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黎明》 番外:七丘之城(一) 国防部,龙山—玉藻区。 联盟国防部位于玉藻区的天海长街,尽管此处距离地表1025米,但穹顶高悬的人造太阳无比煊赫,将这条决定了联盟政治动向的长街照得一丝阴影不留。 与常人想象的略有不同,国防部大楼并非是如人民宫那般充满设计激情的未来主义式建筑,它既没有精巧绝对的几何形式,也没有镂空的反重力造型,至于巨大的尺度?唉,它只是栋普普通通的“复兴楼”罢了:六层高、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耸,整体方方正正,与任何一栋办公用途的“复兴楼”别无二致。这与周围一圈近二十年来才落成的各部委气派且庄严的大楼一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自行车“铃铃铃”地响着,碾过石板路面,戴着红色毛绒帽的年轻女孩把着车龙头,穿梭过一辆辆挂着军牌的东风吉普车。她绕在肩前的麻花辫来回晃动着,时而碰到她的单肩书包,又时而掩在米色大衣的褶皱里。 金底基座的街灯逸散出温煦光芒,但被红绿灯拦在路口的诸位达官显贵,坐在小轿车内自然无心欣赏天海街灯那着名的琉璃玉罩,他们在思索、辩论着联盟的政策、与未来。 女孩骑着自行车,右拐弯,轻巧地驶入非机动车道,一对缓步于氤氲暖光中的情侣朝她投来疑惑的眼神。这确实有些奇怪,通常来说,长街不会出现自行车,恰好能容一车入内的非机动车道可以供紧急事务者快速通行。况且,生活工作于玉藻区的人们,都有充裕的燃油配给。 女孩反向蹬了几下车蹬,自行车减速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然后“叮”地一下停住、打了个旋儿,靠在了花坛边。拨下脚撑,女孩拉了拉书包带,脱下手套,她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即国防部大楼上镶着的紫星,然后抿了抿唇,快步向大门处走去。 头戴钢盔,右手握持老式半自动步枪,扛枪于肩,左手并拢贴于大腿侧,身着原野灰过膝军大衣的卫兵肃立着,目光辽远。女孩“吱呀”一声推开大门,再推开第二重小门,她迎面走过两名夹着大檐帽的校官,比起他们俩的马靴“砰砰”响,女孩这一双小皮鞋就是“哒哒”轻响了。 泛黄的大理石面上人来人往,一楼大厅的墙面挂有近代以来的伟大军事家肖像,而佩着饰穗的参谋军官们夹着文件袋疾步快走。女孩一眼就望到接待处的文职人员,算是委屈她们了?坐在这么小的鸽子笼里。女孩想到。 女孩无视过一干夺目的肩章领章,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正对着的肖像画。换人了?这不是任鼎甲?女孩想了片刻,认出这是另一位元帅。她瞧也没瞧主楼梯边站着的一群……二等兵,径直往主楼梯走去。 在伸手拿开礼宾柱绳带前,终于有人拦住了女孩。 “禁止入内!”领章显示此人是个上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须精心修剪成八字胡,脸型是很受赏识的,国字脸。 看起来像个呆头鹅,女孩想到。 “下午好,上尉。”女孩两手垂在腰边,说道。 “军事重地,平民严禁入内,请返回!”上尉背着手训道。他有些烦恚,这栋旧楼最令人纳闷的地方就是竟然没有围墙,也没有足够的门前禁区。值勤卫兵不可能盘问每个经过国防部大门前的行人,于是这里就成了某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女孩巍然不惧,撇了撇嘴,指着桌边的登记簿说道:“来访登记?” “来访意图?” “啊,找我的父亲。”女孩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单手撑着她的单肩包,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是顾绪春,新任总参一部部长,应该也是您的顶头上司。” 女孩歪了歪头,抚着麻花辫,她看见了这个上尉面色多少有些不自然。信不信由你喽。女孩想到。 “即便您的父亲是国防部长,没有通行证,您也不能入内。” 啊,他怂了。女孩心里说道,于是她两手抱在胸前,挑了个白眼,说道:“您大可以派人去办公室问问……不对,作战部办公室在总参谋部大楼,你找不着他。” 上尉恢复了要地守门人特有的高傲表情,他头顶正好是新换画像的那位元帅,虽然这位生前在公众场合皆是戎装示人,不过女孩知道,这个老爷子他斑秃得厉害。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被夹出去了,女孩长吐了口气,平静道:“请让我借用下电话。” 号码以“1”开头,而非“0”开头,拨完剩下的10个数字,耳朵贴着听筒,女孩哼着熟稔的小调儿:“pacцвetaлn r6лohn n гpyшn,Пoплылn tyahы haд pekon;Выxoдnлa ha 6epeг katюшa,ha выknn 6epeг,ha kpyton” 蜂音结束,女孩轻轻跺着脚,简单说了几句,随后把听筒递给上尉,冲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找你的,上尉。” 上尉果然将信将疑地接过,在女孩无奈的目光里,他像是触电了般浑身绷紧,“啪”地一下站直,站姿与门口的普通卫兵毫无二致。 “是的长官!明白长官!” 上尉小心翼翼地等到那边挂断才放回去电话,趁着转身的刹那,他呼了口气,用力一抓军服上衣给拉直,尽量保持着严肃表情。 “您可以进入,但是您需要登记,以及……”上尉动了动喉结。“以及检查您的包。” “当然。”女孩耸了耸肩,打开书包给上尉检查着里面难道会有把手枪还是个炸弹么?里面无非是一本《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1964年版)和一本义务军事课教材,眉笔算不上化妆品,所以她的包除了书就是笔。 “请在这里签下您的名字。” 啊~访客登记单也有麦穗徽,不愧是军队。女孩心说,认真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顾修韵”,然后观察着上尉的表情,他的脸涨得有点猪肝色,因为空白处是一个撅嘴的大脑壳小人涂鸦。 “谢谢~”顾修韵提着书包,朝上尉眨了眨眼,自己拿开礼宾柱卡扣,绳带“倏”地收回,她一步跨做两步,跑的快极了。 老实说,她不是第一次进国防部大楼,抛去学院组织参观国防部这样的公众活动,她是孩子时就转悠过好几次了。少女时出于对军官读物的好奇心,她央求退休了的祖父带她去国防部地下图书馆,那会儿可没人敢向着这对爷孙要通行证。 鉴于图书馆里有意思的书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所以顾修韵去了六楼的阅览室,那里会经常更新内部参考资料,尽管她知道在祖父的书房里能找到同一批版号的,但,毕竟不是小时候了对。 阅览室管理员仍是那位大爷,听到动静的大爷耷拉下报纸,讶异道:“虎妞,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等我爹。” “哦。” 顾修韵打开窗子透气,她望着对面的财政部大厦,顿觉这个地方打她记事以来是真的一点没变过。 她读着最新一期的西线战报,这里写的都是相对真实的数据,譬如第四次干都尔战役简报,复兴军一个个拔着钉子,仅看数字就明白战斗非常激烈胶着。至于新闻里说的打得笈多人一溃千里?她又不是小孩,早就不信了。 “你今天不上课?”大爷问道,他穿着没衔章的大校常服。 “旷课。”顾修韵回道,她翻过一页,看得无聊,于是阖上,挠着脸上的讨厌青春痘。“理论课,我懒得听。” “那旷了也好。”大爷怔道。 “好久没看到你了,虎妞,你爷爷最近身体好吗?” “硬朗着,活过一百岁绝对没问题。” “老顾这年纪……退早了,净想着回家享福了。”大爷感叹道。 顾修韵一句话呛了回去:“不然像您这样继续发光发热吗?” 大爷一张老脸松弛得能赶上发酵面团了,郁闷道:“我老李想发光发热不简单?年纪到了而已,稍微年轻几岁,统帅部里少不了我一个局长,国防部这里一个空架子分的干干净净,翻修的钱上面都不愿发,我不来这里看着点,哪天楼拆了地皮卖了都不晓得。” 这是旧事了,饭桌上顾修韵听过祖父和大伯二伯以及她爸关于空壳国防部的争论。祖父晋升将军的时候,重建甚至都没开始,他经历的是战前联盟体制的延续,困守龙山一隅,复兴军员额区区十万而已,这里头还包括了消防、警察等等。现在复兴军辖有90余万正规军,200余万兵工一体的基建兵,地表上归复兴军处理,那要这个国防部做什么用?权力自然要转移到统帅部啊。 这里都快成现代遗迹啦!顾修韵戳着粉嫩嫩的脸蛋想到。 与大爷闲侃了会儿,找回了过去坐在祖父膝盖上听这群老家伙唠嗑的感觉。顾修韵看了看时钟,觉得老爹的会议开的该结束了,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告辞溜走。 顾修韵坐在三楼会议室外,抽出包里书本,安静读着,等到那扇红木大门向内打开时,面对着一众肩扛将星的叔叔们,她半举起手,摇着摇着打招呼。 将军们改以友善的笑容回应,而顾修韵的父亲便脸色精彩了,他腋下夹着大檐帽,握着顾修韵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待送走了一众将军们,顾绪春少将即压抑着怒意吼道:“你怎么把电话打进来了?!我让你在国防部大楼等,你怎么偏偏要进来?!” “你有说过外面里面吗?”顾修韵抽回手,她眼底同样积蕴着怒意。 “好好。”顾绪春无奈地挥了挥手,戴上他绣有金麦穗边纹的将军帽。“走,和我一起,这里是国防部,别再闹脾气了。” “去哪?”顾修韵退后两步,揪过书包带子,用书包护在身前。 顾绪春提步就走,顾修韵下意识跟上。 “去见第三委员。”顾绪春说道,语气之平淡,仿佛说的并不是联盟最高权力机关—执行委员会中排行第三的委员,而是某个家委会的委员。 “不了,谢谢。”顾修韵干脆利落地拒绝。下楼梯一路上一群军官给她的父亲敬礼,而她的父亲仅是微微颔首致意罢了。 “去,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不了,爸爸,我不会再这样做了。”顾修韵双手摆动着,麻花辫甩动着,转头盯了父亲侧脸一眼。 “不会再怎样做?”顾绪春步伐丝毫不停,背着手说道。 “不会再做你们气氛仪式上的小花瓶了。”顾修韵只觉得胸口间气血翻滚,走到一楼大厅,她又看到那个呆头呆脑的上尉,愤怒道:“而且不会让你愚蠢的卫兵再翻我的包了!” 在父女俩说话间,看门的上尉举手敬礼,束手站在一旁,一副随时等候命令的样子。这令顾修韵深深觉得不忿,她停住脚步,迫使父亲以及赶来的副官都停住脚,她盯着父亲的眼睛说道:“我不想下次见你的时候都必须阐述我们家光荣的历史讲述门楣是多么高不可攀,我的确是历史系学生但又不是你的私人讲解员更不是个的街头艺人!”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段话,顾修韵气尚未喘匀,她的父亲仍以不变的语气说道:“他是个卫兵,检查来访者是否携带危险品乃是职责所在。”说完转身就走。 “无所谓了。”顾修韵失望道,她跟着转身,又与一位元帅的肖像画打了个照面。哦真的见鬼,这谁想出的主意?天天挂在养老院,老头接受老头的凭吊?可能这里的年轻人就只有这个呆头鹅!顾修韵心中愤愤。 “我是不会去喜都宴会厅表演的!” 看门上尉抢在副官前为将军拉开了门,接着拉开大门,然而副官瞅也不带瞅他一眼,寸步不离于将军身侧。 顾绪春立于国防部大楼门前,天海长街已是车水马龙,八车道公路上尽是紫旗轿车,绚丽的车灯代替了人造太阳的功用,将“夜空”制造出灿烂的星辉,散射后落在玉藻区外围的人们眼里,那就是地下的星辰。 “太晚了,我已经答应他们了,你表妹开始练习曲目了,你们俩会合奏斯氏的《海兰图朵江》。”顾绪春背手立于花坛淡淡说道。 “呦,我以为你们只听阳春白雪呢。”顾修韵嘲讽道。“所有的外国曲子不都是违禁的吗。” “表妹她就是没什么主见才会听了你和你跟班的信,我拒绝。”顾修韵想到她那个可爱的同岁表妹,17岁了依然活得像个7岁小孩,整日价陶醉赞美与诗歌里。 顾绪春微微抬手,示意副官先去热车。即便身处地下,冷热温度差依然带动了夜风,或者说是香风。琉璃街灯的温煦光芒使得将军服翻出来的大立领愈发鲜红,顾绪春掏出手帕擦拭着眼镜,不同于女儿的平光镜,他这副是真实的近视眼镜,他有严重的散视,每个在地表服役过十年的人都会留下满身创伤。 “第三委员邀请我和新晋升的同僚去喜都区疗养别墅做客,这是我们的荣幸,而且林夫人还专门问我,你是否会来,你一直知道林夫人很欣赏你。” “这样啊。”顾修韵从包里翻出手套戴上,往来无白丁,长街上好像只有她这么一个未成年人。 “所以你就觉得,‘哦,我培养个女儿是为了什么?’炫耀归炫耀,总要拿出来使使对,叫她给第三委员演奏个肖邦的练习曲,给将军爸爸长脸,回头方便去要经费,哦,如果多给一百万元,我可以让我女儿接着奏乐接着舞,感谢我小时候可不喜欢跳舞,不然我这会儿就在天海艺术学院学做个一个伟大的文艺工作者,毕生服务人民公仆了。” 顾修韵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显然,这点程度哪里够激怒她的将军父亲,事实上,他脸色都不带变的。顾绪春静静听完,侧身,前倾,即便顾修韵身材颀长却也比父亲矮了一个头,她立刻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哪怕她勇敢地还以眼色。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那就看成是我的命令。”顾绪春少将训道。 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力感,顾修韵没觉得自己肩膀软了下去,她顿了顿,说道:“我大不了不回家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用你给我什么!” 顾绪春忽然笑了,一直绷着的脸舒展开来,他看着认真脸的女儿,笑道:“离你十七岁生日还有几个月,你成年了爱住哪里住哪里去,而且我会为你的独立感到高兴。” 笑意隐去了,他的眼镜片里闪烁着冷硬的光芒,“但在法律规定你成年之前,我有责任有义务照顾你,你同样有义务服从于我。” “所以这是古罗马父权制现代复兴是,你夺走我一条小命也是个小事……” 顾修韵话说一半便被打断。“你无非是个大二的学生……”顾绪春摊手道,然后顾修韵又抢回了话头。 “说到法律你起码知道公民十小时工作制后私人生活具有绝对保障,我十小时学习后要继续参加非义务性劳动,我是不是可以告你去劳动局?” 在撒泼耍赖式的诡辩上,父亲永远战胜不了女儿。顾绪春不耐烦地拿出怀表看着时间。 “在你命令与征服的世界里才没有任何公民正当性……”顾修韵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顾绪春不想再听了,丢下一句“我不是普通公民”后大步离去。 顾修韵也懒得理他,掉头就往自己的自行车走去,没走两步,背后就传来一句“等等,虎妞。” 顾修韵整个人都暴躁起来了,她猛地转身,麻花辫都从胸前甩到肩后了,她看着伸手挽留的父亲,愤怒道:“别叫我小名,我给你相同的尊重起码你也应该给我一样的尊重!” 顾绪春愣了愣,他甚至思考了一秒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走上前去,微微压低了身子,在绞着手的女儿面前低下头去,轻声温和说道:“我亲爱的顾修韵小姐,当做是我在你成年之前最后一次请求,在你离家独居前最后一次陪爸爸参加活动好吗?” “你有志于研究天海第二帝国时代的岛链关系史,届时有很多重要人士到场,你可以和他们讲述历史的重要性,我和你妈妈也很乐意和你讨论历史相关或者是法律相关。” “但总不是这里……”顾绪春朝黄褐色的国防部大楼努了努嘴。“也不是现在。” 父亲算是服软了。顾修韵歪着头斜着眼睛打量着父亲,接着矮身做了个万福礼。 “遵命,我的将军。” 看着变回了乖乖淑女、亭亭玉立的女儿,顾绪春一瞬间心头发酸,她永远都这样就好了。他想到。 “来,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顾修韵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谢谢,我自己有车。” 说罢,她朝着自己那个花了300元的镀铬自行车走去,骑上车在人行道上窜飞快。 副官在车边侍立许久了,他打开车门,手护在门框边,待顾绪春安稳坐下又关上车门,坐在副驾驶位,没错,还有个司机呢。 紫旗轿车驶入天海长街,这么一耽搁,堵车更厉害了,顾绪春注意到座位边放有一沓文件,按他的要求,副官会把需要他亲自处理但又不是非常重要的文件放在座车里,方便他路上快速处理。 批过几份需要他签字盖章的战备计划,他拆开一份加戳了“机密”字样的牛皮纸袋,拿出报告,标题是《qs11487-td-lte基站下早期工程隧道平面图调用申请报告》 虽然为消除他国影响,联盟尽可能消除了外国文字使用,改以“甲乙丙丁”或是数字繁体代替,但军队中当然怎么简洁快速就怎么来,但引起顾绪春奇怪的是,这种报告完全不是他这个高级别将领应该处理的,这纯粹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随便哪个有丁级权限的尉官就能处理了。 但顾绪春知道他的副官不是傻子,筛选后仍能到他这个新晋的总参一部部长手里的文件,自然有它的必要性。他随手翻开报告,而报告也异常简单,描述了延齐守备团的一支维护小队经过千山山脉时,在该通信基站下发现盔鼠,但迫于没有早期工程隧道平面图而向基地求援,这份平面图基地也没有,于是层级发给了龙山总部,总部工作人员发觉权限不足以调动这份平面图,同时调动请求触发了数据库警报。 顾绪春满心都是第三委员的宴请一事,他潦草看过报告,但数据库警报来源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应该是这几天交接工作时千头万绪给忘记了。 他签过名,放下文件,凝视着车窗外,轿车越过路口,拐弯汇入辅道,不久他看到了国土资源环境部的行政大楼,一栋状如火炬的别致建筑。 顾绪春顿觉抓住了什么东西,轿车又经过了白龙广场,天海的象征,云雾神龙矗立此处。 宛如一道龙吟炸响在心头,顾绪春翻开文件,死死盯着“千山”这个字眼,咬牙问道:“小张!这份基站报告送达龙山多久了!” “前天午夜。”副官肯定回答道。 顾绪春听罢扶额,双目无神,呼出一口浊气,他叫道:“靠边停车!打给最高统帅部!” “你们两个立刻下车!” 等待电话接通的这十几秒,顾绪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份全长不过二百字的报告,他几乎能料到一支有猎兵的维护小组会如何对待小规模清剿行动,他们必定索要了战备库密码,取得军械后开始作战,现在很可能木已成舟了! 电话接通了,不待对方说话,顾绪春抢白道: “我是顾绪春少将,距离千山最近的特战部队是哪一支?” 得到确切答案后,顾绪春面色严峻,他是总参一部部长,没有任何一项军事绝密计划能绕得过他,而他的职责即是消灭一切干扰计划的危险因素!他冲着车载电话吼道: “调回‘小白龙’!保证千山安全!” 番外:七丘之城(二) 紫海,龙山—喜都区。 联盟有三座从外观到意义都大相径庭的紫海。第一座紫海,是地理意义上的紫海,是天海世界最辽阔的内陆湖,面积约386万平方公里,因其夏季时海天相接般的紫美叶藻,故得名紫海。紫海再向西,即是天海世界外的边缘地带:荒土。 第二座紫海,则是皇权意义上的至尊殿宇。天京正北向阳处,白龙宫中白龙殿,丹墀玉陛下前即是紫海,紫色的琼液覆于汉白玉砖之上,紫袍公卿于此向帝皇叩首。紫,是帝国勋业的象征,海,是神圣白龙的禁地。 核战争毁灭了世界,朝秋、始建、三湘,联盟富庶精华的天海三省已沉入海底,天京化作丘墟,这座代表着腐朽皇权的紫海终于追随帝国逝去。 第三座紫海?沧海桑田,海成了湖,联盟的紫色依然与三千年前的帝国紫一般,正如末代恭帝亲自读完本人的退位诏书后,脱下皇帝白袍披上执委的紫衣,法统于此承续,而海,永远都是那座海。 柔风拂动着人们发梢,白牡丹别在耳畔,紫堇花盛放在凉鞋边,一株株紫堇草汇成了海,铺陈到地平线尽头,遥遥与人造太阳相接,那是一轮温煦地可用眼睛直观的太阳,光芒照耀,明亮却不夺目,就像飘荡于紫海上的曲调。 辽远的紫海中鹿群悠游,年轻的女孩站在台上,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微微闭着眼睛,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靠着一只小提琴,乐声流淌而出,融进钢琴声里,起伏飘荡。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海兰图朵江,于台下听众面前奔涌而过。 能在喜都紫海里,聆听复兴军总参一部部长两位千金演奏的人,自然皆是联盟显贵。 第一排听众席,一位戴着钻石胸针的黑衣妇人全身贯注地欣赏着演出。衣袖下隐隐露出一截皓腕,其上一只蕴着碧水滴的玉镯更增妇人贵气。紫堇的叶片飞舞漫卷过她身前,妇人都只是虚虚抬手挡过而已,看向台上的目光,除欣赏之外,似乎找不出更多的意味了。 第三执委以如此神态倾心聆听,后排诸人无论欣赏与否,都神色端正注视着台上两个女孩,他们的世界暂时只存有提琴与钢琴,这只有柔顺清风,并无地表蛮荒。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高雅艺术或难见美景十分中意,一排左侧,戎装勋饰的新晋少将,顾绪春,皮手套里捏着一份内部参考材料剪报,嘴角咬得极紧,他瞄了眼台上表演中的女儿,然后略略侧身,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何要派‘甲子’的人过去采集标本?你不知道谭建奎是‘妫’方案的吗?” “‘秦方案’那边整个朝我发难,他们以为是我批准的!早在‘抟土计划’施行一开始,任老就要求计划不准划出去!现在军队两边都得罪了!” “你让我在周老那里很难办!” 顾旭春身旁那人瞄了瞄递过来的剪报,标题赫然是“帝国宣布秋季军演,预期动员兵力四个集团军。” “四个集团军!”顾绪春见他仍未开口,声音压得极低,\t险些被转到中间部主题、g大调升起的乐曲声淹没。“可靠消息,那边皇帝已经授意穆拉维约夫选帝侯进行公国总动员,卡曼宁维斯托克方向有近卫坦克军番号出现,这是五十万对五十万的对峙!” “温平海,必须有人承担这个责任!” 顾修韵慢拨琴弦,乐曲《海兰图朵江》进入中部,钢琴暂时取代了提琴独奏,乐声愈发雄壮明朗,象征着海兰江已到中游,经过延齐,流向北琴,流域宽广,乃是联盟东北部首屈一指的大河,浪涛翻涌,将情感的浪潮层层推进。 台上乐声渐次雄浑,台下人心渐次诡谲。 “这么多年了,你总是小题大做。”被顾旭春质问的那人终于开口,开口便是反唇相讥。 温平海脸也不转,不过左脸颊处一条弯折且长的疤痕却在不时隆起,真犹如只蠕动的蚯蚓。 温平海稍理了理燕尾服下摆,慢条斯理地摆正了胸前佩着的议员徽。当七人执委会议不召开时,由参政议会处理一般政情事务,即便是第一执委也必须顾忌据有多数席位的党派。 被刺了一句,顾绪春心下更是不快,马靴交叉,蹭掉了沾在靴边的污渍。 这草,看起来就像是血。顾绪春低头看了眼踩成汁液的紫堇草。 “你是蓝党党魁,三分之二议员都是你的人,二十号开始审议新季度国防预算,军队需要更多人力!” 联盟政坛素来风波诡谲,存身三十余年,身为多数党党魁,名副其实的“第八执委”,温平海面不改色,他靠着椅背,身旁修长的金色饰绪触着他的臂膊,不像是碰着石头,就是碰着一块布帛。 “延长兵役绝不可能,地下城人口增长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二,我是政客不是魔术师,少将先生。” 节拍跳过,顾修韵唇边漾起笑意,麻花辫一动,她一反刚才少而长的拉奏频率,以快速短促的手法奏出节奏非常明快的乐声,这是海兰图朵江边,村民在举行婚礼。 忽然的变调叫顾绪春噎了一下,他愤怒道:“是吗?每季度否决军队物资预算,你想统帅部折扣战斗兵补贴辅助兵!休想!” “看,这就是你我不同了。”温平海看了眼第三执委,这位林夫人仍聚精会神听着顾家两个女儿的表演。 果然女人都不怕冷。温平海摘下鬓发间吹来的草根,想到。 “下季度国防预算,必须通过,蓝党必须赞同。这是周老原话,不然军队将会改而支持绿党。”顾绪春说道,他皱着眉头,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实在不习惯忽然的变调,从大江大河变到小民胡乱婚礼,他欣赏不来。 温平海“哈”了声,侧身道:“军队是要回到任鼎甲生前划的路子?现在是2083年,不是2043年!” “一旦开战,军队准备不足,一朝回到1983年!” “嘘!” 终于忍不了有两个虫豸打扰雅兴,第三执委转头比了个噤声,不悦道:“安静,先生们。” 坐在温平海右边,直面第三执委不悦眼神,顾旭春只得点头,他把手中剪报放到温平海膝盖上,声若蚊蝇道:“看完!” 音乐逐渐转弱,琴声宁静柔和的和弦恰似夜幕徐徐降临,小提琴在高音区奏出优美动听的慢板旋律,好似月光笼罩着朦胧的水面。此时,两个女孩站起来,清唱道: “在我的祖国广阔美丽群山中 有两条美丽的清泉奔流长 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成河 海兰图朵江浪花四溅哗哗响 映照着蓝天白云红霞闪光芒 月影下水仙女迎涟漪嬉游欢畅 河水穿过森林 它飞泻落万丈 飞泻落万丈 流过金黄的丰收田野绕村庄 把乡间婚礼的欢乐尽分享 缅怀光荣历史的城堡听它歌唱 勇敢猎人号角声为它驱散魔障 惊浪猛击悬崖 涛声惊震四方……” 人们跟着轻声一起合唱起来,《海兰图朵江》是着名民歌,一开始流传于联盟东部地区,联盟重工业发轫此处,这首歌也跟着改编为交响乐、打击乐等现代音乐形式。随着核战争后联盟重心北移,这首歌理所应当地成为正式国歌《白龙颂》下的第二国歌。 “几个派系大佬都来了,宴会后谈。”温平海早看过剪报内容了,连篇累牍数月的边境紧张,但,那年不紧张,难道联盟与帝国的边境对峙是从今年开始吗?十几年了,对峙没有变过,他的老朋友,顾旭春的性格也没变过一丝,就跟这张剪报一样,什么样的人才会特意剪下来带给他? 至少顾家的女儿都聪明,党魁听着台上顾家两女儿的歌唱。 “浩浩荡荡奔向庄严的昌海都城 瑰丽的海兰图朵江更加辉煌 汇合波澜壮阔的双琴河 汹涌澎湃永不停留向前方。” 谁叫顾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温平海想到,鼓起掌,台上顾绪春的女儿和旁边的表妹,这么一对比,大气明艳下又不失温婉宁秀。 台下众人起立鼓掌,顾修韵向着大家提起裙摆低身致意,穿过走道,向着不远处隐在山丘后的宴会厅走去,而她表妹,李祺慢了好几拍子才跟上。 “那最好谈出个结果来,我有耐心,联席会议里那几位不太有。”女儿刚擦肩走过,终于不用压低声音了,顾绪春正常声音放开了说道。 温平海转身朝着顾修韵离去的方向诚挚鼓掌,边走边小声道:“详谈。” 刚转身,第三执委便走到顾绪春身边,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岁月痕迹,但位居高位,时光是可以被购买的。 衣袖似香染,眉角唇边精致,将鱼尾纹藏做妆容,纯黑晚礼服犹如一朵黑鸢尾花,立于戎装少将旁,毫不逊色半分气场。 “恭喜您的女儿和外甥女,非常出色。”林夫人说话间,顾绪春脊背下意识绷得笔直,前者无意纠正,边走边感叹道:“她们都是新时代女孩的榜样。” “夫人过誉。”顾旭春客气道,他现在脑子可没女儿弹了些什么,他每天处理的公务够多了,哪个将军会一边审议作战计划一边放肖邦?于是他推给了妻子。“这主要谢谢她们的母亲。” “你就心怀感激。”林夫人看着紫海里雀跃走动的顾修韵,美丽地宛如精灵,“你家虎妞听家长的话,懂这个时代老人言的价值。” “我家那臭小子一心尽想着去做什么地表勘测员。” 和第三执委家庭走动往来很近,顾绪春倒也不至于现在接过这茬,应付了几句,说道:“合影了。” 与会众人三三两两围成圈子闲聊。政客们尽皆黑底白缎边的朝秋式燕尾服,彼此漫谈甚广。军装将校们除了顾绪春陪着林夫人,其余自成一体,复兴军仍忠诚秉承着新时代以来的原则,如今不是2043年之前,身兼第一执委的任鼎甲元帅逝去40年,地表重建,地上地下,换了人间。 “等等我,韵韵。”李祺追上顾修韵,叉着细腰说道。 “等你做什么?”顾修韵反身望着接天连地飞舞起的紫堇花,白絮漫飞于紫海上,谁能想到这是地下一千多米?这片占地数公顷的人间仙境是世界仅存的几个能遗忘生存危机的地方。 看着自顾自旋转起来,提裙踮脚尖舞蹈般的表妹,顾修韵毫无触动,反而在思考为什么小姨的教育方法。 我记得她小时候没这么白痴。顾修韵困惑到。这种台前表演,她乐于去看去学,但不希望自己上台,作为历史系学生,她阅读过战前联盟史料。在战争前五十年,疯狂的电影热搞得演员身价畸形,局势滑向深渊准备战争时,又被文艺部打回原形免得妨碍青年价值观。 正统学习过历史,并认真思考的人,怎么不会失望呢? “去合影了……”顾修韵看的语塞,看在丢人份上,她拉走跳的起兴以为有人远远观赏的表妹。 顾修韵刚走到,林夫人就冲到招手道:“和阿姨一起。” 李祺兴高采烈地挽着第三执委的手臂,而林夫人却牵着顾修韵的手。于是这张云集联盟军政高层的合影里,两个女孩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众人越过山丘,便是喜都宴会厅,一座淡白色、通体大理石的古典建筑。 地下城修建扩充时,凿出的次等石料拿去铺地,优等石料用于建筑政府部门和公共设施,许多少年宫、工人体育场都是数十年前修筑,并随损坏更换石块。久而久之便灰白两色。 最优等石料运来喜都区,这个独立于龙山七城外的小小区域,不是居住区也不是功能区,而是疗养区。 当时最后一批地表土壤和花卉尽数使用在此地,根据第二执委的提议,重修紫海,并仿照白龙宫建立疗养所。修筑时间漫长达半个世纪,期间曾被后来的执委会否决,但任鼎甲元帅去世后,为什么会开始重修,没有答案,今天这里为什么只有这么些客人,没有答案。 步入宴会厅,外边传统的檐角飞梁在栉风沐雨,内中巴洛克式装饰风格与当代联盟建筑艺术特色之一的“高穹顶”奇异地相得益彰,置身其中,在唯一的传统天井下,人工鼓风通过巧妙设计的孔洞,化为暖风,熏得人昏昏欲醉。 宴会厅外,顾修韵抚着她的麻花辫,摘下圆框眼睛细细地擦拭一番,她无视了周围一堆老男人的窃窃私语,看着座位图上的古体行楷姓名。既然联盟决意摒除外来文化,就体现在这儿了,改传统的座位图,不以粗鄙放一个名牌图来省功夫。 “岑景行……怎么是他坐我旁边?”顾修韵嘀咕道,她脑海里浮现起某个试图对她毛手毛脚的垃圾人渣学弟,但这个死小孩偏偏是林夫人的独子。 老来得子惯着真是差劲,执委里数她生育最晚,倒是跑去鼓励多生,不理解。顾修韵想到。 趁着四下无人,顾修韵眼疾手快地拿起铭牌,把坐李祺旁边的“温平海”与“岑嘉行”对调。 乍感大事得成,顾修韵心情爽快,吹起口哨,走过去和勾起李祺下巴,在她愣神时,抓起她手掌击了个掌。 尚未正式开宴,人们围坐传统长桌,水晶吊灯下伴有琉璃宫灯,宫装侍女于屏风后悄然起舞,人影憧憧间平添一分雅气。 由于离成年还差几天,顾修韵面前高脚杯里装的还是特意叮嘱的低度数果酒,她瞄着坐在李祺身边的林夫人独子,这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冲着顾修韵这边齐齐一笑。 不得不说,这小子确实长得不错。顾修韵想到。 宴前品酒,坐顾修韵右手边的某个上校客套恭维了她一番,无外乎是演出完美,毕竟当面夸两句复兴军冉冉升起新星的女儿真是惠而不费。 顾修韵盘着她的麻花辫,啜了口甜果酒,微微不忿,看着左手边温平海杯中的鲜艳红酒,脱口而出道:“您呢?温叔叔,不祝贺我么?” 正想着宴会后打牌期间详谈,温平海可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疑惑道:“抱歉……” 与顾修韵对视一秒,她那双凤目里点点狡黠,温平海失笑道:“啊,很好,很好。” “不过我对音乐不大感兴趣。”温平海忽然想试探试探顾绪春女儿的成色。 出乎他意料,顾修韵既没有解释《海兰图朵江》的历史,也没有辩解音乐的意义,更没有一杯酒泼他脸上,而是低头笑起来,抿嘴笑的相当开心:“我也是,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么?”温平海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谎,音乐尤其需要天赋和兴趣,从没说一个音乐家是缺乏激情的。 顾修韵把玩着餐刀,银刀在她指间翩翩起舞,一个精擅此道的猎兵玩的也不过如此。 她放肆地旋着刀花,举重若轻地将餐刀放回原处,无所谓道:“反正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 “悦耳就够了。” 这个龙山大学历史系大二女生直视着联盟多数党党魁的眼睛。这是双敏锐而且没杂色的眼睛。顾修韵心想到,举杯敬道:“但陶醉与称赞过多就不行了。” “这都是资产阶级的策略,为了让人丧失批判意识,而把人的注意力引到不具有生产力的器物表象上。” 温平海酌了一口,面带出镜时的那种笑意,但又多了分兴致,他回道:“你该不会是入了粉党。” 联盟议会是多党制,按照席位占比组成政府。非常规军政事务,如:更改宪法、军队编制员额、开战媾和缔约、年度预算、戒严等由七人执委会决议通过,但议会也占有40权重,在执委会决议必须七人全员一致的原则下,议会仍具有重要地位。 常规事务,如:普通法律条文、季度预算、政府更替换届都由议会决定,非戒严、紧急时期,执委会不可过度干涉。这也就意味,谁是议会多数党,该党政策就将贯彻联盟,起码是地下城内。 “对啊。”麻花辫垂在腿边,顾修韵支着手肘,扬唇说道,对着温平海也跟着上扬的嘴角弧度。 温平海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和顾绪春是同一届龙山大学毕业生,他选择继续攻读法学,顾绪春地表服役三年后考入天海军事大学。后者是个典型的保守派军人,却有个粉党倾向的女儿,岂不妙哉? “那你父亲对此作何看法?” “喔~”顾修韵竖起食指,回头看了眼正襟危坐中的父亲,凑近了小声说道:“嗨,他还不知道。” “我会保密的,顾学妹。”温平海笑道。 顾修韵撇嘴道:“防火防盗防学长,我记得你是2051届毕业生,比我大了33届。” “那看来你已经研究了各党主要议员生平了,我未来的竞争对手。” “是所有议员。”顾修韵纠正道,在多数党党魁略略吃惊的目光里,她得意地说道:“我刚入学就开始查了。” “后生可畏。”温平海由衷叹道。 “你还没说你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呢?学妹。” 对于试图拉近关系的老男人,顾修韵一般做法都是冷脸待之,但温平海不在这个范畴内,考虑到这位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任政府首脑,顾修韵决定稍加修饰说法。 “他说,‘我的两个儿子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我的四个侄子里有三个也是光荣战士,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无数个像他们妹妹一样的孩子,说他们想说的,做他们想做的’。” “你父亲说的很好。” 顾修韵翻了个白眼,说道:“别着急夸那个发面团,我还没说完呢。” 看来发面团同学还真的宠女儿,这么个几十年前的绰号都问出来。温平海想到。 “只要是正确的。”顾修韵补充道。 温平海微笑不语。 “所以,你决心从政吗?” “还不确定,我比较倾向于钻研学术,毕竟复兴军就是为了保护我这种埋首书卷的女孩,‘我正是他们要保护的那种文明’,伯特曼·罗素。”顾修韵手扶着脸颊,慵懒之色尽显。 温平海认真端详着顾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她有一位兄长,顾修文,马上毕业的文学博士。温平海见过几次,都说文学家的笔该有灵魂,但温平海却没在顾修文的文字里发现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人都说历史有趣有温度,但听故事是一码事,真正钻研史料又是一码事,不过温平海知道,顾修韵不像是舍得青灯古佛的女子。 于是他决定继续试探。 “历史是研究过去人过去世界的踪迹,由此来部分推测现今未来的命运走向,允我冒犯,有些无趣且可悲。” 顾修韵眨了眨眼睛,她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动怒,反唇相讥道:“从政是命运问题吗?我看来更无趣更可悲,这是众所周知的政治非理性主义。” 我觉得她掉进去了。温平海心想道,未来的政治对手亲口说从政是无趣且可悲的,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有意思? “从政如同在生活中一样,直觉比智商更重要。”辩论过几句,温平海不打算欺负后辈了,总结道。 “恩斯特·荣格尔。”顾修韵脱口而出道。 “看过名家着作,不代表您真的理解了内中思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小姐。”温平海并不意外顾修韵读过荣格尔的着作。“这句话我们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我还是要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荣格尔是获得过蓝马克斯勋章的军人,他理解战争,明白政治决定战争,广域视角看待问题是好的,前提是你精研了。” 顾修韵并未露出思索或是羞恼的神情,相反,她从容以对:“我并非纯粹思辨学究,我最初报考的是陆军装甲兵学院,您的发面团同学动用关系把我刷出复试,所以,我也有一句话还赠给你。” “毁灭性的灵魂是令人愉悦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腾出空间。” “谁说的?” “瓦尔特·本雅明,在我看来,哲学家属性胜过文学家属性。” 顾修韵看到第三执委在饮酒不再交谈,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举杯问温平海:“敬真正先贤们。” “敬真正先贤们。” 顾修韵一口气饮尽杯中果酒,趁宫装丽人为她斟酒时,她端详着这个年纪和她几乎一样大的女孩。 岂能不失望呢? 于是顾修韵夺过温平海那杯刚斟满的红酒杯,在后者惊愕眼神中仰脖喝尽,脸颊艳如苹果,她扭头抬着下巴,对着温平海说道:“你让我失望了,老学长。” “我会毁灭你们,好为我们这一代腾出空间,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世界必然是我们的。” “祝你有个愉快晚上,党魁先生。” 说罢,顾修韵扫了眼还是保持一个姿势的少将父亲,双手放于膝上,眼中渐渐黯淡的吊灯,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的义务尽了。” 随后,这个即将迈入成年的女孩起身,在第三执委敲杯致意前走出宴会厅,她在决定联盟命运与她的命运的人们发言前离场。她孤单地穿梭在手捧银盘的宫装侍女衣裙长长流苏投下的幻影里。 人造太阳变作了月亮,如纱薄雾于紫海之上,她摘了一朵小小的紫堇花佩在胸前,轻轻地唱道: “缄默的你啊,明明写了信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 ps:文中顾修韵与温平海的宴会厅对话后半部分。有一些取材于《巴比伦柏林》第三季第六集。文末顾修韵唱的歌来自于歌手燕池《四季》 番外:七丘之城(三) 龙山-观日区,陆军第二军区大院。 穹顶下第一抹晨光照了进来,渲了珐琅彩的贴纸赋予了人造光靓丽的虹色,缕缕纷纷洒在女孩的脸庞上。 女孩浅浅地呼出如兰如麝的气息,她轻轻地翻了个身,似是不悦于每天准时六天亮起的“太阳”惊扰了她的睡眠,于是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按掉了吵闹起来的闹铃,一绺鸦色缠在葱白似的指头上,摸着闹铃帽一边可爱地蜷了回去。 “哪有这么早天亮的啊……”顾修韵嘟囔了句,她拉起被子盖住脸,60支精梳棉被拂过鼻尖时好比一阵风吹过,柔软地犹如憩于云间。 第二声闹铃又不识趣地响了,甚是恼人,于是这次它可就没好下场了,“啪”地一下直接扔飞,擦破了墙纸跌进书堆中去,压在某本着作的封面人物上,封面的那个大胡子白发老翁在世之时不见得会料到会以这种方式遭到人身攻击。 光线挪移,属于观日区的人造太阳正以真实的地表太阳为基准运动,时刻调校角度,好让辉光普照,唤醒联盟民众开始新的一天,努力建设,勤劳生产。 祖国在召唤你,同志。 “笃笃笃~” “笃!笃!笃!” “小韵?小韵!” “起来了!八点了!你要迟到了!周一!” “知道了!” 顾修韵踢开被子,咬牙切齿套上打底衫,峰峦间裹着云,大抵不过如此。她摸索着拿过圆框眼睛戴上,看到枕头边摊开的《十九世纪帝国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像是淋了水似的皱巴巴一片,还没待纳闷,便发现瓷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枕头边。 靠!怎么忘记把杯子放回去了! 看睡着了? 顾修韵扶额间,房门被推开了,母亲捏着门把,瞧了她两眼,语带不屑道:“多大人儿了,还要我叫,真不敢想你搬出去住要懒成什么样。” 顾修韵斜了母亲一眼,伸手挡住两腿间,很不高兴道:“那你能不能尊重些你女儿?你不识字吗?!我是不是贴了张‘非请勿入’?!” “那你想要我怎么请你?啊?祖宗?” 套上长袜和百褶裙,顾修韵飞快地一手系灰领带一手扣白衬衫纽扣,就算这样她也没忘针锋相对顶回去:“我不是起了吗?不用你请了。” “呵。”顾母冷笑一声,在顾修韵反抗声中按下键,电动窗帘当即缓缓展开,阳光铺满了乱糟糟、散乱一地书籍、纸稿的房间,还有十来张不成样的素描画像。 “看看你的狗窝,亏你还想从军,我要是你班长非天天加练你到深夜!” 说到这头顾修韵就非常来气,她把领带往胸前一塞,恨恨地扫了一眼母亲那一身的孔雀蓝文职制服,而她取下的外套呢?同样是纯黑色,但这是龙山大学的女生常服,不是联盟装甲兵的黑夹克! “这全怪你老公!他搞得!搞得!”顾修韵愤怒道,她捡起床头的书,收起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连电源线都没拔就扔进单肩包里。 “你爸是为你好!你考得上天海军大吗!你以为落榜生去部队镀层金就能去统帅部?你真以为你天下无敌了是把?” 顾修韵推开母亲,挎着肩包挤过房门,回头竖了个中指道:“我就是!你怎么才考了女子师范啊!” 顾修韵气咻咻地一路“蹬蹬蹬”踩得楼梯响,最后三阶她干脆跳下去,打了个踉跄差点撞上保姆,她喊了声“孙妈早。”便窜进了盥洗室,她才不想用楼上的那个,不然这个更年期的婆娘都能跟着她进洗浴间继续教训! 草草洗漱过但必须要搽完护肤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顾修韵双手下压平复住情绪,心说作为年鉴学派第五代未来泰斗,不要和这个被条令框死脑子的疯婆娘一般计较。 打开镜箱,拣了块表戴上。“六点四十……”顾修韵翻了个白眼道。 看来哪怕世界毁灭一个世纪多三年,夸大时间依然是老妈的传统艺能。 到了饭厅,顾修韵非常快乐于自己老爹不在,而老头在。她走到祖父身边,俯身亲了一记,歪头笑道:“这么早就喝酒啦?老顾。” “每天早上一杯酒嘛。”退休中将顾华钟抿了一小口白酒,筷子夹过颗咸花生粒,慢悠悠嚼起,虽说假牙结实,但老人家早已习惯凡事慢一些。 顾修韵坐到祖父对面,她摆摆手示意保姆不要给她倒咖啡,而是自己伸长手,拿过祖父面前的锡酒壶,马克杯盛酒,倒是很别致。 像喝咖啡般吹了吹澄净酒液上的“热汽”,顾修韵捧着杯子饮了半杯龙安春,“哎”了声吐了口酒气,脸蛋瞬间红扑扑地。 “你这脸红得怎么上学呦?”顾华钟举箸笑道,扭头看着正手擦着围裙的保姆说道:“虎妞这脸红得跟苹果样,也好,今年虎年!小老虎就得红一点!” 顾修韵早过了撒娇的年纪,她“嗨呀”一声,仰起脖子干完了剩下半杯,带着两分醉意回道:“不就是周一早课?逃就逃了呗。” “幺儿在看你敢这样说?讨教训”顾华钟无奈说道,毕竟住小儿子家里,当着面惯大了老顾家这代唯一的女孩,但惯着不是顺着,总得有个度。 顾修韵眼角余光瞥到老妈要下楼了,又是逃课又是早上喝酒,抓住就没完了,她慌忙抓了块酥饼塞到嘴里,含糊道:“那我走了噢。” “急什么?叫李洁开车送你上学,李洁啊?李洁?” “不了,我自己骑车去!”听到是要坐老妈的车去,顾修韵跑更快了。 孙妈没拦住几乎是夺门而出的顾修韵,担心道:“虎妞这早上就这么虎,我叫小张跟跟?” “她一个大姑娘,上月起十七了,磕着碰着能怎样?由她去,别碍着小张又站岗又跟梢的。 骑着她那辆永远都崭崭新的自行车上了路,顾修韵骑得快极了,在军区大院里光几百米就喊了声“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等过了大门“军事管理区”的牌子,她才算松了口气。 借着酒劲,顾修韵越蹬越快,风吹过她热地发烫的脸颊,穿梭在车流中,她才不拨铃铛,任那些挂着军牌、白牌的紫旗车喇叭按得震天响,骑得快乐了,她索性脱了外套一裹往肩上一搭,放单手骑车,红发夹束着的马尾辫替她跳起舞步,不需要伴奏,她自己唱便是。 “茂木生长,争取三寸日光,公平公正。 谢渔人送我出港,热气球高高在上。 一旦前行,无暇左顾右盼。” 也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灯,扰了多少台坐着联盟政要的轿车,顾修韵丝毫不怕甚至还想唱得更大声些,她胸前佩着龙大的蟠龙校徽,这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再者说,她还是自己靠脚发力,没浪费燃油配额嘞! 清一色刷灰白黄色的复兴楼匆匆掠过,这些经过现代改造的六层公寓楼去掉了老式楼的土黄呆滞,城区统一规划后,额外添上的花景阳台令整个街道都变得爽朗悦目,每当人们经过这里,都会深深感到重建中的联盟那股蓬勃朝气,当然了,朝气更多来源于观日区里十数万高校学生。 绕过环岛,顾修韵向玉藻区的交界桥骑去,以此为分界点,后面的九一路都是军校,从前面的凤仪路开始,全是普通高等院校。 顾修韵开始按铃铛了,“铃铃铃”地甚是响,她可是不是为了提醒车辆,而是为了提醒人!看,骄傲的龙大学子来了!第一女子师范学院的尼姑们速速让开!现代了,以三千年前第一帝国时期的女装为蓝图设计校服,最后整了个长袍大褂的尼姑服,多屑哦。 你看军校里那帮和尚才隔了一条街都不来! 顾修韵哈哈大笑,颇为悠游地过了女子师范的校门,这副飒然模样惹得无数人侧目,她毫不避讳地解开衬衫两颗扣子,瞧看最顺眼的附中学妹吹了声口哨,回头之际摸了把人家脸蛋,浑然不顾人家那是错愕还是娇羞模样。 我想起来了,我昨天晚上看的是都市言情小说。顾修韵一双丹凤眼弯得月牙似地。 过了凤仪路,转到景海路,街角处稍向前百来米就是观日区通向玉藻区的交界桥,人流熙攘,顾修韵酒劲也散地差不多了,推着车与一群龙大附中的中学生们一道右拐过马路。 在这群还十四五岁的孩子里,高了她们一个头的顾修韵自然显得极为瞩目,但联盟的中学生们普遍特征是心无旁骛,尤其是个个立志去隔壁龙大的龙大的附中学子,彼此都抱着书,不肯放过一丝时间。反正交警指挥下,这年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顾修韵凑到某个脸蛋圆嘟嘟、鼻梁间喜庆点点的少女后边,侧耳听着她背诵的课文,不觉怀念起当年她还是中学生的苦读生涯。 万恶的填鸭式教育,顾修韵想到,然后默默给这个学妹鼓了把劲。 右拐直走三百米,即是景海路5号,着名的龙山大学。它以三座高低不同的奇峻石碑为校门,远望如同笔架山,三座石碑分别刻有“博雅、明思、力行”。 龙大的前身为战前联盟公认首位的天京大学,从帝国至联盟的四百年间走出无数英才。战争爆发前,天京大学师生便全部转移至龙山地下城内,也因此改名为龙山大学,尽管今时今日总体而言不免大为缩水,但校门笔架石碑和前联式的行政楼、图书馆依然不曾改变,它的尊崇地位也不曾改变。 没有校门不代表谁都可以进,虽然顾修韵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翻包出示证件,但校门口警卫可不会与她展开一场民主与体制的激情辩论。某种意义上来说,国防部那个傻子上尉还算聪明的。顾修韵过校门时想到。 由于周一缘故,校园内行人许多,顾修韵又开始了在军区大院时的那种应答,不同的是,在家里那旮旯她实在没法和一众见过自己小时候追打他们崽儿的叔啊姨啊摆谱,但在学校可以。 但没必要。 顾修韵矜持而不生疏地和每一个打招呼的同学致意,作为刚入学就实力主管了文学社这种风云社团的狠女,认识她而她不认识的人多的要命。 正在琢磨口诛笔伐批判下早课这种陋习的顾修韵,听到了两声喇叭,她回头间忽略了车上的人,也忽略几声故作扮熟的“顾妹~顾妹。” 她直接报以一个字。 “滚!” 番外:七丘之城(四) 顾修韵是一直很头痛自己的年龄问题。因为跳了两级的缘故,升到大二了,她还是刚过十七,上个月才办了成人礼而已,想想,和一群高三的附中学生跳交谊舞,她学姐气场都能把敢牵她手的几个小朋友吓到失禁,搞到最后她连夜扛着一箱凯龙黑啤逃回宿舍,在姐妹们嘲讽里喝了个半醉。 所以,在龙大里,起码在文理学部里,找不出谁比她更小了,就像她见人可以不打招呼但没有必要不打招呼一样,所有人都可以喊她妹妹,但同级的没谁吃撑到喊她是个“妹妹”。 这和当面喊人是个臭弟弟有什么区别?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顾修韵这个小小的面子。 比如她后边那个摁吉普喇叭的屑人。 她回了句“滚”,然后第三执委的独子,顾修韵一直很鄙视的岑嘉行当即吹起口哨,一手握方向盘减速与顾修韵并行,一手举起复古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摁下开关,大庭广众之下,响起。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这首土到掉渣的情歌响彻联盟最高学府的校门口,引得无数人侧目。别说,哪怕人到了某个地位、知识境界,但骨子里那种好事心是怎么也剔除不掉的,倏忽间,吉普车边人流便多了起来,虽不至于跟织女区那群刁民一般闻风而动,但也相差不远。 顾修韵的脸红得滴血,完全不是喝了杯酒那样惹人爱的苹果红,而是类似于中暑晕倒前的血红,她尽全力装不认识这个白痴,僵直地骑上车试图逃离,结果一脚没蹬好,闪了个趔趄。 这一摔立刻把她攒了一周末的怒气值全爆出来了,她攥住车大梁,平举着直接扔到吉普上,“哐当”一下砸到车挡风玻璃压在引擎盖上。 下一秒,尚在得意洋洋的岑嘉行猝不及防间被顾修韵拽下了车,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顿军体拳。 在军区大院长大,小时候撵着一群鸡嫌狗厌的混世魔王到处跑的狠女,长大了难道战斗力会下降吗?她热爱读书,喜欢拉提琴又不代表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 她是通过过志愿战斗兵考核的服役年龄公民! 搞这么一出,岑嘉行到底是有点准备的,顾修韵拉开车门时他虽是双手举高示意无害,一只手还故作风骚撩了下额发,堆起阳光笑容要俘获顾学妹芳心之刻。 诶,她笑了。 一般来说,年轻男性在遇到漂亮姑娘冲自己笑时,想象力会得到极大跃迁,从牵手周游到结婚生子到孩童教育最后到墓碑选址,会在一个心跳内解决。但顾修韵的拳头,在岑嘉行幻想进行到介于第二步到第一步间的某个阶段时,轰到了他脸上。 大抵是顾修韵偶尔在笔记本电脑上玩的违禁游戏:给他爱。顾修韵铁手无情拔出了车上的白痴,故意卖了破绽让防住下一记直拳。 然后她又笑了下。 反手一个曲肘干脆利落打歪了岑嘉行下巴,顾修韵听到了“咯嘣”脱臼一声,很好,这个白痴最好不要长嘴。 顾修韵拽着岑嘉行头发拖下车来,在“是我一生永远爱着的,玫瑰花”里,一脚把他踢进了草丛。 该死的,换首歌我还能下手轻点。顾修韵心里骂道。 那首魔性情歌还在单曲循环,顾修韵叉腰环顾了一圈有什么趁手家伙,这时正好路过了几个上军训课的同学。 “同学,借你头盔一用。”顾修韵捋了捋头发,问一头雾水的军装学长拿过钢盔。 顾修韵走到刚爬起的岑嘉行面前,抡起钢盔作势要砸,这个白痴非常识相地“哎呦”一声倒回去,开始求饶。 又踹了脚这个二世祖,顾修韵用钢盔生生砸到车音响哑巴,然后再一捋头发,道了声谢,把钢盔还给看傻了的学长。 “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懂吗?!”顾修韵一拳砸到故作潇洒的岑嘉行鼻头,一股鼻血飙了出来,惊地旁边正为这小子姿容说好帅的姑娘们一阵捂嘴低呼。 “老子对你没兴趣,你变性了我倒允许你做我姐,白痴。” 顾修韵取回校服外套说道。自行车也不要了,她不缺那两个子儿,她更不怕打击报复,她爷爷曾经在军委班子里,她爹是总参一部部长,复兴军履历最优秀的少将,就算卸了岑嘉行一条膀子,林夫人也得笑着夸她巾帼英雄。 黑外套往肩头后一甩,顾修韵都懒得注意到白衬衫崩了颗纽扣,在一众目瞪口呆里,她施施然沿主干道走去,丝毫不在乎露了半抹春光。 早课是必然不去了,本来她也不想去。大学俄语二,她对铁锅炖大鹅比较感兴趣,她像是在乎绩点的人吗? 于是她回了趟宿舍,进门瞬间便开了灯,旋即引来一阵抱怨。 “关灯关灯!” “上课了你!”顾修韵说道,拿出笔记本,单肩包挂到床钩上,坐下去一拍额头,靠,电源线落家里了。 最靠里的四号床拱起来个人形,随后钻出个白到吓死鬼的脸。 “一学期三次翘课机会,不用白不用,关灯!” “摘了你的面膜!玲子,你迟早有一天吓死个人。”顾修韵说道。 睡一号床就得疯狂关灯,顾修韵不愿站起,挪了下屁股关了灯,开电脑登进bbs网络论坛,果然,一会儿工夫,“文学社社长校门口暴打计院院草”的新闻就刷爆了论坛。 大号“血夜红蝶”肯定是不用的,顾修韵登进小号“赤狐裂口女”,发了条帖子,写道: 在现场,顾学姐好飒,爱上她了,求寝室号。 顾修韵敲下句号,心说这波,这波啊叫钓鱼!看谁不开眼放她的寝室号! 翘腿得意着,顾修韵抛开这破事,打开作业文件夹,思考专业课:《近代女权史》的课下作业。 换了圆框眼镜,戴上黑框眼镜,她敲下了“女性投资者:来自岛链铁路公司股东薄证据”的论文题目,正思考着应该去哪里找档案去实证,玲子一声喊给她拽了出来。 “卧槽,韵子,这么吊,你用自行车把人给打了?” “什么叫我用自行车把人打了?” 顾修韵立马登回论坛,在顶得最高的帖子里,她读过最火的那条评论,大意是“文学社长顾修韵自行车漂移截停吉普,卸了车轱辘打坏了引擎,锤爆了院草,目前这老哥生死不知云云”。 “干我屁事,大不了说我失手打的,非要射击场才能动手?”顾修韵不屑道。 确实,龙大学生还是有军事课的,每周四节,一周一打靶,院际联谊校际比赛,顾修韵出于不想被搏击社找上门的原因就没有参加,但私底下,她班里男生对于要打拳的女班长向来敬谢不敏,表示打拳可以,但不能打北斗神拳。 能考上龙大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或许没考上前是乖女,但绝对不会是书呆子。所以王晓玲很快对于顾修韵吊打了别人一顿感到合情合理,话题于是很自然转到专业课作业上来。 “我声明一点,这是个人作业,不是小组作业,你没法蹭我的。”顾修韵说道。 王晓玲在床上裹得像个蛹,扭来扭去痛苦道:“好写的都写完了,哪有本科生作业当硕论写的,我活不了了。” 顾修韵表示想看看这个日日熬夜写小说的狠女什么时候起床写作业,她现在一心二用,在学校数据库查资料,在论坛看事件最新进展。 下了一堆pdf文件,说是不让用英文字母和西里尔字母,但龙大从来不吊这个,各种开发给军队的操作系统改了名头罢了,所以顾修韵鄙视这种掩耳盗铃举动的程度不比鄙视岑嘉行低。 一晃到了中午,顾修韵伏案写了三个多小时,而王晓玲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但看被窝拱起,估计是在躲里头用平板打理她的小网站。 寝室门打开,在顾修韵的冷漠脸里,一声“牛逼”一声“学姐你好勇”先人而至。 另外两个上课去了的室友,扔下给王晓玲带的饭就开始兴高采烈讨论校门口暴打事件,顾修韵听她们说的以为自己是什么都市特种兵了,因为小时候被偷看了洗澡,一路从地表杀到地下,半路还亲了个无辜的女子师范学妹和附中萝莉,简直是天神下凡。 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顾修韵嚼了两块果脯,便转移话题到:“你们作业写了没?” “写了啊。”她们俩异口同声道。 “改了,改小组作业了,三人一组,但下周交。” 闻讯复活的王晓玲当即表示要抱富婆大腿,顾修韵两手一摊表示她的论文顶多要第二个人代查资料,而她才不想带某个混吃等死的。 在某个蛹的哀求声里,三号床的白晨宇,简称白子,提了个议。 “隔壁法院接了个很有意思的离婚案,龙-19防护工程里,一个丈夫是战斗英雄的军嫂起诉另外一个战斗英雄强暴了她,而且这两个战斗英雄曾经是同一个连队的战友,法院的人后天就要启程去龙-19调查。” “这种事为什么没被压下去?”二号床的主人贺琳问道,她经常去蹭新闻系的课。 白子耸肩道:“这事听我师兄说的,说强暴发生在几年前,后来有人喜当爹了亲子鉴定了,喜当爹那位是中校,嫌犯是上校,而且据说抢了前者的晋升,新仇旧恨,反正挺复杂的。” 白子开了灯,爬上四号床掀开了那条蛹的茧,王晓玲光着腿睡眼朦胧地去洗漱。 “这个案子是民事诉讼,军事法庭手长也管不到那里去对,韵子是军区大院的都没听说,说明其实管的还是蛮严的。” 寝室四姐妹一律叫x子,幸好没有叫贞子的。顾修韵点点头,心想混公费旅游出地表这种好事不多见,而且真有杂碎报了她寝室号,岑嘉行在楼下日夜循环土味情歌就真的坏了,于是她阖上笔记本,同意道:“这事不比写论文有意思?一份报告,白子你去吗?” “我已经打了招呼了。” “琳子你去不去?请假喽?” 贺琳咬了咬指甲,正听着歌,被吼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周三到周六,是潘太的课,社交女王听到我们去正当cial不得欣慰的要死,走走走。” 于是三头豺狼盯着刚出洗浴间的小白羊,看得人家脸盆都快拿不住要掉下去了。 “我去还不行啊,我有存稿的。”在三个狠女逼视下,玲子带着哭腔同意道。 顾修韵晃着头重新打开电脑,心情大好准备玩会儿给他爱5,一开电脑屏幕就黑了,她当即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 “坏了!没电了!” “没保存文档啊啊啊啊啊!” 番外:制高点 在新莫斯罗斯帝国的滨海边疆重镇卡曼宁维斯托克的西方,有一座占地不大,但却是耗费了几代人心血和汗水才建成的基地——卡曼宁基地。 此刻,繁星像珠宝般镶嵌在黑色天幕之上,漫天飘落的雪花隐隐闪烁着绿色光芒。 三个坦克兵步履维艰走在夜色之中,靠着点点星光才勉强看清前行的路。 基地的硬化路面在第一轮轰炸中便已满目疮痍,叫这三个坦克兵才摸黑走了几百米就磕得浑身青肿。 走在最前头的是车长阿列克谢·普什卡廖夫,这个在冬夜里仅披了件外衣的魁梧汉子紧紧攥着裤兜里的乌鸦手枪。 一刻钟前,在谢肉节的最重要的宽恕日上,他刚把扮成老姑娘的炮手巴尔明扔进雪堆里后没一秒,敌人的炸弹就落了下来。阿列克谢扶起摔得昏了脑袋的巴尔明,抄起手枪便带着全连人蹿出营房,奔向他们的坦克。 145高射机枪喷吐出大团枪火,把一架低空掠过的螺旋桨飞机打得凌空解体,燃烧着的机头砸中路面尽头的注油车,轰隆巨响间把整个卡曼宁基地都照得亮如白昼。 阿列克谢转头间望到了坐落在东侧山头上的二号哨塔,下边就是能容纳三千人的基地营房,在这片装了地暖的好屋舍四周都是机修厂、整备车间和零配件仓库,关键是埋在地下的大型储油罐! 储油罐每个都足有100立方米标准,存储着足够整个穆拉维约夫公国近卫坦克旅撒欢了开也够烧七天的燃油。以及配套的润滑油到防冻液,各种标号的汽油、柴油和航空柴油,全是滨海边疆区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穷家当。 阿列克谢跑的很快,后边的两个人也始终没掉队,他们和许多过不成节日的坦克兵们一道冲进了坦克洞库。 即便黑黢黢的,他也准确无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63号”车。他三步便跳上这个钢铁猛兽,掀开车舱盖一屁股坐踏实了车长椅,掏出皮帽戴上,叫道:“卡明斯基!快打火!我的好司机!” “嗡~” t-95bv型主战坦克顺畅启动,它可是燃气轮机动力,再冷也不至于要在发动机底下烧柴火预热升温才能发动。 63号车首先驶出了坦克洞库,阿列克谢透过潜望镜,即是看到基地火海熊熊,向他位置蔓烧而来,但他置身于钢铁坦克中,有何畏惧?! 阿列克谢摁住喉部送话器命令道:“卡明斯基!向前开!西坡!我要把胆敢偷袭咱们的兔崽子都送去见圣母娘娘!” 宽大的挂胶履带赋予了这台坦克极佳的越野能力和速度维持力,额定输出马力便达到2000匹的克里莫夫gtd-1850型发动机则令这台战斗全重有50吨以上的北海暴熊即便是在化雪的泥泞地里,稍稍起步即冲出了70公里每小时的高速! 驾驶员扭动着方向杆,把坦克开上了坡地,而阿列克谢侧耳听着无线电台里的嘈杂声音,很快分辨了出团长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的大嗓门。 团长有科雷马血统,据说祖父辈是中央选帝侯大人的近卫兵,团长信神,在空袭时就在操场上烧着大稻草人,阿列克谢亲眼看见一颗炸弹炸没了那个他平生所见的最大草人,不过阿列克谢坚信圣母娘娘喜欢赫列勃尼科夫中校,于是63号车刚爬上西坡,阿列克谢就听见了中校在诅咒着敌人的爹妈。 “哦,阿列克谢·普什卡廖夫,是你,快把坦克开到战壕来,我还以为你死了。”中校一只脚踩在炮管上,压根不在乎头顶上像苍蝇般烦扰的敌军飞机,伸出手招呼道。 63号车严丝合缝地停进了稍稍向坡下倾斜的坦克战壕里,只露出挂满反应装甲的炮塔,修长而裹着防寒套筒的125、2a66型主炮指着冰冷荒寂的雪原,风雪有减小的迹象,让人能模模糊糊地眺见地平线尽头升起了一溜子光亮,犹如朝阳升起。 寒冷的空气中混杂着焦臭尾气,灌进阿列克谢的肺里,他半身探出车长塔,看到在这座哨塔下所预设的四个战壕都已开进了坦克,编号分别是61、62、63、64,一个齐装的坦克排! 然而电台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大好,有许多坦克困在了洞库或者半路上,在谢肉节的最后一天晚上,连统帅部都沉浸在欢庆气氛中,这时候谁会使唤机修兵彻夜守候在水泥地窖里呢?这就弄得那些战前的老古董——t-44坦克做不到随时热机出发。 冒炮火起飞的“牝鹿”直升机开始传回敌军画面,数十辆敌军坦克在雪原上排成了突破锋线,随着画面传回越多,敌军数量便越惊人。 在这架勇敢的小飞机被击落前,赫列勃尼科夫中校就已确定了敌人起码有一个装甲旅。而卡曼宁基地所有的坦克加起来也只不过四十多辆而已,然而现在抵达了战斗位置的,仅仅四辆。 哨塔门外悬挂着的马灯摇晃着,暗黄色的光照在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的脸上,在他身后,是烈焰腾空、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的卡曼宁基地,四辆t-95坦克履带下的这段低矮丘陵,即是通向卡曼宁维斯托克的平坦原野上唯一的险恃。 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点了支烟,胳膊挽着车载机枪,几下便将烟抽成了烟蒂。他打了个呵欠,说道:“听着,我把直属连的2排扔到山后建立梯次防线了,因为你们是我手下最好的坦克兵,我们击毁得越多,后面的弟兄就来的越多。” 阿列克谢叼着烟斗,边说边往里面倒粗烟草,嚷嚷道:“长官,你的稻草人没有烧完!咱们可得多烧点,毕竟今天可是宽恕日!” “宽恕日!我的朋友!”中校回道。 “谁打掉三十辆坦克,我替圣母娘娘宽恕你自娘胎出生来的所有罪过!” 从北海吹来的凛风吹不散滨海汉子们的豪迈笑声,赫列勃尼科夫中校阖上了舱盖,在车长镜里,数不清的绿色光点颤颤巍巍地驶来,标尺显示着最近的那辆敌军坦克已进入了四千米的最大有效射程,炮手喊道:“四千米!锁定!” 赫列勃尼科夫中校制止了急不可耐的炮手,透过无线电说道:“全体注意,敌军在4000距离处,进入3000距离处射击!62号车,你朝左列开火,63号车负责右列,64号车交替射击,消灭转向山一侧的坦克。谁第一个确认击毁,我保证这个人会有一枚胜利勋章!完毕!” 四台坦克沉默地停在战壕里,像四头北海虎般匍匐于草丛间。乌云遮住了星光,但无法遮住猎手的眼睛。阿列克谢紧盯着标尺上渐渐挪动的敌军坦克,一待到位,他便立刻叫道:“穿甲弹装填!距离3100!巴尔明!瞄准!” t-95的炮塔轻微转了转,炮管朝下低了一丝,阿列克谢觉得喉头发紧,身为帝国军人,他绝不恐惧,只是担心属于他的勋章会来迟。 被标记的敌军坦克变成了红点,猎歼式火控系统使得阿列克谢连续指示了多个待歼灭目标,他几乎看到了紫旗勋章躺在丝绒垫上的美妙光辉。 首辆敌军坦克即将越过打击线,阿列克谢踢着炮手的后背,吼道:“巴尔明!你瞄准了吗!” 炮手摁着电钮,右眼贴着狙击镜,胡须抖动着。 “锁定!” 那辆天杀的坦克吊够了阿列克谢的耐心,他认为坦克的前导轮开过了三千米处,他抢先喊道—— “开火!” —— “开火!” 一枚3b80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轰然射出! 弹带在离开炮管的第一刹那便释放出了质量为533kg的箭形弹芯,以1800\/s的速度刺过夜幕,在167秒后击中了被瞄准坦克的首上装甲,在低于一次心跳的时间内,击穿并熔解了经过的装甲,进入到车体内部并撞裂成上百块无比锐利的碎片,掀起的金属风暴在乘员眨眼间眼皮尚未落下时,就将他们的身躯绞碎。 开火的剧烈后坐力令阿列克谢后脑勺一仰,他哈哈大笑着,清晰看到那辆被击中的坦克停止运转,然后噼噼啪啪地爆炸了,他兴奋地踢着脚下的炮手,狂笑道:“打中!打中!下一个!下一个!” “真厉害,普什卡廖夫,你的勋章在等待你!完毕!” 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祝贺道,他的座车处在战壕最右,并未参加打击,他并非不渴望荣誉,而是他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转盘式装弹机在6秒内把弹头与装药拼接完毕,并送入炮膛,阿列克谢无暇回复长官,他发现了62号车首发失误,于是他决心将这场竞赛的优势保持到底,他望见了敌军坦克队列仍坚持着密集的进攻锋面,处在丘陵上的防守方无疑拥有巨大的战术优势。 “保持劲头,巴尔明!我们在制高点!敌人没那么容易定位我们!开火!”阿列克谢只觉闷热得慌,他恨不得钻出去,再给坦克嵌一门炮! “距离2800!装填完毕!开火?” “开火!” 从远处高点接二连三的打击迫使敌军队列不得不左闪右挪以避开前方的友军残骸,它们仰起了炮管,非常肯定那几辆该死的坦克就在山上,他们还击着,穿甲弹对立飞过,却只把那座可怜的哨塔打得倾颓崩塌,少数落在哨塔下的泥地。他们明明知道位置,但无法打准,只能狂怒着把油门踩到最底。 车长们在电台中炫耀着收获了多少击毁战绩,而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终于受够了自家炮手的抱怨,他自个儿也按捺不住了,从军二十年,经历了多场装甲战,才换来了炮管上涂着的六颗紫星,今夜,怎能坐视功勋在前而不取? “开火!”中校喊道。 也许是激光告警系统始终在嘀嘀乱响,搞得他的炮手过于心焦,他的61号车首发落空,在目标旁炸出了一大蓬雪雾。 他激动地跺脚,骂道:“该死的,太偏右了!左调15!” “向左调整!锁定!” “开火!” 废弹筒抛离,坠地,击中。 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看到那辆坦克猛地一滞,是履带崩断了,他立刻呼叫道:“全体注意!不要在同一辆坦克上浪费两枚炮弹!射击移动的!我们要为部队重整赢得时间!继续开火!完毕!” “63号收到!”阿列克谢一拳砸向车身,叫道:“下地狱去!巴尔明!过了今晚,给炮管漆一百颗紫星!开火!” 炮手巴尔明摁下激发电钮,毫无动静! 他立刻意识到卡弹了,他弯下腰,叫阿列克谢一脚踢到了钢板。 “发射不了!别着急阿列克谢!我在卸炮弹!”巴尔明抄起卸弹钩,使出吃奶的力气拨动着拼合失败的分装弹,他手脚并用着才校对了位置,巨大的输弹机扬起回转,他关上炮栓,重新锁定,喊道:“距离2000,锁定!开火?!” “开火!” 短短几分钟,敌军的进攻队列被打得缺了角,阵线变得不再严密。 丘陵上的四辆t-95痛击着固执地要保持楔形阵型的敌军,每辆车都拿到了至少五个战绩,他们高声赞颂着皇帝与诸位选帝侯以及圣父圣母圣子,直到敌军坦克杀进了距离一千米处。 63号车的炮管在喷薄着热汽,这辆坦克自开始射击起竟是毫无停歇,45发的备弹量已射出了一半还多,起码确认了十三个击毁,阿列克谢涨红着脸,觉得警报太烦,于是伸手关掉告警器,喊道:“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 “阿列克谢,这是谁说的来着?!”瞄准锁定自有火控系统完成,炮手像是只负责按电钮,巴尔明整个人都被火药废气笼罩着,咳嗽着问道。 阿列克谢才说了这位伟大作家的名,莫大的震动便叫他的脑壳像不倒翁般来回撞着,他张大着嘴,口里、耳朵里都淌出血沫,甚至丧失了几秒钟意识,待他回过神来,无线电和车组的叫喊令他的耳朵更痛。 “63号车!倒车!你被锁定了!倒车倒车!”仍半身探出车长塔的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目睹了连续两发炮弹打中了63号车并弹开,t-95bv型坦克拥有坚不可摧的卵型炮塔,足以抵御所有类型的穿甲弹,他看到那些箭镞型的反应装甲被炸碎,露出了炮塔的凹陷坑洞。 阿列克谢用力揉着眼,减缓着眩晕感,普通的穿甲弹当然击不穿骄傲的t-95坦克,但炮弹携带的巨量动能却能叫内里的乘员吃不了兜着走。 阿列克谢听见了战壕的爆炸声,再过7秒或者10秒,会有更多的穿甲弹乃至炮射导弹来袭,他可不愿自己的爱车与穿深高达1000的导弹比拼比拼。于是他叫道:“卡明斯基!倒车!离开战壕!” 驾驶员在得到指令前就保持了发动机空转,听清后毫不犹豫踩下倒车油门,倒出战壕仅仅十多秒,几枚拖着尾焰呼啸而来的炮射导弹便炸毁了这个小小的安逸窝。 “63号车!不要留在塔下!所有遭到锁定的坦克全部撤向山后,汇合2排!告诉他们准备近距离交火!完毕!”赫列勃尼科夫中校把送话器摁得紧绷,大声命令道。 阿列克谢命令驾驶员向山后驶去,冬日暴雨般的穿甲弹掀飞了战壕泥土,强烈的爆炸令他愈发不好听清命令,他下令炮手不要吝惜炮弹,保持行进间射击,一边问着中校:“长官!不准你偷偷留下夺走冠军!” 火光驱散了风雪,赫列勃尼科夫中校的车长潜望镜倒映了敌军坦克的编号,他还发现了一些坦克具有奇怪的圆圆方脑袋和显而易见的四条履带,这显然是核爆突击型坦克! 中校忽然了解到敌军的意图与极有可能的战略目标,他有些不寒而栗,血液冲上了脑门,令这个科雷马王国的汉子怒火万丈!选帝侯的子孙,决不容许心爱的祖国再遭到一次蹂躏! 中校抓起无线电,在所有的频段里咆哮道:“全体注意!所有坦克!全部出击!组成锋线!全部出击!我重复!我是赫列勃尼科夫中校,所有坦克!全部出击!缠住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敌军单位进入卡曼宁维斯托克!” 这名莫斯罗斯帝国陆军装甲兵中校掀开了舱盖,深呼吸着有浓郁血腥味、火药废气味、燃烧焦土味的寒冷空气,他深深地回首望了眼黑暗的彼方,在那儿,是无边无际的废墟与海洋! 但! 那里是赫列勃尼科夫为此奋战毕生的与终点。 任由炮弹在战壕边嘶嚎,赫列勃尼科夫中校平静地坐回车长椅,平静地命令炮手继续开火,他听着炮手的回报:“距离500!” “开火!” “距离400!” “开火!” “距离300!” “开火!!!” “驾驶员,倒车,准备缠斗!做好准备,我们会成为圣灵!”赫列勃尼科夫中校说道! 61号车倒出已崩塌的战壕,带着浑身泥土停在同样崩毁的哨塔下,中校发现63号车并没有离开,他再次爬出,拉过车载机枪,检查过弹箱,向旁边朝他敬礼致意的阿列克谢还礼,并扔了支烟给他。 “我想我们已得到了圣母娘娘的宽恕,工兵,准备炸掉油库!不让侵略者得到哪怕一滴油!”赫列勃尼科夫中校叼着烟,在机枪喷吐出的曳光弹淹没掉声音前大声说道。 63号车围着哨塔废墟做规避动作,卫士般守护在61号车前,抛出的炮筒有时会砸到中校的座车前装甲上,而那里已经多出了许多个小小的圆洞! 是的,这辆团长座车已被击穿了无数次。 负伤但依然能战斗的坦克兵们端起了步枪继续射击,在山下,敌军坦克穿过了基地围墙,却陷入终于启动并投入战斗的t-44坦克编队里,每辆坦克都在跳交际舞般绕着圈,每一发穿甲弹都极近地打响,随后即是动天彻地的弹药架殉爆。 终于,63号车停止了射击。 它奇迹地没有被击穿,尽管它的前装甲破烂不堪,阿列克谢·普什卡廖夫,最后一次钻出炮塔,拔出手枪朝近在咫尺的敌军坦克射击着,子弹溅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远方的隆隆炮火照亮了乌云和夜空。 阿列克谢喊道:“驾驶员!前进!撞也要撞毁一辆!” “这他妈可是宽恕日!” 开头之一:野草 公历2158年的盛夏姗姗来迟,又一场骤雨降临在天海联合主义共和国联盟的西部边陲重镇——干都尔城,然而宝贵的雨水无法熄灭这座城里的战火,就像是往已烧的很旺的煤炉中浇水,火焰,反而愈发炽热。 联盟西部军区将第七集团军部署在干都尔城,这支军团是联盟自天坠战争之后,投入于战场的第一支集团军级规模部队。 战事从春分开始,时至今日仍有24架战机、60架武装直升机、72辆主战坦克和133辆步战车,以及35万名复兴军士兵奋战在干都尔城,他们花费了三个月夺取南部城区,是这十年以来,所前进的最大距离。 他们与对手,楼蓝军,隔着一条大河相望。 楼蓝军的防线破碎不堪,部队被分割在各个互不相连的狭窄区域,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他们的有生力量变得更少,艰难渡河来的增援也变得更稀缺,他们很疲惫。 战争中,所有人都非常疲惫。 …… …… 一只红黑色的火蚁在湿润的泥土上爬行着,头前的触角在感知周围震动,它需要在阳光太烈前完成食物收集。这倒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它不挑食,树叶、草片、腐肉,只要是富含蛋白质的固体食物即可。而这个季节,它的食物来源很广泛。 火蚁挪动着六足,越过了无处不在的小水潭,地面巨大的震动有时会叫它偏移路线。但火蚁依赖本能,所以面前突然出现山峰时,它也毫不犹豫地攀了上去。 山峰是垂直而褶皱的,比起它最常攀爬的土质峭壁相比显得光滑了些,不过依然有许多凹槽,向上的沟槽来回变换,但这不妨碍火蚁的行进,它长而弯曲的工作足,加上格外有力的齿部,能牢牢钉住位置。 火蚁攀登到山峰顶部,它感受到气流扰动,有股特别的气味在引导着它继续向身前行去。但这段路途却显然有些困难,路一会儿变成坡,一会儿变成峰,甚至左右摆动上下起伏。当然火蚁简单的思维永远无法定义“路”是什么,它只知道通过信息素来指示自己前进、绕过、返回,所以“坡”和“平地”毫无区别。 终于,火蚁看到了路的尽头,那是细细的森林,它欣喜地踏了上去,它的中枢神经在疯狂振动着,这是片宝地!脚下都是完美的盐分和肉质,只要带回巢穴一点点,就能哺育许多幼虫。 火蚁想都没有想便直接咬了下去,当然,这种节肢动物门昆虫纲的低级生物也不可能有“思想”,毕竟“思想”能力被严格限定在的哺乳纲的某一科,而只有这个范围里的生物,被称之为“高级生物”。 …… …… 上午8点07分,复兴军第321步兵团团部。 “你跟老子说你人不够了?你说的什么屁话,你不是人吗?”吴仁甲说道,他整个人就蹲在塞满了褐泥的战壕里,浑身没一个干处。 雨连续下了半个月,今天破晓时分才停。7连长陈彪子穿过了积水有半膝深的阵地才赶到了团部指挥所,泥水淋漓地站在团长面前,委屈说道:“团长,7连人真不够了……” “你不是人?。”吴仁甲瞥了眼这个泥人,嘴唇微动,打断了陈彪子的话。 “滚。”吴仁甲说道。 但7连长还是在团长前站得笔直,抱着头盔,梗着脖子一步不动,任凭炮弹震地指挥所灰尘簌簌,还是参谋长过来讨论工作,愣是就这么在吴仁甲身边站到他肯发话为止。 “你想做什么?造反啊?”吴仁甲烦闷道,他觉得胳膊肘很痛,感觉是被虫子蛰了口,他一巴掌打上去,胡乱吐了口唾沫抹匀了了事。 陈彪子“啪”的一下敬了个军礼,大声说道:“报告团长!不想造反!7连打了三天主攻,弟兄们牺牲了一多半……弟兄们托我向团长要人!” “托你要人……”吴仁甲眼皮耷拉着,念叨着这两个字,他没有回答,而是叫陈彪子站到他蹲了很多天的战壕里去,把泥渍斑斑的望远镜递过去,努努嘴示意陈彪子好好看看。 望远镜里放眼尽是黑色废墟,风吹雨打日晒了几十年、荒草萋萋的废墟。再远些、透过渡口的敌军堡垒,便能看见宽阔的哈拉姆河。这条大河绵延上千公里,像是一条细细的线,把楼蓝国与联盟串在一起。 陈彪子看到泛着不详青灰色的河水越过了垮塌的河堤,顺着瓦砾碎砖缓缓流淌,在这个距离,甚至能遥遥看到敌军在搬运沙包抢修工事,在填装架在楼顶的迫击炮,那些截然不同的深褐色面庞流露出一种漠然的情绪,隔着几公里远,陈彪子都能直接感受到。 吴仁甲伸手调低了望远镜倍率,淡淡道:“继续看。” 拉近了看,从三公里外那栋被士兵们愤恨地骂做“杂种楼”的敌军阵地,到戏称为“酒泉区”的己方驻地,一样是贫瘠到最多只能长点灌木的废土。 人们困在窄窄的方圆间,在污水横流的战壕里发呆、保养枪械、披着雨衣躺在弹药箱上假寐,工兵在铺设总会泡烂的电话线,而几座水泵从来没有停止过抽水。 稍微干燥硬实的地方留给了步战车、榴弹炮等重型装备,人们毫不顾忌地在油桶边抽烟,日头刺破云层洒下来,没有热度,却极是耀眼。 吴仁甲翻着裤兜,掏出支软趴趴的烟,没有滤嘴,是他用废纸卷的。点火吸上,一阵青烟翻滚在他的天灵盖上他伸长了手,拿回了望远镜,问道: “你看哪里人够啊?” 陈彪子沉默不语,攥着拳头。 吴仁甲扫了眼他的破指挥所,副团长和参谋长围着一张拼起来的铁桌子在标地图,他的勤务兵在帮角落里的通讯员抄电报,再加上门口的警卫员,这就是他的团部,五个人。一个月前光正经编制就满满当当的有十个人,现在没死的都补进各战斗单位做主官了。 吴仁甲瞟了眼没再吱声的7连长,说道:“你看中我这里哪个人了?” “你看中了告诉我,我马上给他补进你7连,看中老子都可以,老子和你去。” 指挥所在滴水,这个用木头搭建钢板加固的小“碉堡”并不结实,水珠子“滴答滴答”砸在陈彪子的脑袋上。这条一战斗就嗷嗷叫冲最前的汉子这会儿却低着头,嘟囔道:“那进攻还打不打?” “打!”吴仁甲斩钉截铁道,声调之高,把油灯火苗都震歪了刹那。 “怎么不打?这是师部命令!要咱们321团坚决拿下小王子渡口!拼到最后一个都必须拿下!” “那咱们团都拼没了小一半了,炊事班都拎菜刀上了,团长您警卫班也上了,咱们每天早上拿下外围阵地,中午拿下船厂和仓库,下午摸到杂种楼边上,可晚上楼蓝崽子就过河增援了,他们有增援,咱们没增援啊!”陈彪子涨红了脸说道。 “咱们是去送死啊!咱们又不是杂种,师部凭什么叫咱们团去送死?” 吴仁甲听罢勃然大怒,一脚蹬翻了陈彪子,把望远镜一摔,骂道:“你他妈的怕死?” “我不怕死!”陈彪子一咕噜爬起来,黄泥浆满头满脸,淅淅沥沥往下坠,喊道。 “咱们团没一个怕死的,就怕死了没拿下阵地!” 烟蒂兀自燃烧着,落进水里发出“嗤”地一声脆响,吴仁甲苦笑道:“彪子,咱们团必须要拿下这个渡口,不然楼蓝人的增援分去了东城区,咱们这几年就都白打了。” “这样……”吴仁甲想了想,捡起望远镜交给副团长,在后者愕然的眼神里摸出外套里的一个铁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副团长手里,说道:“老许啊,别说话,我要是没下来,把这盒子交给我老婆。” 吴仁甲叫来传令兵,命令道:“去告诉一营长,把一营剩下的人都补进1连和2连,休息了他妈的七八天,屁股都长蘑菇了,该他妈的上了。” “还有,把所有缺编太厉害的、比如一个排人不够15个的,把多余的机械师、技修工都给老子补进7连、8连,统统端枪上!老子知道他们金贵!再金贵也赛不过阵地金贵!” “把全团能动的步战车、外骨骼、无人机都拾掇拾掇,编成一个装甲连,五个连草一栋楼,五百个人草一个渡口,总该草的下了!” 陈彪子被团长这一连串命令惊住了,直到吴仁甲对他黑脸吼道:“枪!” “枪给老子!” …… …… 吴仁甲举着枪走进交通壕,马靴踏进黏稠而温凉的软泥中,每迈一步都要费去一些力气。他走在战壕里,士兵们窝在土坑内,仅是看了他们的团长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也许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就是他们的顶头官长,无非是有个头戴钢盔、军服与他们一样泥泞肮脏的家伙路过罢了。 团部指挥所离“酒泉区”也就是前沿阵地很近,区区八九百米,于是吴仁甲很快走到了前沿阵地,在这里,战壕挖得更深,积水也更深,有许多地方水淹到了他的胸口,工兵从他上方匆匆经过,随手扔下的子弹壳砸中了他扎着网罩的头盔,吴仁甲拒绝了警卫员扶他一把的请求,顺着斜坡,爬到最靠前的哨位。 为了防止敌军夜间偷袭,前沿阵地的工事极为严密,两米深的战壕上垒着沙包,沙包前敷设了铁丝网,再往前便是死寂的无人区,雨水把弹坑浮土化作浅浅的沼泽,而最坚强的野草也无法在这片要被各种口径的炮弹、航弹轮番轰炸的交战区冒出新芽,即便有几株侥幸存活,它瘪薄的枯叶也不得不为其下的地雷做遮蔽。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身后响起,吴仁甲的对讲机里传来各进攻部队指挥官的就绪报告。在狙击手的诱敌反光镜倒影里,人影恍惚。 整个321团剩余的敢战者们组成了四个突击连,士兵们互相给彼此的脸上涂抹油彩、整理防弹衣后的陶瓷护板,尽可能往胸挂里再插一支长柄手榴弹。少许精锐配装了外骨骼,肃立在热机完毕的步战车旁,这些装甲掷弹兵会随着战车撕开防线,打破缺口,坚持到后续支援进入。每个掷弹兵腰后都挂着防毒面具筒与额外的发烟剂、弹药盒,因为在之前的许多次失败进攻后,他们都要自寻出路。 阵地边缘,几十名披覆着迷彩网的侦察兵已经向敌军主阵地——那栋港口主行政楼旁的两侧掩护点扑去,他们要在大部队发起进攻时,尽可能保护住侧翼。 吴仁甲看了看腕表,现在是早间10时13分,距离正午一个半小时,距离天黑约八个多小时,他望了眼阴郁的天空,偏转视线,在东边,隆隆炮火炸出的云幕掩住半块天穹。 “轰!” 吴仁甲表壳上的土粒被震下,是团属火炮开始射击,他已经下令,所有火炮打光储备,只留下半个基数。100毫米迫击炮、75毫米野战炮、甚至有一门师部临时加强来的105加榴炮,十数门火炮在极近的距离以几乎平射的方式执行炮火准备。 瞬息间,大炮轰击时从制退器逸散出的废气笼罩了“酒泉区”,在呛人的火药味中,步兵们握着枪,微微压着身子,在战车后排成队,但他们这次的等待超乎寻常地久,他们望到敌军阵地火光连闪,只得承受,无力还击,一如既往。 吴仁甲一直没有阖上表壳,时针指向了11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兜,空空如也,于是他的心平静起来,奋然起身,步枪高高扬起,他喊道:“弟兄们!跟着老子冲!” “咻咻!!”哨声响起,漫长而尖利。人们跨出战壕,向前方冲去,数百人的呐喊与咆哮汇聚起来,是有那么一刹那,远胜战场喧嚣。 在几分钟内,他们便全都消失在为进攻打出的红色烟雾中,只在泥地上留下了无数凌乱脚印、车辙印和零散几具尸体,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被彻底压弯的野草。 生长于废墟瓦砾间的野草被军靴踏过、履带压过,默然倒伏,草尖有一滴尚未被正午太阳蒸发净的露水,在缓缓地滑向尽头的小水潭,而那儿,有一个眼睛睁开、瞳孔却渐渐散去的战士,他的手指浸在水中。 大地在震颤,微风陡然卷成了烈风,把安静的水潭刮出丝丝涟漪,然后是暴雨般的尘屑,砸进落进了潭水,渐渐地盖住了战士的袖口。 …… …… 中午11时19分,小王子渡口前无人区。 吴仁甲攀上了打头阵的步战车,亲自操着机炮射击,连贯的出膛声穿透了红色烟雾,他隐约听到了墙体崩裂。他冲着对讲机吼道:“炮呢?!叫炮兵放开胆子继续打!咱们跟着炮点上!打!” 火炮沉寂片刻,继续轰击,硝烟和红烟混杂着,河风倒卷着把焦灼气息吹向躲在步战车后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庞被面巾遮住,双眼在烟尘中熏地血红,眨动着,揉搓着,猫着腰随着战友的前进而前进。有时会有陈旧的土木跌落震下,砸到他们的钢盔,有人只会把盔檐扯地更低,也有人会抬起头寻找着出处,隔着机械瞄具,在空洞的阴影后,似乎也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在注视。 子弹飞溅,雾气中明亮的枪焰戛然而止,痛苦的嚎叫伴着朵朵盛开的菱形焰火在更浓稠的雾里回荡,但刚才那声冷枪又在别处升起,此起彼伏。 “右翼接敌!”步兵们喊道,所有人闻声趴下,步战车调转过炮塔,朝着人们喊叫的方向开火,速射炮、机枪、枪榴弹,在几秒钟内宣泄过去,那面可疑的倾圮墙壁当即被炸做齑粉。 “给掩护!清扫!清扫!”回过神来的士官们扬起手臂,示意推进,分出一个足有十二人的班组向着冷枪袭来的房屋废墟走去。 这些个头不高的士兵们胡茬青青,两两一组,先用步枪往里头狠狠扫射一阵子,直到枪机挂住才换上新弹匣,这才继续往里走。军靴的合成橡胶底踩在玻璃渣与木板上“嘎吱嘎吱”作响,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下一个转角,抬脚迈步,细丝断开。 外头的人听到了“砰”的几声脆响,然后是惊恐呼喊。“诡雷!诡雷!” “快把人拖出去!扔手雷!愣个屁!扔啊!” 那片废墟亮光连闪,人们抬着鲜血横流的伤员奔了出来,班长狂怒着抄起一具火焰喷射器,一道十几米长的火龙烧进吞掉了两个人的老鼠洞,瓣状的火花彤红彤红,从窗棂、门框中涌出。 “侦察兵干什么吃的!昨天才派人打扫过!” 失掉了两个兄弟的班长在担架旁徒劳转着圈,拳头锤着枪杆大骂道,他给伤兵包上绷带,给死者抚上眼睛,看着他们消失在烟雾里,班长回过头,拨开枪栓,扯过其余人,在步战车高耸的炮塔后,沉默地继续向前。 烟雾仍未散去,眯着眼睛,吴仁甲仿佛看到了几百米外的敌军阵地,那栋不高、很宽、垮了半边的“杂种楼”。他整个人随着步战车越过沟壑而摆动,眼角余光瞥过了之前进攻所留下的距离标记,进攻部队已经越过了楼蓝人的第一道防线。 敌人没有还击。 “告诉炮兵,不到最后五十米不准停下!老子的命就捏他们手里,给老子看准喽!”吴仁甲说道。 烟雾继续释放,严严实实地包围住了复兴军士兵,1连、2连领命拿下左右两边的船厂、仓库。枪声骤然密集,烟雾拦不住喊杀声与搏斗声,一队队士兵像离开大河的溪流,涓涓汇入到烟雾之外。而哈拉姆河泛滥的河水在这儿已没到了脚踝,脚底下,尽是冒着气泡的翠绿色烂泥。 “地雷!” 呼号格外悠长,地雷爆炸掀起的气浪拍到了吴仁甲脸上,步战车“呜轰”着恍如猛兽中伏的哀鸣。 吴仁甲身子无法抑制地向前甩去,脑袋重重磕在舱盖上,他费了不知多久时间才缓过劲来,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了满脸,他重新握住机炮握柄,剧痛和眩晕却让他辨不清方位。吴仁甲耳朵里全是根除不掉的爆轰声、惨叫声和前进声。 许多枚地雷跳出了泥水,极近地在步兵腰间爆开,刹那间,就像有一蓬乌云绽开,然后下起了血色的雨。 钢珠噼噼啪啪地撞在步战车上,吴仁甲抹了把脸,刺痛、灼痛、骨痛把他太阳穴顶地突突直跳,他喘了许多口气,摁下对讲机,说道:“全员……进攻!” …… …… 下午13时38分,小王子渡口主行政楼。 哨声再次响起,仍活着的士兵们挺起了身,在炮弹炸开的冲击波和敌楼打出的弹幕间前进,最快攻到“杂种楼”下的装甲掷弹兵们丢掉了打光了子弹的突击步枪,拔出了背后的霰弹枪杀进了楼内,狭窄的一楼血光火光交叠。 而终于抵近过去的侦察兵们脱下了伪装网,抠着楼层缝隙奋力攀爬,他们想要攻克二楼三楼的机枪巢。绳子被切开、兜头淋下的汽油把他们变成了火炬,但他们仍在攀登,翻进了扎着木刺的窗户,射击、格斗、死去。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于是底下被火力封锁了很久的步兵们高喊着口号,高喊着胜利,他们越过了被火箭弹打爆了的步战车,奋然越过了子弹打出的界线,冲到了墙根,踏着同伴的肩膀,握着同伴的脚掌,一个个跳进了楼内。 军靴踏过裂如蛛网的旧瓷砖,“哒哒哒”地脆响。步兵们停在了楼角处,鼻息粗重,手臂因为匕首、工兵铲挥动地太多太沉重而发颤。有人厉叫着烟雾弹!可是他们的胸挂里却空空如也。 楼角处的敌人机枪一个接一个刈倒他们,那些在被鲜血浸地温暖起来的地板上的伤员渐渐失去了呼吸。步兵们喉结翕动着,嘴唇抿地极紧,拳头攥地极紧,他们望着楼外的阵地与窗外的大河,有人轻轻说道。 “胜利。” 所有人都说道:“胜利。” 然后他们选择继续前进,他们仍喊着:“胜利!胜利!胜利!”,在子弹打穿胸膛、行将摔倒前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上了刺刀的步枪挑起了沙袋,黄沙漫天,与动天彻地的哨子声混在一起,跨开敌人的残尸,冲过楼角。 冲锋枪的声音在走廊中回响,人们扔下了发烫的爱枪,捡起压在敌人躯体下的破枪。在办公室、会客厅、地下室、阁楼间与敌人短兵相接。掷弹兵们一记记钢拳把敌人的骨头砸进心脏里去,他们有时需要把缠斗着、拥在一起死去的战友与敌人分开,才能取下一柄尚且完好的尖刀。 日头偏西时,楼顶天台的门轰然洞开,人们端着枪狂叫着冲出,夕阳骤然洒在了他们新旧血痕交错的脸上,士兵们的枪朝天连射,他们笑着,哭着,吼着,有人一脚踢翻了敌人的迫击炮座钣,举起来对着天边甩了出去。 哨子声,停了。 天台上横尸枕藉,许多人就这么枕着彼此永眠。还活着的人们找了个空隙坐下,背靠着矮矮的墙,步枪的扳机给他们的食指勒下了深深印记,有人在对讲机里疲惫地说道:“我们……把阵地……拿下了!” 欢呼声远远地飘了过来,有一面紫色的十二星旗帜在被攻克的大楼上竖起,迎风飞扬。在灰暗的天空中是如此亮丽。 警卫员搀着吴仁甲登上了楼顶,他的脸破了相,从眼睑到唇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仍然自翻开的红白色皮肉间涌出,断线珠子般坠到他的靴尖上。 吴仁甲手撑着护栏,他居高临下望着波光粼粼的哈拉姆河,宽阔的河面波涛汹涌,他眼角湿润,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这条河在家乡的名字,它叫玉白河,这条河和它滋润的土地养活了他的祖辈与无数代人,从古时到今世,莫不如此。 奋战了一天的团长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喃喃道:“拿下喽,拿下喽……”,旋即跌坐在尸体间,太阳即将落幕,坚持留下不肯走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到十分温暖,吴仁甲干涩着嗓子,说道:“妈,妈的,谁他妈有烟?” 没有人理会他,吴仁甲吐了口红色的唾沫,咆哮道:“草你们姥姥的,谁他妈有烟!给老子来一根?” 过了很久,也没有烟塞到他的嘴里,吴仁甲一边骂着极难听的脏话,一边挣扎着要站起身来,腰背还没挺直,就被警卫员给当头摁倒,不待他骂娘,便听到警卫员说:“团长,楼蓝人在过河啊。” “楼蓝人的增援来了。” 吴仁甲一巴掌劈开了警卫员,拼了命站起身,他猛地发现哈拉姆河上不知何时浮满了人,而前一刻他凭栏远眺时还什么都没有,没有鱼儿跃出水面,没有小船随波逐流。这群楼蓝人是从水底里冒出来的吗?! 阳光离开了吴仁甲的肩头,他顿时感到浑身冰凉,成百上千的楼蓝人在波浪中起伏着,炮弹在水中炸开,飞机掠过,投下航弹,直升机盘旋着,弹壳如水银泻地。河上没有桥,没有任何一片木板。这些敌人在抱着枪泅渡,有时一个浪头拍下,便再也不会浮起。 但他们在前进,坚持着前进,他们前面是刀山,身下是血浪,头上是火海。已经有敌人游过彼岸,到了吴仁甲的脚下。架在高楼上的机枪把他们打回河里,血花翻腾着,尸体又被抛了上去,而敌人,就依靠着同伴的遗体做掩护,沉默地前进、迫近。 一个两个三个……渡口易手,距离第一个复兴军士兵站在河岸边,不过半个小时。但,天黑了,战斗了一整个白昼的人们打着摆子地站起身,用手边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阻止着敌人的登陆反攻。 吴仁甲仍站在原地,他拔出手枪,直至打空,他拽着机匣,扯着枪管,想再榨出一颗子弹来,他回头去拿扣在肩章下的对讲机,喊道:“所有能动弹的都拿枪上!守住阵地!守住阵地!” 没有回复,甚至没有电流的滋滋声,这时,吴仁甲才想起对讲机早就在战斗中坏了,替他扛了一次能劈开半条膀子的刀斩。 但吴仁甲不打算走,他不想走,他发了疯般吼叫着,不准任何一个人走下楼顶,不准一个人离开天台,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守住阵地!守住阵地!” 而警卫员涕泪横流地抱住吴仁甲的腰,说道:“团长,团长,楼蓝人打到楼外边了,弟兄们拼命了,只求团长先撤呀!” “撤?撤什么撤!”吴仁甲叫道。 “谁敢逃我第一个毙了他!” 但更多的人奔了过来,抱住了吴仁甲的大腿、胳膊、腰腹,把他生生举起,在团长的咒骂声中、哀求声中把他抬下了楼,踉跄地跑过早上、中午、下午才杀出的血路,而他们每退一步,就要扔下一具倒下战友的遗体,每退一步,敌人就进一步。 哨声又响起了,但这次是短促的三声,是撤退的哨子。 “装甲掷弹兵!全体都有!坚守阵地!掩护大部队撤退!”一个掷弹兵中士喊道,他身旁还有十来个伙伴,而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都战死在前天、昨天、今天、刚才的战斗里,现在,他是指挥官了。 他很年轻,但他决定留下,他用利斧劈开了没电了的外骨骼。脱下钢盔,嗅着绝不清新的空气,一股腥风拂过了他的脸颊,他和他的兄弟们,不知为何,摇着头笑了起来。 白色烟雾盛开,像一朵朵无名的悬崖白花,遮住了那栋楼,橘色的枪火在夜幕中闪烁着,人们顺着来时的路跑回了来时的阵地,很少人还有枪,他们跳进了积满泥水的壕沟里,艰难爬起,望着逐渐散去的烟雾,过了很久很久,都再也没有人回来。 顷刻间暴雨倾盆,冲刷开了人们脸上的泥灰,这时,雨珠犹如泪珠,串成了线,落在了他们脚下的土地上。 白昼时的夏阳与暮间的冷锋较量了很久,终于化作了一场对流雨。夜幕将雨水变成了黑色,把月亮阻挡在人们视线之外。而在疾风骤雨里,人们手里的油灯有半盏豆苗大的火焰就算万幸,只有时不时划破夜空的雷霆能勉强指引前方的路。 团部指挥所的门被撞开,凉风急雨顿时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窝棚,里头披着雨披的参谋们放下了铅笔,发现团长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指挥位,参谋们愣了足有一个呼吸的时间才低下头继续作业。 门被警卫员阖上,吴仁甲捂着脸,拉出湿透了的行军床坐下。他刚想张嘴便是一阵撕裂的痛,摸过犹自渗着脓血的绷带,他沉默地要回了白天托付给副团长的铁盒子,想打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警卫员小心翼翼地从团长手掌中拿过了铁盒子,轻轻掰开。吴仁甲扫了眼盒子里的军官 证,翻开黑紫色的封皮,胸中积蓄了很久的一口气缓缓泄了出来,他抚摸着夹在证件扉页的一张折成四角的照片。 吴仁甲没有打开照片,而是捏着照片被折起来后的皱线。他听着参谋们小声地讨论着战事,统计着这一天损失了多少战士,消耗了多少物资,下一批新兵会在多久后补充。 “团长,喝杯热茶,祛祛寒。”警卫员端了个搪瓷杯,见吴仁甲呆呆地盯着手头的照片,心头不由得悲戚,喉咙紧了紧,劝道:“团长,咱们还是回医疗帐篷,伤口碰不得水啊。” 吴仁甲耷拉着眼皮,半晌才瞅了眼这个跟了自己有两年多的警卫员。下午的战斗里,这小子愣是没跟丢他一步,抢了他的枪冲在最前,近身挨了好几发榴霰弹竟然只是混了个挫伤,可惜一张好好的脸也是和他一样,成了马蜂窝。 吴仁甲不想回答他的警卫员。现在医疗帐篷已经住满了伤员,又下雨了,路都浇烂了,车都陷住了,只能派人把重伤员先抬回后方兵站,他无非是脸上挨了两刀,算不得重伤,去抢弟兄们的床位太没有良心了。 良心?想到这个词,吴仁甲接过搪瓷杯,顺手把盒子收回了外套内兜里。一口口抿着微涩的茶,里头蜷曲的茶叶在漩涡中起伏徘徊着。原以为过了二十年,会习惯龙山特产的砖茶,但就像是过了二十年,从少尉升到中校,他以为会习惯牺牲和逝去。 吴仁甲攥着搪瓷杯,他清楚白天阵亡了三百七十八人,一个白昼,八个小时,三百七十八个折柳子弟,住在一个地下城里,打过照面,揽过肩膀,吃过酒席…… 他不知道怎么一口气写这么多的阵亡通知书,如果有命回家,怎么有脸去告诉邻里乡亲,你们的丈夫、儿子、兄弟都因为我一道命令,白白死了。 整个321步兵团,打得剩下不到一半,旗子插在了敌人阵地上又被杀了个回马枪,吴仁甲一边被人拖着,一边看着旗子从楼顶落进河里,波涛一卷,无影无踪。 滚烫的茶水落进肚里,透过观察口,吴仁甲望着沉郁如铁的天幕,夏季的雨水,无休无止,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四五个月了,错过了夏秋,之后便是沙暴、冰雪。这片曾经富饶的土地如今就是这幅模样,养不活人,但这条玉白河下游就是折柳,那儿,有他的妻儿父老,有三百万同胞,再远些,就是龙山,伟大的龙山…… 吴仁甲仰头喝尽了杯中茶,唇齿喷着热汽,搪瓷杯往桌上重重一磕,对通讯员说道:“师部的电话呢?通过去!” …… …… 晚21点24分,复兴军第53摩步师师部。 邵禄思理了理衣领外的勋章,眉头紧锁,手掌压着地图,沉吟片刻,说道:“笔。” 勤务兵立刻奉上钢笔,随后恭敬地肃立在师长背后一米处。师部内往来的作战参谋与各科主官各司其职,这些出自陆军步兵学院或指挥学院的精英军官构成了复兴军的中坚阶层,他们正以极高的效率汇集情报并做出总结,做出最优解,在权限内调动部队,最后打成书面报告送到邵禄思面前过目即可。 师部离前线不算很远,但放在战前便算是彻头彻尾的战地指挥部,一次装甲突击便有可能拿到擒获敌方完整师部的泼天之功,然而,现在是战后第108年,成建制的装甲部队重新建立了,不过河对面的楼蓝军连子弹都缺乏,除了库存的老掉牙坦克,哪来的强大突击力量? 天花板的吊灯在晃动,些许灰尘簌簌而下,可能是偶然打偏的一发流弹,也可能是集中炮击,但无人理会,依然专注于手头工作。给予他们信心的不光是复兴军必胜信念,师部外还有众多精锐部队在侧,众星拱月般的骄傲。 宽逾半米的地图上红蓝色标识纵横密布,方块、三角、菱形等图案代表了各个作战单位,而粗长的红色箭头从东西两个方向包夹了蓝色小条。地图上几乎看不到稍有连贯的蓝色条块,这意味着楼蓝军的南部城区防线正在崩溃。 但这种崩溃的趋势在一个月前就出现了,到现在仍是一种趋势。 邵禄思摘下笔帽,在地图某处红蓝色最为密集的一点上又打了个叉,那儿是干都尔城最大的内港口,鞑靼港,拿下这个港口,建立起有效的跨河通道,重型师就能推到北部城区,瓦解楼蓝人在干都尔的反抗,扩大整个月海地区,再来一次……最多两次钳形攻势,打垮并吃掉十万楼蓝军易如反掌。 为了拿下这个至关重要的港口,邵禄思把第53师主要力量部署于此,甚至加强上了329工兵旅,高强度进攻了一个半月,人员装备亟待补充,但这一切比起楼蓝军的惨重损失来说不值一提。毕竟复兴军拥有空中优势,白天的12~14小时内,楼蓝军别想渡河为南城区送去一颗子弹一个士兵,如果楼蓝人愿意把奴隶称作士兵的话。 但复兴军没有人力优势,即便交换比极为好看,邵禄思也没有兴趣再继续这种愈发失去意义的兑子战术。他招来了作战参谋,简单讲述他新的作战计划。 “本次战役已持续了六十三天,我师及集团军大致失去了20的驻军与35的军备,我军火力优势有所减弱。” “我有一个计划。”邵禄思说道。而年轻的参谋们认真地聆听着师长发话,目光严肃。原因简单,军队尊敬强者,崇拜能带来胜利的指挥官,而邵禄思从未有败绩,这也让邵禄思在西部军区中的地位仅略逊于司令、军区参谋长等寥寥几人, 邵禄思解下皮手套,伸出一指,皮手套在地图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框出一个区域。 “命令各主攻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最迟三日,全部推进至北岸,第318、319团,作为诱饵,前趋至三号地点,引诱敌主力围攻,待我师重装营迂回,封锁缺口,歼灭之。” 参谋们俯下身,按照师长的思路构想出了这个作战计划,有人赞叹道:“大胆的计划……楼蓝人必定上钩。” “两个团作诱饵,上钩的鱼儿不吃,18个小时内,后续装甲掷弹兵足以增援至发起突破进攻。” “应催促52师尽快拿下可汗岗,避免我师行进时遭到侧击,降低组织度损失。” 参谋们轻声讨论着,一个缜密而冷酷的计划迅速出炉,邵禄思屈指连敲三下桌面,说道:“命令!给各团主官发报!按照新计划行动!” “是!师长!” 待参谋们各回各位,勤务兵才告诉邵禄思,第321团团长向师部打了电话,直言要找师长。 “这个武疯子能找我做什么?”邵禄思头也不回地说道。“让参谋长去处理。” 邵禄思在地图和脑海中推演着战术,计算着哪个时间节点,两个诱饵团会顶不住以及楼蓝军后援脱节的时刻,一旦诱饵被吃下,反击部队进入突破口的分割态势。 邵禄思思考着,啜着咖啡,放在手边的镀金怀表提醒着夜已深了,但他显然不打算休息,而是随口说道:“小李,做份面,二细,多放辣椒。” 几分钟,一碗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羊肉面放在邵禄思手边,参谋长像是循着味儿跟了过来,邵禄思笑道:“怎么,老关,闻着香了?” 参谋长嘴角微抽,背在腰后的手伸出,递给邵禄思份文件,说道:“吴仁甲打了六个电话,发了三封报告,说他的团打只剩了一半,要增援,说不给就连夜来师部,你看怎么办。” “要增援?”邵禄思挟起片羊肉细细嚼着,扫过报告,冷笑道:“好一个武疯子,竟是这么不顶用,我一千五百人的团,一个月打掉了八百人,摆明了不补全不进攻了,呵,疯我头上了?” “去。”邵禄思招手唤来勤务兵,随口道:“发报告诉吴仁甲,他团长不用干了,许卫兵代理团长,接着攻!命令就是命令!” 勤务兵正要领命,却被参谋长拦下,说道:“小王子渡口位置险要,楼蓝人能直接过河,有人数优势,吴仁甲的团既要攻坚又要牵制,任务太重,师里预备队倒也充足,给吴仁甲增援有何不可?” 邵禄思与关参谋长争论了一支烟的时间,最终,邵禄思黑着脸说道:“行,给吴仁甲两个连,限期三天拿下小王子渡口,否则军法 论处!” 关参谋长转身便对通讯兵说道:“师长命令!将师临时直属部队,独立第17特战旅辖属,第99特战团1连、2连调给第321团!配齐装甲掷弹兵和战车!” 对于师长与参谋长的争执,通讯兵听得很清楚,即便是一个普通大头兵也明白参谋长调过去的两个连是什么性质的精锐,这是军区特意留给师里的王牌,是尖刀中的尖刀。师长都只肯在关键时候拿出来做尖兵。而且作战外骨骼一直是最金贵的装备之一,一口气给这两个连配满,怕不是把师里的底子给掏个大半,还有战车…… 邵禄思对着通讯兵的目光,面色阴地可怕,咬牙说道:“没听到参谋长说话?!照办!” 等关参谋长走远了,邵禄思才捞起面条,但隔了这么久,面汤凉了,面也成坨了,邵禄思挥手叫来勤务兵,说道:“重做!” …… …… ?晚11时零2分,复兴军第321步兵团团部 “团长,师部命令!”和衣躺下才眯了一小会儿,吴仁甲便被副团长叫醒,他顿时倦意全无,急切问道:“写的什么?” 许副团长看着通讯兵在解码命令,说道:“师部命令我团继续出击,要拿出对军旗宣誓时的信念……哦,师部派增援了!” “给了多少?” “两个……两个连。” 吴仁甲大失所望,两个连,满打满算两百五十人,现在团里缺额八百人,到了丧失战斗力这个地步,两百人顶多算是杯水车薪,再继续进攻,那真要从团部到轻伤员,统统填进战线了。 “凑合,总比没有好,能拿下阵地第一次就能拿下第二次,把机修兵充预备队,应该能防住反击……”吴仁甲自顾自打气道。 通讯兵解码完了文件,许副团长读完,却是忍不住面露喜色,挥舞着油墨未干的纸,说道:“团长,师长给咱们派了两个特战连,是重装的!重装的!” 吴仁甲夺过文件,仔细看过每一个字,张开嘴想笑却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他呲牙咧嘴道:“妈的,师长还是疼我的,三天?老子明天就给拿下喽!特战连天亮就到,妈的,弟兄们看见了要士气大振喽!” 吴仁甲把命令书在掌心揉成团,丢到脚下,用靴跟狠狠碾成了烂浆糊,对着副团长惊愕表情,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说道:“老许,老子知道你藏了一壶酒,我现在问你要半壶。” “你老小子不会是酒瘾犯了?”许副团长困惑道。 吴仁甲喊来了警卫员,吩咐了一阵,然后平静道:“喝点,止疼,吗啡省着给弟兄们,我脸已经丢完了,给脸上来两烙条,这样不耽搁明天打进攻。” …… …… 清晨5时37分,小王子渡口前无人区 天光尚早,日头刚刚东移,暴雨减至小雨,但悄然偏过的光与暗分界线仍在昭示着白昼来临。在倾覆楼厦的阴影与弹坑斜壁间,有一双冰冷的黑瞳。他的面容隐在头盔与其下的防弹面罩之后,而他的胸口、手臂和腿部都有额外的、紧密结合着的支撑悬杆,在棕灰色的战术手套外同样有一圈拟人体骨骼的钢条,军绿色的连体背包内是一个方形的高能电池,为这套09式“凤凰”单兵外骨骼提供动力。 黑瞳的主人左手握着枪口消 音器,枪托夹在腋窝下方,右手贴着扳机,在这个地形,高准备姿势能让他更快击中目标。外骨骼良好的压强与附着力使他侧着身子也轻易攀到弹坑顶,在增强目视仪里略略发白的视野中,不论是开阔处还是掩体后,所有人型生物都被鲜红标记。 他低头向下方其他人发出指示,很快,披着光学伪装网的特战兵便快速通过了无人区,藏在了标记位,而黑瞳的主人留在最后,左眼前的集成信息屏弹出一行字,写到:“你部业已就位,准备行动。” 黑瞳轻身跃出弹坑,猫儿一般潜伏进渡口旁的船厂废墟中,光暗交错间,鬼影憧憧。 他得到了又一行指令。 “沈舲!火力侦察!” 开头之二:葬礼、暴雨、无人山道 联盟陵海军区,昌都地下城,2084年10月23日,霜降。战后第103年。 昌都地下城平均深度-18546米,战前几乎与作为上侧掩蔽体的珲山山脉平均海拔相一致,是最为标准的战争时期地下城,与其相符的还有龙山、济河、折柳、云港等七座地下城,迄今人口总数刚突破2500万大关,仅为战前的十分之一。而在全面核战争爆发一年前,天海联盟共有757座城市、34万个乡镇、领土面积逾800万平方公里。 但是,战争从未消失。 第一轮打击是精准制导的钻地核弹,先将提前发射完毕的导弹井摧毁,引起的浅源性地震像推积木般荡平了城市,紧随而来的还有中子弹,光辐射与高能粒子杀死了绝大多数的幸存者。然后,上百枚当量设置为1500万吨的氢铀弹把废墟夷平,像沙子般繁多的玻璃石变成人类曾在地表建立文明的最直接证据。 打击仍未终止,诸国虽已奄奄一息,但怎会放过对方暴露出位置的地下工程?哪怕己方也是如此。 核武库消耗殆尽的结果就是珲山山脉变成了珲山盆地,最终,化作了裂谷,那些嶙峋破碎的石林,宛如一张张狰狞碎颚,永世嘲讽着万灵之长的愚行。 …… 黯淡的电灯下是油漆剥离的隧道,一群穿着铁灰色过膝军大衣的人们沉默地行走着,影子摇晃而模糊,鲜红的肩章在黑暗中被侵染成一抹悚人的血色。他们簇拥着一副棺木,无声地走了很久。 守卫在隧道出口的卫兵举枪敬礼,合力转动绞盘,异常厚重的封闭门带着锈蚀的“咔咔”声缓缓升高。阳光骤然闯进,即便脸庞遮护在防毒面具里,人们也下意识地紧眯双眼,这种亮度对于久居地下、需要节约宝贵电力而习惯昏暗的人来说,过于强烈。 队伍暂停片刻,在亮光引起的短暂视盲中,人们停在这座凸出于山体的巨大半圆形平台上,他们眺望着天际的板结灰云,凛冽寒风钻进了脖领里,令人不禁微微颤抖,让人毫无兴致欣赏咫尺外的巍峨景观,但对于棺木中的死者来说,称得上是个安息的好地方。 这里是连绵数十公里的东部裂谷最高点,往上几十米就是地表,刀砍斧削般的垂直岩壁足有一千米深,在风的作用下,灰烬既能吹上挚爱的祖国大地,也会落至敌人制造出的寂静深渊,对于一名军人来说,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归宿了。 在低沉肃穆的哀乐声中,葬礼正式开始。 一位身着藏蓝色将军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深情叙述着死者不可磨灭的功绩,讲到与这个永眠的战友的一生情谊时,老人甚至无法抑制地落下泪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脱下防毒面具擦拭眼睛,再把稀疏鬓发塞回去。 站着发言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部分有资格发言的人都坐在轮椅上、被侍从推着到场。这些衰老的将帅们穿着不太合身的旧式军服,衣角褶皱层层叠叠一如他们密布老人斑的脸。 后排的年轻军官们耐心地听着先辈们断续不清的话语,很多时候,陡然刮起的岩风直接把句子扯得支离破碎,所以年轻人们就只好认为是又在回忆艰辛过去。 但那段熔浆自穹顶渗透、暗河倒灌、反应堆停摆、核材料泄露的糟糕往日确实铭刻在整整两代人的共同记忆里,逆行的军队和撤离的民众,倒塌高楼里哭泣的孤儿和涉水向前的消防兵,响彻街道的讲演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嚎起的警报,满脸血痕的人群仰头注视着挂着喇叭的水泥杆。 或许新一代人对这种场景不会有多少感触,但有没有明天的担忧构成了老一辈人的全部世界。 戴着白手套的仪仗兵朝天鸣枪,三声过后,死者的子女捧着骨灰盒走到平台边缘,掬起父亲的骨灰往空中撒去,倏忽消逝不见。 半刻钟后,骨灰洒尽,人们抛下了一只塑料花扎成的花圈以作最后的缅怀,同时轻轻唱起军歌。就像是一种召唤,平台对面的山崖上,忽然冒出了许多士兵,他们披覆着黑色的铅衬斗篷,在阴云笼罩的荒芜草地上疾奔。 冬季演习中的士兵? 葬礼上的人们目睹着黑色的洪流赶至裂谷大桥,人们清楚地看到士兵们都戴有红底金边、绣有“玉爪”字样的荣誉袖标,斗篷下隐隐露出了外骨骼所特有的合金液压杆,而他们握持着的步枪也较普通部队更为独特,都是使用127毫米口径子弹的大威力型突击步枪。 这一切表明这支部队此直属于统帅部,为昵称“玉爪”的机甲第二师某部。但“玉爪”师正在参加年度冬季演习,为何有一部撤回? 人们尽管还在合唱,然而眼睛早就看向停在地下城入口前的士兵们,估算着这支站满了大桥的队伍的规模。葬礼上从将官到校官皆有,迅速判断出人数足有两千,而且全是野战军。他们多多少少都知晓昌都地下城的常驻守军规模,但肯定不会舍得把如此一支精锐之师留在地下而非置于边境。 就在这些高级军官仍沉着脸,宛如雕塑般思索时,已有人悄然离开实际结束了的葬礼,快步转入隧道后立刻走向大桥——那儿是地下城的入口。 蜿蜒曲折的隧道仿佛在无限延伸,离开者赶到了地下城入口,肩章两杠二星,表明离开者的军衔是中校。 中校环顾周围,在庞大的滚门后有一根旋转轴,插入滚门凹槽内带动这个重有千吨的钢块向左移动,不过这根旋转轴基本派不上用场了,毕竟随着核冬天结束,地表进入重建阶段,滚门常开不闭,所以刚才的第二师早已沿着宽阔的双向四车道公路继续向下行军,此时除了哨岗卫兵,哪里看得到半个第二师的人? 中校不动声色地先与卫兵聊了几句,随后搭了辆顺风车追上了第二师队伍的末尾,下车不久,他就听到了口哨声,扭头看去,果然,是他在等的人。 来人站在偏僻路灯投下的阴影里,抱着肩膀缓缓走近到中校面前,接过了中校递来的烟点燃,喷出口雪白的烟气。这是个英挺得让人会联想到白桦树的年轻人,白皙圆脸上留有恰到好处的胡髭,这就掩去了那股漂亮气而代之以该有的成熟感。但他的眼眶四周却有一圈窄而淡的青黑色,在地表基地轮换过的中校自然不会傻到当成是熬夜的黑眼圈,这是冻伤痊愈后遗留的疤痕,通常出现于常在地表执行任务的人身上。 在弥漫着薄薄雾霭的山道上,两个人倒没一见面就热切交谈,而是先吸起烟。不过年轻人抽烟的速度比这个年近半百的中校快多了,烟灰簌簌飘落到他的斗篷和罩衣上,于是年轻人干脆脱掉了碍事的防化服装,现出了底下佩有穗饰的修身军服,加上猩红色的裤线,此人是个总部军官。 香烟里有一种奇妙的甜涩味,中校带来的烟并非传统烟丝卷成,是以地下城培育的砖块蘑菇精制而成,抽多了刺嗓子。中校续了支烟,但对面的上尉却摆手拒绝,反而是拧开水壶喝了一口,他说道:“起雾霾了,你这种不怎么去地表的官僚,闻不到新鲜空气,更容易得肺癌,要知道,现在的政策对重病患者不那么友好。” “沈舲上尉,你是中部龙山人,首都骄子,哪里懂得我们陵海军区的压力。”中校片刻间就把烟抽成了烟蒂。 “从卡曼宁维斯托克到维斯蒂康,莫斯罗斯帝国摆了有五十万军队,陵海军区倾其所有才维持了六十万人,其中三十万是野战军。军区很愿意关掉一些地下工厂,没人喜欢天天活在p25严重超表的拥挤城市里,好酒就该拿来喝,而不是做成燃烧弹。” “坚持信念为祖国,坚持战斗为人民。”沈舲说道,这是联盟武装力量,复兴军的誓言。他盯着中校的眼睛,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一丝作为叛徒的忐忑感。 黑色天空中有一轮人造太阳,光线毫无温度,以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地下山”的峰顶,沈舲隔着护栏往下看,光辉繁盛的昌都尽收眼底——仅限于工业区,而居民区的街道暗光与行政机关、要点广场的耀目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无数条原料输送带隐于半凿开的山壁内,就像是毛细血管,而重型运载滑轨每时每刻都在吞吐的巨量煤炭,煤块滚砸的“隆隆”声犹如远处传来的雷霆,可能会听得模糊,但一定听得见。 短短几分钟里,中校脚底下堆了五六颗烟蒂,他开始咳嗽,花了更久的时间才缓匀了气。 沈舲伸手摘下了中校的烟,中校却摸出个扁酒壶,仰头痛饮,而沈舲看着他仰头闷喝,说道: “我一个电话就可以安排好你儿子的户籍转移和治疗证明,再转去龙山接受特效治疗,摆脱雾霾和阴雨。你可以升一级,上校,分到有暖气、不限电的大公寓和一部车,疗养区也对你永远开放,但跨级享受将军待遇的前提是你必须马上将凌天会的名单告诉我,以及,谁是幕后主使。” 中校瞟了眼沈舲的领章,其意不言自明:“你级别太低,我告诉你外围成员,核心的,换你上司来。” “你恐怕没有搞清楚目前状况。”沈舲冷声道。 山道上雾气渐渐凝重,是暴雨的征兆,对,暴雨,地下城的穹顶太高以至于水汽有足够高度汇聚,常常有突如其来的骤雨。 “金泰源中校,你长期被我联盟安委会列为危险份子,六个月前,负责清洗陵海军区新军阀主义的调查组在恽江第一大桥垮塌事故中全灭,而你是陵海铁道局副局长,负直接责任。你以为你们做的天衣无缝?不过是出于尊重各大军区,安委会不想过度插手而已,你真以为行动执行处不想杀你吗!是我向上级建议,说你有被胁迫的性质,才保下的你!” 沈舲的军服胸袋下别着枚安委会徽章:豺身龙首,嘴衔宝剑,怒目而视,正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二子,神兽睚眦。睚眦以克杀邪恶为己任,而任何叛徒都无法逃脱联盟安委会的报复,正所谓,睚眦必报! ”雾气浓郁,能见度猛跌,灯火一下变得朦胧,尽管没有风,但不妨碍下雨。沈舲瞥了眼腕表,毫无感情道:““离下雨大概一刻钟,一刻钟内,说出名单,回答我的问题,回答完,去龙山享受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下半生。” “或者……”沈舲双手环抱道。 “继续保持你赌棍式的廉价心理,但是不会有下一场谈判,你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像条狗一样死去,知道什么是睚眦的幽默吗?” 沈舲瞧了眼挎着钢枪走来的宪兵队,他们步伐尤其统一,有如一团磷火飞过。护耳钢盔与带格栅的全罩式防毒面具叫他们说话沉闷而富有威慑力,专门漆做纯黑的橡胶风衣在两肋间设有斜弹匣包和警棍。 沈舲贴近中校耳边,声音轻缓,说道:“你司管交通,所以行动执行处的人会把你绑在铁轨上,让重载列车碾断你的双腿,你会在冰天雪地里哀嚎到第二天,也可能会是第三天,说不定在你快冻死的时候,你老婆会来陪你,然后又来了一辆列车。” 宪兵穿着高筒马靴,脚步声是十分有节拍的“啪~啪~”声,他们走来,一齐侧首,呈45度仰头,队长喊道:“注意~敬礼!”。 沈舲微笑着举手还礼,膝盖微弯,身体前倾。 “一般而言,死的还是你一个,不过宪兵一定会把你妻子扔去露天矿区做苦力,做到死为止,你那个有轻度瘫痪的儿子患有尿毒症,不换肾一辈子都得透析过活,纯粹属于浪费资源,鉴定完福利院都不用去,会直接安乐死,哦对,你还有两个堂兄,一个妻弟?” 沈舲拿出对讲机,食指停在通话键上,看着面色铁青的中校,说道:“我怎么感觉有雨丝了呢?” 中校摸索着脖子旁的风纪扣,似乎是想解开,瞬间疲态尽显,颓唐地攥紧拳头俄后松开。 “凌天会外围成员、骨干成员名单以及活动记录,我存放在参谋部地下档案库,负3层戊区16柜,编号17-6534。但是与我单线联系的那几个核心创始人,只有在安全落地龙山后,我才会说。” 沈舲眉头一皱,此时,广播响了,是暴雨红色警报,意味着雨势之大足以将山道化为河道,所幸这样的地下城内部降雨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 “先去避雨。”沈舲朝候车站扬扬下巴,二人刚踏进破旧的水泥候车站,滂沱大雨如期而至,瞬间将雾气涤荡一空,连串雨珠密集到根本听不清单个坠地,感觉就像是凭空破了个口子往外决堤。 两人都没有坐下,雨点飞溅,扑湿了面颊,是雨造成了风,所以只有湿气,并无凉爽,反而是热气被逼出后的躁闷。顷刻间暴雨如注,水浪淹没了山道,公路与铁轨都在波涛之下,而这儿,是地下五百米处。 哪怕豪雨如此,依然有人在外,套着橙色马甲的工人们抓住前面的人衣服后摆,一手攥紧钢索,脖子挂着工具箱,艰难地往上爬,稍有不慎,就会被水流冲出护栏,坠下山崖。中校沉默半晌,叹道:“活成这样,累啊。” 沈舲“叮”地弹开自个儿的打火机,捂着手点起烟,白龙牌香烟比起蘑菇烟完全是两个概念,他说道:“就算是战前,人们也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有资格活得更好。” 雨幕逐渐衰减,中校坐在水泥长凳上将梳地整齐的头发拨地蓬乱。“一千六百万人,龙山格外能比昌都舒服到哪里?到哪里男孩女孩都要服役,三十岁结婚,几个人活得到六十岁抱孙子?” “起码你这么做,能让不少人活到有后代的那天。”沈舲回答道,“现在条件不支持三世同堂。” “一百年?”中校自问自答道:“以前的老昌都被脏弹炸了几百遍,五百年都不够辐射弱到够人正常生活。” “天海有三千年的历史。”沈舲提醒道。 “是啊。”中校抬起头,望着太阳,尽管它是人造的,但总归算是明亮,他忽然笑了笑,转头对着沈舲说道:“沈上尉啊,你家里几个?” “行了,雨停了。”沈舲一脚踏出,踩在水流上,洗去他马靴下的泥土,指着驶近的列车,是通勤轻轨。 “早点回家收拾行李,有天池在,龙山比昌都冷。”沈舲多说了两句。 中校跨上轻轨,突然间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许多人挤满车厢,眨眼间,中校厚实的背影便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沈舲一人,背着手,站在雨后湿漉漉的山道上。 开头之三:冰海 冰冷的血水冲刷着沈舲的军靴,在他的头顶上,无数燃烧着的碎片呼啸坠下,街道房屋像积木般倒塌崩解,渗入的岩浆闪着危险的暗红色,与海底城穹顶的白色人造光交织着。 “我们不能停在这儿,我们必须突破!”突击队进攻的命令回荡重叠,巨响声乍起,如雷霆震彻,穹顶再也支撑不住压力,刹那间,数以百吨计的海水从天宣泄而下。 步枪爆发出明亮至极的枪火,无壳弹的热焰拂过沈舲的脸颊,他前进着,敌人的弹雨在他的外骨骼装甲上留下了密集凹陷,像一柄铁锤,狠狠砸着他的胸膛,叫他的心脏,愈发沉重地跳动。 敌人的机甲发出凶狠的、撕碎风雷的怒吼,拖着合金大剑斜劈而来,却被沈舲侧身躲过,他踩着剑柄逆势直上,在刀锋摩擦钢铁的呜嚎里,在濒死士兵的哀鸣声与喃喃低语中,他闯过了防线,他看到了尽头幽邃的入口。 “破甲弹!”言未将至,沈舲前趋的身形骤然向后倒飞,一股鲜血飚出,他倒在废墟上,咸腥的血顺着鼻孔和耳朵流出,他艰难地挪动着指头,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呼喊着奔跑、消失在模糊的光影里。 灰烬像雪,洋洋洒洒地飘下,涨起的海水淹没了沈舲身下的瓦砾,但他只觉得温暖,于是在血与火的绝地中,他的耳畔边升起了莫名而悠扬的旋律,清脆的歌声回响,直到湍流裹挟着他冲进万丈深渊。 “在我的故乡深长袤远群山中 有两条美丽的清泉奔流长 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成河 海兰图朵江浪花四溅哗哗响 映照着蓝天白云红霞闪光芒 月影下水仙女迎涟漪嬉游欢畅 河水穿过森林 它飞泻落万丈 飞泻落万丈” …… 馨香的绿茶氤氲着淡淡热汽,在沈舲头顶,橘色的小水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休息室铺着厚地毯,绒垫座椅前的红木案几上摆着酥饼与应季水果,涂着粉色唇膏的美丽女子漾着浅浅笑意,倾身轻轻问道:“沈舲上尉?” “额……嗯?”沈舲忽的惊醒过来,身躯下意识地绷紧,抓住座椅扶手警惕地扫视过四周,良久才缓缓放松下来,手掌捂着脸,说道:“能把音乐关了吗?” 老式唱机里播放着《海兰图朵江》,一首改编自外国着名交响曲的童声合唱。女子靠近了沈舲几步,蹲在他面前,细声劝慰道:“沈上尉,这首歌孩子们都爱听呀,要放松心情,对于我们的谈话不要有负担,过去的,好的一面留下,坏的一面就不要在意嘛。” 女子伸出手,尝试着拍了拍沈舲的手背,见他没有反抗,于是握起了他的手掌,对视着这个眉目憔悴的年轻人,说道:“来,看着我。” 沈舲依言抬头看着他的心理医生。她的容颜就像她的名字“雨竹”一样诗意,鸦色秀发盘成鱼骨辫绕在肩头,鹅蛋型的脸庞清隽韵雅,她秋水般的眼眸中依稀温婉,蕴着情不自禁的柔弱,凝视着她,便会惊叹战后世界里竟有这样的可人儿。 沈舲又低下头去,喉头翕动着,沙哑道:“戚医生,跟我这种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废物说话不累吗?” “怎么会呢?”戚雨竹微微蹙起眉头,撇嘴不悦道:“你是战斗英雄,能单独和你相处这么久,可是我的荣幸哩。” “所以我的病一旦好了,你就不能和我相处了。”沈舲说道,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你应该把这种‘我爱听’的歌给关了,我会表现地更糟糕,这样我得到了安静,你得到了额外津贴待遇。” “双赢不是吗?” 戚雨竹听得一怔,笑意有点僵住,绷着脸说道:“沈上尉,你想说什么呀。” “我想说什么?”沈舲盯着仍蹲在他面前的戚雨竹,她如兰如麝的鼻息吹拂着沈舲的鬓发。 “问题是你们想听我说什么?”沈舲伸出手,拇指刮了刮戚雨竹娇嫩的面颊,然后推开她,起身大步走到唱机前,一拳头直接砸烂了它,愤怒道: “多久了?我回来六个月了!我被关在这里讲了多少次孔雀石行动?天杀的,一千次!一万次了!我未婚妻、我兄弟都死在那里了!死在那个地狱里了!死的就剩下我一个!还要叫我一遍遍回忆他们怎么死的!你们还想叫我说什么!” 沈舲猛地转过头,霎时他的双目就已通红。“我怀疑你他妈是想害我!天天不是放这种幼稚儿歌就是念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数字表,你是不是帝国人派来的间谍?!” 说罢,他冲过去像捏小鸡崽样一把拎起戚雨竹,掐着她的脖子往墙壁上撞,无论戚雨竹怎么挣扎踢打都无济于事,毕竟,她面对的是“甲子”特种部队中的一员,这支部队隶属于联盟军事情报总局,是绝对意义上的万军精锐。 门被撞开,穿着防暴服的警卫闯了进来,他们端起泰瑟枪朝着沈舲射击,瞬时十万伏的电镖顷刻间将他击倒在地。但没有人敢靠近过去,去救助一下同样抽搐吐血、奄奄一息的戚雨竹。因为上一任的警卫就是这样前去救上一任心理医生,然后一整队人都被悍然暴起的“囚犯”打成重伤。 “别伤害他!”戚雨竹手撑着地,踉跄站起,张开双臂挡住了打算再补一枪的警卫,她不顾满嘴鲜血,大声喊道:“快退下!没发生任何事!这只是治疗的一部分!” 她抓着椅子,喘着气看向躲在盾牌后的警卫队长,说道:“不准记录刚才的事!这是命令!” “明白!”警卫队长立刻低首。“你们听到戚大校的命令了!全体退出!无事发生!” 待警卫关上了门,戚雨竹这才看向昏迷的沈舲,拭去唇边的血沫,俄后拿出医疗包,半跪在沈舲身边,饱满的丰 臀压着裹在丝袜里的小腿,纤纤玉指调试着注射筒,将镇定剂打进沈舲体内。 没过太久,沈舲醒转过来,他茫然地看着抚着喉咙不住咳嗽的戚雨竹,她原本雪白的脖颈上多了两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掌痕,沈舲躲着她的目光,见她伸出手,赶紧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里,然而戚雨竹却用自己的手绢,擦过沈舲脸上的血痕和泪痕,安慰道:“没有关系的,我理解你的。” “一切都会好的,没有事的呀。”戚雨竹抱着沈舲,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把他安放在自己的怀抱中,听着这个曾英挺地像白桦树的男人的呜呜哭泣声。 “我只是……很痛苦。” “好的记住,坏的,就忘掉。” “我……我想忘掉这一切。” “我可以帮你,你永远都可以信任我的,只要你开口,向我寻求帮助。” “我寻求你的帮助。” 戚雨竹放平了熟睡过去的沈舲,她走出休息室,门外,一群穿白大褂、面目掩盖在口罩后的医护人员垂手待命。 戚雨竹手背在腰后,嗓音平淡道:“患者已符合乙方案执行条件,复现出孔雀石行动的所有经过,务必抵达患者意识深处,找到乙方案所需的信息!” 休息室被迅速改造,在设置实验器械同时尽可能留下了那些温暖特征。沈舲躺在软椅上,他侧着脸,许多支软管把他像茧一般缠缚了起来,向各种监测仪器事无巨细地反馈实时生理状况。 一支从沈舲鼻孔插入、直达脑室壁的导管中流淌着某种米白色的半固态微小颗粒,而平行的另外两支导管却在光线照射下隐隐显出不详的灰绿色。同时,他的静脉在点滴着安定药物,很快,沈舲心智和逻辑都陷入到一种既清醒又混乱的境地中。 橘色的吊灯摇晃着,一抹抹残影连成了涟漪,骤起的波涛骇浪又被抚平为被烫消的衣袖褶皱,沈舲感到背后有一道目光,他偏过脑袋,还未完全转过去,便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但又发自骨子里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沈舲转身查看着声音的来源,却总也找不到,但冥冥中,他却觉得可以无条件信任声音的主人。 低语化作了呢喃,模糊的人影停在沈舲触手可及又差了一稍稍距离的地方,灯光渐熄,信任感像黑暗的潮水汹涌袭来,平抑住澎湃躁动的情绪。 “调整呼吸,沈舲,吸气,吐气,吸气……”人影说道,而沈舲依言动作,信任得就像是幼 童依靠伟岸的父母。 “吸气,吐气,慢慢地放松,一点点放松……当我说‘睁眼’时,就睁开你的眼睛。” “睁眼!”一记响亮的响指。 黑暗中的人影威严地现出本形,寄宿中学的教官执着鞭子俯视着沈舲,只是这仅仅一刹那,恐惧便凉透骨髓,但片刻后,那道信任的温和声音就驱走了恐惧。 “我在这儿,不用害怕,慢慢地,闭上你的眼睛,你在安全的地方。” “现在开始倒数,五~” “想象自己在一个地方,你感到最安全的地方,四~” 妹妹欢笑着跑向客厅,拉开窗帘,明媚的光线洒入,戎装的父亲脱下皮靴,亲吻着系着围裙的母亲,沈舲抓到了调皮的妹妹,抱着她向铺着花格子布的饭桌走去。 他越走,就变得越高,饭桌变得坚实而漫长,碗里的米饭上有大块大块的喷香红烧肉,汗水打湿了体能衫,战友们朝沈舲挥着手,叫他赶紧来把肚子填饱,但是当他真正走近时,所有的红色都鲜艳到成了一束玫瑰,而绿色则变成了扬起的裙摆,江风微拂,在海兰图朵江的桥上,她答应了沈舲的求婚,桥下,就是金黄铺到天际的麦田,这就是她的名字,麦秋。 “现在,我来带你回去,去到源头,你痛苦和恐惧的源头。”火焰眨眼间焚尽了麦田和江河,血泊里的麦秋睁大着双眼,令人心碎的困惑与无助,眼里的神采就像沙漏里的沙,漏尽。 “他的血压和心率都在升高!”护士提醒道,戚雨竹背着手看着沈舲挣扎起伏的胸口,而他的心电图也跟着大幅波动。 “批准使用麦 角酸二乙酚胺,80微克剂量。” 麦秋的容颜如斑驳的壁画般剥落破碎,五颜六色的漩涡把沈舲撕扯向海底,那个燃烧着的海底,就在他要溺水而死时,那道温和的声音又出现了,把他救出,人影憧憧,人声处处。 “你身在龙山地下城,你的家乡,伟大光辉的联盟首都,此时正值夏季,你入伍后不久。” “你穿梭在东湖南路市场,你拿着妹妹的信件,想在上地表前,为她添置几件御寒线衣和美丽唇彩,你深深爱着你的家人,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代价。” “但你渴望战争,渴望功勋,你离开家乡,背着行军包,走在向上的隧道里,你看到了黯淡的路灯,无尽的基建兵队列,他们的面容都藏在钢盔下的阴影里,他们是一团团磷火,越过了护栏,在黑色的地下夜空中坠落延烧。” 戚雨竹念诵着讲稿,朝着护士投去目光,后者点头致意,表示患者体征平稳,可以加大剂量,过渡到下一个阶段。 “你荣誉等身,你是联盟的战斗英雄,你进入了‘甲子’部队,在这里,你遇到了你深爱的女人以及生死相随的同伴兄弟,但是,有一股力量,将你们分开。”话音刚落,躺椅上的沈舲便下意识地颤抖起来,开始胡言乱语叫喊起来。 “患者出现了严重的谵妄,伴有癫痫征兆和剧烈头痛。”护士报告道,然后得到严令,注射强效吩坦尼止痛,保证方案的继续施行。 “我会引导你,一步步,一步步,直到你恐惧的源头……三~~~直达真相。” 戚雨竹戴上一副圆框眼镜,屏退了级别不够的人员,只留下了资深医官和监督军官各一名,三人共同解锁了密码箱,慎重地拿出了一份带有联盟紫星徽记、盖有最高统帅部和联盟安委会两个强力机关的首长印章的机密文件。 “2084年12月31日,上午八点二十六分,在宁-073号核潜艇悬浮位至达日博格钻井平台之间的4950米距离上。二~现在是九点十三分,尽管海况不佳,预期的内应没有出现,但突击队还是发起了进攻。数到‘一’时,你就醒来,回到你最安全的家里,你已经记起了孔雀石行动的全部经过了?” “现在,你就在达日博格钻井平台的海冰之下。” …… “孔雀石行动” 2084年12月31日,09:13:14,44°28′n,137°54′e 新莫斯罗斯帝国,下维捷哥罗德斯克边疆区 “达日博格-3”半潜式石油钻井平台 沈舲上尉记录。 “主压载水舱出水,推出水平舵,上浮转舵九度。”随着舰桥发布指令,水兵们忙碌而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压载水舱注入压缩空气以排出舱内海水,改以增加浮力的空气。于是急速的气流声响彻了整艘“宁-073”号核潜艇。落在刚戴上全密闭式呼吸面具的沈舲耳中,这种气流声变得异常沉闷。 “宁-073”号是联盟海军战后仅存的两艘核潜艇之一,它得以从战前毁灭性的核打击幸存下来的原因即是它拥有最佳的生存性能。它的双层耐压艇壳以钛合金制造,最大潜深1200米,从核反应堆汲取力量的八轴螺旋桨推进系统的水下极速达到了40节,静音巡航则为23节。 开头之四:灰雪、军靴、地下防护所 沈如松睡不着,他抱着怀里的61式无壳弹步枪,车厢顶上的厉啸声一阵高过一阵,已经到霜降节气了,狂风暴雪一道凶狠抽打着薄薄的厢板,尽管有数层厚重的油苫布挡做卡车帘门,但他仍能感到那股彻骨的寒意在一点点侵蚀进来,直达他的骨髓。 卡车在白茫茫飞着鹅毛大雪的昏沉原野上疾驰着,驶过冻得坚硬如铁的土路,车轮碾破刚结出的冰层,发出瘆人的“吱嘎吱嘎”声。黑暗的车厢里,彼此依靠的士兵们熟睡着,喉咙咕哝着,偶尔的呜咽声或是在喃喃梦语,不自觉地将脑袋垂到同伴的肩膀上,又无意识地随着卡车的颠簸而挪回去。 几缕光线耷拉了进来,沈如松鼻孔前冒着白汽,他转头透过驾驶室后车窗,似是望到了前方那座阴恻恻的旧城废墟,一种发颤的悸动升起,好似那座战前遗迹萦绕了什么吸引人的奇怪魔力。 但确实,复兴军在朝着这座曾名为“凤林”的废墟进发。 自从乘火车到昌都地下城起,沈如松就知道整个团都被调往凤林附近,而非像班排里的猜的那样调去边境与帝国人对峙。调令下达的刹那,大家立刻明白他们拿到了最苦的差事:清理并建设战前废墟。这可比平时沿着铁路扫荡变异兽巢穴还叫人不情愿,但命令就是命令,为联盟服务,创造更好的未来,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沈如松看了看表,早晨九点二十五。这块老式机械表是他的父亲亲手交给他的,算是传家宝了,但由于实在修过很多次,所以本该悦耳的“滴答滴答”声便听得有点干涩。 沈如松拉了拉军大衣领子,把头埋进去,被呼吸 弄潮然后冻得微硬的领子刮着他的额头。他感受到热气喷到面颊上,安心的沉闷味道。 过去的一切——鳞次栉比、人流壅塞的首都,光与暗在故乡格外和谐共存。士官学校里的日夜,地下环山道旁升起的降雨弹,下过暴雨仍是暑气十足。湿透的亚麻衫,灰雪飘洒中的寂静军营里忽然响彻的哨子声;隆隆启动的重载货运列车与敞篷越野车,其上穿旱季沙褐色夹克、齐耳短发恣意飞舞的女尉官;傍晚绯红而渐逝的云霞,未寄出的信封。这些回忆如流淌的温水珠般汇聚起来,又顺着下巴尖沉默地落到泥土里,变成遥远的过去的一切。 沈如松抬起头,揣着枪,摸着内兜里折得扁扁的照片,跳动的心脏,突然变得强烈的思念感,他决定一到兵站就写信给她: “展信舒颜。一别已三月有余,你在西边,而我却在东边,但听说鸿雁会借着太平海的信风迁徙,一去就是三千里,我应该能说服一头骄傲的头雁,为我捎去……” 刺耳的喇叭声鸣响,打散了沈如松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瞌睡感,他抓了抓脑门,车开下了路基然后停住,不知是谁带着被惊醒的怒气说道:“妈的,不会陷泥坑里了!” 车帘门被掀开,防寒面罩还挂在耳边的军士长拍着手叫道:“下车了下车了!咱们有事要干了!” “操,别是撅屁股铺柴草就行。” “得了,别搁这儿乌鸦嘴。” 人们纷纷跳下卡车,活动着压麻了的四肢,零下十二三度的寒冷叫人鼻头冻得冰凉。 北奔6x6军用越野卡车一辆接一辆地串成长龙开过,还有那些载着坦克或是工程机械的板车。也幸亏是冬天到了,不然这些重型车辆根本没法正常通过。 沈如松捂着手,点上支烟,左脚跨起踩在斜坡上,一只手撑着膝盖,顺便给凑来的同伴点火,他望着不远处正与一个陌生军官交谈的排长。 “红边大檐帽,旅部来的。”他掸了掸烟灰,眯着眼说:“旅部参谋,呵,放屁都不响。”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油布衫、呢绒服和防寒服,还用斗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很熟悉,光从只露出的眼睛看,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站沈如松旁边,看上去比他略矮些,叫做高帆的家伙搓手道:“没准是请咱们去吃席的,连吃两晚罐头了,操 他的,屁股坐得梆硬不说,热饭热汤都赶不上几口。” “这荒郊野岭的,限火限烟,是烦人呦。”沈如松说道。 几步外就是广袤无垠的雪原,夜间生火等于是给那些见了鬼的变异兽发开饭信号,当然师旅级别的大规模部队才懒得对付大猫小猫两三只,但倒霉的不就是派出去专门围猎变异兽的猎兵?不巧的是,沈如松的部队就是猎兵。 第428猎兵营,联盟陵海军区最好的猎兵部队之一,既然顶着这个荣誉那就得能者多劳,友军睡觉,他们干活。包括且不限于改变行军盔鼠的掘进路线、爆破黑蚺的岩洞巢穴、清剿深山老林里的腐狼群以及最重要的清扫复杂废墟里的诸多鬼灵精怪,反正什么活都可以干,堪称万金油,或者用高帆的话来说则是: “啊,上面可不敢让生产队的驴歇着,毕竟咱是小一号的复兴军。” “喏喏喏。”高帆扬起下巴说道:“聊了这么久,我敢说肯定是叫咱们去干脏活了。” 沈如松一巴掌呼过高帆的后脑勺,骂道:“喂,是皮痒了还是太闲啦?” “你昨天不是还嚷嚷说有仗打才好立功吗?”高帆垮起个脸,摊手道。 “抽你的烟去。”沈如松推了这损友一把,扔掉烟蒂,揪下围巾,严肃道: “排长过来了。” 一排长陈铁华走来随意抬手便当敬了个礼,于是叽歪着的老兵油子们顷刻间消了声。他接过递来的烟搁耳朵边,然后手向下着雪的原野挥了挥,嗓门一响起就直接盖住了嘈杂轰鸣的大车。 “弟兄们,猎杀时间到了!” 猎兵们敲打着步枪与匕首来回应他们尊敬的排长。 “旅里来人到营部,要找营里的尖刀,那还用问,一排,就咱一排。”排长单手叉着腰说道。“旅里的作战参谋在路口等咱们等了一个多钟头嘞。” “排长,什么任务啊,啰啰嗦嗦的,没劲!”有人叫道。 “妈的,急了。”陈铁华笑骂道,他过去踢了插嘴的人一脚,头朝向白雪皑皑的原野某处。 “东北方向八十公里处,有个三型防护所。地图标注是凤林主地下城的子电力供应区,旅的直属侦察兵回报说那里变成尸鬼巢了,然后陷里头出不来了。” “业余。”高帆吐了口唾沫鄙视道。 陈铁华瞥了眼高帆,没理他,继续说道:“咱们少说也弄过个三四十个大小号的尸鬼巢,论这活计,军区里排第二谁敢稳坐第一?” “所以!”陈铁华背手大声道:“这是旅里过问,营长他老人家亲自发的任务!都听好喽!” “目标一!接应旅部侦察兵并协助完成防护所的识别工作,目标二!清扫防护所内主要威胁生物,再炸了它们的窝!就像咱们之前干的那样!” “明白!”人们齐声回答道。 “排长!”有人举手喊道。“我有问题。” “说。” 提问者瞅了眼路基上一长队吭哧吭哧扛着弹药箱的步兵,说道:“积雪太厚,卡车过不去只能靠走,穿外骨骼去倒也没啥,就是这里人多眼杂的,来个嘴贱的打报告说咱们违反条令,不到交战地点就穿上,营里扣电池配额可就太草了。” 绰号“玄甲”的48式单兵外骨骼是联盟战后研制的第三代军用装甲,遵循人体工程学设计的骨架能有效提高士兵的各项作战指标,可按照不同环境更改配件,从工程兵需要的重型起重骨骼,到突击步兵伴随装甲冲击的轻量突袭版,全覆甲的战斗工兵等等。但由于基础科学尤其是材料学陷于停滞,不带额外电池组的“玄甲”,依靠标准电池只能正常运作十二小时左右,激烈战况干脆减半。 沈如松回头看着排里配的簇新簇新的卡车,不同于普通摩托化步兵排只给一辆破车的寒酸劲,猎兵有三辆,两辆六轮北奔大卡坐人,放随身武器。一辆八轮紫云重卡载着外骨骼和补给。但如果没了车……大家总不想在本就重的够呛的行军包外再伺候个三十来斤的铁祖宗。 排长陈铁华手揣袖子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久,天边传来了极具辨析度的呜轰呜轰声,他咧开牙齿嘿嘿笑起。 猎兵们手搭凉棚掩住叫人睁不开眼的烈风,嗬,竟是飞来了一架“直-21(乙)”双螺旋桨运输直升机,悬停在他们头上缓缓降落。 “全体都有!外骨骼着装!上飞机!”陈铁华中气十足地叫道。 猎兵们赶忙跑向护在中间的紫云重卡,扯下篷布,赫然是个车载装甲整备间,进到里头,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猎兵们立时蹑手蹑脚,像吵醒了怀了孕的媳妇似的小心翼翼。解除悬臂固定,松弛外骨骼弹性约束,打开箍环并对接绑缚节点,再由机修兵帮助着装。一刻钟的时间,便成了神气活现的装甲猎兵。 “玄甲”后心甲处的微型涡轮低功率运行时有一种非常好听的“呼呼”声,一走出车载整备间,无数双火辣辣的羡慕嫉妒恨目光就剜在了沈如松脸上,他放下风镜,冲着大路上的苦逼步兵们比了个潇洒的二指礼,而高帆可就嘚瑟了,他就是机修兵,最后一个出,干脆就挥舞起合金大剑兜头转圈,直惹得排长踹了两脚才消停。 直-21的飞控员等着不耐烦,靠着后舱门,举着喇叭吼道:“差不多得了,上机了!” 猎兵们这才停止了例行炫耀,趾高气扬地登机,安全带一扣,直-21便冲天而起。 在寒冬辽阔的蓝天里,直-21孤单地飞翔着。沈如松透过舷窗向下望去,无垠的原野上缀着不可计数的亮黄色斑点,这是被防化兵标记出的辐射源。 全面核战争已过去了一个世纪,确切的说,103年。沈如松很清楚地记得纪念日是1月7日。至于为什么,除去中学课本这个原因外,是因为100周年那天他正好是第一次执行清剿尸鬼巢任务。完事后,大家伙躲在帐篷里,烤着火炉,然后听收音机,别说,高帆那次烤的狼肉串确实味道不错。 “铁路都修到这了啊……”沈如松望到雪地里正在施工的蒸汽压路机,无数基建兵像工蚁般运送碎石和枕木,速度快得简直不能叫修筑,得叫推进。 高帆扒着窗子伸长了脖子,啧啧称奇道:“修路这块,帝国人拆两个使都赶不上咱们伟大的联盟,地下城开门,正式重建才不到四十年,我们东西大贯线都连一块了,复线支线都整了十几条,说三年内要连通所有中型地下城,帝国佬那边?” 高帆两手小拇指朝下一压:“费那么大力气才修了一条,从哪个拗口的要死的什么他妈茨克修到海边而已。” “科雷马茨克,到卡曼宁维斯托克。”沈如松叹气道,他返身坐回座位,摸着胸前坚硬的陶瓷护板。“帝国人只修了这么一条,就能拉五十万人到边境,对峙得我们难受,没听说昌都那边怨气得要死?想打不给打,隔着一条河干瞪眼。” “算啦算啦,别提这个。” 沈如松瞄了眼闭目养神的排长,绷紧了腿伸了个懒腰,摸出包电解质粉剂倒水壶里晃匀了,小口小口啜着,说道:“眯会儿你,过下可是得来真的。” “知道。”难得搭飞机,高帆仍脸贴着舷窗,随口应道:“不会耽误搞外快。” 沈如松歪嘴笑了笑,一拳头敲高帆屁股蛋上,呼出口长长的气息。“票子得攒呀~” 八十公里距离对直升机来说一会儿的功夫。卸下了猎兵便挥挥翅膀消失在凤林废墟的天际线中。 不必多言,猎兵们一下机即按班组列队,并呈防御阵型展开,技术兵则开始调试地下城环境下所需要的各类行动设备。 “鳯拾玖-叁-柒……嗯,是凤林的子防护工程。”沈如松顺着入口升降井旁的刻字说道。 这看上去是个平原地貌防护所,入口处设有一具早先施工时留下的货运升降台,但已经损毁,黑黢黢地看不到底,显然尸鬼就是从消防梯钻进去的,这玩意可精了。 而真正的入口是升降井边一个普通不起眼的通风孔,浮空球在传回3d扫描图,非常符合三类防护所的建筑标准。浮空球一直穿过隧道,到第一重气闸为止,而那里被炸开了一个洞,自然是旅侦察兵干的好事,毕竟这群业余人士不懂擅自爆破不仅会破坏稳定结构,还会提醒变异兽,我们来啦,快准备埋伏。 “海洋、疯子、锤子,你们三个喷信息素打头阵。”待地形标识完毕,陈铁华开始布置具体细节。“能困住旅里一个班的侦察兵,起码有上百头尸鬼,伴生奴兽不好说,不要冒进,你们的任务就一个,探路!联系上侦察兵,行了去。” 陈铁华皱着眉头听着步话机里的白噪声,技术兵解释道:“里面的信号可以。根据他们的呼号频段,我尝试过无线电定位,他们应该在反应堆屏蔽罩后,不然不会一直不回应。” “茬子有点硬,给赶这里头了,怪不得旅部非找咱们出马,我就说这群参谋怎么今天舍得拉下脸来求老子的剐了。”陈铁华嗤笑道,他浑不在意道: “这算个球,爷们都是在兽潮尸潮里游泳的,小场面。”陈铁华指向沈如松的班组。“松子,你带二班披重甲,七零步搞起,巷战队形铺开,正常推进,有找麻烦的咬住了。” 沈如松颔首,2班历来是重装甲重火力,兽潮里横冲直撞的主,吸引的越多,隔壁3班就越好轻装上阵把变异兽老窝给扬了。 “三班,老规矩,侧翼归你们,确定了窝,炸喽。”陈铁华把耳边的烟摘下,放防护所门口的水泥墩上。“老子回来再抽。” “剩下的,预备队,没别的事要问就各干各的,进入!” 番外:黑山朝阳(一) 山顶有座天文台,这是大黑山防护所民众都知道的事情。他们中也有一些人曾进去过,摆弄过那些遗留自旧时代,能望向星辰之外的精密仪器,他们仍然知道这叫做天文望远镜,也颇是无可奈何地明白这些镜子的命运是在风吹雨打中默然朽烂。为了让后辈不仅仅是了解脚下的黑土,也要尊重头上的夜空。于是,黑山人将天文台里几乎所有的星图都运回了地下,变成了蒙学儿童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堂课。 天文台是寂静的,里面是空荡的,毕竟许多年前,稍有用些的机器都已搬去了防护所,笨重的也化整为零带走了。似乎是想表示一丝敬意,门口那扇钢制大门仍原封不动着,很坚强地立着,即便锈蚀到千疮百孔也终究在立着,而门内的照壁已藤蔓虬结,完全看不清究竟上面画的是什么。 黑山人自然清楚照壁的画是什么模样,甚至还清楚一些时至今日确实毫无用处的名词。譬如近地轨道、空间站、外太空。而照壁上的藤蔓也对应着一代代黑山人渐趋模糊的记忆。老一辈人说照壁画的是空间站,是旧时代的“月宫”号。新一辈人组成的勘测队回报说,画的是哈勃空间望远镜。为此,争了许久,但谁都不打算真的费力揭开那层藤蔓再度亲眼看看画师上面。因为没有必要,黑山天文台下就是座很大的大学城旧址,人们相信,那里藏有世界所有的答案。 黑山防护所建在黑山脚下。据说在旧时代,黑山是极其漂亮的5a级景区,所以才在周围修了如此多的大学。勘测队行走于各式各样的学校废墟里,从何处转头,总归能望到巍峨且清丽的黑山。这样就很容易产生一个念头。 这山,现在光秃秃的都这么漂亮,要是真跟从前样长满了树,那得多秀气啊? 这念头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防护所里的电波钟开启以来运转了九十二年,辐射计数器也九十二年没有变过。黑山,脚下的大学城、顶上的天文台,也很多年,没有变过了。 那些有幸并且大胆的人们登上地表,看两眼,再回来告诉底下的人们日月星辰的模样,从现实意义来说,没有任何一颗星子会永恒镶嵌于夜空,但从现在的黑山人的哲学认识来说,它们是永恒不变的。 …… 在从前,黑山人非常积极地探寻着旧世界。生于光明中的先辈清楚他们的宿命是死于黑暗中,纵然很悲伤,但,可以忍受。不过,先辈们不可能忍受子孙后代一辈辈生于黑暗中的漆黑景象,这种景象,比死于黑暗更悲伤。 几乎所有黑山人的先辈都最终葬在了地表,墓地朝着东方。在最早一辈人逝去后,下一辈人继续勘测着地表,他们搜寻废墟、建设新址、祭奠父辈的坟茔,很多人在这几件并不难的事上花费了一生,才认为自己取得了埋于父辈身侧的资格。 更多的黑山人选择保护好、维护好这座来之不易的小防护所。他们拓宽了边界,把水培农场修地很广阔,把输电线配置地很合理,所以黑山人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旧时代储存的物资似乎丰裕到能令他们活到下一个千禧年。生活安稳地在地下继续着,有学校、影院、花园、公寓,甚至有一条窄窄的地下暗河流过。 很自然的,现在的黑山人理所应当地认为宿命就在地下,若非勘测队偶尔会在清明节—某个奇怪的传统节日,去扫一扫祖先的地上坟墓,他们都快彻底忘却了他们确实在来自于光明中的事实。 而黑山人走在路上,抬头仰望,全息天气模拟系统会演变出星辰演变的轨迹,于是,愈发没有理由走上地表,愈发,活成了没有理想的……山石。 …… “教历史让人十分无聊,学历史让人十分枯燥。”大黑山防护所少年公民学校,历史教师朴海珍,左手提着教鞭,右手正握着粉笔,飞快地在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上写下又一行必考点,低头擦粉笔灰时,这个女教师如此想到。 朴海珍教了一辈子的历史,整个人也像化进了历史中去,殊为古旧,满身的粉笔灰味也跟着带进了这门文史课。噢,今年才改名叫文史课,因为本届防护所管理委员会终于注意到,这个小地方实在没点好素材能叫人把满腹才华写成好文章,而且前提是还真要有人“满腹才华”。于是,语文课就与历史课合二为一,摇身一变做了文史课,添进了公民结业考试里。 吊扇晃地非常慢,但还好能把那股子呛鼻粉笔灰给驱散。朴海珍咳嗽了声,微有躁动的课堂瞬时寂静下去,看到这群制服笔挺的少年少女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坐在面前,她感到很满意,但一张老脸仍是绷紧,活像个纸壳箱。 朴海珍拎起搁在讲台上的教材,教鞭反手一甩,敲打起黑板,眼神如刀,睃巡台下三十多名学生,心说该点哪一个幸运的家伙来考考。 “咳……嗯。”朴海珍故意清了清嗓子,她越看越觉得台下的学生,男生长得像男生,女生长得像女生。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她是有点弄不清这群人眼睛鼻子嘴巴的分别在哪里。 朴海珍一边怀疑着自己更年期到了,一边忽生烦恚地随便喊了个名字:“张伟!” 被点到的幸运小子“刷”地站了起来,不安地挪着脖子,没太敢与班主任对视,仅是瞄了眼便脑袋垂下。而朴班主任自然不是叫他起来罚站的,当然回答错了或是回答不够合格,就会变成罚站。 “哪年哪月哪日几点几分,核战争爆发?”这是道结业考试必考题,也是送分题。朴海珍没为难这小子,不过在她的记忆里,这小子属于送分题都拿不稳的差生,下个月铁定被分配做清洁工的差中差。 感到了班主任的慑人目光,张伟手绞着衣角,犹豫地说出了“二零五零年三月……”之后便哑了火,而公然翻书找答案哪有这个胆子,只得偷瞟着邻座,希冀能得到提示。 可惜目不斜视的邻座并没有注意到张伟的小动作。于是张伟很遗憾地获得了“去后面站着!”的训斥。 朴海珍语气冷硬,补上了答案:“二零五零年三月十四日八时零六分,大家一定记住了!简答题有一问要同时把时间和原因写到,不然少给两分!” 再度扫了眼安静到一支笔掉下来都吓一跳的教室,朴海珍低头翻开教材,其实她早就把整本教材都记得不能更熟了,出于习惯,她还是这么做了,所以,她就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一想灶上炖的蘑菇腊肉煲是否要加勺糖,吃完饭该歇多久才去广场占位跳舞,家里那个也要考试的臭小子这会儿有没有认真听课…… “把书翻到一百零七页,古代文学史,咳~班长,你来简述一下《水浒传》的内容。” …… 《水浒传》是本很侠义的名着,虽然有被封建王朝禁过,可能是被禁过所以更有人想看,然后过了八个世纪,到今天仍好好地存于每一个文化人的书架上。尤其是黑山防护所管理委员会鼓励民众看名着。因为会考的原因,所以民众在十八岁前就很热爱读书,如果能叫做热爱的话。 朴海珍带的毕业班班长明显属于被迫热爱的那种,但不可否认,这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语文……啊不,文史功底很扎实。用简练的话语完美回答了问题,故而得到了班主任的称赞,表示如果所有人都能像班长一样努力,那么结业考试都能拿到甲等,她老人家也脸上有光云云。 朴班主任脸上焕发出光采,她越看这马尾辫姑娘越顺眼,圆圆的脸蛋浅浅的酒窝很讨喜,人又小杨柳似的可意,主要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必定十分听话。据些坊间传闻,这个人淑静名字也叫淑静的姑娘是蛮对自家那傻儿子有好感,那如果说…… 朴班主任旋即舒展开眉角,换了副和蔼的眯眯笑脸,念着讲义,指明哪些是重点考点,比如说历任管理委员会文集;哪些是多半只考选择填空,分值不大的,比如说旧时代山川地貌。 一堂大课很久,得有一个半钟头,朴海珍站不住了,坐下继续讲课。空气不大流通,那股粉笔灰味也不能说真的散了,大家都犯困了。除了少数几个如淑静班长的前排优生,后排的开始立起书假装学习,实则打瞌睡。直到教室门忽然被敲响。 “朴老师,朴老师……”门口一位秃顶的凸肚男人屈指敲门。朴海珍听声音就知道是系主任,心说这会儿这老哥们不也在上课吗?哪来的事敲她的门? 系主任普遍是凸肚秃顶的,旧时代是这样,新时代也没有系主任可以摆脱这种诅咒。这就跟历史教师总给人老太太既视感的道理相类似。 “朴老师,你家孩子,我管不了了!”朴海珍才出门口,系主任便愤怒地说道。这个头顶十分地中海的男人满脸涨红,脑门锃亮,唾沫星子成功溅到了朴海珍脸上。 朴海珍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皱眉想到沈穗那臭小子又惹了什么祸,能叫一贯欣赏他到视为接班人的系主任这般生气?想想唐主任这副扶着腰带,握拳头气喘吁吁的模样跟受了委屈似的,既然是受了委屈,那便不好倚老卖老去袒护了。 “老唐,您先别急,沈穗他是惹您哪儿了?”朴海珍诚恳道,同时往教室大吼一声:“东张西望什么!安静!自习!” 唐主任哈哈笑了声,露出手里攥着的一张作文纸,捏着悬在朴海珍面前,手指弹地纸张“啪啪”直响,说道:“您先批批您公子的大作,看看该怎么批!” 试题纸上的字迹有些略略斜体,凡是字里有钩、撇、捺、这样不是直来直去的笔画,则必有延长笔锋,而横竖线点便专门顿停加重,显得这字龙飞凤舞之余又颇有行楷意味,绝对是上乘好字。 作文纸上还附带着作文要求,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你对我们的历史作何看法,对我们的世界作何看法,对你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作何看法。” 这题目是结业考试绝对不会改的一道大题,蠢如送分题都记不住答案的张伟都绝对能写的正儿八经,从而拿到绝对给的高分。 所以朴海珍带着疑惑读起儿子的作文,开头第一段话便破题地叫人夸奖。 “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故而,人本身,不论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皆是构成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的历史便是庶民与皇帝、蝴蝶与清风共同写就。所以,功盖千古也好,庸碌平凡也罢,都不打紧,呼吸间,便要知道,一举一动都化作了历史的一部分,是故,我们即是历史,我们即是当代的历史,旧日之我,能做今日之镜。” 接着读。朴海珍眉头立马皱了,在文章里批评管理委员会的某些做法是年轻学生常做的事,这无伤大雅,但阴阳怪气就不对了。这段“诸如土地庙中的泥塑尚书纸糊阁老,总会居高临下地瞥着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误认为是‘良家子’,却不知老文集很早写过,宗教是被压仰生物的哀叹,且它同等于没有灵魂状态下的心绪,是无情的世界的感情,也就是民众的鸦 ,片。这样浅显的道理,神佛肯定窃以为熟知,就玩弄起来。”这很伤大雅,让学业委员会的人看了,说不得要打去先做清洁工醒神两年。 朴海珍忧心忡忡地往下读,读到谈及人生规划的最后一段,她也变得出离愤怒了。她的文豪儿子很趾高气昂地连他亲妈也一块骂了进去。 “像学校里教着无趣无用知识还窃以为喜的老古板,是可憎的,操着无用经历跨界指点的,是尤为可憎的,故而,我绝不想做个米虫,把饭吃贵,我要吼一声,去他妈的结业考试,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职业分配,爷要做个自由人,爷要去找自由!” 朴海珍努力抑制住发颤的双手,涨红了脸,握着拳头,抚着胸口,直感到心绞痛,惊地唐主任赶紧扶住了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历史教师。 “我那逆子在哪儿?喊他过来,我要打他一百教鞭!”朴班主任低声咬牙道,显然是非常生气。 唐主任闻言一滞,退后一步说道:“沈穗……班上同学说,他第一节课上完人就不见了,该不会……” 联想起自家儿子近日反常的举动,朴海珍忽的心头一沉,这小子敢写这种骂人文章,该不会真有胆上地表,该不会真做他妈的自由人了? 大黑山防护所不能说很局气,但肯定说不上很宽敞,毕竟这地方建造初衷不是让人舒舒坦坦跑42195公里马拉松用的,而是叫人在核冬天里安稳活到下个世纪。一般来说,修房子的人都不会住在他们修的房子里,刚住进新房的人都是欢喜与庆幸,哪里会发表什么异议? 不过……即便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墩一个地方九十多年,也得边边儿长草,老皮吹到风化。像朴海珍这样快五十的中年妇女,生活轨迹早已墩地有了辙印,年轻时的无趣就化作了岁月的沉淀。但,总有人年轻着,黑山的年轻人们素来不喜欢阴冷的蚯蚓农场,也无爱水基农业的艳光,再不解情调的呆比也不可能把约会地点放在仓库,而寥寥几个公园广场,哪怕有幸找着了静谧,六点后便要被朴海珍这样的交谊舞女士所打破。 好在年轻的热血骚动只会持续短短几个月而已,公民结业考试后紧接公民年度大会,届时防护所管理委员会便会宣布分配工作,剥夺这群精力过剩的十八岁崽子们白吃蘑菇饭的权利,从今往后,要为防护所贡献出该有的力气,才有资格吃饭。一旦要操心挣饭,许多事情便会消失,而这座老防护所的事情永不会消失,譬如维修,譬如挖坑,实在不行还可以扔去地表挖坟。 于是很多聪明的年轻人发现,当他们的处境介于吃白饭与挣饭吃之间时,是无往不利的,所以有些自以为是的人便会故意搞点名堂,以期在将来某一天,在争抢广场舞位置失利后,可以安慰受伤的心,逢人可说爷的当年勇。 …… 朴海珍自然是想不起自己十八岁时的风中飞扬黑长直,但此时,她非常肯定,她如今十八岁的儿子放飞了自我。 作为娃他妈,朴海珍养了崽十八年,极明白这小王八蛋的做事风格,这张写满了嘲讽的作文纸会令系主任无比愤怒,会令学业委员会认为受到了公然挑衅,会令作文纸的主人被扔去扫公厕。那么,此人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要么准备迎接愤怒,要么……逃离愤怒。 “哦~是这样,我差点忘了……”朴海珍阴着脸说道。她蓦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想到便令她的脸色阴地仿佛要下雨,而防护所只有水汽郁积穹顶到一定程度,打了降雨弹,才会下雨。而她心情上次这么差,也要追溯到上一次下雨了。 “他最近人不舒服,数学考差了心里难过,我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朴海珍顺口把谎圆了下去,这倒是真的,有教文史的妈,儿子的文科成绩必然不会差,但有可能偏科,一旦理科不够优秀,就不会分到去做勘测队员,而她儿子的梦想职业恰恰是天杀的勘测队员。 唐主任闻言面色稍霁,顿感心理教育的重要性,连内定要留校任教的好苗子都因为结业考试而紧张到如此神经错乱的程度,其他人可想而知。于是这么一想,那篇作文上的满纸荒唐言竟是学数学伤了神的缘故? “原来是这样,那可得好好做做心理工作,临考试了,紧张没得办法,咱教了学生,也得教好自家孩子。”唐主任瞬间化作心有戚戚的好同事,表示孩子的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安慰关怀之际,自然没在意朴海珍把那张作文纸夹到教案里去。 班里聒噪了起来,朴海珍扭头暴吼道:“吵吵什么!闭嘴!”,这一吼竟是吓住了唐主任,叫他也跟着闭了嘴。 这正是朴海珍要的效果,上前一步握住了唐主任手,完全不顾自个袖子满是粉笔灰,诚恳说道:“老唐啊,今儿的事,咱俩知道就好,孩子总有难过的时候。” 唐主任爽快地点点头,摆手道:“我像他这么大,一毕业,嘿,举牌子坐校门口儿,你跟我一届的,水都是你送的,到头来还能咋的,照样教了半辈子书,哪叫个事儿呦。” …… 是不是个事儿,得取决什么时候干了何等样的事。朴海珍纵然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十八岁的模样,看看当年照片总归能想起来,还能顺便想起当年发生了何等样的事。 一毕业就有事业,这很好,但如果是一毕业就看到老死,这不好。朴海珍那时十八岁,刚毕业,分去做了教师,脸上光彩,她觉得很好。但更多人分去做了基础维修工,整日价与甲醛、机油、黑暗为伍,这当然不会觉得好。于是开始有人抗议这变态的职业分配,不过一年到头毕业分配的才几十个,再闹腾又能怎么滴?无非是顶着块牌子嚷嚷了事,例如年轻时的唐主任,而上班经过的年轻朴海珍见他如此辛苦,便顺路打壶开水放着罢了。 打了铃,下课。朴海珍腋下夹着黑皮包,无视了众多与她打招呼的学生,她走过了校门口,无视了门口年年刷漆年年掉漆的标牌,她头顶掉了不少碎屑,那是照明系统夜间变幻时震落的。她走到公用电话亭,无视了周遭无数个与她一样夹着包、一头灰的人们。 待挂断电话,告诉了防护所另一头加班加点维修反应炉的丈夫,她和儿子会晚点回家,饿了就与小女儿先吃饭,以及托人帮忙占住广场舞位。朴海珍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整洁而没有路灯的街道,两边是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灰色五层楼。 钟声敲响,她抬起头,是西钟楼打响了七点整报时,街拐角便是钟楼,钟楼下半层就是街道图书室,这会儿既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因为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 朴海珍走到街拐角,借着穹顶灯光,她同时看到了拐角反光镜中的自己,和反光镜旁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的额发在昼与夜交替才产生的风中向后摆去,双肩书包的背带勒住他并不结实的身躯也向后微微倒去,他怀里抱着套像青砖一样的书,正错愕地望向这边。 朴海珍转过头,钟楼敲地震耳欲聋,她看着立在钟楼阴影里的儿子,看着正年轻的少年,这个四十八岁的中年妇女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大黑山防护所只有一所学校,分成两个学部,幼年与少年,每个公民自十二岁起,便转入隔壁的少年学部,从此每天伴着西钟楼晨七时的报时七声响,开始学习如何进一步理解星空,与认识大地。 星空便是头顶那片化作废墟的旧世界,大地就是脚下历久弥新的防护所。旧世界让人懂得存在的意义,防护所逼人掌握存在的技能,这也是为什么文史课一般都比技修课地位更高的原因,因为……需要某种指引,才会把人从一天拧一颗螺丝,变成一天都在拧螺丝。 而承担了赋予人们拧螺丝动力源泉重任的人们,地位往往都很高,旧时代尊称为“园艺师”,有无数诗人骚客不吝溢美之词,现世纪的黑山人……才华都比较有限,纸张也很有限,所以黑山人的做法便比较实在,即是把公认的德高望重者、为公民服务多年者,选做管理委员,期待他们继续以岁月核实了的智慧,在这个小防护所走到岔路口时,引领向光明的那条路。 …… 虽然朴海珍今年才四十八岁,刚过管理委员最低选举年龄四十五岁才三年多,但她已当选了委员三年多。她执教三十年,三十年中,她不苟言笑的纸板箱脸成了所有黑山人共同的记忆,不要令朴老师生气,否则会吃教鞭,这是她的学生共同的认知,不要令朴老师笑,因为她极度愤怒时才会笑。 暂且没有人见过朴老师哭的模样,也没有人想见识这个模样,与随之而来的威力。 今天可算有人见到了。 …… 朴海珍见儿子呆立风中的愚蠢模样,不知为何升起的某种伤怀感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黑皮包里翻出手绢轻拭过眼角,手颤抖着,最终没有拿出包里的教鞭。 按理来说,女士皮包放不下一根正常的教鞭,但是朴海珍有两个孩子需要指导作业,小孩子皮,偶尔需要混合双打,于是朴海珍便专门让丈夫沈玉德做了支折叠教鞭,学校家庭两不误。 “沈穗,过来。”朴海珍说话间有些沙哑,毕竟上了岁数,动了情绪会让喉头不舒服。 被母亲大人直呼姓名大抵都不是好事。抱着书的少年很明显地动了动喉头,沉默了相当久的时间,直到撇开的额发落下遮住了脑门,他才慢慢地走向了朴海珍,低着头,下巴快要垂到了书上。他比他妈高了一个头,低着头正好看清了朴海珍的脸,但谁居高临下谁,根本不必多说。 “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朴海珍说道。 “看书。”沈穗回道。 “看的什么闲书?” “妈,我没看闲书。”沈穗辩解道。 “看的什么书?!”朴海珍努力抑制着胸腔里的火焰。晚七点钟,模拟日光黯了许多,街道旁临窗吃饭的五层小楼住户,稍一探头,就能看到这对母子。 沈穗怀抱着的书极沉,他有些顶不住,垂手用膝盖架了架,说道:“正经书。” 借着黯光,朴海珍扫了眼这套书,青黑色封皮,书脊印着《误差理论与测量平差基础》,这是勘测队必然要学习实践的教材,但并不是结业考试复习用书。 “算了。”朴海珍心头暴躁消退了点,叹了口气,揪着沈穗的耳朵,恨恨说道:“在街上我给你面子,不收拾你。”当街教训儿子合情合理,但终归很不好看,特别是人人都知朴老师的儿子素来很乖很争气。 “跟我回家!回家了我再和你算账!” …… 朴海珍家离学校不远,但等到母子二人坐到饭桌上,时钟过了八点。对于很守作息的黑山人来说,八点不是饭点,属于听广播的点。 广播声被拦在了门外,上不了饭桌。而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蘑菇腊肉煲、清炒黄瓜、醋溜土豆丝、白菇汤。饭桌旁坐着四个人,其中三个人闭口不言,偶尔漏进的广播声完全淹没在朴海珍滔滔不绝的训斥声中。 自然没人动筷子,三个人在盯着沈穗。以那双比较小的杏眼中的眼神最为不善,沈穗他妹,沈舲,属于平白无故受了无妄之灾,被连累地晚餐在前而无从下筷。 小姑娘坐的不是很笔直,但称得上身姿挺拔,她上了一天的课,很饿,想吃饭,不过没得吃,很累,想趴桌子上打盹,不过她敢这么做,朴海珍的火力就会转移,于是她只能撑着,做唯一不会被骂的事,恶狠狠地,盯着她哥。 沈穗知道当老妈训人时,最好不要打断。一个积威多年的班主任,最见不得就是学生顶嘴,一个刚入委员会的新人,最常见的就是提案被否。许多年了,习惯了训人而碰见训不得的人,便会把原先训的人,逮住各种机会狠批狠训,特别是找到了完美机会时。 “你一天到晚撩你那个不三不四的头发做什么?我说半天,你撩半天,怎么,心里不服气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你知不知道你写的那鬼东西那会儿把我吓出冷汗了?你知不知道你结业考试这么写,会罚去做扫厕所,你知不知道?”朴海珍一连串话完全不带换气,气势一浪高过一浪,要把眼前的不逆子彻底压弯腰,叫他彻底明白,他妈给他指的路,既光明又坦荡。 说着,沈穗就把垂下的额发撩到两边,然而九十二年前产的啫喱水早已严重过期,所以他撩过去的头发,又颓然跌了回去,然后他继续撩,周而复始。 朴海珍完全搞不懂沈穗这个动作究竟什么意思,她只感到这是一种沉默的鄙夷态度,她暴怒地巴掌猛击桌子,把其余三人惊地连同冷了的饭碟一道跳起。 “沈穗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姑娘沈舲快耷拉下的小脑袋被她妈这一记巴掌惊地猛地抬起,脱口而出道:“他想干勘测队员!” 沈穗想做勘测队员,这事在学校里传的很开,但并不出奇。年轻学生讨厌学校,厌烦待了十八年的地方,向往能够随时出入地表的勘测队员的自由生活。但向往不代表真的敢去,学校年年都有实践课,让钟意某个职业的学生去实际体验体验,很少有人闲到去体验一下勘测队员所要求的高标准防化训练,穿重型防化服负重五公里长跑不是闹着玩的。 朴海珍生肖属虎,一双虎目盯着属龙的沈穗,龙虎斗,一山不容二虎,这俩谚语在沈家都不成立。“舲子说你想干勘测队员,沈穗子,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朴海珍把后半句话咬地极为沉重且清晰。 这完全是明知故问,但,在沈穗犯了错,还形同审讯的情况下这么问,朴海珍要的当然不是往日耳闻的那个答案,实际上,她已准备好,只要沈穗说出“勘测队员”这四个字,她就立马扇沈穗一耳光。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一直到此时都沉默着当背景板的沈父,终于动了,他微微仰着头,抚着儿子肩头,轻声说道:“穗子,听你妈话,别犟,咱们是为你好。” “你儿子是觉得咱俩是他仇人,说的都是要害他。”朴海珍尖利着嗓子,最后两字说的那是一个怒目圆睁。 小姑娘沈舲子饿地想哭,摇着亲哥手臂,带着哭腔,哀求道:“哥,我饿,你听妈妈的话,我想吃饭。” 有一首老歌的名字就是《听妈妈的话》,动情处的那句歌词也是“听妈妈的话”。在听到妹妹沈舲子哭着说“你听妈妈的话”的刹那,沈穗脑海里就浮现出后面的几段歌词。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哦,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沈穗从回家起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刻意留着的长发很自然地垂过眉毛,几乎要遮住眼睛,他看着自家老妈阴沉中夹着不屑的老扑克脸,心说老子想干的事你懂个屁,成天把老子拴在一座破学校去学怎么通马桶,还引以为傲。结果老子故意痛批这米虫的世界你还不照样要给小爷兜着,你才不介意老子过的幸福不幸福,你只在乎你的脸面…… 这个即将步入成年的临十八岁少年心中瞬间掠过无数怨气,搁在大腿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他盯着朴海珍,盯着她脸上皱纹,仿佛要从中看出那无数本藏在钟楼图书室时深处的老书籍,那些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无比美好的事情。 沈穗想起了那座黑山天文台的照壁故事,和举头三尺上的昔日大学城,想起了这逼仄不堪,叫他不需多久就能绕着跑完的防护所,他想,这天再也遮不住他的眼。 于是,这个少年郎,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做,宇,航,员。” “他说什么?”朴海珍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疑惑地朝丈夫那儿投去目光,旋即发现丈夫的红脸肉眼可见地变黑了,于是她的脸也变黑了。“沈穗子,你再说一遍?!”她气地笑了起来,眯眼看着沈穗。 “我想做宇航员”沈穗吼道。 …… 当晚的家庭谈话非常不愉快,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些家庭教育上的分歧。沈玉德坚持要皮带沾水把沈穗这不三不四玩意的魂儿从太空打回地球,而朴海珍扇了几个响亮耳光后,见丈夫动真格便慌了神,哭嚎着拦下沈玉德,叫宝贝儿子赶紧跑,一通鸡飞狗跳下,弄得是女儿哭闹老婆要上吊,直到楼下邻居敲门询问情况才告了终。 “哥,这饭热了,快吃,妈特意给你煎了个蛋,她说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小姑娘沈舲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把一碗盖着蛋和肉的白米饭放下,淡黄色小灯照着煎蛋上的点点油脂,金黄的程度和旁边沈穗的蜡黄脸庞有的一拼。 “你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她就说不会再打我了,说男的不能打脸。”沈穗翻了个身,背对着妹妹舲子,语带嘲讽说道:“但凡她要动手,哪次没打脸。” 沈舲眼珠咕噜噜地转了转,挠了挠后脑勺,心说哥你那次犯的事不够被打脸?聚众打牌被校长抓住、写信给管理委员会要求开了年级主任、聚众打架、公然表白女同学、偷了勘测队定位仪然后拆毁到没法修好等等等等,这次作文纸上胡乱开炮都算程度很轻啦。 但看到那被亲爹抽地青紫如怒放红花的脊背,沈舲纵然有心鄙薄两句,也不能在现下刺激一个病号。她搬来书桌椅子,反着坐下,胳膊支着小脸,微带纳闷,说道:“哥,你那么想做勘测员是为什么?不怕吸多辐射秃头烂牙齿吗?” “你以为我是裸奔去地表吗?再者,勘测队没秃顶的。”沈穗没好气地说道,他脸挨着冰冷的墙壁,后背是火辣辣的痛,暗想老爸有必要手下这么重吗?果真是常年伺候反应炉玩扳手锤子的老工人,劲是真大。 “但很累诶,爬上爬下,扛几十公斤的设备、枪,哦对……”沈舲眼睛眯起,她只要一眯起眼睛就像极了她妈,双眉似柳,眼波似刀。她补充道:“还有怪物,吃人的那种。” “而且,哥,你这身板,先不说扛不扛的动喽,你走个夜路都要人陪,别到时候拖累大家。” 被戳中痛处,沈穗羞怒地翻身要反驳,然而他忘了生理上的痛处,人一翻平,便触到了皮带印,疼地他飞快转了回去,直接与墙壁吻了一口。 沈穗手指抠着光滑的墙面,郁闷反问道:“那你长大想做什么,别告诉我说你要做老师,我不信。” 不管是幼年学部或是少年学部,只要能做到老师,便意味着收获黑山民众一生的敬意与多一级的福利。是许多少年梦寐以求的好职业,如果是某一少女成功地留校任教,那么她将来必有个好夫家,最重要的是手拿粉笔头,而非机油喷头。 沈舲挟起筷子,挑破了煎蛋,沾了些嫩蛋黄到唇里,她瞥了眼窝着不动的那摊人型烂肉,毫不客气地扯了半块蛋,但她没急着吃,先回道:“告诉你可以,那我要把这块蛋吃了。” “留半块。” “哼~”沈舲左手拇指刮过鼻子,哼了声,煎蛋的香味在嘴中炸开,感动地她想哭,平时只有月底才有的吃的鸡蛋,竟然因为沈穗被揍狠了而神奇地吃上了,要是这东西真跑去做了勘测队,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岂不是她就要被老妈盯上,从而哪天忍不住顶嘴被赏了一顿皮带……最后吃上了个煎蛋? 沈舲被自己奇妙的逻辑所震惊,差点噎着自己,给呛到咳嗽,捂着胸口半晌才平复下来,喘气道:“牙医。” “理由?” 沈舲对剩下的半块蛋有些蠢蠢欲动,她默念着要有操守要有操守,她蹲在椅子上,抱着椅背,说道:“咱们家隔壁是王叔一家,去年他家多了个小弟弟,很吵,六点钟就开始吵,我很烦那个小屁孩。” 她边说边露出两颗虎牙,眯着眼笑了起来:“过六年,我分配工作,顶多再一年,我就可以做点小手术,那个小屁孩六七八岁,总要掉牙齿得蛀牙龋齿,到时候只能找我。” 十二岁的小姑娘离变声还很早,音色很清丽,听着很清脆。“那小屁孩起码要吵我到结业考试,他家老大就是这样,吵死了,如果有一天,我给他拔牙,就可能忘给打麻药。”沈舲平静说道,然后吃掉了一片腊肉。 …… 不管沈穗到最后吃没吃上那半块煎蛋,又或者是沈父生气下请他继续吃皮带炒肉,日子总是要过的,试总是要考的。即便临考试前一天晚上都必须趴着睡,沈穗也无法抗拒结业考试到来的事实,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地把夹进碗里的煎蛋又夹出去,以表至今没有消气的倔强。 虽然没有吃下蛋,但沈穗决不会考零蛋,毕竟赌气只考了两个零蛋,那去成勘测队的几率就更会只是零蛋。因此,他不仅极其认真地写,极其精准地算出数学公式后的答案,并且十分规矩地写完了文史课的最后一道作文题。 题目仍是不变,“对历史作何看法,对世界作何看法,对人生作何看法”。这是唯一一道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下笔的题,事实上,许多人在拿到卷子后第一时间做的,即是把修完稿的作文给默写上去。 沈穗的文史课成绩历来极好,好到唐系主任想把他做接班人,从小沈学生变成小沈老师。他在结业作文上没有胡闹,只是看着窗外并无落叶的假天空,想起了那天心血来潮的放肆狂草与逃课去西钟楼图书室看的那本闲书,于是他心头微动,把本已写完的最后一句生生画黑线叉掉,给这篇本该极完美的文章撕开一条黑色的口子。 他写到:“人生在世,正如这大河之水,或早或晚都要归于东海的……但要江水倒流,溯上明月,也非是狂想,因为溪流若无梦想,便不会有东海,人若无梦想,便只是头站立的猴子。” 番外:黑山朝阳(二) “今儿是个喜庆的日子,你成人礼,宣布职业分配,还要让大家再正式认识你一次,所以啊,今儿要精神点,把你那个不三不四的头发拨开,露出脸,让大家瞧瞧,这就是未来的小沈老师。”朴海珍说着便拿梳子梳开了沈穗的额前流海,拨到两边,捏着自个下巴仔细瞅着,感觉这养十八年的猪猪是到了拱白菜的年纪了。 沈穗则任由母亲给他打扮着,他没有反对朴海珍按照她的审美喜好来摆动自己的脑袋,因为他做了极大的抗议才使得自己的脑袋免遭剃头厄运。他非常安静地被打扮成一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子——在大妈眼里。但发现朴海珍碎碎念着要给他抹腮红时,他终于忍不了了。 沈穗冲出了门外,与门外等了有段时间的沈舲四目相对,他郁结地看着沈舲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笑:“哥,你好像个花公鸡。” “不过你今天倒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发情求偶了耶,你今天是不是就要把新嫂子带回家?哇哦,好浪漫……” 沈穗沉默以对,任妹妹百般挑弄也不吭一句话。稍后在全家四口人一齐去广场的路上,碰见了熟人,他也只是沉默地点头,遇上了父母的熟人,在等他们俩享受完了熟人的夸奖,他才会在背地一脚的催促示意下,蹦出个沉喑的“叔叔\/阿姨好”。 …… 大黑山防护所一年中有三次盛会,元旦、新年、年中。元旦、新年都是庆祝又渡过了一年平安喜乐,区别在于阳历阴历,以及是肉罐头或是发冻肉。而年中才称得上真正的盛会,第一,宣布又有一批公民成年,可以加入拧螺丝的光荣岗位。第二,大家都能把自家的宝可梦亮出来,进行愉快的配对。 正如沈穗读书不喜欢看导言,他同样讨厌听人说废话,在其他人可劲给致辞结束的朴委员鼓掌时,沈穗仍然以郁结的眼神望着几米之遥的母亲……头上的那列横幅。红底黑字,“第八十九届黑山防护所公民成年礼暨职业分配大会”。他郁结地发现“职业”那两个字正悬在母亲头上,完全,没有错过分毫。 横幅上的“职业”两个字一直没挪开过朴海珍的头顶,沈穗的职业分配也一直没离开过朴海珍的手心。在得知沈穗的结业成绩是第二后,她第一反应便是光速地与校长打了个电话,第九次确认了校长会支持沈穗留校任教后,她才开始幸福地纠结为什么她的聪明儿子只拿了第二,并开始拜访在她小本本上的女孩的家长。 “死孩子,这么不给妈面子。”朴委员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低头瞥见如一颗石头僵在折叠凳上的沈穗,发现他从头到尾竟是没有鼓过哪怕一次掌,便怨气地如此想到。不过并不打紧,大家都是一样的小板凳,倒也不会有谁看见朴委员她儿子没鼓掌。 …… 黑山防护所一年到头大概三四十个公民成年,而整个防护所总共就三千四百多人,宣布百分之一的公民成年,这件荣誉的事,自然要归到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的头上。每当这位手很粗糙的张东晟委员长喊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年轻人排众而出,颇是尴尬地站在台上,接受台下三千多个老少爷们、妇孺乡亲的审视。 沈穗出生在冬天,实际上来说,他今天才十七岁零六个月大,于是在这一届人里,他是最小的那个,光荣地最后一个压台登场,胸口处最后一个别上光荣的红花。 别完了红花,忍受过张委员长奇大的握手手劲,还要接过话筒,向台下众人以成年公民的身份介绍一下自己。通常来说,这是个毫无趣味的流程,在经过专门提点后,所有人都会以“我是某某某,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这句话做复制黏贴。 话筒第一个交到沈穗手里,他耷拉着眼皮,咳了咳,喂喂了两声,说道:“大家好,我是沈穗,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 但笑眯眯的张委员长并没有把话筒拿走,因为沈穗还攥着,没松,他说道:“等等,我还没说我的梦想。” “啊……啊?你说你说。”委员长亲切地搂着沈穗肩膀,面对台下说道:“年轻人要有梦想啊,来,沈穗,你向大家说说,你的梦想。” 在台上,肩膀被委员长搂着,沈穗忽略了台下母亲的疯狂眼神示意,咽了口唾沫,深呼吸,说得微微颤抖: “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勘测队员。” …… 结业考试后,沈穗并未与他人般放肆地策马奔腾,他窝在西钟楼里,读着书,写着文章,他的文采极佳,加之沉吟了半月,出炉的文章令他自己重读时都要陶醉。他一字一句斟酌了出来,考究了出来,在今天,背诵了出来。 这篇文章不长,因为沈穗知道或许要被打断,但张委员长却是静静搂着他肩膀,像聆听自家子侄一般,听完了沈穗细细地讲述他梦想的人生,听着他说,第一个十年,要埋首书桌,静听窗外风雨,青藤入眼,心有萌芽。 “第二个十年,少年欲飞,穿山越岭的另一边,前行路上盼着青翠尽头。第三个十年,登顶插着父辈旗帜的山头,暮雨后还有朝阳。第四个十年,踏遍天下,走过的路即是传奇,仍怀希冀……” 文章的末尾是一首诗,沈穗说到此处时,已是手攥拳,贴在胸前,指着心脏,大声说着,他要踏上地表,把地表清新的气息带进寂静一个世纪之久的防护所,他们的故土是地表,是那片也沉默一个世纪的黑土。子不嫌家贫,即使地上凶险,只要勠力同心,终将排除万难,沐浴光明。 “啪啪啪……”掌声响起。 当沈穗说到应当走出地表,建设黑土时,广场便瞬间静默了下去,仿佛是在无比认真地倾听,等到说完,依旧在静默,也没有静默许久后忽然爆发出的喝彩,就是静默着,而唯一鼓掌的那位,便是张委员长。 “说的,蛮好的嘛。”张委员长伸出手,再次与沈穗握了握,握得很用力,握得沈穗掌骨痛。 委员长握着手,笑着说道:“年轻人嘛,要有梦想,梦想去地表是好的,长见识!要有理想!理想为大家服务!顾好大家,小家,照顾好咱们黑山!这就是我的理想!” 台下的朴海珍带头喝彩,拼命鼓掌,于是三千多双手集体鼓了起来。 “也为年轻的梦想鼓鼓掌!”委员长举高左手,见氛围无比热切,又转身抚着沈穗后背,笑容诚恳,话里诚恳。 “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沈穗如是听到。 …… “不气盛你会死啊你!”朴海珍压低嗓子骂道。 沈穗自坐回原位起,朴海珍便一刻没停地在他耳边训斥着,他面无表情地任其说来说去,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训了许久,朴海珍累了,结语道: “你大了,翅膀硬了是,我本来想着你马上工作了,不用操心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懂事!你怎么就不懂妈的苦心呢?非要我调工作去接着管你吗?” 沈穗咬着唇,刚才说了一大通,叫他嘴上很干,刚才被说了一大通,叫他心里很凉。结业考试没两天,朴海珍便跑来得意地告诉他,他工作必分配做教师,若不是正式宣布要到今天,否则朴海珍早广而告之,她家出了两教师,未来要出两管理委员甚至三个。 心里凉倒不是说沈穗觉得他妈训他,毕竟当众宣告自己要与防护所的封闭地下决策做对抗,这是极不成熟,是很气盛的表现。但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吗?特别是乍听将来的工作日子竟也要继续那种沉默被训年复一年的生活,这叫他,心拔凉拔凉的。 介绍完自我和梦想,再说一遍年年都会说的废话,发言稿感觉像是只改了年份,日期都不用改,每年都是六月三十日。之后才到激动人心或是又一次激动人心的环节,职业分配。 为什么说又一次激动人心?因为当管理委员住在隔壁,谁家孩子分到什么职业,打听起来并不难,况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只是公开说了,板上钉钉了,心里才放心,那就值得激动。 沈穗终于心有点激动,他说了那一通,在三千多人前说了一通,当然不是要教育谁,更不会认为声情并茂地背诵篇文章便能改变封闭地下的现实,但他梦想,但他希冀,那有一丝微小的可能,触动了张委员长,在分配工作念到他名字时,既有的现实得到改变。 “杨淑静,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良,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数理老师。” 那位有着淑静性格的马尾辫姑娘,系着蓝蝴蝶结,红着脸,在众人欢呼庆贺声中,微躬腰,双手接过了系着红丝带的聘书,她秀气地抿着唇,含蓄地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沈穗,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异,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文史老师。” 沈穗惘然地被朴海珍笑骂着推着站起,机械地走到台上,机械地接过聘书,机械地站在杨淑静身边,而旁边这个娴静的少女,像是不好意思地仍绯红着脸,低下头,双手握着细细的聘书,任细细的红丝绦垂下,她蠕动着嘴唇,鼻翼可爱地翕动着。 “等……等下。”她小声说道,淹没在人潮中。 沈穗自是没听见,因为他满心的惘然,终于化作了满心的愤怒,于是他暴吼一声。 “等下,喂!等下!” 番外:黑山朝阳(三) “等下,等一下。” 如果把人类最能包含情绪的话语做个使用频率列表,“等一下”毋庸置疑上榜。这只有三个字,或是两个字。放在英文,无非四个字母“wait”,西里尔字母则要长一些,“n hoгoe дpyгoe”。这颗蔚蓝星球曾有如此多的民族,如此多的语言,它们里都会有“等等”这句话,主要表达的是挽留、懊悔、迟疑的情绪。 灞桥别柳、波托马克河公园的倒影池、顿河上的哥萨克。“等等”已不知被念出、吼出、叹去了几多次,冰冷黑暗的大西洋,杰克松开露丝的手,那个日后长寿到九十多岁的女士有没有说过“wait”?也许是她的子孙,在现今的九十二年前,按动了那个叫全天下爱人都要十指相扣才能稍缓恐惧的红按钮,在按下按钮,拿起电话前,这个戴着大檐帽的军人,有没有说过乃至于想过,“等等”?可能世界和平缺的仅仅是一个“等等”? 没人知道。 …… 沈穗暴吼了一声“等下!”,即使他的声音很大,但依然被高音喇叭盖住,被广场依旧欢庆着他,祝贺着他,羡慕着他的诸多声音盖住。没有人在乎他在说些什么,喊些什么,端着小板凳坐在后排的人们只知略慢一慢地鼓掌,哪里注意得到台上某个年轻人的胸腹里,正郁结着愤怒已经顺着喉管,喷涌而出。 “等一下!”沈穗吼了第二声,主席台后,微笑拍手的张东晟委员长皱了眉头,偏头瞄去,瞄到了沈穗高高举起他那系着红丝绦的聘书。 “啊,年轻人果然是爱显摆吗?”张委员长舒展开浓重粗长的眉毛,又陡然拧做一条麻绳。 “啪!”用精致的无光铜版纸制作成的聘书,被狠狠地掼到台面上,“啪嗒”一声响,那条并未系牢的红丝绦滚落开,也叫这张写着鲜艳红字的聘书卷轴摊开,红字出自某个管理委员的大毛笔,犹然墨迹淋漓,下边盖了许多个印章,表示整个黑山防护所的公共机关,都对这张聘书,做公开的效力保证。 然后这张聘书被扔到了地上,用力地扔到了地上,还被用力踩了一脚。 沈穗脚踩着这张厚铜版纸,扭着鞋跟,将印章处扭做乱麻,这个少年郎不顾台下众人惊骇与哗然,奋力喊道:“我不想做这个!” “我只想做个勘测队员!” 迎着台下三千多双纳闷有之、狂怒有之、不解有之、悻悻有之、看戏有之的眼睛,沈穗的腿不受控制地打抖起来,他的嗓子制住了大脑,咆哮道:“我说了好多年!我不想去学校!我想去地表!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凭什么非要用我的名义决定我的生活!” 这个十七岁零六个月三十天大的少年,通红了眼,语无伦次着挥舞手臂,咆哮着不明不白的话语,在黑山最公开最隆重的典礼上,诵读完了自己的梦想,又吼叫起了自己的梦想,执拗地,要坚持着转瞬之间,变成了闹剧的梦想。 “我说了四年!”沈穗喊道。 “我告诉了所有人,我想做个勘测队员,我想去天文台数数星星,我有这个资格!我考的是第一!试卷我都看过!答案我不看都能全写对!我拿了第二就去不了吗?你们这些人,连学生两篇文章都不敢读不敢看吗!” 沈穗的脚踏在聘书上,踏在了这份能决定这地下九十年漫长无趣人生的纸上,他“呸”地往那张纸上吐了口唾沫,指着张东晟委员长叫道: “我给你写过信!起码三次!我没本事还是没资格参加勘测队测试!我每天绕着城跑圈!抱着砖头书放学!我自己学教材,哪里够不上测试了!” 沈穗气喘如牛,这黑色的山脉防护所,便是偌大的红布,引得他想要去撞开。他对准了像是稳坐钓鱼台的父母,尤其是唇无血色,面无血色,如一头老绵羊般的妈,他积攒了许多年的自尊倾泻爆发。 “我说话走路吃饭,你们管,我看书写字你们管,我和女同学写个纸条,要管,在班里说句话要回家关禁闭,我的工作,要管,说哪里不是奉献,我去做个基层维护工不算奉献吗?!” “你们给安个老婆算奉献吗?!” “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里你们要管,只凭我头上有两尊神?”说到最后,沈穗的声音渐趋平静。 “凭我是你爸!”沈玉德铁青着脸,撑着膝盖,长身站起,对着台上宛如跳布偶戏的儿子一声怒吼。 朴海珍弓着腰,不知何时蹭到台上,拾起了破烂不堪的聘书,塞到沈穗手里,一边带着哭腔劝着儿子何苦如此,一边朝着竟委员长点头摆首,竟叫后者一时忘了改如何处置。 血气攫住脑门,沈穗反手挣脱开了母亲,眼里射出仇恨的光线,口不择言道:“你要扇我一耳光是吗?来啊,来呀,照大家面前,扇我!叫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教育我的!” 朴海珍紧盯着儿子火烧般脸颊,左手攥住右手,而沈穗见她这副模样,惨然一笑,食指将自己的脸戳地凹陷,嘶声道:“这次来帮我圆场呀?您可真神通广大,我干了什么坏事,都能圆起来,这次呢?这次呢?” 朴海珍紧紧扣住的右手终于放开,甩了沈穗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旋即像头惊吓的老绵羊,带着怖惧的神情,喃喃转身,然后尖叫道:“沈玉德!带你儿子下去!带你儿子下去!” 闹剧进行到这番田地,已令台上所有人难堪到必须反应过来,最先钳住沈穗胳膊的是张东晟,其后才是沈玉德,又来了两个年富力强的管理委员,半抬半抓地把得了失心疯的沈穗拖下台,哪怕是这样,沈穗仍在挣扎着,咒骂着,喊叫着。 “你们这些泥塑纸糊的玩意儿!成天除了把米吃贵还能干什么!放开我!我干你娘的!放开老子!放开!” 狼狈相顾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抬着沈穗离开,不知是谁踏错了把手或开关,整个台子“嘭”地飘满彩带,假花假草落了人们满头,叫人浑然忘记了最早说出“等下”的那个姑娘,正哭笑无措地立在原处,乌黑发辫落满了红花绿草,像极了出嫁的新娘。 很长的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本正式上架的书了,很自然地感慨万千,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要在这本书的特殊时刻写出来,但作者不是很喜欢写小作文,就略略回忆以及讲述一下。 《钢铁黎明》(以下简称《钢铁》)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我最属意的名字是《靴下残烬》以及《黑地之花》,出于一些原因,还是用了这个更通俗的名字。不过对应的,它的内核和写法并不太通俗。、 《钢铁》的主设定实际上来自上一本正文更新到约17万字就没更的《毁灭黎明》,主角陆远是遗落废星地球的宇宙高等文明军队中的地狱伞\/兵。地狱伞\/兵嘛,很halo的名词了,当时准备的也只是写太空歌剧和废土机车。由于开头剧情设计是主角在雪原遇见了本地的侦察队,于是在写侦察队诸人物小传时,设计并完善了女主角顾红蝶及其相关关系网。她来自于辐射地表之下的地下城,为了寻找坠落在东北雪原上带有战前种子标本和杀伤信息素的飞机残骸,因此与主角巧遇。在更详细地补充背景细节时,我发现写一个在后废土时代,走出地下城试着重建家园的故事实在比写空洞的太空歌剧有立意太多太多。后者完全是现代版的骑士文学,除了消遣没什么意义,况且我写的是严谨军事,还没达到大众化的消遣程度。但是前者可以参照三线建设,从而赋予文字最紧要的现实意义,“落地生根”,不要“空中楼阁”,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20年夏季时,《地铁:离去》发售,对《钢铁》有很大影响。尽管俄罗斯人想着是“离去”,但我们民族对于故乡向来爱的深沉,后续大量设计《钢铁》世界观时,我想到了这个对比,于是敲定的关键词之一是“重建”。 加上写《毁灭》时已经是20年9月了,当时我已经入学研究生了,正式系统性学习如何治史。上课、读着作、思考,然后写小说,这样子到了10月底。某一天晚上我实在无法忍受有一个绝好的题材不写而去写手头的空洞文字,这样子对我真的是很大的折磨,尤其是《毁灭》在正文更新时变更过一次主场景,因而废弃了大约51万字(这个部分变成了番外,依然可见),再变更一次将要置换整整17万字。于是我认真思考了两天,把改书想法告诉了编辑,他比我还蛋疼,因为他向总编刚吹嘘过他手下有个写军事风很好的作者,上本书《焦土黎明》就很出色巴拉巴拉…… 讲真,编辑包容我太多了,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在此省略五百字……所以蛋疼归蛋疼,决定下了总归要做。从那天起,我停更了《毁灭》,专心构造更宏大也更真实的废土启示录世界。 我花费了大约四个月时间建立起了基本世界观,设计了一个存在于长白山地下800米~1200米处、人口超过1200万的巨型地下城的方方面面:地理环境、政治与军队结构、社会管理(内含配给制、婚姻、教育、娱乐、家庭特征等)、工农业供给乃至于神话传说、古代社会等等。本着历史生身份,我更详细地书写了这个地下城前世今生。简单概括就是在1981年冷战的最高潮时,军事演习的一次擦枪走火导致战争层层升级到全面核战争,核冬天和死手系统肆虐了地表半个多世纪,在2048年,对地表开始正式重建。 设定与历史修改了很多版,细节便不多说了,只是有很多废稿。排除掉废稿,正式的大纲及设定大概有7万字,有很多名词我还没有补充,如果非要全部按计划写上,至少会有9万字,而一般的网文,最初的大纲及设计应该不超过1万字。 《钢铁》遵循的是线性书写,即通过讲述男主人公沈如松的前半生来完成对整个废土世界的描写,沈作为一线军人,代表最普通的地下城公民。副线是中后期才有较多戏份的女主人公顾红蝶,她不再是侦察队长,而是统帅部作战部长的女儿,一个大学毕业后进入军队研究神秘学的军队文职人员,她代表最顶层的地下城权贵,通过她,来表示政府高层是如何看待问题。两条线一开始平行,随之交集并最终纠缠。 正文更新到现在,已经不难看出男主角沈如松的性格是审慎拘谨、无比爱家、盲信上级,标准的基层军人性格,同时接受的教育又给了他一点思考问题本质的能力,但不会施于行动。后续剧情的真正转折点,也正是从这一点切入进去。 军队是绝对暴力的机关,可以合法剥夺他人的生命,因此工具不需要思想,如果军人个体因为某些原因,开始从另一种角度思考,会怎么样?我在研读《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时顺带阅读了不少政治学相关,简单来说,政府是必要之恶的载体。当打着正义旗号的军人执行必要之恶,以服从命令为理由进行平庸之恶时,他们是怎么想的?假如所谓的必要之恶、平庸之恶又落到了他们的头上,也就是主角的头上,他会怎么做怎么想?这是我最想写出的一个点。 我研究的是近代政军史,对于某国屡见不鲜的“下克上”行为和“军部体制”有一些见解。军政精英之间的关系固然重要,那些为了让第一位数字有意义的无数个零呢? 早在第一章,我就很多句子和比喻表明主角只是集体中的一部分。开头就是在写落下的煤灰怎么变成了火星,以及两个典型的段落。 【抬头间,他那双淡棕色的杏仁眼里泛过的神光与迎面打来的刺目光柱融在一起,淹没掉了他的脸庞廓影,然后一道掠过了他身后千万个同样行进在蜿蜒公路,一路向前的人们。】 【当栅门落下,站在升降台上的沈如松与先前仰头才望得到的石刻字齐平,他看到匠工在雕刻新的名字,从未有这么一刻,地表、光线、白雪和阵亡者的英灵,如此接近于他。】 在后续的生活、战斗,主角都与其他人一起出现,他始终活在一个人数约150人左右的连队里,他从没有独立完成一件大事,间杂只是个人看法。这也是我要写的一个点,夹在集体主义里的个人。 “废土重建”、“必要之恶”、“集体与个人”,有这三个沉重的核心点在,写成传统流水式的网文实在没有必要,况且真正推动的我也不是稿费,稿费更像是证明我写的东西有基本意义而非我主要去写的动力。 所以书评区有人说我写的节奏不够快,剧情推进很慢,我回答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样写,里面一句话是【我并没有按照传统网文的形式去写这本小说,里面不仅表现主角的成长,更是在从主角对世界看待的变化里揭示出这个反乌托邦世界的主题“何谓必要之恶?”】 是的,这本书注定会写的有些艰难,有些波折,甚至存在404的可能,但我不会在小说里带私货,只会是我的思考,不攻击任何东西。 如果这本书没有被404,我会由衷的高兴,因为它证明了现实世界,我深爱着的祖国,终究不是小说里的反乌托邦世界。 借用一个书友的评论,【吾辈当以全力以赴,造天上之繁星,化为指路明灯】他的私下鼓励在我很难的时候帮了特别多,特别是这句评论,像木板上打钉子一样,坚定了我写下去的决心。 虽然我实在不敢说这本书能文以载道,充其量只是我在学术上的一点思考融进了小说里,激情燃烧下的才思,但万事万物皆有嘛。而且,作为一个在接受更高等教育的历史研究生,必然会有思考,必然会有写作(起码得有资格论文和毕业论文),那些是存在于小圈子的艰深之作,不与大多数人接触,如果能用大多数人看懂的方式去写出我的毕业论文主观点,那么,我的研究生学位,至少在我自己眼中,当之无愧。 最后,用点了整本小说之睛的第一章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很长的上架感言。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第1章 朝日初升之时 铁色岩壁外徘徊着疲惫的灯光,重载列车碾过铁路桥,震起的煤灰跌入了半空。 这粒煤灰自顾自地飘荡着,穹顶排风扇卷起的旋风在呼唤着它、撕扯着它,但是这粒煤灰却只希冀落到喑哑的光明中去。 于是它坠落着、坠落着,自洞窟里延伸出的高架桥梁如蜘蛛吐网般错综黏结起了另一头,在越过网眼的刹那,灼灼向上的炽热温度瞬间将它燃做了一颗火星。 它曳着焰火,逝过那些像是笼罩在霜雾里的幢幢楼厦工厂,和那些忙碌在巢穴边的工蚁,将工蚁身上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它在燃烧,燃烧尽了一切质量。 这粒煤灰,很自然地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进了那些仍在悸动的上升气流里。 “咻!!!” 哨声厉响,倏忽间穿透了冰冷空气,穿透了环山公路上排成长列的人群。 三声哨响,人群前方的喊声此起彼伏地传递到队尾。 “交通管制!原地休息!” 公路靠山一侧的车队依然隆隆前进,劣质的燃料致使柴油机喷出浓黑焦臭的尾气,像是一缕缕墨色磷火般漂浮过人群中那一张张或稚气清丽,或年青衰老,或疤瘤虬结的脸庞。 他们盘腿坐下却胸膛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一个战友的军帽后檐,至多是木讷地动了动鼻孔。 磷火衔结,就成了龙。 “咳咳~”沈如松捂拳咳嗽了几声,略略消去些喉咙里烦闷黏稠感。 他解下腰边的水壶,拧开灌了口水润润嗓子,摸出裤袋里挤得皱巴巴的半包白鸟牌香烟,敲敲前边战友后背,递给了他一根,再启开打火机,两支烟凑着一簇火苗点燃。 烟头泛起了鲜明亮色,他的脸庞因为长期缺乏日照而看起来很苍白,被雪白烟气这么一熏,显得更是沉郁。 沈如松两指夹着烧得异常红亮的烟头,低头间,一根碎发顺着还有稀疏黄褐斑的鼻梁滑到了刚从胸袋掏出的小笔记本上。 沈如松指甲顶开水笔帽盖,“簌簌”地翻过几十页,笔尖本是触到了纸,已写了个数字“2”,但笔又忽地停住,他翻过余了大半面的这页,也没有在反面下笔,而是另起新页,慎重地写下一行字—— “复兴纪103年,2月22日,周一。” 由远及近的喇叭声不断于山谷间回旋,公路拐角前驶来新的车队,尚未化尽的冻土泥垢昭示着这是一支下行车队,准备踏进地表的人群齐齐侧头,默然注视着卡车后厢里挤着的土黄色制服人员,卡车落满了内侧山壁阴影,他们眼睛也都沉郁在钢盔之下。 上行与下行的人们擦肩而过,不曾有一次致意。 沈如松咬着笔,倾过身问道:“这是到了轮换期的基建兵么?” 不待前头战友说话,隔着一米宽的步行道外,有个胡子杂有几撮银丝的老兵先瓮声瓮气回道:“这些人啊,是得了辐射病的基建兵。” 老兵转过头来看着面带犹疑的沈如松,沟壑如山,目光浑浊,老兵说道:“地表基地治不好他们的病了,得下来治病。” “诶,孩子。”老兵接着说道,他一双吊角眼森冷地审视着沈如松。 “你几岁?去哪里服役啊?” 沈如松下意识扫了眼衣领里的识别牌,在复兴军齿轮盾穗徽下,便镌刻着这么三行字:“沈如松;工a;”。 见到沈如松如此动作,老兵只是缓缓哼笑着,他瞄了眼背枪走过的宪兵,嘴巴开阖间牙缝参差, “啊,工兵,工兵好啊。” 宪兵的皮靴跟踩地时的“啪嗒”声有节律地短促响起短促落下,窸窸窣窣的言语声混着悠远传来的机轮隆隆声,沉淀在这方窄窄的世界里,沈如松身上罩衣的变色绿与一米之遥外的土黄色却是泾渭分明。 沈如松续上了根烟,没再说话,笔在纸上绕了几个无意义的圈,最终写到:“今天是个大日子,出地表……。” 笔头点在纸上良久,笔油晕染。 【我正式服役的日子。】 【昨天离开地下城士官学院时,我原以为最多只花一个下午就能走到入口升降梯,毕竟长安区地下城距离地表直线距离只有1600米,最近的直通公路大概是11公里长。】 【走到会宁区时,一起的轮换兵没停下,继续走了,而我们这些士官生则到仓库额外领了不少防化装备,有带复合铅衬的罩衣、手套、马甲、马靴,和应该是最近列装的30型防毒面具,几件叫不上型号的维生套件,以及一块功能腕表。】 沈如松嘴叼着烟,一边写着,一边往罩衣内袋里摸去,在厚实的防辐射铅衬板后,他从敞口小纸袋里捏出了一粒灰扑扑的药片。 吐了个烟圈,沈如松回头看了眼队伍,无数席地而坐的士兵在窃窃私语,戴银白色胸牌的宪兵走到哪里,哪里便忽然安静。 沈如松摇摇头,手指夹起烟,把药片往嘴里一扔,咯嘣咬碎,一股粉腻味在口腔升起,他很熟悉这股味道了。 维生素片的味道。 在没有太阳的地下,上千万联盟公民赖以一枚小小的劣质维生素片为生。 队伍停滞很久了,足够沈如松再点起一支烟,再继续书写他的日记。 【这些装备,我不知道这是对士官生的爱护还是什么的。听教官与仓库主官聊天,如果是正经的军官生,装备要再上几个档次。讲真我不眼红,现在背的已经够重了,穿的越多,辐射越高。】 【昨天熄灯后高大头问我,地表辐射值到底有多高,我说‘你问这个没意义,你该问‘辐射水平’和‘季度吸收辐射’是多少,然后他真就这么问,我给逗笑了,肯定比辐射防护规定的1500毫西弗会少一点。】 【讲到辐射,我就会想起从前。一百零三年前,1981年,在全面核战争没开始时,地表是真的几乎没有辐射么?不会得辐射病也随便大鱼大肉么?我和同学们聊了不知多少次从前那个黄金年代是怎么样的光景?但没经历过的事,哪里想象得出来?】 【本来是说好在最后一天不要谈辐射这么不吉利的话,于是大头就聊那帮女同学分哪里去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舍不得他的心上人。】 【所以我就劝他别想女人赶紧睡觉,说到底,就算成了,那也得25岁才允许结婚啊,现在又不是战前,又不是1981年,是2083年哦,没得过了十八就能结婚这个说法】 沈如松掸了掸烟灰,他侧头往公路栏杆外瞥了眼,漆黑,什么也没有。 一骨碌爬起身,他探出头,几步之遥,即是悬崖,凛然百米下,他望见了锦屏区星罗棋布的黯淡灯点,宛如刚才那个老兵脸上的老人斑。 沈如松扶着栏杆,他眺望着身下的锦屏区,这个生活了四百万人的城区里某一处,就有他的家。在摩肩接踵般的楼房深处,有他魂牵梦萦的家,家人。 第一次这么俯瞰着灯光,沈如松油然想到了电影中的星空,还有那副叫做《星空》的油画……但是这里就是倒置过来的星空,星辰在下,天幕在上。 漫长山道传来了清脆回声,似乎是谁在敲击着生铁做的栏杆,“叮~叮~叮”悠远。沈如松摇摇头,把日记本搁在栏杆斜面上,动笔写着。 【早上离开会宁区的时,界碑是地下650米,走了有快两个小时,差不多十公里路了,我照样看不到顶,上边不是隧道桥就是轨道桥,我很奇怪路到底是怎么修的,能绕成这样。】 【可能这么修有助于空气流通?大概是的,这里的空气确实比长安区干净蛮多的,排风系统在附近的缘故?】 【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闻到地表的空气,吹到自然风,是什么味道?什么感觉?】 沈如松歪嘴轻笑了声,什么感觉?也许记一辈子的感觉? 松散的烟灰簌簌掉进日记本装订线中,沈如松停住笔,拂过纸面,稍缓因速写而酸痛的手腕,本子上的字迹潦草得只有他自己明白究竟写了什么鬼画符。 【但,我最想知道,地上,地表!剩下了什么?还有什么?我去荒芜一片的地表,做什么?】 他深深望着家的方向,其实并不是太远,他甚至看到了中心广播塔高高闪烁的廓灯,他阖上日记本又摊开,仰头望向悬着人造太阳的穹顶,黯光落在他深邃的漆黑眸子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答案? 笔划的最后一竖贯穿过走字底,划过了日记纸大半,他紧紧抿着唇,读过、念过、牢牢铭记着的答案,在心底反复回响。 复兴!重建! 最前边的人群似乎挪动了起来,但公路嵌在山里,地下的山里,虽然沈如松能越过薄雾望见路,但到他这里,可能就过去了两刻钟。 军车连串驶过,掀起了一阵风,刮走了未燃尽的烟蒂,越过燃烧着的煤灰,落进到无穷尽的黑暗里。 在这座挖空成白地的山里,无数公民的小家,一阵轻风,火星就能够传遍地下城,传遍大龙山的七个地下城,传遍联盟的光辉首都。 【黑土、灰雪、废墟、异类人、匪军、兽潮……我在军校训练了三年,为的是让我在地表活下去,打垮一切敌人,收拾河山,重建祖国。】 【从课本到海报、广播,所有人都说地表曾繁盛永春,那儿会是我们昔年的家吗?】 【101年了,算起来,应该是我曾爷爷的家。】 笔尖刺进了纸页里,刺出一道道痕迹,沈如松奋笔疾书着。 【这片土地,总有一代代人踏上去,祖辈、父辈、吾辈!总有一天,回到战前的美丽世界,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就不必生于黑暗,会生于光明!生而,沐浴阳光!】 路灯昏暗,这个青年抬起头来,侧仰着,抿着单薄的唇,目光坚定,哪怕他身周,尽是掉漆的标语、不再鲜艳的壁绘,和小车站里不加铺饰的水泥坐凳。 一队队的青年,接续起长龙,迈过沈如松此时要走过的路。 他甚至没有眨眼。 【我已享受了二十年权利,现在轮到我履行义务了,地上的世界固然破败,危险重重,但那儿,始终是我们的土地,是祖辈拼命传给我们的土地,我们还要留给下一代,下下代,直到永远。】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哨声终于响起,依然尖利且嘹亮。 “起立!”队列前的军官们大吼着,而人群如涨潮的海,齐齐站起,目光不移。 哨声响过了第二下,沈如松站在队列中,钢盔下是一双黑瞳白仁的眼睛,在他之后,之前,尽是原地踏步走的军人。 哨声响完了三下,山谷间步伐声重重回荡,人群如波浪般起伏迭起,向前进发,他们向着太阳真正升起的地方走去!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管制结束,重新前进!” 喊声升到最高,沈如松把日记本塞回了胸袋,双脚并拢,站齐。 抬头间,他那双淡棕色的杏仁眼里泛过的神光与迎面打来的刺目光柱融在一起,淹没掉了他的脸庞廓影,然后一道掠过了他身后千万个同样行进在蜿蜒公路,一路向前的人们。 “我们的家在阳光大地上 那里啊,地广天长 水草丰茂 还有那无穷无尽的 文明宝藏 我们的家在阳光大地上 那里有我的祖先同胞 还有那奔腾的大江。” 低声哼唱着熟稔的旧歌调子,沈如松随着沉默的队伍迈着齐整步伐,继续前进。 上行隧道穿过,当队伍顺着最后一道被煤灰污脏的铁路桥行到底,一切豁然开朗。 九根环形主支撑柱下即是辽阔的调度场,任何人仰视支撑柱时,无一不震撼想到何谓“擎天玉柱”,庞大稠密的铁路网围绕着每一根支撑柱展开,构成了辽阔的首都交通调度中心。 数十上百列火车喷出的蒸汽与淤积着的湿气一道高高升起,化作水滴,润湿了人们的脸颊,穹顶倾泻直下的人造光将雨幕辉映地璀璨靓丽,不似人间。 天门! 无数士兵、工人、文员在沿着既定路程走到最后的升降平台。 沈如松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忍不住惊叹地东张西望,他的目光跟着铿锵迈过的机甲空降兵,越过了硕大无朋的采雪工程绞机,看向最远处。 他仰着头,灯光逝去,那些缓缓升起又落下,带走地下带来地表的升降台占据了沈如松全部视野。 那是通向地表的唯一路径。 冰凉雨水划过沈如松的盔檐,队伍旁一辆辆平板拖车的前灯刺破了淅沥雨幕,把所有人脸庞照到雪亮。 环形支撑柱间的伟人雕像目光深邃,挥手俯视,穹顶水汽在与石刻标语外的指引红光混合着。 于是,就有了彩虹。 挂在天上的地下彩虹。 带队教官大步迈到队伍最前,军帽外的皮革帽檐冷光涌动,集合哨锐利,吼道: “全体都有!” “立正!” 脚跟并拢,皮靴“啪”一声响撞在一起,雨水将士官生们的变色迷彩服染做墨绿。在穹顶最高处,那条横贯过所有人视野的恢弘石刻字,刻在天门之上的一行字,响彻着。 “坚持战斗,加强生产,团结一致,复兴祖国。” 教官喊道:“向右看~齐!” 队伍齐刷刷转头,头颅甩动间,水珠顺着胡茬猛然甩飞,“倏”地一声,沈如松的眼睛隐于墨色下,唯余神光。 他身旁的轮胎与履带铿然驶过,而他,依然昂着头,目光落处,那座展开臂膊的巨像已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 “向前看!” 水流没过长筒靴的靴面,水珠如注,不曾断绝。 沈如松单手握着枪带,手肘碰到了腰间的折叠工兵锹。沉重的背包里装满了战斗工兵的装备,战斗,重建! 教官扫视过台下这批出自复兴军工程兵第一士官学院的五百个毕业生,这是复兴军的新血液,是复兴军未来的中坚力量。 他们润滑着复兴军这架巨大、精密、繁复的战争机器,他们是钉子、螺丝、子弹、步枪、坦克、战机的操纵者,乃至于一部分。 他们很多人会牺牲在地表,葬于地上,生而无光,死却有光。 月是故乡明,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宿命和幸运。 “稍息,报数!” 待报数声传过队伍最后,位列第一的士官生向前大跨步道:“报告教官,应到五百人,实到五百人,请指示!” 雨水同样砸得教官的钢盔叮当作响,在他背后,一座两千吨级的升降台破开水幕撞出,宛如蛟龙。虽然相比于货运大平台,渺小地不值一提,在龙山最深的隐秘中,宏伟的机械与聚变反应堆就如神话般的苍龙,仍未苏醒,仍未得人所见。 就像是比起昆仑,龙山也不值一提。 但别去关心苍穹之上,去将靴底,沾满泥土! 蒙蒙水雾,教官的喊声叠出了颤音,落到人耳朵里,不减分毫。 “全体都有,防化~着装!” 背包砸在靴边,沈如松解开包裹着维生组件的罩衣,把带有抗辐功效的马甲、手套、护裆、靴套穿好,掏出随身药盒,吞下一片碘化钾,将罩衣披上,没有弹匣的步枪藏在肋间。 他系住绳领,最后给本就沉重的钢盔并联上防毒面具,隔着视镜格栅,世界愈发灰暗,自己心跳声清晰可听。 水光,飞溅过黑色罩衣。 他的对讲机里,传来教官遥远的声音: “同志们!从现在起,我不再称呼你们为同学,当你们升上天门,踏入地表的第一刻起,你们就是战士!志同道合、并肩战斗、并肩建设的复兴军战士!” 一面面齿轮麦穗旗于豪雨中招展,不减一分紫色。 “你们中的许多人未来会永远留在地表,光荣埋葬!但是记住!祖国复兴的事业,有你们的功绩,你们的名字,会有人记得,会刻进石碑里,永世传颂!” “坚毅!” “战斗!” “无畏!” “复兴!” 升降台降下,下一组履带式全地形车驶入,满载着重机枪、迫击炮、地雷、高爆炸药,披着雪白斗篷的山地兵们守护在车轮边,拇指紧扣扳机,默默注视着即将升上地表的新兵。 不再年轻的教官紧握着标识牌,举起,正面的齿轮盾剑徽与反面的个人编号来回交替,那一行格言同样铭刻于上,环绕中心。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起先是一个人喊,一个心跳后,便是万千人在喊。 升降台的绿灯轰然高亮,示意人员登载。 “全体都有,齐步~走!” 薄薄一层水在流向水槽前便被一双双军靴踩过,齐步而响的隆隆声,早已响彻这座百年地下城的每个角落。 忠诚,唯有忠诚。 当栅门落下,站在升降台上的沈如松与先前仰头才望得到的石刻字齐平,沈如松看到匠工在雕刻新的名字,从未有这么一刻,地表、光线、白雪和阵亡者的英灵,如此接近于他。 他望着天际,唯有黑色的滂沱雨幕,不曾放晴。 第2章 轨道交通 承载着上百车辆与数百人员的027升降台正沿着螺旋轨道向上攀升,待穿过穹顶、也就是中枢闸口时,雨幕骤然止住,本就极宽大的竖井隧道变得愈发广阔,约有数十座不同规格的升降台在围绕着绰号“玻璃球”的平台调度站行动。 悬于竖井的调度站确如玻璃球中的小工艺品,它依靠着两条勾连竖井的链条上下滑动,那白灰色的链条在幽暗基色的空旷中很是亮眼。 这两条格外轻薄的链条来自于旧时代的太空电梯工程,是超纳米技术的遗泽之一。沈如松听说过在上个世纪,那个人类的黄金年代里,位于赤道上的苏拉威西基站,就有一座由亿万座超纳米链条建成的太空电梯,能让普通人在数万公里之高的近地轨道中,俯瞰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时移世易了啊。 本是静止的链条忽然间滚动起来,几乎是瞬间,调度站就降到了沈如松头顶,不待他仰首看个仔细,027升降台却是猛地一抖,差点叫他打了个踉跄,密集的卡榫锁闭声与扭矩启动声轰轰回响,刺耳地令人牙关发酸。 “怎么回事?”人们纳闷道。 发生了什么倒也无须广播通报,仅凭肉眼,人们便直白地看到在螺旋轨道的交汇点,一座体型要比027号升降台大上起码三四倍的升降台不受控制地歪斜出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一连撕扯崩断了几十根保护索,好歹在倾覆的危险角度前戛然止住,叫人气噎在胸口里不敢出也不敢进。 这口气很快呼了出来。 轨道安全机制瞬间生效,先是应急卡榫抗住了这座重逾万吨的原料平台,然后交汇点轨道整个地缓缓旋转起来,带动着平台临时翻正,冗余保险机制伴弹出新的保护索牢牢拴住了平台。 调度广播当即高鸣起来:“注意,注意,甲叁区域内所有2级轨道工,请立刻前往9号原料平台报到,重复一遍……” 很快,密布于轨道两侧的维修快速通道钻出了大量身着橘红色的防静电服,背负电焊气瓶的轨道工人们。 在这里,单侧轨道便有标准双车道同样的宽度。工人身穿特制磁力鞋,踩在铁轨上,极快地滑行。 他们先是爬上027升降台,取出升降台边缘工具箱中的滑索轮,扣住并行于电力管线的钢缆,越过因一段轨道翻转脱离而形成的隔断处,迅速赶到了9号原料平台上。 一待落下,工人们以小组形式出发,重点检查表层电机和离心滚轮,以及专供原料平台通行的重型轨道并线装置。很快,致使平台无法转向的问题找到了。 超载,被超载压爆的承重轮。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地下城的能源短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每个原料平台若是不多超载40~70,那么从原料传送井倾泻而来的煤炭将无法被高效分配,换言之,地下城的次要电厂将难以获取充足的煤炭。而仅靠龙安水电站发电,也就堪堪应付织女、观日两区的基本工业生产,其他城区会失去生活用电,但即便冒着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便是大事的风险去超载,电力缺口依然在持续扩大…… 当然,就算不超载,地下城的轨道交通系统也满负荷使用了近三十年,而它的寿命和地下城一样悠长,大大小小的毛病永远存在,好在有冗余保险机制在,压坏几截轨道震爆几个并线轴和承重轮着实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故”。 第二批维修工吊运了过去,这全是配备了工程外骨骼的基地工兵。 他们破拆开了被压垮的并线轴所卡死的平台负重轮,钻到轨道下安放好千斤顶,与另一组负责高空作业的工兵合力将重逾万吨的平台扶正至安全角度。架轨机把全新的钢轨运来,等候良久的焊工开始作业,一时间,轨道节点火花飞溅,熔金销铁。 交通故障对于地下城军民来说司空见惯,上地表总要打好提前量。碰上这种事,无线电里自然又是通知原地休息。 沈如松盘腿坐下,防毒面具刚戴上不久就摘下了来,他正要继续翻开日记本补些沿途见闻,却是有人拍了他一记,闷声喊道: “嘿,松子,别写了,聊会儿。” 一个脸圆得能赶上烙饼那么大的家伙在喊着沈如松。这小子嘴巴一动,脸庞的肉跟肉冻似的晃来晃去,弄得本来挺大挺有神的眼睛都给挤进缝里去了。 但沈如松头都不想抬,猜都不用猜高克明会找他干什么,果然,一开口就差不了。 “哎,松子,回个声嘛,你写信给你妹了不?” 一只爪子搁在了日记本上,高克明说话间,眼睛里冒着的神光,叫沈如松感觉衣服都被他扒了个透,得亏和这家伙自小认识,才不担心这孙子会半夜摸上他的床。 “没。”沈如松干脆利落回答道,然后把高克明那大到得用加一码防毒面具的大脑壳给扳正,温声道:“别妨碍我写东西。” 高克明讨好地敬上支烟,看沈如松没拿,就自顾自点上,吐了个烟圈说道: “别啊,替哥们的幸福着想嘛,这事对你和你妹也没坏处啊。” 沈如松瞥了眼旁边打手势矜持地说悄悄话的女士官生们,心说高大头,你的幸福和我有半张配给票的关系。 他面无表情道:“高大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追人家张海月?她哪个基地,咱们分哪个基地?一个青霓,一个延齐,还正好东西对半分,寄封信都跨了两军区了,你搁这儿扯哪门子淡呢?” 高克明闻言脸色顿时黯淡下去,手肘架着膝头,烟是抽的飞快,说道:“你是知道我的……本来海月就不多搭理我,等到隔得远了,就更没话说了,我是想,要是请你妹小眉帮着她弟补习功课,多少还能凑合一点……草,我这人,算是没救了。” 高克明说到沮丧处,却是扇起自己耳光来,骂道:“叫你不死心,叫你不死心……” 沈如松见发小这副颓靡样子,心中戚戚,换谁乍看心爱姑娘终将远去,都免不得做一番垂死挣扎,不然怎么会乱打主意。 沈如松收起日记本,伸手轻拍着高克明肩头,说道:“明年统一考试,小眉要考龙山大学医学部,元旦我回家带她去旱冰场她都不去,她的性子你不清楚?认准了九节火车都拉不回,我这个当哥的都劝不了了,哎,我倒是想起来……” “你姐不是去那个……那个辐射疾病研究中心了吗?她总得带学生,随便使唤个人教个毛孩子或者干脆秀给张海月看,那不更顶用?”沈如松转了转眼珠,出主意道。 高克明听完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说道:“研究所管的严还经常出差,她在哪儿我都不晓得,就算在所里,也忙着写她的论文,天天忙死了,哪有空管我这点屁事。” “我这点事麻烦我姐实在怪不好意思的,本来我姐就觉得我蠢,再这么弄,我估计我在我姐眼里就彻底成弱智了。” “那你小子有脸来麻烦我亲妹子?” “嗨,起码你妹又不把她高大哥当蠢蛋看。” “你知道我把你当弱智看的。” “草你丫的!” 高克明挖了挖鼻孔,擤着鼻涕,见沈如松警惕模样,只好讪讪地把一手清水鼻涕抹地上,说道:“忒不给爷面子了,我去找老三说到说到,说不定他家有个聪明妹子愿意替大哥排忧解难。” 沈如松当即嘲讽道:“去啊,你倒是去啊,看老三不先把你锤死了给他那个没出世的妹子铺路。” “靠,真不给活路了。”高克明哭天抢地道。 “滚。”沈如松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手拍膝盖跳了起来,舒展下筋骨,认真道: “去,把老三找来,聊点正事。” 提到正事,高克明不由得收起嬉笑,无奈“嗯”了声起身便走。 沈如松看着工业大灯把高克明走远的身影愈拉愈长,那些暂且堆放于027号升降台的钢轨被切割成零件,顺着钢缆飞过高克明的头顶。 沈如松挥手驱散了烟味,发呆片刻,自衣服内兜里摸出张裹在塑料套的照片,苍白的脸庞上浮起红意,他微扬着嘴角,抚平开塑料套的褶皱,注视着这张全家福。 全家福里居中坐着的妇人自然是沈如松的母亲,孙采兰,她右手边则是才到沈如松肩头高的沈眉虎,扎着马尾辫、脸蛋圆嘟嘟的校服少女,仔细看去,她鼻梁到鹳骨间布着很是喜庆的雀斑,她那双杏眼,和左手边一身军装的沈如松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非要说差异,那必然是少女的眼里,满是灵气。 沈如松咬着嘴唇,仰起头,盯着漆黑里透出几丝光亮的穹顶,他缓缓收好了全家福,努力不去想,全家福上缺掉的父亲。 他把手伸进风衣,摸着藏在内衣兜里的一块老式机械表,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几件遗物里,他唯一舍得带出地表的那件。 沈如松低头,看着自己胸口,轻轻说道:“爸,儿子今天上地表了,不会给您老丢脸的。” 高音喇叭炸出好一阵电流声,才把沈如松唤回了魂儿。伴着喇叭,一队胸前腰间挂满了扳手、钻头、焊条的焊工们挤进士官生群里,叫着新兵崽子们赶紧让个路,好让他们早点找到藏有零配件的暗仓。 见焊工气势汹汹地冲他这儿跑来,沈如松下意识地就要起身挪个地,不料先有人掰过他肩头,拽着他的背包往后使劲拖了好几步,下一秒,某个筋肉发达的焊工掀起了道满是金属屑的狂风,一路横冲直撞过来。“啊哈”了声,找到了沈如松旁边的平台暗格,奋力启开,拢住嘴大吼一声,工人们得了信,一窝蜂拥来,拉起输送带,抱着零件箱便跳了上去。 “妈的,会不会看人啊!”额头拧成深刻的十字纹,老三邵钢还一手抓着沈如松的背包带,朝上了滑索的工人们怒骂道。 “狗崽子,你再说一遍!”焊工哪有不暴脾气的,当即回骂道。 “老子说,滚你丫的去修轨道!” “兔崽子再说一遍!” “滚你丫的!” 沈如松唯恐邵钢骂的得劲真跳上去干一架,赶紧与高克明搂着他坐下,劝道:“不值当不值当,和修轨道的争啥争,淡定淡定。” “上个地表碰个堵路,真是不吉利……”邵钢气没消,接过沈如松递来的水果糖,大嚼两口咽下去才算罢休。 沈如松也剥开颗糖放嘴里抿着,廉价的甜味在口腔弥漫着,指头搓着掌心,浅浅地深呼吸一口,说道: “话都带过去了?东边基地的同学都通知到了?他们怎么回的?” 除了基建兵这样穿军装的工人外,不论是义务兵还是士官生、军校生,只要不是直接分去边境野战军的,其他都是分到配属于各个地表基地的二线、三线部队。这些部队都算是守备军,或多或少带有建设性质,长期驻扎在固定的基地,久而久之,一说哪个基地,就知道有哪些部队。 三人蹲着一块抽烟吃糖,邵钢素来烟抽地又急又快,呛了嗓子,嘶声道:“咳咳……说……咳……都带到话了。” 第3章 冷酷意气 焊枪切割钢材时炸起的火星越过轨道飞流直下,工人们甫一从交通索落地,大团火花像雨一样笼罩了他们,工人们一挥扳手,便能打出一丛绚烂至极的铁花。 沈如松搔了搔头发,顿觉头皮有些发痒,拨弄着烟盒,拔了支烟出来,却又觉得嘴里涩得慌,于是把烟握在掌心卷着,对着抽烟抽呛到的邵钢说道: “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哦!抽个烟急什么。” 邵钢咳了半晌,不停吐着唾沫,缓过劲又点了根,“嗤”地一口闷得烟头发亮,一气吸了小半根,呼出团白雾,捋直了舌头说道: “跟咱们同一年出来的,分在东部军区基地里的,我都挨个打了招呼。” 邵钢一边抽着烟,一边“嘎嘣嘎嘣”咬着糖,忿忿道:“松子,有时候我是真的搞不懂你,明明在毕业典礼、大聚餐、小聚餐上说了这么多遍要互相照顾互相抱团的话,大家也都晓得你意思,没谁不答应,你现在又让我去额外带个同样的话,再告个别,怎么,怕他们健忘啊?!” 听邵钢这副抱怨劲,沈如松扶额道: “我的哥呦,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这三年打过这么多架,干系弄的多僵?在大伟锅包肉最后吃顿饭,你又差点和人动手了,能进士官学院会有不记事的?我叫你去说声一路平安,卡这时间点上,出地表了,你这话带到了,很多事过去就过去了。” “那叫大头带话嘛,你又不是不晓得老子和小锅贴那孙子不对付,我看那臭脸我就想抽他。”邵钢梗着脖子叫道。 沈如松耷拉着眼皮回道:“是哦,大头虽然因为追姑娘搞得名声很糗,但不会见谁都抽两下,对。” 高克明幸灾乐祸道:“老三这吊样去跑东跑西,知道的是联络兄弟们感情,不知道的是以为是去约架。” 沈如松腾手出来扇了高克明后脑勺一下,骂道:“你以为我搁这儿夸你呢?” 高克明捂着脑袋,嗷嗷叫道:“草!我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我忍不住啊!他妈的过几个月写封信要寄那么久,我再不看没机会了,再说……” “行了行了,你憋说了。”沈如松才懒得听,正色道: “你去的时候,没谁和你横挑鼻子竖挑眼?” 邵钢鼻孔喷出白烟,咧嘴便是熏地半黄不白的板牙,闷道:“对!都点头都叫好,就锅贴鳖孙不吭声。” 沈如松听得皱眉,劈手夺下邵钢手里的烟,沉声道:“好好说话呢!人家叫郭勇不叫锅贴,别整天到晚要抽人揍丫的,刚才教官怎么说的?出了天门,咱们不单是同学还是战友,交后背,过命!郭勇还是和咱们一个部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好几年,你要和郭勇干架到复员?下次你打架先问我比划比划!妈的,说这么久,直的铁轨都能说弯了,你个……” “得得得!”高克明两手一边按住一个,打圆场道:“老三的臭脾气是该改了,老大你话也别带刺,自家兄弟自家兄弟。” 沈如松拍开高克明的手,看着一脸悻悻的邵钢,硬声道:“周垦龙那几个酱缸怎么回你的。” 邵钢歪头抓了抓额发,停了半晌才回道:“哦,当然是没鸟我,我带话去了,不过人家将种子弟,分去哪边的旮旯头,也有的照顾,哪里稀罕我们。” “随便他们了,意思归意思。” 沈如松不大在意,盯着邵钢道:“别招惹他们,不管这群人是捞资历还是什么的,都有他们自个儿的手段,说不定能和天海军大扯上关系,咱们做好咱们的。” 邵钢听罢便摸了摸自个儿胸口别着的工兵章,麦穗底、齿轮扳手。 他咂巴嘴说道:“诶,要是咱们这章也是莲花章就好了,直接坐统帅部的火箭去机动旅做排长,爽啊。” 沈如松寻思这小子白日做梦功夫又变强了,“莲花章”?那可是天海军事大学的骄子专门戴的,表面镀金的!正儿八经的“莲花金章”!和他们这群“麦穗章”能有屁的关系,这群神仙可是活到年纪就是铁板钉钉的将军,不是圈里的,普通军事院校都不带正眼看的,能看得上他们这群士官学院出来的渣渣? 沈如松不欲再听邵钢放屁,岔开题,说道:“以后立功了再上培养班,洗白了咱这层士官身份,你再考虑换个章带!” “反正啊,老三!你这臭脾气一定要改了!没两天下连队了,你我是带兵的班长,不比大头是搞技术的,不能再随便置气!不然手底下的兵怎么看你?!” 他们三个到底是士官学校里出来的,正儿八经的职业士官,军队骨干。高克明那样的技术士官做好本职就够了。但沈如松、邵钢是管理型的,出来就是坐班长,不光军事技能要强,更要得人得心,不然闹得班里人人对着干,被撸了军装是小,耽误了部队战斗力,打败了仗是大! 邵钢一听班长就抠鼻头,烦道:“我会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兔崽子置气?搞笑,松子你真是比我爹管的还宽。” “松子要是你爹,非超生一个来照顾你个打光棍的。”高克明调笑道。 “我要是叫你声爹,你能给老子找个媳妇吗?” “你叫了我自然给你找。” “我……” 这两人拌嘴听得沈如松无语,他环顾了圈周遭,一群摘了头盔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士官生们,男寸头女齐耳发,都一身黑罩衣黑斗篷。 沈如松深深叹了口气,猛地环住了二人脖子,低声道: “听着!咱们是一条街长大的,上去了万事不易,别的我不说,咱哥仨一条心,互相扶持,坎儿没有过不去的,有的没的咱不搞,肩膀不是扛金星的命。只要每次回去硬件软件都在就好,咱们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想着爹妈姐妹,悠着来。” “有事一起扛。” 三人脑袋撞着脑袋,没再多说。 “听松子的。”邵钢闷声道,大手狠狠拍着两个兄弟的后背。 “是,听松子的,他早生两月多吃两月饭就是有脑子,啊这……” 高克明话说一半,反应过来邵钢为什么要这么大力拍他。 高克明抹下衣服背后的黢黑污垢,愤怒道: “我曹尼玛的姓邵的,鼻屎抹我衣服,我今儿跟你拼了。” 邵钢贱笑着闪身跑路,高克明呐喊着跟上去,弄得沈如松直招手“别被教官看见了”,但两人一下子便没了影,空留下沈如松一人在原地。 沈如松笑着摇摇头,然而手中的烟想递上嘴唇,谁料攥在掌心的烟,早就捏得不成样子。 他瞅着来往忙碌工人,心中正如晃荡着的钢索般晃悠。 一截钢材不知为何挣脱了缆索,在半空晃荡着,险些砸中了平台上的卡车,惊起附近人群纷纷闪身躲藏,可能就是几个心跳的时间,立时有班长组长样的人发一声喊,人们不再躲避,反而是聚成团,齐心协力扒住了可能有十数吨重,只消轻轻撞上就要胸裂骨折的钢材。 有人奋不顾身拎起索头,跳上钢梁把它固定住,越来越多的人,包括附近的士官生们,也加入了拉稳钢材的队伍,抓着前面的背带、衣袖乃至头发。 等到主管赶来时,钢材已是固定住了,主管擦掉额头冷汗,开始指挥起人们尽量把钢材挪到预定位置,好让吊机作业,徒手就徒手,手掌扒住毛糙的钢材面,看着一根根螺丝钉嵌入正确位置,再吊运走。 人们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并不觉得有任何大不了的。 因为原料平台故障而阻滞的升降平台越来越多,没办法,它偏偏卡在了上行轨道的交叉口,绕不开的。 沈如松扫了眼腕表,心说停下时间都快与前进时间相同了。看到士官生们十个里有八个都脱了防毒面具,掏出补给品开吃。 吃着吃着,发梢忽然被风卷起,当他们意识到时,一座磁悬浮垂直升降台已远远停在了他们头顶。 “好家伙,磁悬浮平台。”众人哗然。 人们仰头望去,那座磁悬浮平台完全不与升降井有任何接触,底部的复兴军齿轮盾穗徽章熠熠生辉。 “草,磁悬浮平台这么费电的玩意不早明令禁止了吗?”被反打回来的高克明挠头道。 沈如松摸出暗袋里的小单筒望远镜,望见磁悬浮平台平移到升降井出口,调大倍率,约有数十名披着奇怪的透明伪装衣的军人在快速通过。 “给我看看。”沈如松把望远镜递给跃跃欲试的高克明,后者瞅了会儿,说道: “伤兵紧急下送都没见用磁悬浮,乖乖,这群人来头大啊,哪个部队的这么牛叉。” 邵钢嗤声道:“这能让你知道究竟?这是机密!” 吃了亏的高克明没接话头,把望远镜还给沈如松,说道: “我猜是小白龙特种部队,还是统帅部宪兵特勤队?” 复兴军明面上的特种部队属这两支部队最富盛名,要么是特战学院出来的,要么服役三年以上的战斗兵才有资格报名参选,所以沈如松不是很关心,而且人可以偷懒,但话不可以乱讲乱听。于是沈如松随便“嗯”了声,说道:“你管是谁,站好站好,前边亮信号灯了,要走了。” 的确,原料平台修复后,轨道工极快扫清了倾倒在轨道上的渣土,以供后续平台经过,这座庞然大物要依靠自身动力还是有些不切实际,沈如松猜多半要补一座专门的拖运机来牵引走,不过这事就和他没关系了。 升降台终于再度前进,在堵了两个多小时后好不容易对接了出口。 跨过出口廊桥时,沈如松朝下瞄了眼,在他这个位置看最下方的调度枢纽,比他站在士官学院六层楼高的教学楼天台上看一楼的窨井盖还夸张,一点遥远的辉光罢了。 更轻吨位的纯人员输送平台还要行驶一段距离到高点出口,无数个茫茫然的巨口吞进吐出大小各异的升降台,叫人不禁想到,难道我们真把龙山掏空啦? 转到出入闸口,面前的关卡并非地下城区域连接桥似的小岗亭,而是由坦克战位、小型火炮、战时交通壕组成,一应装备俱全的永备碉堡,连站岗哨兵握的都是满弹的枪。 “名字、证件号和保障号。”闸口军官翻看着沈如松的证件,抬头仔细打量着沈如松,比对着证件照与人是否一致。 沈如松如实报出,不光是他们这批初升地表的雏儿会被仔细检查,只要没特别通行证的,跨过了红线,就得排队挨检。 “珞狮区快拆迁了?”军官翻看着证件问道。 “十年前就说要拆了。”沈如松答道。“但中心区都扩到六环了,不可能再拆了,去年我家附近还修了旱冰场。” 军官盯着沈如松的脸,哼道:“我家那块怎么没修?走!” “咚”一下,军官给沈如松的证件照上戳了个钢印,放行他出关卡。 沈如松小跑跟住队伍,又是漫长隧道,但已是平路。 应急灯红芒跳过士兵们的盔檐,钢枪撞击着橡胶雨衣,军靴咔哒,沈如松小步奔跑着,消失于隧道彼方的微光中。 起初,他觉得是齐步奔行的战士在轻轻撼动着隧道壁,他探出手,抚过冰凉而光滑的墙壁,那股深沉的悸动前所未有地近,叫他的心脏伴着微光亮盛而踊跃。 于是,当他走出时,赫然拔高的穹顶铺陈开的光辉几乎令他无法睁眼,他扶住栏杆,而颤动的,是所有人。 他看见了河,一条银色的大河。 防毒面具的视镜蒙上水雾,怎么擦也无法看清,他嗅到了一种发自骨髓里的凝练气味,他顷刻间想到,这是尘土的气息! 忽然间,年轻的士官生们忘了继续前进,他们脚步停在了下一个铁梯前,有人摘下了面具,却立刻痛苦地咳嗽起来。 只是一眼,他就知道,那条宽逾千米的江河里不是水,但它同样是维系地下城人生命的另一种血液。 煤。 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湍流上泛着银色光点,那是煤炭被水枪喷湿的表面。在银色光点逝去后,才能看到更为庞大的地表采雪链,雪融成的水构成了另一道湍流,维系着这座总人口一千四百万以上的超大地下城。 远方的重载列车永不停歇地驶入,十数条铁路凌空架设于阶梯传输机上,更多载满了矿石的车厢被翻车机抓住,向传输井倾倒下原料,汇聚成了那黑色的江河。 他明白了是什么在震颤着自己的灵魂,是那浪冲崖底的暴烈声,原煤是黑色的,燃烧,则火红。于是,就有了瀑布,悬于地下的黑色瀑布。 沈如松头颅微抬,冷酷的风吹散了尘世间的气息,猩红与土黄并存的尘屑黏附到他的面具前。 他看见那些深渊般的传输机,那些重载列车和蓄积着暴雨的极高穹顶下的铁色栈道。 人潮汹涌,火流如海,和目力尽头浑然融于山体内的地下城正门。 那道被人们说过喊过无数次的口号依然镌刻于门上,你望着它,它也望着你,等待着你,期待着你。 门微微开启着,透出一线的光芒早不是曙光,是正午高阳时的炽烈白光,召唤着人们,走出地下,走上黑土! 第4章 白山前的春 铁色云层的天幕上徘徊着疲惫的阳光,海兰江腾起的水汽被从龙山外奔腾来的寒潮裹挟着一卷,便成了凛冽的刀锋,刈过万里黑土,掠过莽莽荒原,追进了山陵丘坳里,将那些早已皲裂不堪的土石削成齑粉,咆哮着在一丛丛齿缘草旁打着旋。 轰然驶过的越野车把被风吹弯了腰的草茎碾进土里,而霜雾渐次淹没淡淡延伸开的车辙印与一旁凝着露水的铁轨。 在艰难又缓慢直起来的草茎身后,已有远方锤鼓般昂起的汽笛声先行而至,再是橘黄光束铺陈飞来。 内燃机车横推着冷霾,如利剑划开藏青的幕布,一列列交肩疾驰掠过的机车,震开霜雾,片刻间追上了蹦跳着的越野车,倏忽甩下它与其上挥手致意的巡逻兵。 它们朝向着龙山行去,那些升上空中的蒸汽柔展成白练,悬垂着,飘散着,拔升着,飞进龙山之上的冻云。 山麓间,硕大无朋的采雪机在绞吸今晨的积雪。基建兵们身披外骨骼顺着盘山公路攀上山巅,在没过膝盖的泥潭中,望到从山腹跑道起飞的邮政机无视了紊流,闯进天幕当中。 机翼刜过云层,大胆的飞行员仰起机头,竟是高姿俯冲而下,直到最后一刻才紧贴着地面拉高,螺旋桨引起的气流扯得机车前悬着的齿轮麦穗旗骤然倒卷,但这也无妨,火车驶入龙山,就意味着,终点已至。 红绿灯上的电铃激烈打响,道岔挪动,这列火车裹着的寒气甫一跨过白雪与黑炭的分界线——龙山之门,立时被鼎沸人声和飞溅火花驱离,轻飘飘地与水雾融成一体。 沿线的喷水枪淋湿了煤炭,枕木下渗出的涓涓细流漆黑无比。工人们的长靴践踏过黑水,他们佩戴着正压呼吸器,在火车通过翻车机卸载原料时快速检修,有人呼唤着吊机以解脱走存有隐患的车厢。 以火车复位剧震为信号,下一批工人继续清理阶梯传输机沟槽,他们操纵着特种叉车疏松着传送带,护卫着品质参差不一的原煤抵达末端导向口。他们必须既快且稳,来回在新旧传送带间奔波,等到这趟火车空载回程,工人们才得以退回到通勤月台稍作休息,毫不在乎那些登车驶往部署基地的士官生们。 沈如松扫了扫座位上的土屑坐下,透过遍是黑渍的车窗向外看着缓缓远离的月台,他心中忽然有了些怅然感觉,大概是想到此后要常常离家。 屁股下的皮革垫不那么凉了,伴着无处不在的钢轴“叮当”“轰隆”声,列车提速,冲进了门外的霜白里。 阳光恣意,沈如松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待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抬头,首次,他看到天花板的灯灭了,他突然觉得嗅到了一种类似茉莉花的香味,是自然光的气味? 他瞬间否定了这个荒唐想法。 铁轨外缠着铁丝网的围墙飞逝着根本没有边际的苍莽雪原,亮得惊人,他找寻着太阳的方位,却望到了巍峨龙山的一鳞半爪,有时与货运列车交错,卷开了雾气,更看清了一些,不过他不知道用什么更好的形容词去理解,甚至谈不上心情有更多变化,极远灰白色后的淡白色,像是地下城里极远黑灰色后的红黑色,一种镜像翻转? 额发微微拂起又落下,沈如松抬眼稍看头顶,送气槽外挂着个淡绿香包,大概这就是茉莉香味的源头,把外头充满辐射尘埃的空气过滤净化掉,兜兜转转吹送到了他面前? 沈如松默默注视着车窗外的世界,他看了许久,最终也只有纯色。 “哐当哐当~”列车飞驰,沈如松没兴趣再寻找地表上的异色,他垂下头,几乎是瞬间,困意浓烈地融也融不去。 杂乱焦躁的梦境把沈如松抓了进去,脖颈间有股热气压抑不住要喷薄出来,半梦半醒间,沈如松揪着衣领,呼吸粗重到眉毛挤做一团。 待他猝然惊醒时,额头都涔出了热汗。 “干嘛?”沈如松不耐烦地扭头,看着拍醒他的高克明,一下子睡意尽去,梦的什么是忘得干干净净。 “你喝水不?” “不喝。”沈如松侧了侧身,提起盖在身上的风衣。 “我水满的。”沈如松说道,他眼珠子扫了扫车厢,列车乘务员推着满是热水瓶的推车,正逐一问人添水,不多时就停到了他旁边。 “这是要做什么?” “小同志,第一次出地表。”乘务员从推车抽屉端了个贴有骷髅头标志的铁盒子,捻了几撮粉末撒进热水瓶中,说道:“来,喝点黑土茶,保佑以后只受这点辐射。” 乘务员戴着呼吸面罩,让她的脸庞看起来像是有股幽灵蓝。 沈如松的后排听到她这么说,当即呛声反驳道: “这是封建迷信!哪有把辐射土吃进肚里的道理!” 大家应声赞同起来。自打记事起,学的教的即是靠双手创造一切幸福,也有人想起父辈出地表时就有这样的传统,劝不服气的人讨个吉利,反正是净化了好多次的黑土,权当喝个热水,非触个据说非常灵验的霉头做什么? 沈如松将信将疑地用水壶盖子接了点所谓的黑土茶,闻了闻,没味,试着舔了舔,几乎可以忽略的土腥味,就在他犹豫的这会儿,高克明都咕噜噜地饮了小半水壶,把满嘴葱油饼干冲下了肚。沈如松瞄到他胸前挂着的佛像,霎时想到放在兜里的老妈给绣的平安符。于是摇了摇头,抿着抿着喝了一水壶盖,而那个乘务员也不强迫人喝,带着十几个暖水瓶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下一个车厢。 “憨货~”沈如松失笑摇头道。 高克明咂巴咂巴嘴,打了个嗝,说道:“喝起来我倒觉得挺像砖茶的,诶,老三你咋不喝呢。” 邵钢只鼻头“哼”了声,他刚才甚至都不屑睁眼看乘务员一下,更别说喝了。 邵钢懒懒道:“叫你吃土也这么快活,这是忠诚测试知不知道?转头给你报上去,高克明这个饭桶喜欢吃,调去守泔水桶喂猪……” 沈如松不轻不重地踢了邵钢一脚,说道:“行了行了,少说几句,待会儿到部署基地吵起来就睡不着了。” “睡啥?咱们起码一天一夜,后边兵站多的很。” “不要妨碍别人睡。” “好好好。” 热水容易使人犯困,不消几分钟,车厢便渐有鼾声,但沈如松惊醒后是一点倦意都升不起了,眼睛闭上,眼珠子都往上支棱,过了会儿仍是没压下去,烦得沈如松索性拿出笔记本,不如写点东西。 沈如松咬了下笔头,窗外两辆巡逻车碾着铁路路基驰过,他认得是铁路兵在巡逻,于是低头写道: 【出龙山时候,密密麻麻几十条轨道,我们往比较小的102部署基地转车,一路上有六七条道。路上载货的少,客运的多,是啊,新一年服役期,到年龄的都上来了。短短二三十年,咱们从零,修了几千公里铁路,修到陵海修到玉门,重建了许多,可能到我复员的时候,就真能住地上了,辐射也应该消没了。】 土腥味回泛了,沈如松喝着自己水壶里的砖茶,说是茶,其实是地下城的垂直农场里各种砖块蘑菇中的绿菇,炮制烘干了做成茶条,泡水喝了相当于吃维生素片,而且喝着也有点货真价实的清涩味。加上量大价廉的特点,砖茶也就长期作为军需食品普遍供应了。 沈如松继续写着,丝毫不在意阳光渐次亮到刺眼,他开始思考,一百零三年前的人究竟为了什么名堂,要把地表弄成这副鬼模样?管他联盟帝国邦联,有一个是一个都晒烦太阳了? 【登车时是在龙山总站,那里被脏弹轰得最多,不戴面具呼吸几分钟就受不了。】 【听说那时候人都牛叉到登火星了,那也没守好自己家一亩三分地啊,前辈做的孽,叫我们这些后辈还?】 【妈的,要拉多少个车皮才清的完废墟啊?】 【活到二十了,今天才看见太阳什么样,我操。】 窗外的白色荒原与漆黑列车交叠飞过,沈如松心下惆怅,他随手翻着日记本,看到从前记下的一首诗,一首老歌更恰当些。 笔迹潦草,四下寂静,心中默然回响起那忧愁的旋律,他轻声念着也像是唱着: “草原啊草原,辽阔的草原 去,去向草原,英雄们 过去的英雄们。 风将吹散,绿色草原上, 他们豪放的歌声 过去的歌声。 而留给他们的,仅是战斗的荣誉 和尘土飞扬的归途 以及通往远方的归路。 草原啊草原,辽阔的草原 去,去向草原,英雄们 过去的英雄们。 草原啊草原,见过了无数悲伤 被鲜血浸透,过去的鲜血。” 沈如松就这么看着窗外的白色荒原,许久许久,除了往复的巡逻车与天上冻云,路基旁浅浅的齿缘草外,他再没看到其他迹象,他忧伤地望着荒原,曾几何时,这里也是青草如锦,蝶舞莺飞,骑兵们挥着马鞭飞过草原,靴子沾满祖国芬芳的土地,驰骋、飙飞…… 他们不必日夜带着防毒面具,一场骤雨浇下,只当痛快洗澡,而不是致人死地的辐射酸雨。 他们的时代更好? 我们的时代更糟?那确实更糟…… 带着一种得不到解释的困惑,车速降低了,窗外的荒原慢慢地变得热闹了。 透过这层结实的钢化玻璃,基建兵的黄马甲与战斗兵的雪地服反复着,他们围绕着铸路机,一边挖开砸开冻如铁石的地面,一边铺上沥青埋下线缆。 车铃响了,基地的宽阔月台人流涌动,隔开一个站台,另一拨士官生下车整队。 错开与他对望的某双陌生眼睛,沈如松望见了积着雪的塔台,似乎有一架大型喷气运输机在拔地而起,震得人耳膜发痛。 沈如松随着人流离开车厢,在寒意攫住他前,他回过头,天空仍是雾气沉沉,他却分明望见了龙山,那座直通云霄的山脉,它矗立于地平线的彼方,历历在目。 第5章 部署基地 “现在播送一条紧急通知,因前方交通故障,开往奉阳方向的乙3099号、丁3021号、开往延齐方向的丁4022号列车延迟发车,请登记人员耐心等候通知,重复……” 高音喇叭震得沈如松耳朵嗡嗡响,他手搭凉棚望着月台尽头,分叉成数条的宽轨轨道延伸开来,有段时间没有被火车大灯驱散的雾气仿佛浓郁地可以手揪一团,叫人想起上一批汽笛声都是好几刻钟前了。 高克明抱着胳膊倚在柱子旁,叼着不知从哪儿拔下来的草根,左顾右盼道:“诶,去奉阳的车好像也耽误了,海月应该还在,我去瞅眼。” “哎,给我看着包!” “抓紧你!”沈如松回道。 站台上挤满了候车的士官生们,行李箱包堆得让人没落脚地方,各处汇集来的上千人就这么坐在上边闷声聊天,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列车。 防毒面具实在憋得慌,沈如松试探着摘下面具嗅了嗅,下意识地觉得有种细腻尘埃,把鼻头弄地痒痒,他当即打了个喷嚏,看了眼腕表,显示此时的辐射安全指数处在可接受水平,于是他索性与周围人一样,把面具绑带绞着缠到上臂,反正教官也走咯,一直到延齐基地为止,都暂时没人管了,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呗。 从邵钢那儿借来火,白鸟烟格外辛辣,沈如松多少是个烟枪,但也不敢真吞进肚里,他单手夹着烟,展开地图一角,沉思道: “延齐基地下辖哨站蛮多是贴着海兰图朵江的,我想有不少同学会分到江边的哨站哦。” 邵钢懒得多看,说道:“那总比蹲林子里强。” 沈如松一听便乐了,说道:“你前两天不还夸口说保管在冬季比武大展神威?说搞二十个盔鼠窝就批三等功,这可是要钻林子的你怎么说的,啊,必拿。” 邵钢抠了抠牙尖,吐的唾沫都成丝了,无奈道:“干,我又没说我不参加,蹲林子里三个多月到打霜,那谁顶的住啊。” “营地总有姑娘的,现在眼热这事的女兵多了去了,你还记得孙梦阳不?别看人家个子小,但人是真的干练,一个人顶三个人,枪法准,体能好。没毕业就给猎兵营选去了,成猎兵了,到时候你给人家干点粗活,埋点地雷什么的,那不好得很?” 邵钢眼睛顿时眯成缝,这小子一高兴就这样。 “有道理,哎,孙梦阳没分延齐?” “应该是,不过都说人家是猎兵了,猎兵不比咱们是固定的,人家一年四季钻林子追踪异兽和异类人这些鬼东西,除了轮休能见着,其余时间都是在野外营地。” “噢噢噢……” 两人说着说着便觉得有点饿,虽说出发时每个人除了枪支弹药外都按照行军标准配装了,带了三天份的野战口粮,但口粮毕竟拆开了不吃完又不好,月台挤得要命,掌心炉都嫌施展不开。 “这车没个把小时是来不了了,去基地食堂吃个饭喽?”邵钢提议道。 沈如松站起来找着高克明,自然是找不到,不过他现在都没回来也说明这小子估计聊上了,去做那个电灯泡太惹人厌了。 沈如松犹豫道:“转悠下是没问题……怕就怕……” 邵钢直接把包叠起来,叫旁边相熟的人盯着会儿,不屑道:“你怕个球,我倒希望大头别回来去他妈的干一炮最好。” 沈如松无语一笑,踮脚尖蹦着跳到出站隧道,回道:“他要有这个本事,能至于嚷嚷那么久吗我靠……” 二人并肩进到出站隧道里,每隔几米,便有避险点,存放着滤毒罐与临时氧气呼吸线。安全门的油漆都掉光了,不过比起破损到露出了钢筋的墙体而言又算不错。 日光灯很是明亮,不然墙面海报真是白贴了。 比起地下城随处可见的避险告示与生产标语,这儿隧道中大多是警示标语,诸如“防毒面具就是第二生命”、“提高警惕、保守秘密”、“握紧钢枪,守好地方”等。 时常有披挂严实的巡逻兵穿行,辨识基建兵与战斗兵最简单的途径就是看谁不戴呼吸器,毕竟肩扛手提的累活总得把气喘足才行了。 隧道中的消毒水味非常浓烈,直到出口才随自然光强起来而减弱。 沈如松鼻头痒的厉害,猛地打了个重重喷嚏,却是眼睛一热,身子一凉,骤然反应过来,他已经进到102部署基地了。 风雪疏离,将沈如松刚阴干的面具又染上水珠。 载着矿石的重卡碾过湿哒哒的碎石路,扬起的褐灰随着霜尘一道黏连在了淹没在初春阴郁里的低矮厂房营舍。 远方的机场塔台指示灯光芒穿透过蔼蔼雾霾,让人抬头间,感到终有某种亮色笼罩天灵盖之上。 卡车低吼着驶过,泥浆溅落到沈如松的靴面上,几名背负着氧气瓶的外骨骼步兵“吱呀吱呀”地大步迈过,他们的面庞完全掩盖在了盔甲下,只有一双同是黑色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个人流中僵住不动的小家伙。 “咋了你,丢魂啦?” 邵钢双手抓住沈如松肩膀摇晃着。 他身前不过米处,一辆69甲式“东北虎”坦克隆隆开过,站在车长塔里的皮帽坦克兵一手搭着旁边的127毫米口径高射机枪。坦克后是一排排扛着圆木的基建兵们,坦克喷出的偌大黑烟瞬间淹没了他们。 邵钢箍住沈如松,整个人都压在了沈如松背后,叫道:“走哦走哦,饿死了。” 沈如松才不惯着这厮,当即给抖了下来,一记低踢,给了他腿弯一脚,说道:“滚,自己走。” “你刚才想啥呢?老出神了。” “想过下吃什么!” 基地食堂很好找,因为102部署基地作为最早建立的地表基地之一,它的光辉历史甚至上了教科书。对于沈如松这样的军校生来说,了解历史不够,还得在绘图课上画102基地的平面图。 所以沈如松看了会儿路牌,弄清楚自己离作为圆心的碉堡遗迹有多远,顺着大路拐了两岔口,在千篇一律的六层高复兴楼中精准地找到了烟冒最大的那栋建筑。 地表基地实行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他们俩到时没赶上轮班的点,只得央求打饭师傅热热饭菜。 吃什么倒不是什么特别的难题,说到底就几样,根本没得挑。 大白菜和黑蘑菇分别来一大勺,今天主食挨到吃土豆泥,再加碗漂了两颗油星的番茄汤。现在他们两人都是现役军人了,吃饭当然是的,但毕竟不是人家基地里的兵,102基地流动性又大,小小士官生吃好可就没有喽。 沈如松抱着种期待感尝了口土豆泥,叹口气,使唤邵钢道:“剪张肉票,搞份酱肉咱们分着吃,这玩意淡得我怀疑没放油。” 吃饭是头等大事,吃饱饭才有力气干累活苦活,于是联盟每个地下城都有农场区,但龙山地下城略有不同。在七座相邻的地下城区里,第七城区“捺钵”处在白龙暗河下游,水资源丰富,在设计时便作为农业生产重点。 农业格外需求面积,“捺钵”区修建时使用了超过其他城区的用量的建筑用氢弹,至今仍在持续拓宽,所以“捺钵”区面积最广。建有最多的垂直水培农场以及核电站,是龙山军民的主要的食水供给源地。 虽说龙山这边一千多万人吃米吃菜从来不愁,但吃肉可就惨了,连山外二省那边的折柳、玉门地下城的一半都赶不上,毕竟那边风化是很严重,但地广人稀啊,辐射也是真低,放牛放羊快乐得很。 龙山这块产粮是足,地方是真不够大,大家在住宽敞点还是多吃点肉这两个问题上,普遍选了前者,如果有的选的话。 而在地表上建牲畜养殖场不知试了多少次,地下城运力比住所更紧张,在弹药补给与运猪饲料这两个问题上,没人会选后者。 不单要运粮,地表一年里六个月都冷地出奇,攒点电力给猪开暖气?基建兵知道了不得抄家伙住猪圈里去? 搞来搞去才有了冬季大练兵,趁着变异兽冬眠了赶紧猎杀。不过捕来一头三百多公斤重的鬣猪,处理掉辐射超标的器官,再刨掉实在骚臭得没法吃的地方,才剩不到三成肉能吃,就这都算出肉率高的了。 酱肉里八块肉,沈如松嘬着牙,给把妹去的高克明留了两块,汤汁浇土豆泥上,总算是吃的嘴里有味儿了。 难吃归难吃,浪费是万万不行的。 沈如松正舔着餐盘,顺便瞥着刚才他打饭的档口,那边停了两个穿制式军大衣的人,沈如松眼尖,瞥见了这两人用的是普通饭票,餐盘里装的却是白灿灿的精米饭和土豆焖肉,连白菜都淋了辣子,全是菜叶。 “草,这两人阔啊,这一顿,不便宜。”邵钢说话间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剩下的两块酱肉。 “一边去,这是大头的肉票,长点良心。”沈如松捂住饭盒,说道。 邵钢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另一边,红油油的焖肉任谁都馋,他咂巴着嘴,舌头扫着牙缝,冷冷道:“我说怎么吃的好,是戴莲花金章的,草。” “人是正经娘养的,不比咱士官生,嫉妒也没用,吃干净走了。”沈如松不想抱怨,他揪着邵钢胳膊起来,一直给揪出门外他才松手。 “你怕我上去掀他们盘子?”地表灰雪凝不成块,稀碎地在肩膀上浅浅铺了些,邵钢说道。 沈如松没看邵钢,避开了他目光,手插兜里,咬着唇,缓缓吐气,说道:“你懂我意思的。” 邵钢摇了摇头,没点烟,靴子慢悠悠地踩着覆了薄薄一层雪的石子路,伸手去抓呼出的气,说道:“是啊,那些个破事我记得清楚地很,我就是看不惯这副做派!娘的,我就恨吃肉吃素这个事,关禁闭我都忍了,牌子都写着……” 沈如松捣了他一拳,抿着唇,说道:“两块肉的事至于吗?你跟我发脾气?再说了,到基地了,咱们就能天天吃肉!眼睛朝前看,不要一直朝上看!” 第6章 火车的窗 沈如松把饭盒交给了邵钢拎着,自个儿手揣袖子里暖和,不过邵钢这混小子更绝,携行具都脱车站了,又是个烟不离嘴的德性。 那饭盒夹在咯吱窝里,每随手肘摆动一下就往下赖一点,搞得沈如松直翻白眼,宁愿把自个儿袖扣解松点灌冷风进来,也要把饭盒塞袖里去。 光有烟也禁不住邵钢的嘴巴,来了兴致四处点评起过路的女兵,沈如松肯定没这精神和他扯这个淡,心说隔着黄头盔黄马甲呼吸面具能看出朵花来? 但邵钢偏偏还真就每回都指对了,沈如松多瞄个两眼就能发现确实长的标致,不禁腹诽这小子什么时候练出的火眼金睛。 二人吊儿郎当东盼盼西瞅瞅的报应倒也来的快,不留神晃过了几个街道口,等到沈如松反应过来,自己就莫名其妙被人群裹挟着停在了铁轨前。 想想就知道来时可没有穿过这地方,那完了,迷路了。 沈如松恨不得现在就照胸给邵钢来个窝心脚,他听得铁轨口警铃大作,分明是火车要进站,那鬼知道会不会错过了自家的班次。 所幸找旁人问了路,晓得他们俩绕是绕远了点,不过顺着这条铁轨走到头,就能回到始发站,这才让邵钢免了一脚。 邵钢脖子探探,感觉列车还远着,六根宽轨也就九米多宽,眨眼就穿过去了,省的平白多磨几分钟。于是就拽着沈如松悄悄地往道卡那儿窜着。 哪知守卡卫兵早关照着有异动的,直接把钢枪横起,手一伸,证件要起。 两人自是乖乖地双手奉上证件。 “呦,今儿下部队啊?”哨兵比对过照片和真人,见钢印很是鲜红,好奇问道。 沈如松接回证件,塞贴身内兜里,眼睛余光带着逐渐驶近的火车,说道:“对对对,肚子饿找食堂吃了个饭,走错了路怕晚点,这才想……” 卫兵顺手弄掉了围肩上积着的薄雪,说道:“不担心,我接岗到现在这才第一列,误不了你的事。” 沈如松心下大定,摸着暗袋拿出包平时带身上,但轻易不抽的牡丹烟来,卫兵拿过一支搁耳朵上,又看散到烟的同伴满不在乎地点上了,便干脆抽掉算了,他还稀罕有破坏分子闯过天罗地网,到这里来给他送功劳嘞。 火柴转一圈,好烟下肚,卫兵指着火车道:“喏!都是大家伙!送基地来做个按摩,挂装完了马上送前线,你们赶上了这阵子,后边的车也得像你们这样,蹲车站蹲几个钟头!” 沈如松手撑着挡杆倾身看去,驶过的是军备列车,拉的全是坦克!他简单数了数,差不多五十辆。 不过盖着苫布,他也辨不清,犹豫着说:“这拉的是66式还是69甲呐?” “66。”卫兵不假思索道。 “69甲哪里舍得扔去西边的干都尔打巷战?哪有东北虎去沙漠抓蜥蜴的道理?都是送去东北边境防御帝国崽子的!你再看炮管粗细,69甲是125炮,比105炮稍微短粗一点,而且诱导轮那里有变形装置,66可没本事履带自适应哦。” “老哥明白人啊。”沈如松赞道,再递上根烟,疑惑道: “去年十一月,学校开全体大会时候,讲到边境备战气氛紧张的很,咱们三十万人对阵帝国五十万人,西边倒是有好消息,但是和笈多人那群蜥蜴打了十几年了,实在没劲,我们都说这五年要把笈多给灭了,再腾出手和帝国决战,到时候我就……哇塞,这是什么炮?” 沈如松话说一半就被后边列车给震住了,无他,上面载的尽是口径大得能让人钻进去的自行火炮,盲猜起码有240毫米口径。 刚才69甲的炮管和这个比起来,纯粹是胳膊与大腿的区别。 连配套的底盘一起,加起来算是五个炮组,伺候这样的重炮,没一个排能行吗? “自走迫击炮?我从前也没见过。”卫兵答道,然而沈如松只忙着看平时只闻不见的重装备,自然是没顾及到这个鬓间白发参半的老兵复杂眼神。 军备列车有出有进,不过看了会儿沈如松就没太多新鲜感了,他瞥了眼混人堆里继续看热闹的邵钢,乐得这小子不来烦他,于是接上刚才的话题,说道: “那个,这装备,搞演习还是干啥?我看车是去东边的,这不是机动炮,边境野战军不用这玩意,难道送去打废墟巷战?不至于?” “总有手榴弹炸不开的碉堡。”卫兵只含糊了这么一句,反问道:“诶,你分在哪个部队?” “紫旗步兵第99团。”沈如松说话间油然而生一股傲气。 “呦,延齐团,模范部队啊,这部队可是老牌劲旅了。”卫兵当即一副啧啧称奇的表情。“看样子,你在士官学校,成绩不赖啊。” 沈如松笑笑,“成绩还行,前三十,不至于分去蹲哨站,能留一线团,蹲基地嘿嘿。” 卫兵重新上下打量过沈如松,从自个儿烟盒掏出支烟敬了回去,肃然道:“延齐团去年在凤林打了几个月的血战,三个营打空了两个,七八百大姑娘小伙子牺牲在凤林,今年说是还要打凤林。” “凤林那么好的地,不能永远被异类人和黑暗种占着,打仗牺牲人是难免的。” 沈如松知道去年的凤林废墟战役,为了收复这座战前人口超过两千万的特大城市,复兴军与盘踞其中的亿万异种激烈交战多年,一年一小打,三年一大打。一旦打进城市内围,废墟重重,重装备施展不开,需要轻步兵一寸土一寸血地去打巷战,每一次战斗都极其血腥惨烈。 卫兵低头狠抽一口烟,沉默了会儿,改口道:“不提晦气的,延齐基地可是个大基地,夜市生活不比102差,不过小心点那边的辅助兵,他们是茅坑里的臭石头,贱命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 “好嘞。” 沈如松与卫兵攀谈了有一阵子,等到所有的军备列车都走完了,这道卡才放人,卫兵告诉他最好是跑着去,不然过不了五分钟,新的客运列车就进站了。 二人几乎是被汽笛声给撵着进站的,他们在工人维修通道狂奔不已,等火车刹住,人也快岔了气,不然怎么有宁跑五公里不跑八百米这个说法呢? 沈如松一边扶着腰,一边踮脚尖望着这列火车下来的接兵官,车站喇叭响了,但他一听,哭笑不得。 丫的,这个车是往西边奉阳基地去的,根本没他们的事。 奉阳基地是综合性的一级基地,西部军区总部驻扎于此,基地内外足有数十万军民,是联盟中部的核心大基地。大基地辖属了二级基地,二级基地下还有更小的三级基地和兵站、哨站。不算单列出的边境军区,每个军区每年的补充员额,伤残、复员军人加起来就有上万之多。 沈如松要去的延齐基地是二级基地,归昌都大基地辖属。延齐基地下,又辖属了北琴、庆远、望奎、黑头山四个基地。 去往各个方向的士官生们坐满了一列列火车,这些士官生们马上就会是基层士官,会是部队的班长、技术军士,未来大多会成为军士长、资深军士,排长。他们是职业军人而非义务兵,千千万各型士官构成了复兴军的坚强基础。 沈如松回到自个儿背包那地方,左看右看没瞧见高克明,心下便知这小老弟兴许是真的动了感情,不然不至于两个多钟头了,还巴巴地留那儿。 沈如松盘腿坐地上抽了根烟,冻得他屁股疼,他拍拍灰站起来,嘱咐邵钢道:“你看着,我去瞅瞅大头,怕不是躲哪里发呆。” “行。” 沈如松转悠了几个站台,果真是在西向列车那儿寻到了高克明。 不过后者倒不是在发呆,反而是和他心仪了三年的姑娘搂在一块儿,人家脑袋都靠肩上去了。 沈如松失笑片刻,手插裤兜,车站已是十去九空了,他坐长椅盯着散了雾气、蓝的发白的天空发愣,呼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摸出自家的全家福照片,捏在手里。 说长也长,说慢也慢,新的火车再度进站。 沈如松望着高克明送姑娘上了车,隔了好久发车了竟是都没下来,最后是从小车窗翻了出来,结实摔了个马趴。 像是没摔狠,这小子瞬间起身,追着列车,拢手喊道:“到了给我写信啊,写信!” 直到列车彻底出了站,都没影了,沈如松见高克明跟丢了魂似地杵着不动,想了想,过去到他身侧,也不说话,把藏袖里只剩一丝温热的饭盒递给他。 高克明低头打开饭盒那刹那,沈如松就转身抖索烟盒去了。这一转身,发现这个车站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人了。 “不用我妹做家教了。” “成没成?” “你小子说句话喽,魂该回来了。” 饭盒吃地精光,高克明半晌没说话,脸朝着站台里边。 角落里挨着坐的男女不少,确实,平时在军校管的严,临走了,这会儿何必狠心去抓? 水壶倒了水洗了把脸,停在背风口,高克明摸半天才意识到烟丢了,只得问沈如松讨了支烟,嗒嗒抽着,涩声道:“娘的,凭什么非要今天才答应,过去那么多机会……凭什么啊。” “我等了三年,哪次放假我没苦心竭力追她,她非得今天才应吗?写封信到西边,再回来,多久啊?一年能见几次?非要这个时候,人走了,才应我?凭什么啊……” 沈如松靠着墙,听高克明絮絮叨叨了很久,他每次想张嘴,就被高克明打断。 “规矩你是知道的,从前在学校里管得不是那么严,到部队了是另一码事,我不多说,你知道什么是傻事。” 沈如松说道,汽笛声响了,周围人都惊动起来,张望着,看得出很多人希冀这不是那趟要带走自己的火车。 沈如松犹豫了下,说道:“我的傻兄弟,到了地方可不要再犯痴了。” 高克明“嗯”了声,叫人看不出究竟听没听进去。 等的再久,那趟火车终归是要来的,接兵官下来,高音喇叭吼起:“去延齐的丁4022号列车到站了!” 人们排成长队,将自己的背包箱囊放进行李车厢中去,列车员觉得这样实在太慢,恐要误了点,便举着喇叭让还挤在后头的人把箱包给递过来,不要再绕道。于是后头的很快上了车,而早前排着的,则在继续接龙举重。 沈如松跳过列车与站台间的缝隙,闷罐车涌来的热气令一股白雾升腾于防毒面具镜面上,又旋即隐去。 列车往后倒了一点,旋即隆隆地往前开动,寒风吹得蒸汽后卷。 铁窗外很快浮现出无垠雪原与莽莽苍苍的龙山。 而那一根一根定在冻土中的电线杆,在太阳微有落幕时便提前消失,文明变成了淡色,只有奔驰于铁轨上的、烧着煤的列车,在提醒车内的人们,他们脚底仍有文明的长度,寒气透到人紧拉衣领时,也意味着,那个光辉的,却没有太阳的世界,真的在逐渐远离他们。 天穹旷远,而那些繁星,远隔千万里,雾气在窗栏上凝成了水珠又化作了冰棱,闪耀过星辰彩色,落进眼里,于是沈如松才知道,这世上,果真是有事物,是从不需要人去创造和赋予的。 第7章 通往彼方的铁路 白鸟烟有个特点,刚吸进嘴里觉得辛辣无比,要是那时候咳嗽了,立刻杀进喉咙里,若是进了肺可就完了,非得呛得把心肝都吐出来不可。 但要是细细地忍住那股说辣确实辣,说糙确实糙的劲,烟气缓缓地转个几圈,从鼻头喷出来,不难尝到深埋着的甘甜味,虽然淡地出奇,却终究是尝得到。 火车“哐当哐当”开着,刚出102基地时,这趟丁4022号列车还有时速80多公里,过了个兵站,加挂上好几节闷罐车厢,再加上风雪天气、限速省油等因素,速度一路跌破60公里,照这个架势,到延齐基地真要一天一夜。 所幸车厢里顶灯安地牢,起码灯光不会跟着晃,叫沈如松不用把头埋进字里行间,他吸了口烟,浑白气雾拂过卤门,抽掉这最后一口,回甘也去了,舒展了会儿脖子,爬上卧铺和衣躺下,把这本封面纯白、才巴掌大小的诗集收进暗袋里。 看久了书弄得人眼睛发直,眼角使力、发了会儿呆,才把斗鸡眼给扭过来。 卧铺里垫着厚绒絮,坐着躺着都舒坦,哥俩间头顶头睡觉的不在少数,凑一块吆五喝六的不消说,肯定是在打牌吹牛喽。 沈如松人缘素来不错,他称不上很会来事,但大家都愿意招呼沈如松。一会儿功夫就有好几人叫沈如松下去打牌下棋丢骰子。 不过沈如松都笑着婉拒了,相比于这些,他更想自己独处会儿,在闹哄哄的车厢里,看会儿窗外的风景,是啊,出了102基地,到这里,终于有点变化了。 沈如松侧着头,扒开一丝窗缝。 火车行驶在高耸的冻土路基上,原野依旧无垠,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莽莽然铺展到视野尽头。草尖顶破了雪,于是有些融水荧荧,映照着满天星辉。几缕凛风刮到沈如松脸庞上,是啊,明月于眼前,明月或可求了。 寒季会过去的,暖季,迟早会来的。 不知何时起,嘈杂声渐息,夜深,鼾声就起来了。沈如松裹着军大衣,内衬的厚重皮料锁住了体温,后脑勺不经意间顶到了床栏杆,叫他困意模糊间又清醒丝毫。 人将睡未睡间总是会在脑海中浮现起景象,这是睡着的一种征兆,这种倦意会消磨掉那些不坚定的意志。 沈如松睁开眼,又顷刻间阖上,他想起了方才浮现的景象,尽管浅梦深梦中的人都不会有脸庞,但终归是知道,那些人是谁。 汽笛鸣响,把沈如松从梦里拽了出来,他深呼吸一口气,脑袋昏痛略去,车门骤然从外部拉开,清晨冷气与喇叭声一齐涌进。 “花湖基地站,到了!” 车厢门猛地往两边滑开,闯进来的寒气瞬间冻醒了沈如松,几束手电筒光打进来,一队士兵边走边用撬棍敲着车厢壁,叫道:“花湖的,下来报到!” 后头跟着的狼狗戴着口笼,兴奋地摇头晃脑,不住地低低“嗷呜”着。 沈如松扫了眼睡正香的高克明,没叫醒他,自个儿一骨碌爬起身,搓了搓手,心说真得去把背包里的皮手套拿回来,他跳下车,眯着眼,而远处了望塔探照灯射出的光束直贯黑黢黢的夜空。 雪没过了靴跟,抬脚甚至有点费力。沈如松和分在花湖基地的同学到了行李车厢,这半人高的行军背包里装了士官生的全套家伙什,大到轻型三防衣、战备工具箱、被子,小到药瓶、指南针,再加携行具挂着的零碎,四十多斤压着在雪地里走,换谁都轻松不了。 不少送行的人钻进行李车厢帮忙找着包,要走的人就扎个弓步,“嘿咻”一声背上。 使坏的就趁同伴背上包的那刹那用力一扯,看着仰面跌倒的囧态哈哈大笑,吃亏的反手便抓起团雪糊过去,骂骂咧咧地说下连队了还来这茬小孩子才做的屁事。 沈如松看那伙打闹的人都给看笑了,乍闻地一股酒香,小酒壶便砸了砸他肩膀。 “喝一口?” 说话的人叫吴族勇,围巾遮得只露出了双浓黑地仿佛画上去的粗眉毛。 沈如松接过酒壶,“滋溜~”酒下了肚,鼻头当即就不凉飕飕了,呼出口长气,尽数冻成了冰雾,他把酒壶传过去,说道:“唔~不是苞谷酒的味啊,喝着纯,好!” 酒壶绕了圈回到吴族勇手里,这哥们扒了围巾,猛灌了一大口,黑脸顿时红了,燥热地挥起拳来,说道:“这个点喝苞谷酒太丢份了,现在玉米都改种地表了,以后天天配给都他妈喝这个,我这是我老爹弄的龙安春,不是今天我都舍不得。” 沈如松咂摸着味道,确实,口感柔和,顺畅甘甜不上头。 龙安春采的是地下城母亲河白龙暗河的上游岩缝水,纯粮酒,一年控制着不许酿多,这好酒,沈如松还真没喝过几次。 人喊狗嘶的,接兵的军官们其实到场了,只是在等着人们叙完最后的话。 沈如松咳了一嗓子,说道:“好酒攒着,咱们明年放假了回龙山喝顿大的,再庆祝庆祝。” 吴族勇捅了他一肘子,斜眼道:“立功了喝啊!第一年拿个一等功!你说喝不喝!” 沈如松搂住他脖子,说道:“要是第二年拿个二等功呢?” “那他妈更得喝啊!” 众人轰然大笑,有人跳着箍住沈如松胳膊,喊道:“快揍快揍,这小子上车以后就没机会了,每次这小子上台受表扬我就想揍他,快快快。” 大家立时围过来,象征性攮了几拳,又把给连连讨饶的沈如松给提溜起来,吴族勇给他拍着雪,感叹道: “松哥啊,我们这堆人里,数你脑子转的最快,你当年那分数来做士官生真是屈才啦,你小子以后肯定牛叉坏了,天大说不定都能考进去,发达了记得把哥几个也带带。” 沈如松知道吴族勇说的是他在学院时,军事课文化课都几乎满分,所以格外得教官青眼,他“嗨”了声,不置可否道:“这个谁说的清楚,十年后只要活着,士官长军士长总是有的。” “是哦,慢慢来。” “不说了,长官到了,保重,好好的。” 吴族勇比了个“六”的手势 军官们终于挎着手枪来了,大喊着:“列队!”。到站的士官生们匆忙整队。而送行的人默默在旁目视着他们渐渐走远,消失于车站后。 天早已全亮了,沈如松手插着兜,靴尖踢着雪一步一挪,他面罩围巾都没戴,甚至抓起面粉般的雪往手里团团再贴脸上冻一冻,这么做当然有辐射伤害,但无伤大雅,离废墟城市越远的地方辐射越低,而且沈如松这代人已相当耐受辐射了。况且跟这个比起来,他更觉得这会儿躁动的心更抑制不住。 地下城说是很大,但也很小,从沈如松家在的第四城“锦屏”,坐轻轨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头。 每逢休息,大家骑着自行车四处逛公园,铁车轮“咔啷咔啷”地把看报大爷们吵地头疼。去集体劳动的时候,班里就偷摸溜去水果园摘东西吃,大家轮着放哨,有什么吃什么,吃完了擦擦嘴再偷些回去,土法酿酒喝。 几十个大男孩凑起来,总不可能无聊的。 火车停着,工人们正在给火车加煤,现在的火车都是油煤混烧,燃油实在太金贵了 工人们从露天煤堆中一铁锨一铁锨挖来煤,再给水箱加水,采雪得来的辐射雪平时也只能用于生产用水,包括河水,辐射沉淀都过高,人喝的净水大多来自深井,很多日子需要定量。 花湖基地不大,建在丘陵上,沈如松在车站里就能一眼望遍小山坡下边的基地全景。 与102部署基地如出一辙的灰褐色营房与十几栋六层高的“复兴”楼,铁丝网也一样架了两道,但并非像102基地一样,围住了整个基地,而是只围住了一侧,因为基地外就是堆积成山的木材。 花湖在战前就是个林业城镇,战后由于林木疯长,掩盖了城市废墟,而新建的花湖基地作为首都龙山周围最近的几个资源型基地,担负着供应优质原木的任务,每季度都会产出数以百万方的木材,松木、桦木、椴木、楸木等,变成首都居民的桌椅板凳,步枪的枪托和飞机的机翼。 沈如松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凝神望着远处封冻严实的花河,宽阔的冰河向着山壑中延伸去,莽莽群山,郁郁荒林。 汽笛再次鸣响,但并非是丁4022启程,而是铁道牵引车拖出了一辆旧机车头,足有两个排的猎兽步兵聚集在车库前。 借着探照灯闪回光束,沈如松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猎兵。这些荒野猎人们清一色雪地伪装服,背着专用的大口径猎兽步枪。他们不穿外骨骼,因为电池支撑不了猎兵动辄十几天的长途跋涉,他们中有人朝着沈如松吹了声口哨,而沈如松向着这些年长的老兵们挥手致意。 沈如松看着猎兵们神态从容地登上西向的铁道装甲车,他不知道他们是去巡逻,还是执行危险的冬季任务,雪幕很快掩去了一切踪迹,将独自一人的沈如松的肩上,铺满霜雪。 列车东去,分道扬镳。 第8章 海兰图朵江 过了花湖站,丁4022号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到次日傍晚。在一整个白天,接近八百公里的路途中,除了经过兵站,放下休探亲假结束的人员,便再没歇过。 夜幕落下时,列车正好赶到了望奎基地,也就意味着列车越过了联盟境内最辽阔的原始森林。以望奎基地为界,从这儿起便归于东部军区管辖。若是放在战前的地理划分中,穿望奎市而过、将其一分为二的海兰江则天然是合惠省与陵海省的分界线。 联盟的前身乃是天海帝国,从旗帜上就能读出现代联盟对于天海帝国的认知。 联盟的紫旗由金线进行横向三等分,而四颗紫星分布于东南西北,拱卫着正中央的两颗白星。紫旗意味着联盟的法理传承延续了以紫色为象征的天海帝国,三等分则标志联盟是天海帝国三千年伟业的继承者而非外国所认为的颠覆者。东南西北的四颗紫星分别代表着四个加盟共和国。由于战前联盟首都设于南方,旗帜中央只有一颗白星,在复兴历第67年,即正式宣布开始地表重建那天起,旗帜中央便成了两颗白星。象征着神圣的龙山与光辉的首都。 在天海第一、第二帝国时代,东北部的凌海王国将海兰江中游咽喉的望奎府视为兵家必争之地,争夺了长达千年之久。在天海第二帝国末期,凌海王国被彻底打垮,“凌海”被宁皇帝改为“陵海”,而望奎也割出新设的陵海道,置入合惠东道,之后的行政区划也继承了这一传统,省的万一有哪天陵海道忽然造反,也无法第一时间控制西面的交通要道。 千百年恍然而逝,联盟在战后重设军区制时,考虑到核大战令海兰江改道,不再从望奎直通昌都,望奎的门户意义大减。于是望奎被最高统帅部交给了东部军区,算是某种意义上圆了陵海人千百年的愿望。 闲聊扯淡中拽起历史,这就让人很是无语。听到最后,只有沈如松还算有兴致,听完了眼前这哥们的逼叨。 “看你很有兴趣嘛,咱们再聊聊呗。”见沈如松仿佛若有所思的这样子,这哥们瞬间兴奋了。 “别别别。”沈如松连忙挡住了这哥们掏酒壶倒酒的举动,他可不是没事喝大酒的人,再说了,花生米都没一颗,干喝也太顶了。 这哥们颇为失望地收回酒壶,收拾掉床铺凌乱散着的几本线装书。自言自语道:“这年头愿意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喽。” 沈如松耸耸肩,没去再搭理他。 车厢里乱哄哄的,过道铺满了小板凳,也是不得不惊叹这群人能在这么窄的地方,聚这么多人来打牌下棋。 沈如松回到自个铺上,他趴着望向静止的窗外,蓝澄澄的海兰图朵江近在咫尺。 这条江河从千山山脉奔腾而出,到望奎基地时已不复上游的湍急,在这儿转了个弯,变宽变缓,是优良的内河航道,汛期足以通行千吨船舶。同样的,周围尽是河口平原,是极其肥沃的良田。今日的望奎基地便是标准的资源基地,驻扎于此的282、283基建兵团建立了许多座面积动辄上百公顷的军需农场,由移民们耕种的国营农场更是星罗棋布。 所以嘛,生活在地表,是比在地下城吃的好很多,军人保证肉食每天供应。农场工人的话,肉不说顿顿有,隔三差五总是有一顿的。但吃的是养殖猪,还是吃打死的变异兽,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又要送走一批同学,在车站,有个叫麦秋的女士官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议沈如松吹首曲子送送她。 这有什么?沈如松自然应了麦秋,买这支花了他三个月军校津贴的天鹅牌口琴不就娱己娱人么? 沈如松想了想,抬眼间,不正是快要到化冻期的海兰图朵江么? 简洁明快的旋律升起,在列车蒸腾的白雾和人们吐出又凝结的白汽间起舞。 麦秋仰起头,嗓音清亮,她和着弦悠悠唱到: “在我的故乡深长袤远群山中 有两条美丽的清泉奔流长 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成河 海兰图朵江浪花四溅哗哗响 映照着蓝天白云红霞闪光芒 月影下水仙女迎涟漪嬉游欢畅 河水穿过森林 它飞泻落万丈 飞泻落万丈……”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沈如松与同学们挨个握手拥抱,轮到麦秋时,甫一对上她噙着泪光的眼睛,沈如松心头微动,错身拥抱。 “务必保重。” “嗯,你一路平安。” 就在沈如松替麦秋拎起沉重的行李时,麦秋却轻轻拨开了他的臂膊,四目交汇的刹那,她别过头,像是抿着笑意,她眨着眼,睫毛微动,说道:“记得以后买你自己那份李子干就好啦。” 夕阳如血,绯红而渐逝的云霞下,沈如松目送着同学们拾级而下,走进车站的阴影里,在时而闪亮时而昏暗的路灯之间,沈如松看着身穿棕褐色军大衣的麦秋慢慢走远,在军校的夏天里,她恣意飞扬的齐耳短发于此时的冰冷温度中低垂,拢进了厚重的护耳帽里,她的身影,最终融进了队列之中。 在军营响彻云霄的哨子声里,有些回忆如流淌的温水珠一般,滑过脸颊,顺着下巴落到靴尖上。 把手放进衣兜里,攥着那支口琴,沈如松只有长长的叹息。 列车在望奎基地停了两个小时,等待优先度更高的军备列车通过才继续出发。而下一站,就是延齐基地了。 行程过了一半时,就会感到旅途马上要抵达终点了,百半九十的缘故,因而这最后一夜,沈如松反而觉得分外漫长。 列车外早已不是森林,而是寥远无疆的大平原。还未到三月,田地仍是赤裸的。偶然间几个草垛一闪而过,碾子和收割机轱辘堆在水沟边。天蒙蒙亮时已有农业工人提着风灯巡视过田埂,面容稚嫩的少年指着东向的列车,似乎在问父亲,这趟绿漆火车里有多少来自首都的青年。他们来到这儿,是为了广播里的备战,还是为了备荒。是啊,三月将至,快要播下第一茬春小麦了。 车窗倒影里的人们同样飞逝而过,远去的龙山仍然历历在目,沈如松翻开日记本,在扉页上用黑水笔写下一行字。 【我来到这里,重建祖国!】 慢速列车一天一夜,距离最后到站越来越近,打牌的搓麻将的心有灵犀地收敛起来了。最后一站是人最多的,从延齐基地起,许多支线复线兵站不再通行列车,必须以要么乘车、骑马要么干脆步行的方式抵达。 “呜!!!”越过最后一座铁路桥,汽笛拉响,于是,延齐基地到了。 车站人头攒动,各连队的军士们领回了下连队的士官生们。 在大厅里,沈如松、高克明、邵钢这对铁三角互相歪头说了声“拜拜”,他们仨都分在一个基地而且是一个师里,但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倒不至于,毕竟这是一个师。 紫旗步兵第28师,它是少数带有“紫旗”前缀还部署于国土内陆的部队。 这个历史悠久的步兵师延续了战前国防军的光荣军事传统,在2043年联盟重建开始、复兴军大扩军时由营恢复为了师,打满了黑暗种战争与畸形种战争。麾下四个团,更有一个团荣获紫旗勋章,这就是沈如松所在的紫旗步兵第99团,大名鼎鼎的“延齐模范团”。 第99团是第一个冲入战前延齐市区废墟的部队,在第一次延齐战役里独力重创了盘踞于此的黑暗种兽潮,因而授予紫旗勋章与荣誉称号,之后常驻于延齐,是师里的主力部队。 因其赫赫战功与主力部队地位,该团辖有三个加强营和额外的战术支援部队,延续了巷战传统,特化了巷战能力,因而延齐团的九个连队里,有四个战斗工兵连! 沈如松与邵钢正是战斗工兵,强调巷战攻坚,重装水冷护甲配突击霰弹枪,一线对敌。同时具有平常的工程维护技能。他们俩一个在2营一个在3营,都是班长,不过营区相隔有点远,没法常见。 高克明则是传统工兵,和沈如松在一个营,是在营里直辖的机修队。所以他的本职工作既有架桥铺路,搞工程建设,也有外骨骼保养、载具维修等,是正儿八经的技术兵,要比沈、邵这样的管理型士官安逸些。 毕竟初来乍到,听人说再多也比不过自己下连队,能在这么一支蜚声全军的部队服役,沈如松三人都与有荣焉。 进到基地里,下雪缘故,沈如松一路上看的不真切,只感觉延齐基地好像没比102部署基地格外区别到了哪儿,主要是海兰图朵江在侧,更湿冷了一点。 到了连队,营房还空荡荡的,新兵过两天才到,放了行李铺好床,休息会儿也赶上开火吃饭时间了,为了照顾新来的士官生,按老规矩,吃光头面~ 地处联盟东北,吃的是油浸浸的焖面,部队里可不兴切小块肉片子,都是指头大小起步的肉块,撒大把葱花,能捞多少吃多少,一海碗面然后管一勺蒜蓉,够胆的再去浇辣椒油。外头是阴恻恻冷透骨的雪地,里头是红彤彤的大铁锅面条,这一顿饭吃的是沈如松肚皮撑破红光满面。 等大家吃舒坦了,撑地挪不了窝了,副连长和几个老军士才出来说话。 副连长姓刘,他来是例行吱声,说完了例行鼓掌,真的与沈如松这些下士能谈拢到一块、工作战斗直接交集还得是连队里的老军士们。 交叉的金色齿轮麦穗下四条粗杠,领章代表着发言的这位是一位四级军士长,至少服役十一年才资格选拔晋升到四级军士长。对于这群初出茅庐的士官生来说,眼前这位就是放个屁都得仔细揣摩下的老前辈。 第9章 我的团 见军士长要发话了,沈如松瞬间正襟危坐,双手平搁膝头,其他士官生也皆是如此。联盟公民大多从小时候起便灌输锻炼了极强的集体意识,加上三年军校生涯,更是训练成令行禁止、服从长官的军人。 军士长喊了好几声“大家随意些”,士官生们转了转眼珠,姿态放松了些,但还是那副绷着的样子。 “我说……”军士长随便扒了个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半开玩笑道:“现在军校管得够严呐,平时没少叫首\/长,是你小子?” 这个憨小子真就脱口而出:“报告首\/长!是!” 众人愣了会儿,一个个面色精彩起来,军士长忍俊不禁道:“得了得了,我许国峰就一老把式,叫我‘军士长’或者‘老许’也成,今后五六年都是一个部队的兄弟,都熟络起来,工作熟悉了越早越好。” 正巧赶上晚训结束,饭堂里陆续进来了其他班排的人,索性当着众人面,士官生们自我介绍了遍。 沈如松分去了延齐团的2营1连,是1排2班长,他自然格外注意了本排的1班长与3班长。1班长叫做赵海强,皮肤黝黑双眼有神,他同样是士官生,不过并非出自沈如松所在的工程兵第一士官学院,而是第二学院。 复兴军百万员额,建立了数十座军校为部队提供不同专业需求的人才。上到培训精英参谋的天海军事大学,中到培养基层军官、飞行员、水兵的三军学院,下到士官学院。数量之多,难以尽数。 3班长则是个姑娘,辛婕。她不像其他女兵一样留着齐耳短发,而是剪着与男兵一模一样的寸头。 辛婕仿佛是察觉到沈如松投来目光,瞥来眼神,那股子淡漠意味让人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她自我介绍也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辛婕。”没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 这里是军营,又不是相亲大会,沈如松肯定不会闲着说自己喜欢爱好,虽不至于像3班长辛婕那么简单,也只是说了自己的职务和毕业院校,与大家混个脸熟罢了,毕竟一个连里的,没有什么意外,真会和许军士长说的那样,相处个五六年。 按照惯例,班长应该是有服役经验的老兵优先,听凑过来低头私语的赵海强说,辛婕她就是服役了一年的老兵,也不是士官生,而是战斗兵。 “一年就做班长?早了点。”沈如松惊讶道。通常来说,服役第二年且表现优秀的士兵才有资格选为班长,倒不是说第一年一定不可以,而是没经过士官这样的专业培训,难带好手底下的兵,更何况战斗工兵是十三人大班制,管理难度比普通步兵九人制班组更高。 “去年凤林战役,3班只剩下她一个。”赵海强低声道。 沈如松看辛婕的眼神顿时不同了,难怪她眼神如此淡漠,在尸山血海摸爬滚打几个月,身边战友一个接一个阵亡。 全班只剩下了她一个,她还能不做班长吗? 沈如松这才悚然发现,整个1连,九个班,竟然只有两个上年的班长!其余要么是新来的士官生,要么是火线提拔事后追认的老兵! 整个连队都打空了! 想通这节的不止沈如松一个,士官生们之前便听说了延齐团去年伤亡惨重,到底事没发生自己头上,觉得无所谓,这下到了部队,老人死新人顶的场面真切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初来乍到之下,怎能不沉默? 见气氛低落了,许国峰站起身,军士长脸庞沟壑四起,令犹如霜雪林子里的老松树皮,他背着手,看着这群脸蛋青稚胡茬没两撮、连军衔章都还没授的后生们,说道: “老许当了十四年兵,也带了十四年兵,要是摆资历,我和团长算是同年兵。今天这场面,你们说我见了多少次?”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心里想的什么,低头不讲话不就是怂了?” 军士长扶着武装带,眼神威严,扫视过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说道:“怂?说好听叫谨慎,说难听就是软蛋,谨慎和怂包间就隔着一条线。怕?怕死也得当兵!怕?怕不是坏事,大家都两个肩膀夹一个脑袋,见到活尸嗷嗷叫,见到夜魔吃人肉,怎么不怕?” “怕了,才不会目中无人,才不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知道诸位都是龙山出来的人才,心气高,都想提干,但是在这里,在延齐基地,走不出三百公里地,就是凤林废墟,今年要打,明年要打,年年要打,直到打下来为止!哪年不死人?去年团里损失了四分之一人,这就叫怂了?老许入伍的第三年,整个师在千山打空了三分之一!畸形种战争,你们知道的!” 沈如松面色肃然,现在算是稍微和平的时期,放在十年前,2072年,正是畸形种战争进行到高潮。复兴军对各大城市废墟全面进攻,与数以百万计的嗜血畸形种拼死作战,一个师一万人,投入到巷战,不出一个月就剩三千人。联盟的东北地区,战前有八十九座人口过十万的城市,在2071年,复兴军仅收复了其中的三十二座,到2074初,只剩下凤林、会宁两座巨型城市废墟因盘踞了最后的黑暗种异兽才未被解放。在这四年间,血洒故土的复兴军将士何止万余,十万余? 那是一代人! 沈如松拳头紧握,他的父亲就是牺牲在了2074年,邻里街坊多少个孩子年少时就没了父亲母亲! 拼了命,拼了一代人两代人,也得夺回祖辈的土地!因为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神圣疆土! “怕!怕就对了!怕就怕牺牲的同胞,你们的爹妈在地下骂你们不争气,怕就怕愧对了这身军服!怕就怕对不起国家养你们这么多年!” “打仗哪有不牺牲!重建哪有不流血!怕死的,换身军服去做基建兵!每天砸石头绝对不用上前线!” 才松垮了些坐住的众人们重新正襟危坐,这样的训话,他们从儿时参加军训起就开始听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是下连队、到部队的第一天,老军士长现身说法,从前教官的空洞言语又怎么比的了?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不知带谁带头喊了声,瞬间,所有人一齐高喊。 军士长逐一扫视过众人,新补充来的排长、班长、技术士官、等,加一起有二十余人。军士长开始的老好人眼神彻底消失,锐利地俯视着。 军营不兴说教,不兴废话,只兴行动。军士长见火候到了,便不再多训话,转而讲述本团本营的具体情况。 延齐团以战斗工兵为主力,战斗工兵专司近距离巷战。1营的两个战斗工兵连在凤林废墟巷战几乎打空,第3步兵连和营直属骑兵排同样损失惨重,只有少量机甲步兵、不在一线的炮兵保持了完整编制。 现在1营许多班组只有几名老兵撑起空架子,更有甚者是整个排整个班重建,根本不是去年那样老兵多新兵少,富有战斗力的局面。现在补充的都是新军官新士官新士兵,熟悉装备熟悉环境执行训练等各种磨合都需要时间,恢复战斗力是首要问题! 军士长一边绕场一边说道:“我敞开说了,你们其中一多半都没资格直接进来就做班长,往年都是老兵优先提拔,今年形式特别严峻,说不好夏天到了还要对凤林展开攻坚。所以不要觉得能混!带了兵,手下有十一个人,又有姑娘,就觉得尾巴能翘上天!我今天只是话上敲打,工作没有做好,别怪我当着新兵蛋\/子的面踢你们屁股!老许不论男女,只论成绩!只论结果!” 确实,军队里不分男女,尤其是为了保证兵源,保证编制,非一线部队,都是男女混合,一个班里男兵女兵皆有,但军队没有性别!只有军人! “这半年,你们最大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自己!训练新兵!训练!磨合!训练!” 军士长走回到众人正对面,吼道:“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说得差不多了,气氛也随着军士长面色跟着松了些,军士长瞟了几眼门口,见一群女兵三人成列,大步走过。他抱着胳膊道:“最后,别嫌啰嗦,老许警告你们一句!牢记我们是战斗部队,没有准许,严禁踏进基建兵营地!” “更不许偷摸去找女基建兵做相好!不管是被宪兵发现了还是被举报查实了!一律严惩不贷!不清楚的再去背一点军规条令!” 听到这里,大家个个眼观眼鼻观鼻了,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弥漫着,胆大地直接开始挤眉弄眼。 “老许丑话放在前头!谁要是找基建兵,我不管鸡鸭,谁被宪兵抓住,到时候不要求到我和连长跟前去!丢脸是你们自己的事!” 众人轰然大笑。 有个最皮厚的站起来问道:“军士长,你没说找辅助兵怎么办啊!” 军士长瞅了这不怕死的玩意一眼,走过去冲着这个傻子,干干笑了声,当即就是一脚踢趴下。 “这么办!” 众人笑得要把饭堂顶给掀开了。 第10章 我的班 散了会,沈如松本是想和分进同1营的几个同学们说几句,不过看着同一个排的赵海强、辛婕走远了,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追上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毕竟一个排,先后次序嘛。 回到营房,一个大房间住十三个人,上下铺铁丝床,暖气已经开上了,不过温度不高,二十多度不冷不热。 沈如松脱下军大衣挂进衣柜,里头挂了今天刚领的两套常服一套军礼服,所以衣柜空空荡荡的,衣柜上的杂物柜倒是塞得挺满,不消说,自然都是沈如松的书。除去发的军事技能书、条令典册外,都是他自己带来的书,什么《珞珈诗选》、《世界史》、《国富论》,还有一本他最近新买但没多看的《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 沈如松看了这些书,叹了口气,心说以后没空看了。于是坐下记了今天的日记,把装帧精美的黑皮大日记本锁进盒子里,再把随身的白皮小日记本检查过,塞回到军大衣内兜。 第二天任职命令就下来了,在驻地礼堂里,连长夏小源花了几分钟给士官生授上衔,混了个面熟后匆匆离去。 离新兵下连队尚有两天,这两天时间新士官们便先自个儿转悠转悠,熟悉基地熟悉工作。 延齐基地颇有规模,它是一座综合基地,建立在延齐废墟的远郊区,战前这里就是联盟东北部的重要铁路枢纽,三条铁路于此交汇,是去往陵海省的首要路径。基地旁即是海兰图朵江下游,农场、原林、矿山、油田应有尽有,价值之大无需多言。 基地内的战斗部队是紫旗步兵第28师,辖有四个团,额定员额11万人此时却只达到了60。亟待补员。基地司令部也辖属了一些单位,诸如基地守备部队、铁道兵等。 同时基地内伴随部署了基建兵第74师。由于是国土内线作战,不需要远距离机动,所以这支预备役性质的基建兵师在建设之余,还承担了28步兵师大量后勤工作,使得28师能投入到一线作战的总人数能达到1万人以上,紧急情况时随时从基建兵师中抽取兵员补充。 两个师又数个营,以及不在复兴军编制内,由归化民组成的辅助兵,延齐基地高峰时驻军到三万人左右,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到三月一号清晨,新兵火车来了一列又一列,卸下了上千名刚在101、102部署基地完成两个月加强训练的新兵蛋\/子。没错,这时节可不管什么节日不节日,战情有需要,征召令来了在家里吃了年饭,第二天就老实去报到! 吃过一样的铁锅焖面,一样的点名报到。沈如松对完名单才晓得,这可真是补充兵了! 他就一空架子班组! 老兵只有两人,两个告假了窝在营房里不肯动弹,沈如松没空搭理,但算上他,嗬,新兵有十个个! 真是一张白纸重新画了! 10个新兵,7男3女,高矮胖瘦皆有,性情经历一概不知,即便是沈如松授衔成了下士,但看着这几个肩章空空的寸头短发男女,也有种不知从何开始的感觉。 这都是要四个月后并肩作战的弟弟妹妹,沈如松初次当班长,也没有摆谱的道理,直接在饭堂寻了个地方,大伙围成圈,先熟悉了再说。 龙山七城的、龙山外围防护工程的、地表堡垒村的、基地军属的……10个人别说,来源挺复杂的,有志愿兵也有义务兵。 军队里规则条令一大堆,沈如松不愿一开始就直接照搬上来,新兵连已经教会了他们规矩,现在他要做的是充分挖掘潜力,彻底打磨成一颗颗合格的螺丝钉,匹配进复兴军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里。 现在分配战斗小组为时尚早,十三人的班组,会分成4+4+4三个组。而且这个班是战斗工兵班,编组情况又有不同,班副、重装突击手、机枪手都要求更高。 班副?沈如松心里冷笑一声,他知道班副是谁,也是个下士!按照惯例,服役两年、打过恶战的兵都有资格从兵晋到士,但班长只有一个,这也是为什么今天那两个老兵没来的缘故。 这就给下马威? 接了又能如何?指望连里撤了他这个新任班长,滚去做马夫? 沈如松这两天没找那两个老兵就等着他们来这么一出,打算观察观察,果然是要弄点惊喜。 明天早六点训练开始,还能不出现?沈如松有的是法子整治老油子,说起来,他还更大一岁!17岁服役了两年到现在还是19,他军龄是为零,可士官学校那三年系统学来的本领,正要在这片热土上发挥! 熟悉过班组新兵,沈如松便带回他们到营房。一栋三楼高、厚墙小窗的兵营,正好一层一个连。一个班一个房间,铁丝床上下铺。 服役男女平等,房间也自然不分特定男间女间,条令规章严格,战斗兵纪律森严,性别观念等同于摈除在外,都是“人”。但真要是谁敢违纪,这可不是扒了军装去基建兵部队那么简单的事,直接军法\/论处扔进惩戒营。 新兵们互相熟络过便结伴去打水洗漱,而沈如松倒是不着急,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两位翘着腿拿女兵开黄腔的老兵。 估计是感受到班长的杀意,这两个老兵到底也没太过分,吹口哨也仅是吹口哨,熄灯号响了后老老实实地睡下。 次日一早,众人还在酣睡间,沈如松便醒来,悄无声息穿戴好,海兰江上的金阳斜过窗子照来,操场上最早一批开练的班已经有了动静。 沈如松闭眼假寐着,一待起床号吹响,他立刻睁开眼睛,站直喊道:“所有人!起床!” “两分钟内整理完毕!” 整栋楼顷刻间沸腾起来,士兵们全副武装起来,腰间挂着防毒面具跑步到操场集结。 早春时节,六点出头天依然蒙蒙亮,寒气侵染过加绒的军服,沈如松脸庞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而士兵们也皆是如此。 “防化着装!” “所有人,五公里越野跑!” 第11章 训练 延齐基地早已净化地很彻底,辐射水平降到了相当安全的水准,这可是换土重挖的概念,就算是无防护外出也没关系。 但沈如松偏要所有人全套防化着装,戴上全罩式防毒面具、外套铅衬马甲,服下碘化钾含片,浑身包裹严实进行越野跑。 新兵们自然迅速着装,带着空弹匣的步枪肃立原地,而那两个老兵多少磨磨唧唧才戴上防毒面具,沈如松眼角余光就看着他们俩,上前直接给了一脚,骂道: “你们两个怎么戴的?带子不扎紧?毒气进来了怎么办?” 说罢,沈如松抱着头盔反身说道:“废墟上没有平路,甚至没有好空气给你们吸!防毒面具就是你们的第二生命!不系紧,不扎牢,破了坏了,瞬时辐射算轻了,还能坚持活上百十来天,沾上毒液,染上废墟脂束,明天太阳都看不到!” “新兵连教官没说吗!” 沈如松对着他的班副,老兵邓丰的防毒面具视窗打了一拳,有铁丝网格加强的视窗自是无损,但后边的人便不太自然了。 “所有人!跑!” 一声令下,整个连队越过兵营,沿着基地外围一段特地留下的环形泥路进行越野跑。这条路刚好通向辅助兵营地,解冻后又被定期运输补给的大车压烂,特别是到了解冻期,泥泞不堪,踏进去再拔出脚相当吃力,尤其类似野外恶劣的道路环境。 沈如松押在班组最后,催促着新兵们保持队形速度,观察着这批人的反应和体能表现。 新兵里五个志愿兵素质较好,领先跑在前头,而另外五个义务兵是征召服役,落在后头, 复兴军体分为战斗兵和基建兵。在战斗兵里又有志愿兵和义务兵的细分。前者会在12岁时通过少年战斗兵遴选,从小加强军训,同时有额外粮食补助。17岁时入伍,享受高出义务兵一半的津贴福利等等,但服役年限会更长一年。 而义务兵则是正常完成十二年国民教育,在成年时应召服役,除去月度军训外只有六个月新兵连训练,在体能、军事技能乃至纪律性上都比志愿兵逊色一筹。 戴着防毒面具跑步,还是高强度的越野跑,这尤其难受,稀少的进气量叫人呼吸不畅,头罩在一个橡胶塑料铁皮盒里,换谁都觉得耳鸣回响。 沈如松早习惯了防化着装,开玩笑,他三年军校训练里,隔一天一次防化跑步,头一年只休法定假日,周六日都没有!之后各种演习军情、火场抢险,他的那只旧防毒面具都盘成包浆了,他脸上就有道淡淡的勒痕,耳根那里凹下去一条,全是待久了留下的痕迹。 沈如松加速跑到队伍最前,举起手喊道:“注意!提速了!” 说罢,他甩开双腿,马靴踏进泥泞中又飞快拔出,带着全班直接撵到了前头1班后边,搞得1班长赵海强骂了声也开始提速。 冲了有五百米,沈如松这才慢慢匀速跑,他回头看着依旧紧跟着的志愿兵,退到了与他最近的那个新兵身边,拍肩膀说道: “李皓,你领头。” 这个高个子新兵大声回道:“是!班长!”随后跑的愈发快,像是较劲一般,与后边的义务兵拉出更大距离。 沈如松没有挫他们的锐气,自己回到跑的气喘吁吁、盔斜枪歪的义务兵旁,鼓劲道:“坚持完这公里就脱面具!” 武装越野时背包里还塞了四块砖头,一支80式无壳弹步枪,背着挂着,跑越久只能越沉。沈如松没有降低他们负重,喊话道:“要不要丢砖头!” 几个人面面相觑,到底没谁先开这个丢人的口。 “要不要?” “不说话我就当保持原状了!” 钉了钢掌的马靴踩进泥潭里,沈如松半截小腿都陷进去,但并不多么影响他的行动,他平衡着身躯,换着重心行进,一手持枪,一手换下滤毒罐。 正当沈如松要叫声好时,落在队伍后头的两个老兵当即倒空了背包里砖头,扒下防毒面具,露出双大黄牙笑起来。 有人带头了,已经跑得快要不行的那个举手报告道:“班……班长!我要!” 沈如松黑着脸给他卸了两块砖头,然后抓着他的枪带,说道:“杨旗!枪给我!” “啊……不……不用了班长。” “你不是累吗?我替你拿!” 这个叫做杨旗的臭小子到底没敢松手,丢枪如丢命,任何时候枪都要端在自己手上。 跑的急了,杨旗一下打了个踉跄,迎面扑倒进泥潭里,旁边的刘有德、刘有成兄弟给他搀了起来,三个人彼此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进。 沈如松依旧没有搭理明摆着要挑战班长权威的两个刺头,仅是冷冷地扫了眼便扔下他俩,直到跑完全程,回到基地也没有额外多说两句。 结束晨训,继续早操。 延齐团是特化巷战清剿的步兵团,除去1营是机步营,其他三个营的2连、3连皆是战斗工兵连,因而操典也与常规步兵有所不同,在注重体能锻炼、战术纪律、射击打靶外,还必须掌握特殊的工兵装备。 “这是重型水冷护甲,防弹防爆,穿上去以后,力气够大,不用枪也能挑死一匹人皮狼。”军械库外,沈如松拆分了一套了纯黑色水冷护甲,开始讲解部位零配件和注意事项。 “这是液冷管线,连接至夹层流体,通过泵机输送到全身各部位。” “这是防弹甲片,不过我们一般不用这个,这个高密度填充垫能有效防止啃咬爪击。” “在披挂前,要预先套上绒面内衣,以及填充护垫,注意理顺!半途我可不准谁要抠这儿那儿的啊。” 众人低低哄笑了阵,在军械官监督下,一人领了一套水冷护甲,开始拆分组装。这倒不是说战斗中人人都会披挂,而是战斗工兵的战术很大程度基于重武装化的突击工兵。 在巷战环境里,一个标准的战斗工兵小组,由配护甲的重装突击兵、持班用机枪的重射手,协助机枪手的步枪兵,带枪榴弹的步枪兵组成。 突击兵披挂重甲,手持盾牌和霰弹枪开路推进,避免与一般带有剧毒、高辐射的变异兽直接格斗,后方三人投掷出调制信息素弹遮蔽气味,并以持续火力伴随突入。 “比起防毒面具,戴这种电焊盔更不舒服,知道我在军校里,有人犯错是什么下场吗?”沈如松抱起硕大的三级冲锋头盔,沉重地能赶上两顶钢盔。 “那就是戴着这玩意,跑十公里!” 上午熟悉军械,午饭吃过麦饭炖肉,下午进行体能锻炼,端枪挂砖,传统艺能。 回了营房,沈如松始终不与两个老兵说一句话,哪怕邓丰是班副也不管用,其他新兵又不是傻子,察觉到班长与班副间好像有什么问题,反正累了一天谁也没劲多放个屁,早早睡下,竟是没一个人搭理他们。 如此日子过了三天,沈如松看这两个货快要忍不住了,况且他也不想在自己班里弄出一种人人自危的气氛。 说到底,这是他的班,他马上要交托性命的班,有什么格外置气的? 到了周五,模拟巷战训练里,沈如松要求邓丰带一组,他带一组打对抗,结果自然不消说,他带的防御方直接瓦解了红方攻势,而且一枪托砸得邓丰脑门子嗡嗡的。 邓丰也不是个冲动的主儿,但这是个下颚在战斗中被变异兽咬去半截,后来手术用人造骨补上的一米八壮汉,他爬起来“呸”了口,长吸了口气,身上各关节噼里啪啦乱响,指节你捏得犹如放鞭炮般清脆。 “老子知道你几斤几两,空降来的玩意做我班长?” “我班长战死在延齐的时候,你&在哪里吃奶呢!” 邓丰拍着自己的臂章,眼睛涨红了简直是要出血,咆哮道:“老子话挑明了,不服你个小白脸操蛋妈了逼的!” 他转身扫过愣住的众人,指着沈如松叫道:“就他!就他带咱们上战场!一个都活不了!” “那你能带着谁活下来?”沈如松喝道,跨步站在邓丰面前,两人身高仿佛,不分高下。 “一、我是上级认可、任命,公示过的,你有意见,向王排长打报告,一级一级到连长,上级觉得我不行,撤了换人!” 沈如松盯着邓丰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了解你是什么人。” “刺头、闹事、不服从管束,你想关禁闭!” “你以为你是谁!” 沈如松吼道,近到唾沫星子溅到对面脸上。 “砰!”邓丰头一仰,额头一撞,顶开了沈如松两步,上前要揪住沈如松衣领,但被他反制住手腕。 沈如松任凭邓丰抽回手,仍是盯着他眼睛道:“老子懒得和你废话,有本事,揍翻了老子,我立马滚蛋!” “但谁要是输了,关禁闭还是躺到医院里,都别他妈放半句屁话!” 邓丰当即应道:“行啊。” “老子杀过的变异兽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他妈的就是匪军老子也捅死过好几个,你见过血么小子?” 另外个老兵,邱铁军喝骂着众人站好,围成圈挡住其他班的视线,就在这个巷战演练场里。 沈如松活动了下脖子,脱掉露指手套,鄙夷道:“杀匪军也叫战绩?你那玩意上沾的什么血你自己清楚。” 邓丰猛然抬头,眼里炸出分明的杀意血腥味道,厚底军靴往地面狠然一跺,地表一阵颤动,闪出一缕青光,瞬息间拉近距离,霎时一拳击出! 第12章 是!班长! 邓丰这一拳打得毫无预兆,挟破风之势径直向沈如松咽喉击来,这是不动手罢了,一动就是擒拿术里最凶狠的一招,锁喉! 拳风霎时荡开沈如松鬓发,间不容发之际,沈如松脚步一拧,同样一掌推出,化掉邓丰这锁喉一拳。 但邓丰到底是历战老兵,裹足全力的一击若是如此虎头蛇尾,未免坠了名头。借着反推力道,邓丰竟是借势化拳为刀,泥鳅般滑溜地向下斜去,跟步贴近,整个人重心一压,吐气开声! 沈如松自然不是易手,打搏击训练时候,哪次不是得双方鼻青脸肿了才能下台?无数次挨打与反打练出了他极快的反应速度。 沈如松肩膀一翻,铁肩猛砸,左手反钳住对方手腕,一记蛇形刁手,要往对方腋窝打去,打实了,能一下叫他半边膀子酸麻! 但沈如松料错的是,他左手才扣住邓丰手腕,但五指抓住的简直是一块铁板,握持不住!邓丰手肘一震,肌群猛然一跳,好比炸药连环引爆般,让沈如松勾起的指头无处楔入,而沈如松那一记铁山靠,撞到邓丰浑身紧实无比的肌肉上,跟小山磕到了巨峰似的,不仅没能令邓丰后退一步,剧震之下反而叫沈如松吃痛嘶声! 就这么一撞,邓丰抓住沈如松肋部空门洞开之机,向下滑去的手刀当即攥拳直击,爆肝! 硬生生吃了一记爆肝,沈如松脸色刷地涨红,他展手箍住邓丰脖子,不给拉开距离再行蓄力,直接环臂绞缠住,把战斗拉进贴身格斗。 这才一来一往,搏斗便白热化! 不待邓丰再握拳猛击,沈如松腰身麻花般地一扭,化掉下一记重拳,两人面对面抵着额头,彼此喷出的气息溅到脸上,喉咙里绞出来的低吼声真真切切是野兽般。 “噗!噗!噗!”数声闷响,邓丰眼睛直叫喷出火来,纵是被绞缠住,也是接连摆拳爆肝爆肾,沈如松只得挨个吃下,场外人只看到砂锅大的拳头揍得沈如松毫无招架之功。 “铿!”沈如松岂是白挨打的?他额头一撞还以颜色,势大力沉的额撞叫二人鼻梁磕歪,两股鲜血飚飞,沈如松手臂发力奋然一推,脚底一跺,膝盖提起,两发膝撞! 力量全数爆发下,膝盖骨顶到肚腹,每击中一下,邓丰腰板就跟虾米似的弓起,沈如松转守为攻,在绞缠状态,连续膝撞打到人最柔软最无防护的肚腹,继而向上一挑,往横膈那一提一磕,马上叫邓丰岔了气。 沈如松乘胜追击,手腕再度发力,不顾腰肋边连续爆肝的痛苦,腰带肩,半身一拧,挤出了片刻空间,趁邓丰岔气时,就是反手曲肘击向他脸颊! 九十度旋转挟了极强威势,曲肘便是一记重摆,打得邓丰五官扭曲一团,然而沈如松这一动,又是破了防开了空门! 邓丰硬抗了肘击,退地远比沈如松预料要少,欺身而进,撩着沈如松臂膊向上,反格在他腋下,两手抄起一手捏拳砸下,赫然是要错他关节! 这简直是复刻了沈如松的刁手! 沈如松当机立断,不欲再纠缠,提脚蹬去,但终究晚了一步,拳尖刺到沈如松手窝,在酥麻之际,沈如松回手一掌“啪”地抽过邓丰右脸。 两人错身分开,皆是狼狈不堪,“蹬蹬蹬”连闪五六步,拉到正常格斗距离。 沈如松蕴了蕴嘴,吐出口粉色唾沫,嘴里一股子腥辣味,而邓丰也好不到哪里去,半边脸高高肿起,而连续数次沉甸膝撞,叫他血气翻涌压不下来。 班里一个女兵嗅到了火星子,看班长和班副打成这副样子,上前要劝架,结果被另外个老兵邱铁军拦下,一双隼目盯得这个叫做徐胜男的女志愿兵顿住。 邱铁军低沉道:“都看好了!搏击示范!想打擂的,先过我这关!” 这句话下去,还真有两个男兵站出来,表示要和前辈操练操练。这一幕沈如松看在眼里,喝道:“没你们的份!站好!” 沈如松回头盯着邓丰,架着格斗式说道:“怎么样,继续?” “继续。”邓丰上下轻跃着,仿佛刚才的重击都是虚的。 “活动开筋骨而已,来!” 一声断喝,邓丰又是抢攻,平平无奇左手直拳打来,取得就是速度!但沈如松轻易侧头避过,藏着的后手拳也撞到沈如松格挡上无功无返。 两人开始不住挪移,不时轻探一拳想虚晃一招,试图找到对方空隙,但两人一个是历战老兵,尸堆里出来的滚刀肉,一个是军校精英士官生,两人对上算是恰逢敌手,不遑多让。 沈如松始终保持着防御姿态,任邓丰反复轻拳试探而无动于衷,他抱着挑起邓丰火气的心思,然而对方早脱离了热血新兵范畴,沉得住气。 局面僵持之下,眼见班里众人愈发骚动,训练场外也随时可能进来其他班的人,沈如松却是心下不耐,他还真不信了,以他军校里搏击几近求败的水准,对上个两年期战斗兵,又不是特战部队里的精锐王牌,这还能打输了不成? 沈如松出拳试探,以为是佯攻?但电光火石间,拳未收住,沈如松抬身就是一记高鞭!直取邓丰侧脸! 这霹雳炸响一般的鞭腿即便挡住,那力道也是透进去,刺得那叫个生疼,邓丰虎目里闪过丝暴虐,掏手对着沈如松大腿根部击去! 这阴险毒辣的一招藏在腿风里,沈如松猝不及防时竟是真挨住了,虽不至于打中要害处,但叫他下盘晃了刹那,他极快定住,低身上勾,对上邓丰将起未起的一脚,拍下,借势退后一步。 沈如松嘴角掀了掀,他眉毛竖起,脸色极其难看,便是直接猛扑过去! 这次两人又是绞缠在一起,斗技变成了角力,像是都感到对方是硬手一时半会不好取胜,两人直接头对头,犄角对犄角,彼此重拳相交,闷声打在腰肋,一拳一拳不断。 啪啪啪啪一连十数声闷响,这两人每遭对方一拳就是浑身一震一僵,然后下一拳打地更狠,那破风声掀得让众人都感到面皮生疼,一拳拳打得众人眼皮狂跳。 终于,一记爆肝叫沈如松禁不住咳了口血,几乎是同时,邓丰喉头一甜按不下,涌了两口血吐出。 见再打真要出大事了,打出脾破裂可就真完了,邱铁军大喊一声:“丰哥!”上前要拽开。 旁人见状也赶紧七手八脚架起两人分开,安抚住,把头盔垫屁股下,赶紧喝口水缓缓。 这下就现出谁跟着谁了,只有邱铁军站在邓丰,其他人无不下意识与他俩划开界,毕竟他们新兵初来乍到,不认班长还认谁?刚来第一天点到,这么重要的事这两人不来?大家会是傻的? 沈如松一口气干了半水壶水,呼出肚里浊气,捂拳咳嗽了两声烟嗓,沙哑道:“服不服?” 邓丰双手搁在膝头,“呼哧呼哧”喘着气,不吭声。 “不服就穿护具再打!我没那么多时间奉陪!不服就今天分出个高下,不过瘾就自己打报告滚,老子不稀罕你!” 邓丰看向邱铁军,见对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也知道事做的过了,下班长面子也下了,架也狠狠打了,再要生事,沈如松还会再奉陪? 做梦! 这是哪里?街上?混混斗殴? 邓丰仰头长长出气,拳头砸着胸脯,眼眶竟是溢满了泪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是眼际滑落了串泪水珠子,又给瞬间抹去,复又低头看着沈如松,说道: “妈的,你以为老子稀罕当班长?老子看到你就想到老班长,豪哥牺牲在延齐,尸骨都没抢回来,豪哥在,哪里轮到你来做我班长?” 邱铁军搂着邓丰肩膀,劝道:“你气也撒了,陪你闹也闹了,今年打下了凤林,再给豪哥浇坟。” 见邓丰捂脸沉在膝盖弯里,邱铁军无奈道:“班长啊,从前的2班就剩下我和邓丰,他重情分,看到你,和新来的兄弟们,就没法不想牺牲了的弟兄姐妹们,唉,我是嘴笨的,要罚要处……事是我和他一起闹得,调走还是禁闭,都认了,没话说。” 沈如松刹那间确实生了调走这两个刺茬子的念头,他几乎要顺着说“你们两个调走”这一句,但话才到脑子,又融掉。 他一拍膝头起身,走到邓丰身边,伸手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爸一样牺牲得早,我十多岁起,痛到现在。” “但咱们,是军人,在复兴军,在这个班里,我们是你们俩兄弟姐妹。切磋一场算什么大事,我只说你确实有一手,没坠了2班名头。” 沈如松抖抖眉毛,手掌丝毫不抖,看着还捂着脸的邓丰,跟着叹了口气,然后声音略沉:“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在乎你在乎?!” 对上邓丰目光,一双钢铁般的手拍到一起握住,沈如松手腕发力,把邓丰拉起,嘶声道:“别说,给我打到点子上了。” 都已这样,邓丰还能如何?不识抬举的兵早在第一年就被班长揍到怀疑人生了,邓丰紧抿着嘴,靴面被邱铁军踩了数下,才蹦出两个字道:“是!班长!” 第13章 披甲执锐 经这么一场大架,沈如松与邓丰打了个平手,知道了事由,众人面前彼此给了台阶,这事就算揭过去了,毕竟睡同一个营房的,仇没有过夜的,不然谁睡得安稳?至于邓丰到底心里服还是不服,沈如松心里却不清楚,道理他懂,他是后来的,再亲再亲,也比不过原先2班牺牲了的周豪班长。 活的人可以变印象,不在的人就不会变了。 夜色如水,沈如松手枕在脑后,他床位正对着小窗,清疏月光洒在脸上,白天那一通狠打留下的伤痕,现在是碰了就疼,起了淤青擦了药膏也要一阵子才能消下去。 沈如松自然是不在乎这点小伤,他心里在想,什么样的仗,能叫十三个人的班组,打到只剩邓丰、邱铁军两个人? 他辗转反侧着,听着战友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其中呼噜最响不是最五大三粗的战斗兵俞有安,而是蛮小小个的女兵刘薇薇。 沈如松瞧了瞧嘴张大着的刘薇薇,那声音是“呼啦呼啦”地响。沈如松不觉得恼,他只是觉得,战斗残酷起来,戴着防毒面具和钢盔,往废墟里冲,和那些个变异兽、异类人对冲,甚至是更强大的黑暗种生物作战。 它们不强么?不强能与复兴军对战数十年么? 一头小牛犊大小的变异盔鼠,击毙它要多大力量? 打47毫米无壳弹的80式步枪?沈如松知道这枪威力偏小,打在皮糙肉厚的变异兽身上只能穿出血窟窿,打人倒是一绝,打到肉体就会翻滚,一发就够叫人丧失行动力了。 上世纪服役至今的75式步枪?用762毫米钢芯弹?很多老兵都钟爱这把皮实可靠的老枪,专杀变异兽的猎兵部队也喜欢这枪。还有挂了23毫米枪榴弹的75改,用127毫米的大口径猎兽步枪,一枪擦中照样血肉横飞。 以及清剿作战常用常新的武备,霰弹枪、迫击炮、战术无人机。单兵系统里还有外骨骼,把士兵全副武装到牙齿的外骨骼。大到猛士兵车、步战车、轻型坦克。复兴军的军械库怎么也挖掘不完。 上到战天斗地的主战机甲,下到高精度狙击弹,这是一支员额百万的威武之师,钢铁洪流前无人敢撄其锋,但就是这样战功煊赫的军队,花了近半个世纪,仍然剿除不尽国土上的变异兽巢穴、黑暗种盘踞的城市废墟。 沈如松想到青霓市,在地图标记上,叫做青霓废墟,那里是联盟东北的南部出海口,他的老家,沈家迁入龙山地下城前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如今是一片泽国,一雄一雌两头空腔龙霸占了青霓。就像紫旗步兵第28师驻扎延齐废墟外,费大力气要清剿,复兴军好几个海军步兵旅和舰艇也在监视青霓废墟。 但都没拿下,很多年了,没拿下。 沈如松又翻了个身,睡他下铺的兄弟咂巴咂巴嘴了几下。他没什么睡意,继续想着废墟和战斗,异兽横行的废墟,匪军游荡的荒野…… 那个素未谋面,去年埋骨他乡的周豪班长…… 还有沈如松那英年早逝的父亲…… 沈如松摸出压在枕头下的表,轻轻摩挲着冰凉而光滑的表壳,时针秒针在慢慢转动,“嘀嗒嘀嗒”响。指头一弹掀开黄铜表壳,他看着破裂如蛛网的表面,哪怕是大白天在阳光底下,他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时间。 但他不在乎。 就像他永远都不可能把父亲牺牲的时间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他也不在乎或者说是不打算去想,自己何时变成烈士名录中的一员。 生于联盟,生于属于重建的世纪,靴子下泥土和鲜血沾得越多,他的后辈,有一天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如同他的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遗产一样。 躺在床上,沈如松攥着笔,趴着在日记本上的今天,补了三个字。 【忠且诚。】 翌日天明,例行的五公里越野跑。这次邓丰和邱铁军再没跟从前几天那样吊儿郎当了,邓丰担起班副应有的责任,带着五个义务兵跑,教他们该怎样扎绑腿;如何更好地扎牢防毒面具,能吸进更多气时又不至于吸收到辐射。 沈如松巡视跑过一圈,押到队伍最后,他对着一旁的邱铁军问道:“军哥啊,我倒是有个问题。” “班长啥事?” “邓丰脾气也不坏,如果不是非要置气,表现蛮好的,怎么连里没顺其自然让邓丰担任班长?” 按惯例,班组损失了班长班副,就会自动递补,战后报备即可。邓丰又是志愿兵的底子,军功、资历都符合,比义务兵的邱铁军更有资格,没升做班长确实有点奇怪。 邱铁军瞅来瞅去,一双尖眼本是隼目,弄得跟母鸡东摇西摆似的,半天也没憋出来几个字。 “不方便说也没事。”沈如松心里下半句是“哪我还能让出去吗?” 邱铁军最终只憋出来个:“和连长有关系。” 连长?夏小源连长?沈如松不是很理解,邓丰怎么会和连长沾上关系,还是说有矛盾? “怎么个关系法啊?” 邱铁军瞅了眼正臭骂着新兵的邓丰,人家新兵跑步岔了气,队友在抚后心呢,邓丰一边问候人家祖宗,一边强硬要求继续跑。 “脾气呗……”邱铁军叹息道。 …… 上午技能,下午体能,晚上有时加练。好几次半夜紧急集合哨,突击训练这帮新兵蛋\/子和新班长,连续搞了三周,到月底了,许国峰军士长才郑重其事地宣布,你们这群兔崽子有资格去碰外骨骼了! 一听说能碰外骨骼了,人人那叫个兴奋,就是人前严肃些的沈如松也面带笑意,性格跳一些的,笑地那是没耳朵拦着,嘴巴都能扬到天上去了。 领进装甲整备厂里,包括沈如松在内都是一副崇拜眼神,看着那些穿有z-81式、绰号“凤凰”外骨骼的装甲步兵,等这队人马出了厂,不少人都不舍得把头扭回来。 军士长叫队伍停住,自个儿攀上一架叉车,在飞溅火星子前立住,一手支着膝盖头,大马金刀地对立有一具外骨骼的基座叫道:“见着了?” “心飘凉了?舒服了?” 大家皆是“嘿嘿嘿”笑起来。 “呐,老许不吊胃口了。”军士长又跳下叉车,走到基座,抚过外骨骼胸甲上漆着的紫星,说道:“咱们是战斗工兵!有资格配单兵外骨骼,也能跟三十多米高的主战机甲一样玩玩合金剑,斩杀人狼,砍头尸鬼。” “但是啊!”没待军士长说,就有个胆大先替着说了“但是啊” 军士长笑骂了句“好小子学我说话!”,随后展开讲解道: “但是啊,别跟念书和新兵训练时候那样,以为穿了外骨骼就牛逼轰轰,上天入地无敌手了,记住!重弹一样能打穿胸甲,一发炮弹,砰!你小命没啦,畸形种来一头,咔,没应对啊,你小命,也没啦!” “想玩儿,就好好学!现在燃油金贵你们知道,聚能电池更金贵!所以珍惜好这次配给燃料机会,也算奖励你们这阵子表现好!” “老许丑话是说前头的,不到战事紧急,没得穿外骨骼,穿外骨骼那是叫你们去搬弹药做苦力!” 沈如松听得点头时,却忽然感觉军士长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当时凉气顺着尾椎骨就起来了。 幸好军士长没有话锋一转,而是继续说着外骨骼操作流程,沈如松才消了口气。 里里外外解说了两刻钟,见众人眼馋地哈喇子要流一地了,军士长才挥挥手让各班组按顺序去体验体验。 沈如松招呼着2班赶紧上,不然3班这群饿狼要冲锋了。他奔到一台处于展开状态、后部甲片向外开放的“凤凰”外骨骼前。 外骨骼之强无须赘言,能源状态相当于把使用者增幅成六边形战士,打枪后坐力无视,一般打击不疼了,便是一钢拳打出,也是裂石开山,倒拔垂杨柳那纯粹是最基本的小意思,一个装甲步兵,能轻松搏杀那些最强的变异兽,诸如有拟声、喷幻雾的千喉兽、敏捷快攻的人狼,咬合力极强的尸鬼,都敌不过一轮霰弹枪爆射。 即便是无能源状态的外骨骼或者是较粗陋的工程外骨骼,也能够大幅增强穿戴者的身体坚韧性,使之变为一个移动军火库,在减轻体力消耗同时携带更多的重物。 试问谁家小孩没畅想过披甲执锐,千军辟易? 吾乃常山赵子龙?配上龙甲,我便是赵子龙! 沈如松在军校里也学过如何开外骨骼,所以他先教过其他新兵,最后自己上。他是很清楚外骨骼的由来历史,心里头那股躁动劲也勉强按捺地住。 外骨骼究其根本,还是一副按照人体骨架设立出的“铁架子”。设计初衷之一是改良军队机械化水平,毕竟一辆步战车多贵?而且不好进入狭窄地形,给普通步兵配备能伴随装甲部队突袭的快速装备,一直是奉行进攻理念的复兴军夙愿。 另一个初衷嘛,非常简单,方便步兵搬炮弹。一发155毫米炮弹是有大力士能搬起,但搬一个基数,400发炮弹,再行也累垮了。 第14章 军用外骨骼 机械化与搬炮弹的实质就是,机动!出力!那么外骨骼的最大特点同样是机动!出力!换言之,速度!力量! 沈如松从后进入了外骨骼,随后解除了外骨骼的刚性约束,将它松弛开。紧绷的各部件自然落下。 再打开支撑护箍,在手脚、胸腹处共有九个绑缚带。外骨骼除了后心处是整体锻造的核心动力包,其余都是类似载具悬挂系统的液压杆。在这样的裸配装状态下,看起来就是人的身体各处有链条捆住,然后背了个可以卸下的铁质行军包。 动力包启动,沈如松原地踏步活动了下这具外骨骼,使用外骨骼左臂的操作面板开始系统自检,确认运转良好、出力正常。再进行下一步,从“裸配装”到“轻着装”。 沈如松戴上战术手套,把钢拳护条嵌到外骨骼手腕处,这样,他就又戴了一双镂空的钢手套,但这双“钢手套”的每个指套里都是精巧的传动装置,绑缚钢条内也是如此,天知道在这么窄的空间里,工程师如何设计出这样简洁高效的装置。 正如它的型号,z-81。“凤凰”式外骨骼设计于1981年,是联盟第一代外骨骼,尽管其电气化水平不高,但胜在造价相对低廉、坚固耐用,对于现在冶金工业发展进入瓶颈期、资源紧张的联盟来说,没有比“凤凰”更适合大规模列装的外骨骼版本,至于第二代“虎蛟、”第三代“穷奇”等信息化集成外骨骼,需要大量消耗铬、钼、钛、金等贵金属,只能在诸如“小白龙”、“甲子”这样的军区特战部队中普及。 所以“凤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继续服役。它采用“戊-703\/150”式微型涡轮机。其满负荷运行时可达到2200瓦,不对等换算后,大概为2hp(马力)的单位功率。虽然比起专业工程兵使用的“夔牛”型工程外骨骼的标准出力低得多,但“凤凰”具有爆发出力,即过载状态下,出力翻倍,能与变异兽中力量最强的伟鬣熊较力,并丝毫不落下风。 所以“凤凰”承受得起较高程度的重武装,也自然是需要重甲化的战斗工兵之首选。 外骨骼的绑缚钢条联结后,就形成了自然的插槽,在要害处安装防爆板。沈如松没有选择进一步加挂甲片,因为在实际作战中,他作为班长,肩负指挥责任,不像重装突击手那样武装到严丝合缝。他要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适当披挂,并携带更多的通讯设备、夜战装备、多功能工具包等。 “凤凰”外骨骼的使用门槛非常低,是个健壮的成年人都可以轻松驾驶。左臂手腕处设有面板,直接以不同色的上下按钮来调节“韧度”、“分离”、“能耗”、“机动”四项数据。 以“韧度”为例,每调一次,便增强外骨骼的刚性约束,相当于软甲忽然绷直成了硬甲,多应用于搬运、负载情况。背负一根圆木时,刚性约束加强,力量就更多转移至外骨骼而非人身上。 至于“分离”则是逐个解脱外骨骼的挂载部位,直到剩下基础框架为止。经常需要长途追踪变异兽的猎兵就会把外骨骼自重降到最低,以此额外搭载更多的弹药补给。 “能耗”顾名思义,外骨骼在能源状态的消耗情况。 军用外骨骼全部使用战前研发出的新型聚能电池,这种使用创新材料,重量、体积都与标准1千克金砖一致的电池,可以供应“凤凰”在轻载状态下,以1800瓦的标准功率持续运行7天,在重载状态、2200瓦的额定功率运行4天。“凤凰”的动力包可容纳3块电池,让一名外骨骼步兵也就是俗称的装甲步兵,平路上一天行进30~50公里而不感到疲惫。 不过制造聚能电池所需大量贵金属,尤其耗费铝。电解铝本身便要求大量电力,放在战前自然无所谓,在资源匮乏到军队都不能保证充分燃油的如今,电解铝产业大大萎缩,无数耗能巨大的军用外骨骼要么闲置,要么以暴殄天物地使用“无能源状态”运行。 外骨骼的“无能源状态”即是卸除掉绝大部分的子系统和武装,只留下最基础的框架,依靠人力运转,通过士兵的自然走动来给动力包发电,储存少的可怜的电能,在必要时获得几个小时的“能源状态”时间,如果是变成“过载状态”,则会缩短到半个钟头。 军队知道这样使用外骨骼会严重损耗机械寿命,但形势比人强,装备重要还是人重要?这个问题从没有确定答案。 不过好在身处基地圈,哪怕是汽车电瓶也能给聚能电池充电,沈如松只需要好好学习怎么用就行了。 最后一项数据,“机动”,意味着士兵的不同行军姿态,走路、短跑、奔袭。外骨骼系统需要根据场景适应不同的轴距和陀螺平衡。 外骨骼右手食指至拇指的虎口,有一个异常显眼的鲜红按钮。它是外骨骼装备最着名的“过载”启动钮。 “凤凰”材质为钢铁,绝非成本高昂的钛合金,故而总体偏重。同样,非常的坚固耐用,能够承受非常频繁而短促的过载震动。不过出于延长使用寿命和易于操控的前提,大部分老兵会取5到10秒的短过载,以节省总长不过180秒的过载时间。 过载能整体增幅20的功率输出,在突袭中尤为有效。“凤凰”的最大用户群体是猎兵,这群狂人不太爱用轻武器,喜欢以冷兵器闯入变异兽巢穴大开杀戒,习惯了以寡敌多,追求以过载状态下一剑毙命。 没错,猎兵的武备清单里有合金大剑,就是主战机甲的宽刃巨剑的缩小版。就像每一个联盟男儿都想成为猎兵,每一个猎兵也幻想成为机甲铁驭。 “凤凰”的第二大用户自然是战斗工兵,他们在重武装情况下的战斗全重普遍达到了130~150千克。全身水冷护甲和电焊盔、突击霰弹枪、防爆盾牌、投掷物、格斗武器等等。不是魁梧壮汉根本难以驱动。但在装配了外骨骼后就对士兵个人的体能不再有极其严格的要求,中上水准便足够了。 待全员配装完毕后,就要开始装甲工兵战斗演练。 “李皓、谢国荣、徐胜男,出列!” “是!!!” 谢国荣体格最壮实,他作为重装突击手顶在最前,在外骨骼支持下,毫不费力地举起了约有一人高的防弹盾牌,左手握着弹鼓式霰弹枪,浑身上下只露出了电焊盔后一双眼睛。盾牌下特别设计有圆形凹陷,让他可以在等待间隙把盾牌架在腿上,从而节约体力。 李皓个头稍高,平时爱侃大山不假,训练中一点不含糊。他做了机枪手,使用重枪管型号的80式班用机枪,装备与谢国荣毫无二致,他会在战斗发起后,直接伴随突击手行动,顶在他后头,分担一些突击手承受的压力,甚至说机枪直接架在他肩头射击!以极其狂暴的火力突入! 沈如松作为班长,不会作为突击手或者机枪手进行最前锋战斗,他的职责是引领班组。他通常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协调士兵们的行动。所以他自然会是支援性质居多的步枪手,他可以把护甲调整得轻便一些以利于活动,或者是为机枪手、步枪手投掷战术投掷物、携带更多弹药,又或者是背负一支单兵火箭筒、带枪榴弹的步枪等等。在一定条件下,步枪手会带上特殊的工兵背包,背包内装有多个高能炸药、爆破装置。有的选的话,为什么要和敌人展开危险的近距离战斗?直接连人带楼炸塌! 站在最后的是徐胜男,她肩负着小队医疗责任。带有全套的战地医疗用具,由于她最需要灵敏性,所以除了胸口位置敷设硬质陶瓷防弹插板,身体其他部位并无防护。至于武器,她一样携带80式无壳弹步枪,如果她愿意,携带更轻便的冲锋枪也无不可。 将战斗工兵与普通步兵区分开的,不单单是坚固装甲和威猛的近距离狂暴火力,最重要的是战斗工兵会拥有工程学知识,以工程技术、器具完成轻步兵难以达到的任务,充作“破门锤”的用途,擅长把敌人阵线搅乱,在混战中夺取阵地,攻克最顽强的堡垒!扫荡最复杂的废墟! 随着演习哨声响起,守在模拟建筑外的四人小组立刻行动! “突进!”谢国荣大喊一声,手中霰弹枪轰烂了面前障碍物,大脚踹开!破门的同时,沈如松丢来的闪光弹在房间们炸开,强烈的音爆与炫闪不管是人是兽都抵抗不住,但戴了电焊盔的战斗工兵则能免疫。 手推着谢国荣肩背,李皓的机枪火力彻底压制了蓝军,敢还击的蓝军刚冒头就被射满了白灰,只得躺地上无奈装死。蓝军用的是低装药的橡皮弹,打到人身上生疼无比,但这点程度对于身在有外骨骼、护甲双重保护的战斗工兵来说,完全就是挠痒,真实的小口径子弹同样无法伤害到他们,非要说感觉?应该是锤子隔着厚厚辞典砸胸口的感觉。 见蓝军躲进了有钢门保护的安全室,沈如松他们相视一笑,有条不紊地装配炸药,有外骨骼在,他们破拆建筑的速度非常快,且不必在意切割时飞溅出的残渣,乃至于流弹冷枪。他们炸穿了钢门,往里扔进手榴弹了账。 也就是训练才会这么麻烦了,一般来说,他们会直接把承重墙炸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第15章 骑兵啊骑兵 微型涡轮悦耳的转动声渐渐消失,在运行了一小时后,许国峰军士长叫停了训练,亲自监督着这群恋恋不舍的兔崽子们把外骨骼挂回去。 这可是聚能电池啊!使用寿命和坦克的摩托小时一样金贵呐! 沈如松带回班组去吃饭,去食堂路上,大伙都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没玩够模样,个个不时回头瞅着装甲整备厂,门口那两个站岗的装甲步兵真是趾高气扬,压根不带正眼看人的。 “班长,咱就是说,啊,想问下……”平时胆比较肥的杨旗硬是插到队列首位,跟在沈如松后头说道: “咱能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牛叉玩意抱回家啊?” 沈如松斜了杨旗一眼,反手就是一个爆栗,骂道:“抱回家?你抱媳妇回家呐?就你这副五公里越野跑都挂及格线的玩意?” “练出身腱子肉再说!” 莫名挨了骂,杨旗正嘀咕着,结果后头又传来个嬉笑声: “练出来就肾虚喽!” 杨旗霍然回头,分明是个女声,他略过背后的徐胜男,人是志愿兵,根本打不过,于是他就梗起脖子冲着性子最静的罗虹叫道:“说啥呢你!” “又不是我说的!” “说我肾虚的?祝你绝\/经!”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杨旗正得意间,屁股忽然挨了一脚,邓丰走过来就是狠踢两下,骂道:“三人成列!你叫个&!” 这下连沈如松也咧开嘴笑起来。 他回头拍拍郁闷至极的杨旗肩膀,安慰道:“哎,先定个小目标,八块腹肌嘛!” 又被班长涮了一道,杨旗悲愤大喊道:“欺负我年龄小是!” 话没说完,后脑勺吃了一巴掌,徐胜男鄙夷道:“我66年的!别搁这儿说大家欺负你!” 2066年生,相当于徐胜男才刚过17没多久,听到这个众人皆是微微惊讶,没想到这位一米六八、身材偏瘦,搏击训练里能对抗住多人围攻的姑娘才刚过17?甚至可能没过17? “我三月生的。”徐胜男平静道。 下连队的那个月,人家才成年。 沈如松比了个拇指,赞道:“男女各撑半边天,胜男我是知道的。” “朝人家学学!别整天到晚就晓得吃!下次再因为你和1班对抗打输了,我要给你开小灶了啊!”沈如松瞪了眼杨旗,这个全班体能最拉胯还话贼多的玩意。 杨旗一脸便秘地绕回到队伍最末。 沈如松见状摇摇头,这小子啊,到时候安排战斗小组,体格,不够壮,做不了突击手。胆子也不大,每天搁哪儿有色心没色胆,扛机枪估计跟不上突击节奏。做辅助机枪手的一号步枪手,关系和大家处地又不大行。二号步枪手?算了,多背点弹药当个四级包得了。 带回去吃完晚饭,因为刚下连队缘故,纪律抓得不晓得多严,基地夜市是想也别想,心思活络的也只能对着窗户外红了半边天的景发愣,然后在夜间操场,被加练的倒霉孩子发出的“嘿哈”声里沉沉睡去。 过了两天,连里展开对抗赛,沈如松不幸一语成谶。杨旗这个混小子,扔训练弹时居然扔错了方向。前一秒沈如松还想说这个手雷扔地很有劲,在壕沟里投了能有快50米,结果? 结果扔到自家战位里去了! 手雷发烟就算爆炸,一下子报销了马上要侧袭得手的邱铁军几人。旁边监督的军士长直接笑出了声,鬼知道是怒极反笑还是怎么的。 总之又输给一班了。 “承让啊沈班长。”1班长赵海强过来握手的时候,那叫一个黄鼠狼拜年,给沈如松腻歪啊。 还没等沈如松过去找杨旗麻烦,军士长就过来找他的麻烦了。 “你怎么回事?没教好怎么的?”许国峰本来脸就黑,质问间叫沈如松抬不起头。 “有掉队的就加练,到今天丢人了才发现?我不罚他!我罚你!” “写检查!三千字以上!明天站操场上念!” 沈如松顿时傻眼。 晚上营房里,除了邓丰、邱铁军这两根油条,众人大气都不带出的,生怕惹毛了正在奋笔疾书的班长。这时候千万不要有一丝丝撩拨的想法,上一个让班长这么难堪的屑人,正在要死要活地跑雨夜操场五十圈。 …… 月底召开全营大会,刚做完检查的沈如松逐渐忐忑,他可不想变成营长嘴里的“某些人”,好在营长和连长都似乎没兴趣多提训练的事情,想想也理解,夏连长平时都在团部,是团长跟前的红人,连里的事主要是连副和军士长操持,怎么会格外看不顺眼某个新来的班长? 不过想想也见鬼了,邓丰又是怎么惹的连长? 沈如松没空继续想这个问题,因为营长开始发言了。 “局势稳中向好,我们使命肩抗,要做联盟的钢铁长城,人民的坚强\/卫士……” 上级发言,就是再无聊也得坐直了,起码装作认真的样子听完。台上说了一通,倒也不算很多,然后切入正题。 “贯彻团部指示精神,尽快形成可靠战斗力,做好迎接下次凤林废墟战斗的准备,全营必须要加快训练进度,尽早磨合完毕,看到训练成果……” 讲重点啊。沈如松心说道,他腰挺得笔直,快半小时了,进入正题前再铺垫一轮是。 终于,营长顿了顿,喝了口水,这是说重点的征兆了! “接到团部命令,从下月一号起,以混编形式进行野外拉练!在千山山脉内进行为期一月的强化训练!” 部队混编虽然不常见,但清剿作战并非是野战军的集团推进、密切结合,尤其是战斗工兵要在大小不一的废墟以及特定建筑内作业,大股部队反而施展不开。 不比野战军最低要一个营才能发挥战役作用,内陆的守备军更崇尚班排战斗,作为灵活的小战斗群,毕竟巷战、近距离战非常复杂,单位被打散,乃至于部队混编、丧失通讯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此更要提高班长、排长的能动性,和不同兵种、不同番号队伍的配合,以适应异常残酷的废墟血战。 投影仪亮起,礼堂幕布现出一副大地图,是联盟的东北地图,疆域近两百万平方公里,包含了战前合惠省、居龙省大部以及陵海省。但如今没有省份概念,只有军区概念,曾经如恒河之沙般的城市变成了一个个黑字加粗的基地,一眼看得清楚。 投影变换,换到下一张,地图出现红圈,赫然囊括了位于延齐基地东南方向的千山山脉。 “训练主要内容是检查维护千山内的通讯基站、废弃村庄、安全废墟,清除滋生出来的变异兽及其巢穴。各营已分配好进入方向,1营从北自南,3营从西向东。我2营,自东向西。” 不知道能不能碰上老二老三他们两个夯货,沈如松想到。有阵子没见了,不过他们仨这铁三角的交情,一阵子没见又算的了什么。 再换一张,具体到千山山脉地图,军用地图精度极高,测绘了所有等高线和复杂地形。 测绘在如今可是非常吃香的专业,联盟大量培养遥感、地质、测绘、建筑等专业的大学生,踏遍祖国千山万水,标定矿产划定农场。 人们曾穴居地下六十余年,核冬天后地貌变迁尤为剧烈,不绘制出完善地图简直寸步难行。 …… 大会完了是小会,沈如松所在的2营1连在连部营房旁的食堂里关起门说自家话,不过怎么多了营直属骑兵排的人? 一边瞅着旁边眼挑鼻子竖挑眼的骑兵们,沈如松看着分发下来的军用地图,默念着他们1连分配到的路线。 “我连基本路线为,以新源二区国营农场为,向千山山脉主峰老铁山进发,检查地图上标记的所有设施。越过主峰,经甘井子兵站,最后抵达黑头山基地,差不多两三百公里?” 沈如松眯起眼看着地图,差不多走了个弧形,但一半是山路,即便是有驮马带着辎重,人人骑马,这样子一天能走十来公里也是挺不容易的。 数万平方公里范围内,设施何其之多?全连三个排,带上骑兵排,一共是十二个班,一个月内走完这么大范围的各维护点,这趟训练不可谓不繁重。 “现在欢迎和我连一起随行的骑兵同志们!”连长宣布道,全连当即掌声雷动。 沈如松坐在过道,正好能看到左手边的骑兵们,他们的臂章是,黑色背景里一个u形,下带红色波纹。u型代表骑兵的马蹄铁,红波纹意味齿缘草,而为什么是红色的? 马踏敌尸,故而蹄下鲜红! 骑兵排有三个班,正好对上三个排 沈如松伸长脖子,看向接下来一个月里要天天打交道的骑兵班长。 这位骑兵班长,是个姑娘。 她是个高挑的姑娘,漂亮的瓜子脸上一双冷意十足的丹凤眼,头发向两边梳开,她手插在裤袋里,对着几步之遥的沈如松微微点了点头。 “陈潇湘。”沈如松对着她胸口的姓名贴轻轻念道。 相比于她那挺拔白杨般的身姿,沈如松更在意她的本领,营直属骑兵排里的1班长!毫无疑问的尖刀班!她的军衔章能看出来她也才刚服役,而她身后,一半的老兵! 沈如松班里才邓丰、邱铁军两个老兵,闹事起来是结结实实狠打了一顿才压服了,这位陈班长是多大能耐空降到尖刀班? 她得多能打啊? 第16章 骏马 早在1981年全面核战争爆发之前,由于人类世界生产力水平的发展,思想观念随同更新,男女平等观念已深入人心。工业自动化流水线的广泛建立使得人更要求知识水平而非健壮程度,外骨骼、战斗服等辅助机械设备抹平了男女之间天生的体格差异。所以说,在战前那个资源充分的时代,所有人都能够按照自己意愿进行自由发展,当然,相对来说。 人类因驾驭能源而兴盛,却因过度使用能源而衰退。在1981年,联盟、帝国、邦联之间脆弱的平衡被一颗误射的导弹摧毁,无数颗超级当量的热核武器夷平了地表,接踵而至的污染性脏弹令城市变成鬼蜮。辐射和核冬天杀死了所有未迁入地下的人类,侥幸存活者皆异化成当今人类无法接受的异类人、变异兽。军队证实了极端强悍的黑暗种的存在,进化论被完全推翻,物种生殖隔离也遭到怀疑。 2083年,科技发展已停滞了近一个世纪,对地表的重建依然困难重重,资源获取的不充分导致战前遗留的科技装备不得不束之高阁。与之相对应的便是,军队哪怕有足够的外骨骼,却没有足够的聚能电池去供应。 钢少气多,便只能强调意志,推崇体能至上。军队因为兵源匮乏而征募女性从军,自然会将女兵放在合理的岗位上,参谋、文职、军医、测绘员、机械师等等相对于不那么直接参与一线战斗的岗位。 子弹不长眼睛,敌人不管男女,军队只需要合格的战士。在战斗部队乃至于精锐野战军服役的女兵,肯定要与同僚们达到同一水准,甚至要更强才行! 能在男人占据主体的组织中搏出一席之地,这样的女性,尤其令人钦佩! 所以沈如松这才好奇这位陈潇湘陈班长。同样是刚授衔的士官,在半是老兵、其他皆是战斗兵的尖刀班做班长,怎么不叫他佩服? 他们两个只隔着一个过道,于是沈如松侧过半边身子,朝陈潇湘做伸出手掌。 陈潇湘打量过沈如松,与沈如松握手致意,回身坐下,身姿端正,目不斜视。 考虑到本班在最近对抗赛里连战连输,可能自己的屑名头已经传了出去。沈如松想到,摸了摸鼻头坐下,决心要继续狠狠操练杨旗这个丢了他人的玩意儿。 “阿嚏!”礼堂后边,杨旗猛打了喷嚏,后坐力之强叫他差点后脑勺顶到墙壁。 “你小子没事?”坐旁边的刘子旭低声问道,这两哥们同属班组垫底,每日受三个女兵冷嘲热讽,同病相怜下倒是成了好友。 杨旗耷拉着眼睛看着班长坐的方向,抠鼻孔挖出坨黑黢黢的鼻屎弹飞,烦躁道:“能有什么事,就是火大!” “谁不这样。”刘子旭手指凭空画了个圈,说道:“每天看着这么多白花花的腿儿,徐妹是真的腿长胸大,馋啊!” 杨旗睁大眼睛,确定隔了好几人的徐胜男没动静,然后压抑声音道:“你疯啦?嚼这个舌根听到了,挨顿揍都轻的了。” 确实,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没点想法那是纯粹扯淡,但军队纪律是铁打的,集体生活是几乎没有私人空间的,谁敢逾越雷池或是表现出想逾越的言语,是班长的鞭腿还是小黑屋关禁闭?不好意思,没有二选一,是一起来。 刘子旭翻了个白眼,无所谓道:“你怕什么?基建兵里找个相好不是简单的?” “那也得四年兵往后啊,没二十五想个锤子的复员。” “你&傻啊,天天跑烂泥路都没注意到基地旁边的辅助兵营地?辅助兵干什么勾当的?哪个人不知道啊?” “那都是地表归化民,咱们开恩才能有口吃的,说白了那不就是……” 刘子旭抛了个你懂得的眼神。然而杨旗真就愣愣回答道:“啊,不是说归化民都是失落的地表亲兄弟吗?” “你在地下城里见过你‘亲兄弟没’?团里你见过你‘亲兄弟’没?” 刘子旭鄙夷地上下打量了番愣头青模样的杨旗。心说都是十二年义务教育出来的,你小子平时还吹牛自己家有权有势的,到了地表还不是照样一问三不知,傻揽子一个。 “讲白了,归化民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就是干苦力的!”刘子旭强调道。 刘子旭手搭着大腿,盯着看斜对面某个女兵的白皙脖颈,反正他坐最后一排不担心被人发现,干脆拉过杨旗脑袋,附耳道: “呆瓜,我跟你说,为什么军士长只说了基建兵不说辅助兵?嘿,基地里几万头光看肉没法吃的狼,上面不怕憋出病成了狗啊。” “辅助兵啊,就是干这个的,我听3班的那个……对,洛天成说过,他二表哥是三年兵,在辅助兵那儿爽飞啦,两个肉罐头就成,翻倍全套。” “草,不至于。”杨旗犹疑道。老实说,他龙山本城人,正儿八经的龙山人,服役前都没听说过辅助兵的存在,到了基地才知道,哦,还有大几千号住基地围墙外头的三等人。 在地表,如果说战斗部队里一等人,有额外津贴福利,那基建兵就是二等人,卖力就行不上战场,而辅助兵就是三等人喽,填埋核废料这事就他们干的。 “所以你叫呆瓜!”刘子旭恨铁不成钢道。 “辅助兵是清剿匪军后留下来的聚落,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没看到枪都不肯发的吗?你不会以为那个营地是什么白蚁窝?” “我真以为是白蚁窝……”杨旗磨了磨牙道。 “那你是真的二百五。”刘子旭骂道。 这两个家伙嘀嘀咕咕地惹得另外一个同班的志愿兵谢国荣疑惑道:“喂,你们俩搞毛啊,小声点!” “知道知道。”刘子旭敷衍过去,然后一拳轻砸在杨旗膝盖上,说道:“没两天就出动训练了,这两天天肯定例行休息,给放风烤烧烤,夜市也放开去了……” “怎么样,和我去辅助兵营地那里泄泄火?” “啊这。”杨旗眼珠子飞转,恰逢散会全体起立,对上了走过来的班长,瞧沈班长这扑克脸,顿时以为他过来揍自己了,好在沈如松又不是个炮仗,哪里会当着众人面揍他,当然是招呼了声就出去了。 “不太好。”杨旗咂巴道,人们鱼贯而出,看着那些迷彩绿军装也难掩秀丽的女兵,说话未免有点涩。 “怕什么,你看班长提过不许碰辅助兵吗?他照样是个男人,也许过两天在辅助兵那里还碰见他了。” “草啊……” “那就是去喽?” “我得想想。” 刘子旭骂了声“废物”,挤在徐胜男后头出了礼堂。 …… 刘子旭料得不错,临近月底了,连续高强度训练一个月,就是生产队的驴也得解开眼罩放出去透透风,人更是如此。况且就算人顶得住,陪着接连跑了五天的马匹也该牵回去喂喂精饲料了。 于是在开拔前两天,营里终于是开了口子,允许新兵们晚上在基地自由活动。 沈如松自无不可,由得班里的人欢呼雀跃。男兵们食指们沾了口水,有发油的抹上发油梳起头发,一个月里,寸头长了点,都看起来精神干练。 而三个女兵们?对着齐耳短发讨论开了到底是要梳开了,还是跟着流行款式半遮住耳朵。男兵们是不乐意再穿高腰长靴受累了,个个穿皮鞋舒服。女兵们人人有一双高跟鞋和短靴,于是出营房时,个个有意无意地挽起裤腿,一改往日生人勿近模样,嬉闹追打着跑向夜市。 沈如松却是没一起去,他平时闲下来就不爱去钻人群热闹,宁愿自个找个僻静地方,比如江边吹个口琴、看会儿书、念念诗集什么的。 特别是几个女兵当众邀请他去喝瓶啤酒,答应了多少影响不好。于是沈如松还得板着脸拒绝了,待人走光了,他写掉了今天日记,不成调子地吹了下曲子,这才想起手套落马鞍包里了。 每个营都有自己的马厩和相应的整备设施。地下城空间规划精打细算是必须的,但地表自然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基地边墙圈地非常多,一个营平均下来随随便便上万平米。 军马畜牧是当今复兴军头等大事。基建兵74师里就有数个军马连,负责照料基地里一共五千多匹马的吃喝拉撒。 现在的军马与战前骏马有相当大的区别,通过与现在的地表辐射变异马混血、选育,今时的军马首先在体格上就普遍比战前马更强壮。负重类型的军用驮马——弯角马,它比战前知名的重型挽马——夏尔马还要壮。弯角马肩高在190厘米以上,脖子、胸廓宽长,成年后体重超过1吨,能够轻松拉动5吨级别的重物。马蹄更为宽大,以适应泥泞地表,核战使得地表地形破碎不堪,降低了机动载具的通过性。 联盟不同地区的弯角驮马会随当地气候进行体毛生长。在炎热的山外二省,弯角马的体毛和尾巴都几乎会退化光。而沈如松所在的东北,没这个有四季只有寒季、暖季之分的地区,弯角马便会生长很茂盛的毛发。 联盟强大的基因技术选育出了更多类型的弯角马。凶猛的弯角马会保留犄角,作为战马,变异兽强烈的刺激气味和信息素感染都对弯角马无效,它无所畏惧!一匹弯角战马能与一头同样体格的巨狼斗得不相上下,对于盔鼠群便是直接铁蹄践踏。温顺的矮脚弯角马可以作为人员乘用马与农业马匹。 唯一可惜的一点便是弯角马的寿命远没有战前骏马来的长,一岁成年,六岁便丧失劳力,马肉也过于干柴,只得作为饲料绞碎,喂养给下一批弯角马。 第17章 暮色中的白花 沈如松从分给自己的矮脚驮马那里取回手套,他也不怕臭味,饶有兴致地趴在栏杆上,看着基建兵拌饲料,不说战马了,便是一般的驮马,伙食费不比大头兵来的低,确保两天一顿精饲料,青稞、麸皮、小麦、黑豆玉米、菜饼等混在一起。别嫌弃这都是主粮糟粕,很多地表堡垒村镇在青黄不接时吃的就是燕麦和黑豆。 沈如松看了会儿,扶了扶军帽要走,刚转身就遥遥望到骑兵班的陈潇湘,站在战马棚一匹骝灰色高大骏马前,抚着它的鬃毛。 沈如松走近过去想打个招呼,然后看到陈潇湘一边给马鬃系着辫子又解开,淡淡的调子若有若无,飘过暮色天穹,飘在冰凉而又有一丝丝暖意的空气里。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啊,山楂树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 夕阳辉色柔柔地洒在她的脸庞上,她一边唱着,脸贴在骏马修长脖颈前,一边拨着自己的额发,与骏马的鬃毛系到一起,手指缠绕着鸦色发丝,裹上了灰白色的马鬃,就像是系起了双色的鱼骨辫。 沈如松不自觉止住脚步,微微眯着眼,这个骑兵班的姑娘摸出个扁酒壶,自己抿了口,又往战马食槽里洒了些,继续唱道: “当那嘹亮的汽笛刚刚停息, 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 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骏马转过头来,轻轻舔舐\/着她光洁的额头,仿佛是弄得有些痒痒,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拽起了马耳朵,马儿跟着乖巧地低下头,她照着马耳朵吹了口气,骏马刨动了下前蹄,晃动起脑袋,它灰白色的鬃毛宛如一朵朵散开的白花,纷纷扬扬地把陈潇湘笼罩。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啊,山楂树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 一曲终了,低着头的沈如松抬起眼来就正好和陈潇湘对了个眼眼相顾,一双杏眼对上丹凤眼,颇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味。 “啊沈班长。”陈潇湘率先打破沉默,颔首打了声招呼。 沈如松走过去应了声,没去看陈潇湘,而是仔细看向她的战马。 啊,这是匹纯血骏马!它没有基因选育,肩高就赛过了一米七五身高的陈潇湘! 这匹骏马是俊朗的白面马,颈部拱起鬃鬣如丝拧股,显得极为漂亮。探近些不难发现,马足上有圈圈虎纹,这代表着它具有莫斯罗斯帝国那边古老的安达卢西亚马血统。 逢上陌生人靠近,马儿轻轻地唏律律一声,随即任沈如松捋了捋它的鬃毛。 “真是一匹好马。”沈如松赞赏道。 “陈班长,它叫什么名字?” “迅卡。”陈潇湘说了个奇怪名字。 沈如松呃了声,以为听错了,再问一遍听清了是“迅卡”,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名字?也不是“旋风”、“重卡”这样比较常见的名儿。 “有什么特别含义么?”沈如松追问道,不过他话才出口便觉得有些尴尬。按说问这个也没什么,但是沈如松就是感觉有点突兀。 陈潇湘果然不咸不淡地瞅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没什么含义,就是跑得快的意思。” “挺好的挺好的,真挺好的。”沈如松尴尬道,他这会儿感觉什么话头都没了。 骑兵的战马都是自己照料,不比其他兵种由基建兵代管,沈如松继续问就算问人家的隐私,况且,人家取什么名字要得你小子管? “回见。”陈潇湘明显不想多说话,扔下了一句话,收起酒壶,略略压了压帽檐,牵着她的迅卡离去。 沈如松目送陈潇湘消失在马厩后,心说您比您的马还傲气。 夕阳落过地平线,风灯渐次点亮,给沈如松歪了道侧影。他看了看表,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算喽,还早,去放个风喝瓶酒喽。” 他双手抱起后脑勺,也想起了一首老歌,于是边走边哼着“草原啊草原”,一步两跳地往夜市走去。 出了马厩,沈如松看过时间,才六点多,距离九点半吹熄灯号点名还早着。今天又是周末,基地夜市一周只在这一天晚上开放,不去逛逛确实有点可惜。 三月末的晚上依旧寒冷,夜风一刮,沈如松纵然穿着加绒皮面军大衣也觉得凉飕飕,一路搓着手哈着气,真是见到有辆汽车过去都想蹭着尾气熏熏取暖。好在基地路面皆是柏油硬化路面,不至于走着走着陷一脚烂泥。 老实说,沈如松还不认识去夜市的路,不过他上了主干道,就看到路标明明白白地挂着“基地第二军民市场”的牌子,倒也省去了他问路的功夫,不然都在基地呆一个多月了,问路也太丢人了。 不消两刻钟,沈如松便走到了俗称“夜市”的第二市场。但这儿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嘈杂喧闹商业区,处在管理森严的军事基地,哪怕是进入夜市也必须排队检查过证件才准入。 进夜市的人群排起了长队,沈如松打量了下周围,一模一样的地表三层式复兴楼和半圆顶厂房,唯一区别就是这儿以铁栅栏围起,留出了仅供行人的出入口。若是没注意到那块小小的菜篮子标志,没人会觉得这里有任何特别之处。 毕竟这里是军队,所有地方都绝不会要求特别,通用、可靠,最好全是工厂流水线出来的同型号部件,坏了就换。 查过证件,宪兵瞅了眼沈如松,放他进去。这还不算完,跨过铁门,还要向军需官兑换补给劵。为保证管理,夜市不准直接以钱买货,必须先报备要买什么,买多少,再拿纸币和配给证兑出相应的特殊市场劵。 第18章 如果你想找到士兵 沈如松寻思自己也没什么格外要买的,便只掏出了枚一元镍币,夹在配给证里交给军需官,说道:“我就搞瓶啤酒,没其他的。” 这个撸\/着袖口、半截手长满茂密黑毛的军需官,把沈如松的配给证翻到对应的酒类配给卡一页,撕下一张,然后从扎成捆的酒劵里抽了张给沈如松。 这下子荷枪实弹的宪兵才真正放进了沈如松。 沈如松嘀咕了两句,他觉得有点麻烦又没办法。自古以来军队严禁饮酒,烟草可以随便抽,而且定量配给。酒?别说烈酒了,啤酒都不允许,他想多买也没辙,校官以下,一月限购三瓶啤酒,且不可累计。 夜市估计是开在某个旧飞机厂里,沈如松挤在人群里都能看到头顶上吊了架单翼飞机,嗨,估计真是,他发现一个货摊就是用拆下来的机翼当展台用。 沈如松跟着人流走,路过了一个个水泥基地打成的摊位,这里的货主穿着没衔章的迷彩服,一问才知道是挂基地户口的军属,她们的配偶要么是附近的国营农场工人,要么是基地直辖部队的军官。 卖的东西远远谈不上丰富,和琳琅满目更是毫无关联。一半是食品,干货居多,比如说鱿鱼干、蘑菇条、烟熏肉,或者就是罐头。在这儿买的话,价格比军人供销社更贵,但是不必花配给劵,不过仅限于军人,若是农场工人来买就得花宝贵的配给劵了。 其他大多是手工艺品,例如贝壳项链、小型动物的皮草、石雕、骨笛等等,都是延齐这块的特产,适合寄给家人做礼品。 剩下的就是军队刻意放出来的旧货喽,尽是衣帽鞋袜,和地下城市场的毫无二致,不过统一成了蓝、灰、黑三色,亮色一概没有。怎么,在军队打扮给谁看?这是穿来消遣的,顶多年节聚餐给穿着舒服舒服,平时发三套作训服、一套礼服、一套常服还不够用? 还有不少清扫废墟时挖出来的旧时代物品,也是经过拣选后才投入市场,所以大件的没有,基本都是各式手表和纪念币之类的。 沈如松看中了一个珐琅彩的小盒子,掉漆很厉害,但能看到颜色的清晰轮廓,修补一下可以用。 主要是他想寄给家里的妹妹,她一直喜欢这样的旧时代小玩艺儿。 “婶,这怎么卖?”沈如松指着珐琅彩盒问道。 “这是八音盒,喏,旋上这个钮,能听歌。” 沈如松小心翼翼地上了旋,珐琅彩盒果真流淌出有点僵硬又不失清脆的乐声。 “多少价钱啊,婶子,能便宜点不?” “这盒子是古董喽老弟,收你二十成不?” 沈如松当时心里就“靠”了一声,现在又不是没玩具店,地下城里一个好八音盒才十块,但是要工业劵,这就让人头疼了。 这令沈如松有点纠结,他从十六岁开始,每年有基础工业劵十五张,他得攒着,因为买辆旧自行车就要十五张,音响二十二张,而一台笔记本电脑嘛,一百张整。 他现在二十岁,今年的工业劵刚发,手里一共才十八张。沈如松自然不是喜欢瞎买东西的人,他服役前花了二十张劵买了个新吹风机送给老娘,省的她和妹妹继续用那个她结婚时买的、呜突突响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的吹风机。 算了,不买。可能哪天在废墟作业,捡到到好的呢?再说,可以拜托战友留意嘛,花三十?妈的,他一个月所有的津贴福利再加上实物补助,满打满算加起来才四十元左右,一半还必须投进军队强制储蓄。他得攒着钱,妹妹万一没考好要打点关系呢?万一老娘哪天累病了要找关系呢? 想到这茬,沈如松就开始担心远在故乡的妹妹沈眉虎,哎,这个小姑娘啊,说她不省心,学习又很好,让老娘在单位里腰杆直地很。说她省心,今天看禁书被叫家长,明天公然唱外文歌抓去做检查。 就希望这头小老虎,上了大学收敛收敛脾气,多少知道她哥哥和老娘的苦都是为了她。 沈如松最后什么都没买,旧书摊他已经不去了,花钱买书还不如去阅览室看书! 我再在买书上花钱就是&!沈如松骂着自己,才把目光从一本武侠小说上收回来。 沈如松空着手继续排队,这次他排了快半个钟头才到烟酒供应处,真是谈到啤酒,这群毛头小伙眼睛都能放光,已经不止有一个试图插队的混蛋被揪出队列,挨巡查宪兵的防暴棍了。 轮到了沈如松,他看着一水儿的大绿棒子和大白棒子,售价从二毛到一元,是只可以买一瓶,但贵贱由你。 青霓、海兰江、津生、乌苏、凯龙、白虎……这里估计集齐了全联盟最全的啤酒牌子,足足二十多种,任你是怎样的转战四方老兵,也总能找到当年念念不忘的牌子。 沈如松要了瓶青霓牌啤酒,营业员一脸不耐烦地找了他六毛,毕竟青霓是他老家,支持下家乡货没毛病。 沈如松本想带回营房慢慢喝,留着也行啊,反正现在天气冷,冻着再存个半个月没问题的。 结果宪兵看到拎着啤酒瓶要出去的沈如松,当场喝住。 “酒类不准带出市场!” 这必定是生怕有人囤积起来做军营黑市了,沈如松无法,回去拿起瓶器太麻烦了,他索性把啤酒瓶往水泥墙上一磕,咕噜噜一气饮了大半。 打了个酒嗝,沈如松顿觉这青霓啤酒太辛了,是特么地酒花没选好还是麦芽太差劲?搞得跟喝马尿一样。 沈如松抱着绝不浪费的心态,捏着鼻子喝完。啤酒瓶放进收集筐里,没错,瓶子都不允许带出去。 逛了圈夜市,沈如松走在阴风乍起的主干道上,相隔极远的路灯依次亮起,探照灯刺破夜空,扫向安静的海兰图朵江,而夜市也跟着亮起通明通明的灯,在沈如松视野暗处,似乎有一对拥在一起的人影,但又旋即掩盖在辉煌灯火里。 沈如松很自然地想起在望奎基地的同学麦秋,相距数百公里,他却觉得前边某个斜得极长的影子就是她。 沈如松有些落寞地向营房走去,头上是漫天繁星,在这个新时代里,随便谁只要仰起头就能欣赏到璀璨银河,在旧时代,只能看到一颗孤单的启明星。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 沈如松跟着脑海浮起来的调子轻轻哼了两句。随后振奋精神,快步走回。 回到营房里,没去溜达的只有邓丰、邱铁军两人,他们来这儿两年了,早没什么新奇感了,认为与其出去捱冷穷哆嗦,还不如待营房公共休息间看电视,虽然新闻也无聊,但暖气开的足舒服啊。 沈如松一边写日记一边与这两个老兵闲聊,聊着家乡和战斗,反正就他们三人,窗子打开抽根烟也没事。 抽完了烟,其他人也陆续在八点半左右回来了,大家都知道后天要出发去外勤训练了,而且明天周一,训练照旧,再穷折腾就准备吃班长的皮靴。 三个女兵凑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三个男战斗兵则打起扑克,赌注是俯卧撑或者叫爹。这种自觉加训,沈如松是不拦着的。另外的男义务兵好像只看到了刘有德、刘有成,这俩兄弟在玩金钩钓鱼,这双人扑克打法能玩上一晚上都不带停的。 “看到没,老子王炸了!就三张牌了,老子剩下一对二!你们两死定了!” 李皓叫嚣道,这哥们打德州就运气差得要命,做了五十个俯卧撑便耐不住跑了,硬生生插进离打完还早得很的两兄弟间,要求斗\/地主。 “四个七!”哥哥刘有德也打出了副炸。 “老子还有一对二,不信还有炸!对二!”李皓依旧不慌,他手上一对二,带个单牌怎么都走的了。 弟弟刘有成面无表情地打出四个三,直接给李皓炸傻了。 围观众人轰然大笑,笑地最欢的刘薇薇捂着肚子直接笑没声了,张大嘴搁哪儿像噎住了一样。 因为李皓最后一张牌是一张四,刘氏兄弟剩下的牌统统比四大。 那完了呀。 李皓人呆了,他开局一手顺子加王炸,算好了最多四次就能打光,豪气之下不仅叫了三倍,又三倍明牌,三次炸又是三倍。一个俯卧撑起做,那完了,算下来就是九十六个。 听到动静的沈如松过来主持公道了,他瞥了眼打滚耍赖的李皓,哑然笑道:“耗子啊,愿赌服输,不赌就不会输,我看你今天练够了,先做了三十六个,剩下六十个明天做。” 李皓如蒙大赦,忙下地嘿咻嘿咻做起来,每天体能训练哪能没一百个俯卧撑?这一下就等于逃了六十个啊。 但大家怎肯轻易罢休,纷纷把脸盆靴子扔李皓背上,叫他哼哼唧唧地硬撑做完,不然就老实在姑娘面前丢人。 “行了,牌收起来,不是周末谁拿出来打,要是被我看见了,我叫他吃下去!”沈如松说道,唱完了红脸,他要换白脸了。 但沈如松眉头一皱,发现事情不大对劲,都九点二十了,怎么还少人? 刘子旭和杨旗这两个欠打的去哪儿了? 第19章 他挂在旧铁丝网上 “谁看见刘子旭和杨旗了?”沈如松问道。 临近熄灯,大家看书的看书,说话的说话,却是没人回答,这倒不是说无视班长问话,而是班长实在太常问“杨旗在哪儿?” “杨旗这臭小子死哪儿了?”这句话沈如松平均一天能说三次,所有人听了都是窃笑,因为这代表杨旗又要挨训或者挨踹了。 “谁知道杨旗跑哪里去了!” 沈如松加重语气吼道,这下子大家都停下手中事情,彼此面面相觑,小声互相问起:“杨旗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哇。” “班长!你知道我的!你看我平时理他?” 沈如松黑着脸背着手,在营房里踱步,一边看着表一边想若是这两个虫豸敢踩点或者迟到回来,他非要拉去加加餐。不是喜欢夜里闲逛吗?好!绕操场跑五十圈! 走廊里“砰砰砰”传来急促脚步,但全都是其他班组的人,沈如松还看见一个跑太急跑丢鞋子的,显然是在夜市里玩的忘乎所以了。 没一下,隔壁房间就传来1班长赵海强训人的骂声,右边的3班也不乏靴子踢屁股的沉闷“噗噗声”。3班长辛婕下手比沈如松狠多了,沈如松只是用硬底靴子踢,辛婕可是用钉了钢掌的靴子踢。 沈如松抱着胳膊守在楼道拐角,盯着表,看着分针跳到了九点三十。 “嘟~~~~~嘟~嘟~嘟~~~”熄灯号吹响了,营房关灯,瞬间寂静一片,有些睡得快的立马起了呼噜声,响得沈如松站在楼拐角都听得清楚。 沈如松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望夫石,啊不对,望兵石?等着两个准备回来挨打的活宝。他嘬着牙开始想是不是这两个活宝回来太晚,路上被宪兵抓去了? 沈如松又等了五分钟,还是没个人影,他探出走廊窗户,今天月亮蛮好,照的亮,但他看不到有人奔来的意思。 现在轮到沈如松不淡定了,晚点名要是人不齐,是必须上报的!人不见了谁知道是不是做了逃兵! 说实话沈如松是真不想找排长,更不想找军士长,这一个月给他们俩留的印象显然不咋地,然后离出外勤训练还差一天的时候,哎,说我班里跑了两个人,对!是两个。排长和军士长会怎么想? 怕不是找了个废物来当班长。 沈如松暴躁地快步走回营房,低吼道:“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知道这两头猪去哪里了!谁要两肋插刀别怪老子之后一起罚!” 平时打呼噜贼响的刘薇薇顿时停住,沈如松当即目光一转,把人家小姑娘吓得结结巴巴地回道:“班……班长……我是……不,不晓得的。” “全体起立!”沈如松大吼一声,班里十二个人穿着裤衩背心就跳到床边立正站好。 “给我连夜去找!”沈如松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带着惶恐的“报告!” “停住!”沈如松抬手止住,大跨步走到说话的谢国荣身前,极近地盯着他眼睛,吐出个字:“说!” “报告!我知道!”谢国荣从没见过班长这么暴怒,平时沈如松的确严肃,笑得也蛮多,倘若表情折算成分,50分是面无表情,往下是嬉闹,往上是严肃,那么沈如松的表情管理一直保持在50到70之间,哪里和现在一样直接突破100了? “他们俩说要去辅助兵营地泄泄火,我昨天听到他俩开会时候这么说的。” 沈如松沉默了一秒,就这一秒,谢国荣被盯得都觉得心脏停跳了。 “你,邓班副,还有李皓、俞有安,徐胜男,穿好衣服跟我来!”沈如松一边说一边戴上嵌着紫星徽的军帽。 “邱铁军临时负责,其他人睡觉!” 邓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喊道:“最好多带点钱!” “带钱做什么!” 沈如松催促得紧,毕竟巡查的来了就没法走了。 一行六个人从一楼厕所拆开铁栅栏,窜出营房,避过巡逻兵视线,直奔五公里越野跑用的泥路上。 如果是真的!老子要扒了这两头猪的军装!”沈如松气急骂道,他摸着黑奔跑,摔了好几次泥坑,一身干净衣服全毁了,比夜间加练还惨,他连灯都不敢点,生怕被发现当奸细给逮捕了。 好在邓丰在基地里待了两年,地方混的很熟,对巡逻兵路线、接班时间了解明白,有惊无险地越过了泥路,又爬过了基地围墙下的狗洞,朝着外边透过薄雾蒙着层微光的辅助兵营地奔去。 “邓哥,这两个&如果不在营地还会在哪儿?”沈如松问着只有只有裤腿沾泥的邓丰。 不由得他不担心,如果没找到,那就要报告上级了。 黑暗里看不清邓丰表情,只听见他说道:“不在这里就在宪兵部,要么当逃兵了。” “逃兵不至于。” 沈如松并不太担心这两个人连夜逃跑,个人物品一件没带,延齐基地方圆都是国营农场,一连几十上百公里都是覆雪平原,春小麦才刚播种,还没长高,根本没地方藏,等到天亮了派出无人机,不到中午就能翻出来。 而且,知道现在怎么处置逃兵的么?现在是战时体制,战争中逃兵下场只有一个下场。 枪毙! 作战时逃跑抓回来,还可能会扔进惩戒营,有一丝丝活下来可能,在基地里跑,乖乖束手就擒结局或许稍微好一点,若是拒捕反抗,开枪击毙真不是假的! 顺着冻住的车辙印,众人到了基地围墙根下,在路口旁,沈如松看到了路标,向北再走五百米就是辅助兵营地了。 得亏围墙探照灯不往这边打,沈如松他们藏着阴影里,就在哨兵眼皮底子下溜到了辅助兵营地入口,以铁丝网划出的营地 然后沈如松看到了两棵合抱粗的冬青树,那里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沈如松示意大家放慢脚步,他弓着腰接近到树前大约五十来米的样子。 正在沈如松犹豫要不要再靠近点时,邓丰腰都没弯地走过去,惊地沈如松连连呼唤道:“喂!喂!卫兵啊!” “没人的。”邓丰回道,他径直走到冬青树下,摇头道: “找着了。” 邓丰点起一根火柴丢在两棵冬青树间,然后喊道:“来接人的!别介啊!” 离得远时感觉有层光晕罩着,靠的近了,反而是黑沉沉屁都看不到,沈如松开始怀疑这是不是邓丰搞得什么把戏,直到他点燃了一把火柴照亮了树旁的人影。 “操,真是他!”沈如松这下终于看清了,左边那个真就是失踪了的杨旗。 沈如松竖起耳朵擦亮了招子,一种如芒在背的危险感刺得他脊背发凉,他比了个手势,于是五个人呈倒三角队形往前走,在别人地盘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见鬼,这是地表归化民,军队兵源缺乏到宁愿大规模征召地下城户籍的女兵,都不肯吸收归化民入战斗部队。归化民构成的辅助兵营地放在基地外,一堵高高围墙横着,用屁股想象都晓得这是防着谁! “这两个&怎么被绑在这里?”沈如松看着被绑了个结实,嘴里塞了团破布的杨旗,右边的刘子旭也是一副衣衫褴褛的凄惨模样。 见沈如松投来目光,邓丰无奈道:“没熟人带就跑到辅助兵这里想要,哦,‘泄泄火’,没打折手脚都算运气好。” 邓丰语气沉重道:“我们这次要出血了。” 沈如松没懂邓丰的意思,看到他脱掉了配发的功能腕表,举起来抛进营地里。 “你的也扔进去。”邓丰说道。 只见杨、刘二人的手腕也是光秃秃的,显然是身上所有值钱物件都被摸干净了。 功能腕表是复兴军士兵标配,它不单是块含有贵金属的电子表,而且是一块相当精准的辐射计量表,能用来测定6西弗以下的环境辐射值。同时兼括了照明、定位等功能,一块表的价钱几乎赶上了一支80式步枪。 见沈如松一只手藏在身后,邓丰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说邓丰与沈如松同岁,不过真正的军营生活可比他多了两年,哪里不懂沈如松是在提防着。 邓丰长叹一口气,在冰冷空气凝成白汽,解释道:“这两个&犯了别人忌讳,十有八九是把别人说做破鞋了,打个半死是轻的。辅助兵是自己管自己,咱们的宪兵反而管不到,这俩傻子剥光了绑这里就是等着我们来找的。” “再者……”邓丰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道:“你以为这里没人吗?不留下东西就带走了,恐怕我们也要跟着绑一起,等连长来赎人了。” 邓丰向徐胜男努努嘴,说道:“我们大老爷们无所谓,要人家妹子扒光了等人来救?” 要是现在划燃根火柴,准能发现沈如松脸色黑了白,白了青,跟脸上开了染坊一样,他扫过可怜巴巴看来的杨旗,零上几度的气温,这弱智眉毛都挂上冰碴子了。 “他们敢把事挑大?我不信”沈如松梗着脖子说道。 “咱们是战斗部队的!这帮子垃圾敢妨碍咱们训练战备?!扣住我们,要不到天明,连长就来把他们活拆了!” “把人带走!” 第20章 表的两个读音 班长发了话,其他人立刻要去松开绑在树上的杨旗、刘子旭,步子还没踏呢,邓丰便低吼了声。 “不准!” 寒夜一声吼,凄凄凉凉飞过了几缕鸟叫,端的是叫人脊骨抖了抖。班长说要把人带走,班副说不准动,这听谁的? 李皓、谢国荣等四个人面面相觑,踏出到半空的靴子讪讪落地,算是走了一步,不过是走是停,那纯看班长的意思了。 沈如松克制着怒气,攥拳砸着邓丰胸口,压着嗓子吼道:“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这是咱们的弟兄!你说不准就他妈的不准!” 十来米开外,两个光着腚绑树上的家伙在支支吾吾叫着,借着月光,沈如松看得真切,在这么个寒气足的午夜,这两人冻得()缩成一团,影都瞧不着了,再冻下去,指定要出事! 邓丰推开沈如松,又反手摁着他脖子,一股巨力把沈如松腰给压弯了,邓丰恼道:“你平时聪明劲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想想人在屋檐下?一开始就是这两个货违反纪律到辅助兵这里犯事,擅离基地、嫖宿不归,要是他们一口咬死是逼迫呢?谁占理?” “现在我们在哪里?睁大你眼睛看看,基地围墙外!” 邓丰拽着沈如松脖子,让他去望望远处的探照灯,雪白灯柱刺破夜空,显出了高耸围墙的黑灰色轮廓。 “你强行带人走,辅助兵冲出来闹大事,探照灯过来我们全要抓住!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沈如松是有个师长的爹还是执委的妈?” 沈如松不吭声了,叉手站着。 “好,就算你不怕事闹大,引得连长团长来捞人了,你不会说指望连长把百来号人带来打架出头?你别说你脑子真这么想的?哦,你真这么想的?是不是还想叫你同学和哥们一起来撑场子?一个火星下去,归化民炸了抄家伙干起来,这干系你能背?你是神仙啊,见了个鬼了,你真是个人才……” 沈如松脸黑得可怕,他猛然抬头,攥着邓丰衣领,眼睛要喷出火了,然而下一秒火又熄了,他脑海翻滚着归化民、辅助兵的传闻,军队条令和自己的未来。 这两个杂种惹出的事!他得背连带责任!邓丰大不了班副也不当了,做个普通战士,反正他最多干个中士就复员回家了,没可能往上升,记一笔就记一笔。他沈如松呢!干得快,一年可以中士,三年上士,后面立了功去了军官速成班,起码能做到上尉退伍,十来年后回地下城有科级待遇保障,现在入伍一个月,档案直接狠狠记一笔? 能闹大吗! 邓丰没扯开沈如松攥住他衣领的手,而是任由他自己想通了松开。 沈如松到底是脑子活的,他很快想通了,丢了表或许能找人斡旋斡旋弄个新的,现在带人走可真是没回旋余地了!他哪里认识值岗的巡逻队! 沈如松看向辅助兵营地,那里没有标准的复兴楼,隐约看到都是平房。换句话说,这里的房子不是军队修的,而是辅助兵自己修的。 “把表给了保没事?”沈如松颤声问道。 “我不能保没事,把柄落人家手里了,但是从前3营出过一模一样的事,当时去的他们排长,给了东西才敢领人走。” 沈如松吞掉了下一句,思索几秒,一巴掌拍自己额头上,泄了气的皮球般,话里有气无力:“几个人的表?” “保险起见,你和我的。” 邓丰目光严峻,附耳小声道:“他们两个应该没惹太大祸事,否则我们根本见不到人,多半是落了面子。” “面子……”沈如松苦笑道,功能腕表每一块都有编号,要追查起来,花不了太久就会查到他身上和,再扯出今晚这件烂事,真是把柄白白地送人家那里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不能回去一趟拿其他值钱东西么?” 邓丰摇头道:“我出门前就提醒你多带钱,你急吼吼走了,而且你要犯两趟险?” 他指着表壳补充道:“快零点了,你一来一回差不多两个点,回去又要时间,我们几个大平地的怎么躲?进他们营地吗?” 沈如松终于无法,涩声道:“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如松脱下表,挂在树杈上,“啪嗒”的一声轻响却是一记重锤砸他心里。 一起四块表,明天怎么解释,一夜之间都丢了?排长多傻才会信?这个窟窿怎么补?拿头去补? 丢完了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了。沈如松知道是黑暗中的辅助兵没盯着他了,他不欲再多留哪怕一秒,解开杨旗和刘子旭身上麻绳,拿掉堵嘴破布。 “班长啊,我……”杨旗哭喊道。 “闭嘴!” “你两个死了!给老子闭嘴!” 沈如松一巴掌狠狠抽在杨旗脸上,但是他的话得比巴掌打得更疼,两个闯了大祸的废物哪敢再说话,想灰溜溜跟在后边都不能,是被沈如松喝令着夹在队伍中间,好“保护”着。 沈如松就怕路上这两人又闯了祸。 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在泥道摔倒,狗啃泥一身的狼狈不必多提,好歹是躲过巡逻兵,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家营房里。 关上门,暂时不想搞腕表的事,沈如松也没多问杨、刘两个人话,知道了事情原委就直接让他们擦干净了滚去睡觉。 和邓丰料的大差不差,两个人不知信了什么邪,傻乎乎跑到辅助兵营地里,冲着人就嘀咕找(),惹得辅助兵大怒,暴打了搜干净身上,绑在门口等部队去领。 具体的细节,现在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去问。这个事就怕之后排长连长他们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马上就要来踹门抓人了。 军队里不存在让你忐忑一夜的说法,当天的事决不会过夜,夜里的事能解决不拖到天明。 邓丰点了根烟,分给反身靠着桌子的沈如松。 沈如松两指夹着袅袅冒烟的辛辣白鸟烟,看着门里的窗子,祈祷着走廊不要响起脚步声。 “嗵嗵嗵~” “咚咚咚~” 急促的脚步声传过走廊,由远及近,听起来像是谁着急起夜,但又分明是军靴快步踏过瓷板砖时的铿锵声。一盏顶灯暗暗地递来几抹光,透过门口小窗,微微散射,甚至有那么一丝虹色的味道。 香烟渐渐燃尽,沈如松一口没抽,就这么等着烧到了烟蒂而不自知,他侧耳听着走廊动静,那阵分辨不清的靴子踏地声似乎在一点点接近,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砰砰砰”的砸门声。 果真,“亢亢亢”地响起钉了钢掌的皮靴踩地声,不止一双,而是三四双加在一起的密集节奏,登上楼梯,转过拐角。沈如松都能几乎想象出军士长甩开步伐的行进模样。 然后是一队宪兵,砸过房门,不等其他就直接踹开,一棍子打翻了犯了军法的沈如松,拔了衔章押去监狱,审判了扔到矿井里,成日价面朝黑岩背朝土,天日都没有一个…… 沈如松咽了口唾沫,发抖的手颤地烟灰缕缕落下,他紧抿着唇乃至于咬出了一排牙印,靴声靠地越近,他就咬的越用力。 待到声音没法更近时,他的腰身都跟着震起来了,他在想主动交代应该会判罚轻些,剥了班长没话说,罚去做普通战斗兵总行……津贴都可以扣,但不要照着惩戒部队一样来…… “砰~砰~砰~”军靴踏地声停住,沈如松咽下的唾沫都快要噎在喉咙里了。 第21章 出厂价与售价 门外头似乎又有阵低语声,手电筒光笔直刺过幽暗走廊,晃了晃。 “你干什么?!” “啊,尿尿。” “快去!” 戴着白头盔的夜间巡视组呵斥过某个内急的无辜士兵,然后提着手电筒别着防暴棍,消失在走廊深处,令沈如松窒息的钢靴“砰~砰~”声也渐次消失,唯独透过窗子的清冷月光愈发冷了。 沈如松如释重负般剧喘几口气,他看看挂墙上的时钟,快天亮了,是不会有人来了,这样的事没可能留到天明再处理的。 与邓丰交换了个眼神,对方微微点点头,转身躺回了床,沈如松一夜没合眼,跟虚脱了样爬上床,等到挨着床单,他才惊觉,回来换洗了的体能衫竟是又湿透了。 全是他的冷汗,干了湿,湿了干! 嘹亮的起床号吹响,往常吵吵闹闹的房间无一人说话,不论是谁,皆是像避着辐射源似的躲开了刘子旭、杨旗。这两个家伙哪里有睡醒起床时的面色红润,他们照样一夜未睡,知道犯了大祸,面色如同死灰。就是多发出了点声响,都是一副偷瞅班长表情的怂比模样。 这是军法处置的大事啊。 但照常的五公里越野跑仍是摆不脱的,一夜未睡,邓丰精神状态尚好,沈如松等三人纯是硬垮着脸跑完的,途中1班长还顺口问了几句沈如松脸色怎么不大好,给沈如松几乎吓得脱口而出“我认错!”。 早操后早餐,馒头咸菜麦粥萝卜丁,味咸,不过对沈如松来说味同嚼蜡。 由于明天就要出发去千山山脉,进行为期一月的野外拉练。管训练的许国峰军士长今天也没格外操练的想法,抽查过枪械军备保养情况,便让各班排长带队,去继续熟悉驮马骑法,免得行走山路时出祸事。 杨、刘二人一上午都在盯着沈如松的表情,沈如松一上午也在盯着军士长的表情。不过直到午休中饭了,不要说有宪兵来抓人或者是单独约谈了,军士长和排长连2班都没怎么靠近过,他们俩都在忙着陪向不知何时出现的检查组。 沈如松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勺杀猪菜,浓香的血肠在嘴里随意嚼了几下便滑下肚去,时而看看食堂另外一边正和连长、连副和团部下来的作训参谋相谈正欢的军士长,时而飞快扫几眼邻桌举着海碗吃饭的排长。 沈如松心里正在疯狂纠结到底要不要上报,也许这件事是个惯例,没出大事就当没发生过。毕竟排长和军士长还真没谁提辅助兵如何如何,特别是排长,他叫许博文,国防大学毕业,也是刚授衔,他还是个新出炉的一毛二,肯定不晓得地表基地的具体门道,平时是跟着条令,反复强调禁止去找基建兵。 不过一种更大可能是,上级在等他主动投案,看看表现,自首不自首可是两个处理结果。 锅碗瓢盆声忽然停了,沈如松惊醒过来,发现班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班长,收碗了。”有人提醒道。 沈如松这才发现半小时到了,就他2班这桌没动窝了。 匆匆扒完了饭,洗完碗,沈如松把大家轰回去午休。叫来一直放慢脚步在他旁边的邓丰、邱铁军。 “你们两个怎么想,要不要主动过去?”沈如松问道。 “去不去都行……其实,我感觉……”邓丰说道。 “上面不知道的。” “根本不在乎的,老邓你想想打完仗回来,宪兵不往基地北边走,去年整个营活下来的都往基建兵那边跑,怎么会在乎这个。”邱铁军说道。 沈如松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他随便与打招呼的1班长赵海强应了声,说今天天气很好,开太阳了,气温在回升,云彩也出来了。 沈如松敷衍了事,等人走远了,他又问道:“你说从前3营出了事,后来上面真没找?” “真没找。” 据邓丰所说,去年冬天时候,隔壁的3营也出过有人去辅助兵营地然后被扣下,因为当事人所在的班的班长阵亡了,所以是排长去赎的人,后面连里营里居然真就一点动静没有。之后和辅助兵那边一直相安无事,根没发生过一样。 沈如松脑海转过无数个想法。偌大基地里,几万人,一个月发生点什么太正常了,他月中旬时听说师里另外个一个团,96步兵团的宪兵就抓了个胆大去基建兵营地搞事的兵,当夜除籍,卷铺盖滚到基建74师里去挖石头,从志愿兵打成苦力强。 “手表怎么说?为什么军需说要两千二一只?搁这儿打劫呢。”沈如松压下了自首的想法,转而问起功能腕表的事。 今天他们四个是翻出有八成像的旧电子表戴上,糊弄了一上午,但这不可能藏一辈子的。 “我正想说这个。”邓丰勾住沈如松肩膀,低声道:“你&的不晓得这要走军械库流程的吗?” “去年2营去外面集训,有人在外头丢了个80式的击针,几分几毛钱的破玩意,平时烂了报备谁在意,结果后面求爷爷告奶奶花了五千多去师军械库报废品里弄了个回来。” “我刚入伍的时候,也是击针,听说团里有人擦枪,擦的是78式狙击枪,擦着擦着发现东西擦没了,全连人愣是陪他找了一天,没找到的。最后是背枪的和他班长一起在连长办公室蹲了一夜,托连长关系领了个回来,给了军械库那边八百,没写薄上,这才没背处分。” 邓丰指头敲了敲手腕,继续说道:“这个表出厂价是不贵,三百来块,不过今年的全部带了钻石面,算整数好了,四百。你想想,要是没关系,撑死一块钱的击针要花几千,表没收你一万算可以了!你还得谢谢刘胖没调走,这人好说话,换个管军械库的,你求着给人家都不收!” 沈如松听得头皮发麻,四块表就是八千八,他现在领的是第17档下士工资,也就比第18档列兵工资好一点,哪怕他之后一路干到四级军士长,也就是现在许国峰军士长这位置,要不吃不喝好几年才攒的出来。 邓丰属于无妄之灾,没请人家吃饭就不错了,叫他出钱未免扯淡,叫杨旗、刘子旭两个人摊?他们闯的祸是该他们出钱,要是出不起呢?他沈如松不得帮衬帮衬,不然告发了一起完蛋吗? 拜托,他是要背连带责任的,好比战士丢了枪,部队主官从上到下一撸到底! “上这事算是木头板子包火,不出就没事,出了起码记大过。要么赊着,欠了大人情,他想怎么还?。” 邓丰见沈如松面露难色,他不奇怪,去当定向士官生的,几个家里是有钱的?有钱的话,干嘛不拔个个儿出来做排长? 平心而论,沈如松当然是有这个钱,问题是他家里有这笔钱,这年头在地下城有钱没配给劵是常态,家家户户存大几千再正常不过了,但他为什么要写信向家里要钱? 自从进了士官学校,他就往家里寄钱,现在一口气要上千块,就因为这种锤子事? 沈如松长长地叹气,丧气摆手道:“先回去听听那两个白痴怎么说。” 回了营房,大家都在午休睡觉,和这件事没关系的邱铁军先躺回去休息。因为下午还是骑马,对不骑马的人来说就是折磨,得休息好。 沈如松站在门口,敲敲门,朝闯祸的两人勾勾手指,杨、刘二人哪敢睡觉,乖乖地跟着到了僻静处。 “你们去嫖这个事,我摁住没报。”沈如松说道,手搭在暖气片上,他就比这两个高了半块豆腐,但这会儿看着他们和俯视毫无区别。 “我考虑到基地情况复杂,辅助兵那块没人提点,你们犯错勉强情有可原。”沈如松先给了个枣子安抚下情绪。 眼见这两人呼了口长气,正以为雷声大雨点小时,沈如松举起大棒了。 “但是!腕表的事,瞒不久,明天出发拉练,一整个连加一个骑兵排,一百四五十号人,早晚要看出来的。” “表,得想个办法弄回来!” 沈如松还没提表要二千二这茬,才起了头,杨旗便突然抬头道: “班长,我闯的祸,要多少,你说个数,我出。” 沈如松斜了他一眼,“呵”了声,回道:“找军需官打点,一块两千二,四块,八千八,你小子兜里几个钱不是买烟抽就是跑小卖部买零食,你哪来的钱?” “别想着全问你爸妈要,技工维护工一年工资才两三百,掏家里棺材本啊你。” 见杨旗低着头看靴子,沈如松心里一时矛盾,百般滋味,他家的钱是钱,自己的钱不是钱?但谁叫他沈如松是班长,必须负连带责任? “这样,问班里人借点,我出大概……”沈如松咂巴咂巴嘴,最后艰难说道:“我出三千……” 三千……他全副身家才五百多,剩下的是无非是问家里要,老娘不会不给。 他不想记过,不想以后拼了命也落在那些更差的人后头,他想立功,想提干去陆军指挥学院,想升到少校,衣锦还乡去父亲牺牲的地方看一眼,告诉他,你儿子现在和你一样厉害了。 他不想记过。 沈如松看向跟着出来了邓丰。然后摸着自个儿鼻子,为难道:“邓班副的话,算我借你的,宽裕也凑凑……” 沈如松说的是低声下气,邓丰手插裤兜里应道:“去年有战地补贴,一天双饷,回基地一人发了五百。清理废墟搞到了战前物件,转手出了也发了笔小财……” 邓丰重重一拍沈如松肩膀,说道:“你讲义气的!” 邓丰又转向杨旗和刘子旭,骂道:“草了你两个弱智!反正一个班的,帮是该的,我剩下有……嗯,我的钱大部分寄回去了,手里剩一千三,出一千整。” “这是班副拿命得的,我不能要!”杨旗霍然抬头道。 沈如松直接抽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一耳光,骂道:“你个&,给你想办法又不要,你现在战死了,抚恤金倒是一次性发八千,你打算去死吗!” “我真有!”杨旗语带哭音道。 “我爸是厂长,我妈是教体局的,一年红包就有两万多,这点钱不用筹!” 第22章 赚了亏了 “扯淡。”沈如松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爹妈要真是有权有钱,儿子还会分来延齐团?这是一线战斗部队!一年十二个月里四个月在打仗的部队,不是首都龙山旁边闲到数星星的守备部队! 谁家不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服役是必须义务不假,但是服役的地区、部队也有好有坏?要是有的选择,沈如松绝对挑待遇最好的机动旅,否则何至于来到这个冬天动辄零下三四十度的地方?贡献是贡献,但哪里贡献不是贡献?总有人在贡献。 见班长不信,反而问起刘子旭能凑多少出来,杨旗更急了,踏前一步拦住沈如松,说道:“班长你不信?我这就去开证明写支票!我家给我存了五万!就是拿来这时候用的!” 沈如松听罢深深看了杨旗一眼,到底是面色红润长得白净的小子,不跟他一样,在士官学校摸爬滚打,每天暗无天日到面皮都是苍白的,在基地晒了一个月太阳才黑红了些。 “你说的要是真的,你家长真是料事如神有备无患了。”邓丰嘲讽道。 乍听钱款有了着落,沈如松一时竟是不知怎么说好了,他先是摸出支烟自己点上,待白鸟烟那辛辣的烟气进了嘴,再喷出来,他才幽幽道:“你有钱最好,那就去取,早完事早好,赶在明天出发前把表戴上。” 杨旗自然是拔腿就走,刘子旭想要跟上,却被沈如松伸手拦住,冷冷道:“你站住!” “啊,班长……我怕杨旗一个人不好。” 沈如松屈指弹飞了烟蒂,一脚踏灭,当即反手扇了刘子旭两巴掌,势大力沉,这一下直接扇得刘子旭脸颊高高肿起,这还不止,沈如松一顿飞踹教刘子旭疼到连连要挡,鞭腿随便来一下都是透进去的力道,没一分钟他就趴地上了。 “起来!”沈如松喝道,拽着刘子旭这个杂碎的头发起来。 “我不信是杨旗主动提出来要去的!你以为你平时脑袋想什么龌龊事情我不知道?站好!” 沈如松掐着刘子旭脖子摁到墙上,当时便叫他脸色涨红无比,使劲掰着手腕也无济于事。 沈如松恨恨道:“宿舍里掉根毛老子都知道谁掉的!你小子什么货色我这下算是清楚了!再敢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当心老子扒了你衣服送去军法处!” 松开手,刘子旭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连说道“班长不敢了不敢了……” 见沈如松气犹未消作势还要打,邓丰劈手拦下,说道:“行了!你捏死他也没用!” 沈如松“哼”了声,继而攥拳砸着刘子旭胸口,说道:“老子盯着你了!以后夹着尾巴做人!我再听到类似骚扰女兵的事情,只要出现你刘子旭名字就滚出2班!” 待杨旗真的取回了两张面额一万的支票,沈如松才算信了这小子家里确实是有背景的,他瞟了眼死狗样的趴地上的刘子旭,随口吩咐杨旗带他回去。 他要做的事多着!得马上和邓丰登门拜访军需官! 寒暄过,军需官刘焜装模作样训过沈如松新人莽撞。之前邓丰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关于腕表价钱的事,军需官油滑精明得紧,哪里会多问?知道“辅助兵”三个字后就识趣打住,报价三千一块。 沈如松面色一僵,之前说是两千四的,怎么坐地起价了? “小沈你要知道啊,出库入库要核算,走清单,上面定时查,一个季度损坏不能超过多少,打点的人多了去了,你这幸好丢的是二型功能腕表,不是枪支配件,不然那就不好整喽……” 刘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沈如松自然是全程陪笑脸,最后得了信儿,今晚九点到操场后头那个破木头桩子拿货。 刘焜本是以为沈如松会求求情讲讲价,漫天起价,落地还价不是?没想到他随口报的价,沈如松真就掏了两张面额一万的支票,看得刘焜肥肉堆起的眉头抖了三抖,心说这新来的沈班长不显山不露水,出手如此阔绰。 “哎呦,这可怎么办?八千整啊,我得去开证明写张票证”刘焜故作为难地拉开抽屉,里头花花绿绿的票子不少,拉开了就要起身。 现在的法定货币面值最大一百,正面是肖像反面是着名的龙山,一百元纸币俗称“大龙山”。在一包烟普遍一毛三的当下,确实很少用的上它,都是十元五元的票子,买工业品之类的大笔开销是去当地供销社报备,由社区或者部队代买代取,想支取五百以上的纸币、支票是一定要开证明的。 不过沈如松看到刘焜这肥肉颤颤、眼冒绿光的模样,哪里不晓得刘焜是想多拿点?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事劳烦了刘叔操心,您看什么样最好就是什么样,毕竟一个基地里,听到您刘叔名声,大家伙都是这个……”沈如松比起拇指哥儿,又敬上根牡丹烟。 刘焜笑眯眯地把牡丹烟挂耳朵上,说道:“哎嘛这……这怪懂事的,刘叔必须给整四块质量最顶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表在明天前给我就好。沈如松心里在滴血,他柜子里拢共才半条牡丹烟,一包六元能让他抽五十包、四个月的白鸟烟。一番打点下来,全花光了。 刘焜把支票和烟都揣进怀里,坐回办公桌,解锁了一个抽屉,翻出一沓一看就是配给劵的硬壳防水纸。 “咱做叔的必须整点好的,来,小沈你过来。” 刘焜变戏法般抽了张五千面额的支票给沈如松,又对半剪开了一大张配给劵,刚剪下去又停住,招呼转身要走的沈如松过来,指着花花绿绿的配给劵问道:“想要什么?自己挑一百张回去,随便挑。” 沈如松不由瞪大了眼睛,乖乖,全是肉票、酒票还有工业劵,寻常的粮票刘焜都不屑囤,出现在桌面上的起码是一百市斤的精米票。 “拿啊,别不好意思,以后缺什么了过来问叔,要战前东西也没问题,军队每天刨不知道城市废墟,东西多得很呐,最好都去了统帅部和军区,次点的多到烂仓库,想要电动刮胡刀不?来,送你个,哦不对,你那里没插座。” 碍于刘焜盛情,沈如松实在拒绝不了,况且他也没拒绝的必要啊,于是拿了三十张一公斤计的烈酒票,二十张五公斤计的肉票,剩下全拿了五十张\/工业劵。 鉴于沈如松抱着这么多硬壳防水纸过于招摇,刘焜非常贴心地送了个他一个单肩挎包。 沈如松和邓丰一路上面面相觑,颇有些携款潜逃的感觉,沈如松嘀咕着,这件事……嗨?他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见鬼,真难说…… 回到营房,沈如松表示这事办成了,再敢犯事严惩不贷云云,杨、刘二人自是千恩万谢班长高抬了贵手,暗呼一口气,为雷声大雨点小逃得一命而庆幸。 第23章 潇湘 表的事情总算是有着落了,下午的训练就必须集中注意力了。 下个月的训练在山区里,地形崎岖,机动载具进不去,要带全套装备和维护工具,人力背负一部分,主要归驮马负载。纵然阉割过的驮马性情温顺,方便骑行,但仍需要进行专门的骑术训练。 心中石头落了地,沈如松全身心投入到训练,骑着他的黑毛马原地打着转,这不是牲口懵了自己打转,而是夹着马肚子以缰绳控制它转向,相当于给马匹热身。 沈如松踩着马镫下到地面,拍了拍这匹骟马马背。 他们不是骑兵,不配弯角战马,配工作马。 包括工兵在内,步兵的马厩里清一色的工作用驮马。改良了血统的弯角马肩高太高,体型过大导致人为操纵并不容易,所以只有骑兵才能驾驭好弯角马,非被选为战马的弯角马实质上做了马橇,顶替了卡车的作用。换句话说,大部分的复兴军部队,是半骡马半摩托化的部队。 所以沈如松骑的马,只是代步用的矮种(驮)马。它们肩高低于147厘米,四蹄短粗,毛发旺盛,耐寒耐劳、温驯无比不易受惊,是非常理想的工作马匹,与一旁高大、少毛发、硕大鼻孔喷着热汽的弯角战马形成了鲜明对比 军马选育费时长久,马匹繁殖远远比猪牛羊速度慢,因此弯角马的数量远远不足以充分供应全军,要以战前的普通马作大量补充。 在多沼泽、丘陵、林地且冬季酷寒的联盟东北地区的中南地带,矮驮马的表现比原产联盟西北的河曲马、原产西南的建始马更优秀。只有原产龙山的山地马系能略胜一筹,但龙山马普遍性格暴烈,遇事易惊,不是老兵难以驾驭。 再加上与变异兽作战的特殊要求,使得人员用马更加严格,并不是所有战马都能承受住变异兽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说血统威慑也好,说信息素传播也罢,骟过的驮马的确比年轻的公马沉稳得多。 沈如松驾驭着胯下黑马连连转了数十圈,赢得周围班组一片叫好,他扬起手吹了声唿哨。 正当沈如松得意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春雷般由远及近,众人转头间,看到一团灰影一簇火焰倏忽闪过,众人愣住间,赛马场迟迟才掀起的尘风呛了他们一嘴。 众人咳嗽着,挥手扇着灰。只见远处跑来两匹高大健壮的战马,两个骑兵身子一颠一颠,左边那个看上去苗条些的骑兵倾过身去与赛马的同伴交谈着,个头更小的骝色骏马在不停地咬着体格比它健硕得多的弯角马的耳朵,在主人们爽朗大笑起来后,骝色马跟着唏律律了几声,骄傲昂头。 苗条的骑兵一拽马缰,战马扬起前蹄立起,轻嘶一声原地转向,继而重重踏下。 “班长赢啦!”传来一阵欢呼声,骑兵们跑向赛马场,围住了他们的班长,簇拥着她向马厩而来。 陈潇湘骑在马上,纤细身姿随着她的战马“迅卡”步伐而摇动,有节奏地弹起落下。她弯腰收起马鞭,栗色的马鞍袋旁挂着骑兵卡宾枪和她的头盔。 她翻身下马,迅卡仍昂着头颅,比它的主人高了许多,但陈潇湘只消一拍马脖子,迅卡便乖巧地低下头,任主人抚摸。 越过人群,沈如松望了眼笑靥灿烂的陈潇湘,她摘下军帽,“呦嘿”地一声抛飞又伸手接住,冲着围着她的士兵们潇洒地比了个二指礼,轻轻躬身做了个旧式致谢礼,快活道:“我就说迅卡跑得快!” “班长马术冠军!” “赌班长输的出来挨打!” “班长万岁!” 陈潇湘把迅卡牵回马厩,扬着唇,笑声不断,春风撩起她的齐耳短发,丝丝缕缕地飘散。她罚那些赌了她输了的家伙弓下背变成桩,让大家伙跳马过去。 待到她往手掌哈了口气冲刺跳过时,有个人似以为跳马结束了,半途站起,结果陈潇湘竟是单手一抬,扶着那人肩膀飞高,竟是在半空中做了个后旋,稳稳落地,连步子也没多踏一步。 看呆了的众人爆发出猛烈的喝彩声,回过神来的工兵诸人也是疯狂地鼓掌欢呼,兴奋协行的骑兵班陈班长如此厉害。 陈潇湘没怪罪那个可能害她摔倒的人,反而是掏出随身的扁酒壶,笑着递过,说道:“提提胆子,下次别怂了嗷。” 众人吹起口哨,陈潇湘回身瞪眼,那群老兵像她的马一样乖乖低头,她叉腰看了会儿,扬手道:“搞得气氛那么闷干嘛?工兵战友也在,谁唱支歌活跃活跃?” 三个班的人立马叫道“班长唱!”“班长唱!” 沈如松也被自家班组推着要去唱一支,但还没等他走过去,1班长赵海强反倒是磊磊大方地站到陈潇湘面前,颇有挑衅道:“单独唱多没意思,合唱呗?” “你起个头。” “你可得接住啊。” 赵海强翘起靴尖,反身对1班喊道:“你们说唱什么?!” 围观众人起哄着,商议片刻,有人嗓门最大,引得大家一起跟着喊:“跑马溜溜的山!” “康定情歌是。” 赵海强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清清喉咙,便唱道: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罩在 康定溜溜的城呦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呦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呦~” 众人本以为陈潇湘估计会恼,不过人家拧开酒壶抿了口,单手叉着细腰,微微仰起脖颈,开口就如黄鹂翠柳;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呦~” 收发自如,气如长练,两句以后切分式的节奏唱出,节拍欢脱又严谨。甫一出口就歌惊全场,直到她唱了第二句,众人才轰然叫好,再度用力鼓掌。 陈潇湘腰身斜了斜,弯手轻摆,凤眼轻眨,继续唱道: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呦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呦~” 陈潇湘压住气息,缓缓吐出,一人即唱出和声,悠回婉转的“呜~~呜~呜峨~~呜峨~呜”,叫人忘了光阴飞逝。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呦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呦~” 临近四月,芳菲已起,柔风伴着曼歌飘过,吹到沈如松面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厩空地上那个清唱着的姑娘,似是感到些许,她侧头歪来目光,沾上了今天的赛马赢场喜气,她的眸中不复前几日那冰雪般的傲气,只飞洒着月牙泉般清澈神采。 春风拂过,她仍在唱: “月亮弯~弯~ 任你溜溜地求呦 任你溜溜地求呦~” 第24章 国营农场 半支歌谣飘飞,绕梁三匝,依在不知多少小伙子耳畔边。直到结束了训练,不少人心里还牵挂着那一句“月亮弯弯,任你溜溜地求呦~” 然而今夜的月亮却是不弯,倒是如一轮玉盘,圆鼓鼓地像极了女子浅笑润起的脸颊。月光依旧是静静透过窗户,洒在床边地上,铺上了层隐隐的白霜。 次日清晨,正是四月一号,起床号一响,整座延齐基地立刻热腾起来,就算是迎着仍有冷意的晨风也不觉得有格外寒意,毕竟清明将至,冬天的尾巴缩走,短暂而美好的春天业已来临。虽然在如今的2083年,春季苦短好比昙花一现,但对于军队来说,无论什么气候风向,职责使命永不会变。 第99摩托化步兵团,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延齐模范团”已整装待发。三个以战斗工兵、骑兵组成的主力营完成集结。团长吴仁甲中校宣布开拔训练,一千余人的部队齐向右转,向外勤拉练的目的地——千山山脉行去。 每个营进入千山的方向不同,出了基地便分道扬镳。沈如松所在的2营自东向西,尚能沿着扩建中的龙山-昌海线的铁路路基行进,驮马稳稳踩在碎石道砟上,放眼望去,天苍苍地茫茫,广袤的三江平原真实地呈现出来。 机械化播种机翻开微微湿润的黑土,种下春小麦,基建农垦兵们搁着老远才能看到一队,遥遥见着马队便挥起手,他们卷起的裤腿、臂膊上沾满了泥土,他们没有背枪也没有戴着头盔,而是扎着汗巾。有时一列火车飞驰开过,挡住了沈如松视野,再望过去,那些面庞黧黑的基建兵早就重新走回了田垄,弓着腰,像是在捡拾麦种。 沈如松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平原外的山脉似是隐在湛蓝天空里,怎么也瞧不见,但他稍一回头,便总是感觉,他能清晰望到云遮雾罩的龙山全貌。 “怎么着,这么快就回头,想家了不成?” 背后一道熟悉的调笑声响起,沈如松头也不回哼了声,回道:“老子不恋家!” 能让沈如松随便以“老子”相称的,自然只有高克明、邵钢两个发小兄弟。不过站沈如松身后是高克明,他本就在同营的外骨骼机械队。平时在基地里三个人相隔甚远,刚下连队的缘故,训练、修理任务都甚紧,几个月下来三兄弟竟是没时间聚一聚,直到今天开拔了,营维修队拆分给各个连,沈如松才能和高克明继续勾肩搭背起来,至于邵钢? “听说老三这阵子打骂凶残得狠。”高克明拉着脸说道。 沈如松瞅了眼走到前边的自家班里新兵们,一个个是放风一样的兴高采烈,他转过头,不无担忧道:“老三在3营,这次拉练又不在一块,哎,但愿他暴脾气给磨掉了。” 高克明圆滚滚像大鹅蛋一样的脸露出思索神色,摸了摸鼻子,拍着沈如松肩膀道:“老三精明着,都是他揍人,什么时候见过他挨打了?是?” 认识这么多年了,高克明想要做什么沈如松不知道?他当即嫌弃地躲开,警告道:“鼻涕擤我背上了是?老三优点你不学,净学他一点臭毛病!” “嘎嘎嘎嘎。”高克明笑的确实像只鹅。 大部队沿着龙昌线骑行一个多钟头,全营便进入田地里,顺着田间大道骑向新源二区国营农场。 平地上视野极佳,阳光温煦,沈如松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农场的高耸筒仓。 “到达地点,栓好马匹,原地休息,禁止扰民。”骑着快马的传令兵疾驰而过,呼喊道。 沈如松摸着脖领上扣着的步话机,哑然失笑,这么一搞还真挺像那么回事了。 农场外围墙建得极高极厚,并非是大家想象中的那种农庄石墙,而是正儿八经的基地式斜柱支撑式围墙。围出了一座占地甚广,核心建筑区足有数公顷的国营农场。 农场早已收到通知,今天会有部队经过,但时值农耕忙季,无论分到这里的基建兵还是农业工人,壮劳力都在外头的拖拉机上,剩下的几十位老人妇孺则是一齐上手,给部队提供饭食,给马匹牵到马厩喂草料。 “谢谢婶子。”沈如松说道,捧着饭盒停在菜桶前,打饭的大婶那是一个重重提勺,恨不得把这一铁勺酸菜白肉全倒进他饭盒,搞得沈如松忙说“够了够了够了喔!” 跨过条凳,坐下,沈如松风卷残云般吃完午饭,与邓丰说了声,便提步走出了临时当做饭堂的空谷仓,走到外头空地点了根烟。 这个农场里在籍农户才二百余人,生活面积倒是很大,在各类生产建筑外,每户人家不止有一栋双层小楼,还配了园圃,比起地下城那逼仄拥挤的六层复兴楼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如松这会儿就在看着人家的院门,他不能擅闯民居,所以就看了眼贴着的春联,见院门虚掩着,便探过头多瞅了两眼,看到院里铺满了玉米粒,一个扎了红发卡的妇人,坐在旁边铺了鞣制兽皮的石凳上,怀里抱着戴着虎头巾的婴孩。 看起来才满岁的婴儿脸蛋白里透着红,可能是感到了有陌生人在侧,张嘴一嘟便放开嗓子哭闹起来,惊得妇人赶紧哄起来,撩开衣领,给婴儿喂饭起来。 沈如松连忙转头,一溜烟跑远了,确认没人看到他才安下心。他攥拳又松开,扇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蚂蚁腿哪里都想去。 沈如松回了谷仓,开始帮着农户们干活,军队来了肯定不能白吃饭,该付的粮票不说,有什么重活累活更是抓紧解决了。 一口气来了一个营的人马,几百号年轻小伙大姑娘是做工程的好手,卸下驮马背上的随行工具箱,修车、修葺住房、加固围墙、疏浚水道等等。那些抢不到活的人觉得过于难为情,想去劈柴,这里是大平原,烧煤。想去担水,这里有水井。搞到最后都恨不得要原地修座新木屋来,连长更是表示只要材料够,到晚上能变出来个小礼堂! 沈如松带着2班除了两小时蛛网,顺便把谷仓里大大小小老鼠窝全给拔了,拿猎变异兽的军用信息素气罐稍微喷两下,那些油滑无比的陈年硕鼠个个比见到了猫还慌里慌张地窜出来。 清理的时候,他瞅见夏连长被一个农场工人叫住,话飘过来让沈如松听到,说是这时节山里头气候不好,多当心,最好是请个农场里的向导带路。 带路?我们没地图吗?多管一个人的饭,估计是想弄点票子?沈如松如是想到,果然,连长拒绝了提议。 沈如松扒开了一摊陈年蜘蛛网,路过的排长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夸了句“刻苦啊”便找连长汇报去了。 到了下午两点,部队重新出发,划定路线后,整个1营便散做了三个不同规模的连队,沿着不同方向进入千山。 沈如松随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出了谷仓便见到1班长赵海强走在陈潇湘身边,两人像是在讨论之后二十多天的路程,看到两人这有说有笑模样,搞得沈如松的表情管理直接变成70分严肃表情。 “我们连往主峰老铁山去,山脚离这里大概四十多公里。”赵海强道。 沈如松瞥了眼这个用食指不住梳头发的小子,这哥们脸型不错,棱角线条磨得好,看上去比沈如松精神点,沈如松和他处了一个月,多少知道赵海强是个嘴上幽默手底又快的主儿,再难的事都喜欢说得很容易做,偏偏十有八九还都能做成。 第25章 规矩 “晚上八点能到,然后扎营。”陈潇湘简单道, “工兵的马脚力差,一匹马驮了人,带了二百公斤重箱子,一个钟头能走七八\/公里挺可以了,天黑后在陌生环境扎营?不妥。”沈如松质疑道。 陈潇湘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们班慢慢走,我的马快,可以提前选址扎营。” “明天爬山了,一早直接登山省力气。”赵海强附和道。 沈如松心说这是什么理由,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你小子对人家有意思,不至于这么附和么?天黑前扎营在条令上写的明白,这又不是奔袭,睡饱了养足力气才对登山有利啊。 于是沈如松抬手反驳道:“不行,天黑了就开始扎营,走到哪里是哪里。” “一路过去都是平地,六个小时而已,能多累?”赵海强坚持道。 “这不是累不累的事,是规矩的事。”沈如松同样坚持。 见两人僵持不下,陈潇湘抱起手淡淡道:“你们走你们的,我会派一半人做巡逻队保护。” 沈如松本想再说,可是步话机里传来了连长的命令,指示骑兵班做先头部队出发,于是陈潇湘扬唇笑笑,捏指吹了个响亮唿哨,一声马嘶传来,她的骝灰色骏马飞奔而来。 陈潇湘轻身跃上马鞍,手执辔头一夹马肚,迅卡当即迈步前行。 她摸出银酒壶抿了口,头也不回地挥手道:“帐篷桩基你们自己打!”旋即纵马飞奔到骑兵班,“呦~~~~~呼!”地喊了声,一拍马脖叫道:“骑兵班,跟我来!” 八匹颜色各异、皆是神俊的战马立刻扬蹄跟上,八名骑兵跟着他们的班长拖长了声调,呼麦般震颤着喉音,绝尘离去。 沈如松无语地摩挲着下巴,复又一拳砸在赵海强胸口,半是嘲讽半是认真道:“你小子别陷进去。” “我擦。”赵海强闪身避过,反身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一样的语气道:“你昨天看的眼珠子掉下来了?怪不得今天这么没眼力劲。” “随你。”沈如松不想接招。“前提是你追得上。” 沈如松往工兵的马群随手一指,没再搭理赵海强,而是去和分在营里其他排的几个士官生同学打招呼告别去了。 师里有沈如松不少同学,延齐团里也分来了好几个,其中就有给邵钢恨得牙痒痒的一个。 “回去请你喝酒啊!勇子!” “行嘞!” 与绰号“锅贴”的郭勇打过招呼,沈如松与郭勇没有过节,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替邵钢与郭勇和解打个铺垫也好。 “陈年往事喽。”沈如松嘀咕道,随即策马追上部队。 沈如松把陈潇湘要求抵达山脚再扎营的事告诉了许博文排长。排长觉得没什么,千山山脉在延齐基地建立后就被反复清剿,把变异兽直接杀绝迹了,平地额外多走两小时又能如何? 排长和连长商量过,都发话了,沈如松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只默默骑马。他胯下的矮驮马任劳任怨,驮着个一百七十多斤的人,两边还各有一个一百公斤重的军械箱,装满了口粮、工兵装备、登山用具以及弹药。 离千山越近,江水奔腾声也越近,山脉轮廓现出来时,海兰图朵江也映入沈如松视野里,此段的海兰江尚未劈山而过,江面犹如一床青蓝色布面的大棉被,冰块碰撞着,安宁白净的江水涌动。 沈如松抬起头,江风拂动他鬓间乱发,他伸出手,自言自语道:“跑马溜溜的山……” 他深呼吸一口清爽空气,跟着长出一口闷气。 矮驮马虽是任劳任怨、性子温顺,但是四肢短粗,速度提不上去是真的。不挥马鞭不催着胯下的牲口,一个钟头撑死大约也就走五六公里罢了,这还是在平路上,若是到了山地,马速更是骤降。 于是乎骑骡马的大部队才走到下午五点钟,骑兵班一部便开始折返,四名骑兵掀起莫大烟尘,勒起缰绳,操纵着骏马竟是以后肢滑行草地的方式停住,复又马蹄发力,前腿抬起,急停的同时完成了180度转向。 “我们班勘好了位置,就等你们来喽。” 说话的是骑兵班班副,马元国,一个服役期足有五年的老兵。沈如松看的真切,他的臂章是麦穗两条杠,意味着下士。 复兴军基本沿用了战前国防军体系。士官体系几乎没有变化,只在晋升年限上稍作改动,下士晋到中士、上士,各需要三年而不是四年。但不管战前战后,士官生都必须服役满最低期限才可复员,战前一般为六年,如今则是十二年。 服役期满后一般以上士军衔复员。而士兵级别,抛开基建兵这样的军装工人不谈,志愿兵、义务兵入伍时分别授予二等兵、三等兵军衔,服役年限前者为八年,后者六年。在军衔随军龄提高而提高的情况下,二等升一等,一等升下士各要两年。那么战斗兵在服役第五年为下士衔。 沈如松举起手晃了晃,示意收到,而马元国“唿呦呦呦呦”地叫了声,一夹肥壮马肚,散开骑兵,一前一后地护卫着队伍。 看着马元国独自一人纵马于队伍旁,这个马术极佳的老兵闲来无事,便训起了新兵,与一个技术不过关的新兵对着马头,不断拨着马首阻挡新兵前进,不管新兵是要横拐直取,皆是轻松拦下。 “鬃狼一头就有这么大,对着头冲过来你要跟着对!不把马掉开,随便来头狼都能但当场咬开脖子!”见新兵无一次成功突破,马元国气的直骂。 沈如松望着马元国抽了那考核不合格的新兵两鞭子,转头说道:“牛皮梢子照脸来,脾气爆啊他。” “老马什么都好,脾气是真的臭。”邱铁军笑了声,他骑惯了骡马,颇是享受,浑不在意地要摸出根烟,但看到沈如松目光又讪讪收回去。 “这老小子脾气出了名的爆,我听说他刚入伍就跟排长干过架,坏事,嘿嘿,也干了不少。但也是真不怕死,78年夏天,最后一次延齐战役,彻底收复延齐废墟的一仗,打得惨啊。杀到废墟核心区的时候他骑马冲进人狼群,连打枪带砍刀,硬是杀了个对穿,给全营看的那叫欢呼啊,直升机上的师长都看呆了。” 提到往事,邱铁军便来精神了,吐了抹发黄唾沫继续搓手道: “后来师长就召见他,狠狠夸奖又当场提了级军衔。问老马想要什么,老马说想要师长根烟抽抽,师长直接把他的金烟盒扔给他了,回去以后大家说他亏啊,这要张嘴,一个二等功能没有?” 第26章 故事 日头西斜,夕阳漫洒金辉,海兰江面波光粼粼,这条发源于龙山的大河正在劈入千山之中。不复流经三江平原时的缓和宽大,急拐后端的是一个湍急细长,离千山愈近,轰鸣声越响。 骑兵们在河边饮马,沈如松望到马元国往一个没牵着马去尿尿的新兵屁股来了脚,给人家踢进了河里。惹得旁边几十号人哈哈大笑。 “那一年打得惨啊,比去年还要惨,据说打到基建兵师的人都补光了,全团打到最后,快两千号人,只有七百多人回来了,一整个连一整个连打光。好多班里只活了一人,原地授了个下士就能成班长喽。” “老马那时候就这样混到了下士,当兵第一年就成下士了,当年冬天补新兵来了四五个,他就顺理成章成了班长。本来这样下去,就算少了个师长的二等功,凭着身上的军功,绝对是能提干的。” “结果你知道怎样?”见邱铁军一副想抽烟想疯的样子,沈如松摆摆手,表示算了算了你抽。 “他差点……差点就判……判枪毙了。”邱铁军惬意地吐了个烟圈,话里不无惋惜。 “别人想妞,就休假回家,回程火车故意绕两圈,专门停两站还是三站的地表村子,那玩就是了。结果这个混球,临休假前还是放假后,哎,记不清了。反正有天晚上喝大了,回晚了不知道走哪里去了,在旮旯头撞到两个偷情的基建兵小情侣。那两个以为他要报宪兵,一急就要动手,但哪里是老马对手?三两招就整结实了。” “要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他喝大了。” 河里的新兵一副狼狈地爬上岸来,湿淋淋地吹了风冻地哆嗦,又要在继续骑马挨冻,着实有点可怜。 沈如松示意邱铁军继续说,他也好奇什么能让这个本可以提干,去步兵学院速成一年,然后改授少尉当排长的人栽了。 “喏,和杨旗、刘子旭这混小子有点类似。老马喝大了,又动了手,火气起来了,竟是当场按着人办了事!后来混不吝拍拍屁股走了。这两个基建兵也是惨,一个打昏了,一个剥了衣服冻昏来了,后面双双冻死在野地里了。第二天宪兵去抓他时,老妈还在睡觉,哦,我记起来了,就是休假的那天!我那天背包都打好了。” “两条命,而且验出来又是那个,本来是判枪决立即执行,最后是被老马救过一命的营长求到了团长那里,让法官采信了老马的说辞,变成了激情杀人,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丢去惩戒部队,按说他是真命大,三年惩戒部队没弄死他,现在升到团参谋的营长又给他捞出来了,放回原部队戴罪立功,但这辈子肯定是别想升了,到退伍估计都撑死是个班副了。” 这故事确实离奇,沈如松对惩戒部队略有耳闻,是部队里犯了死罪的重刑犯、战场逃兵待的地方。干的是填埋核废料、做清剿兽潮的诱饵之类的死活。进去了就是掰着指头过日子了,但这个马元国不仅全须全尾活着出来了,还官复原职,属实本事极大,不是说光有关系就能解释得通,真是个狠人。 说到这个,沈如松就想起陈潇湘,连这种滚刀肉都不敢在她面前吱声,她又是什么样的狠人? 沈如松越想越觉得不招惹她是对的。想着想着,天色渐暗,沈如松也无心继续欣赏海兰江景色,叫过班里众人点亮马灯,注意周围。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已能遥遥望到前方微小但极显眼的营火。 宿营地选在离江边数百米的土丘旁。骑兵班确实没给其他人搭帐篷,他们一个个都蹲在营火边烤手,这不是说他们喜欢冻着,而是他们准备等睡帐篷里的马休息够了再回去。 到了点,沈如松安排一部分男兵去打帐篷桩基,额外嘱咐他们务必要把长钉打到底为止,不然晚上江风一吹,掀了顶盖大家睡个棒槌。 女兵们把马匹带去饮水喂料,驮马远没有战马娇贵,毛长皮厚,零下二十多度、积雪半米的情况都能安然无恙。 沈如松提回两铁皮桶水,倒进简易净水机里,烧开了灌进水壶里。现在所有的地表水全部污染超标,光烧开都不能直接饮用,一旦长途跋涉就必须带净水机。现在有的人喝了以为干净的地表水,然后半夜犯急性肠胃炎送命的例子。 附近有林子,就先不用自带的固体燃料。沈如松一边劈柴一边心说这群骑兵真的是一群大爷,劈柴都只劈自己的份,半点没多的给友军用。 本着能吃新鲜的就不要吃罐头的道理,这一顿晚饭吃的是饭盒里盛着的肉丝面条,全是从农场中午带来的。 口粮照着二十天配,一天一个肉罐头加一份,多吃一天农场带出的饭,就能省一份口粮,到时候回去了,单兵口粮里的香烟、罐头、糖果可是能拿去换钱的。 吃完饭,沈如松就赶众人去休息,随手扔了两片维生素片进嘴,嚼碎了吞下肚,然后去找排长报到。 “明天开始爬山,注意马匹保护,有些地方山道窄,不会骑马的让骑兵班的同志看顾着。”许排长朝陈潇湘说道,后者颔首。 “我们绕着山峰走,后天中午左右能到第一个维护目标,11487通信基站,在那里宿营,之后每两天查一个目标,在第九天登顶,一样的绕着下,查猎兵留下的储备点,第十五天赶到硫磺泉旧营地,接着查沿途的废村,第十九天到甘井子兵站。” “这趟任务不危险,重在增加野外经验,培养班组默契,唯一可能的情况是天气变化,这个季节山上有积雪,一旦天气突变,山道状态不容许,路线就要改变。” “气象预报显示这个月雨不会下大,我们走得是主山道,部队历年都是往这里训练,踩硬了都。”赵海强接话道,表示不必担心。 排长调亮了马灯,俯身研究地图,半是肯定半是坦白道:“是这样的。就是往年这里是猎兵的训练地,咱们一直是去北边的安全废墟搞演习。说起来猎兵连那帮家伙早上月就没影了,算了,上级安排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都回去睡,明儿开始路难走了,养足精神,谁掉队我抽他丫的!” 第27章 登山 次日清晨,沈如松眼睛刚睁开就听到帐篷布上“噼噼啪啪”的响动,他掀开帘门便是一阵阴风刮了进来,冻得他一个哆嗦,赶紧阖上,心说许排长真是个乌鸦嘴,真给说中了,今天下雨了! 别说下雨,下雪了也要继续拉练。众人顶风冒雨拆下帐篷,收起桩架,篷布也不用额外放进军械箱里,直接按预划线解开,变成一块块底部240厘米、两边203厘米的三角形碎纹迷彩防水布,稍加整理就能穿到身上,变成雨衣。必要时还能加上桩架,弄平就成了担架。 雨水敲打着沈如松套了遮光布的头盔,“滴滴答答”地顺着盔檐流下来,他忧虑地望着天空,一场雨当然没什么,他有点担心这会不会是春雨的起始,真是这样,那接下来一个月就没几天是晴天了。 在泥泞山道上行军,想想都觉得烦。 下雨了也不好再用湿柴火生火。但使用固体燃料需要经过班长同意,沈如松不想早饭吃冷冰冰油腻腻的罐头,午饭可以随便吃点长力气的粗糙饭食,不过早饭最好不要。 于是沈如松告诉士兵们启开固体醇燃料包,加热一个米饭罐头,煮一壶热水路上喝。 收拾完毕,队伍拔营出发,那些忘了喷伪装信息素到旧址的人统统挨了骂。现在下雨还好点,气味很快就散了,若是在战区废墟,露营了敢不喷信息素?几小时后就有盔鼠循着气味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挖穿了脚边,跌进去全生吞活剥! 早上七点刚过,雨势只大不小,全连开始登山,沿着蜿蜒山道慢慢向上。马术娴熟的骑兵班在前开路,一部分老兵牵着马匹走在最后压阵,保护着队伍中间的技术兵和新兵。 沈如松叫邓丰临时代管,他抽出地图,展开一角,俯在马背上以铅笔标记着当下位置。 他现在的位置大致在北纬40度30分至40分、东经108度10分左右。在千山山脉边缘,向南走百来公里就能到战前着名的景区,琴湖。这座湖有个绰号叫做“小天池”,意思是它与龙山天池尤为类似,都是山巅之间的湖泊,宛如天空之眼。 雨珠冲刷着塑封地图,沈如松对比着地图和此处的等高线。他隔着树梢抬头望去,能清楚看到邻近的小山头,这意味着落差并不大,坡度和缓,地图等高线也画得稀疏,然而偏一点,就是连绵不断的密集线。 “前方通过河谷,注意脚下。”步话机传来领路老兵声音。 到中午,雨势暂歇,队伍抵达了河谷悬崖,为防止打滑或是控马不当,排长下令所有工兵下马,牵着矮种马通过这一段最为险峻的路途。 狭窄的山道仅供两马并行,此时自然是不准并行,一律靠里。沈如松探头瞅了瞅刀砍斧削般的岩壁,很难想象平原上宽有数百米的海兰江在此处河道窄到只剩下十米。 “这条江往南一直走,往云港那边出去。”有人低声闲聊道。 “水没绕着走还往山里进,怪哦。” “一看你就不是龙山人,咱祖上就是龙山,正儿八经的白龙山民,咱族谱里写着,咱一个太太太爷爷可是始皇帝帐下的龙军千夫长!” “你要说什么?” 那人继续炫耀了通祖上血统,见对方不耐烦才切入正题道: “咱从小听得是龙山神话,传说龙山里的那条神龙,有九个儿子九个闺女,其中一个跟海龙王小儿子私奔了,神龙恼了,就把这闺女开除祖籍,把三江这儿设了山,不准她和情人相会。结果这龙女也是烈性子,不单是真把自己的根拔出了龙山,而且劈过了山入到海里。所以你看啊,东北地界有九条大河,只有海兰江不从龙山主峰发源,从龙女峰出,全程劈开千山,奔太平海里去了。” 对方听得有趣,问道:“我咋听说海兰江是九江里最大的那个,该不会当年跑的是大闺女。” 谈到男女情事,尤其是私奔这种劲爆刺激话题,人的胆子总能临时跃好几个台阶,这两小子忽略了班长一再强调的专注脚下,拉近了距离继续嘀咕起来。 “那你可猜对了,海兰图朵,哪有男的取这种名字?不然神龙咋那么气呢?看自家闺女在眼皮底下闹这么大事,于是派二儿子,就是花江,在海兰江出了千山的路上,截住,你晓得琴湖不?那儿就是相传龙女死的地方,砸出了一座湖,而龙女临死前也把弟弟打了个半死,花江汇了琴湖,出来就小很多了,没到海里就挂了。” 耳朵很灵的沈如松表示这哥们说的确实没错,但有一点要纠正,于是他走快了几步,敲敲前头那人肩膀,说道:“花江汇了海,只不过在那里叫松花河。” “噢,这样啊,我还……啊,2班长!” “知道就滚去好好走路!不然我替你班长抽你!” 中途要过河谷,夏小源连长见面前的吊桥一副风吹雨打的老朽模样,到底不敢让载重量较大的马匹上桥,商议了一阵,说是不必绕道,直接往桥前挖开标记点,找出当年修桥工兵留下的储备材料,重新加固一下便是了。 得有个人拉线去桥那头,河谷上方大风猛烈,又逢上雨势再起,山谷烈风阵阵,引得吊桥板材块块剥落,一副顷刻坍塌的模样,正在连长犹豫间,一道清脆女声响起:“我来!” 陈潇湘把雨衣一甩,袖口扎紧,不顾众人惊愕眼神,扛起钢缆盘奔上了桥! 桥晃得那叫一个抻面条呦,左右晃动幅度得有三四十度,旁边又是只有三圈绳子做的护栏,一个不留神跌倒滑进湍急江河里,救都没法救! 陈潇湘硬是走的稳当无比,整个人就像生根扎住了桥,桥怎么晃,她也怎么摆,跟骑马一般随骏马步伐起伏而起伏,一支烟功夫她就跑到对面,抡起锤头砸下桩基,系起钢缆,挥起双手。 队伍喝彩连连,全连人的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高克明兴奋地锤着沈如松后背喊道:“这姑娘烈啊!把我的活计给抢了!” 沈如松揭下雨衣兜帽,任雨水吹打着脸庞,眼睛有些睁不开也依然大声笑道:“这姑娘是个湘妹子!烈得很!” “我们班长祖籍就是三湘的!真真的湘姑娘!”拼命叫好的骑兵班里有人说道。 始建、三湘、朝秋,战前这三个省合称为天海三省,从古至今富庶繁华,可惜百年前在核打击中因大地震而陆沉,而就在天京之侧的三湘省,满山满古的湘妃竹也从此绝迹,淹没在了太平海里中,但至今人们依然把那些敢爱敢恨的姑娘称为“湘妹子”,算是别样的传承了。 沈如松拍拍高克明肩头,示意他回去干活,然后他望了眼排队好的队伍,自己扛起下一轮钢缆盘,吼道:“工兵!轮到咱们上了!” 安全锁扣上了陈潇湘刚拉去的那根钢缆,沈如松走得还算稳,却不免摔了跟头,咬牙到了对面,也没看又在盘她那扁酒壶的陈潇湘,径直开始加固桥基。 “嘿。”陈潇湘走过来,递过酒壶,脆生生道:“喝一口暖暖?” 沈如松两手都在忙着,回答道:“不了不了!在做事!” 陈潇湘自然不坚持,大咧咧站在桥头自顾自喝着小酒,过桥的士兵们看到她肯定是比起大拇指叫声“姐”,不过排长看见了是多少心里不得劲。 “收起来收起来,从哪儿弄来的,影响太坏!”排长压着声警告道。这是看在直属骑兵的份上好言好语,要是自己的排里有这么个混不吝,长了脸面也不能坏了规矩。 陈潇湘翻了个白眼,并不多叼这排长许博文,刚授衔的一毛二少尉,有傲气的多,有真本事的她平时倒是不多见! 陈潇湘仰头饮了一大口,冲着许博文喷了口酒气,才嘻嘻笑着钻入到雨幕中。 许博文顿时大怒,要追上去训诫,赶了几步便见着骑兵们簇拥着陈潇湘欢呼,他忍着火气望了眼在河对岸的连长,最终只骂了声:“无法无天!”罢了 2连到底是战斗工兵连,工程技能不会落,修座桥,拉紧钢丝绳,重打桩基,重铺桥面。不消几刻钟便稳固住了吊桥,很快第一头载重驮马开始过桥,一个多钟头后,全连就越过了这道河谷。 过了河谷再往北,山道林木逐渐茂密,骑兵班的高大骏马行在这种路上容易折了脚,骑兵们也有些怨言,毕竟这些金贵的战马本该奔驰于平原之上,到头来钻山穿林,万一踩中了暗坑,马腿断了,一匹好马也完了。 无奈之下,夏连长命令一个排的人,下了马赶在队伍最前头,用开山刀劈掉碍事的灌木树枝,这样一来速度不免再降。 轮换着开路,很快轮到2班,沈如松带人劈砍了半个多钟头便觉疲劳,他们平时哪里会砍这些滑不溜秋、韧性十足的枝叶?倒有不少人被反抽回来的树枝撩了个满脸花,惹得他们火到想拎出喷火器烧个一了百了。 放火烧山当然是扯淡,火再大也得憋着,一路紧赶慢赶,又是在天彻底黑后才抵达了宿营地。 这次众人没额外精力跟昨天那样多事了,耷拉着脑袋拖着身子去砍柴生火,搭建帐篷,安置马匹,头沾到枕头便呼呼大睡。 然而其他人可以睡,班长们不能睡,他们要巡视过营地,确保一切无虞才能休息,沈如松还被排长叫去,用电台给基地发定位信息。 腹诽着明明就是你累了想休息,扯什么锻炼锻炼我。沈如松敲完简报,回了自家帐篷,刚躺下就呻吟了声,爬了一天山又修桥开路的,腰酸背痛脚抽筋。 念及此处,沈如松便觉得脚底板疼,脱了军靴,袜子微有些湿,冒出股憋闷臭味。他叹了口气,叫醒了睡死过去的班组众人,叫他们起来熏靴子,再把水泡给挑了,不然之后的路更有的他们受。 下一天的山道更加崎岖,雨水不减,在狭窄处,有一匹马打滑跌倒,人是闪得开跳下来了,马也死拽硬拽回来了,但为了保住马,人们只得卸掉沉重的军械箱,几百公斤的宝贵物资就这么滚落山下,让人心疼地抹眼泪。 到中午,转过一个山坳坳,那座通信基站豁然现在眼前。乍见铁皮屋,大家都高兴起来,起码晚上不用睡泥地里了。 “加速!趁早修完这个破塔早休息!”众人欢呼道。 第28章 通信基站 第一个维护目标遥遥在望,全连士气当即一振,大家挥起鞭子连连催促着马匹,这些脾气温顺的驮马们依然是一声不吭,该是多少速度就是多少速度,仿佛鞭子根本没抽下来似的。 隔着老远,沈如松便望到了通信塔,这座粗略估计有四五十米的铁塔挂着不少枯枝腐叶,每逢一阵山风,刮去旧的又吹来新的。 塔下横竖三间铁皮房,有间顶盖都吹飞到了外边的破烂铁丝网下,那儿的窟窿大到都不必走紧锁着的大门,直接钻进去就是了。 山谷鸟响,也不知是不是布谷鸟在叫,沈如松拈了几朵迎春花揉碎在掌心里,血一般的汁液渗下来,又随手拍在了马屁股上,他听得排长在前头呼唤,“诶”地应了声,当即翻身下马,溅了半身泥水,匆匆跑到队伍前端。 “啥事啊排长。”沈如松问道。 “这个塔不大对劲,我知道你测绘好,比对比对,如果情况不好……”排长侧头仰望着旁边的山壁,基站修在一个天然的山坳里,三面环山,只有一面朝着窄窄的山道。 “情况不好……塔斜了就得带人爬到上面纠正,这里灌浆加固地基太费事了。” 沈如松点点头,返身回到马队,找到文件箱里携带的基站相应材料,摊开在马背上,把正在吆喝着马匹先进站的1班长赵海强喊了过来。 “你班里哪些人工程技术好?现在要测建筑原位,你带几个人去钻孔呗。” “你留这里观测?” “对啊,测斜管、探头、钻头都在你班里是?” “嗯对,你班带的是军备,行了,我这带人搞。” “好嘞。” 光高克明他们几个技术兵远远不够完成这么大的工程,半个连都要上手干活。沈如松叫人来组装便携测斜仪,把垂直、水平器件都安装上去,按照工程图数据定在不同的观测点。 “记得校正!别傻乎乎地直接装进去!对歪了又要再检测!”沈如松喊道。带队的是邓丰,虽然知道他有经验,但沈如松还是提醒了句。 骑兵班的人牵着马匹进了基站,由于大半个连的工兵在忙着凿孔测桩,他们只好屈尊纡贵一下,收拾起荒废了大半年的铁皮房,捏着鼻子临时整修了个马厩,赶紧把心爱的战马带进去避雨,这地方淋坏了可找不到兽医。 安装测斜仪完毕,沈如松被叫过去定标,于是叫女兵来帮着组合测斜管,首先把底盖用螺丝或者贴胶固定住。又叫人去带橡胶水管引水,他听到赵海强那边凿孔声停了,应该可以先行准备注水事宜了。 “那边不就是山泉?哎,不要用去水壶去接!那是银的内胆不要去碰!阔惯了啊你,拿水管去!”沈如松骂道,他一巴掌打在杨旗的后脑勺上,这小子以为注水量不太多,居然异想天开到拿水壶去接,顿时给沈如松气笑了。 “好了,把导向轮弄进导向槽里,我过去瞅一眼。”沈如松嘱咐着李皓,说道。心说这小哥们干活麻利,战斗兵就是战斗兵,素质强。 沈如松快步走进基站里,一旁的骑兵奋力抬起被山风刮走的铁皮顶,喊着号子要把这玩意装回去,沈如松叫他们别废这个劲了,这东西不焊牢还是要掉下来。 “你那边怎么样了?”沈如松边走边挥手叫道。 半身泥水的赵海强在弯腰打孔,提着钻机头也不回叫道:“快了!还差两个!去把管子拿来。” 赵海强说着说着便往山壁走去,那里是铁塔基岩,他们要做的就是测出究竟是铁塔自身位移还是地基位移,前者直接暴力拉平,再把站里的储备材料挖出来和水泥加固一下,如果是后者?那事情可多了。 “行了,把管子拿……”话说一半,赵海强顿时觉得脚底一轻,靴底泥板地“夸夸夸”地蛛网般蔓出裂隙,他匆忙往前奔去,哪知是整块地骤然开裂,裂隙霎时间肉眼可见扩大,“哔哔剥剥”地像野火爆燃般飞速扩散,只几秒钟,他整个人就消失在烟尘里。 沈如松踏出的前脚僵在原地,他当即大喊道:“所有人!走!走!”沈如松大喊着,立刻打开永不离身的防毒面具筒,掏出面具扣上。 “马跑了!马!马!”铁皮马厩跟着倾倒,里头的各色马匹挣脱了绳子,惊恐无比地朝山道奔去! 沈如松推开一个吓愣住的新兵,攥住他的武装带直接拖到门口,一匹骝灰色的马从他眼前飞逝过去,他下意识一伸手,竟是拽出了缰绳,旋即死死拉住,人不能出事!这些马也不能出事! 但一匹受惊的战马顷刻间爆发的力量是何其之大?!沈如松抗不到一秒就被拽倒在地,被拖行了十几米才见机脚一横,拼命勾住了棵小树,硬生生截停了这匹马。 沈如松攥着缰绳,像收渔线一样渐渐靠近到迅卡身后,这匹雄壮的骝灰色公马在悬崖间焦躁踱步,不安地来回晃动马首,蹄子扬起又落下,嘶声不断。 “淡定,迅卡,淡定。”沈如松握着绳子,虚虚抬着手掌,说道。 正当沈如松要从马后绕到马前头去,试图远处传来陈潇湘的咆哮: “别从后面!别从后面!” 沈如松稍稍立起身子,回头看去,头才转了一半,只见得迅卡撩起后蹄,极其有力的后肢直接当胸踹飞了沈如松! 沈如松倒飞出四五米,摔倒在泥地里,喉头一股腥甜涌上来止也止不住,一口呛出来全溢在衣领上,挣扎着想爬起,但胸口几乎要窒息般的疼痛叫他又倒了回去。 “躺下!躺下!”陈潇湘叫道,塌陷时她第一时间就是去牵马,哪知一转头就看见是沈如松拽住了马。 他怎么能从受惊的马后边过去!不怕被一脚踢死! 陈潇湘看着整个焉下去的沈如松,顿时慌了,她太知道自己的战马力量了,马尥蹶子,要是踢实了,踢碎成人胸骨都不在话下! 第29章 盔鼠巢 陈潇湘慌忙脱下自己的雨披,展开来垫在沈如松身下,再把他翻成侧身,陈潇湘攥着雨披两角,倒拖着往山道退去,她喊道:“来人!来人!有伤员!” 烟尘四散间的基站里哪有人有空回应她?所有人要么在慌张逃命,要么在收拢马匹和物资,一时间,呼号声、马嘶声、崩塌声以及怪异的“吱吱”声混杂在一起。尘灰越过了她,直到散去,才有士兵赶来帮手。 见班长躺着送了过来,徐胜男呆了会儿,反应过来连脸上的灰也没空擦,叫道:“我是医护兵!把他侧卧!侧卧!” 徐胜男半跪在泥地里,检查着临时担架上的沈如松,她撕开沈如松的军衣,见没有皮肤肿胀也无突起,确定没有肋骨断折,这才呼了口气,轻轻拍打着沈如松后背,待他咳出一口淤血,就立马用绷带捆绑住他的胸口一带,敷上了跌打损伤膏。 “万幸万幸,这几根测斜管挡住了。”徐胜男指着扔在一边,扁下去的塑料管说道。 “班长没事,只是震到了,休息下匀口气就好。” 沈如松这会儿还在不清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遭,他被人扶着坐在折叠凳上喘气,喝了半壶热水才觉得缓下去了。 就在沈如松喘气时,惊马终于安抚了下来,人也收拢齐了。看着塌陷了一大半的基站,夏小源连长急地不顾是否会出现二次危险,带人就跳到坑洞里去找生死不知的赵海强。 大家紧挖快挖,除去看马的人,所有人全部抡起铲子去挖浮土,终于是在陷坑里刨出昏过去的赵海强。 浮土越堆越多,有人下一铁锨却是挖了个空,一股臭味散开,嗅到的当时脑袋便疼痛起来,这人大叫道:“毒气!毒气!” 任何时候,防毒面具筒不许离身!情况有变,立刻戴上!这是复兴军铁一般的条令,中毒者身旁的友军马上给他扒下面具,抄起腋窝带离了地陷坑,人员撤离一阵急乱脚步,将浮土下冒出的洞穴显了出来。 光线照耀下去,洞穴\/里钻出个漆黑的硕大鼠头,头上有虬结犄角,皮毛块块硬挺如甲胄,大如小牛犊般的体躯后头甩着根肉粉色的尾巴,这头巨鼠爬到浮土上,人立而起,尖锐的鸣叫几声又倏忽消失在洞穴内。 这一切给夏小源看了个真切,连长当时拔出配枪,朝着巨鼠开火,“砰砰砰”数声炸裂枪响,回响在山谷内。 见巨鼠逃走,夏小源铁青着脸对身边老兵说道:“妈的,进站没给马戴面具,惊了马差点踹死老子一个班长!” 他摁着步话机沉声道:“来两个班到我位置!子弹上膛!” 1排的1班长赵海强在接受急救,2班长沈如松被惊马踢岔了气,排长许博文只能留在原地顾好自己部队,有些无语地看着其他排的士兵奔去作战。 所有人的防毒面具内都嵌了通讯器,士兵们持着80式无壳弹步枪封锁了巨鼠出没的地洞,只待一声令下便是数百上千枚无壳弹宣泄。 试探性地往里头丢了诱饵信息素弹,等了一刻钟仍然毫无动静。夏小源命令士兵们分散开,巡视这个必然做了巨鼠窝的通信基站,势必要找到所有的隐蔽出入口! 连长走回山道,看着1排醒过来的赵海强和沈如松一个躺一个坐,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叹了口气,心说这届兵一言难尽,然后抓起架设起的野战电台呼叫器。 “基地,基地,这里是千山21号,我部于11487通信基站发现盔鼠巢穴,请求清剿指令,完毕。” 正当连长发报给基地,等着下一步指令时,他手底下两个班长倒是两两干瞪眼瞪上了。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因为伤着了而发颤,一个因为震到了而喘气。 沈如松心说这马尥蹶子真是要命,一蹄子给他高领厚外套都踹开线了,喘着气都觉得疼,他歇了很久气,才有力气扭头去问旁边的赵海强,说道:“强子,感觉好点没?” 赵海强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妈的,被活埋了几分钟,能好吗?我点也是真的背,能掉老鼠洞。”他挑了眼沈如松,讥笑道:“你嘞?听说挨人家尥蹶子啦。” 沈如松郁闷道:“马跑悬崖;啦,我能不拉吗,再说……” “呦,那你怎么专拉那一匹啊,邀功不成蚀把米啊。”赵海强插嘴道,幸灾乐祸起来。 “去你丫的。”沈如松站起来就给了赵海强一脚,随后把他的步枪塞他怀里,警告道:“回去了管你的1班!憋满世界说这个事,传开了我揍你。” “喔呦,我好怕怕啊。” “滚。” 沈如松甩枪到肩,没心情再搭理这家伙,走到排长身边,问下一步行动。 “我们带了台小鼓风机,把刺激气雾吹进去,起飞无人机看盔鼠往哪里出,堵死所有出口,驱逐到一地,集中歼灭。”沈如松提议道。 这套战术常用于清剿废墟变异兽,哪怕未能成功驱逐到一处,带有顶级掠食者信息素的强刺激性气雾,也必然能把食物链较低端的变异兽赶出错综复杂的老巢,在有利地形以旺盛火力溃灭之。 许博文瞅了眼没屁事了的沈如松,也不问他感觉行不行这样比较带有侮辱性的问题,直接点头同意让他去准备,至于清剿指令?基地不可能不发的。 确实,几分钟后,连长便收到了基地讯息,不过并非某个机关留守的尉官随口告诉他“准许开火”,而是团作战参谋亲自打来的。 听到参谋的声音,夏小源刷的一下立正,连连说“是”、“明白”,最后以一个“坚决完成任务”告终。 “发生什么了排长?”沈如松见连长那副紧张样,问许博文道。 “正常发挥,打扫院子而已。”许博文挠挠头,说道:“许参谋说这下面有个储备库,叫我们弄干净点。” 沈如松掂了掂脚跟,心说原来脚底下藏了这么多物资啊,几百吨大米还是几百吨弹药?怪不得盔鼠要在这里筑巢。 爱囤粮也是人类的一种天性,不管局势紧张与否,准备下一场战争正是军队的职责。广泛建设并掩蔽储备库是和平时期的一大任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代战争早非近代那样的宣战—动员—调兵的慢吞吞模式。全面战争会把炸弹投到前线之后的后方,落到炼钢厂里的工人头上,落到穿校服坐校车里的孩子身边,落在堵在路上想回家团聚的路人旁边,也许在他们车窗外,一队队紧急动员起来的预备役正空手跑向军械库领枪。可能在某一座城市上空,无数枚导弹划破苍穹,如流星般滚滚如来,而另一边,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但不会绝有人欣赏这种景色。 所以当战争一开始,饱和打击与接踵而至的空天一体化轰炸,将瘫痪所有大中城市的对外交通网,工厂哪怕还能生产也难以外送,只有那些设在山里、地下的隐蔽军事设施才能第一时间提供战争所需物资。 第30章 首战 沈如松面前这个小通信基站根本就不算什么,山对面还有一个一样的基站储备库,免得阳坡的炸没了还有阴坡的基站可用。而最大的那个?昂,那座叫做龙山的超大型地下城,里面最开始进了六百万人,而那时,还有五亿人挣扎于已成炼狱的地表之上。 长靴踩过水潭,沈如松拽下松紧扣,锁牢了头盔,抽出个弹匣敲了敲,然后塞进胸挂里,叫道:“1班,全体都有!立正!” “向右看!稍息!报数!” “一!二!三!……” 十二次报数声依次响起,十二个性别不一、高矮各异、籍贯不同的士兵,他们都握枪于胸看着队列前的班长,个个目光平静,从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早晚有见血的一天。 简要说明过情况,沈如松分配过任务,两个女兵负责操纵无人机,监控基站,八个人组成两个四四战斗小组,剩下的两个人跟着他做预备。 由于是山地训练,部队没带手抛式无人机,而是起飞了四轴、八轴无人机各一架。飞手操纵着无人机来回盘旋,标定过大概区域,技术员确定信号数据传输正常。 “老邓,轮你了。”沈如松拍拍邓丰肩膀。 穿戴完水冷护甲的邓丰像一个黑皮球,他“嗯”了声,朝近旁的邱铁军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军哥啊,还是咱们俩。” 邱铁军抡起拳头砸在邓丰胸口上,敲得“梆梆”响,回道:“不然咋地?不还是老子陪你?” “啪”地一声拉上霰弹枪套筒,邱铁军这次看也没看沈如松一眼,径直从胸甲兜里掏了根暗藏的香烟点上,展开双臂,一边叼着烟,一边让战友们给他身上插信息素发烟罐。 整装完毕,二人互相点头,同时放下电焊盔面甲,迈着沉重步伐向地洞走去,后面跟着两名机枪手,这四个老兵将教给新兵们实战第一课。 抵达地洞口,两人打开发烟罐扔进,油黄色的浓郁气雾当即开始挥发,提过小鼓风机往里倒卷,只消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传来不绝于耳的“吱吱”惨叫声。 四肢踏地声愈发密集,邓丰盯着地洞口,食指扣住扳机,说道:“轻松点,铁子,整的紧张起来了。” “紧张点好,给后边那群雏儿看了笑话可丢人。” 笑声闷在头盔里,盔鼠犄角刚出洞口,邱铁军率先开枪!“轰”的一声震响,一发184毫米独头弹挟着燃尽的火药焰芒射出,在心跳跳起还未落下的顷刻间,杀入了盔鼠群中! 184毫米独头弹、47毫米无壳弹,在一秒钟内,枪弹掀起的金属风暴恍如一道铁壁,盔鼠迎面撞上,火光闪映,人声呐喊、鼠辈哀嚎! 盔鼠皮毛再坚实,又哪里赛得过指节大小的破甲弹丸?邓丰与邱铁军两人重甲护身,毫无畏惧,顷刻间打完八轮独头弹,这两人哪里耐地住填满再打?往子弹带扒一发,填进弹仓一发,打一发! 突遭火力覆盖,一头被打得濒死的盔鼠凶性大起,越过同伴尸骸向前扑去,照着面前人脖子咬去,这体格子,长角的牛犊子冲来,浑身鲜血,状如疯狂,肠洒骨折! 盔鼠跃到半空,邓丰正好是打光一发正在填装,他两腿岔开站定,冷静地填弹,但下一个呼吸都没到,他就判断出接不上了,肌肉记忆与战斗经验叫他想也不想得地端起枪,直刺! 刺刀出鞘! 雪白刺刀骤然扎进盔鼠嘴里,冲撞力叫邓丰后退几步,他暴吼着逆推!腾出手来一发独头弹上膛,不及他拉住套筒,这头盔鼠半个脑袋便爆成了两瓣。 邱铁军瞄了老战友一眼,以飞快手速再填装再射击,但他并不前进,保持着安全距离,由更上方的班组机枪手执行火力压制。 不到一分钟,这个地洞口便倒毙了四五头成年盔鼠,剩下鼠辈精明着,哪敢再冲出来,又是信息素刺激又是炽热火力,这群盔鼠只得掉头往洞穴深处跑去。 山道上,无人机绕过又一圈,技术员盯紧了传输画面,这里三处环山,不是丘陵洞穴狡兔三窟,若是盔鼠挖穿了山地逃出,也算变相完成了清剿。 “发现!甲七方位!” 沈如松摁住步话机,望着爬到山崖上的陈潇湘,低头说道:“你的三点钟方向!最外侧铁皮房靠右三百米处!” “收到!” 山崖上的陈潇湘回道。她用的不是骑兵卡宾枪,而是加装了瞄准镜的75式钢木结构突击步枪,她原地坐下,两腿张开屈膝,右手持枪,架在左臂上,枪托不搭肩而是靠右手肘,以坐姿无依托方式射击。 “砰!”一声清脆枪响,跑动中的一头盔鼠崽子应声倒毙。 陈潇湘接连开火,在瞄准镜十字格里的盔鼠无不中弹,那些体格健壮难以一枪毙命的成年盔鼠则被观察手标定,其余充当步枪手的骑兵立刻予以集火,甚至做到了一边奔跑一边精准射击,开玩笑,他们可是战斗骑兵!经受的马匹疾驰射击训练。 一时间,山崖上、洞口边、半空中,简直是三位一体般的全方面火力覆盖! 得到报点信息,确认周围安全,重甲工兵们跳入到暴露的新地洞口,他们根本不怕塌陷,踩塌了地无非埋一会儿,盔鼠咬不穿电焊盔,但一堆硕大老鼠围着脑袋啃,这压力新兵承受不住。 投出信息素发烟弹,再次封闭一个地洞口。之后又暴出两个,山崖上的友军始终保持精准射击,在观察手及时报点与无人机巡逻下,盔鼠无处躲藏,敢于钻出地表者,死! 新的地洞口不再出现,基站、山崖、马匹各留下人照看,同时加大地洞口处的熏烟量。剩余士兵集结在铁塔下的隧道口处。 “组成战斗队形!”连长喊道。 尽数身披水冷护甲、头戴全罩式防毒面具的士兵以近距离作战队形列好队。 “上膛去保险!” 夏小源最后环顾了眼士兵们,抹下面甲,一马当先。 “跟我来!进攻!” 第31章 腐蚀 “进攻!” 话音刚落,夏小源便猛然掀开隧道口铁盖,旁边士兵立刻扔入两枚震撼弹,镁粉炸燃,爆鸣之际,数名战斗工兵当即跃入。 军靴踏过薄薄一层积水,顶着九连环震撼弹余威,三名全副武装的老兵展开盾牌,彼此遮护,枪灯刺破黑幕,直透幽邃尽头。 “安全!”老兵们叫道,旋即防御住入口。 新兵们顺着锈蚀铁梯爬下,甫一落下便加入到盾墙阵,跟随竖起盾牌将隧道占满,体魄强健者顶在最前,作为前沿突击手承担最多压力,握着长度较短的80式无壳弹步枪,直接架在盾牌中部的枪口上。 稍后方,是带班用机枪的机枪手,他们紧紧压住突击手,枪架在盾牌上或是干脆垂下,但必定有一条手臂推着前方队友肩膀,增强他遭遇冲击能力。 基站下隧道殊为宽阔,足以并行两辆吉普,而非尤其狭窄的室内地形。再保持平推阵势反而会浪费火力,在确认墙壁坚实后,不会被侧袭后,方才变组。 盾墙阵散开,化作标准的四人战斗小组,突击手压低身子架住盾牌,后边的机枪手与支援手一左一右侧身在突击手旁边,如同一个楔子,最后一名枪手则携带了更多的普通弹药,或是担任临时医护兵,并负责观察后方情况。 三个战斗小组,十二人,并未以双纵队的形式前进,而是呈“品”字型前进,他们不面对持热\/兵器或远程火力的敌人或兽群,故而是“品”字形的楔子阵,更能发挥火力并梯次承受兽潮冲击。 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下意识地侧斜过一点身子走路,尽可能让身躯投影面积减小。虽然说清剿变异兽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开枪、前进、破门、丢雷,但这些经历过废墟血战的历战老兵,很明白在危房或者是畸形种巢穴中,犯了细节错误的下场。 沈如松滑下铁梯,朝着头顶上的兄弟比了个大拇指,他没有打开枪口下挂的灯,而是打开了较柔和些的腰灯。数十人的进入,带来的光芒彻底照亮了这条历时百年而基本完好的隧道。 沈如松顺着隐蔽通风孔进入,顺梯子爬下了被盔鼠天长地久所凿开的厚达十数米的土层、浇筑层和隔离层。落到隧道里,沈如松看到背后是一扇沉重厚实的椭圆防爆门,显然外部的开启悬臂已经锈死到无法打开,只得让工兵们正在从里边打开。 工兵在操作硕大原始机械锁,奋力掰动杠杆,但防爆门仍是无动于衷。工兵咬牙切齿地准备炸药炸门,但最后关头被赶下来的连长阻止了。 “留给后人。”连长这么说道。 “留给谁啊?咱们不就是后人么?”杨旗没搞懂连长什么意思,纳闷道。 沈如松转过身,腰灯照亮了水泥粗糙的墙壁,他看到了依旧鲜红,但不免褪色的标语。 他轻摸过去,沾了一手尘灰,低低叹道:“这是给游击队用的。” “游击队怎么知道这里会有一个储备库?” 昏暗里,沈如松发出了声嗤笑,提步向前,说道:“假如我们输了战争,你会投降吗?” “绝不投降,投它&的降!”刘子旭叫道。 沈如松回头看了看这两人一眼,继而小步快跑,跟上大部队,说道:“到时候就一定会有人发现这里,再打开。” “老鼠都能凿穿,我们花十年,一百年做不到吗?” “花一千年,都要打出去!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放通讯中继器,前进!” 隧道直走了快有一公里,在道路分叉处,右边已被塌方土石掩盖,异常浓郁的腥臭味传来,是盔鼠的体臭味。沈如松推测是天性热爱挖洞的盔鼠某一天凿穿了隔离层,在11487通信基站里筑巢。 脚下变得黏稠,仿佛有一层黑色油脂沾住了靴底,让人行动变得有些迟滞,老兵们互换过凝重眼神,于是邓丰往靴底谨慎抠了抹油脂出来细细观察。 油脂刚一捻到他指头上,就开始萌发出肉芽,鼓点般凸起落下,然后变成了一滴浓稠至极的沥青状物体,包裹住邓丰的食指一部,有意思般紧紧缠起,哪怕是邓丰戴着手套,他也感受到了一丝绞力。 短短几秒钟后,这撮分离出主体的油脂丧失了活性,迅速灰白,结做硬壳,也不复黏性,轻轻一敲爆做粉尘。 “脂束。”邓丰语气微凛,之前的地道口激战也没见他表现出一分压力,但现在他的鼻息都急促起来。 邓丰脊梁骨窜起来股寒气,他弓着身,死死攥着枪,冷汗顺着他的鼻梁,流到了面具下,整个隧道都响起了他的大喊声。 “脂束!” 老兵们顿时色变,打了几年仗的王贵水也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紧摁着通讯器叫道: “脂束!后撤!所有人,后撤!” 新兵们尚有些懵懂地慢条条后撤,而老兵们简直是只恨长了两条腿,顷刻间跑到了防爆门处,疯狂摩擦着清理靴底,生怕沾上了一丝所谓的“脂束”。 没有人敢与脂束做直接接触!这种混合了变异兽体液、腐败真菌、病毒菌落的复杂粘菌聚合体具有极强的黏性,动辄布满被变异兽盘踞的整栋建筑、整座废墟!脂束腐败了城市,将其化作人间鬼蜮,猛毒!黏稠!侵蚀!但凡有一丝脂束感染了伤口,那就要整个截肢,误食了一丝脂束,便是肠穿肚烂,陷入到脂束网里,是活生生被吞食消化。脂束伴生了变异兽,就是这种物质,令重建地表,困难重重! “保持队形,守住这里!”邓丰厉声道,他提着枪走到队伍最后端,找到警惕环视着的的沈如松。 “这里有脂束。”邓丰说道。 “我带喷火器过来。”沈如松起身要走。 邓丰拦下了沈如松,他看向隧道的眼神完全变了,他知道,这里每一寸土壤都充满了危险,他盯着黑色的墙壁,那些凹凸不平的截面也跟活过来了一样,疯狂舞动着,萌发起肉芽,延展出触手,绞缠过一个个战友,任他们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然后被活活吃到骨销肉溶,黑潮褪去时,只有一枚枚指甲…… 第32章 破门! “老邓!老邓!” 见邓丰盯住墙壁盯到愣住了,沈如松叫了好几声,最后两巴掌拍在他肩头,才惊醒了他。 “啊,啊,我没事……”邓丰随口应了两声,指节攥地发白,他猛地转头,扣住通讯器问道:“军哥,脂束有多厚。” 戴着防毒面具,即便咫尺之遥,声音也只得以通讯器传达。 “有两寸厚。” 通讯频道里传来了连长的叫声:“拿喷火器来!烧掉这些垃圾!烧光!!!” “还有外骨骼!全副武装!” “是!” 沈如松带人重新爬出隧道,才几分钟的不见天日,便让他觉得阳光挥洒是如此的幸福,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揭开面具,大口大口呼吸着硝烟未散的空气。 “下边如何了?”通讯器里跳来陈潇湘的声音。 沈如松没回头,他知道陈潇湘在山崖某处,透过步枪瞄准镜看着他的后背,所以他回答道:“有脂束。” 那头沉默片刻,复又说道:“我们今晚不能宿营这里。” 沈如松走到山道边,即便离基站老远,战马、骡马也仍然有些不安,它们毕竟是动物,对天敌有天然的预感,习惯趋吉避凶,再忠诚的骏马面对猛虎时也不免惊骇,默契差些的,可能抖下主人撒腿就跑。 人非禽兽,有所惧,更有无所畏惧! 沈如松启开带有红色易燃标记的军械箱,拿出油瓶组、输油管、喷枪、阀门组。组装在一起,便成了战斗工兵最具有标志性的武器之一。 喷火器! 战斗工兵一边组装着喷火器,维修工兵则给少量老兵配装起外骨骼散件。 兄弟要下场厮杀了,高克明说什么也要给沈如松亲手配装外骨骼,甚至想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这儿时,给沈如松配齐聚能电池。 聚能电池金贵,不是特殊情况,很少会一口气配满三块。沈如松感受到重量变化,他回头握住高克明手腕,笑着、又不容拒绝地说道:“沉!我得多带点弹药,取出来。” 搞机修的,高克明向来灵敏无比的指头难得迟钝,在沈如松连番催促下才取出了一块电池。 高克明双手握住沈如松肩头,认真道:“下边凶险,话不多说了,自己注意安全。” 沈如松笑着点头,转身离去。 给喷火器灌装进油料,加装了外骨骼,沈如松单手使劲,便轻松把这个全重四十斤的杀伐利器举起,固定到自己腰身。 “拿好我的枪,看住我后边。”沈如松把步枪解下来,交给杨旗。虽然这混小子最近犯了大错,但没什么要怀疑的,一切顺利的话要做七八年的战友,到废墟战场上,互相拿住枪,互相看好后背,就是互相照看彼此的命。 隧道内各班组已就绪,装甲工兵们携带着喷火器来了!在欢呼声中,沈如松试了试油星,握紧喷枪,对着满墙脂束吼叫着摁动扳机,两道长有三十多米的火龙瞬间爆出! 焰芒在每个人防毒面具上飞舞,与脂束扭曲阴影交缠。氮气推动着火焰凶猛向前,上千摄氏度的高温烧融开这些细菌、真菌、变异兽分泌物构成的怪诞生命,令其在无声惨叫中化为飞灰。 火焰里,老兵们咆哮着推进,靴底流过浓稠黑红的血色污水,他们的眼瞳闪耀着火光。他们曾经在废墟无数布满成熟脂束的瓦砾碎石间推进,一个个身穿气密防护服的士兵在烈火炼狱中推进,数千数万的变异兽、畸形种围杀而来,士兵们坚持奋战到最后,踏入沼泽,踏入泥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脂束触手绑走,跟猪笼草捕的苍蝇般被消化吞吃,连兵籍牌都收不回。 “啊!!!”沈如松嘶吼着把阀门开到最大,汹涌火龙扫荡过沿途一切,涤荡黑色渣滓,烧白了隧道墙壁,将一切邪魔阴秽焚烧殆尽! 经历过废墟血战的老兵们紧攥着钢枪,方才他们后退最快,现在他们冲锋在前,火焰烧进一分,他们就更进一步。 头皮发麻的“吱吱声”再度传来,不同于磨牙吮血的叫声,盔鼠们的叫声充满痛苦,它们引以为恃的甲胄在高温油焰前不堪一击,被驱赶着逃入隧道更深处,这些悍不畏死的杂种逆势反冲,然后被挟着烈焰的子弹打作粉碎。 当火焰暂歇,战斗工兵们立起盾牌,一名名步枪手就位,沈如松扔下射空了燃料的喷火器,接过身后递来的钢枪,扬手叫道:“跟着我!” “扫清这里!” “是!” 一声,士兵们齐声喊道,枪提起,弹上膛,杀战场! 穿过着火的隧道,头顶燃烧中的脂束爆出大块油污,层层坠下,士兵们透过电焊盔视窗,那些走投无路的盔鼠跟着嘶鸣出声,鼠辈们临死前绝望的悲呼! “推进!”许博文扬手喊道,排长冲锋在前!枪架在队友肩头,菱形枪焰爆开,一发发威力巨大的钢芯弹无情穿入盔鼠血肉中,几个点射他就打翻了冲在最前头的成年大盔鼠。 一瞬间,霰弹枪、班用机枪、无壳弹步枪、突击步枪掀起的枪火化作风暴,逆卷过这条宽阔的隧道,一路向前,打散任何挡路鼠辈,184毫米独头弹、58毫米涂漆钢壳弹、47毫米无壳弹,钢铁狂潮顷刻间重挫了盔鼠反冲势头! 沈如松跑步向前,冲到某个更靠近一线的战友背后,一手推住他后背,防止他忽然受力跌倒。现在一线已完全被四个战斗小组填满,在确定了没有其他变异兽后,队伍直接以强势火力突入! 除恶务尽! 沈如松不断抽出自身弹匣递给前方队友,他自己的枪朝上举起,随时准备替换,他微微低着头沉稳前进,即便几米之外就是激烈战场,他也知道处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 “门!”盾墙中有人喊道! “继续前进!不停!不停!”排长应道,他的枪膛已然发热,子弹壳如雨般坠落。 沈如松则立刻叫道:“我处理!” 沈如松旋即脱出队伍,朝着那扇嵌在隧道壁里的铁门奔去,同时喊道:“来三个人跟着我!” “是!班长!” 贴住墙壁,沈如松抱住枪,拉住了急吼吼要撞门的杨旗,比了个靠边手势,待他过来后便按住他,眼睛仍是盯着还在“哔哔剥剥”掉落燃烧脂束的铁门,说道:“跟训练一样来!不要站在门前三角区!” 沈如松打开枪灯,从锈蚀不堪的门牌上读出这是一座泵房,他心里当即有了数,看向没穿水冷护甲、轻装姿态的刘薇薇,说道:“给我颗雷!” 接过破片手雷,他竖起手掌表示预备,随后看了眼倚在门旁蓄势待发的谢国荣,轻轻点头,叫道:“破门!” 第33章 胆气 “砰砰”两枪,谢国荣斜着对门锁开火,老朽的铁门顿时破碎,伴随着又一声惶恐的“吱吱”声,竟有头盔鼠撞了出来! 沈如松眼疾手快,端着80式便是打其扫出三个点射,倏忽间九发子弹命中,把盔鼠身侧炸出数个狰狞裂口,但这居然没法停住焦躁至极的盔鼠,这头畜牲冲劲不减,吼叫间,满头尖锐犄角便撞向了愣住的刘薇薇! “闪开!”沈如松叫道。 见一头浑身带血的犄角巨鼠冲来,不是所有人都有底力能做到瞬时闪避,刘薇薇是一个复兴军战士不错,但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刚毕业的高中女生,胆气,不是练出的,是斗出来的! 盔鼠要顶翻刘薇薇前一秒,侧边飞过一道身影,间不容发之际推开了呆住的刘薇薇,紧接着便是沉甸碰击声和“突突突突”的压抑枪声。 “看住门!”沈如松厉声叫道,他回身就是一个滑铲,冲到盔鼠身边,戳着它耳洞就是一阵连射,发发子弹直从天灵盖穿出,一蓬蓬红白液体兜头溅到沈如松头盔上。 “拉出来!拉出来!”沈如松奋力踢开盔鼠,这头还没死透的变异兽一边抽搐着一边肚皮向天滚开,但乍一看,早就肠穿肚烂,五脏六腑漏了个干净。 “罗虹!”沈如松叫道,伸手抓住刚刚飞身救过同伴的女兵罗虹,在战友掩护下拽着她的衣领拖到后边,向后拖时连声喊道:“罗虹倒地!倒地!” 到了安全处,沈如松翻过她身子,避免她被自己血液呛住,然后垫住她血污遍布的脸,握住她的手道:“罗虹!回话!” “咳~咳,班长。”罗虹吐出口看不清是血水还是口水的唾沫,挣扎着要爬起,却又被沈如松摁住不让起来。 沈如松赶紧摸索着自个儿的急救包,撕开绷带要给她缠上,慌忙间带出了不少药品,急急问道:“哪里受伤了!别闭眼!看着我!” “班长我没伤!” 罗虹挣扎着坐起来,她半身都是盔鼠血糊糊而且辐射性惊人的肠子,沈如松赶忙给她弄掉,直接从她胸前马甲里掏出抗辐射药剂,盯着她喝下去,这才骂道:“你几条命!没穿甲也敢去逞英雄!” “我救她怎么了!” “救她是重甲兵的事!这次是你运气好,顶住了你半截身子都要戳下来!” 见沈如松要和罗虹争起来,门边的谢国荣喊道:“班长!里面有动静!” 沈如松给步枪换了个弹匣,盯了罗虹一眼,指着旁边犹自蠕动的濒死盔鼠,说道:“打死它!” 过了几十秒,这头命中几十枪的盔鼠竟然还活着,沈如松打爆了它的脑子,罗虹从下边射穿了肚腹,但这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变异兽有第二个分脑,残存着控制着剩余躯体。 罗虹站了起来,越过漏干净肠子的肚腹,她看到了盔鼠内部像蛛网般繁密的淋巴管。大量的弹头被淋巴管挡住,并未击中重重保护中的分脑与心脏。拥有这种网状的淋巴管即是变异兽的特征,既能抵抗辐射又能强化器官,吸收了大量辐射的淋巴瘤、淋巴结也正是变异兽高辐射性的原因。它们以辐射为生,以辐射为食,哪怕生命因此短暂,却会在短短一生中诞下无数后代,污染无数土地! “噗噗噗”无壳弹打在盔鼠残尸上,射爆了盔鼠分脑,到此时,盔鼠才算彻底死亡。 沈如松这才进入到泵房,走到停摆的机器后,稠厚的脂束黏住了他的靴子,纵然外骨骼在身,他也不愿每走一步都要徒费电量,于是大声道:“小荣!打火焰弹!烧出路!” “是班长!”谢国荣同样大声回道,退掉独头弹,填进烧霰弹,对着地上厚厚的脂束打去。 脂束起火,熊熊燃起,却并没有像油遇到火一般迅速蔓延,而是扩散开半米左右便火势减小。但这足够前进了,外骨骼傍身,沈如松忽略掉腕表辐射计的“嘀嘀”警报声,这意味着他到达了中辐射风险区,其平均辐射剂量达到100毫西弗至400毫西弗。无防护暴露在这种区域内,会立刻感到不适,时间稍久,很容易造成尿血、头痛等辐射疾病。 沈如松毫不在乎,他们这一代人已经有较强的抗辐射性,不说他与谢国荣一个罩在外骨骼,一个水冷护甲里,就是后边两个轻装女兵,也穿戴了铅衬胸甲和护裆,只要不是久留,便无须在意。 沈如松听到拐角处有动静,他握拳示意停止,贴到墙边,侧过半边身子,见是一头背对着的盔鼠,不急开枪,而是竖起食指在半空中转圈,后边三人会意。到点一齐闪出身去,顷刻间四把枪将那头盔鼠打成碎块。 沈如松走到泵房尽头,看到水槽底下一窝小盔鼠,数量约有二十几只,窜出来想要藏在母盔鼠身下。 “啪叽!”沈如松直接一脚踩烂了最近的一头幼鼠,扔出一枚诱饵信息素弹,转身盯着罗虹、刘薇薇两女说道:“扫灭这个巢穴!” “有多少杀多少!杀干净再回地面!” 阴湿幽邃的泵房里火光连绵,脂束燃烧时的“咝咝咝”声,还有越来越多的乳白色鼠崽子,这儿简直是噩梦般的环境。 命令就是命令,不容还价,沈如松抬枪击毙了几头靠近过来的鼠崽,喝到:“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谢国荣!” “在!” 沈如松提枪出了泵房,叫道:“赶上大部队!我们突击!” “是!班长!” 隧道渐渐走到尽头,盾墙坚实推进,轻重火力击溃了盔鼠们一次次的绝望反冲锋。队伍的火力凶猛到即便分出一些应对来自侧边的突发情况,也完全绰绰有余。 “发现小储备库!” “需要两个人!” “收到!小荣!我们去!” 膝盖顶住盾牌凹坑,沈如松几人杀进一个小储备库里,拼死挣扎的盔鼠到处乱窜,子弹在房间里打成了跳弹,火星四溅地撕破了囤积着的物资袋,那些被咬破的面粉袋子开始散出粉尘。一时间搞得房间灰蒙蒙的。 士兵们扣扳机的食指毫不卸力,直到沈如松觉察住不对劲,在震耳欲聋的枪声里喊道:“停火!停火!” “面粉!是面粉!” 但通讯器哪里赛得过上百分贝响的子弹出膛声?撞针落下、打燃底火,推动着子弹在枪膛里自旋转,出膛!命中! 盔鼠奔跑间扬起的粉尘云很快密到浓郁的程度,沈如松劈手压下了谢国荣的枪,刚要摁另外一人,然而下一秒,一枚子弹撞到墙壁炸出火星,轰然引爆! 爆燃! “轰!!!”一声暴响,隧道骤然震撼,窜出一条火龙,但前方的士兵们无暇看顾后方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前,一道黑潮在急速迫近。 那是数以百计的盔鼠潮! 第34章 除恶务尽 “站定!站定!” “原地坚守!” 老兵们此起彼伏地喊叫着,这些扛在一线的百战老兵当机立断直接松开枪,双手顶住盾牌,后边的人也用肩膀抵住了前排,缝隙间的机枪手扣死了扳机,数条火线射入鼠潮,真犹如沸腾的水般,翻滚,裂开! “雷!丢雷!” 最后排的步枪手乃至医护兵们纷纷解下破片手雷,抡圆了甩过去,爆炸和破片像割麦子般刈倒了无数盔鼠,后头疯魔起来的盔鼠碾过同类尸体,甚至是用犄角顶住尸骸,轰轰然前冲!仿佛怎么挡也去不掉一丝力量! “全部来顶住!” “顶不住的!收拢成圈!” “放屁!顶得住!” 许博文吼了声“闭嘴!”,又喊道:“枪榴弹!” 后排拿75式的士兵们仰高枪口,一轮装填间十几枚枪榴弹生生遏制了鼠潮势头,但也仅仅是一瞬,距离近到人们能看清盔鼠那小小的血红眼睛! “过来顶住!” 所有人立刻松开枪,任其随着枪带晃动,双腿交替,肩背撞肩背,四排人,二十多人一堵墙守在原地。 “准备冲击!” 话音刚落,盔鼠即凶狠地撞上盾牌,一头叠一头,后边的犄角甚至刺进前者躯体内,猛然爆发的巨力叫整个盾墙顿时后移,外骨骼士兵毕竟是少数,能扛住点,但架不住整个面! 一盾之遥,就是盔鼠锋利而弯曲的利齿,这些畜牲疯狂地啃噬着盾牌上沿,一线老兵们压低重心,艰难地以肩背对抗着几乎是压倒性的鼠潮力量,即便是这样,一些悍不畏死者仍然是掣出配枪,从盾牌口射击孔吼叫着开枪。 邓丰骂了声娘,愤然摁下外骨骼过载,瞬间澎湃起来的力量驱使他奋力前推,生生压过了盾牌外的盔鼠,他仗着有装甲保护,随手抄起一支短管霰弹枪,硬生生插进面前盔鼠嘴里,任凭锋利密匝鼠牙啃噬,他狂叫着把枪管塞进了盔鼠喉咙眼,然后一发扣响! 血肉四散,肠穿肚裂! 钢掌军靴在崎岖的隧道表面上摩擦,拼命坚守位置的士兵们在以寡击众,顶在一线的只有三十多人,却是对抗数百头彪悍盔鼠! 手抱住战友腰,掌贴住脊梁,不少人使劲撞着前者后背,叫喊着:“推!推!” “推!” “啊!!!!” 牙关蹦出来的声音,咬碎牙齿的声音,偶尔投出的手雷极近极近地炸开,残肢血肉当头淋下,辐射计“嘀嘀”乱响,但这时候谁管的了这个?前面的老兵打光了配枪子弹,拔出腰后的折叠工兵铲,对着要爬过盾牌的盔鼠死命砸下去! “噗嗤!”刻意磨尖了边缘的铲子砸进去,一砸一拧,盔鼠半边脸都给削了下来,这头癫狂了的盔鼠甩着头竟是揪飞了铲子,咬住老兵的手甲,在他痛嚎声中,跳了进来! “哐当”几声剧响,后边的士兵被撞倒,失去了后边推力的前沿盾牌手直接被压弯了腰,一块盾牌倒了下去,缺口破开然后就是迅速扩大! “收成圈!收成圈!”许博文嘶吼着,他掰过盾牌,带着五六人贴着墙壁,对边也有一个,但中央被冲破了! 被冲翻了的士兵们立马被盔鼠潮践踏而过,战斗工兵们奋不顾身地扑到轻步兵身上,让自己承受住无数头壮如牛犊的盔鼠重压。 …… “班长!班长!” “醒醒班长!” 沈如松睁开眼,意识尚未恢复过来,胸口烦闷地就先让他吐了口血。 拉着谢国荣的手站起,看着对方火烧火燎地连护甲标识都没了,沈如松却是反手锤了他一拳,笑道:“好歹咱们命大!有甲!” “对!咱们有护甲!” 刚才储备库那一阵面粉爆燃着实炸倒了里头的三人,直接给沈如松轰晕了过去,但也就如此了,外骨骼里还有厚重的水冷护甲,从头到脚给包裹着,效果比普通的防爆服要更好,现在沈如松除了脖子有点疼外,几乎毫发无损。 短短昏厥了十几秒又苏醒过来,沈如松看过谢国荣与3班的某个男兵,相视一眼,不必多言,向前线去! 向战斗去! 三人握枪于胸,坚实踏地,在略有弯曲的隧道里奔跑,他们听到了前方密如鼓点的鼠潮和战友的喊叫。 转过拐角,沈如松瞳孔剧烈放大,看到大部队的第一眼,就是盾阵垮塌景象! “贴边!贴边!”沈如松吼道,毫不犹豫地对着谢国荣就是单手一推,后者猝不及防间撞到墙壁,而沈如松跟着贴住墙壁,抬手对准了冲过来的盔鼠打出点射! 但80式的47毫米无壳弹毕竟不是全威力弹,偶尔也会力有未逮,皮毛坚硬成甲的盔鼠歪了几下脑袋便无视过去,只有谢国荣端着的霰弹枪才枪枪奏效。 “趴下!趴下!”沈如松掰过兀自开火不休的谢国荣肩头,反身扑地。 恍如一列火车从背上开了过去,盔鼠踩的沈如松地护甲那是一个“啪啪啪啪”响,沈如松的胸骨都要挤到胸甲上,一颗心跳的飞快几欲蹦出,他双手抱住头,拼命护住自己脑袋。 几十秒内,盔鼠便冲了过去,这些没什么智慧的鼠辈只晓得闷头冲到底,撞了南墙再回头。 “起身!”喊声接连不断,骨酥肉软的沈如松扶着枪才爬起身,伸手拽起谢国荣,然后大声道:“没事荣子!” “班长我没聋!” 若是戴着头盔看不见,谢国荣准能看见沈如松呲牙笑了笑,后者“刷”地一拍拉机柄,沉声道:“走!” 大部队那边散开了战斗圈,救护着被冲倒了几人,幸好两名战斗工兵最后一刻保护住自家的轻装战友,有惊无险之下无非是呛了几口血罢了。 见压在他们俩底下是两个女兵,渡过危险时刻的众人相视一笑,排长举枪叫道:“它们还会再来!收圈防御!消灭他们!” “消灭他们!” 汇进大部队中,这次六人一个小组,靠着墙壁围成圈,几分钟内,隧道那头隆隆震动复又传来,好整以暇的士兵们一待鼠潮出现,缩回到盾牌后,任盔鼠擦过盾牌,越过去再行开火。 反复几次,盔鼠群急剧缩减,被杀得是尸横遍野,这群直脑子的变异兽无处可逃了,本能叫它们只会冲击到死! “哒哒哒~” “填弹!”沈如松叫道。 短短一刻钟的无节制射击,他消耗光了身上所有弹匣,正当他伸手去拿战友腰间弹药时,盾牌微微倾斜,时逢盔鼠撞来,沈如松竟是被带的撞飞出去! “班长!” “小沈!” 众人惊呼间,破开阵型就要去救他,但为时已晚,沈如松装上弹匣还来不及开枪,盔鼠就闷头压住了他。沈如松猝不及防下被打翻在地,盔鼠欺身而上,上下颚张大到极致,森白利齿当头刺下! 鼠嘴里淌出恶臭涎水,盔鼠直接咬中了沈如松的电焊盔,“咔吱咔吱”地让人以为他脑袋都要被啃碎 沈如松拼命掰扯着巨盔鼠,然而盔鼠怎么会松口?他感到电焊盔一点一点地凹陷进去,然而限于水冷护甲的肘部角度,他的手却弯不下去了!他是穿着外骨骼不假,但他找不到发力点,怎么也揪不到盔鼠的脑袋,根本拽不住自个儿的脑袋!摸出了手枪却对不准盔鼠的头! 生死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沈如松想也不想,暴吼一声,你个畜牲不是想吃了老子么?来啊! 他不再翻滚挣扎,任凭盔鼠粗壮蹄爪踏着他的胸口,放开手脚索性任盔鼠啃噬,他嘶喊着抓住盔鼠前肢,脚一缩,对着肢爪就是狠狠一蹬! 这一蹬力道何其之大?“嗤啦”一声,半条前肢都被情急之下的沈如松给蹬开了,骨头筋膜尽数露在外边,但这还是没用!盔鼠咬的电焊盔继续凹陷,防毒面具已经迫到沈如松鼻梁! 就当沈如松愈发感到呼吸困难时,听得“轰!”一声剧响,沈如松感到身子一轻,这时他才猛然想到还有外骨骼过载,左手狠狠一合,外骨骼顿时剧震,宛如一股电流穿过全身,磅礴伟力充斥,沈如松暴吼间双手握住盔鼠嘴里獠牙,在鼠辈哀啸中,硬是给它下巴拽开。 短过载结束,电流逝去,暴怒不已的沈如松翻过身,骑到了盔鼠身上,架起手枪冲着连扣扳机,打光子弹就掏出随身匕首刺! 一刀猛过一刀,匕首扎进了骨缝卡住,沈如松就捏紧拳头去砸!去掏!去抓!他感觉抓到了什么,猛然攥住一拔,盔鼠半个眼窝直接被他揪了出来!血淋淋丢在地上,然后被十几双军靴踩过。 终于赶来的众人怕开枪误伤了沈如松,拔出工兵铲或是军刺、匕首,一齐往这头盔鼠身上招呼,片刻间便将这畜牲杀了个通透。 “没事小沈?”许博文拉起沈如松,问道。 “没事,就觉得有点憋屈!”沈如松扶了扶头盔,抬起脚,钢脚掌照着盔鼠脑袋就是狠狠一踏! “谢了,排长!”沈如松不无感激道。要是没那一枪帮忙,他得狼狈得多。 许博文拍拍沈如松肩膀,随手指过,说道:“去谢谢3班长!她打中的!” 顺着排长指的方向看去,沈如松看到3班长辛婕,她正在搜寻战场,单手倒提着霰弹枪,右手握着手枪,见到但凡有一丝动静的盔鼠就是一枪脑壳。 辛婕侧身呼喊队友跟随前进,眼角余光与沈如松投来的目光交错,但也仅是一刹那便收回。 前进! 清理光了成年盔鼠,战斗逐渐进入了尾声,队伍杀到了隧道尽头,找出了所有被破坏的小储备库以及盔鼠巢穴,焚烧过脂束,消灭掉一切变异兽崽子,他们在重重污泥里看到了大量未拆封的物资箱,但因为这里进了盔鼠,这个隐蔽物资库里所有补给都不能再用,还要上报摧毁。 士兵们怒火满腔,再见到幼鼠,他们都不愿在浪费子弹,抓来一个就是一脚踏死,集中到一做火堆。 表针指向傍晚时分,分散开士兵们处理完巢穴,重新集结在隧道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通哪儿的?”谢国荣看着面前巨大的防爆门问道。 隧道尽头当然是该是一堵墙,但这里却是一扇没开启的门,像极了地下城里的分区封锁门。 “你管什么是玩意?连长都问了基地,这个门后面焊死了。”沈如松不以为意道,他现在无比想把头盔摘下来,回到地表狠狠呼吸清新空气。 第35章 月亮与头盔 激战过后,士兵们回到地表,个个第一时间痛快呼吸起山间的清爽气息,他们在地底下可真是憋坏了,不管电焊盔里的内置过滤器还是防毒面具过滤罐,只消得去毒性,去不了臭味。想想,闷了几十年的潮湿隧道加上老鼠粪、血腥味、尸臭味,混合起来怎叫一个带劲了得? 但沈如松就有点尴尬了。他发现自个儿脱不下头盔。 “我草我草我草,你们拔我头盔还是脑袋啊!”沈如松叫道。 围着他的人们笑做一团,更有幸灾乐祸的敲着沈如松的电焊盔,敲的那是一个“邦邦响”,而郁闷的沈如松坐在石头上,下意识地摸出了烟,结果递不上嘴,惹得人们更是哈哈大笑。 沈如松非常无语,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与盔鼠的厮打中,那畜牲玩意咬扁了他头盔,现在弄得他摘不下来了。 “要不咱给它锯下来?”李皓叼着烟道,趁班长困住的这段时候,这群孙子全点上了。 谢国荣凑过去点上了烟,美美地吸了口,却犹豫道:“啊这个……不好,锯歪了岂不是班长脑袋也啪嗒一下……” “裂了?” 刚说完,后脑勺便挨了邓丰一巴掌,骂道:“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邓丰蹲在沈如松旁边,仔细研究着头盔到底卡哪里了,但研究了半晌,试也试了,拔了也拔了,锤头也砸过了,偏偏就是摘不下来。 “那看来真的锯了。”邓丰撸袖子说道,对着看热闹得的兔崽子喊道:“喂!那个谁!去把油锯拿过来!” 一听要锯2班长脑袋了,士兵们“轰”的一下都聚了过来,手里有事的也不住眼睛偷瞄,排长这会儿忙着给基地打电报,哪里会管这事,说不定以许博文这小子性格,刚毕业的军校生能多老成?估计是一边训人一边旁边偷着乐。 全程在山崖上蹲着的陈潇湘这会儿在刷着她的马,隧道战她并未参与,倒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一个人就能管住骑兵班所有的马,她下去了,就得换两个骑兵上来。 看着沈如松脑袋上飚出火花,这个湘妹子看的也是忍俊不禁,一踩马镫上了马,举起望远镜悠然自得地从远处望着,心说这哥们倒也是倒霉,打盔鼠还给踩扁了头盔。 伏在马背上,陈潇湘习惯性摸出外套后的扁酒壶饮了口,“唉”地痛快叫了声,心想你们几个在下边搞了场清剿突袭,我在上边打鸟,真是不公平。 想到这里,陈潇湘便跳下马,随手拍拍马脖子说了声“站住!”,便往沈如松那块儿走去。 “行了没?怎么要那么久?”沈如松喊道。 “快了快了。”邓丰敷衍道。 电焊盔最厚处有好几厘米,都是复合材料,垫了钢层,又要顾忌下边的脑袋,哪敢真跟锯木头一样劈下去,邓丰端得是手都累了,这会儿正喝水歇息,毕竟他也连续战斗了一下午,乏了。 沈如松等得实在很痛苦,于是他叫邓丰先别锯了,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手艺,而是我有个哥们叫高克明,他是技术兵,玩锯子更熟练,去把他给叫来给我锯脑袋。 邓丰应声离去,顺便和走过来的陈潇湘打了个照面。 陈潇湘叉手弯腰,盯着沈如松的头盔,她也不做声,旁人热闹看够了也都回去准备扎营事宜了。这个通信基站被盔鼠凿空了,贸然扎营有可能陷下去,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往山崖上运东西,晚上在那里扎营。 陈潇湘轻轻“嘿嘿”笑了几声,见沈如松手支着下巴在发呆,她观察了半晌,确定沈如松发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了,于是解开袖口扣子,趁人不注意,便抡起油锯,一拉绳,就往沈如松脑袋凑去。 一时间火花四溅,沈如松以为又开始锯了,加之看不见,自然没什么反应,但领着高克明过来的邓丰,这两位看见这景象可看呆了,然后立马慌了,这位祖宗是要做什么? 锯我兄弟脑袋?高克明想到。 锯我班长脑袋?邓丰想到。 “我的姑奶奶你要做什么啊!” 生怕惊到了她,两人又不敢上手急的在陈潇湘身边团团转,劝她赶紧收手,然而她拎着油锯,握惯了缰绳的手势一丝不抖,把头盔锯了对分,刚好到最后一层绒布。 “别告诉他我做的啊。”陈潇湘放下油锯,竖起细长指头比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拍拍手掌,跳舞似地一蹦三跳走远了。 “行了没?”啥也不知道的沈如松问道。 高克明与邓丰俩哥们能说什么?面面相觑,锯开了就是好事,又没掉他一根汗毛,于是回道:“行了行了,扒开。” 脱开头盔,沈如松兴奋地直接嚎了一嗓子,迎着吹面山风“嗷呜嗷呜”了好几声,然后抱住高克明就是往上提,喊道:“他&!老子终于出来了!我太感动了!” “我太感动了!我爱死你了大头!” 沈如松又揽过了邓丰,喊道:“老邓,我也爱你!” 高克明和邓丰双双露出尴尬笑容,远处,躲在马后边的陈潇湘捂着嘴笑到腰都直不起。哆嗦着指头朝着沈如松,就差笑到锤地了。 抛开这么个小插曲,清剿行动可谓有惊无险,非常成功。 主持战斗的许博文给连长汇报战果,夏连长非常高兴地在野战电话里对上级报告,表示在五个小时的战斗里,2连以四人轻伤的代价,击毙了超过一百五十头成年盔鼠,捣毁了七个长出脂束的大小巢穴,确保了储备库安全等等。 上级对此事自然是感到满意,有变异兽巢穴不是大事,毕竟这年头的小兽巢多到猎兵懒得刻意去剿,但有一个长出脂束的兽巢代表这个变异兽族群行将诞生出畸形种,届时就不是这样简单料理了,而是要派专业人士,也就是猎兵来了。 表扬了一番,上级挂断电话前提醒了下夏小源,表示后面还有一堆维护目标,可不要“再”碰上兽巢了。 夏小源明白上级的意思,11487通信基站下有意外发现的储备库,上面肯定要来人检查的,功劳跑不了,但要是没有这个储备库,按照惯例,这个巢穴是要炸掉的,搞一个死无对证,那最后算是剿了还是没剿? 这里头的门道太多了,但不妨碍连长心情好,打了一场爽快仗,功劳簿上记了一笔,换谁都畅快。 入夜扎好了营,连长宣布今天的战斗所有人表现都极其优异,显示了训练成果,为此,在回程后将报请集体三等功,同时今天双份补给! 新兵们不大明白集体三等功什么意思,反正立功就是好事,而且可以吃两份餐!虽然单兵口粮味道不咋地,但大家都喜欢吃口粮里附带的软糖,香烟也可以随便抽,不用怕挨班长飞踢喽。 篝火旁,大家围坐一团,烤着罐头,分享着烟头与糖果,山林子吹来的凉风尽数消融在大家的欢声笑语里。 “我说啊,那时候,班长老狼狈了,刚说‘面粉’!轰的一下,他就飞出去趴地上了,我差点以为他挂了。”谢国荣回忆起在面粉库里,吹嘘起自己是如何英勇,挡在班长面前,之后又是怎么救起他的。 沈如松抓起一把石子丢过去,骂道:“你小子有脸说?就数你开枪最起劲!叫你省着点!后面打散弹,燃起来都怪你个孙子!” “班长属你开枪最使劲了!” “就是就是!打到一半摸我子弹,我当时就说谁摸我屁股!” 班里众人笑的合不拢嘴,吐槽着沈如松在隧道里一堆“缺德”举动,诸如在门前给一把推开、喜欢拿别人弹匣、打老鼠偏偏要骑上打等等破事,弄得沈如松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 “你们拉倒,我睡觉去了。”沈如松起身要走。 “班长别走啊,玩不起了这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映着篝火,所有人的脸庞都是红艳艳的,彼此有说不完的话,上完第一次战场,沾过第一次血,而且是兽血,唾沫星子都能喷熄了柴火。 沈如松当然没回到帐篷,今天月亮蛮不错的,而且他一股亢奋劲也没下去,就跟那啥后的余韵一样,叫人坐在床头想了又想。 靠在营地旁一棵树,沈如松点起烟,任其袅袅燃着,他怔怔地望着大如玉盘的明月,看到烟灰落手上而不自知。 心里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便是月亮?是啊是月亮,才见到一个来月的月亮,从小听着太阳和月亮,到20岁才真实看到,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东西,一个没法用眼睛看,一个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 沈如松从外套内兜里摸出小笔记本,那本大的放基地了,出门训练带个大日记本,多捞的事哦,平时有什么感想,就用小的随手记一记。 【四月三号,雨转晴】 【今天是我人生第一场战斗,清剿盔鼠,有点危险,出了两次事故,现在后怕劲上来了,不过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最后头盔卡住了,让老邓找了大头锯了半天才弄开,挺尴尬的】 【刚和大家吹逼,这帮人全弄我来了,我明儿要操练他们,班长权威!以及……】 沈如松顿了顿铅笔,抬头望月,很自然地想起了远在龙山的母亲妹妹,她们俩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来到地表,会不会终其一生都看不到他眼前这一幕。 一轮明月而已。 沈如松微微笑了笑,等他清理完了地表,再带老妈和小眉来这里,那时候,他应该复员了,以游客来这里,如果超期服役,可能还会带着小眉的孩子来。 至于他自己?他暂时还没考虑,二十七八再说,如果身体一切健康。 沈如松咬着铅笔头后边的橡皮,他不再多想,写下最后一行字。 【以及,今天的月亮很漂亮。】 第36章 偶然有过你 月色再美,也终究持续八九个小时罢了,到了破晓时分,太阳东升,月亮西落,亘古不变。 清晨六时半,哨声响起,睡眼惺忪的士兵们被班长排长们赶出帐篷,逆着山风冷气拆卸帐篷,将营地大小物什装到箱子里,随着最后一碗剩汤浇灭了余烬暗燃的篝火,稀疏光点透过树林照下,士兵们戴上军帽,或骑上或牵住马匹,继续向前攀登。 千山山脉总体来说并不高,主峰老铁山海拔才两千多米,真要全力直线登山,跋涉两天绰绰有余。不过队伍要依次经过山腰间众多的维护目标,等于是绕着山脉,从一座山峰到下一座山峰,最后才到主峰,慢慢向上攀登。以每两天完成一个的速度,到训练的第十天至十二天时才会抵达山顶,并在那儿登顶插旗,寻一朵雪绒花插进鬓发,表明完成了一段艰辛的山地训练。 春雨淅沥,湿冷难当,日出后便开始降雨,纵然是昨天战斗激情还在,在走了一上午后,也被雨水“滴滴哒哒”地浇灭了劲头。个个缩在雨披里,沉默地握着缰绳,有精力者还能催促着骡马快快迈步,那些沾了半身烂泥的人们不免无精打采,满心盘算着什么时候扎营,好弄干衣裳。 见士气衰弱下去,排长看在眼里也微微焦急,带头唱起了军歌,初次还引得大家跟唱,嘹亮歌声响彻山谷,惊起无数鸟儿,而后马匹嘶鸣声打断了歌声。 “马!马!” 马匹踩到湿滑草苔,四肢纠缠间直接打滑,哀鸣一声侧翻,人叫马嘶里,骑兵被沉重马身压住,脸色顷刻间涨作青紫,无论多么奋力挣扎,也推不开体重数百公斤的战马,折了脚踝的战马拼命踢踏着,剧痛中哪里顾及得了主人?这名骑兵时而被压浸到泥里,时而被马身反复压迫。 当人们好不容易拖出伤者,医护兵还没戴上听诊器,撩开伤者保暖内衣,就看到胸口凹陷下去一大片,喷着血沫的骑兵咳出内脏碎片,一口一口溅到医护兵手上,急地要落泪的徐胜男竟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怎么救这个胸骨尽碎、骨裂插进内腑的战友。 “救他!救他!救!”陈潇湘咆哮着,她想要闯过去,却被人们死死拦住,足足来了三个壮汉才按住了这个身姿纤细的女骑兵,在她的吼叫声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人流逝干了生命。 徐胜男感受不到伤者的鼻息,她注射了强心针,开始嘴对嘴送气,片刻后她的唇也涂满了鲜血,于是她高喊着:“起搏器”,在电流噼啪声中,还睁大双眼的伤者胸口一次次弹起、落下,最后在众人的默默注视里,徐胜男无力瘫倒,颤抖着摇摇头。 没有白布,雨披裹住了遗体,折断了两支腿的战马也没法幸存了,这匹脏污到看不出白色的战马卧在泥水里,不住地舔舐\/着主人逐渐灰白的脸庞,铜铃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流下,淌到年轻主人的身下。 陈潇湘走到逝去战友身边蹲下,一只手抚着他战马的鬃毛,轻轻地“嘘~”“嘘~”,看着这个才十七岁出头的小伙子,她知道这些半大小伙子看她是什么样的复杂眼神,她鼻头翕动着,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唱着某支歌谣: “跑马……跑……跑马的溜溜的山上……” 陈潇湘背对着众人,所以人们都看不到她脸庞上尽是泪痕,她坐下,抱住面色灰白的小伙子,抱着他的脸,慢慢地唱,悲伤地唱: “一朵……一朵云,呦……” “世间女子……任你……溜溜求呦,呦……” 她拉高衣领擦掉眼泪,她不能让其他人她在哭,所以当她站起时,手里多了支枪。 陈潇湘转头看着同样抬头看向她的战马,她认得全班所有人的马儿。它叫“娟子”,一匹漂亮的母马,从新兵连时就跟着它的主人了,钻过火圈,跳过断桥,带着它的主人赢得过好几次竞赛,然后因为不是它的过失,害死了它的主人。 “嘘~嘘~”陈潇湘抱住马首,许是知道了接下来的命运,娟子蹭了蹭了陈潇湘,后者把脸颊埋进脏毛串成绺的马脖子里,陈潇湘握着枪,拇指掰下击锤,对准过去。 “砰。”一声枪响。 汩汩流出的马血染红了陈潇湘的衣装,但当她站起时,重新变成了那个漠然的骑兵班长。 见陈潇湘替死者收拾着遗容,许博文长叹了一声,伤感道:“哎,没想到昨天没伤亡,今天却……” “他还不如死在战斗里。” 沈如松闻言也不免伤感:“不得不说,痛痛快快一点也是一种幸福” 许博文摇摇头,回答道:“咱们军旗下宣过誓的,但是那一天来了,又有多少人不怕?” 沈如松手攥着,背在腰后,他望过队伍前端飘扬着的连队旗帜,那抹在风中招展的深沉紫色,旗杆的流苏下是青翠如碧的河谷,他能听到虫鸣鸟叫,于是他叹道: “祖国哪里不是故乡啊” 沈如松看到陈潇湘掰开了死者的兵籍牌,一片塞到死者嘴里,意味着他以军人身份死去,一片她自己攥紧片刻,最终交还给军队做身份确认,代表这名士兵,永远消失了。 马靴踏着泥泞,一名老骑兵和一名连部指导员带着遗体先行返回,窄窄的山道上响起了悲怆低回的哨声,宛如呜咽。士兵们自动分开道路,驮着遗体的战马打着响鼻,两匹马,三个人,在淡淡雨幕里淡淡消失。 沈如松低下头默哀,素来机敏的他这时才想明白排长为什么要说“他不如死在战斗里”。那样就会是烈士,名字会刻进龙山天门石碑另一排更显眼的位置,而不是某个训练死亡指标。 但又能有什么?人死之后,还能计较什么,除了绝望的母亲和爱人,几年后,谁会记起他?人们素来只记得千千万的牺牲将士,在慰灵碑、纪念柱下,哪怕是战友,又有谁会去记得熟悉名字旁的那个名字。 他们都是无名战士。 第37章 春雪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夏连长向团部报告了此事,因为是训练中死亡,证据确凿,再无多余声音。团部先例行记录,之后返回基地才有进一步处理。剩下的事,就仅仅是骑兵排的排长与陈潇湘分别写一封通知书,随死者的私人物品、骨灰一起寄回原籍。 沈如松看到连长挂断了野战电话,这件事似乎就过去了,但又不是,他望向山外辽远的平原,默然不语,他明白,每时每刻,都有与他一样的人逝去。 停下的队伍继续出发,他们耽搁了半天行程,那些心疼战马嚷嚷着要派人送回马儿,自己宁愿走路的骑兵也不做声了,只得更注意脚下,更贴住山壁行走。 今天再没有歌声,再没有笑声。 晚上扎营,沈如松一样嘱咐班组士兵们要打牢桩基,不要为了一块耐贮蛋糕而偷偷多开单兵口粮。 篝火架着的行军锅里煮着从农场带来的最后一份白菜腊肉,再差的大锅饭也比自热口粮强,大家把头盔垫屁股下边,月亮依旧是昨天的月亮,林梢却不是昨天的林梢。 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没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去放声嬉笑,平时老是冲着哥哥龇牙咧嘴的刘有成,当着大家的面对哥哥刘有德道歉。而此前犯了大错的杨旗、刘子旭在其他人眼色催促里一咬牙站起来,承认去辅助兵营地找乐子连累了许多人。 沈如松原先觉得这几个人都有大病,不适合从军,应该扔去流水线当一辈子工人,但突遭这样的事,在生死面前,很多事都变成了小事,若是战端开启,投入到战役里去,这个班里又会有多少人活过第一年的冬天? 沈如松赶众人去睡觉,在帐篷里,裹在睡袋中,沈如松忍不住想着那个意外牺牲的骑兵,沈如松不认得他,在全连一百多人的队伍里,做完自己繁重的任务,除去本排的人、高克明在的维修队,以及时常打交道的骑兵班,他根本没空在意其他班排。 有朝一日他若是牺牲了?打比方说,昨天战斗里,那头盔鼠咬穿了他脑袋呢?他吃了太多辐射,肯定是不能运回去的,是不是会在基站里烧掉,几个月后母亲和妹妹收到一个骨灰瓮一个牛皮信封,装着通知书和抚恤金?在军人公墓里,在父亲的墓碑旁早早立起一个新的,然后埋在里边? 沈如松不知道。 怎么想也不知道。 只觉喉头堵得慌,恰逢轮岗到了沈如松,他立马系好军大衣出了帐篷,立在营地里,黯淡灯火,防兽气雾透过防毒面具,混着冰冷的山风淡淡地吸进肺里。 背着枪站在哨位,任雨和风吹打着脸庞,沈如松拉高面巾,藏起脸颊,低低地凝视着山外。忽然间,他听到响动,回头间看到同样是轮岗的陈潇湘站在不远处。 两人四目相对旋即分开,谁都没有说一句的打算,一人背着枪,一人抱着枪,倚靠着生长了一百年所以极其粗壮的老树,共同望向远方。 沈如松拢着手,不想管那么多,点起了一支烟,吸进几口辛辣烟气,烟头在夜色下一闪一闪。 很快,林子另一头也亮起了红点,沈如松猜得到她在一边抽烟一边抿着她那个好像永不会干涸的扁酒壶,沈如松忽然生出一个冲动,想找她倒一壶盖的酒尝尝,看是寡淡的水,抑或是温醇的龙安春,还是酷烈的二锅头。 压着帽檐,沈如松一支支抽掉了半包烟,昏暗的林子两个红点渐次闪起、熄灭,也正是这个时候,沈如松感到鼻头一凉,不是他感到悲伤。 他伸出手去,一枚晶莹的雪花悄然化于手掌。 沈如松抬起头,望着璀璨星空,喃喃道:“下雪了……” “下雪了……” 一夜雪落,次日众人钻出帐篷,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沈如松踩着薄薄的积雪解开帐篷系绳,摸到桩基时,即便隔着毛绒手套他也微感冰凉,他看着一边收拾一边打起雪仗的几个小屁孩们,不禁露出笑容。 “向上面发了例行报告,回来的气象报告说,之后几天会有小雪。”排长坐在折叠桌旁喝着热汤。 沈如松盛了碗汤,吹吹热汽喝了口,这是裹了浓缩汤汁的冻干蔬菜包,放进开水里等一会儿就能喝。 喝汤觉得脑袋热乎乎的,摘了护耳帽就一下子觉得耳朵冷,沈如松胳膊搁在桌子上,环顾了圈银装素裹的林间,对走来的赵海强说道:“倒春寒了这是?” “是,你也晓得这年头气象预报不靠谱。” “不能这么不靠谱?出发的时候说这个月一半晴天,结果第二天下雨,现在下雪,什么鬼东西。”沈如松郁闷道。 确实,2083年和往常年份一样,气候诡异,几乎无从预测。但这又有办法?余威仍在的核冬天和战前气候完全不同,要建立新的气象模型,但是没有遥感卫星采集数据,没有超算机去分析模拟,哪里来的精准预报?凭高空预警机去收集汇总洋流信息?想想都知道不靠谱。 “那有什么办法?”赵海强叹出口白汽,说道:“排长说问过上面了,训练继续,要接着弄完剩下的维护目标。” “要是下暴雪,咱们很可能就困山里头了。”沈如松说道。 赵海强刚要开口,3班长辛婕走了过来。沈如松举手示意,说:“辛姐!喝碗汤呗?” 同样是制式的褐色长款军大衣,穿在辛婕身上却衬托得她身材格外颀长,这个与沈如松差不多高的女兵瞥了眼他,拒绝道:“做事,不喝了。” “脾气。”赵海强耸肩道。 二人没管不赏面子的辛婕,人家向来只管自己3班的事,几乎不与其他人有多少交集,不喝就不喝呗,难道还求着喝一碗吗? 于是赵海强分了热汤,喝下肚,吐了口气,说道:“四月里喽,雪下大了化得也快,而且这里离基地才多远?来直升机半天就能捞我们回去。” “马呢?”沈如松指着在临时马棚里的战马。这会儿骑兵忙着给心爱的战马穿马衣,免得冻坏了。 “本来战马往山道走我就有点奇怪,现在好了,下雪了,路更滑,咱们的驮马没什么可说的,战马现在一点用途没了,舍得拿去驮货吗?” 赵海强摇摇头,看见远处牵着迅卡走过的陈潇湘,说道:“我看叫他们自个儿去驮货都舍不得用马驮。” “这不完了?” “你小子想得到上级想不到?山地训练!兴许就是存了训训骑兵进山的意思呢?” “见着速度比人快么?我就没听说在龙山骑马去山峰的!” “你去和她说嘛,叫她骑马滚蛋呗?” 第38章 除非元帅嫁闺女 两人互相无语,一拍两散去做事。沈如松一边给自己的黑驮马喂着草料,一边想着要是前天的隧道作战里,一堆重甲工兵都险些没顶住牛犊个头大小的盔鼠,要是在平原上,即便没有汽车,有骑兵在,也能轻松溜死兽群了,马跑再慢也比人快嘛。 沈如松拍着驮马的脖子,心说虽然马钻林子是有这一堆那一堆的坏处,但有少数几个好处就够了。 冲阵、迂回,以及,代替人去死。 队伍拔营出发,顶风冒雪,向下一个目标进发。 因为昨天的教训实在惨痛,出发前全连挨个传话,警告注意脚下,无论骑马牵马都必要格外集中精神。 之后遇到窄边道或者危险道,便派出先遣队,砍下树枝铺上去,再一个个经过。这样虽然会降低速度,但胜在稳妥。 比计划时间晚了好几个小时,在当天午后,队伍才抵达了下一个个维护目标,某个猎兵岩洞 猎兵是复兴军编制序列中最特殊的部队,他们不属于野战军,但拥有比野战军更强悍的单兵素质与更精良的武备。最大的单位也仅仅是营,且大多为军区直辖的独立营。猎兵司职剿杀从变异兽群里诞生出的危险畸形种,故而长期穿梭于深山老林、原始废墟中,追踪探查隐蔽巢穴。 譬如在酷寒季节集群下山袭击农场的渴血兽,这种筑巢在山脉洞窟里的狡猾畸形种无法用正规的诸兵种合成部队去处理,大炮打老鼠烦不胜烦,但没有重武器的民兵应付不了畸形种。于是特别训练出了小队行动的猎兵。 只消月余时间,以小队形式分散行动的猎兵营就能清理完毕一座小型山脉。在动辄数月的野外追击里,猎兵自然需要大量的安全屋休息,并进行补充。 在必须动用重武器才能毙杀的畸形种外,还有更加谈之色变的黑暗种。在地表刚重建时,地上没有一寸土地属于人类,巍峨如山峦的皇甲镰、振翅音爆的脓蝶、张口吞下导弹艇的空腔龙……那时的复兴军以云爆弹开路,主战机甲搏杀陆行黑暗种,歼击机团与魔鹰空战,仅有的海军只能派出蛙人去自杀攻击海兽巢穴。在七年时间里,几乎整整一代人,牺牲在黑暗种战争里。 找到、杀死、挫骨扬灰那些残余的黑暗种,是猎兵的究极使命。至今还被黑暗种抱团占据的废墟,每一个,每一头,都是对猎兵,对复兴军,对联盟,对人类的羞辱。 这个偌大岩洞都被改造成了猎兵安全屋,入口处埋有长效防兽信息素罐。全连进到岩洞最深处,打开与山壁融为一体的安全门,这才进到真正的安全屋里。 “可以啊,这做的。”沈如松惊叹道。 在简单的床铺被褥和一堆堆食品箱外,山壁武器挂架上排列了复兴军里所有的枪械。80式、75式、78狙在这里哪里够看?猎兵用的都是自动校正落点的夜视狙击枪。至于47毫米泼水用无壳弹?人家压根不屑用,带的都是打127毫米机枪弹的猎兽步枪。 这不算完,最令众人挪不开眼睛的是外骨骼!这里有一个小型装甲整备间!是配了光学迷彩的特型外骨骼! “喂喂喂!不许碰那些箱子!谁动谁滚去站岗!” 沈如松给围在补给箱旁眼热的家伙们一人一脚,赶走后他这才发现,板条箱下边居然是酒箱? 拎了瓶酒出来,拨掉上面的稻草,转过乳玻瓶,标签上一行字“军需特供龙安春”。 坦言之,沈如松心刺挠了,这成箱成箱摆这儿,叫吃了几天西北风的弟兄们光流口水真的太不地道了。 反复掂量着沉甸甸的酒瓶,沈如松身上又冷,又知道龙安春的口味,淡、不上头。酒瓶转来又转去,连那边铁栅栏里的外骨骼都没心思去看。 正当沈如松的良心与纪律左右互搏时,安置完马匹的陈潇湘走进来,发现了这堆酒箱,她想都不想地就抱走了一箱酒。 “喂?喂!你要干什么?”沈如松放下酒瓶,追出去问道。 陈潇湘凤目倒竖,瞪了他一眼,不悦道:“喂马!精粮里掺白酒,长膘!” “喂马用龙安春?你平时给马喝茅台吗?” “老子平时给马喝啤酒行了,滚!” 陈潇湘照着他腰肋抬腿一脚,骂道:“多管闲事!” 见骑兵班的人揉着手指头,一个个不善的脸色沈如松可不打算为这个被群殴,闷闷走回去,结果发现邓丰砸开酒瓶子,已经开喝了。 “我草,你带的什么头?”沈如松劈手夺下,重重顿在箱板上。 邓丰嗤笑了声,一把推开沈如松,说道:“怎么,喝口酒不让啊?就你一身正气?” “他们吃得,我吃不得?” 说罢,从补给箱里掏出个酱牛肉真空包,拎起酒瓶子就坐汽油桶般烤火去了。 连吃了两个软钉子,沈如松嘴唇动了动,到底是冲过去夺走酒瓶,扔进火堆里,叫道:“其他可以!不准酗酒!” 邓丰骂骂咧咧地就要起身,结果被沈如松一下放倒,靴子踩着手背,喊道:“其他可以动!不准动酒!” “谁违反!先问问我!” 这么一震,班里蠢蠢欲动的心吞回了肚子里,在沈如松逼视下,拣着要过期的补给品分着吃了。搞得想睁眼闭眼的排长也没得脸去动手了。 连长闻讯赶来,脸色不太好看,不知想的什么,他总不好公然说大家随便拿,都可以拿,只能随口表扬了下沈如松很有纪律意识,其他人要学习。 一下子,其他班排长们看沈如松的眼神都变了。 你小子做什么出头鸟?闲的没事干是! 果不其然,整修外围设施的差事落到了沈如松头上,他看了圈烤火取暖的人,没一个人愿意跟着他出去捱冻。 他自嘲地叹口气,摇摇头自己拿上工具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干活,刚走出去,听到一声喊:“班长等下!我跟你去!” 跑来的是杨旗,他提着工具箱跟上沈如松,顺手塞给沈如松一块夹了肉的耐贮蛋糕。 “你倒是来了。”沈如松拍过杨旗后脑勺,勾住他肩膀,咬了口蛋糕,这个蛋糕厚的像压扁了的馒头,甜口,夹了肉吃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但确实好吃。 “我不能让班长一个人出去。”杨旗掰开沈如松的胳膊,嚷嚷道:“班长,疼,疼。” “卖脸了是,公子哥儿?”沈如松笑骂道。 两人忙碌起来,埋管线、修暗岩、涂伪装、放捕兽夹。维护安全屋的工作量不大,若是按照规章来弄,要把山洞窄到一人宽,但这个显然离谱到没人去遵守。 铺设完管线回来的高克明看见沈如松等两个人在忙活,他二话不说叼了根烟过来帮忙。有人带头,沈如松班里其他人到底没真看着班长和杨旗两个人累个半死,最终是磨磨蹭蹭地过来干活。 几个人累的汗水淋漓,坐在洞口,沈如松喝着水壶里凉水,碰碰杨旗手肘,递给他,同时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家要真这么有钱,你又性别男,爱好女,出了新兵营,怎么不分去做首都工兵,就是那个修地下城交通线的基地工兵团?” 杨旗喝水的动作僵了僵,他看着雪花纷纷的山林,沉默了会儿,复又嬉笑道:“漂亮的都在大基地,我喜欢性子野的。” “扯淡你。”沈如松胳膊肘夹了夹他脖子,正色道:“我,你班长,你闯那么大祸,我没扒你军装,这事告诉我怎么了?” “那不行,这我秘密。”杨旗拒绝道,但他转念一想,灵光一现道: “我告诉你也可以,但我不能白说,班长你日记本写的什么得给我看!” 旁边坐着的高克明“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俊不禁道:“这是你家班长的宝贝,他当年可是说过,除非是龙山大学的校花倒过来追他,他才给看!” “滚!”沈如松气恼,给高克明后脑勺来了一下,他日记本谁都不会给看的!就是元帅要嫁闺女给他,他也不给看! 杨旗失望地“噢”了声,翻了个白眼,又摸出了个蛋糕嚼着,含糊道:“那我……咕,我找到老婆的时候告诉你。” “你这什么鬼理由,我没兴趣了。” 沈如松拍了记杨旗后脑勺,双手搁在膝盖上,复又沉沉望着雪色,他的背后是一时温暖一时疏离的营火,身边,总会有几个战友。想必,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说军旅与战争有几丝浪漫的气息。 第39章 离家万里,犹然可见 山洞里的干燥暖和,待修完了外围设施的人们站在废汽油桶边烤手时,连里其他早就睡去了,便是值夜的哨兵也是倚着裹了雨布的钢枪在打哈欠。 “你去休息,我来值岗。”沈如松走过去对哨兵说道。 这个哨兵姑娘将信将疑地走远,她一双露出面巾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说“你是在骗我吗?”。她在一边偷偷观察了许久,才确定2班长真的在替她值岗,于是暖融融的睡袋很快把她拽进了梦乡里。 明哨暗哨流动哨,在危险的野外,没有暗处的眼睛,任何一支队伍都可能忽然间遭大难。一边对抗着寒冷,沈如松握着着发誓过要人在它在的枪,他巡逻到山洞不易察觉的一角,发现这里竟然是猎兵们的留言板。 沈如松眼珠子转了转,记住这里,下哨交接岗了赶忙回到这里,读着岩石上的刻字。 “2072年2月7日,第102独立猎兵营3连2班班长李敏博,记录。” 刻在岩石上的字迹潦草不堪,显然是以匕首划出,在火柴的微光里,晦涩难懂,但偏偏有一种莫名而熟悉的感觉,沈如松每一个字都认出认清了。 皮手套抚过一行行字迹,沈如松拉高围巾遮住鼻梁,继续默念着。 “2月6日晚21时36分,我部于河谷小瀑布处遭遇渴血兽群,歼灭之。战斗中,战士王华、张秋丽、谭文宝牺牲,情况不容许带回,只得在此埋葬,带走兵牌。任务在继续,我无法带他们三个回家。青山埋忠骨,葬在这里。” 短短百来个字,没有任何多余,但其中包含了多少艰辛苦痛? 沈如松看得眼底发酸,其他部队牺牲了人员,总是能带回到烈士墓园好好安葬,而猎兵呢?多半只有衣冠冢。 不仅仅是这一段刻字。沈如松在岩壁上发现更多的或早或晚的记录。最早的是在2063年5月1日,即是地表重建的十五周年那天。在山壁左边,端端正正凿了一句话。 “五一节!劳动人民万岁!” 后面有九个感叹号,个个不一样。沈如松能想象出,在祖国当下意义最深沉的庆典节日里,这九个履行职责的猎兵在这座荒凉的山脉里,取出猎刀划刻岩壁的喜悦模样。 沈如松一个个找过,在许多行磨痕刻痕里,他看到了“xxx到此一游”、“想回家讨老婆”,后面这句话下边不知是谁戏谑刻了一句“我想吃你老婆做的红烧肉。” 最滑稽的是,还有一句“我是蒋飞飞,我没认真站岗,班长叫我刻石记错。” 沈如松回头确定排长没站在后边,免得他也在这儿丢脸刻字。 不过他摩挲了会儿胡须拉碴的下巴,还是摸出工兵铲,用刃尖凿了行字。 “2083年4月5日,第99步兵团2营1连1排2班长沈如松,执行维护任务时经过。” 沈如松收起铲子,转身走向山洞口站岗前,他忽然又回头望了眼那三座彼此依靠的坟茔,三个头盔都锈蚀腐烂得与石头一个色了。 沈如松鼻头酸得厉害,飞雪融化在他的军大衣上。 一夜雪落。 训练的第六天清晨,小雪仍未停止,山道积上了约有靴底那么厚的雪。连长向上级汇报,得到的回复是勒令前进。 “团部说这么点问题算个屁,3营碰到暴雪了,一样前进,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沈如松心说邵钢就在3营,这小子也在挨冻?他肯定不穷叫唤冷,这小子打掉牙都是吞下去,然后打回去。 那还能有什么说的?继续出发。 飘雪山道,沈如松骑在马上,往手掌呼了口气,抚过帽檐,他望着云雾下的海兰江,那是一条系在穿花袄的东北丰满姑娘腰间的纯色皮带。凉风拔到了凛风,吹得他脸庞干红又渐次皲裂,不过抬头低头间,他总能在树梢稀疏光点里寻回一缕暖色。 随后两天,小雪时停时落,队伍绕着千山主峰老铁山几乎走了个圈,又检修了一座山林防火站。 这种周围清空了树林灌木的防火站用于紧急避险,而且有两重铁丝网保护,地下仓库有相应的弹药补给,军械储备能保证一个排的士兵或两个预备民兵队的长期消耗。使之在必要时刻扩充为小小的防御支点。 在防火站里僻静处,同样有一座小小的墓园,做墓碑的木牌早在风吹日晒雨淋中朽烂了,只剩下钢盔或是一圈石子,代表这里长眠了十四位为祖国捐躯的战士。 士兵们削来了覆雪的冬青树,削做木牌插在了一年未曾清扫过的坟墓上,士兵们肃立在墓园前,摘帽,敬礼。 在众人的注视里,陈潇湘把意外身亡的那名骑兵的头盔留在了墓园里。说是要是有魂魄,兴许会路过这里,就可以循着生前用过的物品,过来,再和先辈们聊聊天。 现在的联盟公民都是历史唯物主义论者,但在这点上,人们又心甘情愿是唯心论者。 不仅如此,陈潇湘还留了一个系了撕做五六束彩布的手绢的树枝。 有人问她这个举动的含义,她说这是三湘的习俗,具体什么意义?她也不清楚,但小时候每次和长辈去扫墓,总会特意带上一串彩带,系在墓的最高处。至于意义,她问过,父亲告诉她,是招魂,英灵归来,好让后人飨之。 陈潇湘想起来前几年寿终正寝的祖父有说过彩带寓意着家族兴盛,二伯的说法是,鲜艳的彩带方便跋山涉水而来的子孙远远地就能望见。 在那名骑兵的头盔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浅坑,放着他的战马“娟子”的一撮鬃毛,这是他与这头美丽生灵的毕生羁绊,直到沧海桑田的那一天。 距离主峰只差一步之遥,在午间雪歇时,人们拨开冻结的霜云,用望远镜的最大倍率,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延齐基地隐约的轮廓,而沈如松不单单看到了基地,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看到龙山,那座巍峨的山。 离家万里,犹然可见。 第九天,向主峰进发,早上10点,雪势突然增强,暴雪令能见度急跌至不到十五米,排长命令所有人互相拴上绳子以免意外脱队。 人们戴上风镜,牵着马匹,压低身子走路以对抗强风,即使没有带白色外套,他们的褐色军大衣也尽数染做霜白,举步维艰于及膝深的雪地。 在两千余米的山峰上,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度,稀疏的针叶林无法阻挡强风,体感温度要远远比真实温度更低。队伍取出了所有御寒衣物穿上,鼻涕眼泪全部冻在了围巾上。 “前面是滚了石头!挡住了隘口!”前方侦察的马元国返回了,呼啸山风中,他必须吼叫着才能让人听清话。 “炸开它!”连长喊完便捂住耳朵,他从来没碰到这么冷的倒春寒。 沈如松带着人在被狂风吹下的巨石埋下炸药,测过角度,一声剧响,这块挡路巨石滚落,“隆隆隆”声恍如雷霆,惊得马匹几欲发狂。 但这哪里是坦途?狭窄的隘口充斥着凛冽无比的过堂风,气流飚飞,化作肉眼可见的湍流,即使是耐寒的矮种驮马都禁不住嘶叫起来,躲在马后的人们奋力推着它们前进,行差踏错一步,整个人就仿佛要原地吹飞。 这是沈如松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钟,穿过隘口,他毫无登顶的雀跃心情,更没有找一朵雪绒花挂耳边的闲情逸致,他的脸庞、手臂、大腿,任何迎风的地方,都冻僵住了。 强风穿过山顶林子,人们没法生火取暖,筋疲力尽的队伍也无力再前进了,夏小源只能下令挖掘雪壕,不然在这种恶劣环境里,帐篷根本立不住,到下半夜全要被吹走。 但冻硬的土地哪有那么好挖开?全连一百多人跟胼手胝足一样挖掘,他们没有任何工程机械,连铁锨都不充足,工兵的折叠铲难以应付冻土,从下午挖到天黑,他们才勉强挖出了够放一半帐篷的壕沟。 “人可以挤一挤,马呢?!”沈如松已经感觉不到脚指头了,他不住地原地起跳,试图在温度降到更低前,稍微活动开脚,不然冻坏了,是要截肢的! “栓死!栓牢!”许博文叫道,他看到骑兵们在马元国的带领下,还在疯狂地给战马挖藏身处,这时候,一个从军五年老兵的经验,比服役两月的班长权威来的更重要。 但驮马没法享受到这种待遇,军队选择这种长毛矮脚马,看中的就是它的耐寒特性。士兵们把马栓牢,卸下了物资箱,防止有马冻癫狂了发疯挣脱缰绳,带走雪天里尤其宝贵的物资。 一个平时能睡一个班的上下铺帐篷,如今挤了两倍人进去,但仍然有不少人只得瑟缩在雪壕里,相拥取暖,轮流进到帐篷里避风。而那些值岗的哨兵,躲在树后,眼泪还没流出就要冻在眼眶外。 最可怜的是站固定哨的机枪手,他必须趴在原位。队伍没有带防冻液,于是就只能用一个热水壶垫在枪机下,防止冻住开不了火。这座山里有盔鼠,谁知道会不会雪夜出没的鬃狼。 沈如松和赵海强、辛婕、陈潇湘等班长们都在帐篷外,他们连相对无风的雪壕拐角都没去,而是堵在雪壕入口,用背挡住风。 他们紧紧拥抱着,脸贴脸手挽手,在寒冷前,一切矜持、骄傲乃至性别都变得无关紧要,有时,赵海强会费尽千辛万苦划燃一支火柴,然后倏忽熄灭,直到下半夜,他才成功点起了一支香烟,再你抽一口,我抽一口。 陈潇湘的面容藏在鲜红的绒巾后,她拿出在猎兵安全屋里补满的扁酒壶,分享着。 沈如松尝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唇香,热流到了肺腑,他觉得人又活过来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睡着,必须坚持到天亮找到一个合适的避风宿营点时才能休息。 第40章 风将吹散 大雪纷纷,沾满肩头,人们近到嗅着彼此的鼻息,用肩背为彼此挡去刮骨寒风。 几片雪花落在陈潇湘一绺翘起来的额发,沈如松垂下眼睛,手捂住嘴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只见赵海强伸手摘去了她发梢间的晶莹雪丝。 “换班还有一个来小时,聊点什么,唔,干冻着太难受了。”赵海强拧上酒壶盖,直接霸占住,然后提议道。 沈如松“嗯”了声,他脑袋里想的全是天气,开太阳后雪会不会弱一些,没有减弱他们就必须沿着备案,取直线以最快速度抵达山背后的甘井子兵站,那里是一个有一整个步兵排驻守的小型兵站,有充足物资,完全可以留在兵站,等到雪停了再重新出发。 陈潇湘伸手要抢回自己的酒壶,但掏了半晌无功无返,她气恼地撩了撩额发,无奈道:“你要聊什么?” 冷得只剩穷嘚瑟了,赵海强递去了自己的水壶,里面满是热水,说道:“你急什么,和你换行了。” “哼。”陈潇湘收下,径直揣进内衣里,鄙夷道:“你很会做生意啊,姓赵的。” “我家真是做生意的,我妈就在楼下开了杂货铺,一到放学,一群小屁孩围着要买炸面筋。” 陈潇湘摘过沈如松叼在嘴上的烟头,深深吸了口,烟气漂浮在她莹白的脸颊旁,又旋即凝结沉降。她嘲笑道:“呦,那怪不得长这肥呢。” 不理会陈潇湘的讥讽,赵海强自顾自说道,拢了拢衣领,回忆道:“那时我在班上是红人,想吃串的得先向我登记,一人一串,先来后到。” “在我初二时候,快分配考试的时候,有个高中的混混插队,我去拦,反手一拳打得我鼻子喷血,我妈急啦,去扶我,要理论。” “理论有什么用?”陈潇湘回道。 “不,理论有用,要是咱会读书,咱们这会儿也不至于蹲这儿挨冻了。”赵海强应了声,接过烟头,抽了口,悠悠道: “不过嘛,我放学回来的姐,一声不吭端了油锅,直接泼那混混身上了,烫得他嗷嗷叫,屁滚尿流跑喽。” 陈潇湘听得有趣,又抢回来还剩一点烟丝的烟头,一气抽完,弹飞出去,追问道:“后来呢?没带人揍你?” “你中学时候揍了好多人。”赵海强稀罕道。 “废话,老娘十二岁起打群架都是我挑的头。”陈潇湘翘起大拇指道,自豪道:“老娘的废物同学受欺负,找老子去报仇,老子抄起板凳就奔隔壁班去了,那群男的亏是少年兵计划里的,不好意思群殴,单挑打不过,就派女的来,我一巴掌能抽翻三个。” 赵海强咽了口唾沫,浑身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咋的了,说道:“牛逼啊陈姐。” 陈潇湘“呵呵”笑了声,继续问赵海强道:“后来你姐呢?带男朋友还是叫爹来帮场子?” “哦,后来那混混堵我姐在校门口,也不想想,吃了我家面筋有多少人?一条街的兄弟过去,差点揍到他进医院。” 陈潇湘又“哈哈”笑了几声,看她样子是想放声大笑的,但现在实在太冷,冷气钻喉咙里呛住了。 见沈如松全程不吱声,陈潇湘捅了他一肘子,问道:“喂,你家几个?” 沈如松又冷又困,猛然遭这一下戳,惊醒过来,头转着,积雪簌簌落下,他“啊”了声,挠挠眉头,回道:“两个。” “废话,谁家不都两个,你家能多生?你是弟弟还是哥哥?” 沈如松心说你好奇这个做什么?而且我是不是那天在礼堂还是操场聊过这个事,你路过难道没听到?现在冷得呼气成冰,能不能省省力气? “哥。”沈如松吐出一个字道。 “咕咕咕咕咕~”赵海强手缩在身前,学着鸽子声叫道。 “……” 陈潇湘顿觉不乐意,向来都是别人找她搭话,求赏几句话半句歌听听,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到头来要么自觉走远,要么自觉挨顿揍老实,在学校或是军校、军队,会打架、讨上级喜欢的好兵走到哪里都吃得开,她就是这样的巾帼豪杰。 “你弟还是你妹,多大了?”陈潇湘点点下巴。 “十六。” “哦,明年统一考试?” “……” “海子,给他喝一口,人冻住似的,舌头打结了。” 沈如松抿了口,觉得身子暖和了一点,思维也清晰了,他那双杏眼迎着陈潇湘的凤眼眨了眨,随后慢慢道:“嗯对,她成绩很好,要考龙大的。” “卧槽?龙大?”陈潇湘惊讶道。 “很牛逼啊松子,你从前怎么没说。”赵海强拿回酒壶,递还给陈潇湘。 沈如松有点烦,他马上就冷回去了,他冷的一个标点符号不想说,你们两个哪来的精神在你侬我侬呢?人家辛婕全程一句话都不想搭理你们!而且,除了这会儿在雪壕另一边的高克明和同样在千山某处挨冻的邵钢,在这两个发小外,沈如松并不乐意其他人喊他“松子”这个小名。 “我说的时候你们乐意听?”沈如松反问道。他想的是训练这几天时,他提了不少关于遵守条例的意见,这两位一开始还听听,到后面直接走人。 由于沈如松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陈潇湘活气多了,不爽道:“我现在不是在听?你妹在哪个中学,平时多少分,年级排名多少啊?” “龙大附中,一般年级前三,竞争有时太激烈,不过她从小到大还没掉出过年级前十。”说到这个,沈如松语气坚实无比。那自然,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做哥哥很长脸,真考上龙山大学,可比一个撑死军士长退伍的军人哥哥出息几百几千倍。 陈潇湘倾过身子,重重捣了沈如松一拳,由衷道:“龙大附中的前十,真能进龙大的门!考上的时候,要请假回去办酒席。” “看她意思,她怎么开心怎么来,我反正给她存了钱和劵。”沈如松感叹道,心想眉虎她现在睡得正熟,会不会梦到她哥哥,在两千多米高的山上快冻废过去的哥哥。 “我不管她将来去哪里,只要不嫁给地表人就好。我这几年给她置办好嫁妆,一年五百元,两年涨一级,战地补贴多,我就她一个妹妹,她是要高嫁的,不能太让夫家看轻。”沈如松想的比较远,他上中学时就知道妹妹聪明得很,也许她才是光大门楣的那个。 果然,陈潇湘赞道:“你想的很远,是个好哥哥。” 沈如松没回答,嘴上怎么说不重要,关键是后面怎么做了。 陈潇湘是性子活泼的,她扬头问起一直不吱声的辛婕,喊道:“3班长!聊聊天嘛,你家几个啊。” 赵海强赶紧把陈潇湘嘴捂住,小声道:“别问了。” “她哥哥去年在凤林牺牲了。” “她接的是,她哥哥的班。” 陈潇湘眼神变得复杂,良久之后,风里才飘过辛婕被撕扯碎的话。 “一个,我不想聊天。” 愈发冷了,三人也不想再多说了,靠的更紧了些,风雪咆哮间,偶尔能听到陈潇湘在低低哼唱。认真聆听,能听到她在唱到了“草原啊草原,见过了无数悲伤,被血液浸透,过去的血液……” 她低沉而哟有些悲怆的歌声,飞雪也仿佛听懂了,更是纷纷,雪满肩头,落满肩头。 沈如松想到了猎兵山洞里留下的刻字,那个叫李敏博的排长留下的记录,没有战斗的描述,只有一句“任务在继续,我无法带他们三个回家。青山埋忠骨,葬在这里。” 陈潇湘的歌声在风雪中荡高飘低,沈如松忽然间心有戚戚焉,想到十几年前,一群疲惫的猎兵在齐膝深的激流中战斗,在大雪里打垮了兽群。然后从染红的水里抱起没有呼吸了的战友,可能沉默,可能悲伤地看着他们化为飞灰。最终,这个猎兵班长看了眼山洞外的严冬,亲手埋下了牺牲战友的骨殖。 是不是在那个山洞里,在匆匆立起的坟墓前,有战友低低唱着一样的歌曲。 沈如松仰着头,望着天穹,跟着调,在心里唱着。 “风将吹散, 绿色草原上 他们豪放的歌声 过去的歌声 而留给他们的 仅是战斗的荣誉 和尘土飞扬的征途。” 草原啊草原,草原啊,草原。 第41章 选择 下半夜才轮到沈如松他们进帐篷里眯了几小时,把睡得正沉正热乎的人给赶出来守夜吹寒风。这意味着全连所有人都无法睡个囫囵觉,没有任何一个人休息好。 像沈如松这样能进帐篷暖和一会儿的还算好了,几名年老的骑兵为了看守拴在林子里的马群,硬生生是躲在马群中扛了一夜,不然没人管控的马群里要是有马冻得癫狂起来,发疯撕咬踢打起来,整个马群都要挣脱马缰跑散! 到黎明时分,暴风雪依然毫无减弱趋势,就算带了固体燃料可以做一时取暖,但是轻易消耗掉,就意味此后几天将无法吃到一口热食,雪天里吃冷食,寒气过甚,一旦患上痢疾,等同于判了死刑! 艰难捱到天亮,趁着雪势变弱,风力有所降低,清点过人数和马匹,连长命令所有人立刻拔营出发!丢掉除了口粮、弹药、基本工具外的一切物资,诸如炮队镜、地震探测仪、外骨骼维修组件等等精密仪器被随便掩埋,重武器无害化后丢弃,喷火器摘掉了燃料罐扔下山崖。一切拖累速度的辎重,哪怕再昂贵也无济于事! 轻装行进! 夜间的暴风雪严重阻隔了无线电信号,直到清晨,野战电台才接通了团部,连长强打精神上级报告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暴风雪,只得向甘井子兵站全速前进,为节约时间,不得不丢弃了大量辎重。 团部深知倒春寒的危险性,认可了夏小源当机立断抛弃无用物资的举措。团部表示在千山山脉里活动的部队全部遭遇了异常霜雪天气,但是只有2连深处山区不易撤回,如果能够自行脱困则最好,若是难以前进或是通讯失联,团部允许连长自行决断。 之前的小雪已经让山道积雪有靴掌一般厚,现在持续了一昼夜的暴雪直接把积雪加深到小腿深度,矮种驮马虽然耐寒,但是四肢粗短,雪深严重影响了它们的速度,最要命的是本该顺着的风向,却成了逆风,驮马再是坚韧也提不起一分速度。 骑在马上的人更是要忍受剧烈寒风,哪怕俯下身抱紧马脖子也无法避免透骨之蛆般的霜寒,连里基本都是地下城长大的新兵,哪里经受过如此严峻考验,体力消耗得很快,加上马术不精,为了避免脱队,全连几乎每走一两公里就要原地停下整队。 “不能在下个站点休息吗?”沈如松问道。 许博文拉下防寒巾,他眉毛冻满了冰雪,抽出地图,指着复杂的等高线说道:“后面的站点不在去兵站的路上,而且都太小了!没有一个跟之前的岩洞安全屋一样,几乎没留物资储备,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许博文知道沈如松下句话想说什么,他回身遥遥指着根本看不到的山顶,咽了口唾沫道:“后面的岩洞是近一点,我们要重新爬山的!那个坡度马都难上,你记得那个刮穿堂风的隘口么?遭不住的!” “如果要往回走,昨天就该往回走!” 沈如松眼神忧虑,他看着互相搀扶才能勉强前进的新兵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太嫩了,连续一周的行军,加上中途一场战斗已经磨去了锐气,这会儿再怎么催走快点走快点都不管用,他们不是老兵,没经历过生死,哪里来的韧性? 以现在雪陷足膝,迈一步摔一步的速度,还是崎岖山路,两天一夜能抵达已经算不错了,前提还必须是天气不再恶化! 休息过片刻,哨声凄厉响起,连长下令继续行军。 表针转过早九时,风雪迅速拔高,极浓的雪雾遮盖了下山小路,体格稍弱者不得不拽着驮马尾巴才好站立,在陡峭山道上,出了一点差池就是滚落山径摔做一滩血肉的下场。队伍是走到了背风坡不假,但山风仍然猛烈!紊流、横风、纵向风,各种见鬼的疾风把队伍吹得东倒西歪。 “我们不能停下!到了夜里风速要更大!”几个长在延齐旁边的老兵不断要求连长继续出发。 “停下来等所有人休息好?所有人都走不脱!” 夏小源咬牙,他没法去赌暴风雪的消停时间,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这是有先例的!在2071年1月份,驻扎在龙山附近的一支步兵连进行冬季训练,徒步穿越龙山支脉时遭遇暴风雪,部队主官进退失据,一会儿停留一会儿折返一会儿前进,最终几乎导致全连全军覆灭!等到持续了四天三夜的暴风雪减轻,搜救队赶来后,发现了足足一百九十九具冻僵的尸体,仅有十一人救回。 要么原地挖掘雪壕坚守到风雪结束,要么返回去找到合适营地越冬,要么前进到底! 何况全连只携带了一周份口粮,计划是在各个站点储备库里补充物资,如今距离上一次补充已然过了两天半,最迟五天内赶不到下一个站点,没冻死也要饿死在雪地里! 但在暴风雪天气里,用五天时间走完原本就需要两天时间的路程,这谈何容易!指望在莽莽雪山里,飞机是能准确空投补给还是挨个救人?! “连长!咱们没法去猜老天爷脾气!猜不到这雪暴到底刮几天还是几周,等不住的!”马元国劝道。 昨夜就是马元国带着两名老兵守着马群,没有他,做不到一头牲口都不跑,夏小源可以不在乎手下新排长的意见,但是他无法忽略马元国的意见。 夏小源在军队里服役七年多了,爬过龙山,淌过珲河,打过凤林血战,清剿过匪军。恶战苦战没能夺掉命,严寒照样经受过。他强行压制掉心里一丝慌乱,镇静住,咬着嘴唇,默默清算着现在全连还拥有的物资以及马匹数。 他仰头望了眼晦暗不已的天空,又低头扫了眼周围稀疏的山麓树林。呼出的热汽凝结在拉高衣领前,升腾起的,是冷汽,吸进鼻腔里,冻得生疼。 气温降到最低了,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了,这个温度,走也难走,待更难待! “往前走!走到山脚!好歹能靠着林子建营地!”夏小源咬牙道。 “告诉全连!走不动也从骨子里榨出力气走!” “不走!就等着冻死!” 第42章 寒冷,无从躲避 心脏泵动着,一下一下跳着,将温暖的血液输向躯干骨骸。心跳慢慢地变成了心悸,颤动着、抖晃着,几乎叫沈如松喘不上气。 沈如松伸出手,僵硬而胡乱地擦抹风镜。整个世界霜白迷蒙,布满了绒絮般的雪花,它们像是就从他的天灵盖上飘洒出来,有时会有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贴住风镜,那完美的几何构型在沈如松的眼前若隐若现。 迈步,前行,马蹄卷出的雪尘缓缓升腾,马儿在深沉喘息着,鼻孔结满了冰霜,马上的沈如松僵硬地抱着马脖。从背上滑落步枪不住撞着他的腰肋,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天地间有一丝动静。他察觉不到自己牙齿打颤地厉害,他听不到牙颤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空逝,冰冷和永无止境的风嚎消弭掉人的感官,时间一点点丧失掉意义。 “咻!咻!咻咻咻!!!”哨声尖利响起。 沈如松猛地惊醒,沉寂的长队跟着哨声活泛,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刺破雪雾。 “扎营!” 帐篷在无比艰难地立起,掌心炉煮热了罐头,热食的瞬间,沈如松才感到魂回来了,他的背包里只放着一天份口粮,剩余的都在驮马箱子里,然而固体燃料只有三份,他不得不把分到班里的燃料全集中起来,把罐头倒进开水壶,再煮热,以此节约燃料。 没有任何交谈,白天的行进废掉了太多精力。吃完好不容易来的一顿热饭,士兵们还要到外头挖掘雪壕,他们必须给马匹挖出容身之处。 工兵铲和少数十几把铁镐砸在坚硬地面,到午夜时分,他们要挖出一条够深够宽够长的壕沟。 外骨骼热机启动,战斗中精锐非常的装甲步兵此刻成了伐木工人,在营地周围伐掉原木拖来,搭成简单的窝棚,只要可以避风御寒,一切都是值得的! 夜间轮岗的哨兵冻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反而期待林子中钻出几头野兽,这样他们就能咆哮开火,借着子弹打出的火焰蹭到根本握不住的暖意。 风雪毫无减弱,天明与天黑一样毫无间隔。漫长的夜晚后是更漫长的白夜,沈如松的大脑趋近空白,他曾几何时期待过地表的雪,在壅塞闭闷的地下城里,仰首是一成不变到点就换的全息模拟板,眇眇之身于汹涌人流和千万栋复兴楼间。他期待地表,期待真实的雪、空气、日光。 军大衣里被压实了的绒絮在“沙沙”滑动,沈如松仿佛嗅到了自己的汗腥味,风镜外的世界被大雪塞满,变得黯然无光,总有无数股微小冷风穿透,刺进他的骨子里。 寒冷,无从躲避。 钉靴踏在雪面上,陷进去。他的眉毛上、帽绒上和衣领上满是白晃晃的霜花,他逐渐冰封的脑海被一声声哨音刺破,又一次次陷入沉寂。 每逢派去探路的侦察兵回来,队伍就响起三次哨声,这时才会有人茫然抬头眼,问一声“到了么?” “没有。” 这顿饭,是热食,下顿饭,还能是热食,到今天呢?没有固体燃料了,炉子已经点不起了。 喷火器里的稠化油倒进炉子里闷闷点燃,士兵们挤在窝棚里的火堆旁,陶醉于一天中仅有的几刻钟温暖。 “通讯断的很厉害,一天里只有几次能收到信号。”高克明告诉连长。 “我们带的木杆天线扛不住这样的风雪,我尽可能调制信号,在能用的频道里发报,但是还是这样的天气,发不出准确定位。” 夏小源把嘴边点起的烟塞给高克明,安慰道:“甘井子兵站那边一切齐备,而且我们和那边联络过,现在兵站那边应该派搜索队出来,过不了多久就能遇上,放心。” 放心?夏小源独立在窝棚外,香烟的涩味在扩张,派出的侦察兵返回时间越来越长,光依靠地图而看不清参照物,一样很容易迷路。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已经有一组侦察兵失联超过一天了,他比对地图一遍又一遍,勉强计算出距离兵站还剩下快有五十公里的直线路程。 五十公里,急行军一天足,可是在三天两夜里,暴风雪从未有真正减轻过,口粮消耗过半,人马皆疲惫,外无援兵,内无补给。 雪茫茫的山脉里,兔子也看不见一只,夏小源是真希望跳出几头不长眼的变异兽,杀它们也总比宰杀马匹来的好! 唯有前进,唯有前进…… 士兵们在麻木,越过山麓间的一段陡坡时,横风刮起,把熬不住的吹倒,连带着掀翻了途经之处所有人,就像是飚过滑梯般完全止不住去势,任凭旁边战友如何抓攥,得到的唯有一把蓬松灰雪。 摔下陡坡,滚落山崖,几秒钟内,暴雪就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只有哨声,没有喊声,沉默和低低的啜泣,鼻涕眼泪会冻在围巾上。 外骨骼的聚能电池逐渐告罄,伐来的木柴只够晚间扎营煮饭,中午只有冷食,没人想在这种条件开罐头,但依然要吃饭,匕首刺开马口铁,勺子舀起到不了嘴就冻住,粘住嘴唇皮拔也拔不下来。硬如石子的米粒含在嘴中要许久才能温开,而冰块般的肉罐头要用军刀去撬开,混着滑腻恶心的油脂咀嚼。 进食变成了比战斗还要艰巨的任务。 漫长,毫无止境的风雪,冷食、疲惫、遇难,人的忍耐渐渐到了极限。 苍茫雪林,人与树渐渐合在一起。 “班长!我看见过这棵树!” “我也看见过!” 忽然间,有人指着一株冷杉树叫起来,缓慢移动的队伍停住了,饱受折磨的人们抬起头扫了几眼这棵树,在麻痹的脑海里过很久才浮现出画面。 在半天前,他们刚经过了这棵拿来做路标的树。 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事实冰冷地摆着在面前。 迷路。 “啊!!!”有人嚎叫着冲出队列,端着步枪疯狂地冲着这棵该死的树刺去,尚有余力的人把他架了回去,但发狂的人经这么一番闹,竟是到了脱力的地步,说什么再也不肯走了。 班长捆住了发狂者的手,放在马屁股上带着他走,带了个累赘接着赶路,直到哨声响起,想短暂地歇口气,才发现不知何时,马后早无人影。 沉默凝望身后,人们垂下眼皮,谁会去回去寻找掉队的那个?或许人们多出了一丝哀伤的轻松? 还没到晚上,还没有扎营,在停歇的避风处,人们匆忙挤过去,算是偷来了几寸呼吸。可没轮到的人依旧只能在原地忍受刺骨寒风,他们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穿的如此厚如此保暖,却还是冷彻骨髓。 极寒开始给人造成幻觉,有人怪异大笑着,一件件剥去了衣物,连内衣都撕得精光,扑到雪坑中哭求着消掉他的暑热,不消一分钟,这人便冻成了冰棍。 沈如松手搭着面前的松树,他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注视着雪白的树冠,他迷茫地想,迷茫地开始幻想、祈祷。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尘屑。 第43章 走或留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加上在外探路的八人,全连尚有……一百二十二人。” 军帽上的紫星被胡乱缠裹住脸庞的布条遮住,夏小源轻轻拍了拍副连长肩头,却震落了自己衣领上一蓬灰雪,他似有似无地苦笑一下,然后摘掉了护耳帽,在副连长惊讶眼光里,缓缓返身坐在军械箱上。 “全连出发时共计一百二十二人,骑兵班、维修队一起十六人,五天,五天……十七个人,十七个人呐……” 夏小源左手搭在大腿上,歪着身子转头去看营地里瑟缩发抖的士兵们,雪势稍减了是不假,但那种细密如粉尘的雪雾笼罩所有人头上,最先只是带来寒冷,然后是怀疑,现在是逐渐绝望。 他们丧失了方向,在暴风雪里迷路,耗尽补给,前无目标,后无援兵。 “口粮仅够支撑晚饭,到明天,随身食品全部没有了。” 夏小源静静听着副连报告,他简单回答道:“杀马,上百头马够咱们撑到解冻,再不济能撑到电台发送定位信号。” 作为一连之长,他绝不能有一丝动摇颓丧的气息,夏小源强自振作起来,招手让副连长过来,两人以手掌挡风,很不容易点起来一支烟。 “走不动就不要走了,原地搭建营地,准备杀马,一头头杀,吃完这顿,传令下去,说已经和基地取得联络,最迟一周内,暴风雪就会结束,就有直升机过来。” 尽管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它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希望,恐怕明早醒来的人,会更少。 副连长肃然站直,对着连长敬过军礼。 正要离去时,营地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人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地按住腰间配枪,一前一后往骚动处走去。 穿过人嘶马叫的营地,夏小源看到人们簇拥着两个须发都染做霜白的侦察兵,后者脖子上甚至围着两只灰毛兔子,这是猎来的么? 见连长挤过人群,侦察兵连忙拎起兔子长耳朵道:“连长!我俩发现前边的山坳坳里有一个旧基地!那里有地热!再靠近些路都没冻,这两只兔子就是我在前边山头上打的!” “预计多远?多久?” “往东北方向走至多二十公里!天气要是好一点,半天能到!” 夏小源拉过侦察兵,低声问道:“什么旧基地,我怎么没印象?你们俩是亲眼见到还是怎么回事!这里没别人了,莫再诓我!!” 夏小源见这两个侦察兵有些沉默,叹了口气,也未过分责怪,他们并不是战斗侦察,现在……只需要带回“好”消息,再让全连多坚持一阵,这本就是侦察兵出发前,夏小源暗中嘱咐他们这样做的。 侦察兵见周围确实没人了,才从腰包里取出一卷地图,递给连长,小声回道:“连长你用的是最新版的地图,上面确实没有标识那个叫‘硫磺泉’的旧基地,我手里有一份2073年版的旧地图,我哥复员的时候留给我的!你看,连长,这一版上是标着的。” 夏小源当然知道地图新旧一说,只是十年前他才刚入伍不久,没用过旧版地图,自然不会对一些撤销掉的兵站、小型基地有多少印象。不过努力回想下,他脑海中依稀泛起了对“硫磺泉基地”的一丝印象。 那还是去年在团部述职时,在团长手边摊着的一副高级军官用作战地图上瞥到的。 “我想起来了,硫磺泉基地在75年撤销,畸形种战争胜利后千山山脉扫平了,当年为作战建立的站点基本都废弃了,只留下最南边的黑头山基地,所以新地图是不会再标记它的。”夏小源回忆道。 侦察兵听到是作战用基地,顿时兴奋起来,说道:“连长!战时基地肯定留了储备!而且又近,方向也对!如果去甘井子,我们起码要多走六七十公里!” “连长,不如去硫磺泉!” “连长……”副连长张涯靠近了说道:“是要原地搭永久营地停留,还是继续走?要走的话,去甘井子,还是去硫磺泉?” 走?留? 夏小源很清楚,他的一道命令便能决定整个连百多号人的命运。如果跟着侦察兵走,去到那个硫磺泉旧基地,咬牙坚持半天,就能脱困,倘若明天入夜了还没有抵达,全连一无士气二无力气,恐怕连永久营地都搭建不了,明天一夜就不是减员几个那么简单了。 至于去甘井子?这已经不在他的考量范围里了,有了硫磺泉基地做参照物,他心里立刻明白前两天因为风雪中迷路的缘故,一路上误打误撞,实际上在逆着甘井子兵站的方向去走。如果要重新调头,即便天气晴朗,照地图顺当走去,也要六十公里以上! 要是不走呢,扎营?固然能靠杀马维生,但谁又预测到最终获救有多久?又要额外损失多少人? 面对着众人的殷切目光,夏小源翕动着嘴唇,迟迟未给出答案。给出命令何其快?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绕着他的指挥棒转,转生,转死。 搭档多年,张涯看出连长的犹疑,自然不会催促,替他宣布要召开会议才能决定后续行动。 “去把所有班排长都召集过来,做这个决定我不能独断。”夏小源顺势说道。 张涯深深看了连长了一眼,想说点什么,最后无奈领命离去。 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满满当当站着十几人,三个排长、九个班长,以及骑兵班、维修队,人们认真听着连长关于走或留的讲话。 “投票,走?留?希望走的,举手。”夏小源说道。 沈如松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全部低头不语,赵海强过来附耳道:“你想走还是留?咱们一个排的,不可以和排长对着干。” “排长怎么做我怎么做。”沈如松回道。 气氛有些僵持,此时陈潇湘站起来,转着身挨个盯过每一个人眼睛,她语气沉重道:“我班里的洛唯成同志病了,重感冒。向前到旧基地,他尚且有生的希望,要是留下来,没有药,没有火,吃马肉,他没得活。” “各班各排情况都不好,病号一天天增多,心里都清楚,在这个天气这个环境,小病一样要命,我不会再让我班里再无谓牺牲,战死疆场,我替他们高兴,死在这里,死在这个爹不晓得妈不知道的鬼地方?我就一个态度……” 陈潇湘“呸”了一口,然后高高举起手。 沈如松看过赵海强和辛婕,只见平素沉默不语的辛婕第一个跟着举手,随后许排长举手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他和赵海强也举起手。 “陈班长说的对,老子宁愿死在前进路上,也比坐以待毙好!” “走!二十公里的事!从前一天急行军能走五十公里哩!” “该走的,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吃饱饭,上路!” 一瞬间,手臂如林举起。 夏小源看到旁边的副连也举起了手,他点点头,宣布道:“连夜启程!” 硫磺泉基地近在咫尺的消息与连夜启程的命令一同传遍了全连,士兵们饱餐过最后一份口粮,现在每个人的背包前所未有地轻盈,身躯恢复了许久未有的热情,人们仰起头听过连长的动员。 “就算是倒下,也得倒在前进路上!” 第44章 硫磺泉旧基地 命令既下,士气为之一振,哨音响起,一串串足印蹄印在雪地上升起,又旋即被抹去,在阴恻恻的凄风冷雪里,人们抬起头注视着前方迷蒙山峦,还有战友的后背,肩上的钢枪愈发沉重,但是这份沉重感,踏实。 行进再不顾惜马匹体力,挥马鞭踢马刺,强行逼迫着骡马爆发出最快速度。他们要抢时间,抢在暴风雪下一次次来临前抵达硫磺泉,即便积雪深达膝盖,即使举步维艰,即使光束只够照亮身前一隅之地,也要榨出骨子里的力气往前进! 天色昏暗,夜风冰冷彻骨,狂风横扫,风成了涡流,无数细小利刃割过,马匹摔倒便再难起身,于是同伴们奋不顾身跳下去,一边抱住树干一边去推、去扶,带上战友继续出发。雪粒尘屑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冻的人在发狂崩溃的边缘徘徊,每个人都在想,往前,往前?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看不见月光,看不见远方的微光,但是人们开始感受到马蹄下的土地逐渐坚实,敲骨吸髓的雪花在消逝,手电筒打到地方有久违的青绿,是青绿色,青黑色,不是灰白! 沈如松轻轻放开了缰绳,胯下黑毛尽做霜白的马儿停在了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忽然他驻足下来,脱掉头盔和围巾,露出了脸庞,一张密密长有野草似须发的脸庞,他摊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里慢慢融化的一丝雪花。 他回头,望过好像没有尽头的队伍,然后唏嘘片刻,提起马缰,继续前进。 沈如松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抵达终点,他其实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同样,也没有去想什么样的结局。纵然有后悔或者惧怕,也都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风雪里了。 于是,雪停了。 硫磺的刺鼻气味渐渐萦绕在鼻子边,大地积蓄着的热量在慢慢蒸发,在迷茫和一点希望里,十几束强光集中在一起,刺过淋漓雪幕,汇成光柱,照亮了基地一隅,有一面紫旗,在风雪中飘摇但始终不肯折断。而硫磺泉滚烫的水化开了周遭的积雪,热气与冷气相撞,是多么湿润和温暖。 “我们到了。” “到了。” 一开始并没有多么热烈的欢呼,乍一看见,只是觉得像碰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人,是嘴角浮起的的笑意。等到“砰!”一声枪响,基地铁门锁链应声断开,奋力推开沉重的大门,真切看到那眼冒着“咕嘟嘟”气泡的硫磺泉时,在那一瞬间,这群十七八岁大的年青人们,眼泪才真的夺眶而出。 “我们到了!” 风雪中委顿不堪的队伍霎时振作精神,即便是咆哮暴风也拦不住欢呼声,通人性的战马跟着嘶鸣起来,它们感受到了本能温暖,“诙诙诙”地嘹亮叫着,引得士兵们围巾下的皲裂脸庞舒展开。 沈如松闻着空气中的浓郁硫磺臭味,由衷地露出笑容,他拉住了从身边走过的陈潇湘,对住她的眼睛,想说的那些宽慰话,都跟着渐次亮起的灯光,消失在她闪着星子的凤目中。 硫磺泉基地确实名副其实,周围有几眼天然硫磺温泉,常年温热,在风雪中依然感到了热意。尽管随着时代变迁,这座基地早已人去楼空,废弃很久,但依然高墙耸立,壕沟深挖,设施齐全。 一进入基地,连长立刻分配下任务,通讯兵立刻恢复通信基塔,向延齐总部发报,向甘井子兵站求援,有余力的部队挖开储备库,补足食水药品,剩余的人整理营房,自我清洁,尤其是要精心护理冻疮、战壕足等等伤病,不能再有无谓的非战斗减员! 沈如松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他点了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兵,还有自告奋勇来的罗虹,一起去打开储备库。 基地的电力系统老化得厉害,通往深处储备库的灯光全数熄灭,沈如松与他人交换过眼神,戴上防毒面具,打开枪灯,谨慎前行。 墙壁油漆斑驳,后面的防水层应该跟着风化脱落,沈如松随手碰了碰,却是摸到了一手的油腻,隔着防毒面具闻了闻,一股挥之不去的奇异腥甜味。 “这是硫磺渗透了吗,班长?”跟着过来的谢国荣也抹了一把墙泥,嗅过问道。 沈如松架起枪,眼睛透过瞄准具,隐约望见了隧道尽头的安全防爆门,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这里离入口多远?” “进来时是凌晨三点十二分,现在是二十分……” 沈如松打断了话头,说道:“那就是一公里多,中间只有两个岔路口。” “太长了!”说话的是一道过来的2排2班长王林峰,他停住脚步,对着沈如松说道:“这类基地地下设施有统一标准,隧道不该这么长,11487的隧道入口到安全门只有两百米。” “而且。”王林峰跺跺脚,回声沉闷。 “坡度从来没有平过,我们一直在向下。” 沈如松点点头,在幽深无光的隧道里向下深入如此长的距离,阴森寒气入体的感觉比地表那种光明正大式的寒冷来的难受得多,浑身一股湿哒哒感。 不过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搜寻一切可用的储备,全连已然耗尽了所有口粮,连下一顿饭都凑不出了,就算甘井子兵站已经收到了消息,着手送补给过来,不怕风雪阻挡,说不得也要一天,这里可是山地,雪地车并不好使,况且一个小兵站,有没有燃油载具都是两说。 若不想杀马,不想茹毛饮血,就必须要打开储备库。加上大量病号急需药物,无论如何,都得下到底,打开这扇门。 越靠近安全门,四周的腥甜油腻味便越发严重,沈如松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储备库出现漏水,导致物资腐烂发臭。但他倒不担心有变异兽筑巢,如果有筑巢,景象要远比现在惨烈,一踏入基地大门就会发现。 在步话机里把眼前景象报告回连部,连部回应的消息并不乐观,其他班排把整个硫磺泉基地都翻找光了,除了找到少量封在枪油里的军械,任何有用的食物、药品都未寻到,要么是发霉烂透,要么干脆就是货架空空。 毕竟这是个多年前就撤离驻军的旧基地,纵然留下了一些补给,也早就被昔年路过的训练队伍取用走了,剩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都看我们的了。”王林峰说道。 沈如松颔首,枪甩到肩后,把后边的士兵们都招来,他们要合力打开这扇系托了全连生机的防爆门。 第45章 隧道 “一,二,三,推!” “推!” 众人齐齐发出低吼声,防爆门发出嘶哑牙涩的噪音,但是其内部的机制仍然有基本运动能力,齿轮越转越快,不消多时,防爆门滚轴便裂开一道缝隙。 “兄弟们再加把劲!” “嗡”的一声轻响,防爆门滚轴开始自行运作,带动着门向左边凹槽内收去,片刻藏进了隧道壁之中。 沈如松检查了下手臂控制面板,光这两分钟满负荷状态,再加上二十秒爆发过载,外骨骼电量便耗去了7。 聚能电池早在几天前就耗尽能量了,现在他们身上穿的外骨骼全是依靠惯性机制,用势能蓄电。穿外骨骼的本意是让派去的九个人能一口气把全连需要的补给都带上去,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没外骨骼辅助,九个人的力气还真够不上拉开这扇防爆门的基础运转力。 “关闭能源,省着到后面用,到时候有一堆物资箱等着我们搬,谁要是因为心玩野了,老子就叫谁少吃两个罐头!”王林峰训道。 沈如松看了眼功能腕表,夜光模式下他注意到湿度指数和辐射计数都在上升,这并不寻常,按理说,储备库内装有内循环系统,即便供电中断后循环中止,也不该超过标准水平如此多。但数据又处在中低水平,离变异兽筑巢远的很。 “李皓!”沈如松把正捣鼓防爆门钢面的李皓给喊来,斜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还是吃太饱了,把通讯中继器安上了没有?” “安上了!这东西老沉了,我早想扔了。”在黑暗中看不见李皓表情,不过指定是嬉皮笑脸,这小子就是这副乐天性格。 “我&把你给扔喽。”沈如松没好气道,通讯中继器用以扩大信号传输距离,在迂回曲折的岩洞、隧道、石林等不开阔的地形中是小队必备工具,否则走的越远,信号衰减地越厉害。 “连部连部,这里是1排2班沈如松,我们正在向储备库深处行进,完毕。” 向连部报告完毕,沈如松追上了等的不耐烦先走一步的王林峰等人。空气中的腥甜气息依然挥之不去,外骨骼钢掌踏在混凝土地面上的清脆声音在不停回响,枪灯射去的光线仿佛是吞吃了,瞧不见一点反射。 “这地方真大,感觉是个超级储备库,不知道有没有烤麸罐头,我就爱这口。”通讯频道里传来谢国荣的闲聊声,显然,漫长冷寂的隧道让人止不住地想出声,打破沉默。 “第一市场那边有卖烤麸的,我弄了两串想当下酒菜,一吃,哇,我草,那玩意又酸又涩,绝对是过期了,真的是喂狗狗都嫌难吃,宁愿去吃翔。” “所以你最后是吃那家店的烤麸了,还是去跟狗一起吃翔了?”李皓调笑道。 谢国荣三步跨两步上去,给李皓后心攮了一拳,骂道:“你才去吃翔!” 李皓反手拨开他,跳到沈如松身边,朝谢国荣比了个中指,笑道:“你那天吃的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可就要把你昨天偷吃马饲料的破事告诉班长了。” “我听见了,谁昨天偷吃了?”沈如松毫无波澜道。 “我太饿了嘛,马有黑豆吃,我于是弄了点豆子吃,这不至于怎么样我,班长?”谢国荣委屈道,又朝李皓生死仇敌般瞪了一眼。 “所以你是没跟狗一起吃,是去抢驴的饭吃了,哈哈哈哈……” 李皓彻底憋不住笑了,吼吼笑声把所有人通讯耳机给震得“嗡嗡”响,搞得走前面的王林峰他们奇怪回头,看后边是出了幺蛾子。 看到罗虹笑的咯咯咯地,谢国荣感到脸面大丢,冲上去一脚给李皓踹到隧道壁。 “我草,来真的是!”李皓撞到墙壁,但是没弹回去,而是半身陷了进去,跟撞进了烂泥坨一样,他一边骂着一边奋力要把自己拽出去,结果拽了半天反倒是大半个肩膀都吸了进去。 见李皓这副窘迫样,谢国荣乐不可支,鼓掌道:“耗子,你太能演呢,是不是指望我过去拉你一把,然后给我推进去?把戏玩多了,还以为老子信你狼来了?” “狼你&!”李皓气急,破口大骂道,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沼泽里了,愈用力陷得愈深,特别是墙壁跟吸盘似的,在不停揪扯他的膀子! “快拉老子出去!” 沈如松给了谢国荣一脚,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没吃饱就撑着没事做!还有你李皓!出来!” “我出不来!我真的出不来!拉我!班长!拉我!”李皓叫道。 “什么鬼名堂,出来了我非给你两脚!”沈如松本来心情就不好,废话,别人都在休息,被点来出力气活,心情能好么? 沈如松掰着李皓肩头,用力一拽,发现李皓竟是真的吸进去,他脸色旋即一变,分别抓住李皓的武装带和腰带,用尽全身力量去拽李皓。 李皓惨叫起来,他疼得眼睛瞪得滚圆,喊道:“疼!疼!有东西拽我!拉我出去!拉我出去!” 沈如松顾不上许多,攥住李皓的外骨骼,朝旁边看傻了的几人吼道:“还看呢!过来帮忙!” 谢国荣、罗虹等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过来七手八脚拉住李皓,使出吃奶力气,在李皓的惨嚎声中,才给李皓拔了出去。 “什么回事!”沈如松叫道。 李皓瘫软在地,摘掉防毒面具大口呼吸,一边拼命地去搓沾满了荧光泥土的右臂,他嚎道:“我不知道!把我吸进去了!我手好痛!好痒!” 沈如松跪在李皓身边,检视过他的右手,那些翠绿色的荧光点就好似萤火虫!活着一样在四处挪动,沈如松大惊之下,赶忙掏出随身小医疗包里的消毒酒精,喷到李皓身上。 75医用酒精喷洒过去,那些荧光点纷纷凋零,沈如松捻起来看了看,他无法辨认出这到底是虫子或是某种特殊的泥土,他只知道李皓碰到的鬼东西,在拉扯中,力道强到给他右臂拉脱了臼! 王林峰等人赶回来,见到这副场面同样震惊,他忙向连部报告,被问及深入了多远多久,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们居然往下一直走了半小时之多。 士兵的步速本就会快些,加上一路上拐角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平面,半小时,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向下走了两三公里!怎么可能! “我们得回去!我们得回去!” 第46章 荧光海 “我们得回去!得回去!” 王林峰失态叫道,沉郁如墨水的黑暗、散发腥甜气味的吞人墙壁、向下数百米仍不见底的储备库,种种叠加到一起就是心悸到叫呼吸漏了一拍的恐惧。 “我们走太深了!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马上回去!”王林峰低头对着胸口的步话机,有些口不择言地向连部回报。身为军人,他并不多么畏惧,但是忽然一下置于阴森池底,深寒诡异尽数在片刻中涌上心头,恐惧令他打冷战! 沈如松没心思管一旁在叽哩哇啦乱说什么,他在急切救护李皓。 “摁住他!我要给他复位!” 沈如松解开了李皓衣袖,要握住他的手腕去做肢体长轴牵引,谁知他的胳膊上也在泛着与荧光色泥土如出一辙的荧光点,定睛看去,好像是一个个腐蚀到血肉深处的窟窿眼! 强自深呼吸几口,摁住猛烈跳动的心脏,沈如松脑海里飞快飘过一系列潜藏毒虫、变异兽,但扫了一圈过去根本对不上任何一种。他的思绪只持续了几秒钟便被李皓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给打断,他意识到他几个无意识动作让李皓愈发痛苦。 “荣子你压住他肩头!芋头!护住脖子别折了!”沈如松吼着谢国荣和罗虹两人专心点,待几人做好准备,沈如松脱了手套塞到李皓嘴里,吼道:“耗子!忍着点!” “我用力了!” 这边沈如松等人在竭力给李皓做手臂复位,另一边王林峰则是舌头打结着给连部讲完了遭遇,表示要立刻回去,关上防爆门,宁愿杀匹驮马做烤马肉,也不肯再往下一步。 王林峰等满头大汗做复位的沈如松等得心焦,可是他又不能真抛弃了战友,带着自己的班独自返回,于是他只得原地打转,连连催促着快点快点。 “别折腾他了!实在不行背回去再治啊!”王林峰咆哮道,话才喊完,他便觉得头上簌簌掉了一阵土,后背心处突然一阵掻痛刺痒,这不算完,分明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背上! 王林峰吓得亡魂皆无,手脚并用地挠后背心上那个要命东西,那个东西犹如八脚虫,爬到哪里就是刻骨的刺痛,他痛到颤音,吼着:“帮我!帮我!搞下来!搞下来!” 黑暗中听到自家班长的哭喊声,2排2班的士兵们打起枪灯对着王林峰,见到一只拳头大小、中心泛着一点绿荧光的黑皮蜘蛛在他背后窜来窜去。一群人基本是刚服役的新兵,吓得要命,脚像生根一样钉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多向前。 到底是一个老兵胆子大,疾步过去抡起枪托狠狠砸中黑皮蜘蛛,“啪叽”一声脆响,一股黏液爆出,溅了王林峰半身,枪托力道也给王林峰打了个趔趄,竟是没站稳,摔倒在地。 老兵伸手要去拉亡魂未定的王林峰,耳边却是一阵让人牙根发麻的窸窸窣窣声,人们立刻抬起枪灯,惊骇发现,隧道壁上,无数只黑皮蜘蛛在钻出,它们身上荧光点越汇越亮,照出了一片荧光海! “哦……我日……” 士兵们瞪着铺天盖地过来的荧光海,有人喃喃了句粗口,随后下一秒便是恐惧叫道:“跑!跑啊!” “快跑!” “开火!开火!” 突如其来枪声打断了沈如松的救治,他抬头瞬间看到了绽放的枪火与袭来的荧光海,他心下惊骇一片,身旁是疯狂跑过的人,他起身持枪,终于是彻底看清了来的是什么! 畸形种!一定是畸形种! 电光火石间,沈如松定住了转身逃跑的本能,弯腰拽住了痛昏过去的李皓的大腿,腰一使劲,死命给他扛到肩膀上,这才一边向后跑一边大喊:“撤退!走!后退!” “荣子!小虹!殿后!” 班长没率先跑路,士兵们再是恐慌也多少沉住一点点气,谢国荣和罗虹,还有留在更后面的几名2班士兵,齐齐向荧光海射击! 80式的射速极快,五六名士兵顷刻间编织出一张火网,打得荧光海里的黑皮蜘蛛不住爆裂死去,可是它们的推进势头毫无减慢,不止是墙壁上,地面、天花板、全铺满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蜘蛛! 无壳弹喷吐出的高热蒸汽顺着枪机运动,吹拂到耳后,士兵们凭借着训练本能反身后退,但是他们愈慌,手指扣着的扳机就越不松开,只有枪口还在射出弹药,才能获取到那一点点安全感! 仅仅不到十秒钟时间里,五十发弹匣打空,匆忙换弹的士兵连“换弹”都忘了说,就是这换弹的几秒里,荧光海顺着火力缺口生生撼来,蜘蛛密如黑雨般往头上坠去! “你左边!左边过来了!” “我弹匣!” 没有协调的齐射火力很快变得有一阵是一阵,落在最后边的一个人离荧光蜘蛛海大军就只有几步!他再经不住这么大压力,大叫着抱着头盔转身拼命逃跑! 这一下乱了套,跑了第一个就有下一个,处在靠前的位置的2班老兵顷刻间成了排头兵,丢掉了两个人的火力,荧光海的推进势头更加不可阻挡! 弹头穿透了蜘蛛躯体打到了泥土中,一蓬蓬带着浓重腥甜味的血液浇到了老兵头盔上,气味是如此刺激,以至于防毒面具都无法干净过滤,刺得人精神为之晃动。 脚步变慢,冲过了火网的蜘蛛立刻攀附上人身,极其锋利的肢足割裂了皮肉,疯狂向骨髓挖去,人血气味飚出引得整个荧光海都往这个惨嚎着的老兵身上扑去,几乎眨眼间,他就成了一个人型的荧光火炬,一股股血液往外迸出! “老吕!” 见战友就这么被活生生吞吃殆尽,没跑的一个2班士兵悲愤大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把陷入蜘蛛海里的老吕拉出来,但是他拉出来的,只有一截啃噬到白骨血肉参半的断手!而蜘蛛顺着断手,带着喑哑的尖锐叫声扑到他的防毒面具上,一头接一头将他扑倒,而过不了十来秒钟,他的哀嚎声便戛然而止! 第47章 温柔的暗 沈如松离荧光蜘蛛海不过十几米,他亲眼目睹了两个活人被荧光海里的黑皮蜘蛛给啃食殆尽,他是从小到大听说过许许多多变异兽吃人不眨眼的故事,但这又哪里比得上现在这副景象? 脚底升上一股绷紧的酸痛劲,沈如松无暇去多想,大脑一片空白,咬紧了牙关,扣紧了扳机,疯狂向荧光海射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如松大叫着,手里的80式枪口突突突跳着,枪机口喷出的热汽灼到了耳垂,他什么也顾忌不上了,只晓得照着来犯之敌死命开火! 80式是无壳弹步枪,射速本来就极快,弹匣打光的刹那自动空仓挂机,“啪”的一声惊醒了沈如松,他意识到没弹了,往胸挂上一摸,捏到了颗圆滚滚的手雷,他不假思索地吼了声:“手雷!”,便拧开拉环,低抛出去,掉了头,发足狂奔。 班长都丢雷喊跑了,后边的士兵们哪可能站得住?打空了弹匣,揣着颗怦怦跳出胸口的心脏转头快跑,无数只黑皮蜘蛛前进的窸窸窣窣声何止是叫人头皮发麻?都要恨上自己为什么只有两条腿,而不是也长了八条腿! 枪灯抖动得厉害,在黢黑的隧道晃出残影,脚步声重重回响,钉了钢掌的军靴狠狠踏在龟裂的路面上,“乒乒乒”声响起了又被后边汹涌袭来的窸窣声淹没,是,是的!追赶着沈如松他们的,就是一道黑色的海!上边浮着的荧光,是死人的魂魄! 沈如松跑的飞快,完全不顾惜体力,因为听得到其他人跟着狂奔的脚步声,他甚至没喊几句“挺住”之类的话,他跑到胸腔快要炸开了都不敢停。 隧道前方幽幽渗出了一丝光亮,那一缕光线就是最大的希望,士兵们榨出了骨子里的力气跑过,光芒洒在头顶的瞬间,沈如松的瞳孔一缩,忽然一楞。 这里是地下城! 前边的拐口愣神的功夫,沈如松转弯不及,当面摔倒在地,这一下摔得他头晕脑胀,竟是一口气接不上爬不起来,他耳朵里只有自个儿澎湃耳鸣声,心知自己是跑不脱了,向前爬着艰难挥起手。 窜到前面的谢国荣发现班长跑没了,“啊”地吼了声,当即返身冲回沈如松身边,把他生来硬拽起来搀着跑,接连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后面的窸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谢国荣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洒了层微光的环山道上哪有黑皮蜘蛛的影子? “班,班长,它,那些个蜘蛛,没追来了。” 沈如松好容易喘匀了气,回头确定是真的没追来,这才扶着谢国荣的肩膀挺直酸软无比的腰,不住说道:“我草我草我草……” 等到沈如松缓过了劲,他左看右看,急迫问道:“李皓呢?没扔了。” “没……他后来跑地快着。” “那就好,去把人召回来。” 沈如松咽了口唾沫,他脑袋里现在混乱一片,他抬头看,微光从穹顶位置挥洒,光亮程度与淡淡月光差不多,低头往外看,他隐隐约约望到了城市井字格的轮廓,他觉得非常非常眼熟,为什么?这和他当初从龙山地下城升地表时,站在上行通道外往外看的感觉一模一样。而最让他笃定这里是地下城的原因就是,他靴底下,踩的是柏油路面! 他顷刻间想明白了为什么硫磺泉基地下的隧道会这么长,通向这么大规模的地下城的隧道,必然很长。 但是,这里又为什么聚居了这么多的黑皮蜘蛛?这些鬼东西守在隧道,他们到时候该怎么回去?! 沈如松越想越心焦,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士兵们面前露怯了,王林峰一溜烟不知道带头跑哪里去了,他现在就是剩下五个人的头儿,自己班的谢国荣、罗虹、李皓,还有隔壁班里的王贵水、赵思。他再自乱阵脚,那是真完了。 迎着五个人的目光,沈如松问了圈“都还好?” “半边膀子麻了,其他事没有。”李皓龇牙咧嘴笑道,刚接上胳膊也能笑出来,属实很乐天了。 沈如松试着与连部联络,幸好在防爆门处放了通讯中继器的缘故,虽然电流噪音很大,但依然保持了基本通讯。 沈如松努力地用平静语气和连长通话,有些磕巴地讲完了基本情况,即基地下方存在着一个未知地下城,隧道内的群居食人的荧光黑皮蜘蛛堵死了回路。 和连部的通讯刚终止,眼巴巴的五个人便围上来七嘴八舌道: “班长!连长说啥子了!” 沈如松深吸了口气,定住心里烦躁情绪,说道:“连长说会不惜一切代价援救咱们的,修好了基地通讯塔和总部联系上,就给咱们指引路出去。” “要是指了条还有蜘蛛的路呢?” “这什么鬼地方!我从来没听过这里有地下城!” “老吕和天宝呢……” 沈如松愈发烦躁,低喝一声:“闭嘴!” 握紧枪扫视过众人,沈如松攥着拳头道:“都给老子冷静点!一座地下城怎么啦?你你你,还有你,不都是生在地下城的么?不知道到处都有排气口么?找到直通地面就回去了!而且,连部那边马上和总部有联络了,外骨骼喷火兵下来,什么蜘蛛虫子全烧死!我话撂这儿,最多两天!两天咱们一定出得去!” 班长话都说这份上了,众人这才算心中勉强镇定住。往后的路堵死了,只得往前走,把跑远了的王林峰找回来。 六个人以搜索队形慢慢向前走,沈如松一直在通讯频道里呼叫着王林峰,起初他算是收到了后者明确答复,说是在原地等着,之后随着一阵喉咙咕哝声,通讯就掐断了。 沈如松没心情太管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伙,他自己也浑身不自在,好像是因为玩命奔跑的缘故,他感到耳鸣声始终降不下来,像是一种伴着细微嗡嗡声的低沉轰鸣。 他烦闷地挥了挥枪,亮炽的灯光射得极远,沈如松瞥着光束远去的位置,似乎望到在地下城城区的中央位置,矗立着一座纪念碑式的庞大建筑。他立刻想到了龙山地下城中央处的那座白龙纪念柱,日日夜夜,散发着温煦朦胧的白光。 此刻,沈如松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凝视着纪念碑,感到穹顶的微光在向那里集聚,一种迷人的呓语喃喃声从消褪里的耳鸣声中浮出,好细微、好温柔的白噪声啊…… 沈如松微微张大了嘴,手无意识地往防毒面具扣摸去,他伸出了手,啊,是纪念碑,一定是暖融融的汉白玉…… 他的手,向黑暗中探去。 第48章 困境 黑暗中的温柔感迅速上涌成了一种幸福感,那种雀跃、那种欢乐,在驱使着沈如松探出身子,向路外边的黑暗摸去,哪怕几步外,就是悬崖,就是深渊。 手真的触到了淡淡的温暖的丝绸布,落进了光滑的怀中,沈如松立马兴奋起来,痴迷地向外移动,锈蚀的公路护栏阻挡了他进一步往外走去,可是他还是痴迷抚摸,啊,黑暗中那片温柔温暖的地方…… “班长?班长!” 沈如松一个激灵惊醒,猛地睁开眼,发现是罗虹在拧着他的脸。 “做什么!”沈如松很暴躁地推开谢国荣,走回到大路上,一边擦掉嘴角旁流出的口水,一边拂掉手臂沾染到的浮游灰尘,这些灰怎么这么细腻?跟丝线团比都大差不差。 罗虹追上了沈如松,担心道:“班长,你在做什么?我看你和他们刚才有一个是一个全发昏了,我吓得半死,不敢大声吼,给你拧了半天才醒过来。” “有这回事?”沈如松惊讶道,他一点没察觉到痛,他又看过其他人,见到李皓拖着伤了的手臂在蹭着护栏杆,发着傻劲想往外探。 沈如松立刻把李皓拽离,一个巴掌扇醒,对方也是异常奇怪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沈如松嗅着鼻子,他举起拳头砸了砸脑门,命令道:“这里空气可能有问题,换清新滤剂,注意放平呼吸,小口呼吸。” 改变了防毒面具的滤剂配方,刺鼻的薄荷气味冲醒了脑子,但怪异的事一桩接一桩,沈如松他们只得更加谨慎。 地下城的环山隧道动辄数十公里,钻探联通了山体各处,前行不过一二百米,沈如松便看到了好几个封起来的速降滑梯口。而王林峰就在其中一个滑梯口前,满脸陶醉抚摸着封盖。 赵思和王贵水两人一前一后,又是喂水又是拍脸,好不容易弄醒了王林峰。 “你们……我……啊……”王林峰迷茫说道,然后抱起赵思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如松不知怎么评价,他认识王林峰起,就知道他是个不算特别靠谱的人,在基地时便苛求班里的兵,被军士长训了几句就要连夜搞加训,但按理来说是要强好胜的人,结果出了变故怎么最先垮成这样? 这时候追究责任毫无必要,沈如松简单宽慰了几句就拉倒,他心知留在原地不如继续朝前。 安静下来不消几分钟,耳鸣声和接踵而至的低语、呓语、喃喃弄得沈如松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在通讯器里不断询问连部进展如何,几乎是一分钟一问,生生地问到连部命令他不要再问了。 公路护栏外的微光化作了丝状灰尘,萦绕在沈如松身边,他犯瞌睡的瞬间又惊醒,用力掐着大腿肉\/逼着不让自己丧失意识,可是转头提醒别人时,他望到了城区中央的纪念碑。 啊,好清晰的碑文和浮雕……是恢弘龙山吗?战争英雄……父亲战斗的英姿会刻在上面吗?是火车上的黑土茶,喝过是不该有辐射的…… 心迷意乱间又是罗虹给他拍醒过来,这个女兵显然吓得够呛,沈如松忙说幻觉而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顾不得声音会不会引来潜伏中的变异兽,沈如松带头聊起天,讨论着地下城构造,说到地下城环山隧道的长度,刨空山体中的各个设施,比如兵营,比如升降梯,比如原料输送轨道等等。 这样还是解不了乏,特别是李皓,他负了伤,意识丧失到必须捆着他的手搀扶着才能走了。 沈如松反而不慌乱了,他觉得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但是他无论如何地想不出来。 “班长,你说用信息素能不能驱散气味?”罗虹发问道。 沈如松猛然睁大眼睛,信息素!这就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挥发液体,他应该一开始就想到! 由于物种相克和天敌吸引的原因,驱兽用信息素并不鼓励直接喷到身上。火烧眉毛了顾不上,人人都随身带了喷剂瓶,油黄色气雾喷出黏到身上,因为通用的驱兽信息素使用的是硫醇提取物,类似于臭鼬屁,所有气味很剧烈,但……臭就臭点。 脑子清醒过来,沈如松向连部汇报了地下城空气有毒和信息素驱散,他无奈发现通讯断续严重,这有什么办法呢?距离通讯中继器太远了,如果没有它,早就断联了。 沈如松不再深入,开始反方向走回,期待着在地表的战友们能击穿布满了荧光黑皮蜘蛛的隧道。 枪声遥远地传来,形成回响,沈如松他们士气为之一振,听着枪声愈来愈密,又逐渐变稀,翘首以盼的结果却是连部冷冰冰的一句。 “喷火器缺乏燃料,暂时无法深入!务必坚持住!” 沈如松很清楚连里剩下的物资情况,子弹可能还凑合,燃料是万万剩不了多少了,早先在雪地里取暖基本用光了稠化油。打不穿是正常的,就算穿着全披甲外骨骼杀穿过来,又能带回去人吗? 沈如松忧虑地检视了自己的外骨骼电量,74的电量,看着不少,实际上是虚电,进入到战斗状态要不了一刻钟便耗光了。 “连部那边进展比较慢,连长命令我们找找通路,从另一边接应。” 沈如松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不然连慌带饿,根本坚持不下去,是的,他们背包里只有空罐头盒。 地下城是标准化建造的,凭借这一点,沈如松照葫芦画瓢,以龙山地下城的布局去寻找这座地下城的升降系统,不管是找到垂直消防梯、通气口也好,升降平台轨道、原料输送口也罢,只要是一条通向地表的安全道路都可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赶到部署平台,否则在环山公路上是碰不到直接通向地表的口子的。 罗虹给大家鼓过劲,现在数她最精神了,不停地讲着冷笑话逗人精神,沈如松权当是她天性好动乐观。 环山道走到了尽头,沈如松站在尽头的铁道桥,望着下边仿佛择人而噬的深渊,他深呼吸了一口上行的凉气,浑身打了个摆子。 这是座断桥。 第49章 速降地狱 沈如松站在断桥处向下看,迎面而来的阴风卷动着他露出防毒面具的散乱鬓发,他把枪灯流明设到最高,顺着光束指向望去,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班长,咋办呢?” 没理会后边人的问话,沈如松先长呼了一口气,浊气在防毒面具来回冲撞,他转头瞄着远处泛着钢蓝色廓晕的中央纪念碑,那一圈圈光晕好似在波浪般起伏,每涨出一次,便弄得他脑门微微鼓胀。但是看着前方又有什么意义? 这道桥是过渡连接桥。沈如松作为工兵,自然熟悉地下城结构图,第一道连接桥往上是地下城的三防隔离带,利用山体庇护来抗震减辐射,而且是军事防线。当外敌突破至此时,收回这道长达百米的连接桥能够有效迟滞敌人进攻。所以,越过这里,才算是到达了地下城部署区,才会有兵营、原料堆场、大型发电厂、铁路调度场等等真正有价值的设施。 沈如松举起枪灯,望见了桥对面的轨道以及凿入山体内的输送井,沿着上行轨道一路走,就一定能发现工业入口,也一定会有供小队通过的维修门! 可是这是断桥!长不出翅膀,就别想过去! “我们要返回去,走速降口下到终点,如果是城区,附近会有升降台,我们沿着消防梯爬到顶,打开维修门,就可以出去。”沈如松说道。 众人听完无不面面相觑,谢国荣凑过来,避开人低声问道:“班长,我有点担心……这里空气有毒,到最底下不是更有毒吗?” “万一辐射高呢?后边的蜘蛛下边也有呢?” “下去了恐怕不好回来……” “停!”沈如松打断了话头,现在容不得犹疑! “蜘蛛封死了隧道,前面路桥过不去,你们有谁能提一个好点办法?” “我们……应该能等来援兵的……?”赵思一边偷看着自家班长,一边怯生生道。 沈如松敲敲防毒面具过滤罐,严峻道:“不吃饭能顶两天,过滤芯至多撑半天!到了时间,一个个都要丧了魂儿!” “子弹还够?这是在地下城里,咱们的地盘!下去找到升降台,就有梯子,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他目光扫向班里的谢国荣、俞有安、李皓、罗虹,这四个人下意识立正站好,齐声喊道:“是!” “王班长有什么意见?” 王林峰扶着膝盖沉重喘气,仿佛充耳未闻,被人拍醒后也只是“啊、啊”了两声,就好像是睡熟忽然惊醒之际发出的困惑声。 “照顾好你们家班长。”沈如松叮嘱过赵思、老吕两人。他这时属实没有精力再顾及太多了,脑袋昏痛感挥之不去,一种直觉告诉沈如松,停在原地,他们连半天都撑不过去。 赶走心中杂念,沈如松命令所有人打开医疗包,拿出辐射急救盒,把止吐剂和抗菌剂都预先吞服。药片在胃里升起的灼烧感反而在帮助对抗昏沉。 回到速降口,人们砸碎了封盖,但没一个人想率先下去。 这不是在开放空间里的游乐滑滑梯,这是动辄几千米长、周围绝对封闭的羊肠隧道。哪怕是在运转良好的龙山,也不罕见因为速降隧道意味堵塞,某人被困数小时的事件。在龙山里,肯定会不惜代价救出来,在这个无名地下城里,真要是隧道堵住,在一个手脚伸展不开、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旮旯里憋死么?要知道,速降隧道窄小到手都施展不开,想枪毙了自己都做不到! 沈如松探头瞅了眼,不自觉喉结动了动,老实说,他心里也没谱,可是这么多人指望自己了,他没法怂,他怂了,士气泄了,所有人都可以在这块儿癫疯到死了。 腰上绑了线团,沈如松第一个钻进速降口,末了,他想了想,终究是左手握着一颗手雷,如果真不幸卡住了,起码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在下边等你们。”沈如松语气装作轻松道,随即松开手,掉入速降隧道中。 冰凉的光滑隧道面摩擦着沈如松,他嘴里咬着手电筒,但是光线照不透微有曲折的隧道,漫无止境的跌落和强烈失重感侵袭着脑海,这是在通往地下城么?是在通向地狱吗! 愈发快的滑落叫沈如松开始失神,他眼前泛起了妹妹的容颜,啊,是眉虎…… 扎着鱼骨辫子的妹妹冲着沈如松粲然一笑,模拟光穿过了鳞次栉比的复兴楼,变成稀疏的光粒子斑驳映在她洗的发白的校服上,她抱着书,身体缩得很娇小,轻轻跃进了家门旁的滑梯。 “别进去!”沈如松伸手喊道。 刚伸出手去,沈如松眼前骤然漆黑,他咕噜一下滚出了速降隧道。 沈如松迅速爬起,枪灯扫过周边,脚下是有褪色双黄线的柏油路面,他看见了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复兴楼轮廓,一排排复制黏贴般延伸到尽头,尽头处就是笼罩在温煦朦胧光晕中的纪念碑。 辐射计数、空气毒性计数均有所上升,沈如松不敢多做停留,立刻呼叫其他人速速下降。 不消几分钟,众人穿过山体,速降落地。没有平面图关系不大,标准建造的地下城区的边角会设有兵营守卫直通地表关口的升降台。 奔跑在无人的空寂街道上,军靴偶然踏过坚实的石板路面,这些石板坚硬无比,采掘自当年以氢\/弹轰击地下产生的洞穴\/里,军靴后跟嵌入的钢掌撞击着石板,回声响亮。 “和连部通讯断了。”沈如松话音未落,“轰”地一下巨响从纪念碑处传来,朦胧白晕扩散成波纹白光,穹顶下衰败的全息模拟板诡谲启动,倒映出庞大的嶙峋灰影,光如潮水,影像狰狞。 巨响乍起,低沉粗重的低频声迅速拔高至极其尖锐的高频乃至超频声,耳膜炸裂的痛苦贯穿了所有人,每个人全都疯狂地张开嘴捂紧耳朵,伴随波纹白光爆发的超高频声根本无法抵御。 波纹白光的频次快到普照,极高频的声音超过了人耳的接受范围,骤来骤去。 没来得及喘口气,更剧烈的窸窣声由远及近传来,寒意发自脚底,颤了沈如松三颤,他努力控制住身体,抬枪往后照去,是荧光海!是一头头比人还打的黑皮蜘蛛! “后方接敌!”沈如松大喊道。 第50章 过载! “后方接敌!” 一声断喝,所有人迅疾举枪向后,枪灯指处,是数不尽的蜘蛛!这些个孽畜比来时隧道里那种只有拳头大小的同类壮硕了不知几多倍,个顶个有驮马一般大小,八条肢足长满刚鬣飞快敲击着路面,披覆了头胸部的背甲闪烁着耀目的绿光,腹部后体的黑色鼓囊瘦削坚韧犹如三角龙的锤尾,鼓囊高高翘起,顶部尖刺紫黑,滴淌毒液。尤其可怖的是头胸部前还另有附肢两对,凸出的鳌牙晃动开阖间,不比海中巨蟹的鳌钳逊色半分! 巨蛛在宽阔的街道上移动速度极快,几把打47毫米无壳弹的步枪哪里阻挡得住?几乎是片刻间便冲击到能够看清它们有四只复眼的地步。 “交替撤退!”沈如松眼见事不可为,高喊快走,等罗虹搀扶着踉跄行走的李皓经过,沈如松才解开始终捏在手里的雷,叫一声:“手雷!”,朝着巨蛛群用力扔出。 “砰!”装药一百五十克的手雷炸开,炸翻了几头排头巨蛛,但可能就迟滞了一个心跳的时间,后边的巨蛛以锋利肢足践踏过犹然挣扎的残废同类,活活将它们踩成烂泥,继续向闯入领地的人类杀去! 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八条腿,巨蛛肉眼可见地追逐上来,沈如松等人拼了性命才勉强拉平。 沈如松落在最后,他握着枪却无力返身射击,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用!他亲眼看见无壳弹打在巨蛛身上又被坚韧皮甲弹开,除非是打中复眼或者径直射入口器内,否则连甲都破不了! 防毒面具限制了进气量,即使众人常年累月训练过在三防状态狂奔,也支撑不了这么长距离的玩命逃窜,不消几分钟,跑过两公里,体能略差一点的就揭开防毒面具,不管不顾疯狂呼吸着可能带有致幻性质的浑浊空气。 肢足踏地的响声充斥着沈如松耳朵,他心里大吼着,可是他榨干了力气都不可能再快半分了,他是穿着外骨骼,但他不是战马!跑不到一秒二十米!也不是耐力马,能动辄跑上百公里,他只是个刚服役两个月的小士官,连一场营级规模的兽潮清剿都没参加过的新人。后边追着的,是一场畸形种兽潮! 沈如松无力去想畸形种和变异兽区别在哪里,他终于憋不住了,扒开了防毒面具,未过滤的空气入肺的第一秒,沈如松却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脚步变快,竟然是与穷追不舍的巨蛛群多拉开一丝距离。 “往狭窄跑!”沈如松急速喊了句,告诉队伍尽可能往窄街奔跑。两个跑昏了头的新兵卸了背包随手丢下,差点害的沈如松绊了一跤。 沈如松趔趄地闯进窄街里,外骨骼的沉重惯性害的他控制不住,迎面摔了个马趴,他忍住鼻头剧痛,抓着地板要爬起。 “班长!”听到后边动静的谢国荣回头看了眼,见最近的巨蛛离沈如松只有一步之遥,情急之下侧身止住脚,握起枪,竟是回身打起压制射击。 无壳弹纵然穿不了巨蛛皮甲,不过连续不断的命中,弹头动能也能叫巨蛛吃痛不已。可是窄街虽窄,同样够两头巨蛛并行,谢国荣拦的了一头,拦不住另一头! 冲破火力压制的巨蛛对准沈如松,跃起扑杀直下! 才翻过身的沈如松连枪都来不及重新握起,便被巨蛛当头钳住,附肢鳌牙凶猛夹绞着身下猎物脖颈,然而沈如松身穿外骨骼,要害处有钢制框架保护,岂是会轻易被夹断的? 巨蛛用鳌牙钳住了沈如松,锤尾般的鼓囊猛地砸地,它的上半身昂起,轻松把沈如松夹到半空中,它裂开了嘴颚,内中无数根扰动着的分叉触须吐了出来,几乎要触及到沈如松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 沈如松奋力挣扎着,双手攥住巨蛛鳌牙,但是他悬在半空中,脚不踏地,力量凭空弱了三分,他惊恐发现以外骨骼力量竟然一时拔不开! 巨蛛嘴颚裂开到极致,忽然间“啪”的一声堪比音爆,一条螺旋状的内槽牙轰然旋出! 在内槽牙旋出的前一刻,沈如松嘶喊着歪过头,艰难触到了虎口间的外骨骼过载钮,“嗡”的一下,仿佛有十万伏电流贯穿,磅礴力量自沈如松钢甲手臂里爆发出来,沛然不可御!在内槽牙刺中正脸前的刹那,生生拽断了巨蛛鳌牙! 过载持续! 宛如天神下凡,沈如松在二十秒内获得了相比自身数十倍力量,他甫一落地便原地弹起,咆哮着一拳打回,弹头无法击穿的皮甲在外骨骼钢拳前顷刻间分崩离析,一拳,深深没入到巨蛛血肉中! “凤凰”外骨骼在极限做功出力,高压电流顺着管线充能了这具人间兵器,同样叫灵肉苦弱的人类压倒了体型远胜于他的生物,而且是,节节击退! 沈如松挥手扛住了巨蛛抬起刺来的第一列粗壮肢足,收起沾满了黏液的钢拳,吐气开声,压步下打! 筋断骨折! 沈如松的外骨骼不仅余下了一只半充能的聚能电池,在半个月的雪地行军里,惯性蓄能了同样半个月,力量是何其丰沛?!他轻身一跃,双手阖掌,下落锤击巨蛛头颅! 任由巨蛛疯狂甩动头颅而岿然不动,沈如松反手掣出匕首,照着巨蛛暴凸了内槽牙了的嘴颚扎去! “呃嘶嘶嘶!”巨蛛发出一串死亡时的悲鸣,激愤莫名的沈如松蹬着巨蛛肢足,继而重重一踹,庞大的尸体往后滑动了数米,拦住了窄街半边。 过载时间快慢难名,在沈如松眼中,从身边飞过的弹头轨迹都变得清晰可见,但也只是眨眼间,他抡圆了胳膊,呐喊着抛出匕首,这柄强力赋能了的匕首蒙上了一层冷光,在空中投映下的冷色白光中,剜入另一头巨蛛体内。 过载如潮退下,脱力感差点吸干了沈如松,他腿脚一软,靠单手撑地才不至于倒下,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飘来的灼热火药烟雾、枪机高速运动带来的“刷刷刷”声。 第51章 北十三街 沈如松眼前一阵模糊,鼻头、喉咙里泛起的腥甜味倏忽反转成了纯粹的甜蜜味,他看到一双脚踏到了他前边,先是火药烟雾封住了他视野,随后是单发脆响和坠下的钢铁弹壳。 “班长!” “班长!” “醒醒!班长!” 吼声、枪声、悲鸣尖叫,低频高频,一切嘈杂声糅成了团,撕开了沈如松脑袋灌了进去。过载后的丧失感令他天旋地转,上一秒是无可匹敌的钢铁超人,下一秒就褪皮做了软脚蛇,这样的落差,没经过长年累月的适应,一般的军人完全承受不住。 好在沈如松仍残留了几分清醒意识,他抖索着手摸出随身医疗包里,不到生死关头禁止启封的军用兴奋剂,咬开针帽不管不顾扎进大腿里,混合了强效合成类固醇和少量、利他林、吗\/啡的兴奋剂在注入的刹那,沈如松的双眼便立时瞪大,他的心脏随之狠狠泵动,在片刻间,倦怠、痛苦、昏沉等所有负面感觉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躁动、焦热,以及拔升到极致的清醒! “吼啊!”喉咙里爆出一声犹如野兽的嚎叫,沈如松原地翻起,反手抄起打光了子弹的步枪砸向袭来的巨蛛,他无畏地对视巨蛛骇人的复眼,狂暴无比地双手握拳锤下,欺身趋近,军靴钢掌踏断了巨蛛弹出的鳌牙,腰身一扭,猛然用力,揪下了一只复眼的同时,抡拳砸折了侧边掠来的肢足。 利他林在刺激着沈如松的理智不至于崩溃,他踹开了挡路的巨蛛尸体,借着战友的火力掩护返身后退,他红着眼冲着谢国荣吼道:“走!” 谢国荣没有任何矫情,拔腿便跑,他很明白班长脱得了身,他得回去照应拖着李皓逃跑的俞有安、罗虹两人。 鼻腔喷出丝丝成缕的白汽,沈如松红着眼拔出手枪射击,9毫米手枪弹固然停止力不足,但精准打中巨蛛肢足连接点依然能够拦住它们一瞬,这条窄街已被巨蛛尸骸堵住,一头接一头越过的蜘蛛无不被沈如松打爆了复眼。 弹匣倏忽打空,沈如松扔出最后一枚手雷,这下他真的赤手空拳了,趁着爆炸烟雾尚未散去,他摁住要冲进蛛群搏杀的躁动,迈开腿往后狂奔。 在兴奋剂作用下,哪怕伤口在飙血,口鼻大口呼吸着恶臭又腥甜的污浊空气,沈如松依然冲刺不休。他脑海里的轰鸣巨响声层叠向上,沾着黑血的额发反复贴到了他的鼻子、嘴唇,沈如松奔跑着,抬头望到显得愈发宏伟的纪念碑,恢弘的光晕!恢弘的轮廓!恢弘的汉白玉! 沈如松追上了其他人,他的外骨骼曳着电火花,几根绝缘胶熔化了的管线甚至燃起了火苗,他冲到了队伍最前端,窄街渐次变宽,已然冲到了街区十字路口! “是升降台!”有人叫道。 果真,十字路口笔直向前,赫然是一座嵌在山体里的升降井,只需要再往前冲到底,就能顺着消防梯爬上! 然而喊声刚落,十字路口一侧径直冒出成群巨蛛,荧光汇海强袭杀来,在窄街还能凭借外骨骼勉力抵挡一二,在宽阔路口与巨蛛群对冲吗?!他们是七个装甲步兵又不是七台主战坦克! 不带任何犹豫,沈如松脚跟一拧,止住前冲势头,外骨骼强劲力道把石板砖硬生生踏碎半截,原地转向,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向光芒盛丽的中央纪念碑奔去。 在这座废弃的地下城里,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按照朝向顺序编号的街道,刻着“千山十字路口”的锈蚀路牌被砰然撞倒,寂静了许多年的“北十三街”响起急促连绵的“铿铿铿”声。每个高六米、间隔十八米的高耸路灯似乎亮起了昏黄灯光,但覆盖了穹顶的纪念碑辉光轻而易举剥夺走了这点人造光芒,萤火岂能比之皓月? 穿过大块大块阴影间隙,一栋栋整齐如火柴盒子的复兴楼沉默矗立,宛如卫兵拱卫着身后的千山地下城建成纪念碑,光辉愈伟大,卫兵们的投影跟着愈伟大。 “离开街道!” 所有人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本能直觉在告诉他们不要再继续接近纪念碑,每近一步,心悸感就强烈一分。 巨蛛群撵得很近,逃进楼房里或许坚守一阵,沈如松觑准了时机,撞碎了楼房门,滑步停在门口,护卫着众人连滚带爬跑进去。 巨蛛迅速塞满门边,果然,按照人类身形设计的门口哪里挤得进来?在二楼的俞有安发一声喊,掷给沈如松一柄工兵铲,亢奋不已的他凭着战友的射击掩护,切削断一根根伸进来的肢足。 在二楼的士兵们泼洒着剩余不多的弹药。罗虹把手枪递给折了胳膊的李皓,扒下他身上的胸挂,掏出弹匣续上火力,长期训练带来的肌肉本能到了此时依旧不曾消失,她牢记着自己作为步枪射手的职责,砸开二楼窗子,朝涌向门口的蜘蛛精准射击。 “班长当心!” 俞有安接过赵思递来的一颗拔了栓的雷,跳前一步,塞进了一头撞破门框而入的巨蛛口中,黏液伴着闷响溅了他与沈如松满身。 激战正酣,满街充斥着巨蛛肢足踏地的窸窸窣窣声,鼓囊撞击到同类皮甲的金铁声,巨蛛前仆后继,就算倒毙的尸骸堵塞住通道,后边的巨蛛也会无情刺削开。 它们是冷血生物,它们没有恐惧,只有本能! “最后一个弹匣!” 步枪连射声开始减弱,火力密度不可避免地衰减,一个用80式无壳弹步枪的复兴军步兵最多携带五个弹匣,三百发弹药而已,这不是攻势作战,可以短停射击,这是防御兽潮冲击!没有重武器,唯独一杆枪、三颗雷、一把手枪一柄匕首一把铲子,怎能坚守住? “电量剩余,34!” “我经得起一次过载!” “大不了过载自爆!” 战斗至此,飙到极致的肾上腺素驱逐了一切不良感觉,人们反而不再畏惧,匕首、军刺、工兵铲、枪托齐上阵,以及刚猛至极的外骨骼钢拳! 清光闪过,肢足齐根断裂,劲风席卷,刀尖滴血刺出,不知是谁,竟然握着一柄合金阔剑冲出,仗着外骨骼甲胄,杀得巨蛛血肉横飞! 第52章 黑色幕布 沉重的阔剑足有半人多高,失去主人良久的阔剑已是落满灰尘,然而飚溅来的蜘蛛黑血飞快洗净了积年尘埃,血、尘、汗顺着血槽徐徐流下。阔剑的护手格外修长宽大,够双手握持,剑格也并非传统古剑那般向两边平直展开,而是沿着剑背方向单边伸展,相对应的剑刃部分则是锯齿,它没有中央凸出的剑脊,只有方坦垂直的剑身,竖起来完全能做盾牌的剑身。一直到剑尖才向一侧收拢成斜面。一切的一切,都在宣示这柄阔剑,乃是单兵机甲所用的合金斩马剑! 外骨骼全力运转才抡得动这把堪有上百公斤的阔剑,不用任何花哨剑术,只需要最简单直接的抡起、斩下,就够劈杀一头壮如战马的变异兽! 罗虹握着这柄斩马阔剑,外骨骼钢甲挡住巨蛛肢足侵袭,鳌牙擦过她渗出头盔的碎发,她高举阔剑,腰身合力,对着横扫来的鼓囊锤尾斩过,沉闷的“噗嗤”声过,唯有巨蛛惨嚎“嘶嘶嘶嘶嘶”,坚硬鼓囊滚落,喷射出大量丝浆黑血。 钢筋水泥材质的墙体承受着了巨蛛的反复冲击,墙灰簌簌,瓦砾松动,守在门口的女兵擎着机甲阔剑,斩杀一头头试图闯入其中的变异兽,若是真的身披单兵机甲,此刻她该挥剑杀出,搏杀这群异兽如土鸡瓦狗! “哪里搞来的剑!”沈如松一铲子削去了探进来的半颗复眼,浴着黑血,抽空问道。 “楼上找的!罗虹回道,说话间,她瞥见墙体有崩裂迹象,一脚踹开了沈如松,下一刹那,粗如牛蹄的鬣毛肢足刺入,结果当即被罗虹横剑劈断。 带有辐射性的黑血溅了沈如松满身,嘀嘀乱响的腕表辐射计谁都没空在意,反而是沈如松咧开嘴无声笑了笑,挣扎着爬起,头也不回地连跑带爬到二楼,跌跌撞撞推开楼梯口旁半虚掩的门,借着楼下枪口火焰映出的微光,他看到了十来排阶梯座位,还有两三个脱了头盔露出白骨的单兵机甲。 沈如松快步上前,看见机甲肩膀处漆着的紫星,他拔走了枯骨紧抱着的阔剑,他瞄了眼黑沉沉的前方,无暇多想,抿着唇,握着剑,一言不发地奔回战场,挥剑,下劈! 门前逐渐堆尸成山,后续的巨蛛开始踩着同类尸骸爬上二楼,破开早没有玻璃的窗框进入,在空旷的大厅里,巨蛛恢复了该有的灵敏,以战马体格、体重前冲,哪能轻易抵挡? 依靠惯性蓄能的外骨骼过载仅有一次,到了生死关头顾不上过载后遗症了,俞有安捡起另一把阔剑,决死开启过载,三十秒的时间他毙杀了数头闯入二楼的巨蛛,等到过载潮水褪去,脱力感令他连阔剑都无法握持,当即被下一头巨蛛甩出锤尾鼓囊打飞,蛛群一拥而上! “有安!”谢国荣叫道,心一急就要摁过载钮,结果被李皓用仅有的完好手臂拦下。 “救不了他了!” 两句话功夫,在牙酸的“咔嚓咔嚓喀嚓”声里,蛛群用肢足疯狂切碎了俞有安,嗅到了人血,蛛群兴奋地用鼓囊捶地。 “咚!咚!咚!” 守不住了,众人被逼退进阶梯房间里,这里的墙壁远不如门口坚实,坚持不过几分钟便被撞破,蛛群踩着风化枯朽的座位,往昔纵横疆场的单兵机甲被轻松打翻,长眠已久的主人白骨碎落满地。 剩余的七个人且战且退,最终逼到了墙角,李皓举着手枪,枪灯光束扫过磨牙吮血着的蛛群,连这群畜牲都晓得他们无路可退了,在台下欣赏着盘中餐的谢幕表演。 沈如松背靠到一片长布,他微微抬头,这才明白,他们居然是困在了一座电影院里,想想没什么不合理的,一座地下城,总是有大众娱乐的地方,只是他自然猜不到会完蛋在戏台上与幕布下。 “电量剩余,11。”沈如松扫了眼外骨骼中控面板,喃喃了一句“够了”,他攥着阔剑剑柄的手在微微颤动,稍微静下来,强烈的生存欲望便涌上来,他听到外头纪念碑发出的恢弘响动,擦了把脸上黑血,动动喉结,呼气道: “杀出去,能跑几个到升降台就是几个,听清了么?” 众人回应他的,是军靴向前一步。 剑柄的防滑纹摩擦过沈如松的指肚,他深呼吸过布满尘埃的空气,脑海放空准备殊死搏杀的前一刻,超高频噪音再度炸出! 极高频次极高分贝的噪音简直如有实质,掀起的瞬间强气流径直击穿了人们鼓膜。沈如松手中阔剑铿然坠地,他死死捂住耳朵嘴巴张到最大,但连绵不绝的噪音丝毫不曾停歇,这种噪音,就像是尖锐铁器刮擦黑板、绞肉机绞碎肉糜、噩梦呓语、深林阴风等等最恐怖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的集合。 七个人的口鼻眼耳统统渗出血,有人癫狂地以头抢地,想用另一种清晰的痛苦取代这样折磨的痛苦,但无济于事。 台下的蛛群随着声浪匍匐在地,前肢垂下,鼓囊翘起,仿佛是朝拜,是在恐惧。 噪音越来越锐利,在沈如松丧失意识前几秒升做了人耳不可听的超高频范围,他瘫倒在地,头晕目眩到动弹不得。 呼吸间,血液逆流回鼻腔,沈如松痛楚咳嗽着,恍惚之际,他听到街道上传来洪水般的震撼尖啸,高如音爆,厉如鬼哭,无比剧烈的蓝白辉光透穿墙体,辉煌灿烂地剥夺走一切颜色! 残留的求生本能驱使着沈如松爬进电影幕布后,他喘着粗气,在通讯器里提醒大家爬进来,爬到沉重厚实的幕布后,他断断续续讲着,费尽全力把周围的几个人拉了进来,这时的强光飙升到了闭着眼睛都难以忍受的地步。 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幕布轴突然倒下,带动整片黑色幕布哗然盖住台上众人,沈如松蜷缩像条煮熟的虾子,在黑布的遮护下咬住自己的手指,他忍耐不住了,他实在忍不住脑海里无穷回声了,他张口撕咬着手指,唯有这样淋漓尽致的痛苦,才是他的忍耐范畴。 第53章 雾气 突兀的暴雨后,薄纱般的雾掩去了穹顶日光,皮鞋踩在湿润的石板地上,沈如松看着马路对面,一群穿着黑白色校服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地经过他的身边,他望到了校门已经开了,眉虎应该马上出来了? 沈如松立在黑白色的浩荡人潮中,无数人推搡过他,他愈发焦急。不至于啊,眉虎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到的。他想到。 跟着心中所想,人潮里现出了一抹红色,沈如松立时高兴起来,是眉虎的红蝴蝶结!他一眼就望到了,他看到妹妹握着书包带在飞快地跑来,挥着手,似乎在喊着“哥哥”,她跑的好快,她的马尾辫一甩一甩,晃着优雅的弧线,然后一头扎进了沈如松的怀抱里。 沈如松低头看着妹妹的脸,她露出了洁白的小虎牙,笑的甜美,似如地下城里人人希冀的满月,她大声喊道:“哥哥!” “哥哥!” 无与伦比的幸福感瞬间充斥了沈如松全身,但在最深处,恐惧感诞出来,一颗墨水滴入了清水,下一秒,就是无与伦比的恐惧感,因为他看到,怀抱里的妹妹,顷刻间血肉淋漓,化作了一具残尸烂骨! …… “啊!!”沈如松疯狂挥舞着手臂,惊叫着爬起来,他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刚才那只是一个幻觉,极度支离破碎的幻觉场景却在他眼前反复交替,逼迫到沈如松捂着脑袋撞向地板,撞到额头鲜血淋漓才稍微清醒。 沈如松看着罗虹在摇着被回声与强光击昏的众人,除了她,人们无不是痛苦不堪地苏醒过来。 “你好像一点事也没有。”沈如松沙哑着嗓子问道。 罗虹搀起脸色异常难看谢国荣,拧开水壶给他喂过水,回答道:“我头涨得很厉害,耳朵不好受,像是有个很多大妈在我旁边叽叽喳喳。” 沈如松摇摇头,他没有多余精力去问,因为他不清楚之前充满了电影院的巨蛛,为何现在一头都没剩下,他检查过周围,甚至小心翼翼走到外边,也只看到了一地血骸。 街道上本该堆积如山的巨蛛尸体现在就剩下了一点残肢碎壳,类似于吃完螃蟹后打扫了螃蟹壳,桌上剩了点鳌足的样子。沈如松探出身子,望向纪念碑方向,磅礴恢弘的光啸减退回了迷迷蒙蒙的光线。 “班长,你看那边在动。” 沈如松顺着手指向看去,一股股涡流密布于街道上,消融着残骸,街道肉眼可见地变回了蒙尘的古朴模样。 “我们得马上走,这鬼地方太怪了!”沈如松汗毛倒竖,建筑内的尸骸全都在,难道那些诡谲的光还能凭空融化事物? 趁着其他人整备的空挡,沈如松脱下了能量行将耗尽的外骨骼,戴回防毒面具,在恶臭尸骸里寻找着俞有安的遗体,他没法背着他的遗体回去,但是要拿走他的兵牌,不然怎么对得起?! “走了班长!走了!”谢国荣呼喊着他,沈如松抽搐着嘴角,无奈离开。 丢出几条巨蛛肢足,直到涡流隐去,肢足不再被消融,众人才敢踏出去。 往来时经过十字路口直接通向升降台,短短半天时间经历了连续战斗、疾奔,每个人都已筋疲力竭,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靠着意志力在行进。 人人负伤,互相搀扶着蹒跚艰难向前,沈如松手搭住了谢国荣的外骨骼肩甲,借着力才能保持住快走。他回过头本想催促落在后边的战友,抬头却望到了遮天蔽地的灰色雾气。 “我&……”沈如松不由自主说了句国骂,这片灰雾是如此浩大,盖住了纪念碑处映出的辉煌蓝光,随着浓郁灰雾的推进,应当无风的地下城,开始阴风阵阵,凉意抽丝剥茧般在渗入到骨髓里。 “走!赶紧走!”沈如松喊道。 谁也不知道陷入到灰雾会是什么下场,这座消失在军用地图许多年的旧基地下潜藏着的未知地下城,带给他们的只有怪诞、恐惧、异兽和死亡。 灰雾推进的速度在变快,沈如松回头间隐约望到雾气里瘦削颀长的人影,憧憧晃动,仅是看了这一眼,脑袋便猛地一震,心悸感差点击穿了他。 “别回头看!把兴奋剂吃下去!” 兴奋剂刺激着中枢神经,强弩之末的人们压榨出仅存的体力,药物制造出的虚假力量感在帮助沈如松克制脑海重新泛起的低语声,这低语声,真的太甜蜜了,是妹妹的呼唤,她在校门口,粲然笑着,在人群中呼唤着兄长,她旁边,是父亲吗? “松子,是我。” “哥哥!快过来!” 沈如松凶狠拍打着脑袋,他高声叫道:“别叫了!” 雾气里的人影咯咯咯地笑着,一会儿是妹妹的娇笑声,一会儿是母亲恨铁不成钢后的嗤笑声,无数种熟悉又突然陌生的声音,在高呼沈如松的名字。 “沈—如—松!” 一遍又一遍,念了许多许多遍,直到这三个字变得无法认识,变得毫无含义,只是三个通用字的排列组合。 剧痛。 脸上五道深深血痕,指甲盖里沾着抠下来的血肉,沈如松用的力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指甲都翻开来,清晰的痛苦短暂盖住了不可言明的苦痛。 终于看到了升降台,嵌在山体里的升降台,希望燃起,沈如松禁不住出声高喊:“马上到了!坚持住!” 他微微偏过脑袋,喊着“坚持住”,然后发现罗虹突然僵在了原地。 “走啊小虹,走啊!” 见罗虹丝毫未有反应,眼睛中神光黯淡,沈如松试图去拽她的携行具,结果却把她拉倒在地。 沈如松情急之下反身去拖罗虹,想抄起她腿根扛到肩上强行带走,然而她整个人的肌肉绷紧如石,臂膊关节跟锁死一样掰动不了丝毫,借不到力,他怎么搬得动一个全副武装的外骨骼步兵? 雾气近在咫尺,沈如松又落到了最后,他叫住了离他最近的王林峰。 “搭把手带她走!”他朝着王林峰叫道。 沈如松屈身拼命扒住罗虹,始终等不到王林峰的援手,抬头看去,王林峰正对着雾气,在念念有词地往反方向走着,他扔下了枪,解开了衣领,高举双手重复着着不明意义的“提卡,塔,提卡,塔”,一头扎进了雾气里,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如松的视角不自觉地跟着王林峰一转,他第二次目击了雾气影子,他窥见了影子后的实质一角,这是何等样扭曲虬结的“人”?鱼首人身,它的首级像是人类的头骨畸变后膨胀成了菱形的鱼首,两颗占去了面部三分之一位置的硕大鱼眼把五官拉扯到完全错位,耳朵化作了鳍状物,又好像是触须,垂到了与头部不成比例的瘦削肩膀,两条干瘪细短的手臂反着关节扣住了肩背。 “提卡,塔!” 雾气里骤然响起了繁密的“提卡,塔”声,沈如松再也控制不住惊惧,脑海的剧痛马上就要撕碎他了,他松开手,在雾气吞没他前一刻,嚎叫着抱着脑袋,疯狂向升降台跑去,在那里,还活着的人们已经登上了消防梯,没命地向地表攀爬。 沈如松跑到升降台,台面上硕大无朋的紫星徽记褪了色但犹然显着,他钻进幽邃垂直的梯子,远处的纪念碑爆发出的轰鸣声,和再次掀起的低频噪音随着他越爬越高而越来越低,他脑海陷入了纯粹的机械空白。 愈发纯粹的空白。 第54章 冻云 万里霜寒,冷阳低悬,机翼刜过冻云,割裂了如雨般的细碎雪尘,经轰鸣尾烟一染,锻成漆黑如铁的石子坠下,砸在硫磺泉基地之上。 基地两公里外的某处忽然一阵泥土翻涌,伴着“吱呀”一声令人牙涩的锈蚀响动,藏在烂泥地里的钢制井盖被推开,钻出了几名浑身狼藉的士兵。 沈如松拉住前面人递来的手腕,爬到地面见到阳光的一刹那,好似抽去了骨髓般软倒在地,仰面望着天穹,似乎有无数道曳着血红尾迹的彗星在破空掠去,啊,天穹是灰色的,雾气,雾气弥漫到哪里了?! 哪里有一丝一毫逃出生天的喜悦?从阴沟里的逃出老鼠又岂能容于真正的自然光下?纵使是透过乌云的光线也无法承担,火焰,火焰在他们脑海中燃烧起来,灼烧起那些只该存于地下的记忆。 沈如松剧烈咳嗽起来,喉咙眼里涌出积堵多时的黑色血痰,犹如蛤蟆吐泡一样连绵不断,脸庞沾满了血液还有溢出来的内脏碎块,一点残留的意识驱动着沈如松侧起身,以免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他什么都看不见,依然是纯粹的灰白,只能用尽全力朝肩头通讯器颤颤巍巍摸去,他望到了灯火清晰的硫磺泉基地,挤出了最后一句干瘪的话。 “救……救命……”。 …… 无线电讯息顷刻间穿透数公里之遥,落进了一台步话机中,下一刻,战马嘶鸣着奔出基地营门,马蹄翻涌着解冻不久后的泥泞土地,几乎要与地平线对齐的低沉天幕仿佛要压到骑兵们的脊梁。 “他们在那里!”陈潇湘在马背上站起来,戟指朝着远方某处,她“哈”了声,用力夹着马腹,胯下战马旋即加速,飞速越过百米之遥。她看清了昏倒在逃生井旁的几人,一勒马缰,迅卡人立而起,继而重重踏地。 陈潇湘翻身下马,但是从这几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腥味让她几欲作呕,她解下绑在臂膊上的防毒面具戴上,她习惯性地看了眼功能腕表,辐射计数叫她吓了一跳。 游离辐射值竟然超过了四西弗,这是致死的辐射剂量! 陈潇湘立刻拉起斗篷裹住了自己,看第二眼腕表,游离辐射却是降到了三点八,等到后续骑兵们赶到时,进一步跌落到了三点零。 骑兵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行等待,向连部报告情况。陈潇湘回望着在一点点变成堡垒的基地,游曳在外围壕沟布设铁丝网的其他骑兵在这个距离上看,像是一只只暗色昆虫。 “带咱们兄弟回去!不管了!”陈潇湘吼道。 她当先奔到辐射中心点,抄起昏迷四人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腋窝,陈潇湘低头看到了这人胸口的铭牌,失声叫道:“沈如松?!” “醒着吗?沈如松!说句话!” “其他人呢!下去了十来个,怎么就剩你们四个了!” “医疗兵!来搭把手!” 所有人都换上了铅衬服装进行简单防护,医疗兵给四个人注射了普鲁士蓝解毒剂进行辐射促排,以及高效抗生素联蛋白防止感染。游离辐射下降得很快,扒掉了辐射值固定在四百毫西弗的衣物,四个人除了明显的外部伤势,看上去这暂时安全。 清新空气吸进肺里,急救的清晰痛楚反倒是弄醒了沈如松,他眼前满是飞蚊重影,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张鼻子极长的人脸,他拼命挣扎起来,喊道:“雾!雾过来了!” 可是沈如松哪有更多体力再去挣扎,又被陈潇湘牢牢钳住,不消片刻便瘫在了她的怀抱里。 “天……天上是什么?”沈如松睁大了眼,他分辨出了防毒面具,却还是看到了密布于天空中的红色彗尾。 陈潇湘瞥了眼天际,那是前不久忽然大规模掠过的机群所留下来的冻云尾迹。连队一开始以为是救援机,兴奋了一阵,结果一架都没落下来,用望远镜看才知道是攻击机,机翼下挂载满了火箭巢和对地导弹,机群径直向南飞去,甚至没有回应基地的呼号。 “直升机。”陈潇湘这才回答道。 沈如松空白的脑海恢复了一星半点意识,他仰起脖子,抵近了陈潇湘耳朵,艰难说道:“炸掉,炸掉隧道……封住这里,下面都是,雾……雾。” 一句并不长的话耗完了沈如松积攒的大部分力气,他又重复了一遍原话,喃喃道:“冷,好,好……”,然后在陈潇湘微有暖意的怀抱里昏睡过去。 陈潇湘沉默了几秒,抱着沈如松把他置在马背上,拿起卡宾枪走到逃生井盖处,低头往下望去,自然一无所获,她甚至踢了颗石子进去,空余“叮叮当当”的回声。 封回了井盖,骑兵们带着幸存的四个人,策马向基地奔去,离得越近,空气里的油黄色气雾便越浓,步兵们在喷洒防兽信息素,他们必须尽快在外围防线布设够足量的迟滞手段。 骑兵们越过了基地外围尚未合拢的铁丝网,许多匹战马、驮马的背后载着铁丝网圈,一圈一圈地环绕铺设,没有时间打桩基,只能沿着快要被填平的旧壕沟拉网。 再往里进,是二十多名伏在地上,挖坑埋地雷的战斗工兵,破片地雷、反步兵跳雷、压发轻雷、钝感重地雷,乃至于用迫击\/炮弹联线、以无线电引爆的遥控地雷。密密麻麻的浅坑,有数百个之多。 但还是太少,比起将要来临的兽潮,太少太少。 到营门口,基地垛墙两侧的防空炮位,此时真的架起了两门双联装02式145毫米高射机枪,枪身的枪油还未彻底洗净便被搬到这里,机枪组士兵在紧张擦拭,在用压弹机一颗一颗地做弹链。 基地里,一层层混凝土胸垒在叠高,这里是最后防线。要么坚守到底,等来援救,要么葬身兽潮,死无全尸。 “我不知道你在下面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不过你见到的东西,真的会比兽潮更可怕吗?”陈潇湘看着被抬到担架上的沈如松,自言自语道。 她狭长的凤目扫过愈发阴恻恻的天空,凛风拂动了她凌乱的鬓发,在她的视野尽头,一路向南,到了湖,到了海,在那里,雾气席卷而来。 第55章 冰湖之潮 夕阳隐去,夜幕低垂,晚春里的天空恍如如柔滑的藏青色绸缎般舒展开来,雪山连绵,群星争璨,海兰江劈山而过的澎湃声随着水汽传来,端的是一副好风光。 但硫磺泉基地内众人哪有半分心思欣赏? 连长夏小源握着望远镜,倍率调到最高,他依稀望到了地平线处汹汹卷起的烟尘。冷气倒灌,拂过他的额发,放下望远镜,霎时间,入眼便是火焰! 一长抹赤红扫过天际,极远处的霜云震颤出橘红色光影,分割出极明显的界线,隆隆声恍如春日雷霆。 夏小源是老行伍了,久经战火,他立刻辨识出这是大口径航弹与重炮制造出的弹幕。可能在千山的一个炮兵阵地里,有个和他一样年纪的炮兵连长,在跟随标定了的射击诸元,挥动令旗,叫身前一门155毫米加榴炮轰然开火! 还有前不久刚从他头顶掠过的武直集群,光一架便带有数百枚蜂巢火箭弹与重型机炮、对地导弹等等彪悍火力,架架皆具有夷灭城市的能力。现在,如此恐怖的弹药一齐投射到某个不毛之地。噢,他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叫做琴湖,在几小时前来的总部电报里提到了这个地名。 侦察机报告琴湖地区突然爆发大规模兽潮,将于八至十二小时内抵达你部所在位置,陆航兵已在路上,你部务必坚守原地,减缓兽潮冲击速度,等待运输机撤离! 这就是电报内容。在储备库隧道激战不利,救援失陷部队无果后,夏小源得到的第二个坏消息。 不,这不该叫做坏消息,这是一个命令,一个坚守任务。 夏小源扶着钢盔盔檐,目光凛然,隔着上百公里,他都能闻到了那种暴虐酷烈的气息,这是战争,战争! “兽潮在五十公里外!九十分钟内抵达!”副连长走上垛墙,递给夏小源操作台。 操作台画面里是手抛式无人机传回的最后一幕,十几帧的模糊画面中,排山倒海般的兽潮在突进,数量之多,难以尽数。在最后一帧,一头血色的变异兽高高跃起,径直击爆了无人机。 夏小源认出了作为兽潮主力的变异兽,棘兽,是一类穴居的凶猛食肉种。成年后,全身呈现半透明的鲜红色,四肢着地时体高15米左右,站立时可达22米,四肢末端皆有三根行走爪以及中部一根较长的锐爪,趾爪倒刺密布,故而极善于在山地丘陵地区攀行。头部形状呈内收的纺锤,而棘兽最大的特点即是头部,整个头部就是两块上下颚!一旦张开,能完全咬住水牛体型的猎物头颅,小如绿豆的眼睛排列于上颚。 这种异常凶暴的变异兽,还长有一种骨刺,从头部起,沿脊椎到尾骨,以中轴分布的棘刺,因此得名“棘兽”。 虽说棘兽是食肉种,但是它在异兽食物链中的地位并不高,万事万物,皆有天敌! “把地库里的蜥龙血全部洒出去,能洒多少洒多少,然后让外围的人全部撤进来,弹药集中储存,人手不够就调去再搬!”夏小源命令道。 士兵们在往基地外重新挖开的壕沟里倾倒一种好比稠化油的黑色半凝固液体。旁边的柴火堆上还架着大量的汽油桶,但是等不到彻底煮开,仅是稍稍化冻后就要倒入,再尽可能浇进去开水进行稀释。 稀释开的蜥龙血变成了黑褐色,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的芳香味,但这不是什么沁人心脾的花香。蜥龙是真螈类变异兽的一个亚种,亚种或称畸形种,性情尤其暴躁致命,体型庞大,是异兽食物链中的高级掠食者,蜥龙血液能有效震慑低位阶的变异兽,使其惊疑徘徊。从而为防御兽潮的守军争取到时间。 士兵们在地库里找到的,除了枪油封严实了的军械,就是一桶桶可以调配为信息素的畸形种血液。这是每一个复兴军储备营地的标配物资,能用于简单的驱兽驱虫,所以即便撤离也不会带走。但是被兽潮、黑潮碾碎要塞据点的记忆,仍根植在上一代军人脑海中,而高级畸形种的血液、部分,本身就具有很广泛的用途。蓝额霸蛛的毒液,精炼后是胜过高辛烷值燃油的顶级航空燃料,人皮狼的皮,是光学隐身斗篷的最佳材料,延齐废墟里那尊黑暗种,魇魔的髓血,甚至能应用到“燧人氏”核反应堆里。如此不一而足。 夏小源布置了基地营防,作为主力团的主力连长,他打过多场硬仗恶战,虽然多在打进攻,但防御战不说熟稔也是轻车熟路,加上硫磺泉基地地库中留下不少重武器,尽管没有口径高于20毫米的炮,不过两门双联装02式高射机枪,再加上两挺85式重机枪足以打出交叉封锁线,瞬时投射出的火力完全可以压制兽潮! 副连长领命离去,夏小源看向一旁的陈潇湘,听过了她的报告。 “十一个人,只回来了四个?说要炸掉隧道?” 炸掉隧道?这需要多少炸药?说炸就炸? 早前带队试图打通地下城隧道时,夏小源就向延齐总部发报询问情况,得到的回信却是总部也一无所知。没有应有的平面图、结构图,擅自炸断一条隧道,如果引起垮塌,搞得上方的基地地陷怎么办?既然那帮子蜘蛛不出隧道,那就关严防爆门! 为了接应沈如松等人,连队派出了一个排的外骨骼步兵,不但接应未果,战斗失利之下使得仅有的十余具外骨骼全部电量告罄,爆破是个极废人力和技术的事,高克明带着的工兵在紧锣密鼓地布雷区,现在怎么可能把布置防御的人手派去封闭还算安全的隧道? 但思虑再三,夏小源仍是不放心只是关闭防爆门便足够,他向高克明领着的工兵小队下了命令,布完雷区后,炸塌一段通向地下城的隧道! “沈如松他们四个能不能保住命?” 夏小源简单问过沈如松等人情况,得到的回答是肯定后,便不再询问。 他是一连之长,肩负了所有人的性命责任! “他们几个活着就好!”夏小源制止了还要说话的陈潇湘,严肃道:“准备战斗!小陈!” “确保马匹,尤其是你们的战马!上眼罩!戴笼头!别惊了,后面会用得上!” “是!”陈潇湘两腿一并,“啪”的一声撞响靴跟,领命离去。 夏小源双手扶住生满红铁锈的栏杆,他取下防毒面具垂在腰边,他看着聚拢在基地里的士兵们,敲响栏杆,举起枪,喊道:“同志们!同志们!” “我在这里!从现在到天亮,我一直站这里!守在最前头!” 夏小源手指向夜空,乌云密布遮去星子的夜空,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一抹烈红突兀烧起! “你们都看到了!一个中队的武直过去了!还有一个中队的战机,一个炮兵师在轰炸那些个野狗禽兽,它们都是渣!冲过来给咱们送功劳的!” “我们有高墙!深沟!机枪!战马!感到怕,不要紧!老子当年上战场时比你们还怕!后面火箭炮来了我吓得两腿发抖!但咱们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看看身边战友,想想直升机,想想我们的旗帜!” 连长拉下枪栓,朝天鸣枪,清脆回响,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臂章,齿轮麦穗章!吼道:“所以说,让它们来!” “让它们来!”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士兵们看过身侧的同伴,朝夕相处,睡在下铺的兄弟姐妹,背在肩上沉甸甸的钢枪。什么是可靠感?这就是可靠感,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眼天空,天空!天空是我们的!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人们振臂高呼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在做着战前最后检查,而地平线的那片烈红,蔓烧到天穹,变成了赤红的火幕!越烧越大,烧红了半块夜幕,南风汹涌,吹打着钢盔的遮光布,小型的战术无人机做不到盘旋,游曳在营地附近,但不需要借着高空视野,士兵们依然清晰看到,兽潮来了。 它们来了。 烟尘铺天,赤红火幕被遮去,就像是一场来袭沙暴,兽潮前进一分,就抹掉身后一抹颜色,转为毫不留情的黑褐雾霾,但底下爆燃起的野火,就是黏住带飞的鲜血,好比一头钻出血潭的怖惧巨兽在爬行。嘈杂生冷的嘶嚎声越来越清晰,在万千头扭曲造物的变态颤音里,万事万物顷刻黯淡。 它们来了。 第56章 杀马 硫磺泉基地外已是无数头棘兽,它们狂暴突前,距离近到垛墙上的士兵们能用肉眼看到它们脊背上森白的刺棘,这些畜牲有着极其粗壮又颜色浓郁如滴血的后肢,垂着的前肢蜷曲着镰刀状的利爪,纺锤似的头颅暴出长颚,随着奔跑而左右摇晃。 棘兽群在互相撕咬,它们的长颚咬合力异常强悍,加上满口锯齿,争斗落败了的棘兽倏忽就被同类撕碎成血沫碎肉,血气一激,它们的小眼瞳里更是暴出无与伦比的侵略性目光。 它们来了。 “稳住~稳住~”许博文在通讯器里低声道,他扣着扳机护圈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守在一座85式机枪旁边,抵在了兽潮冲击的第一线。本来手下三个班长各管一个班,但是他的2班长沈如松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连带着2班减员了三人,许博文只得把失了班长的2班统统提溜到自己身边,先站满垛墙,扞卫住机枪位! 重火力核心,自然要交给老兵掌握。邓丰和邱铁军,还有1班的几名老兵共同操作这架双联装02式高射机枪。拆掉了轮式机动炮架,换到了垛墙上的高平两用式固定炮台,通过炮台轨道进行更快的方向、水平控制。 邓丰负责开火射击以及水平机,和他早有默契的邱铁军则是坐在一边司掌方向机,另一名相熟的老兵做观测手,还有一个老兵在教导新兵们及时送上弹链。十来个人,紧紧守在机枪位上。 兽潮汹汹,暴虐气息顺风飘来,新兵们到底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场面。趴垛墙边的杨旗忍不住打寒战,倒抽冷气道:“班……班长,好多啊。” “你家班长没事,我替他站这班岗!”许博文拍拍杨旗头盔,宽慰道。可是近在咫尺的兽潮,何止万千?! “让它们过去!过去!”通讯器是连长的命令。 “听我的命令开火!” 洒在外围铁丝网的蜥龙血和防兽信息素起了作用,庞大的兽潮犹如碰到礁石的洪水,自动绕开了基地,向着千山深处奔去,但兽群推搡着撞到了铁丝网,被倒刺勾住的变异兽飚出血来。 霎时间,几头动弹不得的染血棘兽便被同类吞食殆尽,血污、内脏、残肢涂满了铁丝网,在贪食饥饿催动的本能欲望下,更多悍不畏死的棘兽蜂拥争夺,片刻间,外围铁丝网便被冲破! 现在用肉眼就能看到棘兽厮打啃咬的血腥景象,恶臭腥味顺风直冲鼻孔,哪怕戴着防毒面具也禁不住自家喉头涌动。 “补打信息素!”新的命令传来。 两名枪法好的老兵仰起枪口,以枪榴弹形式连续射出装有了装有煮沸了的蜥龙血铁罐,在铁丝网缺口上凌空炸开。 蜥龙血的气味分流了兽潮,淋到了蜥龙血的棘兽在原地不安转动,停止了纠斗,或是蜷曲起身体变成防守态势,要么是直立而起,用较短的前爪疯狂挠动,个个如临大敌。 “它们做什么?”有人问道。 许博文半身倚靠着墙垛,在80式无壳弹步枪的觇孔式瞄具视野里,他遥遥望到困在铁丝网缺口的棘兽全部缩成了一团,它们显然把对方当成了更强大的畸形种,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复杂信息素,将相当一部分兽潮牵制住。 兽潮停滞在铁丝网外边,棘兽们和其他类型的变异兽依旧躁动,但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宁肯互相搏斗撕咬,也不愿首批越过缺口,去挑战它们认知里的“蜥龙”。 但所有人都清楚兽潮迟早要再次发动,长则数小时,短则一刻钟罢了。 然而兽潮静止时间超乎寻常的短,随着远方的赤红火幕炽盛起来,那是陆航团制造的弹幕。排前的棘兽仰头凄厉嘶鸣一声,悍然闯过了铁丝网缺口,棘刺高速振动起来,呼唤起族群! “坏了。”站在高处指挥的夏小源攥拳道。陆航团的火力是何其猛烈?能让如此多兽群闯到这里,说明陆航团所有精力都放在对付比棘兽更危险的变异兽上,什么样的变异兽能硬顶火箭弹攒射和钨芯穿甲弹? 夏小源思索之际,风向骤然改变,从背后吹来的北风,变成迎面吹来的南风!蜥龙血气味和信息素气雾被迅速吹散,而且直直吹回到了基地! 他嗅到了空气中别样的气味,这是他在凤林废墟作战时也闻到过的气味,这是黑暗种的味道! 浑身血忽然冲到了脑子里,夏小源立刻转身大喊道:“马!” “马受不了!” 全体士兵都已上墙,新兵们哪里懂这是什么意思?老兵们却勃然变色! 基地内本来安静的驮马突然暴动!马匹是戴上了马用防毒面具不假,但它们一样是畜牲,受得住信息素刺激,受得住掠食者压迫,但怎么扛不住进化链条上的霸主气息! 蒙眼的战马或许不怕猛虎,但怎么不可能不畏惧巨龙! 没有血统的普通驮马顷刻间发狂,疯狂踢踏挣扎,年久失修的马棚哪里经得住折腾?径直被拉塌,连带着把弯角马搞得受惊,大量马匹在基地内来回冲撞,筑好的胸垒被撞坏,有一头甚至向弹药箱奔去! “乒!”一声枪响,那头冲弹药箱的驮马骤然一僵,马头鲜血喷涌。 陈潇湘举起枪,连续毙杀了数头发狂马匹,叫道:“骑兵班,杀马!” 但骑兵再下手狠辣,又如何一时半会儿杀得尽发狂了的强壮马匹,反倒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几个人被马蹄践踏,冲撞了营门! 陈潇湘避过混乱马群,扳机一扣,马血溅了她半张脸,她抹也不抹,吼道:“别让它们撞门!” 刹那枪声大作,兽潮汹涌间,墙上的士兵连忙朝下射击着惊惶马匹,仓促间又不知是谁,竟是有人对着困在缺口的棘兽打出数个长点射! “戾!!!”中弹倒下的棘兽当即被分食,微妙平衡中的缺口眨眼间被突破,堤坝外的洪水要管涌了! 顾不得许多了,夏小源愤然甩手,喊道:“全体都有!” “开火!” 第57章 雪日血红 基地人嘶马沸,垛墙外是黑云摧城般的兽潮,枪声即刻大作,掩盖了班排长的厉吼。班用机枪的枪托抵住射手肩旁,头盔下藏着流着冷汗的眼眸,防毒面具压抑着愈发急促的喘息声。 “开火!” 枪焰骤然大盛,02式高机爆出密如锯条般的枪响,尖啸气浪旋风般席卷过钢盔上的薄雪,在春末的冰寒夜空下,数以十计的棘兽越过铁丝网缺口,先是被145毫米子弹打成粉红色的血沫,侥幸冲到前边的,又被无壳弹打倒,它们的皮肤炸出腥红黏稠血液,瞬间涂满了大地。 驮马临死前的哀叫声,棘兽发足狂奔的凶戾咆哮,步枪导气自动时的震颤,叫杨旗脑门子“嗡”的一下炸开,他热血冲头,架起枪对兽潮射击,扳机一扣,就是三发点射,连按连射!磅礴的火药燃气挥发出来又立刻被冰风带走。几支老式步枪一发发抽出来的弹壳,一下下撞到他的水冷护甲,“叮叮咚咚”直响。 “所有人!自由开火!” “自由射击!” 隐蔽再无可能,不可能再期待兽潮转向,避开营地。到了此时,信息素已经阻挡不住贪食血肉的兽潮。 铁丝网外挤满了头颅攒动的棘兽,它们嗅到了马血马肉的味道,头颅上一排排小眼猛然睁大,即便是被倒刺挂片撕裂开皮肤,切削出块块肉条,也根本拦不住这群狂暴起来的畜牲! “啪”的一声,空仓挂机,五十发弹匣倏忽告罄,杨旗续过队弹药,从枪口上方插入,他射得太快太急,连最后一发枪膛弹都未留下,架枪再射,连扣扳机却是毫无反应,他一边瞪着袭来的血色洪流,一边手脚僵住,竟是不知道去摸哪里的拉机柄。 “班长!班长!”杨旗下意识喊道。 许博文哪有空管那么多,只喊着:“打那里!那里!过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被枪响震到恍惚的许博文几乎愣住了,身旁匆忙焦躁的士兵们同样在疯狂宣泄火力,一条条火舌吐出,串串火红的弹迹在鞭打着棘兽尸骸,打松积雪土壤,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棘兽濒死倒下的“咵叽”声混在一起,劈头盖脸砸在他的脸上。 “班长!班长!我丢手雷了!” “排长!!!” 许博文一把夺过杨旗手里的雷,拽开拉环一个甩手死命扔出去,孤零零爆炸在空地上,他狠狠推下杨旗的步枪拉机柄,喊道:“你扔就是了!扔!扔!” 地雷接二连三起爆,土浪翻涌,夹杂着血色喷泉和断肢碎片,雷区直接叫冲过来的棘兽瞬间减少了一多半。压发式地雷就是轰爆的烈性炸药,凭着冲击波生生炸烂躯体,弹跳地雷尤其残酷,激发后螺旋弹到半空,洒出蝴蝶般飞舞的钢柱、尖刺,沾到便是削皮裂骨!个个威力之大,毫无幸理! 几百米的距离,子弹与雷区掀起的金属狂潮生生遏制住了兽潮的突进,士兵们喊叫着,更用力扣下敏感扳机,居高临下的弹头击毙掉变异兽,在几分钟里,一道尸墙耸立在垛墙南面。 “枪榴弹!”有人吼道。 十几枚40毫米榴弹划出弧线,落进尸墙界线后,炸飞的残骸断肢甚至落进了营地内,叫那些发了疯的驮马则更加癫狂。 陈潇湘一手执着卡宾枪,一手握着手枪,格杀了不下五头试图冲击营门的发狂驮马,鲜血自她脸庞淋漓流淌,她略过挣扎中的倒地马匹,跨过时甚至打了个踉跄,对骑兵们暴吼道:“守好战马!” 另一侧马厩中装备整齐的战马在挥动蹄子,虽不至于癫狂,但仍是躁动不安,不过骑兵们没空再管心爱的战马了,85式重机枪在“嗵嗵嗵嗵”连贯射击,不能再等待一分一秒,连队只有一百人,而兽潮可能有一万头! 陈潇湘飞奔上去,台阶上滚满了指节大小的机枪钢弹壳,她看向里三重外三重把营地围了个透的棘兽,乌泱泱的黑潮,竟是叫她心神动摇! 失神一个心跳,她便立刻贴在墙垛上,端起卡宾枪,点杀冲过缺口的棘兽,“乒乒乒乒~~!”一秒不停,退壳窗里蹦出的弹壳飞过她的肩后,炙热的弹壳掉进她的兜帽里、脖领里,但她感受不到灼痛,她只重复着,射击、换弹!射击!换弹! 邓丰摁着射击钮的拇指肚深深凹陷进去,弹药手抄起水壶往水冷管倒,煮沸了的开水蓬出白烟,把握住了枪管的皮手套烧地滋滋作响,机枪哑火的刹那,兽潮便展开锋线,围墙南面再也看不见铁丝网的白! 看不到雪的白! 只有铺天盖地的腥红! 腥红! “弹链给我!弹链他妈的!”邓丰咆哮着,伺候他的弹药手倒空了铁盒,抓出帆布弹链塞进枪膛,弹药手也跟着喉咙撕到最大,跟着枪响嘶喊,这挺沉寂了不少年的老机枪释放出了最狂烈的声响,从炮位永无停歇地打击着兽潮侧面,剥皮抽筋般层层削弱。 弹药手不断给枪管冷却水筒添水,蒸汽反复泄出,六米长、三百多发的弹链在一分钟内打光,肘节机构复进抽壳时,把弹药手打的几乎忍耐不住! “弹药!!!” 围墙上所有人都在嘶喊着,不管是机枪、步枪、手枪、霰弹枪,所有能派上用场的武器统统开火! 但是兽潮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任凭火力如何凶猛,倒下多少同类,仍是向前推进! 许博文扔掉烧烂了的塑料弹匣,枪口在发红、冒烟,但没人敢停,他下意识地摸腰后的子弹,摸了个空,他浑身忽然凉了那么一下,看到角落里堆着的军械箱,血才重新热起来,烫到他耳垂发红! “交替射击!交替射击!”魂回来了,他高声喊着,试图协调射击,一群新兵热血上涌时,又哪里听得到他的喊声? 尸墙继续越垒越高,越过界限的棘兽再是凶猛嗜血,也敌不过集火,骑兵卡宾枪的精准点射,80式的暴风骤雨无壳弹,班用机枪抛下了一个又一个弹鼓,85式和02式重机枪的披甲弹头顺着曳光弹的指引,在夜幕里涂出绚烂难名的彩色线条。 邓丰甩开又一根弹链,起了火的帆布带直接被枪管沸水浇灭,仅是一刻钟,弹药手已经倒光了水桶,扑进雪堆抱来雪块压进冷却水壶里,台阶、墙垛、战位,铺满的,不是雪!也不是血!而是弹壳!无处不在的弹壳!像石子一样滑溜的弹壳! 弹壳收集袋早已装满甩开,这群集训了六个月的新兵不懂运动战,不懂分进合击,但会打靶!在高高的围墙上,他们杀伤了一切冲过狭窄缺口的变异兽。 血流成河!熏满硝烟! 第58章 兽潮?黑潮! “砰!”这次再不是枪响了,连续射击了几千发的一支80式突然居中炸开,戴防毒面具的士兵愣了两秒,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被班长一巴掌呼倒。 “捡枪!继续射!” “继续打!” 半小时内,新兵卡壳、炸膛、故障了两三支步枪,有的连拉机柄都融住了再也掰不动,钢木结构的1975式老步枪烫的握不住护手,工程塑料的80式变成了一个发烟器,从里到外透着火,简直要把皮手套烧透穿! 放眼望去,尽是被击毙的棘兽,漫山遍野,枪火不休! 集火了能有几刻钟,直到重机枪开始仰高了角度,超越射击起缺口后的兽潮,备用枪管都烧做通红,枪管温度高到冰雪放进水冷护管里就要煮开。无壳弹步枪的焰火浓密到风都不好一时吹散。 蠕行着的棘兽惨嚎着,万千种声音混在一起,哀哀地叫人头皮发麻,承受力弱的人“哇”地一下吐在电焊盔里,差点被自己呕吐物噎住,吐得稀里哗啦,包括老兵在内,没有一个脸色不发白。 一个连,一百人,生生压制了一场大型兽潮。 “补充弹药!” 冲击刚有减弱,士兵们便呼号着要求弹药,以至于要派出一整个班去地库提取弹药。 兽潮仍未终止,铁丝网外扎满了动弹不得的变异兽,但终究没有被突破,基地南面的冲锋波次仅仅抵达了墙外一百多米处,除了一颗惊慌失措下丢出的手雷,竟没有一颗手榴弹派上用场。 士兵们从铁锅里捞出泡开了枪油的旧枪带走,硫磺泉基地里可能储备了上千支用枪油密封住的老枪破枪旧枪,若不是怕它们炸膛,士兵们也不会额外套上护甲,事实证明,炸膛比变异兽来的杀伤更大,好几个负了小伤的人便是被手中武器炸的。 遍地弹壳被清扫下围墙,如雨般坠落到内壕沟里。士兵们喘着气,看着鹰兽盘旋,落下吞食着雪原上……不,是血原上的棘兽尸骸,森白惨白的骨刺是唯一的异色,就在一百多米,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冲击着人们的鼻腔。 兽潮,止住了么? “或许……咱们就过去了?”有人不可置信道。 没有人回应他,互相隔着防毒面具对视着,然后眼最尖的那个,望到血色的地平线外,又漫起了黑潮。 那一股乍起的黑潮,最深沉的夜空与之相较都仅能算作暗色,陆航团上百架武直制造出的赤红火幕也拦截不住黑潮,漆黑泛起,吞吃了火幕底部,然后一步步朝前,黑潮重新将夜空染做纯黑,如同一瓶墨水浸没了红色火漆,把原本的黑纸,染做连光都不透寸毫的宇宙背景原色! 老兵们叼着的烟掉进了稻草里,这群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历战老兵震惊到都没发现在脚下袅袅冒烟。 放下望远镜,战术无人机里飞过占据了夜空的秃鹫集团,在坠毁前,送回了新的景象。 食腐鹫鹰惊吓地振翅飞开,团团螺旋向天,刮了黑色的龙卷风,那些疯狂向北奔窜的棘兽一瞬间忘记了逃脱,定在了原地,随后跟丧家野狗一样,逃向千山,逃向海兰江。 夏小源握着通讯器的食指僵直垂落,他望见天上的霜云被推着前进,显露出其后赤红火幕,又转瞬间彤云低垂,那股黑色,不是夜的黑,而是日蚀的黑。 “总部……总部”他冲着通讯器颤声说道。 烟成了火,燃起,在蔓烧到弹链的金属壳时终止,但老兵们止不住地发抖,不是肾上腺素高涨时的颤抖,或是应激心悸的冷颤,就是纯粹的……害怕 “听到请回答,总部?总部?” 只有“嗤啦嗤啦”的白噪声。 夏小源手搭着被枪焰吹净了积雪的墙面,那股黑潮,岂止是劈山而过的海兰江,那是太平海,那是海上的暴风!那是海啸! 此刻,午夜未至,冷月高悬,而他,复兴军的上尉连长,此刻脊背冷汗密布。 他明白了为什么棘兽群为何要如此蜂拥向前,比起追在它们后边的畸形种黑潮,死在人类的重火力下起码得了个痛快! 在普通变异兽构成的兽潮后边,是畸形种黑潮! 仅是血液就能震慑棘兽到畏缩犹疑的畸形种!要用火炮、重炮!才能压制住的畸形种! 黑潮破开了地平线,凶悍寂灭的气息化作了海啸,那种冰冷,就连那一轮冷月也承受不住,逃遁至霜云后,变得无比黯淡。倘若说之前的兽潮,是万兽奔腾时的天塌地陷,可用钢铁与烈火歼灭之,但这片黑潮……好比是万米深海下幽幽浮起的黑水,它就在那儿,它只是看着,然后将万事万物压做齑粉。 这种寒意,刺得夏小源的瞳孔一缩,他的魂灵都仿佛被黑潮摄走了,纵然是亿万生灵哀嚎的血战场,也没迟滞住他的三魂七魄飞走。 那抹犹在地平线之外,却已然声势煊赫的黑潮,唤醒的,不单单是夏小源记忆里的凤林废墟血战,而是发自骨子里、基因里的颤栗。 他眼前浮现了努力忘记的景象,那是凤林废墟里如洪荒丛林般蔓生的脂瘤,盘踞那座通天高大的黑塔上,复兴军制导导弹都难破甲胄的黑暗种,必须是同样伟大的巨人机甲才可与之搏杀的黑暗种。即使远隔河岸,在数公里之外,声彻天地的威势,涤荡废土的威压,叫多少血战余生的军人为之战栗? 人面对虎狼时,手里握着枪,便无所畏惧。但若是于深海面对巨鲸,于天空面对翼龙呢?乃至于,面对神龙呢! 那是进化带来的恐惧,当军队引以为傲的枪炮,对这种在进化链条某一环远远超过人类的畸形造物无能为力时,日复一日培养成的纪律,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约束住被唤起了深埋在基因里恐惧的士兵? 不止是夏小源手脚冰冷、僵在原地,冰风传递来畸形种黑潮气息的第一刻起,所有人,即便戴着防毒面具,也无可避免地呆傻住,单纯的害怕、恐惧。 人类,终究会畏惧黑暗,不管他们是谁。 但这又如何? “砰!!!”数声枪响炸开,老兵们最快醒转过来,举枪朝天便是两发打响,他们暴吼着,踢打着周围的新兵,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拽出心灵震慑。 夏小源打了个激灵收回神,热血涌上脑门,他一道拔出手枪打响,既是敲响他人,也是敲响自己! 枪托砸在新兵头盔上,班排长们凶狠地敲着新兵的后脑勺,直到彻底打醒了他们。 黑潮渗透出的气息差点叫这支复兴军连队丧失了精气神,直到第一线经历过畸形种战争的老兵挣脱出来,花去几分钟,才叫所有人重塑了战斗意志! “弹药就位!” “设置遥控枪支!把所有武备全部弄来!” “机枪加水!水!弹链!” “通条!我的通条呢!” 寂静片刻,在老兵与班长们的巴掌和枪托里,士兵们吞下了恐惧,继续运作起来,一支又一支经历过黑暗种战争的功勋封存老枪,在此时架上战位,紧握手中! 第59章 坚守到底 大量的老式突击步枪固定在墙垛间,变成了联装形式,士兵们抱着冻在枪油里的老枪,扔进开水锅里,也不管内部缝隙有无解开,就匆忙捞出来架起,他们没有时间了!最多两刻钟!畸形种黑潮就要来了! 一千个人里总有最聪敏强壮的精英,而变异兽也一样!一千头里,总有承受了更巨量的辐射,从而异化成亚种的那一头,它们通常是族群之王,无战术支援的复兴军轻步兵班组在一些凶悍的畸形种前,甚至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想要毙杀一头畸形种?这不是轻步兵的事,是装甲兵、精锐猎兵乃至于空军的事! 基地里现在只有一个连,百余名士兵,没有重炮,没有空中支持,怎么应付畸形种黑潮! “连长!我们得隐蔽!”骑兵班的马元国冲上指挥哨,副连长张涯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但是这个老兵仍是朝着夏小源用力嘶喊。 这个活过了三年惩戒营的老兵,激烈道:“我们的火力对抗不了这种规模的黑潮!” “没有重炮,没有远火,光两门02式压不住!一旦开火,黑潮过来,我们坚持不过半个钟头!” 夏小源紧皱眉头,手按着配枪,瞧都没瞧马元国一眼,而是盯着无人机控制台,试图分辨黑潮中到底是什么畸形种。 他只看到了翻涌着的黑,一块块仿佛是拼接起来的极致黑色。 “暗鬼。”他咬唇道。 听到“暗鬼”两字,马元国反倒是静在原地,越过了副连长的肩头,死死盯着连长,继而一字一顿道:“撤进隧道!连长!破不了它们甲的,连长,破不了!” “没穿甲弹!没高膛压的炮!我们开火就是叫暗鬼来开饭!” “撤下去!连长!撤下去!” 夏小源猛然回头,双目血丝,狠声:“怕死?!” “老子就知道你个蹲过惩戒营的杂种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再敢多嘴一句!动摇了军心!老子先毙了你!”夏小源盯着浑身僵硬住的马元国,骂道:“滚下去!” 张涯目睹着马元国一瞬间像是泻掉了精气神,摇摇晃晃走下去,他的视野里,逐渐被黑潮占满。他经历过大规模清剿黑潮,头顶有武直盘旋,背后有重炮支持,前方有坦克冲阵,屠灭畸形种如杀鸡屠狗。现在呢?一门81毫米迫击炮都没有。他如何不知道马元国说的是对的?暗鬼是浑身披重甲、以甲胄严实闻名的畸形种虫族,架起甲壳,以02式的145毫米普通弹威力,要持续射击数十秒才能破甲!几十头倒也罢了,黑潮是有多少? 成千,上万! 张涯忍不住转头,但与夏小源眼神相交的刹那,后者眼里的决绝便叫他止住话语。 “命令是坚守!” “军人,服从命令!” 二人搭档已久,再无需多说,张涯心头冲上一股复杂的血气,敬礼说道:“我负责下面!做上伪装,坚守到底!” 照明弹落下又升起,张涯转身快步离去,光线破碎,他钢盔下的眼睛,飞速没入到憧憧阴影里。 枪炮全部上墙,未彻底冷却的枪管隐着暗红色,一颗又一颗照明弹在黑潮上升起,年轻的士兵们握着枪,防毒面具遮去了人们表情,黯淡的格栅视镜视野里,是泵动着的心跳声,和喘息声。 “远程射击!”炮位上的士兵们此起彼伏喊道。 炮位爆发出闪亮枪火,重机枪继续喷吐出大口径子弹,间杂着曳光弹,带出绚丽弹道,能轻易屠戮棘兽的重弹撞在暗鬼甲壳上,却是擦出火花跳开,强大的动能确实迫使了中弹的那头不住后退,但后续是何其多?纵然连续命中将一头击毙,后面的依然是宛如重甲骑兵般如墙推进,撼地前行! 一桶桶煮开了的蜥龙血搬到垛墙,没有时间精心调制伪装信息素,只得砸开了丢下,土灰色的墙面染做漆黑。 匆忙间不知是谁撞翻了血桶,黑血倾覆,被兜头淋中的人当即惨叫,蜥龙血剧烈腐蚀着水冷护甲,哑黑色的表面仿佛燃起了一层火焰,在“嗤嗤嗤”地炸响。血液渗过缝隙,硫酸般剧烈烧蚀着皮肤。 医务兵拖走了伤者,但是束手无策,只得给一针吗\/啡缓解死亡前的痛苦。 “一边趴两个!不要趴后边!”骑兵喊道。 愈发躁动的战马被骑兵强按着卧倒,不时挣扎着想要站起,它们耳边,不啻于是山崩海啸。 大地在颤动,颤栗,在兽潮中保持安静的战马,在嚎叫,性子最野的那头跳起,在漫天乌云下狂奔,癫跳。 陈潇湘跳下垛墙,对抗疯了的战马,她毫无犹豫地挥手抬枪击毙了一头战马,身侧传来异常急促的蹄声,还有人的喊声。 “班长!躲开!” 时间忽然慢了,陈潇湘身子忽然一轻,她感受到了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她趴在地上,未融尽的雪,搅到了凝固的血渍,混成了团团血糊糊,马蹄落地的土粒蹦起。不远处灰暗的人影,缓缓解下了枪,举臂、踏步、嘶喊,枪焰灿烂而又飞逝。 “砰!砰!砰!” 卡宾枪一发一发的射击,她的心脏,跟着一下一下缓慢跳动,暗色的血泉喷飞,那头纯白又好像是纯黑的骏马轰然倒下。 陈潇湘深深埋住脑袋,急促地呼吸着,嘴唇碰着冰冷的钢铁,手掌挠着雪地,“嘶~嘶~”她呼吸着,喘息着,紧闭着眼,死死捏着拳头。 遥远的呼喊,“班长!”、“班长!”“班长!” “班长!!!” 陈潇湘惊醒过来,耳鸣声消褪了,她倏地转头看着旁边,是洛天成,这个小小的,只有十七岁的兵,在呼唤着他。 鼻涕眼泪还有血点,全挂在这个十七岁才刚成年的孩子脸上,洛天成手扶着要跌下来的防毒面具,他脸上淌着泪水,睁大着眼睛,紧盯着刚救下来的班长,但他的表情,却像是需要陈潇湘去拯救。 “班长?” 陈潇湘拉开了防毒面具,内置的半罩式呼吸器遮住了她一半面容,她奋力抬起唇角,做了个含糊的笑容。 “没事的。”她伸出大拇指,情感全都回暖到身上,不知哪来那么大力量,她控制住了眼角,比着拇指,指着天空,却是什么都没说出。 再没有战马嚎叫了,变成了与士兵们一样的沉重喘息。远处重地雷爆炸的回响冲击着耳膜,代表着黑潮已不足营地一公里。 “嗵嗵嗵嗵!”震撼人心的机枪爆音,在暗鬼黑潮的密集节肢踏地声中,是如此清亮。 下一刻,没有声音了,只剩下潮水般汹涌律动的声音。陈潇湘试图站起来又跌坐到原地,她感受不到肩膀了,瘫坐在地,垂下脑袋,头盔压着手臂,她把眼睛埋进了黑暗里。 她身旁的洛天成,紧紧攥着枪,抬头注视着围墙,一时间,竟不知他是在望着什么。 黑色天幕中,有赤练火蛇晃过,雷霆隆隆,海啸般戾狂的气息扑面而来。无人机盘旋在云层下,极幸运地没有被击落,乌云掩盖了它的踪迹,在源源不断地传回信息。画面里,是甲胄幽冥、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暗鬼,看去就是黑色的海啸席卷而过, 黑潮永无止境,一点点淹过了棘兽尸骸,把每一片血色侵染完毕,弥漫着暴虐气息的蜥龙血也阻挡不住分毫,好似,它们也在奔逃! 陈潇湘扶着卡宾枪站起,胸口满是血渍,她执着地望向垛墙,再次,举起枪! 第60章 暗鬼 就像是一大团墨水溅落,围墙一处的光反射率骤降至几乎为零,陈潇湘什么也看不到,那甚至不能说是黑影,纯粹是极致的黑! 陈潇湘的心脏擂鼓般跳动着,心悸感攫住了她,背后一直躁动不安的迅卡跟着平息了下来。那不是安静,而是被死寂的黑色气息压倒。 暗鬼的几丁质外骨骼尽数吸收了本就沉郁的光线,夜色里,深邃的黑色带着直刺人心的“嗵!嗵!嗵!”声而来,那是暗鬼的节肢在踏地,空气中回荡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甲片骨膜振动声,它们的黑色,已经明显到与夜的黑色截然不同,好比是黑洞视界与宇宙原色的区别,黑!直指人心的恐惧黑! 陈潇湘的呼吸不自觉降得极缓慢,她不再眨动眼睛,汗水渗过眉毛,流到狭长的眼瞳上,些微的涩痛感她甚至感觉不到了,只是死死盯着这头率先越过垛墙的暗鬼。 “砰!”并不剧烈的响动,那团深沉的黑降到营地上,所有人都跟着浑身一震。蜥龙血在刺激着这头暗鬼,它忽然张开同样是纯黑的翅翼,挡住了大片夜幕,开始极速振动! 无数颗铆钉擦过铁片的嗤啦噪音惊起,暗鬼振翅声洞穿了人们的耳膜,哪怕是戴着电焊盔的战斗工兵。 一瞬间,陈潇湘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濒临窒息,她不顾一切地爬了起来,半途又摔倒在地,疯狂地捂着脖子,痛苦万分地打滚,在她周围,不论是老兵或是新兵,个个滚倒在地,一副想发声而无法言语的凄惨模样。 披甲的战斗工兵好歹有电焊盔保护,而穿着咔叽布军服的骑兵几乎要休克过去,体质略差的则是口鼻耳溢血,哪里再能管得了身旁的战马? 战马全部长嘶着立起,长久以来的纪律、惯性、反射训练全部化为乌有,它们挣断了缰绳,在营地内撒开四蹄疯窜,践踏过畏缩着的士兵身体,向着暗鬼冲撞过去! 淡淡风声掠过,一蓬马血飞溅,一匹战马悲鸣一声,竟是居中切开!内里的脏器肠子洒淌出来。蜥龙血的气味刹那间被盖过,这种场景落在暗鬼眼前,却是天敌遭受重创! 暗鬼的次声波振翅终于结束,它猛地张开全部的翅翼,马血令其边缘镀上了一层胆战心惊的红,锋利节肢踏过马尸,无壳弹打在它的甲壳上,只有冒出火花的份! 陈潇湘脸朝下,浸在自己呛出的血液里,在最后一丝意识丧失前,她拼尽力气翻了个身,鲜血顿时从头盔两侧漏了出去,她眼前晃动的灰影全部黑沉。 几个真正经历过抗击畸形种的老兵,十分勉强地坚持着。马元国打着摆子地爬起,极其沉重地喘息着,眼前的一切都在重影、飞蚊。 这个老兵解决的方式异常暴烈,拧下刺刀,对着脸刺了过去! 新鲜的疼痛唤醒了他的意识,马元国端着滴血的刺刀,半跪着爬到仿佛癫痫了的战友旁边,摁住胸口,在畸形种暗鬼振翅投下的极端黑暗里,伸开五指,势大力沉扇下,以痛,制痛! 疼痛感把陈潇湘从昏迷中拽出,她推开马元国,翻身不住呕吐,刺刀划过了脸颊,她却一丝顾不上,意识恢复过的瞬间,她就大声呼唤着自己战马。 “迅卡!” “迅卡!!!” 那头骝灰色的安西亚骏马不见踪影。陈潇湘随手揪住离她最近的一匹战马,她凌乱的短发短发与战马冻硬的鬃毛绞缠在一起。 陈潇湘拔下划破了脸颊的刺刀,割下这缕头发,刺刀随即插入泥土中,青丝飞散,她踩着马镫飞身上马,朝天鸣枪,厉啸道:“杀!” 枪响惊醒了浑浑噩噩中的士兵,老兵们率先反应过来,踢打着新兵,然后举枪对振翅示威的暗鬼射击!在这头畸形种眼里,他们还不是孱弱的“人”,依然是天敌般的“蜥龙”,但要是它反应过来,鼓动翅膜发出信号,那么黑潮会立刻淹没小小的硫磺泉基地! 断无幸理! 暗鬼甲胄溅起无数火星,偏转了子弹,形成跳弹!小口径弹药根本击穿不了它的外骨骼! “枪榴弹!”张涯夺过新兵手中的80式,“咔嚓”一下扭动套管,40毫米枪榴弹命中了暗鬼最脆弱的翅翼尖部,将其炸碎。 仅是如此了,一发枪榴弹能把棘兽炸做几瓣,但对上以坚甲着称的暗鬼,至多留下个小坑罢了。 暗鬼不安地再度振翅,试图呼唤族群前来,但缺了角的翅翼无法扇出特定的频率,飞沙走石间,这头以为自己闯进了天敌老巢的畸形种,应激吐出口器,在黑色之外,终于有了一抹白,但却是它森白森白的利齿! 马尸被暗鬼吞吃进去,感官反馈给暗鬼的,是它成功重创了某头蜥龙,但是它无法循迹追索到相同气息,它只能朝着判断为最弱小的那头“蜥龙”杀去! 暗鬼本就体型庞大,体宽堪比一株两人合抱大树,冲锋声势比起棘兽更加惊骇。几个呼吸间越过了几十米距离,践踏过数名神志不清的新兵,幸运者只是给撞开,而迎上了节肢的,躯体直接被洞穿出硕大窟窿,就是水冷护甲也无法保护住这样的穿刺! 暗鬼本能地以节肢分割,把人体扎得稀烂,它确认这头“蜥龙”不再挣扎后,对信息素最浓的“头部”喷出内槽牙,森白之色骤闪,把一名工兵连护甲带躯体活活咬下! “啊!!!” 痛嚎声彻底叫醒了剩下的人,看着那名只剩半身的工兵在挣扎,人们红了眼睛,终于,血气压过了恐惧,不论是谁,开枪,射击! 忽地有人怒骂一声,暴怒之下冲出队列,端起霰弹枪,打出一发独头弹,拉护手,前进一步,再打!独头弹! “啊!!!”同样是吼叫,赵海强的吼声尽是血勇!平时无事,遇危则怒! 强大的后坐力撞着他的臂膊,迎着惨白利齿,漆黑重甲,就算一个轻步兵,凭着手上长枪,也要将不可一世的骑士刺下马! 第61章 肉体凡胎 大威力独头弹稍稍克制了暗鬼,战斗工兵们用的是被甲独头弹,侵彻能力极强,动能极高,数千焦的出膛动能,数把枪一齐对暗鬼开火,将这头大甲壳虫击退数米,独头弹深深嵌入了甲片里。 但这还不够!往常在打击暗鬼时,哪里是这样的地表开阔地?那些精英猎兵穿着重型外骨骼乃至单兵机甲,持重盾、带狙击榴弹枪与大量重火力进入到暗鬼巢穴内,在狭窄地缝里限制住暗鬼行动,稳扎稳打推进,最后炸毁巢穴支撑柱,因为就算是单兵机甲,也禁不住暗鬼的冲锋潮! 暗鬼仅是稍微迟滞,收起节肢,以最坚固的脊背做盾牌挡住独头弹。一下子,士兵们的武器失效了,无论是独头弹还是枪榴弹,全部不能破开暗鬼防御。 “停火!停火!” 转向射击垛墙的机枪被叫停,85式重机枪打在甲片上,溅起无数火星,跳弹到误伤多人! “拿来!”许博文夺过85式机枪,弹链绕在胸口,提着枪冲下去,枪托顶在盆骨,大吼着开火!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文质彬彬的少尉,现在竟是直接以肉身做制退器,哪怕是全身笼罩在护甲里,都能感觉到他每一块肌肉绷紧绞丝,硬抗住重机枪后坐力,暴雨般的钢芯弹,对撞到暗鬼正面! 再是强劲的防御,再是坚韧的甲胄,又能耐住多少发机枪弹?连续不断的机枪弹打得暗鬼进不得半寸,纵然甲胄顶得住,那一次次磅礴动能狂暴撞击,又岂是能轻易抵抗的?破不甲?撞也撞够了! “压住!来人!”许博文咆哮道! 他再是勇猛无俦,一副肉体凡胎也顶不住太久。众人愣住之时,反倒是缩在一边的刘子旭跳起来,扔下彻甲能力不足的80式了,爬到正在开火的机枪下面,反身蹲起,直接用肩膀架住了枪! 85式的气冷枪管顷刻滚烫,刘子旭环手紧紧抱住了枪管,烫焦了他的护甲表面!若是只隔着军服,能烧穿了烫熟皮肉! 肉身做了机枪支架,机枪稳定下来,恢复组织的士兵们列成阵型,战斗工兵们抛弃步枪拿起盾牌,两两护在霰弹枪手前,被压制住的暗鬼即便突进,顶翻了一个小组,也不至于直接洞穿了他们。 但战斗工兵一个班也才配三把霰弹枪而已,短时间内打不穿蜷缩起来的暗鬼坚固背甲。这头畸形种再是被信息素迷惑,再是认为面前的是“蜥龙”,也不会以对冲形式去拼杀。 它想要逃! “拦住它!”赵海强叫道,但他话刚出声,暗鬼突然冲撞,他立住盾牌也径直撞倒,重重摔下,始终闭着的暗鬼眼睛睁开,菱形圆钻样的复眼盯住他,昆虫类特有的漠然死寂,叫赵海强浑身僵硬住。 暗鬼吐出口器,被薄膜包裹住的内槽牙在张开,它穿透力比钻机还强!钢板都耐不住暗鬼一次凿击! 赵海强绝望地伸手去挡,他以为必死之际,战马轰鸣,动人心魄! 战马四蹄飞扬,泥泞湿红,未尽的枪火硝烟像绶带一样缠在骑士身周,雪亮光辉掠闪而过,马鬃颠动,冻拧成一绺绺的鬃毛就像是被刻意系上了小辫,但那些打结处,与染血铁蹄,才是骏马最好的勋章! “喝啊!!!” 沈如松吼叫着,马缰和他身躯一样,上下晃动着。他踩着马镫,整个人随迅卡的奔驰而节律摇动,他站立起,食指扣着扳机,在最后的冲锋距离上,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暗鬼那一排排狰狞复眼,在竖起的剑眉下,是神光凝聚的杏眼,盖过了畸形种的漠然目光,他呼喊着,瞄准着,把一颗颗子弹,打进祖国之敌最脆弱的地方! …… 外头打得天昏地暗,连带昏睡中的沈如松的梦境都变得光怪陆离。几分钟前,他还梦见汹汹升出的灰色雾气覆盖了整个地表,鱼首人身精怪肆虐人间,雾气掩盖了太阳,死气沉沉的蓝白色光芒一阵阵爆发,强烈无比的血气味冲进鼻腔,于是沈如松醒了。 前所未有的躁动充斥在骨子里,战斗本能和战斗意志顺着惊醒后的汗液,灌进嘴唇里,从脑海里炸出,就像是有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冲动,在驱使他,为主人,不,为祖国,消灭敌人! 一幕幕景象在眼前飚飞,沈如松趔趄奔到门口,容不得太多思虑,一匹骝灰色的骏马停在身边,在大团枪焰渲染下,骝色毛发的迅卡染做灰色,白色!上马,拔枪,疾驰,带去死亡! …… 沈如松举枪连射,叫暗鬼复眼一颗颗爆开,十米!五米!沈如松纵马转弯,狠狠一揪缰绳,迅卡骤然马首一转,硕大鼻孔喷出灼热白汽,摆过九十度,直接以马肩飞撞! “轰隆!”数百公斤重的战马冲锋直撞,力量之大,悍然撞开了暗鬼,在这头大甲虫吃痛的尖利嘶鸣里,将战马撞得侧翻!令沈如松跟着坠翻在地。 暗鬼愤怒逼近,口器射出,在沈如松身旁雪地打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沈如松此刻力量与反应都达到了一个巅峰,他当即翻身而起,捡起一面盾牌,疾奔!冲刺!反突! 热风撕开了他脸庞上无数个细微伤处,他的骨骼在“嘎吱嘎吱”呻吟,但是他根本感受不到一丝痛苦,温热的血流野草般的胡须流过脖颈,淌到胸膛前,他眼前只有那头滚满了砂砾血痕的畸形种! 又一匹战马奔驰而来,是陈潇湘!她的马术在此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同样是催动马匹撞歪了暗鬼,但她做到了硬生生架住自己不至飞出,继而狠刺马腹,克制住马匹本能恐惧,带着它划过一道漂亮至极的弧线,在暗鬼下一轮攻击前闪到安全距离。 “班长!归队!”后头的战斗工兵呼喊着沈如松。 但是他们的班长只是舔了舔嘴唇,扔开盾牌,抢到爬起的迅卡边,再度上马,疾奔!冲刺! 一名战斗工兵匆忙换弹,猝不及防之下,手中带枪榴弹的步枪被沈如松弯身夺去,他湿漉漉的短发上下颠动着,沈如松驭着马在并不大的基地中环绕奔驰,战马跳过胸垒,沈如松连扣扳机!每一发榴弹皆精准轰击到暗鬼藏在额甲后的复眼,掀起黑血浓浆无数。 见沈如松天神下凡般生生压制住这头暗鬼,人们士气为之一振,侥幸逃过一劫的赵海强,骂了一声,聚拢起2班诸人,叫道:“不能让你们班长一个人扛!” “跟我来,打掉这个虫子!” 第62章 暴雨 2班诸人吼叫着跟上,互相用盾牌遮护住战友,自家班长如此神勇,这些个年轻人个个是热血当头,不惜一切,坚决向前! 以肉身扛住85式机枪的许博文,这时开始转向,以密集弹雨弹持续为沈如松提供支援。但是他非常清楚,现在依赖的火力核心只有这一挺难以破甲机枪。 破甲!杀伤! “弹药!”赵海强叫道,他拔下独头弹填进弹仓,地库里子弹固然充足,但真正能对暗鬼造成些微杀伤的独头弹却是要不够了! 他反手投出一枚手雷,盾牌手瞳孔一缩,忙拉下盾牌,爆炸破片“噼噼啪啪”镶在工程塑料面上。显然,手雷的装药量不是太够,仅有80克左右的炸药,主要杀伤以预制破片造成,用来阻滞寻常兽潮非常合适,但除非极近爆炸,否则伤不到暗鬼! 有人搬来了两箱尘土厚重的木箱,赵海强掏出工兵铲劈开,露出里头满满的木柄手榴弹,灵光一闪叫道:“老办法!” 扔集束手榴弹!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压住它!”赵海强喝道。 “给爷扔准了!”他扯下手榴弹瓷珠子,扭出了引线,奋力抛出。。 赵海强手劲是真的大,可谓是麒麟臂了,他没扔错位,扬手飞甩就是四十米,准确投在了暗鬼节肢下,却是只炸得它身形歪了歪。 “靠近点!”赵海强催着盾牌手前进。 可是最后的二十米距离哪有那么容易贴近?暗鬼连连受创,又始终抓不住围着它轰击榴弹的沈如松,凶性上来,舍弃了纵马奔驰的沈如松,掉头往赵海强这边冲来,一个来回,试图贴前投掷手榴弹的士兵全被击倒,没得水冷护甲保护的,已是骨断筋折! 稍后一点,那挺岁数比所有人爷爷还高一辈的85式重机枪已经快要歇菜了。在这么短时间里射出了上千发子弹,枪机劳损、金属疲劳,是把枪都要吃不消,更何况机械磨损到了一定境界,本就是封存了又启封的老枪? 四个人伺候着这挺枪,换了个做人肉支架。也是反身弓步抱着红彤彤的枪管,他水冷护甲的漆皮完全烫糊了,露出底下密匝的液体管线,那些晶莹的冷却液在飚射,混进水蒸气中。另外两个人端着弹链弹板,往弹药口送去。而许博文?他早就被后坐力冲到身躯酸麻不堪了。 “排长!枪要炸了!”刘子旭竭尽全力喊道。 但在从不间断也不能中断的枪声里,许博文能听到什么?他根本就听不清,他会不知道枪要受不了了吗?机枪一停,暗鬼能起来,前面的战友有一个是一个,都得完蛋! 85式冒出“咕噜噜”“嗤嗤嗤”的反常声音,子弹散射地越来越厉害,弹壳在许博文脚下堆满,仍在倾泻直下,在他眼前,这道火线压住了那头致命凶悍的畸形种,掩护着战友们在逐步迫近,他多坚持一分钟,手榴弹就能投地更准,霰弹枪就越能打击中暗鬼少的可怜的甲缝。 “班长!接住!” 趁沈如松纵马而过的间隙,一捆集束手榴弹抛到他手里,是一支重型长柄手榴弹,外用铁丝绑了七个摘了柄的弹头,分量极沉,能有两三公斤重! 沈如松策马避开暗鬼攻击,手中是极沉的集束手榴弹,觑准机会,吐气开声间,猛然甩出! “轰!!!” 暴响! 强大的冲击波不单炸翻了暗鬼,连几十米外的其他士兵也被轰地站立不稳,他们罩在护甲里都感到像是当面挨了一锤子,又旋即呼喊起队友,继续进攻! 直接承受了集束手榴弹轰击的暗鬼便凄惨多了,节肢断了两根,庞大体型难以立住,腐蚀性的黑血喷泉般射出。暗鬼转过脊甲,背对众人,掩成了一个半圆黑球。 士兵们迫近,丢出更多的集束手榴弹,弹在暗鬼脊甲后炸开,把它坚实的甲胄炸出一个个凹坑,但终究无法破开甲壳。 正在人们尝试毙杀暗鬼时,阵线后方突然一阵厉响,机枪旋即中断,他回头去看,只看到了机枪组几人仰面倒地又爬起。 “不用管我!”满身都是乱飞液冷管,许博文赶走要来救护的医护兵,手支着膝盖勉强站立 “机枪没了!机枪没了!” 在一片乱喊声,马背上的沈如松发出一声恨叫,他扬臂喊道:“把炸药给我!接着上人” 局势乱糟糟之际,沈如松径直跳下马背,但在他找到炸药前,便有人扛起了弹药箱,义无反顾地朝前奔去! 沈如松抬头间,黑色天幕下滚滚烟尘,橘红色闪电撕开乌云,“轰隆”一下震撼炸响,春雷远霆,云幕后拉过数条修长笔直烟迹,在地平线彼端,赤红火幕与泛紫雷霆交迭,隐约间,是两个身形高伟的巨人在厮杀。 拿起霰弹枪,弹仓却是空空入夜,沈如松愤然弃枪,拔出始终在腰侧的工兵铲,左手握着战锤一样的木柄手榴弹,冲向十几米外的畸形种,他身后,身前!都是战友! “炸药包!” “丢!” 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一齐投掷,冲击波威力绝伦,撼动着墙基,士兵们舍生忘死地冲到暗鬼身下,他们是不知道暗鬼只须一次节肢镰刀回转就能将他们身首异处么? 当然知道。 冲击波掀翻了士兵们一次又一次,暗鬼坚固的背甲块块剥落,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血肉,正要再往里面投送炸药,骤然风声劲啸,黑光回闪,几个士兵浑身触电般僵住。 他们的身体平移断做两截,落地之前,手上的炸药先行爆炸,在浓浓烟尘上,天际间雷霆劈过,雨点如注。 暴雨倾盆而下,紫红闪电游蛇般狂舞。 烟尘里露出暗鬼怖惧面容,甲胄破碎、节肢烂朽,濒死前那抹虫子特有漠然的神情扭曲成了一丝所有人都看到了的轻蔑。 有个士兵甩掉头盔,抱着一捆手榴弹便跳了下去,在暗鬼高大体型前,他的身影淹没在阴影里。暴雨冲刷着靴下的鲜血,把雪融化,然后混在血与泥中,汇成溪流,冲进海兰江中。 火花打燃,起爆,轰击,炸药于千分之一秒发生反应,释放出威力极强的能量,冲击波击飞了他,把暗鬼昂起的头颅化作齑粉,轰然倒地。 有人痛彻心扉地哀叫道:“哥!” 基地猛然一震,工兵炸断了隧道,尘风吹上,白色烟雾徐徐盛开又在冰冷的风中消散。星子在夜空中闪烁着,人们抱着枪,他们浑身血污,他们望着逐渐散去的烟雾,拽着失去了战友、兄长的战友后退。 九天惊雷,暴雨倾盆,冲刷开了人们脸上的泥灰,这时,雨珠犹如泪珠,串成了线,落在了他们脚下的土地上。 第63章 且让风,逆流 豪雨。 滂沱雨幕遮去了星子弯月,闪电游龙般舞动,惊雷忽然照亮夜空,白光飞溢,将穹顶之下渲地白茫茫一片,那弯弧一样的光屑,就像泪珠,嵌在人们的眼睑下,又倏忽被冲刷不见。 冰冷雨滴敲打着沈如松的头盔,他咆哮着,扬着手臂,呼唤着战友继续前进,握住长柄手榴弹,投出。 端着霰弹枪的突击手仍在射击,大团大团枪火盖去了他们脸庞。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垛墙内战斗已然暂时终止。 暗鬼漆黑的甲胄反弹着子弹,在雨幕中火星飞溅。沈如松拧开手榴弹下盖子,揪出瓷珠系着的发火绳,投出,手榴弹旋转着,撞到围墙又掉入暗鬼蜷缩起来的身下。 爆炸余波吹动着头盔面甲,沈如松伸手再摸,他刚才还插满武装带的手榴弹已不剩一个,他猛地回头去看,叫道:“雷!再给两颗雷!” 这次,没有人塞给他了。 “班长!班长!” 有人扑过去抱住了红了眼睛的沈如松,紧紧箍住,是杨旗,他惶急叫道:“班长!它死了了!它死了!” “谁死了!”沈如松喊道,抬手就往这个人脸上抽去。 “补个人来!绕下去!安炸药包!!!” “人!” “来个人!” 枪声停止,只有沈如松愤怒且焦躁的喊声,他原地打着转,耳朵里还是轰鸣声,是的,几十枚手榴弹、炸药包的连续爆炸声几乎夺去了他的听力,除了自己的心跳,沈如松又能听清楚什么? 冰凉的雨砸过他的天灵盖,看到战友们默默收起枪,沈如松的血跟着平缓,他渐渐冷静下来,瞪眼看着歪斜过身躯、露出大半褐黑色虫肉的暗鬼尸体。 这头虫豸,这头畸形种引以为豪的背甲蛛网般裂开,黑血四溢,六对节肢折断大半,糜烂溃血,长有尖角的头颅只剩下嶙峋扭曲的窟窿。但在暗鬼尸骸不远处,是三个躺住不动的战斗工兵。 雷霆劈过,水流漫过沈如松的长靴,黑色的水冷护甲不时泛起亮光,他茫然地看着人们抬起那三个工兵,鲜血不绝如缕地自护甲接缝处滴淌而下。 恸哭声取代了枪响,不知是谁背对着沈如松,这人揭开面甲,沉重的电焊盔砰然落地,跪在兄长的遗体前,伏地哀哭,雨声、哭声、脚步声、枪械撞击声混杂一起,令人一时恍惚。 沈如松甩开拉住他的杨旗,步履僵硬地走到恸哭者的身旁,看着那具腰身分离、凄惨不堪的遗体,他蹲下去,剧烈的心悸感差点击倒了他,沈如松手臂撑住泥地,才不至于摔倒。 透过翻开的头盔面甲,是一张犹然红润的面孔,有点塌的鼻梁上是一对瞳孔涣散的普通圆眼睛,再平常不过的脸。 可沈如松认得,这是他班里,义务兵刘有德的脸,一个不爱说话又个子不高的十七岁青年。沈如松并不怎么了解他,只注意到他经常把碗里的菜叶拨给弟弟吃,自己默默去吃菜梗和油腻肥肉。 但这是沈如松带的兵,本该共同生活、训练、战斗五年乃至十年的兄弟,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一截两半? 昏过去,醒过来,能有多久?几个小时,却成了这样? 沈如松惘然地看着弟弟刘有成晃着哥哥的手臂。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疲惫填补了消褪的肾上腺素留下的空白,潜意识里,沈如松明白这时该起身,拉起刘有成,去保护危机重重的基地,他不需要知道命令,也明白是兽潮,是黑潮。 天空中雷霆狂闪,沈如松蓦然站起,高喊着医护兵的名字,想叫不知道跑何处的去的徐胜男拉过来急救。 “来人!” “来……” 下一声噎在了喉咙里,沈如松终于意识到,他做着何等样的荒唐举措,他怎么可以被悲痛压倒!怎么可以! 狂躁情绪升起又散去,沈如松背起枪,狠狠地甩到肩后,吼道:“你,还有你!去把刘有成拉走!” “班长回来了!我站在这里!来!继续战斗!” 用了两个壮汉外加一个医护兵,才拖走了踢踏哭喊的刘有成。沈如松咬住唇,把手探到刘有德的胸甲里,拽出了兵籍牌,一片扭下,放进自己怀里,另一片塞进了死者嘴中。 没有白布,只有雨披,士兵们只得匆匆将身上雨披解下,盖在死者身上,激战过后、狼藉不堪的泥地上,承受着豪雨浇淋,默默看着水流中的血色变得越来越淡。 垛墙上的枪声不曾止住,战斗也从未停息! 这里是他们的土地! 暴雨吹打到枪火飘忽摇移,命令被违抗,闪电劈下,雨点溅得眼睛生疼。幸存着的士兵们,重新登上垛墙,守卫!战斗!到死亡方休! 黑潮的奔腾声远去,或是压在了突如其来的雨幕里,沈如松接替着累到快虚脱的弹药手,守在02式边,下一刻,照亮他的,不仅是枪火,还有雨中的火焰。 游龙般的雷霆将黑夜点亮,地平线外升起的火光,耀闪着大半天穹,在这午夜暴雨之刻,仿佛有一轮金日要从南方跃出。在金火光影交叠之间,无数道烟迹拉起,在尽头,金橘色的光晕与银灰色的圆环纠缠着,鼓荡出飓风,撕开密匝乌云,然后,风向逆流! 南风,逆转做了北风! 枪声停滞了微微一瞬,就连围墙外的无数头暗鬼,都在扭头望着远方那雄伟瑰丽的景象,黑暗的夜空之下,是赤红火潮,而夜幕,被变换的金橘光晕与银灰圆环夺走,化为两半,碰撞!暴风! “啊……”沈如松长出一口气,这是他不自觉的反应,他的眼瞳里反射着绚烂光辉,而他自己眼里的神光,被盖住,无影无踪,在暴风吹走雨珠的刹那,他窥见了这副景象后的一丝踪影,沈如松旋即失声惊呼道: “龙!” “龙!!!” 没有人叱骂他怪力乱神,因为这个时代,畸变了无数物种,冠以“龙”之名的异兽不胜枚举,他们涂抹蜥龙的血液,抗击着龙的猎物,他们祖国的图鹏,正是自古以来,神圣的白龙! 尖啸声传过头顶,雨水流过士兵们紫色的徽章,他们仰头望去,歼击机白蓝色的尾焰灼烧过黑夜,哪怕是雷霆乌云,也阻拦不住! 超音速音爆声轰鸣而来,飞行中队穿过烈光,战机本该翱翔于碧蓝晴空中,但此刻,它们破风淋雨而来,逆风而去! 第64章 龙与机甲 歼击机轰然掠过,尾喷口绚丽的焰流金钩银划般,烫在昏沉夜空中。暴雨把士兵们的军服淋地透湿,但他们仍然不顾雨点入眼的疼痛,痴痴地望着倏忽飞远的战机。 惊疑之情还凝在沈如松脸上,彼方天穹又升起了耀目光辉,仿佛是太阳一瞬间从南方跃出,亮度之高,叫所有人立刻紧闭双眼,但即便这样,透过血肉而来的强光差点就要叫他们失明! 在强光之后,声波席卷过颤抖云层,接踵而至的剧响有如山崩地裂,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臂试图捂住眼睛和耳朵,但那等样的伟力,岂能轻易阻挡? 站在围墙上直击了南方地平线亮光的人们,无不落下两行热泪,这不是感动,而是肉体对恐惧的最直接反应。那些乌云雷霆又算的什么?在歼击机飞向的那头,亿万道雷霆轰鸣劈下! 人与\/兽都拜服在那股释放的力量前。沈如松的枪虚虚垂在胸前,他张大着嘴望着两种光晕的纠缠翻滚,而几百米外的畸形种兽群瑟瑟发抖、匍匐在地,看过去,就是无数个墨滴浸在黑色的纸张上,黑与黑的界限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小小的硫磺泉旧基地,早已被暗鬼团团包围! “核……核武器吗?”沈如松喃喃说道。 烈风把他的额发压倒吹散,他睁着酸痛不堪的眼睛,目睹远方金橘色光晕在急速变色,短短几秒内,在像是核武器造成的盛大白光消失前,光晕骤变成了白蓝色,与歼击机的尾焰如出一辙,而此前的赤红火潮,也立刻转做白蓝色的海啸! 火与海,在这一天夜里,交迭地如此快! 任谁都意识到只有核弹才能造成这样的骇人景象,在生存与毁灭的极致问题前,其他又算的了什么? 突然,不论是高处指挥的夏小源,还是沈如松,他们都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目睹着白蓝色光晕一点一点压倒过与夜空几近同色的灰暗光环,就像是,日出南方!光明在一点一点撕扯下灰暗,在午夜时分,令大地重回白昼! 直到破风声再度袭来,沈如松才醒转过来,雪原上……不,应该是山麓原野上,炸开一朵一朵火红蘑菇云,风向在不停转变,他的鬓发在乱流里无序飘摇。而那些匍匐不动的暗鬼群,忽然躁动,暗色的墨块融化成了河,开始重新汹涌! 伪装?坚守?隐藏?但在这等洪流里,他们又能格外做什么,才不至于被碾碎?! “连长!连长!”通讯兵连连喊道,他背着野战电台赶到夏小源身边,递过话筒,叫道: “上级来电!” “是驻云港基地的第11陆航团!” 雨珠溅过,军服衣袖染做深沉的灰绿色,夏小源接过话筒,在另一边,直升机特有的轰鸣嘈杂声里传来人声: “基地!我部正在执行对地攻击!温压弹!请对空指示!防止误击!完毕!” “收到!”夏小源回应。 “请坚持十到十五分钟,我部完成攻击任务后,运输机将前来进行撤离!” 天际间刀剑撞击声逐渐清晰,在愈发靠近的海啸下,火红底色正在燃起,温压弹在造成一个个小型蘑菇云,抽取掉附近空气,然后风向逆流! 得到命令,士兵们活了过来,点起所有灯火,找出简易对空指示灯架设并闪烁,为恐不够明亮,最后一点储备油料泼在马尸上,开枪一打,火焰凶猛燃起! 黑色原野上,营地迅速明亮。趋光的畸形种们找到了冲击的首选目标,暴雨冲刷着壕沟与铁丝网的信息素气味,无数条暗鬼节肢踏地声,混合着由远及近的温压弹爆炸声。守在围墙上的士兵们,握着枪,却该往哪里开火射击? 滚滚海啸带着白蓝光晕一同前进,冷雨顺着盔檐滴下,沈如松伏在墙垛边,抑制着颤抖,他望到在光晕里,庞大模糊人影在挥舞着光芒夺目的剑刃,劈斩削击。 沈如松顷刻间恐惧攫住心头,那是什么?在地下城里见到的鱼首人身冲到地面了? 雾气,还有灰色雾气! 他喉咙干涩地说道:“你们……看到雾里什么了吗?” “看到了!” “那是什么东西!” “是巨人!一定是咱们的主战机甲!” 没叫沈如松舒一口气,下一句话便叫他浑身汗毛倒竖! “机甲在和什么作战!龙吗!” 暴雨如注,紫红雷电劈落,模糊人型罩着白蓝色的光晕,所过之处,乌云退散,剑刃般的光束斩向彼端的灰暗圆环,动天彻底的嚎叫声里,圆环凹陷成了弯月,刹那间,所有的厚重积云被震散,雨势为之一减,一个心跳后,再度倾泻! 温压弹造成的火墙迅猛推进,数十上百架武装直升机呼啸掠过硫磺泉基地,对准火墙那端释放导弹,这是一个陆航团!搭载着撼天动地的武力!以及正以超音速飞过的战机,内中机腹里藏着一枚枚战术核武器!哪怕是最靠近人们对于神灵想象的黑暗种,恐怕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远方暗鬼黑潮在逃窜,纵然肉体极端强大,也终究是生物,逃不出温压弹火墙便是灰飞烟灭一个结局。上千摄氏度的烈焰烧透了它们坚固强悍的甲胄,蒸发殆尽血肉中的水份,一个个失去光泽的空壳摆在明亮如昼的原野上。 天上,光晕笼罩中的人型在接近,白蓝光晕掀起的海潮颜色,一经爆发便削弱暴雨,冰凉与温热来回交迭在沈如松脸庞上,他放下望远镜,在时而晴朗时而黯淡的天幕中,他亲眼看到了那条“龙!” “龙!”士兵们不约而同喊道! 憧憧幻影与白光浪潮里,士兵们疯狂眨着眼睛,裹在灰暗磷火流的“龙”,在并不十分遥远的乌云里游荡。在一次眨眼里,白蓝光晕猛地推进,“龙”被击出乌云,喷薄出的滚滚灰气掩盖掉视野,直到这时,人们才愕然发现,哪里有乌云?那只是灰色雾气! 暴雨骤然终止,星辰投来璀错光芒,不待士兵们再看,有人一声呐喊:“它们过来了!” 围墙前,撞破铁丝网的畸形种黑潮汹汹杀来,它们的背景色,是白蓝灰黑火红,庞大人型与“龙”一同坠落在原野上,歼击机与武直飞过,投下温压弹和集束炸弹,而尚未蒸发的雨滴还挂在人们的枪管上,还未悄然滴下,就被枪火震飞! 第65章 至高! 步枪、机枪、卡宾枪、霰弹枪、榴弹,一切能用上的武备全部开火,小小的金属狂潮对抗着全面袭来的暗鬼黑潮,但这些小口径子弹能伤得了它们丝毫么?便是此刻,有高射机枪 开火,又能拦住为求生路、疯狂逃亡的畸形种么? “近距离轰炸!” 武直驾驶员的呼号淹没在枪声里,无壳弹迸发出高温蒸汽灼痛着沈如松的侧脸,弹匣打光,拔出抛弃,人们喊叫着连自己都不明意义的话语,在十几公里外,坠落又站起的庞大人形,笼罩它的光晕在金橘色与白蓝色间反复变换,每逢它降到金色一次,灰暗的“龙”就勃发出尤其壮观的灰雾。 乌云,降落人间,沉浮在大地上! “一百米!营门壕沟!”有人喊道。 电焊盔不见踪影,沈如松只匆忙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见到了灰色雾气,他的心跳本能地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扔下打的枪管发软的80式,拾起剩下的手榴弹,双手抡圆,奋力丢出。 轰! 手榴弹爆开,黑潮微微一滞,下一秒,宏大火幕展开,机翼卷过,温压弹极近炸开,火色映满了沈如松眼瞳。 风倒卷过,沈如松的头发向前倒去,空气忽然稀薄,他咳嗽着,揪下防毒面具,在焦臭灼热的空气里,溢出的鼻涕搅合着眼泪,他一次次弯腰捡起脚边的手雷,飞出的填充稻草一半干燥一干潮湿。 每有一颗手雷投下,就有一枚温压弹炸开,原野三分之一的纯黑底色,三分之二的火红,界线每晃动一次,都意味数以百计的畸形种毙杀。再拉远,在视线尽头,光晕掩去了人型,灰暗“龙”占据了天穹所有颜色,那阵没有人听过,却刻在骨髓里的惊惧咆哮直接从人心底响起! 暴雨再次降临,临近基地营门壕沟的暗鬼们几乎毫发无损。空中支援无法将威力巨大的温压弹投到基地上。令这群甲虫,真就如顶盔贯甲的重步兵般,冒着锋矢箭雨攻打这座小小的营垒,而那些那些不能破甲的弓箭手们,近前是绝望,放远了却又是希望。 “近战!”老兵们吼道。 手枪、马刀、折叠工兵铲攥在手里,暗鬼正在攀登,仅存的炸药包已然扔尽,士兵们躲在墙垛边,克制不住的颤抖,他们头顶,一架架战机飞过,音爆声、爆炸声、咆哮声。 “还击!” 沈如松站起,单手握着枪,食指扣着扳机,子弹一发一发射出,打在身下几米远的暗鬼面甲上,然后弹开,无序的风规整为了南风,在他抡起右手的工兵铲时,北风压过南风,骤,起! 白光绽开,地震震掉攀登中的暗鬼,在强风中,沈如松抬起头,天际间灰暗被驱逐一空,在白光里,肩负蔚蓝色大剑的红边盔甲武士,这尊“山文甲”式主战机甲的腰肋喷发着纯白色的焰流,它揪着“龙”型生物的灰色犄角,将其首级,压在焰流前,灼烧!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是我们的机甲!” “山文甲!” 白光点亮的瞬间,不知是谁疾呼道,旋即,坚守围墙的士兵们爆发出轰然欢呼声,在那一刹那直到战死,他们都不会在畏惧半分! 那是机甲!联盟!乃至人类的最强兵器! 斩龙足!嚼龙肉! 哪怕身下是无数畸形种,哪怕下一秒就会被吞噬殆尽,但咫尺之外,就是伟大铁驭驾驶的伟大“山文甲!”,那就是胜利!胜利! “胜利!”士兵们举臂高呼道! 暴雨急停! 残月高悬,冷辉漫洒,落在“山文甲”式主战机甲的钛合金表面上。它肌体瘦削却身形极其伟岸,腰腹间为压缩机预备的拱条凸起正好模拟了武士的雄壮腹肌,肩背后,棱扇型的散热甲片展开,边缘漆有红线,一如昔年天海帝国时代,无双甲骑决死冲锋前扬起的血\/旗! 机甲胸口正中的涡轮镜面,毫无疑问,是信仰般的永动引擎,从四个逆转进气道喷射出的宏伟焰流,灼烧过夜空,那四条纯白的羽翼,正是令神灵跌落天国的力量具现! 机甲牢牢钳制住“龙”的头颅,压在进气道焰流前,这头畜牲周身释放出的灰水被剧烈蒸发,连雾霭都被消灭于无形。 “龙”在拼死挣扎逃脱,粗壮长尾纠缠住机甲身躯,尾槌锤击着机甲后心,然而机甲散热甲片一收一展,火色辉星般的跟踪刺猬弹射出,“龙”惊天动地地嚎叫着,牙齿间流淌的灰色气流掀起风暴,身躯扭转,竟是又腾出一条头颅,这是一头双首“龙!” “龙”腾出第二首之刻,北风忽然转成南风!纯白焰流消失不见,代以进气道正向汹涌吸气,巨量的空气以机甲为圆心高速流动,气势之盛,坠落雨点也连倒流向天,再被夺取! 风停。 旋即,暴风! “轰!!!” 机甲双臂一舒,极致压缩的空气当即震开了攀附着它的“龙”,那条“龙”倒飞着摔倒,犁出深厚沟壑,但这头值得联盟唯一存世的伟大兵器现身作战的生物,在经受过2000摄氏度以上的焰流炙烤,依然振翅高啸! 灰,向来列于黑之前,这头“龙”厉声啸叫,翅翼间半透明的蹼膜在倾泻足以浸染黑色的灰雾。在雾气掩盖真身前的那一刻,人们得以窥见“龙”怖惧真身,其上半身尽是刺破皮肤的尖锐肋骨刺,长着无数蠕动着的肉瘤,每爆开一个,就是剧毒脓血。修长粗壮的脖子上,是两颗布满根管的头颅,这哪里是龙该有的模样?没有眼睛没有长颚,有的,只是那两颗分开时就是撕咬口器的异形脖子,和两根犄角!龙? 龙孽! 龙孽宽大翅翼遮蔽掉星月,沉默的机甲反手探向肩后,天空中,以箭型编队低空通场的飞行中队掠过机甲头顶,在这个距离,不需要机甲去震动散热甲片进行红外编码,也不需要长波雷达锁定,战斗机即行昂首,拉高!分散!投弹!点火! 命中! 第66章 小小的队伍 沈如松眼瞳里尽是赤红,对地导弹掀起的蘑菇云冉冉升起,给他脸庞投下一层光辉中的阴影,他喊叫着,左手工兵铲,右手配枪,阻挡着暗鬼登墙。 这些恐惧龙孽的畸形种挤在围墙下,你争我夺着,反而不能去好好攀登,更无法像之前闯入基地的那头暗鬼般轻松登上。 在天际辉闪间,它们在求生,在逃亡,在像掉进篓里的螃蟹一样,推搡,攀爬,坠下。 工兵铲削下一头暗鬼吐出的口器,飚射出的黑血溅到脸上,腐蚀灼痛着沈如松。此刻,面对着下对上的暗鬼,每一枚47毫米子弹,哪怕是一枚9毫米手枪弹都变成无比犀利,钻进暗鬼缺乏甲胄保护的复眼,击碎小小的脑髓,爆杀! 但攀墙的暗鬼比士兵们的枪要更多!当第一个人被暗鬼的节肢刺中,拖下去坠入黑潮时,暴雨随即落下,无序狂风几欲撕下人们的呼吸面具,让他们暴露在强辐射的有毒气雾里。 “坚持住!” 夏小源叫道,他离开了指挥位,顶在一线机枪位,他推开了疲惫不堪、拇指肚都按凹陷下去的邓丰,操纵着02式,他到底是行伍出身,久经血战,用高射机枪,依然能够精准射击着暗鬼节肢夹缝, 暗鬼跌落一头,后面的直接踩着前者躯体向上爬,这个仅有四五米高的墙垛,快被推成了缓坡。 “运输机!”有人喊道, “它们上来了!” “西墙!西边!” 在沈如松身周几十米外,陈潇湘打空了卡宾枪子弹,反手一记刺刀突杀,给一头露出了面部的暗鬼打得鲜血四溅,她的脸庞上,那道刺刀划开的伤口外已是斑斑黑色蚀痕。她握着马刀,夷然无惧,劈砍着体格庞大的甲虫,刀刃没至刀柄,抽出。 雷霆劈过,飓风倒卷。 “运输机要来了!”有人叫道。 “撤离!!!”命令传来,通讯器里电流音密匝。 旋翼运输机正在天空盘旋,廓灯鲜亮,绕着基地摇动机翼,它马上就要在后边的平地迫降! 陈潇湘拔回马刀,寒光一闪,她就地一滚,躲过节肢戳击,继而反身肩膀硬撞,撞开了这条暗鬼节肢,她这时才喊道:“我断后!” 并不宽敞的围墙无法让暗鬼立足,数头暗鬼站立不稳摔到空地,老兵们抓着霰弹枪,奋力抢上,踏着锋利节肢冲上,热血冲心,无论是次声波还是刻在基因里的害怕,都阻挡不住他们! 夏小源端着手榴弹,蹬在攀附上来的暗鬼面甲,反手把手榴弹塞进了暗鬼嘴里。他不由分说一脚踹开了陈潇湘,直接给她踹下了垛墙,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振臂高呼道:“军官留下断后!” 眼角余光瞥到了有士兵坐上了02式机枪位,夏小源刹那间血气上脑,忽然暴怒的他刷地端起枪,硬邦邦戳在这个人的头盔上,咆哮道:“姓马的!立刻滚蛋!不然老子毙了你!” “咔哒~”机枪摆起弧度,枪管滚烫,雨滴沾到枪管顷刻变作蒸汽,这就是马元国的回应, 夏小源的食指触到了扳机,有那么一秒,他就要按下去了,然而夏小源拼命一攥枪支握把,简直要把指甲抠下去的力道。 “滚!!!” 夏小源死命揪出了马元国,抡起枪托朝他的脸砸去,压抑暴怒下,用的力气是何其之大,三两下就把马元国鼻梁活活打折。夏小源也不管邓丰到底是昏没昏,单手拽过他的脖领,同样给丢下了垛墙 “带马元国滚!” 说罢,夏小源牢牢攥住02式的扳机,调低水平,转向射击行将突破垛墙的暗鬼群,他没有再喊叫,只是抿着唇,任凭枪口冲击波灼热脸颊。 武直机群飞过头顶,密密麻麻的火箭弹射向黑潮,地毯式轰炸开始了,链式机炮把暗鬼打的浑身粉碎,在开阔地,没有什么畸形种能架得住武直一轮打击。但同样的,没有一个人类,能抵挡住虎狮野兽一次啃咬。 旋翼声越来越近,运输机在盘旋,迟迟没有降落。悬停住的武直打出所有弹药,尽全力维持住登陆场,运输机无法降落在基地内,只得迫降在黑潮尚未淹没的基地北侧。 “所有人往北面空地走!” 赵海强喊道,他跨过半截尸骸,推下了一个想逞英雄的新兵,把这人踢下垛墙。径直拽起这个新兵的携行具,拖到他开始踉跄奔跑为止。 “连长!老夏!我们得走了!” 夏小源夺过张涯插在胸挂的手榴弹,踩在靴底,吼道:“你走!先走!我看住机枪!” 基地在晃动着,近距离轰炸震翻了他们两个,爬起来一看,就在几公里外,龙孽与机甲在缠斗,焰流四溢,灰水蓬勃,他们两个仰望仿佛要破碎的天幕,雨停雨降,伟岸与灰暗,一步步接近过来。 没有多余话了,张涯明白连长去意已决,搭档多时,他明白夏小源的脾气,只有痛苦地“哎”了声,旋即向后跑去,把后背交给了连长。 在他身前,骑兵们骑上了还活着的战马,尽可能带上步兵,向北门疾驰去。 悬停着的架武直在猛烈射击,机炮旋转,刈倒了无数畸形种,拱卫着黑潮中唯一的空地,在上面,歼击机在回转,绚烂尾焰冲上时而晴朗时而骤雨的夜空,战机哪还有导弹?它们早可以回程了,但飞行员在超低空通场,以超音速音爆震倒暗鬼。 一个陆航团,一个飞行中队,一台主战机甲,在拯救这支小小的队伍。 沈如松把所有士兵都赶下围墙,自己最后跳下,滚倒在混着血水的湿泥地里,捡来一支枪,他反身阻击着最近的那头暗鬼,50发弹匣倏忽告罄,他看到洞开了北门外,墨色侵染地是如此快,以至于小小的白路随时要被淹没。 震颤不休,金铁交鸣声一轮强过一轮,大片涡流轰然掠过,龙孽的翅翼跨过围墙的那刻,纯白焰流喷发过,在铿锵出鞘声里,一柄嵌有风冷甲叶的链剑斩来,伴着瀑布般的血幕,半边翅翼坠进营地。 那眼终年喷发的硫磺泉被翅翼遮住,沈如松手脚并用地躲开了坠落的龙孽翅翼,他的心“突突”泵动着。他把仍昏迷着的谢国荣、李皓、赵思三人送上战马,朝骑兵比了大拇指,毅然决然反身,他听到枪声愈发稀疏,回头望去,连长仍旧守在机枪位上,眼开眼闭,枪火明灭,枪火逝去。 第67章 巨人、小人 02式重机枪声停下的那时,沈如松下意识回头去看,见到数头暗鬼围上了机枪位,伴随一声爆炸,黑色淹没了垛墙,沈如松嘴角抽搐了几下,正欲全力奔跑。 “班长!救救我!” 沈如松急刹停住脚步,泥土飞溅,在身旁五六米处,有人在呼喊着他,是杨旗!他半边身子被压在砖瓦废墟里,在朝沈如松哀哀求教。 “我在!班长在!” 沈如松扑过去,抽出工兵铲,疯狂挖掘着瓦砾,平生从未过有的巨力忽然爆发,他硬生生抬起了一块硕大得到钢筋混凝土,把折了腿的杨旗给拖了出去。抓住裤管,重重扛到肩上。 背后,黑潮澎湃。 艰难跑出基地北门,他们俩是最后一批人了,沈如松踹着粗气,望到到登上旋翼运输机的骑兵翻下马背,尽全力保全仅剩下的坐骑,此时剩下的战马都是不被天敌威慑压迫的良种,它们的意志,不输给主人! 运输机行将起飞,掀起尘土漫天,在黑潮起伏里,能有谁看到沈如松他们三个? 又是一次剧震,沈如松扑倒在地,双手反撑着艰难爬动。近处,是数以百计的濒死暗鬼嘶鸣,破烂溃散的甲壳里红褐色的虫肉。 剑啸与龙嚎响起,重物撞击地面,在沈如松眼前,纯白焰流不再、金橘色焰流包裹住爪痕身躯的机甲高举着链剑,甲心涡轮爆发出道道闪光,在坍塌的营地一侧,被斩去一首的龙孽绞缠上去,脖身分开,现出内中无以计数的骨刺倒钩。 灰血与金焰在沈如松眼中交错着,机甲举剑刺下,歼击机攻势回转时的音爆声,龙孽毒瘤炸开的沉沉雾霭。 小小的硫磺泉基地尽数化为墨色,在机甲与龙孽交战中溅起的激烈光晕里,无可计数的暗鬼披甲虫越过垛墙,直至这圈屹立了几十年的石质建筑崩塌,在浩大烟尘里,一头又一头的畸形种冲出,又很快被空中的重型火力击毙。 沈如松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滑了一跤,手掌一撑,还是摔倒。沈如松忍住疼痛,单手拽着杨旗的背包带,转身,向着撤离机群艰难小跑去。 “等等!”沈如松喊道。 一架满载了士兵的武装直升机抬升离去,直升机的廓灯红绿闪烁着,就像是一只只萤火虫汇聚在这里,衔起火种飞远。 80式仍然在开火,杨旗是折了腿,手还是好的,还在呜咽嘶嚎着朝黑潮徒劳射击,后坐力打得他肩膀不住歪斜,这轮弹匣打空,他丢开了枪,手掌扣进土里,硬生生迫停了沈如松。 “班长!你快走!” 沈如松头也不回,拽着他,拖着他,哪怕是扛,是拖,是抬!都要带走任何一个战友!任何一个兄弟! 额头满是泥痕汗渍血迹,其下是沈如松那双瞪圆的杏眼,他蹒跚越过暗鬼尸体堆成的尸山血海,天空中飞弹往来,彤云密布又散去,他的枪早打空了弹药,或是被叼走,或是自行丢弃,但是他臂膊上那枚光荣的紫色军章仍牢牢嵌住衣袖。 钉了钢掌军靴踏过血水,金橘色焰流横扫天穹,沈如松背后皆是光芒。伟大的永动引擎喷射出四道光翼般的气流,带着“山文甲”升到半空,主战机甲的挂载炮位全数打开,莹蓝色的电浆炮弹雨珠般没入到灰雾里,夜空此刻无云,犹然雷霆闪闪! 电斑雷芒跳动在龙孽身上,将它躯体侵蚀出无数拳头大小的窟窿,每一轮电浆轰击都足以覆灭一支连队,把装甲车融为废铁,大地在等离子态前,只是一张经受不住重墨珠的宣纸。 灰雾继续弥散,掩去了基地半角,天幕是半灰半金。 焰流与灰雾的对抗,无双的主战机甲与这个时代最强悍的造物分庭抗礼,日月星辰黯然逊色,天崩海啸,风掣雷行,沈如松单薄的背影融在黑潮里,不可自拔。 穿行在尸骸里,被嚼吃到剩半截的战马悲惨地呼鸣着主人,暗鬼们在发出“咕叽叽”的叫声,直升机一架又一架远去,新的一批犹在驶来,流体形状的导弹曳过灿烂尾焰,投入到灰雾里,炸开一片片美丽的冰雾。 液氮罐炸开,温度急剧下降,短短十几秒内,温压弹造成的酷暑变成了严寒,机甲的钛合金表面凝上冰霜,随着机甲握剑跃闪,引擎过载的澎湃声,冰雹从天降下,砸在沈如松头盔上。 “铿!!!” 灰雾里血色翻飞,链剑尖端时而扬起,电浆炮的莹蓝与温压弹的赤红来回交叠,利爪挠进金属机甲时的牙关发酸声。涡轮叶片节节加速,白光次次绽开,血肉沉闷溅射声。都在沈如松背后继续着。 沈如松挥动着工兵铲,削砍着挡路的暗鬼,太多甲虫节肢拦住去路,锋利边缘把两人刮得皮开肉绽,血不停地从沈如松嘴里溢出,他紧盯着前面的光芒,就在前面不远!再有一点路,就能回去!就能回家! 一头蠕动着的暗鬼咽了气,立起的节肢坠落,沈如松险险躲过,然而杨旗却直接从利刃般的节肢表面拖了过去,利刃割肉,活生生割开了小臂大半皮肉。 沈如松还在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直至一堵障碍拦住去路,他悲吼一声,就势半跪在地上。 沈如松攥着武装带的手不由得松了松,他失去了呼吸面具,不知吸了多久辐射毒气,他双眼通红,七窍流着血,他拍着胸口,张大嘴了却叫不出声。 金橘色的焰流包裹着的机甲,在火中消融了所有标识与隐身涂层,银白的钛合金原色展露出来,正如机甲的神经元操纵系统所言,铁驭忍耐着烈焰灼身的痛苦,坚韧意志下,机甲的动作毫无变形,双手揪着龙孽一颗头颅,摁在喷射口前。 “山文甲”打光了全部武备,甚至决然卸除冗余组件,随着系统一步步剥离,机甲变得瘦削高峻,像是一名卸去甲胄的御林铁卫,手腕两端额外的风冷甲叶脱出,层次延长并接,链剑! 第68章 萤火虫 铁驭操纵着机甲不至于跪下,引擎进气道逆转,逆向焰流像一个茧,裹住机甲,不分敌我地灼烧着,“山文甲”使用神经元同感操作,机甲发生的一切都会回馈到铁驭自身,意味铁驭忍耐着常人不可能经受的痛苦。 庞大的机甲撑剑而立,俯身承受着龙孽痛击,尾槌每砸中它后背一次,机甲的焰流就提色一次,与战斗机尾焰色一样的焰流色,衰弱成金橘色,又升到纯白,然后是青蓝色。 机体释放的高温阻止这片区域的暴雪,在这个时刻里,像是万里无云! 天穹之上,机翼刜裂开藏青色的幕布,天蓝色的焰流曳过霜云,留下淡白色的尾迹,白昼之上,复兴军的紫星熠熠生辉,气流自战机表面分割飚出,流畅的气动外型保证了战机有效的风阻,下俯的机首宛如猛龙低目,歼-75“金龙”式战斗轰炸机不出则已,出则克敌! “进入作战区域,请求射击。” 三架歼-75以标准箭型编队掠过琴湖,继而改做低空巡航姿态。长机的雷达探测到了无比明确的红外标记,那是机甲开阖中的散热甲片编码出的红外信号,导引空袭。 “允许。” “洞两,洞三,分散,执行!”长机发出命令,旋即拉出改平,漂亮的滚转动作完成了180度转弯,若是自由空战,只消一次强势回旋,长机就能迎头截击敌方战机! 飞行员弹开发射保险,弹舱打开,三发对地导弹推出,点火,瞄准,超音速! 战机与导弹接连产生音爆,奔雷煊赫之声传遍空寂千山,近程导弹以8马赫速度杀来,毁伤范围俨然覆盖了整座琴湖! 地表步兵全部撤入了预设防空掩体中,除了坚守在电浆炮战位的部队、坦克外,再没有活人立于琴湖之畔。 “警告,核心重创警告!”机甲在导弹来袭前开始反向狂奔,灵敏闪移出了数千米之多,在机甲翻入山脊线之后,十二枚对地导弹轰然爆炸! 爆炸气浪把沈如松震翻,他记不清到底跌倒、爬起多少次,他依然望见远处运输机的廓灯模糊闪烁,好比是衔着火种的萤火虫,飞向注定漆黑的夜空。 沈如松撑住自己,剧烈喘气着,他对住了杨旗仰头翻来的眼睛,逐渐丧失生气,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但大滩大滩的血迹刺得沈如松双目生疼。 他的肩上,不止一条命。 陡然青蓝的天幕,浴火的“山文甲”节律爆发着光环,战机滞空,投射出的集群火箭弹繁密炸开,绚烂无比,照亮了地表。 “你走,走……”杨旗低低说道,他下身使不上劲了,一点劲都使不上了。 沈如松鼓足余力,抓起杨旗腰带,抄起他左腿扛到肩上。 杨旗发出凄惨哀嚎,因为沈如松摸到的根本不是肉,而是骨头,一看,他整个小腿肚子都削没了。 “走,走!班长!你走!” “我带你走!” 阴冷灰雾与灼热空气,沈如松依然背着杨旗,心脏声愈来愈清晰,因为直面辐射,鼻血如注,皮肤开始灼痛。 他的眼睛,坚定不移。 山峦巍巍,“山文甲”的引擎力场约束装置脱离,烤焦到失色的合金甲片一块块落下,铁驭在卸除冗余机构,很快,这名天海甲士卸掉了能救他于万劫不复的甲胄,化为握剑的布衣剑客,瘦削高峻,挺立在振翅狂啸的龙孽前。 燃烧!变成萤火虫,燃烧! 青蓝色焰流附着到链剑之上,这股5000摄氏度以上的火焰将链剑化作真实的斩龙兵器! 劈! 灰雪爆散! 斩! 枭龙首,断龙足! 人们痴痴望着神灵般的机甲,脑海里只有神佛仙才足以形容伟大的“山文甲”,所有人忘掉了神佛仙是被批判的,但这一刻,人们多么希冀,这架伟大兵器确实是一尊神灵。 沈如松此时没有什么神佛仙概念,他在逐渐丧失意识,灰色雾气取代了被蒸发一空的空气,机甲伟岸,永动引擎抽走了沈如松身边一切气流,雾气倒灌,几乎陷他于真空。 马蹄声“噼啪”响起,骑兵纵马于血色原野上,骏马骝灰色的鬃毛飞扬着,四蹄践踏着血潭,骑兵停在了沈如松身边。 “不许死!沈如松!我不许你死!”模糊声音传来,响彻沈如松耳边。 意识正逐渐散去,沈如松感到世界横竖颠倒,然后涌动着,眼前是血色黑色重叠,他听到金铁交鸣声极近地在耳边炸响,还有人的呼喝声,他眼皮一边垂下,一边在想,难道是机甲来到身边了么? 旋翼轰响声遮盖了其余声响,从坚硬的颠簸处,沈如松感到自己挪到了稍稍软一些的地方,身子一轻,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现在是魂魄在游荡,向天国飞去。 可是?明明是没这种东西的,人死了哪有魂呢?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能当面告诉父亲,你儿子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会在某天夜里,走进母亲和妹妹的梦乡里,宽慰她们两个,说:你们是光荣的烈属呀,仰起头,看看太阳与月亮,日光照耀的地方,那就是我埋骨的地方。 浑身暖洋洋的,沈如松微微睁着眼睛,莫大的温暖包住了他。恍恍惚惚,他依稀看到了麦秋的脸庞,啊,是她啊,站在望奎基地车站,手从棕褐色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袋李子干,笑盈盈地对他招手。 “沈如松……” “沈如松……” 下一刻,她的面容散去,改而是机甲的横摆菱形眼正对着沈如松,流动了紫色的亮黄温暖色,他看到了里头像茧蛹裹着的铁驭,然后,机甲猛地升高,青蓝色焰流散如流星,点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响声、呼声动天彻地。 沈如松阖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他,他最后一抹意识里,居然有一丝丝幸福。时间并不长,在去往天国还是黄泉的路上,有不少战友共行,相信自己做的不坏,总是愿意一起奔赴。 青蓝色的火焰星星点点落到沈如松身上,融进了他眼里,渐渐染白,那巍峨的神圣龙山历历在目,无论多远,沈如松一回头,枪在肩后,轻轻抬头,望见那座伟大的山,山脚下是故乡、亲友、祖国。 飞鸟振翅声渐次隐去,衔着火种飞离,沈如松脑海里最后浮现了一幕,那是他走在上行隧道时,出地表服役时,无数煤灰坠下地底,燃做火星,落在他们身前,身后。 是啊,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第69章 七丘之城(一) 大学城,龙山—玉藻大区。 这里是联盟唯一的高等教育学区,坐落于即便按照战前标准来看,也颇为精致的天海长街上,尽管此处距离地表一千零二十五米,但穹顶高悬的人造太阳白昼间无比煊赫,将这条决定了联盟学术动态的长街照得一丝阴影不留。 站在国立龙山大学大门前,入眼即是这所世界最顶尖学府的主图书馆。与常人想象的相反,异常普通,与长街其他三所大学的地标建筑相比,恐怕只能用相形见绌来形容。 一条街上。处在街头的第一高等师范大学的行政楼殊为宏伟,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耸,通体方正,是最经典的前联式建筑,巍峨且端庄。街尾的两所理工科类院校,联盟科学科技大学、济林工业大学连学生公寓楼也恨不得镂空了,弄出精巧绝对的几何形式,用以彰显设计激情,并从未来主义式建筑里透射出对未来的无限渴求。 而龙大呢?以一块红砖来比拟……倒也不必要用比拟这个词,可以说就是了,一块大号的竖起来的红砖,极其标准的大型“复兴楼”,六层高、石头做、信号锅,一旦掉漆露出灰褐原色,那就和工厂大楼彻底无甚区别,所以,这栋藏书四百余万册、电子文献以亿计算的知识圣地有个恰如其分的绰号:“砖厂”。 至于为什么要修成这样,看看一街之隔的政府部委区便能明白,不论国防部还是教育部、经济部,清一色的六层高“复兴楼”,这些七十年统一建造的老旧大楼,墙皮掉得极厉害,内部潮湿且逼仄。很多部委已搬去喜都新区,旧址爆破后才腾出了宝贵的建设用地。 龙大的确有计划搬迁去喜都区,可文科师生舍不得他们的“砖厂”,那儿存着太多的孤本善本,实在经不起大动静了。于是,理工科类二级学院已迁去了刚竣工不久的喜都校区,留下了读书写作为生的文科学子。但“砖厂”已到了不得不修缮的程度,便委托了隔壁科大的土木工程师,时常来检修。 至于为什么不请本校的人来做这样意义深远的事呢?可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能是上级安排,图省个差旅费,又或者是单纯的对分家有怨气。总之,龙大的主图书馆就这么缝补了十多年。 看着就……蛮古怪的。 自行车“铃铃铃”地响着,碾过石板路面,戴着红色毛绒帽的年轻女孩把着车龙头,穿梭过一辆辆车牌数字五位的紫旗轿车。她绕在肩前的麻花辫来回晃动着,时而碰到她的单肩包,又时而掩在米色大衣的褶皱里。 清晨时分,金底基座的街灯逸散出的温煦光芒渐渐减弱,被校园红绿灯拦在路口的官员们自然是更无心欣赏龙大街灯上的琉璃玉罩,毕竟他们赶着上班。 部委大院到各部委最快的路,需要穿过龙大。在早年有地下通道时当然没问题,不过近年由于“砖厂”要扩建地下设施以容纳新的多媒体研讨室,便拿去了那条通道。 这件事肯定弄得两边不大愉快,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两边各退一步,学校允许外来车辆早九点前通行无阻,之后勿扰。 “edelweiss,edelweiss everyorngyougreet salndwhite,cleanandbright youlookhappytoet~” 空灵澄澈的歌声悄悄回旋,然后湮灭在车喇叭声里。女孩唱着她再熟稔不过的一首歌,骑着自行车,左拐弯,轻巧地驶入非机动车道。两个因堵车而驻足于街灯下抽烟的正装人士跟着她转头,面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当女孩身影消失在车流中,这两人捋了捋领带,踩灭烟头,跟着消失。 临到目的地,女孩反向蹬了几下车蹬,自行车减速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叮”地一声停住,然后打了个旋儿,靠在了花坛边停车位。 拨下脚撑,女孩拉了拉书包带,脱下手套塞进兜里,她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砖厂”的檐下挂着块更旧的匾额,正楷体的“图书馆”三字,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穿藏蓝色制服的保安拦住了女孩,提醒她出示证件。 女孩郁闷地拿出校园卡,晃了晃,正打算越过闸机时,身材高大的保安依然伸手拦住,指了指泛黄墙面上贴着的通知,说道:“同学,还有你的保障卡。” 女孩愣住一瞬,薄眉下的凤眼旋即挑了挑,抱着胳膊道:“在学校里我干嘛要带保障卡?这里是图书馆,银行吗是!” 保安无奈道:“通知要求,同学,请配合工作。”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通知?校园卡不够格?” 说话间,靴跟撞地的“喀喀”声由远及近传来,一群腋下夹着大檐帽的军人脚步齐整、目不斜视地走出“砖厂”大门。 “同学,请别为难我。”保安背着手说道。 然而女孩并未有配合的打算,要是带了,她也没兴趣在这儿杠着,她歪头瞅了眼那堆穿原野灰衣服的男人,鞋尖轻轻踩地,说道:“呦,这怎么啦?我家还住军\/委大院呢?背金章的我见得多了去了,也没见因为这事不让我回家啊。” “让我进去,不然我投诉你!” 平常随便唬两句就算了,但今天真的不能意思意思过去了。保安站回原位,笔直伸出右手,郑重道:“同学,请出示你的证件。” 人造太阳高悬,时间将将八点,这个时候“砖厂”门前学生很少,即便来了两三个,听见那一声威严的“出示证件”加上通知,也都乖乖折返,只有这个女孩拒绝离开,坚持要进入。 “那我只好打电话了。”女孩耸耸肩,从单肩包掏出小灵通,对着通知下的负责人电话拨起来,正准备按下去时,她又删掉了,冲着保安认真道: “那怎么样你才让我进去呢?” 见保安无动于衷,女孩吸了几口冷气,紧紧拽着包,电话里号码输了几遍终究没摁下去,语气平缓了些,说道:“我保障卡放家里了,铁山路到这里要一个钟头,我九点的会,要提前去布置幻灯片,高抬贵手让我进去?” 第70章 七丘之城(二) 保安眼皮子跳了跳,这年头用得起手机真心不多,关键是这东西有工业劵都不好使,没点关系根本抢不到的,而且再看她在手里转着的小灵通颜色,可不是市面唯一的白色,是绿色,只可能是置换下来的军品。 “啊……同学,登记一下,检查检查包里没有危险物品。”保安勉强道。 接过登记表,女孩签上“顾红蝶”一名,头也不抬道:“感谢通融。” 随后她自己打开单肩包,里面显然不会有把枪还是炸弹,就一串挂了优盘的钥匙和两本书,一本是《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一本合订版的《参考消息》 底下还有一些诸如口红、湿巾的零散物件没拿出来,顾红蝶直接拉上了包,对着保安不露齿地笑了笑,甩头越过闸机。 皮鞋把一样泛黄的大理石面踩地“啪啪”响,地板里刻着很旧式的放射状花瓣图案。总务台占掉了一小半空间,方厅内摆了几架推荐书籍和讲座、读书会招贴框就显得有点拥挤。两三名绕着书架循环的学生在喃喃背诵着外文单词,出了这个地方,讲外文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在总务台领过钥匙,返身继续左拐,坐电梯下到负三楼,也就是占了地底通道才修起来的多媒体研讨室。黑漆漆的只有个应急灯,一开电梯门是真能弄的人毛骨悚然。 摁下开关,走廊才明亮起来,隐隐能听见水泵的声音,但格外强求不了太多。学校其他地方往下凿要么是电缆要么是煤气管道,理工科搬走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70年代修的地铁离校区十分近,影响了精密仪器。 进到研讨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顾红蝶数了下座位,正常容纳五十个人,去掉礼貌捧场的朋友,大概能坐满三分之二。 算很有面子啦,她叹气道。 因为是新修的缘故,研讨室是战前标准,装配了多媒体教学一体机,特别是内置了账号,不用专门向教务处申请再拨号连网,这样就能不局限学校局域网,连到联盟互联网里。 设置完幻灯片,最后快速过了遍讲义,时间仍早。顾红蝶索性公器私用,登进校园bbs(电子布告栏),敲下一条关于图书馆今日要查保障卡的贴子。 “保安查的贼严,我废了不少劲才进去,建议友友们双卡出行。” 打上句号,顾红蝶顺便登进自己个人邮箱,给远在昌海的二哥写了封信,倒不是说她非得用这台电脑才行,而是蹭进老爹书房偷开他电脑多少有风险。 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她室友递给她一杯豆浆,嘻嘻笑着坐到第二排。很快小小的世界史系,同学老师们基本到齐了。 不知道帆子在龙十七所搞到档案了没。顾红蝶心想着。 唯一缺席的那个人是顾红蝶的男友,贺云帆,同班同学。前几天上地表到龙山第十七防护工程里查一份对他未来研究方向很契合的原始档案,不然顾红蝶也不至于周末回家,再周一起个大早这么远回校。 他的论文标题是什么来着,有些长,《经学、政治与堪舆、天海第一帝国时期龙脉理论的形成》,这是一篇光看标题就足够吸引人的好文章。顾红蝶如是想到。 九时整,答辩时间到。用红蓝铅笔扎着头发,顾红蝶对着台下师长同学鞠了一躬,在掌声里,她呼了口气,摁下掌心按钮,灯光暗去,投影亮起。 顾红蝶摁下心中激动,说道:“各位老师,同学好,很荣幸邀请到诸位参加我的毕业论文答辩,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她转身,激光笔指着幻灯片第一页,沉静道:“我的论文主题是……” “权力与文化” “副标题:全面战争1981-1983。” “现今史学界,倾向于将1981年战争的爆发,认定为必然。我不反对这个观点,四个庞大的政治实体在兴平岛一隅集中了各自的精华舰队,在为期七十天的高强度对峙中,任何一个意外都会变成点燃火药桶的那颗火星。不论是现实中的潜艇水听系统故障导致误击,或是上下级命令传达间有些许出入,都不可避免导向现在的结果。” “我以1841年第一次太平海战争开战前夕,邦联向岛链提出‘赫尔四原则’为例,在邦联政府的认知角度里,开启谈判便意味着可能性较大的妥协。而岛链政府则视为该提案对神国精神的莫大侮辱。战后审判战犯时,大量官员表示‘四原则’的提出代表邦联无意继续谈判。邦联一方的档案记录显示‘四原则’只是谈判的第二阶段,回寰余地仍多。” “最后,我对整篇论文做简短总结,传统政治史的治史观念已经到了尽头,以现实基础为考量的史学方法应当革新。正如战争兵器的使用者是人,下达战争指令的政客同样是人,在实证主义的大方向上,合理剖析权力与文化间的关系,以外交史为研究方向,能对当下沉闷的史学氛围,带进新鲜空气。” 一气说完三大段,顾红蝶抿着嘴用力吸着气,然后对着答辩组老师们鞠躬致意,在与会众人礼节性的热烈掌声后,她平复住心情,知道要迎来最难的硬仗。 答辩组一共五位,三个青年教师对顾红蝶这篇以文化角度剖析1981年全面战争爆发前后的长篇论文予以赞赏,就内中细节,比如某些事实的举证角度进行提问。 这属于常规问答,顾红蝶对答如流,毕竟青教总是容易对付一点,所以她朝着后面举牌子写“你好棒”的朋友们报以灿烂笑容。 她捋了捋微微凌乱的额发,拢起来,看着另外两位尚未发言的教授。 这两位皆是鬓间银发夹杂,都是一身标准的灰黑中山装,连面容都颇为肖似,可能这年代能钻研在书斋里的知识分子都是一副样子? 扶了扶金丝眼镜,顾红蝶右手边的教授先行发话,开口即是痛批: “你这篇论文,通体都在提新史学新方法,尤其说要以新文化史新外交史做引,到头来材料不足,七八万字里的篇幅,用四份档案就想论证完整‘权力-文化’关系?一个简单的想法,想弄的那么新,那么高,非常好高骛远!” 第71章 七丘之城(三) 研讨室立时静下来,这措辞极为激烈,几乎是指着顾红蝶鼻头骂了。但又是小辈又是亲学生,当然是乖乖低头接受导师的大加指斥,连连认错,承认论文过于浮躁,之后进研究所了一定多方寻求真实可信档案,完成该有的严谨学术论着。 痛斥了半小时,坐在顾红蝶导师旁边的玳瑁眼镜教授咳嗽了一声,插嘴道:“徐老师,要十二点了,大家差不多该去吃饭了,最后我提几个问题?” “胡教授。”顾红蝶导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坐在答辩组最中间,返聘回来的老教授说道:“顾同学,你的论文是这几届学生里,最有创新力的一篇,对此,我要对你的探究精神,先表达尊敬。” 顾红蝶立刻鞠躬。 随后,教授摘掉了眼镜,手掌平放到膝盖上,语气不变,温和道: “按照你的定义,‘权力’是界定一个国家武装力量、战略、发动战争的潜力以及包括使用武力的意愿。一个对社会制订规则、实施规则的政治体系。‘文化’是共同的传统观念、宗教、艺术和文字根源,诸如习俗、生活方式等非正式机制,为无数为归属于某一实体的事物赋予特殊意义的象征符号。简单来说,‘权力’是影响世俗政治的现实因素,基于现实政治,‘文化’是构成世俗国家的社会因素。” “探讨权力与文化的细微关系,自当时历史学家的一大重任,没有绝对真实的历史,但我们可以去追求相对真实的历史,问题在于,不能偷换概念。” “你的论文第二章,‘破产的太平海秩序’,强调岛链国的‘太平海秩序’计划流产原因大多归咎为当时高层的天真与反应迟缓,强调军部干扰了政府的正常运行,在岛链固有的‘默杀’、‘虚君’等共同文化因素作用下,这个秩序破产了。那么,现实因素中,太平海沿岸国家的抵抗侵略行为你是否考虑了?” 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音调一成不变,但顾红蝶脊背却开始发凉了,研讨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我赞同一定程度考量当事人的心理,但在国家意志下,政治家被赋予了性格。你不能把文化置于权力之上,你全文忽略了诸如战争暴力、占领区抵抗等至关重要的现实因素,流入到有心人手里,就是变相解构战争的正义性,把扩张侵略行为置于文化导向的强权政治与认知态度,换个意义说,你给战犯脱罪,将罪责归于文化的创作者,即,民众!” 顾红蝶低头握着讲稿,不知该如何回答。几天前,导师就和她通过气,胡教授这边对她论文意见不小,但她又打算攻读硕博学位,以目前国家凋零的学术状况来看,怎么都绕不过这批人。难听讲就是再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早死早超生。 研讨室沉默了许久,没谁敢在这么大一个话题发表观点,哪怕是打个诨含糊弄过去都不太好。 最终是顾红蝶导师打了个哈哈:“论文出发点蛮好的我看,再改改,再改改……” 胡教授戴上了眼镜,也不回话,在答辩意见表画了个勾,算是给了个台阶下。 “好,答辩通过!大家快去吃饭!”顾红蝶导师拍了两下巴掌道。 学术归学术,肚皮归肚皮,都十二点半了,再不去食堂要没饭了,故而大家哗啦一下全走完了。 “我门口等你~”见她导师有话要交代,顾红蝶室友小声说了句。 顾红蝶导师,徐蕤,对着自己学生无奈道:“我知道你家里面是有办法保住你,不然我不会同意你选这个题继续做,但是你要清楚,做这个题是有风险的,有些事情我不明说你也懂,小贺做的那个题,也是叫他导师难办,你们一对真是叫学院左右不是人。” “不知道错,下次也敢。”顾红蝶歪头道。 徐蕤直接气笑了,摘下金丝眼镜擦净了装到口袋里,说道:“行行,世界早晚是你们的,胡老最讨厌睚眦找理由干预这个那个,别看胡老今天训你训得厉害,是他在保你。” “我下次拜访一下?”顾红蝶犹豫道。 “看你自己意思,他不是很待见……” 说话间,警报声忽然大作,走廊应急灯闪做一片,顾红蝶无语道:“不让人吃饭了?又搞防空演习?” 熟料广播响起的不是机械合成声,而是焦急女声:“所有在校人员注意!空袭警报!空袭警报!不是演习!不是演习!从速转移人防工事!重复……” 顾红蝶与徐蕤面面相觑,这里是联盟首都龙山,谁敢打破兴平岛协定,对首都地下城展开空袭?! 第三次全面战争爆发?! “快走!” 见顾红蝶一副愣住模样,徐蕤揪住她衣领,直接把她拍醒,喊过门边也是吓懵了的她室友,跟在两小女生后头从消防通道出去。 出了“砖厂”,防空警报凄厉响彻,整个龙大却迟迟才出现人群,许多学生完全是抱着书被保安赶出去,他们从小经历太多次防空预演了,但几十年间从未有一颗炸弹落在联盟国境线内。直到穹顶人造太阳一阵剧烈摇晃,连光线都黯淡下去时,才爆发出第一声尖叫。 “是钻地弹吗?都打家里来了!”顾红蝶拿包捂住头顶,手紧紧拉住室友,在慌乱人群,两个体型娇小的姑娘被左推右搡。 “先进隧道!”她导师奋力保护住两个学生,高呼着:“同学们!注意秩序!注意秩序!不要慌!不要慌!” 地下城到处遍布三防工事,在上世纪末,死手系统操纵下,仍有零星飞弹袭击,次生地质灾害更是延宕到本世纪初。但这些重建世代的学生哪里经历过真的战争?虽然他们都是免服兵役的精英学子,依然要定期军训,纪律性唤起来了,很快就有学生主动维持秩序,导引后续同学往最近的地下隧道里赶。 “光幕!光幕要掉下来了!”人群爆发出呼喊,顾红蝶仰头望去,惊骇欲绝地看着玉藻区的人造太阳一角正在崩落! 穹顶的聚能光板流火般坠落,砸到天海长街上,一队队军牌吉普和公务车撞上倒塌建筑,三十米高的街灯被拦腰截断,莫大灰尘扬起,放眼望去,日间白光在接踵熄灭,地下一千米的黑暗在席卷! “进去!别看!”两个打领带的男子掏出了枪,朝天鸣枪压制慌乱气氛,见顾红蝶在呆呆仰望天空,反手一巴掌打到她后脑勺,咆哮着叫她赶紧进去。 “太阳!太阳没了!” 在恐惧哭泣声里,顾红蝶被人流挤进了隧道,在眩晕耳鸣间,铁门重重阖上,带走最后一线光明。 第72章 七丘之城(四) 应急灯鲜红的光线把隧道中的阴影赶到角落,浓稠似血的光斑犹如刺在了顾红蝶脸庞上,在拥挤的人潮里,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双脚离地被推搡了很久很久,墙壁上那一盏盏应急灯仍然在延伸。 地面剧烈摇晃着,人群齐齐向前扑去,后来者直接把顾红蝶压倒在地,她拼命反抗挣扎着,但她一介女书生,哪里撼动得了上边层叠压住的同学?不消几秒钟,她就要彻底喘不上气了。 意识涣散前那一瞬,身上重量忽的一轻,接着是几双手把她搀了起来,在一片模糊里,她感到有人捧住了脸,连声唤着她的名字。 “小顾?” “蝶!” 顾红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入眼即是室友王晓琳,她急的泪水四溢,加上一路连磕带碰,弄得精致脸颊是灰一道黑一道,妆容凌乱不堪。 “我还好。”顾红蝶挤出一个勉强笑意,身子贴着墙赖坐到地,接过水杯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气来。 顾红蝶抱着手窝在墙角,灯光仍是黯淡的红色,因为承平已久难得使用的缘故,不少灯偶然间会急速闪烁,有的能重启,有的就干脆爆开。逃进这条三防工事隧道里的人们,都惴惴不安着,忧虑地盯着天花板,他们生于重建年代,哪怕前去地表服役,也只有极少数人会经历到父辈普遍遭受过的茹毛饮血式残酷战争,更不要说是半个世纪前,祖辈挣扎过的绝望之年。 呛人灰尘弥漫,时有碎石跌下,有人惊呼道:“核辐射!” 一声惊呼搞得人们惶恐不已,才平息下不久的情绪又炸开了,强作镇定的男生在安慰啜泣着的女友,也有教师在高呼冷静,讲明这只是隧道内的积年老灰,不含有任何辐射性,再者,没有任何一款钻地弹能突破一千米厚的山体和隔离层、掩蔽带。 “同学们别怕!想想从前那么难,我们的父辈都熬过来了,今天算什么!最多是场演习!我敢保证,最多两小时,就没事了!” 忽闪忽灭的红光里,顾红蝶看不清喊话者是谁,她紧紧拉着王晓琳的手,两个女生依偎在一起,互相抵抗着不安,但顾红蝶脑海里止不住浮现起国防军事教材和历史课本里,提到的那一幕幕。 1981年全面核战争爆发后第一时间,千万吨级威力的三相弹逐一摧毁了联盟每一座大中小城市,在核爆里,联盟、邦联、帝国、笈多,四国苦心竭虑打造出的钢铁洪流不待启动便大半化为飞灰。联盟与帝国残余的装甲部队在彼此的焦土上打出了水银泻地般的攻势,最后同归于尽于中子弹轰击。 整整二十年里,从氢铀弹到精确制导的钻地核弹,再到脏弹、老式原子弹。剧烈爆炸引起的浅源性地震每天都发生于联盟仅存的地下城里。 于是龙山底下的岩浆暗脉被打通,渗透过穹顶的火雨,闪着暗红色的岩浆侵入,将人造太阳的白光压倒,街道房屋被熔岩淹没,一排排积木样倒塌,轰隆声雷霆传过。人们排成几公里长的队伍等待撤离,无言地注视着一列列消防兵步伐整齐地高唱着《海兰图朵江,逆行进入到危险无比的撤离区内去抢救民众抢运物资设备。这一幕幕永远烙印在顾红蝶祖辈那代人的深层记忆里。 “这里冷,你们两个盖毯子。” 徐蕤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叠毛毯,带着几名学生分发下去,顾红蝶与王晓琳也分到了一条。 “是好冷啊。”王晓琳搓手哈气道。 龙山地下城主体建筑在海拔负六百米至一千三百米间,每深入地下一百米,温度便上升2~3度,但地下城异常精巧的结构和完善的通风设施,把各大区的温度控制在27~35度间。所以地下没有季节,或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盛夏。 “给你暖暖。”顾红蝶把手搓热,嘿嘿笑了声贴到王晓琳脸上,惹得她跟着反贴回来。 顾红蝶很快发现她背后靠着的是贴有人防标志的板条箱,她用手机微光照亮了看,竟是弹药箱。 隧道的内通风机一直在启动,强力吹送着循环冷气。顾红蝶听说过地下城不论哪里都建满了储备库的传说,但她没想到连学校底下也是一个弹药库。 “打仗了吗。”王晓琳抓着顾红蝶手臂,有点怯怯地问。 “哪天没在打仗?”顾红蝶反问道: “我们从来没签过停战合约,只有过停火协议好不好。” 顾红蝶查看着手机,看到了紧急避灾短信和几十条家里打来的电话记录,她试着打电话出去,她原以为肯定是打不通的,但是居然接通了! “爸,我没事。”顾红蝶抢着说道。 顾红蝶听到电话那头人声鼎沸,键盘声、脚步声还有独特的跺靴跟声,她听着父亲的嘱咐,连连“嗯嗯”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好,你忙爸。” 顾红蝶收起电话,抽身站起,大声喊道:“同学们!同学们!听我说!” “我有消息!是煤气总管意外爆炸!不是敌袭!不是敌袭!” “是煤气总管爆炸!战争没有爆发!” 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认同,还有一阵阵的呼气声,有几个义愤填膺起来的男同学喊道:“去他妈的官僚!” “限电又煤气爆炸!能源部白痴!” 骂声此起彼伏,又旋即平息下去。 “是真的?”王晓琳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顾红蝶眨眨眼睛,说道: “反正不是打仗。” “真要再打仗,你也不用烦心毕业了,和我一起入伍扛枪得了呗,打到新索罗金娜堡拿档案。” 这个冷笑话却是把王晓琳逗笑了,她研究的是莫斯罗斯帝国十四世纪时期,处在大公国阶段时的哲学与艺术,全联盟研究这个的加一起,可能就五六人。 两个女生断续聊了会儿,担心亲友安全,顾红蝶想到在龙十七所的男友,心焦间隧道广播却是响了,宣布警报解除。 第73章 七丘之城(五) 走出隧道,预想中的满目疮痍并没有发生,不过能看到城区有几处零星的浓烟,抬头看穹顶光幕,缺了一角的人造太阳投射来的光线多少变得奇怪了,应该是煤气总管爆炸干扰了聚能板正常的反射率。 告别了导师,顾红蝶犹豫了下,拉住王晓琳,问道:“我送你回家?” 不待王晓琳回答,顾红蝶又呲了呲嘴,抿唇道:“待学校里更好,记得接到通知就立刻去避难!” 目送王晓琳走远,顾红蝶瞥了两眼还站在人防隧道……称为军备洞库更合适些的两个打领带家伙,扭头看去时,她背后便站了一个戴墨镜的风衣男子。 “睚眦的人……” 顾红蝶咬咬唇,不再说话,手里抱着毕业答辩时的讲义,对着风衣男子说道:“去哪里?” 风衣男子微微躬身,侧开,赫然一辆灰绿色的吉普,并不回答。 顾红蝶登上车,这辆标准型东风吉普轰鸣启动,穿过龙大中轴线,出校时便转过了天海长街。 顾红蝶凝视着车窗外,看到相当冷清的公路变得热闹非凡,但这并不是民用轿车,说实话能开的起轿车的联盟民众也不多,有资格买车,却未必有充足燃油。所以,这一路上,满是军车。 看着卡车帘布内坐着的一排排士兵,顾红蝶看到士兵们臂膊上戴着的红底金边袖标,以及斗篷下隐隐露出了外骨骼所特有的合金液压杆。不需要问,她也明白这是有“神都御林军”之称的首都军区第一合成旅。 偌大的八车道公路上,寥寥几台紫旗、东风车在沿下行道行驶,而一旁的上行道,则是洪流一样的军卡,如果是走快捷通道,半小时内,部队就能从最底的“捺钵”区调遣至天门,四十分钟抵达地表。若是中央特勤团,乘直升机、磁悬浮平台,能在五分钟内从一个大区赶往另一个大区,至于最快能有多快,顾红蝶也不知道。 “离铁壁区近四十分钟路程,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顾红蝶轻轻“嗯”了声,一上午的毕业答辩加上躲防空警报,她累的不行。 拿过座位边常备的小食,撕开袋果脯,顾红蝶随便填了填肚子,尽管吉普车坐着并不大舒服,但她很快就浅浅地睡着过去。 浅睡时最容易做梦,顾红蝶梦见自己置身于半空中,脚底是无边的嶙峋裂谷,不远处是旌旗招展的紫色军队,一回头,是巍峨神圣的积雪龙山,云淡云浓,雪雾弥漫,一条五爪白龙赫然现世。 她以为白龙会吟啸嘶吼,然而是紫色的军队列阵前进,一个又一个的甲士方阵,持着长戟,义无反顾地踏进悬崖,坠入裂谷里。 “到了,您醒一醒。” 顾红蝶惊醒过来,擦掉额头冷汗,不待司机过来,她自己推开车门,她拢了拢衣领,热风拂过她的脸颊。 “欢迎来到铁壁区,小姐。”司机脱下风衣,露出被肌肉撑地极紧实的军服。 宏伟的石厅与粗粗雕琢过的塑像铺展开,那些化身为石塑的机甲彷如神话故事里,三头六臂的护殿罗汉,负盾持枪地静立于凿开的岩壁内。数以百计的工程机械挺立如林,炮管指天的主战坦克穿行于钢铁森林里,在嘹亮的口号中,这座石厅轰轰然抬升。 峭壁间有陆桥连接,顾红蝶穿上带有复兴军徽记的斗篷,山风蓬起了下摆,就像一双黑色的翅膀,插在了她肩后。 越过陆桥,通过升降平台,在进入新一轮的盘山隧道前,顾红蝶便按照司机的要求拉下车窗帘布,车内霎时阴暗一片,只剩下仪表盘些微黯光。 不用司机提醒,顾红蝶也不会触碰帘布哪怕一下,她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在祖父膝头上玩耍时,她就对一系列军事名词耳熟能详,识字起,她便晓得家里有些地方,特别是父亲的书房,永远是上锁的,正如此刻车窗外的事物。 履带隆隆碾过石板路面,钉了钢掌的高筒军靴踏过时会有清脆的“喀喀”声。顾红蝶低着头,心怀忐忑,她并不是要去哪里感到畏惧,而是单纯对前途感到犹疑。她是一个优秀的历史系学生,一个历史人,总会不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整体前途联系到一起,再伟大的个体也无法阻挡时代的滚滚洪流。倘若说她从这四年的史学高等教育中悟出了什么,炼成一句话,那就是:前世之事,后人不师。 吉普停下过很多次,顾红蝶根据司机要求,有时要拉下帘布,然后一束光便会照到她脸上。不管检查哨军官戴什么颜色大檐帽,皆会认真且冷漠地核验过顾红蝶身份,在他们身后,簇拥着穿灰色过膝军大衣的持枪士兵。 在这种距离里,80式能射穿6毫米钢板,用彻甲弹头就是13毫米,但也就是这个距离了。顾红蝶手交叠在小腹上,静静地审视着士兵手中的无壳弹步枪。 吉普在盘山隧道里花费了更长时间,当引擎熄火、车窗外寂静无声时,顾红蝶仍然不急于打开车门。 “到达目的地,您可以下车了,将军在等您。”司机开口道。 顾红蝶微微惊讶道:“父亲?他现在不应该在统帅部吗?” 司机沉默以对。 顾红蝶立时明白,面色凝重了几分,轻声说了句:“辛苦”,随后手动解锁车门,披着斗篷走下。 空气凉沁沁的,没有人造太阳,只有嵌在岩壁中的大功率工业灯。歪斜且漫长的黑影倒挂于肃立卫兵身前,蹲伏着的军犬看到有陌生人接近,旋即弓背站起,警惕地盯着顾红蝶。 顾红蝶没有动,直到一名帽檐绞银丝的高大军官走近,交给她一份贴有统帅部鹰徽的特别通行证,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军官后头,进入到这个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军事禁区。 一个值得她父亲停留的地方。 “我母亲呢?”虽然不该发问,但心中愈发不安的顾红蝶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个军衔为少校的军官回答道:“您母亲非常安全,已经转移至国防部防御工事。” “全面战争爆发了吗?”顾红蝶动了动喉咙,吐了口长气,问道。 第74章 七丘之城(终) 军官并未回答,在检查哨卡前与值勤士官握手,后者“啪”地一下双腿并拢,靴跟跺地,敬礼大喊道:“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士兵们目不斜视,仿佛顾红蝶毫不存在,他们的视线恍如实质,像激光射线般擦着顾红蝶身体过去,到此时,军官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鉴于目前形势,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军官为顾红蝶拉开了眼前与岩壁浑然一体建筑的防爆门,说道:“您最好直接问将军。” 建筑内灯火通明,许多与顾红蝶年岁仿佛的青年军官在飞快穿梭,长筒皮靴踏在木板地上“砰砰”响,门开门闭的刹那间,顾红蝶瞧见了计算机控制中心、争论中的参谋人员、挂起来的高精度地图…… 只有一个房门前,站着两名卫兵。 军官“笃笃”敲响了房门,轻声道:“将军,我是刘副官,小姐到了。” “进。” 经过了无数道关卡,房门在身后闭上,顾红蝶现在终于见到她的父亲。 顾绪春,中将、总参一部部长,复兴军实际的掌控者之一。 “爸爸,是核战争爆发了吗?”顾红蝶看着那个背对她、立于大幅世界地图前的男人说道。 “快了。”男人转过身来,摘下绞了金丝的大檐帽,搁在桌上。这个脸庞半沉在灯影里的将军有着一双狭长的伏犀眼,微微抬头间,让人又觉得眼与眼之间并不对称,右眼外眦角向下撇去,再看去,瞳仁毫无神光。 是的,他只有一颗完好的眼球。 “这里是作战部,我不该来这里。”顾红蝶说道,所以她甚至没有坐下,笔直站立在父亲面前,好比他手下的士兵。 “我需要做什么。” 顾绪春示意女儿靠近,单手拿起一份文件夹,递给她,说道:“这是一份目录,记有莫斯罗斯帝国未诞生前,到十九世纪。远海、荒海地区各民族的神话。” 顾红蝶皱着眉头翻了翻这份大约有五十页的文件,这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龙大图书馆里费点心思能搞到,而且她室友书架上就摆着《罗斯神话》,她还记得世界大战导火线就是一座以罗斯神话中太阳神“达日博格”命名的海上钻油井,那艘改变了全人类命运的核潜艇当时就在油井附近巡航。 “你是顾家的骄傲。” 顾红蝶知道父亲不是在夸她,而是在阐述一个基本事实。她没有理会,而是放下文件,直对父亲的左眼,每一条血丝都像一条涡流,汇入到漆黑的旋涡中去。 “你有两个哥哥,三个堂哥,他们全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是战争机器里一颗可以更换的螺丝钉,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就是为了无数个像他们妹妹的一样的孩子,可以做她们想做的,成为想成为的人。” “小韵,你是我的女儿。” 顾红蝶把手中的答辩讲义放到父亲桌上,咬着嘴唇,回答道:“我是一名合格的战斗兵,受您指挥,将军。” 凝视着女儿青春美丽的脸庞,顾绪春觉得她就是一株生在白玉殿陛上的紫堇草,只有紫海宫本身可以欣赏那动人心魄的美。 中将咽回了半句话,说道:“国家很艰难,受到一些限制,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文史哲、社会学、心理学等等,我查阅近百年的国内帝国史合集,没有任何一个跳出了传统叙述结构,机械地记录,几乎没有人像你一样,有勇气去以新的角度去解释帝国的历史,并且折服你那些古板教授,。” “不是所有人。”顾红蝶补充道。 顾绪春像是苦笑了一下:“军队有一项进行了很久的计划,我们不容许有丝毫失败的可能性,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军队一度认为已经成功了,结果事实非常不尽如人意。” “我们唯一的主战机甲,已经损毁了。” 顾红蝶懵了一下,那台“山文甲”?那台装配了唯一试验成功的永动引擎的主战机甲?那台可以引领一整个装甲集团军执行核爆突击的伟大兵器? 那是战略武力!有“山文甲”在,钢铁洪流才能称为钢铁洪流,没有它,何以对付莫斯罗斯帝国的“伊凡雷帝”? “是帝国军队在轰炸龙山吗!” “是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开战,复兴军还没取得去笈多的绝对优势,一旦开战,驻扎在陵海的野战军不足以战胜有‘伊凡雷帝’引领的帝国军,他们的坦克比我们多一倍!” “你们怎么敢让它损失掉!”顾红蝶失态喊道。 “山文甲”是什么?是整个联盟乃至于任何国家的信仰!永动引擎代表着无穷能源,是祖国抗衡自然的伟力证明!顾红蝶情愿天塌下来也要保住“山文甲”,反正已经历史上已经塌过一次了! 面对着女儿的指责,顾绪春无法回答,叹息道:“双方剩余的核武器太少,不可能保证互相摧毁,但地表重建度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帝国人已经推算出巨型地下城的承载极限。复兴军如果在常规军力对决中失败,我们将会被赶回地下城,直到自行崩溃。” 中将紧盯着女儿的眼睛,审视着她,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说道:“军队从各地征召了几个和你一样情形的年轻人,加入到一个特别研究小组里,找出帝国人的弱点!从此刻起,你毕业了!按照联盟的兵役体制,你此刻恢复军籍,现在起,你是受我直接指挥的顾红蝶少尉!” 顾红蝶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说道:“明白,将军,要求提问。” “暂时没必要这样,小韵,你还没走出门。” 顾修韵仰起脖子,斜着头,看向书柜上放着的一张照片。没错,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但里面的女孩不是现在的她,而是童年的她。 “我想给贺云帆打个电话。” 房间明亮无比,可是她的父亲却只能给出她失望的答案。 “出于保密一贯原则,我的女儿,已经接受祖国召唤,前往地表服役,身为军人,战时不当有儿女情长!” 门开了,面容冷漠的副官立在门口,敬礼道:“顾红蝶少尉,请和我来。” “再见,父亲。”顾红蝶拿起她的答辩讲稿,在走出房门前,回身对父亲敬礼道。 在离开禁区前往下一个禁区前,顾红蝶找到废弃物处理间,握着那一沓讲稿,一页页翻过,看过上面红蓝黑三色标下的批语,在某一页角落,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名和另一个名字写在一起。她嘴唇颤抖,手指抽搐,拉开铁门,一股热浪吹来,她亲手把这沓讲稿扔进了焚化炉。 在纸张燃烧的“哔剥哔剥”声,顾红蝶默然摩挲着属于她的大檐帽,徽章是麦穗与齿轮。她仰着头,免得泪珠滴落,轻轻唱到: “edelweiss,edelwelss everyorngyougreet salndwhite,cleanandbright youlookhappytoet blosofsnowayyoublooandgrow blooandgrowforever edelweissedelweiss blessyhondforever” 第75章 真实与不真实 走廊里雪白的灯光刺地人眼睛疼,绿衣服和白手套,84消毒液与来苏水的气味混杂着,一股难言的熏香萦绕在医院里,干涸的血线从门口蔓延,却不知在何处隐去,寂静声和嘈杂声如此推推搡搡地并存,一双双黝黑、冻的晒得皲裂的手,抓着椅背,盯着鲜红的“手术室”字样。 “持续硬膜外麻醉,推入乙醚。” “取平卧位,左侧腰部垫高,消毒铺巾!取左上腹直肌切口,长20……” “患者短时间内遭受辐射照射剂量过多,全身多处出血点!脾窝出现糜烂,准备全身换血!” 主刀医师切除了患者创口内外腐肉,开始进行伤口探查,果然,这么一个接触了大剂量辐射、吸进了生物毒气的患者,脏器不单在衰竭而且出现了腐蚀溃烂的征兆。 手术护士递过组织钳,调整无影灯高度,医师撑开了大臂肌肉群要刮骨疗毒,外科器械触及骨骼的刹那,该有的坚硬摩擦没有出现,而是径直没入。 医师登时一惊,好在他是军医,心理素质极强,手指极稳,他登时抽出手术刀,却发现刀刃上沾着几丝类似水银的物质,他一眼就看出这绝不是骨骼积液!低头再看,这种物质正在从骨骼破口处不断溢出,又渗入了肌肉、血管、筋膜等等人体组织里。 医师听到了旁边护士在倒吸冷气,不过他执医半生,给上千个受到过严重辐射污染的军人做过手术,但是在他见过的无数病例里,却从未见过这样骨骼液化、渗出不明液体的例子。 “辐射指数在降低!”护士惊讶道。 确实!这个一直在散发强烈辐射的病患此时在缓缓降低辐射水平,在几分钟内,随着水银物质停止渗出,骨骼重新坚硬时,辐射值回到了人体正常。要知道,先前为了防止受到辐射伤害,整个手术团队甚至是穿着气密防化服在操作! “患者体征开始平稳,各项生命指数,都在回升!” 医师瞥了手术室门口一眼,他起先并不赞同收治这一批濒死而又辐射值太高的病患,免得耽误救治其他更有希望的伤兵,于是自作主张跳过。直到有两个没有任何军种标识的军官出示内卫部命令,强行把他从正在进行的一台手术中带离,要求他尽一切可能救活这批伤兵。 抛开了与手术无关的思绪,既然伤患身体条件在稳步恢复,就得以按部就班操作,经过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手术,医师才终于疲惫道:“冲洗腹腔,穿孔引出,可以缝线了……” 手术门推开,举着吊瓶的护士,五六个人簇拥着的病床推车,光滑却黯淡的瓷板砖“咕隆咕隆”地响动着,带着注定要昏睡很长时间的伤患转入重症监护病房。 目送着病床消失在电梯里,医师才沉沉坐下,接过另一名没有跟随离去的内卫部军官递来的水,仰脖一饮而尽。 走廊里忽然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军医,一个军官。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因为医师很清楚,即便他贵为上校,在这个军衔才是中尉的内卫部军官面前,也最好不要多嘴,尤其是在这桩他无法理解的手术任务仍未结束。 军官站在他面前,有蓝围带的大檐帽压得极低,黑色皮大衣与黑色的武装带,若不是走廊灯光极亮以至于毫无阴影,否则这个军官藏进阴影里,便是融为一体。 走廊传来推车声,在转头的刹那,医师突然看清了黑色皮大衣上的一处标识,他认得构成标识的晦涩纹路。 睚眦。 龙生九子,克煞一切邪恶,所以,它是联盟内卫部的徽章,而内卫部,也因此有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绰号。 睚眦。 …… 沈如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很狂乱的梦,破碎零散,毫无逻辑。但梦境也遵从某种规律,会引导着人,去试图追寻梦境的意义。突然出现这里,突然出现那儿,没有铺垫,看不清梦中人儿的脸庞,所有的一切,全部掩藏薄薄的迷雾里。 梦境的彼端,背着行军包的沈如松,站在铁路上,荒芜原野中枯草覆雪,巍峨龙山依然笼罩着流动雾气,云卷云舒。他回头望见龙山天门中有一道恍如大河般宽广的黑色洪流,他分不清那是煤炭,或是正在行军的黑斗篷士兵。 下一秒,他站在了龙山之巅,周围是戴着防毒面具在执行采雪作业的工程兵,庞大的绞吸式采雪机在抽着灰白色的辐射雪,推进输送带,尽头便是深渊巨口,传送到龙山的核心,供给千万人呼吸、饮水,生存。 心悸,无比心悸,沈如松反应过来,这不是雪!是灰色雾气!他刚要呼喊,然而雾气凝成的雪忽然爆散,化作了浓郁的雾,那些工程兵,一个个全都痛苦倒地,肚子高高鼓起,皮肤撑做透明,下边满是蠕动着有如自己生命意识的内脏。人们的头部在扭曲,头骨在成长变大,变得轮廓椭圆,双手却在肉眼可见地变窄小变干瘪,垂挂在胸前。 鼓做小丘的肚腹在反复痉挛,一前一后地挤着,肚子里的内脏被挤压到变形移位,到最后竟是发黑发沉,而人们的两条腿黏连到了一起,脚趾拉宽成了像青蛙一样的蹼膜。 无数个化成了鱼首半人的工程兵开始互相厮杀,在它们发出的雷霆般“提卡,塔!的”叫声里,沈如松落荒而逃,他抢下了一具重型外骨骼,夺路向山下逃去。 梦没有规则,眼睁眼闭,沈如松便发觉他站在了一处楼顶,他看到了一盆君子兰和用雨布捆扎好的凉棚架子,这正是他自己家的楼顶。 妹妹就在旁边,沈如松搂住在咯咯笑的妹妹,奇怪为什么素来寡言的她,会如此高兴,于是他回头喊了声“妈”。 回头的刹那,他望到在城区的中心,那个蓝白色的纪念碑,轰的一下爆发出雪崩般的震撼光芒,低频、超频的巨大噪音呼啸而来。 潜意识在提醒沈如松这是个梦,他可以醒来,在他挣扎出梦境的前一刻,他耳边,传来一声仿佛真实无比的低语。 “提卡,塔!” 第76章 病床上 “提卡,塔!” 这一声啸叫直接将沈如松从噩梦中惊醒,然而睁开了眼,却是久违的暖黄色,沈如松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这是阳光照到脸上。 我在哪儿?沈如松头疼得厉害,下意识想起身,全身无力,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还受操控,努力了好久,从手指一根根动起,再到脖颈、手臂、四肢,他发觉自己被各种仪器的管线插满了,包裹成了一个粽子。 “呼……”他吐出一长口浊气,呆望着天花板,良久,一双杏眼里的神光才又缓缓回来。 雪白墙面下是黄灿灿的插花,细风扬起的纱帘飘荡着还未落下,沈如松看到了对面床头柜的红色暖水壶,他顿时觉得喉咙干地厉害,渴地他难受得出了声,想起身,依然是有石块压住似的,挪来挪去,最终化作了“砰砰砰”的敲击声。 最先听到了动静的小护士赶紧找人来看护,自己提步快跑,小皮鞋踏在白亮的地砖上,“喀蹬喀蹬”,急促如颦鼓,溜过纱窗的暖芒落在她的脸上,于是她的鼻梁间就有了一片喜庆雀斑,她挥着手跑去,冲着医师说道:“王医生!王医生!7号重症患者醒了!” 医生闻讯赶来,检查过沈如松的诸项生命体征,说道:“恢复得非常好。” 正欲再仔细问沈如松具体时,有人来低声附耳几句,示意门外有军官要问话。 沈如松顺着看去,他眼尖,看到门外的瘦高个军官并无任何显眼的军种标识,他觉得肯定事出有因,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在神秘地下城里的一切,脑海里闪过爆发蓝白光潮的纪念碑时,他的脑袋便开始剧痛。 细碎的话语在耳边打旋,沈如松浑浑噩噩起来,病房内众人连忙开始施救,在昏过去前,沈如松只瞅见了一副圆脸上的一双柳叶眼,唇红齿白的好是青春。 “检查体征!” “额,医生?一切平稳!” “应激反应还是什么?”医生郁闷道,沈如松的各项特征平稳,他只得开了针安定。 沈如松又坠入到梦境中。 这次身在龙山地下城,昏暗的拟真天穹跟随地表时间放洒虚假阳光,沈如松在操场上挥拳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脸庞是墨影里的男孩,然后又被追赶着逃过街角巷弄,霓虹灯渲染的如潮人流,在抱着女童的妇人前分成两股,疯狂地把沈如松追赶进考场。 桌子上摆放的试卷,被他豆大汗珠涔湿,而抬头间,教官一脚又把他的头踩回了泥浆里,他快要窒息,心说着这只是个梦,于是,又回到了。 他重新睁开眼睛,努力睁开,在意识恢复而身体尚未控制的“鬼压床”时分里,恍惚着,耳畔飘过遥远、熟悉又似乎全无意义的话语: “麦子、白羊、丛林、水手、民族、海洋……” 陪护在沈如松床边的小护士听到了他梦呓般的呢喃声,俯下身仔细听着,然后拿过纸笔,记录下来,忍不住嘀咕道:“在说什么呀?念诗呢?” 小护士听得乏了,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不知是谁放在窗台上的一本诗集,翻看起来。在午间的谧谧然时光里,她支着手臂,挽起衣袖一角,慢慢读着书,任由光线斜过她小小的脸庞。 淡淡的金白色阳光抚过她的侧脸,宛如透明的宝玉,醒来了的沈如松分不清这是在天堂或是在尘世,他抬起手,试图去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下一个需要挣脱的幻梦。 柔软的呢子,随后是细腻的肌肤,这个人的脸庞依然在光影里,一道清甜又微微尖利的声音: “呦,你又醒啦?” 沈如松呆了呆,他蠕动了下嘴唇,并不太想打破这份安静,于是接着听这个陌生的白衣护士在轻轻读书,念诗,他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墙面,和探到屋檐下的棣棠花,小小的,一束束绽放着。 几分钟?几小时?沈如松的目光最终聚焦时,护士鲜艳的红十字章立时映入眼帘。 脑袋稍稍运转了一下,就疼地很,沈如松喘息了会儿,思维一团浆糊,问道:“啊……嘶,我这是在哪儿?” 小护士收起腿,把书反搁在膝头,双手交叠在封皮上,眉毛弯弯,说道:“沈如松下士,你在延齐基地的陆军医院里。” “啊?基地?你是谁?”沈如松迷茫道。 护士向前倾了倾身子,看着大脑处于停滞状态的病号,无奈一笑,指着名牌道:“我是护士。” “来,看这里,我叫戚雨竹,戚,雨,竹,看清了吗?喂?同志?同志?” 沈如松眼前又出现了重影,脑子闪回过一幕幕光怪陆离,尸山、血海、暗鬼、机甲、龙孽…… “啊……啊……”他张着嘴无意义叫着。 见沈如松又成了副阿巴阿巴阿巴的痴呆模样,这个叫做戚雨竹的小护士耸耸肩,心说可能是伤到了脑子,不然不至于连续昏迷了三十多天。 她确认过沈如松无事,细声细语安慰道:“你睡了快一个月啦,不过没事的,多休息休息,我去问问医生,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哦。” 说罢,戚雨竹给沈如松掖好被角,反复嘱咐他不要乱动免得牵扯了伤口,这才扶正了护士帽一路小跑,在沈如松目送中消失在走廊深处。 我昏了一个月? 沈如松目光无神,总觉得差了很多很多,但怎么想也是白纸,充其量是一张没被橡皮擦干净的画纸,一回想起千山,就只有无尽的雪暴和机枪轰鸣声,和那铺天盖地的灰雾与雷霆。 他一直愣神想到了天色渐黑,直到主治医生回来查床,做完全面检测,确定了沈如松可能只是有创伤后臆想症,不过其他一切正常,而且恢复地非常好,过不了太久就能开始康复训练。 医生刚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就闯了进来,沈如松还没听清这哪儿哪,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的松子啊!你可算是醒了!” 沈如松一激灵下,直接出现医学奇迹,瘫了一天的手臂也有力气了,愣是举起起来抗住要来个拥抱的高克明,然而大病未愈的他哪里抵得住神完气足的高大头? 第77章 做个心理建设 “我说你再不醒,我真就要请假回去让你妹给我老高家做童养媳了。”高克明脱下军帽,扔在沈如松床单上,摸着自个儿剃得精光、冒青茬的大脑壳儿,一边嬉笑一边嘴欠。 “你老婆都没追到,退一万步就说小眉真去做你家童养媳,你也得先有儿子?”声线粗豪,震得沈如松耳朵嗡嗡响。 邵钢拎过把椅子,“啪嗒”一下扒着椅背坐下,坐下便踢了高克明一脚,骂道:“水果呢?你个童养媳养的!” “妈的不是你拿吗?” “我草……是不是落服务社了!” “我还想问你!我提着网兜出来的!我半路说尿急放洗手台了,你是不是没拿!” “我拿了!” “你拿个锤子!” 见面没两句,这两死党便开始互骂斗嘴以表问候,沈如松想插嘴都没搭上嘴,熟料一声河东狮吼:“谁他\/妈吐的痰!” 病房瞬间安静了。 “是你是!给老子去擦干净!”戚雨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揪起高克明就往外边一推,后者再有力气也不敢在陆军医院和护士开杠,瞪圆了本就铜铃般大的眼睛,但乖地跟小猫似的,老老实实地蹲地上用抹布把地板擦地铮亮。 沈如松与邵钢对望一眼,当即大声嘲笑。 等到高克明擦完地板,戚雨竹才背着手走过来,朝邵钢点了点下巴:“喂!你!是不是水果落问询台了,去拿你!” “还有!虽然沈下士身体恢复很好,但还没转出重症病房!说话小声点!” 邵钢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这下轮到高克明幸灾乐祸了,沈如松笑完这茬继续笑,笑到一半便捂着肚子面色精彩。 戚雨竹拍了床栏杆一下,骂道:“你!你也敢笑!肚子上缝了十几针前几天才刚拆线!还笑!再笑!肠子都给你笑出来!” 这下轮到隔壁病房的病号笑了。 戚雨竹重重敲着门,单手叉着小蛮腰,歪头冲走廊吼了一声:“这里是医院!不准笑!” 训人的是一个小护士又能怎样?这里是她的地盘,这群不管是上了战场吃枪子还是训练时拉了胯,就算是走路狗啃泥磕了牙,都得乖乖到这里,随地扔烟头?随地吐痰?没叫你捡起来吃下去都算给脸了! 一帮大老爷们挨了戚雨竹半天训,愣是半个屁没敢放。 戚雨竹趾高气扬地仰头走路,要是没胸前二两肉坠着准要得意到上天。那个硬气到一言不合就要训练场开片的猛人钢,见人小护士走远了,才驼着个背,拉了一张驴脸提着水果回来,闷声往沈如松胸前一砸,刚要砸中又晃回来。 “哎哎哎!我身板经不得你这么折腾。”沈如松心有余悸道,这可是一网兜冻梨,个顶个半斤八两重,十几枚砸下来真就一枚迫击\/炮弹打过来,谁吃的消? 邵钢挑了挑粗重地跟画上去的眉毛,手绕过椅背,自顾自剥着冻梨,一片自个吃,一片塞进沈如松嘴里。 死党来了,魂都窜出来了。沈如松嚼的是津津有味,哪里想得到半小时前,沈如松还是流口水的傻瓜样? “不给我来一片?”高克明刚嘴贱,半个冻梨就全塞他嘴里了。 一通损完,沈如松感觉精气神都给炸出来了,拿起水杯“咕噜咕噜”吸了几口,习惯说道:“你们两个瓜皮今天不出操啊?” “出个锤子。” 邵钢说道,囫囵吃了个冻梨,说道:“你小子躺了一个多月,医生说你救活了也要植物人完球,听说你醒了我和大头立马跑来了。” “你又复活啦。”高克明摆着个公鸭嗓怪声怪气道。 “真是可惜,松子你挂了你妹就是我老高家童养媳了……”话没说完,“啪叽”一声脆响,高克明后脑勺又挨了又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回来的的戚雨竹狠狠一巴掌。 “封建迷信!” “我……”高克明气急败坏道,但小护士给他呲了个威慑力十足的虎牙。 高克明就跟泄了气的皮球样痿了。 沈如松哑然失笑,好奇道:“你们俩怎么知道我醒了?广播还能吼两声‘沈如松他醒啦’?” “别说,我真认识广播站站长,昨天我半夜摸进去就是……” “你少吹牛逼一句会死啊?!”邵钢不屑道。 他下巴搁在椅背上,对沈如松细声说道:“当时运输机回基地时候,拉出了几十个重伤号,我在三营早回来了几天,看着大头护着你一路冲到手术室,做了十几个小时手术,大头这混蛋在门口哭的啊,一边抽自己巴掌一边说在那个什么硫磺泉基地里没救上你,你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 “等下!我说的是松子死了,我白活了,不是不活了。”高克明抗议道。 邵钢给了他一拳,鄙夷道:“算你小子有点良心,哭完了就知道跑出去拉团里兄弟来献血,你之前还说,哦,只要松子要用,抽一升血给他换……” “抽,抽……”高克明尴尬道,扯出邵钢骂道:“差不多得了!能不能说点其他的?!” “说咱们松子命硬呢?” 邵钢面色舒缓了些,说道:“我问了医生,说是你脾脏破裂、辐射中毒、肋骨折了三根、吸了生物毒气一堆一堆,结果你是真命大!换别人估计已经埋公墓了,松子你换了血,做了手术,噢,给你做手术的是张敬礼上校,基地医院院长开的刀。” “大头他认识医院这边人就送了东西,拜托说你有什么事立马传达,不过要我说啊,就大头找的那个问询台的黄毛也是狗日的,每次都说违反规定不能通知,说是有人盯着,无所谓盯着就盯着,你好了就是最好的。” 高克明推了邵钢一下,示意他不要多嘴,岔开道:“再说嘛,我俩多少是个下士,班长嘛,来就来喽,借松子的光,蹭个病号饭吃。” 这么一通聊,加上身子也确实得劲起来,沈如松心中大定。他不会和邵、高两人说客气话,三人死党这么多年,光屁股长大的交情,要是说“谢”字未免过于生分。 于是沈如松捂拳咳嗽了下,见四下无人,咂巴嘴道:“叼他丫的,管它!去,把把门关了!给老子搞根烟!” 邵、高两人罕见地怂了。 “得了你个白痴,我可不想喝烟茶。” 烟茶顾名思义,烟丝撕碎了泡水里喝下去,喝了保管下半辈子不想闻见烟味了,别说他们三个是下士,就是上士这么作死违规了,也有连长来教育教育医院不要抽烟的道理。 门外,某个小护士“蹬蹬蹬”地走了过去。 沈如松丧气道:“烟瘾犯了不给抽,还不如继续昏着!” 随后他话锋一转,朝着高克明认真道:“连里怎么样了?我班里回来了多少个?都好?团里师里怎么说?” 高克明低头看了眼表,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咬着唇,说道:“松子,先做个心理建设。” 第78章 伤亡表 一次野外实战训练,跨越近年来安全无事的千山南部山脉,一切顺利二十来天就完成的事。不提在通信基塔清剿盔鼠巢穴、山道坠马压死了骑兵这样的糟心事,便是倒春寒,困在暴风雪数天也叫人足够窝火,最后竟是连续遭遇了硫磺基地下秘密地下城、兽潮黑潮激战,甚至是亲临了陆航团乃至主战机甲这样的战役级行动,真不知该如何是毕生难忘或是无言以对? 一次训练,一个战斗工兵连又一个骑兵班、一支工兵维修队,近一百四十人的队伍,最后登上运输机的只有七十人不到,再加上后续重伤不治身亡者,现在的2连,竟然只有五十七人。 “2连,三分之二的弟兄……永远留在千山和硫磺泉了。”高克明声音微有哽咽。 “夏连长也牺牲了么?”沈如松心中涌起一阵难受。 “是,是夏连长领着一批弟兄断后,不然运输机都没法降落。” 沈如松眼睛一下灰暗下来,他突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垂着眼漫无焦点地看着白被单,良久才叹出一口长气。 身为联盟公民,长在核战末世后,记事起耳濡目染下,很早就明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牺牲,百分之九十的公民,不论男女,成年了都要服役,在入伍时都要宣誓做好心理准备,许许多多人会葬在地表,或是牺牲于战斗,或是牺牲于重建。 二月时满满当当的连,此时忽然空空荡荡,非要说悲伤,其实说不上真的悲伤难抑,而是心里如坠巨石,堵得慌,喘不过气。 沈如松是班长,直白地清楚,在目前情势下,仍有几个大废墟不曾清理,每打下一个城市群废墟就要损失上千人,之后还有长达三到十年不等的清剿。如果能他活到复员,几场大战下来,届时他班里已经换了三四茬人了。 这种事谁说都没有用,邵钢与高克明见他沉默不语,转而互相斗嘴,你吵他吵,却多少是做作成分多了点。 两人造作了会儿,见没逗起来沈如松,也不继续吵闹了,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耷拉着脑袋跟着无精打采起来。 “你和张海月通信了没?”沈如松忽然想起来,那会儿在部署基地车站里,高克明一副要死要活的痴恋模样。 高克明挠挠头,回道:“有回,寄信、拍电报还是打电话都要看时间,反正回挺好的,松子你不用担心我和她。” “你自己心里有谱就好。” 两人毕竟是临时过来,没打招呼待久了确实不合适,高克明死乞白赖混了顿丰盛的病号饭便开溜了,他是维修队里的,营里团里外骨骼保修忙,邵钢要带晚训,他在3营,而3营虽然也去了千山,但去的是北面,毫无损失,训练肯定不能落。 二人嘱咐沈如松不要想太多,后续不管是上面来人还是有人调查,都平静心,团里看顾着别担心。说了一堆才离开。 晚饭点刚过,病房里又呼啦啦涌进来一堆人,不用说,自然全是沈如松班的人。 看着来的人,沈如松一个个点过去,谢国荣、刘子旭、刘有成、徐胜男、刘薇薇,还有右手还吊着护架的李皓。 少了六个…… 众人看到班长身体状态不错,精神头也好,气氛才起来,说笑了几句,这一点了人,气氛立时低落了。沈如松左看右看,只能是平时素来稳重的谢国荣去说了。 “刘有德牺牲在基地防御里了……” 沈如松垂着眼睑,他是亲眼看到刘有德抱着炸药要冲那头濒死的暗鬼,结果落了个身体断成两截。 “铁军哥他……在最后撤离时,掩护断后,有条腿中了毒,回来截了肢,上周回龙山,伤残军人复员回家了。” “至于副班长……”谢国荣有些犹豫,摸着后脑勺微微不好意思道:“邓副班他前几天和许排长打架,说排长对铁军哥见死不救,打的很凶,排长一气之下给他关禁闭一个月了。” “额,因为打架的事,排长把邓副班的职位也扒了,我暂时代班,这阵子训练是3班长帮带。”谢国荣说的有点尴尬。 沈如松眯着眼睛听谢国荣说完,摇着头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邓丰这人脾气有问题,他下连队就因为邓丰这臭脾气,两人结实干了一架,没想到居然弄到排长头上去了,出院了得好好教训一顿,好在训练没算拉下,交给辛婕他放心,她是不爱说话,但是稳。 “杨旗呢?”沈如松继续问道。俞有安和罗虹他清楚,有安牺牲在地下城乱战里,兵籍牌应该在进手术室前收走了,可是罗虹她……陷在了?陷在了? 沈如松努力回想,始终回想不起来罗虹究竟怎么了,快触摸到答案时便脑袋一阵痛。 见班长头歪了下去,众人慌了,赶紧又是喂水拍背又是叫医生护士,医生匆忙赶来,一阵忙活,责备众人不该让沈如松情绪激动。 “我没事,说罢说罢,我好着。”沈如松看医生走了,尽管声音有点虚弱,还是比了个有力的拇指哥,劝慰众人道。 谢国荣欲言又止,看沈如松眼神催促,先是接过徐胜男削的一片苹果,看沈如松慢慢地吃下去了,才继续说道:“他受的伤,有些重,人还没醒,不过你放心,这小子命硬,情况稳定着,应该这几天也能醒,嘿嘿,要知道,当时啊,班长你的伤可比这混不吝重,你硬件软件没少,他肯定没事。” “这小子还欠辅助兵那边嫖资,指定得醒。”沈如松乐道。 沈如松躺在病床上,认真看过班里弟弟妹妹们的脸,都能看出千山战事留下的痕迹,吊着手臂的李皓不用说,参加了地下城战斗的谢国荣没了半边耳廓,刘子旭两只手掌心留了烧痕,是做人肉机枪架留的。本来是瓜子脸,漂漂亮亮的徐胜男,左脸多了条二指宽的疤,一问反而还不好意思,说是流弹擦过脸。 看着刘子旭这小子,因为干坏事被他揍了一顿,到战斗里,真不是个怂的,给许博文架着机枪做人肉机枪架,手掌攥着烧红了的枪管不撒手。 “都是爷们!”沈如松夸着众人。 2班人挤满了病房,光是每人提的慰问品便把本来就堆得挺满的墙角给堆出了尖。 众人陪班长聊着,讲着战斗里谁给谁当盾牌,谁因为摸弹匣结果摸到女兵屁股上,说笑起来熟稔得很,到底是经过了战斗洗礼,有了生死情谊,一个班磨合锻炼起来了。 只是没了三人,伤残了一人,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 之后顺理成章提到军区对于这次事件的通报,给了特别名称,“千山事件。” 不过“千山事件”说的并不是2连,指的是处于千山山脉南部的琴湖因故突然爆发大规模兽潮、黑潮,各基地派出陆航兵力进行镇压。恰好处于硫磺泉旧基地的第28师的第99“延齐团”1营2连坚决奋战,有力阻挡了黑潮北上,赢得了部分时间。后续“山文甲”式主战机甲赶来并击毙黑暗种,事件比较圆满结束。 至于那头“龙孽”,既然通报没提,大家也很明智地不说,说道这个,谢国荣咳嗽了下,提醒众人不要多说见到什么黑暗种,什么龙不龙的,上级要求保密,禁止公开提及。 在病房里一群人嗡嗡的到底影响别人休息,意思到了说畅快了,沈如松便叫众人赶紧回营房,表示自己好得很真不用担心。等康复了,回去了一定要抽查有没有人掉队了,要是有,非得半夜开小灶加练。 沈如松目送班组众人离开,原以为今天到头了,正准备睡觉了,病房门又被推开。沈如松心说即便有调查审查,这帮不速之客也不至于那么着急? 定睛一看,来的人还真不是不速之客。 第79章 平安就好 作战靴踩在医院瓷板砖地上,是轻轻的“喀喀”响,身材纤长的陈潇湘把手插在已换作夏装的军服兜里,倚在门边,微微抬着下巴朝沈如松点了点头,边走过来边说道:“你命真大。” 沈如松听她口气一副淡漠情绪,听的是好像是忿忿于自己没死透了一样。 “活着呗。”既然陈潇湘没好气,躺病床上还没算好到活蹦乱跳,沈如松自然是随便回了句。 原以为陈潇湘来是要说点什么,没成想这姑娘就是纯抱着胳膊立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盯着沈如松,看得沈如松发毛,半晌才叹了口气,俯下身拍拍他肩膀,说道:“没事就好,挺好的。” “你想说什么?”沈如松彻底搞不懂了。 陈潇湘很无所谓地掏出烟点燃,顺手把门关上,她不仅不在乎外边护士,还抛了支烟给沈如松。 雪白烟气浮到她光洁的额头上,辛辣的白鸟烟她抽的飞快,三两下到了烟蒂,可她连烟气也不带吐的,就在看沈如松看懵了时候,她一个呼气,全吹到沈如松脸上。 “咳咳咳咳……” 沈如松纵然是个老烟枪了,也架不住冲伤号来这么一出,他咳嗽地鼻涕眼泪不止,腹部伤口也隐隐作疼,怒道:“你丫的是不是有病,没事就滚!” 结果陈潇湘“哼”了声,叼着烟,靠在白墙壁旁,“哗啦啦”地翻着一本诗集,淡淡道:“呦,你命都是我救回来的,就这态度?” 沈如松想起来了,最后上直升机那会儿,是她骑马冲过来救不错,但……还真没听过这么巴巴地跑人家病床前表这种姿态的,是想别人念好还是念仇? “我的谢谢你啊。”沈如松故意要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 不过反正直觉告诉他,陈潇湘来,肯定不是专门为了说救他一命的事。 的确,陈潇湘抽完这根烟,又掏出她外套内兜里的酒壶抿了口,翘起个二郎腿坐下来,低头翻看起诗集,瞅了几眼,说道: “你知道这次伤亡情况么?” “知道。”沈如松拒绝了递过来的酒壶。 “你进到地下城里一堆事,上面已经来人问过你班里先醒过来的李皓他们了。” “噢,难道你就是上面派来负责的人?” 陈潇湘翻了个白眼,胳膊压着她一双长腿,倾身过来低声道:“按我听到的小道消息,硫磺泉基地下面的地下城,叫做千山地下城,和龙山同批建的,后来说是地质不稳定废弃了。” 见沈如松一副你是不是犯法了的眼神,陈潇湘扶额道:“我查的内部报告,密级不高,地下城建设这个事在50年左右正式对地表重建起就解密了。” 陈潇湘瞅了眼门口,确定没人守着,低声道:“我推测千山地下城是个试验场,琴湖也是,说不定还是联通的,我在云港有朋友,是陆航地勤,说琴湖那边打的很惨,武直损失了一多半,你长这么大听说过清剿兽潮掉飞机吗?全是打那个龙孽弄的,你想想,不然为什么会有陆航团和主战机甲过去?那里是一个试验场!保密程度高到我们师主官都不知情,否则即便我们要去,也该带重武器!” 陈潇湘嘀嘀咕咕说了不少,其中大量内情让沈如松大开眼界,心说没料到这姑娘情报这么到位? 可是这关他什么事?在部队里,吃可以随便吃,说不能随便说,尤其是不该听绝对不要听,不该问的绝对不要问。 基本的纪律。 “你究竟找我什么事?”沈如松开始不耐烦了。 他不想多知道上面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他又没有分去西线,在荒漠和黄沙废墟里和笈多人打拉锯战。西线随便一次战役,激烈到一个步兵团投进去,三天变成一个步兵营。但这能是拒绝参战的理由吗?最终大部分人不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他躺在医院里一个多月,软件硬件没少,醒了,真没什么可抱怨的。 当兵入伍,响应号召,知道前面是死,那也要大踏步走进去。沈如松就是这么想的,不然他能怎么想?和她一起去问东问西吗? 见沈如松非常不耐的模样,陈潇湘叹了口气,说道:“哎,我以为你会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有想法,看来你和赵海强、辛婕、许博文他们一个样,罢了罢了,我不说了行。” “你班里和你说过编制调整、请功、后面计划么?” 沈如松摇头,嘲讽道:“我没云港的朋友,我班里也都和我一个样,听命令行事。” 陈潇湘立马摸出酒壶来了一口,冲这个死脑筋喷了口酒气,倾过身盯着面色苍白的沈如松,她鲜艳欲滴的红唇动了动,然后舔了舔自己竖起的中指,反过手对着沈如松大腿根一阵猛戳。 “怂炮!” “不说就滚!老子要睡觉了!”沈如松终于怒了。 眼见是动真火了,陈潇湘才收敛起来,正色道:“算了算了,不经逗,这些消息其实过阵子就要发了,我提前告诉你,毕竟咱们以后要常见了。” “因为2连损失太大,差点空编,我班里的战马也精光光啦,团里决定把我的骑兵班临时划进2连里,把2连剩余的人进行合拢,编成满编的一个加强排,应该是编成团里临时直属的预备队。” “所以多出的好消息就是,夏季战役,我们排,对!我们这个加强战斗工兵排不会一开始就投入到夏季战役里去!” 信息量有点大,沈如松一时没反应过来,思考了会儿才说道:“那谁是排长?” “还能是谁?你家的许博文。”陈潇湘有点阴阳怪气。“三个排长,只有他活着,福至心灵,他不当谁当? “张涯张副连长呢?” “去团里述职了,升了一级去团机关了。” “啊,真好。”沈如松感叹道。肯定啊,中尉副连长,升一级,直接去团机关做上尉参谋,虽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但是人是有基层实干、实战经历的,去做团参谋显然是高升。 沈如松转头看着眼脸上多了道斜疤的陈潇湘,讲真,那道她自己用刺刀割出来的斜长疤痕并不难看,平白多添了份英气。 变更编制并不稀奇,战场时经常有打残打废的部队退下来,有的失去了指挥官,有的损失了太多以至于丧失战斗力。碰到这种情况,要么把几支残编糅合起来变成一支满编,要么调到后方接受补充。而接受了补充兵的部队,战斗力会有所下降,有选择的话一般会拿去充实预备队,不会第一时间投入一线战斗。 沈如松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干巴巴地说了句:“以后互相进步,陈班长。” “这不来一口?”酒壶递了过来。 陈潇湘酒壶里装的自然是烈酒,喝了酒便脑袋有点不清楚,两人闲聊扯的有点远,时间一下子到了九点半,医院快查房了,陈潇湘胆再肥也不敢跟医院闹起来,只得长话短说了。 “因为你伤最重,作战很勇敢大家都看到了,营里是给你请了功的,模范嘛。” 沈如松竖起耳朵听。 “后来团里说,整个连战斗都非常英勇,你批了别人不批就不合适,于是只给牺牲了的夏连长追记了一等功,全连批了集体二等功。” “所以,你是内部通报嘉奖。” 陈潇湘脸红彤彤的,打了个酒嗝,吐着舌头有点含糊。毕竟她只是脸上开了个口子,而六七十人永远留在了千山,眼前这位肠穿肚烂地被抬进医院,动了两次手术才保住命。报了功没有批,确实不够意思。 沈如松看的倒是挺淡的,他再想提干再想立功,也不能和牺牲了的连长去争。 “过两天军人公墓添新坟了。”陈潇湘幽幽叹道。 “买瓶酒敬个烟……”沈如松困意起来了。 陈潇湘盯着黑暗的窗外,是逐渐灯火稀疏的基地,忽然苦笑了声,问道:“沈如松,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纪律是对的,”沈如松手指着陈潇湘军服上的臂章,说道:“这个是对的。” 陈潇湘最后深深看了眼他,没再说话,关上病房的门,作战靴的“喀喀”声旋即远去。 “我们后面要做什么呢?你不是说有计划吗?”沈如松喊道。 “做什么,这个点你想做什么,做……”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走廊里,还有陈潇湘的长靴声。 等到医生查过房,彻底安静了,沈如松摸着冰凉的被子面,喃喃自语道: “什么是对的?” 在他眼里?毫无疑问,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喜欢看书读诗,但从不代表他认为自己是个诗人,至多至多会是个军旅作家,有听过戴着钢盔的战地诗人吗?没有,他不打算去想很多复杂且深刻的事情,况且,他根本没空也没这个命去做一个思考者,在十七岁穿上士官生军装起,沈如松就没兴趣去多想了。 他从床头柜里找到了随身的小日记本还有那块停走的老怀表,沈如松把怀表放在被窝里,提笔在日记本非常仔细地写着。 一开始,他想照着诗集上抄两句,后来算了,写了封给家里的平安信,在信的末尾,他给明年要参加统一考试的妹妹写了许多,叫她安心读书不想其他,但千言万语还是汇成了一句老话。 平安就好。 第80章 信件 衣服拖着地,兰花站起来,拨开头发,因为沈如松时不时给送罐头的缘故,待在单人牢房里等于静养,兰花面色明显红润多了,尖得不正常的脸庞也多了肉,抬起头还真有几分清秀。 也许是可以安排去入籍辅助兵?真送去填埋废料那只有一个死字了。沈如松心想道,处了十来天,他觉得兰花这个姑娘很安静,非常安静,有问必答,对比起对面那些半死不活的暴民有精神多了,照辅助兵标准给够饭吃给足药治,完全是可以的。 回去以后沈如松去弄了本辅助兵入籍办法,发现要求是不高的,主要是要有人担保这是“流民”不是“暴民”,军人、军属、工人都可以作保,然后挂户籍到辅助兵集体户口。之后要为国家无偿劳作十五年,期间国家会配发所需一切,十五年后可以改户籍到地表农场,变成国营、军需农场中的普通农业工人。但只能定居地表,绝不能移居地下城。 虽然条件苛刻,但沈如松去过国营农场好几次了,知道那里条件不错而且一直缺人,因为辐射高导致预期寿命低、健康条件差、劳动强度高,一经转户口去地表不能再转入地下等原因,地下城居民一直不太愿意上去。但这些对于衣食无着的暴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沈如松想着怎么履行手续,趁着没离开北琴去给兰花作保,行个举手之劳而已。 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咻!!!” 哨声惊响。 沈如松一下惊醒过来,他立刻反映过来是吹紧急集合哨了,他跳起来大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快快快!集合了!” “害他妈睡呢!起来!” “起床!起床!鞋子!鞋!” 整个营房沸腾起来,睡沉过去的士兵们在几秒内反应过来,旋即急吼吼地开始着装整备,得亏平时训练到位,背包也打好放在一旁,套上军服马靴,挨个跑到武器柜,接过拔了弹匣的步枪,飞快跑到操场上去。 两分钟内,整个北琴基地内的士兵便在操场上列队完毕,夜间探照灯光柱直冲云霄,要塞城墙上跑过一队队步兵到预设机枪巢就位,高平两用机炮在电动基座的转动下垂低炮管,炮手凝重地望着黑漆漆的原野,再是星光明亮的夜空也遮掩不去此刻是深沉黑幕的事实。 “向左向右看!立正!” “稍息!点名!” “报数!” “连队到齐!请指示!” 黑夜下,预备连长张国富面色只看得阴影一片,他眼神扫过列队完毕的连队,带队的班排长已在各自部队就位,他扶了扶头盔,背手训示道:“做好战斗准备,立刻上车出发!” “全体都有!顺序登车!” 沈如松突觉脸庞微凉,他下意识看向天空,几滴雨珠悄然滴落,随后变成了绵密夜雨,他领过弹药,背负上各种武器,望了一眼乌云渐渐遮去的弯月亮,心下沉默,只不住呼喊着快快快。 基地吊桥轰然放下,两辆东风猛士军车一前一后护送着十辆军卡,轮胎碾过犹然干硬的土路,掀起偌大灰尘一路咆哮向北。 直到登车坐定,沈如松肩头的通讯器才响起,是排长的声音。 “各班长注意,紧急军情,珲江南岸一线遭到兽潮冲击,确认暴民驱使痕迹,现我部紧急增援,路途可能遭到突袭,如有发现任何可疑事物,可自由开火!” 沈如松眉头紧皱,警惕注视着车外黑沉沉荒野,雨幕逐渐加大,再不见半分亮色,只听得车轮碾过泥泞路的“吱巴吱巴”声,还有肩头通讯器无意义的白噪音。 沈如松转过头去,拉下车门帘布同时点亮自己肩灯,好让众人看清班长的脸,他坚定且低沉地说道:“珲江出现兽潮,我部正赶去防御沿线站点,听到我命令后,才可以开火!做好准备!明白没有!” “明白!”众人齐声回应道。 车队全速前进,领头的猛士军车上,站在护盾后的机枪手随着颠簸而起伏,误触到127毫米车载机枪扳机,但暴烈的枪声湮灭在更暴烈的雷霆声里。 沈如松脊背猛然挺直,在白练般的雷光里,雨势骤然倾盆,豆大雨珠砸落到他身上,片刻间透过半掩帘门沾湿了他的军服,泛起幽幽反光。炸雷声中,沈如松惊觉转头,他似乎看到了不久前的无名村庄,集体处决后草草填上的尸坑在濡出污血,那些被他亲手销毁的破烂枪械变成了激战后的锈蚀痕迹,在雷声雨点里从倒塌的塔楼中倾泻出,然后被那些爬出来的亡灵尸鬼捡起。 “轰!” 又一声炸雷! 沈如松蓦然惊醒,他抹了把脸,擦去满脸雨水,他感到脸上有点火烧火燎的,顿时意识到这是酸雨,他翻了半天没找出随身布条,只得用绷带草草抹过脸,抬头一看,是漠然的防毒面具,他现在才想起,只有他自己没有防化着装。 视镜格栅被固定钢丝分割成细碎的小块,沈如松开始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湿漉漉的车帘布时不时碰到身体,透过缝隙,他几乎分不清雨珠间隔,仿佛拉成了直线坠落,而这样的雨,就像是在千山。 雨、黑潮、赤红云、灿金光晕、灰黑雾气,机甲与龙孽。 沈如松的思绪不可遏制地沉入到四月时的覆雪千山,脑海浮现着皑皑霜雪,受困雪原里挣扎求生的队伍,在硫磺泉营地里奋战死战的袍泽,43式机枪炽热枪火下成批倒毙的棘兽,越过围墙的纯黑暗鬼,还有呼喊着战斗工兵,前进、射击、近战……战马濒死时的哀号声,举着卡宾枪浑身浴血走过的陈潇湘,枪上的刺刀刚刺破她完美的脸颊……拖行战友向直升机逃窜,被黑潮吞噬的王排长。 沈如松感到脊梁骨在瑟瑟颤抖,他抱着怀里的80式,车厢顶上的厉啸声一阵高过一阵,,夏季暴雨像是铁鞭,凶狠抽打着薄薄的厢板,明明不冷,但他却感到一种如出一辙的寒意在一点点侵蚀进来,直达他的骨髓。 他紧紧攥着抢把,随着下一声轰然炸响的雷霆声,几乎是劈进了最底层的记忆,轰出了被大脑刻意封存的记忆。 沈如松咬着牙,脑海不再闪回,定格在摔倒在暗鬼尸骸里,手脚并用逃窜时的那一刻,转头,望去。 那是何等样的恐惧! 沈如松重重地顿着枪托,鼻息粗重,此刻他就像是梦魇时无法醒来一样,在龙孽怖惧的回忆里不可自拔,他痛苦地回忆着那一刻见到的景象,暗鬼锋利节肢撕裂开他的血肉,萤火虫在天际飞过,而灿金色的光晕在无力消褪,灰黑雾气吞没来,排山倒海袭来,在雾气里,龙孽首级怪诞地张开,满是根管的头颅内是无数个长着紫瞳的触手,一对干瘪薄翼裹挟着糜烂肉团飞出,落到身前,落到身前,它在过来,过来! “啊!”沈如松惊叫一声,凶猛抬头,枪口竖起。 邓丰“啪嗒”一下抽开了指着他的枪,防毒面具挡住他的脸,瓮声瓮气道:“你发什么神经!” 沈如松放下枪,狠狠锤过自己大腿,痛感是真实,他又转头看向车厢里,一个个战友袍泽端坐,迎着他的目光看来。 沈如松收好枪,后背靠到车板,此刻嘴角突然一股咸味,挥手抹去,原来他早已汗流如注。 通讯器响起,先是刺耳的干扰噪音,证明着进入到辐射区。 “各单位注意!兽潮正在过境!就地暂停!防兽准备!” 在磅礴暴雨里,车队戛然停止,披着雨披的士兵们跳下车,车大灯、枪灯穿不透厚重的雨幕,反而被分割支离破碎的光点,彼此间只能用力呼喊才能听到话语,而越来越近的荒蛮暴戾气息,就像潮水,扑面拍来。 “稳住……”沈如松轻轻说道,他走过结成防御态势的士兵们,走到队伍前端,越过车顶,他依稀望到了仿佛是虹彩一样的亮色在远处乌云中闪烁。 强风刮起了他的雨披,土路变成了泥潭,他迈动长靴走到车队中部,发现排长站在引擎盖上,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沈如松爬上车顶,缓缓举高枪灯,他忽略了通讯器的断续交谈里,在暴雨中的隆隆声里,隐约分辨出了鬃狼、蜥虎兽、沼栖妖、洪蛇的嘶鸣声。直到一枚红色信号弹升空。 “兽潮变道!前锋已冲击到黄林兵站!” “是否出发援救!请指示!” “请指示!” 沈如松听着排长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他想到了那个请喝苹果酒的兵站班长,迎面雨水打得雨披蓬蓬响。 沈如松跳下去,走到排长身边,他没有问,只是对视着排长的眼睛,后者别过去,接着沉默摇头。 沈如松没有追问,因为他明白车队停留在这里的原因。前方兽潮架势太大,没有空中支援,他们无法横穿,而这样规模的兽潮,冲击到一个小小的、只有九个人的兵站…… “讯息传回,确认,黄林兵站已沦陷,完毕。”看书溂 “确认,兽潮末尾已过珲江第二水文监测站,继续待命,完毕。” 沈如松放开通讯器,他感觉到身边排长在浑身颤抖,但不是刚才他那样的恐惧发抖,而是愤怒。 “是否有空军支援,完毕。”沈如松听到排长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垂低枪,知道排长有一个同学便在第二监测站。 “暴雨天气,空军无法出动,我们必须依靠自己!告诉士兵,五分钟后登车,向同安岭第一雷达站出发!上级严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雷达站!完毕!” “1排收到!完毕!” 排长扬起手臂,雨珠重砸,他喊道:“全体都有!” “登车出发!” 沈如松放下枪,狠狠锤过自己大腿,痛感是真实,他又转头看向车厢里,一个个战友袍泽端坐,迎着他的目光看来。 沈如松收好枪,后背靠到车板,此刻嘴角突然一股咸味,挥手抹去,原来他早已汗流如注。 通讯器响起,先是刺耳的干扰噪音,证明着进入到辐射区。 “各单位注意!兽潮正在过境!就地暂停!防兽准备!” 在磅礴暴雨里,车队戛然停止,披着雨披的士兵们跳下车,车大灯、枪灯穿不透厚重的雨幕,反而被分割支离破碎的光点,彼此间只能用力呼喊才能听到话语,而越来越近的荒蛮暴戾气息,就像潮水,扑面拍来。 “稳住……”沈如松轻轻说道,他走过结成防御态势的士兵们,走到队伍前端,越过车顶,他依稀望到了仿佛是虹彩一样的亮色在远处乌云中闪烁。 强风刮起了他的雨披,土路变成了泥潭,他迈动长靴走到车队中部,发现排长站在引擎盖上,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沈如松爬上车顶,缓缓举高枪灯,他忽略了通讯器的断续交谈里,在暴雨中的隆隆声里,隐约分辨出了鬃狼、蜥虎兽、沼栖妖、洪蛇的嘶鸣声。直到一枚红色信号弹升空。 “兽潮变道!前锋已冲击到黄林兵站!” “是否出发援救!请指示!” “请指示!” 沈如松听着排长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他想到了那个请喝苹果酒的兵站班长,迎面雨水打得雨披蓬蓬响。 沈如松跳下去,走到排长身边,他没有问,只是对视着排长的眼睛,后者别过去,接着沉默摇头。 沈如松没有追问,因为他明白车队停留在这里的原因。前方兽潮架势太大,没有空中支援,他们无法横穿,而这样规模的兽潮,冲击到一个小小的、只有九个人的兵站…… “讯息传回,确认,黄林兵站已沦陷,完毕。” “确认,兽潮末尾已过珲江第二水文监测站,继续待命,完毕。” 沈如松放开通讯器,他感觉到身边排长在浑身颤抖,但不是刚才他那样的恐惧发抖,而是愤怒。 “是否有空军支援,完毕。”沈如松听到排长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垂低枪,知道排长有一个同学便在第二监测站。 第81章 你的面子 “出发!”雨水中尖利哨声厉响,远处亮白色雷光如林闪现,仿佛是竖起无数面巨大镜子映射出歪斜又气势恢宏的光柱。 “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雷霆炸响,车内颠簸中的士兵紧张地互相对视,力图在战友眼神中寻求信赖,毫无疑问,在地表狂虐暴风雨中,即便是一辆重达七十多吨的主战坦克,也只是不得不承受潮水侵蚀的钢铁坨子,而这些个动辄仅四吨级的轻量卡车,便像是随波逐流的叶片,在奋力地乘风向前漂流。 战斗中前等待在慢慢煎熬着所有人的内心,沈如松反复摩挲着枪管,不停地擦拭保养,即使手中的80式日日维护如新,但他冥冥中有种心悸感,担心匍匐在泥泞行进时,无孔不入的污水会损害80式精密的枪机结构,哑火,炸膛,死亡。 “喂?喂!”沉闷车厢里,邓丰的声音忽然想起,他捏着坐旁边的杨旗的下巴,冲着防毒面具拍了好几下,大声道: “听好了!咱们这次是打实打实的兽潮!一个个不要太心存侥幸,没有上次几百架陆航保驾护航,咱们只是一个工兵连,没有权限呼叫空袭,这雨起码要下到明天中午才会停,才最多会来几架雀鹰直升机!” 2班众人沉沉地看着邓丰,面具挡去了面色。 “不要打的太莽!不要感觉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后面无数个支援无数把枪可以莽!”邓丰吼道。 “记住了!不得万不得已,不要冲锋近前,我们可能会有近距离战,但会保持在五米到二十米间,用手雷、集束手榴弹、灵敏炸药包去对付!不丢空手里的投掷物,不要血气冲脑去近战!” “记住你的命最重要,别他妈想着那里有个母兽脑兽,哦,头脑一热捆着雷就往哪里跳!别想着自己是英雄,别想着拿特等功!死了老子不给你收尸!” “别说,哦!打了两次仗我是老兵了,喔,可以的可以的,你们是个屁!几个雷响把你们吓成这龟样!都打起精神来!” 邓丰断然喝到,包括沈如松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挺起胸膛,齐齐看向班里这个唯一服役了两年以上的百战老兵。 “班长有句话是对的!牢记战斗条令!不要想着去突破,这是无数前辈拿命堆出来的经验,等你活过了这个冬天,再和老子放屁说是老兵!” “投入战斗以后,先保住命!” 沈如松听着邓丰的说教甚至是大骂,他猛地一顿枪托,更大声喊道:“胆大心细,完成任务,光荣凯旋,听清了没!” “听清了没有!” 雷声雨声里听不大清士兵们的回应,沈如松扒下防毒面具,雷光映亮了他的脸,他高喊道:“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几乎是条线反射般,所有人都立刻齐声回应道:“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我们是光荣的必胜的复兴军!” 沈如松盯着邓丰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怕,牺,牲。” 对面那个孤身的老兵,防毒面具磷磷的火。 开路军车中载有改良调频发射器,也就是小型车载雷达,以短促的电磁波探测前方兽潮过境。即便是中小型规模的兽潮,也至少会有上千头变异兽集群奔腾,白天中掀起烟尘在几公里外便能清晰望到,在夜间尤其现在的暴雨天气,则难以观测,故而每个基地都会配备改进型东风猛士探测车,以简易的调频雷达,侦测天空中是否有畸形种,同时也能对地执行效率勉强的探测。 军车内,技术兵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流散状的密集红色光点在快速减少,证明这支大型兽潮业以过境。他捂着耳机叫道:“兽潮过境!加速前进!” 这辆经过特别改造的猛士车将整个车厢后部清空,以适应调频雷达设备,在驾驶员外,只有技术员、通讯员两人,后者不断与全车队联络,并向基地发回讯息。在通信基站匮乏且易损的地表,没有任何一颗天基通讯卫星的时代,军队需要这些移动的通讯中继站,来保持野外部队间的流畅通讯。 在黯淡的仪表红蓝光里,技术员不断呼叫着珲江第一雷达站,在通讯里,他听到了对面传来的不绝枪声,绵密持续的碉堡重机枪开火时的“噔噔噔噔噔噔”声充斥着耳机,他奋力呼叫着雷达站,他只能听到模糊不清的应好声与愈发沉重的咆哮声。 “雷达站请回复!畸形种数量预估多少!重复,畸形种数量!” 技术员反复呼叫着,他扣着喉部发声器,紧盯着手边的自动打印机,打出的尽是乱码,杂有语句也无法贯通。 车队全速行进,暴雨丝毫不停,技术员最终只得出模糊的数字,他预估围攻雷达站的兽潮高达五千至一万头之间,至少带有三百到七百头畸形种才会对雷达站造成如此压力,而调频雷达开始出现波峰,紊乱速度越来越快。 “收集到大量信息素!前方即将出现兽潮!” 押后的猛士车装有同位素检测设备,这套设备的灵敏度并不算高,但能检测出特定变异兽与畸形种特有的强信息素,在辐射度异同和信息素甄别上,判明大致是哪一个科属的畸形种和大致数量。看书喇 “犬属、貂属、狭口娃属,侦测到三类畸形种信息素!浓度扩散判断,每一种至少有三十头以上!” 车队一刻不停地继续前进,在暴雨中不堪重负的针叶林如同被削去了枝条,变得光秃秃的,但浓稠的腐殖质拖累不慎脱离了简易土路的军卡速度。 “确信存在红鬃巨狼、剑齿貂、沼栖妖三类畸形种!预测将在十至十五公里内遭遇!” “是否继续前进,请指示!” 连长张国富毫不犹豫地下令继续前进,直至抵达兽潮内围两公里处再行停车。他必须先行保证支援火力! “告诉雷达站,不要中断信号弹释放!稍后炮击将以此为定标!”张国富命令道,转头扣下通讯器对2排长喊道: “2排长!翻出雷达站炮击诸元,你部将先行下车,后面靠82迫干活!” “1排,3排,至雷达站外围1公里处下车,等炮击结束后按照反击流程作业!” 漆黑土路上一盏盏氙气大灯破开沉郁雨幕,半空中的红色信号弹坚强照亮了小半片角落,缓缓落下又有新的升起,枪声顺着雨声,刺进了预备连士兵耳中。 “2排下车!” 车队停下四辆军卡,2排士兵们跳到土路上,路面被暴雨冲刷了半夜已变成沟壑泥潭,士兵们套着长筒马靴蹒跚跑过。一个班的步兵围绕车队结成了较为松散的防线,在车顶架起三支班用机枪,掌控住道路两侧情况。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选择在林地道路中央停留,但士兵们无暇清理出更好的空地交予炮组。 两个各携带了一门82毫米固定迫击炮的炮班在飞速组装零件,约有半人高的粗长炮管、底钣座、观瞄仪器、支撑架装在一个军械箱中,四个人分别拿出负责零件,迅速组装上,炮手开始设定炮击诸元,根据信号弹以及既有的雷达站坐标进行调校,炮组必须保证炮弹落点在二百米至四百米的范围。 炮长在弹道解算仪中输入参数,实操的炮手则根据解算数据进行微调,一个角分为的失误就可能导致数米数十米的误差! 暴雨中无法起飞无人机,凭借经验,在摸黑中,炮组同样顺利完成了基本调校,这个炮班搬出了两箱炮弹,而基数弹药则依旧存放在车中,随时由充当搬运工的步兵运送。而暂时多余的他们在警戒四周。 炮长、炮手、装填手、三名名弹药兵构成了最低限度的炮组,随着前方传来指示,炮长站在炮管侧后方,大声道:“照明弹!” “目标正前方空中,定标三千米,照明弹!” “预备!”装填手抱起一枚重有42公斤的炮弹,放在炮管前,大声回应! “发射!”炮手和装填手立刻低下头,双手抱住,一个心跳间,炮弹底火被炮管撞针打击后,附加药包引燃,闭气环形成的巨大膛压迫使着炮弹再次轰鸣着旋转飞出。 照明弹在半空点燃,冒出格外显眼的白色强光,但一弹开降落伞,暴风雨便将这枚弹吹得老远。 前线,1排3排在如潮的兽潮怒吼中下车,依托卡车构成了环形防御线,他们带了70式通用机枪,机枪组架起了机枪架,使之转换成重机枪射击模式。 “绿色信号弹!”这个距离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直白看到雷达站升起了绿色信号弹,在惨烈光芒中,信号弹坠入到兽潮,露出狰狞片刻便淹没在嘶嚎狂啸中。 连队严阵以待,早已全员戴上耳塞,喷涂了适应雾剂,防止过强的畸形种气味刺激到感官,班组甚至在传递与适应雾剂相配的烈酒瓶,大战之前,人人都需要抿一口烈酒醒醒脑! 战术已交代完毕,连长拔出手枪,鸣枪,高喊道:“开火!” 瞬间,凶猛的火舌撕裂开厚重雨幕,向潮水般的兽潮,倾泻去汪洋般的弹药! 炮长在弹道解算仪中输入参数,实操的炮手则根据解算数据进行微调,一个角分为的失误就可能导致数米数十米的误差! 暴雨中无法起飞无人机,凭借经验,在摸黑中,炮组同样顺利完成了基本调校,这个炮班搬出了两箱炮弹,而基数弹药则依旧存放在车中,随时由充当搬运工的步兵运送。而暂时多余的他们在警戒四周。 炮长、炮手、装填手、三名名弹药兵构成了最低限度的炮组,随着前方传来指示,炮长站在炮管侧后方,大声道:“照明弹!” “目标正前方空中,定标三千米,照明弹!” “预备!”装填手抱起一枚重有42公斤的炮弹,放在炮管前,大声回应! “发射!”炮手和装填手立刻低下头,双手抱住,一个心跳间,炮弹底火被炮管撞针打击后,附加药包引燃,闭气环形成的巨大膛压迫使着炮弹再次轰鸣着旋转飞出。 照明弹在半空点燃,冒出格外显眼的白色强光,但一弹开降落伞,暴风雨便将这枚弹吹得老远。 前线,1排3排在如潮的兽潮怒吼中下车,依托卡车构成了环形防御线,他们带了70式通用机枪,机枪组架起了机枪架,使之转换成重机枪射击模式。 “绿色信号弹!”这个距离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直白看到雷达站升起了绿色信号弹,在惨烈光芒中,信号弹坠入到兽潮,露出狰狞片刻便淹没在嘶嚎狂啸中。 连队严阵以待,早已全员戴上耳塞,喷涂了适应雾剂,防止过强的畸形种气味刺激到感官,班组甚至在传递与适应雾剂相配的烈酒瓶,大战之前,人人都需要抿一口烈酒醒醒脑! 战术已交代完毕,连长拔出手枪,鸣枪,高喊道:“开火!” 瞬间,凶猛的火舌撕裂开厚重雨幕,向潮水般的兽潮,倾泻去汪洋般的弹药 “发射!”炮手和装填手立刻低下头,双手抱住,一个心跳间,炮弹底火被炮管撞针打击后,附加药包引燃,闭气环形成的巨大膛压迫使着炮弹再次轰鸣着旋转飞出。 照明弹在半空点燃,冒出格外显眼的白色强光,但一弹开降落伞,暴风雨便将这枚弹吹得老远。 前线,1排3排在如潮的兽潮怒吼中下车,依托卡车构成了环形防御线,他们带了70式通用机枪,机枪组架起了机枪架,使之转换成重机枪射击模式。 “绿色信号弹!”这个距离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直白看到雷达站升起了绿色信号弹,在惨烈光芒中,信号弹坠入到兽潮,露出狰狞片刻便淹没在嘶嚎狂啸中。 连队严阵以待,早已全员戴上耳塞,喷涂了适应雾剂,防止过强的畸形种气味刺激到感官,班组甚至在传递与适应雾剂相配的烈酒瓶,大战之前,人人都需要抿一口烈酒醒醒脑! 战术已交代完毕,连长拔出手枪,鸣枪,高喊道:“开火!” 瞬间,凶猛的火舌撕裂开厚重雨幕,向潮水般的兽潮,倾泻去汪洋般的弹 第82章 你给我放老实点! “自由开火!”沈如松喊道。 班组的九支枪爆发出灿丽火焰,顷刻间凝练成一道烙红的钢鞭,凶猛抽打向奔腾兽潮,与整个连队的轻重火力一起,来回剥离削弱兽潮。 遥遥升起的照明弹在雨夜中发出时而微弱时而强烈的光芒,炮弹划空而来,旋出刺耳尖啸声,落到兽潮当中爆炸,碎肢残骸随着泉涌一般的血液高高抛起,每一枚82迫击炮弹都如同尖刀剜肉,在兽潮肌体中狠狠挖下。 突遭打击的兽潮很快分化出小股兽群,在畸形种带领下朝着连队扑去。黑暗之中,士兵们纵然无法看清来袭怪物究竟是何模样,但强烈无比的臭味腥味直冲鼻腔,究竟是枪械后坐力叫人手在颤抖还是本能恐惧? 但架设在军卡上的70式机枪显然不在乎这个问题,粗有二指的机枪弹一旦擦掉变异兽躯体便是将其打做粉身碎骨,就算是体型较大素来以皮肤柔韧着称的沼栖妖也无法直接抵御127毫米子弹直射。 这些战前只是普通北方狭口蛙的两栖物种,在战后遭受强烈辐射突变后,成长为体格壮如猛士车的巨兽。沼栖妖在刚破卵而出时仅仅是细如竹节的黑蝌蚪,但在诞生后半小时内就能迅速长到手掌大小,变成凶猛的食肉娃,而它的第一餐必定是身边数以百计的同类,在吞噬了无数个兄弟姐妹后,它会在一个月内成长到牛犊体格,永远在捕食永远在猎杀。韧如凯夫拉纤维般的皮肤同时赋予了沼栖妖极强的环境伪装能力。平时藏在泥塘中,即便庞大体格挤干了水,它褶皱灰褐色的皮肤也与烂泥无异。一旦有猎物乃至于较弱的掠食者经过,沼栖妖坚韧无比的倒钩长舌便会突然缠过来,哪怕是机器也不好对抗上万磅的拉力,受害者会在短短几秒内被吞进充满酸液的胃中,然后顷刻间融化。 这种大型异种有着与体格不相符的敏捷,依靠六条极富弹性的肢体,沼栖妖一旦发起突袭,能在短时间内达到骇人的时速七十公里。沈如松看过一份保密档案,在79年,三湘地区,一头桥柱体型的黑肤沼栖妖追击上了全速行进的列车,它异常柔软的皮肤中和了小口径子弹的冲击力,连火箭弹都因为太过柔软而无法触碰引信,最终是释放自杀无人机殉爆处置。 “阿洪阿洪!朝那边!那边射!”副射手大声叫嚷着,但暴烈枪声淹没了一切话语,他只得拍着射手的头盔,示意他把枪口转向另一头快速突进的沼栖妖。 射手迅速转过枪口,副射手脖子上挂着数条弹链,立刻把手头一条50发的穿甲弹链插入到输弹口,随即狠狠一拉帆布带,叫道:“好!” “嗵嗵嗵嗵!” 哪怕有制退器压制后坐力,强大的反冲力依然让枪架抖动的很,机枪组没有空找固定点,直接派出一名弹药手趴到前面,奋力抓住枪架用体重压死,一瞬间,抖动的枪线变得平稳。 而突进中的沼栖妖遭到重点照顾,在四百米内打穿20毫米钢板的机枪穿甲弹对付它的皮甲简直是易如反掌,一枚枚重弹直接贯穿过全身,打得这头大有小型紫旗轿车的畸形种不住后退,哀嚎难名,连续命中不过十几秒便打作一滩碎肉,哪怕是流弹溅射出的碎片都有足够的威力。 2挺70式机枪作为火力核心,轻松压制了兽潮中敢于冲击阵地的畸形种,但凡被机枪点名到的畸形种不死得脱层皮。更何况后方的炮组仍在持续发炮。 “降低2-5度!” 根据前线技术兵回报炸点,炮组观测员继续微调参数,向炮组汇报道。 “收到!降低2-5度!” 弹药在飞速消耗,负责搬运炮弹的弹药手撬开木箱,从稻草中取出一颗颗尚未与引信相接的炮弹,组装后交予装填手。 “一轮高爆弹速射!”炮长喊道。 “预备!” “发射!” “预备!” “发射!” 82迫一个基数弹药是45枚炮弹,除去少数完全强化甲壳的畸形种,没有任何一个生物能承受住82迫的打击。这是步兵的法宝!无论对付人类敌人或是变异兽,用的好,完全可以像这样击溃上千头的中型兽潮冲击! 但变异兽不像人类会感到恐惧,处在兽潮中,它们悍不畏死地持续冲击连队防线,在几分钟内,每名士兵都至少打出了两个弹匣,激进一些的射手甚至消耗了三分之二弹药。 沈如松刚从队友腰后拿出弹匣换上,肩头通讯器便响了,他把扬声器开到最大才得以听清命令。 “2班3班!向左翼机动!拦住侧卷的兽群!打回去!不要让它们干扰到炮排!” 沈如松想也不想地便吼了一声,“2班的!跟我来!” 说着他打了前头的杨旗一拳,而后者则如法炮制告知前方战友,几秒钟内,两个班动员起来快速向连队左翼增强。 在对抗兽潮时不用矮身前进,沈如松双手握着枪直身飞奔,短短几百米他感到相当的胸闷气喘,无论接受过多少次适应训练,人在防毒面具内总是进气量不够。 到达点位,打出照明弹,借着开到最大的枪灯,沈如松看到一股看不清规模的兽群正在笔直对冲! “盾牌!”沈如松厉喊道! “盾牌!”士兵们一起高喊起来。 “盾牌来了!” 背负盾牌的突击手立即展开折叠盾,“砰”地一下砸进地面,矮身抗住。平时的训练在这时起了效果,所有人立刻向盾牌手身后集合,并列成长龙,一手握枪,一手推住前方战友后背,他们必须直接面对! “稳住!”沈如松站在李皓背后,他是队列的第二人,他不仅闻到听到,而且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变异兽,这群狗崽子!移动是真的快! “准备!冲击!”见来势太快,沈如松干脆停止射击,侧身以全身力量抵住李皓,下一秒,撞击连绵不断,他们的队列,就像是刺入潮水的礁石,坚挺而不可撼动! 兽群过境时是最可怖的,这些狂性大发的怪物完全丧失了基本族群状态下的机敏,变成毫无智商只知跟随首领畸形种的炮灰,它们嘶嚎着横冲直撞,宛如山火过境。 暴雨未歇,冰冷雨珠如注,敲打钢盔,兽群侵略如火,仿佛不可熄灭的山火燃遍群山。一头头大如水牛的巨狼狂奔而过。战斗工兵蹲伏着,他们简直就是古代的三百勇士,面对波斯骑兵的冲锋,守成楔形阵,只是今时今日,勇士手中握着的不是长枪,而是步枪!他们的掷矛即是手雷,一样能将神王的骑兵刺落马下! “还击!”沈如松喊道! 压抑的片刻能有半生那么长,楔形阵,不,是刺猬阵!爆发出全向射击火力,殊为密集的无壳弹射杀过一片片巨型鬃狼,队伍中段被严密保护的支援手扯下胸前手雷,近距离投出,炸开!泥土如浪翻腾,更有不要命的老兵,压低了75式的枪榴弹,直接朝着扑来的鬃狼轰去! “砰!噗嗤!”直接命中! 瞬息之间,冲击波轰碎了那头鬃狼,而开火的马元国被冲击波反震回去,兜头淋了一身狼血残尸,不待他摔倒,后边的洛天成就给他推了回来,这个不怕死的老兵狂呼酣战了一声“草!爽啊!!!” 如此激昂举动彻底振奋了士气,不用班长下令,各个战斗小组自动分离,变成一个个小楔子暴杀着因为失去首领畸形种而更加无序的巨狼,平常时候这些灰毛狗鬼精地要命,从来不冲击正面,只偷摸袭击军需农场,这时候有机会大杀特杀,怎么可以放过! 有的打得兴起的,枪弹卡壳还是没弹了,直接把枪一甩,拔出工兵锹便砸劈过去!固然铁锹挖土,但刻意磨薄磨尖磨锋利的锹刃跟刀刃一样好使!斜劈过去当场就是连皮带肉砍下! 这个杀得兴起的士兵们脱队冲出,砸翻了一头巨狼,翻身而上,用工兵锹猛击着这头畜牲头部,一下下给连骨头都捣烂,刚要回头转回,一阵恶风给扑过来,当场给他扑倒! 这人眼疾手快,间不容发之际把枪托塞到了巨狼嘴中,奈何重量十足的狼爪结实踏出了他,一人一狼拼死搏斗着。 他反复勾脚,想要借力去拔出腿边的匕首,但怎么都弯不过腰,眼见巨狼要把枪托咬碎,利齿刺入到手臂中,他挨不住惨叫起来。 “簌簌簌!”一轮弹雨过来,巨狼当场被击倒,这人骤然翻身,痛快拔出匕首,狠狠扎紧狼眼窝里,拔出时连着眼球带神经束一起扯断! “周垦龙!回来!”陈潇湘举枪连射,她依然用着老骑兵卡宾枪,从不连射,只是点射,枪枪爆头! 这个叫做周垦龙的年轻新兵兴奋地嚎了一声,无视了小臂伤势,拆掉咬的破烂的枪托,硬生生用手腕去扛后坐力,扣死扳机,疯狂扫射! “重新整队!”沈如松握拳喊道,他结束压抑的片刻能有半生那么长,楔形阵,不,是刺猬阵!爆发出全向射击火力,殊为密集的无壳弹射杀过一片片巨型鬃狼,队伍中段被严密保护的支援手扯下胸前手雷,近距离投出,炸开!泥土如浪翻腾,更有不要命的老兵,压低了75式的枪榴弹,直接朝着扑来的鬃狼轰去! “砰!噗嗤!”直接命中! 瞬息之间,冲击波轰碎了那头鬃狼,而开火的马元国被冲击波反震回去,兜头淋了一身狼血残尸,不待他摔倒,后边的洛天成就给他推了回来,这个不怕死的老兵狂呼酣战了一声“草!爽啊!!!” 如此激昂举动彻底振奋了士气,不用班长下令,各个战斗小组自动分离,变成一个个小楔子暴杀着因为失去首领畸形种而更加无序的巨狼,平常时候这些灰毛狗鬼精地要命,从来不冲击正面,只偷摸袭击军需农场,这时候有机会大杀特杀,怎么可以放过! 有的打得兴起的,枪弹卡壳还是没弹了,直接把枪一甩,拔出工兵锹便砸劈过去!固然铁锹挖土,但刻意磨薄磨尖磨锋利的锹刃跟刀刃一样好使!斜劈过去当场就是连皮带肉砍下! 这个杀得兴起的士兵们脱队冲出,砸翻了一头巨狼,翻身而上,用工兵锹猛击着这头畜牲头部,一下下给连骨头都捣烂,刚要回头转回,一阵恶风给扑过来,当场给他扑倒! 这人眼疾手快,间不容发之际把枪托塞到了巨狼嘴中,奈何重量十足的狼爪结实踏出了他,一人一狼拼死搏斗着。 他反复勾脚,想要借力去拔出腿边的匕首,但怎么都弯不过腰,眼见巨狼要把枪托咬碎,利齿刺入到手臂中,他挨不住惨叫起来。 “簌簌簌!”一轮弹雨过来,巨狼当场被击倒,这人骤然翻身,痛快拔出匕首,狠狠扎紧狼眼窝里,拔出时连着眼球带神经束一起扯断! “周垦龙!回来!”陈潇湘举枪连射,她依然用着老骑兵卡宾枪,从不连射,只是点射,枪枪爆头! 这个叫做周垦龙的年轻新兵兴奋地嚎了一声,无视了小臂伤势,拆掉咬的破烂的枪托,硬生生用手腕去扛后坐力,扣死扳机,疯狂扫射! “重新整队!”沈如松握拳喊道,他结束了单膝跪地的射击姿态,浑身血泥,他必须聚拢班组,规整队形 了单膝跪地的射击姿态,浑身血泥,他必须聚拢班组,规整队 斜劈过去当场就是连皮带肉砍下! 这个杀得兴起的士兵们脱队冲出,砸翻了一头巨狼,翻身而上,用工兵锹猛击着这头畜牲头部,一下下给连骨头都捣烂,刚要回头转回,一阵恶风给扑过来,当场给他扑倒! 这人眼疾手快,间不容发之际把枪托塞到了巨狼嘴中,奈何重量十足的狼爪结实踏出了他,一人一狼拼死搏斗着。 他反复勾脚,想要借力去拔出腿边的匕首,但怎么都弯不过腰,眼见巨狼要把枪托咬碎,利齿刺入到手臂中,他挨不住惨叫起来。 “簌簌簌!”一轮弹雨过来,巨狼当场被击倒,这人骤然翻身,痛快拔出匕首,狠狠扎紧狼眼窝里,拔出时连着眼球带神经束一起扯断! “周垦龙!回来!”陈潇湘举枪连射,她依然用着老骑兵卡宾枪,从不连射,只是点射,枪枪爆头! 第83章 放风时间与放声歌唱 就在沈如松所部直面兽群,奋力迎击时,连队同样遇到相当困难。 与陷入到乱战混战中的2班3班不同,连队主力架设起的疏密火线依然稳固,持续杀伤着转向中的兽潮。 后面炮组的82迫炮弹是中距离步兵支援利器,每一枚高爆弹落地炸开都能造成十数米范围的死亡圈,冲击波和破片成批成批收割着变异兽。尤其是特有的曲射弹道,能让炮兵为友军提供十分高效的支援,即便战线胶着,熟练的炮组能操作82迫准确命中到友军稍远处的敌人,在复杂又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枪榴弹只算是加强步兵班组的补充性火力,真正达到优势火力的,还的是炮! 呼啸而来的炮弹给兽潮凿开一个又一个血坑,使其冲击批次始终不连贯。在远距离炮弹有力掩护下,两门70式重机枪从容对畸形种点名,体型庞大的沼栖妖最先被击倒,曳光穿甲燃烧弹把这种令普通变异兽闻风丧胆的顶级掠食者打做一团团烤焦碎肉。 而与之并进的巨鬃狼倒是保持来去如风,连长透过只在他手中唯一一部夜视望远镜,捕捉到游曳在兽潮外围的红毛鬃狼,这是巨狼族群里的亚种狼王,是犬科变异兽最具威胁的畸形种。 与战马相同的体格的红毛鬃狼能轻易搏杀掉一支缺乏重武器的骑兵班组,只消巨颚开阖,便能一口咬掉战马头颅,如果这匹战马还有胆气冲到它近侧的话。它浓密坚韧的针皮毛发可以在两百米距离外有效抵御762子弹射击。其头部仿佛是专门应对子弹而进化出更加坚韧抗弹的面甲,能短时承受大威力重弹直射,而鬃狼的最高时速,能赶上猛士车!它脖颈处红如血的鬃毛在极速跑动时,就像是一团燃烧的血火。它们是少数社会性畸形种,从不单打独斗,狡诈阴狠,哪怕是裹挟一切的兽潮,也无法干扰它们的战术行动! 在二十年前的黑暗种战争时代,红鬃狼族群诞生过至少四头焰血狼,统率着数十万头鬃狼,何谓血云压城城欲摧?只有第一代北琴守军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才能窥见当时的惨烈景象。 “机枪换位,预备队出动!截断那群狗崽子的去路!”连长放低望远镜,命令道。“想学着包抄?” “不够格!” 命令已下,待命中的猛士军车当即启动,一个班的步兵爬上军车,向右翼移动去,途中他们拆掉了车蓬,一挺70式机枪跟着行动,将这辆军卡赫然化作武装卡车。 红鬃狼奔跑速度属实快,但猛士车一点不慢,在泥泞坑中轻盈跳跃,它的轮胎并不是传统的人造橡胶,而是可变链条,在泥路或是雪天时,轮胎便会转成三角履带,最大化减轻对地压强和地形跨越力,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完全够士兵们快速机动了。 试图迂回的鬃狼群遭到连续扫射,转瞬功夫便被击毙小四十头,士兵们毫不吝惜弹药,趁着雨势渐歇的时机,一连打出十几枚照明弹,将战场照得亮如白昼。 用掉了手头的预备队,连队成功护卫住了两翼,使成股兽群无法越过连队去攻击到后方炮组。假如有无人机高空俯瞰,不难看出此时的连队就像是一个倒扣了的拱形,两翼承受压力被迫后移,而得到了充分火力甚至开始进攻的中线,则在不自觉地前移。 连长继续观察战情。他执行的是标准的抗兽潮模式。建立环形阵地,最大化发挥火力优势,力求在短时间内取得重大杀伤以削弱兽潮规模,因而会携带多两倍甚至三倍四倍的弹药基数,反正在两天的徒步行程内总能找到复兴军兵站或者是储备点,内线机动不需要很多后勤。 连队旺盛的火力形成了细细的红线,基层军官大胆地将开火距离定在二百米,于是就没有多少变异兽真正冲进了一百五十米范围内,不出两刻钟,连队弹药便消耗了超过一半,尸墙已经垒起,兽潮明显减弱。 “不对劲不对劲……”连长喃喃道,他举起望远镜细看,发现了至少五种不同的变异兽尸体,在大型兽潮里,应该有多达两位数的变异兽种类,现在显然偏少。 “看,连长!”一直在旁边的军士长忽然发声提醒张国富,示意他注意激战中的左翼。 “左边有沼栖妖过去了,1排阵型混乱,让炮兵先支援那边!” 张国富想也不想便挥手同意,他催着技术兵赶紧升空无人机,没有空中之眼,他无法跟往常一样掌控全局。 在左翼激战的1排确实有些危险,因为沈如松始终无法有效规整队形! 他们先前步行赶到地点,仓促之下直接被冲乱环形圈,他们毫无工事可以依赖,散兵坑和战壕都没一个,只能在没到脚踝深的烂泥里与体格大于人类的鬃狼近距离混战!加上通讯器步话机只配发到班长班副一级,即便成功召唤回了一部分人,雨夜下混乱不堪,怎么召回人?况且本来就是不满编的班组! 剧烈交战中,沈如松实在无法忍受进气量不足的全罩式防毒面具,他借着李皓举盾挡住自己身位的简短喘息里,把面具上半部分直接拆脱。眼睛暴露在酸雨和辐射当中才几秒,他就感到眼珠子泛涩。 沈如松拉下绑在头盔上的风镜,拍着李皓肩膀吼道:“右边!右边!太靠前了!” 话音刚落,昏暗雨幕里就冒出十几双血色眼珠子,像磷火般急速抵近,沈如松无法,只得抬手扔出枚手雷,连“卧倒”都来不及说。 “轰!!!” 莫大的冲击波轰倒了沈如松和李皓两人,沈如松耳朵嗡嗡叫着,他一瞬间天旋地转挣扎爬起又因为失去平衡感而再度跌倒,只能凭借本能机械地朝来袭方向开火,他嘶喊着,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斜刺里杀来的这股狼群被放倒了好几头,但冲到内圈只要一头就够了。老虎体型的鬃狼向倒地的李皓扑杀过来,“噗嗤”一声血光四溅! “耗子!”沈如松看的目眦欲裂,一瞬间血气冲脑,他不顾一切站起,举枪连扣扳机却是“啪嗒啪嗒”空响。 卡壳了! “去他妈的烂枪!”80式架不住满是泥水的环境,精密的旋转枪机被卡死,沈如松眼见李皓被撕咬地血肉横飞,当即悲愤至极,哪还管得了什么其他,浑身摸着武器,抓着手枪和工兵锹便冲上去。 就在沈如松所部直面兽群,奋力迎击时,连队同样遇到相当困难。 与陷入到乱战混战中的2班3班不同,连队主力架设起的疏密火线依然稳固,持续杀伤着转向中的兽潮。 后面炮组的82迫炮弹是中距离步兵支援利器,每一枚高爆弹落地炸开都能造成十数米范围的死亡圈,冲击波和破片成批成批收割着变异兽。尤其是特有的曲射弹道,能让炮兵为友军提供十分高效的支援,即便战线胶着,熟练的炮组能操作82迫准确命中到友军稍远处的敌人,在复杂又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枪榴弹只算是加强步兵班组的补充性火力,真正达到优势火力的,还的是炮! 呼啸而来的炮弹给兽潮凿开一个又一个血坑,使其冲击批次始终不连贯。在远距离炮弹有力掩护下,两门70式重机枪从容对畸形种点名,体型庞大的沼栖妖最先被击倒,曳光穿甲燃烧弹把这种令普通变异兽闻风丧胆的顶级掠食者打做一团团烤焦碎肉。 而与之并进的巨鬃狼倒是保持来去如风,连长透过只在他手中唯一一部夜视望远镜,捕捉到游曳在兽潮外围的红毛鬃狼,这是巨狼族群里的亚种狼王,是犬科变异兽最具威胁的畸形种。 与战马相同的体格的红毛鬃狼能轻易搏杀掉一支缺乏重武器的骑兵班组,只消巨颚开阖,便能一口咬掉战马头颅,如果这匹战马还有胆气冲到它近侧的话。它浓密坚韧的针皮毛发可以在两百米距离外有效抵御762子弹射击。其头部仿佛是专门应对子弹而进化出更加坚韧抗弹的面甲,能短时承受大威力重弹直射,而鬃狼的最高时速,能赶上猛士车!它脖颈处红如血的鬃毛在极速跑动时,就像是一团燃烧的血火。它们是少数社会性畸形种,从不单打独斗,狡诈阴狠,哪怕是裹挟一切的兽潮,也无法干扰它们的战术行动! 在二十年前的黑暗种战争时代,红鬃狼族群诞生过至少四头焰血狼,统率着数十万头鬃狼,何谓血云压城城欲摧?只有第一代北琴守军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才能窥见当时的惨烈景象。 “机枪换位,预备队出动!截断那群狗崽子的去路!”连长放低望远镜,命令道。“想学着包抄?” “不够格!” 命令已下,待命中的猛士军车当即启动,一个班的步兵爬上军车,向右翼移动去,途中他们拆掉了车蓬,一挺70式机枪跟着行动,将这辆军卡赫然化作武装卡车。 红鬃狼奔跑速度属实快,但猛士车一点不慢,在泥泞坑中轻盈跳跃,它的轮胎并不是传统的人造橡胶,而是可变链条,在泥路或是雪天时,轮胎便会转成三角履带,最大化减轻对地压强和地形跨越力,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完全够士兵们快速机动了。 试图迂回的鬃狼群遭到连续扫射,转瞬功夫便被击毙小四十头,士兵们毫不吝惜弹药,趁着雨势渐歇的时机,一连打出十几枚照明弹,将战场照得亮如白昼。 用掉了手头的预备队,连队成功护卫住了两翼,使成股兽群无法越过连队去攻击到后方炮组。假如有无人机高空俯瞰,不难看出此时的连队就像是一个倒扣了的拱形,两翼承受压力被迫后移,而得到了充分火力甚至开始进攻的中线,则在不自觉地前移。 连长继续观察战情。他执行的是标准的抗兽潮模式。建立环形阵地,最大化发挥火力优势,力求在短时间内取得重大杀伤以削弱兽潮规模,因而会携带多两倍甚至三倍四倍的弹药基数,反正在两天的徒步行程内总能找到复兴军兵站或者是储备点,内线机动不需要很多后勤。 连队旺盛的火力形成了细细的红线,基层军官大胆地将开火距离定在二百米,于是就没有多少变异兽真正冲进了一百五十米范围内,不出两刻钟,连队弹药便消耗了超过一半,尸墙已经垒起,兽潮明显减弱。 “不对劲不对劲……”连长喃喃道,他举起望远镜细看,发现了至少五种不同的变异兽尸体,在大型兽潮里,应该有多达两位数的变异兽种类,现在显然偏少。 “看,连长!”一直在旁边的军士长忽然发声提醒张国富,示意他注意激战中的左翼。 “左边有沼栖妖过去了,1排阵型混乱,让炮兵先支援那边!” 张国富想也不想便挥手同意,他催着技术兵赶紧升空无人机,没有空中之眼,他无法跟往常一样掌控全局。 在左翼激战的1排确实有些危险,因为沈如松始终无法有效规整队形! 他们先前步行赶到地点,仓促之下直接被冲乱环形圈,他们毫无工事可以依赖,散兵坑和战壕都没一个,只能在没到脚踝深的烂泥里与体格大于人类的鬃狼近距离混战!加上通讯器步话机只配发到班长班副一级,即便成功召唤回了一部分人,雨夜下混乱不堪,怎么召回人?况且本来就是不满编的班组! 剧烈交战中,沈如松实在无法忍受进气量不足的全罩式防毒面具,他借着李皓举盾挡住自己身位的简短喘息里,把面具上半部分直接拆脱。眼睛暴露在酸雨和辐射当中才几秒,他就感到眼珠子泛涩。 沈如松拉下绑在头盔上的风镜,拍着李皓肩膀吼道:“右边!右边!太靠前了!” 话音刚落,昏暗雨幕里就冒出十几双血色眼珠子,像磷火般急速抵近,沈如松无法,只得抬手扔出枚手雷,连“卧倒”都来不及说。 “轰!!!” 莫大的冲击波轰倒了沈如松和李皓两人,沈如松耳朵嗡嗡叫着,他一瞬间天旋地转挣扎爬起又因为失去平衡感而再度跌倒,只能凭借本能机械地朝来袭方向开火,他嘶喊着,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斜刺里杀来的这股狼群被放倒了好几头,但冲到内圈只要一头就够了。老虎体型的鬃狼向倒地的李皓扑杀过来,“噗嗤”一声血光四溅!看书喇 “耗子!”沈如松看的目眦欲裂,一瞬间血气冲脑,他不顾一切站起,举枪连扣扳机却是“啪嗒啪嗒”空响。 卡壳了! “去他妈的烂枪!”80式架不住满是泥水的环境,精密的旋转枪机被卡死,沈如松眼见李皓被撕咬地血肉横飞,当即悲愤至极,哪还管得了什么其他,浑身摸着武器,抓着手枪和工兵锹便冲上去。 第84章 夏季 后方炮组并不知道有友军被纳入到炮击范围中,即便他们知道,也不会改变既定的炮击指令,一旦兽群从侧翼突破,开始分化席卷,不仅是整个连队会遭到背刺,他们自己也会被兽群冲击!连队有两挺重机枪压制,他们有什么?迫击炮平射吗? “预备!” “放!” “预备!” “放!” 士兵戴着露指手套,搬出炮弹,弹药箱里填充稻草随之颤巍巍跌落。炮弹转交给装填手,他抓着炮弹,定在炮口之前,大喊一声“预备!”,炮手随之喊出“发射!” 一个心跳的瞬间,这枚炮弹即是落进炮管,砰然爆音后,这枚承载了一丝胜负希望的炮弹越过千米之遥,越过苦苦煎熬着的步兵,越过深沉灰雾中时而咆哮时而撕扯的变异兽,旋即,炮弹中的烈性tnt骤然引爆。 雨水和着泥屑溅射到沈如松脸上,莫大的震动颠醒了才昏迷过去的沈如松。 “咳咳~”呛出的血积在半罩式防毒面具里,他疯狂地扒拉开,一股鲜血漏了下来,他一边吸着自己的血液和呕吐物,一边费尽力气踉跄站起,仅剩的本能带动着他往前跑去,他没有忘记拽住李皓的武装带。 眼前是恍惚模糊不堪的光晕,强烈的震动叫他跌倒了一次又一次,但他每次都坚强站起,从十二岁开始的军事训练将战术动作烙印到了他的肌肉和骨髓里,哪怕是像这样是几乎丧失了观感,残留的记忆本能还是带着他奔行。 “是班长!” “班长!” 已经退回去的士兵们举起枪灯,刺破黑暗看到了蹒跚的沈如松,慌忙地叫着掩护,霎时间周遭火力全部集中起来,不管到底有没有变异兽跟着,反正就是沈如松身边疯狂扫射,拼命掩护着战友去接应他们敬爱的班长。 “医疗兵呢!医疗兵!” “徐胜男!罗虹!过来!” 接应过沈如松,李皓两人,看着他们满身满脸伤痕的凄惨模样,杨旗顿时慌了,他跳了起来,疯狂寻找着两个女医护兵,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两人在紧急急救,原来她们俩始终没有脱队。 徐胜男半跪在沈如松身边,拆掉他支离破碎的胸口防弹板,发现数枚弹头嵌在了防兽垫里,她暂时没有发现有明显伤口,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上止痛针。 雨水顺着盔檐流泻,体格纤细的徐胜男背上扔掉所有装备只带了枪也快有二百斤的沈如松,而罗虹扛着更重的李皓,两个女兵用尽浑身力气背着他们向连队车辆跑去。正在通场的机枪军车奔驰过,炽热的弹壳掉到她们脚下,咫尺之外,几名士兵喊叫着跑过,短停射击又投出手雷,大喊着:“补位补位!” 三四百米的距离仿佛有半个人生那么长,当徐胜男和罗虹跑到连队车辆也就是核心防御圈时,看到战友接应过伤员,两个女兵顿时累瘫在地,短暂呼吸过几口气,徐胜男又拉着罗虹挣扎爬起来,她们没到休息时候!她们是医护兵,必须去救治! 给沈如松肩头旧伤补上一次封闭针,徐胜男接着急救其他送过来的伤兵,但凡是伤者,无不是肢体残缺,那些被变异兽扑倒的士兵,稍微反抗不及就是半个肩膀半截手臂被活活啃下来,能惨叫出声已经算情况好了。 “按住他的手!按住!”一股鲜血飙到了徐胜男脸上,她没空抹一把,而是咆哮着叫罗虹继续紧紧按压住痛得拼命挣扎的伤兵。 在断臂的痛苦下,不论是吗啡还是其他药品都变得无力,在卡车车厢里,只有一只手电筒做光源,伤兵躺在临时充作手术台的长板凳上,徐胜男握着止血钳,瞪大了眼睛寻找濡滑溜动的血管,她必须先灼烧止血点,夹住血管才能真正阻止住大出血,不然用不了十分钟,伤员就要流光血! “下一个!”好不容易完成了手术,徐胜男自动忽略了枪炮声,处理了重伤员,才轮到轻伤员,她们俩合力扶住起一个还能走动的伤兵坐下,等到这人脱下防毒面具,她们俩瞬间呆住了。 “李皓!” “我让罗虹给你优先清理了!” 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李皓伸出手,他的左手掌赫然只剩下一半,这个平时永远在嘻嘻哈哈的小伙子面色苍白无比,右手紧紧捏成拳,嘶声道:“后面……后面嘛。” 没时间说更多了,徐胜男剪开被绷带随便裹住的左手掌,她咬着小电筒照亮,发现伤口截面已经青黑肿胀,甚至在流脓! “狼毒!”徐胜男叫道,她愤怒地转头看向罗虹,咆哮道:“你为什么没打血清!狼毒不能先止血,要打血清!” “是你让我裹的!” “我没说!” 两人争了几句便停嘴,这不是争执的时候,徐胜男沉默拿起手术刀,水壶倒水清洗掉血沫残渣,看着李皓眼睛说道:“我要切掉你半个手。” “不是整只手就好。”李皓勉强挤出个微笑道。 徐胜男沉默切除着极速病变的血肉。一部分鬃狼的牙齿会想蛇牙那样是中空的,带有狼毒,虽不至于是七步倒毙,但后续会引起极度严重的并发感染,必须第一时间清创。止血只会把毒素带的更深。 “剩……嘶,剩了三根指头嘛。”李皓看着自己半截断掌,断断续续道。 另一边,挨了自己人一梭子但幸运挡住,只是胸闷气喘的沈如松终于成功整队,他简单点过2班人头,除了三个在急救的,依然缺了一个人。 “俞有安呢?!” 沈如松盯着邓丰,问道,后者摇头,而沈如松也没法追问,混战如此,谁能看住谁? 依靠炮火掩护,向连队侧翼袭击的兽群到底被遏制了,陷入乱战中的部队尽管一时编制崩解,但凭借着纪律性和显目火光,士兵们还是自发向连队靠拢,但到底处在什么位置,就是个问题,不到天亮或者是战斗结束根本搞不清。 沈如松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他刚想开口说加入进入战位就地固守等待命令,脑袋突然嗡的一下,强烈无比的爆炸声从背后传来,他吃惊回望,发现炮组所在方向赫然冒出冲天火光! “怎么回事!” “炮火停了!炮火停了!” “它们又过来了!” 通讯器内骤然吵做一团,呼救声、要求支援声、询问声不绝于耳,沈如松呼吸中带着痛,他望向火光迅速消减的后方,愈发强的心悸感升起。 这种呆滞只持续了几秒,沈如松忽然反应过来,他四处转头寻找着连长或者排长,他循着机枪声跑过去,看到握着步话机吼叫询问的连长。 “炮组!炮组!回话!” “雷达站!雷达站!请回话!” 沈如松待在一旁,紧张地扫视周围,尽管炮火停了,但成功建立起的环形防御圈还在坚强支撑,那些最危险的畸形种在一开始就被迫击炮优先点名处理掉,剩下的畸形种放弃正面进攻,还在不断尝试从侧翼席卷,不过屡屡被游动中的猛士车打断。 “必须弄清后面发生了什么。”连长扔下步话机,对着赶来的沈如松叫道,同时他也看到了赶来的许博然。 “1排长!” “到!” “点齐人,接应炮组!随时报告情况!” “是!” 许博然看了眼拎着枪的沈如松,在通讯器呼叫着其他班长集结,命令沈如松先行向炮组所在地赶去,一路上尽可能收拢人手。 沈如松啥都没想,跑过急救车,拉出了刚手术完了两个女兵,看到李皓是伤了左手没多大,问了句便叫他速速归队。 登上满是血腥味的急救车,沈如松用车载电话呼叫着炮组,油门踩到最底,他突然有种不真实感,在战况最危急的时刻,他却在远离前线? 暴雨像是稍稍减弱了了一点,雨刷器功率开到最大但仍然抹不开雨水,沈如松实在看不清,只得打开车灯。 炮组始终没有回答,沈如松心悸感随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变得愈发强烈,没待他说话,坐旁边的邓丰忽然抢过方向盘,猛地左向打死! “你……”沈如松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卡车便轰然冲下了土路,撞向树林里,就在变道的那刻,土路前方轰然射来数枚炮弹,将土路炸出偌大泥坑,若是不拐弯,卡车立时就要当场炸碎! “炮组!误击!你们打错了!友军!”沈如松强忍着恶心感,抓住车载通话器喊道。 “没炮组了傻子!”邓丰一把打掉了沈如松通话器,拎起枪跳下车,用自己的肩头通讯器向连队报告道: “连队连队!1排2班!炮组遇敌已被消灭!我们正在夺回!注意来袭炮弹!重复!后方遇袭!注意来袭炮弹!” 沈如松听罢脸色刷的发青,他太清楚此时背后遇袭是什么结果了,兽群偷袭了炮组不是最严重的,野兽可不会操炮,刚才射来的炮弹说明是人类敌人,这是两个性质的战斗! 他们落到了诱饵里了! 沈如松顷刻间想通了关节,他立马抓住通讯器,歪头喊道:“雷达站可能失陷!雷达站已经失陷!联系……” 第85章 农场、女兵、麦子 得到陈潇湘的准信,沈如松稍稍安下心,扣住通讯器向邓丰呼叫道:“老邓!老邓!收拢人,赶快向82迫那块走!” “知道!”邓丰一如既往不废话,掐掉通讯,确定身边跟着杨旗、谢国荣还有刘有成,他们四个人正好能构成一个战斗小组,朝夕相处下,默契感十足,不用班副多说,他们自觉分开,队形依然疏密有致。 雨夜能见度很差,配属给复兴军二线部队的夜视装备很少,不过战时体制之下,物资优先供应军人,营养充分倒也没人有夜盲症,凭借着光线反射和经验,邓丰迅速判断出藏在林子里的敌人大致位置。他开路在前,杨旗掩护着他的左后方,一人枪头向左,一人向后。几米之外,谢、刘二人也是如此。小组呈现出扇形搜索阵势,小跑向前。 穿梭在这片久无人烟的林地里,每踏出一步,军靴就会陷入到厚厚的腐殖质里,稀疏的针叶挡不住雨水,幽暗林子间不住爆开枪火与嘶嚎声,他们前方尽是黑暗。 林间窸窣绊响声传来,邓丰眼睛扫过去,他视力极好,在模糊看到人型同时,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75式咆哮开火,邓丰飞快按过大概五六下扳机,打出一串点射便灵敏地躲到树干后头,而后边的杨旗顺着火力线补过一梭子无壳弹,想也不想地就地蹲伏。 果然,敌人旋即还击,火力相当凶猛,一连串精准打来子弹弄得杨旗趴在污水里根本抬不起头。 “妈的。”邓丰暗骂一声,心道是真碰上硬茬子了,能策动兽潮的暴民已经不叫暴民了,叫做匪军,这帮子人用的武器谈不上多精良但起码是运转良好的长枪,能配上88式栓步的匪军都是神枪手,得亏现在是夜里,否则这群常年与变异兽搏杀的猎人能隔着五百米一枪爆眉心,说是眉心就决不会右眼! 邓丰从军数年,直觉极准,从枪声密集与否就能大概判断出对面有多少人,具体多少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绝对比他们多得多,那次战斗,暴民匪军不比他们多个三四倍? 对方反倒是形成了火力压制,几个身位外的谢、刘二人开枪暴露位置后,顷刻间各自身中数弹,要没穿防弹板就直接毙命了!现在他们两个被揍得上蹿下跳,挤在树洞动弹不得。 “班长!我们被压制!按红光方向开火!”邓丰在通讯器里叫道,掏出信号枪,闪身打出一发红色信号弹。 处在土路右侧的沈如松看的很清楚,他身后不止跟着2班的剩余人,还有1班一个叫周垦龙的小子以及几个半路收拢来的散兵。 沈如松摸出弹匣往头盔上砸了砸,插入,拉动枪机同时叫道:“火力掩护!” 横扫而来的弹雨缓解了邓丰这边的窘境,趁着敌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毫无犹豫地跳出了相对安全的藏身处,后边的三个人见班副变位,泥水淋漓地起身跟上,他们身上挂满了硕大的蚂蟥,枯叶烂泥中有的是吸血虫,他们忍耐着,枪也不开,赌着运气和命!只求最快穿到目标点。 给邓丰他们解了围,马上轮到沈如松这边倒霉,接踵而至的精确子弹把沈如松面前小土坡打得尘土飞扬,冰冷雨水和黏稠泥泞让他体力损耗得异常快,反应力跟着下降,他连续两次头盔中弹,全赖头盔质量好保命,即便如此,强大冲击也弄得他脖子痛地要命,差点没折断。 沈如松反手从罗虹胸前摘下一枚烟雾弹,然而过大的雨势令烟雾升不起来,无法,沈如松这边只能匍匐在地行进,心里无比憋屈,从来都是复兴军死死压制别人,今晚反而是他们被匪军摁住了打!吃了大亏! 就在2班向迫击炮方向艰难挪动时,土路上的1班3班愈发难熬了。他们只能依托毁坏的卡车做掩体,原地固定住不能钻进林子里躲避,他们得死死咬住匪军的大部分! 陈潇湘手里的卡宾枪打得枪口冒白汽,雨水也浇不灭,她愈发焦躁,本来中远距离交战是她的拿手绝活,可是现在的夜间林子,怎么够施展开? 信号弹不断打出,鲜红如血的光芒闪耀在林间,可能才两三百米的距离却打得像远程交锋,看不清敌人究竟在那里,像陈潇湘一样憋了股邪火的大有人在,逮到了疑似目标就是一阵急促扫射。 “我没弹了!” “分我子弹!” “换弹中!” 要求弹药的叫声此起彼伏,战斗工兵会携带更多的弹药,战时直接从旁侧战友身上拿取便是,士兵们总是觉得弹药是足够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开始发现弹匣袋一个接一个地空了。 “节约弹药!”陈潇湘叫道,她向稍远一点的1班询问弹药量,而赵海强反而想问她要! 陈潇湘不得不下令士兵们看清了再打,于是乎骤然间火力密度大大减弱,陈潇湘咬着唇,脸上的刺刀疤一阵阵抽疼,就在此刻,她头顶上呼啸掠过一轮迫击炮弹,与她惊骇欲绝的目光一起,落到了连队主力那里! “沈如松!!!”陈潇湘发了疯似咆哮起来。 “你他妈快啊!炮击!” 数百米开外的沈如松又不是瞎子,他看到了破空掠去的炮弹,眼见自家阵地陷入火海,他恨得牙关咯咯响,热血冲进脑子里,他爬出半个身子刚要开火,便乍听一声惊叫:“手榴弹!” 冒着火星的木柄手榴弹落到沈如松身边,他刚想伸手丢回,结果手还没伸出,手榴弹便当即爆炸,强大的冲击力推着沈如松飞了数米远。 人撞到树上跌进水里,沈如松连昏死的功夫都没有便呛醒过来,脑海混沌耳朵嗡嗡响,他手脚并用地向同伴爬去,他恍惚间看到最小的徐胜男缩在土坑里,抱着枪捂着脑袋尖叫不停,而倚在土坡与敌人对射的罗虹打光了子弹换弹被打中,滚倒下去,捂着手臂不住哀嚎。 沈如松心跳声如擂鼓般,强大的心悸感差点要压碎他,骨子漫上恐惧,他牙关还在抖动着,但心脏泵出的血就是勇气,他骤然站起,头盔系带不知不觉崩落,他满头泥水地站起,握着枪跨步喊道:“大家听好了!跟着我!” “进!” 熟悉的喊声打醒了畏缩起来的士兵们,他们听到了班长的呼唤,看到了冲锋在前的班长,瞬间,勇气传递到他们身上,无论受伤与否,无论疲惫与否,一瞬间,他们全嗷嗷叫地跳了起来,声声回应着,步步向前着,他们呐喊道: “进!” 沈如松跳跃在弹雨里,他闷头撞开锋利如刀的枝叶,雨势在变小,月光星光透了下来,他矮身穿进林子里,心跳窜上了喉咙,他疯狂叫着,扫倒了近前的两名匪军,他看到一蓬蓬血花在敌人身上爆开,枪火随之变换。 沈如松滑跪在地,子弹擦着脸飞过去,击伤了他的耳垂,然后打中了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士兵,他向前扑倒时直接被集火,纵然是坚固的防弹板也没法在这么近的距离抵御住密集的步枪弹,他从扑倒姿势硬生生被打成向后躺倒。 沈如松扔掉手里打光了弹的75式,捡起阵亡在身边的友军步枪,他甚至没注意到阵亡者被打烂凹陷的脸,他接过鲜血滑腻的枪,低头摸过一个弹匣时,几发子弹是贴着他的天灵盖射了过去,打到后边的枝梢上,没被暴雨抽落的树叶全被震了下来。 “小虹!龙子!”沈如松怎会停歇,喊着罗虹和周垦龙的名字,这两个兵紧随在班长身后,变成了楔形的三三制,他们带队前冲,气势磅礴!敢死向前! 沈如松眼前金星乱舞,他的头盔没了,防毒面具也没了,防弹板支离破碎地挂在胸前,劈手间给打掉,他现在哪看的黑暗?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炮弹杀过天空。爆炸声就是他的命令,激烈上窜的肾上腺素叫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管向前冲击,他只循着炮口火光跑,甚至不知道穿进到了哪里。 他看到了一团人影在前面,抬枪射翻了五六个人,这帮子匪军跟被折断的小树苗似的东倒西歪,但又从阴暗里钻出来更多,拦住了后面士兵的去路,在眼瞪眼的十米距离里,两边拼命疯狂射击,这不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而是单纯的要同归于尽! 子弹头碰着子弹头,黄铜尖和钢芯尖在半空对撞,空气中爆出无穷火星,刹那间,两边人马都被扫倒在地,他们彼此都没看清敌人在哪里就死了。靠着防弹板和运气侥幸活下来的复兴军士兵吐着血爬起来,先跟着班长前冲! 后面一瘸一拐站起的士兵扶起战友,看过濒死的匪军,他们才不顾死还是活,满腔怒火仇恨驱使着开枪,是快是慢都可以,他们跨过尸体,踩过被鲜血染红的泥水,继续前进! 沈如松仍旧冲在最前,他已经看到了不断开火爆出灿烂火光的迫击炮,就在他要抬高枪口发出枪榴弹时,近处一棵树高树忽然爆出连绵不绝弹雨。看书溂 “走!”只落后沈如松一步的罗虹先发现了树冠里有人,她想也不想地双手拼命推开班长,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慢了半拍,她举起枪时,敌人先把弹雨倾泻了过来。 第86章 热不热? 沈如松急急往胸挂摸去,然而却摸了个空,他当即对周垦龙吼道:“弹匣!” “没了!”1班的周垦龙回吼道。 沈如松怒骂一声,扔下因打得太快而枪管护木都在冒烟发烫的80式,直接捡起匪军尸体边的一把冲锋枪,还是用弹鼓的,现在乌漆嘛黑的他也认不出是什么型号的枪,但管他妈的,能用的就行! 沈如松拔下冲锋枪弹鼓,掂量掂量觉得大约还有一半子弹,继而狠狠推上枪机,扯下匪军挎在腰边的弹药包,他扬起手臂往后看了一眼,厉啸道:“走” “是!班长!” 后头紧跟着的只剩下周垦龙和另外两名别班士兵。沈如松一边跳跃奔跑,一边歪头压住通讯器喊道:“老邓!你到哪里了!” 通讯器噪音太重,沈如松只勉强听出邓丰在嚷嚷说“到了,到了”,于是沈如松也不多废话,告诉他自己现在大概在迫击炮组的西南一二百米的地方,到了就立刻投入总攻! 82迫到底是82毫米口径,毕竟是一门中口径迫击炮,发射时炮口火光巨大,即便远隔雨夜林间,闪光也清晰可见。 头顶不时掠过炮弹,沈如松抬起眼皮看,他只能祈祷这群野蛮人用不来迫击炮,算不来射击参数,一旦实现精准打击,整个连队就完了,前面是兽潮冲击,后面是火炮轰击,这怎么扛得住?连队匆匆赶来,根本无暇挖掘任何野战工事,散兵坑都可能够呛,没有坚固战壕怎么抵御? 奔跑间沈如松愈发焦急,黑暗中跑着跑着反而一头撞上了根树杈,鼻头一热便仰头跌倒,又给狠狠浸到冷水里,待他踉跄爬起,头脑算稍微冷静了点。他示意后边跟着的三个人先检查过弹药,报告还有多少投掷物。 “一弹两雷!” “两弹一烟!” “没雷!” 沈如松自己身上除了捡来的一把弹鼓冲锋枪只外加随身佩戴的手枪,连工兵锹都打折了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况且一开始赶来增援了,他们没有战斗工兵武装。笑话,谁料的到雷达站沦陷了?不需要攻坚带什么工兵装具?标准步兵携行具就是了! 因为传统钢芯弹较重,用75式的步枪一般会带6个弹匣,加上步枪自带的一个,一共是210发,而使用80式的人,由于无壳弹很轻,80式特殊的前插弹条设计,使得弹匣可以折叠携带,标准的30发弹条能带足足12根! 之前防御兽潮就高强度打出了数百发子弹,又加上一部分弹药放在卡车里,被突袭时谁有空管行军包,带着随身弹药就不错了,加上平时训练、战斗谁稀罕过子弹,搞到此时竟是弹药不太够了! 沈如松伸长脖子目测了迫击炮位置,说道:“不远,省着打足够!他们也看不到我们!” “两两一组,散开!看定了位置再扔雷!” “是!” 沈如松稍微压慢了点步子,他一没穿外骨骼二不是机甲铁驭,做不到疾速奔跑时还有能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最多做到疾行时观察良好,而他现在处在环境复杂又阴暗的北方积水针叶林里,不管是个人直觉或是战斗条例,都要求他踩稳步子。 手中的冲锋枪沉甸甸地非常有分量,比轻便的80式重了起码两三斤,沈如松透过枪上的简单铁钉瞄具,看到不远处似乎闪过了一连串炽红色,他以为是那处草丛烧起来了,眨眨眼再看,那串炽红色却没有火焰该有的光晕与轮廓,看上去?像是一团红布? 沈如松抬手示意众人再慢一些,但不是所有人都沉得住气,眼见一发发炮弹尖啸飞空,他们每耽搁一秒,连队就危险一分,碍于班长要求缓一些,性子急的周垦龙鼻孔出气,狠狠地“嘿”了声。 距离渐渐拉近,沈如松感觉只剩下一百米不到,借着穿过林稍的月光,他比出包抄手势,通讯器里传来邓丰一组人的就位报告,他们成功移动到了射击位,可以夹击了! 沈如松用力吸了口气,握拳叫道:“打!” 枪声大作,沈如松单手持枪,打出信号弹,光芒鲜艳如血,吊在半空中辉映! “烟雾弹!”沈如松喊道,他握着冲锋枪枪管,手抓弹鼓,把枪托顶在腰上进行腰射,这支枪的后坐力实在太大,让他不得不腰射! 减弱的雨势下,白烟终于盛开,遮去了沈如松等人身形,让他们得以进一步靠拢,等拉到四十米范围,就是个娘们也能把手雷扔准! “冲!冲!” 正当士兵们发起总攻时,那团被沈如松注意到的那团赤红色骤然闯进了烟雾里,它真就是一团烈焰,烧灼了浓稠白雾,所过之处无不消融,腥风闪过,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节血肉撕裂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林间! “那是什么东西!” “开火!开火!” 火力立刻转向到拦住了去路的赤红色怪物身上,然而概略射击哪有准头?那头怪物仿佛是迎着弹雨般腾挪躲闪,反倒是几个呼吸间拉近距离,向着沈如松冲来! “灯!灯!”不知是谁叫道。 沉寂许久的枪灯打亮,那团赤红色骤然显出本型,妈的!这是什么疯狂造物! 沈如松瞳孔急缩,他眼里呈现出一头状若猛犬的红肤野兽,壮有水牛大小,以异常强悍的前肢扒地疾行,两条前肢之硕大,堪比沈如松体躯之宽!就跟猿猴金刚一样用手爬行,其大臂凸出成了肩周,在此之间是一颗篮球似的头颅。 头颅上一对血眼向沈如松盯来,头颅半球直接裂成了一副无比狰狞巨大的嘴,妈的,整个头都是嘴吗! “打!打!”顷刻间沈如松手脚冰冷,热血回潮间暴吼道,手中冲锋枪扣死,倒是看看这牛逼凶狠的怪,能挨上多少枚子弹手雷! 不远处,一架80班机一同打响,炸出的大团菱形枪焰照亮了林间,但这头血眼怪简直是眼爆精光,竟然是真的顶住火力横冲直撞过来! 这头前肢刨地,后肢跃动的凶兽掀起了一阵飓风,身前身后都是子弹,造成的伤口反倒是令这头畜牲更是狂躁,大臂抽飞了一个拦路士兵,抛起来,不待落下就是约起,当空把这个士兵连腰咬断! “丢雷啊!雷!”沈如松也跟着要疯了,只有扣着扳机,才带来源源不断的勇气,即便强大的后坐力顶得他不住后退,枪口上斜。 两枚手雷炸开,烟尘四起,但显然没有命中,血眼兽咆哮着,大臂挥动间生生给一颗能有人合抱粗的树打出深坑,地动山摇般冲过来。 在这个要命时刻,沈如松手里的枪“咔咔”空响,他意识到没弹了!慌忙摸着胸挂,下一秒发现弹鼓是在腰边包里,等他摸出弹鼓,喊出:“装弹”时,这头凶兽已是冲到近前! “啊!!”沈如松惊叫缩了两步,枪口上扬想挡住,这一口下来,他身首分家! “轰!!!”冲击波掀翻了沈如松。待他爬起,便看见手持75式的邓丰又打出了一枚枪榴弹,但没有炸倒凶兽,而是以大臂做盾牌,虽然炸得血肉模糊,但终究没死!然后三下两下窜进了林子。 “在哪儿!在哪儿!”沈如松顾不上迫击炮处可能射来的暗枪,他疯狂抬头低头,在林子里找着这头凶猛不输畸形种的凶兽。 “在上面!”守在十几米外另一棵树后的的士兵喊道,他刚举起枪,枪焰刚照亮了他的脸,沈如松便看到焦红肥壮的凶兽飞扑过去,连个叫喊都没有,这个兵的脑袋被齐根切断,然后跪倒在地死去。 现在只剩下沈如松和周垦龙了,他们两个人背靠背在一起,彼此拱卫着,紧张注视林间那片闪来闪去仿佛无处不在的血红影子。 一轮炮弹掠过,沈如松简直是咬碎了牙齿,他骂了声“草!”,歪头压住通讯器,吼道:“老邓!我吸引注意力!你赶快炸了炮!” “小白脸你找死!这是红尸鬼!” 一阵腥风杀过,两人狂叫着扫射,除了溅起一堆木屑外别无所获。 沈如松手腕有点疼,他摁死了一条爬到脸上的水蛭,炸出一蓬自己的血,他冲通讯器里吼着:“班长位置给你了!去!去!” “别让老子白死了!” 沈如松转动步伐,找寻着那头所谓“红尸鬼”的踪迹,转身间,他望到了数十米外的邓丰,这个一直与他不对付的老兵同样对望着他,仅仅一个眼神交汇,邓丰便奔跑向前,没有说话没有狠话,什么都没有。 只有前进。 老子只是年轻,不是白脸。沈如松在心里说道,他下意识锤了下胸口,那里藏着他的小日记本,反正仗总会打赢,总有人给他收尸,有人记住他,他就不算真正死了。 没事!总有一天见祖宗的,今天明天后天,在军旗下宣誓时不就有这一天了么! 再说了,干他丫的!谁死谁活还不知道! “开灯!”沈如松叫道。 沈如松把手电筒插在腰带上,周垦龙同样打开了枪灯,明晃晃的光束是如此显眼,以至于迫击炮处的都有人朝他们两个射击。 沈如松盯着跳到他面前的红尸鬼,他这次毫无畏惧地盯着那双血瞳,红尸鬼裂开口颚,像是有一条白线扯开了,露出里头绵密尖锐的利齿。前肢顿着地,“嗵嗵嗵”作响。 红尸鬼跑动起来,打歪打折了周遭树木,沈如松呐喊着开火,不后退,前进!前进! 第87章 饱不饱? 夜雨未歇,冷月似钩,乌云沉郁如铁,一株生长于林间藤蔓的野草上,被急雨打弯了腰。 雨珠在草叶上飞速滑动着,压着叶片顺着其中沟壑往下,愈往下,愈晶莹饱满,压弯草尖,化作了水滴,悄然坠落。水滴坠下,把并不清澈的水潭惊起丝丝涟漪,冷月高悬,浮光掠影,而一朵红艳似血的花瓣,想飘却不得,被水浪急促推上岸边。 水滴如雨,艳色花瓣翻血污,不住拍打倒在水潭边的战士衣领,他涣散开的瞳孔,就对着潭水中的钩月,虽然破碎,但总能看到一丝温润的月白。 直至一只军靴踏下。 “进!!!”沈如松疯狂呐喊着,一脚踏进水潭,“砰”的一下踩的血水飞溅,血珠飞到爆发出无穷火焰的冲锋枪枪管上,然后瞬息蒸发成水汽,化作血腥气中的一丝。 不管是远处枪炮声或是近处呐喊奔跑声,都在沈如松耳中消逝了,唯有越发高昂的心跳声响彻,他眼前只有那头近的无法再近的红尸鬼兽,爪牙、躯体、头颅,乃至恐惧,都是鲜红色,他此刻就像是一头斗牛,朝着拿着红布的斗牛士冲去! 只要赢得胜利,做人做鬼又有何妨! 沈如松发足狂奔着,手中弹鼓一发发推进子弹进入枪膛再敲击底火射出,明亮的枪焰照亮了他遍布污痕血迹的脸,那双圆圆的杏眼,仿佛是要射出仇恨暴怒的精光来。 “啊!!!” “吼!!!” 士兵与狂兽彼此对嚎着。 十米。看书喇 脑海闪出了一帧全家福照片,母亲抿着嘴的庄重表情,还有妹妹轻轻扬起唇的笑意,她们构成了沈如松的世界一角。但只有一帧,飞也似的在脑海潜意思里掠过。 七米。 旁边的战友紧随着冲锋,枪焰如潮,沈如松的眼角余光触及了他,脑海里顷刻间掠过周垦龙的几帧画面,仅是如此,眼前,只有狂兽,只有,即将来临的死亡。 四米。 时间像是被无限迟滞了,沈如松看到了军靴踏下,高高溅起的水珠,有一颗透射出穿过林稍的美丽月光,莹莹璀璨了一刹那,倒映出虚幻模糊的影子,是谁?沈如松只听到了枪声、心跳声…… 一米。 红尸鬼咆哮的恶风迎面直来,沈如松不自觉把枪口抬起,连射时,一秒打出的十几枚子弹尽数没入尸鬼皮肤里,那一块块好比鞣制皮革的褶皱皮肤泛出无数波纹,稠块般的血液慢慢地慢慢地喷发出来,红尸鬼本已张得极大极大的似乎又扩大了一分,里面绵密又怪诞的弯曲虬结利齿令人头皮发麻,只要一口,就能吞吃掉他的头颅。 零米。 “啊!!!”沈如松撞上了尸鬼。 时间停止了。 劲风扫过,一面铁墙迎面打来,沈如松直接硬撼过去,当即,不可抵御的力量侵入到沈如松骨子里,在零点零一秒内,狂暴的冲击力就跟压路机碾碎了小石子样,把沈如松骨骼血肉崩地要爆散出来一样,沈如松才扬起的手臂立时平举,只消尸鬼沉臂一撞,他整个人便口鼻喷血地往后倒飞。 沈如松撞到树干上,这次没有弹上一弹,而是径直滑到了水里,他瘫坐里水里,每呼吸一次,肺里就泛上火烧火燎的痛觉,害他几乎没法呼吸。 眼前飞蚊无数,模模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光感,那片赤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冲撞厮杀,那些空洞的枪声、喊叫都在凝固,变成了遗蜕细细碎碎掉在沈如松耳边。 沈如松动了动便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肋骨断了多少根,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没有力气动一下下,他废了很大劲才微微抬起下巴,艰难寻找着尸鬼的方向。 一瞬间,像是浑身筛糠般抽冷抖动着,沈如松眼前又清晰起来,耳边重重回音“嗡”的一下弹回,他听到了熟悉的枪炮声和哀叫声,他望见远处迫击炮方向升起的浓烟和喊杀,匕首与枪托对砸,肢体与肢体间紧密的捶打,一切的一切,都在驱使着沈如松挖出力量。 他不可以倒下! 不可以倒下! “啊!!!!!”沈如松极度痛苦地叫起来,要把他彻底逼疯的痛楚盘踞着脑袋,他拼命对抗着,满眼密布血丝地拔出腰间的手枪,这一串动作把他榨出来的力气又给消耗干了。 沈如松不住喘息着,像狗一样,嘴里青蛙样吐出血泡泡,清水鼻涕流到嘴里,混着血,咸且涩、稠,他又哭又笑地握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枪,他下半身都坐在水里,他垂下头,很自然地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 死得……死得其所? 体面的死亡…… 不知为何,沈如松的耳畔又开始模糊,在这片千百人殒命的冰冷又焦灼的战场上,那腥风,那火焰,化为雨夜之下的烈风,吹送不断来自地狱的讯息…… 唇边血珠滴落,沈如松呻吟着微微抬起头,他想到了一首歌,一首诗,好像是他刚满二十岁那年,即将出发向地表的前一夜,在地下城虚拟天幕显现的缓缓落日余晖下,从军校里传出,辽阔、尖锐而又悲伤的歌声。 “你我的河川小小的河流 你我快速流动的小河 你那平静的水流绝不动摇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沈如松蠕动着被自己的血涂满的嘴唇,叹出血乎乎的热辣气息,他颤巍巍地单手举起枪,对着赤红色的方向,定住,开枪。 “砰!” 一枪。 力量在消逝,他继续坚定地扣动扳机,因为他无比朦胧地想到了此时此刻的家人,母亲在维护局劳累了十多个小时,在办公室里放着文件夹上的折叠床上睡去,而妹妹,从早七点苦读到晚十二点,也许此刻……此刻,她还在复习…… “砰!” 两枪。 杀伤力不算大的9毫米手枪弹穿过十几米距离,跌跌撞撞打到了红尸鬼后背,这头畜牲赫然缺失了一大块肢体,狂性大发,朝胆敢继续挑衅它的孱弱人类怒吼着,然后拐着步伐走来。 沈如松盯着走来的庞然野兽,他每开扣动扳机一次,每打出一枪,手腕便因为后坐力往后扬起一次,过一会儿才会垂回去。 三枪、四枪、五枪。 沈如松仍然没有放低枪口,他听着自己还在泵动着的心跳声,放任自己回想从前的少许记忆,他有些奢侈地想,能在阵亡牺牲前十分长久地回忆,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随着一声声枪响,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一切——鳞次栉比、人流壅塞的首都,光与暗在故乡格外和谐共存。士官学校里的日夜,地下环山道旁升起的降雨弹,下过暴雨仍是暑气十足。湿透的亚麻衫,灰雪飘洒中的寂静军营里忽然响彻的哨子声;隆隆启动的重载货运列车与昏暗的路灯,其下穿冬季棕褐色过膝大衣、齐耳短发拢在护耳帽的麦秋;傍晚绯红而渐逝的云霞,未寄出的信封。这些回忆如流淌的温热血珠般汇聚起来,又顺着下巴尖沉默地落到涟漪污水里,变成遥远的过去的一切。 温热的血缓缓流淌,盖过尚未凝固的血痕,滑过他布满尘灰的脸颊,汇聚在他并不尖锐的下巴,他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是破碎不堪的防毒面具、风镜,那些木刺、破片、伤疤…… 这个二十岁的龙山青年无力地瘫在原地,手雷与炮弹爆炸掀起的热风一遍遍吹拂着他湿漉漉的鬓发,枪机的一次次后坐叫他肩膀与手腕生疼、淤青,他那双有时候会被说温润可喜的杏仁眼里,此时,只有漠然。 对自己的漠然,对死亡的漠然。 臂章领章因为染血浸水而愈发沉郁,红尸鬼排山倒海般冲撞来,水流扰动、大地隆隆震动,他的身躯跟着颤动,他的胸膛前的识别牌跟着颤动,一颗紫星,一横一杠,标了他的军衔、出生年月、兵种部队、血液类别,一方小小的铁片,记录了他的全部。 沈如松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枪,他的军服上满是弹壳和火药余味。而红尸鬼凶狠暴戾的眼瞳凝视住了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尸鬼焦红肥壮的躯体上那些缠绕细长的瘤脂在翻腾滚动,像怒目的金刚狂舞着肢臂。在覆血撕裂的头颅上,硕大的赤红血眼凝视住了他。 咆哮。 怒吼。 “啪”的一声枪打光了子弹,沈如松按下弹匣解脱钮,打光了的黑色聚酯弹匣“啪嗒”沉入水中,他在破洞了的口袋里摸索着,捏到一枚子弹,带出的同时蹭出了一张从暗袋里滑落出来的照片,它慢慢地浮在水面上。 拉开枪机,把子弹填进枪膛,复位。枪在树皮后用力一磕,挂上枪机,他又抬起枪,眼睛瞄准,三点一线。 枪口焰火大盛,瞬间突破了音速的子弹分裂出弹头,裹着照亮黑暗一瞬的焰火和他的注视,飞向远方。 弹壳灼热坠下,先是把浮在水面上的照片一角烫地发黄,抹去了少女的笑意,又横滚入水,一路烧坏了青年的上衣装,最后沉入水中,蹭着军靴一路陷进泥泞里。 第88章 办不办事? “是有打算。”沈如松回道。 其实许博文问考不考军校基本上是属于说废话。先不提没上过军官速成班或者正经军校的军人很难晋升到少尉这一截,肉眼可见的军官待遇谁不想要?普通的义务兵、志愿兵也就罢了,毕竟许多人统一考试的分甚至达不到士官学校,不然也不至于做大头兵。士兵考军校一是推荐名额少,二是难度大,三是没时间。每天搞完训练累死累活再牺牲休息时间去复习军事课程?这可不是文科类只靠死记硬背就成的,光一个弹道函数计算就够让人挠破脑瓜了,会就是,不会就是不会。 士兵是一码事,士官又是一码事。虽然说沈如松挂着下士衔,本质上依然是职业士兵,不过他相比较于普通士兵最大的好处便是,他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证,等同于专科。 在如今极其严密的计划经济的资源匮乏时代里,大多数公民只拥有中学文凭,在十七岁时必须服役,在五至七年后复员,再参加国家安排的技能培训,取得技校文凭,再被安排去某个设施维护所作为维护工,或者是流水线工人。极少数人才得以闯过独木桥,录取进大学本科、军事院校,前者获得服役豁免,并在毕业后分配到令人艳羡的工作,后者服役时最少授予少尉军衔。看书喇 例如眼前的许博文,他现年二十一岁,毕业于第二步兵学院,有这层身份,一路平安哪怕是熬资历,以上尉军衔退役是板上钉钉的事,有机缘的话,中校也不是难事。 但是沈如松就比较难了,当年统一考试时以几分之差与军校失之交臂,政策禁止幅复读,便只能上了工兵士官学校,到部队后只给予两次考军校机会。前提还的是服役满三年后才允许考,而且年龄满二十五周岁便失去资格。等于说,他要到二十三岁才能考,二十三、二十四各一次,然后自动失掉资格。 当然了,有一种情况例外,立功,一次一等功或者是两次二等功,三等功与集体荣誉统统不计。不过立功何其之难?现在是战时,简单的训练演习、故障排除都很难评上高规格,必须要实打实的战斗功绩,必须是要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沈如松随便说了说自己有想法考,不过时间还早,尚不考虑。 考虑三年后的事?何必呢?还不如想想三分钟后能不能抱姑娘好好睡觉…… 许博文很有同情心地陪着叹了口气,又散了支好烟,颇有些东打一枪、西打一榔头地说道:“哎,是啊,军校这政策,有点死板,咱们当兵的真不容易……” 唠叨了阵军人的不易,见沈如松愈发不耐烦,眼睛不住往谷仓那边瞅,烟蒂踩熄灭了三四支,许博文才把话题绕了回去,拍着沈如松肩膀貌似不经意道:“我听团部参谋说啊,说是军区那边对批夏连长功这件事,有反复,感觉是认为咱们连损失太大,前期在山上、雪地表现又不好……” “有挑刺的意思。” 沈如松听了当即皱眉头,拧成“川”字,不忿道:“妈的,这帮子参谋就是嘴欠,挑刺?挑他个批,不下部队哪里知道咱们一线的苦?追授也能叽叽歪歪这么久?要是连长还活着,岂不是报也不给报?” 二人痛骂起军区那帮不干人事的参谋,从作战参谋骂起,骂到作训参谋,再骂到天海军大出身、眼睛从来长脑袋上的统帅部参谋,还有最典中典的总参谋部参谋,反正这里都自己人,可劲骂,狠狠骂,顺便把沈如松自己没评上功,攒着的一口闷气给骂出去。 两人骂得正酣,许博文见缝插针了一句:“平心而论啊,我感觉连长当时做的……有些地方确实不咋地。” “暴风雪迷路这个事,如果在农场那里请了当地向导,不至于弄到大家走投无路。” 沈如松想起了那会儿清蜘蛛网、老鼠窝时,听到的连长和农场工的对话,转念一想觉得很对,雇了本地农场向导,哪里会走错路?于是他点头附和道:“多口饭的事,哎,可是没后悔药啊。” “这不算啥,特别是决定去硫磺泉,副连长,张涯嘛,他不是特别赞成,连长有决断力是好,可一头奔死地了,而且是后面派你去储备库,哦霍,谁知道那里是什么鬼地方?十来个人就派去了,你们陷在里边,象征性打了几下又不肯继续,说是休息一下,杀匹马充充饥,吃饱了肚子再上,这个就过分了。” 沈如松越听越觉得是这样,不禁起了怒意,说道:“是啊!老子陷在地下,中间遭了天大的罪,现在想这个事我脑袋就头疼得不得了,要是当时把隧道给打穿,接应我们出去,哪里有后面的烂事?操!” “啊,最不值的是这个!”许博文猛地一拍自己脚踝,指天怒道:“死了的人咱不好多说,但牺牲了的总该一视同仁,怎么只有连长追记了功,2排长3排长,牺牲在战斗里,他们只有基本阵亡抚恤,这么多弟兄姐妹们呢?也没追记!” 这就说到沈如松心坎了,他自己活蹦乱跳也就算了,不计较,可他班里阵亡、重伤、失踪的四个人,格外有什么?格外的是他借了杨旗的花去献了佛,集体功?老实说,没什么太大意思,荣誉是给连队的,连队只要不被撤销编制,就一直有这份荣誉,连队里的人又不会一直在,只有自己的军功会一直在。就像是沈如松父亲当年牺牲时发下的军功章,一直一直在。 “批功劳,军区卡住了,是有它的道理。”沈如松鼻孔长大,喷了口气,摇头说道。 “不过,嗨,说归说,功劳终究是要批的,能怎么样?说破天也没用。” 许博文勾肩搭背过来,朝着谷仓旁边一个在探头探脑的女工努嘴说道:“去去去,过下找你,等会儿等会儿!” 说罢,也不看沈如松,望着月亮,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我说,重新评定呢?” “评定什么?一等功?排长你怕不是在做梦?这是军区的事,能叫它改主意吗?” “你我都有疑惑,军区会没有?否则不至于卡这么久,过两天调查的人过来,要问当事人,问话、材料什么的照实就是了。” “照实,我说的没错。”许博文\/强调道。 听到这里,沈如松多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跟着沉默了会儿,犹豫道:“照实归照实,死者为大呀。” “死者为大,对,其他弟兄就该是小?” “本来连里给你请功了,张副连长给你请的,团里一开始点头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改了,说连里一个英模就够了,不仅你没了,其他所有人也没了,3排长,他的功也没了。” 沈如松不吱声了,面前是割完了麦子,光秃秃的田地,秸秆尚未扎好,零零散散堆放在一角,夜风算凉爽,偶尔吹送来几声夜里该有,但又不该有的隐约婉转叫声。 “唉,我昏了一个多月,连躺带昏两个月,好多事我不知道,可能也错过了……”沈如松说道,嘴里的牡丹烟吐出来,换了一支辛辣的白鸟。 “反正,后面有什么事能做,能为弟兄们争取到点什么,我能派上用场,排长喊我就是了。” 烟蒂的微弱红光里,许博文像是微微点了点下巴,然后从沈如松烟盒里拿了支差烟,又是“叮”地一声打火机翻盖,点上火,一起抽起来。 “以后的事以后说,我先不耽误你了。”烟到半头,许博文叼着烟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反手把打火机塞沈如松手里。吐了口雪白烟气,说道: “火柴平时用用还好,风大了难点,这个防风的,加点煤油能用老久,哎,不还,不值几个钱,基地市场淘来的的老货,我有好几个,这个你用着。” 沈如松学着许博文的样,用指甲盖“叮”地一声顶起打火机盖,别说,这“叮”的一声是真好听,火苗起来了,吹气也不熄。 “那我不和排长客气了。”沈如松收起打火机,指肚摸过去,感觉是一行铭文,他想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是战前才用的外国字母,是个古董,不过……现在哪个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不是古董? “嗯,就这么说,哦,快去,人姑娘等急了,哎对,你劵带了没?工业劵!没带够我先给你两张用着?” “不用不用,我揣着。”沈如松忙拍拍裤袋。 许博文笑了笑,比了个拇指道:“没也得办了事!” “是的……没也得办了事……”沈如松喃喃道,正在他发呆之际,背后一双手却抱住了他。 “所以,哥啊,你到底办不办呢?” 第89章 几亩地啊就搁着晃荡 当沈如松举起手枪对红尸鬼一下下空扣扳机时,与他相隔几百米外的陈潇湘,同样紧扣扳机,她与3班的战斗,同样惨烈。 “手雷!” “躲开!躲开!!” 陈潇湘翻进弹坑,手雷在近距离炸开,泥水如泉涌出,洒了她满头满脸。她一脚踩进坑底的小水潭,俄后迅速贴到坑壁,左手握着枪管护木,枪托夹在腋窝下。她侧着身,保持着高准备姿势,蹬着腿爬到了坑顶,露出扎着绳网的头盔与其下一双黯光闪过的黑瞳,观察着不远处把他们压制的死死的匪军火力点。 那些隐藏在高大针叶林下的低矮火力点位置十分刁钻,如果不是因为枪焰闪烁,常人根本难以发现。在阴森、死寂、灰黑的北方林间,单靠一双肉眼能看得出什么? 鏖战与炮击把地面炸出了无数坑洞与浮土,雨水连夜,便有了浅浅的灰绿沼泽,横亘在陈潇湘面前。 陈潇湘抱着枪,冰冷的钢铁机匣与磨砂的聚酯握把,隔着混纺斜纹布军服,紧贴在她的胸膛前。 她抬头望着林间,从枪焰枪声里她很轻易就判断出匪军数量起码是他们的四到五倍,这批匪军装备不差,火力充沛,足够在压制住3班的同时派出人手发动侧翼袭击。 她听到了自己愈发强烈的心跳声,她抿着薄薄的唇,她很清楚3班1班就是连队的后方防线,一旦被击破,连队就彻底陷入到前有兽潮后有匪军的悲惨境地,现在靠着2班不顾一切反突击迫击炮还能减少连队压力,一旦被困住,那就是坐以待毙! 没时间谨慎了。她咬了咬唇,低下身,回头对跟进过来的战友们说道:“没法呆原地了,反突击。” “对边绕,我们去敲掉敌人主火力点!” “上刺刀。”她目光坚定道。 面容藏在头盔后的步兵们点点头,沉默地从腰间皮套里抽出刺刀,卡上枪口,准备近战。 陈潇湘深呼吸了几口气,抓住晃动出来的兵牌,放到唇边碰了碰随后塞回脖领里,她阖上双眼一瞬,随后爬出,在烂泥中匍匐行进,腰后的防毒面具筒与装在皮套中的匕首轻轻地来回碰撞着,把身后几枚花瓣印入泥中。 泥水淋漓,影子窜过,月光透过幽暗林间,被分割成稀疏光点,映在覆满硝烟、淌满鲜血与腥臭的泥地上。 淡淡鼻息拂过扣着扳机的食指,觇孔式瞄具导引着她的目光,靴跟下的碎石子和木刺一道“嘎吱嘎吱”微响。脆弱不堪的树枝林稍还未触到就突然掉下,回声在突然平静下来的战场中倏忽而逝。 枪火似乎化作了磷火,光中悬着粒粒尘埃,照亮、隔出一方方不规则的小世界。士兵们无意识的深呼吸把这些灰尘吹散,在污水、枝叶、树干间飘荡旋转着。人们的目光投地很远又很近,紧张地注视周围。 软稠湿烂的泥巴沾满了军靴底。 “嗤啦~嗤啦~” 水珠凝在人们的发梢,水雾如纱如幻,高高飘进,低低沉下,叫深色愈发深,叫吸气愈发长,冰冷的空气仿佛联结出了一种丝线,些微青灰,在头盔外、在鼻梁间、在嘴唇边、在食指旁、在刺刀下。 一步迈过,忽然,有根丝线断了。 一声闷响。 “嘭!”这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痛叫乍起,步伐急促。 “前方交战!” “庆子倒了!” “拖走!拖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是冲锋枪扫射的急促声音。 “走!快走!” 尘埃旋转,枪声密如骤雨。 “十一点钟方向!往前压!往前压!”陈潇湘扬起手臂,呼喊道。 “还击!还击!” “交替前进!” 战斗骤起,隐在暗处的枪口炸出的焰芒,瞬息间将阴暗驱逐地无影无踪,抛壳窗飞出一颗颗明黄色的弹壳,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落入泛红水中。 匪军火力点扫射的第一刻,陈潇湘便下意识一个箭步躲到最近的树干后。旋即而至的密集弹雨把这棵仅能遮住她侧身的冷杉树打得块块崩裂、树皮横飞。 陈潇湘一边从胸挂上拽出烟雾弹扔出,一边大叫着:“九点钟九点钟!看烟雾!土垒后!机枪!” 黄雾蔓延开,一时惊慌的步兵们迅速反应过来,对着烟雾的方向全力射击。 陈潇湘顿了几秒钟,压制她的枪弹力度一减弱,她便觑准时机,低姿猛地发力,窜到负伤倒下的同伴身边,双手抓住携行具拼命往后拖去。子弹擦过树干,变成了跳弹,打得她四周火花四溅,尘屑飞舞。 “火力掩护!”有人发了一声喊,当即有五六枝枪伸出,长点射与自动连射,数十上百发762毫米的钢芯弹于顷刻间爆发,掩护着陈潇湘把伤者拖到安全处。 陈潇湘单膝跪地,枪甩在肩后,她直接无视了不住飞来的流弹冷枪,从背包里找出急救包,嘴衔着止痛针,使劲把伤者溢出肚腹的肠子给塞回去。 鲜血如泉涌,和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尿液的黄白混合物一起,沾满了陈潇湘的手。 她疯狂地给伤者裹着绷带,“噗”地吐掉针帽一针扎大腿上,握着手掌喊道:“你给老娘坚持住!” 伤员对陈潇湘艰难地笑了笑,手指便无力垂下。 陈潇湘喉咙动了动,肩膀一抖,攥着枪站起,扳机连扣,几次三发点射就打灭了敌方一个枪火,她眼睛连眯也不眯,抽出腰间的长柄手榴弹,小步助跑猛地一甩,瞬息间飞过四十多米,炸中了那个土垒火力点。 “班长!那个轻机枪还在!” 陈潇湘掏出弹匣换上,有人拍着她肩膀叫道。说话间,一长串子弹就把他们俩打得齐齐趴进水里 “我去他娘!。” 陈潇湘湿淋淋地抬起头,骂道,探头望着那挺要人命的轻机枪。 3班和几个被打散过来的2班士兵,趁着2班吸引住注意力,往林子隐蔽黑暗处走,准备就是敲掉压制住他们的火力点,这时候再憋在后头对射,那还反突击个屁! 但那头轻机枪的位置太毒了,先是夹在两棵树中间,侧面不好集中火力,钢芯弹打不穿树干。枪榴弹和手榴弹必须直接命中才能打垮火力点,但必须要有人冲到近前! 陈潇湘拉了拉头盔,腕表上一行数字显示着“02:23”。她瞄了眼林稍,雨势犹在,不见亮光,心头火起。 加上反突击前她就注意到2班位置的枪声断断续续地从未逝去,可现在忽然没了,直觉告诉她2班一定出了岔子,既然2班可能完了,那她更要带着班组打出去! 那就上! 还能虚了你们吗?! 陈潇湘拔出挂在腰肋旁的长柄手榴弹,叫过周围战友来凑一凑。去掉手榴弹木柄,三个绑成一个,呸了口,说道:“去他妈的,可不能妨碍了节奏,来,跟老子来一个!” 3班的人们彼此相处半年,默契早有,话到如此足够。 马元国发一声喊, 步枪有节奏地交替射击着,间换着枪榴弹,清扫开一条隐约通路。 陈潇湘呼气,吐气,颔首,弓步。 80式班用机枪竖起了两脚架,机枪手一手抵胸,一手摁死了扳机,依然挺立的士兵们不论身在何处,皆是毫无保留地打空了弹匣。 白雾弥漫,陈潇湘闪身冲出,枪带顶着后胸,奔跑着,咆哮着,弹雨破片飞溅在她前行的路上,但追不上她突进速度!只徒劳在她靴边溅起浑浊污水。 眨眼间,陈潇湘便冲到了尽头,倾身滑铲,整个人摔跳进了一个弹坑里。 无视压爆了一堆蚊蝇卵,恶臭带毒的黏液涂了一身,她忽略了手腕火烧般的疼,抵在坑边探头往土垒看去,却招来了一股扫射,溅得弹坑浮土不断。 这个弹不但浅了,而且没法长久呆住,随后赶来的一个士兵砸在陈潇湘身边,溅起污水无数。 陈潇湘几乎是揪着耳朵对跟来的人喊话道:“彪子,我数三个数啊!” 都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陈潇湘与那个叫做彪子的士兵一左一右趴在坑里,扯下手榴弹盖子里的瓷珠,引线“咝咝”点燃。 陈潇湘竖起手,三根手指挨个落下,攥成拳的刹那,挺身而起,迎着密匝弹雨,手腕一翻。 长有三十多厘米的木柄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上人们头顶,飞过高大冷杉,飞到了土垒小坡后,引信在敌人慌忙哀嚎中燃尽。 “轰”地一声巨响,五枚加在一起,烈性炸药近一千克的集束手榴弹直接炸得土垒机枪点土崩瓦解,只剩下半边烂泥和残肢碎块。 压力骤减,3班立刻前进,士兵们都带着磅礴怒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林子里的残余匪军,冲杀到近前,刺刀扎进心脏,匕首割开喉咙,枪火驱散黑暗! 陈潇湘提着刺刀滴血的卡宾枪,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的红。 眨眼间,陈潇湘便冲到了尽头,倾身滑铲,整个人摔跳进了一个弹坑里。 无视压爆了一堆蚊蝇卵,恶臭带毒的黏液涂了一身,她忽略了手腕火烧般的疼,抵在坑边探头往土垒看去,却招来了一股扫射,溅得弹坑浮土不断。 这个弹不但浅了,而且没法长久呆住,随后赶来的一个士兵砸在陈潇湘身边,溅起污水无数。 陈潇湘几乎是揪着耳朵对跟来的人喊话道:“彪子,我数三个数啊!” 都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陈潇湘与那个叫做彪子的士兵一左一右趴在坑里,扯下手榴弹盖子里的瓷珠,引线“咝咝”点燃。 陈潇湘竖起手,三根手指挨个落下,攥成拳的刹那,挺身而起,迎着密匝弹雨,手腕一翻。看书溂 长有三十多厘米的木柄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上人们头顶,飞过高大冷杉,飞到了土垒小坡后,引信在敌人慌忙哀嚎中燃尽。 “轰”地一声巨响,五枚加在一起,烈性炸药近一千克的集束手榴弹直接炸得土垒机枪点土崩瓦解,只剩下半边烂泥和残肢碎块。 压力骤减,3班立刻前进,士兵们都带着磅礴怒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林子里的残余匪军,冲杀到近前,刺刀扎进心脏,匕首割开喉咙,枪火驱散黑暗! 陈潇湘提着刺刀滴血的卡宾枪,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的红压力骤减,3班立刻前进,士兵们都带着磅礴怒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林子里的残余匪军,冲杀到近前,刺刀扎进心脏,匕首割开喉咙,枪火驱散黑暗! 陈潇湘提着刺刀滴血的卡宾枪,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的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 第90章 狗尾巴草 月光疏离,暴雨短歇的林间,些微萤火缓缓升起,又像是一抹磷火,缠绕在陈潇湘印着干涸泥迹的鼻梁间,她握着枪,迈开腿,长靴踏在松软黏稠的泥土里,翻薄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她注视着前方,彼处似乎蒙蒙亮着,于是红光血芒更是清晰地倒映出来,照在这个姑娘的脸庞上、疤痕上,她的指节因为长久用力攥紧而泛白,带有辐射性的污水叫她的皮肤起皱发涩。 但她毫无感觉到。 她的眼睛,注视前方,唯此而已。 卡宾枪口斜斜向下,枪托抵住肩窝。她快步向前,卡宾枪的抛壳窗打开着,头顶湿了一半的软帽在晃动着,将水珠洒到了绑在帽檐上的风镜镜面。林间升起了越来越多莹蓝清澈的光晕,一片片地在每棵针叶树边升起、晕染,而她那双丹凤眼里闪出的锐利红光,联结成了雷云似的雨幕,每走一步,血水汗水但绝无泪水,顺着她湿透了的军服向下流淌,流过皮带扣、流过手枪套,到长靴,最后到长靴下钉着的钢掌。 她跑动地越来越快,她望到了远处林间咆哮冲撞的尸鬼,枪声愈发嘈杂,她望到了2班仅剩的士兵们,而每一朵枪焰的熄灭,都宣告了一个同胞的牺牲,于是在下一个心跳间,她举枪,闭上左眼,瞄准,射击! 撞针敲击底火,枪膛里这枚标准钢芯弹骤然启动,在火药强大推动中随着铣制膛线自旋,出膛!枪火!远飞! “乒乒乒!”陈潇湘打出一轮点射,尸鬼后背炸出三朵小血花,但对于这种宽阔体型的畸形种来说实在是无关痛痒。 “来!”陈潇湘发一声喊,当即,离她最近的洛天成紧随其后,而班副马元国率着另一名女兵严慧向侧边卷动,形成了一前一后的梯面,交替前进。 她的射击宣告了援兵的到来,因为反突击而弹尽粮绝的2班余众精神大振,他们开始改变策略,薄弱中心,往左翼加强,诱导尸鬼向这侧移动,而非全力阻击。 哪怕连续鏖战了数小时,陈潇湘的战术动作依然精准敏捷,她不断打着短停射击,在快步狂奔则以全自动模式扫射,利用树木的遮蔽掩护,迅速赶到距离红尸鬼大约十五米的位置。 “蹲下!”她喊道,旋即脚步一扭,变成弓身姿态。 冲到她前面的洛天成立即明了,去势不减地撞上树干,然后松开枪,双手朝着陈潇湘摊开,而下一秒,她轻身跃起,脚踏着洛天成的手掌猛然发力,直接攀到了冷杉树高达四米处的分叉树梢处。 陈潇湘修长有力的小腿绞住了树枝,她采取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坐姿射击法。即小腿盘腿交叉绞缠住下方存身地,用膝盖支撑住手肘,这样便形成了平衡。 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完成了射击整备,她居高临下瞄准着尸鬼较脆弱的脖颈处,在这种距离里,根本用不上高倍镜,直接以基准线射击! “乒乒乒!”又是一轮点射! 这次得到了垂直面,侵彻力很高的钢芯弹毫无保留地透射进尸鬼坚韧皮甲之下,何况这是陈潇湘特地磨尖过的自制弹,顷刻间便将尸鬼脖颈射缺了一块。 吃痛了的尸鬼挥动着堪比石磨的两只大臂,所过之处树木倒塌,没有人敢轻撄其锋,但持续半个多钟头的射击已经相当削弱了这头尤为强大的畸形种。 成功发起打击的不止陈潇湘。携带了撤离班组多余弹药的马元国他们不断投掷出杀伤力可观的手雷,在一分钟内,接连炸开的四枚手雷给尸鬼炸得东残西缺,浑身插满破片跟刺猬一样。 如果说手雷+枪榴弹+步枪就能放倒一头尸鬼畸形种的话,未免过于简单了。这是一种再生能力极其强悍的混种类生物,军队科学家根据血液中判明了三种以上基因成分,战前的生物遗传学完全无法解释这种生物如何混合了蛇蜥、鬃狼乃至部分猪亚科的特征。只能通过军队的目击报告、战斗记录来研究特征、习性。目前只能理解为,尸鬼是胎生动物,但会像蛇一样反复蜕皮并在这个过程达到庞大体格和冷血习性,而不充分的蜕皮则会引导尸鬼向鬃狼方向进化,变得嗅觉灵敏并长出红色皮毛。但无论如何,尸鬼都明显带有欧亚野猪的鲜明特征,后肢短粗健壮,头长而窄圆,对眼且视力不佳,耳小且单立。不过前极其畸形而强健大臂又形似猩猩,到底归类于何种亚科乃至纲目依然存在激烈争议。看书喇 复兴军尝试了许多次驯服变异兽乃至畸形种,但除了少数有家禽血统的变异兽得到部分驯化,所有的畸形种都无法听从指令。而眼前的尸鬼并不不攻击随同的匪军,显然已有驯化迹象。 陈潇湘没有心情去管驯服不驯服的事,她脑海里闪过的只有尸鬼弱点,可惜在她的认知范围里,这种畸形种是交给重火力的装甲猎兵进行一线对抗,以持合金大剑的猎兵进行直接斩杀再予以喷火烧融。普通步兵必须依靠连排一级的机炮、无后座力炮直射才允许抵近以火箭筒灭杀。如果尸鬼把大臂一阖,那就是一面堪比装甲钢的盾牌,足以免疫枪榴弹! 稍微幸运的是,这头尸鬼是红色的,是不充分蜕皮导向,大臂并没有那么强壮,但不幸的是,它移动的太快了! “班长小心!” 见尸鬼忽然转向,向着精准射击的陈潇湘冲去,洛天成大惊喊道。 陈潇湘在树上看的十分清楚,然而她没有跳下去,一来从四米跳下去不管以什么姿势落地都够呛,几秒钟的起身延迟足够尸鬼突进十几米,她不可能跑过地动山摇冲来的尸鬼,它只要沉肩一撞,她身板比树干脆弱得多! 陈潇湘挺起身,变成以左腿勾住树枝,直到尸鬼迫近到近前十米,她还在射击,发发命中尸鬼头颅,把它少数柔软弱点给打得血肉横飞。 陈潇湘难得松开枪,卡宾枪随着枪带在胸前摇晃,她张开手,在尸鬼举起大臂撞向冷杉树的刹那间,起跳! 士兵们看着她在半空中划过一轮弧线,在突然安静的战场中传来一声闷响,下一秒他们回过神,她居然跳上了尸鬼脊背! 好胆! 陈潇湘觑准了机会跳上尸鬼肩背,在颠簸中她轻巧地翻下身子,单手抓住了一根棘刺,她坚忍无视了其他倒刺钩进皮肉里,反而是奋力逆着上去,“刺啦”一声!鲜血飚飞! 倒刺当即把陈潇湘左臂钩的血肉模糊,她垂着左臂攀上了尸鬼肩背,身前咫尺外就是它缺失大半无比怖惧的头颅,里面丛生利齿肉芽翻动不休,但凡钩到一丝皮肉,在瞬息之间,她就会绞入,然后成为尸鬼的腹中餐! 这时士兵们才如梦初醒,拼命地朝尸鬼宣泄子弹,但转动中的尸鬼时不时把攀在背上的陈潇湘暴露在枪线下。 “打下盘打下盘!”见陈潇湘身周爆出血花,马元国顿时高叫起来。醒悟过来的士兵们又开始向尸鬼下盘打,可是尸鬼粗如防爆盾牌的大臂很好掩护住了较脆弱的后肢,转动速率比士兵们奔跑后袭持平。 在尸鬼背上的陈潇湘被带动着飞转,她天生平衡性便很好,军事技能极佳,这么点转弯不至于弄晕她。但真正令她心底一凉的是: 她挂在腰边的雷不见了! 陈潇湘左臂负伤,最多能握住棘刺支撑而已,完好的右手去探腰包,除了一排弹夹弹匣外什么都没摸到。她瞬间心咯噔一下。 要是工兵装具就好了。她转念一想,为了攀上尸鬼,她丢掉了卡宾枪,只剩一支随身手枪,但7发点45子弹怎么打得死这头跟房间一样大的尸鬼? 没有犹豫时间,陈潇湘拔出手枪,手腕弯过去,咬着唇顶着后坐力,手腕剧痛间打空了7发子弹。 头颅遭到抵近射击的尸鬼吃痛晃动,陈潇湘扔掉手枪紧紧攀附住,棘刺倒钩划得她浑身鲜血淋漓,她疯狂喊道:“雷!给雷!雷!” 马元国他们三人确实带了不少投掷物,但慑于尸鬼一个冲锋撞来和误伤,他们没法冲到近前投准,只能不拔销去远抛,但这种抛物线怎么接得住?反而白白浪费了好几颗宝贵的爆炸物。 “对着我扔!”陈潇湘喊道,她算勉强控制了尸鬼,兴许这种红尸鬼忌惮有人攀附到自身,在疯狂原地打圈试图把她揪下来,然而它格外强壮的大臂成了阻碍,没法弯曲够到她,尸鬼时而原地跳跃想把她震下来,时而打滚翻撞想蹭下来,但陈潇湘缩进了脊椎凹槽线,任凭棘刺倒钩割地她剧痛也绝不松手。 “扔啊!”她狂吼道。 但马元国他们怎么舍得亲手炸死班长?标准手雷装药150克左右,杀伤半径15米,而班长和尸鬼是零距离,只要炸开花了,她也断无幸理! “我去!我去!” 见左右为难,洛天成叫道,他拽下胸前两枚手雷,头也不回地朝尸鬼冲过,赫然是要往它脚下钻! 再拦住也不可能,2班3班众只得咬牙火力掩护,若是70式机枪直射足够迫退尸鬼,但小口径子弹只能稍微阻击住尸鬼,不停转移它注意力罢了。 在弹幕射击里,洛天成跑到了尸鬼十米范围内,在这个距离,尸鬼每一次跺脚翻滚都会令他身形不稳,摇晃着如同喝醉酒般跑不动步,在下一步下一米,他直对上尸鬼的血眼,下一步下一米,他看见了缩在脊背棘刺里缩成小小一团、鲜血淋漓的班长。 她的面容是如此苍白,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助而坚定……看书溂 “啊!!!”洛天成吼叫起来,他低头躲过尸鬼打击,大臂扫过时的劲风让他头盔束带陡然一紧,勒着他的喉咙。而他冲到了背后,抛起手雷串! 陈潇湘接住手雷串,她刚要拉开插销,但低头间看见被震翻在地的洛天成,这是她拼了命在千山暴雪里救回来的小弟,她丢雷跳下去可以逃走,但是她做不到拽着人奔跑! 陈潇湘探出身,握着棘刺向上攀爬,她爬出了脊椎凹槽,以匕首拼死刺杀着尸鬼裂成许多瓣的头颅,这头孽畜的核心要害根本不是头颅,头颅只是伸出来的一截口器,不直接轰击到深藏在躯体内的要害,它死不了! 她看过猎兵如何应对大型畸形种,这些具有复生能力的异兽只用枪弹甚至无法彻底击毙,非要以装配的外骨骼的装甲猎兵以涂抹了特定毒素的刀剑去劈砍下肢体,再进行烧毁。或是直接以云爆弹轰炸,但复兴军哪有那么多云爆弹库存?以大口径炮弹轰击同样可行,但这群狡猾的畸形种怎么会撞上炮弹口!只有兽潮时才有机会大规模杀伤它们! 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但此时容不得多想,她奋力控制着尸鬼远离战友,她就像是在驾驭一匹性子太野的烈马,她靠着毅力比拼韧性,最终人定胜天! 听到洛天成的喊声在远离,陈潇湘终于扯开了手雷拉销,手腕一弯,两枚捆起一起的雷落进了尸鬼头颅裂缝里。旋即她身子一溜,忍受住倒刺摩擦皮肉的痛苦,滑进了脊椎凹槽中。 “轰!!!” 尸鬼浑身一震,头颅裂缝爆发出奇异火焰,黑红火流混合着内脏碎块一齐喷薄出来,哪怕是手雷在体内爆炸,也不能将它从内到外破开! “班长!!!” 回头看见尸鬼瘫倒死亡,洛天成喊叫着往回狂奔,他疯狂地寻找着班长的踪迹,然而找遍了也未能发现班长到底在那里! “班长!” “班长!” “陈潇湘!” 洛天成急的团团转,疯狂喊叫着,直到他脚踝被握住,他下意思收脚,却看到一支血淋淋的手从尸鬼身躯下探出,紧紧攥住他的脚脖子。 “班长在这里!” “来人啊!!!” 众人奋力抬起了尸鬼沉重无比的尸骸一角,把压在下面的陈潇湘给扒了出来。她浑身到下仿佛是从血池捞出来,没有一处不是鲜红的。 她抱住了最近的洛天成,疯狂把头塞到他怀里,蹭掉脸上腥臭无比的尸鬼黑血,她丝毫没注意这个兵微微尴尬的表情,而是粗略擦过后就接过马元国递来的枪,手颤抖无比地揭开藏在外套暗袋的小酒壶,仰头饮了一口。 陈潇湘把里头的白酒洒在手掌上,然后抹着脸,酒水、血水、雨水在她的脸上融合成了醇香腥臭有之的怪异味道,她躬下身扶着膝盖喘息着,耳边的枪声在渐渐消逝,但远方属于连队的枪声还在继续。 她抬起头,看着2班的几个人,她认出了杨旗和邓丰,还有谢国荣,她知道有几个人丧失战力留在了连队里,可是,沈如松呢?!!! 他呢!!! “你们班长呢!”陈潇湘出离愤怒起来。 “你们班长呢!” “沈如松呢!” 第91章 你试试看 陈潇湘抱着枪,很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她不仅在想失踪了的、极可能已经魂归地府的沈如松,还有3班的牺牲战友,昨夜今晨茫茫多永远留在珲江岸边的将士。 她忽然觉得实在好累,莫大疲惫几乎压垮了她,她没有在乎林子间扑鼻而来的腐烂腥臭味,随便找了块长了青苔的岩石坐下,目光空洞。 她的眼睛里满是死亡。 骑兵们在林子里下了马,高大雄健的战马跟在主人后,有些不耐烦地踢踏步子,仿佛是在厌弃这个太过恶臭的地方,也有马匹习以为常,甚至在若无其事地舔舐蹄子,把沾染到的血色舔掉,或者是在啃食长在树根边的嫩叶。 下马的骑兵持着枪在林间搜寻本方士兵的遗体,发现了便呼唤来同伴,郑重地脱帽、鞠躬、敬礼,然后用担架抬起这位为了祖国复兴、故乡重建捐躯牺牲的英烈,把他们……带回家。 而那些衣衫破烂、残肢断臂的匪军尸体,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这群狗崽子简直失去了人的尊严!和变异兽混在一起,策动畜牲来袭击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偷袭!伏击!暗算!有什么资格被收殓?只配变成蘑菇的养料,在风吹雨淋曝晒中变成一滩碎骨烂肉,最好再来条野狗给吃了! 也自然不会要俘虏,更不会浪费一点点的药品绷带去救治濒死的匪军。骑兵们无视了那些濒死的匪军,他们没有兴趣补一枪,这浪费子弹,没兴趣补一刀,费力气,万一卡在骨头缝里还可能挫了刀刃,拔出来还要重新擦拭过。若是有力气哀嚎叫出声的,那就一皮靴踩到泥里憋死!他们也就配这个结局了! 陈潇湘手撑着石头面站起身,她盯着不远处一个爬动中的匪军,她拳头攥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经不住地“咔咔”响,她倒提着枪,快步走去。 日光透过疏密林稍,无数光点落在她脸上,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喜庆雀斑。 她跟在这个艰难爬动的匪军身后。后者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开始呜咽叫着更是努力地向前爬动,这人每爬一步,陈潇湘就跟一步,她注视着这个匪军的后背。 她低头盯着这个断了腿的匪军,左腿应该是被手雷炸断了,开放式伤口还没把他的血流干,不得不说匪军果然是有着比蟑螂老鼠还顽强的生命力,而且很有力气去爬。 连衣服也是野蛮人的打扮,绝不是复兴军军服的卡其布或是混纺斜纹布、棉布,而是缝合起来的粗陋兽皮、没染色的亚麻布,破洞的挎包看起来像是某种异兽的胃囊,腰间挂了一圈雪白兽齿,脚上绑腿零零散散地一圈圈拉扯开了,一路上都是血糊糊的印迹。 陈潇湘听着这个匪军“呜啊啊呜呜”的不明含糊叫声,枪口向下握着卡宾枪,她低头看着还在奋力爬动的这个人,然后一脚踏上踩住,揪下了这人的兜帽。 一圈盘起来的黑发。 陈潇湘忽然又愤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子的女孩都要来袭击复兴军!难道军队真的就赶尽杀绝了你们了吗! 几十年前给了你们自治权,给了你们物资援助,帮你们从黑暗种畸形种带来的朝不保夕中出来,可你们想的是什么?要进地下城!要空口白牙到地下城里,和我们这样勤恳为国付出一辈子的光荣公民享受一样的权利!有什么资格?好,收了你们一点人进来,却闹出疫病,闹出暴动!把每个公民应有的服役称为血税,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然后现在,与敌国狼狈为奸,来攻击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个祖先的复兴军,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陈潇湘狠狠一脚跺到这个女匪军软肋上,她用的钢掌面,一下子直接“咔嚓”一声跺碎了软骨,女匪军当即哀哀叫唤起来。接着,陈潇湘给这人蹬翻了个,踏在了这人胸口上。 卡宾枪上了刺刀,日芒映着冰冷刺刀,陈潇湘举着枪,只要她一动手臂,刺刀就会毫不保留地刺入女匪军的胸膛,结束其虫豸卑鄙的一生。 两束仇恨的目光撞在一起。 陈潇湘盯着女匪军的眼睛,眼白浑浊,黑瞳神光灼灼,她看到这个女人满脸脓包瘤脂,早已重度辐射病了,再如何用力看,也分不出半点属于人的容貌! 陈潇湘弯下腰,她浑身的重量渐渐压在了女匪军胸膛上,她注视其嘴角溢出血,她悲哀地想到可能就是这个杂种开枪打中了沈如松,或是某一个战友,打没了一个家庭的骄傲,打掉了重建的一分力量。 她,该死! 那么她就去死! 陈潇湘仍然踩着女匪军胸膛,卡宾枪刺刀缓缓没入,最终从嘴后刺出,陈潇湘改直踩为横抵,拔出了刺刀,然后她狂叫着一刀刀刺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叫道。 不远处的骑兵们看到这一幕,没有人阻止,只是沉默地转头挪开目光,他们大多是老兵,他们上过很多次战场,太清楚一朝失去战友、爱人是什么样的痛楚。这里没有长官,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只有一个个跋涉在泥泞鲜血里,默默劳累、献出生命的士兵。 陈潇湘提着刺刀红亮的卡宾枪沉默走出,骑兵们自觉给她让开道路,稍稍敬畏地看着她。从预备连队那里,北琴的骑兵们听说了这个女士官是多么凶悍,遭到突袭时不仅成功坚守住了原点,并毅然发起反突击打掉了对方机枪巢,甚至几乎以一己之力爆杀了一头红尸鬼,这已经能评上二等功了,也许很快就要保送到陆军步兵大学里去深造,晋升为军官。 她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林间突然微微骚动了起来,士兵们往土路尽头望去,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匹骏马载着绑有被看带的军医向远方奔去。 陈潇湘心下微动,一种强烈的直觉升起来,一定是沈如松?一定是他! 于是这个二十岁的龙山姑娘开始奔跑,提着枪、抱着枪飞奔,头盔晃了下来,和防毒面具筒一起撞击着臀部,她一脚一脚踩进脚踝深的烂泥里,这丝毫拦不住她。 她满怀希冀地跑去,推开围观人群,看到军医救治的对象。 不是他。 陈潇湘陡然泄掉了精气神,丧魂落魄地坐下,毫无顾忌地靠坐在冷杉边,她抬起头望着这株笔直的冷杉树,明明是八月的正午时分,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而是让她禁不住摇晃的寒冷。 沾了人血的刺刀就抵在她的脖子边,她垂着脑袋,倦意和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她好像听到这片树林里有鸟儿鸣叫声,好希望这里只是昨天夜里只是下了一点消去暑气的雨,然后她可以安静地坐在没有辐射、没有敌人的树下发呆打盹,她从前就是这样子的,抱着本厚厚的书坐在中学树下打瞌睡,睁开眼是朋友扶着膝盖好奇地着她。 那是她十六岁的记忆,从十七岁起,她就是与万千军校生一样、不分男女的坚强军人。 她又睁开眼睛,摘下刺刀装进皮套里,背起枪,开始帮着骑兵们打扫战场,小心搬起战友们遗体,盖上白布或者外衣,扯下兵牌交给连长,来来回回,一趟不休。 骑着马的军医奔驰往复,带回了一个个幸存了的伤兵,陈潇湘没有一次次抬头去看,她已经缓过神了,她先封住了自己的情绪,有私事待回了安全基地再说,现在……多说无益。 “小龙?小龙是你吗!” 她身边跑过去了赵海强,1班长抓着驮着他班上周垦龙的马匹尾巴,一路小跑着擦肩而过,而听到动静的2班等人也跟着围了上去,焦急问起来他们的2班长在哪里。 “小龙!你不是跟着我们家班长吗!你最后看见他在哪里啊!” “你不是被红尸鬼撞死了吗!哎,我这破嘴,不过你到底看没看见沈班长啊!” “你说啊小龙!” “小龙!” 趴在马屁股上周垦龙像是在梦呓般低声说着,2班的谢国荣疯狂探着头听他说,他似乎听清了,然后大叫起来,旋即闷头回冲,带得2班众人一路旋风似奔跑。 陈潇湘渐渐抬起头,她眯着眼看着他们跑去的方向,在土路上,没有林荫遮蔽,日光灿烂地洒下来,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小步快跑起来,最终又变成了疾奔,她背着枪,丢开了把她脸庞投满阴影的钢盔,长靴踩过血水,她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沈如松!!!”她喊道! 树叶上的雨水被喊声震落,流到了她的头发上,顺着她的丹凤眼一路流过眼睑、流到鼻梁和嘴唇,这样子就没人看得出湿漉漉的她有曾热泪盈眶,她飞奔着,就像十六岁时追着同学满操场跑一样,她跑的飞快。 “沈如松!!!”她喊道! 她看到被人搀扶着的沈如松在慢慢走着,虽然他的军服破烂褴褛,面容黢黑满是泥尘,围在一群相近服饰的人里,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这么发自心底的兴奋,她只是觉得在过了一夜肩头通讯器的呼唤后,她是如此想听到他的真实声音。 “沈如松……”她停下脚步,走过去,迎着他缓缓抬起的头,她脸上血痕泪痕泥痕密布,狼狈不堪。 但是她笑着说出了他的名字。 第92章 夏雨 月光疏离,暴雨短歇的林间,些微萤火缓缓升起,又像是一抹磷火,缠绕在陈潇湘印着干涸泥迹的鼻梁间,她握着枪,迈开腿,长靴踏在松软黏稠的泥土里,翻薄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她注视着前方,彼处似乎蒙蒙亮着,于是红光血芒更是清晰地倒映出来,照在这个姑娘的脸庞上、疤痕上,她的指节因为长久用力攥紧而泛白,带有辐射性的污水叫她的皮肤起皱发涩。 但她毫无感觉到。 她的眼睛,注视前方,唯此而已。 卡宾枪口斜斜向下,枪托抵住肩窝。她快步向前,卡宾枪的抛壳窗打开着,头顶湿了一半的软帽在晃动着,将水珠洒到了绑在帽檐上的风镜镜面。林间升起了越来越多莹蓝清澈的光晕,一片片地在每棵针叶树边升起、晕染,而她那双丹凤眼里闪出的锐利红光,联结成了雷云似的雨幕,每走一步,血水汗水但绝无泪水,顺着她湿透了的军服向下流淌,流过皮带扣、流过手枪套,到长靴,最后到长靴下钉着的钢掌。 她跑动地越来越快,她望到了远处林间咆哮冲撞的尸鬼,枪声愈发嘈杂,她望到了2班仅剩的士兵们,而每一朵枪焰的熄灭,都宣告了一个同胞的牺牲,于是在下一个心跳间,她举枪,闭上左眼,瞄准,射击! 撞针敲击底火,枪膛里这枚标准钢芯弹骤然启动,在火药强大推动中随着铣制膛线自旋,出膛!枪火!远飞! “乒乒乒!”陈潇湘打出一轮点射,尸鬼后背炸出三朵小血花,但对于这种宽阔体型的畸形种来说实在是无关痛痒。 “来!”陈潇湘发一声喊,当即,离她最近的洛天成紧随其后,而班副马元国率着另一名女兵严慧向侧边卷动,形成了一前一后的梯面,交替前进。 她的射击宣告了援兵的到来,因为反突击而弹尽粮绝的2班余众精神大振,他们开始改变策略,薄弱中心,往左翼加强,诱导尸鬼向这侧移动,而非全力阻击。 哪怕连续鏖战了数小时,陈潇湘的战术动作依然精准敏捷,她不断打着短停射击,在快步狂奔则以全自动模式扫射,利用树木的遮蔽掩护,迅速赶到距离红尸鬼大约十五米的位置。 “蹲下!”她喊道,旋即脚步一扭,变成弓身姿态。 冲到她前面的洛天成立即明了,去势不减地撞上树干,然后松开枪,双手朝着陈潇湘摊开,而下一秒,她轻身跃起,脚踏着洛天成的手掌猛然发力,直接攀到了冷杉树高达四米处的分叉树梢处。 陈潇湘修长有力的小腿绞住了树枝,她采取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坐姿射击法。即小腿盘腿交叉绞缠住下方存身地,用膝盖支撑住手肘,这样便形成了平衡。 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完成了射击整备,她居高临下瞄准着尸鬼较脆弱的脖颈处,在这种距离里,根本用不上高倍镜,直接以基准线射击! “乒乒乒!”又是一轮点射! 这次得到了垂直面,侵彻力很高的钢芯弹毫无保留地透射进尸鬼坚韧皮甲之下,何况这是陈潇湘特地磨尖过的自制弹,顷刻间便将尸鬼脖颈射缺了一块。 吃痛了的尸鬼挥动着堪比石磨的两只大臂,所过之处树木倒塌,没有人敢轻撄其锋,但持续半个多钟头的射击已经相当削弱了这头尤为强大的畸形种。 成功发起打击的不止陈潇湘。携带了撤离班组多余弹药的马元国他们不断投掷出杀伤力可观的手雷,在一分钟内,接连炸开的四枚手雷给尸鬼炸得东残西缺,浑身插满破片跟刺猬一样。 如果说手雷+枪榴弹+步枪就能放倒一头尸鬼畸形种的话,未免过于简单了。这是一种再生能力极其强悍的混种类生物,军队科学家根据血液中判明了三种以上基因成分,战前的生物遗传学完全无法解释这种生物如何混合了蛇蜥、鬃狼乃至部分猪亚科的特征。只能通过军队的目击报告、战斗记录来研究特征、习性。目前只能理解为,尸鬼是胎生动物,但会像蛇一样反复蜕皮并在这个过程达到庞大体格和冷血习性,而不充分的蜕皮则会引导尸鬼向鬃狼方向进化,变得嗅觉灵敏并长出红色皮毛。但无论如何,尸鬼都明显带有欧亚野猪的鲜明特征,后肢短粗健壮,头长而窄圆,对眼且视力不佳,耳小且单立。不过前极其畸形而强健大臂又形似猩猩,到底归类于何种亚科乃至纲目依然存在激烈争议。 复兴军尝试了许多次驯服变异兽乃至畸形种,但除了少数有家禽血统的变异兽得到部分驯化,所有的畸形种都无法听从指令。而眼前的尸鬼并不不攻击随同的匪军,显然已有驯化迹象。 陈潇湘没有心情去管驯服不驯服的事,她脑海里闪过的只有尸鬼弱点,可惜在她的认知范围里,这种畸形种是交给重火力的装甲猎兵进行一线对抗,以持合金大剑的猎兵进行直接斩杀再予以喷火烧融。普通步兵必须依靠连排一级的机炮、无后座力炮直射才允许抵近以火箭筒灭杀。如果尸鬼把大臂一阖,那就是一面堪比装甲钢的盾牌,足以免疫枪榴弹! 稍微幸运的是,这头尸鬼是红色的,是不充分蜕皮导向,大臂并没有那么强壮,但不幸的是,它移动的太快了! “班长小心!” 见尸鬼忽然转向,向着精准射击的陈潇湘冲去,洛天成大惊喊道。 陈潇湘在树上看的十分清楚,然而她没有跳下去,一来从四米跳下去不管以什么姿势落地都够呛,几秒钟的起身延迟足够尸鬼突进十几米,她不可能跑过地动山摇冲来的尸鬼,它只要沉肩一撞,她身板比树干脆弱得多! 陈潇湘挺起身,变成以左腿勾住树枝,直到尸鬼迫近到近前十米,她还在射击,发发命中尸鬼头颅,把它少数柔软弱点给打得血肉横飞。 陈潇湘难得松开枪,卡宾枪随着枪带在胸前摇晃,她张开手,在尸鬼举起大臂撞向冷杉树的刹那间,起跳! 士兵们看着她在半空中划过一轮弧线,在突然安静的战场中传来一声闷响,下一秒他们回过神,她居然跳上了尸鬼脊背! 好胆! 陈潇湘觑准了机会跳上尸鬼肩背,在颠簸中她轻巧地翻下身子,单手抓住了一根棘刺,她坚忍无视了其他倒刺钩进皮肉里,反而是奋力逆着上去,“刺啦”一声!鲜血飚飞! 倒刺当即把陈潇湘左臂钩的血肉模糊,她垂着左臂攀上了尸鬼肩背,身前咫尺外就是它缺失大半无比怖惧的头颅,里面丛生利齿肉芽翻动不休,但凡钩到一丝皮肉,在瞬息之间,她就会绞入,然后成为尸鬼的腹中餐! 这时士兵们才如梦初醒,拼命地朝尸鬼宣泄子弹,但转动中的尸鬼时不时把攀在背上的陈潇湘暴露在枪线下。 “打下盘打下盘!”见陈潇湘身周爆出血花,马元国顿时高叫起来。醒悟过来的士兵们又开始向尸鬼下盘打,可是尸鬼粗如防爆盾牌的大臂很好掩护住了较脆弱的后肢,转动速率比士兵们奔跑后袭持平。 在尸鬼背上的陈潇湘被带动着飞转,她天生平衡性便很好,军事技能极佳,这么点转弯不至于弄晕她。但真正令她心底一凉的是: 她挂在腰边的雷不见了! 陈潇湘左臂负伤,最多能握住棘刺支撑而已,完好的右手去探腰包,除了一排弹夹弹匣外什么都没摸到。她瞬间心咯噔一下。 要是工兵装具就好了。她转念一想,为了攀上尸鬼,她丢掉了卡宾枪,只剩一支随身手枪,但7发点45子弹怎么打得死这头跟房间一样大的尸鬼? 没有犹豫时间,陈潇湘拔出手枪,手腕弯过去,咬着唇顶着后坐力,手腕剧痛间打空了7发子弹。 头颅遭到抵近射击的尸鬼吃痛晃动,陈潇湘扔掉手枪紧紧攀附住,棘刺倒钩划得她浑身鲜血淋漓,她疯狂喊道:“雷!给雷!雷!” 马元国他们三人确实带了不少投掷物,但慑于尸鬼一个冲锋撞来和误伤,他们没法冲到近前投准,只能不拔销去远抛,但这种抛物线怎么接得住?反而白白浪费了好几颗宝贵的爆炸物。 “对着我扔!”陈潇湘喊道,她算勉强控制了尸鬼,兴许这种红尸鬼忌惮有人攀附到自身,在疯狂原地打圈试图把她揪下来,然而它格外强壮的大臂成了阻碍,没法弯曲够到她,尸鬼时而原地跳跃想把她震下来,时而打滚翻撞想蹭下来,但陈潇湘缩进了脊椎凹槽线,任凭棘刺倒钩割地她剧痛也绝不松手。看书喇 “扔啊!”她狂吼道。 但马元国他们怎么舍得亲手炸死班长?标准手雷装药150克左右,杀伤半径15米,而班长和尸鬼是零距离,只要炸开花了,她也断无幸理! “我去!我去!” 见左右为难,洛天成叫道,他拽下胸前两枚手雷,头也不回地朝尸鬼冲过,赫然是要往它脚下钻! 再拦住也不可能,2班3班众只得咬牙火力掩护,若是70式机枪直射足够迫退尸鬼,但小口径子弹只能稍微阻击住尸鬼,不停转移它注意力罢了。 在弹幕射击里,洛天成跑到了尸鬼十米范围内,在这个距离,尸鬼每一次跺脚翻滚都会令他身形不稳,摇晃着如同喝醉酒般跑不动步,在下一步下一米,他直对上尸鬼的血眼,下一步下一米,他看见了缩在脊背棘刺里缩成小小一团、鲜血淋漓的班长。 她的面容是如此苍白,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助而坚定…… “啊!!!”洛天成吼叫起来,他低头躲过尸鬼打击,大臂扫过时的劲风让他头盔束带陡然一紧,勒着他的喉咙。而他冲到了背后,抛起手雷串! 陈潇湘接住手雷串,她刚要拉开插销,但低头间看见被震翻在地的洛天成,这是她拼了命在千山暴雪里救回来的小弟,她丢雷跳下去可以逃走,但是她做不到拽着人奔跑! 陈潇湘探出身,握着棘刺向上攀爬,她爬出了脊椎凹槽,以匕首拼死刺杀着尸鬼裂成许多瓣的头颅,这头孽畜的核心要害根本不是头颅,头颅只是伸出来的一截口器,不直接轰击到深藏在躯体内的要害,它死不了! 她看过猎兵如何应对大型畸形种,这些具有复生能力的异兽只用枪弹甚至无法彻底击毙,非要以装配的外骨骼的装甲猎兵以涂抹了特定毒素的刀剑去劈砍下肢体,再进行烧毁。或是直接以云爆弹轰炸,但复兴军哪有那么多云爆弹库存?以大口径炮弹轰击同样可行,但这群狡猾的畸形种怎么会撞上炮弹口!只有兽潮时才有机会大规模杀伤它们! 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但此时容不得多想,她奋力控制着尸鬼远离战友,她就像是在驾驭一匹性子太野的烈马,她靠着毅力比拼韧性,最终人定胜天! 听到洛天成的喊声在远离,陈潇湘终于扯开了手雷拉销,手腕一弯,两枚捆起一起的雷落进了尸鬼头颅裂缝里。旋即她身子一溜,忍受住倒刺摩擦皮肉的痛苦,滑进了脊椎凹槽中。 “轰!!!” 尸鬼浑身一震,头颅裂缝爆发出奇异火焰,黑红火流混合着内脏碎块一齐喷薄出来,哪怕是手雷在体内爆炸,也不能将它从内到外破开! “班长!!!” 回头看见尸鬼瘫倒死亡,洛天成喊叫着往回狂奔,他疯狂地寻找着班长的踪迹,然而找遍了也未能发现班长到底在那里! “班长!” “班长!” “陈潇湘!” 洛天成急的团团转,疯狂喊叫着,直到他脚踝被握住,他下意思收脚,却看到一支血淋淋的手从尸鬼身躯下探出,紧紧攥住他的脚脖子。 “班长在这里!” “来人啊!!!” 众人奋力抬起了尸鬼沉重无比的尸骸一角,把压在下面的陈潇湘给扒了出来。她浑身到下仿佛是从血池捞出来,没有一处不是鲜红的。 第93章 补给线 “沈如松呢!” “沈如松呢!” 陈潇湘连问了三次,从说,到问,最后到喊。 没有人回答,2班的人虽然还拎着枪,但头却低下,他们一直无暇寻找班长到底倒在了哪里。激战中不是红尸鬼就是匪军的弹雨冷枪,那里有余力去搜寻班长在哪儿…… 黑血从陈潇湘的下巴尖滴落,她用手背抹过鼻梁,她忽然感到自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丧失了那股子气概,哪怕立马堵上,但终究泄掉了气。 陈潇湘抓着自己的脸,那道在千山她自己用刺刀割开的伤疤在隐隐作疼,连带着与尸鬼作战时的无数伤口一并作痛,她差点一个踉跄倒下去,幸亏她及时扶住了自己膝头才不至于摔倒,饶是如此,她也只有干喘气的份上。 她觉得自己痛极了,疲惫、痛楚由内带外几乎在一个瞬间击垮了她。 即便没有人回答,她也知道沈如松最可能的结局,她扶着膝盖,抬起头望着月光透进来的林子,荧光点点,寂静在渐渐重归这片许久许久不曾有人踏进过的冷杉树林,这儿不该有战斗,不该有愤怒与悲伤,只该有北国的冷淡与漠然。 于是下一刻,漠然回到了陈潇湘的凤眼里,她深深地望了眼远方,就此告终,她站起来,握起枪,对着众人命令道:“返回连队!” “守到天明!” “遗体呢?”有人问道。 陈潇湘心头无名火起,但生生压下,她没说话,后边的马元国沉声道:“打完了回来背!不能留一个兄弟姐妹下来!” 眼见好不容易来援的3班要走,反应过来的杨旗急了,他原以为陈班长会努力搜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自家班长,没想到喊了几句就要走,这怎么可以。 “你们不找,我自己去!”杨旗喊道。 但他还没跳起来,头就被邓丰摁住,后者揪着他的武装带,用力锤着他的胸口骂道:“要是你死了,沈班怎么想!不差这时!走!回去!连队需要你!” “班长更要我!”杨旗吼道,他骤然爆发出的力气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邓丰根本制不住他,被杨旗挣脱开,三两下就反方向跑进了林子里去,朝着沈如松失踪的地方一路飞奔。 谢国荣想要追,但被邓丰喝住,见谢国荣急的欲哭无泪的模样,邓丰忍住心里涌上的悲怆,尽量声音不颤抖道:“让他去让他去……不要再死了不要再死了。” 邓丰生拉硬拽着不肯走的谢国荣,他们跟上了撤离中的3班,冷杉树林很快恢复了宁静,唯余满地尸骸和红色水光,讲述着不久前的惨烈战斗。 …… 游曳在外的少量兵力回流到连队中,尽管连队在过去半小时内遭遇到数轮用自家迫击炮打出的炮击,但匪军拿下炮组时到底废了一番力气,堆积炮弹的连锁爆炸不仅严重消耗了弹药,而且炸毁了一门82迫,也将另一门炮震翻,没经过炮兵训练的匪军显然不可能轻易恢复炮击诸元,一通瞎打之下,真正落到连队阵地里的迫击炮弹实际只有寥寥几枚,虽说造成了伤亡,但两挺70式重机枪牢牢压住了缺口,连长亲自操枪上了一线,把冲过缺口的沼栖妖又给硬打了回去。 先是赵海强带着一批人返回,随后是陈潇湘等人。哪怕三个班残余士兵加一起也凑不足半个排了,但十五六名士兵仍然是重要的预备兵力,有力增援了前沿阵地,排长许博然带着他们依托机枪卡车为阵地核心,击退了一轮又一轮兽潮冲击。 在连队防御圈内,有军卡提供弹药补给,陈潇湘他们不必再谨慎射击,对着一个地方概略射击即是。凶猛的自动火力遏制住了仅有皮甲防护的鬃狼群,这种变异兽的皮毛虬结而坚韧,同类竞争时很难咬穿,但对上连绵不绝的弹雨仍只有死路一条。 照明弹从未停歇,连队防御圈上始终升着足以照亮四周的光源,特别是在雨势减弱后可见度更是提高,哪怕是匪军驱使兽潮重点冲击,辅以暗地冷枪也无法撼动站稳脚跟的连队了。没有重武器一切都是妄言。 激战至此,连队早已将受袭求救信息发送到了北琴基地,虽然驻守北琴的283步兵团尽数开赴延齐前线,但该有的守备部队却不会抽走,留下了两个连维持基地日常运作。 先是珲江一线兵站遭袭,兽潮连续冲击了诸多站点。有2069年北琴被暴民偷袭得手的前车之鉴在,基地司令部只谨慎派出了预备连队去支援珲江一线,在连队也遭受突袭时发回求援信报时,究竟以何种方式援救连队,司令部内爆发了一场简短的争吵。 基地司令官自然以基地为重,表示基地内仅驻守了两个步兵连,加上伙夫、马夫、文职人员等等,合计才300人左右,出外驰援只能抽调精干部队,抽少了没有意义,一旦抽多,剩余兵力将无法有效掌握偌大的北琴基地,北琴是不大,但到底不是一百两百人可以控制的!平常是有足足两千人驻扎! 留下来的两个连长不能违逆上级,但他们不能坐视友军在外遇袭而无动于衷,哪怕兵力捉襟见肘,也必须给予友军该有的支援! 司令官也不可能真的说服自己固守不动,放任本就是协防北琴的28师下属连队覆灭,于公于私都都不可能!于公,友军有难北琴不动如山,以自家防守为借口不救,真的造成了一个连成建制损失,这不是西线动辄成团成营地消耗,也不是东北边境雄兵对峙区区一个连什么也不算,这是在国境内!在腹地!岂有一个精锐连队在这种荒唐局面里成建制覆灭的道理! 于私,这支连队是紫旗28师出于保卫补给线、做内线机动所派出的部队,这样的部队不止一支,活跃在各基地负责补给线、日常清剿的混编连队有五六支。让28师的部队死光了,叫28师的人怎么看待?师主官不会跟北琴基地官兵记仇,但师长会记住北琴的司令官是谁,下面的作战参谋会记住今日待在北琴的两个连长是谁,基层官兵会记住北琴官兵是什么货色。 基地司令官最终把电话打到了陵海军区。各基地归于军区直辖,在得到军区的基地、要塞局这一直接上级单位的授权后。北琴的守备部队才最终整备出发,数量为54人,两个骑兵排,但相应的,援军得到了北琴所有技术兵器的增援,库存的大型战术无人机将在雨停之后放飞。 珲江那边,随着天际鱼肚白显露,拂晓到来,胜利天平更快倒向了连队一方。即便再愚蠢的匪军也不会傻到在白昼和复兴军硬着来,早在黎明前就已消失地无影无踪,而兽潮到底撞不破环形防御圈,起码在两挺70式哑火前不能。 富有经验的老兵肯定不会一直让70式开火,他们会在局势最危殆时突然射击,压制住兽潮攻势然后立刻转移机枪位置,反正70式并不重,加上三脚架也才堪堪30千克,一个够强壮的士兵在紧急情况就能带着70式跑路,而且伺候这挺机枪最少有四个人,三个人抬着跑,一个人引路自然无比快速。 复兴军不会发杆枪就让人上战场,补充到一线部队里的不管战斗兵义务兵,都经过了最少六个月综合训练,也不会成编制出现的新兵团、新兵班,而是把新兵零散补充入各部队,保证有老兵去带,面团发好加点水揉揉会更劲道,一滩水怎么熬还是水。看书喇 有老兵以身作则,哪怕新兵们知道处境危险,有班排长和各军士压阵,阵脚就不会乱。而且预备连队也没几个真正的新兵,再过半年,这群2月服役的新兵就是老兵了。 等到战术无人机先期而至,为连队反馈回宝贵的战场数据时,疲惫不堪的连队骤然士气大振,紧随而至的运输无人机开始空投弹药、急救包和通讯器材。 已经坚持了一夜,得到补充后,连队也不介意再坚持一个上午。兽潮冲击变得愈发无力,防御圈一线二线可以轮替,在张国富连长的望远镜里,不再单纯是徘徊不去的几头畸形种,而是沦陷了的雷达站。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雷达站设施被侵入进去的匪军破坏,高耸的阵列天线与扇面雷达消失不见,整个站点浓烟滚滚,想都不用想,里面昂贵的精密电子仪器全完了。区域防空侦搜链条会在一段时间缺失,尽管这不妨碍到军区的防空系统,但起码同安岭地区的早期预警受损了。 张国富不用担心自己的连队了,他开始担忧里头驻扎的两个班,全部战没了固然是坏事,如果有人,特别是女兵有被俘虏,落到匪军手里,影响将极坏…… 但这些事没法现在解决,连队尚且处在自身难保的状态,兽潮是击退是击退了,可几百米外就是珲江,跨过了浑浊江水,对岸就是莽莽同安岭,里面藏着百万凶兽,这种数量约在六千到一万头的兽潮叫做大中型兽潮,上面还有大型、特大型两个分类,对应着三万、十万两个量级。 到了午前时分,来援的两个骑兵排终于抵达了,急行军一百多公里,叫胯下战马跑得口吐白沫,但两翼展开的骑兵照样迅速逐退了兽潮 第94章 式的钢芯弹 陈潇湘抱着枪,很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她不仅在想失踪了的、极可能已经魂归地府的沈如松,还有3班的牺牲战友,昨夜今晨茫茫多永远留在珲江岸边的将士。 她忽然觉得实在好累,莫大疲惫几乎压垮了她,她没有在乎林子间扑鼻而来的腐烂腥臭味,随便找了块长了青苔的岩石坐下,目光空洞。 她的眼睛里满是死亡。 骑兵们在林子里下了马,高大雄健的战马跟在主人后,有些不耐烦地踢踏步子,仿佛是在厌弃这个太过恶臭的地方,也有马匹习以为常,甚至在若无其事地舔舐蹄子,把沾染到的血色舔掉,或者是在啃食长在树根边的嫩叶。 下马的骑兵持着枪在林间搜寻本方士兵的遗体,发现了便呼唤来同伴,郑重地脱帽、鞠躬、敬礼,然后用担架抬起这位为了祖国复兴、故乡重建捐躯牺牲的英烈,把他们……带回家。 而那些衣衫破烂、残肢断臂的匪军尸体,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这群狗崽子简直失去了人的尊严!和变异兽混在一起,策动畜牲来袭击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偷袭!伏击!暗算!有什么资格被收殓?只配变成蘑菇的养料,在风吹雨淋曝晒中变成一滩碎骨烂肉,最好再来条野狗给吃了! 也自然不会要俘虏,更不会浪费一点点的药品绷带去救治濒死的匪军。骑兵们无视了那些濒死的匪军,他们没有兴趣补一枪,这浪费子弹,没兴趣补一刀,费力气,万一卡在骨头缝里还可能挫了刀刃,拔出来还要重新擦拭过。若是有力气哀嚎叫出声的,那就一皮靴踩到泥里憋死!他们也就配这个结局了! 陈潇湘手撑着石头面站起身,她盯着不远处一个爬动中的匪军,她拳头攥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经不住地“咔咔”响,她倒提着枪,快步走去。 日光透过疏密林稍,无数光点落在她脸上,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喜庆雀斑。 她跟在这个艰难爬动的匪军身后。后者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开始呜咽叫着更是努力地向前爬动,这人每爬一步,陈潇湘就跟一步,她注视着这个匪军的后背。 她低头盯着这个断了腿的匪军,左腿应该是被手雷炸断了,开放式伤口还没把他的血流干,不得不说匪军果然是有着比蟑螂老鼠还顽强的生命力,而且很有力气去爬。 连衣服也是野蛮人的打扮,绝不是复兴军军服的卡其布或是混纺斜纹布、棉布,而是缝合起来的粗陋兽皮、没染色的亚麻布,破洞的挎包看起来像是某种异兽的胃囊,腰间挂了一圈雪白兽齿,脚上绑腿零零散散地一圈圈拉扯开了,一路上都是血糊糊的印迹。 陈潇湘听着这个匪军“呜啊啊呜呜”的不明含糊叫声,枪口向下握着卡宾枪,她低头看着还在奋力爬动的这个人,然后一脚踏上踩住,揪下了这人的兜帽。 一圈盘起来的黑发。 陈潇湘忽然又愤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子的女孩都要来袭击复兴军!难道军队真的就赶尽杀绝了你们了吗! 几十年前给了你们自治权,给了你们物资援助,帮你们从黑暗种畸形种带来的朝不保夕中出来,可你们想的是什么?要进地下城!要空口白牙到地下城里,和我们这样勤恳为国付出一辈子的光荣公民享受一样的权利!有什么资格?好,收了你们一点人进来,却闹出疫病,闹出暴动!把每个公民应有的服役称为血税,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然后现在,与敌国狼狈为奸,来攻击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个祖先的复兴军,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陈潇湘狠狠一脚跺到这个女匪军软肋上,她用的钢掌面,一下子直接“咔嚓”一声跺碎了软骨,女匪军当即哀哀叫唤起来。接着,陈潇湘给这人蹬翻了个,踏在了这人胸口上。 卡宾枪上了刺刀,日芒映着冰冷刺刀,陈潇湘举着枪,只要她一动手臂,刺刀就会毫不保留地刺入女匪军的胸膛,结束其虫豸卑鄙的一生。 两束仇恨的目光撞在一起。 陈潇湘盯着女匪军的眼睛,眼白浑浊,黑瞳神光灼灼,她看到这个女人满脸脓包瘤脂,早已重度辐射病了,再如何用力看,也分不出半点属于人的容貌! 陈潇湘弯下腰,她浑身的重量渐渐压在了女匪军胸膛上,她注视其嘴角溢出血,她悲哀地想到可能就是这个杂种开枪打中了沈如松,或是某一个战友,打没了一个家庭的骄傲,打掉了重建的一分力量。 她,该死! 那么她就去死! 陈潇湘仍然踩着女匪军胸膛,卡宾枪刺刀缓缓没入,最终从嘴后刺出,陈潇湘改直踩为横抵,拔出了刺刀,然后她狂叫着一刀刀刺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叫道。 不远处的骑兵们看到这一幕,没有人阻止,只是沉默地转头挪开目光,他们大多是老兵,他们上过很多次战场,太清楚一朝失去战友、爱人是什么样的痛楚。这里没有长官,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只有一个个跋涉在泥泞鲜血里,默默劳累、献出生命的士兵。 陈潇湘提着刺刀红亮的卡宾枪沉默走出,骑兵们自觉给她让开道路,稍稍敬畏地看着她。从预备连队那里,北琴的骑兵们听说了这个女士官是多么凶悍,遭到突袭时不仅成功坚守住了原点,并毅然发起反突击打掉了对方机枪巢,甚至几乎以一己之力爆杀了一头红尸鬼,这已经能评上二等功了,也许很快就要保送到陆军步兵大学里去深造,晋升为军官。 她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林间突然微微骚动了起来,士兵们往土路尽头望去,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匹骏马载着绑有被看带的军医向远方奔去。 陈潇湘心下微动,一种强烈的直觉升起来,一定是沈如松?一定是他! 于是这个二十岁的龙山姑娘开始奔跑,提着枪、抱着枪飞奔,头盔晃了下来,和防毒面具筒一起撞击着臀部,她一脚一脚踩进脚踝深的烂泥里,这丝毫拦不住她。 她满怀希冀地跑去,推开围观人群,看到军医救治的对象。 不是他。 陈潇湘陡然泄掉了精气神,丧魂落魄地坐下,毫无顾忌地靠坐在冷杉边,她抬起头望着这株笔直的冷杉树,明明是八月的正午时分,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而是让她禁不住摇晃的寒冷。 沾了人血的刺刀就抵在她的脖子边,她垂着脑袋,倦意和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她好像听到这片树林里有鸟儿鸣叫声,好希望这里只是昨天夜里只是下了一点消去暑气的雨,然后她可以安静地坐在没有辐射、没有敌人的树下发呆打盹,她从前就是这样子的,抱着本厚厚的书坐在中学树下打瞌睡,睁开眼是朋友扶着膝盖好奇地着她。 那是她十六岁的记忆,从十七岁起,她就是与万千军校生一样、不分男女的坚强军人。 她又睁开眼睛,摘下刺刀装进皮套里,背起枪,开始帮着骑兵们打扫战场,小心搬起战友们遗体,盖上白布或者外衣,扯下兵牌交给连长,来来回回,一趟不休。 骑着马的军医奔驰往复,带回了一个个幸存了的伤兵,陈潇湘没有一次次抬头去看,她已经缓过神了,她先封住了自己的情绪,有私事待回了安全基地再说,现在……多说无益。 “小龙?小龙是你吗!” 她身边跑过去了赵海强,1班长抓着驮着他班上周垦龙的马匹尾巴,一路小跑着擦肩而过,而听到动静的2班等人也跟着围了上去,焦急问起来他们的2班长在哪里。 “小龙!你不是跟着我们家班长吗!你最后看见他在哪里啊!” “你不是被红尸鬼撞死了吗!哎,我这破嘴,不过你到底看没看见沈班长啊!” “你说啊小龙!” “小龙!” 趴在马屁股上周垦龙像是在梦呓般低声说着,2班的谢国荣疯狂探着头听他说,他似乎听清了,然后大叫起来,旋即闷头回冲,带得2班众人一路旋风似奔跑。 陈潇湘渐渐抬起头,她眯着眼看着他们跑去的方向,在土路上,没有林荫遮蔽,日光灿烂地洒下来,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小步快跑起来,最终又变成了疾奔,她背着枪,丢开了把她脸庞投满阴影的钢盔,长靴踩过血水,她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沈如松!!!”她喊道! 树叶上的雨水被喊声震落,流到了她的头发上,顺着她的丹凤眼一路流过眼睑、流到鼻梁和嘴唇,这样子就没人看得出湿漉漉的她有曾热泪盈眶,她飞奔着,就像十六岁时追着同学满操场跑一样,她跑的飞快。 “沈如松!!!”她喊道! 她看到被人搀扶着的沈如松在慢慢走着,虽然他的军服破烂褴褛,面容黢黑满是泥尘,围在一群相近服饰的人里,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这么发自心底的兴奋,她只是觉得在过了一夜肩头通讯器的呼唤后,她是如此想听到他的真实声音。 “沈如松……”她停下脚步,走过去,迎着他缓缓抬起的头,她脸上血痕泪痕泥痕密布,狼狈不堪。 但是她笑着说出了他的名字。 第95章 北琴基地 听到陈潇湘的声音,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沈如松跟着抬起头,面前是个泥人,几乎看不出谁是谁,他觉得这个人在笑,于是下意思抬了抬唇角。 “嘶~”沈如松咧开嘴,就那么一下,好像扯到了脸上的伤,疼的他一起表情就绷不住,于是倏忽间垂下脑袋,十分力气残留的也就半分,不靠着其他战友扶住,他自己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骑着马的军医飞快赶到,众人把沈如松放倒在担架上,沈如松见戴着半罩防毒面具的军医要给自己打止痛针,他摇摇头,干裂嘴唇挤出一行话:“杨……杨旗呢……” 守护在班长身边的谢国荣忙示意围着的众人让一让,好给班长看到邻近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杨旗,他半跪下去,贴着班长耳朵大声道:“班长!小龟他没事!活好好的!” 沈如松闻言笑了笑,脑袋放了下去,轻轻砸到充作枕头的钢盔上,他直勾勾地看到林稍间的日芒,只觉得越来越刺眼,他努力着意识恍惚,保持着清醒,可是脑海里耳畔间还是有尖啸、喊叫、枪声……那些暴戾、鲜血、残酷的画面,还是在晃啊晃啊…… …… “啪!”一发手枪弹打出,弹壳坠地。 沈如松单臂持枪,对着排山倒海冲撞来的尸鬼坚定射击,他瘫坐在冷杉下,半身浸在水里,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手枪。 “啪!”9毫米手枪弹打中了尸鬼,但只是嵌进了尸鬼层叠坚韧的皮肉里,随着它舒展开肢体,这枚质地较软的弹头便轻飘飘地掉入水中,命中处只有几分灰白印记。 “啪!”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手枪空仓挂机,沈如松颤抖地保持着射击姿势,他不愿垂下手,即便是死,他也要以战士该有的姿态阵亡!而不是垂手两边,束手待毙! 房间般巨大的红尸鬼轰鸣冲来,犹如一辆全速开动的轻型坦克,一个失去了所有武器的步兵挡在它身前,哪怕他跑,他逃,也免不了被履带碾为肉泥的悲惨命运。 他,终究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炽红色掩去了沈如松杏眼里的光芒,雨夜、兽潮、突袭、炮击、尸鬼……种种一切,汲取干了他的力量。 “喂!!!”一声叫喊,沈如松眼角余光闪过一道人影,在他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前,榴弹划空的尖锐破风声就已结束,强大的气浪和冲击波把他撞得天翻地覆…… …… “轻点!轻点!不要颠!”举着吊瓶的医护兵叫道,她一手托着血浆瓶,一手扶住了担架。她的面前空地上,放满了盖着白布的士兵遗体,人们无言地托起逐渐冰冷的他们,一叠叠地送上卡车后车厢。再远些,就是浑浊东去的珲江,破败的雷达站浓烟未去,沉寂灰暗的同安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驶离驶进的卡车。 “他在内出血!”担架上血迹斑斑,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襟,军医慌忙的喊声与士兵们的叫嚷声、忽然惊起的枪声交叉、混合、湮灭。好像是有哪个地方?不,是在车队!有畸形种分裂了,小沼栖妖! 枪声绵密,在小山般垒起的魔蛙嘶鸣里,轻重火力开始打响、泼洒,这些嘶鸣又旋即被压制下去,变成了浅浅的哀鸣,灰色的泥浆似的血液,冲淡了鲜红血液。 “侧放,侧放听到没有?你个女娃娃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出去!” 被赶出医疗车的徐胜男紧紧揪住衣角,在她身边是汇聚起来的2班众人,丢掉了两根手指、左手用绷带缠成茧的李皓,谢国荣和邓丰蹲在车轮下边默默吸烟,奇迹般没有受什么伤的杨旗单手扶着枪,与刘有成一起,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而他们身前,是已经阵亡多时的俞有安和罗虹。 杨旗不停用手背擦着鼻子和嘴角,他抓着枪带的手抖地很厉害,他想把视线从罗虹脸上移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脱下了自己的军服外套,盖在了罗虹头上,子弹从下颚穿过额角,顶开了她小半张脸,她变得……好难好难认出来。 “给休克药!可能脾脏破裂!继续输血!” 医疗车开始电击起搏,人们看着班长并不多么强壮的身躯被高压电得一次次弹起,像是块橡皮泥般被揉来捏去,他们看见了,也听见了电流的“嗤啦嗤啦”声,和打到胸口上的“砰砰”声,他们眉角跟着跳起来落下去,有人转开眼睛,望见了骑兵们在处决小变异兽,枪声……间断过吗? “砰!”没人分辨的出这是枪声还是电击起搏声。步枪从杨旗肩后滑落下来,枪托着地,他手掌抵着枪口,放在寻常,随便那个老兵看见这么做,都会一记大脚踹过来,可现在不会有。他看到谢国荣慢慢盘坐到俞有安身边,从他胸袋里掏出了一页纸,没有展开便塞进了外套暗兜里,杨旗知道,暗兜有拉链、防水而且贴身,他知道班长在暗兜放了他一刻不离身也绝不给人看的小日记本,他自己放了一张照片和一颗说是能带来好运的旧弹壳。 是吗?会带来好运吗? 也许……是的…… …… 天明欲晓的冷杉林,乳白色的光晕影影憧憧,露珠折射回返出迷幻似的色彩,就像是一个个气泡,穿行在其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踩碎掉泡泡。 长靴踏水声单薄地响起,响彻了一夜的枪声炮火声终于慢慢停息,杨旗提着枪在奔跑,他打开了枪灯和腰灯,在此刻,幽暗林子里,他比太阳更加耀眼,他是最明亮的光源,吸引着一心扑火的萤火虫。 “救……救……” 灯影之下最黑,冷不迭军靴忽然绊住,低头,是一截胳膊,杨旗毫不犹豫地举枪刺下,刺刀扎入血肉里直到骨缝,就好像刺进一块内藏了鸡骨头的豆腐。 等到他用力拔出刺刀,退后几步,他才悚然发现这是什么人,他呼吸骤然无比沉重,无比强的恐惧真切的压倒过来,他惊叫着狂奔,直到疲惫不堪才停住脚。于是他又听到依稀的呼唤声。 “杨旗……杨……旗……” 林间泛起薄如蝉翼的雾气,水中泛着红晕,踩断树枝时的轻响还有飘过去的轻轻呼唤声,弄得这个才十七岁的小青年疯狂的举枪四顾,他不停地喊着:“班长!”“班长!” “是你吗!班长!” 水面倒映出他自己变形扭曲的模样,天际的鱼肚白挥之不去,枯树瘤脂跟死鱼眼一般在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盯着他,不停回身,不停回头,又是满地的尸骸,战友的眼睛,匪军的眼睛,尸鬼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你在哪儿!班长!” “回答我!” …… 骑兵们带来的医疗器械并不多,自身常备的医疗包很简单,只有绷带、止血带、止痛药和魔术贴,军医会带的更多,但终究不可能应付地过来。后续跟进的医疗车也很难完成复杂的手术,稳定住伤情快速回送就很不错了。 连长在请求直升机,但北琴基地很无奈地回应说,没有直升机,所有的空中载具都已调往老延齐战场,那里打得很惨烈,在废墟中心的几个诱饵营孤立无援,陆路被断,只有白昼中的特定几个小时才能穿越封锁线送进去物资。能使用的一线无人机也正在被抽走。 电话终究止于北琴,没有打向其他地方,又能打向什么地方? 只是无奈…… 小小的预备连队开始集合报数,之前通过放入各个残编班排的连队勉强算是满编,可现在,一个小小的连队在这个暴雨夜里,能力发挥到极限的代价就是伤亡近半,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兵阵亡、重伤,九名排长没了四个,军士损失了一半,几乎人人负伤,弹药降到几乎完全告罄的地步,许多士兵的80式在不间断快速射击中烧融了枪管,许多次兽潮进攻,是靠绝不提倡的近战打回,而大多数伤亡正是在近战中产生,人身不比兽身,血肉终究不是机械。看书喇 许博然默然扫过自己的排,1班在出发前有八人,两人阵亡,两人重伤,2班九人里两人阵亡一人轻伤,而班长沈如松仍在急救生死不明。3班满编也只有九人,这次从八人降到了五人。即便算上重伤员,他的排,也仅仅只剩十八人,而这个排满编时是有三十四个人的啊!他接手时,也仍有二十五人,再这样打一次……不,现在就已经损失掉了一半人。 他的排,不缩编,就再没有什么战斗力了…… 骑兵们在尝试着进入硝烟渐熄的雷达站,试图从其中找到可能幸存的守军,许博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到底是怎样,他忽然失去了兴趣。他登上回返的卡车,看着眼前微微陌生的士兵,他坐在靠近车帘门的地方,浑身酸痛地瘫坐着。 凉风吹得这个服役不久的新排长麻木,很快,他望到了那个无名村庄,那座塞满了旧枪的塔楼已经倒塌了,路边爆炸的油罐车还是堆放在那儿,他隐约望到齐腰高的野草里有单独人影飘过。 第96章 群架 听到陈潇湘的声音,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沈如松跟着抬起头,面前是个泥人,几乎看不出谁是谁,他觉得这个人在笑,于是下意思抬了抬唇角。 “嘶~”沈如松咧开嘴,就那么一下,好像扯到了脸上的伤,疼的他一起表情就绷不住,于是倏忽间垂下脑袋,十分力气残留的也就半分,不靠着其他战友扶住,他自己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骑着马的军医飞快赶到,众人把沈如松放倒在担架上,沈如松见戴着半罩防毒面具的军医要给自己打止痛针,他摇摇头,干裂嘴唇挤出一行话:“杨……杨旗呢……” 守护在班长身边的谢国荣忙示意围着的众人让一让,好给班长看到邻近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杨旗,他半跪下去,贴着班长耳朵大声道:“班长!小龟他没事!活好好的!” 沈如松闻言笑了笑,脑袋放了下去,轻轻砸到充作枕头的钢盔上,他直勾勾地看到林稍间的日芒,只觉得越来越刺眼,他努力着意识恍惚,保持着清醒,可是脑海里耳畔间还是有尖啸、喊叫、枪声……那些暴戾、鲜血、残酷的画面,还是在晃啊晃啊…… …… “啪!”一发手枪弹打出,弹壳坠地。 沈如松单臂持枪,对着排山倒海冲撞来的尸鬼坚定射击,他瘫坐在冷杉下,半身浸在水里,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手枪。 “啪!”9毫米手枪弹打中了尸鬼,但只是嵌进了尸鬼层叠坚韧的皮肉里,随着它舒展开肢体,这枚质地较软的弹头便轻飘飘地掉入水中,命中处只有几分灰白印记。 “啪!”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手枪空仓挂机,沈如松颤抖地保持着射击姿势,他不愿垂下手,即便是死,他也要以战士该有的姿态阵亡!而不是垂手两边,束手待毙! 房间般巨大的红尸鬼轰鸣冲来,犹如一辆全速开动的轻型坦克,一个失去了所有武器的步兵挡在它身前,哪怕他跑,他逃,也免不了被履带碾为肉泥的悲惨命运。 他,终究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炽红色掩去了沈如松杏眼里的光芒,雨夜、兽潮、突袭、炮击、尸鬼……种种一切,汲取干了他的力量。 “喂!!!”一声叫喊,沈如松眼角余光闪过一道人影,在他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前,榴弹划空的尖锐破风声就已结束,强大的气浪和冲击波把他撞得天翻地覆…… …… “轻点!轻点!不要颠!”举着吊瓶的医护兵叫道,她一手托着血浆瓶,一手扶住了担架。她的面前空地上,放满了盖着白布的士兵遗体,人们无言地托起逐渐冰冷的他们,一叠叠地送上卡车后车厢。再远些,就是浑浊东去的珲江,破败的雷达站浓烟未去,沉寂灰暗的同安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驶离驶进的卡车。看书溂 “他在内出血!”担架上血迹斑斑,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襟,军医慌忙的喊声与士兵们的叫嚷声、忽然惊起的枪声交叉、混合、湮灭。好像是有哪个地方?不,是在车队!有畸形种分裂了,小沼栖妖! 枪声绵密,在小山般垒起的魔蛙嘶鸣里,轻重火力开始打响、泼洒,这些嘶鸣又旋即被压制下去,变成了浅浅的哀鸣,灰色的泥浆似的血液,冲淡了鲜红血液。 “侧放,侧放听到没有?你个女娃娃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出去!” 被赶出医疗车的徐胜男紧紧揪住衣角,在她身边是汇聚起来的2班众人,丢掉了两根手指、左手用绷带缠成茧的李皓,谢国荣和邓丰蹲在车轮下边默默吸烟,奇迹般没有受什么伤的杨旗单手扶着枪,与刘有成一起,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而他们身前,是已经阵亡多时的俞有安和罗虹。 杨旗不停用手背擦着鼻子和嘴角,他抓着枪带的手抖地很厉害,他想把视线从罗虹脸上移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脱下了自己的军服外套,盖在了罗虹头上,子弹从下颚穿过额角,顶开了她小半张脸,她变得……好难好难认出来。 “给休克药!可能脾脏破裂!继续输血!” 医疗车开始电击起搏,人们看着班长并不多么强壮的身躯被高压电得一次次弹起,像是块橡皮泥般被揉来捏去,他们看见了,也听见了电流的“嗤啦嗤啦”声,和打到胸口上的“砰砰”声,他们眉角跟着跳起来落下去,有人转开眼睛,望见了骑兵们在处决小变异兽,枪声……间断过吗? “砰!”没人分辨的出这是枪声还是电击起搏声。步枪从杨旗肩后滑落下来,枪托着地,他手掌抵着枪口,放在寻常,随便那个老兵看见这么做,都会一记大脚踹过来,可现在不会有。他看到谢国荣慢慢盘坐到俞有安身边,从他胸袋里掏出了一页纸,没有展开便塞进了外套暗兜里,杨旗知道,暗兜有拉链、防水而且贴身,他知道班长在暗兜放了他一刻不离身也绝不给人看的小日记本,他自己放了一张照片和一颗说是能带来好运的旧弹壳。 是吗?会带来好运吗? 也许……是的…… …… 天明欲晓的冷杉林,乳白色的光晕影影憧憧,露珠折射回返出迷幻似的色彩,就像是一个个气泡,穿行在其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踩碎掉泡泡。 长靴踏水声单薄地响起,响彻了一夜的枪声炮火声终于慢慢停息,杨旗提着枪在奔跑,他打开了枪灯和腰灯,在此刻,幽暗林子里,他比太阳更加耀眼,他是最明亮的光源,吸引着一心扑火的萤火虫。 “救……救……” 灯影之下最黑,冷不迭军靴忽然绊住,低头,是一截胳膊,杨旗毫不犹豫地举枪刺下,刺刀扎入血肉里直到骨缝,就好像刺进一块内藏了鸡骨头的豆腐。 等到他用力拔出刺刀,退后几步,他才悚然发现这是什么人,他呼吸骤然无比沉重,无比强的恐惧真切的压倒过来,他惊叫着狂奔,直到疲惫不堪才停住脚。于是他又听到依稀的呼唤声。 “杨旗……杨……旗……” 林间泛起薄如蝉翼的雾气,水中泛着红晕,踩断树枝时的轻响还有飘过去的轻轻呼唤声,弄得这个才十七岁的小青年疯狂的举枪四顾,他不停地喊着:“班长!”“班长!” “是你吗!班长!” 水面倒映出他自己变形扭曲的模样,天际的鱼肚白挥之不去,枯树瘤脂跟死鱼眼一般在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盯着他,不停回身,不停回头,又是满地的尸骸,战友的眼睛,匪军的眼睛,尸鬼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你在哪儿!班长!” “回答我!” …… 骑兵们带来的医疗器械并不多,自身常备的医疗包很简单,只有绷带、止血带、止痛药和魔术贴,军医会带的更多,但终究不可能应付地过来。后续跟进的医疗车也很难完成复杂的手术,稳定住伤情快速回送就很不错了。 连长在请求直升机,但北琴基地很无奈地回应说,没有直升机,所有的空中载具都已调往老延齐战场,那里打得很惨烈,在废墟中心的几个诱饵营孤立无援,陆路被断,只有白昼中的特定几个小时才能穿越封锁线送进去物资。能使用的一线无人机也正在被抽走。 电话终究止于北琴,没有打向其他地方,又能打向什么地方? 只是无奈…… 小小的预备连队开始集合报数,之前通过放入各个残编班排的连队勉强算是满编,可现在,一个小小的连队在这个暴雨夜里,能力发挥到极限的代价就是伤亡近半,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兵阵亡、重伤,九名排长没了四个,军士损失了一半,几乎人人负伤,弹药降到几乎完全告罄的地步,许多士兵的80式在不间断快速射击中烧融了枪管,许多次兽潮进攻,是靠绝不提倡的近战打回,而大多数伤亡正是在近战中产生,人身不比兽身,血肉终究不是机械。 许博然默然扫过自己的排,1班在出发前有八人,两人阵亡,两人重伤,2班九人里两人阵亡一人轻伤,而班长沈如松仍在急救生死不明。3班满编也只有九人,这次从八人降到了五人。即便算上重伤员,他的排,也仅仅只剩十八人,而这个排满编时是有三十四个人的啊!他接手时,也仍有二十五人,再这样打一次……不,现在就已经损失掉了一半人。 他的排,不缩编,就再没有什么战斗力了…… 骑兵们在尝试着进入硝烟渐熄的雷达站,试图从其中找到可能幸存的守军,许博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到底是怎样,他忽然失去了兴趣。他登上回返的卡车,看着眼前微微陌生的士兵,他坐在靠近车帘门的地方,浑身酸痛地瘫坐着。 凉风吹得这个服役不久的新排长麻木,很快,他望到了那个无名村庄,那座塞满了旧枪的塔楼已经倒塌了,路边爆炸的油罐车还是堆放在那儿,他隐约望到齐腰高的野草里有单独人影飘过。 第97章 苹果酒 等沈如松送到北琴陆军医院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北琴基地外护城河上高高的吊桥轰然放下,在一众原野上劳作割草的基建兵注视中,几辆伤痕累累的军卡驶入城洞,当他们弯下腰继续拿起镰刀时,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又传来,是清晨出发的骑兵! 在议论纷纷里,吊桥又很快拉起,厚重的钢制大门再度合拢。而基地外的基建兵们也并不会贸然进去,他们的营房散落在广袤原野上,在一个个军需农场里。 沈如松躺在担架车上,脸色无比苍白,毫无生气,通向手术室的瓷板路一直血迹斑斑,不仅有他,还有许许多多受重伤的士兵在这条走廊里被推进推出,值班的护士只能端起沾了水的拖把拖了又拖,每当血液稀释了,用干拖把去扫,但下一辆担架车就来了。 活下来的2班众人守在手术室外,烟瘾一贯特别凶的男兵们此刻都没法抽烟,蹲坐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也有人倚靠在墙壁上,任其他人劝说也不愿意走。 无他,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班长。 是他们的亲兄弟,亲战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从千山坐直升机回来,从茫茫然的黑潮中死里逃生,下了直升机,他们便抬着重伤了的班长和其他弟兄姐妹们去延齐医院,一待辐射消杀完就守在手术室外。接连两次手术,大家都以为班长昏死过去可能再醒不来了时,他还是好端端醒了。 没法子抽烟,嘴里实在闷得慌,于是人们就“嘎嘣嘎嘣”地咬着水果味硬糖,一双双钢牙把坚硬的糖果咬成碎片,那些甜腻的劣质糖水伴着没有流出来的清水鼻涕一道落到肚中。 手术室内砰然打开,浑身上下罩在绿色医护服的军医解开口罩,摆摆手示意人们不用再提问了,喘了口气说道:“病人脾破裂,多根肋骨骨折,好在内出血已经止住了。” 人们松了口气。 “但是血库告急,乙型血不足,你们快去动员乙血的过来献血!”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守在外面其实等的就是现在,整个连队、整个北琴基地里的驻军,很早就等好了,鲜红的血液输到亟待新血的战友体内,这也许比任何事都能够安慰他们。 夏夜终究会来,或早或晚,手术室外等候的人慢慢减少,人们约定着轮换守岗,有了消息就一定传回来。 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护士扶住了连续做了十几台手术疲劳不已的医生。这时也不会有喧闹,士兵们跟在推着担架车的护士走,听她们讲述着。 “沈如松,左浮肋断了三根,夹板垫至少戴三周才能取。脾脏中度破裂引发内出血,好在你们路上有输血,急救得很好,现在已经探查修补完了,但要注意,尤其注意!” 沈如松病床前的护士身材粗壮,看起来很像是上了年纪的军属大妈,她警告着旁边的士兵们。 “首先!不准抽烟,第二,不要觉得他说没吃饱就偷偷带东西吃!他现在只能吃流食,更不要你们班长说什么是什么,让他躺着,休息好,比什么都好!懂吗!” 众人忙不迭点头,奇迹般一直醒着的沈如松虚弱地问了几句,勉强看清了床边站着的有谁,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 沈如松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比于上次躺在延齐医院里做的关于在龙山山麓原野处漫步的梦,他这次觉得很冷,他困在一个装满水的箱子里,每次快要溺死时,他就满是心悸地张开眼,又旋即睡去,但这些狂乱的梦里,他总是死了又死,于是醒了又醒。但他非常非常清晰地记得,他回头时,一定能看见云雾缭绕的龙山。 啊,龙山,龙山之上是供给了数十上百万人的采雪机,他一直很想去龙山之顶转转,听说那里有一个小天池,按照古时候的神话,白龙最宠爱的小儿子就诞生在小天池里,于是从古至今,天海帝国到今日的联盟,如果家里多子,父亲总会带着小儿子去小天池一趟,祈求白龙护佑这个将来守灶的幺子一生平安富贵…… 龙山之下,那是他永远的故乡,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沈如松睡了两天一夜,在第三天的下午才醒过来,但这次再没有高克明和邵钢两个死党风风火火冲过来逗趣互损了,沈如松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担心着他们两个人怎样了,一个在舟桥队还好一点在海兰江上搭桥建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邵钢呢?他也是战斗工兵,要投到一线去清剿,他在延齐废墟已经作战一个多月了,前线传回的都是官方战报,个人信件很难送出来,在弹药补给间,家信和电报总是最次要的。 一直到护士来查房,沈如松才转过头,默然任护士检查身体各项指标,他很熟稔地配合着,这不是第一次,也很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有时触到了痛处,沈如松也仅仅是歪了歪脸颊线条而已,他能感受痛觉已经很好了,跟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比起来,他已经太幸福太走运了。 刚打完仗没有训练,这次休整会很长很长,所以2班的人们很快聚在沈如松床边。和他共一间病房的是1班的周垦龙,还有3班的严慧慧。前者胸肋骨只剩下一根是好的,他说话都很困难,过一段时间要再动手术把整个肋骨都换成合金的。而后者体质偏弱一些,在辐射雨水里泡了太久,又在反兽潮战斗里不慎直接吞入了毒性很高的沼栖妖内脏,开腹取出了那块腐蚀了她小半盆腔的毒物,她虽然生命迹象很稳定,但中了沼栖妖毒素的人,再醒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大家开始讲起战斗的前前后后,想念着牺牲战友的点点滴滴。俞有安和罗虹的遗体已经下葬了,夏天气温高容易腐烂,他们都在辐射水里打滚过,辐射性不低,在昨天上午就火化了,骨灰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葬在北琴军人公墓,一部分交给家属,还有一部分,会放在龙山天门的阵亡烈士纪念碑里,那一整块山壁,都是重建以来牺牲了的将士骨殖。 没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人们坚信,地表总归是要重建的,落叶总是要归根的,而龙山地下城早晚会封存,那么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英灵的永恒墓地。 大家说话声音都不重,但说到战友的牺牲细节时都不免哽咽。 在兽潮袭击两翼,2班第一次陷入混战时,俞有安便失踪了,暴雨夜里能见度太低太低,等到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没了呼吸,但他的脖子被完全勒断了,于是很容易推测出,他是被有长舌的沼栖妖缠住了脖子,挣扎时被扭断了脖子。直到天亮才有人发现了他。 而罗虹的死,是沈如松轻轻地一点点说的。 他轻轻说话时,病房里也只有轻轻的啜泣声,哎,只会是徐胜男时,往常她可以和罗虹作伴,互相安慰支持,到底是女兵,许多话是不可能说给异性的,军纪条令如此严格,又怎么对男兵说? 她抱着肩膀,用崭新的军服衣袖擦着眼泪,旁边的李皓用还完好的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被咬掉了两根手指,他刚才便在开玩笑,说自己很倒霉,如果多咬掉一根,他的服役生涯就结束啦,就会判定为伤残人士送到军需农场,舒舒服服地走完剩下的服役日期。 大家对他的调侃抱以假装不明白的笑容。 军需农场,你以为那里是人间天堂吗? 在广袤的东北方大地上,只有拖拉机才能耕种动辄数十上百乃至上千公顷的土地,而拖拉机需要柴油,但宝贵的柴油到底是优先给生产粮食的拖拉机,还是保卫疆土的坦克军车,这个问题永远没有正确答案。就像战争永远不会在你想要的时间爆发,春种秋收有战事,那么原定供应给拖拉机、收割机的柴油就会被挪用。但是总要插秧总要收获,总要有人去做。 它叫做军需农场,不叫做国营农场,生产就是战斗,这种艰苦,又何必额外去说? 或许在等待新的任务,新的调遣时就会去北琴外的军需农场帮忙,马上就要秋收了,而此时延齐战事如火如荼,想也不用想,最终总有一天很大很大的麦田,要用人一镰刀一镰刀去割取。 大家又开始说班长和周垦龙是多么命大,两个直接挑战红尸鬼的勇士还是好端端活着,虽然“好端端”有些勉强,但全须全尾活着就很好了。 沈如松与周垦龙对视了一眼,他们倒没什么可回想的,一个人朝着尸鬼打了一榴弹,转移了注意力导致自己被撞飞昏死过去,然后救下了另一个准备赴死的人。而沈如松被甩飞时,没有等红尸鬼碰到他时,就已经有子弹打穿了他的腰肋,擦伤了脾脏,只是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感受到而已。 至于杨旗,是他循着天亮醒过来的周垦龙的指引,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如松。然后有了今天。 这是很曲折的故事吗?其实并不是,比起这场让连队三分之一都回不来的战斗,这什么都不算,他们两个只是很简单地走了运,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第98章 珲江边的水文站 尽管在北琴医院里没有在自家延齐基地那么多规矩,待命状态跟半休假差不多,沈如松病床边聚满了战友,有许多闲话可聊,但病床上的日子终究是无趣。 2班现在只剩下了7个人,沈如松躺着,其他人也并不是油皮没擦破一块,各自刮伤擦伤淤伤遍布全身,所幸北琴医院容量不小,四下无人,大家也就干脆占了个大点的屋子,平时凑一块打牌吹水便是。 “哎,耗子,你他妈是不是出千了?”谢国荣叼着烟,非常郁闷地算着牌面,怎么算他都是先出完的,怎么落到最后是上家的李皓给抢先一步。 李皓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搁膝盖上,鄙视道:“你他妈才出千,这么多人看着,哎,班长,我出千了没?” 沈如松背后垫了个大枕头,正半躺着写战斗报告,他才懒得看这群二愣子打牌,他好好地享受难得的宁静,这群神仙非要说来陪他,搞得这里乌烟瘴气,一开始憋了两天不抽烟,现在一个比一个凶,用谢国荣的话说就是:“班长您伤了没法抽烟,我们让您闻闻味。” 去你妈的闻闻味。 “出千了,我看见了。”沈如松没好气的说,他就对着李皓位置,这小子口袋里还有一副牌,借着病床掩护,不止一次把手头单牌给换成了双,他不赢才有鬼了。 沈如松丢给李皓一个别敢做不敢当的眼神,咳嗽了下说道:“把你口袋里东西翻出来。” 输牌的谢国荣和杨旗对视一眼,“嗷”的跳起来把李皓给制服,找出了一叠纸牌,当下嚷嚷着要剁小拇指,结果李皓直接摆烂,伸出还剩三根手指的左手耍起赖皮,说剁剁,剁了这就卷铺盖跑路去军需农场玩找个扎麻花辫的农家大胸姑娘双宿双飞。 李皓这个人就是没点逼脸,特别是被咬去了左手中指无名指后更是彻底放飞自我,翘着个兰花指好像自己搞来了万能护身符,大家要揍他时就喊欺负残疾人,没到开饭又抢肉抢地飞快,让大家殊为无语。 斗地主不打了,李皓开始去缠徐胜男,一口一个胜男妹妹,但人家在门口躺椅上晃晃悠悠地舒服着,耷拉了下眼皮摆摆手示意赶紧给老娘滚,我是医疗兵不错,但医不了智障。 至于邓丰?人家老兵油子一个,去烦他试试?一脚给你脸都踹开线了,别以为班副和你抽一根烟就不揍你,班长不喜欢动手不代表班副不踢你裤裆,惹毛了邓丰,你看看他会不会追你个十圈八圈,再把你头套都薅下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跑男。 落来落去,李皓只能去烦刘有成,有成是个好孩子,乖又脾气好,可惜不坚定啊,能被李皓说服自然就能被谢、杨二人组说服。 四个人打起“乌诺”,一种纸牌的衍生游戏,合计108张牌,分成数字、功能、万能三种牌,毕竟老打传统纸牌也会厌不是? 四个人打得热火朝天,沈如松也没管他们,继续写战斗报告。战斗报告就是上场战斗的记录,从班长起,每一级都要写,记录战斗经过、人员与弹药、装备消耗,是要归档再讨论汇报的,不吸取教训怎么改进呢? 沈如松回想着珲江雷达站外一战,越想越觉得是比较典型的匪军、兽潮联动进攻的战例。匪军以某种手段策动了一场中等偏大的兽潮,沿珲江一线冲击了数个兵站、水文站,直至雷达站。以兽潮吸引住连队主力,而熟悉环境的匪军则悄悄绕后,袭击连队后方的炮组。 沈如松脑中复盘着,如果他们三个班没有坚决守住阵地再予以强劲的反突击,匪军势必席卷到连队后方,形成最要命的前后夹击态势,匪军又享有夜间以及天气优势,一个最简单的比方就是。你有十辆卡车和一些无人机,匪军屁都没有,暴雨泥泞环境,是你损失大还是匪军大?照明弹升不起,是习惯了火力优势、白天野战的复兴军损失大,还是只能肉眼视物,只敢夜袭的匪军损失大? 综合起来一想,匪军吃准了北琴基地一定会派援兵去支援受害站点,而这一系列最具有价值的站点自然是雷达站,所以匪军埋伏在林间两侧就好了,而兽潮就是磁铁牢牢吸引住了连队主力,这样子连地雷、诡雷、陷坑什么的都不用放,因为无数次战例表明了一支完整编制的复兴军连排队伍,在遭受到突袭时,只要没有被重火力覆盖,总能组织起强力反击。 战后清点匪军遗尸,只查出来了三十来具,重伤十多个已全部处决,俘虏了六个。满打满算,匪军以五十人的代价,拼掉了四十四个复兴军士兵,这只是直接阵亡人数,还有不少的重伤号,轻伤更是全员都有。 但之前复兴军清剿匪军是什么交换你?少说也是1比5,这样差不多1比1的杀伤比简直罕见!哪怕把兽潮的因素加上去,这也是不可接受的! 联盟总人口才四千万出头,保持了一百二十余万的正规军,东西两线占去了最精华的九十万野战军,剩下的三十五万军队,其中十二万人作为总预备队部署在首都龙山地下城附近,也就是各大部署基地如101\/102等。剩下的二十多万守备军洒在偌大的国境上,负责清剿匪军、打击兽潮、围猎黑暗种等任务。兵力本就捉襟见肘,怎么能在清剿不成气候的匪军上伤亡过多? 无伤歼灭兽潮才叫功劳!有伤击退兽潮算你苦劳,中创歼灭兽潮等着挨训! 至于清剿匪军,分成了开阔地野战、崎岖地形追击、奔袭歼灭、巢穴堡垒攻坚等,都有不同伤亡比例规定,但没一种是超过四分之一的。 一支连队才120多人,缺员四分之一就可以退到二线等待补员了,这又不是孤立巷战必须战斗到最后一人,自然是怎么有益补充怎么来。现在沈如松的连队活着的只有70个左右,再除掉重伤员,有战斗力的人员只剩55人左右,每个班均缺损一半,那还打什么? 要么缩编,给班排凑足人手,要么排进后方补充,要么打散分进其他部队,没有第四种方式了。 写完战斗报告,叫邓丰送给排长。沈如松想着昨天许排长过来探望自己,问到之后怎么处理,排长也是苦笑了一声,说待命就是了,可能会缩编,也可能派回延齐基地整编,毕竟战事激烈程度超过了军区预计,补充兵会提前一段时间过来,但他们不可能是优先补充对象,最先补员只会是部署在延齐废墟一线的部队。 补员与否完全不是沈如松该思考的,要是上级把他单独拎出去放到衔接训练大队也是可能的,一切都看上级命令,他只有遵守的份。 抬头看了眼打牌中的战友们,外头睡醒了的徐胜男也凑了进来,五个人打乌诺正好,大家玩玩闹闹的很是欢乐。沈如松嘴角是扬着的,心里却是叹气的。 写完了战斗报告,自然要写阵亡通知书。 已经写过一次了,沈如松给俞有安和罗虹的家属分别写了一封不算很长的信件,他本来是想随信附赠一些配给劵的,可是他哪来更多的劵?说是会有作战津贴,但那是实物补贴,打完仗会额外配发补给品,而津贴和工业劵、配给劵要走帐,季度终才会发,现在沈如松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必需的几张烟劵、酒劵,也就几十块散钱,谁出门会把全部家当揣身上的? 正想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时,门外传来靴跟撞地声,打牌的嬉闹声忽然停止了。 沈如松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是陈潇湘抱着手倚在门边,戴着墨镜,两条长腿彼此交叉,一副老娘很酷的样子。 2班众人哪里不晓得陈潇湘是来找自家班长,一下子挤眉弄眼起来,心照不宣收拾走人,最贱的李皓还冲着沈如松比了个“抓取”的手势。搞得沈如松真想爬起来一脚给他踢进墙里。 陈潇湘施施然地走进来,一样的姿势靠在墙边,耷拉下墨镜,露出她那双漂亮而狭长的凤目,但不待她开口,沈如松就抢白道: “我要睡觉了,想嘲笑就赶快嘲笑。” 陈潇湘惊奇地歪起嘴,摘下墨镜挂在胸袋上,拖了条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搁在椅沿上垫起下巴,不满道:“诶,你怎么说话的,老子来看看你怎么就成嘲笑了。” 沈如松心说你那次见到我没夹枪带棒的?以为现在是六岁小孩,喜欢谁就贴小纸条弄哭了来表达好感?我又不欠你。 陈潇湘看着一脸平静看着他的沈如松,她心说这白痴是不是伤脑袋上了?老子算是第二次救了你的狗命,怎么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算了,来也不是对骂的。 “恭喜呀,连里准备给你报二等功。”陈潇湘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如松卷起右手小拇指,压了压,没觉得多奇怪,毕竟在战斗中,他是能动性最强的几个基层指挥官之一,先是稳固了连队侧翼,回援后方时率先向被占领的炮组反突击,并迟滞了红尸鬼的进攻,并且光荣负伤,第二次! 连队伤亡人数的责任是连长和北琴基地等中级军官去承担,关他一个下士毛事,他尽职尽责而且超常发挥了,该嘉奖还是嘉奖啊。 但沈如松不这么想 第99章 羊肉煲 尽管在北琴医院里没有在自家延齐基地那么多规矩,待命状态跟半休假差不多,沈如松病床边聚满了战友,有许多闲话可聊,但病床上的日子终究是无趣。 2班现在只剩下了7个人,沈如松躺着,其他人也并不是油皮没擦破一块,各自刮伤擦伤淤伤遍布全身,所幸北琴医院容量不小,四下无人,大家也就干脆占了个大点的屋子,平时凑一块打牌吹水便是。 “哎,耗子,你他妈是不是出千了?”谢国荣叼着烟,非常郁闷地算着牌面,怎么算他都是先出完的,怎么落到最后是上家的李皓给抢先一步。 李皓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搁膝盖上,鄙视道:“你他妈才出千,这么多人看着,哎,班长,我出千了没?” 沈如松背后垫了个大枕头,正半躺着写战斗报告,他才懒得看这群二愣子打牌,他好好地享受难得的宁静,这群神仙非要说来陪他,搞得这里乌烟瘴气,一开始憋了两天不抽烟,现在一个比一个凶,用谢国荣的话说就是:“班长您伤了没法抽烟,我们让您闻闻味。” 去你妈的闻闻味。 “出千了,我看见了。”沈如松没好气的说,他就对着李皓位置,这小子口袋里还有一副牌,借着病床掩护,不止一次把手头单牌给换成了双,他不赢才有鬼了。 沈如松丢给李皓一个别敢做不敢当的眼神,咳嗽了下说道:“把你口袋里东西翻出来。” 输牌的谢国荣和杨旗对视一眼,“嗷”的跳起来把李皓给制服,找出了一叠纸牌,当下嚷嚷着要剁小拇指,结果李皓直接摆烂,伸出还剩三根手指的左手耍起赖皮,说剁剁,剁了这就卷铺盖跑路去军需农场玩找个扎麻花辫的农家大胸姑娘双宿双飞。 李皓这个人就是没点逼脸,特别是被咬去了左手中指无名指后更是彻底放飞自我,翘着个兰花指好像自己搞来了万能护身符,大家要揍他时就喊欺负残疾人,没到开饭又抢肉抢地飞快,让大家殊为无语。 斗地主不打了,李皓开始去缠徐胜男,一口一个胜男妹妹,但人家在门口躺椅上晃晃悠悠地舒服着,耷拉了下眼皮摆摆手示意赶紧给老娘滚,我是医疗兵不错,但医不了智障。 至于邓丰?人家老兵油子一个,去烦他试试?一脚给你脸都踹开线了,别以为班副和你抽一根烟就不揍你,班长不喜欢动手不代表班副不踢你裤裆,惹毛了邓丰,你看看他会不会追你个十圈八圈,再把你头套都薅下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跑男。 落来落去,李皓只能去烦刘有成,有成是个好孩子,乖又脾气好,可惜不坚定啊,能被李皓说服自然就能被谢、杨二人组说服。 四个人打起“乌诺”,一种纸牌的衍生游戏,合计108张牌,分成数字、功能、万能三种牌,毕竟老打传统纸牌也会厌不是? 四个人打得热火朝天,沈如松也没管他们,继续写战斗报告。战斗报告就是上场战斗的记录,从班长起,每一级都要写,记录战斗经过、人员与弹药、装备消耗,是要归档再讨论汇报的,不吸取教训怎么改进呢? 沈如松回想着珲江雷达站外一战,越想越觉得是比较典型的匪军、兽潮联动进攻的战例。匪军以某种手段策动了一场中等偏大的兽潮,沿珲江一线冲击了数个兵站、水文站,直至雷达站。以兽潮吸引住连队主力,而熟悉环境的匪军则悄悄绕后,袭击连队后方的炮组。 沈如松脑中复盘着,如果他们三个班没有坚决守住阵地再予以强劲的反突击,匪军势必席卷到连队后方,形成最要命的前后夹击态势,匪军又享有夜间以及天气优势,一个最简单的比方就是。你有十辆卡车和一些无人机,匪军屁都没有,暴雨泥泞环境,是你损失大还是匪军大?照明弹升不起,是习惯了火力优势、白天野战的复兴军损失大,还是只能肉眼视物,只敢夜袭的匪军损失大? 综合起来一想,匪军吃准了北琴基地一定会派援兵去支援受害站点,而这一系列最具有价值的站点自然是雷达站,所以匪军埋伏在林间两侧就好了,而兽潮就是磁铁牢牢吸引住了连队主力,这样子连地雷、诡雷、陷坑什么的都不用放,因为无数次战例表明了一支完整编制的复兴军连排队伍,在遭受到突袭时,只要没有被重火力覆盖,总能组织起强力反击。 战后清点匪军遗尸,只查出来了三十来具,重伤十多个已全部处决,俘虏了六个。满打满算,匪军以五十人的代价,拼掉了四十四个复兴军士兵,这只是直接阵亡人数,还有不少的重伤号,轻伤更是全员都有。 但之前复兴军清剿匪军是什么交换你?少说也是1比5,这样差不多1比1的杀伤比简直罕见!哪怕把兽潮的因素加上去,这也是不可接受的! 联盟总人口才四千万出头,保持了一百二十余万的正规军,东西两线占去了最精华的九十万野战军,剩下的三十五万军队,其中十二万人作为总预备队部署在首都龙山地下城附近,也就是各大部署基地如101\/102等。剩下的二十多万守备军洒在偌大的国境上,负责清剿匪军、打击兽潮、围猎黑暗种等任务。兵力本就捉襟见肘,怎么能在清剿不成气候的匪军上伤亡过多? 无伤歼灭兽潮才叫功劳!有伤击退兽潮算你苦劳,中创歼灭兽潮等着挨训! 至于清剿匪军,分成了开阔地野战、崎岖地形追击、奔袭歼灭、巢穴堡垒攻坚等,都有不同伤亡比例规定,但没一种是超过四分之一的。 一支连队才120多人,缺员四分之一就可以退到二线等待补员了,这又不是孤立巷战必须战斗到最后一人,自然是怎么有益补充怎么来。现在沈如松的连队活着的只有70个左右,再除掉重伤员,有战斗力的人员只剩55人左右,每个班均缺损一半,那还打什么? 要么缩编,给班排凑足人手,要么排进后方补充,要么打散分进其他部队,没有第四种方式了。 写完战斗报告,叫邓丰送给排长。沈如松想着昨天许排长过来探望自己,问到之后怎么处理,排长也是苦笑了一声,说待命就是了,可能会缩编,也可能派回延齐基地整编,毕竟战事激烈程度超过了军区预计,补充兵会提前一段时间过来,但他们不可能是优先补充对象,最先补员只会是部署在延齐废墟一线的部队。 补员与否完全不是沈如松该思考的,要是上级把他单独拎出去放到衔接训练大队也是可能的,一切都看上级命令,他只有遵守的份。 抬头看了眼打牌中的战友们,外头睡醒了的徐胜男也凑了进来,五个人打乌诺正好,大家玩玩闹闹的很是欢乐。沈如松嘴角是扬着的,心里却是叹气的。 写完了战斗报告,自然要写阵亡通知书。 已经写过一次了,沈如松给俞有安和罗虹的家属分别写了一封不算很长的信件,他本来是想随信附赠一些配给劵的,可是他哪来更多的劵?说是会有作战津贴,但那是实物补贴,打完仗会额外配发补给品,而津贴和工业劵、配给劵要走帐,季度终才会发,现在沈如松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必需的几张烟劵、酒劵,也就几十块散钱,谁出门会把全部家当揣身上的? 正想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时,门外传来靴跟撞地声,打牌的嬉闹声忽然停止了。 沈如松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是陈潇湘抱着手倚在门边,戴着墨镜,两条长腿彼此交叉,一副老娘很酷的样子。 2班众人哪里不晓得陈潇湘是来找自家班长,一下子挤眉弄眼起来,心照不宣收拾走人,最贱的李皓还冲着沈如松比了个“抓取”的手势。搞得沈如松真想爬起来一脚给他踢进墙里。看书喇 陈潇湘施施然地走进来,一样的姿势靠在墙边,耷拉下墨镜,露出她那双漂亮而狭长的凤目,但不待她开口,沈如松就抢白道: “我要睡觉了,想嘲笑就赶快嘲笑。” 陈潇湘惊奇地歪起嘴,摘下墨镜挂在胸袋上,拖了条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搁在椅沿上垫起下巴,不满道:“诶,你怎么说话的,老子来看看你怎么就成嘲笑了。” 沈如松心说你那次见到我没夹枪带棒的?以为现在是六岁小孩,喜欢谁就贴小纸条弄哭了来表达好感?我又不欠你。 陈潇湘看着一脸平静看着他的沈如松,她心说这白痴是不是伤脑袋上了?老子算是第二次救了你的狗命,怎么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算了,来也不是对骂的。 “恭喜呀,连里准备给你报二等功。”陈潇湘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算了,来也不是对骂的。 “恭喜呀,连里准备给你报二等功。”陈潇湘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100章 不详的江水 军功是十分严肃的事,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批下来的事,哪怕定了,正式授予也最起码是一个季度(四个月)的事。要层层审批层层上报,像二等功得军区首长过目首肯了才能决定,至于一等功特等功更是报请最高统帅部。 既然沈如松说了要把自己的二等功让给阵亡的罗虹和俞有安两个人,那就是实打实的让,反正他伤了脾脏,一段时间内屁事没法干,躺病床上不是看书读报就是写写画画了。于是干脆把后面可能要用到的材料都写了个遍,比如说回忆罗、俞两个人的作战功绩,他把自己的部分都差不多划拉给了他们俩。 然后是作战细节的书写,战斗报告是一个比较正式的文件,不好写的很随意,但记忆这个事情,没法说哪天就蹦出了细节。沈如松就想到有参照意义的就写什么。 沈如松反复在脑海里复盘珲江雷达站一战,事后诸葛亮来说,连队应当取突破阵型,径直截断兽潮,强行进入雷达站坚守,尽管这样风险不小,但依托雷达站完备防御工事,即便站内有部分匪军活跃也可以清理掉,毕竟连队下辖了好几个班的战斗工兵,近距离战是专业的。 要么是直接摆环形防御圈,圈内有两门82迫做固定火力,匪军再怎么配合兽潮,不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想都不要想重创连队。70式通机转成重机枪模式真不是盖的,压制火力非常充沛。 但到底是想象中的战例,不纵览全局,再来一次十有八九是照着原先路线走。 兽潮分开袭击两翼了,不把预备队抽过去加固? 迫击炮是曲线弹道,它又不是二踢脚,是有射击距离的,不放置在比较安全的后方,难道摆前线?当时谁晓得林子有匪军埋伏? 一开始不展开环形防御圈?这是去救援,是要伺机突破的,收拢成刺猬防御,那还怎么展开进攻? 沈如松思来想去,感觉战场上变量太多,特别是清剿作战这样的小规模战斗,瞬息变化的速度太快太快。 他在士官学校早死记硬背了战斗条令,如果按照清剿条令所说,在受到袭击后,应当立即原地固守,在情况未明时不应出击,防止敌军渗透并集结兵力,达到压倒性火力再行反击。 条令是总结了无数战例后的精华经验。无名村庄一战就完全遵循条令,非常典型。车队受到突袭后,原地固守,因为暴民不具有重武器,稳住阵脚、安定了后方侧翼,用自动武器压制了对方后,三个班组旋即呈中间吸引、两边突破的战法进行突击,可能一个小时左右就彻底解决战斗了。 对上成规模、有组织度一点的匪军,原地固守也是有效的,复兴军的野战军和内陆守备军最大的区别在于重武器配备和是否机械化,班组火力配置上几乎没什么分别,野战军考虑到单兵反坦克,班组会额发配发三具不占编制的一次性火箭筒,所以复兴军班组一定占有火力优势。 但放到雷达站战斗里,原地固守就不行,首先连队主力被兽潮牢牢黏住了,分不出兵来援救。第二,沈如松他们被困在林地土路上的空地,不跑进林子乱战等于自杀。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炮组覆灭了,敌人在用自家82迫轰自家连队,一旦成功标定了射击诸元,那连队腹背受敌就完了,此时必须要有一支最近的小部队做出果决牺牲,而沈如松也正是这么做的,一轮强劲反突击,敲掉了迫击炮,然后遭受惨重伤亡。整个1排一口气打没了三分之一。 沈如松写了很多,但总体来说,他依旧很赞同战斗条令,毕竟是条令,不是直接的上级命令,他有基层能动权,假如当时连长直接命令他原地守住,那就原地守住呗。 虽然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样的,但这个东西…… 先做好本分嘛…… 之后的一周里,沈如松不停地写东西,补全了自己的日记本、给家里的报安信、给邵钢和高克明两死党的信,他甚至还有闲心给远在望奎基地的麦秋也写了封信,不外乎此去经年,希望你格外珍重之类。 想到麦秋,沈如松免不了有点惆怅,书放倒,他盯着转动不休的吊扇发起呆来。 就像是在望奎基地与麦秋告别时,她眨着眼、抿着笑说“下次去小卖部,买一份李子干就好”了一样,沈如松最早认识她是在士官学院的小卖部,偌大上千人的学校,丫的就一个小卖部,每天傍晚才开始营业,跟打抢一样进去抢购,钱都不是问题,晚去了几分钟屁都捞不着。 于是很多同学就央求排前边的兄弟姐妹多带几份,价钱都好商量。而沈如松一贯人缘不错,能组织起小卖部战役,先派班里的几位女同学去战略欺骗一下……也就是勾引别班的强壮暴躁老哥去虚与委蛇一下,然后派遣突击队分别占据小卖部四周,一开门就使劲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最有价值的战术点:泡面、鸡肉肠和果脯。 在十八岁那年,第四学期的时候,某个六月份的夜晚,沈如松成功抢到了一堆果脯,可惜半道被阴了一脚绊倒,散了不少出去,最后鼻青脸肿结账时手里就只剩两包了,这个时候,排他后面的妹子怯生生地戳他,问沈如松能不能分她一包李子干,她自打开学以来就没抢到过。 像那些人人都觉得庸俗但又乐在其中的言情小说剧情一样,他们俩认识了。 士官学校全军事化管理,抓早恋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大家的训练课目上就有反游击战,有现成的斗智斗勇机会怎么能不用?谁偷着接吻被逮住了只能怪你功夫不到家,火候不够,活该在全校面前丢人现眼,像沈如松这样的优秀毕业生就没被抓过。 你以为沈如松吃撑了去学口琴?他才没多喜欢吹,他那是吹暗号,吹莫斯电码,向隔壁班传递今晚教官们的巡逻路线,约定在哪个空挡见面。 沈如松想着想着就自己笑出了声,弄得旁边陪床的杨旗莫名其妙,他凑过来说道:“呦,班长想啥呢,这么高兴?” 沈如松才懒得搭理他。 “笑这么开心,肯定是想陈班长了。” 沈如松表示无语,下边人这群蛆就喜欢传他和陈潇湘的事,真的是无了大语了,沈如松心说她要是真的勾引老子,我又不是太监,干柴烈火不办了她?在北琴管得又不是那么严?找个理由去外面荒野上天当被…… 不对,想哪里去了? 沈如松扫开脑海里前几天陈潇湘故意露出的那些春光,一巴掌捏住杨旗的后脖颈,骂道:“能不能换个有点新意的说法?” 杨旗捂着脖子,委屈地应了一声,旋即跳开来去找徐胜男,想找胜男妹妹闲聊吹水,结果不必多说,人家更不愿鸟他。 沈如松不是傻子,他这几天没出病房,但不是没人通风报信,邓丰是一个,这个老奸巨猾的玩意到哪里都能找出空,早混熟了,白天趁着基地大门开放,就溜去外面的军需农场,去找基建兵姑娘快乐,他压根不怕抓,无他,丫的北琴里的老兵都这么干,就连剩下来的几个宪兵都这么搞,那他怂什么?李皓也是一个,只不过是被邓丰一脚踢回来的。 一年兵才是人。邓丰是这么说的。 沈如松好奇过邓丰到底是拿什么付的钱,功能腕表肯定是不可能的,单纯的钱款人家收了也花不出去。在地表上,动辄百八十公里见不到人烟,一点商店都在军事基地和堡垒城镇里,要钱做什么? 也不可能是罐头口粮,笑话,北琴外面有好几个军需农场,人家缺吃的? 沈如松以为是工业劵,没想到还是被否了,答案叫他哭笑不得。 是去帮干农活。 这不是什么秘密,地表上确实是男性占大多数,但他们都是士兵,在战斗部队里,而战斗部队为了保持人数都要七比三的男女比例,单纯从事生产任务的基建兵就是三比七,不少基建兵师(小师制,一个师六千人)更是除了军官和少量技术军士外,其他全是女性。 这样的女兵师为数不少。由青壮年男性组成的基建师负责采矿、建筑、清理港口和废墟这样的苦活累活。稍轻松一点的纺织、制药、饲料以及机耕,很多是交由女兵师完成的。 据不完全统计,女兵师为联盟提供了60强的粮食,可以说,正值青春的姑娘们养活了一多半的大老爷们,也自然,她们腰板子挺得格外直,完全不叼上级对于战斗兵的规定,爱怎么露水姻缘就露水姻缘,有种你替老娘去修理地球?你饭碗还是老娘给你扶稳的。 什么叫做妇女撑半边天?大家各司其职罢了。 再说了,割麦子插秧是简单活吗?拖拉机不够、柴油不足时,不得靠人力去做?去用驮马去翻地?别嘴皮子一碰女人是什么什么,凡事用点脑子,她们和你完全平等!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到一切! 所以别的班沈如松管不着,他自己的2班他管得着,不管李皓还是谁明示暗示或是怎么滴,他永远是那句话。 “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去。” 沈如松绝对是要硬气到底的,他也确实这样硬气了十来天,等到八月半了,他得来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基地司令部命令。 “所有休假士兵,全部调往军需农场,协助收割任务!” 第101章 伏击 命令一下,别说去协助收割了,就是原地转为军屯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说到底,现在处在重建时期,战斗部队没仗打时处在驻防状态,几乎都会领到或多或的生产任务,军屯垦殖有之、挖矿采油有之、伐木煮盐有之、开厂炼油有之,反正因地制宜,有什么就做什么,实在什么都没有?拉倒,脚踩着地又不是沙漠,就算是沙漠盐碱地,种树排水不就能治理了?真的很有困难?去你丫的,什么叫战天斗地?把困难去和出地表后牺牲的战友说说?你看他们愿意不愿意从坟里爬出来和你换换位置? 北琴基地周围是大平原,那自然要发展种植业,不说要粮食堆地冒了尖,但起码要自给自足?减轻一点军区总部的运输压力,减少一车皮的基本生活物资就能多一车皮的弹药装备,很简单的道理。看书喇 在这个基础上,几乎所有的地表基地都有基建兵师,是的,基建兵最小也是师一级编制,不过人员编制有多有少,带字号的老牌部队一般是齐装满员(17万人)甚至超编,还配重武器。不仅战时作为一线部队的直接补充兵源,必要时候可以拉去填战线,补充战场宽度,原因也非常理直气壮,这些有荣誉称号的部队全是当年首批出地表的复兴军老番号,哪怕接到了就地军屯的命令转为基建兵,哪也是响当当的主力,可不能亏待了老人! 近十年来新编的基建兵师兵员多来自于第二代地表公民,他们的父辈来自于畸形种战争期间响应国家号召或征调随军的地底公民,随部队安置在各地,形成了堡垒城镇和军需农场,虽然由于辐射污染、气候环境、变异兽泛滥、地质灾害等,这批最先首先登上地表的民众一直生息不旺,但到底有四百余万人之众。 长期以来,对地表公民的服役流向究竟是战斗部队还是基建部队,这个问题从地方军区一直争论到了最高统帅部,一部分人认为地表公民熟悉当地自然地理环境,又有更激昂的保家卫国热情,当然没人蠢到说地表公民就一定比地底公民更愿意战斗的不正确话语。而事实也证明了募兵地是地表定居点、分支防护所的部队战斗力强悍,个顶个是王牌。 但主流态度是反对的,最高统帅部不仅仅负责军事,辖统了地表一切带有“军”字头的事宜,于是统帅部必须考虑到一旦成建制抽取军需农场等保障设施的人手,失去了这批战斗力不输正规军的民兵,复兴军反而要额外派军保卫,长远来看显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已逝的任鼎甲元帅在建立了绰号为“睚眦”的地表情报局时就对此问题表达了态度,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便是:“复兴军有一百个(战斗)师,地方有一百个(民兵)师,但算到头,我最多有一百五十个师。” 这句话被元帅的继任者们奉为圭臬,忠实地执行了元帅的意志,除了猎兵确实更适合于地表公民,其他部队尤其是航空兵、装甲兵这样一旦重新开战就要大批量拿去兑子的兵种,看不见太多地表公民。 至于这句话有没有其他版本?这在统帅部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可能只有素来眼睛安天灵盖上的参谋们才会私下小圈子说两句,比方说在天海军事大学同学聚会上,一帮子肩膀扛了将星的中年局长部长们在指点江山时,便会对来敬酒的几个历尽千难万险才到这里的地表出身的后辈们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啊,元帅那句话后面还有半句话。” “我只想要我那一百个师。” 这种事没混到一定层次肯定是不知道的,况且沈如松同志即便知道了也绝对是耸耸肩表示关我屁事,老子在割稻子,没心情管上面说了什么,他又不是天海军大的人,没那个闲情逸致辩经。 “好他妈热啊!”沈如松撩起毛巾狠狠擦着汗,跟狗似的吐着舌头歇气。 八月中能不热吗?还是无遮无挡的麦田上,地里冒出的暑气能把人从头到脚蒸熟了,远远望过去不止是金黄麦浪,还有上头翻滚着的热气。 “班长你歇歇,别把腰子又伤了。”近处有人嘲笑道。 沈如松一时语塞,他当即捡起靴边的土坷垃往那个说话的弱智扔出去,他可是按照丢手雷的准头去扔的,“砰”的一下正中脑壳。 “啊我负伤了,要求陪床!” “叫谁陪床啊?”有人调侃道。 “陈班长!”大家齐声道。 沈如松愤然举起镰刀,却发现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了,这群崽子一个个全弯腰到麦田里了,怎么看得见。 “下次我牵条狗出来,闻着味儿咬死你们!”沈如松骂道,但有一说一,脾脏位置确实有点接近腰子,仗着年轻力壮,伤势好的是很快,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好那么透彻,弯腰久了连带着伤口深处有点疼。 这句话属于给人提供炮弹,李皓马上接嘴道: “陈班长是不是闻着味儿上了班长你的床?” 轰然大笑。 正在荫凉地处喝水的陈潇湘满头雾水地看着沈如松疯狂追杀他班里的某个兵,心说这小子干了什么能让老好人沈如松这么暴躁。 可能是割麦子割到他腰子了?她幸灾乐祸想到。 伤了脾脏的到底没追上丢了两根手指的,沈如越跑越觉得肚子疼,索性不跑,气喘吁吁得的跳着脚冲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李皓骂。 “有种你别回来!” 李皓扮着鬼脸,一路倒走,结果一个不注意给摔倒了。 沈如松盯着李皓,这小子被一个基建兵姑娘扶起来了,他那是一个目光灼灼,眼神分明传递出“你有种当着我面”的意味。 在班长和扎辫子的姑娘中选一个,李皓被迫选择了前者。 中午自有农场送饭到田埂,基地来人帮忙,那当然不能亏待了,烧肉段什么的都是小意思,最得劲的是成箱搬来的冰镇啤酒,这都是自酿的,清甜甘冽,随便喝,不用劵。 沈如松摘了草帽扇着风,体能衫汗紧得透湿,他顾忌一点没打赤膊,但其他人可没那么多在意的,半是喊热半是炫耀,光膀子叫嚷着,露出上半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那个顶个是六块结实腹肌,不带虚的。 这帮子血气过剩的小伙子开始冲隔壁田间的姑娘们吹口哨。连长不是傻子,知道什么场合男女兵可以一起,什么场合不可以,显然现在是绝对不可以。 这群没有出息的东西只恨早上出门为什么没带望远镜和大喇叭,看又看不清,想唱歌嗓门没那么大,嚎?嚎有什么意思呢? 沈如松必然是要做恶人的,只有班长才带了哨子,他眼看有不怕死的要潜伏过去,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施施然猛地一吹哨子。 “咻!” 尖利哨音一起,所有人立刻下意识停下手头动作,往哨音处看去,这是多年训练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沈如松抄起喇叭,喊道:“都他妈别看了!把眼珠子捡起来!再看老子叫你滚太阳底下边晒边看!” 分辨出班长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有助于少吃班长的大皮靴或者是巴掌。沈如松不喜欢打人脸不代表其他班长不打脸,喏,隔壁的陈潇湘老喜欢扇手下脸了。 这会儿她就在抽一个女兵,痛骂这个没纪律没脸皮的要窜过去自己送。 “你好歹让他来啊!” 她尖细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听得树下众人一阵阵发笑。 这下不行了,总不能别人看着你笑,你就要骂人动手? 闹过玩过,一上午累的不行,士兵们坐下去就不自觉睡着了,这也算是一种本能,他们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但身体已经把此时当成了战斗间歇期,感到安全又有命令休息,自然坐下去就要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鼾声四起。 最热的午后本就是要休息的,沈如松是这么想的,手搭凉棚去看,金黄麦浪上万里无云,端的是一副令人心满意足的丰收景象。 一阵窸窣声,沈如松却望到基建兵们已经默默拿起工具,重新走入麦田里继续劳作,八成都是女孩,面庞黝黑,只有笑时才会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她们没有叫醒来帮忙的士兵们,她们也没有表,即便有也只会让她们的班长揣一个。所以妨碍劳作的东西,她们都不会戴不会穿,她们穿着是没有染色的白长袖,戴着帽檐很长的草帽,在田地里一弯腰便许久许久不曾直起腰,但从来听不见一句叫苦,她们也没有丝毫嬉闹,在看到基地里来的士兵们追逐奔跑时,才会偶尔漾起不知是羡慕还是安然的复杂表情。 沈如松坐在裸露出来的树根上,手放在膝盖前面,无言地望着田地里一朵朵盛放的白花,很自然的,他想到了地下城里的亲友同学,在上学时,课本里太多太多关于祖国昔日繁盛景象的描写,一望无际的麦田、日产万吨的煤矿,那种令人感到震撼的壮阔之美现在真实地展现在面前,他却觉得有些惆怅 第102章 反突击 “别别别,我真吃饱了,吃不下了。”沈如松一个劲地拒绝面前这个女基建兵送来的甜杆儿。 农忙完吃的都是涨力气的精面,大白馒头配乱炖,还有刚下架的血肠,去年腌爽利了的酸菜。每个人都起码炫了四个拳头大小的馒头下去外加一大碗肉,个个吃的顶喉咙了,别说啃甜杆儿了,喝水都能噎出来。 沈如松吃完饭摸着滚圆肚皮,人吃饱了就会对很多事情暂时失去兴趣,于是他只想着出门吹吹凉风,脑子里想着堡垒市镇和一堆户口相关,不知怎么地就走谷仓这块了,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扎着麻花辫、白袖子的基建兵姑娘,生拉硬拽地非要请他吃甜杆儿。 “哥哥是不是嫌弃这是玉米杆,咱们这里穷,没三湘那边来的甘蔗,哥哥将就点呗。” 这个肤色晒的黝黑的麻花辫姑娘是特别讨喜的圆脸蛋,嘟起来有点撒娇意味这么一说,当即就让沈如松感到顶不住。 沈如松后仰身,转头看了下饭堂那块儿,他恼火地发现陈潇湘在和赵海强坐一条板凳上嘻嘻哈哈,他视力贼他妈好,他要是视力再好点就能参加飞行员招考了! 趁沈如松不注意,麻花辫飞速地把甜杆儿塞他手里,你以为人家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溜烟儿跑远?那不会,人家只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露出雪白的牙齿冲着你笑,继续拿着甜杆儿问你还要不要。 看沈如松嘎吱嘎吱咬的汁水四溢,人家笑的可开心了,一根接一根递过去,她那双老茧丛生的手一次又一次碰到沈如松也是老茧丛生但是没那么厚的手掌。 麻花辫搬来凳子,挨着沈如松坐下,捻着辫梢,天色暗了看不太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她的身躯上传来一种刚冲洗过的清新味和没完全散开的汗腥味,两者混在一起,幽幽地往沈如松鼻子里钻,又变成了甜水顺着他冒了胡茬的下巴往下滴。 “哥,你哪里人呀?”麻花辫问道,左手继续捻辫梢,右手却夹在大腿缝里。 沈如松不假思索道:“啊,龙山人。” “吖咦咦,真的假的呀哥?”麻花辫惊讶道。 “我骗你干嘛?我家就在锦屏区,你有见过不是龙山来的兵吗?” “有些是昌都的,也有些是合惠的……”麻花辫想了想,然后侧过身,微微蹲在地上,仰视着沈如松,语气带着羡慕,说道:“哥,说说首都呗,我还没去过呢。” 这个问题也不是沈如松第一次被问了,在延齐基地,他就被军属问过,横竖没啥大不了的,于是便拣着外面比较着名的事去说,比如龙山大学、旱冰场电影院、白龙广场这样的。 “大学生,哇塞……”麻花辫十指绞着,满是惊羡,随后她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法考,我是昌都807场人,考不了呜呜呜……”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统一考试的,但沈如松不是很了解这个东西。废话,他每天闲着看法律条文做什么,他家和认识的人里又没能不能参加的,他有时候还想考的人少点,这样子他也好考军校。但谁最不能参加他是知道,第一代第二代归化民都没资格参加。 于是沈如松立马懂一点麻花辫的出身了,他有点绷着的精神当即放开了,手展开小小伸了个懒腰,然后弓着背,望着黑夜麦田里的灯火,那是另一批连夜赶进度的基建兵。 眼见沈如松不说话了,麻花辫拧着自己辫子,坐回到凳子上但一点点往沈如松那边靠,有意无意地用辫子去碰沈如松手臂,带点怯生生的意味说道:“我叫齐暖宝,哥你叫啥名字能告诉我不。” “我叫沈如松。” “哥你是真的长得松树临风,啊不,玉树临风呢。” 多少有点尬聊的成分,但谁都喜欢听奉承话,于是齐暖宝问一件事他就回一段话,她问津贴待遇沈如松也说的很干脆。 “三十?哥你一个月光作战补贴就顶我半年军饷了!”听到沈如松说自己两场战斗会多发三十多的补贴后,齐暖宝本就张挺大的嘴巴彻底合不拢了,忙问沈如松一年下来给多少配给劵。 “部队供我吃喝,配给卡都是回家用的,烟嘛……”沈如松拿出兜里的白鸟烟,问齐暖宝抽不抽,她摇头不抽,但还是接过来闻了闻然后挂耳朵上了。“这玩意两毛一包,平时送的又……” “两毛吗哥?”她又吃惊了。 “对啊,两毛我都嫌贵。” “哥你知道我这儿这烟一根卖多少不?两毛!” “草!打劫呢?” “供销社就这么卖的!一包白鸟卖一块多,牡丹、天鹅有钱都买不到。” 沈如松把裤袋里这包没抽几根的烟直接送给齐暖宝了,后者一点都不推辞,当着沈如松面塞进自己短袖胸口里,连里面什么颜色的都给看光了。 沈如松异常尴尬,心说这妞未免太不体面了,扭头时看见隔壁班某个老兵在谷仓拐角,抱着另一个女基建兵大腿,两个人正在耳鬓厮磨,这姑娘心有感应看过来,反而嘻嘻笑着推了老兵一把,后者对了个口型,大意是“你忙你的”,然后拍了人家一下,一齐退到了黑暗处。 老实说,晚上谷仓门口坐着吹风,肩头有姑娘靠着,然后一口一个“哥”喊着,这感觉真的巨好,加上齐暖宝抓着沈如松的手开始往身上窜,再是意志坚定都要骨头融化了。 “哥你明天还来吗?”齐暖宝凑在耳边低低说道。 鼻尖轻轻碰到了她的鼻尖,沈如松愈发觉得自己骨头在逐渐变轻,回答道:“好几天嘞~” “哥你明天给我带几张工业劵好不好,我想攒着买个音乐耳机……” 手在柔软处,摸人手软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好多放延齐了,你要几张啊~” “不多,五……三张呗。”齐暖宝呢喃道。 “哥你有酒票的嘛,哎呀呀呀呀~”即便天黑了,但她红润的脸蛋好似在发光,就像洗净了的苹果,要滴下水。 “带来,带来,呼~呼~”齐暖宝短促地低低说着:“哥带来我晚上就陪你嘛。” 正当沈如松要应时,几声咳嗽声极度不合时宜地响起。 沈如松非常不爽地回头去看,一看顿时让他精神一震。 妈的,为什么排长会来这里! 沈如松猛地推开齐暖宝站起来,不,是跳起来,在排长面前立正敬礼。 “沈如松。”许博然不咸不淡道。 “到!” 许博然先不搭理心里疯狂打鼓的沈如松,而是眼皮也不抬看着慌忙蹲到谷仓门后刚拉起半袖的齐暖宝,冲着她扬扬下巴。 齐暖宝很乖巧地把谷仓门带上,把自己关了进去。 谷仓门前挂着风灯,幽幽闪闪地把影子投在许博然脸上,他自顾自点了个根烟,抽了半根,等到沈如松都开始冒冷汗了,他才慢慢说道: “小沈啊……” 沈如松觉得可能有点没法善了,但他又知道一点,那就是排长不会太搞他。 他妈的,白天还看你在树荫来勾搭长最漂亮的那个晒白皮的高挑基建兵姑娘,大家没看见吗,啊? “坐坐,就是找你聊聊天。” 沈如松很无语地坐下,自然是他坐到刚才齐暖宝刚才的位置上,他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到门后面齐暖宝在偷偷看他,这搞得他很心烦,于是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看向饭堂方向,却没看到陈潇湘与赵海强两个人。 沈如松心里噔的一下就跳空了,他下意识地问起排长:“排长,你看到陈潇湘了吗?” “她啊,应该休息去了,你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许博然发了沈如松支牡丹烟,两人吞云吐雾着,许博然净在扯些割麦子累不累,伤好了没有之类的屁话,这让好不容易心火勾起来的沈如松被夜风吹得格外一截比一截凉。 眼见沈如松难得显得躁动,许博然用脚后跟把谷仓门带上,终于切入主题了。 “小沈啊,二等功的事,你怎么个说法呢?” 怎么个说法?都十天多了,没经手你吗?我有什么说法?沈如松心里吐槽道,但他不可能真骂一顿排长坏了他好事,只能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关于将二等功让给阵亡了的罗虹与俞有安的想法说出来。 沈如松之前是给许博然打了招呼的,打声招呼就够了,毕竟批军功这个事,排长他也说不上几句话啊。 “小沈啊,你打算考军校吗?” “想啊,怎么不想?” 沈如松以为排长是来当说客的,劝他把放弃掉让军功的想法,没想到许博然说起了军校种种,关于两个二等功可以让士兵、士官去进修,一个二等功就能让少尉培训。 沈如松咂摸过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听到近处有点声响,于是转头又看到谷仓窗户那边一双眼睛,还能是谁呢? “排长你直说,大家都有事。”沈如松直截了当说道。 许博然也不想废话了,谁没个等着的基建兵姑娘?他起码是个少尉,连长之下就是他最大,压根不需要勾搭,聊会儿天的事,大家忙完了还要第二天去割麦子,越早谈成越早各自快乐。 “我有办法让罗虹俞有安拿到更好抚恤。” 许博然又拿出支烟,给手下的班长点上,目光灼灼道: “你知道,我也是全程参与了雷达站那场恶仗的。” 第103章 攻垒 许博然这话说的怪别扭的,什么叫做“你知道,我也是全程参与了雷达站那场恶仗的”,有谁嘴欠说他没参见吗?没有。虽然说许博然一直在连队主力,在防御圈内比较安全,但大家都看到他在坚持战斗,协助连长指挥等等,最后堵缺口时抄枪对冲毫不含糊。再说了,他是排长,少尉,基层军官,他的作用不是和普通士兵一样端枪冲第一线,他是这个排的头,说难听点,他最后一个死是合理的。 于是沈如松点点头,表示排长你做的很好之类的。他毕竟是下级,一个劲吹捧没有啥意思。 两人拐弯抹角又说了一会儿,无非就是阵亡抚恤之类的,这个东西写的很清楚,沈如松入伍前记住了,额外多说真没什么意思。 八月份的夜风吹起来都丫的是热风,沈如松不能说完全沉下去了,还在跳。他已经猜到了许博然这个点要做什么,他瞅到后者这一副想说又有点没胆的样子,心中多少微微不屑。 沈如松踢了踢脚边石子,正常声音道:“你想要这个二等功是不?” 既不称呼是排长,也不叫许哥,没直接喊名字就算给面子了。 许博然像是被捏住了喉咙般发出一种绿头公鸭的声音,但他毕竟心理建设了这么久,还算是挺了挺腰,回答道:“说来丢人。” “我是想要。” 沈如松坐回板凳上,冲着正在谷仓窗子探头探脑的齐暖宝喊了声:“你先躺会儿,我之后来。” 偷听的人暂时消失了,许博然也真的对着田地里吹了声口哨。 沈如松无语了。 两个大男人坐在谷仓前,还特么挨着坐,多少显得很诡异。 之前沈如松和陈潇湘就说他对二等功没那么期盼,但那是对陈潇湘说的,人家公认的狠女,是看在沈如松又受了重伤的份上才让出来的,沈如松自己也实至名归。 但回头想想,沈如松就不想升军官?他太他妈想了,谦虚归谦虚,没法和人家让出功劳的说,“哦,太好了,感谢你八辈祖宗,我明儿授少尉衔了。” 能这么说吗?就是再想也得推辞出去。 而且,军功是什么?私相授受?转来转去是什么东西?当上级不存在,还是说觉得部队是你家可以随便搞东搞西? 沈如松有点无名火,想到这一层就更是火,他没有脸去要别人打生打死让出来的功劳,过个手给阵亡弟兄,这谁都没的说,再比能比阵亡弟兄比吗? 不知耻的玩意。 平时沈如松的表情从不写脸上,不爽了皱眉而已,这次他直接开始咬牙,手指对架着咔哒咔哒响,语带恼怒道:“你想要啥呢,你自己去要呗?” 许博然见沈如松这副火大模样,他也知道自己干的非常不是人事,抢死人的功劳再加到自己头上,能被人看得起才是怪事,奈何他一念及天海军大的报考条件,再顺势念及调回龙山,进到统帅部里的光辉生涯,他的心就按捺不住。 二等功哪有好立?必须要突出贡献,现在战时,就是要搏命,拿命去换的! 废墟前线,在错综复杂长着吃人脂束的瓦砾上和成了精的畸形种血战,防护服一破就歇逼完犊子,拿的,也是二等功,被围困了就是全军覆没的命,说难听点,投降?投降都没有地方,人能对野兽投降吗?人家听懂你挥白旗的意思。 在后方打清剿匪军,伤亡惨重是大了,但责任是连长和基地司令了,该有的奖惩还是给的,下次再碰到这样的机会要到猴年马月? 特等功都是神仙,不能常理度之,这群大哥一般都活蹦乱跳的。一等功都挂墙上了,二等功嘛,喏,现成的,躺床上的,人家还是第一次躺了两个月,第二次差点把腰子都创没了,才有了上报的资格。 三等功?肯定是有用的,但说多有用也不好说,有总比没有好那个意思,大家都流汗,你流得多了,大家是服气的。 集体功?算了,加个餐就好了,给番号的又不是给你的。 “松子,我人丢这样也就和你实话说算了。”都是要求人,光棍一点比打机锋找台阶更好。 许博然想去搂沈如松脖子,但后者怎么会鸟他,抖抖肩膀甩开。 许博然微微尴尬,他本就和手底下三个班长不算很熟,除了刚来的时候打成一片,之后有空就往连部营部钻,在北琴就去基地司令部,说是借调,大家又不是傻子,北琴基地司令大把的本地人不用,用你个撑死三个月就要滚蛋的外人? 平时吹哨了才回营房睡觉,今天干农活也不和大家站一起,净和那个晒白皮漂亮姑娘扯犊子,人沈如松伤没好透都在奋力干活,真就是整成“我们”里的“他们”是? “我性子比较直球,不怕你笑话,我早晚是要调回去的,有个功劳在身,路好走的多,这其中道理咱们都理解。” 呦,还道理上了,怎么不真理呢? 沈如松让他继续说。 “咱们俩生死战友了,有些话我放心跟你说,我是想考天海军大的,少尉要干两年才能考,我考学有把握,但敢报的都是牛人,到时候综合考核有加分项,其他都能安排,功劳这个……咳,毕竟走军区的,办不了的……哎呀,你懂得。” 沈如松想说老子懂个屁,统一考试的次品只能进士官学校,没你们这些去步兵学院的军官脑子转到快。 但他继续不吱声。 “你想,罗虹和俞有和……” “俞有安。”沈如松打断了。 “啊,我的错,俞有安。”许博然顿了顿继续说:“抚恤不含糊的,我这边让家里给他们家那边的维护局示意示意,文件批下来,他们想去什么单位就是什么单位。”看书喇 沈如松扫了眼,总觉得田地里那个晒白皮蹲着没走,于是说道:“你要是将军儿子,一句话拿过去就是了,犯不着和我说太多。” 许博然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清清嗓子说道:“简单点就说,你把二等功让给我,材料和目击证词、战果成就大家都看见了,连长你也不用管。你点头配合就好。” “罗虹俞有安那边,家属保管多拿一笔,小陈那边也是同意的。” “至于松子你。”许博然拍着沈如松后背,说道:“从此后排里你负责说话。要劵要钞,你开个数。是你帮我上去的,后面我必定全力带你,实话实话,家里给我铺了路,我明年是要转去野战军的,后面再去统帅部,朝中有人好说话嘛,以后有什么事,大小我解决。” 沈如松沉默不语,许博然也不催他,但他很有信心,这种事没必要拒绝,你好我好大家好,给沈如松一个二等功,他还得再挣一个才能进军官速成班,功劳也不是满天掉的,没一直鸿运,干到上尉顶天了。 而他?他不一样,很多事都可以安排,唯独军功必须实打实,法外不外乎人情,可没法凭空变出来,经不出查就完了。他许博然干好了,到最后大校总是有的。 有那么一刹那,沈如松想给许博然一巴掌,然后往死了打,他都想象出这个场景了,他用军靴碾烂这个狗日的嘴,什么都可以交换?什么都可以买?如果有谁说用一等功换老子的命,你出么? 真想打黑枪毙了这混蛋。 但这个冲动,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 沈如松拒绝了递来的牡丹烟,这烟是真的好,他没那么阔去天天抽,但也不至于看着就冲上去。他准备掏出自己两毛一包的白鸟烟时,却摸个空。沈如松无言地转头看向谷仓窗口,然后摇头。 牡丹烟叼着嘴上,用许博然的不锈钢防风打火机点上,口感醇厚,有淡香,回甘。 见沈如松反复开关着打火机盖子,许博然当即就坡下驴,说要是喜欢就拿着,回头他另一个芝宝牌的也一起送来。 “成人之美。”沈如松叹道,他看着跟太阳似挂在天上的月亮叹道:“许排你用力干,以后仰仗你。” 许博然连忙道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啊……”沈如松“叮”的一下关了打火机,头也没对着许博然,说道:“后面要我做什么说就是了,填材料写报告我也干多了,反正不就写吗,就是答应给罗虹、俞有安的,一定要给到,你得给我们。” “不然我真会弄死你的。” 许博然笑容僵了一下,然后恢复原状,给自己找台阶道:“松子说的什么话,他们两难道不是我亲战友吗?我明天……不,我马上就去传信,保证安排好岗位。” “那松子你打算?” 沈如松拿着烟挥挥手,烟灰都给飘许博然脸上了,他随便说道:“我想要你给不了,你能我妹安排进龙山大学吗?不能,看意思给点劵得了,我喜欢送人。” “回延齐了,你到刘焜那里去,工业劵一千以下现拿,如何?” “好,很好。” 谈拢了何必再继续碍眼呢,许博然站起来,拍着沈如松肩膀非常高兴,笑道:“那不耽误松子了,噢,刚才那个身材挺好,脸蛋差了点,嗨,没说松子你品味,有萝卜还要有青菜嘛,行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沈如松还在盯着许博然的背影时,他背后“吱呀”一声,谷仓门打开,月亮下,三道人影照得却像是雪白雪白的,但脸倒是笼在影子里,黑不溜秋的。 第104章 开枪! 太阳是个很奇怪的玩意,一般而言,大家都觉得这个大火球非常光明磊落,升就是升,落就是落,不和你废话,当然也不可能废话。但今天的沈如松就很觉得这东西七赖八赖的。 搬开压在他脸上的一条白皙胳膊,沈如松瞥了眼旁边睡得死沉的姑娘,又扫了眼腕表,时间很早,五点十分左右,但这会儿夜空已经不是夜空了,而是浮了一层鱼肚白,半亮不亮,雾蒙蒙地鬼祟祟扒拉过窗棂,照在稻草堆上。 沈如松心说这狗玩意要升就快点,搁着温吞水多没意思?要是外星生物,估计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点温柔柔的光到了中午就能晒死人? 在这个当口,沈如松忽然感到自己十分有哲学思考的特质,于是他拉长了身子摸出衣服里的香烟,费尽巴拉从齐暖宝屁股下面摸出那个芝宝打火机,一番动作惹得人家梦呓了几句。 点上烟,一丛烟气飘过额发,两月没剪,寸头有点长长了,额发可以撩了,这让沈如松想起了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叛逆嘛,就留长发,流海更是要留,于是走一下就要撩一下,活像个二流子。 沈如松眯着眼看着窗棂上的日头渐渐歪斜,手枕在脑后,他叼着烟,身下是微微有点扎又柔软熟识的稻草垫,旁边的两个姑娘一个在说梦话一个在打呼噜,“啊呼啊呼啊呼”的,听起来反而挺有意思的,如果是大老爷们那种“嗷嗤嗷嗤嗷嗤”非得一巴掌打醒才是。 在日头正式升起来之前,谷仓外头就有动静了,赶农忙自然是天蒙蒙亮就得起来干活,不然非到日上三竿去熬那个大日头? 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第一夜,出于一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动静肯定是比较小的,昨天他们连队是四点多就起床,当五公里越野跑训练过来的,和白衣基建兵姑娘一起下的地,自然尘土飞扬地很。而今天嘛,先出工的基本是在本地军场户口的基建兵夫妇了,他们自然不会去吵这群白天累晚上更累的小伙子大姑娘,毕竟他们当年多半也是这么过来的。 年轻人嘛,多睡会儿是好事,别提出息不出息的,这年头给国家生个崽不得是最大的出息?来自于某个上了年纪的老基建兵的半认真半鄙夷话。 反正一根烟的功夫,白胳膊就环到沈如松脖子上去了,他的哲学思考被迫中断,军旅诗人的梦想也从春江花月夜中跌落了。 去他丫的日记。沈如松想到。 七点多,太阳出来很久了,谷仓门也大开着,沈如松拧着眉头在慢慢地系皮带,心说陈潇湘那个死娘皮说自己腰子伤了,这可真是个bia嘴,啊为什么会用这个奇妙bia嘴呢?因为沈如松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部地下电影,里面一个片段说的就是人在很爽的时候会说家乡方言,鉴于自己祖上是山外二省那边的,会两句折柳那边的方言也正常。 所以bia嘴到底是什么呢?沈如松一边扎完皮带一边扶着谷仓门用力吸了口热气,觉得是说某些人嘴很尖话很毒的意思? 应该是。 所以当沈如松看到陈潇湘也是披着外套倚在墙上一副母老虎呲牙笑的样子,他未免感到有点膈应。心说这里没谁您看得上的?该不会找妹子…… 沈如松结束了想入非非,因为他发现陈潇湘直勾勾地盯着他,沈如松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摊摊手,他背后一群半醒才醒的士兵,好歹这群该扒军装的屑人懂点分寸,没胆子肥到搂几个出来。 大家都这样,我又不是圣人对。 陈潇湘哼了声,仿佛是气愤于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公然带头违反纪律,她朝路过的3班洛天成招招手,喊道:“小洛过来!” “啥事啊班长?”洛天成跑了过来。 这小子看起来是个纯情少男,沈如松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昨夜睡营房的,为什么?精神头这么好,自然是昨晚吃完饭就睡觉了,不然一副萎靡样子。 陈潇湘笑眯眯地看着高高瘦瘦的洛天成,抓起他的手刚要往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放,但下去的前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头了?旋即飞速拥抱了一下懵逼了的洛天成。 拥抱下属于正常举动,没什么特别的。 陈潇湘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她反应过来后表情归于漠然中的平静,看向沈如松的眼神不加掩饰带了几丝厌恶,她拿起哨子吹响,大吼道:“3班的!集合吃饭!” 但指望这个小举动感动剩余几十号男兵属于彻头彻尾的白日做梦,班长都跑去潇洒快活了,哪还管得了其他人?有时候看见拢着腿的战斗兵女兵,3班的严慧慧不断往1班那边看来看去,大家又怎么会点破呢? 他们都是人,终究是要复员回到社会了去的,为了维持军队员额把她们征召来军队,从军场、市镇这样的地表单位三提五统募兵过来,那么就要预想到早晚会有这种事。 但割麦子到底是割麦子,晚上休息时间大家眼开眼闭就算了,白天归集体,老实刻苦干活。 战斗,就是生产。生产,就是战斗。 经过一夜深入交流,显然大家感情深厚了起来,配合地也就更默契。北琴74军场虽然有七百多名基建兵,算一个营编制。不过这七百人不仅承担了农业相关,其他诸如灌溉、水利、巡逻扫除、盖屋建房都是他们,虽然收获期会尽可能调集人手帮忙,但农忙期也必须有人战备值班,看护设施。有收割机、拖拉机当主力当然可以大家捡捡麦穗捆捆秸秆就算了,柴油不够就得全员上阵。 北琴基地前后拨了将近一百人,这都是壮劳力,这干上七天,少说是七百亩地。北琴这边是比较好的黑土地,战前耕种了数百年,地力降低了很多。不过核弹一响,地表人烟绝迹了半世纪,土地反而得到了很好的休养,地力也恢复了,虽然比不得延齐那边三江平原的亩产过千,但小麦亩产六百五十斤是有的,七百亩收割好了,能有两百吨粮食,如果是分发给辅助兵或者是救济粮,加点糠壳能小翻一倍。 所以啊,多一个人就是多打七百斤粮食,不然下了雨,粮食就全废了。 现在军需农场和国营农场合计四百七十多个,拥有耕地面积近五十万公顷,平均下来,一个农场管理一千出头公顷的耕地,一公顷十五亩,那就是一万五千亩地,再狠的农业工人凭手工收割,一天收两亩地可称为铁人,一般人一天收一亩地很不错了,所以没收割机去收,来多少人也只是降低损失。 74军场拥有耕地大约九百公顷,这么大的区域自然是分成了许多个小区块,而军场核心围墙区外还有一些设在沿岸河流的小哨站,至于哨戒什么,从同安岭跑出来的暴民是一个,变异兽也是一个,最重要,还是看着野猪。 收获期麦田跑进野猪可不得了,这玩意来一头还好办,来一群就糟心大了,半人高的麦田去抓野猪多难啊,也不是每个站点都有无人机的,这东西基本是军用的,一个军场可能就两三台,都是八轴十二轴之类的大型农药无人机,虽说也有配双翼机洒农药的,但为了抓野猪去开飞机?好家伙,航空汽油不是油吗?煤油还凑合,还航空汽油,用一点少一点! 于是沈如松他们一路往下一个区块割去,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在对讲机里接到了打野猪的指示。 这个事多简单,随便叫个枪法好的人就是喽,大家都知道陈潇湘枪法最佳,当即要嚷嚷着让陈班长去,最好把野猪窝也掏了,晚上加餐吃烤乳猪。 大家等着排长点人,老兴奋了,打野猪就是枪一点,biu,结束了,还能优哉游哉晃一下午,比起来肯定是割麦子苦啊。 “松子,你带个人去打。” 出乎意料,排长点的是沈如松,而不是都吹嘘起来的陈潇湘。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点谁都是点,于是大家立刻转头叫嚷起来,叫沈班得力点,扛头一吨重的大野猪回来。 沈如松笑骂回去,一吨重的野猪都赶得上畸形种了,他凭一杆75式十发子弹能打死,高低不得批个二等功? 说这话时,沈如松有意无意扫了眼微微尴尬的许博然,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无非是故意是把轻松的活给他而已。 但沈如松没那么无聊去点破拆穿,给都给了,心里有点膈应还能怎样?想开点就是了。 沈如松本来是想叫徐胜男来的,不过考虑到一男一女远离大众视野多少得避嫌,索性点了杨旗过来,这小子伤没好利索,出去散散步也好。 至于李皓?这贵物凭着断了两根手指就耍赖皮躲基地里了,唉,回去一说他得悔青肠子。 去打野猪时肯定得越快越好,两人去军场领了枪弹就跟着报信人,骑上退役的老军马飞驰起来,不消两刻钟就冲到了野猪出没的麦田。 第105章 攻楼 太阳是个很奇怪的玩意,一般而言,大家都觉得这个大火球非常光明磊落,升就是升,落就是落,不和你废话,当然也不可能废话。但今天的沈如松就很觉得这东西七赖八赖的。 搬开压在他脸上的一条白皙胳膊,沈如松瞥了眼旁边睡得死沉的姑娘,又扫了眼腕表,时间很早,五点十分左右,但这会儿夜空已经不是夜空了,而是浮了一层鱼肚白,半亮不亮,雾蒙蒙地鬼祟祟扒拉过窗棂,照在稻草堆上。 沈如松心说这狗玩意要升就快点,搁着温吞水多没意思?要是外星生物,估计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点温柔柔的光到了中午就能晒死人? 在这个当口,沈如松忽然感到自己十分有哲学思考的特质,于是他拉长了身子摸出衣服里的香烟,费尽巴拉从齐暖宝屁股下面摸出那个芝宝打火机,一番动作惹得人家梦呓了几句。 点上烟,一丛烟气飘过额发,两月没剪,寸头有点长长了,额发可以撩了,这让沈如松想起了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叛逆嘛,就留长发,流海更是要留,于是走一下就要撩一下,活像个二流子。 沈如松眯着眼看着窗棂上的日头渐渐歪斜,手枕在脑后,他叼着烟,身下是微微有点扎又柔软熟识的稻草垫,旁边的两个姑娘一个在说梦话一个在打呼噜,“啊呼啊呼啊呼”的,听起来反而挺有意思的,如果是大老爷们那种“嗷嗤嗷嗤嗷嗤”非得一巴掌打醒才是。 在日头正式升起来之前,谷仓外头就有动静了,赶农忙自然是天蒙蒙亮就得起来干活,不然非到日上三竿去熬那个大日头? 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第一夜,出于一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动静肯定是比较小的,昨天他们连队是四点多就起床,当五公里越野跑训练过来的,和白衣基建兵姑娘一起下的地,自然尘土飞扬地很。而今天嘛,先出工的基本是在本地军场户口的基建兵夫妇了,他们自然不会去吵这群白天累晚上更累的小伙子大姑娘,毕竟他们当年多半也是这么过来的。看书喇 年轻人嘛,多睡会儿是好事,别提出息不出息的,这年头给国家生个崽不得是最大的出息?来自于某个上了年纪的老基建兵的半认真半鄙夷话。 反正一根烟的功夫,白胳膊就环到沈如松脖子上去了,他的哲学思考被迫中断,军旅诗人的梦想也从春江花月夜中跌落了。 去他丫的日记。沈如松想到。 七点多,太阳出来很久了,谷仓门也大开着,沈如松拧着眉头在慢慢地系皮带,心说陈潇湘那个死娘皮说自己腰子伤了,这可真是个bia嘴,啊为什么会用这个奇妙bia嘴呢?因为沈如松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一部地下电影,里面一个片段说的就是人在很爽的时候会说家乡方言,鉴于自己祖上是山外二省那边的,会两句折柳那边的方言也正常。 所以bia嘴到底是什么呢?沈如松一边扎完皮带一边扶着谷仓门用力吸了口热气,觉得是说某些人嘴很尖话很毒的意思? 应该是。 所以当沈如松看到陈潇湘也是披着外套倚在墙上一副母老虎呲牙笑的样子,他未免感到有点膈应。心说这里没谁您看得上的?该不会找妹子…… 沈如松结束了想入非非,因为他发现陈潇湘直勾勾地盯着他,沈如松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摊摊手,他背后一群半醒才醒的士兵,好歹这群该扒军装的屑人懂点分寸,没胆子肥到搂几个出来。 大家都这样,我又不是圣人对。 陈潇湘哼了声,仿佛是气愤于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公然带头违反纪律,她朝路过的3班洛天成招招手,喊道:“小洛过来!” “啥事啊班长?”洛天成跑了过来。 这小子看起来是个纯情少男,沈如松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昨夜睡营房的,为什么?精神头这么好,自然是昨晚吃完饭就睡觉了,不然一副萎靡样子。 陈潇湘笑眯眯地看着高高瘦瘦的洛天成,抓起他的手刚要往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放,但下去的前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头了?旋即飞速拥抱了一下懵逼了的洛天成。 拥抱下属于正常举动,没什么特别的。 陈潇湘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她反应过来后表情归于漠然中的平静,看向沈如松的眼神不加掩饰带了几丝厌恶,她拿起哨子吹响,大吼道:“3班的!集合吃饭!” 但指望这个小举动感动剩余几十号男兵属于彻头彻尾的白日做梦,班长都跑去潇洒快活了,哪还管得了其他人?有时候看见拢着腿的战斗兵女兵,3班的严慧慧不断往1班那边看来看去,大家又怎么会点破呢? 他们都是人,终究是要复员回到社会了去的,为了维持军队员额把她们征召来军队,从军场、市镇这样的地表单位三提五统募兵过来,那么就要预想到早晚会有这种事。 但割麦子到底是割麦子,晚上休息时间大家眼开眼闭就算了,白天归集体,老实刻苦干活。 战斗,就是生产。生产,就是战斗。 经过一夜深入交流,显然大家感情深厚了起来,配合地也就更默契。北琴74军场虽然有七百多名基建兵,算一个营编制。不过这七百人不仅承担了农业相关,其他诸如灌溉、水利、巡逻扫除、盖屋建房都是他们,虽然收获期会尽可能调集人手帮忙,但农忙期也必须有人战备值班,看护设施。有收割机、拖拉机当主力当然可以大家捡捡麦穗捆捆秸秆就算了,柴油不够就得全员上阵。 北琴基地前后拨了将近一百人,这都是壮劳力,这干上七天,少说是七百亩地。北琴这边是比较好的黑土地,战前耕种了数百年,地力降低了很多。不过核弹一响,地表人烟绝迹了半世纪,土地反而得到了很好的休养,地力也恢复了,虽然比不得延齐那边三江平原的亩产过千,但小麦亩产六百五十斤是有的,七百亩收割好了,能有两百吨粮食,如果是分发给辅助兵或者是救济粮,加点糠壳能小翻一倍。 所以啊,多一个人就是多打七百斤粮食,不然下了雨,粮食就全废了。 现在军需农场和国营农场合计四百七十多个,拥有耕地面积近五十万公顷,平均下来,一个农场管理一千出头公顷的耕地,一公顷十五亩,那就是一万五千亩地,再狠的农业工人凭手工收割,一天收两亩地可称为铁人,一般人一天收一亩地很不错了,所以没收割机去收,来多少人也只是降低损失。 74军场拥有耕地大约九百公顷,这么大的区域自然是分成了许多个小区块,而军场核心围墙区外还有一些设在沿岸河流的小哨站,至于哨戒什么,从同安岭跑出来的暴民是一个,变异兽也是一个,最重要,还是看着野猪。 收获期麦田跑进野猪可不得了,这玩意来一头还好办,来一群就糟心大了,半人高的麦田去抓野猪多难啊,也不是每个站点都有无人机的,这东西基本是军用的,一个军场可能就两三台,都是八轴十二轴之类的大型农药无人机,虽说也有配双翼机洒农药的,但为了抓野猪去开飞机?好家伙,航空汽油不是油吗?煤油还凑合,还航空汽油,用一点少一点! 于是沈如松他们一路往下一个区块割去,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在对讲机里接到了打野猪的指示。 这个事多简单,随便叫个枪法好的人就是喽,大家都知道陈潇湘枪法最佳,当即要嚷嚷着让陈班长去,最好把野猪窝也掏了,晚上加餐吃烤乳猪。 大家等着排长点人,老兴奋了,打野猪就是枪一点,biu,结束了,还能优哉游哉晃一下午,比起来肯定是割麦子苦啊。 “松子,你带个人去打。” 出乎意料,排长点的是沈如松,而不是都吹嘘起来的陈潇湘。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点谁都是点,于是大家立刻转头叫嚷起来,叫沈班得力点,扛头一吨重的大野猪回来。 沈如松笑骂回去,一吨重的野猪都赶得上畸形种了,他凭一杆75式十发子弹能打死,高低不得批个二等功? 说这话时,沈如松有意无意扫了眼微微尴尬的许博然,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无非是故意是把轻松的活给他而已。 但沈如松没那么无聊去点破拆穿,给都给了,心里有点膈应还能怎样?想开点就是了。 沈如松本来是想叫徐胜男来的,不过考虑到一男一女远离大众视野多少得避嫌,索性点了杨旗过来,这小子伤没好利索,出去散散步也好。 至于李皓?这贵物凭着断了两根手指就耍赖皮躲基地里了,唉,回去一说他得悔青肠子。 去打野猪时肯定得越快越好,两人去军场领了枪弹就跟着报信人,骑上退役的老军马飞驰起来,不消两刻钟就冲到了野猪出没的麦田。 第106章 俘获 沈如松可不是光吼一声,而是保险都下意识开了,拨片一弹,手指一扣扳机,妥妥的射击姿势,要是远处那人有什么反常举动,比如手往后掏或者弯腰,说不得沈如松就得开枪。 真刀真枪打了三场,见了血杀了人,指望他停手?那别做梦了,现在可没有什么枪支限制,哪个军场里不放个百十把75式?重武器那肯定没有,但光当年民兵师留下的武器特别是手榴弹能让百万复兴军可劲扔。 望远镜没带,枪上也没有白光瞄准镜,沈如松视力再好也没法靠机械瞄具判明大概两百多米外到底是个什么人,但是他知道,这个时节不会有人闲逛,都在要么在基地守着要么在麦田里忙活,谁吃撑了顶着八月的酷暑日头出来瞎蹦跶? 不是暴民就是敌特! “哪个部队的!报名!” 沈如松又大吼一声,终于,他看到远处那个依稀穿的是土黄色衣服的人停住脚了,但似乎是要躬身,这不是个好兆头,鬼知道他要拿什么? “砰!”沈如松再无犹豫,直接照着那个可疑的人打出一轮警告射击。 听到枪声,正在麦田忙着搬运野猪尸体的两人耐不住了,飞速窜了出来。杨旗也是历经了战事的,看到班长这副临战状态,立刻就近找了个田埂趴下去等待指示,只有那个报信人瞪大了眼睛看来看去。 “沈班长!不开枪不开枪!我过去瞅瞅!”报信人也不干扰沈如松架枪,他知道这帮刚从战场下来的兵是什么风吹草动的反应。 得到沈如松首肯,报信人才向远处跑去,在沈如松注视下,报信人挥舞起手臂,示意没有事。沈如松这才放下枪,但没有背起,而是放在胸前,手始终不离握把,与杨旗一左一右慢慢靠近。 笑话,这里又不是绝对安全的基地也不是军场围墙内,野外始终是危险的,条令明白写着,在陌生野外区域巡逻不得低于四人小组,哪怕是比较安全的军场麦田,出去也最好两两一组携带枪支,粮食丰裕的地方就是吸引些不干净的东西过来,不说别的,刚才沈如松打死的那头起码有两百多斤的野猪给人顶一下怎么吃得消? 钢壳弹能值几个钱?缺油又不缺钢。 就这样,两个人警戒前行,走到报信人那边,这下沈如松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个穿着土黄色迷彩服的基建兵。引得沈如松起了疑心主要就是这身迷彩服,大家都穿夏季折线绿迷彩,你没事穿个土黄色做什么? 这个诨号叫“老黄”的基建兵自报了家门,是北琴74场的不错,但他在军场下辖的一个小矿洞,挖点泥炭做军场自用的燃料,所以自然穿的是土黄色制服。 沈如松表示了一下歉意,老黄摆摆手没关系,他反而还夸了两句沈如松警惕。 沈如松只当这是套话,也没多在意,把枪一背,便叫老黄一起去分分野猪肉,也算是补偿。 男人嘛,说了分肉又来一颗烟,关系一下近,四个人吞云吐雾间就聊上了。 报信人也没个正经名,只说自己叫板牙,不过沈如松念着念着就成了板鸭,人也不介意,说板鸭就板鸭,招人喜欢。 板鸭给老黄介绍过,说沈、杨两人是延齐基地过来的部队,刚打了大仗,现在来军场帮忙收割。老黄赶紧把手擦了袖子,忙要握手尊敬一下。 “我说军场几个混蛋那有这枪法,多亏是沈小哥,不然凭板牙那准头,保不齐我今天就交代了。”老黄奉承道。 战斗兵地位确实比基建兵高,有人甘愿做低,那气氛就更好了。沈如松舒展开眉头,自然是问起老黄怎么一个人赶路,还不走大路? “大路弯折了点,今儿又没车去矿上,耽误时间要扣工分,咱没办法只好走小道了。” “那平时不是在矿上么?怎么出来了呢?”板牙问道。 说话间到了野猪尸旁边,两个基建兵拔出刀子,熟稔地开始剥皮拆牙,丝毫不嫌弃血腥脏污。 趁着老黄蹲下来去拆野猪獠牙的空当,沈如松瞅到了人家腰后枪套里是什么枪,看那竖竖方方的棱条,沈如松就知道这是54式,威力贼强,一枪放倒一头野猪准没问题,隔着一百米和步枪固然是找死,但贴近到五十米乃至三十米,那都是一枪各自完蛋。 最值钱的野猪牙照例是归开枪打死的那个,沈如松摆摆手拒绝了,说送给老黄,后者有点过意不去,便接着刚才板牙的话茬继续说道: “那这样,白要兄弟你的我不好意思,没两天有一批暴伢子要过来,兄弟你挑一个带走。” “暴伢子是什么?我只知道皮牙子。”沈如松疑惑道。 老黄忙着割猪鼻子好去割条品相好的舌头,于是歇气中的板牙回答道:“暴伢子就是暴民,当地土话,总有过境逃来的,抓到那肯定扔矿上干活啊,能白赖给饭吃?” 沈如松立马想到了兰花,他最近都没想到这个之前聊了好几天的瘦小女孩。从雷达站回来后他躺了半个月,下地了忙着康复训练,也没空去管她。 回去保她出来,写个担保书,就近送到这里归化了做个帮工也不赖啊。沈如松想到,于是顺便问道: “那后面怎么处理呢?矿上给身份么?还是说其他?” “嗬草,身份。”老黄撕出条硕大完整的猪舌头,也不顾血糊糊的随意往衣服上擦去,骂了两句土话,然后说道:“这口条真不错。” “啊,兄弟你说身份?嗬草,暴伢子给了身份,那我们成什么啦?我们生在太阳下,每天累的要命,那帮子搞破坏来了,两嘴一碰就入籍?想得美。” “挖石头挖个十年八年差不多了,才有资格把链子去了,要我说,暴伢子就该一辈子拴链子挖矿烧炭,上面政策给太好了,这群东西知道了就不晓得自己什么东西了!” 杨旗点点头,插嘴道:“就是,咱们服役当兵十年,保的是咱们自己人,保暴民?去他妈的,我好几个战友死暴民里头了!要是杀一百个暴民能叫他们活回来,老子非杀一千个!” 沈如松闻言拍拍杨旗后背,说道:“可以憋着劲上战场,但不要憋着气,凡事冷静点。” “班长说的对。” 当然沈如松也没觉得杨旗和老黄他们说的有问题,他们正儿八经是公民,光荣服役,战斗生产,打生打死许多次的暴民放下枪就成了受保护对象?凭什么啊,凭你和我长的有点像?那我还说猴子长得也挺像嘞。 沈如松从不对上面怎么做指指点点,宣传干事更新板报时候,他是认真看的,对于归化政策他觉得基本凑合,证明了价值再来。军队里最重视价值里了,说当然说是不放弃每一个,但如果是一个开喷气机的飞行员和自己去比,沈如松还算是认可先救飞行员的。军事上嘛,战斗机对敌人造成的杀伤比一支步枪高的多了。 这就是沈如松的想法,我比你们有价值多了,我才不愿意暴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我成什么了?笑话? 不过例外也是可以开的,至少兰花行,沈如松觉得很行,身体不错脑子也转的快,而且年纪小,简单培养一下就是合格的农业工人。如果写份担保书可以为国家创造一个有用的劳动力,沈如松觉得很可以。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嘛。这句口号是最高口号,有这句话做指导,做的自然是对的喽。 板牙与老黄动作麻利,花了一个来小时就掏出了野猪最有价值的部分,猪心和周围一圈肉质好且没辐射的心口肉。大概三十多斤。 考虑老黄出力最多,沈如松做主,让老黄拿了心口肉,猪心给了板牙,他和杨旗没什么想要的,他真想要,出张工业劵能随便买上十斤二十斤上等牛肉,毕竟基建兵几乎是不给工业劵的。 两个基建兵也知道人家是真的不需要,便不推辞了,老黄临走前一个劲告诉沈如松怎么挑上等的暴伢子,一些话让沈如松是真的听不下去,他起码当敌人看的,没当成畜牲看,说的这么三六九等未免让人膈应。 板牙看出沈如松的表情不自然了,于是打发走了老黄。板牙三两下掰过了话题,准备不吱声赶紧回去吃晚饭了,没想到沈如松倒开始问归籍流民要怎么弄。 打野猪是个美差,板牙要是不机灵点也没法忙里偷闲出来乐一下午还捞了外快,他很快懂了沈如松想干什么,但显然他懂的地方不是很对劲。 “老哥眼光很……”板牙重新打量起沈如松,跟看什么稀有物种一样。 “很……挑啊。”板牙最后如此形容道。 “不过确实,咱们姑娘是有点放不开,不能尽兴,林子里的干啥都行,处理也方便,挂个籍也算对人家有交代了,就沈班你晓得不?我听说的啊,听说啊,司令在军场养了三个,全是巡逻队孝敬的,还要那个谁,噢,场长,更别说了,走哪儿都有伺候的,盖个章多简单的事啊。” 板牙越说越让沈如松眼睛瞪大,为了防止自己听到更多不该听的,他选择了打断话头,义正言辞道:“行了!我没问那么多!” 第107章 枪快枪慢 反正看看花名册不是什么大事,沈如松就捧着站门外看着,别说,有点意思。 归籍流民花名单和征兵表区别不是太大,准确的说,大多数人口录入名单又能有什么太大差异?人名、性别、年龄、出生地、个人经历等等填上去,最大区别是可能是盖的戳不同,指向的单位不同。 比如沈如松写过挺多次的征兵表、服役表,还有各种表里必不可缺的审查栏,不盖上各个单位的认证章是绝对别想过的,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摸排不清让不合适的人去了战斗兵,那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虽然说从军是地下城公民才有的权利和义务,但也不是每一个地下城公民都有资格成为战斗兵,那些没有通过遴选的便是义务兵,再稍微差一些的则会放入基建师中作为步兵。野战军、守备军、基建兵泾渭分明。在筛选中就得依照表格行事。看书喇 当然也有说吃不了地表服役苦的菜鸡嚷嚷要退兵的,若真的是身体原因或者严重心理疾病不合适,那早在征兵的第一道程序就筛出去了。剩下好胳膊好腿还要嫌苦的,那对不起,惩戒营有请。前十七年的饭不是白吃的,什么时候为祖国效力完什么时候出来。 沈如松也只是联想到这些,没多想,还是专心看手头花名单。 由于归籍流民很多根本说不清自己出生于什么时候,特别他们用的公历和现在的公历有出入,只能靠猜或者干脆填一个和外貌比较接近的年龄上去。但做表最重要的是什么?一是做平,二是好看啊?上级查的时候,一看,嗯,怎么都是四十多的中年,干不了几年就要榨干了,这怎么能行? 但看一寸照那些一个个皱得不成样子的人,个个填二十,二十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抱着军场没必要坑自己专门收年老流民的想法,沈如松姑且相信这都是青壮小伙子。 然后再看出生地,那就更是难写了。流民口中的地点都是后续跟着认知改的,就算手里有地图那也得看得懂字啊?这群人清一色的文盲,能写出名字就是首领了。于是出生地都是概略范围,比如说同安岭北、珲江东、凤林接近地一类。 像兰花说的什么蜘蛛山,沈如松循着办公室里挂着的大地图去找,果然,他找了个寂寞。按照复兴军的严谨作风,不确定的就不会写,但又不能不写,那就只要写了个大略的。 沈如松都可以想象到这会让文职们死多少脑细胞,他们又没法跟问士兵样让他们自己去写,只能和入籍流民们你问我答,替他们写。 由于身体健康、无对抗过往是入籍的硬性指标,在疾病史一栏,基本上填的都是辐射综合征早期,或非常常见的轻症疟疾、肠胃炎、营养不良等。传染病是绝对不能有的,就算是感冒也不行,像肺结核和死灰复燃的天花、黑死病等恶性传染病更是在发现时就会直接处决。 同安岭是一个极其大的原始森林,占地数十万平方公里。由于战争中所有轨道卫星都被击落,遥感测绘等战前勘测成本变得异常高昂且危险。而勘测又是一件极其费时费力的事,一支由猎兵保护的大型勘测队进到同安岭里去记录地形、采集标本乃至于捕获特定的畸形种,动辄就是三四个月的长期战斗,注意,不是旅途,而是战斗。 谁有心情在被一堆灰暴熊、沼栖妖、尸鬼的追杀下去画地图,都是搞到任务物品赶紧跑路,那个鬼地方可没有空军支援,通讯都要爬到树顶才放出来,别说一百个队伍进去了,就是一个装甲师进去了,出来也只剩一个装甲营了。噢,倒不是说人没的只剩下一个营,而是重装备剩一个营都算是奇迹了。 那种要命的化外之地,在战前就有太多未知,什么野人、冻土病毒、外星人坠落的传说都有,现在吃了核废水,脂束疯长,里面孳生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在这种情况下再要求事无巨细探查出同安岭的地貌实在强人所难。 反正帝国的坦克总没法穿越这么大一片森林。 一页页翻过去,沈如松发现了几个不同点。有些长得明显年轻一点,个人经历特别是这几年做了什么,写的清楚详细,一寸照精神面貌也看上去好一点。沈如松点了跟烟抽,心说文职果然也看人,就是不知道他们会要入籍流民什么东西,狗头金么? 都在部队里混了半年了,和一群老兵厮混,沈如松虽然勉强算的上出淤泥而不染,但周边一点破事他看的也不少。 搞外边人的钱,不磕碜。 那些个人经历寥寥几句话或者干脆没有的,去向地毫无疑问是矿场。 矿场什么条件沈如松略有耳闻,反正挖石头这种叼事他一点没兴趣。不过他知道主要的大型矿区、油田都实现了自动化,毕竟人力有尽时,有些事情不是光堆人就能解决的。也正因为如此,联盟大量的机械设备都投入在了矿场。剩下的采石场、露天小煤矿便用人去挖去背,至于是谁呢? 沈如松翻了一页。 翻完了花名册,沈如松没有发现兰花,他想着是不是回去算了,一个看着顺眼的流民少女应该不会很吃亏,当然吃亏是免不了,但撑过了第一关没有被疾病原因处决,那么之后总不会被干掉。 沈如松把花名册放回到办公室书架上,里头废气味愈发浓了,他闻着感觉不对劲,寻思这味未免太大了,正常的柴油发电机不会这么搞,是爆缸还是喘振了? 沈如松觉得多少得管一下,万一起火了把场长办公室烧了可就大事了。于是他推开办公室里的一扇门,跟着柴油机声音和气味往里走。 幸好沈如松有个好习惯就是防毒面具筒永远不离身。他的三件宝,防毒面具筒、靴筒匕首、功能腕表。哦,还有一个,他的日记本。 柴油气辣眼睛,沈如松改成全罩式戴上,他开始心里打鼓了,妈的,场长办公室下面搞什么鬼,没谁无聊到发电机组修场长办公室下面?不对,这里也没有电线啊? 沿着螺旋梯往下走,日光逐渐消失,沈如松感觉有点不对,怎么这么深?往下面挖了五六米?三防掩护体不是在军场另一头吗?这么怕死?还单挖一个? 不过还真是三防掩体,沈如松走到头,看到防爆门还有上边标识性的紫星,而罪魁祸首就是一台在轰隆隆响的柴油机,不过,怎么这么大? 一般的柴油发电机也就一个衣帽间大小,小伙子可以搬走。但面前这台柴油机?好家伙,怎么看起来比坦克发动机还大?能有他人高?有半辆卡车这么大? 沈如松啧啧称奇,然后打开功能腕表的照明光,查看着这辆轰隆如雷的柴油机。顺着废气管子延伸的方向看去,是通向掩体深处,按道理不该有废弃,但可能是没地方排出废气还是通气管问题缘故,反正跟黑雾一样源源不断涌出来。 沈如松忽然一下冷汗涔涔,他下意识联想到了在硫磺泉营地时龙孽喷出来的无穷黑雾,他一下子双拳紧握,脸上青筋暴起,牙齿咬的咯咯响,拼命抵抗着脑海里浮动的恐惧景象。他想用力吸气,但憋闷的防毒面具又限制住了他,于是他只得跌跌撞撞往螺旋梯上跑,等到跑到地面上,他几乎感觉自己要被柴油废气熏死了。 他扒开面具,扶着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一个起身回头便看到近处有个穿四个兜灰色制服的人在看着他,颇是关切地投来目光,问道:“同志,要帮手不?” 沈如松无力地指了指办公室,哑着嗓子道:“里边机子……咳咳咳……尾气……” 这人当即面色一变,猛拍大腿道:“哎呦,癞子这个没脑子的,开了又忘了关了!” 不多时,柴油机声音停了,这人又跑了出来,关心沈如松道:“同志,你刚才进去了?” “进去了……呛死我了,你们下面搞什么,废气不导出来?” “厂房供电,就近就近。” “有柴油不给拖拉机,算了,你们场子自己熟。” “确实确实。” “诶对了,你看见你们场长了吗?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们领导。” “我们场长啊?他出差去五分矿了,我是副场长,同志你有事问我也成。” 沈如松闻言站直了一些,敬礼严肃道:“副场长同志,我是延齐团2营1连1排2班长沈如松,今天来是为了请问一下贵军场归籍流民一事,希望协助。” 进了办公室,副场长打开窗子拿起扇子扇没了气味,递了支烟给沈如松,问道:“同志你是要做担保人吗?具体人是?” 沈如松说了自己意图,表示希望做兰花的担保人,但因为之前战事不在基地,回来人找不到了,想到74场是最近的入籍点,应该是分到了这里。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半个月前是有一批人入籍,我查查档案。” 副场长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档案,让沈如松挨个去辨识。这一个月来入籍总共18个,但没有一个是兰花。 沈如松纳闷了,心说给基地监狱打了招呼,后面也问了一下,确定是好端端送走了,还能是不符合入籍条件?不会,能让他觉得清秀的流民少女,别人也不会觉得差? 沈如松追问了着,副场长却心不在焉模样,一直在往螺旋体方向看。 很明显的送客意思了,沈如松想想不如去找找板牙,于是起身告辞。 第108章 江水外的世界 74场外的麦田不算最平整宽阔的,故而联合收割机优先走的也不是这边,而是北琴基地东面靠近珲江支流那块。所以收割完了军场附近的春小麦,基本算进入农闲期了,虽然之后还有冬季劳役,修补水坝、挖河泥、维护矿场等等繁重工作要做,但这会儿算是休息了。 虽然说是休息了,但大量的基建兵还是要派去其他人手少的分场去协助,或者是去最近的露天泥炭场去搞点煤回来烧烧,一边做成蜂窝煤一边把优质煤筛出来去土法煤制油,反正煤是不缺的,缺的是油,浪费大点就大点,不然所有的汽车都得改烧炭了。 不过人再是铁打的也要缓缓,高强度割麦完毕,一天十几个小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正儿八经的棒小伙也有点扛不住,没见除了第一天第二天还有几个仗着年轻气盛的兵有空搂着姑娘睡觉,到之后几天哪个不是下了田倒头就睡。直惹得拿了工业劵的姑娘们冷笑,赚钱?那有好白嫖的? 时间晚了,天黑了沈如松也懒得再找,到次日天大光了才去寻,不知道人在哪儿?这是难事吗?沈如松很容易在一间厂舍里找到了板牙,这哥们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露着他的大板牙搂着姑娘在呼呼大睡。他以为躲在角落里有机械挡着,但对于沈如松这种眼尖鼻子灵的战斗工兵来说,找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睡板牙旁边的基建兵姑娘也不避讳,套起衣服施施然走了,板牙光着上身盘腿坐在脏兮兮的垫子上,接过沈如松扔来的烟,苦着脸说道:“我的哥哥呦,您不能找个好点时候来吗?” 沈如松嗤笑了一声,鄙夷道:“他妈的你看看几点来了,十点多了,这个点还没完事?白日宣淫也不带这么搞的?” “白日啥来着?哥你这么文啥来着?” 沈如松忘了地表基建兵只读九年书,而且教学质量很差,废话,每当春忙秋收时是个人都得去下田,十二三岁的男孩能顶半个男人,读书?读个屁!看书溂 沈如松挥挥手,驱散开烟雾,示意别管刚才他说了什么,然后反身靠在机器上,在板牙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靠了过去,说道:“拜托你个事成不成?” “行啊,老哥你看中谁了,我这就去说项说项。”板牙当即激动搓手,很显然他的脑子只有这种事情,况且这阵子他也没少拉士兵和基建兵间的皮条,毕竟人的脸皮也有薄厚之分,委托办事总的给包烟?这阵子他囤了起码两条烟,等北琴军市重开,零零总总能换不少皮子,再一转手,哎嘿…… “爬!”沈如松一声断喝打掉了板牙的大梦,他骂道:“正事!” “是是是,正事。”板牙嘶牙道。心说您装啥纯啊,别人搂一个,您抱两个还不许我想歪? 终于让板牙正经了,随后沈如松原原本本说了兰花这个事,希望板牙帮他找到不知道为什么不在名册上的兰花。 板牙刚听时候还插科打诨两句,听到他进到柴油味很重的场长办公室面色便有些不好看了,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咂咂嘴犹豫道:“我说哥啊,你咋就是这么个认识……十天的暴伢子有兴趣呢?咱74场的姑娘不对眼?还是部队,草不说这个,反正,一个月总来一次入籍的,你出个一条牡丹烟,什么都有了,同安岭那边人是无限的,总有喜欢的啊。” 沈如松听得想一皮靴踢过去,什么事都要往哪方面想是,但是他又不想说兰花和自己妹妹长很像,他起了恻隐之心,这说出去是要被笑话的,同情心这么多?怎么不关心因为清剿作战躺医院里的弟兄们? “老子乐意,老子就是喜欢,行?”沈如松上了脾气,从兜里掏出许博然送他的芝宝打火机,随手抛给板牙,说道:“这个先给你,你找到她,我再给你五十张劵。” 板牙是识货的,这可是煤油防风打火机,军市是绝对搞不到的,有也是军官先拿了,平常人有一个可是贼光鲜的事,拿出去卖了少说换二三百元,但钱是小事,劵,劵啊!货,货啊! “啥劵啊。”板牙来回听着芝宝的悦耳翻盖声,他眼珠子都得进去了。 “二十张酒票,三十张工业劵!” 笑话,有许博然这么个玩意出劵买他的二等功,一千张工业劵,电脑都可以买了,一张工业劵稳定换两张烈酒票。这是一笔不小的款子! 他沈如松现在舍得!就图个开心!撒劵玩儿! 板牙差点蹦起来,话说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杀头的买卖有的是人干,二等功都可以买,这么一笔钱买个暴民还不够? 板牙嘬着牙花,语气诚恳道:“哥,给多了,这事要不了那么多,我拿……” “拿着,找到了就入籍,以后照顾点,当……” 沈如松觉得血气上头了,脱口而出道:“当我妹妹照顾着!” 板牙以见了鬼的眼神看向沈如松,但金主都这么说了,他还有什么可说了,于是回答道:“行,入籍后我保证没人欺负她,只要她不违反规矩,在74场,她安稳。” 板牙是利落人,拍拍灰站起来,戴上镰刀徽的基建兵帽子,认真道:“哥,我想你也知道,暴伢子的命不值钱,先做个准备。” “新来的都是做最苦最累的活,没进名册的一般都送去五分场了,挖煤多累都清楚,能捞回来最好,要是没捞到,我承老哥照顾,给她一个体面。” 沈如松哪里不清楚暴民是什么下场,他点点头,本想说点什么,到最后只有两个字了:“辛苦。” “五分场不远,我搭顺风车过去,晚上八九点能回来传信,哥啊,听我一句真心话……” “这种事,真的不要太上心。” 沈如松摆摆手,板牙便不多说,匆匆出了厂舍,赶上去往五分场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光秃秃的麦田之外。 沈如松叹口闷气,站直了身,到了光亮里,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后边,沾满了黑灰。 沈如松拍着衣服上的灰,拍着拍着,鼻头就酸了。 第109章 大兵长 但鼻头酸也就是酸那么一下,沈如松低头擦擦脸之际,抹了一把尘灰下来,于是他怔怔地盯着掌心的灰黑色,刹那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灰黑的硝烟里映着的无数人面容,昔年的同学和街坊邻居,牺牲了的战友和依然在身侧的同志,母亲和妹妹,还有逝去的父亲。 沈如松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泛起如此多的情绪,他马上收敛起来,转头望向安静的麦田,没有尘土飞扬,但有八月烈日下的灼热,他自然想到了奋战在一线的无数同胞,鏖战在废墟、艰难爬行在污水阴沟里,还有无处不在的标语“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沈如松几乎想拦下一辆车,追上板牙,然后告诉他不用去追查了。 理智在告诉他,真的没必要这么做,那就是个萍水相逢、毫无关系甚至是敌人的暴民女性,她是暴民,暴民!她是举枪对车队打出过子弹的!她是没有法律没有任何保护的战俘,哪怕真的当场击毙,谁也不担责任,有谁在意?谁会在意?!有这笔款子,就是白送给某个兵某个基建兵都好啊,何必去追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何必去找一个可能得罪人的陌生人? 何必呢?何必呢?! 何必啊。 沈如松攥紧着拳头,他脑袋混乱极了,他从没有学过一丝要对敌人怜悯的话,但是!但是!他的感性在追问他,甚至不是道德,就是感性!在追问他,你付不出吗?!你付不出吗?! 花笔钱,给一个陌生人不错的人生,付不出吗?! 她不是你的同胞吗?! 她活在国境线之外吗?她和你有什么不同?! 沈如松脑子一遍遍闪过宣传画,战士手执刺刀刺进卑劣的暴民烂开的心胸里,大皮靴像踩臭虫一样碾死了无数破坏祖国的暴民,保护金黄的麦穗和日益建设的地表。 但始终有个角落,那恢弘的紫色攻不进去。 他看着和妹妹一样大的兰花在凶猛地吃罐头,像一条流浪狗窝在牢房旁边,在洗过脸过,那菜色中有一分清秀的尖瘦脸庞,她好看吗?能有多好看?她能有多少威胁?看书喇 但是她能干活吗?能撑得起把男兵都累垮的农活吗?能给祖国带来源源不断的进项吗?煤还是油,还是麦子,他可以杀敌,可以种麦,可以做很多,她有什么价值? 她没一点价值。 想到这里,沈如松抬起步就要去解马厩边的马缰,他骑术不错,就算是骑驮马,一定能追上坐马车的板牙。 但…… 何必呢? 沈如松颓丧地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本能地想到这种情绪应该记到日记本里,可是他觉得很丢脸,万一哪天死了给人收殓走,看到自己日记本写着同情暴民而天人交战这么久,真的很丢人。 不过沈如松很早就不是会胡思乱想的人了,他只纠结了几十秒,而且他很知道纠结其实就代表了答案,于是他不纠结了。 沈如松掏出白鸟烟,问人借火点了根,廉价的呛辣味随着他吸烟的举动而充满了口腔,他冲着天际缓缓吐出,手夹着烟,对着正当头的太阳喃喃道:“这有什么……” “这压根没什么。” 原以为今天会分去下一个分场继续协助收麦,但命令来的是回到基地备战,士兵们在打好背包前找到各自的露水情人,也不算惜别,毕竟在74军场的地平线处就是北琴基地。大部分人都是半是玩笑半是嬉闹地告别,但也有真的在短短六七天里处出感情的。 “荣子你真喜欢人家?”李皓两脚交叉站着,往里扔了颗糖,眯着眼看着谢国荣说道。 谢国荣背上行军包,闷闷地应了声“是”,然后根本不搭理不知怎的又蹭到军场“干活”的李皓,自顾自发呆去了。 李皓罕见地没有继续嘲讽,而是看了眼在队列另一侧的戴着军帽挡住脸了的徐胜男,半是感慨半是玩笑道:“你想清楚,你等得起,人家可要会等你的。” 对于队伍中这种小争执小谈话,沈如松素来是无视的,他真没闲心管那么多,他改变了站姿,稍稍卸了点沉重背包的力到腰上,正与赵海强说到之后到底要去哪里。 “新兵服役季节要来了,我们可能送回去补员,或者去到衔接训练营弄一段时间,再投到延齐?”赵海强单手扶腰道。 当部队处在一线战场,战斗异常胶着激烈时,直接补员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效费比很低,大量的新兵会因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战斗而出现无必要的伤亡以及心理崩溃。而新兵连的针对性训练又无法真正模拟残酷战斗。于是很多要去往一线部队的新兵会转入衔接训练营先缓一阵子,参与低烈度的战斗如打击匪军、清剿暴民,真正见过人血沾过人命后再转入要求更高的一线部队,简单来说,刷刷经验再放到战斗部队里。 因为沈如松所在的1营在千山事件里损失巨大,加上新一轮新兵才刚开始训练周期,即便是另一轮新兵训练完毕,也会分配给优先度更高的部队。所以1营便被拆分成了衔接训练营,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又得到良好训练效果,唯独就是少了该有的新兵而已。 沈如松对于分到衔接训练营表示赞同,他表示也有可能打散编制投到最需要援兵的战场,不过这种可能性不高,上面不会傻到拆编制的。 士兵们聊的不外乎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打仗,军饷什么时候发,格外聊不了太多,等待开拔命令而已。 哨子吹响,沈如松有点遗憾傍晚时分离开军场,不过板牙找得到自己,他背着背包走过连秸秆都收集完了的麦田,黑色的泥土沾到他的靴底,在温热的夜风吹拂下,他低头看着路,走回到北琴基地里去。 但仿佛是专门要印证赵海强说的话是对的,第二天,北琴基地真开来了一列军车,放下了几十名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兵同时,还有一纸命令。 沈如松看完命令的第一想法就是,这是要去兰花的老家么? 第110章 口音是个大问题 但鼻头酸也就是酸那么一下,沈如松低头擦擦脸之际,抹了一把尘灰下来,于是他怔怔地盯着掌心的灰黑色,刹那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灰黑的硝烟里映着的无数人面容,昔年的同学和街坊邻居,牺牲了的战友和依然在身侧的同志,母亲和妹妹,还有逝去的父亲。 沈如松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泛起如此多的情绪,他马上收敛起来,转头望向安静的麦田,没有尘土飞扬,但有八月烈日下的灼热,他自然想到了奋战在一线的无数同胞,鏖战在废墟、艰难爬行在污水阴沟里,还有无处不在的标语“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沈如松几乎想拦下一辆车,追上板牙,然后告诉他不用去追查了。 理智在告诉他,真的没必要这么做,那就是个萍水相逢、毫无关系甚至是敌人的暴民女性,她是暴民,暴民!她是举枪对车队打出过子弹的!她是没有法律没有任何保护的战俘,哪怕真的当场击毙,谁也不担责任,有谁在意?谁会在意?!有这笔款子,就是白送给某个兵某个基建兵都好啊,何必去追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何必去找一个可能得罪人的陌生人? 何必呢?何必呢?! 何必啊。 沈如松攥紧着拳头,他脑袋混乱极了,他从没有学过一丝要对敌人怜悯的话,但是!但是!他的感性在追问他,甚至不是道德,就是感性!在追问他,你付不出吗?!你付不出吗?! 花笔钱,给一个陌生人不错的人生,付不出吗?! 她不是你的同胞吗?! 她活在国境线之外吗?她和你有什么不同?! 沈如松脑子一遍遍闪过宣传画,战士手执刺刀刺进卑劣的暴民烂开的心胸里,大皮靴像踩臭虫一样碾死了无数破坏祖国的暴民,保护金黄的麦穗和日益建设的地表。 但始终有个角落,那恢弘的紫色攻不进去。 他看着和妹妹一样大的兰花在凶猛地吃罐头,像一条流浪狗窝在牢房旁边,在洗过脸过,那菜色中有一分清秀的尖瘦脸庞,她好看吗?能有多好看?她能有多少威胁? 但是她能干活吗?能撑得起把男兵都累垮的农活吗?能给祖国带来源源不断的进项吗?煤还是油,还是麦子,他可以杀敌,可以种麦,可以做很多,她有什么价值? 她没一点价值。 想到这里,沈如松抬起步就要去解马厩边的马缰,他骑术不错,就算是骑驮马,一定能追上坐马车的板牙。 但…… 何必呢? 沈如松颓丧地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本能地想到这种情绪应该记到日记本里,可是他觉得很丢脸,万一哪天死了给人收殓走,看到自己日记本写着同情暴民而天人交战这么久,真的很丢人。 不过沈如松很早就不是会胡思乱想的人了,他只纠结了几十秒,而且他很知道纠结其实就代表了答案,于是他不纠结了。 沈如松掏出白鸟烟,问人借火点了根,廉价的呛辣味随着他吸烟的举动而充满了口腔,他冲着天际缓缓吐出,手夹着烟,对着正当头的太阳喃喃道:“这有什么……” “这压根没什么。” 原以为今天会分去下一个分场继续协助收麦,但命令来的是回到基地备战,士兵们在打好背包前找到各自的露水情人,也不算惜别,毕竟在74军场的地平线处就是北琴基地。大部分人都是半是玩笑半是嬉闹地告别,但也有真的在短短六七天里处出感情的。 “荣子你真喜欢人家?”李皓两脚交叉站着,往里扔了颗糖,眯着眼看着谢国荣说道。 谢国荣背上行军包,闷闷地应了声“是”,然后根本不搭理不知怎的又蹭到军场“干活”的李皓,自顾自发呆去了。 李皓罕见地没有继续嘲讽,而是看了眼在队列另一侧的戴着军帽挡住脸了的徐胜男,半是感慨半是玩笑道:“你想清楚,你等得起,人家可要会等你的。” 对于队伍中这种小争执小谈话,沈如松素来是无视的,他真没闲心管那么多,他改变了站姿,稍稍卸了点沉重背包的力到腰上,正与赵海强说到之后到底要去哪里。 “新兵服役季节要来了,我们可能送回去补员,或者去到衔接训练营弄一段时间,再投到延齐?”赵海强单手扶腰道。 当部队处在一线战场,战斗异常胶着激烈时,直接补员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效费比很低,大量的新兵会因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战斗而出现无必要的伤亡以及心理崩溃。而新兵连的针对性训练又无法真正模拟残酷战斗。于是很多要去往一线部队的新兵会转入衔接训练营先缓一阵子,参与低烈度的战斗如打击匪军、清剿暴民,真正见过人血沾过人命后再转入要求更高的一线部队,简单来说,刷刷经验再放到战斗部队里。 因为沈如松所在的1营在千山事件里损失巨大,加上新一轮新兵才刚开始训练周期,即便是另一轮新兵训练完毕,也会分配给优先度更高的部队。所以1营便被拆分成了衔接训练营,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又得到良好训练效果,唯独就是少了该有的新兵而已。 沈如松对于分到衔接训练营表示赞同,他表示也有可能打散编制投到最需要援兵的战场,不过这种可能性不高,上面不会傻到拆编制的。 士兵们聊的不外乎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打仗,军饷什么时候发,格外聊不了太多,等待开拔命令而已。 哨子吹响,沈如松有点遗憾傍晚时分离开军场,不过板牙找得到自己,他背着背包走过连秸秆都收集完了的麦田,黑色的泥土沾到他的靴底,在温热的夜风吹拂下,他低头看着路,走回到北琴基地里去。 但仿佛是专门要印证赵海强说的话是对的,第二天,北琴基地真开来了一列军车,放下了几十名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兵同时,还有一纸命令。 沈如松看完命令的第一想法就是,这是要去兰花的老家么?但鼻头酸也就是酸那么一下,沈如松低头擦擦脸之际,抹了一把尘灰下来,于是他怔怔地盯着掌心的灰黑色,刹那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灰黑的硝烟里映着的无数人面容,昔年的同学和街坊邻居,牺牲了的战友和依然在身侧的同志,母亲和妹妹,还有逝去的父亲。 沈如松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泛起如此多的情绪,他马上收敛起来,转头望向安静的麦田,没有尘土飞扬,但有八月烈日下的灼热,他自然想到了奋战在一线的无数同胞,鏖战在废墟、艰难爬行在污水阴沟里,还有无处不在的标语“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沈如松几乎想拦下一辆车,追上板牙,然后告诉他不用去追查了。 理智在告诉他,真的没必要这么做,那就是个萍水相逢、毫无关系甚至是敌人的暴民女性,她是暴民,暴民!她是举枪对车队打出过子弹的!她是没有法律没有任何保护的战俘,哪怕真的当场击毙,谁也不担责任,有谁在意?谁会在意?!有这笔款子,就是白送给某个兵某个基建兵都好啊,何必去追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何必去找一个可能得罪人的陌生人? 何必呢?何必呢?! 何必啊。 沈如松攥紧着拳头,他脑袋混乱极了,他从没有学过一丝要对敌人怜悯的话,但是!但是!他的感性在追问他,甚至不是道德,就是感性!在追问他,你付不出吗?!你付不出吗?! 花笔钱,给一个陌生人不错的人生,付不出吗?! 她不是你的同胞吗?! 她活在国境线之外吗?她和你有什么不同?! 沈如松脑子一遍遍闪过宣传画,战士手执刺刀刺进卑劣的暴民烂开的心胸里,大皮靴像踩臭虫一样碾死了无数破坏祖国的暴民,保护金黄的麦穗和日益建设的地表。 但始终有个角落,那恢弘的紫色攻不进去。 他看着和妹妹一样大的兰花在凶猛地吃罐头,像一条流浪狗窝在牢房旁边,在洗过脸过,那菜色中有一分清秀的尖瘦脸庞,她好看吗?能有多好看?她能有多少威胁? 但是她能干活吗?能撑得起把男兵都累垮的农活吗?能给祖国带来源源不断的进项吗?煤还是油,还是麦子,他可以杀敌,可以种麦,可以做很多,她有什么价值? 她没一点价值。 想到这里,沈如松抬起步就要去解马厩边的马缰,他骑术不错,就算是骑驮马,一定能追上坐马车的板牙。 但…… 何必呢? 沈如松颓丧地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情绪,他本能地想到这种情绪应该记到日记本里,可是他觉得很丢脸,万一哪天死了给人收殓走,看到自己日记本写着同情暴民而天人交战这么久,真的很丢人。 第111章 口粮配给 新兵来了总有下马威,军队不是一个和气的地方,当然很多时候是战友情同志情,但那是人与人之间必有的社会关系,衍生出来的温情而并非自身职能,也绝不是社会中温良恭俭让还是说个人英雄出风头的种种。毕竟这是一个时时商议、训练如何高效剥夺他人生命的绝对暴力组织,奉正义之名,行必要之恶,这不是罪,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恶。 沈如松背着手,与新兵们同样站在大太阳底下,从正午站到天黑,新兵们训了多久,他和后面的老兵们就看了多久,直到其他班组都收了,沈如松才看了看腕表,挥挥手,喊道:“解散!吃饭去!” 这很苦吗? 一般水平。 就不说沈如松在士官学校里三年如一日的严酷训练了,光是普通义务兵在新兵连阶段,管它雨淋日晒霜打风吹,那就是眼睛睁开就是练,闭上就是睡。五公里越野跑很累吗?泥地越野确实累人,一开始是顶不住,但沈如松他们是怎么过的?跑地表上行隧道,一直向上,动辄二十公里起步,猎兵怎么练的?绕着龙山外上行盘山道跑,专门挑化雪期跑,先跑到海拔两千六百米高的天池,绑着手游到对岸,再接着跑,到四千五百米的主峰白龙峰,采下雪绒花,再跑回去。 这叫累吗? 也许。 勘测队呢?钻几个月的高辐射量的原始森林,西线的兵呢?在漫天风沙的特大型城市里和笈多人打绞肉机一样的巷战,累吗?是的。 在军需农场春插秧夏犁田秋割脉冬修水利的基建兵呢?每天挖不满定额的煤就延长服役年限的矿坑兵呢? 谁轻松谁累?但起码有种人,盖章的不累。 这就是沈如松在看着基地文职给通知书盖章时的想法。算是一种创伤后遗症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如松总感到自己有口气憋着怎么都出不来,也许是卖了功劳觉着不爽,也许是旧人死新人来的惆怅。 吃过晚饭,自由活动时间,沈如松罕见地主动找到邓丰,两人结实打了一架后,关系肯定谈不上多好,战友情谊是没差的,不过日常生活里亲如兄弟那也不至于,有些膈应和隔阂存在着就是存在,就像看不惯某些人就是看不惯,但大家又心有默契不发作罢了。 沈如松与邓丰就是这样的关系,平常训练邓丰不含糊了,作战更是将历战老兵的本事发挥地淋漓尽致,虽然在维护班长权威上差强人意,可是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自家班里何必讲究那么多?上级和外人来了邓丰从不下沈如松的脸,所以两人的关系倒也不错。 今夜月亮明澈,站在基地护墙上,夜风爽朗,不知从何传出的磐钟敲击声听得清脆悦耳,沈如松双手撑在垛墙,放眼扫过辽阔田地,极远处的地平线仍有未散余晖,像是给升起的夜幕这块上好黑缎挂了金红的穗。 沈如松解开风纪扣,扭扭脖子,倾身分给邓丰一支,然后坐到台阶上,指着操场上跑来加练的几个新兵说道:“老邓,你觉得这批兵怎么样?” “一般。”邓丰回道,他夹着烟的两指早已熏得焦黄,茧子磨得一层又一层,粗砺的很。他大喇喇地叉着腿,挠了挠裤裆的痒。 “都十七岁的孩子,练再多也是孩子。” 沈如松吸了口烟,浑然不觉说这话的邓丰其实也才刚二十,不过他却苍老地像是有三十了,沈如松也好不到哪里去,半年风吹日晒,奔波各地,心里的棱角磨平了不知道,但脸上的皱纹倒是起来了,胶原蛋白可能只有说年轻女兵看着明显点,他看起来也不像二十的,看着有二十五二十六模样。 “打战嘛,重建嘛,十七岁不算孩子,是爷们了。” “我还娘们呢。”邓丰说出口便笑了,他蹲起来,瞄了眼露出一截脖子的班长,看着这个黝黑精干正在笑的弟兄,他还能有几分怨气?摇头间掸掸烟灰,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 一支烟抽的多块啊,之后便是邓丰发烟,两人聊着彼此的家庭,休假了想做点什么之类的闲适话题,有点出乎沈如松意料的是,邓丰居然是独子。 谈到这个,邓丰摸了摸他短剑似的粗黑眉毛,叹道:“我妈生我时伤了身体,之后没法生了,一个两个又有啥,都一栋楼里,皮孩子闹一起玩儿,差不离。”看书喇 沈如松说起他从前逃课带妹妹去滑旱冰,在钟楼街被老妈逮住一顿打的糗事,两个人乐呵得很,直到沈如松瞅到人来了,便踩灭了烟头,系上风纪扣,提醒邓丰在新兵前注意点形象。 “报告!”两个新兵朝班长班副敬过礼。 沈如松认出来女兵是贾明慧,一米九的大个子叫谢名会,两人名字读起来倒是很接近。 “稍息。”沈如松背着手说道。 沈如松还没说“有什么事”,贾明慧便抢先发问道:“班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上前线!” “听说匪军喜欢搞伏击,咱们要先进攻!”谢名会嗓门也和体格一样壮,声线极洪亮。 小个子一点的贾明慧背手跨步站着,原野绿色的军帽衬得她的脸有点微圆,她大声:“我们永远先发起进攻!” “教官说了,到冬天,延齐战役就要结束了!我们连却在北琴打匪军!班长!我们什么时候调去延齐!” “是!班长!我想问这个!” 没待沈如松说话,邓丰便走到两个新兵前,比划了下两人身高,说道:“你,一米七?” “是!班副!” “吃饱了回去睡觉,长高点。” 贾明慧涨红了脸。 “你,一米九……九三?” “九二!” “吃饱了压压腿,长矮点,神枪手就挑你这种高个打。” 两个新兵就这么脸涨红着站原地,走了也不是,回嘴也不是,直到沈如松慢悠悠地反身靠到护墙上,手指过两人,说:“你们听到班副说的了,回去睡觉,要么跑五公里!” 两个人碰了一鼻子灰,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你们没说,是!班长!” 两人只得又转回来,敬礼回答了才走开。 沈如松看的摇头,邓丰颇是玩味地说道:“和你刚来的时候蛮像。” 沈如松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到任三把火,像也是和你像,我这不是半年,而是三年半。” 第112章 猫啊狗啊 新兵来了总有下马威,军队不是一个和气的地方,当然很多时候是战友情同志情,但那是人与人之间必有的社会关系,衍生出来的温情而并非自身职能,也绝不是社会中温良恭俭让还是说个人英雄出风头的种种。毕竟这是一个时时商议、训练如何高效剥夺他人生命的绝对暴力组织,奉正义之名,行必要之恶,这不是罪,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恶。 沈如松背着手,与新兵们同样站在大太阳底下,从正午站到天黑,新兵们训了多久,他和后面的老兵们就看了多久,直到其他班组都收了,沈如松才看了看腕表,挥挥手,喊道:“解散!吃饭去!” 这很苦吗? 一般水平。 就不说沈如松在士官学校里三年如一日的严酷训练了,光是普通义务兵在新兵连阶段,管它雨淋日晒霜打风吹,那就是眼睛睁开就是练,闭上就是睡。五公里越野跑很累吗?泥地越野确实累人,一开始是顶不住,但沈如松他们是怎么过的?跑地表上行隧道,一直向上,动辄二十公里起步,猎兵怎么练的?绕着龙山外上行盘山道跑,专门挑化雪期跑,先跑到海拔两千六百米高的天池,绑着手游到对岸,再接着跑,到四千五百米的主峰白龙峰,采下雪绒花,再跑回去。 这叫累吗? 也许。 勘测队呢?钻几个月的高辐射量的原始森林,西线的兵呢?在漫天风沙的特大型城市里和笈多人打绞肉机一样的巷战,累吗?是的。 在军需农场春插秧夏犁田秋割脉冬修水利的基建兵呢?每天挖不满定额的煤就延长服役年限的矿坑兵呢? 谁轻松谁累?但起码有种人,盖章的不累。 这就是沈如松在看着基地文职给通知书盖章时的想法。算是一种创伤后遗症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如松总感到自己有口气憋着怎么都出不来,也许是卖了功劳觉着不爽,也许是旧人死新人来的惆怅。 吃过晚饭,自由活动时间,沈如松罕见地主动找到邓丰,两人结实打了一架后,关系肯定谈不上多好,战友情谊是没差的,不过日常生活里亲如兄弟那也不至于,有些膈应和隔阂存在着就是存在,就像看不惯某些人就是看不惯,但大家又心有默契不发作罢了。 沈如松与邓丰就是这样的关系,平常训练邓丰不含糊了,作战更是将历战老兵的本事发挥地淋漓尽致,虽然在维护班长权威上差强人意,可是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自家班里何必讲究那么多?上级和外人来了邓丰从不下沈如松的脸,所以两人的关系倒也不错。 今夜月亮明澈,站在基地护墙上,夜风爽朗,不知从何传出的磐钟敲击声听得清脆悦耳,沈如松双手撑在垛墙,放眼扫过辽阔田地,极远处的地平线仍有未散余晖,像是给升起的夜幕这块上好黑缎挂了金红的穗。 沈如松解开风纪扣,扭扭脖子,倾身分给邓丰一支,然后坐到台阶上,指着操场上跑来加练的几个新兵说道:“老邓,你觉得这批兵怎么样?” “一般。”邓丰回道,他夹着烟的两指早已熏得焦黄,茧子磨得一层又一层,粗砺的很。他大喇喇地叉着腿,挠了挠裤裆的痒。 “都十七岁的孩子,练再多也是孩子。” 沈如松吸了口烟,浑然不觉说这话的邓丰其实也才刚二十,不过他却苍老地像是有三十了,沈如松也好不到哪里去,半年风吹日晒,奔波各地,心里的棱角磨平了不知道,但脸上的皱纹倒是起来了,胶原蛋白可能只有说年轻女兵看着明显点,他看起来也不像二十的,看着有二十五二十六模样。 “打战嘛,重建嘛,十七岁不算孩子,是爷们了。” “我还娘们呢。”邓丰说出口便笑了,他蹲起来,瞄了眼露出一截脖子的班长,看着这个黝黑精干正在笑的弟兄,他还能有几分怨气?摇头间掸掸烟灰,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 一支烟抽的多块啊,之后便是邓丰发烟,两人聊着彼此的家庭,休假了想做点什么之类的闲适话题,有点出乎沈如松意料的是,邓丰居然是独子。 谈到这个,邓丰摸了摸他短剑似的粗黑眉毛,叹道:“我妈生我时伤了身体,之后没法生了,一个两个又有啥,都一栋楼里,皮孩子闹一起玩儿,差不离。” 沈如松说起他从前逃课带妹妹去滑旱冰,在钟楼街被老妈逮住一顿打的糗事,两个人乐呵得很,直到沈如松瞅到人来了,便踩灭了烟头,系上风纪扣,提醒邓丰在新兵前注意点形象。 “报告!”两个新兵朝班长班副敬过礼。 沈如松认出来女兵是贾明慧,一米九的大个子叫谢名会,两人名字读起来倒是很接近。 “稍息。”沈如松背着手说道。 沈如松还没说“有什么事”,贾明慧便抢先发问道:“班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上前线!” “听说匪军喜欢搞伏击,咱们要先进攻!”谢名会嗓门也和体格一样壮,声线极洪亮。 小个子一点的贾明慧背手跨步站着,原野绿色的军帽衬得她的脸有点微圆,她大声:“我们永远先发起进攻!” “教官说了,到冬天,延齐战役就要结束了!我们连却在北琴打匪军!班长!我们什么时候调去延齐!” “是!班长!我想问这个!” 没待沈如松说话,邓丰便走到两个新兵前,比划了下两人身高,说道:“你,一米七?” “是!班副!” “吃饱了回去睡觉,长高点。” 贾明慧涨红了脸。 “你,一米九……九三?” “九二!” “吃饱了压压腿,长矮点,神枪手就挑你这种高个打。” 两个新兵就这么脸涨红着站原地,走了也不是,回嘴也不是,直到沈如松慢悠悠地反身靠到护墙上,手指过两人,说:“你们听到班副说的了,回去睡觉,要么跑五公里!” 两个人碰了一鼻子灰,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你们没说,是!班长!” 两人只得又转回来,敬礼回答了才走开。 沈如松看的摇头,邓丰颇是玩味地说道:“和你刚来的时候蛮像。” 沈如松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到任三把火,像也是和你像,我这不是半年,而是三年半。” “打战嘛,重建嘛,十七岁不算孩子,是爷们了。” “我还娘们呢。”邓丰说出口便笑了,他蹲起来,瞄了眼露出一截脖子的班长,看着这个黝黑精干正在笑的弟兄,他还能有几分怨气?摇头间掸掸烟灰,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 一支烟抽的多块啊,之后便是邓丰发烟,两人聊着彼此的家庭,休假了想做点什么之类的闲适话题,有点出乎沈如松意料的是,邓丰居然是独子。 谈到这个,邓丰摸了摸他短剑似的粗黑眉毛,叹道:“我妈生我时伤了身体,之后没法生了,一个两个又有啥,都一栋楼里,皮孩子闹一起玩儿,差不离。” 沈如松说起他从前逃课带妹妹去滑旱冰,在钟楼街被老妈逮住一顿打的糗事,两个人乐呵得很,直到沈如松瞅到人来了,便踩灭了烟头,系上风纪扣,提醒邓丰在新兵前注意点形象。 “报告!”两个新兵朝班长班副敬过礼。 沈如松认出来女兵是贾明慧,一米九的大个子叫谢名会,两人名字读起来倒是很接近。 “稍息。”沈如松背着手说道。 沈如松还没说“有什么事”,贾明慧便抢先发问道:“班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上前线!” “听说匪军喜欢搞伏击,咱们要先进攻!”谢名会嗓门也和体格一样壮,声线极洪亮。 小个子一点的贾明慧背手跨步站着,原野绿色的军帽衬得她的脸有点微圆,她大声:“我们永远先发起进攻!” “教官说了,到冬天,延齐战役就要结束了!我们连却在北琴打匪军!班长!我们什么时候调去延齐!” “是!班长!我想问这个!” 没待沈如松说话,邓丰便走到两个新兵前,比划了下两人身高,说道:“你,一米七?” “是!班副!” “吃饱了回去睡觉,长高点。” 贾明慧涨红了脸。 “你,一米九……九三?” “九二!” “吃饱了压压腿,长矮点,神枪手就挑你这种高个打。” 两个新兵就这么脸涨红着站原地,走了也不是,回嘴也不是,直到沈如松慢悠悠地反身靠到护墙上,手指过两人,说:“你们听到班副说的了,回去睡觉,要么跑五公里!” 两个人碰了一鼻子灰,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你们没说,是!班长!” 两人只得又转回来,敬礼回答了才走开。 沈如松看的摇头,邓丰颇是玩味地说道:“和你刚来的时候蛮像。” 沈如松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到任三把火,像也是和你像,我这不是半年,而是三年半。沈如松看的摇头,邓丰颇是玩味地说道:“和你刚来的时候蛮像。” 沈如松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到任三把火,像也是和你像,我这不是半年,而是三年半 看书溂 第113章 怜悯心 时值八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在这个时节越过珲江,深入到同安岭里去,的确是不错的选择。毕竟春夏之际前去瘴气湿气过重,秋冬去又过于阴冷鬼祟。也正因为如此,一年中只有七八九三个月得以较大规模地对同安岭地区执行军事行动,不然即便是最坚韧的猎兵也难以在冬季的同安岭中存活。看书喇 沈如松一开始倒不是对为何派遣他们这支预备连队伴随猎兵部队进入同安岭,等到该方向其他空闲单位向北琴基地陆续集结后,他就逐渐明悟了。 在北琴一带,几乎没有那支部队比预备连队更有丛林战经验了。 尽管预备连队伤筋动骨、损失极大,但终究保有了一半基干,幸存下来的士兵自然然变成了老兵,择优晋升为班长乃至士官,他们就像是已经发酵好的面,劲道无比,可以随着任务目标的不同去变成馒头、面条、包子。而新兵就是生面粉,加上适量的水、油,就可以揉出一样上等的面团,如果说是直接建立纯新兵的番号,那么往水里注水,到头来还是水。 像预备连队这样,本身就有四分之一左右的老兵,这在野战军里属于二流乃至三流水平。但那是按照战前标准建设的野战军,内陆守备军里有老兵就属于精锐部队了,许多二年兵三年兵都被抽调去了西线野战军,维持西线的战斗力。 半年间,历经三次战事,特别是全部处于复杂地形,进行不对称战斗。这在上级考量里便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追剿匪军是异常艰苦的战役,单靠少而精的猎兵是远远不够的,猎兵始终处在紧张调用状态,没有任何一支猎兵单位是空闲的,他们更像是尖刀,扩大突破面依然要靠多数步兵。 包围攻克匪军在同安岭的秘密堡垒,这本就需要大量兵力,这也正是预备连队被点名选去的原因之一,战斗工兵,攻坚必克。 沈如松看着操场上在加紧训练的友军部队,心里微有不安。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眯眼望着那些刚出训练营的新兵,固然是算的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过有些事情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出来的。 那些通过遴选、少年起便广泛参加了军事对抗的战斗兵的素质毋庸置疑。军事技能和个人心理素质都相当出色,沈如松班组里的三名战斗兵,谢国荣、李皓、俞有安,在战斗中的贡献和能动性是最高的。虽然俞有安不幸阵亡,但在沈如松这些个班长看来,只是运气很差,正好撞到兽潮顶上被拽出去了,但没办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再看其他牺牲的义务兵,几乎是成片成片的阵亡。三月集训和五年训练,那完全是两个概念。都是十七岁入伍,战斗兵在十七岁时起码参加过两次对抗演习,义务兵还在走队列学怎么瞄准开枪,差距毫无疑问。 现在补充来的六个新兵,竟然没有一个战斗兵,清一水儿的义务兵。当初对打空到只剩邓丰、邱铁军的2班进行近乎重建的补员时,加上沈如松自己,一共四个,在十三人的班组里,便有六个富有经验的战斗兵,稍加锻炼,很快就形成战斗力了。现在呢?四比九。 哪怕杨旗、刘有成、徐胜男他们三个勉强可以算成长起来了,但在沈如松眼里还是略逊了点。 这种考量他自然是不能公开说的。在某天晚餐后,他找来了陈、赵两人,讨论各自班里的新兵情况。 至于排长?算了,许博然都说成那样了,喊他来也多半是:“你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摆明来体验生活的将种子弟,问他也是白问,早日恭送他高升滚蛋,来个正经办事的。 一提起这位神仙,沈如松就止不住想到了只带了两个月的王贵水排长,人确实脾气臭,又臭又硬,但无论是指挥、技战、作战都是顶强顶棒的,当初在千山刮倒春寒时,最难熬的夜岗永远有王排长,最后走的也是他,常常分自己的配给。 哎,可惜了一个好排长,牺牲了,来了这么一个贵物。 本来是在食堂里早点讨论完早点回去继续操练新兵,但陈潇湘嫌弃食堂太闷了,执拗要爬爬北琴的石丘山,说要透透气。 沈、赵两人面面相觑,不过陈潇湘又不是第一天这么有个性了,再说了,人家又没不靠谱过,去外面走走有什么不好的? 于是三人便开始登石丘山。这座山是当年挖北琴基地的护城河时用挖出来的土方泥石垒成的,本来是不太高的,由于后面追加建筑,要对基地下的储备库和掩蔽体提供额外防护,于是对土方浇筑水泥,内部镂空了以钢筋支撑,外观看上去就是座灰扑扑的石山,一直没个正名,索性就叫石丘山了。 “听说你要给暴民写担保书?”没想到陈潇湘开头先问起了这个。 沈如松“嗯”了声,关于委托板牙寻找兰花这事过去快有一周了,这小子是有回信,意思是周围小矿场很多,像兰花的女性归化民或者说是苦力,着实不少,他无法确认,只能一一记下并打招呼让当地照顾照顾,之后等沈如松得空再去亲自辨认带走。毕竟沈如松现在根本脱不开身,他现在丫的跟代理排长似的,哪有大块时间外出。 接过赵海强递来的烟,三个人凑一起用一根火柴点起,陈潇湘一口烟喷沈如松脸上,弄得他殊为无语,他回道:“很奇怪吗这个事?不少?” 暴民归化入籍,这件事有的是油水,普通士兵还没资格写担保书,只要是人,就有财产,军市又不是真的光卖点旧衣物和手工艺品,入籍中介和拉皮条的大有人在,军衔越高,出具的担保书自然越有效力,分到的地方也更好,价钱也自然更贵。 搞点钱,不磕碜,在地表这地方,真没人干满服役期,复员回家时只揣了份补贴。 “注意点形象,怎么着也是副排长了。”陈潇湘不咸不淡刺了句。看书溂 沈如松顿时无语,被许博然威逼利诱弄走二等功这事是瞒不住的,好在沈如松自己打铁全靠自身硬,连队里没人对他排里事务有意见,嚼舌头免不了,许博然干一年两年就跑路了,他可以不体面,毕竟上面有人罩着他,举报信上去也没用,但沈如松不好不体面。 沈如松不打算在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便岔开,转头问赵海强道道:“你们强化训练弄怎样?” “凑合,质量摆哪里,撑死本月底就要出发,没学会的到时候自然学会了。” 赵海强的1班比2班惨多了,雷达站一战时,1班负责防御,承受了最多火力倾泻,几个老兵要么死要么伤,统统转后方医院了,能回来也是起码明年,搞得他写补员报告时把那两个十有八九要截肢的老兵给剔除了,要求多发了两个人。 陈潇湘的3班略好一点,她骑兵班出身,老兵多,她那匹迅卡马也一直跟着,补点新兵干系不大。 沈如松想起了从前的3班,那个叫辛婕的女班长,不知道她的班抽去哪里,应该是在延齐一线鏖战? 登上石丘山顶,上面是一排用帆布盖着的榴弹炮,但考虑到没人守着,那就肯定不是真炮,掀开一看,真是木头做的样子货。 心里嘀咕着这么好的炮兵战位都不放几门,北琴真是穷到家了云云。沈如松挑了个干净地方靠着,抱着肩膀望着落日云霞,说是云霞也不准确,毕竟这个季节云层不厚,要是厚就说明要下雨。 “早点把战斗小组分一下,明后天猎兵就要到了,装备一分基本就是要开拔。” 沈如松叹气道:“能回来几个,就看他们各自造化了。” “你什么时候还信造化了。”陈潇湘嗤笑道。 “挑刺了你还。” 沈如松举起手,摸着木头炮管,他都快把这门“榴弹炮”给拉踮脚了,没料到陈潇湘也是有趣,三两下从炮盾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到炮管上,那完咯,本就不重的木头炮一下子重心失衡,炮管朝下砸了下去,“咔嚓”一下,炮管给折断了。 三人傻眼了,转念一想木头做了又怎么滴了,但干了坏事还是赶紧开溜。 下山时,赵海强忽然感慨道:“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 “噢,你觉得现在很好呗?”沈如松回道。 “你不觉得好吗?远离前线,隔三差五还有人伺候,在延齐哪有这个待遇。” “那你打报告申请留北琴得了。” 说话间,沈如松望到远处土路上似是亮起了车队灯光,他眯眼说道:“呦,猎兵今晚就到了?” “一个连,就四五辆车?” “这几天也没看步兵坐车来啊?” “可能送补给的?管它,多来点人又没坏处?” 沈如松并没多在乎这几辆车,自然,整个北琴基地也不在乎来的是谁。毕竟他们只是按照命令要求准备随时开拔,越过珲江,向幽深的同安岭进发,惩罚敢于挑衅复兴军威严的匪军暴民。 但这对于坐在颠簸不已的卡车上的顾红蝶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紧紧抱着怀中的文件箱,垂下的帽檐遮住了她的面容,绯红的云霞下,是满目疮痍的世界,而她,要进入另一个不能用疮痍形容的世界。 第114章 雨夜、潮水 手指抚过文件箱上冰冷的紫星,屈指敲过时只有沉闷的“笃笃”声,她略略活动了手腕,然后其上的手铐链子发出轻响。是的,箱内装有着许多份打有“绝密”字样的文件,不仅仅包含了这六个月以来整个小组穷究有关史料档案记录后的总结性报告,还有精选出来的图表集与对照样本。 顾红蝶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横置膝盖上的文件箱,她刚阖上眼睛想暂缓一会儿因过度思考而几近枯竭的脑力,但凹凸不平的路面令她始终无法卸下哪怕一丝丝的沉重。 于是她又睁开眼睛,端正坐起,脊背贴着车板,看着面前保持假寐状态的警卫。她佩服所有在任意方面比她优秀的同胞,比如说过目不忘的小组长,他能准确举出某个民间神话出现于哪个古代郡县的哪年哪月哪日方志,几乎可以定位到某个段落。不过顾红蝶此时自然不会羡慕这样的能力,她更想要获得随时随地都可以坐定休憩的强大适应力。 可惜,她很清楚自己,她不太可能锻炼成那样,毕竟,坐在她面前的,是全复兴军最精英的士兵。 既然被统帅部指派给“女娲”小组作警卫队,那么他们就得暂时收起原部队的标识和臂章,尽管标识非常非常简单易懂,黑底白龙罢了。 顾红蝶侧过头去,把视线从绝无任何表情的警卫脸上转移走,她望着地平线处浩荡而绯红的落日云霞,她自然感到极其壮观。作为将军的女儿,她当然只需要说一声就可以上到地表且无需走拥堵不堪的螺旋平台,实际上她也去过龙山之巅观赏日出,身着防寒服呼吸纯净而冰冷的空气,忽然间死寂暗黑的夜空被金色朝霞渲染满,在太阳投下第一抹日芒的同时,数以百计的工程兵就像是烙有法印的兵马俑一般发动起来,在她脚下,硕大无比的采雪机骤然轰鸣,在日出前刮取最后剩余的冰雪。看书喇 她思绪好像飘远了,她望着北国夏日的云彩,却想起在故乡的某个凛冬清晨,坐在双翼机后座,戴着风镜俯瞰过龙山地表基地,伸出手触摸到云层,冻住了的水汽“喀喇”碎裂成无数粉末,她顺着坠落的弧度向下望,透过放大镜,她甚至能看到极远处山林里的勘测队,她记得尤其清楚,清一色的橘红色防寒服。 她有想过自己参军后会是什么模样,装甲兵?也许,驾驭重装坦克碾过冰封原野,向卡曼宁维斯托克发起突击?炮口随着挥起的手臂转动?这是一种基于荷尔蒙的幻想,把自己剥离掉固有属性,放到历史学所特有的中立宏观视角,她又会看到什么? 为了追逐被判定迷信乃至谬误的某种事实,然后穿上军装,这是自己想要的么? 可能是,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迷雾,必须要继续剥离开,直到毫无偏颇,这样才能洞见真相。 “十分钟后抵达北琴基地,做好准备。”组长的声音照例缺乏感情,没有起伏甚至辨不清他的音色是什么,不过足以将顾红蝶漫无目的发散开的思路拽回来。 卡车速度放缓了,顾红蝶听到了车外嘈杂声,是一队执行夜间巡逻的步兵,他们站在路边等候卡车过去,灰尘扬起,于是他们很不高兴地抱怨了两声,其中一人与顾红蝶有一刹那的四目相对,这个人眼里瞬间一亮,旋即举起夹着烟头的左手,吹了一声十分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很快,卡车越过了护城河,北琴厚重城墙占据了顾红蝶视野,哨塔上的探照灯在森严扫荡过空旷原野。顾红蝶抱着文件箱,在警卫的帮助下跳到地面,而这个专配给她的警卫随即侍立在她身侧,警惕地环视周围。北琴差不多是复兴军实控范围最北端的基地,时常会有不同番号的部队调动经过,换个角度说,流动性不低。 虽然说顾红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警卫跟着的生活,但后背总是有人的感觉不见得永远是安全感,而是某种局促,她明白这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小白龙要同时保证文件和她的安全,不过凡事都有一二三顺序,她很确定文件优先级更高,所以她曾冒出了个很粗俗的想法,粗俗到让她自己都吃惊了。 这个想法源于一次经历,上个月小组在考证了延齐基地的有关存档后,赶去千山事件的核心位置,硫磺泉营地。他们自然是乘直升机去的,到了目的地后,大家都觉得这片浸满了龙孽黑血的土地阴翳无比,加上茫茫多的棘兽尸骸,那种肃杀氛围和恶臭搞得她有点腿软,具体表现就是她忍不住想解手。 战场遗址显然不可能有马桶,解决办法当然走远点,脱裤子该做什么做什么。而顾红蝶的警卫站在她背后就那么盯着她,顾红蝶掏纸时摸错了口袋,掏出一张记录表擦了擦,等用完了才发现,这是个需要回收的文件。 当时顾红蝶一脸歉意地看着警卫毫无表情地处理那张沾满了秽物的记录表,于是她想,假如说,所有的文件,最终意义都不比眼前这张臭烘烘的记录表来的有意义,但有没有意义纯粹是小组说了算,那么,她做多少次这样的事,不管有心无心,警卫就得去整理这些擦屁股纸喽? 想到这里,顾红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一声轻笑打破了队伍的肃静,引得组长转头瞥了她一眼。 顾红蝶立刻闭紧了嘴,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组长没有表情的脸,就,相处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法描述出组长的面容,大概一句话就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他的脸,不,整个人就跟他的名字,王山,一样的毫无特色。 组长走到顾红蝶跟前,他的手腕也铐住另一只箱子,是加密过的手提电脑。只有他才有权限充分调用电脑一切数据。作为组内次席研究员,顾红蝶连密码都不知道。 王山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手势,旋即不再看她,走回原来位置,他的警卫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注视她又移开眼睛。 从头到尾,组长那双瞳仁很淡的眼睛就没有偏离过顾红蝶的双眼。 小组成员和贴身警卫不需要任何举措,自有额外的护卫排保证一应工作。不消几分钟,排长便完成了所有沟通,三十多名沉默的士兵把小组拱卫起来,带着他们往石丘山内的基地指挥部行去。 长靴踩过水泥地,突如其来的夜风刮起了顾红蝶的军帽,她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在昂首的某个瞬间,她望到了山上走来的几个军人,中间那个体型偏瘦削的人嘴里叼着烟,烟头红亮着,微微照出了他脸庞轮廓。 进到地下指挥部,错综复杂的坑道稍许展露出昔年为了对抗莫斯罗斯帝国入侵的要塞峥嵘。早已得到命令的基地士兵只负责导向,推开一扇扇封闭许久的防爆门,带着小组一步步深入到北琴基地的最核心处。 电力传送到这个很久没来过人的防护所。电灯亮起时抖落下积年灰尘,护卫排散开,检查各处设施。 顾红蝶终于得以解下互相铐住了数天的文件箱,解锁方式不是先进的虹膜扫描也非指纹识别,只是最老式的密码锁,密码很长,足有十一位,即便文件箱落入了敌方手中,穷举破解十亿个组合吗?而这个文件箱,只要输错一次密码,内中文件就会被立刻腐蚀摧毁。 电脑会被入侵,话语会被监听,但放在黑暗处的文件只要不重见天日,就永远不会泄密。 最古老的方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方法。 小组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护卫送上加热过的军用口粮,如果基地没有足够可靠的供应链,那么小组决不会使用该基地的食水与一切补给。 用餐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对于掌握了随时休憩能力的顶尖军人来说,没有进行战斗就是一种休息。所以组长说了声“开始”,整个小组便按照规程开始工作。 小组有九人人,首席研究员同样是一名女性,她来自于顾红蝶所不知道的某个特殊研究所,顾红蝶只隐约知道该研究所单列预算,意味着统帅部只有知情权没有管辖权,能够影响它的应该是“抟土计划”的委员会。 首席研究员打开了专属手提箱,继续解析龙孽黑血中的化学成分,就像神话体系里有无数诡谲怪异处,位于体系顶端的神皇固然有详尽描述,正因为其神力如此澎湃,以至于还原一鳞半爪都无比艰难。 顾红蝶径直找去了防护所档案库,每座防护所在建成后都会搬入附近城市的机密文件,在浩如烟海的纸张内寻找所需要的几页记录是机械且繁重的,这恰好是顾红蝶的长处之一,在四年的历史学科班学习里,她学到了如何快速筛选出真正有用的材料。 这里的档案仍沿用了战前编号,即如今基本不存在的二十六字母编码,a到z各有特指区分,顾红蝶负责拣出一切与海兰图朵有关的风物志,另外两个次席研究员则去对照微缩胶卷和铭牌器物。 龙女海兰图朵,神圣白龙的长女,本该继承神皇之位的长女,却因为私情而心甘情愿与支脉贱子私奔…… “可是你最终逃到了哪里呢?”顾红蝶自言自语道。 第115章 照明弹 联盟的前身是辉煌煊赫的天海帝国,两千余年前始皇帝建立秋朝起,白龙神话便铭刻在了帝国的历法中,所有重要的节气都直接与神圣白龙的一举一动相关,龙抬头意味着春季为之不远,谷雨代表白龙赐福甘霖,夏至冬至隐喻白龙的冷热心情。无论帝国分野第一第二第三,或是秋、武、宁、钟离、周、赵,六个王朝皆以白龙为圣,龙帝龙军龙生九子,天即是白龙,祭天即是祭祀神龙。 上行自然下效,关于白龙与龙生九子的庙宇供奉极其旺盛,每座城市村镇,皆设有香火旺盛的神龛,虽说在步入近现代后,科学证伪了迷信,近似于宗教狂热的祭拜才渐渐回落,但诸如二月初二春龙节、五月初五天中节,依然证明着天海民族对于白龙那种根植于集体记忆中的热爱崇信。 推及至龙生九子,九条滋润了天海大陆的河流自然很容易被具象成九龙,在这九条江河流经之处,白龙祭祀尤其兴盛,所积累下的神话传说难以枚举,喜闻乐见的鲤鱼跃龙门,祭龙求雨,或是说蛟化龙、鼍化龙,乃至于屠龙、追龙、坠龙,构成了完整而细密的民间叙述体系。 在最广为流传的神话里,长女海兰图朵受黑海龙王诱惑,弃神皇储君之位不顾,毅然奔逃,在千山时被白龙遣来的幺子追截,最终手足相残,交战时所激荡出的伟力生生将千山劈开,故而海兰图朵江劈山而过,生生向南流去,而幺子愤恨坠亡,化作琴湖世世代代封住了海兰图朵。 百姓嘛,总是对于神女垂青、私相出逃的艳俗戏码感兴趣,在无数年间的交口相传层层演绎中,形成了完整的故事链,从龙王朝拜天池,神女龙王相爱,到二龙约定出逃,白龙震怒遣幺子追截,再到出逃途中二龙缠绵舍别,最后到姐弟先礼后兵,神女悲愤控诉,二龙陨灭。虽说各个版本有出入,但总归逃不脱有情人难成眷属,天潢贵胄却难得自由等悲剧结局。 作为各地珍贵的民俗资料,大量的线装书、手抄本不仅有意识地电子化并搬入防护所存储,其他有利于维系战后民族认同的档案同样进行了保存。作为历史生,这个时代极少数的科班历史学生,顾红蝶也是少数能自由出入龙山大学和其他档案馆的人员,龙大文科不愿搬迁的缘故之一便是“砖厂”下藏有上百万本再也受不得迁徙损害的古籍了。 正如当年没谁料的到全面核战争会突然于1981年降临,也不会有谁突然加快文本电子化的进度,毕竟工业技术才是最优先保存的,大量的文本古籍要么被彻底毁灭,要么散见于失落的废墟、地下城、防护所。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复兴军的每一次废墟清剿、探险勘测行动,都可以说是为天海历史这副浩繁拼图的重组提供了一块小小的碎片。 尽管龙大拜托过军方,希望在清理废墟时注意一下宝贵的古物书籍等等,军方也满口答应了,但比起人命而言,任何事物都可以往后稍稍,比起广泛布置的勘测队、探险队、科考队,考古队可能就只有那么一两支,很凑齐,顾红蝶基本认识这群武装暴徒,出于为民族历史延续的无上激情,这帮子人完全能算复兴军的雇佣兵了,噢,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顾红蝶熟练地检索过面前一沓沓堆积如山的旧书。这里灰尘大到她得戴上防毒面具。综合了“抟土计划”下各小组的阶段研究,线索指向了海兰图朵。 这个不难理解,“伏羲”小姐很早便提取了龙孽样本进行化验,不同于军方的纯粹生化试验,“伏羲”更注重于血缘追溯,这支估计还在琴湖兴高采烈吃辐射的科学狂人成功论证龙孽的少量基因来自于某种古生物,然后异想天开到了白龙本身。 顾红蝶不大反对这种想法,毕竟她和“女娲”小组的工作看上去都在为了证明白龙是真实存在而努力,起码是为了军方某种生物实验做辅助工作。这年头嘛,国家处在危险边缘,即便是她一介女学生,也清楚联盟与帝国在常规军力上的高下之分。如果军方面对畸形种、黑暗种那样呼风唤雨的能力而无动于衷,单纯予以剿灭。这种傻叉举动才会让顾红蝶觉得有病。 至于说军方想搞出什么样的生化兵器,顾红蝶并不在乎,到底是龙人还是真复刻出一条龙,她都不介意。搞文科的人的想法不见得更复杂,因为能够被说服的,就不会再起其他心思,现在不是和平年代,她很确信帝国军队杀进龙山,她会是什么下场。 可能这就是学过点历史的好处,她想的比较开。 把无关想法抛掉,顾红蝶继续检索书架。这是一项例行工作,旨在初步筛查有无可用图书。 想来北琴紧临珲江,而珲江又是龙生九子所指代的一条江河,昔年从邻近市镇运入的县志乡传应该会有很多关于六子,虺,的民间传说? 顾红蝶根据小组的检索原则,从年代最久远的书册开始查找。考虑到武朝中期才有了造纸术,宁朝改良了活字印刷,故而最早的几件线装书也才是到宁高祖、距今大约九百年。不过这已经算出乎她的意料了,因为在远远大于北琴基地的延齐基地,小组也才找到了十来本有关古籍,而且很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当年的合惠省博物馆运入的“经典”藏品,经典意味着早就被电子化了。 工作紧急,顾红蝶没有办法按照最佳的文物保护手法去翻阅这本线装书,她只能尽可能轻柔地翻动书页。她简单看过目录,发现这是本偏向于歌功颂德的宗族传记,放在和平年代必然是无比宝贵,可以直接佐证当年的人文风俗,现在? 顾红蝶直接放到一边了,线装书脆弱不堪的书缝线崩解开来,散落一地。 一连扫过好几本,顾红蝶都未发现有意思处。在略显黑暗的储藏库里,她觉得衣领子在不停灌冷气,她倒是知道冷气从何而来,无他,背后站了个上厕所都跟着的警卫,还比她高许多,一直注视着,有热气才怪了。 鉴于小组之前已经确定了珲江北岸、同安岭内某处山洞有想要的重要线索,格外检索书库已无太多意义,顾红蝶在连续工作了数小时仍一无所获后,决定结束本日工作去休息。毕竟之后两三个月里都可能没法睡个囫囵觉了。这也是她会来到北琴基地的缘故。 小组必须深入到同安岭内,寻找到那个失落的哨站,找到那份至关重要的书卷。 顾红蝶手朝后伸去,说道:“水。” 这个被她取了个绰号叫“牧人”的警卫履行了要求,解下水壶拧开盖递给顾红蝶。 顾红蝶一边饮水一边往回走,她沉思着现在的研究进度。最让她的痛苦的一件事肯定不是严格的管控,而是该怎么证明这些看上去绝对反科学的传说是真的,所有历史上出现过坠龙的地点,只要不是在战区的,别说现在的小组了,在十数年前军方就已仔细勘测过,一无所获。直到最近击毙龙孽测序了基因,表明里面出现了不在军方记录里的古代血脉,百般查证无果,才走投无路想到重建这支小组。 想到小组可能是某个大佬一拍脑袋建起来,顾红蝶便觉得烦躁,但回想被父亲郑重交付了任务,她又感到这不会是一场政治作秀,大可以安排她进另一个大型方案,比如说“妫”或者“秦”,安全又镀金。 拜托,看守集中营总比去同安岭那种鬼地方好? 顾红蝶一边想着,一边把水壶递回去,奈何狭窄的古道布满了藏书,她一伸手无意间状撞落了几本书,她不知怎的没跨过去,而是泛起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弯腰捡起了那本被撞掉的图书。 这是一本……呃,大概第二共和国时代的北军家书合集? 联盟在上世纪初建立,官方宣称其法理正统性传承自朝秋赵王朝。当时的德宗皇帝偏爱二子赵嘉,而长子赵赟因故放弃了储君名位,但秘而不发。德宗原定于在年初的大朝会上宣布二子承继大统,结果在朝会前夕,德宗与长子双双暴死。内战旋即爆发,时值共和思想盛行,天京中的革命派乘机抓住禁军出外征战的机会,发动暴乱逼迫末帝启圣逊位,建立了共和体制,实行督政府。由于督政府纵容革命派在天京内实行白色恐怖统治,公敌宣告令天京动乱了整整四年。在天京外,四大边军在外敌压迫下最终选择了联盟,组成联盟军开入天京,重新拥立启圣帝,启圣帝在统而不治了数年后决意放弃帝号,王朝由此告终,权力和平转入了执委会手中,国号也改为了天海联盟。 这段特殊的时期在史学上一般称为四年内战,也可以称为第二共和国。而所谓的北军,则是合惠省边军的简称。山离、玉门称为西军,陵海为东军,天京有禁军,天海三省称为南军。 第116章 盾牌与烈焰 【6月8日,雨】 【持续一个月的阴雨天气冲毁了道路,后方补给时断时续,辎重口粮已经减少到非常危险的地步,在一旬半前,师长命令把士兵每日口粮减少到五百克,嗯,每人每天一个蔬菜罐头,我已经好几天嘴里没有油星了,何况大头兵们呢?可想而知士气很低迷,加上士兵们不理解为什么要南下打内战,换我说,我宁愿为了打罗斯人而死,也不愿把枪对准同僚,打赢了又能有什么,荣耀吗?不,内战没有功臣,这不是平叛,而是亲王们的权力游戏。】 顾红蝶看到这里舔了舔嘴唇,把舌头抵在牙齿背后,挤着自己的牙龈,这种有点微微刺激的感觉很类似于她刚才看到的这行字。一个百多年前的边军中校,清楚认识到了他所进行的战争实质,并为之十分困惑。这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当时在进行的民主运动,在民间风起云涌,然而军方为了保证军人的所谓思想纯洁,严厉管控任何形式的民主思想流入军队,尽管依然以传统的忠君爱国之理念灌输给帝国军人,但何为君,何为国呢?就像那句话,要像祖国爱你一样爱祖国。昔年说出这句话可是要吃军士长鞭子的。 顾红蝶继续往后读。 【6月15日,阴】 【出大事了,第2旅爆发营啸,我没有办法,率部去弹压,当时许多老兵焚毁了栅栏,四散离去,我不想用逃兵去形容我的好战友们,毕竟人人都知道我们吃不饱饭纯粹是因为亲王不想我们吃饱!边境要塞了有供二十万人吃五年的存粮,就算是用骡子,也该送来了!我猜想我今夜就要受命去追捕他们……】 顾红蝶看了眼旁边的警卫。 之后的文本多是日记形式,应该是这名中校直接把日记装订起来寄回家中,不然这样的文件应该归档进军队档案。 出乎顾红蝶预料的是,这名中校居然还没入夜就带着直属部队离开了,打着追捕的旗号,结果一头扎进了同安岭的荒林里去,试图摆脱师团回到他本该在的边境要塞。 这算是另一种尽忠职守么?顾红蝶想到。 随着沈中校在荒林滞留时间越长,他的处境就越危险,虽然师团没有派兵追击,但他的小部队同样人心涣散,他们遇上了数十年罕见一次的夏雪,旋即迷路于这片绿色地狱中。 再往后面,中校的记录便愈发潦草,不过顾红蝶对他很有信心,无他,如果没有人找到他,那么顾红蝶也看不到这本书。 【7月3日,雪】 【同安岭独有的寂静淹没了我,我的连队只剩下不到八十人了,打猎勉强养活了我们,我们比较幸运,在暴雪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洞窟,足够支撑我们挺过去,洞里面似乎是一个蛇巢,靠着吃这些四脚蛇,大家过得还可以。很自然的,这个洞给我不详的预感,胆子最大的几个老油条也不敢往里继续走。山民出身的毛仔说这里是蛟化龙地方,我当时就笑了,反驳说这里哪来的水?不过,这些四脚蛇确实长得很怪。】 顾红蝶接连翻空了十几页,看上去空缺的纸页都被裁下了,切口十分齐整。她稍微脑补了一下这支残军的经历,在洞窟里遭遇了古早兽潮,仓促逃跑,最后百不存一,中校成功逃出,想方设法寄回这本书信合集,在寄送时被书信检查筛了出来,留了点不那么敏感的部分。 这很常见,书信检查从未消失过,哪怕是最宽松的时候都要筛查,更别说是有叛逃过往的中高级军官。 【我,我,我想,是,是,噩梦永不会过去,我一直梦见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会想办法回去,带兄弟们回家,啊啊,我该回家,我是皇帝的子民,我是龙的子孙,我相信……伟大光荣的白龙……】 到这里,顾红蝶已无法分辨出字迹,就好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在胡乱涂抹。 可怜人。顾红蝶嘀咕了一句,她没闲工夫细想,这些文字充其量来说只是一种消遣。她迅速澄清了脑海,在一分钟内入睡。 次日,小组继续校对此次任务地点,他们使用了战前最高级别的军用地图与最近最新的勘测图进行对比,先前派出到同安岭的一支小白龙成功侦察了慈悲岭一线,报告显示那里聚集的畸形种已经全部随投放的信息素离开,而始终盘踞着的暴民团体也跟着迁徙了。 这是一种特别的逐水草而居么?顾红蝶想到,在大部分的清剿记录里,暴民往往是与畸形种一道出现了的,反之说也可以,谁是谁的牧群又或者说,单纯的共存? 有一点顾红蝶可以确认,在畸形种的活动范围内,决不会有其他畸形种,非常典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顾红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中校家书,里面提及的山神洞窟。 她只能感叹一句岁月之所以值得纪念,是因为文明之于岁月。 在校对地点完善材料时,为了此次“清剿”行动而集结起来的部队终于全数到齐。最好的保密并不是一直藏在幕后,而是让人意想不到,所以小组对外宣称是指派来的勘测队,一路精细测量地形地貌。找不到比这个更完美的借口了,小组人员配置和器械装备都契合勘测要求。 小组列队于基地集结场。顾红蝶冷眼观察着所到的诸多部队,步兵、骑兵、猎兵,考虑到可能的碉堡攻坚,小组还特意扣下了原先要转往延齐前线的一支战斗工兵连,虽然说这支连队充斥着新兵,但再次也比普通步兵更有价值。 顾红蝶当然可以无视临行训话,她拿出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开始速写不同兵种的典型特征,毕竟并不是天天都有机会看见兵种齐聚一堂的。 首先是步兵,全部身着大八叶丛林迷彩服,行军背包沉重庞大到正好在士兵们的忍耐极限。耐磨的高筒军靴和着名的腰部防毒面具铁筒。一切都是标准的复兴军步兵样式,不管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步兵们没有使用1981年式无壳弹步枪,这种火力极其凶猛的金贵玩意有个缺点,耐用性相对很低。毕竟当初这是设计定型给当时追求火力的国防军,没谁料到它服役投产后会遭遇如此恶劣的环境,以至于还不如更老的1975年式有托步枪来的实惠。 第117章 不够格! 顾红蝶曾观看过复兴军的季度演习,那是在铁壁区的训练基地,那个以大当量氢弹炸出来的巨大空洞足以同时容纳一整个旅进行常规训练。数以千计的士兵、坦克和各型尖端武器在她眼前掠过,她至今无法准确描述出那种震撼莫名的感受,在坐满了勋贵、官员的观礼席上,只有寥寥几个年轻面孔,对此,她倒是很直白地觉得,就是一朵逐渐染成黑色的茉莉插在灰褐色的泥土上。 但演习毕竟是演习,再如何逼真也不可能真正模拟到现实。现在,她第一次见到了一整支军队行军的模样,两个步兵营、一个猎兵连、骑兵连和战斗工兵连,以及后勤保障单位、备衔接训练队。上千人的军队在沿着曝晒地干燥飞灰的土路前进。 顾红蝶坐在闷热的卡车车厢内,考虑携行物资和必要的保密,小组不能卸下车蓬,用更通风纳凉的敞篷车厢,也不可以擅自下车独自行动。 半年的军营生活远没有那么高强度,顾红蝶暂时还做不到视痛苦为无物,她要来了一把扇子,一边吐着舌头一边不停扇风,而她的同事们要么是老神在在地闭目休息,要么径直无视了闷热不堪的环境,在继续研究档案或者操作电脑,不管是哪种,都是和动辄几千几百年的古董打交道,试图从一言半语中寻求到答案。 顾红蝶是不期待忽然顿悟的,她相信灵感的重要性,但更坚信一个严谨的论证结果是百般考证所得来,所以她更倾向于处理长篇大幅的档案,对于那种非常需要联想力的民间传说,她还真不是太敏感,毕竟她的方向是政治军事史,而并非现在已经几乎绝种了的微观文化。 顾红蝶轻轻撩开车帘,她当时就感觉到了牧人的手放在肩膀上,不过在几个月的相处里,她知道牧人要是真要制止的话就会直接动手,不至于这样子给一个相对温和的提醒。所以她顺着这条缝,观察着车外的一切。 现在仍是出发当日的下午,顾红蝶的腕表显示地表温度达到了三十四度,不算非常高,但由于东北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在盛夏季节会尤其缺乏水份,即便是下过雨后不久也很容易尘土飞扬。 重装前进的步兵们背负了枪械弹药、个人食水、被褥铺盖等等。看上去这群坚韧的步兵们一直保持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但在长达三四小时的连续行军后,每一步都是对意志力的考验。这支沉重的枪会变成无处安放的累赘,背包带会深深勒紧肩膀里去,靴子进到的杂物和砂砾又因为长筒军靴的不易脱下而难以去除。随着一步步走向北方,附骨之疽般的辐射开始攀升,半罩式呼吸面具戴在每个人嘴上。步兵们一边要忍受飞扬尘土,还必须在连呼吸都没法正常呼吸的痛苦里煎熬。 配给小组的是经过改装的东风卡车,车后厢设有供给电源的长桌,上面赫然摆着一台电扇,没开的缘故不是舍不得电,而是纯粹不能吹乱文件罢了。小组的卡车也不可能像其他军需卡车一样挤进去二十个人,放个屁全都闻到味,也不用说人躺在物资箱上,要人揪着脚才能出来。他们简单地一辆车坐八个人而已,加了软垫的座椅可以躺下去。 条件谈不上好,但起码顾红蝶可以坐在一米多高的车厢里低下头去看轮胎边的士兵。她总可以看到稚气未脱的面庞,很多只有一米六五个头的女兵必须弯着腰走路,她们的负担不会比男兵轻很多,捆在身上的行军背包叫她们很难直起腰。 她面前的这个女兵似乎是一个战斗工兵,宽度和人等宽,长度到人臀部的背包把她压得前倾走路,身前套着马甲,挂着弹匣包和很多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的配件,75式步枪挂在脖子上,然后这个女兵两手平拉着步枪,以一种可以称之为桀骜的方式前进。 她们应该都出自于地下城,顾红蝶并不是出生起到现在一直待在军委大院里,她会在后周六日跑去织女区的市场玩,她见过无数个与她没什么区别的女孩。所以她好奇,这些城市里长大,去荒芜地表服役的女孩,怎么在短短几个月间就变得如何坚韧不拔? 顾红蝶看到这个女兵身后跟着同样不发一语的男兵,一样黝黑而沾满汗珠的脸,有军帽遮掩着,寸头和短发区别不大。 顾红蝶想起了她在大院里经常听见那些肩膀扛着星的叔叔伯伯争论到底是提高还是降低女兵比例,她听过很多论调,但在他们的论调里,并不存在男女的区别,可能是人的好用不好用,反而是军队受了天大委屈,不得不吸纳进“劣质”的兵源为维系荣誉。 卡车在土路上能安稳地开到六十公里一小时,步兵们辛苦一天行军,也只是最多走三十公里罢了,卡车以慢吞吞的速度行驶在长长的队伍旁。偶尔路过的军需卡车挂满了人,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会翻覆,骡马辎重队自然堆满了因为中暑体力不支的士兵们。 她想起了古时候的兵,出身良家子的兵,对于这样的负重行军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也是这样靠着骡马一路往北边去打罗斯人。 如果说刚才没有路过一队装甲猎兵,机械外骨骼跳跃路过的话,顾红蝶完全可以把自己代入到两百年前的近代军队里去。 以聚能电池为动力的外骨骼甚至能供应得起电磁枪,这队充满科技感的猎兵行进在背着卡宾枪的骑兵与艰难前行的步兵间。有时还能听见骡子挨鞭子的叫唤声。 顾红蝶突然感到荒谬无比,这支后启示录时代的军队高低并存了步兵、骑兵、战斗工兵和最先进的装甲猎兵,马刀和电磁枪相距不过几米。 而她呢?她要去一座荒山老林里,发掘几千年前的古迹去证明近些年的新发现,用古代去颠覆现代,用神话去颠覆她所坚信着的物质体系。 第118章 误击 【6月8日,雨】 【持续一个月的阴雨天气冲毁了道路,后方补给时断时续,辎重口粮已经减少到非常危险的地步,在一旬半前,师长命令把士兵每日口粮减少到五百克,嗯,每人每天一个蔬菜罐头,我已经好几天嘴里没有油星了,何况大头兵们呢?可想而知士气很低迷,加上士兵们不理解为什么要南下打内战,换我说,我宁愿为了打罗斯人而死,也不愿把枪对准同僚,打赢了又能有什么,荣耀吗?不,内战没有功臣,这不是平叛,而是亲王们的权力游戏。】 顾红蝶看到这里舔了舔嘴唇,把舌头抵在牙齿背后,挤着自己的牙龈,这种有点微微刺激的感觉很类似于她刚才看到的这行字。一个百多年前的边军中校,清楚认识到了他所进行的战争实质,并为之十分困惑。这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当时在进行的民主运动,在民间风起云涌,然而军方为了保证军人的所谓思想纯洁,严厉管控任何形式的民主思想流入军队,尽管依然以传统的忠君爱国之理念灌输给帝国军人,但何为君,何为国呢?就像那句话,要像祖国爱你一样爱祖国。昔年说出这句话可是要吃军士长鞭子的。 顾红蝶继续往后读。 【6月15日,阴】 【出大事了,第2旅爆发营啸,我没有办法,率部去弹压,当时许多老兵焚毁了栅栏,四散离去,我不想用逃兵去形容我的好战友们,毕竟人人都知道我们吃不饱饭纯粹是因为亲王不想我们吃饱!边境要塞了有供二十万人吃五年的存粮,就算是用骡子,也该送来了!我猜想我今夜就要受命去追捕他们……】 顾红蝶看了眼旁边的警卫。 之后的文本多是日记形式,应该是这名中校直接把日记装订起来寄回家中,不然这样的文件应该归档进军队档案。 出乎顾红蝶预料的是,这名中校居然还没入夜就带着直属部队离开了,打着追捕的旗号,结果一头扎进了同安岭的荒林里去,试图摆脱师团回到他本该在的边境要塞。 这算是另一种尽忠职守么?顾红蝶想到。 随着沈中校在荒林滞留时间越长,他的处境就越危险,虽然师团没有派兵追击,但他的小部队同样人心涣散,他们遇上了数十年罕见一次的夏雪,旋即迷路于这片绿色地狱中。 再往后面,中校的记录便愈发潦草,不过顾红蝶对他很有信心,无他,如果没有人找到他,那么顾红蝶也看不到这本书。 【7月3日,雪】 【同安岭独有的寂静淹没了我,我的连队只剩下不到八十人了,打猎勉强养活了我们,我们比较幸运,在暴雪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洞窟,足够支撑我们挺过去,洞里面似乎是一个蛇巢,靠着吃这些四脚蛇,大家过得还可以。很自然的,这个洞给我不详的预感,胆子最大的几个老油条也不敢往里继续走。山民出身的毛仔说这里是蛟化龙地方,我当时就笑了,反驳说这里哪来的水?不过,这些四脚蛇确实长得很怪。】 顾红蝶接连翻空了十几页,看上去空缺的纸页都被裁下了,切口十分齐整。她稍微脑补了一下这支残军的经历,在洞窟里遭遇了古早兽潮,仓促逃跑,最后百不存一,中校成功逃出,想方设法寄回这本书信合集,在寄送时被书信检查筛了出来,留了点不那么敏感的部分。 这很常见,书信检查从未消失过,哪怕是最宽松的时候都要筛查,更别说是有叛逃过往的中高级军官。 【我,我,我想,是,是,噩梦永不会过去,我一直梦见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会想办法回去,带兄弟们回家,啊啊,我该回家,我是皇帝的子民,我是龙的子孙,我相信……伟大光荣的白龙……】 到这里,顾红蝶已无法分辨出字迹,就好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在胡乱涂抹。 可怜人。顾红蝶嘀咕了一句,她没闲工夫细想,这些文字充其量来说只是一种消遣。她迅速澄清了脑海,在一分钟内入睡。 次日,小组继续校对此次任务地点,他们使用了战前最高级别的军用地图与最近最新的勘测图进行对比,先前派出到同安岭的一支小白龙成功侦察了慈悲岭一线,报告显示那里聚集的畸形种已经全部随投放的信息素离开,而始终盘踞着的暴民团体也跟着迁徙了。 这是一种特别的逐水草而居么?顾红蝶想到,在大部分的清剿记录里,暴民往往是与畸形种一道出现了的,反之说也可以,谁是谁的牧群又或者说,单纯的共存? 有一点顾红蝶可以确认,在畸形种的活动范围内,决不会有其他畸形种,非常典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顾红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中校家书,里面提及的山神洞窟。 她只能感叹一句岁月之所以值得纪念,是因为文明之于岁月。 在校对地点完善材料时,为了此次“清剿”行动而集结起来的部队终于全数到齐。最好的保密并不是一直藏在幕后,而是让人意想不到,所以小组对外宣称是指派来的勘测队,一路精细测量地形地貌。找不到比这个更完美的借口了,小组人员配置和器械装备都契合勘测要求。 小组列队于基地集结场。顾红蝶冷眼观察着所到的诸多部队,步兵、骑兵、猎兵,考虑到可能的碉堡攻坚,小组还特意扣下了原先要转往延齐前线的一支战斗工兵连,虽然说这支连队充斥着新兵,但再次也比普通步兵更有价值。 顾红蝶当然可以无视临行训话,她拿出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开始速写不同兵种的典型特征,毕竟并不是天天都有机会看见兵种齐聚一堂的。 首先是步兵,全部身着大八叶丛林迷彩服,行军背包沉重庞大到正好在士兵们的忍耐极限。耐磨的高筒军靴和着名的腰部防毒面具铁筒。一切都是标准的复兴军步兵样式,不管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步兵们没有使用1981年式无壳弹步枪,这种火力极其凶猛的金贵玩意有个缺点,耐用性相对很低。毕竟当初这是设计定型给当时追求火力的国防军,没谁料到它服役投产后会遭遇如此恶劣的环境,以至于还不如更老的1975年式有托步枪来的实惠。 一半步兵配备75式步枪,另一半人则配上了崭新的83式步枪。与前者相比,83式最大特点便是采用了导气式与枪管短后座混合自动原理,可以说这既是一支步枪也是通用机枪,新型工艺、复合材料的应用,使得83式在精度、射速、威力三者间达到很理想的平衡。75式固然无比皮实,但设计理念的落后弄得它缺乏扩展性,上不了导轨,连发精度也不够高好,加上后坐力颇大,不易为新兵上手,而且钢木结构太重了。 80式千好万好,但两个缺点就够让军方厌烦了,47毫米无壳弹不通用,单开一条生产线浪费资源,零件过多导致保养困难,中学毕业的士兵都不见得完全学会维修手册。 83式在标准、重型枪管、开闭脚架等切换就能迅速完成步枪、机枪化,兼容标准30发弹匣和75发弹鼓,优良的人体工学和轻质材料让步兵爱不释手。 骑兵们并非骑着高头大马,而是比较矮小的边古马,骑兵在丛林中的应用场景很少,这支仅仅五十人的骑兵算是后勤队了,看管整个部队的数百匹辎重骡马。复杂的同安岭不可能允许机械部队进入,千人部队就是极限了。 骑兵们与步兵最大的区别便是有檐钢盔与军帽,他们用的也多是75式改进卡宾枪,在高速运动的马背上泼洒自动火力算是浪费子弹,有经验的骑兵习惯于点射。 这两者都是最常见的兵种,久负盛名的猎兵就显得邋里邋遢了。这群意志坚韧、极善于跋山涉水追踪围猎的士兵穿着带罩网的迷彩服,全部戴着面罩,仅露出一双眼睛。他们的武器也绝没有统一配置,除了子弹口径统一外,猎兵会按照班组乃至于个人喜好自行选择武器。通常来说,猎兵多以班排形式自行游猎,能动性极高,一个班组就是一支特战小队。统帅部对猎兵的各项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最精锐的猎兵有资格装配外骨骼,而顾红蝶就看到了三支穿戴了“凤凰”外骨骼、眼睛长额头上的高傲猎兵。 最后是战斗工兵。他们平时还是按照普通步兵着装,不过可以看出背包用的是特殊的工兵背包,随时可以装上各类破拆工具和炸药,他们的小玩意非常多。顾红蝶看到为首的某个班长腰间挂了许多武器,工兵锹、刺刀、枪械组件、引信、手雷等等。 小组夹在队伍最安全的中部,顾红蝶沿着来时的乘卡车绕出北琴,她透过车帘缝隙,望着慢慢朝着正中升去的太阳,她向着光,却看不清车外一个人的面容。与来时的唯一不同便是周围满是士兵,然而这无法给她带来安全感。 她很清楚,比起她追寻的事物之伟力,再来一万名士兵也难望其一分项背。 第119章 老娘挺你 有任务在身,兼是在外行动,很多事情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再加上沈如松与陈潇湘两人间已是熟的没法再熟了,毕竟是日日厮混在一起,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说个一两句,格外还能有什么矫情的?看书溂 无非是一大圈人看着,怕吹起口哨起哄没完没了罢了。 见沈如松拒绝了她,陈潇湘冷哼一声便策马离去,扬起的灰尘冲了沈如松一身,后者倒是没什么气的,反倒是瞥了眼仍红灿灿得紧的太阳,心说这个时节怎么还是这么热的要命? 清理营地周围这种破事,老兵们哪里会去干,说白了就是拔草烧草,若是真能拿喷火器去过把高压火焰的瘾,兴许老兵们还会去溜达两圈,但谁舍得随便用压缩油料去点草垛玩?真觉得班排长的靴子软了还是怎的? 本来沈如松也懒得亲自去,扎营时分,保养保养装备顺带去炊事班那个瞅摸着搞点热汤热菜才是正道,不过考虑到多熟悉熟悉新兵,加上论不要脸还是邓丰比较在行,于是就点起了所有新分来的士兵,命令他们带上短锯、砍刀、便携火炬等家伙,集合后出发。 沈如松扫了眼周遭环境,见高草蔓生,心说百年成输,一天成草,但这样子长有半人高一人高的野草,经年累月长了是多久? 又想起前段时间在这块无名村庄附近爆发的一场莫名其妙的伏击战,一群没长眼睛的暴民鸡蛋碰石头般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沈如松伸手拨开不住扫到鼻子的草叶,远处传来大部队扎营时的喧嚣声,一股黄昏时的燥热气在跟着撩拨,他略略回头瞄了眼新兵们跟地还算紧,开口教训道: “在灌木草丛里走,重心要压低一点,脚步尽量要轻,眼睛打开,有动静立刻止步,要么趴下。” 沈如松指点道。有条件自然要顺便检查下这种环境下的训练程度,也不出所料,按照条令执行都大差不差,沈如松基本算满意。 他看到吕令杰一直举着枪往前搜索,显然是目光全部集中在枪口前部,这容易导致视野过于狭窄。这种姿态不能说错,只能说效果差了些。如果光凭沈如松去说,即便手把手教,也谈不上效果多好,最好在对抗训练时,忽然从侧面跳出人来,给他来记狠的,这样就一下子记住了。 “这是单点,这是喷射。”沈如松举起便携火炬说道。 这是一个类似喷枪的小火炬,电击发打火,依靠握把内储存的油料来射出火焰。当然也可以外挂油罐或者气罐,重量很轻可以拆卸,甚至说这支便携火炬本身也是大型火焰喷射器的一个组成部分,通用性很高,因而广受部队欢迎。 火炬冒出几缕橙色火苗,随着沈如松操作而变换喷射距离。他示意道:“不加外部油罐的情况,能用十次两秒左右的点射,持续喷射就是半分钟,我建议是尽量单点,而且总是要留一两次备用,程度比较轻的脂束灼烧一次就会化开,高级的加一点催化剂再烧……” 沈如松讲解示范过,便让新兵们拿起火炬四散开来去点火,他原以为这点小事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于是点了支烟押在后边看。 不料有个人是玩火玩太兴奋还是怎么的,见喷出火苗停了,竟是傻乎乎地倒转过喷枪,查弄喷头是不是出错了,这让后面的沈如松惊得差点把烟头吃下去,他又不敢忽然出声,万一吓得这个大哥了,手一按,脸就烧融了。 沈如松深吸一口气,急冲过去飞起一脚踹翻了这个着急投胎的傻子,痛骂了一顿便让其趁早滚回去蹲着。 “烧个柴火都干不好,回去找副班长加训!” 这不算完,后面碰上了油料黏稠混合失败、火苗忽大忽小等等烂事,特别是还要顺着风去点火,省的火星子越过了防火沟,一通折腾搞到人人烟熏火燎才成功烧光了营地前的杂草地。 顺手从贾铭慧腰后边掏出水壶,倒水洗了把脸,沈如松无语地揪下一把焦糊了的头发丝,叹口气心说戴着头盔都不好整。 “散了……回去吃饭……”沈如松无力摆摆手,刚驱散完这群多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新兵,他就深深感到自己刚进连队时,老军士长是不是也这么看待他,是不是心想这个成天丢脸的3班班长? 抬头间望到数匹骏马掠过,是陈潇湘领着人在巡视火势,确保烧向营地外围。 沈如松不由得更是叹气。 等到沈如松开始走回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沉,靴子踩过还温热着的草烬,踩上去微微松软,沈如松望着灯火通明的无名村庄,那座曾放置了43式重机枪,曾把1班死死压制住的中心塔楼变成了复兴军的了望哨,好几架无人机在盘旋着,野战天线同样矗立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些给自己挖了坟坑的暴民俘虏们,他记得大概就是现在的位置,他低头踢踏着,觉得下一刻就会踢到一根几截干碎的烂骨头,可能还会是个头骨? 对于他这种已经经历过数次血肉横飞、尸山血海的“老兵”来说,真踢到了又能如何?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沈如松抬起头,一条条长队在炊事车前排起,士兵们彼此言谈嬉笑着排队打饭,熟悉的人光闻味道就明白准是酸菜炖粉条,比较在意里头有没有肉片,那样就是酸菜乱炖,可美。 然而并没有肉片,而是血肠。 沈如松问了句“谁吃血肠?”,眼角余光瞥到坐旁边的贾铭慧一口一个,于是沈如松便拣出饭盒里他从小就不爱吃的血肠,全倒去了她碗里。 “班长你不吃血肠呐?”贾铭慧喜道。 “从小不爱吃。” “啊,多可惜啊,吃起来像红肠。” “又不是真肉,我觉得吃起来味道太重,感觉有点喝血似的。” “班长你是东北人不?” 沈如松觉得受到了挑衅,回答道:“我是白龙人,祖上口味就挑这个。” “我家说是陵海的,祖上基因哈哈哈……” “那以后吃血肠都归你。” 坐篝火边简单聊着,沈如松习惯性地摸出折叠工兵铲开始擦拭,边缘的锋利锯齿不仅割草一流,砍脑壳也是一流,他不像邓丰这样的老工兵,喜欢在铲面上刻线,代表使用冷兵器击毙了多少变异兽,不过他倒是吃过铲子煎出的蛋,总感觉有股腥味。 擦拭到一半,对讲机响了。 “3班长,去连部一趟。” “连长找我做什么?”沈如松嘀咕了句。 一千多号人挤在这座无名村庄里,帐篷都要搭到外边去。穿过有些闹哄哄的人群,沈如松蹙着眉头看到不少男女兵们在肆意调笑,他总感觉已经发生了多起严厉禁止的苟且之事,有心去找找戴着白胸牌的宪兵,又感到何必呢? 连自己都是二线守备军的一员,他的部队是按照精锐野战军标准打造的,其他这些临时抽掉来的三线乃至预备役步兵呢? 难怪做主力的猎兵、战斗工兵、骑兵的营地帐篷都是在外围,与缺乏约束的步兵保持了相当距离。 沈如松进到连部里,现在倒是不叫做预备连了,简单省事些就是工兵连。一部分负责工兵的老本行:营地修建、开山建路等。一部分则是战斗工兵,履行攻坚职责。 沈如松以为是各班排长都到齐了,不成想只有他一个人,会是单独谈话? 沈如松对连长敬礼过,连长询问过部队磨合地怎样,几次战斗有没有对老兵造成心理损害,自己的伤有没有留隐患等等。 沈如松一一答过,见他确实精神状态极好,连长便直说了: “现在部队要组建多支侦察队,猎兵那边需要战斗工兵补强攻坚短板,你是我手下最好的几个士官之一,意志坚决,能力到位,带上你认为最好的兵,不用一个整班,六七个足够,去找猎兵连报到。” 沈如松微有意外,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他立正答道:“是!” 仿佛是知道沈如松有所疑问,连长多说了一些,大意即是随行的科考队级别相当高,要求部队扩大搜索范围,猎兵自有的侦察队已全部派出,只得抽掉其他精干人员。再者,在同安岭地区,暴民通常聚集在半地下式堡垒或者是洞穴内,擅长近距离作战的装甲工兵反而会比猎兵更适用于这种作战环境。 沈如松敬礼离开。 回到排里,沈如松例行向许博文报告,后者自然没有意见。沈如松找到了陈潇湘和赵海强两人,交换了下信息。 “杨旗、李皓、谢国荣、谢名会、丛子诚、贾铭慧、徐胜男,你们六个出列。” 四个老兵和两个状态最好的新兵站到沈如松背后。 过了这么久,沈如松很明白班里老兵在战斗中的表现,杨旗、李皓更莽撞一些,冲锋陷阵绝不含糊,在稳重上就远不如谢国荣。谢名会和丛子诚是状态最好的新兵,体格魁梧,能承当重甲,而两个女兵可以分进战斗小组里做医疗兵。和徐胜男搭伙就很安心,大家都欠胜男妹妹一条命乃至好几条命。 带四个老兵三个新兵,正好。也不好完全抽空班里的精壮,邓丰和刘有成两人够镇住剩下的新兵了。 交代过其余人要服从邓副班长的命令,沈如松背起还没解开的背包,带着人向猎兵营地走去。 第120章 跟着我,进! 紧急维修,强启发动机,点火失败,弃车。 位置标记:北纬47度73分,经度128度92分。 从找到的旧时代地图来看,标记位置是一个40万人口规模的县城,但它却完全不存在于复兴军的地图上。因为全面核战争的原则是抹掉敌国的一切有生力量,故而此处与地表世界毫无二致,荒芜、破败、充满辐射。即便是从高处俯瞰,也无非是广袤无垠的雪原上一块突兀的黑色污迹。若是学过战前史,则会悲哀地发现,40万人在那个辉煌年代,仅是一滴水珠之于大海,而今时今日,40万人口容量以上的地下城,才十二座而已,已是一股溪流之于水塘。 开战日距今已过103年,昔日的绝大多数事物都在风化雨蚀中变作齑粉。核冬天在消逝,人们从壅塞憋闷的地下城回到地上,尝试着重建先辈传下的土地,期待着祖国重回昌盛的那一天。对于建设者而言,寻找任何可用的物资设备,与消灭任何敢于阻拦的敌人、生物具有同等重要性。于是,发掘战前废墟,带回宝贵的科技与机械,成了复兴军的首要任务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会来到这儿,困在这儿。1 沈如松跳下倾斜的塔楼,回到地面,脚边满是畸形种的尸体,作为猎兵,他知道这些蓝额油蛛全部被零号真菌寄生,这意味着队伍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却最终空欢喜了一场,即便这里确实是座罕见的、状况颇为不错的战前石油城市遗迹,但只要有一丝真菌感染的迹象,就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批人进入。 前提是,他们能把消息传回去。 油蛛的节肢仍在蠕动,沈如松忽略掉,朝着遗迹外围跑去。畸形种生命力无比旺盛,生前死后都具有强烈辐射,迫使他戴着全罩式防毒面具,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深窝眼。 而他的气密式防化服在早先的交战中破损,底下的军大衣的绒絮都溢了出来,一落地便被地上的蜘蛛黑血溶解,刺鼻的血气会顺着北风沿途扩散,不难想象那些顶级掠食者们在闻到这股味道后会作何反应。到那时,场面就不是仅靠他背后的74式127毫米口径重枪管步枪应付得了了,况且他也剩不下几个20发弹匣了 作为猎兵,孤军奋战本是常态,毕竟剿灭变异兽和猎杀畸形种是两个概念,然而这次他们脱离交通线太远,距离铁路有260公里之遥,而最近的哨站还要在这个数字上加上40公里。2 遗迹外围,人们在清扫临时营地外的尸骸,不少人的外骨骼受创严重,所幸惯性机制能让人不必费很大劲去迈步,这对于损失了雪地履带车的猎兵来说非常重要。 损毁的载具被卸下电瓶供外骨骼充电,沈如松找到了戴灰色围巾的上尉,简单敬礼,报告道:“信号被地磁干扰,波段很紊乱,我在制高点也发不出去讯息。” 上尉呼出的白汽迅速冻成白雾,他露在外面的鬓发挂满了霜,上尉沉默了会儿,“邦邦”地拍了拍沈如松肩膀,安慰道:“放心,松子,咱们这几年遇到的难事哪个不比这次狠?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沈如松默念着,他没有质疑上尉的话。 在等待充电的间隙里,沈如松望着数公里外,通过目视增强仪,沈如松隐约望见那片黑潮勉强停在了河对岸,之所以用“勉强”一词来形容,是因为迁徙中的行军盔鼠族群绝不会停下。它们无非是稍微绕开了被爆破开那处冰面,寻找或制造一个渡河地点。但只要河面再次封冻,数以百万计的鼠辈便会乌泱泱杀来,将一切啃噬殆尽。 现在是零下十七摄氏度,下午四点零四,前有狼,后有虎。 还没有轮到他,电瓶就空了,排了挺久队的猎兵们不发一言地散去,他们不想把力气发泄在没意义的地方,从小的义务教育和服役期间的残酷战斗锻造出了他们的行事准则。也不需要长官额外发号施令,他们自己会根据条令做事。 收拾装备、带上伤员、丢掉累赘,撤退。 当最后一个猎兵回到营地时,第一名猎兵已经整装待发。尽管指北针受到干扰,电子设备几乎全部失灵。不过别说猎兵了,随便一个在地表服役的联盟公民,都精通在任何条件下辨清方向。 沈如松用父亲留给他的老式机械怀表,对准太阳,一边轻轻哼着口诀歌,时针方向对准太阳,时针与12点刻度之间的角平分线指向即是南方。按照备用计划,偏南方向大概50公里处,是一个物资储备点。如果夜间天气不很坏,没有遭到袭击,队伍也必须连续行军10个小时以上。 但是,不同于如石英钟一般人人各司其职的地下世界,地表世界永远出乎于计划意料之外。3 猎兵们分作两个扇形搜索队列,状况尚好的外骨骼则统一配给没有负伤的猎兵,让其作为前锋和后卫。 在反光异常剧烈的雪原上,充满了视觉盲点。根据战术操典,在平坦地形上失去载具屏卫后,部队应即刻展开为扇形队列,执行威力侦查,保护连接部并达到最高火力密度,以恐吓潜在敌对生物,如若畸形种尾随,则应诱使其进入包围圈,集火,歼灭之。 攻击,突破,攻势回旋,在复兴军的辞典里,其实不存在撤退这个字眼,称呼为“防御性迂回”反而更恰当。 “注意,盔鼠要过河了,检查信息素喷洒,后队加快,重复一遍……”沈如松在步话机中说道。 沈如松踩在一个猎兵的肩膀上观察,现在依靠不了无人机。他望到遗迹外的河面彻底化作墨色,遗迹内大量的血食会延滞盔鼠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盔鼠群本身同样是其他掠食者的狩猎目标,万物皆有天敌,伪装信息素能骗过一时却撑不了一世。 想要压制百万级别的兽潮,必须动用旅级乃至师一级的重型单位,除了首都龙山、昌都、凤林等地的地表部署区外,复兴军捉襟见肘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保护所有地表基地。 沈如松握住气压传感计,当前气压显示为10346hpa,冷高压快到峰值了。他忧虑地看向天空,晶白的云层僵住不动,地平线尽头的惨淡灰芒在昭示寒潮的提前到来。 积雪叫人步伐蹒跚,幸存的工程师、辅助人员在艰难地拖着雪橇,上面载着千辛万苦才收集到的资料,当进一步的丢弃命令下达时,有的重伤员宁愿同伴趁早结束他的痛苦,好用他的重量来换尽可能多的珍贵样本。这些样本来源于遗迹深深的淤泥下,包含了不少战前菌株,研究这些自然条件下基因畸变的菌株,病理学家或许能寻找到生物异化脉络的蛛丝马迹,再反馈回抗菌疫苗的改进上,没有什么比人类后辈健康繁衍更重要的了。 对军人而言,有太多事情,比生命重要。4 一声枪响,沈如松无言地扭过头,手中的兵牌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把手枪对向另一个准备赴死的测绘员,这是个和沈如松一样年轻的青年。测绘员虚弱地抬起手,触摸着防毒面具,示意帮他一把摘下来。 测绘员贪婪地呼吸着清新却有毒的空气,这里的土壤沉积着巨量的铯-137、铀-238等辐射性同位素,百年前的无数轮脏弹轰炸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大毒坑。照耀到太阳光的那刻起,防毒面具便绝不能摘下。 “空气真好,蛮甜的。”测绘员感叹道。“可惜肚子被抓烂了,抽不成烟了,唉,有点遗憾。” 临死的测绘员眯着眼,端详着沈如松,犹豫地问道:“啊,你叫那个……松子是?我认得你,前两天我还看见你在看书,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沈如松点点头,低头摸出颗玻璃纸包裹的糖,剥开了递到测绘员嘴里。看书喇 测绘员咳嗽着侧过身,牵动了腹部伤口,疼得他喘着粗气,他满嘴鲜血地哀求道:“哥啊,我知道不该这么说的,可是……能不能把我包里那本《海子的诗》带走?里面写了我一辈子的诗,求求你带回去交给我女朋友,那都是写给她看的,也只有她会记得我了。” 沈如松动了动喉头,重新点了支烟递到测绘员的嘴边,掰下了他的兵籍牌,咬着唇说道:“对不起,祖国会记住你的。” 血溅红了雪地,沈如松拿走了死者的滤毒芯和余下补给品,风中的冰屑吹打着他的面具,噼啪作响。5 队伍先是抛下了重伤员,然后集中掩埋纸质技术文档,在夜幕降临前,队伍饱餐一顿,全员戴上夜视镜,以绳索彼此串联,防止在夜间行进时迷失方向。联盟公民不准信教,但仍有人在小声祈祷着,确实,此时此地,大家很需要运气。 黑夜笼罩,厉啸不止。 第121章 唯有前进 寒潮山呼海啸而来,瞬时风力超过20\/s,九级烈风的程度,暴风雪叫天地失色,能见度顷刻间跌至15米以下,在这种情况,不穿戴外骨骼或是系有重物,连稳定站立都很难做到。 温度计中的水银柱在肉眼可见地下降,时至晚七时整,气温已低于零下三十摄氏度,依照沈如松的经验,这离极限还远着。在他记忆里,最冷的一次是在边境,在一座联盟称宁古,莫斯罗斯帝国实占,称扎维拉耶尔茨克的小城里。那时,他的小队逃到一个冷库里坚守,然后帝国人往里头灌液氮,在温度降至零下八十摄氏度时,他就冻得丧失意识了,醒来时在战地医护车里吸氧,转运回首都陆军医院躺了几个月才康复。 队伍的行军速度变得缓慢,人们都调低或关掉了取暖,尽量把电量留给外骨骼自身,猎兵们穿着“玄甲”式战斗型外骨骼,它的微型涡轮机保持稳定功率输出的代价很高,在达到36774w即5hp的标准输出功率后,再调整为低输出功率则会剧烈磨损液压缸和脊部传导线,换句话说,突然停机。 吸了口水壶里的热水,冷空气冻到沈如松面色发青,他不想骂那群军工专家,因为基础科学耗资历来高昂,尤其是高能材料学的发展在战后完全陷于停滞。“玄甲”已经是可靠性最高也是成本最贵的第三代外骨骼了,普通步兵连第一代“铁甲”都是奢望。6 风雪愈凶,队伍愈慢。 四目夜视镜的荧绿视野中,红影一闪而过,沈如松当即回报,他举起了74式,他早就把全息瞄准镜扔掉了,觇孔式瞄具固然坚固耐用,也叫他不好捕捉目标,但他相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沈如松在步话机里以裂开嗓子的声音吼道:“注意!十点钟方向!疑似腐狼!” “调配伟鬣熊信息素!收缩到恐吓队形!”上尉的声音被干扰得断断续续。 所有人立刻取出一瓶化学喷剂,从阀口处添加颜色各异的干粉状物质,并注入无性乳状液。在地表,人类依然是食物链最顶端的霸主,前提是人类群体出动,单人乃至低于六人的班组,不拥有重火力,在某些高级畸形种面前便是毫无招架之力的猎物。人类尊重它们的力量,尊重的方式即是赶尽杀绝这些物种。 队伍开始分割成四人小组,小组控制在4米长度,彼此紧紧贴住,以此模仿伟鬣熊的体长肩宽。果然,游曳着的不明生物在发现了“雪原之王”后,忙不迭落荒而逃。看书喇 人们松了口气,在时下季节,敢在雪原行动的只有掠食者,而且通常规模成群,它们没有一种是好对付的,越强的畸形种越聪明,比如腐狼使用的战术就极其诡谲狡诈,30头级别的狼群就能吃掉一个复兴军轻步兵排。7 “丢诱饵标,我们加快速度!” 队伍扔下携有信息素的罐头盒,用这个小伎俩来欺骗谨慎的腐狼实在是屡试不爽。都是受过长期军事训练的人,队伍死命压榨着体力,在暴风雪里强行维持着5k\/h的速度。 沈如松感到怀表有节奏地颤了十二下,过零点了,他们走了将近40公里,再过至多三小时,就能赶到物资储备点,那里是个山崖,也有岩洞,足够大家放心休息半天。 胸口处的熟悉颤动消失了,沈如松隔着厚厚的军大衣捏了捏内兜,直觉告诉他,怀表多半是卡住了,而按照猎兵的生存原则,一切累赘都不应当留下。 “快到了,快到了……”沈如松喃喃自语道。 雪地上,风吹掉了他的脚印。 “调配伟鬣熊信息素!收缩到恐吓队形!”上尉的声音被干扰得断断续续。 所有人立刻取出一瓶化学喷剂,从阀口处添加颜色各异的干粉状物质,并注入无性乳状液。在地表,人类依然是食物链最顶端的霸主,前提是人类群体出动,单人乃至低于六人的班组,不拥有重火力,在某些高级畸形种面前便是毫无招架之力的猎物。人类尊重它们的力量,尊重的方式即是赶尽杀绝这些物种。 队伍开始分割成四人小组,小组控制在4米长度,彼此紧紧贴住,以此模仿伟鬣熊的体长肩宽。果然,游曳着的不明生物在发现了“雪原之王”后,忙不迭落荒而逃。 人们松了口气,在时下季节,敢在雪原行动的只有掠食者,而且通常规模成群,它们没有一种是好对付的,越强的畸形种越聪明,比如腐狼使用的战术就极其诡谲狡诈,30头级别的狼群就能吃掉一个复兴军轻步兵排。7 “丢诱饵标,我们加快速度!” 队伍扔下携有信息素的罐头盒,用这个小伎俩来欺骗谨慎的腐狼实在是屡试不爽。都是受过长期军事训练的人,队伍死命压榨着体力,在暴风雪里强行维持着5k\/h的速度。 沈如松感到怀表有节奏地颤了十二下,过零点了,他们走了将近40公里,再过至多三小时,就能赶到物资储备点,那里是个山崖,也有岩洞,足够大家放心休息半天。 胸口处的熟悉颤动消失了,沈如松隔着厚厚的军大衣捏了捏内兜,直觉告诉他,怀表多半是卡住了,而按照猎兵的生存原则,一切累赘都不应当留下。 “快到了,快到了……”沈如松喃喃自语道。 雪地上,风吹掉了他的脚印 队伍扔下携有信息素的罐头盒,用这个小伎俩来欺骗谨慎的腐狼实在是屡试不爽。都是受过长期军事训练的人,队伍死命压榨着体力,在暴风雪里强行维持着5k\/h的速度。 沈如松感到怀表有节奏地颤了十二下,过零点了,他们走了将近40公里,再过至多三小时,就能赶到物资储备点,那里是个山崖,也有岩洞,足够大家放心休息半天。 沈如松感到怀表有节奏地颤了十二下,过零点了,他们走了将近40公里,再过至多三小时,就能赶到物资储备点,那里是个山崖,也有岩洞,足够大家放心休息半天 第122章 漠然,只有漠然 炮弹尾翼卷起了一股股仿若信风般的气息,越过苦苦鏖战中的士兵头顶,以极近的姿态爆炸在他们面前,热浪掀起、碎片狂舞,金属与火药的力量如此真切地展示在人类与变异兽面前。 一枚近失弹炸开沈如松面前,冲击波顶得他倒飞出去,一瞬间双腿温热流淌,沈如松挣扎着却站不起,拖着枪艰难地往后爬,一口痰堵在嗓子里,叫他说话都困难。 与他搭伴、从未走远的俞有安急忙顶盾向前,将自己化作了迎接冲击的第一块礁石,任凭炮弹、机炮揭下的碎屑刮得他的头盔支吾作响也绝不后退半步。 “班长中弹!拖下去!” 奋战至今,无人不浴血,人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听到俞有安一声暴喊,离得最近的杨天顿时不管不顾调转过枪头,返身间硬是吃了人狼闷头一咬,他随手抡了个枪托砸开。 盾阵乍然漏了个人,邓丰和三班的某个差点遮蔽不及,然而他们骂娘的力气都舍不得浪费,脚步止不住地推,令他们这块的阵型向后连续凹进了七八米才止住。 杨天赶到倒地的沈如松跟前,见沈如松一副鲜血滚涌的模样,顿时有点慌了手脚,抓起他裤管和护甲肩带就要扛到膀子上。 沈如松这一百六七十斤的体格再加上全套水冷护甲、枪械、各种零碎,二百多斤的重压一时间叫杨天压弯了腰咬碎了牙都扛不起。 但他偏偏扛起来了。 杨天一手扒着沈如松裤腿,一手揽过他肩头,整个人架在了他肩膀上,奋力向后撤到安全圈里,翻出镇痛剂就要往沈如松大腿扎过去。 “等……等下……”沈如松咳出一口血痰,歪嘴吐到一边,他摸索着自己血淋淋的裤裆,心下顷刻间凉飕飕的,他心说自己该不会就这么完蛋了,想起身偏又怎么也起不来,于是他哑着嗓子问道: “我草……我草……我那玩意还好不?” 杨天愣了愣,低头一瞅,撕开半边军裤,见是腿侧血肉扎了数块破片,刺得皮肉翻滚,但没真伤到要害处,他咽了口唾沫道:“没事,班长,没事。” “扶我起来。” 沈如松抓着杨天胳膊站起来,先前手术里怎么也不肯打的镇痛剂自己亲手扎进去,一股凉意顺着尾椎骨冲到脑门,他倒吸一口凉气,“啪”地一下拍下拉机柄,也不顾自己两腿间血流不止,举枪叫道:“二班的!还活着的跟我来!” “打穿它们!” 差点叫自己子孙完蛋在这里,沈如松哪里会恼自家的炮兵,他一腔怒气尽数发泄眼前负隅顽抗不止的变异兽身上! 无人机从缺口处送来军械箱,重新汇集的炮火压制了油蛛喷射剧毒溶液的频率,更多的步兵依靠挠钩发射器向巢穴顶端攀爬,一时间,从下往上,从上往下,仿佛形成了一个肉夹馍,最下层是复兴军,中层是变异兽,最上层又是复兴军! 猎兵坚韧不拔,经历过的苦战恶战岂止今日?连战数小时有余,他们挥斩刀剑不减一分,外骨骼涡轮不息,他们战斗就不止,斩杀人狼何止百头? 他们的铁靴下,累累尸骸。 打开缺口,战场扩大,得以进入的步兵愈发多了,这座以购物中心为主体的巢穴,战斗爆发在每一个房间、每一块瓦砾后。 喷火器焚烧着成了帘子的脂束,淋了汽油基的消杀液起到助燃效果,爆燃起来让巢穴亮如白昼,戴着防毒面具做了双重过滤也不容易经受住如此刺鼻的气味。 辐射高涨,计数器飚高到了红色区位,意味着平均辐射剂量达到04毫西弗以上,10毫西弗以下。但为了作战考虑,没有人穿着气密防化服,全员只是套着铅衬马甲和铅皮兜裆,一旦被打裂开防毒面具,致命的有毒气雾将在一刻钟内夺走伤者性命。 时至如今,非战斗减员愈发增多。 哪怕是战斗兵有严苛训练,晨间五公里武装越野都必须带着防毒面具跑,以适应高强度的运动战,但这不是半小时,而是半天的剧烈作战,每一口气每一份力每一块骨骼都必须使上! 负了轻伤但衣服开裂的士兵有时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医护兵费尽全力把他们拖到通风口,但这要多久?这不是真的战前购物中心,这是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一个焚化炉。 有多少人是活活晕倒后憋死在这里的? 沈如松的氧气罐已经快见底了,循环氧气变得愈发浑浊,他作为刀剑猎兵的直接后卫,他没法退,他必须跟着猎兵的脚步冲杀。 他没有外骨骼,没有氧气制取,他只能依靠自己携带进来的设备。 面具视镜格栅把他的世界分割成了十数个小格子,沈如松酸涩欲折的手臂已经失去了痛觉,他重复着开枪、换弹的动作,偶尔间打光了子弹还必须拉一拉机柄,他不知道是保持着旋肘持枪还是立姿据枪。 这已经是巷战了。 藏在暗处的油蛛鼓起囊袋,待一队步兵越过,忽然喷射出毒液,在腐蚀的那种毛骨悚然声里,仿佛遭了滚油淋洗的步兵们惨叫着回头射击,将油蛛打成了血窟窿,他们疯狂地给自己喷洒着信息素、消杀液,甚至有人拧开水壶给自己倒下烈酒、清水,试图抓住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 但下一刻,他们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狰狞尸体。 成建制的人狼冲击还在持续,它们的攻击越来越有章法,这些在战斗里见识到散兵线威力的畜牲活学活用,展开了稀疏队形,三头三头地跃起落下,在空旷处偷袭着发起兽潮。在工兵作业要炸毁部分承重柱时集团出现,波浪般袭来又退走。 时过正午,所有据在一线的部队,被死死黏住,完全退不下来,任何一个紧密围做战斗圈的小组都陷在了深处。 刀剑猎兵斩杀了另一波兽潮,喘息间,阴沉到深渊底的吼声突然响彻耳际,这些百战精锐立马分辨出这是何种声音,猎兵班长当即喊道: “畸形种!” 疲惫了的猎兵旋即振奋精神,他们立刻启动了忍耐已久的外骨骼强过载,涡轮呜轰一声,将他们定在原地,刀剑在手,肃立! 眨眼间,猎兵等待已久的畸形种穿出黑暗,127毫米重弹只能扎在它的硬甲,枪榴弹砸开它一线甲缝,但也仅是如此了,这头体型有普通人狼数倍大的畸形种,怎是一个怖惧了得! 枯瘦如柴的狼躯畸形突出了七八条似手臂似蹄足的肢体,跟老树长错了枝桠一般,交替着支撑行进,瘦弱干瘪的躯体凸显得它的瘤子状头颅尤其巨大,细长狼脸覆满了骨质层,其外并列了一张扭曲了五官的人首,两个头共用了一颗赤红色的复眼,绺绺灰鬃长满一块粗壮一块瘪薄的脖颈处。 仅是远望一眼,畸形人狼便叫人心神动摇,所有乍看的战斗工兵为之夺志,骨子血脉里积攒的无畏感荡然无存。就像,就像,第四纪的智人面对着白垩纪时的霸王龙。 许多负伤失血的士兵摔倒在地,颤抖着端起枪,心志坚定者才能扣下扳机,任一枚枚弹壳飞过脸颊。 “戾!!!”畸形人狼吼出一声震撼咆哮。 苦战中陷入下风的普通人狼跟随咆哮,它们发出的不是一般意义的狼嚎,而是近似于人悲哭时的哀叫。 狼嚎、男女哭叫。 震彻得一线士兵们难以动弹。 这不是恐惧,这是畏惧,久住在地下城里的普通平民,哪怕带着枪见到一头虎兽,真就能开枪打准吗? 护甲里,装的依然是一具具血肉之躯。有人从小就怕黑,有人长大了还是怕羊,纪律,令他们克服了恐惧,消减了畏惧,使之成为军人,但磨不去基因里的害怕。 沈如松手撑着盾牌,他疲惫着,架起枪,向着直冲来的畸形人狼打出一轮轮子弹,简单可靠的回转式闭锁枪机高效重复着。击针撞击底火,弹头分离,飞出弹壳,飞向目标。 除了猎兵,只有沈如松在坚持着射击,给予刀剑猎兵们寥寥支援。以至于他夺过瑟瑟发抖的机枪手,趴在地上独自射击。 也许他在怕,也许他在想,这他妈的是是什么。 但他和所有人一样,渴望胜利,渴望活下去,渴望打赢手上这一仗。 畸形人狼冲的地动山摇,减员了两三个刀剑猎兵排成了抗冲击阵列,猎兵班长当头劈下,畸形人狼直直接过,一块辐射血肉落下,震撼一记铁山靠,猎兵班长当即胸口凹陷着撞飞在狼群里,瞬间淹没。 刀砍剑刺,猎兵们迟滞了畸形人狼足有半分钟,后面终于回味过来的工兵步兵们重新打响武器。但突破了缺口了的人狼又怎会放弃这样的绝好机会? 它们放弃了表层巢穴,放弃了孵化场里的崽子,只为了消磨掉复兴军的锐气,在青黄不接时,骤出王牌。 “求救!求救!求救!” “需要紧急支援!” “支援!” 第123章 刺刀,朱砂,潇湘雨 当沈如松举起手枪对红尸鬼一下下空扣扳机时,与他相隔几百米外的陈潇湘,同样紧扣扳机,她与3班的战斗,同样惨烈。 “手雷!” “躲开!躲开!!” 陈潇湘翻进弹坑,手雷在近距离炸开,泥水如泉涌出,洒了她满头满脸。她一脚踩进坑底的小水潭,俄后迅速贴到坑壁,左手握着枪管护木,枪托夹在腋窝下。她侧着身,保持着高准备姿势,蹬着腿爬到了坑顶,露出扎着绳网的头盔与其下一双黯光闪过的黑瞳,观察着不远处把他们压制的死死的匪军火力点。 那些隐藏在高大针叶林下的低矮火力点位置十分刁钻,如果不是因为枪焰闪烁,常人根本难以发现。在阴森、死寂、灰黑的北方林间,单靠一双肉眼能看得出什么? 鏖战与炮击把地面炸出了无数坑洞与浮土,雨水连夜,便有了浅浅的灰绿沼泽,横亘在陈潇湘面前。 陈潇湘抱着枪,冰冷的钢铁机匣与磨砂的聚酯握把,隔着混纺斜纹布军服,紧贴在她的胸膛前。 她抬头望着林间,从枪焰枪声里她很轻易就判断出匪军数量起码是他们的四到五倍,这批匪军装备不差,火力充沛,足够在压制住他们的同时派出人手发动侧翼袭击。 她听到了自己愈发强烈的心跳声,她抿着薄薄的唇,她很清楚自己就是部队主力的后方防线,一旦被击破,部队会彻底陷入到前有兽潮后有匪军的悲惨境地,现在靠着2班不顾一切反突击还能减少一些压力,一旦2班困住,那就是坐以待毙! 没时间谨慎了。她咬了咬唇,低下身,回头对跟进过来的战友们说道:“没法呆原地了,反突击。” “对边绕,我们去敲掉敌人主火力点!” “上刺刀。”她目光坚定道。 面容藏在头盔后的步战骑兵们点点头,沉默地从腰间皮套里抽出刺刀,卡上枪口,准备近战。 陈潇湘深呼吸了几口气,抓住晃动出来的兵牌,放到唇边碰了碰随后塞回脖领里,她阖上双眼一瞬,随后爬出,在烂泥中匍匐行进,腰后的防毒面具筒与装在皮套中的匕首轻轻地来回碰撞着,把身后几枚花瓣印入泥中。 泥水淋漓,影子窜过,月光透过幽暗林间,被分割成稀疏光点,映在覆满硝烟、淌满鲜血与腥臭的泥地上。 淡淡鼻息拂过扣着扳机的食指,觇孔式瞄具导引着她的目光,靴跟下的碎石子和木刺一道“嘎吱嘎吱”微响。脆弱不堪的树枝林稍还未触到就突然掉下,回声在突然平静下来的战场中倏忽而逝。 枪火似乎化作了磷火,光中悬着粒粒尘埃,照亮、隔出一方方不规则的小世界。士兵们无意识的深呼吸把这些灰尘吹散,在污水、枝叶、树干间飘荡旋转着。人们的目光投地很远又很近,紧张地注视周围。 软稠湿烂的泥巴沾满了军靴底。 “嗤啦~嗤啦~” 水珠凝在人们的发梢,水雾如纱如幻,高高飘进,低低沉下,叫深色愈发深,叫吸气愈发长,冰冷的空气仿佛联结出了一种丝线,些微青灰,在头盔外、在鼻梁间、在嘴唇边、在食指旁、在刺刀下。 一步迈过,忽然,有根丝线断了。 一声闷响。 “嘭!”这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痛叫乍起,步伐急促。 “前方交战!” “庆子倒了!” “拖走!拖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是冲锋枪扫射的急促声音。 “走!快走!” 尘埃旋转,枪声密如骤雨。 “十一点钟方向!往前压!往前压!”陈潇湘扬起手臂,呼喊道。 “还击!还击!” “交替前进!” 战斗骤起,隐在暗处的枪口炸出的焰芒,瞬息间将阴暗驱逐地无影无踪,抛壳窗飞出一颗颗明黄色的弹壳,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落入泛红水中。 匪军火力点扫射的第一刻,陈潇湘便下意识一个箭步躲到最近的树干后。旋即而至的密集弹雨把这棵仅能遮住她侧身的冷杉树打得块块崩裂、树皮横飞。 陈潇湘一边从胸挂上拽出烟雾弹扔出,一边大叫着:“九点钟九点钟!看烟雾!土垒后!机枪!” 黄雾蔓延开,一时惊慌的步兵们迅速反应过来,对着烟雾的方向全力射击。 陈潇湘顿了几秒钟,压制她的枪弹力度一减弱,她便觑准时机,低姿猛地发力,窜到负伤倒下的同伴身边,双手抓住携行具拼命往后拖去。子弹擦过树干,变成了跳弹,打得她四周火花四溅,尘屑飞舞。 “火力掩护!”有人发了一声喊,当即有五六枝枪伸出,长点射与自动连射,数十上百发762毫米的钢芯弹顷刻间爆发,掩护着陈潇湘把伤者拖到安全处。 陈潇湘单膝跪地,枪甩在肩后,她直接无视了不住飞来的流弹冷枪,从背包里找出急救包,嘴衔着止痛针,使劲把伤者溢出肚腹的肠子给塞回去。 鲜血如泉涌,和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尿液的黄白混合物一起,沾满了陈潇湘的手。 她疯狂地给伤者裹着绷带,“噗”地吐掉针帽一针扎大腿上,握着手掌喊道:“你给老娘坚持住!” 伤员对陈潇湘艰难地笑了笑,手指便无力垂下。 陈潇湘喉咙动了动,肩膀一抖,攥着枪站起,扳机连扣,几次三发点射就打灭了敌方一个枪火,她眼睛连眯也不眯,抽出腰间的长柄手榴弹,小步助跑,旋即侧身猛地一甩,瞬息间飞过四十多米,炸中了那个土垒火力点。 “班长!机枪还在!” 陈潇湘掏出弹匣换上,有人拍着她肩膀叫道。说话间,一长串子弹就把他们俩打得齐齐趴进水里 “我去他的!。”陈潇湘从污水里抬起头骂道。 她探头望着那挺要人命的轻机枪,周围的人聚得还算拢,趁着2班吸引住注意力,往林子隐蔽黑暗处走,敲掉压制住他们的火力点,这时候再憋在后头对射,那还反突击个屁! 但机枪的位置太毒了,先是夹在两棵树中间,侧面不好集中火力,钢芯弹打不穿树干。枪榴弹和手榴弹必须直接命中才能打垮火力点。 必须要有人冲到近前! 陈潇湘拉了拉头盔,腕表上一行数字显示着“02:23”。她瞄了眼林稍,雨势犹在,不见亮光,心头火起。 反突击前她就在注意2班位置的枪声,从一直断断续续未逝去,可现在忽然没了,直觉告诉她2班一定出了岔子,既然2班可能完了,那她更要带着班组打出去! 那就上。 陈潇湘拔出挂在腰肋旁的长柄手榴弹,叫过周围战友来凑一凑。去掉手榴弹木柄,三个绑成一个,呸了口,说道:“去他的,来,跟老子来一个!” 骑兵班的人们彼此相处半年,默契早有,话到如此足够。 待陈潇湘跃出,马元国发一声喊,步枪有节奏地交替射击着,间换着枪榴弹,清扫开一条隐约通路。 陈潇湘呼气,吐气,颔首,弓步。 80式班用机枪竖起了两脚架,机枪手一手抵胸,一手摁死了扳机,依然挺立的士兵们不论身在何处,皆是毫无保留,弹匣打空。 白雾弥漫,陈潇湘闪身冲出,枪带顶着后胸,奔跑着,咆哮着,弹雨破片飞溅在她前行的路上,但追不上她突进速度!只徒劳在她靴边溅起浑浊污水。 眨眼间,陈潇湘便冲到了尽头,倾身滑铲,整个人摔跳进了一个弹坑里。 无视压爆了一堆蚊蝇卵,恶臭带毒的黏液涂了一身,她忽略了手腕火烧般的疼,抵在坑边探头往土垒看去,却招来了一股扫射,溅得弹坑浮土不断。 这个弹太浅了,没法长久呆住,随后赶来的士兵砸在陈潇湘身边,溅起污水无数。 陈潇湘几乎是揪着耳朵对跟来的人喊话道:“彪子,我数三个数啊!” 都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陈潇湘与那个叫做彪子的士兵一左一右趴在坑里,扯下手榴弹盖子里的瓷珠,引线“咝咝”点燃。看书喇 陈潇湘竖起手,三根手指挨个落下,攥成拳的刹那,挺身而起,迎着密匝弹雨,手腕一翻。 长有三十多厘米的木柄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上人们头顶,飞过高大冷杉,飞到了土垒小坡后,引信在敌人慌忙哀嚎中燃尽。 “轰”地一声巨响,五枚加在一起,烈性炸药近一千克的集束手榴弹直接炸得土垒机枪点土崩瓦解,只剩下半边烂泥和残肢碎块。 压力骤减,3班立刻前进,士兵们都带着磅礴怒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林子里的残余匪军,冲杀到近前,刺刀扎进心脏,匕首割开喉咙,枪火驱散黑暗! 陈潇湘提着刺刀滴血的卡宾枪,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的朱砂。 第124章 无名林地 “班长!”目睹着沈如松身影在一片轰鸣烟尘中消失,杨旗悲愤喊道。 “班长!!!”看书喇 枪林弹雨里,杨旗看见远处水花泛起的涟漪,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红尸鬼凶猛\/撞裂了一样,无穷的悲伤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几乎喘不上气。 班长,阵亡了? 刹那间,杨旗不知道怎样去思考,一瞬间他的脑海直接空了,他死死盯着班长消失的位置,一只手握枪,一只手下意识地向着那个位置,他疯狂地喊着“班长”,他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限重复的轰鸣声。 他看到透进寡淡月光的幽暗林间在映射出凄凄红光,半截裹着复兴军军服的尸块头朝下倒在泥泞中,钢盔上嵌着的紫星黯淡地闪着。于是杨旗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他无比迫切地想要把班长带回来!不!班长不可能死的!那个死人是别人!他要找到班长在哪里! 于是他无视了咫尺之外射来的密集弹雨,他离开了藏身处,返身向班长消失的地方跑去。 但没走两步,树干被子弹打出的飚射碎屑立即叫他反应过来,他小腿一弯向旁边歪去,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树根旁边,他捂着头盔,看到旁边的邓班副朝他大吼,他知道班副在咆哮,问他是不是要去送死。可他什么都听不到,除了轰隆的耳鸣声和快要杀死他的悸动感。 杨旗单手狠狠摁着钢盔,手指触到了坚硬的紫星徽,握拳,砸着头盔,他靠坐着,悲痛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住仿佛只要够够手就能碰到的班长遗体,为什么是班长?为什么是班长!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在万分之一秒,杨旗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一帧一帧定格。 刚入伍时,他和刘子旭去辅助兵营地搞事,结果反被人抓住,痛打了捆在营地门口树上,是班长带人救下来,闯了祸,是班长卖了老脸去求人平了事。 在千山时,班长总是值最难熬的凌晨岗,暴雪时把热汤分给弟兄们,硫磺泉基地苦战时,是班长拼命拦住追来的畸形种,叫他赶快去直升机。 夏天基地里苦训,他丢歪了手榴弹险些把自己炸死,是班长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叫他知耻后勇。 班长自掏腰包给大家买吃喝,带去了望塔看劳军演出…… 北琴时因为打群架,是班长挺着腰板对着上级…… 伏击时班长带头冲,头一个冲过街垒,扔炸药包这样最危险的活是班长做…… 这些记忆都变成了定格,随着班长的死全部丧失颜色,没法鲜活,那些流散的生气变成了愤怒,涌上杨旗心头,他鼻头酸的止不住地呛哭了一声。 随即,他暴怒,无比暴怒。 杨旗粗重喘息着,他攥着拳头,眼里喷出有如实质的仇恨光线,他看了眼疯狂喷吐火舌的敌军火力点,因为他们,班长死了,部队背后吃闷棍,因为这群狗贼,班长死了。 班长死了! 心跳愈发强烈,他紧紧咬着牙齿,突然,无可压制的怒火爆发了。 “啊!!!!!”杨旗疯狂嘶吼着,拎着枪迎着弹雨跳出掩护处,他咆哮着,手里紧扣扳机,朝着敌人火力点疯狂奔去! “啊!!!!!”他嘶吼着,无壳弹连续出膛时喷薄出的硝烟是浓浓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身体,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军靴踩过积水泥泞,无数个尖利弹头从枪管迸射出,哪怕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的仇恨、暴怒也全都烙印在子弹里,打爆敌人的脑袋! “啊!!!!!”杨旗嘶吼着,他直线奔跑!他没有走“之”字型路线,也没走蛇形,他就是这么径直向敌人火力点猛冲猛打,就好像子弹避开了他,不敢碰上他!怕被他的仇恨钢躯撞弯,怕直接叫它们粉碎! 一连串子弹扫死了面前敌人,杨旗跳进一个深弹坑里,他抓着泥土攀到坑壁,盯着就在十几米外的火力点,他清楚看到了四五个挤在轻机枪边的匪军,一个人开枪,一个人扶着弹链,另外两个人在警戒射击。 水花四溅,杨旗下意识抬枪,却发现是班副跳到了身边,他立刻问道:“雷!有雷吗!” “没有!”邓丰回道,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小疯子一起前冲,顶着能把他射成零件的子弹跳到这儿,他还以为杨旗会有个杀手锏什么的,结果问他要! “啊!”杨旗恨恨地朝坑壁砸了一拳,然后瞬间抬枪,在没弹前射翻了一个冲过来的匪军。 杨旗探出半身,捞过匪军手上的冲锋枪,抱紧了,盯着邓丰眼睛说道:“拼了?” “草他的,拼了!”邓丰吐出嘴里草根,骂道。 “拼了!” 两人不约而同爬出弹坑,匍匐着向前进,他们手肘夹着枪艰难向前挪动,他们甚至没法抬一丝丝头,在这个距离,钢盔再结实也挡不住机枪弹,就算打不穿,冲击力也足够折断他们的脖子。 两个人就这么一点点向前移动着,他们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伸不开腿,但他们依然在前进。敌人的机枪子弹从头顶几厘米处飞过,他们依稀听到了敌人的叫骂声,和战友们的还击声。 他们在无名的林地里,他们的战友接连牺牲。他们在这个无名的化作沼泽的林子里,他们连队的侧翼、后方爆发惨烈的战斗。有人在听到爆炸的巨响时就已牺牲,有人目睹了燃烧的火光仍在前进。有人从卡车上中弹跌落,无穷无尽的深渊,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直到它覆灭的一刻,后辈们都无法寻到,他们军装上的领章与肩章。 但是他们仍然在前进。 杨旗手指扣在冲锋枪弹鼓的凹槽里,他眼睛大张着,面对着潮湿黑暗的泥土,他不知道爬到了哪里,但依着不能更近的枪声,他知道足够了。 他闭上了眼睛,只有一瞬,快到眼皮还没彻底阖上就重新睁开,他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枪声。 那就站起来。 第125章 跟紧我 两个人在机枪阵地前站起,枪管泥水淋漓,水珠在滴下前就被枪管散热孔喷薄出的热汽蒸发,子弹穿透了未尽雨幕,中弹了的敌军好似触电般反复抽搐,倒毙在机枪边。 那些端起枪仓促还手的敌军因为腰射,在慢了一点点的一毫秒里,被偏转过来的子弹打死,虽然已经扣下扳机,但枪口已经倾斜朝天,于是这支枪变成了发射烟花的纯粹器物。 穿过机枪阵地,凉水没有浇灭怒火,他们两个人狼狈不堪继续朝前突进,后面被压制住的战友高呼起身,这时无论是畸形种还是匪军,都无法拦阻他们,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复兴军口号中,杨旗冲到了迫击炮阵地。 在满地尸骸里,他一脚踢翻了迫击炮,对着倾覆的卡车疯狂扫射直到弹药告罄,他忽然迷茫着回身,因为他看不到敌人。骤然回身,他看到了迫击炮边的空炮弹箱。 早打空了,打空了。 敌人早就走了,换位了。 杨旗忽然笑起来,甩下钢盔,一屁股坐在炮弹箱,他忽略了远处仍激烈持续的枪声,他也没在乎跟来的战友,他捂住脸,把额发往后撩,他发出野兽般的叫声。看书喇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班长死了?” 杨旗跳起来,发了疯踢着炮弹箱,疯狂重复着之前的一句话,他没法相信,就为一个打空了的迫击炮阵地,一个没意义的目标,班长死在了路上,死无全尸。 “班长就因为这个死了!死了!” “他死了!” 杨旗对着林子爆发出更强烈的嘶吼,他嗓子已经哑了,声音空洞喑哑,他拎起枪就要重新冲回去,然而跟来的邓丰拼命抱住了他,在下一轮枪弹袭来前,把他摁住,原地卧倒。 “他没死!天亮了他就回来了!”邓丰抱住挣扎的杨旗,这个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的老兵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全部摒除掉多余情绪,颤声说道。 “他要躲起来一阵,过下他就回来了!” “听我的!我现在命令你!不许冲锋!” “跟紧我……” 邓丰伸手从杨旗弹药包里拿出一个新的弹匣,帮他装上,拍着他的头,尖锐的短发像野草一样扎着邓丰粗粝的手掌。 “跟紧我就对了……” 说罢,邓丰起身,他没有拽着仿佛失了智的杨旗,他继续弓着腰往来时路跑去,战斗还没有结束,要么是击毙击退所有敌人,要么是他们全部阵亡。 但是他还不可以死,他要带领剩下的战友们坚持到最后,班长牺牲了,自然轮到他这个班副,倘若他也死了,轮到大家都服气的那个人,可是邓丰知道没谁特别服气谁,他一死,剩下的几个人就真的乱套了。 还能怎么样,战斗到最后便是。 …… “炮击停了!” 与邓丰相距数百米处,钉在原地吸引火力的1班察觉到了炮击停止,不再有炮弹越过他们头顶打到连队背后。 “肯定是松子他们得手了。”蹲在卡车引擎盖后的赵海强兴奋说道。他当然不知道现在沈如松生死难料,不过他直觉感到压力减轻了不少,炮击再要持续,即便他不崩溃,承受炮击的部队可能真扛不住了。 步话机里传来了张贵水上尉的声音,同样的还有70式机枪铿锵开火的声音,没有炮击压制,机枪点位可以放心输出了! 得到了准信的赵海强心情大好。得知部队主力依然保持了环形防御圈,遭受了一定伤亡不假,所幸梯次火力仍然抗住了兽潮冲锋,现在,在外的零散兵力可以向心归拢,继续增强防御火力,一到天亮雨停能见度提高,北琴基地的援兵就会到,战术无人机也将起飞,等到那时候,倒血霉的就是敌军和兽潮了! “大家听好了!”赵海强喊道,他嗓门够大,加上1班大多汇集在卡车边的散兵坑,一齐五六个人。 “2班端掉了迫击炮!咱们准备反打了!” 尽管夜里看不见,但士气为之一振谁都感觉得到,赵海强头个跃出弹坑,歪头以通讯器联络着班副和迂回中的骑兵班,告诉他们尽快收拢队伍,开始返回。 赵海强呼叫完其他人,遭受到敌军的压制火力减弱很多,他没兴趣探究这是为什么,但这显然是敌人撤退的先兆。这群匪军油滑得很,平时打地鼠一样摁下去窜上来,今夜给复兴军造成了极大杀伤,结果纠集了如此兵力,却被死死拖在这里,怎么敢继续进攻? 何况天亮一到,空中打击一来,他们无处遁形,趁着夜色还浓,自然要趁早逃离为妙。 到底是不是这些原因,赵海强无暇再想,他觑准了跳到了战友的散兵坑中,扔出最后一枚烟雾弹,全员向林间转移,不用再在这个火光明亮处当靶子挨打了! 赵海强率队冲向林间,放倒了数个没来得及迅速撤退的匪军,憋了满肚子火的士兵们对着抬手投降的匪军补枪,随即继续奔跑,他们要与友军汇合! 黑暗林间,必须要冒险开灯,以向约定了的友军确认身份。接上头,看到陈潇湘活得好好的,赵海强多少放心,他略略数过人头,看见了2班的一个女兵,他一边关了枪灯,一边急促问道: “周垦龙呢?你看到没?还有你们班剩下人呢?” “我不知道。”徐胜男带着点颤音道,她很早就被打散了,天昏地暗的,没人能准确辨别出谁是谁,只能跟着身边人、或者干脆跟着感觉跑。 “你知道什么!”赵海强皱眉骂了一句,他没注意到陈潇湘的表情,他刚要联系沈如松和辛婕,一阵瘆人骨髓的兽吼声响起,他脸色跟着一变。 “什么声音!” 士兵们立刻各自散开,占据了有利射击位,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战斗工兵,哪怕汇合也不会傻了唧聚在一起。而是隐隐以环形圈站立,一边人看向兽吼方向,一边盯着可能的来袭方向。 “是尸鬼。”陈潇湘凝着眉,她举起卡宾枪,看到林间赤红色的影子在摇动在时而逼近时而远离。 “这头尸鬼拦住2班退路了,打死它!” 赵海强刚想说点什么,陈潇湘却转头抢白道:“尸鬼动太快,人多没意义,把你们班手雷分出来。” “老马,小天,慧慧,你们三个跟我来!” 三班点到名的马元国、洛天成、严慧慧接过战友分来的弹药、投掷物,跟在他们班长身后。 “其他人,跟着1班长回去!” 陈潇湘翻过卡宾枪,检查过余弹量,抠掉弹匣里剩下的几枚子弹到口袋里,换上新弹匣,一拉枪栓,眼角余光扫过撤离众人。 她看过跟着的三个战友,她抿着唇,只说了一句。 “来!跟紧我!” 第126章 好胆 月光疏离,暴雨短歇的林间,些微萤火缓缓升起,又像是一抹磷火,缠绕在陈潇湘印着干涸泥迹的鼻梁间,她握着枪,迈开腿,长靴踏在松软黏稠的泥土里,翻薄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她注视着前方,彼处似乎蒙蒙亮着,于是红光血芒更是清晰地倒映出来,照在这个姑娘的脸庞上、疤痕上,她的指节因为长久用力攥紧而泛白,带有辐射性的污水叫她的皮肤起皱发涩。 她毫无感觉。 她的眼睛,注视前方,唯此而已。 卡宾枪口斜斜向下,枪托抵住肩窝。她快步向前,卡宾枪的抛壳窗打开着,头顶湿了一半的软帽在晃动着,将水珠洒到了绑在帽檐上的风镜镜面。林间升起了越来越多莹蓝清澈的光晕,一片片地在每棵针叶树边升起、晕染,而她那双丹凤眼里闪出的锐利红光,联结成了雷云似的雨幕,每走一步,血水汗水但绝无泪水,顺着她湿透了的军服向下流淌,流过皮带扣、流过手枪套,到长靴,最后到长靴下钉着的钢掌。看书喇 她跑动地越来越快,她望到了远处林间咆哮冲撞的尸鬼,枪声愈发嘈杂,她望到了2班仅剩的士兵们,而每一朵枪焰的熄灭,都宣告了一个同胞的牺牲,于是在下一个心跳间,她举枪,闭上左眼,瞄准,射击! 撞针敲击底火,枪膛里这枚标准钢芯弹骤然启动,在火药强大推动中随着铣制膛线自旋,出膛!枪火!远飞! “乒乒乒!”陈潇湘打出一轮点射,尸鬼后背炸出三朵小血花,但对于这种宽阔体型的畸形种来说实在是无关痛痒。 “来!”陈潇湘发一声喊,当即,离她最近的洛天成紧随其后,班副马元国率着另一名女兵严慧向侧边卷动,形成了一前一后的梯面,交替前进。 她的射击宣告了援兵的到来,因为反突击而弹尽粮绝的2班余众精神大振,他们开始改变策略,薄弱中心,往左翼加强,诱导尸鬼向这侧移动,而非全力阻击。 哪怕连续鏖战了数小时,陈潇湘的战术动作依然精准敏捷,她不断打着短停射击,在快步狂奔则以全自动模式扫射,利用树木的遮蔽掩护,迅速赶到距离红尸鬼大约十五米的位置。 “蹲下!”她喊道,旋即脚步一扭,变成弓身姿态。 冲到她前面的洛天成立即明了,去势不减地撞上树干,然后松开枪,双手朝着陈潇湘摊开,而下一秒,她轻身跃起,脚踏着洛天成的手掌猛然发力,直接攀到了冷杉树高达四米处的分叉树梢处。 陈潇湘修长有力的小腿绞住了树枝,她采取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坐姿射击法。即小腿盘腿交叉绞缠住下方存身地,用膝盖支撑住手肘,这样便形成了平衡。 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完成了射击整备,她居高临下瞄准着尸鬼较脆弱的脖颈处,在这种距离里,根本用不上高倍镜,直接以基准线射击! “乒乒乒!”又是一轮点射! 这次得到了垂直面,侵彻力很高的钢芯弹毫无保留地透射进尸鬼坚韧皮甲之下,何况这是陈潇湘特地磨尖过的自制弹,顷刻间便将尸鬼脖颈射缺了一块。 吃痛了的尸鬼挥动着堪比石磨的两只大臂,所过之处树木倒塌,没有人敢轻撄其锋,但持续半个多钟头的射击已经相当削弱了这头尤为强大的畸形种。 成功发起打击的不止陈潇湘。携带了撤离班组多余弹药的马元国他们不断投掷出杀伤力可观的手雷,在一分钟内,接连炸开的四枚手雷给尸鬼炸得东残西缺,浑身插满破片跟刺猬一样。 如果说手雷+枪榴弹+步枪就能放倒一头尸鬼畸形种的话,未免过于简单了。这是一种再生能力极其强悍的混种类生物,军队科学家根据血液中判明了三种以上基因成分,战前的生物遗传学完全无法解释这种生物如何混合了蛇蜥、鬃狼乃至部分猪亚科的特征。只能通过军队的目击报告、战斗记录来研究特征、习性。目前只能理解为,尸鬼是胎生动物,但会像蛇一样反复蜕皮并在这个过程达到庞大体格和冷血习性,而不充分的蜕皮则会引导尸鬼向鬃狼方向进化,变得嗅觉灵敏并长出红色皮毛。但无论如何,尸鬼都明显带有欧亚野猪的鲜明特征,后肢短粗健壮,头长而窄圆,对眼且视力不佳,耳小且单立。不过前极其畸形而强健大臂又形似猩猩,到底归类于何种亚科乃至纲目依然存在激烈争议。 复兴军尝试了许多次驯服变异兽乃至畸形种,但除了少数有家禽血统的变异兽得到部分驯化,所有的畸形种都无法听从指令。而眼前的尸鬼并不不攻击随同的匪军,显然已有驯化迹象。 陈潇湘没有心情去管驯服不驯服的事,她脑海里闪过的只有尸鬼弱点,可惜在她的认知范围里,这种畸形种是交给重火力的装甲猎兵进行一线对抗,以持合金大剑的猎兵进行直接斩杀再予以喷火烧融。普通步兵必须依靠连排一级的机炮、无后座力炮直射才允许抵近以火箭筒灭杀。如果尸鬼把大臂一阖,那就是一面堪比装甲钢的盾牌,足以免疫枪榴弹! 稍微幸运的是,这头尸鬼是红色的,是不充分蜕皮导向,大臂并没有那么强壮,但不幸的是,它移动的太快了! “班长小心!” 见尸鬼忽然转向,向着精准射击的陈潇湘冲去,洛天成大惊喊道。 陈潇湘在树上看的十分清楚,然而她没有跳下去,一来从四米跳下去不管以什么姿势落地都够呛,几秒钟的起身延迟足够尸鬼突进十几米,她不可能跑过地动山摇冲来的尸鬼,它只要沉肩一撞,她身板比树干脆弱得多! 陈潇湘挺起身,变成以左腿勾住树枝,直到尸鬼迫近到近前十米,她还在射击,发发命中尸鬼头颅,把它少数柔软弱点给打得血肉横飞。 陈潇湘难得松开枪,卡宾枪随着枪带在胸前摇晃,她张开手,在尸鬼举起大臂撞向冷杉树的刹那间,起跳! 士兵们看着她在半空中划过一轮弧线,在突然安静的战场中传来一声闷响,下一秒他们回过神,她居然跳上了尸鬼脊背! 好胆! 第127章 杀鬼 陈潇湘觑准了机会跳上尸鬼肩背,在颠簸中她轻巧地翻下身子,单手抓住了一根棘刺,她坚忍无视了其他倒刺钩进皮肉里,反而是奋力逆着上去,“刺啦”一声!鲜血飚飞! 倒刺当即把陈潇湘左臂钩的血肉模糊,她垂着左臂攀上了尸鬼肩背,身前咫尺外就是它缺失大半无比怖惧的头颅,里面丛生利齿肉芽翻动不休,但凡钩到一丝皮肉,在瞬息之间,她就会绞入,然后成为尸鬼的腹中餐! 这时士兵们才如梦初醒,拼命地朝尸鬼宣泄子弹,但转动中的尸鬼时不时把攀在背上的陈潇湘暴露在枪线下。 “打下盘打下盘!”见陈潇湘身周爆出血花,马元国顿时高叫起来。醒悟过来的士兵们又开始向尸鬼下盘打,可是尸鬼粗如防爆盾牌的大臂很好掩护住了较脆弱的后肢,转动速率比士兵们奔跑后袭持平。 在尸鬼背上的陈潇湘被带动着飞转,她天生平衡性便很好,军事技能极佳,这么点转弯不至于弄晕她。但真正令她心底一凉的是: 她挂在腰边的雷不见了! 陈潇湘左臂负伤,最多能握住棘刺支撑而已。她是骑兵,并未装备外骨骼,到现在,纯是靠自身体能和意志力去作战! 她完好的右手去探腰包,除了一排弹夹弹匣外什么都没摸到。陈潇湘瞬间心咯噔一下。 要是工兵装具就好了。她转念一想,为了攀上尸鬼,她丢掉了卡宾枪,只剩一支随身手枪,但7发点45子弹怎么打得死这头跟房间一样大的尸鬼? 没有犹豫时间,陈潇湘拔出手枪,手腕弯过去,咬着唇顶着后坐力,手腕剧痛间打空了7发子弹。 头颅遭到抵近射击的尸鬼吃痛晃动,陈潇湘扔掉手枪紧紧攀附住,棘刺倒钩划得她浑身鲜血淋漓,她疯狂喊道:“雷!给雷!雷!” 马元国他们三人确实带了不少投掷物,但慑于尸鬼一个冲锋撞来和误伤,他们没法冲到近前投准,只能不拔销去远抛,但这种抛物线怎么接得住?反而白白浪费了好几颗宝贵的爆炸物。 “对着我扔!”陈潇湘喊道,她算勉强控制了尸鬼,兴许这种红尸鬼忌惮有人攀附到自身,在疯狂原地打圈试图把她揪下来,然而它格外强壮的大臂成了阻碍,没法弯曲够到她,尸鬼时而原地跳跃想把她震下来,时而打滚翻撞想蹭下来,但陈潇湘缩进了脊椎凹槽线,任凭棘刺倒钩割地她剧痛也绝不松手。 “扔啊!”她狂吼道。 马元国他们怎么舍得亲手炸死班长?标准手雷装药150克左右,杀伤半径15米,而班长和尸鬼是零距离,只要炸开花了,她也断无幸理! “我去!我去!” 见左右为难,洛天成叫道,他拽下胸前两枚手雷,头也不回地朝尸鬼冲过,赫然是要往它脚下钻! 再拦住也不可能,其他士兵只得咬牙火力掩护,若是70式机枪直射足够迫退尸鬼,但小口径子弹只能稍微阻击住尸鬼,不停转移它注意力罢了。 在弹幕射击里,洛天成跑到了尸鬼十米范围内,在这个距离,尸鬼每一次跺脚翻滚都会令他身形不稳,摇晃着如同喝醉酒般跑不动步,在下一步下一米,他直对上尸鬼的血眼,下一步下一米,他看见了缩在脊背棘刺里缩成小小一团、鲜血淋漓的班长。 她的面容是如此苍白,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助而坚定…… “啊!!!”洛天成吼叫起来,他低头躲过尸鬼打击,大臂扫过时的劲风让他头盔束带陡然一紧,勒着他的喉咙。而他冲到了背后,抛起手雷串! 陈潇湘接住手雷串,她刚要拉开插销,低头间看见被震翻在地的洛天成,这是她拼了命在千山暴雪里救回来的小弟,她丢雷跳下去可以逃走,但是她做不到拽着人奔跑! 陈潇湘探出身,握着棘刺向上攀爬,她爬出了脊椎凹槽,以匕首拼死刺杀着尸鬼裂成许多瓣的头颅,这头孽畜的核心要害根本不是头颅,头颅只是伸出来的一截口器,不直接轰击到深藏在躯体内的要害,它死不了! 她看过猎兵如何应对大型畸形种,这些具有复生能力的异兽只用枪弹甚至无法彻底击毙,非要以装配的外骨骼的装甲猎兵以涂抹了特定毒素的刀剑去劈砍下肢体,再进行烧毁。或是直接以云爆弹轰炸,但复兴军哪有那么多云爆弹库存?以大口径炮弹轰击同样可行,但这群狡猾的畸形种怎么会撞上炮弹口!只有兽潮时才有机会大规模杀伤它们! 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但此时容不得多想,她奋力控制着尸鬼远离战友,她就像是在驾驭一匹性子太野的烈马,她靠着毅力比拼韧性,最终人定胜天! 听到洛天成的喊声在远离,陈潇湘终于扯开了手雷拉销,手腕一弯,两枚捆起一起的雷落进了尸鬼头颅裂缝里。旋即她身子一溜,忍受住倒刺摩擦皮肉的痛苦,滑进了脊椎凹槽中。 “轰!!!” 尸鬼浑身一震,头颅裂缝爆发出奇异火焰,黑红火流混合着内脏碎块一齐喷薄出来,哪怕是手雷在体内爆炸,也不能将它从内到外破开! “班长!!!” 回头看见尸鬼瘫倒死亡,洛天成喊叫着往回狂奔,他疯狂地寻找着班长的踪迹,然而找遍了也未能发现班长到底在那里! “班长!” “班长!” “陈潇湘!” 洛天成急的团团转,疯狂喊叫着,直到他脚踝被握住,他下意思收脚,却看到一支血淋淋的手从尸鬼身躯下探出,紧紧攥住他的脚脖子。 “班长在这里!” “来人啊!!!” 众人奋力抬起了尸鬼沉重无比的尸骸一角,把压在下面的陈潇湘给扒了出来。她浑身到下仿佛是从血池捞出来,没有一处不是鲜红的。 她抱住了最近的洛天成,疯狂把头塞到他怀里,蹭掉脸上腥臭无比的尸鬼黑血,她丝毫没注意这个兵微微尴尬的表情,而是粗略擦过后就接过马元国递来的枪,手颤抖无比地揭开藏在外套暗袋的小酒壶,仰头饮了一口。 陈潇湘把里头的白酒洒在手掌上,然后抹着脸,酒水、血水、雨水在她的脸上融合成了醇香腥臭有之的怪异味道,她躬下身扶着膝盖喘息着,耳边的枪声在渐渐消逝,但远方属于连队的枪声还在继续。 她抬起头,看着2班的几个人,她认出了杨旗和邓丰,还有谢国荣,她知道有几个人丧失战力留在了连队里,可是,沈如松呢?!!! 他呢!!! “你们班长呢!”陈潇湘出离愤怒起来。 “你们班长呢!” “沈如松呢!” 第128章 天明天黑 “沈如松呢!” “沈如松呢!” 陈潇湘连问了三次,从说,到问,最后到喊。 没有人回答,士兵们拎着枪,头却低下,激战中到处是弹雨冷枪,那里有余力去搜寻班长在哪儿…… 黑血从陈潇湘的下巴尖滴落,她用手背抹过鼻梁,她忽然感到自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丧失了那股子气概,哪怕立马堵上,也终究泄掉了气。 陈潇湘抓着自己的脸,那道在千山她自己用刺刀割开的伤疤在隐隐作疼,连带着无数细微伤口一并作痛,她差点一个踉跄倒下去,幸亏她及时扶住了自己膝头才不至于摔倒,饶是如此,她也只有干喘气的份上。 她觉得自己痛极了,疲惫、痛楚由内到外,几乎在一个瞬间击垮了她。 即便没有人回答,她也知道沈如松最可能的结局,她扶着膝盖,抬起头望着月光透进来的林子,荧光点点,寂静在渐渐重归这片许久许久不曾有人踏进过的冷杉树林,这儿不该有战斗,不该有愤怒与悲伤,只该有北国的冷淡与漠然。 于是下一刻,漠然回到了陈潇湘的凤眼里,她深深地望了眼远方,就此告终,她站起来,握起枪,对着众人命令道:“返回!” “继续坚守!” “兄弟们遗体呢?”有人指着问道。 陈潇湘心头无名火起,但生生压下,她没说话,后边的马元国沉声道:“打完了回来背!不能留一个兄弟姐妹下来!” 眼见骑兵班要走,杨旗急了,他原以为陈班长会去搜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自家班长,没想到喊了几句就要走,这怎么可以。 “你们不找,我自己去!”杨旗喊道。 他还没跳起来,头就被邓丰摁住,后者揪着他的武装带,用力锤着他的胸口骂道:“要是你死了,沈班怎么想!不差这时!走!回去!走!” “我去找班长!” 杨旗吼道,他骤然爆发出的力气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邓丰根本制不住他,被杨旗挣脱开,三两下就反方向跑进了林子里去,朝着沈如松失踪的地方一路飞奔。 谢国荣想要追,但被邓丰喝住,见谢国荣急地欲哭无泪的模样,邓丰忍住心里涌上的悲怆,尽量声音不颤抖道:“让他去让他去……。” 邓丰生拉硬拽着不肯走的谢国荣,他们很快消失在疏离浅淡的光影里,冷杉树林很快恢复了宁静,唯余满地尸骸和红色水光,讲述着不久前的惨烈战斗。 …… 游曳在外的少量兵力回流到主力中,尽管机动部队在过去半小时内遭遇到数轮用自家迫击炮打出的炮击。但匪军拿下炮组时到底废了一番力气,堆积炮弹的连锁爆炸不仅严重消耗了弹药,而且炸毁了一门82迫,也将另一门炮震翻,没经过炮兵训练的匪军显然不可能轻易恢复炮击诸元,一通瞎打之下,真正落到连队阵地里的炮弹实际只有寥寥几枚,虽说造成了伤亡,所幸两挺70式机枪牢牢压住了缺口。危急之刻,指挥官带着警卫员亲自操枪上了一线,把冲过缺口的沼栖妖又给硬打了回去。 先是赵海强、辛婕带着一批人返回,随后是陈潇湘等人。他们成了重要的预备兵力,有力增援了前沿阵地,他们依托机枪卡车为阵地核心,击退了一轮又一轮兽潮冲击。 在防御圈内,有军卡提供弹药补给,凶猛的自动火力遏制住了仅有皮甲防护的鬃狼群,这种变异兽的皮毛虬结而坚韧,同类竞争时很难咬穿,但对上连绵不绝的弹雨仍只有死路一条。 照明弹从未停歇,防御圈上始终升着足以照亮四周的光源,特别是在雨势减弱后可见度更是提高,哪怕是匪军驱使兽潮重点冲击,辅以暗地冷枪也无法撼动部队站稳脚跟。 没有重武器,一切都是妄言。 激战至此,北琴基地早已收到求援电报,虽然驻守北琴的283步兵团尽数开赴延齐前线,但该有的守备部队却不会抽走,留下了两个连维持基地日常运作。 先是珲江一线兵站遭袭,兽潮连续冲击了诸多站点。北琴之前有被暴民偷袭得手的前车之鉴在,基地司令部只谨慎派出了机动部队去支援珲江一线,在机动部队陷入苦战后,只得抽调基地守备部队前去增援。 是夜,北琴基地大门再次洞开,援军在电闪雷鸣中向北而去,仅留下了最后一支步兵连守卫偌大的北琴。 珲江那边,随着天际鱼肚白显露,拂晓到来,胜利天平逐渐倒向了复兴军一方。即便再愚蠢的匪军也不会傻到在白昼和复兴军硬着来,早在黎明前就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兽潮到底无法真正打破环形防御圈,起码在士兵们弹药告罄前不能。 富有经验的老兵不会一直让机枪开火,巧妙转移阵地,在局势最危殆时突然射击,压制住兽潮攻势后立刻转移机枪位置。70式并不重,加上三脚架也才堪堪撒三十来公斤,一个够强壮的士兵在紧急情况就能带着它跑路,而伺候这挺机枪有四个人,三个人抬着跑,一个人引路速度自然快。 复兴军不会发杆枪就让人上战场,补充到一线部队里的不管战斗兵义务兵,都经过了最少四个月的综合训练,也很少出现成编制的新兵团、新兵班。新兵会零散补充入各部队,保证有老兵去带,面团发好加点水揉揉会更劲道,一滩水怎么熬还是水。看书喇 有老兵以身作则,哪怕新兵们知道处境危险,有班排长和各军士压阵,阵脚就不会乱。况且,机动部队也没几个真正的新兵,几乎都有两次实战经历。 等到增援来的战术无人机先期而至,投下补给与链接数据,疲惫不堪的部队骤然士气大振,紧随而至的运输无人机开始空投弹药、急救包和通讯器材。 已经坚持了一夜,得到补充后,机动部队也不介意再坚持一个上午。兽潮冲击变得愈发无力,防御圈一线二线可以轮替,在指挥官的望远镜里,不再单纯是徘徊不去的几头畸形种,而是沦陷了的雷达站。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雷达站设施被侵入进去的匪军破坏,高耸的阵列天线与扇面雷达消失不见,整个站点浓烟滚滚,想都不用想,里面昂贵的精密电子仪器全完了。区域防空侦搜链条会在一段时间缺失,尽管这不妨碍到军区的防空系统,不过同安岭地区的早期预警受损了。 到了午前时分,援军先锋抵达,先头骑兵策马狂奔,雨中急行军一百多公里,叫胯下战马跑得口吐白沫,赶到战场后,两翼展开,迅速逐退兽潮。 …… “呼……”看着最后一头沼栖妖被赶进珲江,赵海强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垂下了枪口,毫无形象地原地坐下。 拧开水壶狠狠灌了口,闻着未尽的硝烟,回头看了看周围,他看到了陈潇湘,他下意识说道:“诶,松子呢?” 没有人鸟他。 一开始他以为大家是累了不想理他,他带着笑意问了好几次,然后笑意凝固在了脸上,他爬起来,环视了一圈阵地,异兽尸骸累累堆成了墙,满地的钢芯弹壳和拉环,他看到人们困在窄窄的方圆间,在污水横流的散兵坑里发呆、保养枪械、披着雨衣躺在弹药箱上假寐。他看到阵地前短短的一段距离没有一片坚实的土地,全是被炸散的浮土,看不见一丝绿意。 赵海强瞪大了眼睛,他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独自抽烟的陈潇湘,他冲到另一个散兵坑里,揪起邓丰厉声喝问着沈如松在哪里,而后者只是木然摇头。 赵海强跳了起来,他是经常鄙视沈如松不假,觉得他带的班不如自己1班,有时候还感觉他是不是故意装深沉,但这只是感觉罢了。凡事开会训练,讨论主意终究是他和沈如松一起,一些话他怎么能告诉陈潇湘,作为班长之间,不和沈如松说和谁说? 他怎么可以死了? 去他的扯淡! 赵海强连滚带爬找到排长,带着点哭腔告诉许博文,说沈如松找不见了。 许博文跟着捏紧了拳头,叫来骑兵,他们带着各自的班跑回到昨夜的林间。 午间的林子早已没了积水,温凉湿\/软的泥土在散发出奇异的香味,好像是人血混着瘤脂的味道,他们穿过死伤枕籍的战场,抬回一具具至死还在与敌人缠斗的战友遗体。骑兵们下了马,接过遗体放到马背,沉默地带回到连队放下,没有白布,便用死者的外套盖上,阖上他们睁得浑圆的双眼。 在爆炸的弹坑边,邓丰找到了刘有成的遗体,他被炸得不成样子,靠着兵牌才认出来,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可是雨夜、潮水、炮击、兽潮……已然解释了一切。 揪下兵牌,阖上眼睛,带着他回去。 在烧焦的冷杉下,辛婕抱起浑身都是弹孔、血很早就流干的周垦龙,坚强如她,眼角边的血渍结痕成了血痂,此时缓缓被眼泪融开,变成了两抹血色的泪,却又旋即抹去不见。 陈潇湘提着卡宾枪,走回到红尸鬼倒毙的地方,她盯着残缺不全的尸骸,心中漫上无穷悔恨,如果说……如果说,她动作再快一点……不,她为什么要一走了之,为什么没有和那个2班小伙子一起去找他,为什么…… 还未被蒸发的水珠落到了她脸上,这是纯净凝结的露珠,就像一颗泪珠,滑到了她的唇边。 第129章 他的名字 陈潇湘抱着枪,很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她在想失踪了的、极可能已经魂归地府的沈如松,还有许多牺牲战友,那些昨夜今晨茫茫多永远留在珲江岸边的将士。 她觉得实在好累,随着黎明到来,疲惫反而更是要压垮她,她没有在乎林子间扑鼻而来的腐烂腥臭味,随便找了块长了青苔的岩石坐下,目光空洞。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 骑兵们在林子里下了马,高大雄健的战马跟在主人后,有些不耐烦地踢踏步子,仿佛是在厌弃这个太过恶臭的地方,也有马匹习以为常,甚至在若无其事地舔舐蹄子,把沾染到的血色舔掉,或者是在啃食长在树根边的嫩叶。 下马的骑兵持着枪在林间搜寻本方士兵的遗体,发现了便呼唤来同伴,郑重地脱帽、鞠躬、敬礼,然后用担架抬起这位为了祖国复兴、故乡重建捐躯牺牲的英烈,把他们……带回家。 而那些衣衫破烂、残肢断臂的匪军尸体,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这群狗崽子简直失去了人的尊严!和变异兽混在一起,策动畜牲来袭击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偷袭!伏击!暗算!有什么资格被收殓?只配变成蘑菇的养料,在风吹雨淋曝晒中变成一滩碎骨烂肉,最好再来条野狗给吃了! 对敌人不会有怜悯,不会有慈悲,不会浪费一点点的药品绷带去救治濒死的匪军。士兵们无视了那些濒死的匪军,他们没有兴趣补一枪,这浪费子弹,没兴趣补一刀,费力气,万一卡在骨头缝里还可能挫了刀刃,拔出来还要重新擦拭过。若是有力气哀嚎叫出声的,那就一皮靴踩到泥里憋死!他们配这个结局! 陈潇湘手撑着石头面站起身,她盯着不远处一个爬动中的匪军,她拳头攥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经不住地“咔咔”响,她倒提着枪,快步走去。 日光透过疏密林稍,无数光点落在她脸上,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喜庆雀斑。 她跟在这个艰难爬动的匪军身后。后者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开始呜咽叫着愈发努力向前爬动,这人每爬一步,陈潇湘就跟一步,她注视着这个匪军的后背。 她低头盯着这个断了腿的匪军,左腿应该是被手雷炸断了,开放式伤口还没把他的血流干,不得不说匪军果然是有着比蟑螂老鼠还顽强的生命力,而且很有力气去爬。 连衣服也是野蛮人的打扮,绝不是复兴军军服的卡其布式样或是混纺斜纹布、棉布,而是缝合起来的粗陋兽皮、没染色的亚麻布,破洞的挎包看起来像是某种异兽的胃囊,腰间挂了一圈雪白兽齿,脚上绑腿零零散散地一圈圈拉扯开了,一路上都是血糊糊的印迹。 陈潇湘听着这个匪军“呜啊啊呜呜”的不明含糊叫声,枪口向下握着卡宾枪,她低头看着还在奋力爬动的这个人,然后一脚踏上踩住,揪下了这人的兜帽。 一圈盘起来的黑发。 陈潇湘忽然又愤怒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子的女孩都要来袭击复兴军!难道军队真的就赶尽杀绝了你们了吗! 几十年前给了你们自治权,给了你们物资援助,帮你们从黑暗种畸形种带来的朝不保夕中出来,可你们想的是什么?要进地下城!要空口白牙到地下城里,和我们这样勤恳为国付出一辈子的光荣公民享受一样的权利!有什么资格?好,收了你们一点人进来,却闹出疫病,闹出暴动!把每个公民应有的服役称为血税,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然后现在,与敌国狼狈为奸,来攻击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个祖先的复兴军,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 陈潇湘狠狠一脚跺到这个女匪军软肋上,她用的钢掌面,一下子直接“咔嚓”一声跺碎了软骨,女匪军当即哀哀叫唤起来。接着,陈潇湘给这人蹬翻了个,踏在了这人胸口上。 卡宾枪上了刺刀,日芒映着冰冷刺刀,陈潇湘举着枪,只要她一动手臂,刺刀就会毫不保留地刺入女匪军的胸膛,结束其虫豸卑鄙的一生。 两束仇恨的目光撞在一起。 陈潇湘盯着女匪军的眼睛,眼白浑浊,黑瞳神光灼灼,她看到这个女人满脸脓包瘤脂,早已重度辐射病了,再如何用力看,也分不出半点属于人的容貌! 陈潇湘弯下腰,她浑身的重量渐渐压在了女匪军胸膛上,她注视其嘴角溢出血,她悲哀地想到可能就是这个杂种开枪打中某一个战友,打没了一个家庭的骄傲,打掉了重建的一分力量。 她,该死! 那么她就去死! 陈潇湘仍然踩着女匪军胸膛,卡宾枪刺刀缓缓没入,最终从嘴后刺出,陈潇湘改直踩为横抵,拔出了刺刀,然后她狂叫着一刀刀刺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叫道。 不远处的骑兵们看到这一幕,没有人阻止,只是沉默地转头挪开目光,他们大多是老兵,他们上过很多次战场,太清楚一朝失去战友、爱人是什么样的痛楚。这里没有长官,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只有一个个跋涉在泥泞鲜血里,默默劳累、献出生命的士兵。 陈潇湘提着刺刀红亮的卡宾枪沉默走出,骑兵们自觉给她让开道路,稍稍敬畏地看着她。北琴的骑兵们听说了这个女下士是多么凶悍,遭到突袭时成功坚守住了原点,而且毅然发起反突击打掉了对方机枪巢,甚至在未穿外骨骼的情况下,几乎以一己之力爆杀了一头红尸鬼。 可是她的枪,浸满过泥水的枪,泥水已经干涸成了泥渍。 林间微微骚动了起来,士兵们往土路尽头望去,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匹骏马载着绑有被看带的军医向远方奔去。 陈潇湘心下微动,一种强烈的直觉升起来,也许是他?也许是呢? 于是这个二十岁的龙山姑娘开始奔跑,提着枪、抱着枪飞奔,头盔晃了下来,和防毒面具筒一起撞击着臀部,她一脚一脚踩进脚踝深的烂泥里,这丝毫拦不住她。 她满怀希冀地跑去,推开围观人群,看到军医救治的对象。 不是他。 陈潇湘陡然泄掉了精气神,丧魂落魄地坐下,毫无顾忌地靠坐在冷杉边,她抬起头望着这株笔直的冷杉树,明明是八月的正午时分,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而是让她禁不住摇晃的寒冷。 沾了人血的刺刀就抵在她的脖子边,她垂着脑袋,倦意和悲痛一齐涌上心头,她好像听到这片树林里有鸟儿鸣叫声,好希望这里只是昨天夜里只是下了一点消去暑气的雨,然后她可以安静地坐在没有辐射、没有敌人的树下发呆打盹,她从前就是这样子的,抱着本厚厚的书坐在中学树下打瞌睡,睁开眼是朋友扶着膝盖好奇地看着她。 那是她十六岁的记忆,从十七岁起,她就是与万千军校生一样的坚强军人。 她又睁开眼睛,摘下刺刀装进皮套里,背起枪打扫战场,小心搬起战友们遗体,盖上白布,扯下兵牌收好,来来回回,一趟不休。 骑着马的军医奔驰往复,带回了一个个幸存了的伤兵,陈潇湘也没有一次次抬头去看,她已经缓过神了,她先封住了自己的情绪,有私事待回了安全基地再说,现在……多说无益。 “刘薇!哎!是刘薇薇!” 陈潇湘身边跑过去人,谢国荣追着担架,一路小跑着和她擦肩而过。 “刘薇!你还行不?你不是跟着班长吗!你看到他了没啊!” “你说句话呀薇薇?!” “细听细听!她说话了!” 受了重伤的刘薇薇听到了话,她躺在担架上,侧着头像是在梦呓般低声说着,浑身血污的谢国荣挤过去,他似乎听清了,旋即大叫起来,引得刚才还垂头丧气的2班众人连忙跟着他一路狂奔。 陈潇湘渐渐抬起头,她眯着眼看着他们跑去的方向,在土路上,没有林荫遮蔽,日光灿烂地洒下来,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也小步快跑起来,最终又变成了疾奔,她背着枪,丢开了把她脸庞投满阴影的钢盔,长靴踩过血水,她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沈如松!!!”她喊道! 树叶上的雨水被喊声震落,流到了她的头发上,顺着她的丹凤眼一路流过眼睑、流到鼻梁和嘴唇,这样子就没人看得出湿漉漉的她有曾热泪盈眶,她飞奔着,就像十六岁时追着同学满操场跑一样,她跑的飞快。 “沈如松!!!”她喊道! 她看到被人搀扶着的沈如松在慢慢走着,虽然他的军服褴褛,面容黢黑满是泥尘,外骨骼钢架破破烂烂,被一群同样邋遢的人簇拥着,可陈潇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这么发自心底的兴奋,她只是觉得在过了一夜肩头通讯器的呼唤后,她是如此想听到他的真实声音。 “沈如松……”她停下脚步,走过去,迎着他缓缓抬起的头,她脸上血痕泪痕泥痕密布,狼狈不堪。 她笑着说出了他的名字。 第130章 浑浊的小河 听到陈潇湘的声音,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沈如松跟着抬起头,面前是个泥人,看不清谁是谁,他觉得这个人在笑,于是下意思抬了抬唇角。 “嘶~”沈如松咧开嘴,就那么一下,扯到了脸上的伤,疼的他一起表情就绷不住,倏忽间垂下脑袋,十分力气残留的也就半分,不靠着其他战友扶住,他自己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军医飞快赶到,众人把沈如松放倒在担架上,沈如松见戴着半罩防毒面具的军医要给自己打止痛针,他摇摇头,干裂嘴唇挤出一行话:“杨……杨旗呢……” 守护在班长身边的谢国荣忙示意围着的众人让一让,好给班长看到邻近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杨旗,他半跪下去,贴着班长耳朵大声道:“班长!小龟他没事!活好好的!” 沈如松闻言笑了笑,脑袋放了下去,轻轻砸到充作枕头的钢盔上,他直勾勾地看到林稍间的日芒,只觉得越来越刺眼,他努力着意识恍惚,保持着清醒,可是脑海里耳畔间还是有尖啸、喊叫、枪声……那些暴戾、鲜血、残酷的画面,还是在晃啊晃啊…… …… “啪!”一发手枪弹打出,弹壳坠地。 沈如松单臂持枪,对着排山倒海冲撞来的尸鬼坚定射击,他瘫坐在冷杉下,半身浸在水里,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手枪。 “啪!”9毫米手枪弹打中了尸鬼,但只是嵌进了尸鬼层叠坚韧的皮肉里,随着它舒展开肢体,这枚质地较软的弹头便轻飘飘地掉入水中,命中处只有几分灰白印记。 “啪!”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手枪空仓挂机,沈如松颤抖地保持着射击姿势,他不愿垂下手,即便是死,他也要以战士该有的姿态阵亡!而不是垂手两边,束手待毙! 房间般巨大的红尸鬼轰鸣冲来,犹如一辆全速开动的轻型坦克,一个失去了所有武器的步兵挡在它身前,哪怕他跑,他逃,也免不了被履带碾为肉泥的悲惨命运。 他,终究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炽红色掩去了沈如松杏眼里的光芒,雨夜、兽潮、突袭、炮击、尸鬼……种种一切,汲取干了他的力量。看书溂 “喂!!!”一声叫喊,沈如松眼角余光闪过一道人影,在他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前,榴弹划空的尖锐破风声就已结束,强大的气浪和冲击波把他撞得天翻地覆…… …… “轻点!轻点!不要颠!”举着吊瓶的医护兵叫道,她一手托着血浆瓶,一手扶住了担架。她的面前空地上,放满了盖着白布的士兵遗体,人们无言地托起逐渐冰冷的他们,一叠叠地送上卡车后车厢。再远些,就是浑浊东去的珲江,破败的雷达站浓烟未去,沉寂灰暗的同安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驶离驶进的卡车。 “他在内出血!”担架上血迹斑斑,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襟,军医慌忙的喊声与士兵们的叫嚷声、忽然惊起的枪声交叉、混合、湮灭。好像是有哪个地方?不,是在车队!有畸形种分裂了,小沼栖妖! 枪声绵密,在小山般垒起的魔蛙嘶鸣里,轻重火力开始打响、泼洒,这些嘶鸣又旋即被压制下去,变成了浅浅的哀鸣,灰色的泥浆似的血液,冲淡了鲜红血液。 “侧放,侧放听到没有?你个女娃娃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出去!” 被赶出医疗车的徐胜男紧紧揪住衣角,在她身边是汇聚起来的2班众人,丢掉了两根手指、左手用绷带缠成茧的李皓,谢国荣和邓丰蹲在车轮边默默吸烟,奇迹般没有受什么伤的杨旗单手扶着枪,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的身前,是牺牲多时的战友,很多很多,一个排里的战友。 杨旗不停用手背擦着鼻子和嘴角,他抓着枪带的手抖地很厉害,他想把视线从赵思脸上移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脱下了自己的军服外套,盖在了赵思头上,子弹从下颚穿过额角,顶开了他小半张脸,他变得……好难好难认出来。 “给休克药!可能脾脏破裂!继续输血!” 医疗车开始电击起搏,人们看着班长并不算很强壮的身躯被高压电得一次次弹起,像是块橡皮泥般被揉来捏去,他们看见了,也听见了电流的“嗤啦嗤啦”声,和打到胸口上的“砰砰”声,他们眉角跟着跳起来落下去,有人转开眼睛,望见了骑兵们在处决小变异兽,枪声……间断过吗? “砰!”没人分辨的出这是枪声还是电击起搏声。步枪从杨旗肩后滑落下来,枪托着地,他手掌抵着枪口,放在寻常,随便那个老兵看见这么做,都会一记大脚踹过来,可现在不会有。 他看到谢国荣慢慢盘坐到刘有成的遗体旁边,从他胸袋里掏出了一页纸,没有展开便塞进了外套暗兜里,杨旗知道,暗兜有拉链、防水而且贴身,他知道班长在暗兜放了他一刻不离身也绝不给人看的小日记本,他自己放了一张照片和一颗说是能带来好运的旧弹壳。 是吗?会带来好运吗? 也许……是的…… …… 天明欲晓的冷杉林,乳白色的光晕影影憧憧,露珠折射回返出迷幻似的色彩,就像是一个个气泡,穿行在其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踩碎掉泡泡。 长靴踏水声单薄地响起,响彻了一夜的枪声炮火声终于慢慢停息,杨旗提着枪在奔跑,他打开了枪灯和腰灯,在此刻,幽暗林子里,他比太阳更加耀眼,他是最明亮的光源,吸引着一心扑火的萤火虫。 “救……救……” 灯影之下最黑,冷不迭军靴忽然绊住,低头,是一截胳膊,杨旗毫不犹豫地举枪刺下,刺刀扎入血肉里直到骨缝,就好像刺进一块内藏了鸡骨头的豆腐。 等到他用力拔出刺刀,退后几步,他才悚然发现这是什么人,他呼吸骤然无比沉重,无比强的恐惧真切的压倒过来,他惊叫着狂奔,直到疲惫不堪才停住脚。于是他又听到依稀的呼唤声。 “杨旗……杨……旗……” 林间泛起薄如蝉翼的雾气,水中泛着红晕,踩断树枝时的轻响还有飘过去的轻轻呼唤声,弄得这个才十七岁的小青年疯狂的举枪四顾,他不停地喊着:“班长!”“班长!” “是你吗!班长!” 水面倒映出他自己变形扭曲的模样,天际的鱼肚白挥之不去,枯树瘤脂跟死鱼眼一般在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盯着他,不停回身,不停回头,又是满地的尸骸,战友的眼睛,匪军的眼睛,尸鬼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你在哪儿!班长!” “回答我!” …… 援军随身携带的物资不多,自身常备的医疗包很简单,只有绷带、止血带、止痛药和魔术贴,军医会带的更多,可惜人数只有那么多,很难全部应付过来。后续跟进的医疗车也进行不了复杂手术,稳定住伤情快速回送就很不错了。 有军官请求直升机,但北琴基地很无奈地回应说,没有直升机,所有的空中载具都已调往凤林前线,那里打得很惨烈,在废墟中心的几个诱饵营孤立无援,陆路被断,只有白昼中的特定几个小时才能穿越封锁线送进去物资。能使用的大型无人机马上也要抽走了。 电话终究止于北琴,没有打向其他地方,又能打向什么地方? 只是无奈…… 机动部队开始集合报数,之前通过放入各个残编部队,所以勉强算是满编。现在,这个暴雨夜里,再度伤亡惨重,人人负伤,弹药告罄,许多支步枪在不间断快速射击中烧融了枪管。 许多次兽潮进攻,是靠绝不提倡的近战方式打回,靠逼不得已的刺刀、匕首、工兵铲,人身不比兽身,血肉不是机械。 许博文默然扫过自己的排,他想到了几个月前服役时,这个排是一个满编连,然后变成了加强排,现在,变成了一个不满员的排…… 骑兵们在尝试着进入硝烟渐熄的雷达站,试图从其中找到可能幸存的守军,许博文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到底是怎样,他也没有太大兴趣了。他浑身酸痛地坐回卡车里去,看着眼前微微陌生的士兵,他坐在靠近车帘门的地方,枪搁在脚下,四肢摊开,就这么瘫坐着。 带有腥味的凉风吹得他麻木,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无名村庄,那座塞满了旧枪的塔楼倒塌了?路边爆炸的油罐车肯定还是堆放在那儿,长着齐腰高野草的荒地里,埋着不少人。 那里怎么会有人呢?捡废铁?拾麦穗?他呆滞想到,一句话也不想说,思绪散乱,正如他的士兵们,他们彼此依偎着熟睡过去,一样的士兵,一样的军人,一样的武器,一样的地点,如果再来一次战斗,要再有多强烈的爆炸,才能唤醒他们? 褐黄色江水的流过,江面上隐约缓缓飘来了歌声,辽阔且悲伤: “在尖锐的河滩上也不被扰乱 黄色的沙子也不使你浑浊 你我的河川小小的河流 你我的快速流动的小河!” 第131章 劣质散白 数小时前,北琴基地。 凌晨两点,正是人感到最困的时候,北琴基地里担任夜间值勤任务的哨兵同样困倦,可是仍未止歇的夜雨叫哨兵们浑身淋得湿透,暗色水流自油布雨披不绝如缕流下,这个诨号“老军”的哨兵站在垛墙上,握着步枪,在轻轻地交换脚掌重心,好让自己保持住注意力。 雨珠密集,大功率探照灯也难以突破厚重雨幕,好在基地外便是收割过的麦田,秸秆都堆积焚烧了,光秃秃的田地毫无遮挡,配上红外夜视望远镜,一览无余。 远处飘来了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淡,老军注视着援军开去的方向,心中祈祷战事顺利,顺利解救机动部队,解决敌人。 老军服役多年,是历经过废墟血战的老兵,若不是因为去年凤林大战负了重伤,至今腿脚还有旧伤淤积,不大灵便,否则他此时也不会留在北琴,做夜间值岗这样的轻松活计。 雨水流到唇边,老军尝到了一丝很明显的酸味,他抬起头,忧虑地望着夜空。 这是酸雨,从同安岭飘来的水汽与北琴这边的热汽相撞,变成了锋面雨,同安岭透入骨髓的辐射跟着雨水降落,对植物来说是一种好事,促使生长,促使粗壮不倒伏,对于人来说,便是慢性自杀。 舌根底下另一重苦涩味抵消了这股酸味,碘化钾含片。身在北琴,距离联盟真实边境线不过百来公里,越过珲江,就是同安岭。尽管那儿依然是联盟的法理性领土,可是人人都明白,在至少半个世纪内,那里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遥远的名词。不会有基地,不会有开拓团,不会有城市,更不会有文明。 长靴踏在裸露的岩石面上,老军开始沿着基地围墙巡逻。北琴基地环绕着三江平原上唯一一个自然石丘建立,以钢筋水泥浇筑了整座山体,再挖掘护城河,使它变成了一座坚强到足以抵御装甲洪流的堡垒。幸也不幸,昔日人们料想中的坦克对决没有在这儿发生,但岁月给堡垒留下的痕迹比脱壳尾翼穿甲弹多得多,围墙顶端常被人踩踏的混凝土早已变作了土屑,反倒是底下的岩石坚强不屈。 老军探出头看了看凹凸不平的围墙,他不禁去想,如果说给他一个抓钩一支绳索,他应该蛮容易攀爬上来?毕竟围墙最矮处只有不到六米,换做他没伤着膝盖前,估计“蹭蹭”两下就到顶了。 有一个探照灯怎么不动了?老军忽然注意到。 谁又丫的偷懒睡着了?他立时反应到,旋即攥住枪把,决定给怠工分子长个教训。 果然,老军小跑到哨塔处,负责操控探照灯的小兵是真睡着了,老军冷笑一声,抡起枪托便对这混不吝一堆砸,叫这小子嗷嗷叫着窜来窜去。 “军士长!军士长!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疼!疼!” “别砸脑壳啊,打笨了啊我的军士长!呦” 老军扬起枪托,他的75式可是实心桦木料子、焊了金属底的杀器,近战搏斗里,抡实了砸脸,是真能给人脸给砸凹了。 到底是新兵,老军一砸一个准,骂道:“你逼的王钳子,不结实打你一顿不长记性!站岗睡觉,过来!站好!抽不死你逼的,老子今天跟你姓!” “军士长,你不也姓王吗!” “你逼的,过来!” 结实一顿胖揍,老军确保这个绰号“钳子”的新兵长出了该有的心眼,这才饶了鼻青脸肿的钳子剩下的打。 “下这么大雨,你小子也睡得着?”揍完了人,老军想到了这茬,眼珠子转转,看到钳子脸色微变,便晓得这小子一定还有鬼,提溜提溜自个儿膝盖,跺了水泥墙一脚,喝道:“藏了什么!交出来!” 钳子解开外套,乖乖交出了暗兜里藏着的一只小水壶,老军拧开盖子一闻,好浓的酒味! “你逼的,怪不得睡着,他的偷喝酒!我今儿不抽死你¥的不姓王!” 钳子立刻窜开了,哀求道:“别,别,军士长,你不是老爱喝酒了吗?我把法子给你,以后你也不用偷摸喝了,你别不承认啊!你好几次和外边军需农场拿工业劵换酒喝!你再揍我,要么今儿个揍死我,要么我天亮了就去找司令汇报。” 老军脸色顿时精彩,拿工业劵换酒喝在下辖了农场的基地里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换酒喝换滚草垛,几乎什么都能换,只是新兵一般没这个胆子不敢这么搞,农场那边也清楚基地容忍的底线在哪里,一来二去,大家便睁眼闭眼当不知道,但捅出去,一定是有人倒血霉的。看书溂 老军黑如锅底的脸色略微缓了点,因为打仗废了条膝盖的缘故,他倒是比常人更明白逼急眼的人是真会破罐子破摔的,何况王钳子这个连队最鬼精的调皮玩意,于是他装作几次要打,临到头又收回来,大马金刀往探照灯那儿一靠一摆,灯束晃动着照穿了层层雨幕,又消失在一层层更厚的雨幕里。 “你的,和老子谈条件,说!哪里的渠道?老子明天带人一勺烩喽!” 话这么说,钳子松了口气,知道军士长不会继续较真了,人有把柄就是好拿捏。不过他哪里敢得了便宜卖乖,老实蹲在一边,小声说他那儿不算纯酒,是防冻液提纯出来的酒精,然后勾兑的劣散白。 野战军自然不会供应哪怕一滴酒,战时可是抽烟,喝酒只有敢死队才有资格。由于二线部队实在太多,一些处在恶劣位置的基地驻军不仅配发啤酒还偶尔配发一点白酒。不过北琴显然不在配发白酒的行列,实际上,因为运力都抽去保证前线物资了,哪有心情运烟酒?忍着! 手上沾了血光靠抽烟解决不了问题,军医没那个空一个个一对一谈话,那只好喝酒,地表冬天奇冷无比,喝酒暖身子容易喝上瘾。有散白喝已经是人间天堂了,还管劣不劣?怎么,想喝一百一瓶的龙安春么? “老子当然知道你这是勾兑的,你小子怎么提纯的?哦对,你偷公家东西?我抽你丫的!” 钳子忙说这不是偷的,是问管仓库的弄的过期防冻液,皮再厚也不敢随便搞外骨骼的保修品。至于怎么做? “照着化学课本啊,我就是文科太差,要是国语有化学那样好,我准考军校了。” “装你的。”老军鄙夷道,但是他脑筋开始转了。喝防冻液这事他干过,去年围在凤林废墟里,拿不到补给时,熬得慌,顾不了太多就喝了防冻液去了,毕竟有酒精成分,顶几口醉醉不是坏事,冰天血地,是啊,冰天血地,一天要打退好几次畸形种进攻,晚上又有匪军骚扰,什么“寻声者”,伤员送不下去,败血烧死了,死了说不定还要拿尸体嵌缝隙里做加固,没点精神支持,一般人根本熬不住。 “你小子别空嘴喝多了,喝两口觉得头晕了就够了,再喝一头栽倒就甭想醒了。” “是啊,所以我就做了套蒸馏器,藏监狱旁边那个狗洞了,搞出了酒精了,就能做点苹果酒,我那里还藏了半瓶,待会儿孝敬给您老人家。” 事情做绝就没有劲了,老军是爱酒的,气氛到位了,便痛斥了钳子一顿不许在站岗时再瞎搞,虽然冬天时他也会喝点酒,不过这个不能比,对? 小小的交易完成了,老军不愿再出去淋酸雨,拉过钳子,继续摇动探照灯探查四周,光束局限在基地周围,配合起红外望远镜才勉强有点效果。 “老子出去巡逻一圈,你小子再敢睡着,你就是提炼出天王老子,老子也要抽死你!” “是是是。” 老军披上雨披,临走前不忘抿了口劣散白,入嘴就是一口火线,辣得人打摆子,可是酒味就是酒味,跟烟味一样,替不掉。 北琴基地不大,顺着走一圈花不了多少时间,老军与一队巡逻兵擦肩而过,打了声招呼,回答声多是稚嫩。 老军看了眼围墙底下空荡荡的营地,想到一个月前,上千号人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一整个步兵团加上基地卫戍部队,能找到空地藏蒸馏器也属实是一种本事。现在?恐怕直接放营房里都没事? 新兵,来的都是新兵。老军微有黯然地想到,一茬茬来基地的补充兵,越来越小,上年龄的精锐老兵全抽去到作战,后方依靠这些十七岁的娃娃兵,种地、劳作、清剿…… 雨水浇得难受,老军巡逻了一圈,他又发现归钳子管的探照灯又不动了,他当时沉下脸,等到越走越近,他望到这混小孩耷拉着个背坐在探照灯下面。 是又睡着了? 老军解开枪带,倒提着枪,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把钳子揍到半身不遂为止,雨声把他的脚步声融掉,这正好,免得惊醒了这小子。 越来越近,老军喊着钳子的大名,叫他准备受死,他没注意到钳子脑袋偏向一边,也更看不见拐角阴影里藏了什么。 “钳子!你的找死!” 老军踏进哨岗,刹那,一股莫大的悚然从尾椎骨升起,在没到脑后根时便停住。接着,他整个脖颈突然被一只黑手拧成了麻花。 在丧失意识的前一瞬,老军看见了两只磷绿色的小圆眼,在鼻尖闻到劣散白透出的香气时,他想到了这似乎是一头人皮狼。 然后,这个四年期的老兵,死了,死在一罐子劣散白旁边。 第132章 它们 从人类巢穴传来的声音很轻微,大多是金属与木头偶然的碰击声,又或者长了硬指甲的脚掌刮过岩石的响动。 它抬起靠在前爪上的头,长耳耸动,倾听着夜风里柔顺的呼唤声,这是羁绊者发出的频率,无论听过多少次,它都会感到无比愉悦,即使距离变长,它也会忠实地聆听呼唤。 它嗅到了被暴雨激起的沉眠气味,鲜活可口,它愈发饥饿。 人类巢穴射出的光柱在招摇,令它的眼瞳时而缩小时而扩大,但这样无法影响它的视力,它的双眼,宛如磷火。荆棘、泥土,蠕虫,腐叶,惶恐爬过的鼠辈……一切都落在鼻端眼底。 它侧过头,轻易闻到了另一个同类的气味,繁密鬣毛上的鲜血气味,啊,是它刚猎杀的平原人类的躯体里散发出血腥气。 羁绊者告诉它,指引它,有很多很多可口的平原人类聚集在石头巢穴\/里,这些平原人类细嫩可口,要只是一个两个越过了江水,保管是它的美味血食。如果是长了硬壳的人类,再抱起团,那就比江边的巨蛛还难办,不仅很难咬开,吃下去时也容易噎了嗓子。除了伟鬣熊那样连它都必须表示臣服的强大生物外,没有什么生物能对付成群结队的平原人类。 想到这里,它又情不自禁想起了羁绊者,她是多么英伟、美丽、强悍的生物啊!带来恐惧、满足、美好。 同类摩擦爪牙的声音又来了,舔舐,碰击。它站起来,竖起耳朵,尾巴翘立,放声长嗥。那是一声低沉连续但又毛骨悚然的嚎叫,若是在晴朗月夜,平原人类必定惊醒,然后释放令它十分厌恶的烟雾,沾染上会让它不由得发狂,烦闷到要么啃掉自己身上那块沾染了气味的肉,或者是咬掉有此遭遇的同类的肢体。 不过现在它不担心,不止是羁绊者告诉它和它的族群,平原人类离开了巢穴,去了江边,巢穴\/里只剩下了幼崽和垂垂老矣的废物,而且羁绊者召唤来了暴雨!可以恣意横行于平原,恣意猎杀平原人类的雨夜! “嗷呜!”它放声长嚎,雨夜与惊雷掩盖住了嚎叫,然而属于人皮狼的频率穿过了雨幕,落到灰暗中去。 它在召唤周围的同类,越过江水来到平原的同类们,按照与羁绊者的约定到了这里,然后低低发出鸣叫。如此规模的叫声,哪怕在江边被人类听到,也会引来火焰雨。前不久,一支非要闯进森林的小小人类队伍就因为是听到了有同类嚎叫,便大放火雨,但在羁绊者的努力下,他们几乎都成了血食。 嚎叫渐渐结束,巢穴依旧黑暗,人类依旧一无所知。 啊,这是一个多么沉静又喧嚣潮湿的夜?如此的雨夜先是把人类赶出了巢穴,仿佛是为它们刻意做了一场盛宴!江边的巨蛛、沼栖妖,甚至是森林人类都能来分一杯羹! 雨幕厚重,这些孱弱的平原人类不敢出来,躲在阴湿的石丘山洞,蜷缩在火堆边,这也注定了人类只能被它们吃掉! 又一个同类钻出灌木丛,伏在它身边,动作优雅得让它再次联想起羁绊者,那个有着磷火瞳孔,叫桀骜的它心甘情愿臣服的生物。就算是比平原人类强一些的森林人类,他们的眼睛都比不上羁绊者磷火瞳孔半分闪耀。 羁绊者的歌声悠悠传来,它后颈的毛全竖起来,听见了声音的同类跟着做出伏地姿势,喉咙里是“咕哝”低吼,这是狩猎的信号! 同类开始奔跑,穿梭过光柱,没有谁发出叫声,因为羁绊者教会了它们,面对有非常非常危险牙齿的平原人类,一定要安静,非常非常安静。 它四肢展开,柔软的脚掌落下去又弹回来,在荒地上迅捷拍打,好似在滑行,响动尤其轻微。湿润的水汽把人类愈发明显气息吹到鼻尖。他认得这气味,熟悉,危险,死亡。 还有可口。 它更加兴奋了,继续朝巢穴扑去,它是族群最强大的猎手,所有同类都紧跟在它旁边。它巧妙避开了摇来晃去的光柱,始终让自己藏在黑暗里,羁绊者说过,要服从本性,但不要完全服从本性。所以它谨慎地选择路线,带着一批只比它弱一点点的同类先到了人类巢穴前。 和森林人类一样,平原人类喜欢用石丘当巢穴,好像这样就能避开猎手,在真正的强大生物面前,巢穴反而是最好的血食地! 巢穴就在在眼前,暴雨弄得石面又滑又湿,它咧出獠牙,轻身一跃,攀上岩石,三两下便牢牢攀附。 眼前是一个坑洞,柱条里是一个有着长牙齿的平原人类,这个孱弱生物困惑地朝着坑洞外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然后人类用奇怪的语言喊着什么,随后两个人类争吵了几句,更强壮的那个打赢了更弱的一个,然后恢复了平原。 它爬到了巢穴顶端,光柱离它很近。如果不是羁绊者告诉光柱只是人类造出来的脆弱月亮,它可真得积蓄一会儿勇气才敢对这个“小太阳”亮牙齿。它忍住探出爪子,打碎人类月亮的冲动。但是同类毕竟没有它一样的胆气,不少同类缩在一边,直到它低吼了两声以作威胁,它们才恢复了高昂斗志。 透过缝隙,它看见平原人类的长牙齿,漆黑瘦长,和现在人类的肌肤是一个颜色。它怀疑人类和蜥蜴是一个类别,因为很多时候,人类的皮肤不仅是黑色的,绿色、黄色,都有。 它开始钻过缝隙,同类用牙狠狠撕咬着缝隙外的金属,咬开了,它们试图合力扩大坑洞,以免后来的那些弱小同类更顺利进入巢穴内。 进去了!它进到巢穴外墙,它嗅到了浓郁到让血脉贲张的血食气息,它克制不住也没必要克制了,磷火般的眼瞳暴出如有实质的焰芒,它与一道钻进人类称之为“了望口”的同类瞧了眼,砰然撞开脆弱的门。看书喇 突然之间,一个黑色皮肤的平原人类出现在门外,人类愣住了,牙齿尚未抬起便被它猛地扑倒,獠牙撕开了人类柔软的喉咙,它痛饮鲜血。 它尝了一口血肉,便发觉到又有一个人类靠近,它藏身在黑暗里,待下一个猎物接近,它再次扑出,拧断了脖颈! 一声闷响,戛然而止,下一秒,忽然噪音大作,是人类的牙齿在鸣叫! 它们被人类发现了! 快!快! 它四肢着地,飞速前进,石板在爪下沙沙作响,嘈杂的警报响彻耳畔,对它敏锐的听觉而言是一种折磨。几个同类紧跟在后,它们一块越过了巢穴顶部,打碎光柱,咬断操纵大型牙齿的人类。经过巢穴\/里杂乱的隧道,朝巢穴内部冲去! “吼!”它嚎叫一声,命令几个同类前去打开巢穴大门,而他要去猎杀平原人类的首领!这是羁绊者给予它的专门荣誉! 顺着凹凸的石板面,它顺着旗杆爬上屋顶。人类牙齿吐出的液体无处不在,有一些甚至擦着它的躯体鬃毛飞过,然而人类看不见它,作为江边、丛林里最顶级的猎手,它长着连人类都比不上的变色肌肤。 又咬断了一个人类脖颈,黏稠血液沾满獠牙,味道甜美。它钻进了巢穴\/里的隧道,又斜又弯的隧道拦不住它。 它吼了几声,借着回声确定位置,绕着一个金属牌嗅了嗅,抬起一条腿撒尿,给后来的同类作标记。它听到了动静,霎时隐在阴影里,待一队急匆匆跑过的人类过去,它瞬间扑出。 人类的牙齿扫过它的脸,在喷出火焰前,它反口咬住,扭啊拉啊,直到木头断裂。嘴里满是奇异的苦味,它甩甩头,吞了这个落单的人类。 穿过复杂隧道,它愈发靠近了隧道核心。现在,人类苏醒过来了,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喊叫,声音越来越大,却像极了猎物垂死时的恐惧狂吠,人类闻到了它的气息,是什么滋味?恐惧罢了。 鲜血带来的兴奋感攫住了他,同饥饿的感觉一般狂热。它冲出隧道,破旧的金属牌和小光柱在它灰黑色的毛皮上留下斑斑驳驳的暗影。 它嗅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急速冲刺,腿掌带起了一阵腥风。前方是一个疯狂逃窜的平原人类。这个人类略有不同,皮肤并不是黑色,而是漂亮的褐黄色,像是林间衔了花瓣的小狗崽。 它看得见!它闻得到!它冲刺扑杀!血食的气息令它的心脏泵出更多的血,心跳加速,嘴角流淌的唾液滴落。它迎着人类射出的牙齿,无视了小小金属造成了一丝痛感。 它飞扑倒了人类,利爪抠进人类的肌肤,接着向上抬起,只消一次,人类的手臂便喷血分离。它踏住了人类的脚,啃掉了半张脸,它终于得到了羁绊者的许诺!一个真正的细皮嫩肉的平原人类! 一个人类不足以填饱它,它再次抑制了猎杀本性,谨记了羁绊者的告诫,它循着这个人类的气味,一路到隧道最深处,用利爪、獠牙击碎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金属、石头,直至脚掌踩过变成碎片。 这时,它知道,它完成了对羁绊者的承诺,甜蜜的束缚解开了,它钻出隧道,释放出所有的天性,对着雨夜下燃烧起来的人类巢穴,发出怖惧的咆哮! 雷霆惊起,百鬼夜行! 第133章 暴虐杀气 在被拽醒的那刻,李卫国还沉浸在梦境中,彼方的他正傲立雪山,一枪一个击毙了无数爬上来的妖魔鬼怪,在梦里会丧失时间观念,于是在醒来的刹那,他几乎把面前人当做了怪物。 “起来!起来!偷袭!偷袭!” 警报声和爆豆般激起的枪声一瞬间剔除了李卫国脑海一切杂念,长久的训练和夜间紧急出操唤醒了肌肉本能,睡意潮水般退去,他呆愣了零点几秒,便嚎叫着跳下行军床,胡乱套上军服,跟着班长一声厉过一声的哨子冲到营房门口,抄起武器架上的枪械。 窗外升起的照明弹和走廊里的紧急灯红芒一道照亮了半边脸,另外半张脸则沉在雨夜无法驱除的黑色里。待李卫国衣衫不整冲出营房时,突如其来的爆炸直接掀翻了他,磅礴冲击波叫某处建筑顶盖发高高飞起,在一众惊愕目光狠狠砸下。 弹……弹药库爆炸了? 班长甚至没时间整好队,吼了声“跟我来!上围墙!”便带头握枪闯入雨幕,李卫国毫不犹豫跟上,雨珠子噼噼啪啪敲在套了墨绿色衬布的钢盔上,他听不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耳朵里,满是诡异狂暴的狼嚎与扫射声。 军靴踏过地面,溅起水花,探照灯光柱歪歪斜斜地摇晃上天,围墙的火力点几乎在开火的,仅有的防空机关炮在咆哮出大团枪火,可是这种令人安心的光亮很快熄灭。一道道带着尾焰的弹头命中了炮位,这些20毫米机炮乃至于40毫米防空炮统统沦陷了! “城墙失守!城墙失守!所有单位,防御隧道!” 扣在肩头的通讯器传来嘈杂异常的呼喊,李卫国听不真切,周围混乱极了,他只是服役不久的新兵,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天可怜见,他之前一直在看守基地监狱,若不是身边有战友,身前有班长,他都想跑回监狱,待在那个安全地方! 就是这么一个失神,李卫国闷头撞上了前边忽然止步的战友,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水里,他艰难爬起间,一道雷霆劈下,将远处的围墙照得雪亮,他看的分明,墙上无数个人狼模样的怪物在引天长啸。而班长背对着亮光,面庞漆黑。 “起来!”班长拽住李卫国手臂,莫大力量叫他无可抵御,接着重重敲了敲他的头盔,冲他喊道:“去隧道!子弹上膛!” “作战!作战!” 李卫国终于清醒过来,他深呼吸两口,回复了战斗意识,纵然他不清楚基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必须战斗!战斗到死! 手上的75式步枪沉甸甸的,赋予了安全感,雨水流过眼皮,他顺手拍拍枪匣,朝着城墙方向射击,这一动作引得后头战友跟着开火,管不了太多!既然敌人在那里!就开火! 一个弹匣倏忽告罄,枪口冒着青烟,李卫国胸口怦怦跳,雨太大了!他看不清太多,兵荒马乱,在掏弹药时低下头,直接被下一个惊慌失措的战友撞倒。 李卫国踉踉跄跄的手脚并用,摔倒就爬起!跟上队伍! “等等我!”他喊道。 话音才落,一道庞大黑影窜出隧道口,径直撞上了赶到的队伍,子弹、呼号、利爪、嘶嚎,在几个心跳间,黑影化作了血影,一整个队伍成了断肢碎块,血水混着血水,流淌向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李卫国。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心跳急速成心悸,李卫国没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是几次眨眼!就是几次眨眼!班长,班长就被咬断了脖子,他的脑袋对着自己!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强烈的求生本能把他死死摁在地上,李卫国眼睁睁看着在惊雷里时现时隐的黑影,大片大片惨白的皮肤黏合在黝黑皮毛,这个畜牲在从受害人躯体撕扯下的软骨和肢体,一边吞吃一边涂抹到长满了瘤脂的肚腹,锋利巨大的獠牙自唇边暴出。李卫国的鼻息变得沉重,他看到这个怪物在用獠牙刺进了班长的后脑勺,被汲取的脑髓把中空的獠牙透出一种病态的褐黄色。 人皮狼在血食,兴奋地高高拱起脊背,露出了瘦削体型,肋骨清晰可见,几欲要穿出躯壳变作翅翼,随着一蓬血雾炸出,竟真是穿体暴出,肋骨外翻,成了一圈护住狼腰的外骨骼! 雨水冲刷不去生人气味,人皮狼骤然抬头,只是与它磷火般恐怖的双瞳对视,李卫国便吓到手脚冰凉,难以动弹。它,它的头颅上甚至有一层面铠,就像是兵佣武士戴着的镔铁面甲。 一股暴虐杀气彻底威慑住了李卫国,他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了,纵然心底残留着的战斗纪律在呼唤在提醒他举起枪,在这样的距离,一梭子钢芯弹便能解决问题,可他不敢。 他确实是一个战士,但在骨子,他是人类,在物种上,无非是灵长目下的狭鼻猴次目,与猿猴在同一个区分里。即使他的族群制造出了足可以毁灭生态圈的武器,拥有超脱星球的伟力,可是他现在只有一个人。 李卫国努力想闭上眼,好让恐惧不那么具现化,他压下眼皮,死亡却未降临,降临的是金属风暴! 猛烈的弹雨从天而降,长有手掌宽有二指的炮弹破空而来,顿时叫覆盖其中的人皮狼盔甲破碎,血肉飞溅,比它弑杀的速度更快!更快把它化作了一滩烂肉泥! 是暗火力点! 北琴基地毕竟是一座堡垒改建而来,整个掏空的石丘本就是一个坚强要塞,虽然外围被突破,但守军意志仍在,便谈不上彻底沦陷,在此时,武器远远比人多! 成功进入石丘隧道的士兵们操纵起各式大口径枪炮,落下炮位后的闸门,将自己封闭在安全空间内,旋即打出神佛皆杀的强有力火网,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甚至不去关隧道闸门,而是任兽群闯入,再用隧道里昔年布置的诸多陷阱灭杀! 这可是一座曾经用来抵挡装甲师突击的要塞!这里每一寸土地都为防御而生! 但这对于李卫国来说却是噩耗,隧道一步之遥,但他却进不去了!一头头血食完毕,肋骨外翻长出护身骨甲的人皮狼朝隧道发起冲击,他可没有一层外骨骼,更没有装备外骨骼! 周身只剩下了自己,李卫国鼓起余勇,脑子闪过一个念头,他疯也似的掉头回跑,对!去监狱!那里没有价值,不会有谁去的!躲进坚固的牢房里,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 从骨子重新泛出力量,李卫国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深切感受到何谓只恨少生了两条腿,潮水般的兽吼咆哮就在身后,尚未落下的照明弹在雨幕中渲染出血红色彩,围墙处孤独坚守的炮位在断续开火,每一次枪响激起的火焰都震散了一头怪物,但又怎么驱散得了层层叠叠永不止歇的变异兽、畸形种? 鲜血、雨水、泥泞,叫这个可怜的士兵跌倒了无数次,他失掉了枪,失掉了头盔,连滚带爬。好几次,人皮狼从他身侧咆哮奔行过,它们像是忽略了李卫国,也许是的,狼并不愿意吞食一个浑身泥水、屎尿屁齐出的人。 撞开监狱大门,一路摔下台阶,李卫国顾不上手臂剧痛,反身爬起来关死了大门,他平复不了急促呼吸,咬着牙继续往里走。 他寻找着武器,但这儿是监狱,哪里有太多杀伤性武器?他寻到一支警棍,回到平时做守卫时的桌子,翻箱倒柜,摸出了一支骨牙手枪,管那么多!是把枪就行! 拨开手枪后膛,这是把类似锯短的霰弹枪,里面赫然还有两发子弹! 靴筒里有匕首,腰间拴了棍子,手上多了把枪,李卫国感到自己魂儿回来了,他甚至激地打了几个摆子,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他听到监狱外不绝于耳的嘶喊,缩在墙角时又听到了监狱囚犯们半疯半癫的叫声,李卫国只得喊回去,叫道:“闭嘴!闭嘴!想活就他的别出声!” 然而任凭他如何喊叫也无济于事,这些万恶的俘虏果然是孽种!果然改不了那副德性!什么部落民,都是他的野人,指望着外头的人皮狼救他们出去么? 暴怒窜上心头,李卫国霍然站起,杀不了人皮狼还杀不掉这些助纣为虐的暴匪么?他冲到牢门前,抬手一枪打死了一个俘虏。 俘虏饿的精瘦的躯体多了一个大洞,一声不吭倒下。李卫国刚要再度开枪,马上意识到他只有一颗子弹了。 该怎么办? 他不知如何做好,他想到可以躲起来,钥匙呢!钥匙在哪里?他急的团团转,好在钥匙就挂在原处,他取下钥匙,随便找了个囚室开始解锁,手哆哆嗦嗦地捅了四五次都没开。 “吱呀”一声,用铁板制成的牢门开了,他一头钻了进去,铁门阖上,他终于感到了无比的安全感,这样的大铁门,外边一定打不开!他一定能撑到援军解围! 背后传来了一阵酥麻触感,李卫国惊得原地跳起,几乎撞到了天花板,借着铁门窗子映入的一分微光,他看见背后居然还有一个人,啊!是那个小俘虏! 他没有任何犹豫,举起手枪,对准这个瘦弱不堪的小俘虏。 第134章 同类 黎明前,最漆黑的雨。 暴雨自云层而来,轰然坠落五千米,耀武扬威、横行无忌,捶打大地,直到洪水滔天!直到遮天蔽日! 一颗雨珠俯冲!如龙息般杀过荡然高空,空中尽是它的同类,尽是豪雨,尽是淹没人间的豪雨!弱不了一分! 雨珠已然冲向荒原,辽垠无际,它会如无数先辈那样,一遍又一遍征服这些只配匍匐于平原上的孱弱水流,它锋芒一转,朝着荒原,朝着惊雷劈中之地,轰然坠落! 砸中要塞,将烧到炽红的炮管浸到冰凉,它们是无限的!自天空而来,天空的雷霆! 雨珠气盛无匹,纵使高温高烫的炮管蒸发了无数雨水,吞噬掉无数同类,将它们化为水蒸气归于虚无,可是下一刻,雨珠便会连成利箭!咆哮着,不甘着,岂能败给这些孱弱的平原种! 赳赳冲过,一如先辈,一如昔日目标! 平原! 铁肚伏在要塞围墙下,头顶就是那些复兴军炮位,飞出的炮弹壳和着豆大雨珠一道砸到他的脑壳。铁肚蜷起身躯,侧身握紧了怀中长枪,就像是在狩猎,森林教会他必须忍耐,穿行于诡谲无常的同安岭内,稍有不慎,猎人就会变成猎物,即使人皮狼在土坡边嚎丧、黑蛇在耳边吐信,时机不到,决不可出手! 他默默估算着炮火间隙,知道炮弹过不了太久就会停。他谨遵狼父与羁绊者的教诲,遵从人性,但不要失去兽性。面对江那边南方人的子弹,一定要躲避,这不可耻,就像只有傻子才会正面对抗伟鬣熊。 狼父说的不错,这些太过依赖热武器的南方人什么都不懂,自以为有了钢铁,就能驯服一切。 他们什么都不懂,不懂真正的残酷,不懂真正的信念。 炮声果然停了,铁肚腰身一弓,半挺着身,随手捞起一张树叶,放在唇边吹出尖利哨响,这声音穿透雨幕又宛如凄厉音响。骤然间,无数声凄厉风声惊起,下一刻,天际火焰腾起! 火焰擦过铁肚头顶,径直命中了炮位,围墙被火箭弹炸出缺口。用南方人的武器,痛宰南方人! 狂风乍起!铁肚翻身站起,周遭是听从狼父和羁绊者号令的人皮狼!今夜,他们都是猎人!狩猎南佬! 铁肚披覆着橡树枝叶而成的伪装网,树干糙皮是最好的伪装与,南佬的夜视装备在此时派不上一点用场,被狼父所说的探照灯扫中,南佬也会和瞎子一样看不清。 “啾啾啾~”铁肚嘬嘴发出鸟鸣叫声,引起了一阵阵回响,这是攻击信号!铁肚踩着前边同伴的手掌,借他力量振翅一飞,待得他落脚在围墙顶,十几米开外的南佬依然毫无所知。 猎物罢了。 猎物有肥有瘦,这样的猪崽太瘦了,适合让生冷不忌的人皮狼血食一番,厉害的猎人会耐心挑选最肥美的额雄鹿,乃至于刚健的大熊,痛饮悍勇之辈的血液!才叫畅快! 铁肚双臂一荡,猿猴般轻巧地跃到了围墙后,又在间不容发之际缩身挤进了缝隙里,下一秒就有一队南佬急吼吼上了围墙,哈,急着做人皮狼血食吗? 雨幕里传来各种兽禽拟声,是森林子孙的特有问询,彷如鸟雀畅快地在荒林内欢唱。既有百灵鸟、红雀,更有山雕,以及魔鹰! 听到魔鹰的豪迈啸叫,铁肚不再犹豫,手腕一翻,扔出麻绳,钩住了围墙边的哨塔,窜着墙面主干,越攀越快,未有停滞,几个呼吸间轻松跳到了南佬背后。 暴雨惊雷!风啸耳畔,,铁肚丝毫不在意脚下十数米高空,他一手抓着哨塔凹凸,一手摸出一只以水晶石磨制的单筒镜,在风暴雨夜,对于南佬来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对于荒林之子来说,个个鲜明。 他捏起手指,吹响口哨,山鹰厉啸,俯冲,扑击! 光影间,一个又一个如铁肚这般的森林子孙汇聚起来,隐没于南佬看不见到各个角落与阴影中,他们静静等待着,游隼不俯冲则罢,一旦开始攻击,速度比南佬的铁鸟还快! “咯哒咯哒……”钉了铁掌的蹄子重重踏过,任何一个游荡过森林猎手都能顷刻间分辨出这是伟鬣熊的蹄声。 蹄声越重,便意味着这个霸王畸形种的吨位越重!,在平原,鬣熊的蹄掌,好比战车隆隆履带。 这个浑身披覆了钢甲的凶兽开路前冲,鼻息粗重,熊腹两侧捆有撞角,硕大脑袋戴有熊盔,这是狼父的坐骑!也只有伟大的狼父,才驾驭得了森林最伟大的霸主! 怒火,蹄声烧起了烈火!森林野火!野火蔓烧,雷霆劈下的瞬间,流火炫亮,熊鞍上的狼父身影明灭,只这惊鸿一瞥,狂奔向基地大门的鬣熊铠甲骤然激起漫天火星,它于南佬火力网里巍然无惧,撞向南佬自以为傲的铁门! “呜~唳唳唳……”天穹猛然划过一声魔鹰高啸,骇人,狷狂! 金铁铮鸣! 随着一声宏大暴响,南佬的基地门开始摇摇欲坠,这时,所有进入要塞的森林子孙们,不必再忍耐,齐齐杀出! 呼喊声,惨叫声,枪响声,血肉飞溅声,吼叫嘶嚎求饶,层层叠叠黏附着,魔鹰盘旋于天际,气流托着它们越飞越高,深知,物竞天择。 处在哨塔顶的铁肚居高临下射击,他的枪法极准,每扣动一次扳机便收割走一个南佬性命,他听到了弓箭的破风声,许多兄弟嫌长枪太躁动,执着使用紫杉弓,力量极大的箭矢照样洞穿脖颈! 铁肚怪叫一声,跳下去打了个滚,南佬注意不到背后已经陷落了,逃跑的南佬撞上了铁肚,被割刀片麦似的扫倒。 极近的距离正是勇士搏斗的时刻!有几个还算有胆的南佬挺着枪冲过来,不过生于林间,每日与猛兽厮杀的铁肚两下拨闪,凶悍地迎着南佬的匕首撞过去,刀尖对刀尖,赌赌谁会怕! 最后一刻,南佬怕了,畏缩迟滞了一个心跳,刀刃削了铁肚半边耳朵,而铁肚一刀洞穿了南佬的眼窝! 铁肚“呸”地猛吐一口夹杂了血丝的浓痰,架起长枪,面前还有个拖着条断腿奋力爬行的南佬正发出无意义的惨叫声。 同伴示意这个南佬交给铁肚,给他发泄怒火! 瞳孔里满是火焰,铁肚一脚踏住南佬的断腿,这人软弱的痛嚎,铁肚抡起手上这杆缴获自南佬巡逻队的长步枪,他不会肆意浪费子弹,而是用金属底枪托砸烂这个南佬的脸,深深砸凹下去。 他绝不多挥一下,确认南佬死透了,便马上离去,一旁是鲜血激得几欲发狂的人皮狼,铁肚见过羁绊者如何驯服这些野兽,她告诉人皮狼,去江的南边!那里有无尽的血食!而森林子孙,是它们的盟友!是它们的狼群! 铁肚环视着这片化作了修罗场的空间,被长步枪打死的南佬尸横遍野,他的绿叶服污成了红。 通天彻响,不远处南佬的藏身隧道爆发出道道火龙,铁肚知道,这是 “都是狗崽子们的血!”铁肚胸膛一挺,傲然道,拾起脚下警卫的佩枪,一扯枪栓。“嗬!真是把好枪!下次咱们又能多打一场大的了!” 同伴往警卫尸体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便宜你了!婊子养的东西!”,骂归骂,手上的家伙自然鸟\/枪换炮,这支货队装备相当不错,足够荒林之子的队伍再扩大一倍。 一路行来,时有衣衫褴褛的人们向着铁肚颔首,不少逃奴们一朝得幸自由,更是感激涕零,铁肚三下五除二爬上被击毁了的货队战车,阳光灿烂,高声喊道:“各位同胞们!各位同胞们!” 战场陡然只剩下铁肚一人声音,这个饱经磨难的荒林之子首领挥动着手中钢枪,激昂道:“同胞们!这不是第一次胜利也绝不是最后一次胜利!这群奴隶主自命不凡,剥夺我们自由,压榨我们的血汗,把我们投入矿山劳累至死!我们不答应!” “不答应!”底下众人振臂高呼,一应万应。 “我们是荒林之子!自由!我们是自由子民!我们迟早有一天要攻进铁路,将铁轨扔进悬崖!再打进城里!将那些奴隶主,统统处死!我发誓!” 铁肚看着数百上千的荒林之子齐心奋呼,豪气顿生,有此战友,何事不成? 忽的,他耳朵动了动,他仿佛听到了其他,很尖很细,宛如魔鹰啸叫,在铁肚反应过来之前,面前便轰然炸开!一面土墙骤然掀起!带着无数橘红色喷涌而出的火焰 这不是第一个,也会有最后一个。 当第一轮炮击结束,铁肚侥幸挣扎着爬出车厢底,咆哮着荒林之子重新整队,迎接进攻,不!是发起进攻!只有荒林之子伏击他人,战无不胜! 他提着枪,当头向密林深处,炮火来袭处奔去,身旁,应者云集,却又浑身浴血,枪响寥寥。 急促密集弹雨自林间袭来,瞬间刈倒一片片人,铁肚不得不暂时躲在一棵白橡树后,鼻息沉重,心跳沉重,他听着战友们哀嚎着,但这不该是敌人发出么? 铁肚呼吸一次比一次粗,一颗心脏几乎从胸腔蹦出,自从逃出密歇根荒原黑矿山后,他已然在密林间战斗了数年,荒林之子不断壮大,像这样的血战,他打过无数次,他坚信,有一腔热血在,定然必胜,定然,走向自由! 第135章 雨停雨歇 等沈如松送到北琴陆军医院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北琴基地外护城河上高高的吊桥轰然放下,在一众原野上劳作割草的基建兵注视中,几辆伤痕累累的军卡驶入城洞,当他们弯下腰继续拿起镰刀时,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又传来,是清晨出发的骑兵! 在议论纷纷里,吊桥又很快拉起,厚重的钢制大门再度合拢。而基地外的基建兵们也并不会贸然进去,他们的营房散落在广袤原野上,在一个个军需农场里。 沈如松躺在担架车上,脸色无比苍白,毫无生气,通向手术室的瓷板路一直血迹斑斑,不仅有他,还有许许多多受重伤的士兵在这条走廊里被推进推出,值班的护士只能端起沾了水的拖把拖了又拖,每当血液稀释了,用干拖把去扫,但下一辆担架车就来了。 活下来的2班众人守在手术室外,烟瘾一贯特别凶的男兵们此刻都没法抽烟,蹲坐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也有人倚靠在墙壁上,任其他人劝说也不愿意走。 无他,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班长。 是他们的亲兄弟,亲战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从千山坐直升机回来,从茫茫然的黑潮中死里逃生,下了直升机,他们便抬着重伤了的班长和其他弟兄姐妹们去延齐医院,一待辐射消杀完就守在手术室外。接连两次手术,大家都以为班长昏死过去可能再醒不来了时,他还是好端端醒了。 没法子抽烟,嘴里实在闷得慌,于是人们就“嘎嘣嘎嘣”地咬着水果味硬糖,一双双钢牙把坚硬的糖果咬成碎片,那些甜腻的劣质糖水伴着没有流出来的清水鼻涕一道落到肚中。 手术室内砰然打开,浑身上下罩在绿色医护服的军医解开口罩,摆摆手示意人们不用再提问了,喘了口气说道:“病人脾破裂,多根肋骨骨折,好在内出血已经止住了。” 人们松了口气。 “但是血库告急,乙型血不足,你们快去动员乙血的过来献血!”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守在外面其实等的就是现在,整个连队、整个北琴基地里的驻军,很早就等好了,鲜红的血液输到亟待新血的战友体内,这也许比任何事都能够安慰他们。 夏夜终究会来,或早或晚,手术室外等候的人慢慢减少,人们约定着轮换守岗,有了消息就一定传回来。 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护士扶住了连续做了十几台手术疲劳不已的医生。这时也不会有喧闹,士兵们跟在推着担架车的护士走,听她们讲述着。 “沈如松,左浮肋断了三根,夹板垫至少戴三周才能取。脾脏中度破裂引发内出血,好在你们路上有输血,急救得很好,现在已经探查修补完了,但要注意,尤其注意!” 沈如松病床前的护士身材粗壮,看起来很像是上了年纪的军属大妈,她警告着旁边的士兵们。 “首先!不准抽烟,第二,不要觉得他说没吃饱就偷偷带东西吃!他现在只能吃流食,更不要你们班长说什么是什么,让他躺着,休息好,比什么都好!懂吗!” 众人忙不迭点头,奇迹般一直醒着的沈如松虚弱地问了几句,勉强看清了床边站着的有谁,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 沈如松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比于上次躺在延齐医院里做的关于在龙山山麓原野处漫步的梦,他这次觉得很冷,他困在一个装满水的箱子里,每次快要溺死时,他就满是心悸地张开眼,又旋即睡去,但这些狂乱的梦里,他总是死了又死,于是醒了又醒。但他非常非常清晰地记得,他回头时,一定能看见云雾缭绕的龙山。看书溂 啊,龙山,龙山之上是供给了数十上百万人的采雪机,他一直很想去龙山之顶转转,听说那里有一个小天池,按照古时候的神话,白龙最宠爱的小儿子就诞生在小天池里,于是从古至今,天海帝国到今日的联盟,如果家里多子,父亲总会带着小儿子去小天池一趟,祈求白龙护佑这个将来守灶的幺子一生平安富贵…… 龙山之下,那是他永远的故乡,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沈如松睡了两天一夜,在第三天的下午才醒过来,但这次再没有高克明和邵钢两个死党风风火火冲过来逗趣互损了,沈如松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担心着他们两个人怎样了,一个在舟桥队还好一点在海兰江上搭桥建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邵钢呢?他也是战斗工兵,要投到一线去清剿,他在延齐废墟已经作战一个多月了,前线传回的都是官方战报,个人信件很难送出来,在弹药补给间,家信和电报总是最次要的。 一直到护士来查房,沈如松才转过头,默然任护士检查身体各项指标,他很熟稔地配合着,这不是第一次,也很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有时触到了痛处,沈如松也仅仅是歪了歪脸颊线条而已,他能感受痛觉已经很好了,跟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比起来,他已经太幸福太走运了。 刚打完仗没有训练,这次休整会很长很长,所以2班的人们很快聚在沈如松床边。和他共一间病房的是1班的周垦龙,还有3班的严慧慧。前者胸肋骨只剩下一根是好的,他说话都很困难,过一段时间要再动手术把整个肋骨都换成合金的。而后者体质偏弱一些,在辐射雨水里泡了太久,又在反兽潮战斗里不慎直接吞入了毒性很高的沼栖妖内脏,开腹取出了那块腐蚀了她小半盆腔的毒物,她虽然生命迹象很稳定,但中了沼栖妖毒素的人,再醒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大家开始讲起战斗的前前后后,想念着牺牲战友的点点滴滴。俞有安和罗虹的遗体已经下葬了,夏天气温高容易腐烂,他们都在辐射水里打滚过,辐射性不低,在昨天上午就火化了,骨灰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葬在北琴军人公墓,一部分交给家属,还有一部分,会放在龙山天门的阵亡烈士纪念碑里,那一整块山壁,都是重建以来牺牲了的将士骨殖。 没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人们坚信,地表总归是要重建的,落叶总是要归根的,而龙山地下城早晚会封存,那么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英灵的永恒墓地。 大家说话声音都不重,但说到战友的牺牲细节时都不免哽咽。 在兽潮袭击两翼,2班第一次陷入混战时,俞有安便失踪了,暴雨夜里能见度太低太低,等到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没了呼吸,但他的脖子被完全勒断了,于是很容易推测出,他是被有长舌的沼栖妖缠住了脖子,挣扎时被扭断了脖子。直到天亮才有人发现了他。 而罗虹的死,是沈如松轻轻地一点点说的。 他轻轻说话时,病房里也只有轻轻的啜泣声,哎,只会是徐胜男时,往常她可以和罗虹作伴,互相安慰支持,到底是女兵,许多话是不可能说给异性的,军纪条令如此严格,又怎么对男兵说? 她抱着肩膀,用崭新的军服衣袖擦着眼泪,旁边的李皓用还完好的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被咬掉了两根手指,他刚才便在开玩笑,说自己很倒霉,如果多咬掉一根,他的服役生涯就结束啦,就会判定为伤残人士送到军需农场,舒舒服服地走完剩下的服役日期。 大家对他的调侃抱以假装不明白的笑容。 军需农场,你以为那里是人间天堂吗? 在广袤的东北方大地上,只有拖拉机才能耕种动辄数十上百乃至上千公顷的土地,而拖拉机需要柴油,但宝贵的柴油到底是优先给生产粮食的拖拉机,还是保卫疆土的坦克军车,这个问题永远没有正确答案。就像战争永远不会在你想要的时间爆发,春种秋收有战事,那么原定供应给拖拉机、收割机的柴油就会被挪用。但是总要插秧总要收获,总要有人去做。 它叫做军需农场,不叫做国营农场,生产就是战斗,这种艰苦,又何必额外去说? 或许在等待新的任务,新的调遣时就会去北琴外的军需农场帮忙,马上就要秋收了,而此时延齐战事如火如荼,想也不用想,最终总有一天很大很大的麦田,要用人一镰刀一镰刀去割取。 大家又开始说班长和周垦龙是多么命大,两个直接挑战红尸鬼的勇士还是好端端活着,虽然“好端端”有些勉强,但全须全尾活着就很好了。 沈如松与周垦龙对视了一眼,他们倒没什么可回想的,一个人朝着尸鬼打了一榴弹,转移了注意力导致自己被撞飞昏死过去,然后救下了另一个准备赴死的人。而沈如松被甩飞时,没有等红尸鬼碰到他时,就已经有子弹打穿了他的腰肋,擦伤了脾脏,只是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感受到而已。 至于杨旗,是他循着天亮醒过来的周垦龙的指引,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如松。然后有了今天。 第136章 仅此而已 等医疗直升机终于赶到珲江畔,把吊着血袋的沈如松送回延齐陆军医院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延齐基地那坚厚的大门轰然放下,披着雨披的基建兵站在原野上注视着许多辆伤痕累累的军卡驶进,当他们弯下腰继续拿起铁锹时,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又传来,是从北琴来的骑兵。 在一片议论纷纷里,厚重的防爆大门再度合拢。而基地外的基建兵们也并不会贸然进去,他们的营房散落在广袤原野上,在一个个军需农场里。 沈如松躺在担架车上,脸色无比苍白,毫无生气,通向手术室的瓷板路一直血迹斑斑,不仅有他,还有许许多多受重伤的士兵在这条走廊里被推进推出,值班的护士只能端起沾了水的拖把拖了又拖,每当血液稀释了,用干拖把去扫,随后,迎来下一辆担架车。 活下来人守在手术室外,烟瘾一贯特别凶的男兵们此刻没一个抽烟,蹲坐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也有人倚靠在墙壁上,任其他人劝说也不愿意走。 无他,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亲兄弟,亲战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从千山坐运输机回来,从茫茫然的黑潮中死里逃生,下了飞机,他们便抬着重伤了的班长和其他弟兄姐妹们去延齐医院,一待辐射消杀完就守在手术室外。接连两次手术,大家都以为班长昏死过去可能再醒不来了时,他还是好端端醒了。 没法子抽烟,嘴里实在闷得慌,于是人们就“嘎嘣嘎嘣”地咬着水果味硬糖,一双双钢牙把坚硬的糖果咬成碎片,那些甜腻的劣质糖水伴着没有流出来的清水鼻涕一道落到肚中。 手术室内砰然打开,浑身上下罩在绿色医护服的军医解开口罩,摆摆手示意人们不用再提问了,喘了口气说道:“病人脾破裂,多根肋骨骨折,好在内出血已经止住了。” 人们松了口气。 “血库告急,乙型血不足,你们快去动员人过来献血!”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守在外面其实等的就是现在,整个延齐基地剩下来里的兵,很早就等好了,鲜红的血液输到亟待新血的战友体内,这比任何事都能够安慰他们。 夏秋之际,夜来得越来越早,或早或晚,手术室外等候的人慢慢减少,人们约定着轮换守岗,有了消息就一定传回来。 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护士扶住了连续做了十几台手术疲劳不已的医生。这时也不会有喧闹,士兵们跟在推着担架车的护士走,听她们讲述着。 “沈如松,左浮肋断了三根,夹板垫至少戴三周才能取。脾脏中度破裂引发内出血,好在你们路上有输血,急救得很好,现在已经探查修补完了,但要注意,尤其注意!” 沈如松病床前的护士身姿纤细,嗓音厚实,正是戚雨竹,她警告着旁边的士兵们。 “首先!不准抽烟,第二,不要觉得他说没吃饱就偷偷带东西吃!他现在只能吃流食,更不要你们班长说什么是什么,让他躺着,休息好,比什么都好!懂吗!” 众人忙不迭点头,奇迹般一直醒着的沈如松虚弱地问了几句,勉强看清了床边站着的有谁,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 沈如松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比于上次躺在延齐医院里做的关于在龙山山麓原野处漫步的梦,他这次觉得很冷,他困在一个装满水的箱子里,每次快要溺死时,他就满是心悸地张开眼,又旋即睡去,但这些狂乱的梦里,他总是死了又死,于是醒了又醒。但他非常非常清晰地记得,他回头时,一定能看见云雾缭绕的龙山。 啊,龙山,龙山之上是供给了数十上百万人的采雪机,他一直很想去龙山之顶转转,听说那里有一个小天池,按照古时候的神话,白龙最宠爱的小儿子就诞生在小天池里,于是从古至今,天海帝国到今日的联盟,如果家里多子,父亲总会带着小儿子去小天池一趟,祈求白龙护佑这个将来守灶的幺子一生平安富贵…… 龙山之下,那是他永远的故乡,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沈如松睡了两天一夜,在第三天的下午才醒过来,但这次再没有高克明和邵钢两个死党风风火火冲过来逗趣互损了,沈如松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担心着他们两个人怎样了,一个在维修队,估计派去修东修西,总是没什么事的。可是邵钢呢?他也是战斗工兵,要投到一线去清剿,他在延齐废墟已经作战一个多月了,前线传回的都是官方战报,个人信件很难送出来,在弹药补给间,家信和电报总是最次要的。 一直到护士来查房,沈如松才转过头,默然任护士检查身体各项指标,他很熟稔地配合着,这不是第一次,也很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戚雨竹虎着脸收走了床头柜里藏着的烟,说话声轻柔了很多,有时触到了沈如松痛处,她会小声说句不好意思。 沈如松歪了歪脸,被风雨磨蚀出的线条开始刻印在脸颊上,他能感受痛觉已经很好了,跟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比起来,他已经太幸福太走运了。 刚打完仗没有训练,这次休整补充也许会很长很长,所以2班人聚在沈如松床边。陪班长和躺在病床上的战友们絮叨着话。 沈如松的伤势奇迹般不算很严重,共一间病房的还有李皓,他断了两根手指,气色算不错。刘子旭挨了两发流弹,削掉了半个小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刘薇薇和3班的严慧慧等一批女伤兵住在一块,她在引诱红尸鬼时被抛飞,腰肢折了,不幸中的是万幸没伤到脊椎。调养半年能康复。而严慧慧情况很糟糕,后者体质偏弱一些,在辐射雨水里泡了太久,又在反兽潮战斗里不慎直接吞入了毒性很高的沼栖妖内脏,开腹取出了那块腐蚀了她小半盆腔的毒物,虽然生命迹象很稳定,但中了沼栖妖毒素的人,再醒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至少活了下来,沈如松亲眼目睹到赵思被伏在树冠上的匪军打成筛子,看到炮兵排在爆炸里化作飞灰。比起死人,活人格外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家讲起战斗的前前后后,想念着牺牲战友的点点滴滴。牺牲士兵已经下葬了,夏天气温高容易腐烂,他们都在辐射水里打滚过,辐射性不低,早已就火化了,骨灰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葬在延齐军人公墓,一部分交给家属,还有一部分,会放在龙山天门的阵亡烈士纪念碑里,那一整块山壁,都是重建以来牺牲了的将士骨殖。看书溂 没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人们坚信,地表总归是要重建的,落叶总是要归根的,而龙山地下城早晚会封存,那么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英灵的永恒墓地。 大家说话声音都不重,说到战友的牺牲细节时,变得不免哽咽。 病房里轻轻的啜泣声,是徐胜男,她抱着肩膀,用崭新的军服衣袖擦着眼泪,李皓用还完好的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被咬掉了两根手指,他刚才便在开玩笑,说自己很倒霉,如果多咬掉一根,他的服役生涯就结束啦,就会判定为轻度伤残人士送去国营农场,分到基建兵里去,左拥右抱舒舒服服地走完剩下的服役日期喽。 大家对他的调侃抱以苦笑。 国营农场,军需农场,哪儿又是什么人间天堂吗? 广袤大地,只有拖拉机才能耕种动辄数十上百乃至上千公顷的土地,拖拉机需要柴油,但宝贵的柴油到底是优先给生产粮食的拖拉机,还是保卫疆土的坦克军车,这个问题永远没有正确答案。就像战争永远不会在你想要的时间爆发,春种秋收有战事,那么原定供应给拖拉机、收割机的柴油就会被挪用。总要插秧总要收获,总要有人去做。 生产就是战斗,这种艰苦,已然体验过,又何必额外去说? 大家又开始说班长和周垦龙是多么命大,两个直接挑战红尸鬼的勇士还是好端端活着,虽然“好端端”有些勉强,但全须全尾活着就很好了。 沈如松与杨旗对视了一眼,他们倒没什么可回想的,被尸鬼蛮力甩飞,外骨骼保了一命,战场上子弹不长眼,肚腹四肢钻个眼又能如何? 至于杨旗,是他循着刘薇薇的指引,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如松。然后有了今天,睡在病房里,与人讲述着战斗故事,情绪悲痛或是调侃,可以有资格絮絮叨叨这一切。 这是很曲折的故事吗?其实并不是,战斗,这什么都不算,许多战友永远留在了珲江边,哪怕是留守在北琴基地的驻军,又有多少能在弹药库惊天动地殉爆里活下来? 沈如松觉得自己只是很简单地走了运,活了下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第137章 远山冷冰冰 沈如松病床边聚满了战友,有许多闲话可聊,可毕竟待在病床上,日子终究是无趣。 2班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人,二月份拍集体照时好整以暇十二个人,谁能料到才到九月,接连三场恶战,四个牺牲,一个重伤退役? 沈如松躺着,负了重伤,其他人也不是油皮没擦破一块,各自刮伤擦伤淤伤遍布全身,被爆炸震到脑震荡、流弹擦过了臂膊,这样的伤势不少人都懒得报。 所幸延齐陆军医院容量不小,加上大部队开拔,前线伤员大都转运去了龙山和昌都,战事未到激烈时,医院四下无人,管得不严。于是大伙干脆营房不待了,一齐窝在沈如松这块。平时凑一块打牌吹水便是。 “哎,耗子,你丫的是不是出千了?”谢国荣叼着烟,非常郁闷地算着牌面,怎么算他都是先出完的,怎么落到最后是上家的李皓给抢先一步。 李皓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搁膝盖上,鄙视道:“你的才出千,这么多人看着,哎,班长,我出千了没?” 沈如松背后垫了个大枕头,他伤势好的快,可以半躺着了,他在写战斗报告,才懒得看这群二愣子打牌。 本来心说可以好好享受难得的宁静,这群傻缺货非要说来陪他,搞得这里乌烟瘴气,一开始憋了两天不抽烟,现在一个比一个凶,用谢国荣的话说就是:“班长您伤了没法抽烟,我们让您闻闻味。” 去丫的闻闻味。 “出千了,我看见了。”沈如松没好气的说,他就对着李皓位置,这小子口袋里还有一副牌,借着病床掩护,不止一次把手头单牌给换成了双,他不赢才有鬼了。 沈如松丢给李皓一个别敢做不敢当的眼神,咳嗽了下说道:“把你口袋里东西翻出来。” 输牌的谢国荣和杨旗对视一眼,“嗷”的跳起来把李皓三下五除二制服,找出了一叠纸牌,当下嚷嚷着要剁小拇指,结果李皓直接摆烂,伸出还剩三根手指的左手耍起赖皮,说剁剁,剁了这就卷铺盖跑路去国营农场玩找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双宿双飞。 李皓这个人的特点就是没有脸皮,特别是战斗里丢了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后更是彻底放飞自我,翘着个兰花指好像自己搞来了万能护身符,大家要揍他时就喊欺负残疾人,到了开饭点又抢肉抢地飞快,让大家殊为无语。 斗地\/主不打了,李皓开始去缠徐胜男,一口一个胜男妹妹,但人家在门口躺椅上晃晃悠悠地舒服着,耷拉了下眼皮摆摆手示意赶紧给老娘滚,我是医疗兵不错,但医不了智\/障。 至于邓丰?人家可不额外给脸,去烦下试试?一脚给脸都踹开线了,别以为班副和你抽一根烟就不揍你,班长不喜欢动手不代表班副不踢你屁股,惹毛了邓丰,你看看他会不会追你个十圈八圈,再把你头套都薅下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跑男。 落来落去,李皓只能去烦刘子旭,刘子旭虽然贪色了一点,不过总体上人是个很好的,可惜不坚定啊,一下子就被拉过去玩纸牌。 四个人打起“乌诺”,一种纸牌的衍生游戏,合计108张牌,分成数字、功能、万能三种牌,毕竟老打传统纸牌也会厌不是? 四个人打得热火朝天,沈如松不管他们,继续写战斗报告。 沈如松回想着珲江雷达站外一战,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 这一场仗显然是匪军、兽潮联动进攻的战例。匪军以某种手段策动了兽潮,沿珲江一线冲击了数个兵站、水文站,直至雷达站。以兽潮吸引来北琴方面的机动部队,等到兽潮黏住了部队,匪军则悄悄绕后,袭击后方,而且一举消灭了炮兵。 沈如松脑中复盘着,如果他们三个班没有及时赶到,坚决守住阵地再予以强劲反击,匪军势必席卷,形成最要命的前后夹击态势,匪军又享有夜间以及天气优势。 最简单的比方就是。部队有五十辆卡车和五十架无人机,敌人什么都没有,在平时肯定是部队占尽优势。到了暴雨泥泞的恶劣环境,卡车和无人机统统不好使,那么是谁损失更大? 是习惯了火力优势、白天野战的部队损失大,还是只能肉眼视物,只敢夜袭的匪军损失大? 综合起来一想,匪军吃准了北琴基地一定会派援兵去支援站点,珲江沿岸一系列最具有价值的站点自然是雷达站,兽潮就是磁铁牢牢吸引住了机动部队,有这么个天然盟友在,匪军连地雷、诡雷、陷坑什么的都不用放。只需要隐藏起来,对复兴军造成严重打击后撤出就好。 匪军并不是傻蛋,无数次战例表明了一支完整编制的复兴军连级单位,在遭受到突袭时,只要没有被重火力覆盖,总能组织起强力反击。 战后清点匪军遗尸,只查出来了三十来具,等于说匪军以如此轻微的代价,拼掉了半个连复兴军士兵,这只是直接阵亡人数,还有不少的重伤号,轻伤那是全员都有。 复兴军清剿匪军是什么交换比?少说也是1比5!之前在无名村庄外遭了伏击,沈如松所部最终才伤亡了五个不到,却基本歼灭了百余人的暴匪。 珲江一战,竟然是复兴军伤亡更多?哪怕把兽潮的因素加上去,这也是不可接受的! 这仅是珲江边的战斗,匪军偷袭成功北琴基地,再次成功!不论是以手段,驾驭人皮狼也好,直接冲击也罢,在数小时内,北琴基地表面阵地全部沦陷,守军几乎全部阵亡,匪军堂而皇之摧毁了弹药库、储备库,这可是供应凤林前线的仓储!前线两个步兵团指望北琴的补给!四千人!四千人的补给! 沈如松完全想象得到统帅部知道北琴这场烂仗会是什么暴跳如雷的反应,最具黑色幽默的是,派去空中侦察的飞行员,以为敌人撤出浓烟蔽日的北琴基地,放心大胆到低空侦察,结果被击落三架,阵亡三人。 下午许博文过来探望沈如松,说到了这个事,他长叹一口气,说情况哪里是通报写得那样三个飞行员都战死了。他当时就在北琴外,只找到了一个,另外两个被俘虏走了。 说到这里,许博文眼神格外复杂,对沈如松说道:“你好好养伤,我猜过不了多久上面就要调兵了,出兵放马,把同安岭梳一遍。” 许博文讲述了他抓到了袭击北琴基地的几名匪军俘虏,其中一个是在监狱里发现的。胸口中枪好险死了。 “开枪的居然是个小部落民,用的是你挑的那把骨头手枪,她前边隔着一个咱们的人,真是稀奇,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枪是攥那小女孩手里,我也信了那小子的话,什么匪军是他杀的鬼话。” “哎,我倒是想问,你的战利品怎么会去到那旮旯头?你得把事情给我说一说。”许博文要求道。 沈如松苦笑一声,把问柏小树聊天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没料到的是,随便送给监狱守卫,那个叫李卫国的小子的东西,竟然阴差阳错到了作为囚犯的柏小树,最后开了一枪打死了算是来救她的匪军。 “一笔糊涂账,这没事,你放心就好。”许博文安慰过。 “那批部落民俘虏,还有你找聊天的那个,因为北琴彻底废了没法再用的缘故,全部转到延齐里了。” 沈如松微微惊讶,他知道排长对于这类野人、暴匪的态度,许博文根本就不在乎,怎么会格外操心给带回延齐? 许博文回答道:“既然当初没处理掉,又何必现在费事?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越过珲江,这几个部落名算是愿意合作,问问地理水文也好,再说,给点剩饭喂喂又能费多少?没价值扔去军需农场便是了。” 沈如松一时无言以对。 许博文剥了颗水果硬糖给他,语气不由得沉重:“本来我们是一个连,打了千山那一仗变成了加强排,这次又一仗,连是彻底变成了排了,今后是补新兵恢复编制,还是说干脆塞进别的部队都不好说,反正不要多想,静心养伤,有事就找我。” 沈如松抬头看了眼外边打牌的战友们,睡醒了的徐胜男凑进牌局,大家玩玩闹闹的很是欢乐。 沈如松回了声“是”,把战斗报告交给许博文,问他写了阵亡通知书没有?许博文说没写完,过几天才有邮政飞机,他准备晚上写。 “我在写,后头儿麻烦排长来取取,作为他们班长,他们牺牲了我有责任。” 许博文抿着唇,拍拍沈如松肩膀,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压力别给自己太多”。 待晚上安静下来,沈如松给刘有成家里写了一封不算很长的信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写,仅仅四个月前,刘有成家里收到了阵亡通知书,长子没了,四个月后又来冷冰冰一封,告知幼子没了。他完全不敢想刘父刘母做何感情? 沈如松望向窗外,夜空漆黑,星子黯淡。 第138章 什么是光彩 沈如松本来是想随信附赠一些配给劵的,可是他哪来更多的劵?作战津贴不错,蛮丰厚的,可是军人的工资津贴都有相当一部分被投入到国家强制储蓄里,复员了才能这部分钱取出来。打完仗会额外配发补给品,而津贴和工业劵、配给劵要走帐,下来得慢。,现在沈如松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必需的几张烟劵、酒劵,也就几十块散钱,谁出门会把全部家当揣身上的? 大家都公认钱不抵用,并不是说钱不值钱,而是钱根本没处花。严密精确的计划经济体系里,肉有肉票,粮有粮票,基本粮食是能超额购买,但是人一天总没法吃六顿饭?工业劵才好使,有了劵,大家心心念念的自行车、电视机、空调才能买来,不然手头的钱都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壳子。 沈如松手头剩的工业劵不算多,自己要留用一点,大部分要寄回家给妈攒着,能自个儿当零花使的也就七八张。 沈如松固然知道他没有义务去补偿,可是人心是肉长的,他不知道怎么去说,难道抱着战友墓碑嚎啕大哭还是替他们尽孝?这不现实。他就是觉得自己没带好部队,如果他带队好些,是不是他们就不会牺牲? 兽潮里队伍再紧密一些,刘有成是不是就不会掉队? 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死人一了百了,活人没法做到一直不想。沈如松不喜欢喝大酒,不爱借酒消愁,抽烟抽多了嘴不仅臭还嗓子疼,唯一能稍微宽慰自己的,虚伪也会,真诚也罢,给烈属寄点钱款票劵,只能如此了,也只能如此了。 沈如松正盘算着这阵子该有多少津贴,病房门外传来靴跟撞地声,走廊里本来的闲谈声立刻停了。 沈如松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是陈潇湘抱着手倚在门边,戴着墨镜,两条笔直的长腿彼此交叉,一副老娘很酷的样子。 守在病房外的2班人哪里不晓得陈潇湘是来找自家班长,一下子挤眉弄眼起来,心照不宣收拾走人。杨旗还冲着醒过来的刘子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以为做的隐秘,哪知道沈如松尴尬到真想爬起来一脚给他踢进墙里。 陈潇湘无视了其他两人,一副施施然的样子走进来,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耷拉下墨镜,露出她那双漂亮而狭长的凤目,但不待她开口,沈如松就抢白道: “我要睡觉了,想嘲笑就赶快嘲笑。” 陈潇湘不满地歪起嘴,摘下墨镜挂在胸袋上,拖了条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搁在椅沿上垫起下巴,瞅了眼忍不住抬头过来看的两人,那个凌厉的小眼神直接叫李皓和刘子旭缩成鹌鹑。 “睡觉去!大人说话小孩别偷听。” 沈如松翻了个白眼。 陈潇湘这时才瞧过来,伸手给了沈如松一拳,砸得他咳嗽,骂道:“诶,你怎么说话的,老子来看看你怎么就成嘲笑了。” 沈如松心说你哪次见到我没夹枪带棒的?最早一次躺这里,也是你话最多,嘀嘀咕咕什么千山的秘密。前天排里来探病,平时绷着脸没表情的辛婕都挤了笑容说好好养伤,赵海强那孙子也带了果篮陪说话,就你净喜欢插话头,排长说话你抢,我说话你抢,我班里女兵说话你也抢,就差抢你自个儿话头了。 知道的明白你脾气古怪,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有仇。 陈潇湘看着沈如松的呲牙模样,心说这白痴是不是伤脑袋上了?老子算是第二次救了你的狗命,怎么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算了,来也不是对骂的。 陈潇湘把手臂搁在椅背上,脑袋垫着手臂,一下子显得尖尖的脸蛋圆了起来,她懒洋洋道:“恭喜你呀沈如松,你发财了,你要落个功劳啦。” “功劳?什么功劳?”沈如松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便觉不爽。 “嗬,不高兴吗?二等功!” “等下,我哪来的二等功?我从来没听说过,排长也没告诉我。你张口就来?” “你知道个屁!”陈潇湘不乐意了,一拍椅子背,凤目横了他一眼,傲然道:“许博文消息哪有我灵通?是北琴那边报了功,张贵水上尉觉得你作战得力,扫清了背后威胁,加上负伤,直接给军区报功啦。” 沈如松听得糊涂,他跟北琴那边没交情,和张上尉点头之交,名义上的下属而已,现在回延齐,更是没关系了,能请功,干嘛不给他自己部队?好,他在战斗里确实表现突出,上尉高风亮节请功去了,但,陈潇湘又从哪里知道的? 事情就很古怪,沈如松又不是听到有功了就可以医学奇迹蹦下床,他不咸不淡了一句:“这仗不光彩,功从何来?” 是,部队解救雷达站失败,在江边吃了埋伏,死伤惨重,北琴基地被偷袭得手,弹药库大爆炸整个基地都废了,失去了物资储备影响到了前方补给线。想都不用想,军区肯定恼恨极了,想方设法填补损失,哪来心情给批功劳? “这你就不懂了,仗确实打得不好看,但你动动脑子想,前线听到后方被抄了,会怎么想?”陈潇湘说着有点来气,她挑起眉毛尖利道:“哪里不光彩了?我们阻止了兽潮,避免沿线兵站遭到席卷,列阵野战消灭不比钻林子清剿来得好?” “而且我告诉你,军区因为这个事准备大规模清剿同安岭,打之前安抚人心,消弭坏影响,嘉奖战斗英雄有什么不光彩的?哎,我就奇怪你的脑回路了,我们的血流的不光彩了?你说的什么话!” 沈如松低头道:“你说的是。” “不光彩”这三个字显然叫陈潇湘很不舒服,她连说带骂不喘气,说了好一会儿,先是数落沈如松脑子里都是条令操典给塞宕机了,然后说咱们只是班长,士官不是官,纵然打得不好看,责任是做决定的基地方面。北琴那边给你报了功,不也是想保一保兄弟基地情谊?机动部队那么多人,最终报功的才三个,一个是北琴的人,阵亡追授。一个是老娘,一个是你,不然老娘会跑过来通知你? 陈潇湘说了一大串话,她说话又急又快,人生气了就容易飚家乡话,她祖上三湘人,口音自然偏三湘,一串串的“你晓得啵?”,普通话里第四声咬得重,弄得沈如松听起来昏头昏脑,让他一个纯东北人招架不住。 “得得得,我是傻篮子,您别说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成了?” 陈潇湘这才勉强消气,对于沈如松所疑惑的她消息为什么灵通,她比了个中指,简单一句“认识团部的人”过去。 团部那么多人,团长?作训参谋?机要文书?沈如松没兴趣多问,他对于自己可能拿到二等功或是三等功也忽然失去了兴趣。 “这个功劳,我觉得我不够格拿……” 陈潇湘才坐下,刚掏出随身小酒壶要喝一口解解气,小酒喝到嘴里,听到这话她差点一口喷了出去,她几乎原地跳起来。 这次她没开骂,而是眯起眼睛,以明摆着危险的眼神盯着沈如松,冷冰冰道:“沈如松,你几个意思?你觉得自己不够格,怎么着,我够资格吗?我是不是也不够资格?” “照你的意思,什么叫做光彩?得武装游行,武装打靶是光彩?还是说你犯了什么癔病,感觉自己是个少年英雄,容不得一丝污点?嗯?你几个意思啊!” 说到最后,陈潇湘的嗓音尖细了起来,她霍然站起身,银牙紧咬,攥着拳头,她阴沉着脸,若不是沈如松此时是伤号,指不定她真要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几分颜色看看。 沈如松苦笑一声,侧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翻过正面对着陈潇湘,让她看清这是一封寄给他班里牺牲的刘有成的信。接着,沈如松缓缓道:“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与其把功劳报给我,不如把功劳报给牺牲的弟兄们。” “赵思,刘有成,辛婕班里重伤的严慧慧,其他负了重伤、牺牲的弟兄姐妹们。” “我人活着,感谢老天爷保佑,我事不大,半个月一个月后可以下床回部队,机会很多,他们没机会了,有一份军功傍身,回去了分工作待遇也好一点,特别是严慧慧,她肯定是去……” 陈潇湘打断了话头,断然道:“沈如松,你他的把军功当成什么了?你想让就让?这会儿说老天爷保佑了,你站在干岸上施舍谁呢?我听说你之前救了个什么劳什子部落民,小女孩,你犯的什么心思?还把旧军装给这个小野崽子,我问你,军装上的标识拔了吗?” 见沈如松不吭声,陈潇湘走过来,一拳打在水泥墙上,粉尘簌簌,寒声道:“我问你话呢!” “拔了。” 墙壁上留了一个拳印,陈潇湘指节多了血印,她退回去,靠着墙壁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你大方,你圣人,你无私,我是不光彩的,我是死乞白赖的,你是这个意思?行了!你他的不用解释!你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军功有了,优先调岗还能多发补助,你落了好名声,良心也安了,你这样想的?” 沈如松摩挲着手里的信,不吭声。 “活该你躺这里,事不过三,你有几条命耗?你倒不如现在死了,我把我功劳也给你,给你凑够一等功,去陪陪夏连长怎么样!” 听到这么说,一直装睡觉的刘子旭猛地掀开被子,吼道:“你个臭子,你说什么呢!” 陈潇湘猛地转头,凤目慑人目光顿时定住了刘子旭,后者话噎在了嘴里,缩了回去。 “沈如松,你当你刚才是伤到脑子了,我权当你说胡话,现在当我替团部问问你,反正后面审核总要问到我的。” 陈潇湘身姿颀长,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到雪白床单上,她眨动的眼睛有时竟胜过了黯淡灯光,她放下了手,垂在腰边,哑声道:“这份功,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第139章 理智的平行时空 陈潇湘就这么站着,盯着沈如松。住院部休息得早,走廊节能大灯调低了亮度,透过门缝隙的光远远不如沈如松手边一盏橘黄小灯来得亮,本该是温煦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反倒是带了一些面如金纸的意味。 “这份功,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面对陈潇湘的喝问,沈如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喉头发涩,转瞬间思绪飘得极远极阔,从刚过少年兵遴选到统一考试失意去了士官学校,又到了毕业升地表,茫茫飞雪里在花湖车站送别同学,吴族勇他们狠狠熊抱了他,说他是机灵,指定能一路升上去,做到一级军士长,做到大校。言词中几分真挚几分吹牛几分胡侃?有多少沦落成了血战余生后,脸庞上干涸的泥渍灰渍。 一次二等功,提干优先,两次二等功,写明了可以在去军校读速成班,换少尉肩章。不想去军校也会改成奖励大笔票劵钱款,复员分配好工作等选项。军功傍身,沉甸甸的功勋挂在胸口,是军人的至高荣誉,从军报告,挺直腰杆,真有运气老死在床榻上时,也有子孙捧着奖章,默默回想爷爷昔年英姿。 这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是他流血拼命险死还生换来的功绩,一刀一枪夺来的。不是谁让给他,更不是买来骗来的。 受之,何愧之有? 沈如松咬了咬嘴唇,他坐起来,伸手取来放在枕头边的包,一个洗的发白,甚至有点泛黄的旧帆布包。他滑开拉链,里面装着他的大日记本。这是一本以上好皮革做漆面的黑色16开日记本,带有一根细皮带用于捆缚纽扣。封面正中有一枚烫金的复兴军麦穗金星章。翻开后可以多向展开,附有活页可以拆装。机要参谋常用这种款式的本子,表彰先进个人时也会用这样的精致本子。 但这种款式的本子全是战前库存,早在十几年前便分发完了。沈如松的大日记本封面上的星章仍旧熠熠生辉,随着他翻到扉页,赫然一行以红墨水写就的复兴军格言。“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在格言之下,同样一行以红墨水写成的话,“祝贺沈钢同志荣立二等功,望今后再接再励。” 落款,麦建奎。 “这是我父亲当年立功时,部队长官私人赠送的笔记本,后来我父亲把这个本子作为我通过少年兵选拔的礼物,我十七岁读军校起,决定用它记日记。” 沈如松不愿多说日记本有关,把它拨到一边,拿出了夹在里面的怀表,很老的机械钟表,黄铜表壳摩挲得溜光,表链甚至有些氧化发黑。但这是一只停走的表,面上碎裂如蛛网,必须要仔细看才能看到里面的时针分针秒针,和附带的小小指南针。看书溂 同样是典型的战前物事,比起黑皮日记本,仅以样式来看,停走怀表应该能追溯到更久之前。 “这个表……算是我家的传家宝,一九一几年时打内战,我太爷爷在战场缴获了这只表,修修补补一路传下来。” 沈如松语气略带伤感,他的眼里神光如蛛网般碎裂。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牺牲了,抗击兽潮保卫基地而牺牲。我知道的是他为了救科研人员进内墙,自愿留在外圈,杀穿了兽群修复了炮塔,搏斗厮杀到最后一刻。” “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因为他遭受了太多辐射,遗体要尽快装进特制棺材里下葬,所以我赶到的时候,我爸已经装在铅盒子里了。然后部队转交了他的遗物。” “和追授的一等功勋章。” 伤感的语气悄然消失不见,沈如松很平静地叙述。他像往常独处时一样摩挲着怀表表壳:“他没有留给我太多东西,我写日记的习惯是向他学的,他的日记本在我妈妈手里,剩余的空日记本我拿走了,代替他完成未尽的职责。这只表虽然修不好了,不过毕竟是金属做的,跟我家很多年,你看……” 沈如松抬起手,把表递给陈潇湘看表壳有凹陷的一处,不无骄傲地说道:“它给我父亲挡过子弹哩。” “所以啊,我带着这块表算是带着我爸另一条命,如果说我哪天下去了,能的话就带回去,这表就是我妹妹的了,从此这表也不用颠簸来去了,跟着她去学文。” 陈潇湘语气微带僵硬,骂道:“哪能真想死了的事?” 她眨眨眼睛,扶着膝盖站起来,攥拳对着墙砸了一下,又猛然回头,冲着沈如松说道:“以及!你岔开话这么多,你到底几个态度?” 沈如松一怔,随后阖上表,把它夹进了黑皮日记本里,一块收好:“再告诉你个小秘密。” “我读军校时候,有次犯了错,不想受处分,所以找了我爸的老战友,让他替我摆平了。” “你说啥玩意?”陈潇湘一头雾水,她有点搞不清沈如松想说什么。 “东一棒槌西一棒子,你想说什么?给个痛快话这么难吗?婆婆妈妈!” 沈如松忽然握拳笑了两声,笑道:“别说你不懂,我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情分’两个字么,我当时在军校打群架,带头人之一,把一个有身份的傻\/逼给爆锤了一顿,这小子一纸伤情鉴定递给学校,指名道姓要开了我和其他几个人。学校于情于理,把我开了一点问题没有。” “我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靠的是我爸的老战友。” 陈潇湘勉强点点头。 “在硫磺泉里,是我说扔炸药包,是刘有德抱着炸药包跳下去炸的。在珲江边,我没有照顾好他弟弟,光顾着自己跑了,没有把他从兽潮里捞出来。你想说这个事和我没责任也可以,我说这么多也不明白怎么这会儿窜出来这些话,但是……” “我觉得他们更配这个军功,啊,我没有说你不配的意思,反正就是说,死者为大,啊,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沈如松嘴巴有点打结,忙摊手道。 “我懂你的意思。”陈潇湘摇摇头。 她坐到床沿,抓了抓自己头发,说道:“我明白你是想给班里牺牲弟兄添光,你想清楚了,不是每次都命大,你班里剩下的人这么多,说点不地道的话,假如明天又有人牺牲了,你一次次换给他们么?打仗沾血,不光彩的地方多了去了,咱们处决暴匪处决俘虏,放在战前我们就是刽子手,有心意和实际操作又是两回事……” 沈如松打断了话头:“我们的目标是崇高的,伟大的,过程难免有差池,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勋章光彩不光彩的,我现在和你辩论这些,我只知道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刘有成埋进公墓里了,很多都是身外之物,他们家两个儿子都为国捐躯了,二等功臣之家起码给他家点宽慰。” “越说越复杂了。”沈如松疲惫地挥挥手,“怎么绕到这里去了,我糊涂了。” “你不糊涂。”陈潇湘目光灼灼。 “下次我不会让了,我要上军校,做个一毛二。”沈如松如是说道。 “哎~”陈潇湘恨恨站起来,靴跟撞靴跟踏了踏地,恶狠狠说道:“你真他的脑子有问题,喜欢做蠢事,反倒是团部师部里一个个都精得跟猴子似的,巴不得一到基层就来功劳,调回去再有战绩傍身,最好是打仗没他,功劳有他,什么时候有你这样让功劳出去的?” 沈如松伸出一根指头戳自己脑门,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表情:“我犯傻的时候多了去了,在能犯傻的时候犯犯,打仗已经够累了,其他再算计,我觉得我会累死。” “你晓得这不一样……” 沈如松竖起指头,嘘声道:“得!到这里,对伤号客气点,我待会儿还要写个日记,留点力气给我女侠。” 陈潇湘撇撇嘴,下唇包着上唇思索了会儿,最终无奈叹气:“二等功不像一等功,卡得不会很严,批下来得快,过了明天你就改不了了。” “我明天喝顿酒就过去了,我蛮想吃铁锅焖面。” “吃你。”陈潇湘突然烦躁,看她紧攥拳头冲出房门的样子,说不定真会找人打一架。 病房安静下来,橘色小夜灯的光芒撑住了一片亮,映得沈如松半边脸灰半边脸亮,他端过灯,支起腿,郑重在黑皮日记本上写道: 【九月十七号,晴,周五】 他简单写过了自己想推让功劳、今夜对话的过程,在末尾写道: 【有些事,以后肯定会后悔。要是人人都按理智走,我也不会坐在这里,我想平行时空里我这个时候应该熬夜看小说才对。】 写上句号,沈如松额外画上了一个笑脸,又补上了一幅躺床上用手机看小说的简笔画。 病房里静悄悄的,李皓和刘子旭像是真的睡着了,他们不说话沈如松也乐得多说,嗓子疼不想说。 沈如松关掉了小夜灯,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他凝视着昏暗,夜很深了,走廊偶尔的脚步声也没了。 他不禁幻想平行时空里的自己,一边读小说时会一边听点什么呢?毫无疑问,无论什么时空,他的爱好都不会差太多,于是他简单呢喃唱了几句。 “港湾静悄悄,沉沉入梦乡,薄雾弥漫在海面上,海浪推海浪,轻拍堤岸旁,远处手风琴声悠扬……” 第140章 蠢事 沈如松猜的不错,第二天就来了人为二等功的事劝他。 最先来的是赵海强和辛婕,他们两个倒挺支持沈如松的举动,毕竟他们俩的班里伤亡更惨重,十二人班组如今只剩了一半人。当时仗打完了收拾打理弟兄们血淋淋的遗体,当着大家的面,赵海强努力克制着不掉泪,但还是啪嗒嗒掉泪珠子,回去以后在楼梯间里扶着无声痛哭。 至于沈如松为什么知道这个事,要知道平时谁的眼眶会湿漉漉红肿肿的? 辛婕冷面冷语惯了,她抓训练抓得极紧,皮靴踢人屁股向来用钢掌面,可是紧要关头她比其他人冲得更前面。照顾伤号也不含糊,大有一种你不觉得饿妈觉得你饿的那种霸道气势,肉蛋奶可劲从供销社薅来,3班躺病床的严慧慧这阵子肉眼可见胖了。 他们两个是由衷为沈如松能获批二等功感到高兴,才服役半年,三次战斗两次重伤,功劳苦劳都够格了。一起爬战壕蹲基地吃枪子,经常是赵海强的1班正面顶着,2班侧袭得手,3班绕后游击,一个排的亲兄弟。 既然沈如松想推让功劳给班里的牺牲弟兄,他们俩自然更为支持,一通聊下来,反倒是坚定了沈如松的想法。 “我算是马屁拍马蹄上了,回去了湘妹子指不定找我开练。”赵海强笑道。 沈如松瞅了瞅他口袋里露出来的半包牡丹烟,半是鄙夷半是玩笑道:“你这个混蛋,收了人家的烟,反倒是帮倒忙,不过话说回来,被小陈揍,你不心甘情愿嘛?” “哪有,她下手没轻没重的。”赵海强忙把烟塞回去,可不能给一群烟鬼瞅见,不然一圈烟散掉,半包就没啦。 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手手背,赵海强认真道:“她较真得很,但是话说回来,你推了功劳,这样弄得她确实尴尬,大家明白归明白,闲言碎语嚼两句嚼多了让人多烦呐,等你伤好以后,最好还是请人家吃顿饭,到时候你,小陈,我,辛婕,还有排长,得闲了去搓一顿,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沈如松点点头,接过辛婕用匕首削的苹果,一口下去果肉略显酸涩,现在反季蔬果不多,口味都谈不上太好。他说道:“我知道,我伤好的蛮快,合适了我攒个局……哎对了,有个事我有点好奇,她的班不打算回营直属了么?一直挂这里了?” 陈潇湘的骑兵侦察班归营直属部队,因为千山事件,连队损失太大故而把残编部队合拢到一起,这才会与战斗工兵们并肩作战。但这属于临时编制,情况允许依然要调回去。 “营里在凤林打得焦灼,哪有空管一个班的事?仗打起来顾不了这么多,等冬天休战了再说。”赵海强几次想搞根烟抽抽,烟没叼嘴上,就有辛婕刀子般的眼神剜过来,他无奈之下跑去走廊,结果马上就是一声狮吼。 “不准抽烟!!!” “把烟灭了!把口痰擦了!蹲下去擦干净!” 果不其然是霸道护士戚雨竹的吼声,沈如松看到这一幕笑的前仰后合,等赵海强一脸狼狈回来,护士得意洋洋叉腰走远,病房里几个人全都笑嗨了。 “不知道她厉害,院长都没她威风!”旁边的刘子旭提醒道。 李皓一脸憧憬地说:“彪悍妹子,我喜欢。” “你是个母的都喜欢,菜园子那边养的母猪你都要去拱拱。” 面对刘子旭的讥讽,挨着床的两个人立刻隔空对骂起来,这时候算是难得的不用怕班长的时候了,三个班长都熟悉亲切,自家人顾忌什么呢? 聊了一阵子他们俩个告辞走了,前脚走,许博文后脚进来。 排长是站陈潇湘的,理由就一条,奖罚分明。 为了说明这个意思,许博文还拽了一下历史功底,大意就是古代秋朝的军功爵制,奖惩严格,若是拒绝上级颁发的正当犒赏,情况严重甚至可以杀你的头。 虽然排长把这事当笑话讲,可沈如松听得懂。排里出了个无私的人,其他受功者作何想法? 许博文一度把沈如松说得动摇,那不然呢?平时和排长处可以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乃至于谷仓外边讨论后边姑娘的事,可排长要认真起来,沈如松不认真就纯是自讨没趣。 好在许博文没有直接用排长权威压他,算是充分理解沈如松的动机,态度表达到了便不再多说。看书溂 排里的人来劝他,沈如松都料的住,他没料的是,高克明竟然没站在他这边。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外边伺候机械吗?”沈如松诧异道。 高克明一副风尘仆仆相,军装毛了边破破烂烂的,他坐下先从果篮里摸了两苹果,一手一个,喀嚓喀嚓都吃下去才舒坦出了口气,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腿缓了缓。 “一言难尽,本来在修桥修外骨骼,又当工程兵又当技术兵,一天睡不到六小时,累死老子了,中途去北琴清障,的那边山全部炸塌了,这么点人手,重型机械不够,清到入冬都赶不到上级要的进度。” 高克明发了半天牢骚,他一身汗臭味体臭味,在野外作业动辄半月回不到基地,连轴转更是醒了干活,累了就睡,尤其是分去工程兵,实在又苦又累。现在来了援手,才能轮休几天。 回了延齐,高克明肯定要去问问沈如松和邵钢怎么样了,后者在前线一时半会联系不上倒也罢了,一问沈如松,结果听到这厮又躺医院了,给他惊得原地跳起来,澡没洗饭没吃奔医院来了。 三人打小的铁交情,客气过于见外,沈如松眨眨眼睛高克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反手递了杯水过去。 杯子到半空,高克明手停住了,他把水杯放回原位,摘下军帽露出寸头,严肃道:“松子,我听说你干了个蠢事?” “我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要把到手的二等功推出去,你班里牺牲了人是不错,战场无眼,你管不过来的!你忘了我们当年上士官学校的憋屈了?你才差三分,三分啊!三分没进到步兵学院,否则现在你还在读书!明年出来就是少尉军官,何至于这样打生打死,上次这次你命大,没把自己丢里头了,下次下下次呢?你是个傻叉么?你要补偿,行啊,寄钱寄信去磕头都行啊!没钱我和老三给你凑啊!你在这里逞什么蛋的英雄?” “你这次负伤没敢和家里说?我料你也不敢,你妈你妹妹怎么想?她们两个不担惊受怕吗?你要是没了,她们娘俩怎么办?你想着弄个二等功臣给别人,你要是挂了,有谁弄个二等工程给你?的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夸你头脑机灵,噢,到这时候,你猪油扪心说不要了,你以为二等功是什么?一包烟?五毛买了随手送的?我真怀疑你脑子伤到了!” 高克明一通臭骂,说到激动处他愤然推翻椅子,站起来原地飞快踱步,显然是气极了,打脑壳一张阔脸涨得发红。见沈如松低头不吭声,他愈发气了,若不是顾忌这里是医院,说不得要揪着沈如松衣领出去,攮上一拳喝骂。 “你的名声成全了,我问你,除了名声你还落了什么?良心安了?我的乖乖,你本来良心就在,不是补偿不是赔偿,纯粹是您老自己善心泛滥了。”高克明下巴一扬,握拳砸了下手掌。 “路上我听你排里一个人说,你救了个什么暴民,把旧军装给那个小白眼狼穿啦?妈呀,你是作践自己吗?下一步是不是给保证入籍?再下一步送去龙山上大学!要是老三在这里,我觉得我拉不住他,上来给你一脚!” 听到这里,任凭被骂的沈如松忽然抬头,坚定说道:“老三在前线,我知道他不这么干!” 高克明一下子丧了火气,扶起椅子一屁股坐回去,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良久才抬头,擦了下眼角:“啊,前线联络到人好难,我联络不到,你肯定也问不到,不过你知道我知道,老三是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站你不稀奇。” 转过头盯着沈如松,高克明的大眼睛布满血丝,他许多天没正经休息了,他声音底色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只是啊,你干的就是个蠢事,提干多难啊?你平白扔了一次机会,你后面会后悔的啊!后悔的啊!”看书喇 “现在意气出了,等到后面,当年的同学战友升上去了,你自己原地踏步,你才觉得痛啊。” 沈如松默然无语,良久开口道:“你我都清楚,我们升不上去,纵然升了,上尉到头了。” “卡年纪的上尉和刚刚好的上尉,你不清楚区别?算了,谈这个太早,我知道你决心定了,劝不回,咱们都是这样,认定的事就劝不回,撞南墙撞痛了才考虑回来。” 高克明抓起沈如松的手掌,紧紧握着:“无所谓了,蠢事就蠢事了,我不赞同你,也顶你,谁叫我们是兄弟?” 第141章 你的小秘密 沈如松猜的不错,第二天就来了人为二等功的事劝他。 最先来的是赵海强和辛婕,他们两个倒挺支持沈如松的举动,毕竟他们俩的班里伤亡更惨重,十二人班组如今只剩了一半人。当时仗打完了收拾打理弟兄们血淋淋的遗体,当着大家的面,赵海强努力克制着不掉泪,但还是啪嗒嗒掉泪珠子,回去以后在楼梯间里扶着无声痛哭。 至于沈如松为什么知道这个事,要知道平时谁的眼眶会湿漉漉红肿肿的? 辛婕冷面冷语惯了,她抓训练抓得极紧,皮靴踢人屁股向来用钢掌面,可是紧要关头她比其他人冲得更前面。照顾伤号也不含糊,大有一种你不觉得饿妈觉得你饿的那种霸道气势,肉蛋奶可劲从供销社薅来,3班躺病床的严慧慧这阵子肉眼可见胖了。 他们两个是由衷为沈如松能获批二等功感到高兴,才服役半年,三次战斗两次重伤,功劳苦劳都够格了。一起爬战壕蹲基地吃枪子,经常是赵海强的1班正面顶着,2班侧袭得手,3班绕后游击,一个排的亲兄弟。 既然沈如松想推让功劳给班里的牺牲弟兄,他们俩自然更为支持,一通聊下来,反倒是坚定了沈如松的想法。 “我算是马屁拍马蹄上了,回去了湘妹子指不定找我开练。”赵海强笑道。 沈如松瞅了瞅他口袋里露出来的半包牡丹烟,半是鄙夷半是玩笑道:“你这个混蛋,收了人家的烟,反倒是帮倒忙,不过话说回来,被小陈揍,你不心甘情愿嘛?” “哪有,她下手没轻没重的。”赵海强忙把烟塞回去,可不能给一群烟鬼瞅见,不然一圈烟散掉,半包就没啦。 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手手背,赵海强认真道:“她较真得很,但是话说回来,你推了功劳,这样弄得她确实尴尬,大家明白归明白,闲言碎语嚼两句嚼多了让人多烦呐,等你伤好以后,最好还是请人家吃顿饭,到时候你,小陈,我,辛婕,还有排长,得闲了去搓一顿,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沈如松点点头,接过辛婕用匕首削的苹果,一口下去果肉略显酸涩,现在反季蔬果不多,口味都谈不上太好。他说道:“我知道,我伤好的蛮快,合适了我攒个局……哎对了,有个事我有点好奇,她的班不打算回营直属了么?一直挂这里了?” 陈潇湘的骑兵侦察班归营直属部队,因为千山事件,连队损失太大故而把残编部队合拢到一起,这才会与战斗工兵们并肩作战。但这属于临时编制,情况允许依然要调回去。 “营里在凤林打得焦灼,哪有空管一个班的事?仗打起来顾不了这么多,等冬天休战了再说。”赵海强几次想搞根烟抽抽,烟没叼嘴上,就有辛婕刀子般的眼神剜过来,他无奈之下跑去走廊,结果马上就是一声狮吼。 “不准抽烟!!!” “把烟灭了!把口痰擦了!蹲下去擦干净!” 果不其然是霸道护士戚雨竹的吼声,沈如松看到这一幕笑的前仰后合,等赵海强一脸狼狈回来,护士得意洋洋叉腰走远,病房里几个人全都笑嗨了。 “不知道她厉害,院长都没她威风!”旁边的刘子旭提醒道。 李皓一脸憧憬地说:“彪悍妹子,我喜欢。” “你是个母的都喜欢,菜园子那边养的母猪你都要去拱拱。” 面对刘子旭的讥讽,挨着床的两个人立刻隔空对骂起来,这时候算是难得的不用怕班长的时候了,三个班长都熟悉亲切,自家人顾忌什么呢? 聊了一阵子他们俩个告辞走了,前脚走,许博文后脚进来。 排长是站陈潇湘的,理由就一条,奖罚分明。 为了说明这个意思,许博文还拽了一下历史功底,大意就是古代秋朝的军功爵制,奖惩严格,若是拒绝上级颁发的正当犒赏,情况严重甚至可以杀你的头。 虽然排长把这事当笑话讲,可沈如松听得懂。排里出了个无私的人,其他受功者作何想法? 许博文一度把沈如松说得动摇,那不然呢?平时和排长处可以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乃至于谷仓外边讨论后边姑娘的事,可排长要认真起来,沈如松不认真就纯是自讨没趣。 好在许博文没有直接用排长权威压他,算是充分理解沈如松的动机,态度表达到了便不再多说。 排里的人来劝他,沈如松都料的住,他没料的是,高克明竟然没站在他这边。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外边伺候机械吗?”沈如松诧异道。 高克明一副风尘仆仆相,军装毛了边破破烂烂的,他坐下先从果篮里摸了两苹果,一手一个,喀嚓喀嚓都吃下去才舒坦出了口气,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腿缓了缓。 “一言难尽,本来在修桥修外骨骼,又当工程兵又当技术兵,一天睡不到六小时,累死老子了,中途去北琴清障,的那边山全部炸塌了,这么点人手,重型机械不够,清到入冬都赶不到上级要的进度。” 高克明发了半天牢骚,他一身汗臭味体臭味,在野外作业动辄半月回不到基地,连轴转更是醒了干活,累了就睡,尤其是分去工程兵,实在又苦又累。现在来了援手,才能轮休几天。 回了延齐,高克明肯定要去问问沈如松和邵钢怎么样了,后者在前线一时半会联系不上倒也罢了,一问沈如松,结果听到这厮又躺医院了,给他惊得原地跳起来,澡没洗饭没吃奔医院来了。 三人打小的铁交情,客气过于见外,沈如松眨眨眼睛高克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反手递了杯水过去。 杯子到半空,高克明手停住了,他把水杯放回原位,摘下军帽露出寸头,严肃道:“松子,我听说你干了个蠢事?” “我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要把到手的二等功推出去,你班里牺牲了人是不错,战场无眼,你管不过来的!你忘了我们当年上士官学校的憋屈了?你才差三分,三分啊!三分没进到步兵学院,否则现在你还在读书!明年出来就是少尉军官,何至于这样打生打死,上次这次你命大,没把自己丢里头了,下次下下次呢?你是个傻叉么?你要补偿,行啊,寄钱寄信去磕头都行啊!没钱我和老三给你凑啊!你在这里逞什么蛋的英雄?” “你这次负伤没敢和家里说?我料你也不敢,你妈你妹妹怎么想?她们两个不担惊受怕吗?你要是没了,她们娘俩怎么办?你想着弄个二等功臣给别人,你要是挂了,有谁弄个二等工程给你?的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夸你头脑机灵,噢,到这时候,你猪油扪心说不要了,你以为二等功是什么?一包烟?五毛买了随手送的?我真怀疑你脑子伤到了!” 高克明一通臭骂,说到激动处他愤然推翻椅子,站起来原地飞快踱步,显然是气极了,打脑壳一张阔脸涨得发红。见沈如松低头不吭声,他愈发气了,若不是顾忌这里是医院,说不得要揪着沈如松衣领出去,攮上一拳喝骂。 “你的名声成全了,我问你,除了名声你还落了什么?良心安了?我的乖乖,你本来良心就在,不是补偿不是赔偿,纯粹是您老自己善心泛滥了。”高克明下巴一扬,握拳砸了下手掌。 “路上我听你排里一个人说,你救了个什么暴民,把旧军装给那个小白眼狼穿啦?妈呀,你是作践自己吗?下一步是不是给保证入籍?再下一步送去龙山上大学!要是老三在这里,我觉得我拉不住他,上来给你一脚!” 听到这里,任凭被骂的沈如松忽然抬头,坚定说道:“老三在前线,我知道他不这么干!” 高克明一下子丧了火气,扶起椅子一屁股坐回去,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良久才抬头,擦了下眼角:“啊,前线联络到人好难,我联络不到,你肯定也问不到,不过你知道我知道,老三是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站你不稀奇。” 转过头盯着沈如松,高克明的大眼睛布满血丝,他许多天没正经休息了,他声音底色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只是啊,你干的就是个蠢事,提干多难啊?你平白扔了一次机会,你后面会后悔的啊!后悔的啊!” “现在意气出了,等到后面,当年的同学战友升上去了,你自己原地踏步,你才觉得痛啊。” 沈如松默然无语,良久开口道:“你我都清楚,我们升不上去,纵然升了,上尉到头了。” “卡年纪的上尉和刚刚好的上尉,你不清楚区别?算了,谈这个太早,我知道你决心定了,劝不回,咱们都是这样,认定的事就劝不回,撞南墙撞痛了才考虑回来。” 高克明抓起沈如松的手掌,紧紧握着:“无所谓了,蠢事就蠢事了,我不赞同你,也顶你,谁叫我们是兄弟?” 第142章 喝酒误事 沈如松一听顿时有欲哭无泪感,他一直以为大伙不晓得这件事,班里有两个怂货出去嫖被苦主逮住了揍,揍完了由他去赎人,搞到最后费了上万元搞回了功能腕表才摆平。这事说出去不仅丢人,而且被上级知道了肯定少不了吃挂落,讲轻了是玩忽职守,讲重了违反军法,雷声大雨点小或是重重处理都有可能,纯看个人运道。 也就是杨旗这富二代家里确实有两个钢镚儿,花钱压下去了,否则叫沈如松大出血一番,搭进去好几年军饷,那他估计真的拼着脸不要把事捅出去了。 眼见沈如松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赵海强心知别激他,刚出院给气心梗进去可就完啦,于是拍拍肩膀,颇有种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意思:“哎,放心,老许头没找你就说明他不想管,排长?排长怎么会搞我们,是。” 沈如松呲着牙点点头,是这个理。不触犯原则性错误,部队长官岂有不护短的道理?轻轻松松把下边人交出去顶缸,以后怎么叫大头兵出力出命?窝火了背后打个黑枪怨谁去? 至于许军士长,嗨,他一个老油条了,带过的兵比沈如松见过的人还多,当初下连队训话时强调的是别碰窝边草,基建兵、战斗兵谁敢乱来谁扒军装,对辅助兵可就含糊了事了。再者,军士长现在去凤林前线了,哪有心思管这点陈芝麻烂谷子? “憋搁哪儿寻思歪东倒西啦?今儿庆祝伤号们都好利索了,中午小烧烤,晚上排长请咱们吃火锅,有的是火气!现在起了火气待会儿给你点燃了!”赵海强逗笑道。 沈如松舒展开眉头,接过支烟往耳朵上一递,裤袋里掏出许博文随手送的煤油打火机,给两人点上火,美美抽了口,烟味进了嘴,烦恼事扔一边再说!脑袋拴裤腰带三次了,子弹异兽没收了他的命,其他事能收得了他? 去他的! 军队里伙食好是必须的,只要是在安全区、在基地里头,吃得绝不会差。每天白米饭、腌菜炖肉管够。这伙食已经够让地下城民众羡慕了,辅助兵、劳工之流更是节庆日才能吃上。即使是这样,部队仍唯恐待遇不到位,不提大会餐,每个月底总有一次自助,让大家可劲造。 一群成天醒了训练,累了便睡的壮小伙大姑娘的胃口何其之大?一顿饭干个十来个馒头算胃口小的,每逢月底加餐,就苦了炊事员,天不亮干到天黑,菜是成桶地搬都应付不来这帮子牲口。在炊事员们严重抗议下,自助最终变成了烧烤,发食材自己串去,搬头猪自己切肉烤去! “呦呵,丰盛啊,怎么连海鲜都整来了?”走到操场,看到大桶小桶送来的海产,赵海强稀奇道。 他走近了看,这边捡起生蚝敲敲,那边捞起条海鱼掰开鳃检查,甚至还活剥了只基围虾,蘸着醋吃了。搞得沈如松哭笑不得。 “哎,活虾蘸醋味道挺好啊。”赵海强嘴角的虾尾还在动,他举了只虾过来劝吃,惊得沈如松赶紧跑了,这小子在后边嘲笑,说沈如松就是个乡下小子,没吃过活章鱼吗? “老子不像你家卖油饼的!当然没吃过了!” 今儿来的人不止沈如松这个排,团里剩在基地的友军全来了,这阵子难得黑压压上百号人聚在一起。干饭没什么虚话,各班半领半抢来食材,切肉剔骨这类粗活交给男兵,串签子这类细活交给女兵。 见杨旗半天生不上烧烤炉,一块木炭吭哧吭哧居然没点着。而隔壁3班都已经开始烤上了,3班人直接大声嘲笑过来,惹得邓丰大怒,骂道:“你他的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点个炉子你点不上?” 一巴掌呼杨旗后脑勺,给他呼开,邓丰三下五除二把炭点燃,烤架刷油,先安排上蒜蓉茄子,再放上大把的牛肉串,末了不忘搁两串奶油玉米和蔬菜杂拼。百忙之际不忘瞪杨旗一眼。 杨旗原地尴尬,想去帮活也没人鸟他。徐胜男和刘薇薇在剥虾刮鱼鳞,以为这小子想趁着这机会过来摸手,头也不抬叫他等着吃就是了。旁边的刘子旭幸灾乐祸,杨旗吃瘪他就开心。 “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白吃白喝,今天吃撑了又不训练,给老子铁架床压塌了指定的揍你!”沈如松看到就这两个游手好闲的东西在瞎逛,把他们发配去搬啤酒过来。好容易从市场搞来了两箱啤酒。 沈如松原以为这两个货搬箱啤酒不至于出事,结果过了会儿大家吃上了,抱怨着有肉没酒太没劲,这才想起这两个傻子怎么还没回来? 该不会半道给其他人截了?沈如松觉得很有可能,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邓丰会意,再把谢国荣叫来,三个人顺路去找。 “杨旗!刘子旭!你两个白痴人呢!”沈如松喊道,走了半边操场没找着人,加上烧烤烟雾缭绕、人人都绿军装,也不是很好找。 找了两圈没见人影,沈如松甚至怀疑这两个白痴是不是携酒潜逃了,不成想,邓丰拉过沈如松肩头,指着一边说道:“喏,那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废物在那里!” 沈如松定睛一看,咦?怎么这两个人混去一支不太熟的部队里?再看,哎,那不是陈潇湘吗?哦,是团直属、营直属部队? 心有灵犀一般,杨、刘两人看了过来,沈如松招招手让他们两个赶紧滚过来。 “跑人家地上吃去了?老子饿着你了?酒呢?” 杨旗缩着脑袋,扣扣索索指着在痛饮啤酒的陈潇湘,小声道:“本来是带回来的,路上给陈……陈班长抓住了,非要把咱们的啤酒给扣了,我和刘子旭也被拉过去说吃两串,我不肯给,陈班长就说这是你……你欠她的贺礼……” 沈如松下意识骂道:“贺她个锤子,老子什么时候欠她了,跟我来,丫的,这两箱酒花了我不少银子才打通关节搞来的,说拿就拿!” 沈如松撸袖子准备去讨个说法,可是脚刚迈,不知怎的,觉得心有点虚,于是停下脚,舔舔嘴唇闷头转身,挥挥手说算了,给就给。 留下傻了眼的四个人在后边,半晌杨旗才呆滞问道:“班副啊,怎么……怎么回事呢?” 邓丰也完全不理解,奇怪道:“沈如松这白痴搞什么名堂,两箱酒得花七十多外加一条烟?说不要就不要了?” “也许是欠了风流债。”刘子旭插嘴道,说完就被谢国荣踹了一下。 反倒是邓丰若有所思,摸着下巴道:“不是没可能。” 回到自家烤架,见班长脸色忽然黑如锅底,大家识趣不说说好的啤酒怎么没了,只得去1班薅了一人一罐过来,惹得1班那边口哨声此起彼伏,嚷嚷着要补偿,要求班花徐胜男跳一个。 这种话很容易引起群架,沈如松和赵海强马上摁住了要作死的几个人。好在玩笑话过去了就过去了,等到排长过来把三个班凑一起,挨个吃肉吃到尽兴就算过了满意的小烧烤了。 但因为啤酒的事,一直到许博文私下请四个班长吃饭,沈如松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钱是一个事,而是陈潇湘明目张胆在众人眼皮底下抢了他的东西,实在不够给面子,掏几罐就掏把,整个截胡也太打脸了。 许博文挑的是基地西边市场里的一个小饭馆,这块是军属区,管的比较松。军事基地明面上当然不允许任何形式的私营饭店,这里到处是弹药库,万一饭店着火了,出了事变大事就完啦。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且军人俱乐部一般的大头兵和低级军官压根不好进,军队里也有人情来往,答谢人难道去食堂打个饭蹲营房里吗?明面的口子不好开,那就让有关系的开几家指定的,上面权当没看见,但要是到处吆喝这里有吃饭的地,你看宪兵捶你不捶你! 这饭馆建在一栋旧办公楼里,一二三楼做饭馆,四五六楼做厨房兼仓库、卧室。老板听说是基地卫戍部队的某某少校的老婆,厨师服务员都是少校老婆的亲戚,像这样全家搬上地表的家族确实少见,照顾照顾也应该。 周日缘故,老早订满了位置,人挤人的,服务员头顶着铁盘穿梭在筒子楼里,上下都得侧身走。不过闻着味真是不错,大锅饭到底和小灶没得比。 找着位置坐下,许博文把菜单交给四人去点,沈如松点了锅包肉,赵海强点了黄桃咕咾肉,这年头没菠萝,黄桃罐头倒是有,就只好改良喽。辛婕点的是海蜇皮,许博文说再点个,凉拌海蜇皮开胃小菜不算数,于是辛婕又点了份凉拌海带丝。 这下大家尬住了,辛婕性情有点古怪是真的,人家点了还能说什么,许博文挑了挑眉毛,自作主张补了个香煎鲅鱼。 陈潇湘绰号“湘妹子”,她自然是极会吃辣的,点了分皮蛋拌擂椒,然后特地嘱咐来个最辣的小炒肉。 “有酒吗?”许博文随口问了一句,他最后点个青菜和冬瓜汤,问道。 记单子的服务员打量了下许博文,见他的军衔是一杠一星,一毛一是个少尉,勉强有点分量,回道:“对不起哦,上面规定不让卖高度数的,只有三十五度的劲酒,一桌一瓶。” “行,来一个。” 服务员才把帘子放下,陈潇湘就把自个儿的贴身酒壶拿出来了,拢过大家玻璃杯,说道:“没事,我这个有度数,粮食酒,喝喝。” 第143章 喝完酒以后? 要是平常,喝两口就喝两口呗,误不了什么事。有时候夜间站岗,偷摸喝口酒暖暖身子不是稀奇的事。 刚下连队的时候正是一年中冷的时候,半夜两三点扔出去站岗放哨,甭管穿多严实,冷风照样呼呼地往脖颈里钻,人硬顶着去抗冷抗困着实难受。新兵是不敢搞幺蛾子,但是老兵的花样可多了。去市场黑市偷买小酒算最低级的手段,不仅贵而且被宪兵抓住,保管先吃一顿棍子。聪明的、会动手的就自己做,比如说顺几个食堂馒头回去,再去厨房抓点酵母等材料做成类似于酒曲的玩意,再把苹果、梨子等水果一起胡乱塞进玻璃瓶里,放到隐秘不见光发酵上一阵子。喝起来虽然难喝,不过总比没有强。 其他诸如半夜翻墙去国营农场换酒、找军需官高价买合法酒票等等手段太多了,堪称为了口酒无所不用其极,各个连各有各的神童,怎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形容得了? 这会儿有排长看着,公然伸手显然太蠢,于是几个人眼珠子转了转,愣是没谁接,直到许博文轻轻咳嗽了声,说道:“一小壶嘛,事不大,今天周末,我认识宪兵几个弟兄,九点前不往这里走,喝几口热乎热乎。” 于是陈潇湘挨个给大家杯子倒上,一人半杯也就倒空了。 “来。”许博文举起玻璃杯,里头晶莹酒液晃荡,香气内敛,靠近了闻有淡雅粮食香气,便是外行也闻得出是好酒。 “咱们五个人,不用说什么外话,过命的交情,场面话不说太多,先来一嘴!” 五只玻璃杯“叮当”一声碰在一起,接着“呲溜”数声,纷纷抿了一口酒。没得办法,一气喝干了就只能喝低度数的劲酒了。 凉菜来的快,先挑两筷子海蜇皮,脆爽鲜辣很是下酒。 许博文碰了酒,脸就红起来了,好似猴屁股,手指敲敲略显油渍的塑料桌面,快活道:“今天主要是给小陈庆祝二等功批下来的事,噢,松子是个……” 说到这里许博文挠了挠脑袋,瞟了陈潇湘一眼,后面半句话他就没用形容词,简单道:“松子是个,是个呢好人!照这个劲头下去,后面立功获奖的机会多着呢!排里一口气出了两个二等功,说句实在话,我脸上也很有光,在连里在团里都倍有面子,长脸呀!” “干了这杯!祝身体健康!” 赵海强正忙着吃海带丝,被辛婕面无表情碰了一肘子,这才举起杯子,嘴角残留了好几丝辣椒,一起举杯道:“好!祝健康!” 杯子的白酒两口就无了,气氛起来了就不是问题,还有瓶六百毫升的劲酒,这酒闻着有一些中药的香气,入口微甜、清爽,抿着能回甘,味道足。 “哎,哎哎。”许博文招手喊着人,许是生意太好缘故,这儿的服务员都一边做事一边搭理人。 “再来盘炸花生米!哎,哎,听到了没!花生米!” 也不知道人到底应了没有,反正做服务员的膀大腰圆大妈搂着一篮子脏碗筷地动山摇似的下了楼,弄得赵海强咧嘴笑道:“我说排长,哪有说吃花生米的,每天不都请人吃花生米吗?” 许博文大怒:“你丫的才天天请人吃花生米,我这就请你吃颗花生米!但凡吃颗花生米你小子不至于喝成这样!” 说罢,许博文便气势汹汹举起酒瓶,一下给赵海强杯子灌满,倾过身狠狠拍着他肩膀,喊道:“给老子把这杯干了!否则回去就请你吃花生米!” 许博文竖起手指,做了个打枪的姿势,“biu”的一下“枪口”上抬,叫道:“别糊弄老子,一口闷了!” 见这两个人才喝了两口就趁势闹上了,辛婕与陈潇湘交换了个眼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然后都憋不住笑了。 借着许、赵两人闹着喝酒的档口,沈如松也举杯,先对着辛婕敬道:“辛姐,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几次战斗,咱们两个班协助默契,零零总总的话多说没意思,我干了,你随意。” 沈如松酒量凑合,仰头喝了半杯,脸色微红。辛婕坐他对边位置,饭馆的节能灯亮度不高,照得人影摇晃。她举着酒杯的胳膊僵在半空,原以为要碰个杯子,没想到这小子自己干了,她觉得有点尴尬,鼓起腮帮,罕见露出一丝娇柔模样,捧着酒杯饮了一口。 “嗯~咳咳,有点辣啊。” 敬完了酒,沈如松便把眼睛瞧向了一个劲拣海蜇皮吃的陈潇湘,喊了她两声居然没听见,想了想,靴跟撞了撞她。 “啊?”陈潇湘先把筷子收回去,不怪她贪吃,属实是赵海强这个犊子,一边和许博文闹还不忘下筷如飞,不抢着点指定要等到下盘菜上了。 陈潇湘的脸庞汗津津的,闪着光亮,她狭长的眼睛浮现了一丝困惑又旋即被恍然盖去,她一边用食指抓了抓侧脸上的淡淡疤痕,一边与沈如松碰了个杯,对他所说的感谢救命、祝贺立功等等话,以微微仰头,张大嘴巴,一句“噢,太好了太好了。”说完,继续投入到抢菜吃的战斗中去。 两盘凉菜倏忽间干没了,这怎么行,许博文嫌菜上的太慢,他敲了两下塑料桌,差点给砸翻了,于是他拍着墙壁,拍得震天响,墙灰都拍的簌簌直下,吼道:“哎!服务员!快上菜啊!两个菜吃了半个小时,快点上啊!” “在催了在催了!”服务员穿梭在人群里,永远是这两句话,催急了把抹布一推,站直腰道:“你催我顶什么用?我不是厨子做不出嘛!” “那你催催厨子啊!” “就四个灶,菜不做熟能上吗?” “快点呀!” 催了总比不催好,千呼万唤终于来了锅包肉,裹了糖醋汁的锅包肉入口是一个香甜酸美,嘎嘣嘎嘣嚼得脆响,上头撒的胡萝卜丝也被香气熏得带了肉味。特别是啊,这家的锅包肉切得大块,每一块都有半个巴掌大小,张开了嘴都没法囫囵个吞下。 锅包肉在东北地界太常见了,在座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从小吃到大,来了肉票换了一斤肉,要么是猪肉炖粉条,要么是锅包肉。肉吃香了,许博文把椅背一靠,说他在步兵学院里,没少在夜里翻墙出去偷吃肉,但是他爬墙不行,怕被逮着,就找身手快的给他带。可惜锅包肉凉了就欠了味道,所以都揣怀里带回去。 “不知道梁源这龟孙子怎么样了,老子到现在都欠他两次锅包肉的钱没给。”许博文忽然吃着肉就想起了同学,在珲江水文站做站长的梁源。 “他的这小子在江边,过了兽潮没找见他,下次回来了老子还得讹他锅巴肉,的,这玩意好端端出个外勤怎么就被兽潮冲了?!没道理的啊!” 许博文说着说着哭起来,劲酒就这点不好,容易上头,不然怎么叫“劲”酒?他越说越激动,抱着赵海强“嗷嗷”地哭起来。从梁源哭到最近牺牲了的弟兄,哭得可大声。 “你们能不能小声点,吃个饭搁这儿嚎丧呢?!”邻桌不乐意了,隔着帘子抗议起来。 陈潇湘当即就吼回去了:“你的,吃你的饭去。” “饭堵不住你那边人嘴啊!别他的哭了!” 赵海强一边拍着哭的情难自已的许博文后背,然后脸红脖子粗地骂回去:“想牺牲战友了!没人性啊你们!” “去公墓哭啊!在饭馆哭算什么啊!请吃席啊!” 三句话直接上了火气,陈潇湘骂骂咧咧地撸袖子准备掀帘子,站起来就被沈如松拉住,劝着说“姐算了算了,别动气,我去。” 两边垃圾话开始对扔,好在都默契没谁要真的动手,所以当沈如松掀帘子过去时,那边桌的人甚至惊讶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筷子,盯着沈如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排长喝多了想战友,人之常情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体谅体谅。” 边说边发烟,沈如松喊着服务员,叫来给这桌添个菜加瓶酒,好说歹说劝住。 这桌人也不想节外生枝,吃个饭又不是操练,再说了,这饭馆是基地里少校的产业,谁动手谁保证吃挂落。 而且,和战斗兵动手真不值当。沈如松之所以没包了这桌的饭钱,就在于他看得清楚,这桌人一半人穿的是没肩章的迷彩服,这类人要么是辅助兵要么是基地劳工,即便是真动手了,猜猜看部队帮谁?是帮下了战场没太久的战斗部队,还是帮一抓一大把的劳工? 沈如松态度放得也低,这桌人吭吭了两句不说话了,像是领头的一个站起来,端着酒杯敬了沈如松一杯。 “好嘞好嘞,麻烦了麻烦了。”沈如松当时眼睛一闪,不动声色放下帘子坐回去,舀了勺冬瓜汤喝着,他刚才看得清楚,敬酒的人,手腕上戴着的表是他之前为了赎杨旗、刘子旭在辅助兵营地扔的腕表。 一只表两千二,两千二!这顿饭才三十多元,其中十元是买那瓶违禁的劲酒,不喝酒撑死十五元,大盆的锅包肉才两块出头,两千二能够沈如松吃到死了! 第144章 胆子还是你大 想到了这茬,沈如松立时不痛快了。 两千二,四只表去了不仅是八千八,刘焜那死胖子,仗着军需官身份多讹了不少,最后一张一万整的支票去了。虽说花的不是沈如松的钱,是杨旗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的钱。可问题在于,这事他担了多大的风险?当时下连队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恶性\/事件,若不是自己处置得当加上军士长、排长他们当做没看见,他现在能好端端坐着? 挑了一筷子咕咾肉进嘴,滋味酸甜,裹了面粉的瘦肉,脆,香。虽然不是战前的菠萝咕咾肉,但黄桃甜嫩又爽口,东北人素来把黄桃罐头当做待客好物,拿来做菜也是一绝。 见沈如松闷闷嚼着,气氛有些低沉,赵海强见了,把手臂展开,环住沈如松脖子,打了个嗝,喷出一股酒气,耷拉着脑袋硬撑着举手要摸沈如松脸,又抓又挠啊,惹得他不耐烦地把赵海强手扒开。 赵海强不乐意了,拍着大腿道:“松!松子!你做什么呢!摸,摸两下嘛……” “你的喝醉了。”沈如松皱眉道。 “瞎说,才这么点,醉不了!”赵海强说着抓过玻璃杯,手是扫过去的,险些把杯盏盘子给打下桌子去,得亏是辛婕眼疾手快护住了。 赵海强梗着脖子开始嚎,非要唱康定情歌,唱的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唱就唱,非要抱着沈如松唱,一边唱一边亲,弄得沈如松真想一板砖给这傻缺拍昏过去。 一个傻缺嚎得如同鬼哭,另一个两杯就倒的还在嗷嗷哭,赵海强抱着沈如松,许博文就抱着赵海强,谁料前者偏不让许博文抱,咕哝两句给反手狠狠推开,这下可好,许博文直接顺势躺进辛婕怀里,搂着她脖子一路往上摸。 辛婕喝得本就不多,再加上她是两年兵,一点酒精压根没事。面无表情地任许博文揽着腰,等到许博文半发酒疯半是有意无意地摸到不该摸的地方时,她手起刀落,一记精准手刀砍到许博文后脖颈上,径直把他劈昏了。 “排长喝多了,差不多回去。”辛婕平静道。 沈如松奋力抖落掉疯狂亲他耳朵的赵海强,忙不迭应道:“走走,九点了宵禁了。” 喊来服务员结账,本来是许博文付钱,结果最后是陈潇湘掏的钱,没办法,沈如松和辛婕根本腾不出手。只好是被请吃饭的那位出的血。 陈潇湘脸色不太好看,抱着胳膊忿忿道:“这两个傻蛋,酒品真差,早知道不来了,中午吃的火气旺,晚上吃的腻,我都想吐点儿出去,省的肚子胀气。” 沈如松心说您不至于吃了又吐,那钱不是白花了吗?他刚想说两句,然而搀着的赵海强忽然“哇”了声,喉咙一阵抽抽,吓得沈如松赶紧捂住他的嘴,果然,没堵住,这小子吐了一地。 迎着服务员满脸嫌弃表情,沈如松今夜第二次猛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陈潇则湘在前台一张白脸黑成炭,拿出小钱包取了一张百元大龙山,说道:“找四十就好了!你们应该有车?雇辆车,把喝醉的送回去,不然被宪兵抓了,一起完蛋!” 说得是气鼓鼓的,常年接待基地各层次军官的饭馆主人哪里不知道这个女士官情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赶忙叫人开了桶车,也就是三轮摩托,硬是塞了五个人进去。 沈如松头一次坐这种摩托,明显是送菜用的篷车,里头剩了不少菜叶血水,实在郁闷,郁闷到半点说话的劲头没有,月光歪歪斜进来,照得陈潇湘脸色一半黑一半白。直觉告诉他,千万别这时候去惹不痛快。 一开始沈如松还想半开玩笑半认真讲讲中午啤酒被她截胡的事情,这会儿他是真怂了,怂得不行。他是怂了,可躺膝盖上的赵海强一点不怂,还搁哪儿摸来摸去,叫唤着什么“对不起喽”、“美人美人”、“你要脏掉喽”之类的话。 到了连队驻地外头,摩托进不去了。只得背着搀着这两个贵物进去,站岗哨兵都是认识的,看到这模样哪里不清楚这是喝多了?嘲笑了几句便放行,现在上面没检查,何苦难为自家弟兄? 赵海强已经醉睡过去了,沈如松就纳闷,两杯陈潇湘的粮食酒,两杯劲酒,能有多少?三两还是四两,怎么就把两个人弄成这样?看来人的体质确实有差异。 搀着太难走,沈如松索性抓起赵海强裤腿,腰一横给扛到肩膀上,以战场救护伤员下火线的姿势走。操场水泥地上还遗留着少许中午烧烤的痕迹,沈如松一路无言,又不敢看两个女祖宗,便往围墙那边看。 这一转头,倒是有意思了,一群人正巧走到路灯下,雪白光线让沈如松看得分明,正是之前饭馆里对吼的那群人,没肩章的迷彩服和功能腕表,尤其是为首的剃了个光头,脑壳边有个弯钩似的疤,一眼记得清楚。 这帮人顺着围墙走到尽头,走到营房外围的铁丝网,从缺口钻了出去,消失在越野五公里跑的泥道上。沈如松对这条道可太熟了,不说每天清晨五公里跑雷打不动,便是晚上,他也来的不少,给人开小灶,和邓丰打架,特别是穿过泥道去辅助兵营地赎人,这件事他一辈子都记得! 沈如松牢牢盯着这群多半是辅助兵的人消失在泥道上,之后把许、赵两人送去各自营房,嘱咐人盯好了照顾住,而且别四处多嘴什么班长和排长出去吃饭喝大了之类的废话。看书喇 回了自家营房,在熄灯号吹响前,沈如松日常写日记,写着写着他愈发觉得心头一股邪火压不下去。丫的,凭什么又是他做了受气包?好端端吃个饭,许博文喝大了嗷嗷哭惹得邻桌不高兴,他赔罪。陈潇湘不乐意了向他摆脸色生闷气,而且看到了当初搞走他腕表、废了上万才平事的那帮子辅助兵。看到了还没法发作,真是火大! 有些事不想倒算了,一想就止不住,他是真心疼那块表,钱花的是杨旗不错,也正因为这样,杨旗犯错了他就不好认真操练,班里不提这茬事不代表他们不会想。偏偏这个事他不能开班会去说清楚,无形中削弱了他作为班长的说话分量,处得好并不意味着服气。 看看1班、3班、陈潇湘的骑兵班,他们班个个服服帖帖的。辛婕用钢掌军靴踢大头兵屁股,也没吱声的。而他的2班呢?邓丰是没公开对着干了,但怼他没少?李皓也是皮厚的,谢国荣算是最听话的,可是照样不是有歌舞表演时这两个活宝踢门闹着出去的事?平心而论,如果是辛婕把人关里头,敢这么破口大骂吗? 沈如松越想,心里就越腻歪。感觉下连队伊始就没开好头,弄到现在一堆破事烂事,二等功让出去似乎也没讨好。连里排里得知这件事,貌似也没谁格外尊敬他了一些。 喝了酒思维转的仿佛更快,沈如松去水房洗漱完,脸蛋仍是火热,杨旗一边刷牙一边咕噜噜嘲笑班长的脸红得跟苹果,李皓在旁边阴阳怪气帮腔,说是同时吃了四个大苹果,能不红吗? 低俗笑话永远惹得人笑,沈如松笑不出来,他走过去,一人赏了一个后脑勺巴掌,骂着滚去睡觉。待到没人了,他盯着窗外月亮,忽然间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人憋屈起来了就是这样子。他既不是排长,喝大了搂女兵能多少搂会儿再被打昏,他就算喝大了也不想跟赵海强那傻子一样去摸男人…… 熄灯号响了,巡查过来见沈如松还呆水房里,过来便是一顿斥责,叫赶紧回去。 沈如松认得巡查,无非是大头兵轮值而已,但变成了巡查,这栋楼里他老大,被训了就是被训了。 躺回床上,沈如松拨弄着自己的功能腕表,在一片呼噜声里他调成夜光模式又关掉,他双手枕在脑袋后边,想睡着是万万不可能的,一群犊子呼噜声响的不得了,最响的是刘薇薇,打呼犹如鼓风炉,又响又稳定,不知道以为这里在炼钢。 其次是邓丰,他是波浪式打呼,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在快睡着时突然袭击一下,把人吵醒了又小下去。 不打呼的只有徐胜男和沈如松,两个人不用耳塞根本没法睡着。沈如松摸枕头边的耳塞,摸半边找不到,打开夜光腕表搜了好一会儿,只有半只。 这怎么睡? 沈如松坐起来想抽烟,营房里抽烟未免太顶,万般火气涌上心头,他气的浑身发抖。 此时,一个大胆念头窜上来,也不知怎的,这念头迅速转化成了想法,然后在千分之一秒的思考里变成决心。 借着没洗掉的酒意,沈如松蹑手蹑脚到了衣柜边,找了件常服,拔掉肩章,换上作战靴。揣着包烟和十张\/工业劵出了门。一路躲过巡查,从一楼水房的狗洞钻出去。 吹着凉风,沈如松反倒是觉得脸烫起来了,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望着泥道外灯火绰约的辅助兵营地,心里恶狠狠吼道。 老子的表!老子的表!老子那块两千二的表! 第145章 辅助兵营地 想到了这茬,沈如松立时不痛快了。 两千二,四只表去了不仅是八千八,刘焜那死胖子,仗着军需官身份多讹了不少,最后一张一万整的支票去了。虽说花的不是沈如松的钱,是杨旗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的钱。可问题在于,这事他担了多大的风险?当时下连队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恶性\/事件,若不是自己处置得当加上军士长、排长他们当做没看见,他现在能好端端坐着? 挑了一筷子咕咾肉进嘴,滋味酸甜,裹了面粉的瘦肉,脆,香。虽然不是战前的菠萝咕咾肉,但黄桃甜嫩又爽口,东北人素来把黄桃罐头当做待客好物,拿来做菜也是一绝。 见沈如松闷闷嚼着,气氛有些低沉,赵海强见了,把手臂展开,环住沈如松脖子,打了个嗝,喷出一股酒气,耷拉着脑袋硬撑着举手要摸沈如松脸,又抓又挠啊,惹得他不耐烦地把赵海强手扒开。 赵海强不乐意了,拍着大腿道:“松!松子!你做什么呢!摸,摸两下嘛……” “你的喝醉了。”沈如松皱眉道。 “瞎说,才这么点,醉不了!”赵海强说着抓过玻璃杯,手是扫过去的,险些把杯盏盘子给打下桌子去,得亏是辛婕眼疾手快护住了。 赵海强梗着脖子开始嚎,非要唱康定情歌,唱的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唱就唱,非要抱着沈如松唱,一边唱一边亲,弄得沈如松真想一板砖给这傻缺拍昏过去。 一个傻缺嚎得如同鬼哭,另一个两杯就倒的还在嗷嗷哭,赵海强抱着沈如松,许博文就抱着赵海强,谁料前者偏不让许博文抱,咕哝两句给反手狠狠推开,这下可好,许博文直接顺势躺进辛婕怀里,搂着她脖子一路往上摸。 辛婕喝得本就不多,再加上她是两年兵,一点酒精压根没事。面无表情地任许博文揽着腰,等到许博文半发酒疯半是有意无意地摸到不该摸的地方时,她手起刀落,一记精准手刀砍到许博文后脖颈上,径直把他劈昏了。 “排长喝多了,差不多回去。”辛婕平静道。 沈如松奋力抖落掉疯狂亲他耳朵的赵海强,忙不迭应道:“走走,九点了宵禁了。” 喊来服务员结账,本来是许博文付钱,结果最后是陈潇湘掏的钱,没办法,沈如松和辛婕根本腾不出手。只好是被请吃饭的那位出的血。 陈潇湘脸色不太好看,抱着胳膊忿忿道:“这两个傻蛋,酒品真差,早知道不来了,中午吃的火气旺,晚上吃的腻,我都想吐点儿出去,省的肚子胀气。” 沈如松心说您不至于吃了又吐,那钱不是白花了吗?他刚想说两句,然而搀着的赵海强忽然“哇”了声,喉咙一阵抽抽,吓得沈如松赶紧捂住他的嘴,果然,没堵住,这小子吐了一地。 迎着服务员满脸嫌弃表情,沈如松今夜第二次猛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陈潇则湘在前台一张白脸黑成炭,拿出小钱包取了一张百元大龙山,说道:“找四十就好了!你们应该有车?雇辆车,把喝醉的送回去,不然被宪兵抓了,一起完蛋!”看书溂 说得是气鼓鼓的,常年接待基地各层次军官的饭馆主人哪里不知道这个女士官情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赶忙叫人开了桶车,也就是三轮摩托,硬是塞了五个人进去。 沈如松头一次坐这种摩托,明显是送菜用的篷车,里头剩了不少菜叶血水,实在郁闷,郁闷到半点说话的劲头没有,月光歪歪斜进来,照得陈潇湘脸色一半黑一半白。直觉告诉他,千万别这时候去惹不痛快。 一开始沈如松还想半开玩笑半认真讲讲中午啤酒被她截胡的事情,这会儿他是真怂了,怂得不行。他是怂了,可躺膝盖上的赵海强一点不怂,还搁哪儿摸来摸去,叫唤着什么“对不起喽”、“美人美人”、“你要脏掉喽”之类的话。 到了连队驻地外头,摩托进不去了。只得背着搀着这两个贵物进去,站岗哨兵都是认识的,看到这模样哪里不清楚这是喝多了?嘲笑了几句便放行,现在上面没检查,何苦难为自家弟兄? 赵海强已经醉睡过去了,沈如松就纳闷,两杯陈潇湘的粮食酒,两杯劲酒,能有多少?三两还是四两,怎么就把两个人弄成这样?看来人的体质确实有差异。 搀着太难走,沈如松索性抓起赵海强裤腿,腰一横给扛到肩膀上,以战场救护伤员下火线的姿势走。操场水泥地上还遗留着少许中午烧烤的痕迹,沈如松一路无言,又不敢看两个女祖宗,便往围墙那边看。 这一转头,倒是有意思了,一群人正巧走到路灯下,雪白光线让沈如松看得分明,正是之前饭馆里对吼的那群人,没肩章的迷彩服和功能腕表,尤其是为首的剃了个光头,脑壳边有个弯钩似的疤,一眼记得清楚。 这帮人顺着围墙走到尽头,走到营房外围的铁丝网,从缺口钻了出去,消失在越野五公里跑的泥道上。沈如松对这条道可太熟了,不说每天清晨五公里跑雷打不动,便是晚上,他也来的不少,给人开小灶,和邓丰打架,特别是穿过泥道去辅助兵营地赎人,这件事他一辈子都记得! 沈如松牢牢盯着这群多半是辅助兵的人消失在泥道上,之后把许、赵两人送去各自营房,嘱咐人盯好了照顾住,而且别四处多嘴什么班长和排长出去吃饭喝大了之类的废话。 回了自家营房,在熄灯号吹响前,沈如松日常写日记,写着写着他愈发觉得心头一股邪火压不下去。丫的,凭什么又是他做了受气包?好端端吃个饭,许博文喝大了嗷嗷哭惹得邻桌不高兴,他赔罪。陈潇湘不乐意了向他摆脸色生闷气,而且看到了当初搞走他腕表、废了上万才平事的那帮子辅助兵。看到了还没法发作,真是火大! 有些事不想倒算了,一想就止不住,他是真心疼那块表,钱花的是杨旗不错,也正因为这样,杨旗犯错了他就不好认真操练,班里不提这茬事不代表他们不会想。偏偏这个事他不能开班会去说清楚,无形中削弱了他作为班长的说话分量,处得好并不意味着服气。 看看1班、3班、陈潇湘的骑兵班,他们班个个服服帖帖的。辛婕用钢掌军靴踢大头兵屁股,也没吱声的。而他的2班呢?邓丰是没公开对着干了,但怼他没少?李皓也是皮厚的,谢国荣算是最听话的,可是照样不是有歌舞表演时这两个活宝踢门闹着出去的事?平心而论,如果是辛婕把人关里头,敢这么破口大骂吗? 沈如松越想,心里就越腻歪。感觉下连队伊始就没开好头,弄到现在一堆破事烂事,二等功让出去似乎也没讨好。连里排里得知这件事,貌似也没谁格外尊敬他了一些。 喝了酒思维转的仿佛更快,沈如松去水房洗漱完,脸蛋仍是火热,杨旗一边刷牙一边咕噜噜嘲笑班长的脸红得跟苹果,李皓在旁边阴阳怪气帮腔,说是同时吃了四个大苹果,能不红吗? 低俗笑话永远惹得人笑,沈如松笑不出来,他走过去,一人赏了一个后脑勺巴掌,骂着滚去睡觉。待到没人了,他盯着窗外月亮,忽然间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人憋屈起来了就是这样子。他既不是排长,喝大了搂女兵能多少搂会儿再被打昏,他就算喝大了也不想跟赵海强那傻子一样去摸男人…… 熄灯号响了,巡查过来见沈如松还呆水房里,过来便是一顿斥责,叫赶紧回去。 沈如松认得巡查,无非是大头兵轮值而已,但变成了巡查,这栋楼里他老大,被训了就是被训了。 躺回床上,沈如松拨弄着自己的功能腕表,在一片呼噜声里他调成夜光模式又关掉,他双手枕在脑袋后边,想睡着是万万不可能的,一群犊子呼噜声响的不得了,最响的是刘薇薇,打呼犹如鼓风炉,又响又稳定,不知道以为这里在炼钢。 其次是邓丰,他是波浪式打呼,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在快睡着时突然袭击一下,把人吵醒了又小下去。 不打呼的只有徐胜男和沈如松,两个人不用耳塞根本没法睡着。沈如松摸枕头边的耳塞,摸半边找不到,打开夜光腕表搜了好一会儿,只有半只。 这怎么睡? 沈如松坐起来想抽烟,营房里抽烟未免太顶,万般火气涌上心头,他气的浑身发抖。 此时,一个大胆念头窜上来,也不知怎的,这念头迅速转化成了想法,然后在千分之一秒的思考里变成决心。 借着没洗掉的酒意,沈如松蹑手蹑脚到了衣柜边,找了件常服,拔掉肩章,换上作战靴。揣着包烟和十张\/工业劵出了门。一路躲过巡查,从一楼水房的狗洞钻出去。 吹着凉风,沈如松反倒是觉得脸烫起来了,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望着泥道外灯火绰约的辅助兵营地,心里恶狠狠吼道。 老子的表!老子的表!老子那块两千二的表! 第146章 熟人 一念及他那价值两千二的腕表,纵然是在营房外头吹了凉风,也没让沈如松脑袋清醒过来,又或许是他不想清醒,想放纵放纵。 放纵又如何?基地空荡荡,他在延齐基地混了这么久,巡逻队路线清楚,人也识得,宪兵有一个是一个全去了前线做战地督查,就算剩了点儿人下来,碰见了还能如何他?他又不是出去炸军火库偷外骨骼,逮住了至多骂一顿,明早叫许博文来领人便是! 丫的,今天小爷就出去荡一圈!年少没轻狂一次能叫年轻人,气盛点! 带着一腔火和半腔酒意,沈如松颇有些跌跌撞撞地冲向越野泥道,在月夜下走到倒算稳当。 靴子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干涸皲裂开的泥地,今早才踩出来的脚印在月光下隐隐可见。沈如松想着早上越野跑的时候,个个武装五公里跑都不费劲,再无刚下连队时那股新兵蛋\/子的稚嫩,甚至是一路上偶尔谈笑两句,喘着气打算歇一歇时,嘿,已经跑完了。 沈如松一边嘀嘀咕咕骂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骂些什么,反正就是嘀咕嘴碎着,一支接一支抽烟,抽的飞快,泥道横穿过去才多远?不消一刻钟功夫愣是给他消灭了七八支烟,白鸟烟可不是女士慢慢吸的细烟,是正儿八经的烤烟,三分之二根手指粗,标准厚度,又腥又辣。 一开始抽白鸟烟的半大小子十有八九会被呛得咳嗽,牡丹润口是润口,但太贵了真没办法天天抽,于是换回便宜些的熊猫。不过这帮半大小子最后十有八九都得去地表服役,还坚持抽熊猫的肯定是老兵大肆讥讽嘲笑的对象,说这小子连白鸟都驯不住,以后上战场指定吃不住硝烟气。不说别的,80式飞快连射爆出的火药燃气,味道臭得很。所以啊,一些伤残了回地下城做军训教官的老兵,都爱唆使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抽白鸟。用他们说就是:“早抽早习惯炮弹味儿!多闻闻!长个子!” 冷风呼呼往嘴里灌,一口烟呛在嗓子里,弄得沈如松剧烈咳嗽起来,差点给他心肝肺都咳出来,他拼命“呼哧呼哧”着,想喝口水没带水壶,还好防毒面具筒一直带着。路上看见个水潭,蹲下鞠水往过滤罩里舀,瞎喝了两口凉水。 缓上劲了,沈如松一屁股坐在水潭边石头上,几口凉水和深夜冷风开始叫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什么的同时,冷汗就渗出来了。 草?他在做什么?半夜偷跑?被人逮住谁听解释?一把扭进小黑屋对墙苦吗?功没捞着记过? 一瞬间沈如松天人交战起来,石头变成了滚烫的火山岩,他就是被烤的那根烤肠。他刚往营房方向踏了一步,踏完了定住不动,头望向灯影绰绰的辅助兵营地。不用说,又是一次思前想后。 理智说,回头是岸,悬崖勒马不算迟,趁没人看见早点回去。邪火劲裹挟着的感性说,去就去呗!这么多年,只听说过钻基建兵被窝被开除军籍,没听说去辅助兵营地开除的!可能真和传闻一样,某些领导在里头潇洒快活,后面碰见了变相套套近乎?有句浑话这么讲的,最铁的关系啊,是一起扛过枪,一起玩过,再说了,他又不是去酒后乱搞,是去找回自己的表!大不了不拿全两千二了!还一千二给他! 有时候面子这个东西,别人落了自己面子很难堪,自己落了自己面子更难堪。 万般心理汇聚起来,撑着沈如松往前一路走,虽然他已经知道即便去了也不会落得了什么好处,心里仍是抱着一丝希冀,如果真把表拿回来了呢? 至于拿回来以后?去他的,到了再说! 躲过基地围墙探照灯,迷彩服擦着光亮了也可以借着大八叶折线伪装挡过去,一路有惊无险到了辅助兵营地门口。 当时捆杨旗、刘子旭二人的树依然立在原地,几百米范围内偏偏就这两棵树,很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沈如松回想着这些天听来的所谓“黑话、黑路”,晓得这两棵树指向的营地正门口夜间不能走人,得从营地西边一个小门溜进去。 权当开开眼界得了。沈如松自己骗自己道。 摸黑顺着营地篱笆走,隔着黯淡光影,沈如松看不真切近在咫尺的营地房屋是什么模样,应该是只有三层楼高的缩减版复兴楼。楼栋之间夹杂了私自违建的平房、仓库、台子,特别是这里不像正规军营房,没有拿手电巡逻的巡查兵,连一丝光亮都漏不出来,谈不上是堵住了缝隙防止漏光,而是真没有人影。 听得一阵脚步窸窣声,沈如松下意识往腰间抹去,摸了个空,他现在可没手枪,在基地期间,所有枪支全部锁在军械库,要么是营房枪架里。空手私自溜出去被抓住至多关禁闭,未经许可带枪出去,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 黑暗中闪了一点荧光,沈如松眼睛一涩,有一刹那他差点以为是在千山地下城里遇见的荧光蜘蛛。晃晃脑袋清醒间,荧光便贴近了过来。 “呦,碰见个老哥。”来者挺善,凑近了打量过沈如松装束,见是没有标识的常服,自顾自猜想是遇到了同好,试探性问道:“借个火?三叶牌的火柴容易湿啊。” 沈如松眯起眼,他眼珠子转动着,搜肠刮肚想从前聊天得知的黑话,半天憋出一句:“用芝宝的打火机点上不就结了?” “芝宝”这个词,沈如松是用外文磕磕巴巴说的。 来人真亮出了一只打火机,用腕表的夜光灯轻轻照了照,显示出磨砂机盖上烫银的“zippo”字样。 现在很少见到战前生产的打火机了,由于核战争后封闭在地下城半个世纪的缘故,外文几乎被摒弃,除了少数高校师生、军队技术人员会专门学习外文,常人和普通士兵估计连字母表都不会去看,因为实在派不上用场了,在自家国土上重建,学习外文做什么? 沈如松猛然想起来,在一四五农场的谷仓边,许博文随手送的打火机不就是一个银白色、有鎏金色“zippo”字样的型号? 掏出打火机做了对照,仿佛是身份确认,来人放心地招呼同伴过来,与沈如松并肩而行,开始交头接耳。然而沈如松没搭理他们,心思飘到了许博文送的打火机上面,这老小子送什么牌子的火机不好,好端端给这个?送的时候笑得一脸诡异。 怕不是那个时候他以为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怪不得那会儿话里有话呢。 藏得够深啊,排长。沈如松腹诽道。 沈如松不吱声,跟着这两个人走,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干出询问部队番号这样的蠢事。只当做是半夜寻乐子的同好。沈如松听到他们俩在低声讨论哪家窝里来了新的妞,哪家屋里不坑人。 沈如松听得心惊,他原以为基地外的辅助兵营地有女支窝点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几个月前杨旗、刘子旭犯事被他揍,逼问情况时,这两个货冤枉说是到了地方没看见姑娘就被摸黑痛打了一顿,其他一律没看见。这两人不会骗他,沈如松刨根问底确实是这样,于是出于正经军校出来的士官心态,理所当然认为辅助兵营地就是一个营地。 军事基地外,搞这么一出女支窝点,传出去太败坏名声了。 等沈如松想清了来龙去脉,他已经到了营地篱笆暗门边,在一众隐隐闪烁的夜光表旁,是数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穿的迷彩服与沈如松和同行的两人的款式都不同,是非常老式的草绿色罩衣,属于是压箱底的老式服装。在沈如松印象里,是发给学生军训用的? 而且,这几个大汉穿着不需要系带的高腰皮靴,并非沈如松脚上的高帮作战靴。 这时候再想溜回去是真的晚了,沈如松硬着头皮跟在前两人后头,有样学样交出了一张\/工业劵权当入场券? 劵递到守门大汉手里时,沈如松清楚看到此人兜里装着的指虎,以及腰间别着的电击枪,说话间露出的牙齿也全是磨尖利过。 自然有人领着新进门的几个人走,沉默地穿过了整座营地,进到了一座凉风飕飕的旧人防工事里去,连续开了三道门才见到了隧道透出的光线。 “的可算到了,老子踩了一鞋的泥巴,非叫舔干净。”某个同行的摩拳擦掌道。 被搜过身,仔细检查过火机型号,这才允许沿着隧道继续向下,嬉笑打闹声逐渐入耳,等到最后一批守门汉开了门缝,靡靡之音瞬间占据了沈如松大脑。 这是何等样的地方? 用松树枝装饰的大灯悬在陈旧掉漆的人防隧道里,摇曳光线下是一群群衣着暴露的女孩穿梭于赌机与台球桌之间,围着尽皆穿迷彩服的人打转,朝着这帮专注于赌局的大头兵挤眉弄眼,然后试图从裤兜里掏几个铜板出来,但绝不敢有谁往怀里皮夹探手。这些从战场下来的士兵即便两只眼睛都盯着牌面,但是对周遭事物的敏锐感知也不会削弱半分,除非……喝下足够多的酒精 第147章 陌客 地下城黑社会?说到这个,倒是唤起了沈如松一段回忆。 老实说,沈如松从前看过几本比较政治学有关着作,全是发黄发霉的战前老书。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个一本正经说道理讲事实的书为什么早在战前就禁了。一九八一年战争爆发后,尤其是在一九八三年全面核战争开启、各地下城开始控制接收难民,在那么混乱的时候,流进些禁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他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在老爸的书架某个隐秘角落发现了几本打着武侠旗号,实际上是颜色书籍的玩意。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看武侠小说?沈如松脑子里闪过个念头。 于是,在青春期躁动的年纪里,沈如松放学路上碰见了旧书摊,买旧漫画时,一本破书成了添头随意送给了,至于作者名字,反正很拗口,拉斯克还是啥丸山真男,他随便看了看,除了记住警察国家、威权体制等等外,什么也没记住。看书喇 为什么提到这个呢,因为沈如松读军校起,总会稍微动动脑子,或者在宿舍打扑克之余与高大头、邵钢他们口嗨口嗨今天海里又发生了什么,假如自己是海里的主人又会干点什么。于是更明白,在如此的地下城社会里,连山洞壁都嵌着全息照明板,万丈光明哪里会有黑社会存身的余地? 至于在排队买供应肉时,街角巷弄里一些高价兜售肉票的贩子,他可不清楚什么来历。也似懂未懂,怎么有些人,明明一样的条件,偏偏能分到新修的房,而老工人住的复兴楼岁数赶上工人爷爷了,还得传给孙子继续住。 特别是沈如松从小在母亲单位里长大,他十岁时,维护局局长是一个人,他二十岁去服役了,局长依然是同一个人。他记得考上士官学校时,家里办酒宴,这个永远黑裤子白衬衫的老局长自然也受邀来了。酒席进行到一半,和平饭店空调通风坏了,搞得大家热的不行,酒席便草草结束了。 在家信里,老妈就提了嘴这家饭店,局里再没人去了。 沈如松脑海窜过不少杂七杂八的,听得一个清脆响指,他回过神来。 马脸捏了个响指,拇指倒着往隧道深处指了指,略带玩味道:“呦,不打算回去了?不赶着回去,去里头喝杯茶?” “不了不了,您是一杠二星,我一下士,够晚了,明早还有带跑五公里。”沈如松拒绝道。 马脸斜眼挑了挑沈如松,从赌桌上拣了颗糖,剥开塑料纸扔进嘴里,话里于是带了股薄荷味:“过阵子有得是你跑,马上要去同安岭啦,劝你找个姑娘多睡睡,说不定留个种,否则回来了下面的小兄弟不中用了,你想睡也没的睡。” 他裂开嘴无声笑了笑,牙缝之间缝隙大若黑线,逆着光,阴恻恻的笑居然弄得沈如松微微泛起鸡皮疙瘩。 “等等。”马脸拎起一袋筹码,前脚刚走,后脚便被沈如松拦了拦。 “等会儿,同安岭?去同安岭出任务?”沈如松盯住他说道。 这不由得沈如松不紧张,他一个下士,只有听消息的份儿,打听消息都不够格,他在基地认识的最高军衔者……好,是已经牺牲的夏小源连长,其次便是许博文了。屁点儿关系没有,眼前有一个中尉,而且是专司狩猎异兽的猎兵,消息漏两嘴便够他受用了。 马脸做了个跟着的手势,先去柜台,把筹码兑成了工业劵,沈如松一道兑了,来时带了十张,走时反而多了五张,确实一本万利了。 带着沈如松到了水旁坐下。这里虽然是赌场,啤酒是不限,烈酒仍是限制。 “难得看到你这样二愣子跑来这儿而且能好端端混到现在。”马脸叫来侍者,半只眼瞄向沈如松,他那歪着的坐姿把眼眦角收得极尖细,犹如隼鹰眯眼。 “要壶米汽。” “小子,你知道米汽么?”马脸把胳膊支膝盖上问道。 沈如松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真是第一次来。”马脸啧啧称奇,等所谓的“米汽”送来间隔时,他继续问道:“汽水总喝过?” 沈如松恍然大悟道:“米酒兑汽水?” 马脸点点头,接过侍者送来的盛米汽的铜壶,拿过玻璃杯,要给沈如松倒上,沈如松忙下意识双手捧起杯子,直到翻滚着气泡的米汽几乎没过了杯沿。 “先喝一嘴儿。”马脸举杯道。 沈如松向前倾过身子,与马脸碰杯。一口米汽入喉,充了碳酸的汽水辛辣畅爽味与米酒的甘醇香甜味搅在一起,两种廉价饮料混合造就了十分丰富的口感层次。 “还没问你名字。”马脸一口便把杯中米汽干完了,提壶给自己续上,边酌边问。 见马脸自己独自喝起来,沈如松眉头皱了皱,他并不想在这个敏感场合透露太多,别说现在没说名字,若是对方有心查,恐怕很容易就出结果,等知道了名字,随便捅出去,他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可能。 马脸看沈如松有所犹疑,他反而漾起了莫名笑意,调侃道:“你踏入这里上桌下注,就已经和这里人是一条船了,难道我会去举报你么?你照着猜出的信息去问问人,不也马上知道我是谁?” 他手指“笃笃”敲了敲桌子,介绍自己道:“503独立猎兵营2连副连长,李敏博。” 李敏博? 沈如松拧着眉头感到这名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抠抠头皮想了几秒,未果,只好也自报家门:“延齐团1营,下士,沈如松。” “啊,延齐团,不应该啊,你不该在凤林前线么?”李敏博疑惑道。 沈如松简单解释了下千山事件,以及他的连因为缺编被划进预备队的事,北琴事等等。 “千山,老地方了,我在哪里干了三四年,捣了不少暗鬼窝点。”李敏博感叹了一句,他话锋一转,眼神严肃起来。 “北琴基地遇袭,给凤林前线带了坏影响,军区查到了同安岭野人和凤林匪军勾连的线索,决心抽调部队对同安岭野人据点进行打击,规模不小,我的营、几支步兵连、基地守备队都在作战名单上。这消息不算秘密,已经发到连一级了。你们休完最后几天假,命令就会来。” 见沈如松要给自己续杯,李敏博挥手示意不必,结果他提过铜壶,给沈如松倒了杯,举杯道:“这次我敬你,你们战斗工兵这次要打不少恶仗了。我们猎兵探完路,标好点就能撤,至多赶赶兽群,而后边的烂事,像清剿尸鬼巢穴、废墟乱战,是你们战斗工兵出大力气。这杯啊,我敬你。” 两人对望一眼,无言一饮而尽。 “最后一点分了,这杯啊,敬健康。” “敬健康。” 简单聊了聊战斗工兵和猎兵一些事,李敏博听沈如松说完在硫磺泉基地的激战,叹息声当年没把暗鬼巢给清干净。 “当年我也是班长,也是跟你一样不怕死,知道千山深处凶险,钻进玄武岩缝隙里去找暗鬼巢,找到了另说了,一脚踩空人直接插石壁里攮死了。有次钻窟窿眼放炸药,没想到哑炮了,情况危急的很,我班里一个不怕死闷头进去排,有人拦下来,拦住了结果拦的人进去了,洞炸了,人再没出来。” 李敏博把靴子搁在茶几上,双手抱着头半躺在沙发上,望着水泥斑驳的隧道壁,没滋味道:“因为是摧毁了千山最大一个暗鬼巢,班里人人记功,后面休假回陵海,去牺牲了的弟兄家看望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呐,军功章成二老惦念了,要是那时候有现在装备,飞飞他也许能捡命回来,可惜啊,可惜啊……” 沈如松心头微动,拇指甲盖放牙齿上磨了磨:“哎,你是不是在千山哪个猎兵安全屋,就是一个岩洞里刻过字?我记得哪里有个叫做蒋飞飞的人刻字写没认真站岗,被班长罚来刻石头记错误?” 随着沈如松一句话说完,李敏博的表情从感叹逐渐转至惊奇,再化作好笑,他猛一拍沈如松大腿,笑道:“草!蛮有缘啊!老子记得!那年去千山冬季巡逻,在那个小岩洞里猫了几天,大家闲着无聊刻字,我那会儿还是102营,我刻的什么来着……” 李敏博陷入沉思,很快,些许的好笑化成了回忆杀,两人旋即沉默,他们俩都想起了当时刻字刻了什么。 青山埋忠骨。 “你还刻了五一节,劳动人民快乐!”沈如松脱口而出道。 李敏博很勉强地笑了笑,他双手摊开揪住沙发皮,眼睛望到一群打扮漂亮的姑娘进来,他嘴角浮起一丝难说好坏的笑。 “小子,你有女朋友没?” “我的哪来的女朋友?” “你有也没事。”李敏博竖起手指道。 他把赢来的工业劵捏在一起,慢慢倾过身,把它们全推到了沈如松面前,坏笑道:“看到没?这里有大概五十张劵,刘胖子告诉我今天新来了批姑娘,有江边的猎手部落民,有凤林寻声者,都特别有意思,咱们的缘分搁十二年前就结下了,今天老哥必须安排你一场。” 看到沈如松仿佛满头长出问号,李敏博更是乐不可支了,拍肩膀安慰道:“别怕!你在休假!现在基地情况我清楚得很,我给你打招呼,我认识许博文这小子!你放心玩!睡过去也没事!” 第148章 成本太低 地下城黑社会?说到这个,倒是唤起了沈如松一段回忆。 老实说,沈如松从前看过几本比较政治学有关着作,全是发黄发霉的战前老书。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个一本正经说道理讲事实的书为什么早在战前就禁了。一九八一年战争爆发后,尤其是在一九八三年全面核战争开启、各地下城开始控制接收难民,在那么混乱的时候,流进些禁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他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在老爸的书架某个隐秘角落发现了几本打着武侠旗号,实际上是颜色书籍的玩意。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看武侠小说?沈如松脑子里闪过个念头。 于是,在青春期躁动的年纪里,沈如松放学路上碰见了旧书摊,买旧漫画时,一本破书成了添头随意送给了,至于作者名字,反正很拗口,拉斯克还是啥丸山真男,他随便看了看,除了记住警察国家、威权体制等等外,什么也没记住。 为什么提到这个呢,因为沈如松读军校起,总会稍微动动脑子,或者在宿舍打扑克之余与高大头、邵钢他们口嗨口嗨今天海里又发生了什么,假如自己是海里的主人又会干点什么。于是更明白,在如此的地下城社会里,连山洞壁都嵌着全息照明板,万丈光明哪里会有黑社会存身的余地?看书喇 至于在排队买供应肉时,街角巷弄里一些高价兜售肉票的贩子,他可不清楚什么来历。也似懂未懂,怎么有些人,明明一样的条件,偏偏能分到新修的房,而老工人住的复兴楼岁数赶上工人爷爷了,还得传给孙子继续住。 特别是沈如松从小在母亲单位里长大,他十岁时,维护局局长是一个人,他二十岁去服役了,局长依然是同一个人。他记得考上士官学校时,家里办酒宴,这个永远黑裤子白衬衫的老局长自然也受邀来了。酒席进行到一半,和平饭店空调通风坏了,搞得大家热的不行,酒席便草草结束了。看书溂 在家信里,老妈就提了嘴这家饭店,局里再没人去了。 沈如松脑海窜过不少杂七杂八的,听得一个清脆响指,他回过神来。 马脸捏了个响指,拇指倒着往隧道深处指了指,略带玩味道:“呦,不打算回去了?不赶着回去,去里头喝杯茶?” “不了不了,您是一杠二星,我一下士,够晚了,明早还有带跑五公里。”沈如松拒绝道。 马脸斜眼挑了挑沈如松,从赌桌上拣了颗糖,剥开塑料纸扔进嘴里,话里于是带了股薄荷味:“过阵子有得是你跑,马上要去同安岭啦,劝你找个姑娘多睡睡,说不定留个种,否则回来了下面的小兄弟不中用了,你想睡也没的睡。” 他裂开嘴无声笑了笑,牙缝之间缝隙大若黑线,逆着光,阴恻恻的笑居然弄得沈如松微微泛起鸡皮疙瘩。 “等等。”马脸拎起一袋筹码,前脚刚走,后脚便被沈如松拦了拦。 “等会儿,同安岭?去同安岭出任务?”沈如松盯住他说道。 这不由得沈如松不紧张,他一个下士,只有听消息的份儿,打听消息都不够格,他在基地认识的最高军衔者……好,是已经牺牲的夏小源连长,其次便是许博文了。屁点儿关系没有,眼前有一个中尉,而且是专司狩猎异兽的猎兵,消息漏两嘴便够他受用了。 马脸做了个跟着的手势,先去柜台,把筹码兑成了工业劵,沈如松一道兑了,来时带了十张,走时反而多了五张,确实一本万利了。 带着沈如松到了水旁坐下。这里虽然是赌场,啤酒是不限,烈酒仍是限制。 “难得看到你这样二愣子跑来这儿而且能好端端混到现在。”马脸叫来侍者,半只眼瞄向沈如松,他那歪着的坐姿把眼眦角收得极尖细,犹如隼鹰眯眼。 “要壶米汽。” “小子,你知道米汽么?”马脸把胳膊支膝盖上问道。 沈如松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真是第一次来。”马脸啧啧称奇,等所谓的“米汽”送来间隔时,他继续问道:“汽水总喝过?” 沈如松恍然大悟道:“米酒兑汽水?” 马脸点点头,接过侍者送来的盛米汽的铜壶,拿过玻璃杯,要给沈如松倒上,沈如松忙下意识双手捧起杯子,直到翻滚着气泡的米汽几乎没过了杯沿。 “先喝一嘴儿。”马脸举杯道。 沈如松向前倾过身子,与马脸碰杯。一口米汽入喉,充了碳酸的汽水辛辣畅爽味与米酒的甘醇香甜味搅在一起,两种廉价饮料混合造就了十分丰富的口感层次。 “还没问你名字。”马脸一口便把杯中米汽干完了,提壶给自己续上,边酌边问。 见马脸自己独自喝起来,沈如松眉头皱了皱,他并不想在这个敏感场合透露太多,别说现在没说名字,若是对方有心查,恐怕很容易就出结果,等知道了名字,随便捅出去,他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可能。 马脸看沈如松有所犹疑,他反而漾起了莫名笑意,调侃道:“你踏入这里上桌下注,就已经和这里人是一条船了,难道我会去举报你么?你照着猜出的信息去问问人,不也马上知道我是谁?” 他手指“笃笃”敲了敲桌子,介绍自己道:“503独立猎兵营2连副连长,李敏博。” 李敏博 见马脸自己独自喝起来,沈如松眉头皱了皱,他并不想在这个敏感场合透露太多,别说现在没说名字,若是对方有心查,恐怕很容易就出结果,等知道了名字,随便捅出去,他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可能。 马脸看沈如松有所犹疑,他反而漾起了莫名笑意,调侃道:“你踏入这里上桌下注,就已经和这里人是一条船了,难道我会去举报你么?你照着猜出的信息去问问人,不也马上知道我是谁?” 他手指“笃笃”敲了敲桌子,介绍自己道:“503独立猎兵营2连副连长,李敏博。” 李敏 第149章 小树 一听刘焜说要叫新的姑娘来,侍候着的酒保立时往对讲机里低声说了几句,又见刘焜多有不耐烦的意思,陪着笑走过去端起酒瓶,给他斟上酒,再给自己满倒了一杯,说道:“刘长官稍等等,姑娘们化妆,手脚慢了多担待,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沈如松就坐旁边,下意识要举杯,弄得酒保以为还坐了个“长官”,仰头干了敬刘焜的一杯酒,抹抹嘴,提起酒瓶子再倒上。这杯子可不是寻常老汉喝下饭酒的小盅,而是高脚玻璃杯,一口闷起码要喝掉半只标准搪瓷杯的量,加上是白酒,这哥们两杯进肚便是半斤的量。 酒保喝完两杯,面色微红而已,刘焜哈哈大笑倾过身子,露出军服袖子的一截手腕尽是圆滚滚晃动着的白肉,拍着酒保脸皮说道:“好你个小蔡,平时难得看见你个小白脸,陪团部那些个骚包干事,昨天李雨晴还点名要你,服侍好她,人一高兴带你回龙山开个小酒哈哈。今儿个团部跑去开会了,冯老板才舍得放你来看场?” 唤做的小蔡的酒保确实长了张好面皮,媚意的桃花眼下一只高挺鼻梁,面上带着抹酒醺红色,引得神情娇柔,又被眉宇间的男儿英朗化去。沈如松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的容貌,好家伙,真是他都得说又帅又靓,眼睛都得使使劲才能挪开。 沈如松没眼去看小蔡酒保和刘焜间的恶心油腻互动,才几分钟,他便感到如坐针毡,屁股止不住地想腾起来走人。如果说之前喝大的时候知道这里有个赌场,他可能心一横继续来,若是现在这副模样,他打死也不肯来。 “这受不了了?正餐没来就这副样子?你排长就不会这么腼腆,在龙山时候玩的比这儿花多了。”李敏博悠然自得说道,怀里搂着人,嘴里吃着正宗的水果味软糖,教训沈如松道: “你三次战斗的报告,我都看过,硫磺泉、x635北珲线,啊说到这个,你写的战斗报告还没写具体路径,下次记得能写就写,经验需要总结。以及珲江雷达站。三次战斗打得是不错。但就像现在一样,不是大场面,等去过一次凤林,再到这里来,你就不会表演得像一个初哥一样。” 李敏博呷了口酒,惬意道:“上次和许博文吃饭,这小子还提到你了,不过没事,他在我眼里和你没啥两样,一样的小朋友,哈哈,诶,人来了,快挑一个,包我账上。”看书喇 拗不过李敏博催促,沈如松伸着脖子低头随手指了个人。不过酒保小蔡忙着叫进来包间的姑娘们整队,原以为这帮大爷们会好好拣选番才会拉人,不料回头间就看到指到了自己,屁股不由得一紧,赔笑道:“长官看好了?” 小蔡简直是滑步一般闪到一边,反手把他背后的姑娘推到前面,不动声色地拧了人家腰肋一下,低声嘶道:“去!听话点。” 这个浑身僵硬的姑娘就这么被塞到了沈如松怀里,可是沈如松心里头装了满满的事和人,完全是应激般跳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脑海里窜出了麦秋昔日的音容笑貌,她的咯咯脆笑和随风招摇的鸦色秀发。 而被推来的姑娘像是读懂了沈如松的情绪般,异常乖巧地缩成一团,既不主动调笑也不摩挲敏感处来些妩媚。或者只是纯粹是木头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两个木头人倒也般配。 另外几位浸淫此道良久的“长官”便毫无顾忌了,已经见不到李敏博一双手了,刘焜和他带来的几个狐朋狗友更是不堪入目。 任凭音乐声开到最大,也止不住靡靡声,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显得沈如松很突兀,坐的像个棒子,派去的姑娘好像也是个棒子,那到底谁是棒子? 酒保小蔡肯定不会认为是客人有毛病,即便有,他也不敢得罪这里的兵头,先不提身份,这些人是真的实打实有枪有炮,猜猜基地宪兵部在“两不相帮”后,这个小窝点会不会存在?依靠这个小隧道改成的赌场去捞油水的那些人呢? 小蔡好歹是在这个赌场有点脸面的人,晓得不高兴的军爷发起飙是什么结果,所以看到沈如松闷闷不乐的表情,立马连打手势叫新人上去顶替,腰弯到地上,堆着笑把沈如松怀里不吱声的姑娘拉走了。 沈如松微有迷惘地抬起头,他的手仍然被这个姑娘抓住,两者的眼睛旋即对上。 “小树?”沈如松脱口道。 这个姑娘顿了顿,并未说话,等到沈如松试探着说:“柏小树”,这时,她终于抬起脸,旖旎灯光里渲染了些艳黄色落到她的鬓发和面庞上,叫尖瘦尖瘦的腮帮子上涂着的妆闪着细碎光点,仿佛是在簌簌掉下尘粉。 沈如松认脸,他记得清楚,这就是柏小树!那时在北琴牢里,她饿得一双大眼睛像嵌在脸上,现在见到,因为长回身子骨的缘故,黑玉般的眸子更显楚楚动人,但毫无一分神光。 “呃,长官您和她认识?” 这下轮到酒保小蔡挂不住了,干这行的,最尴尬的便是嫖客与姑娘认识。这事不算特别少见,毕竟做赌场夜总会的姑娘要比在农场里做女工舒服太多,而且做女工多半也得和借着割麦子实则割自己的基地士兵做皮肉交易补贴家用,既然如此,走关系来得更彻底些又有何妨? 沈如松皱紧了眉头,他紧盯着柏小树的脸,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迫使之前不肯与他对视的柏小树看着他,沈如松恼火问道:“你怎么到这里了?你一个犯人!怎么逃出去的!” 这可是沈如松亲手抓、亲手询问的人,虽然说他有段时间确实怜悯过柏小树,甚至旧军服去了标识给她穿,但是!这终究是个没头没尾的小囚徒,此时应该在监狱里!不论北琴的牢还是延齐的牢!要么待在农场里辛苦工作赎罪,怎么能脱离到这处! 沈如松扬起手,几乎要抽下去,在落到柏小树脸颊前,沈如松收住手,盯着她抹了脂粉依然瘦小尖细的面容,尽管是有美人胚子的样式,可也不过是连农场女工都不如的最低等囚徒,连身份都没有! 竟然敢逃到这里,竟然敢! 一夜间所有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沈如松霍地站起,质问酒保道:“这个人我认得!我抓的俘虏,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150章 并不在意 “这个人我认得!我抓的俘虏,怎么到这里来了!” 本来正莺莺燕燕的和睦气氛忽然就被这么个二愣子给打破了,简直是如有穿透力一般,射穿了嘈杂音乐与啵嘴厮磨,引得在场所有人齐齐沉默,把目光投到这个不识趣的小子身上。 感受到了七八双眼睛注视,沈如松脸腾地一下鲜红,他攥住柏小树胳膊的手不由得松了点,嘴唇动了动,却是嗫嚅着,磕巴了几个音节才说出了完整话,不外乎是这个妞是俘虏。 “嗐,我以为什么事呢,俘虏嘛,俘虏干这个不是最好。”刘焜环顾了下周围朋友,见脸色都有不豫,打圆场说笑话道:“搞过卫生扑过粉,看看,这不蛮水灵的?又不是来了个异形,来了个帝国女人,嗨,要我说,来个帝国女人也好哇,那边妞年轻时候可标致,老刘我一直想去边境开坦克,轰到帝国人老家把皇帝老婆给抢来!” 周围人哄然大笑,讥笑道:“拉倒胖子,坦克口你塞得进去吗?” 有人伸长胳膊做了个手指穿环动作:“努努力可以,就怕到时候筷子搅大缸啊!” “胖子!李老皮说你不行!要是我,我就不忍了啊!” “是啊胖子,干他一拳!” 三四句话,这个小插曲便过去了,僵在原地的柏小树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被酒保小蔡拉到门外,在另一个姑娘塞进怀里之前,透过缝隙,沈如松瞄见了柏小树被魁梧看场像提小鸡一样拎走的一幕。 新来的姑娘生怕这个难侍候的主儿发怒,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讨好他,然而沈如松注意力哪里在这儿上,摇摇头示意没必要这么弄,结果这个女孩哀求道:“长官,长官,您不要,我会很惨的。” “惨?还会杀了你?”沈如松自嘲道。 女孩手上动作不敢停,低声道:“比死了还惨,扔进野人堆里,比死了还惨。” 沈如松彻底不吭声了,灯红酒绿间,他一点享受的想法都无,盯着李敏博,借着他尿遁的功夫,追上去。 在厕所,解开皮带的功夫,已有醉意的李敏博见沈如松站旁边,打了个嗝道:“啊呦,你小子……嗝……眼光蛮高啊,刚才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来着,不是挺好的。” 沈如松不欲再装,他既没傻到去问其他问题,也未在这个昏暗、一股尿骚味的地方质问些什么,只低头放水,沉沉说道:“我先回去了,适应不来。”看书喇 李敏博并不惊讶,他抖抖腰带,走到洗手池边,把水泼到自己鲜红的脸上,在光线下,脸上的旧疤痕仿佛活了过来犹如蚯蚓般蠕动,他背对着沈如松,以同样沉沉的语气回道:“不适应?有的是你适应的时候。” 沈如松喝了好几杯,愤懑之情满溢,收皮带时,几滴尿液洒到靴子上,他低吼道:“是吗?” 李敏博毫无反应,又打了个嗝,丢下一句“先活过这个冬天,老弟。”便消失在五光十色的门背后。 草草净化过的水流带着异味,沈如松鞠水洗了脸,脸愈发烫了,他扶着洗手盆,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黑面黑眼黑发,他压抑住一拳干碎玻璃的冲动,跌跌撞撞到走廊上。看书溂 酒精的作用来了,不重也不轻,他看到穿着单薄衣衫的柏小树被提溜着出去,是啊,这只是一棵草,他为什么爆发出情绪?根本不值得。 见沈如松如此踉跄,酒保小蔡赶紧过来扶住,解释挑来这个姑娘原因就是带稚嫩气的野性漂亮,部落民俘虏养好了都漂亮。 沈如松反手卡住酒保手腕,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喂,我问你,刚才那个女的,你们从什么渠道搞的。” 这显然是在难为别人,能在喝大的兵头间游刃有余的酒保小蔡,他的回答无非是:“长官,这我真不知道,我就一倒酒的,这是老板的事,我哪里知道?” 回应他的是沈如松的一拳,一拳砸到他肚上,把他打到靠墙滑坐下去。 沈如松吐了口浊气,理理衣领,揉揉脸,嘀咕道:“的,知道?就知道这个。” 并没有人一拥而上制住沈如松,反而是有人给他开了暗门,送他出了赌场,告诉他哪条路在哪个时间点,基地灯光不会扫。 借着提示,沈如松顺利回到了营房,离天亮仍有两三个小时,2班人个个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天响,自然不知道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他们的班长做了什么。 被吵得睡不着,沈如松索性不睡了,他坐在椅子上,笔停在日记本上,他开始怀疑这一夜到底是不是真实的,直到太阳出来,光线晒出了褪黑素,叫他困顿。 看着日记本上无意义的点、线,以及早起自行训练来打招呼的杨旗几人,沈如松的怒意升到最高又旋即消失不见。 “嗤啦”一声,这页日记纸进了垃圾桶。 没睡回笼觉,沈如松揣着那个芝宝打火机,满营房窜着去找许博文,他要把火机还回去,让经过的这一夜,变得从未存在过。 他找遍了营房,未果,于是守在许博文的寝室门口,坐着坐着不觉睡过去。此时仍处在休假时分,营房人少,竟然就让沈如松这样昏沉睡去了半个白天。 等到他醒时,是一个不大相熟的士兵,这人把他喊醒,指着礼堂说开会了开会了,二班长你再不去就迟了。 沈如松摇摇晃晃的顺着人流,眼睛酸涩睁不开,耳朵带着鸣响,几乎是跟着机械意识坐下去,在复兴军的麦穗徽下做着没有神光的行尸走肉。他在台下看到要找的许博文,排长上场念词,然后一级级往上,新长官?新部队?活回来的夏连长? 他头一次这样精神丧失,说不清倦意或是其他情绪,直到大会结束,士兵们排队离场,他下意识带队离开时,他才猛然惊醒。 所有的倦意就像这一夜般,化作了飞灰,那些窃窃私语,变成了耳边轰鸣。 “部队开拔,越过珲江!” 第151章 风箱老鼠 “这个人我认得!我抓的俘虏,怎么到这里来了!” 本来正莺莺燕燕的和睦气氛忽然就被这么个二愣子给打破了,简直是如有穿透力一般,射穿了嘈杂音乐与啵嘴厮磨,引得在场所有人齐齐沉默,把目光投到这个不识趣的小子身上。 感受到了七八双眼睛注视,沈如松脸腾地一下鲜红,他攥住柏小树胳膊的手不由得松了点,嘴唇动了动,却是嗫嚅着,磕巴了几个音节才说出了完整话,不外乎是这个妞是俘虏。 “嗐,我以为什么事呢,俘虏嘛,俘虏干这个不是最好。”刘焜环顾了下周围朋友,见脸色都有不豫,打圆场说笑话道:“搞过卫生扑过粉,看看,这不蛮水灵的?又不是来了个异形,来了个帝国女人,嗨,要我说,来个帝国女人也好哇,那边妞年轻时候可标致,老刘我一直想去边境开坦克,轰到帝国人老家把皇帝老婆给抢来!”看书溂 周围人哄然大笑,讥笑道:“拉倒胖子,坦克口你塞得进去吗?” 有人伸长胳膊做了个手指穿环动作:“努努力可以,就怕到时候筷子搅大缸啊!” “胖子!李老皮说你不行!要是我,我就不忍了啊!” “是啊胖子,干他一拳!” 三四句话,这个小插曲便过去了,僵在原地的柏小树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被酒保小蔡拉到门外,在另一个姑娘塞进怀里之前,透过缝隙,沈如松瞄见了柏小树被魁梧看场像提小鸡一样拎走的一幕。 新来的姑娘生怕这个难侍候的主儿发怒,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讨好他,然而沈如松注意力哪里在这儿上,摇摇头示意没必要这么弄,结果这个女孩哀求道:“长官,长官,您不要,我会很惨的。” “惨?还会杀了你?”沈如松自嘲道。 女孩手上动作不敢停,低声道:“比死了还惨,扔进野人堆里,比死了还惨。” 沈如松彻底不吭声了,灯红酒绿间,他一点享受的想法都无,盯着李敏博,借着他尿遁的功夫,追上去。 在厕所,解开皮带的功夫,已有醉意的李敏博见沈如松站旁边,打了个嗝道:“啊呦,你小子……嗝……眼光蛮高啊,刚才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来着,不是挺好的。”看书喇 沈如松不欲再装,他既没傻到去问其他问题,也未在这个昏暗、一股尿骚味的地方质问些什么,只低头放水,沉沉说道:“我先回去了,适应不来。” 李敏博并不惊讶,他抖抖腰带,走到洗手池边,把水泼到自己鲜红的脸上,在光线下,脸上的旧疤痕仿佛活了过来犹如蚯蚓般蠕动,他背对着沈如松,以同样沉沉的语气回道:“不适应?有的是你适应的时候。” 沈如松喝了好几杯,愤懑之情满溢,收皮带时,几滴尿液洒到靴子上,他低吼道:“是吗?” 李敏博毫无反应,又打了个嗝,丢下一句“先活过这个冬天,老弟。”便消失在五光十色的门背后。 草草净化过的水流带着异味,沈如松鞠水洗了脸,脸愈发烫了,他扶着洗手盆,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黑面黑眼黑发,他压抑住一拳干碎玻璃的冲动,跌跌撞撞到走廊上。 酒精的作用来了,不重也不轻,他看到穿着单薄衣衫的柏小树被提溜着出去,是啊,这只是一棵草,他为什么爆发出情绪?根本不值得。 见沈如松如此踉跄,酒保小蔡赶紧过来扶住,解释挑来这个姑娘原因就是带稚嫩气的野性漂亮,部落民俘虏养好了都漂亮。 沈如松反手卡住酒保手腕,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喂,我问你,刚才那个女的,你们从什么渠道搞的。” 这显然是在难为别人,能在喝大的兵头间游刃有余的酒保小蔡,他的回答无非是:“长官,这我真不知道,我就一倒酒的,这是老板的事,我哪里知道?” 回应他的是沈如松的一拳,一拳砸到他肚上,把他打到靠墙滑坐下去。 沈如松吐了口浊气,理理衣领,揉揉脸,嘀咕道:“的,知道?就知道这个。” 并没有人一拥而上制住沈如松,反而是有人给他开了暗门,送他出了赌场,告诉他哪条路在哪个时间点,基地灯光不会扫。 借着提示,沈如松顺利回到了营房,离天亮仍有两三个小时,2班人个个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天响,自然不知道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他们的班长做了什么。 被吵得睡不着,沈如松索性不睡了,他坐在椅子上,笔停在日记本上,他开始怀疑这一夜到底是不是真实的,直到太阳出来,光线晒出了褪黑素,叫他困顿。 看着日记本上无意义的点、线,以及早起自行训练来打招呼的杨旗几人,沈如松的怒意升到最高又旋即消失不见。 “嗤啦”一声,这页日记纸进了垃圾桶。 没睡回笼觉,沈如松揣着那个芝宝打火机,满营房窜着去找许博文,他要把火机还回去,让经过的这一夜,变得从未存在过。 他找遍了营房,未果,于是守在许博文的寝室门口,坐着坐着不觉睡过去。此时仍处在休假时分,营房人少,竟然就让沈如松这样昏沉睡去了半个白天。 等到他醒时,是一个不大相熟的士兵,这人把他喊醒,指着礼堂说开会了开会了,二班长你再不去就迟了。 沈如松摇摇晃晃的顺着人流,眼睛酸涩睁不开,耳朵带着鸣响,几乎是跟着机械意识坐下去,在复兴军的麦穗徽下做着没有神光的行尸走肉。他在台下看到要找的许博文,排长上场念词,然后一级级往上,新长官?新部队?活回来的夏连长? 他头一次这样精神丧失,说不清倦意或是其他情绪,直到大会结束,士兵们排队离场,他下意识带队离开时,他才猛然惊醒。 所有的倦意就像这一夜般,化作了飞灰,那些窃窃私语,变成了耳边轰鸣。 “部队开拔,越过珲江!” 第152章 收心思 讲真,沈如松压根就不认识团部师部里任何一个人,他只知道团长叫吴仁甲,但至今也就只是在二月份在全体大会上远远瞅了眼,至于其他人?关他一个小士官屁事,人都不认识,有什么可听八卦的?要是说团长师长军长有风流趣闻他还凑合听听,一个团参谋有什么可听的? 见沈如松一副认真神情,许博文顿感没趣,摆手叹气道:“算喽算喽,这个事你自己十有八九猜得出经过,只是想听我说呗?那我说下事情经过。” 起初,按照复兴军俘虏处理办法,柏小树这类底子比较干净的部落民,一般是走程序去做农场劳工,干上二十年自动入籍。若是她走了运,有军人替她担保入籍,便能换到条件较好的军需农场里工作。 然而珲江雷达站一场恶战,沈如松又躺病床上快一个月,自然没有心思去想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即便他之后想替柏小树担保,哪也不成了。 “我当时第一个进的北琴,弹药库炸开了,热得基地水泥路都裂开了,我追着一个暴匪进了监狱,追到底本想抓个活口,结果砰一下枪响。发现这个小娘们手里攥着把枪,对着咱们的人开枪,没打准,把暴匪给打死了。哦,那人你估计认识,李卫国,你要包养部落野女子的消息就是他放出来的。”看书喇 “后来我和其他人一起把监狱的人全给捞出去了,之后问话,这小娘们结结巴巴说她和咱们站一块,就是要开枪打死暴匪的。我问李卫国,这小子说她拿枪指着自己,分明是想干掉他。一通吵吵没结果,本来这事不叫事,毙了这帮子部落民也无所谓,只是后面来了友军,当众毙人损阴德,于是把这帮子人带回延齐了。” 许博文盘起胳膊,挠挠脸颊,揪了根没刮净的胡须吹走,咂巴咂巴嘴,继续说:“到延齐后,这帮子扔监狱了就不归我们管了,再说谁爱管啊?基地文职统计新劳工时,看了我写的档案经过,对这种过往不清的人是不予正常入籍的,毕竟谁知道当时她枪口朝的谁?如果枪口朝的李卫国,那她就该枪毙。一个瘦不拉几还行为危险的娘们放进农场,万一出事呢?但是人放监狱里占地方,辅助兵那边开赌场夜总会的人就把她要走了,剩下的事就是昨天的事了。” 沈如松听得有点糊涂,他决定不多想这破事了,无亲无故何必多思?这就跟他路上看见只漂亮野猫,兜里有零食就随手喂点,换好好撸撸毛,要是猫不听话咬他一口了,他自然要一脚踢开的事情类似。于是他说了句好,最后问道:“我临走前看见她像是被带走了,部队怎么处理这种人?” “填废料应该。”许博文不假思索道:“这种不听话的垃圾多半是被防化兵要去填危险料了,这事其实不坏,起码吃得好,拿命换一年吃好喝好,你不知道这事多少俘虏愿意干。又或者扔去挖矿,矿区人手永远不够。嗨,要是抓到的俘虏没辐射病传染病就好了,基建兵能补进战斗部队不少人。” 许博文拍拍沈如松肩膀,以调侃的口吻道:“阿猫阿狗而已,你要喜欢,叫农场那边留意下就是了,上次你找的那个女工长挺好啊,花点钱养着嘛。今年第一年抓的严,不过这次珲江北走一趟回来,也放假。反正作战一次就休假几天,那时候门禁松,还不是随意?不过冬春可不行,没作战任务,内务就多。” 见沈如松头歪在一边,许博文微有恚怒,喝道:“沈如松!” 沈如松下意识喊了声“到”,见排长一脸严肃,立马立正站好。 “废话这么多你心里还没数?一点烂事要说开了你才放心?都什么时候想来想去?大会时走神,现在还走神!玩多了肾虚你!我跟你讲,后天就要开拔,几天后就要整备过江,艰苦战斗要持续到入冬!再不收心,我先收拾了你!” “明白了没有!” 沈如松背挺得笔直,喊道:“明白!” “明白就好!滚!解散!” 经这么一通训,沈如松算是彻底没屁放了。 …… 随着作战命令的下达,本就驻扎在延齐基地内的各支部队快速整备,山林作战装备开始下发,猎兵营已先期出动,从别处调来的步兵正在换装,放下火力强大但勤务性稍逊的80事,改以历久弥坚的75式步枪。 这阵子伙食都相当好,最后一天的伙食更好,杀猪宰羊,确保临行前的士兵们肚子油水。毕竟出了基地上了前线,热饭都够呛。 明天便是开拔,所以基地市场特别允许开放。成百上千的军人涌进去,把各个摊位挤得水泄不通,挥舞着票子大加采买。 许博文带着整个排都来了,先去照相馆拍了集体合照,四个班,三十人,反而看起来和普通的步兵排一样多人。不过考虑到陈潇湘的骑兵班近期是不会拉回营部直辖了,所以人显得就多了。看书溂 骑兵班本来一直闹着要回原来编制,然而新的战马发下来了,人也就闭了嘴,有道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在这里众星捧月,回了营部团部可没人多叼。 之后沈如松又带着自己班拍了照,半年过去,十二个人就剩下他自己、邓丰、李皓、杨旗、谢国荣、刘薇薇、徐胜男七个了。 这次在市场里沈如松没克扣自己,看中的武侠小说很爽快地买了,八音盒也弄了个准备给妹妹寄过去,至于老妈,沈如松寻思她似乎没什么很想要的,便干脆把手头剩余的钱款票劵都寄回去了。 知道要去珲江北同安岭作战,新兵老兵心里都没底,反映出来便是邮局大排长龙,所有人都想把攒的军饷寄回家。 队排到邮局门口外,一直到公路边,这会儿没宪兵来找死抓抽烟了,沈如松问前头的老哥借了火,抽着抽着差点给呛着。 咳嗽间,他望到一网之隔的机场在降落飞机,他嘀咕着上一架侦察机不是才走么?看仔细些,好像是运输机。 人群有些骚动,无他,从运输机上哗啦一下,冒出了不少女军官。 第153章 骡车马车 女军官在部队不是什么稀罕物种,毕竟现在全员兵役,不论男女,到了十八岁都得服役,自然而然的,军队里男女比例并不算失衡,从低级军官到中高级将官,男女比例维持在七三开水准,比战前那种一整个军营可能只有母猪的情况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看着这群戴着金色饰穗、马裤红边的女军官,队伍略有躁动。不过没人吃饱了撑的搞点吹口哨和污言秽语之类的蠢事,至多是刀子般的眼神扫来扫去。 沈如松手指抓了抓铁丝网,随便对经过的女军官们瞥了几眼,他的态度是既然好看,那就不要看,免得日后惦记。 一边盘算着手头留了多少津贴寄回家,一边想着今儿什么日子,居然有运输机送一看就是龙山总部的军官来基地,若是特战部队倒是罢了,不过这些人显然是文书之类工作,懂行的老兵瞅瞅她们的手就能看出没老茧,不是武装部队是文职。 基地里虽然什么都缺,但真不缺文书,军队文职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性在干,像其他的通讯员、探照灯兵、高射炮辅助炮手等等轻体力活也实际上归女兵管。要进战斗部队?首先要膀大腰圆,最起码要敏捷灵巧。沈如松认识的女兵里,一半是辛婕那样的人高马大的猛女,一半是陈潇湘、徐胜男式的灵巧选手。 坐办公室?对不起,在一线部队看来约等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排队人群嘀嘀咕咕地讨论起她们会做什么,沈如松挑着眉,注意到这些女军官共同的特点是非常年轻,眉宇干净清秀,手腕处统统铐着文件箱,随行保卫的士兵却是满身精悍气息。 怕不是龙山大学派人战地实习了。沈如松如是想到。 不消半刻钟功夫,运输机被牵引入库,而这一行人也迅速消失在机场深处。沈如松还得煎熬快一小时才轮到他,他咬咬牙把手头剩的所有钱款和日记本复印件全部寄了回去。 他在日记本扉页贴了张纸条,写着一定得等到他牺牲消息确定了,才可以开日记本。无他,里头太多他自己的絮絮叨叨了。 这是不是跟战前一个笑话类似?某个人出车祸后,硬顶着把手机网页浏览记录给删干净才肯昏过去。 沈如松大致理解这个笑话与他的叮嘱之间联系,但是他没法理解笑点在哪里,因为他既不理解“智能手机”也不懂“网页”。他用过电脑,然而军用手提电脑可没法上网。 抛开这些不提,回到营房,做出发前最后检查。沈如松挨个检查过班里每人的背包,确保抗辐射药物带足了。 “班长,都快十月了,差不多到十一月,气温要飞降到零下了,咱们能在十一月前回基地猫冬吗?”谢国荣问道。 沈如松把手揣进军服口袋,下意识瞥了眼腕表,上面的气温显示是二十一度,但这是在室内,室外体感温度已经降到十五至十七度,到了十月基本徘徊在十度左右。寒潮一来,骤降到零下二三十度也不奇怪。 沈如松把带了抓绒衬军服折好放进包里,摸摸谢国荣脑袋,笑道:“放心,还会冻着我们?你想得到的东西,上面早替我们考虑好了。” 说罢,沈如松看向班里人,人们都注视着他。 沈如松攥紧拳头又松开,微有凝噎道:“咱们排咱们班拧成一股绳,必胜!”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次日,全体部队集合,在简单的训话后,即告开拔。 由于北琴基地遭到严重破坏,加之铁路运力极度紧张,老陆们只得发挥传统优良作风,靠铁脚板行军。天公作美,今儿升温,一溜后勤卡车在干硬土路上疾驰而过,路面叫轮胎一碾便是烟尘漫天,直呛得人咳嗽。 走在路边的步兵们立时破口大骂起来,更有好事者捡起土坷垃就往卡车扔去,但就算打中也只是听个响罢了,反而是惹得来一阵无情嘲笑,那群攀住了车栏杆的搭便车懒鬼可是个顶个地没脸,嘻嘻笑着,引得晒了日头吃灰的步兵们愤怒不已。 “操的,别叫老子逮住!”李皓冲着一辆刚开过去的卡车骂道,那偌大灰尘真是带了防尘巾都会把眼给迷了,北方那种细密的粉尘无孔不入,呼吸起来仿佛是浸在了某种黏液里,一抽一搭地很是难受。 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李皓都能脱队冲出去,趁着卡车拐弯降速时跳下去一顿好打。 “耗子你不累吗?”眼见李皓这副活蹦乱跳劲,杨旗两手平搭着枪,跟扛了个扁担似的,气哼哼说道。 “你要是不累就给爷背点,出发前就是你这个狗的说要多带点压缩饼干,压死老子了。”说着,杨旗扭了扭胯,确实,他不仅背了自己的行军包,包上还格外吊了两桶马口铁罐子装着的压缩饼干。好家伙,压缩饼干个顶个都是砖头样厚实,两桶加起来能有五斤重。可能是杨旗刚背起包觉得自个习惯了,年轻力壮再加点无所谓,等到连续走了十几二十公里,自然觉得,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但是李皓当时就是抱着逗一逗的心思说的,现在但凡回杨旗一句,那就是他输,于是人家的回答方式就是举起自己少了指头的那只手,抱以半是同情半是嘲讽的贱笑,无声胜有声,简直就是在说: 你好意思让我一个残疾人替你背? 沈如松看着这两个夯货在哼哼唧唧,他嘴里嚼着硬糖也不做声,他做什么声?有力气讲话就说明负重还是轻了,没看到刚分来的那些新兵只剩吐舌头喘气的份了?讲话?就是现在有条龙飞过去了,他们也得呆了一会儿才发现得了。 要是在训练时候,沈如松说不定会替人端端枪减轻下重量,可现在是行军,其他可以帮拿,但是枪、干粮袋、胸挂马甲是绝对不可能替人拿的,至于行军包?都说了放骡马大车上,非要有本事多背三十斤那请随意。 沈如松带头走在最前,邓丰押队在后,这兵痞对付走不动的兵只有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枪托和皮靴,在挨打和继续走之间总得挑一个。他也不会顾忌男的女的,一脚下去自个儿忍着,有本事就把坐骡车上的兵赶下来干一架,谁赢了谁坐上去。 对于2班的兵来说,长距离行军又不是头一遭,他们当初可是绕着千山走了一个多月,比起在暴风雪里苦苦煎熬,一天走二三十公里跟享受也没差了,好歹能边走边聊,眼睛顺便瞟瞟路过的女兵,如果是混熟了的,高兴了让揩油也不是不行。条令归条令,班长的眼睛是挂在天上还是脑门顶了个雷达? 沈如松的注意力自然不在男男女女的事上,他比较关注辐射值。随着慢慢靠近北琴基地,他注视着腕表的辐射计数指针靠近了黄色区域,这意味着在本区域内的平均辐射剂量未超100毫西弗,属于安全区域。但若是达到100以上400以下便属于低风险区,长期滞留会引起慢性疾病或明显的身体不适。超过1小时的室外活动必须穿戴防辐组件。 这次是要深入同安岭,那里是强辐射区,一旦越过了珲江就要全员穿戴防化服,那种以阻燃橡胶为材质制造的作战防化服。从头到脚全部覆盖,只露出脸,而脸部要么戴着全罩式防毒面具,要么是熟悉的两件套,风镜加半罩式呼吸过滤器,后者是班排长专用,因为他们带有指挥职责,需要更广泛的视野。 若是在弱辐射区活动,也就是不超过黄林兵站这一块,嗯,就是那个请补给车队喝过自酿苹果酒,却被兽潮余波冲毁的小小兵站。在这片区域活动,每人往胸口、裆部套上铅衬护套就够了。 至于辐射沉淀到底对身体伤害多大,大家非常默契地不聊这个事,反正人人都知道辐射病理学向来是各类医院的招牌科室,出地下城服役,总能在上行隧道碰见一卡车一卡车送到疗养区的伤残兵。 辐射唯一比较好的地方,估计是有助于植物生长?沈如松如是想到。 通讯器传来扎营的命令,四声短哨在长长的队列交替响起,士兵们如释重负地停下。战斗部队还好,其他两个从基建兵抽兵补员的步兵营便表现不咋地了,不少新兵直接就向后仰去,被背包带倒。 “怎么想到在这么个晦气的地方扎营?”陈潇湘牵着马走到沈如松身边说道。 “那不然去林子里吗?”沈如松瞥了眼她的战马,这头叫“迅卡”的瑠灰色骏马此前一直在延齐基地里养着,也不知道陈潇湘用了什么法子让人给捎了过来,本来她的骑兵班就是因为缺编所以临时凑成3班的,补充一来,又变回了原来的9人骑兵班。 “上来。”陈潇湘说道。 “上来什么?”沈如松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叫你上来。”陈潇湘不耐烦道。 “你疯啦?”光天化日之下,同骑一匹马也真不怕死啊。 陈潇湘扬脚踢了沈如松一下,她勒住缰绳,鄙夷道:“烧草!烧一圈草!喷火器在你们工兵身上,你想让我们拿刀子去割吗?” 沈如松回头看了眼向荒野中斜过去的队列,他脱掉头盔抓了抓汗湿的头发,说道:“我会带人去的。” 第154章 血肠 有任务在身,兼是在外行动,很多事情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再加上沈如松与陈潇湘两人间已是熟的没法再熟了,毕竟是日日厮混在一起,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说个一两句,格外还能有什么矫情的? 无非是一大圈人看着,怕吹起口哨起哄没完没了罢了。 见沈如松拒绝了她,陈潇湘冷哼一声便策马离去,扬起的灰尘冲了沈如松一身,后者倒是没什么气的,反倒是瞥了眼仍红灿灿得紧的太阳,心说这个时节怎么还是这么热的要命? 清理营地周围这种破事,老兵们哪里会去干,说白了就是拔草烧草,若是真能拿喷火器去过把高压火焰的瘾,兴许老兵们还会去溜达两圈,但谁舍得随便用压缩油料去点草垛玩?真觉得班排长的靴子软了还是怎的? 本来沈如松也懒得亲自去,扎营时分,保养保养装备顺带去炊事班那个瞅摸着搞点热汤热菜才是正道。不过考虑到多熟悉熟悉其他步兵部队的友军,加上2班一众人全嬉皮笑脸指着旁边一群新步兵小伙,沈如松索性要了几个看着顺眼的步兵小子来干杂活。命令他们带上短锯、砍刀、便携火炬等家伙,集合后出发。 沈如松扫了眼周遭环境,见高草蔓生,心说百年成输,一天成草,但这样子长有半人高一人高的野草,经年累月长了是多久? 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同样类似的北琴无名村庄边爆发的一场莫名其妙的伏击战,一群没长眼睛的暴民鸡蛋碰石头般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沈如松伸手拨开不住扫到鼻子的草叶,远处传来大部队扎营时的喧嚣声,一股黄昏时的燥热气在跟着撩拨,他略略回头瞄了眼新兵们跟地还算紧,开口教训道: “在灌木草丛里走,重心要压低一点,脚步尽量要轻,眼睛打开,有动静立刻止步,要么趴下。” 沈如松指点道。有条件自然要顺便检查下这种环境下的训练程度,也不出所料,按照条令执行都大差不差,沈如松基本算满意。 他看到杨旗一直举着枪往前搜索,显然是目光全部集中在枪口前部,这容易导致视野过于狭窄。这种姿态不能说错,只能说效果差了些。如果光凭沈如松去说,即便手把手教,也谈不上效果多好,最好在对抗训练时,忽然从侧面跳出人来,给他来记狠的,这样就一下子记住了。 “这是单点,这是喷射。”沈如松举起便携火炬说道。 这是一个类似喷枪的小火炬,电击发打火,依靠握把内储存的油料来射出火焰。当然也可以外挂油罐或者气罐,重量很轻可以拆卸,甚至说这支便携火炬本身也是大型火焰喷射器的一个组成部分,通用性很高,因而广受部队欢迎。 火炬冒出几缕橙色火苗,随着沈如松操作而变换喷射距离。他示意道:“不加外部油罐的情况,能用十次两秒左右的点射,持续喷射就是半分钟,我建议是尽量单点,而且总是要留一两次备用,程度比较轻的脂束灼烧一次就会化开,高级的加一点催化剂再烧……” 沈如松讲解示范过,便让士兵们拿起火炬四散开来去点火,他原以为这点小事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于是点了支烟押在后边看。 不料有个负责干杂活的步兵是玩火玩太兴奋还是怎么的,见喷出火苗停了,竟是傻乎乎地倒转过喷枪,查弄喷头是不是出错了,这让后面的沈如松惊得差点把烟头吃下去,他又不敢忽然出声,万一吓得这个大哥了,手一按,脸就烧融了。 沈如松深吸一口气,急冲过去飞起一脚踹翻了这个着急投胎的傻子,痛骂了一顿便让其趁早滚回去蹲着。 “烧个柴火都干不好!” 这不算完,后面碰上了油料黏稠混合失败、火苗忽大忽小等等烂事,特别是还要顺着风去点火,省的火星子越过了防火沟,一通折腾搞到人人烟熏火燎才成功烧光了营地前的杂草地。 顺手从谢国荣腰后边掏出水壶,倒水洗了把脸,沈如松无语地揪下一把焦糊了的头发丝,叹口气心说戴着头盔都不好整。 “散了……回去吃饭……”沈如松无力摆摆手,刚驱散完这群多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步兵,他就深深感到自己刚进连队时,老军士长是不是也这么看待他,是不是心想这个成天丢脸的2班班长? 抬头间望到数匹骏马掠过,是陈潇湘领着人在巡视火势,确保烧向营地外围。 沈如松不由得更是叹气。 等到沈如松开始走回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沉,靴子踩过还温热着的草烬,踩上去微微松软,沈如松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地,好几架无人机在盘旋着,野战天线同样矗立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些给自己挖了坟坑的暴民俘虏们,他低头踢踏着,觉得下一刻就会踢到一根几截干碎的烂骨头,可能还会是个头骨? 对于他这种已经经历过数次血肉横飞、尸山血海的“老兵”来说,真踢到了又能如何?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沈如松抬起头,一条条长队在炊事车前排起,士兵们彼此言谈嬉笑着排队打饭,熟悉的人光闻味道就明白准是酸菜炖粉条,比较在意里头有没有肉片,那样就是酸菜乱炖,可美。看书喇 然而并没有肉片,而是血肠。 沈如松问了句“谁吃血肠?”,眼角余光瞥到刘薇薇一口一个,于是沈如松便拣出饭盒里的血肠,全倒去了她碗里。 “班长你不吃血肠呐?”刘薇薇喜道。 “从小不爱吃。” “啊,多可惜啊,吃起来像红肠。” “又不是真肉,我觉得吃起来味道太重,感觉有点喝血似的。” “班长你是东北人不?” 沈如松觉得受到了挑衅,回答道:“我是白龙人,祖上口味就挑这个。” “我家说是陵海的,祖上基因哈哈哈……” “那以后吃血肠都归你。” 坐篝火边简单聊着,沈如松习惯性地摸出折叠工兵铲开始擦拭,边缘的锋利锯齿不仅割草一流,砍脑壳也是一流,他不像邓丰这样的老工兵,喜欢在铲面上刻线,代表使用冷兵器击毙了多少变异兽,不过他倒是吃过铲子煎出的蛋,总感觉有股腥味。 擦拭到一半,对讲机响了。 “2班长,来我这里一趟。” “排长又找我做什么?”沈如松嘀咕了句。 一千多号人挤在这座无名村庄里,帐篷都要搭到外边去。穿过有些闹哄哄的人群,沈如松蹙着眉头看到不少男女兵们在肆意调笑,他总感觉已经发生了多起严厉禁止的苟且之事,有心去找找戴着白胸牌的宪兵,又感到何必呢? 连自己都是二线守备军的一员,他的部队是按照精锐野战军标准打造的,其他这些临时抽掉来的三线乃至预备役步兵呢? 难怪做主力的猎兵、战斗工兵、骑兵的营地帐篷都是在外围,与缺乏约束的步兵保持了相当距离。 第155章 猎兵营 沈如松进到临时营部里找到许博文,见帐篷内站满了各部人马。 因为部队混编得厉害,甚至掺杂了部分北琴基地守军余部,所以目前沈如松所在既不叫机动部队,也不叫预备部队,简单省事些直接把这百余人糅合成了一个临时编制的步兵连。 临时连长是谁沈如松倒也认识,正是北琴基地的张贵水上尉。 有在珲江雷达站并肩战斗的香火情在,帐篷里气氛一片融洽,会议暂未开始时,几个本就关系好的都在低声私语。 沈如松与熟人打了声招呼,便等待上尉发言。 人不在基地,不需要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上尉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大意便是整个清剿行动里,503猎兵营、两支守备步兵营以及他们这支较精锐的混成步兵连将会担负一个辅助攻击方向,以旧北琴基地为出发点,经珲江雷达站北上,尽可能地为后续部队开辟道路,并执行先期搜索。 一听是辅助进攻方向,众人自然讨论纷纷,问起真正主攻方向在哪里?其他的友军呢? 张上尉两手一摊,表示他收到的命令即是如此。 这是大方向,随后张上尉命令许博文带着他的排向猎兵营报到。作为猎兵的攻坚补充力量。 “空中侦察和其他可靠消息来源已确认,在部队预定行军路线上有多个畸形种巢穴,你们的任务是辅助猎兵处理巢穴,巷战近距离战斗战斗工兵是行家,同时你们也是精锐,猎兵营那边亲自和我打了招呼,点名要你们排。” 503猎兵营?沈如松与许博文心有灵犀望了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中浮现的意味。 十有八九是李敏博要的人,他倒是会占便宜。 散了会,战斗工兵们带着都没解开的背包便往猎兵营地走去时。 沈如松并没有别人那般要与猎兵作战友的兴奋感,他的注意力反而在观察营地布局,一边深入检查这次作战的友军情况。 由于清剿部队并不是单独番号,并非是一个经典的三营制团。按照野战军的三营制步兵团,员额应该在两千五百人至三千人,三个携有重武器的加强步兵营以乘坐卡车、步战车、摩托车的形式机动,团部辖有侦察排、通讯排、军医队等直属部队,更精锐的番号还会额外配属装甲连、机动火箭炮、卡车炮等强力单位。 但由于这样的合成部队的部署成本实在太高,除去紧张对峙的东北边境,也就是龙山、陵海、折柳等区域中心大地下城才有驻扎,而且通常不以团的形式出现,是更高级别的,具有独立执行战略任务的合成旅,而合成旅,是配有陆航的。 像上述的强力部队,百万复兴军占比仅二成罢了,绝大多数的依然是沈如松身旁这样的二线步兵营,以接受了四到六个月训练的义务兵为士兵,战斗兵为士官,基层军官来自于序号更后的第四第五步兵学院,男女兵比例高达七比三,重武器缺乏,机动纯靠脚板,后勤全靠骡马。可能除了一身军服和野战军是一样一样的,在战斗力和精神面貌上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很难说这样缺乏意志、经验、火力的步兵营在忽然遭受了夜袭乃至于兽潮冲击后,能否保持稳固阵型并予以坚决反击。就沈如松一路观察到的这些十七八岁的二三线步兵甚至于临时征召的预备役民兵,他们的军事素养实在不太好。 最简单的判断标准即是,男女兵是否分离?饭后维护保养军械或是保持休息状态? 就沈如松所见,基本上所有的步兵营全部是男女兵分开管理,形成了单独的女兵连。这看沈如松很是摇头,征召女性服兵役本意即是在不过多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下,尽可能维持、补充部队员额,好减轻复兴军日趋严重的兵源匮乏问题。但真没听说过除了女军医、女飞行队外,有哪些部队是以单纯的女兵为编组。 改看军械情况,清一水儿的75式。当然很多精锐老兵也喜欢沉重却非常可靠的75式,不过沈如松他们用的75式是新出厂的,带有白光镜和全套枪支维护工具,白光镜是旧型号,又只是15倍镜,老兵们觉得用起来不方便不如机械瞄具好使,加上白光镜价格昂贵,用坏了要上报,于是把白光镜卸了,动手强的老兵会自己改装,把80式的红点镜给装上去。 步兵营那边用的75式就是一水儿的仓储货,预备役民兵用的枪膛线在不在都不好说,几挺43式便是重武器了,这玩意当年的硫磺泉守军撤走时都懒得带,但放在民兵那边仍是难得的重火力。 情况比较好的部队是594营,它的上级单位沈如松不清楚,然而看到士兵们有序休息、哨戒的模样,以及带有相当充足的单兵火箭筒,军械是75式、80式混搭。沈如松便明白这是可以依靠的友军。 与之相对的是595营,番号差了一位,情况也差了一位。 等快走到猎兵那块儿时,沈如松弄清了营地布局,他觉得蛮有意思。靠近公路一侧,是594营呈条状部署,为驻扎在村庄内的一干杂牌部队做遮掩。村庄北面临近草原方,是猎兵,考虑到夜间荒地常有鬼祟出没,交给猎兵防御确实合适。 其他零散一些但有具有战斗力的单位则交叉部署,呈星状护卫了村庄西部。 还没走到503猎兵营地,沈如松便先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信息素气味。 “反鬣狗信息素。”邓丰1抽抽鼻子,肯定道。 沈如松走近到营地门口。在短短两小时内,猎兵不光洒了信息素,还建起了一道环营地的胸垒土墙。 土墙是非常明显的猎兵特色,在火力交战时自然是挖掘散兵坑,对于常要压制兽潮甚至是不得不近距离交火的猎兵来说,挖一道胸垒能阻挡一时体型较小、难以看清的变异兽抵近。所以远远看去,猎兵营地真的像一座小村子。 守在营地门口的猎兵严肃检查过沈如松一行人的证件,对照了口令才予以放入。 “班长,他们用的好像不是75式撒?”谢国荣嘴碎道,他频频回头打量着卫兵手持的短型号步枪。 沈如松眯眼道:“75杠3型,就那个枪管短,射更快的短突。” 枪管更长有利于子弹初速和精度,枪管短自然有利于携带,便于在狭窄地形展开,同时加了点反应速度,猎兵这样时常穿行林地,冷不丁就冒一头畸形种,出枪快慢一瞬往往就能决定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第156章 外套 说话间,沈如松很快发现所有猎兵都打了绑腿,可以说非常长,个别人的绑腿缠到了大腿。 缺乏机动载具,没法铁包肉只能肉包铁,但凡是个步兵都老实点打绑腿,长靴也不是天天穿的,夏天酷暑穿长靴等着热废,这阵子那都是高帮鞋,然后一圈圈打绑腿。不热时才穿制式长靴。 至于外骨骼。它固然是好东西,但好钢使在刀刃上,外骨骼的使用寿命不比坦克发动机额外来得更长。所以在长途行军时不可能一直穿在身上,会等到确定战斗时才进行配装。这如同坦克要节约摩托小时一般,坦克等昂贵的装甲载具必然是以铁路机动方式运到前线调车场,再以自身引擎做机动,在此期间装甲兵和装甲车往往是分开的。 当然也有特例,轻量化的特殊型号外骨骼便会交予执行长时间段任务的部队使用,但必须牺牲一定背包容量去带更多的配件、电池。 万事万物岂有完美?尤其在军事装备上,性价比以及适用性、可靠性永远排在第一位, 众人赶到猎兵营,许博文率先立正敬礼,大声道:“战斗工兵排带队报到,请指示!” 稍显黯淡的马灯投映得面前的军官面色黝黑,他还了一礼后再次将双手背到身后,一双锐目扫过,客气话一句也无,开门见山道:“你们之前有没有过长距离行军经验?” “报告!有!今年三月四月,千山长距离行军二百公里!” “噢!是千山。”军官语气微微惊讶,他倾身过去仔细看了沈如松几眼,说道:“延齐团的?千山里走了一趟……打了兽潮?” “报告!两次!” 军官咧开嘴笑了笑,白生生的牙齿和箱上白花花的匕首相映成趣,肩章显示其为中校,自然是猎兵营主官无疑。 他说道:“许博文……嗯很好,李敏博这鬼灵小子确实目光毒辣,借调目的清楚了?” “清楚!” 营长点头道:“同安岭地带多有变异兽巢穴,我部需要为大部队开辟通道,扫清路径,这次不光借调了工兵,还有步兵一批同志,在攻坚上,你们确实在行一些,哦对,你们去找李敏博报到,他会讲解配合战术,记得去领猎兵装备。” 营长瞅了眼每个工兵腰间都带着的工兵铲,走过去拔出,用拇指肚测了测刃齿锋利程度,然后给放回,意味深长道:“铲子放背包里去,开路用的开山刀!” 沈如松低头看了眼对方,确实,一把略有弧度的开山刀,抡下去势大力沉。 离开猎兵营部,沈如松活动了下筋骨,现在他有闲暇去注意猎兵的营地布置了。 装备都是制式的,军服一样的迷彩,大八叶或者是丛林迷彩,现在没有深入同安岭,猎兵们也没那么吃得撑给脸上油彩。若非要说什么不同,应该是帐篷高度会比工兵更低一些,可能习惯了在林中扎营的缘故? 与刚才路过的594营那样严谨严肃的氛围相比,猎兵连反而相当闲适,不是杂牌部队那样的闹哄哄,而是一种该有的军营活跃气氛。外围值勤站哨的卫兵一丝不苟,牵着军犬绕营巡逻的猎兵绝不偏离眼神。 猎兵中同样有女兵,她们毫不忌讳地与男兵们勾肩搭背,围坐在篝火边分享烤馒头,在叫好声中与男兵掰手腕角力。沈如松路过拐角时,在特意划出的训练场里,看到一个仅穿背心的瘦高个子女兵在与比她壮了一个数量级的男兵激烈对打。双方皆是口鼻冒血。 沈如松看到力量处于下风的女兵在不断腾挪闪避,数次间不容发之际滑步过了对手身侧,欺身而上直接挂在了对手肩膀,然后身体奋力后仰,带着魁梧体格的对手向后倒去。在围观众人惊呼声中齐齐砸倒在地,演变成了彻底的混战。 眼见两人要打出火气了,众人这才给他俩拉开,女兵挣开旁人,叫道:“吕令杰,这次平手!” 大个子在晃动着脖子,喊回去:“佟琳,算你赢得了,老子不和你计较。” “不服气?不服气再来打啊!” 沈如松有心多看,不过剩下的就是人家内部的事,多听多看不合适,于是问了问李副连长在哪里。 “副连啊,他在仓库那边检疫,你是借调来的工兵?记得到了地方不要随手摸,咬着蛰着弄不好要打血清的。” 沈如松回头对自己班说道:“听到没有?在人家地盘上守规矩!不要乱摸!”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东西,李皓往杨旗耳朵边凑了凑,两人便轰然大笑。 这两个白痴一撅屁股沈如松就知道他们俩要拉什么翔,还不知道笑的什么? 去到猎兵营的仓库区,说是仓库,其实就是卸下来的军械箱的堆放场,老远便看见了脸长身长的李敏博,他在搞的检疫则是在给捕捉到的变异兽做测试。 见人家手头忙碌,沈如松先站一边看操作。 抓到的变异兽就是常见的不能再常见的盔鼠,和打洞田鼠没很大区别,主要在于盔鼠个头大,皮毛坚硬能挡挡手枪弹,逼急眼了会咬人,对仓储有更大危害。另外的一头便是鬣狗,这条头溃疡斑秃地非常厉害,离近了一股恶臭味,倘若被咬了一口,那真是要滚回去打抗毒血清。 采集出血样,量体型大小,对比正常族群数据。看快做完了,工兵们才上前报告。 “啊,是你们,呦,小许和小沈。”李敏博见到自己点名要的战斗工兵们都到齐了,显得十分高兴,一边清洗着沾满血污的手套,一边打着招呼。 寒暄了几句,工兵们得知猎兵的前锋队伍已经出发好几天了,发回坐标,标记了清理位置,而最近的一个巢穴,就离珲江雷达站不足五十公里。 “先不说多的,把装备领了,再去吃饱喝足,明天就要拔营出发,之后要好几周见不着太阳了。” 李敏博瞅了几眼工兵中肤色尚是白皙的几个女兵们,一语双关道:“一定要记得罩紧外套!” 第157章 猎兵的装备 说话间,沈如松很快发现所有猎兵都打了绑腿,可以说非常长,个别人的绑腿缠到了大腿。 缺乏机动载具,没法铁包肉只能肉包铁,但凡是个步兵都老实点打绑腿,长靴也不是天天穿的,夏天酷暑穿长靴等着热废,这阵子那都是高帮鞋,然后一圈圈打绑腿。不热时才穿制式长靴。 至于外骨骼。它固然是好东西,但好钢使在刀刃上,外骨骼的使用寿命不比坦克发动机额外来得更长。所以在长途行军时不可能一直穿在身上,会等到确定战斗时才进行配装。这如同坦克要节约摩托小时一般,坦克等昂贵的装甲载具必然是以铁路机动方式运到前线调车场,再以自身引擎做机动,在此期间装甲兵和装甲车往往是分开的。 当然也有特例,轻量化的特殊型号外骨骼便会交予执行长时间段任务的部队使用,但必须牺牲一定背包容量去带更多的配件、电池。 万事万物岂有完美?尤其在军事装备上,性价比以及适用性、可靠性永远排在第一位, 众人赶到猎兵营,许博文率先立正敬礼,大声道:“战斗工兵排带队报到,请指示!” 稍显黯淡的马灯投映得面前的军官面色黝黑,他还了一礼后再次将双手背到身后,一双锐目扫过,客气话一句也无,开门见山道:“你们之前有没有过长距离行军经验?” “报告!有!今年三月四月,千山长距离行军二百公里!” “噢!是千山。”军官语气微微惊讶,他倾身过去仔细看了沈如松几眼,说道:“延齐团的?千山里走了一趟……打了兽潮?” “报告!两次!” 军官咧开嘴笑了笑,白生生的牙齿和箱上白花花的匕首相映成趣,肩章显示其为中校,自然是猎兵营主官无疑。 他说道:“许博文……嗯很好,李敏博这鬼灵小子确实目光毒辣,借调目的清楚了?” “清楚!” 营长点头道:“同安岭地带多有变异兽巢穴,我部需要为大部队开辟通道,扫清路径,这次不光借调了工兵,还有步兵一批同志,在攻坚上,你们确实在行一些,哦对,你们去找李敏博报到,他会讲解配合战术,记得去领猎兵装备。” 营长瞅了眼每个工兵腰间都带着的工兵铲,走过去拔出,用拇指肚测了测刃齿锋利程度,然后给放回,意味深长道:“铲子放背包里去,开路用的开山刀!” 沈如松低头看了眼对方,确实,一把略有弧度的开山刀,抡下去势大力沉。 离开猎兵营部,沈如松活动了下筋骨,现在他有闲暇去注意猎兵的营地布置了。 装备都是制式的,军服一样的迷彩,大八叶或者是丛林迷彩,现在没有深入同安岭,猎兵们也没那么吃得撑给脸上油彩。若非要说什么不同,应该是帐篷高度会比工兵更低一些,可能习惯了在林中扎营的缘故? 与刚才路过的594营那样严谨严肃的氛围相比,猎兵连反而相当闲适,不是杂牌部队那样的闹哄哄,而是一种该有的军营活跃气氛。外围值勤站哨的卫兵一丝不苟,牵着军犬绕营巡逻的猎兵绝不偏离眼神。 猎兵中同样有女兵,她们毫不忌讳地与男兵们勾肩搭背,围坐在篝火边分享烤馒头,在叫好声中与男兵掰手腕角力。沈如松路过拐角时,在特意划出的训练场里,看到一个仅穿背心的瘦高个子女兵在与比她壮了一个数量级的男兵激烈对打。双方皆是口鼻冒血。 沈如松看到力量处于下风的女兵在不断腾挪闪避,数次间不容发之际滑步过了对手身侧,欺身而上直接挂在了对手肩膀,然后身体奋力后仰,带着魁梧体格的对手向后倒去。在围观众人惊呼声中齐齐砸倒在地,演变成了彻底的混战。 眼见两人要打出火气了,众人这才给他俩拉开,女兵挣开旁人,叫道:“吕令杰,这次平手!” 大个子在晃动着脖子,喊回去:“佟琳,算你赢得了,老子不和你计较。” “不服气?不服气再来打啊!” 沈如松有心多看,不过剩下的就是人家内部的事,多听多看不合适,于是问了问李副连长在哪里。 “副连啊,他在仓库那边检疫,你是借调来的工兵?记得到了地方不要随手摸,咬着蛰着弄不好要打血清的。” 沈如松回头对自己班说道:“听到没有?在人家地盘上守规矩!不要乱摸!”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东西,李皓往杨旗耳朵边凑了凑,两人便轰然大笑。 这两个白痴一撅屁股沈如松就知道他们俩要拉什么翔,还不知道笑的什么? 去到猎兵营的仓库区,说是仓库,其实就是卸下来的军械箱的堆放场,老远便看见了脸长身长的李敏博,他在搞的检疫则是在给捕捉到的变异兽做测试。 见人家手头忙碌,沈如松先站一边看操作。 抓到的变异兽就是常见的不能再常见的盔鼠,和打洞田鼠没很大区别,主要在于盔鼠个头大,皮毛坚硬能挡挡手枪弹,逼急眼了会咬人,对仓储有更大危害。另外的一头便是鬣狗,这条头溃疡斑秃地非常厉害,离近了一股恶臭味,倘若被咬了一口,那真是要滚回去打抗毒血清。 采集出血样,量体型大小,对比正常族群数据。看快做完了,工兵们才上前报告。 “啊,是你们,呦,小许和小沈。”李敏博见到自己点名要的战斗工兵们都到齐了,显得十分高兴,一边清洗着沾满血污的手套,一边打着招呼。 寒暄了几句,工兵们得知猎兵的前锋队伍已经出发好几天了,发回坐标,标记了清理位置,而最近的一个巢穴,就离珲江雷达站不足五十公里。 “先不说多的,把装备领了,再去吃饱喝足,明天就要拔营出发,之后要好几周见不着太阳了。” 李敏博瞅了几眼工兵中肤色尚是白皙的几个女兵们,一语双关道:“一定要记得罩紧外套!” 第158章 越过江水 李敏博应是刚冲洗过,寸头湿漉漉地朝天立起,他一脚踩在土墩子上,擤了把鼻涕,然手往沈如松肩膀拍了几拍,说道:“尖刀队抽掉了我排里一点人,缺额难补,你们是精锐嘛,长距离行军有经验,其他格外没太多说头……” 话里话外一股没人选了才要你们的意思,沈如松嘴里咬着最近上火生出来的包,看着挖鼻屎乐在其中的李敏博,等到他弹飞了手里的黑漆漆物事,他才继续说道: “这次是清剿暴民,不是去黑暗种老巢搞爆破,当然都得一把抓,没有哪个要放轻松,啊,听说你是上半年参加过千山拉练?那蛮好的,后面是我们连去千山把那条龙孽老窝端了,炸了山灌岩浆把那帮子甲壳虫搞死的,全丫的是畸形种啊,一窝一窝的……” 如果是其他人废话吹牛,沈如松可以打断,或者拜拜了您嘞,然而现在他面前吹嘘的是个李敏博,实打实的副连,也不知道他是前两天搞小姐没过瘾还是什么的,反正逮住了新的小白鼠就是一通猛说。 沈如松听得大概,意思即是千山兽潮实际上是503猎兵营处理的,整个营四百余人,深入到千山山脉里,顺着退潮的暗鬼、棘兽,顺藤摸瓜到了各自巢穴,再予以打击。也正是因为处在嶙峋洞穴\/里,爆破专家少了些,导致几个班组引爆洞穴不及时,遭到了预料外的损失,这才让猎兵部队想到了引入战斗工兵。看书喇 由于猎兵营向来独来独往,清剿任务多是机密,其他部队不晓得也是正常。 沈如松大概听懂了,脏活累活想着交给“专业人士”做嘛……打个比方说,就是猎人把黑熊逼回到窝里了,进去肉搏要死人了,就把学徒派进去填个命。 大部队推进时,自然有步兵去应付这样烂活。现在前锋侦察队要求精锐,那算来算去,最终落到了沈如松头上。 命令归命令,态度归态度,沈如松听得没来由有股邪火,猎兵这股高傲劲,让人看得恼火。 李敏博简要讲解了猎兵的基本编组和侦察要点,以及侦察队的组成。 三个猎兵班,每班九人,携带三日份口粮,一直向前侦察并回报大部队,沿途扫荡有必要的一切敌对窝点,一应补给从之前设立的储备点获得,任务执行到到大部队召回,或是必须返回为止。而沈如松这批人,便是支援猎兵班对遇见的棘手变异兽窝点进行即发现即清剿。 有不下于五支侦察队活跃在大部队周围百公里内,提供预警、视野,进行清阻。沈如松所在的侦察队组建的目的之一,即是支援友军去打掉新发现的一个中型食尸鬼洞窟,约有三百头至六百头极其凶猛的食尸鬼,像之前几欲把沈如松置于死地的红尸鬼便至少有头。 回去休息过自不必多说,一夜休息整备,次日天刚蒙蒙亮,拂晓时节,在大部队尚在酣睡,侦察队已经收拾完行装,进食完毕,登上载具先行赶到珲江。 十月的天,亮的时间越来越晚,大约要六点半才趋于全亮。带有一丝昏茫茫颜色的天光漫洒在原野上,引得这座无名村庄也显得雾蒙蒙,而周遭被火燎刀割过的荒草地犹然有下半夜凝着的水珠,顺着锋利的草叶滑进人衣领子中,这感觉谈不上清爽,而是跳起了鸡皮疙瘩。 “跟紧了。”沈如松低喝一声,回头去看后边鱼贯跟着的众人,尽管全员装配了通讯器,他还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回头喊人的习惯。 卡车上一路无言,无论猎兵或是新调来的战斗工兵,都在抱着枪闭眼假寐,卡车停下时,就意味着他们将开始一段短则五六天,长则数周的徒步侦察。自然要抓紧每一秒的安全休息时间。 沈如松永远都是最后一个休息的人,即便是休息,他也会眼皮子最松的那个。他先是与分配来的猎兵熟悉过,询问过沿途可能遭遇的变异兽,长距离行军的注意事项,待到车厢安静了,才闭嘴不言。 除了长了一张娃娃脸的申思,另外两个猎兵,沈如松昨天倒也见过,是一男一女两个打擂的猎兵。男的魁梧,长了张驴脸,叫做宋一飞。女的同样高壮,青筋凸起的脖颈下尽是肉眼可见的壮硕肌肉,要不是事先知道这个叫做佟琳的猎兵是姑娘身,否则真容易弄混了。 万不能小瞧了她,军队不分性别,能在猎兵这么一个极其注重个人素质的兵种里立足,本身就代表了出色的军事技能。而且登车前沈如松便观察到,佟琳背的是一挺通用机枪,她才是火力核心,更可怕的是,机枪外,她还背了扇折叠盾牌。 这双臂的力气,沈如松真没勇气说能战而胜之! 颠簸了半个早上,卡车在一片树林停住,猎兵们立时睁开眼睛,提醒了一句便拎起背包跳下车,不待多言,立刻把守住紧要位置,警惕地注视着树林方向的动静。 侦察队全员下车,沈如松很快发现这片树林是水文观测站前的林子,正是这儿,不久前打了场惨烈雨夜战斗。 猎兵自然无须多言,在班长率领下,呈疏散队形行进。沈如松这些缺少经验的,昨夜也有申思他们提点教育过,毕竟是老兵,事情一点就通。知道最重要的一点即是保持队型和确保通讯,另外两个班也将2班夹在队伍中间,做隐隐的保护姿态。 牺牲将士的遗体早带走了,草木生长地极快,虫豸搬运吞噬地极猛。只有那一台在战斗伊始便被击毁的卡车遗骸还在原地未动,诉说着当日战斗的激烈。 触景生情免不了,但也仅是在心中稍微叹息。 脸上涂有油彩,身批半光学迷彩,扎进了裤腿的长靴踏在灌木丛上,细微的“簌簌”声响起,很难分辨这是友军的脚步声或是野兔跑过的惊动。除了押后的士兵,每个人都确保在同伴的视线中。 他们很明白,每前行一步,都代表远离文明世界一步,朝着危险的辐射危土更进一步。 到底是珲江南岸,短短半小时,侦察队赶到了珲江边,随着雨季过去,珲江水位肉眼可见地降低了,水质浑浊依旧,近处的雷达站破败萧瑟。 中午时分,侦察队进入到这座被兽潮、战火几番蹂躏过的雷达站,这里的仓储坚固非常,并未在此前的冲击破坏。尽管因为零件缘故尚未修复,不过内里的物资仍然可用。 携行的口粮都是应急的前线战斗口粮,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开启食用。侦察队开启了雷达站仓库,拣出罐头饱餐一顿,短暂休憩过,取出冲锋舟,横渡过宽有两百四十多米的珲江。 侦察队把冲锋舟安置在岸边,也没有刻意隐藏,大部队就在后面五十公里处,将会搭建浮桥跨越珲江。 珲江是同安岭的天然界限,越过它,代表进入了高辐射区,自然的,珲江水辐射含量超乎寻常的高,一升水带有的致病细菌量简直爆表,更不要提暗藏在水面诸多掠食者。刚才冲锋舟飞快横渡期间,沈如松就发现了大量窥伺在旁的水蛇,要是不慎翻船,后果不堪设想。 “检查着装。” 通讯器响起,侦察队众人旋即最后一遍自检,从裹有防护纸的75-3型步枪,到与头盔无缝衔接的防化服,每个人皆是佩戴着改进型防毒面具,小气泵加大了进气量,使得人们在进行高强度运动时也不虞窒息。 互相给同伴检查背包,半人高的行军包装满了弹药、医疗品、补给品,重量达到了承受极限,每人负重二十五公斤,以及胸前挂着的主武器。在遍地草藤、酷热难当的原林里,若是一般人这么做,恐怕一步也难迈开。 沈如松有点犯烟瘾,他心知揭开面具几分钟来根烟是没什么,短时间的照射剂量不至于把脸给照烂了。本底辐射、电离辐射其他七七八八的辐射水平只要没有达到短时间1西弗以上,人都不会有太大感觉。 趁着排长最终确认方向前的休息时间,沈如松到底是没忍住,又可以说是不想忍。 他费劲扒拉开了谢国荣的背包外挂,戴着手套不大好划火柴,于是两人试了试都没打燃,好容易打燃了,深深吸了口。 腥气十足的江风把烟气吹散,闻着味来的见者有份,接过成本价几分一支的白鸟烟,轮流拉高防毒面具,匆匆吸了口罢了。 沈如松低头盯着靴尖上沾到的粉红色水沫,这是他上岸时踩破某个卵胎溅出的血,他当时心里悚然,枪口都抬起了,以为定要杀出一头变异兽了。 结果申思提醒他这只是水脂瘤,踩破了要立刻离开。 沈如松微微回头看着江水边,数以百计的小水蛇簇拥在破裂的水脂瘤处,争相吸吮脓液,那种密密麻麻的“簌簌”声让人不寒而栗。 他回头,面前是昏暗的同安岭,合抱粗的古树树皮爬满了怪诞恶心的脂瘤,目光投远一点,便感觉,无数头磨牙吮血的猛兽在梭巡。 第159章 长女 手指抚过文件箱上冰冷的紫星,屈指敲过时只有沉闷的“笃笃”声,她略略活动了手腕,然后其上的手铐链子发出轻响。是的,箱内装有着许多份打有“绝密”字样的文件,不仅仅包含了这六个月以来整个小组穷究有关史料档案记录后的总结性报告,还有精选出来的图表集与对照样本。 顾红蝶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横置膝盖上的文件箱,她刚阖上眼睛想暂缓一会儿因过度思考而几近枯竭的脑力,但凹凸不平的路面令她始终无法卸下哪怕一丝丝的沉重。 于是她又睁开眼睛,端正坐起,脊背贴着车板,看着面前保持假寐状态的警卫。她佩服所有在任意方面比她优秀的同胞,比如说过目不忘的小组长,他能准确举出某个民间神话出现于哪个古代郡县的哪年哪月哪日方志,几乎可以定位到某个段落。不过顾红蝶此时自然不会羡慕这样的能力,她更想要获得随时随地都可以坐定休憩的强大适应力。 可惜,她很清楚自己,她不太可能锻炼成那样,毕竟,坐在她面前的,是全复兴军最精英的士兵。 既然被统帅部指派给“女娲”小组作警卫队,那么他们就得暂时收起原部队的标识和臂章,尽管标识非常非常简单易懂,黑底白龙罢了。 顾红蝶侧过头去,把视线从绝无任何表情的警卫脸上转移走,她望着地平线处浩荡而绯红的落日云霞,她自然感到极其壮观。作为将军的女儿,她当然只需要说一声就可以上到地表且无需走拥堵不堪的螺旋平台,实际上她也去过龙山之巅观赏日出,身着防寒服呼吸纯净而冰冷的空气,忽然间死寂暗黑的夜空被金色朝霞渲染满,在太阳投下第一抹日芒的同时,数以百计的工程兵就像是烙有法印的兵马俑一般发动起来,在她脚下,硕大无比的采雪机骤然轰鸣,在日出前刮取最后剩余的冰雪。 她思绪好像飘远了,她望着北国夏日的云彩,却想起在故乡的某个凛冬清晨,坐在双翼机后座,戴着风镜俯瞰过龙山地表基地,伸出手触摸到云层,冻住了的水汽“喀喇”碎裂成无数粉末,她顺着坠落的弧度向下望,透过放大镜,她甚至能看到极远处山林里的勘测队,她记得尤其清楚,清一色的橘红色防寒服。 她有想过自己参军后会是什么模样,装甲兵?也许,驾驭重装坦克碾过冰封原野,向卡曼宁维斯托克发起突击?炮口随着挥起的手臂转动?这是一种基于荷尔蒙的幻想,把自己剥离掉固有属性,放到历史学所特有的中立宏观视角,她又会看到什么? 为了追逐被判定迷信乃至谬误的某种事实,然后穿上军装,这是自己想要的么? 可能是,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迷雾,必须要继续剥离开,直到毫无偏颇,这样才能洞见真相。 “马上抵达目的地,做好准备。”组长的声音照例缺乏感情,没有起伏甚至辨不清他的音色是什么,不过足以将顾红蝶漫无目的发散开的思路拽回来。 卡车速度放缓了,顾红蝶听到了车外嘈杂声,是一队执行夜间巡逻的步兵,他们站在路边等候卡车过去,灰尘扬起,于是他们很不高兴地抱怨了两声,其中一人与顾红蝶有一刹那的四目相对,这个人眼里瞬间一亮,旋即举起夹着烟头的左手,吹了一声十分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很快,卡车越过外围防御网,一层古朴厚重的城墙占据了顾红蝶视野,哨塔上的探照灯森严扫荡过四周。顾红蝶抱着文件箱,在警卫的帮助下跳到地面,而这个专配给她的警卫随即侍立在她身侧,警惕地环视周围。 顾红蝶并不知道身在何处,哪怕贵为将军之女,入伍后,她的一切通讯设备也全部上交,无从联络。她只能从有积雪的地面上略微得出信息。十月未至,已有积雪,她应该在国境最北端的某处了。 虽然说顾红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警卫跟着的生活,但后背总是有人的感觉不见得永远是安全感,而是某种局促,她明白这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小白龙要同时保证文件和她的安全,不过凡事都有一二三顺序,她很确定文件优先级更高,所以她曾冒出了个很粗俗的想法,粗俗到让她自己都吃惊了。 这个想法源于一次经历,上个月小组在考证了延齐基地的有关存档后,赶去千山事件的核心位置,硫磺泉营地。他们自然是乘直升机去的,到了目的地后,大家都觉得这片浸满了龙孽黑血的土地阴翳无比,加上茫茫多的棘兽尸骸,那种肃杀氛围和恶臭搞得她有点腿软,具体表现就是她忍不住想解手。 战场遗址显然不可能有马桶,解决办法当然走远点,脱裤子该做什么做什么。而顾红蝶的警卫站在她背后就那么盯着她,顾红蝶掏纸时摸错了口袋,掏出一张记录表擦了擦,等用完了才发现,这是个需要回收的文件。 当时顾红蝶一脸歉意地看着警卫毫无表情地处理那张沾满了秽物的记录表,于是她想,假如说,所有的文件,最终意义都不比眼前这张臭烘烘的记录表来的有意义,但有没有意义纯粹是小组说了算,那么,她做多少次这样的事,不管有心无心,警卫就得去整理这些擦屁股纸喽? 想到这里,顾红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一声轻笑打破了队伍的肃静,引得组长转头瞥了她一眼。 顾红蝶立刻闭紧了嘴,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组长没有表情的脸,就,相处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法描述出组长的面容,大概一句话就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他的脸,不,整个人就跟他的名字,王山,一样的毫无特色。 组长走到顾红蝶跟前,他的手腕也铐住另一只箱子,是加密过的手提电脑。只有他才有权限充分调用电脑一切数据。作为组内次席研究员,顾红蝶连密码都不知道。 王山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手势,旋即不再看她,走回原来位置,他的警卫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注视她又移开眼睛。 从头到尾,组长那双瞳仁很淡的眼睛就没有偏离过顾红蝶的双眼。 小组成员和贴身警卫不需要任何举措,自有额外的护卫排保证一应工作。不消几分钟,排长便完成了所有沟通,三十多名沉默的士兵把小组拱卫起来,带着他们往建在山洞内的指挥部行去。 长靴踩过水泥地,突如其来的夜风刮起了顾红蝶的军帽,她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在昂首的某个瞬间,她望到了山上走来的几个军人,中间那个体型偏瘦削的人嘴里叼着烟,烟头红亮着,微微照出了他脸庞轮廓。 进到地下指挥部,错综复杂的坑道稍许展露出昔年为了对抗莫斯罗斯帝国入侵的要塞峥嵘。早已得到命令的基地士兵只负责导向,推开一扇扇封闭许久的防爆门,带着小组一步步深入到北琴基地的最核心处。 电力传送到这个很久没来过人的防护所。电灯亮起时抖落下积年灰尘,护卫排散开,检查各处设施。 顾红蝶终于得以解下互相铐住了数天的文件箱,解锁方式不是先进的虹膜扫描也非指纹识别,只是最老式的密码锁,密码很长,足有十一位,即便文件箱落入了敌方手中,穷举破解十亿个组合吗?而这个文件箱,只要输错一次密码,内中文件就会被立刻腐蚀摧毁。 电脑会被入侵,话语会被监听,但放在黑暗处的文件只要不重见天日,就永远不会泄密。 最古老的方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方法。 小组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护卫送上加热过的军用口粮,如果基地没有足够可靠的供应链,那么小组决不会使用该基地的食水与一切补给。 用餐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对于掌握了随时休憩能力的顶尖军人来说,没有进行战斗就是一种休息。所以组长说了声“开始”,整个小组便按照规程开始工作。 小组有九人人,首席研究员同样是一名女性,她来自于顾红蝶所不知道的某个特殊研究所,顾红蝶只隐约知道该研究所单列预算,意味着统帅部只有知情权没有管辖权,能够影响它的应该是“抟土计划”的委员会。 首席研究员打开了专属手提箱,继续解析龙孽黑血中的化学成分,就像神话体系里有无数诡谲怪异处,位于体系顶端的神皇固然有详尽描述,正因为其神力如此澎湃,以至于还原一鳞半爪都无比艰难。 顾红蝶径直找去了防护所档案库,每座防护所在建成后都会搬入附近城市的机密文件,在浩如烟海的纸张内寻找所需要的几页记录是机械且繁重的,这恰好是顾红蝶的长处之一,在四年的历史学科班学习里,她学到了如何快速筛选出真正有用的材料。看书喇 这里的档案仍沿用了战前编号,即如今基本不存在的二十六字母编码,a到z各有特指区分,顾红蝶负责拣出一切与海兰图朵有关的风物志,另外两个次席研究员则去对照微缩胶卷和铭牌器物。 龙女海兰图朵,神圣白龙的长女,本该继承神皇之位的长女,却因为私情而心甘情愿与支脉贱子私奔…… “可是你最终逃到了哪里呢?”顾红蝶自言自语道。 第160章 家书 联盟的前身是辉煌煊赫的天海帝国,两千余年前始皇帝建立秋朝起,白龙神话便铭刻在了帝国的历法中,所有重要的节气都直接与神圣白龙的一举一动相关,龙抬头意味着春季为之不远,谷雨代表白龙赐福甘霖,夏至冬至隐喻白龙的冷热心情。无论帝国分野第一第二第三,或是秋、武、宁、钟离、周、赵,六个王朝皆以白龙为圣,龙帝龙军龙生九子,天即是白龙,祭天即是祭祀神龙。 上行自然下效,关于白龙与龙生九子的庙宇供奉极其旺盛,每座城市村镇,皆设有香火旺盛的神龛,虽说在步入近现代后,科学证伪了迷信,近似于宗教狂热的祭拜才渐渐回落,但诸如二月初二春龙节、五月初五天中节,依然证明着天海民族对于白龙那种根植于集体记忆中的热爱崇信。 推及至龙生九子,九条滋润了天海大陆的河流自然很容易被具象成九龙,在这九条江河流经之处,白龙祭祀尤其兴盛,所积累下的神话传说难以枚举,喜闻乐见的鲤鱼跃龙门,祭龙求雨,或是说蛟化龙、鼍化龙,乃至于屠龙、追龙、坠龙,构成了完整而细密的民间叙述体系。 在最广为流传的神话里,长女海兰图朵受黑海龙王诱惑,弃神皇储君之位不顾,毅然奔逃,在千山时被白龙遣来的幺子追截,最终手足相残,交战时所激荡出的伟力生生将千山劈开,故而海兰图朵江劈山而过,生生向南流去,而幺子愤恨坠亡,化作琴湖世世代代封住了海兰图朵。 百姓嘛,总是对于神女垂青、私相出逃的艳俗戏码感兴趣,在无数年间的交口相传层层演绎中,形成了完整的故事链,从龙王朝拜天池,神女龙王相爱,到二龙约定出逃,白龙震怒遣幺子追截,再到出逃途中二龙缠绵舍别,最后到姐弟先礼后兵,神女悲愤控诉,二龙陨灭。虽说各个版本有出入,但总归逃不脱有情人难成眷属,天潢贵胄却难得自由等悲剧结局。 作为各地珍贵的民俗资料,大量的线装书、手抄本不仅有意识地电子化并搬入防护所存储,其他有利于维系战后民族认同的档案同样进行了保存。作为历史生,这个时代极少数的科班历史学生,顾红蝶也是少数能自由出入龙山大学和其他档案馆的人员,龙大文科不愿搬迁的缘故之一便是“砖厂”下藏有上百万本再也受不得迁徙损害的古籍了。 正如当年没谁料的到全面核战争会突然于1981年降临,也不会有谁突然加快文本电子化的进度,毕竟工业技术才是最优先保存的,大量的文本古籍要么被彻底毁灭,要么散见于失落的废墟、地下城、防护所。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复兴军的每一次废墟清剿、探险勘测行动,都可以说是为天海历史这副浩繁拼图的重组提供了一块小小的碎片。 尽管龙大拜托过军方,希望在清理废墟时注意一下宝贵的古物书籍等等,军方也满口答应了,但比起人命而言,任何事物都可以往后稍稍,比起广泛布置的勘测队、探险队、科考队,考古队可能就只有那么一两支,很凑齐,顾红蝶基本认识这群武装暴徒,出于为民族历史延续的无上激情,这帮子人完全能算复兴军的雇佣兵了,噢,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顾红蝶熟练地检索过面前一沓沓堆积如山的旧书。这里灰尘大到她得戴上防毒面具。综合了“抟土计划”下各小组的阶段研究,线索指向了海兰图朵。 这个不难理解,“伏羲”小姐很早便提取了龙孽样本进行化验,不同于军方的纯粹生化试验,“伏羲”更注重于血缘追溯,这支估计还在琴湖兴高采烈吃辐射的科学狂人成功论证龙孽的少量基因来自于某种古生物,然后异想天开到了白龙本身。看书喇 顾红蝶不大反对这种想法,毕竟她和“女娲”小组的工作看上去都在为了证明白龙是真实存在而努力,起码是为了军方某种生物实验做辅助工作。这年头嘛,国家处在危险边缘,即便是她一介女学生,也清楚联盟与帝国在常规军力上的高下之分。如果军方面对畸形种、黑暗种那样呼风唤雨的能力而无动于衷,单纯予以剿灭。这种傻叉举动才会让顾红蝶觉得有病。 至于说军方想搞出什么样的生化兵器,顾红蝶并不在乎,到底是龙人还是真复刻出一条龙,她都不介意。搞文科的人的想法不见得更复杂,因为能够被说服的,就不会再起其他心思,现在不是和平年代,她很确信帝国军队杀进龙山,她会是什么下场。 可能这就是学过点历史的好处,她想的比较开。 把无关想法抛掉,顾红蝶继续检索书架。这是一项例行工作,旨在初步筛查有无可用图书。 想来北琴紧临珲江,而珲江又是龙生九子所指代的一条江河,昔年从邻近市镇运入的县志乡传应该会有很多关于六子,虺,的民间传说? 顾红蝶根据小组的检索原则,从年代最久远的书册开始查找。考虑到武朝中期才有了造纸术,宁朝改良了活字印刷,故而最早的几件线装书也才是到宁高祖、距今大约九百年。不过这已经算出乎她的意料了,因为在远远大于北琴基地的延齐基地,小组也才找到了十来本有关古籍,而且很遗憾的是,这些都是当年的合惠省博物馆运入的“经典”藏品,经典意味着早就被电子化了。 工作紧急,顾红蝶没有办法按照最佳的文物保护手法去翻阅这本线装书,她只能尽可能轻柔地翻动书页。她简单看过目录,发现这是本偏向于歌功颂德的宗族传记,放在和平年代必然是无比宝贵,可以直接佐证当年的人文风俗,现在? 顾红蝶直接放到一边了,线装书脆弱不堪的书缝线崩解开来,散落一地。 一连扫过好几本,顾红蝶都未发现有意思处。在略显黑暗的储藏库里,她觉得衣领子在不停灌冷气,她倒是知道冷气从何而来,无他,背后站了个上厕所都跟着的警卫,还比她高许多,一直注视着,有热气才怪了。 鉴于小组之前已经确定了珲江北岸、同安岭内某处山洞有想要的重要线索,格外检索书库已无太多意义,顾红蝶在连续工作了数小时仍一无所获后,决定结束本日工作去休息。毕竟之后两三个月里都可能没法睡个囫囵觉了。这也是她会来到北琴基地的缘故。 小组必须深入到同安岭内,寻找到那个失落的哨站,找到那份至关重要的书卷。 顾红蝶手朝后伸去,说道:“水。” 这个被她取了个绰号叫“牧人”的警卫履行了要求,解下水壶拧开盖递给顾红蝶。 顾红蝶一边饮水一边往回走,她沉思着现在的研究进度。最让她的痛苦的一件事肯定不是严格的管控,而是该怎么证明这些看上去绝对反科学的传说是真的,所有历史上出现过坠龙的地点,只要不是在战区的,别说现在的小组了,在十数年前军方就已仔细勘测过,一无所获。直到最近击毙龙孽测序了基因,表明里面出现了不在军方记录里的古代血脉,百般查证无果,才走投无路想到重建这支小组。 想到小组可能是某个大佬一拍脑袋建起来,顾红蝶便觉得烦躁,但回想被父亲郑重交付了任务,她又感到这不会是一场政治作秀,大可以安排她进另一个大型方案,比如说“妫”或者“秦”,安全又镀金。 拜托,看守集中营总比去同安岭那种鬼地方好? 顾红蝶一边想着,一边把水壶递回去,奈何狭窄的古道布满了藏书,她一伸手无意间状撞落了几本书,她不知怎的没跨过去,而是泛起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弯腰捡起了那本被撞掉的图书。 这是一本……呃,大概第二共和国时代的北军家书合集? 联盟在上世纪初建立,官方宣称其法理正统性传承自朝秋赵王朝。当时的德宗皇帝偏爱二子赵嘉,而长子赵赟因故放弃了储君名位,但秘而不发。德宗原定于在年初的大朝会上宣布二子承继大统,结果在朝会前夕,德宗与长子双双暴死。内战旋即爆发,时值共和思想盛行,天京中的革命派乘机抓住禁军出外征战的机会,发动暴乱逼迫末帝启圣逊位,建立了共和体制,实行督政府。由于督政府纵容革命派在天京内实行白色恐怖统治,公敌宣告令天京动乱了整整四年。在天京外,四大边军在外敌压迫下最终选择了联盟,组成联盟军开入天京,重新拥立启圣帝,启圣帝在统而不治了数年后决意放弃帝号,王朝由此告终,权力和平转入了执委会手中,国号也改为了天海联盟。 这段特殊的时期在史学上一般称为四年内战,也可以称为第二共和国。而所谓的北军,则是合惠省边军的简称。山离、玉门称为西军,陵海为东军,天京有禁军,天海三省称为南军。 顾红蝶觉得有趣,便拿上了这本书走出书库,准备当做睡前读物看看。 休息时,牧人就睡在顾红蝶旁边,得亏这是女兵,不然顾红蝶指定很尴尬。 也许是思考过度,大脑还没降速,顾红蝶有点睡不着,她翻开了这本书,落到其中一页,她开始读这封署名为“沈一叶”的北军中校的家书。 【1904年,5月7日】 略掉问候语,顾红蝶直接看关键部分。 【作为边防师的一员,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军区要把我们调离边境,界河外就是虎视眈眈的罗斯人,一旦我师离开,整个地段的兵力密度就会降低到不足以有效防御的地步,哪怕背后是莽莽同安岭,但罗斯军可以沿着铁路路基一路打到昌海,调走十五个师十五万人的结果就会是这个!】 顾红蝶饶有兴致读着这个与现代人遇到一样困扰的军官抱怨,但之后的一段话让她真正起了兴趣。 第161章 伟力 【6月8日,雨】 【持续一个月的阴雨天气冲毁了道路,后方补给时断时续,辎重口粮已经减少到非常危险的地步,在一旬半前,师长命令把士兵每日口粮减少到五百克,嗯,每人每天一个蔬菜罐头,我已经好几天嘴里没有油星了,何况大头兵们呢?可想而知士气很低迷,加上士兵们不理解为什么要南下打内战,换我说,我宁愿为了打罗斯人而死,也不愿把枪对准同僚,打赢了又能有什么,荣耀吗?不,内战没有功臣,这不是平叛,而是亲王们的权力游戏。】 顾红蝶看到这里舔了舔嘴唇,把舌头抵在牙齿背后,挤着自己的牙龈,这种有点微微刺激的感觉很类似于她刚才看到的这行字。一个百多年前的边军中校,清楚认识到了他所进行的战争实质,并为之十分困惑。这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当时在进行的民主运动,在民间风起云涌,然而军方为了保证军人的所谓思想纯洁,严厉管控任何形式的民主思想流入军队,尽管依然以传统的忠君爱国之理念灌输给帝国军人,但何为君,何为国呢?就像那句话,要像祖国爱你一样爱祖国。昔年说出这句话可是要吃军士长鞭子的。 顾红蝶继续往后读。 【6月15日,阴】 【出大事了,第2旅爆发营啸,我没有办法,率部去弹压,当时许多老兵焚毁了栅栏,四散离去,我不想用逃兵去形容我的好战友们,毕竟人人都知道我们吃不饱饭纯粹是因为亲王不想我们吃饱!边境要塞了有供二十万人吃五年的存粮,就算是用骡子,也该送来了!我猜想我今夜就要受命去追捕他们……】 顾红蝶看了眼旁边的警卫。 之后的文本多是日记形式,应该是这名中校直接把日记装订起来寄回家中,不然这样的文件应该归档进军队档案。 出乎顾红蝶预料的是,这名中校居然还没入夜就带着直属部队离开了,打着追捕的旗号,结果一头扎进了同安岭的荒林里去,试图摆脱师团回到他本该在的边境要塞。 这算是另一种尽忠职守么?顾红蝶想到。 随着沈中校在荒林滞留时间越长,他的处境就越危险,虽然师团没有派兵追击,但他的小部队同样人心涣散,他们遇上了数十年罕见一次的夏雪,旋即迷路于这片绿色地狱中。 再往后面,中校的记录便愈发潦草,不过顾红蝶对他很有信心,无他,如果没有人找到他,那么顾红蝶也看不到这本书。 【7月3日,雪】 【同安岭独有的寂静淹没了我,我的连队只剩下不到八十人了,打猎勉强养活了我们,我们比较幸运,在暴雪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洞窟,足够支撑我们挺过去,洞里面似乎是一个蛇巢,靠着吃这些四脚蛇,大家过得还可以。很自然的,这个洞给我不详的预感,胆子最大的几个老油条也不敢往里继续走。山民出身的毛仔说这里是蛟化龙地方,我当时就笑了,反驳说这里哪来的水?不过,这些四脚蛇确实长得很怪。】 顾红蝶接连翻空了十几页,看上去空缺的纸页都被裁下了,切口十分齐整。她稍微脑补了一下这支残军的经历,在洞窟里遭遇了古早兽潮,仓促逃跑,最后百不存一,中校成功逃出,想方设法寄回这本书信合集,在寄送时被书信检查筛了出来,留了点不那么敏感的部分。 这很常见,书信检查从未消失过,哪怕是最宽松的时候都要筛查,更别说是有叛逃过往的中高级军官。 【我,我,我想,是,是,噩梦永不会过去,我一直梦见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会想办法回去,带兄弟们回家,啊啊,我该回家,我是皇帝的子民,我是龙的子孙,我相信……伟大光荣的白龙……】 到这里,顾红蝶已无法分辨出字迹,就好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在胡乱涂抹。 可怜人。顾红蝶嘀咕了一句,她没闲工夫细想,这些文字充其量来说只是一种消遣。她迅速澄清了脑海,在一分钟内入睡。 次日,小组继续校对此次任务地点,他们使用了战前最高级别的军用地图与最近最新的勘测图进行对比,先前派出到同安岭的一支小白龙成功侦察了慈悲岭一线,报告显示那里聚集的畸形种已经全部随投放的信息素离开,而始终盘踞着的暴民团体也跟着迁徙了。 这是一种特别的逐水草而居么?顾红蝶想到,在大部分的清剿记录里,暴民往往是与畸形种一道出现了的,反之说也可以,谁是谁的牧群又或者说,单纯的共存? 有一点顾红蝶可以确认,在畸形种的活动范围内,决不会有其他畸形种,非常典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顾红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中校家书,里面提及的山神洞窟。 她只能感叹一句岁月之所以值得纪念,是因为文明之于岁月。 在校对地点完善材料时,为了此次“清剿”行动而集结起来的部队终于全数到齐。最好的保密并不是一直藏在幕后,而是让人意想不到,所以小组对外宣称是指派来的勘测队,一路精细测量地形地貌。找不到比这个更完美的借口了,小组人员配置和器械装备都契合勘测要求。 小组列队于基地集结场。顾红蝶冷眼观察着所到的诸多部队,步兵、骑兵、猎兵,考虑到可能的碉堡攻坚,小组还特意扣下了原先要转往延齐前线的一支战斗工兵连,虽然说这支连队充斥着新兵,但再次也比普通步兵更有价值。 顾红蝶当然可以无视临行训话,她拿出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开始速写不同兵种的典型特征,毕竟并不是天天都有机会看见兵种齐聚一堂的。 首先是步兵,全部身着大八叶丛林迷彩服,行军背包沉重庞大到正好在士兵们的忍耐极限。耐磨的高筒军靴和着名的腰部防毒面具铁筒。一切都是标准的复兴军步兵样式,不管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步兵们没有使用1981年式无壳弹步枪,这种火力极其凶猛的金贵玩意有个缺点,耐用性相对很低。毕竟当初这是设计定型给当时追求火力的国防军,没谁料到它服役投产后会遭遇如此恶劣的环境,以至于还不如更老的1975年式有托步枪来的实惠。 一半步兵配备75式步枪,另一半人则配上了崭新的83式步枪。与前者相比,83式最大特点便是采用了导气式与枪管短后座混合自动原理,可以说这既是一支步枪也是通用机枪,新型工艺、复合材料的应用,使得83式在精度、射速、威力三者间达到很理想的平衡。75式固然无比皮实,但设计理念的落后弄得它缺乏扩展性,上不了导轨,连发精度也不够高好,加上后坐力颇大,不易为新兵上手,而且钢木结构太重了。 80式千好万好,但两个缺点就够让军方厌烦了,47毫米无壳弹不通用,单开一条生产线浪费资源,零件过多导致保养困难,中学毕业的士兵都不见得完全学会维修手册。 83式在标准、重型枪管、开闭脚架等切换就能迅速完成步枪、机枪化,兼容标准30发弹匣和75发弹鼓,优良的人体工学和轻质材料让步兵爱不释手。 骑兵们并非骑着高头大马,而是比较矮小的边古马,骑兵在丛林中的应用场景很少,这支仅仅五十人的骑兵算是后勤队了,看管整个部队的数百匹辎重骡马。复杂的同安岭不可能允许机械部队进入,千人部队就是极限了。看书喇 骑兵们与步兵最大的区别便是有檐钢盔与军帽,他们用的也多是75式改进卡宾枪,在高速运动的马背上泼洒自动火力算是浪费子弹,有经验的骑兵习惯于点射。 这两者都是最常见的兵种,久负盛名的猎兵就显得邋里邋遢了。这群意志坚韧、极善于跋山涉水追踪围猎的士兵穿着带罩网的迷彩服,全部戴着面罩,仅露出一双眼睛。他们的武器也绝没有统一配置,除了子弹口径统一外,猎兵会按照班组乃至于个人喜好自行选择武器。通常来说,猎兵多以班排形式自行游猎,能动性极高,一个班组就是一支特战小队。统帅部对猎兵的各项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最精锐的猎兵有资格装配外骨骼,而顾红蝶就看到了三支穿戴了“凤凰”外骨骼、眼睛长额头上的高傲猎兵。 最后是战斗工兵。他们平时还是按照普通步兵着装,不过可以看出背包用的是特殊的工兵背包,随时可以装上各类破拆工具和炸药,他们的小玩意非常多。顾红蝶看到为首的某个班长腰间挂了许多武器,工兵锹、刺刀、枪械组件、引信、手雷等等。 小组夹在队伍最安全的中部,顾红蝶沿着来时的乘卡车绕出基地,她透过车帘缝隙,望着慢慢朝着正中升去的太阳,她向着光,却看不清车外一个人的面容。与来时的唯一不同便是周围满是士兵,然而这无法给她带来安全感。 她很清楚,比起她追寻的事物之伟力,再来一万名士兵也难望其一分项背。 第162章 向北而去 顾红蝶曾观看过复兴军的季度演习,那是在铁壁区的训练基地,那个以大当量氢弹炸出来的巨大空洞足以同时容纳一整个旅进行常规训练。数以千计的士兵、坦克和各型尖端武器在她眼前掠过,她至今无法准确描述出那种震撼莫名的感受,在坐满了勋贵、官员的观礼席上,只有寥寥几个年轻面孔,对此,她倒是很直白地觉得,就是一朵逐渐染成黑色的茉莉插在灰褐色的泥土上。 但演习毕竟是演习,再如何逼真也不可能真正模拟到现实。现在,她第一次见到了一整支军队行军的模样,两个步兵营、一个猎兵连、骑兵连和战斗工兵连,以及后勤保障单位、备衔接训练队。上千人的军队在沿着曝晒地干燥飞灰的土路前进。 顾红蝶坐在闷热的卡车车厢内,考虑携行物资和必要的保密,小组不能卸下车蓬,用更通风纳凉的敞篷车厢,也不可以擅自下车独自行动。 半年的军营生活远没有那么高强度,顾红蝶暂时还做不到视痛苦为无物,她要来了一把扇子,一边吐着舌头一边不停扇风,而她的同事们要么是老神在在地闭目休息,要么径直无视了闷热不堪的环境,在继续研究档案或者操作电脑,不管是哪种,都是和动辄几千几百年的古董打交道,试图从一言半语中寻求到答案。 顾红蝶是不期待忽然顿悟的,她相信灵感的重要性,但更坚信一个严谨的论证结果是百般考证所得来,所以她更倾向于处理长篇大幅的档案,对于那种非常需要联想力的民间传说,她还真不是太敏感,毕竟她的方向是政治军事史,而并非现在已经几乎绝种了的微观文化。 顾红蝶轻轻撩开车帘,她当时就感觉到了牧人的手放在肩膀上,不过在几个月的相处里,她知道牧人要是真要制止的话就会直接动手,不至于这样子给一个相对温和的提醒。所以她顺着这条缝,观察着车外的一切。 现在仍是出发当日的下午,顾红蝶的腕表显示地表温度达到了三十四度,不算非常高,但由于东北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在盛夏季节会尤其缺乏水份,即便是下过雨后不久也很容易尘土飞扬。 重装前进的步兵们背负了枪械弹药、个人食水、被褥铺盖等等。看上去这群坚韧的步兵们一直保持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但在长达三四小时的连续行军后,每一步都是对意志力的考验。这支沉重的枪会变成无处安放的累赘,背包带会深深勒紧肩膀里去,靴子进到的杂物和砂砾又因为长筒军靴的不易脱下而难以去除。随着一步步走向北方,附骨之疽般的辐射开始攀升,半罩式呼吸面具戴在每个人嘴上。步兵们一边要忍受飞扬尘土,还必须在连呼吸都没法正常呼吸的痛苦里煎熬。 配给小组的是经过改装的东风卡车,车后厢设有供给电源的长桌,上面赫然摆着一台电扇,没开的缘故不是舍不得电,而是纯粹不能吹乱文件罢了。小组的卡车也不可能像其他军需卡车一样挤进去二十个人,放个屁全都闻到味,也不用说人躺在物资箱上,要人揪着脚才能出来。他们简单地一辆车坐八个人而已,加了软垫的座椅可以躺下去。看书溂 条件谈不上好,但起码顾红蝶可以坐在一米多高的车厢里低下头去看轮胎边的士兵。她总可以看到稚气未脱的面庞,很多只有一米六五个头的女兵必须弯着腰走路,她们的负担不会比男兵轻很多,捆在身上的行军背包叫她们很难直起腰。 她面前的这个女兵似乎是一个战斗工兵,宽度和人等宽,长度到人臀部的背包把她压得前倾走路,身前套着马甲,挂着弹匣包和很多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的配件,75式步枪挂在脖子上,然后这个女兵两手平拉着步枪,以一种可以称之为桀骜的方式前进。 她们应该都出自于地下城,顾红蝶并不是出生起到现在一直待在军委大院里,她会在后周六日跑去织女区的市场玩,她见过无数个与她没什么区别的女孩。所以她好奇,这些城市里长大,去荒芜地表服役的女孩,怎么在短短几个月间就变得如何坚韧不拔? 顾红蝶看到这个女兵身后跟着同样不发一语的男兵,一样黝黑而沾满汗珠的脸,有军帽遮掩着,寸头和短发区别不大。 顾红蝶想起了她在大院里经常听见那些肩膀扛着星的叔叔伯伯争论到底是提高还是降低女兵比例,她听过很多论调,但在他们的论调里,并不存在男女的区别,可能是人的好用不好用,反而是军队受了天大委屈,不得不吸纳进“劣质”的兵源为维系荣誉。 卡车在土路上能安稳地开到六十公里一小时,步兵们辛苦一天行军,也只是最多走三十公里罢了,卡车以慢吞吞的速度行驶在长长的队伍旁。偶尔路过的军需卡车挂满了人,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会翻覆,骡马辎重队自然堆满了因为中暑体力不支的士兵们。 她想起了古时候的兵,出身良家子的兵,对于这样的负重行军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也是这样靠着骡马一路往北边去打罗斯人。 如果说刚才没有路过一队装甲猎兵,机械外骨骼跳跃路过的话,顾红蝶完全可以把自己代入到两百年前的近代军队里去。 以聚能电池为动力的外骨骼甚至能供应得起电磁枪,这队充满科技感的猎兵行进在背着卡宾枪的骑兵与艰难前行的步兵间。有时还能听见骡子挨鞭子的叫唤声。 顾红蝶突然感到荒谬无比,这支后启示录时代的军队高低并存了步兵、骑兵、战斗工兵和最先进的装甲猎兵,马刀和电磁枪相距不过几米。 顾红蝶回头望了眼奋笔疾书中的一名次席研究员,她有问过这个也出身龙大的学姐,对于她们所做的工作, 顾红蝶以为这个比她高了大概五六级的学姐起码会淡漠地注视她一下,结果人家头也没抬,刹那间让顾红蝶以为即便有人抱着她从后面操她,她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只要不干扰了她的工作。 在之后一次工作时间外的饭点里,学姐的回答非常标准。 “保密守则第一条,不该问的不要问。” 也就是那个时候,顾红蝶矛盾的觉得,她所学的,那么有用又那么没用。 第163章 食尸鬼巢穴 “记录现在坐标,标记,乙类食尸鬼巢穴。”李敏博戴着防毒面具颇有些瓮声瓮气说道。 顺着他手指指向处,越过陡峭山崖,能明显地看到底下林地有一片呈不规则圆环状扩散开的凹地,这一块地区没有侦察队之前走过区域那样被黑色树木覆盖,而是稀稀疏疏长着不反光的黑色灌木,也没有覆盖同安岭北岸随处可见的落叶腐殖质,地面有许多类似于牛蹄似的足印。最重要的是,非常臭,即便是站在山崖上,背风处,隔着防毒面具也能闻到相当强烈的腐烂油脂臭味,感觉就像是某种臭鱼罐头倒在路上,被夏天太阳暴晒了很久的味道,冲鼻地不行。 光这么一会儿,忍耐力略低的侦察队员就有点作呕的迹象,饶是他们北上一周多了,遇见了一堆鬼魅魍魉,但也实在没闻见过这么臭的东西。 沈如松还好一点,但是他后头的杨旗禁不住开嗓了,在无线电问道:“班长!把内置香薰开了,太臭了,遭不住啊。” 现在他不是老大,他现在听李敏博的话,见后者没空搭理他,沈如松只得安抚了自家班里几个人,低声道:“没闻过臭豆腐?” 猎兵们倒是安之若素,他们四散开来,守卫住这处小小的山崖,半光学迷彩使得他们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几名身手格外敏捷的猎兵爬上树梢,把天线架设上去,等到“呲溜”一声滑下来时,身上沾满了黑褐色的剧毒松针,不过他们直接浑不在意打掉,接着没事人一样喷了点信息素了事。 和猎兵在一起愈久,沈如松等人就愈敬佩这帮子狠人。在野外长距离行军本就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且是在同安岭北岸这种叫天天不灵的鬼地方。前几日刚跨过珲江,战斗工兵们就开始顶不住了。先是无处不在的脂瘤和毒蛇猛虫,叫人宿营时都无法脱下防护服,然后是伺机而动的变异兽。这里的变异兽不是千山那样称得上“可爱”的盔鼠,个顶个是不要命了的嗜血,众人喷了伪装信息素尚是安全,少量沾染了人类味道的异兽在落单后直接被分食,场面之惨烈叫人咋舌。无数次一臂之遥外就是轻松取人性命的鬼怪,隔着几层薄薄的化纤服,所有人都清楚利齿穿破的下场是什么。 还有辐射,敲骨吸髓的辐射,来一回要减几年的阳寿。 “搭建营地,今天就走到这里。”新的命令来了。 “听到队长的话,动起来。” 沈如松立刻催促士兵们动起来。工兵锹挖开呲呲冒油的黑土地,因为是在山崖上,不需要额外铺垫,只需要清理掉岩石外的泥土,随后敲下双层帐篷,这是气密型帐篷,只有在这里面,才能摘掉防毒面具。 很快,李敏博召集来三个班长,折叠桌上草草摊开了地图一角,他用匕首撬开了罐头,吃光了食物又小心将空罐头盒存储起来。这才挪转过地图,指着所在位置说道:“我们接近到慈悲岭了,再往前就是高危险区,我们清理掉附近的巢穴,然后等待补给上来。” “能呼叫远程支援么?”另一个猎兵班长异议道。 李敏博摇摇头:“已经太深入了,无人机不好寻找位置,而且眼前这个巢穴建在隐蔽地很巧妙,炮火不见得能深入到第二层,至多把表面打烂。” 像是解释给沈如松听,李敏博继续道:“食尸鬼巢穴和喜欢筑巢岩洞的盔鼠不大一样。这个畜牲很狡猾,有点类似白蚁,建了很多坑洞,摧毁掉外面一层也没多大用,不把支撑柱或者炸塌掉核心层,不然没用,最好是搞掉它们的孵化场。” 沈如松一听就晓得是战斗工兵上场了,他点点头,拍了拍自家的臂章,略有轻松道:“我等着不就是现在么,成天劲钻林子,小伙子早等不及了,背包里都是炸药,少背些炸药反而舒坦。” “过会儿我带队去去侦察外围,尽可能绘制坑洞地图,之后轮到你们上场。”李敏博颔首道。 “重装上阵。” 沈如松用望远镜看着先行出发的猎兵们消失在密林中。 四名猎兵子弹上膛,跟着开路在前的李敏博后,这个老资历的猎兵素来敢为人先,队伍呈着扇形阵势,彼此保持着紧密而不失视野的速度,一步步向前,密林下的腐殖质在一点点消磨着体力,拔脚抬出时不知几多污水。 林间窸窣绊响声传来,不需言语,猎兵们顷刻间躲到树干后,李敏博眼睛透过枪支瞄准镜扫到林间划过的庞大黑影。他不用细看也晓得黑影主人长得什么样子。 两条极度强壮甚至让肩膀远高于脑袋的前肢支撑了整个畸形身躯,后肢变成了平衡足。一旦食尸鬼发起冲锋,没有强悍火力根本化解不了。不过李敏博没什么担心的,他手里的枪都是重枪管的猎兽步枪,127毫米口径爆炸弹,打人身上,一发就够人变成血沫。 猎兵们呈扇形搜索队形疏密前进,他们迅速赶到了巢穴外侧,扔出探测球进入到巢穴内部,随着扫描图传回到电子平板上,进攻计划也随着了然于胸。 一发红色信号弹升起,崖上的士兵们见到信号,旋即把目光投到战斗工兵上。 已然整装待发,披上了久违的水冷护甲,浑身武装到牙齿,仅有目光穿过了电焊盔。沈如松提着重枪管步枪,他身边是提着防爆盾牌和霰弹枪的同伴,以及协同突进的猎兵们。看书溂 脚步沉重地越过林子,烂泥般的腐殖质阻挡不住士兵们的脚步,站在巢穴洞口边,这些比公牛体格更大的异兽正是从此处进入,对于人类来说,好比是踏入到幽深隧道中。 炫目的白光刺破黑暗,冰冷的枪械握把赋予了人无限的安全感,沈如松和他背后的人很明白,只有炸掉这个巢穴,这个阻挡了大部队前进的食尸鬼洞窟,他们才有空吃上今天的晚饭。 第164章 深入 盔灯照射出炽亮的光束,刺透黑幕直至隧道尽头。作战靴踏过细碎起伏的地面,轻轻的“沙沙”声在寂静回响。枪械触动着甲片与战斗武装,偶尔有一股渗漏的水流涌出,将靴底的暗红色洗去。 “报告位置,完毕。” 通讯器里传来李敏博的声音,他带领着一队猎兵朝着侧边坑洞前进。 沈如松瞥了眼不久前留下的岔口记号,随后他偏头说道:“五百五十米处……” 话才说一半,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搞得他嘴巴一歪,飞速架起枪,大叫道:“哪里!” “前方……”开枪的是杨旗,他的语调显得急促,他推着盾牌抵近,在枪挂手电筒的照耀下,赫然一头小食尸趴伏。 “工兵?遭遇情况?” 沈如松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杨旗让开些位置。 “安全。”沈如松看着那头没有立即毙命,尚在蠕动的食尸鬼扣了扳机,威力强大的127毫米猎兽弹将眼前这头食尸鬼的躯干炸出好几瓣狰狞裂口,但这仍不足以产生毙命效果,这就是变异兽最棘手之处。能在昔年高强度的地表辐射环境中幸存,并发展繁衍的种类无不进化出超常顽强的生命力。 食尸鬼伤口处的黑血只短短涌出几秒,随后便被迅速凝住,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膜凝析出来,覆盖在面积较小的伤口,而它的腹部被霰弹枪独头弹基本打烂,内脏与肠子正随着主体的不住晃动而抖动,但也仅是抖动而已。如果人类的腹部遭受如此重创,里头藏着的器官早就流溢了,但食尸鬼的身体构造就不会。 沈如松看到了食尸鬼内部一种像蛛网般繁密的淋巴管。同样是免疫系统的重要部分,但以食尸鬼为代表的变异兽都特化了淋巴系统,使之能够吸收辐射并促使自身的快速成长。大量的淋巴管、淋巴瘤堆集在变异兽体内外各处,令它们履辐射绝境如平地,获得旺盛的生命力,也令它们一生尤其短暂。 一头食尸鬼不到几年的生命里,要完成筑巢、繁衍等工作,每天必须要吃下相当于30体重的食物来维持体内过于活跃的代谢,可想而知,把人的寿命上限缩减到三十年,人该会以多狂暴的方式来完成既定目标。 沈如松低吼一声,又是一枪,终于打爆了食尸鬼的头颅,那里是神经束最密集的地方,严格意义说,除非把这头食尸鬼体内各处的神经束和分脑都打烂,否则不能算死,只算重创。 “补一枪!”所以沈如松又命令邓丰补枪,把食尸鬼打到四分五裂为止。 沈如松手臂前扬。 “推进!” 在脏臭不堪的坑道了,工兵们开凿孔洞,并安放塑胶炸药,准备炸塌支撑柱,一举废了这个食尸鬼巢穴。 猎兵在朝里头熏信息素,迫使食尸鬼往洞穴更深处钻,毕竟在狭窄地形,食尸鬼的蛮力并不能发挥出来。猎兵护卫着工兵,让他们得以心无旁骛地作业,按照爆破的标准流程施工。 “安置完毕!” “起爆,起爆,起爆!” 凭着探测设备与老道经验,沈如松等人又是擅长计算的工兵,他们很快得出制造小型爆炸、轰塌部分土隧道又不至于引起连锁坍塌的安全当量,这样他们能封堵住明面上的食尸鬼逃窜路径,再以火力优势一网打尽。 烟尘冒出坑道口,脚底下的震动如约停止,先行回到入口处的士兵们低低地欢呼起来。 “还是太麻烦了,如果有云爆弹就舒服了,直接打两发进去,没烧死也窒息了。”沈如松说道。 “这东西你得自己扛过来。”李敏博说道,他看了看表,休息片刻,让各班组重新进入。 爆炸将巢穴坑道炸到只剩下明确的两条,沈如松隔很远都听到了食尸鬼们嘈杂的“轰轰”鸣叫声。 “它们是真的怕喽。” 狭窄的隧道不需要一次性进入太多人,多余人手全部回到出口预备队。 一发带有曳光尾迹的诱饵弹射入,沈如松放下电焊盔面甲,“嘭嘭”敲了两下,沉声说道:“跟着我上!” 士兵们小步疾走,爆炸余尘未散,而食尸鬼无路可逃,沈如松身披水冷护甲,枪支庞大的后坐力轻易被体格化解,沈如松无视着肩膀的些许疼痛,霰弹枪喷出金属狂潮,把前方似黑潮而来的食尸鬼一批批刈倒。 “站定!”沈如松喊道。 “坚守位置!小伙子们!” “准备冲击!” 食尸鬼凶狠地冲撞着盾牌,但穿有水冷护甲的战斗工兵人人岂是一句“龙精虎猛”形容得完?他们齐齐喊着口号,挪步压下重心,盾牌稍歪,鼠辈刚想越过顶稍,就被后面的射手一枪爆头! 黑血兜头淋下,辐射计疯狂“嘀嘀”乱响,这时候谁特么管这个?沈如松他顶着前排兄弟的后背,一同卸着冲力,枪就直接架在杨旗的肩头,开火,乱杀! “推!”不用沈如松下令,其他工兵齐齐吼道。 队形前压,盾牌手们暴躁地“嘿了”一声,硬生生推着鼠尸朝前一步。 濒死的食尸鬼们被踩在脚下,撕咬着水冷护甲坚韧的表面,盾牌手们无暇处理,沈如松也不会处理,他们的火力完全向着一波波涌来的食尸鬼投射去,鼠辈便是鼠辈,洞穴里藏着许多,总要比意料里更多! 最后的医护兵以手枪点爆了尸骸里奄奄一息者,隔着防毒面具的视窗格栅,沉重的呼吸声伴着有力心跳声,她猛然抬头间,听见班长在喊 “跟着我!” 于是她生出无穷勇气。 隧道豁然开朗,士兵们已成功推进到最终的巢穴。诱饵弹接连打出,食尸鬼们争先恐后地奔向致命诱惑的信息素,然后被密集打翻。 “戾~~~”长长的嘶鸣中,食尸鬼们终止了对信息素的本能贪婪,它们刷地转过头,嗜血的豆大眼睛盯得士兵们心底没来由的一凉。 “散开!散开!”沈如松注意到身周地形已是宽阔的洞窟,但忽然集中的食尸鬼叫他无心处理,他呼唤着小组分散成最大化火力网。 骤然迸射出的火力极其可怖,发起决死冲锋的食尸鬼一半倒在路上,这些可悲的造物恃着满腔血气之勇,试图挽回败局。 火线击垮了食尸鬼的冲锋,沈如松高喊着:“整队!”小组即合拢起来。 “准备撞击!” “推!” 洞窟内,盾牌手难以再遮挡住全部战友,他们承受了主要冲击,但仍有少数食尸鬼绕后,杀向防护更薄弱的射手,一旦它们冲击成功,队列便会打散,失去队形保护独自为战,伤亡就难以避免! “坚守位置!”沈如松狠狠一拍队友。“止步!” 沈如松不退反进,吐气开声向前压去,将袭来的食尸鬼群狠狠撞了个趔趄! 食尸鬼见状立刻扑向要做出头鸟的沈如松,一拥而上撕咬爪挠,倏忽间,防兽垫的鞣制硬皮被咬破,但内中填充纤维以铁丝固定,食尸鬼利爪再是锋锐也无法一时半会刺开。 沈如松抬手一枪插进一头食尸鬼嘴里,“轰”地一声闷响,打得它肠穿肚烂,正要回身跳回队列,不料斜刺里冒出一头浑身浴血的巨食尸鬼,堪比小黄牛,沈如松接连打光了弹匣,也没法拦住它前冲势头。 沈如松匆忙更换弹匣,他手速很快,按下弹井解脱钮,弹匣落地瞬间,他就顺着快装把拽出了弹匣。 第165章 恶战 「前顶!前顶!」 沈如松装上弹匣还来不及开枪,食尸鬼就闷头撞来,猝不及防下,沈如松像断线风筝一样被打翻在地,食尸鬼欺身而上,上下颚张大到极致,森白利齿以销金裂铁之势咬来! 仓促间站立不稳的沈如松被巨食尸鬼撞翻在地,流淌着黄绿涎水的下颚骤然咬中沈如松的电焊盔,「咔吱咔吱」地令人不觉间以为他的脑袋就要如果仁般挤碎。 沈如松拼命掰扯着食尸鬼,然而这头嗜血的畜生根本不松口,他感到电焊盔在一点一点地凹陷进去,然而他的手却弯不过去,找不到发力点,他现在空有一身巨力,却被外骨骼扭矩限制,拳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个念头闪过,沈如松想也不想,暴吼一声,不是想吃了老子么?来啊! 他不再翻滚挣扎,任凭巨食尸鬼粗壮蹄爪践踏着他的胸口,放开手脚任由啃噬,他嘶喊着紧紧箍住食尸鬼,两臂缠住食尸鬼的颈部,然后,拼死下压! 想吃老子?那先比比谁的骨头硬! 情急之下,食尸鬼半个粗壮无比的脖子都被沈如松勒扁下去,一股股血浆照着它的喉咙溅射出来,而沈如松整个电焊盔都被吞进去了,毫厘之外,就是辐射度爆表的淋巴管! 「啊!!!」沈如松吼叫着,左右手互相扣紧,以平生最大力气往下勒压。 现在改成食尸鬼拼死挣扎了,沈如松钢拳指套深深嵌入到皮肉之下,像扯一张旧牛皮纸一样掰皱、掰开! 「咔蹦!」一声脆响,食尸鬼生生被沈如松压断了颈部! 这下食尸鬼再也使不上劲了,沈如松狂怒地探出头来,抱起这个孽畜往地下一摔,然后抬起脚,钢脚掌照着它脑袋就是狠狠一踏! 血溅三尺! 顾不上擦一把污血,沈如松溜着枪带抓起枪,掏出弹匣砸进去,吼叫道:「整队!」 看傻了眼的士兵们赶忙重新规整,以沈如松为圆心建立起楔形队列。 他们要继续突击! 成楔形锋线,战斗小组恍如是逆着潮水的破浪艏,一头头食尸鬼倒毙在他们炽热的火力网下。 随着第一头食尸鬼的出现,更多的食尸鬼仍在涌出。天杀的,它们从哪里来的?! 前排的盾牌兵渐渐力有不支,大伙毕竟没有外骨骼,但是顶不住也得顶!沈如松扛起盾牌接替过来,站在第一线! 沈如松敲着杨旗的头盔喊道:「轮换!轮换」,他寻机倾斜盾牌,顶翻了头食尸鬼,然后闪身交接。 但就在此时,换手交接的刹那,有个食尸鬼逮中了缝隙,长有短小犄角的头颅借着空荡顶了进来,沈如松大惊之下奋力卸力顶住。 他是顶住了,但旁边挨着的谢国荣就有点扛不住,突然增强的力道叫他崴了个趔趄,盾牌阵直接冲了个大缺口出来! 数头食尸鬼顶将进来,狭窄的三角形脑袋犹如凿子,后排的猎兵们被顶地人仰马翻,全武装的战斗工兵都招架不住,何况他们? 一头普通野猪尚且能顶得大汉夺路而逃,何况这些体壮如牛的巨食尸鬼? 践踏撕咬之下,猎兵们阵型不由得一乱,但他们可是猎兵!危难之际岂能慌了阵脚! 近距离战变成了肉搏战,一时着急,甚至有人丢开了长枪,拔出手枪,一手揪着食尸鬼耳朵,一手举起手枪照着它的耳洞打去。 匕首来回扎得鲜血飞溅,食尸鬼利爪穿透了防兽垫与军服,长有一两分米的倒钩爪子一剜就是一大块皮肉。 嚎叫声与咆哮声,光束断续闪烁,将洞穴时而照得雪白,时而漆黑,人和野兽厮打滚倒在一起,枪焰爆发,弹壳坠地,刀刃翻飞,尖齿咬合。 沈如松挥臂抵抗住啃咬,揪住食尸鬼后颈,枪口捅着肚皮来了一枪,血糊糊杂碎喷了他一身,他抓住摔倒的同伴的武装带,倒提着他往后一扔,扔到暂时安全的角落。然后沈如松小幅度转身,返回再战! 他拧下胸袋挂着的一枚高爆手雷,扬手抛飞,顷刻间,橘色热浪令洞穴亮如白昼,飞散的燃烧碎片灼热着沈如松的眼帘。 他看到了,无数食尸鬼奔来,黑茫茫的潮水中,一轮轮猩红的红芒。 「防御!」他大喊道。 混乱中,一轮排枪扫过,紧接着便是飚猛的扫射,硬生生划出一道分界线,令野兽不得寸进! 沈如松手中重枪管步枪气浪喷薄,几秒内,二十发子弹宣泄殆尽。 最后一发打出,空仓挂机「咔」地一声响起! 作战马甲上的纽扣坠落在地,沈如松继续抽出弹匣,单手换弹完毕,燃烧未尽的火药余焰飚出浓烈的臭味。 沈如松弓着身子,却是交叉步前进,摁着通讯器喊道:「把伤员带走!」 在后方充作预备队的猎兵早已出发,通话器里传来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是申思,在嘈杂而空洞的脚步声里,他喊道:「来了!」 沈如松左手以侧握姿势据前枪口,而非标准的握持弹匣或枪管护木,他得快速指向,他要阻截住食尸鬼的冲锋势头。 坚守! 争取到几分喘息机会,医护兵拖着伤兵拼命向后退去,伤势不重的士兵们顶在原地,比起之前的握拳凸指式的突进冲锋,现在改以五指伸开式的火力散开。 猎兽步枪虽说也是款祖爷爷辈轻武器,射速也不快,但是威力就是强!用的是和重机枪一样的127毫米重弹,专门猎杀畸形种,一发下去,皮糙肉厚也得废半条命! 食尸鬼被重弹揍得晕头转向,速度不由得放缓。士兵们填装起下挂发射器,跟着诱饵弹打出造成的聚集窝,一发枪榴弹下去炸得食尸鬼四分五裂。 但这种环境下到底没带自动榴弹枪,野外行军实在带不了太多重武器。况且猎兵是探到这里存在洞穴,但料到得食尸鬼数量不是预计的80头或者100头,目前光打死的就接近三位数了,按照猎兵作战手册的击毙—脱离比例,意味着这个洞穴起码有400头以上的成年食尸鬼。 这个食尸鬼巢要比想象的更大! 现在断续投入的只有15人,总人数也仅有一个排,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因为倚靠坑道口,食尸鬼发挥不出数量优势,若是在林间,局面就得反过来了! 食尸鬼那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叫沈如松连摁了好几下通讯器才成功,他咽了口唾沫,叫道:「情况怎么样了!」 嶙峋岩壁上升起了渲逸惨淡红光的降落伞式照明弹,一个攀在高处的猎兵看清了巢穴外景,看清的瞬间,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冲到脑门,这是个双层巢穴! 捅了个大窝! 「马上装完炸药!」李敏博防毒面具下的面色自然不好看,他呼叫着前方战斗工兵,但更要命的是,他们已经炸开了几条支撑柱隧道,但是并无干扰到整个巢穴,愈发证明了双层巢穴的猜想,即便再去钻孔,再运来大当量炸药以及铺设后续,得多少时间?! 「埋住隧道就够了!」李敏博吼道,他当机立断,既然无法竟全功,就先保住自己人! 不断从战友马甲侧面取弹药,沈如松控住自己手指,紧张而精准射出三发点射。他的脚下虽未堆砌弹壳,但空弹条、霰弹特制塑料壳散落了浸血灰土满地。 眼见着伤兵已经被医护兵和来帮手的战友们带走,他高喊着:「梯次后退!」 「换弹!」 「我在换弹!」 「补位!」 喊声接连不断,留在最后的都是重甲战斗工兵,几个人防御在两米多宽的巷道口。 背包堆在身侧,但人们无暇弯腰去捡,他们排成龟壳阵型,尽可能地卸轻正面的对抗力。 沈如松接替过汗水淋漓的邓丰,扛住盾牌,头罩在电焊盔里,又戴着袖珍空气过滤器,憋闷浑浊的空气令他着实呼吸困难。 「工兵!撤回来!」 「要炸隧道了!」 第166章 引爆 「要炸隧道了!」 通讯器里传来李敏博的吼声。尸鬼狂澜中,沈如松叫着众人有序后退,一旦失去盾牌掩护,穿着重甲的战斗工兵两只脚怎么赛得过四条腿的食尸鬼?再厚实的水冷护甲都能给磨平刺透! 「!」沈如松怒骂着,这个节骨眼上,他手里的枪突然「」地一下卡壳了! 沈如松飞速地掰着枪机试图复位,但他的猎兽步枪在这一刻钟内打掉了至少五个弹匣,百来发子弹,全是以最高射速! 稠血、粘液、灰尘、废热,枪口冒着缕缕烟汽,护木发烫,毕竟是127毫米弹药,对枪管的烧蚀性要比普通弹高得多,恶劣环境连续射击下,坏了又能怎么办?! 要他的命! 沈沈如松心下一着急,竟是直接掰断了拉机柄,这下好了,不管是枪膛堵塞还是弹簧复位不够都不用管了! 这把枪废了! 就是这么个火力疏漏,就有头食尸鬼闯了过来,沈如松举枪做了个刺杀动作,把枪给攮进食尸鬼嘴里,一口气给贯穿了眼! 像挥棒槌一样甩飞这头倒霉到家的食尸鬼,沈如松拔出手枪单手射击,这下他自己背负的武器都没了! 倏忽间15发子弹打空,沈如松也不去找战友们索要枪械,干脆全心全意抵住盾牌,以血肉之躯加上钢铁骨架,生生抵住了这轮黑潮! 趟过碎尸残骸,食尸鬼灰黑色的皮毛上沾染着可怖血光,即便是隔着大老远也能听到那阵摄人心魄的鼠潮推进声,那是一种琐碎到骨头发麻的响声,一万双兽爪踏地,一千双猩红的血眼择人而噬,在坑道尽头,就在五百米开外,它们正在涌来,马上涌出地表,铺满这片大地! 工兵和猎兵一起把炸药装进套筒,而另一边才刚凿出合适的孔洞,如此紧急,他们来不及设置更长更安全的导线,安装雷管与电发火起爆器,快速并联导线,然后汇成总起爆钮。 这时的沈如松等人千钧重压下几乎要折了膝盖弯,这群食尸鬼犄角上挂着前边的同类,那些濒死的食尸鬼绝望而修长的哀鸣,似乎是在说:「后退!」,而后边皮毛犹如黑缎,推搡扑咬的大食尸鬼回以凶狠短鸣,嘶叫着:「前进!」 吃掉这个龙山人! 「设置完毕!」汗水砸落,负责爆破的猎兵以不可思议的手速完成了管线串接,确认他负责的孔洞安放炸药完毕。 「安放完毕!」 「完毕!」 在最短时间内,士兵们尽可能安置了最多的炸药,他们使用的是黑索金式猛炸药,一开始抵达巢穴时没带太多,等到意识到不妙,从营地里取来储备却有些迟了! 起爆器摁在李敏博手里,这个魁梧汉子掌心和着血与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巷道,枪声密如爆豆,枪火照亮的巷道丝毫不曾黯淡下去。 「你们先走!」沈如松喊道,他扛着盾牌,他松手了这口气泄了,遭殃的便不是他一个了! 「想得美!」邓丰骂道,他的枪法极准,微微闭着左眼,在毫秒之内完成了捕捉、锁定、开火的全过程,子弹精准从食尸鬼脆弱的鼻孔处射入。 「老子是班长!」沈如松骂回去,有的选他早想丢盾牌跑了,换成常人顶着,只怕坚持不了十秒,十秒?谁有能耐在十秒钟,带着一身枪弹跑出一百米? 沈如松后脚掌压住了个凸起,吐气开声间,骨头缝里又榨出力气来! 「快点!走!」 其他人见此情形不再废话,局势危殆至此不必多言,总有人要留下殿后。他们相信班长,抱以坚定眼神旋即脱身离开,一份份重压开始落到沈如松肩上、手臂上、腿脚上,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绷起,他每 一寸真实的骨骼都在耐受。 这个时候不会有矫情的人,邓丰和杨旗等人尽可能地扫荡掉爬出空隙的食尸鬼,然后握着枪,向后跑去。 咸腥汗水汇聚在电焊盔中,沈如松艰难默数着,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嘎」作响的声音,他得撑住。 邓丰最快赶到了坑道后,他手里还拽着挂了彩的谢国荣。 邓丰一松手,谢国荣便摔了个马趴,他还没爬起来便大喊道:「班长还在后面!」 「沈如松在搞什么?」李敏博接应着后续奔来的战斗工兵们,他们个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一段四五百米的距离比刚才的鏖战更累人,他们连个囫囵句都说不完。 「班长……班长他……」 「他在做什么啊!」 「他一个人在扛!」 「队长!鬼过来了!」前沿猎兵叫道,他叫的太急,直接连口,吞掉了「尸」字。 李敏博抄起枪,无暇顾及更多,吼道:「整队!防御!」 「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沈如松数到最后三个数时,奋然迸发出全力,万钧之力竟是被他逆向撼动一瞬,盾牌向着外侧倾斜一丝,借着这股反弹的力道,沈如松返身就跑! 血液之冲脑门,这短短几秒钟内,飙升的肾上腺素赋予了沈如松常人难以想象的步速,大概猎豹也不过如此。 屡屡几次毫厘之差,食尸鬼就要咬住,沈如松后脚踢出的尘土就能洒在一步后的食尸鬼头上,在剩余的三百米内,他需要再拐过两个岔口! 「守住位置!」李敏博高喊道,他手上的步枪一发一发地蹦出炙热的弹壳,47毫米无壳弹的威力不会差,射入造成的短期空腔和翻滚效用非同凡响,前面一个小洞后面一个窟窿,食尸鬼吃两三发照旧会丧失行动力。 但目力所及处,尽是黑潮,源源不断的食尸鬼冲击着防御阵线,哪怕所有人都顶上来也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没有谁说炸坑道,但人们不自觉地往李敏博那儿投去目光,超时相当久了,究竟该怎么办? 复兴军的信条即是一个不落,即便是一个能批量补充的基建兵,能救的情况下绝对一个不落。但这又是个必须有所牺牲,有所取舍的时代。 所以,这其实不是个抉择。 只是个答案。 李敏博额头绽开条条青筋,面目皱纹堆积如山壑,他明白,多等待一分钟、一小时毫无意义,这上千头食尸鬼顺着隧道冲出,在旷野,在林间,他们就成了被屠杀的对象。 李敏博亲自按下了起爆钮。 火花打燃,电雷管起爆,轰击,炸药于千分之一秒发生反应,释放出威力极强的能量,冲击波摧毁了沿途一切,化作齑粉与连绵不绝的坍塌。 第167章 逃命 爆炸前一分钟 食尸鬼追得是如此之近,万千是在撵着沈如松的后脚跟在追,食尸鬼的前肢好比蟹钳,短但锋利,后肢粗壮有力,顿地时的震动甚至在摇晃着沈如松的身躯。追的最近的那头,头上髭须都快刺到了沈如松的脚踝,只要他稍微慢上一瞬,就是被啃食殆尽的下场。 沈如松甩开膀子飞奔,硬底长靴踏在富有黏性的地面上,食尸鬼进食后的残渣和体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类似真菌的黏糊糊物质。体力充沛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事,随着沈如松作战耗了力气,身上装备又沉重,越来越限制住沈如松的行动。 后头就是绝命追赶的猛兽,沈如松顾不得许多,肾上腺素爆发时大脑都没法思考,光线又昏暗,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什么突出物,若不是沈如松咬着牙绷紧了腿硬生生扛过去,光这一下就能让他迎面翻倒。 右腿剧痛,身体一歪,又撞上了石柱,沈如松忍不住惊叫着跌倒,天旋地转间他下意识蜷曲了身体,没来得及做何反应,食尸鬼即从他的后背上践踏过去,一头头重逾千斤的凶兽嘶嚎着奔过,后头撵得紧了,反而是你推我搡地挤出去,但是底下沈如松一个肉体凡胎纵然罩了个铁架子,又能捱得住多久?经得住几分? 防弹衣后心甲不消十几秒便被踏得往下凹,陶瓷板挤压着沈如松的胸口,不过好歹是护住了要害不至于瞬间给踩烂了胸腔。他头朝下压着地面,心肝肺间难免涌上股腥味,他呛出一口口血喷在呼吸器里。 沈如松根本没有喘气机会,一头头食尸鬼将他的脑袋深深踩进土里,就像种蒜头一般把他的电焊盔半边踩下去。 口鼻间涌出的鲜血,倏忽浸没了呼吸器,沈如松拼命地疯狂地想要起身,但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被自己的血呛住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他仍在吐血,同时聚积在呼吸器里的血液溢不出去,就只能朝着鼻孔倒灌。在这么窄窄的、几平方厘米的地方,沈如松就快要呛死噎死憋死在自己的一腔血里! 践踏、呕血、窒息,由内而外的打击,在不到一分钟内就彻底击垮了这个年轻的复兴军下士,他有力的臂膊被食尸鬼踩在肮脏趾爪下,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却要溺毙在泵出来的血中。 爆炸! 在沈如松意识消失前的一瞬,自隧道彼方传来的强大震动迫停了食尸鬼。这些畜牲发自本能地感知到危险不可抵御,它们愣住了。 趁着愣住的这一下时间,求生的本能促使着沈如松拼榨出深埋于骨髓的那一丝力气,他奇迹般挺身而起! 血液顺着他的胡须流淌而下,沿着脖颈湿透了他的胸膛。氧气吸入的那一刻,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 血气冲脑,沈如松胡乱摸索着马甲,拽到一枚方罐烟雾弹便揪开了拉环! 「嗤!」镁粉点燃,与化学试剂反应,释放出浓烈的淡黄色烟雾,一股奇异的臭味扩散出去。 这是信息素烟雾弹! 食尸鬼嗅到这股与天敌相同的味道后,霎时慌了阵脚,它们在血统上便天生畏惧生物链更高端的掠食者,即便这是假的,以它们突变后依然可怜的智慧也无法分辨出来。 饱经枪林弹雨而嗜血,隧道崩塌、「畸形种」气味,双重袭击令食尸鬼四散窜逃,它们沿着一个个隐秘低矮的坑口逃走,刚才的前进气魄消散地无影无踪。 沈如松瘸着腿站起,震动不仅没有停止,而是愈发剧烈,腥臭的土隧道里碎石不断,一波强过一波的抖颤意味着连锁塌方。 沈如松明白这是引爆隧道了,一番生死关头,他本是浑身燥热,明白这点后他立马手脚冰凉,无边的恐惧刹那攫住了他,叫他动弹不得。 我……我,我还在 这儿啊?! 但来不及多想,连恐惧都没空恐惧了,沈如松腰间挂着的小灯幽幽亮着,他的前方山崩地裂,所有事物都在崩塌。 沈如松狂叫着,他拔腿就跑,他还想活着!他很害怕! 转身提步,他却又摔了个跟头,沈如松艰难爬起,双手撑着地不住向后挪动着,烟尘纷飞,窄窄的一方天地,黑暗如潮,吞噬着沈如松前淡淡的余辉,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沉重呼吸声。 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念头都在推搡着他,逼迫着他快跑,快跑! 跑啊! 沈如松大喊着,嘶吼着爬起,仍是攥紧了枪,攥紧了仍旧给予他安全感的武器,然后奔跑。 电焊盔的面甲翻脱了扣,「啪嗒啪嗒」地开阖撞击着,他的鲜血与汗滴飞洒,失控的外骨骼闪烁着炽目红光,他奔跑着,战靴踏下,溅起灰尘,在这片久未人迹的灰暗地下,他奔跑着。 但是他能跑去哪儿? 此时这个洞穴不再有一头食尸鬼的踪影,它们一样害怕,遁入了更深处。 坍塌未曾停止,工兵仓促的作业,安放了不知多少炸药,只求阻止住兽潮。食尸鬼挖掘出来的隧道能有多坚固?层层坍塌下怎么可能会有出路供人出入?沈如松腰间的小灯的亮光远远投散,背后和面前都是崩塌的岩壁,在烟霾与止不住的黑暗中,不被突然活埋便不错了,哪里有一条出路? 回应是崩塌的岩壁。 沈如松只得继续奔跑,他踩过满地的尸体,这里刚流过了战士们的鲜血,然后被隆隆掩埋。 跑到尽头,已是四面绝境,沈如松大口大口地喘气,环顾身侧,他看到了一个堪堪够人低头进去的洞。 里面可能是食尸鬼,可能是个死路,可能会让他活活憋死,但沈如松一点犹豫都没有,径直钻了进去。 连续的下坡和陡道让沈如松坚持不住,他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但前方有路,还能走就接着走,温热的血自额角破口溢出,淋了他满脸。 岔口变得越来越多,震动在持续,一条条向下的隧道便是通向深渊的道路,沈如松不记得当他停下来时,究竟跑了多远。 他放下杨天,摘下电焊盔扔掉,颓然滑坐在地,他徒劳地摁动通话器,结果自然空余电流噪音,无论他声嘶力竭呼喊也好,哀求恳求也罢,通话器那头不会有一丝回应。 就算有回应又能怎么样? 燃起一丝希望,再逐渐熄灭,最后怀揣着无限恐惧死在这里么? 第168章 必须镇定 周遭是浓烈得近似透入骨髓的黑暗,人天生畏黑,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感觉,漫长的进化历程里,从基因层面便在警惕黑暗。在人肉眼无法望穿的隐秘处,潜藏了不知多少可以一击毙命的凶恶生物。过去也许是剑齿虎、湾鳄、森蚺这样的远古造物,但放到现在,沈如松所面对的,又岂会比这些早已化作齑粉的生物差上半分? 心跳愈发快,沈如松握着打火机的手忍不住在颤动,这只许博文送的「芝宝」牌火机冒出了一寸火苗,底部蔚然,橘红火焰,好歹给人一点宽慰,融开了沈如松快被冻结住的双腿,他勉力向前走,结果才半个不留神,脑袋便被磕碰到,仓促间弄得他踉跄几步,好险没把火机给颠出去。 沈如松赶忙攥紧了火机,这是他少数几个光源,失掉了它,后果过于不堪。 沈如松狠狠深呼吸着,强自平复乱成麻的心绪,先不管太多的战斗啊、爆炸啊、食尸鬼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首先要做的是要令自己镇定下来,先把心绪稳成一根弦,之后再看情况去弹。 「按生存手册来,按生存手册来……」沈如松喃喃道。 「莫慌,莫慌……」 「走的出去,走得出去,小问题罢了。」 火机那一缕在无风的空气中挺立的火苗,在煤油的支持下,默默燃烧着,照亮了他的脸庞,准确的说,是他的防毒面具的一侧。 沈如松努力回忆着野外生存手册和清剿行动操典里有关于此刻处境的描述。深陷变异兽巢穴暂时失联者,应使用信息素伪装自身,尽可能在不惊动异兽的情况下,反向沿进食残骸路线行进,或是寻找信号强处,联系大部队…… 搜索了脑海一圈,沈如松确定了几点要做的。首先掏出一直挂在腰间的信息素瓶,先补满伪装味道再说。 晃晃瓶子,贴耳仔细倾听,凭重量和里头的挥发块碰撞声,他判断出储量大致还有小半瓶,这不意外,毕竟有一周时间在珲江北岸行军,加上战斗消耗,他随身携带的三瓶伪装信息素就剩这点了。 倒不是说部队就带这么点,而是主要的物资储备都在储藏点,到了点便挖出来取用,否则李敏博胆子再大也不会带几十号人靠步行穿越危险重重的同安岭。 同安岭储藏点的位置是机密,沈如松不是猎兵部队的,他只晓得已经经过的储藏点位置,不过也够用了,即便部队出于各种考虑没有等他、援救他,只要能出去,呆在最近的储藏点,就能发报联系。 确认了四周基本安全,沈如松开始检查随身物品。 在刚才绝命跑路时候,沈如松不知磕碰扔掉了多少东西,起码他浑身的防兽垫、防弹板什么的全给抽空扔了,这玩意留着也是妨碍。行军大包肯定是放在巢穴外营地,不可能作战时背。 感受到随身小包和腰包的重量,沈如松吐了口气,他是摘了电焊盔,不过半罩式呼吸器没摘,他也不敢摘,功能腕表显示隧道里的空气污染度依然在常人承受范围之上,若是脱了,恐怕要不了五分钟,他人就晕过去了。 小包里有一份医疗品,有无菌三角巾、止血绷带和杀菌纸巾、一小瓶消毒酒精和配套的酒精棉、优碘、防虫咬抗生素药膏、一小包万用解毒膏以及口服药,一个装有止痛、止泻、退烧药片的防水药瓶。 这是压箱底的医疗品,人人都有,出动也好拉练也罢,是必带的。 口粮不多,就一天份。毕竟出动前没想着这次清剿居然出了这么大破事。就一套简单的单兵甲口粮,小杂物是不少,食谱写着是不少,雪菜肉丝饭、耐贮鸡蛋糕、牛肉香肠等等,平常是肯定够吃的,不过这会儿沈如松又是作战又是逃命,肚子饿的不行,不看还好,看了便感到眼睛发绿。 先喝了 一口套装内饮用水,随后倒进自热袋里。至于味道会不会引动食尸鬼他就没考虑太多了,待在这里这么久了,也没东西来啃他,如果不吃,真碰上了,想必也没力气了。 等饭煮烫的间隙,他一边咬着鸡蛋糕一边清算剩余物资。子弹还够两弹匣,还有一裤兜的零散子弹,多亏他战斗时喜欢摸同伴的弹药用,现在倒是剩了不少。然而投掷物是一个都没,无论手雷或是烟雾弹、震撼弹,腰带上挂的通通没了。趁手的工兵铲也不知什么时候插某个食尸鬼脑袋里,只有靴刀留着。好消息是背包里压了两支燃烧信号棒。 电焊盔里的内置通讯器电量幽幽地显示尚有两格电,可是这玩意的通讯范围可不远,才四五公里,还得是开阔地带。在森林里要打个很大折扣,索性不如关了省电。 饭是不消半刻钟就能煮热,军用食品不会散发出多大味道,吃起来也指定不会多好吃,免得士兵觉得好吃,闲的就给吃尽了。 东西下肚,休息片刻感到体力回复,把垃圾也收拾起带上。沈如松默默计划着该如何走。首先他没法回头,路已经堵死了,他只能向前,起码食尸鬼和人身形仿佛,这种土隧道也够结实,不会走着走着就会狭窄。足够耐心,即便穷举,也能找到出口。 至于有没有出口,沈如松先不去考虑。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一次经历就是失落到地下,在雾气和厮杀中,他依然回到了部队里,之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潮,那么凶险,依然是全须全尾活着。 无非是再躺次医院罢了。他自嘲道。 重新戴回电焊盔,握紧75式,信心和有力感统统回到身上,擦燃信号棒,镁粉燃烧时爆出的炫目红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布满污垢又腥臭不已,犹如身处巨兽的消化道中。 「去他丫的,走就是了。」沈如松如是说道。 第169章 小圣人与小恶人 信号棒燃烧出的荧红色亮光照亮了前路,但是散出的红光却是映得隧道幽深无比,尽管如此,已强自按下心神的沈如松已并不为此感到太过恐惧。 沈如松步伐匀速,靴底踏在微微有点黏连的地面上,他尽可能将脚步声放到最低,以免惊动了可能在附近隧道窥伺的怪物。 食尸鬼并不是常见的变异兽,坦言之,沈如松对此不是很了解。他毕竟是战斗工兵,虽然擅于在复杂地形作战,但这种地形特指的是城市废墟或是建筑残垣,为此所特化训练的怪物种类也自然会是盔鼠、脂束衍生物、活尸等类型。而食尸鬼的活动范围其实非常限制,它通常出没辐射程度较高的密林地或是河谷地带,如此自然不会出现在战斗工兵的选择里。 一般而言,受山势阻挡影响,核爆炸不会让山区内的辐射指数升高太多,而且随着自然洗刷,除却沉积物影响,本底辐射量有所提升外,过上数十年,也基本和正常环境差不多了。说到底,核武器主要依靠爆炸当量执行杀伤,又多是以空爆进行,真正造成的辐射污染,一段时间后便自然消散。而是受到地势层层阻隔的山区,愈发影响微小。 但珲江以北就惨了。据沈如松了解,这片地区从前有不少军事基地,现在所遗留的一系列沿江水文站、雷达站便是证明。在全面战争时期遭受了多轮次大当量核轰炸,特别是脏弹的无差别污染,导致放射物质直到今日都远远未降解。反正照沈如松在图书室里看到的军中报刊断言,珲江以北,起码三百年内不适合人类居住 不适合人类居住一般意味着变异兽很快活,食尸鬼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食尸鬼族群大约有四十到两百头食尸鬼。特征是皮肤斑驳,呈暗红色,看起来犹如遭到硫酸腐蚀,并且前肢远较后肢强壮,三趾的中趾呈尖锐状,既可以充作简单工具,又可以穿插猎物后进行啃咬。其肩膀很高,将椭圆形的头颅埋住,下颚的开阖度很高,俗话说就是能咧到耳根,同时咬合力极强,一头成年食尸鬼能咬穿一扇加装了格栅的车门。总体而言,食尸鬼有点像四肢行走的红毛猩猩,但是脑袋被缩进去了。 食尸鬼是胎生,一胎仅有一到三个,而且成年时间相较于同位阶的变异兽要多两三年,要五岁左右才能长成体重超过八百公斤的巨物。由于这个因素,食尸鬼一直不算很泛滥,但是它能被猎兵列入到清扫名单里,也反映了它的破坏力之高和生存性之顽强。这不奇怪,毕竟敢大张旗鼓活动在平原地带的变异兽早一二十年前就被复兴军杀干净了,剩下的都得老老实实学会挖洞钻地。 沈如松一边走一边盘算,同时不忘每隔一段距离稍稍喷一些伪装信息素来掩盖自己的踪迹。 因为是力战不支被迫撤退的缘故,沈如松不确定李敏博等人再度发起进攻来援救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想来时间不会少于半天。他们是小规模部队,人数太少,需要支援,但是又和友军之间保持了一定的相邻距离,而且珲江北岸是暴民老巢原因,部分暴民精锐有基本的无线电侦测能力,弄得他们没法隔一阵子就联络一次,多数情况是按照约定时间等候在物资储备点,除非情况紧急,否则补得打破静默。 人力是一个问题,弹药补给又是一个问题,猎兵不是超人,长距离行军注定弹药只有随身的量,这次消耗了不是走回阵地或者等弹药补给车来送,而是得跋涉一会儿去储备点补足了才能再度行动。 一来二去,加上又困在鬼都不晓得定位的隧道深处,爆炸还震塌方了来时的路。总没法指望神兵天降,这里不是千山那种随随便便拿来到训练地的腹心地区,这里是复兴军控制地区之外。 暂时绝了靠外力的心思。沈如松感到得自行寻找出路,甚至还要做好走出了、但是不在进攻出发点的准备。 提心吊胆走了约莫有两刻钟,隧道几经弯曲高低,但走着走着,沈如松发现了前方路段急剧变低,他得爬过去才行。 “妈的……搞什么。”沈如松骂道。 他奋力把信号棒甩了过去,然而他依旧看不到这处低矮地段的终点在哪里,他听到了信号棒滚落进深处的响动声,“叮叮咚咚”地回声几下。 沈如松咽了口唾沫,他觉得眉毛很痒,躁动地他迅速脱下了电焊盔,狠狠挠了几下被汗水浸湿到一起的眉毛,又赶忙戴回去。 靴子不停点地,他咬着下嘴唇在想,万一这是条向下的死路呢?越爬越下,然后一堵冷冰冰的石墙堵住,到了那个地步,他没办法再退回去!最可怕的是他只能食物在身边却活活饥渴而死!他也不确定到尽头处,能不能舒展开手臂。 别弄到最后,想自我了断都不可能! 沈如松又解开面具,揉脸颊直到发烫,他又一次清点了浑身上下剩下什么,可能遗漏了块炸药?又或者是探测球?但可惜和上次清点别无二致,唯一多的就是背包底一点饼干屑。 进还是不进? 沈如松难得犹豫了。 进就没有回头路。 沈如松磨着牙,抓着鼻子,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思绪再度乱糟糟,他忽然怨恨起所有人。李敏博,他作为猎兵没预料到突发情况;杨旗,这小子总给自己找麻烦,战斗里没拉住他;许博文,这混球抢他的位置!陈潇湘,这个小娘皮喜欢吊着人,啊还有那个什么狗屁倒灶的李参谋,高高在上…… 他胡思乱想都想到了为什么没在出发前找个机会单约一下徐胜男,呵,他又不是个圣人,别人想的他也想…… 到了这个地步,沈如松再也没心情限制自己阴私的想法,全给放了出来,尽情想着走出去了,回去了会怎么对付平常他觉得有不顺眼地方的人或物,最好是全给一股脑干翻了才对。 这样的想法肆意了可能一瞬又可能很久,终究给沈如松压制了下去。 发癫也好,策马也罢,都得有个结果才行。 犹豫片刻,沈如松又倒腾起背包,如他所愿找出了一支记号笔,他打燃了芝宝火机,在隧道墙壁上找了个勉强干净处,开始写起来。 “战斗激烈,掉落这里,前方未知,怕一去难回,留下点话,后来人看见,希望转述给28师99团2营部……” 留言不可能写很长,沈如松简单写了些关于自己的阵亡抚恤金分配,大头给家里,小头他希望留一点给两个发小,作为将来的结婚贺礼。再抽一点给遗孤基金。他留在部队里的钱款平分给班里的人,个人物品里的书册全部送给陈潇湘云云。 写了百来字告终。沈如松彻底平复了心情,他从回声判断眼前的路比较长,但说到底凭运气。 他没有选择。 脱下背包缠在手臂,头盔只能扔掉,沈如松匍匐进了低矮隧道中。甫一进入,头上的石壁就真如囚牢般,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叫沈如松不由得快速摆动手肘,狠狠地向前挪动。 隧道起先平直,但过不了一下子就开始往下,沈如松费劲点了根信号棒扔下去,他听到了清脆回声,可是他实在看不清尽头有什么,没有探测球,他有灯也无济于事。 没事,下去了也多半能爬回来。沈如松安慰自己道。 于是他先丢下背包,随后手撑石壁缓慢向下,他感觉这条向下通道可能有五六米高,到了底因为踩着背包,他还没法钻进到仅有半人高的下一截隧道里去。 这回他看清了,是蜿蜒向下的路。 到了这份上再犹豫就太窝囊了,沈如松将75式放胸前,好歹真确定回不来了可以一枪结束自己,旋即爬了进去。 隧道逐渐变窄,窄到连背包都没法并行塞入,沈如松只好尽可能掏了点零碎放到裤兜里,一点点向下爬。 蜿蜒曲折的隧道,恍如地狱里的羊肠小道,一点点掐灭光亮,再将人幽闭恐惧至死。 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猛一凝滞,沈如松的拳头碰到了阻碍。 他的心跟着一凉。 敲了敲,不动。 脚跟往后挪?是斜面,怎么可能匍匐倒退回斜坡? 知道自己完蛋了,但是此刻,沈如松却是反常地异常平静,他甚至没大喊大叫大砸大敲,而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要不,早点了结算了? 出去了多半双拳难敌四手,没甲没炮的,似乎也打不赢谁…… 遗书不也写了么? 75式在身下,开枪是指定可以的,下巴一垫就能盖住枪口,动动手指,一点痛苦没有。 可是好不甘心啊。 沈如松决定最后尝试一把,他数过子弹,满满一弹匣,是猎兽重型弹,二十发打十五发没效果,就开枪了结自己,如果因为石头跳弹把自己干死了,也算拉倒。 于是他把枪拉到身前,按下扳机。 “噗!” 一声闷响! 「复更了复更了,毕论的事弄完了,接下来没什么意外正常更新了」 第170章 逃出生天 尘屑翻涌,一口呛得沈如松差点呼不上气,但是这却叫他莫名大喜! 土层! 也许能穿出去? 抱着与其等死不如一试的心态,沈如松接连开了几枪,不顾枪声回音震得他耳朵蜂鸣不断,哪怕是被震到一度丧失感觉,也是奋力捣挖着土层。 虽然折叠工兵锹遗落了,但是藏在靴筒里的匕首依然在。沈如松努力蜷缩起身子,摸出开带了放血槽的匕首,顺着被子弹打出的孔洞,慢慢扩大缺口,如是几分钟过去,顺着已有脸盆大小的洞口,他闻到了顺着流动空气而来的熟悉腥臭味。 是食尸鬼的体味! 霎时,涌上头的血退了下去,沈如松立即往后退了几步,直至卡到了隧道凸起再难后撤。这味道已经够近了,他可不想爬出洞的同时做了食尸鬼的自助餐。 转念一想,枪声动静如此大,该来的早来了,况且就算是前有狼后有虎又如何?好歹能搏出一线生机。 沈如松摆着拳头,敲下松动了的土块,他得以继续前进,匕首挖开的存身地窄到只能让他手肘撑地,蠕动着向前。脑门热汗流到下巴,他的喘气声和着靴子踢踏声在寂静隧道里愈发刺耳,他似乎隐约听见了嘶嚎声。 靠靠靠靠靠! 沈如松相信直觉相信自己,他不会听错,他顾不得更多,手肘重重摆动,护肘几乎是砸下去一般向前挪,就算死,他宁愿站着死,被食尸鬼吃进肚里,也比这么憋屈憋死来的强! 倏忽一下,沈如松算是贯出了土层隧道,土灰兜头扬了他一身,但来不及原地挑挑抖抖,比嘶嚎声来的更快的是袭来的黑影。 仓促间立足不稳,沈如松没看清来者是谁,腰腹便遭了狠狠一撞,正要打燃的信号棒也掉到地上,而他整个人则是被袭来的食尸鬼顶回到土层出口处。 肾上腺素乍起,沈如松反应极快!被顶飞的瞬间,他就反手一个手肘砸向了食尸鬼脑袋,与他料想不同,这头食尸鬼脑壳似乎要比之前碰到的更小。但这样反而弄得它撕咬速度格外快,咯嘣咯嘣着立马攀上了沈如松的右臂。 右臂一时被制,沈如松牙关乍紧,他根本不抽手,而是趁着腰腹被卡到土层入口动弹不得时,他用左臂卡住食尸鬼下颚,不令它进一步咬下,否则咬实了,他的右手就得完了。稍一卡主,他整个右臂直接往前用力一插,攥着食尸鬼的舌头,贯穿下去,一步到胃! 沈如松的手套还带有卸下水冷护甲时残留的几圈加强钢线,在小食尸鬼胃里搅动起来好比钢丝球,来回翻搅几下,再是器官坚韧有强悍筋膜黏连保护,反复撕扯下,沈如松硬生生给捏爆了一个圆乎乎地像是胆囊还是什么其他的玩意。 食尸鬼疯狂摆动,凸起的双肩敲砸着土层两侧,然而这个入口偏偏狭窄地只有半人不到高,叫它最具威胁的前肢尖趾无法竟功,只得在痛苦驱使深深钉入到墙壁里。 捏爆了胆囊不算完,沈如松手腕略翻,揪住黏连起的筋膜,缠起来反向猛拉。因为嗜血而愈发暴躁的小食尸鬼明显顿住,沈如松借这个机会,身子趋前,被卡进土层入口的大腿膝盖往前,与左臂一道撑开了它的嘴巴。沈如松就以这种略显诡异的姿势牢牢制伏住了眼前的凶兽。 困在生死莫测的隧道里许久,戾气憋满了沈如松胸膛,他暴吼一声,竟是把这头小食尸鬼给举了起来,继而奋力往地上一掼,掼的同时右臂抽出,一蓬鲜血顺着被扯断的喉管飚出。右掌掌心还黏着器官碎片便捏成拳,砸到了食尸鬼小的出奇的眼睛上。 十几个呼吸间,这头小鬼就剩了半口气,沈如松没有任何犹豫地重重一脚跺烂了它相比于成年食尸鬼仅有四分之一大小的脑袋。 右臂的痛楚尚未传递到脑子里,沈如松直起腰来,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嘶嚎声,结合起刚刚踩死的一头,他旋即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掉进食尸鬼的育婴巢了? 喉咙里挤了个“草”字,多半是东北方言那种。沈如松当即倒腾起裤袋,他的信息素呢?信息素呢? 捏到了跟小号杀虫剂仿佛的信息素瓶,沈如松扬起匕首直接戳开了瓶口,浓烈的腥臭味肆无忌惮挥发开来。 但沈如松并不是要把信息素涂抹到自己身上,这未免过于后知后觉。况且变异兽也不至于傻叉到到近前了还会误认,它们判断是不是同类的方法多种多样,其中最简洁的方法就是一嘴下去,如果不是反向一嘴回来,就很容易被理解为这是个软弱可欺的家伙,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同类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沈如松翻手把信息素液全倒在了小食尸鬼尸体上,拔腿开溜之际不忘给自己身上抹了一把。他闪身躲到另一个岔口不过半分钟,成群的小食尸鬼便扑了过去,先是犹豫了会儿,辨识不清这个混杂了些许同类气味和上位变异兽气味的东西。随着第一个胆大的先用前肢戳刺再下嘴后,立马就有无数小鬼加入进去。等到沈如松跑出百米,那头被撕心裂肺死的食尸鬼已是成了一滩碎块。 沈如松不知道屁股后面会什么时候缀上新的要命玩意,他穿行在育婴巢内。这里尽是错综复杂的低矮隧道,高度正好够未成年的小尸鬼爬行,腥臭味浓烈到隔着防毒面具都快拦不住的地步,如果再不寻到出口,估计不被咬死也被熏死了。 最后一根信号棒打燃,红光惨烈,沈如松快步穿行,75式挂在胸前,拇指扣着扳机,弹匣里应该就剩一梭子了。在显得狭窄的格栅视野里,沈如松一脚踢开了绊路的某个小鬼,他举着信号棒,滤毒罐沉淀着厚厚的黑灰,刺激气味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肺腑。 嘶嚎声如约而至,是更为雄浑强壮的咆哮。 成年食尸鬼的叫声意味着主隧道,也大概率通向真正的出口,走向那里,也代表着要直面要用重火力覆盖才能有效杀伤的大食尸鬼。这次不是在雷达站旁边了,有一众弟兄可以依靠,只有他自己。 抑制着跳动剧烈的心脏,沈如松容许自己思考了一两分钟。他很明白,以眼下无甲无炮的糟糕情况,他能单挑杀死一头大食尸鬼的几率很低,刚才的招数用来对付小食尸鬼也就罢了,大的能直接咬穿他整个人。换个角度来说,应付一头小的都得如此搏命,大的根本没太多搏命机会,只能依赖热武器火力节节推进。 他一介肉身,只是平凡。 水冷护甲或是外骨骼在身,自然可以一搏,甚至能给予他杀穿出去的气概。但此时?听着愈发沉重清晰的嘶吼,沈如松知道食尸鬼群正在搜寻闯入到巢穴深处的侵入者,等到信息素挥发完毕,他就如夜空明灯般赤果果暴露。 藏身某处? 沈如松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和引颈就戮没多少区别。 放手一搏? 沈如松舌头舔了舔微有血味的牙龈,抱着决死的心态掉头就冲,正当他要返身迎战时,隆隆的爆炸声震撼着巢穴石壁,霎时,嘶吼声变得混乱,往别的方向涌去。 援兵? 一悲一喜下,沈如松嘬了个牙花,不管是什么,他得抓住这个机会。他甩开膀子大步跑动,沿着低矮隧道,他循着响动声,穿到了容大食尸鬼通过的主隧道中,这里布满了因残骸滋润而长出的青苔,以及危险的脂束萌芽。 隧道开始倾斜上行,沈如松甩开了75式,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登,碎石不住往下落,直到他扒住顶端一角,腰身核心发力,将自己带到隧道之外。 自然风吹到脸上的瞬间,沈如松拉开了沾满了污秽的防毒面具,警戒环视过周围,预想中的援军进攻却未看到,同时他也没有望到数个小时还是多久之前的进攻发起地。他下意识地想看看时间,然而只见到一块表壳破裂的功能腕表,可能是刚才撕打时破碎或者是一早就废了,总之他醒来后这块表就完了。 隧道出口正好是小丘高处,既然看不到发起地,原因就肯定是他一路漫无目的走到了巢穴所在山丘的反处。沈如松抬头看天,由于密林阻隔,他无从根据太阳光分辨南北,这也是恰恰是他担心的一点。 这儿是高纬度针叶林,灌木杂草不算太多,他顺着山丘边缘小心翼翼向发起地行去,大些的溪流能肉眼看到长绦虫状的生物,应该是伴生尸鬼巢的脂束衍生物。他只敢从其他泉眼处用兼当了过滤网的捆扎纱带滤了少许水到水壶里,用消毒棉裹住暴露到空气的皮肤伤口。 一路行去,难得的安静,但是望山跑死马,沈如松感觉走了能有快一个钟头,依然没能赶到进攻发起地。 沈如松忽然发现到一个问题。 越来越安静了,而天色,正在昏暗。 他悚然一惊,环顾周围,是正在黯淡的林间光线,他反应过来,他处在珲江以北,最危险的密林中。 第171章 孤夜 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在昭示已然傍晚的现实。若是在平时,傍晚倒是意味着一天训练将近,可以期待晚饭是否有酸菜炖肉或是难得开恩的啤酒。但是在此处,珲江北岸,联盟最荒蛮的地带,傍晚意味着危险与猎杀,这里是百鬼夜行的辐射恶土,不是什么野外拉练的农场枯草地。 凭着光线衰弱的速度,沈如松大致推断出离彻底昏暗还有至多半小时左右,届时鬼魅魍魉一应出动,现在几近赤手空拳的他绝对抵挡不了多久。 沈如松大脑飞速转动着,他确认周围暂时无事后,缩回到最近的岩石旁,翻出放在贴身衣兜里的地图,平摊起查看自己所在的大概位置。 好在功能腕表自带简易指南针,可以辨别南北,不劳沈如松用砍树看年轮或是扯树枝测影子等方法去辨别。借着打火机光亮,沈如松先在地图上找到这段时间留下的路途线路,从珲江雷达站出发,最后经过的储备点,再向北大约十一二公里到刚才攻坚的食尸鬼巢穴。 尽管沈如松手上是最新的军用地图,然而由于珲江北岸的特殊性和缺少卫星遥感的缘故,此时的军用地图无法像战前一般做到事无巨细,用作战役级别的大比例尺地图自然是足够的。但是猎兵、侦察兵用的地图就得靠前人经验绘制出来,那也谈不上时时更新。 地图上还标注了各个区域内较活跃的变异兽种类,沈如松所在的区域当然是食尸鬼为主。 “林蟒、土丘子……”沈如松默念道。 食尸鬼的活动范围不广,它们是穴居杂食动物,一定程度上依赖洞穴苔藓、蘑菇过活,处在平静期危险度不算第一梯队。然而林蟒、土丘子(蛇岛蝮)这类基于蛇、蟒一类而来的变异种,别说普通的变异兽,就算是复兴军都是非必要不处理的态度。 蛇类的红外感知能力尤其强,在辐射变异后随着体型增大,异化的红外感知往往要比人类的红外探测器更强。这等同于功率不大的红外探测器无法有效照射出潜藏中的蛇类。一到冬季,复兴军就得大力检查各基地、农场,确保领地里没有冬眠蛇,即便如此,每年开春,总有十来个倒霉蛋被苏醒过来的林蟒活吞的新闻。 稍一盘算,虽然这会儿离入冬还有段时间,但不排除沈如松撞了大运碰见蛇蟒的概率。林蟒就算了,这东西太长太大,真发现了人也不一定动窝,毕竟吃一个小人恐怕弥补不了捕猎消耗的能量。不过,土丘子这种剧毒蛇撞见了咬一口,通用解毒血清能不能顶用还真不好说,而且土丘子等短蝮蛇的类型实在太多,纹路、肤色各有不同,一脚下去踩枯叶堆都架不住冷不丁来一口,如果不是穿了专门的防咬衣物,一口下去基本就可以交代了 变异兽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搭建藏身处。沈如松巡视了下周围,觉得身边一处半开放的岩壁尚算凑合,于是他进到里面,确定没有其他野兽将其作为老窝,随后出去切削了树枝,以树枝条作为捆扎,遮挡了岩壁开放处,并做了个门扉,门前门后制造了简易的绊绳。 他犹豫会儿是否要做火堆,要是平常山林,那必然是要的,有火能保存体温驱赶野兽菌虫,而且可以增进人的信心。但是在此处,留有火堆不是特别好的选择。首先,相当多的变异兽智力有很大提高,有案例分析过食尸鬼族群的鬼王,其智力大约达到了人类八九岁孩童的程度,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捕捉者发出的指令和行为意图。如果是猿猴类变异兽,其智力已不逊于人类。 族群基数越大,聪明者自然越多,沈如松身下的食尸鬼巢穴,在清剿过程被打死打伤了上百头,这会儿应还处于狂暴状态,在四处搜寻敌人。它们眼睛小但不是瞎,但凡有一头发现沈如松,那他又双叕死定了。 但不留火盆,被蜱虫咬了也是麻烦事,被寄生了那就是纯赌命。 沈如松考虑了下,最终是点了火盆,他需要补充体力,烤一烤衣服,之前冲刺逃离时,冷汗出了太多,简单烤烤没有坏处,而且衣物被熏的太臭了,剥掉污垢也必须再清洗一下。 用匕首刮掉了一堆凝固黏液,沈如松将其涂抹在编成的树木门扉边,算是做一种伪装气味。然后用滤过的水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伤口和必须清洗的衣物位置,毕竟后面的路有的走,鞋底、腰臀尤其是老二,这些地方难受了,久而久之很消磨意志力。 随身口粮在过隧道时一道随着背包丢弃,这会儿他只剩外裤兜里的一根能量棒,这玩意虽然补充能量,但是哄不住嘴。 后勤的神仙是怎么做到把巧克力加杏仁搞得这么难吃?一边嚼着能量棒,沈如松一边想到。怨不得后勤部,能量棒这种类似零食的小物件,真做的好吃了,恐怕轮不到现在,平时想吃就忍不住吃了。 不知道杨旗他们怎么样了,安全退出是没问题了,撤回到储备点了么?下一步打算呼叫增援还是如何?沈如松想着队友们如今的情况。 他这会儿才有空思索炸隧道时的情况,讲真,说不怨人是不可能的。那会儿他在和一头食尸鬼搏斗,被困住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然后就被人放弃了。换谁谁不恼?如果他成功回去,见到李敏博,就是当着营长团长的面,他沈如松抽李敏博一大耳巴子也没人好指责他,道理归道理规章归规章,牺牲一个拯救大家是没错,敢情那一个不是你是? 一边嘬着牙想着回去了指定暴打李敏博一顿,沈如松嚼完了能量棒。随手将能量棒包装纸里填了点泥土,再埋进扔进火堆里焚烧掉。沈如松盯着火焰看了会儿,孤身处在同安岭,如此境遇能否活过夜,已然算是赌命。 扑灭了火堆,只留下了几块留着火星子的木炭,沈如松一如既往把枪搁在身下,蜷缩在岩壁最深处,眼皮一阖,陷入假寐中。 …… 同安岭某处,李敏博部。 “砰!”一发127猎兽重弹咆哮出膛,随着复进簧工作,下一发子弹上膛射出,伴着炽热弹风,命中了不远处袭来的食尸鬼血肉当中。 昏暗的林间风啸厉吼,结成阵型的士兵在呼喊声混杂着变异兽集群掠过林子的破风声。 “信号弹!”李敏博吼道,他极快地换上下一个弹匣,朝着新一波次袭来的兽群开火。 一枚红色信号弹飞起,血红色当即铺满了整个林间空地,埋伏在高处的射手倾泻出弹雨,压制住试图往另一边袭来的兽群。但是轻武器火力并不足以完全压制住皮糙肉厚的兽群,某些暴躁尸鬼扛起了同伴的尸体,顶着压力层层上前。这些前肢刨地,后肢跃动的狂躁凶兽掀起的攻势愈发难以被击退。它们追袭了半个白天,就是负伤者也绝不后退西。它们甚至有预备队,会轮换波次。牢牢咬住了后撤中的猎兵,不断骚扰,不给猎兵过多的喘息之机,一旦猎兵不得不进入到林子等复杂地形,它们就立刻转入进攻! “装弹中!”火力间断出现,在高强度的整日作战里,纵然是久经战阵的士兵也疲惫不堪,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撤进只有几公里之遥的储备点里,利用地下坚固工事击退兽群,否则,在密林里,就算有空中支援,也效果很差。 见猎兵们打出压制弹幕,尸鬼们狡猾地在树干间弹跳,很难想象这种异常庞大的生物居然用如此好的柔韧性,它们在林间制造出的动静反而掩盖住了它们的身形,纵然是最好的老兵也难以把握好射击精度,只得采取点射。“叮叮叮”一发发,再续,再发。 “这边!”李敏博听到有人喊道。他掷出一枚手榴弹,甫一脱手,将两头焦红肥壮的怪物给炸的血肉淋漓。但游荡边缘的兽群却是窥中一丝缝隙,震荡着树林,从烟尘中腾越而来,肥壮体躯伸缩自如地有如橡皮泥,一弹一跳间,直接向着队伍中心杀来! “砰砰砰~”枪声不绝如麻,迎着冒着血色的天穹,一个个血花眼前爆开,猛然拔高的突击火力将袭来的一头尸鬼从半空打下。猎兵们有条不紊地退后,披重甲的战斗工兵向前,后者推着前者肩膀,凭借重甲硬生生拦住了冲力大减的尸鬼进击。 杨旗的工兵铲挥砸着,将撕咬来的裂颌削地鲜血飚飞,后边的谢国荣一时打光了子弹,直接突起了带了刺刀的步枪向前扎去,战斗卷进了白热化,大圆裁做几个小圆,再怎么手起手落,终有间隔之分,士兵们背靠背地各自为战,心头颤着,手头稳着,朝着任何一个不是两腿立地的生物射击。 “保持阵型!”李敏博大吼道,他发现有尸鬼绕到背后,始终朝前的火线不得不截分出一流,转向对付背后。处在高处的几名射手到底人少,尸鬼的数量太多,一招声东击西竟是真的团团围困了他们,子弹的杀伤力,竟是在此刻显得太弱! 第172章 瓮中之鳖 并不是说子弹的杀伤力真的就弱了,但凡有一发子弹钻中变异兽皮肤底下,再翻滚爆出来时,莫不是是头颅般大小的坑洞。真是牛高马大的尸鬼又能吃上几发?一轮齐射下毙伤数头是常有之事。 但是它们实在是太多了。 重枪管型步枪弹匣仅仅20发,尽可能节约弹药,点射阻截也是不消一两分钟就得换一个新的,打得如此快,即便背了满身满包的弹药又能坚持多久? 酣战大半天,若不是撤退时仓促带走了出发营地里的弹药,光凭两条腿哪里还能且战且退,早就在前边就做了尸鬼盘中餐。若要说求援,不说信号被干扰得厉害能不能发出去,就算收到了,凭珲江北岸这复杂地势,不靠直升机根本是想都别想!但是直升机?不说沈如松了,就是李敏博这样的老牌猎兵,又有几次享过坐飞机的清福? 这会儿哪还有其他选择? 小队人数本身就少,一旦旺盛火力开始衰退,面对绝对数量的变异兽,阵线崩溃只是迟早的事情。 饶是李敏博和手下一群猎兵都是老资格,在丛林中经历过的凶险不知凡几,但面对此时此景,反而更加清楚自己陷入死局难以走脱。眼看散在侧翼做火力支撑点的两名士兵被趁着换弹间歇期杀上去的尸鬼淹没,李敏博心里愈发绝望。 “所有人!往前压!”无线电里李敏博喊道。 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止住了后撤步伐,靴跟顶住湿润泥土,继而发力前冲,在最前沿的猎兵几乎是立马和咬过来的尸鬼混战到一团。 就是李敏博,他刚喊出命令,自己往前疾速行了几步,身侧一阵腥风,枪口扭转不及,被一头藏在树干旁的尸鬼撞翻,势大力沉间直接把他扑倒在地。 尸鬼异常粗壮的前肢猛力砸中了李敏博的头盔,“铛”地一声闷响,李敏博直觉头脑剧震,几乎将他震昏当场。生死之间的肌肉反应却令他下意识抬枪前刺。 “噗噗噗!”枪口顶到尸鬼肋间,生生止住了尸鬼几毫秒,枪口火焰被完全湮灭在血肉中,又旋即冲破了韧皮爆射到空中,形成了艳丽的火流。 可是肋部一点伤阻不住尸鬼,这畜牲张嘴就往李敏博脑袋咬去,咬实了别说是只戴着标准快捷头盔的李敏博,就是带着电焊盔,也得囫囵个嘎嘣咬碎咽进去。然而李敏博与尸鬼搏斗又不是第一次,他从眩晕中恢复地极快,电光火石间就做出了判断,借右手持枪打出的后坐力后退几分,左手出拳径直扯住尸鬼的鼻孔,他当然没想着去硬生生顶住!人力哪里顶的过?他得借分力把自己身体更多地扭转向一边! 尸鬼咬到了空气,可是不算空咬,利齿勾住了李敏博的武装带,来回一晃就把李敏博跟破布娃娃般甩到了半空,狠狠砸中树干。 这一下彻底砸实了,李敏博顿觉五脏六腑都转了个个儿,挤在一起又撑开,一口血压都压不住涌了他一口。 长久的训练和战斗令他早就忽略了痛苦,在血涌上喉头还没进嘴前,李敏博便弃了步枪,一腿抵住尸鬼身躯,手向腰间军刀掣去,等到血溢出唇,军刀刀刃便已映过冷月,飞出一条弧线,然后倏忽直刺! “噗嗤!” 刀刃径直没入了尸鬼血盆大口中,凶猛刺进骨缝之中,而尸鬼的整张嘴已张到最大,甚至将李敏博大半个脑袋塞了进去,但无论它如何奋力咬合,都仅是碰到李敏博的头盔而已。 李敏博咆哮起来,浑身暴出一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竟是生生挣脱了强力压制了的尸鬼半个身躯,但是他不脱身,而是两腿猛然一并一叉,右腿翻飞间,在自家脑袋卡进它家嘴巴前,踩住了尸鬼下颚。 说了虽多,但做起来却只是短短几秒,在旁人看来,李敏博在刹那间便蜷缩成一端,好像是被生吃一般主动跳入了尸鬼口中,被尸鬼来回晃动着好似要被嚼碎。但碎的不是他,而是尸鬼! 一次爆闪加一次火光,李敏博却是倒飞出去,一个大马趴跌在地上,但反观那头尸鬼,已是肠穿肚烂仰天而倒,血肉弥散,周遭草木尽是染上血色。 李敏博一边倚着队友艰难站起,一边随手扔掉了仍套在食指的手雷拉环。他耷拉着半边肩膀,赫然一排汩汩冒雪的窟窿。 扶住李敏博的士兵哪里有空给他裹伤,单手扶住他的同时还得接过递来的弹匣,单手换弹对敌,这才挤出空隙在无线电喊到队长负伤。 李敏博疼地倒抽了口冷气,他被人拽着武装带一路后退,疼痛叫他脑子不由得空白,这算是某种难得的全局观察。他望见不算浓密的树林中布满了尸鬼猩红眼瞳,然而它们并没有全部压上,而是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压力持续逼迫人类在极限徘徊。也许是山岭间确实不太好全部压上,也许这群畜牲抱着戏耍的心态,来戏弄这些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顶级掠食者的人类。 掠食者与被食者,转换何其之快? “储备点快到了!大家坚持住!”不知是谁喊道。随着这道喊声,疲惫到极致的队伍又从骨子里榨出几分力气。到了储备点,闸门一关,怕得什么?! 李敏博忽然想到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这个说法瞬间如电流班浸透了,让他悚然而惊,几乎是本能间,他驱逐了所有痛感,一把拽过耳机,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大家坚持!” 随着与储备点距离越来越近,队伍的火力便越来越盛,这时也顾不上储备点位置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了。只是个安全屋罢了,里头物资即便原封不动落进敌手,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座安全屋可以坚守住。 气闸门旋开,队员们鱼贯而入,断后的士兵把枪塞进半个脑袋钻进来的尸鬼口中乱射,闸门阖上。人人带伤的士兵瞬间瘫软了一半。 李敏博勉强拄枪立起,虽然他面前是满仓弹药补给,然而他脑子只来回闪着一个词。 瓮中之鳖。 第173章 可惜了 “清点人数。”李敏博的声音中的疲惫已掩饰不住。 略一清点,先前带出的三十余人这会儿只剩下了二十四人。先前在清剿尸鬼巢穴时便失去了战斗工兵的沈如松,他是工兵们的主心骨,失掉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情形危殆,等他一人便是全队危急。要不是之前果决炸塌了隧道,将大多数尸鬼堵在了巢穴里,不然后撤路上又不知多上百头乃至千头变异兽,届时损失掉的又何止八九人? 但,道理都懂,情理谁管? 李敏博转念间便抛却了沈如松这个念头,转而布置防御救治伤员。 珲江北岸的储备点都建立在山洞或是山脚下,并不追求隐秘,而是追求坚固。毕竟复兴军在这一地区的主要对手并不是匪军或野人,依然是浪潮般的变异兽。在数十年的渗透过程里,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在北岸建造了大量的储备点,一方面既能为最高不超过营级的北上单位做补充和歇息,另一方面也能依托坚固工事,震慑限制密林更深处的匪军活动。 既然如此,每一个储备点的位置虽不是隐秘,但是进入权限与配套的密钥却是重中之重,不到临行前,是决不会将密钥配发,而且仅有指挥官一人才得以知晓。即便半途出了指挥官阵亡之类的意外,若不从加密频道申请新密钥,那么储备点便不得使用。 小队人人带伤,轻伤员搀扶着伤势较重的同伴躺到手术台上,帮助医护兵进行清创护理。不少在战斗中挨了重击的士兵一卸掉绷带,精气神一泄,疼痛便再也压制不住,哪怕是有止痛药都压不住,一时间哀嚎之声大作。 储备点中医疗器械齐备,做得了复杂手术,奈何人手不够。几名筋断骨折了的伤员也只能夹板固定伤处,打上强效封闭针缓解伤势。至于伤势最轻的几位,连休息也捞不到,必须要到主控室监测储备点外敌情动向。 李敏博素来是个铁人,平时在军营中多有好赌好嫖的坏风气,但到了战时是一丝不苟,否则在强人辈出的猎兵部队中站不住脚。他坐在监控前,咬着牙在用酒精给自己清创,麻醉是一针不打,免得影响神志。 “队长,外边尸鬼还没退。”一旁的申思说道。猎兵常是以班排规模出击,形如特战部队,多有以小队、中队、大队编制,猎兵中自己人称呼长官反而多是队长。 伪装成山石草木的摄像头以固定姿态监控。储备点外层层叠叠堆满了暴戾之气未消的尸鬼。眼见盘中餐千钧一发之际逃走,脾性酷烈些的尸鬼已经和周围同类厮打起来,偶有弱小者被撕碎,引起一阵阵骚动。 李敏博瞟了眼控制台另一侧的火力设置,并不担忧被围困。他皱着眉头伸开了胳膊,将手术剪刀递给申思,努嘴示意道:“给老子处理掉那块肉。” 申思接过剪子,也不废话,径直将李敏博右臂上一块被抓烂的血肉成片剪下,再进行深度清创,免得毒素渗入。过程持续足有了半刻钟,期间李敏博不吭一声,只是在细读操作手册。 扎上三角巾,包扎完毕。李敏博长呼一口气,这才说道:“不用管外边怎么样,消息发给基地,最多过上一周,机动部队就回来救援,不过要不了一周,三天时间,外面的畜牲就得退,到时候咱们休息好了,自行返回也不怕。” 申思揉了揉脸,他脸颊颇有些肉嘟嘟的,队长这话一出,明摆着就是说任务完不成了。不由叹气道:“看地图咱们才刚摸到慈悲岭的边儿,距离要侦察的地区还有些距离,这样回去……” “这样回去又能如何?”李敏博掐断话头,盯着申思的脸。 “才半天,就有八个人牺牲在路上,就凭我们这点人,去不了太远,你才几次越过珲江?就想着自己是个天才?觉得万事可期,一切任务都能完成?” 申思当即闭上嘴,他和李敏博关系近,虽然一个姓申一个姓李,但却是亲戚关系,本来这趟任务后者就不愿带他来,说是凶险,结果却是他想着跟着表哥有照应能立功,这才央求着来了。 “好歹你没有出岔子,不然回去我交代不了。”李敏博刚训完,听到无线电传来队副声音,起身要走,抽动到伤口不由得面色一滞,继而忍痛道:“私下里提点你两句就算了,到外边再说不动脑子的话,当心老子给你一巴掌!” 申思被训得莫名其妙,他守着控制室一股火气没处发,瞅见操作手册上分明写着外边有敌人包围,可以还击的指令。坐下来握住遥控机枪杆,一按电钮,外边暗堡里的机枪当即喷出火舌,轻易杀伤了不下数十头尸鬼。 只有画面未有声音,与平时玩cs没有任何区别,新仇旧恨一并堆起来,机枪火力当即在申思操控下,如长鞭般鞭挞四周。 李敏博并不知道申思在做什么,即便他知道,也至多嘱咐一句省点弹药。他一边从仓库补充弹药,一边听着队副汇报。 “老大,已经和基地联系上了,情况他们知道了,正在调配附近部队来解围。”队副宋一飞身材格外健壮,一手就能提一只手雷箱,兼任突击兵的同时在通讯技术上也是一把好手。 李敏博看这里离伤员蛮远了,才点了支烟,问道:“有说哪支部队来么?” “没说,但是我估计不会是本家兄弟来,珲江边的猎兵单位全部撒出去了,而且这阵仗很容易引发大规模兽潮,能压住场的又近的,应该是延齐步兵团下面的单位。” 宋一飞凑过嘴点燃了自己的烟,想了一秒,补充道:“应该就是沈如松所在的部队,他在的营是精锐,补充兵都用的是龙山里的好兵,装备好战斗力不错,本就要过河,他们来不会有差。” “可惜了沈班长,我看他人严谨也大胆,是块猎兵的材料,本来想着这次任务过了能把他从许博文那里要过来,现在不知道他生死。”李敏博并不格外关注哪支部队来,在他的认知里,复兴军大部队随便哪一支都无所谓,个人勇武在数百人规模的营团里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偏偏在小队里难得。 “且等着。”空旷的储备点里,各式武器泛着烤蓝的冷光。 第174章 好点的结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如松自然并不知道大部队那边的遭遇,但相比于担心大部队,他自己才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虽然搭了个临时窝棚得以歇息会儿,但是沈如松很快发现他没法放松。首先他身上的气味过于浓烈,各色鲜血和黏液附了满身满衣,尸鬼的血液倒没什么,至多是味道太臭。但是唾液便充满了大量细菌和微生物,长久聚合甚至能变成脂束。可想而知沈如松裹在这种又湿又黏的东西里是何等难受。 起先实在疲惫,倒也不怎么感觉,眼皮子打架困倦少许,仅仅半个点后就被臭醒了,即使戴上防毒面具也仅是勉强可以忍受。人对于臭味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如果是类似于尸臭一般能强到带有毒性的气味,绝对能把人逼疯。 臭味也就算了,要命的是在幽暗林间,臭味就令沈如松如同火炬般耀眼,哪怕是充当了另类信息素掩盖了人类身份,但是这也是在挑衅密林中的其他霸主掠食者。“老子就在这里,来啊来啊。” 沈如松看了看功能腕表,辐射指针已趋向强辐射,这意味着他丢下脏臭的衣甲,就得吃辐射,不丢,等着被变异兽吃。 “倒霉到家了。”沈如松苦笑一声,他瞄了眼指北针,稍稍确认了方向,一边安慰自己这味道好歹提神,一边提步出门,抱着一种去你丫的无所谓心态。 珲江北岸的小兴安岭在战前便罕有人烟,树叶沉降变成的腐殖质与尚未消却的夏季雨水混合,变成了阎王难料的沼泽。在日间,这种不知深浅的沼泽也很难观察,一脚下去天知道沾到多少水蛭吸血虫,在夜里更是只能凭运气去赌。 可能是沈如松人品素来不错,他平安穿过隐约的沼泽地去到另一片较为坚实的山脚硬路,甫一跳到地方,他就听到后边传来一阵杂乱响动,他迅疾回枪指向,望见一头不知是何的动物正在沼泽坑中拼命挣扎,渗过林间浓叶的月色映了几丝光芒,仿佛也变成了无数黑线缠绕纠葛于猎物身上,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嘎嘎”叫声里,动荡水潭随着“噗叽”一声巨响恢复平静,唯余涟漪。 沈如松不由得动了动喉咙,如此情形实在叫人冒冷汗。和尸鬼作战挂了也就挂了,嘴巴一伸脑袋嘎嘣没了,慢点最多就是少胳膊少腿最多过几刻钟就见祖宗了,这掉进沼泽里被蚯蚓还是小蛇分食也太挑战神经了。 这会儿想到猎兵那群狠人,怪不得地下赌场里几乎全是猎兵,这心理压力大的哪里是医生能排解,怕不是心理医生听了他们的叙述都得做噩梦。 沈如松沿着尸鬼巢穴上的山石缓缓移动,他记忆里只需要回到进攻出发点,再穿过一段比较短的沼泽,就能回到较安全的小径上,然后顺着留下的特殊指示记号回到储备点。 抱着必死的心态抱久了也就习惯了,都抱了一天了,放不下来就挂在背上随便它了。于是沈如松是知道随时会有头尸鬼跳出来干烂几乎手无寸铁的他,他反而也不在意,就凭着训练本能穿过了整座巢穴丘陵,异常顺当地回到了出发点。 “没道理啊,难道尸鬼也睡觉去了?”沈如松嘀咕道。 进攻出发点还留有小队在开战前无意丢弃的一些物品,比如烟头等,他甚至找到了一只可能是紧急跑路时不知是谁落下的水壶。这可救了老命了,赶紧用力灌了一气。 正当沈如松喝水时,林风中飘来了一阵模糊但能让沈如松辨别的话语声,他瞬间想到了这是白小树说的那种灰野人语。 沈如松迅速躲到了一头倒毙在外的尸鬼尸体旁,不消多时,真有约莫十数人规模的灰野人从暗中走来,随着一声儿化音极重的呼喊,这批野人一股脑全涌到了沈如松之前停留的地方。 因为与白小树在牢里交谈过几天,教她说通用语的同时,沈如松自己也懂了点野人语。他觉得饿这是一种被极度简化过的通用语方言版,大量元音被偏移,同时名词形容词也被混用,但好比通用语句子顺序被打乱,人还是能快速理解一样,只要真的搞清了野人语的规律,基本也能的理解个四五分,不会像南方方言一般与北方官话的区别。 野人呜噜呜噜交谈了半天,借着尸鬼尸体缝隙,沈如松手握仅剩半个弹匣子弹的枪,眯着眼看着他们的装束。这群野人在穿着上显然是鞣制兽皮,领头者穿戴的明显是用尸鬼皮缝制起来的全身斗篷,尸鬼特有的肿胀前肢被挖空成了护臂,令穿戴者身材格外雄壮。 而他们的武器,人人在腰间都挂有一柄材质应是骨质的短刀,感觉类似于礼仪短剑,骨刀旁边则是一把暗灰色的猎刀。但是有枪者不过三人,而且是老式步枪或是自制火药枪、钢珠枪之类的民间枪械,其余基本是长矛,矛头材质多半是从建筑废墟扒拉出来的钢筋或是建材,工业品无论如何,质量确实很顶。 灰野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领头者反复提到了“羁绊人”、“羁绊”这个词,沈如松搞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兄弟情谊?直观理解应该就是这个了。但是,每当“羁绊”这个词出现,所有野人都会下意识地噤声片刻,然后重新争执。 争执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沈如松很快反应过来这帮子狡猾东西完全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 蠢的是他! 沈如松当即翻身而起,枪口才刚举起,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下,凭着强悍体魄,沈如松忍着剧痛反手一肘顶住了偷袭者肚子,在对方的干呕声中径直抓住了肩膀,然后一个过肩摔,接着抡起枪托砸昏了这人。 “乒!”一声枪响,离沈如松最近的野人肩头炸开,这依然是猎兽弹,一发威力没叫他炸出血花都算走运! 野人隐隐将沈如松给包圆了,沈如松一手握枪,一手向衣兜摸去,假装有手雷,他很清楚,一旦被知晓他的子弹根本不够打死所有人,那么他的下场不会比跌进刚才的沼泽坑来的更好。 第175章 眼睁睁 自从升上地表,复兴军与灰野人间的血仇不知结了多少,在控制区外的复兴军小队最需要提防的并不是层出不穷的变异兽。说到底,它们只是畜牲,再聪明也只是畜牲,半个世纪的辐射强制进化也不可能全面胜过已针对性进化了数万年的万物之灵。但是,这些同类,勉强称之为同类是因为他们毕竟确实在生理意义上一致,同类相残才是最为残酷。 战后的第八个十年,依然屡不见鲜落单的复兴军士兵被残酷折磨后丢弃于路边的事例。在珲江一线,边防要塞和机动部队教育了野人越过珲江进入北琴平原的下场,对于沈如松这样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来说,肉体消灭野人俘虏多少是有违良心的烂事,但对于那些面对笈多人的西部边防军来说,在漫长得宛如核冬天一般的拉锯战中,子弹屠杀完全是一种浪费。 沙与血,这是个率兽食人的时代,而非之前那个幻梦中的割肉饲鹰时代。 枪与铁! 沈如松的虚假动作显然稍稍震住了来袭的灰野人,他没有任何犹豫,故作捏拳朝前扔出一物,趁着野人目光下意识游移,他当即掣枪,左手极速攥住枪管前护木,在一个心跳间完成了枪口指向,旋即右手连扣扳机! “乒!乒!”仟千仦哾 单调而轰鸣的枪响,远处两名持枪掠阵的野人当即上半身化为一蓬血雾,越过机械瞄具,沈如松的杏仁眼中闪过厉芒。连续射击间带来的庞大后坐力带动着他的身躯向后仰去,破空炸开的橘红色焰火在空寂幽暗的小兴安岭中,是如此耀如明月。 “叮~”随着最后一枚子弹飞出,退壳窗抛出弹壳,空仓挂机卡住。沈如松并未因弹药告罄而胆缩,他也不可能掉头去跑,在这里,他的选择只有战而胜之,或战而死之,不存在第三个选择。 瞬息之间死了五个同伙,这群灰野人也并未做鸟兽散,他们晓得对面这个复兴军战士已然丧失了最大依仗,即使对面的战士火力充足,他们也不可能后退逃走。 一对七,刀对刀! 沈如松提步向前,他没有直接扔下步枪,虽然没了子弹,枪确实就是根烧火棍,但这支75式重型猎兽步枪的结构极为坚固,是用传统的钢木制成,用力抡起,威力不下镇暴棍。 然而步枪毕竟太短,一米不到的长度哪里能和以钢筋削成的长矛相比?沈如松意图向前,然而野人好几支或用韧木或用钢材做出的枪、矛逼得沈如松难以上前。 一寸长一寸强,沈如松哪里有长兵?他也不是镇暴军警,平时训练也不会有冷兵器长兵作战训练,人的精力有限,部队不可能把古代士兵的枪矛对抗也放进去。但偏偏此时就是落进这个情况中。 被长矛逼得接连后撤,闪身躲过了好几次钢矛戳刺,一滑一带给他擦出好几条血痕,眼角余光瞥见了已经有野人绕后侧袭,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就是束手待擒的结局。 沈如松咬着下唇,他没有喊叫,而是后脚跟踩住泥土,鼻孔喷出浊气,血气往脑门一撞,丫的!拼了! 顺势接下扣子,沈如松扭身转了个圈,打空了子弹的步枪甩出去做了投掷品,野人矛手没料到沈如松来了这么一手,结实被步枪砸中,虽然就是面上疼痛,但这堪比眨眼般转瞬即逝的目光挪移,正是沈如松的机会! 迎着刺来的枪矛,沈如松矮身铲步向前,最后的武器从靴筒里拔出,沈如松攥住钢筋长矛,使出全身力量压住它向下,继而欺身逼近,扬刀捣去! 被攥住长矛的那个野人倒也反应快,这个经常忍饥挨饿的野人到底拧不过沈如松这个精力大衰的强壮大兵,野人甚至没有和他较力的打算,而是径直放弃了长矛,反而让沈如松有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刀子刺进血肉中的顺滑感一闪而过,而后是卡进骨缝中的凝滞。面对刺来的匕首,这个野人暴喊一声,竟是不躲不避,挺胸接上,直接用肩膀接住了沈如松的攻势,然后拼死握住了沈如松的手。 这下轮到沈如松被动了,他第一反应是弃掉刀,他大好头颅怎么能这么容易和一条野人的烂命做等比交换?他立刻松手,也不挣脱野人的手,右脚发力深深踏进土里,腰身前倾,脑袋对脑袋,头锤! 清脆一声响,两人双双撞得口鼻喷血,沈如松这才抡拳砸翻了当面之敌,尚不及转身,他后背便挨了一记狠的。 这下做支撑脚的好处便来了,沈如松硬生生顶住了这一下锈水管狠砸,踉跄一下便定住身形,他迎着另一个长棍打来的方向,握拳打歪了对方的手腕,他也不再做身形游离,而是尽可能压制向前。 一个赤手空拳的高手,也难对付得了三个用长兵的常人。 几次搏命间好歹拉出了些距离,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沈如松再度架住持刀冲来的一人,反手扭脱臼这人胳膊,膝撞顶得这人五脏六腑都能换了位,再转!再跃!手肘下砸! 连续三次重击,沈如松可谓废了这人,但是他怎么可能有点到为止的概念?钢钉皮靴直接抬起,带着破风声,踩断了此人脖颈! 沈如松这副悍不畏死的姿态依旧没能唬住野人,这帮子敢在这里游荡的野人自然是刀口舔血,脑袋拴裤腰带过活的狠人,见同伴几下过手间便暴毙,这群野人没带丝毫犹豫,彼此间换了个眼神,剩下的六个人,继续三个顶上,三个绕后。 野人没傻到扔下长兵,沈如松能一难二,匕首没了,枪也扔了,趁手的工兵铲也没了,除非沈如松钢筋铁骨,否则他向前就是被戳成肉串,向后?他又能跑过么? 抱着必死的决心,沈如松终于暴喝起来,向着长矛阵冲去,这次,再没有什么意外和奇迹来救了。 “噗嗤!”钢铁穿入血肉,鲜红的血液在暗色的林间,迅速褪色。 第176章 无可奈何 剧痛穿遍沈如松全身,穿入肚腹的钢筋长矛顷刻间叫沈如松的力气如开闸洪水般泄去。方才还死斗不休的彪悍小伙在几秒钟内就只得单膝跪下,单手扶地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彻底倒下。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沈如松的视野迅速变成红色,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作为一名前线士兵,算是这个世界上最靠近死亡的一批人,从军半年,濒临绝境便有四五次,但每回都最终化险为夷,虽然重伤了两次,但那都是直接痛快昏了过去,并不是现在这样,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消逝。 他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身中数枪数箭还能挺身再战,一日夜的激战,早已负创多处,他只觉呼吸困难,喘气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即便意志再坚强,也难以叫他再坚强起身。 “干它&的。”沈如松咒骂着,咬牙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双手抓住钢筋试图把敌人顺着枪杆拉过来,但是怎么可能拉得动,而他对面的敌人也没有理由叫他得逞,呼喊了几声,那些掠阵的野人旋即赶来,围满了沈如松周围。 身影来到了陆远面前,他们都包裹在厚厚毛皮中,看不清面容,只有结满了霜雪的须发和沉静的眼瞳在昭示他们确实是人类。 这帮子野人站在沈如松几步距离外,一反常态,没有刚才那样急着要把他扒皮抽骨,而是在争论着什么。左边的野人挥动起斧子在手中绕着圈,射向沈如松的目光极其凶狠,另外一个体型尤其雄壮的野人则是连续吼叫起来,应该是在命令握枪插入沈如松体内的那个野人不要松手。 这名雄壮野人一头满头棕褐色的杂乱头发,两句话不仅吼住了尝试着要宰了沈如松的同伙,还猛地一巴掌扇翻了趁其不注意抵到沈如松面前的一个矮小野人。等到他走过去,简直就是一座小丘,盖住了沈如松全部视野。 沈如松举起手试图抗拒,这名雄壮野人足比他高了一个头,在他眼中,沈如松这个动作跟握手没什么区别,他的反应直截了当,一手攥住沈如松手腕,一手抓住他的手指。“咯嘣”一声脆响,竟是直接撅折了沈如松右手四指 “啊!!!”沈如松痛嚎出声,俄后被雄壮野人左右开弓扇了几轮耳光,力道之大,活活给他扇掉了几颗牙齿。 雄壮野人掐住了沈如松脖子,一把撕去了他的防毒面罩,将他的颈骨捏得咔咔直响,“扑思瓦特里奇!”壮汉吼道,两手猛然发力,犹自挣扎的沈如松立刻双眼一黑,四肢绷直毫无反抗之力。 不出十几秒,沈如松就得归天,就在他行将殒命时,空气又忽然涌进鼻腔,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捂住喉咙疯狂咳嗽又疯狂吸着哪怕腥臭不堪的空气。他费了很大的力才睁开肿胀的眼睛,行将坠落的意识回复些许,他看到这群野人好像是争斗了起来,之前把他手指掰折的巨人被几个野人联合围攻,不多时被打得血流满面,停在原处不敢再动。 沈如松前脚踮着后脚,一支长矛捅穿了他的肚子,令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艰难爬行起来,但他试图逃离的举动注定徒劳无功,很快,另外一名握着长矛的野人冲过来,对着他的小腿肚子便是刺了下去。 这次沈如松疼地直接喊不出话,他被钉死在原地,彻彻底底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先前被雄壮野人扇翻的矮小野人重新发号施令,他跳到沈如松身边,七手八脚扒掉了装备。其他几个抓住刺穿沈如松的两条长矛,把他给“扶”了起来,好让矮小野人靠近过来。 被痛打了一顿的雄壮野人面上淌着血,揪住沈如松的额发叫他抬头睁眼,他一下看清了凑过来的人是何模样。这个野人面部轮廓非常清晰,深窝着的铜铃大眼,非常高耸的窄鼻梁,橘褐色的毛发与络腮胡整个盖住了脸颊。 矮小野人冲陆远裂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满是龋齿,口臭异常浓烈,比尸鬼体臭还要狠。他唧唧地照陆远说了一串话,陆远自然是什么都听不懂,但是他的回应非常直接。 “呸!”一口血痰喷到了野人脸上,回应是壮汉打向他天灵盖的一记巴掌。 这次沈如松直接昏了过去。见这副场景,矮小野人似乎很不满意壮汉的举措,连声喊叫起来,应该是指责后者的粗暴举动。 矮小野人伸手扒开沈如松的衣领,掏出了他的兵籍牌,借着昏暗的月光认真审视着其上的一串数字和标识。他嘟哝着什么,俄后朝周围已经检查完伤员,准备要将沈如松大卸八块的同伙高声解释起来。 如果沈如松还醒着,他能听懂的并不多,但是根据他与白小树的对话所习得的野人话,他能分辨出“枪、蜘蛛窝、山”等词汇,他听完整段话的,所大略得出的意思应当是“把这个人,带去没有蜘蛛窝的山里,能换枪,能让谁高兴,值罐头。” 至于重复出现多次的一个词汇,他大概会理解为“领导”,而放在野人话里,叫做羁绊者。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已是束手待毙的猎物,被两个野人一前一后扛着只要拔出来、就会要他命的钢筋长矛在走,走向不知通向何方,但多半是他的人生终点的某处。 …… 珲江北岸的某个储备点。 李敏博当然不知道沈如松的遭遇,他与后者的境遇都一样,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是他知晓沈如松被俘虏,他最多是沉默一会儿,然后要求知情者不得泄露。 作为一名猎兵,他参加过的生死战多了去了,最痛心可能并不是看着同伴战死,而是自己有力量但是不能去解救战友,并目睹他们牺牲。 这时李敏博就回忆起了那次他不可能忘掉的行动。所有人都休息了,他在控制室盯着监控屏幕,随着他的疲惫越来越深,他的意识也开始偏移。他想起了他在悬崖上时,望见不远处悬崖下林间升起的红色信号弹。 他想要握枪向前救援那种陷入危局才不得不打出红色信号弹的友军,然后又被昔日的队长严厉的眼神所阻止。 如今他身在囹圄,他觉得属于他的援救似乎不可能到来,即便基地已明确告诉他,援军已在路上。 也许自从那次无可奈何的见死不救后,他便觉得人人都有无可奈何的理由了。 第177章 秋风犹暖,眉眼如刀 陈潇湘看了眼腕表,面无表情地记下了自己所在的大略经纬度:北纬48度77分,经度120度92分。抬头间,秋季略带凉意的雨丝飘落到她的眉眼上。 秋风犹暖,眉眼如刀。 军靴踩过被风化许久以至于轻轻一踏就成齑粉的砖瓦,扬起的细微灰尘在一点一滴消磨掉她齿轮麦穗章颜色,又慢慢掩去她唇边的血迹。 她身侧的队伍,人人带伤。 陈潇湘跳下倾斜的塔楼,回到地面,脚边满是畸形种的尸体。她吹了声口哨,她的战马于远处高鸣一声,但是迅卡并未如往常一般回到她的身边,因为它现在已不是战马,它成了一匹驮马。 这匹冲刺于沙场的骏马,马鬃染红,正朝着与主人相反的方向离去,它从未胆缩,而是它的背上承载着垂死的骑兵。 畸形种油蛛的节肢仍在蠕动,陈潇湘忽略掉,朝着遗迹外围缓步走去,油蛛爆散出的蛛腹分泌物的辐射强大到人人都必须戴着全罩式防毒面具,而她,自然也只有一双丹凤眼能见。 她的铅衬防化服在早先的交战中破损,底下军大衣的绒絮溢了出来,一落地便被地上的蜘蛛黑血溶解,刺鼻的血气会顺着北风沿途扩散,不难想象那些顶级掠食者们在闻到这股味道后会作何反应。到那时,场面就不是仅靠她背后的75式猎兽步枪应付得了了,况且她也剩不下几个20发弹匣了。 作为骑兵,孤军深入本是常态,毕竟追杀变异兽是东北地区复兴军骑兵的主责,加上这次又是援军,更是责无旁贷。所以这次部队脱离交通线太远,越过珲江,距离北琴要塞已有两百多公里之遥,而要赶往的慈悲岭储备点仍然有近五十公里。如果是用载具行军,有外骨骼强行 但是……恐怕,很难按时赶到那里了。 陈潇湘回身望了眼这片遗迹废墟,难得地微微叹气,她伸手捋了捋溢出来的发丝,看着那处倾颓的塔楼不禁失神。这座塔楼就是军用教科书上标准的战前报时钟楼样式,在战前东北地区的老市区里很常见,自然的,对于生活区照搬了地表建筑范式的龙山来说,这种一脉相承的塔楼实在太容易让人想到家乡。 地表的故乡,地下的家乡。 遗迹外围,士兵们在清扫临时营地外的尸骸,不少人的外骨骼受创严重,所幸惯性机制能让人不必费很大劲去迈步,这对于损失了载具的部队来说非常重要。 在接到求援信号后,连队第一时间被调配去执行救援,为了保证后续的团级部队前进,连队甚至额外获得了不少外骨骼。但是没有人预想在这个已经被标定为低风险的战前县区遗址上,竟然遭到了如此多的油蛛袭击,这群依靠吸食石油而变异的强大畸形种从地底发动突袭,竟然造成了机械化骑兵部队如此大的减员,战斗减员五分之一,护送部队又要去掉五分之一。路途才一半,部队就去了一半。 损毁的载具被卸下电瓶供外骨骼充电,陈潇湘找到了战斗工兵那边的赵海强,简单敬礼,说道:“信号被地磁干扰,波段很紊乱,我在制高点也发不出去讯息。” 赵海强在用衣摆擦着衣袖上的徽章,溅满了血的徽章在渐渐化作暗红色,他鼻孔喷出的白汽有隐隐凝成白雾迹象。 他沉默了会儿,“邦邦”地拍了拍陈潇湘肩膀,安慰道:“没事,许排长去弄了,问题不大,能联系上。” 陈潇湘点头就走。 “哎。”赵海强在后面低低喊了声。 “没事的,1班那帮子人,命大着,你看沈如松命多硬啊,两次了都没弄死他,这次什么阵仗,他要是有事,我把我自己鞋子吃了。” 陈潇湘摆摆手做了个不是回应的回应。 在等待充电的间隙里,陈潇湘借着目视增强仪望见那片黑潮勉强停在了河对岸,之所以用“勉强”一词来形容,是因为迁徙中的行军盔鼠族群绝不会停下。它们无非是稍微绕开了那条临时打满了信息素的小溪。只要信息素气味消散,数以百万计的鼠辈便会乌泱泱杀来,将一切啃噬殆尽。 下午四点零四,前有狼,后有虎。 还没有轮到陈潇湘,电瓶就空了,战斗工兵们不发一言地散去,他们不想把力气发泄在没意义的地方,从小的义务教育和服役期间的残酷战斗锻造出了他们的行事准则。也不需要长官额外发号施令,他们自己会根据条令做事。 收拾装备、带上伤员、丢掉累赘,撤退。 最后一个撒出去的侦察员回到营地,这意味着用战马驮走的伤员已经在护送下成功走远,这也意味着,大部队有应再次出发。 尽管指北针受到干扰,电子设备几乎全部失灵。但几名临时拨过来的猎兵可谓老马识途,用带有六分仪的老式猎兵腕表,对准太阳,时针方向对准太阳,时针与12点刻度之间的角平分线指向即是南方。往这个方向走,依然能到被困的猎兵小队位置。 就希望他们能撑住。 随着军官们的命令,士兵们分作两个扇形搜索队列,状况尚好的外骨骼则统一配给没有负伤的士兵,让其作为前锋和后卫。 根据战术操典,在复杂地形上失去载具屏卫后,部队应即刻展开为扇形队列,执行威力侦查,保护连接部并达到最高火力密度,以恐吓潜在敌对生物,如若畸形种尾随,则应诱使其进入包围圈,集火,歼灭之。 攻击,突破,攻势回旋,在复兴军的辞典里,其实不存在撤退这个字眼,称呼为“防御性迂回”反而更恰当。可惜此时,攻守易势。 “注意,盔鼠要过河了,检查信息素喷洒,后队加快,重复一遍……”许博文在步话机中说道。 遗迹外的河面彻底化作墨色,遗迹内大量的血食会延滞盔鼠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盔鼠群本身同样是其他掠食者的狩猎目标,万物皆有天敌,伪装信息素能骗过一时却撑不了一世。 想要压制行军盔鼠这种百万级别的兽潮,必须动用团级乃至旅一级的重型单位,这里除了首都龙山,哪里来的机动部队? 他们就是机动部队,他们的任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