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枭雄之帝王业》 第1章 捡来的孩子,看上了我老公 清明时节,未得丝雨。天,阴沉沉的。柴青峰的妻子陈萍无缘无故滑了一跤。 那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既没有青苔,也没有水,因怀了九个月的身孕,所以陈萍走路格外小心。 直至痛楚袭来,身下传来阵阵热流,陈萍依然不敢相信,好端端的怎么会摔跤?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人推了她一把,院子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柴青峰吓坏了,慌手忙脚地将妻子打横抱起。 还好柴家家底殷实,早就备好了大夫和稳婆,陈萍被送进了产房,一路上尽是血迹。 柴青峰喉间发紧,陈萍是他的结发妻子,早年生有一子,但世间恩爱夫妻,都想凑一个“好”字。夫妻俩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女儿。可眼下出了意外,能否保住都是个问题。 恰逢此时,外边来了个乞丐,在府门口喧哗,想要讨口饭吃。 柴青峰为人厚道,十里皆有贤名,但此时心情烦闷,叫人速速撵走。乞丐不走,大声道:“府内祥云流转,即将有贵人降世。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柴青峰听他吉言,心情渐悦,问:“先生懂得玄学?”乞丐道:“刘某乃是一名江湖游医,因战乱无奈乞讨。有幸遇到高人点拨,略懂一二。” 柴青峰大喜:“来人,去厨房取两个包子、一碗水。”正要递给刘义,产房里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听声音,是稳婆发出来的。 柴青峰顾不得许多了,踹门直入:“夫人与孩儿怎么样了?”产婆怀里抱着个襁褓,当即跪下:“老爷,母……母女平安。” 柴青峰靠近她,脸上已带怒意:“我要听真话!”稳婆颤抖着手,将襁褓往前一送:“老爷,您自己看……” 他想起了汉武帝时期的钩弋夫人,“赵氏”赵氏生来握拳,纵使大力之人也无法打开。一日,汉武帝遇到赵氏,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手掌心里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汉武帝心下欢喜,将她带入皇宫,从此赵氏宠冠六宫,还生下少子刘弗陵。 七年之后,武帝弥留之际,为防后宫乱政,立子杀母,从前恩爱转眼消,钩弋宫内空余恨。前车之鉴犹未忘,稚女何辜染祸端? 柴青峰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不管女儿拳内是否有玉,世人都会将之当成第二个钩弋夫人。将来窥探者盈门,势必传入皇帝的耳中,柴青峰当机立断,扫了一遍院中诸人,平生第一次疾言厉色:“今日在场之人,年年岁岁不能离府。若谁敢把小姐之事说出去,我柴青峰必叫他后悔做人!” 他希望孩子平安,替她取名守玉,守得掌中玉,便是守住了性命。 柴守玉日渐长大,聪敏灵动,除了府中众人,外头皆不知守玉的异状。然柴青峰夫妻仍不放心,陈萍甚至日日吃斋茹素,祈祷神明庇佑守玉。 小守玉六岁那年,陈萍听说城郊白雀庵里金光普照,疑似观世音菩萨本尊显灵,心中升起许多希冀。便抱了小守玉,坐上了府里的马车,如果能让守玉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多好啊,她不想将女儿囚在府中,日复一日。 慧静师太是得道神尼,早已通达人事、处变不惊,可当她看见守玉时,还是不免为之一惊。静立片刻,递给陈萍一个签筒。“若贫尼所猜没错,施主该是为你身边小儿所来。摇一支。” 陈萍接过,“哐当”“咣当”摇了几下,当签文飞出去的时候,陈萍的心仿似也飞了出去。她一把捡起签文,细细读来——参遍世事终成空,此生复入帝王宫。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 陈萍不解:“师太,这是何意?”慧静师太双手合十道:“小女娃天生贵命,却被厄运所困。破解之法,尽在卦象之中。”陈萍紧紧地捏住了签条:“还望师太明言。”慧静师太却转过了头去,兀自念经,无论陈萍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回答。 陈萍满怀惆怅,看着母亲愁绪难消的样子,小守玉抚了抚她的额头:“娘亲。”“嗳。”陈萍抱紧了小守玉。“娘亲,也许玉儿能解此签文。”小守玉窝在母亲的怀里,奶声奶气道。“你“嗯。娘亲,玉儿天资不佳,只记住了一句,月户忽逢双玉动。我是守玉,是双玉的一半儿。签文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找到另一半玉?” 小守玉一番话,说得陈萍茅塞顿开。陈萍激动地端详着眼前的小人儿,心想:这哪里是天资不佳?她的女儿,分明就是资禀聪明、颖悟绝伦。 马车回程,从城郊驶向东市。 邢州东市,又称奴市。自大唐灭亡以来,政权割据,节度使们纷纷自立为王,小国之间战火连天。百姓四处流亡,稍有不慎就被抓去为奴。 小守玉自幼关在府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奇心起,掀开了帘子。 高高的石台上,许多衣衫破烂的可怜人被绳子绑着,像萝卜白菜一般,任人挑选。稍有反抗,就招来一顿毒打。 其中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蓬头垢面被推了出来。卖家毫无人性,扯开她的衣衫叫买家看货,女孩尚小,不懂什么叫自尊,只知道不配合就会挨打,主动地去解衣带。 柴守玉拉着陈萍的衣袖,乞求道:“娘,买下她。”陈萍顺着小守玉的视线看了一眼:“为什么?”“她好可怜。”陈萍摇头道:“可怜之人,乱世何其多。救得一个,其他人又该怎么办?玉儿,你当知道,救一人无济于事,救千人勉强为侠,救得水深火热万万人,方为百姓所愿。娘只恨自己无能,做不了这乱世的主。” 陈萍一席话,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小守玉的心头。她沉默半晌,突然道:“娘,玉儿他日必找到贤明圣主,辅佐他,帮助他,和他并肩前行,结束这乱世争雄、战火纷乱的局面!” 柴守玉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气吞山河的能量。 陈萍为之一动,心中已有计较。她的女儿,确非池中物,以普通闺阁千金的方式养之,怕是委屈了。 母女俩说话间,外边的喧哗愈盛。隐约听到人牙子喊那小女孩“玉娘”。 玉娘?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非,她就是另一半玉?陈萍当即喊停了轿子,唤了车夫,指了指高台上方,道:“去把那名唤玉娘的小姑娘买来。”小姑娘怯怯地跟着车夫,站在马车外面。陈萍也不嫌弃,叫她进来一块儿坐。 经过一番询问,陈萍得知小姑娘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后被人牙子拐走,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经过数番倒卖,她已记不得自己本名叫什么,父母是谁,家乡又在何方,只知道做人一定要听话,否则就会挨饿挨打。 至于玉娘这个名字,是人牙子为了抬高价钱,附庸风雅起的。 陈萍听了既心酸,又心疼,拉着玉娘的手说:“孩子,以后你就把柴府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是我的女儿守玉,年纪比你略小一些,贴身照顾她,你可愿意?”玉娘喜极而泣:“谢谢夫人。” 双玉已经相逢,日子只会越过越好。陈萍去白雀庵还愿的时候,慧静师太难得露出了微笑。 师太说:“恭喜施主。”柴青峰、陈萍夫妇的心定了下来。 小守玉有了伴儿,开心极了,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可欢。但渐渐的,她发现玉娘身上有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 比如,玉娘对物质十分在意,经常偷吃偷藏,还悄悄地试穿她的衣服;她过九岁生日的前一天,亲眼看到玉娘在布置好的场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甚至还有丫鬟小厮告诉她,说玉娘将自己当成了小姐,整日里指使他们干活,自己却跑到老爷夫人面前邀功。 因着签文,小守玉能忍则忍。可玉娘越来越过分,小守玉免不得要当面问她。 出乎意料的是,玉娘全部承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 她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小姐,你可知道,你喊我一声姐姐,我却不敢喊你一声妹妹。你我到底是不同的,你从一出生就是金枝玉叶,而我呢,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只是苦怕了,所以才会对身外之物有着强烈的执念。我不像你,有爹又有娘,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学识道理,谈什么明事理、辨对错呢。”一字一句,凄惨又真诚。 小守玉心软了,选择了原谅。 第二天,当她准备去找爹爹,请求爹爹同意玉娘和自己一块儿读书时,听见爹爹房里有少女的声音。 那声音娇媚酥柔,听得小守玉一阵鸡皮疙瘩。 是玉娘!她怎么会在爹爹房里?小守玉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爹爹正在教玉娘写字,玉娘想尽办法往爹爹身上靠,嘴里还不住地奉承着:“老爷,都说字如其人,玉娘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柴青峰起了兴致:“此话怎讲?”年仅十一的玉娘媚笑道:“字写得好看,老爷长得也好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哄得柴青峰合不拢嘴。 小守玉再也看不下去,推开了门:“你们在做什么?” 柴青峰抬起头来,目光坦荡:“哦,是守玉啊。玉娘告诉我,最近她犯了一些错,惹你生气了,特来请罪。她身世可怜,至今连名字都不会写,也是我与你娘疏忽了,这不玉娘求我教她写字,我便应了。”玉娘表面上是柴府的丫鬟,其实柴青峰早就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亲爹对女儿,自然没什么防备。 玉娘可怜兮兮地扯着衣角,小心翼翼道:“小姐,玉娘一定好好读书认字,争取做一个明事理的丫鬟。”小守玉在心中冷笑一声,冲玉娘招了招手:“出来。”“小姐有何吩咐?”玉娘乖巧道。 小守玉领着她走到自己的书房,扔给她一本佛经:“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既然姐姐这么喜欢读书写字,那就将佛经抄写十遍。”说完转身就走。 也许是抄写佛经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日子玉娘变得极为安分,还改掉了不少坏习惯,府中下人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 再加上白雀庵的签文加持,小守玉重新接纳了她。 8 转眼小守玉要过十岁生辰了,玉娘也到了十二岁的年纪。这天,玉娘神秘兮兮地告诉守玉,说她早早地备下了一份礼物,藏在柴府五公里外的一棵大柳树下。 小守玉寻思着路程不远,那地儿也不算偏僻,就跟着玉娘去了。 她想,玉娘再怎么恶劣,总不可能杀人放火。 玉娘一边带路,一边高兴道:“小姐,这段时间跟着你读书,玉娘明白了很多道理。从前诸事是我不对,所以这次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到了你就知道了。”今天玉娘心情格外的好。 小守玉渐渐地起了戒心:玉娘不会真的想要害我? 就在她萌生退意之时,斜刺里突然钻出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哥,衣衫破烂,浑身是泥。身上多处伤口开裂,像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小守玉早有防备,转身就跑。却听得身后玉娘惨叫:“小姐救我!”小守玉忍不住回头去看。 只见那小哥一掌打翻了玉娘,顺势用鞋底堵住了玉娘的嘴,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小守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嚷嚷,否则我立马弄死她!” 第2章 智斗黑莲花 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给我搜”“别让那兔崽子跑了”之类的咒骂声。 守玉年纪虽小,胆识却是过人。 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在确定小哥的出现只是个意外之后,毫无畏惧地看着小哥,用嘴型说道:“跟我来。”有人质在手,小哥倒也不怕她耍花招,跟着守玉来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喘了口气。 小守玉扑闪着大眼睛,问:“谁在追你?”小哥松开了玉娘,环顾四周后道:“女孩子家家的,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说完五脏庙“咕咕”地叫了起来,满脸尴尬。 小守玉觉得小哥人还不坏,从怀里掏出私藏的点心:“喏,给你。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小哥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觉得她真有意思,这一看,便从头看到了脚。小守玉紧握的左拳,自然也落入了小哥的眼里。 “喂,你这左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一路上没见你打开过。”小哥好奇心起,去掰守玉的拳头。 从小到大,府中不知有多少人屡战屡败,就连力大如牛的厨子老张,也对她束手无策。 小守玉看着眼前自不量力的小哥,不由得轻笑出声。可很快,她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紧握十年的拳头被打开了,露出一块血红色的玉石。 小守玉大惊,心里起了惊涛骇浪。 这初次谋面的小哥是什么来头,为何可以轻轻松松将她拳头松开?上苍安排他来到她的身边,是何用意?他会和她产生什么样的交集,对她来说是福是祸?小守玉的心里乱糟糟的,一把抽回了手。 小哥不知缘由,还以为守玉是在护财,痞痞地哼了一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东西的。” “啊,你闯祸了!”一声尖叫盘旋着冲上天空,打断了小守玉的沉思。 声音的主人,是玉娘。 一个刚挨过打的女孩子,本该因为害怕而闭嘴的。但玉娘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有人在追小哥,想要借刀杀人,叫声引来了三个穿着铠甲的士兵。 他们拿着大刀,对着小哥:“郭威,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逃兵。”郭威咬着牙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加入叛军。” “由不得你!”三人步步紧逼。 郭威和柴守玉被逼到了墙角,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玉娘竟一个人跑了。 柴守玉临危不乱,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松开手心的血玉,与三名壮年士兵讨价还价:“我这有一块玉佩,送给几位大哥买酒吃,还望大哥们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这玉成色上乘,不似凡物,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联想到柴守玉贵重的身份。杀人何其简单,但如果得罪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惹来一身骚,那可大大划不来。 三人对视一眼,收下血玉,狠狠地瞪了眼郭威,心满意足地走了。 郭威脸上青白交替,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又说:“谢谢你。”柴守玉很敬佩郭威的气节,是以不惜用玉佩救他,听闻郭威的歉意,反过来安慰他:“不过就是个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了。” 没说几句,那三人去而复返,看见柴守玉,挥手就是一巴掌。 “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偷盗柴家大小姐之物。我看你还有点姿色,不如就跟爷去军营给大家乐呵乐呵。”郭威抢在前面:“她还这么小,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 “少废话,带走!”领头的士兵说道。 身后两个狗腿子上前来抓小守玉,小守玉快速转动着眼珠子。她毕竟只有十岁,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倔强如她,绝不肯轻易认命。 她沉默地思考着,想通了其中的因果关系。 一定是玉娘冒认了自己的身份,教唆他们回来使坏。柴老爷富甲一方,多有结交权贵,区区三个小兵,自然是要卖“柴家大小姐”一个面子。 眼前的这些莽夫,恐怕早已被玉娘洗了脑子,无论小守玉怎么说,他们都会当成是诡辩。 小守玉计上心来,大声道:“我才是如假包换的柴家大小姐,不信你们听我说。我爹叫柴青峰,是柴家庄庄主,亦是邢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儿到我家不远,一直往东走,看到两头石狮子就是了。”三个莽夫自然是不信。 小守玉这话原就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希望郭威能去柴府通风报信。 郭威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但连日逃亡的生活让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不禁要想,柴府可是高门府邸,与当官的是否有所勾结。 小守玉年纪小,单纯;柴老爷作为商业巨贾,郭威信不过。 但小守玉对他有恩,为了救他不惜放弃玉佩,他若眼睁睁地看着小守玉被抓,过不了良心那一关。 眼看两名士兵拖着小守玉转过了身去,郭威心急如焚,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趁其不备夺下对方手中的兵器,一刀一个,连杀两人。 鲜血飞溅,溅了郭威满脸满身。 领头兵见状,凶性大发,一脚踢向郭威胸口。郭威毕竟年纪小,刚才得手全是仗着出其不意,现在对方有了防备,哪还有半分赢面。 好在郭威勇猛,拼着一股子狠劲儿与领头兵扭打在一处。渐渐的,郭威处在了下风。 小守玉不想看着郭威死,做出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决定——捡起一旁的大石头,重重地砸向领头兵的后脑勺。 领头兵软软地倒下了,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柴守玉一阵后怕,蹲在郭威身边,将他扶起:“我们杀人了,怎么办?” “没事,我有办法。”郭威道。 “什么办法?” “跑啊。反正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我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生逢乱世,去哪儿都一样。这三人都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乖乖回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柴守玉一阵感动,从尸体里拿回自己的血玉,又搜出些碎银,一并塞到郭威怀里:“小哥,拿着这些东西,拼命跑,跑得越远越好。” 郭威也不推辞,拿了血玉和碎银就走,走了没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喂,你叫什么名字?” “守玉,柴守玉!” “好,我记住了。”郭威抹一把脸上的血渍,笑得很开心。 两人生出一种共患难的情谊来。 却不料一队官兵突然冲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站在最前面的,正是之前跑走的玉娘。 报官只是为了脱责,表明自己的忠义。 当玉娘看见小守玉安然无恙站在原地,而三个士兵却死了的时候,眼里满是震惊,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假惺惺地挤出了几滴眼泪,哭着喊着奔向小守玉,一把将小守玉抱住:“小姐,我找官兵救你来了。” 柴守玉凝起眉头,打量着这个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姐姐”。从最初的故意尖叫,到接下来士兵的去而复返,再到现在官兵包围,一步一步,真是好算计。 原来嫉妒与贪婪,真的可以腐蚀一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玉娘时的光景,那怯怯的样子真惹人怜爱。 是的,玉娘好看。好看到鹤立鸡群,一下子就抓住了小守玉的目光。 小守玉太孤单了,太想有个伴儿。以至于引狼入室,差点害了自己。 她没有证据,只能看着玉娘演戏。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饶了玉娘。 官兵头目看着地上的三具尸首,厉声道:“是谁杀了人?”郭威毫不犹豫:“是我。” 他的腿在发抖,却还是选择了一人承担下所有的罪责。小守玉抬起头来,看到郭威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无助。小守玉咬着下唇,眼里已有泪意。 官兵头目叫人四处搜了一阵,确定没有同伙,右手一挥,大声道:“带走。”锁链套上了郭威的脖子。 小守玉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终究还是没忍住,撒开两条小短腿追上去,跑得气喘吁吁:“官爷,官爷,等一等……你们打算怎样处置他?”官兵头目道:“县太爷自会给他定罪,我们做不得主。不过,按照律例,杀人是要偿命的。”小守玉脑袋里“嗡嗡”的,“杀人偿命”四个字像苍蝇似的乱舞乱飞。 她看着郭威远去的背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小哥,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小守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县衙处决犯人多在秋后,她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谋划。 一想到小哥与自己素昧平生,却待自己如此大义,她就心痛不已。她好恨啊,恨玉娘这个罪魁祸首。 为怕玉娘还留有后手,小守玉忍辱负重地挽起了玉娘的手臂,说:“姐姐,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我好怕,咱们快些回去。”玉娘继续装白莲:“好。”她们都在赌。小守玉赌玉娘不舍得放弃柴府的锦衣玉食,玉娘赌小守玉发觉不了自己的龌龊勾当。 结果当然是小守玉赢了。 一进入府中,她就叫家丁关上大门,摆出大小姐应有的架势,锐声道:“来人,将玉娘捆了。”玉娘见状想逃,可已经来不及了。她拿出一贯爱用的手段,娇娇弱弱地淌下两行泪水,像要断气似的,边哭边喘:“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拿人,也得有个名目啊!”小守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心中恨意滔滔:“本小姐要拿你便拿,何须什么名目!”玉娘见小守玉跟变了个人似的,下定了决心要处置她,也不惊恼,咯咯笑道:“我的好妹妹,只怕你没有这个权利。” 第3章 我用耻辱刑,回敬白莲花 小守玉没有理她,在家丁捆住了玉娘后,亲自上前,将一根麻绳套住玉娘的脖子上。 她忘不了小哥被带走的那一幕,小哥多惨呀,被铁链牵了脖子,走两步便踉跄一下,屈辱得像一条狗。 屈辱也便罢了,就当是做一回韩信,来日飞黄腾达,前尘旧事便都化为了那太虚浮云。 怕只怕,他连活命的机会也没有了。 小守玉心中难受,用力地拽了下绳子。玉娘便往前栽去,双腿一屈跪了下来。 她看出小守玉要动真格的了,终于慌了:“小姐,滥用私刑之前,何不先听听我的理由?”田间蚱蜢,碧服苍颜,生于春而亡于秋,何见冬也?人与之论事,三日不绝。小守玉是聪明人,不与玉娘做口舌之争。 她淡漠地看了玉娘一眼,对着旁边的一个家丁道:“备车,我要去奴市。”玉娘大骇:“你想对我做什么?”小守玉蹲下来,平视着她:“你可知道,我是真真正正把你当成姐姐看待的。是你太工于心计,一手摧毁了我对你的感情。你本就不是千金小姐的命,是我太蠢,对你太好,让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她站起来,高亢道:“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玉娘震惊地抬起头来,眼泪簌簌地掉:“小姐,你这是要把我给卖了?”这个恶毒的女人,选择性地遗忘了之前与小守玉对峙时有恃无恐的嘴脸。 小守玉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与鄙视:“演完了没?演完就收起你那假惺惺的眼泪,省一省力气。本小姐没你想得那么蠢,不吃这一套!”玉娘见小守玉软硬不吃,只好另寻救星,大嗓门如锣鼓一般响了起来,喉咙都快喊哑了:“老爷!夫人!老爷!夫人!”柴青峰与陈萍循声而来。 面对两个当家的,玉娘将自己柔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说自己是如何忠心护主,却被小姐各种误解。 两口子耐心地听她讲完,然后不偏不倚地对着小守玉道:“玉儿,你来说说。”小守玉一五一十道来,听得陈萍怒从心起。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将玉娘扇倒在地。 玉娘捂着脸哭泣:“小姐之言没有证据,我是冤枉的。”陈萍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掌心,恨不得将眼前的白眼狼千刀万剐,但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说话的时候依然和声细气:“一个母亲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不需要证据的。来人,将玉娘送去奴市,以十个铜板鬻之。”好狠!小守玉在心中暗赞。 陈萍这一招太绝了!价格如此低廉,意味着什么人都可以把玉娘买走。贩夫、走卒、老翁、乞丐……人人都有可能。 玉娘心比天高,这样的遭遇简直生不如死。 她一直觉得陈萍性情温和,是软弱可欺的,今日才知看走了眼,于是收起了楚楚可怜的样子,直视着陈萍道:“参遍世事终成空,此生复入帝王宫。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夫人,您难道忘了买我的初衷了吗?”陈萍一惊。她明明把签文藏好了的,玉娘怎会知道?原来家里早早地养了贼,她却被蒙在鼓里。如今玉娘旧事重提,她不得不重新考量。 假如双玉缺了一半儿,小守玉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写?白雀庵的慧静师太声名远播,并非播在朝堂,而是播在民间。她是为百姓解惑的,除了香火,不收分文。终年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粗布缁衣,无欲无求。 百姓在她那求的签文,无一不灵。陈萍心里开始思量—— 按照签文的意思,玉娘应该是旺守玉的,然她一肚子坏水儿,差点害了守玉性命。先前把守玉叫去柳树下,多半也没什么好事。 不应该呀。 慧静师太的签不会有错的。陈萍反复地琢磨着—— 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 双玉指的是守玉和玉娘,玉流是什么意思?水往低处流,流即是走。 陈萍恍然大悟,视线移向小守玉的左手,一看,那拳头果然松了,她一把抓起女儿的手,翻来覆去地查看,几乎要喜极而泣:“玉儿,你的手好了?”小守玉这才想起方才讲述时忘了说血玉一段,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母亲听。签文的后两句,全部对应了。 小守玉的厄运破解了,她将化作惊鸿,无阻无碍地飞往高处。 陈萍不求女儿能够平步青云,只希望她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只是,头两句“参遍世事终成空,此生复入帝王宫”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守玉会进宫?要知道当朝皇帝李存勖残暴不仁、昏庸无道、滥杀无辜、宠信伶宦,真真正正是一个昏君,论年纪,又可以当小守玉的叔祖父。陈萍万万不能,让小守玉的一生断送在那深宫之中。 但依签文上所言,小守玉将来是要化惊鸿的,前后矛盾,陈萍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命人先将玉娘关在柴房,待明日再去白雀庵问问。 去白雀庵的路上要经过县衙,陈萍感念郭威恩德,携着小守玉去探望打点。 小守玉怕衙差对小哥用刑,特地带了刘叔一块儿过去。 刘叔就是小守玉出生时,站在柴府门口讨饭的那个游方郎中。 自打求得签文起,柴青峰就不再约束府中下人的去留。刘义在府里做了花匠,偶尔也为生病的下人开方煎药,日子过得远比当初乞讨舒服,哪里还舍得离开。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还曾在毒蛇嘴里救过小守玉的性命。 小守玉多希望是自己乱猜,小哥千万可别出什么事,但她还是来晚了一步。 赶到大牢时,衙差刚对郭威用了黥刑。郭威痛得死去活来,小守玉的心更痛。 黥刑又叫耻辱刑啊,是虐身,更是诛心。先以刀在人体显眼的地方刻上字画,再涂以墨炭,从此这印记将日日夜夜伴随于身,一辈子都洗刷不掉。 小守玉轻轻地捋起郭威的乱发,在他脖子上看见一只血黑色的麻雀。 男儿本是雄鹰,郭威却成了一只牢中燕雀。他才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有繁花似锦的未来。 小守玉心里早已泪如雨下,但是她没有哭,默默地退到一边,让刘叔给小哥治伤。 她希望自己的到来是能给小哥带来欢乐的。 她说:“小哥,你坚持住。县太爷贪得无厌,我马上筹钱来救你。我娘现在正在外面打点,这两天他们不会再欺负你。”小守玉目光坚定,无形中给了郭威很大的力量。 “小哥,你要等我。” “好。”郭威点了点头,纯洁的友谊鲜花般绽放在血腥潮湿的监狱里。 白雀庵。 静慧师太已是弥留之际,陈萍料不到昔日仙风道骨的静慧师太早已病入膏肓。 当她看到陈萍携着小守玉而来时,脸上浮现了微笑。那是一种因回光返照而呈现的光彩照人,意味着师太支撑不了多久。 她示意陈萍给她垫高枕头,坐了起来,苍老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锁在小守玉的身上。 “小姑娘,你的命运已步入轨道,贫尼能在死前再见你一面,也算命中有缘。既是有缘,贫尼送你一句话——风鹏举万里,蓬舟向三山,江山可载,你只管大胆为……之。” 静慧师太闭上了眼睛,永远地沉睡了过去。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 陈萍和小守玉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也因亲眼见证静慧师太的圆寂而感到心伤。 她们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柴府,命人提了玉娘去卖。 小守玉心念一动,拦道:“且慢!”陈萍望着她。 “孽何其重,罚何其轻。罚应当其罪,为罪者戒惧。”小守玉挨过去将手抚上玉娘的脸,再慢慢挪至衣襟处,忽然“嚓啦”一声,撕开了她的领口。 玉娘不甘挣扎,那衣裳敞得更开。 小守玉摸着玉娘光滑的肌肤,目光寒凉:“小哥侠肝义胆,被人黥了鸟雀;而你恩将仇报,凭什么拥有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她转过头去,请示陈萍:“娘亲,请允了孩儿,黥这丧尽天良、不仁不义之人一个‘奴’字。”陈萍笑道:“你说得有理,为娘也觉得此法甚好。” 她总是这么温柔,这么善解人意,又不失坚强倔强,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了。 下人拿来了刀,府中所有人都前来观看。 正待行刑,刘义突然扑了上来,双手扒在玉娘的衣襟处,贪婪地往里瞧,众人都觉诧异。 刘义在府中待了十年,为人端方良善,大家都看在眼里。他绝不是色中饿鬼。他又是念情之人,总说起他那在战乱中走失的贤妻和女儿。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玉娘胸口上的一块胎记,凝视良久,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然后慌乱地脱下自己的衣衫,盖在玉娘的身上。 此情此景,又有谁会看不明白? 刘义对着陈萍母女跪了下来,不停地磕着响头:“夫人,小姐,玉娘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啊!老奴知她罪大恶极,不敢分辩,但她走失时,才三岁的年纪。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有陪在她身边,没有教她做人的道理,老奴有罪,愿意替玉娘受过。” 玉娘绝处逢生,眼里生出了希冀。怪不得她每次看见刘义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原来是血缘使然。 只是,她的亲生父亲,竟然只是一个游方郎中,她很失望,但眼下活命要紧。 玉娘恬不知耻道:“小姐,你还记得我爹救你的事。为了救你,我爹被毒蛇咬伤,当晚发起高烧,差点丢了性命。你若黥我卖我,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小守玉只沉默了一会儿,在得到娘亲鼓励的眼神后,说了句:“罢了。你们父女速速离去,从此恩怨两消。” 她非是厌恶之辈,只是太过于了解刘叔。刘叔人如其名,重情重义。今日她若不松口,刘叔定长跪不起。 她不愿见到刘叔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女儿丧失尊严和体面,走,走了便不会再有交集。 她目送着刘叔离开,那佝偻的背影像西沉的夕阳。 小守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有些伤感。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想起来一件事:“娘,爹呢?爹去哪儿了,怎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他?” 第4章 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是啊,怎么不见你爹。” 陈萍用眼神扫了院子一圈,找到了管家,“老爷今日何时出府的,去了哪里?”管家道:“老爷去得太匆忙,只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并且……” “并且什么?” “老爷带走了十数箱金银。”这太反常了! 陈萍十四岁就嫁与了柴青峰,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无论有什么事情,柴青峰都会跟陈萍汇报一声。因为深爱陈萍,这些年来柴青峰从未产生过纳妾的念头,以至于整个柴家庄,都流传着柴老爷惧内的谣言。柴青峰也不生气,任由别人说去。 陈萍绝对不相信,柴青峰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她和孩子的事。 今日他不告而去,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急事。 “砰!”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地面晃动了一下。 不知有谁喊了一声:“不好了,龙翻身了!” 所有下人都变得有些恐慌,不禁想起了那个悠久的传说。 传闻地下住着一条蛟龙,终日陷于沉睡,但每隔百十来年,都会苏醒一次。每次醒来,它都会翻一下身,只要蛟龙翻身,大地便会颤动起来。 小守玉自记事起就跟着数位先生学习,博闻强志,听过东汉时期太史令张衡与候风地动仪的故事,心知“龙翻身”只是一种地动现象。 河北道地动现象频繁,史书多有记载,像这种轻微的地动,几乎可以忽略。 但她若用如此严谨的理论跟府中众人解释,恐怕事半功倍,索性以自己大贵的命格做文章,安抚住大家的心。 十岁的小守玉豪气干云,迸发出安定人心的力量:“诸位叔伯婶姨莫慌,任它蛟龙翻身,自有我惊鸿之命压着!” 家丁丫鬟果然在第一时间镇定了下来,纷纷说道:“是啊,有大小姐在,我们慌什么呢。” 当所有人都放下心的时候,一直静默着的陈萍却突然出声:“这事儿不对!”小守玉道:“娘,哪里不对?” 陈萍肃容道:“你忘了刚才那一声巨响了吗?”是啊,龙翻身怎会伴随巨响呢。若不是龙翻身,那刚才的地动又是怎么一回事?小守玉想啊想啊,突然身子一凛。 难道是…… 她和母亲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发机飞火!”发机飞火是一种爆炸性武器,内装有大量火药。唐哀宗天佑元年,郑璠进攻豫章时,用的就是发机飞火。 这是爆炸性武器始用于战事的例子,其技术并不成熟,稍有差错,反而会危及自身。所以节度使们打仗多以传统方式为主,很少有人甘冒此险。 今日攻城的将领行事如此大胆,是个狠角色啊。 小守玉抬头一看,正南边灰气上涌,洁白的云层,瞬间被染成灰色。 她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拉着母亲的衣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娘,有人在攻邢州的城门!”陈萍就算再聪明再能干,到底还是一介女子,她此时心头的惧怕,丝毫不少于守玉。 她比守玉想得更多,这邢州的朝廷命官有多腐败无能,竟然未能提前探查到敌兵来袭。所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原来只是虚设。 皇帝李存勖打着李唐后人的名义建立新唐,登基后却只知纵情声色。上行下效,从朝廷命官到底下的岗哨,竟然犹如一棵长了黄寮狼虫的大树,从根到枝全被蛀了个透!在这样的条件下,邢州守备军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敌兵的袭击?柴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难道都要死于这战火之中?还有柴老爷,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陈萍在心里哀泣,但她不能示弱,她现在是整个柴府的希望,就在陈萍六神无主之时,柴青峰回来了。 他一看到陈萍,就执起她的手道:“萍儿,安义军兵马留后李继韬反了,现在正在攻打城门。”当看到柴青峰出现的那一刻,陈萍的心定了:“老爷,那我们怎么办?”柴青峰道:“不用担心,邢州城内有通向外边的密道。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些轻便的细软,即刻出城!” 府里人心惶惶。谁都不愿意舍弃现在太平安顺的好日子,但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小守玉想起了郭威。 “爹爹,你可了解那李继韬?若敌兵入城,他会如何处置牢狱中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柴青峰在心里如是说。 以郭威不肯加入叛军的刚烈性子,死亡是注定的结局。 柴青峰怕小守玉伤心难过,故意骗她:“李继韬只针对当权者,何至于跟区区犯人过不去?” “不,爹爹骗我。”守玉年纪虽小,脑袋倒是聪明。一个将不成熟的发机飞火用在战场的将领,性子一定是急躁冒进的。这样的人进入邢州,多半会大开杀戒。 郭威有危险!小守玉难过极了,低声哀求:“爹爹,趁着敌兵还没攻进来,你带我去救小哥。”柴青峰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发机飞火杀伤力太强,城门只能守得一时。若不及时跑走,恐怕全府都有性命之忧。”听闻此话,小守玉的脸色陡然变成了死灰,像死了似的,几乎活不过来。 爹爹说得没错,全府上下三百多口人的性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若她执意去救小哥,耽误了逃跑的时机怎么办?她赌不起,她只能放弃小哥。 这个决定让她痛彻心扉。原来心疼起来的时候,痛意会遍布全身。 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眼角滑落。那咸涩的液体中,裹着她的满腔哀伤。 “小哥!”她终于抑制不住,扑进爹爹怀里嚎了一声。 小守玉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变成了流亡大军中的一员。 逃难的过程并不容易,许多家奴都与他们失散了,半路上还遇上了强盗,抢去了大量钱财。 不日他们就听说邢州彻底沦陷,李继韬成为了城主。他与前朝朱氏余孽结盟,妄图造反。 李继韬酒后曾与人言:“都是姓李,凭什么他李存勖能做皇帝,而我李继韬身为安义军兵马留后,训有牙兵五千,又富有百万家财,却不能坐上那龙椅?”进城后,李继韬大肆掠夺,毫不顾惜邢州百姓。见到投诚的便收入麾下,看不顺眼的则一刀杀了,郭威凶多吉少。 小守玉很不好过,日日饱受愧疚的煎熬。到后来盘缠所剩无几,连愧疚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家三口每天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 柴老爷说,他们可以去投奔小守玉的哥哥柴守礼。柴守礼一心报国,十岁就去参军,今年虽然才十六岁,却已成为了军中一名小将。 此次李继韬攻城的消息就是柴守礼在抓了一个奸细后审问得来,然后写信告诉柴老爷的。 到底是自己的家乡,没有十足把握怎能轻言离开。但柴老爷替自己留好了退路,拿着钱财“孝敬”太守,请他务必在关键时刻,借城中地道一用,没成想,灾难来得那样之快。 更让人绝望的是,当他们赶到柴守礼所在的卫德军驻扎地,只余杂草黄沙。卫德军受了皇上旨意,前去攻打李继韬了。 柴老爷作出一个决定——去京都,洛阳。 帝王所在之地,是国家的最后一道屏障。不管外边打得多乱,京都永远都是歌舞升平的。 去京都,既可以避战祸,也可以凭着自己多来年积累的经验和本事,重新赚取养家糊口的银子。 一路走来,艰辛难以想象。看到洛阳城的大门之时,已是三个月后。 初到宝地,得先有个落脚点。柴青峰找伢记租了一个便宜的屋子,然后开始找活干。陈萍也不闲着,绣些荷包拿去卖。 这一家子虽然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却能安然面对,富也受得,贫也忍得。 小守玉也愿自食其力,常常出门去问哪家需要丫鬟,只是她有一个要求,不签卖身契。由于这个原因,她经常被人赶出来。 一日,她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巷子里传来狗叫声和人的惨叫。小守玉轻轻地走过去,看到一个骨瘦如柴、满面灰土的乞丐正在和一条硕大的流浪狗抢地上的半个脏馒头。 乞丐赢了,狼吞虎咽地把包子送进了肚子,那狗不乐意了,狠狠地咬下了乞丐的一根手指。 饿极了的狗儿十分凶悍,小守玉本不想管。但看那乞丐身影,却是有些熟悉。 这份熟悉之感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拿起一块石头就朝着狗儿砸去。狗儿吃痛,丢下乞丐朝着小守玉狂吠猛追。 小守玉没命地跑,跑至一处高墙院落。眼见就要被狗儿追着了,小守玉纵上了高墙旁的一棵柳树的树干上,四肢并用,迅速地往上爬。 手心传来阵阵刺痛,应是被磨出了血。小守玉顾不得这么多,能爬多快就爬多快。 这柳树虽高,树干却很细。狗儿忘不了那一砖之仇,死心眼儿地用身子撞树。柳树一晃,小守玉差点摔下来。幸好她急中生智,抓住了两根长长的柳条,伸脚往树干上一蹬,借力进入了高墙内院。 她看得清楚,下面是一个灌木丛,双手一松,掉了下去。 虽然有灌木托着,还是摔得挺惨。小守玉躺着缓了好久,才慢慢地爬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的花花草草,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乞丐的身份。 他不就是以前柴府的花匠,玉娘的亲爹刘义吗?才短短三个月,怎么就沦落成了这样?瘦脱了人样,像个行走的骨架子。 想起刘叔从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小守玉又是震惊又是难过,玉娘呢,她去了哪里? 不行,她得回去找刘叔问清楚。可进来容易出去难,小守玉真是愁肠满面。 纵使满园春色,也没有心情欣赏了。 咦,怪了! 之前还迎风怒放的花儿,怎么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第5章 撞见美人与王爷的事 小守玉百思不得其解,忽嗅得身后传来一阵香风,丝丝沁甜,甚是让人陶醉。正欲转头去看,墙上闪过一道银光。 同时,刀鸣声响。小守玉只是一个十岁稚童,能文却不能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当即抱头道:“民女无心攀入贵宅,还望主家饶我一命。” “饶你?”男人的声音无羁又不屑,“既受皇上之命追踪本王到了这里,就该有人头落地的觉悟。”皇上?本王?小守玉思维敏捷,脑袋瓜里跳出了许多信息。 太祖李克用生有八子,并收有义子十五。一些在讨伐前朝梁帝时战死,余下来能被封为王爷的屈指可数。其中最叫皇上李存勖[xu]忌惮的,便是成王李嗣源了。 李嗣源骑射娴熟,武艺出众。想当年李克用还是代北节度使时,李嗣源就跟着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李克用功高震主,受到梁帝猜忌。梁帝在上源驿摆下鸿门宴,企图杀之。 乱军重围,箭矢如雨,十多岁的李嗣源背起干爹李克用,拼死翻过城垣,逃出虎口。 从那时起,李嗣源成为了李克用最为信任的儿子。若非血脉之故,如今登上大宝的就是李嗣源了。 所以,皇上对他这个军功卓着却又没有血缘的兄弟,忌惮得深呐。表面上亲封李嗣源为成王,给予他至高无上的荣耀,暗地里却收缴兵权,将之闲置京中。 成王虽在战场杀敌无数,却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民间颇有美名,是位仁爱友善的好王爷。既如此,小守玉也便不害怕了。 她低着头,一五一十道:“民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什么皇上、王爷。民女是从邢州逃难过来的,被一只狗儿撵到了贵宅。”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李嗣源手腕一翻,刀锋差点抵到小守玉的脖子。 小守玉紧张得气都不顺了。“且慢!”一个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的声音阻止了李嗣源。如潺潺流水,又如春风拂过杨柳,让人只觉天阔云舒,海平浪静。 是什么样的人儿才能拥有这样的声音?小守玉到底是个孩子,情不自禁地偏头去看。这一看,差点停止住呼吸——伟岸男子执刀而立,英姿豪迈。但让小守玉吃惊的却不是他,而是与他并肩而立的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人,着淡绿衫子,披轻纱,容色照人,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含笑含媚,琼鼻微微上翘,又多了几分娇俏。 美人儿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轻风吹得她衣袂飞扬,犹如从洛水中冉冉升起的洛神,天仙之美,也不过如此,小守玉看呆了。 她一直以为玉娘是这世上极好看的女子,却不料眼前之人更比玉娘美上百倍千倍。尤其是那一身清贵脱俗的气质,更是玉娘无法匹敌的。 美人儿的左手搭在成王的右臂上,冲他摇摇头道:“刀下留人。” 成王不解:“为何?”美人儿道:“听她的口音,确属邢州。你且等我问她,就知她有没有说谎。”成王杀气顿敛,眼角含着温情:“好,我听你的。” 小守玉年纪虽小,却也读过“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的诗句。眼前的这对男女,分明就是一对有情的鸳鸯。郎才女貌,好不相配!尤其是美人姐姐,让她产生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美人儿蹲下身来,掰过小守玉的身子,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柔柔道:“小妹妹,姐姐问你几个问题?”小守玉点头:“美人姐姐尽管问。” “看你不会武功,怎么入得我家院子的?” 小守玉将刚才用石头砸狗,又被狗儿追着跑了一路,无奈抓住柳条荡进高墙,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的事情说了一遍。 美人儿听了,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她似想起什么事来,急急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一双勾魂凤眼瞄向了花圃。 小守玉顺着美人儿的视线看去,又见到了花儿成堆枯萎的奇景。 她一直以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是古人夸张的说辞,今日竟有幸见到真的。 美人一笑,尽态极妍,花儿们自暴自弃,纷纷不想活了。 比起杨贵妃的羞花之容,眼前的美人儿似乎更胜一筹。 小守玉由衷地赞叹:“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美人儿微皱了下眉,似乎不喜自己的容貌。低落了一阵儿,美人儿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是邢州哪里人?” “柴家庄。” 美人儿闻言十分激动,一把抓住小守玉的双肩,略有些急促道:“那你知不知道柴家庄最富有的人是谁?”小守玉精神一震:“姐姐,你问的可是柴青峰柴老爷?” “对,你认得他吗?” “认得。姐姐与柴家有渊源吗?” 美人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很是惆怅:“我娘跟柴夫人是金兰姐妹,年少时常在一块儿玩,后来各自嫁人,碰面的机会就少了。此番听说邢州沦陷,我娘担心得不得了,也不知他们跑出来没有,如今是生是死。” 小守玉早就听娘说过自己有个姨嫁到了京城,本想着投奔,可洛阳如此之大,无从寻起。没想到误打误撞,竟让自己碰上了。 小守玉又惊又喜:“姐姐,你放心,柴老爷一家全都跑出来了。那邢州太守利用地道大发战争财,柴老爷家就是通过地道跑到了城外。他们一家三口平安顺利,已经来到了洛阳,还在这租赁了屋子,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就是柴老爷和柴夫人的亲生女儿呀。”小守玉眨眨眼睛。 美人儿先是一惊,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时,捧起小守玉的脸,细细端详。不一会儿泪凝于睫,喜极而泣:“守玉,你是守玉!你和萍姨果真长得极像,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当时的你小小一只,被棉被裹成了一个粽子……是姐姐眼拙,没能第一时间将你认出来。”误打误撞,认了个亲。 成王抽刀入鞘:“你这小姑娘,倒是勇敢。 小守玉不再装傻:“谢成王谬赞。如今你总该相信,我不是皇上派来的奸细了?” 美人儿笑:“瞧你这伶牙利嘴。” 执起小守玉的手:“你看看你,从这么高的墙上摔下来,摔疼了?跟姐姐来,姐姐这有上好的跌打药。” “我怎么办?”成王被冷落了,有些不满。 美人儿冲他摆摆手:“今日我要好好陪守玉妹妹,你先回去。” 成王的脸色难看得像个怨妇。 小守玉玩心大起,学着美人姐姐的样子摆了摆手,俏皮道:“姐夫,再见。” “姐夫”两字,喊得端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成王被一个小屁孩戏弄,故作生气地揪了下她的小辫子。待跃出墙头时,成王的嘴唇弯成了一个月亮。这声姐夫,似乎还不赖。 美人姐姐名叫王璇珠,其父在京城经营着许多铺子,售卖糕饼、衣料、竹伞、字画等。 小守玉猜测,这些生意多和成王有关。又能赚银子,又能和美人花前月下,真是一举两得。仗着功夫俊俏,成王墙头来、墙头走。 如此,也好避人耳目。 原本小守玉应该先去见王老爷和王夫人的,但她心里惦记着刘叔,央求王璇珠道:“姐姐,刚才我讲的故事里有一个叫刘义的乞丐,瘦骨嶙峋,一看就是好久没有吃饭了,还被狗儿咬断了一根指头,危在旦夕。可否派人前去寻找,小妹在此谢过。”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王璇珠温柔地笑笑,“守玉妹妹放心,那人走不远,半个时辰之内,姐姐定将人带到你的面前。” 王璇珠言出必行,半个时辰不到,刘义就躺在了王宅的竹榻上,手被处理过了,换了一套干净衣衫。榻首,还放着一只空了的粥碗。 刘义一看到小守玉,惊从榻上坐起,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在小守玉的记忆里,刘叔一直是乐观开朗的,无论发生什么,笑笑总能过去。如今他变成这样,玉娘脱不了干系。小守玉揪心不已。 一问才知,原来当初刘义和玉娘半道上遭了劫匪,不但银子没了,玉娘还被劫匪给糟蹋了。刘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沉痛,他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 后来,一个过路的戏班子经过,班主看玉娘姿色不错,便收留了他们。为了生存,玉娘很努力地跟着班主学xi唱戏。刘义则干回了老本行,给班里的成员打打杂、看看病。 一天,玉娘唱戏时被一名客商看中,那人出手阔绰,好不大方。玉娘一声招呼未打,就跟着那客商走了。 刘义思念女儿,听说那客商家在京都,便离开了可以挡风遮雨的戏班子,一路乞讨来到洛阳。 他恳求小守玉,帮他找找玉娘,所求不多,见玉娘一面就成。世道险恶,他怕玉娘被人骗了,只要知道女儿过得好,做父亲的也便放心了。小守玉答应了。 在王老爷和王夫人的盛情邀请之下,柴青峰和陈萍住进了王宅。 柴青峰主动请缨,帮助王家打理生意。一家三口终于安定了下来。只是,郭威始终是梗在小守玉心头的一个结。午夜梦回,小守玉常常被噩梦惊醒。 她多希望哥哥所在的卫德军能早日打败李继韬,夺回邢州。待那时,她必前去寻找。无论郭威是生是死,她都要找到他。她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然而,三个月后,前方传来卫德军兵败的消息,主将差点丧身邢州城内,被一名姓柴的小将救了出去。一时间朝野大惊,皇上震怒。 李存勖在殿上大发脾气。 “食朕之禄,却不能担朕之忧,区区一个反贼就把我大唐卫德军打成这样,朕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何用?”朝臣们屏住气息,不敢说话。 李存勖又道:“你们都哑巴了吗,为何无一人献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朕将这李唐江山拱手让人?”一名言官硬着头皮出列:“成王能征善战,足智多谋,若以成王为帅,必大胜而归。” “是吗?”李存勖眯着眼问。 满朝文武都自他身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嗣源眼帘低垂,诚惶诚恐地跪下:“臣不才,早年在战场受伤,身子骨坏得厉害,带兵那是万万不能。还望皇上另择良将,早日收回失地。” “朕以为……”李存勖拖长了声音道,“成王说得有理。” 他自龙袍之下伸出手来,指着先前大胆直谏的言官道:“尔不顾成王身子,其心可诛。来人呐,将他拖出去砍了。”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之求情。 又过三个月,李继韬连续攻占赵州、冀州、深州…… 洛阳危矣。 李存勖亲访成王府,奉上帅印。 第6章 本宫自毁容貌 成王出征前,照例是要翻墙入府见心上人的,即将上战场的他,看着比之前要意气风发得多。锅釜载五谷,宝剑饮热血,什么样的人,就该待在什么样的位置。 成王天生就属于战场,眉宇间透着杀敌的狠劲。只是,一见到璇珠,所有的杀伐的气息便自动隐去,化为揉不开的温柔。 两人依偎在一起,絮絮地说了好多话。 “璇珠,此次我带兵出征,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会每月修书一封,令牙卫送到府上。” 王璇珠晓得李嗣源的抱负,也晓得李嗣源的隐忧。他总是将好的一面现于她面前,从不说自己的处境难过。 叛军首领李继韬是个十足的疯子,为了打胜仗什么手段都敢用。手下又有幕客魏琢等为其筹划,屡出奸谋。李继韬任人唯贤,不计较出身,往来投奔之士不绝,更成了李嗣源讨伐的一大阻碍。卫德军兵败,在情理之中。 因为皇上的猜忌,延误战机,摊在成王面前的,早已是一个大窟窿。 璇珠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成王非池中之物。她的心爱之人李嗣源,是被缚了爪子的蛟龙。一旦腾飞,所向披靡。可,就算打了胜仗,收回了失地,又怎么样呢? 以皇上的性子,只会防备得更深。说不定哪一日就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判李嗣源一个死罪。 李嗣源太重情。即使他深为皇上的所作所为感到心寒,但始终忘不了义父对他的恩情。皇上到底是义父的亲生儿子,他得尽己所能守护这李唐江山。不曾想过篡位。 璇珠懂他,所以无条件地支持他。离别在即,连空气都是暧昧的。 李嗣源看着璇珠的脸良久,吻了吻她的面颊。他的呼吸是炽热的,虽未喝酒,眼里却带了醉意。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璇珠,嘴唇从她那滑若凝脂的脸上渐渐下移。一寸一寸往下咬。 璇珠搂着李嗣源的腰,指尖都掐红了。她咬紧牙关不吭声,身上忽冷忽热。冷的时候浑身打颤,热的时候四肢发软。 李嗣源将头埋在璇珠的颈窝,喘着气说:“璇珠,等我凯旋归来,我就娶你。”他啄了啄她的耳朵,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金钗,插在璇珠的发间:“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璇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璇珠低下头去,脸上升起两朵红云。她绞着衣摆上的流苏,羞怯道:“骗人。” “骗你是猪,是狗,是乌龟,是王八。”李嗣源急于辩解。恋爱中的男人,说话总是那么的动听。情话戳中了少女的心窝,璇珠笑了。 李嗣源以为她未当真,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脏位置:“我说真的,你就住在这里。” “我知道。” 他将璇珠囚在怀里:“我可真怕夜长梦多啊。” 当李嗣源走出璇珠闺房的时候,迎面撞上小守玉戏谑的目光。 “姐夫。”她甜甜地叫。 这个在风霜征程里来去打滚的男人,即使面对万千尸骸依然镇定如磐,可此刻,他却红了面颊。 轻咳一声,道:“我就和你姐姐道个别,你别多想。”小守玉倚着廊柱:“我没有多想呀。自古英雄配美人,人人羡艳人人夸。姐姐与姐夫,真是天作之合。也只有像姐夫这么英伟的男子,才能配得上璇珠姐姐。” 李嗣源是何等人,一眼就看出小守玉“动机不纯”。不过耳朵却是被收买了,越看这小女娃越顺眼。 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你有什么事情想请我帮忙,说来听听。” 小守玉马屁连拍:“姐夫就是仗义。” 她用毕生的演技讲了自己和郭威之间的种种,不时哽咽几声,恳请李嗣源这个兵马大元帅务必要留心邢州牢狱里一个叫郭威的犯人,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带回来。 她一边讲,一边偷看李嗣源的脸色,见李嗣源不置可否,使出最后的绝招。 “姐夫,璇珠姐姐已到婚配之龄,又要照顾家里的生意,免不了抛头露面。虽然出门时戴着面纱,但总有不长眼的狂蜂浪蝶扑上来。姐姐的性子温吞善良,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重,而我就不一样了,逮谁就把谁骂个狗血淋头,保证让他们没脸,再也不敢前来骚扰姐姐。毕竟在我心里,您才是我的亲姐夫。您只管在前方安心打仗,姐姐交给我照顾就行了。” 李嗣源戳了戳她的脑门子:“人小鬼大。”双手负在身后,大步离去。 小守玉追在后面喊:“姐夫,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李嗣源运功跳出院墙,声音远远地传来:“成交。” 大军浩浩荡荡离去。 如李嗣源所言,每月都会传信一封。有时简单交代自己到达了何处,有时细细倾诉自己的相思,没有一次,是关于打仗的。 宫中也只闻捷报,不知前方将士的艰辛。 捷报上说,成王一举夺回深州,打得敌人闻风丧胆。这本该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龙椅上的皇帝却依然不得开心颜。 他从小就衷爱戏曲,心情不好时变本加厉地宠信伶宦,日日荒淫,毫无节制。还下令在民间大肆搜寻美女,以充实后宫。尤其是会唱戏的美女,大批大批地被选入宫中。 其中一个姓刘的戏子,短短数月,就扳倒了淑妃、德妃,一跃登上皇后宝座。 成王李嗣源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皇帝李存勖在皇宫里纸醉金迷。 宦官专权,伶人乱政,忠臣见疏于内,贪官盘剥于外,真是莫大的悲哀。 更悲哀的是,刘皇后大肆挥霍,敛财无度,导致军饷不足。原可以两年打完的仗,变得遥遥无期。 打仗期间,成王未回过京城一次,就连过年,都是在帐篷里和将士们一起度过的。炭火烧得皇宫里温暖如春,远方的将士们就着馒头凉水听风看雪。 第三年的时候,李嗣源派牙卫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璇珠的,一封是给守玉的。 守玉迫不及待拆开了信来。 才看两句,她就激动地发抖。舍不得一下子看完,找了个地方一字一字地读。 信上说—— 柴家小姑娘,你好。好久不见。现在的你,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说你从未放弃寻我,我很开心。累你挂念到如今,有些过意不去。 叛军攻城那日,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李继韬看上了我。他觉得我有胆有勇,很欣赏我,问我要不要当他的牙兵。换以前我宁死不从,可这一次,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记得你曾夸我有气节,我很惭愧。苟活于世,不知以何面目见你。 幸好我遇到了成王,现已弃暗投明。我定奋勇杀敌,争取立下战功。你送我的玉,我贴身收着。凯旋之日,即是交还之时。盼早日凯旋。 郭威。 小守玉捧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入怀中。 心里好像住了只麻雀,随时都有可能飞出来。 她提起笔,开始写回信。回信简简单单,只有四个字—— 等你凯旋。 可还没等到成王凯旋,王璇珠就出了事。 一日风大,吹落了她脸上面纱。王璇珠的绝世美貌现于人前,锦簇的花朵一团一团接着枯萎。围观的百姓看得如痴如醉,久久难以自拔。不到半天的功夫,“花见羞”的美名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甚至,还传到了宫禁之中。 皇帝色心大起,决定亲驾去迎美人。 刘皇后自盛宠后第一次感受到危机,请求一同前去:“陛下,帝后同迎,更能让那花见羞感受到陛下的真心。”皇帝执着她的手道:“不枉朕最疼你。”刘皇后眼里闪过一抹狠厉。 她也很想瞧瞧,传闻中的“花见羞”到底长了如何魅惑人心的一张脸。 当帝后的銮舆出了宫门时,成王留下的暗卫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了王宅。王老爷、王夫人心急如焚,叫王璇珠快快逃走。王璇珠脸有霜色。 她若一走了之,李存勖那狗皇帝一定会杀她爹娘泄愤。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这是李嗣源临行前送给她的定情之物,现在她要用这金钗保全自己。 贝齿一咬,金钗划过脸颊。自眼睑到嘴角,深深一条血痕。 柴守玉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 她暗叫一声:“坏了!” 第7章 皇后,你没有心 当局者迷。王璇珠并非空有皮囊。只是此事来得急,又涉及到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惊惧无措之下,难免做错决定。 柴守玉轻声提醒:“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今无论待人待物,都是豪夺惯了。我记得半年前有个闺秀不愿进宫做 ‘美人盂’,触怒了天颜。皇上一气之下,将之满门抄斩。” 美人盂,顾名思义,就是用美人做活痰盂。每当皇上想吐龙唾的时候,立即就有漂亮的宫女迎上前,跪在地上,张开樱桃小嘴,将皇上从口中吐出的龙唾接到嘴里,然后轻轻咽下,并叩谢圣恩。 此法据说是李存勖身边的一个宦官想出,深得李存勖喜欢。但男人大多喜新厌旧,很快李存勖便玩腻了。他需要新的刺激,来满足自己猎奇的心。 “花见羞”就是他的下一个猎奇之物。 帝王者,以天下养。在李存勖眼里,只有他不要,没有他得不到的。如今王璇珠堂而皇之毁坏容颜,怕是触碰到了这位真龙天子不可一世的逆鳞。经柴守玉一提醒,在场的众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陈萍看向自己的女儿:“玉儿,你从小鬼主意就多,你来说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璇珠姐姐?”柴守玉沉吟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姐姐受苦了。” “我不怕。”璇珠道,“要我嫁给那个昏君,不如即刻死了。”王老爷、王夫人泪眼婆娑:“守玉,你有什么好办法就使出来,就把死马当做活马医。”柴守玉四下看了一圈,问:“梅花呢?梅花不是花,是府里养的一只狮子猫。丫鬟将梅花抱来,柴守玉接过。 她抓住梅花的一条前腿,对准了王璇珠的脸,轻轻说了声:“姐姐忍住。”眼里有不忍,下手却又快又狠。王璇珠咬着嘴唇哼了一声,半边脸已然被猫爪子挠坏。血污下面,隐约可见翻起的皮肉。金钗的痕迹,已完完全全被掩盖。刘义赶紧拿来药箱,为王璇珠止血。 止到一半,门口响起内侍尖锐的嗓音:“皇上皇后亲临,还不快速速跪迎。”全府上下赶往前院。 王璇珠用帕子捂着半边脸颊,跪在人群之中。 身着玄色衮冕的李存勖自銮舆上走下,一双硕鼠似的眼睛在女眷身上游来游去。内侍察言观色,捧来一盆芍药。 芍药未败,李存勖眼里闪过一阵又一阵的失望。他不甘心,向着众人道:“哪个是花见羞?” 声音洪亮,气息却因长期沉湎酒色而稍显不足。王璇珠上前两步:“正是民女。” 李存勖大悦:“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王璇珠摇头:“民女不敢,怕冲撞了圣驾。” “朕恕你无罪。”王璇珠扔掉了捂脸的帕子。 刘皇后惊叫一声,顺势将李存勖搂在怀里:“皇上,臣妾在此。” 这一帝一后的相处模式好生奇怪,不似夫妻,倒像是母子。儿子受惊了,做娘的第一时间将儿子护住。可李存勖的年纪,远比刘皇后要大得多。更让柴守玉感到诧异的是,这刘皇后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与此同时,她用余光看到,跪在她身侧的刘义也僵住了身子。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刘皇后的真实身份—— 玉娘!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谁也料不到当年那个在奴市挂牌出售的可怜女娃,有朝一日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柴守玉没有出声。 在地位悬殊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是不智之举。如果要在这世上找出一个最恨柴守玉的人,必是玉娘无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柴守玉拥有的太多,让玉娘嫉妒了许多年。小时候的仇恨,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无论现在玉娘得到了多少,都不可能治愈她给自己定位的“创伤”。 王老爷哀痛不已:“小女得皇上垂青,实乃王家莫大的福分,草民感激不尽,恨不得结草衔环,以报皇上圣恩。可畜生不通人情,竟趁着小女摘下面纱时袭击小女,怪只怪小女命里无福,不能随侍圣上左右。” 王老爷之意表述得很清楚—— 王璇珠美貌非但遭花儿嫉妒,连畜生见了都把持不住。非是璇珠不肯伺候皇上,实在是天意弄人。 李存勖乘兴而来,却只见到如此局面。心中积压了满腔怒火,喷薄而出:“那畜生在哪?朕要剐了它!” 王老爷指着一边的草坪:“已叫人捆了。” 李存勖走到梅花身边,如负气的孩子一般踩在它圆滚滚的肚皮之上。梅花发出凄厉的“喵喵”声,听得在场之人毛骨悚然。 李存勖仍不解气,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剑,一剑刺出,贯穿了梅花的两粒眼珠子。 在场之人无一不感到身体不适,强自忍着。 唯有刘玉娘拍手称快:“皇上好剑法!” 李存勖撒完气,对着璇珠道:“你且不要灰心,朕会派宫中御医前来,或许尚有一线机会,能令尔美貌复原。”璇珠叩谢。她心知,自己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只盼着李存勖早点走,还王宅一个清静。意外又一次诞生。 刘义看女儿的目光太过炽热,引起了刘玉娘的注意。直觉告诉她,刘义不会无端端出现在王宅。她在人群里检视,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那人的身子虽然长大,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风骨却始终不变。高贵、冷静、骄傲、自持、果敢…… 刘玉娘所有的优越感在见到柴守玉的那一刻破得粉碎。这是与生俱来的碾压,犹如鹰隼对毒蛇,任它毒蛇再凶再猛,终归还是一物降一物。 临走的李存勖发现了刘玉娘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一个前平后直的小丫头跪在那里,一点惹人遐想的资本也没有。这样的小身板儿,李存勖毫无兴趣。可为什么他的皇后会被吸引呢?李存勖大步走去,捏住了柴守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与他正面对视着。李存勖被惊艳了。 这是与他以往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的一种美。 她的长相不算精致,脑门又大又亮,鼻头圆润,嘴唇微厚,脸蛋还有些方。可她的眉目却生得那般好,足以弥补一切缺陷。她的眉毛英挺,像斜出的山峰,眼睛又那般明亮,犹如装了满天的星辰。李存勖有些心动。他鬼迷心窍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柴守玉惊骇失色,低下头去:“民女贱名不值一提,怕污了皇上圣听。”李存勖不以为意,搀起她的手:“随朕进宫,可好?柴守玉浑身汗浸浸的。刘玉娘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柴守玉,却因一时失态让她变成了自己的劲敌。她所有的筹码就是皇上的宠爱,可现在有人要来与她平分秋色。 她恨得牙痒痒,脸上却载满了笑意:“皇上,臣妾心想,您是天子,老天又岂能薄待于你?戏文上说,汉光武帝率军攻打赤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您之英明神武,不输光武,得不到花见羞,总能有些旁的补偿。臣妾瞧着这姑娘风骨不俗,正想告于皇上,却不知皇上与我心有灵犀,竟看中了同一位姑娘。” 这就是刘玉娘的高明之处。无论她有多么不甘,多么痛恨,绝不在皇上兴致高昂的时候忤逆半分,她懂得隐忍。有人告诉她,忍得才能拥有一切。要弄死柴守玉,她有的是时间。可是有人却不能忍。 上了年纪的刘义从人群中爬出来,径直爬到了刘玉娘的身前。他对着她磕了一个头,满目怆然:“草民刘义,叩见皇后,愿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刘玉娘袖间的手握成了一个拳。这老头要干什么?以她对生父的了解,刘义多半是想求她劝说皇帝放弃柴守玉。她岂能不想,只是不能。刘义的一时冲动,会坏了她的大事。 她更怕刘义当场认亲,揭穿她的面具。毕竟她进宫时的身份,是世家官员张全义的干女儿。她常与人说,自己出身富贵,可惜生父时运不济,死在了战乱之中。 若没了身份的加持,她怎么与淑妃、德妃斗?有多少人等着抓她的小辫子,想要把她拖下皇后的宝座。 她忍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使劲地眨着眼睛。父女连心,她相信刘义能看懂。但她低估了刘义对柴守玉的情谊。 在刘义眼里,柴守玉是他的半个恩人加半个女儿,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小姐,是世间待他最好的人。 他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柴守玉被推入火坑,去过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说:“草民有事恳求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垂怜。” 刘玉娘看着老父佝偻的身子,心想:他长白头发了。这白发为谁而长,他的后半生又是为谁辛劳? 她感到说不出的疼痛。蹲下来,一字一句道:“皇上在此,你不若去求求皇上。本宫以夫为天,一切都听皇上的。” 这是暗示刘义,她做不得主。 刘义不信,只感受到浓浓的失望。女儿品行如何,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她十二岁时就想置柴守玉于死地,如今更是巴不得柴守玉痛苦度日。他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与玉娘相认,坐到国丈的位置上去。 成为国丈,他就可以当官儿,无论大官小官,都是柴守玉的帮衬。他还可以定期进宫去看柴守玉,开解她、护着她。 所以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儿,喊了刘玉娘一声:“女儿。” 刘玉娘勃然色变,对着身后随侍的太监道:“哪来的疯老头,竟敢冒犯本后,来人,拖出去!”刘义老泪纵横:“玉娘,我是你的亲爹啊,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连亲爹都不认了。” 李存勖听到刘义的哭喊,觉得有趣:“你真是皇后的父亲?”刘玉娘抢过话头,委屈道:“皇上,臣妾记得好好儿的,父亲早就在战乱中被乱兵杀死,臣妾还伏在父亲的尸体上,重重地哭过一场。幸好张大人经过,好心收养了臣妾。这老翁真是大胆,为了荣华富贵竟敢乱攀乱咬,此种行为,不容姑息。” “皇后打算怎么做?” 刘玉娘闭上眼睛,忍痛做出决定:“来人呐,将这骗子拖下去,处以笞刑!” 第8章 出身贱籍,不择手段当上皇后 笞刑?“五刑”之一,始于战国。以竹、木板责打犯人背部、臀部或腿部,一顿笞打下来,鲜血淋漓。皮肉完全被打烂,浆糊似的黏连在衣衫上。 受刑之人若身强力壮些,顶多落得个残废;可刘义年事已高,怎么扛得住这样的刑罚?玉娘这是要了他的命。柴守玉脑海中浮现四字—— 杀人灭口。 为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玉娘罔顾人伦,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行刑之地就在王宅,在所有人的面前。刘玉娘这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她想告诉所有人——本宫连亲生父亲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本宫掌握着生杀大权,而你们只是一群蝼蚁。 柴守玉没有为刘义求情。嬴面太小,她没有把握。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跪着整个王家数百条性命。 她睁大眼睛,看着竹板一下一下落在刘义的身上。阳光是这样的明媚炽热,院子里却犹如冰寒隆冬。 鲜血汩汩地从刘义的背上、双股之间、大腿上流下来,浸润了这百花盛开的春日。血腥味驱走了花香,人间似惨淡的地狱。 刘义清醒着,目光从玉娘身上转移到守玉那里。他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又凉又痛又绝望,可他分明还有牵挂,一瞬不瞬地盯着柴守玉。 眼泪从他颊上流下来,是大红的颜色。原来人临死之前,真的可以流下血泪。 他歪着头,用嘴型一遍遍地说:“保重。” 保重、保重、保重、保重…… 在他眼里,柴守玉的命比什么都重要。直到血液堵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刘义的手像枯掉的树枝一般垂了下来,浸泡在一地血水之中。远方有人在唱歌——十里长街路,如梦如幻烟。浮云催落日,半梦半醒间。花好向晚风,雨馀百草生。野田荒寂寂,又添一盏灯。 刘义死了。人心颤栗。李存勖觉得有趣。他残暴昏庸,却并非暗弱无断。 他从小就爱看戏,自己也略通才艺,对于伶人,有着十分强烈的喜欲。刘玉娘姿容出众,歌喉更是一绝,但倘只有此,不足以成为皇后。 刘玉娘太像一个人。那就是李存勖已故的生母,曹太后。 太祖李克用妻妾无数,李存勖只是庶出。曹氏没有地位,被正妻刘氏残害至死。李存勖寡得母爱,对此有着天然的渴慕。刘玉娘掌握了他的心思,以一个母亲关心孩子的方式与之相伴。李存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依赖上刘玉娘。也因生母到死都是一个妾,所以一意孤行要封刘玉娘为后。 至于父亲,在他眼里是凉薄的、无情的。刘玉娘命人笞打刘义的时候,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他甚至想好了,回宫后就叫伶官署安排“皇后鞭父”的戏码,配上动听的音律,一定前所未有的精彩。他笑吟吟地看着,叫人厚葬了刘义。 至此,柴守玉终于知道刘玉娘在李存勖心中的地位。要想扳倒刘玉娘,几乎难于登天。 她有十足的理由相信,刘玉娘会以各种理由阻拦李存勖宠幸自己;她更相信,刘玉娘不会让自己活太久。可那又怎么样!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这是属于她柴守玉的签文,不是刘玉娘的!她才是天命所归,迟早有一天要化作惊鸿。 她把哭泣堵在喉咙眼里,化作绝美的笑容。 “皇上,民女进宫后,再见家人便是千难万难,求皇上念在民女一片孝心,让民女与父亲母亲再团聚一日。明天一早,民女自收拾妥当,入宫伴驾。” “准了。” 帝后的銮舆缓缓离去,马车压过地面的声音像黑白无常夺命的吟唱。王璇珠握住柴守玉的双手:“妹妹,是我害了你。”柴守玉劝慰:“姐姐莫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入得帝王宫,七年前在白雀庵早有示警。 柴青峰与陈萍都是开明之人,只是伤心,并未苛责王家半句。王老爷、王夫人愧疚难当,提出卖掉一些商铺在宫中为柴守玉铺路。 柴守玉拒绝:“万万不可。前线物资紧缺,还需王家悄悄儿地供应补给。我自会万事小心,以保全自己为首责。” 王璇珠听到与成王有关之事,心头一动。 “嗣源离开之前,曾留下‘女影’唐离护我左右。唐离通晓朝中局势,又身怀武艺,不若让她跟随妹妹一块儿进宫,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点头称是。 李嗣源挑选女影的眼光极好。那唐离长相平淡无奇,站在人堆里即刻就被湮没。个子也不高,瘦瘦小小的一只。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女子,竟然会身怀高超的武艺。 第二日宫中驾来马车,柴守玉带着唐离同去。放下帘子前,她对父母说:“爹,娘,女儿此去,是好事儿。荣耀加身,一生尊荣。” 陈萍投进柴青峰的怀里,哭得不能自抑,宫中的日子如柴守玉所想,遭到了极大的阻力。 一日拖延的功夫,既是为自己争取了唐离,也给了刘玉娘足够的时间,来筹谋对付她。 柴守玉未得封号,也就没有独立的居所。掌管整个后宫的刘玉娘,将柴守玉安排到了伶官署。是践踏,亦是羞辱。她不怕李存勖前来要人。因为李存勖不会再来了。 司天监夜观天象,测出柴守玉乃天煞孤星,不宜侍候圣驾,皇上大怒。 玉娘岂会不知皇上猎艳的心理,做事极有分寸,特叮嘱了司天监,二月为期。在这两个月里,只要柴守玉日日聆听伶官署的仙乐,净化身上的煞气,便能和常人一般伺候皇上了。 此种鬼话,李存勖竟信了。在他眼里,伶官署不啻于宏宇圣庙。 柴守玉心有隐忧。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李存勖忘了她;李存勖一旦遗忘,刘玉娘杀她便没有顾忌了。她日里小心饮食,夜里与唐离同榻而眠,谨小慎微,想着对应之策。 她注意到,最近充入伶官署的美人越来越多,都是皇后派人自民间找来的。皇上龙心大悦,夜夜笙歌,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刘玉娘盛宠愈隆。 在一次伶官署表演“皇后鞭父”的戏曲时,刘玉娘恰到好处地发了脾气。盛怒之下,叫人将表演的那几名伶人拖出去处以笞刑。李存勖不忍那几个伶角儿受苦,哄慰说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刘玉娘不依不饶,哭闹一场,扬言自己颜面尽失,不敢再苟活于世。 李存勖又怜又惜,好言相劝,最后忍痛叫人将几个伶人处死,刘玉娘这才破涕为笑。 事情传到柴守玉耳朵里,她默默地站了半晌。而后朝着唐离无奈一笑,道:“唐离,她要对我动手了。” “柴姑娘何出此言?” 如今化煞才刚过一月,距离两月之期还有一半儿。越迟动手,刘玉娘的赢面越大。唐离有此一问,不足为怪。 “她在试探皇上的底线。”柴守玉端起桌上的茶碗,看着里面浮浮沉沉的毛尖,“那出戏演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到现在才发作。说明这段时间她的魅惑之术更加精进,使得皇上愈发离不开她。”唐离蹙眉。打打杀杀她行,打探消息她也行,可若要与皇后对抗,她确是有心无力。思虑再三,建议道:“不若由我去联系王爷昔日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护着柴姑娘与王家一同离开。以有心算无心,我们一定能全身而退。” “糊涂!”柴守玉斥道,“王家与我同时消失,只会毁了成王多年的经营。当今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他怎能容忍塌侧有人算计。宁可错杀三千,不会放过一个。到时候宫内宫外,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不但累及成王,还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柴姑娘高见,唐离自愧不如。是我一时心急,思虑不周了。可如今形势危急,我们该怎么办呢?” 柴守玉将那茶碗置于唐离眼皮子底下。 “你看,水凉之后,茶叶下沉。若我们再续上沸水,这底下的茶叶翻滚,未必没有重新浮上来的机会。” “柴姑娘的意思是?” “皇上不光喜欢看人表演,自己也爱粉墨登场。听说,他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做‘李天下’。每逢演出,他如寻常伶人一样,都会先报上自己的艺名,以求仪式周全。为了与众不同,旁人只报一遍艺名,皇上往往报上两遍。” “这与柴姑娘之计有何关联?” 柴守玉清浅一笑:“你等着便是。不过在我行动之前,尚有一事需要你去打听。皇上下次亲自登台,是在几日之后?”不久唐离便回来了,悄悄地凑近了柴守玉的耳朵。 “就在明日。” “很好。今日入夜之后,你掩护我,去往疏月宫一趟。” “你要去见淑妃?” “正是。想当年皇上还是草莽之时,是原配妻子韩玲陪在左右。人人都以为皇上会立原配为后,到最后韩玲却只得区区一妃位。这些年,淑妃的日子,怕是如沸油烹煮,痛断肝肠。如果我要找人联手,她是最好的选择。” 唐离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会同意与你合作吗?”柴守玉笑容自信:“她会的。一定会的。” 蛰伏许久,不代表胆小怯懦;相反,她要一击即中。 第9章 皇后极度肮脏的过去 疏月宫中,淑妃韩玲辗转难眠。她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有自知之明。皇上喜好美色,日日与那刘玉娘或者伶人相伴,三月未曾踏入,怕已记不得少时发妻。 她原以为,就算容华老去,她与皇上那段食荼卧棘的艰苦岁月,都是任何人不能替代的珍贵回忆。只是她以为罢了,到底是自作多情了。韩玲恨啊。多少个无眠之夜,她都想杀了那狐媚子泄愤。她看得出来,那狐媚子眼里无光,根本就不爱皇上。而她韩玲,就算为皇上去死也愿意。 可皇上的心,怎么就这样容易被拐跑了呢? 她的眼里流下清凌凌的一串泪水,滴落在那并蒂莲花面的枕巾上。还记得当初内侍省拿来花样给她过目时,她是极为高兴的。毕竟上了年纪,由自己提出总归有些抹不开面儿。她是正妻,怎能与妾一般作风? 可现在烛火映着那莲花,竟成了耀目的讽刺。韩玲用手背拭了拭泪,坐起来数那莲花的花瓣。她记得,共有一百二十八瓣,其中二十七瓣上,挂着水灵灵的露珠。还有那花蕊,她也一根一根数过去。长夜漫漫,她不知该如何度过。突然间,帷帘产生了轻微的晃动。长期的孤寂生活,让韩淑妃变得十分敏锐。一个人影自屏风上透出来。韩淑妃警觉地叫:“是谁?” 此时她多少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后悔怕宫人看到自己凄凉的模样,将她们全都支开了,唐离缓步上前,伏地拜倒,所行的礼数,是觐见皇后专用。 “奴婢乃柴守玉姑娘带入宫中的娘家丫鬟,名叫唐离。奴婢自幼习武,贸然闯入疏月宫实在有悖规矩,若有冲撞娘娘之处,还请娘娘见谅。柴姑娘对娘娘十分敬重,此次她差奴婢前来,只为让奴婢带句话给娘娘。” “什么话?” “您可愿见到,那刘氏玉娘摔下高台?” 韩淑妃优雅地笑了:“本宫记得,柴姑娘进宫后尚未侍寝,别说封号了,连自己的寝宫也没有。住在伶官署,与戏子一道。”“是。”唐离自动忽视了韩淑妃话里的讽刺,不卑不亢。 “看不出来,柴姑娘还有这等野心。” “不是野心,是仇恨。”唐离坚定道,“我家姑娘与刘氏有杀亲之仇,不可不报。” 韩淑妃越是端着,就说明她越是心虚,明明很想置刘玉娘于死地,言语间却滴水不漏。可是,眼角未干的泪痕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端不了多久了。 唐离再加一把火:“奴婢虽不曾看过内侍省的卷宗,却也能猜到刘氏的案卷定然清白。只是,我家姑娘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刘氏曾被一群土匪糟蹋。不知以她这样的经历,还能否坐得稳皇后之位?” “什么?”韩淑妃眼眸一亮,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污蔑皇后可是大罪!”她是那样的疾言厉色,眼里却有着抑制不住的狂喜。 唐离直言:“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娘娘若信得过我家姑娘,不如一起联手。我家姑娘恪守本分,从不敢妄想与娘娘争夺什么,只盼着事成之后,娘娘能找个机会将她送出宫去。”韩淑妃心动了。 柴守玉抛出的消息犹如平地惊雷,她没法做到无动于衷。她做梦都想扳倒刘玉娘,柴守玉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助她的福星。不争不抢,功成即身退。这样的好姑娘,不是福星又是什么?韩淑妃打算赌一把。她已经不年轻了,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若本宫所料没错,柴姑娘此时应在殿外候着?”唐离福一福身:“娘娘高见。” “你去传她进来。”韩淑妃拿起床头的一粒梅子糖,放在唐离的手心里,“西偏殿守着的,是本宫的心腹,见到此物便会放行,亦会对你们的踪迹守口如瓶。” “娘娘好思量,奴婢这就去。” 唐离翻了个身,鹞子般飞出窗户,她找到柴守玉,摊开手中的梅子糖,韩淑妃真是小心,竟用一粒果糖作为信物。 柴守玉笑道:“姜是老的辣,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柴守玉进去的时候,韩淑妃已经梳妆完毕。虽然年华不再,可那份雍容倒的确衬得起一国之母。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了。守玉想。 除了嫉妒,她几乎具备了一个女人做皇后的全部条件。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能大度地与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除非不爱,真是个可怜人。柴守玉突然有些同情她。 要想得到对方的信任,自己必先拿出足够的诚意。柴守玉对着韩淑妃行了跪拜大礼,恭敬道:“娘娘可还记得三年前的邢州之战?” “本宫记得。” “娘娘可曾看过刘玉娘的案卷?” “见过。她出生于一大户,父母因战乱而亡,后被大臣张全义收养,教以乐器戏曲。” “娘娘错了。”柴守玉纠正道。 “哦?” “民女第一次见到刘氏的时候,她是人牙子手里的一件货物。民女一时心慈,将之买入府中。三年前,民女将她驱逐出府。当时正逢李继韬叛变,良民活不下去,纷纷落草为寇,刘氏不幸,遇到了一群劫匪。劫匪劫色之时,刘氏老父就在边上。”提起刘叔,柴守玉的心又痛了一下,“实不相瞒,那刘氏老父自小待民女极好,还曾救过民女的性命,在民女眼里,早已把他当成家人。” “你倒是个重情之人。”韩淑妃叹道,“你说的刘氏老父,可是上个月被刘氏活活打死的那老奴?”柴守玉点点头,脸上的哀伤像秋凉露重时分落在草叶上的薄霜。 “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我朝以孝治天下,万民恪守。这刘氏非但无一做到,反而手刃亲父,真真是丧心病狂!”韩淑妃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暗红色雕纹的扶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不出是真心,还是故意做给守玉看的,无论是哪一点,这同盟算是结成了。 “只要娘娘派人去查,刘氏进宫当日是由谁验身,由谁登记,侍寝后的帕子又是由谁收拢,这事便明明白白了。刘氏以为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不会过多防范,顺藤摸瓜,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再不济,还有一个人可以下手。” 韩淑妃抬起头来:“张全义。” “娘娘睿智。”柴守玉由衷赞道,“时间紧急,不知娘娘能否在明晚之前得到证据?” 韩淑妃思忖道:“这些年,本宫在朝中也算有些交情,这事就交给本宫了。只是,本宫与刘氏一向有隙,若由本宫亲自呈给圣上,恐怕……”她的意思很清楚,只出力,不涉险。 柴守玉要的就是韩淑妃的力。 “一切都是民女所为,娘娘毫不知情。” 韩淑妃轻轻地拍了拍柴守玉的手:“如此,就有劳妹妹了。”红烛烨烨,两个聪明的女人因为同一个目的站在了一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翌日傍晚,柴守玉用过晚饭后就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着唐离传来好消息。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要想查点什么东西,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原本刘玉娘可以做得涓滴不遗的,怪只怪她太过大意。 她不会想到刘义会把这桩耻辱说与旁人听。 天黑以后,唐离风尘仆仆地归来,一看到柴守玉,就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上面墨重迹浓,字字都是武器。 刘玉娘果然太心急。承宠之后三天,验身的嬷嬷、登记的宦官、收帕子的宫女,竟全都“意外”身亡。痕迹太重,便是她最大的败笔。 皇上不蠢,再则刘玉娘打死老父,难道只因他“胡乱攀亲”?疑点重重,皇上不会不往心里去。一个男人再如何宠爱一个女人,都不能忍受她极度肮脏的过去。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有那么一点怀疑就够了,帝王的怀疑是致命的,能一点一点蠹掉所有的恩爱。 柴守玉站起身道:“唐离,外面的戏文,快要开场了?”唐离道:“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甚好。”柴守玉整了整衣面儿,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一个月来,她将伶官署的排班摸得十分清楚,又有唐离上下奔忙,从成王暗线那里得到不少消息。知道什么人可以用钱贿赂,什么人是皇后的暗桩。 知己知彼,一路畅通无阻,戏楼很大,金碧辉煌。前有可容两百余人落座的厅堂,后面是供伶人化妆准备的后台。 刘玉娘就坐在厅堂之首,满脸期待地等着皇上出场。柴守玉上了浓妆,混在一众伶人中间。 好戏开场了,李存勖戴着瓜皮小帽,脚蹬虎皮靴,随着锣鼓声起,在空中做了两个侧翻。以刘玉娘为首的一干人等,纷纷鼓起掌来。 李存勖得意洋洋,就如之前柴守玉打听到的一般,昂首挺胸,连喊两声:“李天下!李天下!”柴守玉自后台掀帘而出,看了眼台下的刘玉娘,嘴边勾起一抹晦暗的微笑,径直走向了李存勖。 “啪!啪!啪!啪!”众目睽睽之下,柴守玉左右开弓,打了李存勖四个耳光。 第10章 揭开皇后的画皮 李存勖被打懵了,他是皇上,怎么有人敢打他?人在遇到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时,第一反应绝不是生气,而是震惊。 李存勖就处在这样一种巨大的震惊之中,他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的小女子,呆呆地立在当场。 整个戏楼落针可闻,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所有人脑海里都回荡着同一件事——皇上被打了。 柴守玉不慌不忙,笑嘻嘻道:“理天下者,当只有皇上一人,你为何喊做两声,还有一人又是谁?难道这天下,该有两个人来治理?” 她这是抓住“理”与“李”同音,又以诙谐的方式娓娓道出,既全了皇上颜面,又给戏曲增添了几许新鲜感。 李存勖活了这么久,从未听过如此清新脱俗的马屁,又兼沉迷戏文,对新鲜的剧情饱有极大的热忱。见到柴守玉,就如捡着一个宝。 兴奋超越了生气,李存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丫头,竟有种莫名的眼熟,他一块一块拆掉柴守玉脑门上的装饰,一个锃亮饱满的大额头显露在他眼前,这额头叫他印象深刻。 “是你!”李存勖惊喜喊道,他怎么能不记得呢?这是他在王家捡回来的姑娘,原本打算封为御女的。只因司天监横插一杠,坏了他宠幸美人的机会,李存勖喜欢柴守玉的大额头。当年他的父亲李克用自河东南下大败齐军,迫得黄巢自杀,先唐昭宗大悦,赐给李克用一颗硕大的明珠,生母曹氏喜欢得紧,在李克用炫耀之时多看了几眼,她是个本分妇人,不敢做太大奢望,只盼着能摸上一摸,全了自己的心愿。可李克用丝毫不理会曹氏的感受,转身就把明珠赐给了新纳的一个美妾,李存勖好恨! 他的母亲,竟然连妾都不如!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从那以后,他对圆润的东西有了特殊的感情。 柴守玉的容貌并不如何出类拔萃,却正好长在了李存勖的审美点上,她光洁的额头,让李存勖想到大明珠;她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李存勖眼里就是两颗小明珠,李存勖喜欢她喜欢得紧。 “你因何在此?” 柴守玉娇笑:“皇上一月未召见民女,民女甚是想念。只好出此下策,以博皇上一笑。” 佳人有情,李存勖大受感动:“朕亦想你。朕不见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柴守玉十分善解人意:“民女明白。民女煞气附体,深为之忧。但司天监只说民女不能侍寝,未言不能唱戏于皇上听,故民女排了一出好戏,特来相邀。” “皇上!”台下的刘玉娘已看出其中有诈,大步往戏台走来,“柴氏胆大妄为,竟敢掌掴皇上龙颜,是为大不敬,其罪当诛!” “皇后也太小题大做了。”李存勖不以为意道 “朕知道皇后这是好意,但守玉只是为取悦朕。假如天下伶人都能像她一般寄情于戏,朕何愁不能欢颜?” 又指着群伶道:“你们都是朕从民间挑来的佼佼者,不思钻研创新,所作戏文,还不如一闺阁女子来得有趣。今后必当效仿守玉,多多在戏文上下功夫。” 刘玉娘还待再言,李存勖大声打断:“皇后,你一向好朕之所好!”刘玉娘见李存勖已有不耐烦之意,如何相劝都不能使其回心转意,便以退为进,眨巴着一双无辜又可怜的美目道:“是臣妾说了让皇上不高兴的话,让皇上烦心了。” 李存勖心底泛起一汪柔情春水:“皇后放心,等朕听完守玉的戏,就前来陪你。” 刘玉娘高兴起来,眼里浮上虚假的情意:“臣妾就知道,皇上对臣妾是最好的。” 玉阶上铺着大红的氍毹,每隔十五步设一盏八角凤祥灯。柴守玉立在台中,一颦一笑是那么的好看。八角凤祥灯的光柔柔地打在她脸上,愈发衬得她眉目灵动、娇俏可人。 李存勖突然想给她一个名分。“传朕旨意,即日起,封柴守玉为正六品宝林,赐华阳宫。” 刘玉娘的手快要将衣角捏碎。 柴守玉不过刚进宫一月,尚未侍寝,封为八品采女已是天大的恩赐,却不料皇上一时兴起,竟封她为宝林。这也便罢了,区区六品宝林,又怎能拥有自己的宫殿,这是不合礼制的,李存勖所想其实简单,他只希望柴守玉能有一个安静的居所,莫要被旁人打扰了做戏的灵感。可在旁人看来,一个月后,柴守玉即将专宠。 刘玉娘眼眸一垂,脑海中开始酝酿毒计。 柴守玉比她更快一步:“臣妾谢皇上隆恩。不知皇上今日是否有空,去臣妾房里听一出新戏?”李存勖扣住了守玉的手腕,将她带至自个儿的怀里,一双眼睛贼似的在守玉身上上下扫视,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朕,心向往之。” 柴守玉忍着心底的恶心,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皇上,那臣妾的新戏……”李存勖碍于司天监之说,也就只能占些手上便宜,闻言道:“伶人居太小,不适合你,直接摆驾,去华阳宫。”柴守玉侧过身,深深地看了刘玉娘一眼。 刘玉娘在那一眼里,读到了许多东西。她感到彻骨的寒意,李存勖放浪形骸,躺在厚厚的氍毹之上,拿着个酒壶,欣赏着柴守玉精心编排的戏文。 柴守玉唱功并不如何让人惊艳,只能当得起“普通”二字。但她所唱戏文,却是李存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新”字,足矣。 李存勖看得投入,看着看着觉出点不同寻常的味儿来,酒洒了一半,身子直直地坐了起来。 他悟到了。 这是柴守玉精心设下的一个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什么“想念皇上”“拜谢隆恩”,全他妈是假的。眼前的女人正在做的,分明就是后宫女人互相倾轧的戏码。 他的母亲因何而死,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很厌恶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很想维持后宫的太平与安宁,可最后却发现自己对女人相争并不如何在意,终究活成了他父亲的样子。 他是集痛苦和矛盾于一身的人。 唯有戏文,能够让他忘忧。 他就静静地看着,看柴守玉能演到何种地步。 当柴守玉唱到“那几个贼人见姑娘美貌,倾巢扑之”时,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寻常的争风吃醋。 他狠狠地摔烂了手中的酒壶,一个耳刮子打在柴守玉的脸上:“贱人,叫你乱唱!”李存勖是武将出身,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柴守玉的半边脸肿了起来,耳朵有片刻的失聪。她缓了缓,擦干净嘴角流出的鲜血:“臣妾……还要继续唱吗?”李存勖眼里透着危险的信息:“你敢唱,朕就敢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柴守玉毫无畏惧,绽开一个无瑕的笑容:“那么臣妾便唱。” 李存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皇后身上的所有事情。 从他说出“你敢唱,朕就敢听”这句话时,柴守玉就知道自己赢了大半儿。 男人最介怀的,就是妻子的清白与忠诚。他是一国的帝王啊,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男人。他是君,君威不可犯。 刘玉娘两样都触犯了。她既不清白,又刻意欺瞒,李存勖痛到了骨头里。他痛自己。但嘴上却说:“你诽谤皇后,朕饶不了你!” 柴守玉跪下道:“皇上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验身的嬷嬷、登记的宦官、收帕子的宫女三天之内全部身亡,这究竟是意外还是巧合?皇上以为臣妾这是嫉妒皇后,殊不知,臣妾对皇上一片真心,臣妾心系皇上,不愿见皇上受骗罢了。明知道此举会惹来皇上的雷霆之怒,甚至还会招致杀身之祸,可臣妾还是不计后果地做了,臣妾……”柴守玉恰到好处地垂下两行冷泪,凄楚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她抬起头,一字一字清晰道:“臣妾可以无功、无德、无所获,臣妾死而无憾!” “你放肆!”李存勖捏住了柴守玉的下巴,差点捏碎她的骨头,“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柴守玉艰难道:“臣妾是皇上亲封的宝林,生死都是皇上的人,想打想杀,都由皇上定夺。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心中有皇上,不愿见皇上受到蒙骗,臣妾……死、而、无、憾!” 李存勖一把松开她,拂袖离去。离去前,留下一句话。 “此生,朕不会再踏进华阳宫半步。你就面壁思过、孤独终老。” “臣妾谢皇上不杀之恩。”柴守玉低下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她赢了。一切都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在发展。 皇上离去后,唐离进屋,她塞给柴守玉一份东西。 “这是什么?”柴守玉接过,缓缓打开。 唐离回道:“这是成王殿下的暗卫调查刘玉娘义父张全义所得。”唐离作为成王最信任的女影,心思果然缜密,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韩淑妃身上,两头并进。 正待夸奖她两句,柴守玉勃然色变。 “这纸上的消息,是否属实?” 唐离亦是脸色不好,沉重地点了点头。 “坏了!今日的努力,怕是要白费了。”柴守玉捏着手中的信纸,忧心忡忡道,“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更糟。”唐离安慰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也许是我们想多了。”柴守玉拍了拍两颊,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唐离,你速去打听,皇上现在何处?但愿他不要见到刘玉娘,即使见到也不要那么快跟刘玉娘翻脸。” “好,我马上去。” 第11章 皇上要废后 唐离一脸灰败地回来,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来不及了。”柴守玉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愈是这个时候,我们愈发要冷静。你先别急,慢慢与我说。” 唐离滴着汗:“皇上一离开,就去了刘氏所在的章华宫。他发了大火,整个章华宫里都回荡着他的怒吼。具体吼了什么,宫人们没听清,因为皇上发了疯似的乱摔乱打,砸烂了章华宫许多花瓶瓷器。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宫人们心惊胆战。刘氏还给皇上跪下了,一边哭一边说话,但皇上显然已听不进去,说了句‘朕要废后’。”废后?已经闹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吗?终究还是自己不够审慎,棋差一招。 柴守玉抓过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热茶。她的身是冰的,心也是冰的。再热的茶水,也暖不热了。 成王暗卫打探来的消息上分明写着—— 三年之前,申王李存渥密携一女密见张全义。张全义将那女孩偷偷地收入府内,教以吹拉弹唱。一年之后,女孩年满十三,张全义将之献给皇上,获得盛宠。 此事做得严密,所以多年来未被发现。这次也是托韩淑妃之福,螳螂捕蝉,张全义因害怕而露出马脚,叫成王的暗卫做了黄雀。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一个孤女,如何能得元老之臣张全义的青睐;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提升自己在戏曲方面的造诣;如何知道皇上恋其母亲,以母子之道相处;又如何能打败根深势壮的韩淑妃,成功坐上皇后的位置? 彻骨的寒意从纸上散发出来,渗入柴守玉的浑身血液。 她读过的书很多,清楚地知道在时代的变迁之中,个人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现实不像戏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英雄史。没有巨大的浪潮推动,鲤鱼又怎能一跃跳入龙门?申王李存渥,就是刘玉娘背后的那只推手。 李存勖啊李存勖,你只知防着战功佼佼的李嗣源,却不知道,有的时候,平庸之人更为可怕。他们并不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安守故常,相反,他们有着绝佳的胃口。像虎,像狼,张着血盆大口,睁大绿油油的眼睛,盯准肥美的猎物,随时都在寻找机会,李存勖就是那个猎物,只要时机一成熟,他那最不起眼的亲弟弟就会纵跃而起,咬住他的动脉,一口,一口,将之吞掉,现在时机并不成熟,成王李嗣源还带兵在外。申王李存渥的敌人,尚余两个。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等到皇上和成王斗得两败俱伤,申王再捡其便利,可柴守玉的出现,生生地将申王出手的时间提前了。刘玉娘成为了一颗废子,张全义那也已经打草惊蛇,申王浮出水面,是迟早的问题,皇帝多疑。成王安守本分,照样备受忌惮;而申王事实依据俱在,皇上岂能留他!是自己死还是皇帝死,李存渥拎得清,皇上有危险!柴守玉当机立断:“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唐离,带我去见皇上。” “姑娘,不可。”唐离摇头道,“后宫纷斗,皇上尚能容你;一旦参与政事,唐离怕你性命不保。此去风险甚大,皇上信不信你都是未知,无论信与不信,你知道的都太多了。” 柴守玉看着唐离真心为她着想的样子,心里汇入一股股的暖流,她放慢语气,笑得心酸又感动。 “唐离,你也知道,现在成王不在洛阳,京中也无能战之兵将,申王若要起事,简直轻而易举。假如明刀明枪地打,申王不是皇上的对手,可如果申王以有心算无心,皇上就只能一败涂地了。”她握着唐离的手,继续道:“皇上若是败了,江山就只能易主。若他李存渥能成为一代明君,我自然乐见其成;可他终究没有治国之才,还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一登基,必定血流成河。”唐离带了哭音:“我不管,黎民百姓与我何干!我只记得王姑娘交代于我,一定要护得柴姑娘的周全。” 柴守玉年纪比唐离要小,思想上却有着与年龄并不匹配的成熟。她深深地望着眼前的至交,叹一口气道:“唐离,你有没有见过血流成河的景象?”唐离摇了摇头。 她作为女影,参与过许许多多的任务,也曾刺杀过朝廷命官与商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于血液,她是麻木的。她只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其他人在她眼里如雾如风如空气。 “我见过。”柴守玉的声音缓缓响起,“因为见过,才知战争的可怕。” “唐离啊。”柴守玉挤出一个心酸的笑容,“我不能只考虑自己。成王殿下爱民如子,一定也不希望流血事件的发生。如果他在,我想他会支持我的。你也会支持我的,对吗?”唐离眼中的泪滑落了下来,好苦!天意弄人。 柴守玉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可等她赶到皇帝寝殿之外时,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刘玉娘长裙曳地,亭亭玉立。 她还是那么美,脖子修长,倨傲的样子像一只天鹅。脸上妆容精致,一点也看不出刚经历过“废后风波”的颓废。 她站在九层玉砌台阶之上,睥睨着柴守玉:“你本事不小,本宫真是小瞧你了。没有扳倒本宫,是不是很失望呢?”柴守玉道:“我要见皇上。”刘玉娘拨弄着头上的凤冠,言笑晏晏:“柴宝林来得太迟了,皇上刚刚离开。” “去哪儿了?” “自然是去听戏。柴宝林可不就是借着唱戏魅惑皇上的么?听闻啊,城中悦音坊来了一名新伶角儿,不光唱跳俱佳,长相也是极美。咱们皇上啊,就好这一款,这不因为和本宫赌气,急冲冲地出去找乐子。本宫想拦也拦不住,真真是有心无力啊。”柴守玉站在风里,感受到头顶落下来的零星雨滴。 下雨了,雨滴砸在她的睫毛上,顺着眼角滑到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站不住。 可刘玉娘还站着,她怎么可以倒下呢?她不但要站着,还要比刘玉娘站得更稳、更挺拔。 柴守玉抹了把颊边的雨水,目光凛冽,申王好快的动作!他没有选择与皇上起正面冲突,而是把皇上引到了宫外。这意味着,申王的实力配不上他的野心,他只能寄希望于暗杀,以谋求不费一兵一卒的胜利,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事情还有转机。 皇上出行,身边不乏牙卫;而申王准备匆忙,未必就有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及时找到韩淑妃,求她动用韩家在朝中的力量,皇上今夜,应能平安度过。 思毕,柴守玉双手一拘,冷冷道:“臣妾告退。”刘玉娘挥袖:“来人呐,陪柴宝林回宫。” 刘玉娘派了一大队人将华阳宫团团围住,柴守玉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有唐离,一个女影想要摆脱几个太监宫女的监视,小菜一碟的事儿。 唐离背着她,几个起落来到韩淑妃的宫殿。今夜事多,韩淑妃还未入睡。 柴守玉一见到她,便告知皇上有难。 韩淑妃震动不已,霍然起身:“你说的,可千真万确?”柴守玉将她与刘玉娘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韩淑妃忿然咬牙道:“这个贱人,竟敢谋害皇上!你等着,我这就着人联系韩家的牙卫,让他们盯紧了悦音坊,务必保证皇上的安全。”韩淑妃这般爱着皇上,定会不遗余力。 柴守玉略微有些宽心,可也只是略微罢了。 未等到结果,终究还是惶惶不安。 三个女人围在一起,或站或坐,看着桌台上的蜡烛换了一支又一支,备受煎熬。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空中的水汽化成了茫茫的大雾。韩淑妃几次踱到殿门口,伸着脑袋向外张望。如果妃嫔可以抛头露面,她恨不得自己去悦音坊一趟。 终于,外边传来了人声。一个太监弃了伞,浑身湿透,匆匆地跨上台阶,直奔淑妃。 韩淑妃急声问道:“怎么样,牙卫顺利到达悦音坊了吗?” “到了。”许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小太监脸色不怎么好。 韩淑妃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斜斜地瘫倒在红木椅上:“咱们韩家的牙卫都是上过战场的,对付刺客那是绰绰有余。得知皇上安全,本宫也就放心了。” 小太监突然两腿打颤,身子一软跪了下去。柴守玉看出了其中的玄妙,不由得厉声叱问:“快说,牙卫是否成功混入悦音坊了?” “进去了。”小太监哭丧着脸,神情悲痛就像死了全家,“只是……” “只是什么?” “悦音坊塌了,所有的牙卫都被埋在了里面!” 悦音坊架木为之,举高十丈,一旦坍塌,周围的商铺与民宿都不能幸免。旁边是洛河的分支,水面时高时低,今日又下瓢泼大雨,积水成患。 如果……如果……柴守玉不敢再想,下意识地去看韩淑妃。“皇上呢?告诉我皇上呢?”韩淑妃失去了以往的雍容华贵,像市井女人一般又吼又叫,头上的朱钗发出剧烈的碰撞,妃冠也歪到了一边。“皇上……皇上没有出来……” 小太监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韩淑妃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第12章 逛青楼被压,一妻二妾争相捞人 柴守玉一把抓住小太监的衣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你这狗奴才,哭什么哭!皇上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禁卫军呢?巡防营呢?都到哪里去了?以他们的速度,早就赶到悦音坊了!大唐这么多双手,我就不信挖不到皇上。一日没见着皇上,你就不能掉一滴眼泪,听到了吗?听到了就给我闭嘴!”小太监慑于柴守玉爆发出来的威势,哭泣哽在了喉咙口。 柴守玉不再理他,扶起韩淑妃,握着她的手,细细地分析道:“娘娘,愈是这个时候,您就愈要振作。她刘玉娘想当太后,咱们不能如了她的愿!” “是啊,不能如了她的愿。可皇上还在水里,叫本宫怎么安心呐。”韩淑妃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也练就了一身从容自若的本事。然而这次出事的是她深爱的丈夫,她再也不能保持冷静。 动情则关心,关心则紧张,紧张则困情,困情则无助。韩淑妃挣开双手,脱掉袍服,拔掉朱钗,嘴里念着:“我要去找皇上,我要去找皇上……”情绪濒临崩溃。 疯癫的人力气很大,一下就将柴守玉掀翻在地上。柴守玉冲着唐离使了使眼色,唐离一把将韩淑妃制住。 “大胆奴才,竟敢拦着本宫!”韩淑妃含糊不清道,“皇上在水里,皇上在水里……”柴守玉从地上爬起,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劈头打在韩淑妃的脸上:“韩玲,你清醒点!你若有事,你们整个韩家都要死!” 刘玉娘当上太后的那一天,就是铲除异己的好时候。韩淑妃被这一巴掌打得清醒了些,抓住柴守玉的胳膊道:“你知道吗?本宫和皇上乃是年少夫妻,一路扶持,一路相伴,才有了今天。本宫十四岁就嫁给了他,那时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军中的一个小兵,可本宫打从心眼里喜欢他,下定决心要跟他过上一辈子。尽管后来皇上变了心,可本宫待他一如从前。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天,现在天塌了,你叫本宫怎么办?”她神情悲恸,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柴守玉心想:可怜,可怜,真可怜啊。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都用来爱人了,却得不到对方的半点回应,即使如此,她还无怨无悔地坚持着。她的爱情是多么伟大动人啊,无时无刻不在感动她自己。可在柴守玉听来,只感到浓浓的悲哀。 柴守玉闭上眼,听到自己沉痛的声音:“我去。”“什么?”韩淑妃似不相信,重新确认了一遍。 柴守玉苦笑道:“洛河水大,危木遍地,此番前去,危险重重。再则悦音坊周遭都是男人,娘娘若去,难保刘氏不会借此大做文章,稍有差池,娘娘清誉恐怕不保。娘娘是如今唯一有可能与刘氏抗衡的人,无论哪一点,都不容有失。但臣妾不同。臣妾身份卑贱,名声对臣妾来说并不如何重要。” 韩淑妃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半晌道:“柴宝林,你图什么?” “自由。”柴守玉坚定不移道,“臣妾愿以身涉险,搏一个自由之身。”韩淑妃势力虽不如刘玉娘,但要送一个人出去,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尤其这个人还是皇上新封的宝林。人人都知道柴宝林正获盛宠。更何况柴宝林为救皇上奋不顾身,实乃万民典范。 但凡带点脑子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横加阻拦。柴守玉赶着去送死,刘玉娘恨不得送她一送。 这次的楼塌事件,着实是个意外。她早就得到了申王传来的消息,本以为韩家牙卫插手后计不能成,谁知老天都在帮忙,非要将那狗皇帝置于死地。一场来势汹汹的雨,引发了洛河的汛潮。高大的建筑顷刻倒塌,销金窟变成了夺命所。 韩淑妃亲自将柴守玉送到宫门口,让其和北衙禁卫军副统领庞元一道前去。有庞副统领的护送,韩淑妃觉得安心许多。刘玉娘眯着眼睛看着柴守玉远去的马车,低头对身边的侍女说了什么。侍女领命,悄然隐入宫殿之中。 刘玉娘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雨,渐渐地小了。地面上不再起雾。雨量中等,雨势平稳。天,也渐渐地变亮了,柴守玉穿上蓑衣,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跳。 眼前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啊!高大的坊楼坍塌,压倒周边的民房、店铺一大片,河水倒灌进来,使这低洼地变成了一片“湖泊”。可不是湖泊么,中央划动着数只小船,小船上的士兵奋力地摇桨,在巨木中间苦苦地寻找皇上的踪影。 水面上四处可见碎木、草杆,残缺不全的尸体一具一具地被人从水里拖出来,空气中充满着一股血腥潮湿的臭味,令人闻之作呕。 枢密使郭崇韬郭大人站在“湖泊”边上,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士兵们的营救。宰相豆卢革撑着竹伞眼泪汪汪,拿了块帕子掩面咳嗽。 郭崇韬斜着脑袋看了豆卢革一眼,面无表情道:“豆相弱不禁风,不如先行回去,待本官找到皇上,自会差人前来府上通知。” 豆卢革哪能听不出郭崇韬口中的讽刺之意,咳嗽得愈发厉害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丹砂,抖着左手灌进嘴里,唧几下,咽下去道:“郭大人这是什么话,文官的身体到底不如武将。本相虽羸弱了些,但挂念皇上之心与郭大人是一样的。” 沾着些微丹砂粉末的黄油纸飘飘荡荡地滑入污水之中,郭崇韬鄙夷地挪开眼睛。 这两个身份煊赫的百官之首,一文一武分立朝堂。文的老奸巨猾,交致阿私;武的累典事务,廉洁干练。两者气场不和,谁也看不惯谁。 柴守玉扶着蓑笠,蹚水来到两人之间,在“哗哗”的雨声中,扯开嗓门道:“两位大人,可否有悦音坊一带的布局构造图?”郭崇韬在这凄风冷雨中陡然看到一娇俏的美人,心下吃惊,但脸上没有半分表露,不答反问:“你是?”柴守玉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是皇上新封的柴宝林,听闻皇上有难,坐立不安,愿献上微薄之力。” “柴宝林有心了。” 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胆识,郭崇韬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意。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防水羊皮纸,递给柴守玉:“这是此间一带的地图,柴宝林且先拿去。”地图上新画了个圈,墨迹淡淡。柴守玉指着那圈,面向郭崇韬:“请问郭大人,这里是否就是皇上出事的地方?” 郭崇韬点点头道:“柴宝林可有什么好办法?” 柴守玉思忖了一下,道:“皇上身份尊贵,上悦音坊必去楼高处。”她用手指了几个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派人找过了吗?” 这时水面上浮出几个脑袋,甩了甩头发上的污水,高声喊道:“豆大人、郭大人,西边也没有。” “北边呢?可有潜下去?” “回郭大人,北边原是个棺材铺,置着许多棺材,属下们不敢轻易开挖。万一皇上躲进了棺材里,此刻定然还有生机。属下们要是随意触碰,导致下面的棺盖移位,污水灌入棺中,后果不堪设想。属下以为,等到开坝疏通污水之后再行施救,方是上策。” 说起开坝郭崇韬就生气。洛阳水坝连着京中水库,原是与民便利之工程。好巧不巧,今儿个水沟堵了。 具体来说,不是今天堵的,而是工部积年累月不作为,才有了“绳锯木断”之效。 若非如此,郭崇韬早就派兵全程戒严,不放过任何有可能弑君之人。 柴守玉闻之言道:“我也去帮忙疏通水沟。” 豆卢革发出小鸡啄米一般的笑声:“柴宝林身子娇弱,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柴守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始终相信,多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豆大人、郭大人忙,小女子先行去了。” 郭崇韬对她很有好感,叫住她道:“你是和庞元一块儿来的,就跟着庞元一块儿去,风吹雨打道路难行,有个照应总归是好的。” “谢郭大人关心。”柴守玉转身,扑入雨幕中。 她是茫茫水帘中唯一的一个女人,挽起裤脚蹚在浑水之中。就像普通的士兵一样,用工具或用双手排淤浚污。她哪里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柴家大小姐,分明就是小叫花子。一身污秽,遍体酸臭。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李存勖不能在这时候死。“庞大人,依你估计,这秽物还要疏通多久?”庞元为难道:“不好说。”柴守玉的心凉了下去。 她仰着头,摘掉斗笠,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她急需要清醒,来稳住自己焦躁的心。 忽然,她看到西南边不远处的一座佛塔。这塔虽有七层,但层高偏低,比起奢靡宏伟的悦音坊,简直就是“小矮子”。柴守玉心中一动,用视线估算了一下,悦音坊的顶楼倒塌,刚好砸在佛塔的三楼。也正因如此,现在的佛塔是倾斜的。 柴守玉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庞副统领,我要去塔里看看。”佛塔的下面三层俱泡在水里,塔身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小半的墙壁也已经被砸烂,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庞元劝阻道:“宝林不可,塔里太危险了。” “万一皇上在里面。” “可能性很小。”庞元道,“我们出动了这么多人,若皇上身在塔里,早就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随便从塔里扔点东西出来,比如外衣什么的,士兵们就能看到。” “万一皇上当时正在……正在……没有外衣呢?”柴守玉将寻欢作乐讲得很是含蓄。 庞元心领神会,红了脸道:“就算没有外衣,塔里总该还有别的东西。” “万一皇上受伤了,又或者行动不便呢?”柴守玉孜孜不倦,“庞副统领,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奉命保护我,不想让我置身险境。可万一皇上在那里……我意已决,庞副统领莫要再劝。” 她说了这么多个万一,可脑海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她的直觉是准确的。柴守玉脱掉身上沉重又烦琐的蓑衣,跳上一只竹筏。 她已决定孤身前往,突然竹筏一沉,身后跳上来一个人。 第13章 行好事时发生了怪事 她转头,惊喜道:“庞副统领!” 庞元冲她抱拳道:“宝林若有任何闪失,末将万死难安。就由末将陪宝林同去,也好尽了臣子本分。” 庞元这话说得十分客气。按照品级,六品宝林尚不如禁卫军副统领。但柴守玉是皇上的新宠,又得韩淑妃照拂,于情于理,庞元都不能让她独自前去。 “谢过庞副统领。”柴守玉由衷说道。有了庞元保驾护航,柴守玉救出皇上的几率大了许多。 两人奋力摇着竹蒿,竹筏颠簸起伏。偶尔遇到一些浮木、碎石,还会发生碰撞。幸好有庞元在,总能及时拉上守玉一把。 柴守玉心中坚定—— 只要顺利到达佛塔,就一定能出现奇迹。 她的衣服浸饱了雨水,贴在身上又湿又重,心中却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给予她信心与力量。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划了很久。来到佛塔面前的时候,柴守玉傻眼了,佛塔的第四层没有门,只有窗,只能爬进去,爬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柴守玉咬一咬牙,脱掉外衫只留里衣,又拔掉了发间朱钗,尽可能地减轻身上的重量。然后顺着窗口,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佛塔晃了一晃,庞元的心都快跳了出来。 幸好,幸好,柴守玉纵身一跃,跳进了塔里。鞋底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头,穿透鞋袜刺入脚心。柴守玉感到一阵疼痛,闷哼出声。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跟庞元说了一声就往五层走。 庞元在外面喊道:“如有危险,你就跳窗而出,末将一直在外面守着,随时听候宝林差遣。”柴守玉不知自己是如何忍痛走完这一层层台阶的。比身体之痛更难以承受的,是心理的颤抖与恐惧。 每上一个台阶,她都能感觉到塔身在轻微摇晃,她已经走得小心小心又小心了,可谁也不敢保证,这佛塔会在什么时候轰然倒塌,就如那悦音坊,一夕之间变成一堆废木。 她的身子在发抖,好几次产生掉头离去的念头。可七年前母亲说过的话字字峥嵘,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母亲说:“玉儿,你当知道,救一人无济于事,救千人勉强为侠,救得水深火热万万人,方为百姓所愿。”母亲大义啊。 救了李存勖,就等于救了千千万万黎民百姓。 柴守玉靠娘亲说过的话支撑着,在台阶上留下一个个血红的脚印。她走的哪里是佛塔,简直就是地狱轮回路。 只要是路,终会有尽头。柴守玉在心惊胆寒中爬上七层顶楼,终于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存勖。 他是被坊塌时产生的大力给甩出来的,与那幼白的戏子一道。两人赤身o体,隐约可见干柴烈火的痕迹。也正因如此,李存勖捡回了一条命。 戏子倒霉,替他做了肉垫。美人儿花白的肌肤早已经破裂,血水流了一地。浑身上下,只有头发是完整的。 柴守玉惊喜交加地挪过去,扯了块黄幡盖在李存勖的身上。探一探鼻息,微热。皇上还活着!太好了!她抱起李存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地唤:“皇上,皇上……”李存勖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柴守玉激动得难以自抑:“皇上,我来救你了!”情况没有她想的那么乐观。李存勖脑袋一歪,再度陷入了昏迷。 柴守玉检查后发现,李存勖的后脑勺有被硬物磕伤的痕迹,必须及时医治,否则不定留下什么后遗症。 柴守玉要求不高,只要李存勖活到成王凯旋归来的那一天便好。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李存勖背在身上,一步一挪地往下走。塔身也因此晃动得更加厉害。 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几乎是慌不择路,右脚痛得快要麻木,身上的男人也愈来愈显得沉重。等下到四层的时候,柴守玉快要脱力。她对着窗口大喊:“庞副统领,庞副统领。” 庞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上真的在里面,就在柴宝林瘦瘦小小的肩膀之上。 庞元立即伸出援手,接过昏迷的皇上。他走到木筏之上,将皇上轻轻地横放。 柴守玉艰难地往外爬。 庞元看见了她受伤的右脚:“柴宝林,你的脚……”柴守玉强撑着笑笑:“左不过是一点皮外伤,无碍。眼下先救皇上要紧,咱们把皇上送回去。” “好。”庞元撑起了竹筏。 柴守玉矮身坐下,疼痛逐渐漫上来。在李存勖未获救之时,她怎样的苦都能吃得,可现在人找到了,脑海中紧绷的一根弦便松掉了,所有的直观感受,都凝聚在伤脚之上了。 她疼啊,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正想脱掉鞋袜检视一下伤口,蓦然发现污水中隐约倒映着一些人的影子。他们身穿黑衣,个个手持兵器。看那架势,不像是来救人的。 难道……几滴雨溅乱了污水中的景象,柴守玉急声喊道:“庞元,小心!”乱石巨木之后,骤然跃起数条人影。个个武艺不凡,分明是来杀人灭口的。 不知他们要杀的是谁?是柴守玉?李存勖?亦或是两个都要?庞元旋身飞起,腰间的兵刃出鞘。横刀斜斜伸出,割断了一个刺客的脖子。刺客摇晃着坠入水中,溅起一大滩臭水。 柴守玉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刺客齐齐而上,直奔向仰躺着的李存勖。 庞元挥刀格挡,发出“铮”的一声响,刺客们对视一眼,分散了阵型。庞元见状奋力一推竹筏尾部,令那竹筏逆流而上。柴守玉一下就明白了庞元的用意,站起身来猛摇竹蒿。 那几人看见柴守玉带着李存勖跑了,急追而上。庞元站在一根巨木之上,用刀挑起几块碎石,“啪嗒”、“啪嗒”,打中了那些人的小腿。 几人吃痛,复又掉进了水里。庞元运起轻功,向柴守玉飞去。只要到达水坝堵塞口,他们就能得救。 刺客们很快反应过来,各自攀上了一根浮木,其中一人抛出一根绳索,套住了庞元的脖子。 庞元喉间一紧。横刀反手去砍,只擦出一堆火星子。 这不是普通的绳索,里边置了玄铁钢丝,是专门对付禁卫军横刀的。 知道柴守玉和庞元在一块儿,又知道禁卫军兵器克星的,也就只有刘玉娘了。 寒冷刺骨的污水随着打斗一浪一浪涌向竹筏,柴守玉手中的竹蒿摇得更快了。她隐约猜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不敢,亦不能。 庞元心知今日躲不过去了,用手拽住了脖子上的绳套,横刀甩飞出去,砍断了执绳之人的胳膊。那人来不及痛叫一声,就被绳索反箍。 一人得意洋洋道:“看你没有了刀,还怎么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庞元黯然低头。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对方人那样多,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他看了眼竹筏上远去的皇上,提着绳索一圈一圈地飞。 刺客们被绳索围在中间,想要去追柴守玉而不能,一个个穷凶极恶,举着兵器攻向庞元。一旦庞元闪躲,刺客们就会脱离绳索的束缚。 所以他紧咬着牙关,任由全部的兵器刺入自己的腰腹之间,刺客们有了片刻的怔愣。 庞元五脏俱疼,心中却是高兴。提起最后一口气狂奔在浮木之上,拖着串成蚂蚱的刺客撞向佛塔。 本就摇摇欲倒的佛塔被他这么一撞,立即发生了剧烈的摇晃。无数大石、圆木掉下来,砸在所有人的身上。 刺客们想逃,庞元不让。他顶着一脑袋的鲜血,仰天发出几声不怎么痛快的狂笑。他想到了家里的妻子,还有刚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孩儿。他比任何人都不想死,却只能在人数悬殊时选择同归于尽。 他是大唐的臣子啊,食君之禄,当尽君事,保护皇上是他的职责,他义无反顾,只是可怜孩子这么小便没了爹。孩子啊,怪你我没有缘分。他在心里想,脑海中浮现出妻儿同笑的画面。 他看着柴守玉远去的身影,心中有说不出的遗憾与难过,勉力吐掉满嘴的血沫,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替我……”巨大的佛塔整个倾塌,剩下的半句话永远淹没在了这浊浊污水之中,尸骨无存!柴守玉所在的竹筏受到了波及,搁浅在一片废物堆积处,她失血过多,完全没有了排淤的力气。 庞元死了,当着她的面儿死了。就在一回眸间,她亲眼见到了庞元的离去。 人的生命是这样的脆弱,为什么好人一个个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好恨啊!恨着恨着眼里蓄满了泪水。但是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哭。她张开嘴,吞下几口污水。 这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起远处士兵们的注意。她需要补充体力,尽可能地等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一艘小船慢慢靠近,援兵终于来了。 柴守玉高兴地站起来,用手挥舞着手中染了鲜血的布条。 一名身穿甲胄的士兵从船上跳下来,径直走向了李存勖,他扣着李存勖的脉搏好一会儿,然后“噌”地一下站起来。奇怪!柴守玉提高了警觉。士兵阴阴一笑,横刀出鞘。 柴守玉迎面扑去,抱住了他的双手。那士兵极不耐烦,伸腿对着柴守玉的肚子就是一脚。 柴守玉吃痛蜷缩,手却不肯松开。那士兵不笑也不怒,松开了握刀的手。 横刀直直地掉下去,即将刺穿李存勖的脖子。柴守玉后仰倒在李存勖身上,肩膀处挨了一刀。 士兵冷冷地拔出刀锋,脸上出现了几丝讥讽。他运足了力,决定一刀刺死两个。 原来刺客是分明暗两批的啊,第二批混在士兵之中。刘玉娘在吃了大亏以后,做事开始变得滴水不漏。她这是铁了心地要置柴守玉和李存勖于死地,半分含糊都没有。 死亡是如此接近,柴守玉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想爹,想娘,想璇珠姐姐,也想三年未见的小哥。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徒让心中有她的人哭泣。 两滴泪花盈在柴守玉的眼眶之中,她睁大眼睛看着青天下的浮云苍狗。这世道纷乱如斯,何时才能海晏河清? 她想起了白雀庵中求得的签文—— 参遍世事终成空,此生复入帝王宫。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还没化作惊鸿呢,就要死在刺客的手里了。 柴守玉小腹疼痛,喉间涌上一口血来,她对准了士兵的眼睛,“噗”的一下喷了出去。士兵一时大意,被迷了眼睛。柴守玉趁机坐起来,花了全身力气撞过去。 就像庞元撞塔一般,明知是死依然为之。来啊!同归于尽啊!她死不要紧,李存勖终会被人找到的。她死得其所。 突然柴守玉身后一紧,被人抓住了后领。与此同时刀光一闪,那刺客兵刃脱手。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自她身后站出来,一个旋踢踢落了刺客的两颗门牙。然后一手大力扼住刺客的脖子,另一手捡起大量碎石往他甲胄里塞。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手,将那刺客扔进浊水之中。刺客受了伤,身上又那般沉重,颠簸了几下,再也没上来。 男子回过头来,语气不善地对着柴守玉道:“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要做那沉尸的石头?” 柴守玉看着眼前这张三分陌生七分熟悉的脸,所有的坚强全面崩溃。她在沉默中红了眼眶,委屈不知不觉地漫上心头。 这是她愧疚了三年的男人,同时亦思念了三年。三年不见,他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柴守玉百感交集地扑进他的怀里,语带哽咽。 “小哥。” 郭威抱紧了她,在雨中与她抵首相视:“对不起,我来晚了。” 柴守玉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14章 皇上身上长满了红点 两人沉浸在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喜悦之中。 幼时相识,至今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柴守玉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惦记郭威。 他是为她挡了劫的恩人,亦是被她抛弃在邢州城内的“债主”。她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她也不知道自己对郭威是怎样的感情,只知道他讲原则、重情义,与他在一起,她感到莫名的安心。或许还不止这些。毕竟,郭威是实现“玉流”之人。 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柴守玉常常看着摊平的手掌发呆。为什么别人使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掰不开的拳头,他轻轻一碰就松开了?上天安排他与她有此缘分,是有着怎样的深意呢? 柴守玉十三岁了啊,是初初绽放的豆蔻年华。心底隐隐有一股陌生又奇妙的意识在觉醒,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她与郭威头抵着头,又哭又笑。 郭威用大拇指的指腹揩去她的眼泪:“在我印象中,十岁的柴守玉天不怕、地不怕,那倔强不屈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一长成大姑娘,就这么爱哭鼻子?”柴守玉不知该如何回答。 今日她多次命悬一线,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让眼泪流出来,也从来没有哪一刻,能比见到郭威更委屈的。她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在郭威面前彻底卸下了坚强的伪装。 她抬起头道:“小哥,你怎么会来?”郭威没有回答。 他扶着她坐下,将她肩上的衣服缓缓地卸下。他的眼神认真而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 柴守玉没有阻拦,她莫名地相信他。 郭威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小心地抖在她的伤口之上,又从袖子上扯下一截衣料,仔细地将伤口包着,一边包,一边呼呼地吹着气,像哄小孩子一般,说:“疼不疼,疼你就喊出来。” 真的挺疼的。柴守玉默默地想。她看着郭威熟练的手法以及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心里小小地疼了一下。 他跟着成王殿下征战沙场,吃了不少苦,郭威不说,她便不问。 一个男人要的从来都不是女人的同情,而是尊重与理解。 包扎完后,郭威帮她穿好衣裳,一眼看到竹筏上的血脚印,又去脱她的鞋袜。他握着她柔软的脚,在脚心处找到了一枚尖锥状的石片儿。他的心又一次被大石压过,疼得五脏都要扭曲。 他一丝不苟帮她拔除石片儿,正要敷药粉,突然水波一阵晃动,连带着竹筏也摇摆了几下。郭威立时凝住了眉头,不动声色地用拇指缓缓地推开刀鞘。 水花四溅,水底下跃出几个僧人。刘玉娘真的太狠了,竟然连发三招。招招毒辣,不达目的不罢休。 郭威怒火中烧,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对准第一个冲上来的僧人,当头就是一刀。血花四溅,那僧人当即毙命。其他人未料到郭威一出手就是如此刚猛的招式,一时被骇住了。郭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跟庞元最大的区别是,庞元是被困在京都这只大笼子里的猛虎;而郭威的训练场,则是在黄沙万里的战场之上。他跟着成王,逼着叛军退出邢州,又一路披靡,打得那李继韬退到了黄河以北。 战场最是无情,生死不过一眨眼的事儿;但同时战场也最锻炼人,将郭威训成了一头狼,一头恶狼。 论功夫,他不一定比得过庞元;论杀人,庞元却远远及不上他。 他的招式一点儿都不好看,甚至还显得有些普通。但他那不要命的打斗方式,直看得人心胆俱裂。趁着那些僧人怔愣的瞬间,郭威手起刀落,又解决掉一个。剩余的三名僧人再也不敢大意,齐齐挥出了手中的长棍。郭威将横刀摁回鞘中,用刀鞘去抵三人的攻势。 伴随着“当”的一声脆响,郭威的身子倒飞了出去,他摔在污水里,用手抓住了竹筏的沿。 “小哥!”柴守玉惊叫。 横刀再次出鞘,郭威用刀砍碎了身边的一块巨石。刀锋一旋,石子打向了三位僧人。 这三人武艺之高,郭威领教到了;而郭威有几斤几两,僧人们也掂量出来了。他对准力道最强的一名僧人,左手执鞘,右手执刀,狼奔而起。 那僧人知道郭威的脾性,眼见郭威杀气腾腾地砍过来了,当下不敢大意,全副身心地对准郭威的右手打了下去。 “嚓啦”一声,屡次受损的横刀开裂,脱离郭威的控制飞了出去,而紧追其后的,则是一声闷响。 郭威不偏不躲,任由棍子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他的手软软地垂下,显然是断了。 那僧人吃了一大惊,即使获胜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为什么不躲?”郭威很快就用行动作了解释。他左手握着刀鞘,猛然打向对方的太阳穴:“能用一只手换你的命,我为什么要躲啊?”僧人应声倒地,还剩下一高一矮两个。 高个子僧人在短时间内反反复复受到了数次惊吓,深知遇上了硬茬儿,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郭威的左手手腕,郭威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终于放心,嘴角露出了微笑,悠闲地踱到郭威面前,打算慢慢地折磨。他的三个好兄弟都死在郭威手里,他要让郭威生不如死。 可刚走近郭威,他就看到郭威的手迅速地抬了一下,然后脖子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啄了一口,动脉被割开了。 柴守玉清楚地看到,郭威手里捏着那枚从她脚底拔出来的石片。之前她真的是担心死了,以为郭威的手当真废了。可她分明看到郭威给她使了眼色,一颗心慢慢地安定下来,她相信她的小哥,足智多谋的小哥,破茧成蝶的小哥。 郭威抬起他的大长腿,一脚将高个子僧人踢进水里。 矮个子僧人的心防已经全面崩溃,绷直了身体倒退着。郭威慢条斯理地从浮木上捡起横刀,用刀光破开僧人的皮肉。 僧人未战先怯,捂着皮外伤跪在地上。郭威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问:“谁派你们来的?” 僧人不说。 郭威抖了抖刀锋,比刀锋更寒的是他的眼睛,僧人吓得一个哆嗦,哭丧着脸道:“是皇后。” 刘玉娘信fo,她对fo门的推崇与敬贡源源不绝,然这只是表象。 她最爱的,除了身份地位,就属钱财。她从小就对物质有着非常强烈的渴望,得不到,就去抢。以前她只是一个丫鬟,所以偷偷地谋害柴守玉;现在她成了皇后,连“窃\/\/国”都做得明目张胆。 她蛊惑圣听,常给李存勖吹枕头风,叫他大兴土木,建盖庙塔,以求fo祖庇佑,保大唐江山国祚绵延。 然而天下并不太平,时有战乱,老百姓饿着肚子,还要被叫去充作苦力。庙塔之下,俱是饿死的尸骨。李存勖这个昏君,对此不闻不问,偶尔大臣上表,他轻飘飘地说一句:“贱民死得其所。”四方的贡献和钱财,大部分落入了刘玉娘的手中。 郭威厌恶昏君,比刘玉娘更想让李存勖死。但他到底是理智的,绝不肯便宜了申王。 正要下手斩杀,突然看见不远处飘来一条精致的大船。他眼力好,能从船首之人的身姿气度上看出来者何人,怎么会是他?他转过头,做了个嘴型——豆。 柴守玉初是一愣,很快琢磨出味儿来,对着那矮僧人道:“刘氏除了让你们杀人?还说了什么?”矮僧人背对大船,不知救援已到,一肚子的秘密,全部倒了出来:“皇后说,郭崇韬那个狗东西,老是坏她的好事,假如这一次计划失败,就让我们抵死不认账。” “就算你们不认账,郭大人也有一百种方式让你们开口。” “不错,所以皇后教给我们更好的说辞。就说我们是受fo祖的指引前来寻找皇上的,被……被奸人抢功阻挠。”好毒。 无论他们刺杀成功与否,柴守玉都躲不过去。朝廷势力泾渭分明,忠奸自成同类相吸。庸碌无为的豆卢革能比身体力行的郭崇韬更早找到他们,说明豆卢革与皇后是一伙儿的。 郭威再不犹豫,一刀捅穿了矮僧人。 他帮柴守玉处理好脚伤,穿上鞋袜,轻轻地对她说:“不要怕,等我。” 郭崇韬与成王殿下曾有同袍之谊,他要去找郭崇韬大人。 柴守玉点头道:“我不怕。” 郭威纵身跳入水中,向着另一个方向游去,豆卢革的大船靠近了柴守玉。 百官之首的豆相一身威仪官袍,撑着雨伞高高地站在船头。左右四顾了一下,对着身后的人道:“快去水下打捞。”卒子们打捞起几具僧人的尸体。 豆卢革故作讶异道:“这些僧人可是皇后娘娘特意派来为皇上祈福的,怎会死在水下?” 柴守玉抬起头:“本宫不知。”豆卢革又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女子,怎能救出皇上?”柴守玉道:“不畏艰险,自然便能救出。” “大胆!”豆卢革岂能听不出柴守玉话中的讽意,斥道,“依本官所见,分明是大师们救了皇上,而你为了邀功,竟与同伙一道杀害大师。你罪无可恕,来人呐,将这恶毒的女人绑了。” “谁敢?”柴守玉大声道,“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宝林,无凭无证,谁敢动我?”卒子们迟疑了一瞬。 豆卢革早就与刘玉娘沆瀣一气,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突然,身后一条扁舟急飘而来,竟是蕴了乘风破浪之势。 扁舟速速而至,上面站了四人,为首的便是枢密使郭崇韬郭大人,旁边站着的是满身污水的郭威,身后那两名,不用说,定是郭崇韬的心腹了。 郭崇韬一来便道:“柴宝林救了皇上,居功至伟,下官特来迎皇上回宫。你们两个,还不快点把皇上抬上来。”两名心腹领命。 柴守玉跟着跳上扁舟。豆卢革气极:“郭枢密使!”郭崇韬翻了个白眼:“皇上龙体要紧,有事回宫再说。” 豆卢革打又打不过他,官职也不比枢密使优越,又被郭崇韬深深地鄙视了,忍不住破口大骂:“郭崇韬,你翻什么白眼!”郭崇韬遂又连翻几个,一脸无辜道:“啊!雨水茫茫,本官定是被迷了眼睛,等闲下来,定要叫太医好好瞧瞧。”豆卢革一阵咳嗽,几乎要被气死:“朱砂,我的朱砂……” 柴守玉憋住笑。没想到领兵打仗的枢密使大人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只不过,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清楚分明地看到,李存勖的脖子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细小的红点。 第15章 皇上被人下了蛊? 柴守玉用眼神示意郭威。 郭威会意,靠过去掀开黄幡的一角。看着看着,郭威的脸色沉重起来。他叫了一声:“郭大人!” 郭崇韬顺着他的视线去瞧,脸色骇然,片刻之后,作出决定:“皇上龙体乃是国本,皇上的声誉更是事关前线将士的军心。柴宝林,你豁出性命找到皇上,本官对你深信不疑;至于这位报信的小兵……”郭崇韬拔出随身携带的横刀,对准了郭威。 郭威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封了口的小竹筒,双手托举:“郭大人且慢!我叫郭威,是成王殿下手下的牙兵之一。殿下在前线打得辛苦,将士们食不果腹。殿下特让属下回京寻找郭大人,求郭大人在皇上面前谏言,让皇上早日开放内府库,还百姓一个安稳的江山。竹筒里是殿下的亲笔书信,请郭大人过目。” 郭崇韬破开防水火漆,从里边取出一封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点头道:“果然是成王亲笔书信。想当年本官和成王殿下一同上阵杀敌,成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成王的牙兵,本官自然也是信任的。”那个时候李存勖刚刚称帝,梁末余孽绝地反扑。双方对阵黄河两岸,形势对大唐极为不利。 郭崇韬身先士卒,四面奔波指挥抵抗,有一次城池快要被攻陷,他也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就在这时,“唐”字大旗飘飘而来,为首的一马当先,气势逼人,阳光照射在他的铠甲之上,发出耀眼的金光,李嗣源来了!李嗣源带着援兵来了。 郭崇韬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个少年将军勃发的英姿。穿着甲胄的铁骑潮水般涌来,发出震天的呼喊。 “大唐必胜!” “大唐必胜!”绝处逢生的郭崇韬,在城墙上洒下了一滴热泪。他打开城门,与李嗣源一道击退了梁军。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是喋血的勇士。他们有着相同的理念与抱负,互引为知己。 皇上被抬上了宽敞的马车,大官小官提着袍子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要他们出力时连影子都看不见,如今一个个演得比伶人还真。 他们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分出一半力气来哭,就好像轿子里头是他们的亲爹,他们担心“亲爹”担心得快要死掉。 郭崇韬不胜其烦,勒住马缰调转头道:“皇上好好的,哭什么哭?再有谁胆敢诅咒皇上,本官定不饶恕!”哭声顿止。 一顶华丽的轿子从后面追上来,豆卢革掀起帘子道:“郭大人好大的官威。”郭崇韬回应道:“比不得轿子里的官员会享受。” 豆卢革气得又咳喘起来,靠着半包丹砂才止住。阴冷的眼睛像蛇一般盯着郭崇韬,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马车终于回到了宫中。 刘玉娘早已收到消息,换下了华丽的宫装,穿着淡烟色素布宽服,满脸焦急地站在台阶上。一看到皇上,两行眼泪“刷刷”地流。 她双手合十向天祷告:“神fo开眼,刘氏玉娘在此拜谢神恩。” 豆卢革自人群中钻出头来:“不错,幸亏有皇后娘娘为陛下诵经祈福,受fo指引,派出高僧,于茫茫水间找到了皇上。今日皇上归来,皇后娘娘居功至伟。” “放屁!”郭崇韬脾气大,当即顶了回去,“明明是柴宝林不顾自身安危找到了命悬一线的皇上,又以单薄之躯将皇上从危塔里救了出来,豆大人何以黑白颠倒,将功劳尽归于妖僧。” “大胆!”豆卢革趁机兴风作浪,“郭大人这是在指摘皇后抢功?” 郭崇韬看向台阶,刘玉娘美丽的脸蛋像一朵会食人的花,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可他不怕。 他是枢密使,权侔于宰相,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军政大权握于手中。屡次救皇上于危困,甚至还为救皇上跛了一条腿,皇上感念其衷心,又怜其不能再上战场,特赐铁券,可免十死。 郭崇韬有的是底气——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底气。无论做人做事,他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他双手作揖,面向皇后道:“臣不敢,臣从来没有否认皇后娘娘诵经祈福之功。但柴宝林救了皇上,确是个中事实。”嘴上说着不敢,行动上处处都和皇后对着干。 “郭大人可是亲眼瞧见?”豆卢革翘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紧追不舍。 “那倒未曾。”郭崇韬坦荡。 “既如此,郭大人又何以信誓旦旦?” 郭崇韬犹豫了。皇上最不喜的就是成王,若是让人知道成王人在战场却私派牙兵偷偷回京,岂不是要掀起许多风波。另则,自己也要背上结dang营私的罪名。 刘玉娘恰到好处地喊停,擦拭着眼泪道:“皇上还昏迷不醒,你们就在这争来吵去,事有轻重缓急,难道不能先忍一忍么?有功也好,无功也罢,本宫一点儿也不在乎。本宫只想知道皇上伤得重不重,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心胸宽窄,高下立见。刘玉娘这一招,为自己博得了“贤后”的名声。 太医早就在一边候着,因两位权臣的相争而不敢向前,如今听到皇后发话,忙不迭地将皇上抬了进去。 其它大臣想要一块儿进去,被刘玉娘一个眼神制止了。人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她已失败了太多次,不想再节外生枝。 但她没有将这份担心显露出来,而是换上了关切的语气:“诸位大人一路辛苦,身上也湿了,不如移步偏殿,先换身干净的衣服。本宫早已让尚食局备下了姜汤,喝几口驱驱寒气。大臣们道:“皇上尚未苏醒,臣等不敢休息。” 刘玉娘痛心疾首道:“你们都是我大唐的栋梁,缺一不可啊。皇上醒来需要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 大臣们大赞皇后贤良,思虑周到,由小太监引着,一路往偏殿去了。 只有郭崇韬和豆卢革跟着刘玉娘,进了皇上的寝宫。 看着郭崇韬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刘玉娘心中厌烦得很。 她已买通了两名太医,正打算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李存勖,现在多了个跟屁虫,什么计划都施展不开。她对郭崇韬有着一定程度的忌惮与畏惧,不敢公然与之撕破脸皮。“这个死瘸子!”刘玉娘在心里骂。 别说刘玉娘要骂他,申王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若不是有郭崇韬管理着禁卫军,申王早就起兵逼宫了。 太医院院正率先给皇上把脉,道:“皇上身体并无大碍,昏迷是由心悸所致。”刘玉娘的脸色有些紧张:“那皇上为何迟迟不醒来?” 院正道:“经微臣检查,皇上颅后曾与硬物相撞,淤血积压,堵塞筋脉。只有等到淤血散尽,皇上才有可能醒来。但皇上脑后淤血过多,又延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臣恐怕……” “胡说什么!”刘玉娘厉声喝道,心中却是压制不住的欢喜。她真想让李存勖长睡不起,如此申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兄长的皇位了。 郭崇韬担心得很,叫副院正上前瞧瞧。 副院正年轻些,眼神儿好,不似老院正似的,诊病全靠把脉。他在皇上手腕处看到了一些细小的红点,惊骇地掀开了皇上的被子。 灯火摇曳着,窗外的风呼呼地刮,副院正目光所及之处,俱是红疹,他第一反应就是长湿疹了,可瞧着又不像。他仔细地把了把脉,与院正递了个眼色。院正凑上去:“什么情况?”副院正道:“您老凑近些瞧瞧。”院正也被吓了一跳。他做出了和副院正相同的判断—— 不是湿疹。当然,也不是脏病。脏病有一定的潜伏期,发作得没那么快。难道……是疫病? 如果真是疫病,这事儿就严重了。不光皇上要死,这全城的百姓都要遭殃。“当时浸泡过污水的有哪些人?”院正的声音在发抖。 郭崇韬听出些东西,不由得也跟着变得紧张起来:“许多士兵都蹚水了,还有一些甚至潜入了水下。”院正呼吸急促:“可有蹚水或潜水之人,进入皇宫了?”郭崇韬为人光明磊落:“本官就是。哦,对了,还有柴宝林,以及禁卫军中一个小兵。尤其是那小兵,整个都在水里泡过。”院正戴上羊皮手套,急急地将郭崇韬拉到屏风后:“郭大人,冒犯了。”扒光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 刘玉娘脑子聪明,多少猜到皇上得了什么病,嫌恶地后退几步,用帕子捂着口鼻,并压低声音,吩咐贴身侍女:“快传柴宝林,以及与郭大人一道回来的那个小兵。”侍女领命前去。 豆卢革更是惜命,又往嘴里灌了半包丹砂。 不一会儿,郭威与柴守玉双双带到。 太医和医女分别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确认柴守玉患有多处外伤,而郭威身强力壮,自是好着。所有太医都松了一口气。 脉象不明显,皇上没有发烧,同行无一人起疹子,种种迹象表明这并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疫症。可这些小红点到底是什么呢?太医们束手无策。 郭崇韬建议道:“不如先开点活血散瘀的方子,一边命人煎药,一边商讨。”众太医连声称是,看向皇后。 刘玉娘大失所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院正自行拿主意。” 众太医商讨了药物的剂量,命人去煎,不知过了多久,热气腾腾的药汁端了上来。院正先行检验,再把碗递给了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小四。 一碗药下去,皇上毫无起色。一群人强撑着守到了天明。 其中柴守玉因受伤几乎晕倒,幸得郭崇韬照顾,让人带回华阳宫休息,并叫了个医女贴身伺候。同时,郭威身份太低,也不适宜留在皇上寝宫。刘玉娘和豆卢革疲倦得快要睡着。 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到皇上身上的时候,院正照例看诊。他掀开被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咦,疹子呢?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忙叫了副院正一块儿来看:“你且看看,皇上身上的红疹是否消失了?” 副院正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还在。”“在哪儿?” 副院正指着皇上的小腿道:“聚于足三里穴上,指甲那么大的一团。”怪了!这是什么病? 脾主思,这跟思念有什么关系?一个太医战战兢兢地站出来,斟酌着道:“有没有可能,这根本就不是病?”“那你说是什么?” “蛊。皇上被人下了蛊。” 第16章 皇后摆本宫一到,本宫摆她两道 蛊? 别说诸位太医吓了一跳,刘玉娘也惊诧万分。 这伶女名叫思思,是申王捡来的乞儿,收拾干净后,养在身边调教了好些年头。若不是刘玉娘在姿色上更胜一筹,恐怕皇后之位就要易主了。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她和申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下蛊? 申王府守卫森严,豢养伶人的地方守满了牙兵,不说思思是何时学得巫蛊之术的,光是如何与外界传递消息,就是一个大问题。 刘玉娘感到一阵心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思思在给谁卖命?在场所有人之中,郭崇韬的神色最为凝重。他曾南征北战,对天下局势了解得十分透彻。 遍观十国,精通巫蛊之术并且最想要“吃掉”大唐的,当属蜀国。 虽说蜀国现任国主王衍奢侈荒淫,但他老爹王建可是个了不得的明君。王建励精图治,注重农桑,兴修水利,扩张疆土,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令蜀中得以大治。据可靠消息,王建生前曾与人叹息:“我百战而立此基业,此辈难道能守之乎!”王建心知儿子没有雄才大略,所以早做打算,早早地将苗女送入大唐,随时准备掐断大唐的脖子。 只有这个可能了。郭崇韬将目光瞄准了刘玉娘。她与思思一般出身贫寒,靠着嗓子和歌喉吸引皇上,她与蜀国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寝殿里,人心浮动,心思迥异。 “请问太医,此蛊可有解?”郭崇韬目前最担心的,是皇上的身体。 太医摇摇头道:“请恕下官才疏学浅,对蛊毒束手无策。要想解蛊,还得去蜀地寻找高人。”该如何是好呢?郭崇韬在灯光的阴影里踱来踱去。 蜀人奸险至此,不会轻易交出解蛊之术。若张贴榜文重金悬赏,岂不是告诉蜀人奸计已经得逞?蜀人狡诈,一旦确定得手,必会四处散播流言,造成大唐百姓的动乱与恐慌,然后举兵来犯,打大唐一个出其不意。 不行,要打也是我们先打。郭崇韬如是想。可皇上现在还在昏迷之中,郭崇韬实在不放心离开。左右为难之际,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刘玉娘听到“蜀地”二字时,眼睛顿时亮了:“天下负固不服者,惟吴与蜀耳。现蜀贼竟在我朝境内潜伏许久,甚至还威胁到了皇上的性命,本宫不能坐视不理,我想郭大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皇后的意思是?”此时正巧有个宫女进来,递给刘玉娘一把碧玉小刀,这刀约摸中指那般长,是个把玩的小物件儿。 刘玉娘十分满意,纤纤玉指捏住刀柄:“本宫希望郭大人即刻出兵,征讨蜀贼。皇上的身家性命,可全在郭大人身上了。”郭崇韬面无血色。 他当然认得刘玉娘手中是何物。那是他亲手雕给小儿的。刘玉娘真是好算计呀,竟趁着他忧君之时“请”来了他的家人。皇后召见朝廷命妇,一道懿旨便已足够。而他一颗心挂在皇上身上,忽略了自己的家人。他悔恨难当,却已经来不及了。刘玉娘在威胁他!“启禀皇后娘娘,微臣腿脚不便,恐难当大任。”郭崇韬推辞的语气是那般无力。 刘玉娘晏晏笑道:“郭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遍观朝野,就属你和成王最为勇猛,可现在成王正在平叛,朝中只有郭大人一人可当重用。” “成王平叛三年,国库入不敷出,若此时下官再行战事,恐怕……”刘玉娘人质在手,已不打算和郭崇韬虚与委蛇:“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一往无前。瞻前顾后,误了皇上性命你可担当得起?本宫听说蜀地富饶,物产颇丰,郭大人智计过人,用兵如神,每到一处,大肆抢夺便是。何愁士兵吃不饱饭,又何愁打不赢仗?” 说完纤指一松,玉刀“啪”的一声跌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儿。郭崇韬心中大恸,男儿的膝盖被生生折断。 他低下头,眼眸里隐着沉重的痛意:“微臣特请皇后懿旨,允臣出兵蜀国。”“郭大人深明大义。他日青史留名,必将添上锦绣一笔。至于郭大人家中,本宫自会照拂,还望郭大人一心向战,切莫分心。” “希望皇后说到做到。” “一定。”华阳宫内,柴守玉躺在床上。 医女将她的伤势处理得很妥帖,连夜照顾了她一晚,柴守玉不忍,打发她去休息了。现在屋中,只有她和唐离两人。唐离后悔不迭,恨自己没能和柴守玉同去。 柴守玉反过来安慰她:“好了好了,下次不管我到哪里,都记得带你。” “嗯。”说话间,窗口掠进一个人,身高八尺,健硕魁梧。柴守玉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叫:“小哥。”郭威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她身后塞上一个枕头:“别动,小心牵扯到伤口。”柴守玉聪慧,猜出郭威避开重重守卫来到华阳宫不是来叙旧的,绷直了身体,紧张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郭威将郭崇韬出兵一事述说。 柴守玉叹:“郭大人大义。” 唐离道:“姑娘为何这么说。”柴守玉道:“你以为真正令郭大人出兵的,是他妻儿的性命么?”“难道不是吗?”唐离一时看不透其中的要害。 柴守玉揭晓答案:“是刘氏说的那一句——每到一处,大肆抢夺便是。郭大人与我不同,不知刘氏底细,于情于理,他都会怀疑刘氏与蜀国的关系。这句话成功打消了他的疑虑,所以他才肯领兵出征。否则,以他的衷心,万万不会将皇上一人置于这深宫险境之中。”“对,我也是这样想的。”郭威扶着柴守玉躺下去了一点,给她掖了掖被子,“郭大人去得匆忙,临走之前找到我,说是给我在禁卫军中安排了一个职位,可在皇上寝殿四周巡逻保护。并且给了我一块令牌,可以调动两万禁军。两万之数不多不少,拿来生乱尚不足以,用来护驾倒能支撑个几天。” “郭大人真是深谋远虑。”柴守玉赞道。 郭威面色不豫:“他谋的是大唐,虑的是李存勖!可是你呢,你伤成这样又有谁来关心你?” “郭大人好歹为我找了医女。” 郭威不说话,眼眸朦胧,像雾气升腾的山涧。柴守玉知道他是个磊落的汉子,不会无缘无故发这种小脾气,心念一转,试探着问:“可是有人要对我不利?”郭威呼吸一沉,是为默认。 果然,郭崇韬一走,刘玉娘就要对柴守玉下手了。郭崇韬能想到这一点,但是却顾不到。江山为重,一个女人在社稷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无论他多么敬重柴守玉多么想要保护她,此刻也只能舍弃。他要去找解蛊之术,并要蜀国付出国土为代价!郭威心里想啊,如果让他在江山和柴守玉之间选一个,他一定会选择柴守玉。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吓了一大跳。 他一直把柴守玉当成妹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郭威甩了甩脑袋,摒弃杂念,垂眸凝视着柴守玉苍白的脸颊,道一声:“守玉啊。” “嗯?” “你不要怕。” “好。” “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你。” “我知道。” “申王进宫了。”柴守玉应该感到战栗的,但此时她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天塌下来,有她的小哥顶着。她一个人孤军奋战了三年,终于有了依靠。 她淡淡地说了声:“哦。” “申王的手下,抬着五位僧人的尸体。每位僧人身上,都有为皇上祈福的经文与护身符。” “然后呢?” “刘玉娘即将变成救驾的大功臣,而你,则会成为为了抢功谋害僧人的罪人。刘氏狠毒,会按律例将你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刑罚严重,会想方设法要你说出‘同谋’,无论你说与不说,最后结局怕是一样。”刘玉娘不会让她活着出来。 话还未说完,外面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郭威跳出窗外。 刘玉娘环佩玎珰,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入柴守玉房中。她看着柴守玉许久,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柴守玉啊柴守玉,你到底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中。”她弯下腰,附在柴守玉耳边:“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羡慕你,为何我长得这么漂亮,却没有你那么好的命。你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大小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知道你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有多么让人讨厌,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与我亲厚的样子。柴守玉,你让我感到恶心。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过得比你好,不,这还不够,我要亲自将你拉下神坛,让你也尝一尝落魄是何滋味。”夏虫不可以语冰,柴守玉还她一个微笑:“你说什么都对!” 她怕什么?她有小哥。刘玉娘没有见到她摇尾乞怜、垂死挣扎的样子,心中一阵失望,怒气从心底浮上来,绝美的脸庞变得狰狞:“传本宫口谕,柴宝林谋害僧人,即是谋害皇上,即日起押入大理寺,择日问审!”长相猥琐的太监掏出一寸粗的麻绳,套在柴守玉身上,拖着柴守玉重伤的身体,直往地上拽。 唐离好几次想要动手,被柴守玉用眼神制止。柴守玉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从肩膀上留下来,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死也不跟刘玉娘低头求饶。唐离心中好疼。 刘玉娘精致的凤屐踩在柴守玉的伤脚之上,用力碾了几下,她仰天笑着,感到夙愿以偿的快乐!可才乐一小会儿,就被小太监的长长的“报”字打断。 “何事惊慌?”刘玉娘不悦道。 “启禀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汗水从小太监的两颊一串一串地流下来。 第17章 我和初恋合谋,灭了老公全家 内务府走水了,里头的一半财物是刘玉娘亲自张罗。为了让皇上心甘情愿把内府库财权交予她,她可是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投其所好。 她劝李存勖将税收一分为二,一半充作国用,还有一半供酒宴、玩耍和豢养伶人所用,两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提高赋税、卖官鬻爵、勒索大臣、借名经商。凡是以自己的名字“玉娘”命名出售的物品,必标以高价,强买强卖,否则下入大牢。 李存勖只要有戏听,其它事情他通通不管,刘玉娘高兴啊。她最爱这些身外之物,从小就爱。柴守玉不过是区区一个地方首富之女,而她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一国财富之主,孰胜孰负,一看便知。刘玉娘感到很满足。 可现在小太监却告诉她,她的理想和信仰被火烧了?她撒气似的一巴掌挥在小太监白白净净的脸上,像市井泼妇一般大喊大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长相猥琐的老太监毫无眼力,指着柴守玉道:“那她呢?刘玉娘抓起一个烛台砸在他的脑袋上:“这里是皇宫,她能跑哪里去?还不快撒开你的蹄子,到内府库救火去?”老太监捂着破了一个洞的脑袋,委屈巴巴地去找水桶。 大火烧了很久。好在真金不怕火炼,白银只有表面一层变得漆黑,玛瑙翡翠之类刘玉娘爱惜得慌,都用玄铁的匣子一件件装了,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缎匹、纱罗、绒锦、南绵、香货等物。接下来是繁琐的清点和登记。看着账目表上一道道划去的名目,刘玉娘的心在滴血。 此时的她尚不知道,灭顶的灾难还在后头。 她太慌张了,以至于忽略了本可以发现的细节——比如,混在救火队伍中那些陌生的脸孔。 从今天起,内府库的结构和财物摆放位置尽在郭威眼里。机关在哪儿,钥匙长什么样儿,全都不再是秘密。郭威为了柴守玉,是不惜使用任何手段的。当刘玉娘还在为大火中焚毁的布帛之物伤春悲秋时,殊不知剩余的金银珠宝也即将离她而去。她沉浸在悲痛之中,甚至忘了去抓捕柴守玉。柴守玉得到了喘息。 是夜,郭威又一次潜入华阳宫。这一次,他望着陷在被窝里小小的柴守玉,下定了决心:“我带你走。” “走?去哪儿?” “天大地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柴守玉摇了摇头:“我还有爹娘,刘玉娘不会放过他们的。” “那就一起带走。” “王家呢?整个王家那么大,离开谈何容易。”柴守玉是个重情之人,绝不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连累他人。她从被子里抬起头来,露出亮晶晶的眼睛。 “小哥。” 郭威被她这么直直地盯着,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他应道:“我在。” 柴守玉嗡嗡地说:“你可知刘玉娘为何如此张扬跋扈,她仗的是谁的势?” 郭威不假思索:“自然是李存勖那个昏君。” 柴守玉道:“不光如此,她与李存渥也有一腿。”郭威身子一震。 柴守玉小小的脸突然变得冷峻,由内而外透着肃杀之气:“任何直接对付刘玉娘的手段都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将她除去,就必须推倒她身后依靠的两座大山。小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么?”郭威心头的震撼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初见柴守玉的时候,她才十岁的年纪,镇定、果敢、临危不乱,可也仅仅比别的姑娘大胆了一些而已。 他永远都忘不掉她杀人之后惊慌的表情。前后强烈的反差让他生出一种保护欲来。 为了活着见到柴守玉,他第一次违背心中的原则投靠了李继韬的叛军。他还记得当时李继韬的手下发现了他珍而重之的血玉,前来抢夺,他发了疯似的,在大牢里连杀十几个人。李继韬被他的勇猛无畏折服,不怒反笑,问他要不要加入自己的队伍。他点点头说,要。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唯一挂念的就是那个大脑门、圆眼睛的小姑娘。 有了牵挂,人自然而然就变得圆滑了。后来李嗣源找到他,告诉他柴守玉一直在惦记他,郭威二话不说,转投到李嗣源军中。柴守玉管李嗣源叫姐夫,郭威便也在心里将他当成亲人。邢州之战何以得胜?多亏了郭威提供的敌方军情。郭威将思绪一点一点收回来,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看眼前这个长大了的女子。 她不过才十三岁,竟想着颠覆社稷,改朝换代!她简直就是洪水猛兽!郭威爱死了她身上的这股子野性。 柴守玉见郭威不说话,以为他不认可自己的想法:“小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郭威善打仗,善杀人,善放火,唯独不擅长的,就是筹谋算计。他搓了搓自己的耳朵,认真说道:“愿洗耳恭听。” 有人理解自己,柴守玉显得很高兴:“《墨经?经下》记载,称重物时秤杆之所以会平衡,原因是“本”短“标”长。同样的道理,我们要操控局势,不一定要成为最强大的那股力量,只需要在适当的地方推波助澜,就能改变整个形势的发展。”柴守玉在说这些时,眼里的光芒更盛。“悦音坊是租庸使孔谦督造,坍塌一事他难辞其咎。他是刘玉娘敛财的左膀右臂,杀了他等于卸掉刘玉娘的一只手。”柴守玉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杀人与杀蚂蚁一般容易。 郭威沉吟了片刻,道:“我听说这孔谦横征暴敛,令百姓怨声载道,可他行事不光是受了皇后的指示,更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皇上还夸他理财有功,赐‘丰财赡国功臣’的称号。事发后我也曾与郭大人交谈,郭大人说无论是建造图纸还是各项支出,悦音坊从头至尾全部透明,皆先由皇后过目,盖下凤印,再由皇后呈交皇上,盖上玉玺。渎职之罪,实不该孔谦来背。” 柴守玉摇着头道:“小哥,你终究还是太老实。若平安无事,也便罢了,但现在悦音楼牵连甚广,这锅他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皇上忙于朝政,对房屋建造本就不十分熟悉,但他孔租庸使与工部、吏部皆有往来,不应该不知道其中的风险。知而不谏,大过也。” “接着说。” “百姓对朝廷积怨已深,积惧也深,那么多的民房与商铺被毁,水沟也一直堵着,老百姓的怨气已到达巅峰。他们只不过是缺少一个带头人,一个可以率领他们为自己争取权益的带头人。没有了郭崇韬的皇宫,连一把大火都防不住,若是发生万民暴乱,刘玉娘该如何自处?” 郭威眼眸里承载了满满的赞赏:“只能以‘知而不谏’的罪名,忍痛削掉自己的一条手臂。” “对,但这并不是重点。这只是转移刘玉娘视线的一招伪棋罢了。咱们真正的目的,是……”柴守玉压低了声音,挪至郭威的耳边。 郭威主动矮下身去,将耳朵贴近柴守玉的嘴,待听她说完,已不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想到的,她全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她的思虑周祥,远超自己百倍。郭威被深深折服,更加喜欢这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他心悦诚服,道:“妹子足智多谋,可当三军。”柴守玉展颜一笑:“圆则为珠,廉隅为玑,各展其态,并无优劣之分。若要我与小哥一般上阵杀敌,那是万万不能的。” “一介莽夫,得此夸赞,我郭威何德何能?” 柴守玉接道:“小哥当然德能兼备了!若不是小哥放的一把火,我怕早已被押入大理寺。” 她这样善解人意,又懂得挖掘他身上的闪光点。郭威突觉喉咙一阵干涩,看柴守玉就像看一株含苞待放的梅。他站起来,依依不舍道:“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柴守玉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小哥。” “什么事?” “没事,只是想要叫叫你。”柴守玉松开了手,“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 第二日清晨,刘玉娘自噩梦中醒来。她梦到好大好大的一场火,烧毁了整个章华宫。金银首饰没有了,雕梁画栋没有了,皇上亲赐的凤印化为了灰烬,永远葬送在这一场大火之中。 而自己头戴凤冠身着凤袍,被五花大绑在伶官署的柱子上,一双双仇恨的眼睛围着她,刀具发出明晃晃的光。 她愤怒地叫:“乱民!你们这些乱民!”眼睛的主人叫嚣着:“凌迟!把她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 刘玉娘被无数只手剥掉了衣裳,尖锐的刀子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她被活活地吓醒了,睁开眼却听到一个更让人感到恐怖的消息——定鼎门大街的百姓发生了暴乱,齐齐要求朝廷给个交代。刘玉娘想起了梦中的情形,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郭崇韬不在,剩余的禁卫军像一盘散沙;申王的人马要为登基做准备,不可能早早消耗在这些节外之事上。她原想着要让孔谦把大火中损失的财物赚回来,可现在不得不忍痛割爱,她不愿拨款于民,就只能弃车保帅了。一切都按照柴守玉预想的方向发展。枢密使孔谦被押到了菜市口,斩首示众。豆卢革作为监斩。 当孔谦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时,豆相的心猛地一抽。他就像在雷雨里走了一遭,浑身湿凉。是心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刘玉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突然想要疯狂一把。 第18章 巧斗皇后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才阴了一天的头顶砸下几颗雨滴。半个时辰后,雨泼成帘。 今夜注定不太平。 刘玉娘带着一群太监,杀气腾腾地赶往华阳宫。几个禁卫军远远地瞧见,隐了身形消失在雨帘中。 华阳宫内,柴守玉正在小憩。因着身上有伤,所以睡得并不熟。她屏气凝神,在暴雨里听到了纷乱的脚步声。还有雨打在轿子上的“噼啪”声。 柴守玉绷紧了身体,闭上眼假寐。被子里有刀片,她将之扣在手掌心。 但凡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这场民乱并不是无端发生,在这个时候对柴守玉做手脚,实属不智。但世事无绝对,她不得不防。 刘玉娘若只是伤她,她忍便是;如果刘玉娘想要她的性命,不妨先问问她手心的刀片。 唐离身怀武艺,听觉自是敏锐。她猛地从桌上伏起身子,快速走到柴守玉的身边。 “姑娘,脚步声比上回沉重,他们带了刀子!” 宫中只有皇上钦点的殿前禁卫军可以佩刀,可听外边诸人的呼吸声低而细,分明就是太监和宫女,唐离几乎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刘玉娘是来杀人的。她心惊胆寒,颤声说道:“我去找郭威。” “不可。”柴守玉阻拦道,“小哥为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可那两万禁卫军大有用处,不能过早地暴露。”唐离心疼道:“姑娘,你总是在替别人考虑。” 柴守玉温柔地看着她,声音低而有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唐离,做人的眼光要放长些。” “可是你……”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太了解刘玉娘了。输不起,是她最大的弱点。一会儿你依我眼神行事,我保证,咱俩都能毫发无伤。” 明明柴守玉不会丝毫武艺,是个不折不扣的柔弱女子,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威势,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听从于她。不知不觉中,唐离已将她当成了主心骨,无论她说什么,唐离都很相信。她说毫发无伤,那便一定能毫发无伤。 唐离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殿门大开,凄风冷雨从外面灌进来。唐离猛地站起,看到了癫狂的刘玉娘。 到底是孤女出身,格局风度上不得台面。不过是损失了一些财物和一条臂膀,就已经按捺不住。 柴守玉说得不错,她一点儿也输不起。一旦输了,就露出了破绽。刘玉娘红着眼睛盯住唐离,斥一声:“滚开!”唐离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刘玉娘衣袂生风来到柴守玉床前,凌晨的噩梦又一次回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悚然从梦中回到现实,誓要把所有的痛苦百倍奉还。她吐气在柴守玉脸上,倨傲地说:“柴守玉,本宫知道你醒着。此次本宫前来,给你带了一份大礼。你读书多,见闻广,可曾听过一个新鲜的玩法,叫做凌迟。这凌迟是契丹人所创,寸而裂之,必至体无余脔,然后削割其势,出其脏腑,支分节解,剁筋碎骨。本宫一想到你即将要遭受这种刑罚,真是隐隐激动呢。” 柴守玉没有理她。 刘玉娘成功被激怒,靠柴守玉更近了些:“睁开眼睛,看着本宫。”她讨厌柴守玉身上那股超然于群的傲气,即使面对死亡依然保持着清贵与优雅。她多么希望柴守玉像狗一般趴在她脚下痛哭求饶,从身到心彻底溃败。 她错了啊。柴守玉不是狗,是狼。这匹危险的狼终于睁开了眼睛,不顾疼痛从床上一跃而起。四月相对中,刘玉娘知道自己落了套儿。 刀片抵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稍有不慎就会割裂动脉。刘玉娘心底升起无数的恐慌与害怕,她哑着声音道:“你别乱来,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柴守玉拇指摩挲着刀面儿,反问道:“不杀你,难道我就活得了吗?” “你不敢杀我的。”刘玉娘加重呼吸,吞下一口唾沫,“郭崇韬不在,我随时可以对你父母下手。” 柴守玉轻蔑地笑了:“你倒是早点儿下呀,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终究是我决定着你的生死。” 刘玉娘惊愕道:“你不怕我杀你父母?” 柴守玉吃定了她:“怕,当然怕!但我们只是一介草民,而你却是至高无上的皇后,谁的命贵,谁的命贱,我想皇后心中定有计较。要不我们来赌一把,看皇后愿不愿意以命作陪!”刘玉娘感受着喉间的锋利,嘴唇翕动:“你这个疯子,竟连双亲也赌进去了。” 柴守玉一巴掌扇在刘玉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狰狞的神色:“那么你呢?你在打死亲生父亲的时候,心中是何感受?”那是刘玉娘一生的愧疚。她清楚地回想起父亲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情景。那时的她多么高贵优越,又是多么受皇上宠爱。可现在呢,因为柴守玉的出现,她又一次被推入深渊。小时候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厌恶自己身上卑贱的血液。在柴守玉光芒的衬托下,她就像粘在碗沿的一粒饭黏子。她哪里还是什么皇后,分明就是连自己命运也不能主宰的蝼蚁。面对强大的对手,只能引颈就戮,刘玉娘不想死。求生的欲望让她变成了自己痛恨的样子。 她流下眼泪:“柴守玉,看在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儿上,你放了我,我放过你的家人。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为难柴家任何人。” “我不相信。” “我可以发毒誓!”刘玉娘急促道,“如有违誓,就叫我从皇后的位子上跌下来,一生赤贫,重贬为奴!”柴守玉无动于衷。 刘玉娘疯了一般揪着自己的头发:“你相信我,相信我!如有违誓,我刘玉娘必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凭什么相信你?”柴守玉牢牢地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朝令夕改,空口无凭。”刘玉娘绝望地哽咽,情绪几乎失控:“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柴守玉用仅能她二人听见的声音说:“给成王写一封密信,就说内府库那场大火是你所烧,目的是为了转移财物,助成王获胜归来。” “不……”柴守玉迅速掐断了刘玉娘的抗议:“不仅如此,你还要在信中表达相思。” “你构陷我!” “对,我就是构陷你。如果你敢对我或者我亲近的人下手,这封信就会被送到申王面前。”韩淑妃调查张全义已经打草惊蛇,柴守玉不介意把话说破。 “我不能写。”申王是刘玉娘最后的倚仗。 “你必须写。” 刘玉娘压抑着:“柴守玉,你饶了我!” 柴守玉指尖微一用力,刀刃划过刘玉娘光滑的肌肤。血珠儿瞬间沁出来,被柴守玉轻轻地挑起。她漫不经心地将血液弹在刘玉娘脸上,眼神变得狠戾:“写不写,不写我立马杀了你!我数三声,你自己看着办。” “我不能……” “三。” “给我时间考虑……” “二。” “你还不如杀了我……” “一!”柴守玉骤然提高了语调。 在她循序渐进的心理攻势之下,刘玉娘的恐惧愈来愈重。尤其最后那一声雷霆万钧的“一”,彻底攻碎了刘玉娘的心防。刘玉娘哪真舍得死。她看着柴守玉深湖一般的眼神,后背一片冰凉。信写得很快。 从逼迫郭崇韬攻蜀,到火烧内府库,一切都是因为皇后见不得心爱之人在战场上受苦,特意为之。为了获取柴守玉的信任,她还倾诉了对成王的相思之情。 写完以后,她小心翼翼地呈给柴守玉看。柴守玉确认无误,摘了刘玉娘腰间玉佩对唐离道:“速速出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只要护着此信,便是护着我。”唐离持信离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刘玉娘脸上的泪痕干了,情绪也渐渐稳定,小声请求道:“可以放下你手中的刀片了吗?”柴守玉力气花到极限,目的也已达到,手一松,刀片掉在地上。 刘玉娘惊惶未定地后退数步,冲向同样受到了惊吓的太监和宫女身后,缓缓地抬起头,扶正凤冠。所有属于皇后的骄傲与自尊全回来了,她如神只一般睥睨众生:“听本宫旨意,将柴守玉绑起来!”柴守玉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了片刻的错愕。 太监宫女不顾一切地撞开珠帘屏风,将柴守玉团团围住。他们撕破被面,吊住了柴守玉的手脚。柴守玉不能动弹,被绑在高柱之上。她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让“绝对的证据”出了纰漏。 刘玉娘捡起地上的刀片,呼喝着身边的宫女:“参片呢,快给她含上,要是在行刑过程中断了气,本宫饶不了你们!”太监宫女一拥而上,掰开柴守玉的嘴巴,粗暴地将参片塞进去,再用指头捅入喉间。柴守玉猛烈地咳嗽起来,刘玉娘扬起了手。 第19章 一见钟情一心一意 窗外风雨肆虐,黑夜即将到来。禁军府的其中一间屋子内,摆满了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郭威凝眉垂首,细细地翻阅着。在外人看来,郭威不过是禁卫军中极其普通的一员,无人想象得到如今籍籍无名的小卒,将来能够问鼎天下。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坐上那个位置。不但坐上了,还差点结束了各国割据征伐的局面。他是五代十国最英明的帝王,也是所向无敌的战神。但现在的他,身上半点看不出王者之气。他的一颗心全系在柴守玉身上。这个姑娘啊,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 像哥哥喜欢妹妹的那种喜欢。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也是有妹妹的。那时候他与父亲、母亲住在一起,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母亲的肚子大了起来,一脸含笑地问他:“阿威,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郭威想了想说:“我喜欢妹妹。”可是妹妹刚刚出生,叛军就造反了。他已记不得那是由谁带领的,只知道朱温开了个“好头”,但凡带兵的节度使,个个都想做皇帝。有的安于边缘一隅,建立了小国,有的盯准了中央的这块大肥肉,连年发动战乱。 而更多的,是兵败如山,葬于山河。叛军对他来说是噩梦。 他永远都忘不了尖锐的铁枪刺穿妹妹身子的画面。妹妹还那么小,除了哭什么都不会。鲜血从她腹中流出来,哭着哭着就断了气。 母亲塞了一块银子到他的兜里,叫他快跑。他真是吓坏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跑出城时才想起,父母没有一块儿出来。他们再也出不来了。战争让郭威变成了孤儿。他痛恨这无休无止的夺权与争斗。 现在柴守玉长大了,郭威发现自己的感情在发生变化。一开始当他知道柴守玉被李存勖召进宫中的时候,心中有愤怒亦有心疼。水灵灵的姑娘,就这样要被李存勖糟蹋了。而比李存勖更可怕的,是他的皇后。据说刘皇后心肠歹毒,所害之人不计其数。郭威再也坐不住了,来到成王殿下的帐外,说明来意,希望成王能派自己回京。一是请郭崇韬大人谏言增粮,二是保护柴守玉。增粮一事,成王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他太了解他的这个皇帝兄弟了,是想趁此机会玩死他。但柴守玉是替璇珠挡了劫的,成王本就心存愧疚与感激,二话不说,写下朱漆密信。 郭威匆匆赶来。他在雨中看到了被人围困的柴守玉,像一朵迎风怒放的红莲。柴守玉的脚下,躺着她拼了性命救回来的李存勖。心里竟产生了一丝嫉妒。他分别解决掉五个狞恶的僧人,站在柴守玉的面前。在柴守玉哭着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情不知所起啊。喜欢便喜欢了。 她送给他的血玉,就当做是定情信物好了。既然收了人家的信物,就要一心一意对她好。 他郭威与父亲一样,一生只会喜欢一个人。可以说他痴,也可以说他固执。这是郭家人刻在血液里的烙印,挥之不去。郭威知道,他能有今天完全是沾了成王殿下的光。郭崇韬大人给的两万禁卫军统领之权,他必须好好地利用禁卫军成分复杂。 最多的是荫恩世袭,得了家族的便利,这些人在禁卫军中地位最高,往往能被封为小将;其次便是在别的岗位表现出色,被征调过来的,众人皆知征调只是一个名头,关键是背后有人推举;第三种出身低微,只有临时的身份,干着最辛苦的活儿,拿着最少的俸禄,等到新人替上,随时都有可能被驱逐出去。第一种未必会有真才实学,第二种不知其效忠于谁,第三种到底少了些经验,郭威最中意的就是第四种……通过层层残酷选拔,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称为死士。 他通过名册查到这些人的所有信息,派遣他们去完成重要的任务。包括调查申王和刘玉娘,以及偷偷转移内府库的财物。 民众暴乱吸引走了申王与刘玉娘所有的目光,内府库的银子悄无声息地被运出了城外。 国财数量甚巨,刘玉娘迟早会发现。京中事情越多,她就发现得越迟。 郭、柴二人本就不打算瞒一辈子,只消瞒到成王归来即可。皇上随时都有可能身亡,成王亦有登基的资格。郭威将手指按在一段小字上—— 申王李存渥,母为太祖李克用的丫鬟崔氏。崔氏当年跟着还是河东节度使的李克用,照顾其饮食起居。后生下儿子,惹怒了李克用的正妻。 李存渥亲眼看到崔氏被嫡母身边的嬷嬷抓住头发,按到雨后道路上的一个小水洼里。水洼很浅,只能没过脚背。崔氏吸进了许多泥水,咳得脖子发青。她的十个手指抠在地面上,抓得鲜血直流。李存渥捂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淹死在一洼积水中。自此以后,他留下了心病。他厌恶雨天,并痛恨一切带水的字眼。 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人人都有心酸的过去,这是帝王家的一段奇闻轶事。郭威放在了心里。 申王汲汲营营那么多年,本该在皇上遇险时第一时间站出来表示忠义,以便为自己将来登基收买人心,可是他没有。骨子里对雨的厌恶抹之不去。他有着致命的缺陷。 郭威嘴角扬起,恨不得立刻将此事告诉柴守玉。一想起柴守玉,他的心就变得温热温热的。 两长一短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禁卫军属下有要事禀报。郭威起身开门,见到一个脸色黑紫的小兵,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身材清瘦。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外貌气度皆有体现。郭威第一时间反应到,这小兵是临时禁卫军中的一员。他感到很疑惑,自己并未将手持禁军令的消息告诉给除死士以外的其它兵卒。 小兵是冒着雨赶过来的,身上还滴着水珠。他亮了亮临时腰牌,说话时不卑不亢:“我叫刘知远,是南衙‘飞骑’石敬瑭的老乡。石大哥今日当值,抽不开身,托我过来传个消息,皇后带人带刀前往华阳宫了。”“什么?”郭威眼皮一跳,猛然回身,从墙上取下横刀,悬在腰间。 “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块儿去。”刘知远倒是挺讲义气。 郭威对他产生了好感,回应道:“去杀皇后。” 又问:“你怕不怕?” 刘知远摇摇头:“我不怕。石大哥的兄弟,就是我刘知远的兄弟。兄弟之间,本就应该肝胆相照。” “好,咱俩一块儿去。”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同时从上面跃下来一个人。身姿轻盈,是女人。 唐离思来想去,不能让柴守玉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宫里,必须找个可靠之人,保存刘玉娘的亲笔书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想到了皇宫东南面的禁军府。一来到这,就看到即将挂刀而去的郭威。 她拦住他道:“姑娘已脱离了危险。” 郭威不太放心:“具体说说。” 三人一道进屋,关上房门。唐离简明扼要地说了两句,并掏出了怀里的信。郭威一行一行看下去,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喜欢的女人长了一颗剔透玲珑心,他真是为此感到骄傲啊。 她怎么可以这么聪明,想到这样一个好法子。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看到那一句“一日作千年,不须留下去”时,郭威屏住了呼吸。他仔细地体会着其中的相思之意,指着上面的“留”道:“这字意思不对啊。” 唐离听惯了刘氏的笑料,见怪不怪道:“莫说字写错了,就连意境也大错特错。这是旧唐大诗人李贺写来惦念亡妻的,被刘氏拿来卖弄。她本就粗鄙,乱写乱用不足为奇。” 郭威心道坏了,忙问:“正确的写法该是如何?”唐离伸出一个手指,一笔一划地书写。 流。 是流!郭威一把将书信塞进怀里,扣住了腰间的横刀。唐离敏锐地觉察到事情有异,问:“怎么了?”郭威道:“我们被耍了,这信不是写给成王的!”刘玉娘改掉了带水的字,分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把信落入申王手中的准备。 她根本就没有把柄落在柴守玉手里。 柴守玉有危险! 郭威冲入雨幕,在黑暗中一路疾奔。 唐离紧跟在他身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她在心中祈祷:柴姑娘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柴守玉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出事。她心中还有最后的倚仗——郭威。她知道自己这回栽了,并且栽得不明不白,可无论胜败与否,她都相信她的小哥一定会来救她。至少,会来确定她安全与否。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刘玉娘数次领教过柴守玉的厉害,对她的巧言善辩心有余悸,欲拿过抹布堵住她的嘴,却又一次受到了蛊惑。 她清楚地听到柴守玉说:“当年柴家匆忙逃离邢州,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刘玉娘唯一抗拒不了的,就是钱财。柴青峰可是地方首富,其财宝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刘玉娘眼里冒出贪婪之光。 “想要吗?” 柴守玉直视着刘玉娘的眼睛轻轻问道,又一次开始占据主动权。刘玉娘咽了一口唾沫。 第20章 皇后活不过今晚 柴守玉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攻心。她太了解刘玉娘了——即使当了皇后,依然逃不过一个贪字。 柴守玉不光眼神像狼,所作所为也充满了烈性。她会执着而专一地盯着对方的某一处弱点,反复攻击,把伤捅到血肉里,即使不能致命也要予以重伤。有的时候,她会忘记自己才满十三。 也许是从小见惯了战争与杀戮,所以她格外仁慈与悲悯。柔弱当不起这么厚重的信念,唯有坚忍狠绝才能创造出滋养“仁慈悲悯”的土壤。 她长得很可爱,大脑门,大眼睛,鼻头肉肉,小嘴嘟嘟,可那眼神是真冷,跟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似的。 刘玉娘一眼望过去,摸不到柴守玉的底儿。明明她才是站着的那一个,而柴守玉只是被绑的猎物。可她的七寸被死死地拿捏住了,明知是陷阱也忍不住往下跳。 她应该立刻杀了柴守玉的,可却被“柴家的财富”迷得心神摇曳。她无法抗拒,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我要,我要……刘玉娘迎上柴守玉沉甸甸、黑漆漆的注视,道:“告诉我,财宝在哪儿?”柴守玉挂在柱子上虚弱地笑:“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告诉我破绽在哪儿,我就告诉你财宝在哪儿。”刘玉娘仔细思考着柴守玉话中的深意,一刻也不敢失去警惕。 “你就那么怕我吗?”柴守玉又笑。 笑中的讥讽刺痛了刘玉娘的眼,她厉声诘问:“为什么不拿财宝换你的命?” 柴守玉语气淡然,似在说别人的事:“我若提了,你肯答应吗?” 刘玉娘哑口无言。她自然是不肯的。 “你看啊,我都虚弱至此了,还白费那力气做什么?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成交与否,决定权在你。”刘玉娘看着死狗一般绑在柱子上的柴守玉,心想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就柴守玉那个垂死狼狈的样子,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迅速作出了决定:“好,我告诉你破绽的秘密。申王恶水,所有与之交流信件中带水的字眼,皆以别字代替。那封信,原本就是写给申王的。他一看便知,我是被人威胁了……”原来如此!柴守玉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刘玉娘急不可耐道:“现在你可以说出藏宝地了吗?”柴守玉说了八个字:“青芜草枯,天下大变。” “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刘玉娘渐渐明白过来了,柴守玉这是在拖延时间。她怒不可遏地踹了柴守玉一脚,尖声道:“说不说?”柴守玉疼得直吸气:“青芜草枯是为无,天下大变亦为无。我都连说了两个无字,你怎么还是听不懂呢?” 像猴子一般被戏耍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刘玉娘失控地扑了过去,一只手箍着柴守玉的下巴,挥着刀片就想割她的舌头。 殿门恰在此时被撞开,郭威高大的身形掠风而来。柴守玉惊喜交集,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就知道,郭威一定会来。他手握横刀,凛然生威。身后站着一个清瘦的陌生小兵,还有满目担忧的唐离。 不等刘玉娘反应过来,三人就身形展动。寒光四现,刀鸣不绝。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横刀钉入了刘玉娘的右手心。郭威掷刀的劲儿太大,竟带得刘玉娘整个身子后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全被制服。 刘玉娘痛得气都喘不匀了,惧意像蛇一般攀爬到心头,大蛇又分裂出无数小蛇,争先恐后地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一只鞋子踩上她的嘴,这是明火执仗的侮辱。刘玉娘半分也动弹不得,“呜呜”声全被封在了喉咙里。 她沿着那鞋往上看,觉得此人怪眼熟的。之前在皇上寝宫的时候她就见过他,跟郭崇韬是一伙儿的。刘玉娘羞愤得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郭威重见仇人,新账旧账一块儿算。他用力碾了几下,把气势踩在刘玉娘的脸上。三年前他锒铛入狱,全是拜她所赐;他的心上人数次遇到危险,也都出自她的手笔。只要她一日不死,他的女人就永远过不了太平日子。 杀了皇后又如何,有谁知道是他郭威杀的?以申王的性子,也不会在这瓢泼的夜晚顶雨前来。 禁卫军中不乏死士,随便制造几起事端就能混淆视听。这大唐王朝已经长满了脓疮,还介意再多一个伤疤么? 郭威自刘玉娘手心拔出了横刀,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刘玉娘在痛不欲生时,想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三年前,他也曾用鞋底堵过她的嘴;三年前,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刘玉娘终于意识到,郭威不会让自己活过今夜。 她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生出惊人的求生欲,空手握拳掷向柴守玉。 郭威以为是什么阴险暗器,下意识旋身去斩。 刘玉娘得到了喘息,迅速拔下头上的一根凤簪。这不是普通的凤簪。凤首有孔,凤尾有嘴。是为鸟哨。 这是申王殿下亲手交给她的鸟哨,可在危难关头召出申王安排在宫里的牙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鸟哨是由能人打造,内有加声机簧,声音尖锐,直入云霄。就算牙兵离得再远,也能听见鸟哨召唤,百人远远近近地赶往华阳宫,或雨中疾行,或飞檐走壁,人数、力量悬殊,郭威他们不是对手。 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调动禁卫军,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事关成王能否平安归来。成王固然要紧,可在郭威心中,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柴守玉。 唐离已经将柴守玉从柱子上解救下来,柴守玉脸色苍白。 她被勒坏了,提着一口气,两个字都说不利索:“小……哥……”郭威的心都要碎了。 强行忍住将她抱在怀里安慰的冲动,拿出了手中的禁军令。只要他跃上墙头,振臂一呼,两万禁卫军,就能为他所用。 正要跳窗登高,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悠扬的伶乐声。琵琶、箜篌、笛箫、鼓笙……时而高亢激昂,喜意盈盈,时而温柔低沉,婉转绵绵。听乐器的数量,演奏者恐有上千之众。 郭威急掠而出,看到了大雨中的壮观景象。 整个伶官署都出动了,后面还抬着一顶赤金的高顶銮舆。以銮舆的规格来看,是皇上李存勖专用。皇上不是中蛊昏迷不醒么,这是唱的哪一出?申王的牙卫见到此景也惊呆了,不敢轻易现身。等到队伍吹吹打打来到华阳宫门口,李存勖从銮舆里走出来时,双方已在无声中达成了休战的共识。 李存勖的醒来是一个意外,打破了所有人的计划。他郑重其事地踏上华阳宫的高阶,径直走向柴守玉的卧房。 在见到受伤的柴守玉和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后,李存勖有片刻的怔愣和不知所措。刘玉娘惯会演戏,第一时间哭着喊着扑到李存勖的怀里,虽被郭威踩歪了嘴,声音依然不失甜美娇柔:“皇上,您终于醒了。臣妾为了您诵经茹素,终于感动了神fo。皇上,臣妾想你想得好苦……”唐离想要呕吐。 柴守玉倒是从容如常。 唐离很为柴守玉不值,明明皇上的命是柴守玉救回来的,却被这女人颠倒黑白,夺去功劳。当时皇上还昏睡着,根本就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不知昏君李存勖会不会因为救命之恩,原谅皇后的水性杨花呢?唐离担心死了。 却见李存勖十分厌恶地推开刘玉娘,径直走到了柴守玉身边,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做了郭威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动作。 第21章 朕要废后 李存勖的嘴,印上了柴守玉的额头。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轻轻地将柴守玉散乱的额发别在耳后,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不像是单纯的欲望。他伸手去摸柴守玉的脖子,五指摩挲在她光洁的肌肤之上,并非是色迷心窍,只是想要揉平被绳子勒出来的红印。 柴守玉身子一抖,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与恶心。强烈的厌恶感催化肠道蠕动,柴守玉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近日她的身子亏虚得厉害,都没胃口吃些好的,每餐都是清粥一碗,胃里着实空空如也。于是身子自动终止了呕吐,化为另一种摧残身心的折磨—— 柴守玉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像秋风里的落叶。 郭威心疼。心真疼。真心疼。 他恨不得立马拽起李存勖这个糟老头子,冲着他的脑袋一阵乱轰。先打爆他两个眼珠子,再一拳薅掉他的酒糟鼻,然后割下那情不自禁的上下两唇,扔进茅厕里净化。 郭威的眼里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绪,事实上李存勖的长相并没有如此不堪。他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胆略过人,善于骑射,精通音律。他在马上的雄姿,一点儿也不逊于李嗣源。 李存勖攻梁破寨之日,朱温曾惊而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亚子,乃是李存勖幼时小名。 朱温与李克用争了一辈子,小有赢面,最后输在了子嗣上,从此梁亡唐兴。 只是后来李存勖变了,终究是受不住权力的腐蚀。他变得刚愎自用,疏忌功臣,又纵情声色,宠信伶人。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英伟的影子,但整个人身上却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连带着整个大唐都烂了。 且不说他是如何纵容刘玉娘败坏朝纲,单言兄弟阋墙这一条,就已经伤了大唐的元气。 郭威血气方刚,正要从李存勖怀里夺回柴守玉,有一个人比他更快,飞奔至李存勖跟前,一把将柴守玉推开,自己则娇娇弱弱地投身到帝王的怀里。 刘玉娘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明明是遭了李存勖的厌恶,却依然有一股屡败屡战的斗志。就在众人以为她快要哭断气之时,刘玉娘伸出了她青葱般的食指,对着郭威和柴守玉乱指一通,道:“皇上,他俩有奸情!”李存勖怒从心头起,喝道:“住口!” 刘玉娘在心里暗笑——男人到底是容不得背叛的。皇上越是生气,就越代表相信。就如当初柴守玉告发她一样,她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玉娘以手掩面,状似痛彻心扉:“皇上,这两人三年前在邢州就已认识,郭威还曾为柴宝林杀人入狱,论其情分,着实迥深似海呐。如今郭威一奔到京中,就与柴宝林你侬我侬,恰好被臣妾撞见,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自然不能不管。但皇上您也知道臣妾信佛,一心向善,在他俩哭诉恳求之下,动了恻隐之心。怪只怪臣妾心太软,放过了这对狗男女,更没想到柴宝林竟恩将仇报,反污臣妾清白……” 刘玉娘果然不愧是被申王调教过的人,说起谎来毫无底线。她与柴守玉相比,输的是胸襟与智慧,唯一可以拿来较量的,就只有肮脏的手段。 做坏人好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好人无论如何都不具备的优势。 李存勖又一次推开了她,用冰冷的眼神注视她。 刘玉娘不以为意,以一种无比娇媚的姿势趴在地上。她的形体受训良好,风情万种地仰起头,眼角含媚,嘴角带笑。 “皇上,你不相信我?在你昏迷期间,这两个狗男女干柴烈火地走在了一起。你以为臣妾带着这么多人是来做什么,臣妾是来捉奸!”刘玉娘把“捉奸”二字说得很重。 “若非厮混,又何须找两个武艺高强的耳目守门?”刘玉娘指着刘知远和唐离道,“皇上啊皇上,你可有想过,为何郭威一入京,你就恰巧遇险了呢?”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一环扣一环,环环要人命。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惊得柴守玉挣扎而起。饶是她再镇定,也忍不住想要撕烂这恶妇的嘴。 李存勖是个色令智昏的庸君,信了刘玉娘可怎生是好?柴守玉扶着唐离的肩站起来,咳得愈发厉害:“刘氏,你血口喷人!”说罢,不忘用眼神制止已处在暴怒边缘的郭威。 郭威隐忍得痛苦,紧紧地攥着拳头。痛苦之中,竟浮上一层浅浅的欢愉。 他喜欢的女人一心为他,处处都在为他考虑。她不愿他涉险,甚至…… 甚至在刘玉娘说她与郭威有私的时候没有立时否认,却在郭威被指有弑君之嫌时急急地跳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容不得郭威不多想。郭威心里的水波呀,缎子一般软。 李存勖担心柴守玉的身子,却因从未见过两个女人为他剑拔弩张而戏瘾发作,看得津津有味,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快把刘玉娘废了,叫太医过来给柴宝林瞧瞧。” 身体却有着不同的意见:“此戏精彩,十数年难求,一旦错过,甚是可惜。” 他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纠结的痛苦之中。 这给了刘玉娘足够的时间发挥:“我佛慈悲,皇上为圣塔所佑,郭威这厮终究是不放心,在悦音坊附近巡梭。而柴宝林在宫中亦怕情郎事败,主动要求出宫,明是寻找皇上,实为暗援情郎。在臣妾派出的高僧找到皇上后,郭威竟杀人灭口,若非豆相率人来得及时,恐怕臣妾今日就见不着皇上了。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活了……”言辞凿凿,犹如亲眼所见;感情充沛饱满,简直要令闻者落泪。 她用勾人的细尾凤眼斜窥着柴守玉,心说:“柴守玉啊柴守玉,这次你拿什么与我斗?熟读经史子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栽在我的手里。”她以为她的阴谋层次递进、毫无瑕疵,却终究百密一疏。 她小瞧了柴守玉。一个人的本来心性就像一棵老树,扎根在身体的土壤中,根系发达,无可撼动。就算风雨晦暝,也大不了掉几片叶子。李存勖喜好听戏是如此,柴守玉百折不挠亦是如此。 刘玉娘若以为柴守玉掉几片叶子就等于重伤,那她真是大错特错。老树最大的特征就是—— 即使身在逆境,枝干依然抖擞。 柴守玉在抖擞的精神状态中抓住了刘玉娘的“疏”。 她的嘴唇苍白,毫无血色,声音也甚是无力,虚脱得快要晕倒。只是她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如鹰瞵虎视。 短短一句话,将刘玉娘逼到了绝境。 “皇后是如何得知,我与郭威三年前在邢州就已认识?又是如何得知,郭威曾为我杀人入狱?” 她的入宫籍册里从未有一字提到过邢州,这是大大的欺君。从前她仗着李存勖的宠爱,尚能通过弑\/父遮掩过去,可现在她处于失身的漩涡,诚信问题便上升到了拔地倚天的高度。 她能欺君第一次,便能欺君第二次、第三次……柴守玉把刀捅在了刘玉娘的“心脏”处。 刘玉娘迅速地想出对策:“本宫早就知你居心不良,特叫人去查。”柴守玉轻笑起来。 刘玉娘太讨厌这个笑容了,恐惧又一次漫上心头。柴守玉总是带给她许多的意外,叫她脊背发凉。 她清楚地听到柴守玉说:“查?如何去查?郭威入狱当天,李继韬攻入邢州,邢州迅速沦陷,遍地都是同胞的血。那李继韬杀人如麻,又痛恨李唐的统治,一到官衙,就放火烧了衙库,所有卷宗在那一场大火之中烧了个干净,所有的衙差也一并处死。请问皇后,若不是亲眼所见,你是如何得知我与郭威的‘过往’,又或者是你添油加醋,故意构陷于我!”刘玉娘手指抠在地面之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战意退去,被郭威刺穿的掌心又开始剧烈疼痛。 她说了这么多话,投入了这么多的感情,本以为可以翻赢,却被柴守玉短短几句话逼得山穷水尽。尤其是柴守玉那宠辱不惊的姿态,更是让她厌恶到了骨子里。 她输得这样用力这样狼狈,柴守玉为什么可以赢得那般轻松那般高傲?她不服,她痛恨命运的安排。 她以为这就是上天赐予她最沉痛的打击,李存勖却还要添上一笔。 这个不再年轻的帝王深情款款地走到了柴守玉的身边,眼里是止不住的惊艳。他用温柔得能漾出水的声音轻轻地说,仿佛春风拂过,遍地开花:“朕就知道,朕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一定是有足够的本事,能与朕共掌天下的。” 心尖尖。 共掌天下。 李存勖何以这样说? 刘玉娘如坠冰窟,惶恐嘶声道:“皇上,你要废后?” “是,朕要废后!”李存勖以一种无比嫌恶的眼神睥睨着她,仿佛她是蚰蜒臭鼬,“守玉不顾性命前来救朕,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爱朕的女人。佳人之恩难报,朕唯有真心许之。奉上江山万里,聘她为后!”刘玉娘在李存勖高调的示爱中,感受到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冬临河土,寸草不生。 原来李存勖曾清醒过,一颗心早就倒在了柴守玉那边。可笑自己还以为可以扭转乾坤,像傻子一般陪着演了一出猴戏。 她终于迎来了迟到的下场。 “传朕旨意,刘氏嫉妒成性,形容有失,怀执怨怼,怎可母仪天下?既无长孙之德,而有武、韦之风,又无诞延子嗣,无以恭承明祀。今日休弃,贬为八品采女,幽居草芜宫,此生不得出。” 刘玉娘昏厥过去。 第22章 迷的皇上神魂颠倒 李存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乐铃,摇上一摇。殿外的伶人们听到召唤,鱼贯而入。他们都是拍马惯了的,最会察言观色,在李存勖厌恶的眼神中,将刘玉娘拖了下去。 李存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无论是坐在马背上还是龙椅上。他淡漠地指着刘玉娘带来的几十名太监、宫女,对着心腹伶官景进道:“拖下去,一律处死。” 嚎哭声一时不绝。 李存勖原就对他们欺负柴守玉之事不满,又恨这聒噪声音污了外边的仙乐,眉头耸起,再唤景进:“加重刑罚,诛九族。” “是。”景进领旨。真是个暴君啊。 柴守玉不喜眼前的这群奴才,就在之前,他们还联合要对她凌迟。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苦衷与身不由己,伤害即成,柴守玉就不可能原谅。她身上的缚痕是他们勒出来的,喉咙也被人用手指戳伤,她首先要心疼自己,才有余力去怜惜别人。 所以她不会为这些奴才求情,但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 但凡家中条件好些,都不会把孩子送进宫来为奴为婢,打骂是轻,丢命才是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他们的家人多是乡间农人、贩夫走卒,远离权谋斗争的旋涡,一心所想就是能吃上饱饭。已经够可怜了,还要遭受无妄之灾。 柴守玉不禁劝阻道:“皇上醒来,可喜可贺,只因您是真龙天子,得苍天庇佑。守玉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不敢邀功。苍天眷顾大唐,以百姓为船载起您的江山霸业,留了他们家人的性命,让生者为大唐敬献绵薄之力,皇上以为如何?”李存勖不由得责怪道:“玉儿就是太心善,受了伤还要替他人考虑。你有什么要求,朕还能不依吗?说这么多话,喘着了?朕这样看着,真是好生心疼。” 短短时间内,李存勖对柴守玉的称呼由“守玉”变成了“玉儿”。无论是说话的内容还是语气,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旁的郭威青筋暴起,脑海里将李存勖捶上了千百遍。与此同时,他开始酝酿怎样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昏君拉下帝王宝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华阳宫的闹剧终于收场,李存勖召来了太医和医女,命他们为柴守玉诊治伤势,又亲自给她擦脸喂药。柴守玉好几次留意到李存勖看她的目光,总觉得没有报恩这么简单。 他看她的眼神好熟悉,就像……郭威看她一般。难道……柴守玉大胆地想。 对于前者,她是苦恼的;可想到郭威,心头竟隐隐有些期待。她决定试探李存勖。 柴守玉惶急地从床上坐起,挣扎着要下地。李存勖不解地拦住她,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柴守玉指着跪在外面的郭威三人,尽力想流出几滴眼泪,最后发现非但挤不出来,反而把自己恶心坏了。 她终究不是那块料,索性弃了这矫揉造作的方式,直言道:“皇上,臣妾与郭威清清白白,您罚他长跪,置臣妾的清白于何地?臣妾从不否认自己与他不曾相识,但也绝不承认与他有私,您若疑心深重,不如处置了臣妾!”这样的态度,已可算得上是大不敬。 李存勖丝毫不以为忤,将她按回了床上,说话断断续续,似乎还有愧意:“朕不是这个意思……朕自然是相信玉儿的……朕只是怪他们保护不力,让玉儿遭了这么大的罪……玉儿莫气,朕这就免了他们的处罚。” 李存勖的表现离柴守玉心中的猜想越来越近。她隐下所有的情绪,道:“皇上心胸宽广,倒显得臣妾小气。只是宫中人多嘴杂,皇上又宠爱臣妾,日后难免有人嫉妒,以今日之事做文章。臣妾名声尽毁事小,有损皇上声誉事大。臣妾一想到此,就痛心疾首。” “这可怎么办呢?”李存勖尽量顺着柴守玉的话说。 柴守玉道:“为今只有二计。一是将臣妾打入冷宫,闲话自然就会消失;二是让郭威做臣妾宫中的侍卫,以皇上的信任堵了那悠悠众口。”真是得寸进尺!若换一个人说这样的话,提这样的建议,李存勖早就火冒三丈,嚷嚷着处死了。但面对他心爱的柴守玉,他给予的是绝对的信任。 “傻玉儿,你忘了朕说过要封你为皇后的吗?朕一言九鼎,岂是儿戏!朕喜欢你还来不及,怎舍得将你打入冷宫,等你身子好了,朕就举行封后大典。” 说完对身边的太监赵得道:“去宣那三人进来。” 郭威、刘知远、唐离跪在屏风后面,等待李存勖发落。 李存勖为了讨好柴守玉,当着她的面积极表现:“你们三人虽护主不力,但衷心可嘉,朕今日饶你们一命,特封郭威与刘知远为华阳宫正五品带刀守门侍卫,你们定要恪守己责,无事莫要进殿打扰玉儿养伤。至于唐离,你是玉儿娘家带进宫的,由你照料玉儿,朕也能宽心些。” “谢皇上隆恩。” “唐离留下,其他两人出去。” “是。” 柴守玉完全确定了李存勖对自己的一片痴心,可这是为什么呢?这样深厚又包容的感情,不是区区一次营救可以催化的。 她想到了皇上脑袋里的淤血,莫不是脑子磕坏了?可除了面对她时的“特殊言行”,其它一举一动,都分明还是之前的那个李存勖。 而且太医说过,李存勖脑后淤血过多,又延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要想醒来,并不容易。他怎就突然好了,还精神百倍。 柴守玉说出了心中的疑惑:“皇上,您伤势初愈,龙体可还好?”“大好了,连太医都说朕能醒来奇迹。” 李存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只是这里的血块还未散开,需要长时间的调养。” 柴守玉诧异万分。血块堵住筋脉,醒来的确是种奇迹。她打算有时间定要找个可靠的太医问一问,弄清楚其中的缘故。 但今天她是真的不希望李存勖留下来,哪怕只是躺着也不行,遂下达了“逐客令”,客气而疏离地说:“皇上不在乎自己的龙体,在这陪着臣妾,臣妾心中惶恐,不能入眠。” 李存勖闻言起身道:“玉儿莫要担心,朕回去歇着便是。”说罢掖了掖柴守玉的被子,离去时还一步三回头。 李存勖一走,郭威便溜了进来。他才不管李存勖的命令,以后非得多多进殿。 他赌气一般站在柴守玉的床头,嘴唇嘟得老高。柴守玉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俊不禁地弹了弹他的腕缚。 这个机灵的小哥,当初还把腕缚藏在衣袖里耍弄了好几个僧人呢。 郭威一想到刚才李存勖当着他的面对柴守玉又亲又抱,心中的气更盛,抓住柴守玉的小手,忿忿道:“我要阉了那昏君。”柴守玉咯咯地笑。 郭威表现得这么明显,所有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了。她心中欢喜,任由郭威抓着手道:“他可是皇帝,你怎么阉了他呀?”郭威道:“内府库里的钱财我已经派人送去成王殿下那,相信不久之后成王就能回京。” “可成王忠肝义胆,你又怎能确信他会发动兵变呢?” “成王被昏君欺压已久,心中早已攒满了失望。你不是说过,我们要操控局势,不一定要成为最强大的那股力量,只需要在适当的地方推波助澜,就能改变整个形势的发展。我心中已有眉目,你且等着我大展拳脚。待得成王心中的失望变成绝望,李存勖的死期便到了。” 杀死李存勖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杀死后全身而退。申王又虎视眈眈,急需一个篡位的理由。郭威不能牺牲自己为人做嫁衣,成王是他最大的靠山。 他不是自视甚高的大男子,从不以凌驾于女人之上为荣。他谦逊、低调、敬爱她、高看她,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让她帮着参谋参谋。在他眼里从没有谁强谁弱,因为他们是一体的。 柴守玉在郭威身上看到了极大的进步,两人一起把计划修改得更加完美。原来优秀是可以传染的。这得益于郭威的天赋与气度,他几乎能吸收身边所有人的优点。比如:柴守玉的机智,郭崇韬的谋略。 他还肯下苦功,最爱看的就是郭崇韬推荐给他的《阃外春秋》。书里记载了许多存亡治乱、贤愚成败的事例,让郭威明白了什么叫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说得好呀,以奇用兵。只要出其不意,就能打中敌人的死穴。不过这个头,得由皇上信任的人来起。 柴守玉是最好的人选,悦音坊倒塌,便是最好的引子,顺藤摸瓜,还能将火烧到洛河水坝。租庸使孔谦虽已斩首,可底下的链子却还好好儿的。那一根绳子上,拴的全是申王的蚂蚱。 让李存勖与李存渥这对亲兄弟互相消耗,即是为成王李嗣源铺路。 李存勖爱柴守玉爱得痴狂,自然什么都听。再加上朝中与李嗣源、郭崇韬交好的大臣附议,那些官员革职的革职,处死的处死。 刘玉娘被打入冷宫后,申王孤掌难鸣。他决定重新部署,叛了李存勖。 他后悔啊,没有在前几日李存勖昏迷之时发动宫变。他总是在伺机等待更好的机会,却发现局势越来越不可控制。 行刑的时候他站在申王府最高的书楼上,眺望着满目的绿意。大地风景多美,山川载满诗情。江山万里,明月清风俱从君。 他不甘心当一个王,他要成为至高无上的皇。 他心绪起伏,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壮丽的舆图。 一个牙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打断了他的幻想:“禀王爷,草芜宫传来消息。” “本王不想听。” 刘玉娘对李存勖来说,只是一颗废子。 “属下斗胆,定要把消息传达。”牙卫忠心耿耿,贴着申王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此话当真?”申王惊讶中带着喜悦。 “千真万确。” 第23章 母凭子贵当皇后 李存勖时常来华阳宫看望柴守玉,还叫伶人编排好听的戏曲唱给她听。 柴守玉每每说自己不爱这些,李存勖的眼里都会闪过一丝失落。他喜欢的人,和他志趣不同,这是多么大的悲哀。 尽管如此,他还是事事依着柴守玉。只不过前脚答应,后脚又给忘了。有些喜好,是刻在骨子里的,渐渐的变成了习惯,便怎么也改不掉了。 华阳宫里尽是丝竹之声,吵得柴守玉心烦,唯有李存勖上朝的时候,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今日她正在贪睡,宫里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韩淑妃。 皇上厌恶她厌恶得紧,醒来后一次也没召过她。偶尔韩淑妃主动求见,皇上也总是很不耐烦。韩淑妃老了啊,脸上的皱纹都能夹虫子了,无论用多么好的胭脂,都无法阻止容颜的老去。韩家在朝中虽有一定的势力,但到底算不上权倾朝野。可以用家世换得一个淑妃的名头,却不足以让李存勖违心地宠幸她。 因曾有过共谋之谊,唐离便没有让她在外面久等。客客气气地将她引了进去,然后小声地唤醒柴守玉。柴守玉睡眼惺忪,扶着床沿坐起来道:“唐离,你做得很好。”她猜,韩淑妃是来兴师问罪的。 若华阳宫上下态度恭敬谦逊些,让韩淑妃出了这口气,之后的谈话,便会顺畅许多。毕竟柴守玉是要和郭威一起干大事的,不宜四处树敌。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李存勖尽捡名贵的药材给她用,柴守玉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脚底受伤,还不能走路。 简单披了件衣裳,梳了下头发,便对唐离说:“请淑妃姐姐来内室。” 话音一落,韩淑妃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到还在床上的柴守玉,阴阳怪气道:“都快巳时了还在睡觉,柴宝林真是好大的福气。现在你尚未封后,见了本宫就不行礼,将来若是真坐上那个位子,岂不是要踩到本宫头上来。” 柴守玉弯了弯腰道:“礼不可废,妹妹见过姐姐。”言、行皆给予她足够的尊重,紧接着以退为进:“妹妹不负姐姐的厚望,以脚伤为代价救回了皇上。” 说罢掀开被子,用眼神示意唐离换药,她要让韩淑妃看看她脚底的伤,让韩淑妃知道她为了救皇上付出的代价。顺便把肩上的纱布也给换了,重现那一夜雨中的惨烈,如果不是她,皇上早死了。 她相信在死夫君与失宠之间,韩淑妃会选择后者,韩淑妃欠她良多啊!韩玲却不吃这一套,被背叛的感觉盈满心头,只恨自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利用了,又是羞愤又是气。 “柴守玉,你好深的算计!用一点小伤换得皇上的宠爱,天下买卖你最赚。真不愧是商人之女,投机取巧的嘴脸让人恶心。你欺骗本宫、利用本宫,当本宫是你上位的踏板吗?本宫今日就把话撂这儿了,有我韩玲在的一天,就没你柴守玉好日子过!”她可真是色厉内荏,柿子挑软的捏。 柴守玉与刘玉娘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一个朝中大员做干爹。处商必就市井,柴守玉的来处并不高贵。甚至连唯一可以称道的财富,也在邢州失陷时化为了乌有。 柴守玉没有生气,韩玲这种愚蠢的女人,不值得让她动气。 反击太容易了,也显得下乘。真正的高手,绝不会致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人于死地。最好的方式是收服她,让她乖乖为自己所用。 柴守玉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是啊,表面看来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刘玉娘那般丧心病狂,派出的杀手一波接着一波,万一不小心,我死在了那里……”韩玲猛地一惊。她竟忘了这一点。 听说当时柴守玉伤得半条命都快没了,衣服上渍着大滩大滩的血。若不是有庞副统领以死相救,恐怕早就去见阎王了。 真要以此为代价,这赌注未免也太大了些。 柴守玉见她脸色松动,就知已经成功了一半,作悲伤状,垂首叹了口气道:“姐姐,不知你可有听过 ‘浮萍无果,明月无根’这句话?” “哼。”韩玲面色不善,犹在端着。 柴守玉自顾自说下去:“现宫中人人都说皇上宠爱于我,却不深究其原因。我曾闻汉建昭中,汉元帝率左右于后宫观斗兽,有熊逸出圈,攀槛欲上殿,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保护元帝免遭伤害。元帝却只是嗟叹,对冯婕妤倍加敬重。次年夏,冯婕妤儿子被封王,才连带着被册为昭仪。终究还是傅氏娘娘,以美貌获宠。你瞧,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现实而又残酷。那些嚼舌根的宫人们看不清楚,难道姐姐也不清楚吗?妹妹的姿色不算上乘,何以惑得皇上神魂颠倒?” “大胆!皇上马背上得天下,柴宝林竟敢与昏庸懦弱的汉元帝作比,是何居心?” 柴守玉腹诽,李存勖还不如汉元帝呢。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接着刚才的话道:“若论救命之恩,皇上对我的爱当是无果之萍、无根之月。无根无果,不得长久。皇上不是冲动之人,怎会随口就要册封我为皇后?这其中,必有蹊跷!”韩玲的气焰渐渐地矮了下去。 柴守玉占据了主动权,她有这个本事。 “姐姐,难道你就没有问过太医,皇上此次醒来,可有不妥之处?” 韩淑妃嘴硬:“皇上洪福齐天,能有何不妥?” “洪福齐天?”柴守玉低低笑了一声,“请恕妹妹直言,都说‘吾皇万岁万万岁’,可从古到今,又有哪个皇帝真正万岁了?整个太医院给把的脉出的结论,说皇上淤血难散,这才几天,皇上就安然无恙了?”“那是神fo庇佑。” “神fo庇佑……”柴守玉又一次复述了韩淑妃的话,“汉明帝最早信fo,东汉一百九十五年而亡;南朝梁武帝时fo教全盛,梁十四世而亡于隋;隋文帝出生寺庙、复兴少林,享朝亦不过三十七年……” 柴守玉轻咳几声,骤然抬高语调:“姐姐,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信仰之上,为什么不睁大眼睛去看清楚这个世界,面对它,接受它,战胜它,驾驭它!即使路有荆棘,即使大雾重重,可若没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怎配问鼎皇后宝座?”犹如凌空划下一道闪电,穿透心头重重云翳,韩淑妃似大梦初醒,又似醍醐灌顶。 她只知怨天尤人、挟私泄愤,却不敢找太医问一问皇上的反常,生怕出现任何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结果。她终究是爱惨了皇上,尽可能地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皇上体内的蛊。 “召太医问问。”柴守玉劝。 她不相信韩淑妃扎根后宫多年,在太医院没一个信重之人。 韩玲到底是禁不住柴守玉的步步诱导,道出了一个名字,竟是副院正。 她怕皇上纵情声色坏了身子,特安排自己人仔细调理,柴守玉从未见过如此痴心,又有些纯情的娘娘。 有时候纯情并不是一个好词语,带着一丝蠢。尤其是在这后宫。韩淑妃爱皇上爱得没有了自我,这比年华老去更悲惨。 副院正很快被请来。 向两位娘娘行过礼后,他低头道:“根据院正和臣的猜测,应是那蛊虫活跃,强行催发了皇上的意识,才使皇上处于亢奋状态。这是一种有悖医理的消耗,对皇上来说是祸非福。臣日日都在观察记录聚于皇上足三里穴上的红斑,初时像宝珠,慢慢地变成了荔枝,到现在已有鸽子蛋那般大小,不出三月全身都会被覆盖。到那时,回天乏术。” “三月!”韩淑妃颤抖失声,“成王攻打叛军用了三年尚未归朝,郭大人攻打蜀国又该多时?” 四人之中,柴守玉最为镇定。 她让唐离去给韩淑妃泡茶,茶能安人心神。 柴守玉道:“姐姐莫要过分忧心,咱们并非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有路走路,没路劈山也未尝不可。” 又转头对着副院正道:“本宫曾在《灵枢》上看过,说邪在脾胃,皆调于足三里。脾又主思,是为相思之意。皇上醒后疯狂爱上了本宫,是以本宫大胆推断,皇上是中了名为‘情’或者‘相思’一类的蛊,本宫说得可对?” 副院正点点头道:“娘娘聪慧。太医院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术业有专攻,太医不必自责。”柴守玉道,“既然知道是此类蛊虫,如果控制皇上与本宫见面的次数,是否可以遏制蛊虫的生长。” “原则上是这个理儿。” “好。”柴守玉重重说道。 她面向韩淑妃:“郭崇韬大人离去前曾叮嘱于我,申王与刘氏朋比为奸。申王不倒,刘氏就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京guan已肃,可地方毒瘤仍盘踞各地,他们贪赃、腐败,搜刮民脂民膏为己所用,甚至很有可能用来造反!余毒未清,江山何安?只有像切瓜砍菜一般斩断申王的手脚,才能保得江山安稳。” 柴守玉说得累了,顿一顿道:“所缴钱粮,尽数运往郭大人军队。郭大人英武盖世,屡出奇计,只要后方补给充足,何愁不能速战速决?而妹妹亦会做好本分,尽量少见或不见皇上。姐姐若信,妹妹定全力配合;姐姐若不信,就把妹妹一片赤忱散作烟。” 韩淑妃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更何况柴守玉说话间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半处错儿。 她下定决心:“好,本宫能为皇上做些什么?” 柴守玉心想:鱼儿上钩了。 “禁卫军中,郭大人手下小将石敬瑭知妹妹盛宠,冒死直谏,说镇州堤坝与洛阳一般无二,俱由申王手底下官员负责督造,且贪污款项,中饱私囊。皇上受洛河水之苦甚深,难保他日镇州不会出现人祸。听闻姐姐兄长出身工部,擅鉴定土木工程,又曾在户部呆过一阵子,深谙账目之道。” 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 “容本宫考虑考虑。”韩淑妃迟疑道。她得先去查清楚这石敬瑭是什么人,然后再做定夺。 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唐离出门去看,发现是郭威。 “你怎么来了?” 郭威一脸凝重:“刚打听到的消息,刘玉娘怀孕了。” “啊?” “你速将消息带给她,好叫她有个心理准备。” “嗯。” 唐离关上门,折回屋内。 “姑娘,刘氏怀孕了!” “什么?”韩淑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了几下,脑袋一阵眩晕,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灰蒙蒙的。她喘了好久,依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后宫之中,妃嫔难有孕;即使有孕,也常因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原因而小产。 皇上盼子心切,假如刘玉娘腹中是个皇子…… 韩淑妃不敢再想。 柴守玉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事急从权,姐姐还要考虑吗?” 第24章 皇后的过去 被揭开 李存勖刚刚下朝,就听闻了刘玉娘怀孕的消息。刘玉娘被朱顶黄盖红帏的凤辇抬着,一路到了李存勖的寝宫。 赵得公公翻着内侍省的本子,在上面查找刘玉娘的侍寝记录。李存勖四十岁了,膝下却无子嗣,刘玉娘肚子里的这块肉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撞在了李存勖的心尖儿上。 他是大唐的开国皇帝,称帝时何等威风,可惜空有江山万里,却无子嗣继承。他底下的那些兄弟们狼子野心,没有一个安分的。好在除了成王李嗣源,其他人都有勇无谋、不足为惧。可是那又怎样呢?上天吝啬,始终不肯赐给他一个儿子。现在刘玉娘怀孕了,他心里的火烧起来了。烧得旺旺的,染红了整个大唐江山的舆图。 只要孩子是他的,刘玉娘所有的过去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高高地将她供起来,菩萨一样伺候着。即使要问罪,那也是生产以后的事情了。 太医院联合问诊,确定孩子是三个月之前怀上的,中脉强健有力,是个男胎。再根据彤史记录,那时候的皇上与刘玉娘如胶似漆,天天都黏在一块儿。 孩子是李存勖的,李存勖高兴啊。但刘玉娘并不高兴。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臣妾身份卑贱,只是一区区采女。若以这样的身份诞下皇子,恐怕皇子要被那些趋炎附势的宫人看低了去。嫡母在上,也未必会真心对待庶子。皇上亦是庶出,当知庶子生存的不易。与其让孩子生下来受苦,不如赐臣妾一碗红花,让孩子早登极乐,免得亲历这人间的肮脏。” 刘玉娘的一番话,勾起了李存勖幼时回忆。他和生母曹氏如何被嫡母欺压,又如何被奴仆驱役,那些心酸往事,还历历在目。 他深爱柴守玉,自然相信柴守玉不是心胸狭隘之辈。但刘玉娘的话不无道理,免不了要思量一番。 他坐在明黄的椅子上轻轻开口:“你想要如何?”刘玉娘抬起头,眼波里秋水荡漾:“臣妾一日为后,当终生为后。” 她在威胁他,李存勖气得想要上前掌掴她,可是他不敢,他怕伤了她腹中胎儿。 他已经将后位承诺给柴守玉了,能与他执手并肩的也只有柴守玉。刘玉娘身子不洁,又兼蛇蝎心肠,怎配做他的妻子,更不配成为万民之母。他迟迟未能答应,唤赵得道:“带刘娘娘回章华宫休息。” 又道:“派几个医女贴身照料。” 刘玉娘嘴角隐有笑意,皇上虽没答应她的请求,却将章华宫还给了她,对她的称呼,也由刘采女变成了称谓模糊的刘娘娘。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并非心若磐石。只要假以时日好好运作,皇上终会复她后位。 刘玉娘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儿子啊儿子,你真是上天赐给为娘最好的武器。等你当上皇帝,为娘就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你放心,娘一定好好替你筹谋。” 韩淑妃还在考虑,她一直都是求稳的性格,因为不敢冒险,所以从来都没有赢过。与柴守玉两度合作,就已可窥见其自私怯懦。险,柴守玉冒;利,她韩淑妃得。只是她忘了,天下是多么大的一张棋盘,经纬遍布,人人都想捞一局好处。若不付出点什么,命运凭什么眷顾她?柴守玉当下立不迟疑,凝声道:“唐离,送客。”她的目光没有再在韩淑妃身上看一眼。 韩淑妃终有一日会回来求她。到那时,便再也没有好言好语商量的余地。她指东,韩淑妃便不能往西。韩淑妃并没有注意到柴守玉脸色的变化,心里只惦记着刘玉娘的肚子。魂不守舍地出了华阳宫,在半道上看见从远处而来的朱顶黄盖红帏凤辇。那红艳艳、明晃晃的颜色,像一把刀子刺入韩淑妃的心中。 刘氏明明已被贬为采女,却依旧享受着皇后的规制。她不曾知道,当采女的坐辇进入冷宫时,刘玉娘死活不肯上去,扬言腹中孩子尚小,被摇了晃了谁都吃罪不起,说只有坐上熟悉的凤辇,胎儿才可安然。太监们害怕,添油加醋报告给李存勖,李存勖急于求证事实,一口允诺。 韩淑妃感到一阵心悸,难道皇上真的要恢复刘氏的后位?若将来刘氏的孩子成为储君,她韩家上下恐难逃一劫。 韩玲已经后悔没有答应柴守玉的要求了。可她前脚刚出来,后脚就回去,脸上挂不住不说,还会被柴守玉攥死在手心里,她决定靠自己。 现整个太医院都围绕着刘氏转,在饮食里做手脚难度很大。她打算回去翻阅古籍,看看前人有何妙招,两顶坐辇擦身而过时,刘玉娘叫住了她。 “韩淑妃。”刘玉娘如是叫。 韩玲喊停了坐辇,回眸道:“刘采女。” 不过是手下败将。刘玉娘淡淡笑着。 “不知韩淑妃可有时间,与本宫单独到莲池边一叙。”八品采女,没有自称本宫的资格。刘玉娘分明还是像从前一样,把自己当成了皇后。 韩玲气归气,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刘玉娘自动送上门来,她得抓住这个机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所以她欣然应战:“好。” 清风徐徐,水面上开满了花苞。莲叶亭亭,随时都在迎接莲花的盛开。 刘玉娘先开口:“是你帮柴守玉调查了本宫的过去。”语气坚定,不似询问。 “你怎知道?” 刘玉娘展颜一笑,年轻的脸庞刺得韩玲双目作痛。 “本来不确定的,现在知道了。” 韩玲心神不宁,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你在诈我?” “诈不诈又有什么区别?放眼这宫中,不服本宫又有一定势力的,也就只有你韩淑妃了。”刘玉娘纤臂细长,摘下最近的一个花骨朵儿,把粉红的花瓣一片片剥下来,往嘴巴里送。她表情淡漠,语气也很是淡漠,仿佛韩玲不是她的对手,只是随手可折的一枝枯荷。 她根本没把韩玲放在眼里。 刘玉娘闭上眼睛,享受着唇齿间带来的香味:“你知道草芜宫的日子吗?那可真是一场噩梦。那些下作的奴才拜高踩低,竟拿剩饭剩菜作践我,里头还拌了碎石和沙子,咬一口嘎嘣作响。里头的妃嫔们都已经习惯了,忍气吞声,常常患肠绞痛,却依然抱着饭碗不肯放。” 韩玲静静地听着。 “本宫与她们不一样。本宫就算折了羽翼,还是那天上飞的鹰。鹰有鹰的志气。我把那碗摔了,靠着吃青草、树叶度日,有一回见到一株夹竹桃,本宫就知道机会来了。” “夹竹桃有毒。” “是的,所以我采了少许,放在兜里,在掌事太监前来送饭时,当着他的面儿把夹竹桃的花瓣放入口中。我虽被废后,但到底还是八品采女,饿死事小,毒死事大。掌事太监自然是慌了,匆匆就去喊太医。结果没有人愿意来,只派了个刚进太医院的愣头青。那愣头青一搭上我的脉,就发现我有喜了。” 刘玉娘笑颜如花:“才一幌儿的功夫,所有的太医便联合替我诊脉。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 韩玲惊道:“你在冷宫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有孕!”明知有孕,还敢把含有剧毒的夹竹桃往嘴巴里送。这是怎样冷心肠的一个人,竟下得了这种狠手! 刘玉娘扔掉了手中的花茎:“是啊,幸亏草芜宫里有个疯妇懂得医术,把出了本宫的胎像。本宫细细算来,月信确有三月未至。为怕她四处嚷嚷,引得众嫔御对我生出嫉恨之心,我用草绳在梁上结了一个环,骗她钻了进去。” 韩淑妃感到不寒而栗。 她跟柴守玉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恐惧的感觉,明明刘玉娘长得更美,笑容也更甜,可她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个疯子?刘玉娘的确是疯了。 她在冷宫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梦到离开柴家后那个不堪的傍晚。十二岁的她被拖进了草丛中,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那些人那样邋遢,浑身充满了臭气,至今忆起,都忍不住想要弯下身来呕吐。也是那一次伤了身子,所以月信时常不准。 韩淑妃感觉不妙。 好好的,刘玉娘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么多话? 她在暗示什么? 第25章 本宫一日为后 终身为后 刘玉娘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讲故事。她的故事里有着深刻的含义,又或者是,预示着她即将要做的事,韩淑妃后背一凉,感到涔涔的汗意。 她想起了第一次与刘玉娘正面交锋,是为夺取后位。她以为刘玉娘只是一个会唱戏的花架子,却不知对方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拉拢朝臣。等她的父兄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以豆卢革为首的众多官员联合上书,请封刘氏为皇后。李存勖宠爱刘玉娘,自然是当场批准了封后的奏疏。 一个月后,刘玉娘乘着雉羽装饰的翟车,在皇后专用的仪仗和伶乐队的簇拥下经过韩淑妃的淑仪宫,特意停留了许久。敲敲打打,以示威风。 那一刻,韩淑妃正式看到了自己的一败涂地。而如今,同样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甚至有些后悔,明明不是刘玉娘的对手,为何竟天真地应战,以为自己可以反败为胜。 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被另一种人压制的,就像虫豸之于鸟雀。韩淑妃倒退几步,颤抖着问:“刘采女,你想干什么?” 刘玉娘伸出手,在韩淑妃的胸前轻轻一抓。 “噗通”一声,莲池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郭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柴守玉扶额笑道:“小哥,你晃得我眼睛都要花了。” 郭威道:“那韩淑妃也太不识抬举,咱们的计划怎么办?” 他说的是成王军队阻滞一事。 银子送出洛阳的那一日,他就飞鸽传书给成王,后收到成王回信,说原本已追到李继韬,但最近镇州连日大雨,滹沱河水暴涨,竹筏不能顺利渡过汹涌的河面,被李继韬给跑了。 北边就是契丹,契丹一向对唐虎视眈眈,若让李继韬与契丹联合,大唐将面临亡国之患。 唯一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伐树制造船只。 可那李继韬狡诈,竟提前命人在镇州城外的树林里浇了火油,一把火把所有的树木烧了个精光。 成王大军被困于镇州城外,无计可施。要想追上叛军,唯有借道镇州。镇州太守王允是申王一派的人,以水涨为由不开城门。成王忧心忡忡。 郭威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连夜借着郭崇韬大人给的令牌,通过禁卫军中的层层关系看了眼当初工部官员督造镇州水坝、沟渠等的图纸。发现其中贪腐严重,工程质量令人忧心。 镇州的雨再这样落下去,堤坝怕是扛不住,到时候河水泛滥,整个镇州城就完了!滹沱河两岸几百里的庄稼将被淹没,良田也将化为瘠土,数不尽的百姓葬身河腹,水面上飘满腐臭的尸体…… 虽然决堤泄洪以后成王大军可以第一时间淌过浅水,可他绝不想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以一城之亡换来战争的胜利,这样的代价未免让人心惊胆寒。 成王到底是存了一颗仁善之心,郭威亦如是。所以郭威想出了一箭三雕之计,既可以挽救镇州城的百姓和良田,又可以让成王军队顺利取道镇州,还能削弱申王的势力,让他失去问鼎天下的资格,只要韩淑妃配合,一切迎刃而解。 届时韩淑妃的兄长韩沉奉旨前去镇州治理水患,可以一边加筑堤坝,一边偷偷调查贪污之事。以韩沉的经验与老到,定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搜集到证据。 镇州太守王允将会伏诛,而新上任的官员则由石敬瑭担任。石敬瑭拥有一定的战功,且在禁卫军中表现出色,只要柴守玉推荐,不怕李存勖不答应。 石敬瑭一打开城门,成王军队将会长驱直入,追上叛军,将其斩杀在大唐的最后一道防线内。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重盖着一重,其纷乱复杂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得透彻的。郭威不但看清楚了,还想出了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柴守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自豪,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小哥,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郭威喝了口水道:“看兵书呗。” 柴守玉仰着脖子赞叹:“小哥,你真厉害。” 郭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这么努力,完全是想赶上柴守玉。过去的那么多年时光他都荒废了,除了武艺一无是处。他觉得他们必须有共同的话题,才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柴守玉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破却没有说破,可劲儿地给郭威戴高帽子,让郭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动力。 最后,柴守玉说:“小哥,你相信我,只要韩玲不死,她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韩玲果然想吃回头草。她慌乱地跑进华阳宫,大喊:“妹妹救命!”柴守玉一瘸一拐地走到正殿:“现中宫虚悬,娘娘身为淑妃,实乃六宫之首,以娘娘的身份地位,又有谁敢害你呢?” 韩玲浑身发抖:“刘玉娘,是刘玉娘……” 柴守玉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挂着微笑,眉目之间却清凌凌的,给人一种淡漠疏离之感:“娘娘说笑了,刘氏不过是个采女,如何能对娘娘下手。” “我说的都是真的。”韩玲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没有对我下手,而是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下手了,现在她手握证据,皇上一定不会饶了我。” 这些全在柴守玉的意料之中。刘玉娘克韩淑妃,柴守玉又克刘玉娘,说到底,韩淑妃在这场角逐之中,一点赢面也没有。她输就输在看不清形势,猜不透人心,又不懂得把握机会,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柴守玉慢悠悠地倒了杯茶,轻轻地吹着上面的浮沫。 韩淑妃瘫软在地上,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柴守玉对她的称呼已由之前的“姐姐”变成了“娘娘”,对她的态度也不再恭敬。 她们之间,再无成为盟友的可能。 有的只有听命与施舍。 “皇上驾到!”四个字穿过重重屋檐,如丧钟一般敲在韩玲的耳朵里。 韩淑妃痛苦道:“只要宝林助我,我明日就告知兄长……” 柴守玉示意唐离取来笔墨纸砚,放在她跟前:“明日太迟了。” 韩淑妃执起笔:“好,我现在就写。” 柴守玉过目了一遍,卷起书信递给唐离:“叫小哥速速送去韩大人府上。” 唐离翻窗而出,找到了郭威。而柴守玉则进了内室,留韩玲一人在殿上。 皇上恰在此时迈进宫殿,满脸愠怒。 韩玲尚未开口解释,就被李存勖一手握住了脖子。他的力道很大,差点把韩玲的脖子拧断。 “你这贱妇,朕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你却想要把他害死!如果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整个韩家陪葬!”情急之中,他管刘玉娘腹中的孩子叫太子。 唯一的血脉,不是太子又是什么?但心中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他还说要灭了他们韩氏一族。 韩家当年跟着皇上南征北战,是为大唐创建立下汗马功劳的啊!韩淑妃的心如同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僵冷下去。 她看着李存勖暴怒的脸庞,倾尽力气说出五个字:“我……没……有……推……她……” “皇上,你是来看臣妾的吗?”柴守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李存勖从盛怒中回过神来,见到柴守玉赤足倚在小门之上。他一看见柴守玉,心中就荡漾起一池的春水。于是松开了韩淑妃,神色痴迷地向柴守玉走去,握住她玉白色的小脚,充满怜惜道:“地上凉,你怎么不穿鞋袜就出来了?” 柴守玉道:“臣妾刚才由唐离扶着去莲花池处看花骨朵,被鞋袜磨得生疼,最后还是受不住,叫唐离背着回来了。正想歇着,听到外边有声音,猜是皇上来了,所以匆匆地过来瞧。” 她娇羞地低下头:“皇上可别笑话臣妾。”李存勖怎么会笑话呢,他高兴还来不及。这脚是为了救他受伤的,他见一次就心疼一次。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柔情都送给柴守玉:“朕抱你去床上歇着。”柴守玉故意把头往殿上探:“咦,淑妃姐姐也来了。今日怎么这么巧,皇上和姐姐一道来看臣妾?”淑妃啼哭:“妹妹为姐姐作证。”遂把冤屈又说了一遍。 柴守玉无奈叹道:“皇上真是冤枉姐姐了,这珠子实乃臣妾之物,与姐姐无关。姐姐待臣妾亲厚,早已将这珠串送给了臣妾。臣妾脚疼,在莲花池边摔了一跤,不小心扯断了珠链,珠子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才捡起来,没想到还丢了几颗……”她就是仗着情蛊,大包大揽地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扛。 第26章 扳倒皇后 刘玉娘两次对自己下了狠手。夹竹桃有毒,她尝了一瓣儿;莲花池水深,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她读书少,论谋略比不上柴守玉。可她胆子大,敢赌。这就是她与韩淑妃最大的不同。她是个野心家,并具有与自个儿的野心相匹配的魄力。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住狼?她能用的方法太多了。不需要深思熟虑,也不需要瞻顾前后,只要敢想,她就敢做。 扯断韩淑妃胸前的珠串,握几颗珠子在手,然后喊几声救命,等候在附近的宫人就会第一时间前来救她。她什么也不用说,手中之物便是最好的证据。她记得很清楚,这珠串是韩玲封妃之时皇上所赐,整个后宫,独此一串。证据确凿,无以为辩。她原本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是申王的人告诉她,韩玲与柴守玉走得很近。她了解柴守玉,不比柴守玉了解她少。她知道以柴守玉的手段,一定会拉拢韩玲,韩玲这个没主见的女人,会成为柴守玉手中的利剑。利剑不可怕,手执利剑的人才可怕。柴守玉会让韩玲发挥出最大的优势。刘玉娘不能容忍。 一个柴守玉就逼得她毫无招架之力,再加上韩家在朝中二十几年的势力,将来会发生什么,刘玉娘不敢想。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天赐的机会,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奈何不了柴守玉,还奈何不了区区一个韩淑妃? 她跳入池里的那一刻,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柴守玉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向皇上陈述了“事实”。李存勖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向内室:“你的意思是,去莲花池边的人是你?”柴守玉内心抗拒着他的触碰,面上却不流露:“是啊。” 好在没几步路,李存勖轻轻地将她放在椅子上:“可曾见过刘采女?” “臣妾去得早,不曾瞧见她。” 李存勖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又走到床边,吹了一会儿风。好半天之后,才回到柴守玉身边,执起她的手,低低地唤了一声:“玉儿。”眼眸低垂,看着地面。反常!太反常了!柴守玉弄不懂李存勖演的这是哪一出,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任凭他握着,手心手背如爬了千千万万的蚂蚁。 李存勖依然低着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原谅朕。”柴守玉被惊到了,咳嗽出声。李存勖急忙去拍她的背。 “玉儿,朕知道你生气了。可朕是天子,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得已。如果有可能,朕多么希望由咱们的孩子来继承朕的江山。太医说,伤筋动骨需将养百天,在你未好之前,朕不能宠幸于你。朕,深为遗憾!” 李存勖叹口气,继续道:“自朕登基以来,后宫不乏身体康健的女子,却无一人能诞下朕的子嗣,朕心中不免焦急恐慌。朕已过了不惑之年,岁数比你爹还大,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未有信心能让你受孕。这是朕的心里话,也是这些年缠绕在朕心头的结,朕把它放在心里,从未对人说起过。” 若这番话是对韩淑妃说,李存勖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回应。微笑、激动、泪水……还有更加死心塌地的爱情。可听在柴守玉耳里,不过是蛊虫作祟发出的呜鸣。 不光如此,她还听出李存勖话中有话:“皇上想表达什么?”李存勖见铺垫已经完成,说出了真正的想法:“玉儿,你嫉妒她,代表你心中有朕,朕很开心,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朕都不会责怪你。看你变成今天这样,朕很心疼。都是朕不好,是朕亏欠你太多。” 柴守玉猛然从李存勖掌心中抽回了手,霍地站起身道:“说了半天,皇上以为是臣妾将那刘氏推下了水?” 李存勖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忏悔解释:“你放心,朕只是想要她腹中的孩子,等她生产完,朕就将孩子抱过来给你。” 柴守玉生气道:“谁稀罕她的孩子!” “是是是。”李存勖擦着额头的汗,“若将来有一天你诞下男娃,朕立刻就废了刘氏之子。但现在朕膝下无儿,朕的兄弟们又对皇位虎视眈眈……” “皇上!”柴守玉俏脸涨成了紫色,呼吸也变得急促,“你把臣妾当成什么人了?臣妾既然能舍命救你,那便是把你放在了第一位。你说的道理臣妾何尝不懂,你的心情臣妾也完全可以理解,寻常人家尚且重视子嗣,更何况你是帝王!臣妾既然一心对待皇上,就不会做出任何让皇上痛心的事情,就算臣妾再不喜欢刘氏腹中的孩子,也不会使用卑劣的手段!” 李存勖吃了一惊:“不是你?” 吃惊之余,心里溢满了感动。柴守玉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看在李存勖眼中是说不出的可爱。 “自然不是。” “可刘氏现在还昏迷不醒,总不会是她自己……” “就是她自己跳的。”柴守玉抢着道,“我听人说过,胎儿满三月就已稳固,就算磕着碰着,也没什么打紧。刘氏不过是嫉妒臣妾的恩宠,怕将来皇上把她的孩子送予臣妾抚养,所以一不做二不做,以这种方式冤枉臣妾。” 李存勖惊疑不定。 柴守玉道:“臣妾有证据。” 刚好华阳宫内有一小池,柴守玉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李存勖多次想扶,都被柴守玉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李存勖知道她在赌气,讪讪地缩回了手。 小池边上有个太监正在喂鱼,见到两人立即请安。柴守玉从头上拔下一枚珠花放在他手里,严肃地说道:“本宫要和皇上玩个游戏,需要你的配合。从此刻起,珠花就代表了你的前程。切记,不能让它离开你的手心。” 小太监连声应允。 柴守玉嘴边划过一丝笑容,双手用力一推,那小太监就掉到了水里,胡乱地扑腾着。 一开始他还想着锦绣前程,死死地握住拳头,可很快求生欲支配了身体,掌心松开扑打个不停。 没有人会在临死之前不挣扎的。 刘玉娘手中的珠子是证据,亦是最大的破绽! 李存勖大为光火:“这个贱人,竟敢贼喊捉贼栽赃朕的玉儿!” 柴守玉道:“臣妾倒没什么损失,只是苦了淑妃姐姐。她现在还在外殿上跪着,胆战心惊地等着皇上的发落呢。” 李存勖颔首道:“是朕错怪了她。” 柴守玉接着道:“臣妾听闻,皇上与淑妃姐姐乃是结发夫妻,相依相伴二十余年,感情深厚,常羡慕不已。如今看来,皇上对姐姐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大概是姐姐年华老去,难再获圣恩。发妻尚且如此,更遑论臣妾,臣妾终有一日也会生出皱纹,不免产生芝焚蕙叹之感。” 李存勖慌乱解释:“朕并非凉薄。” 转念一想,要想让柴守玉打消心中顾虑,必须厚待韩淑妃,来彰显自己的有情有义,于是咳了一声,道:“此事是朕鲁莽,委屈了淑妃。朕这就拟旨,晋她的位份。” 淑妃变成淑贵妃,甚好啊。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趋炎附势之徒,这会给韩沉办事带来大大的便利。 柴守玉还是不满意:“韩姐姐侍候皇上这么多年,晋为贵妃原本就是应该的,这算什么赏赐。要臣妾说,应该连她娘家兄弟一块儿赏。” “好,你说该怎么个赏法,朕都听你的。” “臣妾听闻,镇州发生水患,滹沱河水高涨,恐蹈洛水覆辙。那一日定鼎门大街的惨状,至今不敢回首。遍地残垣,处处漂浮着尸体,臣妾就蹚在那污水之中,一声一声地唤着皇上……”李存勖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他抚摸着柴守玉的秀发,道:“韩沉为人稳重,心思又缜密,倒是个人才。朕这就拟旨,派他去镇州治理水患。待得河水浚疏,朕给他论功行赏。” 柴守玉等的就是这句话。 韩玲做梦也想不到皇上会晋自己的位份。 她喜极而泣,更加坚定了站在柴守玉一方的决心。 韩沉此刻也收到了妹妹的亲笔书信,信中说务必要搜集到堤坝贪腐的证据。拉镇州太守王允下马,就是砍掉刘玉娘的手指。整个韩家的荣耀,都落在了韩沉的肩上。 尤其是韩玲晋封贵妃的消息随后就到,让韩沉变得斗志昂扬。 郭威布下的黑子,即将开启整个棋局。但他不高兴,很不高兴。他听唐离说,李存勖不但抱了柴守玉,还摸了她的手,握了她的脚,心中醋意蔓延。 他洗了一把冷水脸,还是不能镇静,火急火燎地闯进柴守玉的内殿,大着舌头喊:“柴守玉!” 第27章 皇后的垂死挣扎 柴守玉刚送走李存勖,十分疲惫地躺在藤木编制的摇椅上,听到郭威的喊声,欢喜地坐起来应:“小哥。” 郭威一眼看到她被李存勖握得发红的小手,以及一双雪白的赤足。 伤药就搁在边上,郭威倒了若干,小心地抹在柴守玉的脚底,然后取来一双罗袜,细细地系好带子。语气不好听,可说出来的都是关切的话:“怎么这么不仔细自己的身子,要是凉着了怎么办?”柴守玉喜欢看他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咯咯娇笑。 唐离早就看出了门道,决定帮他们一把:“姑娘跟皇上、刘氏、韩氏说话的时候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十一岁了,只有在郭侍卫面前,才显露出十三岁的天真本性。” 郭威心花怒放,不停地给唐离打眼色叫她走。唐离接收到郭威传来的信息,极力忍住笑意:“我去给你们把风,你们想聊多久聊多久。” 李嗣源宅心仁厚,训练出的影卫也并非冷酷无情。只是做女影的生活太枯燥了,除了杀人放火便无事可干。后来跟了绝色美人王璇珠,王璇珠虽也待她不错,但终究主仆分明,有着浓浓的疏离感。只有柴守玉把她当成好友,让她喜欢上了这种相处模式,再加上柴守玉巧计频出,唐离觉得很有意思。 她今年也才十五岁,正是活泼精怪的年纪。 柴守玉和郭威几乎是同时抓起桌上的枣,一人一颗打在唐离的头上。 一个说:“叫你取笑我。” 另一个说:“有其主必有其仆。” 唐离落荒而逃,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散发着甜滋滋的味道。郭威决定说出自己的心意。 原本一鼓作气来着,被唐离一顿搅和,气势衰了,信心也竭了。他浓眉下眼珠子一转,想出一个好办法。 女孩子都喜欢别人夸她漂亮,自己只要可劲儿地拍马屁就成。 郭威端详了柴守玉的脸许久,深情说道:“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柴守玉道:“等你见过璇珠姐姐,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我见过的。成王殿下随身携带着王姑娘的小像,有一回睹物思人,正巧被我看到。那王姑娘长得也不过如此,比起你来差远了。” 这哪里是夸奖,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柴守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为郭威的赤忱与笨拙。 她不动声色道:“是啊,皇上也夸我最美。” “他那是喜新厌旧,我不一样。”一听到李存勖,郭威就又变成了急脾气,“我现在觉得你好看,等你长了皱纹还是觉得你好看。” “为什么?” “因为……因为……”郭威窘迫得说不出话来,深呼吸一口气,咬着牙豁了出去,“因为我喜欢你,想要照顾你一辈子!”他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如释重负。一双眼睛如星辰闪耀,点点都是光辉。 心里感知与亲耳听见是不一样的,柴守玉心绪起伏,如投入了一汪清泉,被软绵绵的潮水包裹着。她娇羞地低下头,正想着怎样回应才不失矜持,却听得郭威又说:“你要是害羞就不用回答了,反正我知道你的答案。” 柴守玉惊愕地抬起头来。 郭威认真道:“连唐离都看出来了,我能感受不到么。我是男子,理应由我主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献宝似的摊在柴守玉面前:“这三年无论多苦多难熬,这血玉我一直没有变卖,私想着总有一天再见到你,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中。但现在我反悔了,我得留着它,就把它当作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好了,他日我也寻一件好的送给你。” 柴守玉哭笑不得。她的智计在郭威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他以为他是善解人意,实则带给柴守玉的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前面营造的甜蜜氛围早已被他的痴傻言论驱得一干二净,他却喜滋滋地开始幻想今后的生活。 幸好柴守玉不是矫情的女人,顺着他的话接道:“好啊,我等着你送我这世上最好的礼物。” 郭威开心地抱住她:“一定会的。”他嗅着她发间传来的淡淡芳香,鬼使神差问了句:“守玉妹子,我能吻你一下吗?” 柴守玉翻了个白眼,道:“不能。”难道还要让她欢天喜地地说:“好啊,好啊。” 郭威不以为意,松开了怀里的她:“你考虑得有道理,是我操之过急了。咱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李存勖这个昏君赶下台。” 一说起大事,郭威总算恢复了正常。 “谢天谢地。”柴守玉在心里说。 这份与众不同的告白,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傻小哥啊。 柴守玉借着上次之事,有意无意地躲着李存勖。李存勖自知理亏,终日借酒消愁。 刘玉娘被软禁在了章华宫,七个月后就是她的死期,她不甘心,她想到了郭崇韬。 只要郭崇韬大人顺利攻下成都,拿到解蛊之药,皇上就不会被柴守玉所迷,她刘玉娘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在院子里唱歌,唱只有自己和申王的牙卫才能听懂的歌。果然晚上就有人持令牌而来,问她何事找申王。 刘玉娘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亲笔书信交给牙卫,道:“事关重大,一定要亲自交到申王手上,如有变化,宁可毁了。”牙卫得令而去。 当夜,李存渥打开了信件。他发出爽朗的笑声,道:“此计甚妙!” 第二天上早朝之时,申王李存渥列队而出,拜见帝王,曰郭大人在蜀国未传捷报,许是遭受了阻碍。自己愿带领援军,助郭大人一臂之力。 申王之心拳拳,听得李存勖动容。但帝王的猜疑根深蒂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渥弟需要多少兵马?” 李存渥知自己这个兄长最忌底下之人贪恋兵权,笑了笑说:“臣弟只要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再兼十个美人。” 蜀国国主王衍是出了名的好色,其荒唐行径更甚李存勖。 据说他久不理政事,将朝政托付给宠信的宦官,建怡神亭,养了一批少男狎客。无论白日黑夜,与众多狎客、后妃一起在亭中酣饮作乐。有时看见大臣之妻美貌,也会强行掠夺进宫。 他迟早死在狎客、女人的裤子下。 李存勖拍着手称赞:“渥弟之计妙矣。”又问:“何时动身?” 李存渥答:“待臣弟寻得美人。” 历朝帝王,无一不希望自己能一统天下。李存勖亲下诏书——民间但凡有申王看上之美人,一律送往蜀国,凡有抗命者,满门抄斩。 申王恭敬的身姿下,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当晚就带兵冲进了王家,抓捕了王璇珠。王家有人反抗,他就拿出皇上的诏书。 现在的申王代表的是皇上。 宅子里埋伏着的成王牙卫不敢动,一动就代表谋反。 申王的掌心拂过王璇珠的半边脸:“本王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果然是花见花羞。” 王璇珠厌恶地撇开头去:“皇上叫你寻的是美人,并非我这种怪物。” 申王大笑:“巧了,蜀国国主王衍最爱猎奇,男女通吃。本王听闻蜀国时兴半面妆,真真是适合你。一半是如花美人,另一半大可化作俊俏小生,这疤非但不影响观感,还会平添一分不羁的魅力。想必那王衍与你一道,定会玩得十分开心。” “无耻!”王璇珠呜呜骂着,被人用布塞住了嘴。 申王带着人扮作行商,连夜出了洛阳。另留一半士兵守在王宅,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鸟也飞不出来。 申王带的都是武艺高强的牙兵,又轻装简行,一夜的功夫,早已不知踪迹。 柴守玉收到消息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耳边嗡嗡乱鸣,心中气血翻滚,长长的指甲掐入了肉中。 她六神无主,抓着郭威的腕缚道:“小哥,我该怎么办?” 郭威从没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安慰着她道:“不要怕,事情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相信我,我会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真的?” “真的。”郭威将柴守玉揽入怀中。 第28章 本宫的妙计 王璇珠在马车里面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自己离开洛阳多久了,也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只觉得马车颠簸来颠簸去,颠簸得她浑身酸疼。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四周,却发现双手被绑,眼睛上蒙着厚厚的布条。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外边传来人声。 “东家,凤州到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郭崇韬真不愧为我大唐名将,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打下凤州。他占据了这个要地,进可攻,退可守,要想灭蜀,指日可待。” 王璇珠听出来了,这人就是申王李存渥。他们扮作商队的样子,已经进入蜀国境内。 “如今郭崇韬到哪儿了?”李存渥问道。 手下牙卫回答:“正在攻打三泉。” “三泉离成都府倒是近,三泉若是归降,这蜀国可就完了。”李存渥又道。 “东家说得极是。待郭崇韬灭了蜀国,咱们大唐的舆图便又增广了一些。真是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哈哈哈哈哈,那我就静待郭崇韬的好消息了。” 这主仆言谈之间,分明已将这江山社稷当成了自己的囊中物。王璇珠暗暗听着,想要伺机逃跑。 李存渥早就备好了通关文牒,上面盖着大唐的印。现在凤州为大唐士兵接管,对于大唐来的客商十分友好,李存渥没打算住店。 这个时候柴守玉已经得到了王璇珠被抓的消息,以她俩的情谊,柴守玉必定为了王璇珠去求李存勖。 李存勖现在被柴守玉迷得神魂颠倒,焉有不答应之理,所以李存渥得加快脚程,并兵行奇招。他连夜赶路,绕道去了秦州。 只为一人—— 蜀国天雄军节度使,王承休,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王承休的名字亦多次出现在华阳宫,郭威的口中。就在他前脚踏入秦州之时,另一队人也跟着悄悄地潜入城中。 郭威虽鲁莽、冲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还有些呆呆傻傻的,可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军事上的天才。 他不擅长以巧言哄得守玉开心,只会用行动默默地替守玉分忧。 来自禁卫军的巨大舆图摊开在地,郭威指着蜀国一个叫秦州的城池道:“申王必走此路。” “为何?”柴守玉疑惑道。 郭威脸色有些尴尬,努力地想着措辞:“现在镇守秦州的,是一个叫王承休的节度使。此人眉清目秀,善於狎玩,多以……那事媚主,原是国主王衍养在宫中的狎客,因盛宠,一度专房,后获得天雄军军权,派往秦州任职。分开时间一长,国主甚是想念,前去秦州看望王承休,却不料他已娶妻。” 话说一半,脸已经红了。 反观柴守玉,听得端是入神,郭威这么一停,反惹来一阵催促:“后来呢?” “王承休之妻名叫严氏,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国主一见,立刻倾心。他男女通吃,与这夫妻俩一块儿……一块儿……”郭威结结巴巴道,“总之,王承休虽假意顺从,心中却早已埋下了夺妻之恨。临走之时,国主又将严氏带走,送进怡神亭中,更在醉酒之时,将严氏送予其它狎客……谁料严氏早已怀上王承休的孩子,受不住如此糟蹋,一尸两命,血溅当场。” “啊!”柴守玉听到这令人发指的行径,低呼一声。 “可笑那国主王衍觉得愧对严氏,竟命人将王承休给阉了。从此以后王承休不男不女,再也不能娶妻。真当是一桩惨案。”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申王要在蜀国拉拢一个官员,王承休是最合适的人选。” “对,只要我们派人快马加鞭赶往秦州,就有机会救下王姑娘。” “璇珠姐姐是我的亲人,更是我们柴家的大恩人,此番营救,得找一个可靠之人。”柴守玉期待地望着郭威,盼望他能亲自前去。 郭威摇了摇头,诚挚地说:“若你无事,我自会前去救她,可你现在亦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能就这样离开。郭威一介莽夫,不晓得什么大义,只知身为男人,必先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你既答应与我在一起,我就有责任护你周全、给你幸福,旁的什么恩义道理,都得靠边站。郭威自私,请求妹子宽恕。” 这傻子,说的情话真是动听,柴守玉听得两眼酸涩,恨不能立时与他双宿双飞。 郭威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虽拒绝了柴守玉的请求,却早已为她的好姐妹想了另一条可行的道路。 禁卫军临时队伍中的刘知远是个人才,做事稳重,为人仗义,这些天郭威与他一同在华阳宫当值,接触甚多,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虽然刘知远的武艺要较郭威弱一些,但他年纪长于郭威,做事不急不躁,这一点难能可贵。此去路远,艰险重重,沉稳远比莽勇来得重要。 郭威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把此事和刘知远一说,刘知远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不惧危险,也不问好处。甚至,还为有可能和郭崇韬大人的军队汇合而感到兴奋。 三人合计完毕,柴守玉便早早地等在了李存勖的寝殿外。李存勖下朝回来,看见的就是柴守玉明丽的身影。 她完全没有一个后妃该有的样子,坐在石阶上巴巴地等他。双手托着一张小脸,愈发显得伶俐可爱。 李存勖真是爱死这小女人了,体内的蛊毒加速游走。他不自知,温柔地执起柴守玉的手,一双眼睛含情脉脉,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的热血时光。 “玉儿,你怎么来了?” 因刘玉娘构陷一事,他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柴守玉了,数次登门,数次被拒在殿外。如今不但见着了,还是柴守玉主动来见他的。李存勖心花怒放。就算柴守玉是为王璇珠而来,他也毫不在意。只要能见到柴守玉,他就发自内心地欢喜。 柴守玉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万兵马,足足是申王李存渥 “商队”的二十倍。李存勖给得心甘情愿。刘知远被任命为马步军都指挥使,率着这一万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愿璇珠姐姐平安归来。”柴守玉扶着手杖,站在城头上遥遥地望着。若是王璇珠发生什么事,她会痛苦一辈子的。 还有远在镇州的成王,也会因此乱了阵脚。 成王若败,这天下谁来坐,百姓又该何去何从?刘玉娘误打误撞,竟下了一手绝妙的好棋!还好她有小哥。 小哥的用兵之道真是神呀,这一万兵马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们不过秦州,而是渡过洋水,去往秦州南边一个叫做邽县的地方。 要想把人送到成都府,邽县是必经之地。刘知远一到那儿,就派人去给王承休送信,告诉他要杀国主何须借助美人,双方完全可以联手,昏君死在别人的手上,哪有死在自己手上来得痛快?刘知远愿把这个机会让给王承休,王承休听得很是心动。但叛变风险很大,他得好好考虑。在他犹豫的时候,刘知远的兵马明目张胆地堵在邽县。 申王进退不得,就会乱了分寸。分寸一乱,破绽百出。而更让申王想不到的,还在后头。李存渥大怒。明明说好借由王承休之手将十位美人送往蜀国后宫,王承休却一拖再拖。 据牙卫得来的可靠消息,这刘知远原先是郭崇韬部下,后被擢升为华阳宫正五品带刀守门侍卫,现又被封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全靠柴守玉一手提携。 这个娘们儿,又坏本王好事!李存渥恨恨地攥紧了拇指上的指环。 他被困在这孤城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是奉了圣旨前来的,只可进,不可退。 若没有刘知远那一万兵马,他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叫王璇珠消失,但现在他不敢。刘知远派兵堵在邽县,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消失个女人不算什么,消失个王爷也不算什么。李存渥心里堵得慌。 他得找个女人泄愤。 第29章 本宫不能受孕 找谁呢? 李存渥喝得醉醺醺的。 他记得美人堆里有个叫李三娘的,家贫、貌美、怯懦,适合狎玩。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换换口味也不错。 他在牙卫的带领下,拎着酒坛子在城里绕来绕去,最后来到一处隐秘院落,推门而入。期间,甩掉了好几拨人。 “切!一个太监训练出来的人,能有多大本事?”李存渥管王承休叫做太监。 王承休实实在在不是个男人。 但他李存渥是! 这里是关押美人的地方,四处都藏着他的兵。在刘知远抵达之时,他就将美人转移到了这里。 “真聪明啊。”他夸刘知远,以及刘知远背后的人,“但你们再怎么聪明,也聪明不过本王。嗝……本王跟你们耗。你们在城外喝西北风,本王在这里宿温柔乡,看谁耗得过谁!”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腹诽李存勖:“臣弟好心好意替你分忧,你却朝令夕改,为了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竟然派兵拦我!大哥,我迟早送你去见父皇。” 他来到女眷居住的后院,选了一屋就要进去。一推才发现,里面竟然顶上了门栓。李存渥气不打一处来,“砰”地将酒坛子砸了过去。 酒坛子应声而裂,酒水混着瓦片落了一地。与此同时,门栓被砸掉了。 李存渥闯进去,一抬眼,有片刻的滞愣。 坐在窗边的不是李三娘,是引发刘知远兵临邽县的王璇珠。 她长发乌黑,用一根粗木簪挑了,挽了个简单的髻,一副素净打扮。头微微侧着,好看的半边脸映在李存渥的瞳仁里,光是看一眼,就能叫人浑身酥软。 “妖姬,这个妖姬。”李存渥心想,“这脸勾人,妲己、褒姒也不过如此。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产生灾祸。” 这些天舟车劳顿,王璇珠明显瘦了。但这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让人产生一股我见犹怜的感觉,仿佛她就是个瓷器,随时都有可能碎掉。 李存渥腹下火热,想要亲自捏碎她。 他走过去,喊一声:“美人。” 王璇珠不动。阳光浅浅地照在她的脖颈上,透出白玉一般细腻的色泽。 李存渥像被蛊惑了一般,低头去扯她的衣领。 王璇珠突然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她的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他的身上,右手握着一根细长的花簪。李存渥猝不及防,被压了个结实,手背上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渗出来。 他想要扬手扇她已是不能,只好换一只手,刚举起,又被王璇珠一口咬住。这女人是属狗的,疯起来如斯可怖。 可惜男女力量终究悬殊,李存渥又是个武将,王璇珠手中的花簪还未扎进李存渥的脖子,就被李存渥一脚踢开了。 正中小腹,绞痛难当。 王璇珠疼得快要晕过去。 李存渥站起来,用布包了血淋淋的手,厌恶地将王璇珠带疤的半边脸摁在地上,撕开了她的衣裳。 王璇珠动不了,只觉得痛。 肚子痛,痛得好像脏器碎掉了一般。 李存渥伏在她身上,去吻她的脖子。王璇珠喉间气息涌动,一大口血呕出来。李存渥来不及躲避,被喷了满脸。 他扯下王璇珠胸前的肚兜擦了擦脸,正要教训一下这个不识趣的女人,却见王璇珠伸出一双藕臂,柔弱无骨地攀上了他的脖子。 李存渥变得高兴起来。什么花见羞,什么第一美人,还不是一样被他降服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光辉与伟大,胸腔里汹涌澎湃。 王璇珠忍着剧痛,斜斜地飞出一个眼波,性感与魅惑全搁在里面,看李存渥怎么抵挡。 若不是出于无奈,她怎愿使出这样的法子?还好,只要一小会儿就结束了。 她的手臂挡着李存渥的视线,是以有人进来李存渥也不得知。那人赤着足,手上捧着一块大石,待接收到王璇珠用眼神传达的信息后,对准李存渥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武将遇到危险时,身体会作出本能的反应,无须大脑指示,身子就先动了。可惜他喝了酒,反应多少有些迟钝,这一下没砸烂他的头,却也砸伤了他的背。 他睁开眼睛,想看清楚是谁那么大胆。见到一个丰满的身影背起王璇珠,飞速地跑了出去。 那女人好像叫—— 李三娘。 畏畏缩缩的农家女李三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存渥吹响了鸟哨 牙卫在最快的时间内赶至。 “快,去追那两个臭娘们。”李存渥气急败坏,惹得后背又是一阵疼痛。 王璇珠身量纤细,对于干惯了农活的李三娘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她撒开她的大脚丫子,一口气奔出了老远。 王璇珠早就与她相识。 三娘的父亲曾是王家的佃农,一次生病,是王家给请了大夫治好的,所以三娘一直感恩戴德。后来父亲去世,这才和王家断了联系。此次三娘见到王璇珠,说啥都要报恩。 王璇珠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她背着璇珠,径直往北边跑。 南边是邽县,申王的牙卫会想当然地往南边寻找,只有先跑到北边,再徐徐图之。 可是王璇珠伤得太重了,身子不停地在痉挛。李三娘只好找了一间医馆,以璇珠腰间的玉佩作为诊金。 璇珠一把握住:“那是他送给我的。” 李三娘是个直爽的人:“如果三娘猜得没错,王姑娘口中的他,是你的心上人。如果他在,定希望你以安危为重。玉佩只是身外之物,远没有你来得重要。” 说罢就把玉佩摘了。 大夫很有眼光,得了好玉,立即将两位贵客请进内室。搭脉之后,神色凝重。 王璇珠苍白着脸,细长的睫毛像蝶翅般抖动:“大夫,烦请直言。” 大夫长叹一声:“姑娘腹脏损伤厉害,以后恐怕难有子嗣。” 王璇珠气息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嘴唇翕动,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大夫,你救救我……” 李三娘也跟着请求:“只要能治好王姑娘的伤,出多少钱都可以。” 大夫想到之前收的那块玉佩,眼睛一亮:“老夫尽量试试。在这期间,姑娘不能再随意移动,否则就算华佗再世,怕也束手无策。”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李三娘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璇珠住在了医馆里。 医童负责熬药,李三娘负责喂。 几天之后,王璇珠身上的痛苦减轻不少。想到可以恢复生育的能力,她便安心了许多。 她和李嗣源真心相爱,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长得像他的孩子。 不,一个不够。起码两个、三个……多多益善。 她害羞地将头埋在被子里。 忽然李三娘匆匆而来:“王姑娘,我刚才在外面望风,看到几个像官兵一样的人过来了,他们虽然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可身上的那股气势是掩不住的。我看他们来势汹汹,似乎是冲着医馆来的。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夫说过,王璇珠万万不能移动。 上天给了她一个可以治愈的机会,她却没能好好把握住。 她掀被而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跑。”眉睫之间,凝着一滴泪,将落未落,看着真是可怜。 李三娘心中难过,蹲下了身子。 王璇珠轻轻地趴在她的身上,心如死灰。那滴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李三娘的脖子一直往下滑。 李三娘看着恩人这个样子,心都要碎了。 她说:“姑娘,我尽量跑得稳些。” 可这只是奢望。 终究是大夫见两人美貌,心中起疑,出卖了她们。又有手中玉佩为证,立马就招来了李存渥的牙卫。 他们明目张胆地闯进医馆,见到后院门边那一闪而过的淡青色衣衫。 “给我追!” 李三娘背着王璇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是无穷的追兵。 农家女力气再大,也比不上训练有素的牙卫。 蜀地崎岖,李三娘的鞋子磨破了,脚指头露在外面,被石子割了一刀又一刀。她想到背上的王姑娘,忍住痛,一路狂奔,留下点点血迹。 但她终究只有一个人,很快被牙卫们团团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目光凶狠。 李三娘比他们更狠,咬紧牙关撞向了最近一个牙卫的长刀。刘知远还带着一万士兵镇守在邽县,这两个美人可不能死。 牙卫本能地将刀一收,刚好被李三娘钻了空子。李三娘突出重围,在王璇珠的指点下奔向旁边的一条小溪。 溪水不深,底下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水底湿滑,这样的地理条件,有武功跟没武功差不多。 李三娘蹬掉鞋子,涉入溪里,前面就是一片玉米地,正是隐匿身形的好地方。 没走几步,脚上就一沉。不知是哪个阴损的牙卫扔出了锁链,套住了李三娘的脚脖子。李三娘寸步难行,差点跌倒。 第30章 贵妃的好消息 玉米杆子一阵晃动。 刘知远抢先奔在前面,“霍”地拔出了刀鞘。手腕一飞,那刀鞘正好垫了李三娘一下。李三娘稳住身形,抬眼望去—— 一个身材瘦削、个子不高、肤色偏黑、长相也不佳的武将从玉米地里奔出来,手上提了把厚重的横刀。武将投过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横刀脱手而出。 凛冽的刀光闪过,转瞬就到了李三娘的身侧,三娘正要惊呼,突听得“当”的一声,脚下锁链被横刀劈中,登时裂成两截。 李三娘劫后余生,心中高兴,大脚丫子在水里迈得更得劲儿了,带起一片水花。 这就是她和刘知远的初遇。 以后每每回想,都觉得不甚美妙。 刘知远带给李三娘的第一印象是不好看,非常非常不好看。李三娘自动忽略了这一点,牢牢地记住了他拔刀时的英雄气概。还有横刀钉在她脚边时的一声脆响,化为了心头永远的清铃。 李三娘带给刘知远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蛋虽美,气质可真土啊。力气像牛,脚还那么大。不过这女人可真讲义气,在这样危急的关头都没有将王璇珠给抛下,面对这么多人不慌不怯,真是难能可贵。 在这不甚美妙的初遇中,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心中开出了花。花底下连着的是爬山虎的藤,爬啊,爬啊,蔓延到对方的心里。从此枝叶缠绕,再也分不开。 身后的追兵怎肯放过,纷纷脱了鞋子下水。刘知远一个纵跃跳到李三娘身边,从她背上接过了王璇珠。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对岸,刘知远吹了声口哨。 “嗖嗖嗖……”耳畔风声大作。 几十支长箭从玉米叶子的间隙中射出来,射倒了数个追兵。剩下的追兵毕竟训练有素,自发用刀去格挡。 禁卫军射出第二波乱箭,意在消耗追兵的体力。 如此几番下来,禁卫军已胜券在握。他们呼喊着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在气势上就压了追兵一头。 清澈的溪水变得浑浊,水底的淤泥翻滚着浮上来。水珠破裂,染上一道道的鲜血。 刘知远将王璇珠放在柔软的草地上,转身加入了血战。 李三娘的人守在王璇珠身边,心却飞到了溪面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追着救命恩人的身影瞧。 刘知远真英勇啊,踩着敌人的尸体捡回了横刀,他杀一个,再杀一个,果断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刀过敌人的咽喉,热血溅了刘知远满身。 李三娘心中充满了仰慕。 突然间,水里的一个诈尸攥着个箭头,运足了势往刘知远后背扎。 李三娘低呼:“小心。” 刘知远凌空一个翻斗,横刀倒刺,将那贼人击毙。 他转过头,看到如释重负的三娘的脸。 刘知远心中的弦被拨动了。 追兵被杀得片甲不留。 刘知远在溪水里洗干净双手,走到李三娘面前。 “我叫刘知远,是皇上新封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奉旨前来蜀国,救王家姑娘回唐。”他不好嬉戏,厚重寡言,难得对陌生人说这么多字。 李三娘害羞地低下头:“我叫李三娘,都指挥使大人叫我三娘就好。” 王璇珠到底心思缜密,喘息着问:“可有印信之类。” 刘知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柴宝林托我带给王姑娘的。” 王璇珠看着上面熟悉的字,眼泪无声地流。 她有一个好妹妹,这妹妹为她打算周全。明里以一万强兵压境秦州,暗里悄悄地派禁卫军中的五十死士入了城。这五十死士,才是将她救出的最大筹码。 是她没用,护不住自己。 王璇珠闭上双眼,喉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 李三娘担心她,对着刘知远道:“王姑娘受了重伤,还望都指挥使大人尽快派人给她找个大夫。” 王璇珠沉默不语,她已不抱希望。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李三娘给她打气:“天下能人辈出,王姑娘切莫灰心。”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突然,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民间传闻,说蜀中有巫医,专治世间奇症,于是一拍脑袋,道:“王姑娘要不要试试让巫医医治?” 王璇珠陡然睁开眼,眼里发出一束光。 柴守玉在宫中等得心焦。 自收到刘知远的信后,她立马飞鸽传书告知李嗣源这个好消息。倚窗远眺,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璇珠姐姐早日回京。 大约一个月后,禁卫军死士来报,说王姑娘已回到府中,一切平安。 不对! 柴守玉仓皇站起,带倒了桌上的果盘点心。 既早已寻到,何以回来得这样迟?既已经回来,又何以对她这个妹妹不理不睬? 她不放心,得出宫一趟。 皇上宠她,不敢不放行,又担心她在路上出什么事,一双眼睛里尽是担忧。郭威自荐,说要沿途保护柴宝林的安慰,李存勖龙心大悦,准之。 柴守玉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到达王宅。 柴青峰和陈萍看到她,并没有如凡俗之人一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行君臣之礼。他们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说:“玉儿,你瘦了。” 一家三口闲话了几句,陈萍突然抹泪。柴守玉心里的感觉愈来愈不好,握住了母亲的手。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乐观豁达,传承自她的父亲;可心性坚韧,却是像极了母亲。在她的印象之中,母亲极少掉泪。 这意味着,宅中出了大事。 果不出她所料,陈萍悲切道:“你快去看看你璇珠姐姐。” 柴守玉的脸变得惨白,像是横在黑夜里的一朵云。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璇珠姐姐。”她叫一声,不顾脚伤往璇珠的闺房跑。 王老爷和王夫人守在璇珠的房前。 两个月不见,他们苍老了许多。 柴守玉轻手轻脚地过去,做了个“嘘”的手势。老俩口见到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柴守玉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王璇珠长发披散,像一块木头般躺在床上。 “冷吗?”柴守玉掖了掖她的被子。 王璇珠木然不语。 “姐姐,我来了。”她掰过王璇珠的脑袋,“你看看我啊,我是守玉。” 王璇珠沉默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你啊,守玉。” 这笑难看,还不如不笑。 柴守玉将她的脑袋抱在怀里,残忍地逼迫她:“姐姐,说出来。” 王璇珠还是麻木不仁地笑着:“你想要我说些什么?” 刘知远的信中说得隐晦,柴守玉未必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说出你的遭遇,说出你的痛苦。” “不,我不说!”王璇珠的情绪变得激动。 柴守玉低着声音又说了一遍:“哪里痛?你告诉我。” 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恳求:“姐姐,你告诉我啊。” 王璇珠在异国他乡没有亲人,一个人承担了命运的浩劫。所有的委屈憋在心里,慢慢发酵成今天这样。无论如何,柴守玉都要做这个恶人。她就是要逼璇珠再次直面痛苦遭遇,然后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发泄出来就好了。 她的坚持有了效果。 王璇珠摸着心口小声地哽咽:“这里痛。” 她一遍遍地重复这三个字,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柴守玉轻轻道:“我在听。” 王璇珠在平静的安抚中放声大哭,像一个年幼的孩童。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哭晕过去。她大声地告诉守玉她满怀希望地去找巫医,面临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叠加的失望遮住了生命中的阳光,她此生再也无法感受到快乐。 她说得琐碎而冗赘,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她说各种各样的大夫都找遍了,怎么就治不好呢?她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永远不能为心爱的男人诞育子嗣。 《离娄章句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嗣源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以没有子嗣呢? 她当不了他的王妃了。就算他现在不嫌弃,以后终究还是会在意的。就算他永远都不嫌弃,可皇家又怎会接受一个身子残缺的女人。 李存渥那一脚踢得狠啊,踢碎了她的子宫。 不但如此,还踢没了她的守宫砂。 洛阳名门闺秀多兴点砂,这砂是清白的凭证。王璇珠以这样冤屈的方式丢了清白,又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与李嗣源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她崩溃地躺在柴守玉的怀里,眼泪鼻涕糊了守玉一身。所有属于大家闺秀的从容大方、端庄稳妥全都消失不见,只有刻骨的疼痛。 经过这么一场发泄,王璇珠开始接受太医的调理。 所谓调理,只是治标不治本。 毁容、“失贞”、绝育,无论哪一点,都能毁掉一个女人。三样加在一起,简直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王璇珠已足够坚强。 要想彻底解开她心底的结,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到。那人现在远在镇州,被高涨的河水拦住了去路。 而且,大军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柴守玉决定去信一封。 刚写完,韩贵妃就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兄长来信,说已经掌握王允贪污的证据以及造坝所费银钱账目。你看,证据和账目都在这儿。” 她自袖间掏出一个小竹筒。 柴守玉细细地算了,这中间漏洞巨大,王允罪责难逃。 两人合计一番,一道前去见皇上。 李存勖见到这惊人账目,龙颜大怒。他挥手将桌上的砚台砸在地面,泼了一地脏污的墨迹:“给朕查!朕要彻查!” 无论申王的手脚干不干净,柴守玉都会把幕后主使引到申王的身上。 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让李存渥死! 第31章 娶你做我的王妃 用一生来弥补 申王归京,要比王璇珠早得多。 在发现计划失败以后,他没有多在蜀国逗留。当机立断,回了洛阳。 未得喘口大气,就被柴守玉当头痛击。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 手底下的人不敢不谨慎对待。 每个人都把脖子拎在手上,办事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经查实——申王李存渥与镇州太守王允勾结,证据确凿。 这是郭威与柴守玉联手操作的结果,当然,也少不了韩家的帮忙。 帝王多疑,只要在证据上稍微做一点点手脚,就可以将“申王囤积巨财”的罪名,变成“申王囤积巨财,有谋反之嫌疑”。 前六个字,最多只能让申王锒铛入狱;后六个字,是真正杀人的利器。 柴守玉胜券在握。 她静坐于华阳宫,将紫得发黑的葡萄一颗颗地往嘴里塞。咬一口,汁水溢流。 皇上立下诏书,宣申王连夜入宫。 静谧安然的皇宫里,暗藏汹涌的杀机。 申王翩然而至,一副不知风波将起的样子,平静地行完跪拜大礼后,讶异道:“皇上急召臣弟,所为何事?” 李存勖垂着眼皮,阴沉地说:“申王,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喊他臣弟,一句“申王”,已辨生疏。 申王似未察觉,抬起无辜的脸:“臣弟此去蜀国,未能办成差事,皇上没有怪罪臣弟,已是圣恩浩荡。臣弟感激涕零,万万不敢再受皇上夸赞。” 申王口中的“未能办成差事”,指的是刘知远横插一杠,劫走两位美人不说,还率领一万精兵,攻破了秦州。秦州一破,王承休这颗棋子便废了。申王进献美女无门,无功而返。 而那刘知远,虽擅作主张,然破城有功,功过相抵。现在已快与郭崇韬大军会合,即将建立新的战功。 算来算去,只有申王最为委屈。 李存勖听到他颇有小忿的回答,心中更为恼火,习惯性地去捞新换的砚台,“砰”的一声砸在李存渥的头顶。 “装!继续给朕装!这些年你背着朕,到底贪污了多少银子?” “臣弟冤枉!”申王捂着渗血的脑袋,满面都是痛心,“是谁进的谗言?竟敢质疑臣弟对皇兄的一片忠心。” 李存勖怒不可遏地将证据甩在他的身上,纸片纷扬而落:“你自己看。” 申王默默地捡起来,看了几眼道:“皇上,这账只是誊抄本,人人皆可伪造。难保吏部无人与奸人勾结,陷害臣弟。” 又道:“臣弟知道自己行事不周,惹出许多麻烦,可臣弟不过是无心之失,何以招致滔天巨祸?”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柴守玉为了给王璇珠报仇,故意设计构陷。 “大胆!尔罪孽深重,还敢砌词狡辩!来人呐,摘了申王头上束冠,脱去亲王蟒袍,押入大牢,交由刑部审问。必要时候,可用重刑!”李存勖见申王执迷不悟、胡乱攀咬,失去了最后的耐心,霎时间怒火冲头,誓要将这乱臣贼子给办了。 “且慢!”申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不疾不徐道,“臣弟与王允从前确有私交,但从未有所勾结。王允如何在镇州为官,臣弟了解得不甚清楚。但臣弟敢保证,这镇州堤坝与臣弟半分干系也没有,不信的话,皇上可以看看这个。” 殿前军止步,静静地等着皇上的指示。 李存勖扶着龙椅:“呈上来。” 赵得接过申王手中的黄纸,呈给李存勖。 申王依旧跪伏在地,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他早就收到了柴守玉联合韩玲要整死他的消息,提前做了准备。 纸上无它,唯有一则妄语——吾乃佛祖座下降龙罗汉转世,有毒龙五百,今尔开罪于我,当派一龙揭开片石,十日后尔等尽成鱼鳖。 赵得察言观色,看出李存勖心头疑问,摇着一根拂尘,面向申王道:“这是何人所写?” “五台山的和尚,诚惠。” “得罪他的是?” “镇州太守,王允。” 赵得公公轻叫:“啊呀,这诚惠是要水淹镇州呐。” “正是,明日便是纸上所写的‘十日后’。” “此事可千真万确?”这回开口相询的是李存勖。 申王作痛心疾首状:“都怪臣弟无能,收到消息太晚了些,若是早些知道,可以尽早疏散百姓。” 李存勖嗤道:“妖僧所言,何足为信?” 申王道:“诚惠是得道高僧,在五台山颇有美名,预言无数,无一不灵。皇上若不信,大可以静待一夜,待得明日黄昏,自见分晓。” “好,朕等明日再办你。”李存勖多少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诚惠和尚是否名副其实。他一丝一毫未想到,若预言成真,百姓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就是昏君与明君的差别。 李存勖打着哈欠去就寝,申王跪了一夜。 当次日清晨柴守玉知道诚惠和尚的存在时,瞬间醒悟皇上身边有内鬼。那内鬼将消息泄露给了申王,申王便编了个绝佳的故事。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申王既早有准备,今日滹沱河水必将冲毁整个镇州城。能将时间掐得如此精准,唯有一法—— 毁堤泄洪。 人为地毁堤泄洪。 庄稼、土地、家园、百姓……什么都没了。镇州将变为一片死城。 柴守玉只知申王不择手段,却不料他竟丧心病狂至此!就算她现在飞鸽传书给韩沉,恐怕也来不及了。 事实确是如此。 千里之外的镇州城,已是汪洋一片。浊浊河水中漂满了尸体,顺着地势冲向下游。偶有几声呜咽,也很快被浪潮给覆盖。 河水回落,李嗣源的大军撞开了镇州的城门…… 这盛夏,真是寒意逼人。柴守玉抱紧了身子,怎么也暖不过来。 傍晚时分,李嗣源的信鸽飞到了皇宫,信中描写了镇州惨不忍睹的景象,请求朝廷派人前去修整。李存勖看后并无半点忧心悲切,只道了一句:“诚惠真乃高僧,快快将他请进宫来。” 李存勖相信了这荒谬的说辞,意味着申王很有可能脱罪。 毕竟堤坝是神龙所揭,与申王无关。 柴守玉匆匆求见皇上,不欲让李存渥逃过此劫。 她终究是晚了。 李存渥还留有后手。 “若说臣弟有罪,臣弟确有一事瞒着皇兄。在去蜀途中,臣弟与王氏璇珠情投意合,我们二人情难自禁,早已偷偷结成夫妻……” 柴守玉一进去,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一派胡言!”她喝道。 李存渥忏悔道:“臣弟自知做下错事,不求皇嫂原谅,但臣弟所言句句属实,还望皇兄皇嫂派人查实。那王氏璇珠的胸前,分明长着一颗紫红色的痣。” 他这话给足了柴守玉面子,其实是在讨好皇帝。毕竟柴守玉是皇上的心,皇上的肝,皇上的命根子。 皇上果然颜色稍缓。 柴守玉心惊胆战。王璇珠虽然保住了清白,但曾被申王扯掉肚兜,红痣一事,造不了假。再则王璇珠的守宫砂已然不见,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申王的大招还在后面。 “臣弟无能,不能保护好璇珠姑娘,害得她被流寇袭击,永远失去了生育的能力。臣弟愿娶她为正妻,用一生来弥补。” 第32章 忍?本宫选择残忍 宽敞的殿内静默无声,柴守玉觉得透不过气来。 申王这一招太绝了,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王璇珠貌毁且不能生育,这意味着什么?瑕而为妻,于申王来说,不过是民间的一场笑话;可于帝王来说,这是致命的死穴。 娶这样一位妻子,是帝王永生的污点,群臣激沸,他的登基之路将会困难重重;当然,他也可选择杀了王璇珠,但如此一来,他将人心尽失。 人心尽失,亦是另一种磋磨。 这龙椅有多少人眼睁睁瞧着,论军功、论谋略、论资历,他都不是最适合坐上皇位的人。可他天生一股锐气,不但要坐上去,还得坐得稳。否则被人一把拽下来,等待他的就只有一个字—— 死。 简简单单的一桩婚事,里头包含了多么深沉复杂的含义。他相信皇兄能听得懂。 申王这是绝了自己的帝王之路啊。 他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皇位并无半分觊觎。 李存勖有些动摇。 可柴守玉不信。 此人奸险诡诈,谁知有没有更毒的计谋摆在后边。更重要的是,她不能以璇珠姐姐一生的幸福为赌注,于是遽然起身,道:“不可!” “为何不可?”李存勖探寻的目光移过来。 柴守玉已不打算虚与委蛇,为了王璇珠她不惜与申王撕破脸皮:“璇珠姐姐仰慕伟岸男子,怎会与申王一见倾心?恕臣妾直言,申王肤色过白,长相也略显秀气,实非姐姐所好。申王所言情投意合,恐怕只是一厢情愿。若皇上不信,大可召姐姐进宫一问。” 申王早就拟好了措辞,不急不怒道:“皇嫂此言差矣,一时好,非时时好。璇珠自遭遇祸事后,心情抑郁,又自觉配不上本王,所以刻意冷落于我。即使你现在将她召进宫来,她所言一切也绝不是实情。璇珠待我之心日月可鉴,唯有娶她才能尽到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再则,璇珠守宫砂已毁,若不是本王所为,难道是那帮流寇?这话如果传到外面,叫璇珠如何做人!还请皇嫂慎言。” 最后一句,是威胁。 申王抓住了柴守玉的软肋。 他从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女人,总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可她重情,这是她最大的弱点。 柴守玉盯着状若垂泪的烛,许久才收回目光。她稳了稳心神,向着李存勖道:“皇上是信他还是信我?” 李存勖撇开了头去。 他选择相信申王。 这不只是因为申王说得有理有据,更重要的是—— 帝王做事,在意的是结果。 申王娶王璇珠自断帝王之路,这是李存勖乐于看到的。他未有子嗣,对自己的兄弟向来忌惮,诚惠一事,令他失去了除掉申王的理由。现在申王“自甘堕落”,他岂有不答应之理。 守玉,他喜欢;江山,他也喜欢。两者不冲突。 女人嘛,只要哄一哄便好。 帝王的气概回来了,他对着下边的申王爽朗一笑:“皇弟一片真心,朕甚感动容。这就下旨,允你迎娶王氏,切记此生只得一人,不可辜负于她。至于日子么,明日朕就叫礼部择选。” “臣弟谢皇上大恩。”申王伏地拜倒,眼中满是热泪。 走出殿外的时候,一身冷汗。要不是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恐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他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将来没柴烧吗?柴守玉不痛快,垂下落寞的眸,福了福身子,道:“臣妾告退。” 再没有过多的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张脸平平静静的,是心灰意冷的样子。 李存勖知道她在闹脾气,也认定她是在无理取闹,可谁叫他喜欢她,就算她撒泼耍横他也愿意哄她。更何况柴守玉没有撒泼耍横,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 这叫李存勖心里愧疚。 他的玉儿多么懂事,不高兴了还不发脾气。 “玉儿,你委屈了。”李存勖真心地劝慰。 柴守玉冷冷道:“臣妾不委屈。就算把三省六部全叫来,也会与皇上一般站在申王一边。为政者,当以眼前的事实说话。皇上做得没错。” 李存勖低声下气道:“作为皇上,朕的确没错;可作为夫君,朕是大大对不住你。哎,朕知道你与王氏姐妹情深,只是朕有万般不得已的苦衷……” 柴守玉道:“臣妾何尝不理解皇上的苦衷。只要申王与璇珠姐姐成亲,要想夺权那是难上加难。皇上此举为了江山社稷,又有何错?只是臣妾理解皇上,皇上何时又信任过臣妾了?皇上以为臣妾为泄私愤,不顾大局,表面上哄着臣妾,心里指不定怎么编排臣妾呢。” “朕没有……”李存勖嘴巴干干的,说话的时候一点底气也没有。 柴守玉凄凉一笑,黯然道:“皇上,你终究是信不过臣妾。臣妾既然嫁给了你,当事事以你为先。你以为臣妾今夜前来是为了璇珠姐姐,臣妾是为了你啊!所有你在意的,臣妾都在意,所有你在守护的,臣妾愿倾力帮你守护。做帝王多孤独啊,臣妾只是不想看着你孤军作战。” 帝者孤独,高处不胜寒。 人人只知尽忠,却不知帝王的忧愁与无奈。 可柴守玉懂他。 李存勖又一次感受到了柴守玉刻骨的爱,心中的涟漪似狂风过境后的湖面。他当即改口,对柴守玉说道:“朕立马宣申王回来,取消他与王氏的婚约。” 他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柴守玉为了他委屈至此,他做一点小小的牺牲也未尝不可。 柴守玉劝阻了他:“朝令夕改,有损皇上清誉。皇上这样做,岂不是把臣妾当成是妲己、褒姒了?” 她越善解人意,李存勖就越觉得愧疚。 “朕总觉得对不住你。” 柴守玉大义道:“只要吾皇江山稳固,臣妾受点委屈又算什么。臣妾只怕,不够资格与皇上并肩作战。” “朕说你有这个资格,你就有!”李存勖搂住她的腰,指着案上高高摞起的小本本道,“以后,你可以随意翻阅百官奏折,这天下,你我共同而治。” “也可定论审判?”柴守玉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搂抱。 “可以。” “臣妾为吾皇江山,当不遗余力!”柴守玉豪迈地走到韩沉搜集的证据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连串名字道,“申王其罪可免,但这些人嫌疑重大,留着终究是祸害,臣妾请求皇上,将他们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她这一招极为阴毒,拔除了申王在京城与地方的所有势力。靠的,是一些力量不足的证据,以及李存勖的愧疚与宠爱。 她必须在李存勖情感超越理智的时候速战速决,不给他半点后悔的机会。 李存勖果然对她百依百顺,道:“朕这就拟旨。” 他已经忘了,大面积捕杀guan员会对朝堂造成多么巨大的震荡,同时也忽略了,申王被逼到绝境是否会铤而走险。 第二日上朝之时,李存勖下旨诛杀众多官员,群臣抗议,惹来君王暴怒。 臣下战战兢兢,再不敢言。 柴守玉夸他有真龙气概。上喜。 另封石敬瑭为新一任镇州太守,即刻赴任。 石敬瑭临走之前,李存勖殷殷叮嘱:“此次镇州坝毁,成王已率军过河,待他追上李继韬得胜而归,你寻个机会偷偷将他给除了。事成之后,朕许你高官厚禄。” 石敬瑭作感激状:“皇上有令,臣万死不辞。” 李存勖觉得很满意。 郭崇韬的捷报一封一封传来,破蜀指日可待。圣僧诚惠也入得宫中,为大唐效力。 李存勖仿佛看到天下江山尽在他手,这诸国纷乱的局面将要在他手中结束。 柴守玉一面笑他愚蠢,一面数着日子等待成王回来。届时李存勖和李存渥要面临的,将是成王的滔天怒火。 离婚期还有三个月,她不急。 但有一个人却是急了。 他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所有的线脉被柴守玉尽数毁掉。申王狗急跳墙,想出了一条毒计。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杀了我的人,我便以汝方人头为祭。要么不杀,要杀就杀个大的。 翌日,大殿。 诚惠向皇上谏言,曰:“贫僧见华阳宫紫气升腾,柴宝林贵不可言。若为一国之母,当泽大唐百世基业。” 李存勖闻之大喜。 诚惠又道:“然贫僧仔细观察,发现这紫气中带有一道微不可见的黑气,晦暗凶猛,乃柴宝林为后之劫。” 李存勖的心提了起来:“可有破解之法?” 诚惠双手合十,泰然道:“有,只消找人挡灾即可。” “何人适宜?” 诚惠掐指一算,道:“东南方,有孕之人。” 他说的是刘玉娘。 “如何挡灾?” “封她为后,替柴宝林受劫。劫难过去,废后另立便是。” “好,就这么办。” 第33章 专治妖后 李存勖一片赤忱地为柴守玉排忧解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重封刘玉娘为后。 后冠、后服、后印送至章华宫,刘玉娘又恢复了无上的荣耀。 按照诚惠大师的说法,这荣耀要给得足,上天才会受到感知,天降灾祸的时候才不会认错人。所以除了李存勖的恩宠以外,其余安排全部严格按照皇后的规制执行。 当柴守玉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闷之感。 申王如此处心积虑,是想做什么? 她找来郭威商量。 郭威稍忖片刻,道:“申王称帝道路上的‘扎脚钉’,一共四个。一个皇上,一个你,还有两个,分别是远在北边的成王殿下,以及出兵蜀国的郭崇韬大人。郭崇韬与成王殿下过命的交情人人皆知,若是让他俩聚集在一起……”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申王要找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下手。 他准备鱼死网破了。 但被申王盯上的人,会是谁呢? 柴守玉看向郭威。 郭威挪了下椅子,靠近柴守玉道:“申王还要继续北上追赶李继韬,暂时没有办法回京;而郭大人已经迫使蜀国众城归降,拿下成都府就在这两天了。郭大人用兵如神,却是天生良将,然这些日子我看了禁卫军中许多郭大人亲手批注的公文和册子,发现郭大人性情耿直、不懂迂回,实非为政好手。” “你是说,申王要对付的人是郭崇韬?”柴守玉摇了摇头道,“解蛊之药还未送到,申王怎么可能对郭大人下手?” 柴守玉的疑虑不无道理。 申王自绝帝王之路,唯一的办法就是仿效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 刘玉娘腹中皇子出世以后,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仲父”。 可现在皇子还在肚子里,皇上万万不能有事。皇上若驾崩,后继无人,群雄狼顾鸢视,四海将会大乱。 现在唯一能救皇上的,只有郭崇韬。所以,无论是申王还是刘玉娘,都不可能在皇上未解蛊之前,对郭崇韬下手。 “如果,他们能够提前拿到解药呢?”郭威的食指关节扣在桌面上。 这就难说了! 解药一拿到,皇上对柴守玉的深情就会化作云烟,刘玉娘失贞本就没有确实的证据,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以皇上的昏庸,很有可能相信她那一番说辞,继而重获圣宠。 刘玉娘陪伴皇上日久,与皇上之间的感情非柴守玉可以比拟。每一段经过时间沉淀下来的情谊,都有它的不可取代之处。更何况,刘玉娘肚子里还有个龙种。 内侍省查得明明白白,孩子是皇上的。 这是她最大的优势。 到时,刘玉娘想除掉谁,皇上多半都会依她。等到刘玉娘铲除完异己,就是李存勖的殡天之日。 所以,不能让李存勖拿到解蛊之药。 柴守玉冷静分析:“郭大人对李存勖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见着蛊虫一天天侵蚀皇上的龙体。郭大人这么多日子都没有动静,说明我们一开始设想的方向没错。悦音坊的伶人是蜀国先国主王建为其子布下的,在多年后的现在派上用场。所以解蛊之药来自蜀国皇宫,唯有攻下成都府才能拿到。” 怎么办呢? 解蛊之药送到洛阳之时,非但柴守玉会失宠,郭崇韬也会遭遇危险。 以郭大人耿直的性子,怕是不会相信刚刚立下大功的他即将成为祭奠大唐的一缕孤魂。 郭威的目光从没有一刻离开过柴守玉的脸:“其实你也不必太为此忧心。郭大人做事一贯身体力行、有始有终,不会放任蜀国战后萧条,旧将招抚、官吏设置通通都要有人负责。” 柴守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郭大人会先派人送来解药,自己则留在蜀国安后。” “是,所以郭大人暂时还是安全的。” “不对。”柴守玉又咂摸了一会儿,“这道理浅显易懂,我们能想到,申王和刘玉娘未必想不到。” 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小巧的身躯像雨夜里悬在苍穹的一朵浓云,给人带来厚重、磅礴之感。突然,她转过头来,眼睛里射出一道光,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意:“我们猜反了,郭大人不能留在蜀国!” 郭威被她传染,也变得紧张起来:“为何?” 柴守玉脑海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郭大人若带着解药和战功回国,皇上再如何猜忌功臣,也不能在郭大人风头正盛时下旨斩杀,这岂不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而且我们还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郭大人是本朝唯一获有丹书铁券的臣子。” 丹书铁券,可免十死。 在京中谁都杀不了郭崇韬。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会带去战场。 所以诛杀郭崇韬,只能在蜀国。 郭大人要想活着,必须在战胜后即刻回京。 柴守玉当机立断,挥手喊道:“唐离,拿纸笔来。” 郭威倾过身子:“你要给郭大人写信?” 柴守玉点头:“嗯,与他说清京中形势,叫他切莫恋蜀,早日归来。” “我就怕皇上解蛊之后,对你不利。”郭威眼中永远只有一个柴守玉。 柴守玉感到心里热乎乎的,那些慌乱与紧张的情绪在小哥关切的注视中渐渐消失:“不怕。只要成王与郭崇韬两位大将在,申王和刘氏就不敢做得太过。” 后来的事实证明,柴守玉这话实在有道理。 见郭威还是一副担忧的样子,柴守玉嘟起嘴,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小哥你看,我这脸难道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吗?还有,我的性子难道很索然无味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皇上中蛊以前就挺喜欢我的,就算解了蛊也不舍得杀我。” “那万一他要对你……” 现在的李存勖是心疼柴守玉的伤势,所以忍着欲望没有碰她。若失去了爱的支撑,李存勖怕是要化身禽兽。 郭威想想都感到害怕。 “没事,找副院正开几贴出风疹之类的药就行。”柴守玉早就想好了对策。 她磕了下笔尖墨,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是蜀地易守难攻,至关重要,郭大人若回来,由谁接管是个大问题。” 柴守玉说到了点子上。 蜀地富庶,先乱而治,地形特殊,拥有最天然的防御屏障。国主王衍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就是仗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安于享乐,等到强兵围攻的时候,竟无可御之军。也正是因为这独一无二的地形,接下来由谁带兵进入蜀地代替郭大人,便得慎之又慎。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占据了蜀地,恐怕这辛苦打下的疆域就要易姓了。 人人都想自立为王啊。 趁着皇上的蛊还没解,柴守玉要好好把握干政的机会。 这事儿太大,郭威也不敢轻易决断,他磨着手中的墨,想了想说:“郭大人比我们更了解朝中官员,由他挑选再合适不过。你就将此事一并附在信中,看郭大人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只怕,他不听你的话执意留楚。” 柴守玉“噗嗤”一笑:“这信若是由你来写,怕是的确说服不了郭大人;由我执笔,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小哥,咱们拭目以待。” 她这话说得直接,郭威却毫不生气。两人俱都面色坦荡,一个不觉辱人,一个不觉被辱,就像爱人之间寻常说话一般,透着真诚与有趣。 郭威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柴守玉看过的书全部看一遍,不但要记住,还要融会贯通。 他不想一直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辛苦。总有一天,他会站在她的前面,为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他希望她才华荒废,做这世上最无用的女人。 一切有他,就够了。 柴守玉写下长长书信,装进了小竹筒。 几日过后,刘知远率一万禁卫军入洛阳,带来一个好消息—— 郭崇韬顺利灭蜀,国主王衍携带众臣一齐投降。 存在了十八年的蜀国正式灭亡,李存勖龙心大悦。 另外,郭崇韬大人还交给刘知远一盒一信,让他务必亲自呈到皇上手中。 御书房内,皇上破开了信上的火漆。 信中写道—— “臣本无才,勉强掌握帅印,凭陛下在四海的威望和众将士的舍死苦战,这才得胜还师。臣年事已高,又跛了一条腿,实在不适合呆在蜀国湿热之地,日日期盼皇上另择良将前来接管。现今蜀地战后萧条、人荒马乱,臣实在放心不下,只好代为治理。他日皇上派人前来,臣即刻率兵返蜀。不知陛下可有考虑治蜀人选?臣以为侍中孟知祥忠信而有谋略,可当此大任。” 孟知祥乃是太祖长女琼华公主的夫君,皇上的亲妹婿。派他前来,再合适不过。 李存勖很满意郭崇韬的进退有度。 他搁下信,执起一旁的盒子道:“这里头又是什么?” 刘知远道:“郭大人说,此盒关系到皇上龙体,最好由太医院诸位太医先检视一番。” 李存勖高兴道:“听说蜀地盛产宝物,难道是郭爱卿特意为朕寻来的延年益寿之物?好,朕这就召各位太医前来一观。” “等一下。”柴守玉拨帘而入。 第34章 威慑皇后 今天的柴守玉盛装打扮,看起来比往常更为娇艳。 一袭淡红色曳地长裙将她衬得容光照人,青丝高高地挽成了华髻。髻上插一支七宝珊瑚簪,簪尾还悬着两颗玉白的珍珠。 与珍珠显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乌黑的眼珠子,灵动而不失狡黠,流盼生辉,别有一番风姿。 李存勖看呆了,速速起身去迎:“你的手杖呢,怎么没带?” 柴守玉垂首道:“哪那么娇气,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完看了一眼刘知远和随侍的太监。 李存勖摆手叫他们下去。 “玉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为何打扮得如此明丽?” “皇上喜欢吗?” “喜欢。” “那皇上就什么也不要问,让臣妾静静地陪皇上一天。” 李存勖心中生出疑窦。但他心爱的守玉不说,他便不问。 只见柴守玉从一旁的书柜中抽出一沓宣纸,道:“皇上,咱们来画画。” “好。” “画什么呢?”柴守玉歪着脑袋想,“不如就画臣妾和皇上初次见面的时候。臣妾记得,皇上当时是要纳璇珠姐姐为妃的,只因璇珠姐姐毁容了,这才退而求其次地看上了我。” 她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李存勖心动又心碎。 “不会了,朕以后的眼里就只有你。咱们不画这个,画别的。” 柴守玉想了想:“那就画臣妾被刘皇后折磨得生不如死,皇上如天神一般降临的那天。皇上的英姿,臣妾到现在还记得。” 李存勖更心疼了,握笔的手都在发抖。那样的场景,他每回想一次,就痛一次。 他扔掉笔,说:“玉儿,咱们不画了。” 柴守玉默默地拾起来:“画,今日若不画,臣妾怕……” “怕什么?” 柴守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要不我们就画开心的日子。皇上画什么,臣妾就看什么。” 李存勖把这两个多月两人在一起的“幸福”与“甜蜜”全部回忆了一遍,一张张诉诸笔下。每一张中的柴守玉都是那么娇俏可爱,又灵气逼人。只是脚上有伤,身边不乏手杖与搀扶的宫女。其中还有一张,是李存勖亲自为柴守玉换药。 他看着她烂穿了孔的脚底,想象着她在雨夜里是如何的奋不顾身。 画着画着,他的心一片柔软。像云,只要轻轻一吹,就能落下绵绵的雨来。 李存勖的眼睛很干,心,却早已湿了一大片。 他献宝似的将画碰到柴守玉面前:“玉儿,朕画好了。” 不经意低头一看,看到柴守玉满目泪光。 “皇上,臣妾会永远记住一生中最幸福的这段时光。”她说。 这话带给李存勖巨大的恐慌。 “发生什么事了?你要离朕而去吗?你听朕解释,朕封刘氏为后,完全是为了你。” “我知道。可如今要离开的不是臣妾,而是皇上。” “此话何解?” 柴守玉打开了桌上的木盒:“皇上喜欢臣妾,是因为皇上中了情蛊。皇上中蛊后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臣妾,所以才会对臣妾情有独钟。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臣妾什么都不是。这盒子里,装着郭大人千辛万苦去蜀国找来的解药,一旦服下它,皇上就会忘了臣妾……” “不可能!”李存勖浑身发抖,“太医从来没有对朕说过。” “他们是怕皇上担心,故意瞒着。这蛊虫虽不致命,却会消耗人的气血。皇上难道没发现,这些日子御膳房做的多是药膳,里头搁的全是人参、灵芝、鹿茸、雪莲……” 李存勖的心如低悬的月,眸光里的色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近来他总是心痛,比以往四十年都要来得多愁善感。太医请脉也变得格外频繁,开给他的尽是些大补之药。 他从前纵情声色,的确勒令太医院给他好好地调理,可自从爱上柴守玉以后,他再也没有宠幸过谁。他在等,痴痴地等,等着柴守玉的伤快快好起来,等着将她拥入怀里。 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和克制,这令他更加兴奋与期待。他要以后位作为聘礼,让她名正言顺地坐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柴守玉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这感情不是发自肺腑,而是被一条蛊虫操控着。 他是天子啊,怎么可以成为一具连自己的爱情都做不了主的傀儡。 李存勖倒退几步,琉璃盏上印出他煞白的脸。 窗外檐牙高啄,廊下挂着成串的宫铃,祈福的清音在扶疏树影里碰撞,坐着风缓缓地传至空旷的殿内。帝王的尊严与荣耀跌碎在李存勖的脚边,他颓然地抓起架子上的一坛酒。 宫中迎其好,处处皆设有酒架。 柴守玉重重地推开他,夺过酒坛推掉封泥。烈酒暴雨般洒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都透着湿凉的悲意。 她被白酒的烈味儿呛到,咳声剧烈,苍白的手抱住沉重的画纸,撞向一旁的莲花灯。火焰窜天而起,柴守玉站在火光里。 她悲怆哭泣:“臣妾是靠着皇上的爱活下去的,失去皇上,臣妾生不如死。” 画纸迅速燃成了灰,变成地府的记忆。 李存勖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心口疼得不堪忍受。他蹲下腰,感受到足三里穴强烈的跳动。手指抠在大红的氍毹上,扒出深深的痕迹。 柴守玉收回了眼泪,展颜一笑。这笑如流淌在明媚春光里的一脉泉水,穿过李存勖的眼睛汇入他的心田。 李存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滴泪从颊边滑落。理智彻底被情绪吞灭,他扯下了厚厚的窗帐。 柴守玉被整个裹住,身上的火在窗帐里熄灭。李存勖抱着她的脑袋,痛哭出声:“玉儿,朕不能没有你。” 柴守玉嘴角泛起得意的笑,这笑容一纵即逝。她看着李存勖很辛苦地将窗帐剥下来,目光在她身上徘徊来徘徊去。 她“虚弱”道:“皇上,我没事。” 她不可能有事的。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善之善者也。若非有十分的把握,她不会用此策略。就算她愿意涉险,郭威也不会同意。 她的肌肤与里衣上,细密地涂了一层滑石粉。此粉无色无味,耐火性强,只是抗黏,与珍珠粉一道混水拌匀就能解决。 同样的试验,华阳宫中已经上演数遍。试验之人不是柴守玉,是她最值得依靠的小哥。 太医们背着药箱匆匆而来,见到御书房内一片狼藉。 谁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皇帝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法。 院正激动得快要老泪纵横:“皇上,听说郭崇韬郭大人在蜀国皇宫找到了好东西。” 李存勖抓起桌上漆黑的小盒子:“你说的是这个?” 院正甚是忠心,伸出双手道:“臣愿代尝。” 李存勖没有将盒子递给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了里头漆黑的药丸,手指微微用力,那药丸就化成了齑粉。 院正面如土色,扬手就想去捧,李存勖帝袍一挥,那粉末散得无影无踪。 江山似锦,他的眼中就只有一个柴守玉。在众太医惋惜的目光中,他缓缓对柴守玉说出四个字:“宁死,不忘。” 柴守玉迎上他的目光,略带委屈:“臣妾的裙子被火烧坏了。”她小小的身子罩在雪白的里衣里,软软糯糯的像一只猫。精心准备的宫装上的粉芍药败了一大片,恹恹地染上了焦黑色。 李存勖看着看着,心又疼了。顺手脱下帝服,罩在柴守玉身上。 “不可啊,皇上。”老太医沉痛地劝。 他年迈的身子抖着,不知是为那药丸,还是为了这九龙盘绕的龙袍。抑或,两者皆有。 李存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对着副院正勾了勾手指:“你来,给柴宝林把脉。” 副院正不敢怠慢,仔细地将帕子覆在柴守玉的腕上,片刻后,躬身道:“回皇上,柴宝林只是伤心过度,致损脾脏,将养几日便好。” 李存勖很是自责。 他叱令道:“即日起,由你看顾柴宝林的身体,若有半点不豫,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 刘玉娘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打扮起来更是妖娆无双。 原来还有个王璇珠盖过她的风头,现在唯她一枝独秀。 她穿着一身金丝鸾鸟朝凤绣纹后服,前襟微微地敞开着,修长的玉颈下,露着一大片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腹部因怀孕高高地隆起,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凤冠上华丽的珠帘荡漾着,触碰到她小巧的耳垂。刘玉娘眼中媚意横流,牢牢地盯着御书房的大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她得意地笑着。 她亲眼看着太医进去,期待着皇上能够回心转意。 一定能够回心转意的,她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玉足。 她今天没有穿鞋,莹润的脚指头露在外面,隐约可见雪白脚面及匀称的脚踝,走几步,摇曳生姿。 试问这样的美人,又有几个男人把持得住? 当御书房的大门缓缓推开时,刘玉娘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她伸出一条颀长诱人的腿,在那明黄的身影前搔首弄姿。 只是,今日的皇上,怎么有些矮。不只矮,还瘦了许多。 刘玉娘揉了揉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皇上”。 近了,近了…… “皇上”正朝着她走来…… 刘玉娘来不及收回动作,与柴守玉目光相接。 是她! 怎么会是她? 刘玉娘心慌意乱,感觉到事情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柴守玉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回去。”柴守玉站在高阶之上,轻风吹动龙袍的一角。 她身量虽小,目光却像刀子。光这么无声地站着,就给人一种由上至下的压迫之感。 刘玉娘被这目光割得生疼。 “本宫要见皇上。”她深处迷雾,看不清局势。 柴守玉笑:“皇上是不会见你的。” “不可能,解药已在皇上手中。” “是吗?”柴守玉眼神赤裸,打量着刘玉娘妖娆的装扮,此时的刘玉娘在她眼里,美不过一只猴子,“皇后还是省省力气,有空不如多喝几碗安胎药。” “皇后”二字提醒了刘玉娘,激发了她的斗志,她昂起首,摆出正宫娘娘的架势:“本宫是皇后,本宫要见皇上!” 柴守玉肚子都快笑疼了,五个手指拂过身上的龙纹:“你是皇后不假,满身都是鸾鸟朝凤。可你看看我身上穿的,难道不比你高上九等?” 她步下台阶,迫得刘玉娘不停地后退:“刘氏啊刘氏,任凭你机关算尽,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那个被人扒光了衣服摆在东市售卖的女奴。小时候你斗不过我,现在依然是我手下败将,将来,亦不会变!” 柴守玉尾音铿锵,震得七宝珊瑚簪上的珍珠上下跳跃。 风忽然大了,从她的身后呼啸而过,缠住刘玉娘的手脚,将之整个淹没。刘玉娘僵直着身体,发觉自己一动也动不了。她浑身都是冷汗,置身于巨大的恐慌之中。 她像个没有意识的木偶,小声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柴守玉扫了扫刘玉娘半露的酥xiong,送上最后一句要命的话:“皇上爱本宫至深,亲手将那解药捏碎了,无论将来你们能找到多少颗解药,皇上都不会服用的。” 轰……刘玉娘脑海中的复仇之柱倒塌,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她用手臂撑着地面,感到腹痛如绞。 “本宫的孩子……”她嘶声力竭地喊。 柴守玉没有理她,抖了抖龙袍扬长而去。 刘玉娘在绝望中掀开裙子,看到一抹刺目的鲜红…… 第35章 大礼 太医们无奈地摇着头,从御书房鱼贯而出。 最痛心者,当初院正。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皇上后脑勺中的淤血已散得差不多了,可蛊虫生猛,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皇上的生气。靠着一些补气益血的药物支撑,皇上才能活得好好儿的。 “哎……”他长叹息一声,只能继续用药物吊着了。 能活多久是多久。 幸好李存勖是帝王,有“以天下养”的本钱。 突然,其他太医低叫起来。 “前边有个人。” “似乎是皇后。” 太医们匆匆忙忙地跑过去,看到倒在地上的刘玉娘。 这可了不得!刘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皇上唯一的骨肉,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老院正就是豁出命来,也要将未来的太子给保住。 “快,找几个内侍将皇后抬进殿内。” “是。” 殿前军将领佩刀而立,把老院正拦在了殿外:“皇上此刻心情不佳,不想见任何人。” “臣有要事。” “帝令不可违。” “皇后娘娘动了胎气。” “这……末将前去禀报一声……”片刻之后,殿前军将领出来,摇了摇头道:“末将刚开口说了皇后二字,皇上就大发脾气,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劳太医费心诊治了。” 老院正心沉得像一团吸了水的麻。他本想就近安置刘玉娘,却吃了个闭门羹。当机立断,指挥着众位太医和内侍:“快,抬到章华宫去。” 撒开老胳膊老腿儿,还不忘叮嘱。 “走得快点儿,要又快又稳……” “小心前面的门槛……” “哎呀,你们这帮兔崽子,要急死老头子我啊……” 柴守玉回到华阳宫,给郭威一个“搞定”的眼神。 她就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从御辇上跳下的时候袖子边都带着风。 郭威乍一见到她,吃了一惊。 柴守玉叫太监们回去,走进里边儿的时候转了一个圈:“小哥,你瞅我威风不?” 李存勖永远都见不到这样的柴守玉。 只有在和郭威相处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和她本来年龄相衬的天真与活泼。 郭威稍作细想,就明白了。 “是那昏君披在你身上的?” “嗯。你没瞧见刘玉娘当时的表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动了胎气,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郭威看起来并不高兴,拽着柴守玉走进屋子,关上门,将她身上的龙袍脱了下来,说一句:“可恨!” 柴守玉是他的,理应由他来披衣裳。 柴守玉看出他的别扭,顺势将龙袍掼在地上,在上面猛跺了几脚,神态、语气皆学得有模有样:“可恨!” 郭威被她逗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柴守玉一脸得意。 郭威心情大好,叫她先去把一身的滑石粉给洗了,免得沾在身上,对肌肤不好。 柴守玉愉快答应,将他赶出门外。 等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郭威高大的身影仍然映在窗纸上,猜到他有话要说,复又请他进来。 “小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郭威点点头,掏出一封信:“这是成王殿下飞鸽传书给我的,你看看。” 信中内容跟柴守玉猜得差不多。 成王在外用生命守护李唐江山,而他的女人却饱受摧残。这是怎样不公的命运,又是怎样残酷的现实? 他收到消息的那一日,天正在下暴雨,他就那样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凭大雨冲打。在那漫长的绝望与无助中,他无声哽咽,想起过去与璇珠的种种,心痛得无法呼吸。不知道跪了多久,腿酸麻不堪,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他前方的路。成王骤然起身,拔出了随身携带的佩刀。 他向着天空发出一声嘶吼,从那一刻起他决定不再臣服。 所以,他在信的最后写道:“汝愿随我乎?” 柴守玉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烧了,脸上的稚气迅速退去。她在面对大事的时候,总是这么沉着冷静。 “小哥,姐夫这最后一句不是询问,是肯定。若他不信你,不会给你写这么一封信。” “我知道,成王殿下是在考验我。” “你打算怎么做?” 郭威反问:“看过郭崇韬大人传来的密信了吗?他推荐谁去整治蜀地?” “看过。侍中孟知祥。” 郭威高兴道:“原来是琼华长公主的夫婿,当朝驸马孟大人。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皇上定会答应。接下来蜀国的动静已尽在掌握。皇上会派出孟知祥前去蜀地,待他一到,郭大人自会班师回朝。而成王那边已经追上李继韬,胜败就在这几日。” 柴守玉拈了一块糖糕放进嘴里:“我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些。” 申王、刘玉娘不会眼睁睁看着孟知祥去蜀的。越是风平浪静,就越充满了危险。 郭威宠溺地帮柴守玉擦去嘴边的碎屑,道:“我另有安排。” 申王果然不会安分守己。 他撺掇同父异母的长姐琼华公主,打死了姐夫孟知祥最喜爱的妾侍。 可怜那妾侍腹中,还有孟知祥的亲生骨肉。 孟知祥大受打击,郁郁不得欢颜。 李存勖对赴蜀人选,有了新的斟酌。对外称体恤孟知祥的身体,实为重新考究他对李唐的忠心。 孟知祥一天不出发,郭崇韬就一天回不来。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太医日日熏艾,刘玉娘的胎保住了。虽有流产之兆,但只要按照太医的嘱咐,完全可以顺利生下孩子。 李存勖新派去监督的宦官因郭崇韬没有向他行礼的缘故参了郭大人一本,说自己是代表皇上而来,郭大人却自恃兵权在手,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还说郭大人捞到黄金上万两,白银四十万两,名马一千匹,还有王衍的美姬六十,乐工一百,犀玉宝带一百条。记载在奏疏上的,却连一半都不到。 更为过分的是,郭大人得胜后,住进了降将王宗弼的家里,那王宗弼是个钻营的小人,将所有姬妾和珍宝供奉郭崇韬,然后请求郭崇韬任命他为蜀地镇守长官,郭崇韬收了贿赂,答应在皇上面前保举。 李存勖在奏疏堆里一翻,果然看到郭崇韬命人捎来的保举信,不由得怒容满面,下旨命郭崇韬立马回京。并令六军诸卫事李从袭即刻赴蜀,押也要把郭崇韬押回来。 他终究是念着郭崇韬多次舍命相救,没有赶尽杀绝。 刘知远前来求见柴守玉。 “宝林,郭大人是冤枉的。” 柴守玉知道郭崇韬是冤枉的。 蜀国已亡,蜀地现是属于大唐的,郭崇韬多半是将得来的银两,用在了恢复战后经济、民生上。 而住进降将王宗弼的家里并收受贿赂,则更好解释。 蜀国降将众多,若是大肆屠杀,反而会引发恐慌。最好是进行安抚,以最平和的方式达到最有效的目的。 好在李存勖没有下旨斩杀,柴守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那一日李存勖情绪大波动后,身体是越来越不好,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柴守玉尽量减少与李存勖碰面。更别说故意煽情,引发蛊虫的暴动。 但刘知远却迟迟不肯走,支支吾吾的似有话要说。 郭威鼓励他:“都是兄弟,有难处尽管开口。” 刘知远“扑通”一声跪下:“现战乱已平,小将没有再回蜀国的理由,可小将的妻子在战乱中失散,小将必须前去找她。唯一的机会,就是跟着孟知祥大人一起入蜀。还望柴宝林劝谏皇上,让孟大人早日启程。” “你有妻子了?姓甚名谁,怎么认识的?”柴守玉惊讶于刘知远成亲之快。 “她叫李三娘,是小将在营救王姑娘的时候认识的,我俩情投意合,对着月亮结为了夫妇。在回程路上遇见了散兵伏击,我与三娘就此失散,也曾寻过,却怎也找不到她。为怕耽搁行程,只好快马加鞭回了京。小将现在日夜煎熬,就盼能够入蜀寻找三娘。” 李三娘的名字柴守玉听王璇珠说起过,是个勇气可嘉的烈女子。 若没有她,王璇珠性命堪忧。 柴守玉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且等我细细思量。” 刘知远拜谢后离去。 郭威问:“你有什么办法?” 柴守玉道:“蜀地关键,得派心腹前去。郭大人若有第二人选,定然也会写在信中。他未提及,说明唯有一个孟知祥可以担当。昨日我叫唐离弄来了孟大人妾侍的画像,觉得其眉目甚是熟悉,仔细一想,与伶官署中一李姓女子有些相似。” “你的意思是……” “封那女子为郡主,嫁于孟大人为妾。一来稍稍纾解孟大人的相思之情,二来也算是对琼华长公主的警告。” “不错。”郭威看着柴守玉,越看越觉得她机智过人,“与江山社稷相比,姐弟亲情又算什么。在皇上的眼里,孟大人比长公主要有用得多。守玉妹子,你总是让我惊喜。” 柴守玉被他这么一说,小女儿情态又露了出来,低下头,有些脸红道:“小哥尽哄我开心。我倒想听听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郭威矮下身子,与她平视:“你猜,我联系上了谁?” “谁?” “我大舅哥,柴守礼!” “什么?”柴守玉目瞪口呆。 “卫德军被成王解救后,皇上将之编入了魏州军。我有把握,与大舅哥一道把那魏州军拿下,作为送给成王的第一份大礼。” 第36章 送皇上驾崩 既是给成王的大礼,亦是给李存勖的大礼。 成王曾对郭威有救命之恩,又给予了十分的信任,郭威自然是要执鞭坠镫,替成王的大业开道。 令柴守玉吃惊的并不是小哥与亲哥“勾搭”在一块儿,而是郭威那一声极其自然的“大舅哥”。 她轻声道:“小哥,这样不大好。” 郭威明知故问:“怎样?” 柴守玉道:“你怎么能那么称呼我哥呢?” 郭威理直气壮道:“他都叫我妹夫了,我怎就不能叫他大舅哥?” “你胡说。”柴守玉嘟起嘴,扭过了身去。 郭威将她的身子扳回来,一本正经地解释:“真的,我们在战场上就认识了,他还看了咱们的通信,并且告诉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说你生来握玉,牛大的力气都打不开,而我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郭威珍重地从怀中摸出柴守玉送他的血玉,正是这血玉支撑他在沦陷的邢州活下去。 在那一段漫长的黑夜里,血玉是仅剩的火把,照亮了他的生路,让他即使身在地狱依旧存了活下去的勇气。 他忍住了鞭打,忍住了黥刑,带着脖颈上的耻辱,只为用力爱一人。 柴守玉想起过去的种种,眉目中有了动容之色。伸手一摸,血玉上还带着郭威的体温。她把血玉攥进手心里,感受着命运的馈赠。 郭威用他的大手包裹住柴守玉的小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守玉妹子,我以前从来不相信什么缘分天定,可自从遇见你,我深信不疑。” 柴守玉心中一动,她又何尝不是呢。 在一个个无人的夜晚,她总是看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地想,小哥是与她有着几世的缘分,才能换来今生如此特殊的遇见。 想着想着,小哥便在她的心里扎了根,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爱的萌芽便破土而出。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一个故事里只有两个人,这样的爱情刚刚好。 郭威坦白地将他与柴守礼的战场友谊和盘托出,原来这一切都是郭威的“阴谋”。他听说柴守玉有个哥哥在卫德军里,想方设法地套近乎。在一起合作攻打叛军的时候,郭威好几次奋不顾身地救了柴守礼,两人的关系日益密切,柴守礼自然而然就站在了郭威那边。 柴守礼与柴守玉一样,看人从不为门第、家世束缚。他们兄妹俩看法一致,都觉得郭威是个人才。 两人在军营里勾肩搭背,一个喊“大舅哥”喊得欢,一个叫“妹夫”叫得勤,一点儿也没问过远在洛阳的柴守玉愿不愿意,就这么把亲事给定下了。 有空的时候,柴守礼还给郭威讲柴守玉小时候的故事,听得郭威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杀敌的时候更加英勇。 柴守礼还说了,等到战争结束,他就帮郭威在爹娘面前说好话,无论如何都得让郭威娶到自家妹妹。就好像柴守玉没人要似的,急急忙忙地塞出去。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郭威还交出了两人往来的通信。 柴守玉打开一看,两人果然是以“大舅哥”和“妹夫”相称,听那语气,简直比亲兄弟还亲。这两个她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就“沆瀣一气”,将她的一生给定了。 别说,定得还挺让人满意。 信中,郭威托付给大舅哥一件大事。 李继韬兵败而逃后,李存勖当即召回了卫德军,与魏州军合并在一块儿。他始终不能相信成王,不敢给予他太多的兵马,更不肯挪出足够的银子,去喂饱在外奋战的将士。 堂堂卫德军无用武之地,被派去戍守河北道的瓦桥关。 瓦桥关,是成王回京的必经之路。 他们是打仗的士兵,满腔热血只为上阵杀敌。可现在皇上不光折断了他们的翅膀,更是让他们成为了饱受良心煎熬的小人。 卫德军被叛军围攻之时,是成王李嗣源带着潮水般的铁骑迎风而来,那高呼的喊声撼地动瓦,响彻了整个邢州。 银盔铁甲,旗帜高举。成王带着一身的风霜,用一杆铁枪护住了整个卫德军。 可事后皇上却给魏州军都将杨仁晸写了封密旨,叫他在瓦桥关等着李嗣源。没有皇上的旨意,不得放李嗣源入关。 柴守礼作为杨仁晸最信任的小将之一,偷偷地打听到了这个秘密。郭威交代他的任务,就是找个合适的契机,将密旨的内容稍作润饰,传播到魏州军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个契机,随着国库的例行清点,来到了。 李存勖看到空空如也的国库,雷霆大怒。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刘玉娘。 他悔不该当初错爱了刘玉娘,将国库大权交在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手上。现在国库失窃,他怀疑是刘玉娘暗度陈仓。 一气之下,几乎要让刘玉娘血溅三尺。 是诚惠和尚拦住了他:“皇上,莫要忘记为柴宝林挡劫之事。再则,留下皇后,才好慢慢追踪银子的下落。” 柴守玉是李存勖的命,他迅速地冷静下来:“大师可有妙计?” 诚惠和尚高深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 伶官景进恰在这个时候求见,李存勖心中一喜。 “尔可是为国库一事而来?” 景进道:“臣愿为皇上分忧,以解大唐燃眉之急。先唐律云: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田地是由人口划分,征收租、庸、调的依据就是人丁。凡大唐子民,都应上缴与田地同等的税收。现北边成王虎视眈眈,南边郭崇韬又存了异心,国库急需银子,只能由百姓承担,危难时刻,提高税率亦无不可。”李存勖征询似的望了诚惠一眼,诚惠点了点头。 李存勖受到了鼓舞,登时封景进为银青光禄大夫,负责在民间落实赋税,并时时打探成王李嗣源的消息。 景进领命而去,在民间大肆搜刮,若百姓交不上银子,就抓了他们的妻女前去变卖。人间变成了地狱,遍地都是哀嚎。景进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李存勖看不到这一点,只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他还晋封景进的官爵,授之“上柱国”的称号。 柴守玉光明正大地翻了景进上交的账目,发现存在很大的问题。据禁卫军打探到的消息,景进光在附近几个城池搜刮到的白银就有几十万两,报上来的却只有几万。还有珍宝、古玩的数目,似乎也少了许多。 他要这么多的银子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当初皇帝身边的那个内奸,多半就是景进。他从一开始就是申王的人,假扮成伶人入了宫。 郭威做事缜密,命禁卫军偷偷去查。可惜景进与申王自有洗银之法,短时间内不能窥其端倪。 柴守玉沉思片刻,道:“你去查申王府最近的用度。” 手中有银,吃穿自然会跟着讲究。申王并非两袖清风之人,见微可以知着。 结果与柴守玉想得一样。 申王这是自掘坟墓。 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 景进变本加厉,在民间行事愈发乖张。 他为了获得李存勖更多的信任,也为了给申王多囤银子,不惜将手伸向了魏州军,就连他们的妻女都不放过。 所抓女眷不计其数,马车不堪重负。景进又征来牛车,将军士的妻女一趟趟地运往奴市。 要知道魏州将士降唐以来,屡立大功。天子不但不加以抚恤,还夺其银钱鬻其妻女。他们心中恨意难平,大有起兵反叛之意。可惜都将杨仁晸是个愚忠之人,在军中用言语安抚。 郭威的计划正式实施。 由柴守礼带头,在军中传播谣言,说皇上之所以由着景进横行霸道,完全是因为放弃了魏州军。皇上疑心深重,担心魏州军襄助成王举事,所以征收银两练兵,就等有朝一日歼灭魏州军。 将士们的怒火燃到了高潮。 魏州军中,有一小兵名叫皇甫晖,为人勇猛无敌,却因暴躁易怒一直升不了官儿,被柴守礼给盯上了。他故意设了个赌局,找人联手坑掉了皇甫晖仅剩的一点银子,皇甫晖被逼到绝境,拿着兵器就去找杨仁晸。 皇甫晖一边走一边想:若不是杨仁晸愚忠,老子何至于走到如斯境地! 到了主帅的帐篷,他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凭借过人的身手将杨仁晸压在刀下,说:“昏君不仁,将军理应起事。”起事了就可以推翻昏君,推翻昏君就能过上好日子。 杨仁晸却不肯答应:“明主在上,天下一统,皇上手下精兵锐甲,不下数十万,尔食君之禄,怎可如此大逆不道?” “放屁!”皇甫晖狂笑一声,当即斩了杨仁晸的头颅。杨仁晸帐边将领无数,竟无一人为他出头。 皇甫晖稍一鼓动,军士便群起响应。他喝了半坛子烈酒,提着杨仁晸的脑袋就去找裨将赵在礼。赵在礼见到这个阵仗,吓得差点尿裤子,双手双脚并用,飞一般地爬上城墙。 皇甫晖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带,将他整个从墙头上拽下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你若不听我的,我就送你去和杨仁晸作伴!” 赵在礼半个p股蛋子露在外边,带着哭腔道:“干什么这么吓人呐,你咋个说,我就咋个做,不行嘛。” 皇甫晖道:“行。” 第37章 皇后分娩我提刀而去 都将杨仁晸已死,裨[ pi ]将赵在礼自封兵马留后。 在皇甫晖的逼迫下,魏州军于当天夜里就烧了魏州大营,进入邺都。 皇甫晖初尝权势的甜头,勒令赵在礼封他为马步军都指挥使。一到邺都城内,大肆抢掠。所作所为,大类俱进。 权势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放出人心底的猛虎。 他杀红了眼,心中只有一个声音—— 灭昏君,行天道! 北边大乱。 李存勖收到消息,惊怒交加。几度想要下旨召郭崇韬回来平叛,却迟迟落不了笔。 作为帝王,他有太多的顾虑。 柴守玉窈窕的身姿出现在御书房,适时献策:“皇上莫急,北固然要守,南亦不可不防。臣妾听闻伶官署李茹姿容秀美,与驸马爷之妾略有几分相似,若将她赐予驸马,或能换得驸马的衷心。二来,也可使李茹成为皇上的眼睛。” 李存勖眼前一亮,道:“此计甚好。朕这就下旨,命孟知祥速去蜀地。玉儿啊,你真是朕的福星。” 他的一双眼毫不掩饰地在柴守玉身上打量,突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佳人如此聪慧,朕多想一亲芳泽。” 柴守玉闪身躲开:“家国有难,望皇上专心朝政。臣妾就在皇上身边,难道皇上还怕臣妾跑了不成?” 李存勖腹中火热,招了招手道:“玉儿,让朕好好看看你。” 柴守玉远远地站着,装成伤痛发作的样子倚在廊柱之上。 李存勖没有逼她,眸中闪烁着对未来的向往:“玉儿,你闻闻,窗外的桂花开得这样好,连空气都变得甜津津的。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郭崇韬的军队想必已大胜叛军,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过了年你又长大一岁。” “皇上想说什么?” “朕要封你为后,昭告天下,作为你十四岁的礼物。” “如此,臣妾谢过皇上。” 柴守玉并不稀罕。 她只愿时时刻刻和小哥待在一块儿。 现如今战事迭起,小哥越来越忙。好几次柴守玉想要找他,都不见他的踪影。 某一日,郭威披着一身风霜来到屋内,目光沉痛,几度想要开口而不能,后捂住眼睛,黯然地红了眼睛。 柴守玉从没见过如此颓废的郭威,紧张地伏在了他的腿上:“小哥,发生什么事了?” 隔着衣料,郭威感受到柴守玉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叹一声,道:“郭大人没了。” 柴守玉遽然起身,东珠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她有了一瞬间的呆滞,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是啊,郭大人英武盖世,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呢? “是不是……是不是申王和刘玉娘干的?”她抓住郭威的胳膊,说出心底的猜测,尽管不愿意面对,却还是要忍着锥心之痛去探查真相。 郭威点头。 尽管监军的宦官李从袭屡屡送消息回京,郭大人有意常驻蜀地,具自立为王之野心,可柴守玉时时在皇上身边劝谏,皇上再如何疑心,也绝无杀郭大人之意。现孟大人已在奔赴蜀地的途中,皇上就更没有理由痛下杀手。唯一的可能,是申王和刘玉娘联手。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柴守玉颤抖着问。 “是凤印。” 郭崇韬死于凤印。 宦官李从袭是皇后的人,处处与郭崇韬为敌。郭崇韬打仗数年,早就领教过监军太监的厉害。他不愿送礼,与李从袭的关系日益恶劣。 一日,李从袭以皇上来旨的名义召郭崇韬议事,说事关机密,只有他一人方可知道。郭崇韬不疑有诈,孤身入屋。 突然天降一根铁锁,绊住他完好的那条腿。他本就是个跛将,年事又已高,且对“自己人”李从袭从不设防,所以陷入了圈套。 李从袭大喜过望,立即召唤出左右伏兵,用铁楇活活打死了郭崇韬。 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终究没有死在沙场之上。他绝望地睁大眼睛,被人打得脑浆迸裂。 咽气的时候,那眼睛还是睁着的。 死不瞑目啊! 郭崇韬的心腹们听到动静闯进来,看到的就是主将身死的悲怆场面,他们扬言要杀了李从袭为郭大人报仇,李从袭却不慌不忙地拿出了皇后的教令。 他展开来念:“郭崇韬枉顾圣恩,企图叛变,本宫赋尔职权,可以一切手段诛之。” 上面,盖着金光闪闪的凤印。 原来诚惠和尚的吉凶之论,是为了今天。 柴守玉沉痛地闭上了眼,复又睁开,眉目间的伤痛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与狠厉。 她朗声道:“小哥,跟我走。” 诚惠和尚随侍圣驾,正在给皇上讲经。 他说:“无为即是治。”意思是皇上只要安心坐在宫里,无论各地叛军闹得多欢,只要皇上岿然不动,fo祖就会保佑于他。 因为诚惠有大量功德,愿为皇上加持。 说到一半,柴守玉闯了进来。她拔出了郭威腰间的横刀,两只小手将之握住,对准诚惠,劈头就砍。诚惠惊呼一声,矮身就往桌子下钻。 柴守玉低声喝道:“小哥,给我摁住他!” 李存勖连忙去拦:“诚惠乃真神下凡,身有毒龙五百。滹沱河水患犹在眼前,玉儿切莫莽撞。” 柴守玉从他胳肢窝儿底下钻过去,一脚踩住诚惠的袍子。郭威拽住他的两只脚,将他整个掼在了地上。 诚惠只觉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五一不疼。 柴守玉没有一丝犹疑,一刀钉在他的胸口。 她当着皇上的面儿,把诚惠给杀了。 皇上痛心疾首:“玉儿,你……” 柴守玉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人我已经杀了,皇上想怎么办?若要臣妾性命相抵,皇上拿去便是。” “朕不是这个意思……” “很好,那臣妾先行告退。” 李存勖奈何不了柴守玉,吼住了郭威:“你给我站住。” “皇上所为何事?” “宝林为何要斩杀诚惠大师?” “因为郭大人死了。” 李存勖还没收到消息,皱着眉头问:“哪个郭大人?” “持丹书铁券,可免十死的枢密使,郭崇韬郭大人。” 这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得李存勖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从没下过这样的圣旨,郭崇韬怎么可能死呢。 “你给朕把话说清楚!” 郭威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存勖眯着双眼,疑心远远超过伤痛:“郭侍卫倒是神通广大,比朕先一步得到消息。” 郭威不打算隐瞒:“皇上不知,是有人拦着不让皇上知道;臣得以知晓,是因为臣是郭大人的亲卫,亲卫之间,自有一套通信的办法。” 历朝历代的官员都会在暗地里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是可以摆在桌面上的秘密。只要他们安分守己,统治者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威如此坦白,他倒也无话可说。 只是别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根本就不将李存勖放在眼里。李存勖感受到巨大的背叛,心力交瘁。非但如此,皇甫晖所带领的叛军亦无人可以压制了。 他目光中怒火熊熊,一拳砸在了书桌之上:“朕要杀了那个贱人!” 郭威善意地提醒:“柴宝林已提刀而去。” 李存勖忙飞奔出殿外,朝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追去。郭威随行在侧,很快就赶上了柴守玉。 李存勖到底是心疼守玉,召了个太监背起守玉。三人一道来到章华宫外,恨不能将刘玉娘生吞活剥了。 刘玉娘听闻皇上前来,喜出望外,扶着镜子照了几下,觉得自己美若天仙。正要出去见驾,看到一脸怒容、犹如女煞的柴守玉。 天地在此刻显得苍茫浑浊。 柴守玉沉默着逼近了。 她什么话也不说,挥手就是一刀。刘玉娘侧身躲过,心惊胆战道:“柴守玉,你疯啦?” 柴守玉道:“我来为郭大人报仇。” 刘玉娘心中惶惶,兀自狡辩:“本宫身为皇后,有责任替祖宗的江山扫平障碍,于理于法,本宫都没有做错。大唐律法明文规定,皇后教令等同于圣旨,你若是不服,大可召集文武百官更改律法。” 柴守玉冷冷道:“大唐律法亦有云,功臣良将不得杀。郭大人手持皇上亲赐丹书铁券,岂是你区区一个妇人可以诛杀的。刘氏,你残害忠良,我柴守玉今日就替天行道!” 说罢一刀砍出,割在刘玉娘大腿之上。 刘玉娘到底比柴守玉大上三岁,力气也大了许多,她抱起一个花瓶,径直往柴守玉脑门上砸去。 郭威眼疾手快,一拳将那花瓶打飞。而李存勖早就控制不了体内的怒火,抓住刘玉娘的头发扬手就是两个耳光。 他对柴守玉连句重话都不敢讲,刘玉娘竟然敢当着他的面砸他心爱的女人。李存勖一眼扫到另一个花瓶,冲着刘玉娘的脑袋砸了下去。 刘玉娘痛呼一声,从头顶处流下两道狰狞的血迹。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捂着肚子低声哀求:“皇上,臣妾要生了。” 才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 刘玉娘骇得魂不附体,只能以孩子作为乞怜的借口:“皇上,臣妾给他取好了名字,就叫继岌好不好?他一定长得像您一般英武,眉目之间全都是你的影子……” 第38章 皇后产子 不妥 李存勖动摇了。 他多想有个孩子。 江山万里,无人继承,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 现在刘玉娘被他打得要早产,孩子的性命就在生父一念之间。 刘玉娘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浪头一波又一波翻滚着袭来,嘴角溢出痛苦的呻吟,她不停地挣扎,抱住皇上的小腿哀泣:“皇上,虎毒不食子啊!” 李存勖被此言一激,浑身剧震,为难地看了看柴守玉,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是想要儿子的,但更不想失去柴守玉。他在两难的处境里犹疑,像一只痛苦的豹子。 “皇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不为了自己,你也要替李家的列祖列宗着想啊。否则他日下得黄泉,你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刘玉娘形容委顿,声音却无比凄厉。她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咆哮着唤回李存勖的理智。 她的每一句话都敲在了李存勖的胸腔之上,牵动着李存勖心口的痛。 “想要儿子”的欲念越来越强烈,李存勖终于闭上了眼。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嘴唇翕动:“玉儿……” 话尚未出口,小太监恭敬的声音响起:“韩贵妃到。” 韩玲着一身樱紫色宫装,仓皇地步入大殿。大约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头上的步摇也未扶稳,就那样松松地插在发间,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气度。 她跪在天子脚下,哀痛欲绝:“郭大人被奸佞所害,臣妾深感痛心,刘氏此番行径,不亚于毁我大唐长城。她犯下如此重罪,就算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臣妾怜惜皇上,还望皇上听臣妾一劝。” “臣妾无能,陪伴皇上二十余年都未能有孕,宫中姐妹众多,也不曾有一人顺利诞下皇嗣。朝中一日无太子,社稷便一日不能太平,还望皇上为了天下安宁忍辱负重,让刘氏把孩子生下来。” 李存勖眨眨眼,伸出一个手指稳稳指向柴守玉所在方向。 韩玲会意,当即对柴守玉道:“刘氏失德,孩子不宜由她教养。若妹妹喜欢,大可以将孩子抱到华阳宫去。本宫与妹妹情同姐妹,对此毫无异议。” 柴守玉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 韩贵妃为什么而来,目的十分清楚。 她想当孩子的娘亲。 母凭子贵,皇上或许能多看她几眼。将来孩子继承大统,她还能名正言顺登上太后之位。但她心思迂折,不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而是用这种弯弯绕绕的方式暗示柴守玉,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柴守玉恩宠过盛,已成韩玲心腹大患。刘玉娘一死,她势必将矛头指向柴守玉。 柴守玉没有多余的心思对付她,也从来没把她当成自己的敌人过,将横刀收入郭威腰间刀鞘之中,仰起了坦荡的脸:“妹妹年纪尚轻,不懂如何抚育孩子,姐姐心思细腻,照顾孩子再妥善不过。” 韩玲脸上浮现一抹喜色,看向柴守玉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亲亲热热地抓住柴守玉的手,温言道:“本宫亦没有经验,一人哪照顾得过来,妹妹若不嫌弃,不如和本宫一起抚养……” 柴守玉打断了她:“妹妹年少贪玩,难当大任。皇子的母亲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姐姐。” 韩玲会心地笑了,对着身边的太监道:“还不快去请太医和稳婆。” 刘玉娘听着她二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孩子的去处,痛苦地咬破了下唇。 太医很快就到,给刘玉娘号脉后说:“还来得及挽救。” 刘玉娘被嬷嬷们抬着进了内室。 柴守玉等人在外面等。 天空中惊雷炸响,炸裂了浓浓的阴云。人间传来一声啼哭,是小皇子落地了。 嬷嬷抱着个襁褓出来:“恭喜皇上,恭喜两位娘娘,是个男孩儿。” 说完揭开一个角落,孩子的脸便露了出来。皱巴巴的,极为小巧,因是早产,先天似有不足,那呼吸听着端是急促,喉间似乎还卡着痰。 太医下跪请罪:“皇上,皇子身体虚弱,患有哮症,臣死罪。” “可否医治?”李存勖紧张道。 “精心调理,方可长大成人。” 李存勖在此刻开始后悔对刘玉娘动手,他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刘玉娘只是一个容器,他跟容器置什么气?等她失去价值以后,再摔碎也不迟。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李存勖看着小皇子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眉眼,心中荡漾起别样的柔情。 他抱在手里哄了一会儿,越看越喜欢。郑重地把孩子送到韩玲怀中,拍了拍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韩玲觉得人生圆满了。 刘玉娘失去了生存的价值,李存勖欲杀之后快。 太医替她求情:“皇子体虚,周岁之前恐有危险,留着生母,或有他用。” 他说的是大实话。 李存勖思量几许后,道:“留着便留着,送去浣衣所。” “今日就送?” “今日就送。”李存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柴守玉的脸色,“跟那边的人打声招呼,不必给她好脸。每天洗衣量不得少于五百件,扫地、打水亦可使唤。冷水喝得,馊饭吃得,如有偷懒,棍棒伺候。” 这比要刘玉娘的命还要残忍。 李存勖讨好似的望向柴守玉:“玉儿,你看朕这样安排如何?” 柴守玉道:“皇上安排,自是极好。” “好。”李存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即刻将刘氏拖出来。” 第39章 皇后的孩子 刘玉娘生不如死。 她刚生完孩子,随时有可能血崩。医女给她胡乱地用了些止血药,就对她不闻不问。 她的身子非常虚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由着太监们将她拖到李存勖面前,再用力地甩在地上。 李存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命人将之带走。 刘玉娘身子疲软,失血过多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她低声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 柴守玉凝神细听,听清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七个字。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微乱的衣衫,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淡淡道:“你坏事做尽,换来这个结局,不知在浣衣所劳作时,会否沉恨细思?本宫观你一生颠沛折转,诚不如柳絮,柳絮自由自在,犹解嫁于东风,而你百般谋算,却什么也得不到。” 刘玉娘眼睛睁大,几许血丝含在其间。柴守玉再不愿与她多言,转身离去。 李存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柴守玉驻足侧首:“皇上,臣妾没事,休息一下便可。这子嗣来得不易,万要细心照顾。刘氏虽狠毒,皇子到底是无辜的,你若不去看他,宫中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难保不会轻慢了他。” 句句诚恳,像是发自肺腑。 李存勖踟蹰片刻后,终是听取了她的意见:“好,朕这就去安顿皇儿,你回去多多休息,朕一有空便来看你。” 柴守玉拒绝了:“臣妾这次倦得很,没有三天三夜缓不过来,皇上若真心体恤臣妾,暂时先不要过来了。” 她神色冷冷,丢下这一句话就走了。 郭崇韬之死带给柴守玉的打击是巨大的。 心中的豁口拥堵,看不见天光。 她身上的棱角锋利,从不曾有过屈服,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被命运追逐的逃犯,被无形的枷锁扼住了咽喉。 她一路走回了华阳宫,跌跌撞撞。当宫门关闭的时候,她以面贴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个只见过一次的老将军带给她深刻的印象,忠义正直四个字就像是为他而设。他用一条腿支起了这个天下,天下却没有以同样的力量回报他。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是多么的无力,无力到保护不了一个伟大的英雄。 柴守玉麻木地站着,听到远处响起了云板的敲击声,紧接着是一阵哀乐,一声一声都透着冰凉。 人都死了,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那个顶天立地的郭大人,忠肝义胆的郭大人,豪气干云的郭大人,保家卫国的郭大人,再也回不来了。 柴守玉终究是低估了野狼在饿极时候的反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颓然地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郭威伸手抱住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点一点亲吻掉她的眼泪,用自己的柔情去融化她心中的冰雪。 两人在风里紧紧相拥,无言是最好的宣泄。 许是老天爷也在为忠良的离世而感到伤心,一连几日都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北方传来捷报,说成王李嗣源成功斩杀叛贼李继韬,即日起返回洛阳。 李存勖心惊胆战,唯恐勒令魏州军拦阻之事被成王知晓。万般无奈之下,想出一个“以毒攻毒”的策略—— 命李嗣源率兵讨伐皇甫晖之乱,探其忠心。 李嗣源受命攻向邺都,李存勖逐渐放下心来。 南方也不太平。 随行的琼华长公主来信告知兄长,说夫婿孟知祥有叛变的心思。李存勖想到郭公之死,将信束之高阁。 一个忠臣已间接死在他的疑心之下,他怎能看着另一个忠臣也步入万劫不复。 这个不寻常的秋天,就在阴雨绵绵中渐渐过去。 皇子李继岌满月那天,李存勖昭告天下,封长子李继岌为皇太子,酬谢天恩。百官山呼万岁,给阴郁的帝都笼上一层祥色。 而此时在浣衣所的刘玉娘身子已经废了,时常腹痛流血,那疼痛从中央蔓延到每一处骨节,非常人可以忍受。 浣衣所的嬷嬷受了柴守玉的命令,时时刻刻盯紧了她,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每天都在想: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什么时候可以死? 她是意志多么坚定的女人,终究在这场无声的厮杀中输得一败涂地。有一天,她在洗衣服时听到一阵昂扬喜庆的乐声,与以往的伶乐有所不同,算一算日子,是她孩儿满月的日子。她拉住嬷嬷,卑微地询问。 嬷嬷提起一桶冷水浇在了她的头上,愤怒地呵斥道:“别做梦了,那不是你的孩子,皇上已经说了,太子的生母乃是贵妃娘娘。” 刘玉娘趴在湿哒哒的水里,眸中看不清情绪。 一日,柴守玉正在看邺都布防图,韩贵妃的贴身宫女小莲匆匆而来。一见到柴守玉,她就拜倒在地上:“奴婢见过宝林,求宝林救命。” 她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无依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柴守玉料想是贵妃宫中出了大事,忙去搀她。 “起来再说。本宫与贵妃娘娘姐妹情深,自当互帮互助。” 小莲却不起身,身子不停地抖动,在听到柴守玉的话后,泪水滚滚而落:“求宝林救救奴婢的姐姐,也救救太子。贵妃娘娘根本不相信姐姐,想要把姐姐处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说。”柴守玉预感到大事不妙。 小莲哭得不能自抑,说话时断断续续:“有人加害太子……太子啼哭不止……太医看了,说再这样下去,太子他……太子他活不过两个月……” 柴守玉心中一惊,自己并未对太子下手。说到底李继岌只是一个襁褓婴儿,她再怎么恨刘玉娘也不会迁怒于孩子。 皇上老来得子,更是宝贝得不得了。 那么,是韩玲吗? 不,太子是韩玲最大的依靠。她不曾出手对付过刘玉娘,太子长大后绝不会恨她。 那么,是谁? 柴守玉立即起身,道:“带本宫前去瞧瞧。” 唐离叫住了她:“外面天冷,容我给姑娘找件大氅。” 披上身之时,唐离轻轻地在她耳边诉说:“郭侍卫可多次叮嘱,叫我一定要注意姑娘的身体,否则他饶不了我,非找我打上一架不可。” 柴守玉忽然觉得没有之前那么惊慌了,心里从容了许多。 老远就听到一阵求饶的哀泣,是小莲的姐姐在受杖刑。柴守玉迈入贵妃宫中,示意贵妃不要再打。 韩玲一脸怒容,在看到柴守玉后化为深沉的悲伤:“妹妹你有所不知,本宫的孩儿快要被这贱婢害死了。” “姐姐莫急,可否与妹妹说说。” “都是这贱婢没有好好照顾我的继岌,害得继岌……”还没说完,内室之中又传来一声啼哭。韩玲急切起身,扯着裙摆跑向内室。她是真正把太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在抚养,此刻已顾不上贵妃的仪态。 柴守玉跟着进去,看到了明黄锦缎中包裹着的小小婴儿。 一个月过去,气色竟半点不见好,哭声细小,就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 韩玲抱起孩子,放在怀中拍哄。一月不见,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就像个真正的母亲,在短时间内有了巨大的变化。可是孩子却一点儿起色也没有,反而越哭越厉害,眼见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韩玲的脸上几乎是带了哭意。 “妹妹,你说姐姐该怎么办?” “叫皇上了吗?” “叫过,皇上疑心是有人加害,但太医查过所有太子用过的东西,没找到结果。现在皇上正在早朝,姐姐我真是束手无策。” 第40章 贵妃宫中惊现厌胜之术 太子之事,即是国事。 李存勖召集太医集中会诊,不应该出现纰漏。贵妃宫里的所有下人也一一盘查,没有得出可靠的结果。 若不是现在战火频起,李存勖怕是连早朝也不上了。 柴守玉好说歹说,韩玲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把孩子抱给柴守玉的时候,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柴守玉轻柔地接过,拨开孩子身上的锦被,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毫无收获。 “太医和医女呢?”柴守玉问。 “小莲,速去偏殿请医女来。” 原来医女随身住在偏殿,可想而知太子病得有多严重。另一个丫头风似的跑出去,没过多久就带来了三个太医。其中一个,是韩家的心腹,副院正。 医女听说过柴守玉的厉害,知道刘后就是被她一手扳倒,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慌张:“回柴宝林,奴婢才疏学浅,实不知太子惊啼之由……奴婢照顾太子尽心尽职,照理说不会出现此种状况……” “你别慌,本宫只是例行询问。”柴守玉知道从医女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抬头望向一旁的副院正,“会不会是早产之故?” 副院正肃容道:“太子体弱,是为气不足之症,经过调养,略有好转。气不足之外在体现之一,就是好静。所以太子自出生以来甚少啼哭,比微臣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乖巧。” “那么,最近太子又为何会如此反常呢?” 副院正为难地叹了口气,惴惴不安道:“臣怀疑,是有人在宫中使用厌胜之术。除了这个,臣想不出别的理由。” 在场所有的人都闻之色变。 所谓厌胜,是属于阴法范畴之中的一种术数,端是厉害,据说能杀人于无形。历朝历代的后宫之中,不乏这些个肮脏手段。若真是厌胜,不免叫人栗栗危惧。 柴守玉盘算了一番,心想太医之言不无道理。 在宫中每一个人都谨言慎行,谁都不敢说出此等骇人听闻之话。所以就算副院正怀疑,也只能憋在心里,一直到见到柴守玉,才下定了决心。 经过多次与柴守玉打交道,他深知柴守玉敢作敢为的脾性与不同常人的智慧,又兼柴守玉是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儿的,就算把整个后宫翻个底朝天皇上也不会怪罪。 柴守玉不再迟疑,对着韩玲道:“姐姐若相信妹妹,将此事交予我处理可好?” 韩玲正为太子的身体伤神,自然是一口允诺:“那就有劳妹妹了。” 柴守玉立即召出所有的太监和宫女,五人一组,对整个宫殿都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放过。包括四周的树,每一棵下面的泥土都要仔细翻看,如有挖掘过的痕迹,定要速速来报。若谁能寻到蛛丝马迹,赏黄金百两,并放之出宫,与家人团聚。 她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但太监宫女们寻了半天,甚至把树下边的泥土全都挖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副院正额间汗水直淌,向柴守玉请罪:“臣妄言了,臣有罪。” 柴守玉叫他平身:“太医医者仁心,何罪之有?太子的身子还指着你照顾,太医劳苦功高啊。” 副院正擦了把汗,感激涕零。 也许真是太子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柴守玉安慰了一下韩玲,思绪纷乱地回到了章华宫。郭威见她面色不虞,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 柴守玉蹙着眉头,向她的小哥倾吐心事,将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个遍,无奈叹息:“小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那小孩软软糯糯地躺在襁褓里,一双眼睛澄澈干净,他是与李存勖、刘玉娘截然不同的个体,来这世间从未作过恶。柴守玉再怎么心如坚石,在见到孩子的那一刹那也软化了。 “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哭累了,便睡着了。只有累的时候,他才会睡着。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会在睡梦中惊醒,反复啼哭……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治不好这个病……” 郭威眼中的神色深浅莫测,迟疑片刻道:“也许我们疏漏了什么。” 柴守玉一听这话,就知道小哥想出了办法:“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郭威道:“韩贵妃到底年纪大了,身子也不硬朗,所有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陪着太子,一定是有人与她交替着陪太子睡觉。” “本来是小莲的姐姐小青,现在韩贵妃将她毒打了一顿,没有一个月是起不来床了,估计又要择一个新的……”柴守玉说着说着,眼睛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叫唐离代替小青前去陪太子睡觉!” 郭威点了点头。 唐离会武,除了韩妃无人知道,习武之人生性警觉,由她陪伴太子最为稳妥。 柴守玉细细地嘱咐:“你得看紧了小皇子,并留心贵妃殿中的任何一人,有些看着不起眼的细节,往往就是查出真相的关键。” 唐离领命而去。 三日后,唐离回华阳宫报信。 “姑娘,太子身边并无不妥,啼哭照旧,我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 “难道是我多心?”柴守玉闷闷地坐下。宫中若真有如此手段诡谲之人,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唐离这三日都没睡好,揉了揉脖子道:“姑娘,我还要继续陪着太子吗?” “陪,一定要陪。”柴守玉没有别的办法,心疼地看着唐离的黑眼圈道,“我叫太医给你开几个药膳的方子,替你补补身体。” “这倒不用。”唐离打着哈欠,“我就是睡不着。这几天月光太亮,总是照到我的眼睛。想要关窗,想起太医说要保持通风,所以只能蒙被而眠,但很快太子就啼哭起来,值守的宫女立即提灯进来,反反复复,可把我给折腾惨了。” 唐离自然而然地跟柴守玉撒着娇,却不知柴守玉已脸色大变,猛然肩头被重重地握住,听见柴守玉急促的声音。 “你说什么?窗外有月光?” “是啊。”唐离有些迷糊了。 “这几天外边根本就没有月亮!”柴守玉提高声音道,“唐离,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唐离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知道自己犯了错了:“我又要照顾太子,又要盯人,太累了,晚上就觉得很困,所以就没有睁开眼睛往窗外瞧,扯起被子蒙住了眼。” “太子啼哭之时呢?” “太子一哭我就醒了,醒来的时间正好与掌灯宫女进屋的时间一样。” 柴守玉猛然道:“唐离,我想我大概知道调查的方向了。无论是你还是韩贵妃,都将重心放在了白天,以为白天人多手杂,殊不知晚上才是最危险的。” 唐离摇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和韩贵妃轮流陪着太子睡觉,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手?人少之时,最容易暴露了。” 柴守玉对着唐离耳语一番,唐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会?” “是不是,一探便知。不过我们现在,最要紧是要找副院正。唐离,你随我来。” 副院正又一次被召到了贵妃宫里,这一回是悄悄儿的。除了韩玲、柴守玉、唐离三人,其余宫人都被韩玲以发脾气为遮掩撵了出去。 柴守玉指着屋内点过熏香的炉子道:“太医,这可是你亲自配制?” 副院正点头:“是,太子惊梦,所以制作香丸,辅以太子安眠。这是由开元年间宫中香改良而来,取沉香二两细锉,以绢袋盛悬于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慢火煮上一日,再加檀香一两半。因太子年幼,闻不得浓烈气味,所以檀香是以清茶浸泡后,并进行炒制。另加有少许龙脑、甲香、乳香、马牙硝,旋入脑、麝丸之。” 柴守玉自炉中捏起半粒未点完的香丸:“不知太医是否检查过这香料丸子?” 副院正“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因这香丸是他亲手所制,闻起来又与往常没什么分别,所以他并未细致检查,现在柴守玉将之提及,必定是香丸出了问题。他将那香丸捏碎了放在掌中,又伸出舌头尝了尝,少顷,吐在帕子上,愧悔难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息怒,宝林息怒,这丸子确实被人做了手脚,加重了檀香的剂量。因檀香是蜜水里浸过的,又经过炒制,所以气味甚淡,骗过了微臣的鼻子。臣罪该万死,不敢奢求两位娘娘宽恕。” 柴守玉没有急着追究责任,继续问道:“加重檀香,有何后果?” 副院正垂首道:“无它,久燃之,令人昏昏欲睡耳。” 柴守玉心中有数了。 她就知道,唐离不是那等娇气之人,就算白日里再辛苦,夜晚也不至于反应迟缓。她理应在掌灯的宫女进来之前就睁开眼睛,这才对得起女影艰苦的训练。 韩玲听闻此事,哪里还坐得住,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张嘴就要喊人。 柴守玉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道:“姐姐,你这是要打草惊蛇吗?” 韩玲气得面目涨红,声音犹在颤抖:“你有什么好主意?” “主意自然是有,请姐姐等妹妹一晚,今日午夜,我定将那背后之人抓到姐姐的面前。届时要杀要剐,任由姐姐处置。而太子殿下,自会不药而愈……” 柴守玉轻忽一笑,眼中的光芒如春晖跃动。 第41章 你凭什么?凭本宫是未来皇后 柴守玉不打无把握之仗,她这样说,自有她的道理。 眨眼黑夜袭来,香炉里燃起了熏香,唐离依旧如前几日那般,睡在了太子的身侧。 熏香已换,唐离的脑海中十分清醒。她假寐着,直到夜深。 突然,一道光影在她眼皮上闪过,紧接着太子微弱又急促的啼哭声响起,唐离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墙上巨大的鬼影。 原来太子被这鬼影所厌(yā),一日都不得安睡。日夜处于恐惧之中,难怪会哭得那么厉害。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怪声,像筷子在敲击竹筒。 还待细听,那怪声却渐渐弱下去了。 守夜的宫女们听到太子的哭声,如往常一般提着灯冲了进来,却见太子一人躺在床上啼哭,身边的唐离不知所踪。 唐离身姿灵巧,翻出了窗子。她循着那鬼影的来处寻去,看到了一棵桃树。 以及,桃树上挂着的灯笼。 这灯笼是内侍省为庆贺韩贵妃喜得皇子,特意制来媚主。其用料、做工,无一不细。就算风吹雨打,也丝毫不见损毁。 只需定期以细线垂滴添油即可。 唐离用内力震碎了灯笼的架子,看到里面用纸剪成的小人。那小人通过烛火映照到屋内,正好形成了狰狞的鬼影。 此外,她还在茂盛的枝叶内,看到了一个人偶。那人偶长相奇怪,头圆而小,身子却像一根筷子,细细长长的。那“笃笃笃”的声音,多半是由人偶发出。 可人偶只有一个,是怎样发出撞击之声的?唐离十分疑惑,伸手去取。 却在此时,她听到了“咻”的一声。极轻极轻,非内力高深者可闻。 原来那人偶上竟然缠着一根丝线,幕后之人就是以此躲在远处操控。现在行藏暴露,只好收线逃走。 唐离几个纵跃跳到了宫墙之外,看到一个敏捷的黑影。她立即按照之前柴守玉吩咐的吹了声口哨,四周的禁卫军便潮水般向着那黑影涌去。 黑影功夫不错,又兼熟悉地形,一时半会儿,竟抓他不着。 唐离带人一路追赶,最后在伶官署面前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怎么办?”百余名禁卫军等着唐离的指示。 毕竟这里是伶官署,是皇上最为喜欢的地方。许多伶人的地位,甚至比大臣还高。但凡想要在这洛阳城中平安度日的,都不敢轻易开罪伶人。 唐离不敢擅自作主,她在等柴守玉。 柴守玉随后而至,仰头望着伶官署的大门,举起右手,大声道:“闯!一切后果,自有本宫担着。” 她这一声喊极大地鼓舞了禁卫军的士气,伶官署的大门被撞开。 柴守玉眼神中聚集起锋芒,当先踏入:“跟我来。”她大踏步向前走着,一脸无畏。 伶人随意出入宫禁、左右朝政的局面,是时候该结束了。 禁卫军高举着火把,闯进了每一个伶人居住的卧室。 他们说:“奉未来皇后旨意搜查。” 景进穿着宽松的袍子,似刚从床上起来,慵懒地趿着双木屐,在飞纱间抬起了脸。 “不知柴宝林夜半来伶官署,所为何事?” 他虽已被封为上柱国,却依旧住在这伶官署里。宫中不乏歌舞双绝的伶人,皇上又日日都要听曲子,他得尽可能多地出现在皇上的眼前,才能牢牢地巩固地位。 柴守玉未拿正眼瞧他:“搜宫。” “因何搜宫?” “本宫要做什么,还要与你这狗奴才解释?”柴守玉的双袖沉重地下垂着,心里厌恶极了这不阴不阳的男伶。他阴柔地站着,眉眼间全是欲望。 柴守玉要杀掉他的欲望。 景进阻拦道:“慢着!” 柴守玉斜斜地睨了他一眼,脚下却不止步,宫靴踏在花团锦簇的氍毹之上,似乎在踩踏伶人的脸面。 景进急了,横身挡在柴守玉的面前:“皇上建伶官署之时,就曾言伶官直属于皇上,可不听后宫差遣,见朝臣亦不用下跪。这伶官署更是获有特许,无皇上圣旨不得擅闯。” “你这是在以身份压本宫?”柴守玉迎上了景进的眸子,抵着他一步步往前逼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会唱两句靡靡之音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本宫告诉你,本宫今日非但要闯,而且还搜定了。” 她自袖间拿出了凤印,抚摸着底下繁复的纹路:“皇后教令等同于圣旨,你还不让开?” 就是这个该死的凤印,害死了她最尊敬的郭大人;也因为持有这凤印,她可在皇宫的任何地方来去无阻。 景进失声道:“凤印……” “怎么,上柱国大人还要检验一下真假么?这是刘氏被贬入浣衣局后,皇上亲赐于本宫。莫不是你以为当上了上柱国,就可以凌驾于本宫之上?” 她将凤印高高地举起,扬声道:“凡有阻拦者,杀无赦!” 禁卫军气势如虹,齐声应道:“是。” 柴守玉此行所为两事。一是寻找出加害太子的幕后黑手,二是搜查景进与申王勾结的证据。前者成竹在胸,后者把握甚小。 无论结局如何,伶官署凌驾于诸臣之上的局面都会在今夜被打破。她是一把藏锋的利刃,出鞘的时候是那么的耀眼。她要杀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为王璇珠、郭崇韬,以及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讨一个说法,谋一个公道! 景进沉默地站在一边,只露出半张脸。镇定与仇恨同时寄居在他的眼睛里,发出危险的光泽。 他手脚干净,笃定柴守玉搜不出什么;可是伶官署的威望,却折在了这个身子都没长开的女人手里。 柴守玉拉过一把椅子,悠然坐下,那上面的虎皮垫子真软,吃透了百姓的血肉。她以单手撑额,闭上眼睛等待结果。 一会儿之后,禁卫军来报,说是在一伶官屋中找到了夜行服,里面还夹着根丝线。 “在哪儿发现的?”柴守玉睁开眼睛道。证据来得太容易,令她生出了疑虑。 “就在横梁之上。” “带本宫前去看看。”柴守玉站起来,下意识地望向景进。 她在景进的嘴角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难道是栽赃嫁祸? 景进是申王的人,他为何要害刘玉娘的孩子?他栽赃嫁祸的又是谁,与他有何利益纠葛? 多想无益,柴守玉打算去会会那“倒霉”的伶官。 左起第二十七个屋子,便是搜出证物的地方。里边居住的,是一个名叫郭从谦的伶人。他长相英伟,与旁人弱柳扶风之貌大有不同,所以不大受宠,在伶官署职位不高。 奇怪的是,柴守玉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柴守玉,还没等柴守玉开口审问,他就率先提出了一个问题:“蹚着污水凭借一己之力救出皇上的是你?” 柴守玉点头:“是。” “双手持刀杀了妖僧诚惠的也是你?” 柴守玉再点头。 “冲进章华宫里差点杀掉刘氏的还是你?” “不错。” “观你身姿纤弱,却有这份豪气和义气,我郭从谦阅人无数,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郭从谦毫不畏惧地盯着柴守玉,苦笑道,“你能为我表叔父做到此,我要对你道一声谢。只是我不明白,那刘氏明明是杀害我表叔父的凶手,你为何还要护着她的孽种?” 柴守玉心下明白了,这名叫郭从谦的伶人,是郭崇韬的表侄,混在伶人堆里,做郭大人的一双眼睛。只可惜勇猛有余,智慧不足。 “说,那些镇物,你从何处而来?” 郭从谦直言不讳道:“是表叔父的心腹从蜀国请来,特意带给我让我完成复仇大计。表叔父一生戎马,为大唐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到头来,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妖后的手里,你说,这个仇,该不该报?” 柴守玉从他的话中咂摸出了旁的东西。这皇宫的守卫不光除了禁卫军,还有殿前军、侍卫,以及申王、成王的人。如今看来,并未固若铁桶。她淡淡一笑,道:“该。但你用错了方式。” “我何错之有?”郭从谦冥顽不灵道,“你若执意要抓我,我束手就擒便是。” 这个莽夫! 柴守玉摇摇头,颇有点怒其不争,然后转瞬一想,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她将其余人全部支开,只剩一个唐离,然后故意沉下脸,对着郭从谦低声呵斥:“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报仇了?实在太过幼稚。郭大人之悲剧,一在皇后的狠毒,二在皇上的不信任。你一七尺男儿,拿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若真有种,为何不颠覆了这荒唐的江山,另择一名主,以慰郭大人在天之灵。” 郭从谦大惊:“你……” 柴守玉迫视着他:“加害太子,罪无可赦,你以为李存勖能饶了你?昏君误国,人人得而诛之,如何选择,就在你一念之间。” 死自己与死仇人,这样的选择着实不难。但郭从谦从未想过造反,还在犹豫。 柴守玉必须拿下他这一条线,继续凝视着他:“我料这梁上的证物不是你所放,是被人设计。” 她不问,直接说出结论。 郭从谦道:“我将之藏在外边树上的一个鸟窝里,自以为不会有人看见。就算最后被搜出来了,也可以撇得一干二净。谁知却被人抓了个正着,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衣服给我送了回来……” 柴守玉大声道:“郭从谦,难道你还不明白,即使我今日放了你,你又能在这四面楚歌的皇宫里活多久?郭大人已经遭遇不测,你就甘心步他的后尘?就算你自甘堕落,郭大人在天上亦会痛心疾首。我曾闻成王殿下多次于战场上搭救郭大人,是为莫逆之交。他当皇帝,郭大人在天之灵难道还会怪你不成?话及至此,你还要坚持那一套愚忠的想法吗?” “容我考虑……” 柴守玉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扔在桌上,截断了他的话,“还考虑什么?你若真没那个勇气,不如早早地将本宫的簪子插进脖子里,免得到时皇上下令,身受凌迟之苦……” 郭从谦拿起,久久不敢刺入。 “刺啊,你倒是刺啊!对准你的血脉,狠狠地刺进去!” 郭从谦放下了手中的金簪,终于从死亡的恐惧中挣扎出来,他在柴守玉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臣服,愿听柴守玉差遣。 只可惜,未能有证据抓获景进。 景进歌喉美妙,李存勖未必舍得杀害他。柴守玉斩杀诚惠一事已引起朝堂恐慌,同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那些官员,需要拉拢。他们之中不乏有真才实学之人,以后是要辅佐成王称帝的。 柴守玉遗憾地走出来,在大殿中央再次遇见了景进。她以未来皇后的身份发布口谕:“夜行衣藏在如此明朗的地方,足以证明郭从谦是为人陷害。” 景进变了脸色:“柴宝林如此偏袒,不怕旁人说道吗?” “大胆景进!”她直呼其名,厉声道,“本宫身份尊贵,岂能任由人污蔑,凡是有人在背后嚼舌,通通绞了舌头。你身为银青光禄大夫兼上柱国,御下不严,难辞其咎,本宫便摘了你身上所有官衔,并令你在三日之内找到加害太子的真凶。若三日后查不出来,本宫唯你是问!” 第42章 守玉的高光时刻 回去的路上,唐离问柴守玉:“姑娘,那景进真能找到加害太子的真凶吗?” 柴守玉问:“你觉得呢?” 唐离直言道:“依我看,悬。”又补一句:“他这人古怪得很。” “哪里古怪?” “一开始镇定得超乎寻常,后来却又那般激动。” 柴守玉赞赏道:“唐离,你最近细致了许多。” 唐离羞赧地挠了挠头道:“这不跟着宝林,近朱者赤嘛。” 柴守玉会心一笑。 唐离追着问:“三日后,宝林有信心拿下他吗?” 柴守玉道:“当然。” 景进错就错在太贪功冒进,不该急急地将郭从谦推到柴守玉的面前。他以为证据俱全,郭从谦就可以成为挡灾的靶子,却不知此举冒失,让柴守玉怀疑了另一种可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太子为蝉,郭从谦为螳螂,而景进,就是那只狡猾的黄雀。 他知道郭从谦一直在用厌胜之术残害太子,却眼睁睁瞧着不阻拦,说明太子日夜啼哭,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是为了什么? 柴守玉往疏月宫里将这事儿一说,韩玲表示难以置信:“刘氏若想母凭子贵,这法子也太冒险。太子本就是早产,禁不得折腾,若是一个不小心,把太子给……” 她一阵后怕。 柴守玉奔忙了一晚,有些疲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姐姐若是不信,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我必然找出证据。” 柴守玉回华阳宫补了个觉。 她已经有了目标。 给景进三天的时间,是为施压。最后一天,景进安插在疏月宫里的内应难保不会有所行动。 那是唯一可以转败为胜的机会,想必景进不会就此放弃。 柴守玉心宽得很。 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唐离说皇上来看她了。 “哦,何时来的?” “下了朝就过来,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 柴守玉心中有数。李存勖这是心疼她,舍不得打扰她休息。 她施施然起身穿衣,又施施然洗脸漱口,然后再施施然梳妆打扮,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踱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未时。 柴守玉一出去,就看到李存勖手足无措地站着。他抬起头,眼神出卖了一切。 皇上的眼里有太多的话要说,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柴守玉看他憋得慌,替他开口:“皇上是否为臣妾昨夜擅闯伶官署一事而来?” 李存勖尴尬地笑。 一边是最爱的女人,一边是刻骨铭心的喜好,现在最爱的女人挑衅了他最大的喜好,他心里是不悦的。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戏了,之后征战沙场未有时间如愿,好不容易坐上了皇帝宝座,自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 尤其是那个叫景进的,唱得可真好,咿咿呀呀的,唱得李存勖浑身舒畅。现在柴守玉要对景进下手,他真是十分的舍不得。 但当他急急忙忙地赶到华阳宫的时候,心里又犹豫了。 玉儿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因此恨我? 会不会不理我了? 他如鲠在喉。 真是要了命了,竟然会在一个女人面前输了帝王的气势。 李存勖硬着头皮道:“玉儿,景进说话没个分寸,冲撞了你,理应受罚。你看,既已摘去他的官位,可否饶他一命?” 柴守玉道:“臣妾为何要饶他?” 李存勖道:“朕习惯了听戏,一日不听,浑身不舒泰,茶不思饭不想,连批折子都没力气了。就当是看在朕的面子上,饶他一条狗命。” 柴守玉讥笑道:“原来皇上一日不听景进唱戏就相思成疾,可真叫臣妾好生嫉妒。臣妾身为皇上未来的妻子,在皇上心中竟还没一个戏子重要。皇上把凤印收了,臣妾不当皇后了。” 作势就要去取。 李存勖拦住:“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现在就算有十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也罢,也罢,你手持凤印,自有这个权利。朕知你知书达礼,定会秉公办事。” 他这是提醒柴守玉,即使皇后也要遵循律法。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景进那张会唱戏的小嘴儿。 柴守玉沉默半晌,道:“皇上教诲,臣妾不敢不听。臣妾累了想去休息了,皇上请便。” 李存勖一拍脑袋:哎呀,玉儿生气了! 正待追上去,唐离劝道:“皇上,奴婢听闻太子殿下身子已有好转,不如您先去疏月宫瞧他,姑娘这边,自有奴婢劝解。” “也好,你若哄得玉儿高兴,朕重重有赏。” 三个白日过去,太子的身体好了许多,离开了镇物,哭闹得不再频繁凄厉。 到了晚上,就是细作下手的最好机会。 黑夜从窗口灌进来,风声飒飒。唐离睡到一半,想要起夜。 白天她得了贵妃赏的一碟子好茶叶,泡着喝了一天了,光明正大地喝,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劳苦功高。这不屡上茅厕,连晚上也不例外。 她推开门,对两位值守的姐姐笑:“我去如厕,很快就回来。太子正在里边熟睡,你们帮忙顾着点啊。”说罢塞给两位宫女一些银子。 屋内十分安静,太子在屏风后睡得正香。 一双手攀上了窗沿,接着露出一双凛凛的眼睛。眼睛的主人爬进了屋子,站在了太子的身边。 她拿出一根针,扎向太子。 小画屏突然被一阵风掀开,她捏针的手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握住。心知不好,掉入了对方的陷阱。 她医术高明,立即侧身拍向来人背心的“大推穴”,对方却不避不让,直接抓住她的腕骨。 “格勒”一声,她的腕骨被捏碎了。 门被推开了,灯笼将屋子照得一片明亮。医女看到了对面的唐离以及徐徐前来的柴守玉和韩贵妃,感到了无言的恐惧。 她脑海里闪过八个字—— 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下意识就往床榻上去瞧,哪里有什么太子?不过是一个长相陌生的婴孩,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 韩玲冲到医女的面前,取过她手中的针:“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 医女咬着唇不说话。 柴守玉见她面色,知她想要自尽,从怀中拿出一个吊坠,问:“你可认识此物?” 医女情绪有了波动:“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柴守玉淡淡然道,“本宫早就怀疑你了,将你的父母弟弟从景进手中救出来并不奇怪。怎么,难道你不想报答本宫?” “你是什么时候怀疑的?” “本宫想想啊,大概是发现熏香被换的时候。郭从谦此人虽然忠义,但智慧不够,以他的本事,怕是换不了炉中的熏香,所以本宫猜测,有人在背后助他一把。一问他,果然如此。你们的目的虽不同,但想要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所以景进利用自己安插在疏月宫中的内应,偷偷地帮助郭从谦。” 柴守玉一针见血道:“内应若不懂医术,怕是干不了这事儿。你要知道,人的本事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漏洞。” 医女苦笑:“怪不得刘皇后会输在你的手里,论心思细腻,她远不如你。” 韩玲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受刘皇后指使?” 医女没有看她,一双眼睛盯着柴守玉:“你想让我做什么?” “写下罪状,供出幕后主谋。” “是否只要我照你说的做,你就会放了我的家人?” “我柴守玉对天发誓,绝不伤害你的家人。” “有宝林这句话就够了。”医女凄凉一笑,“纸笔何在?” 唐离松了手,道:“早就准备好了。”她没有同时捏断医女的两只手,就是为了让她写罪状。 那罪状触目惊心。 刘玉娘为了复宠,竟丧心病狂地对亲生儿子下手。 刘玉娘并不想杀了儿子,只想让他日夜啼哭。哭得多了,身子也便虚了。 她曾听人说过,这世上能治孩子病的,一是大夫,一是母亲。 只要躺在母亲的怀里好好睡一觉,孩子的病就会好起来。 她等着皇上想起她来,将她接回去。如果太子需要亲生母亲,她就不用在那地狱般的浣衣所饱受磨难。 孩子是她生的,为她牺牲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和景进狼狈为奸,共同做下这等恶事。 现在证据确凿,景进和刘玉娘难逃一死。 柴守玉打算先斩后奏。 韩玲叫住她:“妹妹,那郭从谦……” “郭从谦忠肝义胆,是个热血男儿,现社稷动荡,皇上需要这样的人才。姐姐,你想想,郭大人死后,还有谁能够镇守这洛阳?左右太子无事,不如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再则,刘玉娘冤杀郭大人,兵怨纷纷,如果皇上能对他的表侄儿网开一面,岂不是大获人心?到时候,就由郭从谦接收郭大人的兵,就算反贼打到洛阳来,咱们也不怕了。” 韩玲点头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 柴守玉道:“所以呀,我要去劝皇上,封郭从谦为从马直指挥使,守护皇宫的平安。” 事实证明,柴守玉的这个建议十分正确。郭从谦的加封,给了李存勖致命的一击。 第43章 以下犯上 柴守玉要去杀了景进和刘玉娘。 韩玲心中对刘玉娘恨之入骨,脸上的迫切掩饰不住:“妹妹,姐姐与刘氏争斗一生,从未胜过,可否把处置刘氏的机会让给姐姐。” 柴守玉道:“好。” 她以皇后凤印带领禁卫军,又一次赶向伶官署。景进听闻柴守玉要杀他,匆忙收拾细软要逃。 原本他或许可以逃得掉,却在收拾细软之时为金银所迷。带得了这个,却带不了那个,尚在犹豫,柴守玉就像一支箭射进了伶官署的心脏。 柴守玉等了他须臾,道:“还未收拾好吗?” 这如地狱鬼差一般的声音吓得景进一个哆嗦,手中的钱物全部掉到了地上。 他越是惊恐,柴守玉就笑得越肆无忌惮。 “来人呐,上锁链。” “谁敢?”景进仍做困兽之斗。可惜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的上柱国了,只不过是一只没了利爪的孤兽。铁链将孤兽团团绑缚,吊在大殿的柱子上。 “柴守玉,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挣扎着,不停地诅咒。 柴守玉仿若未闻,低低地说着自己的心事:“本宫自小就读《三国志》,那书里记载了一种两军交战的模式,即两军阵前,主将出马与敌将单挑,双方士兵各自摇旗呐喊,若敌将抵挡不住回马败走,士兵们再随着主将掩杀过去大败敌军。单挑对武器的要求很高,必须长而趁手,刀不可,剑不可,多以长枪、大锤、狼牙棒为主,或是铁楇。” 当听到铁楇二字时,景进似想到了什么,身子猛然一抖,裤裆里热流滚滚。他害怕得眼泪流下来,痛哭流涕地哀求:“奴才知道错了,求宝林饶奴才一命……” 要人死容易,要人痛苦地死不容易。 柴守玉没有看他,继续自说自话:“铁楇是个好东西啊,可以用来战场杀敌,即使被反杀,依然是死得壮烈。可惜郭大人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被自己人锁起来用铁楇打死了。我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凄惨,脑浆流了一地。那些黄黄白白的的东西就跟豆腐似的,还冒着热气呢。” 柴守玉纤细的脖子笼在琉璃灯盏华丽的昏光里,因幼嫩而显得出奇得白,像一块玉,绵延到她的手指头。 明明是个娇俏的可人儿,景进却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般恐惧,声音嘶哑,只能勉强听清其中的两个字。 “不要……” 柴守玉管他要不要,拍了拍小手。一条巨大的黑犬被牵了进来,流着哈喇子不停地喘气。 景进吓得魂飞魄散,顿时晕了过去。 柴守玉面无表情道:“打。” 立时就有禁卫军上前,敲中了景进的脑颅。景进从剧痛中醒来,发现头上被破开了一个口子。 因是倒挂,血液、脑浆“飞流直下”,禁卫军在那下面放了一只狗碗,满满当当地接着。 “黑子,去。”一个士兵道。 黑犬得到命令,欢快地去舔碗里的东西。景进将死未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初时还惨叫连连,到最后气若游丝。 他说:“柴守玉,你好狠。” 柴守玉狠吗?她不过是杀了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景进和申王、刘玉娘勾结,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他将人口当成牲畜,想抓就抓,想卖就卖,想杀就杀。那一条荣登上柱国的路上,遍地都是尸体,一脚一脚,沾满了血迹。 他不会有觉悟的,永远不会。 柴守玉一点儿也不快活。 她心中的痛,并没有因为杀戮而有所减轻。 无论如何,郭大人都回不来了。 她看着溅在氍毹上的血迹,红艳艳的像盛开的花,拇指的指腹按在食指关节上,最后轻轻地松开了。 “将这里处理干净。尸体,就喂狗。”她的语声淡淡,就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禁卫军得令,立即将尸体拖了下去。氍毹也很快换上新的,空气里的血腥味渐渐淡去。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如常。 其它伶人旁观着这一切,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作威作福的时代结束了。 柴守玉杀了人后,召来车辇,端直地坐上去,命人抬往李存勖的寝宫。 李存勖尚在安睡,就被闯进来的柴守玉吵醒了。 他并不生气,反而惊喜交加,赤着脚就从龙榻上跳上来,去迎柴守玉:“玉儿,你怎么来了?” 柴守玉躲开,道:“臣妾杀了景进,特来负荆请罪。” 李存勖立在琉璃灯下,有了片刻的怔忡:“他犯了什么罪?” 柴守玉拿出医女的供词:“皇上宠爱伶人,难道还超于太子?” 李存勖接过,看了几眼就恨恨地将供词扔到了地上:“景进竟敢残害太子,罪不容诛。朕这就写下诏书,诛他九族!” 柴守玉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医女的家人。 当郭威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被景进的人所杀,景进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医女,从来没想过让她的家人活。 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 写完诏书后,李存勖偷眼打量柴守玉。他之前用那样的态度和语气对她说话,真是满心后悔。 柴守玉岂会看不出,趁热打铁道:“皇上,此事郭从谦虽也有份参与,但臣妾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考虑,觉得不但不能罚,还应该予以赏赐。” 她把跟韩玲解释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李存勖听之甚妙,即刻答应。他再如何不谙政事,也品得清其中的道理。更何况这事是柴守玉提出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博美人一笑。 可惜柴守玉不笑。 清清冷冷的样子更显与众不同。 李存勖临睡前喝了点酒,现在本应该泄掉不少,但柴守玉一来,他又觉得浑身发热。他身上燥得很,右手抚上柴守玉的肩。 “玉儿,你的伤势痊愈了?” 柴守玉早有准备,捋起袖子:“皇上,你看臣妾长满了疙瘩,为防传染,不宜侍寝。” 李存勖欲火焚身,道:“朕不在乎,朕想你想了无数回了。大不了一起吃药、一起治病。” 他素了几个月了,真是憋得慌。 柴守玉未经人事,不知情欲的可怕。她现在只想逃,慌不择路。 李存勖抓住了她的袖子,臭烘烘的嘴往她身上拱。 柴守玉一眼瞥见旁边的烛台,抓在了手里。 忽闻太监来报:“皇上,不好了。” 月挂秃树梢,这军情来得这样及时。 必是大事。 李存勖十分不满:“有何大事,不能明日再报?” 太监哆嗦着跪下:“启禀皇上,成王殿下,他反了!” 李存勖抱着柴守玉的手松开了,一把抓住太监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那赵在礼就是个乌龟,一见到成王殿下就怂了,不但亲自把成王殿下接进了邺都,还将魏州军送给了成王。” “皇甫晖呢,他不是野心极大吗?赵在礼做这些事,他就没有意见?” 太监害怕地摇了摇头:“没有。那皇甫晖说……说……” “说什么?” “说昏君无道,理应由成王称帝。” 墙上的绝世好刀沉闷地挂着,许久没有出鞘。李存勖拔刀之时带出一片银光,骇得太监惊叫失声。那声音断在了喉咙里,被一声“咚”代替。 李存勖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头颅。 他这是泄愤。无能者的泄愤。 柴守玉默默地拿起一块帕子,替他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在刀面的银光里,她看到自己肆意的笑容。 “玉儿,朕该怎么办?” 柴守玉把刀挂好:“皇上不是刚封了小郭大人么,就由他镇守洛阳。” “那么洛阳之外呢?” “臣妾听闻皇上年轻时兼并河北,与梁军夹河对峙,又于同州、镇州、定州之战中大胜,是不可多得的勇武良将。不若御驾亲征,一来增强士气,二来也叫成王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皇者雄风。” 李存勖听进去了。 所谓溜须拍马,其中大有讲究。最忌不切实际地戴高帽,容易惹人滋生疑窦。柴守玉以事实作为依据,捧得巧妙。李存勖听得舒畅,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自己马上的英姿。 “玉儿说得极是,御驾亲征确为上策。明日朕就急召诸道军马,入京勤王。” 柴守玉这是要他去送死。 一把老骨头,英勇早就碎在了酒色里。 翌日,韩玲来华阳宫找柴守玉。 她欲言又止。 柴守玉道:“姐姐有事不妨直言。” “刘氏跑了。” 柴守玉隐忍着薄怒:“如何跑的?” “都怪姐姐,一时得意忘形,不过是想多说她几句,被她钻了空子……” “什么空子?” “她夺走了继岌,以继岌的性命为要挟。她这个人你知道的,心狠手辣,就算继岌是她亲生的,她也照样下得去手。姐姐投鼠忌器,实在是怕啊……” “太子现在何处?” “被刘氏抱着,不知去向。” 这个愚蠢的女人,坏事的女人! 柴守玉心中的怒意积累到了顶点,真真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挥在韩玲的脸上,掴得自己的手都火辣辣地疼:“韩玲,你蠢死算了!” 她再也不给贵妃面子,又打又骂。 韩玲捂着脸,脑袋“嗡嗡”地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斥道:“柴守玉,你大胆!” 柴守玉冷笑。 韩玲气得不成样子:“本宫是贵妃,你竟敢以下犯上!” 柴守玉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叫,继续叫,最好让整个宫里都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如今成王自立,皇上要御驾亲征,你若要让皇上分心,尽管大吵大嚷。” 她心里是怕的,怕皇上担心太子,临时反悔。但怕是没有用的,越怕她就要越坚定。 她勒住韩玲的脖子:“我警告你,这事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要去寻刘玉娘,以免让皇上的人发现蛛丝马迹。另外,浣衣所那边,你最好自己去擦干净屁股,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本宫杀了你!”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第44章 身体不适不宜侍寝 柴守玉连刘玉娘都制得住,还怕治不住韩玲? 韩玲的软肋就是皇帝,怎么舍得让皇帝分心。 以她的智慧是瞒不过皇帝的,只能倚仗柴守玉。所以她挨了打,挨了骂,半点反抗不得,还得乖乖地听候柴守玉差遣。 柴守玉叫她滚回疏月宫去,别杵在这儿碍手碍脚。现在幕后黑手已经找到,在皇上心里,太子这是有惊无险,断无再出事的可能,所以他在亲征之前,一定会去见太子。韩玲所要做的,就是装作若无其事。 剩下的,柴守玉自会搞定。 驴之所以被人骑着走,就是因为它鲜有智慧。 韩玲就是那头驴,再不甘心又如何? 凉飕飕的北风吹散了笼罩在洛阳城上空岁月静好的云烟,撕裂开歌舞升平的假象。随着一封封加急战报传来,李存勖终于知道自己不再是只手遮天的天之骄子。 战报上写—— 成王攻占卫州。 成王攻占汴州。 齐州防御使拥戴成王。 贝州刺史房知温拥戴称王。 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平卢节度使等皆拥戴成王…… 而李存勖所召诸道军马,却响应寥寥。为了笼络军心,他拿出府库的金帛赏赐给洛阳及邻近城池的士兵。 一些士兵拿了赏赐就跑,还咒骂道:“这本就是我们的财物,被昏君横征暴敛了去,如今归还给我们,也算理所应当。可就算财帛还回来了,我们的家人也不能死而复生。男儿宁死,也不为昏君卖命!” 他们以李存勖发放的钱财为路费,直奔汴州投奔成王。 李存勖坐不住了,那龙椅的扶手滚烫。 整个江山都是滚烫的,他就像浮在沸水中的一只饺子。 御驾亲征,迫在眉睫。多拖一天,他与成王的兵力悬殊就越大。 他决定明日就戴上盔甲,坐镇汴州指挥平叛。只是在那之前,他有一个心愿。 他还没得到柴守玉。 借着酒劲,他叫人将御辇抬往华阳宫。 柴守玉洗漱完毕,正要就寝。冷不丁被李存勖抱了个满怀,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看到了窗外郭威的眼睛,像狼一样充满了杀意。 柴守玉对着他摇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殿前军并不是吃素的,所以她不能让小哥在皇宫里动手。 李存勖的命太贱,不值得小哥一命赔一命。 她明知故问道:“皇上,你明日就要启程了吗?” “嗯。” “臣妾有礼物要送给你。” 李存勖放开了她:“给朕瞧瞧。” 柴守玉自床下拿出一副牛皮制成的腕缚:“皇上要出征了,臣妾心里惦记。精钢的腕缚虽好,只是太重,虽有助于抵御,却不利于攻击。皇上在臣妾心中是大英雄,武功盖世,望眼这天下,能打得过你的又有几个?所以臣妾以为,守不如攻,弃那沉重的累赘,换上这轻薄的即可。” 李存勖听得心花怒放,将那夺命的利器当宝似的揣进了袖间。他流着涎,目光迷离:“玉儿,还是你待朕最好。” 柴守玉道:“皇上是臣妾的天,臣妾自然是要关心皇上的。臣妾每天都在祈求皇上能够平定叛乱,早日回朝娶臣妾做你的妻子。所以……” “臣妾今日就算触怒龙颜,也要冒死直谏!”她神色冷峻,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 李存勖被吓了一跳:“玉儿,你这是作甚?” “明日皇上就要出征,不思好好布置谋划,却一心想着臣妾,这是置江山基业于何地?夫妻恩爱,来日方长,若因臣妾误事,你叫臣妾以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他日史书评论,难保不将臣妾与褒姒、妲己混为一谈。” 李存勖恶狠狠道:“他们敢!”哪个史官敢乱写,他就摘了那人的脑袋。 柴守玉望着他的眼睛道:“皇上若真爱臣妾,请听臣妾讲完。臣妾常感叹旧唐贞观盛世,也常渴慕长孙皇后之贤德。皇上是从马背上打下江山的,谋略胆识不输太宗皇帝,臣妾自当仿效长孙皇后,以匡正皇上的失误为己任。” 李存勖去扶她:“玉儿,你言之过重。” 柴守玉跪着不肯起,言辞激动:“皇上明知臣妾身患隐疾,极易传染,还要在出征之前与臣妾接触,这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儿戏!皇上可以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但臣妾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犯错,龙体为重,臣妾愿冒死直谏!” 她突然站起来,冲到桌边拿起挑烛花的剪刀,抵在雪白的脖子上,昂着头颅又复述一遍:“龙体为重,臣妾愿冒死直谏!” 李存勖的三魂七魄快要被吓散,感动之余不忘安抚:“玉儿,你先放下剪刀。” “皇上不答应,臣妾宁愿一死。” “朕听你的,你快放下。” 桌子与剪刀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李存勖松了口气,叹息道:“玉儿,朕委实没有爱错人。只是留你一人在宫中,朕不放心。” 柴守玉道:“臣妾手持凤印,可下教令命人护我。” 李存勖殷殷叮嘱:“你素来与贵妃走得近,若有为难之事就去寻她。” “好。” 李存勖还是不放心:“朕不在的这段日子,会让郭从谦直接听命于你。你有长孙风范,务必等朕回来做朕的皇后。” “臣妾记住了。” “好了,朕要走了。” “臣妾送一送皇上。” “不必了,朕先去疏月宫转转。这些日子忙于政事,甚少去看继岌。每每过去,贵妃总说继岌在睡觉。朕想他白日睡觉,晚上总该醒着。”他这是在间接表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诚,特地与贵妃撇清干系。 “皇上且慢!”柴守玉叫住他,“太子被奸人所害,本就失眠严重,如今把过去缺的觉补回来,倒是好事一桩。贵妃说得没错儿,太子觉浅,你一靠近,他就会醒来。太子这身子好不容易养回来,万万不能再受惊了。皇上,来日方长。” 李存勖总是很能听进去柴守玉的劝。他之前见太子的心是多么迫切多么坚定,柴守玉三言两语就将之轻松瓦解了。 翌日,柴守玉站在城墙上,看李存勖甲胄在身,立于十丈之外。 他到底还是天子,天家倚仗赫赫。 士兵们举起武器,洛阳城内罩满寒芒。 骑兵如潮水像城外涌去,发出震天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柴守玉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李存勖的兵,早已被安逸的日子磨软了骨头。 郭威偷偷告诉柴守玉:“你知道那个昏君命谁为前锋,又命谁押运粮草?” 柴守玉等着他说。 郭威道:“前锋乃龙骧指挥使姚彦温,押运粮草的则是副指挥使潘环。这两人都曾被伶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对昏君早有恨意。” “然后呢?” “我煽动了他们,叫他们投奔咱姐夫。” “你就这么自信?” “嘿嘿。”郭威挠着头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跟大舅哥已经商量好了,里应外合。” “哇,这么厉害,到时姐夫事成,还得封你做大官。”柴守玉像一个小女孩一般,崇拜地看着眼前的小哥。 谁知郭威却道:“大官,我就不做了。” “为什么?”柴守玉记得,郭威一心想要出人头地。 “这个,我不告诉你。” 郭威有他自己的考虑。 柴守玉是李存勖的嫔御,若成王登基,柴守玉就是太妃。假使来得及册封,柴守玉还能混个太后当当。 他从来没听说过太妃或太后可以嫁给臣子的。 所以他愿意放弃满腔的抱负,做一个平凡人,与心爱的女人一起浪迹江湖,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郭威认为值得。 他的守玉妹子把最好的笑容与最纯真的感情都给了他,此生足矣。 等到狗皇帝宾天,他就可以如愿以偿。 此时的李存勖还不知道,他这一走,郭威就会联合郭从谦进行各项部署,皇宫即将变成巨大的修罗场。 他骑着高头大马,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路走去,军民日渐稀少。等到了一个叫做万胜镇的地方,前方摇旗呐喊。 李嗣源从万军之中喋血而来,身后士气如虹。高高的“成”字大旗迎风飘扬,在天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李存勖怕了。 他以前灭梁打过多少次战役,一次也没有怕过,现在每过一个地方,他都觉得心惊胆战。 他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生出大势已去的悲凉。 这份悲凉在前锋叛变的时候,堆积到了极致。 于是,他做了一个此生从未有过的决定——跑。 御驾亲征的皇帝,还未与叛军对打,就心生惧意,下令班师回朝。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第45章 皇帝是废物点心 所有人都觉得李存勖是个废物皇帝,士兵亦这样想。 他们记挂家里的妻儿,担忧自己的前程。 成王胜出,是大家都能预见的结果。与其说李存勖的江山是被成王夺走的,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将民心送给了成王。所以,这仗不管怎么打,结局都只有一个。 输。 士兵们不愿再跟着昏君了。 一部分跟着龙骧副指挥使潘环跑了,跑就跑,还带走了大量的粮草;还有一部分落草为寇,占据山头自立门户。 人各有志,但不管哪一种志,都有着一个共同点——不再为昏君效力。 李存勖感到莫大的恐慌,亲自抚恤士兵,诺以厚赏,但士兵们不再相信他。 等回到汜水关的时候,所剩兵将寥寥。 他看着洛阳城中升起的炊烟,突然想要哭泣。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避风的港湾。他倚在一棵挂霜的老木前,惊觉冬天已经来临了。 天上,下雪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吃一碗热腾腾的猪油汤面。以前军中日子清苦,他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滋遛滋遛,能把人的情绪吃到极致的舒坦。他还想见见柴守玉,又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坏她。 他老了,亦憔悴了许多,瘦了,双眼窝陷得深深的。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玉儿会不会接受这样的我? 皇城的大门徐徐打开,李存勖率着残兵走了进去。宫道里安静得有些诡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 他叫士兵候在外面,自己入了御膳房。 里面没人,他抓起一只鸡腿大快朵颐。 他有许多事情被瞒在鼓里。 比如,一进宫门的时候,就被郭威盯上了。 鸡腿啃到一半,天上炸开一个信号弹。 郭威放的。他这是在通知郭从谦动手。郭从谦收到消息,率所部发动了宫变。 李存勖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太清楚这信号弹的意义。他匆匆忙忙地奔出御膳房,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盘子里那半只未啃完的鸡腿。 郭从谦被仇恨驱使,迎面就砍,李存勖招架不住,退至兴教门。 郭从谦邪邪一笑,命人放火。 李存勖被呛得快要窒息,急中生智脱下盔甲,又换上太监的服饰,从火中跑了出来。他本可以在混乱中逃走的,却在这危急的关头想到了柴守玉。 玉儿她怎么样了?叛军会不会对她下手? 他急匆匆地跑向华阳宫,又饿又累,见柴守玉的信念支撑着他,一步一摇始终不倒。 终于,他见到了柴守玉。她笑靥如花,正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他从来没见过柴守玉这样的笑容,就像三春里的暖阳。 可是,她背叛他了,在他御驾亲征的时候,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他还来不及悲泣,就被一支流矢射中了胸口。 他听到柴守玉说:“小哥好棒。” 李存勖吐出一口血,踉踉跄跄地跑。 夜幕低沉,小雪的颗粒打在李存勖身上。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思考不了。靠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哪儿人少就往哪儿钻。 他徒手折断了胸口的箭,踏入一条幽静的廊道。 宫变了啊,两侧已没有了垂首的太监。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跑两步就呜咽一声。胸口泡在一片血红的污色里,连气都喘不匀。 他用袖口去擦汗,却抹了自己满脸的血。 他哭得更厉害了,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好像看到了父皇和母妃,招着手让他休息。再走几步就进入伶官署了,找个地方一躲或许还能有条活路。可他太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廊下,坐下后觉得还不舒服,干脆直接躺了下去。 他觉得好渴,想要喝水,怔怔地擦着手心凝固的血迹,声音暗哑地唤:“水、水……” 一双小脚出现在他眼前,是宫女的打扮。他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人端给他一只碗,说:“喝。” 李存勖二话不说,仰起身来喝了个干净。 喝完后才发现,这不是水,味浓而烈,是碗酪浆。 他抬头去看送酪浆的人,瘦而干瘪,形貌奇丑,但那一双眼睛却十分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刘玉娘笑:“皇上不记得臣妾了吗?” 原来是她!她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存勖抿了抿干涩的唇:“你来做什么?” “送皇上一程。” 这是一碗绝命汤。 李存勖腹痛如绞。 他不应该在饥饿交加之时喝酒的,况且他还受了伤。伤口火烧火燎地痛,他咬牙切齿道:“你这毒妇!” 风吹着伶官署的垂帷,刘玉娘笔直地站着。她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皇帝一眼,毫无留恋地走了。 回廊上挂着灯笼,里面只有一点微光。李存勖想起自己刚当皇帝的时候是多么热闹,满宫都点满了喜庆的蜡烛。那时他提起一盏,走到城墙上照着脚下的洛阳城,风刮在耳边,将他的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 他说:“我当皇帝了。” 他还说:“朕必彪炳千秋。” 哪来的千秋呢,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静静地望着那颜色灰惨的宫灯,看着最后一豆火苗熄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 死也要死在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一个受过他宠信的伶人逃命时经过,本想一走了之,又怕他的尸首被乱兵肢解、糟践,于是从里边抱出了许多乐器,满满当当地堆在他身上,跟座小山似的。那伶人点了一把火,道一声:“皇上好走。” 伶官署溅起火浪,李存勖被大火吞没。 嘉庆殿也跟着起火,刘玉娘握着手中的图纸微笑。有了这纸,不愁申王抛下她。 成王民心所向,兵力惊人,申王再如何谋划,都不会是成王的对手。除了跑,别无选择。 两人狼狈为奸,率百骑从师子门出逃。一路逃到太原,起了争执。 争执的源头,是刘玉娘怀中的图纸。狡兔三窟,她在太原藏了大量的金银宝藏。申王命她立刻取出,刘玉娘却捂着图纸不肯松手。 她清楚地知道,交出图纸的那一日,就是自己的死期。 她无畏道:“你若逼我,我就毁了这图。” 申王投鼠忌器。 他实在不该和刘玉娘合作的。 这女人危险得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敢下手。 不过是怕柴守玉循着孩子的哭声找到自己,她就把李继岌给掐死了。之后一直躲躲藏藏,直到在兵变前夕联系上了申王的牙卫。 期间她什么都吃,果子、鲜花,包括青草和树叶。她求生的意志太过强烈,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她觉得自己苦尽甘来,以至于忘了去想,为何早没有机会,晚没有机会,却在宫变发生之前,恰好遇见申王的人。 冥冥之中,有人在给她创造机会。 刘玉娘丝毫没有察觉,沾沾自喜地给当地的军队写了一封告密信,说申王李存渥现在太原风谷,杀了他就能向成王领赏。 当晚,刘玉娘以方便为由隐入了森林。一支庞大的队伍包围了申王和他所剩不多的牙卫,铺天盖地地射出乱箭。 申王被刺成了马蜂窝。 他睁大了眼,死不瞑目。 刘玉娘在森林里笑。笑完转身,奔赴图纸所在的地方。 几日后,她以皮袋装满了金器宝带,雇了辆车到达一座尼姑庵。柴守玉的人生就是因尼姑庵改变,所以她自作聪明地觉得,柴守玉不会对庵子进行搜查。 可等她到达庵子门口时,却发现有人在等她。 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跨。头发高高地向后束着,英姿飒爽。 唐离轻轻地笑:“刘玉娘,好久不见。” 刘玉娘的呼吸被堵在了喉咙里,犹如见了鬼。 她转身想逃,被金器拖累。 唐离一个翻身就跃到了她跟前:“姑娘说你身子坏到这样的地步,还不惜掐死儿子活下去,必有生存的倚仗,叫我一直盯着你哩。” 刘玉娘以金银去掷唐离。 唐离身姿轻盈,挥剑一一击飞。 刘玉娘惊恐不已,抓过几根金条就跑。不慎跌倒,金条撒落地上。其中一根正好贯穿她的喉咙,刘玉娘当场断气。 她怕是从未想到,自己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唐离拔出那根金条,嫌恶地在刘玉娘袖子上擦了擦,嘴中喃喃:“脏是脏了点,不过不影响用来恢复战后百姓生计。姑娘要是知道我拿回去这许多金子,指不定怎么夸我呢。” 她把全部金条拾了起来,放在了刘玉娘雇来的马车上。 一跃而上,喊一声:“驾!” 唐离走后,两条野狼闻着血腥味儿前来,停在了刘玉娘的尸首边。 同光四年四月,李嗣源率军入洛阳,迅速平定京中乱势。他在伶官署的灰烬之中找到李存勖的零星尸骨,命人将之葬于雍陵。 并让百官各安其职,表示自己不日即会归藩成德。 百官惶恐,知道这是来自成王的考验。齐齐跪在殿外,请成王收回归藩的成命。 成王“无奈”,以监国的名义接受百官朝拜。 在石敬瑭的劝说下,成王派人四处寻找诸王,李存确、李存纪、李存礼等相继被杀。至此,李嗣源称帝的障碍被全部扫清。 钦天监主动挑选吉日,告知满朝文武。 李嗣源架不住百官请愿,于公元926年四月二十日,在西宫正式称帝。他身穿斩衰之服,即位于李存勖的灵枢之前,以表示自己是合法继承,而非篡夺。 称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璇珠为皇后。 第46章 赐死恶毒女 这几日,王璇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起因是李嗣源要立她为后。 她身上有很多毛病,家世平凡、容颜丑陋,甚至,无法生育。左想右想,实在没有当皇后的资格。以至于早上醒来,眼睛周围一圈乌黑。 正往脸上擦生肌膏,一名容色艳丽的女子闯进来,张牙舞爪,指着她的鼻子大骂:“王璇珠,你最好自请下堂。” 王璇珠觉得好笑,这皇后又不是她一定要当的,是皇帝李嗣源爱她重她,铁了心地要立她为后。 不惜罢朝三日,与众臣翻脸。 但她脾气好,戴上面纱神态自若地站起来,问:“你是哪家的闺秀?” 那女子道:“枢密使张居翰之女,张嫣。” 原来家有荫蔽,怪不得这么嚣张。 张嫣见王璇珠眼中略有滞色,愈发得意:“我爹襄助皇上登基,劳苦功高,皇上看重我们张家,已经决定封我为妃。论身份、论容貌,你有哪一点比我强,凭什么住在这章华宫?” 章华宫,皇后居所。王璇珠未封后而栖,足可见皇上恩宠。 张嫣自觉也不差,否则皇上怎会允她自行择选宫殿,只可惜顾来盼去,一处也没瞧上。待走至章华宫附近,她才明白因由—— 她身份尊贵,怎可为人之下? 王璇珠不过就是一个商贾之女,搓圆捏扁又如何?娘亲说了,在后宫立足最重要就是看家世。 她想起了坊间的流言,决定搏上一搏。 王璇珠大肚有容,不与她计较:“我与皇上,曾有过一段相知相依的日子。那时皇上还是成王,郁郁不得志,是我倾力资助,伴在左右……” 张嫣打断她:“你是在跟我炫耀?” “不,我只想告诉你,每一段感情都是根生叶、叶生果,观其果而知其根,莫要轻易去撼。” “哼。”张嫣冷笑,“粉香蝶也愁,玉容花见羞,说的就是你罢。传闻你以前人比花娇,花儿见你纷纷枯萎,我倒要看看,你如今成了怎样一副鬼样子。” 她伸手去摘璇珠的面纱,扭曲的疤痕赫然眼中。 “果然毁容了,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张嫣将那面纱往地上一扔,靠近王璇珠的耳朵,“我还听说,你曾被人掳去,失了清白,还伤了身子。” 王璇珠捏着帕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那一段压在内心深处不见阳光的回忆,像剑一样贯穿了她的心脏。 她在失控之前转过了身去:“张嫣,你可以走了。” “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张嫣在踩踏她人的过程中获得了高度的愉悦感,并因此而觉得自己倍加尊贵,“你根本就配不上皇上,只会给皇上蒙羞!” “我再说一遍,你出去!” 张嫣没有迈步。她在看到王璇珠真容的那一刻,就认定皇上接纳璇珠只是因为道义使然。 王璇珠多丑啊,平民人家也未必愿意娶她,何况她早就伤了身子,是生不出孩子的。 她的下半辈子,注定无望。 张嫣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激璇珠。从璇珠全身发抖的模样和惊恐的眼神中,她确信其患有心病。 传闻王璇珠一度绝食,受不得刺激。 如果能逼得她发病自尽,皇后之位就是自己的了。张嫣满心欢喜,一双眼睛在屋内探来探去。 她看到小香屏后高高的架子,隐隐透着朱红的颜色。走过去一瞧,竟是鞠衣后服,另有花十二树冠,上缀偌大明珠。 张嫣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惊艳,情不自禁地捧起那后冠,明珠的光泽亮得她移不开眼,当下不再犹豫,戴在了头上。 “不可……”王璇珠声音嘶哑。 “我怎不可?明珠无瑕,当配无瑕之人。你从头到脚并无完处,难道还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张嫣顺手一推。 王璇珠身姿单薄,被推倒在地上。 她苍白的手指在氅衣上扒出深深的痕迹,一遍遍地喃喃:“明珠无瑕,当配无瑕之人。明珠无瑕,当配无瑕之人……” 张嫣弯下了腰:“你既知道自己有瑕,不若早日了断,尘归尘,土归土,化作黄土一抔,消了此生的罪孽……” 王璇珠不停地摇头:“我没有罪,我没有罪……” “不,你有罪。你会牵连皇上,让他为天下人耻笑;你会累他一世英名,史书千古饱受骂名;你让他与军政重臣离心离德,江山社稷因此不稳,百姓吃不饱饭,军民流离失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如此,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世上?” 王璇珠流下泪来。 张嫣递给她一支钗:“如果觉得痛苦,不若自行了断。” 王璇珠颤抖着接过。 恰在此时,宦官传讯:“太后到。” 王璇珠身形一滞,钗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檐上的风铃轻轻地响,柴守玉踩着一阵乐声走来,她不过才十三岁,已经站在了一个女人地位的巅峰。她是先皇生前最疼爱之人,死后饱享殊荣。 哥哥篡了弟弟的位,若不对他的遗孀好点儿,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柴守玉一进来,就自动忽略了倒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璇珠,目光被头戴凤冠的张嫣吸引,微微挑了挑眉:“你喜欢这冠子?” 张嫣从前只闻柴守玉之名,称其心深似海,非一般女子可以比得,第一次见到本尊,只觉年岁甚小,笑容也极其温和,先前的一点害怕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张扬狂妄:“是啊,臣女很喜欢上面的珍珠呢。” “既然如此,那哀家就赏赐于你。”柴守玉的笑容如三月里的春风。 “真的?”张嫣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回转神来,“太后是要在皇上面前美言,保举臣女为皇后?谢太后,臣女给太后磕头了。” 她听闻柴太后生活不检,与禁卫军统领郭从谦私交甚好。有她帮助自己,真是如虎添翼。她还想,太后此举,分明是想拉拢自己的父亲,由此足可见她张家在朝中的地位,眉眼间的笑意越来越深。 柴守玉看着眼前沾沾自喜的人儿,神色淡淡,拨了拨小指尖上的护甲,对身边的小太监道:“赐珠。” 三名太监得令,走上前去。其中两人按住张嫣的手脚,另一人捏住了她的下巴。 柴守玉亲自将凤冠上的珍珠摘下,轻轻地塞进张嫣的嘴巴,顺势拍了拍她的脸,柔声道:“乖,吞下去。” 张嫣摇着头挣扎,嘴里口齿不清地呜咽:“太后……饶命……我爹……是军政大臣……枢密使,权侔于宰相……” 小太监哪管她是谁,在她背上重重一拍。那珠子卡在了张嫣的喉咙里,噎得她四肢乱蹬。 蹬了没一会儿,张嫣便咽了气。 柴守玉依然在拨弄她的护甲,冷漠地看了眼地上的尸首:“本宫的赏赐,容不得你不要。” 转过身吩咐下去:“去张大人府中通报一声,叫他派人前来认领尸首。珠子就不用挖出来了,作为殉葬物一同入土。” 王璇珠从地上爬起来,与她四目相对。 “玉儿。”璇珠唤,眼里的神光在注视中一点一点回来。 柴守玉不说话。她在生气。 王璇珠知道义妹的脾性,走过去抱住她,头靠在她的肩上,内心无比安宁。快要过年了,小姑娘又长高了一点,几乎要与璇珠这个姐姐齐头了。 王璇珠喜极而泣:“你怎么会来?” 柴守玉心疼地回抱住她:“我听说姐姐这里飞进了一只苍蝇,特来驱赶。” “我就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枢密使乃武将之首,你这举动,无异是得罪了百官。若他们联合上书,我怕皇上他对你……”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姐姐过得好,我什么都不怕。” 可王璇珠怕。 这一招杀鸡儆猴,足以立住王璇珠今后在后宫的地位。底线如此分明,谁人还敢再越雷池? 然而柴守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枢密使的独女开刀。 张居翰手握重权,连皇上都不得不给他三分颜面。 王璇珠心里打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张嫣的尸体抬走没多久,就有了望的太监来报,说皇上携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章华宫这里来了。 “如何个气势汹汹法?”王璇珠担忧地问。 小太监缩着头道:“皇上带了横刀。” 王璇珠下意识就把柴守玉护在身后:“玉儿,你快进去躲躲,有我在这儿挡着,皇上不能将你怎么样。” “晚了。”李嗣源掀帘而入,带起一阵寒风,横刀劈出,小香屏裂成两半。 问诘之词当头冲下:“大胆柴氏,你可知罪?” 柴守玉无惧无畏,挺直了腰:“哀家无罪。” “你身为太后,本当作出万民表率,仁厚载德,以示天下。可你偏无视律法,暴虐成性,乱杀忠良之女在前,御前悖逆顶撞在后,无论哪一条,都足够你死一万次!” 王璇珠的手抖得厉害,伸手去推李嗣源的刀背。 李嗣源脸色阴沉,冷冷地说:“璇珠,你让开。” 王璇珠低声哀求:“玉儿是我妹妹,她杀张嫣是为了我。” “为了你也不行!”李嗣源大声喝道,“你知道前朝乱成什么样了吗?那张居翰自恃功高,挑了个头儿跪在太极殿前的青石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要为女儿讨回公道。那些心思各异的老臣纷纷附和,红着眼睛跪在其后……” 李嗣源握刀的手紧了紧:“朕为江山,今日必诛奸后!” “皇上三思……” 李嗣源看也不看,挥袖推开璇珠:“谁求情都没用。柴氏,拿命来!” 第47章 太后有难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由始至终,柴守玉都从容自顾、面不改色,叫人不得不高看一眼。 良久,她沉静的声音响起:“哀家是先帝遗孀,执掌凤印,你敢?” 李嗣源恨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滥杀无辜,论罪当诛!” “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敢问皇帝,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柴守玉扶起璇珠,与李嗣源针锋相对,“皇上执刀闯进章华宫来杀人,与哀家所作所为又有何异?” 李嗣源脸色一变,心中不由得焦躁起来。 柴守玉根本没有怕他的意思,径自落座倒了杯茶:“皇上奉公如法,是奔着一代明君去的,明君自该有明君的做事方式。三法司大门朝南开,俱都领着朝廷的俸禄。皇上视三法司如无物,是拿国库的银子养闲人吗?” 李嗣源被气得不轻。 柴守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脸埋在茶碗里,悠闲地用暖茶润了润嗓子,不紧不慢道:“哀家就算有罪,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联合会审,批捕文书、呈堂证供,一样都不能少……皇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嗣源无可置辩,如食骨在喉。泄愤似的,砍翻了一旁放花瓶的架子。 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得老远,谁都知道帝怒难平。里里外外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柴氏,你等着,朕这就回去下旨。”李嗣源收回横刀,怒气冲冲道。 柴守玉似笑非笑道:“好啊,哀家谨候。” 李嗣源离开后,王璇珠后怕地挨在柴守玉身边:“玉儿,你也太莽撞了些,那三法司是什么地方,进去都要被剐一层皮。” 柴守玉笃定道:“我进不去。” “为何?” “皇上帝位如何得来,你我心知肚明。民间早有传闻,说他为夺皇权逼死兄弟。为平流言,皇上特意身穿斩衰之服,三叩九拜,即位于先皇灵枢之前。这么大一番功夫,可不能白费了啊。” “姐姐不明白。”王璇珠皱眉道。 柴守玉缓缓道:“若我自尽于狱中,是否坐实了皇上赶尽杀绝之恶名?” 王璇珠恍然大悟。 果然,批捕的文书迟迟没有送来。 李嗣源在文武百官面前,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说,柴氏嚣张跋扈,御前冲撞。还说,柴氏胆大包天,竟以三法司压他。甚至摘了帝冕,说自己当这个皇帝委实窝囊,不如卸了担子,像从前一般当他的闲散王爷。 他俨然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因体恤臣下受了老大的委屈。 张居翰若敢再喊一声“为爱女伸冤”,那便是逼迫李嗣源退位。 率先动摇的是他纠集起来的大臣们。他们家中有女想要上位,所以并不如何为张居翰丧女之事感到哀伤,兔死狐悲的面皮下,窃喜者不在少数。只是见太后跋扈,怕来日自己的女儿落得一样的下场。 现在皇上宫也闯了,刀也架了,给了枢密使十分的面子,真可谓是尽心尽力。 然柴氏刁滑,给皇上出了老大的难题,皇上又将这锅甩给了三司,问三司能否保证柴氏在定罪以前安然无恙。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同御史大夫颤抖出列,一齐言道:“臣等商议后以为,柴氏罪不至死。” 三只老狐狸! 张居翰依然跪着,被背叛的感觉盈满心头,愤恨地瞪了三司主官一眼,眸间满是怒火。 李嗣源装作看不见底下的汹涌,继续问道:“可柴氏杀人在前,辱朕在后,不罚此人,朕心不安。爱卿可有高见?” 大理寺卿道:“法理融情,亘古真理。事出有因,柴氏罪不至死。” 刑部尚书接着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两厢考虑,方得周全。” 御史大夫更是直截了当:“常言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小惩大诫即可。” 李嗣源觉得很满意:“那么,依三位爱卿所言,朕该如何处置柴氏?” 三司对视一眼,老奸巨猾的东西全在里头了,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 “臣等以为,柴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若废其尊号,夺其凤印,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李嗣源扶正帝冠,抬眸望向众人:“其他爱卿可有异议?” 大臣们纷纷起身:“臣等附议。” 三法司在前,谁人敢有意见?随波逐流偶可为之,做出头之鸟却是万万不能。再则,柴氏一旦离宫,后宫便是无主之巢,新鲜的鸟儿飞进去,人人都有机会掠上高枝。她死也好活也罢,大臣们一点儿也不关心。 只有张居翰还跪着。 李嗣源露出愧疚之色:“张爱卿,朕已尽力。” “臣有冤啊!”张居翰拜倒。 李嗣源亲去扶他:“朕知道……柴氏生死,事关社稷,现在大唐百废待兴,实在不宜再生动荡。以汝之冤,换得四海靖平,德卿,你功不可没,他日青史记载,必有你一席之地。” 德卿,是张居翰的字。 张居翰目光幽怨,低垂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不肯起来。 李嗣源再扶:“德卿……” 张居翰还是不动。 李嗣源心中怒意上涌,强忍着道:“朕念你两朝元老,有心相护,无奈初登帝位,力有不及。你定要如此不识好歹,与朕过不去么?若再不见好就收,休怪朕翻脸无情!” 张居翰不情不愿地起身,两袖带起一阵风。 李嗣源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张居翰的肩,安抚道:“德卿,朕知你委屈。朕之亲妹永宁公主与令嫒年龄相近,朕就将她赐给你,做你张家的女儿。” 张居翰大惊:“皇上,不可。” “有何不可?”李嗣源反问道,“朕非太祖亲子,亦是李家儿郎。永宁若入了张家,从今以后就是张家的人。” 他温和微笑:“将近年关,宫中照例要设家宴,爱卿不是外人,一道来。朕会在家宴之上,下旨将永宁赐给你。届时李张并作一家,亲上加亲。” “臣谢过陛下。” 柴守玉出宫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 坐在马车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轻呼。掀开帘子,伸手去感知山林间自由的雨滴。 她是替璇珠姐姐进宫的,嫁给昏庸好色的先帝李存勖,用了不到一载的时间,颠覆了李存勖的江山。 她心中另有所爱,恨极了那高耸的宫墙。 宫墙内,不得自由。后妃间的勾心斗角无休无止,其惨烈程度不亚于战场。 她实在是很厌倦。 幸好有小哥。 小哥郭威,是一个侍卫。 皇上说了,今夜除夕,宫中设有家宴,人手紧缺。家宴散后,自会放小哥离开。届时他俩双宿双飞,犹如神仙眷侣。 柴守玉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她对驾车的侍女道:“唐离,附近可有民舍?” 唐离自蓑衣下露出一张俏脸:“姑娘是想?” “我要找个地方,等等小哥。” 唐离抬头看天:“天色已暗,前方的路不好走,不若我先去查探,待寻到房舍就来接姑娘。” 唐离身负轻功,一人行动要快些。柴守玉点头允了。 雨渐渐地大了,砸在马车的顶棚上。 柴守玉在喧闹的雨声之中,突然听到了两声狗吠。 天寒地冻,路边的草都结霜了。这样恶劣的天气,哪来的野狗? 如果不是野狗…… 柴守玉意识到了什么,蓦然掀开了车帘。 张居翰自车上走下,撑起了伞。 他是武将,没有叫人撑伞的习惯,雨点“霹雳啪啦”地打在伞上,令他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 京中的老官,没有一只不是狐狸。 自己手握重兵,于帝王来说绝非好事。李嗣源为何要将妹妹过继给他,成为凝结在他心头的一团疑云。 做臣子与做帝王完全是两码事。帝王凌驾在上,臣子受制于人。帝王的一个决定,往往能够左右臣子的前程与生死,所以臣子需要费尽心思地去揣度圣意,唯恐落下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张居翰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将自己的安危交出去。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部署,皇城外藏满了兵。宫殿外也留下了心腹,混在禁卫军和殿前军之中。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他的兵就会冲进来救他。 他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多心,毕竟李嗣源根基未稳,在这个时候斩杀功臣,实属下下之策。 一来,会引起朝堂恐慌;二来,时间紧促,李嗣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被张居翰跑了出去,到时张居翰策兵谋反,殿内所有的人都有危险。 风险太大,李嗣源应该不会做糊涂事。 张居翰安静地走着,水洼里照出他沉郁的脸。野心倒映在水里,被他一脚踩裂。 戴着面具,才能活得长久。 前方就是重云殿,乐声从里面传出来。张居翰站在檐下,被两名殿前军卫拦住。 “张大人,家宴不得佩刀。” 气氛骤变。 张居翰右手扶着刀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年轻的士兵,脸色虽然没有变,杀意却一点一点漫了上来。仿佛下一刻,手中的刀就会抹上士兵的脖子。 “哈哈哈……”一个爽朗的笑声从他身侧擦过,将随身佩刀交到了士兵的手上。 张居翰还未看清楚,那人便向他作了一揖:“小臣见过张大人。” 张居翰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小臣,分明是在拥立皇上时立下汗马功劳的光禄大夫兼检校司徒,石敬瑭。年纪轻轻,已是天子近臣。 张居翰皮笑肉不笑道:“石大人也来参加家宴?” 石敬瑭道:“正是。” 张居翰感到了一种被欺骗的羞辱。他是死了女儿才被请来的,这石敬瑭无缘无故凭什么? 正要抛下一句“本官身体不适”,然后转身离开,石敬瑭叫住了他。 “岳父大人。” 张居翰目瞪口呆:“你在叫我?” 石敬瑭凑近了张居翰,态度十分恭敬:“若非如此,小臣又如何能来到这家宴?小臣承蒙皇上厚爱,说要把永宁公主嫁予小臣为妻。张大人即将成为永宁的父亲,就是小臣的岳父。今后同朝为官,小臣还要多多仰仗岳父大人。” “啪嗒!”一滴雨水砸在张居翰脚边,荡起一圈的涟漪。这涟漪蔓延开去,渗入张居翰的心里。 张居翰听着耳边疾拍的雨,心中暗想:朝中兵权三分,皇上、我、石敬瑭各掌一份,帝王之道,重在制衡,皇上不以石敬瑭来牵制我,却将我们两人绑在一处,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看石敬瑭脸色,此事不像有假。 莫非皇帝真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而他自己却歪着脑袋生出了邪心思。 张居翰一时有些怔忡。 石敬瑭伸手去搀他:“岳父大人,我们进去。” 守门的士兵照例提醒:“家宴不得佩刀。” 石敬瑭不耐烦道:“催催催,还有完没完了?张大人乃武官之首,老当益壮,耳聪目明,需要你把同样的话叙说两遍?” 他顺势解下张居翰腰间的跨刀,极不客气地扔进士兵的怀里:“喏,刀给你,小心保管,否则你狗头不保。” 士兵连声答应。 石敬瑭武艺高强,动作迅疾,直到刀离了身,张居翰才反应过来。本有些懊恼,但一看石敬瑭照样两手空空,高高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随着石敬瑭缓步入殿。 皇上就算要动手,也不可能同时对付他和石敬瑭。多一个人,便意味着风险高了一倍。 李嗣源能从弟弟李存勖手中夺得江山,不是莽撞之人。 张居翰放心了,笑眯眯地迎上前边带路的宦官。 他与石敬瑭走向最靠前的席位,挨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就是武将,即使心里觉得安全,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防范。 一个太监提着舞马银壶走过来,给两位大人斟上琥珀色的酒水。 壶是银的,里面没有毒。张居翰想。 他嗅了嗅,捧着酒碗喝了一口。 殿内仙乐阵阵,殿外暴雨如瀑。 柴守玉弃了马车,奔跑在山林间。 暴雨冲刷掉她的足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到处都是家犬,以及牵着绳索的黑衣人。她没命似的跑着,深一脚、浅一脚。 她在掀帘的那一刻就知道危险,却想不通是谁要杀她。 她在朝中唯一的敌人就是张居翰,可张居翰今日来不了。因为皇上要杀他。 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张居翰这只老狐狸未必猜不到。他现在应该全心全意地顾好自个和家人的性命,哪有多余的闲心来追杀自己。 要杀也是等全身而退之后。 李嗣源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所以柴守玉放松了警惕,让唐离远离了自己的视线。 她一向富有急智,在意识到危险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下马车,拔出簪子在马股上刺了一下。马儿吃痛,往前方奔去。 柴守玉矮身躲在土坡之后,观察来者是谁,来了几人。 杀手足有十四五个,这是下定决心要她死。他们穿着黑衣,在雨中疾追。 “马车往那儿去了!”领头的人喊道。 狗跟着狂吠。 有人擅射,羽箭搭在了弓上,手一松,流矢便钻进了车厢之内。柴守玉掩住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可身体却开始发抖,心凉了大半截。 如果她没有跳下车,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那些人见一射不中,纷纷拔出了羽箭。流矢“嗖嗖”地往马车里钉,有几个直接射中了马蹄。 马儿疯狂地纵跃起来,妄图跳过前面的溪沟。可腿上脚上全是伤,它重重地摔在了溪沟里。 黑衣人立即赶上去,拔出刀剑就往马车里捅。 “是空的。”有人恨恨地说了一句。 “追!” 柴守玉拔腿奔在雨里,已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 今日是除夕,皇上看起来精神很好。 并没有因为国事繁忙而显露疲态。 他到来以后,舞乐暂停,歌女舞者行礼后依次退下,殿内变得十分安静。 朝臣和宫眷站起身来:“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嗣源龙颜欣悦,摆手道:“坐,都是自己人,今日过除夕,大家不用拘谨。” 朝臣和宫眷再次行礼谢恩。 酒过三巡,李嗣源终于提起了永宁公主。他说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怜惜得很,趁此佳节,特封其为魏国公主。 永宁出列谢恩。 李嗣源又道:“张爱卿丧女,朕深表痛心,今日就将永宁赐给张家做女儿,以示朕对张家的寄重。” 张居翰端碗,欲敬皇上。 皇上站起身来,一口干了,不拘小节地抹了抹嘴道:“如此良辰,实该喜上加喜。” 他脸色潮红,分明带了醉意,应是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也开始迷离:“石敬瑭,你助朕登上帝位,功劳不小,朕就将这唯一的妹妹交给你了。” 石敬瑭惶恐跪下:“谢主隆恩。” 李嗣源笑了起来:“石爱卿,你不光要谢朕。张大人就在你身边,难道不该敬他一杯薄酒吗?” 石敬瑭低下了头,瞳孔收缩。 第48章 合力诛杀逆贼 幸好他跪着,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石敬瑭站起身来,按照皇上的旨意给张居翰敬酒。 倒酒的小太监又来了,手中依然提着那银壶。倒着倒着,酒水洒到了张居翰的身上。 小太监忙抬起袖子去擦:“小人一时失手,求大人恕罪。” 张居翰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想看清楚太监的脸,太监却一直弓着身体。 “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张居翰急于探明真相,低头去瞧。 乐声在这个时候又响起来,宫殿门缓缓地关上了。门外落了锁,重云殿变成了滞闷的囚笼。 张居翰骤然扭头去望。 一柄匕首从小太监的袖间伸了出来,刺向张居翰的腰际。张居翰凭着本能倒退,撞翻了矮桌上的杯盘点心。 小太监的刀刺在了他的腰间,发出“当”的一声响。 这厮早有提防,居然在官服里面穿了护身的铁甲! 他反应敏捷,抓住了矮桌的一条腿,用尽力气,砸向偷袭的小太监。小太监侧身一躲,矮桌摔了个粉碎。 张居翰又惊又怒道:“皇上!” 李嗣源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之前的醉意已一扫而光。他冷冰冰地注视着这颗王朝的毒瘤,从怀中摸出一本奏疏扔在地上:“一字救千人,好得很。张居翰,你被人参了!” 那还是皇上的弟弟,庄宗李存勖在位时发生的事。 郭崇韬大人任兵马大元帅攻破了蜀国的都城成都府,蜀国国主王衍率百官跪拜投降。庄宗诏令郭崇韬“诛衍一行”,张居翰发现后,把“行”字改为“家”字,随王衍同行的一千多人得以免死。 这本不是张居翰的主意。 是郭崇韬心怀仁义而为。 但郭崇韬早就死了,死无对证,任何人都可以拿此事做文章,将脏帽子往他头上扣。 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皇上想要让他死。所以就算没有这个罪名,也会有其它的理由。 好一场鸿门宴!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刀。手伸到一半才记起,刀被殿前军收了。 是石敬瑭给的。 他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目眦欲裂。横腿一扫,踢向石敬瑭的胸口。 小太监得到了喘息,夺命拳紧逼他的后脑勺。张居翰被迫侧首,一脚踢了个空。 那小太监穷追不舍,拳风密密重重。在正面的对抗中,张居翰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 是郭威,太后柴氏的护宫侍卫郭威。 原来柴氏与皇上是一伙儿的,两人一同哄着他演戏呢。怕是从杀害他女儿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可怜了他的女儿,也可怜了他自己。 张居翰虎步生风,一个翻身跃上高阶:“狗皇帝,我替你卖命,你却谋我全家,今日我要你先死!” 李嗣源亦身怀功夫,与他对上一掌。石敬瑭与郭威趁此机会,一人抓住了他一条腿。 张居翰收了招式,抄起李嗣源案上的一双筷子,一左一右射向身后的两人,双腿才得以解脱。他不是君子,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一眼瞥到台下一处席位上瑟瑟发抖的永宁公主,猛地纵身过去。 永宁公主惊慌地想逃,发间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张居翰抓住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咽喉之上。 “打开门,放我出去!”他高声威胁道。 永宁公主本是来认父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吓得梨花带雨,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皇兄救我!” 李嗣源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犹豫,摔碎了桌上的一个茶盏:“张贼狼子野心,御前叛乱,如果放他出去,就会立即造反。到时候血流成河,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得死。永宁,你不要怪朕。” 他已经具备了做帝王应有的狠心:“石敬瑭、郭威,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张居翰变了脸,伸手就要扭断永宁的脖子。石敬瑭欺身而上,用碎瓷片钉住了张居翰的脚趾。 张居翰吃痛松开了手,石敬瑭趁机揽住了永宁的腰。郭威一拳当头砸去,张居翰就地一滚。 他不顾脚趾的疼痛,用身体去撞殿门:“张府牙卫何在?救我!” 外面发出了兵刃碰撞声,两方的人马打了起来。 李嗣源后背冷汗直流。 原来张居翰竟在宫里埋了这么多的人。 柴守玉暗示得果然没错,张居翰有造反之心。乱世易称雄,人人都想当皇帝。手握兵权之后,野心便无限膨胀。 从“珠杀”张嫣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后宫之争。所有的伏笔,都是为了今天—— 收拢兵权。 所以无论是提着横刀怒气冲冲地杀往章华宫,还是忍气吞声一口一个“德卿”,都是李嗣源作为帝王必须具备的演技。 门“砰砰”地响着,外面的人快要冲进来了。此战务必速战速决,否则今日重云殿将血流成河。 李嗣源对着守殿的太监大声喊道:“压住门闩,别让这奸贼逃出去!” 只要张居翰死了,外面的乱兵也就群龙无首了。 郭威与石敬瑭一人扭住了张居翰的一条胳膊,尽可能地往反方向拧。张居翰痛得双腿乱蹬,踢死了两名太监。他身处绝地爆发了凶性,张嘴就去咬石敬瑭,石敬瑭缩回了手,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张居翰震开了郭威。 郭威双腿一蹬又扑了上去,整个身子压在了张居翰的身上。张居翰又是拳打又是嘴咬,这回郭威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他在为石敬瑭争取时间。 石敬瑭也扑了上去,与郭威一人压住一半,喘着粗气道:“谁来动手?”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女眷中站出来,拔下了发间的金钗,一步一颤地走到张居翰面前,对准了他的咽喉。 张居翰想要反扑,又挣扎了几下。那妇人原本手一直在抖,经此一吓,“啊”地大叫一声。 随着这一声尖叫,金钗刺进了张居翰的咽喉。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妇人的手里。 张居翰声音破碎:“我手握……雄兵……竟……一败涂地……” “不甘心呐。” 他在憾恨中闭上了眼。 妇人将金钗一拔,溅了一脸血,骇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上。 李嗣源走过去扶她:“你是?” “妾身名叫曹端,原是夏王妃的贴身侍女,曾有幸伺候过皇上三次,感恩于心……”曹端低着头嗡嗡道。 李嗣源想起来了,这曹端是他发妻夏氏的陪嫁侍女,夏氏生子从厚而亡后,曹端就默默地抚育李从厚。因长相普通,平日里又常烧香礼佛,深居简出,所以李嗣源对她印象不深。 但现在她已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胆小,却有孤勇。 李嗣源眸中露出赞赏之意:“今日你表现甚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曹端摇了摇头道:“妾身别无所求,只盼皇上平安。” 第49章 绝命时刻 不争不抢,又对自己一片真心。那些年他疲于应付他那个皇帝弟弟的猜忌,是曹端将他的儿子抚养长大了。 他在一群太监的缝隙里看到一角薰貂,那是皇子的服饰。李嗣源眼眸微动,太监们便齐齐让开了。 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站在那里,眼神怯怯的。 李嗣源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只想着如何在李存勖日复一日的试探下活命,缺失了对孩子的照顾与抚育。他的从厚,今年十二岁了呢。 李嗣源招了招手,说:“从厚,过来。” 李从厚乖乖地站到李嗣源身前,依恋地叫了一声:“父皇。” 多好的孩子啊,美中不足是太羸弱了些。 “会武功吗?”李嗣源问。 “不会。” 李嗣源的心沉了下去。李家从太祖李克用开始,都是马背上一路杀过来的,李家男儿英武不凡,就没有不会武功的。 李从厚是个例外。 但孩子自有他的聪明劲儿,懂得看父皇的脸色,知道李嗣源对他失望了,昂着头道:“孩儿自知没有习武的天赋,所以有用功念书。” 李嗣源眉头稍稍舒展:“都念些什么呢?” “《贞观政要》、《唐太宗实录》。”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铿锵又有力。书本的内容何其霸道又富有野心,但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 李嗣源问:“为何要读这些书?” “为父皇分忧。” “可想当太子?” 李从厚摇摇头道:“这不是孩儿该考虑的问题,一切自有父皇做主。” 李嗣源越看越喜欢。 他不是太祖的亲儿,只是李克用部下的遗孤。父亲死时,他才十三,因骑射娴熟、武艺出众被李克用看中,遂收入帐下,认为了义子。 他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所率骑兵被人称为“横冲都”,威震四海。李嗣源每到一处,就有敌军慌张大喊:“李横冲来了!” 他是多么的威风凛凛。 唯有一个缺点,不通文墨。 他只认识寥寥数字,四方奏章需由军中心腹安重诲诵读,每每想到此处,引以为憾。 现儿子补足了他的短处,他觉得有些骄傲。 人无完人,自己尚不通文,何必要求儿子文武双全。若天下大安,文治就已足够。 李嗣源觉得这孩子可当大任,摸了摸他的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大唐的太子了。” 李从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缓缓地拜倒在地,举止斯文有礼:“儿臣叩谢父皇隆恩。”不骄不躁,颇有大家之风。 李嗣源深感满意,又望向曹端:“你抚养从厚有功,册为淑妃。” 曹端终于有了名分,这名分还不小,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眨眨眼睛又给憋回去。她抿了抿嘴,一字一字郑重道:“臣妾谢过皇上。” 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呢,又听皇上说:“从厚既成太子,就需要更高学识的人来教导。无论是谋略还是见解,璇珠都是最好的人选。以后你安心歇在秋芜宫,从厚就交由璇珠去抚养。” 曹端身子一僵,差点咬破了嘴唇。 原来皇上的恩赐是需要代价的,为一个虚名她要牺牲与从厚的母子亲情。这些年含辛茹苦,她早已将从厚当成了亲儿。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当淑妃。 可她性子一向温软,实在说不出辩驳的话,凡事逆来顺受,皇上的心意便是她的心意:“皇上思虑周全,实乃太子之福。臣妾也替太子感到高兴。” “如此便好,朕就知道你大度。”李嗣源走回高台,站在龙椅之前,脚下一片狼藉,却丝毫不影响他帝王的气势。 他一只手搭在龙椅右侧的龙首之上,望着底下的人说:“张居翰御前谋逆,判诛九族。” 重云殿的门缓缓打开了,太监们在最快的时间内处理了地上的尸首和血迹。殿前军收到皇上的口谕,披坚执锐地杀往张家。 张居翰错得离谱。 他不应该反抗的。 臣子之忠,不在“金樽共饮时”,而是即使帝王“白刃不相饶”,也依然能够做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帝为其寝食难安,如果是忠臣,理应束手就擒,消除帝王的疑虑。 “一字救千人”的罪名,原本是不及妻儿的。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也低估了李嗣源杀他的决心。 他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尸首被扔到了乱葬岗喂狗。张家满门,将永远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这就是政治的残酷。 刚立了大功的石敬瑭在这浓郁的残酷氛围中跪了下来,脸上汗如雨下。 “石爱卿这是作甚?”李嗣源讶异道。 石敬瑭原想交出兵权,但如此说话未免痕迹太重,万一皇上没有削他的心,反而起到不好的效果,于是放弃了之前的念头,迂回说道:“先帝派孟知祥前去接管蜀地,孟知祥却悄悄在那儿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势力,臣怀疑,孟知祥会是第二个张居翰。” 李嗣源道:“朕亦有听闻孟知祥之所作所为,已派人监视。若他胆敢谋反,朕立刻派人前去剿杀。石爱卿定要好好练兵,以安朕之心。” 听皇上的话,非但没有半分削权的意思,反而对他有所倚仗。石敬瑭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冲动。 皇上又说:“朕方才已将永宁赐给了你,以后你便是朕的妹夫了,待钦天监挑选出吉时来,你俩立即完婚。” 石敬瑭以为授封驸马只是为了蒙骗张居翰的权宜之计,没想到皇上竟是认真的,一时间后悔自己那满肚子的小人之心,感激涕零道:“臣何德何能。” “石爱卿忠肝义胆,助朕一路从镇州打到了洛阳,朕时时感念,将爱卿视作兄弟。如今亲上加亲,总算是圆了朕的心愿。爱卿一表人才,相信定能给予永宁幸福。” “能娶公主,是臣之幸。臣今生当只娶公主一人,一生一世爱护她。” 大难不死的永宁公主听闻此话,头依然低着,眼尾却微微翘了起来,直往石敬瑭那边瞧。 刚才生死一发,是石敬瑭救了她。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男子味道。 石敬瑭是她的英雄。 一切好像都圆满了,人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只有郭威,焦急地看向殿外的雨幕。 雨这样大,他的守玉妹子有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会不会傻傻地等在山岗上,被雨困缚了脚步。 他答应过守玉妹子,等护完除夕宴就出宫陪她,到时一人一骑,远离朝廷纷争,好不逍遥自在。 诛杀张居翰,是他对李嗣源成全他们的最后的报答。 风从殿门外吹进来,雨水打湿了数盏宫灯。殿内一瞬间暗了下来,那巨大的殿门像野兽狰狞的嘴。 郭威的心莫名地乱了。不仅乱,还慌张。他总觉得今天是个不寻常之夜,会有大事发生。 明天就是过年了,守玉妹子可千万不能有事。他答应过她,以后每一个年都要陪她一起过。 想到这里,他向李嗣源拜了一拜:“皇上,奸贼已诛,臣请求一匹快马,即刻出宫。” 冬日里很少会有这样的暴雨,这是个不祥之兆。 郭威快马加鞭,朝城外赶去。 夜路不好行,能见度很低,郭威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高超的驭马术,在雨幕里急速前行。 他是拿命在追赶。 路湿而滑,愈见崎岖,稍有不慎,就会跌下马背。在这样迅疾的速度和恶劣的环境中,摔下去非死即伤。 可他不能失去柴守玉。 蓑衣已经湿透,冰冷的雨水打上他的面颊,他整个人浸泡在凉水中,唯有胸口的血玉残存一丝温暖。他想起第一次见柴守玉的时候,她才十岁,他凶神恶煞地吓唬她,她非但不怕,还给他东西吃。他在好奇心驱使下打开了她紧握十年的左手,从此两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他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怕过。无论是被叛军追赶,还是在邢州大牢被施以黥刑,亦或是战场上血里来血里去,他都不眨一下眉头。 可此时他急得快疯掉了,后悔没让柴守玉等他。 一起走多好啊。 这是皇上的安排。皇上说,被贬的太后与侍卫一同出宫,难免惹人遐想、遭人非议,一前一后,才能保全柴守玉的名声。 郭威深以为然。先帝死得蹊跷,京中早有太后害死先帝的流言,传得甚是恶毒,说太后是被皇上撞见与人苟且才惨遭杀害。流言传播者,至今无所查。 虽然柴守玉不在乎,可郭威就是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现在,他后悔得要命。与人身安全比起来,名誉算什么? 柴守玉在雨中艰难地爬,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站不起来了。 黑衣人点燃了火把,松油在伞下燃得“滋滋”响。箭矢乱飞,有一支射中了柴守玉的腿。她咬紧嘴唇,把疼痛的声音咽下去。 可血腥味是掩不住的。他们带了狗。 一个黑衣人牵着狗往柴守玉所在的方向走来。 柴守玉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库无备兵,不可征也。她下意识地寻找周围救命的工具。 靠近的火把给了她希望,她瞥见了十米开外的捕兽夹,还有铁桦树的树枝。不管双手磨得多痛,一刻也未敢停留,凭着强烈求生的意志,爬过遍地的枯枝碎石。 她在捕兽夹边猛挤伤口,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了出去,然后躲在一棵树后,等着大犬的到来。 近了,近了……那犬长得真是可怕,尖利的牙齿不知撕碎过多少人。但它今天遇上了柴守玉,只有死路一条。 “啪嗒!”大犬踩中了捕兽夹,正要发出狂吠,柴守玉凭着完好的那条腿借力一蹬,抱住了它的脑袋。一根细长的东西刺穿了大犬的脖子,大犬永远地倒下了。 柴守玉惊魂未定,松开了握铁桦枝的手。 好险! 多亏老天爷帮忙。 铁桦树生于山地,十分罕见,其质比铁还硬,正是杀狗的利器。柴守玉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定使用这种法子,若扑歪了,或是心志不坚导致手抖,她将亡于犬口。 现在狗已死了,她也跑不动了,一心一意地坐在地上,看着提刀而来的男人。 柴守玉在暴雨中仰起头来:“你别杀我,咱们做个交易。” 第50章 猎杀时刻 黑衣人见她杀死大狗,显然有些忌惮。这如同恶魔一般的女人说的话,怎么能让人信服? 柴守玉扯下袖子上的一截布条,去捆受伤的右腿:“不要告诉我,你脱离你的同伴一个人前来,只是因为一腔孤勇。” 她早就从他们的行事方式中看出来,这些不像是王侯将相、官宦人家私养的牙卫。牙卫组织严密,做事有章可循,而这些人四处分散,简直就是毫无章法。 而他们最大的破绽,就是带狗。 各府的牙卫是何许人,哪个没经历过巨大的考验才成为主人的心腹。无论是忠心还是本事,都是人中佼佼者。 只有次能之人,才需要依赖狗。同时,带狗也很容易暴露自己。 他们受不到重用,亦没有接受过忠诚训练,所以各存心思,想要独占功劳。 这才有了眼前之人的落单。 柴守玉包扎完腿,摊开了手:“你看,我手无寸铁,要想杀你,比登天还难。但我能给你的东西,远比指使你的人多得多。” 黑衣人还在考虑。 再这样拖延下去,远处的那些人就要怀疑了,柴守玉心里着急,但脸上却是半分没露:“我虽是被废黜的太后,可俗话不是说,烂船还有三千钉。如果你同意放了我,我愿意把宫外私藏钱财之地告诉你,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你也大可以放心,我决不会逼问指使你之人是谁,讨生活的人各有难处,我不会为难于你。” 黑衣人有些心动,握刀的气势已不如之前。 柴守玉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告诉你藏宝地之一,就在此山之上。那洞里金银万两,绸缎千匹,珍珠玛瑙,应有尽有。期间你可以将我带在身边,如果到时发现我骗你,你再杀我也不迟。” 这诱饵抛得够大。洞里财富如此之巨,尚且只是藏宝地之一,如果能得到柴守玉的全部财物,岂不是富可敌国?黑衣人彻底动摇了,缓缓地垂下了手。 他已经观察过了,周围再没别的铁桦树的枝干。主人告诉过他,废太后虽有谋略却不通武功,只要谨慎一些,杀起来易如反掌。 何况柴守玉还受伤了,坐在雨里的样子楚楚可怜。 黑衣人利欲熏心,蹲下了身子:“告诉我,宝藏在哪里?” 柴守玉小声说:“靠近点,小心隔树有耳。” 黑衣人挪到了她的面前。 “耳朵再过来点。” 黑衣人照做。 柴守玉将嘴凑了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宝藏,就藏在……” 黑衣人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 “噗嗤……”一柄匕首捅穿了他的脖子,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柴守玉趁着他愣神之机,拔出匕首,又一次对准经脉,狠狠地扎了下去。 璇珠送她的匕首削铁如泥,何其锋利;郭威教她认的人体穴位又何其精准,一刀足可以毙命。但她不敢赌,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咬紧牙关反复地捅,直捅得那人血液飞溅,脖子上出现老大一个窟窿。 火把掉在了地上,在熄灭之前柴守玉扯下了那人蒙面的黑布。 长相甚是陌生,从来没有见过。 柴守玉又摸了摸他的身体,没发现有力的证据,只是在他的腰封里,摸到了一个荷包。 出使任务还要带上,想必这荷包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柴守玉将之摘了下来,放入怀里。 前方有个山坡,下去是远离危险最好的方式。虽然有可能伤筋断腿,那也总比死了要好。 她闭上眼,爬到坡口,展平身子,一咬牙滑了下去。 火把在此时熄灭。 柴守玉感到后背上火辣辣的疼,几度快要晕厥。滑着滑着,她被突出的石头一阻,整个身子头脚失衡,调了个个儿滚了下去。 她听到上面渐渐传来人声。 “阿青死了!” “溜子也死了!” 溜子应该是那条大狗的名字。 “那娘们真是厉害,一个人就杀了阿青和溜子。” “能在后宫之中胜出的女人,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口气听起来像是老大的人说道,“主人都说了废太后诡计多端,一定要速战速决,阿青到底是受了她什么蛊惑,居然死得这么惨?我们一定要牢记教训,找到她立即砍杀。她受了伤跑不远,应该就在这附近……” 再后面的话,柴守玉听不清了。 如果这时候身边有一根藤条让她攀住,故事就会朝着另一个极度美好的方向发展——她能和她的小哥相见,在一起过他们的第一个年。就算满身伤痛,那也是甜蜜的。 可有时候命运就爱捉弄人。 在柴守玉滑到坡底之后,坡上的形势发生了变化。 风声雨声盖住了一些声音,比如横刀出鞘时清脆的鸣唱。 郭威在黑衣人说话的时候逼近了他们,劈手砍翻了最近的两人,同时横踢一脚,踹得一人直不起腰来。 他在雨中愈战愈勇,刀柄刀刃都是他的杀招。战场上的历练让他比普通的杀手更有爆发力和持久力,耳目的敏锐度亦是无人能敌。 剩下的几人见来者不善,将之团团围住,正面两人一齐攻他,身侧又传来一股冷风。 雕虫小技! 郭威身子一卷侧滚到冷风来袭之处,挥刀去砍偷袭者的腿。偷袭者双脚一跃,躲过了郭威的攻击。郭威分出一只手向上去拽,将那人摔入了泥坑,那人刚想爬起来,就被纵身扑来的郭威砸断了肋骨。 他痛得要死,脏污的泥水倒灌进他的口鼻,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被活活淹死了。可是腿骨也跟着被郭威捏断了,他爬不起来了。 原来痛苦等死的滋味,是这么难熬。 郭威就是想让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他的守玉在雨中被追杀了这么久,此刻的心情应该比地上的黑衣人更绝望。 郭威的心都要碎了。 心中有多愤怒,出招就有多狠辣。 那些人见打不过他,掏出了背上的羽箭。尾羽遇水,本就吃重,又被雨点所滞,速度慢了不少。郭威横手抓住两支,反手掷了出去。 两人瞬间毙命。 身后一人不声不响,趁乱纵起踢了郭威一脚,郭威冷不防向前跌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擦掉嘴角的血迹,转过了身去。 对方是个高个子,瘦骨嶙峋,像根细长的葱。 “是你踢我?”郭威问。 高个子在他的注视之下,瑟瑟发抖。 郭威用刀背拍掉高个子的武器,将他提了起来,用横刀把他的衣服钉在树上,问:“柴守玉在哪里?” “不……不知道……” 郭威一拳头打掉他的两颗门牙:“我再问一遍,柴守玉在哪里?” 高个子害怕极了:“我真的不知道,追到这里就不见人了,她杀了我们一个兄弟和一条狗,自己跑了……” 地上尸体还在,郭威检查了伤口,锋刃独特,是王璇珠送的那把匕首所致。 高个子没有说谎。 郭威宽下心来,又问:“是谁派你们来的?”手掌就放在那人的颈部,若有半分犹豫,郭威会捏碎他的脖子。 高个子吓得全盘托出:“是……是先皇……”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咽喉。郭威太急于知道真相,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的人。 身后紧余两人。 从刚才的打斗之中,郭威看出来其中一人是带头大哥。杀死高个子的箭,就是大哥射出。大哥十分聪明,不敢挑战郭威的本能,所以将目标对准叛徒,一射即中。 郭威拔出树上的横刀,对准了大哥。 大哥亦伸直了刀,迎面备战,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你是孤儿,可我不是,我的家人还在主人的手上。” 主人派他前来,就是让他盯着兄弟们,一旦有谁敢背叛,立即杀死。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大哥刀锋一转,割断了身边最后一个兄弟的脖子。 郭威眼疾手快,知道他要自尽,一脚踢飞了他的兵器,欺身将他扣住。大哥却不在意,一双眼睛平静地盯着郭威看。郭威知道不好,扯掉了他的蒙面黑布。 大口的污血从他嘴里吐出来,他咬碎了藏在牙齿缝里的毒药。 郭威沉郁地扔掉尸体,脑海中想着高个子说的那句话。 先皇…… 怎么会是先皇,先皇早就死了。或者说,他想表达的是先皇的谁? 新帝继位,斩草除根,跟先皇有关的势力,全部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分化、瓦解、诛杀……只剩宫中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供着给世人展示新皇的仁厚。 她们与柴守玉无冤无仇,不曾交过手,唯一有过恩怨的韩贵妃,在先帝死后悬梁跟着去了。现在柴守玉要出宫,再也碍不着谁的利益,他实在想不明白,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寻到柴守玉。 他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火把,往黑黢黢的山坡下瞧——怪黑怪高的,掉下去准没命。他的柴玉妹子才没这么傻,好手好脚地往坡下滚。 他把横刀配好,一手撑伞,一手执着火把,在黑衣人身上遍搜无获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51章 初遇辽国皇帝 雨渐渐地小了,天际隐隐露出一道白线。 柴守玉在大雨里泡了一夜,整个人肿胀不堪。她的右腿已经麻木,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脑袋也撞上了一块大石,只觉得“嗡嗡”地疼。 她必须保持清醒,否则一定会死在这里。唐离会来找她,小哥也会来找她的。 她就是靠着信念活下来的。 放弃太容易,而坚持过于痛苦。意志再怎么坚定,到底敌不过身体的倦意。 她受的伤太重了。 能撑到天亮,已经是极限。 就在她快要晕厥之时,一个十几人的队伍由远及近地走来。他们带着几匹马,一辆马车,风尘仆仆,行动间可见疲态,但依然步履稳健,一看就是身怀武艺之人。 一人眼尖,发现了枯草丛中的柴守玉。 “二……二爷,那边有人,好像是个女的。” “小齐,不要多管闲事!”马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若有行家在场,一定能听出他呼吸急促,心律紊乱,从而判断出他身上带伤。 小齐“哦”了一声,继续赶路。 突然,马车被石块颠簸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小齐急忙勒紧缰绳,从马上跳了下来,径直奔到马车旁边,焦急地问:“二爷,你怎么样?” 车帘被挑开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双鹿皮靴子,最后才探出了整个身体。 这就是小齐口中的二爷。 性命攸关,柴守玉强撑着睁大了眼睛。 但见这二爷身材高大,年纪跟郭威差不多,二十三四的样子,眉宇间自有一股天然气度。两条眉毛高耸入鬓,颧骨因瘦而有些凸起,宽额高鼻,下巴微微见方。面容憔悴,颇有风霜之色,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中间未曾好好休息。 可即使如此,依然难掩此人的风采。 柴守玉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大气都不敢喘。 京都重地,怎会出现这样不凡的男子? 二爷在小齐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还没站稳又是一顿咳嗽。小齐贴心地从马车里拿出一件宽袍,替他披上:“现在还下着小雨,小心着凉。” 二爷摆了摆手道:“不碍事。”他的眉宇拧在一起,似乎很不喜欢那件宽袍。 在马车外透了好一会儿气,二爷的脸色才舒缓许多,刚想上马车,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喉间。刹那间,所有的风度气度全都不见了,二爷狼狈不堪地捂着胸口,跑到干草丛里一顿狂呕。馊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汇聚成一股难闻的味道。 小齐在宽袍里摸出一个药瓶:“二爷,快服几粒。” 二爷伸出手,掌心多了几颗乌黑的药丸,看了一眼,将药送至嘴边:“他不顾肉手足之情害我,待我日后回去……” 柴守玉能感觉到他身上暴涨的杀意,呼吸变得急促。 “谁在那里?”二爷警觉道。 小齐指着躺在旁边一个干草堆后的柴守玉道:“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女人。” 二爷淡淡道:“这女人看到了我最狼狈的样子,杀了。” “是。” 小齐踏过草堆,长剑对准了柴守玉。 柴守玉急中生智道:“你不能杀我。” 小齐握剑的手悬在半空之中:“为何?” 柴守玉道:“我能猜出你们的身份。” 小齐将剑刺下:“那我就更留你不得了。” 柴守玉用璇珠赠送的匕首去格挡。 她手上无力,不指望能用这匕首挡住小齐的杀招,只想让小齐认出匕首的来历,从而收住剑势。 小齐没认出来,但有一个人认出来了。 匕首铁鞘上缀着的马头玉饰,将二爷的视线吸引了过去。他反应极为敏捷,鞋尖点地,踢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打向小齐的剑。 小齐被震得后退了两步,剑也脱了手,而那根脆弱的树枝,却完好无损地躺在一边。 受了伤都如此厉害,要是康复了还有谁能打得过他?就算是小哥,恐怕也要稍逊一筹。 柴守玉已不知背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冷汗,高高地将匕首举起:“可否以此物换我一条性命,契丹国的二殿下。” 耶律德光从柴守玉手里接过匕首,放在手中来回摩挲,尤其是在看那马头的玉饰时,眼角隐隐有了一丝泪意:“果然是父皇之物,可惜……” 他的脸色变幻得极快,很快从悲伤中走了出来,眸子变得狠厉,一脚踩在柴守玉的胸口:“说,这匕首怎么会在你手上?” 柴守玉本就只剩小半条命,被他这么一踩,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但为了活,她只能忍着:“我朝新皇将它赐给了未来的皇后王璇珠,璇珠又转送给了我。” 耶律德光的脚在将信将疑中挪开了。 这事要从天佑二年说起,那时唐朝垂亡,耶律德光的父亲耶律阿保机应时任河东节度使的李克用之邀,率七万骑兵到云州相会,共商大业。期间结为兄弟,双方互换信物。 其中,耶律阿保机送给李克用的就是这把缀着马头玉饰的匕首。 契丹人是游牧民族,崇尚骑马,建国以前玉器出土极少,所以弥足珍贵。而里边的锋刃更是了不得,为极冷之地的玄铁锻造。 此物足可证明两国太祖年轻时候的情谊。 耶律德光将刀揣进了怀里,一双眼睛由下扫至柴守玉的脸。这是一种很冒犯人的打量方法,充满了窥探与怀疑。 “真丑。”他冷冷地说,“但脑瓜子还算好使。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柴守玉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边喘息边道:“殿下英武不凡,观外表就不是寻常之人。虽穿着中原服装,但袖口处却束得紧紧的,又对宽袍不屑一顾,想来不是中原人士。南方人身形多娇小,所以君从北地而来。唐土之北,唯有西夏和契丹。” 柴守玉被耶律德光踩得不轻,费力咽下喉间的腥甜味儿:“西夏拓跋氏国弱谨慎,无论中原是朱氏当政亦或是李氏掌权,均俯首称臣,不敢造次。在没有我朝皇帝陛下的允许之下,万万不敢随意进入我朝境内。既不是西夏,那便只有契丹了。因手底下之人称你为二爷,所以我猜你是契丹二殿下,耶律德光。” “有趣。”耶律德光摸着下巴,“你还猜到了什么?” “从刚才二殿下与仆从交谈的话中来看,殿下遭到了太子的追杀,还受了伤,一路逃亡于此。你与太子一母同胞,本不该斗得你死我活,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发生阋墙之祸。” “说下去。”耶律德光收敛了玩味的笑容,目光紧紧地盯着柴守玉。 这女人如此聪明,不说别人要杀她,就连初次见面的耶律德光,也不放心让她继续活下去。除非柴守玉能成为他的人,否则必是个祸患。 柴守玉含着满口的血,口齿不清道:“令尊薨了。” 所以兄弟反目,为了争夺皇位不惜痛下杀手。 耶律德光方才摸着亡父生前之物眼含热泪的样子,正好证实了柴守玉的推断。 耶律德光蹲了下来,笑着对柴守玉道:“中原女子,个个都如你一般了得吗?我倒有一个疑问,像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彼此彼此,二殿下也从容不到哪里去。”柴守玉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耶律德光,眼中跳跃着自信的火苗,“若我平平无奇,二殿下大约把我扔在这里就走了,以我的伤势,恐怕撑不到人来救我。唯有让二殿下高看一眼,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你怎就确定我会救你?” 柴守玉笑:“因为我也有一个疑问——二殿下好好地不在你的契丹国呆着,跑到我们大唐来干什么?” 耶律德光眼神晦暗,杀机已藏不住。小雨打湿了他的肩膀,他也浑然未觉。 良久,他终于换上放荡不羁的目光,一只手挑起柴守玉的下巴,轻佻地说:“如果我说,我是来娶媳妇儿的,你信不?” 柴守玉迎上他的目光:“殿下敢说,我就敢信。” 耶律德光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可你眼中分明写着不信。” 柴守玉不卑不亢:“殿下眼里亦没有真诚。” 耶律德光脸上的玩味消失了,寒声道:“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总会有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气氛再次变得森然。 高手过招,一字一句都是利刃。 两人静默了片刻。 柴守玉率先打破了沉默:“二殿下,你可以松手了吗?” “我要是不松呢?”耶律德光威胁道。 “难道你就不想回到契丹,夺回本应属于你的皇权?”柴守玉忍着疼痛,惨白的脸上满是坚毅。目光炯炯,成竹在胸。 耶律德光讨厌这样的目光,仿佛自己的一切全被看穿了,在忿然中松开了手,故作轻松道:“大哥是太子,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我只不过是想回到故土,见父皇最后一面。” 柴守玉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以天、地、人皇的顺序来看,你大哥的确很有理由继承皇位。不过若论战功,却比你这个弟弟逊色多了。契丹与中原不一样,立嫡立长这套并不适用,谁有军功,谁就能受到拥护和爱戴。”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大哥喜欢中原文化,尊孔尚儒,主张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将契丹全盘汉化,这与你们统治草原的思想是背道相驰的。你的母亲述律太后,是个有抱负的女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大哥胡来,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所以只要你能够顺利和你母亲派出的人相会,通往皇座之路将会一片坦荡……话及至此,你还要戴着面具否认吗?除了与我合作,你别无选择。” “你就不怕我事成之后杀了你?” “那也总比现在死了要好。”柴守玉的身子越来越麻木,已不能再耽搁下去。她的声音渐小,听在耶律德光耳中却字字惊心。 “你来唐土,必有所图。” “你是谁?怎会知道这么多?” 柴守玉陡然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邢州,柴守玉。” 这名字有些耳熟,耶律德光在脑子里盘转了一圈,记起来了:“你就是贵朝先皇生前最宠爱的宝林柴氏?” “是。” 耶律德光眼里有光芒闪烁:“以宝林之位,执掌凤印,遍观天下,也就你一个。听闻贵朝先皇喜好美色,常派人去民间寻珍猎奇,你姿色平平,本事倒是不小。” “二殿下是在夸我。”柴守玉十分肯定。 耶律德光果有下文:“你执掌后宫,有无见过特殊的女子?” “何为特殊?” “比如……”耶律德光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道,“生而握拳,不得展开。” 柴守玉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水淌满了干草地。被坡上流下来的雨水一冲,洇成一片粉红色。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在心里反复地问。 她生来握玉,至十岁时方被郭威展开了拳头。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柴府上下都瞒得很好。为什么耶律德光会知道,他分明是为了自己而来! 而且还是在夺储的重要关头。 难道说,自己比耶律德光的江山霸业还要重要? 她实在想不通,只能出言试探:“你找那样的女子做什么?” 耶律德光神色有些激动:“你见过?” “没有。”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见过。” 柴守玉见瞒不过去,点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作为交换,你必须告诉我你找她做什么。” 耶律德光心情大好:“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来娶媳妇儿的。”言辞凿凿,不似有假。 柴守玉更加讶异了。 两人素昧平生,耶律德光怎么会生出迎娶自己的心思? 他们契丹婚制森严,贵族与庶族不得联姻,王族耶律氏,惟能与后族述律萧氏通婚。若要迎娶汉人为后,那是万万不能。 除非,自己能给契丹带去巨大的利益。 远超皇权的利益。 她哪有那个本事。 柴守玉惊疑不定地思考着,耶律德光打断了她的沉思:“现在,轮到你说了。” 山道上响起了马蹄声,还有男女混合的呼唤声。 有人叫:“娘娘。” 有人叫:“姑娘。” 还有人叫:“妹妹。” 柴守玉大喜,艰难地直起了身子:“我在……” 耶律德光一个手刀,将她打晕,抱起她脏兮兮的身子,塞进马车的夹层之中。想想不妥,给她喂了几颗治伤的宫廷御药,然后冲着小齐招了招手,说:“进来伺候。” 小齐红了脸,低声答道:“是。”迅速跑进车里,褪下了衣物。 雪颈、椒乳、纤腰、玉腿,竟是女儿之身。 耶律德光将她揽在怀里,马车里的温度高了起来。 像一只烫人的炉,点燃在这静谧的山林里。 郭威骑着马,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兵。他们穿着禁卫军的服装,将狭窄的山道给堵死了。 “车内何人?”郭威在马上喊。 守在马车边上的契丹人道:“回军爷,是我家二爷。” “掀开帘子,让我瞧瞧。” “这……” 郭威找柴守玉找得心焦,顾不得许多,飞身下马,掀开了厚厚的绒布帘子。里面一男一女作交颈鸳鸯,正在兴头之上。 那女的浑身赤o,见到郭威惊叫一声。 郭威尴尬不已,松开了抓帘子的手。 但今日是正月初一,街道上都少有人行,山里莫名出现一队车马,不能不叫人怀疑。他端详着整个队伍,沉声道:“你们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耶律德光在马车里“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小人见过军爷。军爷有所不知,我们本是幽州的商贩,与契丹有些商贸往来,但前些日子,契丹的皇帝突然病逝,争权夺利闹得厉害。他们的太子要杀二皇子,四处埋下了追兵,走到哪儿杀到哪儿,无辜枉死者甚众。一来生意做不下去,二来也不愿受到牵连,所以快马狂奔,想要早些回家过年。” 耶律德光的脸隐在马车的阴影之中,因那事引发的不规律喘息掩盖了受伤的真相,血腥味也被脂粉香冲散,一切都那么无懈可击。 郭威没有离开,站在车队的前面:“回家过年?我看你倒是不着急。” “军爷也是男人,当知旅途寂寞。”耶律德光仍在喘气。 “可有经商文书?” “有的,有的。”耶律德光自马车里伸出手去。 郭威翻了翻文书,没寻到任何破绽。整个队伍就一辆马车能藏人,他的守玉妹子不在这儿。于是挥了挥手,让身后的禁卫军让出一条道路:“你们走。” 耶律德光在车里道谢。 马车渐渐地行远了,郭威还站在原地。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唐离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考:“郭大哥,找到姑娘没?” 郭威摇了摇头。 唐离担忧道:“天这么冷,姑娘到底在哪儿?” 天这么冷。 天这么冷。 这四个字雷鸣一般,响彻在郭威的脑海之中。 他终于知道破绽在哪儿了! 天这么冷,就算要寻欢作乐,马车中的女子也大可不必将衣服脱光。 他眼眸深邃,咬紧了牙道:“那商队有问题,给我追!” 第52章 失忆了? 耶律德光弃了马,改走水路。 船是问洛河水畔的渔家买的,花了好大一锭金子。他本想杀人灭口,可脑海里不知怎的总浮现出那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军爷的眼睛,莫名一阵心悸。 他不明白这份心悸从何而来。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将,除了外表俊武一些,无甚特别。 大约是自己想多。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放过那家人的性命,不为别的,就怕血腥味招来军官的追查。 他实在没有过多的时间处理尸体。 大年初一洛河边船只不多,只有一些讨生活的人还在运货。耶律德光一行人上了船,朝着黄河的上游驶去。 耶律德光越驶越心惊。 往年这个季节,洛河应该是结冰的了,可船只一路向前,畅通无比。只有一个解释——人为破冰。 他见识到了李嗣源继位后洛阳城巨大的变化,光是水利就令人刮目相看。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契丹想要一统中原几乎是痴心妄想。 如果让他大哥耶律倍当政,恐怕整个契丹都会成为李唐的属国。不行,他必须活着回到契丹。 想到这里,他叫来小齐:“你去看着柴守玉,如果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小齐领命,往船舱里走。 这船还算大,里面有单独居住的小间。在洛河水流的颠簸中,柴守玉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摆设。 简陋,发霉,而且还在晃悠。 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泥湿味。 这是在……水上? 她撑着双臂想要坐起来,浑身的伤口都被牵扯到,低头一看,身上包了很多的纱布。纱布上渗着血,团团块块的很是吓人,幸好血渍发黑,已经干涸。床头摆着一口碗,里面有沉淀的药渍。 另有一碗粥。 她肚子很饿,捧起粥来“咕嘟咕嘟”地喝。 喝完后才想到几个重要的问题——我是谁?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捂着脑袋,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摸到后脑勺包裹着的纱布,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受过严重的创伤。 这可怎么办? 她又惊又怕,身体本能地缩成了一团。 “吱呀”,门开了。一个渔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药箱。见到柴守玉醒了,惊喜道:“你醒了?” 渔夫越过矮几走到床边,娴熟自然地去摸柴守玉的脉,柴守玉身子往里一缩,眼睛里满是戒备:“你是谁?” 渔夫道:“我是小齐。” “我不认识你。”柴守玉一边躲,一边在床上乱摸,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哪怕一根丝带。如果眼前的陌生男子敢对她不轨,她不介意鱼死网破。她从来都是不肯服输的人,怎样都要拼上一拼。可一想到自己身上包裹着的那些纱布,她的脸瞬间就变得惨白。 渔夫看了她的反应,醒悟过来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在担心自己的名节?” 柴守玉敏锐地捕捉到五个字——你们中原人。 她怕说多错多,没有吱声儿。 渔夫望着她道:“枉你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我女扮男装吗?” 这实在怪不得柴守玉。契丹人与中原人不一样,身材大多高挺,小齐又是方脸,再加上精心的装扮,乍一望去,就是个眉清目秀的俊男子。 记忆虽消失了,可骨子里的聪慧还在。柴守玉故意诈她:“我怎么会看不出?只是你我并非同族,我怎知道你会对我做些什么,我身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自然是要防着点儿的。” 小齐颇有些不高兴:“柴守玉,你别是故意找茬,想毁了与二殿下之间的合作。我告诉你,你的命是二殿下救的,你自当执鞭坠镫报答于他,如若反悔,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柴守玉从这句话里提取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她叫柴守玉;救她的人是他国二殿下;二殿下救她并非出于善心,而是另有目的;自己必须配合二殿下行动,否则小命不保。 柴守玉,柴守玉……她用一只手撑着脑门,苦苦地回忆着…… 小齐给她把了脉,递给她一瓶药丸:“你既醒了,就不用我伺候了。一日三餐,自行服用。” 又扔了卷纱布和一包药粉给她:“两天一次,以后自己换。” 柴守玉接过,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齐冷哼一声:“自然是北上。二殿下行事周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你就不要妄想有人会来救你了,乖乖地听二殿下的话。”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柴守玉一个人。 柴守玉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缩着,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渐渐地化为了平静。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忘人不忘事,还从小齐的话中推算出来,这条船的主人是契丹二皇子耶律德光。 与虎同行,危险重重。她得找到机会逃跑才行。正在脑海里盘算接下去的计划,一个魁伟的男人推门进来了。 耶律德光径直走到了她的身边,开门见山道:“告诉我,那女子在哪里?” “什么?”柴守玉感到莫名其妙。 耶律德光耐着性子:“我是问,你在哪里见过生而握拳、不得展开的女子?她现在在何处?” 柴守玉下意识就去看自己的左手。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本能。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以好奇的口吻道:“喂,你这左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 柴守玉觉得头疼得很,仿佛煎了一锅油水混合物,沸腾之后,噼里啪啦地炸开来。她抱着脑袋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耶律德光感到了被欺骗的愤怒,双手用力箍住了她的肩:“说,她在哪里?” 柴守玉受伤的肩膀裂开了,她疼得想要哭泣。可是现在唯一能保护她的就只有她自己,所以她必须勇敢。她既不能让耶律德光知道自己严重失忆,那样会失去利用价值;也绝对不能在耶律德光面前自作聪明,否则就要受皮肉之苦。 于是抬起头看着耶律德光的眼睛,以十分真诚的语气道:“我脑袋受伤了,有些事情暂时想不起来,你就算要问我,至少也要等我伤口好了以后。不信,你自己看看我的后脑勺。” 见耶律德光面色稍霁,柴守玉又道:“我人在你们手里,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跑?你可以试试。”耶律德光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右腿是我亲自接上的,若是敢跑,我会亲手捏碎你的膝盖。” “不会。”柴守玉极力维持着平稳的语声,缓缓开口道,“我没有这么傻。船上有吃有喝又有人照顾,下了船只会冻死饿死。” “你倒有自知之明。”耶律德光站起来,狼一般的眼睛写满了警告,“你最好不要耍花招,否则我有一千种方法弄死你。” “二殿下放心。对了二殿下,可以叫小齐陪我多说说话吗,我一个人闷,病不容易好。” “事还真多。”耶律德光撇了撇嘴,十分不耐烦道,“准了!”大袖一挥,走出了门去。 相比耶律德光,小齐要好对付得多。半天的时间,柴守玉就从她的嘴里套出了不少的话。所有关于耶律德光的事情她全知道了,包括同时被耶律倍和大唐军官追杀。 她亦震惊于自己的身份,竟是一国太后。看来唯有回到洛阳,才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而且,她总觉得耶律德光北上不妥。 北上固然能摆脱大唐的追兵,可耶律倍的人会不会在码头等他。客栈、码头,一向都是重点蹲守的对象。耶律德光要是上了岸,恐怕真会万劫不复。 很快她就发现,耶律德光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蠢。他竟是在水上驻留,没有半分北上的意思。 这个阴沉的契丹国二皇子,到底想干什么? 耶律德光有自己的计划。 腹背受敌,哪哪儿都是危险,他原本打算孤注一掷,往黄河上游去的—— 洛阳是李唐的都城,自己掳走了李唐的废太后,若继续滞留在洛阳城外,等待他的将会是李唐怒气汹汹的军队。而黄河各处码头,则布满了大哥耶律倍的眼睛。 两害相权,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在命运的洪流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越来越相信父皇曾经给他说过的话。为了完成父皇的遗愿,同时也为了大契丹国今后的一统天下,他在明知道父皇命不久矣的情况下,带着心腹潜入了中原。 他来找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可以扭转命运、改变局势的女人。为了找她,甚至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迎着茫茫的风沙,越过苍莽的原野,躲过无数次追杀,终于深入了李唐的腹地。阴差阳错,救了一个厉害的女人。 那女人说她短暂失忆了,他原本是不信的。 可狡诈如她,若真的记忆完好,又怎会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左手? 耶律德光目光如钩,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怀疑柴守玉就是他要找的女人。 再结合她的聪明、果敢、胆识、气度,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的心定了。 所以他不急着赶路,船儿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只要等到柴守玉恢复记忆,他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他会一点一点攻下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陪他去契丹;又或者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相诱,夫妻携手共谋天下。如果两者皆行不通…… 耶律阿保机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若不能为你所用,宁可杀之……” 他跪在父皇的脚下承诺:“儿臣谨记。” 这世上真心爱着柴守玉的,终究只有郭威一个。所有人都觉得柴守玉强大,只有郭威看到她的柔弱。她是他放在心里的人,打算护上一辈子。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第一夜,他在林中全灭了追杀柴守玉的凶手,遍寻无获后,去宫中借了禁卫军。 他本可以救下她的,因为一时疏忽,于第二日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他从未感觉过如此凄凉的绝望与自责,就连当年被押入邢州大牢也不曾有过。 他率兵疾追,在一处偏僻的山谷里找到了被放弃的马车和数匹好马。马车已经人为毁坏,马儿也全部被杀死。对方手段如此激烈,郭威骇得心惊胆寒。 他的守玉妹子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分散了人马去追,却找不到一丝丝痕迹。天上细雨未停,连老天都在帮对手。第三日,闻讯而来的柴守礼一拳砸向他的眼窝,质问他为何没有保护好妹子。 郭威说不出话来。 柴家是那般信任他,将守玉交到了他的手上,就算要忍受分离之苦,也坚信守玉跟着郭威能得到幸福。现在郭威辜负了柴家的期望,就算被打死也无怨无悔。 唐离伸臂拦在了郭威的前面:“是我弄丢了姑娘,要打就打我。” 柴守礼收回了拳头。 唐离又道:“姑娘最喜欢的就是郭大哥,如果她在,一定不舍得让你打他。有时间问罪,不如好好想想法子。” 郭威被一语惊醒。 他想起马车中人的说辞,几乎每一句都与契丹有关。聪明人说话,往往虚实结合,所以对方说的话,总有几句是真的。 他们是为了活命,才逃到洛阳来的,言语之中,还透着契丹太子与二皇子的仇怨。手底下的人又叫主子二爷,不能不让人怀疑那人就是契丹国的二皇子耶律德光。 郭威需要耶律德光的画像。 和柴守礼一道,立马回宫去找。 并上书一封,请求搜查各北上的陆路与水道。 李嗣源南征北战,曾于战场上见过耶律德光的英姿。耶律德光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阿保机,二十岁就被封为兵马大元帅。李嗣源对他印象深刻,与璇珠合作将耶律德光的画像赶了出来。 是他!郭威瞳孔收缩。 第53章 太后做祭品尊贵无比 耶律德光是个可怕的对手。 但好在虎落平阳,自己又知道了他的身份,只要捏准他的死穴,就能将柴守玉救回来。 不过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耶律德光和柴守玉素昧平生,柴守玉也已经被遣出宫,就算掳走又能作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郭威心中已有计较,对着李嗣源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允可。” “说。”李嗣源体恤功臣,又兼柴守玉是璇珠的妹妹,守玉有难,他这个做姐夫的义不容辞。 “臣恳求进入内宫藏书楼,观阅所有关于耶律德光的资料。” “准奏。”李嗣源大手一挥,对着手边的小太监道,“传朕旨意,立即封锁各驿站和码头,仔细搜捕,务必要找到柴姑娘。并叫画师多画几份柴姑娘的画像,以供各军官辨认。” “是。”小太监领命下去。 王璇珠自荐道:“皇上,玉儿失踪,妾夜夜不得安眠,只盼能为她做点什么。藏书楼藏书众多,郭小将一个人恐怕看不过来,妾愿带上章华宫所有的宫女太监,一同去寻找蛛丝马迹。” “好。”这些天璇珠的担心与憔悴李嗣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果能让她有点事做,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宽慰,“宫外的事你不用担心,石敬瑭和柴守礼一定会竭尽全力。” “谢皇上。” “你与朕之间,不必言谢。”李嗣源温柔道,“等这事了了,朕就封你做皇后。” 王璇珠垂眸不作声。 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后座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 那位置不适合她。 李嗣源若一意孤行,无异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 她只求安稳度过余生,不想让李嗣源为她背负太多。她已决定,等找到守玉以后,就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找耶律德光的弱点,以及他掳走守玉的原因。 耶律德光此举太可疑了。 明明可以登上帝位,却放弃所有来到中原,险些被耶律倍派出的刺客杀死,现在又得罪了大唐。他为人精明,所作所为皆有目的,这一回付出了这么多,背后一定有一盘大棋。 王璇珠与郭威目不转睛,盯着手上的书卷看。可除了他的军功和与大哥耶律倍的矛盾,什么也没查到。 王璇珠建议道:“不如从耶律倍入手,看看能有什么发现。” 郭威觉得言之有理。 两人又一块儿翻阅耶律倍的生平,与他们之前所知的一样,耶律倍是个文武全才,文超于武,自幼聪明好学,看起来儒雅敦厚,可内心凶狠,为人比耶律德光更阴险。 他是嫡长子,亦是太子,原本可以一帆风顺地成为储君,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失去了耶律阿保机的宠信。 阿保机以扩张领地为由,命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一道去攻打东边的渤海国。大胜以后,阿保机下旨改渤海国为东丹国,并册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人皇王”,并赐予其天子的冠冕。 这一招,明抬暗贬。 耶律倍即已成为了东丹国的皇,又怎继承契丹的大统? 阿保机的意图很明显——他要更改储君的人选。 而那件令他改变主意的事情,则要从一枚钱币说起。 这枚重要的钱币,叫做神册元年背双佛钱。 书卷中附有图纸—— 钱币左右各雕一个怪异佛坐像,顶戴螺髻发,眉间生白毫,不作佛手印,端坐莲台间。上下各有一束鲜花,供养左右佛像。其人面貌清晰,服饰怪异,左边方脸者为天皇帝耶律阿保机,右边圆脸者则为地皇后述律平。 郭威看着他们的坐姿,狐疑道:“这坐姿有些像我们中土的fo教,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王璇珠道:“既然这钱币叫做神册元年背双佛钱,我们就去神册元年找找。” “好。” 藏书阁传来“哗哗”的翻书声。过了一会儿,一宫女惊喜叫道:“姑娘,找到了!” 王璇珠接过宫女递来的书,摊平在地上,眼前赫然出现三个大字——摩尼教。阿保机夫妇,模仿的正是摩尼教中的天神“日月神”的形象。 他的尊号“大圣大明天皇帝”,亦是由摩尼教大巫神速姑所起。 可以说,阿保机统一契丹,与摩尼教不可分割。 两人继续翻阅下去。 摩尼教起源于波斯,由波斯人摩尼创建,则天皇帝时期传入回纥,后又传入契丹。 阿保机本对之不屑一顾,在儿子耶律倍积极汉化的过程中认识到宗教对政治的重要性。他利用摩尼教神化自己,将之当成精神武器,统一了北方各部落,并确定了一些重要的契丹习俗。 之前的梁朝朱氏与现在的唐朝李氏没有将之放在心上,是因为阿保机之举纯属模仿中原,不仅毫无新意,而且还很幼稚。 但契丹文化本就落后,百姓相当好骗,阿保机借着摩尼教,将自己打造成契丹国无所不能的神。从此契丹经济、政治、文化俱都突飞猛进,甚至隐隐有与李唐抗衡的趋势。 阿保机的愚民政策十分简单,先是大肆宣扬母亲怀自己时有金乌坠怀,自己出生时又有神光罩体,满室异香。不但形体巨大,如三岁幼儿,而且张口能言,即能匍匐。 奇妙的是,契丹的子民全都信了。 郭威惊得目瞪口呆。 如果说这事是统治者为凝聚人心所编,而后面那桩则是真的叫人匪夷所思—— 三年前,阿保机召来召集皇后、耶律倍、耶律德光及宰相、诸部头道:“神谓朕曰,三年以后,岁在丙戌,朕必有归处。” 众臣大惊,称吾皇必万寿无疆。 然而三年后的丙戌年,阿保机当真死了。 阿保机只是一介武夫,哪能有此神通,所以站在他背后的人,必定是那神秘的摩尼教大巫——神速姑。 难道,此人真有预言未来的本事? 那么,耶律德光此次南下,亦是神速姑的授意? 郭威带着好奇往下看,意外地发现神速姑卒于耶律阿保机之前。 而且是由耶律阿保机亲自赐死,死后给予无上的荣耀。 为什么?阿保机为什么要这么做? 璇珠托着腮道:“莫非与皇上诛杀张居翰一个道理?” 神速姑拥有了无上神权,深受百姓爱戴,阿保机感到威胁,自然而然动了杀心。可郭威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神速姑之死很有可能与耶律德光南下有关。 他在半道上抓走守玉,又是为何? 突然,郭威面色一凛,似想到了什么,摸出了怀中的血玉。 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然柴守玉握玉而生这件事,他们一直隐瞒得很好。现在的柴守玉,就跟普通人一模一样,耶律德光不过是肉体凡胎,不可能看出端倪的。 他确信柴守玉不会把秘密说出去,所以不明白耶律德光在仓促逃难之间,抓一个普通姑娘的意义。 王璇珠突然指着最下面的一行小字发抖,郭威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摩尼教向天祷告时喜用人祭,祭品越好,代表诚意越高,神的恩赐也就越多。柴守玉作为李唐的废太后,分量自然高于旁人,这样的祭品,会给契丹带去怎样的好处? 郭威站起了身来:“南地没有祭坛,所以耶律德光只能北上。只要我们赶在他离开唐境之前截下他,守玉就没有危险。” 郭威猜对了一半儿。 郭威几乎完全确定了耶律德光所行的方向。 恰好此时石敬瑭派人来报,城外河流与马道均无耶律德光出现过的痕迹。 “不可能,耶律德光不会坐以待毙。” 他在藏书阁徘徊来徘徊去,突然想到洛水有一段是在城里。因为张居翰遽然死去,石敬瑭又忙着找人,所以城防还未来得及新置,十分松泛。 郭威惊喜于这个发现,匆忙出宫沿着洛河挨家挨户地盘点渔船。李嗣源继位后,每条渔船都登记在册,这是李唐的新气象,耶律德光一行人并不知道。正是这编船制,成为了他们最大的破绽。 在一个渔家那里,郭威查到了船只的失踪。渔民的眼神闪烁,说话结结巴巴。禁卫军还从里屋搜到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大约有一百多两。 这得出海多少年才能赚到这么多? 郭威毫不迟疑,将横刀架在了那渔民的脖子上:“说,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 “军爷饶命,小的是本分的生意人。” 郭威嗤笑:“你本分,你的船可不本分。说,卖给谁了?” 为了震慑渔民,他轻弹了一下刀背:“想清楚了再说,我们禁卫军执行任务可不眨眼。错一个字,剁一根手指,直到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全部砍断,我再慢慢地割下你的头颅。” 渔民在刀下颤抖,说出了大主顾买船一事,并告诉郭威,大主顾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郭威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当天就租船入河。水面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他惦念的人儿,此刻在哪里呢? 第54章 暴露身份 这几日,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耶律德光—— 如果说柴守玉是父皇临终之前叮嘱他一定要找到的人,为什么她的手是展开的? 他九岁时帮着父亲母亲平息了第一场“诸弟之乱”,十岁时平定了第二场,十一岁又在第三场中立下奇功。后来父亲登基,他又在朝堂那群老狐狸之间摸爬打滚,历练出一双毒辣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反复地琢磨柴守玉下意识的那个小眼神。 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可她的拳头,是被谁打开的? 耶律德光耿耿于怀。 如果是李存勖,他不该死得那么快,更不会死得那么惨;如果是李嗣源,又怎么会舍得放柴守玉离开。 耶律德光百思不得其解。 父皇说了,神速姑在世上的最后一个预言是——得到握拳不展之女者,得天下。这天下不是指契丹,也不是指中原,更不是指南边的那些小国,而是目光所及,全部的土地。 那个时候他才醒悟过来,父皇杀神速姑的根本原因,是怕她泄露这个秘密。 甚至,父皇连他都瞒,这几年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去往各地寻找这样的女子。直到油尽灯枯,才将秘密传给自己。 他心里是有些恨父皇的,在江山和儿子之间,终究还是江山重要,若父皇早些说出来,自己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他又是幸运的,至少父皇在众多儿子中间选择了他。 他原本不相信命,只觉得那是父皇和神速姑联合起来愚弄民众的一场把戏。可神速姑说父皇何时死,父皇就真的在那个时候死了。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神速姑口中的女子。 区区一个契丹国的皇帝,哪有天下之主来得更有吸引力。 诸国之中,唯有李唐最强,所以他坚信李唐有神光照耀,一路奔来。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柴守玉这个女人又狡猾又狠,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母后述律平的影子。 当初父皇坐上帝位,母后功劳不小。 如果有柴守玉相助,他如虎添翼。柴守玉是在权利中心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对大唐了如指掌,日后他挥军南下,柴守玉就是最好的军师和活地图。 更何况,他还知道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小齐告诉他,柴守玉还是处子之身 他趁柴守玉昏迷时亲手捋起了她的袖子,看到了雪白胳膊上那一粒赤红的守宫砂。他们契丹的女儿虽不兴这个,但他听说过中原的风俗。 心头激起了千层浪花—— 将皇帝迷得团团转却依然保留完璧之身,柴守玉应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他惊讶、惊叹,甚至感到惊艳。忍不住想要了解她更多,彻彻底底地将她拥有。 恰好小齐端着粥碗在他眼前闪过,耶律德光叫住了她:“把碗给我,我送去就好。” 小齐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耶律德光搅拌着碗里的粥,轻轻地吹了吹。 这是他第一次做伺候人的事儿,动作有些生硬。 柴守玉看出来了,有些嘲讽道:“二殿下不必屈尊降贵,为难自己。” 耶律德光将目光定在粥碗里:“我不为难。我还等着你早日伤好,恢复记忆。” 他执意要喂柴守玉。 柴守玉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他多做争执,张开嘴吞下他舀过来的粥。她知道这只是温柔的陷阱,等着他对她进行盘问。可等了许久,耶律德光都没有开口。 在他临出门之前,柴守玉问:“二殿下打算在河面上漂多久?” 耶律德光忽然想到了她的足智多谋,产生了试一试的念头:“你猜。” 柴守玉哂笑道:“我为何要猜?” 耶律德想了一想:“也许我会答应你一个条件,除了,放你离开。” 柴守玉心动了。她没有一天不想逃出这艘船,有条件自然好处多多。所以她干干脆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没有一丝犹豫:“你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解两路追兵的契机。” “不错。”耶律德光没有瞒她,“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我们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急需要一个像姑娘一般聪明的人才,替我筹谋划策。” 柴守玉怔了一下,他的契机竟是自己。 随着时间的一日日流逝,耶律德光已经等不到柴守玉恢复记忆的时刻了,他认为柴守玉既是神速姑选出的人,就算失忆也能发挥作用。 柴守玉咬着舌尖想了一小会儿,道:“好啊。” 这回轮到耶律德光震惊了——她竟答应得如此之快。 这个女人!他暗暗咬牙。 答应得快不只代表了她的诚意,更加说明她早有计策。 可她不声不响,等着自己来提。 耶律德光肺都要气炸了。他忍住,不让她得意。 “说来听听。”他将碗往旁边一搁,翘起腿懒洋洋地问。 柴守玉指了指耶律德光的胸口:“图纸拿来。” 耶律德光的脸色更加难看,从怀里摸出了李唐的地图。他从没跟柴守玉说过这个,却被柴守玉从蛛丝马迹里看出来了。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娶柴守玉为妻,她的所有聪明才智都将为自己所用。 转瞬莞尔。 “你要图纸有何用?” 柴守玉指着黄河的两条分支道:“洛河有两条,北洛河与南洛河,我们现在所在的,就是北洛河。要想摆脱两方势力,你可转入南洛河。” “怎么可能?”耶律德光斩钉截铁道,“两者之间并无河道,中间又有重镇隔断。” 第55章 敢动手动脚,我废了你 耶律德光所说的重镇,名叫泰华。 因夹在两条河流之间,以防守严密着称。 所以他才会有此反应。 柴守玉敲了敲地图道:“图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地处草原,雨水不多,自然不知道河涨潮时对河道的影响。先帝曾因洛河发水而差点遇难,而那一场大雨,也同样影响了南洛河的水势,并直接改变了泰华的地貌。” “具体说说。”耶律德光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柴守玉用食指戳了戳地图上的某个点,不无遗憾道:“这里原先是一个山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河。” 耶律德光惊讶出声:“葫芦村?”他认得这个地方。 紧接着又道:“你不要骗我。” 他能有此反应,在柴守玉的意料之中。 葫芦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特殊的地形——两边盘着大山,中间有条狭窄的长道。村民们就在狭道里建屋居住,过着还算安宁的生活。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坏了南洛河的河堤,河水倒灌入葫芦村,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被淹没。 等到退潮之后,官府前去查看,发现葫芦村表面的泥沙全被冲走了,地势下降了一大截。原先的水上村庄,彻底变成了水下浅滩。 柴守玉说的连接南北洛河的通道,就是指现在的葫芦滩。 耶律德光听了她的解释,还是不信:“就算那雨再大,最多也只是冲毁山庄,若要把地表足足下抬那许多,恐怕只是谣传。” “如何会是谣传?”柴守玉突然抬高了声音,将耶律德光吓了一大跳。 “自黄巢起义后,中原一直处在战乱之中,各方势力只想攻城略地,每到一处地方就烧杀掳掠,抢得走的抢,抢不走的就烧。你知道葫芦村表层的土质沙化有多严重,风一吹就薄一层。先帝在世时只知吃喝玩乐,从不顾老百姓死活,葫芦村又因地处偏僻,根本就没人管。洛水倒灌时,整个村子都被冲走了,就在一夜之间,所有的村民全死了,无一活口……” 柴守玉说着说着,耳畔仿佛响起了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所有的村民全死了,无一活口,是天灾,更是人祸。君王不治,民不聊生…… 会是谁呢?告诉她这件往事的人会是谁呢? 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耶律德光的眼神渐渐地亮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通过葫芦滩偷偷改道南洛河?” “正是。”柴守玉敛下眸中的茫然之色,点了点头道。 因地势关系,葫芦滩成为了食之无味的“鸡肋”,既不适合进攻,也不适合防守。那浅滩便慢慢被朝廷遗忘,正好为耶律德光所用。 “南下绕道蜀地,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我听说蜀地现归你们李唐的驸马爷孟知祥管,他又管得不老实,新帝继位他都不来朝贺,恐怕生了二心。” 柴守玉淡淡笑道:“不是恐怕,是已经生了二心。皇上为之十分头疼,早晚要对其用兵。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二殿下只要许以一些将来执政后的好处,孟知祥那般聪明,一定会派人将二殿下顺利送往西北部的党项,再由党项回到契丹,直至与述律太后的人会和。” 也许是药起到了作用,柴守玉能想起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只可惜,脑海里的黑影始终窥不见全貌,令她心情低落,就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心口处空了一大片。 耶律德光与柴守玉相处得越久,看她的目光便愈来愈欣赏。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震撼,也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她看问题的角度总是那么刁钻,那么与众不同。鞭辟入里,直切要害。有时候耶律德光看着她,会产生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她看着很是幼嫩,与草原上的女儿大不相同。明明长得弱不禁风,身体里却住了个比男子还要厉害的灵魂。 耶律德光真诚地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做我草原之狼的妻子。 船儿徐徐向南边驶去,很快就过了葫芦滩。与柴守玉说得一样,这地方完全荒废了。再驶一段就是南洛河了,他即将进入安全之地。 朝廷不会将兵派往南边。 耶律德光几乎要在山坳中间大喊一声,就像以前在草原上长啸一般。 他忍住,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小女子的脸。 真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美中不足是脑门有点凸,戴上他们大契丹国的琥珀珍珠头饰刚刚好。就像母后那样,贵不可言。 他有点意乱神迷,执起了柴守玉的手。 柴守玉顺起桌边的一碗茶,整杯泼到了耶律德光的脸上。 耶律德光捋着脸上的水,眼睛里出现了凶光,但他很快就将之压在心底,痞痞地笑道:“我们草原儿女生性豪放,不似中原人古板。” “你知道就好。”柴守玉冷冷说道,“今日我有些累了,请你离开。” 耶律德光嬉皮笑脸道:“我不走。外面风大,哪有你这小室甜蜜温馨。” 他在调戏柴守玉。 柴守玉何尝看不出来。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道:“既然二殿下今日好兴致,不如我们来聊一聊二殿下南下的目的。” “我不是早就与你说了么,我是来娶媳妇儿的。”耶律德光吊儿郎当地翘起一条腿。 他太会演。 柴守玉一眼看穿,毫不留情道:“不,在二殿下心里,比契丹国还要有吸引力的,是整个天下。所以我确定,二殿下是为天下而来。” “你这个女人!”耶律德光的身体绷紧,脸上的笑容倏而不见,“李嗣源是个明君,再怎样也轮不到我。” 柴守玉哂然垂眸:“所以你需要寻找外力,比如说,那个生而握拳,不得展开的女子。我虽不知道她对你有何作用,但你对她势在必得。” 耶律德光惊得说不出话来,蓦然间伸出一双手臂。 柴守玉被环在其中,不能动弹。 耶律德光的吻就要落下来,带着强烈的掠夺意味。 他太害怕了,害怕柴守玉的聪明,又害怕这份聪明从他指间流走。所以才会在一天内作出两次轻薄动作,想要借此将她困在身边。 他听说中原的女子有个良好的美德,叫做从一而终,身子给了谁,就一心一意跟着谁。他到底是疏忽大意了,将她当成了普通女子。 柴守玉伸脚就往耶律德光裆下一踢,痛得他伸手去捂。以他的功夫原本可以躲过比这更快的攻击,怎奈柴守玉行事太不依常理。他没想到,所以吃了大亏。 他龇牙咧嘴地叫:“你……” 柴守玉没有回答,静静地走了上去。耶律德光以为她是过来赔罪的,再一次没有防备。 柴守玉出手如电,“啪”“啪”两个耳光扇在耶律德光的脸上。耶律德光被打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恶狠狠道:“柴守玉,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柴守玉昂起巴掌大的小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二殿下,你可真蠢啊。” 第56章 狠狠的拿捏主仆二人 耶律德光看着她得意的、目空一切的表情,直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 明明他是狼,她是羊,可为什么她敢对他做这样的事,做完以后又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直觉告诉他,她是故意的。 电光石火之间,耶律德光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比之前更寒,从牙缝里逼出来一句话:“你在试探我的底线?” 柴守玉爽快承认:“没错。” 她轻轻地吹了吹有些发红的手心,说出来的话能气死人:“我终于知道,二殿下要找的女子是谁了。”说完用葱似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一脸肆无忌惮。 耶律德光感到巨大的挫败之感,这是他作为天之骄子从未有过的情绪,但他已经失了里子,再不能丢了面子,所以做好了打死不认账的准备,强词夺理道:“你这个女人,未免也太过自负!”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用“你这个女人”来骂她了,这是他气急败坏,亦是无能为力的表现。 柴守玉抓到了他的弱点,就没打算给他留面子:“我不过是一个俘虏,你又何必屈尊降贵地各种示好。就算是为了从我嘴里套出有用的消息,你的表现也太过反常。我们中原有句话叫过犹不及,现在我将它送给二殿下。” “就凭这?”耶律德光捂着胯部,做好了一条独木桥走到黑的准备,“就你这平平无奇的双手,怎会是我一心想要寻找之人?柴守玉,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吗?二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承蒙二殿下照顾,我近日精神大好,忽然记起刚醒时二殿下怒气冲冲前来质问我,临走之时态度却大有改善。我琢磨着自己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令得二殿下欢颜,想起了无意识的那一瞥。怎么,二殿下还要否认吗?” 柴守玉走至门前,开了半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耶律德光简直是怒不可遏:“柴守玉,你只不过是疑似!” “光是疑似就足够了,只要二殿下的肚子里装了个万一,就不敢动我分毫。”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二殿下,你还走得动路吗?” 耶律德光输得彻底,不走也得走。难不成还要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听她一顿挖苦奚落。 他从前听过恃宠而骄这个词,今日总算是见到真的了。为了挽回一点面子,让自己输得略微体面些,在走到门边的时候,耶律德光凶着一张脸回过头来放狠话:“柴守玉,你等着瞧!” 柴守玉脑海里飘过“黔驴技穷”四个字。 她关上门,坐下来,喝一杯温茶,脑海里开始盘算。小齐说过,她是在洛阳城外的山上被掳来的,只要一路向北,就有可能找回丢失的记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反复出现在她脑海中人影的身份。 一定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托着腮想。 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此刻正在北洛河上,望着茫茫水面一脸惆怅。 他自以为摸透了耶律德光逃离的路线,却连对方的影子也见不着。 耶律德光的船与他所在的船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所用的木头还是制作工艺,都差了一大截。就连郭威船上的那根桅杆,都是能工巧匠花了大力气的。 郭威不认为自己会追不上,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派出了那么多人,各大河港与渡口都安插了眼睛。如他所料,没有一人见过耶律德光或者柴守玉。 他们如同泡沫一般蒸发了。 郭威在茫然的时候总会掏出贴身藏着的血玉,一边睹物思人,一边想着如果柴守玉在,她会怎么做。 他想他们的过去,想起一路相伴走来的情景,时而眉头蹙起,时而会心一笑。忽然,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忙对着控船的士兵道:“调头。” “郭大人,我们去哪?”士兵们齐齐问道。 “调头,去南洛河!” 他急得冷汗直流,后背上濡湿一片。如果守玉因为他的疏忽而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想到这儿,他夺过一个士兵手里的浆,运足劲儿,往水里一扎。 船桨拍击水花“哗哗”作响,黄蓝色的河面上留下两道白色的波纹。 郭威在心里道:“守玉妹子,你可一定要等我。” 耶律德光的船快要靠岸,他将弃水路而走陆路。 柴守玉手里捏着他的一个承诺,想要借此机会兴风作浪——水搅得越是浑浊,就越有利于鱼儿逃走。 只是,耶律德光是只老狐狸,如要做得不着痕迹,还需费上一番功夫。 老天有眼,送人来帮她。 柴守玉早就看出小齐对耶律德光情愫暗生,自己以下犯上之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二殿下的身子一直是小齐在照料,哪里肿了痛了第一个知道的也必定是小齐。 所以小齐对她横眉冷目,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相反,她还要多加刺激。 她在一次见面之时,颐指气使地要求小齐重新承担换药的活儿,小齐不愿,她便冷笑:“即使你今日不愿,来日也是要伺候本宫的。要知道尧骨喜欢本宫喜欢得紧,亲口说要娶我做皇后哩。” 尧骨,二殿下的小名。 柴守玉叫得这样亲热! 还一口一个本宫,未坐上皇后宝座就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一国之母。 小齐觉得反胃,没有答应她。 柴守玉笑得更加张扬:“其实本宫瞧自个儿长得也不甚美丽,不知为何竟将尧骨迷得神魂颠倒。若不是我们中原人讲究礼仪,上回本宫就从了他。” 她还敢提上回!小齐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二殿下被她踢得差点不能人道,她竟有脸在这自鸣得意! 还提到长相,言外之意很明显——二殿下平时看惯了歪瓜裂枣儿,一见着个稍微长得正常点儿的,就如遇天仙,不可自拔。 其实小齐长得不丑,方脸有方脸的魅力。草原儿女,自有其飒爽英姿。她们骑马、射箭、跳舞、喝酒,她们的长相与她们的举止相得益彰。柴守玉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但为了逃走,她只能刻薄。 小齐本就忍了一肚子的怨愤,被柴守玉的刻薄点燃,当下不再客气,与柴守玉发生了争执。不得不说契丹的武士训练十分严格,纵然在气头上,小齐也能克制住自己的双手。 小齐不落套儿,那就只有自己来了。 柴守玉吵架很有技巧,声音不轻不重,既没让小齐发现自己的心思,又刚好能够让外边的人听见。这些天她用心留意过船上之人的脚步声,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是耶律德光。 小齐虽能克制行为,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人在情绪激动时总会丢掉一些警觉性——比如听不到本该听到的声音。 耶律德光来了,高大的身影映在门格子上。 万事俱备,时机已然成熟。 柴守玉抓住小齐的双手,用力往自己的肩上一推,趔趄几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耶律德光恰在此时打开了门,看到小齐动手的画面。他大步走过去,抱起了柴守玉。 小齐解释:“二殿下……”神情委屈,又带着慌乱。 却换得耶律德光一声呵斥:“出去。” 小齐更加委屈:“二殿下,我没有……” 耶律德光一直都知道小齐的心意,以为小齐是在嫉妒柴守玉。小齐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奴才,就连做妾也不配,要不是身怀功夫和医术,耶律德光未必愿意用她。他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听不懂我的话吗?出去。” 小齐是冤枉的,她恋恋不舍地站在门边。多希望二殿下能够回心转意,听她两句解释。 耶律德光见她还不走,顺起矮几上的一个碗向她砸去。瓷片碎裂在小齐的脚下,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 “滚!” 小齐的心被伤透了。 耶律德光又补一句:“我的女人自有我自己收拾,什么时候轮到你动手动脚?在我手下办事,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下次再犯,定不相饶!” 小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几圈终究没有让它落下来。 第57章 离间 怪不得中原人有句话叫做“眼不见为净”,亲眼目睹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是多么的痛苦。她忠心不二,一腔热忱,巴心巴肝地想要对二殿下好,但二殿下半点也不领情。她将他当做天,他却将她当做地。天是用来仰望的,地是用来踩踏的。 外表再英气,内里到底是个女孩子,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再留下来就是自取其辱。小齐咬了咬牙,以最快的速度跑了。 柴守玉也不想这样,但她迫切地需要自由,立场不同,只能针锋相对。她的招式拙劣而幼稚,在唐宫里已经见怪不怪,可对手是豪爽粗放的契丹人,小计谋产生了大效果。 这就叫因人而异、对症下药。 她成功地离间了小齐和耶律德光的关系,为接下来的逃跑布下了第一步。 因着“被推”,柴守玉肩头的伤又裂开了。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愿让耶律德光换药。船上只有她和小齐两个女人,耶律德光只好又将小齐叫了回来,对她一顿警告,叫她对柴守玉放尊重点儿。小齐爱二殿下至深,只能忍辱负重。 忍辱负重的结果是——柴守玉肩头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红肿溃烂。 耶律德光闻讯赶来,剥下柴守玉肩头的衣裳,柴守玉抗议,这一次他没有妥协。他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低头的时候,闻到了轻微的辣椒粉味道。 耶律德光怒不可遏,旋身一脚将小齐踢倒在地。他还是老样子,生气的时候喜欢踢人。柴守玉胸口一痛,眼前忽然闪过耶律德光踢向自己的画面。 是真的疼啊。 柴守玉发现自己能记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这是好事儿。 小齐就惨了。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脚受得冤枉。 若非她是皇后述律平派过来的人,耶律德光早就将她踢死了。 小齐跟着耶律德光许多年了,非常清楚他的脾性,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她也能精准地读懂其中的意思。现在,她在耶律德光眼中读到了杀机,草原儿女的豪迈不再,浑身一抖,睫毛颤动几下,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二殿下,小齐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不爱自己的人面前,眼泪不是武器,非但起不了作用,反而惹人厌烦。耶律德光只觉得这个女人又狠毒又善妒,又聒噪又心烦,不给她一点教训,她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去仓库领二两辣椒粉,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吞下去!” “啊!”小齐惊呼出声。 如果是平时,这二两辣椒粉最多灼伤喉道,可就在刚刚,耶律德光踢了她一脚,就算没用全力,对她的脏腑也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二两辣椒粉吞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她不敢想象。 耶律德光还在等着,目光像刀,小齐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二殿下的怒意。不过是问了一句,二殿下就增加了惩罚,若是继续追问,恐怕命都要丢掉。 她仓皇地爬起来,抹掉眼角的泪,说一句“遵命”,一摇一摆地往外走。 柴守玉觉得她有些可怜,但绝不心软。 要怪,就怪她跟着耶律德光为虎作伥。 柴守玉是中原人,就应该好好地住在中原,他们契丹人凭什么巧取豪夺,要将她抓到契丹去? 如果她真是握拳之人,倒也可以保全性命,若她不是,耶律德光一定会杀了她。在死自己还是死小齐之间,柴守玉拎得很清楚。 况且小齐也不一定会死。 耶律德光经历过“诸弟之乱”,知道男人间争权夺利的可怕,却因为他母亲述律皇后长久以来独霸后宫,欠缺对女人勾心斗角的正确认识。他无法想象一个受伤的女人会往伤口倒辣椒粉,更无法想象聪颖过人的柴守玉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安危。 小齐已经不能用了,疗伤只能靠他。他抓起一块干净的纱布塞进她手里,说:“我帮你剜去腐肉,你忍着点,如果痛,就把纱布塞嘴里。” 他在火上烤了烤匕首,吹凉后一刀下去,柴守玉闷哼一声,接下来便再无动静。她忍耐力极好,即使再痛也不在耶律德光面前表现出来。看着这样坚毅的柴守玉,耶律德光更加确信她不是那种会耍低劣手段的小人。 一个人的脾性决定了格局,柴守玉在二殿下眼中闪闪发光。 二殿下识人不明,注定要在今后的称霸之路上吃大亏。而柴守玉洞悉了耶律德光所有的心思,包括偷藏麻沸粉却不给她用。麻沸粉有一定的可能会使人反应迟缓,耶律德光赌不起。他爱的不是柴守玉的人,爱的是她能为他带来的利益。 在船靠岸的当口,柴守玉发了高烧。 耶律德光不能再赶路,否则就是要了她的命。好在朝廷没有怀疑他们南下,自然也没有设下重兵。耶律德光唤来一个手下,叫他去找大夫。 他根本早就忘记了奄奄一息的小齐,任其自生自灭。幸好小齐会医术,否则真会死在这异国他乡。 其余的手下负责采购必需用品,还有的去了马市。逃亡是件大事,他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耶律德光一刻不离地陪在柴守玉身边,饮食用药都亲自检验。 其实他也怕她逃跑,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烧成这样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 却不知柴守玉为了今天,已经准备良久。就连这高烧,都是故意把头发用冷水浸湿,然后捂着睡觉睡出来的,当然第二天她会很早起来,在耶律德光发现之前将头发擦干。 现在耶律德光放松了警惕,是她重获自由的好机会。她躺在床上咳嗽了几声,突然说:“二殿下。” 耶律德光走过去,语气温和:“我在。” “你输给我一个承诺,还记得吗?”柴守玉说话有气无力,十分虚弱。 “当然记得,你说。”耶律德光尽可能地顺着她。 柴守玉喘了口气,道:“我要你保证,就算将来发现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也不得伤我性命。” 这话传递的消息十分明确——我认命了,我愿意跟你回契丹,可是我心里怕,怕有一天死在你手里。 耶律德光眼角舒展,漏出一丝笑意。他要的就是柴守玉的臣服和认命。只要她乖乖的不和他作对,饶她一命又如何?即使身份错了,做不成他的皇后,以她的本事,做他的左膀右臂也未尝不可。 他握住了她的手:“我耶律德光向摩尼神起誓,等回到契丹,无论柴守玉是何身份,绝不伤害她分毫。” 他的笑意在眼角,柴守玉的笑意在心里。经此交谈,耶律德光的戒心又少了几分。 柴守玉决定走出最后一步,望着床帏上的花纹哀伤地说:“二殿下,你爱你的故乡吗?” “当然爱。” 她叹息一声:“我也爱我的故乡,爱这中原的一草一木。以后到了契丹,恐怕很难再回来。不知你有无听过这样一句话,洛阳牡丹甲天下,每到春天,繁花似锦,团团簇簇,好不美丽。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就心如刀绞。不知你可否去为我买一些干花来,让我带去做个纪念。” “好,等下我就叫人去买。” “不行,我等不及了,你看我烧得这么厉害,伤口也一直没有结痂,我怕我随时会死掉,再也闻不到故乡的花香……就算死,我也要死在牡丹花间。”泪水无声,滴在枕布上。 她演得太过逼真,所说的又都是实情,耶律德光不疑有它,转身下去买花。临走时嘱咐了店小二,一定要看紧房门。小二得了银子,满口答应。 客房不高,就在二楼。柴守玉床铺被褥丢下去,爬上了窗台。耶律德光这个傻子,为了看住柴守玉,将自己的床垫被褥全都搬来,打算晚上睡在地上。现在好了,全成为了柴守玉逃跑的工具。 她闭上眼,纵身一跳。然后急速爬起来,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 第58章 逃跑 耶律德光并非不知道后窗是处破绽,只是他觉得,一个受伤严重并发着高烧的女人,跳窗实在不太理智。 先不说断胳膊、断腿儿之类的意外,就看她那柔弱无力的样子,能跑多远都是个未知数。 然而快走到干花店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铺在地上的被褥。懊恼地拍了下脑门,急匆匆地往回赶。 真是自作自受啊。 他飞快地跑回客栈,在踏上楼梯时看到勤恳负责的小二。小二一见他就迎上来,讨好地笑:“这位爷,您回来啦,我可是按照您的吩咐,把门看得好好的……” 耶律德光不置一词,越过小二推开了门。床上空荡荡的,连人带被褥都不见了。窗子大开,呜呜的风从外面灌进来…… 小二见了,结结巴巴道:“这……这可不关我的事,爷您只叫我看门,没叫我看窗子呐……” 耶律德光本想叫他滚,心念一动扔给他一些金叶子:“去帮我找些人来,去寻刚才那姑娘。” 小二双眼发光:“好嘞,爷您等着。” 这活计可太划算了,轻轻松松就能挣到钱,那姑娘不过是个病秧子,再快又能跑到哪里去。 耶律德光也是这样想的。 一个受了伤,苍白羸弱的女子,非但走得慢,在人群中还显眼得紧,就算现在跑了,很快就能追回来。 他派遣的人,一部分往官府和人多的地方去堵了,还有一部分,守在人少的路口。 而他和采办回来的那些手下们,则顺着药铺一家一家地找。 他检查过屋里的东西,一样没少。仔细一想,也就她头上那根银簪子值一些钱。 原本柴守玉作为俘虏,是没有资格佩戴任何首饰的。耶律德光怕小齐凭借医术对她再行不轨,便还给她一根银簪,用来辨毒。 柴守玉是惜命之人,多半会拿着银簪去药铺抓药,所以他再无疑虑,目标直指药铺。 他们问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没有人见过柴守玉。那些契丹人一人蹲守一个药铺,蹲到天黑也没见着柴守玉的影子。耶律德光禁不住想,会不会是寻找的方向出了问题? 他甚至怀疑她在某个无人看见的地方晕倒了,生死未卜。 想到这里,他召回所有的手下,叫他们去其它地方找找。随着太阳的落下,寻到柴守玉的机会愈来愈渺茫。 而就在他们离开以后,柴守玉从一家胭脂铺里走了出来。耶律德光就算打死也不相信,柴守玉会将宝贵的簪子花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在他眼里,能抹一把泥解决的事情,何须浪费仅有的资源。 柴守玉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她用簪子换了些颜色比较自然的胭脂水粉,将自己的病色略微遮盖,剩下的钱也不找了,直接问老板娘讨了套男式的旧衣。 等到出来的时候,活脱脱化成个俊俏的后生。 柴守玉理了下衣衫,学着男人的举止,走向了对面的药铺。 她观察这家铺子好久了,没有坐诊的大夫,只有个贼眉鼠目的掌柜站在台前,负责理理药、迎迎客什么的。 因为没有大夫,生意显得冷清。掌柜的愁眉不展,一直坐在那唉声叹气。 柴守玉一看便知此人心胸狭窄、锱铢必较,果然,在观察的过程中,发现他往草药的匣子里面掺干草。虽吃不死人,但药的分量少了,效果自然要大打折扣。试问这样的人,谁愿与他共事? 难怪店里没有坐诊的大夫,估计都被他的小人行径气跑了。 柴守玉喜欢有弱点的人,有弱点就可以牢牢控制在手中。她轻咳一声,踏进了药铺。 掌柜的听见有人声,立马堆着笑跑过来:“客官,你来抓药啊?我沈家药铺各种草药应有尽有,包治百病啊!” 柴守玉也冲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是来应募坐诊大夫的,不知掌柜的可否需要,赏在下一口饭吃。” 掌柜的完全没料到这个年轻的、看起来还有点羸弱的后生懂得医术,顿了顿道:“虽说我这的确需要大夫,可你的年纪,未免也太……” 柴守玉知道,但凡坐诊大夫,年纪越大越吃香,像她这样的,最多算个白面书生。她伸手指着里面,轻声对着掌柜道:“实不相瞒,小生的父亲是前朝宫廷的太医,小生虽不才,但知晓许多宫廷药方,掌柜的如有兴趣,不妨我们进去细聊。” 掌柜的将信将疑地看着柴守玉,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话。但“宫廷太医”四个字实在太过诱人,他权衡了一会儿,决定深入探讨。 两人一起来到里间,柴守玉开门见山:“掌柜的,现在就我们两人,小生也便直言不讳了。小生出身医药世家,小生的父亲在太医院任职。后来京城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我父亲就死在那一场战乱之中。可惜我一直仰仗父辈,不学无术,只学得父亲的一成本事,自然得不到新帝的重用。所以想走出洛阳,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柴守玉这话明贬暗褒。 要知道太医院里的都是全国最优秀的大夫,能有郑太医的一成本事已属了不起。掌柜的哪能听不出柴守玉的言外之意,故作诧异道:“以小兄弟的本事,到哪儿都吃得开啊。我这药铺太小,恐怕请不起小兄弟这样的人才。” 柴守玉知道他的心思,哀叹一声:“掌柜的有所不知,京中人心险恶,家父为人清廉,在朝中多有得罪权贵。洛阳城中,根本没有小生立足之地,小生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还望掌柜的垂帘,拉小生一把……” 掌柜的心中的疑虑终于打消,老鼠似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小兄弟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不知小兄弟会看哪些病症?” 柴守玉知道显摆的机会来了,先说出几个治疗风寒、咳嗽等简单的方子,然后把自己吃过的几个治疗重伤的药方默出来,交到掌柜的手中。 “就这些?”掌柜眯着眼问。 “当然不止。”这些天柴守玉已经能想起很多,包括一个身穿宫装的丽人。那丽人日日吃药调理身子,还擦雪肤养肌膏。她这失忆来得奇怪,记事不记人。所以想不起来丽人是谁,却对雪肤养肌膏的配方了如指掌。 而事实上,雪肤养肌膏确有奇效。王璇珠不过是伤疤太深,所以短时间内没有效果。如果换了其他肌肤暗沉的女子,不出十天便能焕发光泽。 掌柜的虽不会治病,然开药铺久了,对药的性能多少有些了解。他一拿到雪肤养肌膏的配方,就知道这是发财的好东西。但药方已经拿到,他又何必冒着风险收留这京城子弟。 柴守玉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小生这里,还有其它一些宫廷秘方,如果掌柜喜欢,小生必不私藏。小生选中沈家药铺,冲的就是掌柜您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济世为怀的好人呐!您看这天也黑了,小生又饿又累……” 掌柜的活了这么多年,人人都叫他沈扒皮,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慈眉善目,顿觉耳目一新。连带着看柴守玉,都觉得亲切了许多。再加上柴守玉说她还有其它宫廷秘方,眼里不觉露出贪婪之色。 他端着架子,装模作样道:“小兄弟,你与令尊的医术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这配方我看着一般,还需改进……” 柴守玉谦虚道:“掌柜说的极是,小生确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向掌柜这样有经验的人学习,还望掌柜不吝赐教。小生没有别的优点,有的只是像掌柜一样脚踏实地、温良敦厚的品质,小生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把咱们沈家药铺做大做强。” 掌柜一天听到的马屁比过去几十年都多,不觉有些飘飘然,心情大好,也便认可了柴守玉:“好,从明天开始,你就来药铺坐诊。一月五钱银子,包吃包住。后面有间柴房,你要不嫌弃,收拾收拾便住。我告诉你啊,像你这样尴尬的身份,一般人可不敢收留你,也就老朽药者仁心,愿意承担风险。” 柴守玉顺势挤出几滴眼泪,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掌柜的收留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包吃包住已是恩德,小生又怎好再收掌柜的钱。发放银子一事,等药铺盈利以后再说。” 掌柜的何时见过这种“傻子”,心想就这脑子,难怪在京城树敌良多,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取了药铺的备用钥匙,放在了柴守玉的手心。 这自以为赚了大便宜的老头啊,日后有他后悔的份儿。 第59章 羊入虎口 就这样,柴守玉在柴房里住了下来。 柴房虽然简陋,但掌柜的好歹抱给她两床厚厚的旧被褥。收拾收拾干柴,在地上均匀地铺开,再将被褥放在上面,一床垫,一床盖,倒也暖和。 最重要的是有个安全的落脚地了。 还管一日三餐,真好。 半夜的时候,她又热又痛,干脆悄悄起来,潜入药铺,根据瓶子上贴的标签,找到了治疗外伤和退烧的药粉。一个外敷,一个内服,两种药用下去,她晕晕乎乎的。 并非是发生了药效,而是她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搓着手回到柴房,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这是许多天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她已经想好了,等过几天烧退了,就找个机会去见县太爷,如实说明情况,让他派人送自己回京。假如县太爷对此保持怀疑,将她赶出府衙,她便在药铺里偷些伤药和银子北上,去洛阳寻找家人。自己送给掌柜那么多药方,顺点东西走也不为过。 也许是精神放松了,第二天醒来成功地捂出了一身汗。柴守玉又拿出脂粉简单抹了抹,便去柜台坐诊问病。 掌柜的是个半吊子,看不出柴守玉身体不好,见她面有菜色,只当成是一路劳顿。两人一起用了稀饭和包子,便将店铺开张。 沈家药铺生意本就差,一天下来就三个客人。掌柜的很是发愁,找柴守玉讨教办法。 柴守玉巴不得人少,安慰掌柜道:“掌柜的,小生觉得咱们现在的重点不是卖药,而是卖生肌美肤膏,专供达官富贾,做响我们沈家药铺的名头,并做高档位。” 掌柜的头捣如蒜:“好好,都听你的。可制作这膏,可有窍门?万一火候不对,或者药材摆放的顺序出了差错……” 柴守玉心想这掌柜“扒皮”的名号真没叫错,摆明了又想占便宜。她求之不得,十分恭顺道:“掌柜的对小生有大恩,这种小事就由小生来做。” 掌柜的对她十分满意。 柴守玉借着熬制药膏,偷吃了许多自己需要的珍贵药材。慢吞吞地折腾了七八天,第一批生肌美肤膏终于制成。 柴守玉不懂医术,这药其实是一股脑儿地煎制的,加水多少,熬制多久,皆为随性。其中还缺几味京中贡药,柴守玉自称可以民间常见草药代替,效果只差一点,成本却要低上许多。掌柜的自是高兴,连夸守玉会做生意。 这个时候柴守玉的烧早就退了,人机灵活现的,伤口也已经结痂,赶路不是问题。她主动请缨说要拿两瓶送给县太爷夫人,掌柜的差点没跳起来。 柴守玉解释:“新鲜玩意儿,不容易被人接受。以小恩小惠笼络之,夫人就变成了我们的活招牌。到时候,还怕客人不来么。” 掌柜的点头称是,笑得合不拢嘴。 柴守玉打听清楚了,县太爷一家就住在县衙后面的院子里。所以她一早便在那等着,见到了早起去集市买菜的小丫鬟。 反正花的不是自家的药材,柴守玉送起人来好不心软,对那丫鬟招了招手,说:“好姐姐,你快过来。” 丫鬟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是在叫自己:“你有什么事吗?” 柴守玉道:“实不相瞒,这是本人研制的生肌雪肤膏,可使女人的脸蛋细腻光泽、白皙如雪,就连斑点皱纹,也能起到淡化抚平的作用。” “真的?”小丫鬟的眼神亮了亮,但依旧有些戒备。 柴守玉诚恳道:“这里是官府,我怎敢打谎,好姐姐若不信的话,可先在手上试试。这里面含有青木香、白附子、白蜡、白芷、零陵香、香附子等养颜药物,还掺了蜂蜜,你家夫人要是用了,定能年轻几岁。到时候,你还不是最大的功臣?” 小丫鬟觉得有理,抹在手背上试了试,顿觉芳香扑鼻,连手背上的肌肤也水润了许多。女人在爱美一事上是毫无抵抗力的,再加上柴守玉送了她一瓶,小丫鬟立即进去禀告夫人,在夫人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过了一会儿,小丫鬟来喊:“夫人请你进去。” 柴守玉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给夫人送了礼。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这样好的养颜膏,也很少有女人会讨厌柴守玉这样的俊俏后生。 在出去的时候,柴守玉借口上茅厕,离开了小丫鬟的视线,摸到了前面的府衙。两个值晨的衙役看到他,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柴守玉挺直了脊背:“告诉你们大人,京城柴守玉有事求见。” “好,你在这等着,我去报告大人。”一个衙役听到她是京城来的,又见她举手投足尽是贵气,在未有论断之前不敢轻易开罪,便自告奋勇去找县太爷。 另一人看住了她,眼睛一眨不眨。 过一会儿,之前的衙役回来了:“大人说,叫你去书房。” 柴守玉跟着他跨入一间雅室,见到了此地的父母官。父母官名叫曹禺,是去年的新科状元。三十四岁考中,可谓大器晚成。 见到柴守玉后,他呆滞了一会儿,盯着柴守玉的脸庞端详许久,慌忙跪下来道:“臣死罪,竟不知太后驾临!” 柴守玉原本准备了许多自证身份的说辞,此刻全噎回了腹中。她喊了声“平身”,问那曹禺:“我从未见过你,现在又女扮男装,你是如何识得本宫的?” 曹禺站起来,两条腿因激动有些微微颤抖,低下头,弓着身子道:“臣高中那会儿,跟着皇上游过御花园,有幸见过娘娘风姿。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柴守玉点头道:“我如今被新皇遣散出宫,已经不是什么太后了,只一个平民身份,不知可否向大人讨个恩典。” “娘娘这话折煞下官了,在下官心里,太后始终是太后。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喊下官去做。”曹禺依然低着头。 “好,我需要你派些武功高强的人护送我回京都。” “下官立即叫人去准备,娘娘先在此休息。” “嗯,此事不要声张。”柴守玉叮嘱了一句。 她怕耶律德光的人还在城中转悠。 耶律德光心思深沉,打起架来又不要命,到时两方发生冲突,曹禺这边也要负伤。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耶律德光那几人不会是整个府衙官兵的对手。为了大局考虑,她有心放耶律德光一马。 因为耶律德光的哥哥耶律倍为人更凶残、更有野心,如果耶律德光就这么死了,耶律倍一人独大。现在大唐还在休养生息中,禁不起任何战乱。 只有让耶律德光回去狗咬狗,才能换得大唐的喘息。 “下官谨记。”曹禺作揖到底,直起身子,走至门前,喊了个衙役,“你过来,还不给贵客看茶。” 说话间,挤眉弄眼。 只可惜,背后的柴守玉没有看到。 曹禺迟迟不回,柴守玉有些心焦。 他是县太爷,掌握着城中最好的资源,一声令下,自有许多人效犬马之劳。 柴守玉曾跟着李存勖翻阅奏章,悟出一个道理——越小的城池,人心越是凝聚,执行任务的效率,远比大城池要快得多。 曹禺待自己如此尊敬,没道理会这么慢。 她走向门口,想去看看。那衙役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拦住她道:“您去哪里?” 柴守玉悚然一惊,自己是被软禁了吗? 她找了个借口,道:“我要上茅厕。” “属下陪你去。”衙役不知柴守玉女娇娥的身份,只当她是个男人。 他说的不是“领”,而是“陪”,一字之差,相隔万里。 领,尚有担忧她找不着路之意,而陪,就是明目张胆的监视了。 柴守玉找了把椅子坐下,以手撑额道:“我累得慌,现在又不想如厕了,你去门口守着,让我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会儿。” “这……”衙役犹豫。 “在门口守着,一样能保护我。我可没有龙阳之好,不习惯瞌睡时有人看着。”柴守玉面露不悦之色。 在大人回来之前,衙役不敢开罪柴守玉,站在门口与站在里面也差不了多少,便乖乖地退出去了。 柴守玉见门关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想着曹禺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 她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看到高叠的书本。想通过其书了解其人,便拿下来一本本粗略地翻阅。 突然,一张纸从其中一本书中掉了下来。柴守玉捡起一看,是一幅佛像。双腿交叠盘坐,右手盖在左手上平放,面带微笑,周身金光。 柴守玉猛然一惊,这佛像与中原的长的不甚相似,难道是……契丹的摩尼佛? 冷汗流下,后背湿透。 怪不得这曹禺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原来他心虚。 他是契丹的狗。 早就听闻述律太后智深、多权变,竟在中原与蜀国交界之小城埋了人。小城不容易被发现,这地方又是通往南境的必经之地。 好算计啊! 到底是她低估了耶律德光,将他当成了无计可施的弱者。她此时才想到,为何耶律德光会如此信任她,她说往哪就往哪。却原来这里有他的人。他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不行,她必须跑出去。 要不跳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跳了。一推,外面被堵住了。 而这时,外面传来聒噪人声。 曹禺回来了! 第60章 “美男”计 再拐过几个廊道,他就要带着耶律德光进入书房。 柴守玉灵机一动,撞向书架。书本很厚,其重不亚于砖石,跌落到柴守玉肩上,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裂开。 她不禁苦笑,这肩膀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反复承受创伤剧痛。但现在情况紧急,她能想出的法子只有这一个。 闻到她低声的惊呼,看守的衙役推门进来:“你怎么了?” 柴守玉匆匆忙忙地把书本摆好,瞥了眼肩头渗出来的血水:“不小心撞到书架,被书本砸到了旧伤,只不过血流得多了一点儿,不碍事儿。” 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衙役就越是忐忑。柴守玉是大人要他特别看守的重要人物,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受伤了。到时大人问起来,他该如何作答? 柴守玉一面竖着耳朵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面伪装镇定道:“到时候我就一五一十告诉大人,是我自己乱翻大人的东西才会受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 这可怎么得了,衙役心惊肉跳。 他以为柴守玉说睡觉就真的是睡觉,怎么也没料她胆大包天敢翻大人的东西。若是被大人知道他做事疏忽,岂不是完了。 他亦有急智:“不若,我带你去敷点伤药,再换件衣服?” 只要隐藏了血迹,大人便不会知道柴守玉在他书房做了什么。至于为何换衣服,他大可以扯出一堆诸如“被茶水打湿”之类的谎言。 他在提出建议的时候,眼神甚是期待。害怕柴守玉会拒绝,导致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柴守玉没有丝毫犹豫,还向他道谢:“如此,就有劳了。” 两人绕过西边廊道之时,曹禺正好引着耶律德光从东边廊道走入书房。 一看,屋里没人。 耶律德光下意识就去推窗,发现窗外被东西堵住了。 在屋里环顾了一圈,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确定柴守玉不在,大为光火。 柴守玉那脑袋瓜里有多少诡计,他是亲眼见过的。曹禺只派一人看着她,恐怕早就让她给跑了。 斥责的话还未出口,却听曹禺道:“二殿下不用着急,柴氏一会儿就回来。”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条:“顺子留了字呢,说柴氏喝茶时打湿了衣裳,现在正带她去换。” 耶律德光霍地伸长了脖子:“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怎可……” 曹禺赔笑道:“顺子不知柴氏的真实身份,以为她是个后生,所以才……但二殿下大可以放心,顺子很懂规矩的,柴氏若不让他看,他绝对不会阳奉阴违。再说了,那柴氏把属下当成了自己人,至今未有疑心,她好不容易抓到属下这棵救命稻草,不会轻言放弃。” 他没有领教过柴守玉的厉害,所以大言不惭。 耶律德光见他言辞凿凿,心中的焦虑稍微舒缓。坐了下来,等待柴守玉换衣回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耶律德光渐渐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屋里徘徊来徘徊去。 “你不是说叫我放心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二殿下的怒意已藏不住。 曹禺回道:“属下,属下也不知道……但那柴守玉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没有武功,我这府衙跟个铁桶似的,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她。”耶律德光心中着急。 “万一我们前脚刚走,顺子后脚就把她给带回来了……”曹禺小声道。 耶律德光收住了脚步:“好,暂时听你的,再等一会儿。要是一炷香后还没出现,我就亲自带人去找她。” 曹禺松了一口气。 他虽为述律太后办事,却也是个灵活之人。上任期间捞了不少好处,一部分孝敬给母国,还有一部分留作己用。万一耶律德光在找人过程中找出什么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那就不好交代了。 藏得再好,也心慌呐。 而就在他们等待之时,柴守玉回到了后院女眷的住所。 她在顺子面前解开头发又绑上,顺子便明白了。女人是不方便去衙役居所换衣服的,唯有后院才合适。 柴守玉怀中还有最后一瓶生肌美肤膏,足以笼络任何一名丫鬟。顺子不知道她的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 也许是近些日子实在太过倒霉,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所以拨开云雾见青天,柴守玉的好运开始了。 之前与她有过“交情”的小丫鬟刚好出来晾晒被褥,看见了她,见她肩上流血,好心过来询问:“你怎么了?” “别提了,被东西砸到了。”柴守玉故作懊恼。 “跟我来,我屋里有纱布和金疮药。”说完后她才想到柴守玉是个男的,颇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紧跟在后面的衙役,道:“要不你来给小大夫上药。” 衙役知道她是夫人的得力丫鬟,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不了错儿,于是摆了摆手道:“我不行,还是你来。” 小丫鬟娇羞一笑:“那好。” 柴守玉差点以为她看上自己。 往屋里走的时候,小丫鬟喋喋不休地和柴守玉套关系,说自己叫红缨,叫柴守玉一定要记得她。身子也越靠越近,像极了勾引。不过就在快要扑进柴守玉怀里时,红缨猛然收住了姿势,低着头,绞着衣角道:“小大夫。” “嗯。” “你送给人家的那瓶美肤膏被夫人发现了,我告诉她,这也是你叫我送给她的。现在人家手上,什么都没有。”红缨委屈巴巴。 柴守玉哑然失笑,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瓶:“是不是要这个,我给你留着呢。” 红缨如获至宝:“人家这就给你去拿金疮药。” 瞧这小丫鬟势利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小丫鬟能套路她,她自然也能套路回去。 柴守玉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比跳窗更好的主意:“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好。”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深情款款:“红缨,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美?” 红缨一怔,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声音细若蚊蚋:“没有。” 柴守玉说起谎来眼都不眨,还有些真诚:“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没有之一。实不相瞒,当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但上天让我们再次相遇,不就是绝妙的缘分吗?虽然我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但我一定会努力攒钱,争取早日来府里赎你,到时候我必不让你这么辛苦,也不会让你被夫人欺负。” 红缨身为丫鬟,从未听过这样深情的告白,一时心酥腿软,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柴守玉知道她中招了,以退为进道:“小生莽撞,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冒犯了姑娘,实在罪无可恕,这就离开,免得惹姑娘生气。” “嗳……”红缨急急挽留,倏而低下头去,轻轻道,“我没有生气。” “太好了,姑娘是答应小生了吗?可否送小生一件贴身之物,以寄相思。” “你要什么?”红缨别过脸去,对着墙道。 柴守玉道:“戏文里都是以鞋相赠,小生却看中了你的外衫。可否将外衫脱下来,让小生带走。” “这……” “实不相瞒,小生是见姑娘穿的衣裳太旧,想要依样去做件新的,赠予姑娘。小生虽不是英雄好汉,却也知道正人君子四字该如何写。姑娘可去内室换衣,小生在这儿等着。” 一会儿工夫后,顺子见到红缨从屋里出来,怀中抱着个盆栽,看不清脸蛋。屋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对着墙壁不知道在干什么。 顺子不管柴守玉在干什么,只要人在就可以。 可等了好久,红缨都没有回来。反而等到了耶律德光和曹寅,一见到他就大声呵斥:“人呢?” 顺子指着屋里的人影:“在里面。” 耶律德光破门而入,见到对着墙壁傻笑的红缨:“柴守玉呢?” “啊?”红缨侧过头来,“你找谁?” 顺子一看红缨在里面,知道自己被骗了,脸色灰败,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下手都不带留情的,扇得整张脸都肿了起来:“属下有罪,属下有罪!” 曹禺缩着脖子,恨不得也像顺子一样掌掴自己。但他终究下不了手,做了只缩头乌龟。 乌龟有乌龟的好处,圆滑。 述律太后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她安插的细作需要市井气。 耶律德光没时间与曹禺计较。抓住了红缨的衣领:“我再问一遍,柴守玉人呢?” 红缨从没见过他这样凶的人,刚才的柔情蜜意全没有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柴守玉:“小大夫回药铺了。” “哪家药铺?” “沈家药铺。” 耶律德光松开了手,瞬间做出决定:“走,往沈家药铺的方向追去。” 曹禺小声建议道:“柴氏狡诈,定会往反方向走。” 耶律德光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能想到的,柴氏会想不到?走,去沈家药铺。” 第61章 黄河渡口终相见 不得不说,耶律德光的决定十分明智。 柴守玉受了伤,又是徒步,半道上就被发现了。还好她提前做过准备,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在听到“踏踏”的马蹄声后临时变道,抄小路往南洛河边走去。 走陆路一定会被围捕,为今之计只能走水路。 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知道耶律德光也会想到。耶律身边又跟着曹禺这个地头蛇,要再次找到她易如反掌。 所以,她庆幸自己在袖子里装了一袋巴豆。 一袋裹了苜蓿草粉的巴豆。 苜蓿草,性甘、味甜,最合马儿口味。耶律德光等人现在所骑的马不是战马,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所以马儿们一定会遵从本能,停下来享美食盛宴。 她在暗,追兵在明,要想精准地计算出马儿必经之处,不难。 柴守玉撒了便跑,没有时间去观察结果。 当耶律德光等人来到一处巷子口的时候,马儿们停了下来。它们伸长了脖子,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响,紧接着张开嘴,津津有味地品尝起难得一遇的美味。 无论马背上的人如何“迂”“迂”地喊,马儿们不为所动。直到他们挥起了鞭子,马儿们才恋恋不舍地吞下最后一口巴豆。 “二殿下,此事蹊跷。要不让属下下马,去瞧瞧马儿吃的是何物。”曹禺小声地征求着意见。 “不必。”耶律德光当即驳了回去。 他心中自有计较。 若食物有毒,马儿迟早会发作。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何不趁马儿活着多跑几里路?下马查探,不过是浪费时间之举。 曹禺不敢再言,谨慎地跟在后面。 与此同时,郭威的船靠在了码头。他和他的人乔装成布衣平民,混入了街市。 现在离过年一月有余,元宵也已经过去,街市恢复了往常的热闹,两边的商铺都开了起来。其中一家点心铺子似是初开,门口贴着“新铺酬宾”四个大字。郭威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柴守玉送给他的几块点心。 都十岁了还随身带着好吃的,真是个小馋猫。 郭威胡子拉碴的嘴角泛起一丝宠溺的笑容,大步走了进去:“掌柜的,来几块点心。” 生意很忙,老掌柜分身乏术。他那二十出头的儿子过来招呼:“您要多少?” 郭威被难倒了,皱起眉头思考,旋即展开,道:“每样都来一点,看着搭配就好。” 小掌柜将纸包递给他:“大叔拿好,一共二钱银子。” 大叔? 郭威愣了一会儿。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多久没有洗脸了?他问自己。胡子也很久没刮了,糙啦啦的不像样子。 任谁见到他,都会想到“沧桑”、“风霜”、或者“狼狈”等词。 可一个月前,他还是精神奕奕的帅小伙儿。 爱人生死未卜像头顶悬挂利剑,郭威无时不刻都在担心这利剑会掉下来。他不敢停下,唯恐片刻松懈导致一辈子的后悔与遗憾。 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眼神流露出一刹那的茫然。 守玉,你在哪里? 隔壁的隔壁是间绸缎铺,里面传出女人攀比的声音。 郭威身怀功夫,耳力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 他觉得聒噪。 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有个女人说——生肌美肤膏。 这里远离京城,怎会有人知道宫廷配方?要知道这是新帝李嗣源为治好心上人王璇珠脸上的疤,特地命太医院研发。莫非,只是撞名? 不,不可能!这世上药膏千千万,怎会如此巧合。这说明什么?说明柴守玉真的来到了此地! 郭威飞速冲进了绸缎铺,惊得里面的女人“哇啦哇啦”叫。郭威一瞅最中间那个众星拱月的,发现了她手上捏着的小瓶子。 他一把夺过,问:“这是哪来的?” 贵夫人们尖叫:“有强盗,有强盗!” 郭威捏住了曹禺夫人的脖子:“尽管叫,再叫别怪我不客气。” 曹夫人惊慌失措,眼泪都要流下来。她今日偶得妙物,不过是出来和好姐妹炫耀一番,顺便买些新衣裳,以衬自己的好气色,哪知就遇到了郭威这样的“匪盗”,一言不合就要杀她。她哆嗦着嘴唇,带着哭腔道:“好汉,你要什么,我身上有钱,全给你。” 郭威道:“我不要钱,我只想知道,这生肌美肤膏谁给你的?” 曹夫人看了看身边的姐妹们,没有说话。 她本就藏有私心,不愿将好物与她人分享,要美美她一个就够,怎可便宜那帮老娘们?所以咽着唾沫,吞吞吐吐地不说话。 郭威加重了力气:“我耐心有限,只数三声。三声之后,你想说也开不了口了。” 开不了口的,是死人。曹夫人脖子一紧,差点窒息。 倒计时开始:“三、二、一!” “我说!” 柴守玉还在亡命奔跑。 她灵活多变,专挑马儿难行的地方蹿。耶律德光花了老大的力气,才再次发现她的行踪。 可就在这时,胯下传来“噗”“噗”的声音,马儿们集体腹泻,屁蹦得震天响。 那些武功低又没防备的衙役被甩下马背,摔得不轻。耶律德光则一蹬马踏,飞身向前。 柴守玉以最快的速度付钱上船,船家解开了绳索。船儿渐渐离暗,水面上波光粼粼。 再行远些,就算他轻功再好也不可及。只能另赁一艘船,扬帆追击。 他脑子转得飞快,在地上扔下一锭银子:“谁有船锚,借我一用。” 银子是最好使的东西,立即有船家奉上船锚。耶律德光振臂将之一甩,牢牢地勾住了柴守玉的船。 船动不了了。 他叫了一群人,一起拉那锚。负责载柴守玉的船家怕了,把船往回驶。柴守玉知道胜负已定,自己无力回天,站在甲板上,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汉家女子,输也要输得有尊严。 耶律德光对着她喊:“我说过,我会娶你,为何你如此想不开,非要做这无用功?” 一阵劲风从他身后袭来,耶律德光敏锐地躲闪。可即使如此,手臂还是被擦伤了。他恼怒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来人拿着一把刀,身上发出冰冷的气息:“你想娶她,可有问过我的意见?” 第62章 老公太帅让人沦陷 郭威一开口,耶律德光便听出来了。他上上下下看了郭威许久,惊道:“是你!” “是我。”郭威迎上草原狼的目光,眼神灼灼,“好久不见,契丹国的二殿下。” 耶律德光早就知道,这个年轻的小将不简单。他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并能在不知道自己行踪的前提下找到这里,靠的绝不是运气。 “听说,玉儿有个兄长,曾跟着还是王爷的新帝四处征战,小有军功。”耶律德光上下打量着郭威,“莫非,你就是玉儿的兄长柴守礼?玉儿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上京临潢府随时欢迎。” 耶律德光语声亲昵,还有些佻达。他姿态倨傲,在心里想:就算柴守礼来了又如何,我看中的人,绝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他认为郭威实施偷袭,胜之不武。若真的一对一打起来,郭威未必是他的对手。 况且郭威只有一人。 若郭威识相,他愿将之收入麾下,荣华富贵,尽数赐予;若不识抬举,他不介意就地格杀。 郭威没有丝毫畏惧,与他针锋相对:“二殿下错了,柴守礼是守玉的大哥,而我,却是要娶守玉为妻的男人。” “混账!”耶律德光拔出身后的刀,凌厉劲势砍向郭威。这个落魄的小将,身份低微的小将,没把他堂堂二殿下放在眼里,还在他面前抢他的女人。士可忍孰不可忍,耶律德光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郭威抬高手臂,平稳接招,刀背“砰”的一声,卡住了耶律德光的攻势。 耶律德光受此一击,恍然惊悟。 他轻敌了。 眼前这个男人,功夫与他不相上下。因为他刚才受了伤,所以隐隐处于劣势。 郭威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他的功夫不是花架子,也不是用来游荡江湖的。那是一双在战场上杀人的手,在尸山血海里历练出来的磅礴的气势,他的勇猛与强悍早已铸进了骨血中,刀锋一出便令人胆寒。 草原的狼与中原的虎对视着,用眼神打了三百个回合。招招凶狠,都想要对方的命。 郭威清楚地知道,情形对自己不利。 他的手下还在分散寻人,而耶律德光却人多势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创耶律德光,否则今日未必能够带着守玉全身而退。 他在短短时间内想到了耶律德光的弱点,将横刀归入刀鞘。 耶律德光是契丹人,善用长型兵器,如长刀、长枪、长矛,弓箭亦可。而中原人所擅长使用的刀剑,是他的弱点。他此番入乡随俗,随身携带的只有刀。 耶律德光见郭威刀体入鞘,不明所以,但无比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手握钢刀再次砍来。郭威无比了解中原刀的属性,前端处最为脆弱,于是以刀鞘挡之,然后故意露出败势。 耶律德光大喜,乘势追击。连续几次之后,刀口已有了裂痕。他处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这一点。而此时郭威不再示弱,刀鞘猛然回击。 只听“嚓”的一声,耶律德光手中钢刀断裂。在他目瞪口呆之下,郭威的横刀再次出鞘。 伴随悦耳的刀鸣声。 他笔直地站着,执刀的样子顶天立地。 柴守玉从甲板上望过来,脑海中刻下了英雄的风姿。 她虽听不到他们说话,却看见两人交战的全过程。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爱的萌芽在心底滋长。 她无比确定,自己喜欢这个英勇的小将。这感情来得汹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船慢慢地靠岸,她看到郭威的正面。脸庞坚毅、眼神深邃、鼻子高挺、嘴唇不厚也不薄,虽然胡子拉碴,她却能想象得到他清爽时候的样子。 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柴守玉心跳如鼓。 她想跟着他走,尽管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船渐渐地靠岸了,两人打斗的动作更加清晰。郭威一脚将耶律德光踹了出去,鞋子踩上了他的脸。 郭威完全可以想象,柴守玉在这个契丹野蛮人手中吃了多少的苦。甚至,耶律德光还想娶她。 他有没有为难她?有没有强迫她? 这世上只有郭威看得到柴守玉的软弱与无助,也只有他愿成为她的肩膀。 他狠狠地践踏耶律德光的尊严,替柴守玉报仇。 契丹的武士和曹禺的人马见到此情此景,前来围攻。郭威刀光横扫,划出一圈的血迹。 这些小喽啰怎会是他的对手,随便一击就能击伤数人。血液喷溅在那些人的眼睛里,郭威猝然把刀钉入他们的心脏。 死的那几个是契丹人,郭威分得清敌我。 说到底,县府的衙役是大唐子民,不过是跟错了人,服从了错误的命令。 郭威从腰间掏出腰牌,大声道:“禁卫军,郭威在此。” 禁卫军,来自皇宫,天子亲信,负责保卫皇城的安全。对于小城来说,这是来自京城的大官儿,天子脚下,身份尊贵。 衙役们面面相觑,吓得刀都握不住了。 郭威指着倒在地上的耶律德光道:“这是契丹的二皇子,潜入中原图谋不轨,本将奉皇上之命,特来抓捕。与贼子合谋,当诛九族,本将看你们也是为小人蒙骗,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将功赎罪,本将定不追究。” 衙役们动力大增,提刀与契丹的死士们混战起来。虽功夫不佳,胜在人多。 耶律德光不是轻易服输的主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与郭威死拼。唯有打断他的腿骨,才能让他老实。 想到这里,郭威刀柄向下,敲向他的膝盖骨。 第63章 “这位小哥” 耶律德光在此时睁开了眼,猛然弹跳起来。 他是装的,他一直都在装。既然已经处于劣势,不如示弱到底。将自己摆在最难堪的位置,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 草原狼真不愧是草原狼,被人用鞋踩脸都能生生忍住。对耶律德光来说,只要杀了这个践踏他的人,之前的种种就不是耻辱,而是卧薪尝胆般的荣耀。 寒光一闪,耶律德光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刺向郭威的脖子。郭威眼疾手快,往右一闪。 哪知耶律德光的目光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横刀。刀锋相撞,横刀卷起了刃。那匕首是从柴守玉身上夺来的,也就是耶律阿保机送给李克用的那把,材质数一数二,打造工艺更是绝佳。 郭威自知横刀必废,索性不再反抗,用内劲一挑,大刀小匕一同飞了出去。 两人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 郭威扣住耶律德光的手腕,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耶律德光抬起腿,用脚勾倒了郭威。两人抱在一起,在满是泥沙的岸上翻滚。两个武力值不分伯仲的豪杰,以如此不雅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甚至,耶律德光还张嘴咬人。 他咬住郭威脖子的时候,郭威咬住了他的耳朵。 他们是一样的人,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只要能赢,任何招数都是好招。 剧痛之下,两人产生了默契,几乎是同时松嘴,然后又扭打在一起。 一个靓丽的人影渐渐靠近他们,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她分析着两人打架的招式,心里有数后对着郭威叫了一声:“喂,接着。” 此时郭威正好在上面,劈手接住了柴守玉扔过来的匕首。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为柴守玉那一声清脆的“喂”。 她应当喊“小哥”的,她从来都只喊他小哥。 也许是情况紧急,所以说话越简洁越好。对,一定是这样。郭威想通了,挥匕去刺耶律德光的咽喉。 但耶律德光在他发愣之际就有所准备,抓起一团沙子撒向郭威的面门,郭威急忙闭上眼睛,往后一个空翻。 耶律如此狡猾,再这样耗下去可不行。正好旁边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渔民在看热闹,郭威喊了一声道:“我们大唐威严,必不能为外族所犯,此人乃契丹恶贼,人人得而诛之。有谁站出来帮忙,朝廷赏他十两银子!” 十两!他们干一年才有十两。 “中!”众渔民摩拳擦掌,拿了打渔的武器前来助阵。 曹禺这个内奸,站出来阻止道:“乡亲们不要被他骗了,他才是契丹人。我是县太爷,你们听我的准没错。” 不等郭威亮出腰牌,此人贼喊抓贼:“这契丹人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儿伪造了一块禁卫军的腰牌,哎呀,诛九族的死罪呀。你们谁能抓住他,就是替朝廷立了大功,本官一定上报皇上,到时人人有赏。” 渔民们顿住了脚步,一会儿看着郭威,一会儿看着曹禺。连县衙里的衙役也停止了打斗,狐疑地看着双方。 郭威心叫不好,怎么就忘了这厮。再怎么说,这厮是这儿的父母官,他的威信,怎么着都比自己的腰牌好使。刚才他吓懵了,怂得跟包子似的,现在缓过来了,成为扭转局势的一步重要的棋。 郭威后悔没早点杀了曹禺。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契丹人信奉摩尼教,视摩尼佛为神明,就跟咱们中原海边的百姓信奉观音和龙王,是一个道理。谁敢说一句‘摩尼fo’是王八蛋,谁就是咱们中原的同胞。” 耶律德光和曹禺面色大变。 郭威心中一喜,他怎就忘了他那足智多谋的守玉妹子呢。谁敢在守玉的面前耍心眼,那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于是他立马喊了一声:“摩尼fo是王八蛋。”然后抱着双手看着面色大变的耶律和曹禺。 那些拿着“武器”的百姓吃惊地看着曹禺,纷纷催道:“县太爷,你说呀,你说一句,我们就相信你。” 曹禺涨红了脸,半天没憋出一个屁来。 郭威趁机掏出腰牌,展示给众人看:“我乃京都洛阳来的禁卫军将领,名叫郭威,奉皇上旨意,一路到此抓捕契丹逆贼。根据调查,这曹大人分明就是契丹的奸细。咱们好不容易有了太平的日子,绝不能为外族破坏!” 他环顾四周,用内劲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倍,显得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同胞们,为了咱们的家园,上啊!” 渔民的士气被调动起来,跟着郭威一起喊:“上啊!” 有的拿鱼叉,有的拿鱼竿,有的拿渔绳…… 曹禺见到这阵仗,气都喘不过来了,伸出一个手指,连声道:“你们……你们敢……” 话还没说完呢,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罩了起来。随后不知哪个渔民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带着鱼腥味的抹布,差点没将他熏晕过去。 “呸,契丹奸细。”渔民纷纷唾弃他。 眼看耶律德光的那些契丹手下都被制服,耶律本人也难逃一劫。恰在此时,一个头戴蓑笠的渔民靠近了人群,慢慢地移到了耶律德光的身边。 柴守玉眼尖,指着那人道:“他是奸细!” 然而来不及了,奸细已经出手。一颗烟雾弹高高抛出,落下来时化作一堆白雾。等到白雾散尽之时,哪还有耶律德光的人影? 被他给跑了!柴守玉遗憾地跺了跺脚。 不过自己好歹是恢复自由了,还遇上了一个超级英雄。她毫不掩饰地盯着郭威瞧,脸上是浓郁的爱意。 郭威不识风月,惊愕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待摸到胡子时,恍然大悟:“数日没剃,有些丑了。” “不丑。”柴守玉颊边盈满了笑意,走到郭威的身边,“这位小哥好生眼熟,回京复命时可否带我一程?” 郭威的心像是遭到了猛烈的撞击。 “小哥”与“这位小哥”,差的何止分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柴守玉,试图从她眼里挖掘出更多的信息,然而,他读到的始终是“陌生”二字。 她不记得他了,他的守玉妹子不记得他了。他颤抖地想要去摸她的脸,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郭威。”柴守玉面露不解。 郭威正要松一口气,柴守玉又道:“你刚才不是大声喊了吗,禁卫军郭威,京城来的。” 郭威的心骤然沉入海底,被汹涌的海浪吞没。他痛得无法呼吸,眼角渐渐地湿了。他后悔,后悔没和守玉一块儿出城。就算被守城的士兵看见又怎样,闲言碎语杀不了心中有爱的人。 他就像一只在沸水中翻滚的饺子,受尽了皮开肉绽之苦。他几乎想大声告诉她,他就是她的小哥。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好啊,我们一起。” 失忆之人,最怕受惊,否则会产生两种极端,想起或更加想不起。 柴守玉是郭威的全部,他赌不起。只能将她一路带回京城,交给太医去诊治。 他注意到柴守玉肩头有伤,如从前一样摸出药瓶,将药粉均匀地撒上,然后撕下一截袖子,细细地裹住伤口。柴守玉看着这熟悉的动作,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郭威违心答道。 否则她一定会追问从前的种种,迫不及待地想要记起。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脑子就好像要炸裂。郭威不愿让柴守玉受这种苦,他愿意慢慢地等。 两人并肩走在河岸边,河风吹乱了他们的发。他们对彼此充满爱意,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这南洛河的水,越来越浑浊了。” “是啊,谁叫它是黄河的支流呢,黄河植被破坏越来越严重,朝廷再不管百姓就要吃土了。” “等我回京,就去禀告皇上。” “好啊。” 这别样的调情,别样的妇唱夫随,除了郭威,也许只有河风能懂。 禁卫军悉数赶到,管制了县衙。郭威飞鸽传书,将找到柴守玉和抓住曹禺的消息一并送回了京城。 要回去的时候,郭威问守玉:“你要坐船还是骑马?” 柴守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坐船。 因为坐船缓慢,和郭威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多一点。她总是觉得自己和郭威认识了好久好久,但是郭威没有反应。 坐着马车经过沈家药铺的时候,她看到药铺换了新门,掌柜的鼻青脸肿地缩在柜台里头,老鼠眼里再也没有了精明的光。 郭威去问他要人的时候,砸烂了他的门面,还搜走了药方,用拳头逼他不得传于市面。掌柜的恨自己贪小便宜,居然收留了柴守玉这样的京城子弟,他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对占便宜这种事儿产生了强烈的阴影。 柴守玉用手举着帘子,看着马背上郭威的背影,她觉得很伟岸很让人放心,渐渐地在马车里睡着了。 到达岸边的时候,禁卫军手下已备好了一切。他们租了一条超级大的船,那船帆高高地飘扬着。 郭威喊了柴守玉几遍,都无人应声。他担忧地掀开帘子,看到一张熟睡的脸蛋。 她睡得很沉,还打起了轻微的呼,这是精神极度紧张后陷入松弛的表现,郭威的心小小地痛了一下。 他轻轻地将她抱起,抬脚踏上了艞板。他拥着她,就像拥着全天下。 第64章 有人要害我 郭威喊了柴守玉几遍,都无人应声。他担忧地掀开帘子,看到一张熟睡的脸蛋。 她睡得很沉,还打起了轻微的呼,这是精神极度紧张后陷入松弛的表现,郭威的心小小地痛了一下。 他轻轻地将她抱起,抬脚踏上了艞板。他拥着她,就像拥着全天下。 去时的路与来时的路相同,但是心境不同,所以看天更蓝,船底下的流水也更柔软。 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了丝丝的暖意。 柴守玉不爱呆在舱里养伤,总是出来粘着郭威。说粘并不准确,因为她连郭威的袖子都没碰着。也不聒噪,只静静地或站或坐。 可她那双眼珠子,却一刻不离郭威。郭威走到哪儿,她就看到哪儿。 郭威无奈,只好陪她说话。 他还没开口呢,柴守玉就先问了:“我听你的手下说,你是邢州人?” “嗯。” 柴守玉低下头,手指头绞着衣角:“我也是邢州人。” “真巧。” “是啊,真巧。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很熟悉。” 她又提起了这个问题,郭威的心化成了一滩糖水。糖水流向四肢百骸,哪哪儿都是甜的。 她是有多爱他,才会在失忆的时候还模模糊糊地记着他。但他不能操之过急,治病需要循序渐进。 他给她讲故事,讲他以前的种种经历,他说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得很是可爱。 柴守玉托着下巴,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酸楚有多泛滥。她嫉妒那个小姑娘,不由得生出了攀比之心:“有多可爱?” 郭威在她脸蛋两边比划:“跟你长得差不多,就是这脸,还要再鼓一些,再圆一些。” 柴守玉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郭威摸了摸怀里的点心,神秘兮兮地吊她的胃口:“你知道她脸为什么那么圆吗,我知道窍门。” “哦?什么窍门?” “就是它!”他把油纸包掏出来,一层一层地剥开,“这是她最爱吃的点心,我买来就是打算送给她的。反正她也吃不完,就分你一点好了。” 柴守玉委屈巴巴地拈起一块,心里恨死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认识郭威,恨自己没有那小姑娘长得圆。 她出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嚼着。郭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提醒:“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他不说还好,一说柴守玉就呛着了,他急忙去拿水囊,用内力催温了递给她:“快,喝点水。” 柴守玉没有接,她在郭威手忙脚乱的时候看到了他后颈上的鸟雀,转到他的身后,刨根究底地问:“这是什么?” “哦,没什么。” “这是黥刑。”柴守玉十分肯定道,“你以前蹲过大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吗?” 郭威点了点头:“是。” “她值得吗?” “值得。”郭威看着柴守玉的眼睛,“她笑,我喜欢;她哭,我也喜欢;她在我面前不必拘谨,站也好,坐也好,都是最独特的风景。她杀人,我会帮她递刀;但如果有人敢伤她一根汗毛,我手中的刀第一个不答应。她于我而言,是不可分割的血肉。” 柴守玉奇异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嫉妒。她的心思全在那只鸟雀上面,总觉得似曾相识。 “在哪儿见过呢?”她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几天,她继续追着郭威讲故事。 郭威说小姑娘嫁人了,知道她嫁人的那一刻心都要碎了。 柴守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捧起水囊叫他喝水。是他说的,多喝热水心情会好。 郭威喝了水,继续讲“悲惨”的故事。他说心上人的丈夫娶了一箩筐的女人,而他的心上人是其中最小的,因为长得可爱,所以大夫人总是找她的麻烦。 柴守玉的心一揪一揪的,原形毕露道:“既欺人太甚,何不以牙还牙?”说完才发现,自己辛苦营造的端淑形象荡然无存。 幸好郭威没有看到她凶狠的样子,接着她的话道:“说得极好!我那心上人果然智比诸葛,送那老爷和大夫人做了一对地府鸳鸯。她摇身一变,成为了府里的女主人。” “所以,她就不要你了?”柴守玉小心翼翼地说,后面还有一句。 但她那句“她不要你,我要你”还没说出口,郭威就自得意满道:“我那心上人心里有我,泼天的财富也抵不上我的一根手指头,所以她放弃了继承老爷的财产,决定和我双宿双飞。” “那后来呢,你俩成亲了吗?”柴守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如果郭威成亲了,她就没有希望了。 “没有。”郭威的神情充满了懊悔,“我没看好她,把把她弄丢了。” 柴守玉不敢再问。 她感到郭威有时候会将她当成他喜欢的那个人。 给她吃那姑娘喜欢吃的东西,送给她那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有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深情又温柔。 她的心里很矛盾,对郭威的爱意不敢说出口。沉思再三之后,决定舍弃小爱成全他人:“你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帮你一起找她。” 郭威心叹:她果然记不得了。胡乱诌了个名字,说叫小玦。 玉就是玦,玦就是玉。 柴守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等我回到京城,一定发动所有的力量帮你寻找。” 她想,她好歹曾是太后,就算被废遣散,也比郭威这个小将要好些。她是真心地喜欢郭威,所以违心地帮他寻找小玦。她恨不得小玦永远都不要出现,但她不想看见郭威痛苦。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两人的相处越来越频繁和自然。他们通过一个共同的话题“小玦”,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 然而,一个突然打来的巨浪破坏了这一切,大船失去了控制,撞上了一侧的礁石。 船底漏了个大洞。 即使是禁卫军,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慌乱了。他们一边用东西去堵那洞,一边拿着木桶,努力地将舱底的水一桶桶地舀出去。可是流进来的水越来越多,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扭转。 郭威满头大汗地指挥着,挽起裤腿加入了舀水的队伍。以他的估计,这船最多只能撑两天两夜。 他感到害怕。 他刚找到了柴守玉,就要马上失去她吗? 柴守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皇船,设计与材质都是一等一的。南洛河只是黄河的支流,并不像黄河那般波涛汹涌。所以就算河面上有礁石,以南洛河的浪头强劲程度,根本就造不成损毁船身的撞击。 她怀疑有人要杀她。 并且与洛阳城外山林里的那一次追杀,是同一人所为。 她记不得具体的细节,只听小齐略有提及。 敌在暗,她在明。如此强大的对手,她感到心惊胆寒。 她一定要活下来,要与郭威一道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寻回记忆,只有活下来才能回到京城调查真相。 既然能在皇船上做手脚,那么凶手一定就藏在宫中。她攥紧了拳头,眸子中迸出骇人的光。 她加入了拯救船只的队伍,一边指挥掌舵的士兵往最近的渡口驶去,一边给舀水的士兵送水送干粮维持体力。她的鞋子泡在水里,两只小脚都浸湿了。但她不怕,她给禁卫军打气。 “兄弟们,这不是意外,是人祸。你们看这船底的厚度,明显比宫中文卷上的薄了许多。有人要害咱们,想让咱们死在水里。” 禁卫军大惊失色。 “我们一定要活下来,活着才能报仇。”她语气坚定道,“只要我们坚持,两天后就能到达最近的渡口。” 第65章 相拥 她去过郭威的房里,看过行进的地图。附近河岸土质疏松,踩上去就会塌陷。要想到达最近的渡口,起码需要三天时间。 就算掌舵的士兵再怎么努力,最快也要两天的时间。可按照舱里积水的速度,船只撑不了这么久。 郭威在舀水的空隙里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谎,也知道她此刻与他一样害怕。但她昂着小脸看着大家,俨然成为了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她笔直的站姿像一杆旗,有着凝聚人心的力量。 仇恨激发出无穷的勇气,禁卫军舀水的速度越来越快。 柴守玉和郭威对视一眼,提了个奇怪的问题:“每艘船都配有一本构造图以及文字注解,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郭威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 造船的技巧复杂又精细,非一日之功,修船的技术同样困难,短短几天无法速成。他就是知道黄河的支流水势不大,所以来之前才没有叫上匠人。他寻找柴守玉,最需要的就是节约时间。 更何况,这次问题出在船底。就算有匠人在,也是修补不好的。 但他没有问出来,他相信柴守玉有她的道理,说出构造图所在,又埋头投入舀水之中。 柴守玉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了一天一夜的书。中途又给士兵们送粮送水,顺便打了个盹儿…… 她没有内力傍身,也没受过任何武力训练,所以她必须爱惜自己,不能在大家面前倒下。 而这时士兵们已见疲态,柴守玉不以为意。她从仓库中搬出一些厚木板,又找了各种形态的工具,凭借着自学的卯榫结构,敲敲打打地干起来。 王璇珠送给她的那把匕首起到了大作用。 虽称不上削铁如泥,但削木头却是小菜一碟。就算没有武功,也可以应用自如。她忙活了半天,去给士兵们送吃的。 郭威眼尖,发现她走路的时候小脚一跛一跛的,似乎是受了伤。还戴了副手套,好像在遮掩什么。 他看到手套上往外渗的血迹,看破却不说破,在柴守玉离开的时候,说了句:“保重。” 柴守玉报以一个虚弱而灿烂的微笑。 郭威与禁卫军不同,他是从战场上出来的,曾有过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奋勇杀敌的记录,所以这点磋磨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但禁卫军就不一样了,就算训练再严格,终究敌不过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恐慌。有人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柴守玉再次来送食物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她没有说话,转身就去搬东西。 她这样瘦小,肩上扛着厚厚的板,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手腕上磨出一道道的血痕。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板扔在地上,不顾众人的目光,继续手上的活计。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柴守玉嫣然一笑:“给你们做棺材。”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就算葬身大河,总有一天,你们的家人都会来捞。若是他们看到你们被鱼儿啃噬干净的躯体,指不定有多伤心难过。所以我准备给你们做几口棺材,也好送你们一程。” 有的时候,劝人不需要讲道理,只要将后果血淋淋地摊开,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趴着的士兵站起来,快速拧干了裤腿上的水。无论谁亲眼看着别人替自己做棺材,巨大的冲击都足以激发活下去的欲望。 柴守玉是个狠人,每时每刻都“叮叮当当”地提醒着士兵们要坚持。 船舱里有许多现成的卯榫,她只需要稍作修整就能将两块木板组合起来。她没有经验,全凭一腔孤勇,做得很慢,却很细致。 可这样还是不行,水终究越漫越多。前方的渡口隐隐浮现,但士兵们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船并非灌满水才会下沉,他们已预见到了死亡。 真可惜,都能看到渡口了。 真可惜,只差一点点。 郭威有千言万语要说,在这绝望的关头扔掉了木桶。他走过去,狠狠地将柴守玉抱在怀里。他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味道,不好闻,又腥又臭,却让他如此眷恋。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活着,活着和柴守玉携手一生。 他喉结滚动,低声唤她的名字:“守玉。” 他抱她抱得很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 柴守玉不愿做别人的替身,却也在此刻感受到郭威炙热的感情,他身体滚烫,灵魂也滚烫。柴守玉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手指轻轻地扣在郭威的背上,然后慢慢放松,把整个手掌覆盖上去。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再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愿这一刻是永恒,生死都在一起。 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两人差点被分开。郭威从怀里掏出定情的血玉,放在柴守玉的左掌里。他说:“这是四年前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这世上哪来什么小玦,只有独一无二的柴守玉。”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泪,泪里裹着饱满的深情。他还没来得及给她幸福,就要葬身在这南洛河。 当血玉触碰到手掌的那一刻,过往的记忆如山洪呼啸而来。 他为她杀人,为她忍受黥刑;他在脏污的洛水河面上救了她,杀敌的样子威风凛凛;他甘愿做一名侍卫,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他勤看兵书,帮她一起除掉了李存勖和刘玉娘。华阳宫的宫墙之下,她在墙内,他站在墙外,他们每天看着同一片天空,听着同一只鸟儿的鸣唱。他是她的松拳人,是她命定的爱人。 柴守玉抱着他,双肩不住地抖动。怪不得她会对他一见钟情,原来他们有解不开的缘分。她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隐忍而克制地喊了一声:“小哥。” 一声就够了。 郭威惊喜地放开她,在她眼睛里寻找肯定的答案。柴守玉给予他回馈,又叫了一声软糯的“小哥”。 她现在想起,不知是福还是祸。既然命运的潮浪已经打来,不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肆欢乐。郭威捧住了柴守玉的脑袋,去吻她脏兮兮的大脑门,一路往下,攫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他的动作笨拙却真诚。 柴守玉却突然想起来一桩要紧事,急惶惶地咬了他一口。 她边流泪边笑:“我们暂时死不了。” 大船已彻底沉没,河面上飘着几口棺材。 郭威和柴守玉待在同一个棺材里,看着棺材随着水面的浮动而左右摇晃。 士兵们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柴守玉也不知道。 幸好她存了粮,这南洛河里都是淡水,脏则脏矣,勉强能喝。只要不刮大风,天上不下雨,他们就能活下去,多活一天是一天。如果有幸遇上老天开眼,说不定会将他们吹到渡口去。 但天不遂人愿,风儿朝着反方向吹。他们离渡口越来越远,河上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往身上刮。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冰冷刺骨。 郭威抱紧了柴守玉,将她拢在自己的怀里。对他来说,早在大船沉没时他就应该已经死了,现在的每一个呼吸,都是额外赚来的。 他们在恶劣的环境里,说着绵绵的情话。几个士兵支撑不住,在棺材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慌、不乱,以超乎常人的毅力支撑着。终于,在又一个晨曦到来之际,他们看到了远方的来船。 船上高高的帆上,飘扬着一个大字——王。 京都洛阳,做生意最大的王家。 王璇珠来接柴守玉了。 她从船舱里走出来,轻盈的身姿站于甲板之上。举目远望,在河面上搜索着柴守玉的踪迹。 终于,有人发现了水面上的异状,对着王璇珠道:“大小姐,那里有棺材。” “开过去看看。” “是。” 第66章 坏人竟同样来自后宫? 柴守玉得救了。 在见到王璇珠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至少,也该激动得难以自持,扑进璇珠的怀里,呜咽几声。 毕竟死亡是那么近,等死的感觉又是那么煎熬。 那些平素彪悍的禁卫军在漫长的等死过程中失去了信心,在寒风中变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尽管柴守玉在船上一次次地刺激他们,可后来当她也躲进棺材的时候,士兵们就清楚地知道,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已黔驴技穷。 柴守玉想起她说“暂时死不了”的时候大家兴奋的表情,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棺材最后的拼装之中,他们齐心协力地喊着口号,脸上露出对生的向往。 可到最后,只有她和郭威坚持下来了。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如果他俩没有在一起,如果他俩没有互为依靠,结局怕是跟那些士兵一样悲惨。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哭。不是不想哭,而是在见到亲人时,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了,再也没有强逼自己清醒的理由。 她累坏了,晕倒在王璇珠的怀里。 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戒备,安心地睡一觉。 她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期间王璇珠给她喂过水。 当错过了情绪的爆发期,剩下的就只有冷静和平和。柴守玉第一时间去看了郭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难得呈现出脆弱的姿态。她忘不了是他用宽广的怀抱拥着她,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霜。所以他比她更累更虚弱,恢复的时间也要更久。 柴守玉不着急,光是看着他就已很幸福。她用剃刀小心地帮他刮了胡子,还帮他擦干净了脸和手。她捏了他的鼻子,也摸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因她的剃须技术并不好,所以下巴上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历来恩爱夫妻,都是男子日日为女子画眉,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日日为小哥剃须。她要把他照顾得精精神神的,给予他所有的荣宠与幸福。 在照顾郭威的同时,她也不忘调查真相。她把两次遇险的过程与王璇珠仔仔细细地说了,也提到了黑衣人阿青与他的荷包。 王璇珠看着那荷包脸色一变,说:“这布料来自宫中。” 柴守玉蹙紧了眉头:“为何我不曾见过?” 王璇珠解释道:“这是宫中新兴的织物,主要成分依然是蚕丝,但里头夹了去年采摘的新棉,摸着照样轻薄柔软。你也知道,皇上奉行节俭,处处都想着省钱,这织物就是为后宫及朝廷命妇准备的,又怕命妇们一时不能接受,故而先在后宫试行发放。而你当上太后后诸事不管,自然不晓得这事儿。” 非柴守玉眼拙,实在是这布料做得精细。若非改换服制一事由王璇珠全权负责,恐怕连她都看不出来。 有了线索就好办了。 待她们回到京城,势必揪出那个蛇蝎心肠之人。 这人藏得极深,手段比刘玉娘更胜一筹。柴守玉根本就想不到,自己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但她知道,只要那人一天不除,自己就一天过不上太平的日子。她若想和郭威双宿双栖,首先得砍去拦路的荆棘。 她愿化成刀。 眼是刀,口是刀,心是刀,浑身都是刀。 第67章 三人组查案 郭威于三日后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柴守玉。 她瘦了,但是眼里有光,扎着简单的少女髻,穿一身墨绿色的裙子,外边披着厚厚的大氅,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帽子里。听见郭威醒来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来。 因为太过激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虽不施粉黛,脸上却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像初春的桃花,亦像亭亭的小荷。 郭威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都觉得美。 他坐起来,害羞地挠了挠头:“睡得太久,叫你担心了。” 柴守玉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哥,是我连累了你。” 郭威端端正正地把她的身体掰直了,望着她的眼睛道:“守玉妹子,你记住了,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命中的贵人。” 因为遇见她,所以得到了幸福。他这一辈子,都要靠这个贵人了。 柴守玉“噗嗤”一笑。不过想到又要回京城常住,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只要一天不查出幕后黑手,她就一天不能离开洛阳。 洛阳乃天子脚下,耳目众多,岂能容忍先皇的妻子与男子拜堂成亲、生儿育女。若是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恐怕连小命都要丢掉。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平白被人害了。她这些日子吃过的苦,时刻都在提醒她对手的狠毒。她要亲手将那个人抓出来,使之得到应有的惩罚。 于是她把和王璇珠一同分析出的结论告诉郭威,郭威精神一震。他告诉她,高个子的黑衣人临死之前告诉过他真相,可惜还没说完就死了。 黑衣人说的是——先皇…… 跟先皇有关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先皇的嫔御,一种是先皇的臣子。 其中前者全部被李嗣源遣散出宫,没有击杀柴守玉的理由;而后者要杀人的理由就太多太复杂。 因为柴守玉不只宠冠后宫,也曾搅动朝堂风云。她的所作所为,比刘玉娘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刚愎自用、以权谋私的臣子不会想到柴守玉对百姓所做的贡献,只会紧紧地盯着自己嘴前的那块肉。当自我的利益与百姓利益相悖之时,柴守玉就成了他们的痛恨的对象。 恨到极致,非杀之不能后快。 再结合柴守玉握着的那个香囊,目标缩小了一圈儿。 毕竟皇上刚刚登基,宫妃不多。能与前朝搭上关系的,更是凤毛麟角。 一出后宫与前朝勾结的戏码,即将浮出水面。 半个月后,大船抵达了洛阳。 柴守玉和郭威分别扮成王璇珠的宫女和侍卫,再一次混入了皇城。李嗣源爱重璇珠,只要是璇珠的决定,他都不遗余力地支持,甚至还将所有宫妃的资料,全部秘密搬到了章华宫。 第一个,便是淑妃曹端,李嗣源原配妻子夏氏的陪嫁侍女。容貌普通、生性怯懦、长年礼佛、不喜争斗。平生所愿就是将小姐的孩子拉扯长大,这么多年不曾争夺过一分一毫。因在除夕夜杀了张居翰,才得以晋封淑妃。 接着便是贤妃任萱,宰相任圜之女,在皇上面前娴雅端庄、知书达礼,背地里自有一股傲气。她走路的时候脖子拉得很长,眼睛几乎不落地儿,从不拿正眼瞧那些家世不如她或者才学一般的宫妃,唯独对王璇珠尚有几分尊敬。 不为别的,只为王璇珠的才华。 第三个是魏婕妤。她本是一介民妇,遇见李嗣源之时还大着肚子。她的丈夫因私藏被敌军追杀的李嗣源而死,留下了孤儿寡母。李嗣源为报答两口子救命的恩情,纳魏楚楚为妾。魏楚楚与先夫之子李从珂,成为了李嗣源的义子,在李嗣源继位后,被封为潞王。 她是最没有根基的女子,她的儿子又非皇帝亲生。除了造反,她没有任何能够扭转命运的可能。 放眼朝堂,有谁愿承担这样巨大的风险与她合作?所以魏婕妤,亦不在怀疑之列。 接下来就是一些品阶较低的美人、才人、宝林、御女等。柴守玉一个也不放过,细细地琢磨着。 璇珠则负责翻阅工部的册子,从中查找皇船的筑造与起用。两个人试图从不同的册子中找到可以联系的点,将线索串联在一起。 突然,王璇珠眼睛一亮,指着工部册子右上角一个痕迹淡淡的名字道:“玉儿,你看这里。” 后唐初建立时,任圜为工部尚书,负责督造宫殿、船只等,后派往黔南任节度使,因立下大功调回京都,官至宰相。 如果任萱与任圜联手,那么一路的追杀都有了解释。 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能力打探到柴守玉出城的路线,以及,在皇船上做手脚。 柴守玉想起来了,她曾提及伶官署的殿宇建造得太过奢靡,李存勖不舍得对伶人动手,只好将怒气转移给了时任工部尚书的任圜,将他贬到黔南,无召不得回京。 若说任圜要对付她,倒也合情合理。 可真相来得太快太容易,柴守玉反而觉得有种脚踏云端的感觉。 俯身下望,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切。 王璇珠宽慰她:“别忘了我们还有‘阿青’这个名字。皇上登基后重整户籍,挨家挨户记录黄册,出生地、现居地、曾用名、现用名……一概记录得一清二楚。虽则青字比较常见,可名字中带了青字,又失踪多天的男子却不多,只要我们查得谨慎一点,就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查出阿青的身份。” “不打草惊蛇……”柴守玉喃喃着,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现在有能力能与任圜抗衡的,还有一个石敬瑭。他是小哥的好大哥,为人义气,一定会帮这个忙。” 王璇珠接着道:“尤其是他婚期将至。如果在他大婚当天去查户籍,一定会让任圜措手不及,等到任圜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掌握了绝对的证据。” 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似乎已看见了凶手伏法的情景。 是夜,李嗣源来璇珠宫里的时候,璇珠提议,将石敬瑭与魏国公主的大婚提前。 李嗣源对王璇珠有求必应,答应明日就去下旨。他看璇珠的目光特别温柔,并不因她脸上的疤痕而改变,将她牢牢地压在身下,勾起她莲花瓣似的下巴:“朕待你这么好,你打算怎么回报朕?” 王璇珠躲不过去,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嗣源得了鼓舞,开始宽衣解带。 在王璇珠面前,他不再是那个肩扛日月、背负星辰的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璇珠的夫君。 皇上奉行节俭,所以石敬瑭与公主的婚礼并不铺张。 洛阳城依旧安宁,没有因公主嫁驸马而变得热闹。 街道上不热闹,但百官的心里却像烧了一团火。石敬瑭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第一大红人,他们自然要借着这个正大光明的机会与石敬瑭套近乎。 用金钱铺就的道路,是牢不可破的。所以他们绞尽脑汁搜寻古玩珍宝、奇花异草,来讨好这个皇城新贵。 石敬瑭并非迂腐之人,照单全收。只是嘱咐了手下之人写好清单,待第二日交予皇上。 而他的心腹,则在成亲仪式开始时排查京都及附近城镇的户籍。酒桌上觥筹交错,各地衙门里明灯高悬。石府附近埋满了士兵,只要有人靠近立时抓捕。所以就算任圜在各处安插了细作,消息也传不到他的跟前。 只等明日天一亮,所有的真相便揭晓了。 第68章 宰相大祸临头 任圜被石敬瑭灌得醉醺醺的,在石府里睡下了。等到第二日凌晨的时候,一队禁卫军包围了他。 他们对这个宰相的态度十分恭敬,但眼神却透着冰冷,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面无表情道:“任大人,请和我们走一趟。” 任圜酒醒了,从他多年的为官经验中,猜到是出了问题,却想不出来是出了什么事,一把拉过为首的将领,往他手心里塞了两块沉甸甸的东西。 那将领却不领情,将两锭硕大的黄金交于身后的手下,沉声道:“任大人无故送我礼物,把这事儿记上,等下见到皇上,如实禀报。” “你……”任圜气得直打哆嗦。他可是宰相,文官之首,禁卫军中一个小小将领是什么东西,也敢当众跟他对着干。他算是看出来了,今日一事是有备而来,躲也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他在路上的时候想了又想。新帝是个明君,与先帝作风不同,所以他跟着新帝后,未做过一件劳民伤财、或伤天害理之事,为官也甚是清廉,更不曾结党营私。至于以前的事儿—— 朝中大臣都曾效命先帝,哪个手上一干二净?皇上为了笼络人心,不曾将那些事放在心里,就连提,都没提过一嘴儿。今儿唱这一出,到底是为哪般?是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害得皇上赏罚失衡? 任圜在心中暗暗分析,理不出个因果来,索性不再深究,泰然地抬首挺胸。 宰相有宰相的风度。 他任圜自太祖时就几度起落,还没怕过谁。 一行人来到皇宫,没有立时去见皇上。禁卫军将领将他晾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说。 任圜知道这是策略,想把他晾得抓心挠肝。他偏不落套儿,不时地看看蓝天、看看白云。 等到天光大亮之时,上朝的时间到了。将领轻咳一声,道:“任大人跟我来。” 殿门大开,文武百官陆续进去。新郎官儿石敬瑭明明可以休假,却穿戴整齐立于阶前。任圜嘴巴一撇,胡子一翘,知道朝中只有石敬瑭与自己平起平坐,这是等着震慑他呢。 他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紧跟着石敬瑭上了阶。一文一武,分立两侧。 李嗣源坐于龙椅之上,象征性地关怀了石敬瑭的新婚生活,然后扶着椅子一侧的龙首,故作叹息道:“众爱卿啊,年前朕下召遣散先帝嫔御,自以为是个良策,既可下示仁德,又能减少宫中用度,可谁知有人持不同意见,竟沿路追杀柴氏,从洛阳追到了南洛河边城,实乃孜孜不倦。朕倒想问问,咱们上朝是为了什么,晋奏疏又是为了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难道就是为臣之道?” 最后一句说得极为响亮,隐约含着怒气。大臣们适时地下跪,大喊:“微臣万万不敢。” 李嗣源瞧着任圜的脸,一副“不关我事”的无畏表情。他不急也不气,唤出新任的工部尚书:“韦正,你来说说,为何天家皇船如此不堪一击,碰到区区河面小石,就被浪涛淹没了。这工部的账啊,是时候查一查了。” 韦正被吓出一身冷汗,出列道:“臣才刚接手,实在是冤枉啊。” 听到这里的时候,任圜的眼睛猛然睁大,他就是再后知后觉,也知道皇上想说什么了。 果听得李嗣源道:“然船沉之事属实,所造规制完全不合御册记载,匠人们偷工减料,上头的人也摘不干净。你说你才接手工部,可有仔细清点库册?像这样的船只,怎能继续投入使用。出了差错,由谁负责?” “这这这……”韦正抹了一把冷汗,低垂的脑袋下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转啊转啊,终究是转到了任圜的身上。他紧了紧拢在官袍下的手,给自己鼓劲儿。 “回皇上,臣完全是赤胆忠心呐。皇上大力提倡节俭,臣自然要仿效圣主。皇船虽不合规制,但北洛河水面宽阔,风浪甚小,行驶其上,倒也稳稳当当。郭大人问臣借船之时,只说要去北洛河上寻人,臣想着此船可用,废弃岂不可惜?微臣一心为了朝廷,实没有在船只上面做过一丝手脚啊。” 他这踢球踢得明显,矛头直指造船之人。任圜愤然出列,道:“臣有本启奏。” 李嗣源抬手道:“任爱卿请讲。” 任圜吃了这么大一个瘪,说话的时候不再顾忌:“启禀皇上,臣曾任工部尚书,皇船确实由臣监督制造。当时国库紧缺,臣那般作为,完全是先皇与先皇后刘氏授意。臣一向忠君,只知上有天子,事事皆得听天子号令,所谓规矩,不过是死物罢了。” 任大人这马屁拍得极好,明是提及自己对先帝的忠心,实则在向新帝倾诉衷肠——他当日是怎么效忠李存勖的,现在亦能为了李嗣源肝脑涂地。 韦正冷笑:“宰相大人既如此忠心耿耿,当知现年有现年的规矩。皇上清正,下令所造本册皆须属实,为何工部库册中皇船数据,依然沿用先帝当时?宰相大人不曾知会臣一声,难道是留作后用?” 韦正这话说得诛心,杀人不用刀。为了推卸责任,他铆足了力气。 殊不知正中李嗣源下怀。 任圜哪能听不出韦正的意思,就差直说他故意拿不合格的船只戕害柴氏了。他气得发抖,指着韦正道:“本官光明磊落,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似有些小人,在朝堂之上含糊其辞、指桑骂槐。还请皇上明查。” 李嗣源就等着他这句话,对着众大臣道:“船只一事,任大人或许冤枉,但柴氏在洛阳城外山上,遭过另一场追杀。刺客之中有个叫阿青的,现已查明户籍。其乃黔南迁于洛阳,无父无母,一人守着家中田地,看来甚是清白。” 黔南,任圜曾在那里当过节度使。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看。 从早上禁卫军将他提来时他就知道,今天吃不了兜着走。所有的套儿一环接一环,敢情都是针对他。但上面坐着的是皇帝,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他为人臣子,只能干巴巴地辩解几句。 “即使刺客中的一人来自黔南,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其它的刺客呢,怎么也不一并查查?”他说话的时候带了委屈,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乍一看,还真是冤枉。但,正所谓文官穿禽,武官穿兽,满殿的衣冠禽兽,谁的肚子里没有几两算计?他这副表情看在其它同僚的眼中,比家中的黄脸婆还要腻味。 李嗣源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召出了禁卫军的一名小将:“武吉,你来说说,你在那阿青身上,还查到些什么?” 武吉出列,道:“回皇上,臣查到,阿青与贤妃身边宫女陆双私定终身,那陆双还绣了一只荷包,送予那阿青做定情信物。” 任圜脑子里“嗡”的一声。 第69章 宰相舌战群臣 他以为所有的矛头都指着自己,新帝是想拿自己开刀。在看蓝天白云的时候他还想,新帝于除夕夜诛杀了张居翰,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与张居翰不同。他虽是权臣,可终究是个文官,而且还是个听话的文官。他几次贬黜,早已在现实的磋磨中习得了圆滑,所言所行,皆向明哲保身看齐。 就他这样的,还能遭到皇上忌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刚才与韦正争论之时他还纳闷儿,皇上扯陈年旧账做什么?拿钱的不是他,是躺在皇陵里的先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犯了哪门子的大罪。 直到武吉说起贤妃,他才恍然大悟,这一切,竟都是奔着他女儿去的。 皇帝为了立后一事与大臣们僵持着,后宫不再风平浪静。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借机铲除对手。 贤妃任萱是什么人,别人或许看不透彻;可任圜作为亲生父亲,对女儿的个性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眼高于顶,待人并不宽厚,说话时甚至还有些刻薄,但绝不是蛇蝎心肠之人。何况柴守玉是先帝的嫔御,简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 任圜是真冤,当初还以为把女儿嫁给李嗣源是一种保障,现今才知道,竟成了他人谋权路上的踏脚石。他任圜的女儿自小当成掌上明珠来养,岂有被人欺负的理儿,于是腰杆子一挺,咄咄逼人道:“敢问武大人,你的意思是,柴氏被人追杀,是贤妃指使?” 人都被逼到绝境了,还谈什么颜面,不如就此撕破,也好把话问个清楚。 武吉道:“下官没有这样说。” “哼!”任圜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武将就是武将,做事不动脑子。凭一个荷包,就能证明陆双与阿青有私情?难保不是贤妃倡导节俭,叫宫女们做了些女工拿到外面去卖,换得钱财,也好补贴宫中。如此善举,到你嘴里就成了杀人的证据了?” 说完后对着石敬瑭坦荡一笑:“石大人,我可不是说你啊。” 武吉不善言辞,被任圜气得涨红了脸:“下官只是履行职责,从没说过贤妃半句不是。” 任圜却不解气,兀自说道:“再说了,这陆双虽是从府上陪嫁过去的,却也难保她见钱眼开,被人收买。贤妃是个大家闺秀,不懂得这些腌臜事儿,怪就怪她生性单纯,落了别人的套儿。你吃着皇粮,做事却如此流于表面,不细究不深查,岂不是辜负皇上龙恩浩荡?” 要说任圜怎么能当上宰相呢,两片嘴皮子一开一合,对贤妃是明贬暗褒,言语中还讽刺禁卫军无能。 武吉再不能忍,对皇帝磕了头道:“这事儿不是我们禁卫军单独行动,刑部也有份参与,那陆双现在还在刑部的大牢里绑着呢,已经写好了供词。” “呈上来。”李嗣源终于发话了。 “是。”武吉从怀中掏出一张供纸,上面依稀沾着淡淡的血迹。可见陆双在刑部受了老大的罪,重刑之下必有铁证。 大太监将供词呈到李嗣源的面前。 李嗣源瞥了一眼,道:“念。” 大太监奸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贤妃自比天命之女,心高气傲,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适合皇后之位。她嫉妒章华宫中的那位王姑娘,时时刻刻都想置王姑娘于死地,但皇上每每下朝都去探视,贤妃无从下手。况且就算皇上不去,贤妃也不会那么傻,她熟读诗书,满腹计谋,知道直接动了王姑娘,皇上必定龙颜大怒,到时候彻底翻查后宫,她一定跑不了,所以她想了一条迂回之计,欲将王姑娘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派胡言!”任圜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贤妃心高气傲是不假,因为她只看得上比她优秀之人,章华宫的王姑娘才华横溢,贤妃仰慕还来不及。你莫要在这放屁,污损贤妃声名。” 女儿被人泼了脏水,宰相大人多年的隐忍于今朝破功。但他必须出头,否则女儿就要被人欺了去。 一直不动的李嗣源稍稍抬头,低声呵斥了一句:“任大人。” 任圜对上李嗣源深不见底的目光,一脸不服地闭上了嘴。 内侍继续念道:“贤妃知道王姑娘患有心病,只要加以刺激就能迫其病发。这多亏了枢密使家的张嫣姑娘,给了贤妃良好的树范。所以贤妃将目光盯准了离宫的柴氏,意欲在半道将她截杀。以柴氏和王姑娘的关系,只要柴氏死了,王姑娘也活不久了。王姑娘一死,皇后之位就是贤妃的了。” 任圜听得浑身发抖。这陆双简直就是一条疯狗,胡乱攀咬,也不知道收了对家多少的好处,竟能昧着良心忘恩背主。 但有了李嗣源方才的警告,他再不敢随意置辞,忍着一肚子的气,拱了拱手道:“皇上,不知审问陆双的是何人?” 李嗣源道:“此事事关重大,是由尚书亲自审讯。任大人若有异议,可当面问他。” “谢皇上。”任圜转过头去,望着兵部尚书吴懿的眼睛道,“敢问吴大人,你在用刑之前,是否确定陆双没有被人收买,又是否确定她的家人没有落入歹人的手中。” 吴尚书不疾不徐道:“宰相大人所言,句句在理,但下官做兵部尚书也非一朝一夕了,这点小事自然考虑周全。那陆双的家人,现在正在刑部蹲着呢,由本官亲自保护,想必歹人也威胁不了陆双。至于银子收买,宰相大人就更加不用操心了,命要是没了,还要银子做什么?” 任圜的话噎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三个字——翻天了! 小小一个正三品的兵部尚书,居然在正一品宰相的面前翻天了! 任圜叉着腰,恨不得把吴懿给吃了:他这是什么态度,句句都在抢白本官,以前见了本官屁都不敢放,现在墙倒众人推,说出的话句句带刺,竟也是个能言善辩的高手。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偏他还无言以对,只好将袖子一甩:“本官可以性命担保,贤妃绝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以后,四下寂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身上掠过来。 任圜心头一凉,感觉那不是单纯的目光,像刀,像剑,像刺,带着阴谋得逞后的阴森冷意。 再看一眼皇上,也是如此眼神。 他的手指没有预兆地抖了,且还抖得厉害。 果听得李嗣源道:“既然丞相愿以性命担保,朕也只好成全。”他用眼神示意左右,吴懿和武吉立时架住了任圜。 “给我扒了他的官服,脱下他的官帽,即日起押入刑部大牢,派人好生看管。贤妃一日洗脱不了嫌疑,任大人就一日不能出来。若照顾不好任大人,朕唯兵部是问!”李嗣源骤然下令。 “微臣领旨。”吴懿嘴角轻轻上勾。 任圜急了,已不顾及这是议事的大殿,将所有的礼法抛在了脑后,扯着嗓子大喊:“皇上,臣冤枉。臣愿为贤妃担保,不代表臣是戴罪之身呐。那兵部是什么地方,去了还能活吗,里面环境恶劣,不死也要脱层皮。臣年事已高,这一去生死不知……” 吴懿打断了他:“任大人放心,你我同朝为官,下官一定让人好好伺候你,不会让你受丁点的委屈。” 任圜没有理他,眼睛巴巴地望着龙椅上明黄的身影:“皇上,老臣对您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太祖在世时,臣还出计解了他的围城之困。皇上,您就看在太祖的面上,允臣在家面壁……” “住口!”李嗣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勃然大怒道,“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倚老卖老,还敢搬出太祖,是在威胁朕吗?” 第70章 第一美人的魅力 任谁都看出来了,李嗣源拿下任圜不是一时兴起。 证据如此充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任圜,说明皇上早就成竹在胸,铁了心地要利用此事革了宰相。 没有人敢吱声儿,大殿上死气沉沉。 任圜被拖下去了,官服软塌塌地跌在地上,像蚕脱下的皮,不带一丝生机。有内侍过来,将之收起。 李嗣源不动声色地往百官中扫了一眼,他们俱都低垂着头。安静的伪装下,有人惊惧有人微笑。只有石敬瑭面容淡定,不经意地接住了皇上的目光。 今天他的表现足够稳,也足够摘得干净。旁的人急吼吼地跳出来要扳倒宰相,他却半分也没有参与。 那一眼,是他和皇上的默契。两人的眼睛平淡无波,心底却已泛起了笑意。 狐狸即将露出尾巴。 是的,他们都知道,任圜是冤枉的。 既然有人想要把脏水泼到宰相和贤妃身上,何不成全?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璇珠了。 几日后,王璇珠以“代皇后”之名,邀请所有妃嫔以及大臣的家眷在宫中聚会,商讨节俭事宜。嫔御们厚厚的大氅里边儿,皆穿着半丝半棉的衣裳。其中王璇珠那身,棉的成分最多。 因是抛头露面,免不了要细心妆扮。柴守玉特地学了半面妆,还用低垂的发髻将璇珠的半边脸遮住,所以今天的王璇珠,看起来容光照人。 粉香蝶也愁,玉容花见羞。想当年王璇珠的美貌可是传遍了京都,连先皇都曾慕名前去。王璇珠为了保住清白,用簪子划伤了自己的脸。 这事在内外命妇中广为流传,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就此“消失”,扼腕的只会是男人。女子们就算不认得她,也希望她掉入尘泥。 而如今,因为李嗣源的宠爱,没有人再敢轻看她。 甚至还有人说,王姑娘当日自毁容貌,原来是早与成王相好,指着今日呢。 命妇们嫉妒的同时,对她更多的是佩服。佩服她的果决,佩服她的远见。 今日她们得以见到璇珠真容,无一不感到惊艳。 她的美浓丽而张扬,第一美人的艳光扑面而来,别说男人了,就连女人都招架不住。她脸蛋俏丽,若三春之桃,举止却显得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的美貌像一把刀,割在每个女人的心里,但凡见了她的,很难不生出嫉妒之心。但她的气质却很好地调匀了这一点,使得美貌不再具有攻击性。 她今日心情很好,嘴角扬着恬淡的笑。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容入座,端起了酒杯。 璇珠的话说得漂亮,且富有亲和力:“各位夫人于百忙之中抽空进宫,璇珠十分感动,特此饮酒三杯,以示对夫人们的谢意。” 夫人们知道她并无任何位份在身,却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现在贤妃被禁足在重华宫,再也无人能与她一争高下。 可以说,后位是王璇珠的囊中之物。 她却能如此礼待众人,立马博取了大家的好感。若是她当了皇后,众夫人的夫君就少了一份隐忧。 先皇后刘玉娘敲骨吸髓般的压榨,在她们记忆里留下了沉痛的一笔。 所以王璇珠一出场,几乎就已经操控了局面。 三杯酒后,璇珠身上有些发热,脸上也有薄汗浸出。有宫女过来,替她解了大氅。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立时夺去了众人的目光,跟她的美貌交相辉映。 在命妇们大为艳羡之时,另一名宫女替她罩了件梅花纹绣丝披。这丝披一点都不逊于缎裙,将王璇珠的美演绎到了极致。 命妇们看呆了,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羡慕之色。有个胆子较大的夫人站起身来,对王璇珠福了一福:“敢问王娘娘,你身上着的是何衣料?妾身见识粗浅,从未曾见过哩。” 没有位份,便叫娘娘。 这夫人好生嘴甜。 王璇珠垂头摸了下梅花纹绣丝披,温和一笑道:“夫人是否以为,这是皇上赏赐的稀罕新料?错啦,错啦,是我在这宫里闷得慌,到司衣房查看时偶然发现。看着悦目,所以就叫司衣房的嬷嬷替我做了几身。我看夫人很是喜欢,刚好殿中尚存几匹,这就叫小翡去领,回头夫人走的时候,也好带上。” “这……怎么使得?”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如何不能使得?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就当是给夫人的见面礼。”璇珠缓缓说道。 其他夫人也都露出渴慕的神色,璇珠却仿若未见。一直劝她们喝酒吃菜,抑或用点炒豆点心。 宴席快要结束之时,又有人憋不住了,大着胆子对璇珠道:“敢问王娘娘,身上所穿是何衣料?妾身瞧着实在稀罕,赶明儿也去做一身。实不相瞒,妾身人老珠黄,时时担心被我家那死鬼嫌弃,总想着捯饬捯饬自个儿。言语突兀之处,望王娘娘见谅。” 她那直爽的话语,惹得众人一阵娇笑。同为女人,谁没有这样的顾虑呢,所以她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之上,没有人觉得她无礼。 其实她们能有这样的视觉冲击,完全是由王璇珠的个人魅力造成的。她艳绝天下,不需要过于华贵的衣料,价廉一些的,反而能给她增添几许温婉大方。 但夫人们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目光全都集中在衣料之上。 王璇珠眼见众人的胃口都吊足了,戏也可以开场了,于是放下手中的竹筷,盈盈一笑道:“有好东西,自然要大家一起分享,但宫中衣料有限,实在分不过来。不如……” 第71章 母凭子贵 夫人们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璇珠接下来的话。 “不如,咱们就来个比赛,看哪几家府上的绣工合我的眼缘。”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是个不公平的比赛。 乱世之中,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学针织女红的,许多都是自底层挣扎上来,为了活命与命运顽抗。所以有些夫人能舞刀弄枪,却驾驭不了细细的一根绣花针。 她们的脸上露出了忧色,个别还隐现怒容。 她王璇珠凭什么这样作践人?还没当上皇后就如此独断? 王璇珠自然知道她们的不满,紧接着道:“考虑到夫人们平日里伺候各位大人辛苦,府上又有许多事情操劳,所以可请府上绣工最出色的丫鬟或绣娘代劳,一样算在夫人们头上。” 命妇一听,顿觉汗颜。原来王姑娘思虑如此周全,倒是她们小人之心了。一个个由怒转愧,对王璇珠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另外,为防有沧海遗珠,每府上交绣品不限,府中人人皆可参与。”王璇珠柔声细语,自带力量。 倏而眼神从命妇身上转到妃嫔之间,话锋一转道:“再过两月就是蚕桑节了,皇上嘱我主持蚕桑大会。我私心想着,自己没有经验,身子也一直不好,受不得过度操劳。但蚕桑大会何等重要,是为祈佑我大唐一年的收成,皇上既看得起我,我又怎能辜负他的信任。所以我需要一位姐妹帮忙,与我一道主持祈福。” 话音一落,妃嫔们面面相觑。 正如王璇珠所说,蚕桑大会何等重要,过去几年都由先皇后刘玉娘主持,亲奉蚕神。 如今王璇珠宠冠六宫,就差个皇后的名头,若不是她有重大污点抓在老臣们的手里,早就登上皇后之位了。 所以由她主持,妃嫔们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居然叫人与她一道主持。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被选中之人可以一步登天。 亲奉过蚕神之人,是带了蚕神的福泽的,皇上看在蚕神的面儿上,必会晋她的位份。 只不知这幸运之人,到底是谁? 王璇珠望着心思各异的妃嫔们,恰到好处地宣布:“姐妹们都知道,我身子不好,所以也就不费心费神地另外设置比赛了,大家就和夫人们一道比赛绣工。规则一样,哪位姐妹自个儿或手下有人善于刺绣,可将作品全部上交,胜出者陪我一道主持蚕桑大会。”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她就不信大鱼不上钩。 陆双的那块帕子,虽然表面看来与陆双平时的手艺相似,但绣品与字画一样,高手眼中自辨真假。 王璇珠家中开有丝绸帛布店,多年前曾请到一位技法不凡的民间绣娘。那绣娘把陆双的几件绣品与从阿青那搜来的荷包一对比,便笃定地开了口:“像则像矣,不是一人所绣。” 王璇珠问:“为何?” 绣娘道:“看这绣法,无论是错针、乱针,还是锁丝、洒线,都一般无二,就连藏尾线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但是伪造之人,忽略了一个地方。” “何处?”璇珠好奇道。 绣娘指着陆双的绣品道:“你看这些绣品,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构图活泼,设色明亮。我想这刺绣之人过得极好,心境也明朗。而这个荷包就不一样了,配色沉重,毫无生气,这两只戏水的鸳鸯,丝毫让人感觉不到爱意,除了出色的绣工,再无其它可以称道。” 听了这一席话,王璇珠豁然开朗。原来赏绣品与赏字画一样,除了看技巧,也得注意风格与情感。她福至心灵,收好所有的东西问绣娘:“假如再有一件仿制者的绣品摆在你眼前,你可看得出来。” 绣娘莞尔一笑:“不在话下。” 真正的高手,凭风格就能判断作品出自谁手。仿制者将目光全部放在针法上,真是大意了。 能被幕后黑手倚重的绣娘,绣工自是不差,所以王璇珠举行这次比赛,可谓是引蛇出洞。 这主意是柴守玉想出来的,由她一起完善细节。守玉说了,任圜已经下入大牢,比赛有推广新衣料作为掩人耳目的借口,那荷包又放回了刑部的证物房里,幕后黑手必会忽略她们真正的目的,所以会派出最好的绣娘,来实现祭蚕的美梦。 像那种不择手段想要上位之人,是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晋升机会的。 她想要通过截杀柴守玉而实现刺激璇珠的目的,恐怕要落空了。 她非但害不死柴守玉,反而让璇珠亲手救了自家妹子。当看见棺材里小小身影的那一刻,王璇珠得到了精神上的救赎。 她发现了自己的力量和价值,不再自卑,不再怯懦,也不再自暴自弃,决心为了爱她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自信地活,坚强地活。只有这样,才能守护好身边的人。 御书房里,李嗣源与石敬瑭秉烛下棋。 李嗣源的马过了河,即将吃掉石敬瑭的兵,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退回了自己的阵营。无论石敬瑭如何引诱,李嗣源都岿然不动。 这个平易近人的帝王说:“你死了这条心。” 石敬瑭抬眸看他。 李嗣源悠哉地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吃了你的兵,朕也得损失一颗子儿。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值当的。” 石敬瑭道:“看皇上成竹在胸,早有妙计。” 李嗣源紧紧地盯着棋盘上的那个“兵”字:“对付另外的子儿,尚要费一番力气,假如再跟这兵硬碰硬,只怕会得不偿失。所以就先把这兵摁着,叫它再蹦跶一会儿,等朕灭了其它的子儿,它的命数也就到头了。” 石敬瑭起身,行了一礼:“皇上所言甚是。” 这兵部尚书吴懿真是胆大包天,为升官发财竟攀着藤儿诬陷任圜。 李嗣源早就怀疑,后宫有人与朝堂勾结。若说工部尚书韦正只是推诿踢球,那吴懿真真是要陷任圜于死地。以他的资历能力,那荷包是否陆双所绣,一审便知。结果又要用刑又请了人家的父母去刑部做客,却得到一张假口供,这里边的问题可就大了。 璇珠家的绣娘说了,荷包不是陆双绣的。 璇珠家的绣娘还说,陆双日子过得滋润,心境也极为明朗。这说明贤妃待她委实不错,她也不愿背弃主子,即使上了重刑,依然没有屈打成招。直到吴懿将陆双的爹娘请来,陆双这才无奈认罪。 吴懿这招,既险,又蠢。 李嗣源本怀疑不到他,只是让他与禁卫军合作,是他自己太过心急,露出了马脚。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宰相是文官,兵部是武职,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任圜挡不了吴懿晋升的路。 正三品兵部尚书吴懿要扳倒的对象,应是从二品柱国,正二品上柱国,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正一品枢密使。 现石敬瑭枢密使的地位不可撼动,吴懿应该对着另外三人出招。 可是他没有,他将利刃对准了宰相。 李嗣源百思不得其解,走到璇珠宫中解愁。恰巧碰到柴守玉这个机灵鬼儿,稍一思忖便得出了结论。 柴守玉一边吃着璇珠姐姐亲手做的糕点,一边说:“吴懿陷害任圜,表面看来损人不利己。但任圜倒台,必有一人得势。得势那人受了吴懿的好处,自有能力手段给他想要的。如此隔山打牛,倒也煞费思量。” 说完以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璇珠看了忍不住笑。 柴守玉原本不是这样的。娘亲教过她,食不言,寝不语。可小哥说了,人生苦短,小事之上不必执着,舒服快乐才最重要。 不知不觉中,她沾染了郭威身上的习气,一言一行,皆朝着喜欢的人靠拢。民间所说的夫妻相,大抵就是如此罢。 李嗣源则一脸沉重:“那么,后宫之中,有谁能有通天的本事,给吴懿加官进爵?” “也许是……母凭子贵!”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三个人同时说出口。 妃嫔自然没有能力干涉前朝,可皇子有。皇子有朝一日是要登上帝位的,只需母妃在耳边说上几句,吴懿就能平步青云。 他为那奸妃铲除对手,是那奸妃扶摇直上的第一功臣。 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而放眼后宫,嫌疑最大的,是曹端与魏楚楚二人。太子李从厚虽已过继给了璇珠,但到底是曹端抚养长大的,两人关系亲厚,非他人可比。王璇珠或疯或死,曹端都有极大的好处。而魏楚楚,则嫌疑更大。 她的儿子非李嗣源亲生,原本是没有希望继任大统的。可李嗣源,又何尝是太祖的亲生儿子。 第72章 果然是她 李嗣源登基,开辟了义子继位的先河。 有些人难免不会产生非分之想。 太祖李克用出身沙陀族,不是正儿八经的汉人。沙陀族好武,又好收义子,李嗣源就是因为武艺出众,才被李克用给看上了。 而李嗣源亦是沙陀族人,对恩人之妻魏楚楚腹中之子不甚在意。生下了,那便视如己出地养着。 这义子李从珂比亲子李从厚还要大上两岁,倒也争气,身形雄壮伟健,又骁勇善战,小小年纪便加入军中,跟着李嗣源南征北战。 李嗣源登基之后,封其为潞王。 与文弱纤纤的太子弟弟比起来,李从珂更有未来帝王的风采。只可惜,他血统不正。 李嗣源自有亲生儿,帝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李从珂。 李从珂若要当皇帝,又或者说,有人想要他当皇帝,唯一的方法就是仿照义父,起兵造反。 李从珂手上有兵,然数量不多,所以需要像吴懿那般手握一定兵权,同时又郁郁不得志的盟友。 待得李嗣源死后,他便可以向弟弟动手了。 当然,一切只是猜测。 真相若真是如此,未免也太可怕。 李嗣源记得刚认识魏楚楚的时候,她还是二八年华,虽然大着肚子,但仍难掩其绰约风姿。她帮着丈夫一起把李嗣源藏在地窖之中,躲过了敌军的追杀。 两天两夜之后,当李嗣源出得地窖,只看见倒地的恩人,以及恩人肚子上的那个血窟窿。 李嗣源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发了疯一般地寻找魏楚楚,终于在后院的草堆里找到了晕倒的她。她的气息很弱,再不救治怕要一尸两命。幸好援兵赶来,魏楚楚遇上了军医。 军中都是男人,喊谁都不方便,于是,照顾魏楚楚的责任落到了李嗣源头上。 他给她喂药,替她掖被子,也曾抚慰她孤苦的心,一有空便陪在她身边。有一次他议完事回帐篷,望见里边影影绰绰吊了一个人,进去一看,魏楚楚要悬梁自尽。 他掷去手中的刀割断绳子,问魏楚楚这是为何。魏楚楚满面凄楚,泣不成声道:“当家的走了,留下我和腹中孩子,现在正逢乱世,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 李嗣源也跟着悲恸:“你放心,只要有本王在,就一定不会叫你们母子受委屈。到时候仗打完了,你就跟着本王回京,本王会给你安排一个大宅子,还会派人前去照顾。” 魏楚楚撇过头去,哭得更加难以自抑:“到时候……恐怕等不到到时候了。现今我不明不白地住在这军营之中,被士兵们说三道四,清誉尽毁,无时无刻不是煎熬。王爷就不要管我了,让我自在地解脱了。” 李嗣源气愤道:“反了他们了,本王这就去训斥。” “有什么用?事情只会愈演愈烈。” 魏楚楚悲戚地哭了几声,又去捡地上的绳子。 李嗣源怎么也劝不住,心想就算今日劝住了,那么明日又该如何。以魏楚楚的性子,总能寻着机会自尽。万般无奈之下,他抓住了她的肩膀。 李嗣源认真地说:“本王娶你,你可愿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嫁给谁都不合适,只有嫁给有身份、有地位的成王殿下,才能堵住那悠悠众口。 魏楚楚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小声地询问:“王爷,你说什么?” 李嗣源重复了一遍:“本王说,本王娶你,你可愿意?” 就这样,魏楚楚成了李嗣源的妾。 她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的心思全在儿子李从珂身上,从来不争风吃醋,也不过问李嗣源的任何事情。 每到清明重阳,还会祭奠亡夫。这些李嗣源都知道,从不干涉或阻止。 在他眼里,魏楚楚是个念旧情之人。即使一朝踏入高门,依然不忘贫贱旧人。 所以他对魏楚楚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连带着对李从珂也怜惜有加。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李从珂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从珂多像他啊,身形魁伟像他,骁勇善战像他,为人稳重像他,言行举止更像他。然而假的终究成不了真的,他的亲生儿子只有李从厚一个。 王璇珠生不了孩子,李从厚是他唯一的希望。 李嗣源沉痛地闭上了眼,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宁愿是自己多疑,也不希望凶手就是魏楚楚母子。 王璇珠知道他的痛,也知道他对恩人的愧疚,替他斟了碗温茶,和声劝解道:“皇上不必忧心,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现在若要论断,还为时过早。” 是啊,还为时过早。 也许是曹端呢,曹端一样有嫌疑。 只要璇珠出了事,太子又可以养回她的膝下。 无论是魏楚楚还是曹端,都不是李嗣源愿意见到的结局。他现在还活着,她们怎么就这么按捺不住? 李嗣源陷在椅子中,感觉自己像是被权位圈禁的囚徒。 从前没当皇帝的时候,哪有这些肮脏的事儿。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半月之期已到。 各宫各府都上交了绣品,由章华宫统一看管。 殿外有郭威值守,殿内唐离仗剑而立,任何心怀不轨之人,都休想靠近半步。 璇珠早早地做了准备,派人将绣娘请到了宫里。地上摆满了篮子,篮子里全是刺绣。 绣娘靠参茶提神,不眠不休地看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日晨曦乍现之时,找到了风格类似荷包的刺绣。 那是一种极富技巧又沉闷阴郁的绣法,虽规避了禽鸟等活物,改为绣花,但绣娘还是从花中感受到了死气。这绣娘过得该有多不如意,才会有这样的心境。 想必是她的主子太过厉害,导致她日夜处于提心吊胆之中,吃不好睡不好,久而久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王璇珠立马唤来收录的宫女,指着那绣布问:“这是哪个府上的作品?” 大宫女摇了摇头道:“回王姑娘,这绣品是碧苑宫呈来的。” “果然是她!”王璇珠捏紧了绣布 第73章 狼子野心 碧苑宫,婕妤魏楚楚居所。 所有的猜测成了事实,竟是她狼子野心,又藏得如此之深。 还敢栽赃给贤妃,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王璇珠立即着人去请李嗣源,将事实陈述了一遍。李嗣源心头一紧,久久地沉默着。 他把事情一桩一桩地梳理起来—— 魏楚楚得到柴守玉离宫的风声,派人杀她;郭威请了圣旨去工部借船,工部明知船有问题依然借出;朝堂上吴懿咄咄逼人,几乎要置任圜于死地。 无论哪一步,都凶险无比。 假如柴守玉真的没命活,王璇珠也活不下去了,然后宰相倒台,贤妃失势。能与魏楚楚较量的,不过一胆小如鼠的曹淑妃。 然后呢?然后会怎么样? 李从厚是李从珂上位唯一的障碍,只要除掉李从厚,太子之位唾手可得。李从厚身子羸弱,病死也不会惹人怀疑。 这算盘打得精妙。 李嗣源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魏楚楚是何时起了为子夺嫡之心的,他不知道;李从珂是否参与,他也不知道;兵部尚书作为同谋,是自个儿蹦跶出来的;工部尚书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至今未有定论。 李嗣源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咳嗽。 人人都羡慕帝王之位,而他能看见的除了肮脏还是肮脏。 从前他当成王的时候,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不但要防着战场上的刀枪剑戟,还要防着他那皇帝弟弟的一颗小心眼儿。他就像站在冰面之上,时时刻刻都担心有人在他脚下敲上一锤子,他若不小心跌了进去,今生今世再也别想爬出来。 伤己者,多是至亲啊。 就在他觉得浑身冰凉的时候,王璇珠适时地将一杯热茶端到了他的嘴边,李嗣源顺手接过,往嘴里一送。 “嘶……”他被烫到了舌尖,说话时口齿不清,“璇珠,你……” 璇珠接过白瓷杯子,盈盈笑道:“要喝杯冷热合宜的茶,说难难,说容易也容易。皇上只要记得,烫了有妾身会吹,凉了有妾身去温,其它什么的,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是啊,有璇珠在。 李嗣源陡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璇珠就是这样支持他鼓励他的,如果没有璇珠,他恐怕早就捱不过去了。他扶着她坐下,虚心请教:“你说,朕该怎么办?” “查,首先去查工部有没有制造合格的皇船,如果没有,韦正自然清白;反之,这韦正就留不得了。其次,找个恰当的、不为人疑的理由,将任圜放出来。宰相大人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那吴懿是怎样的人,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任大人死在了牢里,皇上岂不愧疚?” 李嗣源望着王璇珠笃定的神情,眼神也渐渐笃定起来:“朕知你已有恰当的、不为人疑的理由,说来听听。” 这是爱人间的默契,王璇珠会心一笑。 她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孟知祥。” 孟知祥是一颗错子儿,有割据蜀地的意图。 李嗣源召他回京,他称病推辞;李嗣源继位,他也不来恭贺。 柴守玉经常同璇珠叹息,说孟知祥实在是一个好官儿,若非刘玉娘派人棒杀了郭崇韬大人,孟知祥不会对李唐王朝心灰至此。 他想要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在那里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此举此意,诚然是犯上作乱。 李嗣源想要一统天下,万万不能容他。前阵子他派客省使李严前去劝导孟知祥,孟知祥非但不听,还斩杀了来使。任其再发展下去,蜀地将会成为大唐的掣肘。 任圜曾在黔南任职,对邻近的成都府与西川都极为熟悉,派他前去,再适合不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想必朝堂也无人反对。谁反对,谁替他去。 第74章 得其如此死而无憾 赴蜀不是一个好差事。 李严是前车之鉴。 他不过就是过去监了个军,就把脑袋永远地留在了成都府。无论谁听到孟知祥三个字,都会气愤地骂一句—— “丧心病狂!” 但李嗣源不能对蜀用兵。 据柴守玉所说,耶律德光逃到了蜀地。为了回到契丹,他需要借助孟知祥的力量。与此同时,契丹也会给予蜀地同样的回报。 打仗是个旷日持久的事儿,非十天半月可以结束。攻蜀之战打到一半,耶律德光回了契丹,在述律太后的帮助下登上帝位,就会履行对蜀的诺言。 因着共同的利益,这结盟变得坚不可摧。 李嗣源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轻易出兵?武不成,只好来文的。或哄或骗,或劝或诈,只要能令孟知祥臣服大唐,任何方法都是好方法。 政治同生意一样,既有利益纠葛,就有人趁机钻营。要想分清奸佞贤德谈何容易,分清之后又如何调和,又是一门大学问。 李嗣源打仗的时候一往无前,面对政事倒要叹上两叹。早年从戎,未跟着先生读书论道,实在是心里的遗憾。 但他有任圜。 任圜文武兼备,朝中的尚书郎当得,黔南的节度使亦担得。他出身好,受过正儿八经的礼仪教化,为人明敏,善于言谈,论议纵横,为时所重。曾因一篇文章风动洛阳,文人墨客竞相传读。早些年书卷气重,性子也拗,与官场八字不合,入不了先帝李存勖的眼。几次贬谪,受尽磋磨,倒开始自省,懂得了圆滑与周全,渐渐地显出了璞玉的样子来。 直依然是直,直路中岔开去许多羊肠小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是非利弊,心里门儿清。偏还是秉持一副直来直往的老样子,叫人起不了提防的心。 同僚都在背后说:“嗨,任圜嘛,就算当了宰相,还是以前的驴性子。得亏遇上新帝这样的明君,否则这一辈子都别想再翻身。” 李嗣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任圜的形象根深蒂固,任谁都无法把他与“奸妄”两字联系起来。办起有些事来,倒有数倍之功。 哪儿有浑水,任大人去蹚;同僚攻歼时,任大人又出来打圆场;不讨好的活儿,任大人任劳任怨;没油水的差事,任大人也照单全收。 朝廷需要各种人才,任大人自有妙用。 可魏楚楚呢?魏楚楚又该如何处置? 就凭一个荷包,她是不会认罪的。且宫中绣娘只懂针法,不能分辨风格,所以要令他人信服,确是万万不能。李嗣源若是个昏君还好,杀伐自可由着性子来,但他要当这乱世的明君,少不得要被章程牵着鼻子走。 另则,他还要考虑李从珂。 这孩子虽不是他亲生,却是他看着长大的,在战场之上,又屡立奇功。恩人之子的身份,多年相处的情分,无论哪一点,都不能叫李从珂平白受了冤枉。 如果潞王有份参与,李嗣源自然是要公事公办,但如果这只是魏楚楚一人所为,那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 如何分辨潞王的忠奸,成了让天子头痛的大难题。 李嗣源忽然想起了三个字—— 有我在。 他精神一震,望向了璇珠。所有的软弱倾泻而出,化为一句求助的话:“璇珠,朕该如何处置魏楚楚母子?” 璇珠回道:“不难。选魏婕妤为刺绣的胜出者,依言让她主持蚕桑大会。” “为何?”李嗣源大感讶异。 “因为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狐狸尾巴才会露出来。”王璇珠言简意赅地说,“这段时日皇上只要查整朝纲,为切除毒瘤做准备,后宫之事,就交给妾身好了。就算皇上信不过妾身,也该相信玉儿妹妹,她那脑袋瓜里藏了多少古古怪怪的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嗣源故作生气道:“你怎知朕信不过你?” 他像是惩罚一般,狠狠将王璇珠揽入了怀里,手上的动作粗鲁,嘴里的情话却格外甜蜜:“朕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璇珠,你要永远记得这句话。” 他爱上璇珠,初时的确是因为美貌。可最终维持这段感情的,却是相依相守一起走来的情分。无论她毁容也好,不能生育也罢,在他心里,王璇珠永远是不可替代的。 若他不入皇家,只愿有她一个妻子。两个人携手平凡地老去,比任何惊心动魄的爱情都要美妙。但他现在是帝王,应该负起帝王的责任。 雨露均沾,泽被天下。尤其是那些个大臣的女儿,一个都不能冷落。 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把王璇珠放在第一位。 柴守玉端着点心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两人相拥,她识相地退了出去,脑海中闪过郭威的脸。 只要解决了这桩大麻烦,她就可以和小哥双宿双栖了。 翌日,李嗣源上朝时,提起了赴蜀安抚孟知祥一事。 果然,无人敢应。 李嗣源气得大骂:“你们这帮逆臣,是要气死朕吗?吃着朝廷的俸禄,连个孟知祥都劝不动。如果……如果任圜在就好了,凡是朕交给他的任务,他从无推卸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骨鲠之臣啊,唯有一个听话的任圜!” 吴懿第一个不答应:“皇上三思,任大人现在可是重犯,为了国本考虑,请皇上务必收回成命啊……” 李嗣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朕知道他是重犯,可这不是被你们逼得没法子了么?既然你如此大义凛然,就由你去和孟知祥交涉。” 李嗣源的话说得很明白——你行你上,不行闭嘴。 吴懿犹如吃了个苍蝇,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转念一想:这任圜性格莽撞,怕是一到蜀地就会和孟知祥发生冲突,到时候孟知祥的刀下,又能增加一个亡魂。 反正他要的只是任圜死,早死晚死都一样,任圜死在蜀地,还能免了一身骚呢。遂大呼:“圣上英明,任大人确是最佳人选。”恭敬归列。 李嗣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若吴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长了,会是什么反应? 对付朝廷命官远比查处宫妃要来得容易,因他们手中权利广大,相交之人又多,难免不落下把柄。凡有大事,均是一群蚂蚱串一根绳上,只消打通其中一个关节,就能将呼风唤雨的权臣拉下台。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朝廷命官,禁不得查。 结果无非是大罪小罪的区别。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两袖清风之人,身带仙气死得最快。大浪淘沙后的朝廷,放眼都是人精。 璇珠说了,对付吴懿这样的恶人,无需依事论罪。他们要的只是结果,让吴懿得到应有的惩罚。 吏部已经着手调查吴懿自任命以来的桩桩件件,并成功撬开了兵部侍郎的嘴。吴懿不会想到,他在觊觎他人位置的同时,别人也在觊觎他。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七日后,吏部拿到了吴懿贪污的罪证,还顺藤摸瓜查出了吴懿贩卖“发机飞火”制造图纸的事实。虽不是直接与叛军交易,却辗转被李继韬得到,继而发生了李继韬攻陷邢州,李嗣源出兵讨伐之事。 原来是他,害得柴氏一家背井离乡。 也是他,造成了多年的混战。 更因为他,李嗣源不能陪在王璇珠身边,害她被人掳去,发生了后悔终身的事。 李嗣源看着满桌的罪证,愤怒地将之挥在地上:“传朕旨意,兵部尚书吴懿贪赃枉法,又与叛军勾结,罪不容诛,立斩于市,九族之内,与之同罪!” “且慢。”王璇珠入得御书房,捡起了地上的纸张,“妾身知道,皇上动怒是为了妾身。事情已经过去,无论如何也挽不回了,不如趁此机会,将吴懿的价值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可朕心疼你。”他用仅能让璇珠一人听到的声音说。 璇珠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下去。谁都知道这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王璇珠循循善诱:“反正吴懿总归是要死的,不如让妾身去问问他是如何与魏婕妤狼狈为奸的,潞王又是否参与其中。现在魏婕妤正为蚕桑之事高兴呢,还以为吴懿真是因其它罪行被查的,皇上判罪又快,说不定她还会因吴懿株连九族一事松了口气呢。毕竟吴懿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干过的那些事儿。她也绝对想不到,妾身会有此一招。” “哪一招?” “妾身会装扮成胥吏进去,然后骗他,说只要老实供出他与魏婕妤之间的阴谋,并写下供词、按下手印,妾身就可劝皇上放过他的家人。妾身在京城的名声皇上也是知道的,虽有才名,但为人蠢笨,不会使诈。退一万步说,无论妾身是怎样的人,吴大人都没得路选。” 李嗣源眼睛一眯:“璇珠,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璇珠笑:“还不是听玉儿那丫头说的。我听着言之有理,不妨一试。” 李嗣源若有所指地道:“朕的后宫,又多了一个任大人啊。有妻如此,朕心甚慰。” 第75章 头牌的册子 事不宜迟,璇珠准备得当,跟在兵部侍郎的身后,偷偷地去见吴懿。 一路上,她在心里温故了无数遍说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可以最快的速度获取吴懿的信任。 想到凶手就要伏法,她有些迫不及待。 刑部的大牢阴森森的,到处是黏腻的湿气与血腥味儿。吴懿曾经是这里的主人,现在成为了阶下囚。命运弄人,真是半点不留情。 兵部侍郎在前面走着,恭敬地引着王璇珠进去。王璇珠掩住了鼻,心想这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到了一处单独的囚室前,兵部侍郎冲候着的人挥了挥手。那两人得令,“咣当”一声,将狱门的铁锁打开了。 昨天还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的吴大人,现在就跟条死狗似的躺在稻草堆上,头发散乱,衣服也破了。露出来的皮肉上到处都是伤口,红的黑的布满全身。王璇珠知道,红的是新鲜的血液,黑的是结痂的血块,这吴大人在牢里,着实受了不少的“照顾”。 “喂,吴懿,快起来,你看谁来了!”曾经的下属对着他大呼小叫。 吴懿没有理他,似是不满。 “你罪大恶极,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兵部尚书吗?皇上已经下旨,决定诛你九族!”兵部侍郎恨恨道。 吴懿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也没有动。 “是不是听到这个消息吓傻了?我告诉你啊,多亏了王娘娘在皇上面前求情,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这才将圣旨给按下了,但到底要不要颁下去,还得看你表现啊。” 吴懿依然没有反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你过去,将他翻过来看看。”王璇珠心里有了不祥的念头。 兵部侍郎此刻也有些慌了,强行去扳吴懿的身体。只见血水顺着吴大人的嘴角淌在稻草上,触手冰凉一片。 王璇珠一个踉跄上前,伸手去探吴大人的鼻息。却是人走身凉,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她猛然抬起头,盯着兵部侍郎的眼睛:“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与刑部大牢打过招呼了吗,怎么还会出这种事情?” 兵部侍郎额间的冷汗流下来,颤声说道:“微臣是打过招呼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请娘娘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对了,这事儿发生在刑部,刑部摘不干净。” “呵……”王璇珠在心里冷笑。 这兵部侍郎为利踩主在先,失职犯错在后,却不知亡羊补牢,还没调查就开始推诿塞责。是,刑部是有责任,可这事儿兵部侍郎有着皇上赐予的特权,可直接与刑部交涉,具体细节安排,就连刑部尚书安重诲都得听他一个区区正四品的侍郎。他手中握着一把无形的尚方宝剑,不加好好利用,把事情办成这样,还知道拉踩别人。 王璇珠心中烦腻透了,脑海里来来回回滚动着四个字——功亏一篑。 线索就这么断了,她不知道怎么样去向玉儿交代。 柴守玉自然不会怪她,可她却要怪自己。 如果……如果她早来一步,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李嗣源震怒。 好好的刑部大牢,居然出现了内鬼。 那两名看守被打得皮开肉绽,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吐了出来。原来在王璇珠之前,有个叫霜霜的姑娘前来看过吴大人。 这霜霜本是茗香楼的头牌,被吴大人看上,养在外宅一段时日,后来吴家的母老虎知道后,连哭带闹定要赶走霜霜,吴大人无奈,只好忍痛割舍了这段情。 母老虎干得绝,夺回了吴大人花在霜霜身上的所有银子,甚至剥了她的衣服,只留一身薄衫,将她赶到了大街上。 霜霜没法子,只好重回茗香楼。 她长得好,回去后依然恩客盈门,且多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比吴懿官大的。但吴懿是她第一个看上的男人,也是第一个替她赎身的男人,闹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唏嘘。 霜霜姑娘来的时候说,自己知道吴大人犯了大错,有可能过不了这个劫,想着一夜夫妻百日恩,特地来送他一程。还说她亲手做了梅花糕,吴大人以前最爱吃了,吃完这一次,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根据大唐刑法,犯人临死之前,若没有禁探令,是允许至亲好友来见最后一面的。但狱吏必须全程看着,防止探视之人私传消息或携带东西进出。 这俩狱吏着实冤枉,说他们哥儿俩一直看着呐。那霜霜姑娘手持探视文书,一脸情深义重的样子,身也搜了,连头发上的钗子都给卸下来了,袖子鞋袜一应检查,为此哥儿俩还占了点手头便宜。 有这么好的事儿,谁会不尽心? 能出错就怪了! 问题就出在霜霜姑娘带来的那盒梅花糕上。 经仵作查验,吴大人死于中毒。切开的腹中还有梅花糕残留,猫一食即死。 两名狱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声解释:“是,我们是收了她的银子,但我们有好好办差。穿着这身衣裳,就得对得起皇上的信任不是?那梅花糕,我们是亲眼看着她喂的,她吃一口,吴大人吃一口,为了谨慎起见,有时我们还叫她调个个儿喂。她总不会这么傻,杀个人把自己折进去?” 说完这一句,俩人脸色铁青。 他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想到了双手游走在霜霜姑娘身上时她那大无畏的表情。 她是存了死志的。 兵部侍郎也听出来了,立马叫人去寻这霜霜姑娘。找到的时候,身子都凉透了。 死的时辰、模样与吴懿一模一样,难道真是因为情杀? 这事儿的处理上,刑部尚书安重诲大错没有,无论是审批文书还是调教下属,都谨守着规矩。且看那俩狱吏,贪财又好色,可占便宜的同时,公务办得一点都不马虎。 朝廷就需要这样的人。 是人就有欲望,无欲无求最是可怕。身处特定的地位,难免会养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李嗣源知道手下那帮人的心性,也曾为此愤懑,但璇珠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水至清则无鱼。 真要按照圣人的标准,那满朝文武大可一锅端了。 所以说,安重诲大错没有,但手下狱吏毕竟思虑不周,造成囚犯身死,这个责任,他不得不背。还有呀,他与那霜霜姑娘,也曾耳鬓厮磨,这是不争的事实。 安重诲态度端正,第一时间向李嗣源认罪,保证一定细查到底,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李嗣源面色稍霁,着他戴罪立功。 原以为只是针对个人的一桩普通行刺案,最后噼里啪啦拽出了一大堆乌烟瘴气的东西。这江山在李存勖的多年统治下,早就烂到了骨子里。现在翻出来也好,一股脑儿地给它清算了。 要想海晏河清,必先除淤浚污。 对李嗣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安重诲抓捕了茗香楼的一干人等,老鸨儿、姑娘们、大茶壶、小丫鬟……一人都跑不了。 他将他们分别关押,单独审讯。还从老鸨儿房中搜出一本账簿,上面写明了具体何年何月何日,哪位姑娘伺候了哪位恩人,收了多少银子。 不得不说,这霜霜姑娘真是艳名在外,名册上的官员,竟涵盖了大半个朝堂。平日里看起来多正儿八经的官儿,都曾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安重诲眼睛一亮,知道捡到了宝贝。这东西呈给皇上,等于将众大臣犯事儿的证据交到了皇上的手里。哪天皇上看谁不顺眼,无须费时费力,有这个本子,想削谁就削谁。 当然,这里面也有他自己的名字。反正皇上已经知道他的事儿了,此举亦能彰显他对皇上忠心耿耿,何乐而不为? 他兴奋地翻阅着,冷不丁看到了一个名字。 眉头一皱。是他? 第76章 打入冷宫 名册上,赫然记录着潞王李从珂与霜霜姑娘的往来。 男人花心,不是什么大毛病。问题就出在时间上。 李从珂每月都会去霜霜姑娘那里一次,最近一月去了两次。 安重诲忍不住想:为什么要去两次? 他不认为这是巧合。 潞王是个自律之人,做事极有规划。若非如此,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有了军功。安重诲一想起李从珂背刀跨马、雨中疾驰的样子,就心有戚戚—— 此子非皇上亲生,手握一定兵马,野心勃勃,日后必成大患。 查,必须深查。 从哪儿查起比较好呢? 安大人眼前一亮,梅花糕。 梅花糕虽是霜霜姑娘亲手做的,但过程复杂,需要有人帮忙。伺候她的丫鬟翠儿受不住极刑,招出梅花糕是潞王所好。霜霜姑娘学这手艺,完全是为了讨好潞王。 安大人得到供词一张。 大茶壶怕了安重诲,也跟着招供,说潞王殿下曾为了霜霜姑娘,差点与兵部的吴大人打起来。幸好被手底下的人拦住了,否则定要闹出动静。 安大人又得到供词一张。 老鸨儿最为明白,给出了第三张、也就是最有力的供词——潞王在京中开有一家药铺,霜霜每次生病都去那里抓药。在看望吴大人之前,霜霜借口风寒去过一次。 证据确凿,安大人将之归拢,交于圣上。 李嗣源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觉得来得太过容易。又或者说,在他的心里,李从珂占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他多希望手上的供词是假的,继续维持父慈子孝的局面。 他在迷茫的时候,总是会想到璇珠。 他必须去章华宫一趟,听听璇珠的意见。 璇珠看了证词,也觉得奇怪,为何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潞王,就跟约好了似的?潞王为人沉稳,不该留下这么多痕迹。 她安抚了李嗣源一番,想到另一种可能:“这安大人为人如何?与潞王关系又如何?” 李嗣源道:“安重诲曾跟在朕身后随从征战,颇见亲信,为人明敏谨恪,性情也极为耿直。当初朕要封从珂为潞王时,他就百般劝阻,说什么养儿不如亲生儿,迟早养出个白眼狼。朕拂了他的意见,他还有些不高兴。” 仗着往日情分给皇上甩脸子,这安大人确实耿直得很。既会骑马打仗,又懂得济世安邦经略,一门心思想要为皇上排忧解难,明知得罪人也直言敢谏。李嗣源能容他,就是因为他有着许多好处。 王璇珠明白了,敢情安大人审理此案夹杂了个人喜好。从一开始他就将矛头指向了潞王,误打误撞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想着安重诲尚未走远,王璇珠命人去请。 一个时辰后,安重诲至章华宫。王璇珠当着李嗣源的面儿问他:“安大人,你怎知吴大人被害一事,跟潞王脱不了干系。” 安重诲直言:“就凭他本月多去了一次茗香楼。” 王璇珠心下明了。 那名册她也看过,本月是茗香楼的花魁大典,潞王多去一次,再正常不过。但安大人与潞王心结甚深,摆明了是对潞王有成见,查起潞王自然不遗余力,这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潞王并非做事不周全,而是来不及消灭证据。他没料到,茗香楼那么多恩客,竟会第一个查到他头上来,也料不到安重诲对他心结如此之重,为了供词用尽手段。 李嗣源疲惫地坐着,身子微有些歪,他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挥了挥手,道:“传朕旨意,叫石敬瑭率兵包围潞王府,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安重诲意气风发地执行命令去了。 涉及到谋朝篡位,潞王这是死罪。 李嗣源向着璇珠,继续道:“既然真相水落石出,魏婕妤那里也不必等到蚕桑大会了。朕这就下旨,将她打入冷宫。” 第77章 争锋相对 这一决定表面看来仓促,实则是皇家的无奈。 要知道天下就是一盘棋,帝王是执子之人,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谁坐在他那个位子上,就会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历史上有多少帝王杀错了人,杀的时候他们并非不知道或有冤情。但他们赌不起,所以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人。 李嗣源已经很仁慈了,饶了那母子俩的性命。 但他也有顾虑。 他不知道王璇珠会不会害怕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觉得他变了。其实他没有,从里到外还是原来的那个成王。如此独断,只不过是因为心里有想守护的东西而已。 他抓住了璇珠的手,嗫嚅着道:“璇珠……你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折断雄鹰的翅膀,等于要李从珂生不如死。的确是太狠了。 王璇珠懂他,所以无条件支持他:“群狼环伺,皇上只不过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道尽帝王多少苍凉。李嗣源是孤独的,但他又是幸运的。他有王璇珠在他身边,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 “璇珠,你等着,蚕桑大会以后,朕会册你做皇后。”他感激又深情。 王璇珠道:“可是前朝那帮老臣……” “不管他们,朕才是皇帝。”李嗣源想起那帮老臣就一肚子气,但他自有办法,“到时我们在蚕桑大会之上做点手脚,假借蚕神之谕,他们就是再不认可你,也没有法子了。” 亏他想得如此周全,王璇珠眼睛潮湿。 “怎么,这么容易就感动了?”李嗣源语重心长道,“这世道不太平,妖魔鬼怪太多了。只有将后宫交到你手里,朕才放心啊。” 石敬瑭派兵包围了整个潞王府,刑部尚书安重诲拿着一张罪状叫潞王签字画押。 潞王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他咬着牙,眼里俱是不忿:“本王无罪,本王要见父皇。” 安重诲“苦口婆心”地劝:“潞王殿下,您还是省了这把力气。圣上现在震怒,是不会见你的。” 潞王是个硬骨头:“现在震怒,不代表以后也震怒。本王就一直跪在这里,等到父皇肯见我了为止。” “您这又是何苦?”安重诲哀叹两声。 “行了,别假惺惺了。”潞王年纪轻,脾气也躁,“谁不知道你安大人从来都看不起本王,在此事中出力不少。你越是要抹黑本王,本王就越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安重诲把脸一板,扬了扬手中的供词:“潞王殿下,这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本官虽则的确不大看得上你,但从未有半分冤枉你。你自己看看,这都是白纸黑字的证据。本官就问你,他们说的可否是事实?” “是又怎么样?”潞王倒也痛快,没有半句推卸,“本王血气方刚,自然喜欢美人,为美人打架有何不可,关心美人身子又有何不妥?本王去茗香楼是花了银子的,霜霜姑娘做些糕点伺候本王亦是理所应当。难不成安大人是现世柳下惠,为你家夫人守身如玉了?” 一番话,说得安重诲面红耳赤。 潞王就是要他难堪:“本王听说,安大人曾看上任相府中一名歌妓,想要纳之为妾,奉上了三个月的俸禄,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被任相赶了出来。此后你二人虽同朝为官,却很少再有言语交流。安大人自己尚且如此,何必攻讦本王?” 安重诲怒极反笑,鼓起了掌,连说三个“好”字,扬着眉讥讽道:“都要做阶下囚了,还有心思打嘴架,今日我站着你跪着,这罪状你不签也得签!” “你这是把潞王府当成刑部了,想要屈打成招吗?来呀,有本事你打死我!”潞王毫不相让。 两人都是炸药脾气,碰在一起“噼里啪啦”没完。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真性情,还有另一种人是装真性情。 石敬瑭不管他们真的假的,夹在中间甚是头疼。他虽是正一品枢密使,掌着最高的军权,但毕竟是后来居上,在朝中资历不深。换句话说,就是人家根深蒂固,根须还互相缠绕,而他就顶着个硕大的树冠,底下没几个可信之人。 树大招风,说的就是他。爬得越高,越要谦厚。 第一, 他仗的是皇上的宠信。现在皇上叫他来办事,千万不能给办砸了。 第二,他不能与这两位发生冲突,必须秉持有话好说的做人原则。 于是重重地咳了几声,挡在两人中间。 “安大人,你站了大半天了,要不先去用个饭,休息休息?潞王这里,自有本官相劝。”石敬瑭边说边推搡着安重诲往外走。 安重诲气都气饱了,哪里会饿。但心里也知道自己在这只会激发潞王一身傲骨,或许只有石敬瑭这样的性子才能劝得动。于是摆出托孤般的姿态,郑重道:“谋逆案非同小可,稍有不当连累自身,石大人可要速战速决,千万别给这小子可乘之机。” “本官懂得,安大人大可放心。” 安重诲一步三回头:“定要速战速决啊。” “好。” 石敬瑭拎了两把椅子,一把给自己,一把给李从珂。 李从珂道:“你干什么?” 石敬瑭说:“现在安大人走了,皇上的圣旨也不在这儿了,潞王殿下不用再跪,坐着说话便好。” 石敬瑭为人妥帖,又拿来两个棉垫:“垫着软和。” 李从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犹疑着坐下了。 “殿下,容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婕妤娘娘考虑考虑。”石敬瑭的面色看起来很是诚恳。 “我母亲?我母亲她怎么了?”李从珂忽然站起来。 石敬瑭将他按回了椅子上:“皇上将娘娘打入了冷宫。” “是我连累了母亲。”李从珂哀恸不已,握紧了拳头,“这安重诲真是欺人太甚,针对本王不够,还要害我母亲。我母亲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从不参与政事,纵是如此,他也要赶尽杀绝吗?” 冷宫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一死九疯。 魏婕妤的日子,恐怕比李从珂还要难过。 石敬瑭摇了摇头道:“纠缠这些,已于事无补。殿下不如好好想想,皇上为何不直接赐死婕妤,而是留她一条性命。” 李从珂身子一震,脸色变得煞白:“是为了……牵制本王……” 石敬瑭这回点头了:“所以,这罪状……” 潞王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可本王真是冤枉的。”李从珂连哭都哭不出来,“石大人,求求你去跟父皇说说,本王自小跟着他出生入死,从没皱过一下眉头,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想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石敬瑭叹了口气:“殿下,你也得为圣上想想。” 这么多证据放在眼前,哪个皇帝还能睡得着?更何况圣旨已下,御笔朱诏。 潞王低下头去,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锥心的了。他扪心自问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父皇之事,父皇却如此猜疑于他。反正他是父皇养大的,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可母亲呢,母亲何辜? 他要问个究竟:“本王想不明白,刚才石大人所说‘赐死婕妤’,是为何意?现在证据全都指向本王,不如直接赐死本王来得更妥当些。” 石敬瑭惊讶道:“难道殿下真不知道婕妤所作所为?她意图谋逆,证据确凿,皇上本该处死她的,却为了你饶她一命。皇上用心良苦,就是怕冤枉了殿下,所以才留得婕妤一命,既是用来牵制殿下,也是想让殿下好好活下去。” “什么?你是说本王的母亲意图谋逆?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潞王斩钉截铁道。 “这是事实。如果说安大人手中的证据尚有捕风捉影之嫌,那么关于魏婕妤谋逆的证据,确是板上钉钉。潞王殿下,你该知道,本官与你无隙,没有骗你的理由。你还是把罪状签了,这样你和魏婕妤都能活。” 石敬瑭看潞王仍在犹疑,补上一句:“莫要消耗了皇上对你的最后一点父子情分呐。” 李从珂闭上了眼睛,痛苦道:“好,我签。” 冷宫之中,魏婕妤拍打着木门。她披头散发,哪还有往日妖娆的模样? 她的手指抠在门缝上,划出长长的两道血痕。喉咙也哑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可许久过去,都没有人理她。冷宫里空荡荡的,四周只有阴风和枯叶。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嘶吼,也没有人看得到她的无助。 “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哀声痛哭。 她恨啊,恨自己不该生出夺嫡之心。可计划还未实施,她就已经被关进来了。 刺杀柴守玉的那些刺客,真的不是她派出去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还连累了儿子。 她站起来,迭声咒骂:“一定是玲珑那个贱人,受了旁人的好处,想要害死本宫,另择高枝……” 玲珑便是跟了她十数年的绣娘。 冷不丁木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听着略显稚嫩,但说出来的话,却饱含悲悯:“你不过区区一个婕妤,害死你,对别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78章 以死明志 魏婕妤悚然一惊。 在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这冷宫?听这口气,似乎来者不善。 她警觉地问:“你是谁?”眼珠子往门缝里挤,似要把外面的人看个清楚。 柴守玉叹息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看来你真不是要害我的凶手。” 魏婕妤怔了一怔,旋即恍然大悟:“本宫知道了,你是柴守玉!” “还不算太笨。”柴守玉拉了拉领口,呵着气道,“哎,我问你,在这宫里,你可有什么死对头?” 魏婕妤身子靠在木门上,颓然地滑了下去,她放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凄怆又悲凉。 她笑这天意无常。 柴守玉是王璇珠的死穴,谁都知道。所以她魏楚楚制定好了周密的计划,想要对柴守玉动手。但有人快她一步,还把脏水尽数泼到了她的身上。 她怎样都无所谓,但从珂是无辜的呀。从珂这孩子,生下来便没了爹,寄人篱下,打小就过得战战兢兢。她只不过是希望孩子能翻身做主人,过上舒坦的日子。 现在倒好,啥都没做惹来一身骚。更讽刺的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相信她的,只有一个柴守玉。 受害者,柴守玉。 魏楚楚坐在地上问:“你怎么知道本宫是冤枉的?” 柴守玉冁然一笑:“很简单啊,因为证据太充分了。” 魏婕妤怎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理由。 她自嘲道:“证据充分,更能证明本宫之罪。” “说实话,我差点也相信了。一直到你们母子被关押,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我本来还以为你们这是做戏,把自己堕入坭坑里,任人践踏,任人围攻。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就会产生物极必反的效果。你们现在受了多少的罪,将来全会变成皇上的愧疚。皇上不但会极力弥补你们母子俩,而且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怀疑你们了。” 柴守玉分析得极有道理。 毕竟能把事情做得那般周全,幕后黑手的心思可了不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到失败的下场,又怎么可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输了,也总有后招。 但魏婕妤母子没有。 她身处这后宫,虽不是一顶一的聪明,但多少也能听出柴守玉的言外之意,扒着门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从珂出事了?我听说皇上只是派人软禁了他,并没有想杀他的念头。你告诉本宫,从珂他到底怎么样了?” 说着说着,又低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也忒心烦,柴守玉皱着眉道:“你放心,潞王没死。” 魏楚楚当即止住了哭声:“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柴守玉顿了顿道,“但活着却和死了差不多。因为他已经写下了认罪书,承认自己想要谋反。” 这意味着,潞王的前半生将在囚禁中度过,而李嗣源死后,李从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魏楚楚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语声已将近凄厉:“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从珂那孩子最听话了,本宫从没叫他谋反,他干不出这个事儿……守玉姑娘,你帮帮本宫,本宫知道你素来聪慧,又跟章华宫娘娘交好,只要你让她跟皇上说说,皇上一定会听进去的……守玉姑娘,本宫……不,贱妾魏氏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儿,他是无辜的呀……啊,我给你磕头,我这就给你磕头,只要能救得了从珂,我什么都愿意做。” 魏楚楚此时此刻,俨然变成了一个母亲。 她不再是婕妤魏楚楚,甚至可以没有姓名,她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李从珂的母亲。 柴守玉打断了她的哭求:“你以为今日我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魏楚楚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又惊又喜,因为难以置信,所以更加小心翼翼:“你是来帮我们的?” 柴守玉道:“是。” “为何要帮我们?”魏楚楚犹不自信。 柴守玉缓缓吐出口气,认真道:“我这不是在帮你们,而是帮我自己。一想到有人要杀我,却还逍遥法外,我这心呀,就不踏实。” 魏楚楚认同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问:“你有办法?” 柴守玉斩钉截铁地回道:“有。” “可令皇上放了我们母子?” “不。”柴守玉如实说,“只能保住潞王一个。而你,则需要作出牺牲。” “什么牺牲?”魏楚楚颤抖着说。 “死。”柴守玉言简意赅道。 门里面没了声音。 柴守玉知道她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好在魏楚楚是个够格的母亲,并没有让柴守玉等多久,她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愿意。” “好,我可以向你保证,潞王一定能重获皇上的信任,并恢复往日的荣耀。” “可以告诉我是何办法么?” “不知婕妤有没有听过,戾太子的故事?” 魏楚楚初是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其中的道理,继而宽了心思,仰天大笑:“怪不得你能获得先帝专宠,连先皇后刘氏那样的人物,都能折在你的手上,柴守玉啊柴守玉,你果真当得上智计无双四个字。” 笑完后又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以死明志,是最好的办法。 这次的对手太过厉害,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 兵部尚书死在了大牢里,霜霜姑娘也一并赴了黄泉,绣娘玲珑绞了自己的舌头,打死也不肯招出真正的凶手。 柴守玉明知道凶手是谁,可没有证据怎么办她?最要紧的是,凶手似乎并没有因此受益。 李嗣源会相信吗? 李嗣源不是李存勖,做事自有主张。虽然他广开言路,但万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面对一个自小就跟了他的旧人,他是否会念及旧情? 不是与曹淑妃的旧情,而是与昔日原配夏氏的旧情。 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要看主人。 再则,曹端与魏楚楚身份不一样。魏楚楚孤身一人,而曹端身后却有整个夏氏家族。要知道夏家只有一女,夏氏死后,家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曹端身上。她生于夏家,长于夏家,虽是奴婢,却养大了夏氏之子。夏家对她,犹如待亲生女儿。 若没有充分的证据,李嗣源是不会与夏家为敌的。不仅因为世家力量雄厚,更因为这世上,只有夏家才会掏心掏肺地对他的亲生儿子李从厚好。 李从厚性子软弱,以后未必不会吃亏。待李嗣源百年之后,夏家是最好的托孤对象。 所以,魏楚楚必须死。 只有恩人之妻凄凄惨惨地死了,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李嗣源内心的愧疚。说到底,柴守玉赌的就是“帝心”。 石敬瑭还算重情义,答应替柴守玉带句话进潞王府。 潞王听后,先是啕嚎大哭,然后擦干了眼泪,给李嗣源写了一封信。并恳求石敬瑭,一定要亲手交到李嗣源的手上。 李嗣源打开信,发现上面只有三个字。三个字中,还有一个不认得。 他问身边的小太监:“这字念什么?” 小太监道:“回皇上,此字念‘戾’。” 戾是什么意思?暴戾、乖戾。 李从珂这是在讽刺李从厚么? 李嗣源勃然大怒,正要将之撕碎,突然瞥见信纸上的泪痕,意识到这不是一封辱骂信。他将之折起,放入袖间,对着小太监,沉声道:“备车,朕要去章华宫。” 他已经习惯,有事就找璇珠商量。 璇珠给的建议,总是那么切实有效。 果然,王璇珠一看那信,就颇为动容。但她没有明说,而是给李嗣源讲了一个故事。 汉武帝刘彻杀子的故事。 汉武帝刘彻即位之后的十余年里,一直无子。直到元朔元年,夫人卫子夫才为他诞下第一位皇子。武帝异常欣喜,起名刘据。 刘据七岁之时,武帝册其为太子,并大赦天下,还发放布匹粮米。由此可见,武帝对这个长子有多么的喜爱。 为了栽培太子,武帝数易太傅。就算后来宫中多产子,他也不曾有过废太子之意。 然而,巫蛊之祸很快来了。佞臣江充说在太子东宫挖到诅咒武帝的桐木人偶一个,武帝竟轻信了。他派兵围捕太子,直将太子逼反。后太子不愿被陷他至此的佞臣捉拿受辱,自经而死。绳子解下来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李嗣源听得身心俱寒。 这就是天家亲情。 他何尝没有经历过。 当初先皇李存勖在位的时候,可不是想杀他而后快。他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争取不出一点点错儿,唯恐留下把柄,落得个身首异处。就连出门在外,也得前呼后拥。 暗杀之事,朝堂里还见得少吗? 短短的三个字,在李嗣源心中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李从珂认罪了,可同时又写了这份洗冤信。他没有用过多的话语来辩解,是因为他知道辩解是无力的,没有人会相信他,包括他一直敬重的父皇。而他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签字画押,是否说明有人在对他施加压力?又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 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李嗣源额间的青筋突突地跳。 “来人呐。” “奴才在。” “摆驾潞王府,朕要亲自审问潞王。” “是。” 车辇刚准备好,有内侍匆匆来报:“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张?”李嗣源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两下。直觉告诉他,这事非比寻常。 内侍伏低了身子:“回皇上,冷宫里的魏娘娘自尽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嗣源提起了内侍的领子。 内侍瑟瑟发抖道:“奴才……奴才是说……冷宫里的魏娘娘自尽了,而且,还在门上写下了血书……” 李嗣源眼角酸涩无比,一拳打在车辇之上:“从珂,楚楚,是朕多疑,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这一切,似乎都朝着柴守玉安排的方向在走。 然而,内侍的话还未说完:“皇上莫要自责,魏娘娘她,认罪了。” 一旁的王璇珠身子一抖,几乎无法相信——不可能的,守玉明明说服了魏氏,叫她以死自证清白,她怎么这么傻,竟然私自改变了主意。就算她不顾及自个儿,难道也不在乎潞王了吗? 王璇珠后背微湿,感到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推动局势。 实在太可怕了! 第79章 强大的幕后之人 冷宫里,魏婕妤的尸体躺在地上。 她死得很决绝,写完血书后一头撞在木门边的墙上,把脑袋都撞烂了,撞出了个大窟窿。右手的五个手指血迹斑斑,每一个都磨秃了皮。 可以想象,她写那血书费了多少的力气,吃了多少的苦头。 只有这样壮烈的方式,才能减少皇上对她的恨意。 王璇珠既感到触目惊心,又觉得难以理解。她忍住胸口的不适,凑到木门上瞧。只见上面一字一句,交代了魏婕妤派人谋害守玉与自己的事实,逻辑缜密,连细节都十分完善。 充斥着一股子“叫人不得不信”的意味。 越是这样,王璇珠就越心生警惕。她甚至怀疑,这是真正的凶手留下的。 然后,她看到了血书末尾的一桩秘辛—— 十数年以前,魏楚楚之夫私藏受伤的成王,自己出去引开叛军,半道上为叛军所伤,挣扎着回到了小屋。魏楚楚见丈夫右手经脉已断,不能再照顾她们娘儿俩,遂在粥里加了蓖麻叶的浆液,生生将丈夫给毒死了。此后,她顺理成章,跟了成王。 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日之间大白天下。目的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此血书的可信度,以及,展示她的毒辣与手段。 如果此血书为真,那么魏楚楚完完全全是在为曹端开脱。试问一个连夫君都敢杀害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包括谋逆。 魏楚楚在血书上说得很清楚,十数年前她杀害丈夫一事,李从珂不知,十数年后她汲汲营营想要为儿子谋夺太子之位一事,李从珂亦不知。她还道李从珂这孩子心眼实,像极了她那死去的丈夫。 这是在划清孩子与生母的界限。 她要皇上顾及旧情,看在恩人的面儿上优待李从珂。 李嗣源身子一晃,几乎要跌倒。 内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李嗣源站定,声音中带了颤抖:“大理寺中负责鉴定笔迹之人,怎还未到?” “已经令人去请了,半个时辰后便会到了,皇上您要不先回殿去歇着,等下过来也不迟。”内侍关切地建议道。 李嗣源身子未动,眉目阴沉:“不,朕就在这儿等着。” 他不敢相信。 他怎敢相信? 十数年的枕边人藏了条蝎子的尾巴,淬了剧毒,他非但不知道,还对她感恩戴德,掏心掏肺地待她好。现在她告诉他,她才是杀人凶手,他一直被蒙在鼓里,错把仇人当恩人。李嗣源一张脸隐在阴影里,心中开始泣血。 疼啊。太疼了! 他就这么木然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理寺的人终于来到。那不知六品还是七品的小官见到他就要行礼,李嗣源挥挥手说:“免了。” 他要快,他要及时知道真相。 碧苑宫的宫女呈上了几幅魏楚楚平时的手迹,小官接过细细比对。待得三炷香的时间后,小官如实启奏:“回皇上,血书乃婕妤亲笔无疑。另,下官还分析了笔画受力程度与受力方向,确定婕妤书写之时,绝没有第二个人进行行为上的干扰。” 李嗣源疲惫道:“朕知道了,你下去。” 然后嫌恶地看了魏楚楚一眼,对王璇珠道:“你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首,尸体就由你处理。” “是。”王璇珠弯下身子。 待李嗣源走远以后,她叫了几个小太监:“找个坟地,将魏氏葬了,切记土要盖实,莫叫野狗吃了去。” 这是替潞王保存的最后的体面。 李嗣源病了。 是心病。 他数次梦到昔日的恩人,嘶哑着嗓子问他为何不辨忠奸。李嗣源无言以对,被巨大的愧疚感包围。 尽管他撤了潞王府上的禁卫军,恢复了潞王的身份,可如此一来,潞王在朝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他是一个被怀疑过的皇子,也是一个被软禁过的皇子,这是他身上的污点,一生一世也洗不清。 稚子何辜? 若是李嗣源能早些察觉魏楚楚的狼子野心,在她生子后就将她杀死,那么从珂今日,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冤屈。 王璇珠见他郁郁寡欢,也跟着哽咽:“皇上,你就是太重情义了。” 尸体堆里打滚过来的人,有着两个鲜明的极端。要么变得冷酷无情,要么极重情义。李嗣源属于后者,所以不能释怀。 而更让他不能释怀的是,魏楚楚之死虽咎由自取,但毕竟是从珂的亲生母亲,从珂难免不会为了那个贱人对他产生心结,他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待从珂了。父子亲情,终究走向了淡漠。 寝殿里垂了绒布,多少遮住了宫灯投下的光。在这样特定的气氛里,李嗣源按住了璇珠。他望着她的眼,在她的眼中看到颓丧的自己。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来驱走内心的痛苦。 他在最后一刻对着她的耳朵低吼:“璇珠,朕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魏楚楚之死,破坏了柴守玉的计划。 毒杀亲夫,令魏楚楚所有的行为都显得顺理成章。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样是死,清白与否意义大不一样。除非,她的招认能换来巨大的好处。 而这好处,受益人该是她的儿子。 有什么事,能胜过背负母亲骂名,让潞王重新挺直了脊梁,站于阳光之下? 柴守玉与璇珠琢磨了许久,才想到唯一的可能—— 换母亲。换一个更有身份、更有地位、更有权势、更有力量的母亲。 璇珠已经有太子了,所以新母亲的人选只能是曹端曹淑妃。纵使她才是那个恶意构陷之人,魏楚楚也认了。 曹端的儿子被璇珠抢走了,只能寄希望于长子李从珂,李从珂是她满足野心的最后依傍,所以她一定会对李从珂好。以曹端的心计,李嗣源百年之后,由谁即位,尚未可知。 为了潞王的将来,魏楚楚愿意牺牲,不惜与虎谋皮,将所有的脏水尽数背负。 王璇珠将猜测告诉了李嗣源,李嗣源良久才道:“璇珠,朕已经冤了从珂,不想再随意怀疑曹淑妃。” 看到璇珠受伤的神色,他解释:“朕不是不信你。不如这样,假使曹淑妃向朕来求从珂,朕就相信你说的话;反之,以后莫要再提。” 王璇珠干声道:“是。” 她去看窗外的夜色,月光将初春的嫩柳照得病恹恹的。她感到一种不踏实的担忧,仿佛头上笼了一层阴云。 现在魏楚楚刚死,曹端是怎么与她对话的,中间由谁传递消息,一切尚可查。等到以后,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擦干净。 但她不能违拗李嗣源的意愿偷偷地去查,否则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她坐在榻上,觉得这后宫之路越来越难走。 越是难走,越要坚定地走下去。 第80章 皇上信任奸妃 不得不说,曹端极会忍耐。 现距魏婕妤身故已一月有余,她却始终不提李从珂的名字,还是与从前一样,只知吃斋礼佛。 王璇珠数次在李嗣源耳边旁敲侧击,皆都败在了曹端的“无欲无求”上。按照李嗣源的话说——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没有人会恬静安然半辈子。 可曹端做到了。 王璇珠悲哀地发现,李嗣源信曹端。 他信璇珠,是基于感情;信曹端,是基于十几年亲眼所见的“事实”。前者,有可能因妒生恨,而后者,是十数年如一日的“与世无争”。 胜负立见。 暖衾锦被下,李嗣源搂着璇珠:“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次事件叫你受惊了。可并非每个女子都如魏楚楚一般野心勃勃,朕可为曹端担保。” 担保? 王璇珠蓦然一惊。 他竟以帝王之躯,为曹端担保。他与曹端之间没有爱情,却显然在岁月的沉淀之下产生了亲情。 王璇珠咬住唇,只觉眼前渐渐眩晕。她不得不承认,曹端成为了横亘在她与李嗣源之间的一道沟。 她在心里祈祷,但愿郭威早日回来。 一月之前,魏楚楚身死之后,璇珠与守玉震惊仿徨,始终想不出揭发曹端的妙计。 是郭威提出,要去魏楚楚的家乡平山查看。平山一带经过战乱,久不能恢复生息,先帝对此又不管不问,是以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郭威去平山,为的就是寻找李从珂生父的尸骨。即使希望渺茫,仍愿勉力一试。 他不想看到自己心爱之人孤军奋战,陷入困局,便找到石敬瑭,由他牵线见到了失意的刑部尚书安重诲。这安重诲说来倒霉,曾与皇上有过多年的交情,当年在平山作战时,还是他领着援兵救得李嗣源的,却因为李从珂一案,皇上彻底与他生了嫌隙,令他呆在家中,无召不得出。 这分明就是革职前的软禁。 安重诲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人诉说。原先朝中那些交好的都成了墙头草,唯有石敬瑭还愿与他说上几句。 安大人对石敬瑭也颇有意见——明明是两人一道审理,凭啥他石大人一点错处都没有,所有的罪责全由自己一人担着?还不是因为石敬瑭官儿比他大,又是与皇上沾亲带故的驸马爷。 所以当他遇着郭威的时候,简直是又惊又喜。 郭崇韬大人的旧部嘛,他听说过。忠肝义胆,为人豪气。安大人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揽着郭威的肩就要与之拼酒。三杯下肚,愁肠满结。 他砸碎了一个坛子,开始抱怨:“哎,小郭,你知道皇上为何将我软禁?因为他不信我……他宁可相信李从珂那个竖子,也不相信我的忠心。他应该知道的,自十几年前追随于他,我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为人臣者,忠也;为人友者,义也。皇上他太小家子气,既不相信我的忠,也不相信我的义,说破了天,还是比不了那个小崽子。他这样将我关起来作甚,是想杀鸡儆猴吗?倒不如赐我白绫一条,倒也显得干净利落。小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郭威顺着他的话安抚,一直让他把心底的那股怨气发泄掉。安重诲一觉睡醒之后,身上的酒意去了大半。 他是武将出身,能喝。这次急火攻心,难得喝醉了。见郭威这个小辈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 郭威却知事不宜迟,与他说起正事儿。安重诲听着听着,也觉其中蹊跷,拂袖站起,一拍桌子道:“去他n的曹端,竟想用那小杂种坏了皇家血统,我安重诲第一个不答应。” 不仅如此,他还告诉郭威一个好消息,当日他与李嗣源会合后,李嗣源为报答王姓村夫,特命他用楠木棺材好生厚葬恩公,穴眼亦是他寻来的。 虽不是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木,但普通楠木亦能防蛀防霉许多年。所以只要无人动用那片土地,他就能找到姓王的尸体。 是否中毒而亡,看骨头便知。 如果可以证明王姓村夫不是中毒而死,那么魏楚楚的临终血书将全盘推翻。曹端的诡计,也将浮出水面。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出发平山。 一人向皇上告假,说要游历山川静思己过;还有一人直接拿了王璇珠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安重诲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王姓村夫的尸骨。 谢天谢地,此处荒废,除了长草,与之前变化甚小。 安重诲花了两天两夜,在草地上找到了当初亲手挖的坟头。木牌已经断了,但坟包还好好的。两人一道将棺材挖出来,果然是楠木的。 打开来,见到一身破烂的衣服下裹着具略宽的骨架。碰一碰,那衣服就碎裂成粉,露出里面的骨头,雪白雪白的。 一看就不是中毒而死。 两人交换了眼神,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证实。 魏楚楚说谎了。她用自己的死为儿子铺就了锦绣将来。有曹端那样心机深沉的母亲出谋划策,李从珂的未来一片坦荡。就算短时间内受制于人,也总有亲政的那一天,再不济,可以等到曹端身故。 大事,非忍不能成。 若没有母亲庇护,李从珂就是下一个李建成。 他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 安重诲不给他争的机会,自棺材中捡起了一根胸骨、一根手骨,然后将坟包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骑上了回洛阳的马儿。 他要彻底断了李从珂的帝王之路。 而与此同时,潞王身边的心腹将领李专美自外而归,凑到潞王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潞王脸色变了几变,眼里掉出几滴泪来。 他定了定神,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潞王李从珂穿上朝服,令人备车,行到宫门前,缓步而入。 他要求见父皇,拜任贤妃做他的母亲。 第81章 母子情最稳固 李嗣源是个勤政的好皇帝,下朝之后,多在御书房里呆着。与他相伴的,是一摞一摞的奏折。 任圜已经被派去蜀地许久,一个消息也未传回,李嗣源心中担忧得紧,唯恐蜀地生乱。 他是相信任圜的能力的,但也怕出现意外。正在伤神,外头内侍来报:“潞王求见。” 李嗣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宣。” 内侍得令。 李从珂一进来,就给李嗣源跪下了,一口一个“父皇大恩”,端是感激涕零。言语之间,还夹杂着小时候父子俩的趣事,以及后来一同出征,并肩作战。李嗣源的回忆被勾起,跟着变得伤感起来。他从龙椅上走下来,亲手将潞王扶起。 “好孩子,你受苦了!” 李从珂摇头道:“儿臣不苦,儿臣罪有应得。母妃那般算计,终究是儿臣侍母不周,若儿臣早些发现,母亲也不至于作出伤害王娘娘之事。所以儿臣此次前来,是为交出手中兵权。” 潞王麾下,掌有六万兵马。这六万兵马说多不多,却盘踞在京郊。关键时刻,或许能给帝都致命一击。现在李从珂主动交出兵权,是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更是为表决心——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涉军事,做一个闲散王爷,安稳度日便已知足。 “从珂,其实你大可不必……” 李从珂泫然欲泣:“父皇,儿臣自小视您为英雄,处处以您为楷模,也曾想要报效朝廷,成为国之桢干。可儿臣清楚,自己身上的血液并不高贵,儿臣有自知之明,不愿成为父皇的负累。” 李从珂带给李嗣源的固有印象是爽朗大方、英姿勃发,何曾有过如此自暴自弃的模样。李嗣源心中痛了一下,知道这孩子被伤着了。 李从珂低着头,一双招子躲在阴影里。 他把李嗣源眼中的痛意尽收眼底,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失去了母亲,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做事再不必畏首畏尾,大可放开了手脚干。 他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此以后只能靠自己。 从一开始的孺慕之情,到接下来的报国明志,再到后来的自损自贬,每一步都掐得刚刚好。他让李嗣源又爱、又欣赏、又愧疚,从而占据了主导权。 李嗣源没有接受他的提议:“从珂,从前的事情就把它忘了,以后你还是潞王,亲率六万精兵。” 做潞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仰人鼻息。李从珂在心中嗤笑一声,脸上一派惶恐端肃:“求父皇为儿臣着想,收回儿臣手中的兵权。朝中风云诡谲,儿臣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以弱势之态,将战火引向了安重诲。老匹夫害他如此,此事绝不能善了。 李嗣源沉默片刻,道:“朕已下令将安重诲软禁,等他游历回来便摘了他的官帽,如此一来,以后再没有人敢欺到你头上。从珂,朕不许你看轻你自己。” 李从珂再一次跪了下来,叩谢父皇仁德。李嗣源叫他起来,他不起,他说有一事相求,恳请父皇答应。 李嗣源问:“何事?” 李从珂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就如那落单的雏鸟,儿臣怕极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恳请父皇给儿臣择一可以依靠的母族,以护儿臣周全。” 李嗣源沉吟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有。” 李从珂缓缓道:“儿臣……儿臣想拜任贤妃做母亲。” 真是狮子大张口。这是李嗣源脑海中第一闪过的念头。 他是一名父亲,也是一个帝王。处在高处不胜寒之地,有些念头不必多想,自然而然就会冒出来。 宰相乃百官之首,李从珂选了这样一座大靠山。他意欲何为,难道是想与太子分庭抗礼? 李嗣源沉默着不说话。 李从珂看出了他的不悦,解释道:“父皇,宰相官职虽大,到底是文官,儿臣又将兵权归还,绝无任何非分之想。” “哦?那你说说,为何不选其它的妃嫔?” 李从珂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诚恳:“因为只有贤妃娘娘家世最好。儿子出身卑贱,需要一个高贵的母亲。他日贤妃娘娘生得孩子,儿臣自当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他竟这样直接。 真是难能可贵。 须知人都是有欲望的,高风亮节之人最是可怕,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喜好,看不清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李从珂不错呀,开口就是索取。目光这般狭隘,怎会是做大事之人?再者,贤妃现在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并非不能生育,有了自己的骨肉后,岂会偏帮潞王? 李嗣源眉头舒展,终于释怀:“朕念你孤苦,理应成全,但这事涉及到贤妃娘娘,还得问过她的意思。” 上回贤妃被罚,受了老大的委屈,于情于理,李嗣源都得将她哄开心了。收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他得尊重她的意愿。后宫和谐,就是前朝和谐。 谁料任萱一听这个事儿,当即拒绝:“臣妾比之潞王大不了多少,如何能做他的母亲?” 李嗣源道:“从珂这孩子乖,不会给你添麻烦。” 任萱不假辞色道:“皇上,潞王非臣妾亲生,臣妾见了他,生不出喜爱之情,怕待他不周,落得个不贤的骂名。” 李嗣源哑然失笑:“你倒是快人快语。” 任萱不以为意:“臣妾一贯如此,皇上还不了解么。再往深处想,潞王非臣妾亲子,这个岁数出入我宣泽宫日夜请安,是否不妥?臣妾熟读长孙皇后所着《女则》,不愿与皇上以外的男子往来。” 她说得大义凛然,李嗣源辩无可辩,仔细一想,还觉得贤妃所言甚是有理。于是驳回了李从珂认母的请求,允诺定会帮他另择一人。 任萱的话在李嗣源耳中“嗡嗡”地响,无血缘之亲的母子过往甚密的确不是雅事。他自诩李唐后人,却也听说过“脏唐臭汉”的说法。为防患未然,只能选择一年纪大些、容貌普通的妃嫔。 李嗣源想到了曹端。 德高望重,长相安全。 但璇珠说过,曹端有收潞王为子的野心。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招数,应是自己忙于政事,忽略了璇珠,才会导致璇珠胡思乱想。反正这儿子不是曹端求来的,而是自己赐下去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曹端有谋逆之心。大不了事后多去璇珠宫中走动走动,以帝王至尊向她示好。 只不知从珂那里,会否喜欢这位母亲。 李从珂很是满意。 他从一开始看上的就不是贤妃。 他的目标是曹端。 这一招欲擒故纵,让他大获全胜。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 既有“戾太子”之良策,她又何须招供罪责,还扯出无人知晓的秘事一桩,所作作为甚是可疑。 她总该有动机。 这动机只能是为了他。 李从珂想啊想,想了无数种可能。 母亲这样做,显然是毁了与王、柴姐妹之间的约定,那么教唆她之人,必定是有力量与王、柴一较高下的。所幸李嗣源不好女色,嫔御不多。后宫之中,只贤妃任氏与淑妃曹氏或有可能。 贤妃的性子太过清高,若是换了前朝刘玉娘在的时候,早就死了无数回了。这样的人,没有那么深沉的心计。 只剩下一个可能,淑妃曹端。 他实在无法将那个淡然温厚的女人与腹黑毒辣联系在一起,但所有的疑点似乎都指向她。在什么条件下后妃会帮助皇子,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母子,二是情人。 父皇建在,后者完全是作死。所以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前者了。 宫中妃嫔个个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谁会与一快要成年的男子往来过密。思来想去,只有曹端那个老女人最合适。 但曹端久久不出招,他有些迫不及待,就在这个时候,他手底下的人发现了安重诲的踪迹。 安重诲在平山。 他能够想到,安重诲去平山做了什么。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连上天都在帮他。 趁着安重诲快要回来的当口,他付诸行动。 曹端温婉顺承,李嗣源下召无须过问她的意见。 一道圣旨,绑住了曹端与李从珂的母子情分。 柴守玉与王璇珠知事已成定局,心下恻然,只盼郭威与安大人早早回来,戳穿魏楚楚临死前的谎言。 许是心有灵犀,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威一扬马鞭,建议安重诲勿要住店,早日回到洛阳。两人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骑马,途中累死了数匹,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京师。 安重诲来不及休息,不顾皇上禁足之令,跪于宫门阶下,说有要事求见圣上。 李嗣源原本不想见,在王璇珠的劝说之下,无奈答应。 安重诲昂首踏入御书房,抬高手中的锦盒。 李嗣源问:“这是何物?” 安重诲答:“潞王生父的尸骨。” 李嗣源急火攻心:“你……你掘人坟墓,欺人太甚!” 安重诲无悲无喜,只说:“圣上勿要动怒,以免气坏了身子,只消打开看看,就知臣的忠心。” 李嗣源虽则气愤,却也好奇安重诲耍什么把戏,遂令内侍开了锦盒,见到了里面的尸骨。 都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李嗣源一眼看出尸骨无毒,当下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 王璇珠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幽幽道:“皇上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 “朕……”李嗣源无言以对。 却在此时,内侍来报:“潞王殿下方才进宫,听闻此事,说有一事,可辨尸骨真假。” 第82章 把亲父挫骨扬灰 李嗣源道:“宣。” 王璇珠心中漫上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身子。 这李从珂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会不会太巧了?他能来得如此及时,莫非是一直盯着某一边的动静,不是皇上,就是安大人。难道他与曹端早有勾结,意欲在朝堂兴风作浪? 不,不会的。王璇珠安慰自己。也许潞王只是一片孝心,过来看看他父亲的尸骨。 且先忍耐着,看他一层层撕下伪装的皮。 王璇珠伴在帝侧,见到一狼狈身影冲进殿内,因来得急,一时忘了礼数。然而没奔几步,李从珂便收了脚步,忍住心头的激荡,规规矩矩向李嗣源行了一礼。 忠孝结合,堪称完美。如果这一幕真诚而稚拙的莽撞行为是人为设计,那么这潞王真是心深似海。 李嗣源表情哀痛:“从珂,你来做什么?” 李从珂一言不发,又跪在了地上。他最近总喜欢下跪,把臣子的本分守得淋漓尽致。然而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安重诲手中的锦盒。 李嗣源被他的目光灼到了,心底生出更多的愧疚。那尸骨森白惨淡,是在提醒他冤枉了人。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明断是非,这与他当初的理想,是背道而驰的。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从珂,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妨直言,朕恕你无罪。” 李从珂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蹙着眉道:“敢问安大人,盒内之物,从何而来?” 安重诲不喜欢把脸藏在兜里说话,冷声道:“潞王殿下既能匆匆赶来,想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全天下你最无辜的样子来?” 王璇珠忍不住要为安重诲喝彩。 她看惯了那一张张戴着面具的假脸,觉得这脾气暴躁的安大人还真是不错,虽言语粗鲁了些,却是字字珠玑。 李嗣源有些不悦,瞪了安重诲一眼。安重诲闭了嘴,两个鼻孔“呼呼”出气。 李从珂丝毫未受影响,对着安重诲摇摇头道:“安大人,我好同情你啊。” 安重诲一愣:“本官有什么好同情的?” 李从珂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犯了欺君之罪!” “一派胡言!本官跟着皇上征战多年,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莫不是因为上回本官拿了殿下,殿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安重诲气得虬髯胡子都在发抖。 李从珂却还是淡然神色:“清者自清,安大人何须动怒?” 又拱手对李嗣源道:“父皇,这锦盒之中,并非儿臣生父的尸骨。母亲曾告诉儿臣,父亲早年打猎之时,左手臂骨受过重伤,因延误了医治,一直未能好透。若这尸骨真是父亲的,该有明显的痕迹。求父皇明察。” 李嗣源闻言惊立而起,奔到安重诲面前,在锦盒里摸出了那根手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是结果并不好,一切如李从珂所言。 他沉下脸,声音里已含了怒意:“安重诲,你别告诉朕,这手骨是右边的?” 安重诲知道天子动怒了,接下来的话该掂量着说。人的左右骨头对称,撒个谎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安重诲不愿欺骗李嗣源:“回皇上,是左边的。” “可从珂说,恩公的左手臂受过重伤!”李嗣源赫然拔高了声音。 “臣听见了。”安重诲的心沉下去,还夹杂着一丝失望。他和李嗣源,终究不再是昔日的同袍好友。 他是君,己是臣,臣恪尽职守、忠不违君,君却早已不信任臣,将臣当成了豺狼虎豹。 安重诲放下锦盒,凄凉地笑了起来:“原来皇上是这样断案的,凭潞王一面之词就能将微臣定罪。若皇上要因此办了微臣,微臣也只能认命。可微臣心中疑惑不解,王兄弟去的时候,潞王还在魏婕妤肚子里……” 他把头一偏,猛地盯向李从珂:“殿下如何知晓得那般清楚,连生父的伤患都知道?” 李从珂从容道:“自然是娘亲告诉本王的,怎么,安大人连这事都要管?你若不信,可去本王府上搜查,看看本王少时画的亡父图,每一幅上,父亲左臂握物的姿态都不大自然。” 安重诲嗤笑道:“潞王果真是有备而来,早早地设了圈套等着我安某人钻。安某人虽不才,但亦有人证。” “谁?” “郭威。你既盯上了我,就该知道,是郭小将陪着本官一道去的平山,这尸骨也是我俩一道挖出来的。” 李从珂歪着脑袋,脑海里开始谋划。这郭威可与旁人不一样,他是前太后柴氏心仪之人,柴氏又与王氏亲如姐妹。动了郭威,就等于动了柴氏,动了柴氏,就等于动了王氏,动了王氏,等于要了李嗣源的命。 他绝不能让郭威上堂来作证,骤然举起了锦盒中的尸骨。 “咔嚓”一声,李从珂将生父的尸骨捏碎了。 安重诲眼里露出了一刹那的惊惧:“你……你竟敢……” “区区一个西贝货,本王有什么不敢的。” “你……你当知若不能保留全尸,乃父便不能投胎,生生世世受那忘川河阴风侵蚀之苦……”安重诲已有些结巴。 李从珂道:“本王说了,这不是本王的父亲。本王乃父皇一手教导,即使偶有过错,也不至于丧心病狂,毁损生父尸骨。安大人掌管刑部,大可以去刑部大牢问问,那些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犯人,会否作出这等毫无人性之事,难道不怕走路之时被雷劈吗?” 他说的这番话听起来极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本王乃父皇一手教导”。就连刑部的重犯都干不出的事儿,他堂堂受过教化的潞王殿下又怎么会狠毒至此。 他跪下来,磕了头:“父皇,儿臣府中有父亲画像,您可派人取来,以证儿臣清白。” 安重诲也跪了下来,声音已然发颤:“皇上,臣是和郭威一道去的。” 李嗣源沉默着。 一旦开口,便等若判处了另一方的极刑。 良久,他终于道:“安重诲,你太叫朕失望了。” 第83章 温柔刀 安重诲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面如死灰道:“皇上!” 王璇珠见状,慌忙上前求情:“皇上,此中或有冤情……” 李嗣源打断了她:“有何冤情?毁损父母尸骨,等若亲手弑父弑母,从珂这孩子是朕看着长大的,宅心仁厚,从善如流,就连打架斗殴都不曾有过,又怎会施弑父逆行?” 若不是有郭威亲自陪着安重诲前去,恐怕连王璇珠都会被李从珂所骗。但现在分明可以召来郭威佐证,李嗣源却贸然定案。王璇珠看着往日山盟海誓的意中人,感到心灰意冷。 她后退了两步,头一次顶撞了李嗣源:“皇上,真正让人失望的人,不是安大人,是你!” 李嗣源耳边“嗡嗡”响,似是不敢相信王璇珠此刻所言:“璇珠,你是不是疯了?赶紧退下歇息,朕可以既往不咎。” 王璇珠咬着牙,直直地跪了下去:“皇上,妾身恳求重审此案。” 李嗣源从未见过王璇珠如此不顾大局的模样,将一切都归咎在了安重诲头上。都是这个佞臣,叫璇珠与他有了嫌隙。于是他愈发坚持己见,恨声道:“从珂乃朕长子,朕不会看错人。你口口声声叫朕重审,难不成以为是朕有心偏袒?我且问你,从珂毁损生父尸骨,有何好处?” 殿内寂静,王璇珠垂眸深思。 假使潞王承认了,魏婕妤便能即刻恢复清白。但他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阻止安重诲,证明安重诲的行为会伤及一些人的利益,这利益,远大过了仇恨。翻案后首当其冲的,便是教唆魏婕妤认罪之人。皇上定会令三司细审魏婕妤自尽一案,幕后黑手就算不露出狐狸尾巴也得不到李嗣源的信任了。 如此说来,潞王是在保全仇敌。若没有猜出仇敌的身份,何以实行保全之策?王璇珠愈发心凉,连李从珂都知道要怀疑曹端,李嗣源却对那老女人深信不疑。 可话说回来,李从珂难道不该恨曹端吗? 一个害死母亲,让母亲背负罪孽的宿敌,不杀她不过是碍于律法。若说主动施以保护,未免也太啼笑皆非。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利益二字上。再联系两人现在的母子关系,王璇珠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潞王提出认贤妃为母不过是颗烟雾弹,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曹端! 他想做什么?是潜伏在曹端身边伺机复仇,还是昧着良心与曹端联手? 璇珠更倾向于后者。 潞王连生父的尸骨都敢毁损,可见其心性已经到达令人发指的程度。她记得以前的李从珂不是这样的,在军中有口皆碑。他勇猛、无畏、肯吃苦,只把刀尖对准敌人,短短时间内,何以变成了这样? 王璇珠终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李嗣源是不会相信的。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相信那些浮出水面的浅显的东西。她今日无论与他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王璇珠身子一软,脊背渐渐地佝偻。 她眼睁睁地看着安大人被押了下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安重诲本是刑部的主人,如今却变成了刑部大牢里的犯人。等待他的,将是千般酷刑、万般折辱。 王璇珠的心痛极了。 李从珂这个大赢家,得了好处还要卖乖。 他声泪俱下地与李嗣源认错,又一次提及母亲犯下的罪孽。明是愧悔,实则每一句都在褒奖自己“大义灭亲”。 他是多么正直,多么良善,即使有为母亲洗冤的机会放在眼前,他也不愿违背良心。他这倔脾气就跟驴似的,一条独木桥走到黑,明里暗里地说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触碰朝堂之事,安安心心地侍奉新母亲足矣。 语气中的心酸与无奈,就连昔日伶官署的戏子们都演绎不出其精髓。 李嗣源抱住了他,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头。他们父子俩,已有多久没有这么抱过了。 王璇珠不想再呆在这个令人恶心沉闷的地方了,不顾礼制地站起来,说了声 “妾身告退”,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胸口起伏个不停,感觉有一团巨大的浊气堵在里头。她难过,她压抑,她生李嗣源的气,她为安大人不值。 她意识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不是从前那个无瑕的璇珠了,李嗣源也不再是那个事事依她的成王了。他现在是帝王,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只看得见自己勤政有为,看不见自己御人乏术,他太过妇人之仁,被李从珂和曹端牵着鼻子走。 如果他还像从前一般待她,何至于如此? 今天天气很好啊,初春的阳光透着蓬勃的生气,她周身笼罩在这样的阳光里,风一吹有些微暖。可身子暖了,心还是冰凉的。 璇珠趱步在宫墙之间,不知不觉眼睛湿了。 走进他的心里是那么容易,长住在他的心里却是那么艰难。 所以当她看到守在章华宫门口等她的柴守玉时,飞奔着扑到了亲人的怀里。 真好啊,她还有一个妹妹。 她的妹妹永远信任她,永远站在她这边。她感觉老天还是待她不薄的,给了她纯粹的亲情。 柴守玉任由她抱着,直到腿软了才慢慢地推开了她:“姐姐,你把我的肩膀都给勒疼了。” 王璇珠闻言,露出难得的笑。 两姐妹执手步入宫殿,王璇珠细细地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问柴守玉该怎么办,柴守玉长叹一声道:“姐姐,你还爱姐夫吗?” 璇珠点头。 “如果这回我能救得了安大人,你会离开姐夫,跟我们一起到宫外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王璇珠直接摇头,道:“不会。” “为何?” 王璇珠反问:“你有没有听过‘妾本丝萝,愿托乔木’这句话?” 柴守玉回答道:“听过。这是红拂女夜奔李靖自荐时说过的话,那一晚她把一生都托付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但我知道,姐姐跟红拂不同。” “哪里不同?” “姐姐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姐夫的附属,相反,你一直在帮他。若没有你替他出谋划策,没有你王家的财力支持,早在当成王的时候,姐夫就该死了一千遍了。所以这‘托’字用在姐姐身上,不是托付,而是承托。以你柔软的力量,去承托姐夫的霸业。” 王璇珠哽咽了。 无论谁碰到这样一个了解自己的人,都无法不动容。如果李嗣源也像柴守玉一般了解自己,该有多好。 柴守玉抓起桌上的甜点递给璇珠:“姐姐,吃一点,我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吃东西。吃甜食让人感到舒缓,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记住,要像我这样大口大口……” 璇珠忍俊不禁,学着柴守玉的样子往嘴里塞东西。吃了一会儿,果然觉得舒服多了。 柴守玉喝了一口蜜茶,抹了抹嘴道:“姐姐,这事儿是姐夫做得不对,可我看得出来,他想当一个好皇帝。自他登基,整顿了贪腐,又减轻了百姓的赋税,下诏禁止大臣进献鹰犬、珠宝珍玩等物,连太监、宫女的人数也给缩减了。以前李存勖那昏君在的时候,御厨房日日变着花样儿折腾食材,现在呢,偌大的御厨房还不到五十人。在姐夫的治理下,老百姓迟早过上年谷屡丰、粗为小康的好日子。” 柴守玉说的是大实话。 任凭李嗣源有多刚愎自用、识人不清,也不能抹灭他是一个好皇帝的事实。人无完人,连盛世明君李世民都能在魏征死后推倒了这忠臣的墓碑,还抹灭了墓碑上的碑文,李嗣源一时听信谗言,处置安重诲倒也不显得那么昏庸无情了。 可是,安重诲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他帮助郭威一起去寻那村夫的尸骨,完全是因为忠义。王璇珠心中有愧,只盼安大人在牢里能少受些苦。 她期盼地看着柴守玉:“玉儿,我知你足智多谋,见你如此宽心,是否想到了救安大人的好办法?” 柴守玉目光灼灼地盯着璇珠:“姐姐,若这世上有一人能救安大人,这个人只能是你。” “我?”璇珠讶然。 “不错,姐姐既为丝萝,还怕治不了姐夫吗?温柔是你的武器,姐夫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王璇珠有些低落道:“没用的,我刚才已经试过了。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姐夫认死理,对安大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柴守玉靠近了璇珠,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到时候,你就这么办。” 璇珠一听,眼睛瞬间亮了:“玉儿好主意,我就这去找皇上。” 第84章 温柔刀2 夜幕低垂,李嗣源还在批折子。 他识字不多,由亲信宦官孟汉琼代笔,再自个儿盖上御玺,方算完成。 今日他心情不佳。 不止是潞王与王璇珠不和一事,更是由于耶律德光已回到契丹,在太后述律平的帮助下,登上了帝位。 述律太后是个狠人,一夜之间斩杀了许多拥护长子耶律倍的文武大臣,美其名曰,到地下陪伴先皇。翌日有大臣公然在朝堂之上质问:“先帝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何不以身相殉?我等臣子前去侍奉,哪能如先帝之意?” 述律太后脸色未变,叫人呈刀。正当众人以为她要挥刀自刎之时,她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的右手齐腕砍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镇定自若地命人将手送到先帝棺内代自己“从殉”。 鲜血染红了太后的衣袍,染红了金殿上的绒毯,但述律太后从头到尾,都不曾哼过一声。她断一只手,就像喝了一口羊奶,摘了一朵草原上的格桑花一般,云淡风轻。立即有内侍过来替她包扎,她却断然阻止。 她用凌厉的目光逼视着满朝文武:“如今,还有谁反对废长立幼?” 朝臣们大气都不敢出。 杀人算什么?痛不在自己身上。述律太后断手这招,真正是震慑了所有的人。没有哪个朝廷命官敢再违抗她的旨意,满心满眼全是敬畏。 她是毒蛇,是蝎子,除了耶律德光,没有人敢靠近。 这娘儿俩,是同一类人。 这对大唐来说,只有三个字。 糟透了! 李嗣源抚着额头,叹了一声:“若是璇珠在就好了。” 璇珠总是会帮他出主意,各种各样的好主意。他与她,一武一文,互补得刚刚好。 孟汉琼细着嗓子道:“要不奴才叫人去请?” 李嗣源再叹一声:“老孟啊,今日之事,你都看在眼里。如今的璇珠,恃宠而骄,真是愈来愈不懂事了,还敢当面甩朕脸色。你说,朕怎么可以轻易低头。” 孟汉琼察言观色,小心说道:“可即便如此,皇上心里还是装着王姑娘的,后宫娘娘那么多,皇上独独惦记她一个。” 李嗣源瞪了他一眼,正要呵斥。守门的小太监掀帘进来,躬身禀报:“皇上,王姑娘来了。” 李嗣源面上一喜,很快按下,故意板起脸,不屑一顾道:“她来做什么?” 小太监道:“王姑娘说皇上批折子太过辛苦,特意亲手做了糕点和茶汤,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如果您扭扭捏捏不让她进来,她就回去倒掉。” 李嗣源脸色一变,正要装模作样地拒了璇珠,瞥到旁边的孟汉琼以袖掩面,正在窃笑。 李嗣源不悦:“你笑什么?” 孟汉琼本就是故意的,自有应对之言:“奴才是笑这王姑娘色厉内荏,欲盖弥彰。明明是来向皇上示好的,却说出那般凶巴巴的话。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只不过拉不下面儿向皇上道歉,不过那赔礼嘛,倒能看出诚意十足。厨房的活儿多脏多累呀,王姑娘为了皇上,什么都愿意做哩。” 一番话,哄得李嗣源眉开眼笑。 他把御玺一放,道:“宣。” 又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孟汉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外边风大,灯笼都要被吹走了。” 小太监疑惑地看了眼窗外,心想今日哪来的风。 孟汉琼倒是很上道,立马应答:“是,奴才这就去检查宫灯。” 在经过小太监身边的时候,一把扯起他的一条胳膊,携着就往外走。小太监懵了,出去后才轻声道:“孟公公,这是做什么?” 孟汉琼怒其不争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去请王姑娘。人家两夫妻你侬我侬的,咱们两个多余的人杵在那干嘛?当灯笼吗,啊?” 小太监赶紧拍马:“谢孟公公提点。” “走。” “哎。” 不过是片刻工夫,孟汉琼就在台阶下看到了静候的璇珠。夜色下她脸上的疤痕并不显眼,自有一种遗世独立之美,老孟一个太监看了,都觉得浑身舒坦。 看美人是种享受啊。 他立马步下台阶,狗腿似的在王璇珠身边道:“王姑娘,皇上等会子会跟您生气,这气啊,生得不真。” “多谢孟公公,这食盒有些沉,不知可否劳烦公公,帮我提一段儿?” 孟汉琼连忙接过,毕恭毕敬地陪着璇珠走上去。临分别的时候,他将食盒还给璇珠,突然间袖子里一沉,多了东西。 孟汉琼仿若未觉,沉稳地退下了。 在无人见得到的地方,露出个璀璨的笑容。心里暗道:“这王姑娘大气,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呐。” 王璇珠将糕点一样一样摆在李嗣源桌前,还替他盛了碗汤。她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把勺子放在李嗣源唇边,哄道:“皇上,张嘴。” 俨然将他当成七岁小儿。 李嗣源见她这样,心里早就没气了,不过面子上,还是要端一端的。所以尽管他喝了汤,吃了糕点,嘴却依然硬着,冷哼一声道:“你别以为这样,朕就会原谅你。” 王璇珠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目光为奏折所吸引,拿起来,看到耶律德光登基一事。 她听守玉说起过这个人,无论心智武功都非寻常之辈,聪明如守玉,都差点折在他的手上。当初放走他,就是为了让他回契丹与大哥耶律倍狗咬狗,最好咬得两败俱伤,咬得契丹鸡犬不宁。 可没成想,被述律太后给搅了。契丹非但没有元气大伤,反而巩固了君权。 李嗣源若与他正面对上,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厉害的母亲。 王璇珠放下了折子,如以往一般开始参政:“契丹虽强,却没有我们中原这般厚重的底蕴,真要打起来,未必是我们的对手。皇上轻徭薄赋、发展农商,短时间内已见成效,长期以往效果更佳。即使他耶律德光想要攻唐,也得掂量掂量。” 李嗣源宽心不少,道:“你总是最懂朕的心思。” 璇珠继续道:“依妾身看来,契丹人的心胸远不如咱们大唐皇帝。届时成也述律平母子,败也述律平母子。” “真的?璇珠你快坐下,与朕具体说说。”李嗣源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臭脸,牛皮糖一样贴上了璇珠。 璇珠有事相求,也便没有戳穿他:“皇上该知,阿保机登基之前,曾经历过‘诸弟之乱’,自那以后,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文武大臣,都得不到他的全然信任。所以他改夷离堇(官名)为两大王院,称北大王院与南大王院,以其官署长官北院大王与南院大王相互掣肘。” 这些李嗣源都知道,他很好奇璇珠接下来能说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话。 璇珠接收到了李嗣源眼中的信息,扬声道:“要知道,忠臣乃国之栋梁,若日日为君猜忌,且要防着同僚手足,试问,还有多少心力为君筹划、为民做主?甚至心灰意冷,敛起一身才华与报国之心。而述律平母子与阿保机一贯传承,与大臣离心甚深,所以妾身才说,契丹成也述律平母子,败也述律平母子。” 说完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嗣源。 李嗣源终于明白,王璇珠来的真正目的。示好是真,替人求情更是真。她说了这么多,就差直接说出让他放了安重诲。可安重诲犯了大错,他必须赏罚分明。 璇珠道:“皇上是明君,亦是仁君,皇上与先帝不一样,与耶律德光更不一样。臣妾相信皇上爱民如子,待臣子就犹如待自己的家人。有君如此,何愁国不兴旺?” 李嗣源涩声道:“璇珠,你这是在逼朕。” 王璇珠继续舀汤:“妾身听说,安大人的家眷来过了,亲手将碎裂的尸骨收拾好,带回平山去了。不管这尸骨是谁的,他终究是不忍让苦命的亡人尸骨分离。如此心善之人,又怎么会是佞臣?所以妾身想着,其中或许有误会。安大人昔日征战沙场,每每冲在前头,一身伤病,眼睛也不大好使了,也许他真的以为,找到的坟墓是对的。” 柴守玉告诉璇珠,小不忍而乱大谋。要想救得安大人,只能认下这个委屈。与此同时,还要尽量勾起皇上的回忆,李从珂善用的那一套,她们也可用得。 用得比李从珂还好。 李嗣源果然想起了当年与安重诲并肩作战的情谊,眼里有了动容之色。这个安重诲啊,每逢重大战役都会毛遂自荐,非要充当前锋,怎么劝也劝不住。有一回受了伤快要死了,抱着李嗣源呜呜地哭。 后来李嗣源攻下城池,在里头寻了名医和好药,终于将他救回来了。 李嗣源的心开始变得柔软。 王璇珠还有最后的杀手锏:“说到底,皇上爱重潞王,多半是因为那王姓恩公救过皇上的命。可皇上不知还记得否,那一次是安大人率兵来援,打退了叛军,将皇上迎回账内。妾身想着,同是救命之恩,为何唯独王姓恩公被皇上日夜惦念,而安大人却仿佛是天经地义。难不成只有让安大人也死了,才能在皇上心中留下永恒的位置?” 李嗣源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第85章 贤妃有喜 当晚李嗣源就叫孟汉琼带了圣旨,到刑部大牢去捞人。 孟汉琼回来的时候,一脸不忍。李嗣源问他为何露出此等表情,孟汉琼道了三个字:“太惨了!” 他看到安大人的时候,浑身是血,整个人就像是从血池中捞出来似的,奄奄一息。 李嗣源后悔了,心疼了,叫孟汉琼再跑一趟,请太医去给安大人瞧瞧。 太医回来已是第二日巳时,说安大人身上大伤小伤五十几处,皮开肉绽的,还粘住了衣服。洗伤口与上药都花费了好几个时辰,是以回宫晚了。 李嗣源的心揪了起来,恨不得马上去安府瞧瞧。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有何颜面面对安大人,见着时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没个主意。 然后他又想到李从珂,下手怎会狠辣至斯?安大人年纪大了,再在那牢里待上几天恐怕就要一命呜呼。 帝王的猜忌像野草一样疯长,李嗣源心烦意乱。 而此时此刻,章华宫里却是温情暖暖。柴守玉将头靠在璇珠的腿上,享受着璇珠的抚摸。蚕桑节以后她就要出宫了,剩下的每一天她都格外珍惜。 璇珠看着守玉日渐长开的脸蛋,苦涩的心中有了些许安慰:“玉儿,你长大了,还找到了良人,姐姐为你感到高兴。” 柴守玉从不掩饰自己对郭威的喜欢:“是哩,小哥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夫婿,在我眼里,他是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每当说起郭威,她都是一脸自豪。 王璇珠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李嗣源。 曾经李嗣源也是她心中的天下第一,她以为她的男人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可现在,她要使用计谋才能获得他的信任。 她不但言语上骗了他,就连安重诲身上那伤,也是故意栽赃嫁祸。 她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宫,但郭威可以。郭威找到石敬瑭,让石敬瑭去刑部大牢买通行刑之人。 石敬瑭这人,个子不高,皮肤黑瘦,寡言少语,但是做事妥帖,叫人放心。 他有本事叫狱吏管好自己的嘴巴。 安大人身上的伤看起来严重,实则没伤到筋骨。做戏做全套,非得打中李嗣源的七寸不可。 璇珠感到莫大的悲哀。 她有点羡慕起柴守玉来。羡慕她的豁达,羡慕她的自在,羡慕她挑中的男人,愿意为了她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 帝王之妻要想得到幸福,比起普通民妇,付出的是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得到的却寥寥。 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踏入深宫再无回头之路。 已经很悲哀了,不介意再悲哀一回。自己虽泥足深陷,可守玉值得更好的未来。她必须让守玉尽快出宫,不惜利用一切手段。 曹端。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生出一把无形的刀。 她以前只想安安静静地陪在李嗣源身边,相敬如宾,岁月静好,不在乎名分与地位。可现实告诉她,深宫之中只有斗争,岁月静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为了这个奢望,她差点累得守玉枉死。现在她为了守玉,决定去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曹端的优点是太能忍,缺点也是太能忍。 十几年都忍下来了,不会急在这一时。她似乎永远淡定,永远沉稳,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下,不会轻易出手。 现在璇珠与潞王结了梁子,等若打草惊蛇。璇珠完全可以确定,短时间内曹端会做一只瑟缩的龟。既然她要躲在壳里一动不动,璇珠不介意帮她一把。 只要赌赢了,曹端就此摔落高台。赌输了也不可怕,正好可以借机看清楚李嗣源的真心。 近日好消息连连,宫里喜气洋洋。 任大人自蜀地寄信回来,道已经说服孟知祥放弃自立之心,不日后即会带着孟知祥亲笔书写的臣服帖以及进献的五十万缗礼钱回唐庆贺,以求皇上宽宥。 李嗣源心情大好,直言宰相会办事。在耶律德光即位的这个节骨眼儿上,孟知祥的臣服无疑是雪中送炭。任大人功过相抵,依然是朝中的肱股之臣。 且任大人还说,此次能够击中孟知祥的软肋,有一人功不可没,那便是郭崇韬旧部刘知远。刘知远当初是跟孟知祥一道入蜀的,心中始终有大唐,里应外合,一边在孟知祥耳边“进谗言”,一边为任圜传递消息。 正是这个重要的消息,让和谈变得顺利。 自古英雄爱美人,孟知祥也不例外。他那时金屋藏娇,有个大肚子的小妾还留在洛阳,因为小妾出身青楼,妻子琼华长公主嫌之辱没门庭,不让她进孟府的大门,也不让她跟随他们一块儿赴蜀。 可怜那小妾肚子里怀了孟知祥的孩子,大夫把过脉说极有可能是男胎,算算日子,快要临盆了。任圜答应他一定派人照顾好他的妾侍和孩子,并会择选时机,将她们送到蜀地。 老实人许起诺来,诚意拳拳,孟知祥感激涕零,把任圜当成了大好人。 父亲在南方立功,作为女儿的任萱在后宫里立下更大的功劳。 太医诊断,任贤妃有喜了。 璇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犹如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要窒息。 她先前才挑选了任萱和她一起祭祀蚕神,想要联合起来对抗曹端。蚕桑大会过后,任萱理所当然可册封贵妃。 可现在,任贤妃不用蚕桑大会就可晋封。若是生下一个酷肖李嗣源的儿子,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的心里,还会给她留多少位置? 璇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平坦一片。 她的不自信一半来源于李嗣源,另一半来源于自己。 她多么痛恨命运,心中有无尽的凄苦。 她不但要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女人和她共分夫婿,还要恭喜她们怀上丈夫的孩子。 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她必须大度。即使气愤难耐,脸上也要挤出微笑。 没长眼睛的宫女过来询问:“王姑娘,宣泽宫的贤妃娘娘有喜了,咱们章华宫是不是要准备些礼物,过去看看?” 她这话实没有错,可璇珠现在心里堵得慌。她难得发了一次脾气,竖着眉头叫宫女滚。宫女噤若寒蝉,仓皇退下。璇珠见人走远,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这只是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这样的事情。 王璇珠靠在檀木椅背上,流着眼泪笑出声来。 她自己不会生,又能奈别人何? 哭过以后,还是要备好礼物去道喜的。 她茫然地望着章华宫,觉得一切都陌生极了。 忽听得外边有太监禀报:“皇上驾到。”李嗣源携着一阵风进来,见到璇珠就将她拥了个满怀。 璇珠再也无法忍住内心苦楚,眼泪潸潸而流,说出来的话怨气冲天,再不顾君臣礼节:“皇上不去看贤妃的孩子,来妾身这冷冰冰的章华宫里做什么?” 第86章 隔阂 李嗣源怜惜道:“朕来看你。” 王璇珠违心道:“是吗?有劳皇上挂心。政务如此繁忙,还要皇上抽身过来安慰,妾身德行有失,真是罪该万死。” 李嗣源不知该如何回答,顾左右而言他:“虽是早春,可天气依然有些寒冷,你要仔细身子,多穿些衣服才好。” 他解下外袍,披在璇珠身上。 声音温柔,动作也温柔。 王璇珠越发觉得难受,一把推开李嗣源:“走,你走,章华宫里有什么好,不过就是个破了相的妇人,又不会生孩子,真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皇上如此屈尊降贵,岂不折煞自身?” 她不由分说,将李嗣源拒之门外。 李嗣源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化为长长的叹息,低着头道:“也罢,你现在情绪激动,什么都听不进去。等你心情平复了,朕再来看你。” 他转过身,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下。外袍上尚存他的体温,璇珠的眼前却再没有了想念的人。 其实她是想让他留下来的,他却一点儿也不懂她的心思。他只听得到她的拒绝,没能看到她眼底的留恋。因为他的到来,璇珠变得更懊恼、更丧气、更愤怒、更委屈,恨不得找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但她到底没有哭出来,因为怕守玉知道担心。原先被她训斥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偏殿自罚,璇珠过去让她起来。璇珠想宫女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叫她快去准备送给贤妃的礼物。 深宫之路迢迢,她和贤妃自当互相扶持才是。 理智越多,幸福越少。 她在小宫女的陪伴下来到了宣泽宫,宫人说贤妃娘娘不在。 璇珠蹙着眉问:“贤妃去哪儿了?” 宫人说不知道。因着平日里贤妃对璇珠礼遇有加,所以宫人们对她亦十分恭敬,请她先去主殿喝茶用点心,璇珠摇着头说不用了。 奇怪了,大着肚子,能跑去哪儿? 见不到面也好,省得强颜欢笑。 璇珠叫宫女把礼物奉上,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因心中郁结难舒,便不急着回章华宫,想起天气渐暖,御花园里的花该开了,于是变道,往御花园徒步而去。 老远就听见一阵笑声,说不出的欢快惬意。这声音好生耳熟,璇珠靠近了看。 是贤妃! 那样孤傲冷清的性子,原来也可以笑得这般活泼洒脱。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孩子的到来令贤妃喜形于色。 今日的贤妃穿着一身百褶如意月裙,看起来格外娇艳,肚子虽然扁平,但任谁都知道里边有了尊贵的小主子。太监宫女将她盯得牢牢的,唯恐出什么差错。 何必呢。璇珠心酸地瞧着。 因为贤妃的身边,分明站着一个明黄的身影。这个刚才还给过她温暖的怀抱,现在却在温暖别人。 她看到李嗣源把手放在贤妃的肚子上,喜笑颜开地说着什么。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俨然是天降之喜。 怪不得他走得那样急,原来是来看孩子了。可他为什么要把离开的理由说得那样冠冕堂皇,让璇珠以为自己很重要。 正待离去,有眼尖的宫女见到她,远远喊了一声:“王姑娘。”李嗣源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潮水般退去。 他走到她身边,说:“璇珠,你怎么来了?” 璇珠躬了躬身:“妾身只是出来散心,不曾想打扰了皇上的兴致。妾身知罪,这就退下。” 李嗣源知道璇珠难受了,迭声解释:“璇珠,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璇珠扬了扬眉:“那是怎样?” 李嗣源无奈:“朕与贤妃,实在是巧遇。” “哦,竟是缘分使然。”璇珠失声笑道。 李嗣源见越描越黑,急得冷汗直流:“璇珠,你怎么总是不相信朕呢?” 璇珠冷笑一声,反唇相讥:“皇上又何曾相信过妾身?” 曹端一事如此,潞王一事又如此。两人的隔阂,不就是从不信任开始种下的么。 柴守玉曾问过她,还爱不爱李嗣源,她的回答是肯定的,此生永远只会爱一人。可这份爱里掺了太多的杂质,早已不复年少时候的纯粹。 她终究不是大度之人,做不到平常心对待。以前的闺秀风范只不过是因为被呵护得太好,没有经历过命运的磋磨。任谁的日子过得舒坦,脸上都会时时挂笑。风浪之下,无人可以遁形。 曾经的爱侣,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任萱在宫女的搀扶下踱了过来,打破了这份沉默。她一直都很佩服璇珠,报之一笑。 璇珠心底里是知道的,此事不干任萱的事儿,于是敛起一身的哀伤,也回之盈盈一笑。毕竟当初与她山盟海誓的是李嗣源,如今享齐人之福的也是李嗣源。 贤妃与她一样,也是个可怜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不能完整地拥有自己的丈夫。 璇珠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她叫人从宫外带毒,每天服下少许剂量。为了在最快的速度内打败曹端,只能铤而走险。 置毒的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小喜。六岁就跟了她,感情深厚。一度劝阻,未能成功。把毒药交给她的那天,小喜偷偷地在殿外抹泪。 小喜觉得,璇珠这是自暴自弃,因为坏了身子不能受孕,所以自个儿不把自个儿当回事。 虽然能解,可多少会有残留。小喜心痛,恨不得替璇珠受罪。 可璇珠说,自己的仇得自己报。再则,以自身之血奉养蚕王,才能体现对蚕神的敬意。 那蚕王是民间蚕娘从数百万条蚕中挑选出来的,健壮、粗实,头顶泛着金色,一看就知贵重。章华宫与宣泽宫一同照料,蚕房内从未有哪宫之人单独看守。 璇珠当着任萱的面儿,日复一日地以血饲蚕。任萱怀着孩子,心软着呢,本如小喜一般劝阻璇珠,可璇珠却说:“祭蚕一事关系到百姓今年的收成,我受点苦又算什么呢?” 大义之下,个人微不足道。任萱作为宰相之女,知道轻重,虽则不忍,却再也没有劝过一次。每次总是默默地备好纱布,仔细地替璇珠包扎。 璇珠有时候看着她,会生出愧疚的念头。她到底是利用了任萱的眼睛,为她做了一场极好的掩护。 时日一到,蚕王身上毒素淤积,就会一夜暴毙。 而下毒之人,只能是曹端。 她要曹端万劫不复。 第87章 后位之争 蚕王一日日地长大,肥硕的身子慵懒地舒展在嫩桑之上,饿了就昂起头,用口器“沙沙”地进食。它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所以快活得不得了。 它原先是白色的,因摄入璇珠的血液渐渐显出粉红的色泽,有一回李嗣源来看,望着粉蚕惊叹不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蚕?真是个祥瑞之物。传到民间,蚕娘们势必信心大增。今年的丝绸产量,一定会高得惊人。到时卖给周边的一些国家,得些银钱恢复经济,大唐国力日益增强,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 李嗣源顿觉神清气爽。 他知道这主要是璇珠的功劳,是璇珠日夜照顾,蚕王才会长得如此壮实。自任萱怀孕后他一直心有愧疚,有事没事就往章华宫跑,但见多了璇珠的冷脸,也生出一些委屈来。 他是帝王,三宫六院无法避免,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帝王为了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的。忠诚如隋文帝,还不是趁着独孤皇后不在时借着酒劲临幸了美貌的宫女。他觉得自己比隋文帝好,因为他不喝酒。 既不喝酒,也就犯不了错儿。 他的自制能力着实比隋文帝强太多,临幸任萱不过是为了维稳前朝。 这些他早就跟璇珠说过的,她竟然不理解。他觉得璇珠变了,隐隐有些怨怼。 也许是许诺的名分迟迟没有兑现,所以璇珠才会患得患失。这样想着,也便有些释然了。只要璇珠当上皇后,他们就能恢复以前的融洽。 李嗣源找来了王家那位厉害的绣娘,要其用蚕王吐的丝线织一个字,就在蚕桑大会那天,当众揭开绣着祥云的锦帕。到时人人都能看到,一条金首粉身的蚕王趴在精心装饰过的笸箩里,身后的桑叶上,结着一个粉色的“后”。 后,即皇后。 李嗣源读书不多,却知道一块石头改变武则天命运的故事,百姓心有所求,总爱寄托神明。神明有谕,凡人不得不尊。 他将此事毫无隐瞒地告诉了璇珠,想要讨她一丝欢心。璇珠听了,俯身跪谢皇上恩典。 屋内就他们两人,璇珠何必如此。李嗣源说过,无人之时,她不必拘礼,只需将他当成她的夫。可现在璇珠这样做,分明就是在伤他的心。 她还是这么不识大体,定要与他疏离么? 李嗣源感到失望、愤怒,觉得自己的真心喂了狗。他以帝王之尊这样巴巴地来讨好她,她还不知足。他落寞地站起来,拂袖离去。 璇珠看着摇晃的布帘,心中不是没有懊悔。她即将要对付曹端,与李嗣源冷战乃是不智之举。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更具体地说,是在在乎的人面前控制不了自己。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戴上伪装的面具,却唯独对着李嗣源失了态。 因为她爱他。 这份爱是多么苦涩。 李嗣源不会想到,害得他们两心失和的根源不是贤妃,而是曹端。曹端才是始作俑者。他要真有和好的心,就请立即惩处曹端。可是璇珠知道,他不会的。他非得逼得她亲自动手,逼她走上一条艰难的岔路。 她叫唐离时时盯着秋芜宫,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报信。 如她所想,曹端依然每日焚香念经、吃斋茹素,竟是看不出一点担忧的样子。李嗣源举办这个蚕桑大会,摆明是在为璇珠登上后位铺路。她果真能忍得,隐而不发。 璇珠觉得自己的计谋万无一失,无论曹端是否行动,都将在蚕桑大会后改写命运,坠入深渊。 为怕守玉心疼,她甚至瞒着。她只告诉守玉,皇上已拟定计划,待得蚕王吐丝,她就可以当上皇后。 柴守玉虽觉得哪里不妥,却终究没有怀疑璇珠。她看起来精明无双,实则是一个性情中人,只不过她只在她信任的人面前袒露性情,不把真心浪费在无谓的人身上。 所以璇珠姐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璇珠姐姐说了,等她当上皇后,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她的守玉就可以安心出宫,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璇珠姐姐还说,比起得到皇后宝座,她更想看到守玉幸福。 她的每句话都意有所指,但彼时的守玉没有听出来。守玉像小时候那样趴在璇珠的腿上,舒服地快要睡着了。 眨眼四月匆匆而至,蚕桑大会如期举行。这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空气中充满了绿叶的清新与鲜花的甜味儿。 所有妃嫔聚在蚕房之内,等着璇珠主持仪式。 璇珠打扮得雍容华贵,着朱红芍药花纹缎裙,踩着清风,款款走来。她的旁边,站着已经显怀的任萱。两人一同走到放置蚕王的笸箩面前,慢慢地掀开了锦帕。 蚕王已有拇指粗细,快要结茧。垫帕上沾有少许丝线,粉粉的煞是好看。 宫中往来流传着一种说法——谁能见到蚕王吐丝,谁就会被蚕神眷顾,求仁得仁,心想事成。 任萱早已得了璇珠的暗示,在礼成之后微笑着对众嫔御说道:“王娘娘深知京中棉丝的盛行,离不开各位姐妹的支持,大家都是心系百姓福祉之人,理应受到蚕神的眷顾。所以……” 任萱指着璇珠手中的笸箩道:“今日人人有份,可以一睹蚕王风采。” 妃嫔们面露喜色。 她们有序地站在两边,等待蚕王的恩临。曹端站在右侧的上首,璇珠偏走向了左侧的丽昭仪,她把笸箩交到丽昭仪的手里,看着丽昭仪面露春风。 她知道,丽昭仪想封妃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就以丽昭仪的智慧,昭仪之位恐怕是到头了。 然后是婉昭媛、谨充容、和淑仪……等到左边的嫔御全都看了个遍,璇珠才慢慢地踱到了曹端的身边。她把笸箩放在曹端的面前,观察着她的反应。 曹端十分虔诚,双手合十替蚕王念了几句祈祷的话。璇珠取过一片桑叶,递给曹端:“妹妹初次举办蚕桑礼,难免有些不周。本应先叫姐姐一观,失了礼数颇觉歉疚。就由姐姐亲手饲蚕,也好全了妹妹的一片诚心。” 曹端为人谨慎,并没有接。璇珠也不在意,亲手将桑叶放到了蚕王的身边。蚕王闻到食物散发的香味儿,挪动了原来的位置。曹端眼尖地发现,方才蚕王躺的地方,赫然写着一个曹字。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是没能躲过权位的诱惑。看不到的利益太虚,动摇不了坚定者的决心,只有把金灿灿的皇后宝座捧至面前,利用视觉的震撼引发强烈的欲望。 这个曹字很小,小到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分辨,又被蚕王粗壮的身体挡住,本来是没有机会显露在曹端面前的。 是那片桑叶,让曹字无所遁形。 曹端在大喜的同时,想到了璇珠的举动。她怀疑这是璇珠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她抬眸去看璇珠,见到璇珠同样是一脸震惊。 显然,璇珠也看到了这个曹字。几乎是不带犹豫,伸手就想毁去。曹端蓦然一惊,已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挡,在璇珠动手之前罩住了那个曹字。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皇后之位,唾手可得。 然后,她看到了璇珠眼角的笑意。 第88章 又一败涂地了 这是个圈套。 璇珠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曹端的弱点是贪。 她贪且能忍,前提是皇后之位如天上悬月;一旦把这月亮摘下来放在她面前,她比所有人都迫不及待。 在那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本能盖过了理智。她的手远比她的思想要快,等到发现上当,已经无法挽回。因为她看到蚕王开始抽搐,嘴角溢出了青绿色的汁液。 她猛然将手抽回,被璇珠一把抓住:“曹淑妃,你好大的胆子!” 曹端的眼神狠狠地剜过来,停留在璇珠的脸上,表情却是慌张怯懦,声音也柔得令人作呕:“王姑娘,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她不称本宫,自称为我。她总是这么卑微胆小,让人产生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 璇珠当着诸位姐妹的面儿,将笸箩放在了地上,蚕王痛苦地扭曲着,绿汁渗透了锦垫。 一看就是救不活了。 璇珠满脸愤怒,清朗的声音回荡在蚕室之中:“淑妃曹端,嫉妒成性,佛口蛇心,竟于蚕桑礼之日公然害死蚕王,诸位姐妹都是亲眼看见的,罪证确凿!” 她冷眼看着曹端,厉声喝道:“曹端,人证物证俱在,你休要抵赖!” 曹端狡辩:“方才……方才你也去触蚕王……” 任萱站出来道:“淑妃此言差矣,方才本宫一直在璇珠姐姐身边站着,明明白白看到她的手被你格开,半分也没有碰到。本宫心想,站得近的姐妹之中,定然也有眼尖之人。” 一个叫淑妃,一个叫璇珠姐姐,称谓之中,可见亲疏。 谁不知道这是一场硬仗——贤妃伙同璇珠,与曹淑妃打起来了。这仗无声,却处处硝烟,一句话说错,便是万劫不复。 站队显得极其重要。 璇珠是皇上最爱的女人,又是太子养母,贤妃家世煊赫,还怀了身孕,但凡是有眼睛的,都会倾向于璇珠这边。尚且璇珠的确没有碰到蚕王,真正的凶手是曹端。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正义,指认曹端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有胆大的迈步上前,连连点头:“不错,臣妾也看到了,与贤妃娘娘说的并无二致。” 第一个领头的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璇珠赞许地望了她一眼。紧接着,又有几个妃嫔出面指认。 曹端一脸泫然,心中却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你口口声声说我害死蚕王,可有动机?” 她要把话题引到神谕之上。 蚕王一死,神谕也便不作数了,她实在没有道理,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王璇珠却镇定自若,语出惊人:“自然是为了争夺皇后之位。” 曹端的眼泪说流就流:“王姑娘,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那锦垫上的字,分明就是……” “后!是后!”璇珠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蚕神降下神谕,要陛下封后!”至于封谁为后,自然是主持蚕桑大会之人。这是历朝历代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唐也不例外。 “不可能……绝不可能……”曹端跌跌撞撞地走到笸箩面前,跪在地上寻找刚才的“曹”字。只要有这字在手,一定可以洗去自己的嫌疑。 她跪在地上,仔细地寻找着,可是映入眼帘的,分明就是一个“后”字。 曹端脸色煞白,怎也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从头至尾璇珠的手都未触到笸箩里面,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抹掉那个“曹”字。 还进行了替换,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后”。 曹端第一次正视起璇珠来,她发现璇珠不简单。以前她以为璇珠不过是靠着守玉,可这次璇珠的表现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她几乎可以确定,此计是璇珠一人所为。 她没有碰到过蚕王,蚕王的死因除了中毒,没有别的解释。下毒不难,难得是换字。 璇珠自有妙计。 此计说白了十分简单,只需要一个手艺高超的绣娘,把蚕王结茧前吐出的丝整理起来,织成一个小小的“后”字,再在“后”字前面叠加一个略大的“曹”字,一物盖一物而已。 曹字的尾笔没有收紧,丝线的尽头缠在笸箩的边缘。因为太细,所以看不出来。璇珠把笸箩放地上后,手指轻轻一勾,那“曹”字就跟脱了线的布匹似的,变成了一根细长的、微不可见的蚕丝。手艺娴熟的“后”字,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的眼中。 璇珠把笸箩端了起来,递给诸位姐妹看:“你们瞧瞧,里边是不是有个‘后’字?这是蚕王亲口吐出来的字,是为蚕神的恩赐,只要按照蚕神的要求做,今年、来年都会有个好收成。可曹淑妃为了一己之私,竟想着毁掉神谕,以至于失手压死了蚕王,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蚕王柔软,轻轻一按就会受伤甚至死亡,璇珠说的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完全不容曹端辩驳。她看了看祭台上燃了大半的香,心想快了。 李嗣源下朝赶至蚕室的时辰快要到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蚕室外传来孟汉琼尖细持重的嗓音:“皇上驾到。” 李嗣源跨进去,沉郁的气氛扑面而来。妃嫔分立两边,见到他立马跪下,似都把心揣在了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孟汉琼眼睛亮,看到了璇珠手中的笸箩,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皇上,你看蚕王……” 李嗣源大步走了出去,一望,心猛地提了起来:“怎么回事?” 这话是对璇珠说的。 比起震惊,他更多的是担心,好不容易想借祭蚕的机会给璇珠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却不想出了这等岔子。别说皇后了,就连封嫔都是奢望。 蚕王死了,璇珠就是罪人。可璇珠是怎样细致妥帖的一个人,他是知道的,这样的错误于今日发生,是否太过蹊跷? 他忧心极了:“璇珠,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璇珠跪在地上,说出了酝酿了许久的话,每说出一字,心底就增一分快感:“回皇上,淑妃看到妾身得到蚕神的垂怜,心生嫉妒,害死了蚕王。” “曹端?怎么会……”李嗣源的第一念头就是回护那个老女人。 璇珠抬头看他:“妾身所言句句属实,在场的姐妹都可作证。” 贤妃立马附和:“皇上,臣妾可以作证。但曹淑妃并不是有意害死蚕王的,她只想毁掉蚕王吐出的神谕。”最后一句,表面是在为曹端辩白,实则是在宣示曹端的罪行。 “是何神谕?”李嗣源装作不知。他只能装作不知。 贤妃道:“蚕神明示,想让皇上封璇珠姐姐为后。蚕王吐出的,分明就是一个‘后’字,按照历朝惯例,谁祭祀谁授封。璇珠姐姐照顾蚕王劳苦功高,当得起蚕神眷顾。可惜,蚕王死了。” 李嗣源走到了曹端的面前,曹端瑟瑟发抖地跪着。 “真是你做的?”李嗣源眼里有了一丝痛心。 这个他极度信赖的亲人,披着一层伪善的皮,骗过了他,做下如此恶毒之事。李嗣源感到悲伤、愤怒,真想挖出她的心看看,长的是什么颜色。 曹端依然跪着,不知如何辩驳,只知道反复说着三个字,其它的一概说不出来。 她说:“我没有,我没有……” “还有谁,看到淑妃动手?”李嗣源勃然大怒,誓要曹端认得心服口服,“知情不报者,打入冷宫,说谎欺君者,罪及家人!” 嫔御们哆嗦了一下,纷纷指认:“是淑妃,当时淑妃脸色一变,就……就把蚕王压死了……” “你还有何话说?”李嗣源感到痛心疾首,拽起了曹端的衣领,“璇珠跟朕说你有狼子野心,朕还不信,如今想来,真是错怪了她。曹端啊曹端,就这么想当皇后,为了当皇后,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曹端眼泪簌簌而流,身子抖如筛糠:“皇上,臣妾没有,臣妾根本没碰到那蚕王,蚕王就自己死了。臣妾从来都没有过非分之想,求皇上明鉴!” 李嗣源一脚踢开了她:“曹端,害死蚕王,影响的是社稷,你罪大恶极,理当……”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因为曹端的冠子掉了。 头发齐肩散开,首饰掉了一地。 “曹端,你……”李嗣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璇珠也看见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她到底是低估了曹端,没想到她会破釜沉舟。 按照祖制,皇后的头发长短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因后冠结构特殊,又缀十八粒硕大明珠,以曹端现在的“短发”,根本无法承其重量。 封后当日是要祭天的,着华服戴后冠走上一百零八道台阶,如若仪表不整,即是对天神的亵渎。半道坠冠,则会给社稷招来灾祸。 曹端这个样子,是万万当不得皇后的。 她跪在地上,之前的“罪无可辩”变成了“言辞木讷”:“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臣妾从来没敢有非分之想,在菩萨面前亲手剪短了头发……” 一个言辞木讷的清白之人,更加能获得皇上的怜惜。她是多么柔弱多么无助,饱受冤枉也无从辩白。她之前身上的脏水越多,李嗣源这会儿就越愧疚。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讨厌起一个人来,连带着她的一切都恨之入骨,可态度扭转的时候,她所有的好都齐聚眼前。李嗣源方才对曹端有多过分,现在就有多么愧疚。他很想收回那一脚,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能怎么办?只能加倍对曹端好。 他的心全用在了战事和朝堂上,看不清身边人的尔虞我诈;而曹端的半生都用来琢磨李嗣源了,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曹端原先想做王妃,现在想当皇后。可皇后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王璇珠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她不怕璇珠,怕璇珠身边的柴守玉,越是没有动静,越是说明危险。 多年的蛰伏让她生就一个灵敏的鼻子,她闻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提前准备,剪断了长发。 聪慧如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此年此月当上皇后,而璇珠却唾手可得,一旦上去就能培植自己的势力。 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璇珠若不出手,或许还有当皇后的机会;一旦实施行动,就会功亏一篑。甚至,还会失了帝心。 她赌的就是璇珠按捺不住,要除她而后快。 璇珠实在不是合格的皇后人选,因为她重情。她急不可耐,就是为了让柴守玉安心出宫。 重情者,大伤。 第89章 惊心动魄的宫心计 李嗣源扶起了曹端。 失望的眼神扫到璇珠身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蠢,被璇珠骗得团团转。他早该想到的,珠玉两姐妹有多聪明,曹端这般怯弱,怎会是她们的对手。 曹端在他眼里就是一张白纸啊,璇珠想怎么泼墨就怎么泼墨。所谓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人为设计。 李嗣源的心抽了一下,甚至想在内心深处抱一下自己。他表面上是帝王,实则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他最爱的女人攻于心计,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 “来人,备车辇。”李嗣源抱起了曹端。 他知道自己的那一脚有多重,曹端的身子需要及时医治。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平常就爱动拳动脚的,有时候气急败坏,分寸很难掌握。方才人多,顾着帝王仪态,好歹有所收敛,只出了两三分劲儿。不过就这么一点,也足够令曹端受罪。 王璇珠看着李嗣源的一只脚跨过门槛,忍不住唤了一声:“嗣源。” 李嗣源的身子猛然一怔,记忆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妻子夏氏亡故,他于悲痛之中识得了璇珠。璇珠青春、貌美、眉眼弯弯、笑如银铃。 她笑起来的时候,花草枯萎一大片。 李嗣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更从没见过这么震撼的笑容,他被她的笑容吸引,然后慢慢地窥探到她的内心。果然不出他所料,拥有那样明媚笑容的女子,内心更是清澈纯净,如一条河缓缓流过,每一滴水都闪烁着圣洁的光。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嗣源自嘲地笑了笑,生平第一次没有回应。 璇珠倔强地咬着唇,越是落魄越要维持自尊。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否则今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急追上去:“嗣源,蚕王是曹端失手杀死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毋庸置疑。” 李嗣源停住了脚步,将曹端搂得更紧:“你有多厉害,朕会不知吗?” 璇珠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随便找一条蚕,替了蚕王,朕相信以你的本事,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善。还有,以后不要再喊朕的名字。朕是皇帝,你切莫……僭越。”李嗣源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慢慢地扭过了头去。 僭越,这两个字多么冰冷。 王璇珠犹如身坠地狱,绝望地拉住了李嗣源的衣袖,声音颤抖,带着哀求:“皇上,妾身是清白的。皇上若不相信,妾身愿以死明志!” 最后四字如雷声轰鸣。 李嗣源脸上终于出现动容之色,再一次凝望着璇珠,他在璇珠的眼睛里寻找真相,看到她噙在眼角的泪。 他把曹端递给了孟汉琼。 “璇珠,朕还能相信你吗?” “妾身在皇上眼里就那么不堪吗?”璇珠苦笑。 “可淑妃断发,又如何解释?” 王璇珠听闻此言,就知道李嗣源有所松动,就算再委屈,也得以大局为重:“此事疑点重重,还需调查,若淑妃有冤,妾身定会还她一个公道。但妾身从没有做过构陷淑妃之事,求皇上明鉴。” 李嗣源思忖片刻,终于道:“朕再相信你最后一回。” 他的手指轻轻拂去璇珠的泪水。 曹端虽然受了重伤,但双眼双耳时时刻刻注意着李嗣源与璇珠的动静,当听到李嗣源意志不坚的话语,轻柔宠溺的动作,就知道李嗣源优柔寡断、左右摇摆的老毛病又犯了,需要她伸手推一把。 她自孟汉琼怀中猛然抬起头来,望向了璇珠的身后。璇珠眼厉,捕捉到曹端自信又可怕的眼神,还未想清楚曹端又想玩什么阴谋诡计,就见到身后一个人影越过她扑到了李嗣源面前,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直把地面磕得血迹斑斑。 “皇上,奴婢知道蚕王为何惨死!” 王璇珠脸色一白,是小喜。她从未叫过小喜出头,小喜为何会…… 难道说…… 小喜的话如尖芒一般,针针刺入了璇珠的心里:“我家小姐嫉妒淑妃,不惜一切手段想要置淑妃于死地。蚕王不是被外力压死,而是活活被毒死的。” “小喜,谁叫你说的这番话?”王璇珠手指冰凉,整个人都快站不住。 小喜冷声回到:“真相如此,何须人教。小姐,你作恶太多,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今日你未当上皇后,就开始排除异己,来日驾临凤座,又有多少人会死在你的手中?要怪,就怪你自己心性狠毒!”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小喜进王家的时候才只有七岁,最是天真无邪的年纪。璇珠想起那个时候自己前脚刚认识李嗣源,后脚就救下了差点被逼良为娼的小喜。现在仔细想来,竟是一个圈套。 她从没见过如此能忍的对手,念佛经果然有念佛经的好处。它使人“心平气和”,永远都不急不躁。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魏楚楚在小喽啰身上摔了一跤,如今轮到了她王璇珠。 曹端方才演得那般逼真,连璇珠都差点以为她黔驴技穷。没想到“惊喜”一个接着一个,火力一个比一个猛。 璇珠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镇定自如:“淑妃不得宠,我没有理由害她。” 小喜嘶声叫道:“不,你有理由!太子虽过继给了你,但他是淑妃养大的,你担心太子与淑妃感情甚笃,影响到你的地位。” 小喜的话穿透所有人的耳膜,钻入了每个人的心里。璇珠环顾四周,见到一张张惊愕惧怕的脸。妃嫔们尚且如此,李嗣源又会作何感想。她不敢去看,更不敢想象,冲到小喜的面前,“啪”的就是一个大嘴巴。 “小小丫鬟,何以背主污蔑?我这就叫人绞了你的舌头,省得你御前胡言。” “小姐,你这是欲盖弥彰。”小喜摸着嘴巴哭了起来,往李嗣源那边又挪动了几步,“皇上,奴婢有证据。” 璇珠不敢再动,整个人都仿佛被泡在了冰水中。 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药物是小喜买的,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凡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都会留有蛛丝马迹。何况小喜又是有备而来,证明必然十分充分。 万念俱灰间,璇珠看到曹端嘴角的笑容。 才多久的工夫,两人就调了位置。被千夫所指的人,变成了王璇珠。 她猜到李嗣源接下来的反应,感到极度的厌倦,心想是时候放弃一切了,遂用自暴自弃的语气说道:“证据在哪,呈给皇上。是非对错,自有皇上公断。” 小喜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小姐叫我去娘家药铺取的慢性毒药,以及她每日服毒的时间,服完后残毒留在血液里,再以血饲蚕。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蚕王就会暴毙而亡。小姐算准了时间,故意嫁祸给淑妃!以血饲蚕一事,贤妃也是知道的,不然何以蚕王会透出粉红颜色,那是食了小姐之血的缘故。” “贤妃,可有此事?”李嗣源终于开口,表情阴鸷。 任萱扶着肚子站出来,睁着眼睛看着皇上:“回皇上的话,蚕体粉红乃是天意,臣妾从未见到璇珠姐姐以血饲蚕。” 璇珠眼前突然一热,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被怀疑、被攻讦、被欺凌的时候她尚能忍住,却在被暖心窝的这一刻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感情。与李嗣源多年的相爱,竟比不得一个只认识数月的朋友。这样也好,说明她王璇珠并不孤独,就算身后是悬崖,她也无所遗憾了。 第90章 愿终身为妃永不为后 小喜直勾勾地盯着任萱,眼睛因为愤怒出现了一丝血红色:“贤妃娘娘,你以为作伪证就可以帮助小姐蒙混过关吗?奴婢知道你为什么说谎,因为我家小姐救过任大人。可是,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对错,自有公断。” 她把手高高举起:“证据在此,请皇上过目。” 孟汉琼抱着曹端,一脸为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良久,李嗣源低沉的声音才悠悠响起:“老孟,接。” 王璇珠脚下一软,直直地往身后倒去,幸亏贤妃挨得近,出手扶了她一把。王璇珠感到十分的疲惫,对这深宫产生了厌倦,她第一次产生了离开的念头,欲斩断情缘,今生今世,都不要和李嗣源再有瓜葛。 就算李嗣源要她出家为尼保全名节,她也认了。 泪水糊住了眼眶,眼前迷蒙一片,她抬起袖子,偷偷去擦颊上的泪水。她已经决定,以后再也不掉眼泪,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她心里等同死去。 孟汉琼把曹端交给了旁的太监,接过信呈至李嗣源的面前。可李嗣源没有接,站着一动也不动。他连扫一眼都未曾,只是淡淡地说:“宫灯快要灭了,你去添点烛油,顺便把这信给烧了,烧它个一干二净。” 王璇珠猛然抬起头来,眼底尽是不可思议。李嗣源这是……明目张胆地包庇她? 不止是她,任萱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而曹端与小喜,更是现出了惊悚的神色。她们怎也料不到,自诩明君、以身作则的李嗣源会破坏规矩,去包庇一个亵渎蚕神、栽赃嫁祸的女人。 蚕室里的其他妃嫔也震惊了,庆幸自己没有站错队。王璇珠就算毁了容,依然是李嗣源心头的朱砂痣。 小喜不认命,挪到了李嗣源的脚边,红着眼睛,高声嘶叫:“皇上,奴婢说的都是真的,求你看一眼,只要一眼。” 李嗣源冷哼一声,低下头来:“你说璇珠每日服毒,就为了嫁祸曹端?像这种荒谬之言,你觉得朕会信?你是把璇珠当成了傻子,还是把朕当成了傻子?” 他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睛一个个扫过在场的妃嫔:“所有人给朕听好了,今日蚕桑大会顺利举行,蚕王无恙,国泰民安。如若有人在外乱嚼舌头,立即处死!不要想着家族会在乎你们的死活,朕回头就可以册封你们族里的姐妹。都听见了吗?” 妃嫔们冷汗涔涔,后背俱已湿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争先恐后地表态:“臣妾不敢,臣妾谨记。” 李嗣源大步越过众人,抓住了璇珠的手腕,力气很大,弄得璇珠很疼。但璇珠一声不吭,跟着李嗣源走。 孟汉琼是个会办事儿的,早就用帕子堵住了小喜的嘴,见着李嗣源要走,特来请示:“皇上,这贱婢该如何处置?” 李嗣源瞥了一眼,不带感情道:“背主求荣,心术不正,这种人,运去乱葬岗喂狗。” “那淑妃娘娘……” 李嗣源道:“淑妃受了伤,急请太医来看,这事交给你了,切莫耽搁。你记住,务必让太医把淑妃治好,否则,朕唯你是问。” 孟汉琼一脸无辜:“奴才……奴才这就去办。” 李嗣源把璇珠拽上了车辇,两人并乘一座。 好几次璇珠想要询问李嗣源为何最后又选择相信了她,但看到他阴沉的脸色,终是没有问出口。 车辇一路行到了御书房之前,李嗣源将她抱起,一路疾行,最后扔至内室的龙床之上。璇珠撑着胳膊想要起身,李嗣源阴沉着脸大喝一声:“别动。” 璇珠的身子僵在了半空:“皇上。” “给朕躺下。” “可现在是白天……” 李嗣源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想干什么?啊?王璇珠,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每日服毒,以血饲蚕,还把朕瞒在鼓里,你可真行!” 他抓过一旁架子上的花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花瓶四分五裂:“说,服的是什么,服了多久了?那信中的内容,朕全部都要知道!” “原来皇上并不信我。” “都被人记下来了,你叫朕怎么信你!朕早就知道,把那柴守玉放你身边不是什么好事。原来你那般温婉善良,现在呢,近墨者黑!你的心思是越来越毒了,为了铲除异己,连自己都下得了手。”李嗣源犹不泄恨,又砸碎了一个花瓶。 满地狼藉,帝王的怒火在室内蒸腾。 有小太监拿着打扫的工具伸头伸脑,被李嗣源一眼瞥见,所有的怒火都有了转移的对象,他抓起一根毛笔掷过去:“滚!” 小太监没跑,还是站在门口,摸着红肿的脑门,怯怯道:“吴院正来了,现在外面等候。” 李嗣源脸色稍霁:“还不快宣。” 吴院正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每日都会按时来给皇帝请平安脉。 李嗣源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直接把璇珠带来了御书房。璇珠这样伤害自己,他不知道有多痛心,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太医看看,能不能清除体内的淤毒。 璇珠不择手段地陷害曹端,他生气,他伤心,他难过,他不能接受。可是比起璇珠戕害她人,他更加不能接受璇珠伤害自己。他不敢想象,这世上若没有了璇珠该怎么办。 他一直有着约束自我的原则,即使登上帝位依然初心不改。他想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就必须按规矩办事,不冤枉好人,不偏袒徇私。璇珠是他最爱的女人,璇珠犯错,他更加不能饶恕,可现在璇珠因为他的苛责走向了极端,他的信念开始动摇。 他是不是错了。 不知有谁曾经告诉过他,水至清则无鱼。 如果一开始他就选择偏袒璇珠,是不是不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他的理智与情感像两团乱麻缠在一起,头疼得快要裂开。 幸好吴院正来了,打断了他的挣扎与思考。李嗣源见到院正就像见到救命稻草,忙起身去迎。 吴院正看着一地的碎瓷片,竟是无处下脚。 李嗣源将地毯掀开,院正才哆哆嗦嗦地进去。他服侍皇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这个自律的皇帝啊,此刻已方寸大乱。 吴院正欲给李嗣源请脉。 李嗣源指着躺在里面的璇珠:“先给她瞧。” 吴院正早已感到事态严重,一刻也未停留,把帕子垫在璇珠的腕上,仔细地搭起了脉。搭着搭着,眉头紧皱。 李嗣源心急如焚,又不敢打搅,等待宣判的过程,犹如烈火烹煮。好在吴院正医术高超,很快便松开了手,刚想起身,就被李嗣源按了下去。 “吴太医,你就坐着说。” 吴院正不敢直视李嗣源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回道:“《素问》有云,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上下溢于皮肤,故为胕肿,胕肿者,聚水而生病也。王姑娘病从肾起,脏器受损,好在浮肿初现,尚能缓解。” 李嗣源敏感地捕捉到了最后二字,脸色阴沉:“如何只是缓解?朕需要的是根治。” “这……这……”吴太医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冷汗,“王姑娘的病乃是中毒引起,需要慢慢调理。臣会尽自己所能,开个补肾益气的方子。至于恢复如何,还得看后期的调养。另外,毒物的来源要细细查验,一一排除,万勿再次摄入。” “朕已查实,这一点吴太医大可放心。” “还有,微臣发现王姑娘忧思过度,又有急火攻心的现象,此乃大忌。以后须放宽心,多寻些开心的事儿,否则心气始长,客于玄府,就算微臣开的方子再好,怕也无济于事。” 李嗣源骤然想到璇珠听到自己唤老孟接信时摇摇欲坠的身子,若不是贤妃及时扶住,她恐怕就要晕倒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李嗣源改变了看信的主意。 他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爱璇珠,他不能够失去她。 太医说璇珠今后必须宽心,再也不能动气。这是不是说明,自己从今以后都得无条件宠着璇珠? 这真是个两难的选择,可他不得不选。他终究承认自己是个有私心的人,不忍心见着璇珠被病痛折磨。于是他开了口,作出了无奈的妥协:“好,朕知道了。” “臣这就下去开药。” 李嗣源无力地挥了挥手。 他按照太医的嘱咐,忍住了心头的怒气,坐下来,压抑着声音问:“璇珠,你老实告诉朕,你每日服用的毒药是什么?” 王璇珠看着李嗣源巨大的改变,知道是吴院正说的话起了效果。李嗣源虽然迂腐优柔,可心底里到底是有她的,于是生出了希冀,生出了感动,于那乌漆嘛黑的心灰中扒出了一点火星子,风一吹又燃着了。 她很想承认,是细辛。 那是一种常见的解表药,其性温,归肺经。可以散风寒、通鼻窍、止痛、温肺止咳。但同时它也有小毒,服用过量可以致死。 民间有云:细辛不过钱,过钱命相连。过量细辛中所含的毒素,会导致臌胀而死。 可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拥有重大嫌疑与亲口承认,是不一样的。她若认了,不择手段的印象就会在李嗣源心中成型,就算李嗣源现在还爱她,可有了隔膜的两颗心终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渐行渐远。 于是她摇了摇头,说:“臣妾不曾主动服毒,更不知毒药的名字。臣妾中毒,是小喜所为。” 李嗣源感到大失所望,却也无可奈何。 他信的依然是曹端。 一个剑走偏锋,一个断发求生,孰是孰非,李嗣源心中自有计较。他还是不信曹端是大奸大恶之人,他只看到了璇珠的偏激与冒进。可是怎么办呢,太医说璇珠受不得气。纵然自己对璇珠的行为持一万个反对,也不能诉之于口。 他放弃了争辩,把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心里,给她掖了掖被子,说:“你先躺着养身体,朕就在外头。” “皇上。”璇珠叫住了他,声音是无比的坚决,“皇上以为妾身变了,一门心思追名逐利,而妾身所求,不过是公道二字。今日无论妾身说什么,皇上都不会相信。既然如此,妾身有一事相求。” 李嗣源顿住了脚:“何事?” “终身为妃,永不封后。” 李嗣源震惊地转过头去:“璇珠!” “皇上认定那蛇蝎女人是朵品性高洁的白莲,不知在心里怎么腹诽妾身,妾身不堪受辱,甘愿终身为妾。”她自床上坐起来,跪在了阶下,“皇上一日不答应,妾身就一日不起。” “璇珠,你这又是何苦?” “妾身是仰仗皇上的爱与信任生存的,两者缺一不可。但现在皇上已然猜忌妾身,妾身无法安心。” “璇珠……” “求皇上成全!”她堵住了所有的退路,只为赢回眼前人的信任。她要此长彼消,她要曹端付出代价! 璇珠的坚决击中了李嗣源的内心,他的眼中开始有了别样的光芒。那些不理解、不信任一点点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重审与自咎。他站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最后柔声说道:“立后一事,容后再议。” 这是真正的温柔,眼角的弧度骗不了人。 璇珠知道胜利在望,紧追不舍道:“立后事关社稷,怎可容后再议?皇上是天子,一言九鼎,即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保证,就该在蚕桑礼之后册封皇后。如今蚕桑礼已过,也该给大臣们一个交代了。” “你该知道,朕心中的皇后只有一个。” “不,还有一个。难道皇上忘了已故的夏氏了吗?她是太子的生母,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当皇后之人。不若追封夏氏为后,既显得皇上仁德,是个顾念旧情之人,又可安抚太子与夏氏族人,让夏氏族人更好地为皇上效力。”王璇珠把头深深埋下,“妾身斗胆替夏姐姐讨个恩典,还望皇上答应。” 李嗣源被璇珠大义感动,已分辨不出她与曹端谁忠谁奸,只觉得此刻的璇珠,又恢复了往日的善良与体贴。他走到璇珠身边,双手将她扶起,眼角眉梢,一片动容。 第91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日,李嗣源下旨,追封死去的原配妻子夏氏为皇后,册封主持蚕桑礼有功的璇珠为德妃。 璇珠依然住在章华宫,不曾挪动分毫。名为三妃之一,形同副后。 诸位嫔妃前来拜见,她以患病为由,将她们拒之门外。她不愿见到那些或嫉妒或讨好的面容,唯一愿意亲近的就是任萱。 一场大变,让她看到了任萱的真心。这个朋友,将会是她后半生最大的助力。有时候,朋友比男人可靠多了。 这几天守玉很少笑了,章华宫里充满了窒闷的沉默。璇珠的事瞒不住了,守玉全都知道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照顾璇珠,有时候坐在台阶上看天空,稚气的脸上写满挣扎。 璇珠觉得此事之中,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守玉,明知守玉视她如命,却偷偷隐瞒做下错事。可她再也不想困着守玉了。她已经成为了一只笼中鸟,她所实现不了的自由的愿望,希望在守玉身上可以完成。 她相信,总有一天守玉会理解她的苦心。 她风头很盛,连不甚亲近的儿子李从厚也过来拜谢。生母得以封后,完全是因为璇珠在御前谏言,所以李从厚开始对璇珠改观,发自肺腑地叫了她一声母亲。 秋芜宫中的曹端听说这件事时,失手打翻了手里的汤药。璇珠封妃她能够接受,因为这是迟早的事儿,夏氏封后她亦无动于衷,活人还能和死人计较不成?唯独李从厚倒戈向璇珠,彻底寒了她的心。 李从厚是她一手带大的,牢牢地控制在她的手中。他的文弱、怯懦皆是她有心栽培,以利于今后的操控。她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菩萨奴,有人问起便说从厚这孩子仁心仁义。她混淆了无能与仁慈的界限,让人以为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李嗣源将李从厚过继给璇珠,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李从厚性情使然,投向璇珠却在情理之中。太子没有主见,谁对他好他就感恩戴德。在子嗣一事上,她输得一败涂地。 之前她还向夏氏族人示好,称将潞王养在膝下,完全是为了太子。太子年幼,她会帮着太子盯着潞王,一旦潞王有何风吹草动,就会及时通知夏家。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片丹心向阳开。 她本就出身夏家,夏家相信了她的话。她手握两张底牌,今后无论谁登上帝位她都会是最尊贵的太后。 但现在,璇珠荐后一事彻底打乱了她的部署。她养的白眼狼,将会在璇珠的设计下一点一点与她离心。她相信璇珠有这个本事,苦于自己无法贸然出手,她的形象是她最好的保护伞,一旦出手须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前功尽弃,一切筹谋化为泡影。 在强大的对手下,她的忍字秘诀越来越不起作用。她甚至有些后悔追杀守玉,否则璇珠依然是那个沉浸在痛苦往事之中的废人。是她刺激了璇珠,唤醒了璇珠。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连老天也看不过去。 她的好运似乎到头了。 任圜回来了。 宰相任圜,不但带来了孟知祥上贡给朝廷的钱粮,还带回了一蜀地美容秘方。 这秘方是孟知祥为示好李嗣源所献,可恢复璇珠的容貌。李嗣源捧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往章华宫跑。 璇珠有多爱惜容貌,他是知道的,他和她一样,每天都在盼望奇迹的发生。他像个孩子般,兴冲冲地跑进章华宫,拉起还在午睡的璇珠,高亢地叫道:“璇珠,你的脸有救了!” 璇珠不解地望着他。 李嗣源道:“看到我手中的盒子没?这是任爱卿从蜀地带回来的,属于偏方,偏方治大病。那孟知祥有求于我大唐,不敢在药里做手脚。” 说完他打开锦盒,看到黏糊糊的一团药,又黑又稠,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当下心生疑窦,令人请来太医。 太医道:“此中含有大量珍稀中草药,臣全部识得,不过剂量多少,却不好估计。至于这腥臭来源,臣实在不知。” 用不用,成了让人头痛的难题。 李嗣源尚在左右为难,却见璇珠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那淤泥状的药物,抹在了自己的右脸之上。他终究是低估了女人对容貌的执着,让璇珠兵行险招。 他关切地去看璇珠的脸:“璇珠,你怎么样?如有不适,定要及时说出。” 璇珠反过来安慰他:“那孟知祥的小妾儿子都在咱们手里,他没必要冒这个险。从兵力来说,他也打不过咱们。臣妾不过一弱质女子,孟知祥没有对付臣妾的理由,皇上大可放心,啊……” 王璇珠大叫一声。 “璇珠,璇珠!你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太医,太医,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看德妃。”李嗣源慌张失措,已语无伦次。 他们一个掰过璇珠的脸,一个仔细地观察,宫女打来了清水,就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李嗣源接过浸湿了的帕子,给璇珠擦脸,就在即将擦拭完毕的瞬间,他看到一条虫子的尾巴钻进了璇珠的肌肤。 他惊得扔掉了帕子,问太医:“你看到没,你看到了没?” 太医点了点头。 “快,快把那东西赶出来。” 太医跪下:“臣,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柴守玉听到尖叫闯进屋子,看到的就是璇珠痛苦的模样。她扫到桌上打开的盒子,在里面细细摸索。 航船上对于卯榫结构的学习给了她充足的经验,盒子在她手上分裂成几块独立的木板,木板之中,掉出一张纸片。守玉拾起一看,目光中充满了欣喜。 上面写着:噬腐蛊,以药喂之,贪吃腐肉,腐尽虫亡。 她就知道,凡是贡物皆有说明,要怪就怪李嗣源跑得太快,没有听清任圜的嘱咐。以天材地宝喂养的蛊虫,普天之下恐怕也找不到第二条,难怪孟知祥做事如此小心,在盒子里藏了乾坤。 蛊虫一日日啃噬着璇珠脸上的腐肉,啃完后释放出体内的灵药,过程虽痛苦了些,但疤痕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璇珠每每照着镜子,都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太医还说,蛊虫大补,等它散尽血肉以后,上回所中肾毒,也能彻底化解。若运气好些,甚至还能恢复生育能力。 王璇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有一束光照进了心房,迸发出绚丽的色彩,将她的人生照得无比通亮。 守得云开,见月明。 余生是看得见的幸福。 一日守玉与璇珠在小花园散步之时,碰到前来探望的任萱。任萱呆呆地望着璇珠,目光竟是有些痴了。 璇珠下意识地往花坛边一瞧,满庭芬芳,刹那枯萎。她提起裙摆,忙不迭就往屋里跑。 守玉在后面喊:“姐姐,你慢点儿。” 璇珠跑得越来越快。 她去照镜子了。 任萱呆呆地看着枯萎的花丛,方才的一幕还在脑海里盘旋。璇珠之绝色,连她一个女人见了都要为之倾倒。她想起了民间的传言——粉香蝶也愁,玉容花见羞。 简单一句话,道出了璇珠的瑰丽颜色。容貌,将会与她的智慧并行,成为她立足后宫强大的武器。 柴守玉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对着任萱道:“贤妃,以后璇珠姐姐就交给你了。” “你呢?你要去哪?” “我要出宫了,去完成我和璇珠姐姐共同的梦想。有你在她身边,我很安心。” 柴守玉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璇珠铤而走险,全都是为了她。因为璇珠以为,只有扳倒曹端,她才会放心离开。可对守玉来说,璇珠好好地珍惜自己,比什么都强。 所以尽管现在曹端未倒,她也要走了。 只有她走了,璇珠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施展手段、稳中求胜。她不想变成璇珠的负累,她是来自远方的一抹信念。 她收拾得当,在殿门口看到收到消息过来的李嗣源。两个相爱的人依偎在一起,就像她第一次撞见他们幽会一样。李嗣源虽不是荒淫的帝王,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喜爱璇珠的美貌。他如重获珍宝,待璇珠就像对易碎的薄瓷。 守玉携着郭威前去辞行。 璇珠没有拦她。 李嗣源赏给他们一些傍身用的金银,守玉全部拒绝了。在唐宫里呆了将近一年,她有自己的俸禄,再加上郭威那份,足以维持两年的生活。以后男耕女织,平安喜乐。 这一回,她是真的要离开了。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与郭威共乘一骑。唐离这个粘人精,硬说洛阳住腻了,要跟着柴守玉一道走。守玉知道她想照顾自己,也就没有拒绝。 离开之前,守玉去王宅拜别了父母。人各有志,她的兄长柴守礼要留在京中报效国家,而柴青峰与陈萍,亦十分支持儿子的决定。守玉含泪与他们告别,叫他们一定要保重自己。 陈萍有千言万语要对郭威说,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郭威,我把守玉交给你了,从今以后我的欢喜忧愁,都系在你身上了。” 郭威当即跪倒,给柴青峰和陈萍各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你们放心,郭威向天起誓,你们的余生,只有喜,没有忧。” 陈萍又一次洒下了泪水。 夕阳中,三人两骑,拉出狭长的影子。柴守玉回头望了望洛阳的城门,在心里说了声“再见”。 他们奔出老远,感受到久违的自由。他们在空旷的山道上大喊,“啊”“啊”的回声响彻山谷。 突然间,唐离捂着嘴巴,“哇”地干呕了一声。 第92章 帝后新婚 柴守玉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想:唐离为什么干呕? 问唐离,唐离什么也不说。 她怀疑唐离怀孕了。 可是唐离日日与她在一块儿,根本没有怀孕的机会。除非,是在那几天…… 她不在的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每当她凝神思考的时候,郭威总是会坏坏地欺身过来,把气哈在她的耳边,把玩她雪白的耳珠。那麻痒的感觉从头顶一直蹿到脚心,整个人都像升到了云端。 他们新婚燕尔,是对着乡间的明月清风起了誓的,今生今世,白首不分。大概每一对新婚的夫妇,都会迷恋上耳鬓厮磨的感觉,柴守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脸颊上泛起一抹桃红。 郭威爱死了她的这个样子。 她的这个样子只有他能看见。 两颗心隔着薄薄的里衣,突突地跳动着。 郭威说:“不要再想唐离了。” 柴守玉反问:“那想什么?” “想我。”郭威掰过她的脑袋,修长的手指陷入了她的发间,“一天到晚操心人家的肚子,什么时候替我生个孩子?” 柴守玉咯咯地笑。 郭威一本正经地唬她:“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你看今晚皓月千里、繁星漫天,意为福泽绵长、多子多孙。连老天都在暗示我郭家即将有后,你怎么能躲懒呢?” 他埋头在柴守玉脖子上啃了一口,那柔软与芬芳让他迷醉。他的手指还勾着她的发,一圈一圈绕在指尖。他的目光渐渐迷离,脑袋也有些眩晕,可是动作却充满了凶性,垫褥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柴守玉情难自抑,圈住了郭威的脖子。涔涔的汗流下来,空气潮湿又黏腻。 眨眼三个月过去,柴守玉的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反倒是唐离,小腹渐渐地鼓了起来。 唐离再也没有了自欺欺人的借口,也同样瞒不了柴守玉了。在柴守玉的软磨硬泡下,唐离说出了那一夜的荒唐。 当时她急疯了,漫山遍野地寻找柴守玉,她后悔、自责,不要命地行在雨天的山地里。连续两天两夜后,她体力耗尽,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泥地上呜咽着哭。 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把柴守玉给弄丢了。她感到伤心、绝望,身子又冷又累,什么也不想干了,就这样躺着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抱她。睁开眼缝一看,是柴守玉的大哥柴守礼。 她是个罪人,不敢面对柴守礼关切的眼睛,所以只好装睡,一直到进入一个山洞。柴守礼说:“外面雨大,等明儿天晴了,我就把你送回去。” 唐离没有回答,她烧得昏昏沉沉。本能之下,拉住了柴守礼的手。 柴守礼见她这样,无奈地留了下来。就像故事中的才子佳人一样,在一个山雨如瀑的夜晚,于洞中升起一团温暖的篝火,才子替佳人烤干衣裳,一段感情水到渠成。 只不过,现实与故事多少有些出入。故事中的佳人羞羞答答,而现实中的唐离却生猛如虎。她烧得失去了理智,只觉得身上太烫太烫,摸到柴守礼冰冷的盔甲,鲶鱼似的往人家怀里钻。柴守礼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常在军营,尚未娶妻,哪受得了这样的诱惑。再加上唐离神志不清,嘴里絮絮叨叨地说:“快给我凉凉,我要烫死了。”柴守礼遂不再坚持,大义凛然地献了身。 唐离醒来的时候,雨小了,烧退了,身上盖着烤干的衣裳。篝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说明柴守礼刚走不久。 她拍了拍脑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可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 她穿好衣服,继续加入到寻找柴守玉的队伍中。在人群中遥遥看见柴守礼,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无论如何,那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有生之年,唐离第一次产生了想嫁人的念头。 她等着柴守礼将目光移向她。然而当柴守礼真的看过来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目光没有为她停留,只一瞬,就挪到了别处。 她的心慢慢地冷却下来。 她开始思考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是小将,她是丫鬟。无论在哪一户人家,哥哥临幸妹妹的贴身丫鬟,都是天经地义,并不用为此负责。她到底是心存了奢望,以为凭肌肤之亲就能做他的夫人,没准柴守礼还觉得她不够矜持,连做妾的资格也没有。 唐离替自己悲哀,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她与柴守礼不过是一场露水欢愉,实在没有结合的必要,就算勉强在一起了,也不会得到幸福。不像守玉和郭威,历经艰险,两颗心在磨难中靠拢,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所以唐离认了命,只当自己从未认识过柴守礼。 两人唯有在寻找守玉的过程中遥遥一瞥,疏远得如同陌路。 后来守玉平安归来,她跟着进了宫。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柴守礼。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怀孕。 当守玉旁敲侧击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 可是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晚上也开始失眠。肚子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母亲。唐离慌张、惶恐,她想起了那个篝火美丽的夜晚,以及柴守礼骑在马上投来的漫不经心的一瞥。 她想柴守礼是不会认这个孩子的,就算认了,也只是庶子。到时候他总要娶妻,长子敌不过嫡子。 她知道门庭争斗,庶子的日子很不好过。孩子还不如跟着她,做一只乡间自由的鸟儿。 柴守玉大斥她糊涂,说如此大事,怎能一个人担着,好歹写封信回去问问哥哥,看哥哥作何打算。假如哥哥愿意娶她为妻,这事再圆满不过。假如哥哥不肯娶,她柴守玉就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疼。 唐离摇了摇头,道:“他不会娶我的,又何必做这无用功呢。他若真的有心,不会任由我跟你走。这事,就这么算了。” “可是,你甘心吗?唐离,我不管你出身如何,我只知道你把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了我哥,我哥他接受了,就得担起这个责任。你若说不出口,这信由我来写,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柴守玉诚恳地望着她的眼睛,放缓了语速,“我并非想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不想让你留下遗憾。” 柴守玉的话戳中了唐离的内心,她到底还是怀有希冀的。自从知道自己怀上柴守礼的孩子后,她没有一天放下过。于是她点了点头,缓慢而又认真。 两个月后,洛阳回信,柴守玉颤抖着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她高兴地去找唐离:“唐离,孩子有名字了。” 唐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柴守玉喘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说,我哥替孩子起了名字,不论男女,单名一个荣字。他承认你了,他愿娶你!唐离,以后我要改口叫你嫂嫂了!” 第93章 一下有了大嫂和侄儿 柴守礼是个不善表达之人。 他喜欢唐离。 纯情的小将遇上多情的少女,他们在那冰冷的山洞里依偎取暖,风声雨声盖不住喘息声,他们在红尘的江山里爱了一回。 于风月老手来说,这只是一场旖旎的梦;可柴守礼多少次午夜梦回,都记得那一夜唐离肌肤的滚烫。 每每想起,喉间发紧。 唐离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就这样轻易地闯入了他的心间。可他经验匮乏,不知该如何更进一步。他总是用目光偷偷打量,被发现后窘迫地移开。 他有些害怕—— 怕清醒后的唐离翻脸不认人。 彼时的热情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唐离对他淡漠如路人。他们在同一个队伍中寻找柴守玉,全程竟未有交流。 他听说过唐离的出身,原是李嗣源养的女影。要成为女影不容易,背后是日复一日残酷的训练。柴守礼开始心疼唐离,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心疼她。真要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边是失踪的妹妹,一边是挂念的女人。感情之事急不得,他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寻找守玉之中。 上天眷顾,郭威把守玉找着了。 柴守礼高兴地在院子里练了一宿的剑,还喝了点酒,一觉醒来,日已上三竿。他在传家的玉佩上小心地缠好罗缨,兴致勃勃地想要送给唐离。他在心中揣测着唐离收到玉佩后的反应,会不会如他一般欣喜。 无论成败,总要试上一试。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唐离已经进了章华宫。他一个男人,没有随意进入后宫的资格。柴守玉藏在章华宫的事儿还需保密,他实在想不出亲见唐离的好办法。 想不出,只好放弃。 来日方长,终有一遇。 好不容易挨到守玉出宫,他却在军中当值。等安排好一切匆忙回去后,却被告知守玉与唐离早已离开。 是柴青峰叫守玉走的,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一心报国,鞠躬尽瘁,现在正是练兵的时候,他以为儿子不会回来了。 柴守礼急了眼睛,跨马扬鞭,马蹄踏在唐离曾经走过的路上,扬起一地的尘沙。 他在心里说:唐离,你一定要慢点儿。 风很大,刮在他的脸上,扯紧缰绳的手在二十四个时辰后变得僵硬。他不眠不休地跑着,手心被绳子上的毛刺割开一道道缺口,可他却没有停下,恨不得马儿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要追上唐离,亲手把玉佩送给她。他要告诉她,玉佩上的罗缨是他一根一根系上去的。 他相信唐离能听懂他的意思,期盼唐离在收下玉佩后留下来。 可最后马儿死了,累倒在山间的一条跑道上。柴守礼站在料峭的春风里,看不到昏黄天空下一盏阑珊的灯。 他慢慢地往回走,一步一摇都是心伤。累了就上树休息,饿了摘树上的果子。再后来他找到集市,用怀里的碎银子买了一匹马。 他终究是来迟了,错过了那个委身于他的姑娘。 他有时候会想,唐离与守玉处得久了,会不会也如守玉那般性子骄横,万一她后悔了那天的冲动,会不会一怒之下暴打他。且不说他俩武艺谁高谁低,就算自己稍胜一筹,也要装作打不过。 他想,他这辈子都打不过唐离了。 唐离走后,他怅然若失。白天练兵,晚上做梦。梦中的山洞真美,洞中的篝火会跳舞。 日复一日,他心中的惦念越来越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时,他就掏出玉佩看一看。风一吹,罗缨轻轻地飘。 他想起一句话: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就在他以为今生无望的时候,母亲叫他抽空回去一趟。母亲说,守玉来信了。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梳头、净手,像对待某种重大的仪式。一进屋门,柴青峰就叫他跪下。 他茫然无措,小声问道:“父亲何故罚我?” 柴青峰将信甩在他的脸上:“孽障,你自己看,尚未成亲,就搞大了人家的肚子!” 这从何说起,柴守礼捞住了信,展开,看到妹妹熟悉的字迹。 吾兄守礼,见字如晤。 妹妹已寻到一处世外桃源,于朗月繁星下嫁予郭威。相敬如宾,夫妻和睦。然有一事挂忧,唐离的肚子渐渐显怀。问她,只说孩子的爹是个薄情郎,一夜缠绵,弃之不顾。妹妹左思右想,实不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狠心之人,于是写信替她问上一问,腹中之子姓甚名谁? 第94章 侄儿柴荣 柴守礼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他的眼睛长在了信笺上,心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他原来以为与唐离在一起已是奢望,可老天却待他这么好,不但把唐离还给了他,还送了他一个孩子。 方才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在女人孩子都有了。他何其有幸,能受命运如此眷顾。 柴守礼心里开出了一朵花,别说下跪了,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双腿一曲,跪在双亲面前,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父亲教训的是,唐离腹中乃是我柴家子孙,理应认祖归宗,不若就由儿子快马加鞭,去将唐离接来。” 柴青峰“哼”了一声:“你不是军务繁忙么?” 柴守礼心中快活,想要笑出声来,可双亲面前岂能造次,只好生生忍着。他忍得着实辛苦,面上还得恭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平时常在军中,不能陪在父母身侧,愧为人子,如今给您二位添了个胖娃娃,也算略尽孝道,就算军务再忙,也没有您俩抱孙来得重要。” 柴青峰见孺子可教,语气略微放软了些:“军中事务需几日安排,何时才能启程?” 柴守礼道:“待儿子向皇上和石大人告个假,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好,你现在就去。” 柴守礼跪着不动。 “敢问父亲母亲,接回唐离后,不知给她个什么名分。好歹她腹中所出是我柴家长子或长女,意义非凡……” 陈萍看出了柴守礼的心思,直接戳穿了他:“有话就说,莫要拐弯抹角。” 接收到来自母亲信任的眼光,柴守礼鼓起勇气道:“儿子想聘唐离为妻,明媒正娶。婚书礼金,一应俱全。”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无担忧。 毕竟唐离是个孤女,又是个丫鬟。柴家现在和王家一起做生意,在京城里有头有脸,自己又有军职在身,娶个丫鬟惹人笑话。 他自己自然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却怕父亲在意。 以他的身份,明明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 若没有唐离,娶谁不是娶,只要父母点头,他绝不违抗。可现在他有了唐离,就觉得唐离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与闺阁的小姐不一样。 她会舞刀,剑法奇好,暗器也是一绝,杀人时不皱眉头。她骑马的时候英姿飒爽,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她就是旭日,旭日一出,云霞便失了颜色。 她是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定也不同凡响。柴守礼已经想好了:是儿子就将他栽培成一个将军,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千里之外取敌首级;若是女儿,就把她嫁给别家的少年将军。 他眼睛一眨不眨,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的答复,甚至想好了,假如父亲不允,那他就顺父亲的意好了,纳唐离为妾。只不过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娶正妻了。 就算没有妻子的名分,也要给她妻子的权利。 那一连几月的求而不得,使得唐离在他心中格外稀罕。 还好,柴青峰没让他久等。到底是豁达开明的长辈,于那些个虚名不甚计较:“吾儿已经长大,自己做主。” “谢父亲大人!”柴守礼喊得真诚。 他来到自己的屋内,开始提笔写回信。 一边写,一边傻笑。 吾妹守玉,信已收到。 听闻你与郭威成亲,特此恭喜。另有一事相证,你口中所谓的薄情郎实非真的薄情,一切都是造化弄人。桩桩件件,皆有因由,三言两语,道不清楚。但为兄十分肯定地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得改口,薄情郎三字实不好听,不若改为痴心汉。你问那痴心汉孩子姓甚名谁,痴心汉细细思索,想到一个好字,荣。唐离腹中之子,就叫柴荣。 写罢,他弯下腰,吹了吹上面的墨水,觉得自己写得真好。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起来,里头盛着绵暖的情意。 他单手撑肘开始想象,唐离看到这封信会有何反应。她一定是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要嫁给自己。 连续灌了三杯凉茶,柴守礼才冷静下来。 痴情的小将爱上多情的少女,如展翅的鹰撞上凛冽的风。风跑鹰追,一生一世都是冤家。 柴守礼在信的后面补上几句—— 唐离等我,我这就亲自前来接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我柴守礼要娶唐离为妻,今生今世定不相负。 唐离拿着信,双手簌簌地抖。 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她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那么赤诚,尤其是最后一句——我柴守礼要娶唐离为妻,今生今世定不相负。 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要等,柴守礼就会前来接她,风风光光,极尽荣耀。唯一遗憾的,是要与守玉分开。 守玉笑着打趣:“我有小哥相伴,还要你做什么?不若早早去到我哥身边,替他多生几个孩子。最好生一窝,满院子撒欢。” 唐离娇嗔道:“你当我是母猪吗?我有荣儿已经足矣。倒是你,肚子许久未有动静,郭大哥巴巴地盼着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一聊到自己的肚子,柴守玉就扯开话题,“哥哥心急如焚,十天内必然赶到,我这个做姑姑的,总得替荣儿准备点东西。” 她转过头,有些黯然:“唐离,我舍不得你。” 唐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也舍不得你。如果,你不是先帝的妃嫔,该有多好。” 如果守玉没有替璇珠进宫,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郭威,就算不喜洛阳城中的喧闹,也可在城外立室安家。 可人生若寄,哪有那么多如果。 能有现在的结局,已是不错。 十数天后,柴守礼驾马而来。随行的还有丫鬟小厮、大夫女医。一行十余人,全都是过来伺候唐离的。也因此慢了脚程,让唐离好等。 为怕吓到唐离,柴守礼只带了一名女医进村,其余的留在村外。 他按照柴守玉信中的描述走到一个院落前,看到满院的鸡鸭跑来跑去。院中有井,井边种着一棵桃树,树上结了果子,半青半红煞是可爱。一个身形丰满的女子拿着个篮子在树下摘桃,一举一动有些笨拙,小腹隆起,里面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柴守礼轻轻地推开栅栏,走到那女子的身后。 唐离身子虽肿了,耳力却如常好使,早就知道柴守礼来了,心跳如雷却不说话。在山洞时她已经失了矜持,今日务必保留最后的尊严。从今以后,主动的只能是他柴守礼。 柴守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离拿惯了兵器的右手开始发抖,一个不慎,新摘的桃儿掉到了地上。她忙蹲下身去捡,被一个人环腰抱住。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热意。 柴守礼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唐离,我来晚了。” 滚烫的吻落下来,落在她的眉间、睫毛。一寸一寸,绵延到鼻梁、嘴唇。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她是他的万里河山,他带着目的,攻城略地,她起初还负隅顽抗,到后来溃不成军,干脆打开城门,任君直入。 他的唇是武器,舌是武器,呼吸是武器,低吟更是武器。她的温柔是投降,眷恋是投降,呻吟是投降,迎合更是投降。 树上无花,地上无叶,篮子摔了,桃儿滚了一地。鸡啊鸭呀围过来,叽叽嘎嘎替他们伴奏。 这一对经历过爱别离苦的眷侣啊,在此刻被彼此浓郁的爱意喂得餍饱。 第95章 身体有异 柴守礼不是君子。 他重色轻妹。 他的眼里只有唐离和唐离肚子里的那块肉,一刻也没离开过。就连和柴守玉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也没有转过来。 他说:“玉儿啊,唐离被你照顾得这么好,你居功至伟。” 还说:“我喊唐离,你也能这么喊么,没大没小,该改口叫嫂子了。” 唐离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柴守礼更来劲儿了,狂热的欢喜让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左一句唐离,右一句唐离,直到女医进来,他才想起正事儿。 “薛大夫,你来给夫人把个脉,看看夫人的身体如何,适不适合舟车劳顿。” 柴守礼想得周到。 薛女医医术虽不及宫中太医,却也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只不过碍于女子身份,得不到应有的礼遇。柴守礼待她客气,她便路远迢迢地跟了来。 她把手搭在唐离的手腕上,把完左手换右手,又检查了唐离的眼皮、舌苔,遂起身道:“回柴大人的话,夫人确为胎息之脉,滑脉强劲,往来流利。身子略有浮肿,乃正常现象。一路上只要马车行得慢一些,夫人和腹中胎儿皆无虞。” “好,薛大夫辛苦。” 薛女医并没有退下。 “还有何事?” “不止如此,我还把到了……”薛女医顿了顿道,“左疾为男,右疾为女,若以脉辩人则,男女脉同,唯尺各不相同,阳弱阴盛,左主司官,右主司府,左大顺男,右大顺女。夫人左脉滑数有力,怀的是个小公子啊。” 柴守礼乐得嘴都合不拢。 柴守玉上前恭喜:“哥嫂有福,玉儿好生羡慕。” 柴守礼道:“你与郭威成亲也有一段日子了,届时有了好消息,一定要写信回来。等以后风声小了,携儿带女来洛阳住几天也未尝不可。” “但愿如此。” 曾为先帝妃子,这事成了柴守玉擦不干净的麻烦。她若远离,朝中那些守旧派尚能容忍,但要想光明正大迈步在洛阳城的大街上,却是万万不可。 京都洛阳,人人羡艳。学子拼尽力气想要挤进来,商人也将它当成生意往来的宝地。可在柴守玉眼里,尚不及这乡下村落宁静安适。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京城里的牵挂。 爹、娘、兄长、璇珠姐姐,以后还多了唐离和侄儿。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柴守玉有时候想,如果这天下由她做主,那该多好。 她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过,很快就甩到脑后。 此刻,她关心的唯有唐离。山高路远,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正想再叙说些情意,薛女医突然望着守玉说了句奇怪的话。 “郭夫人,近来可曾看过大夫?” 柴守玉摇了摇头:“我这身子并无不妥,所以不曾看过。” “医不叩门,我本不该自荐,但……”薛女医望着柴守玉不大自然的脸色,听着她略带浑浊的呼吸声,有些担忧道,“郭夫人若是信得过我,可否让我把脉一试。” 柴守玉一惊,颤颤伸出了手。 闲暇时曾听村中妇人说起,新娘子嫁到夫家,多数两月内有孕,若两月不成,那便要等上几年,更有甚者,遥遥无期。 她与郭威成亲,已逾两月。唐离一次就中,而她却迟迟没有动静。郭威为了要个孩子,总是想方设法赖在她身上,该做的努力全都做了,然而力气终究是白花了。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只是不敢相信,亦不能接受,所以不敢去看大夫,现在薛女医提了出来,再不能逃避。 她神色茫然,下意识寻找郭威的身影,四顾无人,才想起郭威上山打猎去了。今日柴守礼要来,郭威准备得隆重。现在他人还没回来,柴守玉有些心慌。 她早已不是宫闱朝堂弄权的宝林,不需要坚忍,不需要果敢,她在郭威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的脆弱无助全部呈现在他的面前。她只不过是他的妻,是要在他胸膛上依靠一生的女人。 一个人时,她可敌千军;有了爱,她变得柔弱。 薛女医的手指触到了柴守玉冰冷的肌肤,柴守玉强颜欢笑。她在心中祈祷,一定保佑她能生孩子。 可上天是残酷的,从来听不见任何人的祈求。薛女医惨白着脸松开了手,对着柴守玉摇了摇头。 柴守玉懂了,一颗心如坠深渊。 柴守礼听不懂两人间的哑谜,凑上来问:“如何了?” 薛女医满面歉疚,涩声道:“令妹受过重伤,未能及时调理,落下病根,恐怕以后再难……生育。” 柴守礼身子一震,满目惊痛:“是除夕夜那次吗?” 柴守玉点了点头。 她被曹端派出的刺客追杀,为了自救滚落山崖,摔掉了半条命不说,还差点被耶律德光碾碎了脏腑。虽然后来耶律有喂她吃药,但伤害既成,又奔波逃亡,怎能真正养好。就算后来在璇珠宫中日日用药膳补养,也回不到当初了。 唐离抱住了守玉:“是我不好,是我弄丢了你。” “嫂嫂。”守玉开口,声音低弱,从骨子里透出疲惫来,“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要怪,就怪敌人太狡猾。” “敌人……”唐离双目赤红,几乎要流下泪来,“等我入京,就去杀了那个毒妇!” 她的胸口因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是说不出的难过。 柴守玉心里也难过,但她不能哭,她一哭,唐离就会更加愧疚。她的痛早已侵入骨髓,像无数针芒扎着血肉,但她最后只是睁大眼睛眨了几下,将全部的心酸与遗恨咽了回去。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唐离的肚子上,感受着生命带来的温度,小柴荣已经会踢人,这种感觉让人迷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而理智。 “嫂嫂,你别冲动,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好歹也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我已经这样了,你不能再有事……” “可是……”唐离不甘心呐。如果没有柴守礼,也没有孩子,就算要她为守玉付出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柴守玉打断了她:“没有可是。你安心养胎给我生下一个大胖侄儿,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柴守礼一拳砸在墙上,声音破碎:“是哥哥没用,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如果那天我能亲自送你,或者放弃京城的一切与你一同归隐乡间,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 柴守玉默默地看着,心中的难过汇成汪洋。她想安慰哥哥,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累了,她是真的累了,痛到极点,乃至失去知觉。 屋子中,死一般沉寂。 突然几声鸭叫响起,柴守玉扭头看向门外。郭威手中提着野鸡野兔,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多时的伪装全面崩塌,一滴眼泪滑落眼角。郭威扔掉鸡兔,大步而来,将柴守玉抱个满怀,任她的眼泪鼻涕糊在自己的身上。 他没有过多的赘语,只说:“我打了你最爱吃的野兔,等下给你红烧,还有那野鸡,炖个蘑菇一定很香。” 他明明知道了,却不提起。他的爱更隐忍,更懂得照顾守玉的感受。守玉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更不是义愤填膺的支持,每一句看似关心的话,对她而言无异于再揭伤疤。她要的仅仅是怀抱,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她要什么,郭威就给什么。 这世上最了解柴守玉的人,不是唐离,不是璇珠,也不是柴守礼。 是郭威。 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把眼睛落在她身上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然后牢牢地记在心里,用尽一生去疼爱。 柴守玉在郭威的怀里哭出了声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柴守礼终究是要走了。 薛女医留下了药方,叫柴守玉定期抓着吃药,虽不能让她拥有孩子,至少可把身子调养得好些,免得以后刮风下雨,受旧疾折磨。 柴守玉向她致谢。 在接过药方的那一刻,柴守玉感到手心一沉,掀开素笺一瞧,是一枚莹润的珍珠。 珍珠,璇珠。 怪不得这女医对自己如此关心,原来是璇珠姐姐让她来的。想来璇珠早就知道了真相,一直瞒着,等到自己嫁给了郭威,确认无所出后才不得不将事实告知。璇珠待她,实在良苦用心。 再想到璇珠不惜服食细辛也要拉曹端下水,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璇珠知道她坏了身子,想要替她报仇。璇珠是唯一的知情者,她的痛苦要比旁人多得多。 柴守玉握着那珍珠,再一次泪流满面。 院子里的郭威与柴守礼还在说话,柴守礼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郭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知是说了什么,柴守礼点了点头,然后执起唐离的手。 柴守玉擦干眼泪,与郭威一道将他们送到村口。直到马车看不见,才回了自己的小屋。 她问:“刚才你和我哥说了什么?” 郭威道:“不告诉你。” 他去厨房给她舀鸡汤,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郭威大开窗户,此时已是夏季,荷池里的香味飘进来。 郭威向守玉报备:“薛女医嘱咐了,窗子开得大些,对身体好,所以我用几个鸡蛋跟村口的阿牛家换了几尺窗纱,免得蚊子咬我的夫人。” 他这人极不老实,说着说着又往守玉身上凑。一双眼睛贼似的,仿佛要把柴守玉的整个身子装进眼窝里。他的鼻子属狗,哼哧哼哧地嗅着守玉发间的清香,守玉兴致蔫蔫,推开了他。 “小哥,别白费力气了。”她低落地说,“我是生不出孩子的。” 郭威的手动得更厉害,从肩到腰,从腰至腿。他翻身上去,看着她的眼睛:“此刻我要的是你,与孩子有什么关系?” 柴守玉纳闷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吗?” 郭威深情道:“因为是你生的,孩子才显得珍贵。孩子的意义,是你带来的。我有了你,就是拥有了一切,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孩子呢。” “可是……” “没有可是。今夜良宵美景,岂能白白辜负。”他用实际行动堵住了她的唇,与她肢体纠缠。 柴守玉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要相守一生的男人。屋内灭了蜡烛,郭威投入的神情却清晰可见。她偏过头,看到新换的窗纱外无数的萤火虫,再往上瞧,是满天的星斗。她被两种耀眼的光交织点亮,心头的希望一寸一寸复苏觉醒。连带着情yu,也在这一刻被点燃。 她感到一种超乎寻常的热,口渴难耐,唯有搂紧郭威,才能稍作缓解。萤火虫的光破裂开,漫天的星斗也变得模糊,柴守玉眼神失焦,除了郭威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头晕目眩,只觉得不枉此生。 她听见郭威在她耳边轻轻说:“守玉,我好爱你啊!” 她回道:“我也好爱你。” 第96章 曹皇后心想事成 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村庄里时有来自洛阳的信。 有的是璇珠寄的,有的是哥哥和唐离寄的,当然,也有来自父母的叮咛与挂怀。尤其是在陈萍亲手书写的信笺上,柴守玉看见了泪痕。 子女有恙,最难过的是父母。 无论是家人还是璇珠姐姐,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但有一种喜他们不报,那就是生孩子。 最早的是任萱,于秋末冬来之际生了个儿子,李嗣源高兴极了,赐名从荣。 次年开春的时候,唐离顺利诞下麟儿,虽与皇子撞名,因是早早拟好,李嗣源也不甚介意,允那孩子姓柴名荣。 柴荣出生后,郭威携柴守玉偷偷回京去过一趟,看到尚在襁褓里的健硕可爱的侄儿,心中生出欢喜和羡慕。两人不约而同,把欢喜挂在脸上,把羡慕放在心里。 甚至郭威还把守玉送他的那枚玉佩,转赠给了小柴荣。 他们注定没有子嗣,这是将侄儿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了。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守玉知道了任萱产子的消息。 她不羡慕任萱。 任萱有孩子,她没有;但她拥有丈夫的爱,这是任萱此生都不可能得到的。 都是心中有憾的女人,谁也不比谁优越。 另则,朝中局势平稳,任圜与石敬瑭一文一武,站在人臣之巅。安重诲再次受到了李嗣源的重用,官升中书令。 孟知祥在蜀地也安分守己,加拜侍中,事事乖顺,听从大唐皇帝号令。 除了曹端像牌坊般矗立不倒,一切都那么安然。 有璇珠和任萱在,曹端掀不起风浪。 柴守玉不宜在洛阳多做停留,看过小侄子后又回到乡村。这次归乡,父母给了她一大笔银子。 这钱,是他们做生意赚来的,他们无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心中悔恨。有了这笔钱,守玉往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好点儿。他们还说,在柴家男娃女娃都是一样的,柴家的家产,理应有守玉一份。 柴守玉接受了。 她有自己的打算。 从没哪个女人,像她这般高瞻远瞩。她看清了李嗣源身上的弱点,更不信积弱已久的太子能力挽狂澜。若璇珠是太子的亲生母亲,或能扭转其心性,可惜璇珠不是,注定不能放开了手教化太子。按照乱世中政权更迭的速度,李唐未必能撑过四世。 柴守玉在幽静的庭院中准备了一间书房,叫郭威每日苦读。书目是她精挑细选,包罗万象,既有行军打仗之道,也有处世用人之法。 她还画了一张作息时辰表,何时读书、何时谈论、何时休息……一清二楚。 郭威有哪里不懂,她便耐心释疑,夫妻俩在这小小的书房里纵论天下大事,也谈百姓生计。 郭威从不以妻子强过自己为耻,反而一次次惊异于守玉的才学,于是更加专心苦读,虚心受教。日子一长,竟也能举一反三,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他那略微急躁的性情也有所改变,谈吐举止迥异往昔。他变得更坚定、更勇敢、更自信,也更有智慧。 三年后,他脱胎换骨。 这三年里,京城也有异动。 首先是璇珠怀孕了,李嗣源许诺璇珠,只要是个男胎,就重立太子。王璇珠忙掩住他的唇,道:“宫中的孩子,生不下来居多。皇上若真怜惜臣妾,切莫将臣妾置于炭火之上何况,孩子是男是女还未可知。” 李嗣源也知是自己心急了,安慰道:“朕听你的,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可孩子还未超过三个月,就有花匠在章华宫东边一百米处花丛的土壤中,挖到了一个木偶娃娃。娃娃刻得倾国倾城,肚子高高隆起,背面,贴了璇珠的生辰八字。 与以往的厌胜之术不同,此木偶并非用来害人性命。厌胜的目的很简单——叫璇珠生不出皇子来。就算肚子里已经有了皇子,经过术法诅咒,皇子也能变成皇女。 其心甚毒,令人发指。 李嗣源当即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诅咒的人。 然多方查证,并未寻到证据。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太医把脉,确认璇珠腹中,是一个玲珑的女娃儿。李嗣源再难控制自己,愤而砸了那木偶。而在木偶裂开之时,一旁的太医忽然吸了吸鼻子。 太医道:“此木甚香,好像在哪里闻过。” 李嗣源眼里迸发出一道亮光:“快,好好想想。” 太医将木偶碎片拾起,放在鼻尖仔细地嗅,半晌,终于回道:“木本榆树,自带酸味。然这人偶酸味甚淡,香味愈浓,可见其长久置于香气浓烈之地,久而久之沾染不掉。至于这香味嘛,似乎是供奉神佛的长香……” 后宫之中,点香念经的,唯有曹端一人。她膝下有子,实有明确的动机。 这些年李嗣源与璇珠恩爱得紧,感情恢复如初,虽李嗣源仍怀疑璇珠身上的毒是自己下的,可他更加确信,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狠心坑害自己的孩儿。 这一次,他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璇珠身边。怒气冲冲就想赶往秋芜宫,被璇珠拦住了。 璇珠道:“皇上此去,打算如何处置淑妃?” 李嗣源道:“自然是废了她,打入冷宫。” 璇珠将他按在了椅子上:“臣妾以为这样不妥。说到底臣妾腹中孩子没有损伤,就算是公主,臣妾也一样喜欢。淑妃施行厌胜之术确是事实,可这些年,她与太子依然交好,说到底十几年的母子情分,哪能说丢就丢了呢。万一淑妃告诉太子和夏氏族人,她做这些全是为了太子,怕臣妾生下皇子对太子不利,太子与夏氏族人会怎么想?” “皇上。”璇珠循循劝道,“为了您与太子以及太子母族的情分,此事不宜声张啊。” 璇珠太了解曹端了,这女人做任何事都有后计。这一次,她要反其道而行之。 李嗣源这几年越来越依赖璇珠了,无论是革新制度还是核定赋税,都是璇珠在旁出谋划策。事实证明,璇珠的谋略和见解叫人惊叹。如果说一开始吸引李嗣源的是璇珠的美貌,后来维系两人感情的则绝对是璇珠的智慧。 这一点,曹端比不了璇珠。曹端一直以来,打造的都是清心寡欲的人设,一旦在皇上面前出谋划策,她的伪装就不复存在。所以她从来不正面出手,喜好借助外力。 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死穴。 正如此刻,李嗣源追着璇珠问:“爱妃有何妙策?” 璇珠柔软的双手按在李嗣源的肩上,声音婉转:“不若,封曹端为后。” 李嗣源惊道:“你疯了?” 璇珠笑笑:“皇上莫急,听臣妾细细道来。此举有两个好处。一来,曹端当了皇后,潞王就成了嫡子。太子再与曹端交好,恐怕也会因此与曹端母子心存隔阂。臣妾知道,皇上最重天家亲情,可太子年幼,实不该与叵测之人往来过密,须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将来可是要像皇上一样当仁君的……” “第二点呢?”李嗣源问。 “也是为了太子。”璇珠道,“臣妾若成为皇后,他日诞下嫡子,免不得太子多思。若让太子知晓皇上为了他断了臣妾后位之念,必与皇上更为亲厚,太子母族,也会感激皇上,对皇上忠心耿耿,齐心匡扶社稷。所以,这皇后还得曹端来当。” “可你的孩子……” 璇珠浅浅笑道:“臣妾的孩子做不做储君,无关紧要。在臣妾心中,只要储君是皇上的亲生骨肉,这就够了。” 李嗣源感动不已,看向璇珠目光越来越温柔,他目中含情,灼热的温度快要将璇珠融化…… 璇珠欲抑先扬的计策成功了! 李嗣源于朝堂上宣布封曹端为后。 因他厉行节俭,封后大典能免则免。只是颁发了诏书,并在祖宗画像前焚香祷告。 曹端成为了历史上最憋屈的皇后。 另因她年纪太大,身子也不大好,皇上体恤,允她多作休息。后宫之事,由璇珠代为处理,自然,代表皇后的凤印,也一并交予了璇珠宫中。 璇珠委实辛苦,然已是四妃之一,无从晋位,只能擢升封号。李嗣源心疼她,想要封她做贵妃。 贵妃、淑妃、贤妃、德妃,贵妃乃四妃之首,仅次皇后。 璇珠推却:“臣妾已掌有凤印,再封贵妃,叫旁人怎么看待?依臣妾遇见,任萱诞下皇子,劳苦功高,由她来做贵妃,再适合不过。” 李嗣源感叹璇珠的大度。 后宫局面已定。 曹端为后,任萱被封为贵妃,璇珠获得封号“淑”,仅居第三。然她手握实权,实为无冕之后。 起初,有人非议,但大半年后,璇珠生下一位公主。朝中上下,皆怜悯她为诅咒所伤,并为她自动放弃后位的豁达折服,渐渐息声。 第97章 帝王老了 守玉捏着信纸,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她为璇珠感到自豪。 然后宫虽定,朝堂却再起风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派使者入唐,要求李唐献出一名叫做柴守玉的女子。作为交换,契丹可与李唐签订十年平安之约。 满朝文武无一不忿。 李嗣源拒绝,契丹使者愤而离去,还高叫扬言,说契丹国会终止与后唐边境的生意往来。李嗣源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拍龙椅的扶手道:“禁就禁,中原大国地广物博,岂会稀罕你边疆小国些微资源?想以此来要挟朕,门儿都没有!” 此举并非是为了保护柴守玉,而是为了大国尊严。 契丹在耶律德光的治理下比他爹阿保机在位时更为昌盛,耶律德光的态度也更为嚣张。但这不意味着,李嗣源会怕了他。 中原到底根基深厚,李嗣源硬得有底气。 然而外战可止,内乱却不可控制。乱世是英雄诞生的摇篮,人人都有出头的机会,龙椅的滋味儿,谁都想坐一坐。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闻得两国邦交的破裂,偷向契丹献媚,互相勾结,以事谋反。 被李嗣源发现,王都溃败而逃,遣使赴契丹乞援,并承诺献上定州。 耶律德光觉得此笔买卖合算,令大将铁刺大败唐军,李嗣源派石敬瑭前去增援,不仅扭回了战局,还诛杀对方主将铁刺,使契丹遭到重创。 耶律德光终于知道自己操之过急,小看了李唐,握着前方传来的消息,眼睛紧紧地盯着三个字—— 石敬瑭。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契丹狼狈不堪地班师回朝,李唐举国振奋。 消息传到柴守玉耳朵里,她颇为担心。因为她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暂时的胜利。 据说李嗣源过于勤政,每日只睡几个钟头,身子骨熬不住,生了几场大病。这李唐的江山完全是靠他在苦苦支撑,一旦李嗣源倒下,李唐危矣。 到时候,她的璇珠姐姐该怎么办? 狼烟烽火,文弱的太子扛不起江山的重担。任萱的孩子还小,更无力登上那万人瞩目的帝位。 最适合当皇帝的,无疑是骁勇善战,又善于诡诈的潞王。但此人心术不正,不会真心实意待百姓好。 柴守玉想到了这一点,安重诲也想到了。 安大人太心急了。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冒进。 眼见李嗣源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潞王又成天在皇上面前端水送药装孝子,安大人的这颗心呐,始终不得安稳。尤其是在查探到潞王与各地节度使有所勾结之后,他向李嗣源提议,杀了潞王,永绝后患! 李嗣源不允。他认为证据不足,纯属捕风捉影。 安重诲据理力争。 初时李嗣源看在往日情分上,对他多有容忍,再加任圜因病去世,他能信赖的大臣已不多。可安重诲却枉顾圣恩,愈来愈不知轻重,将力谏演变成逼谏,无视天子尊严。两人大吵一架,心中产生了隔阂。 此时的后唐,已随着李嗣源身体有恙而变得风雨飘摇,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散布开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年年向洛阳上贡的孟知祥在有心之人的挑唆下反了,欲割据为王。人到底是会变的,在权势的蒸熏下养大了胃口。李嗣源从病中惊坐而起,命石敬瑭率兵征讨,而督输粮草之重责,则交由了安重诲。 一来,以示对安重诲的信任,借以修复君臣关系。二来,将他调离,免得日日在跟前晃眼烦心。 然而,任务未完,就有随行官员弹劾,说安重诲私吞粮草,德行不检。李嗣源传旨于石敬瑭,问他是否属实。 第98章 多事之秋 彼时孟知祥联合了西川节度使,又占尽地势之宜,石敬瑭未讨得半分便宜,反而在剑门大败。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战败,唯恐在李嗣源面前失了宠信。恰巧此时李嗣源来旨询问安重诲私吞粮草一事,而军中粮草确有一部分于战乱中遗失,石敬瑭闭了闭眼,顺水推舟。 搜集“证据”并不难。 战败之由有人背了,石敬瑭依然是武将之首。因见此仗毫无胜算,他做下撤军而回的决定。 这一回,李唐损失惨重。李嗣源怒从心起,命人诛杀安重诲。 等璇珠收到消息想要劝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帝有疾、多小人”。面对这样混沌的一锅乱粥,王璇珠感到有心无力。 局势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乱世局面,这样的壮举有谁能够做到? 现在的她怎也想不到,真龙其实早已现身。那个不起眼的、愿意放弃一切和柴守玉归隐田园的郭威,有朝一日会成为横扫诸国的霸主。 她颓然地站着,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她已经尽力,让太子越来越依赖自己,可从安重诲悲惨的结局来看,李嗣源根本不允许有人怀疑李从珂。 潞王李从珂,将会是太子将来称帝最大的隐患! 李嗣源自患病后,常疑神疑鬼,且因身体饱受病痛折磨,变得越来越偏执狭隘。唯有见到璇珠的时候,才能展露几分欢颜。璇珠忧心他的身子,好几次将劝谏的话咽了下去。太医说过,皇上受不得刺激,一旦过分激动,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不但是大事,还是丑事。 有人亲眼看见,任贵妃与人苟且,并捡到了奸夫留下的证据,说要呈给皇上。 这些跳梁小丑啊,在任大人死后将目光瞄准了他的女儿。若有母家庇荫,任萱何至受到这天大的冤枉? 璇珠怎能让李嗣源在此时听到这等消息,又坚信任萱人品,暗暗把此事按下,说要细细调查。可这时有个侍卫自动跳出来,说自知罪孽深重,只盼淑妃娘娘能饶过他的家人,他愿以死谢罪。 整个后宫乌烟瘴气。 任萱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几欲当场昏倒。但为母则刚,为了孩子她必须振作。她叫乳母将小从荣带到安静的地方去玩儿,自己留下来面对这卑劣的构陷。 璇珠与她两人联合,不给这侍卫自杀的机会,并派人去查他的老底,查到他与黄籍上的家人并非血亲。他从小就是被这家人抱养的,过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通过自身的努力进了宫,爱上了一个宫女。 而那宫女,正是指认贵妃与奸夫苟且的重要人证。 派出去的人,还在宫女屋里搜出了侍卫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王璇珠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真相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有些蹊跷。 如果说这是一场闹剧,那么闹剧的背后是想隐藏什么? 王璇珠寒毛直竖,想到了一个可能。她疾步如飞,对任萱道:“从荣呢,从荣去哪儿了?” 任萱从璇珠焦急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身冷汗,恐慌得几乎站不稳,她强逼自己镇定,不断地安慰自己:“没事的,乳母带他去玩了。这乳母是我娘家的亲戚,信得过,从荣自出生起就由她带着,向来照顾得妥妥帖帖……” 然而等她找到小从荣的时候,从荣已被溺毙在了离宣泽宫不远的一处荷花池。乳母的尸体也泡在水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任萱不要命地想要跳进池里,被璇珠给拉住了。太监下水跳进荷花池中,捞起了年仅六岁的三殿下。 任萱晃着他的身子,情绪几度失控。她蹲下来,跪在小从荣面前,伸手想要去触摸,却害怕那一片冰冷。终于,她鼓起勇气抱住了孩子,嘶声嚎哭。那是天底下最为悲痛的一张脸,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痛到极致,大概就是如此。 李从荣不幸亡故的消息传播开来,李嗣源闻之大惊。他子嗣甚少,几度哭晕过去。伤心之下,遽尔中风。 一代帝王,再也站不起来了。歪眼斜嘴、偏身麻木,余生几何,只能在龙床上度过。 身子也越来越羸弱,于同年秋风起时病情恶化。 王璇珠急在心里,却无计可施。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与柴守玉的差距,在江山的风雨面前不堪一击。她知道洛阳城中快要变天了,只能寄希望于真正忠诚的大臣。 可谁忠谁奸,又有谁能分辨清楚。 天天有人盼着李嗣源死,好在这命运的洪流之中浑水摸鱼。 这回,李嗣源真的快要死了。太医说,皇上时日无多。璇珠看着昔日的爱侣渐渐干瘪,心中的泪汇成了河。那些在后宫之中的筹谋与算计全部抛却,只剩下赤裸裸的疼痛。 任萱那边情况也不好。 她在李嗣源中风之前就已经疯了。 璇珠初时还会去看她,看一次惊痛一次。她已经认不得人了,只认得李从荣生前睡过的枕头。她抱着枕头,坐在宣泽宫门口晒太阳,一边晒,一边给枕头喂糖果。 “从荣啊,你不是说最喜欢外公从宫外给你带来的糖果吗?以前母妃怕你蛀牙,不让你多吃,现在母妃改主意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糖果喂不进去,从枕头上掉下来,任萱慌忙去捡,掸了掸上面的灰。她板着脸,如天底下任何一个佯怒的母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随便把糖吐在地上,你父皇厉行节俭,被他知道可是会生气的……” 她期待枕头能说一句:“母妃,我错了。”可惜她等了大半天,都等不到一丝丝回应。 她明明想哭,却把泪硬憋回去,紧紧地搂着那枕头,仿若对待稀世珍宝:“从荣,你跟母妃说句话呀,母妃知道错了,不应该这样吼你。从荣,母妃求你了……” 她是这样温柔这样卑微,身上再没有了往日骄纵的棱角。盛气凌人的贵妃死了,这世上只留下一个叫做任萱的母亲。 任萱这一辈子,再也听不到有人喊她一声娘。 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她将白绫悬上屋梁,梳妆整齐,踢翻了凳子。宫女听见进来解救的时候,任萱已咽了气。可纵是如此,怀里还紧紧拥抱着那个枕头。 有负责后事的嬷嬷替贵妃整理仪容,想要拿走她怀里的枕头,可连续拽了三遍,枕头依然牢牢被贵妃抓着。璇珠见状,令人不要妄动,就让那枕头,陪任萱长眠地下。 嬷嬷依言执行。 宫墙里的雨水轻磕着卵石小道,墙上露出了龟裂的痕迹,璇珠走在其中,那一条条纹路如同她心底的伤。她看着自己的绣鞋,被雨水泡得发白。脚趾冰冷,冬天终于来了。 太医说,皇上熬不过今年的寒冬。 长兴四年第一场雪花落下的时候,璇珠打开窗户陪李嗣源看雪。那雪晶莹,飘舞的样子充满了灵动。李嗣源枕在璇珠的腿上,告诉她御案下有暗格,里面放着传位的诏书。 自李从荣死后,他的疑心终于移到了潞王的身上。太子是储君,没道理逼死弟弟,性子又那么柔,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李嗣源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清醒了一把,以慈父的模样哄着李从珂,言语之间,处处是对太子的不满。他道江山飘摇,国祚不稳,太子懦弱,担不起如此重担,数次透露出想要易储,且决心一次比一次坚定。暗地里却早就备好了诏书,欲传位于太子李从厚。 当璇珠取到诏书转过头来的时候,李嗣源已经闭上了眼睛。 同年十二月,太子李从厚手持先帝遗诏,在太后璇珠的支持下即皇帝位,是为后唐闵帝。尊李嗣源为 “圣德和武钦孝皇帝”,庙号明宗,安葬于徽陵。 次年,闵帝下诏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应顺,取应天顺人之意。然他性情软弱,处理政务优柔寡断,即使有老臣辅佐,依然无法安国定民。 他深深忌惮着潞王,一纸诏书令之出任河东节度使。另畏怯石敬瑭势大,收缴了其大半兵力,石敬瑭被驱往成德,心中不满。 是年三月,潞王李从珂反了。他怕在离京赴任的路上被杀,遂以新帝无德的名义起兵反抗。闵帝慌了,急召石敬瑭回京,石敬瑭刻意拖延,拒不援君。 闵帝只好求助璇珠。 璇珠怒其不争道:“哀家早就跟你说过,潞王与石敬瑭之间那只能先动一个,你当初不听,如今又何必来问哀家。” 闵帝道:“母亲,儿子求你。” 璇珠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哀家也没有办法了。” 第99章 不过侍寝三次 闵帝无法,只好派禁卫军前去讨伐潞王。 石敬瑭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将士们无一不感到心寒。现任禁卫军统领因“病”告假,称无法带兵行军。闵帝只好征集了各地散兵,讨伐潞王。 说是散兵,但到底是征讨逆贼,师出有名,又兼人数众多,很快就攻到了潞王所在的凤翔城下。叛军死伤无数,眼看就要败了。潞王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他登上城楼,再一次发挥他的“哭功”:“我虽不是父皇亲子,却也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年幼时就跟着父皇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今天他李从厚能坐稳这个江山,实在有我一份功劳。” 他在寒风中脱下了盔甲,露出满身的伤痕:“这一条条、一道道,难道还不能说明我的忠诚吗?这样的疤痕,相信在场的各位都有,我这一颗报国之心,相信大家也都能体会。可他李从厚是个睁眼瞎,只知道宠信佞臣,猜忌自家兄弟,今日,他还要赶尽杀绝。”李从珂声泪俱下。 攻城的士兵听了,无一不感到动容。 他们也曾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对于李从珂的经历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于是停止攻城,静静地听着,有些,甚至还跟着红了眼睛。 李从珂见目的达到了一半,演得更加绘声绘色,再好的戏子,也不及他情感充沛。 “我这是犯了什么错呀,要遭受这样的惩罚?效忠于他,反而得到了如斯下场。我一个人死便死了,可我身后的弟兄们又有什么错?将军百战死,我只恨没有堂堂正正死在这战场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这一番话,说到了敌我两方士兵的心里。对比之下,两兄弟高下立见。 李从厚心胸狭隘,忠奸不分,士兵们就算帮他打了胜仗,也不一定能得到封赏,将士立下大功,反而受到猜忌。那么,他们还拼命效忠于他做什么? 而李从珂就显得可怜得多,人情味儿也足。他的疤,他的功,他的苦,他的痛,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大家眼前,就算穷途末日,他还惦记着身后的弟兄们。 何去何从,众人心中已有计较。攻城的士兵们纷纷倒戈,投向潞王。潞王反败为胜,拥兵东进,沿途不停煽动,队伍越扩越大。假以时日,兵锋就能直指洛阳。 消息传回时,朝野震惊。 之前持保守态度的大臣和将士纷纷产生了唇亡齿寒之感,领兵在外的夏氏一族也欲调兵回来。只是山高路远,等到夏氏抵达洛阳的时候,李从厚的帝位恐怕早已不保。 他惊惧难安,泪洒朝堂:“朕本无心称帝,是父皇、母妃将这个担子硬放在朕的肩上,还有你们,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辅佐朕开创太平盛世。你们有什么计策谏言,朕全部都听,现在朕有难了,你们一个个都放手不管了么?” 文武噤声。 李从厚哭声愈响,鼻涕滴到龙袍之上:“好,你们好得很,朕是没法子了,只能亲自前去迎接潞王,把帝位让给他,免得生灵涂炭!” 众臣皆觉其疯狂,但仍不敢吱声。 唯有禁卫军统领主动请缨,说愿替皇上迎接潞王。李从厚不知其心思,断然应允。结果统领一到城外,立马投靠了潞王。 李从厚忧急万分,急召大臣商议。 大臣们跑的跑,躲的躲,降的降,还有一部分因害怕而在家自尽。李从厚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大太监孟汉琼身上,让他带自己出宫逃亡。可孟汉琼也不见了,早已投到潞王麾下。 李从厚又一次踏到章华宫,请求王璇珠帮助自己。王璇珠苦笑一声:“哀家又有什么法子?” “难道你就留在这里任人宰杀吗?”李从厚口不择言。 王璇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哀家与你不同,这洛阳城中有哀家的家人,哀家走不了,也不能走。” 她拿出一份图纸:“这是先帝交付给哀家的,哀家现在将它交给你。哀家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李从厚拿到一看,是一张通往宫外的密道图纸,匆忙领着贴身侍卫五十余人,出逃魏州。那里,是夏氏回京的必经之地。 在半道上,他碰到了拥军前来的石敬瑭。曾经赫赫威风将石敬瑭贬出洛阳的李从厚见之十分欣喜,让他护驾。石敬瑭冷笑一声,擦身而过。李从厚气不过,大怒拔剑。此举激怒了石敬瑭,将李从厚身边的侍卫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丢下孤立无援的李从厚,施施然走了。 而洛阳那边,李从珂顺利攻入城门,一呼百应。 几日后,登基为皇,史称后唐末帝。靠着一双会哭的眼睛,他终于站在了权势的巅峰。 当上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找到落单的李从厚,将之诛杀,抛尸荒野。 王璇珠盛装打扮,说要见皇上。李从珂愣了一下,允。 他与王璇珠向来处在敌对位置,也知晓李从厚登基王璇珠出力不少。他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所以不理解璇珠的选择。若是璇珠与他强强联手,他何至于沦落到谋朝篡位。 行贼之事,却不愿担贼之名。 这就是李从珂的心性。 王璇珠看透了他,不愿与虎谋皮。李嗣源才三个儿子,一个是阴险的义子,一个是懦弱的太子,还有一个,是年幼又苦命的从荣。王璇珠没得挑,只能在矮子堆里拔高个儿。 她只恨自己生不出儿子,没有精心培养一个储君的机会。如果她有亲儿,她就可以以太后身份暂掌朝政,待儿子成年,再交还大权。 可现实残忍,没有那么多如果。 现在她见李从珂,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亦或者说,是谈判。 她的存在是李从珂眼中的一根刺,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她聪明、隐忍,一天不死,李从珂就一天不放心。可皇宫不比外边,杀一个万众瞩目的太后并不方便。 李从厚他还可说是被乱民所杀,宫中又哪来的乱民。无论王璇珠是因病暴毙还是毒发身亡,外界都会揣测是他所为。王璇珠不过是一弱质女流,何以下此毒手。她若死了,李从珂好不容易收买的人心就会溃散。 所以璇珠迎其所好,称自己甘愿赴死。 条件是,放过她的女儿,也放过所有王氏族人。 李从珂稍一权衡,便觉得此笔买卖甚为划算,于是点头,问她怎么个死法。 王璇珠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从珂,目光深邃:“你想不想为你娘报仇?” 李从珂实在是佩服死这个叫做王璇珠的女人了。 长得美,还聪明。临死之前,拉了一个垫背的。 他正在为如何处置曹端发愁,王璇珠就出手帮了他。 璇珠效仿任萱,把丧子之疯演了个十足像。宫中皆称太后有情有义,与鄂王母子情深。 鄂王,便是李从珂冠予李从厚的封号。他不称其为先帝,命人以鄂王称之。 王太后疯得厉害,力气也大得惊人,一日挣脱了宫女,不知不觉来到了曹太后宫中。 现今的曹端,还在做成为女帝的春秋大梦。她扶持着李从珂当了皇帝,当初李从厚要杀李从珂的消息亦是由她传播,只因她发现王璇珠待李从厚也甚好,李从厚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只与她亲近。她在李从厚那里失去了唯一性,便坚定地将赌注压在了李从珂身上。毕竟,李从珂与王璇珠水火不容。 她不知,李从珂早已知道生母枉死的真相。甚至她还打算一步一步除掉李从珂,自己成为这江山的执掌者。 前有武瞾,她曹端又有何不可?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生出这种心思的,只知道当初她与小姐一同爱上了成王,可是成王却连看她一眼也不曾,八抬大轿娶了小姐为妻。她伤心,她难过,她失落,她憎恨。她的样貌虽不能与璇珠相比,但比起小姐却要好看不少。论才华,她也不输小姐,小姐会的,她都跟着学过。 她也曾故意在成王面前晃悠,假借小姐的名义给成王送汤送药,但是成王的眼里始终没有她,逼得她出了下策。 她在成王的汤里放了药,才得到了第一次受宠的机会。成王机警,药并不好下,只有等他喝酒以后,才能借着酒力掩盖药力。因此,成王深信不疑。他以为是自己酒后糊涂,才会与妻子的丫鬟胡搞,于是尽力弥补妻子,丝毫不将曹端放在眼里。 他生活自律,鲜少饮酒,此后故意疏远曹端,曹端更加难以寻到机会。终其一生,也不过侍寝三次。 曹端的伤,在那时演到了极致。她恨自己丫鬟的身份,誓要成为人上人。 可惜,她还没成为人上人,就被疯狂的璇珠掐住了脖子,以举蜡的烛针刺破了咽喉。 她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第100章 王璇珠 悴 宫女吓成一团,尖叫连连。 李从珂适时地带人来到,其中不乏国之重臣。 为了今天,他周密安排,有了臣子亲眼目睹,他身在其外干干净净。 他是收到王太后发疯的消息匆忙赶来的,彼时正在与朝臣商议政事。所有的环节滴水不漏,任谁也怀疑不到他。 璇珠杀人之后,非但没有惧色,还咯咯笑着,划坏了曹端的脸。 只有疯子,才会如此。 李从珂刚要命人制住她,就见璇珠拔掉烛台刺向了自己。 她与任萱一样,失去理智,做事全凭本能,直至生无可恋。 那一日,两宫太后双双离世。李从珂哀痛不已,在朝臣面前演了回孝子。 他令宫中有经验的嬷嬷将两位太后收拾得当,下令将璇珠葬入皇陵陪伴先帝,又以曹端容颜毁损怕吓到先帝为名,将曹端葬在了洛阳城外的一处风水宝地。 从此世人只会说王太后善妒,容不得先帝的其它女人,可她是个疯子,世人又怎好过分苛责。新帝的旨意又有理有据,寻不到一丝错处,由王太后入陵,实在是最好的决定。 半个月后,天降暴雨,冲刷掉曹端坟墓的一角,里头的棺椁露了出来。有乱民瞧见,开棺盗宝,盗后又不掩回棺盖,致曹太后尸体被豺狼叼出,啃了个干净。 李从珂大怒,趁机撤换了城外驻军将领,以自己的心腹代替,并加强戒严。一步一步,将实权操控在自己的手中。 他在无人的深夜看着母亲的画像,一字一句道:“娘,孩儿为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尽可安歇。” 李从珂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 他是靠哭来的民心上位的,可他在位的这段时间只顾享乐、搜刮民财,老百姓心有怨言,士兵也颇有微词。然大局已定,李从珂鱼跃龙门、过而为龙,鱼虾之言,又能翻起怎样的浪花?于是李从珂变本加厉、随性而为,还下令重建伶官署,大有庄宗李存勖的作风。 大臣们若敢谏言,轻则呵斥,重则打板子,渐渐的,再无人吭声。 直到,李从厚的母族夏氏兵临城下。 那些他看不上的鱼虾即将派上用场,可鱼虾们心灰意冷。他们犹豫不决,他们战意萧萧。李从珂为解燃眉之急,向众将士许诺,只要战胜,每人赏钱百缗。士兵们得了激励,战意汹汹,很快就打败了夏氏,并且诛杀了他们的将领。 自此,镇守边疆的夏氏一族没落。幽云十六州大敞,像一块流着卤水的肥肉。那香味儿,一直飘到了北边的契丹。耶律德光闻香而来,即将开启对中原的掠夺。 但李从珂管不了那么多,他只顾朝夕。他与李嗣源一样,重武轻文,空有打仗之能,却无治国之才。李嗣源好歹还有爱民之心、敬臣之意,所以身体康健的时候能够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少有战事,屡有丰年。李从珂不一样,他无才又无德。 夏氏亡后,李从珂倒也意识到了士兵的重要性,命人清点国库,准备履行诺言。可李嗣源在位的时候轻徭薄赋,钱财大多掌握在老百姓自己的手里,整个国库,也不过三四万金。李从珂心生一计,提高赋税,并督促官吏,一层一层施压下去。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上要赚钱,官吏也想赚钱,层层盘剥,老百姓苦不堪言。可纵然如此,距离李从珂应允给士兵的赏钱还有一大段距离,李从珂无法,只好减钱毁诺。 将士们不满,多有怨气。 至此,军民皆离心。 帝王之大患啊! 李从珂却未意识到,日日笙歌。 某一日,他忽然想起远在成德当节度使的石敬瑭来,大感不安,下旨一道,命石敬瑭去晋阳任职。短短几月,石敬瑭坐镇晋阳,风生水起。李从珂更加不安,又命石敬瑭去天平任职,企图以连续调任削弱石敬瑭兵权。还派人领兵驻屯在石敬瑭附近,牵制并实行监视。 石敬瑭忍无可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要死在李从珂的手里。他平时沉默寡言,不代软弱可欺,坚忍的外表下,夺权之心日益膨胀。于是上书一封,拒绝调任,并直指李从珂非法即位,实为乱臣贼子。 李从珂大怒,撕毁奏疏,削其官爵,遣兵数万进攻晋阳。此时的石敬瑭经过连番削权,早已不比当初,李从珂虽治国无方,到底手握举国大军。不消一月,石敬瑭就会成为下一个夏氏。 尸骨无存,历史无名。 石敬瑭不甘心。 生死存亡之际,昔日禁卫军中的兄弟刘知远带兵来援。 当初刘知远跟着孟知祥一道入蜀,多年未归。李嗣源死后,孟知祥开始筹划称帝事宜。李从珂造反,给了他绝佳的机会。 长兴五年,孟知祥称帝建国,国号为蜀,刘知远虽不认同,却无能为力,只好忍气吞声,伺机以待。 同年秋天,孟知祥病逝,16岁少子孟昶即位,国政大事皆委于辅政大臣。刘知远终于寻得机会,于长兴七年携着一批反孟的兄弟回到了故土。一来,便撞上了李从珂对石敬瑭的赶尽杀绝。 正如石敬瑭奏疏中所言,李从珂是篡位贼子,再加刘知远与石敬瑭兄弟情深,自然是要站在石敬瑭这边的。然而他带来的人数有限,有如杯水车薪。 绝望之下,石敬瑭生出了邪念。他以前不屑与虎谋皮,现在却不得不与虎合作。 他看上的虎,是耶律德光。 晋阳地处北方,与幽云十六州极为相近,现在没有夏氏的阻挡,契丹的铁蹄随时可以南攻。若大唐不发生内乱,耶律德光还得掂量掂量,毕竟中原的底蕴在那里,契丹不敢随随便便深入敌腹。就算深入敌腹,还得考虑如何接管与撤离。 所以只要石敬瑭开出足够的条件,不愁耶律德光不答应。 石敬瑭思来想去,决定以丰厚的财物贿赂契丹,上表称臣,以父礼事耶律德光,并约定事成之后,割幽云十六州予契丹。 现在的他尚未想到,自己成也由幽云,败也幽云。 幽云地区历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中原王朝在盛世时期经略东北的基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前。失去幽云十六州,就等若失去北部的屏障。他日辽国铁蹄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中原皇室。 从此北方再无安宁,兵戎常见,其恶劣影响,一直延续到了四百多年后的明朝。千古骂名,无止无休。 石敬瑭管不了这么多,也想不到这么远。他现在只想把李从珂赶下来,自己登基称帝。 刘知远劝阻道:“石兄身陷险境,对契丹称臣未尝不可,但若以父子相称,实在不大合适。只需给足金银财帛,就足以诱得契丹出兵,何必再赔上幽云十六州,让契丹成为北方大患。他日契丹铁骑南下,我怕你追悔莫及啊!” 然而石敬瑭要的不只是活命,而是取代李唐成为下一任中原之主。几番权衡后,上表忠心于耶律德光,以44岁高龄认34岁的耶律德光为父,割地事亲。 耶律德光欢喜不已,立率五万精锐骑兵南下,助石敬瑭解除晋阳之围,又助石敬瑭一路攻向洛阳。 李从珂见大势已去,知道石敬瑭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携后妃一起登上玄武楼,放了一把火。 熊熊烈火中,李唐这个存在了13年的短命王朝彻底拉上了序幕。昔日繁华的都城洛阳,在历史长河中渐渐失去了绚丽的颜色。 公元936年,耶律德光册石敬瑭为中原皇帝,建国号为晋,定都汴州,史称后晋。 此后契丹予取予求,中原百依百顺。石敬瑭定期问候耶律德光,皆奴颜上称“父皇帝”,自称“儿皇帝”,契丹若有使臣来访,石敬瑭皆跪地迎接。除去幽云十六州,他还每年进贡30万匹布帛,逢年过节,另有大礼。任何一个契丹使臣,都可在中原朝堂之上出言辱骂,石敬瑭非但忍着,还要卑躬屈膝地赔罪。朝廷上下皆以为耻,石敬瑭却满不在乎。 他永远忘不了晋阳被围的那几个晚上,忘不了梦中的油锅。那锅里热油翻滚,掉下去能炸得皮肉不剩。他从来没有这样畏惧过死亡,只有亲身经历才刻骨铭心,又或许是时移世易,许多人事都变了。 想当年他跟着李嗣源打仗的时候亦勇猛无敌,年岁渐长越来越贪生怕死。又或许与年岁无关,只不过是权势腐化。 一品武将,东床驸马,得到的越多,便越放不下。他虽当了皇帝,可没有一日是快活的,心魔时刻伴随,长此以往人阴鸷得厉害。 亲宦官、远贤能、立严法、定苛律、设重税、创酷刑,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但凡有人痛骂契丹,他就忧心不已,唯恐被耶律德光知道,累及自身,愤而斩下那人的脑袋,送予契丹。 许多曾经为之倚重的心腹重臣对他失望透顶,纷纷离心离德,离开汴州,另谋出路。唯有刘知远还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隐匿乡间的柴守玉自璇珠死后再也无法做到置身事外,每想起璇珠就禁不住泪洒风烟。她一遍一遍地在风里叫着璇珠姐姐,可这世上却无一人再喊她玉儿妹妹。 当日一别,竟再无相见的机会。 她想起第一次见璇珠姐姐的时候,璇珠美得像水中升起的洛神,艳光四射,不可逼视。这个令百花枯萎的女人啊,她美丽、富有,受尽宠爱,不曾经历过这世间任何苦难与折磨,无须故作坚强,无须承担命运的重任。她就是那花中仙,傲视群芳。可是有一天,她凋零了。 百花枯萎的盛景,从此只能在梦里出现。 守玉几度哽咽,差点昏死过去。幸好有郭威伴在身边,日日给予温情。 守玉心里清楚,璇珠的死是必然。璇珠是王朝的牺牲者,是权势冲击下不容存在的利益象征。可她势单力孤,什么都做不了。 石敬瑭的崛起,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只要拥兵自重,就有称帝的机会。 昨日死了一个璇珠,明日还会有无数个璇珠死去。为了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以及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她不介意让自己的丈夫效仿石敬瑭,自立为帝。 她以前一直认为归隐山林才是无羁的自由,但她发现她错了。 只有把权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真正的自由。 她下定了决心—— 她要辅佐她的男人,成为至高无上的皇。 第101章 投靠故友 柴守玉蘸满墨水,写下的字力透纸背—— 好风凭借力,扬帆正当时。 借谁的力,扬何姓帆? 郭威与她夫妻多年,彼此之间早已心灵相通,别说守玉想他出仕,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忍受山河遭到异族的摧残。 更何况柴守玉不能受孕,与耶律德光的那一脚不无干系。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今天的他已非昨日的他,潜龙也该上天了。 两夫妻合计一番,决定去投奔刘知远。 不为别的,就为刘知远的“忠心”。 石敬瑭如此倒行逆施,刘知远还呆在他的身边,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忠义,但柴守玉持不同的看法。 当年石敬瑭送出丧权辱国的条件时,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刘知远。现在一切都被刘知远说中了,中原的江山岌岌可危,石敬瑭又大肆斩杀忠良,刘知远岂能不寒心? 可自石敬瑭称帝以来,刘知远一次也没有上谏过,君臣之和谐,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柴守玉认定,刘知远多年蛰伏,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取代石敬瑭成为天下之主。 所以郭威今日要追随的,便是刘知远。 倘若刘知远能成明君,郭威但为人臣有何不可;但如果他与石敬瑭一般变节,那么郭威不妨取而代之。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郭威三十六了,柴守玉也已二十多岁。 膝下无出,一生抱憾。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两人在乡间的小木屋里狠狠地爱了一场,宽衣解带,互相坦诚。他看她的红唇,像雪地里绽放的梅,下边的脖子,是往来的桥彴。她起伏的身子是连绵的林,是幽深的湖,是错落的亭台,是千山雪装在炉里化成的水。情欲就在眉眼之间,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郭威将那梅花含入口中,听着林子里鸟啭莺啼。此刻他是她的皇,野心勃勃地拥有着她的一切。也许是因为知道以后再没有这样好的日子了,所以这一夜格外疯狂。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两人就起床了。他们拿起包袱,最后再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然后关好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现今的京城是在汴州,洛阳早已成为了弃城。好在钱银足够,一路打听倒也顺风顺水。郭威一到汴州,便去了刘知远府上,奉上拜帖,等候接见。 柴守玉笃定,刘知远一定会见郭威。 她仗的不是他们往日的兄弟情分。 情分这东西,就如秋枝蝉露,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柴守玉靠的是谋算人心。 石敬瑭越是暴虐无常,刘知远便越会表现得谦厚温良,他得礼贤下士,为自己招揽更多的人马。 郭威有多大的本事,刘知远是知道的。送上门的得力干将,他不会拒之门外。 很快,刘知远便接见了郭威,郭威还未见礼,就被刘知远抱了个满怀。刘知远揽着他的肩,眸间有朝雾涌出:“兄弟,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哥哥我想你想得紧呐。” 若非心中有数,郭威几乎要被感动了。 柴守玉说得没错,十几年过去,斗转星移,再老实的人也成了精。郭威眼里同样涌起了朝雾,对着刘知远道:“小弟也想刘大哥,特来投奔,还望刘大哥不弃,赏我夫妻一碗饭吃。” 在刘知远的举荐之下,郭威成为了军中校尉。校尉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不能越过将军行事,却能拥有自己统领的军队。也正是因为当了校尉,郭威有了第一次与耶律德光对阵沙场的机会。 两军对峙的原因很简单,耶律德光说晋朝有人不满石敬瑭认他为父,想要撺掇石敬瑭造反,于是发兵南下,直逼汴州。 石敬瑭速遣人送上求和信,表明自己忠直的立场,然耶律德光不信,怒斩来使撕毁信件。石敬瑭又恨又急,只好派刘知远出战。郭威紧跟其后,大军压向北境。 这一战打得着实辛苦,过了幽云十六州的契丹军队来势汹汹。十六州成为了契丹最好的粮食补给地,耶律德光胜券在握。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后方的粮仓被烧了。 原来,这是郭威上谏于刘知远的计谋。故意战败,让耶律德光失了防备。 郭威带着两千人马,用布匹裹了马蹄,借着地势绕过主战场,偷袭了敌人的后方。看守粮食的契丹兵被杀得一个都不剩,粮草也烧得一干二净。耶律德光无法,只能退兵。 刘知远本欲一鼓作气追击,夺回个一城半池,但石敬瑭不允,石敬瑭怕。 他急忙命人带去旨意,叫刘知远定要与耶律德光言和,并以来年进贡加倍,来表现自己臣服的决心。接到圣旨的那一天,刘知远喝了很多的酒。他说:“郭威,你知不知道一个将军最大的苦是什么?” 还未等郭威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回答了:“一个将军最大的苦,不是战败,而是明知胜利就在眼前,却不能追击。兄弟,哥哥心里苦啊!” 他摔了酒坛子,躺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两军言和,所有主将都得到场。刘知远忍受着契丹人的折辱与奚落,点头哈腰地像条哈巴狗。他低下头,在心中起誓:只要我刘知远不死,总有一天叫你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坐在上首的耶律德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一双眼睛停留在郭威的脸上——这人长得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他有点儿想不起来。 突然,他灵光一现——这不就是当初在山林里搜他马车的那位小将吗?听说,柴守玉和他是一对儿。既然他出现了,是不是说明柴守玉就在汴京? 耶律德光改主意了,他不愿签订讲和协议。 他说:“要想止战,贵国需拿出诚意。” 第102章 再见昔日故人 刘知远当场就要跳起来。 都许诺了那么多金银财帛、牛马猪羊了,耶律德光还想要什么? 但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况且这么多年忍下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于是耐着性子好言相问:“皇上说的诚意是指……” 耶律德光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一双眼睛玩味地看着郭威:“朕年轻的时候来过中原,见过一勇敢泼辣的女子,也曾遍寻其下落,却苦无结果。至今想起,不能忘怀。” 郭威似预料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与耶律德光目光相触之后,一颗心沉入了低谷。 他要的是守玉! 郭威恨不得当场宰了这色胚! 刘知远与郭威截然相反,当听到只是一个女人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知皇上朝思暮想的女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脸上有无特征,臣一定尽力寻来。” 耶律德光道:“不用寻了,问你身边的郭校尉即可。朕想要的女人姓柴,闺名守玉。” 刘知远讶然:“皇上,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皇上当年见到柴氏的时候,她正值妙龄,皇上为之心动,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柴氏已是奔三的年纪,怎能配得上皇帝陛下。再则,她已嫁为人妇……不若由臣挑选几个身子干净的年轻女子,送来伺候皇上。” “大胆!”耶律德光重重地将酒杯一摔,“你是在质疑朕的眼光,还是想抗旨不尊?” 刘知远看一眼郭威,浑身汗津津的:“臣……不敢。” “不敢就好。”耶律德光拂袖起身,“朕限你于七日之内,把柴守玉送到朕的帐中,否则这停战协议,朕不介意当众撕毁!到时,我看你怎么和吾儿交代!” 吾儿二字,甚是刺耳。 刘知远和晋朝的众位官员,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营地。 他觉得憋屈。 他不是第一天感到憋屈了。 打赢了还要送财送礼,现在还得献出自己兄弟的女人。 可石敬瑭若在这儿,一定会答应耶律德光的要求。 刘知远难办呐。 郭威拦住他,低声请求道:“刘大哥,守玉是我的妻子,士可杀,不可辱。” “我知道。”刘知远除了这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若我们乘胜追击,叫耶律德光有来无回。” “不行。”刘知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若是成功,一切好说,若是失败,皇上会要了咱的脑袋。” 刘知远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皇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重情重义的石大哥了,他变了,他让我感到陌生。郭威,我是拿你当亲兄弟才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过得很痛苦。可我只是一个臣子,我能怎么办?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赌不起。” 郭威能听出他的哀伤与无奈,大胆建议道:“不若推翻了他,刘大哥自己当皇帝。” 刘知远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年他培植自己的势力,手握重兵,已经可以和石敬瑭对抗。石敬瑭又丢了民心,失道寡助。可他打得过石敬瑭有什么用,一旦他发兵,北边的契丹就会南下,与石敬瑭一起对他南北夹击。正如今日他打败了契丹,石敬瑭在后面拖他的后腿。 他要对付的从来都不是哪一方,而是两方一起。 他自认没有那个本事,所以非常苦恼。 “杀头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他拍了拍郭威的背,“大哥知道你的好意。” “意”字一出,刘知远的手刀落了下去。他仗着郭威对他没有防备,打晕了郭威。 还命人五花大绑,切不能让郭威逃出。 等郭威醒来时,刘知远一脸愧疚地站在他的面前:“兄弟,哥哥对不起你。” 郭威红了眼睛,嘴唇因为恐慌而泛出白色,声音嘶哑:“守玉呢?” 刘知远道:“我给你喂了安眠散,你已睡了五天五夜。弟妹她,已在去往幽州的路上。不消两日,就能送到耶律德光的面前。” “你害我,你这是在害我!”郭威恨恨地咬着牙,心中怒火滔天,可他现在在人家手上,除了服软没有别的办法。他知道自己信错了人,老天在教他道理,可是这代价太过沉重,他根本就承受不起。他只能喃喃地哀求:“刘大哥,求你放了我。” 放了他,让他去找守玉,所有的后果,他一个人背。 刘知远哪能猜不出他的心思,拿出一卷小小的纸笺,展开来,是石敬瑭通过飞鸽传来的亲笔密函。 上书:献出柴守玉,换大晋平安。违者,按叛国罪斩! 到底谁才是叛国者?他石敬瑭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可石敬瑭是皇帝,刘知远没办法。 刘知远说:“兄弟放心,两日后我定放了你。只要一拿到耶律德光签订的止战书,我就送你一匹快马。” 他还说:“我在契丹埋了人,那人会帮衬弟妹,到时候你俩里应外合把弟妹救出来,再把弟妹藏得远远的。” 刘知远此举,牺牲不可谓不小。 要知道在耶律德光这样的狐狸跟前安插一个人,有多么艰难。这个人刘知远定另有妙用,但现在为了柴守玉给提前挪了。若一不小心暴露了,以后要想插人可就难上加难。 他进献柴守玉是臣子本分,郭威本就不好过分苛责。把自己的人脉让出来,是为兄弟的义气。 郭威记他这个情。 两日后,刘知远的兵将柴守玉送到了耶律德光的帐外。当听到柴守玉来了以后,耶律德光失控地打翻了杯盏。他感到一颗心突突地跳,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女人,娶了妻,也纳了妃嫔。妻子萧温是他的外甥女,聪慧素雅,大方端庄,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真可谓是功不可没。无论打仗狩猎,他都把她带在身边。可他看妻子的时候,从没有过心动的感觉,摸着妻子柔嫩的肌肤,就像左手摸右手。四年前妻子死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也不曾感觉到哀伤,只是有些惋惜。 惋惜两个孩子没了娘。 至于他的妃子,那就更不必说。对他只知恭顺,毫无情趣,对比起柴守玉,就像一根根木头桩子。 他是草原上的狼,喜欢挑战,喜欢征服。他不但要征服天下,还要征服柴守玉那颗又凶又野的心。他渴望有一天她能放下利爪,同他亲近。 他这一辈子从未对哪个女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有且只有一个柴守玉。一生唯二的两次悸动,都是因为她。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她。 耶律德光重新倒了一杯茶水,对着清凌凌的水面照了一下。捋了捋微乱的头发,又正了正帽子,衣裳的上下左右也检查了一遍,觉得形象还可以。只是年岁大了,不及从前英俊。 他的心还在跳动,双手止不住地抖。等到柴守玉被人五花大绑地押进来,他勃然大怒:“谁叫你们绑了守玉的,还不快解开。” 他满脸堆笑地看向守玉,脸上竟浮现一丝羞涩。但是守玉却转过了头去,一脸冰冷。 真好,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耶律德光高兴地想着。他已经老了、沧桑了,可守玉却只见长开,不见老态。她比以前更加圆润,更加成熟,眼角没有皱纹,肉嘟嘟的脸颊也不见下垂。更可贵的是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看不上他。就算他当了皇帝,而且还是大晋的父皇帝,柴守玉照样不给他好脸色,真是极有个性的奇女子。 他不知道,女人的美丽是靠男人的疼爱养出来的。二十多岁的柴守玉能和十几岁一样美丽,完全是郭威的功劳。 他激动着、狂喜着,兴奋地去执柴守玉的手,柴守玉往边上一躲,抛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敢问契丹的皇帝陛下,我人都来了,您何时才能签订止战书?” 耶律德光心情大好,立即着人去取协议,亲笔签字,加盖印玺,又叫人备上一匹快马,速速送去刘知远营中。 “守玉。”他走向她,心疼地望着她的胸口,“当年朕踹你的那一脚,还疼吗?” 疼,当然疼。柴守玉不能有孕,难说没有他这一脚的功劳。 可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耶律德光,你抓我来这儿做什么?” 她没有叫皇上,这一点令耶律德光欣喜不已。高处不胜寒,他渴望有个与他平起平坐的女人。他从炉子上抓起煮开的羊奶,倒在同样白色的瓷杯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将伺候人的活儿做得这样好。他露出璀璨的笑容,难得温柔道:“朕找你来,自然是想让你做朕的皇后。” “哦?堂堂皇帝陛下,不介意民妇这残破之身?”柴守玉讥讽道。 耶律德光陷在爱情之中,有着后生一样无畏的勇气:“咱们草原儿郎,没有中原人那么讲究,你过去属于谁朕不会追究,只要以后一心一意跟着朕便好。” 柴守玉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心大,难道不怕朝臣的反对吗?” “朕铁血手腕,谁反对就杀谁!” 柴守玉相信他做得出来。他和他母亲述律太后一样,都是疯子。 “可我不会生育,无法为你诞育子嗣。” “朕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可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总有一天会杀了我。” “朕去的时候,会下令让你陪葬。” 柴守玉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耶律德光以为她是在为不能生子烦忧,关切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不过才二十多岁,未必没有生育的可能。你们中原的大夫无能,不代表我们契丹的大夫也做不到。到时候我着人给你调理,定能让你生下朕的孩子。只要是男孩,朕便立他为储君,你意下如何?” 他把羊奶端到了守玉的唇边。 腥气袭来,柴守玉一阵反胃。 她觉得恶心,想要呕吐。 第103章 一脚还一脚 耶律德光开始怀疑柴守玉方才所说的话。 他膝下有子,知道妇人怀孕是何反应,当初妻子萧温有孕时,也是这般恶心不已。他瞳孔收缩,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指着柴守玉的肚子,“你你你”地说不出囫囵话来。 柴守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孕,也不相信上天会降下恩泽给她,面对耶律德光的反应,讥讽地笑了一声:“你不会是以为我怀孕了?耶律德光,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柴守玉一步一步逼向前去,把比她高一个半头的耶律德光逼到了帐篷的边缘:“若非你那临胸一脚,我何至于伤得那般严重,若非你将我掳走延误了我的治疗时机,我早就儿女成群环绕膝下。耶律德光,你自己做的恶事自己都忘了吗?你凭什么以为我还有为人母亲的机会?你毁了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说完后退两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耶律德光被柴守玉眼里的仇恨刺痛,生出了一丝悔意。真是该死,人到中年居然变得多愁善感。他这一生何曾后悔过什么,又何曾同情过谁,但是面对柴守玉,他的原则一再被打破。他矮下身子,好言好语地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朕发誓,朕会十倍百倍地对你好,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把亏欠你的全都补回来。” 补?如何补?孩子是无价之宝,皇后之位算得了什么?耶律德光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好像所有人事都应操控在他的手里。或许别的女人喜欢他这一股凛然的傲气,但柴守玉从来都不稀罕。 他绝不是良偶。 他的耐心与修养是手握权势带来的。一旦身陷险境,他做的比任何人都绝。一如当年初遇,留给柴守玉的印象只有阴鸷与狠心。 他的身上不会出现无缘无故的温暖。 柴守玉拒绝了他:“你的补偿,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为什么?”耶律德光不甘心,“难道是因为他?” 他没有说出“他”的名字,面对面的两人心知肚明。 柴守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耶律德光,你愿不愿意为我去死?” “不愿。”他回答得倒也干脆。 柴守玉笑了起来。 “怎么,他愿意?”耶律德光惊愕道。他不相信哪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为那个女人付出自己的生命。 柴守玉回答得也很干脆:“是的,他愿意。但他不会这么做。” “那还不是一样!”耶律德光不以为然。 “不一样。”柴守玉慢慢地说,眼睛里出现了温暖的光,“同样的结果,你是为了你自己,而他,是为了我。” 她不奢求耶律德光能够听懂,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耶律德光果然不明白,但他嫉妒柴守玉对郭威的这份痴心。他威胁她:“既然你这么爱他,朕就叫人把他抓起来。” “皇帝陛下莫不是忘了,你军的粮草是他所烧。”柴守玉扬眉一笑。 “朕让石敬瑭派人杀了他!”耶律德光目光灼灼,眼里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以何名目?难道又以辱你契丹之名?他不曾对汝方有过半句议论,又刚立下大功。吾皇再昏庸,也不至于立斩功臣。” 耶律德光没办法了。 他辩不过柴守玉。 他禁锢了柴守玉的自由,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人。 晚上星星出来的时候,他闯进了柴守玉所在的帐篷。这股火他憋了十几年了,今日终于有机会泄掉。 柴守玉正在安睡,头顶上有月光漏下来。她的脸上似铺了一层霜,雪白雪白的格外好看。她像一块发透了的糕,像一个满馅儿的包子,像草原上刚出锅的白馍馍儿,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诱人的味道。耶律德光“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柴守玉身上的被。 他动作很轻,柴守玉没有醒。他如愿以偿地吻到了她的脸蛋,跟想象中一样香甜。 他食髓知味,渴望得到更多,解下佩刀,脱了衣裳。正要往柴守玉被窝里钻,冷不防中了一脚,刚好踢到那里,简直痛不欲生。 “你在装睡!”耶律德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她给他甜头,让他得手,就是为了让他卸下防备,掉以轻心。她做到了,真是个可怕的女人。都说中原女子视名节为生命,连手都不让摸一摸,她倒好,被亲了还一脸坦荡。 她冷静地说:“耶律德光,你欠我一脚。这一脚,是我还你的。” 耶律德光捂着那里,恶狠狠道:“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柴守玉安然地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羊奶,小口喝着,语气端是平静肯定:“在得到我以前,你是不会杀我的。” 她是他仰望的星,是他得不到的一个绮梦,他坐拥江山,怎么可能容许出现遗憾。 柴守玉把他看得透透的,将他吃得死死的。 调养需好些日子,接下来他都不能对她施行不轨了。 可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给耶律德光出了一个“好主意”。耶律德光觉得此计甚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柴守玉。 第104章 无论怎样我都爱他 此人姓齐,名贞,是耶律德光亲封的元妃。 契丹的元妃等于中原的贵妃,地位仅次皇后。萧温死后,齐贞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首。 但耶律德光不喜欢她,甚至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给过她。 纳她,完全是母后述律平的意思。 带她到军中,是因为她有价值。 齐贞能打,非常能打,而且为人勤奋,一天到晚总对着军事图纸琢磨。 她和萧温是两个巨大的反差。相较萧温的温柔娴静、活泼俏皮,齐贞要显得野蛮许多。当萧温在帐篷里饮羊奶的时候,齐贞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她在马背上的样子,英姿飒爽。 但耶律德光的目光从未停留在她的身上。 为了能让心爱的男人多看自己一眼,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不但参与战事,还如饥似渴地研读兵法。她是天生的武者,却不是运筹帷幄的料,但她相信勤能补拙,时间久了倒也出过几个可行的主意。 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敌人并不是皇后。尽管皇后受到临幸的次数最多,但皇后得到的不过是尊重,更准确地说,是舅舅对外甥女一贯的疼爱。 她清楚地知道,耶律德光喜欢聪明的女人。曾经有一个聪明的女人闯入他的心中,从此以后再也忘不掉。 她努力的方向,就是他喜欢的那人的样子。可现在本尊出现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 她带着巨大的恨意,想到一个令本尊生不如死的办法—— 上谏耶律德光,让耶律德光对中原皇帝下旨,称校尉郭威英勇无匹,理应受赏。此赏必须丰厚,非金银不能度量。又提到石敬瑭长女貌美如花,已到了出嫁的年龄。 耶律德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 立了功的校尉杀不得,难道还赏不得么?行功论赏,赏之有理。赏他个驸马当当,看他答不答应。 他若对柴守玉痴心一片,抗旨不尊,石敬瑭下旨杀他,那是师出有名。 他若贪生畏死,又或者是迷恋富贵权势,柴守玉自然会对“驸马爷”心灰意冷,然后乖乖投入自己的怀抱。 这是个死局,无论郭威怎么选,都逃不掉失去柴守玉的最终结果。耶律德光满意极了,立即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汴州。 石敬瑭收下后,哪敢不从,当即令钦天监选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日,要把唯一的女儿长安公主嫁给郭威。郭威接到圣旨后,看着满天的星光坐了一宿。 起身时,已经想好了办法。 他是不会娶长安公主为妻的,绝不。 他的妻子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柴守玉。 可他知道抗旨的后果——石敬瑭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他曲意逢迎,对着传旨太监千恩万谢。 当日他就找了刘知远密谈,说小弟有一法子,虽然冒险,却对刘大哥将来成事大有裨益。 刘知远不是冒险派,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只是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安慰了几句。 郭威见刘知远不为所动,急声道:“此法虽然冒险,却是小弟一人所为,与大哥全无干系。若是成了,江山易主指日可待,若是失败,罪责由我一人来扛。” 他的目光诚恳,言语更是诱人。那一句“江山易主指日可待”,说得刘知远心痒痒的。刘知远忍不住道:“是何法子,且先说来听听罢。” 郭威领旨谢恩的消息传得很快,柴守玉第一时间知道了。 耶律德光迫不及待地想看柴守玉失望的表情。 为了庆祝,他摆了满满一桌酒席,请柴守玉一同享用,期间还不忘观察,却发现柴守玉神色如旧。他大惑不解,道:“你喜欢的那个人,要做别人的驸马了。” 柴守玉头也不抬道:“还不是你从中作梗。” 耶律德光倒了一杯酒,送至唇边:“是又怎样?可做决定的人是他。朕不光明,他也不见得磊落。等长安公主成了他的妻,你就是贱妾柴氏。在这个世上,能给你妻子名分的,只有朕!”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豪迈不已,他的嘴角渐渐地勾了起来,等着柴守玉感激涕零地叩谢圣恩。可是柴守玉没有,说出来的话能把人气死。 她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稀罕!” 简直就是冥顽不灵、好孬不分!耶律德光心口钝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酒水洒得到处都是,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袖子上,他也浑然未觉。 他嘶声吼道:“柴守玉,你是不是疯了?” 柴守玉道:“我很清醒。” “为什么?”他不明白。 “因为我不爱你,你也不值得我爱。我爱的人,由始至终只有一个。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爱他。” 第105章 再见情敌分外眼红 耶律德光感到一生的尊严都被玷污了。 他生气,他难过,他怒不可遏,甚至他还想动手。在大掌即将要贴到柴守玉脸上的时候,他停住了,所有的愤怒化为一句凄厉的诘问,像剑一样刺入柴守玉的耳朵:“姓柴的,你就如此下贱?” 下贱不是个好词语,既侮辱了挨骂的人,也有失骂人者的身份。耶律德光是有多痛心疾首,才会这样口不择言。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住了想要打人的冲动。 柴守玉看着耶律德光收回的手掌,目光中忽然涌上了一丝怜悯。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帝王,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除了吼叫什么都不会。他有牙不会撕咬,有爪也不会抓挠,他的咆哮软弱而无力,像是无能者悲戚的呐喊。 她同情他,但更讨厌他。 他从来没有尊重过她,以为打个巴掌再喂颗甜枣她就该忘掉过去的伤痛对他感恩戴德;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一切都以自我满足为中心。与其说他爱的是她,不如说是喜欢这种求而不得的追逐感。当事事顺遂之时,人难免就会犯贱,等到哪天脑子一清醒,柴守玉便与齐贞别无二致了。 柴守玉不爱他,所以对这些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她痛恨耶律德光,是因为—— 他为一己私欲发动战争,使得生灵涂炭,又为一己私欲鱼肉中原百姓,害得民不聊生。他的自大、狂妄、阴险、狠毒在登上帝位后被无限放大并利用,成为了中原人心中的噩梦。 深仁厚泽四个字,他倾其一生也不会明白。 就他这个样子,怎么与郭威比? 就算郭威真的要娶公主,柴守玉依然觉得郭威高大。 君子看人,着眼大处。柴守玉不是一般女子,她有这个胸襟和气度。 更何况郭威是她自己挑中并一手引导出来的英雄,她对郭威有信心。除非听到郭威亲口证实,否则她不会相信郭威会背弃她。 夫妻之间,就该无条件信任。没有真正爱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 被信赖是一种福气,信赖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她甚至能想象到郭威顺从的外表之下,藏了一颗即将暴动的心。她一点儿也不自怜自叹,反而替郭威担心。担心他的计划是否万无一失,担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耶律德光何其敏锐,看懂了她眼里的不屑与怜悯,他再也无法驻足在她的目光里,虚张声势地砸了酒杯。 耶律德光走后不走,齐贞进来了。满头珠翠,几乎要将脖子压弯。 柴守玉甫一看到,以为这是哪个肤浅的妃子,待撞上齐贞的目光,恍然惊觉遇上了故人。 她知道来者不善,沉着地喊了一声:“小齐。” 齐贞没有答话,而是伸了伸脖子,头顶上的珠链摇晃不止,像是在宣告主人今非昔比的身份。对她这种束惯了头发的战士而言,任何的首饰都是累赘。她不自知,所以把自己弄成了滑稽不堪的样子。 柴守玉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她留,话挑痛处说:“你特意穿成这样,是想用元妃的身份来压制我?恐怕要叫你失望,此举除了累着你自己的脖子,于我而言就像看了场笑话。” 她站起来,仰视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齐贞,个子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连耶律德光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会怕区区一个元妃?小齐,多年不见,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漫天盖地的自卑与屈辱感又回来了,齐贞的脸涨得青紫。她的前半生活在柴守玉的阴影之中,即使伪装得再好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她告诉自己不能发作,否则就证明了自己心虚,努力地平静下来,以胜利者的姿态缓缓地说:“柴守玉,这是在幽州。” 幽州,幽云十六州之一,从前是中原的国土,现在属于契丹。她这是在告诉柴守玉,要认清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柴守玉反问道:“那又如何?你能把我怎么样呢?”她确信齐贞不会在明面上动手,也确信这人高马大的女人不会放弃背后的小动作,对这样的人说话,完全不用客气。 齐贞咬住了下唇,复又松开,道:“郭威要迎娶晋朝的公主了。” “哦。”柴守玉漫不经心。 “你不是爱他么,你现在是不是心痛如绞?” “并没有。”柴守玉淡然笑道,“只有得不到爱的女人,才会尝到心痛的滋味。” 第106章 杀人诛心 齐贞败下阵来,她哪哪儿都不如柴守玉。过去如是,现在亦如是。 她小时候听过一个词儿,叫做勤能补拙,她傻傻地相信了,以为努力就可以让自己脱胎换骨。 可等到今天她才发现,这词具有巨大的欺骗性。 终其一生,她也超不过柴守玉,甚至,一见面就输得一败涂地。 她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她只觉得心悸。 她是带着耀武扬威的姿态来的,还准备了一大堆奚落的词句,可到头来,反而被柴守玉看了一场笑话。 柴守玉太毒了,她的嘴能诛心。 齐贞扶着桌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可还没喘上一口气,柴守玉又开口了:“小齐,这些年你啃了不少兵法策论?” 齐贞即将呼出的气堵在了喉咙眼里:“你怎么知道?” “元妃之用功,军中谁人不知。我在这待了好些日子了,难免知道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柴守玉目光灼灼,眸子里烧着两团炽烈的火,“你知不知道为何自己费尽心机,却怎么也胜不过我?” 齐贞几乎被那目光灼伤,挪开了脸。 她心中天人交战,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话。一接,便是承认自己不如柴守玉。可她实在太好奇了,很想听听眼前这位慧聪女子的高见。 柴守玉能观其形而知其所思,说出的话可不就是高见?齐贞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眼神躲闪,听到自己嗡嗡的声音:“为何?” 柴守玉就等着她问。 “你能当上元妃,是述律太后之故?否则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坐到这个位子。” “是又如何?”齐贞没有否认。在柴守玉面前,一切的否认都毫无意义。 柴守玉道:“你是述律太后一手栽培出来,放在当初还是二皇子的耶律德光身边。因为她觉得二皇子比大皇子更像她,适合做将来的储君。储君身边,没有废物。所以作为二皇子心腹的你,不应该如此蠢笨。” “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功夫俊俏,谋略尔尔,全是述律太后苦心栽培的结果。” 齐贞的脸色变得煞白:“不可能,本宫最得太后信任。那一年太后遇刺,是本宫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柴守玉冷冷地打断了她,“她是主子,你是奴婢,你的命生来就是她的,就算是为她死了也理所应当。述律太后行事乖张狠厉,这些年想行刺她的又何止一个,来来回回,忠心护主的人还少吗?” 齐贞一时语塞。 柴守玉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蠢透了,若无人提点永远身在雾里,干脆利利落落地把话挑明了,也省得她眼睛长在天上下不来。 “既是主子座下的一条狗,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齐贞身子一晃,冠上的珠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冷汗细密,浸湿了背部。 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述律太后着人教她习武,师傅是上京赫赫有名的武状元。当时还是皇后的述律平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本宫把皇儿的安全交于你啦。” 她生出喜悦,也生出了自豪。 被皇后信任,是天大的荣幸。 谁的师傅也没有她的好。 师傅非常严苛,她的武艺一天天精进。也因为将过多的精力投入到xi武之中,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读书。现在想来,柴守玉的话不无道理。 储君身边,没有废物。文武双全,方是最佳人选。述律太后这般做,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她这是在为谁铺路?她的外孙女儿萧温。 契丹国内有两大姓氏,耶律刘氏与述律萧氏。先帝阿保机仰慕汉高祖刘邦,将耶律氏兼称刘氏,又认为述律一族厥功至伟,与萧何相比也不遑多让,于是赐姓述律族为萧氏,令述律萧氏代代为后。 从一生下来,萧温就注定要当契丹的皇后。萧温性情温柔,身边不宜有太过聪明的对手。述律太后思虑长远,是怕自己的外孙女儿将来吃亏。 后宫的明争暗斗,非亲身经历不能想象。太后有铁血手腕,为子孙后代保驾护航。包括令齐贞为仅次于皇后的元妃,只不过是想以其卑贱身份引起后宫的嫉妒。暗箭齐发的时候,有齐贞立于萧温的面前。 齐贞摸了摸肚子,那里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当时她和萧温双双有孕,孩子未满五个月就掉了。太医说,她平常舞刀弄枪留有旧患,所以才和孩子有缘无分。是真的有缘无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现在想来后者居多。可笑的是她当时竟信以为真,日夜自责辗转反侧。 齐贞生出了强烈的、想要逃跑的欲望。 她害怕柴守玉继续说下去。 柴守玉与她是敌非友,无须考虑她的感受:“从前你是述律太后脚下的狗,如今成了元妃依然改变不了狗的本质。耶律德光非但不爱你,而且处处都在提防你。敢问你近几年的书目中可有《孙子兵法》、《吴子》、《孙膑兵法》、《司马法》,又可曾有商鞅、李斯、董仲舒、魏征等人的文章。如果没有,那这几年你吸收的所有学识,全都是有心之人给你安排的弃灰。” 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雷。 齐贞头上的冠应声而落。 她的脸部表情变得十分扭曲,像只哀怨的女鬼。她在极度的悲伤之中森然一笑,冲柴守玉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第107章 斩杀 “柴守玉,你现在很得意对不对?不错,本宫的出身不如你,命也没你好,甚至本宫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护不住。但是没关系,有你陪我。本宫的悲惨已经过去,你的悲惨即将开始。” “什么意思?” 齐贞仰天大笑,像个癫妇:“柴守玉,亏你身为一个女人,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若非如此,怎能给本宫可乘之机。” 柴守玉沉吟不语,似是不相信齐贞所言。 齐贞道:“难道你未觉恶心想吐、夜不安寐么?哦,你一定以为自己水土不服。本宫是过来人,一双眼睛瞧得清楚。本宫若疑心了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昨日那送饭的小丫鬟可还记得,不小心将汤洒在了你的身上,借着给你擦拭的当口,顺手把了个脉。” 柴守玉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可她的身子受损严重,分明不能受孕。虽然不信,却也生出了一丝希冀,渴望齐贞说的话是真的,让她有生之年能当一回母亲。就算落入了契丹人的手里,她也一定想方设法逃出去。 为了孩子,她会收敛锋芒;为了孩子,她会无坚不摧。 星辰落入心里,万千光芒自眼里迸出,柴守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到,第一次在齐贞面前失了态:“你说的可是真的?” 齐贞道:“千真万确。” 柴守玉抚上了肚子——一定是那一次,离开小院前的那一次。算算日子,已有两个多月。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讲,孩子前三个月是最脆弱的,稍微磕着碰着,就有可能伤了。 但她的孩子命大,从乡间颠簸到了汴州,又从汴州被押往了契丹人的战场,现在契丹人虽败犹胜,退到了幽州。她一路都在马车上颠簸,又或者在马背上驰骋,纵是这么“胡来”,孩子依然还好好地待在肚子里。 这孩子真是个宝啊,要么不来,来了竟如此坚韧。她真希望郭威也能知道这个消息,夫妻俩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郭威不会哭的,他比她坚强多了,他只会笑,然后吻她的额头,夸她是他的大功臣。那么就由她扑进他的怀里,开心地哭一场。 眼下郭威不在,她得把眼泪好好地存起来。 她在屋子里环顾一圈,看到冉冉升起的檀香。柴守玉一把将之掐断,眼睛紧紧地盯着齐贞:“你在香里做了手脚?” 齐贞道:“没有。” “你有那么好心?” 齐贞找回了场子,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优越感,借着这个孩子,她终于可以凌驾于柴守玉之上了。这种感觉让她振奋。 刚才她是太紧张了,才会被柴守玉压了一头,现在她扭转乾坤,牢牢地占据了主动权。 “柴守玉,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的。非但如此,我还要送你出去。” 柴守玉抿着嘴唇。 “怎么,你不信?你在这儿一天,皇上的视线就一刻也落不到本宫的身上。与其这样,不如放你走。”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得不信。”齐贞的眼睛在柴守玉的肚子上淡淡扫过,“你的身孕迟早瞒不住,等皇上知道了,你猜他会怎么做?没错,他是喜欢你,可这并不代表,他会接受你肚子里的这块肉。除了与本宫合作,你别无他法。” 柴守玉思索着,缓缓牵动了唇角:“给我时间考虑。” 她在等救援。 她相信郭威,一定不会放下她不管。 算算日子,救援应该快到了。 要她与齐贞合作,门儿都没有的事。这女人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什么送她出逃是为了吸回耶律德光的视线,可若是出逃的过程中她不幸死了,那才是彻底圆了齐贞的梦。 她必须拖延时间。 在这期间,她不担心齐贞会对她的孩子不利。从之前的交谈中她看出来了,齐贞的胃口大得很。 孩子并不是最终目标,一尸两命才是。 柴守玉该吃吃,该睡睡,偶尔觉得闷,跑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围墙外到处是契丹的兵,她插翅也难飞,耶律德光就是仗着这一点,没有太过限制她的行动。 前院出门方便,住着契丹的贵族,包括耶律德光和齐贞。后院僻静,只有柴守玉和两个照顾她的丫鬟。 柴守玉没有白等。翌日午后,她在后院的大树底下见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用契丹话叽里呱啦地与丫鬟说个不停,手里拿着个簪子,定要插在丫鬟的发间。丫鬟不肯答应,推脱一番就跑了。男子深为惆怅,突然冒出了一句中原话。 “辣么害羞做啥子嘛,打仗期间啷个不能处对象喽。老子奏是喜欢你,总有一天娶你撒。” 一句话里,掺杂了中原各地口音。 柴守玉对语言方面并不精通,却也听出了一个重大的信息——这个追求丫鬟的男子,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他的口音与耶律德光和齐贞的不一样。后两者目标明确,学的是河北道话。此男子如此博学,非中原人做不到。 他现在在契丹人这边做事,完全可以使用契丹话,就算是真情流露用了母语,也不必如此故弄玄虚。柴守玉几乎可以断定,他是郭威叫来救她的。 待那男子走远之后,柴守玉在他离开的地方看到一张小纸条。她装作累了坐在树下,顺手将那纸条藏进了袖子里。 坐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悠悠地站起。回到屋子,关紧房门。 她将那纸条摊开来,会心一笑。 齐贞时时来催促柴守玉做决定,柴守玉总有合理的理由拖延。论勾心斗角,齐贞远远不是柴守玉的对手。 她若聪明,就该知道适可而止,直接弄掉柴守玉肚里的孩子,让她痛不欲生。这事儿就算耶律德光知道了,也不会过分怪责于她。毕竟是个“野种”,留不得。 然齐贞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她要的不是柴守玉伤,也不是柴守玉痛,她要柴守玉死。死了才能彻底断了皇上的念想。 她不管这方法是否毫无破绽,也不管柴守玉是否会起疑。她相信母爱能超越一切,被期望中的结果冲昏了头脑。 这世上不怕有蠢货,就怕蠢货贪得无厌。 越贪,越蠢。 几日后,耶律德光结束了一切交接事务,率亲兵返回契丹。柴守玉知道,逃跑的机会来了。 同一天,镇守魏州的节度使范延光在郭威的劝说之下反了,在魏州叛乱称帝。刘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石敬瑭只好派出大将杨光远。 不料双方未战言和,合伙叛变。石敬瑭惊怒之下,感到无人可用的悲哀。他的两个儿子主动请缨,说去讨伐叛贼。石敬瑭稍事犹豫,准了他们的请求。 他到这时才发现,忠贞之臣早已因辱骂契丹之由,被他杀了个干净。除了自己的儿子,他谁都信不过。 可两位皇子到底年轻,比不上郭威、范延光、杨光远这样的老将。在一番欲擒故纵之下,两位皇子先后被杀。 石敬瑭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他写信给刘知远,却石沉大海。这时他终于知道,刘知远已非自己可以掌控。 刘知远到底是应了郭威的要求,与之合作。 他知道臣子中最有野心的是谁,也知道对石敬瑭最为不满的人是谁。他提供名单,郭威负责施行计划。赢了,好处全是他刘知远的,输了,郭威一力承担。 郭威为救柴守玉,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是,刘知远在耶律德光身边安插了人,这回可以将柴守玉救出来。可只要石敬瑭在位一天,柴守玉随时都有可能被抓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刘知远说,石敬瑭时时处在对契丹的恐惧之中,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原本采取保守战略,打算一步一步耗死这个儿皇帝。郭威等不了,他必须在石敬瑭的心口“捅上一刀”。 他有时候也想啊,曾经他们是多么好的兄弟。柴守玉第一次被耶律德光抓走的那些天,石敬瑭不可谓不尽力。十几年不见,他奴颜媚骨,杀害忠良,为了讨好契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从他亲自下令把柴守玉献给耶律德光的时候,郭威就决定反了。 石敬瑭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亲手斩杀了石敬瑭的两个儿子,派人将他们的项上人头送到了汴京的皇城里。石敬瑭果然承受不住,身体就此虚垮。 最后石敬瑭没法子了,写信给了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早就在班师回朝的半道上,听说了范延光、杨光远合伙叛乱一事,却未停留,只叫下面的人马慢点儿走。一直到收到石敬瑭的信,他才浅浅地勾起了嘴角。 石敬瑭给的条件还不错。 不枉费他等了数日。 耶律德光调转了马头,吩咐副将:“即刻传令下去,发兵魏州,征讨叛乱,助大晋皇帝一臂之力!” “是。” 耶律德光并没有忘记柴守玉,又叫齐贞:“玉儿不会武功,不必随朕同去,朕见你最近与她相谈甚欢,就将她的安危交给你了。你定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到上京,否则你知道朕的手段。” 若非军中没有其他女眷,耶律德光实不放心让齐贞保护柴守玉。不过援晋带来的巨大好处,早已超越了他对柴守玉的爱。权衡之下,他对齐贞厉声警告。 他一向言出必行,相信齐贞不会阴奉阳违。 齐贞打了个哆嗦,忙低头道:“是。” 在耶律德光走远之后,齐贞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第108章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按捺不住,去找柴守玉。 “今日皇上走了,是你逃离的大好机会。” “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柴守玉问。 齐贞言辞凿凿:“不会。” 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马上就要进入契丹国界了,过界之后插翅难飞。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以不相信本宫,但明日以后本宫不会再帮你,也无力帮你。” 柴守玉如站深渊的边缘,除了同意别无他法。 齐贞满意道:“入夜时分,鸟鸣为信。到时我会派心腹过来接你,选一条没人走的小路。你给本宫滚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再出现在皇上的面前。” “好。” 傍晚,齐贞在一个边陲小镇落脚。 柴守玉观察了一下这个小镇的布局,外头围着高墙。跟幽云十六州一样,是一个战略防御地。 也只有进入高墙,齐贞才能卸下对她的防备。柴守玉安心用过晚饭,静静地等待黑夜的到来。 无论如何,她得赌一把。只盼望腹中的孩子,能如往昔一般坚强。 夜终于深了,窗外响起了鸟叫。柴守玉背着个包袱出去,见到一壮硕的丫鬟。丫鬟给她使了个眼色:“你随我来。” 她们来到一处屋楼边上,对面的墙比别处要矮上许多。丫鬟说,墙外就是自由。 柴守玉露出渴望的目光。 她问:“我怎么上去?” 身怀六甲,不能像姑娘家一样随意攀爬。 丫鬟早就备好了梯子,从墙角下搬出来:“只要抓稳了,就能上去。” 柴守玉不动。 丫鬟道:“这墙不过两米多高,下面又是草地,就算掉下来,也摔不断腿。你也不必担心我们会趁机对你的孩子下手,他人之子,皇上是不会容忍的。我家娘娘若想伤你腹中孩子,明着动手即可。现在正在巡逻换班的时刻,你可莫要错过了时辰。” 柴守玉似被说动,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丫鬟微不可见地撕扯嘴角,将那梯子搬到了墙边。 “好了,你可以走了。此次一走,永远不要回来。” 柴守玉点了点头:“我怀着身孕,多有不便,你先帮我拿下包袱,等我翻过墙头再帮我扔出来,不知可否?” 丫鬟不觉有异,伸手接过。刚碰到包袱,手指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从阴影底下走了出来,冲柴守玉道:“郭乎人,俺老刘养的瓜娃子办事可还利索球,一张嘴就把这小娘皮给毒晕哉。” 柴守玉冲他竖起大拇指:“利索得很。” “等一哈。”老刘道。 他做事细致,不忘再踢那丫鬟几脚,还踩她的脸,把鞋底的泥全糊她嘴里了,看她仍纹丝不动,这才放心:“郭乎人,咱们阔以动手了!” 若不是处在逃难关头,柴守玉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老刘姓刘名重进,原是跟着石敬瑭打仗的,打仗时没受过重用,却因说的一口好契丹话为石敬瑭所注意。每次石敬瑭派人去契丹送礼单,都是叫刘重进前去。一来二去,刘重进的语言天赋也被耶律德光给发现了。 这是个人才啊,东西南北的方言都会讲。还能杂糅在一起,叫人听不出他是打哪儿来的。 耶律德光爱惜人才,决意重用,不曾问过石敬瑭意见,就留他做了帐前通事。石敬瑭后来得知,只言:“父皇看上刘卿,乃刘卿之福,只要父皇高兴,儿子心亦悦之。” 真是恬不知耻。 刘重进比他有骨气多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石敬瑭授予他高官厚禄那日,他找一同前来契丹见礼的刘知远喝了最后一顿酒。 他说:“将军,我老刘不怕死,唯怕奴事契丹,折了我汉人的骨头。” 他还说:“我要和那耶律德光拼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刘知远抬起一只因常年握刀而长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道:“羽翼未成之前,收起爪牙并不可耻,相反,这是明智之举。只有活着,才有复仇的机会。” 刘知远语重心长道:“穿起契丹的官服,你就是肩负日月、背扛星辰的英雄,今日所受全部耻辱,皆是为了来日中原天高马肥。” 刘重进听进去了,他成为了刘知远埋在契丹的一颗暗子。他一步一步获取了耶律德光的信任,成为了他的心腹。 刘重进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和假人,发动机括,用索钩将假人送上城墙,轻巧地落在墙头上。 就在假人冒头的那一刹那,城外流光飞矢,无数的箭支直射而来,当胸穿过假人的身子。柴守玉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假人跌落墙头。 她感到害怕。 从前的柴守玉胆大包天,做什么都一往无前。现在她怀孕了,就算胜券在握也觉得有些心慌。 她知道自己有了软肋,母亲的身份磨去了她的棱角。幸好有刘重进在她身边,低喊一声:“跑。” 此处已然成了全镇最危险的地方。齐贞不见到她的尸体,是绝不会放心的,所以她一定会亲自过来,带兵包围。 她还会把责任摘干净—— 前方战事危急,有贼人攀墙逃跑,士兵乱箭齐发,不过是责任使然。彼时她齐贞正在屋内小憩,实不知外边发生的事。 这一切都是士兵干的,不关她齐贞的事。她派人将柴守玉引到了重兵把守之处,无一人看到。在听到贼人出现后,她又当即更衣起身过来查看,遍观她齐贞全身上下,真是一点儿错处也寻不着。 殊不知柴守玉早已看穿了她的阴谋,与刘重进一起顺水推舟。 矮墙下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只要往其它方向跑就是生路。刘重进早就踩好了逃跑的点儿,来到一处人迹稀少的高墙。因为高,所以无兵把手。 刘重进从腰间解下可以攀墙过壁的钩索,如猴子一般爬上了高墙。两腿分墙而垂下,又用钩索钩住了柴守玉后背的腰带,借助滑轮装置用劲儿一提,柴守玉便往墙头纵来。刘重进伸出双手一接,稳稳地抱住了柴守玉的腰身。 他脸色微红,歉疚道:“冒犯了,郭乎人。” 柴守玉道:“不要紧。” 刘重进的小胡子一抖一抖。 他把柴守玉放在了城墙之上,向下一望,嗬哟,真高! 奶奶个熊嘞!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想送柴守玉平安下去不是容易的事儿,刚才上城墙就已耗费了大把力气,再来一次恐怕吃不消。若非自己力气有限、功夫也不行,也不会沦落到来契丹做通事,能跟着刘知远将军上阵杀敌,那才是男人该干的痛快事儿。 刘重进从怀里摸出一小瓶酒来,一饮而尽,心里暖了,身上的劲儿也回来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酒瓶子藏了回去:“郭乎人,你准备好了吗?” 柴守玉坚定地看着他:“可以开始了。” 刘重进试了试墙头上的钩索,牢固得很,顺着钩索一滑,麻溜地滑到了外边儿的草地上。他在下面轻声说:“郭乎人,看清楚了吗?学我那般攀住一滑,就能到达平地。为以防万一,我会在下面接着。” 柴守玉滑了下来,出乎意料地顺利。刘重进伸出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似是不敢相信当前所见。 他闷闷道:“郭乎人,你是不是学过武啊?” “不曾。” “那你怎么……”刘重进垂头,看到柴守玉满手的鲜血。 柴守玉解释道:“钩索细滑,只要抓紧了,就能运用自如,不必依靠功夫的。” 刘重进撕下一段袖子,扯成碎布条,把她双手都包了起来:“仙人个板板,此事要是被刘将军晓得了,定要好好训我一番。就算他嘴上不讲,心里也要怪我木得用场。我老刘一世英名,跳进黄河都搓洗不干净球。” 柴守玉“噗嗤”一笑:“你平常说话都这么有趣吗?” “没法子撒,那些契丹的权贵都爱听我这样讲话球,我已经讲习惯球,一哈儿改不过来。”刘重进有些难过道,“他们不把我当人,把我当解闷的金毛。” “啥是金毛?” “就是趴地上的狗撒。” 柴守玉收起了笑容,认真道:“可我觉得你是个好汉,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刘重进又开心起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涩:“刘将军也是啷个说的嘛,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肩负日月、背扛星辰的英雄。” “刘将军说得对!” 刘重进更加高兴了,把包袱放在了柴守玉的肩上:“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地图你可要收好了撒。现在幽云十六州尽归契丹,附近的城镇一派太平,你只要换上我给你的契丹衣裳,装作哑巴,往人多的地方走,就一定能走出去。你怀着身孕,一定要当心撒。” 柴守玉感激地冲他挥了挥手:“谢谢你这次救了我,我一定会好好保重。你也要保重自己,以盼来日再见。” 刘重进发射机括定好锁钩,一纵一跃跳进了墙内。他收起工具,见到一条小蜥蜴在袖子里探头探脑。 他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功成身退。瓜娃子,咱们回去看好戏球。” 第109章 心爱之人来了 好戏还未散场。 齐贞狠狠在踩在稻草人身上,恨不得将它大卸八块。 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被柴守玉跑了。 下人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找到了昏迷的丫鬟,将她抬到了齐贞面前。齐贞怒不可遏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贱人,以为装晕就可以逃过罪责!” 丫鬟还是不醒,嘴唇隐有紫色。太医凑上前来,低声说道:“禀元妃娘娘,她似乎是中毒了。” “中的何毒?” “容臣把脉。” “允。” 太医把了一会儿,双腿哆嗦:“臣才疏学浅,只知是被动物咬伤。” 蓦然瞥到丫鬟手指上的伤口,弯身一瞧:“这……似乎是蜥蜴咬后的痕迹。不对呀,蜥蜴是无毒的。” “这世上所有蜥蜴皆无毒么?” “是。” 齐贞陷入了沉思。 她相信柴守玉的手段,能以无毒制有毒,只不过这毒素打哪儿来,她又是怎么得到蜥蜴的。这两个问题困扰着她,让她倍感苦恼。 莫非,队伍里有奸细? 她即刻传令下去,叫人检查所有的出口与院墙。折腾了半宿,一无所获。 刘重进远远看着,嘴里叼了一根草:“瓜兮兮的,查个球子。” 柴守玉一路奔波,看不到人烟。 包袱里有饼有水有银子,但是数量不多,她得省吃俭用。何况她又怀了孕,这一路着实辛苦。 她按照刘重进给的地图,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村庄,讨了点水喝,刚要坐下歇息。就听到村里人用契丹话“叽里呱啦”地乱讲,脸上充满了恐慌。 有人趴在地上,耳朵贴紧了地面。柴守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片刻之后,之前趴下的那人疯了一般跳起来,就算柴守玉听不懂契丹话,也大概知道是撤退、躲藏的意思。 可是来不及了,一队骑兵自东冲了过来,一进村子就大肆掠夺,直惹得鸡犬不宁,如有谁敢有异议,立马挥刀杀害。 众人噤若寒蝉。 柴守玉举高双手站在队伍里,观察这些强盗的服装,兽皮为袄,兽毛辅之,又是来自东边,应该是女真一族。 女真现在还弱得很,根本无法与契丹抗衡,这支小队还真是胆大,竟趁着耶律德光不在来打秋风。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他们乖乖称臣,耶律德光也不会放过他们。契丹的铁骑向东突进,不过是迟早的事。 柴守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女真人不会屠村,只要大家足够听话,女真人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可她低估了女真人的贪婪,小巧精致的她在高大威猛的契丹姑娘中间一枝独秀。一个女真人走到她面前,用男人欣赏女人的目光审视着她。慢慢的,男人眼里有了痴迷之色。 柴守玉知道这男人看上自己了,心叫不好,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一切智谋都是枉然。 男人执起了她的手,想要吻她,柴守玉一躲,让男人扑了个空。男人越看她越是喜欢,也不气恼,扶着她坐上马背,与她同乘一骑。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柴守玉真是倒霉极了。可是马匹没奔出多远,身后突然射来一支冷箭。刚好贯穿男人的胳膊,痛得他跌下马去。 柴守玉回头一看,茫茫荒野上,郭威骑着枣红大马,如天神降临。他手中拿着一张大弓,三箭齐发。 靠着出其不意,成功射杀三人。 其余的女真士兵气愤异常,呱啦呱啦地骂了一通。然后集中阵型,齐齐向郭威奔去。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郭威又拉开了弓。 此时女真人已有防备,仗着彪悍矫健的身手躲了过去。柴守玉惴惴不安地下了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帮不上郭威,只能尽可能地减少他的负累。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保护好自个儿。 在几个女真人被射翻以后,剩下的人围住了郭威。一柄长枪斜里刺来,郭威身子往后一仰,倒跃丈许,弃马逃离了包围圈。女真人一惊,以为郭威是个孬汉子,谁料到郭威身形敏捷,调整姿势蹿向了领头之人的马腹,伸出双手在马腹下一捞,拽住了那人的腿。用巧劲一掼,就将那人扔下马来。 他踩住这人的胸口,用目光挑衅剩下的女真人。女真人不敢妄动,眼睛关切地望着他们的首领。 郭威挟持人质退出数丈,并打手势叫他们归还自己的马。女真人不敢不从,同样打手势叫他放了他们的头儿。 柴守玉见尘埃落定,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到郭威身边,一双眼睛含情脉脉。 天知道她有多想郭威。 她爬上了郭威的马,稳稳地往西南方走。 郭威挟持人质,同样缓慢地后退。 相比手下的小弟,这首领要沉稳得多,尽可能保持身体不动,全力配合着郭威。在走出约摸两公里远后,首领忽然吹了声口哨。 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只鹰,啄了下郭威的手,郭威反手一抓,将那鹰扼死了。女真首领趁机摆脱控制,却未跑走,而是红着一双眼睛,纵向了马上的柴守玉。 他看出来了,这女人对男人格外重要,只要制服了女人,不愁男人不乖乖听话。要知道他有三个兄弟死在男人的手里,还有一个受了伤,此仇不报,他完颜胡十门咽不下这口气。 此举惹怒了郭威,激起了郭威的杀心。他将后背的巨弓往前一抛,正好砸在完颜胡十门的后背。胡十门忍着疼痛,伸出双手去抓柴守玉。柴守玉往怀里一掏,喊了声:“暗器!” 胡十门听不懂中原话,却能读懂柴守玉的眼神,当即将身子一闪,躲避所谓的暗器。可谁知柴守玉虚晃一招,什么东西也没有,趁他躲闪的当儿,拍马快速逃走。 胡十门追不上柴守玉,却被郭威给追上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郭威折断了他的手脚。 女真的喽啰们远远看着首领受伤,纵马而来。郭威再不客气,掏出一根长箫吹了起来。 箫声并不如何响亮,却含了内力,所以能传得很远,让该听到的人听见。 女真人尚未理解到其中关窍,只顾想着救首领。忽然间蹄声震震,似有大批人马朝这儿过来。不一会儿,二十余骑骏马疾飞而来,马上坐的,均是中原的好儿郎。奔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还未到,声先传来:“郭威,可是找到我妹子了?” 另一人身材娇小,是个女扮男装的妇人,不过马术俊俏,身手亦是爽利。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娃儿,脸虽长得稚嫩,眉眼已见英气。 男娃儿眼睛亮,指着一飞奔的马儿道:“那个是不是姑姑?” 妇人道:“是她。” 两人出列,去保护柴守玉。 其余的人由柴守礼带着,包围了女真人。虽则只有十几人,可个个都是身负武功的好儿郎,气势如虹,直将女真人吓得肝胆俱裂。 郭威看到柴守礼,沉声道:“大舅哥,你来得正好,这些人企图掳走守玉,真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十几人一同喊道,竟似喊出了千军万马的威风。 他们挥起武器,与女真人战在一处。不过片刻工夫,就将敌人杀了个干净。郭威见胡十门亲眼目睹了队伍被团灭,诛心之痛已受,稍感舒心,也不拖泥带水,一刀解决了他。 第110章 有孕 突然间,柴守玉所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马嘶。 马蹄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控马不稳,连人带马向前倾倒,眼见着就要摔出去。 唐离母子俩动了。一个脱手将鞭子甩出去,击中了马脖子,马儿吃痛把脖子一仰,柴守玉就往后飞去。另一个一踩脚蹬斜掠出去,拦腰接住了柴守玉,不过因为力气不够,最后还是摔在了地上。 唐离立马下马来扶:“妹妹,你没事?” 柴守玉被柴荣接住的时候,已经消去了大部分力道,后来摔倒的时候,又有柴荣做人肉垫子。她好得很,哪里会有事?反观柴荣,为了保护姑姑,这一下摔得不轻,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 他嚷嚷道:“娘,儿子的屁股开花了。” 唐离看都不看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爬起来。”她将所有的目光全部放在柴守玉身上,心疼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柴守玉乍见故人,也是一样的激动。 柴荣讨了个没趣,一个鲤鱼打挺自个儿蹦了起来,跳到俩人中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着柴守玉:“姑姑,你跟荣儿想得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柴守玉看着侄子,越看越喜欢。当年的小娃娃长大了,个儿蹿这般高了,还练得一身本事,于今日救了自己。再看那长相,不像哥哥,也不像嫂嫂,浓眉大眼,倒像她这个姑姑,尤其是那锃亮的大脑门儿,简直如出一辙。 柴荣笑嘻嘻道:“姑姑比荣儿想象中更温柔、更漂亮。” 呀在,这小嘴真甜。 唐离拧了他一把:“小兔崽子,在姑姑面前油嘴滑舌。” 柴荣躲了开去,委屈道:“娘,还让不让人说真话了,姑姑本就长得极美,荣儿说的没有错!” 这侄儿,真是可爱死了。 这时郭威他们也到了,一脸的惊惶未定。 郭威第一个下马,围着柴守玉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怎么样,没伤着?” 柴守玉笑:“幸好有荣儿。” 柴荣配合地挺起胸来,等着郭威的盛赞。郭威看他脸色傲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又长得那般高,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心中安慰,摸了摸他的脑袋:“荣儿居功至伟,姑父给你记上一功,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学的想要的,尽管来找姑父。” 柴荣大喜道:“荣儿要跟着姑父练功夫。” 刚才那一摔之痛,他还记着呢。按理说,娘亲的功夫要比父亲厉害得多,可招式太过飘逸灵动,他一个男子汉学来实在不是个事儿,跟父亲学,也就那样儿。 这不,今天就出了洋相。 他听说姑父的功夫比娘亲还好,早就心向往之,今日抓住了“救命之恩”,岂有不学之理,所以这要求他提得理直气壮,提得自信满满。 郭威当下应道:“好啊,荣儿有心想学,姑父高兴还来不及。” 柴荣蹦了起来,高兴之余还不忘望一眼不远处的尸体:“姑父、父亲,你们让他们曝尸荒野,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郭威惊异于这孩子的敏锐,回答说:“是。在那女真首领死后,我仔细检查过他的耳坠及腰带,可以确定此人非富即贵,在女真族地位颇高。他趁着耶律德光援晋之际抢掠契丹边境的村庄,合该曝尸让耶律德光知道,到时耶律德光一怒之下攻打女真,中原朝廷就能歇一口气了。” 柴荣伸出一个大拇指:“姑父,这一招真是高啊!” 几人上了马,一齐往中原赶去。因为怕颠着柴守玉,郭威骑马的速度很慢,但柴守玉仍觉得不放心,靠在郭威的胸膛上说:“郭威。”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显得郑重其事。 郭威觉出点不正常来,放慢了马速:“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想……叫你骑得慢一点儿……越慢越好……” “为什么?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柴守玉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羞涩,“他来了……” “谁来了?”郭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生病了,好好的说什么胡话呢?” 他担忧地低头,抓捕到柴守玉眼中的炽亮,忽然灵台清明,勒住了马缰:“告诉我,谁来了?” 他抑制住狂喜,等待着确定的回答。 柴守玉仰起头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温暖:“是……我们的孩子。孩子来了,我们有孩子了!” 郭威下意识地去摸柴守玉的小腹,一双手不停地颤抖,明明知道这是真的,却不敢相信。他摸了好久好久,脑海中开始想象孩子的样子,唔,一定像她,聪明又漂亮。 他搂住她,不敢太用力,像抱着个瓷娃娃,小心翼翼的。责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孩子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到你肚子里,万一连累你怎么办?幸好你万全地逃出来了,不然我饶不了这臭小子。” 话虽这么说,眼里却充满了慈父的爱意。柴守玉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心里暖洋洋的,不过这最后一句,她倒是有不同的意见:“你怎就知道是个臭小子,万一是个姑娘……” “姑娘也好,有我这个爹疼着。不过我希望是个男孩,这样将来保护你的人又多了一个。” 郭威轻轻地啄了啄柴守玉的唇,然后深吸一口气。 柴守玉惊异道:“你做什么?” 郭威突然大喊:“我要做爹了!” 声音回荡在草原上,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第111章 家人团聚 郭威毫不知羞,又大声地喊了几遍:“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蓝的天,碧的地,清风泠泠,浩浩一色。他激动的声音顺着风飘了出去,幸福与喜悦弥漫在空气中。 柴守礼和唐离立马调转马头,惊喜地冲到柴守玉身边,心有灵犀,一同问道:“妹妹,你有喜了?” 柴守玉点头。 “多大了?” “大约,两个多月……”柴守玉的头因害羞而低了下去。 柴荣也激动得不行。他早就听爹娘说过姑姑为人所害坏了身子,无法受孕,一直引以为憾。现在姑姑要给他生弟弟妹妹了,他真是头一个高兴。大孩子嘛,一高兴就得意忘形,明明想说几句祝福的话,一开口却变成了:“哎哟,我的牙怎么这么疼呢?” 还不忘以手托腮,像模像样。 唐离被他骗了过去,关心道:“好好的怎么牙疼呢?” 柴荣扶额感叹:“因为这空气齁甜齁甜,把我给腻的呀。”说完就跑,唯恐挨揍。 唐离策马去追:“你个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油腔滑调,你咋不上天呢,看老娘不好好教训你!” 草原上热闹成一片。 柴守玉成了大家心中的“公主”,原先紧张的行程慢了下来。众人不紧不慢,一边骑马一边闲聊。 唐离说了璇珠死后发生的事。 王家一族幸免于难,即日起搬离京城。她知道李从珂并非明君,柴守礼在他手下当差落不得好,以李从珂多疑好杀的心性,柴守礼总有一天会遭遇不测。 她担心自己的夫君,劝他放弃了多年的理想,与王家一道,搬离了京城。 当时时局动荡,很多驿站都停运了,最后一封信寄出去后,他们就没奢望能收到回信。他们的目的是让郭威和柴守玉放心,家人们一切都好。也丝毫不担心小俩口的日子,毕竟那村庄位置偏僻,受不到战火的荼毒。 此后平淡度日,倒也和和美美。一直到前些日子,郭威借刘知远的势力将他们找到。一听说柴守玉出事,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赶来,柴荣更是急得不得了,扬言要灭了契丹狗。 柴守玉会心一笑,当初的鸳鸯线牵对了! 她知道哥哥报国心重,暗暗地佩服起唐离。除了唐离,还有谁劝得动哥哥放弃军中的职位?但凡娶到了对的女人,男人的心总会变得柔软些。 唐离还说,爹娘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养了许多鸡鸭,整日里叽叽嘎嘎的。闹虽闹了些,但是爹娘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守玉两夫妇。她这次过来,除了救守玉,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守玉接过去,阖家团聚。 现在大唐亡了,柴守玉的身份不再尴尬,可以彻底甩掉“先帝嫔御”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和郭威出现在任何地方。 刚好郭威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让柴守玉安心养胎,便应下了唐离的邀请。 郭威还偷偷地观察到,大舅哥在唐离面前话很少,似乎畏妻,什么事都由唐离做主。他原本想偷笑来着,不过一想到自己比大舅哥好不了多少,便生生止住。他换上了另一种笑容,怡然自得、乐在其中。那感觉妙不可言。只有畏妻的男人,才知这种幸福和甜蜜。 柴守玉腹中孩子争气,安全跋涉到了柴守礼现在所住的地方。是个贫瘠小镇,不在群豪眼中。 陈萍一见到守玉就哭了,如分别时一般泪水涟涟。 柴青峰怀里抱着一只大白鹅,不知该怎么劝这对因久别重逢而情绪失控的母女。他见母女的泪水流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道:“呀,大白鹅好像要生了。” 柴守玉自陈萍怀里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爹。” 柴青峰放掉了怀里的鹅:“多大的人了,还哭,就算不紧着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那个小的。爹现在去圈里转转,捡几个蛋回来给你做蛋羹。我告诉你啊,荣儿那臭小子就是吃了你爹我养的蛋,才长得高高壮壮,又聪明伶俐的。” 说完就走向院子,弯腰扎进了圈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好几个蛋:“还热乎着呢,新鲜!” 柴守玉发现爹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随和,更加潇洒。战争并没有磨掉他对生活的信心,反而磨圆了他的棱角。无论谁和他住在一起,都会觉得身心舒适。 娘亲有福啊。 吃饭的时候,柴守玉没见着郭威,正纳闷他去哪儿了,却见他领着一大夫回来,气喘吁吁道:“快,快给内子看看,内子的身体如何,能不能顺利生子?” 柴守玉明白了,郭威这是担心孩子对自己不利。毕竟女人生孩子犹如进入鬼门关,更别说柴守玉这受过伤的身体。万一气血双亏,生子之际便会难产。 但柴守玉太想做母亲了,无论如何都得把孩子生下来。 她望着郭威,眼底有了一丝哀求:“孩子是我的命。” 郭威哪能看不懂守玉的眼神,用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子:“人家说一孕傻三年,果真不假。你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竟以为我要伤害孩子。我只不过是看你颠簸劳累,怕你动了胎气,还是叫大夫过来看看,开点安胎药补补。” 柴守玉不好意思地伸出了手。 大家都等着大夫的结论。 大夫把脉后郑重地说:“夫人这是喜脉,但脉象跳动却与普通的喜脉不一样,现在胎儿尚小,老朽一时未能论断。这样,老朽先开几副安胎药让夫人先吃着,待夫人的肚子大些,诊脉也能准确些。” 郭威忍不住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可否透露一二?我这做丈夫的难免担心,让大夫见笑了。” 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无碍,你且等着。有老朽在,定保夫人和孩子平安。” 郭威一路送出去,不忘把银子塞大夫手里。 大夫掂了一掂,笑:“这相公豪气,老朽甚是喜欢。” 第112章 龙凤胎 大夫收了郭威的好处,打从心底里把郭威当朋友。每隔半个月,就会来给柴守玉问诊一次。 而皇宫里那位,求医问药的频率比柴守玉还高。他接受不了双子离世的打击,忧愤伤身。因有灵丹妙药吊着,迟迟不肯归去。 再加上有耶律德光相助,叛军很快就被镇压诛杀。石敬瑭被这喜事一冲,身子竟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喜事不止一桩。 耶律德光刚打了胜仗,契丹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女真族侵犯边境,大肆抢夺财物。耶律德光连中原的孝敬都来不及拿,愤而返回,果然在草原上看到了一队被狼群啃干净了的女真人尸体,并根据随身物件查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胡十门,分明是女真首领的亲弟弟。看来这女真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打契丹的主意。耶律德光本就好战,如今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立即率兵攻打女真,给了中原喘息之机。 石敬瑭人逢喜事精神爽,渐渐地可以上朝了。 在那段长卧于榻的日子中他想开了——左右还有一个儿子,不愁后继无人,只是幼子尚小,自己若不振作,幼子定要被人欺负了去。刘知远上回的反应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又是忌惮又是忧虑。刘知远手握重兵,是潜在的巨大威胁。 他知道刘知远这个人,自尊心重。候而不发,不过是在寻一个发兵的由头。所以他得先发制人,想方设法地刘知远拿下。 两人实力相仿,开始拉锯。谁先想到办法,谁就是这乱世之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封信打破了两方的平衡。 某日早上刘知远刚起床,就有下属上呈信件。刘知远打开一看,笔迹陌生。纸上只写了五个字,吐谷浑之鼎。 这吐谷浑之鼎隶属于九州之鼎,本是上古时期的传国之宝。最远,可追溯到西周。 那时,武王姬发一统天下,将王室成员分封为王,天下九州各持一鼎。后来西周灭,东周起,周王室日益衰微,大权旁落。各诸侯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九州之鼎,互相征伐,战争频繁。周显王无奈之下,将九个大鼎沉入了泗水,自那以后,世上再无九鼎的消息。 一直到唐贞观年间,鲜卑族的慕容吐谷浑偶然得到九鼎之中的大王鼎,意气风发,以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因怕唐太宗的铁骑横扫鲜卑,慕容吐谷浑将此事瞒得很好。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秘密最终还是没守住,往昔新唐的藏书楼中,完完整整地记载了此事。 这于耶律德光和石敬瑭也许不算什么,对刘知远来说却意义重大。 只要得到了吐谷浑之鼎,就等于得到了上天的认可,刘知远就算发兵,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不是造反,而是顺应天命。 一呼百应,应者云集。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 刘知远看来看去,都猜不出这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索性不再查,一心一意招降慕容氏。现在的慕容氏早已今非昔比,他相信不多时就可以令他们臣服。 拿到吐谷浑之鼎,指日可待。 此时远在贫瘠小镇的郭威和柴守玉正在撒谷喂鸡。 郭威记挂着朝堂之事:“不知刘将军收到信了没?” 柴守玉道:“这信所寄线路皆是刘将军的地盘,官差们慎重,丢不了。你又骑马数天往那么远的地方去寄,还找了哑巴小孩儿转寄,刘将军再怎么细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柴守玉做事细致。 一个人聪明是好事儿,但不能在上头面前卖弄聪明。功高受忌,过慧易折,郭威已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武艺,不能再显露智慧。就算是他妻子的智慧,也不行。 郭威闻言放下了心,取过柴守玉手中的谷箩:“身怀六甲还要你煞费心思,我真是过意不去。我郭威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娘儿俩能过上好日子。” 柴守玉抢回谷箩,娇笑道:“哪儿能这么娇气呢,撒几颗谷子累不着。只要石敬瑭死了,我就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幼子尚小,刘知远必专权,有他在,不会对耶律德光奴颜媚骨。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但愿如此。”郭威叹了一声。他总觉得,未来的路没有想象中那么太平。 只要耶律德光不死,他就永远无法安心。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亲手杀了那奸贼。 夫妻俩刚撒完谷子要回屋,就听到院墙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大夫来了,扯着嗓子在门外喊:“夫人,老朽给你诊脉来啦。” 郭威一听,立马去迎,见着大夫的那一刹那,颇为委屈:“大夫,你看内子的肚子这么大了,还不能瞧出有什么病症吗?您一天不给个准信,我这心就一天不踏实。” 大夫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老朽何时说过是病症?来来来,进屋再说。” 郭威乖乖地跟在大夫身后,帮他提着药箱。 大夫的手搭上了柴守玉的脉,这一回他把了许久,脸上慢慢浮现出喜色,撤了帕子道:“据老祖宗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卷二中讲,欲知男女者,左疾为男,右疾为女,左右俱疾产二子。左手沉实为男,右手浮大为女,左右俱沉实,谓生二男,俱浮,谓生二女。尺脉若左偏大为男,右偏大为女。夫人的脉象左右俱疾,一沉实一浮大,时左时右,如盘走珠,真是喜上加喜,可喜可贺呀。” 郭威激动道:“大夫,你的意思是说?” “夫人此胎,是为龙凤双胎。老朽行医这么多年,未曾遇到过如此大喜的脉象,夫人他日平安生产,老朽脸上亦有光啊。” 郭威顿觉一股热潮从脚底升到了头顶,脑子里似有爆竿噼里啪啦地炸响。他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想要将柴守玉高高抱起,还没碰到,就自觉地缩回了手。 现在的柴守玉在他眼里岂止是公主,简直就是女皇。他碰不了柴守玉,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大夫。大夫还在叠帕子呢,冷不丁就被郭威抱起来往上一抛,正要喊“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忽然感觉到口袋一沉。 他平稳地落了地,发现双腿无碍,又得了那么大一锭银子,心里别提有多乐呵:罢了罢了,这后生头一次做爹,还一下做俩娃的爹,难免言行无状。老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与他计较便是。 又想:后生大方,老朽交定他这个朋友。改日夫人生产,老朽必不遗余力。镇东边的王大婶有坐婆神手之称,老朽先去跟她打个招呼,西边的柳大姥姥也不错,不若将她一块儿请来。嗯,就这么办。朋友之间,就该鼎力相助。 大夫一走,郭威就趴在了柴守玉的肚子上,耳朵紧紧地贴着肚皮,给里边儿的孩子唱邢州民谣。 他是邢州人,柴守玉也是邢州人,缘分是多么奇妙,让两个老乡结合在一起。等他唱完一曲,身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柴青峰、陈萍、柴守礼、唐离,还有一脸坏笑的柴荣,都站在门外。他们一致称赞,说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谣。 郭威知道他们是在笑自己,也不往心里去,脸上呵呵傻笑,大声向所有人宣布:“守玉好厉害,一下怀了俩。” “是弟弟还是妹妹?”柴荣比任何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郭威高兴道:“弟弟也有,妹妹也有。荣儿,以后你有伴儿了。” 柴荣眼睛跟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地看着柴守玉的腹部:“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姑姑能早点生下弟弟妹妹。” 众人皆笑他心急。 小半年后,柴守玉生产之际,刘知远降伏了慕容氏,顺利拿到了吐谷浑之鼎。 第113章 为了初恋放弃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江山有望了。 刘知远命人抬起大鼎,奔赴宫中。 他去“探望”昔日好友兼兄弟石敬瑭。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宫门口进入,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石敬瑭寝殿门口。这几个月石敬瑭身体虽有起色,但底子不行,除了上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寝殿里休养。 刘知远作了个“落下”的手势,吐谷浑之鼎在寝殿门口发出“嗡”的一声。 立即就有太监迎上前来:“刘将军,您这是……” 刘知远道:“皇上久病不愈,臣特地前来送礼。” 太监耳聪目明,平日里察言观色惯了,一眼就看出刘知远是来寻衅生事的,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礼也……” 刘知远双手叉在了腰间。 太监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这礼也太贵重了些。” 刘知远道:“礼重人不怪,兴许还能给皇上的病冲一冲喜。麻烦公公前去通报一声,说我刘知远有大礼相送。这礼的名字好听,叫做吐谷浑之鼎,九州王鼎之一,送给皇上最为合适。” 太监的汗滴了下来—— 这刘将军太不厚道,分明是想谋朝篡位啊。鼎虽然说是送给皇上的,却是他刘将军找到的,世人只会觉得刘将军与鼎有缘,从而映衬出皇上的无德无能。哎,这叫他如何通报?以皇上那个暴脾气,指不定要拿他这小小的奴才开刀。 可刘将军这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契丹皇帝又忙着和女真族干架,若刘将军真的起兵,皇上未必是他的对手。他还想到,刘将军得了这鼎,也就等于等到了慕容氏的支持,彼强就是己弱,形势对皇上大大不利。 思来想去,愣是不敢得罪刘知远,缩着个脑袋钻回寝殿,向皇上报信去了。 石敬瑭听他说完,难得没有发怒,只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微有些吃力道:“来,替朕更衣。” 太监心里更加不安了。后背上的毛毛细雨落成了瓢泼大雨,内衫湿哒哒的,很快就冰凉一片。 他感到哀怨、悲愤、不甘、委屈。神仙打架,关他一小鬼什么事,他不过是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差事,偏卷进两尊大神的硝烟里了。皇上若打他骂他还好,出了气便算他渡劫成功,如此安然自若,真叫人毛骨悚然,有如高山观雾,看不出险峰在哪儿。 太监的手开始发抖。 石敬瑭看出来了,斥道:“朕都不慌,你慌什么?只要有朕在一天,他刘知远就休想夺我皇位霸我江山!” 底气十足,不像装的。 太监的手渐渐地稳了,顺利帮石敬瑭穿戴整齐。 他到殿外去宣:“传刘知远将军进殿。” 刘知远大步进入。他看见石敬瑭,身子站得笔直,竟是连礼都不愿行,平视着大晋的帝王:“臣刘知远,拜见皇上。” 石敬瑭笑:“惺惺作态的话不必再说,你的姿态说明了一切。你既已得到九州鼎之一,是来向朕宣战的?” 刘知远未料到石敬瑭还笑得出来,怔忡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一脸严肃道:“臣今日前来并非宣战,而是称和。望皇上为了黎民百姓着想,传位于我。如此可使百姓免于战火之苦,皇上的家人也可保得平安。” “你就自信一定会赢?” “臣有七成把握。” 石敬瑭冷冷道:“不过是七成,也敢跟朕谈条件来了。知远呐,朕与你幼时相识,知晓你性子内向,寡言少语,人人都看不起你,只有朕愿带你一起玩。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志趣相投。” 石敬瑭摇了摇头道:“错,因为朕能看到你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性子内向即踏实稳重,寡言少语即深思熟虑。战乱的年头,你的这些品质难能可贵。” 刘知远皱眉道:“皇上究竟想说什么?如果是叙旧,那就不必了。” 石敬瑭苦笑道:“你都扛着鼎来逼宫了,证明咱兄弟俩的情分早已尽了。朕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像你这般踏实稳重之人,怎会在只有七成把握之时就与朕翻脸?” 刘知远道:“因为你寡廉鲜耻,甘为契丹儿。若非如此,我刘知远必誓死效忠。” 石敬瑭对着桌上升起的安神香,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也许初时你是抱着这个心思,但随着权势愈盛,你的心性早已不复当初。我相信你心中还有热血,但这热血并不单纯。朕是过来人,也曾体会过命不由人的无奈,彼时的理想抱负,最后都会被现实打败。你以为我愿俯首称臣?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耶律德光!当实力不够的时候,只能忍受屈辱。” 刘知远驳了回去:“颜面是自己挣的,屈辱是自找的。你能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 石敬瑭耐心耗尽,眼神中的凶狠一点一点地开始外放:“刘知远,朕听说这十几年,你一直在寻找一名叫做李三娘的女子。一日寻不回来,你就一日不放弃。你对你的发妻,真是情深义重啊!” 刘知远像被捏住了喉咙,刚才的意气风发全都消失不见:“皇上这是何意?” 石敬瑭昂然道:“朕体恤臣下,也未曾放弃寻找,上天恩佑,让朕在大晋危难之际找到了她。不,应该说是他们!” “他们?”刘知远咂磨着这词。 “是啊。”石敬瑭拍了拍刘知远的背,语重心长道:“知远你真是个有福之人,一下子又得妻子又得儿。你不晓得那李三娘有多贞烈,一个人在异乡孤苦伶仃生下孩子,又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再苦再累,也绝不改嫁。你没见过她的那双手,如枯树一般,即使是在和暖天气,那皮也一层一层往下掉。可以想见她吃了多少的苦,真是令人望之落泪!如今朕帮你把他们母子俩给找着了,你打算如何谢朕?” 刘知远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若非有二十几年对阵的经验,他几乎要失控。三娘是他在最好的年纪里遇到的最好的女子,他们在蜀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时至今日,他还记得三娘在河中奔跑时飒爽的英姿,明明不会武功,却表现得那般勇猛,这世上有哪个女子,能与三娘相较一二?还有她那大脚丫子,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的尺寸。他不以为丑,只觉得可爱。 就算后来迫于“无后为大”的压力纳妾生子,正妻之位永远都给三娘留着。他始终相信,三娘还在人间。 三娘真的没死。 虽然在石敬瑭手中,但活着总比生死不明要来得好。 终于,刘知远冷静下来:“臣要见她!” 石敬瑭诡计多端,见不着人,刘知远便不相信。 “可以。”石敬瑭拍了拍手掌。顿时身后的暗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拿刀的婢女,她们穿着紧身的衣裳,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在她们的中间,团团围着一个沧桑的女人。 刘知远和她目光一接,就知道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三娘。她比从前苍老了很多,三十多岁的年纪长了张四十多岁的脸,但眉目很“硬”,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美人在骨不在皮,刘知远就喜欢三娘这样子的。 她衣着整洁,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看来石敬瑭待她尚可,没有动用刑罚,只是脚上戴着镣铐,嘴里塞着棉布。 他明白了石敬瑭的意思,知道想要有所得必有所弃,于是闷闷地开了口,声音开始变轻:“如何才能放人?” 石敬瑭占据了上风,冷声斥道:“跪下。” 刘知远站着不动。 “你若不跪,朕斩她一根手指。斩完手指,再斩脚趾。” 李三娘着急地挣扎。 婢女拔出了刀来。 刘知远急忙跪下:“兔子急了还咬人,皇上不要做得太过分!” 石敬瑭冷哼道:“朕就算做得过分了又如何?杀了李三娘还有刘承佑。对了,你还不知道刘承佑是谁?他是李三娘给你生的儿子,眉目很像你,那模样瘦弱,一看就没有拥有快乐的童年,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会又愧疚又心疼。怎么样,还不乖乖听命吗?” 刘知远咬牙道:“皇上要臣怎么做?” 他想好了,如果石敬瑭要他自杀或者交出兵权,他是万万不肯的。一旦他死了或者没有绝对的实力了,三娘母子立刻就会遭到不幸。所以任何条件的大前提,必须是他好好地活着。 不但要活着,还得活得好。 石敬瑭到底在皇位上坐了六年了,知道刘知远的底线在哪儿,慢悠悠地喝了一碗热茶,抚了抚起伏的胸口。 “兵权给你,荣耀也给你,这些,朕都不计较了。朕要你明日在朝堂之上起誓,永远效忠于朕与朕的后世子孙。散朝之后,朕将你的妻子儿子还给你。” 石敬瑭开的条件并不过分。他自己也知道夺不回刘知远的兵权,硬来只会两败俱伤,倒不如给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短时间内促成合作。 逼一个未尝试过睥睨天下滋味的的臣子放弃对皇位的追逐,比等他坐过后再令其退位要容易得多。只要没坐上过那个位置,就不会有过分强大的贪念。绝对的权利会让人失去亲情与爱情,但刘知远显然还拥有做人最基本的良心。石敬瑭牢牢地把握住这一点,击中了刘知远的软肋。 刘知远踌躇着:“臣怎知皇上不会出尔反尔?” “这个容易。你前脚刚对朕示忠,朕若后脚就杀了你的家人,愤怒之下,你必造反。而朝中那些支撑朕的大臣兵将也会因此而寒心,继而转投你处。如此一来,你造反的胜算大大提高。”石敬瑭做了个深呼吸,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朕要的从来都不是忤逆叛将,朕要的是股肱之臣!” 刘知远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在看到李三娘紧闭的眼睛时松开了手。三娘这是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不想叫刘知远看出她眼中求生的欲望。她越是如此,他就越心疼。 他知道自己只要说出了永远效忠于大晋的豪言壮语,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对石氏动手了,即使他得到了吐谷浑之鼎,也不能借由天恩说话。 天恩只会降临到德才兼备之人的身上,而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他失去了光明正大造反的机会,“得道多助”成了虚空一梦。就算勉强坐上了那个位置,节度使们也会纷纷效仿。他日青史记载,他刘知远臭名一堆。 所以,他只能妥协。 但他不悔、不怨。 与其做一个亲人死绝的孤独皇帝,不如回家去摸三娘的大脚丫子! 第114章 最大反派出现 翌日,刘知远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文官武将的面,表达了自己对皇上及太子石重睿的忠心,言辞振振,慷慨激昂。 昨天他抬着吐谷浑之鼎向石敬瑭示威一事已不是秘密,不少朝臣以为他想取而代之。事实上,大臣们在石敬瑭手下干得憋屈,成日里战战兢兢,心中早就不服,只是苦于没有对抗的本事。刘知远送鼎的行为在一部分人眼里并非谋逆,而是替天行道。他们甚至已经想了一个晚上,该如何在这场皇权斗争中正确取舍。 可一个晚上过去,刘知远竟似变了一个人。 那么他之前的抗旨不遵与辛苦寻鼎又算什么? 大臣们心中疑窦丛生。 他们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却也知道刘知远此言一出是打消了改朝换代的念头。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帝王不在意“文成武德”四个字,即使是如同强盗般掠夺了他人的一切,也会替自己按上一个受害者或正义者的名头。总之千错万错,都不是叛变者的错,上位者行为不端,底下的人迫于无奈才会反抗。 刘知远自断江山,断得那般坚决。往后他若毁约,势必遭世人唾弃。唾弃是小事儿,失去民心才是大事。 石敬瑭感到十分满意,靠在龙椅上微微笑着。他的身子有些歪斜,声音也绵软无力:“知远,你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啊。” 刘知远道:“臣谨记。” 下朝之后,他立即奔出宫门,几乎是同一时间,驶来了另一辆马车。刘知远欲掀帘进入,赶车的人却道:“皇上吩咐,到刘将军府上再将人带出来。人好好儿的呢,刘将军莫要心急。” 刘知远点点头,一双眼睛不停地往马车上瞧。 待到了府门口,他迫不及待地要见三娘母子。太监掀开了帘,对马车里头道:“夫人、公子,你们到家了。” 三娘探出头来。 刘知远连忙去接。 马车离地面有些距离,刘知远用眼神阻止了下人取脚凳,他轻轻地搂住了三娘的腰肢,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三娘的腰肢这样细这样软,他真想永远这样抱着她。他拂了拂她的发,说:“三娘,你受委屈了。” 李三娘眼里有雾涌出来。 在真正在乎自己的人面前,她已不必伪装坚强。 刘知远又道:“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没有停止找你。” 李三娘眼里的雾凝结成了泪珠儿,还未落下,就听到马车里传来一声咳嗽。刘知远听得出来,这咳嗽并不是为了打断他对三娘的真情告白,而是里头的人身体不好,万般无奈才咳出来,而且明显是憋得久了,这一咳便没个止境,接连咳了数十声,才慢慢地喘匀了气。 里头的人,是他的儿子。 三娘给儿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刘承佑。 慎终承始,自天佑之。承佑,多好听的名字。可他偏偏多灾多难,一生下来就没看见过爹,跟着母亲相依为命,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刘知远感到愧疚。 他甚至不敢去看自己的儿子。他怕儿子冰冷的神情、怨怼的眼睛。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因愧疚生出了怯意。 里头的人却不知道父亲的想法,他自车帘后伸出了一只手来。 第115章 回家 这是一只素瓷般白皙的手,那白色从手指甲一直延伸到了袖子里。手指修长,瘦可见骨。 从他抓帘的手势来看,力逊于常人。不像个伟男子,倒像个病娇娥。且手上留有多处皲裂的疤痕,又干又糙,只不过因为白,所以才不大明显。 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刘知远几乎可以想象到刘承佑的长相。 终于,他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了。 瘦,实在是太瘦了!像纸片人儿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满脸病容,苍白中带着剧烈咳嗽后的一抹潮红。嘴唇很薄,没有血色。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块帕子,应是方才咳嗽时用来遮掩口鼻之用。他把那帕子塞入前襟,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睫毛很长,眼睛漂亮。 他的眼神是柔弱的,却自带惹人怜爱的气质,那种感觉该怎么描述——就像小鹿被猎人抓到时楚楚可怜的样子。但他比小鹿更招人心疼,因为小鹿的动人就在那一刹那,而刘承佑的气质却是刻在骨子里的,眼睛一抬味儿就出来了。 这是一种饱经沧桑的纯真,是被生活反复践踏蹂躏后依然保留的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弱而不娇,病而不颓。他的长相不算多么出色,甚至因为脸颊凹陷而显得有些怪异,但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大家都会觉得他实在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他两边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声音怯怯,冲刘知远喊了一声:“爹。” 刘知远激动地去搀他,被刘承佑轻轻地避开了。 这是一种无声的态度—— 可以认爹,但亲近就免了。两人并不熟悉,还是保持界限的好。 刘承佑有他的自尊。 刘知远以为儿子是一时不大习惯,也没往心里去。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一点也不了解,只想着弥补。 他告诉下人们夫人和大少爷回来了,叫人领他们去沐浴更衣,待洗去一身疲惫,再给母子俩接风洗尘。他要在宴席上郑重向所有人宣布,三娘是他的正妻。 饭桌上的人各怀心思。 梅姨娘言笑晏晏,主动管三娘叫姐姐。三娘大大方方地应了,说以后姐妹俩一定要和谐相处。至于怎么个和谐法,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笑得越甜,心就越痛。 她们的身边,坐着各自的儿子。 梅姨娘的儿子名叫刘承训,少温厚,美姿仪,本是刘知远的长子,如今变成了二公子。其间频频看向刘承佑,盯着他手背上的疤。 二公子觉得那些疤有些奇怪。 刘承佑接收到他的目光,眼一垂,把手缩进了袖间。 明明是退避的动作,刘承训却在兄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阴鸷,像要杀人,好可怕。他希望是自己多心,却忍不住不想,毕竟他是和刘知远一起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知道杀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可兄长柔柔弱弱的,连杀鸡都难? 刘承训决定有空的时候试一试他。 第116章 过去的苦难 刘承训陆陆续续地听娘说起了很多关于大哥的事情。 大哥不喜开口,多是大娘说的。娘为了在爹面前表现,经常去跟大娘聊天解闷儿,在听到大娘在蜀国经历的那些艰辛的经历后,娘对他说:“你大娘拉扯大你大哥不容易啊。” 他娘心软,开始接纳这对突然闯入的母子。可刘承训永远无法忘记大哥在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眼神,叫人觉得凉风飕飕。 娘告诉他,大娘过得很苦,为了养活孩子,什么都干,脏活粗活累活,只要有钱,从不拒绝。她运过马粪,扛过米,做过豆腐,种过树,后来终于买了间小木屋,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白天浇麻,晚上推磨,因常年担水在河里趟水行走,连凸起的石头都被踩平。 李三娘的命真不好啊,流落到那么远的地方,若是在中原,早就让丈夫给找着了。她本可以不用吃那么多年苦的,连带着孩子一块儿受罪。刘承佑倒也懂事,平时会帮母亲一块儿干活。有一天他还兴致勃勃地来找母亲,说自己想要上私塾。 村子里比他小的都在读书,只有他那般大了还在干粗活。他说皇上普及劝农兴教,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李三娘犯难了,她存的钱不够。 刘承佑却说,他自有办法。 李三娘问:“什么办法?” 刘承佑说:“孩儿愿去大户人家做事。” 李三娘摇了摇头:“他们不会要你的。” “为何?” 李三娘叹息道:“傻孩子,咱们没有黄籍啊。” 这件事刺痛了刘承佑的心。他终于知道母亲为何会过得这么苦。因为战乱,因为国与国之间的排斥。李三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有一天刘承佑告诉她:“娘,大户人家收留我了。” 李三娘以为他在骗她,结果刘承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碎银。 他说:“娘,人心终究是肉做的,那家的老爷和夫人可怜我,预支了一月的工钱。” 李三娘道:“不行,娘不放心,娘要陪你去看看。” 刘承佑笑:“难道娘还怕他们卖了儿子不成。就儿子这副样子,恐怕还没这一块碎银值钱。” 他说的是实话。战乱的年头,人命最不值钱。 “不过为了让娘安心,儿子愿意带你去。待会儿我进去做事,你在门口站一会儿便回家。那家的老爷说,每个月允我休息两天,到时候,儿子立马回去看你。” “好。” 刘承佑干活出色,很讨老爷的欢心。老爷一高兴,便让他陪自己的儿子一起读书。刘承佑在府里学了《四书》《五经》,懂得的东西越来越多。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那家的老爷便病死了。 他只好换个地方挣钱,这一回选择的余地很大。 因为他有学识。 再后来过了许多年,他终于攒够了钱,贿赂了出境的商队和守城门的士兵,来到中原。只可惜一进入中原,就被石敬瑭的眼线发现了。他成了俘虏,日夜担惊受怕。他从石敬瑭嘴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中原大名鼎鼎的刘知远刘将军,而父亲正在密谋造反。他怕父亲为了江山放弃他们娘儿俩,心中充满了不安。 幸好,父亲选择了他们。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父亲能先一步找到他的话,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子。 只不过,他在蜀国的那段经历…… 没有人会知道的,连他娘他都瞒着。 第117章 不为人知的过去 刘承佑坐在树下喝酒。 去年的桂花酿,味儿不冲,淡淡的,香。喝进肚子里,手脚就没那么冰凉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味弥漫在口舌里,醉意一点点占据了大脑,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他的额头上有汗渗出,梦境开始了。 越是痛苦的记忆,越忘不掉。 他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脏兮兮跟在母亲身后捡柴。他长得比旁人都要瘦小,听娘说打胎里就积了疾。后来又得不到妥善的调养,身子一直好不了。好在命贱,命贱的人扛得住磋磨,什么都吃,什么都干,有一点点粮食便十分满足,就这样活了下来。 他经常想爹。 娘说爹是个威风赫赫的将军,曾一刀杀退了许多的敌人。娘的命就是爹救的,然后两人就在一起了。但战争把他俩分开了,自己也变成了没爹的孩子。 他多想有个爹啊。 有人愿意给他做爹。 娘生得水灵,虽然带着个孩子,但还是有不少的汉子上门求亲,说愿意照顾他们娘儿俩。但每次娘听不了几句,就挥笤帚将人赶走了。娘说,她一日是爹的人,一生都属于爹。 他好钦佩娘。 为娘的执着,为娘的毅力,为娘的痴情,为娘的坚守。 可有一天,一个被娘拒绝的男人说:“你这个自私的女人,就惦记丈夫不惦记儿子,你瞧一瞧,若是你跟了我,娃儿能瘦成这样吗?” 他还记得母亲怒了,追着那男人赶,男人退出去的时候指着缩在墙角小小的他,爆发出比母亲更重的怒气:“你为了成全自己贞烈的虚荣,牺牲了他一世的幸福。” 刘承佑的心痛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愧疚,那天母亲难得给他做了顿肉。他永远记得那肉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真是香啊,他馋得流口水。母亲一口都没吃,全都让给了他。 他对母亲又爱又恨。 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一定要天天吃上红烧肉。 后来,他真的吃上了,代价之大,凌虐得他满心是伤。 他依稀记得那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叫王员外的老头,老头对他很感兴趣。老头夸他的眼睛漂亮,问他要不要去府上做事。 他怯怯地说:“我没有黄籍。” 老头笑眯眯道:“没关系,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呢?我找的人,只要漂亮和勤快。” 刘承佑不敢相信。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他的手心里:“你若不信,我先预付你一个月的工钱。以后啊,你就住在我府中。” 老头给的银子好多,人也和善。唯一令刘承佑不自在的,是老头趁给钱的时候摸了一把他的手。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摸一把又不掉一块肉。 他不知道命运等待他的将会是最污浊不堪的牢笼,满怀希望地撞了进去。 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求饶:“老爷,饶了我。” 换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王员外抓着他的头发,将他往地上按:“你个兔崽子,叫你不听话!拿了本老爷的钱,就该乖乖地伺候。” 桌椅“哗啦啦”翻倒,他闻到男人的恶臭。窗开着,从外面吹进来一缕清风,在那清甜味道的冲击下,他意识到自己满身脏污。 第118章 试探 他在梦中哽咽,几乎要挣扎不出来。 却在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瞬间惊醒。 无辜的眼神回来,他抬起柔柔弱弱的脸。一双鞋出现在眼前,雪白雪白的。 他讨厌这样刺眼的干净。 来人在他对面坐下,叫了声:“大哥。” 他脸上的悲伤一丝也看不见了,小兔似的乖巧:“二弟。” 刘承训眼睛扫向他被长袖掩住的手背:“听大娘说,大哥这些年在蜀国吃了许多的苦。” “都过去了。” “大哥心胸豁达,承训该向大哥多多讨教。今日难得有空聚在一起,承训厚颜向大哥讨杯薄酒。” “二弟请自用。” “谢大哥。”刘承训去抓酒壶,不小心打翻。酒水乱溅,溅在刘承佑的指尖。 刘承训立即去擦,故意掀起刘承佑的袖子。他如愿以偿,瞧见那疤痕成弧形。数不清的淡淡弧形交织在一起,竟然有些像牙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人咬成这样?也许是他看错,也许是他想多。 还待再细看,刘承佑已经缩了回去。他站起来,向刘承训告辞:“二弟,我走了。” 刘承训去拉他:“我弄脏了你的袖子,待会儿赔你一件新衣。” “脏”字刺痛了他的心,令他想要本能地作呕。他听不得类似脏、污、浊之类的字眼,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大哥,你怎么了?”刘承训焦急道。 刘承佑手依然捂在肚子上,太阳穴上青筋跳跃,可不过片刻工夫,就换上了温和的笑容:“也许是一时喝多,胃里有些不舒服,无碍,回屋休息下便好。还有,亲兄弟之间,不要说‘赔’这样的话。就大哥这没用的身子,以后还要你多多照顾。” “大哥……”刘承训一时语塞。他万料不到刘承佑会如此说。刘承佑这是在表明态度,认可他将来在府中的地位。 愧疚一点一点爬上心头。 对一个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的亲人,他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恐慌,他害怕刘承佑回来夺权,处处提防。他以恶意揣测着刘承佑的一切,迫不及待想要撕开他的躯壳。可现在刘承佑却告诉他,自己身体不好难当大用,刘府的未来,还得靠他刘承训。 刘承训呆愣在原地,看着大哥一边咳嗽一边走远。他想自己真是小人之心,与一个病人争什么争。就刘承佑那副身子,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父亲早就找大夫看了,说亏损得厉害。 他决定当一个糊涂人,再也不去打听大哥从前的事儿。他看了眼石桌上的酒盏,对着刘承佑的背影喊道:“大哥,你酒忘了。” 刘承佑头也不回:“送给你了。” 无人看到,他眼里彻骨的阴寒—— 刘承训今日敢窥探他,触碰了他的大忌。 他想起第一次杀人,想起老头在过量药物的刺激下七窍流血。他就站在那冷静地看着,直到老头的躯体一点一点变凉。 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浑身松快。只可惜老头玩乐花销太大,没留下多少现银。从蜀国到中原路远迢迢,又要打通各个关节,那点钱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够花。 既然已经沾满了淤泥,再多些跳蚤虱子又如何。反正是贱命一条,那就不择手段去撕咬。 他回到了屋子,关上门,临桌而坐,划烂了自己的手背。 紧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哼出来。 刚包扎完毕,就听到外面闹哄哄的。管家急召大家,说去大堂集合。 刘承佑赶到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 刘知远阴沉着脸说:“就在方才,宫里响起了金磐声,一下又一下,响彻天际。” 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刘知远接着道:“是国丧。皇上……驾崩了。” 刘承佑终于明白父亲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石敬瑭死都要死了,还摆了父亲一道。 刘知远自己也知道被耍了。 他早该发现的,前日见面种种细节都预示着石敬瑭快不行了。只要石敬瑭完蛋,幼子又如何成器?手下之人没了效命的主儿,自成一盘散沙。如果他能早些发现石敬瑭的阴谋,稍稍拖延两日,皇位是自己的,妻儿也无人敢动。 他自毁江山,无限愤怒。 但他无计可施,还得尽心伺候石重睿那个小祖宗。 第119章 奸臣 交代了哀悼事宜后,刘知远转身走向屋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得进宫一趟。 三娘为他穿上官服。 不知怎的,刘知远发觉她没有从前那般好看了。他有些烦躁,说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三娘默默地退去。 可没过一会儿,叩门声又响。刘知远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吗,我想一个人静静。” 刘承佑在门外轻轻地喊:“爹,是我。”声音发抖,似受了惊吓。 刘知远过去开门,放缓了语气:“爹不是故意要凶你。” “我知道。”刘承佑小猫一样瓮声说,“爹,孩儿知道您委屈。” 刘知远愣住了。 “您为母亲何孩儿付出了这么多,孩儿铭记在心,如今爹受了委屈,孩儿愿为爹分忧。” 刘承佑为刘知远带去了希望。 他用三言两语,重燃了刘知远心中的余烬。 他告诉刘知远,当务之急并不是立即进宫,而是去拦截托孤大臣的马车。毕竟太子还小,皇上必定替太子找好了辅政大臣。只要劝说辅政大臣改立皇上的侄儿,即齐王石重贵为帝,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刘知远恍然大悟。 齐王与太子不一样,他已成年,而且刚愎自用,学问尔尔。由他来当皇帝,迟早会将江山作没了。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冲动的武夫,好大喜功,且痛恨契丹。假使鹬蚌相争,得利的就是刘知远。 妙,实在是妙啊!若石重贵死在契丹人的手上,刘知远再以替旧主复仇的名义登上帝位,讨伐契丹,非但丝毫不违背当日朝堂之上的誓言,反而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忠义。到时候人心所向,帝位不稳固都难。 他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越看越是喜欢。他想用帝位换来他们母子是值得的,这孩子令他惊喜。 这样的法子,比用吐谷浑之鼎号召天下一起反晋要来得稳妥得多。胜算可占九成以上。 刘知远刚夸了儿子几句,就听刘承佑红着脸道:“孩儿无用,仅只提出了建议,具体如何实施,还得靠父亲雄才伟略。再则孩儿能重获自由,全赖父亲大义牺牲,若不是身体所累,孩儿愿为一卒,替父亲执鞭坠镫。” 他的话说得漂亮,且谦逊有礼。因为他知道,刘知远一旦掌权,便会与旁的父亲不一样,会猜忌,会打压。与其如此,不如暂且收敛锋芒。 发光发热那种事,叫二弟去做即可。 他的态度全了刘知远的面子,也博得了刘知远的好感。 刘知远当即选了一匹最好的马,拍马追向宰相冯道河的马车。 他在宫中埋了眼线,知道石敬瑭在临终之前见过冯道河,且这朝堂之上忠心又有势的大臣,也就只有宰相了。 他成功拦下了冯道河的马车,说骑马甚累,问冯相可否可否带他一程。冯道河知道刘知远有事找自个儿,也便答应了。 果然,一放下帘子,刘知远便开门见山:“冯相,皇上驾崩,可是让你辅佐太子继位?” 都是明白人,冯道河没有瞒他:“不错。以后你我共同辅佐新帝,开创我大晋盛世。” 刘知远苦笑道:“太子年幼,懵懂憨直,由他来做皇帝,怕是要继续为契丹欺辱。我朝财富源源不断流出,如何开创盛世?” 冯道河听出了刘知远的言外之意,变脸喝道:“刘将军,难道你忘了昨日在朝堂之上的尽忠之辞?” 刘知远正色道:“我没忘,所以前来与冯相相商。大晋正值多事之秋,何不以齐王为帝?齐王早已过了弱冠之年,骑马射箭亦是不弱,曾冒着箭石冲锋杀敌,连先帝也赞不绝口。膝下又有子嗣,可确保我大晋国祚绵长。各中利弊,望冯相三思啊!” “这……”冯道河现出犹豫之色,“确是有多般好处。且契丹使臣每次来见,齐王都称病不上朝。若由他来执掌山河,幽云十六州收服有望。哪个中原的百姓,不期盼着那一天呢?” 第120章 更换太子 刘知远高兴道:“冯相这是同意了?” 冯道河为难道:“可皇上驾崩前留下了遗诏,令我在殿上宣读。” 刘知远劝道:“一切为了大晋啊。” 冯道河苦笑一声:“本相何尝不知,只怕景延广不同意。” 景延广,天平节度使,曾为石敬瑭所救,此后一直忠心耿耿。先帝的托孤大臣有二,另一人便是景延广。 刘知远闻言眉头舒展:“冯相有所不知,我曾与景大人一同抗击契丹,见过他手刃契丹狗贼时眼中的痛快。若齐王继位后能以他为将,夺回幽云十六州,景大人没有道理不答应。” “哦?”冯道河斜眼看他。 刘知远知道冯道河在担忧什么,微笑道:“我愿主动分出兵权于景大人,助景大人一臂之力。” 冯道河眼中充满了震惊:“你真的愿意?”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景延广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就算得了兵权也不是他刘知远的对手。就让出一部分兵权,让景延广在北边冲锋陷阵,死了不可惜,他可拿回兵权;活着更好,夺回的国土将来总归要姓刘。 刘知远点了点头:“为吾皇,臣鞠躬尽瘁。” 宫中奏起了哀乐。 大臣们素服跪地。 景延广自天平赶来,要晚一些。他到之时,齐王早已得了刘知远的叮嘱,在宫门口亲自迎接,并让他骑马而入。景延广不由得多看了眼这个待他至尊的王爷,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先帝待他有恩,却不曾待他以礼,所以就算他不满契丹,也从不敢诉之于口,就怕先帝发怒,惹来杀身之祸。 这齐王忒会做人,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荣耀。 景延广不觉有些飘飘然,颇有傲视群雄之感。 丧礼不可免,吹吹打打了数天。新君也不可不立,冯道河终是站了出来。 他站在石敬瑭的灵柩前,面对群臣:“先帝留下口谕,令齐王为帝。” 群臣哗然。 冯道河以年龄、子嗣、夺回幽云三点陈词,称先帝实在是良苦用心。谁有不服,便是令先帝不安。 众臣静默。 小小的太子站在人群中间,只知道哭。反观齐王,端是沉稳大方,虽双目通红,却能极力克制。 孰优孰劣,一瞧便知。 如刘知远所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冯相的,是景延广景大人。 何为忠?只要效忠的是石家江山便是忠。救命之恩,到底比不上未来的顺遂。齐王方才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十分受用。若是齐王当了皇帝,将来他想在皇城之中横着走便横着走,看契丹的狗贼不顺眼便领兵攻打,再也不用提着脖子,畏畏缩缩地过日子。 冯道河见景延广同意,又问刘知远。 刘知远附议:“齐王与太子一样,皆是石氏正统,臣无异议。” 三大掌权大臣一致通过,此事就此定下。 公元942年,齐王石重贵登基为帝。 同一天,柴守玉要生了。 郭威站在产房外来回踱步,绕得人眼晕。老大夫在他旁边劝道:“咱镇上最好的坐婆都在里面,郭相公莫急莫急。” 郭威道:“怎能不急,内子在里边叫得这般惨。” 老大夫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又笑盈盈地转过来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多生几胎你便习惯了。” 郭威严肃道:“不,以后不生了。” “啊!”屋里又传出一声惨叫。 郭威急得想要推门而入。 大夫拉住了他,冲着边上不停搓手的柴守礼道:“还不快来帮忙,拉住你这莽撞的妹夫。” 柴守礼道:“听着妹子这般喊叫,我……我脚软手也软,怕拉不住……” 大夫又翻了个白眼,拦腰抱住了郭威:“不能进,真的不能进啊!” 一把老骨头又怎能拖得住身材魁伟的郭威,产房门即将被推开。可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拦在了郭威的面前,嬉笑着说:“姑父,咱们打一架。” 柴荣看得出来,姑父需要找点事情来减压。 郭威挣开了大夫,一双眼睛望向柴荣身后的门:“荣儿,一边儿去,今日你姑姑生产,姑父没空儿陪你玩。” “可荣儿非要找姑父讨教。”话毕立即动手,出招又迅又猛。 第121章 生下龙凤胎 郭威无奈,只能接招。但他的一颗心全在柴守玉身上,无心切磋。不过三十几招的功夫,就输在了柴荣的手上。 柴荣拍掌大笑:“荣儿托弟弟妹妹的福,第一次赢了姑父。这感觉甚是美妙,咱们再来。” 他像猴子一般灵敏,眨眼间又缠了上来。郭威惊异地发现这小子天分极高,仅跟着自己学了七个多月,就有了今日的成绩,当下不再分心,一心一意试探柴荣的深浅。 正打着呢,忽听得里面坐婆大咧咧一声喊:“公子出来了。” 紧接着“哇”的一声啼哭。 哭声响亮,颇有男子气概。 郭威赶紧停手,过去扒着门道:“还有一个呢?” 坐婆在里边答:“相公莫急,快了快了……啊呀,头出来了!夫人,加把劲儿呀!” 柴守玉憋足了气吼了一声。 “呜哇,呜哇……”屋内传来小猫一样的哭声。紧接着是水声,坐婆在给两个娃儿清洗。 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两个坐婆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出来,道:“恭喜郭相公,贺喜郭相公,大吉大利,龙凤呈……” 郭威理都没理她们,径直奔向柴守玉。一直站在守玉身边,握着守玉手的唐离急忙道:“哎……慢点儿跑,别带起风。” 火盆里的炭烧着,屋内暖烘烘的。就因为唐离提了一嘴儿产妇忌凉,郭威便把镇上能买到的炭全买来了。 他还细心,晓得气闷会导致胸口淤滞,把窗子开了道缝,还在屋内摆上了数盆鲜花。 热水是时常更换的,守玉一出汗他就绞了帕子给她擦脸。见到她嘴唇干了,便端起热水一勺勺地喂。 忙活了半天,丝毫不觉得累。 孩子在襁褓中睡得香甜,柴荣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爹去给乡亲们分喜糖和鸡蛋去了,他娘在给姑姑炖鸡汤,他闲着无事,自告奋勇带孩子。 看着看着,他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情来,压低声音道:“姑姑、姑父,你们打算给弟弟妹妹取什么名儿?” 郭威站起来,笑:“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就想好了。” 旁边的桌案上方有笔墨,郭威写下两个大字。一个是侗,一个是信。 柴荣恍然大悟道:“侗寓意一起,信寓意承诺,上回姑父与姑姑一起喂鸡时,我仿佛听到姑父对姑姑说——” 柴荣轻咳一声,粗着嗓子说道:“玉儿,我答应你,咱俩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没人可以将我们分开。”直把郭威的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柴守玉红了脸,半张脸羞怯地缩在被子里。 那次的事儿她还有印象,两人提起了契丹讨伐女真一事,郭威对耶律德光的疯狂心有余悸,为安慰守玉说了这么一句话。谁成想被柴荣听去了,这小子实在奸猾可恨。 如今还敢拿出去取笑,看来是皮痒了。 郭威揉了揉手腕,道:“荣儿,上回咱们练到哪儿了?” 柴荣哪能不知道姑父要动真格的了,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我娘怎么回事,鸡汤咋还不端来呢?姑父你别心急,我这就去催。” 一个猛子蹿到门口,溜得无影无踪。 第122章 重振国威 话传到了契丹使者的耳朵里,使者如往常一般愤而来斥。 景延广毫不示弱,不卑不亢道:“称孙已给足面子,你千万不要给脸不要脸,如若不服,大可派兵来战。大晋磨刀十万,就等着契丹挥兵而下。到时爷爷被孙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莫要哭哭啼啼。” 使者在中原横行惯了,从未遇过这样难缠之人。他终于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契丹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为了能在耶律德光面前有所交代,他想出一计:“大人激昂之词,本使记不住,还望大人手写一封,让本使回去呈交皇上。” “又有何难。”景延广大手一挥,“笔来!” 刘知远隐隐觉得哪里不妥。 但他没有出言阻拦。 景延广手握重兵,是他将来称帝的羁绊。他迟早要除了景延广,为登基扫平障碍。 契丹使者持信而去。 不多时,耶律德光收到信件,大怒,派兵南下,征讨中原。 中原军民受迫许久,怒气更盛,第一次有了名正言顺反抗的机会,岂会不好好珍惜?在景延广带领之下,与契丹兵迎头痛击。 耶律德光大惊失色,增兵再打。刘知远及时分出兵权于景延广,中原再胜。 全民沸腾。 消息传到郭威所在的小镇上,那一日水酒廉平。郭威去街铺打酒,忽然看到几个可疑的人。 到底是生长环境不同,举手投足难免会有细微差别。旁人看不出,郭威却永远忘不了李嗣源初登基的那个冬天。 他的守玉被契丹鞑子掳走,受了一身的伤,多年不育,吃尽苦头。现在他们苦尽甘来了,契丹人却阴魂不散。 他现在不只有守玉,还有青哥、意哥。 青哥、意哥是守玉给孩子取的小名,兄妹俩刚满一周岁。 契丹人能找到这里,说明此地已经不太平。 他盯准了这些人住的是哪家客栈,回去召集了所有人商量。 柴守玉听完以后,苦笑道:“我早就知道,躲避只是一时之计。只有站在权利的巅峰,才能真正不受威胁和控制。” 她抬着头,声音却很低很低:“只是,有得必有失。一旦掌握了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还能拥有这可贵的自由吗?” 所有人都不吭声。 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咿咿呀呀”的声音。 郭威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由他来撑起保护守玉的一片天。腹中酒化为烈火烧,他在瞬间作出了决定:“大舅哥与嫂子保护二老,重新找个地方安顿一下。我去投奔刘知远,以一生效忠换取他对守玉的庇护。” 暗箭难防,只能站到明面上来。 守玉回应得很快,不带犹豫道:“这也正是我所想的,砍树要砍在根子处。只有正面对决,才能力挫契丹的锐气。” “可是……”唐离有些不忍心,“孩子还小。” 守玉道:“是啊,孩子还小,离不了娘。不过你放心,既有他们的爹在前方杀敌,我们娘仨自得庇护。” 她转过头,对郭威道:“只是苦了你啊。” 第123章 香孩儿 一家人开始收拾细软。 郭威偷偷地叫走了唐离。 所有人之中,郭威功夫最好,唐离次之。两人约好,一道去暗杀那些契丹人。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们有把握。 郭威还带了蒙汗药。 这是他从老大夫那儿买的,随时放在身边,为的就是怕有这么一天,能够派上用场。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入夜后他们摸入了客栈,找到瞌睡的店小二。唐离一个手刀将他打晕,去后厨拎来了一大壶滚烫的酒。再把蒙汗药倒入酒中,摇匀了。 她准备自己送上去。 刚踏上上楼的台阶,郭威就叫住了她:“不行,你脚步太轻,他们与你一样是暗卫,一眼就能看出是同行。” 唐离返了下来:“那怎么办,叫醒这店小二吗?” 郭威摇了摇头:“也不行,店小二只要露出一丝丝害怕,我们就前功尽弃。” “不若跟他们拼了。”话说一半,唐离就自知不妥,“他们人多势众。” 两人想好了所有的对策,却卡在了第一步。 唐离道:“要是妹妹在就好了,她总是很有办法。” 郭威接着道:“是啊,她总是很有办法,可我说过我要保护她,不想让她操那么多的心。若由她自己顶起一片天,要我这个丈夫做什么。” 说完后他扫视四周,喃喃自语道:“奇怪了,今日怎么没见到那小孩儿?” 郭威说的小孩儿,是店里打杂的一个孩子。 大约十岁之龄,大家都唤之香孩儿。 他曾与香孩儿说过话。 他问:“别人为啥叫你香孩儿?” 香孩儿挺起胸膛说:“我出生的时候,身带异香,我爹怀疑家里煮好吃的了,盔甲未卸就找东西吃。结果坐婆把我抱了出去,说——老爷,夫人生了,是个男孩儿,浑身香喷喷的呢。后来,我爹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香孩儿。” “可我没闻着你身上有香味儿呀?”郭威狐疑道。 香孩儿挖着鼻孔,满不在乎道:“那是因为我成天在泥里滚,香味儿自然就没了。” 郭威觉得这孩子好啊。 首先他出身不赖,见过世面,遇着事情不会慌张失措,更不会大呼小叫;其次他能屈能伸,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到如今打杂的小伙计,非但不怨天尤人,反而靠自己的本事活得好好儿的。如果由他来送这个酒,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转念间,他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这孩子是个人精,见到他们佩刀而来,指不定躲在哪个旮旯里,保着自己的小命呢。 郭威灵机一动,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道来:“本想找那孩子替我们办点事,如今倒好,没找着人,看来这银子可以省了。” 一个脑袋圆圆的小家伙从藏粮的柜子里面爬了出来,冲郭威招了招手:“嗨,财神爷,我在这儿呢。” 唐离冲郭威竖起了大拇指。 香孩儿跑到郭威的身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银子瞧,咽了口口水,十足谄媚道:“财神爷,你是不是想让我去给楼上的客官送酒?” “嗯。” “可否先付定金?” 第124章 小小孩聪明机灵 够滑头,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郭威道:“你看多少合适?” 香孩儿道:“您看着给便是。” 郭威给了他二十个铜板。 香孩儿把铜板揣进兜里,提着酒上去了。 不一会儿,传来了香孩儿劝酒的声音。 “客官,这是我们本地最好的酒,来,您尝尝。”奸商嘴脸,一眼就能看出是来挣银子的。 郭威忍不住在心里低喝一声:“做得好。” 孩子本就能让人卸下心防,贪钱的孩子更能。 契丹人不是奔着吃喝玩乐来的,冷冷地拒绝了他:“我们不需要。” 香孩儿毫不气馁:“客官,您不要,您的兄弟肚子可空着呐。要不,您问问他们的意见?” 领头的那个还是冷冰冰的:“我们不需要。” 香孩儿灵机一动道:“您以为我是来挣您们的银子的,是啦是啦,我一个小伙计,打小就死了爹妈,啥都得靠自己,挣点钱也无可厚非。客官您就行行好,买下我的酒。看您们是从外地来的,我告诉您们一个秘密——此地湿寒,外来人住上个几天就会湿气入体,膝盖、手腕哪哪儿都疼,到时候掌柜的会推荐你们去城东那个药铺抓药,好家伙,要二两银子呐,心黑着呢。但只要喝了我这个祛湿的酒,包你们手好脚好哪哪儿都好,怎么样,这钱给不给小的挣?” 唐离小声嘀咕道:“我来这住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觉着膝盖手腕疼?” 郭威仔细地听着上边儿的动静,心想真是找对了人。 香孩儿真会“对症下药”! 领头的人明显是心动了,本着谨慎的态度问:“你把秘密告诉我们,就不怕掌柜的追究?” 香孩儿哭诉道:“他就知道自己吃香喝辣,不管小的死活,你们看我这一身破衣服,打了多少补丁了。他赚那些个昧心钱从不分与小的,只知道一人独吞,我又不傻,当然要自己想条活路。反正你们这些外乡人住不了几天就走了,也不怕他知道。” 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这孩子的脑瓜子聪明得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推杯换盏声。 “客官,趁热喝。” “来来来,客官,我给您满上。” “哎呀客官,您酒洒袖子上了,我给您擦擦。” 小小的孩子提着大大的酒壶儿,在那几个人中间游刃有余。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时间,香娃儿就从楼上下来了,做了个搞定的手势,给郭威和唐离看空空如也的酒壶。 “银子呢?”他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得意洋洋。 “等他们睡着了再给你。”唐离说,“还有,你小点儿声。” 香娃儿仰起下巴:“我香娃儿做事,您就放一百个心呐,这药劲儿太大,他们已经睡着了。” 郭威把银子放在他手上。 香娃儿冲他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今儿晚上我一直在睡觉,从来没遇见过您俩啊。您俩记着啊,我与您们不熟。” 说完就跑了,生怕郭威把钱要回去。 第125章 最后的自由 郭威上楼一看,契丹人睡得正香。他与唐离招式如电,眨眼间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正要把尸体搬出去,郭威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白天他见到这些契丹人的时候,腰间俱都挂着玉佩。到了晚上,一块都没了。 而且这些契丹人的衣服,有被人翻过的痕迹。甚至连内里的夹袄,都被人用刀划开了。 再去看他们的包袱,里头放着块黑漆漆的令牌,令牌还在,银两却丁点也无。 郭威目瞪口呆。 那小家伙,竟然趁火打劫!脸不红心不跳,速度也够快。 他先前竟是没看出来。 虽然贪心了点,但瑕不掩瑜。是个人才啊! 要是被契丹皇室知道自己的一小队暗卫折在了一小娃娃的手里,指不定有多么惊怒。 郭威将令牌塞入怀里,产生了招揽香孩儿的念头。 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处理尸体,要想处理干净并不容易。他和唐离整整忙活了半宿,快到天亮时才毁尸灭迹。他去找香孩儿,准备跟他谈一谈,可找遍整个客栈,都不见那小鬼的踪影。 唐离忍不住道:“这孩子不会是卷钱连夜跑路了?” 有这个可能。 郭威找出客栈的账本,看着上面登记的牲口与货物。他不信这么小的孩子能驾驭得了马,也不信香孩儿凭着脚力就能走出小镇。 一点,马儿没少,少了一头驴,真真合适。 郭威哭笑不得。 也罢也罢,山高海阔,以香孩儿的本事,总能闯出一番名头来。来日方长,说不定还有再见的机会。 郭威回家的时候,发现屋里亮着灯。 守玉一直在等他。看到他的时候,既没有怨怼他以身犯险,也没有责怪他不告而为,只是像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静静地等候着丈夫归来。 炉子上焐着一锅茶汤,幽幽地冒着白气。守玉下了床给他倒上一碗,递至他的手上:“外边天冷,喝点热汤暖一暖身。” 郭威一饮而尽。 他轻轻地放下碗,将守玉搂在怀里:“我成功了。” 守玉笑意吟吟道:“我知道。” “让你担心了。” 守玉把脑袋埋在郭威的颈窝里:“我不担心。” 郭威怔了一怔:“为什么?” 守玉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你有了我们娘儿仨,不会去做没把握的事儿。你是护在我们身前的剑,因有牵挂更显锋利。” 因有牵挂更显锋利…… 郭威细细咀嚼着柴守玉的话,心中漾起别样的温情。他摸了摸守玉的头发,心想她真是世上最好的妻子,理解他、关怀他、相信他、依赖他。 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可执着起来却像个傻瓜。明知必赢,还是睁着眼睛等了他一宿。 他心疼她:“你可以早点睡的。” 柴守玉道:“我睡不着。没见到你平安回来,我就睡不着。” 郭威没有问为什么,他已经全部了解了—— 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相信他是因为爱他,等待他亦是因为爱他。 他抱起守玉轻轻地放在床上,喉结滚动了一下。烛光下的她已不是以前那个娇俏的少女,却因岁月沉淀而更显温婉。在这花簇星垂的夜色里,他的感情像溪水一样缓缓流动,被褥里掀起柔和的浪潮,偶尔可听见泉水叮咚。他们彼此汲取,却又心知肚明,这愉悦的夜晚,是最后的自由。 第126章 进京 郭威到底还是进了京。这一次卷入纷争,难再脱身。 他也不打算脱身。 他又一次投奔了刘知远。 刘知远正是用人之际,大为快慰。他豪爽地拍着郭威的肩,说自家兄弟福祸与共。 郭威谦卑道:“属下不敢。” 他有他的分寸。 现今朝堂波云诡谲,冯道河、景延广、刘知远自成三派。郭威清楚要想站稳脚跟,必须立场坚定。 冯道河有权无兵,景延广冲动跋扈,唯有刘知远温和谦忍,注定是最后的赢家。 刘知远有意让他官复原职。 进宫受封的时候,郭威看到一顶装饰华丽的小轿,轿里传来哭声,有一女子在里面哀啼。他心下了然,知道这是皇帝干的好事儿。 那轿子里不是旁人,分明是石重贵貌美的寡婶冯氏。他一个刚登基的新帝,如何能这般张牙舞爪?虽说品行败坏,但也少不了有心之人的撺掇。 郭威冷笑了一下,几乎可以预见石重贵悲惨的结局。这撺掇之人,大约跟刘知远脱不了干系。 烂,就让这大晋王朝烂到骨子里,烂得透透的,才好彻底拔除。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每日朝堂之上都有言官称颂石重贵的丰功伟业,赞皇上两次打退契丹,是不朽的明君。石重贵心下飘然,又听从谗言,遍征劳力,修建宫阙。他真把自己当成不世的帝王了,唯有琼楼玉宇衬得上他的身份。这浅薄又无知的傀儡,像猴子一般被人拎着尾巴耍。 无一人真正忠心于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 不久之后,寡嫂冯氏因色艺双绝,被纳为妃。娘家鸡犬升天,她倒也沉沦在这纸醉金迷的日子里。 一日郭威出行,无意中见到刘家的大公子与冯氏的表兄杜重威在一处。那杜重威现在备受重用,身负要职,何以对刘承佑如此恭顺,竟像个喽啰。 这杜重威郭威知道,是个草包,凭借着裙带关系上了位,在朝中一向目中无人。今日对刘承佑俯首帖耳,甚是可疑。 人人皆知大公子身体不好,又生性淡薄,整日里摆花弄草,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二公子刘承训则承载了刘知远最大的希望,以最严苛的方式栽培着。 今日一见,大公子似乎名不符实。 郭威留了个心眼儿。 几日后的早朝,皇上突然下令:“我大晋国富兵强,早已具备北伐契丹、收复燕云的实力,今以杜重威为将,即刻出兵。” 景延广大呼不妥。 皇上道:“朕意已决,景爱卿不必多言。”他这是听了谁的耳旁风,想削景延广的权? 景延广脸黑似炭,颇有深意地看了刘知远一眼。 却发现刘知远也在看他,同样一脸震惊。 斗归斗,收复幽云十六州是每一位将军的信仰。同朝为将,他们对外有着一致的目标。 杜重威难当大任,纯属给契丹送人头。 刘知远想要夺权,心中有度。他期盼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想中原衰败成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郭威用余光看着这俩权臣的眼神往来,心中的怀疑更甚—— 那清冷出尘、病弱纤纤的大公子,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纯善。 第127章 奸帝当道 他在蜀国流落了这么久,是凭恨而存的,不能为恨所杀,便以恨为剑。他出招疯狂,以自己的方式开拓道路,心中只有自己,看不到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 他比刘知远差得太多。 若说刘知远是大义与私欲的结合体,大公子则完完全全被私欲主导。他还没出鞘,就已露寒芒。 幸亏发现得早,此人必须提防。 可刘知远对长子亏欠甚多,怎么可能听进去郭威的话。在没有恰当的时机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郭威把事情放在心里,不做出头之鸟。 皇上要派杜重威打仗,那就打,连刘知远和景延广都拦不住的事儿,他又何须自不量力地劝。他心底里也想知道,刘承佑设的是何陷阱。 刘知远是个聪明人,没有如景延广一般摆着个臭脸,反而第一个站出来,恭贺皇上喜得良将。他称自己身体不适,愿远退河东调理。石重贵本就想收归皇权,即刻答应。 刘知远这一招聪明。一来,他曾为河东节度使,故地上任,可凝聚人心。二来,避免了将来杜重威兵败时被迫增援,以保存最大的兵力。 郭威隐隐觉得,刘知远称帝的机会或许到了。 一个月后,杜重威领兵到了前线,不曾出兵作战,屡屡派遣使者向石重贵催派援军。石重贵对此次出征寄予了厚望,甚至把守卫宫门的禁卫军也派了出去。 杜重威前脚还在吹捧大晋神威,后脚就将晋军给卖了,写下降书,秘密投降契丹。耶律德光欣然接受,并允诺立他为帝,就如当初援助石敬瑭一般,两国维持“友好”邦交。 杜重威大喜之下,在帐中埋伏刀斧手,将效忠于晋的众将全部斩杀,并令全军归降契丹。军士们放声大哭,声震林野。 此事惊动一时。 石重贵这才知道,杜重威反了。反得没有骨气,反得愚蠢可笑。 如今的耶律德光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嗜杀和狠毒。他收编了杜重威降兵,以一杯加了料的水酒敬之。 杜重威临死之时,尤不敢相信。 军中纷纷猜测—— 耶律德光如此泄愤,是为哪般? 石重贵悔之晚矣,又惜命得紧,只好哆哆嗦嗦地求助景延广,命他亲征。 景延广骄则骄矣,到底是忠于石氏王朝的,二话不说重掌军队,连夜赶制作战计划。他手下的士兵勇猛如虎,节节胜利。契丹兵大败,不敢再进。 这场仗打得扬眉吐气,只一个字——爽! 他高兴极了,以为班师回朝之日便是重获荣耀之时,却不知等待他的,是母亲的离世、同僚的攻讦,还有皇帝的疑心。 他的母亲年事虽高,却身体硬朗,忽然离去,让他又惊又痛。同僚称他枉顾人伦,为立军功不赶回奔丧,导致母亲尸体发臭,实为大大的不孝。 这名目委实可笑,他以为皇上会替他主持公道,再加上他护住了中原的防线,将契丹兵牢牢拒在山河之外。他自诩功臣良将,是皇上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第128章 辽 怪就怪他三挫契丹,让石重贵彻底膨胀。石重贵产生了轻视契丹的情绪,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头失了用处的驴。 他的功劳太大,惹帝王忌惮,被“名正言顺”地摘了官帽,贬谪到西边的洛阳去做地方官。 这垂死的王朝,面目如此狰狞。江河遍地是鬼,啖尽最后的血肉。 最后一个可用之将被帝王亲手扼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景延广借酒消愁、沉迷歌舞,缩在那荒凉之地,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耶律德光见时机已到,出兵洛阳。 如今的景延广已无当日锋芒,未战而降。 他被石重贵亲手打断了脊梁骨,卑微求饶,所求不过就是一个“活”字,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耶律德光冷声一笑,拿出当日景延广势盛之时写下的挑衅。他作为战胜者,意味深长地睥睨着脚下如狗一般的宿敌,道:“两国本相安,如今兵戎相见全因你挑事而起,朕若饶了你,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兵?” 景延广的脸色变得惨白,像风中一团即将消散的云。 耶律德光每日以严酷刑罚折磨景延广,令之痛不欲生。 这个曾经为大晋立下赫赫功劳的将军,终于失去了苟延残喘的希望,趁人不注意时,扼喉自尽了。 没有任何的工具,只是以双手扼喉。 该有多绝望,才会以这种方式赴死。 死的时候五十六岁,霜白的发上沾满了猩红的血。 石重贵以忠臣之血开道,迎来了契丹铁蹄的南下。 同年,耶律德光挥兵开封。 开封若破,大晋即亡。 石重贵急召刘知远进京勤王,却为时已晚。 契丹的铁蹄势如破竹,包围了皇城。石重贵贪生怕死,称臣投降。 他瑟瑟发抖跪在城门前的样子,真像一条狗啊。 狗卑微地迎着主人入内,亲手将龙椅和御玺交了出去。 耶律德光如愿走上最高的城楼,看着中原繁华的都城。底下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他却感到说不出的寂寞。 他眼里有爱又有恨,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他早已将摩尼使者的预言抛在脑后,只想简简单单地爱一次。 他这般急切,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即使没有她,他也能成为天下霸主。他想附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他愿与她共享这江山。 他决定重立一个国号,就叫做“辽”。 辽,走字上面一个了。 他为她走得这么远,无时无刻不想了结这追逐的日子。 江山多娇,有她才有颜色。 他坐拥天下,身边却独独少了一人。 耶律德光接手晋政权后,并未专心处理国事。他颁发皇榜,四处张贴柴守玉的画像,凡提供线索者,赏百金,寻到者,赏万金,途中不可伤之,必善待之。 中原无人管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契丹兵无人约束,四处烧杀抢掠,各镇节度使窝着一口气,百姓们也开始自发组织反抗。 谁在这时候站出来,谁就是拯救万民的神。如今实力与野心相匹配的,也就只有一个刘知远了。 第129章 病秧子没安好心 是年二月,他在晋阳称帝。郭威上谏,说天下不稳,最好沿用晋“天福”年号,以此笼络人心。 刘知远深觉有理,依言照办。 果真,此举赢得了民心。但各镇节度使分地割据,不服其管辖。也难怪,遇上这乱世,谁不想称王称霸,自个儿当不了皇帝,也不乐意见刘知远捡这个大便宜。 他们不配合,甚至还捣乱,以至于河北道、河南道始终被契丹占领,迟迟攻不下来。 刘知远有些着急。 刘承佑看在眼里,向父皇进言:“据儿臣所知,有一神物名曰‘发机飞火’,可炮轰开封。当年李继韬攻下邢州,用的就是此物。” “万万不可!” 劝阻的是郭威。当年在邢州,他是亲眼见过发机飞火的厉害,整个邢州城地动山摇,死伤不知何几。至今那里的土地一片贫瘠,百姓种不出粮食。 刘知远探寻的目光移过来:“为何不可?” 郭威沉痛道:“此乃下下策,伤敌五百,自损一千。发机飞火虽能轰炸辽军,可我中原的百姓同样活不了。” 刘承佑摇着折扇,不以为然道:“不过就是些寻常百姓,就当他们是为国捐躯了。” 郭威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收起眼中的愤怒,以尽量平和的口吻,缓缓问道:“人口缺少,如何发展生产?” 刘承佑把玩着折扇吊坠上两颗硕大的明珠,漫不经心道:“鼓励生育即可。十五年后,遍地是人。” 说的这是什么话?像议猪议狗议畜生。 人类生子应是爱的本能,在他眼里却犹如动物繁衍。 郭威据理力争道:“皇上志在天下,万里江山皆为皇上的国土。每逢战乱,京都破坏最甚。长安、洛阳前车之鉴,百年帝都毁于一旦。于皇上的国土之上,即是皇上的损失。发机飞火的破坏力更为惊人,邢州处处不毛之地,开封地处中原腹地、黄河之滨,陆路、水运都极为便利,实为都城的不二之选。为长久之计,臣建议徐徐图之。” “呵,好一个徐徐图之。郭大人如此不将父皇的霸业放在眼里,莫非是另有私心。” “臣实在无私。” 刘承佑脸色依然苍白,眼尾高高地翘起,明明长得这般柔弱,骨子里却像一头嗅着肉味而来的狼。他“啪”的一声收起了纸扇,吊坠上的明珠晃啊晃。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郭大人即刻率军,痛打辽兵,夺回开封。” “不可。”郭威力战着这头狼,“我方力有不足,如今应以整治军队、修缮器械为第一要务,伺机而动,方为上策。” 刘承佑修长的手指在明珠的映衬下,晶莹得像琥珀。“琥珀”一下一下地叩在扇柄之上,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淬了毒:“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难道郭副将流传在军中的那些英雄事迹,全都是浪得虚名?郭副将若是怕了,不如回去睡大觉。” 郭威眼底寒光乍现。 这病娇贼子没安好心,是想削他的权。更准确地说,是不想让他将来为弟弟刘承训所用。 第130章 攻打契丹狗 刘知远兴兵自立后,刘承佑频频向自己示好,言语、动作,皆有拉拢之意。但他知这个大皇子心术不正,从未给过正面的回应。 都是聪明人,谁能看不出谁的真心。郭威不愿臣服于刘承佑,刘承佑便想方设法对付他。只可惜刘承佑底子不够,道行太浅,阴谋诡计能行得一二,揣度时势却是不能,论起行军打仗,更是个门外汉子。 郭威自有对策,压着声音道:“大皇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皇上霸业未成,我们就在这儿起了内讧,若叫辽军知道,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们!” 他目不斜视,说话磊落:“你我政见虽然不同,目的却是一致的,无非是想让皇上早日进驻开封,成为天下正统。” 刘承佑道:“郭副将嘴上功夫倒是了得。” 郭威没有理会他,转而面向刘知远:“启禀皇上,臣有一计。” “你说。” “耶律德光大肆敛财,纵容士兵四处‘打草谷’,致民怨沸腾,人心尽失;又疏于管理各城各镇,败走是迟早之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看各节度使能挨到几时,等到他们熬不住了,便只能为皇上马首是瞻。届时出兵,事半功倍。” 刘承佑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郭威不给他这个机会,全盘计划娓娓道来。 “臣连攻城之计也想好了。耶律德光为人阴险狡诈,正面对决实属不智。听闻他帐下有一将领名曰耶律郎五,骁勇善战,不可轻视,可由各镇节度使联合攻打,拖住其主力。臣则充作先锋,攻入城中,若不幸死了,无须马革裹尸,只求皇上能安顿好臣的妻儿,臣在地下也可心安;若有幸活了下来,请皇上赐臣高官厚禄。” 他的计划具体而明确,比刘承佑纸上谈兵要来得踏实许多。刘知远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一听便知孰优孰劣。 郭威剑走偏锋,舍敌心脏而攻敌臂膀,耶律郎五一死,耶律德光便元气大伤。深入敌腹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郭威连眉头都不皱,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忠义两全,刘知远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且他又有所求,有求之人容易操控。 刘知远决心重用他。 耶律德光酗酒成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无法想象,自己都占了这中原的地盘,当了中原的皇上,怎么还找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他在寝殿里挂了柴守玉的画像,一遍一遍抚摸她光洁的额。他嫌她眼神冰冷,命人在殿内烧了大量的炭。 酒入腹中,冰凉彻骨,可身周俱是炭盆,热气蒸腾如同夏日。冷热之间,耶律德光病倒了。 中原的酒,中原的炭,中原的气候,中原的水土,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是想要了耶律德光的命。 连老天都在襄助,郭威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的兵马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最好的休养与训练,武器也修缮完毕。只等刘知远诏令一下,就可出兵。 刘知远在诏令上写—— 各藩镇节度使若俯首称臣,可留任原职;出兵助打契丹者,授封开国元勋,享世袭,厚俸禄。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节度使们早就撑不住了,纷纷投靠。胆壮者为图巨利,愿集兵攻打耶律郎五。 第131章 情敌之间最后一次的较量 郭威撞破了开封城门,身后的披肩迎风猎猎。他又一次与耶律德光正面对决,拇指扣住了刀柄。 耶律德光一脸病容,遥遥地看见郭威率领千万骑兵涌入城中。就是这个男人,夺走了他最心爱的玉儿。他想起第一次见郭威的时候,就感到此人定非池中之物。只可惜当时的他在逃难之中,不能杀了这个让他产生威胁感的敌人。 现在郭威威风了,敢与他正面较量了。 他拍马向前,问郭威道:“玉儿呢?你把玉儿藏在哪里了?” 郭威站在马背上,头顶浮动着朗朗的云:“在下之妻,正在家里煮饭带娃,不劳外人费心。” 耶律德光的心痛了一下。 他视若珍宝的柴守玉,怎么可以做煮饭这般粗贱的活儿?她应是皇后,受万民跪拜,无须动手,自有天下珍馐供奉。可她居然为了一凡夫俗子生火造饭,将自己贬到了尘埃里,这还不算,她还生了那凡夫的孩子。 原来她又骗了他,亏他还傻傻地相信。他恨她怨她怪她想要当面质问她,却更想告诉她他的态度与立场—— 他悲哀地想着,就算她有了孩子,他也一样不嫌弃。 同时他又知道,柴守玉是不会领情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以前是契丹的皇帝,现在是称霸中原的辽主,万里江山尽在脚下,却偏偏要追逐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那花有毒,刺得他伤痕累累。可越痛他越要去摘,摘不到就魂牵梦萦。 他觉得自己不是身子病了,是心病了。心药难求,病入骨髓。 他干干地说:“朕想见玉儿。” 郭威摇了摇头。 耶律德光道:“你让朕见到玉儿,朕即刻撤兵回契丹。” 郭威笑出了声。 这是一种带着蔑视的笑,是强者对弱者的讥讽。他拔出手中的刀,指着身后如潮的兵。他们是蓄力的野兽,带着战意而来,只要他兵刃一动,野兽就会凶猛撕咬。 耶律德光忒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辽帝。他臂膀已折,自个儿又坏了身子,整个中原都容不下他,注定要成为丧家之犬。 郭威耐心耗尽,手中的刀向前劈出。身后铁蹄狂奔,发出如雷般的响声。 耶律德光败了,从侧门跑出了开封城。 郭威在后面穷追不舍。 他目标明确,想要耶律德光的命。 契丹军队在途中耗尽粮草,钱银也不足,途经相州的时候,耶律德光心中愤恨。他想起摩尼使者的预言,后知后觉地发现人终究抗不过天—— 郭威得到了柴守玉,将来会成为万众瞩目的帝王。今日一战,不过是个开始。 他在马背上笑了起来。笑自己,也笑刘知远。 都是傻子,尽替他人作嫁衣! 笑着笑着,两颗泪珠自眼角滚落。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咸咸涩涩滋味不好。 他本是天上云,却被人踩作了脚下泥。他输得一败涂地,郭威却赢了天下又赢了她。 凭什么?这一切到底是凭什么? 他的眼里有火星子迸出。 他将目光移向了相州的百姓。 “众将士,听朕号令,即刻屠城,纵情抢掠。” 他需要发泄。 他要杀尽这些将来属于郭威的子民。 辽兵亮起了刀,寒芒在城内闪动。遍地都是尸体,婴儿趴在血海里哭泣。在满城哀泣之中,耶律德光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第132章 疫病 军队在尸山里掠夺,整个相州城成为了人间地狱。 耶律德光夺得了足够的物资,弃城北上。当郭威的军队到达之时,相州城已经是一座死城。他眼眶酸胀,生生忍住了男儿泪。 多少条人命啊,一夕之间就没了。契丹的杂碎甚至连一两岁的婴儿也不放过,以刺刀挑穿肠腹为乐。 粗略看去,死者达十余万人之众。 有士兵向郭威请示:“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郭威红了眼道:“继续追击,绝不能叫耶律德光逃离中原国土。还有……” 士兵静静地等待着指示。 郭威沉痛地闭上了眼,将痛苦与红血丝一齐藏在了眼皮底下:“天气渐暖,尸体容易腐烂,为防发生疫病,留一小队兄弟把这相州城烧了。” “是。”士兵领命而去。 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如雷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相州城被大火吞没了。 耶律德光原先逃到哪儿杀到哪儿,无奈郭威追得太紧,到后来他非但没有了杀伐的力气,连喘息的时间也匀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开始发热。不止是他,军中许多士兵都接二连三地发热。 军医以布蒙面踱来踱去,忧愁得连饭都吃不下。 耶律德光时而清醒,时而烧得迷迷糊糊,他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于一次清醒时分召见了军医:“告诉朕,朕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一名军医哆哆嗦嗦:“大概是风寒发热。” 耶律德光从“大概”二字中听出不妥:“风寒能起疹子?” 另一名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湿疹……对!是湿疹。中原水土不行,等回了上京就好了。” “一派胡言!”耶律德光抓起床头的一只瓷碗砸了过去,将一名军医的脑袋破了瓢,“军中士兵不断死去,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朕吗?” 军医们在惊吓之中跪在地上,所有的话和盘托出:“回皇上,是……疫病!” 耶律德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是疫病?什么时候起的,能不能治?” 脑袋流血的军医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从相州城出来没多久就发病了……是那些尸体……” 耶律德光不敢相信:“军队在那停留了不过一天,尸体也未发生腐烂。” 军医痛苦道:“他们不该拿尸体取乐的。” 所有的侥幸全没了,耶律德光脑袋里“轰”的一声。怎么办,他正值壮年,还有许多事情没做,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托付,想起柴守玉那冰冷无情的脸,想起郭威风中疾驰的英姿,再想到苟延残喘的自己。 他捋起袖子,看着浮在肌肤表面的疹子:“可有药医?” 军医道:“有,数量不多。都紧着皇上和有品阶的少将校尉了,所以士兵那里不够分。” 耶律德光简直要砍了这些庸医。若不是他们隐瞒不报,事态何至于如此严重。他宣了心腹,立刻下达了命令:“将军中所有发热或起疹之人全部诛杀,宁错杀,勿放过,杀完即走,莫要再逗留此地。” 杀了就干净了,可以及时止损。 心腹领命下去。 尸体堆在郭威大军的必经之路上。 耶律德光自己损失惨重,也不叫郭威好过。 当郭威的兵马即将到达栾城时,一股腐烂的气息迎面而来。 第133章 耶律德光 卒 契丹兵的尸体横陈路上,臭不可闻。上面却没有蛆,就连一只苍蝇也没有。 郭威叫军医包裹严实上前查看。 军医很快就有了结论:“回郭将军,辽军起疫病了!” 真是老天有眼。刚作下的恶,这么快就有了报应。 郭威沉声道:“辽军逃亡匆忙,未携带大量药物,所以只能采取下下策,杀掉疑似染病的士兵。我军士兵性命宝贵,与他们不一样,为防传染,后退三十里扎营。” 众将士多有家有口,听闻此话无一不感激。有几个孤身一人的,愿冒险前去刺探敌情。郭威允了,令军医提前给他们熬好防疫的药。 几碗药下去,勇士们出发了。他们于夜晚进入了一个叫杀胡林的地方,在那儿看到了辽军的帐篷和兵马。 兵不壮,马不肥。帐篷内外,死气沉沉。 突然一个凄厉的尖叫穿过最中央的帐篷传了出来,还夹杂着哭声:“皇上!皇上!” 军医来来回回地出入帐篷。 一盆盆的水自耶律德光的帐篷里端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 辽军乱作一团。 勇士们趁乱靠近,攀上了最高的树。 他们看到所有人都跪下了,人群里断断续续起了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整个杀胡林的上方。 耶律德光死了! 有人开始宣读述律太后的懿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早在皇上病危之时,就有述律太后的心腹传递消息到了上京,述律太后见信并没有太过悲伤,只是提笔写下了八个字。 帝王有帝王的尊严,尸体不能流落在外。 军医们觉得棘手。 正值炎夏,何以保存尸体?皇上的尸体又携带疫病,一旦腐烂后果不堪设想。 军队陷入了迷茫中。 一厨子站了出来,献上计策:“不若将皇上制为羓。天热时牛羊肉容易腐烂,厨房里就是这么做的。挖出内脏,以盐卤之,风干后即可保存。” 此言一出,遭到了众军官的呵斥:“大胆!皇上龙体贵重,岂能与牛羊相提并论?” 可驳回此策,又能怎么办呢? 连军医都说了,干肉失水,疫病无水自消。 与其让皇上的尸体腐烂成一堆传播疫病的碎肉,不如接纳厨子的建议。 军官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用刀划破了耶律德光的肚子,掏空内脏,覆以香药盐矾,五彩缝之。 涂抹盐矾之时,有一士兵惊道:“皇上手中抓着一样东西。” 军官道:“打开看看。” 士兵小心地用刀挑出来,是一张纸,唯有一个用契丹文写成的“玉”字,再无其它。 军官不知耶律德光与柴守玉之间的纠葛,挥了挥手道:“丢了。” “是。”士兵将纸踩在了脚下。 这个创立辽朝、雄才伟略的帝王终于凄凄惨惨地死了,连全尸都不能得以保留。 消息传回郭威军中,举军振奋。 他们终于赢了,为无数死去的兄弟讨回了公道。 郭威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见好就收。辽兵正处于屈辱的悲痛之中,一旦发疯很难控制。再则疫病未散,万万没有叫己方士兵涉险的道理。赢都赢了,没必要因小失大。 军队班师回朝。 此时刘知远已攻下开封及附近城池,以开封为帝都,仍采用“天福”年号,改国号为“汉”。这意味着,晋朝已彻底从历史上抹去。留下“天福”,不过是为表思念旧主。但时日一长,大家都会渐渐忘却的。 刘知远信守承诺,果然予各节度使高官厚禄。郭威回京之日,他在宫中设宴款待。欲封郭威为枢密使,掌最高军权。 大皇子刘承佑阴沉着一张脸,自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儿臣有本启奏,望父皇三思啊。” 第134章 病秧子搞事 刘知远自高台望下来,良久,他放下酒杯:“呈上来。” 有太监迈着小步走至刘承佑身边,接过奏疏。 刘知远看了几眼,将之搁在一边:“都是小事,皇儿未免太紧张了些。” 刘承佑瘦削的脸在宫灯的映照下更加苍白,像是自地府逃出的恶灵:“相州城跨河北与河南两道,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因其交通便利,故而承担了汴州与北方绝大多数的陆路商贸往来。耶律德光亦是见其富庶,生了杀人夺财之心。可儿臣想不明白的是,郭大人为何要一把火烧了这古城?” 郭威自席上起身:“回皇上,臣是怕起疫病。” 刘知远赞许地点点头:“是啊,郭爱卿思虑周全。那耶律德光就是因染病而亡,我军万不可重蹈覆辙。” 刘承佑嘴角牵动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他用帕子掩住了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帕子掩住了一切,没有人看见他得意的笑容。终于,他笑够了,移开帕子,探寻的目光扫向郭威。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蝴蝶在扑动翅膀,人畜无害,楚楚可怜。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敢问郭大人,可知相州城的历史?” 郭威当然知道,柴守玉在乡间小院给他准备的地理志中就有关于相州城的介绍。 北魏天兴四年,道武帝拓跋珪以邺行台所辖六郡“魏郡、阳平、广平、汲郡、顿丘、清河”,改设为相州。 他不知刘承佑想说什么,疑惑地点了点头。 刘承佑接着道:“拓跋珪好武,又崇尚以实代国,相州大改,秘以制造军刀。后实力大涨的后秦出兵攻打北魏,北魏军队进行反击并围困后秦军于柴壁。这一场战役,终以北魏战胜而告终,世人皆赞道武帝英明神武,却忽略了一件事。” 郭威已知不好,落入了这奸贼的圈套。当初他与柴守玉谈论柴壁之战时就曾说起,北魏能赢,有一半是因了兵器之功。刘承佑这厮好生狡诈,又懂得如此之多,今日有备而来,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他听见刘承佑冷厉的声音。 “明人不说暗话,请郭大人交出制造军刀的秘法。” 郭威后背如爬上无数的冰虫,一片阴寒。眼前这病娇皇子端是可怕,嘴皮子一动就想要他的命。然大丈夫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乱七八糟的屎盆子扣过来,他凭什么要认? 郭威道:“臣无秘法。” 刘承佑道:“你狡辩!” “臣没有狡辩!”郭威抬起头,字字坚定,“大皇子所言相州是在邺城,可北周末时,杨坚毁邺城,早已迁相州于安阳治。臣所烧相州,是安阳而非邺城。” 刘承佑接得很快:“作为隋朝的开国皇帝,你以为杨坚胸无沟壑?迁了城池,却不迁军刀世家?自唐亡以后,哪个节度使不在寻找制造军刀的秘法?各地受战乱所累,皆有损毁,唯独相州屹立不倒,你以为是节度使们大发善心么?郭大人,父皇仁心仁德,你若交出秘法,便是戴罪立功了。” 郭威一口咬定:“臣无罪,更不知大皇子口中秘法。” 刘承佑冷哼一声,终于改暗战为明斗:“看来,郭大人对父皇的忠心也不过如此。” 郭威汗如雨下。 第135章 拆招 什么叫本事?这就是本事!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却可以凭着一张嘴颠倒黑白,影响局势。只可惜这嘴生错了人。若是忠君爱国之人,便如那张仪苏秦,纵横捭阖,立下不世之功。可生在刘承佑身上,只引出了一肚子坏水。 郭威恨得牙痒痒。 他追击耶律德光,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刘承佑在京城吃香喝辣,嘴皮子一动就想夺了他的权。 凭什么? 但他也知道,古今之帝王,皆受不得挑拨,无须确凿的证据,只消有些风吹草动便能疑心生暗鬼。郭威思来想去,万万不能再继续同刘承佑说话,这人诡谲,一句话说得不对便能被抓去把柄。 刘承佑缩起肩膀,咳得越来越厉害。 郭威眼尖,看到白帕子上隐见血丝。 他决定“弃车保帅”。 “皇上,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追击耶律德光的机会稍纵即逝,臣并无空暇寻找秘术。但大皇子所言亦是为国为家,臣深感动容。臣以为,此次皇上登基,数攻下河北道各城镇的史弘肇将军功劳最大,尤其是进兵汴州的时候,他的军队做到了秋毫无犯,无论是纪律还是战力,史将军所带之兵都远强于臣。臣不过是运气好,逼死了耶律德光。撇开这一条,臣哪哪儿都不敢与史将军相提并论。所以臣建议,以史将军为枢密使更为适合,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刘知远有些惊讶。 枢密使乃武将之首,郭威竟这样容易就弃了。他的长子不过是说了些没有凭据的猜测,郭威这就心虚了么。 郭威的话还没有说完:“但臣实在没有做过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心中坦荡。所以皇上若想封臣一个副枢密使当当,臣也便坦然接受了。” 刘知远哑然失笑。 这郭威好生聪明,性子又好。他之所以看上郭威而非史弘肇,就是冲着郭威的脾气。 史弘肇这人少言寡语,治军却很严厉,个性太烈,动不动就与人发生争执。今日这事儿若发生在史弘肇身上,指不定要与皇长子吵将起来,他重武轻文,吵得赢才怪,输后必定不依不饶,指不定要以“撞柱明志”这样的法子逼得刘知远信他。 刘知远是皇帝啊,皇帝得有皇帝的威严。天下刚定就被一个臣子以命相挟的话,以后满朝文武该怎么管?一人起好头,其他人难道不会跟风么? 郭威识大体,没与帝威叫板。小退一步,既全了皇家的颜面,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自己的损失。 但刘知远也有顾虑,怕秘术真在郭威的手里。所以郭威干脆拒了枢密使的封赏,搬个功劳与己不相上下的人在上头压着,史弘肇在一天,他就一天挺不直腰。且史弘肇有啥都写在脸上,方便刘知远管理。 郭威这样做,就是想让刘知远放心。 这真是最好的办法,刘知远龙心大悦。他允了郭威的提议,令大伙儿今日把酒言欢。 刘承佑无奈退回席位,表情如死水无波。 郭威冷眼看着,心想这厮真能装啊。若不是他刚才急中生智,这厮咳着咳着该躺地上了。 他这么瘦,这么弱,抱在皇上怀里,那骨头都能硌得人肉疼。疼痛蔓延,又一寸寸疼到皇上心里头去。 如此病体,能活几年?皇上就算猜忌谁也不会猜忌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第136章 忠贞之人生出阴险小人 郭威又去看二皇子刘承训。 他只静静地坐在席上喝酒,对方才发生之事置若罔闻。够低调,是个明哲保身的主儿。 又或者说,是懦弱。 相比于大皇子的野心勃勃,二皇子显得温润许多。 这俩人,都不适合当皇帝。一个过于阴毒,容易成为暴君;一个过于温厚,承担不起乱世江山之重。后者比前者要好些,但有良臣辅佐倒也能安定个十年,甚至数十年,只不过要想收服幽云十六州,怕是痴心妄想了。 他叹一口气,开始喝酒吃菜。酒至半酣,有宫人前来倒酒搭讪。郭威一脸醉态,回答得滴水不漏。 宫门关闭的时候,已是戌时末,郭威醉醺醺地骑上马,飞奔至自己的宅院。一下马他就径直走向柴守玉的屋子,关上门时眼中恢复清明。 柴守玉果然没睡,坐在床榻上等他。 她替丈夫捏了一把汗。 “怎么样?皇上和大皇子有没有为难你?” “有。”郭威一本正经道。 柴守玉紧张得身子都绷直了:“你是如何脱身的?” 郭威脱下外袍钻进薄毯,揽着柴守玉并肩躺下:“你猜得没错,他们果然问了兵器制造之术。” “你怎么说?” 郭威把宴会上你来我往之事一一道来。 柴守玉眸光一寒:“这刘承佑真是个祸害,迟早被阎王收走。”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刘承佑工于心计,三分病也能装成七分,没个十年二十年,这小子死不了。真奇怪皇后那样忠贞的人儿,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郭威奇道:“你见过皇后了?” “嗯,你在前方打仗的时候,皇上总让我抱着孩子过去陪皇后说话解闷儿,他说皇后一生好友唯有璇珠,而我又是璇珠的妹妹,一见到我,皇后就会觉得亲切。我知皇上没安好心,但皇后是真的把我当妹妹。她数度流露出对璇珠姐姐的思念,又折腾出许多新的玩物。我知道她是做给皇上看的,叫皇上知道她过得有多充实,这样,我便不用进宫为质。” “或许她是假意。” “不会的。”柴守玉呢喃道,“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人,皇后目光慈悲,总让我想起璇珠姐姐。你等一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柴守玉翻起枕头,不知在哪里按了几下,木板移开了一块,露出一金属凹槽。她取下耳坠子,捏了捏上面的珍珠,珍珠“哗”的一下分成中空的两半儿,弹出一细长的钢丝。 钢丝即钥匙,凹槽被开启。 柴守玉从里面摸出一块东西来。 郭威的眼睛亮了,在烛光下揉了又揉,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又惊又喜道:“这是……免死铁券?” 柴守玉点点头道:“是。” “皇后给你的?” “嗯。她说伴君如伴虎,就怕你有一天行差踏错,连累了我。有了这块铁券,可保我性命无虞。” “皇后真好啊。” “是啊,她把对璇珠姐姐的情意全转到我这里来了。” “你有铁券之事,还有谁知晓?” “除了你我和皇后,再没有别人。皇上赐予皇后铁券后,就没问起过铁券下落,他肯定没想到,皇后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皇后还说,为了保密,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说过,万叫我守口如瓶,免得铁券出了差错。” 第137章 护身符 郭威把铁券放了回去:“也罢也罢,看在皇后宅心仁厚的份上,原谅刘承佑那小子今日的所作所为。但愿他今后能安分守己,否则我不介意寻个机会送他上路……啊,对了,我叫阿龙阿宝带回来的东西呢,你藏好了吗?” 阿龙阿宝是郭威在乡下养的两只鸽子,是一对儿。若是有一只被人发现,或被打猎者捕到,另一只必接过东西,继续履行使命。 柴守玉目光黯淡了下去。 “怎么了,东西丢了?” “不是。”柴守玉摇了摇头,“制造军用刀具的图纸我帮你收着,放在一个绝对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你就放心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送图纸回来的是阿宝,它一见到我,就知完成了任务,一头撞死在了窗框上。死了还不闭眼,痴痴地望着北面的天空……阿龙死了,它也就活不下去了……郭威,你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对你也如阿宝对阿龙,你若有事,我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柴守玉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让人心碎。 他俩是命运洪流里两条身不由己的鱼,被推动着送入大海。江河有人垂钓,海里又有鲨鱼。无论身处哪里,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挟制。他们过得很苦,全靠彼此相爱,爱让他们产生力量,产生勇气,让他们有了与天斗、与命斗的决心。郭威看了眼一旁小床上睡熟的孩子,温柔地说:“为了你,为了孩子,以后我行事定会再小心一些,谨慎一些。” “不,这还不够!”柴守玉眼里突然迸射出一道锐利的光,“你得比别人更凶,更狠,遇事多考虑自己,切勿妇人之仁!像方才那种原谅刘承佑之类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柴守玉比郭威更冷静,也更理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都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感激着李三娘,因为李三娘给了她一道可以活命的护身符;可李三娘的儿子要害她,她就只好硬了心肠对付刘承佑。在她眼里,李三娘的好抵消不了刘承佑的坏。而事实的确如此,刘承佑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母亲放弃对郭威一家的攻讦。 郭威觉得柴守玉比自己更适合做这个将军,甚至,她的才谋与胆识堪比武后。她与武后最大的不同,是重情。 武后眼里只有自己,为了权位连儿女都杀。但他的守玉外刚内柔,像一汪清泉包裹着他。无论这清泉是急是缓,是否会化成杀人的利剑,永远都是清澈的,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每当郭威低下头,就能看到清泉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柴守玉满心满眼都是他,至死不渝地爱着他。 郭威有时候会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娶到这么好的妻子,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不差,因为他对守玉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守玉对她的少。 他们的爱情里从没有举案齐眉,郭威不喜欢这个词儿,他觉得彼长此消,尊敬多了爱就少了。相对来说,他更喜欢相濡以沫。他和守玉就像两条困境中的鱼,互相用口中的水涂沫沾湿对方的身体。 心底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郭威,咬她!” 郭威受到蛊惑,情难自禁地吻住了守玉。他俩口舌交缠,成为了两条名副其实的鱼。柴守玉犹如置身一片汪洋,四周全是柔软的波潮,她的鱼尾时不时地颤抖,想要跃到天上去。 他们纵情欢愉,在逃过一劫的庆幸中,一晌贪欢。 第138章 天然的保护伞 刘知远是个好命的皇帝。 他是所有皇帝中最不费力气坐上皇位的,夺位的过程中几乎没亲自打过仗。石重贵和耶律德光打的时候,他在河东养精蓄锐。后来石氏灭亡,又有郭威替他追杀耶律德光。直到耶律德光死了,这才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了汴州。 他的好运还没有用完。 耶律德光死后,契丹大乱。德光之子耶律璟年纪尚小,被堂兄耶律阮篡了帝位。 耶律阮乃是前太子耶律倍之子,本应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惜耶律倍输给了耶律德光,连皇位带命全都输掉了。耶律阮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趁着叔父耶律德光大肆南侵之际默默结党,于叔父身亡后自立为帝。 他是述律太后的亲孙子,却不是太后心中最合适的继位者,更重要的是他继位一事并没有告知太后,等于挑战太后权威。 那日太后第一次未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掀翻了桌上的茶点,并召来自己的小儿子耶律李胡,命儿子出兵攻打孙子。 耶律阮早有准备,李胡大败而归。 述律太后卸下红妆,亲自率军,与孙儿在横河之横渡对峙,谁也讨不了便宜。这些年她虽以雷霆手腕镇服了许多人,却也让他们生出了逆反之心。 契丹乱成一团,无暇顾及刘知远。 刘知远这大汉的开国皇位做得甚是惬意。 他给李三娘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封后大典,又册封次子刘承训为太子,长子刘承佑欣然祝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政事上也不必太过操心,文有宰相苏逢吉,武有正副枢密使史弘肇与郭威。刘氏王朝,在中原土壤渐渐扎根。 郭威得了柴守玉的叮嘱,时刻都在寻找除掉刘承佑的机会。 他发现刘承佑这个人不好动。 病弱是一把擎天的保护伞。 无论刘承佑私底下做了多少僭越,甚至大逆不道的事儿,刘知远都会原谅他。毕竟是亏欠了这么多年的亲生儿子,当爹的总是打从心底里想要弥补,又病得那样重,看起来活不了几年了。有谁会相信一个将死之人有谋逆之心,谋来这江山又有何用? 郭威也曾尝试着从刘承佑的病情上寻找突破,可就连太医都说大皇子气血双亏,身子十分不好。 那么多太医的诊断不会有假,但郭威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以刘承佑那般利己之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如果他的身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又怎么可能如此劳心伤神地谋算权位。难道是嫌自己命长,活得不耐烦了? 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决定派人前往蜀国,寻找刘承佑的过往。刘承佑在中原是一张白纸,可以理直气壮地扮演楚楚可怜的角色,可过去这么多年在蜀国的痕迹却无法消去,也许能有意外收获。 郭威静静地等着,期待探子能早一点传来消息。然而朝中突生变故,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正一品枢密使史弘肇与正一品宰相苏逢吉杠上了。 甚至史弘肇还拿剑追杀苏逢吉。 第139章 鸿门宴 要不是有人拦着史大人,苏相又跑得快,恐怕苏相的脑袋早已不保。 郭威知道史弘肇重武轻文,不大看得起文官,觉得这江山是武将流血流汗拼来的,那些个文官凭什么和武将平起平坐。但好歹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史弘肇尚懂收敛。 如今这将相的矛盾不可调和,直接的受害者会是谁? 郭威不知道。 这个时候,有人请他喝酒。 刘承佑做东,在福记茶楼设宴款待。 不管是不是鸿门宴,郭威都决定去。 大皇子见到他格外热情,亲自挑了帘子招呼:“呀,郭大人来了,酒已备好,快快入座。” 郭威向他见了礼,端端正正地坐好,揣了一肚子疑惑,只能见招拆招了。 刘承佑屏退了小二与下人,用他那细得跟青葱似的手给郭威倒酒。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能迷惑人。郭威心中警惕,一动不动。 刘承佑看出了郭威的戒备,端起郭威面前的酒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口,然后放回去,轻笑着说:“无毒,郭大人尽管喝。” 郭威还是没有喝:“不知大皇子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刘承佑夹了一粒花生米,细细地咀嚼着:“这福记的花生米够酥脆,配上好酒当真是一大享受。” 在将相失和的当口,郭威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有些东西单独吃一点事儿也没有,混在一起却能发挥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反正他与刘承佑长期不对付,两人就剩撕破脸皮了,索性什么也不吃,有话直说道:“大皇子想说什么?” 刘承佑眼尾轻轻地抬了抬,语气中竟带了丝幽怨:“这做人与吃喝一样,一个人忒没意思,两人对饮,方得滋味儿。” 郭威听出来了,刘承佑又一次想要招揽他。 刘承佑心胸狭隘、工于心计、自私自利、阴阳怪气,实在比二皇子差得远了。二皇子自幼就得父母老师教导,品性自是没话说。要郭威放弃支持二皇子投向刘承佑的阵营,这不是开玩笑吗? 但,刘承佑今日既然敢堂而皇之地找上来,就说明他有一定的把握。 桌子中央置着口小铁锅,锅中“咕嘟咕嘟”地烧着骨头汤,红艳艳的,放满了辣椒。刘承佑夹起一片肉,往里涮了涮,又裹上花生碎和芝麻酱,趁热放到嘴里。 一边吃,一边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瓷白色的脸涨得通红。 简直就是找虐。 郭威越来越搞不懂他想干什么。 刘承佑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自嘲地说道:“像这等辛辣之物,郭大人怕是吃不惯。我不一样,我打一出生就流浪在蜀国,那地方又潮又热,平常人不吃辣身子扛不住。我不是平常人,自小体弱,吃辣不行,不吃辣也不行,干脆不管了,过得痛快才最要紧。可我只不过是农妇的儿子,无钱无势,就连最基本的黄籍也入不了,日子过得又穷又苦。痛快的日子一刻也无,不痛快的倒是数也数不清。” 他小酌了一口,感叹道:“我小的时候啊,最羡慕那些有爹的孩子,心想谁要是能让我见到爹,叫我干什么都可以。后来,我遇到了一老头,他说我的皮肤真白,像天上的新月,瘦则瘦矣,别有一番勾人的滋味,他问我要不要去他的宅子里干活,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做活可以攒钱,攒钱就有机会找到爹,这么好的事儿,我为什么不答应?” 刘承佑无缘无故说起他在蜀国的事情,似乎不大对劲。这不是郭威想要查探的消息吗,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说出来?难道探子在半路上出事了,被刘承佑的人截杀了? 第145章 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刘承佑那双带着探索的眼睛从柴守玉的脚从下而上地打量到头,带着丝侵犯与不屑。 高手过招,漫不经心中早已兵刃交接。说是高手,还抬举了刘承佑。柴守玉一见到这人,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年纪不大的小后生,在她面前插了两根蒜就想装象。 自以为聪明,实则幼稚得可笑。 也就只能耍耍小心机玩玩小手段,上不得台面。跟耶律德光这种一代枭雄比起来,真是差得远了。 柴守玉不打算跟他废话,直接往他身后的门走去。 刘承佑叫住了她:“夫人还是等一会儿。” “为何?” 刘承佑意有所指道:“男人嘛,总归是风流好色的,我是怕郭夫人伤心,好言提醒。” “不必了,我的家事就不劳大皇子费心了。大皇子若没事的话,去厨房叫两碗红烧肉补补。”柴守玉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刘承佑的脸色在一刹那有些难看。他感觉到了柴守玉的蔑视。 柴守玉与郭威不同,郭威见了他还与他斗智斗勇,双方战得难分难解,但柴守玉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好像他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无须什么凶狠的话,也无须凌厉的眼神,只一个笑容,就让他感受到了压迫。他再也不觉得柴守玉油腻,只感到紧张,紧张到双腿发软,紧张到呼吸不畅。 他终于承认,这世界上有一种人身上散发着强大的能量,是他惹不起的。若早点见到柴守玉,或许他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制造这场陷害,他会慢慢地等,用诚意感动郭威。有了郭家两口子帮忙,何愁江山不得。 但计划已经开始,没有收手的机会了。 柴守玉奔到内室,见到并肩躺在床上的郭威和苏盈盈。 苏盈盈闭着眼睛在沉睡,郭威却清醒着。 他看到柴守玉,有些焦急,想要张口说话,声音却轻如蚊蝇。他快要坚持不住了,没有说话的力气。 柴守玉眼眶有一刹那变成了红色,目光是那样的柔弱无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陷害了,做了不情愿的事情,可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止不住地难过。但她知道她必须忍住,因为郭威才是受害者,在这件事情上,郭威比她更难过。 她睁大眼睛眨了几下,将所有的委屈咽进肚子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掀开了被子。当看清楚里面的情景时,隐忍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人衣着完好,没有欢爱的痕迹。郭威的一只手抓着根簪子,刺烂了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有气无力道:“大……大皇子给我下了软筋香,还给我吃了那种药,我……我打晕了她,夺了她发间的簪子……疼痛可以盖住那种感觉,我坚持到现在。守玉,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柴守玉捧着他血迹斑斑的手掌,用手帕一圈一圈地包扎:“我知道……我知道……” “是我大意,叫你担心了……你……你别哭……” “好,我不哭。我是高兴,我高兴坏了。”柴守玉扶起郭威,让他的大半个身子靠在自己的身上,“我这就带你回家,谁也欺负不了你。” 第140章 自爆 郭威发现这个敌人太难缠,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他顺着刘承佑的话,故意问道:“后来呢?” 刘承佑忽然站起了身,开始解身上的衣裳,起初郭威不解其意,等到衣衫尽褪才看见密布的伤痕。 刘承佑指着背上的一道长条状伤痕道:“这是用鞭子抽的。” 又指着肩胛处一块略有些圆的瘢痕道:“这是用牙齿咬的。” 郭威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已隐隐猜到大皇子是靠什么手段攒到钱回到中原的。 刘承佑蹲下身,一件一件拾起地上的衣袍,他的声音很薄,像是从远山上顺着风吹下来那般凉:“这样的伤痕,不只胸腹腰背,屁股上、大腿上,只要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都屈辱而真实地存在着。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是人,是吃人的妖魔,把我当成他们的玩物……郭大人,我知你不屑我的人品,可若换了你在我的境地,你又会如何做?我不似你,有强健的体魄,除了这一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郭威太震惊了,已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觉。这个外表清绝出尘,内里残忍薄情的皇子,是命运的弃儿,遭受过如此非人的对待。也难怪他养成了一副刻薄自私、冷血无情的性子,叫人看着就无端端觉得直冒寒气。 刘承佑注意到郭威的表情变化,整着衣领道:“郭大人是在心里同情我么,其实大可不必。因为那些人呀,早就被我送去见了阎王。啊,我听说郭大人第一次杀人是为了柴氏,当时你几岁来着,该有十五六了,我要早些,头一回杀人刚好十岁。” 郭威心中有了底气。 这厮在示威,绝对是在示威。 一个十岁就敢杀人的孩子,长大了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何况他又提到了守玉,还清楚地说出了自己和守玉刚见面时发生的事情。 郭威可以确定,自己派探子前去蜀国调查的事情暴露了! 可刘承佑非但不惧,还主动说了出来。 既然不惧,为何要说?只有一个可能,他知道秘密藏不住了。 郭威稍微想了一会儿,就推断出刘承佑的人马太弱,没拦住自己的探子,于是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诉之于口。而且他还查了自己与守玉的过去,是为另一种制衡。 郭威什么都明白了,侧着脸道:“所以,这就是大皇子挑唆史大人与苏相失和的理由?让他们闹得你死我活,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刘承佑鼓起掌来:“妙哉,妙哉,郭大人真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 “让我猜猜,你把哪一方拉过来了?你这身子骨没法子练武,太子却文武双全,按照史大人的性子,未必愿意跟你。既然如此,还不如给战战兢兢躲在家中的苏相雪中送炭。以大皇子的手段,想必苏相现在已对你忠心耿耿。” “说得不错,接着说。” “但苏相虽为文臣第一,却无一兵一卒,能定朝堂,定不了天下。他日若史大人列兵三十万助太子登基,大皇子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所以你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寻得我这个副枢密使的襄助。” 第141章 中计了 刘承佑打开了折扇,几乎要叫出好来。 “那么郭大人不妨猜一猜,我邀请你加入的筹码是什么?” 郭威摇了摇头。 “联姻。”刘承佑语出惊人。 郭威脸色一变,当即拒绝:“不可能。” 谁都知道他与柴守玉的情义,包括刘知远。两人为了在一起,连耶律德光都不怕得罪,甚至郭威还披甲上阵,将耶律德光逼向了绝境。 若说这世上有一件事能让他们分开,那就只有生死了。 郭威心中充满了愤怒。 刘承佑却仿佛没看见郭威的表情,苦口婆心地劝道:“还未知是哪家姑娘,郭大人就这般不留情面么?那姑娘年方二八,正是最好的年纪,长得跟豆腐似的,那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要我说,郭大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万一看中了,指不定要怎么谢我。” 郭威心中不爽,冷笑着道:“哦?真有大皇子说得那般好?下官只知这世上若论肌肤,没有人比大皇子更白更嫩的了。难道那姑娘也如大皇子一般秀色可餐,叫人我见犹怜?” 这话充满了讽刺。 刘承佑足够冷静,不惊也不怒。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下自己的双手,认真道:“佳人肌肤白皙,倒真与我不相上下。现在,郭大人愿意见了吗?” 郭威冷漠道:“你死了这条心。” 事已至此,犯不着再与这厮虚与委蛇。 刘承佑叹了一声:“我倒没什么,不过苏大人是真可怜。堂堂一个宰相,被人拿着剑堂而皇之地追杀不说,连女儿都嫁不出去,真真是脸面丢尽。若苏相是平常人也便罢了,得罪便得罪了,可他到底是文官之首,总揽政务,若真的发起怒来,郭大人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汤水沸腾得厉害,熟透了的肉片在一大把煮烂的青菜叶中浮浮沉沉,刘承佑筷子一夹,那肉片无处可遁。 郭威感到自己就是那肉片,而刘承佑磨刀霍霍。他那漂亮的脸上温润全无,只剩刀锋般的凌厉。 可那又如何,郭威是绝对不会背叛柴守玉的:“郭某家中已有妻室,若让堂堂宰相千金做妾,那才是真正对苏相不敬。苏相饱读诗书,知礼仪,懂人情,定会体谅郭某一片苦心。” “万一体谅不了呢?” “体谅不了就体谅不了,还能如何?就算把刀架在郭某的脖子上,郭某也不能从命。” 刘承佑隐忍着心头的怒气:“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一意孤行,不计后果?” 郭威正色道:“大皇子此言差矣。郭某此举并非是为了内子,而是为了自己。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每天下朝后一看到她就心情愉悦,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呼吸,都是一种享受。人生在世,总得图些什么,否则白来这世上一遭,空荡荡的难免寂寞。郭某一生所图,不过是内子脸上的笑容,她高兴,我便也高兴。人只有活舒坦了,才能更好地替皇上办事。大皇子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第142章 佳人作陪 刘承佑听着郭威的话,脸上露出了萧索之色。他羡慕郭威与柴守玉的爱情,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真正爱上过他。 以前都是男人欺辱他作贱他,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倒也有数不清的女人爬他的床。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女人的目的,要么是谄媚攀附,要么是畏惧服从,从来没有哪一个是真心对他。 他有时候也想过,如果有哪个女子真心爱上了他,愿意为他流泪替他去死,他就放弃对皇位的争夺,做一个闲散的皇子,两个人厮守一生,生个孩子。可是没有人爱上他,一个都没有。 除了权位,他没有什么可以追逐。 他的悲哀掩都掩不住,眉眼间俱是阴郁。可就在郭威起身掀帘的一瞬间,他放肆地笑出了声:“郭大人,你还走得动吗?” 郭威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往地上栽去。刘承佑扶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郭大人,今天你就留下来。” 郭威感觉浑身酥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催动内力,丹田处一片酸麻。他完全可以确定,刘承佑这小子对他下了迷药,可是他明明一口也没吃,怎么会中招呢? 他虚弱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刘承佑瞥了一眼锅里翻滚的红油,道:“才入秋,天又不寒,我也吃不了重辣,何必炖这一锅鲜香麻辣的汤。重味儿之下,总有气味被掩盖过去。郭大人不妨仔细闻闻,我这屋里是不是还有其它什么味儿?” 竖子阴险,点了迷香,以重味盖之,骗过了谨慎的郭威。 刘承佑“宽慰”他道:“这迷香是特意为郭大人准备的,只能令你力气全失,不会就此晕厥,另外我还准备了好酒,能让郭大人好好地体验一把男人的快乐。” 郭威的牙关被撬开,壶嘴粗暴地塞入。他连着喝了好几口,想吐也吐不出来。这药霸道又强劲,小腹处立马升起一阵火热。 雅间里边有内室,床、被、枕一应俱全。 刘承佑咬着牙对着那里边喊:“都快是郭大人的人了,羞羞答答地藏着做什么?本皇子快扶不住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小碎步响起,里头出来个姑娘,身着绫罗,气质也算高雅,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读了诗书会点笔墨的。也许是知道自己的行为羞耻,一直低着个头。 她和刘承佑一左一右,将郭威搀到了床上。 刘承佑冲着姑娘意味深长道:“良辰苦短,苏小姐可要好好把握。令尊的将来,全掌握在你的手里了。苏小姐至纯至孝,想必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苏盈盈咬着唇,一张脸比锅里的汤还要红:“盈盈记下了,大皇子可以走了吗?” 刘承佑吹了声口哨,关上了内室的门。 苏盈盈在里头道:“大皇子在外间,盈盈没法……没法……还请大皇子移至门外,或是到旁的雅间也行。” 郭威已是案板上的肉,刘承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答道:“好。” 刚退至门外,就听见苏盈盈“啊”的叫了一声,带着丝惊恐,还带着丝意料之中的抗拒。他捂着嘴,知道郭威的药劲儿正式发作了。 第143章 救你来了 与此同时,内客省使王峻奉刘知远之命,在公子亭设酒调和将相之间的矛盾,还请了一些交好的官员,充当说客。 史弘肇虽张狂桀骜,对刘知远倒是忠心,有了这么个台阶,也便打消了追杀苏逢吉的念头。他心里清楚,苏逢吉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真要见了血,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当时不过是一时冲动,生了杀意,仔细想想,动嘴就够了,何必动手动脚,苏逢吉区区一个文官的命,怎么配让他一个武将付出代价。 也许是因为找到了刘承佑这个大靠山,苏逢吉看向史弘肇的眼里没有了畏惧,现在他的女儿正在和郭副枢密使欢好,马上他就要做郭威的老丈人了。史弘肇要想杀他,先过了他那乖女婿一关。 今日的史弘肇显然已经萌生了休战之意,苏逢吉觉得甚有面子。刚好王峻提议行酒令,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史弘肇只懂喝酒,行酒令还得靠身边一个姓阎的门客。 苏逢吉身边的小厮弯下腰来,对苏逢吉道:“相爷你看,史大人连行酒令都不会,全靠身边那个姓阎的,还嗤笑说你手中的毛锥子不如他的长枪大剑,真是笑死人了。若没有毛锥子,军队的物资给养从何而出?” 苏逢吉喝得有些高了,顺嘴说道:“就是。他那长枪大剑,还得姓阎的来调和。” 这句话说得略重,刚巧被史弘肇听到,当下大火,掀翻了桌子:“苏逢吉,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当众取笑老子,老子今天能来是给皇上面子,从来没把你放进眼里过。你要不服,有种出来打架。” 苏逢吉想到自己有靠山了,不用再惧这莽夫,大声回了过去:“本相就取笑你了,怎么着。你史弘肇就是没用,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姓阎的。” “哗啦!” 史弘肇震怒之下,摔碎了一个酒坛子。他平生最自卑的就是娶了个姓阎的夫人,出身歌妓,因沉迷她的美貌,忍不住娶为正妻。今日苏逢吉一个一个姓阎的,叫他不得不产生联想。 “苏逢吉,你个指桑骂槐的孬种,老子今天把话放在这儿,千万别单独让老子给碰到,否则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平时出门多带些人,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劈了自个儿身前的矮桌,扬长而去。 苏逢吉不屑地撇了撇嘴,还拍了桌子:“砍桌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着本相的脑袋来呀。” 小厮用手拍着他的背,柔声细语地劝道:“算了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看史大人都走远了,切莫气坏了身子。” 苏逢吉大声道:“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本官不和他计较。本官堂堂正一品宰相,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过来撒野的。” 今日他腰杆子挺得格外直,终于挽回了一些面子。 他打心眼里感激大皇子。 夜渐渐地深了,郭威没有回来。 菜凉了热,热了又凉,柴守玉等啊等,连郭威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过是一顿饭,吃得未免也太久了些。以郭威的性子,不会在大皇子那多加停留。 柴守玉有些心焦。 她问出去打探消息的部下:“怎么样了?” 部下道:“大人自踏入福记酒楼,一直没有出来过。” “那大皇子呢?” “也不曾出来。” “会不会是两人从后门出去了,一道参加了将相调和宴?” “回夫人,调和宴已经结束。据混进宴会的兄弟说,并未见到大人和大皇子。且福记酒楼只有前后两个大门,都有我们的人盯着,大人只要一露头,我们就能看见。” “他不出来,你们就没想着进去看吗?” 部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试过了,但酒楼有大皇子的人把守,只要一接近,他们就把路给拦住了。我们请求通报一声,他们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拦着,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禀告夫人。” 柴守玉将孩子交给了乳娘和丫鬟,拿了件披风罩在身上。毕竟是秋夜,凉到身子她的夫君会心疼。 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去马厩里牵匹马来,和我一块儿去接大人。” 部下提出建议:“要不要多带些人?” 柴守玉道:“不用。” 汴州城内,天子脚下。刘承佑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明着杀人放火。 马儿很快就被带来。 柴守玉骑着马,像一支利箭射入了黑夜。披风高高地扬起来,一身凶气掩饰不住。 第144章 对上病秧子 部下跟在后面,不敢掉以轻心。 柴守玉策马来到了福记酒楼,一下马就拔腿往里奔。 刘承佑养的两条狗拦住了她:“大皇子有令,任何人不准入内。” 柴守玉扬眉道:“我是郭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君久未归家,故来寻找,你们横加阻拦,是何道理?” 看门狗道:“夫人见谅,大皇子与郭大人有要事相商,特意叮嘱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如果本夫人一定要进去呢?” “夫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柴守玉变脸斥道:“大胆刁奴,竟敢红口白牙污蔑我家大人和你家主子!皇子与朝廷命官吃饭喝酒,乃是同朝的情谊,本夫人进去看看,有何不可?可你偏说他俩在商量要事,而且还是连本夫人都不能知道的要事,要是落到旁人的耳朵里,轻则,说大皇子与我家大人结党营私,严重一些,说不定会想到谋反。” 看门狗被训得身子一抖,对视了一眼后道:“夫人教训的是,是小的不会说话,产生了误会。” “那么,我可以进去了吗?” “这……” 柴守玉冷笑道:“汴州城内,遍布各大势力的眼线,就算你们做的再隐秘,今日我这一来,估计也瞒不住了。谁知道有没有皇上或太子的人跟在本夫人身后,来到了这福记酒楼。今日你们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看门狗犹疑:“……” 他们知道,大皇子最忌惮的就是太子。 柴守玉知道打蛇打中了七寸,低喝一声:“让开!”然后抬头挺胸从两人中间走了进去,竟无一人阻拦。 刘承佑早就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在雅间门口静静地等着。手底下的人拦不住,在他的意料之中。 柴守玉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是个了不得的女人,曾站于权势之巅翻云覆雨。 只可惜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从此沦为了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 刘承佑不喜欢胸无大志之人,但他好奇。好奇这个能让李存勖、耶律德光都为之倾心的女人,到底长了一张怎样倾城绝色的脸,亦想见识下她的胆识与魄力,开一下眼界。 当柴守玉走上楼梯的时候,说实话,他有些失望。 到底是生了孩子的妇人,身材有些臃肿,脚步倒很坚定,除此之外无甚特色。尤其是当柴守玉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来的时候,刘承佑更是失望透顶—— 他看到了一个大脑门,闪闪发光的大脑门。 他见过无数的女人,从没有哪个像柴守玉这般秃的。脸颊微胖,有些肉嘟嘟的,假如是个少女,还能增添几分可爱,可柴守玉年纪这么大了,只让他觉得丑陋。 但刘承佑把心中的想法掩饰得很好,面上波澜不惊,他时刻记着自己是一个高贵而有涵养的皇子,礼貌地微笑着:“郭夫人,你来了。” 柴守玉回道:“是啊,我来接我家大人。” 刘承佑只觉得一股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想耶律德光和郭威都瞎了,这俩瞎也就算了,可李存勖那个昏君是最爱美色的呀。他感到不可思议,并且有些怜悯郭威,都当上大官了,还守着个黄脸婆当宝。 第146章 正妻的排场 可苏盈盈还躺在地上。 柴守玉一眼瞥见,把郭威放到了椅子上。她拿来一壶茶,泼在了苏盈盈脸上。 茶水流进了苏盈盈的鼻子,她被呛到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郭威两夫妇。 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张脸煞白煞白。 柴守玉叹了口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你知道我是谁了?” “苏相之女,苏大小姐。”柴守玉说得肯定。无论是分析局势,还是观察苏盈盈的衣着打扮,柴守玉都能精准地判断出眼前女人的身份。 苏盈盈苦笑道:“我是逼不得已。” 她还怀有希冀:“如果姐姐答应,我愿做小。” “堂堂宰相千金,不觉得委屈吗?” 苏盈盈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但最后还是回答说:“郭大人英雄盖世,盈盈不委屈。” “可我觉得委屈。”柴守玉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的夫君仅能我一人拥有,旁人休想染指。” “姐姐。”苏盈盈以跪坐的姿势,抓住了柴守玉的脚,“史大人有多偏激,您一定听说过,我怕我爹斗不过他,总有一天死在他的手上。盈盈不求郭大人宠爱,只求一个妾的身份,哪怕日日独守空闺,盈盈也绝无怨言。” 柴守玉觉得她真是可怜,这可怜并不是世事赋予的。 因为愚蠢,所以可怜。 她蹲下来,看着苏盈盈的眼睛道:“苏大小姐,你真的想救你爹吗?” 柴守玉扶着郭威走了。 在楼梯口与刘承佑再见,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厌恶极了这个人,决定亲自出手。 她要让他作茧自缚。 苏盈盈是他的兵器,但是这兵器却不忠诚。既然不忠诚,那就等着反噬。 在部下的帮助下,她把郭威送上了马背,然后跃上马,任由郭威靠在她的背上。她为了不成为郭威的负担,自月子结束后就勤练骑术,因为悟性高,所以骑得还不赖。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她骑马的身姿又美又飒。 郭威搂着她,觉得好有安全感。 凉风自耳边擦过,郭威感到浑身舒爽。他看着柴守玉的后颈,心想真是美得不像话—— 小麦一样的颜色,透着健康的光泽,弧度又生得刚刚好,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 腹下又开始滚烫,凉风也不管用了。最糟糕的是,软筋香正在退去。可催情药没法退,除了做那种事。现在在大马路上,如何使得? 郭威急坏了,在后边催促道:“守玉,快点。” 柴守玉自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渐渐恢复的力量,暗叫不好,把马鞭一抽,在幽静的巷道里疾驰。可是来不及了,郭威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而且神志愈发不灵清,咬住了她的耳朵。 “守玉,我憋不住了。” 该死! 柴守玉下意识就去摸头发,忽然想起生产之后自己就不戴尖锐的东西了,摸来摸去,什么也摸不到。她暗暗懊悔,不该把苏盈盈的簪子还回去。 后面跟着部下的马,柴守玉吩咐了一声:“自行回去,不用管我们,大人有事情要办,嗯……” 第147章 经过狗屋 最后的“嗯”字带着长长的颤音,惊得柴守玉打了个哆嗦。 郭威的唇印在她的后颈上,一下一下,幸好是在晚上,郭威的身材又高大,将她的囧样全部罩住,才没让后面的部下看见。 部下只会觉得,夫人一路辛苦,风这般大这般凉,声音发颤也是正常的。 郭威被药物所迷,又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遇到了柳暗花明,所有的劲儿全压着,如今发作起来,反弹得更加厉害。什么清心寡欲、坐怀不乱,全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怀里这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他可以安心将自己交出去。 克制太痛苦了,不如纵情欢乐。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部下离去了。郭威把脸埋在柴守玉的肩部,粗重地喘息着。他的目光已经迷离,愉悦中带着点难受,一双手十分不老实,去解柴守玉的襟带。 柴守玉急了,反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郭威有了一瞬间的清醒,眼睛掠到旁边一户人家的柴房。 他揽着守玉的腰,从马上飞了下来,一个手刀劈断了门上老旧的锁,把守玉推了进去。 此户人家家境殷实,草料木柴颇多,导致空间不足,难免有些逼仄和局促。可事出突然,能找到容身之地已是不错。在这狭小的环境里他情难自控,施予恩泽雨露。 柴守玉不敢专心,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毕竟刚才郭威劈锁的劲道不小,怕引来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外边响起了人声。 守玉急忙鼓起腮帮子凑上去,与郭威交颈吻在一起,双手牢牢地抱住郭威的腰,令他无法随心施展。 柴守玉听到主人家的夫妇在交谈—— “柴房里好像有声音,我去看看。” “天寒露重,还是别去了。” “万一遭了贼……” “尽是笨重的柴禾,哪个不长眼的会来盗?若是不嫌麻烦,盗去便是。娘子,你看今夜的月色,似轻纱一般薄,你若披上,定然好看……” “夫君……”女主人的声音变得娇滴滴的,喊得悠扬又婉转。 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红尘俗世全关在了外头。 柴守玉放心了,转过身抱住了木柴。 手软,脚也软。 像一滩化开的水,失去了流动的力气。 她断断续续地说:“郭威,我爱你。” 郭威在意识模糊中回应:“守玉,我也爱你。过去爱你,现在爱你,将来,更爱你……” 药效散去,郭威穿好了衣裳。 柴守玉脸上红晕未退,羞答答地咬着嘴。 郭威在月光下看她,再一次看入迷了。迷乱时看她最美,清醒时看也一样。这一回由他执缰,两人在幽静的巷道里缓慢前行。 连马儿的步伐,都迈得格外温柔。 这次意外,带给他们别样的刺激。郭威甚至想送一份大礼给刘承佑,谢谢他的特意关照。能为守玉守身如玉,真是天大的运气。 他们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回到了府上。但眼波流转之间,都能懂得对方的心思。 直至躺下,依然心潮起伏。 第148章 想对付大皇子 第二日柴守玉起得很早,替郭威换了裹手的纱布,一边换,一边心疼地吹:“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必受这样的苦。” 郭威看着爱妻的脸,只说了两个字:“值得。” 柴守玉笑。 “你笑什么?” “笑你傻。” 郭威也笑。 柴守玉突然不笑了,说了一句很严肃的话:“我想对付刘承佑。” 郭威沉吟道:“会不会太操之过急了些?” “也许,可我不能容忍他将手伸到你的头上。他触碰到了我的底线,我……寝食难安。”柴守玉闷闷地说。 郭威知道柴守玉这一次是被狠狠伤到了,恨不得把刘承佑这个病娇千刀万剐,他拉过柴守玉,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贴着她的耳朵说:“想做什么,便去做,你只要记得,万勿单独行事,凡事都有我在,我们一同承担。” “好。”柴守玉点了点头说,“我给苏盈盈找了门亲事,汴州城里要热闹了。” 苏盈盈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蠢。 在与柴守玉聊了几句之后,如醍醐灌顶。 是啊,她正值妙龄,身份尊贵,长相也不差,有的是选择郎君的机会。能帮助她爹的,不止郭威一个。 她发现自己和爹爹都陷入了一个误区—— 因为史弘肇倾向太子,所以他们顺势将太子也排在了外边,等到大皇子前来结盟之时,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可大皇子若想夺势,该费多少的工夫和力气?联合郭威,党争伐异,背水一战,结果还未必会赢。 投向太子就要简单得多。太子本就是正统,只要一步一步谨慎得当,登上帝位,不过是迟早之事。继位与夺权,自然是继位更为可靠。 更重要的是,大皇子为人阴险,不好相与,与虎谋皮,难免有一天不会被虎吃掉。 所以,她最佳的夫婿应该是太子。 太子不争不抢,是因为看不清刘承佑的虎狼之心,若苏相告知他刘承佑对自己和郭威的拉拢,太子便有了危机感。 都说太子谦厚敦良,可在江山面前,再温顺的兔子也会生出利爪,变成猛兽。苏相只管说,具体的太子自会查证。 查验为实的那天,便是太子向皇上提出娶亲的日子。 她跟在柴守玉身后下了楼,刘承佑没有拦她。两人目光交接的时候,苏盈盈感到一阵冷意。她快步下楼,去找自己的手下。 来的时候她带了四名好手,都是会拳脚功夫的,皆打扮成轿夫模样,负责她来回的安全。 离去之际,她看到柴守玉往她这瞥了一眼,看到她不是孤身一人,这才放心转身。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她觉得很暖心。 她坐在轿子里,期盼快点回到家中。路途尚远,忍不住心猿意马。 太子多好啊,身份高,年纪轻,而且只有侍妾,未曾娶妻。以她的家世,嫁过去很有可能就是正妻,今日的太子妃,到了他日就是皇后。母仪天下,万人之上。 她不求泼天的富贵,只觉得自己若得势,便再也无人敢欺负她那年迈、文弱的父亲。父亲权倾朝野,唯一怕的就是史弘肇那个同样手握大权的疯子。 史弘肇可以不给宰相面子,但不能不敬未来的国丈。皇亲国戚,代表的是皇上的脸面。 苏盈盈打从心底里感激柴守玉,恨不得立时就见到父亲。 可是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了兵刃声。她偷偷地往外看,见到月色下与自家护卫缠斗在一起的黑衣人。黑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无论是人数还是武功都优于己方。一道道的鲜血从自家护卫的身上喷溅出来,给这静夜染上了一层血色。 苏盈盈在血色之间,看到了一抹亮眼的白。刘承佑脚着锦靴,踏着月光而来。凹陷的脸颊上看不出喜怒,像一尊嗜杀的魔。 他走到轿子面前,伸出了枯骨一般精瘦的手,掀开帘子,坐在了苏盈盈的身侧。 苏盈盈感到寒意罩体,抖得不知所措。 外面人声归于寂静,空气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尸体被拖动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大皇子的人在毁尸灭迹,害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149章 被玷污 刘承佑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吗?” 苏盈盈唇齿打架:“我……不知。” 刘承佑道:“虽然我不知道柴氏与你说了什么,但我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叫人感到极度不安。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你这一去,苏相怕是要成为我的政敌。” 苏盈盈眼神一缩。 “看来我猜得没错。”刘承佑淡淡地笑了, “来,说一说,柴氏教你做什么?” 苏盈盈摇头否认:“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 “你以为我会信?”刘承佑半边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丝狞笑,“不管你说不说,我都有自己的办法。” 他突然俯下身,将苏盈盈压在了身下,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去解那繁琐的衣裳。 苏盈盈挣扎、反抗。 刘承佑在她的耳朵边说:“只要你顺从,明日我就来相府提亲,到时两家结亲,你就是我的正妃。” 苏盈盈不再挣扎,脑海里反复思考着柴守玉跟她说过的话。举一反三,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妥协。 郭大人是绝对不会投靠大皇子的,史大人也没有这个可能。太子有着名正言顺的地位,又有两位手握重兵的武将支持,就算相府支持大皇子,大皇子的胜算也不高。 她怎样都不要紧,但绝不能连累了爹。假意顺从,不过是为了反击。等到刘承佑失去戒心的那一刹那,她抬腿一踢。 正中关键部位。 刘承佑嗷叫一声,痛得面目狰狞。 苏盈盈拢着衣衫,趁机跑了出去。 刘承佑捂着那里,气得浑身发颤:“给我拦住她。” 苏盈盈被黑衣人团团围住。 “我是宰相千金,谁敢对我动手?杀了我,皇上定会彻查!”苏盈盈鼓起勇气。 刘承佑在轿子里喘气:“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杀你。” 他缓了缓,咬牙切齿道:“脚力最快的四人,送我回府。剩余的找个僻静的地方,将这贱人办了!” “谁……敢!”苏盈盈被刘承佑的命令吓得肝胆俱裂,连说出来的话都是破碎的。 刘承佑在轿子里冷冷地说:“同样的话,我不希望说第二遍,再不动手,你们知道后果。” 四个黑衣人扒掉夜行衣露出常服,抬着刘承佑回府。剩下的用一截袖子堵了苏盈盈的嘴,将她拖入了巷子里。 苏盈盈看着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白得皎洁,圆得让人欢喜。她缩在这样干净美好的月色里,慢慢地化成一团脏污的泥,今生今世,再也洗濯不出无瑕的本貌。 郭府与皇宫有些路程,天不亮就得赶去上朝。 柴守玉送郭威出府,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弱地叫着“郭夫人”。 府门前没有人,但是东边种着几棵大树,柴守玉走到树背后一看,见到衣衫破烂的苏盈盈。同为女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心中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解下披风,罩在苏盈盈的身上,又帮她整理了鬓发,扶着她往屋里走。 柴守玉是后悔的,后悔自己大意了,但对一个勾引她丈夫未遂的女人,她是没有半分愧疚之心的。她平和地检查了苏盈盈的身子,发现没有什么外伤,又叫人准备了洗澡水,说自己想要沐浴。 苏盈盈洗了好久,洗到水都凉了。换好衣服的第一句话就是:“郭夫人,我该怎么办?” 一个坠落枝头备受践踏的女人,赶了一夜的路来到这里,连走带爬,饱经风霜,除了信任,还有托付。柴守玉惊讶于她的坚强,也钦佩她的决心和勇气,叹了口气,问:“为什么是我?” 苏盈盈坦诚道:“为夫人的智计和胆识折服。” 顿了顿,又说:“盈盈这辈子算是毁了,只求能用这残破之躯换得父亲的平安。但如何使用,还要夫人指点。” 她多么想自缢于大皇子府门之前,将刘承佑的罪名公告天下,可此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皇上会不会偏袒不说,至少相府的名声算是毁了。她的父亲重则被皇上迁怒,轻则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 刘承佑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肆意妄为的。 第150章 说亲 柴守玉抬起头,重新审视了苏盈盈一遍,这姑娘虽然生过坏心思,一颗孝心却是难得可贵。她见过太多年轻的官家女子,一个个铆足了劲儿想要做那人上人,但苏盈盈不一样,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苏相。 明明很想死,明明活不下去了,却强自忍着,想要用条烂命替她父亲争取安顺的未来。这份至纯至孝的执着,任谁见了都无法感到不动容。 柴守玉决定帮她。 没有问具体细节,只问破她身子的人是谁。 苏盈盈说:“是大皇子手底下的人。” 柴守玉有些奇怪,不自觉地出声:“没道理呀。” 刘承佑亲自出马,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苏盈盈死死地捏着衣袖,目光中俱是愤恨:“本来是他,但我踢伤了他,他没办法,只好让下人……” 柴守玉明白了。 她站起来,牵起苏盈盈的手:“苏小姐,你同我来。” “去哪里?” “为你说亲。” 苏盈盈自嘲道:“我这个样子,还有谁会要?” 柴守玉望着她的眼睛:“太子。” 苏盈盈猛然抽回了手:“郭夫人莫不是在说笑?” 然而她在守玉的眼睛里并未看到半分玩笑之意,除了认真还是认真。她试探着开口:“郭夫人难道是想让我对太子隐瞒?不行的,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更何况是太子娶亲,皇上会从宫中派出数位嬷嬷,验明正身,我……躲不过去的。” 柴守玉重新执起她的手,道:“换了旁人,自然不行,可若你早已与太子情投意合,被太子宠幸也在常理之中。如此,嬷嬷那关不就好过了么?” 苏盈盈愕然道:“郭夫人,你是想……这实在太荒谬了,太子他怎么肯?” 柴守玉只说一句:“你信不信我?” 苏盈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信。” 她知道柴守玉是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抓住便什么都没有了。改朝换代后,官员稀缺得厉害,死的死,伤的伤,武将还好些,文官是真的禁不起战火。她那个爹能当上宰相,完全就是矮子堆里拔高个儿,虽读了一肚子的书,可气魄不行,被史弘肇一吓就方寸大乱,比不得郭夫人胆大心细。而且郭夫人还大度,在自己陷害她夫君后,不吝指了一条明路。这一点让她感到安心。 与君子谋,不怕吃亏。 柴守玉见她上道,带她坐入府里的马车,并吩咐驭马人,选条偏僻的小道驶往太子府。一路上她都闲定安然,不像苏盈盈那般颓丧又紧张。 苏盈盈眼里的悲伤像涨潮一般漫出来,却又为了父亲强忍着。 柴守玉见她忍得辛苦,劝慰道:“你得振作,才能让太子看到你的价值。悲惨换不来同情,只会让人更加地轻贱你。所以请你勇敢一点,勇敢是你的保护色。强者最看重的,永远都不会是皮囊。” 苏盈盈拭了拭眼角的泪:“好,我记住了。” 柴守玉选择的路太偏,费了好些时辰,等她们到的时候,太子也快下朝了。她叫驭马的小厮向看门的奉上拜帖,说是副枢密使家的前来拜访。看门的知道郭威在朝中的地位,检查了一番便叫她们进去。 苏盈盈丫鬟打扮,没有惹人起疑。 柴守玉被引到偏厅喝茶。 喝到一半,有人来唤,说太子下朝了,请郭夫人过去。 柴守玉不慌不忙道:“好,等我喝完这杯茶就来。” 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其大方洒脱,倒似江湖侠客在饮酒。 太子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虽身份尊贵,见到柴守玉还是站起了身,叫了一声郭夫人。柴守玉看得出来,这不是客套,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以及对他人的尊重。她觉得太子很好,今天的交谈会很顺利。 她行了礼,说了句客套话:“今日冒昧打扰,望太子见谅。” 第152章 太子求娶 这日大皇子称病,没有上朝。 第二日,还是没有上朝。 连续数天,文武百官都没有见到他。 柴守玉想:会不会是苏盈盈那一脚,把大皇子给踢残废了? 还未等她揣度出个结果,大皇子上朝了。他在朝堂上公然请旨,要娶苏相之女为妻。 这是变相的逼迫。 太子早已做好了准备,站出来道:“回父皇,大哥有成家的心思,儿臣作为弟弟,自然是替大哥欢喜。但儿臣与盈盈情投意合,早已有所往来,还望大哥放弃盈盈,另择她人。” 大皇子以为,这般辱没家族之事,苏盈盈不会告知他人。 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破釜沉舟的勇气。 所以他拿着所谓的把柄,想要逼迫苏家嫁女。 可是太子却说要娶苏盈盈,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挪了几步,靠近太子,在外人看来,真是亲昵的两兄弟。只有太子听到他不怀好意的话,看到他秀气面容下腐臭的心。 刘承佑小声说道:“太子有所不知,盈盈在七日前的那个夜里,已经委身于臣,经臣查验,是为处子之身。臣从不知盈盈与太子也有往来,心中震惊,或许是因为盈盈不善言辞,产生了误会,臣要早知道太子有心,必不会与太子相争,但现在,盈盈已配不上太子了。为全太子颜面,臣不会在朝堂上妄言。” 太子轻蔑地看着他,目光中生了钩子,带了爪,能挠人那种。刘承佑第一次在太子眼中看见这种神色,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可紧接着,太子说的话如重锤击在他的心上。 “儿臣时刻谨记,长幼有序,所以在皇兄成家之前,儿臣也未敢立妃。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延续刘氏血脉,亦是儿臣身上重担。府中姬妾均未有所出,儿臣心急,故而与苏小姐往来,只盼能给父皇一个惊喜。” 刘知远听了这一番拳拳之言,深以为然:“太子有这番孝心,朕很欣慰。至于长幼礼法,有时候不必拘泥。只要你们能早日为朕添个小皇孙,便是大汉一等一的功臣。” 他侧过头:“太史监!” 监正出列:“臣在。” “择良辰吉日,操办太子娶苏爱卿之女为妃事宜。” 刘知远说的是娶,不是纳。苏盈盈一步登天,是为太子正妃。 锦衣官服下迥异人心翻起高低不平的浪。 监正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臣遵旨。” 晨曦黄昏皆是日光,刘知远同样念着病弱的大儿子:“承佑,朝中还有许多大臣的女儿端惠秀丽,知书达礼,你若看上哪个,尽管与朕来说。” 刘承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承佑,承佑。”刘知远叫他。 刘承佑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身子不是他自个儿的。太子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地要去扶他。可刘承佑抖得太厉害,径直往侧边倒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刘知远疾步从龙椅上走下来,推开了搀他的太监:“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 好好的早朝,乱成了一团。 刘承佑被抬到了辉和殿,那是他母亲李皇后的宫殿。皇上进去了,太子也进去了,太医们排成长队往里赶,只剩大臣们站在殿外。他们一个个的,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大皇子快不行了,人人心知肚明。 院正低着头禀报,身子躬成了一只虾,熟透的那种,额间隐有汗珠:“回皇上、皇后、太子殿下,大皇子这次发病离奇,竟无迹可寻,应是积病已久,身体再难支撑。” 李三娘几乎要晕倒。 刘知远扶住了她,揪着一颗心问:“能治么?” 太医们齐齐下跪。 看在刘知远眼里,乌央乌央全是人头。 叫人烦躁。 “朕问你们,能治么?”刘知远抬高了声音。 院正摇了摇头,为难道:“只能尽太医院全力,尽量延长大皇子之寿。” 李三娘一个踉跄,奔至刘承佑榻前。过往的那些艰苦岁月浮上心头,在这一刻催化为巨大的悲痛与绝望。 她压着声音,哀哀地说出两个字。 “承佑。” 躺在床上的刘承佑一动未动,给不了母亲想要的应答。 第151章 太子妃 太子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郭夫人今日来到府上,怕是为了她?” 他用折扇指着苏盈盈。 苏盈盈立即下跪:“臣女苏盈盈,拜见太子。” 柴守玉从太子了然的目光中猜到太子识得苏盈盈,但苏盈盈却对太子陌生得很。所以太子并不像表面那般洒脱逍遥,只是做事低调。 他这个年纪,该娶妻了,碍于上头有个大哥还未成亲,只能先将终身大事搁置着。由此也可见得,刘知远对刘承佑有多偏心。 跟聪明人说话最省事儿,柴守玉单刀直入:“昨日大皇子邀臣妇的夫君喝酒,暗中下了使人迷乱心智的药,想要给臣妇的夫君和苏小姐做媒。可臣妇的夫君不愿意,无奈自残,才得以保住清白。大皇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出马,苏小姐为了自保,踢伤了大皇子,大皇子恼羞成怒,便命下人欺负了她。臣妇和苏小姐都不知如何是好,特来向太子求救。” 这番话说得简单,但她知道太子能够听懂。 刘承佑同时招揽宰相和副枢密使的事儿瞒不过去,想当皇帝的心昭然若揭。 太子并没有表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只是存了一点疑窦:“皇兄的身子不好,就算谋夺了帝位又能坐得多久?他这样殚精竭虑,不怕损耗所剩不多的元气么?” 太子的疑虑也是郭威夫妇的疑虑。 “也许……是不甘心。再则人心巨贪,别说只是身子不好,就算身子残缺的,从古至今想做九五至尊的还少吗? 指鹿为马的赵高,封王列侯的张让,功高僭主的李辅国,哪一个不是身残心贪?当闻到权力的香味时,他们的一生便被狗鼻子所牵引。 刘承佑也是这样的人。 “郭夫人说得有理,皇兄他吃了太多的苦,心性不比一般人,确有此种可能。郭大人与郭夫人的忠心本宫也了解了,在此谢过。至于苏小姐……” 柴守玉把话说白了:“臣妇以为,殿下与苏小姐结亲,太子府与相府便成了亲家,今后苏相必不会再左摇右摆,可以定下心来为殿下办事。” 也许是怕太子不答应,苏盈盈磕了个头道:“臣女有自知之明,只求一时,不求将来。殿下他日登基,另择皇后便是。” 太子摇着折扇,似是在思考郭府与相府递来的树枝。须臾他将折扇一合,拢在了袖中:“本宫府上粮食管够,多养一人不是问题。” 苏盈盈知道这事儿成了,感激地看向柴守玉。 她将成为太子府名义上的女主人,太子也将成为她爹的庇护伞。史弘肇在动手之前,得先掂量掂量。 她给太子磕头,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她内心想要的,和她实际承担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亲事说定,柴守玉把苏盈盈送回了相府。 苏盈盈没有对父亲说出自己受辱一事,只说任务失败,受郭夫人提点,改为引诱太子。 苏逢吉劈头盖脸地骂她:“你这个蠢货,太容易相信人。柴氏是什么名声,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女人太厉害,而且睚眦必报,你差点抢了她的丈夫,她能待你好?这其中定有陷阱,等着你往下跳。” 见女儿眼角有泪,苏逢吉放缓了语气道:“爹不是真想骂你,只是怕你太单纯被人骗,昨日那史弘肇又与爹吵嚷起来,你可千万别再给爹添乱。现在郭威那条路断了,可怎生是好?” 苏盈盈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第一次发现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慈祥温和,急速地说了太子同意娶她的事,小跑着回了自己的闺房。 她在枕头下拿出母亲的遗物,哭得泣不成声。 第153章 太子 死了 老天幸灾乐祸,总爱在人间多事的时候下雨。 药随着雨点拍打宫墙的节奏,一碗碗送到了大皇子的榻前。有天下最好的药吊着,刘承佑总算是醒了。 他就像民间的孝子一样,一醒来便安慰父皇母后,坚持叫他们去休息,否则自己无法安心。刘知远与李三娘拧不过他,留了几个做事仔细的太监与宫女。 他很温顺,每日按时吃饭、喝药,身子总不大好,只能在屋内踱步。一日太子前来,他正在桌前剪着窗花,鲜红鲜红的,像静止的血。 刘承佑举起一朵,侧着脸问太子:“臣剪的窗花好看吗?” “好看。”太子诚实说道。 若不是敌对关系,他还要赞一声“你更好看”。 刘承佑白皙的脸在红色窗花的映衬下更加透亮,散发着浅浅的光泽。都说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人人以之为美,以前太子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种特别的美,在见到刘承佑的这一刻什么都了解了。他的美不在皮相,在于气韵。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种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怜惜他。 但是柴守玉亲手剥开了这副柔弱的皮囊,将里头纳着的那个欲浪湍急的灵魂摊了开来。太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眼睛看着窗外:“今天雨小了,本宫过来看看你。” “你不该来的。”刘承佑坐着说话。 太子懒得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跪不跪的随他:“总要过来看看,好歹装装样子。” “就你一人过来?父皇呢?” “父皇还在与几位大臣商议国事,契丹新皇登基的事。耶律德光之侄耶律阮成了最后的赢家,连述律太后都拿他没办法。据最新消息,述律太后与耶律李胡双双被新皇软禁。”太子俯下身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确实有点道理。吃惯了素的狼,一旦亮出獠牙,真叫人大吃一惊。” 细雨沙沙地下,像春蚕在啃食桑叶。蚕这个物种软绵绵的,一个手指就能捏死,可它们吞食的数量与速度,就连狼也自愧不如。刘承佑由狼想到蚕,再从蚕想到了自己,看着外面浑浊苍茫的大地,忽然间来了兴致。 他说:“二弟,我们来玩个游戏。” 太子正视着他。 刘承佑道:“今日只有兄弟,没有君臣。我老谋深算,算得自己油尽灯枯,都快要死了,你还那么防备做什么?兄长我临死之前,有件东西送给你。” “什么东西?” “闭上眼睛。” “好。” 太子从未想过,这会是他人生中说的最后一个字。 刘承佑做事不循常理,已然是疯了。他在太子闭眼的那一刹那,将手中的剪子送到了太子的喉间。太子习武,听到了剪子带动的风声,可到底是疏于防备,距离又近,还未将手抬起,那剪子便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睁大眼睛,死都不敢相信刘承佑会公然在宫中行凶。他很想问问刘承佑这是为什么,可声带受损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第154章 露出真面目 血液飞溅,溅到刘承佑的脸上。他丧心病狂地笑着,将剪刀拔出再次捅了进去。所有隐忍的、湍急的嫉妒与恨意在这一刻爆发,唯有太子的死亡才能化解。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死了还要辱尸。 刘知远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他惦记儿子的身体,将国事交给了几位文武大臣,一脸焦急地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刘承佑像来自地狱的修罗,亲手杀了他的弟弟。 皎皎雪原,开满了触目惊心的红梅。 刘知远打着哆嗦,几乎站不稳。他一步一步挪到刘承佑身边,抓住了他的衣襟,什么诘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反复说着三个字。 “为什么?” 刘承佑擦了一把脸上的雪,态度轻蔑道:“我是长子,又是嫡子,太子之位,理应是我的。他挡了我的道,可不该杀么?” “朕是体恤你的身体!”刘知远一个巴掌扇在刘承佑的脸上,转身去抱地上的刘承训。这孩子,死得这般凄惨,两只眼睛睁大着,一看就是死不瞑目。刘知远像小兽一样嗷嗷地从喉咙底发出悲鸣,不知从何处下手。 身体是软的,是热的,可人已经死透。无论摸到哪里,都是剜心之痛。 他不敢去碰。 刘承佑摔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但他很快擦掉,坐在地上讽刺:“我的好父皇,你敢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么?到底是因为怜惜我而不让我当太子,还是因为瞧不起我才将我闲置,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刘承佑敏感而脆弱,他说对了一半。 就算他身体康健,刘知远也不会重用他。 所以他干脆长期称病,装出一副淡泊的样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 刘知远不是偏心,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觉得刘承训更适合为君为帝,所以就选了刘承训做太子。 刘承训是刘知远自小带在身边培养的,文治武功样样都好,最重要是有一颗仁厚之心,将来可保百姓生活安乐。 然刘承佑不一样,他性情阴鸷,沉默寡言,这样的性子别说爱民如子,连爱自己都很难做到。 但凡不是昏君,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再则刘承佑身体不好,做个逍遥王爷,安然度日,岂不更好? 刘知远一直以为自己考虑得十分妥帖。他对狼崽残忍性情的低估导致了今日悲惨的局面。 他已不知是怒还是悲,又一次扬起了手。 刘承佑迎了上来,把脸送到他面前:“打啊!接着打!父皇你只有两个子嗣,已经死了一个,难道还要再打死另一个吗?你要三思啊,考虑清楚了再下手,你看你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年纪不轻了,要想再生个儿子,怕是不容易的……” 刘知远的手停住了,距离那逆子的脸只剩一寸。 刘承佑笑:“怎么,被我说中,舍不得了?也是啊,虎毒尚不食子,父皇终究是凡人一个。你看这偌大的江山,现在刻着我们刘氏的印记,我若死了,你百年之后只能拱手让人。父皇啊父皇,你知道我为什么敢光明正大地对太子下手,因为我知道你离不开我……你离不开我的,刘姓江山需要我来传承。” 刘知远怒火攻心,一口痰涌上喉间,单手撑着桌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第155章 装病 太子死了,皇上病了。 根据李皇后对外传递的消息,太子因平时政务繁忙过于操劳,所以在与大皇子一块儿剪窗花之时打了瞌睡,不小心磕在剪刀之上,意外身故。皇上痛彻心扉,当场病倒。 大臣们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多言。他们就算想知道当日的情形,也无处打听。 那天在场的所有太监宫娥,尽数消失不见了。 猫腻味儿太大。 梅妃娘娘疯了,吵着要见皇上。李三娘挡在寝殿门外,命人将梅妃拖走。 可怜的梅妃,连儿子的尸首也不曾见到。宫中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愚蠢的,她大约猜出是发生了什么事,无处伸冤,心灰意冷,以一根白绫,悬梁自尽了。 李三娘叫人厚葬于她,并将她娘家的兄弟贬谪到偏远地区。整个梅氏一门,就此没落。 李三娘成了众人眼里的妖后。 朝中流言纷纷,说李氏即将篡权。 毕竟大皇子体弱多病,太医亲诊活不了多久。照这样下去,李三娘是要成为第二个武瞾。 可令人疑惑的是,朝中大权仍然牢牢把握在苏相、史弘肇、郭威等人的手中。李三娘似乎意不在朝政,还起用了杨邠、王章等大量会干实事的贤臣。职权分放,倒也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刘承佑,则呆在皇子府养病,无须上朝,旁人也不得拜见。 太子之死,让柴守玉不得不重新审视现下的局势。 当时她正从柜子里拿孩子过冬要用的小袄小帽,听到这个噩耗,手指弯曲,紧紧地抓着吉祥红帽上的小球。帽子被她捏出了痕迹,像心底的伤,无论怎么抚摸,都不可能像原先那般平整了。 她意识到是自己自作聪明害死了太子。 刘承佑和她以往斗的那些人都不一样,这一点她一直知道,却没有改变战略,用表面看来四平八稳、实则因循守旧的法子对付他。 他果然被她逼到了绝路,然而心中所有的不甘与怨愤都被点燃,出招不留退路,含着孤注一掷的癫狂。 若成,天下都是他的;若不成,死了又何妨? 只要能在一招之内将太子击杀,他就赢定了。 太子随从众多,身边有不少的高手保护,在知道刘承佑的野心之后,戒备只会更紧。无论刘承佑来明的还是来暗的,都伤不了太子分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有一个办法—— 在宫中出手。 没有人想到他会杀太子,也没有人想到他会在宫里出手,更不会有人把杀人夺权四个字,与一个病入膏肓的皇子联系在一起。他杀太子,简直就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块儿。 虽然宫里瞒得很紧,但柴守玉就是知道,太子是被刘承佑杀害的。她甚至怀疑,刘承佑在殿上昏迷,也是装出来的。 可郭威告诉她,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都给刘承佑把过脉,病是真的,时日无多也是真的。 柴守玉隐隐觉得,自己疏漏了哪一点。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第156章 兵权 朝中发生这么大的事,人心如浪里的舟。浮浮沉沉,不知何去。 但也有喜事。 刘知远私下召见了史弘肇和苏逢吉两人,出来时两个死对头已握手言和。还有什么,比一个帝王在病体缠绵时殷切的眼神更让人无法拒绝的了。两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能看出来刘知远快要油尽灯枯。 刘知远对苏逢吉不薄,更确切地说,是对苏盈盈不薄。好歹是太子生前喜欢的女子,太子死了,他得对苏盈盈好点儿。 从明日起,苏盈盈就是“承宁郡主”了。 同时苏逢吉也知道,刘知远此举不光是为了死去的幺儿,更是为了活着的长子。他苏逢吉原本能当上国丈的,太子死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心中焉能没有怨气。刘知远给他甜头,就是想让他平心静气地辅佐刘承佑。 刘知远也召见了郭威。 大白天的,宫中点满了明烛。刘知远坐了起来,人影在烛光中斜着。他似乎畏光,却又离不开明灯,非得把大殿照得透亮,心中才安然些。 李皇后在一边伺候着。 当看到刘知远清醒的眼眸时,郭威就确定了李三娘并不是传闻中夺政的妖后。李三娘的所作所为,全是刘知远授意的。 他心中泛起涟漪,数个问题蹦跶出来。譬如,刘知远为何不自己实施决策,要让李三娘代劳?为何李三娘承受着世人的怀疑与诟病,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还有这不熄的明灯,究竟意味着什么? 郭威不敢东张西望,在帝榻之前跪了下来。 刘知远说:“平身。” 他从枕头下拿出个东西,一分为二:“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郭威素来打仗惯了,一看便知是何物。上面有两个小字,叫做“天雄”。 “陛下所持,莫非是天雄军兵符?” “正是。”刘知远在李皇后的搀扶下坐出来一点,“史爱卿对朕忠贞,朕是知道的,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脾气像牛一样,动不动就发牛疯,谁都劝不住,朕担心有一天,承佑降不住他。” 他脸色蜡黄,气息也不太均匀,歇了歇,道:“想当年朕还是禁卫军中一个小小士兵时,就与你相识。你虽年纪最小,为人却是最踏实稳重的,这些年,你的所言所行朕也看在眼里。一个能将妻子捧在手心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奸恶之徒。” 郭威知道刘知远要予以重任了,叩首道:“愿为皇上尽忠。” 刘知远等的就是郭威这句话。 他把一半兵符塞进了郭威的手里。 “史弘肇握最高兵权,朕总有些担心。现在朕把天雄军交给你了,名义上虽还是他正你副,可实际上,你已与他势均力敌了。至于另一半嘛,朕放在皇后这儿。” 郭威低头思考刘知远的真正用意。 也许是猜到了郭威的心思,刘知远接着道:“你心中肯定有个疑问,奇怪朕为何不把整个兵符交给你?朕跟朕的好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承佑不是理想的继位者。他性情孤傲,却无半点治朝的经验,说话又刻薄,与朝中大臣无法亲近。以他的性子,难免要猜度天雄军的去处,将一半放在皇后那里,可以让他安心,你若何时想要调兵,尽可以问皇后来拿另一半……朕的亲笔诏书在这,皇后不会拒绝,她首先是一国之母,其次才是承佑的母亲。还有,今日的对话,承佑现在并不知晓,以后也不会知晓的。” 刘知远说的很清楚了。 他知道郭威与刘承佑素来不和,刘承佑未必容得下郭威,郭威也未必愿真心辅佐。 现在契丹局势稳定,刘知远心中害怕,怕刘承佑守不住这万里江山,让他大汉的土地为契丹的铁蹄蹂躏。打契丹狗,郭威最有经验。只有予郭威足够的权势与兵马,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但自古功臣都怕狡兔死、走狗烹,郭威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是亲眼目睹过的。偷放一半兵符在郭威手上,同时不为刘承佑知晓,是他送给郭威的护身符。 郭威没有理由不答应,接过了调兵的诏书和一半兵符。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预感到刘知远见不到来年的桃花了。 第157章 愧疚 乾佑元年正月二十七日,刘知远薨。 朝中皆道皇上重情,为太子之死哀痛欲绝,伤了心脉,无药可治。只有李三娘知道,哀痛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愧疚。 对太子的愧疚。 明知刘承佑是杀人凶手,却还要拼尽全力护着他,为他煞费苦心,替他铺平道路。从没有哪个皇子,需要这么多托孤大臣。 刘知远在宫中点亮明灯,成宿成宿不敢睡觉,一闭上眼,就是太子临死前的惨状。有一回他做梦,梦见太子喉间那个血淋淋的大窟窿,窟窿无嘴能言,声嘶力竭地质问他。 刘知远惊叫着从梦中醒来,钻入李三娘的怀抱。 三娘是他在人间感到的最后的温暖。这个傻女人,替他承担了所有的污名,让他得以干干净净地来,复又干干净净地走。他刘知远到死,都是一个贤明的帝王。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将大地罩得一片素白。郭威正在家中和柴守玉一块儿裹饺子,忽然听到外头小厮喊:“大人,宫里来人了。” 郭威匆忙换上官服,走到前厅。 来的太监他认识,是李皇后身边的心腹。那太监向郭威行了一礼,满目都是哀痛:“皇上薨了!皇后娘娘宣奴才过来请郭大人入宫。” 郭威觉得奇怪——国丧为何不敲丧钟? 太监低着头继续道:“皇后娘娘还说,她一介妇人,不懂政事,有事需仰仗几位大人。除了郭大人您,她还邀请了苏、史、杨、王几位大人。皇上驾崩一事,只有你们五个知晓。” 这是秘不发丧的意思。 刘知远有远见。 他要诛了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这三个拥兵一方的节度使。 虽然这三人的兵力跟史弘肇、郭威所掌的差远了,但人品同样差远了。他们在当初耶律德光强攻石重贵之时明哲保身,后又有取而代之的苗头,不过是碍于刘知远兵强马壮,才屈居为臣。刘知远知道自己死后,这三人会蠢蠢欲动,所以交代了李三娘,临死前再做一场戏。 戏名为——瓮中捉鳖。 “托孤”的圣旨已经发出,三位奸佞正在赶来的路上。李三娘与五位真正的托孤大臣商议,如何在那三人进宫之后将他们一击击杀。 都是人中之龙,很快就有了法子,谁来偷袭,东南西北各门由何人看守,桩桩件件,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只要那三人踏入宫门,就再也别想活着出来。 宫中的动静瞒不过刘承佑。五位大臣同时进宫,却三天没有出来,让他觉察到了气氛的微妙。他疑心是父皇死了,动用了自己埋在母后身边的眼线。 消息传来,果然如他所想。 母后到底要做什么? 他太了解他的母后了,守着所谓的忠义、正直、善良过活,在他眼里,不过是迂腐二字。 莫非,母后不想立自己为帝? 他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命人紧紧盯着宫门,一有风吹草动便前来报信。 终于,他在三天后的黄昏等到了确切的消息——有眼生的官员进了宫,看车马的规制应是某地节度使。 “节度使,节度使……”刘承佑摩挲着指尖的玉扳指。忽然,他想到一个可能,起身站了起来。 “召集兵马,我要进宫。” 第158章 进宫 刘承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李嗣源、石重贵。他们都以义子身份登基,鸠占鹊巢。 刘承佑对此表示不屑。 可是,他的父亲同李克用、石敬瑭一样,也爱收养义子。刘知远收养的义子名为刘赟,现任徐州节度使。 刘承佑几乎可以肯定,母后偷偷召回京中的是刘赟这个狗杂种。 他心中愤怒,父皇宁可把江山交给外人,也不肯传给他这个亲生儿子,死了的刘承训,果真比他重要得多。还有他那蠢得无药可救的母亲,也是一样的凉薄无情。 皇城的区域分布与守卫力量他滚瓜烂熟,数西门防守最弱。西门地形局限,又无护城河环绕,强行攻打,他有四成胜算。 夜渐渐地深了,脱光了叶子的树孤立在路的两端,像地狱的鬼,齐刷刷地站了两排。刘承佑骑马走在前面,仿佛踏入了酆都地狱。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当皇帝。 他手下的兵马不多,优势是出其不意。另外,他坚信母后不会取他性命,决策起来会碍手碍脚。只要杀了刘赟,他就大获全胜。 他叫兵马在距离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了,带着几个功夫高强的守卫出现在西门口。 护城的守卫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跑出来出言拦他:“大皇子,您怎么来了?” 刘承佑说:“自然是要进宫。” 守卫颇感为难:“这……” 刘承佑赌母后为了保他性命,不会告知士兵们“大皇子或要谋反”一事,装作不经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果然对他没有戒心,毕恭毕敬地回道:“郭大人说,叫我们看好城门,千万不要打开……” 刘承佑心中哀凉一片,举高了右手,然后挥下,一只暗器射中了守卫的咽喉。他做事果决,从来不拖泥带水,每逢杀人,都是致命死穴。 他一动,手底下的人也动了。暗号一响,身后的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向西门。 守城的其它士兵一看坏了,立即报告给小将,小将正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宫里,哪料到宫外有变,立马指挥下属,大喊着道:“关城门!” 可是来不及了,小缝隙变成了大缝隙,西门彻底打开了。大皇子的兵动用了箭矢,将西门守卫射倒了一大片。 小将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来人是谁?是大汉仅存的一位皇子,将来,是要当皇上的。他只有一个脑袋,天塌下来也不敢对皇上动手。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他嘶声嚎叫:“都别反抗,让大皇子进宫。” 同时自己召集了几个勇士,偷偷地溜到了宫门边上,欲等大皇子的人马全部进去后,立即紧闭宫门。 郭大人的命令,无论如何都不敢忘呐。 刘承佑细眼一眯,瞧见了小将的“小动作”,跟身边的人耳语一番,那人便架起了弓。“咻”的一声,那箭破空而去,带着汹涌杀意,刺穿了小将的脖子。 小将倒在地上,发出悲切的呼喊:“关……关宫门……” 散在空气中,变成了浑浊的破音。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却没有放弃,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抬起手,指着宫门的方向。他寄希望于自己和士兵们的默契,但愿有人能够看懂。然而一只脚踩住了他的手指,踩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无数的脚踏上来,将他踩得血肉模糊。 小将一死,守门的士兵们眼睛都红了,出于自卫本能,双方打得你死我活。 第159章 蠢货病秧子 李守贞等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翻滚出来的,对杀戮有着天然的敏锐。他们一来到皇上寝殿,就觉气氛不对,当即吹哨,召唤自己带来的人。 但几位托孤大臣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赵思绾被一击毙命,王景崇和李守贞都受了伤,在亲卫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史弘肇和郭威功夫最高,杀得最猛。一人追击一个,眼见都要胜了。 忽然,距离李守贞不远的西门处响起了兵吼马嘶声,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在血泊里一滚,染红朝服,趁乱加入了乱兵之中,偷偷地往城外退。 郭威想要追击,被刘承佑的人缠住。 刘承佑锦衣飘飘,不染纤尘,高坐于大马之上,对郭威下了必杀令。 郭威怒从心起,迅速砍倒身边几人,以雷霆之力抛出横刀,打退了一大片,然后以敌尸为垫,一个纵跃,飞至刘承佑马上,捏住了他的脖子:“蠢货,还不叫你的人住手!” 刘承佑格局狭小,只会利用卑鄙手段勾心斗角,不曾上过战场,自然也想象不出“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此刻他非但亲眼目睹,还亲身经历,只觉得须臾之后就要去见阎王,吓得肝胆俱裂。因过于惊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的忠犬想要救他,挥刀在郭威身后偷袭。郭威眼皮都没动,以另一只手凌空向后拍出,掌力排山倒海而去,击中几条忠犬的胸口,将他们打飞。 刘承佑听到忠犬们重重摔落的声音以及咯血不止的惨哼。都不用看,就知道那些人脏腑裂了。他感觉腹下一热,尿液喷涌而出。 郭威的手指还扣在这龟孙的脖子上,心中的杀机现了又隐,隐了又现,反反复复。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夺权的好时机,先不说人心归向一事,但言兵力,就有个史弘肇在牵制,于是强压住想要杀人的冲动,加重了指尖的力度:“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叫你的人住手,并且立即关闭城门,休要叫贼人逃出去!” 刘承佑再蠢,也听懂了贼人二字。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郭威没有必要骗他。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一些事情,若不及时挽救,会酿成大错。 新的恐慌撞击了旧的恐慌,刘承佑终于喊出了声:“立刻休战,关闭宫门!” 他的声音很弱,传不了多远,郭威拎着他的后衣领立于马上,运起内力与他一块儿喊:“立刻休战,关闭宫门。” 双方人马听了,即刻执行。 取了王景崇狗命的史弘肇听见动乱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惨景。地上躺着许多尸体,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士兵们既感到悲伤,又不知所措。 郭威将刘承佑扔在地上,骑着马儿奔到史弘肇身边:“史大人,你来得正好,立即清点将士,看李守贞是否混在其中。” 史弘肇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否”二字,瞪圆了眼道:“你说什么?李守贞到底跑没跑?” 郭威被刘承佑那厮搅得身心俱疲,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我也不敢确定。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先清点人数,我带人策马疾追,另外点燃烽火,令全城戒严。万一李守贞跑出去了,潼关必反。” 李守贞的老巢在那里。 “好,这儿有我,你快去。” 在宫门只余一隙的时候,郭威带着几个功夫俊俏的士兵纵了出去,如麦芒穿过针眼,险险擦身。史弘肇经验丰富,一边命人去点烽火,一边亲自指挥列阵。 不管李守贞跑没跑,只要宫里的烽火一点,整个汴州城的烽火台便会一个一个点过去,到时候各门锁闭,就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想。 负责点燃烽火的士兵举着浸满桐油的火把,把火把扔进了焚烧室。可等了许久,焚烧台内只燃起小小一簇火焰。其产生的烟雾,别说让邻近烽火台上的将士看到了,就连把消息递出皇宫,怕也不能。 史弘肇久久未见烽火燃起,把清点任务交给了后至的杨玢、王章二人,亲自爬上烽火台,跳进了焚烧室。一摸,便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第160章 不是个东西 “他娘的!”他从焚烧室爬出来,一掌拍在了驻守的士兵身上,“你给老子讲讲,这烽烟之物,为何多是狼粪?” 烽火狼烟,文人笔下皆这样写,所以很多人都以为,烽火是点燃狼粪所冒出的烟雾。可他史弘肇是从刀锋血刃中拼过来的,清楚地知道燃烧物的配比。 主料为蒿艾、苇条、茎叶、干草,并掺杂少许牛羊粪、狼粪于其中。 为何牲畜的粪便只掺少许?因为其燃烧时所产生的烟为浅棕色,比干柴堆燃烧时冒出的烟要淡许多,且并非直线上升,效果要大打折扣。 史弘肇怎也想不到,有人会贪在烽火燃烧物之上,多粪少草,混以大量泥土。 太他娘的可恶! 士兵倒飞出去,喷出一大口血液,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史弘肇扔下了台。“砰”的一声,被摔成了烂泥。 史弘肇这个暴脾气,控制不了想要杀人的冲动。他在泄愤之后猛然记起,这燃烧物资,一直是大皇子在管理。皇上为了照顾大皇子那脆弱的自尊心,给了他一点和平时期的闲事做做。可就连这草料钱,刘承佑都要贪! 焚烧室里的草料被换了,补给仓里的必定也出了问题。 史弘肇一拳击在地上,心痛如绞。 既然存了继位之心,为何不爱惜这万里江山? 这江山不是刘承佑一个人的江山,是天下子民的! 史弘肇忘不了,自己是如何在战场上流血流汗,打仗之人,最厌恶有人在军需物资上动手脚。以前只听说贪污粮草的,今日头一回听到有人贪污烽火燃烧物。 连这点小钱也要贪,刘承佑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史弘肇本就瞧不上文弱的大皇子,现在更加看他不起。 若非刘知远托孤给他,他早就甩脸子不干了。但既然应了皇上交代的事儿,那就没有拂袖而去的道理。 祸,刘承佑闯;屁股,几位托孤大臣一块儿替他擦! 杨、王两位大人清点得十分仔细,可惜没有找到李守贞。史弘肇可以断定,李守贞跑出了宫外。本来可以点燃烽火,封闭汴州的所有城门,可刘承佑做下好事,想要瓮中捉鳖是不可能的了。 只能寄希望于郭威。 可人海茫茫,要想寻那乱臣贼子,犹如大海捞针。 几日后,郭威回来,满脸疲惫地对着诸位同僚摇了摇头,最后一道希望也破灭了。 恰逢苏逢吉已经拟好了新帝登基诸项事宜,提议暂且将诛杀李守贞一事放在一边,先令新皇登基。李皇后与其它几位大臣觉得可行,就此通过决议。 乾佑元年二月,刘承佑在刘知远灵柩前即皇帝位,沿用乾佑年号,史称汉隐帝。生母李氏,被尊为皇太后。 别的皇帝登基即是享福,刘承佑不是。 他首先被五位大臣群攻,整日听他们的唠叨,因为做下错事,一句也不敢反驳。到了晚上,他还会做噩梦。 郭威自乱兵之中飞身来抓的那个姿势永远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令他不寒而栗。一害怕他就被尿憋醒,动不动就要如厕。伺候他的小太监苦不堪言,一晚上不知要折腾几回。 他想找个贴心的人儿说话,至少暖个被窝。有人躺在身边,总归是安心一点。但李太后不让,叫他省点儿力气,说绵延皇嗣可是大事,须得她亲自把关。 第161章 肥女侍寝 李太后着苏逢吉拟诏,一层一层颁布下去,让各地方官仔细着点,在全国挑选妃嫔。为怕扰民,各县只需一到两个。 她挑选儿媳的标准与众不同。不看出身,也不看容貌,琴棋书画不通无妨,大字不识也无不可,但有一条,毕竟严格要求。 身形壮硕,丰乳肥臀。 她的儿子身体不行,得把繁衍子嗣放在第一位,哪个屁股最大,她就让哪个先侍寝。 刘承佑苦不堪言。 他堂堂一个皇帝,被逼着与那些五大三粗的女子圆房,长得鄙陋不说,一抖浑身都是肥肉。李承佑快要吐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想跑,但那些女子有的是力气将他按回龙榻,说什么“皇上不要为难民女,不然民女在太后那边无法交代”,又或者是“太后体恤皇上,命嬷嬷专门教导民女,皇上躺着不动便好,民女保准把皇上伺候好了”之类的话。 五位大臣都听太后的话,皇帝就是个摆设。此道理人人都懂,连肥女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们只听命于太后,至于刘承佑怎么想,她们不介意。反正是个病秧子,早晚都得死,不如加把劲儿努力努力,生个太子才是正经。 刘承佑感到生不如死。他的前半辈子被那些个腌臜男人玷污,现在又被这些个腌臜女人给糟蹋,但有反驳,李太后就拿李守贞出逃与烽火燃烧物被换两件事教训他。他理亏得紧,只能闭嘴。 每次李太后看见他忿忿离去的背影,都忍不住仰天长叹。 怎么生了这么个愚蠢的儿子! 与其让他插手政事,不如乖乖地待在寝宫。除了生孩子,他还能干啥? 一日刘承佑被肥女折腾得困倦不堪睡去,半夜又做了噩梦。梦中想要杀他的人不再是郭威,而是一脸狞恶的李守贞。 李守贞不似郭威仁慈,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提着他的头颅坐上龙椅,口中啖着他的血肉。 刘承佑被吓醒了,听到风拍窗棂的声音。在风声中,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上,大事不好了,李守贞反了!” 刘承佑从床上惊坐而起,第一次发现,自己当上这个皇帝,一点儿也不快活。 一天的福也没享过,烦恼忧事一桩接着一桩,且都是大事,简直就是倒了血霉。 士兵跪在寝殿外面,向他传达最新的消息:“李守贞割据潼关反叛,自封为秦王,他的大军已拿下整个陕西,还扬言说……说……” “说什么?” 士兵咬了咬牙道:“说要攻入汴州,让……让您尝尝他李爷爷的厉害……” 刘承佑怒不可遏,捞起枕头往床帐外一砸,就近的一个落地灯架应声而倒,碎得不成样子。他感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顺了一会儿才问:“告知太后了没?” 士兵在外头回道:“太后已经知晓,让卑职先来禀告皇上,待皇帝穿戴完毕,立即到御书房去商议。” 刘承佑感到深深的悲哀。这是一种比愤怒更为惨淡的情绪。 士兵得了消息,第一个告知的是太后而不是自己这个皇帝,等到太后有令才勉为其难地过来禀报,这是置自己于何地?商议,商议!说的好听是商议,说难听点,还不是她李太后的一言堂。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要被她操控到几时? 刘承佑心情极度不爽,踢了旁边呼呼大睡的肥女一脚,心底所有的不甘与悲愤都灌注在这一脚里,把肥女给踢醒了。肥女身上膘厚,只觉得屁股上被人挠了一下,甚是舒适,慵懒地睁开眼睛,看到怒气冲冲的刘承佑,忙坐起来道:“皇上,大半夜的,您不会还要?” 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看得刘承佑一阵抽搐。 第162章 喜欢病秧子? 刘承佑一个巴掌扇过去:“死肥婆,给朕更衣,有人造反,朕要去议事!” 他这铆足了劲儿的一巴掌,犹如柔柔轻风吹拂在肥女的脸上。一个力道不够,一个皮糙肉厚,两人呆在一块儿真是绝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打情骂俏。 肥女不敢延误军情,麻溜地起身帮刘承佑穿好了衣裳。殿外早已准备好了帝辇,刘承佑快步坐了上去。正要起驾,肥女捧着一件大氅追了出来:“皇上,等一等。” 帝辇停了下来,肥女奔向了刘承佑。夜风里,她浑身的肉都以独特的姿势来回摆动,上下,上下,上下,上下……她的脸,她的胸,她的屁股,她的腿,那么健壮,那么充满力量。可她抱着大氅的手却小心翼翼,好似拿着全天下最珍贵的东西。刘承佑这才发现,她脸上不只有肥肉,还有关切。 她把大氅围在了刘承佑的身上,说出来的话温柔又动人:“皇上,夜里风寒,仔细着凉了。” 刘承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 她好像喜欢自己。 刘承佑垂眸少焉,抬起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方阿萍。”肥女脸上又一次露出娇羞的表情,“这是皇上第一次问我的名字。” 刘承佑想了想道:“这名字有些土气,朕给你赐个新名。诗囚孟郊有两句写得极好,萍苹一浪草,菰蒲片池荣。从此刻起,你就叫方萍苹。” 肥女眼中的星星溢了出来,两只手激动地绞在一起,好半天才想起要谢恩,连忙曲下她粗壮的腿。刘承佑伸出手去,托住了方萍苹肉墩墩的小手,截下她即将下跪的姿势,顺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以后你见到朕,不必再行跪礼。” 方萍苹的心都要化了。 御书房里太后与五位肱骨大臣早就到了,只有刘承佑姗姗来迟。 没有人怪他,因为他是最迟知道的那个。 刘承佑到的时候,气氛不大对劲儿。 太后似乎与史弘肇产生了分歧。 好事儿!刘承佑在心里想。 他虚情假意地走到母亲身边,说:“母后有何事不妨说出来,儿子愿为母后分忧。” 李太后没有好脸色给他:“还不是你造的孽!哀家与你父皇殚精竭虑,想要替你扫平一切障碍,你倒好,以小人之心起兵造反。哀家问你,你造的是哪门子反,造谁的反?这江山本就是留给你的,你非得毁了自个儿的江山不成?现在好了,那李守贞来势汹汹,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挂帅亲征?” 就刘承佑那身子,风一吹就会倒。真要御驾亲征,恐怕还没赶到潼关就死在了半路。他被李太后训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奈地站在一边。 李太后继续训斥:“堂堂大汉的皇帝陛下,在哀家身边站着像什么话儿,难道还要哀家亲自扶你到椅子上,请你坐下吗?” 刘承佑灰溜溜地坐到龙椅上。 李太后揉了揉额头,看向几位大臣:“哀家是个妇人,本不应该干涉朝政,若不是先皇临终嘱咐,哀家才不愿意趟这个浑水。小子无用,尽生事端,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失职,总想着弥补一二。” 说着说着,李太后侧身面向史弘肇:“史大人,哀家知道你军功卓着,当初这汴州城,就是你帮着先帝打下来的。正所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汴州城需要你,你可万万不能离开啊。” 第163章 皇胎 史弘肇道:“太后谬赞,臣有今日,全靠先帝栽培。所以臣愿意为了大汉江山肝脑涂地,就算以身报国也在所不惜。臣再一次恳请太后,让臣带兵讨伐李守贞那个逆贼。” 言语斯文,火药味儿却十足。刘承佑算是听出来了,一个想打,一个不想派他打。 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会就此妥协,可史弘肇此人脾气倔,竟公然跟太后杠上了。 其它四位大臣面面相觑,颇有点傻眼的意思。 李太后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史大人,哀家听先帝说起过,说你英勇善战,治军有法,行兵所至,秋毫无犯。但潼关位于汴州以北,郭威在追击耶律德光之时曾经路过,了解那里的地形,由他出兵正是再适合不过。你放心,就算此次由郭威带兵,也动摇不了你枢密使的地位,在哀家心里,你依然是我大汉第一武将。” 最后一句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气得史弘肇勃然变色:“太后,你把臣当什么人了?”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刘承佑突然出了声:“母后此言差矣。母后以为,史大人是为了自己才争取此次出战的机会,但在朕看来,史大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忠’字。忠于父皇,忠于大汉,见不得乱臣贼子篡夺大汉社稷,想要尽快将逆贼诛杀。史大人……是不是这个理儿?” 史弘肇的心思被刘承佑说中了。 他的一片肝胆有人看到,并给予了认可。 史弘肇发现眼前的皇帝没有原先那般可恶了,稍微能看入眼了些。 高山流水,知己难求。他没想到最懂他的人会是刘承佑。 但一想起李守贞原就是刘承佑放跑的,那一点点惊喜之情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同时消散的,还有满腹的戾气。 他诚恳地跪在地上,向李太后请缨:“请太后恩准,允臣为国尽忠。” 刘承佑也跪了下来,与史弘肇说了一样的话:“请母后恩准,允史大人为国尽忠。” 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李太后已没有不允的理由。她要再拒绝,那就是寒了史弘肇的心。 寒了史弘肇的心,亦是寒了苏、杨、王三位大臣的心。 湖面本无风,浪起舟难静。他们会觉得太后偏帮郭威,生出不忿之心。 心乱了,人就不好管了。 李太后斜眼看了一眼刘承佑,心想:这孩子硬气了。 可这硬气的根源,在哪儿?史弘肇整兵出发,朝中只剩一后四臣。 在史弘肇平叛的这段期间,刘承佑本分得很。除了上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绵延皇嗣努力。 白天大量进补,再苦再涩再难喝的汤药一碗一碗往肚子灌。晚上辛勤耕耘,再也不嫌李太后找来的女人丑。 其中一个叫方萍苹的备受宠爱,屡屡召幸。 在刘承佑不懈的努力下,方萍苹终于受孕。李太后得知,喜不自胜,立即焚香祷告,将此事告知了先帝,还同意刘承佑破例册封方萍苹为妃的请求,举办了热热闹闹的册封仪式。 李太后高兴啊。 若是个男胎,更高兴。 她总算对得起死去的先帝了。 孩子才怀两月,李太后就发觉方萍苹好酸不好辣。她出身佃农,就信屁股大好生养,以及酸儿辣女那一套,前者已经得到了证实,后者也八九差不离。这下心中的喜悦更甚,连带着原谅了刘承佑之前的鲁莽行为。 但她也愁啊,愁前方传来的消息。 史大人作战英勇,的确把李守贞打了个落花流水。但他脾气暴躁,行事激进,李守贞被他打怕了,退守河中城不出来了。 若是别的城池,强攻也便攻下来了。可李守贞狡猾,偏偏选择了河中城。 这是一座特殊的城池,以坚固闻名,城墙高得离谱,厚度也很夸张,要想攻下,须得做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准备。 史弘肇太自信也太大意了,被李守贞钻了空子。 一个在外边叫嚣,一个闭门不战。 这仗没法打。 第164章 亲自请郭大人 他叫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战报上写—— 李守贞未雨绸缪,早就在河中城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还挖了十数口水井,粮、水俱无忧。臣心想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耗也能耗死他,但臣的人马登上远山往里望,看见了金灿灿的麦田,李守贞的士兵挽着裤腿,分明就在割春小麦,等到春小麦收割完毕,他们还能种冬小麦……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臣思来想去,唯有强攻,还望太后、皇上拨些兵马支援于臣,臣一定诛尽逆贼。 李太后忧心忡忡,连宫人送来的饭也吃不下。 刘承佑听说,殷勤地跑去探望。 在宫烛的映照下,他发现母后鬓间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这篓子总归是自己捅出来的,解决之后的受益人也是自己,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管。于是,他俯下身,极尽谄媚地对着李太后的背影说:“母后,不如就依史大人所言,再拨他十万兵马,十万若不够,那就二十万。” “愚蠢!”李太后转过头,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刘承佑不知错在哪里,战战兢兢,许久不闻母后再骂,方敢大着胆子道:“请母后指教。” 李太后走过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且说说,朝中谁掌兵马最多?” “自然是史大人。” “可有人能与他抗衡?” “郭大人手上的兵和母后的天雄军加起来,倒是与他差不多。” “那皇帝是想派郭威的军队过去,还是派哀家的天雄军?” 刘承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第一,母后的兵是他的倚仗,他绝不可能让天雄军去前去援助。但郭威那里怎么开口?当初就是他不让郭威出战的。其次,就算郭威肯,他也不肯,打破史、郭二人的平衡,这皇位还怎么安心坐? 一遇上政事、军事,刘承佑就露出了他灵魂深处最苍白的底色,那些个奸谋诡计,留不下瑰丽的色彩。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屈从于局势的教训,不再随意妄言,低下头虚心请教:“儿子不才,全仰仗母后。” 李太后冷笑一声:“哀家一介妇人,能有什么法子?” 刘承佑以为李太后还在生自己的气,急道:“母后,儿子给你跪下来还不成吗?” “不成。”李太后斩钉截铁道,“哀家没有法子,皇上就算跪破膝盖也没用。不过,皇上若能像刘玄德一样,三顾茅庐去请郭大人,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郭威?” “是啊,若论兵法,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这一点皇上应该知道。” 刘承佑当然知道。 “母后是想易将?” “嗯。” “易将风险太大,郭大人未必就有法子,郭大人若是攻不破河中城,史大人那边也不好交代。”刘承佑斟酌着说。 李太后忽然捞起桌上的一个饭碗,重重地砸在他的脚下:“混账东西,被猪油蒙了心了!你给哀家睁大眼睛好好看,这朝堂上除了郭威还有谁人可用?哀家早就说了,郭威沉稳,适合外攻,史弘肇刚勇,适合内护,你偏不听,偏要跟哀家对着干,可劲儿地撺掇史弘肇出战,现在好了,仗都打不了了。此事本就是史弘肇战略失策,哀家半路换将怎么了?上无愧于先帝,下无愧于百姓。而你,言辞闪烁,推三阻四,究竟是怕那些莫须有的担心,还是无颜去请郭大人?” 第165章 给皇上下马威 刘承佑被说中了心事。 他与郭威积怨甚深,互相看不顺眼,要他开口去求,无异于啪啪打脸。 李太后还要给他当头一击。 “哀家派人去请过郭大人,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 刘承佑的心跌入底谷。 李太后最后留下一句话:“这江山是皇上的江山,要不要胜全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自个儿掂量。” 杀伤力巨大,刘承佑不得不从。 他叫人准备出宫事宜,并从国库里忍痛割了一些金银,装进马车,便服出宫。 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一个皇帝,亲自去请臣子出征,低三下四不说,还要献上礼物。 朝廷又不是不发俸禄,郭威凭什么这般刁横? 刘承佑越想越气,气得心肝脾肺一块儿疼。 就在这时,太监叫他:“皇上,郭大人府上到了。” 刘承佑顺了顺胸口,走出马车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真挚的笑容。 郭家的下人听到是皇上来了,忙将他迎进大堂。可是郭威却找不着了,害得刘承佑一阵好等。 刘承佑知道郭威是在给他下马威,除了受着别无它法。他还阴恻恻地想:这家伙不会躲在女人房中? 他猜对了一半。 郭威的确躲在柴守玉那,却不是为了下他的威风。以郭威两口子的谨慎,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自保。 拒绝太后之请,逼迫刘承佑亲来,让刘承佑苦等,均是柴守玉的主意。 郭威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潼关一役。 潼关地理位置特殊,北临黄河,南踞山腰,雄伟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有“畿内首险”之称北魏郦道元就曾在《水经注》上说:“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史弘肇能打下它,是实力。可他忽略了潼关后面的河中城。 河中城之险要,不逊于潼关。 史弘肇自食苦果,进退不得。 现在契丹内乱,耶律德光的次子耶律天德谋反,对于中原皇室来说,是安内的好机会。 不能白白让机会流失。 郭威每天都想出征,结束这场战乱。但柴守玉说,必须摆高了姿态。 打仗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儿,胜负难定。最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朝廷秋后算账。胜了固然是好,反正上头有个史弘肇压着,不怕功高震主。但如果输了呢? 刘承佑心胸狭窄,焉能不以此为由对付郭威?败绩在那儿,就算李太后也护不住。 郭威的兵权会被褫夺。 他与史弘肇不一样。史弘肇好歹攻下了潼关,功过相抵。而他,缺少倚仗。 没有倚仗,那就创造倚仗。 他在柴守玉屋里呆了三炷香的时间,估摸着刘承佑等得快要不耐烦了,这才慢悠悠地出去,惺惺作态道:“臣不知皇上驾临,罪该万死。” 双腿还没跪下去,就被刘承佑给扶住了:“郭大人这是哪里话,朕怎么舍得郭大人死,你是我朝的骨鲠之臣,朕疼惜还来不及呢。” 郭威在心中笑笑,打起官腔:“不知皇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刘承佑笑意一收,两行老泪适时地流了下来,整个人往郭威身上一挂,痛哭流涕道:“郭大人,你救救朕啊!” 第166章 谈条件 郭威佯装不知:“皇上,你这是干什么?折煞臣了。” 刘承佑的眼泪流到了郭威的身上:“郭大人,朕悔不当初啊,早知道那史大人这么冒进,当初就应该听母后的,让你带兵去平叛。你就看在朕知错的份上,帮朕一把。” 郭威咳嗽几声:“臣身子不好。” “没事儿,朕给你带来了上好的山参,见效极快,要多少有多少。” “臣能力欠佳。” “郭大人太谦虚了,你可是将耶律德光逼死的勇士,天下谁不知道你郭大人用兵如神啊。” “臣兵穷马瘦。” “朕必保证足够的粮草。” “臣……” “郭大人,你别臣臣臣的了,你就大发慈悲,帮朕宰了李守贞那个王八羔子。朕实在是怕啊,万一耶律阮哪天得空了,在这事儿上横插一杠……” 郭威被刘承佑抱得难受:“皇上,你先放开臣。” 刘承佑搂得更紧。 “皇上,你不松手臣没法说话。” 肯商谈就是有戏,刘承佑往后退了一步:“郭大人,你是答应了?” 郭威侧过身悄悄地擦了擦刘承佑蹭在他肩上的眼泪鼻涕,心里嫌弃得要死:“有三点臣已言明,臣身子不好,能力欠佳,兵穷马瘦,就算有皇上信任栽培,也难保臣积弱已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让臣出战,风险巨大,万一臣不是李守贞的对手……” 刘承佑给他戴高帽子:“郭大人出马,哪有输的道理?” 郭威严肃地复述了一遍:“万一,臣输了!” 掷地有声,态度十分强硬。 刘承佑撞上郭威锐利的目光,咬牙道:“赢了,朕封你为枢密使;输了,朕一力承担!” 郭威放心了:“封赏倒不必,皇上只要记得后面半句就行,最好拟个旨意,在朝堂上宣读。” 刘承佑爽快道:“好,郭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出征?” 郭威道:“宜早不宜迟。明日早朝散后,臣就出发。” 李守贞是个狡猾的主儿。他打不过人,就玩命死撑。 时间的优势在他那边,多撑一天,就能给刘承佑带去更多的恐慌。 熬也能把人熬死。 他撑啊撑啊,以为能将史弘肇撑得崩溃退兵,结果却把他的老熟人,后汉王朝的最后一张底牌郭威给撑来了。 郭威用兵不按常理。 他没有像常见的攻城将领那样,劝守城之人投降,也没有发表任何激励人心的言论振奋军心,更没有一鼓作气全力攻城,试着把河中城拿下,而是带了一些人,轻装简骑地围着河中城转了几圈,然后,下达了一道让人捉摸不透的命令—— 他派人在城中河的东、南、西三个方向筑起了营寨,并在三寨和河中城之间筑起了连接不断的小型堡垒,留城北一地空缺。 士兵们议论纷纷——将军这是做什么? 李守贞本就是瓮中之鳖,在小瓮外面套个大瓮,图什么?敌人还没干倒,自己人就先累死了。 一个少年士兵扯着大嗓门到处转悠:“郭将军是什么人,能让咱们看出意思来?咱们要是能看出,不就个个都能当将军了?你们也不想想,当初那耶律德光多牛气,走到哪里扫到哪里,那是屡战屡胜,令人闻风丧胆啊!后来还不是被我们将军追杀得走投无路,逃着逃着就死了。我还听说啊……” 少年放低了声音:“那耶律德光死后不得善终,尸体被做成了腊肉。”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们干啥?你们说,是不是大快人心?” “是!”大家一同回答。 少年乐得哈哈大笑。 忽然间,身后多了个声音:“在讲什么这么好笑,活儿干完了吗?” 第167章 赵匡胤 大家噤若寒蝉,纷纷跑去筑寨。少年知道该跑,可脑袋却不听话,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了郭威一眼。乍见之下,少年瞪大了眼睛:“财神爷,是你?” 郭威从“财神爷”这个称呼里想起了对方的名字:“你是……香孩儿?” “嗯。”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那是。” “怎么想到来从军?” “当年离开客栈,我就去游历四方,游着游着便腻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后来寓居襄阳的一座寺庙,得到一个老师傅的指点,学了一些本事,男子汉嘛,学了本事就想闯闯。逼死耶律德光的郭将军是我的偶像,我便参了他的军。可惜我年纪小,在军中地位也低,至今没有见过他……嗳,对了,你怎么在这?大家看见你就跑,难道你是在这监工的长官?那你有没有见过郭将军,他到底长傻样儿?” 香孩儿叽叽呱呱说了一堆。 郭威笑笑:“你真的那么想见他?” “真的。” 郭威打量着他的身形:“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长这么高了,我总不能再叫你香孩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赵、匡、胤!你可记住了?” 郭威点点头道:“这名字不错……白行府在吗?” 知河中行府事白文珂负责城西筑寨事务,听到召唤即刻过来:“末将在。” 郭威指了指赵匡胤:“这兵蛋子不错,可任百夫长。” “是。” 赵匡胤傻眼了。 郭威拍了拍他的肩道:“别再到处说些有的没的,本将军的威信不是靠你三言两语建立的,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搬几块石头……赵匡胤,你要好好干啊。” 说完扬长而去。 赵匡胤待在原地,咽了一口口水,目不斜视地看着郭威离去的背影,疙疙瘩瘩地说:“白行府,他他他……他就是郭将军?” 白文珂对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被封了百夫长的少年并不看好,白了他一眼道:“明知故问,还不快去干活!” 赵匡胤蹲下身抱起一块石头,心中暗道一声:“我滴妈呀!” 此后的每一天,赵匡胤都带领着手底下的一百人灰头土脸地当着泥水瓦匠,无聊的时候,就对着里边儿高大巍峨的河中城城墙呲牙。 李守贞的兵可就大不一样了,悠闲得不得了,每个晴天都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边啃包子,一边晒太阳。 为了加快进度,郭威还雇佣了很多百姓,无论手艺是否到位,有力气便招。而且还鼓励兵、民偷工减料,别让营寨倒了就行。可以想见,营寨的质量有多不牢靠。 不出三月,三个营寨全筑好了,寨前的堡垒也齐活了。百姓们拿了工钱就要走,郭威拦着不放。 士兵们在他的命令下,排得整整齐齐,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住进了刚刚盖好的“新家”。 幸亏“新家”的标准是不倒,住进去倒也不怕。 比睡帐篷要舒服得多。 就这样,郭威带领着全体士兵,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第168章 计谋 白文珂写给刘承佑的急件上说:“郭将军自打住进营寨,每日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似乎把打仗的事儿给忘了。每当臣想问的时候,郭将军就一个眼刀飞过来。皇上,臣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承佑把战报一摔:“你不敢问,朕就敢问了吗?好不容易才请动这个祖宗,万一问得他不高兴,甩手不干了怎么办?” 乱世的帝王,既想要臣子有本事,又怕臣子的本事大且具有稀缺性。对于这样的人,他得哄着,疼着,捧着,就算再违心,也得做出真心实意的样子来。 似是不解气,他又把急件扔在桌下踩了几脚:“郭威啊郭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朕都快被你给急死了!” 方萍苹肥厚的肉手抚上他的背部:“皇上,什么事这么生气?太监喊了好几声臣妾来了,您都没听见。气大伤身,皇上可要好好保重龙体。” 刘承佑忍住恶心,望了一眼她的大肚子:“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静心养胎吗?” 方萍苹乖巧道:“太医说了,孩子月份渐大,应该多走动,有利于将来生产。” “哦,这样啊。”刘承佑摆了摆手,“朕政务繁忙,没空陪你,你去御花园走走。” “是,臣妾告退。皇上多保重身子。” 方萍苹福了福身,往御花园走去。 刘承佑看着方萍苹托着肚子离去的背影,眼里现出了一抹杀机。这杀机很快不见,淹没在御书房的袅袅香雾中。 刘承佑深深地吸了一口。皇天不负有心人,李守贞出军了。 朝廷的军队在郭威放养式的纵容下已变得无比散漫,毫无纪律可言,遇到来势汹汹的叛军,只能放弃堡垒和营寨,往城外跑。 郭威非但不拦着,反而还摇旗呐喊:“叛军来了,快跑呀!” 在他的允许下,士兵们跑得更快,很快大家都跑到了安全地带,大口大口地喘气。 赵匡胤倚在一株老树上问白文珂:“行府,你说叛军要是追出来咋办啊?他们太猛了,真要打起来我们不一定能赢。” 白文珂看着不远处一脸镇定的郭威道:“不会,李守贞很快就会带兵入城。” “为什么?” 白文珂觉得这少年问题好多,人又愚蠢,没好气道:“都当了百夫长了,能不能动动脑子?如果李守贞会追来,郭将军能不作为吗?还有,大家逃都逃了,郭将军又何必多此一举摇旗呐喊呢?” 赵匡胤恍然大悟,兴奋道:“哦,我知道了,要想预计李守贞的下一步动静,不一定非得看他本人,也可侧面看看郭将军的反应。至于摇旗,郭将军是故布疑阵呢。” 李守贞疑心重,被郭威这么一整,以为外头设有埋伏,不敢乘胜追击,在毁了所有的营寨和堡垒后,又一次退回了城里。 朝廷的军队傻眼了—— 辛辛苦苦筑造了近三个月的工程,就这样被毁了。 他们望着满地的断壁残垣,欲哭无泪。 郁闷、委屈、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围绕在士兵们的心头,几近崩溃。 他们开始怀疑主将的能力。而这时,郭威又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就地取材,把碎裂的石块再次筑成堡垒和营寨。民、兵一起,谁也别想偷懒。 第169章 计谋2 百姓们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拦着不让回家,将士们也有了发泄的出口。到底是郭威一手训练出来的士兵,遵从军令如山不可违背的道理,驾轻就熟地干起活来,这回不到两月就建成了。 郭威依旧高兴地请大家进去住,并且没有说明理由。 白文珂建议道:“郭将军,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咱们是吃了没有准备的亏,这回只要好好练兵,保准他李守贞有来无回。” 郭威反问:“咱们要是公然练兵,人家李守贞还敢出来吗?假如私练,这么多人又能去到哪里?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守贞一时脑抽中计了,他的兵会不会因愤怒而做垂死挣扎?两军交战之后,我方的伤亡又会有多少?这些,你都想过吗?” 白文珂讷讷无言,脸上现出羞愧之色。 “是末将考虑不够周全。” 郭威安慰他道:“白行府不要妄自菲薄,我能在这安心驻扎,全赖你的人紧紧地盯着辽国的动静,他们眼看是一时难以收场了,正好给了我打败李守贞的机会。” 白文珂十分纳闷:“打?如何打?咱们在这待了这么久了,还没跟叛军的一兵一卒交手过。将军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可否透露一二。” 郭威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够沉得住气,也够谨慎。军中人多眼杂,机密消息绝不诉之于口。 白文珂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我继续猜。” 别说白文珂抓耳挠腮了,整个军队都觉得诧异。但郭威不说,手下的将士们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诧异的不止朝廷的军队。 李守贞那方也怪不好受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郭威这样的将军,也没听说过把军士当做泥水瓦匠使的先例。 炸都炸了,还要再建,真是孜孜不倦。 李守贞每天派兵偷偷地观察着,后来干脆自己上。 他想从郭威的行为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郭威自刘承佑那里搞到了足够的钱粮,在这个时候准备提前犒劳三军。他知道赵匡胤这小子嗜财如命,最适合跟钱打交道,就派他去买牛一群,买羊一群。赵匡胤面善嘴甜,砍价的时候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直说得那些牛羊大户如置云端,最后纷纷便宜给他。 赵匡胤倒也实诚,一钱银子都没贪,仔仔细细地做了账目,呈给郭威看。手底下的那一百人也管理有度,围在牛羊的四周,兢兢业业地保护着。 郭威心想:我果然没看错人。然后发布了新的命令,叫大家宰牛宰羊吃个尽兴。 于是李守贞就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 朝廷的士兵宰杀的宰杀,拾柴的拾柴,搭灶的搭灶,洗锅的洗锅……一切准备就绪后,无数的牛被剁成了大块,放在锅里煮,羊则被整只地串了起来,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烤肉的香味。 郭威把盐、料酒、胡椒粉、小茴香末调匀了,一层层地刷在羊的表面,刷着刷着,还不忘往李守贞所站的城头看一眼。是嘚瑟,也是挑衅。 李守贞气坏了,也馋坏了。 第170章 计谋3 河中城内有粮,但牲畜却是吃一只少一只。这都四个多月了,鸡鸭牛羊早吃完了。 李守贞的肚子“咕噜咕噜”叫。 太熬人了! 他决定给郭威一点颜色看看。 老天助他,朝廷的军队开始喝酒。郭威这是飘了,竟然允许士兵破了规矩。 李守贞是个好酒之人,闻得出空气中酒香浓郁,那些坛子里实打实装的都是酒水,至少有一半肯定是。 等到他们酒足肉饱,就是自己出兵的好时刻。 李守贞煎熬地等着。 终于,郭威和他的手下们酒足肉饱,一个个东倒西歪。李守贞立即命令打开城门,出城作战。 可谁知朝廷的士兵们猴儿一样精,一听到敌兵的脚步声就开始撤退,锅不要了,调料也不要了,直接捧起还未吃完的牛羊肉,拼了命似的往外面跑。 除了空空如也的营寨和堡垒,李守贞什么也没得到。他气急败坏,命人像上次一样搞破坏。营寨拆了,堡垒塌了,李守贞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跑回了河中城。 郭威毫不气馁,继续命人筑造“城外城”。士兵们见到二次被毁的成果,一个个全都气炸了,可是郭将军大方,刚犒劳给他们美食美酒,此刻撒怨气,怕不是君子所为。大家只好忍着,把满腔怨气发在石头上。 李守贞看着忙碌的士兵,看到第三次被筑造起来的高大的营寨,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这河中城初时像家园,保护着他的安全,可时间长了就像一座监狱,困住了他的自由。尤其是外面的“城外城”,更像个巨大的牢笼。 双重囚困,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憋不住了。 郭威的工程一完成,李守贞又火急火燎地派兵出来。这回他有了经验,不是冲着士兵来的,直接对着那个“牢笼”,就是一顿强拆。拆完以后,心满意足地逃回城。 郭威毫不在意,拆了再建呗。 反正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两人的儿子们还没干完架,他有的是时间陪李守贞玩。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人马就跟约好似的,一方建,一方拆,都跟彼此较上了劲儿,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 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到后来李守贞还得出经验了,知道郭威的兵造到哪一步差不多该建完了,然后开始清点军队,准备出城。 郭威这边也没闲着,知道李守贞心急,等不到他们住进营寨就会出来,于是叫士兵造得更快更马虎点儿,好让李守贞拆得次数多些,损失也更大些。 郭威发现,每一次叛军强拆,都会有一部分被倒下来的城墙压死,还有的被石头砸死了,最倒霉的就是活活累死的,运气好些的趁乱跑了。 建筑的质量越差,倒下来砸死的人越多。再这么玩下去,郭威将不战而胜。 同时他也紧密着注视着契丹的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变更计划。 就这样,两位大将把这无聊的游戏玩了整整一年。这时李守贞再蠢也知道郭威的计谋了,可他已经停不下来。 第171章 归来 叛军死伤大半,已不足为惧。 在最后一次拆墙之后,郭威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攻城。 叛军纷纷往城里跑。 郭威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众将士紧追不舍。 将士们建了一年的营寨,压抑了一年的怨气和怒气。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这些王八羔子,拆毁的时候笑得有多大声,现在就给我们哭得有多大声,既然拆了我们的劳动成果, 就给我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三面强攻,北面放行。 叛军本就在数次拆墙的消耗中疲惫不堪,见到气势如虹的朝廷早已魂飞魄散。一些人被切瓜砍菜般杀了,还有一些哭喊着投降。 李守贞知道自己是主谋,就算投降汉王朝也不会放过他,干脆将全家关在一处小楼里,放火自焚。 赵匡胤看着窜天的火焰,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震撼之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就是这般下场。可若是如郭将军一样聪明,输不了呢,岂不是整个天下都在眼中? 他被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吓了一跳。 想那么多干啥,跟着郭将军好好干就成。 赵匡胤隐入了军队中。 河中城之战,以郭威的胜利而告终。 这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持久消耗战,以最小的代价赢得了最大的胜利。郭威一方,死亡不足百人。 惊煞朝野。 而后郭威用兵之奇迅速传遍中原,一些有反叛之心还在观望的节度使彻底打消了造反的念头,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再也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刘承佑看着传来的捷报,五根手指捏到发青。 “郭威。”他从喉咙里压出这两个字。 郭威归期日近,刘承佑食不下咽。 好在方萍苹生了个儿子,李太后欢喜得紧,对他的束缚越来越少,渐渐地也放了一些权。 郭威太可怕了,刘承佑容不下他。 只是,现在不是杀他的好时机。 除非是不想当皇帝了,才会傻傻地对一个功臣下手。他按住了自己那颗嗜杀的心,如常举办了封赏宴。这封赏宴来得急,郭威一入京便被请去。 刘承佑决定按照之前所说的方式,捧杀郭威。让他当枢密使,引史弘肇与之生出嫌隙。按照史弘肇的脾气,日后只要稍加离间,就能与郭威发生冲突。这两个无论死了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快事。最好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苏逢吉、杨玢、王章,一个个的都得死。他是帝王,容不得有人骑在他的头上指指点点。尤其是那个苏逢吉,已经知道了女儿受辱的真相,全凭着对先帝的一颗忠心为国效力,而忠心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刘承佑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开启了。 但郭威不上他的当,受赏拒封。他的理由正当且合理,说史大人是前辈,劳苦功高,自己若仅因一时之绩跃于其上,寒的不只史大人一个人的心。 刘承佑面露不悦,君臣就这样僵持着。 李太后看出了猫腻,倾向于郭威的看法。太后都发话了,刘承佑只能听从。 封赏宴不欢而散。 郭威喝了一坛子闷酒,由手下护送着回府。 虽然没醉,但时刻保持警惕。直到进了自己府上,才彻底放松身心。 郭威拔腿就往守玉房里跑:“守玉,柴守玉,你相公回来了,还不快来迎接。” 柴守玉刚安顿好两个孩子,打开门来嗔怪道:“小声点儿,青哥意哥刚睡着。” “睡着了,这可太好了!”郭威将柴守玉一把抱起来,用胡茬磨着她的下巴,“告诉我,一年多没见,可还想我?” 第172章 想不想我 这人明知故问,真是个无赖。 柴守玉嗔怪地瞧着他,越看越喜欢。这粗长的眉毛,炯炯的双眼,鼻梁那般高,嘴唇又厚的刚刚好,皮肤是属于汉子的棕褐色,一年不见有些显黑。黑了也好,更显男子气概。 柴守玉贴在郭威壮阔的胸膛上,感到说不出的安心与喜悦。 但她嘴上不承认。 “不想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她捶打着他的肩,轻轻柔柔地像在调情,捶着捶着动作缓了下来,声音也变得软软糯糯,“这一年你在外面,受了很多苦?” 郭威接住她的话道:“是很苦,吃不到媳妇儿做的饭,脸都瘦了。每天晚上也睡不好,因为没有媳妇儿暖被窝。” 柴守玉作势就要跳下来:“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去。” “别……”郭威抱她抱得更紧,鼻腔里喷出温热的气,“比起吃饭,我更想吃你。” 柴守玉羞得把脸埋进郭威的颈窝。 一年不见,这人说话越来越肉麻。可她爱死了这份肉麻,恨不得把自己送上他的餐桌。 盛宴开始。 第二日清早,柴守玉在浑身酸痛中醒来,哪哪儿都是酸的,两腿几乎伸不直。身上还有些微汗,沾着郭威的味道。 他的一只手横在她的脖颈下,睡得正香甜。 小别胜新婚啊。 重逢让他们激动到失控。 柴守玉轻轻地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下地,去厨房给郭威煮面。他最喜欢吃她做的面了,用一斤面粉掺水大力揉搓,然后放在一边醒着,开始切牛肉。 牛肉是早就卤好的,放在坛子里储存着。捞一大块出来,切成厚厚的一片片儿。她的丈夫食量大,牛肉可不能少。接着烧一锅开水,加两大勺卤汁儿,把面条放进汤里,煮成透亮的浅黄色。 装面的碗很大,上面整整齐齐铺满了牛肉,撒一把葱花,香味便从那绿色中往外冒。柴守玉找了个托盘装起碗,兴致盎然地往房中去。 如她所料,郭威被香醒了。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柴守玉,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道:“昨晚太过卖力,果真是饿了,还是娘子贴心,知道体恤为夫,等吃完这碗面,为夫的力气便恢复了……” 柴守玉知道他在想什么,把面往桌上一搁,去捂郭威的嘴。嘴没捂上,反被郭威擒住,眼前一黑,郭威又压了下来。他的唇蹭着她的脸,移来移去弄得人很痒。柴守玉想动,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郭威用长年握兵器而长满老茧的手从下往上地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唇一点点抽离。他近距离地看她,认真地说:“守玉,你好美啊!” 柴守玉感受着他由“坏”变“好”,只觉得他好也是坏,坏也是好。无论好坏,她都爱死他了。她端详着他的脸,心想这是个怎样神奇的男人呢,能让她心生喜欢,喜欢得连好坏都不分了。 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他一拳,道:“还贫!再贫面都坨了!” 郭威这才想起有面吃,赶紧起身披了件衣裳,端起桌上的茶水漱了漱口,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子边,一边捞面,一边答话:“有什么打紧,只要是你做的,别说起坨,就算彻底凉了,我也爱吃。” 柴守玉忍不住笑。 第173章 皇上不能生育 郭威连面带汤全吃完了,一副饿了一年的可怜样子。 吃饱喝足后,两人开始谈正事。 夫妻俩都知道,就凭刘承佑那个狭隘的心胸,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郭威坐大的。河中城一役,让郭威的名声又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刘承佑的危机感,也越来越重了。 毕竟他的父亲刘知远,就是从石敬瑭手里夺来皇位的。将来若有一天郭威造反,也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他和郭威还有旧怨。 短暂的平静后,掀起的浪定是惊天动地的。 但刘承佑不会只杀郭威一人,这给了郭威足够的准备机会。 柴守玉分析道:“根据我的观察,皇上会先对史大人下手。史大人为人刚直暴躁,更容易对付。只要他没出事,咱们就是安全的。” 郭威听出柴守玉话中有话,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嗯。”柴守玉小声道,“你还记得苏盈盈吗?她被皇上害了清白,日日在家吃斋念佛,顶着个郡主的名头,怕是要一生不嫁。现在仇人做了皇帝,她只能忍辱偷生,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连累了苏府满门。但她曾偷偷地出来告诉我,说当初踢皇上的那一脚很重,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所以皇上很有可能生不出孩子了……” 郭威沉重道:“很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她有九成把握。” 九成,等于判了“死刑”。 郭威一惊,忽然想到方德妃所生的孩子:“按照这样的说法,皇长子殿下并不是皇上所出?” “我也不确定。”柴守玉犹豫着说,“你还记得吗?当初皇上还是大皇子的时候,就突然在殿上晕倒,太医明明说他的身体不行了,可现在却好好地活了一年多,而且气色越来越好,叫太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怀疑,他的病是装的。但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不可能全部是他的人。这事儿玄乎,我猜不透。” “猜不透就不要再猜,一切都交给我。只要兵强马壮,就是我们的底气。” “嗯。”柴守玉明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想着私底下还是得继续调查。做妻子的,能为丈夫分忧是件很开心的事。她已经派了人,再次去蜀国查探刘承佑的过往。毕竟宫里被刘承佑抹得太干净,唯有蜀国才能找到蛛丝马迹。 她有预感,这一次一定能查出什么来。到时候给郭威一个惊喜,看他怎么夸她。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承佑虽没什么动静,契丹却在两个月后对中原发动了攻击。耶律天德被耶律阮所杀,政权暂时趋于稳定。为了补给战后恢复经济所需,耶律阮选择南下掠夺。 每到一处,烧杀掳掠,丧心病狂,惨无人道。 战况紧急,李太后与刘承佑速召五位辅政大臣入宫觐见。这次跟上回不一样,迟一天就得死无数无辜的老百姓。李太后主张让郭威即刻出兵,刘承佑也不再阻拦。就连史弘肇史大人,也对郭威心悦诚服。 第174章 抗辽 郭威入府,与柴守玉匆匆见了一面。因军情紧急,没有说太多的情话。 柴守玉帮他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裳,将两个孩子的铜锁塞在里面。那是一对儿,圆形,正面刻着福禄寿三个仙官,反面分别是青、意二字。下面还垂着守玉自己打的红绳结,象征着吉祥如意。郭威看着柴守玉忙碌的背影,眼中有些酸涩。 他说:“你委屈了。” 柴守玉道:“保家卫国,不委屈。” 她懂,她大气。可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命运本不该将如此重压,放在她的肩上。 郭威只觉得对不起她和孩子,涩涩地开口:“李太后向我起誓,说一定会护好你们母子的周全,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儿,立即向她求助。还有,以前她赠你的免死铁券,一定要放好了,那是代表了先帝的,比李太后说话还管用。到了那边我就给你写信,但战场上瞬息万变,我可能会收不到你的来信,你若一时联系不上我,而府中又有什么急事,你就写信给大舅哥。他现在在南边生意做得很大,手上有些人脉……” 守玉把东西递给他:“你考虑得这么周全,我又有什么顾虑呢。只是担心刀剑无眼,怕你受伤。” 她顿了顿,继续道:“契丹鞑子不比中原兵,他们远比我们想象得凶猛残忍。我知道你用兵奇诡,可还是忍不住地担心你,你这样好,我怎么舍得你受一点点伤害。答应我,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郭威搂住了她:“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 “嗯,我也答应你。” 郭威亲了亲她的额头,又看了眼正在旁边摇羊皮鼓的青哥、意哥,俩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即将分别,然后各自承担不一样的危难。他们脸上挂着纯真无瑕的笑,能够甜到人的心里去。郭威心里想着,这样甜美可爱的笑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呢。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加把劲儿,争取早日驱退敌虏,回来见守玉和孩子。 翻身上马的时候,门口已经列了黑压压的兵。 柴守玉站在风里目送着他,心中生出自豪之情。她的丈夫,是世上的伟男子,是唯一可以对抗辽军的英雄,他为百姓而战,满身都是荣耀。她作为他的妻,与有荣焉。 郭威深深地望了一眼心爱的妻子,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望里头。他扬起马鞭,说了两个字:“等我!”然后率领着万千铁骑,奔向城外。 柴守玉拔腿就追,风把她的回音远远地送了出去。 “我会等你”四个字传到郭威的耳朵里,变成此刻最动人的音符。 辽兵并不好打,个个都是嗜血的狼。他们不把中原人当人,兵器之下俱是牲口。他们的马长得特别高,人长得特别壮,又占据着幽云十六州的地理之利,所以初时郭威并讨不了好。 他需要熟悉他们的作战方式,去寻找他们的弱点。佯装战败,引敌深入。 辽兵自负,果然中计。 这一次冲锋时赵匡胤战得十分英勇,立下了小功。然而辽兵奸猾,见误入圈套就退避幽州、顺州等地,虽然折损了一些兵马,但元气尚在。他们就跟老鼠逗猫玩儿似的,出洞引猫来抓,等猫真的来了,他们就躲入洞穴。 郭威看出了敌方是在消耗自己,所以不上这个当。他决定在敌军里面安插自己的眼线,盗取辽军的机密,同时也可向辽军传达己方错误消息,麻痹敌方将领。 可派谁好呢?这个人必须足够机灵,并拥有一身武艺,又富有急智,最好懂得兵法。最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辽军认出来。 所以,这人不能是自己手下那些有头有脸的副将。 他很苦恼。 赵匡胤虽好,但终究还是缺乏历练。尤其是兵法这一块,不是他的强项。上回河中城一战,郭威反复筑营,赵匡胤全程参与,愣是猜不出主将的意图。郭威觉得,他还不足以委以重任。 就在此时,柴荣踏尘而来。他穿着盔甲,英姿飒爽,一到军中就自报姓名,说要见舅舅。 郭威大喜——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人吗? 第175章 病秧子事多 荣儿这孩子聪明,哪哪儿都随他姑姑,就连眉眼,都有几分相像。无论是兵法还是武艺,一点就透,又很好学,不懂就问姑姑姑父。在乡下的那几年,可把郭威和守玉给忙坏了。而且一通百通,干啥都能有模有样。这几年帮着他爹柴守礼和富商颉跌氏做茶货生意,往返邺都与江陵等地,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又促进了那几个地区的经济贸易。 是个人才! 只是苦了他了,刚来就要深入敌腹。 郭威看着长成大人模样的柴荣,热切道:“荣儿,你怎么来了?” 柴荣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般扑进姑父的怀里,但感情不减,依然那么真挚:“爹娘叫我来的。他们说,我向姑父姑姑学了这么多东西,是时候出来耍耍威风了。还有我娘,此时应该已在汴州。” “她去汴州作甚?” “我娘拳脚功夫好,有她保护姑姑再合适不过。至于我爹嘛,还在江陵收他的账,等到银子要回来七七八八,他就遣散手底下的人不干了。姑父在这边打仗,咱们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郭威虽为男儿,眼里却止不住地起了雾。 大舅子一家,多好的人啊。 他们看得通透,做得也决断。放弃了多年经营的生意不说,还分别前来帮助郭、柴二人。他们是及时雨,是雪中炭。 郭威一生一世,感激于心。 他把自己的战略跟柴荣一说,柴荣表示支持,并且举一反三,说出了很多具体可以实施的细节。郭威还叫柴荣注意辽军里面一个叫刘重进的人,如果能与他取得联系,那便如虎添翼。刘重进虽不懂兵法,可他那奇奇怪怪的各地方言,能混淆辽军的视听。郭威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依然忠于刘姓王朝,但他决定把人挖过来。 郭威在北边打得十分辛苦,刘承佑在宫里吃香喝辣。 这段时间,刘承佑有些忙碌。他知道母亲重情,派人找到了母亲自小失散的弟弟李业,并亲自许诺这个初次蒙面的舅舅,说要封他做宣徽使。 李业一听,极为开心。但刘承佑说,此事还得母后点头。 李太后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能否胜任,召见杨玢、王章两位大臣询问。杨、王二人皆说,需要考察国舅学识。 刘承佑道:“这有何难。” 立即宣召李业入殿。 李业是个绣花枕头,一张嘴便暴露本质。殿堂上丑态毕出,被两位大臣追问得颜面尽失。 杨玢摇头回禀太后:“臣以为不妥。” 王章附议:“臣也以为不妥。” 李业羞愤离去。当天夜里,失足掉进了河里。等到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泡得发白了。仵作说,国舅爷临死之前喝了酒,但喝的酒并不多,照理来说,不至于醉倒…… 李太后刚认回这个弟弟,就与他天人永别,大哭一场后,病倒了。 刘承佑趁机向杨、王两位大人发难,派人抓捕了他们,说若不是受他们折辱,舅舅也不至于愤而自尽。两位手上无兵的辅政大臣就这样被刘承佑下入大牢,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而此时的李太后,还在带病安慰弟弟的妻子和孩子。 第176章 找到舅舅 杀死舅舅 等第二日李太后发觉两位大人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前来觐见的时候,她知道出了问题。 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太后,每日都在为刘知远留下来的江山筹谋,这点敏锐性,李三娘还是有的。 可惜她察觉得太晚。 两位大人因为间接害死了国舅爷,愧对太后重恩,在狱中一个撞墙,一个咬舌,俱都自尽了。 李三娘可以想象,这俩国之重臣是如何被人抓住了头发往墙上撞,又如何被人残忍割掉了舌头。前一天他们还在朝堂上议论国事,今天就成了狱中亡魂。 李三娘悲不自胜,流下了泪来。 她起身,要去送两位大人最后一程。 李业的妻子哭哭啼啼地拉住她:“太后,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李三娘举起了手,想要扇她。 她虽贵为太后,却从不打人。若不是愤怒到极致,她不会对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动手。 是这可恶的女人拖住了她,让她错过了对皇上动向的把握。 可是,话说回来,眼前这个,不过就是个被人利用的蠢女人。 真正的凶手,是她亲生的好儿子! 李三娘放下了手,觉得浑身无力。摆了摆手叫人把弟媳送出宫去,并给她一笔钱叫她带着成人了的儿子远走高飞。 看似薄情,实为保护。 远离京城这个权力的旋涡,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李太后去见了两位大臣最后一面。 死状如她想象般凄惨。 尽管穿了体面的殓服,还是掩不住他们所受的罪。 他们不过是说了实话,何错之有?怪只怪他们太正直,落入了刘承佑设下的圈套。 李太后不相信弟弟会自杀。 弟弟是个贫苦之人,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若连这点抗击打能力都没有,活不到现在。 人是刘承佑杀的。 全都是刘承佑杀的。 她的儿子如此可怕,竟连亲舅舅都杀。 杨玢和王章的夫人都知道自家老爷死得冤枉,哭得肝肠寸断。饶是如此,还不忘把老爷在书房里的笔录拿出来呈给太后。一份关于选才应召,另一份是改善民生。都初具样子,就差修订细节。 都是好官啊。 李太后的泪落到了笔录上。 这么好的官,怎么就被他们尽忠的皇帝杀了呢。 李太后心痛难当,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在宫里。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刘承佑那张伪善的脸。 他关切地问:“母后,你感觉怎么样?” 李太后掴了他一巴掌,痛心疾首道:“刘承佑,你好狠的心啊。” 她没有再叫皇上,自他登基后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刘承佑摸着被打痛了的脸,语气甚是无辜:“儿子听不懂母后在说什么。” 李三娘觉得眼前之人好陌生。 方萍苹恰好抱着皇长子过来,献宝似的凑到李太后身边:“母后消消气,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呢,臣妾不懂国家大事,只知血浓于水。母后你看,衡儿多乖啊,鼻子和嘴巴,长得很像他皇祖母呢。” 然后低头对着小皇子,柔声细语道:“衡儿衡儿,快给皇祖母笑一个。” 孩子适时地咧开嘴,对着李太后甜甜地笑了。 孙儿的到来多少化解了一点儿李太后心中的怒气,像黑暗中一盏愈燃愈明的灯。李太后的心在孙子的笑容中软化,并生出了对刘承佑的宽恕。 承佑活不了多久了。她想。 临死之人做事有些激进,在情理之中。毕竟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座位上,刘承佑却从未掌过实权,换了谁,都会生出不忿。更何况他快死了,人自然而然会变得阴郁。 她怨,也怪,唯独生不出恨。且不说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光冲刘承佑活不长这一点,她就狠不下心肠。 此事不了了之。 刘承佑尝到了甜头。 他有时候会抱着小皇子,摸一摸婴儿特有的柔软的肌肤。名字是随便起的,就叫刘衡。这孩子来得真好,是对付母后的利器。刘承佑好几次把手放在了孩子柔嫩的脖子上,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把他掐死。 刘承佑盼孩子死已经好久了,碍于孩子的利用价值才迟迟没有动手。大业未成之前,他偶尔也要装出慈父的样子。方萍苹这次表现不错,可以继续宠着。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孩子的亲爹究竟是谁。 第177章 除掉一个 黑灯瞎火,作为皇帝的刘承佑安排自己的女人与一陌生男子相会。此男子是他特意派心腹从民间寻来,安排到宫中做假太监。 假太监无论身长还是体型,都与皇帝有些相似。方萍苹五大三粗,没有认出来。 她胜在愚蠢和听话,所以暂时保住了性命;而贪图富贵的假太监,早已梦碎成了野狗的腹中餐。 刘承佑仿佛看见自己手握天下的样子。 他摩挲着玉扳指,眼神停留在翻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夹了一个不起眼的“史”。 刘承佑撕下那一页,将之扔进了火盆里。 “史”字被火焰吞没。 接下来,京中出现大量流言,说此次契丹攻打中原,主要是见中原的皇帝活不久了,虽然已经有娘娘生了皇子,但皇子毕竟年纪小,这汉室的江山,迟早要落到李太后手里。牝鸡司晨,成何体统?甚至还有人说,李太后与史弘肇大人有一腿。 史弘肇本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听这些话还得了。他掌管禁军,负责京师的治安,立即带兵拘捕造谣之人,绑到菜市口就地正法。他手段强硬,用刑严酷,无论重罪轻罪,全部处死。虽然令流氓无赖不敢作恶,却也让好人提心吊胆。其中,还不乏一些冤假错案。 他做事公正,却也莽撞,所杀之人有一部分是真正的刁民,剩下的全是刘承佑故意设计栽赃的。祸不单行,还有一些隶属于他的下级军官动了歪心思,趁机敲诈百姓,索取不义之财。 不止如此,某天他又抓到家仆偷盗财物,一问,那家仆供出了幕后主谋,说是郭威的夫人柴氏教唆。 史弘肇与郭威接触过,知道其为人,也欣赏他的军事才能,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但对柴守玉并不了解,也一贯不大看得起女人,所以一听到家仆的话,就怒气冲冲赶去郭府兴师问罪。 以他鲁莽的个性,很有可能杀了柴守玉。 刘承佑带着亲兵在道上等候,以“制造冤案”、“纵容下属勒索百姓”、“企图谋害同僚家眷”三项罪状要将他逮捕。 史弘肇不服,想要辩解。 刘承佑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轻轻地拍了拍手,身后的亲兵早就做好了准备,瞬间包围了史弘肇和他带领的十几个兵。 史弘肇明白了,皇帝是来杀他的,到时就说他负隅顽抗,不得已才杀之。他那城府不深的脑袋终于开窍,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部都给捋顺了。 可惜太迟了,他逃不出去。 吃了人少的亏啊。 无数箭支向他射来,纵是功夫再好也撑不了多久,在他精疲力竭之后,第一支箭穿过了他的胳膊。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他的前胸和后背都插满了箭,像一只滑稽的刺猬。 史弘肇笑了笑,嘴里喷出一口血,他想擦,却已抬不起手来。他看着刘承佑衣冠楚楚站在面前,自嘲地说:“将军……恨不……抗辽死。” 最后那个“死”字短促而喑哑,不带一点点尾音。因为史大人断了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刘承佑只觉得烦躁,叫人快把尸身处理掉。 亲兵去架的时候发现史弘肇的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很难移动,便用刀打折了他的一双腿,粗暴地拖走了。 “恨不抗辽死”,成了史大人一生的遗憾。 第178章 拖住太后 刘承佑这件事办得聪明,也不聪明。 聪明的是他有绝对的诛杀史弘肇的理由,不聪明的是打草惊蛇。 自此郭府的防备会越来越严,他要抓柴守玉母子三人来威胁郭威是难上加难。 但是不要紧,他有兵权了。史弘肇一死,他是最大的获利者。李太后连失杨、王、史三位左膀右臂,还有一个郭威在外边打仗,整个京中,也就一个苏逢吉还有点分量。苏逢吉复杂的关系网再加上李太后手中的天雄军,是挟制刘承佑的最后力量。 刘承佑不知道天雄军已经在郭威手上了,所以这力量有效。 下一个,他不打算对付苏逢吉。做得太明,反而落了下乘。他打算在李太后面前扮柔弱扮可怜,把天雄军的兵符骗过来。 自己一个人,也许不能成事,加上刘衡这个小娃娃,胜算会大上许多。 可这一次,无论方萍苹怎么努力,李太后都不会被小皇子逗笑了。这意味着,刘承佑绝无从李太后手中拿到兵符的可能。 他决定铤而走险,绑走柴守玉和她的两个孩子。 绑,需要时机。 毕竟郭威还在战场为他卖命。 郭威打退辽狗的那一日,就是刘承佑动手的最好时机。 郭威太能战了,这一天很快到来。 刘承佑叫御膳房做了一桌子好菜,送到了太后宫里。他如一个大孝子般,给李太后夹了许多的菜,神情恭敬,言语温和:“母后,咱们娘俩多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李太后冷冷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皇上有事不妨直说。” 刘承佑笑:“儿子能有什么事呢,只不过想跟母后叙叙旧。小时候啊,日子很苦,儿子有两大愿望,一是吃到肉,二是能找到亲爹。前者比后者容易,只要你重新找个男人就行。可你对爹忠诚,死活不肯再嫁,宁可苦了儿子,也不愿再嫁。母后,你真是一个很有气节的人。包括现在,你依然守着你的气节,知道儿子不是一个好皇帝,便捂着天雄军兵符不放。可是,有一点你想过没有?” 刘承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太有原则,所以让人感到十分冷漠,你从来不愿意为你的亲生儿子妥协,宁可牺牲他也要成全你的气节。都说蛇是冷血动物,现在儿子在你眼里,应该不亚于一条毒蛇,可儿子的冷血,分明就是与你一脉相承!” 李太后后背凉透—— 皇帝摊牌了,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要逼自己交出兵符?这样的混账事,他做得出来。 刘承佑连喝了三杯,脸色微红,似有些醉了,半伏在桌上,端过就近的一盘酥饼,拿起筷子就捅,直捅得饼碎成了粉末,弄得满桌子都是。 李太后看得心惊胆战:“皇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刘承佑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笑,可说出来的话,分明充满了怨毒:“母后,朕恨你啊,朕打小就恨你,如果能自己选择,朕绝对不会做你的儿子……你到现在,还是对朕充满了防备……让朕猜猜,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朕今天要兵围这太后寝宫?” 李太后腾地站了起来:“你休想!要想得到天雄军兵符,除非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 刘承佑把她按在了座位上:“母后,你小看朕了啊!” 第179章 给太后下强力蒙汗药 泪水从刘承佑的眼角溢出来,他轻轻地擦去。 “母后贵为太后,却这么喜欢开玩笑,瞧朕,都笑出眼泪了。你是不是以为朕是个守株待兔的傻子,不会查到母后的身上?你无意间给朕看的一角天雄军兵符只有一半,另一半在郭威的身上,就算朕把你拿下了,也得不到天雄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太后。 “这些天朕仔仔细细地想了,就凭郭威那般聪明,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奔赴战场?虽说他在意百姓的生死,可柴氏也是她的命根子。何况柴氏之智,不在郭威之下,能让他们两个全都同意,必然是母后你给予了什么。这给予得足够大,大到让他们生出底气。朕思来想去,也就天雄军兵符有这个资格了!” 李太后绝不承认:“哀家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刘承佑回道:“母后不必承认。朕今日,本就不是为着母后的承认来的。朕只想与母后好好地吃一顿饭,回味回味小时候的感觉。” 他恍若无事人似的,帮李太后布菜。 李太后不动筷子,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刘承佑见了,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然后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每盘都夹了一筷慢慢地尝,一边吃,一边说:“菜无毒,母后可以放心。” 无毒便可放心么?当她李三娘是三岁小儿!李太后强忍着愠怒,又一次问道:“皇上究竟想做什么?” 刘承佑没有回答,而是把饭菜移到李三娘面前,淡淡地开口:“吃了这顿饭,朕就告诉你。” 李三娘端起了饭碗,吃得一干二净:“现在,皇上可以说了?” 刘承佑没有失信,道:“过了今天,母后不会再和儿子同桌吃饭,所以,这是儿子在汲取最后的温暖。” 李太后听出了言外之意:“你做了什么?” 刘承佑轻声说:“儿子只想让母后好好睡一觉。” 饭菜有问题!这是李太后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东西。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其它不对劲儿的地方,比如每一道菜都是刘承佑亲口试吃的。还有,她提防得紧,刻意忽略刘承佑准备的象牙筷,换成了自己常用的银筷。要想在饭菜中下毒,几乎不可能。 那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还没来得及问,刘承佑就告诉了她:“母后爱孙心切,每每见到衡儿都忍不住要亲上几口,我不过是在衡儿脸上抹了一些强效的蒙汗药粉,命方阿萍抱来给母后看看。算算时间,药效也该发作了。” 竟是在孩子身上下手,也不怕伤到孩子!李太后又悲又痛,感到脑袋一阵接一阵的眩晕。她站起来,想要叫人,可眼前一黑,往地上倒去。 刘承佑接住了她,将她搂在怀里。屏风外伺候的宫女想要进来瞧瞧,被刘承佑厉声喝止。他用尽全力把太后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内室的床上,看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母后,你小看朕了啊。” 第180章 召集军队亲手抓捕敌人 他自知疯狂,也知自己灭绝人性,但那只是对无情命运的抗争,对至高无上地位的向往,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也有底线,他没有母后心中想的那般不堪,就算杀尽天下人,他也不可能对母后动手的啊。 恨归恨,母亲永远是母亲。 李太后看扁他了,这一点让他很难受。 他迷晕母后,为的是今夜一搏。他要去郭府,抓他的家眷逼迫他交出兵权。等到兵权到手,他会将郭家四口斩草除根,到时候,这天下就彻彻底底是他的了。 可是他怕,怕母后拦在柴守玉的面前,不让他动手。他知道以母后的烈性,很有可能会以自杀要挟。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死在自己面前,也不舍得失去这最后一搏的机会。索性迷晕了母后,方便自由行事。 外边响起了鸟叫声,皇帝的人成功控制住了整个太后寝宫。刘承佑给足太后颜面,没有明目张胆地派兵包围,而是缓缓走了出去,叫亲兵在暗处保护太后。 亲兵头子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从一名鬼鬼祟祟的太监身上搜得。刘承佑展开,发现是写给太后的。 里头,写满了他的秘密。 比如,他曾做过蜀国一个蛊师的娈童,后来不知何故,蛊师在控蛊之时被蛊虫反噬身亡。同行察觉的时候,发现数只蛊虫丢失,其中有一只,种入体内可以造成命不久矣的假象。要想取出,割破手指以生肉诱之即可。 有一定风险,比起中原的假死药要逊上许多,一次不成,蛊虫便再也不肯出来。所以这蛊很少有人养,几乎死绝。 也正因如此,知道之人甚少。 恰好成全了刘承佑。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这一次赌赢了。 所谓的将死之象,分明就是假装的。 信中还提及,有一种蛊可以在快活之时助兴,只是有损身子,叫人变得不阴不阳。在蛊师的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这种欢情蛊。被欢情蛊残害的娈童,腰上都会出现一个粉红色的印记,一旦那印记变成了赤红色,娈童便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写信之人的意图非常明显,刘承佑将信撕了个粉碎。 “贱人!”他骂。 除了柴守玉,谁会想到去查他? 刘承佑扶住腰身,恨不得将那一块屈辱的肉剜下来。他召幸过那么多肥女,人人都知他有一块赤红色的印记。他试着将这件事遗忘,可是柴守玉却揭开了他心底最痛的疮疤。 在苏盈盈踢他以前,他就生不出孩子了。否则他又怎会轻饶苏盈盈,早就不惜代价灭了苏家满门。 他眼里迸出嗜杀的火,心里想着:柴氏,这是你自找的。 他原先不想杀她的,活着比死了有用。可是,她知道得太多了啊。 他当皇上是要接受万民景仰的,不是承受唾弃的。知道他秘密的人,全都应该去死。 他召集军队,亲自赶往了郭府。 月亮升起来,横刀发出了寒芒。路边的野狗似是闻见了死亡的味道,纷纷躲入了矮丛里。 第181章 走不了了 郭府。 柴守玉抱着两个孩子,唐离仗剑护在她身边。 两个好姐妹想起往事,纷纷露出怀念之色。一眨眼,荣儿都长成大人了,守玉也有了青哥、意哥。本来她们可以有安定的生活,可是现在却要亡命天涯。 柴守玉到底还是不愿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她人手里,哪怕李太后是个正直的好人。 她派去蜀国的人明明飞鸽传书说最迟今日可以带着证物赶到,现在还没回来,多半是出了问题。也许证物半道被人截了,也许是人死了,无论哪一种,她都不能再待在汴州。 她唯一的生路,是出逃。 有苏盈盈帮她。 苏家大小姐足够仁义,偷了她爹的令牌。 唐离已经理好了东西,就要打开房门。 突然,柴守玉把两个孩子放在桌上,弯腰开始呕吐。 “怕不是又有了?”唐离作为过来人,一眼便看了出来。 柴守玉早就算过月信,两月没来。只是这感觉,与上回怀青哥、意哥之时不一样。 上回心宽体胖,又有郭威贴身照顾,这回独自留在汴州面对所有的风雨,日日忧劳,殚精竭虑,再加上年岁大了,早已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能平安生下青哥、意哥,已是运气。 再来一个,柴守玉有点受不住。 她吐得十分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如有大棒在搅。 “不行,你这还怎么走,我去请大夫。”唐离匆匆往外走去。 柴守玉拉住了她:“别,喝点温水就好。” 唐离无奈返回,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可是柴守玉仍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难受。 年纪大了,怀个孕真受罪啊。 可是吐着吐着,两腿怎么就湿了呢? 柴守玉低头往下看,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怎么会!”唐离低声叫道,“这几日你不曾吃过寒凉之物,也不曾磕到碰到。难道是有人下药?府里有奸细!” 哪个府里没有奸细呢,这问题柴守玉想得明明白白,正是如此,她才隐瞒自己怀孕的事。她仔细想着,今天接触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突然脑袋间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 颊上的汗涔涔地流下来:“唐离,今日我怕是走不了了。” “怎么了?”唐离不解道。 柴守玉指着一个柜子:“那里面有蒙汗药,你拿出来喂孩子吃点儿,然后带着他们,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唐离十分焦急。 “我中招了,走不了了,再拖延下去,你也走不了。” “可是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唐离已经弄丢过柴守玉一次,不想再弄丢她第二次。 柴守玉忍住疼痛,捧着唐离的脸,一双眼睛里充满了难过、不舍、无奈、祈求,语气却很坚定:“唐离,你听我说,我真的走不了了,你留在这只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趁着刘承佑还未赶来,你快点带两个孩子走,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你可一定要保护好他们啊。只要孩子活着,我死也瞑目了。” 唐离看着柴守玉身下越流越多的血,心如刀割。她快速给孩子喂了药粉,左手抱一个,背后再挂一个。 右手执剑,拨开了门闩。 朗朗月光从外面照进来。 第182章 好想活着 迎面而来的,除了月光,还有一支箭。 利箭,飞得很快,唐离拿刀一砍,那箭便落在了脚下。 院子里黑压压的,全是皇帝的亲兵,脚下用布缠着鞋子,所以没有声音。唐离依稀可以看到,府中下人,全部束手就擒,蹲在墙角,一个也不敢吭声。 刘承佑白衣白鞋,站在最前头。 他恬不知耻道:“朕今日着素服,送郭夫人母子一程。黄泉路上有两个孩子相伴,想必郭夫人也不会寂寞。” 唐离机敏,后退入房中,关门,拨回门闩,再拉过桌子顶住,往后窗逃走。 她一眼也不敢看柴守玉,怕刺痛心脏,更怕这一回眸,耽误了送两个孩子出去的时间。 柴守玉从怀中掏出哨子,拼尽全力吹响。她要为唐离的逃跑争取时间。 郭威埋下的死士飞出来,与刘承佑的人战在一块儿。到处都是火把,还有兵刃交接的声音。重重围困中,血液飞溅,死亡笼罩着整个郭府,连月光都被染上了一层红。 刘承佑的目标是柴守玉。他在亲兵的护卫下走到房门面前,叫人撞开。 一下、两下、三下,门破了。 桌子被劈成两半。 刘承佑苍白的脸在火把映照下分外狰狞。 他看着柴守玉被血染红的裙裾,露出了阴森的笑容:“原来女中诸葛郭夫人,也有像野狗一般伏倒在朕脚下的时刻。” 小人得志,总是格外猖狂。 外面的厮杀声沸沸盈天,柴守玉命悬一线。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开始回忆和郭威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算死,也要死得温暖一些。 她不愿做摇尾乞怜的狗。 可是,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喊—— 好想活下去啊。 她想活。 活着多好! 可以和心爱的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为他更衣,为他点灯,难过之时,还可以依偎进他的怀里,感受他温柔的爱抚。还有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小啊,就要失去母亲了。 没有她的日子里,郭威和孩子该怎么过? 她是真的不想死,可又不得不死。以刘承佑那个丧心病狂的性子,一定会在死前辱她。可是她疼得爬不起来,就连撞墙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到一个办法,用言语刺激刘承佑。 她躺在地上大笑,笑容带起的肌肉抽动让她痛得直抽气。 “刘承佑,你以为你赢了吗?不,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今日我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下场。我家将军会率领他的铁骑,踏碎你的脑袋。刘姓江山,终将亡于你手!” “贱人!”刘承佑一个巴掌甩过去,“朕手上有兵,不比郭威的少!朕是汉室正宗,他不过就是一个反贼。鸡鸣而驾,塞井夷灶,整个天下,都唯朕马首是瞻,你且在地下等着,等着朕把郭威给你送过去!” “是吗?”柴守玉喷出一口血来,脸色不变,用袖子擦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打仗,关键是要靠这里,你有几斤几两,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将雄,则兵强,将弱,则兵怂,穿了两年龙袍,还真把自个儿当真龙天子了,我告诉你,你连个人都不是!他日我的夫君攻入汴州,第一个挫骨扬灰的就是你!” 第183章 玉碎 刘承佑被激怒了,拔出了亲兵腰间的刀。刀身擦着刀鞘,发出冰冷的吟唱。 柴守玉但觉胸口一滞,喘不过气来。腹部,赫然被那刀给捅穿了! 终于……要死了吗? 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睁大眼睛,努力地回想着郭威和孩子的样子,可是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也不受控制了。 力气渐渐流失,意识开始涣散。小腹一抽一抽,伴随她的唯剩痛觉。 她再也不是那个机智无双、意气风发的柴守玉了,也不会再对着长相英俊的男子喊一声“小哥”。从此刻起,这世上少了一个生动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对郭威来说,是今生再也得不到的遗憾。 永别了啊。 年年今日把肠断…… 柴守玉带着对人世间最浓酽的眷恋,闭上了眼睛。 千里之外的军营内,柴荣做了噩梦。他从梦中惊醒,顺手往腰间一摸。 那里,挂着姑姑的血玉。而现在,玉碎了。 柴荣惊慌不已,想要把血玉拼起来,可无论怎么拼,血玉都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捧着碎片去找郭威,发现郭威没有睡觉。 “姑父……”人在军中,理应喊将军。柴荣喊了姑父,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郭威放下手中的地图,兴奋之情顿时冷却。原本他找了几条近道,打算明日和众副将一同商量哪个城池的太守最明事理。但柴荣喊出的简简单单的一个称呼,让他意识到大事不好。 “出什么事了?”他转过身。 柴荣双手捧着血玉,呈到郭威眼前:“姑姑的玉,碎了。” 郭威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努力站稳,像失去亲人的孤狼一样嚎叫:“不会的,守玉不会有事!” 可是玉碎,又如何解释呢? 那是守玉娘胎里带来的玉,与宿主同生。既同生,也共死。 守玉死了,那么孩子呢?还有唐离也在,不知道她逃出去了没。 郭威抓住了柴荣的肩:“去击鼓,让士兵们都起来,咱们连夜行军,一定要尽快赶回汴州。” 汴州城内,滔天血案。 刘承佑杀了柴守玉,犹不泄愤,亲手刮花了她的脸,叫她死后与郭威不得相认。 唐离也没有跑出去,功夫再高,架不住对方人多。刘承佑是有备而来,带来的兵马里三层外三层。 何况唐离还带着孩子。 她被人捉住了双脚,摔倒在地上。左手的青哥脱手飞出,眼看着就要掉到地上,唐离扔掉兵器,双手把他拽回来。 敌兵在上回捉拿史弘肇之时生出了经验,知道杀人最好先断腿,于是用刀鞘打断了唐离的两条腿,然后再去夺她的性命。 唐离知道自己完了,弓起了身子,把青哥、意哥死死地护在怀里,哭着喊道:“求求你们放过孩子!” 孩子还那么小,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也没感受过世间的人情冷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可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唐离的哀求像夏天的蝉鸣,只让人觉得烦躁。 敌兵脸上露出了讥讽,一刀下去,像串蝈蝈似的,一下子刺穿了仨儿。 唐离胸中一痛,万念俱灰,却还残存神志,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死在自己的怀里。她悲痛欲绝,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皮一翻,也跟着去了。 临死之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到了下面,我怎么去和守玉交代呢? 第184章 一并诛杀 这一夜,刘承佑血洗了郭府。从主到仆,一个不留。 然后迅速拟出密旨,诏令马军指挥使郭崇诛杀郭威。郭崇曾随郭威平过李守贞之乱,心中对这个出奇制胜的将军仰慕得很,遂向郭威告急,将密旨内容宣于郭威。 郭威在听到密旨内容的那一刻,确信守玉已经死了。 心底的疼像北方战场上混着沙尘的风肆意在人身上拍打,他怔怔地站在军营的中央。他没有哭,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伤痛的情绪,只是用手摸了摸肚子,说了一句让人迷惑不解的话。 他说:“我饿了,想吃大碗的牛肉面。” 郭崇不知其意,立马出了营帐叫人去烧。待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郭威还是如之前一般站着,身体笔直,竟是一分也未挪动。他知道郭威现在心情不好,能知道饿还算好事。于是从厨子手中接过面,亲手放在了郭威面前。 “将军,趁热吃啊。” 郭威看了一眼,呆呆地盯着面上的葱花,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入了浓黄的汤汁中。 “这不是我要的牛肉面。我要的牛肉面,今生再也吃不到了。” 郭威失去了他的爱人和孩子,柴荣失去了他的母亲。 一夕之间,两人成为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攻入汴州,杀了刘承佑! 容易,也不容易。 郭威有必胜的把握,但刘承佑是汉室正统,一呼百应,真要打起来,会是场持久战,并且损失恐怕难以计算。 好在郭威最擅长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他痛定思痛,用了一个“卑鄙”的办法—— 伪作诏书。 但新的诏书内容,得以一个恰当的方式宣扬出去。 他叫来柴荣,低语一番,柴荣也觉得此计甚好,一拍即合。 营帐中溢出漫天的酒味儿,两个失意的人借酒浇愁,小半喝进嘴里,大半倒入了泥地。 送酒的小兵一坛接一坛地把酒搬进去,劝也劝不好,还听到了不少醉话,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副将们觉得很奇怪——郭将军一向以身作则,怎会带头饮酒,而且他为人开朗豁达,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拉住送酒的小兵问个究竟。 小兵挠着头说了一堆,大意是郭将军见了个人,那人走后,他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且他听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郭将军的和柴指挥使的家人被皇上杀了,还有一件么…… 小兵吞吞吐吐。 副将们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异口同声道:“还有一件到底是什么?” 小兵眼里露出惧怕之意,硬着头皮道:“方才那人是来通风报信的,说皇上对他下了密诏,叫他过来将郭将军和众位副将于神不知鬼不觉之时,一并诛杀!” 这还了得。 大家不顾自身安危在前方替刘承佑安疆固土,刘承佑倒好,想要卸磨杀驴。 一时间,群情激愤。 有副将问:“消息是否可靠?” 小兵道:“我也不知道,但郭将军就是这么说的,皇上连他的家人都杀了,他现在很难过。” 岂止是难过啊,应该是绝望才对。 想到自己即将也要落得个同样的下场,大家心中都生出了悲怆之意。 在须臾的沉默后,一个脾气急躁的副将率先开了口:“要我说,那病秧子就没什么干不出来的。史、杨、王三位大人都被他杀了,接下来自然轮到郭将军和我们了。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窝火过!” “对,没这么窝火过!”大家一齐附和。 有人小心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急躁的那个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反了他姓刘的!这个蜀国来的狗杂种,谁知道是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总之我反定了。不反必死,反了倒还有活着的可能。”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献计献策。 “要我说,咱们这边胜算更大。你们想,咱们的头是谁啊?郭将军!郭将军用兵如神,有他带领我们,哪有输的道理。只要我们赢了,就算在刘承佑那厮头上撒尿都行。” “那也要郭将军答应才行。他忠心耿耿,怕是会逆来顺受。” “可我听说,郭将军平生最爱就是他的妻子,想当初辽国的耶律德光看上了郭夫人,郭将军不惜一切把她从辽军中救出来。现在郭夫人死了,郭将军定痛不欲生,我们在此时多加劝说,郭将军一定会答应的。总之,他答应最好,不答应的话,我们磨到他答应为止。” “行,就照你说的办!” 第185章 黄袍加身 讨伐昏君,需要名头。众副将都想好了,以“清君侧”为名。 在他们眼里,刘承佑不是君,是“君侧”。 郭威才是正义一方。 但郭将军立场坚定,称自己绝不能行那造反之事。众副将磨破了嘴皮子,郭威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答应,大家只能一起死。副将们急坏了,到军中去鼓动人心:“我们拼了性命为姓刘的对战辽军,却在得胜之时收到了诛杀令,可怜郭将军一家,已经死在了那姓刘的手上!本应享受封赏的我们,现在却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这是什么世道!那姓刘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说,跟着他有没有什么好下场?” 士兵们呆住了,感到震惊且难过。有些还在思索这话的真实性,但大部分都选择了相信。一个身处庙堂、锦衣玉食的皇帝,怎么比得上和他们同吃同住,杀敌时永远冲在前头的将军。他们不了解刘承佑,却清楚郭威的为人。 他们热血沸腾,是愤怒也是觉醒。为了郭将军,更为了他们自己。 每个人心中都在想:凭什么我们在流血流汗,你却坐享其成?坐享其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我们要推翻你,让你尝尝丧家之犬的滋味儿。 万事俱备。 只差一身天下之主的衣裳。 有副将眼尖,看见随风飘扬的黄旗,策马过去将那黄旗拉下来,趁郭威不注意披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向其他副将使了个眼色,一齐跪下:“臣等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士兵也全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声音盘旋而上,响遏行云。 郭威在“无奈”中,被拥护着“黄袍加身”。 人群中的赵匡胤抬起头来,眸中露出了惊羡之色。 原来,这就是做皇上的感觉。黄袍加身,将军便做了皇上。 事已至此,郭威不认也不行了,一双威严的眼睛扫过众人,说出了坚定而有力的两个字:“平身!” 然后改换旗帜,扬起“郭”字大旗。一路向汴州出发,直捣刘承佑的老巢。 刘承佑彼时正在寝殿里听伶人作乐,忽闻军情告急,展开一看,是郭威公然造反。他恨得牙痒痒,摔碎了手中的碧玉酒杯,急召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入京护卫。 两军在汴州北郊相遇。 郭威来势汹汹,自斜阳下踏马而来,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神,令人望而生畏。 慕容彦超哪是郭威的对手,战败比想象中要快,并且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没。慕容彦超走投无路,领着十余骑逃往泰宁。 谁也不能低估一个丈夫为妻报仇的决心! 刘承佑听闻慕容彦超逃亡的消息,吓得神魂俱裂。慕容彦超好歹有“阎昆仑”的外号,年轻时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虽比不得郭威,但也不至于败得这般惨烈! 还有郭威身边的那些副将,怎么都反了呢?刘承佑想不通,这些人怎么说叛变就叛变。要知道叛变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好处谁愿赶着上前。《论语》中说: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恁多副将,郭威封赏得过来?就算人人有赏,又如何平衡他们之间的利益? 刘承佑悲哀地发现,他所有的倚仗都没了。 汴梁城,即将被破。 第186章 弃城而逃 他决定弃城逃走。 身边的小太监问他:“要不要带上太后?” 刘承佑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咬咬牙道:“母后一向帮着郭威说话,郭威未必会杀她。” 只是未必,并非确定。 他心中也十分忐忑不安,自己杀了郭威的家人,郭威会不会杀母后泄愤?但他没有绕道的时间了,缓一刻就有可能被叛军抓住。一想到被抓住的下场,刘承佑就不寒而栗。 在这万分紧急之时,有人拉了他一把。 “皇上请随老奴来。老奴身事两朝,知道城内西北方有条小道,从那里走,可保皇上无虞。” 刘承佑回过头去,又惊又喜:“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留京的四位托孤大臣之一,苏逢吉。 他能活到今日,是因为他比其余四位都要听话。 他从不与刘承佑对着干,也不会驳斥刘承佑提出的意见。他站在皇帝和太后中间,说着两方都爱听的话。一个宰相,实实在在为朝廷做事便是恪尽职守,上面的人,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刘承佑庆幸自己来不及杀他。 “苏相来得正好,快救朕出去!” 苏逢吉带着刘承佑退出宫门,走进一条密道。里面黑漆漆的,看着怪吓人的。苏逢吉说,这密道很长,要走数天,所以他得省着火油,暂时还是吹灭的好。 刘承佑感到害怕。 他讨厌黑暗。 黑暗是他的噩梦。 他想起无数个夜幕降临的日子,那些禽兽将他摁在桌上、床上、地上,或者是其它任何地方。包括笼子。 他像野兽一样被关在里面,被无情地摧残践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有时候想,自己为何不敢去死,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痛苦。 他太想赢,太想翻身,欲望没有战胜恐惧,两者共存在他的体内。所以他生生忍住这一切,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怯懦:“苏相,可否不要灭了火把?” 苏逢吉摇摇头道:“皇上有令,老臣本该听从。可前方路远,若一时燃尽,等到出现什么状况,想要照明便不能了。” 苏逢吉说得有理,刘承佑只好答应。 他的双腿开始发颤,这是他面临黑暗最真实的反应。 刘承佑由苏逢吉牵着,慢慢地向前走去。 密道里静得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苏逢吉是个贴心的大臣,边走边说一些安慰的话,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皇上保重龙体,到时自然会有拥护的人。 还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只要皇上需要,自己随时可以献出这条老命。 刘承佑越听越感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眼前这位大臣多好啊,他以前为什么看不到呢?甚至他还命人对苏盈盈做了那样的事,真是有些懊悔。 他感受着苏逢吉温厚的、长满老茧的手掌,主动做出了承诺:“苏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等朕东山再起,就封你做亚父。” 亚,次也。仅次于自己的父亲。 苏逢吉突然停了下来。 刘承佑真诚道:“不只如此,我还要认盈盈为义妹,封她做公主。” 黑暗中的苏逢吉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刘承佑觉得这笑声有些冷。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转瞬苏逢吉就诚惶诚恐地跪下来辞恩:“这赏赐太重,皇上使不得啊。” “朕说使得就使得。”刘承佑坚定道。 一半真心,一半讨好。 他从苏逢吉的忠心中推断出苏盈盈没把事情往外捅,也是,女孩子家贞洁大于天,谁会傻乎乎地说出去。何况刘承佑做了皇帝,苏盈盈更加不会以卵击石。万一她老爹控制不住来找他质问,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他听见黑暗里自己关切的声音:“苏相,你的夫人和女儿现在哪里,逃出来了没?” 第187章 皇上吓尿了 苏逢吉怔了一会儿,然后才道:“谢皇上关心,他们走了另一条道路,皇上放心,您的行踪绝对保密,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啊,对了,老臣内急,皇上可否在此处等一等微臣,待微臣方便完再来见皇上。” 刘承佑挽留道:“苏相,不若就在这儿……” 苏逢吉摇头道:“臣不敢有污圣听,还是走远点。” 他松开了手,往远处走去,只剩刘承佑一人在黑暗中。 那些痛苦的往事如大雾漫开,萦绕在刘承佑的心头,骨节被捏得发白,他快要被这压抑感逼疯。 苏相呢,怎么还不回来? 他尝试着叫喊,声音在发抖:“苏相,苏相……” 没有人回应他,整个密道像一条鬼路。 刘承佑快要哭出来了,下身一哆嗦,尿液滚滚而出。他听着自己脚下“滴答”“滴答”的声音,即将癫狂崩溃。 苏逢吉去了太久了啊,这不正常。苏逢吉会不会将自己卖给郭威,换取荣华富贵?刚才的感激之心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猜忌。 就在这时,苏逢吉回来了,举着火把,一脸焦急:“皇上,老臣老了,不中用了,竟在这狭窄的密道里迷了路,真是罪该万死!臣这就启程,带你出去。” 他的眼睛扫向了刘承佑湿漉漉的裤裆,然后如没看见一般挪开。 刘承佑想了想,自己身子骨这般瘦弱,苏逢吉若要背叛自己,在皇宫里就可以把自己打晕。他犯不着这般劳碌,犯不着吃这个苦头。于是他放心把手交给苏逢吉,朝着出口走去。 在经过数日身心双重摧残之后,刘承佑终于见到了光。他本就瘦,此刻在密道口露头,像一只森然的鬼。 无衣裳换,他还长了褥疮,冷冰冰的长袍贴在身上,又发起了高烧。 他又饿又累,每天只得一小块干粮和几口水,再加心理恐惧,几乎要放弃自己。好在他走出来了,闻到了阳光的香味。 幸好还活着,之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 苏逢吉说,当务之急是找家农家换身粗布衣裳,然后去投奔先皇的故交。 刘承佑点了点头。 他们偷了一身衣裳,白日奔逃,夜间宿于荒野。刘承佑的烧反反复复,几乎要把脑子烧坏。后来苏逢吉典当了自己腰间的玉佩,换得了几贴药和一个药锅。就在溪边,架几块石头,刘承佑负责睡觉,苏逢吉负责煎药。 这药极好,刘承佑感觉到一天比一天有精神。煎最后一贴的时候,他望着苏逢吉老态龙钟的背,禁不住热泪盈眶。 不离不弃,多么美好的字眼。 他一生未享受过的所有温情,都在苏逢吉这里得到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管苏逢吉叫一声亚父。 可是,树林里响起了马蹄声。追兵闻药香而来,找到了刘承佑。苏逢吉一把拉过刘承佑,往最近的一处农舍跑去。 他听见身后药锅翻倒的声音,还有士兵的说话声。 “苏大人典当玉佩,就是为了这药,皇上一定在不远处,咱们四处查看一下。” 第188章 皇帝 卒 刘承佑如惊弓之鸟,跑得更快,半路上跌了一跤,双手都被磨破了。苏逢吉弯下腰背起他,一步一步走向农舍的地窖。 这里荒废许久,正好藏身。 刘承佑躲在森冷的地窖中,恐惧感再次袭来。他哀求苏逢吉留下,苏逢吉却说要出去探探。 这一去便是一天一夜,刘承佑饱受折磨。苏逢吉一看到他,就欣喜叫道:“皇上,咱们弄错了,那树林里的不是追兵,是您的护卫亲兵!” “真的假的?”刘承佑有气无力道。 “真的。你看这是什么?”刘承佑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 刘承佑自然认得,是他亲兵的贴身腰牌。 他大喜过望,拉住苏逢吉的袖子:“苏相,幸好有你,快背朕上去,朕没力气了。” 苏逢吉弯下了腰来:“皇上,臣背你上去之后先别急着露面,您在暗处观察一会儿,确定是您的亲兵,咱们再出去好么?”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人躲在篱笆里往外瞧。 刘承佑瞧得真真儿的,确实是他的亲兵头领聂文进和郭允明。这俩是父皇留给他的心腹,不可能会背叛他。 刘承佑兴奋地大叫:“聂爱卿,郭爱卿,朕在这里。” 两位首领听到皇上的呼喊,急忙前来:“臣救驾不力,请皇上恕罪。” 劫后余生,多么美妙。刘承佑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急切地要出去。才踏出一只脚,被感觉到腰间一凉。 有什么东西,捅进了他的小腹。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惯拿笔墨,写过锦绣文章,因长在乱世,也曾握过刀剑。现在,正紧紧地抓着一把匕首,不要命似的往刘承佑腹中捅,捅完了一刀又一刀。 像是有刻骨的仇恨。 鲜血从匕首上流下来,染得刘承佑眼前猩红一片。 “为……为……”刘承佑死死地盯着腹前的手,满脸都是震惊,在巨大的疼痛下,话已说不利索。 苏逢吉知道他想问什么,不过是“为什么”三字。他完美地完成了从恩人到仇人的角色切换,用一瞬间摧毁了漫长的积累。这个转变,让刘承佑信念崩塌。 他看得见刘承佑眼里的绝望,不只是身体在死去,那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像一颗高高悬挂的星坠落汪洋。 被包围、吞噬,然后熄灭。 感觉真爽啊。 这个人渣,就得得到这样的报应! 苏相是个被所有人都低估的人,世人只看得见他的怂。他承认自己窝囊,可他的窝囊是有理由的。他有着誓死扞卫的东西,那就是亲情。 如果姿态放矮一点,可以保全一家,他又何惧流言,就算当过街老鼠都不怕。 他之所以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去诱惑郭威,一来知道郭威为人不错,女儿嫁过去不会受苦,二来,是他知道,在这个家,他首先必须保存全的,是他自己。 他在,盈盈才有得活;他在,盈盈才能活得好。 若因一时硬气被史弘肇杀了,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失去了大鸟庇护的小鸟,在风吹雨打的日子里又能挨上多久? 第189章 苏相 没有人了解他的苦心,都以为他是个自私的父亲,就连他的亲生女儿,也因此事与他产生了隔阂。 所以,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她竟然瞒着他? 假如他不爱女儿,自然会被蒙蔽。可爱赋予双眼刺探一切的能力,他捕捉到了女儿眼中的厌世与仇恨。 他是宰相,文臣第一。他想查一件京城里最近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是时间问题。何况那件事的受害者,是他的女儿。 他发现盈盈与郭府交好,偶有的几次出门都是去寻郭威的妻子柴氏。有几次被跟上了尾巴,都是他帮忙甩掉的。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恨不得自己承受千刀万剐,去换盈盈的清白。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盈盈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知道,盈盈的心已经死了,躯壳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报仇。 他恨啊。 恨两个人。 一是刘承佑,二是郭威。 他恨刘承佑是应该的,恨不得扒了这厮的皮。可当初郭威若接受了盈盈,盈盈又何至于被糟蹋? 他们摧毁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他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去报复。 刘承佑最爱自己,郭威最爱柴氏和柴氏所生的孩子。他步步为营,目标就是一个一个地摧毁。 扮猪吃老虎,是他最大的强项。几十年的懦弱,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杀人擅缓,最后处以致命一击。譬如让杀手在半道拦下柴氏派去蜀国回汉的郭府精锐,直接掏出宰相府的腰牌,让他们心生大意,然后实施了偷袭。 他拿到了最重要的物证,并叫人把那物证夹在信中送进了宫,特意让刘承佑瞧见,刺激他去杀柴氏。 刘承佑是个丧心病狂之人,一旦被刺中痛点就会偏激行事,在宫中公然杀害亲兄弟是如此,强行带兵攻城亦是如此。 只要柴氏一死,郭威就会痛不欲生,随后起兵反叛,四处追杀刘承佑。 真是一举两得啊! 苏逢吉为自己的智慧惊叹。 谁说杀人一定要动手,有时候动脑更可怕! 可苏逢吉千算万算,算漏了苏盈盈受柴氏点拨后增长的智慧,以及,与柴氏的感情。 当她知道郭府被灭门后,第一时间疑到了自己父亲的头上。彼时有机会在皇帝面前挑拨,并且有那个能力的人,只剩苏逢吉一个了。她不声不响地查了一段时间,终于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凭着自己的推理去找苏逢吉,声称要一个真相。 苏逢吉见大仇已报,也不掩饰,直接在女儿面前坦诚一切,以为女儿会如他一般欢喜。可是苏盈盈却对柴氏母子几个产生了愧疚,在烧完纸后悬梁自尽了。 她说,她要去下面替父亲赎罪。 赎什么罪呐,明明是那柴氏自找的。是她在寒夜里策马闯进酒楼,阻止郭威纳了盈盈。 苏逢吉不知是悔还是恨。 他不想活了。 可临死前,还得拉个垫背的。 发泄发泄也好啊。 苏盈盈死的那天,郭威刚好到达汴州城外。 这鳏夫已经黄袍加身,不是他能够撼动的;亡国之君刘承佑,正是最好的人选。 第190章 砍下皇上的头 他用他一贯擅长的方式,猫戏老鼠,一路上数度折磨刘承佑,又屡屡给他希望。 他在刘承佑的脑袋中架了一根琴弦,在最动听的乐曲奏响之时,“咔嚓”一声,把那弦给剪断了。 真是快哉。 就算死了也够本了! 他没有回答刘承佑的话,因为他觉得那人渣不配知道。刘承佑带着不甘,带着怨愤,带着遗憾倒了下去,双眼一直都没有阖上。 皇帝亲兵围了过来,慌乱地喊着“救皇上”或者“杀逆贼”。苏逢吉只觉得这些声音都与自己无关,转身就往里边跑。 亲兵以为他要逃,拉起箭准备着,却听“砰”的一声,苏相撞在了墙上。 血液四溅,苏相对着眼前空荡荡的院落伸出了手。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嘴里呢喃着:“盈盈,你来接爹爹了。” 说完这句,手便砸在了地上,但那嘴角的笑容,却迟迟没有散去。 两个亲兵首领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允明先怕了,说皇上都已经死了,要不就投降郭军。聂文进正好也有此意,当即赞成。 为表明自己对郭威的忠心,郭允明砍下了刘承佑的头颅,主动投靠郭威,声称是自己所杀。郭威早就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沿路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罪证桩桩件件列出来,判以枭首。 他要告诉天下人,他爱的从来都不是天下。他心里牵挂的,永远都是——人。 公元951年正月,见大势已去的李太后宣示诰命,将后汉传国符宝授予郭威,令他登基。 崇元殿上,郭威着衮冕,戴金饰,垂珠十二旒,缓缓步上高阶,自此,改国号为周,年号广顺,史称后周。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杀刘氏余孽刘赟。这个刘知远的义子,为在刘承佑死后夺回帝位,竟与契丹勾结,里应外合。 二月,刘赟发兵五路攻打晋州,大败而归。 十二月,刘赟卷土重来,联合契丹兵五万,再度进行突袭。郭威亲自率军反攻,逼得敌方烧营夜遁。郭威乘胜追击,大获全胜。此战之中,非但刘军死伤无数,辽兵亦得重创。 次年,郭威彻底平定衮州,刘赟身死,辽兵对周闻风丧胆。后周边境,基本得以平定。 郭威战绩卓着,治国更有一套。初建的后周王朝,在动乱的五代中微露曙光。只是,无人之际,他望着漫天烟霞,感到说不出的孤寂。 江山就在脚下,可身边却没有了携手的那个人。有时候他会忘记那惨痛的回忆,伸臂往旁边一捞。 除了空气,什么也摸不着。 柴荣自他身后走来:“姑父,你又在想姑姑了吗?” 郭威没有回答。 帝王已泪流满面。 杨廷玉一直以为自己能被皇上看中,是因为姿色不俗,后来又被册为了淑妃,多是赖于性情与才华。 皇上节俭,不喜奢靡,又爱民如子,从不做扰民之事,所以他与历朝历代的皇帝们不同,废除了在民间挑选家人子的各项事宜。甚至他日夜扑在政事上,就没想着为自己添个新的枕边人。 自圣穆皇后于去年没了之后,皇上就没再纳过新人。朝臣们纷纷上奏要求立新后,皇上却没放在心上。她曾不小心听到父亲与哥哥谈论,说皇上是这世上最固执的人,油盐不进,上辈子该是属牛的。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叹息中,夹杂了多少的无奈与惆怅。 她年纪小,不懂,想为父亲与哥哥分忧,于是死皮赖脸地拉住哥哥身边的跟班儿,向他打听消息。 哥哥杨廷璋,时任皇城使,掌宫门出入、保卫宫廷、宫门启闭等事,并司侦察,可直达皇帝。他身边的跟班儿,也有一定官职。总归是看她年纪最小,又受不得她磨,便把事情择要紧的说了说,随意打发掉便是。 说辞冠冕堂皇,隐去不少真相,但也绝无虚假,所以听着格外动人。 跟班儿说:“皇上忧心国事,是以忽略了自己。” 杨廷玉不解道:“不有爹爹和哥哥他们帮忙分忧吗?” 跟班儿笑:“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呢!你现在看到的太平盛世,只在汴州,可汴州以外,多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罢牛租、撤营田、轻赋税、减刑律……哪一件不是难办的事儿?还有北边辽国虎视眈眈,周边十国动乱不休,皇上贵为天子,怎会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是以你父兄才会叹息,那是心疼皇上。” 第191章 美梦成真 杨廷玉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皇帝生出了仰慕之情。 多好的皇帝啊,与之前的那些昏君都不一样。 她虽被父兄保护得很好,不曾吃过苦,可也知道自先前的那个李唐亡了以后,老百姓就没过过几天安生的日子。无论是梁、唐还是晋、汉,君临天下之人各有各的昏聩。 现在的皇帝给这乱世带来了希望。听说他叫郭威。 她想,如果有一个人能结束这动荡的岁月,一定是他。除了他,没有别的可能。 郭威,这名字听着普通,可在她眼里有说不出的魅力。 郭威,无人的时候,她偷偷地这样叫。 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打听他的消息。 最近一次,她听闻众臣又催皇帝立后。皇帝被逼急了,厉声痛斥:“百姓还在受苦,朕何以只想着自己?幽云十六州尚未夺回,儿女情长只会误事!” 大臣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就没见过这么不好相与的主儿。可在其它事上,他又办得那般漂亮。他足够智慧,也足够勤政,文武百官对他是真服。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按在心里憋住。 因为,没人打得过他。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兵戎相见。 这皇帝几乎无所不能。除了不立皇后这一条,真正是完美无瑕。 可不立皇后,哪来嫡子?他坐拥江山,迟早是要选出太子的。杨廷玉也曾在皇上登基以前听过他的悲惨故事,妻子儿女全被杀了,虽是寥寥数语,却也能感受到当时的惨烈。 皇上登基以后,便再也无人敢提起那段往事。 她只隐约记得,他的原配妻子姓柴,死于昏君刘承佑手中,尸骨无存。后被追封为皇后,谥号圣穆。 对已故之人都能做成这样,皇上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杨廷玉对皇上神往已久,没想到有一天会美梦成真。 那天是李太后的生辰。因李太后由始至终都反对刘承佑杀害圣穆皇后,并且在圣穆皇后在世时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所以皇上依然视她为国母,上尊号昭圣皇太后。 皇太后过生辰,自然要庆贺一番。到底汉改为周,世态炎凉,朝臣知太后之子与现今皇帝的恩怨,所以免不了要轻慢。 鲜少有官宦人家派正妻前来进献寿礼的,多有姬妾,有些甚至称病不来,连寿礼都免了。杨家不是那拜高踩低之人,更不会落井下石,因廷玉的母亲死得早,所以改由嫡女前来,以示敬重。 太后生活简朴,就在园中设了几副桌椅,桌上摆着时鲜瓜果和茶点,算是招待。 杨廷玉就站在一众女眷之中。待一个一个赠上寿礼报上名姓,才知在场的只有一位正妻,两个嫡女,其余皆是妾侍,或者庶女。 她留了心,记住了那正妻的身份,是检校工部尚书张同芝的妻子。还有那嫡女董灵儿,是董大夫董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太后不是个喜欢听假话、看假脸之人,对她与张夫人和董灵儿格外不同,就近招她们入座,一同吃些瓜果赏花。 她拿到的是一个椭圆形的白色蜜瓜,是太后亲自放入她手中的。太后说,瓜果是她闲来无事栽种,让她尝尝甜不甜。 杨廷玉没有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其他女眷乐了,发出一阵或善意或嘲讽的笑声。 没有人这样吃瓜的,不符合官家小姐的身份。旁边就放了刀具碟子,自有宫人会削。削完后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像小船儿似的泊在船里,再以箸去夹,方不失仪态。 第192章 册封 杨廷玉没想这么多,只是为顾全太后颜面。可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道威严却不失温和的声音:“朕来给太后送寿礼,想不到这里如此热闹。” 众女眷慌忙站起来,纷纷下跪。只有杨廷玉嘴里咬着瓜,一时反应不及。待她转过身要行礼之时,那瓜又跟她作对,骨碌碌滚了出去,一直滚到了一双漆黑布靴的旁边。 她顾不得去捡,跪在女眷之中:“臣女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皇帝却捡起了那瓜,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内侍:“旁边就有小湖,去洗干净,然后还给这位……” 太后接口道:“这是皇城使杨廷璋之妹。” 父亲的官职没有哥哥的高,是以太后这样介绍。 皇帝恍然道:“哦,原来是廷璋之妹。” 又意有所指道:“你吃瓜的样子很特别。” 杨廷玉把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变成地上一粒看不见的灰。 好在皇上没有继续追问,叫大家平身。问了太后身体安好,并赠上一些洛阳特产。 杨廷玉这才知道,太后原是洛阳人。期间太后感叹了一句,说:“要是璇珠姐姐也在就好了。” 她不知道璇珠是谁,却发现因着这话,本要离开的皇上留了下来。他坐在太后身边,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也不知是她敏感还是会错了意,总觉得此时的皇上有些寂寞,浑身都罩着寒霜,显得无助又可怜。 他已经贵为帝王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神色? 尽管她比他小,可却生出了一生一世照顾他的心思。 皇太后是个得力的助攻。 她知自己说错了话,就故意说些旁的分散皇帝的心思。她把女眷按照家主官位大小的顺序一一介绍,其中,说起她、张夫人和董灵儿之时,要比旁人详细得多。 这李太后也是个性情中人,别人不给她面子她也无须对人客气。 皇帝听着,却心不在焉,只是在听到杨廷玉名字的时候,突然出声:“什么玉?” 太后道:“是杨廷玉。”然后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说:“皇上若觉得这名字不妥,可以令她改名。” 皇帝却道:“如此好听的名字,为何要改?吃瓜的样子也与众不同,很好。” 后面两字一落下,李太后便喜向杨廷玉道:“杨家的闺女你有福了,还不快过来让皇上仔细瞧瞧。” 杨廷玉不知发生何事,忙往前挪了几步。 太后道:“再往前来些。” 杨廷玉照做,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抬起头来,叫皇上看看你的模样。” 杨廷玉心中浮上异样感觉,总觉得太后话里有玄机。这玄机对她来说,是一个机会。 她敛去羞涩表情,大大方方地昂首挺胸。她觉得像皇上这样的伟男子,不会喜欢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女人。 然而她望见的,是一张毫无波澜的脸。从头至尾,一丝笑容也无。 这怎么可能,她是出了名的貌美。就算皇上不爱容颜,好歹喜欢上她的磊落大方。 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她的心落入湖中,浮浮沉沉不知何去。 就在快要溺水窒息之时,皇上拉了她一把。 “朕相信太后的眼光,太后的心意便是朕的心意。即日起,册封皇城使杨廷璋之妹杨廷玉为淑妃,移毓秀宫。”他的脸慢慢靠近了她,低声问她,“你可愿意?”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皇帝却还未说完,继续道:“再封张尚书之女为贵妃,董氏灵儿为德妃,这样,宫里便热闹了。” 第193章 鸡蛋肉丝面 杨廷玉喜,也不喜。 皇上终究还是册封了她,可是为什么还要册封别人? 她知道他是皇帝,总会有三宫六院的,但在同一天接连册封三人,让她觉得自己在皇上心中并无特殊的位置。 其实皇帝册封嫔妃依据简单,只不过是因为这三位府上教养甚好,不会谄媚,也不势利,纳入宫中,可享太平。他没有那么多工夫,去看嫔妃们争风吃醋。 他册封她们,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朝臣的嘴。 前几日李太后找他,与他长谈了一个时辰。她说:“皇上要想百姓过上好日子,离不开那些肱股之臣,他们上谏,无非是为了江山社稷。哀家知你重情,可爱情是情,亲情是情,君臣之情难道就不是情了么?你现在膝下没有子嗣,应该好好为将来打算,守玉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有个好姑娘替她照顾你。” 郭威被那句君臣之情说动,决定后退一步。他心中的皇后有且只有守玉一个,立妃倒是无妨。恰好太后生辰很快就要来临,于是便决定在寿诞之上挑选妃子。 此事只有他和太后两人知晓,杨廷玉误打误撞圆了心愿。 论家世,她是三人之中最末的,小小的皇城使,怎能与尚书、大夫相提并论?但皇上既选中了她,必然是因她有过人之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是容貌占了功劳,毕竟她给皇上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一点儿都不像个闺秀。 除了容貌,她想不出别的原因。今日得偿所愿,真是天大的福分。只要自己侍候得当,总有一天会在皇上心中留下一席之地。 其他官员听说了这件事,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让正妻或嫡女进宫就能成为国丈或国舅,一定不会叫那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东西去污了皇上的眼。 还有李太后,原来也不似表面这般在宫中没有地位。她给的意见,皇帝倒是会听。三位新妃,就是她推出去的。张家的女儿甚至连脸都没露,就成了三妃之中最为尊贵的那一个。 木已成舟,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只盼这三位一年之内千万不要怀上,并期待着李太后的下次生辰快点到来。 他们不知道,这是皇上今生第一次选妃,也是最后一次。 已经对大臣们有了交代,他又何须再做违心之事。 杨廷玉怀着少女的欣喜住入宫中,却接连两个月没有见到皇上。皇上总是在忙,致力于革除唐末以来政事上的各种积弊。她听说他为寒门学子敞开了入仕之门,朝中多了许多满腹才华的官员,还下令修缮孔庙,以儒教治天下。 他在一步一步,削减乱世的戾气。 因为忙,他总是在御书房就近睡下,既没有去杨廷玉那里,也没有宠幸贵妃与德妃,杨廷玉稍觉安心。 她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让皇上早日看到她的好。想到皇上总是一夜夜地熬着批阅奏章,她决定给皇上煮宵夜。 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从来没有沾过阳春水,为了一碗简单的鸡蛋肉丝面,她费了许多的工夫练习。她煮面的手艺在勤学苦练之下突飞猛进,面条劲道,汤汁清亮,可以称得上色香味俱全。用身边宫女的话说,就连菩萨闻了,怕都要跳过墙来。 她以为皇上会喜欢,至少也该有一点点感动。 可当她满心期许地把面送到御书房之时,皇上只说了一句:“为什么不是牛肉面?” 第194章 主动侍寝 她的心里有一丝慌乱,还多了几分自责。怪自己不打听清楚皇上的喜好,没能让皇上吃上满意的面。 她去端面碗,想要拿回去倒了重做,皇上却喊过门外值夜的太监,把面赐了出去:“小李子,你跟淑妃也算是老乡了,今日她做的面,朕就赐给你了。” 小李子谢恩端去。 杨廷玉只觉委屈溢满心头,差点要落泪。但此事终归是自己的错,何苦怪到旁人身上。 出来的时候,她连车辇也不坐了,徒步在宫道上走着。脚踩上“沙沙”落叶,发现秋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 什么时候,皇上才能不知不觉地看到她的好,然后不知不觉地爱上她呢? 她是个善于排解的人,也很会思考,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想通了许多事。 比如皇上赏面给内侍,不过是为了不浪费粮食,并无瞧不起她之意,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叫人把掉了的蜜瓜洗洗再还给她。而她打听不到皇上喜好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皇上节俭,不喜奢侈,总是食些家常小菜,也没那个精力在吃方面折腾,总是匆匆用完又去处理国事。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皇上爱吃牛肉面。这一个发现,让她觉得惊喜异常。 皇上肯对她说出自己的口味,说明她在皇上眼里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她感觉脚下变轻了,走向御膳房的姿态骄傲又昂扬。 下厨这事儿,一通百通。御膳房正好有卤着的牛肉,杨廷玉拿来做面。毓秀宫里有独立的小厨房,是她为施展厨艺而设。一顿忙活之后,香喷喷的牛肉面出锅了。 她坐在去御书房的车辇之上想:这回皇上一定会喜欢了? 可谁知皇上见到以后,并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只是怔怔地望着面汤,嘴里喃喃地说:“为什么是牛肉面?”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要牛肉面的吗?杨廷玉不是木头人,总有点自己的脾气。皇上这样戏耍于她,让她多少生出了一些怨气。 她福了福身,忿忿地收面退下。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了皇上的挽留:“淑妃。” 杨廷玉知道他要说什么,真是越想越来气,反正这位是明君,就算得罪了也掉不了脑袋,所以索性不藏着掖着,赌气似的说了一大串讽刺的话:“皇上放心,臣妾不会浪费,臣妾一定会找个人,连面带汤地喝个干干净净。” 话出口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来是介意的,介意皇上不珍惜她的手艺,随随便便就把面赏了人。她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忍住,可最后还是发泄出来了,就跟得不到糖的孩子似的,使劲挣扎只为一个结果。 爱,彻底乱了她的心。她多希望皇上可以看到她的情绪,然后像普通人家的丈夫一般将她搂在怀里,对她各种迁就各种包容,最后再说上几句甜蜜蜜的话。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期待。 她的期待注定是无法实现的,皇上没有抱她,甚至连触碰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把食盒放下。 一个既能治国,又能平乱的皇帝,怎么会看不出一个女人生气的样子。以前守玉对他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大发娇嗔。郭威忽然觉得杨淑妃很有意思,不仅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吃东西的样子也一样可爱,就连发脾气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他太寂寞了,灵魂像一片枯渴的洲,可现在看着杨淑妃,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以往每次守玉撒娇他都会“不战而降”,这次也不例外。 杨廷玉看着他默默地拿起筷子,把一大碗面全部吃完了。 他把碗还给她,说:“你做的面,味道不错。” 杨廷玉有点受宠若惊。 她懂得把握机会:“那臣妾明日还送来。” 皇上竟没有拒绝,轻轻地说了一个“好”字。 她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然后对着天空大叫几声。虽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心中却是窃喜的。 之后的一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来给皇上送宵夜,有一日突发奇想做了个恶作剧,故意没在汤里放盐,皇上却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如往常一般吃完了。 在这样的试探和猜测中,她觉得皇上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可是,长夜漫漫,窗外风寒,皇上却没有一次叫她留下来。就算是国事繁重,也不缺这一时? 她太想侍寝了,想与自己喜欢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好,只图个一家和乐。她实在没有耐心等待皇上主动的爱抚,只能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她赖到了夜深之时,趁着皇上起身寻书之时,从背后抱住了皇上的腰。她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皇上,今夜臣妾想要留下来。” 第195章 痛,太痛了 隔着衣料,她明显地感觉到皇上的身子僵了。 她看不见皇上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怒,只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硬着头皮,也要把侍寝的机会争取来。她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背上,双手抱得更紧了。 “皇上,臣妾进宫七十二天了。” 七十二天,一天也没有受过宠幸。 桌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一声。杨廷玉感受到皇上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小手,然后慢慢地放了下来。把她手放下的那一刻,皇上缩手抽离。 她分明看到皇上躲闪的眼神和避之不及的步伐,就好像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魔鬼怪。她看着他匆匆落座,执笔又开始批阅奏章。 这一刻,她颜面无光。她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惹得帝王厌弃至此,就算主动投怀送抱,也得不到一次垂怜。 她的尊严碎了一地,却不得不作垂死挣扎。到底是年纪轻,胆子大,如果就这样算了,叫她以后怎么面对他?于是她再一次赌气,再一次嘴硬,再一次言不由衷,无论如何都要把面子挣回来:“臣妾不过是看皇上太过辛苦,想要伺候伺候以尽妃嫔本分,既然皇上忙于政事,臣妾也乐于偷一偷懒。” 她故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作出如释重负之感。 可眼里的伤心和失落,却掩饰不住。 道行太浅,内里的窘迫被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怕待得久了会露馅儿,匆匆忙忙地拿过一旁的食盒,负气似的往外走。 先前她百般温柔的时候郭威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一生气郭威便心软。鬼使神差地拉住了她的衣袖,说出的话竟有了一丝期盼在里头:“你明日还来送宵夜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含了万钧之力。杨廷玉身子一滞,双腿竟无法再往前行走一步。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憎恨自己的懦弱。 方才投怀被拒之时,她明明清清楚楚地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对这个帝王抱任何希望,也别奢望能得到他一星半点儿的回应。他能给她的,除了失望就是失落。 可她太爱他,从旁人嘴里听闻他的传奇事迹时就爱上了他,后来见到真人,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虽然他比她要大上许多,可眉宇之间一点儿也不显年纪,目炯双瞳,仪表堂堂,就算拿着笔,也能现出威风凛凛的样子来。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若在战场上,皇上骑马执刀,是不是有如天神降临? 为着他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杨廷玉骨气尽失。拒绝的话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没能诉之于口。 那边厢郭威却是等急了,以为她不愿意,也便不再强求,说了句:“罢了,你走。” “来”这一字已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中占了上风,过五关斩六将端是辛苦,刚涌到喉间,杨廷玉便听见皇上说了这么一句。如被惊雷劈到,一时竟无法分辨是麻是痛。缓了好一会儿,才感到心窝里传来“滋儿”“滋儿”的声音。 痛。太痛了。 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换来这一身斑驳的伤。 她再不能呆在这令人窒息的御书房,匆忙离去。 第196章 大氅 此后几天,她就在毓秀宫中赏鱼弄花,偶尔做些女红打发时间。她的绣工极好,常为父兄制些鞋垫。父兄都说,她做的鞋垫比铺子里卖得要好要软,花样也好看不俗,走起路来分外舒坦,所以这一次她如往常一样,又做了一双鞋垫。 等花样绣到一半的时候,她才惊觉是条龙。 这鞋,是为皇上做的。 她有些恼恨,遂在上面改了几道,弄得龙不像龙,蟒不像蟒,丑兮兮地伏在云里,显得滑稽又可笑。 滑稽又可笑,像她。 她忿忿了收了针线笸箩,往柜子里一塞。外头的太阳渐渐西垂,黑夜快要来了。 已经习惯了陪在他身边,叫她一个人如何度过这寂寂夜晚呢?她对着御书房的方向喃喃自语:“皇上啊皇上,等到夜深人静,你是否会想起一个叫杨廷玉的女子?哪怕只是一瞬。” 她想,他不会记得的,他的心里分明没有她,才会冷漠至此。 可这时她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吃了她的鸡蛋肉丝面的小太监。小太监手中端着个盒子,笑嘻嘻地说:“淑妃娘娘,皇上有赏。” 杨廷玉伸出双手,恭敬地接下。那是件深紫色的衣裳,料子挺括。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突然赐她东西,是心血来潮亦或是蓄谋已久?也不知皇上赐她衣裳,有何深意。只能小心翼翼地向小太监打听,另外还拿出了几片金叶子。 那小太监却把金叶子往回一推,用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语气说:“奴才就是一跑腿的,怎敢胡乱揣度皇上心意,如今东西已经送到,奴才也该走了。” 真是半分情面也没有,白瞎了她那一碗色香味俱佳的鸡蛋肉丝面。 但皇上好不容易赏她一次东西,总归是件好事。 听说贵妃、德妃都没有,她是第一个。 小太监走后,杨廷玉仔仔细细地展开那布料,发现是件大氅,不是很厚,刚好可以御秋寒,只不过这颜色,似乎有些显暗。 不是深色的那种暗,而像是在水里洗的次数多了造成的“旧暗”。 难道这大氅是谁穿过的?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去,不忽视每一处蛛丝马迹,终于在大氅的最下面一角,发现了缝补过的痕迹。她灰心地把大氅一卷,随便塞在了某个角落,心随着落日的西归不停下沉,沉到了连她自己也看不见的深处。 皇上再如何推行节俭,也不该用这样一件旧衣来敷衍她。她感到尊严被践踏,关起门来哀哀戚戚地哭了一场。 可谁知第二天,不常往来的张贵妃却找了上来。起初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家常,直到最后才表露来意。 张贵妃是听说了皇上赏自己衣裳的事儿,巴巴儿地赶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非得要看上一看。 杨廷玉哪能答应,遮丑还来不及。但张贵妃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竟是赖在毓秀宫不走了,还说:“妹妹这里的茶香,姐姐想与妹妹同住。” 脸皮薄的拗不过脸皮厚的,杨廷玉只能妥协。大不了被笑话一场,总好过被纠缠不休。 她打开柜子,拿出了那件被挤到皱得不行的衣裳。 第197章 临幸张贵妃 张贵妃一看到那大氅,眼睛就亮了,脸上神色复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当看清被杨廷玉这样“糟蹋”的时候,又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杨廷玉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具体却说不上来。只觉得张贵妃形色可疑,仿佛谋划着什么大计。 张贵妃不是傻子,能看出来这是旧的,非但没有嘲笑她,反而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大氅的每一寸。她是真的欢喜,欢喜到两边的嘴角都是上扬的。也不知观察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把大氅还给了杨廷玉,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杨廷玉摸不着头脑:“妹妹,皇上对你,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杨廷玉苦笑着叹了口气,觉得张贵妃真是多虑了。皇上若真对她与众不同,又怎会在那个花好月圆的夜晚推开她。 但她不喜张贵妃的性子,也便懒得解释,将张贵妃送走之后,就随便吃了点东西睡下了。 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宫女脸色不好。在她的追问之下,宫女道出了一个让她惊痛的消息—— 昨夜,皇上临幸了张贵妃。 杨廷玉手中的盒子“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胭脂洒了一地。 稀稀烂烂,像她此刻的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只为求一个答案。到底是哪里不够好,竟被张贵妃捷足先登了?若说近水楼台,她才是陪伴皇上最多的那个,可自己已使尽浑身解数,还是不能赢得皇上的心。 她尽力了,却也想不通—— 张贵妃之前一直默默无闻,也不见做过任何努力,不像她一般挖空心思去讨好皇上,更没有与皇上私下见面。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为了皇上登基后第一个临幸的女人? 宫女云蝶还在那叽叽呱呱地说,脸上多有不忿:“雀英可得意了,把这事儿到处宣扬,还赞张贵妃的落红像一朵梅花,寓意美丽高洁。嗬!这话她怎有脸说,谁知道是不是贵妃狐媚了皇上。还美丽高洁,真不怕闪了舌头……” 雀英,是张贵妃身边的宫女。闲暇时分,常与云蝶往来。 耳听着云蝶的话越说越过分,杨廷玉及时喝止了她:“住口!贵妃身份尊贵,皇上先宠幸她也是应该的,切莫再做无谓猜测,免得污了贵妃清誉。若有下次,本宫定不轻饶。” 云蝶平时只觉得淑妃温柔可人,何曾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受此一吓,脸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她颤抖着,身子慢慢地伏下去:“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杨廷玉看着眼前身子发颤的人儿,心里也不好过。她知道云蝶是心疼自己,想要替自己鸣不平,可这丫头说话没遮没拦,万一叫旁人听去了可怎生是好。 她虽没有证据,却笃定白日里张贵妃并不是无故而来,有时候女人的预感,无限接近于真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说张贵妃的侍寝与昨日前来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尚书家的嫡女,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杨廷玉怕啊,怕云蝶祸从口出。张贵妃是连她都不敢得罪的人,更何况云蝶只是小小一个宫女,再如此口无遮拦,小命迟早要断送在这深宫中。现在吓也吓过了,目的已经达到,杨廷玉牵起云蝶的手,轻轻地拍了几下:“云蝶,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云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知道主子是为自己好,顿时有些泪意阑珊。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娘娘的话,奴婢记下了。” 犹豫了一下,又道:“奴婢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张贵妃侍寝一事十分可疑。张贵妃容貌平平,还没娘娘您一半好看,性子又沉闷无趣,皇上怎么会喜欢她?左不过是家世好,可家世好能顶什么用,皇上若因此重视,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宠幸她了。” 云蝶的话越来越轻,但每一句都说到了杨廷玉的心坎上。云蝶所想,与杨廷玉所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杨廷玉想起昨日张贵妃匆匆赶来的模样,再想起张贵妃定要看皇上所赐大氅时的急切心情,还有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以及离去前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几乎可以肯定,问题出在了大氅之上。 第198章 皇上第一次来我宫里 她决定见一见哥哥,叫他查一查这大氅的来历。 按照规矩,得向皇上请旨。 现在正是早朝的时候,杨廷玉先用了早膳,然后把大氅用心地折叠起来,放在随身的一个包袱中。她看着太阳算着时辰,起初还能静心,可一想到昨夜皇上宿在了贵妃宫中,胸口就如爬了成千上万只蚂蚁。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越等越心凉,不如早点出发,到御书房门口去请旨。 她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就站在门口不进去,递话传旨,自有太监来做。她不想见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更不想被他笑话。在落魄的时候,更要维持自尊。 她起身,开始唤人准备车辇,可喊了两声,云蝶那丫头都没有应。除了云蝶,其他几个宫女太监也都不见了。 她很疑惑也很焦急,满院子乱找。 刚走到一处月洞,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穿着五爪金龙衮服,显是下朝不久。 杨廷玉惊得连行礼都忘了,低呼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在她的印象中,皇上十分勤勉,宵衣旰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现在还未到午时,照理说他应该还在与朝臣们商议家国大事,可他却匆匆结束了早朝,出现在她的毓秀宫中。 这是皇上头一次躲懒。 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他是为何而来,又是为谁而来? 总不会是为了自己。杨廷玉自嘲地笑笑。 却听得皇上低沉的声音说:“朕来看你。” 杨廷玉心中一紧。 他是来看她的,他居然是来看她的!他怎么好意思说是来看她的,他如何又能确定自己真是来看她的?将她无情推开的是他,对她冷漠忽视的也是他。他伤透了她的心,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杨廷玉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定,切不要为眼前的假象迷惑,遂侧过身,语气不善道:“皇上第一次驾临毓秀宫,真是让毓秀宫蓬荜生辉呢。” 一句话,有怨,有恨。当期待成空,满心的欢喜便化作了失望。 郭威听得出她心情不好,耐心地哄她:“朕今日不是来了么,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紫枣和板栗。”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儿,献宝似的送到杨廷玉面前。不用说,里面装的就是那两样吃食。 杨廷玉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遍体生寒。 她自幼患胃心痛,腹易胀满,从不食枣、栗一类,更谈不上喜欢。皇上今日巴巴地来,分明就是张冠李戴!他究竟是拿着谁的喜好,到她面前来演这一出。 她不愿稀里糊涂地接受,却也在此刻留了个心眼儿。在这后宫之中,直肠直肚最为吃亏。她从张贵妃侍寝一事上吸取教训,不再什么话都往外说,接下布袋,顺从地谢恩。 郭威十分高兴,话也多了:“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么,是朕一大早叫人去邢州购得,为了这一个来回,耗了朕三匹好马。现在那三匹马儿还在病中,不将养一月怕是好不了。玉儿,你现在心情可好些了?” 这是杨廷玉第一次听到皇上叫她“玉儿”,有一刹那的怔忡和茫然。她以为像他这样的英雄,嘴里是不可能出现柔情蜜意的字眼的。他叫得那样轻,那样柔,仿佛站在他对面的,是这世上极重的珍宝。后面的话她更是听不大懂——他似乎是在自己面前邀功。那讨好的语气,就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在寻求原谅。 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何须给她交代?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却撞进一双幽深瞳孔,在那里面望见了浓重的眷恋和愧疚。 第198章 皇上第一次来我宫里 她决定见一见哥哥,叫他查一查这大氅的来历。 按照规矩,得向皇上请旨。 现在正是早朝的时候,杨廷玉先用了早膳,然后把大氅用心地折叠起来,放在随身的一个包袱中。她看着太阳算着时辰,起初还能静心,可一想到昨夜皇上宿在了贵妃宫中,胸口就如爬了成千上万只蚂蚁。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越等越心凉,不如早点出发,到御书房门口去请旨。 她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就站在门口不进去,递话传旨,自有太监来做。她不想见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更不想被他笑话。在落魄的时候,更要维持自尊。 她起身,开始唤人准备车辇,可喊了两声,云蝶那丫头都没有应。除了云蝶,其他几个宫女太监也都不见了。 她很疑惑也很焦急,满院子乱找。 刚走到一处月洞,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穿着五爪金龙衮服,显是下朝不久。 杨廷玉惊得连行礼都忘了,低呼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在她的印象中,皇上十分勤勉,宵衣旰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现在还未到午时,照理说他应该还在与朝臣们商议家国大事,可他却匆匆结束了早朝,出现在她的毓秀宫中。 这是皇上头一次躲懒。 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他是为何而来,又是为谁而来? 总不会是为了自己。杨廷玉自嘲地笑笑。 却听得皇上低沉的声音说:“朕来看你。” 杨廷玉心中一紧。 他是来看她的,他居然是来看她的!他怎么好意思说是来看她的,他如何又能确定自己真是来看她的?将她无情推开的是他,对她冷漠忽视的也是他。他伤透了她的心,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杨廷玉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定,切不要为眼前的假象迷惑,遂侧过身,语气不善道:“皇上第一次驾临毓秀宫,真是让毓秀宫蓬荜生辉呢。” 一句话,有怨,有恨。当期待成空,满心的欢喜便化作了失望。 郭威听得出她心情不好,耐心地哄她:“朕今日不是来了么,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紫枣和板栗。”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儿,献宝似的送到杨廷玉面前。不用说,里面装的就是那两样吃食。 杨廷玉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遍体生寒。 她自幼患胃心痛,腹易胀满,从不食枣、栗一类,更谈不上喜欢。皇上今日巴巴地来,分明就是张冠李戴!他究竟是拿着谁的喜好,到她面前来演这一出。 她不愿稀里糊涂地接受,却也在此刻留了个心眼儿。在这后宫之中,直肠直肚最为吃亏。她从张贵妃侍寝一事上吸取教训,不再什么话都往外说,接下布袋,顺从地谢恩。 郭威十分高兴,话也多了:“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么,是朕一大早叫人去邢州购得,为了这一个来回,耗了朕三匹好马。现在那三匹马儿还在病中,不将养一月怕是好不了。玉儿,你现在心情可好些了?” 这是杨廷玉第一次听到皇上叫她“玉儿”,有一刹那的怔忡和茫然。她以为像他这样的英雄,嘴里是不可能出现柔情蜜意的字眼的。他叫得那样轻,那样柔,仿佛站在他对面的,是这世上极重的珍宝。后面的话她更是听不大懂——他似乎是在自己面前邀功。那讨好的语气,就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在寻求原谅。 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何须给她交代?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却撞进一双幽深瞳孔,在那里面望见了浓重的眷恋和愧疚。 第199章 玉儿 原谅我 杨廷玉眨了眨眼,又用手揉了揉,是了,没有看错。 她想知道为什么,很想很想知道,于是便顺着他的话,故作幽怨道:“皇上案牍劳形,一日二日万机,臣妾高不高兴,不过是小事一桩,哪能累得皇上分心关怀,还委屈了那三匹好马。” 郭威听着这话,眼里的伤痛缓缓溢出,但他自知有错,又把这痛楚收了回去。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玉儿,你终究还是生气了。” 杨廷玉不知皇帝口中的“生气”指的是哪一桩,只能含混不清地回道:“臣妾哪敢生皇上的气。” 嘴里说着不生气,脸上的愤怒却显而易见。 郭威心里难受得紧,突然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而热切地将她揽入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头,像小猫一样无助地呢喃:“朕不是故意的,朕只是把她当成了你……” 杨廷玉明白了皇上说的是哪件事。 原来真相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果然是张贵妃狐媚惑主,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成为了第一个侍寝的妃嫔。 她能感受到郭威此刻的悲伤,那是一股子让人鼻子酸涩的味道。她被郭威的情绪带动,脑海中竟出现了“地老天荒”四个字。 她曾听闻,这世上有一种人用情至深,可相守至山无棱,江水为竭,莫说上苍感动,就连山川大河也忍不住为之奏鸣。天荒地老啊,多美妙的字眼,光是想想,就觉得得之不易。可现在皇上突然对她这么好,无一字言爱却字字是爱,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消化,只能被动地接受。心底里分明感觉到这爱有哪里不对,却不愿承认,大着胆子抬起双手,抱住了皇上的腰。 郭威没有挣扎,将她抱得更紧,语气里分明生出了喜悦,还有一丝庆幸:“玉儿,你这是……原谅朕了?” 杨廷玉点了点头。 郭威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像孩子般展开了笑颜,立即松开了她,扭头朝外面走去。 杨廷玉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工具——皇上做了“亏心事”,在她这得到了慰藉便将她抛弃。 她决定赌一把,在郭威的身后喊道:“臣妾虽知皇上是无意才宠幸了贵妃姐姐,可其他人却不清楚,后宫之大,总有一些势利小人,他们知道了贵妃姐姐的喜讯,一个个赶鸭子似的凑过去,臣妾孤身一人,怕是要遭那些奴才的欺负。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郭威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此时他眼里的感情已减去大半,变得恍惚而不可捉摸。他对她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淑妃,这件事朕会考虑。” 他又叫她淑妃了,而不是“玉儿”。 说完即走,不带一丝丝留恋。 杨廷玉恍然站在原地,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可这梦如此真实,真实到身上还残留着皇上身上的温度。她低头看着手中鼓鼓囊囊的一袋子吃食,忽然觉得重如千斤。 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心头缠着一团乱麻,连要请旨一事都忘了。她用鞋尖踢着青石板路上的小石子儿,心想等明日再请也不迟。 第199章 玉儿 原谅我 杨廷玉眨了眨眼,又用手揉了揉,是了,没有看错。 她想知道为什么,很想很想知道,于是便顺着他的话,故作幽怨道:“皇上案牍劳形,一日二日万机,臣妾高不高兴,不过是小事一桩,哪能累得皇上分心关怀,还委屈了那三匹好马。” 郭威听着这话,眼里的伤痛缓缓溢出,但他自知有错,又把这痛楚收了回去。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玉儿,你终究还是生气了。” 杨廷玉不知皇帝口中的“生气”指的是哪一桩,只能含混不清地回道:“臣妾哪敢生皇上的气。” 嘴里说着不生气,脸上的愤怒却显而易见。 郭威心里难受得紧,突然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而热切地将她揽入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头,像小猫一样无助地呢喃:“朕不是故意的,朕只是把她当成了你……” 杨廷玉明白了皇上说的是哪件事。 原来真相和自己猜测的一样,果然是张贵妃狐媚惑主,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成为了第一个侍寝的妃嫔。 她能感受到郭威此刻的悲伤,那是一股子让人鼻子酸涩的味道。她被郭威的情绪带动,脑海中竟出现了“地老天荒”四个字。 她曾听闻,这世上有一种人用情至深,可相守至山无棱,江水为竭,莫说上苍感动,就连山川大河也忍不住为之奏鸣。天荒地老啊,多美妙的字眼,光是想想,就觉得得之不易。可现在皇上突然对她这么好,无一字言爱却字字是爱,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消化,只能被动地接受。心底里分明感觉到这爱有哪里不对,却不愿承认,大着胆子抬起双手,抱住了皇上的腰。 郭威没有挣扎,将她抱得更紧,语气里分明生出了喜悦,还有一丝庆幸:“玉儿,你这是……原谅朕了?” 杨廷玉点了点头。 郭威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像孩子般展开了笑颜,立即松开了她,扭头朝外面走去。 杨廷玉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工具——皇上做了“亏心事”,在她这得到了慰藉便将她抛弃。 她决定赌一把,在郭威的身后喊道:“臣妾虽知皇上是无意才宠幸了贵妃姐姐,可其他人却不清楚,后宫之大,总有一些势利小人,他们知道了贵妃姐姐的喜讯,一个个赶鸭子似的凑过去,臣妾孤身一人,怕是要遭那些奴才的欺负。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郭威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此时他眼里的感情已减去大半,变得恍惚而不可捉摸。他对她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淑妃,这件事朕会考虑。” 他又叫她淑妃了,而不是“玉儿”。 说完即走,不带一丝丝留恋。 杨廷玉恍然站在原地,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可这梦如此真实,真实到身上还残留着皇上身上的温度。她低头看着手中鼓鼓囊囊的一袋子吃食,忽然觉得重如千斤。 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心头缠着一团乱麻,连要请旨一事都忘了。她用鞋尖踢着青石板路上的小石子儿,心想等明日再请也不迟。 第200章 好运的张贵妃一次就中 翌日,朝中传来了消息,哥哥杨廷璋被擢升为兵马都监,即日起到昭义赴任。 杨廷玉知道那个地方,位置偏远,虽是升官,却要忍受分离之苦。她心疼兄长,匆匆赶去见皇上。 郭威知道她的来意,把道理细细地说给她听:“你兄长是个人才,做一名小小的皇城使未免太可惜,朕考虑了他的去处,做客省使最为合适。但你兄长暂时无功,怎可一跃几级,所以朕让他去偏远之地历练历练,等有了资历再回来。今年就先去昭义,明年再去澶州当巡检使,等到后年,就可以一直呆在京城了。” 他想得真周到啊,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杨廷玉虽不解郭威的行为,却还是有些感动。她半蹲下来,郑重地行了个礼:“皇上良苦用心,臣妾谢过皇上。” 郭威看不习惯她这个样子,有些发笑道:“难得见淑妃对朕如此恭谨有礼,真是托了杨爱卿之福。怎么刚才还跟个野猫似的,才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成家养的了。” 杨廷玉因兄长得了好处,心中舒畅,嘴也跟着甜,来之前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皇上说臣妾是家养的,那臣妾便是家养的。只是哥哥尚未立功,臣妾多少觉得受之有愧。” 郭威却道:“杨爱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是需要机会,朕给了他这个机会,一半是为了大周。” 杨廷玉好奇道:“还有另一半呢?” 郭威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不愿吐露,在杨廷玉快要不抱希望之时,他缓缓地开了口:“有个地位尊崇的娘家,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另一半,是为了她! 若即若离,冷漠却又关怀。 杨廷玉心中的疑窦更深,无奈哥哥走得仓促,请他调查大氅一事不了了之。父亲又年事已高,本就操劳,她这做子女的不能在跟前尽孝已是遗憾,不能再拿后宫之事给他增添烦恼。她想,自己慢慢地查,总会查出点东西来。 张贵妃侍寝的消息在后宫铺天盖地地传,一时风头无两。所有好的东西都紧着贵妃宫里去了,对别处多有怠慢。 听说和她一起进宫的董德妃院中的枯叶落了满地都无人去扫,只说秋叶纷纷别有意境。幸亏杨廷玉的哥哥小升了一把,让旁人觉得这个淑妃在皇上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送往毓秀宫的东西虽不见好,却也称得上是差强人意。 但时间久了,皇上冷落张贵妃的态度还是被人嗅了出来。自那夜后,皇上再无传唤张贵妃,张贵妃前去面见皇上,每一次都被挡在了殿外。 皇上是什么意思,大家一清二楚。这是与张贵妃结了仇,不愿再与之往来。 有好事者猜测,张贵妃是侍寝不力,得罪了皇上,只因她有娘家荫庇,所以皇上才没废了她。具体怎么个不力法,却又无人说得上来。 总之,人人都以为张贵妃翻不了身了,杨廷玉这样觉得,就连张贵妃自己都对自己失望得紧。无人之时,她总是暗暗后悔,明知圣穆皇后是皇上心头绝无仅有的一颗朱砂痣,她为什么要去触碰。可退一万步说,那样枯燥无望的生活,她一天也忍受不了了,碍于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现在,皇上对她彻底厌恶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 第200章 好运的张贵妃一次就中 翌日,朝中传来了消息,哥哥杨廷璋被擢升为兵马都监,即日起到昭义赴任。 杨廷玉知道那个地方,位置偏远,虽是升官,却要忍受分离之苦。她心疼兄长,匆匆赶去见皇上。 郭威知道她的来意,把道理细细地说给她听:“你兄长是个人才,做一名小小的皇城使未免太可惜,朕考虑了他的去处,做客省使最为合适。但你兄长暂时无功,怎可一跃几级,所以朕让他去偏远之地历练历练,等有了资历再回来。今年就先去昭义,明年再去澶州当巡检使,等到后年,就可以一直呆在京城了。” 他想得真周到啊,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杨廷玉虽不解郭威的行为,却还是有些感动。她半蹲下来,郑重地行了个礼:“皇上良苦用心,臣妾谢过皇上。” 郭威看不习惯她这个样子,有些发笑道:“难得见淑妃对朕如此恭谨有礼,真是托了杨爱卿之福。怎么刚才还跟个野猫似的,才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成家养的了。” 杨廷玉因兄长得了好处,心中舒畅,嘴也跟着甜,来之前的气愤早已烟消云散:“皇上说臣妾是家养的,那臣妾便是家养的。只是哥哥尚未立功,臣妾多少觉得受之有愧。” 郭威却道:“杨爱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是需要机会,朕给了他这个机会,一半是为了大周。” 杨廷玉好奇道:“还有另一半呢?” 郭威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不愿吐露,在杨廷玉快要不抱希望之时,他缓缓地开了口:“有个地位尊崇的娘家,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另一半,是为了她! 若即若离,冷漠却又关怀。 杨廷玉心中的疑窦更深,无奈哥哥走得仓促,请他调查大氅一事不了了之。父亲又年事已高,本就操劳,她这做子女的不能在跟前尽孝已是遗憾,不能再拿后宫之事给他增添烦恼。她想,自己慢慢地查,总会查出点东西来。 张贵妃侍寝的消息在后宫铺天盖地地传,一时风头无两。所有好的东西都紧着贵妃宫里去了,对别处多有怠慢。 听说和她一起进宫的董德妃院中的枯叶落了满地都无人去扫,只说秋叶纷纷别有意境。幸亏杨廷玉的哥哥小升了一把,让旁人觉得这个淑妃在皇上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送往毓秀宫的东西虽不见好,却也称得上是差强人意。 但时间久了,皇上冷落张贵妃的态度还是被人嗅了出来。自那夜后,皇上再无传唤张贵妃,张贵妃前去面见皇上,每一次都被挡在了殿外。 皇上是什么意思,大家一清二楚。这是与张贵妃结了仇,不愿再与之往来。 有好事者猜测,张贵妃是侍寝不力,得罪了皇上,只因她有娘家荫庇,所以皇上才没废了她。具体怎么个不力法,却又无人说得上来。 总之,人人都以为张贵妃翻不了身了,杨廷玉这样觉得,就连张贵妃自己都对自己失望得紧。无人之时,她总是暗暗后悔,明知圣穆皇后是皇上心头绝无仅有的一颗朱砂痣,她为什么要去触碰。可退一万步说,那样枯燥无望的生活,她一天也忍受不了了,碍于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现在,皇上对她彻底厌恶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 第200章 贵妃有孕 张贵妃怀孕了。 起初她只是食欲不振,以为是心情不好引起,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可渐渐地有了呕吐的征兆,经身边年纪大的嬷嬷指点,才想到可能是怀了身孕。 寻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找太医一看,果然是有了。 她欣喜若狂。 皇上膝下没有子嗣,她这一胎若是男孩,便是真真正正的皇长子,身负重担,长大了是要成为这大周王朝的继承人的。若是女孩也不错,毕竟是头一个孩子,皇上爱重,孩子便格外金贵些。 按照雀英的话说,她立了大功了,而且立的正是时候。就算皇上再怎么怪她,也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原谅她,甚至还会经常过来看望小皇子或小公主,顺带着和她培养感情。 母凭子贵,指日可待! 她高兴极了,忙不迭地叫人把消息送到皇上那里。她在心中预想了许多遍,想着皇上知道后该有多么激动,多么雀跃,还想着皇上会把他的大手覆在她的肚子上,一脸满足的模样。 她根本坐不住,站在殿内踱来踱去。好不容易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她惊喜地小步奔到门外,却看到小太监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失落和沮丧:“皇上呢?” 小太监说:“皇上国事繁忙,所以才没来看娘娘。” “哦……”张贵妃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皇上这个人她知道,勤勉得不像话,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整日就扑在政事上。听父亲说,辽兵被皇上打怕了,这段时间比较消停,皇上趁此机会,正在谋划夺回幽云十六州的策略。 想到这里,张贵妃也就释然了。但她仍好奇皇上知道她怀孕时是何反应,于是便追问道:“那皇上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弯着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出一个字:“哦。” “这是何意?”张贵妃不解。 小太监突然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娘恕罪,奴才也不知是何意,但皇上由始至终,的确只说了一个‘哦’字。” 张贵妃感觉身上凉浸浸的,像有一条小蛇爬上了背,她尽量保持镇定,一字一句地问:“说‘哦’的时候,皇上是什么表情?” 小太监回道:“奴才一直低着头,不敢窥视天子圣颜,不过奴才听皇上口气,似乎与平常一般无二。” 与平常一般无二,那便是漠不关心。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 张贵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悲。明明肚子里怀了龙子,可皇上却一点欣喜也无。他是有多不喜欢自己,才会连带着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甚至连一点表情也不肯给,只说了一个冰凉彻骨的“哦”字。 她不让任何人跟着,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房里,打开柜子,看着里边静静躺着的紫色大氅,悲从心来。当初她就是靠这件仿制的大氅得到了圣眷,可现在看着只是一个笑话。为了侍寝,她简直是费尽心机,她把自己变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那种女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第200章 贵妃有孕 张贵妃怀孕了。 起初她只是食欲不振,以为是心情不好引起,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可渐渐地有了呕吐的征兆,经身边年纪大的嬷嬷指点,才想到可能是怀了身孕。 寻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找太医一看,果然是有了。 她欣喜若狂。 皇上膝下没有子嗣,她这一胎若是男孩,便是真真正正的皇长子,身负重担,长大了是要成为这大周王朝的继承人的。若是女孩也不错,毕竟是头一个孩子,皇上爱重,孩子便格外金贵些。 按照雀英的话说,她立了大功了,而且立的正是时候。就算皇上再怎么怪她,也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原谅她,甚至还会经常过来看望小皇子或小公主,顺带着和她培养感情。 母凭子贵,指日可待! 她高兴极了,忙不迭地叫人把消息送到皇上那里。她在心中预想了许多遍,想着皇上知道后该有多么激动,多么雀跃,还想着皇上会把他的大手覆在她的肚子上,一脸满足的模样。 她根本坐不住,站在殿内踱来踱去。好不容易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她惊喜地小步奔到门外,却看到小太监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失落和沮丧:“皇上呢?” 小太监说:“皇上国事繁忙,所以才没来看娘娘。” “哦……”张贵妃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皇上这个人她知道,勤勉得不像话,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整日就扑在政事上。听父亲说,辽兵被皇上打怕了,这段时间比较消停,皇上趁此机会,正在谋划夺回幽云十六州的策略。 想到这里,张贵妃也就释然了。但她仍好奇皇上知道她怀孕时是何反应,于是便追问道:“那皇上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弯着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出一个字:“哦。” “这是何意?”张贵妃不解。 小太监突然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娘恕罪,奴才也不知是何意,但皇上由始至终,的确只说了一个‘哦’字。” 张贵妃感觉身上凉浸浸的,像有一条小蛇爬上了背,她尽量保持镇定,一字一句地问:“说‘哦’的时候,皇上是什么表情?” 小太监回道:“奴才一直低着头,不敢窥视天子圣颜,不过奴才听皇上口气,似乎与平常一般无二。” 与平常一般无二,那便是漠不关心。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 张贵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悲。明明肚子里怀了龙子,可皇上却一点欣喜也无。他是有多不喜欢自己,才会连带着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甚至连一点表情也不肯给,只说了一个冰凉彻骨的“哦”字。 她不让任何人跟着,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房里,打开柜子,看着里边静静躺着的紫色大氅,悲从心来。当初她就是靠这件仿制的大氅得到了圣眷,可现在看着只是一个笑话。为了侍寝,她简直是费尽心机,她把自己变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那种女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第201章 替身 她派人调查了圣穆皇后,也知道皇上会在每月的那一天喝酒思念圣穆皇后,更嫉妒杨廷玉可以随侍左右,密切注意着毓秀宫的一举一动。当她知道皇上把大氅赐给了杨廷玉的时候,她嫉妒得发疯。明知杨廷玉不过就是圣穆皇后的替身,却还是忍不住地要嫉妒。 她卑微地想着,如果那个替身是她,该有多好! 她终究还是怕杨廷玉夺走了皇上所有的在意,用了最卑鄙的手段。 她永远也忘不掉,皇上酒醒后那恨不得要吃了她的表情。他愤怒、怨恨、懊悔、沮丧,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然后拂袖离去。 她被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等皇上走远以后,才想着去喝杯茶压压惊。不小心瞥到皇上方才砸的那个地方,看到一条深深的裂缝。 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嫉妒杨廷玉是多么错误的想法。以皇上爱圣穆皇后之深,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走进他的心里,就算是一点点,他也不愿意施舍。 她死心了,并决定不再挣扎。 可上苍为何要在她放弃之时给她希望,让她再一次从云端跌入深渊。一颗脆弱的心,如何禁得起两次摔打? 隔着凡尘肉体,她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爱,被爱,这些词模模糊糊,将渐渐从她的生命里淡去。她终究是撑不住,大病一场。 她不奢望皇上能来看她,皇上也的确没来看她。 这个皇帝手握绝对兵权,足够硬气。 他不需要讨好朝中的大臣,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心中只有家国天下,还有那数不清的民生问题。 张贵妃虚弱小产的那一天,他正在城郊查视营田。有官员建议将一些好的营田卖掉,就能得到数十万缗钱来充实国库,郭威却说:“朕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朕站在这个位子上,想的就是如何让百姓得利,百姓得利,便是大周得利。”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诚,说得铿锵,无论谁见了,都觉得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皇帝。 可他的有情有义终究是要看人的,他也有吝啬的那一面。当宫中禁卫把张贵妃小产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又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 怀上是一个“哦”,失去也是一个“哦”,两个“哦”字,道尽张贵妃孤独凄凉的一生。 检校工部尚书张同芝不甘女儿受苦,跑去御前质问。郭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出了张尚书贪污舞弊的证据。 他居高临下地问,语气却是平和:“你知道朕为何迟迟没有办你么?” 张尚书摇头说不知。 郭威道:“因为朕知,水至清则无鱼,留下你,比革了你有用。朕还知,你的女儿善于管账造账,你所贪污钱财,有许多是由她清洗。现在,你知道朕为何要选她入宫了么?” 张尚书头上冷汗涔涔地流,双腿一曲跪下:“臣知罪。” “知罪就好,以后多为朝廷办点实事,若被朕发现你死性不改,定斩不饶!” 第201章 替身 她派人调查了圣穆皇后,也知道皇上会在每月的那一天喝酒思念圣穆皇后,更嫉妒杨廷玉可以随侍左右,密切注意着毓秀宫的一举一动。当她知道皇上把大氅赐给了杨廷玉的时候,她嫉妒得发疯。明知杨廷玉不过就是圣穆皇后的替身,却还是忍不住地要嫉妒。 她卑微地想着,如果那个替身是她,该有多好! 她终究还是怕杨廷玉夺走了皇上所有的在意,用了最卑鄙的手段。 她永远也忘不掉,皇上酒醒后那恨不得要吃了她的表情。他愤怒、怨恨、懊悔、沮丧,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然后拂袖离去。 她被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等皇上走远以后,才想着去喝杯茶压压惊。不小心瞥到皇上方才砸的那个地方,看到一条深深的裂缝。 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嫉妒杨廷玉是多么错误的想法。以皇上爱圣穆皇后之深,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走进他的心里,就算是一点点,他也不愿意施舍。 她死心了,并决定不再挣扎。 可上苍为何要在她放弃之时给她希望,让她再一次从云端跌入深渊。一颗脆弱的心,如何禁得起两次摔打? 隔着凡尘肉体,她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爱,被爱,这些词模模糊糊,将渐渐从她的生命里淡去。她终究是撑不住,大病一场。 她不奢望皇上能来看她,皇上也的确没来看她。 这个皇帝手握绝对兵权,足够硬气。 他不需要讨好朝中的大臣,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心中只有家国天下,还有那数不清的民生问题。 张贵妃虚弱小产的那一天,他正在城郊查视营田。有官员建议将一些好的营田卖掉,就能得到数十万缗钱来充实国库,郭威却说:“朕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朕站在这个位子上,想的就是如何让百姓得利,百姓得利,便是大周得利。”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诚,说得铿锵,无论谁见了,都觉得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皇帝。 可他的有情有义终究是要看人的,他也有吝啬的那一面。当宫中禁卫把张贵妃小产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又淡淡地说了一个“哦”字。 怀上是一个“哦”,失去也是一个“哦”,两个“哦”字,道尽张贵妃孤独凄凉的一生。 检校工部尚书张同芝不甘女儿受苦,跑去御前质问。郭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出了张尚书贪污舞弊的证据。 他居高临下地问,语气却是平和:“你知道朕为何迟迟没有办你么?” 张尚书摇头说不知。 郭威道:“因为朕知,水至清则无鱼,留下你,比革了你有用。朕还知,你的女儿善于管账造账,你所贪污钱财,有许多是由她清洗。现在,你知道朕为何要选她入宫了么?” 张尚书头上冷汗涔涔地流,双腿一曲跪下:“臣知罪。” “知罪就好,以后多为朝廷办点实事,若被朕发现你死性不改,定斩不饶!” 第202章 民女 孩子没了,皇上却无动于衷。那是张贵妃一生中最为痛苦的岁月,她的身子也因此垮了。 何止是身体啊,她的灵魂更为绝望。 宫人们从皇上冷漠的态度中看到了张贵妃跌入泥里的未来,一个个的避之不及。贵妃宫中一下子变得冷清许多,到处可见乱窜的蜚蠊。 连宫女和太监都开始偷懒。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杨廷玉会来看她。 杨廷玉来的时候,她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薄被,脸色十分苍白。她连起身相迎的的欲望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杨廷玉走到自己的身边。她心思细腻,观察过人,从杨廷玉真挚的神情与沉重的脚步中看出,这位天真善良的淑妃娘娘并没有取笑自己的意思。 张贵妃继续躺着,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来了?” 杨廷玉寻了把椅子坐下:“我来看看姐姐。”语气中有同情,有心酸,有不理解,也有对未来的茫然。都说帝心如渊,她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能当做敝履一般不闻不问,皇上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知道张贵妃现在不好过,探视一番也算全了一道入宫的情谊。另则,她有无数的话想问。 张贵妃从她寻椅子坐下的举动中就已猜出她来的目的,眼中不由得浮现悲悯之色,既是对自己,也是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淑妃。 她们同病相怜,都是得不到爱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杨廷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张贵妃那般痛苦。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张贵妃到底还是善良了一回,不愿将杨廷玉拉入自己所处的黑暗深渊,还未等杨廷玉开口询问,就把话给堵死了:“淑妃请回,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杨廷玉无奈而归。 但她仍不死心,仍想要寻找真相。张贵妃如此说,更加增添了她的疑虑。 她家世普通,身边没有能人,调查起来,极其艰难。 民女符小婉的出现,让往事如裂帛一般在她眼前撕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真相竟比想象中还要惨烈,如置身火海,被烈焰吞噬,整个人不辨西东,连五识都短暂失去。 只觉得疼,绞肉碎骨似的疼。 其实这符小婉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美人儿,在杨廷玉眼里甚至还有些丑。她额头宽大,又向前微凸,偏又高高梳起,不以头发遮挡。杨廷玉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熟透了的圆瓜。 唯有那双眼睛,还能称得上是灵动。 符小婉非但不美,出身也低。她的父亲是一个商人,被官府查到私自买卖牛皮,当即拿下,不日便要处决。根据律法,罪无可赦。 符小婉不甘心呐。买卖牛皮,岂能与杀人放火同罪?更何况乡亲们需要牛皮,她爹何罪之有呢? 她很聪慧,也很果敢,听说皇上这段时间正在城北巡视营田,便马不停蹄地赶去。 她想,一个肯罢牛租、撤营田的皇上,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上,只要她言之有理,父亲一定能脱罪。 她奔跑了一天一夜,快要筋疲力尽,终于在第二日申时,见到了田边列队守护的禁卫军。她激动得加快了速度,朝着皇上所在的方向跑去。 第202章 民女 孩子没了,皇上却无动于衷。那是张贵妃一生中最为痛苦的岁月,她的身子也因此垮了。 何止是身体啊,她的灵魂更为绝望。 宫人们从皇上冷漠的态度中看到了张贵妃跌入泥里的未来,一个个的避之不及。贵妃宫中一下子变得冷清许多,到处可见乱窜的蜚蠊。 连宫女和太监都开始偷懒。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杨廷玉会来看她。 杨廷玉来的时候,她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薄被,脸色十分苍白。她连起身相迎的的欲望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杨廷玉走到自己的身边。她心思细腻,观察过人,从杨廷玉真挚的神情与沉重的脚步中看出,这位天真善良的淑妃娘娘并没有取笑自己的意思。 张贵妃继续躺着,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来了?” 杨廷玉寻了把椅子坐下:“我来看看姐姐。”语气中有同情,有心酸,有不理解,也有对未来的茫然。都说帝心如渊,她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能当做敝履一般不闻不问,皇上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知道张贵妃现在不好过,探视一番也算全了一道入宫的情谊。另则,她有无数的话想问。 张贵妃从她寻椅子坐下的举动中就已猜出她来的目的,眼中不由得浮现悲悯之色,既是对自己,也是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淑妃。 她们同病相怜,都是得不到爱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杨廷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张贵妃那般痛苦。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张贵妃到底还是善良了一回,不愿将杨廷玉拉入自己所处的黑暗深渊,还未等杨廷玉开口询问,就把话给堵死了:“淑妃请回,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杨廷玉无奈而归。 但她仍不死心,仍想要寻找真相。张贵妃如此说,更加增添了她的疑虑。 她家世普通,身边没有能人,调查起来,极其艰难。 民女符小婉的出现,让往事如裂帛一般在她眼前撕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真相竟比想象中还要惨烈,如置身火海,被烈焰吞噬,整个人不辨西东,连五识都短暂失去。 只觉得疼,绞肉碎骨似的疼。 其实这符小婉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美人儿,在杨廷玉眼里甚至还有些丑。她额头宽大,又向前微凸,偏又高高梳起,不以头发遮挡。杨廷玉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熟透了的圆瓜。 唯有那双眼睛,还能称得上是灵动。 符小婉非但不美,出身也低。她的父亲是一个商人,被官府查到私自买卖牛皮,当即拿下,不日便要处决。根据律法,罪无可赦。 符小婉不甘心呐。买卖牛皮,岂能与杀人放火同罪?更何况乡亲们需要牛皮,她爹何罪之有呢? 她很聪慧,也很果敢,听说皇上这段时间正在城北巡视营田,便马不停蹄地赶去。 她想,一个肯罢牛租、撤营田的皇上,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上,只要她言之有理,父亲一定能脱罪。 她奔跑了一天一夜,快要筋疲力尽,终于在第二日申时,见到了田边列队守护的禁卫军。她激动得加快了速度,朝着皇上所在的方向跑去。 第203章 符小婉 禁卫军远远就看到一个骑马的女子莽莽撞撞,朝着皇上冲来。 首领立即提升了戒备,运气喊道:“停下!” 符小婉听见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马儿。到底是学艺不精,在关键的时刻派不上用场。 首领却以为她是故意为之,把她当成了刺客。横刀出鞘,斩断了马儿的两条前腿。马儿向前一个趔趄,符小婉也跟着被摔飞了出去。首领一个打滚捡回横刀,侧身又把刀甩了出去。 眼见着就要打中符小婉的膝盖,一块石子飞了过来,撞上首领的刀,将之弹偏少许。 符小婉躲过一劫,却止不住下落的趋势,等摔到地上,受伤在所难免。她害怕地闭上了眼,却被一个陌生的怀抱接住。定睛一看,是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身材魁梧,长相威严,虽着布衣,却贵气逼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她几乎要以为这位就是乡亲们口中的那个盛世明君。可盛世明君,又怎么会有那般贪婪急色的眼神? 非但如此,他甚至还想用粗糙的手指,去抚摸她光洁的脸颊。这个色胚! 符小婉感觉到十分气愤,挣扎着从男子的怀里躲了出来,怒目圆瞪,对着那男子斥道:“大胆,皇上就在这附近,你也敢调戏民女?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就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 男子没有辩解,甚至一动也没有动,双眼依然黏在她的脸上,慢慢地竟有泪水溢出。从她策马而来之时他就望见了她,硕大前倾的脑门是那样醒目,他看得出了神,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现在近距离看着,更是越看越像。这世上怎会有两张脸,长得如此相似。 郭威的眼睛酸了,两滴泪顺着脸颊落入了脚下的尘土。符小婉没料到“色胚”会哭,一时间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禁卫军首领前来领罪:“臣等办事不力,让皇上受惊了!” 郭威拭去眼角的泪痕,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且退下,此事朕自会处理。” 符小婉的眼睛依然圆瞪着,语气却变得结巴:“你……你……你是皇上?” 郭威点了点头。 符小婉想到自己刚才大不敬的话语,肠子都悔青了,且不说皇上会不会赦免她父亲的死罪,就连她恐怕也要栽进去。她此刻已忘了皇上看她时“色眯眯”的眼神,也忘了皇上想要轻薄于她的动作,更忘了皇上眼角的两滴泪,只知自己以下犯上,境遇甚是糟糕。 与其被皇上发落,不如主动认罚。符小婉脑筋转得快,换了个苦兮兮的表情,笔直跪下,诚恳认罪:“民女冲撞皇上,罪该万死!” 郭威却扶起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必死,朕不怪你。” 符小婉纳闷又感动。 郭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又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个言行无状之人,却有言行无状之举,朕猜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符小婉的眼睛亮了——真神!怪不得大家都夸现在的皇上好,果然大度又智慧。 她见救爹爹有望,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郭威认真地听着,直到她全部说完才开口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符小婉恭敬答道:“回皇上,民女名叫符小婉,符号的符,大小的小,柔婉的婉。” 第203章 符小婉 禁卫军远远就看到一个骑马的女子莽莽撞撞,朝着皇上冲来。 首领立即提升了戒备,运气喊道:“停下!” 符小婉听见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马儿。到底是学艺不精,在关键的时刻派不上用场。 首领却以为她是故意为之,把她当成了刺客。横刀出鞘,斩断了马儿的两条前腿。马儿向前一个趔趄,符小婉也跟着被摔飞了出去。首领一个打滚捡回横刀,侧身又把刀甩了出去。 眼见着就要打中符小婉的膝盖,一块石子飞了过来,撞上首领的刀,将之弹偏少许。 符小婉躲过一劫,却止不住下落的趋势,等摔到地上,受伤在所难免。她害怕地闭上了眼,却被一个陌生的怀抱接住。定睛一看,是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身材魁梧,长相威严,虽着布衣,却贵气逼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她几乎要以为这位就是乡亲们口中的那个盛世明君。可盛世明君,又怎么会有那般贪婪急色的眼神? 非但如此,他甚至还想用粗糙的手指,去抚摸她光洁的脸颊。这个色胚! 符小婉感觉到十分气愤,挣扎着从男子的怀里躲了出来,怒目圆瞪,对着那男子斥道:“大胆,皇上就在这附近,你也敢调戏民女?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就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 男子没有辩解,甚至一动也没有动,双眼依然黏在她的脸上,慢慢地竟有泪水溢出。从她策马而来之时他就望见了她,硕大前倾的脑门是那样醒目,他看得出了神,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现在近距离看着,更是越看越像。这世上怎会有两张脸,长得如此相似。 郭威的眼睛酸了,两滴泪顺着脸颊落入了脚下的尘土。符小婉没料到“色胚”会哭,一时间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禁卫军首领前来领罪:“臣等办事不力,让皇上受惊了!” 郭威拭去眼角的泪痕,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且退下,此事朕自会处理。” 符小婉的眼睛依然圆瞪着,语气却变得结巴:“你……你……你是皇上?” 郭威点了点头。 符小婉想到自己刚才大不敬的话语,肠子都悔青了,且不说皇上会不会赦免她父亲的死罪,就连她恐怕也要栽进去。她此刻已忘了皇上看她时“色眯眯”的眼神,也忘了皇上想要轻薄于她的动作,更忘了皇上眼角的两滴泪,只知自己以下犯上,境遇甚是糟糕。 与其被皇上发落,不如主动认罚。符小婉脑筋转得快,换了个苦兮兮的表情,笔直跪下,诚恳认罪:“民女冲撞皇上,罪该万死!” 郭威却扶起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必死,朕不怪你。” 符小婉纳闷又感动。 郭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又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个言行无状之人,却有言行无状之举,朕猜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符小婉的眼睛亮了——真神!怪不得大家都夸现在的皇上好,果然大度又智慧。 她见救爹爹有望,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郭威认真地听着,直到她全部说完才开口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符小婉恭敬答道:“回皇上,民女名叫符小婉,符号的符,大小的小,柔婉的婉。” 第204章 救父 符小婉答得认真,郭威听得也认真。 他用宠溺的目光看着符小婉小小的身形,半晌才道:“你父亲的事朕记下了。不光是牛皮买卖,还有酒曲贸易,都是改善民生之举,对于私卖的惩罚的确过重。朕原想着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等营田务撤销得差不多了,再来整改私人买卖。今日你着实果敢,倒叫朕心生佩服。啊,对了,你父亲的处决日期在哪天?” 符小婉知道救父有望,欣喜道:“三天后。” 她以为皇上会给予她准确的答复,并立即命人前去知会衙门,然后叫她回家去等消息,两人就此红尘别过。但是皇上没有,他既不回答也无任何行动,而是如之前一般紧盯着她的脸,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婉,你可愿常住宫中?” 符小婉陡然一惊,对上了郭威痴迷的眼神,她幡然醒悟,皇上并没有传说中那般英明无私。天上不会掉馅饼,皇帝凭什么赦免她的父亲?她想让他为她徇私,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常住宫中,可不就是成为他的众多嫔妾之一吗?她符小婉虽出身不佳,却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宁为贫妻,不做贵妾。 可天不遂人愿。 她是孝女,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就算再不喜,为了父亲也只能咬牙答应。是以她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声:“是民女之福。” 郭威显是很开心,破天荒地弃了手中政务,还叫人赁了辆马车,亲自带着符小婉回了宫。 宫中藏不住消息,皇上带民女回宫一事很快就传了个遍。杨廷玉乍闻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皇上是不近女色的。能将他迷成这样,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她生出了想见一面的念头。 听说皇上将那位出身卑贱的民女安排在了太后宫中,而她与太后关系还算不错,借着拜访一睹那狐媚子的真容,倒也未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她不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此刻却因好奇而有了立即去做的冲动。奈何皇上倡导节俭,上行下效,杨廷玉作为他的妃子,自然也不敢准备太过贵重的礼物,只能命人准备了一些时鲜果子,以讨太后欢心。又觉太过轻慢,显得不那么尊重,幸好想起了前些时日皇上赐的枣子,一并儿带了过去。 皇上赐的东西,那便是天底下最珍贵之物。 她走在前头,云蝶端着风干了的枣子跟在身后。待小太监通报以后,她如愿见到了太后。可惜那狐媚子不在,只能先与太后拉拉家常,还没说上几句,太后就被云蝶奉上的干枣吸引了:“这枣,是紫色的?” 明知故问,内里有玄虚。 杨廷玉一心想着符小婉,没听出太后此刻的惊讶,只笑了笑,仔细回道:“是啊,这是皇上赐给臣妾的,可惜臣妾自幼患有胃心病,吃不得这些东西,只好将它们晒干,保存起来。想着皇上赐的东西应是极好,便拿来孝敬太后。” 太后叹息着道:“是极好啊,这是邢州有名的南宫大紫枣。想当年守玉在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 杨廷玉身子一颤,手中的帕子险些掉到地上。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想起了皇上送她枣子时说过的一句话——“朕今日不是来了么,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紫枣和板栗。” 第204章 救父 符小婉答得认真,郭威听得也认真。 他用宠溺的目光看着符小婉小小的身形,半晌才道:“你父亲的事朕记下了。不光是牛皮买卖,还有酒曲贸易,都是改善民生之举,对于私卖的惩罚的确过重。朕原想着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等营田务撤销得差不多了,再来整改私人买卖。今日你着实果敢,倒叫朕心生佩服。啊,对了,你父亲的处决日期在哪天?” 符小婉知道救父有望,欣喜道:“三天后。” 她以为皇上会给予她准确的答复,并立即命人前去知会衙门,然后叫她回家去等消息,两人就此红尘别过。但是皇上没有,他既不回答也无任何行动,而是如之前一般紧盯着她的脸,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婉,你可愿常住宫中?” 符小婉陡然一惊,对上了郭威痴迷的眼神,她幡然醒悟,皇上并没有传说中那般英明无私。天上不会掉馅饼,皇帝凭什么赦免她的父亲?她想让他为她徇私,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常住宫中,可不就是成为他的众多嫔妾之一吗?她符小婉虽出身不佳,却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宁为贫妻,不做贵妾。 可天不遂人愿。 她是孝女,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就算再不喜,为了父亲也只能咬牙答应。是以她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声:“是民女之福。” 郭威显是很开心,破天荒地弃了手中政务,还叫人赁了辆马车,亲自带着符小婉回了宫。 宫中藏不住消息,皇上带民女回宫一事很快就传了个遍。杨廷玉乍闻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皇上是不近女色的。能将他迷成这样,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她生出了想见一面的念头。 听说皇上将那位出身卑贱的民女安排在了太后宫中,而她与太后关系还算不错,借着拜访一睹那狐媚子的真容,倒也未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她不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此刻却因好奇而有了立即去做的冲动。奈何皇上倡导节俭,上行下效,杨廷玉作为他的妃子,自然也不敢准备太过贵重的礼物,只能命人准备了一些时鲜果子,以讨太后欢心。又觉太过轻慢,显得不那么尊重,幸好想起了前些时日皇上赐的枣子,一并儿带了过去。 皇上赐的东西,那便是天底下最珍贵之物。 她走在前头,云蝶端着风干了的枣子跟在身后。待小太监通报以后,她如愿见到了太后。可惜那狐媚子不在,只能先与太后拉拉家常,还没说上几句,太后就被云蝶奉上的干枣吸引了:“这枣,是紫色的?” 明知故问,内里有玄虚。 杨廷玉一心想着符小婉,没听出太后此刻的惊讶,只笑了笑,仔细回道:“是啊,这是皇上赐给臣妾的,可惜臣妾自幼患有胃心病,吃不得这些东西,只好将它们晒干,保存起来。想着皇上赐的东西应是极好,便拿来孝敬太后。” 太后叹息着道:“是极好啊,这是邢州有名的南宫大紫枣。想当年守玉在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 杨廷玉身子一颤,手中的帕子险些掉到地上。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想起了皇上送她枣子时说过的一句话——“朕今日不是来了么,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紫枣和板栗。” 第205章 见 她 杨廷玉只觉周身绵软,瘫在椅子上,久久未能动弹。 她很早就对皇上生出仰慕,做梦都想要嫁给他,后来终于得偿所愿,被封了淑妃。 皇上与她想象中一样,一样的俊朗,一样的威严,一样的英明,一样的果断…… 一样,却又不一样。 他不喜女色,从不宠幸任何妃嫔,包括她,包括董德妃。哪怕是不小心有了身孕又在短时间内流产的张贵妃,怕都是靠不光彩的手段才得来机会。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皇上才不喜欢,听闻民间有句谚语,说是女追男隔层纱,她便不要了脸面,一心一意想要待皇上好。果然皇上待她也终究是有了不同,偶尔会对她露出依赖缱绻的神色。虽然短暂,却也给了她希望。 她以为,她是后宫之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她以为,她总有一天能打开皇上的心。 可是现在听李太后无意说起,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那些她所珍视的、断断续续的美好,俱都成了笑话一场。原来皇上心里住了一个人,那人叫什么玉来着?就因自己名字里也有个玉,所以他就把她当成那个人的替身了么? 不,她连替身也不是。 如果是替身,他不会如此冷着她。 她永远无法忘记,张贵妃侍寝完后那一个午间,皇上匆匆下朝来看她,眼里满是愧疚。他到底是来看谁的,愧疚又是对谁而发?杨廷玉以前再傻,现在也都明白了。他只不过是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想要一个原谅的态度。他借着她的口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说她是替身,那才是最好笑的笑话。 皇上多清醒啊,清醒到要为那人守身如玉。怪不得被张贵妃设计后,他就恨毒了张贵妃,就连孩子流产,都能做到视若无睹。 还有她杨廷玉,入宫为妃已有半年,可谁能想到,她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她自嘲地笑了笑,一颗心犹如落入了冰窖,浑身浸寒,瑟瑟发抖。 云蝶看出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儿,将热茶送至主子的唇边。杨廷玉捧着茶碗喝了好几口,身子这才暖回来。 她望向窗外,阳光疏浅,明明只是深秋,却变得这样寒。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地拥抱在一起,像是在讥讽她这个失意的可怜人,于风中艳艳地招摇。 帘箔四垂,庭院寂静。人独处,伤断肠。 一阵少女的娇笑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杨廷玉这才记起,自己这一回是来看那个叫符小婉的民女的,皇上虽没有封妃的意思,却为之修改了买卖法。只用了两天,就与能臣一起把那繁杂冗长的律法给修订完善,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耗了多少的精力。第三天,那新修的律法便一级一级传了下去,收到者立即执行。符小婉的父亲就关在汴州大牢里,近,衙门收到消息极快,当天就把他给释放了。为此,符小婉感恩戴德。 但皇上还是没有宠幸她,而是为她准备了许多经史子集,叫她好好研读。皇上说了,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是为贤德,可为贤妻。 皇上从来没对任何人这样用心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直白明了的话。他这是对符小婉上了心,要封她为皇后! 杨廷玉心中隐痛,却依然想看看这符小婉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轻轻地搁下茶碗,眼神瞥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太后,这难道是……” 李太后点了点头,脸上分明有着一些欣慰:“想必你也知道了,皇上找了个人来陪伴哀家。小婉这孩子着实不错,哀家喜欢得紧,就是年纪小,爱玩儿,大约是读书读累了,跟宫女们在外头抓秋蝈蝈……呀,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小婉过来了……” 第205章 见 她 杨廷玉只觉周身绵软,瘫在椅子上,久久未能动弹。 她很早就对皇上生出仰慕,做梦都想要嫁给他,后来终于得偿所愿,被封了淑妃。 皇上与她想象中一样,一样的俊朗,一样的威严,一样的英明,一样的果断…… 一样,却又不一样。 他不喜女色,从不宠幸任何妃嫔,包括她,包括董德妃。哪怕是不小心有了身孕又在短时间内流产的张贵妃,怕都是靠不光彩的手段才得来机会。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皇上才不喜欢,听闻民间有句谚语,说是女追男隔层纱,她便不要了脸面,一心一意想要待皇上好。果然皇上待她也终究是有了不同,偶尔会对她露出依赖缱绻的神色。虽然短暂,却也给了她希望。 她以为,她是后宫之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她以为,她总有一天能打开皇上的心。 可是现在听李太后无意说起,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那些她所珍视的、断断续续的美好,俱都成了笑话一场。原来皇上心里住了一个人,那人叫什么玉来着?就因自己名字里也有个玉,所以他就把她当成那个人的替身了么? 不,她连替身也不是。 如果是替身,他不会如此冷着她。 她永远无法忘记,张贵妃侍寝完后那一个午间,皇上匆匆下朝来看她,眼里满是愧疚。他到底是来看谁的,愧疚又是对谁而发?杨廷玉以前再傻,现在也都明白了。他只不过是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想要一个原谅的态度。他借着她的口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说她是替身,那才是最好笑的笑话。 皇上多清醒啊,清醒到要为那人守身如玉。怪不得被张贵妃设计后,他就恨毒了张贵妃,就连孩子流产,都能做到视若无睹。 还有她杨廷玉,入宫为妃已有半年,可谁能想到,她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她自嘲地笑了笑,一颗心犹如落入了冰窖,浑身浸寒,瑟瑟发抖。 云蝶看出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儿,将热茶送至主子的唇边。杨廷玉捧着茶碗喝了好几口,身子这才暖回来。 她望向窗外,阳光疏浅,明明只是深秋,却变得这样寒。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地拥抱在一起,像是在讥讽她这个失意的可怜人,于风中艳艳地招摇。 帘箔四垂,庭院寂静。人独处,伤断肠。 一阵少女的娇笑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杨廷玉这才记起,自己这一回是来看那个叫符小婉的民女的,皇上虽没有封妃的意思,却为之修改了买卖法。只用了两天,就与能臣一起把那繁杂冗长的律法给修订完善,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耗了多少的精力。第三天,那新修的律法便一级一级传了下去,收到者立即执行。符小婉的父亲就关在汴州大牢里,近,衙门收到消息极快,当天就把他给释放了。为此,符小婉感恩戴德。 但皇上还是没有宠幸她,而是为她准备了许多经史子集,叫她好好研读。皇上说了,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是为贤德,可为贤妻。 皇上从来没对任何人这样用心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直白明了的话。他这是对符小婉上了心,要封她为皇后! 杨廷玉心中隐痛,却依然想看看这符小婉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轻轻地搁下茶碗,眼神瞥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太后,这难道是……” 李太后点了点头,脸上分明有着一些欣慰:“想必你也知道了,皇上找了个人来陪伴哀家。小婉这孩子着实不错,哀家喜欢得紧,就是年纪小,爱玩儿,大约是读书读累了,跟宫女们在外头抓秋蝈蝈……呀,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小婉过来了……” 第206章 都是圣穆皇后的影子 符小婉手里抓着两只大蝈蝈,欢快地朝李太后走来。 她打小就没了母亲,从未感受过母爱,却在李太后这,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她能感觉到李太后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有着失而复得的心情,执起她手的时候,就像捧着个宝贝。 那样浓烈的关心与爱意,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欣然接受了。 李太后待她极好,短短几天,两人就亲若母女。母爱对符小婉来说,终于不再是书本上单薄苍凉的两个字。她可以撒娇,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只要她高兴,李太后就跟着高兴。有一日李太后向菩萨还愿,说小婉是上苍给予的最好的恩赐。 符小婉不知道李太后这是在弥补对守玉的亏欠,以为是缘分使然。她俏皮地半蹲着行完礼,拿了个罐子把两只蝈蝈装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对李太后道:“太后,小婉的爹爹做生意走南闯北,小婉也跟着出去见识,曾在河南道见过这种蝈蝈,对柞蚕多有弊害。但它又能吃螟、蝗等害虫,功劳也不小。” 李太后顺着她的话问道:“这可怎么办好呢?” 符小婉的脸隐在少女的发绺中:“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与其赶尽杀绝,不若以虫治虫,只要达到平衡,便能变害为利。只是这平衡却不好维持,小婉一时半会儿还未想全细节。” 她说得认真,全然未注意到他人神色的变化。 杨廷玉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她没听错,符小婉方才是在干政。小小女子,如何能妄议国事?休说只是一个民女,就算是嫔妃公主,也要洁身自好,万莫做出那等僭越之事。 然而太后并未怪罪,反而向符小婉投去赞赏的目光。 太后的态度,便是皇上的态度。皇上竟对这民女宠爱至斯,是想要效仿隋文帝与独孤后么? 心中的嫉妒排山倒海而来,杨廷玉不由得拧紧了衣角。她怨,她恨,她怒,她不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直到符小婉注意到她,转过头来与她正面对视的时候,她才霍然惊觉,这符小婉,怎么就生成了这副样子? 她自负美貌,眼光一向很高,满心想着,能让皇上一见倾心之人该是貌比西施的。然而符小婉太让她失望,在她眼里不过中人之姿。 符小婉笑盈盈地看着她,一猜便猜出了她的身份,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跟她打了个招呼:“原来是淑妃娘娘,小婉这厢有礼啦。” 杨廷玉脸色一变,不知该生气还是悲哀,这丫头好没规矩,还未被皇上纳入后宫就这般嚣张。她好歹是皇上亲封的淑妃,难道还承受不起一跪么? 但转瞬她又想通了,这多半是皇上默许。一个姿色平平的商家丫头,皇上何以对她如此厚爱?眉目流转间,杨廷玉蓦然瞥见了桌上的南宫大紫枣。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符小婉和她一样,都是圣穆皇后的影子。 圣穆皇后,圣穆皇后,与皇上少年相识,结发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又因盛年早逝,成为了帝王一生的遗憾。 她死得凄惨,连尸骨都未找到,只得一个衣冠冢,孤零零地葬于嵩陵。可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一个死去的女人,在后宫之中搅弄风云,把一众痴心的女子,逼得疯癫又绝望。 杨廷玉终于知道圣穆皇后长什么样了,就是符小婉这样的。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犹如被抽干了灵魂,连太后叫她也浑然未觉,跌跌撞撞地朝着毓秀宫走去。 她在艳阳下行走,觉得自己像一个鬼,阳光照在身上,照不暖一寸骨血。脚底踩到枯叶,发出暗哑的“索索”声,像她的心,碎得一败涂地。 她再也忍受不了,改走为跑,嫔妃的形象与荣耀,全都不要了。她疯了一般跑回寝殿,找到了那件皇上亲赐的大氅,想撕又不敢撕,只能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起初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半个时辰后声量渐小。她哭啊哭啊,哭了一天一夜,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只剩下断续的抽搭。 抽搭是本能,心已经麻木。她抬眼望了一圈这偌大的毓秀宫,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天又暗了,星光从窗外钻进来,她想起曾经有数个星光熠熠的夜,皇上对她和颜悦色。那时的她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皇上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能欣喜到睡不着。 回首望去,不过是笑话一场。 第206章 都是圣穆皇后的影子 符小婉手里抓着两只大蝈蝈,欢快地朝李太后走来。 她打小就没了母亲,从未感受过母爱,却在李太后这,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她能感觉到李太后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有着失而复得的心情,执起她手的时候,就像捧着个宝贝。 那样浓烈的关心与爱意,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却欣然接受了。 李太后待她极好,短短几天,两人就亲若母女。母爱对符小婉来说,终于不再是书本上单薄苍凉的两个字。她可以撒娇,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只要她高兴,李太后就跟着高兴。有一日李太后向菩萨还愿,说小婉是上苍给予的最好的恩赐。 符小婉不知道李太后这是在弥补对守玉的亏欠,以为是缘分使然。她俏皮地半蹲着行完礼,拿了个罐子把两只蝈蝈装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对李太后道:“太后,小婉的爹爹做生意走南闯北,小婉也跟着出去见识,曾在河南道见过这种蝈蝈,对柞蚕多有弊害。但它又能吃螟、蝗等害虫,功劳也不小。” 李太后顺着她的话问道:“这可怎么办好呢?” 符小婉的脸隐在少女的发绺中:“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与其赶尽杀绝,不若以虫治虫,只要达到平衡,便能变害为利。只是这平衡却不好维持,小婉一时半会儿还未想全细节。” 她说得认真,全然未注意到他人神色的变化。 杨廷玉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她没听错,符小婉方才是在干政。小小女子,如何能妄议国事?休说只是一个民女,就算是嫔妃公主,也要洁身自好,万莫做出那等僭越之事。 然而太后并未怪罪,反而向符小婉投去赞赏的目光。 太后的态度,便是皇上的态度。皇上竟对这民女宠爱至斯,是想要效仿隋文帝与独孤后么? 心中的嫉妒排山倒海而来,杨廷玉不由得拧紧了衣角。她怨,她恨,她怒,她不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直到符小婉注意到她,转过头来与她正面对视的时候,她才霍然惊觉,这符小婉,怎么就生成了这副样子? 她自负美貌,眼光一向很高,满心想着,能让皇上一见倾心之人该是貌比西施的。然而符小婉太让她失望,在她眼里不过中人之姿。 符小婉笑盈盈地看着她,一猜便猜出了她的身份,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跟她打了个招呼:“原来是淑妃娘娘,小婉这厢有礼啦。” 杨廷玉脸色一变,不知该生气还是悲哀,这丫头好没规矩,还未被皇上纳入后宫就这般嚣张。她好歹是皇上亲封的淑妃,难道还承受不起一跪么? 但转瞬她又想通了,这多半是皇上默许。一个姿色平平的商家丫头,皇上何以对她如此厚爱?眉目流转间,杨廷玉蓦然瞥见了桌上的南宫大紫枣。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符小婉和她一样,都是圣穆皇后的影子。 圣穆皇后,圣穆皇后,与皇上少年相识,结发为夫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又因盛年早逝,成为了帝王一生的遗憾。 她死得凄惨,连尸骨都未找到,只得一个衣冠冢,孤零零地葬于嵩陵。可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一个死去的女人,在后宫之中搅弄风云,把一众痴心的女子,逼得疯癫又绝望。 杨廷玉终于知道圣穆皇后长什么样了,就是符小婉这样的。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犹如被抽干了灵魂,连太后叫她也浑然未觉,跌跌撞撞地朝着毓秀宫走去。 她在艳阳下行走,觉得自己像一个鬼,阳光照在身上,照不暖一寸骨血。脚底踩到枯叶,发出暗哑的“索索”声,像她的心,碎得一败涂地。 她再也忍受不了,改走为跑,嫔妃的形象与荣耀,全都不要了。她疯了一般跑回寝殿,找到了那件皇上亲赐的大氅,想撕又不敢撕,只能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起初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半个时辰后声量渐小。她哭啊哭啊,哭了一天一夜,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只剩下断续的抽搭。 抽搭是本能,心已经麻木。她抬眼望了一圈这偌大的毓秀宫,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天又暗了,星光从窗外钻进来,她想起曾经有数个星光熠熠的夜,皇上对她和颜悦色。那时的她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皇上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能欣喜到睡不着。 回首望去,不过是笑话一场。 第207章 交代后事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宁愿远远地仰望,带着遗憾,却也尝不到这锥心的痛楚。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她才十八岁,就在星光的照耀下老态毕现。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一个沧桑的故事。 但她到底还是想错了。 她把郭威看轻了。 郭威把符小婉接进宫来,授以诗书,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周的将来。 晋王柴荣,文韬武略,然而自母亲和姑姑惨死之后,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戾气。郭威无子,早就属意侄儿为太子,却又担心其无人约束,行事冒进。 他需要一个人,陪在柴荣的身边。 柴荣自幼跟着唐离和守玉,耳濡目染,见惯了美玉,瞧不上寻常石头。所以他的妻子,必须像他的母亲和姑姑一样聪明、果敢、富有学识,又能助他一臂之力。 符小婉是最好的人选。郭威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知道了。 她不只长得像守玉,方方面面都不落下风。同为商贾之女,同样富有毅力和胆识,又有智计,能以小见大,替父求情的法子新奇且胆大,竟刁钻地指摘起朝廷政策的不足。 她去经商真是可惜了,不如辅佐将来的圣君。 两年过去,符小婉略有所成,郭威一道圣旨,将符小婉赐给了柴荣。符小婉秀外慧中,很快就获得了柴荣的喜爱,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一如当年的郭威与柴守玉,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显德元年,即郭威登基的第三年,大周于短短时间内显露出国富民强的迹象,郭威却一病不起。他连夜召柴荣入宫,取出枕头下的一个匣子,“啪嗒”一声打开,里头是攻取幽云十六州的方略。 他把方略郑重地交到柴荣的手里,一叹一歇道:“荣儿,朕不行了,这大周的江山,该由你双肩来担了。朕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没能让你姑姑看到天下太平,二么……咳咳咳……” 柴荣轻拍着他的背,顺口接道:“二,便是要从那契丹鞑子手中,夺回原本属于我们中原的国土。” 郭威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荣儿,朕一生无子,你虽不是朕亲生,却胜似亲生。朕已写下诏书,传位于你。范质、王溥韬略不凡,可并列为相,有他俩为你辅弼,朕死也瞑目。” 这是在交代后事。 柴荣的眼眶湿润,不敢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可他心中却清楚地晓得,姑父思念姑姑,积郁成疾,身子一直不好,再加为政过勤,以致油尽灯枯。他扑进郭威的怀里,像从前那般在姑父怀里撒娇,却只触到将死之人僵硬的身躯,还有那冰凉的体温。 他听见郭威的心跳声越来越弱,气息也不平稳了。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还有轻轻的微笑。 这是郭威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含着解脱与喜悦。就像初见守玉之时,那股独属于少年郎的悸动。 他说:“荣儿,你看见了吗?你姑姑来了,她来接我了。” 随后是“砰”的一声,郭威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安详而平静。 第207章 交代后事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宁愿远远地仰望,带着遗憾,却也尝不到这锥心的痛楚。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她才十八岁,就在星光的照耀下老态毕现。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一个沧桑的故事。 但她到底还是想错了。 她把郭威看轻了。 郭威把符小婉接进宫来,授以诗书,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周的将来。 晋王柴荣,文韬武略,然而自母亲和姑姑惨死之后,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戾气。郭威无子,早就属意侄儿为太子,却又担心其无人约束,行事冒进。 他需要一个人,陪在柴荣的身边。 柴荣自幼跟着唐离和守玉,耳濡目染,见惯了美玉,瞧不上寻常石头。所以他的妻子,必须像他的母亲和姑姑一样聪明、果敢、富有学识,又能助他一臂之力。 符小婉是最好的人选。郭威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知道了。 她不只长得像守玉,方方面面都不落下风。同为商贾之女,同样富有毅力和胆识,又有智计,能以小见大,替父求情的法子新奇且胆大,竟刁钻地指摘起朝廷政策的不足。 她去经商真是可惜了,不如辅佐将来的圣君。 两年过去,符小婉略有所成,郭威一道圣旨,将符小婉赐给了柴荣。符小婉秀外慧中,很快就获得了柴荣的喜爱,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一如当年的郭威与柴守玉,叫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显德元年,即郭威登基的第三年,大周于短短时间内显露出国富民强的迹象,郭威却一病不起。他连夜召柴荣入宫,取出枕头下的一个匣子,“啪嗒”一声打开,里头是攻取幽云十六州的方略。 他把方略郑重地交到柴荣的手里,一叹一歇道:“荣儿,朕不行了,这大周的江山,该由你双肩来担了。朕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没能让你姑姑看到天下太平,二么……咳咳咳……” 柴荣轻拍着他的背,顺口接道:“二,便是要从那契丹鞑子手中,夺回原本属于我们中原的国土。” 郭威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荣儿,朕一生无子,你虽不是朕亲生,却胜似亲生。朕已写下诏书,传位于你。范质、王溥韬略不凡,可并列为相,有他俩为你辅弼,朕死也瞑目。” 这是在交代后事。 柴荣的眼眶湿润,不敢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可他心中却清楚地晓得,姑父思念姑姑,积郁成疾,身子一直不好,再加为政过勤,以致油尽灯枯。他扑进郭威的怀里,像从前那般在姑父怀里撒娇,却只触到将死之人僵硬的身躯,还有那冰凉的体温。 他听见郭威的心跳声越来越弱,气息也不平稳了。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还有轻轻的微笑。 这是郭威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含着解脱与喜悦。就像初见守玉之时,那股独属于少年郎的悸动。 他说:“荣儿,你看见了吗?你姑姑来了,她来接我了。” 随后是“砰”的一声,郭威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安详而平静。 第208章 大结局 奈何桥上帝后终相遇 没有哪个鬼,敢拒绝孟婆的汤。 起初是有的,但架不住孟婆凶。但凡有谁敢逆她的意,她便将那鬼打落忘川。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 次数一多,孟婆恶名远扬,口口相传,就连新来的也对她的脾性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地狱诸鬼,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俱都怕了她。 如今竟有鬼魂敢挑战她的耐心,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有趣有趣,好久没有动手了。这胆肥的新鬼啊,来给无趣的日子增色添彩了。孟婆慢慢地直起腰,掌下灵力聚成了球,正要招呼出去,看到一团紫色。 浓郁的紫色。 这是皇家之气,命格贵重,浓郁至斯,功德无量。 紫色灵雾下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面目损毁,奇丑无比,但风华难掩,千百年难得一遇。 孟婆已记不得自己在这冥府呆了多少年了,外头山移水改,日月变迁,这里却只有永恒的黑暗。可有一桩事,她至今没忘。上一个拥有这般浓郁紫气的女鬼,姓武名瞾。只不过紫气不纯,夹杂几缕黑雾。 像这般纯净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孟婆生出了好奇,也生出了怜惜之意。她眼中的凶狠慢慢退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婆子,一手叉腰,一手稳稳地拿着汤碗,面容温和,声音慈祥:“不喝我老婆子的汤,来这奈何桥排队作甚?” 柴守玉对孟婆恶名略有所闻,一直未敢过桥招惹,怕自己被打落忘川,更怕郭威下来后找不到她。但招风既然叫她来寻,就说明传言有误。方才她紧紧地盯着孟婆的变化,见证了这老婆子的心由硬变软,所以她不再忐忑,直接说出了来意。 “阿婆,我叫柴守玉,我的夫君郭威,现为人间帝王。鬼差大哥告诉我,两年多后他便下来了。守玉冒昧前来,只为问阿婆一句,我夫君来世,将投胎至何处?” 孟婆摸了摸怀中的窥镜石,摇了摇头:“老婆子不知,你且喝了这碗汤。” 守玉却道:“我不喝,我还要在这里等我的夫君。我们说好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可是我却先他而去。上辈子没能做到的事,下辈子不辞劳苦,也要求一个圆满。” 孟婆没有说话,脸上似有哀伤神色,她看着守玉,那哀伤慢慢转化为羡慕。可她身负要职,还从来没为谁徇私过,若要让她网开一面,便是坏了规矩。 她收回了碗,冷冰冰地开始逐客:“要喝便喝,不喝就滚。” 这已是孟婆最大的宽容。 柴守玉既不喝,也不滚,而是走到孟婆熬汤的炉子边,添上了一把鬼火。她说:“我不走。如果阿婆不弃,守玉愿做阿婆的丫鬟。” 孟婆背对着柴守玉,掏出了窥镜石,只一瞥,就看到了柴守玉所有的前尘往事。这个命运坎坷的姑娘,被战火逼得背井离乡,又被昏君看上,在唐宫中辛苦筹谋。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即将与心爱之人远走天涯,却被耶律德光凌虐,从此顽疾缠身。 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惨的。 这世上最大的悲惨,莫过于得到之后失去。 爱人在侧,儿女双全,苦尽甘来之时,她被残忍杀害。甚至,连个全尸也没有。 命运不该如此待她啊!她不但是个贤妻,更亲手教出了一个乱世之主。功在千秋,泽被万世。 孟婆默默地将窥镜石收起来,赶人的话噎在喉间。 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叫她如何恶言相向? 她隐约记得自己很久以前也爱过一个人,伤得很深,后来便调制出这可以忘却旧情的泥浑汤,甘愿生生世世呆在这黄泉。 第一个喝下汤药之人,便是她自己。 也许是时间久了,泥浑汤效力减退,这些年模模糊糊,倒也能想起一两个片段。往事不易追忆,但情却难自抑,她能感觉到自己麻木的灵魂里,藏着汹涌的爱恨。 明明可以再喝一碗将其压制,她却迟迟没有行动。总是贪婪地想要多知道一些,也因此变得痛苦不堪。 柴守玉让她看到了爱情的另一面——美好而忠贞。 她狠不下心赶人,只好将其留下。 人间战乱五十年,地府鬼魂无数,受完刑就要送走,有时候难免忙不过来。有守玉帮忙,孟婆轻松了许多。想着堂堂一个皇后给自己当丫鬟,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她也担心守玉再次提出那个要求,置自己于两难境地。可守玉没有,只是日复一日地干着粗活,不光熬汤,还把孟婆的住处收拾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分,再讲上几个人间的有趣故事,捶背捏腿,殷勤备至。 掐指一算,柴守玉呆在自己身边也有两年之久了,再过半年郭威就要下来了,到时候他们夫妻相见,她真能狠下心肠坐视不理吗? 罢了罢了,相识一场,她孟婆我行我素惯了,管那些个规矩作甚。她说网开一面,那就网开一面,有熬汤的一技之长,谅冥王也不舍得对她怎么着。 就这么定了! 郭威驾崩那天,孟婆许柴守玉回桥的那端。柴守玉逆着魂流,艰难地朝前行走。群鬼摩肩擦踵,柴守玉几乎要被挤倒,她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能保护好自己不掉入忘川。 她走得辛苦,身上魂汗直流。紫气只能对抗恶意的攻击,没办法于无辜鬼众中劈开一条道路。就在她进退维谷之时,桥的那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新鬼。 虽然两鬓添了几缕白发,面容也有些憔悴,可他负手站着,分明就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没有与别的鬼一样,寄希望于下辈子,不急着上桥,反而在桥下找了个地方安静地站着。因一身紫气,故而鬼差不敢相扰。 他看起来是那么悠闲,那么与世无争。然而一双眼睛却频频四顾,好像在找什么人。 大嘴脑子灵光,看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这人的身份,主动上前,与他攀谈:“兄台,可是大周的皇帝郭威?” 柴守玉胸中激荡,万千情愫如山洪倾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凭着一腔痴勇奔至桥的中央。她站在桥上看着桥下人,心中已回答了不下百遍—— 是他,是他啊!他就是郭威,是她在忘川河畔等了三年多的爱人! 真好,真好,一番痴等,终不误。 柴守玉潋滟的眸子里起了雾,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唯有一个郭威。人间岁月弹指一挥,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在地府重聚。眼中魂泪滚滚而下,片刻间沾湿了衣裳。 紫气汹涌间,两个字穿透魂流传至桥下—— “郭威!” 柴守玉带着颤音,终于叫出了这个藏在心底三年多的名字。饱含深情,饱含喜悦。 郭威于这一声呼唤中侧过头来,目光撞向奈何桥中央白衣长发的女子,虽面目模糊,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桥上桥下遥遥对视,他们在这一眼中看到了属于彼此的千年万年。哪怕岁月更迭,沧海桑田,他们都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郭威疾步上桥,带起的风差点将大嘴刮倒。他大步奔向前方,威武模样惹群鬼躲避在侧。 桥中间留出了一条小道,郭威张开怀抱往上边跑,柴守玉泪如泉涌,嘴边却带着笑意。 “郭威,我终于等到你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奈何桥上的风生出丝丝甜味。正要亲吻,孟婆恨铁不成钢地叫了一声:“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轮回不等人,路途崎岖遥远,不定要走上多少年。还不快来喝下泥浑汤,来世再做一对好鸳鸯。” 她左手一碗汤,右手也是一碗汤。身后燃着的一炉子鬼火,像那夜漫天的星辰。 第208章 大结局 奈何桥上帝后终相遇 没有哪个鬼,敢拒绝孟婆的汤。 起初是有的,但架不住孟婆凶。但凡有谁敢逆她的意,她便将那鬼打落忘川。受尽折磨,直至魂飞魄散。 次数一多,孟婆恶名远扬,口口相传,就连新来的也对她的脾性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地狱诸鬼,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俱都怕了她。 如今竟有鬼魂敢挑战她的耐心,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有趣有趣,好久没有动手了。这胆肥的新鬼啊,来给无趣的日子增色添彩了。孟婆慢慢地直起腰,掌下灵力聚成了球,正要招呼出去,看到一团紫色。 浓郁的紫色。 这是皇家之气,命格贵重,浓郁至斯,功德无量。 紫色灵雾下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面目损毁,奇丑无比,但风华难掩,千百年难得一遇。 孟婆已记不得自己在这冥府呆了多少年了,外头山移水改,日月变迁,这里却只有永恒的黑暗。可有一桩事,她至今没忘。上一个拥有这般浓郁紫气的女鬼,姓武名瞾。只不过紫气不纯,夹杂几缕黑雾。 像这般纯净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孟婆生出了好奇,也生出了怜惜之意。她眼中的凶狠慢慢退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婆子,一手叉腰,一手稳稳地拿着汤碗,面容温和,声音慈祥:“不喝我老婆子的汤,来这奈何桥排队作甚?” 柴守玉对孟婆恶名略有所闻,一直未敢过桥招惹,怕自己被打落忘川,更怕郭威下来后找不到她。但招风既然叫她来寻,就说明传言有误。方才她紧紧地盯着孟婆的变化,见证了这老婆子的心由硬变软,所以她不再忐忑,直接说出了来意。 “阿婆,我叫柴守玉,我的夫君郭威,现为人间帝王。鬼差大哥告诉我,两年多后他便下来了。守玉冒昧前来,只为问阿婆一句,我夫君来世,将投胎至何处?” 孟婆摸了摸怀中的窥镜石,摇了摇头:“老婆子不知,你且喝了这碗汤。” 守玉却道:“我不喝,我还要在这里等我的夫君。我们说好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可是我却先他而去。上辈子没能做到的事,下辈子不辞劳苦,也要求一个圆满。” 孟婆没有说话,脸上似有哀伤神色,她看着守玉,那哀伤慢慢转化为羡慕。可她身负要职,还从来没为谁徇私过,若要让她网开一面,便是坏了规矩。 她收回了碗,冷冰冰地开始逐客:“要喝便喝,不喝就滚。” 这已是孟婆最大的宽容。 柴守玉既不喝,也不滚,而是走到孟婆熬汤的炉子边,添上了一把鬼火。她说:“我不走。如果阿婆不弃,守玉愿做阿婆的丫鬟。” 孟婆背对着柴守玉,掏出了窥镜石,只一瞥,就看到了柴守玉所有的前尘往事。这个命运坎坷的姑娘,被战火逼得背井离乡,又被昏君看上,在唐宫中辛苦筹谋。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即将与心爱之人远走天涯,却被耶律德光凌虐,从此顽疾缠身。 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惨的。 这世上最大的悲惨,莫过于得到之后失去。 爱人在侧,儿女双全,苦尽甘来之时,她被残忍杀害。甚至,连个全尸也没有。 命运不该如此待她啊!她不但是个贤妻,更亲手教出了一个乱世之主。功在千秋,泽被万世。 孟婆默默地将窥镜石收起来,赶人的话噎在喉间。 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叫她如何恶言相向? 她隐约记得自己很久以前也爱过一个人,伤得很深,后来便调制出这可以忘却旧情的泥浑汤,甘愿生生世世呆在这黄泉。 第一个喝下汤药之人,便是她自己。 也许是时间久了,泥浑汤效力减退,这些年模模糊糊,倒也能想起一两个片段。往事不易追忆,但情却难自抑,她能感觉到自己麻木的灵魂里,藏着汹涌的爱恨。 明明可以再喝一碗将其压制,她却迟迟没有行动。总是贪婪地想要多知道一些,也因此变得痛苦不堪。 柴守玉让她看到了爱情的另一面——美好而忠贞。 她狠不下心赶人,只好将其留下。 人间战乱五十年,地府鬼魂无数,受完刑就要送走,有时候难免忙不过来。有守玉帮忙,孟婆轻松了许多。想着堂堂一个皇后给自己当丫鬟,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她也担心守玉再次提出那个要求,置自己于两难境地。可守玉没有,只是日复一日地干着粗活,不光熬汤,还把孟婆的住处收拾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分,再讲上几个人间的有趣故事,捶背捏腿,殷勤备至。 掐指一算,柴守玉呆在自己身边也有两年之久了,再过半年郭威就要下来了,到时候他们夫妻相见,她真能狠下心肠坐视不理吗? 罢了罢了,相识一场,她孟婆我行我素惯了,管那些个规矩作甚。她说网开一面,那就网开一面,有熬汤的一技之长,谅冥王也不舍得对她怎么着。 就这么定了! 郭威驾崩那天,孟婆许柴守玉回桥的那端。柴守玉逆着魂流,艰难地朝前行走。群鬼摩肩擦踵,柴守玉几乎要被挤倒,她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能保护好自己不掉入忘川。 她走得辛苦,身上魂汗直流。紫气只能对抗恶意的攻击,没办法于无辜鬼众中劈开一条道路。就在她进退维谷之时,桥的那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新鬼。 虽然两鬓添了几缕白发,面容也有些憔悴,可他负手站着,分明就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没有与别的鬼一样,寄希望于下辈子,不急着上桥,反而在桥下找了个地方安静地站着。因一身紫气,故而鬼差不敢相扰。 他看起来是那么悠闲,那么与世无争。然而一双眼睛却频频四顾,好像在找什么人。 大嘴脑子灵光,看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这人的身份,主动上前,与他攀谈:“兄台,可是大周的皇帝郭威?” 柴守玉胸中激荡,万千情愫如山洪倾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凭着一腔痴勇奔至桥的中央。她站在桥上看着桥下人,心中已回答了不下百遍—— 是他,是他啊!他就是郭威,是她在忘川河畔等了三年多的爱人! 真好,真好,一番痴等,终不误。 柴守玉潋滟的眸子里起了雾,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唯有一个郭威。人间岁月弹指一挥,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在地府重聚。眼中魂泪滚滚而下,片刻间沾湿了衣裳。 紫气汹涌间,两个字穿透魂流传至桥下—— “郭威!” 柴守玉带着颤音,终于叫出了这个藏在心底三年多的名字。饱含深情,饱含喜悦。 郭威于这一声呼唤中侧过头来,目光撞向奈何桥中央白衣长发的女子,虽面目模糊,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桥上桥下遥遥对视,他们在这一眼中看到了属于彼此的千年万年。哪怕岁月更迭,沧海桑田,他们都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郭威疾步上桥,带起的风差点将大嘴刮倒。他大步奔向前方,威武模样惹群鬼躲避在侧。 桥中间留出了一条小道,郭威张开怀抱往上边跑,柴守玉泪如泉涌,嘴边却带着笑意。 “郭威,我终于等到你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奈何桥上的风生出丝丝甜味。正要亲吻,孟婆恨铁不成钢地叫了一声:“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轮回不等人,路途崎岖遥远,不定要走上多少年。还不快来喝下泥浑汤,来世再做一对好鸳鸯。” 她左手一碗汤,右手也是一碗汤。身后燃着的一炉子鬼火,像那夜漫天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