,猛一抖,忙放下桶,转过身,惊慌地看着书记的脸。这时,春光和华印也过来了。三人进了屋。书记瞥一眼“小铜刀”,接着,把灯光移到了土牛上筐子里的豆子上,问:“这是你的豆子?”“小铜刀”说“是”!书记问:“队里规定一套泡多少斤豆?”“小铜刀”畏畏缩缩地说:“十三斤!”书记严厉地问:“你多泡豆子没有?”“小铜刀”脸色陡变,强打精神,说:“没有!”书记板着脸“哼”一声,摁灭了手灯,扫一眼华印和春光,说:“恁俩把’蝎子’喊来,对他说公社今天要在咱大队开现场会,大队管饭,要买他的豆腐,让他赶快来磨豆腐!”二人说“中”!此时,春光仍不知咋回事,问书记到底是咋嘞?书记不耐烦地说:“哎呀!你就别问恁些嘞!叫你干啥你干啥就妥嘞!”春光只得跟着华印走了。 二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蝎子”家走。春光想从华印嘴里问出情况,就又问:“到底是咋嘞?”华印撇着嘴角“哼”一声,说:“你是副书记,问俺这小杆货!笑话俺!”话落音,听到小土牛的“吱吜”声,春光说:“’蝎子’来嘞!”二人便站在了路边。“蝎子”走到离他俩不远时,影影绰绰看见路边站俩人,吓一跳,站住了,喝问:“谁?”春光说:“我和华印!”“蝎子”这才放下心,问黑更半夜站这弄啥。华印说了大队要买他豆腐的话。“蝎子”喜出望外!三人便去豆腐房。 三人进了豆腐房。“蝎子”见书记在这儿,愣一下,知是啥事了。他停了车,故作吃惊,问:“这是咋啦?”没人搭理他!此时,“小铜刀”已猜准是自己多泡豆子的事了,吓得战战兢兢,退到锅台跟前,圪蹴着,哭丧着脸,吸起了烟!汪书记用手灯照着“蝎子”的豆子,问:“这豆是多少斤?”“蝎子”明知他问的是干豆的斤数,却故意和书记打别,以显示自己不向着干部,便说:“不知道!”书记气着说:“你一套泡多少斤豆子就不知道呀!”“蝎子”这才假装如梦方醒般地“啊”一声,说:“你说的是干豆子斤数呀?嘿嘿嘿……我刚才还以为你问的是湿豆子斤数呢!我哪知道一斤干豆子能泡多少斤湿豆子呀!”说罢,稍停,说:“我泡了十三斤干豆子,队里让一套泡恁些斤!”说着,扭头故意问“小铜刀”:“队里是规定恁些斤?反正我记个八九不离十是恁些斤!”“小铜刀”没有搭理他!书记扭头问春光:“队里规定的是十三斤吗?”春光点着头“嗯”-声。书记用手灯照着“小铜刀”的豆子,看着“小铜刀”的脸,说:“恁俩都泡十三斤豆,你的豆咋比他的豆多恁些呀?”“蝎子”明知瞒不过,却要瞒,以显示和“小铜刀”是一势的。他指着“小铜刀”的豆子,看着“小铜刀”,责怪道:“你把它泡恁长时间弄啥哩?唵!泡的时间长,豆就发得大,不就看上去显得多吗?”华印捏起两个筐里的豆,放在一起,看着豆,说:“啥发得大呀!这不是一般大吗?唵!”书记瞪着“蝎子”,责怪道:“你给他打啥圆场呀?唵!”“蝎子”装着已经尽力的样子,退到一边。书记瞪着“小铜刀”,厉声问:“说!你是不是多泡豆子嘞?”“小铜刀”把烟捂在嘴角里,扭着头,不吭气。春光这时才知书记知“小铜刀”多泡豆子了、来逮他的!他又看看俩人的豆子,见“小铜刀”的豆确实多,一时也不知咋说好。书记见“小铜刀”不吭气,恼火了,道:“你不承认多泡了豆?是?”说着,看着华印,说:“找根绳!捆走他!明天先游街!再送公社!”“小铜刀”知不说不中了,这才说:“是、是多泡了豆子!”华印问:“多泡多少斤?”“小铜刀”说七斤!春光想想,跳到“小铜刀”跟前,指着他,按照书记的意思,斥责道:“’小铜刀’!你咋干这事呢?唵!你这不是剥削队里吗?唵!”说罢,狠狠地咽口唾沫,看着书记,说:“你看这样中不中?咱也别让他游街、把他送公社嘞!咱按他磨过的套数,罚他!”书记瞪着春光,说:“你咋光从经济上看问题,不从政治上看问题呢?唵!”春光见自己避重就轻的小计谋救不了“小铜刀”,便想把责任揽自己身上,说:“这事怨我,事前没讲清不准多加豆!要处理就处理我!”书记狠狠地瞪着他,说:“这是政治路线性质的问题!要处理你,就得撤你的职、开除你的党籍!你担当起了吗?”春光便知“小铜刀”不知因为啥把书记得罪透了,也无法救他了,一时无语,退到一边。 “小铜刀”一听要游街,想自己还有个儿子没寻媒,游了街,成了赖人,哪个妮还寻儿子呀!于是他便捧着头“嘿嘿”地哭着说:“我哪辈子作孽啦,积到这辈子,去游街,丢人现眼呀!嘿……”“蝎子”装善人,走上前,劝“小铜刀”,说:“哭啥哭!又没偷谁抢谁,游街也丢不多大的人!”“小铜刀”止了哭,扭过去头,“哼哧”擤把鼻涕甩地上,“呼哧”两下鼻子,又捧起了头。 春光还想保“小铜刀”,又走上前,将书记的军,说:“你不知道咱队的情况!牲口瘦得像猴一样,又缺料,全靠吃两套豆腐渣长膘,到明年好春耕哩!你不叫他磨豆腐,牲口——”书记打断他的话,猛一声说:“咋!离了他’小铜刀’就没人磨豆腐啦?”春光知队里没旁人会磨豆腐,便逼他,道:“那!你给我找个磨豆腐把式?”书记想想,又猛一声说:“找不到再想别的法!也不能让’小铜刀’再磨豆腐!”华印说:“经济事小!政治事大!”春光知他们要把这事政治化,谁敢反对政治呀!于是便沉着脸,“嗯”一声,头一拗,退到了一边。豆腐房一时沉静了。停会儿,书记让华印把“小铜刀”押送到大队部、关进小屋,就回家了。华印就押着“小铜刀”走了。 豆腐房只剩春光和“蝎子”。春光让“蝎子”把“小铜刀”的豆子也磨了。“蝎子”问:“大队不是说要买豆腐吗?”春光说:“你没看那是书记为了让你推着豆子来这儿,好和’小铜刀’的豆子相比较,哄你哩吗?”“蝎子”不吭声了!春光忽然想:“小铜刀”多泡豆子的事是谁汇报给书记的呢?别人不会管那事,可能是“蝎子”汇报的,便试探着问:“你约摸着是谁把’小铜刀’多泡豆子的事捅给书记的呢?”“蝎子”舀瓢水,扭脸往豆子上泼着说:“谁知是哪个赖种干的缺德事耶!”春光听他说恁狠的话,也就不怀疑他了,叹一声,回家了。 次日,“小铜刀”被治安主任和一个民兵押着游街。民兵“嘡嘡”地敲着锣,“小铜刀”勾着头在头前走着吆喝着:“我磨豆腐!多泡豆子!剥削国家……”社员们开门见是他,又“哐当”关了门!几个小孩子追着看,都吃过他的热豆腐,认识他,问:“你咋不吆喝’热豆腐’啦?”那民兵回头驱赶着他们说:“去……爬一边去!”小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此时,“蝎子”在程庄街上欢快地吆喝着“热豆腐”! 第81章 “大寒”过后是“立春” “小铜刀”游罢街,被治安主任押送到公社,住在小屋里,每天打扫公社院子,等着在全公社游街。暂且不提。 这日,小晌午,春光开罢大队干部会,刚回到家,就见回娘家的雪梅回来了。一手拉着小妮,左肩斜挎个花头巾系的包。小妮见了大,把包从娘身上拽下来,进屋放在小桌上,解开捆儿,从里面拿出来个纸包,油漉漉的。春光问:“包里是啥?”雪梅说:“豆腐渣掺面炕的饼!”说着,瞥男人一眼,说:“看娘对你亲不亲!她炕个豆腐渣饼,也让我捎回来点,让她这个客吃一口!”在程庄这一带,岳父岳母称女婿为客。春光说:“娘亲他的客,是为了让客亲她闺女哩!”雪梅撇着嘴,说:“那是哩,没有我,谁认识你这个楞头青呀!”春光说:“没有我,你咋会吃俺程庄的粮呀!”这时,妮掀开纸包,拿起个焦黄的饼,擩到春光嘴上。春光一扭脸,说:“大舍不得吃,留着让你吃哩!”妮跩身“嗯嗯”着,又把饼擩到大嘴上。春光咬一小口,嚼几下,“嗯”一声,说:“真香!”便要过饼,放纸包里,抱起来妮。妮亲昵地趴在大肩上。春光轻轻地拍着妮的腰,问雪梅:“他们从哪弄的豆腐渣呀?”雪梅说:“大当饲养员,拿回家的!”春光问:“他队里也磨豆腐呀?”雪梅说:“大说早就磨嘞!”春光问咋磨法。雪梅说:“大说豆子随便泡,渣归队里,队里记一个工。”春光一惊,问:“汪书记的意思多泡豆子是剥削!恁娘家那的干部会不管吗?”雪梅说:“不管!”春光想想,叹一声,说:“那样干,搁咱这儿是不中的!”雪梅问:“为啥?”春光说:“咱和那不是一个县!”雪梅说:“那也是一个共产党领导呀!”春光没吭声,怔会儿,放下妮,去了书记家。 二人寒喧毕,春光坐在小板凳上,伸头看着坐在罗圈椅子上的书记,说:“能是政策有变化?”说了岳父家磨豆腐的事。书记盯他一会儿,道:“你咋光听信小道消息哩!唵!政策有变化,我这个当书记的会不知道吗?”春光说:“那不!他那多泡豆子就没人说是剥削!”书记冷笑一声说:“俺有家亲戚也是那-片的!我能不知那一片的人是啥样子?干部是土头土脑的,和社员无区别!社员比拳头,和干部一言不合,就打骂干部!搁咱这儿,他敢那样吗?公家捆走他!咱这的社员到他们那儿能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咱这的大队书记到他们那儿能当县长!你想想,就那地方,人的觉悟会高吗!资产阶级思想会不泛滥吗!”春光绷着嘴“嘿嘿”笑,说:“可是,我去到岳父家,见人家的红薯干圈却比咱这的大得多!”书记说:“你还是光从经济上看问题,不从政治上看问题!”说着,脸一板,问:“你来就为说这事?”春光说:“我怕政策有变化、把’小铜刀’处理错了!给你说一声!”书记面色冷峻,说:“错不了!”春光没吭声。书记又叫他明天去县里开会。春光答应着,起身走了。 次日,春光骑着自行车去到县党校开会。散会后,他碰见在县里当县委副书记的老团长。春光在部队时是团里的学习标兵,首长认识他。春光拦住了他,说:“首长,我想问个事!”首长问他问啥事!春光说:“俺队里有个磨豆腐的把式多泡了几斤豆子,大队说他是剥削。可邻帮县磨豆腐的却可以多泡豆子!我搞不懂,同是——”首长笑笑,打断他的话,说:“对于这样的事,上级政策有点松动。有的地方把地就偷分到户了!”春光惊得“啊”一声,说:“那不是走单干的回头路了吗!”首长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当前,让老百姓吃饱饭是大事!”春光眼光一亮,说:“这么说,俺队那个磨豆腐把式多泡豆子,也不算是剥削啦?”首长说:“对于这样的事,上级也没明确定性。比如分地,上级也没让分,但对分了的也没制止!”说完,走了。春光怔怔地站在那儿,品着首长的话。 傍晚,春光骑着车往家走。时值“大寒”,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这几天刮南风,晴得好,暖和如初春!冻卷的麦叶舒展开来,在火红的晚霞的映照中和徐徐的南风的吹拂下开心地摇摆着;洪河边的冻也开化了,被奔流的河水冲得豁豁牙牙的;河堤上的柳条虽是干枯的,却暴着码子,迎接“立春”,待春光、春风、春雨到来时,呈现婀娜多姿的风采! 春光骑到大队部门口,拐进了大队院,扎了车,进屋给汪书记汇报了今天会议的内容后,情不自禁地说起见了老首长的事。书记听后,觉得他是谝,在心里妒忌,窘笑着说:“你在县里还有得劲人呀!”忽觉得把心里的妒忌说露骨了,忙打圆场说:“往后,咱大队办事就容易啦!”春光“嘿嘿”笑,停会儿,说:“我又问了’小铜刀’的事。首长的意思是那不算啥事!有的地方把地就分到户嘞!上级也没制止那种行为!”汪书记脸一沉,问:“那是他的意见,或是县委的意见?”春光说:“我能那样问吗?若那样问,不是显得对老首长太不相信了吗?”书记说:“既然他没说是县委的意见,那就是他听到的小道消息!若是上级有精神,会不给支部书记吹风吗?”春光不满地“嗯”一声,说:“老首长打过仗,在解放前入党,革命几十年,难道还没咱觉悟高?”书记说:“别看那!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都是老革命!”这理谁能说通!春光不吭气了,站起来,“哼”一声,说:“你懂得多!”出门骑上车,就走了。 春光骑到庄西头,只听西边传来“嘿”、“嘿”声!觉得奇怪,便下了车,推着往西走不远,就见路树上拴三头牛、路当间有几个社员在抬一头卧牛——刚才,三头牛拉一轱轳头车土,这头瘦牛走不远,便没劲了,卧在了地上。车把式卸了另外两头牛,喊来几个社员,让“犟筋头”牵来一头牛,好把瘦牛替换下来,让牵来的那头牛拉车——有的抓耳,有的拽尾,有的抽臀,有的抠胯,喊着“嘿”、“嘿”的号子,齐抬那牛!那牛被抬的跪着前腿,站几站,又卧下。几个社员又齐声“嘿”着用力抬几下,那牛才站起来。“犟筋头”把它牵到一边,把拴在路树上的三头牛套上车,牵着那头瘦牛,走了。车也走了,几个社员跟着车走。 春光迎面碰到“犟筋头”,气着问:“咋弄的?”“犟筋头”白他一眼,把牛绳往春光手里-擩,也气着说:“我不喂嘞!”春光接过绳头,一惊,问:“咋啦?”“犟筋头”说:“牲口料不足!前些日子有俩豆腐渣,牲口才想上膘,渣又掐掉一个,牲口又掉了膘,牛瘦得像猴一样!队里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不如不喂!料啥时足了,我再喂!”这时,轱轳头车和几个社员也过来了,都停在那儿。社员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若不是拔了“小铜刀”磨豆腐的撅子,牲口也不会缺料!有的说大队不让磨豆腐,他咋不给料呀!有的说春光当的啥球队长,连个磨豆腐的家都不当!春光的脸一赤一白的。他怔会儿,说:“大家别着急!我一定想办法!”说着,牵着牛,推着自行车,走到路边,说:“天已经黑了,大家回去!”车、人便走了。 春光朝“犟筋头”摆着手,说:“过来……我给你说句话!”“犟筋头”就过去了,生硬地说:“弄啥!”春光和颜悦色地说:“你先喂着,我正想办法弄料哩!”“犟筋头”把头一梗说:“我不喂!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丢不起那个人!”春光想想,严厉地说:“你不喂是?中!从明天起,你就呆在家里!队里也不给你派活!”“犟筋头”并不是真心不喂,而是想以此要挟春光弄料,好喂肥牲口,显摆自己的能耐,如今听春光这样说,一是怕丢了自己喜爱的活,二是怕队里不派活、挣不到工分、少分粮,于是便立马瓤劲了,说:“让我喂是中,你得说料咋弄!”春光说:“我不是说正想办法哩吗?你着急,我比你还着急呢!”“犟筋头”“咕咚”咽口唾沫说:“那中!我就相信你一回!但咱先说好,你若弄不来料,让牲口半死不活的,我还是不喂!”说罢,要过牛绳,牵着牛,走了。 春光推着车往家走。此时,月亮升上来了,像玉盘,悬于空中,光洁如水,照耀着春光眼前的路,虽凸凸凹凹,却明晃晃的! 第82章 “小铜刀”喜得“免死牌” 这夜,春光躺床上,辗转难眠:“小铜刀”游街,政策松动、牲口瘦倒、“犟筋头”撂挑子这些事像乱麻一样缠着他的心。他努力捋着这乱麻,觉得只有让“小铜刀”还磨豆腐,才能捋顺这乱麻。他又想:上头政策松动,公社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自己把“小铜刀”要回来,让他继续磨豆腐,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汪书记不同意也白搭,小蛤蟆挡不住大马车走。于是,他决定去到公社看风向,把“小铜刀”领回来。 第二天,吃罢早饭,他骑车去到公社,在党委书记住室门口扎了车,进了屋。二人坐在椅子上。春光当了几年的土干部,已不像刚退伍时那样说话直不楞登了,也学会说话拐弯抹角了。他说:“书记,俺队里有些社员会编茓子,想趁空编茓子卖,不知这违不违反政策。我拿不准,想请示一下领导!”书记想想,“喷”笑了,说:“你小子,投石问路哩是不是?你别给我耍小阴谋。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啥目的!”春光抿嘴笑,问:“啥目的?”书记说:“这样的事,依你那性格,不请示我,就让社员们干嘞!”春光装迷瞪,说:“这咋说?”书记笑着瞪他一眼,说:“你是为‘小铜刀’的事而来的!”春光目瞪口呆,停会儿,问:“你咋知道?”书记说:“我咋知道?你对我说的呗!”春光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书记说:“你明知道编茓子与‘小铜刀’在磨豆腐时私加豆子是一样性质的问题,却又来问我可以不可以编茓子,这无非是叫我说可以,那样!‘小铜刀’不也就没错了吗!”春光憋不住‘噗哧’笑了,说:“书记,看来我在您手里是套套!”说着,正色说:“书记,我真是为‘小铜刀’而来的!牲口缺料!队里急需——”书记打断他的话,说:“那事别给我说!你赶快把‘小铜刀’领回去!他在这,公社管他吃、住,麻烦得很!”春光说:“不让他在全公社游街啦?”书记说:“快年下嘞,公社忙得很,顾不着让他游街!等闲了再说!”说着,起身走了。春光知领导知道政策松动了、不便直说,就找个借口放‘小铜刀’,也就站起来走了,到门口,推着车,跟着书记到前院。 “小铜刀”正在扫院子,看见了春光,赶紧低下头。党委书记朝“小铜刀”扬着手,说:“’小铜刀’!回去!”“小铜刀”愣一下,把条帚搠墙上,出了公社大门。 春光和书记握握手,骑车走了,到街上,见人多、骑不成,便下了车,推着车走,在南街外撵上了“小铜刀”,说:“来!坐我的车!”“小铜刀”拗头白他一眼,不搭理他,继续走。春光推着车紧走几步,到他前头,扭头说:“坐上!我载着你!”“小铜刀”“哼”一声,说:“俺屁股脏!坐上头,脏您的车!”说罢,一蹶一蹶地走了。春光推着车,追上他,说:“小铜刀,你知道为啥公社没让你游街、让你回来了吗?”“小铜刀”气着说:“俺是小百姓,知道啥!”春光说:“政策松动啦!你多泡豆子没有错!”“小铜刀”站住了,转过身,看着他,发会儿呆,“哼”一声,说:“管他松动不松动!松动是五八,不松动是四十!老百姓!有口水喝、渴不死,就妥嘞!”说罢,转身走了。春光推车走着说:“你真想只喝水,不吃稠的呀!”“小铜刀”说:“我想一天三顿吃好面馍,得中耶!想心里病了,还得花我的钱治病,没人给我掏一分钱!”春光说:“想不心里病!我打算叫你回去还磨豆腐!”“小铜刀”扭头瞪他一眼,转回头,说:“上当只一回!”春光说:“真哩!这回,你一套想泡多少斤豆就泡多少斤豆!上头政策允许那样做嘞!”财淹心!“小铜刀”站住了,转过身,眼一亮,问:“真的呀!”春光说:“我哄你是小狗!”“小铜刀”问:“上头咋说?”春光走到他面前,说:“一句话说不完!你坐车上,咱走着说。”小铜刀迟疑一下,便坐上了车。春光滑行着骑上了车。 春光骑着车,却不说了。“小铜刀”急得直拽他的衣襟,催着说:“说呀!上头咋说的?”春光“嘿”地一笑,说:“咋说?上头叫你磨豆腐了呗!”“小铜刀”说:“上头知道我的名字呀?”春光说:“上头不知道你的名字,但那意思是允许个人搞小副收,那不等于知道你的名子,叫你磨豆腐了吗!”“小铜刀”说:“啥是’那意思’呀!允许就明文说!咋还那意思!”春光说:“上头虽然没明文说,但话头言语已经暗示嘞!”“小铜刀”“咚”地跳下车,挥舞着手,带着气说:“别哄我嘞!上头没明文说,豆腐我不磨!”春光也下了车,扭头看着他,问:“咋?”“小铜刀”说:“上头没明文说让社员搞小副收,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到时候又说不允许嘞!找我的事!咋!我能吊死你门口呀!”春光知他怕了,要扳倒树掏鸟——拣牢稳的干了,于是灵机一动,说:“我给你写保证书,上级找事,我负责任!中不中?”“小铜刀”想想说:“中哇!你只要负责,我还怕啥!”说罢,又坐上了车。春光又骑上了车。 二人到春光大门口下了车。春光把车推到院里,扎了车,走进堂屋。“小铜刀”也进来了。春光从套间拿出来纸、笔,坐在小板凳上,伏桌写道:我叫程春光,是程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生产队长。我让“小铜刀”磨豆腐、每套泡多少斤豆子都行,渣归队里,一个豆腐上交队里三斤豆的利润。队里记一个工。由此引起的后果,我负全部责任!程春光,某年某月某日!写罢,交与“小铜刀”。“小铜刀”看罢保证书,如同得了免死金牌,把它叠好,装进脏兮兮的白粗布衫兜里,笑眯眯地回家了。 第83章 汪书记怒撕保证书 当夜,“小铜刀”泡了二十斤豆子,四更时,推着上面放着一应东西的小土牛,去到豆腐房。“蝎子”见他回来且又开始磨豆腐,愣一下,装好人,说想着“小铜刀”又没犯啥罪、这几天就该回来嘞!又问他在公社受没受罪。“小铜刀”故意气他,说在公社不干活、还吃好面馍、比在家还享福哩、他就不想回来!“蝎子”又回他咋回来的。他说是春光骑着洋马车把他接回来的,又说“你不知坐春光的车有多得劲”!喝罢汤,“蝎子”便去到华印家,把这些话说给了华印。华印当晚又汇报给了汪书记。汪书记觉得让不让“小铜刀”回来是书记的事,春光这样做是蔑视他、是想当书记的野心的大暴露! 汪书记窝了一肚子火! 这日,小晌午,“小铜刀”正在当街卖豆腐,一个社员打他跟前走,让他一会儿把豆腐车往北推一推,说自己要回家舀豆子打豆腐。“小铜刀”见这一片没人打豆腐了,便把车推到了书记家东岗下的路上。这时,汪书记领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出西面过道过来了——他领着几个干部检查完北面及春光队里的大粪池,这会儿要去捡查东队的大粪池——“小铜刀”看见了大队干部,愣一下,赶紧推着车往北走几步,往西看,见岗上的一家房子影眼,怕打豆腐的人看不见他,便拉着车退几步。恰在这时,他看见那打豆腐的人端个碗走岀了大门楼,便朝西拉着腔吆喝一声“热豆腐”,然后下意识地瞥书记一眼,停了车,看着西边,等着那人来打豆腐! 汪书记见“小铜刀”正往前走、看到自己后却退回来了、并且还迎着自己的头吆喝“热豆腐”,觉得他是对自己处理他不满意、挑衅自己哩!心里窝的火便腾地蹿万丈!他侧身拗头往前走几步,站岗上,怒视着“小铜刀”,斥责道:“你对着干部吆喝啥?唵!哪个干部要打你的热豆腐呀?唵!你给我爬一边吆喝去!”“小铜刀”愣那了,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因论辈该喊宏泰“叔”,便强笑着说:“叔,我咋又惹你生气嘞?”汪宏泰猛一声,道:“谁是你叔呀!”这程庄的习俗是非亲的小辈兴和高辈打渣子,“小铜刀”想以此缓和气氛,便笑说:“我喊你叔,你生气!那!你喊我叔,中不中?”汪宏泰骂道:“说恁娘那腿!”这“小铜刀”是“西门”的人,岀蛋泡就霸道,不过是自打汪宏泰当上书记后,才把他当人看,如今见他张口就骂人,那霸道的本性又露出来了,不由得往西跨一步,怒视着汪宏泰,声虽不高,势却凛人,道:“你咋骂人呀!”汪宏泰又往前跨一步,厉声道:“骂你咋啦!唵!你刚才为啥往北正走哩,看见了我,又退回来,对着我的头吆喝热豆腐呀!我看你是专门朝我挑衅哩!”“小铜刀”不忿地“嗯”一声,说:“我为啥不能退回来呀?唵!这是你的皇王禁地呀?唵!我退回来是为了卖豆腐!”华印说:“哪有人来打豆腐呀!”“小铜刀”知那个打豆腐的人已经岀门楼了,在往西看的同时往西一指说:“那不——”忽然“啊”一声、目瞪口呆了,手也扎煞着定格那了!怎么不见了那人呢?众干部也往西看,不见一个人,都问:“人呢?哪有人来打豆腐呀?”汪书记得了理,怒道:“人呢?唵!你一肚子是瞎话!分明是对大队处理你不满意,见了干部故意吆喝着气人、泄愤哩!”“小铜刀”看着西面,大惑不解地喃喃道:“哎!人呢?我明明看见他出来啦?咋——”汪宏泰猛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别装嘞!你是仇视干部哩!”“小铜刀”说:“我咋仇视干部啦?你别拿大帽子压人!政策允许搞小副收,我靠手艺吃饭,不犯法!”汪宏泰吼道:“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说着,看着华印,指着“小铜刀”,道:“把他的豆子没收了!看是政策允许!或是我当家!”华印便走过去,掂起车上的豆袋子。“小铜刀”抓住袋子往后拽!只听“哗啦啦……”响,袋里的豆洒一地。华印看着豆,愣住了;“小铜刀”掂着空袋子,怒视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看着豆子,直咂嘴!书记也愣一下,遂又令华印把“小铜刀”土牛上的辣椒罐掂走!说不能叫他再辣人!华印又上前要掂辣椒罐!“小铜刀”抓住华印的后衣襟,往后拉!华印往前挣! 这时,“小铜刀”忽然想起了自己有保证书那“免死金牌”,遂大声喊:“凭啥不让我磨豆腐!我有领导写的保证书!”华印一听“领导”二字,顿时不挣了,转身惊讶地看着“小铜刀”。“小铜刀”也松了手。汪书记以为是公社写的保证书,在心里“咯噔”一下,问:“谁写的保证书?”高峰、程旋、关仁往前走几步,看着“小铜刀”,急着说:“啥保证书!快拿出来!”“小铜刀”撑开袄襟,从贴身兜里掏出来那保证书,举起来,晃着说:“这是啥?我能哄恁呀?唵?”高峰、程旋、关仁离得远,看不到上面写的啥,都伸头瞪眼看。华印站在纸背面,也不知写的啥,猴急!书记愣会儿,令华印:“要过来我看看!”华印伸手夺!“小铜刀”忙缩手,说:“恁撕了咋弄呀!”高峰笑说:“恁些人看着呢,即便撕了也知你有张保证书!”“小铜刀”愣那了!华印趁机上前劈手夺过那保证书,跑到旁边,速看后,“嘿”地一笑,走到岗上,把它递给了汪书记。汪书记看后,瞪一眼“小铜刀”,冷笑着“哼”一声,道:“我还当是皇王圣旨呢!原来是这东西!”说着,“哗哗”把纸撕烂,团成蛋,砸向“小铜刀”!高峰、程旋、关仁惊惑地看着书记的脸。华印“哼”一声,对他仨说:“不抵啥事!那是春光写的保证书,让’小铜刀’磨豆腐!”程旋明了地张嘴点头“噢噢”着;高峰木沉着脸,不吭气;关仁咧着嘴“嘻嘻”笑!“小铜刀”瞪一眼汪书记,想:把撕烂的保证书拼一块,不仍然是“免死金牌”吗?于是,他便去捡那纸蛋!书记似乎不解气,想撕烂也不能让你捡!于是便大声咳嗽一声,在华印扭头看的当儿,给他使个用脚跐的眼色!华印赶忙用脚跐那纸蛋! 这当儿,只听书记背后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众人往西看,只见春光过来了——原来他也跟着汪书记检查大粪池,刚才检查完本队的,去到牲口屋看牲口,现在过来了——此时,“小铜刀”看见了春光,就像被骗者看到了骗子,等他走到岗下时,指着他,怒道:“你骗我!我只说你写的保证书是免死金牌,谁知连一张擦屁股纸都不如!”春光诧异地看着他,问咋啦?“小铜刀”说:“你说咋啦!”说着,指着地上的豆子和被华印跐烂的纸,说:“人家不让磨豆腐,把保证书也撕嘞!” 春光往地上一看,顿时,一股怒火往上蹿!这弄洒的不单单是豆子,更是对他队长、副书记的蔑视!撕的不单单是一张纸,更是他有尊严的脸皮!他愤怒地扫视着那几个干部,威严地问:“谁弄洒的豆子,撕的保证书!”汪书记怒视着他,道:“我!”春光也怒视着他,问:“你凭啥那样干?”书记说:“你说凭啥?你明知是我把’小铜刀’送公社的,却不吭气把他领回来;明知我不让他磨豆腐,却叫他磨,并给他写了保证书!这不是明着和我作对吗?”春光说:“’小铜刀’是公社让我领回来的!党的政策允许个人搞小副收!我给你提醒过让’小铜刀’回来磨豆腐,你不图口!队里牲口急需渣!我让他磨豆腐,他不同意磨,我给他写了保证书!这些有啥错!”汪书记往前一蹦说:“你狡辩!你胡来!你猖狂!你说政策允许搞小副收嘞?你拿出来文件让我看看!”说着,指着春光说:“我能不知道你想的啥!你把’小铜刀’弄回来,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你在公社中、早晚也得当书记!”说到这儿,又拗头侧身往前一蹦,猛一声说:“你休想!在程庄,能当书记的人还没出生呢!”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那是哩!书记就是恁的祖上事业!”说罢,来回看着众干部,说:“’小铜刀’不磨豆腐,牲口就缺料,就瘦得干不动活,明年春耕时我套恁拉犁呀?事没搁恁头上,恁是不疼不痒的,只会讲大道理!”停一下,又说:“豆腐是我让’小铜刀’磨的!岀了啥事,由我负责任!”说罢,从华印手中夺过袋子,蹲地上,放下袋子,撑开袋子口,捧着地上的豆,往袋里装,到末了,又一粒一粒往袋里捏。“小铜刀”、华印、高峰,程旋、关仁都看着春光收豆子。汪书记瞪着他,停会儿,令华印把烂纸捡起来。华印不解地看着他。书记说党的政策没松动,春光造谣,那烂纸上的字便是证据!华印便去捡那烂纸!这时,“小铜刀”想:他捡走那烂纸,上级若追究自己多泡豆子的责任,自己没有了那保证书作免死金牌,责任不就是自己的了吗?于是他便抢上前,捡起了那烂纸。华印去他手里夺!“小铜刀”这手倒那手!春光见状,说:“给他!”“小铜刀”说:“给了他!我咋弄!”春光说:“我再给你写一张!”“小铜刀”说:“真的吗?”春光说真的!“小铜刀”迟疑一下,便给了他!华印把它递给书记。书记把它装兜里,瞪春光一眼,气呼呼的往东检查东队的大粪池去了。华印、高峰、程旋、关仁也跟去了。 春光捏完豆,起身把袋子放在小土牛车上,拍拍手上的土,看着“小铜刀”,说:“趁着社员才放工、人多、好卖,你快去卖!”说罢,撵干部去了! “小铜刀”叹一声,又朝西拉着腔吆喝一声“热豆腐”!刚落音,那人便端着豆碗出来了。等他到跟前,“小铜刀”问:“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出了门楼、咋一眨眼又不见你的影嘞?”那人是个老滑头,刚才出门楼听见“小铜刀”和书记在吵架,想去了不劝架不好看,劝了不定哪句话不对谁的味,好闲事不如赖不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又回门楼了,听到不吵了,便又出来了。如今听到问,他嘿嘿”笑着说:“我出门后,发现端个空碗,又回去舀了豆才出来!小本生意,赊账咋弄吔!”“小铜刀”又叹一声,说:“因为没看到你,让我和书记生场大气!书记说我故意气他哩!”那人又是“嘿嘿”笑! 这夜,春光又写张保证书,送给了“小铜刀”。 次日,汪书记骑车去到公社,给党委书记告了春光三项罪:一是搞非组织活动,私自把“小铜刀”领回家;二是充当资本主义的保护伞;三是工作没能力,致使队里的牲口垮台!他当做罪证让党委书记看了那张拼贴在一张纸上的保证书,要求党委撤春光的职!党委书记看后告诉他,政策真的松动了,要他转变思想,用新眼光看问题,顺应时代潮流!他接过保证书,装兜里,违心地答应着“是是是”!便走了! 汪书记唉声叹气地往家骑着车,把那纸掏出来,团成蛋,扔沟里,想:看起来,时代要变了! 第84章 大年初一的苦菜饭 转眼到腊月二十三。按照“腊八祭灶,年下来到”的俗语,此时便是年下了。勤快人家已备好年货,开始蒸馍、炸油条、剁饺子馅……他们说忙大长一年了,早些做点好吃的,让家人早吃点好的解馋。懒点的人家还在办年货。他们说:慌啥慌,年三十还有个露水集呢!恁过年,俺也过年!恁把俺留不年这头! 华印家的年货已备齐。他娘取下挂在隔墙箔上的一兜子干辣萝卜叶子,放在小桌子上,解着捆儿。华印拿个小条帚疙瘩,扫后墙上的灰,扫净后好贴老灶爷像。他扫完灰,要去灶屋端糨糊,走到娘身边时,问娘解它弄啥。娘说蒸几箅黑菜馍。华印说黑菜馍不好吃,不让娘蒸。娘白他一眼,说:“挑哩不轻,不是解放,你连这也吃不嘴里!” 华印听了这话,看着干菜,沉思会儿,一个想法涌心头。他放下家伙,便去到书记家,见书记正扫院子,便要过扫帚,边扫边说了想法。书记连说好,要他回去找队长,做准备!华印扫完院子,便回去给队长传达了书记的指示。队长为此事召开了队委会。散会后,小队干部到各家说了事。华印去到一户贫农老太婆家,作了培训,就等大年初一了。 大年初一这天,吃罢早饭,别的队是炮竹声声,人们笑着去拜年,给新女婿闹着玩,沉浸在年的气氛中。华印那队却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年的气氛。半晌时,按照大年初一兴男人做午饭的习俗,华印下厨房煮了一锅肉,捞出来,把肉撕烂,做了一锅粉条白菜炖猪肉饭,吃了一大碗,然后把锅里的饭舀到一个大盆里,盖着,又煮了小半锅清汤干辣萝卜叶饭,到自己房间,照着镜子,用手巾擦净嘴上的油,然后去到灶房,盛碗菜叶汤,端着去到十字街旁,把碗放在一个矮墙上,拉响了树上的钟。 干群们陆续来到树下,都端个碗,里面盛着青汤黑菜饭。大家虽比平日穿戴整洁,但面色都显得沉重。细看那沉重有点装样子,毕竟过年的喜是难掩的!不一会儿,汪书记、春光,高峰、关仁、程旋也来了。队长在附近户家给他们盛碗这样的饭,几个大队干部端着饭碗,站在会场中间! 华印端起墙上的饭碗,走到书记身边,小声说:“开始?”书记点了下头。华印朝大家喊:“都往前站一站!”干群们都往前站,围个圈儿。华印轮会场一眼,厉声喊:“成分赖的人都站出来!”这几乎是惯例,在每次开会时,成分赖的人要亮相!几个成分赖的人便走岀人群,都耷拉着头,哭丧着脸,也端个碗,里头盛一片熟肥肉。华印指着一片地方,喝道:“都站那!”几个成分赖的人便自觉站一排,勾着头,弯着腰,栽歪着碗,碗里的肉片几乎滑岀来。社员们都冷漠地看着他们! 华印紧绷着嘴,庄严地“吭”一声,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把老少爷们请来,开个回忆过去的会!”说着,朝女人群里一扬头,说:”开始!” 一个女人崴出来。这女人,约六十岁,小婆娘头,长凹脸,小眼睛,背有点驼,头勒黑毛巾,穿着斜襟黑袄、大裆黑棉裤嘟嘟噜噜,脚穿大口黑帮尖头三寸长的鞋,浑身显得邋邋遢遢。她崴到几个赖成分人面前,狠狠地瞪他们一遍,然后指点着一个赖成分人的头,咬牙切齿,道:“你!你把俺一家害惨啦!”那个赖成分人把头勾得更低了。女人用手指猛戳一下他的头!那赖成分人往后一趔趄,又站回来。女人指着他,看着社员,诉起了苦。 解放前,有一年,天旱,麦苗岀得赖,种一葫芦打一瓢。秋天发水。她家的地在西坡,庄稼被淹死,吃的断了顿。她家籴半袋子红薯干,为了掺着菜多吃些日子,她去到那个赖成分人家的红薯地头掐红薯叶。她掐一把时,见红薯坑里有几个红薯尾巴露着头,便把它扒了出来。这时,那个赖成分人不知从哪跑过来了,夺过红薯尾巴,指着红薯坑,说她偷扒了红薯,非要她赔三十斤红薯不中!她说不是她扒的!那人说土还湿漉漉的,不是她扒的是谁扒的?她问扒的红薯呢?那人说她不知扔哪嘞!她说他胡说!那人说他的红薯被人偷扒了许多,他蹲在旁边的沟里吊几回嘞,都没逮住人,眼可看见她扒嘞,不是她扒的是谁扒的?她说真的不是他扒的!那人说不是她扒的也是她扒的!别人牵牛她拔橛子!逮不住牵牛的、逮住了拔橛子的,就算是拔撅子的人牵走的牛!这是老歌子!活该她倒霉!那人说她若不赔、就去她家抢东西!她气着回了家,给她掌柜的一说,她掌柜的去找他说理。那人仗着兄弟多、锤头子硬,把她掌柜的打一顿!她掌柜的一气之下得了病!她借不来钱,只得卖了那二亩地,给她掌柜的看病。结果,花光了钱,也没治好病,他掌柜的就回去了! 说到这儿,那女人说不下去了,往地上一坐,前俯后仰地拍着腿,拉着高低腔,哭着数落道:“我那苦命的亲人啊,可怜你身小力薄,被人家打死啦——啊……若不是那——你咋会走恁早啊——啊……我那可怜的孩他大啊——解放前,谁给咱掌杆说理呀——搁现在,咋着也不会那样啊——啊啊啊……”说着,“哼”地擤把鼻涕,甩地上,按着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那人的前衣襟,使劲来回拽推着说:“你还俺男人!你还俺男人!”那人的碗“啪”地掉地上,摔烂了,肉片掉在碗碴里。他想:那时,我的几亩红薯被人几乎扒光,我好不容易逮住了你,不让你赔让谁赔?你男人挨打之前就有病,是病死的!咋说是我把他打死的呢?现在,这理我跟谁说!他只得把头勾得更低了! 人群中,几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不由得红了眼圈,扭着头,用手背触着眼,“呼哧”着鼻子,偷抹泪!有泪窝浅的也抹眼泪。许多人怒视着那个成分赖的人!华印眼中喷火!他振臂高呼着革命口号:干群也跟着举手呼!其他成分赖的人怕有人冲上来诉他们的苦,吓得脸色苍白!那女人把那个成分赖的人拽推一阵子,没劲了,又想起了她男人,又坐地上,拍腿仰俯着用高低腔哭着数落道:“我那苦命的孩他大呀——啊啊啊……”妇女队长走过去,拉着她,劝:“妥嘞!她嫂子!地上凉,别冰岀来病了!回去!”那女人也按照华印的意思说完了,正想了结呢,就借势站起来,被妇女队长搀着,仰脸闭眼地“啊啊”哭着回家了。 会场上一时寂静了!停会儿,华印脸色凝重地轮大家一眼,说:“社员们!解放前我们过的是苦日子!解放后,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忘这好日子是咋来的!我提议,为了不忘共产党的恩,我们喝下这碗苦菜汤饭!”说罢,举碗到嘴下,仰起脖,“咕咚咕咚”喝完苦汤,然后捏起碗里的萝卜叶,填嘴里,嚼几下,咽肚里。其他干群也都喝吃起来。一时间,会场上响起了嘴的吸溜、叽声! 华印见大家都吃完了苦菜饭,便汹汹地走到那几个成分赖的人面前,喝令他们:“都直起腰!”那几个人便慢慢地直起了腰,惊悚地看华印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华印说:“解放前,大部分人占有少量土地,过吃糠咽菜的生活;而你们少数人却占有大量土地,过整天吃肉的生活!你们说这公平不公平?”几个成分赖的人声音不齐地说:“不公平!”华印又说:“为了让你们反思那不公平是你们造成的,使社会不再出现那样的不公平,今天特意让你们吃片肉!听到没有?”几个人战战兢兢说:“听到了!”华印严厉地说:“那!你们就把碗里的肉吃了!”几个人便捏起肉片,擩嘴里一点,咬下来,歪好嚼嚼,咽下去,虽然觉得香,却咧着嘴装苦的样子。那个成分赖的人看着华印,不知该不该拣地上的肉片!华印喝道:“捡起来!”那人便拣起肉片,也咧着嘴,一点一点吃了肉片。华印怒视着他们,道:“以后,该我们吃肉、你们吃菜喝汤了!这就是改天换地!这就是史无前例!这就是人民当家作主!”说罢,又喊起了革命口号,干群也跟着喊!几个成分赖的人又弯低了腰!华印朝他们一挥手,吼:“抬牲口铺去!”几个人便勾着头,往牲口屋去了! 华印退几步,拉着腔,高声喊:“下面——请汪书记讲话!” 汪书记往前跨一步,轮大家一眼,说:“那——我就讲几句!”说罢,“吭”一声,稍停,说:“今天这个会是华印想点子开的!这说明他政治觉悟高!党支部希望华印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入党!”华印谦虚地低下了头,然后看着书记,点点头!书记又说些广大社员要通过今天的会提高觉悟的话,然后说:“现在,赖成分人虽然失势了,但社会上的资产阶级思想仍然在!还有干部当资产阶级的保护伞!我们要和这种人作斗争!”说着,瞟一眼春光。春光知他在敲打自己,一是想他没提自己的名字,无理由接他的话;二是想大年下,接了他的话吵起来不好看,也就没吭声,退一步,站那了。 这时候,庄南的空中“啪”地炸响一声炮竹,接着又响几声!汪书记看天正晌午,就宣布散会了。 干群们回家了,关上门,吃起了早已做好的年午饭!那是粉条白菜炖猪肉、好面卷子与油条! 第85章 华印拾粪 刘华印回到家,又吃碗猪肉白菜炖粉条饭,便坐在凳子上,靠着堂屋门,跷着腿,晒太阳。阳光照着他的宽脑门,亮堂堂的!他晒会儿,忽想起汪书记鼓励他的争取早日入党的话,又瞥见院里的铁锹和粪箩头,眨巴几下眼,便站起来, 拿起锹,挎起粪箩头,出了院。 刘华印去到大街上,在路两边拾起了粪。大年下,只有他拾粪。不一会儿,他就拾了一箩头粪。他用一只胳膊挎着箩头系子,用另只胳膊别着锹,侧歪着身子往前走。粪土从箩头底缝露下来,沾在他的裤腿上,黄块块的。许多人惊诧地看着他。他付之一笑。在一个过道口,他铲起一抔粪,放在箩头里,正要往前走,忽见从过道里跑出来一群孩子,便站住了,看他们要干啥。 这群小孩子在谝炮竹。有的说他是听见炮竹响、全国第一个起的床!他喊娘点灯,娘“嗯”他,却不说话。他那时才想起大年初一早起是不兴喊亲人的名字的,就自己爬起来点了灯,穿衣去拾炮!有的说全世界的小孩子就数他胆大,炮竹在头上正响着,他就站到炮下面拾炮,还敢跺正在“嗤嗤”响的炮,说看见个炮没焾了,以为是哑炮,拾起来,那炮却在手里“啪”炸了!他说着,伸出炸伤的手让伙伴们看!有的说他拣的炮最多,两个兜就装不下……华印的孩子也在那里头,张开手,作捧状,说他家的炮就这么这么粗,能把星星嘣下来!有个小孩子看见了华印,说他大是拾粪的,买不起恁粗的炮!华印的孩子说:“俺大不是拾粪的!”那小孩一指华印,说:“那不?恁大不正在拾粪吗?”华印的孩子扭头看见了大,跑过去,摇晃着大的手,看着大的脸,委屈地说:“大!他说你是拾粪的,买不起……”华印放下锹、箩头,蹲地上,用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说:“大是大队干部,年下拾粪是为了多打粮,多卖粮给公家,咱家多分钱,给你买比谁家就粗就高的炮!”华印的孩子郑重地“嗯”一声、点点头,笑着跑回去,谝说:“俺大是大队干部,拾粪买大炮,买比老天爷还大的炮!”众小孩羡慕地看着他!停会儿,都跑了,跑着喊:“我也叫俺大去拾粪、买比老天爷还大的炮!” 刘华印笑着挎起箩头,拿起了锹。 刘华印去到一家大门旁,又铲起一抔粪放箩头里。这家门口站着几个娘们在晒暖,都是骚嘴子货,又都不是华印的亲嫂子,兴和华印打俚戏。一个娘们笑着说:“华印!你平时没吃够屎,趁着大年下屎多,寻屎吃啦!”华印看着她的脸,呲牙笑着说:“我是寻你哩!”另一个娘们说:“寻俺弄啥?给俺磕头呀?”说着,撑起衣襟,说:“来!磕!我承着!磕响头给你压岁钱!”华印说:“中!过来!我给你磕个球(头)!”又一个娘们说:“俺不要!把你的头(球)藏裤裆里!”还有个娘们说:“老嫂比母!你不磕头,喊个婶——”华印借谐音接话调侃道:“咋!你想喝水?裤裆里有!”几个娘们齐说:“你喝!” 他们耍笑一阵子,一个娘们突然问:“华印,你是大队干部,平时还不拾粪哩,咋年下突然拾粪嘞?”华印说:“上午开了忆苦思甜会,我想体验一下咱穷人在旧社会年头忙年尾是啥滋味!”几个娘们虽觉得他做得过,但知人家说的是革命话、做的是革命事,不敢说二话,便扭过头,说:“那中啊!体验一下好进步!”华印“嘿嘿”笑着走了。 刘华印走进一个过道里,看着过道边上的一家大门楼,忽想起这家主人在年前祭灶时打个老气(干亲)、听说那个老气的妻子是自己的同学,怕碰面丢人,正要走时,谁知怕啥来啥,忽见他同学抱着孩子、和她丈夫从大门楼往外走,一时觉得走退都不便,便愣那了。那同学一眼看见了华印,“啊”一声,愣一下,笑着说:“老同学!你咋恁勤快,大年初一还拾粪呀?”华印顿时红了脸,但马上平静下来,笑着说:“大年下,吃一肚子好的!坐那光窝着!干活消消食!”女同学说:“你还是和在学校时一样积极!”华印说:“俺是农民,再积极也赶不上你!你是教师,吃皇粮!”话刚落音,这家主人走过来了,笑说:“人家华印可不是普通农民,是大队干部,不光在大年初一下午拾粪,还在上午开忆苦思甜会呢!”女同学惊讶得“啊”一声,说:“老同学恁会当官呀!”说着,给华印介绍了她丈夫,又给丈夫介绍了华印。那男的看着华印,微笑着,自言自语:“大队干部!大年初一开忆苦思甜会、拾粪!这是新鲜事!”这时,这家主人看着华印说:“回家坐?”华印说不去啦!女同学说她家是这庄邻邦庄的,让华印闲了去玩!华印说中!女同学和她男人就走了。主人回家。华印把粪倒到大粪池里,也回家了。 原来是这家主人姓刘。华印的女同学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在一岁多时便夭折了。女同学又生个孩子。这孩子也经常生病。夫妻怕孩子又夭折,听人说给小孩找个姓刘的干大,就能留住小孩,于是便托人求助,和这家主人打成了老气。乡俗是大年初一干儿子得给干大拜年。小孩子不会来。夫妻俩便抱着小孩子来了。晌午吃顿饭。走时正好碰到刘华印! 过罢初五,老百姓仍沉浸在年的气氛中。刘华印家来了两名县广播站的记者,其中一名记者便是华印女同学的丈夫。他们采访了刘华印。不久,县广播站便广播了华印在大年初一开忆苦思甜会、拾粪的事迹。公社领导听了广播后,打电话给汪书记,要求发展刘华印入党。汪书记细数大队干部:春光、高峰和自己不是一势的人;关仁仗着门头大,不理睬自己;程旋滑得像泥鳅,根本靠不住;唯有华印是和自己一心的人!发展他入党,自己在党内就多一个一势的人!于是,汪书记便召开了党员大会,把华印夸成了一朵花,要求党员们同意华印入党。党员们知道华印的事迹,就举手同意华印入党。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挂在程庄大队办公室墙上的党旗下,刘华印举起拳头,庄严宣誓: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第86章 困斗 一九七六年,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 程庄的老百姓又在南河沿树下的吃饭场上喷起了诓。有的说:“四人帮”是文公子,是耍嘴皮子的;老一代革命家管军队,是武将,是国家的锤头子!嘴皮子说得再铁,搁不住锤头子打!有的说:江山是老一代革命家打的,他们在世,咋能让不打江山的“四人帮”?江山呢! 且说那个记工员被程虎撤了职,等着书记给程虎说让自己还当记工员呢,等了数月,见程虎就下台了、现记工员还干着,知自己当记工员的事没戏了,便想到大队林场谋个职,给汪书记送了礼,说了此想法。书记答应若林场的职位有空缺、就让他干。过些日子,他听说林场缺个管伙的,便杀了两只下蛋鸡,送给了汪书记,说想去林场当管伙的!书记说他去问问、若缺管伙的,就让他干。那记工员又等了很长时间,却未见书记通知他去上班。这日,他去问书记,进屋见程雄也在当门坐,和他俩打罢招呼,便坐在了小板凳上。这程雄是来让书记给他贷款的,书记问他贷款弄啥!程雄咋来咋去说一番——原来是他儿子程牛在赶集时,因人挤,贴在一个漂亮女人身后,耍流氓,被人发现、打伤了眼,住了医院。程雄见钱要花光,便来托书记让信用社给他贷款——汪书记听后,斥责他儿子干丢人事,不愿意给他帮忙贷款!这时,书记家门后墙上的小喇叭广播起了要在全国开展揭批“四人帮”运动的社论。书记示意他俩别说话。三人听罢广播,汪书记说:“这’四人帮’真愚蠢,当权时咋不借故杀了那帮老革命呢!光也没有今天这事嘞!”程雄没吭声,见书记不愿意帮忙,就气着走了。那记工员又问去林场的事。书记说不缺管伙的!记工员这时才知书记以前是哄骗自己的,恼心里,喜面上,回家后,品书记说那番关于“四人帮”的话是反对党中央,便想借此解书记哄骗自己之恨,写了封检举汪宏泰反对党中央的信,寄给了县委。县委把信转给公社党委。公社党委派组织委员和一名干部来调查!这两名干部让春光领着他们去记工员家问情况。谁知那记工员走远亲戚去了。三人又去到程雄家。程雄在医院伺候他儿子。三人便走了,在大路上碰到汪书记去地里看庄稼。汪书记问他们干啥去了,那三人都不说话。四人便各自走了。谁知那记工员的媳子是个松嘴子,在一次和娘们喷诓时,无意间说了告书记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书记听到这话后,想起那天是春光领着那俩干部去记工员家的,便断定是春光怂恿着记工员告了自己、从而把自己整下台、他当书记! 汪宏泰不甘心束手就擒,绞尽脑汁,计上心头。 这日,下毛毛雨。汪宏泰打着伞去到大队部,见那俩干部正躺在床上拉呱,便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来一付扑克牌,喊那俩干部打扑克,见三缺一,又喊来华印!四人玩到小晌午,停了打牌。汪书记对那俩干部说:“咱这儿也没啥娱乐活动,您俩明天去到林场听戏!”俩干部知大队有文艺宣传队,就同意了。汪书记又对华印说:“天才住雨,宣传队员见干不成活,可能要回家!你明天早点领着领导去林场,那样,宣传队员就走不成嘞!”华印说中!书记和华印就各自回家了! 喝罢汤,汪书记让秀娥把春光喊到家,说了那情况,要春光明天起早去林场、告诉宣传队员都别走。春光答应后,就走了。 凌晨,汪宏泰起了床,开门见雨已停,便走岀院,蹑手蹑脚出了村,往西走。毛毛雨只是湿地皮,路不沾脚。空气清新;雨滴不时从树上落下来,滴在他的脖子上,凉丝丝的。天放晴了,湛蓝如洗;月明星闪。天上生成一片浮云向南游,遮住了一片星星,但很快便游走了,星星又闪起来!按节气此时不该凉,但因是雨后、又是夜里、且刮小北风,天便显得有点凉。汪宏泰夹着膀走会儿,走热了,便甩开胳膊走起来! 汪宏泰在西大沟桥头停了步。从这往西是通往林场的必经之路!他环顾四周,见朦朦胧胧、无适合藏身之处,忽看见桥洞,觉得藏在那里既不会被人发现,又能听到上面人的脚步声!便下了沟,钻进了桥洞。他影影绰绰看见地上扔的破衣、破鞋、长着的荒草,感到阴冷、潮湿,闻到了一股霉味儿,顿觉瘆人,不由得打寒颤,也只得蹲下了。 回头说春光。 黎明时,他起了床,去往林场。此时,叫人干晨活的钟敲响了,“咣咣咣”的声音响在晨空中;大街上不断有拾粪老头的咳嗽声、上早学的学生们互相的喊应声、他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春光不时地和早起的劳动者打招呼:“起得怪早呀?”人们答:“可不!你也起恁早呀!”春光出了村,走不远,就见天蒙蒙亮了。清新的空气、湿漉漉的地、满坡的庄稼、晶莹的露珠,都使他心旷神怡!他走到西地时,听到远处传来初学者吹的唢呐声:“滴——啦——”便一下子想起了军营的起床号声,情不自禁地走起了“齐步”,走会儿,又换成了“跑步”,跑会儿,又走起了“正步”!那正步虽走得僵硬,但仍然不失军姿!他走得热血沸腾,又换成齐步,走着唱着《大刀进行曲》军歌!树上的小鸟“扑棱”飞走了,“喳喳”叫着和着他的歌…… 搁下春光说华印。 他在天亮时起了床,去到大队部,喊醒了那俩干部。三人去往林场。半路上,一个干部打个喷嚏,擤一把鼻涕抿在湿树上,没抿净,扎煞着手,想找地方抿净。华印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来一条小手巾递给他。那干部擦净手,把手巾还给华印。华印叠叠装兜里。 他的说着话,看着景,往林场走。 此时,春光走到了离西坡桥不远处,看天,觉得现在去林场有点早,想在桥帮上坐会儿再去林场,便加快“齐步”往那儿走。 汪宏泰正蹲着,隐隐约约听到东边传来脚步声,激灵一下,支耳听。从那有节奏的脚步声中,他听出是春光来了,不由得心里直怦怦!他慢慢站起来,往外移几步,又站着,伺机而动。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接着,从脚步声中判断人到南北路上了,又接着,听到脚步声响在桥上了!他紧张、窃喜地黙黙念叨着:春光啊春光!你快点过去!你过去!我就上去!大事就成了!你就不能给那记工员岀主意了!我就让那俩干部不能顺顺利利地调查我了!我逢凶化吉的第一步就成功了! 然而,此时,那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了!汪宏泰不由得在心里惊惑地“嗯”一声,想:难道是春光发现自己的蛛丝马迹而不走了?他又焦急地等会儿,仍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他等不下去了,想探个究竟,便小心翼翼地移步到洞口,屏住气息,探出头,歪着身,往上一看,吓得赶紧缩了头。他看到春光背对着他坐在他头顶的桥帮上,赶紧弯着腰蹑手蹑脚地退回洞里,蹲马步,支耳听! 春光坐在桥帮上,掀开怀,用衣襟扇着风。突然,一条蛇从路南往他身边爬过来!春光怕蛇,自然恨蛇。他起身折根刺条子,上前摔那蛇!那蛇爬过路,又往沟下爬!春光追蛇!脚步滑出“嗤嗤”声!汪宏泰从脚步声中听出春光下沟了,知自己马上就会被发现了,吓得心惊肉跳、脑子一片空白!这时,那蛇往洞里爬去了 。春光举起刺条子、正要伸头去摔蛇,眼看就要发现汪宏泰时,突然看到了洞口里的破衣服、一只鞋尖、吓得身一抖,立马转身上了沟,扔了刺条子,往西走了! 原来程庄这一带有个习俗:人死后,其家人有的把死者的衣鞋等物在庄外烧了,有的扔沟里。发水时,这些东西便会被水冲到桥洞里。刚才,春光看见的鞋尖是汪宏泰的鞋尖,以为那鞋是被水冲到桥洞里的死人的鞋呢!在大清早、大西坡、大深沟、阴森森的洞里,春光看见了“死人”鞋,想起死人,免不了害怕,也就跑了。 汪宏泰正六神无主,突然不见春光下沟来,很是诧异,细听脚步往西走了,这才放心,定定神,壮着胆,移出洞口,爬到沟半坡,弯着腰,探着头,往西看。 此时,春光钻进了高梁地,解大手!汪宏泰见状,觉得机会来了,赶忙爬上沟,蹿到路中间,从兜里掏出根钉子,蹲地上,瞥春光一眼,摸仿着春光的字迹,用钉子在地上写了一条反革命标语,然后慌忙跑下沟,钻进桥洞,猫着腰,从沟底往南走几十米,爬到路上,从另一条路上回家了。 这里,春光解罢手,走出高梁地,上路走不远,见一只野兔子在前面蹦,便拣个土块儿,砸向那兔子。那兔子蹿几蹿,撒腿往西跑!春光撒腿追! 这当儿,华印领着那俩干部走过那桥,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字,大吃一惊!这时,那俩干部也看到了,蹲下一看字还湿漉漉的、棱还立着,便知是刚写的,抬头见前面跑个人,便问华印那是谁!华印看后,说是大队干部春光!那俩干部左右看看无人,就指着字,看着春光,道:“这字就是他写的!他看见了咱,吓跑嘞!”说罢,让华印和另一名干部回大队给公社打电话报案!他俩报完案,又来到现场。 春光没撵上兔子,到林场交待完事,就一边转着看风景,一边等着干部来听戏。 日出一杆时,公社公安助理和一名民警骑着自行车来到现场,看了字,拍了照片,问了情况,就去到林场。华印看见了春光,就把他指给了那几个人。几个人便上前围住了春光!春光见他们都板着脸、不像看戏的样子、并且还有公安助理和民警,惊惑地问:“你们这是——”一个干部打断他的话,严厉地问:“你是程春光?”春光说是,又问咋啦!那民警指着东路,问春光:“你今早是不是从那条路上来这的?”春光说是的!民警又问:“你见谁打你前面路上走没有?”春光说没见!民警问:“你是否在路上写了反动字?”春光大惊失色,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干部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别狡辩!我们发现反动字时,看见只有你在前面走,这你也是承认的!字也是刚写的!这都说明那字是你写的!还有,我们看见了你跑!你没写那字为啥跑?”春光说他是跑着撵兔子的!民警问谁作证!春光顿时无语!公安助理冷笑着“哼”一声,说:“铁证如山!你啥也别说了,走!去公社!”春光百口莫辩,愣会儿,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以前自己遭过陷害,后来不还是洗白了吗?于是便说“走就走”!民警和公安助理推车跟着他,去到公社,把他关进了小屋。 那俩干部也无心听戏了。三人回到大队部。华印去了书记家。 第87章 釜底抽薪 华印去到汪书记家,给他汇报了春光的事。汪书记大吃一惊,说想不到春光会干那事!雪梅从一个从林场回来的人口中听说了那事,慌忙去到春潮家,给公公说了情况。根旺立马去到宏泰家,恳求他救春光!宏泰说旁人的事他不管、看在根旺的面子上、这事他一定管!他骑着自行车在西坡路上转半天,回到春潮家,给根旺说他已经托公社党委书记嘞!党委书记答应给公安部门打招呼、从轻处理春光!根旺说不尽的感谢话! 汪宏泰觉得摁倒了春光、下一步就该封证人的口了。封了证人的口,就像釜底抽薪,使举报人锅里的水就滚不起来了!咋封他的口呢?他想起了程雄要贷款的事。这日、喝罢汤,他便去了程雄家! 那程雄和那个记工员是姨表兄弟。在写举报信前,那记工员让程雄作证汪宏泰说了那反动话!一是关乎亲戚,二是恼书记不帮他贷款,程雄便满口答应作证!那记工员在举报信上写的证人便是程雄。白天,程雄在县医院见钱花完了,在挨黑时回了家,到那记工员家借了钱。此时,他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抽闷烟,听到院里的脚步声,扭头见汪宏泰来了,愣一下,想他说恁反动的话、这回肯定要下台,便寒着脸,冷冷地说:“来啦!”汪宏泰“嗯”一声,进了屋。程雄也不让坐、烟。汪宏泰扭头看见个小板凳,便退过去,坐下了,从兜里掏出来烟,递给他。程雄伸着手,说:“你来俺家!我还吸你的烟呀!”说着,接了烟。二人点着了烟,吸着,都不说话。停会儿,汪宏泰问:“找来钱没有?”程雄拗头看着他,带着气说:“咋!活人能让尿憋死呀!”汪宏泰“嘿嘿”笑罢说:“你那天找我帮忙贷款,去的正不是时候!”程雄问:“咋?”汪宏泰编诓说:“前几天,你那老表记工员去俺家,托我给别人贷款,我没答应他!我若在那天当着他的面答应你,不就把他得罪了吗?”程雄知他在说诓,便挖苦道:“好胳膊好腿,不如长个好嘴!”宏泰气心里,笑面上,说:“真的!我一点也不诓你!”程雄说:“诓不诓,你知道!”汪宏泰正要发誓时,程雄问:“你来有事吗?”汪宏泰说:“我来问你还贷不贷款!你若贷,我就去给信用社主任说一声!”程雄见他主动来找自己贷款,便知是咋回事了,想:我不作证虽贷来了款,但那不就把老表得罪了吗!于是便说:“钱我已经借来嘞,不贷款嘞!”汪宏泰把烟捂在嘴角里,用手遮住半拉脸,说:“中!借来就妥嘞!省得给银行岀利息!” 话落音,来个串门的人。汪宏泰知不便说那事了,便起身走了。程雄坐着说:“走哇!”汪宏泰“嗯”一声!来人冲着汪宏泰说:“我来!你走!咋!是我撵你啦?”汪宏泰说:“我坐一歇子嘞,快把板凳腿坐断嘞,该给你腾位嘞!”说罢,走了。那人见他出了大门,问程雄:“你这小百姓家,书记咋来嘞?”程雄说:“孩子出事嘞!人家来问问伤好没好!”那人“哼”一声,说:“听说他快要下台嘞,还不是为了下台后让有人搭理他,给你来套近乎哩!”程雄咧嘴笑笑! 汪宏泰见小甜头封不住程雄的口,愁得寝食难安!忽然一计上心头! 这日,他又去到程雄家。程雄冷冷地和他打了招呼。汪宏泰仍然是自个儿找个小板凳坐上面,仍然是给程雄递上烟。二人扭着头,吸会儿烟。汪宏泰扭回头,看着程雄,说:“咱也别打哑迷嘞!我就直说!我听说恁老表告了我,你是证人!我今天来是让你不给调查组作证明的!”程雄一惊,马上说:“根本没那事!”汪宏泰说:“你也别哄我!我知道那事是真的!”程雄想想,说:“你别听野鸡叫!”宏泰想想,紧绷着嘴唇“吭”一声,道:“我也不掩不盖嘞!你如果不作证,我以后让你儿子小牛当记工员!”程雄想:“以后”是猴年马月!这不是画饼充饥吗?我若不作证,他若过了这个坎,若不让小牛当记工员,我能拽下他的蛋吗!于是,便说:“既然你把话挑明嘞,我也不掖不盖嘞!我原先是打算作证!但现在你既然那样说嘞,我现在可以答应不作证!但你必须现在就让小牛当记工员!”汪宏泰见自己画饼充饥的计谋被他识破了,便借故说:“我不得瞅现任记工员个错、拿掉他,才能让小牛当记工员吗?”程雄说:“那——我就等你把记工员拿掉、让小牛当上记工员后,再答应不作证!”汪宏泰见封官许愿这招不管用,便敷衍说:“中呀,那就以后再说!”就走了。 汪书记让“大黑狗”盯着调查组。“大黑狗”见程雄在医院没回来、调查组也没来程雄家,便把这情况说给了汪宏泰。汪宏泰生怕调查组见到程雄说实话、到那时洞就堵不住了,但-时又想不出好办法封程雄的嘴,急得嘴角起火泡!恰巧,这时公社开了个工业会议,汪宏泰听后,喜上眉梢。 次日,汪宏泰又去了程雄家,在大门楼听到媒人花嫂和程雄的争吵声,便站在那儿听起来。 花嫂说:“人家不退彩礼钱!”程雄说:“咱这有规矩:男方退婚,女方是不退彩礼钱的!这是女方退的婚,凭啥不退彩礼钱呀!”花嫂说:“我也想让她家退彩礼钱!可人家说’俺一个女的和他见面、能让他白看呀!’说那彩礼钱是见面时看女的钱!”程雄说:“她又不是仙女!看一眼就得恁些钱呀!”花嫂说:“国家又没定看女的一眼得多少钱!我咋说看一眼咋会恁些钱呀!”程雄说:“那不中!她家必须退彩礼钱!”花嫂说:“反正那钱我是要不回来!要不,你去要!”程雄说:“我跟那头说不着话!我只找媒人要那钱!”花嫂说:“我只管说媒,不管那事!”说罢,走了,见了汪宏泰,又给他摆那理。汪宏泰敷衍说商量着来。花嫂就气着走了! 汪宏泰进了院。程雄正气着呢,也不搭理他,进屋坐在了小板凳上。汪宏泰也进了屋,递给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了火,也坐在小板凳上,也点着了一支烟。二人吸着烟。程雄给他摆那理——原来程雄的儿子程牛是个赖货,三十多岁还没寻下媳子。花嫂给他说了个二婚女子。那女子未生过孩子。娘家把她当大闺女打发,要了彩礼钱。那程牛出事后,女方嫌他丢人,要退婚,却不愿意退彩礼钱——汪宏泰听后,笑道:“那彩礼钱咱不让她退嘞!”程雄拗头瞪着他,不满地“嗯”一声,道:“那不是你的钱!你说话不腰疼!”汪宏泰“嘿嘿”笑罢说:“我给你说个事儿,能让那婚事成!这样,你还让人家退啥彩礼钱呀?”程雄愣一下,说:“你咋恁大的能耐呀?”汪宏泰想想,说:“你得先答应不作证,我才给你说那事!”程雄想:我就是答应了,他说的事若不能使儿子的婚事成,我照样作证,于是便说:“说!我答应不作证!”汪宏泰要拣牢稳的干,便说:“你得赌个咒!”程雄被逼到死角,便说:“你成了小牛的婚事,我若因此还作证,就是个鳖!”庄稼人认为赌了咒不照办是要犯咒的!汪宏泰便说:“公社五金厂给咱大队一个工人指标!我打算让小牛去当工人!小牛吃了公家的饭,那媒还会不成吗?”程雄大喜过望,想:人眼皮子薄得很!儿子若能当工人,那媒肯定会成的!但又想:我若不作证,不就把亲戚得罪透了吗?肯定为此会断亲的!想到这儿,他皱着眉,咂下嘴,犹豫起来! 这时候,他媳子从套间走到当门里,看着宏泰,道:“就照你说的办,他——”说着,看着她男人,说:“——不作证!”程雄瞪女人一眼!那女人知道他的意思,怪道:“瞪啥瞪!你不就是怕得罪恁老表吗?老表算啥!一表三不亲!咋!恁老表能给咱个儿媳妇呀?是得罪恁老表事大,或是咱儿子娶不来媳妇事大?”汪宏泰知程雄怕老婆、这家是女人当家,便故意说:“我只是来给恁说说当工人的事!恁俩有分歧,当工人那话只当我没说!”说着,起身就走。程雄把烟捂嘴上,木沉着脸,不吭声。那女人赶忙上前拉住汪宏泰,焦急地说:“哎……你别走!我当家!就照你说的办!”汪宏泰故意挣着说:“那不中!我宁愿背个小处分,也不能让恁两口子生气!”那女人说:“不生气!”汪宏泰站住了,回头盯她一会儿,问:“真的不生气?”女人坚定地说:“真的!”汪宏泰又盯她一会儿,这才说:“我这人说话好利亮!咱先丑后不丑!我让小牛上班后,恁可不能又去作证!”那女人想想,便拉着汪宏泰到院里,指天发誓道:“俺家谁若再作证,让天打五雷轰!”这是庄稼人赌的最毒的咒,汪宏泰知他们是不敢违反的,便正色说:“好!我就相信你的话!那!小牛就等着上班!”说罢,走了。 那女人把他送出大门口,又回屋指着程雄道:“你是月子里的小毛孩,不开窍呀?唵!恁好的事,上哪找呀!你得罪了恁老表,这不算啥事!你若错过了这机会,得后悔死!”程雄想想,便软不拉耷地说:“那是哩!” 次日,花嫂去到女方家,说了程雄非得让退彩礼钱的话。女方说坚决不退!花嫂又去到程雄家传话。程雄的媳子气昂昂地说:“他不退就算嘞!俺搁不住为那仨核桃俩枣钱给她家生气!现在,她想寻俺儿子,俺儿子还不要她呢!别看俺儿子寻媒的年纪过杠嘞,俺还挑着寻大闺女呢!”花嫂大惑不解地看着她!那女人谝说:“俺孩马上要去公社当工人,是吃公家饭的人,啥样的大闺女寻不来呀!”花嫂瞪大眼睛问:“真的吗?”那女人说:“我从来不跟谁说诓话!”花嫂问:“谁给他找的吃公家饭的活呀?”那女人说:“俺娘家一门的有个人是公社干部!他给俺儿找的好工作!”花嫂想想,说:“要不,我再给女方说说,让——”那女人打断她的话,说:“不用说!俺能寻来黄花女,咋要他那破货呀!”花嫂说:“看你说话多难听!”说罢,走了!那女人朝她“哼”一声,说:“现在想寻俺?晚嘞!” 汪宏泰封了证人的口,稍放了心,但一想,不由得皱眉“唏——”一声,觉得大事还在后边呢! 第88章 汪红梅受辱 汪宏泰忽然想起了调查组:那里面有个人是助手,那个组织委员是当家的。他若抓住问题不放,是会想方设法让证人说实话、使自己前功尽弃的!汪宏泰觉得若要渡过这一劫,还得收买住那个组织委员!可咋收买他呢?请客?送礼?送钱?他不知人家的脾气,怕弄巧成拙!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攀上个比组织委员大的官,让大官压组织委员对那事不较真就妥嘞!可咋攀上个大官呢?他忽然想起了华印。华印以前的老师现在县城教高中,教过的学生中肯定有人在县委当干部!自己通过华印的老师是可以攀上那干部的!于是,他便去到华印家,说想让县里给大队批些化肥,让华印去问老师教过的学生中有没有人在县委当干部! 次日,华印骑着自行车去到南关老师家,见大门锁着,知师母在菜业队干活,便骑车去到那里,见小道潮湿、小草茵茵、菜畦个个,各菜葱茏;还见几个妇女围着井在推水车、清凌凌的水顺着垄沟“哗哗”地流进菜畦里;又见师母和一帮妇女在择菜,便扎了车,去到她们身边。师母见他来了,慌忙抽出来坐的小板凳,让他坐。华印推着那小板凳,说:“哪能我坐、让您圪蹴着呢!”师母推着小板凳,说:“你轻易不来一趟!咋能让你站着呢!”华印又推着小板凳,说:“我年轻!站不伤腿!”师母见他执意不坐,就又坐在了小板凳上。华印圪蹴着,择着菜,问:“俺老师呢?”师母说他上外地学校听课去了、得几天才能回来,又问他有啥事!华印知给师母说没用,便说没啥事、进城办事、来看看老师。 这时,一个妇女笑着问师母:“这是恁男人哪的学生呀?”师母说:“是恁男人上班那个公社的!”那女人眼光一亮,问华印:“大老远来这里,渴不渴呀?”华印说:“不渴!”那女人又说:“骑几十里路的车,光累得不轻!”华印说不累!师母看着那女人,说:“你真会亲人,见了恁男人公社的人,像见了娘家人一样亲!”那女人笑说:“那是哩!谁见了娘家人不亲呀?” 正说着,一个跛脚拐手的小伙子顺着菜园小路走到这儿,看着那女人,问:“娘!钥匙呢?”说着,口水流出来。那女人告诉他钥匙放在门楣上。小伙子便跛着脚、拐着手,走了。那女人勾着头,不悦地择着菜。大家沉默不语。 华印择会儿菜,想老师不在家、没法问那事,就起身说:“婶!我走啦!”师母说:“吃了饭再走呗!”华印说:“不啦!”就走了。那个女人说:“轻易不来一趟,你也不能不吃饭就走呀!”华印说:“我常来师母家,不是稀客,不吃饭也得罪不了师母!”那女人笑笑。 师母送他,走不远,扭头看那女人一眼,又扭回头,叹一声,说:“那女人家,男人在恁公社当党委组织委员,闺女在县医院上班,日子是得发,可两口子偏生个残疾儿子,二十多岁了还没寻下媳子,大、娘快愁死嘞!”说到这儿,又叹一声,说:“你说她两口子身体恁好,咋会生个残疾儿子呢!”华印想想,说:“老天公平得很,不能好事都让他家占全!这叫平衡!”师母说:“那也兴!”师母送他到自行车跟前,又回去择菜。华印就骑着车走了! 华印回到书记家,给书记说了情况。汪书记听说他没找到得劲人,等他走后,便愁得躺床上,蒙着头,唉声叹气!喝汤时,媳子喊他几遍,他也不吭声!他大女儿汪红梅心疼大,盛碗汤,端到他床前,劝大说:“您忙大长一天嘞!夜长!不喝汤,受不了!”汪宏泰叹一声,悲伤地说:“我喝不下去!”女儿问:“咋?哪有病呀?”汪宏泰说心病!女儿又问咋回事!汪宏泰说了有人告他、弄不好自己要下台的话!女儿说:“您当多年书记嘞,就找不来个上头的人给你扛吗!”汪宏泰说:“若找来人,大还会发愁吗?” 说到这儿,汪宏泰似乎想起了啥,掀开被子头,用胳膊支着上身,抬着头,呆看着大女儿。大女儿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被大看羞了,把脸扭一边,知再劝大也不喝,便端着汤碗回了灶房。汪宏泰叹口气,又躺下了。 刘秀娥见女儿又把汤碗端回来了,问了原因,听红梅说后,大吃一惊,忙放下手里的汤碗,去到男人床前,气着问了谁告的,听男人说后,骂告壮人一阵子,然后说:“你就不会想办法过去这个坎呀!”汪宏泰说:“咱朝里没人扛,有啥法呀!”秀娥哭丧着脸,不吭声了!停会儿,汪宏泰“呼”地坐了起来,看着秀娥的脸,说:“我想起个办法,怕你不同意!”秀娥说:“只要能救你不下台,啥办法我都同意!”汪宏泰迟疑一下,说:“我想把红梅嫁给公社党委组织委员当儿媳妇!”秀娥笑着说:“咱闺女嫁到官家,是好事,我有啥不同意的呀!”汪宏泰说:“他儿是残疾人!”秀娥顿时把脸一沉说:“我当你想的是啥好法子呢?原来是这馊主意!咱闺女嫁不出去了是不是?”汪宏泰说:“你当我心里愿意呀!我不是没办法了吗!”秀娥说:“没办法也不能把妮往火坑里推!”汪宏泰瞪着她,气着说:“那!你就等着我下台!”说罢,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秀娥愣那了,想:男人当着书记,自己排场得像正宫娘娘一样,不干活,得高工分!家里吃不完别人送的肉、蛋、油!男人若是下了台,自家不但会失去这一切,而且独门独户的汪家还要受欺负!想到这儿,秀娥心里便有了活动意思。她问:“那孩残疾啥样吔?”汪宏泰说:“听华印说腿瘸、手拐!”秀娥叹一声,说:“闺女家,是菜籽命,寻个残疾人,不一定日子过不好!”汪宏泰听她说这话,觉得有希望,便说:“人的命,天注定!上级为啥不派别的官来查我,咋偏派个有残疾儿子的官来查呢?这是天意,是老天爷给咱闺女命中安排好的,该这时候显出来嘞!再说,有些事,看是坑,实是岗!组织委员是国家干部!咱妮嫁过去,人家会不给她找个吃商品粮的工作吗?这叫因祸得福!”秀娥勾头想会儿,觉得男人说的有道理,又叹一声,抬起头,说:“那!我去给妮商量商量!” 秀娥回到灶房,见红梅拿件织一半的毛线衣出了门,便撵上去,说她大说有人给她说个媒!红梅看着娘!秀娥说:“恁大让我问问你愿意不愿意!”红梅顿时红了脸,抿嘴笑!娘知女儿害羞、不吭气便是同意了,叹一声,说:“娘也不瞒你,那孩是残疾人!”红梅顿时沉了脸,道:“他残疾!恁会愿意吗?”秀娥说:“恁大被逼无法呀!”把原因说一遍,末了说:“为了这个家,也只能委屈你了!”又把因祸得福的话说一遍。红梅仍不放脸!秀娥说:“你不愿意就妥嘞,老哩也不逼你!那样,恁大丢官是一定的事,说不定还要坐牢!你也知道恁大那脾气!他排场大半辈子嘞,要是坐了牢,弄不好会气死里面!你就再也没有这个赖大嘞!”说着,撩起衣襟,搌眼!红梅见状,想:娘的话不无道理,再说,女儿的婚事向来是老哩当家的!想到这儿,她虽不如意,也没再说啥,嘟噜着脸,去伙伴家打毛线衣去了! 红梅走不多大会儿,汪宏泰便被“大黑狗”喊走陪客喝酒去了。 汪红梅去到程叶家,见程叶住的西屋窗户亮着灯光,听到屋里有俩妮的说话声,想听她们的体己话,便站在窗戸跟前听起来。 此时,西屋套间里,一张桌子上放盏煤油灯、一个红毛线蛋。姑娘程叶和她的好伙伴程花围桌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织毛衣,一边说话。程花突然停了活,看着程叶的脸,神秘地说:“你听没听说?上头来人查汪书记啦!”程叶说:“我没听说!”又问:“你听谁说的?”程花说:“庄上的人都在说!”程花说:“我咋没听说?”程叶说:“你和书记的大公主红梅是好朋友,别人怕你给她翻嘴,不在你面前说!除非咱俩不赖,我才给你说!”说着,“哼”一声,说:“这回,她大一下台,家没了书记官帽撑门面,又是独门小户,她红梅不但不能在咱们面前摆公主架子嘞,还得受欺负!日子将过得还不如咱们哩!”程叶也停了活,看着她,说:“这话可不能往外说,传到红梅的耳朵里,伤她的心!”程花说:“我不是傻子,知道你跑不了风,才跟你说的!” 汪宏梅听了这番话,觉得进去坐一块就显得尴尬了,转身走了。偏这时程叶娘从堂屋岀来要去觧手,见红梅要走,便大声喊:“小叶!红梅来咱家,你咋不开门,又让她走啦!”程叶赶紧开门走出来,说:“你咋来了又走啦?”红梅一时也找不出理由不进去,只得转身进了屋。 程花抬头看着她,揶揄道:“哟!汪公主来啦!”汪红梅没理她,挨着程叶坐在了小板凳上。程叶问她咋来恁晚!红梅说家里有事,喝汤晚,就来得晚!程花像是嗅到了啥信息,问红梅:“因为啥事喝汤晚呀?恁大开会去啦?开的啥会呀?”程叶白她一眼,嗔怪道:“看你!操多大的心!”程花“嘻嘻”笑,没吭声。红梅拿下来搭在胳膊上的毛线衣,放腿上,看着桌子上的红毛线蛋,问程叶:“这是你给我寻的呀?”程叶说:“你不是说毛衣该织花嘞、没红毛线、让我给你找哩吗?我就给你找一蛋!”红梅便伸手去拿它!这当儿,程花伸手抢走了它,指着红梅,看着程叶,问:“你向我借毛线,是让她用的呀?”程叶看着程花,笑着说:“你剩一蛋线,我借了给谁用不中吔!”程花把脸一沉说:“你借走叫别人用中,叫她用不中!”这红梅养成了公主性格,刚才又隔窗听了程花那话,现在见她又这样,恼火了,瞪着程叶,道:“就让我用嘞!你能咋地!”程花寒着脸,不住地把毛线蛋在红梅面前伸缩着,气她说:“用啊!用啊!你咋不用吔!”红梅伸手夺!程花“哼”一声,把毛线蛋装兜里,怒视着红梅,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恶狠狠地说:“我就是把它扔坑里,也不让你用!你当你还是公主呀!老子的官帽一掉,你不比别人高一头发丝!”说罢,起身、开门、走了!红梅怒视着她!程叶怔怔地看着她出了门,停会儿,回头劝红梅,说:“你也别往心里搁!她那人,长个麦秸火性子!心里有啥搁不住!她不知因为啥对谁有气嘞,赶到这嘞,把气煞你身上嘞!”红梅岂能不往心里搁?她想:这都是大被查所产生的后果!搁以前,她程花别说往我身上撒气嘞,我就是扇她几耳光,她还笑着说好话呢!想到这,汪红梅发会儿呆,便收了毛线衣,起身回家了。程叶看着她叹一声,继续织毛衣! 原来那程花是“小铜刀”的女儿,对汪宏泰整治她大的事耿耿于怀,惧汪宏泰当着官,不敢发泄私愤,如今听说汪宏泰要下台,觉得他咋不住自家了,便借机把私愤撒在了红梅身上! 汪红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气得把毛线衣往床里面一扔,脱了外衣,躺床上,蒙着头,很久才入睡。 第89章 汪宏泰醉酒 汪红梅被说话声惊醒了,睁开眼,露出头,听起来。 原来是汪宏泰喝醉了酒。“大黑狗”把他扶进屋,又把他扶坐在小床帮上,道:“躺下!睡一觉!酒就醒嘞!”说罢,关上门,就走了 汪宏泰仰躺在小床上,张着嘴,呻吟着!肚里的酒一股一股地往上翻!他紧绷着嘴,闭着气,憋回了酒!然而,那酒及秽物却从鼻孔蹿出来,把他呛的连声咳!他只得张着嘴出气!肚里的酒及秽物却从嘴里哕岀来,落脸上,淌在他脸两边的床上!又一股酒及秽物蹿出嘴!他赶紧侧身把头耷拉在床帮,“呼隆呼隆”哕起来,把地上哕了一滩酒及秽物!屋里散发着恶臭味儿!他哕完,在嘴上滴溜着黏条子,张着嘴,喘着气。 秀娥正睡着,被哕声惊醒,气着起了床,点着了灯,端到当门,把灯放在小桌上,看着那些秽物,干哕几声,赶紧扭过去头,闭着气,把干哕压下去,然后回头斥责男人,道:“放着好肉好菜不吃!也不知喝恁些猫尿弄啥哩!”汪宏泰出了酒,心里好受点。他张着嘴,又呻吟会儿,抬头看着媳子,说:“你当我想喝呀!赶到那嘞!喝死也得喝!”说罢,又耷拉了头,呻吟起来!秀娥说:“你不愿意喝!谁能灌你呀!”汪宏泰抬起手胡乱地比划着说:“娘们家,知道啥!”秀娥没还嘴,拿起擦桌布,弯着腰,一边狠狠地擦着他的嘴一边嘟哝道:“看看你哕成啥样嘞!要把人恶心死!”汪宏泰的头被她擦的来回动,一股酒及秽物又哕出来,喷在秀娥身上!秀娥赶紧退一边,扎煞着手,看着身上的秽物,干哕两声,斥责男人,道:“你再哕!我走远点,不管你!”说罢,退几步,坐在椅子上,看着男人,生闷气! 那本是秀娥的气话,不想却触动了汪宏泰的心事!他按着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指着秀娥,怒道:“你!你真是个狠心人!我出点酒,你就说走、不管我嘞!恁男人我要是下了台、坐了牢,你不才拍拍屁股走人、不管我哩吗?唵!既然是这,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罢,闭着眼,张着嘴,流着鼻涕,前俯后仰地哭着说:“娘啊!我是真难呀!我难得很呀!上头查我!媳子嫌弃我!家里其他人不帮我!我咋弄呀!”又声嘶力竭地喊:“娘!娘!我要被他们逼死呀!我死了,一切就利亮啦!”喊到这儿,又勾着头,干哕起来! 秀娥坐在那里,又气又悔,手足无措! 汪红梅听着大的哭嚎声,想:以前,大喝醉酒,是不会这样的!这次会这样,原因是他觉得过不去被查这道坎。现在,大醉成这样,娘不管他,最多落个不贤的名声;女儿不管他,就是不孝,是丧天良!于是,她便起了床,穿上外衣,去到大身边,劝说:“大!你别哭嘞!你一哭,让我心里也难受!”说着,红了眼圈! 汪宏泰止了哭。红梅掏出来小手绢,给大擦净嘴,抱着大的腰,把大拉到小床的干净处,取下挂在门鼻上的毛巾,打来一盆水,把毛巾在水里揉揉,用湿毛巾擦净床上的秽物,又换盆水,洗了毛巾,再换盆水,洗净毛巾,把大身上的秽物也擦净,倒碗茶,吹温了,把碗伸到大嘴边。 汪宏泰一把推开碗,看着女儿的脸,哽咽着说:“你给我茶弄啥呀!你还不如给我一碗毒药哩!我喝后死了就利亮嘞!”说着,烦恼地一拍大腿,号啕大哭着说:“这个家就要大难临头啦!说谁谁不听!谁救这个家啊!啊啊啊……” 汪红梅听大说“说谁谁不听”的话,知道是埋怨自己的,不禁想起了打毛线衣时的事。程花只是听说大要下台,就敢跟自己办恁大的赖!大倘若是下了台,她不掐死自己才怪呢!只有大当着官,她才不敢那样,不但不敢那样,还得看着自己的脸说话!可是,大被查了,官将不保了!谁能保住大的官呢?唯一的路便是自己嫁给那个残疾人!可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啊!自己是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嫁个残疾人,亏不亏?但她又想:自己是大的大闺女,大有难,自己就得帮!再说,汪家是非得有大这个官才能过上好生活的!自己为保大的官、使这个家过上好生活,吃点亏,也值得!还有,自己虽嫁个残疾人,但却成了城里人,说不定还能吃商品粮!这也是天大的好事情!自己出门子的伙伴虽然嫁的女婿长得好,但再好不还是个农民吗?不还得头扎地墒沟里打坷垃、一天挣那几个工分吗?她们和嫁个残疾人却能进城吃商品粮的自己相比,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又一说,自古以来女儿的婚事就是二老当家的!自己咋能背逆呢?想到这儿,汪红梅觉得心安理得了!她把碗放在小桌上,从活篮子里翻出来一块净白布,又一边给大擦着嘴一边说:“大!你别哭、说嘞!恁俩叫我咋着、我就咋着!” 汪宏泰听大女儿这样说,顿时醒了一半酒!他惊喜地看着女儿的脸,似乎不相信地问:“真的吗?”汪红梅点点头!汪宏泰又看会儿女儿,突然抓住女儿的手,勾着头,“呜呜”哭会儿,抬起头,又看着女儿的脸,说:“那样!大就委屈、对不起你了!”汪红梅又红了眼圈,一边给大擦泪,一边哽咽着说:“大!您别说嘞!我懂你的心!” 秀娥见女儿答应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站起来,端起茶碗,伸到男人嘴边,劝说:“白说恁些嘞!喝点水,压压酒,心里就不难受嘞!”汪宏泰翻她一眼,接过碗,“咕咚咕咚”喝完水,刚把碗离嘴,又伸着头,想哕,一把推开女儿,扭头哕地上一摊秽物!红梅上前给他擦嘴!汪宏泰夺过布,递给他媳子。秀娥擦净男人的嘴,和女儿一起把汪宏泰架到套间里,脱掉他的外衣,扶他躺床上!红梅看着大,站会儿,回去睡觉了!秀娥到灶房锅对门铲锹末子,垫在秽物上,铲到锹上,端出去,把它扔到粪池子里。 次日,汪宏泰去到刘庄——他知道刘庄有个媳子的娘家是城关的人——便托那媳子把红梅说与组织委员当儿媳妇。那女人说那孩是个残疾人。汪宏泰说他给大女儿算过命,女儿就得嫁个残疾人,不然,命难保!又说还得偷寻、偷娶,这是破法! 那家正愁儿子寻不来媳妇,这家热巴巴地要寻他家!这媒一趟便说成了! 第90章 九爷指点迷津 十五这天是个好日子。 天蒙蒙亮,汪宏泰家的大门便打开了。他弟弟穿身新衣服,站在大门口,等着接来娶亲的人。汪宏泰坐在堂屋当门的罗圈椅子上,侧歪着身,用手托着头,皱着眉,想心事。汪红梅坐在堂屋西套间的凳子上,穿着红袄,扎根红头绳,木沉着脸,等着出嫁。她婶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劝说些就是嫁个城里再不好的人,也比在农村打坷垃强的话。秀娥在灶房连烧锅、带炒菜。 不一会儿,几个娶亲人在汪家大门前下了自行车。双方客套一番。宏泰弟弟把他们引到灶房喝接风酒。不多一时,宏泰弟弟进灶房说“妥嘞!”几个人便去到院里,推着在后架上绑着盆架、洗脸盆等小物件的自行车,便走了。一个人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外,片刻,汪红梅便被她婶搀扶着走出大门,坐在了这辆自行车后座上。一个人骑上车,就走了。汪宏泰、刘秀娥撵出来,在昏昏的晨色中,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儿,流泪。 也是在这日,程雄家在娶亲。刚吃罢早饭,娶亲的大马车便回来了,站在程雄家大门前。三匹枣红马拉着车,车上罩着红席筒!众乡邻围着马车看!程雄两口子脸上抿着锅烟子,笑开了花!一个大伯哥一手掂个装着滚水的壶,一手挑个热犁铧,边往犁铧上浇水,边弯着腰围绕着马车前三圈后三圈地转!程牛穿身崭新的后背上印着公社五金厂字的劳动服、眼角带着伤疤,笑着来到车旁,给新娘子作个揖,便去到院里的天地桌前!新媳妇挪出红席筒。众乡邻伸头看,见新媳妇不过二十五岁、长得花容月貌。这时,俩架花客的小妮给她换上新鞋,把他搀到天地桌前…… 半晌时,随礼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交了礼钱,便坐在桌子圆圈吸烟,拉呱!快晌午时,程雄两口子来到礼桌旁。程雄看了礼单,见他老表没来,跟他媳子说了!媳子说:“咱也通知他嘞!他没来,就是跟咱断礼哩!”二人又等了一阵子,仍未见他来,就让开席了。酒席场面十分热闹! 转眼到第三天叫客的日子。男方要摆酒席谢媒人,俗称谢大宾。这桌席面是办喜事中最好的!程雄找了门里酒量大、划拳铁的人陪客!几个叫客人喝得酩酊大醉!这让程雄有种自豪感! 汪宏泰让他侄子骑辆自行车去叫客。下午四点钟,他见闺女还没回来,便去往村头等闺女。 此时,九爷挎个粪箩头,拿把锹,在村头拾粪;根旺去大队门旁的代销点买盐,走到这儿。九爷把一抔粪装箩头里,问根旺:“春光的事弄清楚没有?”根旺停了步,说:“不知道!”又说:“咱跟共产党没有仇,春光咋会写那反动字呀!肯定是公家错拿春光嘞!”又说了他求汪书记救春光等话。 二人正说着,忽见春光从北边路上过来了,既惊又喜,忙迎上去!根旺见儿子胖了、白了,这才放心!九爷看着春光的脸,微笑着!停会儿,根旺问:“回来啦?”春光说:“回来嘞!” 话落音,汪宏泰走到仨人身边,一惊,接着便故作欣喜地“哟”一声,问:“回来啦?”春光说:“可不哩!”汪宏泰问:“没事?”春光说:“手不抓屎手不臭!我没写那反动字!会有啥事?”九爷问:“公家是咋辨别出来那字不是你写的?”春光说公家让他写了字,让上级部门验了笔迹。上级部门验明那字虽像他写的、但有的点捺却不像他的笔迹,就认定那反动字不是他写的!公社就放了他。九爷说:“怪不得你在公社呆恁长时间!你写了字,公家交上去,上头验笔迹,这都得时间!”宏泰说:“那是哩!”根旺说:“不知是哪个龟孙写的那反动字!把屎盆子扣在俺头上!”宏泰说:“谁知是哪个龟孙写的耶!”九爷说:“别说那嘞!只要咱没事就妥嘞!要不是上头有能人、能辨笔迹,你说咋弄!自古以来哪庙里没有屈死鬼呀!”宏泰想想,说:“咋!公家错抓咱就妥啦?”根旺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的脸。宏泰紧绷着嘴“吭”一声,说:“叫我说!这事咱不能给公家搁那儿!咱得让春光领些人去公社闹!让公家补偿春光!说不定还能给春光补偿个吃商品粮的工作呢!”根旺一喜,问:“咋个闹法?”宏泰说去的人就坐在党委办公室门口、不答应补偿就不让党委书记办公! 九爷听了这话,想想,说:“宏泰说得对!他公家把咱的人错抓走、又啥也不说放了回来!哪有恁随便的事!咱就得去闹,让公家给春光弄个吃商品粮的差事干!”根旺听说去闹有恁大的好处,把头一梗,兴冲冲地说:“中!那就让春光带些人去公社闹!我也去!公家不答应咱的要求,我就买张小席,铺在公社办公室门口,白天黑夜躺席上、不起来!反正我这老脸也不害赖!”宏泰说:“就得那样!”春光木沉着脸,不吭气!九爷看着宏泰说:“这是让小光吃商品粮的好机会!”宏泰说:“快回去找人!”春光便回家了。根旺也去了春光家。九爷去拾粪。汪宏泰在南北大路上来回走着等闺女,在天挨黑才见弟弟骑着自行车把女儿载回来。 这夜,为了给男人补屈,雪梅烧的汤是烙馍炒鸡蛋。根旺也在这儿喝了汤,放下碗,站起来,去找人明天到公社闹! 这当儿,九爷来了,问他弄啥去。根旺停了步,说去找人!九爷瞪他一眼,进屋坐在櫈子上,责怪道:“你算是白活几十岁嘞!脑子像糨子一样不透气!”根旺一惊,转过身,弯腰看着九叔的脸,问:“咋啦?”春光、雪梅也都诧异地看着九爷。九爷怒说:“你说咋嘞!你傻呀!”那三人愈发不解地看着他!九爷说:“你根旺咋不动动脑子呢?唵!你当去了真能给小光闹个吃皇粮的工作呀!那是哄傻子哩!公家会让你在那闹吗?搁以前,你闹衙门,官家不砍下你的头才怪呢!”根旺说:“那咋?小光就白被公社错抓走呀?”九爷说:“啥是错抓走呀!公家见了恁反动的字,又见只有小光从那儿走,肯定得把他抓走问问的!现在,公家不也没说那反动字是他写的吗?咋!岀了恁大的事,公家就不兴问问他呀?问问他!就错啦?公家若硬说那字是小光写的,咱去闹,还有因!咱这去闹,公家说不定会撤春光的职!” 根旺低头想会儿,又抬起了头,看着九叔,说:“那不,当着书记的面,你也说就得去闹!”九爷并不说破,狠狠地瞪他一会儿,用手指点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呀!你咋不知话该咋说呢!”稍停,又说:“你记住:谁想罩住小雀,就必须给甜头,在罩子下撒些谷籽!”说罢,板着脸,盯着根旺的脸! 根旺顿时醒悟了,“嘿嘿”窘笑着,说:“你到底是比我多过些八月十五,经事多、懂得多,不然,就把小光推坑里嘞!”春光这时才明白九爷说的有道理!雪梅说:“九爷,多亏你来提醒,不然,写反动字那事没把恁孙子的前途毁了,光咱去闹却能毁恁孙子的前途!”九爷笑笑,轮大家一眼,说:“恁这才算是把事情琢磨透嘞!”又问了春光在公社受没受罪的话。春光说上级只是调查,没让自己受罪!根旺又说些多亏九叔指点迷津的话。九爷就走了。 那调查组以前没找到那记工员,几次去到证人程雄家,也没碰见他,见一时找不到人,便回了公社。那组织委员办完了喜事,领着另一名干部又去到程庄大队部。二人询问了汪宏泰!汪宏泰说他说的是老一代革命家咋不早些杀了“四人帮”的话!调查组问汪宏泰:“举报人为什么那样说?”汪宏泰说那记工员犯过错,自己撤了他的职,他恨自己,编谎话报复自己哩!调查组又去问证人,程雄写证言证明汪宏泰说的是实话!调查组去问举报人。那记工员说他举报属实!组织委员问谁作证!那记工员已知他老表的事了,哑口无言!调查组写了汪宏泰没有说反动话的调查报告。汪宏泰躲过了这一劫! 后来,汪红梅生了个瘸脚拐手的儿子,并未吃商品粮,虽然是城里人,却在菜业队干活。她嫌丢人,从未带着女婿和儿子回娘家,想娘、大了,就一个人来看看! 第91章 “小满”会 汪宏泰仍然是程庄大队的“皇帝”!然而,不久,邻帮的尚县分了地,属尚县管辖的百史集为庆贺分地,还打算举办禁止多年的“小满”会。这使汪宏泰感到时代要变了、他的“皇”权要受到威胁了、惴惴不安! 这百史集的“小满”会不知是从哪朝那年兴起的!说是“会”,其实就是唱三台大戏,为的是让庄稼人置办东西过麦! 进入“立夏”,人们便开始打听百史集啥时候起会了。不久,大红海报便贴在了许多庄的墙壁上。于是,庄稼人便把该干的活赶紧干完了,不能让活耽误赶会! 会的前三天,外乡的生意人便去占摊了,有的担着食材,有的拉着装着炊具的架子车。路上有人问他们:“去哪赶会呀?”他们说:“百史集!”那口气透着以前百史集的“小满”会就成会(生意好)的味儿!大街上预留的搭戏台的空地方的圆圈搭了布篷,垒了锅。本地在街上卖吃食的人的眼里放着光,显示出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要来了!家是集上的老头们到街上转的也勤了,有种他们是街上人的自豪感!集上的娘家也把今年出阁的闺女叫来等着看戏了!街上、街头的人家也开始叫亲戚到那天去看戏,碰见熟人也那样说。个别亲戚多的集上的人家又磨了一套面,免得会期客多了打饥荒! 离“小满”三天,会便开始了。天灰灰的,在通往百史集的土路上,赶会的生意人便络绎不绝了!有的用架子车拉着扫帚,有的用架子车拉着镰、掠筢,有的背着草帽、高粱莛子纳的锅盖……他们得早点去占摊! 吃罢早饭,赶会的人们便一溜水似地涌往百史集。小伙子们走一块儿,姑娘们走一块儿。他(她)们走着、说着、笑着。老头们走一块儿,走着看着路两边的麦苗,议论着稀稠,长势! 清早才过,街上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北街是农具市场。街两沿摊挨摊,摆着扫帚、掠筢等农具。木匠的摊上不但摆着农具,还摆着锛、斧、锯等修理农具的工具。摊位间偶尔有个空位置,上面撒着白灰,或放几块砖头蛋儿。那是家是街上的人给他的亲戚占的摊位。强龙不压地头蛇!摊位再紧张,谁也不敢占那摊位!此时,摊主们有的在吃油条,有的坐在小板凳上,在悠闲地看着过往的人,有的在往摊位上摆放东西……他们的生意在散会后,因此他们不着急! 路东是鱼市。地上摊着化肥袋、塑料布,上面摆着鱼。有的鱼还会蹦,有的鱼还一张一合着嘴。水捅里装着活鲤鱼,都是斤把的巧个儿,“叫客”、“看好”得用它。“小满”会的鱼市上来得早!人们正在交易。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充斥着鱼腥味儿! 西街是菜市。此时,每个摊位前都站着许多买菜的。卖菜的今天拿着架,要价的口气比往日硬得多!买菜的歪好搞了价,也就下手买菜了,他们知道会上菜价贵,若再死活搞价钱、菜就被别人买走了! 东街是牛市。尚县分了地、牲口。老百姓急需调剂牲口,正赶上这个会,许多人把牲口牵来拴在木桩子上。驴在“噢”,马在“咴”、公牛硬往母牛臀上趴!买家穿梭在牲口间。有的“行户”(经纪人)在地上响亮地甩着大鞭招揽人,有的“行户”在分别和买卖家在袖筒里摸“码子”(指头)。 东西大街上最热闹。路两边的货篷一个连一个,供销社的篷最气派,个体户的篷小气点儿。货架上摆着鞋、袜、布匹等百货。供销社的售货员站在货架后,高傲地看着过往的人,个体户们笑脸吆喝着:“来买布啊!新出的花昵子!便宜又好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中间道上,人挨人,人挤人,来来往往!“嗡嗡”声响九天! 约十点钟,东、西、南街上的戏开始打“闹台”!一时间,锣鼓喧天,四街相闻!鼓声“咚咚”,镲声“呯呯”,大锣声“咣咣”,小锣声“当当”!四器合音,相得益彰,浑然一体!时而急如暴风骤雨,惊天动地;时而缓如涧水叮当、林荫闲步。喜怒哀乐,都在这“闹台”中。 街上的人听着这“闹台”声,有的往戏台晃,有的仍在逛……他们知道:头场戏难开,何况还有第二遍“闹台”呢! 二遍“闹台”打罢,三台戏下面都站满了人,远看都是草帽! 东台是列庄的曲子戏。几个演员穿着破戏装,在台上穿呀插呀地跩着步,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戏。拉大弦的拉着摇着弦子杆,曲调煞是好听! 西台是刘张庄的四股弦(越调)。这庄的戏过去就有名,据说刘张庄的大人小孩都会哼几句四股弦。传说有一年,有个人逮住了一个偷荞麦的,问那人是哪庄的,那人不说话!逮者说打!这时,那人便情不自禁地拉着四股弦腔调“哎嗨哎——我的妈呀——哎嗨嗨——”唱起来。逮者“喷”笑了,说:“你早说是刘张庄的,我也不说打你嘞!”放了那人。方圆庄上的人嘴说“能看狗打盘(架),不看刘张庄的四股弦”,其实都爱看刘张庄的戏,因为刘张庄的戏爱唱粉戏(公子小姐戏),那臊嘴子话能逗观众笑!这刘张庄戏的名角是大二妮和小二妮,二人长得好、戏也唱得好,能抓来许多年轻人。此时,两个男旦各穿着肥大的红稠子上衣、绿短裙,头上扎个冲天鬏,鼻尖上点着白点,在呱啦嘴! 南台是黄村的梆子戏。那个大花脸,还会歪着头,把半拉脸一抖一抖的。观众说一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戏唱到快晌午时,日头毒起来。许多人挪到树下看。站累的找个高岗儿,坐鞋上看,戏台下的人显得稀稀拉拉了,也有人知道戏的头尾,便逛街去了。 过晌午,煞了戏。戏台下丢弃着许多半截砖。有的拉着小孩子去吃油条,有的去农具市场上买家什,有的急慌慌地往家走……供销社的售货员在慢条斯理地撕着布,个体商贩们边“嗤”地撕着布边吆喝:“花布便宜啦!快来买呀!”卖包子、油条的一边往秤盘里拾包子油条一边吆喝:“刚出锅的包子油条!好吃!不贵!”大街上,热浪扑扑,挤挤扛扛,人声嘈杂! 最热闹的是中会!各戏班都演拿手戏,还搬来名角唱!这天,街上和四邻庄家家闭门落锁,大人小孩都去看戏,就连十几里远的人也用牲口拉着架子车,载着一家人去赶中会。街外荒园子的树上拴着许多牲口,大路两边的架子车停几里长,正街上的人稠的没有下脚地儿,嘈杂声震耳欲聋! 刘张庄今天唱的戏是《火焚绣楼》。大二妮和小二妮出场了。一个扮演公子,一个扮演丫鬟。二人一开腔,观众便骚动起来。小孩子们撅着屁股往台上爬,后面的观众想看顶台戏,使劲往前挤,把他们前面的观众也挤的潮水般地往前推,站顶台的观众只得蹬着腿使劲往后扛,把人潮扛回去,后面的人又发起一波挤,站顶台的人又把他们扛回去……来来回回,像潮涨潮退!站在板凳上看戏的女人们被挤扛下来,又上去,又被挤扛下来!这时,俩大汉从戏台两边跳下来,挤进人群,一边挥舞着衣服往人们头上摔打,一边斥责人们往后退!人们被摔打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正看着,有人喊:“走啊——列庄的曲子戏把五羊的铁唱家搬来啦——快去看啊——”人们都知道五羊的曲子戏唱得铁,顿时走了许多人!拉弦的一看台下人少了,以为是戏唱得不好,便把弦拉得更好听了。 列庄台下的人稀稀拉拉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列庄的人。列庄是个大庄,人团结,尽管把本庄的戏看过几百遍、词就会背了,但逢唱对台戏,为捧场,还是看他们庄的戏。今天,戏班子搬来了五羊唱旦角的名角儿,列庄的几个年轻人为了让他们戏的观众多,刚才,便去到刘张庄戏台下起哄!于是,刘张庄戏的许多观众便走了,列庄戏的观众多了许多! 列庄开的戏是《铡美案》,搬来的人扮演秦香莲,果然唱得好,当唱到《韩棋杀庙》一折时,有那老太太、小媳妇泪窝浅,竞红了眼圈、不住地“呼哧”鼻;怕被别人看见,扭脸撩起衣襟偷搌泪。她们咒骂:“老天爷!你咋不“咔嚓”起炸雷劈了陈世美耶!”又夸韩棋是个好人! 南台梆子戏台下站满了人。一块小黑板挂在戏台东柱子上,上写戏名《黄鹤楼》,下缀豫剧名家“刘花印”的名字。人名的字比戏名的字还大,有种能请来豫剧名家的谝味儿——在这一带,人人都知刘花印的名字,并知他的绰号叫“垫窝”(父母最后的孩子)。据说“垫窝”的老家是黄庄的。因孩子多、家里穷,父母便把他送给人家学唱戏。后来,他成了豫剧名家,黄庄戏班主为了赢戏,搬来了他,先挂出他的牌子招引人。观众就是冲着“垫窝”的名气才来这的——此时,仍然是黄庄的演员在台上演唱!观众等不及了,起哄要走!班主见状,走到前台,叫停了乐队,对台下说:“下面,请豫剧名家刘花印演周瑜!请大家鼓掌!”老百姓不鼓掌,只是“噢噢”着往前挤! “垫窝”岀场了,白盔,白靠,头插两根长鸡翎。好一个白袍大将!一开腔,高亢明亮!观众又“噢噢”着往前挤得更凶了!“垫窝”有板有眼地唱!拉大弦的拉不上!“垫窝”只得给他打脚板儿,把拉大弦的拿捏一头汗。好歹唱完一出戏,“垫窝”该亮绝活倒坐椅子了!观众倒显得安静了!那“垫窝”纵身一跃,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稍停,将身一旋,头朝下,面朝前,脚朝上,直立着腿,稳稳地倒坐在椅子上,停会儿,又将身一纵坐回来!连着三次倒坐!尽管锣鼓打不到点上,但观众仍然“噢噢”着喝彩! 中会戏热闹,农具市场也热闹!买大扫帚的,换掠筢齿的,钉木锨把的……讨价还价声,斧头的“啪啪”声,锯的“嗤啦”声……喧嚣、嘈杂! 七天“小满”会罢,百史集显得格外冷清了。农民开始刨蒜,割油菜、大麦了。 汪宏泰赶罢最后一天会,看着尚县农民牵着牲口往家走的得意样子,心在疼! 第92章 花嫂说媒 转眼到腊月,媒人花嫂又忙起来。 这日,她打扮得麻麻利利的,去到春潮家。此时,柳俊拿把大扫帚在扫院子,根旺拿根勾担,打算去倒尿。二人笑眯眯地看着花嫂。柳俊问:“你咋恁稀罕耶!”花嫂眯眼“嘻嘻”笑着说:“我早就想来嘞,就是没空儿!今儿得闲,来恁家坐坐!”根旺说:“你越忙,咱庄的小伙子越喜欢你!”花嫂说:“这也难说!结婚前喜欢我!结罢婚,就把我这个媒人忘记了!好的呢,见面给我说句话;不好的呢,连腔也不搭!”柳俊说:“不管咋说,你把俩人撮合一块,就是功劳!”花嫂说:“没啥功劳!两口子过好了,承我点情,过不好,在背地里骂我没给他们找个好家、好人!”根旺说:“过不好是命,哪能怨你呢!”花嫂说:“都像你那样想光好嘞!”说着,叹一声,说:“那事我就干够嘞!你说我图的啥,腿跑断、嘴磨烂,说成了最多喝碗鸡蛋茶!”柳俊想:恁家条几上的红糖、果子包堆成山,你不说媒谁给你送呀!嘴却说:“不能那样说!要是没人管那事,庄上的小伙子们只能打寡汉!”花嫂说:“那——要说,也是这个理!” 正说着,根旺妮从外面回来了,跟花嫂打罢招呼,进屋拿把毛线、两根打衣裳针,又出去了。 花嫂盯着她,停会儿,看着柳俊,说:“你看这妮,长成个大闺女嘞!”又问:“多大啦?”柳俊说十九岁嘞。花嫂不住地“啧”着舌,说:“老天爷,你想想,一眨眼,孩子就大嘞,咱就老嘞!”根旺说:“不老会中吗?小孩子在后头撵着呢!”花嫂说:“那是哩!”又问妮寻没寻下媒。柳俊说:“没有!”又随口说手里有好媒茬了操操妮的心!花嫂问想找个啥样的家、孩!柳俊说:“咱——”说着,拉着花嫂的手,说:“外头冷呵呵的!走……咱进屋说!”根旺听她俩说不到头,就到夹道里担着尿罐子倒尿去了。 俩女人进了屋,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柳俊说:“咱庄户人家,找多好的家、人耶!家里有间遮风挡雨的屋、孩子个头不算低、老实、能干就妥嘞!咱没啥本事,寻个老好的家、孩,去了老生气,那也不是事呀!”花嫂往前挪挪小板凳,把右手放在柳俊腿上,说:“光她娘,你真是个明白人,算是说着嘞!有的媳子可不像你那样,见了我,张口闭口’他婶子——你手底下有那得发户了给俺妮瞅一家!’她也没想想,自己妮是个打坷垃的,光想寻个骑马坐轿的,会中吗?不是金盆就别想对人家的银盆!不般配,去了净生气!气能是好受的吗?唵!你没听人们说吗:寻个穷家,只要不生气,一天喝三顿凉水也得劲;寻个富家,老生气,就是一天吃三顿肉,也不上膘!”说着,“嘻嘻”笑着说:“哪个小伙子若是寻着你这个恁懂事的丈母娘,算是烧高香嘞!”柳俊说:“我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好!”花嫂说:“我说的一点也不诓!”柳俊笑笑。花嫂咽口唾沫,说:“孩寻媒,全靠寻个好丈母娘哩,寻个好丈母娘,生气时,有丈母娘压服着她妮哩,气就生不起来,寻个不懂事的丈母娘在里头戳戳捣捣的,光散生气嘞!”柳俊嗔怪道:“你一口一个丈母娘的,我听着咋恁不好听哩!”花嫂“喷”地一笑,说:“那是哩,没有娶个媳妇添个人喊你娘好听!但不好听也得听,有闺女的女人都得应丈母娘!”柳俊“嘻嘻”笑会儿,说:“咱俩啰嗦半天嘞,你手里到底有没有合适的媒茬呀?” 花嫂想想,忽然眼一亮,“嗳”一声,说:“你别说,我想起来嘞,手里还真有个合适的媒茬!”她说她那天去赶集,碰见她娘家庄的一个出门子闺女!家是集上的。那闺女非得让她去家里坐坐,她就去了。那闺女又是忙着烧鸡蛋茶,又是喊她孩去集上买肉!她说别忙嘞、坐会儿、说会儿话就走,那孩的娘还没开话哩,那孩便说:“姨!您轻易不来俺家,来了咋着也得吃顿饭再走啊!您走了,知道的说是您要走的;不知道的呢,说集上的人真奸、快晌午了,怕管一顿饭,把亲戚撵走嘞!”说到这儿,“嘻嘻”笑着说:“你说这孩多会说话!我当时就想:哪个妮要是寻着这孩,算是烧高香嘞!你刚才一提媒茬的事,我想起来了,把咱妮说给那孩该多好啊!” 柳俊问:“那孩长啥样呀?”花嫂说:“约五尺二的个儿!不高、不低、正合适!脸白生生的!”柳俊说有人生就是白脸!花嫂说那孩不是!他娘说:那孩是木匠,在生产队时,不是给这家做家具,就是给那家汇木料,干的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活儿,捂白的。打地分到户后,他给户家干木工活,被好酒好肉招待着,干完活还把成条的烟往家里挎! 柳俊一听是手艺人,显得更热乎了,问他家有几口人、家啥样。花嫂说:“四口人!”马上改口说:“要说是三口人!他姐岀闺嘞,不算家里人嘞,家里只有那孩和他大、娘!父母双全!妮去了不操心!两口子就一个孩,没人争家产!房子是三间堂屋、两间东屋,都是砖瓦房、桐木檩条硬实实的,椽子是四棱子!” 柳俊想想,脸一沉,说:“恁好的家、孩,会寻咱吗?”花嫂板着脸“嗯”一声,说:“他有啥不寻咱的呀!咱妮个有个儿、样有样儿!咱迁就着寻他就不赖嘞!”柳俊笑说:“那!就麻烦你跑跑腿,费费心?”花嫂一拍柳俊的腿,说:“看你说哪去嘞!咱俩谁跟谁啊!”说着,站起来,说:“就这!你给妮说一声儿,她同意了,你给我言一声!”说罢,走了。 柳俊给根旺说了,根旺说中!柳俊又给女儿说了,女儿红着脸,抿嘴笑。柳俊便知女儿同意了。根旺又去到集上亲戚家打摸了媒,亲戚家也说中。柳俊去到花嫂家,给花嫂说了“妮愿意”的话! 于是,花嫂两家跑,就把这媒定下了,少不得喝了这家的鸡蛋茶,又喝那家的鸡蛋茶!接着是小见面、大见面。看罢好,吃罢商量酒,根旺两口子就作打发闺女的准备了! 第93章 根旺嫁女 这是个好晴天!柳俊扫净一片院子,揭了自己的铺床席,把它摊在那干净地方,又揭了肖环的铺床席,和那张席并着摊一块,从套间拿出来一床花的新被单子,铺席上,跪着把被单子抻扳正,又从套间挎出来一床新棉花套子,放在被单子上,喊来了肖环、郝仙枝及一个有五男二女的好命的女人。四人把棉花套子摊在被单子上,跪着把它抻好了。柳俊又拿来个花被单子和活篮子。四人把这被单子抻在套子上,掖好被单子,认了针线,便一边套被子,一边拉呱。 肖环问那女人:“婶,你多大年纪啦?”那女人说:“五十岁!”郝仙枝说:“你长恁大,给别人套过多少次打发闺女的被子呀?”那女人说:“谁还记住那呀!反正是年年得套两回!”肖环想想,说:“那!五十年不得套一百床被子呀?”说到这儿,不住地“啧”着舌,说:“你想想,我的老天爷,一百床被子光把咱半拉庄子的地就盖严嘞!”郝仙枝“喷”笑了,说:“她应闺女时就是五男二女、就套打发闺女的被子呀?”肖环也“喷”笑了,说:“你看我,眯瞪哩啥,把她应闺女的岁数也算里头嘞!”柳俊说:“就是去了应闺女的岁数,也套不少被子!大家都想沾你五男二女好命的光!”那女人“嘻嘻”笑罢说:“啥好命耶!人都是迷昏阵儿!儿多女多的人不过是比别人多忙些罢了!” 可巧,这日韩雪梅在春潮隔墙家抬粪池子里的粪,一个女的想解手,见夹道被一个男的占住了,便去到春潮家夹道解手。她解罢手回来,对大家说柳俊正套打发闺女的被子呢!另一个女人问:“谁在那呀?”那女人便说了都有谁。刚才问话的女人有点缺心眼,听后,问雪梅:“你是大嫂哩,咋没去套被子呀?”雪梅说:“没喊我,咋去呀!”那女人说:“你娘还不是想着你生的是个妮、眼下是个绝户头,叫你去了不吉利,才没喊你去!” 韩雪梅的脸顿时红得像耳光扇!她赶紧低下头,赖得想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其他人都瞪那女人,想: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咋不会说人话呢!有人打圆场说:“啥绝户头呀!会生妮,就会生小子!只是没到时候!”有个女人说:“妮咋啦!我看妮比小子好!逢年过节,妮给大、娘兜的果子吃不完!可小子呢,结了婚,只顾他那一窝子哩,哪还管他大、娘啊!”雪梅知人家是在宽慰自己的心,抬头看她们一眼,又勾了头,用锹一点一点地戳着粪,往粪筐里装。她半天没抬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转眼明天是“好”期。头天晚上要装柜。喝罢汤,柳俊喊来仙枝,又喊来雪梅。 韩雪梅走进根旺住的屋,站在套间门口,往里看。此时,婆婆站在柜旁边,肖环、仙枝坐在大床帮上。仨人看着柜,说着话。肖环说:“娘!俺姥姥陪送给你的柜,你咋舍得陪送给恁闺女,不舍得留给恁孙子呀?”柳俊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只兴给闺女,不兴给孙子!仙枝说:“你还是假亲孙子,真亲闺女!要不,你就不会破破那规矩,把柜留给恁孙子!”柳俊说:“要是兴破了,我就破!”说到这儿,停一下,说:“我才不亲闺女呢!闺女大了是别人家的人,孙子呢,是咱家的人!你说亲闺女有啥用?” 说到这儿,柳俊忽然抬头看见了雪梅,忙走出来,问:“你来啦?”雪梅“嗯”一声,就往套间走。柳俊忙挡住她,说:“装柜的有她俩就够嘞!你——”说着,指着隔墙箔跟前的一堆青菜,说:“择菜!明早还得用它待客呢!”雪梅顿时明白这种喜事是不准自己这个有女无儿的人乱插手的!她木沉着脸,就要去择菜,这时,肖环跳下床帮,站在套间门口,笑眯眯地看着雪梅的脸,说:“嫂子!我择菜,你装柜?”雪梅“哼”一声,说:“俺是择菜的手,哪能装柜呀?”肖环撇着嘴“咦——”一声,说:“那算铁!俺大哥是官,你是官太太!嫂子的手装柜吉利,才是装柜的手呢!择菜就窝囊了你的贵手嘞!”说罢,“嘻嘻”笑着,转身回去了,端起柜上的灯 ,放在一个凳子上,掀开柜盖,拿起床上的新被子,和仙枝一块把被子叠好,往柜里装!雪梅瞪她俩一眼,去择菜。 雪梅坐在小板凳上,择着菜,只听郝仙枝说:“俺孩子结婚时,我得多套几床被子,不能像打发闺女那样只套两床被子恁寒碜!”肖环说:“那是哩!你没有闺女,不把东西给儿子,给谁呀!不像有的绝户头,想把东西给儿子,也给不成!只能给闺女!”二人又“嘻嘻”笑!柳俊把脸一沉,厉声说:“别说嘞!”俩人绷嘴笑着不吭声了,把被子按柜里。 韩雪梅听着那些话,句句像刀子扎心!她赶紧择完菜,手也没洗,朝套间冷冷地说声“我走啦”,就气呼呼地走了!柳俊说:“明早来早点!”雪梅没吭声,摸黑回了家。 次日三更,春光起了床,打算去喊门里打发闺女的人去春潮家。他喊醒媳子,让她也早点去。雪梅把发生的事说一遍,赌气说:“我不想去,去了净被人笑话!”春光叹一声,说:“这是咱妹妹的一场大喜!你若不去,妹妹会生气的!别人还会说闲话!”说完,走了。雪梅想想,也叹一声,停会儿,就抱着她妮去了春潮家。 春潮家已经忙开了。堂屋当门的后条几上点着一对红蜡烛,闪闪的烛光把当门照得亮堂堂的。堂屋门口西墙上楔的木橛子上挂盏借来的马蹄灯,照得院里若明若暗。九爷和根旺坐在堂屋当门的凳子上说着话,其他人排队等着洗脸。灶房里,雪梅在烧锅,肖环在往锅里下饺子,仙枝在案板上剁芫荽做酸汤用,柳俊在涮碗。停会儿,人们端着碗,排队盛饺子,盛了的找个地方或蹲或坐着吃起来。大家吃完饭,男人们把一些陪送的物件从根旺妮的套间抬出来,摆在院里或当门里。女人们在根旺妮套间看打扮花闺女。根旺妮坐在凳子上,在穿棉袄。这是规矩:再热的天,出闺时也得穿棉袄! 天不亮,娶亲的人、车便来了。礼重、车好!女方依礼迎,男方依礼进。嫁、娶的礼节毕,物件被娶亲的人抬、拿走后,肖环、郝仙枝穿着大红上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根旺妮上了婚车。此时,雪梅坐在锅对门的柴火上,在烧大锅茶。这茶是晌午摆酒席让添香客喝的茶——程庄一带人称给嫁闺女家送礼钱的人为添香客——她知自己不是好命人,怕干贴近妹妹的活给妹妹带来晦气,便找了这活干。她的衣服上沾着柴火末子。她用沾着灰的手抓着柴火,一把一把地往灶膛填。欢腾的火光照着她阴沉着的脸! 第94章 春光喜得生子符 转眼过三天,叫客的日子来到了。 吃罢早饭,春光换上了-身新装,又对镜打扮一番。他穿着白布衫、绿军裤;腰系暗红色带卡扣的军用皮带;外扎腰;脚穿黑光明亮的皮鞋;小分头梳得光溜溜的!他坐在当门的凳子上,跷着腿,用俩手抱着膝盖,微仰着身,笑眯眯地等着大来喊他去叫客。他看天还早,便起身到院里,拿起搠在墙上的勾担,到灶房挑起水桶,去到大柳树下的井里打水。他打满两桶水,颤巍巍地挑着水桶往回走不远,见前面有个老太太掂一瓦罐水、侧歪着身、扭着小脚往前走,便赶过去,把水桶、勾担放路边,走过去,要过了老太太的罐子。老太太看着他,眼里闪着心酸、感激的光。春光掂着瓦罐往老太太家走,忽然想起在部队时住在老乡家时的事:战友们每天都把老乡家的水缸挑得满荡荡的!他走到老太太家,把水倒缸里,又要去掂水。老太太说“够嘞”,便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凄凉的目光看着他,说:“光啊!你一定要个男孩啊,不然,是个绝户头,到老了没人侍候你!”春光知她是个绝户头,才在自己面前说这话,想想,说:“女儿不也能侍候老人吗?”老太太说:“女儿岀闺后是别人家的人,哪能天天守着自己的娘、大呀?再说,绝户头在人前也矮半截、抬不起头啊!还有,百年后,有儿家在清明节会风风光光的修坟祭祖,绝户头的坟却没人添锹土,到时候就塌成个小土堆,被草淹没了!年下,有儿的人家把娘、大的牌位贴在后墙上,到坟上,烧纸,放炮,把娘、大请回家,烧香磕头供奉着。绝户头却没人请,是孤魂野鬼!没有儿子真是不中啊!”春光笑笑,说:“大娘,你的话我记住嘞!”说罢,放下瓦罐,走了! 春光又挑起水桶往家走。这时,一个小辈人挑着水桶撵上了他,和他并排走着说:“穿恁排场!叫客去呀?”听春光说后,笑着说“你今天去了是大拿,坐正位,叫啥时开席、散席,都得听你的话!”春光说还有九爷呢!那人说:“他是掌门人,但今天是你家办事,你是家里的老大,是主人,办这事是你说了算数!”春光笑笑。 春光把水倒缸里,刚放下桶、勾担,见大来了,忙迎上去! 根旺背着手,扭着头往里走。春光笑着问:“去叫客的人都喊齐啦?”根旺“嗯”一声。春光站住了,说:“好!我回屋装盒烟,马上去春潮家!俺们就走!”根旺也站住了,不看儿子的脸,说:“别拿烟嘞!”春光说:“去叫客,不在兜里装盒烟会中吗?”根旺迟疑一下说:“叫客你就别去嘞!”春光一愣,问:“为啥?”根旺又迟疑一下,说:“不兴你去!”说罢,转身走了。 春光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是个没儿子的人,叫客的权利被世俗无情地剥夺了!刹那间,他的脑袋在“嗡嗡”响,感到头也澎大了!他忽然想起了那绝户头老太太的话,真切地感受到没有儿子的人是低人一等的!他突然仿佛觉得有许多人在指着自己喊:“绝户头!绝户头!”他感到赖得无地自容了,赶紧回了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发着呆! 这时,雪梅扯着女儿回来了,问:“你叫客咋还没走啊?”春光瞪着她,发泄道:“都怨你生个妮!”雪梅愣一下,想起自己被冷落、嘲笑的事,知是咋回事了,叹一声,扯着妮,进了套间。 春光气着坐会儿,怕谁来了问自己咋没去叫客、尴尬,便换上旧衣服,溜过道,去到西坡转起来。他转到日落时才往回走,恰巧在村头碰到叫客的人回来了。九爷和另外几个人走在前面,都喝得脸红扑扑的。春光妹跟着他们,左胳膊挎个花头巾包袱。春潮喝醉了,被俩人架着走。他乜着醉眼看着春光,说:“哥!你咋不去叫客呀?唵!”说到这儿,“嘿嘿”笑几声,又说:“你今天是得到公社去开会,无法去叫客,是?你真是个官迷!今天的席面恁好,搁是我,宁可不去开会,也得去吃一嘴!”春光黑丧着脸,不搭理他。春潮又想想,说:“对!今天叫客不兴你去!对!是的!不兴你去!”九爷瞪着他,厉声道:“别说嘞!”春潮闭了嘴,又“嘿嘿”笑!俩人便把他架走了!其他人也走了。春光站会儿,绕道回家了。 这夜,春光两口子躺床上,唉声叹气。俩人下决心要生个儿子。春光忽然想起听人们说南庄有个老头有破法、破后能让女人生儿子,便给雪梅说了去破的话。雪梅满口答应了! 次日,喝罢汤,春光掂两瓶酒,和雪梅一起去到那老头家,说明了来意。那老头接过酒,放在条几上,让雪梅解开腰带,用一只手撑着雪梅的裤腰,伸着头往雪梅裤裆里看,接着,在雪梅的肚皮上摸起来,把雪梅嗝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春光心里也感到不舒服!但为了要儿子,只得任他摸! 那老头摸会儿,伸出来手,拍几下,说:“你俩来的正是时候!”说罢,去了套间,停会儿,拿张画着符的黄纸走出来,把它交给春光,让他回去把这纸压在床席下面,说一个月不能掀席、不能让外人看见这纸,然后合手闭眼嘟囔一阵子,睁开眼,让雪梅又解开裤腰带,从兜里掏出一根红线,把它系在雪梅腰上,说:“妥嘞!成放心嘞!这一破,若现在有喜了,女儿身也能变成小子身;若没有喜,再怀上的就是小子!反正下胎肯定是男孩!”两口子千谢万谢,喜滋滋地回家了,当即把那纸压在了床席下面。 过了一个月,雪梅发现自己怀孕了。两口子喜之不尽,想:再过几个月,就有儿子了,就再也不是绝户头了! 第95章 根旺求情 这日小晌午,春光在大队开完会回到家,闷闷不乐。雪梅问是咋回事。春光说计划生育政策紧了,雪梅是计划外怀孕,得引产,并说不引产他要被撤职!雪梅说撤职也得把儿子生下来!春光点头同意了。 不久,育龄妇女到公社计生所参加孕检。大队规定不参加孕检者要被抄家,因此,成立了工作组。汪宏泰任组长,为了让“大黑狗”当打手,让他当了副组长。雪梅自然是不去孕检的。汪宏泰便让“大黑狗”带着工作组去抓她参加孕检。 “大黑狗”领着工作组去到雪梅家。春光刚从地里回来,此时正洗手,见“大黑狗”领着工作组来了,知是咋回事,愣一下,故意大声说:“副组长来啦?”雪梅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纳猫头鞋,听声知是搁号儿,忙站起来,跑到套间,把猫头鞋扔床上,藏在了床下面。 这时,“大黑狗”走到春光跟前,板着脸,问:“俺嫂子咋没去孕检呀?”春光起身在衣服上擦擦手,掏出烟,递给他,强装镇静,说:“你嫂子去她娘家嘞!”“大黑狗”岂能是好哄的?他接了烟,让队员站外面,便进了屋,左瞅右看,不见雪梅,又进了套间,又左瞅右看,见雪梅藏在床下面,椰榆道:“哟!你和俺哥捉迷藏啦?”春光听到这话,知雪梅被“大黑狗”找到了、自己刚才的谎言被揭穿了,顿时红了脸。雪梅只得钻岀来,头上、身上沾着灰嘟噜。她站在柜子旁,勾着头,摆弄着衣襟角。“大黑狗”厉声说:“走!去孕检!”雪梅想想,说“中”,就跟着“大黑狗”走出了套间。春光看着雪梅,哭丧着脸! 雪梅走到院里,忽然往东拐去了。“大黑狗说:“出大门得往南走!你往那边去干啥?”雪梅说:“我解了手再去不中啊!”“大黑狗”想: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便不吭气了。 韩雪梅进了夹道,往夹道口看一眼,便用双手扒着东面的矮墙头,蹬着离墙头不远的一棵树,猛一使劲,上了墙头,跳到那边的夹道里,转过道,急慌慌地去了娘家! “大黑狗”左等右等不见雪梅出来,怀疑她跑了,也不能进去看,又等会儿,仍不见雪梅出来,便断定她跑了,进去见无人,只得领着工作队员走了。春光见雪梅没跟他们走,听她刚才说去解手,知她从夹道跑了,才稍放心,回了屋,坐在小板凳上,发呆。“大黑狗”回到大队部,挨书记一顿批评! 这计划生育的政策是“一票否决权”!汪宏泰见雪梅计划外怀孕了,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整倒春光的好机会,便背着春光召开了支部委员会,提议撤春光的职务、开除他的党籍!支部委员们只得同意了。汪书记给公社打了报告。 这消息传到根旺耳朵里。他知儿子生自己没让他去叫客的气,因事关重大,也顾不得那了,喝罢汤,去了春光家。 此时,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让妮躺腿上,哄她睡,见大先来自己家了,觉得大是先向自己认错了,对大的气就消了,说声您来啦,就进套间把妮放床上,出来给大搬个小板凳,又递给大一根烟,然后坐在了刚才坐的小板凳上。 根旺坐在小板凳上,把点着的烟捂在嘴角里,低头看着春光的脸,问:”听说书记要撤你的职、开除你的党籍?”春光说:“也可能!”说了党的计划生育政策。根旺听后,从嘴里薅出烟,说:“政策再紧,也是看人咋执行的!我得去找书记,叫他放你一马!”春光说:“恁大的事,他会放吗?”根旺说:“他得放!他就是背个处分也得放!”春光听大说得恁强倔,就说:”那!你就去试试!”根旺就走了。 次日,喝罢汤,根旺掂两瓶酒,去到书记家。此时,汪宏泰正打算去睡觉,见根旺掂着礼物来了,愣一下,接着,脸一沉,“嗯”一声,说:“根旺哥!你这是弄啥嘞!你掂着东西来俺家,这不是在扇我的脸吗?”根旺说:“打发恁侄女时的酒没喝完,我掂来两瓶让你品品味儿!”宏泰承情不过地咂下嘴,说着“你看这”,便接过酒,把它放在条几上,给根旺搬过去个小板凳。 根旺坐在小板凳上,掏出来烟,又站起来,往前走着递着烟。汪宏泰忙从兜里掏出来一支烟,用双手敬着往前走着说:“吸我的!我大小是个官,比你的烟强!”根旺咂下嘴,“嗯”一声,接了烟,把自己的烟装兜里,又看着小板凳退回去,坐下来,点着了烟,吸一口,把气从鼻孔里长长地喷出来。 书记坐在了罗圈椅子上,也点着了一支烟,含笑吸一口,把烟气咽肚里,憋会儿,“噗”地吐出来,问根旺:“你咋这时候来俺家嘞?”根旺说:“咋?不兴呀?”宏泰笑说:”兴!兴!兴得很!你不兴、谁兴呀!”根旺“嘿嘿”笑着说:“看起来你还没忘恩!”宏泰说:“忘不了!”根旺说:“要是拔恁大的’白旗’那时候,你摆八桌酒席让我来,我还不敢来呢,怕被别人看见了说赖话!”宏泰用手指夹着烟捂在嘴角里,说:“那是哩!”根旺说:“想想那事,就可怕!”说着,往前挪挪小板凳,“哎”一声,说:“我那夜要是汇报你点了火,说不定还落个积极分子的名儿,能入党,当书记呢!”汪宏泰绷着嘴“嘿嘿”笑着说:“那!也有可能!”根旺又说:“我才不干那亏心事呢!一汇报,我当了官,你得坐牢,光也不会有当书记这一天嘞!”汪宏泰说:“那是哩!” 那根旺绕着弯想让宏泰提春光的事,好进而求情。汪宏泰也知他绕来绕去是想干啥的,就是不说。此时,根旺等不及了,把烟头往地上一拧,看着宏泰的脸,说:“我给你说个事儿!”宏泰把心一收,问:“啥事?”根旺说:“春光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听说你要撤他的职、开除他的党籍?我求你看在以前我放你一马的情份上、放春光一马!” 汪宏泰陡然变色,厉声问:“你以前放我哪一马呀?”根旺的心一咯噔!他说:“你放火那事呀!”汪宏泰“哼”一声,说:“你看见我放火啦?”根旺的心在狂跳!他说:“我咋没看见呀,当时,我正——”汪宏泰打断他的话,说:“你说我放火,有二家旁人作证吗?”遂又说:“我说是你放的火!” 根旺怔怔地看着他,知他变心了,想和他吵,又想儿子现在他手里,吵了更坏事,就忍气强笑着说:“你忘记那夜赌的咒了吗?”汪宏泰“哼”一声,说:“我根本没干那事,赌啥咒呀!”根旺知他铁心了,再说也是枉然,便颤抖着嘴唇笑着说:“是的!你没干那事!你没赌咒!算我瞎说!”说着,站起来,仍笑着说:“我惹你生气嘞!”说罢,转身走了。 根旺走出大门楼,扭头朝地上啐一口,狠狠地说:“不得好死!”愤然走了! 汪宏泰坐在椅子上,发会儿呆,“哼”一声,想:我傻呀!放你儿子一马,叫你儿子以后踢倒我,坏我坐程庄头把交椅的事呀!他又“哼”一声,站起来,一抖衣襟,睡觉去了。 此时,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捧着头,愁容满面。柳俊不知从哪听说的信儿,刚才也来了,也坐在小板凳上,心疼地看着儿子的脸。这时候,根旺进了屋。春光期待地看着大的脸,问:“咋样?”根旺叹一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掏出一支烟,擩嘴里,吸一口,才知没点火,抖抖索索从兜里摸出洋火匣,擦着火,点着了烟,深吸一口,把烟气吐出来,扭过去头,一言不发!柳俊急着问:“书记到底是咋说的?”根旺怕说了刚才自己和宏泰说的话、春光去找他、揪放火的事、使儿子的事更糟糕,便又叹一声,说:“人家说政策紧,揽不下来!”春光也叹一声,说:“政策紧!谁也揽不下来!”柳俊说:“他宏泰就没有违反那政策啦?他媳子生四个妮,不还没结扎吗?”根旺说:“咱再恼也不能啃人家,啃了坏良心!咱想要个小子,人家就不想要个小子呀?人心比人心!”柳俊说:“咱这不是在屋里说的话吗!”根旺说:“那是哩!”又劝儿子,说:“党员、干部不当就不当!恁些人不当那,不也照样过呀!”大家顿时沉默了。 大家又闷声坐会儿。他俩叹一声,就走了。 第96章 莽程虎专扳硬茬子 不久,春光被撤了职,和社员一块下地干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韩雪梅住在娘家。春光的家少个女人,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房顶被鸡挠的露着箔。锅台上洒着鸡屎……汪宏泰召开大队干部会,说要没收春光家的口粮。高峰在黑夜翻墙到春光家,站在窗台前,拿腔作调,让春光挪粮食。春光听出来是他的腔调,当夜到舅家喊来表兄弟拉着架子车,把粮食拉到了舅舅家。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程庄坡里呈现一派丰收的景象:高粱红了脸,谷穗弯了腰,红薯鼓了堆,豆子落了叶,芝麻黄了角。庄稼人马上要收秋了! 然而,程庄的老百姓对这好年景却似乎不关心!他们在关心着另一件事! 这天晌午,在南河沿树下的吃饭场上,人们边吃饭边议论着。有人说:“听说咱大队也打算分地啦?”有人说:“周围大队分完嘞!咱大队不分得中耶!”有人说:“听说汪书记把住不让分!”有人说:“四面是涛涛水!他挖把泥,能打个坝,挡住水吗?” 这话传到汪宏泰耳朵里,他对着大喇叭吆喝道:“有些人想分地,想瞎眼!旧社会单干的日子还没过够啊!还想拉犁子拉耙呀!”声音响彻几个庄!然而,不久,他不得不召开大小队干部会,宣布分地了!那是上头的铁政策!在分地的前一天,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西坡的路上来回转!他眺望程庄大队的几个村庄、回目看土地,很是伤感!程庄有几千口人、几千亩地,这些都属于他管!过去,哪个人不听他的话,就有灾!每年,许多生产队打下来麦子,都要给他家送一口袋!别人家的麦子不够吃,他家的麦子吃不完!他过着酒当糊嘟肉当馍的生活!可地分到户后,谁还怕他、给他送麦呀?他还有啥好日子过、有啥威风耍呀?他转到日落才往家走。夕阳照在他背上,红得像从他后心流出来的血! 不久,程庄收完了秋庄稼,便开始分农具、牲口、土地了。 先分农具。 程虎又当了队长。他有个亲戚是公社干部,力荐他当队长。汪宏泰虽不乐意,怎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得同意了。 这日吃罢早饭,程虎拉响了钟。社员们早先就被通知今天分农具,听到钟声,齐齐地来到大槐树下。程虎让各门选个本门的排场人当代表,领着他们把农具拿到牲口院里,分了谁发农具、谁写、团阄的任务。他是低辈人、兴和上辈人开玩笑,便冲着几个是他上辈的代表说:“今天分东西,你们当家,是老大,管着我嘞!这叫孙管爷!”几个代表接他“爷”的话音“嗯”一声,应了爷!队里人口多、农具少。程虎和代表们商定让几家合分一件农具,并把这一决定宣布给社员。社员们各找对劲的联合准备抓一个阄。代表们到背处写、团了阄。一个代表到饲养室掂来个小铁桶。代表们把阄放桶里。程虎朝社员喊:“都过来!咱抓阄,分农具!” 社员们跑过来了,看着农具,议论纷纷。有的想分个耧,说自家人口多,一家子人就能拉着它耩地。有的说千万别分到那辆轱轳头车,分一头牲口拉不动它,就是再把全家人套上也不中…… 这时候,那个管阄的代表摘下来头上的草帽,盖住了桶口。程虎喊:“开始抓阄!”人们便围住了桶。程虎把大手一挥,说:“咱把丑话说前头,阄是你们自己抓的!抓个赖阄也不能说二话!谁若说二话,当心我捶他个驴熊!”说罢,又一挥手,说:“开始!” 于是,联户推举的人便走上前,把手伸桶里,摸出来一个阄,展开来,让监票的代表看罢,便领着联户人员领农具去了。这个抓了那个抓。有的抓个犁,有的抓个耙,有的抓辆轱轳头车……木匠抓个缺条腿的耧。有人笑说:“你是木匠,就得抓个缺腿耧,不找别人就把耧修了!别家要是抓走它,还得请你去修理、好吃好喝招待你呢!”木匠“嘿嘿”笑。 那“犟筋头”正站在人群里等着抓阄,忽有个人从他身边往里挤着说:“’犟筋头’,你还没抓呀!”“犟筋头”是饲养员,爱牲口,想着满槽的牲口马上就要被分走了,不是滋味,正想找地方撒气呢,听那人喊自己“犟筋头”,便找到撒气的地方了,瞪着那人,责怪道:“俺大、娘给我起的有名字!’犟筋头’能是你叫的啊!”那人知缠不过他,红着脸,挤走了。 “犟筋头”没和那人吵起来,气没岀透,就又瞪那人一眼,去抓阄了。他走到桶跟前,蹲下来,把一只手伸桶里,用另一只手掀开草帽边,使桶露出个缝儿,伸头看着桶里的阄,扒着找小阄。他觉得小阄是好阄!那管阄者把草帽一捂,盖住了桶缝,说:“不兴掀缝看着抓!”“犟筋头”见他这样管自己,刚才没出来的气又上来了,拗头瞪着那人,说:“咋不兴啊?唵!你是带’黑红宝’啦?”那人说:“队长说不让那样抓!”“犟筋头”厉声说:“队长让你吃屎喝尿哩!你去吃、喝!”那人是“杂门”的人,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了。“犟筋头”便把草帽掀地上,在桶里扒起来!很多人围着桶,想:你“犟筋头”只要坏规矩,我们一会儿也那样抓! 这时候,只听人群里一声喊:“让开!让开!”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程虎分开众人,挤到桶跟前,抓住“犟筋头”伸进桶里的胳膊,把它拽出来,甩一边,抓起地上的草帽,盖住了桶,怒视着“犟筋头”,斥责道:“不兴那样抓就是不兴那样抓!你想成精哩是不是?”“犟筋头”是“西门”的人,也是个硬茬子!他用一只手按着草帽子,也怒视着程虎,道:“咋不兴啊?不兴吗你不提前说!”程虎说:“我现在说也不晚!”“犟筋头”说:“谁说的?”程虎说:“我说的!”“犟筋头”说:“现在说,不算数!”程虎说:“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啦?”“犟筋头”说:“你说算数就算数啦!”程虎斩钉截铁地说:“我说算数就算数!”“犟筋头”说:“你说个球!”那程虎听他竞敢骂自己,也不讲“犟筋头”是他近门叔的情面了,一边举拳要打“犟筋头”,一边吼:“不想抓就滚一边去!”有怕事人赶紧闪到旁边。“犟筋头”知自己虽硬却缠不过程虎,退着说:“你不讲理了是不是!”程虎侧身举着拳、往他跟前抢着步,道:“我就是不讲理嘞!讲理你不听!只能不讲理!”“犟筋头”边用眼轮着大家便挥舞着手,喊:“队长不讲理啦,打人啦!”程虎说:“我不打讲理的人,打胡搅蛮缠的人!”这时,有人拉住了程虎,劝说:“妥嘞妥嘞!说他几句,给他办个赖,就妥嘞!”又有人把“犟筋头”拉到了一边,说:“队长不是不讲理!弄啥都得有规矩!恁大个队、几百口子人,没个人能镇得住会中吗?”“犟筋头”说:“那!他也不能拿我开刀啊!”那人说:“你不是赶到刀口上了吗!你没听人们说吗?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你不长眼!”说着,拉着“犟筋头”到桶跟前,说:“你手气好,瞎摸也能抓个好阄!”“犟筋头”便借坡下驴了,装着不怕的样子,又瞪程虎一眼,把手从草帽边伸桶里,扒拉一下,抓出来个阄,展开看抓个载犁的破拖车,故意气程虎,说:“不让看着抓,抓的阄也不赖!有人想抓到它,还抓不到呢!我就想抓个拖车好下地载犁子!”说罢,便背着手,侧歪着身,拗着头,一蹶一蹶地领拖车去了! 众社员想,除非是程虎能降住“犟筋头”!谁也不敢掀着草帽子抓阄了! 第97章 分“病马” 大家分罢农具,把它送回家,又回到大槐树下,这一堆、那一堆坐着。这一伙议论着农具的事:有的说该咋修理;有的说和谁互换着用;有的说还得置买啥。那一伙议论着牲口的事:有的说想分头大老犍,能独犁、独耙地;有的说想分头母牛,既能种地、又能下牛犊、有本有利;有的说想分头小毛驴,种地时找搁膀(和别家的牲口搭伙),闲时把它套架子车上,赶着去做小生意…… 这时候,程虎在牲口院里转着看拴在桩子上的牲口。他转会儿,便去到春光四叔的牲口屋,不大会儿便出来了,去到大槐树下,轮大家一眼,说:“别球喷嘞!咱准备分牲口!”众人看着他。程虎说:“咱抓分牲口阄前,先抓个序号阄,省得跟球乱麻窝子一样!”有人响应说:“就得排个号,那样,使强的也不能使强嘞!”程虎说:“他使强个球!我专治使强人!”大家笑了!程虎又说牲口头数少,还得实行联户抓一个阄、分一头牲口的办法,说着往四下瞅着问:“根山来了没有?” 根山是喂快牲口的饲养员,是春光的四叔。他从饲养室过来刚好走到人群外,应声说:“来嘞!”程虎说:“马上要分牲口!你喂的牲口有没有得病的?这事咱得先说清楚,不然,谁分个病牲口,倒大霉!” 话落音,便有人说:“倒霉该倒霉!那是自己抓的阄!不怨别人!”马上有人反驳说:“理是那理!可小户人家分头病牲口,若治不好,就塌天嘞!”有人说:“就得提前说清楚,好不同情况不同对待!”有人说:“还是虎考虑得周到!真不愧是当队长的料!” 程虎把大手一挥说:“别球嚷嚷嘞!”说着,问根山:“你说有没有病牲口?”根山站住了,说:“有!”程虎问:“是哪匹?”根山说那匹白马瘦好长时间了,他牵着那马去到兽医站看病,先生说它得的是“马骨软病”。社员们听了直“噫唏”,想多亏程虎提前问一声,不然,若自己分到它就坏事了! 那程虎听了根山的话,瞪着他,厉声道:“马有病,你咋不早些给我说呢?唵!”根山勾下了头,说:“开始,我不知道它得的是那病,想着它过几天就好嘞!后来知道了是那病,我就打算给你说哩,听说要分牲口,就没给你说!”程虎喝斥道:“要是你有病,光早给你儿子说嘞!”社员们哄堂大笑。程虎迷瞪会儿,才明白自己骂自己了。他瞪眼轮着大家,大手一挥,道:“笑啥球笑!反正就是那意思!”说罢,想想,指着根山,怒道:“你把马喂病,又不给干部说!你是想咋着?”说到这儿,“咕咚”咽口唾沫,又说:“要不是我问你,你鳖气不吭!谁若分到了那白马,你不是等于拿刀把人家杀了吗?你说你安的是啥球心!”根山把头勾得更低了,说:“我错嘞!”程虎说:“只说错就妥啦?我杀了你,说声’我错嘞’,你家人就饶我啦?”根山看着他,怒道:“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照蛋踢死我呀?”程虎想想,缓和了口气,说:“那!你不用抓阄嘞,那匹病马就分给你嘞!”马上有人说:“那不中!他怪得劲,一户分匹马!”程虎看着那人说:“要不,那匹马就给你?”那人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不中……我不要!你别坑我!”程虎瞪着那人,责怪道:“那不?你嫌人家占便宜!”那人不吭气了。程虎又看着根山,断然说:“就这样定!那马就是你根山的!”根山怒视着程虎,道:“别人不要那马,你非得分给我,这不是压迫人吗?我不要!”程虎道:“你说我压迫你,我就压迫你!你不能把队里的马喂病嘞,像吃馍蘸糖一样恁得劲!”根山哭丧着脸,看着他,无奈地说:“你铁!你铁!俺是死鳖,怕你,惹不起你,中不中!”程虎怒道:“你想说啥球说啥球!”说着,看着一个代表,说:“你把那病马牵到根山家门口去!”又用眼轮着大家,说:“谁想要那匹病马,现在举手还不晚!”谁要它啊!分到手里可坏嘞!都不吭气!程虎又看着那代表,说:“那!你就把它牵走,送到根山家!”那代表便牵着病马,去到根山家大门口,把马拴在了门旁的树上。根山哭丧着脸,走了,走着嘟哝道:“压迫人!” 程虎才和“犟筋头”吵了架,不便喊他的名字,便看着他,问:“你喂的牛有没有病的?”“犟筋头”知是在问自己,还气着呢,便白程虎一眼,恶声恶气说:“没有!”程虎瞪他一眼,然后看着大家,说:“好啦!下面,咱就联户、抓阄,分牲口!”于是,大家联了户。代表们到背处写、团了序号、牲口阄……把一切弄停当,大家按序号抓牲口阄。牲口是重要生产资料,比不得分农具时抓个赖阄好阄都无所谓,所以大家都极慎重!有的撸胳膊提劲儿;有的往手心吐几口唾沫、然后搓搓手提精神;有的在衣襟上擦擦手,权当净手让运气好;有的凭空抓一下说财神来嘞;有的说小男孩手气好,让他们抓阄……别有一番情趣! 根山回到家门口,把病马牵到院里,拴在香椿树上,去了春光家。 此时,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唉声叹气——原来是上级有规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人不能分牲口——根山进了屋,看着春光的脸,笑说:“别愁嘞!队长把牲口分给你嘞!”春光惊喜地问:“真的吗?”根山说:“一点也不诓!队长名义上把那匹白马分给了我,其实也有你的份儿!:”又咧嘴笑着说:“程虎那人外表硬得不打弯,其实是个软心人。他说农民种地没牲口是不中的,就把牲口分给了你!”春光问:“他敢分吗?”根山说了程虎让他谎说病马的事。春光说:“马有没有病,社员就看不出来吗?”根山说:“那马前些日子吃草不欢、毛粗糙、无精打采的。我一说它得了大病,社员们也没看出来它没有大病!” 春光苦笑笑。 第97章 分“病马” 大家分罢农具,把它送回家,又回到大槐树下,这一堆、那一堆坐着。这一伙议论着农具的事:有的说该咋修理;有的说和谁互换着用;有的说还得置买啥。那一伙议论着牲口的事:有的说想分头大老犍,能独犁、独耙地;有的说想分头母牛,既能种地、又能下牛犊、有本有利;有的说想分头小毛驴,种地时找搁膀(和别家的牲口搭伙),闲时把它套架子车上,赶着去做小生意…… 这时候,程虎在牲口院里转着看拴在桩子上的牲口。他转会儿,便去到春光四叔的牲口屋,不大会儿便出来了,去到大槐树下,轮大家一眼,说:“别球喷嘞!咱准备分牲口!”众人看着他。程虎说:“咱抓分牲口阄前,先抓个序号阄,省得跟球乱麻窝子一样!”有人响应说:“就得排个号,那样,使强的也不能使强嘞!”程虎说:“他使强个球!我专治使强人!”大家笑了!程虎又说牲口头数少,还得实行联户抓一个阄、分一头牲口的办法,说着往四下瞅着问:“根山来了没有?” 根山是喂快牲口的饲养员,是春光的四叔。他从饲养室过来刚好走到人群外,应声说:“来嘞!”程虎说:“马上要分牲口!你喂的牲口有没有得病的?这事咱得先说清楚,不然,谁分个病牲口,倒大霉!” 话落音,便有人说:“倒霉该倒霉!那是自己抓的阄!不怨别人!”马上有人反驳说:“理是那理!可小户人家分头病牲口,若治不好,就塌天嘞!”有人说:“就得提前说清楚,好不同情况不同对待!”有人说:“还是虎考虑得周到!真不愧是当队长的料!” 程虎把大手一挥说:“别球嚷嚷嘞!”说着,问根山:“你说有没有病牲口?”根山站住了,说:“有!”程虎问:“是哪匹?”根山说那匹白马瘦好长时间了,他牵着那马去到兽医站看病,先生说它得的是“马骨软病”。社员们听了直“噫唏”,想多亏程虎提前问一声,不然,若自己分到它就坏事了! 那程虎听了根山的话,瞪着他,厉声道:“马有病,你咋不早些给我说呢?唵!”根山勾下了头,说:“开始,我不知道它得的是那病,想着它过几天就好嘞!后来知道了是那病,我就打算给你说哩,听说要分牲口,就没给你说!”程虎喝斥道:“要是你有病,光早给你儿子说嘞!”社员们哄堂大笑。程虎迷瞪会儿,才明白自己骂自己了。他瞪眼轮着大家,大手一挥,道:“笑啥球笑!反正就是那意思!”说罢,想想,指着根山,怒道:“你把马喂病,又不给干部说!你是想咋着?”说到这儿,“咕咚”咽口唾沫,又说:“要不是我问你,你鳖气不吭!谁若分到了那白马,你不是等于拿刀把人家杀了吗?你说你安的是啥球心!”根山把头勾得更低了,说:“我错嘞!”程虎说:“只说错就妥啦?我杀了你,说声’我错嘞’,你家人就饶我啦?”根山看着他,怒道:“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照蛋踢死我呀?”程虎想想,缓和了口气,说:“那!你不用抓阄嘞,那匹病马就分给你嘞!”马上有人说:“那不中!他怪得劲,一户分匹马!”程虎看着那人说:“要不,那匹马就给你?”那人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不中……我不要!你别坑我!”程虎瞪着那人,责怪道:“那不?你嫌人家占便宜!”那人不吭气了。程虎又看着根山,断然说:“就这样定!那马就是你根山的!”根山怒视着程虎,道:“别人不要那马,你非得分给我,这不是压迫人吗?我不要!”程虎道:“你说我压迫你,我就压迫你!你不能把队里的马喂病嘞,像吃馍蘸糖一样恁得劲!”根山哭丧着脸,看着他,无奈地说:“你铁!你铁!俺是死鳖,怕你,惹不起你,中不中!”程虎怒道:“你想说啥球说啥球!”说着,看着一个代表,说:“你把那病马牵到根山家门口去!”又用眼轮着大家,说:“谁想要那匹病马,现在举手还不晚!”谁要它啊!分到手里可坏嘞!都不吭气!程虎又看着那代表,说:“那!你就把它牵走,送到根山家!”那代表便牵着病马,去到根山家大门口,把马拴在了门旁的树上。根山哭丧着脸,走了,走着嘟哝道:“压迫人!” 程虎才和“犟筋头”吵了架,不便喊他的名字,便看着他,问:“你喂的牛有没有病的?”“犟筋头”知是在问自己,还气着呢,便白程虎一眼,恶声恶气说:“没有!”程虎瞪他一眼,然后看着大家,说:“好啦!下面,咱就联户、抓阄,分牲口!”于是,大家联了户。代表们到背处写、团了序号、牲口阄……把一切弄停当,大家按序号抓牲口阄。牲口是重要生产资料,比不得分农具时抓个赖阄好阄都无所谓,所以大家都极慎重!有的撸胳膊提劲儿;有的往手心吐几口唾沫、然后搓搓手提精神;有的在衣襟上擦擦手,权当净手让运气好;有的凭空抓一下说财神来嘞;有的说小男孩手气好,让他们抓阄……别有一番情趣! 根山回到家门口,把病马牵到院里,拴在香椿树上,去了春光家。 此时,春光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唉声叹气——原来是上级有规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人不能分牲口——根山进了屋,看着春光的脸,笑说:“别愁嘞!队长把牲口分给你嘞!”春光惊喜地问:“真的吗?”根山说:“一点也不诓!队长名义上把那匹白马分给了我,其实也有你的份儿!:”又咧嘴笑着说:“程虎那人外表硬得不打弯,其实是个软心人。他说农民种地没牲口是不中的,就把牲口分给了你!”春光问:“他敢分吗?”根山说了程虎让他谎说病马的事。春光说:“马有没有病,社员就看不出来吗?”根山说:“那马前些日子吃草不欢、毛粗糙、无精打采的。我一说它得了大病,社员们也没看出来它没有大病!” 春光苦笑笑。 第98章 秀娥等借机羞辱人 大家抓罢阄,去到牲口院牵牲口。一时间,马“咴”牛“哞”,人来人往! 秀娥和汪宏伟参加了分牲口。宏伟是宏泰的二弟。他抓阄分了一匹枣红色的公马。此时,他正得意洋洋地牵着那马从牲口院往外走,身后不远走着秀娥。突然,那马挣脱缰绳,跑到拴在不远处桩子上的-匹白母马身后,立起前腿,趴在母马的屁股上……这母马是仇菊莲男人代表几家抓阄分的马。此时,菊莲和她男人站在马旁边,正笑眯眯的看着母马,喜自家手气好呢,突然看到一匹公马要奸自己的母马,愣住了!停会儿,她男人夺过一个人手中的鞭子,骂着“祖奶奶”!便不住地挥鞭狠狠地打那公马!仇菊莲也指着公马,骂道:“你咋恁赖种啊!你咋恁赖种啊!”许多人过来看热闹。那公马正要得趣,却被乱鞭打了下来,滴几滴尿,仍不死心!宏伟急忙跑过去,抓住公马的缰绳,往旁边拉!那公马挣着缰绳,拗着头,仍看着母马!仇菊莲绷嘴笑会儿,说公马:“你能哩不轻,想占俺的便宜!” 这菊莲辈高。很多人兴和她开玩笑,又知她听到再骚的话也不恼。-个下辈男人便看着她的脸,笑说:“啥东西看到长得好的就馋得慌!你长得好,俺看到你,就……”仇菊莲“嘿嘿”笑着夺过男人手里的鞭子,跑过去,挥鞭要打那人!那人侧歪着身、扭头看着菊莲,用双手圈着护在头上,笑着跑了!仇菊莲看着他,骂道:“龟孙!” 这时候,秀娥走过来。刚才那一幕,她已经看到了。她男人睡菊莲的事,她已经听说了,早就想羞辱菊莲一顿呢,只是没找着机会,这会儿见自己的公马蹦了菊莲的母马,便逮住机会了,瞪菊莲一眼,指着那母马,恨道:“你长得好、浪得淌水滴油,勾引俺的公马!咋不让俺的公马把你那东西戳烂呀!”那菊莲知她是在羞辱自己,但惹不起书记夫人,便红着脸,把鞭子还给那人,赶紧走了。她男人也解了马缰绳,红着脸,牵着马,走了。 汪宏伟牵着马;“蝎子”牵头大老犍;“小铜刀”牵头小毛驴。三人并排往家走。不知从哪儿得了信,“小铜刀”已经知道以前自己多泡豆子的事是“蝎子”向干部汇报的了,便想羞辱他,出口气。他瞥“蝎子”一眼,道:“妥嘞!以后可没人放闲屁嘞!俺分头小毛驴,磨豆腐时,想泡多少斤豆就泡多少斤豆,想让毛驴拉多长时间的磨,就让它拉多长时间的磨!谁再眼气也不中!”说着,又瞥“蝎子”一眼。 “蝎子”听出来他是在羞辱自己,顿时脸显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不吃这亏,便想拿话反击他,又觉得这反击的话应该说得既能让“小铜刀”听出来是啥意思,又要让他抓不住啥把柄,正想不出该咋说好呢,恰巧,听到路树上有几只鸟在“喳喳”叫,便找到话头了,看着那鸟,反击道:“你喳喳啥球耶,也不怕把舌头喳喳烂!”那“小铜刀”明知他是在还击自己,却又抓不住把柄,-时无话可说,只是瞪他一眼。“蝎子”怕他时间长想起了反击的话,赶紧叉开话,说:“你分头小毛驴,不就是拉磨得劲吗?到犁地时看!我的大老犍能独犁子、半天能犁二亩地,你的小毛驴和别人的牲口搁膀着、半天只是犁四指宽的地!到那时你就不谝嘞!” 汪宏伟看“小铜刀”一眼,谝说:“你若嫌小毛驴犁地慢,到时候套上俺们的枣红马!它俩是一犋,保险犁地’嗤嗤’响!” “小铜刀”听了这话,知那马有汪书记的份儿,想起以前多泡豆子被汪书记送公社的事,又想着以后地分到了户、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饭、书记再也管不住自己了,还知书记和菊莲的事,便想借机出口恶气,便道:“你那马是种马,是用来和好母马跑羔用的,俺套上它犁地,屈它的才、伤它的元气,担不起恁大的责任!再说,那马到你家是御马,俺小百姓用了它,有人光把俺送公社!” 汪宏伟是个老实人,知他说的是啥意思,但不趟那浑水,便“嘿嘿”笑着,牵着马,加快步子走了。“小铜刀”觉得和“蝎子”走一块尴尬,便装着想解手,把毛驴拴在路树上,进了路边厕所。“蝎子”牵着牛,朝厕所瞪一眼,“哼”一声,走了。 第99章 汪宏泰要地 分罢牲口,抓罢分地阄,分地小组丈量了队里的土地亩数,把土地分了等级,算了每人该分多少地,定了分地的制度,便开始分地了。 这日,吃罢早饭,程虎和代表们来到大槐树下。有人拿着大盘皮尺;有人挎着算盘;有人拿着本子;有人掂着盛着白灰渣的小桶。大家打算去分地。很多社员也来到这里,等着去看分地。这时,有人说用皮尺量地不中!人可以把它拉紧、拉松!拉紧了占便宜,拉松了吃亏!只有用杆子量地才作不了假!杆子是硬的,想松想紧都不中!有人说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就是用尺杆量地的宽度。大家感叹老祖宗能得很!那个拿皮尺的代表便回家拿来根直挺挺的桐木杆子,去附近户家用刀把尺杆两头剁齐了,又回到槐树下,在杆上刻了米数。众人便浩浩荡荡下地了。 先分一等地。有的代表喊序号、亩数;有两个代表用皮尺拉中长;有的代表打着算盘算地的宽度;有两个代表抬着尺杆两头,量地的宽度;有的代表在界点上插小棍;有的代表在界点上撒白灰渣,有的代表写纸条,用坷垃把纸条压在界点上。就这样,大家一家一家往下分。程虎跟着代表们,当监督员。许多社员站在地头,议论着地的好与坏,预测着自己能分到哪。分到地的人步量着自己的地数够不够!庄稼人,待地亲,少分一蝇子球恁宽的地就不中! 众人分到了小晌午。程虎让大家歇会儿。于是,大家便或站或坐或蹲在路树下。程虎给代表们散了烟吸。 这时候,汪宏泰骑着自行车从西边路上过来了,在分地小组不远处下了车,把车扎路边,背着手,跩着身,走过来。程虎看着他,微笑着问:“你咋恁闲,在这时来嘞?”汪宏泰说:“我来看分地!”说罢,轮一眼代表们,又看着程虎,说:“我想给你说个事儿!”程虎问啥事。宏泰说:“我当个书记,得天天去开会,顾不上种地!秀娥呢,是个娘们家,不会种地。按照队里的规定,我得分一、二、三个等级的地。那就是三块地,零零碎碎的,肯定是不好种。这样一来,俺的庄稼肯定种不好!”程虎说:“那是哩!”宏泰说:“我想把三个等级的地合一块儿,分成一等地,这样,地就好种嘞!”说着,“嘿嘿”笑罢,说:“我当个书记,在大集体时,在大喇叭上天天’噢噢’叫着让社员种好地。如果我分了三块地、种不好,那就会被社员们笑话共产党的干部是嘴把式,光会说,不会干!这对共产党的影响也不好啊!”又咂下嘴,说:“若不是那,我咋着也不提这要求!” 程虎说:“那是哩!把三块地分成一块地,况且分的是一等地,那样肯定是好种!”说罢,指着西边的一片平展展的一等黄土地,说:“我刚才看见你骑着车往这边走着看那片地,猜着你肯定是相中了那片地!”宏泰笑笑,说:“是的!”说着,又瞥一眼那片地,回头看着代表们,问:“大家看把我的地都分到那儿中不中?” 代表们面面相觑,都不吭声,然后看着程虎,等他拍板。 程虎板着脸,盯着书记,也不吭声!宏泰又说:“我再说就絮叨嘞!我要不是当书记,忙得很,就——” 程虎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说得对!你要不当书记,也不会提这要求,提也是白搭!” 汪宏泰听他这样说,想:有门儿,便笑着说:“咋!就那样办?” 程虎说:“中是中!你得答应我个要求!”宏泰问:“啥要求?”程虎往路北的地一指说:“你得批准把那边的地都分给我!” 汪宏泰听了这话,一愣,品岀了味儿:程虎是在用那事拿捏自己、使自己分不到想要的地,遂“嘿嘿”笑着说:“我刚才是试你分地有没有偏心呢!我当个书记哪能坏规矩呢?”说罢,骑上车,走了,走不远,板着脸,“哼”一声,往地上啐口唾沫,使劲蹬着车,回家了! 程虎见汪宏泰走远了,朝他去的方向的地上也啐一口,道:“你当个书记,啥球便宜就想占!”说着,看着代表们,说:“他就没想想:他的号若是一动,全队的号都得动!别家本来该分到好地呢,却因动号分到了赖地,会愿意吗?会不闹着重新抓阄分地吗?再抓阄、再分地,又有人分到了赖地,还会闹着说以前抓的阄不算数,这回抓的阄也不算数,阄还得重新抓……地,头一回分不成,再分就难嘞!” 有人说:“若分的是小物件,他书记仗着脸面,张了嘴,咱就给他个面子,依了他!可分地是大事!几百双眼睛盯着呢!咱按规矩分,还有人瞅咱们的毛病呢,何况是动号这等大事呢!人们不才瞅毛病哩吗?一动地就分不成嘞!” 有人说:“办事得品个来回理!他书记想分好地,种着方便,别人就不想那样啦?都那样,赖地分给谁呀?” 程虎猛一声说:“我才不管他是光棍、眼子呢!抓的阄上写的是哪的地,就得分哪的地!”说着,轮大家一眼,说:“咱该球咋分就咋分!” 代表们笑了,又去分地。 第100章 假公泄私愤 汪宏泰骑着车回到家,把车扎院里,进屋坐在罗圈椅子上,倾着身,把俩胳膊架在椅圈上,耷拉着手,阴沉着脸!他想不到程虎竞那样不给自己面子!他坐会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哼”一声,“嚯”地站起来,骑着车去到大队部,进了广播室,喊大小队干部来开会! 程虎听到广播声,交待代表们要认真分地后,便背着手,架着胳膊,匆匆地去往大队部。 此时,大队会议室,汪宏泰坐在主席台上,在和坐在台下长凳子上的大小队干部们议论着分地的亊。屋里弥漫着烟气! 程虎走进会议室,找个位,坐下来,看着两边的干部,憨声憨气地“嘿嘿”笑几声,问:“你们来得早呀?”两边的干部说:“也是才来!” 汪宏泰轮会场一眼,见人来齐了,放下报纸,抖一下衣襟,同时挺腰“吭”一声,说:“咱开会!”台下的干部们都看着他。书记说:“今天的会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各队汇报执行分地政策的情况!”停顿一下,说:“大家知道,按照政策,对违反计划生育户是不能分给农具、牲口、土地的!谁若分给了那些户,是要被摘掉干部帽的!”说到这儿,轮大家一眼,说:“下面,开始汇报!” 于是九个队长便先后发言,都说连一根柴禾棍也没分给那些户。 程虎心里有鬼,装着栽嘴的样子,边听边想:书记为啥突然开这会?难道是根山和自己有仇,把自己分给春光牲口的计说给了书记,让书记撤自己的职以报仇?他又想:不会的!自己并未错待过根山,他是不会露自己馅的!再说,根山是“高沿”的人,自己是“西门”的人!“高沿”的人怕“西门”的人。根山就是想借那事报仇,也是不敢的!那么,书记为啥像是针对自己似的开这会呢? 他胡思乱想着,其他干部便汇报完了。大家看着他。会一时冷场了。他旁边的一个干部用胳膊肘捣一下他,“嗳”一声,说:“该你说啦!”程虎这才猛地一扬头,仰着脸,张着嘴,瞪着眼,愣愣怔怔,如梦初醒地“嗯”一声,说:“该我啦?”说罢,“嘿嘿”笑两声,说:“前些日子我只顾招呼着分这分那哩,累得嘴塌鼻歪,往这里一坐脑子就浑,就想栽嘴,不知道他们说完、该我说嘞!”说着,腰一挺,一抖精神,说:“俺队就春光家是违反计划生育户!我啥球也没有分给他!” 汪宏泰把俩小胳膊横放在桌面上,叉着手指头,倾着身,看着程虎,冷蔑地笑着问:“真的吗?”程虎板着脸,说:“真的!”汪书记盯他一会儿,说:“可是,据我所知,你变着法把一匹白马分给了春光!” 原来秀娥那天回家把分给根山“病马”的事说给了宏泰!宏泰当时便怀疑程虎作了假! 当下,程虎听了书记的话,不禁在心里一“咯噔”,但马上便说:“谁跟你说我分给春光啦!”宏泰说:“你别管谁给我说的!你就说到底是不是那回事?”程虎把脖子一梗,说:“不是!”宏泰想想,问:“你是不是分给根山一匹病马?”程虎说:“是!”又说:“咋!马是根山喂病的,我不把它分给根山分给谁?”汪宏泰煽动着鼻子“哼”一声,说:“那真是匹病马吗?有兽医站的证明信吗?你为啥不把那匹马给别人,偏偏分给了根山?你不知根山是春光的叔吗?这里头——” 程虎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眼瞎啦!没证明信就看不岀那马耷头耷耳是匹病马呀!那马是根山喂病的,我不把它分给根山、分给谁?分给你?你要吗?我把它分给别人,人家还没喂三天哩,马就病死了!那不是把人家杀了吗?” 汪宏泰又煽动着鼻子“哼”一声,说:“你那小把戏别给我玩!论玩这套,你还嫩点!你哄三岁的小孩还差不多!你别想往我眼里推石磙!”说着,用食指“啪啪”地敲着桌面,厉声道:“你是拐弯把牲口分给春光嘞!” 程虎的心直扑腾!他稳稳神,怒视着宏泰,硬着头皮,说:“你全是瞎球猜哩!你说我这嘞、那嘞,谁作证?你把证人找出来!咱六个眼见面!”说着,“嚯”地站起来,侧身乍膀瞪着宏泰,道:“走!咱找证人去!如果有人能证明那马没有病、是我拐弯分给春光的,你杀我剐我,我屁都不放一声儿!”说到这儿,又怒指着宏泰,道:“你不给我找出来那证人!我不给你算球妥!” 程虎是“西门”大门的人!书记惧“西门”,更惧程虎六分,又知这白马的内幕只有根山知道,而根山是春光的叔,是不会给自己说实话、当证人的!自己是抓不到真凭实据的!去找根山问,也是净丢人!于是他便气愤地“嗯”一声,道:“咋!你还有理了是?”程虎说:“我当个球队长,有啥球理吔?但我也不能让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这时,他身旁的队长抓住了他的手脖子,往下拽着,好声好气劝说:“坐下!别说恁些嘞!书记也是为工作,才说那话的!不然,你喊书记说那话,他也不会说!谁咸吃萝卜淡操心呀!” 程虎把那人的手一甩,说:“没有的事!我不能让他瞎球说!”说着,轮大家一眼,说:“别说那马没有拐弯分给春光,就是拐弯分给了他,也不怨我!”说到这儿,“咕咚”咽口唾沫,又怒视着书记,道:“你在分地前开会说:’这次分农具、牲口、土地,是代表当家’!俺队就是照你说的办的!我不参与代表们的事,只是跟着维护秩序!有啥问题,你去找代表!根本找不着我一点点事!” 汪宏泰本想借病马的事泄程虎不给自己分好地的私愤,不想却被他呛一顿!顿时气得脸色紫红!他怒视着程虎,喘着粗气,无话可说! 这当儿,程旋站了起来,走到程虎身边,按着他的肩,笑不唧儿,说:“好好好……你没责任中不中?”又说:“书记只是问问你,并没说你旁哩啥呀!” 程虎看着程旋的脸,说:“他是问哩吗?他是把屎盆子扣在了我头上!”程旋说:“你别瞎品嘞!”说罢,挨着程虎坐下了。 华印看书记一眼,又看着程虎,说:“书记全是为你好,是借那事提醒你别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上犯错误!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寒书记的心!”程虎瞪着他,道:“我没你说得铁!”华印“嘿嘿”笑,不吭气了,回原位坐下了。 关仁看着程虎,笑说:“你八成和春光是一窝子!他给你掂两瓶好酒!你向着他!”又说:“酒是粮食精!虎越喝越年轻!”程虎知他是说笑话,白他一眼,猛一声说:“你说个球!他只有给你们大干部送猫尿喝,说啥也不会给我这个鸡巴小杆货送酒喝!” 许多人听了“嘿嘿”笑。 高峰看着程虎,说:“你没把马分给春光不妥嘞吗,何必像皮球一样一拍蹦大高啊!” 程虎本就心中有鬼,不过是壮着胆嘴硬罢了,今见书记瓤劲了、大家也劝他,怕再说下去不定那句露了馅,便想借坡下驴了,便缓和了口气,道:“我能不知道计划生育政策严,不能把牲口分给春光啊?我会装信球(傻瓜)把牲口分给他吗?唵!”说罢,便气呼呼的坐下了,仍喘着粗气,瞪着宏泰! 宏泰也瞪着他!华印知书记此时下不了台了,想想,便站了起来,说:“队里正忙着分地呢,咱在这瞎磨嘴皮子!我得走!”说罢,便走了。 许多干部见华印走书记也没吭声,知是书记黙许散会了,也都站起来,走了。 程虎见办公室只剩他俩在瞪眼,显得尴尬,也站起来,又瞪书记一眼,也走了! 汪宏泰呆坐着,生会儿气,“嚯”地站起来,想:咱走着瞧!我不信抓不住你程虎的把柄,就到院里骑上车,黑丧着脸,绕路回家了! 第101章 薅灰橛 这日,分地小组在西坡继续往西分地。许多人仍然跟着看。 程虎有事,去的晚点儿。他走到自家地头,禁不住进了自家地,想去里面看看自家地的好坏。这是一块红薯茬地。他走着,见一块红薯露着头,便蹲下身,把红薯扒出来,装兜里,又走不远,又看到一块红薯露着头,又把它扒出来,装兜里…… 这时候,汪宏泰也来到西地,弯着腰,顺着地头往西走、逐个看纸条上的字——他上次想借“病马”的事找程虎的事,给自己出气,怎奈没真凭实据,不但没出成气,反被程虎呛一顿,感到窝囊!他想分地得在地头压纸条、上面得写名字。只要程虎把地分给春光,自己就能找到写着春光名字的纸条,就抓到了证据,就可以整倒程虎、给自己出气!于是,他便装着找自家地的样子,逐个看纸条,找春光的名字。 他一直看到分地那儿,也没看见写着春光名字的纸条,于是,便扫兴地坐在了一棵路树下,看分地。 许多社员围着他。有的喊“叔”;有的喊“爷”;有的喊“老太”。有人问:“您也来找自己的地啦?”汪宏泰“嘿嘿”笑,说:“不找咋弄呀!以后吃好、吃坏,全靠自家的几亩地哩!”有的说:“你是有福之人,不会抓赖阄、分赖地!”宏泰说:“赖、好阄都是自己抓的!分着赖、好地都得要!”说着,给大家散了过滤嘴烟。人们承情不过地“嗯”着接了烟。宏泰又说:“现在大家满意了!地分到户,大家以后的麦圈就顶着房顶嘞!”有人说:“以后的麦圈再高,也没有你领着大集体时的麦圈高!”许多人迷迷瞪瞪地看着那人。那人说:“咱一家一户的麦圈再大,会有书记领着大集体时几百亩地打的麦圈大吗?”有人在心里骂:祖奶奶!你真会舔书记的屁眼子!有人看着那人,挖苦说:“你还怪会算账哩,不吃傻药傻不了,知道你爷姓程、你大姓程、你也姓程!”那人“嘿嘿”笑。 正说着,忽听分地那儿吵起来。树下的人都扭头看。 吵架的是郝仙枝和分地代表——原来是刚才分了一户地,一个代表在界点上撒了白灰渣。这户的主人在界点上插上了临时的灰橛。下一户该分仙枝家的地了。可地就剩下一绺子。仙枝不愿要这绺地,就和代表们吵起来——只见两个代表在两头抬着尺杆、弯着腰,正要量地,郝仙枝挡在前面那个抬尺杆代表面前,凶巴巴地说:“你不能量!”两个代表直起了腰。前头那个代表拗头瞪着仙枝,问:“为啥?”仙枝指着那一绺地,说:“这地没有一耙宽!西边还有路树吸地里的养分!这绺地我没法种!”另一个抬尺杆的代表说:“阄是你抓的!你赶到了这儿,嫌窄也得要!”仙枝说:“我就不要!”在前头抬尺杆的代表说:“你不要谁要?”仙枝怒说:“谁想要谁要!反正是我不要!” 人们走过来,围着仙枝和代表们。许多人看着那绺地。有人摇头;有人咂嘴;有人叹息! 汪宏泰瞥一眼那绺地,想:仙枝不要它,下家肯定也不要!这样地就分不成,就耽误种麦。这是大事!社员不但埋怨程虎,上级还会处分他,这样就给自己出气了!他又想:自己蹲在这儿,他们会让自己评理的!自己是书记,若按理评,是得批评仙枝的。仙枝是不敢不听自己话的!那样地就分成了,就达不到整倒程虎、给自己出气的目的了!想到这儿,汪宏泰便站起来,去到大沟底,装着解手的样子,蹲会儿,爬上了沟西沿,远远地站着,看吵架! 那边仍在吵!有个代表是“西门”的人,想着能震住仙枝,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朝抬尺杆的代表一挥手,厉声说:“量!谁不让量就不中!想上天哩!”抬尺杆的人便去量地!这时候,仙枝弯腰抓着尺杆,猛地把它拽过来,“啪”地扔一边!这个代表不防她恁泼,就要去打仙枝!这当儿,这个代表的媳子蹿过去,一把拉住她男人,怒说:“你又不是官,当那三天两晌午代表,为公家得罪人,划得来吗?”这代表想是这理,就瞪仙枝一眼,去到路树下,圪蹴着,吸闷烟!抬尺杆的俩代表也溜到路树下,站那了!仙枝侧身乍膀瞪着刚才抬尺杆的那俩代表!有人见地分不成了,就走了! 程虎看一阵子自家的地,回到地这头,见有人从分地那儿回来了,随口问:“地分到手啦?”那人说分不成嘞,说了咋回事。程虎听后,赶紧往西跑!兜里的红薯嘟嘟噜噜地摇晃着,打着胯!他在离分地那儿不远便大声问:“凭啥不要那绺地呀?唵!阄是自个儿抓的!就是抓堆屎也得要!” 人们扭头看着程虎,想:仙枝铁,程虎也铁!这回是麦芒对针尖,看谁先打弯! 那仙枝满脸怒气地看着程虎,厉声说:“这绺地种不成,我不要它!”程虎“噌”地跳过路头沟,怒冲冲走到她面前,指着那绺地,道:“我管你种球成种球不成!咱分地前开会说过:地剩再窄下家也得要!咋!你长主贵(排场)毛啦?地分到你跟前就坏规矩呀?”仙枝说:“理是那理,可——”程虎打断她的话,道:“你别给我摆这球那球理!队里的规矩天王老子也不能坏!”说着,看着那俩负责抬尺杆的代表,厉声道:“下手量地!”那俩代表便捡起尺杆,各抬一头,气势汹汹地去量地! 这当儿,仙枝跑到地界跟前,弯腰拔起灰橛,把它扔进了路头沟,又用脚佉了石灰渣印!程虎见状,怒火蹿万丈,骂道:“我打你个驴熊!”跑上去,举拳就打!仙枝撒腿跑!程虎撒腿撵!这当儿,有两个“高沿”的人跑上前,一个人拉住程虎的手,另一个人抱住程虎的腰!“西门”的人赶紧跑过来,围住他仨,怒视着那两个“高沿”的人,喝问:“咋!想打架哩是不是?”“高沿”那俩人一愣,自然手就松点。程虎趁机挣脱了,又去撵仙枝。各门的人都退了步! 这时候,仙枝跑到了大沟西半坡。汪宏泰看着她,小声说:“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要那绺地!地分到户就不动了,那绺地根本不打粮食!庄稼人,全靠地打粮食吃饭、花钱哩!你分到了那绺地,一辈子得受穷!” 此时,仙枝爬上了坡,听书记也说向着自己的话,便说道:“他杀我也不要那绺地!” 话落音,程虎撵到了沟底,见她爬上了坡要跑,便从兜里掏出来一块红薯,“嗖”地砸在仙枝背上。仙枝“哎呀”一声倒地上!宏泰小声说:“别起来,就说腰疼!”仙枝便趴地上,用手捂着背,扭动着身,痛苦地喊:“我的娘呀!疼死我啦!” 程虎被气顶着,不讲她妈的啥后果,爬上坡,举拳往仙枝屁股上捶着吼:“我让你装赖种拔灰橛!我让你装赖种拔灰橛!” 这时候,汪宏泰跑过去,抱着程虎的腰,往后拉着说:“别打别打别打……”程虎被他拉到一边,侧身拗头瞪着仙枝,怒道:“我治不了你,还当啥球队长?”仙枝“呜呜”地哭起来。汪宏泰似笑非笑地看着程虎。程虎气出来了,狠狠地咽口唾沫,气呼呼地走了!宏泰又小声对仙枝说:“别起来!谁问你就说腰断了!”说罢,翻过沟,去到分地那儿,对“高沿”门里的人说:“我劝她起来!她说腰断了、起不来!你们还不回去个人,让春晖来拉走他媳子?”说罢,走了。“高沿”门里的一个人去喊春晖。 不多一时,春晖拉着架子车,气呼呼地过来了,走到分地人旁边的路上,瞪程虎一眼,又扭回头,气着嘟囔道:“铁哩不轻!铁哩不轻!”昂着头走了。那边的人看他一眼,没人搭理他。 春晖把架子车拉到他媳子身边,蹲下身,问:“打着哪啦?”仙枝用手捂着腰,带着哭腔说:“打着这嘞!可能是腰断嘞!”春晖又远远地瞪一眼程虎,骂道:“龟孙!”便去抽仙枝。仙枝呲牙咧嘴地“噫唏”着说:“疼!不能动!”春晖便去分地那儿,远远地喊过来几个门里的人。大家把仙枝抬到架子车上。春晖架着辕,几个人推着车帮。车到路上。门里人又去看分地。春晖拉着车往家走,到分地那儿的路上,又拗头瞪程虎一眼,回过头,又气着嘟囔道:“铁哩不轻!铁哩不轻!” 那边仍没人搭理他。 第102章 程旋软语解疙瘩 春晖把仙枝拉到诊所,和医生一起把仙枝抬到病床上。医生检查了她的腰,见没啥毛病,但还是给她挂上了吊瓶。春晖坐在病床帮上,问仙枝这事咋弄!仙枝说:“咱告程虎!”春晖问去哪儿告!仙枝说去公社!有个病号说:“你告状不能越过大队的门!”仙枝说:“那咱就先去大队告!”春晖说“中”,便回家做了饭,用小瓦罐掂来让仙枝吃,当夜和仙枝睡在一张病床上,陪着他媳子。 次日,春晖吃罢早饭,给仙枝送来早饭后,便去到大队办公室。 此时,宏泰和程旋坐在办公室里,在商量去检查各队分地的事。春晖便告状给书记,要求大队让程虎给仙枝看病、严惩程虎! 书记听后,窃喜,想:这不是整治程虎,给自己岀气的好机会吗?但又想:若自己去逼着程虎给仙枝治病,不就把程虎得罪透了吗?自己何不让程旋去逼着程虎去给仙枝拿线治病呢?这样,自己既不得罪程虎,又达到了给自己出气的目的!想到这儿,汪宏泰便看着程旋,说:“程虎仗着门头大、锤头子硬、打人!我们不能让他这样无法无天!你是治安主任!打架的事该你管!你去找程虎,让他拿钱给仙枝治病!” 程旋听后,眨巴眨巴眼,一挺腰,响亮地说:“中!我让公安抓走他,掰掉他这个硬茬子!”说罢,走了。春晖回了病房。书记去检查分地情况。 程旋走着想:你书记跟程虎有矛盾,恼恨他,想整治他,却不亲自下手、想拿我当枪使!你当我是傻子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煽动着鼻子“哼”一声,又想: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 他在分地那里的路上看到了程虎,把他喊过来。二人圪蹴在路树下。程旋给他一支烟,又掏出来一支烟。各自点着了火。程旋吸口烟,把气喷出来,看着程虎的脸,笑不唧唧地问:“地好分?” 程虎绷嘴瞪眼凹唇吸口烟,“吭——”地把气咽肚里,憋会儿气,“噗——”地把烟气从嘴里喷出来,扎煞着烟,瓮声瓮气地说:“好分个球!几百口人!几百个性子!一点对不住谁就蹦上天!你若震不住,地根本分不成!” 程旋说:“那是哩!”说着,“嘿嘿”笑几声,软声说:“那咱也不能打人呀!” 程虎方知他是来弄啥的,瞪着程旋,把烟一摔,道:“我打她咋啦?善说不中就得打!” 程旋用手指夹着烟,把它捂在嘴角里,笑眯眯地说:“人家到大队告了你,要求大队让公安抓走你!”停一下,又说:“听说仙枝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当警察!这回你摊上大事嘞!” 那程虎虽然是只门头虎,却也怕公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微露怯色,问:“那咋弄呀?” 程旋暗喜,想:我把他吓住了!他从嘴里薅出来烟,看着程虎的脸,微微一笑,说:“你给她俩钱不妥嘞吗?” 程虎不满地“嗯”一声,说:“我打她,是为公,若是把俺家的钱给她!那我不就是个大死鳖吗?” 程旋“艮艮”笑得直抖身,道:“咋会让你掏钱呢!你刚才的头句话不就把钱的出处说岀来了吗?” 程虎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程旋说:“你打她,是为公,把公家的钱给她点不妥嘞吗?” 程虎迟疑一下说:“那会中?” 程旋说:“咋不中耶?我再说就絮繁嘞!你是为公打的她!” 程虎想也是这个理,于是便迟迟疑疑地说:“那——咋不中耶!” 程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老少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把事解决了就妥嘞!”说罢,起身,走了。程虎又去监督分地。 喝罢汤,程虎向队里的现金保管员要了三十元钱,踏着夜色,去到诊所。此时,仙枝正坐在病床上喝面片;春晖正靠床腿圪蹴着,吸闷烟。见程虎来了,仙枝赶忙把饭碗放在床头桌子上,咕噜躺床上,侧棱着胯,使面朝里,用手按着腰,呲牙咧嘴地“噫唏”着。春晖黑丧着脸,看程虎一眼,没吭声。 程虎站在诊所里,瞥春晖和仙枝一眼,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把钱举在自己面前,板着脸,看着仙枝,道:“我给你三十元钱!你啄磨啄磨是拿着钱回家、或是继续在这躺着治病!” 春晖见自己一给大队说,程虎就把药费送来了,颇为感动,忙站起来,给他递烟!程虎用手背推着烟,冷冷地说:“不吸!”春晖只得收了烟,装兜里,又圪蹴在床腿吸烟。 仙枝听到“钱”字,皱眉“噫唏”着翻过来身,阴沉着脸,看着程虎,道:“我的腰断了,得治好再回家!”程虎说:“你说个球!我捶了你的屁股,腰咋会断呀?”仙枝不满地“嗯”一声,说:“照你说那,我不是讹你了吗?”程虎说:“我没说你讹我!反正我没捶你的腰!”又问医生:“她的腰有伤吗?”医生闪烁其词说:“反正是……有!也不碍太大的事!”程虎跨前一步,看着仙枝,道:“反正眼时我就给你三十元钱!你若现在出院,剩下的钱就归你!你若仍在这治病,把剩下的钱花光后,再花钱,我还给你拿,但不经你的手,我就直接把钱给了医生!你是一分一厘钱也落不着,只是身上多落些针眼子!咋弄?你看着办!”说罢,把钱拍放在桌面上,转过身,梗着脖,走了! 那仙枝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不过是屁股上挨几捶,不碍事,只是觉得挨了打、不住院面子上不好看;又听了书记怂恿的话,才住院的。她如今见程虎送来了三十元钱,想:那绺地现在肯定分给自家了!自己就是躺这里,也改变不了那绺地分给自家的事实了,也正如程虎所说,只是身上落些针眼子。再说,自已若在这继续治病,程虎就是再给钱,也是给医生,钱也落不到自己手里,自己仍是落个扎针疼!她估算一下:自己住院还没花几个钱,若是明天出院,从三十元里扣除药钱后,还剩很多钱!她想:用剩下的钱买衣服穿、割肉吃,不比在这挨针扎强吗?恐怕是强百倍哩! 于是,第二天,她便还了药账,出了院,还落十五元钱,窃笑那两锤挨得值!她逢人便说队长给她低了头、认了错,她才岀院的,不然讹干他! 程旋得知仙枝出院了,又不见春晖来催他去处理那事了,便知程虎用公款息了事,便找到书记,说:“我跟程虎说公安要来抓他!他吓得赶忙给仙枝赔了药钱,还给仙枝说不尽的好话!仙枝见程虎稀得跟鼻涕样,关乎老少爷们的情面,就饶了他!你说人家息事了,咱还追究啥责任!” 汪宏泰在心里恨事没闹大,却笑说:“那是哩!” 第103章 人心 因有过节,汪宏泰和程虎见面都扭头而过,不搭腔! 一日,汪宏泰扯着他的小妮去父亲家。妮拿个熟鸡腿,走着吃着。这时候,一头牛朝汪宏泰迎面奔来,牛的主人在牛后面大声喊:“抓住它!”汪宏泰忙松了抓妮的手,跑上前,抓住了牛绳,去给主人。这时,一条狗看着妮手里的鸡腿,跑过来!妮吓得大哭起来!汪宏泰扭头一看,赶紧把牛绳递到牛主人手里,一边往妮那边跑一边扬着手大声喊:“狗!狗!”那狗见宏泰离得远,竞继续往妮那儿跑!恰在这时程虎从一个过道口出来了,离那狗近,见状,便弯腰捡起一块砖头蛋,边往那边跑边把砖头蛋“嗖”地砸在狗身上!那狗便夹尾塌胯地“叽叽”叫着逃跑了!程虎走到妮身边,哄说:“不哭!我把狗砸死,煮了让你吃!”妮便不哭了!这时,汪宏泰走到妮身边,擦干妮的泪,看着程虎,说:“多亏了你,不然,狗就咬伤了妮的手!”程虎说:“我要是离狗近,就一脚踢死它!”汪宏泰红着脸“嘿嘿”笑,便拉着妮走了!程虎也走了。 打这起,二人见面便搭腔了! 说着说着,地分到了大沟里面。分完这块地,整个地就分完了!这天,日落时,社员们挎着装着斧头、橛子、钢钎、白灰渣的箩头,去到大沟地里,打算打灰橛。有人说:“得把地分完才能打灰橛!不然,地剩得多、或不够分,都得重分,现在打了灰橛也是白搭!”于是,有人便去找分给自家的地,有人坐在路边瞎球喷,有人去看分地,都等着落定了再打灰橛! 那边,程虎领着代表们在分地。春光和许多人跟着看。俩代表量完最后一尺杆地,直起腰,看着剩下的地,长长地出口气,说:“总算把地分完了!”有个社员说:“你们光想分一辈子地!那样,你们就当一辈子分地的官!”有个代表看着那人,笑说:“你不想让俺分一辈子地呀?俺若分一辈子地,光你的地就多得快马也跑不到边,你天天成吃好面卷子嘞!”那人笑了!有个社员见地还剩得多,问程虎要不要把整个地重分!程虎说:“重分个球!把剩下的地包给谁!队里好花钱!”于是,社员便都打灰橛去了!地头响着斧头砸钢钎的“当当”声! 这里只剩程虎和代表们。程虎让两个代表量了剩下的地还有四亩半,便朝“高沿”的代表偷使个眼色,然后轮其他代表一眼,说:“你们是爷,当分地的家,商量商量剩下的地啥价包出去!”说着,转着身,说:“我得去撒尿!”说罢,“呼啦呼啦”地蹚着绿豆茬,往北走了。 代表们互相看一眼。“高沿”的代表小声说:“春光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按分地政策,队里不能分给他地!咱歪好作个价,黑不黑描一道,把剩下的地包给春光妥嘞!”有代表说:“咋不中耶!他是咱庄人!不能让他没饭吃!”有代表说:“谁啃了咋弄?”有代表说:“没有人坏那良心!”还有代表说:“谁家没有儿和女啊!计划生育不定轮到谁头上!谁也不会啃!” 春光就在旁边站,听到这些话,赶紧给大家散了烟。 这时候,汪宏泰骑着自行车从北边的小路上往这边走,恰巧碰见程虎解罢手上了东西小沟沿。二人见了面。汪宏泰下了车。程虎愣一下,问:“你打哪来的?”宏泰说他检查完东队的分地情况,到这里看看,又问:“地分完了?”程虎说:“户是分完了,地还剩一绺子!”说着,扭头看着分地代表们,不住地扬着头,大声问:“地价商量好没有?” 代表们听到问,见书记在那里,又见程虎那状态、听他那声音,便领会是提醒他们的,愣一下,大声说:“商量好嘞!” 汪宏泰一看春光在那里,在心里“嘿嘿”笑,回头问程虎:“商量啥啦?”程虎说想把剩下的地包出去,让代表们商量价。宏泰说:“走!咱去看看那绺地!”说着,推着车走了!程虎又朝那边吆喝:“书记去嘞!你们给他汇报汇报商量的价!”吆喝罢,也往那边走!代表们大声应:“中!” 春光见状,脸一红,赶紧走了。 汪宏泰去到代表那里,扎了车,给大家散了烟。大家承情不过地“嗯”着接了烟,说着吸个当官的好烟的话。汪宏泰说:“啥好烟吔?喷出来也是冒股烟!”说罢,看着一个代表,问:“刚才春光在这弄啥?”那个代表谎说:“他帮他大打灰橛,来这儿看看!”汪宏泰“嘿嘿”笑罢说:“不是那样!你们是不是听队长的话,把地包给春光哩!”代表们心里一咯噔,却都笑着说:“哪能呢?计划生育政策紧恁很,他程虎就是有一百个胆,也不敢把地包给春光种!”汪宏泰又盯着一个代表的眼,问:“真的吗?”那代表心里发毛,却也盯着他的眼,坚定地说:“真的!”汪宏泰又盯他会儿,只得说:“没有就妥嘞!”又说:“你们把地分给他,我没啥意见,就怕上级知道了这事、追查责任、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众代表附和说:“那是哩!” 汪宏泰又问地包啥价,一个代表说了价。正在一旁打灰橛的一个社员听到了这价,走过来,说他愿意包这地。话落音,程虎回到这里,听了那人的话,冲着那人,道:“剩下的地洼得蚂蚁尿一泡就淹嘞,你包它弄啥球?”那人说:“谁包不淹呀?”程虎只得把地包给了那人!众人便走了。 原来是程虎想着书记不常来大沟里,分地必余地,就打算把余下的地低价包给春光以糊口。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高沿”的分地代表。那代表昨夜便跟春光说了此事。今天,春光来到大沟里,就是等着包地的。那程虎为了脱干系,便以解手的名义走开了。谁知书记总想抓程虎的把柄以出气!前几天,他没找到程虎分给春光地的纸条当证据,料到程虎最后会把剩下的地以承包的名义让春光种,觉得若抓住了这证据,也可以以变相违反分地政策的名义整程虎、给自己岀气,便谎说自己检查完东队分地的情况后,来大沟里看看,见春光在那里必是包地的,窃喜自己料事如神,便过去要抓程虎的证据,却见地没包给春光,一时傻了眼,又想套代表的话当证据。谁知代表们也能得很!书记也没套出来话!那程虎当时想等书记走后、再把地以包给“高沿”代表的名义包给春光,不想却被那个人抢着把地包走了。可惜程虎的一片好心成了泡影! 再说春光沮丧地往家走,有个别打灰橛的人不知情,抬头问:“打完灰橛啦?”春光搪塞着“嗯”一声。他看着路两边肥沃的黄土地和洋溢着笑容的庄稼人,一阵心酸涌心头!他一时感到自家成了外来户。 他回到家,靠着树,圪蹴着,一支连一支地吸着烟。烟灰散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溜溜的。天渐渐黑下来,黑暗中闪着烟头火的光。他吸的口干了,便扔了烟,把俩小胳膊搭在俩膝盖上,耷拉着手,别着头,叹一声!庄稼人,没地咋活啊!他想:难道自己要携妻带女去要饭吗?他突然想起了小时侯见到的要饭的到他家门口时的情景:那人挎根打狗棍,带着儿女,穿着赃硬的开花小袄,仰着黑黢黢的脸,睁着眵目糊眼,伸着赃兮兮的烂沿碗,期待地看着大,可怜巴巴地说着“给我点吃的”的话!他想难道自己也要那样吗?他想:你是农民,只能靠种地生活,如今没有地,不那样啥法呀!他又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要饭老头到一家门口,这家的大闺女听到狗叫声,开门看。那要饭的伸着碗,说:“大姐,盛(成)两口!”那大闺女“咣”地关上了门,回屋了!他不由得叹一声,想: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心想笑话?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咋过! 这时,他听到院里响起了脚步声,借着夜色,见大来了。大走到他身边,看着儿子,叹一声。根旺已经听本门分地代表说了情况了。他圪蹴在儿子身边,勾扭会儿头,然后看着儿子,悲伤地说:“你走!你在家已经呆不下去了!你没有地!庄稼人没地咋活呀?你弟兄已经分开门、另家居了!你隔三差五到你俩弟弟家吃顿饭中,可时间长了会中吗?俩弟弟不吭气,俩弟媳会愿意吗?再说,咱跟书记弄嘣嘞,他不但不让队里分给你地,不定还想啥法整治你哩!你还是走了好!”春光没吭声。大又说:“你也别怵!树挪死,人挪活!是鸡都带两只爪!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春光说:“我去哪呢!”大说:“眼下,你只有去妮她姥姥家!那里离这远,又和咱不是一个县!他宏泰就是想咋着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春光想想,皱着眉,苦丧着脸,说:“到那——”大打断了儿子的话,说:“我知道你嫌到哪跟逃荒要饭一样丢人,可为躲计划生育去不丢人!那的人知道你是为了要个下辈人才去的,不嫌你丢人!”春光又不吭气了。大又说:“我知道你还有想法:虽然岳父家不会把你当外人,但你觉得自己总归是外人,说话、办事,没在家方便。可咱不是过到这一截了吗?不是这,咱咋着也不会常住那呀?你到那里,勤快点,别让人不喜见!”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沓毛票,递到儿子面前,说:“这点钱,你拿着!你住在岳父家,吃、喝人家的,总不能花钱也向人家要呀?”春光愣一下,看看钱,然后看着大的脸,说:“您几十岁嘞,上哪弄个钱呀?按理说,我得给你钱,可现在你却给我钱!这不中!”大说:“这是你妹妹隔三差五给我的吸烟钱,我没花完,攒下的!你拿着用!”停一下,又说:“现在啥都别说嘞!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去这一截,到时候趁心就妥嘞!”春光用手推着钱,仍说不要!大想想,说:“这不是给你的钱,是保养孙子的钱!”春光无话可说了,深情地看会儿大,接过了钱,说:“这钱我拿着!等过了这一截,我还您!”大说:“到时候再说!”说罢,又叹一声,走了。 春光攥着钱,去送大。大勾头走着、佝偻着腰、僵硬地迈着腿、脚走着已经擦地了。春光感到大明显老了,觉得这都是自己把大连累成这样的,不由得一阵心酸,眼圈红了! 第二天,春光扯着妮,去了岳父家。 第104章 挪灰橛 地分罢,社员们忙着打灰橛(界桩)。“蝎子”、“木匠”、“犟筋头”的一等地挨边。这日,“犟筋头”扛着锹,挎着装着灰橛等物件的箩头,喊了那俩人,去打灰橛。 三人去到“蝎子”和“犟筋头”的地界。“蝎子”和“犟筋头”谦让一番,“犟筋头”便蹲下身,拔了队里临时插的地界棍,从箩头里拿出来钢钎,把钢钎尖插在地界棍眼里,用一只手扶着钢钎,用另只手从箩头里拿出来斧头,“当当”地砸着钢钎。 “蝎子”站在“犟筋头”背后,弯着腰,伸着头,瞪着眼,从“犟筋头”的头顶看钢钎是否直! “犟筋头”打着、打着,不知不觉把钢钎往“蝎子”那边推!“蝎子”赶忙说:“歪嘞歪嘞!往我那边歪嘞!” “犟筋头”扶直了钢钎,可没打几下子,又不知不觉地把钢钎往那边推!“蝎子”又赶忙说:“又往我那边歪嘞!” “犟筋头”停了手,拗头瞪着他,怪道:“一会儿球长嘞!一会儿毛短嘞!你来打!”说罢,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蝎子”便蹲下身,打起了钢钎。“犟筋头”也站在他背后,也弯腰伸头看着他打。“蝎子”打着、打着,却不知不觉把钢钎往“犟筋头”那边推!“犟筋头”虎着脸“嗯”一声,责怪道:“你的眼长裤裆里啦!就没看见钢钎往我那边歪啦?”说着,走过去,蹲下身,抓着钢钎,往“蝎子”那边一推说:“这才直!” 于是,他俩扶着钢钎,“蝎子”用斧头砸着。二人都不知不觉把钢钎往对方那边推!“木匠”见状,“喷”笑了,说:“我给你们打!”二人便站起来。“木匠”打着纲钎,说:“只有心不偏,才能把钢钎打得直!”那俩人一声不吭! “木匠”打罢钢钎,“犟筋头”把它拔出来,“蝎子”往钢钎眼里填满石灰渣,在石灰渣眼后打个橛子,在橛子后挖个坑,在坑里埋个砖,封了土,把土跺瓷实。大家又打了那边的地界标,“木匠”和“犟筋头”便回家了!“蝎子”去薅自家地里的一片草。 “蝎子”薅罢草,不自觉地步量了他和“犟筋头”地的宽度,发现“犟筋头”的地比他家的地宽一拃,愣住了!他怕步量得不准确,又折根草棍量一遍后,确信就是宽一拃。他想:两家人是一般多,地的长度也是一样的,“犟筋头”的地咋会宽一拃呢?肯定是队里分错了!地是公家的!自己不能让“犟筋头”占便宜,得和他平分那一拃地!可地已经打上灰橛了,咋平分呢?他想会儿,“哼”一声,想:就这样,便回家了! 整个地分完已是“寒露”。农谚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此时,家家户户忙着往地里送粪,好送完粪犁地种麦!偏这时队里死个老人,主家好排场,请了六个礼先生、两班响器。社员们停了农活,帮助办丧事。 那办丧事的场面是十分热闹的。单晌午头烧纸的情景就吸引很多人看:四个礼先生平分两班站在灵桌前的两旁喊着礼,是先生“品”的两个执亊站在灵桌前角两旁,按照那四个礼先生的口令,一会儿倒酒,一会儿递纸……两班响器吹着,伺候孝子、外孙、女婿分别行礼。一个嫂嫂按着女婿磕响头,让他很哭,也不拉起他…… “蝎子”被管家派的活是洗碗。两点多钟撤了席。“蝎子”洗罢碗,挤在人群里看响器! 此时,响器吹得最卖力!两班对吹!吹唢呐的站在桌子上,玩不尽的花样。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年轻人故意“噢噢”着,一会儿往那边跑、一会儿往这边跑,喊着:“怼呀!怼呀!”起哄让响器卖劲吹! “蝎子”看会儿,想:人都在这看热闹,地里肯定没有人,自己何不去地里干那活?于是他便回到家,在箩头里放一包石灰渣、一支钢钎、一个斧头、一个窄长的翻馍铁器,扛着锹,挎着放着家伙的箩头,从背过道转到西边大路上,去到一等地头。 “蝎子”看四周果然无人,便放下箩头,用锹把灰橛挖出来半截,用斧头把它砸松了,薅出来,然后坐地上,拿着翻馍的铁器,把灰眼里的石灰渣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放一堆。他掏完石灰渣,又挖岀来砖,用锹封平了洞,把土踩瓷实,用棍量出来多的那一拃地,在这中间插个棍,照着这棍打了钢钎眼、装了石灰渣、打了灰橛,埋了砖,然后用锹把掏出来的石灰渣扔井里,见基本无痕迹了,便扛着锹,挎着装着那些家伙的箩头,往家走。 他到庄头,忽听到庄上孝子们连天的哭声、“呜呜哇哇”的响器声、“往前一步、小心脚步”的喊棺声、抬棺者“噢——”的应答声,吓了一跳,想:坏事了!往坟里抬棺了!自己要和他们走碰头了!“犟筋头”是抬棺的,见了自己拿的这些东西,会怀疑自己动灰橛的!正想着,他忽然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想了想,方知刚才那哭声和响器声是出殡了,现在没声了,是到十字街准备路祭,便进了庄,从过道绕回家,放下家伙,去看路祭。 “蝎子”到了那里,见响器正传灵,便挤在人群里看起来。只见吹唢呐的走前头,仰脸架膀鼓腮吹,后跟四人一溜。吹笙的摇头晃脑,打镲的叉腿跩步,敲梆的是个女的,走着扭腰抹腚,打小锣的一敲一扭头!几个人围着棺材转。灵传到高潮,一个个插花蹦跳着跑起来!围观者伸着头、瞪着眼、笑眯眯的看他们蹦跳着! “蝎子”看罢传灵,知该响器班的人唱戏了。他爱听戏,便挤到了里面。头一出戏是越调《李天保吊孝》,那个饰“老鳖一”的人唱道:满天乌云风吹散,去掉愁容我换笑颜,为了大妮的婚姻事,老夫我心中打算盘……” “蝎子”听着,“嘿嘿”笑! 第105章 争地边 办完白事,送完粪,社员们准备犁地。 这日,鸡叫头遍,家家户户便亮起了灯光。男人们喂牲口;女人们做饭。夜空偶尔响起驴叫声,不断地响着风箱的“呱嗒”声、井沿水桶的“咣当”声……天微亮,男人们便赶着牲口,拉着装着农具的架子车,下地了。 “蝎子”和“犟筋头”来到一等地南头,各自整理好犁地的家伙。“犟筋头”见灰橛旁有石灰渣,愣一下,问“蝎子”:“这咋有石灰渣呀?你动灰橛啦?”“蝎子”在心里一咯噔,稳住神,说:“你去看看,哪家打灰橛不掉灰渣?”“犟筋头”想是这理,不吭气了。二人在各自的地横头当界扎了犁。一个喊“驾”!另一个喊“嘚儿”!两犋牲口便拉起了犁子! 开犁了!犁尖划破黄土地!这是分地后神圣的第一犁!它宣告:农民有自己的土地了,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劳作了,打的粮食交罢公粮,散那就是自家的了!风在舞,鸟在唱,花在笑!农民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开犁了! 二人扶着犁往前走。牲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犁阀“呼呼”地往外翻,墒沟慢慢延伸着,墒沟上垅起一溜阀,光滑、明亮、湿漉漉的。 小晌午,“犟筋头”见自家的地再有三遭就犁到边、“蝎子”的地离犁到边还有很宽,想着自己先犁墒沟,不由得“嘿嘿”笑起来。他在地头扎了犁子,搠了鞭,走到路树下,靠着树,圪蹴着,吸起了烟。骡马也卧地上,歇息着。 他吸完一根烟,有了劲,知牲口也有劲了,便站起来,去犁第一遭地。他走到犁子后左边,往手心吐口唾沫,把俩手合着搓了搓,拿起鞭,扶着犁把子,把骡马吆喝起来,一挥鞭,“嘚儿”一声,骡马便奋力拉起来!他走着不停地摇晃着犁子!那犁子便不打艮地“嗤嗤”往前冲!犁阀撂大高,落在了上一溜犁阀上。 他犁到地这头,开始犁第二遭地。他抹把脸上的汗,看一眼犁沟,便跳到犁子左边,用手按着犁子把手,又把胸压上面,挥鞭打着牲口犁起来!犁沟顿时变深了,土也往他的地那边翻得更多了! “蝎子”在那边犁着地,见“犟筋头”那样犁,在心里骂:祖奶奶!咋不把你和牲口累死吔! “犟筋头”开始犁第三遭地。他提提裤腰,紧紧腰带子,又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合着手搓几下,又跳到了犁子左边,用一只手扶着犁把手,用另只手按着犁子弯铁,弯着腰,撅着腚,昂头看着前面的墒沟,可喉咙“嘚儿嘚儿”地吆喝着!骡马拼命拉着犁子!犁沟有小腿深!犁阀“噌噌”往他地里翻! “蝎子”见状,停了犁,气得心里直“呜呜”!他怕“犟筋头”犁过界,想去看,又想当面看面子上不好看,便忍着气,犁起来! “犟筋头”犁完三遭地,把墒沟犁得宽又深、把墒沟的土全犁到了自家地里,又止不住“嘿嘿”笑起来!他蹲地头,眯眼照着地两头的草棍,看墒沟是否直,忽见有一截墒沟离自己那边还凸点,又赶着牲口空犁过去,往自已这边犁了那截地,到那头,又扎了犁子,又蹲身眯眼照照墒沟,见倍儿直,便赶着牲口拉犁子,回家了。 “蝎子”在地头扎了犁子,去那边,看着又宽又深的墒沟,想:墒沟土是两家的,这不都被“犟筋头”犁走了吗?他气得脸腊黄,忍着气,犁完自家的地,把“犟筋头”在墒沟犁过的土犁到自己地那边后,又想再犁一犁子,但他觉得再犁就过了,但不犁就差半犁地。自古以来有两不让:一是老婆不让;二是土地不让!咋样才不让这半犁地呢!他想会儿,便把牲口号到墒沟里,贴着“犟筋头”墒沟那边的地扎了犁子,把犁子往自己这边歪着,掏着他阀下的土犁起来。他犁到那头,又拐回来,把掏的土犁到自己的阀头上。他看着墒沟”嘿嘿”笑:此时,墒沟在当界,那边犁阀下是空的!自己却多得了半犁土!他得意地赶着牲口拉犁回家了! 犁阀晾白头。“蝎子”两口子来耙地。“蝎子”站耙上耙着地。他怕把两边的土耙到墒沟里,于是便留着两边的地不耙。他媳子用钉筢把墒沟里的坷垃往她地里搂! 这时候,“犟筋头”坐在上面放着农具的架子车上,赶着架辕驴。他媳子坐在车厢后面,牵着马。两口子也来耙地!到了地头,“犟筋头”见“蝎子”的媳子正干那事,顿时沉了脸,扭头看着他媳子,用鞭指着“蝎子”媳子,道:“你看她弄啥哩!”原来这墒沟里的土和坷垃是有规矩的,只能往上犁、不能往上撂和搂!“犟筋头”的媳子见状,便”噌”地跳下了车,把马拴在车帮上,边往那边跑边斥责道:“你弄啥啦?你咋见土恁亲呀?唵!谁家兴把坷垃往自家地里搂呀?唵!”“蝎子”媳子知理亏、又缠不过他,看她一眼,猛一愣,赶紧停了手,怯说:“我搂的是俺地里滚下去的坷垃!”“犟筋头”媳子蹿到她身边,看看墒沟,又指着那媳子的脸,厉声说:“你放屁!”“蝎子”的媳子阴沉着脸,用钉耙把几个坷垃推到了墒沟里,走到地头,站那了。“犟筋头”的媳子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男人身边! “犟筋头”站在地头,见“蝎子”把自家里面的地耙得细乎乎的,却撇着两边的地不耙,知是咋回事,在耙自家地时,也那样耙! “蝎子”耙完这块地,就把耙放在架子车上,牵着牲口,让媳子拉着架子车,去耙二等地! “犟筋头”耙完里面的地,便下了耙,去看墒沟。他见自家地的阀下是空的,气得直跺脚,在心里骂:祖奶奶!给我来阴招!你当我好欺负是不是?他圪蹴在地头吸根烟,让牲口歇会儿,便上了耙,在“蝎子”不耙的犁阀上耙起来!用“蝎子”地里的土填平了墒沟,从架子车上搬下来犁子,套上牲口,让媳子牵着,扶着犁把手,把墒沟里的土翻到了自家地那边,又把“蝎子”挨墒沟的地耙一遍,填平了墒沟。他把墒沟两边的地都耙细,见墒沟在当间、自家挨墒沟的地势却高了,想:正常年景这绺地高、庄稼旺;涝年这绺高地的庄稼不被淹,两样都能多打粮,笑了, 这时候,“蝎子”耙完二等地,和他媳子一块过来了,看着地边,脸色陡变。他质问“犟筋头”:“谁让你耙我的地啦?”“犟筋头”怒视着他,道:“我没问你,你倒问起了我!谁让你掏我地里的土啦?”“蝎子”知那印已没了,便硬气说:“谁掏你的土啦?”“犟筋头”说:“你!”忽想起证据没有了,便把头一抡同时“咕咚”咽口唾沫说:“我就耙了你的地嘞!看你能咬我的蛋!”又瞪着他,斥责道:“你装不尽的赖,留着地两边不耙!我和你搁邻居,倒八辈子霉!”“蝎子”说:“那是我的地,我想咋耙就咋耙!你管不着!”“犟筋头”的媳子往前一蹦,怒视着“蝎子”,道:“你是怕土滚到墒沟里,才不耙地边的!你亲地也不是那个亲法!”说着,又怒视着“蝎子”媳子,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个不耙地边,这个把墒沟里的坷垃往自家地里搂!”“蝎子”媳子退一步,不吭声! 这时候,许多人耙完地回来了,有的赶着牲口,有的拉着上面放着农具的架子车,都聚在这儿!听两家摆理后,有人说:“都是老少爷们,不能为一把土犯面红!”有人说:“咋犁、咋耙都中,只要墒沟在当间!”有人说:“看起来是多犁墒沟一把土的事,其实是欺负人!不争过来显得死鳖!”“蝎子”见地边就这样了,再给“犟筋头”说也是瞎磨嘴皮子,就斥责他媳子,道:“走!别嘞!”他媳子就牵着牲口走了,“蝎子”拉着放着农具的架子车,也走了。“犟筋头”坐在架子车上,,摽着腿,喜眯眯地赶着小毛驴。他媳子坐车厢后面,牵着马。两口子跟着看者也回家了! 转眼地里的坷垃、草间扯了丝(程庄人叫天丝),西边的远处是气浪滔滔、荡漾。这都告诉人们:种麦正当时!于是,庄稼人开始播种了! 这日,吃罢早饭,“蝎子”扛着耧,他媳子牵着驴。驴背上搭着套、麦种袋子。二人去到一等地头。“蝎子”放下耧,他媳子把驴拴树上。“蝎子”找根直树枝插在灰橛当间,又到地那头也这样做了,然后回到地这头。这时,他媳子掐着刚才折的草棍,走到他面前。”蝎子”便支着身趴地上,眯着左眼,把右眼贴在当间的树枝上面,照着那头的树枝!他媳子走不远,便蹲在墒沟上面,伸着胳膊,约摸着把一根草棍插在墒沟里,扭头看着男人的手。“蝎子”往哪边摆手,她就往哪边一点一点挪棍,直到看见男人往下压手,才把棍插好,又往前走,去插另一个棍。“蝎子”照会儿,看不清棍了,就往前走一截,仍然扎着那姿势,往那头照着打手势。 “蝎子”插完两边的地边,在自家地边扎了耧,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耩地。这时,他媳子问:“墒沟撇多宽呀?””蝎子”说:“’犟筋头’种地硬!咱撇得宽了,光吃亏,就撇三扁指宽!”于是,二人便离墒沟三扁指宽耩起来。“蝎子”抹着屁股摇着耧。他媳子用右手牵着驴缰绳,伸直胳膊,看着驴腿,和驴并排走着。“蝎子”见耩过界了,忙喊“拉着”!他媳子就忙拉缰绳。“蝎子”见耩的离墒沟远了,忙喊“推着”!他媳子就赶紧推驴头!耧铃响“叮当”,耧驳子和麦种“哗啦啦”响,耧沟延长着!二人耩完这块地,“蝎子”借个耙床子,抹了垄,二人又去耩下一块地。 “犟筋头”耩完二等地,来到一等地,见墒沟里的草棍被抹倒,耧沟被抹平,找不到边界,便扒土找麦籽,看“蝎子”把墒沟撇多宽。贼种入土,是难找的!他只得指挥着妻子重新插了地边。正要开耧,“蝎子”媳子问:“墒沟撇多宽?”“犟筋头”说:“按说得撇一耧垄宽!可秋种麦茬。咱撇五扁指宽,这样,紧紧垄可以多种一垄秋庄稼!” 于是,二人便撇五扁指宽耩起来。 第106章 打官司 不几日,麦苗出土了。 这日,“犟筋头”扛把锄,掂兜麦籽,看墒沟的麦苗出得齐不齐,见自家的麦垄离墒沟远点,觉得吃亏,便用锄背在墒沟自家这边搂道沟,撒上麦籽,用脚盖上土。 这时候,“蝎子”也来看墒沟的麦苗,见状,问:“你咋又补一垄呀?”“犟筋头”指指墒沟两边的麦垄说:“看看你把麦垄撇多宽、我撇多宽?”“蝎子”说:“你补一垄,我的麦垄离墒沟不就宽了吗?”“犟筋头”霸气地说:“你该宽!”“蝎子”说:“你不能补!”说着,挡住他!“犟筋头”不忿地“嗯”一声,扔了锄和麦兜,举拳就打!“蝎子”知打不过他,转身跑了!“犟筋头”追!“蝎子”被坷垃绊倒在地!“犟筋头”骑着他,挥拳打!“蝎子”用手护着头! 这时,“蝎子”的儿子在附近地里看麦苗,见状,跑过去拉开了“犟筋头”!“犟筋头”的两个儿子也在附近地里看麦苗,见状,以为“蝎子”父子要打大,也跑过去,要打他俩!“蝎子”的儿子知打不过他俩,便拉着大回家了! “蝎子”见地边吃了亏、又挨了打,知自己缠不过“犟筋头”,想只有让公家治他了。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华印! 这日,喝罢汤,“蝎子”掂兜鸡蛋,去到华印家。此时,华印从灶房走出来,看着鸡蛋兜,说些客套话,给他递上烟,便把他领进了堂屋! 华印娘正坐在小板凳上缠绑腿布,见“蝎子”掂着鸡蛋来了,也说些客套话。“蝎子”说:“我早就想来看您,只顾种麦哩,没有来,麦种完了,便来看看您!”说着,把鸡蛋兜放在小桌上面,坐在了小板凳上!华印也坐在小板凳上。华印娘问:“麦苗出得好吗?”“蝎子”说:“苗出得不赖!可有一件事不顺心!”便咋来咋去说一番,末了说:“我想着华印是干部,能降住他,就是为这事来的!”华印娘把脸一沉,说:“你想想,那个’犟筋头’,仗着门头大、锤头子硬,咋恁不论理耶?”又看着儿子,说:“亲戚帮亲戚!你得去给你哥出口气!” 华印想:以前听“蝎子”的话,把“小铜刀”多泡豆子的事汇报给书记,是为了表现积极好入党,如今若再听他的话去办事,没一点好处,却得罪人!他只是个小百姓,自己和他是拐弯亲戚,犯不着为他而得罪人!但自己若说不去管,娘会不高兴的。怎么办?他脑子一转,便把腰一挺,说:“中!我去治治他!”大家又说会儿闲话,“蝎子”就走了。 次日,华印去找程旋,在村口,碰见程旋看麦苗回来。程旋问:“你干啥去?”华印说:“找你!”程旋问:“找我弄啥!”华印说:“我昨天到书记家汇报工作,正赶上“蝎子”告“犟筋头”多占地边的壮,书记让我捎话,让你去处理!”程旋想想,说:“还不是书记让你去处理的,你怕得罪人,就编诓说书记让我去处理的!”华印“嘿”一笑,说:“我光想去处理,可那是治安主任你的事!我吃了你的饭,你没意见吗?”程旋想是这理,就答应了。二人就各自走了。 程旋去到程庄西地,问到了他两家的地块,便让人给他俩捎信来这里。 不一会儿,“蝎子”来了,见来的是程旋,愣一下,想:华印可能是有事来不了。既然让程旋来,必是交待好的!他偷笑:“蝎子”!看你在官面前还咋铁!他笑着给程旋递上烟。 这时候,“犟筋头”来了,朝程旋笑笑,便站在了他补的麦垄前! 程旋指着那垄补的麦,问“犟筋头”:“这是你补的麦?”“犟筋头”说是的!程旋问:“你为啥又补一垄?”“犟筋头”说自己把地边撇得宽,不补一垄光吃亏!“蝎子”说:“你补一垄,离墒沟近,让我吃了亏!”程旋轮他俩一眼,说:“耩地之前,你俩咋不商量好,说撇多宽,都撇多宽呢?”“蝎子”说:“现在就别说那嘞,就说这事咋弄!”程旋说:“你俩商量商量不妥嘞吗?”“蝎子”说:“要是能商量好,就不经官嘞!”程旋说:“我也没权力不让你们种各自的地呀!”“蝎子”惊愕地看着他、“犟筋头”看着他,窃笑。程旋说:“商量不成,你们就去公社!”说罢,走了!“蝎子”气着发会儿呆,也走了。“犟筋头”朝“蝎子”“哼”一声,也走了。 原来那程旋是听信华印说的书记让他来的话不得不来的。他本就圆滑,又和“犟筋头”有亲戚,虽见“犟筋头”种地靠边,但并不深管,不过是敷衍任务罢了。 “蝎子”又去到华印家,给他说了程旋是咋处理的话。华印怒道:“这个程旋真不是好东西!我今天有事,去不了,拜托他去处理!我临走特意交待他,说你是我的亲戚,处理时关照着点!谁知他竞那样处理!”说着,又不忿地说:“中啊!他那样做,以后找我关照啥事,我也不给他面子!” “蝎子”说:“要不,你再去处理一下?”华印微笑着“嗐”一声,说:“你不懂官场的规矩!俺俩搭班子,他处理过的事,我再去处理,若处理的结果和他的不一样,他会生气的!那以后俺俩还咋搭班子呀?”“蝎子”想想,说:“那咋弄呀!总不能让’犟筋头’欺负咱呀?”华印想想,说:“你去找书记!书记让谁去处理,谁就得去处理!处理的结果就是和程旋的不一样,他程旋也不敢说二话!”“蝎子”想这话有道理,就走了。 “蝎子”去到宏泰家,见关仁、高峰正在堂屋和宏泰商量事,觉得不方便进去,就在台阶旁圪蹴着,吸闷烟。不一会儿,他们商量完事,书记就喊他进去了。 “蝎子”坐在小板凳上,说了“犟筋头”占地边的事,要求书记去处理。关仁说:“国与国争国边,老百姓与老百姓争地边,人间都是争!”高峰说:“种地搁不着好邻居,光散生气嘞!”宏泰说:“’犟筋头’是’西门’的人,霸道得很,肯定争地边!”说着,看着关仁,说:“你去处理!”关仁说:“我是外庄人,管不了这庄争地边的事!”书记说:“除了我,别的大队干部都是外庄人!咋?这小事也让我书记去管呀?”说着,看着高峰,随口说:“你去处理!”高峰说:“你让治安主任去处理不妥嘞吗?”书记说:“你在这,我还叫传话弄啥!”高峰只得答应了!“蝎子”给他们散了烟,就走了。关仁、高峰也走了。 高峰从书记的口中知“犟筋头”是个硬茬子,想自己也未必能管得了他!他脑子一转,便去到刘宏力家,叫宏力帮忙完成这项任务。宏力说:“操那心弄啥!”高峰说:“那是任务!”宏力想想,就答应了。高峰又交代他怎样做。 次日,高峰去到二人的一等地头,让人捎话他俩来。 不多一时,“犟筋头”便领着两个儿子来到了。父子三人气势汹汹地站在墒沟里,怒视着高峰!高峰指着“犟筋头”补的麦垄,问:“这是你补的?”“犟筋头”硬声硬气说:“是!又能咋地?”高峰说:“蝎子”告你补的太靠边,大队派我和宏力来处理!”“犟筋头”问宏力是啥官!高峰谎说:“宏力是新上任的大队巡逻队长!”又说:“你去地那头,把灰橛当间的树枝扶起来!咱照照墒沟,看到底谁种的靠边!“犟筋头”知自己种的靠边,便说:“我不去!” 话落音,“蝎子”来到了。高峰便让他去那头扶树枝!“蝎子”去没走几步,“犟筋头”便转过身,把插在这头灰橛当界的树枝一拔,“嗖”地一扔,愤愤地说:“照!照!照个球!一个外庄人,多管闲事!”高峰怒视着他,厉声道:“你想翻天呀?”“犟筋头”也怒视着高峰,道:“我就想翻天!你能咋着我?”他的两个儿子也跨前一步,怒视着高峰!“蝎子”只得又拐回来了! 这时,刘宏力扶个带犁尖的犁子,赶头大老犍,从东边过来了,恰巧和一个看罢麦苗往家走的妇女走迎头。那妇女拿条红头巾,走着、晃着。那老犍一见红头巾,猛地挣脱了宏力牵它的缰绳,“呱嗒呱嗒”地甩着后面的犁子,狂奔起来!那女人慌忙闪一边!刘宏力边追边喊:“抓住它!抓住它!”那边的人都扭头看!接着,有人往旁边躲;有人跳到路当间,等着抓它;有人站路边,扎个随时冲上去抓它的架子!那牛带的犁子突然被路树绊住了!牛顿一下,接着便往前一挣一挣的!这当儿,刘宏力蹿上去,抓住了缰绳。那牛退一下,顺了犁子,猛地挣开了牛鼻圈子,又要跑!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宏力双手抓住两个牛角,咬着牙,猛一拧,同时震天动地地“啊——”一声,硬生生把头大老键拧倒在地上,伸手抓住牛鼻子,拉起牛,套上牛鼻圈子,牵着缰绳,扶着犁把手,去往那边! 那边的人惊呆了,在心里说:这家伙,得有千斤之力,八个、十个人也打不过他!这样的人,谁敢惹呀! 刘宏力到地头,问高峰:“照好地边没有?”高峰朝“犟筋头”一扬头,气说:“这位先生不让照!”刘宏力瞪“犟筋头”一眼,把缰绳、犁子交给高峰,厉声道:“他咋恁铁呀!”说着,往墒沟头走着说:“我去照!”“犟筋头”红着脸说:“咋不让照吔?我想着照的有印,再照净费劲!”他的一个儿子微笑着说:“成照嘞!没有人不让照!”另一个儿子笑着给刘宏力递上烟,说:“成照嘞!俺大的麦垄若靠边,你把它犁掉!”刘宏力板着脸说:“种的靠边吗不犁掉?”这个儿子尴尬地笑两声。 高峰和刘宏力又照着墒沟插了棍。刘宏力扶着犁子,高峰牵着牛,二人照着棍往那头犁,把“犟筋头”补的那垄麦籽翻了出来。“犟筋头”父子看着那麦籽,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二人犁到地那头,又一个牵着牛、一个掂着犁子回到地这头。高峰问“犟筋头”:“墒沟在不在当间?”“犟筋头”窘笑着说:“在当间!在正当间!”高峰又问“蝎子”:“中不中?”“蝎子”连连点头说:“中……”高峰和刘宏力便一个扶着犁子把手、一个牵着牛回去了!“蝎子”也走了。“犟筋头”父子瞪“蝎子”一眼,也走了。 从此,两家就不搭腔了! 第107章 籴黄豆 春光住在岳父家。不久,女儿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县医院。春光卖了放在舅舅家的粮,把卖粮钱和手里的钱都花光,才治好女儿的病。女儿出院后,需要保养,但此时春光没钱买保养品。岳父给他钱。春光觉得这也不是常事。他想去挣钱,但无门路,愁得寝食不安。 这日,春光吃罢早饭,去地里剜野菜,走到大路上,只见程庄的村民程来仕骑着后座上夹条布袋的自行车,从路北面过来了。春光惊喜地喊:“来仕哥!”来仕下了车,问春光弄啥去。春光说后,问他弄啥去。来仕说:“土地分到户后,地里没恁些活了。我去湖北做点小生意!”春光问他做啥生意。来仕诡秘地笑笑,说:“你又不做生意,问那弄啥!”春光并不哭穷让人看笑话,说他整天闲着,想做点生意解闷。来仕笑说:“你当大队干部惯嘞,猛一下子当个小商贩,不嫌丢人呀?”春光笑着轻捶他一下,道:“你也笑话我!”来仕“嘿嘿”笑罢,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又交待他准备啥。二人就各自走了。 春光给岳父岳母说了做生意的事。二老觉得一个大男人憋在家也不是事儿,就答应了他,给他借了本钱。春光到县城买了辆八成新的“红旗”牌自行车,又准备齐了其它东西。 这日,春光吃罢早饭,把钱装兜里,把一条布袋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去到大路上,等来了来仕。二人寒暄几句,便骑着自行车去往东山集 二人骑进东山集。在一个院墙陡角处,来仕的车把一个人撞倒了!二人赶紧下了车!那人瞪着来仕,责怪道:“你拐弯咋不打铃呀?”来仕曾因自行车撞人被讹过,又怕被讹,想来个死不承认,便说:“是你往我车上撞倒的!”那人指着来仕,怒道:“你咋说赖话呀?”春光赶忙拉起他,给他拍拍屁股上的土,笑问:“碍事不碍事?”那人见身上无伤、衣服没破,便瞪来仕一眼,走了。二人也骑上车走了。 二人来到粮市。这是一个大院。地上摆着一溜溜黄豆摊:有的用布袋装着;有的用书包装着;有的用手绢兜着。熙熙攘攘。问价声、报价声、还价声,不绝于耳。 二人在一个角落扎了车。春光是头次做这生意,不知啥豆子在湖北好卖,就让来仕给他籴。来仕给自己籴罢,就开始给春光籴了。 二人来到一大半袋豆子跟前。来仕从袋里抓起不多豆子,把它摊在手心里,低头用一个手指扒拉着那豆子,问:“啥价呀?”那人报了价。来仕盯会儿那人的脸,然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不中……价太贵!”那人说行情就这样!来仕又扒拉几下豆,说:“你这豆小籽多,不值那价!”那人“嘿嘿”笑,说:“褒贬是买家!”又“哼”一声说:“要是一袋豆粒粒都饱满,我还不只要那价呢!”春光急忙问:“你说啥价卖!”那人看着春光说:“我再降一分钱的价!”春光爽快地说:“中!” 那人抓住袋子口,打算去过磅。这时候,来仕按住了袋子口,看着那人的脸,连声说:“别走……”那人不解地“嗯”一声,问:“咋?”来仕问:“我说要啦?”那人看春光一眼,又看着来仕,说:“你没说要,可他说要嘞!”来仕说:“他说要跟我说要一样吗?”那人说:“你俩在一块,就是一伙的!他说要跟你说要是一样的!” 来仕撇着嘴角“哼”一声,说:“有个小媳妇去剜菜,和你走一块!咋?她就是你的媳子呀?”说着,扭头说春光:“你这人!俺俩正搞价哩,你就插嘴搞价,真不懂一点做生意的规矩!” 春光知自己性急了,红着脸,配合着往后退一步! 来仕又看着那人,责怪道:”你这人!我和你搞半天价嘞,旁人嘴一呱嗒,你就把豆卖给旁人嘞,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吗?咱俩若搞不成价,你再卖给别人,我屁都不放!”那人干瞪眼,停会儿,问来仕:“你到底啥价要?”来仕又给他降了二分钱的价。那人厌烦地朝外挥着手,连声说:“去……” 来仕又把手插袋里,晃出来秕豆和杂质,把它伸在那人面前,说:“你看看这都是啥东西?我给你降二分钱的价还是少的呢,搁是别人得给你降四分钱的价!” 那人说:“相不中,你不买!你是你的钱,我是我的货!有货不算贫客!”说着,抓紧了袋口,将来仕的军,说:“你现在就是要,我也不卖嘞!” 来仕岂能不知这小把戏?他转身走着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人家不卖,咱不买!掏钱难买不卖物!有钱在哪籴不来豆啊?”春光为了配合他,也走了。 来仕走几步,回头说:“我问你最后一回,你到底是卖不卖?”那人看着来仕,硬着嘴说:“不卖!”说着,故意不屑地把头扭一边,却用余光瞟来仕。来仕装着一狠心的样子,走了。那人怕来仕真的走了,连忙扭过来头,招着手,连声说:“过来……卖给你!”来仕转过来身,说:“你不是说不卖给我吗?”那人说:“我看你是个买家!你又和我搞半天价嘞!我若不卖给你,对不起人!” 来仕“嘿嘿”笑,就过去了,正要掂袋,那人却又按住了袋,看着来仕的脸,“嘿嘿”笑着说:“再添一分中不中?” 来仕装气转身走着回头说:“你咋跟头上勒手巾片的女人一样呀!嘴里说着、脚下佉着,说话不算数呀?净耽误我籴豆子!” 那人赶紧跑过去,拉住他,装着狠心的样子说:“卖给你!”说罢,掂起豆袋子,去交易员那里过磅。来仕去了。春光跟去了。 过罢磅,春光付款给那人。那人看着来仕,笑说:“你俩不是一伙的吗?你搞价,他——”说着瞟一眼春光,说:“付钱?” 来仕“嘿嘿”笑着说:“别管是一伙不是一伙的,只要给你钱不妥嘞吗?” 那人笑笑,走了。 第108章 冤家路窄 二人籴罢豆子,各自把豆袋子耷拉在自行车后座两边,推着车,岀了院,上了大路。 这时候,两个年轻人从路北面走过来,齐声喊:“站住!”二人便站住了,愣愣怔怔地看着他俩。 两个年轻人走到他俩面前。其中的一个人板着脸说:“走!跟俺俩去一趟!”来仕诧异地问:“弄啥去?”另一个年轻人说他们是市场管理委员会的,要问他俩点情况。春光强硬地说:“俺们在市场上籴的豆子!有啥情况要问呀?”来仕心里一咯噔,却笑着说:“中……俺跟你们去!”两个年轻人便在前面走了。来仕推着车跟着他俩。春光也只得推着车去了。 四人去到两间屋外。俩年轻人进了屋,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另一个站在桌子旁边。春光和来仕扎了车,也进了屋,站在桌子前面。坐着的那人扫春光一眼,然后看着来仕,问:“你们籴豆子,有工商营业执照吗?”来仕谄笑着说:“俺是小百姓,做点小生意,上哪弄那呀!”站着的那个年轻人笑说:“按照规定,做生意得有营业执照!”春光说:“俺老百姓不知有这规定!”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板着脸说:“不知道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得照章办事!”说着,对同事说:“你去把粮所的人叫来!”同事便走了。春光问:“叫粮所的人来干啥?”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不搭理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报纸,看着报纸,打发时间。 一会儿,那个年轻人便和一个拿捅条的人进了屋。春光、来仕一看那个拿捅条的粮所的人竟是被来仕撞倒的那个人,愣一下,不知他来干啥。这时候,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对拿捅条的人说:“我们逮住了两个无证籴豆子的人,要没收他们的豆子,请你们粮所来验收!”春光、来仕方知是咋回事,顿时大惊失色!春光想:这下可屙裤裆里了!他肯定会借机报复而没收豆子的!来仕想:自己也不知咋恁倒霉,偏偏撞的是他、并和他耍了赖! 那人狠狠地瞪来仕和春光一眼,便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说:“走!我去验一下他们的豆子!”他们三人便走了。春光和来仕哭丧着脸,跟去了! 几个人去到自行车跟前。粮所那人又瞪来仕和春光一眼,把捅条“哧”地攮进了来仕的布袋子里。来仕猛一震,就像被绑的猪挨一刀,等死了!那人抽出来捅条,从捅条筒里倒出来一些豆子,把它扔嘴里嚼几下,然后又从春光布袋子里捅出来一些豆子,又扔嘴里嚼起来,嚼着怒视着来仕和春光! 来仕不由得蹲地上,捧着头,啜泣起来。春光侧身拗头怒视着那人! 那人把豆渣吐出来,看着一个年轻人,说:“这豆子水份大,不合格,粮所不能收!”两个年轻人阴沉着脸,没吭声。那人又瞪来仕和春光一眼,便走了! 春光和来仕这时才缓过来劲!春光长岀口气!来仕抹一把泪,站起来,正要给那俩人掏烟,那俩人转身往屋里走了。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说:“你俩进屋!”春光和来仕便跟去了。 四人进了屋,坐、站原位。来仕赶忙掏出来烟,哈着腰,笑容可掬地把烟敬给坐着的那个年轻人。那人伸手拒着烟,冷冰冰地说:“不吸!”来仕说:“烟酒不分家!吸根烟能染坏你的肠子呀!”那人接了烟,把它扔在桌子上。来仕又给另一个年轻人敬上烟。那人把烟别在耳朵上。 坐着的那个年轻人说:“虽然粮所不收你们的豆子,但罚款还是要交的!”来仕哭丧着脸,说:“俺是头回籴豆子,不知道政策。再说,俺籴豆也不是做生意的,是磨豆腐用的!”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嘿嘿”笑着说:“你刚才还说是做小生意,咋现在……”来仕方知自己说漏了嘴,被人家掰着杈子了,一时无语。春光突然说:“俺俩给公家交了市场交易费,难道这生意还违反政策吗?”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说:“无证经营和交易费是两回事!”春光也无语了。 来仕见不交不中了,便试探着问:“罚多少钱呀?”坐着的那个年轻人说:“三十元!”来仕哭丧着脸往后一震说:“我的娘吔!这不是跟没收差不多吗?俺俩各籴半袋豆子,才各花四十元的本钱!你们一下子就罚每人三十元!”说到这儿,“嘿嘿”苦笑着说:“这比说没收好听些!”稍停,又说:“俺大、娘常年有病吃药!俺媳子是个瘫子!俺有五个孩子吃饭穿衣!家里就几亩薄地不济事!一家子人全靠我挣小钱养家哩!你们要是罚我那么多钱,还不如掂刀把俺一家人杀了呢?”说着,竟勾着头、用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坐着的那人想想说:“那就罚你们每人十元!”来仕抹把泪,看着那人,“呼嗤”几下鼻子,作苦相,说:“那也多!”站着的那个年轻人看着同事说:“能不能让他们每人交五元钱?” 话落音,门外有个女人把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喊出去说婚事。 屋里,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想想说:“既然俺同事开话嘞,那就罚你们每人五元!”来仕赶忙笑着又敬上烟,点头哈腰说:“谢谢领导关照!谢谢领导关照!”说着,就把手插兜里,打算掏钱,忽又变了脸色,猛一扬头,“呦”一声,说:“我忘嘞!钱在豆袋里擩着呢!”又说:“我怕小偷掏走钱,就把钱擩豆袋里嘞!”那年轻人说:“快去拿!”来仕连连说:“中……”就转过身,给春光使个眼色,出去了。春光也跟着出去了。 二人去到自行车跟前。来仕蹲下来,朝屋里看一眼,快速从兜里掏出来钱,把整票放鞋里,把毛票装兜里,然后站起来,小声让春光也那样做。春光照着做了。二人便往屋走去了。 二人进了屋。来仕掏出来钱,往食指头肚上吐点唾沫,把大拇指头肚和食指头肚放在一起搓了搓,便一张一张地数起了毛票。他数够一元钱,用一张毛票夹着那九张毛票,然后把这一沓钱放在桌子上。他就这样数了四元钱,把它都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左手拿起这四沓钱,用右手捏着五张毛票,把四沓钱递给了那人。那人接过来钱,数了数,把钱伸到来仕面前,说:“这才四元,还差一块钱呀?”来仕把那五毛钱伸到他面前,哭穷说:“俺起五更就来嘞,到这时连口热汤都没舍得买,籴完豆子就剩——”说着,又把钱往前伸伸,说:“——恁些钱嘞!您咋着也得给俺留口买热汤钱呀!俺就是要饭到您家门口,您也不能不打发呀?”那人迟疑一下,瞪来仕一眼,拉开抽屉,把钱扔里面,拿起来桌子上的烟,点着火,扭着头,吸起来。来仕把五毛钱装兜里。 春光看着那人,说:“你得开票呀!”那人扭回头,扎煞着烟,看着春光,说:“你要票是?那就得交三十元钱!”春光说:“收钱开票!这是规定!”那人说:“开呀?可交三十元钱也是规定呀?”说着,板着脸,把手伸到来仕面前,说:“再拿二十六元钱!我开票!” 这时候,外面的那个年轻人过来了。来仕看着他,笑着说:“俺伙计怕没有票,到别处又被工商罚款,想要张罚款票!”那人问来仕交钱没有。来仕说交了。那人想想,责怪来仕,道:“咋?不开票你还去告俺呀?”坐着的那人领会其意怕被告,只得给来仕开了一张票。春光也交了四元钱,得了票,便和来仕一块儿岀去了。 二人骑车上了大路。来仕说他以前都是在县城籴豆子,想着东山集背、豆价便宜、能省点钱,可没想到豆价是便宜点、收费的种类却比县城多,把豆腐价滚成了肉价!春光说:“你没听人说吗?越是背地方越穷,越穷杂点子越多!”来仕说:“那是哩!”停一下,又说:“咱今天幸亏遇见了粮所的那个大好人,不然,他歪歪嘴,就把咱的豆子没收嘞!我是借钱做的这生意,要是豆子被没收了,背一屁股债,算是趴那起不来嘞!”春光说:“我也是借钱做的这生意!他歪歪嘴,就把咱小户人家毁嘞!”又问:“难道咱的豆子真是水份大、不合格吗?”来仕说:“屁!豆子一过冬就干透嘞!人家那样说是托辞,是为了不让没收咱的豆!”春光说:“咱撞倒人家!人家不记仇,还帮咱!”说到这儿,无限感慨地说:“好人啊!大好人!天下头号大好人!”来仕说:“早知他是个恁好的人,我撞倒他,也给他说几句道歉话嘞!”春光说:“哪有卖’早知道’的吔!” 二人骑着,说着,在春光岳父庄外路上分了手。 第109章 贩黄豆 二人备齐货。 这夜,喝罢汤,春光把豆子装在两个大提包里,用围脖把两个提包带子系一块。鸡叫头遍时,春光、岳父、岳母便起了床。岳母做碗顺风面条让春光吃了,岳父把俩提包豆子装上架子车,春光架着辕,让岳父坐车上,就拉着车,踏着夜色,去到西兵火车站外的过道里。来仕早到了。岳父卸下提包,便拉着空车回去了。 春光问:“咱不得买火车票吗?”来仕说:“不买!”春光说:“那!咱咋去?“来仕说:“扒货车!”春光问:“咱去往哪里?”来仕说:“光水!”说罢,蹲下来,把围脖搭肩上,猛地站了起来,俩提包在身子前后耷拉着。春光也蹲下来,把围脖搭肩上,却站不起来。来仕弯下腰,提着他背后的提包带子,他才站起来。 二人往南走很远,从车站围墙的一个豁处钻到里面,只见站台上耸立着一排水泥杆,上面的灯闪着白森森的光,照在冷冷清清的站台上。几道铁轨上停着几辆黑货车。春光说:“这有几辆车!你知道哪辆车去光水呀?”来仕指着一辆车,说就是它。春光说:“可别坐错车呀!”来仕说错不了,他去几趟坐的就是那辆车。 二人走到站台沿,放下提包,跳下去,又背起提包。来仕说:“快走!别叫人来了!”便慌慌张张地翻过几道铁轨,去到一辆货车后面,把提包一个一个举到车厢上。他见春光踉跄着走得慢,便跑过去,托着他背后的提包。二人到车后,把包抬车上,上了车,把提包拉到车厢前头,坐在提包上! 货车往南开动了。春光是头一次往南去,瞪着眼往后看新奇,无奈只看见黑茫茫一片,便不看了。此时,他感到累了,又被车一晃,便打起了盹,慢慢地趴在膝盖上,睡着了。来仕怕车过站,不敢睡,便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春光正睡着,突然被一阵车笛声惊醒,抬头见货车往北开去了,吓一跳,赶紧大声喊:“来仕哥!坏事了!货车往北开啦!”没听到回声,一看来仕和他的提包都不在了,暗怨来仕不顾人,偷跳了车。他赶快把提包拉到车厢后面,用围脖把俩提包带子系一块,背起提包,要跳车。他看着疾退的铁轨,不敢跳,只能又把提包拉到车厢前面,坐提包上,哭丧着脸,听天由命! 他看着货车过黄河、穿过无数隧道,在张家口车站停下来,一群战友跑到车厢后面,齐声喊:“程春光,到站了,下车!”春光便下了车。一个战友指着提包问:“那是啥?”春光说:“我生活有困难,贩点黄豆!”战友们纷纷掏出来钱,擩到他兜里。一个战友上了车厢,把提包拉到车厢后面,跳下车,拉着提包往肩上背。“噗”一声,提包掉地上! 春光激灵一下惊醒了,方知自己刚才做了个梦,细想自己去当兵坐的是闷子车,触景生情,做了这梦。他不由得叹一声,想:还是部队好!有困难!战友帮!可惜自己现在不在部队了、在疲于奔命呢! 天快亮时,他们在光水货车站下了车,背上提包,走到站台下,把提包放站台上,上了站台。来仕蹲下身,背起了提包。春光蹲下身,把围脖搭肩上,仍站不起来。来仕拉着他站起来。二人顺着围墙往西走。来仕知不远处有个口,出口便是大街。 二人正走着,一道手灯光突然射过来,接着有人喝道:“站住!”二人转身见来俩穿铁路制服的人,愣住了!那俩人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人问:“背的是啥?”来仕说:“黄豆!”那人说:“把车票拿出来!”春光和来仕惊恐地看着他俩,不吭声!那俩人知是扒货车的,其中的一个人说:“走!跟我们去一趟!”二人只得跟着他俩走了。 四人走进一间小屋。春光和来仕放下提包,往墙上的镜子里一看,见头脸和衣服上都是煤灰,知扒的是拉煤的空车。一个人问:“你们从哪上的车?”来仕说:“新阳!”那人问:“从新阳背黄豆来光水干啥?”来仕说换大米吃!那人说:“新阳就产大米,你们背着豆来这换大米,图跑路呀?”来仕说:“听说光水的大米好吃,俺们就——”另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别演戏嘞!刚才那趟车在新阳就不停!你是飞上车的呀?”来仕是想补短途票,如今见唬不过去了,只得苦丧着脸说:“俺是从西兵上的车!”那人想想,说:“那就从西兵补票!”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沓票,捏住一张,就要撕。来仕赶忙央求说:“能不能少补点钱?”那人说:“这能像菜市场一样兴搞价呀?”说着,撕下来一张票,递给了来仕。来仕接了票,付了钱,装苦说:“农民做点生意真难呀!”春光也补了票。二人便背着提包走了。 二人走出豁口。此时,天已大亮,光水街貌呈现眼前。二人无心观景,急急忙忙往西走。来仕走得快,把春光撇很远。春光伸着头,弯着腰,歪着肩,呲着牙,咧着嘴,踉踉跄跄往前走。他走会儿,头上冒汗,搭着围脖的肩慢慢往左歪得更厉害了,围脖一点一点往外滑!他咬着牙,又走一截路,便“妈呀”一声坐地上,提包也随之掉下来。他靠着提包,喘会儿气,把围脖往肩里面挪挪,蹲着站几站,起不来,只能灰心丧气地又坐下,显得茫然、无助! 来仕走着,扭头不见春光,便把提包放路边,拐了回来,见状,笑说:“猛一背恁沉的东西,是背不起来。我开始也是这样!你慢慢就习惯嘞!”说着,拉下来春光背上的围脖,把春光拉起来,蹲下来,侧歪着身,掂起来一个提包甩身后,一挺身,站起来!春光承情不过地看着他,“你”一声!来仕说:“从这到市场有几里路!我替你背一截!”说罢,大步走了。春光咂下嘴,跟着他。 二人走到来仕提包跟前。来仕把提包让给了春光背着,又背起了自己的提包!他走一截,看不见春光了,又放下提包,拐回来,帮春光背一截……二人就这样往市场走。 二人走进一个大院,只见地上摆着一溜溜提包,都厰着口,露着黄豆。看长相、穿戴、提包和衣服上的灰,便知卖豆的都是扒货车来的河南人。 二人找个地方,放下提包,解开围脖系腰里,拉开提包拉锁,使豆露出来。来仕和旁边的人说着话。春光新奇地看着湖北人。不时有人走进市场。他们都用竹扁担挑着竹篓,把家伙放旁边,转着看。老主顾相互打着招呼。日出一杆时,集上来了,有的问价、有的还价、有的招手、有的摆手、有的过磅……市场上热闹起来。 来仕有老主顾。那人一来便把他的豆提包掂走了。二人去过磅。 春光正愁没人来买他的豆时,见一个人挑着篓从他面前走,忙招手,喊:“过来过来过来!看看我的豆!”那人走到他提包前面,放下篓,抓几粒豆,看后问:“几多?”春光迷迷瞪瞪地看着他。那人方知春光听不懂自己的话,摇摇头,烦躁地“唉——”一声,就要走。 这时,来仕回来了,拉着那人,用官话问:“怎么啦怎么啦?”春光在心里笑:哥出来混几天、会跩洋话了!那人瞪春光一眼,然后看着来仕,说:“他就不懂几多是啥子!”来仕看着春光,苦笑着说:“几多就是多少钱一斤!”春光这才醒悟地“噢——”一声,点点头。 来仕看着那人,伸出手指晃几晃。那人笑着摇摇头。来仕问:“你说几多?”那人也伸着手指晃几晃。来仕也摇摇头。那人便挑起篓,走了。春光给来仕说:“这南蛮子能得很呀!”那人听到这话,站住了,回头说:“你北胯子也不傻!”说罢,又走了。 春光给来仕说:“价钱差不哩,就买给他妥嘞!”来仕说:“你别搭理他!我给你籴这豆在湖北下得很!一会儿,他还得拐回来!” 果然,那人转半圈,便又拐回来了,问来仕:“再降一分行不行?”来仕扭着脸,说:“不行!”说着,扭过来脸,看着他,说:“你不识货!俺这豆能和湖北天门豆比高低!你瞎眼,放着钱不赚!”那人“嘿嘿”笑着买了春光的豆。 春光见那人长得干瘦、却颤巍巍地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轻松地往前走,问来仕:“他的肩咋恁顶压呀?”来仕说他们种稻田,走稻田埂,担习惯了。春光说:“他们挑担子就跟咱们拉架子车一样习惯嘞!”来仕说是的! 二人各把一个提包装进另一个提包里,背着它,沿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面条的饭店,点了两碗面条。老板说:“炒个菜?”来仕说:“喝面条还吃炒菜弄啥?”老板“嘿嘿”笑。 二人坐在长板凳上喝面条。那来仕把面条“哧溜”得满屋响,像比吃满汉全席还香。喝着喝着,他觉得坐着不得劲,便褪了鞋,光着脚蹲在板凳上喝起来。老板看见了,笑着说:“放着板凳不坐,你咋蹲上面呀?”来仕便又坐板凳上喝起来! 二人付罢钱,洗了手脸,在门外用围脖甩净身上和提包上的煤灰,把围脖装提包里,买张火车票,就回去了,回家算算帐,都赚了不少钱。 次日,春光便进城给女儿买了两包奶粉。 第110章 原色 过几日,来仕和春光又扒货车到光水卖豆子。谁知到光水贩豆的人多了,豆价一落千丈。二人只得赔钱卖了豆子。 二人临窗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春光看着公路上往南驶的空货车,忽然眼光一亮,说:“来仕哥!咱还不如去光水以南贩豆子哩!”来仕问为啥?春光说:“说不定去光水以南贩豆子的人少、豆价贵!”来仕说:“咱就带两提包豆,值当跑恁远吗?”春光说:“咱就不会借钱多籴些豆带去卖!”来仕问带的多了咋去?春光说截空货车去!来仕眉头一扬,“哎”一声,说:“这主意好!” 二人回家又借些钱,各籴一千多斤豆子,装在麻包里,和家人一起用架子车把豆子拉到国道边,垛在那里。来仕站在国道边,朝往南驶的空货车挥舞着手,大声喊:“带货!带货!”春光怕司机听不到,从一个百货店要块硬纸,在纸上面写上“带货”字,站在路边挥舞着纸牌子! 他们截辆往长沙去的空货车,和司机谈好了价,把豆子装上车,蒙上篷布,钻进里面。司机刹好车,上了驾驶室,开动了车。 二人躺在车上,黑洞洞的,只听到汽车“呜呜”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人感到车速慢了,听到车的“呜呜”声沉闷了,觉得车在爬坡。来仕说:“车在过武胜关!”话落音,只听车厢后面响起了“啾啾”声,像是利刀割绷紧的绳的声音!来仕惊呼:“不好!有人割绳、扒车!”遂拍着驾驶室,大声喊:“停车!停车!”春光惊慌地抬起头! 司机停了车,跳下驾驶室,抬头问:“怎么啦?”二人顾不得回话,赶忙爬到车后面,见后面的刹车绳已被割断、篷布已掀开、麻包却没少,忙钻岀来,跳下车,四下看,只见月光白森森的、山道坡长、群山隐约,正寻找扒车贼,忽见俩扒车贼从一株青棵子后面走出来,都手持尖刀,一步一步往这边逼!来仕吓得发抖,赶紧藏到车角那边,伸头惊恐地看着俩贼!司机赶快往驾驶室跑!春光抢先跑到驾驶室门口,从驾驶室抽出来一根铁撬杠,掂着冲向扒车贼!俩贼本想吓跑他三人后再扒豆包,不想碰到个不要命的,怕岀人命事,就转身跑了。春光下坡撵!来仕颤颤兢兢喊:“别撵嘞!他们也没扒走咱的豆子!”春光说:“我得抓住他们!不然,咱以后从这走,他们还作祸!”说着,又去撵!那贼惯走山路,又走的是熟路,转眼间便不见了。春光只得回到车跟前!司机早就躲驾驶室里了,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了,才从车窗伸出来头,说春光:“你怪胆大呀!”来仕也走过来了,对司机说:“他当过兵!”司机说:“怪不得他胆恁大!” 春光和来仕刹好车,被司机邀进驾驶室坐。车又开动了,出湖北,进湖南。只见崇山峻岭、山路盘旋、稻田块块、稻苗青青、水清草绿!美不胜收! 第二天,车在长沙一个综合市场院里卸了货。二人付了运费,交了市场管理费,就坐在麻包上,开始卖豆子了。 一个妇女在他俩旁边卖苹果,颇有姿色。这时,两个卷发年轻人走到那女人摊前,嬉皮笑脸问:“苹果多少钱一斤呀?”女人说了价。一个年轻人说:“我们得尝尝你的味再买!”女人红着脸、强笑着说:“中!”俩年轻人便各抓起一个苹果,都咬一口,“嗯”一声,咂下嘴,说:“又脆又甜!你的味真是不错!”女人只得又笑笑!其中的一个年轻人又说:“我俩尝了你的味了,也得让我俩的哥们尝尝你的味!”女人说:“那!你们就拿走几个苹果!”那俩人就各拿一个苹果,走了。 春光听她说话带河南口音,就问她是哪里人。女人说她是河南周口的,又问春光是哪的,听春光说后,告诉春光在这做生意的有很多河南人。春光说:“我看刚才那俩人不是好货!你得小心点!”女人叹一声,说:“我能不知道他们不是好货吗?可咱为了做生意,不能因为一句不好听的话,就和人家翻脸呀!” 话落音,那俩年轻人又来了。其中的一个人嘻笑着说:“我们的哥们说你的苹果又苦又涩,叫我们俩再过来尝尝你的味!”说着,各抓一个苹果,吃起来!女人起火了,道:“恁不想买就不买,别捣乱!”其中的一个年轻人把脸一沉,说:“尝尝你的味是看起你了!”女人道:“我不让恁看起我!”另一个年轻人“嗯”一声,便跳过苹果摊,伸手去摸女人的脸,同时淫笑着说:“怎么不让我们看起你了啊?”女人扒拉开他的手,骂道:“鳖孙!”那年轻人“嘻嘻”笑着说:“声音真好听!”说着,又去摸! 这当儿,春光“咚”地跳下麻包,跑过去,挡住了那人,斥责道:“耍流氓呀!”那俩年轻人愣一下,接着便怒视着春光,道:“想打抱不平是不是?”来仕见状,脸色陡变,赶忙蹿到春光和那个年轻人之间,怒视着面前的年轻人,道:“想打架呀!”说着,回头朝春光一扬头,说:“他当过特种兵!能一拳砸碎个砖头蛋!别说是恁俩,就是十个八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俩年轻人见春光穿着军裤,愣一下,接着便恶狠狠地瞪春光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春光和来仕回去了,又坐在麻包上。女人忧心忡忡地坐在苹果箱上!很多人往这边看!来仕看着春光,劝道:“出门了,管好自己的事就妥了,别仗性子管闲事!”春光笑笑,说:“那不,刚才你也蹿过去了?”来仕说:“我是怕你一个人吃亏,过去说说大话,好吓走他们!”春光又笑笑! 这时候,那俩年轻人领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过来了!领头的人指着春光,说:“就是他,想打抱不平!”春光一下子把来仕的劝话忘爪哇国了,“噌”地跳下麻包!来仕也赶忙跳下去,颤抖着喊:“快跑!”那女人颤栗着说:“他跑了,我咋弄?”春光甩开来仕的手,侧身乍膀迎上去!来仕指着春光:惊呼:“你!你!” 这时,只听四周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咋!想打架呀”的咋呼声!春光愣一下,停了步,接着,轮一眼,又迎上去!少顷,那些跑着咋呼的人便过来了,都跟着春光,侧身乍膀怒目握拳往前迎!双方一步一步往前逼,在一步之遥站住了,对峙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当儿,几个市场管理员跑过来了,挡在了双方之间。一个穿一身旧军装的管理员怒视着那帮人,厉声道:“你们想寻衅滋事是不是?”说着,扭头对另一个管理员说:“去!打电话让派出所来抓走他们!”那帮人都是小混混,大部分人坐过牢,知道被抓走没有好果子吃,就溜走了。这个见那个溜走了,也溜走了!一会儿,那帮人便都溜走了! 春光他们围着市场管理员们。这边有个人问:“你们咋向我们呀?”那个穿旧军装的管理员说:“你们千里迢迢来我们这里卖豆子!我们不向你们会做成生意吗?”说着,打量着春光,见他穿着旧军裤,问:“你当过兵?”春光点头“嗯”一声。那人说:“我也当过兵!”春光问他是哪一年的兵。那人说是七一年的,又问春光是哪年的兵。春光说是七三年的。那人笑着轻捶春光一下子,道:“新兵蛋子!”春光笑了!此时,一种对彼此的亲切、信任感油然而生! 那人又指着春光身后的人,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河南人、直爽、义气、团结,但你们可不能闹事!”春光他们说:“不会的!”那女人搬过来一箱子苹果,逐人递着苹果,让大家吃!都不吃!大家就散了。 春光和来仕又坐在麻包上。来仕拗头看着春光,叹口气,用手指不住地点着他,埋怨道:“你呀——你呀——叫我咋说你呢?我刚才还交待你少管闲事,你却转身就忘了!”春光说:“我事前把你的话记得清清楚楚的,可到事上就忘了!”来仕瞪他一眼,说:“你吃几天兵饭,养成个不知道啥是怕的性子,回来恁长时间嘞,那性还是不改!”又说:“要不是老乡多、又被市场管理员拦住,你不吃大亏才怪呢?”春光想想,有点后怕,笑笑,不吭声了! 第111章 来仕哭穷 下午,一个人买走了春光和来仕的豆子,卸在豆制品厂仓库里。那人把春光和来仕领到办公室,算完账,说今天没去银行取钱、明天给钱,打了欠条。 春光和来仕住在一个干店(简陋的客栈)里。第二天,俩人去到那厂办公室,没见到那人,去到生产车间,见那人正用棍搅缸里泡的黄豆。那人看来仕和春光一眼,继续搅黄豆。二人走到他身边。来仕小心翼翼地问:“那钱——”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道:“慌啥慌!我干完活再去取钱!”二人只得站着等。那人搅完豆子,就走了。二人以为他取钱去了,便去到办公室门口等。小晌午,那人回来了,说会计出差了,无法取钱。二人在心里一“咯噔”,想:难道是碰到赖账的了?来仕问:“会计啥时候回来?”那人说:“不知道!”说罢,又走了。二人问了一个工人,得知会计在厂里,便确信碰到赖账的了,大惊失色,只得又回到干店,住下了。 二人一夜未眠,在天亮时,靠墙而坐。春光抱着膀,拗着头,一脸怒气!来仕勾着头,长吁短叹。停会儿,来仕看着春光的脸,道:“看来咱要破财了!”春光不服地“嗯”一声,说:“破啥财?咱有欠条!他不给钱,咱告他!”来仕紧绷着嘴看他一会儿,道:“咱跟他打官司,得吃、住在这儿,上堂得给法官买盒烟,不知官司打到啥百辈子哩,就是赢,一来二去,也把咱卖豆子的钱蘸光嘞!”春光说:“那!你说咋弄?”来仕沉思会儿,说:“咱紧着要,若实在要不回来,再打官司!”春光点点头。 二人起了床,交了店钱,在摊上吃点早餐,各买盒过滤嘴烟,又去到那厂,见一个人去厕所,就小跑过去了。来仕给那人敬上烟,问谁是这厂的头!那人指着办公室,说在那里面坐的人便是头,并说这个厂是那个头的兄弟五个人合办的,那个头是他们兄弟五人的老大。来仕听了,不由得一惊,想:乖乖吔!在农村,谁家有五个兄弟,就是村里一霸!他不给钱,谁咋不着他一点! 二人忐忑不安地又进了那办公室,见坐在办公桌后面椅子上的人正是买他们黄豆的人,想他必是他们兄弟五人的老大了!此时,那老大在看一张表,听到脚步声,看他俩一眼,又看表。 来仕和春光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想等他看完表,再问钱的事。春光偷瞪着那人。来仕见墙上贴张生产流程表,便站起来,不住地“啧”着舌,夸道:“这厂,还绘有流程表!我卖豆子走半拉国,还没见过恁正规的豆制品厂呢!这厂不想发财就不中!” 那老大白他一眼,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暖水壶,摇晃几下,听不到水响,又把它放在桌子上,继续看表。 来仕小跑过去了,掂起暖水壶,一边说着“我去打水”,一边往外小跑着。不一会儿,他掂过来一壶开水,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玻璃杯,倒点水,涮涮杯,又倒杯开水,放在那老大面前的桌面上,放下壶,坐原位,装着和春光拉呱的样子说:“城里人,就是讲究,渴了喝开水,不象咱——” 那老大又白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问:“你在农村就不喝开水呀?”来仕说:“庄稼人,柴火主贵(值钱)!谁舍得用柴火烧开水喝呀?渴了,舀一白大碗缸水,’咕咚咕咚’喝一饮子就妥嘞!有时还在地里捧着坑水喝!”那老大说;“用碗喝着过瘾!”来仕说:“不用碗喝有啥法耶?买正经东西还没钱呢,谁舍得花钱买玻璃杯专门用来喝开水呀?”说着,看着那人的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无限感慨地说:“不能比不能比不能比,真的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下辈子咋着也得脱生到城里!”说着,见他脸上并无怜悯之意,觉得不是要钱的时机,对那人说:“你忙!俺走啦!”就走了!春光也走了。 在路上,春光说:“你低头、哭穷,想打动人家给你钱,人家不也没给你吗?”来仕说:“不低头、哭穷咋弄呀?你仰着头,把你的日子说的比他还好哩,他不才不给你钱哩吗?”春光无语了。 二人在街上转到天擦黑。来仕说:“咱去买兜苹果!”春光问买那弄啥。来仕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人进了一家水果店。来仕买兜苹果掂着。二人又去到厂门口,见那老大岀厂门往东走去了,便尾随着他,见他进了一个四合院,料定是他家,在门口站会儿,便进去了。 此时,那老大正坐在堂屋当门的板凳上洗脚,听到脚步声,抬头见他俩来了,愣一下。二人进了屋。那老大见来仕掂兜苹果,道:“我能买不起苹果吃呀?”来仕“嘿嘿”笑,说:“我能不知你买起苹果了吗?别说买一兜,就是买一千兜、一万兜,你也买起了!可这样的苹果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那老大问这是啥苹果。来仕说这是他家院墙外苹果树结的苹果,一不上化肥、二不打农药,苹果生了虫,全家人把虫一个一个捏死了!这苹果是长足天数才摘的,脆、酥得很,到嘴里,歪好嚼嚼就化嘞!他说他来时带两兜,吃了一兜,想着城里人好吃不上化肥不打药的水果,剩这一兜舍不得吃,就给厂长送来嘞!那老大笑笑,问:“真的吗?”来仕咂着嘴把头往旁边一甩,张会儿嘴,回头说:“我骗你弄啥!”那老大朝一个小桌一扬头,说:“放那!”来仕把苹果兜放在了小桌上。二人坐在了凳子上! 那老大洗罢脚,把它擦干,趿拉着鞋,正要去倒水,来仕赶忙站起来,端起洗脚盆,走到院里,把水泼地上,回到屋,故意问:“你看我,忘了问你嘞,洗脚水该不该泼院里?”那老大问:“不泼院里泼哪呀?”来仕把盆放一边,看着他,笑说:“俺庄稼人就舍不得把它泼院里!”那老大问:“那泼哪呀?”来仕说:“倒尿罐里!”那老大问:“倒那里头干啥?”来仕说:“惨着尿倒到麦地里,这样好省点化肥钱!”那老大说:“你们农民真会过日子!”来仕苦笑着说:“不会过得中吔?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得吃饭、穿衣,那一样不得花钱呀?不紧巴点会中吗?就是紧巴点,有时还没钱买油盐呢,还得出门做点小生意、挣小钱补贴家用呢!可谁知钱……”说到这儿,戛然而止!那老大瞪他一眼,赶紧转了话题,问他家乡都种啥。来仕一一说了。 正说着,俩小男孩从套间走出来。来仕看着他俩,喜的往后抖着“啊”一声! 第112章 巧借阎王降小鬼 来仕问老大:“这俩小孩长恁敦实,是您啥人?”老大说:“是我儿子!”来仕眼光一亮,道:“好命!好命!”老大不解地看着他。来仕说:“在俺那里,谁家男孩子多,就是好命!”停一下,窘笑着问:“我沾你点褔气中不中?”老大问:“沾啥福气?”来仕说:“我有俩妮,是赖命人,想和您拜把子,沾您有俩男孩子的福气!”春光一怔,想:来仕明明有俩男孩,却为何说是俩妮呢?老大听了来仕的话,没吭声。来仕看着老大,谄笑着说:“我知道我高攀不起你,可总感到和您对脾气,想和您拜把子!”老大“嘿嘿”笑。来仕说:“您考虑一下?”说罢,走了。春光也走了。 此时,华灯初上,溢光流彩,高楼隐约,车水马龙。好美丽的长沙! 二人走着。春光说:“你真会编!”来仕说:“我不是想把关系和他拉近点,好要钱吗?”春光笑笑。 次日,小晌午,春光和来仕又去要钱,在厂门口,见几个工人掂着礼物往东走。来仕问一个工人后,得知老大今晌午要给父亲摆寿宴,想了想,便对春光说:“咱掂两瓶酒,也去祝寿!”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咱算哪林子的鸟?人家会让咱进家门吗?”来仕“哼”一声,说:“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不让给他祝寿呢?”春光不吭气了。 来仕买了两瓶酒,装在一个红塑料袋里,掂着,和春光一起去往老大家。在离他家不远处,春光说:“人家正吃酒席哩,咱就掂两瓶酒进去,人家不认为咱是去骗吃骗喝的吗?”来仕想是这理。于是,二人便坐在一棵树下,吸着烟,等散席。 席终于散了。二人进了院,往堂屋走,只见当门摆桌宴席,几个人坐在桌子圆圈。一个老头坐在正座上,仰着脸,张着嘴,笑眯眯的。他的一个孙子用筷子夹片肉,正往那老头嘴里送! 这当儿,只听来仕“哟”一声,道:“好热闹啊!”屋里人一愣。老头闭了嘴。那个孙子放下了筷子。大家往外看。片刻,老头问儿子:“他们是谁?”大儿子说:“他们是给厂里送货的。”来仕看着那老头,赶忙接话说:“是……俺们是来送货的,听说您老今天过寿,也来给您祝寿!”老头说:“难得你俩一片心!”来仕又说:“俺是乡下人,不知您们这里祝寿的规矩,就按俺们那里的规矩,给您老掂来两瓶酒!”说着,进屋把酒放在了桌子上。春光也进了屋,站在来仕身后。 来仕向老头深鞠一躬,说:“祝老父亲健康长寿!”席上的大人都愣住了,不知他为何这样称呼。来仕说:“我昨天就给俺大哥说嘞——”说着,看一眼老大,说:“要和大哥拜把子,今天,借给老父亲祝寿的机会,给大家说一声那事!”席上的大人这才知是咋回事,又暗笑他喊得太早了,但知那是尊敬长辈的喊法,不能指责他,一时都木沉着脸,不吭声。 来仕又看看那俩小孩,夸道:“你看这俩孩子多富态,我跟他俩一见面,就觉得和他俩有缘份!”说着,又给老头鞠一躬,问老头:“不知您老愿不愿意认我这个乡下的穷亲戚!”老头想:城里孙子认个乡下爹,能避灾,便笑着说:“这是好事,有啥不愿意的?”他的儿子都沉着脸。 来仕从兜里掏出来两张钱,用俩手拿着,往前走两步,把钱伸到俩孩子面前,笑说:“这是父、叔给你俩的见面礼!”俩小孩子侧歪着头,怯生生地看着来仕,不敢接。那老头看看俩孙子,说:“你们的胆跑哪去啦?平时见了我,为了要钱,你们把我的兜翻个底朝天,咋现在腼腆起来啦?” 又说俩孙子是门里猴、怯生!又说俩孙:“接住!这是你父、叔的心意!”俩小孩子这才接了钱。 来仕说:“妥嘞,结拜的事就定嘞!”那老头想想,忽然说:“光听你说结拜,我还不知你是哪的人呢?”来仕说:“河南西兵的!”老头的一个儿子说:“河南离这里一千多公里,拜把子后怎么来走亲戚呀?”老头说:“坐火车,’哞’一声就来到了!”又说来了带些干菜呀、红薯呀等土产,那些东西在乡下不值钱,在城里可是稀罕物。 来仕笑说:“来了还得给您老添麻烦呢!”老头说:“不麻烦!”来仕说:“您不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再搭一张床呀?”老头微嗔道:“咋!总不能让亲戚背着锅、床来呀!”大家笑了! 老头又问西兵离洛河有多远。春光说四十华里。那老头突然眼光一亮,轮指着家人们,道:“快!大家挤一挤,让客人坐板凳上!”坐的人便挤出来两个位。来仕连连摆手说不坐。老头不满地“嗯”一声,说:“哪能让客人站着说话呢?”于是,二人便斜身坐在了那位上! 那老头让一个儿子给他俩倒了两盅酒。来仕看着老头的脸,窘笑着说:“俺们不会喝酒!”老头想想,说:“出门人,怕喝酒坏事,不喝也罢!”说着,眼里放着光,说:“洛河可有我的大恩人啊!”众人惊愕地看着他。 老头说他年轻时做生意,去到洛河牛行街看牲口行情后,买回家的火车票时,一掏兜,发现钱被偷走了,无奈去找牛行街经理借钱。经理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他。 老头讲完那件事,扭头皱眉挠着头皮说:“那经理叫啥——”来仕接话说:“叫刘忠!”老头惊讶地看着他,问:“你咋知道?”来仕“嘿嘿”笑着说:“在俺那一片,谁不知刘忠的大名呀?他老家离俺家三里远!我是他庄的外甥,论辈还该喊他姥爷呢!” 老头喜出望外,“哈哈”笑罢,道:“你说奇巧不奇巧,又没联系,竟在千里之外碰到了大恩人的亲戚,而且是在家里!这是天意、天意!”说着,站起来,端起刚才那两盅酒,把它伸到来仕面前,说:“来!这酒一定得喝了!”来仕赶忙站起来,探着身,用双手挡着酒盅,看着老头的脸,既感激又抱歉地说:“我们真不会喝酒!”老头说:“你俩到了这,就是到了家,喝酒也坏不了事!”来仕说着“你看这”,就喝了一盅酒。春光把另一盅酒也喝了。 三人都坐下来。老头说他那时回家后,想把钱寄给刘经理,可当时忘了问地址,就没寄;说现在那还是他的一块心病,要来仕回家时把钱捎给恩人。来仕说刘忠老人回去多年了。老头一阵叹息。 来仕赶忙去兜里掏烟,打算给他们散,以表示对老头不忘恩人的感谢,一摸盒里烟不多了,怕不够散,便伸出来手,向春光要烟。春光掏出来烟盒,却把那张欠条带出来掉地上。来仕接过烟盒,给每个大人散了烟。老头看到了欠条,问那是啥。春光捡起欠条装兜里,说是欠条。老头问谁打的欠条。来仕看一眼老大,又看着老头,道:“俺给大哥送货,大哥说这几天手头紧,就给我们打了欠条。”老头把脸一沉,看着大儿子,厉声问:“你现在还欠着人家的货款啦?”大儿子把头扭一边,不吭声!老头又说:“人家千里迢迢来这做生意,又是我的大恩人的亲戚,你赶紧把钱给人家!”又看着春光,说:“那么重要的欠条,你咋装在外兜里,咋不把它装到严紧的地方呀?” 来仕接话谎说:“他原先在内衣兜里装着呢,昨天去到市里,看他的一个老战友。那战友嘱咐他出门要把钱装好。他说老板还欠着钱呢。那战友说打没打欠条。他说打了,掏出来欠条让战友看罢,就随手装在了外兜里。” 老大看着春光问:“你当过兵?这市里还有战友呀?”来仕想:这些当老板的都怕税务局查税,自己何不借助阎王降小鬼呢?于是便说:“不但有,而且还是税务局长呢!”还说他俩去时,春光的战友正布置干部去企业查偷税漏税呢! 那老大本想欠钱不给,听了父亲和来仕刚才的话,想起来仕以前的言行,一:被来仕的纳架、献媚、哭穷所感化;二:他是个孝子,怕不给钱,惹父亲生气;三:他有偷税漏税行为,做贼心虚,怕不给钱,春光让战友来查他有灾。基于这三点,他决定赶快给钱,于是,便对来仕说:“你俩今晚去我办公室拿钱!”来仕喜心里,却说:“慌啥慌!你要是手头紧,就再等几天给俺们!”老大谎说:“我上午就把钱从银行取出来了,就打算办罢寿宴给你俩呢!”来仕说:“中!你要是手头不紧了,就给俺们!”说罢,站起来,又给老头鞠一躬,说:“那!老父亲!我们就走啦?”又看着老大,说:“以后税务上有啥事,就给——”说着,看春光一眼,说:“俺弟弟说!”老大连连点头说:“行……”春光也站起来。其他人都站起来。来仕说:“我拿了钱,在干店住几天,等拜完把子再走!”老头“哈哈”笑。他的几个儿子“嘿嘿”笑!二人就走了。老头一家人坐下来,继续喝酒。 二人得了钱,买了火车票,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春光忽然想起雪梅这两天要生儿子了,又心算一下这趟赚了不少钱,止不住地咧嘴笑。 第113章 男儿泪 春光笑眯眯的进了岳父家堂屋,见岳母和弟媳正站着说话,又见她俩脸上都不高兴,也没多想,因挂念着生儿子的事,便问:“她呢?”——农村人不喊老婆的名字,用“哎”和“她”代之——她俩看着春光。岳母问:“回来啦?”说着,走过去,给他拍背上的土。弟媳说:“我去给你打洗脸水!”说罢,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她端盆洗脸水进来了,把盆放在当门里。 春光洗罢脸,又问岳母:“她呢?”岳母说:“这趟去的时间长!”说罢,取下挂在门鼻上的毛巾,递给他。春光擦罢脸,把毛巾挂在门鼻上。这时,弟媳说:“俺姐在北边队里的小破屋里住!”停一下,又说:“我给你到灶房端茶去!”说着,走了。春光这时才明白,她们不高兴的原因是让雪梅住进了小破屋。他知道出门子闺女是不兴在娘家屋里过月子的,便笑笑,对岳母说:“那有啥呀?过完月子不就回来了吗?”说着,往外走着说:“走,咱去看看!”岳母迟疑一下,挡住他,说:“你下火车走了几十里路,累得慌,歇歇脚,再去看!”春光说:“我不累!”话落音,弟媳端来一碗茶,递着说:“哥!你喝口茶!”又改口说:“茶烫手!你冷凉了再喝。”说着,搬过来个凳子放地上,把碗放上面!春光见茶并不多冒烟,摸摸碗,并不感到烧手,就端起来碗,喝几口,把碗往凳子上一放,说:“不中!我得去看看儿子!”弟媳这才凝重地看着他,只得说:“俺姐又生个妮!” 就像一盆冷水猛泼在热头上,春光感到脑袋“嗡”一声,怔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似乎不相信那是真的!他想:妻子是破了的!那先生许她下胎肯定是小子,妻子咋会生个妮呢?然而,在这种事上,弟媳是不会开玩笑的、说的肯定是实话。这下,自己不还得应绝户头吗?想到这儿,他感到一阵扎心疼,不由得踉踉跄跄退几步,坐蹾在挨着隔墙箔放的一张小床帮上,头一勾,啜泣起来。 岳母走到他身边,撩起衣襟给他擦泪。弟媳也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劝说:“哥,你也别难过!妮咋啦?生妮还得有生妮的命呢!”春光懵懵懂懂地听着她的话,忽然“嚯”地站起来,往灶屋跑!岳母和弟媳急忙跟过去。春光掂起灶屋案板上的切菜刀揣怀里,往外奔着吼:“我去劈死那个杂毛老头子!”岳母扭着小脚追!弟媳追着喊:“你站住!” 这当儿,弟媳的男人拐过墙角进了院。弟媳对她男人大声喊:“截住他!”弟媳男人惊诧地看着春光,问:“你弄啥去?”弟媳说了。弟媳男人知道他破的事,便挡住他,斥责道:“你犯浑!是妮是小子是生就的,破能改变吗?亏你当过兵、是党员,连这点道理就不懂?是你信那一套,找人家破的!能怨人家吗?” 春光站住了,显得痛苦、茫然!停会儿,他扔了刀,跑回堂屋,往小床上一躺,拉被子蒙住头,泪又流出来。 弟媳捡起刀放回灶屋,去到堂屋,站在小床跟前,心痛地看着春光。岳母回屋坐在小床帮上,看着春光,唉声叹气。弟媳的男人站在堂屋当门,木沉着脸! 春光在床上躺三天,不吃不喝。家人一天三遍把饭碗端过来放在小床跟前的凳子上,劝他吃。他蒙着头,说不饿。第四天中午,岳母把一碗蒜面条放在凳子上,然后坐在床帮上,数落道:“你回来也不去看雪梅!咋?怨她没给你生个小子是?唵!她比你还想要小子呢!”说着,端起碗,亲昵地说:“别气嘞,起来,这是你最爱吃的蒜面条!你再不吃,我就生气啦?”说到这儿,掀开被子头,把碗伸到春光嘴边。春光想:再不吃就伤她老人家的心了。他叹一声,便撩开被子,坐起来。岳母见他的脸憔悴了,也叹一声,拿起插在碗里的筷子,递到他手边。春光接过碗、筷,往嘴里挑几筷子面条,把碗筷递给了岳母。岳母说:“再吃点!”春光低沉地说:“我饱嘞!”岳母又叹一声,接过碗筷,扭着小脚走了。 四天过去了。春光渐渐地冷静下来了。他想:妮也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再不去看看她,就不像当爹的样子了。第五天小晌午,他惴惴不安地走进那小屋。此时,雪梅坐在小床帮上,勾着头,在给妮喂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白春光一眼,又勾头喂奶。春光走到她面前,伸头看着妮。雪梅忽然把他一推,气着说:“你走!不让你看!”说着,泪水滚出来。春光怔会儿,又上前看。雪梅泪汪汪地瞪他一会儿,怨道:“你还来呀?我生的又不是恁闺女!”春光说:“我不是来了吗?”雪梅探身又推他一把,啜泣着说:“不让你来!俺娘俩就是饿死在这,也不让你来!”春光说:“不是有咱娘照顾着恁俩哩吗?咋着也不会饿着恁俩呀!”雪梅瞪他一会儿,道:“有咱娘照顾着你就不来啦?”又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的呀?你回来已经五天了,到这时才来看俺娘俩!你真狠心!”说着,又狠狠地瞪春光一眼,说:“生个妮,能怨我呀?我能不想生个小子呀?”春光说:“不怨你,能怨我呀?”雪梅猛一声说:“就怨你!种小麦不能出豆苗!”春光苦笑笑,又往前走一步,伸头看着妻子怀里的妮。顿时,一种骨肉之情油然而生!那怨气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了!他弯腰伸手去抱妮。雪梅叹一声,托起来妮,递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妮,让她躺怀里,凝视着她幼嫩的脸,想:谁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换!他不由得照妮的脸上亲一口。雪梅瞪他一眼,撇一下嘴,又笑了! 这当儿,只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听到汪宏泰说:“不知春光在不在家?”春光一惊,赶紧关上门,屏住气息,藏在了门后。 第114章 雪梅怄气 春光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才走到小床跟前,把妮递给妻子。妻子让妮躺怀里。二人坐在小床帮上,借助从窗洞透过来的光,看着妮的脸,这个说长的像她,那个说长的像他。 不一会儿,岳父来了,说刚才本门的一个大队干部告诉他,汪宏泰带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去到大队部,要干部领着他们去抓雪梅回去引产,本门的干部把他们支走了。春光觉得住岳父这儿也不安全了,必须到远方躲避。他仍跟着来仕贩豆子,听来仕说本庄的程孝义在豫灵打砖坯,便在一天晚上去了孝义家,说要跟他一块去打砖坯。刚好,春潮也在那里,要跟孝义一块去豫灵做瓦坯。孝义便让春光给春潮掂瓦模具。春潮答应了! 过罢年、出了二月,春光背着行囊,雪梅含着泪,二人辞别了二老和襁褓中的女儿,在西兵火车站和孝义、春潮一起坐火车去往豫灵。雪梅是头次坐火车,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不尽的风景!天亮时,四人在秦岭脚下的豫灵站下了车,遥望秦岭逶迤、山上荒凉,山路蜿、悬,苍松挺立。雪梅不住地“啧”着舌,说山咋恁多、恁高!孝义把他三人领到一个小山村,交给了一个需要做瓦坯的东家,就去了老主顾家。 春潮和东家谈好了条件。东家把闷好的泥扔进做瓦屋。春光和春潮便开始做瓦坯了。 这是一大间做瓦坯屋,阴暗、潮湿。前墙开个口,口后面垒个做瓦坯的台子。春潮在生产队时抡过瓦,是成手,边干边教春光。二人用劈铲摔一遍泥,跐一遍,用铁棍把泥夯一遍,摔成垛,用钢丝把泥垛拉得有棱有角的。春潮腰系水裙,把瓦模具套在一个装置上,用弓丝拉片泥贴在模具上,用拍子“啪啪”地拍转着模具。他做好一筒子瓦坯,掂起来瓦模具,小跑出了门,把模具放在院里的晾瓦坯场上,抠开瓦模具,把它掂起来,又回屋做下一筒瓦坯子! 春光看几遍后,便开始掂瓦模具了。他把瓦模具放场上,见离前一个瓦筒子太近了,便往后挪不多,见又挪得远了,便又往前挪一点,见正好,便抠瓦模具,没抠开,又抠一下,抠开了,掂起了瓦模具,一看瓦筒子变了形,捂一捂,捂不圆,只得算妥了! 春潮早又做好了一筒瓦坯子,正看着春光如何干呢,见他掂一次得恁长时间,觉得耽误自己挣钱,便沉了脸,在做下一筒瓦坯子时,故意慢腾腾地拍着瓦模具。春光看出来他在怄气,愧疚地看他一眼,只得站着等。春光掂走这一筒瓦坯子,放好后,回到屋。此时,春潮却坐在高凳子上,跷着二郎腿,吸着烟,讪笑着说:“那咋?我掂、你做?”春光知他在臊自己,红着脸说:“我不是才学吗?”春潮瞪他一眼,又窝着气,干起来! 二人做了几趟瓦筒子,见半干了,便开始劙瓦。春潮拿着劙瓦棍,把针插在瓦筒缝下面,猛地一提,把缝劙得不深不浅直溜溜的!春光抖着手,不是把缝劙得浅,就是劙得深,或是劙得弯!春潮见了,黑丧着脸,一言不发。 二人又做了两天瓦筒子,见前两天劙的瓦筒子干了,便开始磕瓦筒子。春潮用俩手一合“啪”地把一个瓦筒子磕四片儿,然后把瓦坯整整齐齐地码地上。春光不是只磕开两片瓦,就是把瓦磕掉个角,废了一片瓦坯子。春潮瞪他。春光只当没看见。 就这样,二人干了十几天,垛了几千片瓦坯子。 这夜,春光两口子刚躺下,春潮来了,蹲在地铺旁,把烟捂在嘴角里,拗着头,心事重重地吸着烟。春光问:“有事吗?”春潮“吭吭”两声,说:“没事!”春光想想,说:“我是出来逃难的,掂瓦模具不在行。到分钱时,我少要点!”春潮又“吭吭”几声儿,说:“到时候再说!”说罢,走了。 次日,天不亮,春光就起了床,打着哈欠,去往那小屋。他想多干点活,弥补干活不熟练的不足。此时,月明星稀,丛山茫茫,山路隐约,山谷幽幽。大地还在沉睡中。他走进那间屋,点亮了挂在墙上的马蹄灯。顿时,阴潮的小屋里有了昏暗的光。他用劈铲摔起了泥!那“啪、啪”的摔泥声显得单调、悲凉,在黎明的秦岭脚下响得很远!他摔会儿,停了手,抹把额上的汗,往手心吐点唾沫,搓搓手,继续摔!天亮了,晨曦照进小屋。他吹灭了灯,想:春潮该来了。他朝外看一眼,不见春潮来,想:他昨晚在自己窑洞里蹲的时间长,大概是睡得晚、睡过点了。他又摔会儿,还不见春潮来,想:难道他出了啥事情?他放下劈铲,去到了春潮住的窑洞门口,见门掩着,便推开门,进去了,却不见春潮和被子,愣一下,遂便明白春潮偷走了。顿时,一股怒火往上冲!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想:他是出来挣钱养家的,自己干得慢,耽误他挣钱,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有偷走。他叹一声,转身走了,打算去把这事说给雪梅。 他正走着,只见雪梅慌慌张张往这边走。雪梅看见了他,大声说:“坏事了!伙房的大半袋面不见了!”春光说:“春潮也没影了!”说着,二人到跟前。雪梅问:“那!他去哪啦?”春光说:“他可能是嫌我不会打下手、耽误他挣钱,偷走了!”雪梅说:“也可能!”又说:“春潮有厨房的钥匙,门还锁着,面肯定是春潮扛走的!”春光没吭声。雪梅说:“他把面扛走了,咱吃啥?”春光想想,说:“那!咱只能再向东家要!” 二人去到东家屋里。此时,东家正洗脸,告诉他俩:春潮昨晚来到他家,说春光不会打下手,他要另找地方单干!东家又说给春潮结了一半的账。春光听后,苦笑着说:“是的,我耽误他挣钱,他应该走!”东家笑笑。春光说:“他走了,我不会做瓦坯子,想在你窑洞里住几天,找到活再走!”东家答应了。春光窘笑着说:“俺住这里,不得吃饭吗?”东家说:“我前几天不才给你们一袋面吗?”雪梅说:“谁把它偷走了!” 东家一愣,擦干了脸,看着春光,想会儿,说:“那面肯定是春潮偷走的!”春光说:“俺弟弟从不干那种事!”东家眨巴眨巴眼,说:“那!我就报警啦?”春光想:春潮必在这一片干活,公安很容易查到他,到那时,他就得进拘留所!想到这儿,春光赶忙说:“别报警!”东家问:“不报警咋弄?”春光反问:“你说咋弄?”东家说:“你替恁弟弟赔我五袋面的钱!”春光问五袋面值多少钱。东家说了数。雪梅说:“俺不当冤大头!”东家看着春光,说:“那!我就报警!”说着,把毛巾扔桌子上,就往外走。春光急忙拉住他,说:“别……我赔你钱!”雪梅狠狠地瞪着他!春光说他手头没现钱赔。东家说:“你不用掏现钱,给我下窑出砖抵账!”春光想只能如此了。于是,东家又给他半袋白面。春光背着面袋子,二人就走了。 二人回到住处。雪梅越想越觉得春光窝囊,便往地铺上一躺,用被子蒙着头,生闷气。春光坐在她身边,劝说:“俺弟兄俩是一块出来的!他出了事,我能管,却不去管,看着让警察抓走他,还像个当哥的样子吗?回去咋给咱大咱娘和春潮家的交代啊?”雪梅说:“你顾他,他顾你了吗?你不会打下手,他就嫌弃你!他像个当弟弟的样子吗?”春光说:“一个人一个性子!能都学成一样吗?”又说了一番不怨他走、怨自己耽误他挣钱的道理,然后又摇晃着雪梅,轻声说:“起来做饭!我吃了饭还得去出窑呢!” 雪梅用胳膊肘把他一捣,道:“咋不窝囊死你个龟孙耶?”说罢,往里一挪身,侧棱着胯,蜷缩着腿,怄气! 第115章 春光搬砖 春光见雪梅一时想不开、不去做饭,叹一声,只得去出砖了。 他走到窑门前,见几个人正背着砖往垛砖场走。大家都认识,互相打了招呼。春光进了窑室,只见灰尘飞荡,只得闭会儿气、吸会儿气,慢慢地把气呼出来!他就这样呼吸着走到了工作面,摞起九块砖,搬起它,踏着离缝摆着的砖往外走。他忽然蹬倒了一块砖,摔倒了,砖也“哗啦”摔下来!他坐砖上,站几下,没站起来,方知崴了脚脖子。他捂着它,呲牙咧嘴地“噫唏”着。 这时,一个穿军裤的中年人往回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笑说:“轻伤不下火线!”春光听出来他说的是部队上的话,又见他穿着军裤,便问:“你当过兵?”那人“嗯”一声,便坐砖上,把他的脚抱怀里,用大拇指掐着他脚上的穴位,用另只手扭会儿他的脚,然后把他的脚放下来。春光感到不疼了。那人让他歇会儿,就又搬砖去了。 春光揉着脚脖子,忽然想起了当兵时的一件事。 有一年冬天,部队进行野营拉练。第一天,他背着行囊、冲锋枪,提着劲走了五十公里,在天擦黑到达宿营地。这时,他劲松了,感到脚板疼,走着一瘸一拐的,方知脚板打了泡。班长见状,端过来一盆热水放地上。春光坐在小板凳上,泡了脚。班长也坐在小板凳上,把他的脚放腿上,薅一根春光的头发,把它穿在针眼里,用针攮透血泡,把头发留在血泡里,扶着他站起来。他按照班长说的办,睡觉时抬高脚。第二天,血泡干枯了。他又轻松地踏上了拉练路! 他正想着,见那个中年人背着砖过来了,叹一声,又不由得想:老班长啊老班长,你现在何方?在干啥?是打工?是种田?是经商?或是和自己一样在逃难?他又叹一声,想:我敬爱的老班长啊!咱天各一方,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面了!他坐会儿,便又摞起那几块砖,搬着往外走去了。 他上窑道坡,把身仰得更狠了。他紧绷着腿肚子酸又疼、抠砖的手慢慢往两边滑,砖把手指头肚子硌得疼。他咬着牙,忍着疼,终于上了窑道坡。他走到垛砖场,赶紧放下砖,摆了砖垛底,摩挲一下手指头肚,又去搬砖。 他搬了半天砖,衣服被溻透,灰尘荡满身。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见雪梅依旧在怄气,责怪道:“你咋不做饭呀?”雪梅不搭理他!春光叹一声,只得去做饭。 他舀半碗面倒盆里,又倒点水,和起了面。他见水少,把面和不到一块儿,就又往盆里倒了水,和起了面。他却又把水倒多了,把面和成了稀糊糊,只得又往盆里倒了面,和起来,却又把面倒多了……他总是倒不正好,只得把面块擀成片儿,切成宽窄不一的面条,做半碗糨子面条饭,喝了两碗,怕回住处又跟雪梅抬杠,便往窑场走去了。 他沿着山路下了坡,想歇歇脚,便坐在一片草地上,靠着一块大石头,伸着腿,一边歇着一边晒太阳。草地软乎乎的,阳光也好。他坐会儿,便打起了盹。他把弯曲的腿立起来,把头放在膝盖上,捧着头,睡起了觉。阳光照着他蓬赃的头发和旱渍斑斑的白衬衣。 这时候,雪梅坐起来了。她知春光要干的事是不会更改的!她想既然如此了,不如把这一章赶快掀过去。她又想春光不会做饭、干恁重的活、吃不饱哪行呀?她站起来,去往灶房,一眼看见春光在坡下正睡觉,知他太累了!她叹一声,去到灶房,见锅里的面条像糨糊,知他好喝清汤面条,想他肯定吃不饱,又叹一声,便挽起袖子,和起了面。 春光睡会儿,就去搬砖了。战友教他背砖。他起初背得少,慢慢加摞,就会背了。 春光背着二十块砖,用双手紧抠着砖底,弯着腰,撅着腚,硬着腿,用脚指尖抠着地,走出窑道,又爬去往垛砖场的坡。此时,他感到腿肚子筋快要绷断了,手也快抠不住砖底了!突然,他感到背的砖轻了、抠砖的手也不滑了。他诧异地扭头一看,见雪梅正搬着他背的砖往地上放,愣一下,接着便“嘿嘿”笑起来! 雪梅黑丧着脸,白他一眼,把一块砖放地上,又去搬他背上的砖。 春光往上耸动一下背上的砖,把抠砖的手往里挪挪,上了坡,走到垛砖场,放下砖,把它摆在自己的砖垛上。雪梅把卸下来的五块砖搬过来,也摆在春光的砖垛上。二人走回到窑门旁。这时,雪梅从窑跟前捡起来一个手绢兜,解开绳儿,把几牙葱花油馍递给春光。春光又看着她,“嘿嘿”笑,然后在衣服上抹捞一下手,接过油馍,吃起来。一个工友看着春光,笑说:“这日子上哪找啊!出砖还有小油馍伺候着!”春光笑说:“谁让我娶个好老婆呢?”雪梅白他一眼,嗔道:“就你会说!”说罢,下窑搬砖去了。春光吃完馍,又下窑了。 二人干到日落,回去做了蒜面条饭,正吃着,只听窑洞门口有人说:“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二人见一个要饭老头夹根棍、伸着碗、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俩。雪梅苦笑着说:“大爷,您改个门!俺也是要饭的啊!”那老头瞥一眼她碗里的蒜面条,然后诧异地看着她的脸。那眼神仿佛在疑问:要饭的还吃蒜面条?雪梅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俺是出来逃难的,吃的饭也是用滴滴汗换来的!”那老头凄苦地“噢——”一声,就要走。这时候,春光站起来,走过去,把碗里的蒜面条倒到他碗里。老头凝视他一会儿,转身走着喃喃道:“好人!好人啊!”春光又盛一碗面条,浇上蒜汁,搅拌一下,吃起来。雪梅看着他,叹一声! 二人干了半个月,连同春光打瓦坯的钱,抵了账,就去到孝义东家窑场,打算打砖坯。 第116章 东家留人 东家名叫刘石头,五十多岁。他每天背着手,板着脸,在肩膀两边搭拉个黑油油的烟叶包和一杆长柄铜烟锅,到窑场巡查一遍,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春光两口子住在窑场旁的小屋里,在一间小屋里做饭。东家让孝义领着他俩认了一个打砖坯场子。春光见是一个熟场子,问:“以前那人咋不干嘞?”孝义说:“东家没相中那人打的砖坯,把他撵走了!”雪梅说:“春光是新手!东家恁挑剔,才相不中春光打的坯子呢!” 话落音,一个姑娘打这儿走,看孝义一眼,脸一红,微笑着走了。雪梅问孝义:“她是谁?”孝义说不认识。雪梅说:“那不?她看着你笑?”孝义说:“我也不知道因为啥!”说罢,把春光领到一个土崖上,给他说了咋闷泥,就回自己场里打砖坯去了! 春光用大铁杈别懈一片土,引来渠水把土洇了。次日、天不亮,他听到外面有磕坯声了,便起了床,到外面,见孝义和一个名叫胡财的人正打砖坯,和他俩打罢招呼,便上了土崖。他用钢钎别塌了洇透的土,在土上洒了水,用锹把土撂一堆,跐一遍,用劈铲劈一遍,用铁棍夯一遍……他把一切准备好,便开始打砖坯了。 春光把衣襟掖腰里,把坯斗顺长立在泥堆跟前,在斗里撒点沙,把沙晃得均匀地粘在坯斗的内壁上,然后把坯斗顺长放在一条凳子上,团蛋泥,啪”地把它摔在坯斗里。 一粒沙溅到他的左眼里。他闭着那只眼,呲牙咧嘴小跑到屋里。雪梅薅两根自己的头发,捻成丝,撑着他的眼皮,把沙拨出来。 他又去打第二个坯子,却把泥蛋摔在了坯斗帮上,只得倒了泥,重新打了一斗坯!他端着坯斗,小跑到坯场那头,把坯磕在坯场上,见坯少个角,又把泥拾到坯斗里,端回去,把泥倒在泥堆上。他又分别往斗里打了两个坯子,磕到坯场里,却又见一个坯子翘着一个角,气得“噗嗤噗嗤”把两个坯子踩成了泥饼子! 这时候,孝义走到春光泥堆跟前,手把手教他如何往坯斗里撒沙、如何团泥蛋、如何把泥蛋往斗里摔……春光照着他说的做,就学会了,渐渐地也就熟练了。他每天溅一身泥点子,累的走路佝偻着腰,呲牙咧嘴地“噫唏”着!他干了半个月,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天打一千多块坯子,把坯打得四棱四角的。东家从他坯场边走,看着场上的坯,窃喜。 过些日子,春光打满了一场坯子,打算垛坯。他不会垛,想请教孝义,却见孝义被东家叫走了,只得往垛底跟前搬坯子,让雪梅去请教胡财。雪梅不愿和一个生男人说话,就蹲旁边,看会儿胡财是咋垛的,便回到了自己垛底跟前。 此时,春光正往垛底上学着摆坯子。他把缺角少棱的都扔了。雪梅看着他摆,也不吭气,等他摆好了外批坯子,说:“你歇会儿,我来摆!”春光便搬坯子去了。 雪梅把好坯子摆两头,把春光扔的残次坯子搬过来,摆当间。这时,春光搬一摞坯子过来了,见状,责怪道:“你咋把那些赖坯又摆里面嘞?”雪梅说:“我见胡财就是那样摆的!”春光说:“他是老主顾,和东家熟,把赖坯子摆进去,被东家查出来也不碍事。咱是才来的,把赖坯子摆进去,被东家查出来,是要滚蛋的!”雪梅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春光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还是当老实人好!”雪梅说:“老实人吃亏!”春光说:“啥事就是单打霉气人!咱是出来逃难的,正是霉气时,称四两盐也生蛆,放屁也砸脚后跟!咱得老老实实干,别往霉气头上撞!”说着,把雪梅摆在里面的残次品又挑出来扔了!雪梅瞪他一会儿,又把残次品摆里面。春光气着“嗯”一声,转身走了,走几步,又站住了,回过头,梗着脖,道:“往后,坯子我不打嘞!你成打嘞!你自己打坯自己摆!你就是把臭狗屎摆里面,我也不吭气!”雪梅知他那脾气是说不干就不干的、自己一个家里娘们是不会打砖坯的,只得不摆赖坯子了,忍住气,不耐烦地说:“好好好!我不摆了中不中?死脑筋!”春光又回去把残次品剔出来,摆上了合格的坯子。雪梅一边给他说着咋摆,一边给他递着坯子,也只得把残次品扔了。 二人正干着,孝义回来了,走到他俩身边,看着坯垛,说摆的不赖。春光问东家把他喊走弄啥去了。孝义红着脸,说东家给他说个媒是倒插门,让他给家里写封信问父母愿意不愿意。春光两口子惊喜地说:“哥要成亲啦!”孝义笑笑!雪梅问嫂子长啥样?孝义说他俩见过、就是那天打这儿走的那个妮。雪梅说:“怪不得那天她看着你笑!”孝义又红了脸。春光说:“还不是东家看你实在,想拴住你在他窑上干,才给你说个媒?”孝义又笑了! 原来孝义家是地主成分,孝义虽是一表人才,三十多岁了却还未寻下媳子。 又过些日子,春光垛了一垛坯子。他把批与批的坯子摆的角对角、缝对缝,垛直如一条线。 这日,东家装窑。孝义的坯子免检。装完孝义的坯垛,该装春光的。他两口子站在坯垛跟前,心里“怦怦”着,唯恐验不上。东家转圈看看坯垛,问多少数。春光报了数。东家“嗯”一声,数了外批的坯子数,看了上下趟的坯对得齐不齐,又点了批数,让工人搬坯子装着窑,又看着里外坯的质量是否一样。直到装完,东家没吭一声。春光两口子这才松口气。东家在地上划道道算了数,见和春光报的数一样多,就走了。 又一日,工人们打算装胡财的坯子。东家站在坯垛跟前,准备验他坯子的质量。这时,胡财在怀里揣瓶酒,在兜里装三盒烟,从住室过来了,笑着给大家敬了烟,然后拉着东家的手,笑说:“你让工头点点数,让工人不成装了吗?走……咱喝酒去!”东家是个酒鬼,给工头和工人交待完,就和胡财到春光厨房里喝酒去了。 二人蹲着,用碗盛着酒,喝着,喷着。一会儿,胡财说要去解手,便出去了。他到坯垛跟前,见工头一个人在这里,便掏出来两盒烟,擩到工头兜里,小声说:“哥们,招呼着些!”——原来以前装坯子,他俩便是一个给烟、另一个包庇,互惠利益的——当下,那工头笑说:“成别管嘞!没-点事!”胡财便走了,在背地方撒泡尿,又回去喝酒。 二人又喝会儿酒,东家也出去解小手。胡财赶紧站门口,伸头看着他。东家走到胡财坯垛跟前,见垛里面摆了许多残次品,气的拿起垛上的一块半截坯子,往地上一摔,拗着头,厉声喊:“胡财!过来!”胡财见自己的残次品露馅了,耷拉着头,走了过去。东家指着地上那半截坯子,怒视着他,斥责道:“你用这些东西哄我的钱哩是不是?”胡财说:“哪有恁得的呀?吃馍还掉馍渣呢!”东家又指点着垛上的许多残次品,道:“恁些残次品,能是馍渣吗?”胡财无语了。工人们惊诧地看看胡财,又看看东家。一会儿,东家指着胡财,说:“你卷铺盖走人!”胡财愣会儿,说:“你把账给我结了!”东家气着说:“我没钱!”胡财拗头怒视着东家,道:“你没钱?我扒你的窑!”东家知光脚不怕穿鞋的,只得给他结了账。那胡财便背着被子,到别的窑场打坯去了——后来和一个寡妇混一块了。那寡妇哄光了他的钱,又一脚蹬了他。 转眼到农历十月底,豫灵坑水结鸡皮冻了,坯打不成了。春光两口子思女心切,想回家看看,无奈东家不结账,又不好意思催要,只得耐心等待。 这日,东家来到春光两口子住的小屋里,说打算给他们垒个煤火炉,管吃、管住,让他俩在这儿过冬,明年还在这儿干。雪梅说了想回家看女儿的话。春光说“明年一定还来这里干”!东家懂得当父母的心,又知春光是个实在人,说话算话,便回家拿了钱,回来问春光打了多少坯子。春光说了数,问东家是不是这个数。东家说:“我没记账!你说多少就多少!”便给了钱! 东家走后,雪梅说:“早知他不记账,咱也多报些数!”春光说:“人家不记账,是对咱的信任,越是信任咱,咱越不能说诳!”雪梅笑笑。 春光觉得出来快一年了,挣钱不挣钱,得给雪梅买件衣服穿,回家后让人们觉得他俩在外混得也不错。一日,吃罢早饭,二人便去到豫灵街上。这街虽不大,因当地窑场多、有金矿石、外来干活的人多,所以显得很繁华。二人在一个成衣店里转了一圈,嫌衣服贵,也没有买。 二人走出店门,雪梅突然往西一指,道:“你看那是谁?” 第117章 柿子红了 春光往西一看,惊喜地喊:“春潮!”春潮也看见了他俩,走过去。 三人去到一个商店外的拐角处。春光、春潮蹲着。雪梅站在春光身边。春光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抽出来一支,递给了春潮;又抽出来一支,叼在嘴角里,然后把烟盒装兜里。二人各自点着了烟火,都扭着头,吸着烟。停会儿,春光扭回头,用略带责怪的口气问春潮:“你前段时间去哪干嘞?”春潮从嘴里薅出来烟,把拿烟的手耷拉着,绷着嘴“吭吭”两声儿,说:“去到了西边的一个窑场里干!” 雪梅埋怨春潮,道:“你走了怪利亮,可把恁哥害苦嘞!”春潮看着她,问为啥!雪梅根秧说一遍!春潮责怪哥,道:“你咋恁好说话哩?唵!东家又没抓住我的手,凭啥说面是我偷的?你们是为我瞎操心!”说罢,站起来,说:“天冷嘞!我抡不成瓦坯子嘞,去贩点金矿石!”就走了。 春光朝他喊:“山里冷!你多穿点衣服——”春潮“嗯”一声,消失在人群中。 雪梅埋怨春光,道:“你说你图的啥?你为了他,受恁大的窝囊罪!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责怪你!你是割驴球敬神——把驴割死嘞,把神也得罪嘞!” 春光叹一声,说:“不拘做啥事,就有人说好,有人说赖!咱不管别人咋说,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嘞!”说罢,起身走了。雪梅叹一声,也走了。 二人回到小屋,打算卷铺盖走人。这时,孝义进了屋,喜洋洋地说:“我要结婚啦!”说罢,扭过去头,用手背揉着眼,啜泣起来。 春光两口子在心里一咯噔,想:难道是哥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二人正要问,孝义扭回了头,含着泪,笑说:“想不到我三十多岁了还能寻下媳子,而且寻的媳子还比我小几岁!”春光两口子这才明白他刚才是喜极而泣的!春光微笑着说:“说实话:要不是共产党摘了你家地主分子的帽,又允许农民出外打工,你会寻下恁好的媳子吗?你是托了共产党的福!”孝义微笑着说:“那是哩!”停会儿,孝义又说:“我前些日子给家里写了信,让父母来办喜事。父母回信说身体不好、来不了。正好恁俩在这儿,就代表家人把我打发了妥嘞!”说着,想起父母把他辛苦养大,往后却成了别人家的人、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不禁又潸然泪下。雪梅知他的心,不觉也红了眼圈,“呼嗤”几下鼻子,笑说:“哥大喜一场,应该高兴!”说着,竟又落泪。春光说:“中!俺俩就代表家人打发你!”又问了“好”期。孝义就走了。 “好”那天,孝义在他干活住的窑洞里,十字披红,胸戴大红花。春光两口子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走在孝义两边,把孝义送到女方家。酒席上,不断有人给春光敬酒,说春光老家把一个诚实能干的好青年送到了这里。春光也代表家人敬了酒,说些以后多担待的话。新婚燕尔,不必细说。 次日,春光两口子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孝义夫妇到车站送行。四人站在站台上。雪梅搂着新娘的脖子,笑说:“嫂子,明年带着孩子,回咱河南老家,认认门!”新娘子红了脸,抿嘴笑! 春光两口子上了车。车缓缓开动了!这时,东家跑来了,挥舞着手,喊:“明年一定来我的窑场干!”春光也挥舞着手,说:“放心!一定、一定来!” 火车渐渐开快了。二人看着窗外,只见山路旁一棵棵柿树落净了叶,弯曲却刚劲的枝条上缀着一个个红柿子像盏盏红灯笼。初冬虽让它饱受了霜冻之苦,却给了它红色煞是好看,使它成了秦岭脚下一道靓丽的风景! 第118章 来仕话宏泰 春光和雪梅在西兵火车站下了车,搭辆卸完砖回家的小型拖拉机,回到雪梅娘家庄上。几个辈低的人要烟吸。春光给他们散了烟。俩女人拉着雪梅的手,怜爱地看着她的脸。其中的一个女人不住地“啧”着舌夸雪梅有本事、能去千里之外打工;另一个女人埋怨雪梅娘,说就这一个娇闺女、竟舍得让她千里去打工!那个女人说那也是没有办法了!二人回到雪梅娘家。岳父忙给春光拍身上的土;弟媳忙打盆洗脸水端过来。二人洗完脸,擦干净。雪梅抱起大妮,心肝宝贝地叫不停;放下大妮,又把小妮从娘怀里要过来,托怀里,看着小妮的脸,流泪。一家人说不尽的亲热话。 这日,春光要去地里看岳父家的麦苗,刚上大路,忽见来仕骑着在后座上驮个黄豆布袋子的自行车往北走,惊喜地喊:“来仕哥!你还做黄豆生意呀?”来仕下了车,惊喜地问:“你啥时候回来的?”春光说了!来仕“嘿嘿”笑罢说:“我笨手笨脚的,只会做小生意!”春光说:“古人说:’家有良田千亩,不如日进分文!’你会做小生意就是吃处!”来仕笑了。二人是老伙计,多日不见,很是想念!春光说:“走……到路边喷会儿!” 于是,来仕把车扎路边。二人便去到路边的杨树林里,圪蹴着,笑眯眯的,互看着脸,吸着烟。 来仕问:“在外头咋样?”春光说:“啥咋样不咋样?掏笨劲!”来仕说:“只要有地方落脚,有饭吃就中!”说着,叹一声,说:“过到这一截嘞,有啥法耶?”春光也叹一声,因思念着程庄的老少爷们,便问:“我出去打工几个月,庄上没啥事?”来仕吸几口烟,蔑笑着“哼”一声,道:“麻绳串豆腐——别提嘞!”春光一愣,问咋啦?来仕把烟扎煞在脸边,讲起来。 今年麦口儿,刘嫣在春红薯地里薅草,想解手,便去往一块甜秫秆地。这时,宏泰看罢他家的麦子,骑着自行车从西边过来了。二人离不远。刘嫣朝宏泰莞尔一笑,进了甜秫秆地。宏泰淫心大发,便下了车,看左右无人,把车扎路边,也钻进了甜秫秆地,和刘嫣云雨毕,走到了地头。恰巧刘嫣的公爹在西地看罢麦苗回家也走到这地头,见宏泰脸红扑扑的,又朝甜秫秆地里看一眼,见儿媳正勾着头往外走着系腰带,顿时明白咋回事了!他陡然变色,想不依宏泰,又怕得罪了书记把儿子在五金厂的好饭碗砸了,只得剜他一眼,压着气,走了。宏泰朝他淡然一笑,走出地头。 汪宏泰不想和刘嫣的公爹一块走,便骑着车往西走了,从另一条路回了家。刘嫣走着走着,不防被一棵甜秫秆根绊倒在一抔屎边上。她爬起来,脱了衣服,拽了几把甜秫秆叶子,擦了半天,才擦去表面的屎,又穿上衣服,去薅草。 刘嫣的公爹回到家,恰逢儿子程有今天休息在家,便寒着脸,敲打道:“你得把媳子管好啊?”程有诧异地问咋嘞?他大说一遍。程有气的跑到灶房,掂起切菜刀,往外冲着吼:“我劈了宏泰那个老杂种!”他大蹿上去,夺过刀,喝斥道:“你想回来打牛腿是不是?”程有哭丧着脸,无奈地低下了头!大瞪着他,责怪道:“那事能光怨男的吗?唵!”程有知“母狗不浪,公狗不上”的俗语,便回了屋,一头扎床上,拉被子蒙住头,等媳子! 来仕讲到这里,吸起了烟。春光说:“古语讲:世上有两不让:一是老婆不让;二是土地不让。那程有为了当工人,竟然连让老婆的奇耻大辱就忍了!”来仕从嘴里薅出来烟,蔑笑着“嗐”一声,道:“你说哩!一个农民能当上工人是件多么好的事呀!他媳子那东西又不是一瓢面,舀一点,少一点,再舀也少不了一点点!他会舍了那份工作吗?” 春光“喷”笑了。来仕又讲起来。 小晌午,刘嫣回到家,想着谁也不知道那事,还哼着梆子戏。程有听到声音,跳下床,跑到院里,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坐地上,用脚跺!他大也跑过来,站在刘嫣身边,指着她,吼:“打死她!打死她!”刘嫣不知咋回事,抱着头,气着问:“凭啥打我?”她公爹怒说:“你装眯瞪!你在甜秫秆地里……”刘嫣方知奸情不知从哪露馅了,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这时候,婆婆进了院,不知原因,赶紧拉开儿子,拗头瞪着他,斥责道:“她犯啥错啦?你打她?”公爹看着妻子,怒说:“她和宏泰在甜秫秆地里干不要脸的事!”婆婆一愣,遂便忿然作色,从墙根操起一把条帚疙瘩,朝刘嫣身上夯起来!刘嫣下意识地勾下头,侧歪着身,用手挡着条帚疙瘩! 来仕正说着,见有个放羊媳子走过来,便住了口。等那媳子走后,春光问:“后来呢?”来仕说:“后来,程有和刘嫣离了婚。刘嫣回娘家住。听说她哥、嫂嫌她丢人。嫂嫂常比鸡骂狗臊她是个浪货,想把她挤赶走。无奈,她又寻了一家,?俩小孩。她男人是个酒鬼,喝醉酒便揭她的短,照死处打她!她只得又离了婚!” 来仕说到这里,又吸起了烟!春光等他吸够了烟,又问:“再后来呢?”来仕说:“还用问再后来吗?这种女人,嫁一百家也过不上好日子!”春光叹一声,说:“那不都怨汪宏泰吗?他是舒坦嘞,却把个女的害苦嘞!”来仕说:“他害苦了人家,也把自家弄得像鳖翻坛一样乱七八糟的!”春光问咋嘞?来仕又讲起来。 奸情不知咋传到了刘秀娥的耳朵里。她恨不得割、剜了他俩的那家伙喂狗吃!一日,汪宏泰回到家。秀娥操起铁锹就拍他!宏泰一闪,夺过铁锹扔一边,怒视着她,问咋啦?秀娥也怒视着他,道:“你说咋嘞?你弄那小媳子!咋不让你的鸡巴头子烂她那里面耶?”宏泰方知是那事,虽知理亏,但仗着自己是书记,却不让人,指着秀娥,怒道:“烂恁娘裤裆里那肉圈子!”秀娥上前要挠他的脸!宏泰一脚把她跺个四仰八叉,指着她,怒道:“咱离婚!”一句话把秀娥震住了!她才舍不得享受书记夫人的大福大贵呢,遂便爬起来,耷拉着头,气着往屋里走着说:“你不离婚,是妮子生的!”进屋便“哐”地关上了门!宏泰朝屋那边瞪会儿,就出去了! 说到这里,来仕又停了。二人吸会儿烟。春光问:“他两口子弄恁僵,日子还咋过呀?”来仕“嘿”地一笑说:“二人怄几天气,就和好了!”春光说:“树没皮、人没脸,百法难治!”说到这儿,忽然撇着嘴“哼”一声,道:“你净胡说!宏泰和刘嫣及秀娥那些事,你又没看见,咋知道的?”来仕说:“’快嘴嫂’和刘嫣有拐弯亲戚,听说程有要和她离婚,找到刘嫣,问清了咋回事,出来便到处讲起来!宏泰和秀娥斗架的事是被邻居听到、看到后出来讲的!” 正说着,一个辈低的人打这里走,又揪着春光的耳朵要烟吸。春光笑着掏出来大半盒烟,正要抠支烟给他,那人夺过烟盒,笑着走了。来仕笑着站起来,也走了。春光让他吃了饭再走。他说:“不啦!”走到大路沿,骑上车,走了。春光看麦苗去了! 第119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过了年,出正月,春光两口子正打算去豫灵,却接到孝义的来信说豫灵政府有规定,今年来豫灵的务工人员必须有计划生育证明信。春光及岳父觉得豫灵是去不成了!然而,家里的计划生育政策是越来越紧,岳父家是断然住不得的!这时,岳父想起侄子辛田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便让春光及雪梅去找辛田。他二人虽觉得对不起刘石头,但也无奈同意去新疆了! 二月中旬,春光和雪梅登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茫茫戈壁、巍巍长城,使二人开阔了眼界!他们下车后,又感叹祖国之大:此时,家乡已是春暖花开,这里却是天寒地冻! 他们一路上问着路,在一个孤院门前停了步。 春光喊开了门。辛田站在大门口。他是个魁梧的汉子,戴顶破旧的火车头帽,一个帽耳朵上卷着,另一个帽耳朵耷拉着;穿着轧着线道道的劳动布短大衣、臃肿的深蓝色的棉裤、破旧的大头鞋;古铜色的脸,络腮胡子;目光冷漠。二人惊喜地喊:“辛田哥!”辛田冷淡地“嗯”一声,便进了院,二人也进去了。 这院约有一亩大。四间堂屋是用芦苇苫、泥巴糊的顶。西面垒排羊圈,圈里后面搭着棚子,棚子里卧着许多羊,圈南面垛着干芦苇。 二人跟着辛田进了屋。屋里有火墙,暖烘烘的。后墙摆一长桌,上面放着牙缸、暖水瓶等小物件。当门放一矮吃饭桌、几条凳子。 二人拘谨地站在当门里。 辛田坐在一条凳子上,勾头卷着漠河烟,问:“咱大、咱大娘、咱叔、咱婶都好?”雪梅说:“都好!” 话落音,一个女人进了屋。雪梅、春光忙喊:“嫂子!”嫂子没一点笑容,“嗯”一声,说声“坐”,便坐在了凳子上。 春光和雪梅也坐下了。雪梅知嫂子在砖厂上班,问:“才下班呀?”嫂子又“嗯”一声,说他俩坐车劳累,让他俩去西间睡会儿。雪梅问:“俺侄子没在西间睡吗?”嫂子的嘴角痉挛几下,说:“他不在家!”雪梅问:“他去哪啦?”嫂子没回答,去灶房吃了馏饭,睡觉去了! 春光二人睡到快晌午,起了床,听到院里响着许多羊的“咩咩”声和辛田哥“嗷嗷”的轰羊声,才知辛田哥放羊回来了。二人去到院里,见辛田哥拿把铁叉子,正挑着羊圈里的粪往一个箕子里装。粪和芦苇丝连着,不好挑。他便放下叉子,掂起一把镐,刨起了粪。粪点子有的溅头上,有的溅脸上,有的打眼上。他刨会儿,又放下镐,拿起叉子,把粪挑到两个箕子里,用勾担挑着它,颤颤巍巍地出去了。阳光照在他魁梧的身躯上! 春光和雪梅想替他干活,便进了羊圈。春光拿起镐刨粪。雪梅拿起叉子,等着装粪。不一会儿,辛田挑着空箕子回来了。他不想让他俩干赃活,便放下担子,说:“恁俩才来,歇歇!”便夺过镐,叉子,把叉子放一边,又刨起了粪。他怕自己干、他俩看着不是意思,便让春光去扫院子,让雪梅去扫当门。二人只得去了! 辛田给春光找了份在农学院打工的活。雪梅做家务活。二人就这样在新疆生活着。 这日,春光睡到半夜,被哥嫂的说话声惊醒了。他知他俩是一个要上班、一个刚下班才在此时碰面的。只听嫂子问:“事弄成没有?”辛田说:“没有!”嫂子问:“你去了拿的啥?”辛田说:“我想着和他是老乡,就啥也没拿!”嫂子说:“我明天歇班,去找他!”辛田说:“中!女人好办事!”嫂子说:“去你的!”说完,睡去了。辛田去上班。 早晨,雪梅和春光去到厨房。春光捅开煤火,雪梅切土豆丝。不一会儿,嫂子过来了,拿起勺子,舀一勺子油倒锅里,炒起了土豆丝。春光看着直啧舌,想:老家人吃油都是用筷子在瓶子里蘸点油戳锅里,他们却把油成勺子往锅里倒,看起来新疆人是富得很啊! 三人吃了饭,嫂子去放羊,春光去上班,雪梅去涮锅。 这天,辛田和春光都逢休息日。辛田带着春光去到一条大沟堤上,指着沟底说:“你看沟底的地咋样?”春光见沟底的地有十几亩已犁起来了,便问让他看那弄啥?辛田告诉他:新疆有的是地,只是没水;有水便有粮,有粮便有钱!有个老乡是给水员,开了这段沟地,顾不上种,春光嫂子给老乡买点礼物,把这段地要过来了! 春光听了,“嗯”一声,道:“贪得多了嚼不烂!恁俩会忙过来吗?”辛田说:“不忙咋挣钱呀!”说罢,看着沟地,沉思起来,盘算着这地能打多少斤粮、卖多少钱。二人站会儿,就回家了。 转眼到播种季节。这日傍晚,春光下班回家,路过那条沟,想去看那地,便上了堤,见沟地不知啥时已放了水、并平整好了;又见辛田哥绾着裤腿,站在沟地沿上,用左手掂个稻种袋子,把右手伸进袋子里,抓出来一把稻种往沟地里抡!那种子便在水面上空均匀地散开了,又“哗”地落在水面上,荡起漪涟,摇摇摆摆地落在泥土上,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春光喊:“辛田哥,撒种啦?”辛田哥抓把稻种,看着他,说:“撒上就利亮嘞!还有下摊活等着呢!”春光说:“我帮你撒?”辛田说:“你会撒吗?”春光说:“我会撒芝麻,更会撒稻种!”说着,脱了外衣,下去了。辛田把一些稻种倒在他的衣服里。春光兜着稻种,撒起来。二人撒完,回家了! 从此,春光每天上班从这儿走,都要去看看稻种有啥变化。他一日一日看到稻种的屁股门有一点白、稻芽钻尖了;芽长长了,像银针;芽出水了,探头看着这世界;芽分孽了;那孽像孝顺的孩子依偎着慈母。他想辛田哥有丰收的希望了。 这日,春光在休息日去稻田薅草。他站在沟堤上,想仔细看看异乡风景。只见天山巍巍,山上面白雪皑皑;水渠蜿蜒;一片片干芦苇白茫茫;村庄稀少,杨树蔼蔼;广袤的农田里,棉畦道道,上面盖着地膜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蜿蜒的沙土路上,不时走着汉族、维吾尔族人。 他正看着,见一拨拨的老太太扭着小脚急慌慌地往地里走,便喊住了一个老太太,问她们恁大年纪还下地干啥。那老太太告诉他:家里承包了一百多亩棉花地,棉花种都出了芽,太阳一天比一天毒,得赶紧把棉花芽抠出地膜,不然会炕芽,所以老太太也得下地抠棉花芽! 春光正感叹新疆的老太太也能干,忽听到从南面传来了儿歌声,循声看去,只见一长队小学生朝这边走来,脖子上都系着红领巾,领头的打着小红旗,老师走在队伍旁。春光正不知他们要干啥,只见小学生们下了地、散开来,抠起了棉花芽,才知新疆的小学生在农忙时是要停课下地干活的!他发会儿呆,就下了稻田,拔起了草。 傍晚,他往家走,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戈壁滩头晃动着,又听到了一辆大型拖拉机的轰鸣声,走近一看那人是辛田哥!只见辛田举着一把镐,在砍一棵刺棵子!他砍几下,便捡起那刺棵子扔一边,又砍下一棵。在广袤的戈壁滩上,辛田哥显得太渺小了,但霞光却使他很亮眼! 春光走到他身边,喊:“辛田哥!”辛田停了手,转身看着他,淡淡地问:“回家呀?”春光“嗯”一声,问:“你又干啥嘞?”辛田“嘿嘿”笑,接着蹲下来,递给春光一支烟。春光接了烟,也蹲下来。二人吸着烟。辛田又“嘿嘿”笑着说:“我承包了——”说着,往右边一指说:“二百多亩戈壁滩,打算把它开垦起来种油葵!”春光吸口烟,把气吐出来,说:“你上班、养羊、种沟地、又要种二百多亩油葵!你为挣钱,不要命啦?”辛田说:“兵团有规定:新垦田三年不交地钱!这样的好事,谁不干呀?”说罢,又“嘿嘿”笑着说:“我得给孩子攒钱,让孩子过的比咱好啊!”春光戏谑说:“你想把中国的钱都装到你兜里呀?”辛田说:“谁嫌钱扎手啊!”又一笑,说:“谁都想过得比别人好!光想不中!得干!” 这时候,给他犁地的拖拉机开到了地头。辛田站起来,给司机去散烟。春光回家了! 秋天,稻子成熟了,金灿灿的! 这天,春光请了假,正和辛田一块割稻子,只见三名警察走到他俩身边。一个警察问辛田:“你见没见一个穿着囚服的人打这儿走?”辛田战战兢兢说:“没见!”另一个警察盯着辛田的脸,说:“那犯人的相貌有点像你!”辛田脸色陡变,问:“他咋啦?”警察没回答,匆匆走了。辛田怔会儿,蹲地上,沮丧地吸着烟。春光走过去,问:“哥!你咋啦?”辛田迟疑一下,薅出嘴里的烟,说:“难道是恁侄子逃跑了?”春光一惊,问:“俺侄子咋啦?”辛田说他儿子初中毕业后、好吃懒做、天天向父母要钱花!父母为了逼他上班挣钱,就不给他钱了。他就偷别人家的羊,卖钱花,被判了三年刑!辛田又说年下他儿子的刑期就满了,想不到他又逃跑了,这一弄,又得加刑!春光说:“不一定是俺侄子!”辛田说:“但愿不是他!”说罢,站起来,又去割稻子,割会儿,叹一声;割会儿,叹一声。二人割到晌午,回家了。 次日,嫂子请假探了监,回来说逃跑的不是儿子。大家才放心。 转眼到冬天,大雪纷飞,惟余莽莽!新疆的天冷的手一挨铁就会被沾上!一日,春光接到岳父的来信说小女儿生病住了县医院,决定和雪梅回家去看女儿。这日,雪下小了,他想去买些土特产带回家,吃罢早饭,便去往市里!他走到半路上,只见辛田哥戴顶火车头帽、穿着羊皮袄、长筒毡靴子、拿条羊鞭、正在戈壁滩上放羊。雪花落在他身上;眉毛上的雪被呵化了,结成冰花开在眉毛上。羊用蹄子辛苦地扒开雪,寻找它爱吃的草! 春光和辛田哥打罢招呼,便走了。他走着不住地回头看站在茫茫雪地上的辛田哥,想起他为了挣钱拼命干,又想起了去抠棉花芽的老太太、小学生,忽然想起“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体会到新疆人虽然过着吃油像吃水一样的好生活,但那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 他“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大步向市里走去了! 第119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过了年,出正月,春光两口子正打算去豫灵,却接到孝义的来信说豫灵政府有规定,今年来豫灵的务工人员必须有计划生育证明信。春光及岳父觉得豫灵是去不成了!然而,家里的计划生育政策是越来越紧,岳父家是断然住不得的!这时,岳父想起侄子辛田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便让春光及雪梅去找辛田。他二人虽觉得对不起刘石头,但也无奈同意去新疆了! 二月中旬,春光和雪梅登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茫茫戈壁、巍巍长城,使二人开阔了眼界!他们下车后,又感叹祖国之大:此时,家乡已是春暖花开,这里却是天寒地冻! 他们一路上问着路,在一个孤院门前停了步。 春光喊开了门。辛田站在大门口。他是个魁梧的汉子,戴顶破旧的火车头帽,一个帽耳朵上卷着,另一个帽耳朵耷拉着;穿着轧着线道道的劳动布短大衣、臃肿的深蓝色的棉裤、破旧的大头鞋;古铜色的脸,络腮胡子;目光冷漠。二人惊喜地喊:“辛田哥!”辛田冷淡地“嗯”一声,便进了院,二人也进去了。 这院约有一亩大。四间堂屋是用芦苇苫、泥巴糊的顶。西面垒排羊圈,圈里后面搭着棚子,棚子里卧着许多羊,圈南面垛着干芦苇。 二人跟着辛田进了屋。屋里有火墙,暖烘烘的。后墙摆一长桌,上面放着牙缸、暖水瓶等小物件。当门放一矮吃饭桌、几条凳子。 二人拘谨地站在当门里。 辛田坐在一条凳子上,勾头卷着漠河烟,问:“咱大、咱大娘、咱叔、咱婶都好?”雪梅说:“都好!” 话落音,一个女人进了屋。雪梅、春光忙喊:“嫂子!”嫂子没一点笑容,“嗯”一声,说声“坐”,便坐在了凳子上。 春光和雪梅也坐下了。雪梅知嫂子在砖厂上班,问:“才下班呀?”嫂子又“嗯”一声,说他俩坐车劳累,让他俩去西间睡会儿。雪梅问:“俺侄子没在西间睡吗?”嫂子的嘴角痉挛几下,说:“他不在家!”雪梅问:“他去哪啦?”嫂子没回答,去灶房吃了馏饭,睡觉去了! 春光二人睡到快晌午,起了床,听到院里响着许多羊的“咩咩”声和辛田哥“嗷嗷”的轰羊声,才知辛田哥放羊回来了。二人去到院里,见辛田哥拿把铁叉子,正挑着羊圈里的粪往一个箕子里装。粪和芦苇丝连着,不好挑。他便放下叉子,掂起一把镐,刨起了粪。粪点子有的溅头上,有的溅脸上,有的打眼上。他刨会儿,又放下镐,拿起叉子,把粪挑到两个箕子里,用勾担挑着它,颤颤巍巍地出去了。阳光照在他魁梧的身躯上! 春光和雪梅想替他干活,便进了羊圈。春光拿起镐刨粪。雪梅拿起叉子,等着装粪。不一会儿,辛田挑着空箕子回来了。他不想让他俩干赃活,便放下担子,说:“恁俩才来,歇歇!”便夺过镐,叉子,把叉子放一边,又刨起了粪。他怕自己干、他俩看着不是意思,便让春光去扫院子,让雪梅去扫当门。二人只得去了! 辛田给春光找了份在农学院打工的活。雪梅做家务活。二人就这样在新疆生活着。 这日,春光睡到半夜,被哥嫂的说话声惊醒了。他知他俩是一个要上班、一个刚下班才在此时碰面的。只听嫂子问:“事弄成没有?”辛田说:“没有!”嫂子问:“你去了拿的啥?”辛田说:“我想着和他是老乡,就啥也没拿!”嫂子说:“我明天歇班,去找他!”辛田说:“中!女人好办事!”嫂子说:“去你的!”说完,睡去了。辛田去上班。 早晨,雪梅和春光去到厨房。春光捅开煤火,雪梅切土豆丝。不一会儿,嫂子过来了,拿起勺子,舀一勺子油倒锅里,炒起了土豆丝。春光看着直啧舌,想:老家人吃油都是用筷子在瓶子里蘸点油戳锅里,他们却把油成勺子往锅里倒,看起来新疆人是富得很啊! 三人吃了饭,嫂子去放羊,春光去上班,雪梅去涮锅。 这天,辛田和春光都逢休息日。辛田带着春光去到一条大沟堤上,指着沟底说:“你看沟底的地咋样?”春光见沟底的地有十几亩已犁起来了,便问让他看那弄啥?辛田告诉他:新疆有的是地,只是没水;有水便有粮,有粮便有钱!有个老乡是给水员,开了这段沟地,顾不上种,春光嫂子给老乡买点礼物,把这段地要过来了! 春光听了,“嗯”一声,道:“贪得多了嚼不烂!恁俩会忙过来吗?”辛田说:“不忙咋挣钱呀!”说罢,看着沟地,沉思起来,盘算着这地能打多少斤粮、卖多少钱。二人站会儿,就回家了。 转眼到播种季节。这日傍晚,春光下班回家,路过那条沟,想去看那地,便上了堤,见沟地不知啥时已放了水、并平整好了;又见辛田哥绾着裤腿,站在沟地沿上,用左手掂个稻种袋子,把右手伸进袋子里,抓出来一把稻种往沟地里抡!那种子便在水面上空均匀地散开了,又“哗”地落在水面上,荡起漪涟,摇摇摆摆地落在泥土上,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春光喊:“辛田哥,撒种啦?”辛田哥抓把稻种,看着他,说:“撒上就利亮嘞!还有下摊活等着呢!”春光说:“我帮你撒?”辛田说:“你会撒吗?”春光说:“我会撒芝麻,更会撒稻种!”说着,脱了外衣,下去了。辛田把一些稻种倒在他的衣服里。春光兜着稻种,撒起来。二人撒完,回家了! 从此,春光每天上班从这儿走,都要去看看稻种有啥变化。他一日一日看到稻种的屁股门有一点白、稻芽钻尖了;芽长长了,像银针;芽出水了,探头看着这世界;芽分孽了;那孽像孝顺的孩子依偎着慈母。他想辛田哥有丰收的希望了。 这日,春光在休息日去稻田薅草。他站在沟堤上,想仔细看看异乡风景。只见天山巍巍,山上面白雪皑皑;水渠蜿蜒;一片片干芦苇白茫茫;村庄稀少,杨树蔼蔼;广袤的农田里,棉畦道道,上面盖着地膜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蜿蜒的沙土路上,不时走着汉族、维吾尔族人。 他正看着,见一拨拨的老太太扭着小脚急慌慌地往地里走,便喊住了一个老太太,问她们恁大年纪还下地干啥。那老太太告诉他:家里承包了一百多亩棉花地,棉花种都出了芽,太阳一天比一天毒,得赶紧把棉花芽抠出地膜,不然会炕芽,所以老太太也得下地抠棉花芽! 春光正感叹新疆的老太太也能干,忽听到从南面传来了儿歌声,循声看去,只见一长队小学生朝这边走来,脖子上都系着红领巾,领头的打着小红旗,老师走在队伍旁。春光正不知他们要干啥,只见小学生们下了地、散开来,抠起了棉花芽,才知新疆的小学生在农忙时是要停课下地干活的!他发会儿呆,就下了稻田,拔起了草。 傍晚,他往家走,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戈壁滩头晃动着,又听到了一辆大型拖拉机的轰鸣声,走近一看那人是辛田哥!只见辛田举着一把镐,在砍一棵刺棵子!他砍几下,便捡起那刺棵子扔一边,又砍下一棵。在广袤的戈壁滩上,辛田哥显得太渺小了,但霞光却使他很亮眼! 春光走到他身边,喊:“辛田哥!”辛田停了手,转身看着他,淡淡地问:“回家呀?”春光“嗯”一声,问:“你又干啥嘞?”辛田“嘿嘿”笑,接着蹲下来,递给春光一支烟。春光接了烟,也蹲下来。二人吸着烟。辛田又“嘿嘿”笑着说:“我承包了——”说着,往右边一指说:“二百多亩戈壁滩,打算把它开垦起来种油葵!”春光吸口烟,把气吐出来,说:“你上班、养羊、种沟地、又要种二百多亩油葵!你为挣钱,不要命啦?”辛田说:“兵团有规定:新垦田三年不交地钱!这样的好事,谁不干呀?”说罢,又“嘿嘿”笑着说:“我得给孩子攒钱,让孩子过的比咱好啊!”春光戏谑说:“你想把中国的钱都装到你兜里呀?”辛田说:“谁嫌钱扎手啊!”又一笑,说:“谁都想过得比别人好!光想不中!得干!” 这时候,给他犁地的拖拉机开到了地头。辛田站起来,给司机去散烟。春光回家了! 秋天,稻子成熟了,金灿灿的! 这天,春光请了假,正和辛田一块割稻子,只见三名警察走到他俩身边。一个警察问辛田:“你见没见一个穿着囚服的人打这儿走?”辛田战战兢兢说:“没见!”另一个警察盯着辛田的脸,说:“那犯人的相貌有点像你!”辛田脸色陡变,问:“他咋啦?”警察没回答,匆匆走了。辛田怔会儿,蹲地上,沮丧地吸着烟。春光走过去,问:“哥!你咋啦?”辛田迟疑一下,薅出嘴里的烟,说:“难道是恁侄子逃跑了?”春光一惊,问:“俺侄子咋啦?”辛田说他儿子初中毕业后、好吃懒做、天天向父母要钱花!父母为了逼他上班挣钱,就不给他钱了。他就偷别人家的羊,卖钱花,被判了三年刑!辛田又说年下他儿子的刑期就满了,想不到他又逃跑了,这一弄,又得加刑!春光说:“不一定是俺侄子!”辛田说:“但愿不是他!”说罢,站起来,又去割稻子,割会儿,叹一声;割会儿,叹一声。二人割到晌午,回家了。 次日,嫂子请假探了监,回来说逃跑的不是儿子。大家才放心。 转眼到冬天,大雪纷飞,惟余莽莽!新疆的天冷的手一挨铁就会被沾上!一日,春光接到岳父的来信说小女儿生病住了县医院,决定和雪梅回家去看女儿。这日,雪下小了,他想去买些土特产带回家,吃罢早饭,便去往市里!他走到半路上,只见辛田哥戴顶火车头帽、穿着羊皮袄、长筒毡靴子、拿条羊鞭、正在戈壁滩上放羊。雪花落在他身上;眉毛上的雪被呵化了,结成冰花开在眉毛上。羊用蹄子辛苦地扒开雪,寻找它爱吃的草! 春光和辛田哥打罢招呼,便走了。他走着不住地回头看站在茫茫雪地上的辛田哥,想起他为了挣钱拼命干,又想起了去抠棉花芽的老太太、小学生,忽然想起“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体会到新疆人虽然过着吃油像吃水一样的好生活,但那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 他“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大步向市里走去了! 第120章 宝成拉呱 春光去到奎屯市。市的十字街有幢二层楼是百货商店;街道虽宽,人却寥寥无几。春光觉得这虽然是个市,却不及乡里的百史集繁华。他在百货楼前停了步,跺跺脚上的雪,拉开了门,推开了门帘子,进去了。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正往外走,惊喜地喊:“宝成哥!”宝成姓刘,是由庄人。因是前后庄的人,彼此都认识。他乡见故知,也是一大喜!当下,宝成眼光一亮,笑喊:“春光!”二人走到跟前。春光问:“你咋在这呀?”宝成说:“打工!”问春光:“你咋也在这呀?”春光说:“走亲戚!”宝成“嘿嘿”笑。二人互问了住址,都说了。宝成说:“走……找个利亮地方拉会儿呱!” 二人蹲在商店里的一个角落里,都掏出烟,互让着,各接了对方的烟吸着。春光问他打算啥时候回老家。宝成说路远,来回净花钱,今年不打算回去了、明年还在这干,又问春光啥时候回老家。春光说妮有病、打算最近回家!宝成知他是出来躲计划生育的,便说:“你回去可要小心啊!”春光一惊,问咋啦?宝成说:“咱大队的计划生育紧得很!”春光说:“光紧恁很没有超生的嘞!”宝成“哼”一声,说:“再紧也有超生的!”春光说:“那算铁!”宝成说:“你不信?”便讲起来。 汪宏泰的弟弟汪宏伟头胎是个妮。宏泰不往上报。宏伟把妮送到妮姥姥家养活着。别人问这是谁家的妮,姥姥说是她娘家侄女的,妮的娘得了传染病,怕传染妮,就把妮送到这里养活着!次年,宏伟媳子生个小子,把妮抱回了家。有人问这是谁的妮。宏伟说他媳子生的是双胞胎!妮比小子大一岁,谁都看得出来妮子和小子不是双胞胎,可这种事,谁啃呀。女儿和小子都上了户口! 春光问:“那双胞胎的证明信是从哪弄来的?”宝成说:“人家哥是书记,能开不来那信吗?”春光说:“那是哩!”宝成说:“自古以来就是朝里有官好办事!”春光低头无语。宝成说:“比这稀罕的事还有呢?”又讲起来。 桃庄有个妇女,生个小子,想要个妮,怀孕了,要孕检,给书记送了礼。书记给妇女队长打了招呼。月检时,那孕妇说有病,就不和众孕妇一块参加孕检。等大家孕检结束,妇女队长领着那孕妇在坡里转一圈,回到大队部,说在别的大队孕检点孕检了。书记让妇女主任给她消了号。那妇女生个妮,有一天,趁着天不亮,把妮放在赶集的路边,让家人躲在不远处看着妮,喊个人去赶集,看到了那妮,把她抱回家,说是捡来的!超生也没一点事! 春光听到这里,笑说:“点子真多!”宝成说:“为了儿女双全,老百姓把点子想光了!”春光说:“个人点子再多,不打通书记,也行不通!”宝成说:“你怪会说!说不定那点子还是书记想的呢?”春光说:“也可能!”又问还有啥稀罕事?宝成又讲起来。 刘庄有个人叫刘宝财,做生意发了财。媳子头胎是个妮,想要个小子,钻再婚夫妇可以再生一胎法律的空子,打起了他干兄弟媳子的主意。那媳子是个既浪又爱花钱的主儿,也打着发财兜里钱的主意。有一次,发财有意碰她的屁股。那媳子不吭气。第二次,发财有意碰她的乳房。她笑笑。第三次,发财便死皮赖脸央求玩一下。那媳子瞪着他抿嘴笑。发财说就玩这一回。那媳子笑说:“咱先说好,就这一回!”二人便弄上了! 听到这里,春光说:“你说这干兄弟拜的是啥!干兄弟和干媳子弄一块嘞!”宝成“喷”地一笑,说:“你没听人家说吗?干兄弟进了门,两眼四下轮,不是瞅东西,就是瞅人!”春光说:“那是不是东西的人干的事!”宝成笑笑,继续讲起来。 那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便把持不住有第二次、第三次……奸情被发财媳子知道了,和发财离婚不离家。那女人也和她男人离了婚,住进了发财家。一个屋里住俩女人。那女人整天骂发财前妻。时间长了,发财前妻的娘家人不依了。有一天早晨,娘家嫂子领着门里的一群泼辣女人闯进发财家,把那女人从被窝里光肚肚地拽了出来,有的挠脸,有的拧肉,有的薅她腿旮旯的毛。那女人哭叫着跑进一家牲口屋。饲养员是个老头,见她光肚子来了,吃一惊!那女人慌忙钻到床下面。饲养员赶紧出去、关上了门。这时,那帮媳子风火雷般地追过来了。一个媳子冲着饲养员喊:“那个浪货呢?快把她交出来!”饲养员挡着门,问:“哪个浪货?”几个女人乱嚷嚷:“就是那个勾引她干兄弟的浪货!”饲养员说:“不知道!”几个女人说:“俺们明明看见她跑这里嘞,你咋说不知道呀?”说着,就去推门。饲养员厉颜厉色道:“你们敢!这是俺庄、俺家!恁们想反哩是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帮女人只得走了,走着嘟哝道:“等回来再来!饶不了她!”饲养员等她们走后,开了门,递给那女人一件破衣服。那女人穿上衣服,夹着膀,回家了。 说到这里,宝成烟瘾上来了,吸起了烟。停会儿,春光问:“后来呢?”宝成说:“后来,发财的前妻嫁了一家。那女人生个小子!”春光说:“这下,发财称心啦!”宝成“哼”一声,说:“称心个屁!”春光一愣,问:“咋啦?”宝成说:“那女人生个残疾小子!”春光问:“残疾成啥样呀?”宝成说:“身子不支架,是个肉墩子!”春光想想说:“人不正经混,不会有好报!这叫人在做、天在看!”说到这里,叹一声,说:“那也没法!肉墩子也是那女人的骨肉,她也得养活着!”宝成又“哼”一声,说:“她才不养活呢!后来,发财做生意失败了,那女人见他没钱了,又天天守着个肉墩子,就拍拍屁股又走了一家!”春光说:“那发财不是落个鸡飞蛋打——两头空吗?”宝成说:“也不是那,是俩鸡飞了,他落个坏蛋!”春光说:“那种浪女人,嫁给发财,就不是想着和他过日子的,是图他的钱的!没钱还会跟他过吗?”宝成说:“咋不是吔?”春光说:“发财也是活该落个那下场!原先一家子人跟火炭一样,不成过嘞吗?想那杂点子,落个那下场!”宝成说:“他不是想着不受罚,又能要个小子吗?”春光说:“那也是!” 这时候,商店里的人都往外走。宝成说:“天晌午嘞!不喷嘞!”就站起来了。春光也站起来了,说明年来了去找他,就买东西去了。宝成也走了。 第120章 宝成拉呱 春光去到奎屯市。市的十字街有幢二层楼是百货商店;街道虽宽,人却寥寥无几。春光觉得这虽然是个市,却不及乡里的百史集繁华。他在百货楼前停了步,跺跺脚上的雪,拉开了门,推开了门帘子,进去了。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正往外走,惊喜地喊:“宝成哥!”宝成姓刘,是由庄人。因是前后庄的人,彼此都认识。他乡见故知,也是一大喜!当下,宝成眼光一亮,笑喊:“春光!”二人走到跟前。春光问:“你咋在这呀?”宝成说:“打工!”问春光:“你咋也在这呀?”春光说:“走亲戚!”宝成“嘿嘿”笑。二人互问了住址,都说了。宝成说:“走……找个利亮地方拉会儿呱!” 二人蹲在商店里的一个角落里,都掏出烟,互让着,各接了对方的烟吸着。春光问他打算啥时候回老家。宝成说路远,来回净花钱,今年不打算回去了、明年还在这干,又问春光啥时候回老家。春光说妮有病、打算最近回家!宝成知他是出来躲计划生育的,便说:“你回去可要小心啊!”春光一惊,问咋啦?宝成说:“咱大队的计划生育紧得很!”春光说:“光紧恁很没有超生的嘞!”宝成“哼”一声,说:“再紧也有超生的!”春光说:“那算铁!”宝成说:“你不信?”便讲起来。 汪宏泰的弟弟汪宏伟头胎是个妮。宏泰不往上报。宏伟把妮送到妮姥姥家养活着。别人问这是谁家的妮,姥姥说是她娘家侄女的,妮的娘得了传染病,怕传染妮,就把妮送到这里养活着!次年,宏伟媳子生个小子,把妮抱回了家。有人问这是谁的妮。宏伟说他媳子生的是双胞胎!妮比小子大一岁,谁都看得出来妮子和小子不是双胞胎,可这种事,谁啃呀。女儿和小子都上了户口! 春光问:“那双胞胎的证明信是从哪弄来的?”宝成说:“人家哥是书记,能开不来那信吗?”春光说:“那是哩!”宝成说:“自古以来就是朝里有官好办事!”春光低头无语。宝成说:“比这稀罕的事还有呢?”又讲起来。 桃庄有个妇女,生个小子,想要个妮,怀孕了,要孕检,给书记送了礼。书记给妇女队长打了招呼。月检时,那孕妇说有病,就不和众孕妇一块参加孕检。等大家孕检结束,妇女队长领着那孕妇在坡里转一圈,回到大队部,说在别的大队孕检点孕检了。书记让妇女主任给她消了号。那妇女生个妮,有一天,趁着天不亮,把妮放在赶集的路边,让家人躲在不远处看着妮,喊个人去赶集,看到了那妮,把她抱回家,说是捡来的!超生也没一点事! 春光听到这里,笑说:“点子真多!”宝成说:“为了儿女双全,老百姓把点子想光了!”春光说:“个人点子再多,不打通书记,也行不通!”宝成说:“你怪会说!说不定那点子还是书记想的呢?”春光说:“也可能!”又问还有啥稀罕事?宝成又讲起来。 刘庄有个人叫刘宝财,做生意发了财。媳子头胎是个妮,想要个小子,钻再婚夫妇可以再生一胎法律的空子,打起了他干兄弟媳子的主意。那媳子是个既浪又爱花钱的主儿,也打着发财兜里钱的主意。有一次,发财有意碰她的屁股。那媳子不吭气。第二次,发财有意碰她的乳房。她笑笑。第三次,发财便死皮赖脸央求玩一下。那媳子瞪着他抿嘴笑。发财说就玩这一回。那媳子笑说:“咱先说好,就这一回!”二人便弄上了! 听到这里,春光说:“你说这干兄弟拜的是啥!干兄弟和干媳子弄一块嘞!”宝成“喷”地一笑,说:“你没听人家说吗?干兄弟进了门,两眼四下轮,不是瞅东西,就是瞅人!”春光说:“那是不是东西的人干的事!”宝成笑笑,继续讲起来。 那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便把持不住有第二次、第三次……奸情被发财媳子知道了,和发财离婚不离家。那女人也和她男人离了婚,住进了发财家。一个屋里住俩女人。那女人整天骂发财前妻。时间长了,发财前妻的娘家人不依了。有一天早晨,娘家嫂子领着门里的一群泼辣女人闯进发财家,把那女人从被窝里光肚肚地拽了出来,有的挠脸,有的拧肉,有的薅她腿旮旯的毛。那女人哭叫着跑进一家牲口屋。饲养员是个老头,见她光肚子来了,吃一惊!那女人慌忙钻到床下面。饲养员赶紧出去、关上了门。这时,那帮媳子风火雷般地追过来了。一个媳子冲着饲养员喊:“那个浪货呢?快把她交出来!”饲养员挡着门,问:“哪个浪货?”几个女人乱嚷嚷:“就是那个勾引她干兄弟的浪货!”饲养员说:“不知道!”几个女人说:“俺们明明看见她跑这里嘞,你咋说不知道呀?”说着,就去推门。饲养员厉颜厉色道:“你们敢!这是俺庄、俺家!恁们想反哩是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帮女人只得走了,走着嘟哝道:“等回来再来!饶不了她!”饲养员等她们走后,开了门,递给那女人一件破衣服。那女人穿上衣服,夹着膀,回家了。 说到这里,宝成烟瘾上来了,吸起了烟。停会儿,春光问:“后来呢?”宝成说:“后来,发财的前妻嫁了一家。那女人生个小子!”春光说:“这下,发财称心啦!”宝成“哼”一声,说:“称心个屁!”春光一愣,问:“咋啦?”宝成说:“那女人生个残疾小子!”春光问:“残疾成啥样呀?”宝成说:“身子不支架,是个肉墩子!”春光想想说:“人不正经混,不会有好报!这叫人在做、天在看!”说到这里,叹一声,说:“那也没法!肉墩子也是那女人的骨肉,她也得养活着!”宝成又“哼”一声,说:“她才不养活呢!后来,发财做生意失败了,那女人见他没钱了,又天天守着个肉墩子,就拍拍屁股又走了一家!”春光说:“那发财不是落个鸡飞蛋打——两头空吗?”宝成说:“也不是那,是俩鸡飞了,他落个坏蛋!”春光说:“那种浪女人,嫁给发财,就不是想着和他过日子的,是图他的钱的!没钱还会跟他过吗?”宝成说:“咋不是吔?”春光说:“发财也是活该落个那下场!原先一家子人跟火炭一样,不成过嘞吗?想那杂点子,落个那下场!”宝成说:“他不是想着不受罚,又能要个小子吗?”春光说:“那也是!” 这时候,商店里的人都往外走。宝成说:“天晌午嘞!不喷嘞!”就站起来了。春光也站起来了,说明年来了去找他,就买东西去了。宝成也走了。 第121章 唾沫星子淹死人 这日,春光背着提包,和雪梅一起辞别了哥嫂,坐客车去到乌鲁木齐,又坐火车到西兵,下车后,步行往雪梅娘家走。此时是“三九”时节。二人走在路上,只见树秃草干,坑水结冰;感到寒风刺骨! 二人回到雪梅娘家。一家人问长问短。雪梅见娘抱着小妮,问:“恁不是打信说小妮生病住院了吗?”娘说小妮前段时间发高烧、昏迷不醒、住了院、就给他俩打了信;小妮住几天院,就好了。雪梅知二老是怕小妮岀意外才打的信,就没吭气。她伸手去抱小妮。小妮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又趴在姥姥肩上。雪梅拉开提包拉锁,拿出买的葡萄干让娘吃。娘说酸、不想吃。雪梅只管填娘嘴里几粒。娘酸得呲牙咧嘴!小妮见了吃食,扭过来头,眼馋地看着雪梅手里的葡萄干。雪梅看着她的脸,说:“你让我抱抱;我才让你吃。”小妮看她一会儿,便张开胳膊,扑过去了。雪梅抱着小妮,放她嘴里一粒葡萄干。妮酸得皱眉咧嘴“呵呵”着,把葡萄干漱出来。大家笑起来! 次日,雪梅和春光要去大伯家说说辛田哥的情况,刚出堂屋门,就见汪宏泰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和一个警察来了,大吃一惊!一个“计生”队员用冷峻的目光扫春光和雪梅一眼,说:“总算找到恁俩嘞!”另一个“计生”队员盯着雪梅,说:“听说你生了二胎!走!回去结扎!”雪梅说她没生二胎。谁知话落音,娘抱着小妮进了院,感到不妙,正要转身走,小妮却伸手要雪梅抱。那“计生”队员便冷笑着哼”一声,问雪梅:“没生二胎吗?”说着,指着小妮,问:“她是谁?”雪梅无言以对,转身去到厕所,还想从那里逃跑。一个女“计生”队员站在厕所门口,看着她。雪梅装解大手的样子蹲会儿,只得出来了。这时,那个警察看着春光,严厉地说:“你们若不配合计划生育工作,我就捆走你们!”春光、雪梅知逃不掉了,只得走了。岳母含泪送他俩。 二人被押到公社卫生院。只见墙上刷着白标语,领导干部要带头实行计划生育;又见“大黑狗”拉辆上面躺着书记夫人的架子车,正往产房走。汪宏泰跑过去,扶着车帮!雪梅怕结扎,吓得浑身发抖。春光说:“我结扎!”便跟着一名医生进了手术室。雪梅哭丧着脸,蹲在墙根等春光! 春光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做好准备工作,拿起了手术刀。 这当儿,春光听到从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又听到了汪书记的开门声,接着听到汪书记在院里欣喜地喊:“生啦!生啦!是个小子!”还听到“大黑狗”欣喜地说:“好!好!你有四个妮,得个小子,总算称心啦!” 这时候,春光听见“嗤啦”一声响,感到下体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疼。他知道医生动手了,闭上了眼,涌出泪! 春光被扶下了手术台,住在病房里。雪梅伺候他,每天买来油条、豆腐脑让他吃、喝。隔壁住着书记夫人和婴儿,每天有许多人来看这娘俩。柜子上堆满了果子、红糖、鸡蛋兜。宏泰乐呵呵地迎送着来送礼的人。过几天,华印和“大黑狗”拉来一辆架子车,把母子拉回到宏泰家。又有许多人带着礼物去看月子婆娘和婴儿。 春光拆了线。雪梅回家借辆架子车,把春光扶上车往家拉。她走到书记家东边的路上,往西一扭头,只见书记家门前的过道里摆一溜桌,许多人围桌而坐;门口摆一礼桌,两个账房先生坐在桌子后的板凳上,一个人在记账,另一个人在数钱;礼桌前排一长队,那是等着送礼钱的人;又看到一个白大蓬搭在院子上,忽闪闪;听到从院里传来锅铲炒菜的“哧啦”声;闻到了肉香味儿。 雪梅看着这一切,知书记家得了大喜,在办吃喜面条宴席,正要拉车赶紧走,又见两辆小四轮拖拉机开到路边停下来,许多男女人下了车,有的背着大包袱,有的扛着麦袋子,有的扛着“坐坐坡”(儿童坐的物件),都趾高气昂、笑容满面地往书记家走。雪梅知这是秀娥娘家人来了,便拉着车赶紧走了! 雪梅把车拉进门楼里,只见院里长满了草已干枯。她放下车,薅条路,把车拉到堂屋门口,放下车把,开了门。顿时,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她进了屋,只见梁、檩条、房箔下面吊着灰嘟噜,条几上、地面上落层尘土……她叹一声,拿起门后的一把大扫帚,跐着高凳子,立着脚,划拉着上面的灰嘟噜;有的落在她脸上……她把屋里粗略打扫一遍,才把春光扶进屋。 这时,外面传来“啪啪”的鞭炮声!冬天的炮响有嗡声,也脆得很,能听几里远!那是书记家开喜宴前放的炮!那炮有一万头,是捆头红纸炮,在这一带最有名!炮声响后,又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声…… 雪梅安顿好春光,把家收拾干净,到邻居家借来小半袋面,问了二大后,从他的麦秸垛上拽捆麦秸、背回家当柴火。过几天,雪梅借辆架子车,拉着去到娘家,拉回来几袋麦,把俩妮也拉回来了。雪梅知老向二大张嘴要麦秸烧也不是常事儿,得空儿,便到地里砍干草秆子、背回来烧。烧不完的就垛起来。 逃难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生活总算正常了,家也总算像个家了。每当日夕,雪梅都会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的;夕阳洒在小院里;大妮在院里跳绳、踢毽子;厨房上空炊烟袅袅;春光坐在院里,数着大妮跳绳、踢毽子的次数。过够了巅沛流离日子的春光此时才体会到,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穷窝!在金窝银窝里得看脸子,在自家穷窝里喝口凉水也舒坦! 春光养些日子,刀口便好了。 这日,雪梅在庄外搂树叶当柴火。他搂满筐,把小筢杆串在背筐绳鼻里,弯腰要背筐。这时,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去地里看麦,走到她背后,随手抓着筐沿往上提。雪梅便借力背起筐,朝他一笑,往东走了。光棍汉往西走了。 这一幕恰巧被在地里看麦苗的“快嘴嫂”看到了。她回村便在娘们伙里讲开了,说春光为啥结扎呀、是为了让雪梅找野男人、生儿子、使自家不绝户。这话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有的娘们说那也是个门儿;有的娘们说别看是别人的种,生下来的儿子还得叫春光大、雪梅娘;有的娘们说那是哩、没有槽头认骡驹的! 从此,人们见了春光,便躲着他,觉得春光要干丢八辈子人的亊了,似乎是怕坏气扑到他们身上。雪梅一出门,人们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有的女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雪梅是个坏女人!几个光棍汉跃跃欲试,想睡雪梅,以解馋! 这日,喝罢汤,春光两口子刚进套间,便听到敲门声。春光去开了门。一个光棍汉走进来。二人寒暄几句,便去到堂屋。春光要端灯,便进了套间。那光棍汉也进去了,坐在了床帮上,看着雪梅的脸,坏笑着说:“嫂子,玩玩?”说罢,看着春光的脸,想着他会腾地方的!因农村的习俗是弟弟兴和嫂子开玩笑,春光也没往别处想,便朝他笑笑。雪梅也知那习俗,便红着脸,撇着嘴,白他一眼,道:“去你的!”那光棍汉以为春光黙许了、雪梅是害羞;自己一下手,春光就会躲、雪梅就会顺从的。于是,他便跳下床,去拉雪梅的手。雪梅见他要弄真的,把脸一沉,但并不想惹恼他,便把他的手一抹拉,怪道:“弄啥嘞?”那光棍汉嬉皮笑脸说:“你说弄啥?你不是想要个小子吗!我……”二人顿时明白他要干啥了!春光气得脸色陡变,跨前一步,怒指着他,吼:“滚!”雪梅一边去抓他的脸一边骂:“看你那鳖孙样子!”那光棍汉赶紧跑了! 二人撵出门!春光捡个砖头蛋子,砸在他背上。雪梅指着他,骂:“你咋不跟恁姐和妹玩去耶?”二人看着他跑出院,气呼呼地回屋了! 雪梅想那光棍汉这样做,必有原因;又想这种事不便问外人,便去问二婶。二婶说她是听一个女人说雪梅要借种生子的!雪梅让二婶去问那个女人是听谁说的。二婶问后,告诉雪梅,那个女人说是听“快嘴嫂”说的。雪梅听了,恨得牙痒痒! 这日,雪梅在大门口站,见“快嘴嫂”打大门口路上走,顿时来了气,便侧身拗头瞪着她,骂:“你长个屁眼子嘴!满嘴喷粪!咋不让八百个大男人日你吔?你被日得发、舒坦嘞,就不满嘴喷粪嘞!”那“快嘴嫂”知自己有短处,黑丧着脸,白她一眼,赶紧走了。雪梅瞪着她走远了,才气咻咻地回家了! 从此,再也没人敢胡唚了!光棍汉们也死了那份心! 第121章 唾沫星子淹死人 这日,春光背着提包,和雪梅一起辞别了哥嫂,坐客车去到乌鲁木齐,又坐火车到西兵,下车后,步行往雪梅娘家走。此时是“三九”时节。二人走在路上,只见树秃草干,坑水结冰;感到寒风刺骨! 二人回到雪梅娘家。一家人问长问短。雪梅见娘抱着小妮,问:“恁不是打信说小妮生病住院了吗?”娘说小妮前段时间发高烧、昏迷不醒、住了院、就给他俩打了信;小妮住几天院,就好了。雪梅知二老是怕小妮岀意外才打的信,就没吭气。她伸手去抱小妮。小妮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又趴在姥姥肩上。雪梅拉开提包拉锁,拿出买的葡萄干让娘吃。娘说酸、不想吃。雪梅只管填娘嘴里几粒。娘酸得呲牙咧嘴!小妮见了吃食,扭过来头,眼馋地看着雪梅手里的葡萄干。雪梅看着她的脸,说:“你让我抱抱;我才让你吃。”小妮看她一会儿,便张开胳膊,扑过去了。雪梅抱着小妮,放她嘴里一粒葡萄干。妮酸得皱眉咧嘴“呵呵”着,把葡萄干漱出来。大家笑起来! 次日,雪梅和春光要去大伯家说说辛田哥的情况,刚出堂屋门,就见汪宏泰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和一个警察来了,大吃一惊!一个“计生”队员用冷峻的目光扫春光和雪梅一眼,说:“总算找到恁俩嘞!”另一个“计生”队员盯着雪梅,说:“听说你生了二胎!走!回去结扎!”雪梅说她没生二胎。谁知话落音,娘抱着小妮进了院,感到不妙,正要转身走,小妮却伸手要雪梅抱。那“计生”队员便冷笑着哼”一声,问雪梅:“没生二胎吗?”说着,指着小妮,问:“她是谁?”雪梅无言以对,转身去到厕所,还想从那里逃跑。一个女“计生”队员站在厕所门口,看着她。雪梅装解大手的样子蹲会儿,只得出来了。这时,那个警察看着春光,严厉地说:“你们若不配合计划生育工作,我就捆走你们!”春光、雪梅知逃不掉了,只得走了。岳母含泪送他俩。 二人被押到公社卫生院。只见墙上刷着白标语,领导干部要带头实行计划生育;又见“大黑狗”拉辆上面躺着书记夫人的架子车,正往产房走。汪宏泰跑过去,扶着车帮!雪梅怕结扎,吓得浑身发抖。春光说:“我结扎!”便跟着一名医生进了手术室。雪梅哭丧着脸,蹲在墙根等春光! 春光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做好准备工作,拿起了手术刀。 这当儿,春光听到从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又听到了汪书记的开门声,接着听到汪书记在院里欣喜地喊:“生啦!生啦!是个小子!”还听到“大黑狗”欣喜地说:“好!好!你有四个妮,得个小子,总算称心啦!” 这时候,春光听见“嗤啦”一声响,感到下体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疼。他知道医生动手了,闭上了眼,涌出泪! 春光被扶下了手术台,住在病房里。雪梅伺候他,每天买来油条、豆腐脑让他吃、喝。隔壁住着书记夫人和婴儿,每天有许多人来看这娘俩。柜子上堆满了果子、红糖、鸡蛋兜。宏泰乐呵呵地迎送着来送礼的人。过几天,华印和“大黑狗”拉来一辆架子车,把母子拉回到宏泰家。又有许多人带着礼物去看月子婆娘和婴儿。 春光拆了线。雪梅回家借辆架子车,把春光扶上车往家拉。她走到书记家东边的路上,往西一扭头,只见书记家门前的过道里摆一溜桌,许多人围桌而坐;门口摆一礼桌,两个账房先生坐在桌子后的板凳上,一个人在记账,另一个人在数钱;礼桌前排一长队,那是等着送礼钱的人;又看到一个白大蓬搭在院子上,忽闪闪;听到从院里传来锅铲炒菜的“哧啦”声;闻到了肉香味儿。 雪梅看着这一切,知书记家得了大喜,在办吃喜面条宴席,正要拉车赶紧走,又见两辆小四轮拖拉机开到路边停下来,许多男女人下了车,有的背着大包袱,有的扛着麦袋子,有的扛着“坐坐坡”(儿童坐的物件),都趾高气昂、笑容满面地往书记家走。雪梅知这是秀娥娘家人来了,便拉着车赶紧走了! 雪梅把车拉进门楼里,只见院里长满了草已干枯。她放下车,薅条路,把车拉到堂屋门口,放下车把,开了门。顿时,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她进了屋,只见梁、檩条、房箔下面吊着灰嘟噜,条几上、地面上落层尘土……她叹一声,拿起门后的一把大扫帚,跐着高凳子,立着脚,划拉着上面的灰嘟噜;有的落在她脸上……她把屋里粗略打扫一遍,才把春光扶进屋。 这时,外面传来“啪啪”的鞭炮声!冬天的炮响有嗡声,也脆得很,能听几里远!那是书记家开喜宴前放的炮!那炮有一万头,是捆头红纸炮,在这一带最有名!炮声响后,又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声…… 雪梅安顿好春光,把家收拾干净,到邻居家借来小半袋面,问了二大后,从他的麦秸垛上拽捆麦秸、背回家当柴火。过几天,雪梅借辆架子车,拉着去到娘家,拉回来几袋麦,把俩妮也拉回来了。雪梅知老向二大张嘴要麦秸烧也不是常事儿,得空儿,便到地里砍干草秆子、背回来烧。烧不完的就垛起来。 逃难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生活总算正常了,家也总算像个家了。每当日夕,雪梅都会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的;夕阳洒在小院里;大妮在院里跳绳、踢毽子;厨房上空炊烟袅袅;春光坐在院里,数着大妮跳绳、踢毽子的次数。过够了巅沛流离日子的春光此时才体会到,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穷窝!在金窝银窝里得看脸子,在自家穷窝里喝口凉水也舒坦! 春光养些日子,刀口便好了。 这日,雪梅在庄外搂树叶当柴火。他搂满筐,把小筢杆串在背筐绳鼻里,弯腰要背筐。这时,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去地里看麦,走到她背后,随手抓着筐沿往上提。雪梅便借力背起筐,朝他一笑,往东走了。光棍汉往西走了。 这一幕恰巧被在地里看麦苗的“快嘴嫂”看到了。她回村便在娘们伙里讲开了,说春光为啥结扎呀、是为了让雪梅找野男人、生儿子、使自家不绝户。这话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有的娘们说那也是个门儿;有的娘们说别看是别人的种,生下来的儿子还得叫春光大、雪梅娘;有的娘们说那是哩、没有槽头认骡驹的! 从此,人们见了春光,便躲着他,觉得春光要干丢八辈子人的亊了,似乎是怕坏气扑到他们身上。雪梅一出门,人们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有的女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雪梅是个坏女人!几个光棍汉跃跃欲试,想睡雪梅,以解馋! 这日,喝罢汤,春光两口子刚进套间,便听到敲门声。春光去开了门。一个光棍汉走进来。二人寒暄几句,便去到堂屋。春光要端灯,便进了套间。那光棍汉也进去了,坐在了床帮上,看着雪梅的脸,坏笑着说:“嫂子,玩玩?”说罢,看着春光的脸,想着他会腾地方的!因农村的习俗是弟弟兴和嫂子开玩笑,春光也没往别处想,便朝他笑笑。雪梅也知那习俗,便红着脸,撇着嘴,白他一眼,道:“去你的!”那光棍汉以为春光黙许了、雪梅是害羞;自己一下手,春光就会躲、雪梅就会顺从的。于是,他便跳下床,去拉雪梅的手。雪梅见他要弄真的,把脸一沉,但并不想惹恼他,便把他的手一抹拉,怪道:“弄啥嘞?”那光棍汉嬉皮笑脸说:“你说弄啥?你不是想要个小子吗!我……”二人顿时明白他要干啥了!春光气得脸色陡变,跨前一步,怒指着他,吼:“滚!”雪梅一边去抓他的脸一边骂:“看你那鳖孙样子!”那光棍汉赶紧跑了! 二人撵出门!春光捡个砖头蛋子,砸在他背上。雪梅指着他,骂:“你咋不跟恁姐和妹玩去耶?”二人看着他跑出院,气呼呼地回屋了! 雪梅想那光棍汉这样做,必有原因;又想这种事不便问外人,便去问二婶。二婶说她是听一个女人说雪梅要借种生子的!雪梅让二婶去问那个女人是听谁说的。二婶问后,告诉雪梅,那个女人说是听“快嘴嫂”说的。雪梅听了,恨得牙痒痒! 这日,雪梅在大门口站,见“快嘴嫂”打大门口路上走,顿时来了气,便侧身拗头瞪着她,骂:“你长个屁眼子嘴!满嘴喷粪!咋不让八百个大男人日你吔?你被日得发、舒坦嘞,就不满嘴喷粪嘞!”那“快嘴嫂”知自己有短处,黑丧着脸,白她一眼,赶紧走了。雪梅瞪着她走远了,才气咻咻地回家了! 从此,再也没人敢胡唚了!光棍汉们也死了那份心! 第122章 布局 这日,花嫂扭着小脚去到书记家。 此时,秀娥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在给孩子喂奶,见花嫂来了,问:“你咋恁稀罕吔?”花嫂笑说:“你家得了个大喜!我早就想来看看孩子,也不知天天忙的啥,没空来,今儿得闲,来看看!”说着,进了灶房,随手搬个小板凳,坐在秀娥身边,伸头看着小孩子的脸,不住地“啧”着舌,说:“我的老天爷!你看看,这孩子,大耳朵、大眼睛、生就有福样儿!” 秀娥的二女儿翠梅正涮锅,听了花嫂的话,笑说:“俺婶真会说话!” 花嫂扭头看着翠梅,笑说:“我说的是实话!”又打量着她,说:“这妮真懂事,还替大人涮锅!俺那妮,懒得像豆虫,吃了饭,碗一推,就万事大吉了!她若有你一半勤快就中了!”翠梅说她家人口多、娘忙不过来、她不涮锅不中! 花嫂眼里放着光,说:“这就是懂事!”又说:“老辈人说大户人家闺女懂事!我以前以为那是说诓呢,今儿见了才知是真的!”翠梅笑笑,涮罢锅,岀去了。 花嫂跟秀娥拉会儿呱,突然问:“翠梅多大岁数啦?”秀娥说:“虚岁二十嘞!”花嫂说:“该寻婆家啦!”秀娥说:“可不哩!”又说:“你手头有合适的小伙子了,给俺说一个!”花嫂想想,说:“刘营有个小伙子长得好,家也得发;我看恁两家挺般配!”又说那家已有了收音机、缝纫机。秀娥问他家恁得发、那小伙子的大是干啥的。花嫂说:“他大也是大队书记!”说到这里,“嘻嘻”笑着说:“这真是天配!恁两家掌柜的都是干部!” 秀娥沉思片刻,说等回来给翠梅大说一声!花嫂窘笑着说:“你可得快点说!我好说实话,给好家说媒的人多得很,你慢慢眼,别人就把好家占走了!”秀娥说中!花嫂就扭着小脚走了! 晌午,宏泰回来了。秀娥给他说了那事。宏泰沉思会儿,说刘营离这远,不同意妮往那寻。秀娥说二十多里不算远。宏泰说现在看起来不算远、等他俩老了、就嫌远了、去她家一趟不容易。秀娥无语了。次日,花嫂又来了,问给没给掌柜的说。秀娥说那个死老头子嫌远、不愿意!花嫂想想,说:“那中呀!等回来我给妮找个近点的!”就走了。 这日,花嫂去村委后院诊所看病。这诊所是父子俩开的。大叫刘魁,儿子叫刘高,家是刘庄的。啥人操啥心!花嫂在等着拿药时,见刘高个子不高、却耐看,便问他多大年纪、寻媒没有。刘高说:“虚岁二十,还没寻媒。”又笑说:“咋?你还想逮我的大鲤鱼呀?”花嫂说:“咋?不兴呀?”又问要求啥条件。刘高只当她说闲话,说:“不秃不瞎、下雨天知道往屋里跑就中!”花嫂笑笑,拿了药,就走了。 次日,花嫂又去到书记家。此时,秀娥正扫灶房地。二人打罢招呼,便各自坐在小板凳上。花嫂把一只手放在秀娥腿上,探身看着秀娥的眼,笑着说:“你说巧不巧!恁两口子想找个近点的女婿,可巧我今儿碰见个小伙子正合恁俩的意!”秀娥问是哪庄的。花嫂说:“屁股挪胯上,一拃远!”说了是谁、哪庄的。秀娥一听,沉了脸,说:“那小伙子个头不高呀!”花嫂说:“可人家是个医生呀?”秀娥把头一勾,说:“那是哩!”花嫂说:“你跟翠梅大商量商量,你俩若同意,我就再跑跑腿!”秀娥怏怏不乐地说:“中!”花嫂就走了! 喝汤时,宏泰回家了。二人坐在板凳上,喝着汤,秀娥给他说了那事。宏泰听后,绷着嘴,想会儿,爽快地说:“中!”秀娥惊讶地看着他,说:“你有病呀!”宏泰问:“咋啦?”秀娥说:“刘高家不就开个诊所吗?他家和刘营家相比,算个啥?你却同意这家,不同意那家!你不是有病是啥?”宏泰说刘高家在这一带有威望,门头大,他大有兄弟几个,他也是弟兄几个,咱——”秀娥打断他的话,说:“你不知咋想的?别人给妮寻媒,怕分家争财产,都是找弟兄们少的,你却反个儿,找弟兄们多的!”宏泰瞪着她,道:“娘们家,就懂穿衣、吃饭,散那啥都不懂!”秀娥说:“你懂得多?那不,国家也没把你调到中央去!”说罢,知拗不了他的梗,就起身把碗往锅台上一蹾,回堂屋套间睡觉了!宏泰闷闷不乐地喝罢汤,去村里睡觉了! 这日,花嫂来到宏泰家,想问他俩是否同意那门亲事!秀娥不在家。宏泰就满口答应了。 花嫂去到刘庄,找到了刘魁家,只见砖瓦高门楼,脊两头兽头高翘;进了院,见三间青砖大红瓦堂屋出厦;偏房也是砖瓦房。这时候,刘魁走出堂屋,以为她是来找医生看病的,便说诊所有医生。花嫂笑说:“咋?不看病就不兴来咱家坐坐呀?”刘魁忙说:“兴兴兴!”话落音,刘魁媳子从堂屋出来,知花嫂是媒婆,便笑着说:“快快快!屋里坐!”花嫂便进了屋,看着房顶,不住地“啧”着舌,说:“你看这堂屋,椽子是方木,方砖当箔用,得多少钱才能盖起这样的房吔!”刘魁家的也进了屋,笑说:“就这,俺掌柜的还嫌这房赖,打算扒了,盖两层楼呢!”花嫂说:“你想想,真是有钱搁哪哪好!俺若是住上这样的房,就等于住上皇宫嘞,咋着也舍不得扒了它!”刘魁家的抿嘴笑! 二人坐在小板凳上。刘魁家的又站起来,出去撵上刘魁,说嫂子来了必有事,让他听罢再走。二人回了屋。刘魁坐在小板凳上。刘魁家的给花嫂倒了茶。花嫂端着茶碗,嘬着嘴,转着头,顺着碗边“呼呼”地吹几下茶,然后抿一口,把碗放地上,轮他俩一眼,看着刘魁家的,说:“我来给恁小伙子说个媒!”刘魁家的一喜说:“中呀!”花嫂问当医生的是老几。刘魁家的说是老大,又问妮是哪庄的、她大是谁。花嫂一一说了。刘魁两口子听后,愣会儿,问:“人家是官家女,会寻咱吗?”花嫂“嘻嘻”笑罢说:“实不相瞒!我已经给书记家说好嘞!”刘魁两口子喜上眉梢。刘魁忙叫媳子去烧鸡蛋茶。花嫂说烧那弄啥,屁股却不动。刘魁家的便忙着烧鸡蛋茶去了。花嫂看着刘魁,说:“您两家成亲戚正合适!他家有权,你家有钱,算是完美嘞!”刘魁“嘿嘿”笑。 花嫂喝罢鸡蛋茶,就走了,可巧在村委门口见到了宏泰,给他说罢男方同意的话,就走了。她听别人说过,说够一百个媒的人能成仙!她又说成了一个媒,觉得离成仙又近一步,走着笑眯眯的! 那秀娥因生宏泰的气,见天和宏泰甩脸子、也不搭理他!这日,娘家大来了!宏泰不在家。秀娥给大摆了理。大说:“他那样做,有他的想法,一是亲戚能护着他当书记;二是他能罩着闺女家!”秀娥豁然开朗,也就同意了!宏泰回来后,岳父把秀娥喊到宏泰面前,看女婿一眼,扭头瞪着女儿,责怪道:“你知道啥?宏泰当多年书记嘞,啥事都经历过,难道还没你懂得多?他想过的事,你挑不出来啥毛病!他让你咋着就咋着!”秀娥装气说:“同意是同意!他刘魁家得多给些彩礼!”宏泰知她是在借坡下驴,也就“嘿嘿”笑着说:“中!” 年根儿,刘魁家排排场场把翠梅娶走了。后来,汪宏泰把那俩闺女也寻给了本村委人家! 这年这日,秀娥在县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本村委的三个亲家都掂着礼物来看她。汪宏泰喊来菊莲置一桌酒席谢亲家。四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都喝醉了。散席后,四人互相搂着脖子,踉跄着走出大门口。突然,汪宏泰松了手,站在那三人面前,摇晃着身子,眯着醉眼,看着三个亲家,轮指着他们的脸,道:“咱四亲家,都是大门大户!”说着这儿,“嘿嘿”笑着说:“不!我、我不是!我、我是独门小户!”又踉跄几步,站稳了,说:“咱们抱成团!我撑着杆,你们护着杆,看谁敢不听咱的话!”那三个亲家上前搂着他的脖子,仰面“哈哈”大笑,然后栽栽歪歪往前走了! 四人下东岗,上大路,不知谁绊着了谁的脚,都摔倒了!各自爬起来,按着地,“嘿嘿”笑。宏泰摇晃着站起来,一一拉起他们。那三人趔趄着回家了。宏泰往家走不远,伸头哕堆秽物,臭气熏天!他抹拉一下嘴,踉跄着,回家了。 第122章 布局 这日,花嫂扭着小脚去到书记家。 此时,秀娥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在给孩子喂奶,见花嫂来了,问:“你咋恁稀罕吔?”花嫂笑说:“你家得了个大喜!我早就想来看看孩子,也不知天天忙的啥,没空来,今儿得闲,来看看!”说着,进了灶房,随手搬个小板凳,坐在秀娥身边,伸头看着小孩子的脸,不住地“啧”着舌,说:“我的老天爷!你看看,这孩子,大耳朵、大眼睛、生就有福样儿!” 秀娥的二女儿翠梅正涮锅,听了花嫂的话,笑说:“俺婶真会说话!” 花嫂扭头看着翠梅,笑说:“我说的是实话!”又打量着她,说:“这妮真懂事,还替大人涮锅!俺那妮,懒得像豆虫,吃了饭,碗一推,就万事大吉了!她若有你一半勤快就中了!”翠梅说她家人口多、娘忙不过来、她不涮锅不中! 花嫂眼里放着光,说:“这就是懂事!”又说:“老辈人说大户人家闺女懂事!我以前以为那是说诓呢,今儿见了才知是真的!”翠梅笑笑,涮罢锅,岀去了。 花嫂跟秀娥拉会儿呱,突然问:“翠梅多大岁数啦?”秀娥说:“虚岁二十嘞!”花嫂说:“该寻婆家啦!”秀娥说:“可不哩!”又说:“你手头有合适的小伙子了,给俺说一个!”花嫂想想,说:“刘营有个小伙子长得好,家也得发;我看恁两家挺般配!”又说那家已有了收音机、缝纫机。秀娥问他家恁得发、那小伙子的大是干啥的。花嫂说:“他大也是大队书记!”说到这里,“嘻嘻”笑着说:“这真是天配!恁两家掌柜的都是干部!” 秀娥沉思片刻,说等回来给翠梅大说一声!花嫂窘笑着说:“你可得快点说!我好说实话,给好家说媒的人多得很,你慢慢眼,别人就把好家占走了!”秀娥说中!花嫂就扭着小脚走了! 晌午,宏泰回来了。秀娥给他说了那事。宏泰沉思会儿,说刘营离这远,不同意妮往那寻。秀娥说二十多里不算远。宏泰说现在看起来不算远、等他俩老了、就嫌远了、去她家一趟不容易。秀娥无语了。次日,花嫂又来了,问给没给掌柜的说。秀娥说那个死老头子嫌远、不愿意!花嫂想想,说:“那中呀!等回来我给妮找个近点的!”就走了。 这日,花嫂去村委后院诊所看病。这诊所是父子俩开的。大叫刘魁,儿子叫刘高,家是刘庄的。啥人操啥心!花嫂在等着拿药时,见刘高个子不高、却耐看,便问他多大年纪、寻媒没有。刘高说:“虚岁二十,还没寻媒。”又笑说:“咋?你还想逮我的大鲤鱼呀?”花嫂说:“咋?不兴呀?”又问要求啥条件。刘高只当她说闲话,说:“不秃不瞎、下雨天知道往屋里跑就中!”花嫂笑笑,拿了药,就走了。 次日,花嫂又去到书记家。此时,秀娥正扫灶房地。二人打罢招呼,便各自坐在小板凳上。花嫂把一只手放在秀娥腿上,探身看着秀娥的眼,笑着说:“你说巧不巧!恁两口子想找个近点的女婿,可巧我今儿碰见个小伙子正合恁俩的意!”秀娥问是哪庄的。花嫂说:“屁股挪胯上,一拃远!”说了是谁、哪庄的。秀娥一听,沉了脸,说:“那小伙子个头不高呀!”花嫂说:“可人家是个医生呀?”秀娥把头一勾,说:“那是哩!”花嫂说:“你跟翠梅大商量商量,你俩若同意,我就再跑跑腿!”秀娥怏怏不乐地说:“中!”花嫂就走了! 喝汤时,宏泰回家了。二人坐在板凳上,喝着汤,秀娥给他说了那事。宏泰听后,绷着嘴,想会儿,爽快地说:“中!”秀娥惊讶地看着他,说:“你有病呀!”宏泰问:“咋啦?”秀娥说:“刘高家不就开个诊所吗?他家和刘营家相比,算个啥?你却同意这家,不同意那家!你不是有病是啥?”宏泰说刘高家在这一带有威望,门头大,他大有兄弟几个,他也是弟兄几个,咱——”秀娥打断他的话,说:“你不知咋想的?别人给妮寻媒,怕分家争财产,都是找弟兄们少的,你却反个儿,找弟兄们多的!”宏泰瞪着她,道:“娘们家,就懂穿衣、吃饭,散那啥都不懂!”秀娥说:“你懂得多?那不,国家也没把你调到中央去!”说罢,知拗不了他的梗,就起身把碗往锅台上一蹾,回堂屋套间睡觉了!宏泰闷闷不乐地喝罢汤,去村里睡觉了! 这日,花嫂来到宏泰家,想问他俩是否同意那门亲事!秀娥不在家。宏泰就满口答应了。 花嫂去到刘庄,找到了刘魁家,只见砖瓦高门楼,脊两头兽头高翘;进了院,见三间青砖大红瓦堂屋出厦;偏房也是砖瓦房。这时候,刘魁走出堂屋,以为她是来找医生看病的,便说诊所有医生。花嫂笑说:“咋?不看病就不兴来咱家坐坐呀?”刘魁忙说:“兴兴兴!”话落音,刘魁媳子从堂屋出来,知花嫂是媒婆,便笑着说:“快快快!屋里坐!”花嫂便进了屋,看着房顶,不住地“啧”着舌,说:“你看这堂屋,椽子是方木,方砖当箔用,得多少钱才能盖起这样的房吔!”刘魁家的也进了屋,笑说:“就这,俺掌柜的还嫌这房赖,打算扒了,盖两层楼呢!”花嫂说:“你想想,真是有钱搁哪哪好!俺若是住上这样的房,就等于住上皇宫嘞,咋着也舍不得扒了它!”刘魁家的抿嘴笑! 二人坐在小板凳上。刘魁家的又站起来,出去撵上刘魁,说嫂子来了必有事,让他听罢再走。二人回了屋。刘魁坐在小板凳上。刘魁家的给花嫂倒了茶。花嫂端着茶碗,嘬着嘴,转着头,顺着碗边“呼呼”地吹几下茶,然后抿一口,把碗放地上,轮他俩一眼,看着刘魁家的,说:“我来给恁小伙子说个媒!”刘魁家的一喜说:“中呀!”花嫂问当医生的是老几。刘魁家的说是老大,又问妮是哪庄的、她大是谁。花嫂一一说了。刘魁两口子听后,愣会儿,问:“人家是官家女,会寻咱吗?”花嫂“嘻嘻”笑罢说:“实不相瞒!我已经给书记家说好嘞!”刘魁两口子喜上眉梢。刘魁忙叫媳子去烧鸡蛋茶。花嫂说烧那弄啥,屁股却不动。刘魁家的便忙着烧鸡蛋茶去了。花嫂看着刘魁,说:“您两家成亲戚正合适!他家有权,你家有钱,算是完美嘞!”刘魁“嘿嘿”笑。 花嫂喝罢鸡蛋茶,就走了,可巧在村委门口见到了宏泰,给他说罢男方同意的话,就走了。她听别人说过,说够一百个媒的人能成仙!她又说成了一个媒,觉得离成仙又近一步,走着笑眯眯的! 那秀娥因生宏泰的气,见天和宏泰甩脸子、也不搭理他!这日,娘家大来了!宏泰不在家。秀娥给大摆了理。大说:“他那样做,有他的想法,一是亲戚能护着他当书记;二是他能罩着闺女家!”秀娥豁然开朗,也就同意了!宏泰回来后,岳父把秀娥喊到宏泰面前,看女婿一眼,扭头瞪着女儿,责怪道:“你知道啥?宏泰当多年书记嘞,啥事都经历过,难道还没你懂得多?他想过的事,你挑不出来啥毛病!他让你咋着就咋着!”秀娥装气说:“同意是同意!他刘魁家得多给些彩礼!”宏泰知她是在借坡下驴,也就“嘿嘿”笑着说:“中!” 年根儿,刘魁家排排场场把翠梅娶走了。后来,汪宏泰把那俩闺女也寻给了本村委人家! 这年这日,秀娥在县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本村委的三个亲家都掂着礼物来看她。汪宏泰喊来菊莲置一桌酒席谢亲家。四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都喝醉了。散席后,四人互相搂着脖子,踉跄着走出大门口。突然,汪宏泰松了手,站在那三人面前,摇晃着身子,眯着醉眼,看着三个亲家,轮指着他们的脸,道:“咱四亲家,都是大门大户!”说着这儿,“嘿嘿”笑着说:“不!我、我不是!我、我是独门小户!”又踉跄几步,站稳了,说:“咱们抱成团!我撑着杆,你们护着杆,看谁敢不听咱的话!”那三个亲家上前搂着他的脖子,仰面“哈哈”大笑,然后栽栽歪歪往前走了! 四人下东岗,上大路,不知谁绊着了谁的脚,都摔倒了!各自爬起来,按着地,“嘿嘿”笑。宏泰摇晃着站起来,一一拉起他们。那三人趔趄着回家了。宏泰往家走不远,伸头哕堆秽物,臭气熏天!他抹拉一下嘴,踉跄着,回家了。 第123章 强颜把酒释前嫌 桃庄那亲家揺摇晃晃走到庄东头,见华印拿个打气筒往家走,问拿它弄啥哩。华印说明天他老师的儿子吃喜面条,他要骑自行车去赴宴,得给车胎打饱气。二人就各自走了。 次日,吃罢早饭,华印骑车进了城,正在人行道上走,突然,听到左边自行车铃声,往右一拐车把,撞倒了一个老太婆。那老太婆打手机电话把她儿子叫来了。华印一看那人是警察,顿时傻了眼。那警察瞪华印一眼,蹲地上,问娘碍不碍事。那老太婆说身上疼,要华印把她拉到医院看病。华印说没钱。那警察便把华印的自行车扣押在一个修车铺里,自掏腰包租辆人力三轮车,把娘送到了医院。华印步行去了医院。那警察又掏钱让娘检查了身体。老太婆只是皮外伤,拿点消炎药,就回家了。华印去城里的亲戚家借了钱,把费用还给了警察。警察还了车,就走了。华印骑车去到了老师家。 华印在老师家交了礼钱,就坐在座位上喝茶,吸烟。小晌午,他瞅见那名警察也来了,顿时沉了脸。那警察交罢礼钱,转着头找座位,也看到了华印,吃一惊。四目相对,二人都赶紧把头扭一边。那警察找个座位,坐下了。 老师来散烟,华印问那警察是谁。老师说是他的学生,还说他是即将上任华印那乡的派出所长。华印听后,顿时愣那了!老师见状,问咋嘞?华印把刚才的事说一遍。老师“嗐”一声,说:“你当时咋不来言语一声哩?唵!你来言语一声,我去说说光他也不让娘去医院嘞!”华印笑笑,说:“谁知道有这层关系耶!”老师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着,给满座的人散了烟,拉着华印的手,说:“走……我给恁俩介绍介绍,让恁俩认识认识!” 老师把华印拉到那警察身边,看着警察的脸,指着华印,说:“这也是我的学生!”说罢,听到有人问他鞭炮在哪里,就赶紧走了。 华印笑着伸出来手。警察窘笑着握住了他的手。二人“嘿嘿”笑着把手摇晃着,然后挨着坐下了。华印掏出来烟敬给警察。警察接了烟。华印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嚓”着了火,站起来,躬着身,把火伸到他面前。警察把烟叼嘴里,把烟头伸到火头上,吸几下,点着了火。华印叼嘴里一支烟,也点着了火,绷嘴凹腮地吸一口,把打火机放在了桌子上,给在坐的其他人散了烟,把剩下的半盒烟扔在桌子上,又坐下了。 二人把烟捂在嘴角里,扭着头,吸着烟,对那事心照不宣。一会儿,华印从嘴里薅出来烟,问警察是哪届的学生。警察说后,又问华印是哪届的。华印也说了。二人这才略显不尴尬。警察又问华印在家干啥。华印说在村委当干部。警察笑说:“以后还得靠你支持派出所的工作呢!”华印笑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以后还得靠你呢!”说着,又伸出了手。警察又握住了他的手。二人又把手摇晃着,都扭着脸,“哈哈”笑! 开席了!席上的人喝罢礼节酒,便开始猜拳行令。酒至半酣,华印站起来,自饮两杯酒,说是先干为敬,又倒一杯酒,托在手心里,站起来,把另一只手平放在那只手脖下,躬着身,把酒杯敬到那警察面前,看着他的脸,笑说:“来!老同学!我敬你一杯酒!”那警察“嗯”一声,拿起华印手里的酒杯,一仰脖,把酒“吱”地喝干了。华印又倒一杯酒,敬给他。那警察拿起这杯酒,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个空杯,倒满酒,把酒杯放在了华印面前的桌子上,又端起来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举两下,笑说:“来!老同学,碰一杯!”华印受宠若惊,赶忙端起酒杯往前伸!两个酒杯相撞,“当”一声!二人又各自把酒杯一举、一落,说声“干”!都把酒杯举到自己嘴边,一仰脖“吱”地喝干了。华印端着空杯,又举一下,笑说:“高攀了!”那警察笑笑。二人各放下酒杯。 酒席到日落方散。二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华印拉着那警察的手,走到老师面前,“嘿嘿”笑毕,说:“老师,俺师弟欺负我!”老师一愣,问咋嘞?华印说:“我撞了人,没有钱,他扣押我的自行车!”那警察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把它伸到华印面前,说:“给,还你的钱!”华印推着钱,“嘿嘿”笑罢说:“那不中!你得还我一千、一万倍的钱,让我盖幢楼!”老师“嘿嘿”笑,要过来钱,把它擩到警察兜里。警察笑说:“早知咱俩是师兄弟,我咋着也不押你的车嘞!”华印笑说:“公事公办!”那警察又笑了。老师说:“这叫不打不相识!”华印和警察又“哈哈”笑起来! 华印和他二人握罢手,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了。他走着想:今儿把人撞得值!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不然,自己咋能认识那警察呢!看来今天的事是老天安排的!他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第123章 强颜把酒释前嫌 桃庄那亲家揺摇晃晃走到庄东头,见华印拿个打气筒往家走,问拿它弄啥哩。华印说明天他老师的儿子吃喜面条,他要骑自行车去赴宴,得给车胎打饱气。二人就各自走了。 次日,吃罢早饭,华印骑车进了城,正在人行道上走,突然,听到左边自行车铃声,往右一拐车把,撞倒了一个老太婆。那老太婆打手机电话把她儿子叫来了。华印一看那人是警察,顿时傻了眼。那警察瞪华印一眼,蹲地上,问娘碍不碍事。那老太婆说身上疼,要华印把她拉到医院看病。华印说没钱。那警察便把华印的自行车扣押在一个修车铺里,自掏腰包租辆人力三轮车,把娘送到了医院。华印步行去了医院。那警察又掏钱让娘检查了身体。老太婆只是皮外伤,拿点消炎药,就回家了。华印去城里的亲戚家借了钱,把费用还给了警察。警察还了车,就走了。华印骑车去到了老师家。 华印在老师家交了礼钱,就坐在座位上喝茶,吸烟。小晌午,他瞅见那名警察也来了,顿时沉了脸。那警察交罢礼钱,转着头找座位,也看到了华印,吃一惊。四目相对,二人都赶紧把头扭一边。那警察找个座位,坐下了。 老师来散烟,华印问那警察是谁。老师说是他的学生,还说他是即将上任华印那乡的派出所长。华印听后,顿时愣那了!老师见状,问咋嘞?华印把刚才的事说一遍。老师“嗐”一声,说:“你当时咋不来言语一声哩?唵!你来言语一声,我去说说光他也不让娘去医院嘞!”华印笑笑,说:“谁知道有这层关系耶!”老师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着,给满座的人散了烟,拉着华印的手,说:“走……我给恁俩介绍介绍,让恁俩认识认识!” 老师把华印拉到那警察身边,看着警察的脸,指着华印,说:“这也是我的学生!”说罢,听到有人问他鞭炮在哪里,就赶紧走了。 华印笑着伸出来手。警察窘笑着握住了他的手。二人“嘿嘿”笑着把手摇晃着,然后挨着坐下了。华印掏出来烟敬给警察。警察接了烟。华印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嚓”着了火,站起来,躬着身,把火伸到他面前。警察把烟叼嘴里,把烟头伸到火头上,吸几下,点着了火。华印叼嘴里一支烟,也点着了火,绷嘴凹腮地吸一口,把打火机放在了桌子上,给在坐的其他人散了烟,把剩下的半盒烟扔在桌子上,又坐下了。 二人把烟捂在嘴角里,扭着头,吸着烟,对那事心照不宣。一会儿,华印从嘴里薅出来烟,问警察是哪届的学生。警察说后,又问华印是哪届的。华印也说了。二人这才略显不尴尬。警察又问华印在家干啥。华印说在村委当干部。警察笑说:“以后还得靠你支持派出所的工作呢!”华印笑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以后还得靠你呢!”说着,又伸出了手。警察又握住了他的手。二人又把手摇晃着,都扭着脸,“哈哈”笑! 开席了!席上的人喝罢礼节酒,便开始猜拳行令。酒至半酣,华印站起来,自饮两杯酒,说是先干为敬,又倒一杯酒,托在手心里,站起来,把另一只手平放在那只手脖下,躬着身,把酒杯敬到那警察面前,看着他的脸,笑说:“来!老同学!我敬你一杯酒!”那警察“嗯”一声,拿起华印手里的酒杯,一仰脖,把酒“吱”地喝干了。华印又倒一杯酒,敬给他。那警察拿起这杯酒,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个空杯,倒满酒,把酒杯放在了华印面前的桌子上,又端起来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举两下,笑说:“来!老同学,碰一杯!”华印受宠若惊,赶忙端起酒杯往前伸!两个酒杯相撞,“当”一声!二人又各自把酒杯一举、一落,说声“干”!都把酒杯举到自己嘴边,一仰脖“吱”地喝干了。华印端着空杯,又举一下,笑说:“高攀了!”那警察笑笑。二人各放下酒杯。 酒席到日落方散。二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华印拉着那警察的手,走到老师面前,“嘿嘿”笑毕,说:“老师,俺师弟欺负我!”老师一愣,问咋嘞?华印说:“我撞了人,没有钱,他扣押我的自行车!”那警察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把它伸到华印面前,说:“给,还你的钱!”华印推着钱,“嘿嘿”笑罢说:“那不中!你得还我一千、一万倍的钱,让我盖幢楼!”老师“嘿嘿”笑,要过来钱,把它擩到警察兜里。警察笑说:“早知咱俩是师兄弟,我咋着也不押你的车嘞!”华印笑说:“公事公办!”那警察又笑了。老师说:“这叫不打不相识!”华印和警察又“哈哈”笑起来! 华印和他二人握罢手,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了。他走着想:今儿把人撞得值!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不然,自己咋能认识那警察呢!看来今天的事是老天安排的!他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第124章 刘华印请客 不久,那警察上任派出所长。 这日是星期天,华印又骑着车去到城里,在一个大酒楼订了桌酒席,在商场买两箱牛奶、绑在车后座上,去了老师家,给他一箱牛奶,让老师领着他去到了派出所长家。三人寒暄一番。所长接过牛奶箱、放在了小桌上。三人便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时候,那老太婆走出套间,看见了华印,一愣,问:“你不是撞倒我的那个孩子吗?”华印赶紧站起来,窘笑着说:“咋不是我耶?”所长扭着头“嘿嘿”笑!老师笑说:“他是您孩子的师兄!”老太婆盯会儿华印,“喷”地一笑、同时一拍大腿,又看着老师,笑说:“你说巧不巧?张三不碰我,李四不碰我,偏偏是他碰了我!该不会是老天爷安排让他们师兄弟相认的?”老师说:“也可能!”老太婆又说:“早知——”说着,看一眼儿子,又看着华印,说:“恁俩是师兄弟,我也不叫孩子你花筐外(多余)钱嘞!”华印说:“就那,您老就够高风格嘞!要说,我还得再花点钱,让您老在医院养一阵子再回家!”老太婆说:“哪能那样呢?都说城里的老太婆被碰一下就讹人!我可不是那号人!”华印说:“看您那慈眉善眼样儿,也不是那号讹人的人!”老太婆笑起来,又看见了那箱牛奶,嗔道:“我又不碍事;你又买东西花筐外钱!”华印说:“您恁大年纪嘞,我就是不碰着您,知道了——”说着,朝所长一扬头,说:“和他是师兄弟,也得来看看您!”老太婆说:“你这孩子真懂事!”说着,往外走着说:“恁几个在这说话,我去买菜,给恁们准备午饭!”华印说他已经订好酒席嘞,让她老人家也去坐桌。老太婆站住了,回头说:“你看你!到了俺家,还让你破费!”华印笑说:“只当我给您老压惊哩!”老太婆又笑笑,便逛街去了。华印又坐下了。大家说着闲话。 小晌午,老太婆回来了。几个人便去到了那家大酒楼。华印搀扶着老太婆上了二楼。只见走廊长长、单间一一、红毡铺地、璧白灯柔。几个人进了一个单间,又见金碧辉煌、正中摆张大圆桌、上面摞一圆玻璃、玻璃上放着餐具、茶具、酒杯,都用薄膜密封着;桌圆圈摆着红木椅。华印扶老太婆坐了正位,等老师、所长落座后,才坐下来! 不多一时,冷菜、酒上齐。华印先给老太婆打开餐具、茶具、酒杯,又给老师和所长打开了那些家什,然后才把自己的那些家什打开,接着,拿起筷子,轮看着大家,用筷子头不住地点着盘里的菜,说:“吃、吃!”其他人也拿起了筷子。华印夹片牛肉,探身放在老太婆盘里。老太婆说她牙口不好,嚼不动那东西。华印看着她的脸,说:“您老不动筷子,俺们也不敢吃呀!”老太婆便夹片蔬菜放嘴里、嚼起来!华印笑说:“这吗——俺才敢动筷子!”说着,轮看着老师和所长,又用筷子头一下一下地点着盘里的菜,说:“吃、吃!”见他二人动了筷,这才夹片菜、放嘴里! 正在吃,一大盘红烧肉上来了。华印站起来,用筷子夹片红烧肉,探着身,把它放在了老太婆盘里,笑说:“婶!你嚼不动牛肉,这红烧肉在嘴里一绷就烂了,你可该多吃点哩!”又说:“点菜时,我就考虑到您牙口不好这一点嘞,专门嘱咐厨师把肉炖烂些、好让您老吃!”老太婆笑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说罢,把肉夹到嘴里,一崴一崴地嚼起来。华印又给老师、所长各夹一片红烧肉,分别放在他们的盘子里,才夹一片肉自己吃。 这时候,鸡、鱼上来了。华印用筷子撕下来个鸡大腿,夹到老太婆盘里。老太婆拿着鸡大腿,绷嘴笑着看着华印的脸,微嗔道:“你这孩子,只顾我哩,忘了自己吃!”华印笑笑,又给老师、所长的盘子里夹了鸡肉。 华印见鱼头应着老太婆,笑说:“婶!鱼头应着您、得喝鱼头酒呀!”老太婆扎煞着鸡大腿,看着华印,说:“每昨(以前)可没这规矩!”老师说这规矩是最近几年才兴的!老太婆说:“这都是你们这些好喝酒的外头人(男人)、为了多喝酒、想的鬼点子!”说罢,又笑说:“咋?恁们也让我跟形势啊?”老师绷嘴笑着乜着她,说:“您看呢?”老太婆说:“可我不会喝酒啊!”华印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倒杯酒,用双手端到老太婆面前,看着她的脸,说:“婶,您舔舔就算喝!”老太婆扭头看着他,说:“剩那不就成嘴把子了吗?”华印说:“您的嘴把子酒也是香的!”老太婆绷嘴笑着盯他一会儿,就接过来酒杯,舔舔酒,呲牙咧嘴地“呵呵”几声说:“就这,苦涩苦涩的,也不知啥喝头,你们外头人却喝不够!”其他人“嘿嘿”笑了。华印拿过来老太婆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老太婆看着他,说:“你这孩子,真不嫌老太婆嘴赃呀?”华印说:“自己的老人赃啥赃?”说罢,放下杯子,拿起筷子,用双手递给老太婆,说:“您喝了鱼头酒嘞,该动动鱼嘞!”老太婆便接过了筷子,夹块鱼肉放嘴里,嚼嚼,咽下,说:“妥嘞,礼数都尽嘞,都吃!”华印便回原位坐下了。大家随意吃起来! 众人吃菜垫了底。华印让老太婆以茶代酒,敬她三杯;又先后敬了老师、所长各三杯酒。这时候,老师提议划拳活跃一下气氛。华印说:“中!”便倒了八杯酒、放在玻璃上,把八杯酒转到老师面前,知学生和老师是不便划拳的,便笑着向所长伸出了手。所长也笑着伸出了手。二人把手握在了一起。老师握俩拳、举在肩两边,当裁判。 华印和所长把握着的手晃几晃,便都松了手,都同时翘起了大拇指、握起了那四个指头,把手伸到面前、边像磕头虫似地把大拇指点几点、边点着头说着“哥俩好、哥俩好、再好好、再亲亲”的话,然后便都绷着嘴“吭”一声、握起了拳、悠胸前、又同时把拳甩出去、同时伸出来手指头、又同时喊了数!华印绻着大拇指,伸出来那四个手指头,喊“五魁首”!所长伸出来大拇指和食指,喊“四季发财”!都不赢。第二次,华印伸个边三(中指、无名指、小指头);喊“八大仙”!所长板板正正地伸出来五个手指头,喊“六六大顺”!老师见华印赢了,赶紧喊“停”,接着从拳头里伸出来一个指头,喊“一比零”!就这样,这个人看着那个人的脸,揣测着他要喊啥数、伸几个指头;那个人盯着这个人的指头,看他把哪些指头伸得勤、好找规律!老太婆伸头瞪眼看着儿子的手,给他暗使劲!二人吆三喝六地划了一阵子拳,华印输了三次,喝了三杯酒;所长输了五次,喝了五杯酒!老师说一条腿不能走路。于是,二人又划起了拳。此时,华印已掌握所长好喊啥数、好伸哪个指头的规律了,明明可以赢他,却故意多伸或少伸一个指头而不赢他;又故意把大拇指伸得勤,让所长知道他的规律、好赢自己!这一盘,所长赢了六次,华印只赢两次。二人又来一盘。华印又故意输七次。 划罢拳,华印握着所长的手,看着老师的脸,笑说:“我划拳在俺那就算铁手嘞,谁知在俺师弟手里不沾弦!”老师笑说:“你也中,抖抖劲,再给他划几盘拳,说不定还能翻盘呢!”华印装窘笑,说;“再来一百盘,我也翻不了盘!前几盘我是瞎猫撞了个死老鼠、还赢几次,再划怕是一次也不会赢!”又说:“我一年会喝几次酒呀,不过是办个红白大事时喝几盅酒!俺师弟今天被这个请去喝酒哩、明天被那个请去喝酒哩,喝的酒比我喝的糊嘟(稀饭)都多,我咋着也划不过他的拳!”那仨人笑起来! 老太婆说:“酒不喝嘞,咱吃饭!”华印松了手,歪着头,看着所长的脸,不住地指点着他,后悔不及地笑着说:“早知你的拳划恁铁,我也带个铁手来陪你,省得让你不足兴!”说罢,才看着老太婆的脸,问:“咋?吃饭?”老太婆“嗯”一声。华印又问吃啥饭。老太婆说喝粉浆面条。华印不满意地“嗯”一声,说:“那不中!太简单!啥时候没喝过那面条啊!”老太婆说城里的粉浆面条和乡下的粉浆面条不一样,乡下的粉浆面条稠乎乎的像糨糊,最多是用碓臼捣把“十香”叶放饭里、有个味儿;城里的粉浆面条饭是不稀不稠的、面条是又长又滑又筋道。好喝得很!华印故作吃惊地说:“那咋?咱就喝粉浆面条?”又咂下嘴,“嗯”一声,很不过意地说:“这怪让我省钱呀!”老太婆打趣说:“省的钱好让你置庄田!”华印咧嘴笑了。 四人吃罢饭。华印结了账,又给他仨每人买瓶饮料掂着。四人又回到所长家。华印和老师、所长握罢手,就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老太婆说:“以后常来玩!”华印站住了,扭着头,微笑着说:“成别管嘞!以后,我见天来、见天来,踢断您的门槛子,坐断您的板凳腿,让您烦、撵我走、说’别来嘞’,我才不来嘞!”他仨笑了。 从此,逢年过节,华印都要带着礼物去到所长家。所长也回礼。二人都是酒肉相待。两家俨然成了亲戚。过了年,党委书记调走了。通过所长搭桥,华印又结识了新任党委书记,经常请他吃酒席、给他送礼。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第124章 刘华印请客 不久,那警察上任派出所长。 这日是星期天,华印又骑着车去到城里,在一个大酒楼订了桌酒席,在商场买两箱牛奶、绑在车后座上,去了老师家,给他一箱牛奶,让老师领着他去到了派出所长家。三人寒暄一番。所长接过牛奶箱、放在了小桌上。三人便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时候,那老太婆走出套间,看见了华印,一愣,问:“你不是撞倒我的那个孩子吗?”华印赶紧站起来,窘笑着说:“咋不是我耶?”所长扭着头“嘿嘿”笑!老师笑说:“他是您孩子的师兄!”老太婆盯会儿华印,“喷”地一笑、同时一拍大腿,又看着老师,笑说:“你说巧不巧?张三不碰我,李四不碰我,偏偏是他碰了我!该不会是老天爷安排让他们师兄弟相认的?”老师说:“也可能!”老太婆又说:“早知——”说着,看一眼儿子,又看着华印,说:“恁俩是师兄弟,我也不叫孩子你花筐外(多余)钱嘞!”华印说:“就那,您老就够高风格嘞!要说,我还得再花点钱,让您老在医院养一阵子再回家!”老太婆说:“哪能那样呢?都说城里的老太婆被碰一下就讹人!我可不是那号人!”华印说:“看您那慈眉善眼样儿,也不是那号讹人的人!”老太婆笑起来,又看见了那箱牛奶,嗔道:“我又不碍事;你又买东西花筐外钱!”华印说:“您恁大年纪嘞,我就是不碰着您,知道了——”说着,朝所长一扬头,说:“和他是师兄弟,也得来看看您!”老太婆说:“你这孩子真懂事!”说着,往外走着说:“恁几个在这说话,我去买菜,给恁们准备午饭!”华印说他已经订好酒席嘞,让她老人家也去坐桌。老太婆站住了,回头说:“你看你!到了俺家,还让你破费!”华印笑说:“只当我给您老压惊哩!”老太婆又笑笑,便逛街去了。华印又坐下了。大家说着闲话。 小晌午,老太婆回来了。几个人便去到了那家大酒楼。华印搀扶着老太婆上了二楼。只见走廊长长、单间一一、红毡铺地、璧白灯柔。几个人进了一个单间,又见金碧辉煌、正中摆张大圆桌、上面摞一圆玻璃、玻璃上放着餐具、茶具、酒杯,都用薄膜密封着;桌圆圈摆着红木椅。华印扶老太婆坐了正位,等老师、所长落座后,才坐下来! 不多一时,冷菜、酒上齐。华印先给老太婆打开餐具、茶具、酒杯,又给老师和所长打开了那些家什,然后才把自己的那些家什打开,接着,拿起筷子,轮看着大家,用筷子头不住地点着盘里的菜,说:“吃、吃!”其他人也拿起了筷子。华印夹片牛肉,探身放在老太婆盘里。老太婆说她牙口不好,嚼不动那东西。华印看着她的脸,说:“您老不动筷子,俺们也不敢吃呀!”老太婆便夹片蔬菜放嘴里、嚼起来!华印笑说:“这吗——俺才敢动筷子!”说着,轮看着老师和所长,又用筷子头一下一下地点着盘里的菜,说:“吃、吃!”见他二人动了筷,这才夹片菜、放嘴里! 正在吃,一大盘红烧肉上来了。华印站起来,用筷子夹片红烧肉,探着身,把它放在了老太婆盘里,笑说:“婶!你嚼不动牛肉,这红烧肉在嘴里一绷就烂了,你可该多吃点哩!”又说:“点菜时,我就考虑到您牙口不好这一点嘞,专门嘱咐厨师把肉炖烂些、好让您老吃!”老太婆笑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说罢,把肉夹到嘴里,一崴一崴地嚼起来。华印又给老师、所长各夹一片红烧肉,分别放在他们的盘子里,才夹一片肉自己吃。 这时候,鸡、鱼上来了。华印用筷子撕下来个鸡大腿,夹到老太婆盘里。老太婆拿着鸡大腿,绷嘴笑着看着华印的脸,微嗔道:“你这孩子,只顾我哩,忘了自己吃!”华印笑笑,又给老师、所长的盘子里夹了鸡肉。 华印见鱼头应着老太婆,笑说:“婶!鱼头应着您、得喝鱼头酒呀!”老太婆扎煞着鸡大腿,看着华印,说:“每昨(以前)可没这规矩!”老师说这规矩是最近几年才兴的!老太婆说:“这都是你们这些好喝酒的外头人(男人)、为了多喝酒、想的鬼点子!”说罢,又笑说:“咋?恁们也让我跟形势啊?”老师绷嘴笑着乜着她,说:“您看呢?”老太婆说:“可我不会喝酒啊!”华印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倒杯酒,用双手端到老太婆面前,看着她的脸,说:“婶,您舔舔就算喝!”老太婆扭头看着他,说:“剩那不就成嘴把子了吗?”华印说:“您的嘴把子酒也是香的!”老太婆绷嘴笑着盯他一会儿,就接过来酒杯,舔舔酒,呲牙咧嘴地“呵呵”几声说:“就这,苦涩苦涩的,也不知啥喝头,你们外头人却喝不够!”其他人“嘿嘿”笑了。华印拿过来老太婆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老太婆看着他,说:“你这孩子,真不嫌老太婆嘴赃呀?”华印说:“自己的老人赃啥赃?”说罢,放下杯子,拿起筷子,用双手递给老太婆,说:“您喝了鱼头酒嘞,该动动鱼嘞!”老太婆便接过了筷子,夹块鱼肉放嘴里,嚼嚼,咽下,说:“妥嘞,礼数都尽嘞,都吃!”华印便回原位坐下了。大家随意吃起来! 众人吃菜垫了底。华印让老太婆以茶代酒,敬她三杯;又先后敬了老师、所长各三杯酒。这时候,老师提议划拳活跃一下气氛。华印说:“中!”便倒了八杯酒、放在玻璃上,把八杯酒转到老师面前,知学生和老师是不便划拳的,便笑着向所长伸出了手。所长也笑着伸出了手。二人把手握在了一起。老师握俩拳、举在肩两边,当裁判。 华印和所长把握着的手晃几晃,便都松了手,都同时翘起了大拇指、握起了那四个指头,把手伸到面前、边像磕头虫似地把大拇指点几点、边点着头说着“哥俩好、哥俩好、再好好、再亲亲”的话,然后便都绷着嘴“吭”一声、握起了拳、悠胸前、又同时把拳甩出去、同时伸出来手指头、又同时喊了数!华印绻着大拇指,伸出来那四个手指头,喊“五魁首”!所长伸出来大拇指和食指,喊“四季发财”!都不赢。第二次,华印伸个边三(中指、无名指、小指头);喊“八大仙”!所长板板正正地伸出来五个手指头,喊“六六大顺”!老师见华印赢了,赶紧喊“停”,接着从拳头里伸出来一个指头,喊“一比零”!就这样,这个人看着那个人的脸,揣测着他要喊啥数、伸几个指头;那个人盯着这个人的指头,看他把哪些指头伸得勤、好找规律!老太婆伸头瞪眼看着儿子的手,给他暗使劲!二人吆三喝六地划了一阵子拳,华印输了三次,喝了三杯酒;所长输了五次,喝了五杯酒!老师说一条腿不能走路。于是,二人又划起了拳。此时,华印已掌握所长好喊啥数、好伸哪个指头的规律了,明明可以赢他,却故意多伸或少伸一个指头而不赢他;又故意把大拇指伸得勤,让所长知道他的规律、好赢自己!这一盘,所长赢了六次,华印只赢两次。二人又来一盘。华印又故意输七次。 划罢拳,华印握着所长的手,看着老师的脸,笑说:“我划拳在俺那就算铁手嘞,谁知在俺师弟手里不沾弦!”老师笑说:“你也中,抖抖劲,再给他划几盘拳,说不定还能翻盘呢!”华印装窘笑,说;“再来一百盘,我也翻不了盘!前几盘我是瞎猫撞了个死老鼠、还赢几次,再划怕是一次也不会赢!”又说:“我一年会喝几次酒呀,不过是办个红白大事时喝几盅酒!俺师弟今天被这个请去喝酒哩、明天被那个请去喝酒哩,喝的酒比我喝的糊嘟(稀饭)都多,我咋着也划不过他的拳!”那仨人笑起来! 老太婆说:“酒不喝嘞,咱吃饭!”华印松了手,歪着头,看着所长的脸,不住地指点着他,后悔不及地笑着说:“早知你的拳划恁铁,我也带个铁手来陪你,省得让你不足兴!”说罢,才看着老太婆的脸,问:“咋?吃饭?”老太婆“嗯”一声。华印又问吃啥饭。老太婆说喝粉浆面条。华印不满意地“嗯”一声,说:“那不中!太简单!啥时候没喝过那面条啊!”老太婆说城里的粉浆面条和乡下的粉浆面条不一样,乡下的粉浆面条稠乎乎的像糨糊,最多是用碓臼捣把“十香”叶放饭里、有个味儿;城里的粉浆面条饭是不稀不稠的、面条是又长又滑又筋道。好喝得很!华印故作吃惊地说:“那咋?咱就喝粉浆面条?”又咂下嘴,“嗯”一声,很不过意地说:“这怪让我省钱呀!”老太婆打趣说:“省的钱好让你置庄田!”华印咧嘴笑了。 四人吃罢饭。华印结了账,又给他仨每人买瓶饮料掂着。四人又回到所长家。华印和老师、所长握罢手,就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老太婆说:“以后常来玩!”华印站住了,扭着头,微笑着说:“成别管嘞!以后,我见天来、见天来,踢断您的门槛子,坐断您的板凳腿,让您烦、撵我走、说’别来嘞’,我才不来嘞!”他仨笑了。 从此,逢年过节,华印都要带着礼物去到所长家。所长也回礼。二人都是酒肉相待。两家俨然成了亲戚。过了年,党委书记调走了。通过所长搭桥,华印又结识了新任党委书记,经常请他吃酒席、给他送礼。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第125章 刘铁头挑衅汪宏泰 这日,喝罢汤,华印去村部开会,走到村部大门口,想吸烟,掏出来一支,一摸兜,却没带火柴,见路边一家新开的饭馆里亮着灯光,想借火,便进去了。 华印站在当门里,听到从一间房里传出来划拳声,看到另一间房里亮着灯光,信步走到了亮灯的房间门口,往里一看,只见汪宏泰面朝里坐着、在吃一桌酒席,赶紧退几步,站住了。他想汪书记决不会自个儿花钱买一桌酒席吃、定是饭馆老板巴结书记、让上级来了人、到他饭馆里吃饭、而送的酒席,不免妒忌起来。 这时候,饭馆老板端盘肉菜,从厨房里出来了,看着华印,笑容可掬地问:“想买点啥吃呀?”华印说:“啥也不买,想借个火。”老板说:“你自己去找!”说罢,便迈着碎步,笑眯眯的,给书记送菜去了!华印暗骂:你真是个势利眼、白让书记吃酒席,见了我,却连句“进去喝一盅”的礼节话都不说!但他又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书记比自己官大,老板巴结他,能捞到好处,巴结自己有啥用呢?想到这里,华印也就不气了。他到厨房里引着烟火,就走了。 刘华印觉得会还得一会儿开,便去到了村部门口的代销店,和售货员拉呱熬时间。突然,他听到吵架声,出了门,往北看,见饭馆门口的月亮地里站着几个人,听到吵架声是从那里传来的,便站在门口看、听起来。 吵架的是汪书记和一个叫刘铁头的人。那刘铁头是华印庄上的人,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如牛,却好吃懒做,常干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勾当,是个赖货。大集体时、有一次,他偷社员的鸡,被大队巡逻队员逮住了。汪书记派民兵把他送到派出所拘留了数日。刘铁头怀恨在心,从拘留所出来后,便想报复书记,但慑于书记当时有权扣他的工分、不分给他口粮、可以饿死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大集体解散、土地分到户后,刘铁头认为各种各的地、各吃各的饭、书记没权管住他了、报复书记的机会来到了,但一时又没找到机会。可巧,刚才刘铁头和邻村的几个赖货在那家饭馆的一个房间里喝酒、书记在另一个房间里喝酒、都喝罢酒、走了出来。汪书记在前面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瞥一眼刘铁头及那几个赖货!那刘铁头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见书记瞥他,想起那事,便想借机报复。当下,他紧走几步,转身挡住了书记,冷笑着“哼”一声,道:“这不是汪大书记吗?”话落音,那几个赖货也走上前,怒视着书记。汪宏泰也是刚烈之人,见刘铁头来头不善,凛然地看着他,怒道:“是的!咋啦?”刘铁头又冷笑着“哼”一声,道:“你说咋啦?我还想让你让派出所拘留我!”书记并不惧他,厉声道:“你再犯事;我仍让派出所抓走、拘留你!”刘铁头愤怒地“嗯”一声,道:“说恁大那蛋!”说着,便上前抓住了汪书记的衣领子,往后拽。 这时候,饭馆老板跑过来了,掰开了刘铁头的手,挡着他,笑说:“你这是弄啥嘞,会有多大的事,值当发恁大的脾气吗?”刘铁头跺着他,骂道:“去恁娘那腿!”说着,推开了老板。那老板想:自己开饭馆,是不敢深得罪赖货的!刚才,自己既给书记帮了腔、也没深得罪刘铁头!现在,自己若再去拉刘铁头,就显得自己偏向书记了、就把刘铁头深得罪了?于是他便站一边,哭丧着脸,不吭气了。 刘铁头上前又抓住了书记的衣领子!这当儿,高峰、程旋、关仁等干部来开会、走到了这里,见状,赶紧围住了他俩!关仁上前掰开刘铁头的手,把他拉到一边。程旋看着刘铁头,说:“会有多大的事吔?有话好好说!不能拽书记的衣领子呀!”刘铁头剜他一眼,又要上前拽!高峰挺身而出,挡住了他!有个赖货知斗不过官,赶紧上前拉住了刘铁头,找理由说:“走!别多喝了几盅酒,就兴奋恁很嘞!”又轮看着干部们,打圆场说:“都别和他学成一样!他喝醉嘞!”汪书记往前悻一步,拗头轮瞪着那几个赖货,道:“他装赖!喝醉吗不扇自己的脸?”刘铁头又愤怒的“嗯”一声,往前悻!刚才说话的那个赖货给同伴们使个眼色。几个人便上前把刘铁头推走了。刘铁头走着、挣扎着、拗头瞪着汪宏泰!汪书记和高峰等人怒视着他们走远了,才气呼呼的往村部走! 刘华印看着他们进了村部院,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想:多亏自己在这儿,不然,事就难办了:若给书记帮腔,就得罪了刘铁头!那个赖货是得罪不得的!若给刘铁头帮腔,就得罪了书记!书记也是得罪不得的!自己在这儿,站高山、看马咬、是再好不过了!想到这里,他得意地咧嘴“嗨”一笑,踏着月光,去往村委办公室。 刘华印进了办公室,只见电灯光明亮、室内如昼;又见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一脸怒气;其他干部坐在长凳子上,勾扭着头。他笑心里,却把脸一沉、故意“呀”一声,问:“这是咋啦?都不高兴?”大家抬头看着他。高峰问:“你咋才来呀?”华印问:“咋啦?”关仁说:“刚才刘铁头差点和书记打起来!你要是在那里,也给咱这一窝子——不不不……咱这边的人壮壮威!”华印把脸一沉,道:“他咋恁铁呀,敢打书记!我要是在那里,非得扇他几耳光子!”程旋说:“他刘铁头赖得烧手,你敢扇他呀?”华印看着程旋,“嘿嘿”笑罢说:“他再赖,咱也不能让书记吃亏呀!”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温不火,既给书记表了忠心,又不刺激同僚觉得自己是特意巴结书记的! 华印说完,便坐在了凳子上。大家沉默会儿,会就开始了! 第125章 刘铁头挑衅汪宏泰 这日,喝罢汤,华印去村部开会,走到村部大门口,想吸烟,掏出来一支,一摸兜,却没带火柴,见路边一家新开的饭馆里亮着灯光,想借火,便进去了。 华印站在当门里,听到从一间房里传出来划拳声,看到另一间房里亮着灯光,信步走到了亮灯的房间门口,往里一看,只见汪宏泰面朝里坐着、在吃一桌酒席,赶紧退几步,站住了。他想汪书记决不会自个儿花钱买一桌酒席吃、定是饭馆老板巴结书记、让上级来了人、到他饭馆里吃饭、而送的酒席,不免妒忌起来。 这时候,饭馆老板端盘肉菜,从厨房里出来了,看着华印,笑容可掬地问:“想买点啥吃呀?”华印说:“啥也不买,想借个火。”老板说:“你自己去找!”说罢,便迈着碎步,笑眯眯的,给书记送菜去了!华印暗骂:你真是个势利眼、白让书记吃酒席,见了我,却连句“进去喝一盅”的礼节话都不说!但他又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书记比自己官大,老板巴结他,能捞到好处,巴结自己有啥用呢?想到这里,华印也就不气了。他到厨房里引着烟火,就走了。 刘华印觉得会还得一会儿开,便去到了村部门口的代销店,和售货员拉呱熬时间。突然,他听到吵架声,出了门,往北看,见饭馆门口的月亮地里站着几个人,听到吵架声是从那里传来的,便站在门口看、听起来。 吵架的是汪书记和一个叫刘铁头的人。那刘铁头是华印庄上的人,长得五大三粗、力大如牛,却好吃懒做,常干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勾当,是个赖货。大集体时、有一次,他偷社员的鸡,被大队巡逻队员逮住了。汪书记派民兵把他送到派出所拘留了数日。刘铁头怀恨在心,从拘留所出来后,便想报复书记,但慑于书记当时有权扣他的工分、不分给他口粮、可以饿死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大集体解散、土地分到户后,刘铁头认为各种各的地、各吃各的饭、书记没权管住他了、报复书记的机会来到了,但一时又没找到机会。可巧,刚才刘铁头和邻村的几个赖货在那家饭馆的一个房间里喝酒、书记在另一个房间里喝酒、都喝罢酒、走了出来。汪书记在前面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瞥一眼刘铁头及那几个赖货!那刘铁头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见书记瞥他,想起那事,便想借机报复。当下,他紧走几步,转身挡住了书记,冷笑着“哼”一声,道:“这不是汪大书记吗?”话落音,那几个赖货也走上前,怒视着书记。汪宏泰也是刚烈之人,见刘铁头来头不善,凛然地看着他,怒道:“是的!咋啦?”刘铁头又冷笑着“哼”一声,道:“你说咋啦?我还想让你让派出所拘留我!”书记并不惧他,厉声道:“你再犯事;我仍让派出所抓走、拘留你!”刘铁头愤怒地“嗯”一声,道:“说恁大那蛋!”说着,便上前抓住了汪书记的衣领子,往后拽。 这时候,饭馆老板跑过来了,掰开了刘铁头的手,挡着他,笑说:“你这是弄啥嘞,会有多大的事,值当发恁大的脾气吗?”刘铁头跺着他,骂道:“去恁娘那腿!”说着,推开了老板。那老板想:自己开饭馆,是不敢深得罪赖货的!刚才,自己既给书记帮了腔、也没深得罪刘铁头!现在,自己若再去拉刘铁头,就显得自己偏向书记了、就把刘铁头深得罪了?于是他便站一边,哭丧着脸,不吭气了。 刘铁头上前又抓住了书记的衣领子!这当儿,高峰、程旋、关仁等干部来开会、走到了这里,见状,赶紧围住了他俩!关仁上前掰开刘铁头的手,把他拉到一边。程旋看着刘铁头,说:“会有多大的事吔?有话好好说!不能拽书记的衣领子呀!”刘铁头剜他一眼,又要上前拽!高峰挺身而出,挡住了他!有个赖货知斗不过官,赶紧上前拉住了刘铁头,找理由说:“走!别多喝了几盅酒,就兴奋恁很嘞!”又轮看着干部们,打圆场说:“都别和他学成一样!他喝醉嘞!”汪书记往前悻一步,拗头轮瞪着那几个赖货,道:“他装赖!喝醉吗不扇自己的脸?”刘铁头又愤怒的“嗯”一声,往前悻!刚才说话的那个赖货给同伴们使个眼色。几个人便上前把刘铁头推走了。刘铁头走着、挣扎着、拗头瞪着汪宏泰!汪书记和高峰等人怒视着他们走远了,才气呼呼的往村部走! 刘华印看着他们进了村部院,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想:多亏自己在这儿,不然,事就难办了:若给书记帮腔,就得罪了刘铁头!那个赖货是得罪不得的!若给刘铁头帮腔,就得罪了书记!书记也是得罪不得的!自己在这儿,站高山、看马咬、是再好不过了!想到这里,他得意地咧嘴“嗨”一笑,踏着月光,去往村委办公室。 刘华印进了办公室,只见电灯光明亮、室内如昼;又见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一脸怒气;其他干部坐在长凳子上,勾扭着头。他笑心里,却把脸一沉、故意“呀”一声,问:“这是咋啦?都不高兴?”大家抬头看着他。高峰问:“你咋才来呀?”华印问:“咋啦?”关仁说:“刚才刘铁头差点和书记打起来!你要是在那里,也给咱这一窝子——不不不……咱这边的人壮壮威!”华印把脸一沉,道:“他咋恁铁呀,敢打书记!我要是在那里,非得扇他几耳光子!”程旋说:“他刘铁头赖得烧手,你敢扇他呀?”华印看着程旋,“嘿嘿”笑罢说:“他再赖,咱也不能让书记吃亏呀!”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温不火,既给书记表了忠心,又不刺激同僚觉得自己是特意巴结书记的! 华印说完,便坐在了凳子上。大家沉默会儿,会就开始了! 第126章 刘华印小试牛刀 汪书记越想越气,决定给刘铁头点颜色瞧瞧! 次日,他去到村委会办公室。 华印在值班。他坐在长凳子上,在看报纸,见书记来了,抬起头,和书记打罢招呼,又看起了报纸。 汪书记走到办公桌前,摇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给派出所打电话。 此时,在乡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党委书记和派出所长坐在凳子上,在商量下乡宣传冬季防火的事。听到电话声,所长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筒、捂在耳朵上,问:“那位?” 汪书记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前段时间,所长来程庄村委检查治安工作时、汪书记给他汇报过治安工作,觉得他肯定会听出来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是谁的。 所长一愣,问:“你是——” 汪书记说:“我是程庄村党支部书记呀!” 所长停一下,又迷迷瞪瞪地“噢——噢——”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叫——” 汪书记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他显然是不知自己是谁的,便说:“我叫汪宏泰!” 所长点着头又“噢噢”几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停一下,冷淡地问:“有事吗?” 汪书记说了刘铁头寻衅滋事的事,要派出所来人抓走他! 所长答应后,放下听筒,回原位,坐下了。党委书记问他谁打的电话、干啥的。所长说了。党委书记说:“咱俩商量完工作,你再去!”二人便继续商量防火宣传工作。 汪书记放下电话筒,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着步,等了一个小时,不见派出所来人。他烦躁地“嗯”一声,咂下嘴,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催他们来!派出所长回电话说马上去,却又坐原位,仍和党委书记商量防火宣传工作。汪书记又耐心等了约半小时,仍不见人来,气的用手指头敲着桌棱子,怒道:“这派出所太不像话了,就是离这八百里、也该来到了,却到现在还没影子!”说罢,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又焦急地踱着步,停会儿,还不见派出所人来,便朝华印一挥手,道:“你再打个电话给他们!” 华印放下报纸,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所长听到电话声,又站起来,拿起电话筒、捂在耳朵上,问:“谁呀?” 华印也把电话筒捂在耳朵上,微笑着说:“我!” 派出所长惊喜地“啊”一声,说:“华印哥呀?你咋恁稀罕,想起来给恁弟弟我打电话啦?” 华印“嘿嘿”笑罢说:“我想让你抽空再教教我拳是咋划的,就给你打了电话!” 所长也“嘿嘿”笑罢说:“哥哥是高抬小弟啦!我那有铁把式教哥呀!” 华印说:“你还藏奸呢,怕教会了我赢你是不是?你就是教我八百年;我也是孙悟空翻跟头,永远打不出如来佛你的手心!” 所长又是“嘿嘿”笑,毕,停一下,问:“哥打电话不会是只说笑话的?” 华印说:“看起来你比谁都懂哥的心!哥有啥想法都瞒不住你!”便把刘铁头的事说一遍,让派出所快来人抓走刘铁头! 所长道:“哥开口嘞!弟敢慢吗?”说罢,放下听筒,看着党委书记的脸,想听他指示是否马上去。 党委书记听出来是华印打来的电话,赶忙站起来,说:“快去!”说罢,便走了。 所长把一名警察从套间里喊岀来。二人到院里,上了一辆警用面包车。那名警察开着车,飞速向南驶去了! 汪书记听完华印的电话,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想:他华印只是个民兵副营长,跟所长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咋比自己和所长的关系还好呢?他惊愕地看着华印,猜着原因! 刘华印打完电话,觉得所长和自己说话、比和书记说话、亲热得多,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但他知若让这种自豪露出来,会使书记极不舒服的。于是,他便坐在长凳子上,故意拗着头,皱着眉、绷着嘴,沉着脸,装着生刘铁头的气的样子!他把自豪深藏于心,使任何人也甭想从他身上看出来一点点自豪的样子。 二人就这样坐着! 不一会儿,院里响起了汽车声。二人出了门。这时,那辆警车停在了办公室门旁,两名警察下了车。书记和华印赶忙迎上去。书记向所长伸出来手。所长握着他的手梢子,晃两下,便松了手,接着,便紧握住了华印的手、摇晃着,笑着问刘铁头是哪庄的,多大年纪了!华印一一说了。汪书记又握着另一名警察的手,问咋来恁晚。所长听到这话,扭头看着他,沉着脸,说:“派出所就那几个人,管一个乡几万口人的事!说实话,若不是——”说着,朝华印一扬头,说:“他打电话,俺还来不恁快呢!”书记不吭气了。所长又回过头,摇晃着华印的手,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走!你带着路,咱去抓刘铁头!”二人便松了手;那俩人也松了手。众人上了车。那个警察便把车开走了。 车在刘铁头大门前停下来。四人下了车。所长和那名警察进了屋,把正在烧锅做饭的刘铁头押上了警车!那名警察便开着车走了! 汪书记和华印互看一眼,便一前一后向村部的方向走去了。二人在南北主干道上分了手。汪书记往家走;华印去值班! 刘华印勾着头,背着手,跩步走着路,笑眯眯的!他想:人常说:庄稼不吃昧心粪!看起来,自己的脸比书记的脸还大,自己在所长身上没白花钱! 第126章 刘华印小试牛刀 汪书记越想越气,决定给刘铁头点颜色瞧瞧! 次日,他去到村委会办公室。 华印在值班。他坐在长凳子上,在看报纸,见书记来了,抬起头,和书记打罢招呼,又看起了报纸。 汪书记走到办公桌前,摇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给派出所打电话。 此时,在乡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党委书记和派出所长坐在凳子上,在商量下乡宣传冬季防火的事。听到电话声,所长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筒、捂在耳朵上,问:“那位?” 汪书记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前段时间,所长来程庄村委检查治安工作时、汪书记给他汇报过治安工作,觉得他肯定会听出来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是谁的。 所长一愣,问:“你是——” 汪书记说:“我是程庄村党支部书记呀!” 所长停一下,又迷迷瞪瞪地“噢——噢——”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叫——” 汪书记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他显然是不知自己是谁的,便说:“我叫汪宏泰!” 所长点着头又“噢噢”几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停一下,冷淡地问:“有事吗?” 汪书记说了刘铁头寻衅滋事的事,要派出所来人抓走他! 所长答应后,放下听筒,回原位,坐下了。党委书记问他谁打的电话、干啥的。所长说了。党委书记说:“咱俩商量完工作,你再去!”二人便继续商量防火宣传工作。 汪书记放下电话筒,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着步,等了一个小时,不见派出所来人。他烦躁地“嗯”一声,咂下嘴,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催他们来!派出所长回电话说马上去,却又坐原位,仍和党委书记商量防火宣传工作。汪书记又耐心等了约半小时,仍不见人来,气的用手指头敲着桌棱子,怒道:“这派出所太不像话了,就是离这八百里、也该来到了,却到现在还没影子!”说罢,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又焦急地踱着步,停会儿,还不见派出所人来,便朝华印一挥手,道:“你再打个电话给他们!” 华印放下报纸,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所长听到电话声,又站起来,拿起电话筒、捂在耳朵上,问:“谁呀?” 华印也把电话筒捂在耳朵上,微笑着说:“我!” 派出所长惊喜地“啊”一声,说:“华印哥呀?你咋恁稀罕,想起来给恁弟弟我打电话啦?” 华印“嘿嘿”笑罢说:“我想让你抽空再教教我拳是咋划的,就给你打了电话!” 所长也“嘿嘿”笑罢说:“哥哥是高抬小弟啦!我那有铁把式教哥呀!” 华印说:“你还藏奸呢,怕教会了我赢你是不是?你就是教我八百年;我也是孙悟空翻跟头,永远打不出如来佛你的手心!” 所长又是“嘿嘿”笑,毕,停一下,问:“哥打电话不会是只说笑话的?” 华印说:“看起来你比谁都懂哥的心!哥有啥想法都瞒不住你!”便把刘铁头的事说一遍,让派出所快来人抓走刘铁头! 所长道:“哥开口嘞!弟敢慢吗?”说罢,放下听筒,看着党委书记的脸,想听他指示是否马上去。 党委书记听出来是华印打来的电话,赶忙站起来,说:“快去!”说罢,便走了。 所长把一名警察从套间里喊岀来。二人到院里,上了一辆警用面包车。那名警察开着车,飞速向南驶去了! 汪书记听完华印的电话,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想:他华印只是个民兵副营长,跟所长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咋比自己和所长的关系还好呢?他惊愕地看着华印,猜着原因! 刘华印打完电话,觉得所长和自己说话、比和书记说话、亲热得多,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但他知若让这种自豪露出来,会使书记极不舒服的。于是,他便坐在长凳子上,故意拗着头,皱着眉、绷着嘴,沉着脸,装着生刘铁头的气的样子!他把自豪深藏于心,使任何人也甭想从他身上看出来一点点自豪的样子。 二人就这样坐着! 不一会儿,院里响起了汽车声。二人出了门。这时,那辆警车停在了办公室门旁,两名警察下了车。书记和华印赶忙迎上去。书记向所长伸出来手。所长握着他的手梢子,晃两下,便松了手,接着,便紧握住了华印的手、摇晃着,笑着问刘铁头是哪庄的,多大年纪了!华印一一说了。汪书记又握着另一名警察的手,问咋来恁晚。所长听到这话,扭头看着他,沉着脸,说:“派出所就那几个人,管一个乡几万口人的事!说实话,若不是——”说着,朝华印一扬头,说:“他打电话,俺还来不恁快呢!”书记不吭气了。所长又回过头,摇晃着华印的手,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走!你带着路,咱去抓刘铁头!”二人便松了手;那俩人也松了手。众人上了车。那个警察便把车开走了。 车在刘铁头大门前停下来。四人下了车。所长和那名警察进了屋,把正在烧锅做饭的刘铁头押上了警车!那名警察便开着车走了! 汪书记和华印互看一眼,便一前一后向村部的方向走去了。二人在南北主干道上分了手。汪书记往家走;华印去值班! 刘华印勾着头,背着手,跩步走着路,笑眯眯的!他想:人常说:庄稼不吃昧心粪!看起来,自己的脸比书记的脸还大,自己在所长身上没白花钱! 第127章 汪宏泰用权到极致 过些日子,春光觉得该要地了。 这日,喝了汤,他去到队长程虎家。 程虎家已建了新房:砖瓦门楼,海青房堂屋,都是高脊翘头;朱漆大门。 春光进了院,见堂屋门开着、电灯明亮、程虎坐在堂屋当门正吸烟。那程虎听到脚步声,见春光来了,赶快站起来,朝他微笑着。 春光进了屋,给他递上烟。二人坐在小板凳上。程虎虎声虎气道:“你躲计划生育,躲的是啥球,也没要个小子!”春光脸一红,苦笑笑!程虎想想,问:“你没有地,回来吃啥球呀?”春光说:“这不是向你要地来了吗?”程虎说:“我不当那家,你找我没球用!”春光说:“那!我去问书记!”二人又说会闲话,春光就走了。 春光回到家。雪梅已躺床上了,问队长咋说的,听春光说后,叹口气,说:“不知书记同不同意给?”春光说:“紧着要呗!”说罢,就脱衣,睡了。 次日,喝了汤,春光蹲在锅对门,吸会儿烟,约摸着书记家串门的人走光了,便去了书记家。 书记正关大门,忽见春光来了,愣一下,便强笑着“哟”一声,说:“春光来啦?”春光也强笑着,说:“可不哩!”书记拉开了一扇门。春光进去了。 二人进了堂屋。春光递上烟。书记接了烟,坐在罗圈椅子上。春光坐在小板凳上。二人沉默会儿。书记说了一番春光这几年出去不少受罪的话,又说了那天他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去春光岳父家、是想着春光两口子躲到外地了、才领着他们去的排场话。春光知他是爬灰头念善书——说人话,不做人事,便点头“嗯嗯”着说那是哩。 二人又沉默会儿,书记问:“现在来,有事吗?”春光说:“我想要地!”书记猛地一挺腰,说:“中!得给地!结扎了吗不给地?”春光顿时松了口气,问谁跟队长说一声。书记说:“你说会中吗?得我给他说!”春光赶忙站起来,又敬一支烟给他,说:“耽误您睡觉了!”说罢,就走了。 这夜,春光两口子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不管咋说,书记没有坏良心,答应给地了!他们盘算着,分到地后,买头小毛驴,找个搁膀儿(一块种地的牲口),好好种那几亩地! 过了两天,春光去到程虎家,说书记答应给地了,问给他说没说。程虎说没说;又说改天他去问书记! 这日,程虎去到了书记家。二人寒暄毕,对面坐下了。程虎说了春光说的话。书记听了,冷笑着“哼”一声,说:“他躲计划生育,回来了,嘴一呱哒:’把地给我’,我们就给他啦?要是违犯计划生育的人就这么轻易得到地,以后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的人会更多!咱以后计划生育工作难度就更大!咱坚决不能给他地!”程虎点头“嗯”一声,说是的,就走了。 过几天,春光去问程虎问没问书记。程虎想想,说:“书记说给你!不过,这是大事,不能凭嘴说!你得让书记写个纸条,我才能给你!” 春光觉得程虎说的有道理,便又去到书记家,给书记敬上烟,坐在了小板凳上,说:“队长说让你写个给地的纸条子!” 书记看着他,“哼”一声,说:“这个程虎!我交待得好好的、给你地!他却又想杂点子、让写纸条?”说到这里,停一下,说:“你也当过大队干部!咱让队长干工作,都是口头布置的,啥时候写过纸条呀?”春光点点头。书记又把腰一挺,说:“你去找他,就说我说的!地,必须得给!”春光说:“中!”就走了。 春光又去找程虎,说了书记说的话。程虎知那是书记的推迟话,便说必须让书记写纸条!春光见他这样说,想:书记答应得好好的,他却推三阻四不愿意给,定是想要礼物的!都说程虎是个直正人,看起来他是假直正!于是,他便忍着气说再给书记说说、让他写纸条,就走了。 春光给程虎送条烟。程虎收了烟——后来,程虎媳子兜着鸡蛋去春光家、看小妮,抵了那条烟钱——说春光就是给他买一箱子烟,书记不批条子,他也不敢给!春光说书记虽然没批条子,但已答应嘞!程虎脱口而出,说书记根本就没给他说给地!春光便又气着去找书记! 春光走到大路上,正好看见书记往地里走,便大声喊:“别走!”书记站住了,转过身,看着他,问咋啦?春光走到他面前,气着说:“那不?程虎说你根本就没给他说给地!”书记愣一下,便拗头用手指点着他,怨道:“你呀——你真是个糊涂蛋!他不愿给你地,能不找个理由吗?唵!我反正是交待他给地嘞!给不给是他的事!咋?我当个书记,能亲手给你去量地呀?”春光想书记说的有理,便说:“不怨你!还是他的事!”说罢,就走了! 春光进了自家堂屋,见九爷坐在凳子上、雪梅坐在小板凳上;听二人在说话,和九爷打罢招呼,便坐在了小板凳上。九爷说他上个月到洛阳春光姑奶家去了、住了一个多月,今儿才回来,听说春光动了手术,就来看看!雪梅指着条几上的一兜鸡蛋,说:“九爷还掂来兜鸡蛋!”春光歉意地咂下嘴,“嗯”一声,说:“九爷,恁几十岁嘞,来坐坐妥嘞,还拿东西,让小辈们心不安!”九爷笑笑! 大家沉默会儿,九爷问:“我听雪梅说你要地去啦?”春光叹一声,说:“别提嘞?提起那事气死人!”九爷一愣,问咋嘞。春光说:“书记让给,队长推来推去不给!”九爷诧异地“嗯”一声,问咋个推法。春光说了。九爷沉思会儿,说:“按理说,那事队长不当家!只要书记让给,队长不会不给!船还在书记那里弯着哩!”春光说:“反正书记是亲口许的给!”九爷说:“你别听他说!”又想想,问:“你去书记家拿的啥?”春光说他掂俩拳!九爷用手指点着他,怨道:“你看你看你看……你从部队回来恁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咋办事!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家书记是靠权力吃饭的,你掂俩拳去会中吗?”又说:“老辈人说’人为人,不动星;东西为人、一阵风!’这话放在哪朝哪代都时兴!”春光想想,说:“我想着我一问他就答应了,就没给他送礼物!”九爷说:“宏泰是吃惯嘴的人,遇上恁大的事,会不想你的礼物吗?”春光如梦初醒,咂下嘴,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步哩!”九爷说:“你还是没看透他!”春光“嘿嘿”笑!二人又说会闲话,九爷就走了。春光两口子送他出大门口。 次日,春光在集上买了十几斤猪肉,用化肥袋子装着、背回了家,喝罢汤,送到了书记家,见堂屋人多,就背到了厨房里。秀娥接过肉,说些客套话。春光就走了。等串门的人走后,秀娥给宏泰说了春光送肉的事。宏泰“嘿嘿”笑! 过几天,春光又去到书记家,问地的事!书记给他写了张给地的纸条。春光去到程虎家,把纸条交给了程虎。程虎“嘿嘿”笑! 那程虎说通了承包队里机动地的人,让春光把种子,化肥,耕种钱给了那人,就把地量给了春光。 这天,风和日丽,春光借辆架子车,让雪梅坐车上、抱着小女儿,去往西地。一路上,只见天蓝云飘,鸟儿飞鸣,路树屹立;麦田翠绿。 春光在自家的麦地头停了车。雪梅抱着妮下了车。春光放下车把,大步走进地里,躺在了麦苗上。他伸着腿,胳膊,闻着麦苗的清香,如大病初愈般地喘着气。这个四处漂泊的汉子,终于有土地了,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 雪梅抱着妮,也下了地,拽把麦苗,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他们到日夕方回。 不久,春光又找到乡党委,问自己的党籍问题。党委告诉他,上级并没下达开除他党籍的文件。他扑交了党费,又参加了党组织生活。 第127章 汪宏泰用权到极致 过些日子,春光觉得该要地了。 这日,喝了汤,他去到队长程虎家。 程虎家已建了新房:砖瓦门楼,海青房堂屋,都是高脊翘头;朱漆大门。 春光进了院,见堂屋门开着、电灯明亮、程虎坐在堂屋当门正吸烟。那程虎听到脚步声,见春光来了,赶快站起来,朝他微笑着。 春光进了屋,给他递上烟。二人坐在小板凳上。程虎虎声虎气道:“你躲计划生育,躲的是啥球,也没要个小子!”春光脸一红,苦笑笑!程虎想想,问:“你没有地,回来吃啥球呀?”春光说:“这不是向你要地来了吗?”程虎说:“我不当那家,你找我没球用!”春光说:“那!我去问书记!”二人又说会闲话,春光就走了。 春光回到家。雪梅已躺床上了,问队长咋说的,听春光说后,叹口气,说:“不知书记同不同意给?”春光说:“紧着要呗!”说罢,就脱衣,睡了。 次日,喝了汤,春光蹲在锅对门,吸会儿烟,约摸着书记家串门的人走光了,便去了书记家。 书记正关大门,忽见春光来了,愣一下,便强笑着“哟”一声,说:“春光来啦?”春光也强笑着,说:“可不哩!”书记拉开了一扇门。春光进去了。 二人进了堂屋。春光递上烟。书记接了烟,坐在罗圈椅子上。春光坐在小板凳上。二人沉默会儿。书记说了一番春光这几年出去不少受罪的话,又说了那天他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去春光岳父家、是想着春光两口子躲到外地了、才领着他们去的排场话。春光知他是爬灰头念善书——说人话,不做人事,便点头“嗯嗯”着说那是哩。 二人又沉默会儿,书记问:“现在来,有事吗?”春光说:“我想要地!”书记猛地一挺腰,说:“中!得给地!结扎了吗不给地?”春光顿时松了口气,问谁跟队长说一声。书记说:“你说会中吗?得我给他说!”春光赶忙站起来,又敬一支烟给他,说:“耽误您睡觉了!”说罢,就走了。 这夜,春光两口子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不管咋说,书记没有坏良心,答应给地了!他们盘算着,分到地后,买头小毛驴,找个搁膀儿(一块种地的牲口),好好种那几亩地! 过了两天,春光去到程虎家,说书记答应给地了,问给他说没说。程虎说没说;又说改天他去问书记! 这日,程虎去到了书记家。二人寒暄毕,对面坐下了。程虎说了春光说的话。书记听了,冷笑着“哼”一声,说:“他躲计划生育,回来了,嘴一呱哒:’把地给我’,我们就给他啦?要是违犯计划生育的人就这么轻易得到地,以后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的人会更多!咱以后计划生育工作难度就更大!咱坚决不能给他地!”程虎点头“嗯”一声,说是的,就走了。 过几天,春光去问程虎问没问书记。程虎想想,说:“书记说给你!不过,这是大事,不能凭嘴说!你得让书记写个纸条,我才能给你!” 春光觉得程虎说的有道理,便又去到书记家,给书记敬上烟,坐在了小板凳上,说:“队长说让你写个给地的纸条子!” 书记看着他,“哼”一声,说:“这个程虎!我交待得好好的、给你地!他却又想杂点子、让写纸条?”说到这里,停一下,说:“你也当过大队干部!咱让队长干工作,都是口头布置的,啥时候写过纸条呀?”春光点点头。书记又把腰一挺,说:“你去找他,就说我说的!地,必须得给!”春光说:“中!”就走了。 春光又去找程虎,说了书记说的话。程虎知那是书记的推迟话,便说必须让书记写纸条!春光见他这样说,想:书记答应得好好的,他却推三阻四不愿意给,定是想要礼物的!都说程虎是个直正人,看起来他是假直正!于是,他便忍着气说再给书记说说、让他写纸条,就走了。 春光给程虎送条烟。程虎收了烟——后来,程虎媳子兜着鸡蛋去春光家、看小妮,抵了那条烟钱——说春光就是给他买一箱子烟,书记不批条子,他也不敢给!春光说书记虽然没批条子,但已答应嘞!程虎脱口而出,说书记根本就没给他说给地!春光便又气着去找书记! 春光走到大路上,正好看见书记往地里走,便大声喊:“别走!”书记站住了,转过身,看着他,问咋啦?春光走到他面前,气着说:“那不?程虎说你根本就没给他说给地!”书记愣一下,便拗头用手指点着他,怨道:“你呀——你真是个糊涂蛋!他不愿给你地,能不找个理由吗?唵!我反正是交待他给地嘞!给不给是他的事!咋?我当个书记,能亲手给你去量地呀?”春光想书记说的有理,便说:“不怨你!还是他的事!”说罢,就走了! 春光进了自家堂屋,见九爷坐在凳子上、雪梅坐在小板凳上;听二人在说话,和九爷打罢招呼,便坐在了小板凳上。九爷说他上个月到洛阳春光姑奶家去了、住了一个多月,今儿才回来,听说春光动了手术,就来看看!雪梅指着条几上的一兜鸡蛋,说:“九爷还掂来兜鸡蛋!”春光歉意地咂下嘴,“嗯”一声,说:“九爷,恁几十岁嘞,来坐坐妥嘞,还拿东西,让小辈们心不安!”九爷笑笑! 大家沉默会儿,九爷问:“我听雪梅说你要地去啦?”春光叹一声,说:“别提嘞?提起那事气死人!”九爷一愣,问咋嘞。春光说:“书记让给,队长推来推去不给!”九爷诧异地“嗯”一声,问咋个推法。春光说了。九爷沉思会儿,说:“按理说,那事队长不当家!只要书记让给,队长不会不给!船还在书记那里弯着哩!”春光说:“反正书记是亲口许的给!”九爷说:“你别听他说!”又想想,问:“你去书记家拿的啥?”春光说他掂俩拳!九爷用手指点着他,怨道:“你看你看你看……你从部队回来恁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咋办事!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家书记是靠权力吃饭的,你掂俩拳去会中吗?”又说:“老辈人说’人为人,不动星;东西为人、一阵风!’这话放在哪朝哪代都时兴!”春光想想,说:“我想着我一问他就答应了,就没给他送礼物!”九爷说:“宏泰是吃惯嘴的人,遇上恁大的事,会不想你的礼物吗?”春光如梦初醒,咂下嘴,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步哩!”九爷说:“你还是没看透他!”春光“嘿嘿”笑!二人又说会闲话,九爷就走了。春光两口子送他出大门口。 次日,春光在集上买了十几斤猪肉,用化肥袋子装着、背回了家,喝罢汤,送到了书记家,见堂屋人多,就背到了厨房里。秀娥接过肉,说些客套话。春光就走了。等串门的人走后,秀娥给宏泰说了春光送肉的事。宏泰“嘿嘿”笑! 过几天,春光又去到书记家,问地的事!书记给他写了张给地的纸条。春光去到程虎家,把纸条交给了程虎。程虎“嘿嘿”笑! 那程虎说通了承包队里机动地的人,让春光把种子,化肥,耕种钱给了那人,就把地量给了春光。 这天,风和日丽,春光借辆架子车,让雪梅坐车上、抱着小女儿,去往西地。一路上,只见天蓝云飘,鸟儿飞鸣,路树屹立;麦田翠绿。 春光在自家的麦地头停了车。雪梅抱着妮下了车。春光放下车把,大步走进地里,躺在了麦苗上。他伸着腿,胳膊,闻着麦苗的清香,如大病初愈般地喘着气。这个四处漂泊的汉子,终于有土地了,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 雪梅抱着妮,也下了地,拽把麦苗,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他们到日夕方回。 不久,春光又找到乡党委,问自己的党籍问题。党委告诉他,上级并没下达开除他党籍的文件。他扑交了党费,又参加了党组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