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一人归》 第1章 夜雨 他跪伏在地上,看着那个女人倒在他面前。 她把头转向他,她的脖子汩汩流出血,她的脸被血迹和乱发糊住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她挣扎着想冲他伸出手,然而指尖略动了动,一双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光彩,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没入血泊中。 “不要!”他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挣扎着向她爬去。手心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他披头散发形容可怖,双手沾上了她的血,又或许也有他的血在里面。 这些他通通不在乎了,他眼前只有那个女人,他想要合上她的眼睛,想要再抱紧她给她温暖。十几年来他们两个一直相互温暖,她怎么舍得弃他而去呢? 他用力往前爬,双腿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在地上留下可怖的印痕。他麻木地想起刚才他们让他下跪,他不肯,他们用刀刺伤了他的腿。可是如果能保护好这个女人的话,向他们下跪求饶又有何不可呢? 他只是想……他只是想和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啊。 在他的指尖终于要触摸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一只云靴踩上他的手。 钻心的疼痛传来,他痛苦地闭上眼,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世界好像又回到他这里。 四面都是人,人在肆意嘲笑!放肆大笑! “堂堂湘东王,如今就像一条狗在地上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算是狗,也是被打断了腿的废狗,哈哈哈哈哈。” “说不定,待会儿还要向咱们摇尾乞怜呢。” 闻言,踩着他手的男人嗤笑一声,蹲下身:“我的好弟弟,你要不求一求我,说不定我高兴了还会留你一条狗命,嗯?” 他啐到那个男人脸上作为回应。 那个男人连忙起身踢了他一脚,男人下脚很重,他只觉得脸不受控制地偏向一侧,之后便是火辣辣的疼。他眼冒金星,连面前的地砖也看不清,温热的液体从鼻孔淌下来,他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沫和几颗断牙。 “很好,”那个男人用帕子擦净了脸上的唾沫,挥手将帕子扔在他身上,“你倒是个不怕死的。但是——” 他后退一步,黑靴踩在那个女人身上。 “我的宝贝们也很久没有吃过人了,虽然你的王妃有点凉了,不过想来它们也不会嫌弃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 “萧纶!你放开她!”他连忙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去拽萧纶的衣摆,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一同拖入地狱。 萧纶皱眉,一脚将他踢飞出去,看着衣角的红色血印嫌恶地皱眉。 随即,他又笑出声:“放过她?我为什么要放过她?我今天来,就是来送你们夫妻下去团聚的。”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胸口的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痛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但是萧纶说得对,现在他是大梁的皇帝,自然要清除异己。 今日之事早有预兆,萧纶登基的头一个月里,已经相继相残晋安王萧纲、南康王萧绩和豫章王萧欢,除掉他是迟早的事。 因此上,在七日前他就遣散仆从,只带发妻幼子渡江北上,以求逃过萧纶的残害。 可惜萧纶并不打算放过他,尽管他已将家产全部充公,尽管这些年他始终安分地做他的湘东王,夺嫡之事他从未参与,只守着妻儿度日。萧纶也还是从建康追了出来,带人杀进他们隐姓埋名租住的小院。 一声惊雷从门外响起,电光为萧纶的身影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白色光边。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狰狞的笑声却盖过了雷声,渗进他的骨髓。 门外有人匆匆跑进来,“殿下,湘东王世子已经带来了。” “好,很好。”萧纶拍手,“把我的好弟弟带出来看看,毕竟也是难得一见的好戏。” 随即有人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拖到门口。他们将他扔在门槛上,像是扔一袋廉价的货物。断掉的肋骨扎进他的肺里,他痛得不断咳出血。 就这么死了也好,他想。 可当他看向院中,那个本该从后门逃走的瘦弱男孩被人拎在手上,一群狼狗围着他们,眼睛里冒着绿光,口中流着涎水。男孩吓得直哭,不断喊着父亲、母亲! “放了他,萧纶,他只是个孩子。”他伸手想去拽萧纶的衣角,不过这次萧纶很快迈步躲开了他的触碰,他的手无力地垂落。 “求你,放了他。”每说一个字,血沫就从肺里喷出来,可他还是不断祈求,“求你、求你……” 男孩哭得更大声,萧纶见状将眼睛眯了起来,蹲下来低声说:“这样,我的宝贝们也饿了,不如你想办法让他们吃饱,或许他们就能放过你儿子。嗯?” “让我去。”失血太多,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让我去。” 萧纶站起身,拍了拍手。 “好一个父子情深,你们都听到了?” 后面的人立马架起他扔进狗群里,那些狗闻到血腥味,都兴奋地低吼,不断拿眼睛瞟着萧纶。萧纶吹响骨哨,那些狗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雷声终于小了,一滴雨打在他脸上,他闭上眼。无数雨点纷纷落下,在他身下,雨水混着血迹流出很远。 一滴雨点打在萧纶身上,萧纶啧了一声,嫌弃地将雨点打落。身后立即有人为他披上斗笠蓑衣。 萧纶正了正斗笠,漫不经心地说:“就赐湘东王世子一个全尸。” 一群人拥护他走出门,萧纶迈出院门的时候,身后传来抽刀的声音,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湘东王通敌谋反,勾结东魏,证据确凿。今虽伏诛,然朕感念旧情,赐其与家人合葬一处,谥号昏。” 萧绎听到那些人恭维附和的声音渐渐远去,他被狗撕咬的身体已经痛得麻木了,那些狗带着血肉的鼻吻终于凑到他脸上,呼出一股腥臭的气息。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如果有来世的话,他一定……他一定…… 第2章 无双 梁普通二年,六月。 六月的太阳如同火塘一样热烈,风都像是从火塘中吹出来的,夹杂着浓浓热意。白日里连蝉鸣都听不到,只有夜半清凉时才能听到微微虫鸣。 廊下的花也被这热浪裹挟,蔫蔫的毫无生气。一瓢水泼到蔫败的枝头上,枝叶颤了颤,花心含着水珠,看着也有了几分生意。 孟芙将水瓢丢到水桶里,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抬起头看去,回廊曲曲弯弯,延伸到很远。仅仅是打理门口这一片花,她就出了一身的汗。这么长的廊子,她一个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这些花都浇了。 旁边的亭子上有两三个宫女,一面用袖子扇风一面七嘴八舌地聊天。 孟芙叹了口气,对那边喊道:“姐姐们,也别光顾着说话,这天这样热,再不浇水的话,廊下的花可都要晒死了。” 一个穿着体面的宫女冷哼一声:“显阳殿的花,往年也是我们一直照看的,可都开得好好的。怎么到你这里,就要晒死了?” “不干就不干,别阴阳怪气地数落人。”孟芙索性不再理会她们,从桶里捞起了水瓢。 她沿着廊下将清水泼洒到花草上,震得花枝乱颤。虽然心里不满这几个大宫女偷懒,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地听到了宫女们的谈话声。 “嘿,说起来,最近可真有一件大事,听说陛下想要向北魏宣战。” “这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昨儿去贵嫔宫里帮着换冰盆,亲耳听到贵嫔娘娘跟丁充华提起这事。” “那要派哪位将军去攻打北魏啊?” “贵嫔娘娘说,大臣们力主让陈将军去。” “那就是陈将军无疑了。试问当今一众武将,还有谁能比得过陈将军?陈将军虽然武功不强,可是用兵如神。书上怎么说的来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就是就是。” 孟芙摇摇头,一个个真是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又不是代父从军的木兰女,打北魏也好,打南蛮也好,和她们有什么相干? 然而她还是继续听着,毕竟也没什么事可想,权当消遣。 宫女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琐碎的闲事,过会儿就看到丁贵嫔身边的大宫女芳月急急忙忙从回廊里经过。 宫女们素来和芳月一起玩的,就笑着问她:“芳月姐姐这样急,要往哪里去?” “嗳,湘东王又来拜见,我得去通报贵嫔一声。等我禀报完了再同你们说话。”芳月只稍微停了一下,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湘东王也真是的,贵嫔不愿意见他,他也不识趣,天天来叨扰我们。也就是芳月姐姐心好,要是我,我才不理他呢。”有个小宫女将团扇一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可不是,失了势的皇子,狗都不愿意亲近他,还四处招摇。要我说也是咱们贵嫔心善,换成旁人,早将他打出去了。” 孟芙默默地听着她们贬斥湘东王萧绎。她虽然入宫时间短,托这些宫女的福,也知道了许多宫闱秘辛。 当今贵嫔名丁令光,是兖州刺史丁道迁的女儿。丁道迁膝下无子,唯有三个女儿。丁贵嫔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长姐亦入宫作了充华,小妹便是陈庆之将军的夫人。丁家高门大户,在朝中地位也是举重若轻的。 当年丁充华进宫不久,阮修容也随之进宫,分走了皇帝的宠爱,丁充华对她早已怀恨在心。原本阮修容在时,今上念及旧情,也时常差人过去问候,母子生活也不致太过艰难。现如今阮修容病死,留下儿子萧绎年幼,今上又一心问佛不问后宫。丁贵嫔心善,太子萧统亦是一位亲和的兄长,萧绎虽丧母,在宫中日子也不算难过。 只是后来太子出任池州,丁充华便挑拨丁贵嫔和萧绎的关系。丁贵嫔心下虽然不大相信,但是丁充华私下苛待萧绎,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因此伤了姐妹和气。天长日久,宫里人又惯踩高捧低的,萧绎的处境艰难倒是不难想象。 孟芙弯下腰,水瓢却触到了盆底,孟芙叹了口气,水又用完了。 她提起水桶,向井边走去。本来就是正殿侧面的回廊,离得最近的水井紧挨着显阳殿的宫墙。榆树下的角落无比阴凉幽静,从这里甚至能听到门口的响动,她趁着打水,偷眼向门口看去。 门边是一个年轻人,远远的只能看到他穿着深青色的短裾恭谨地站在那里,正是湘东王萧绎。 这样大的日头,宫人们也不说请他去阴凉处避一避,阳光把他瘦弱的身影照得更加单薄。 “这年头,自己都过得朝不保夕,还替别人操什么心。”孟芙摇摇头,提着桶一步一停地挪回了回廊。 她没走出两步,身后芳月传话回来说贵嫔近来头疼,不便见人。 萧绎低下头默不作声,他知道,她不过是不想见他。可他又能说什么?出言顶撞贵嫔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好处。他只好出言祝愿贵嫔凤体早日无恙,落魄地离开。 回凤凰殿的路上有一个小山坡,上面砌了一个小亭子。亭子四周绿荫遮蔽,甚为阴凉。因而太监宫女们闲暇时常到这里休憩。萧绎从亭下路过,就听到宫女们在里面闲聊。 “嘿,你听说了吗?陈老将军最近要披挂征西了。”一个宫女摇着团扇。 “这可是真的?”另一个宫女凑上去问。 “千真万确,”挑起话头的宫女捶了一下大腿,“就是显阳殿里的宫女揽月说的。昨儿贵嫔请充华过去小叙,提起这件事,显阳殿的太监宫女间都传开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怎么看姐姐们一个个都笑逐颜开的?”又一个宫女插话道。 几个宫女都嗤笑着看向她,还是带头的宫女向她解释:“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陈老将军的小女儿无双,今年才十一岁,乃是丁贵嫔的内侄女。陈夫人去世早,五个儿子又都已成家,独独撇下无双姑娘没人照看。每次陈将军出征,贵嫔娘娘都会把无双姑娘接进宫来照应。” “就是,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又把她盼来了,那时候宫里才算有生趣呢。” 小宫女听了,不禁好奇无双是个怎样的人物。待要问时,看到萧绎走近,便立刻缄默不语。 众宫女们本想等她来问,她们再好把话题继续下去,却只见她沉默不语,两眼只盯着后面看,也狐惑地扭过头去。 她们看到了萧绎,萧绎自然也看到了她们。他从亭中路过,也没说什么,兀自轻飘飘地走过去了。 “瞧把你吓的,”他走出没多远,就有宫女打趣道,“湘东王现在可不比太子和阮修容在时,连个大太监都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你怕他倒是怕得很。” “就是,不用理会他。咱们聊到哪里了?” 宫女们的笑声传出很远,没人看到萧绎袖中握紧的双拳。 第3章 宫中 无双到显阳殿门前的时候已是傍晚,她朝西方看去,夕阳正缓缓沉下飞檐,琉璃瓦也因为阳光的照射透出光亮。展翅的鸟群在夕阳的光辉中只剩下黑色的剪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还未走入显阳殿,就能闻到薄荷的味道。 在一群宫女的拥簇下走到显阳殿门口,就看到盛开的菊花、红廖,姿态各异,煞是好看。 贵嫔害暑,每到夏天消暑的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连花草也要清凉解暑为上。 带路的宫女引她到耳房前,走上前掀开竹帘,无双弯下腰,还没走进去,就向内说了声:“姨母,无双来了。” “快快进来。”丁贵嫔在屏风后应了一声,无双又听她吩咐道:“去冰鉴里给你家姑娘盛碗绿豆汤,不要太冰,要刚放进去没多久的。” 里面应了一声是,无双走进去,就感受到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今上不喜奢靡,贵嫔也以身作则,屋内布置的清新雅致。门正对的墙上挂着吴道子画的洛神,下置一方桌椅。桌子上摆了一尊金佛,旁边是一大海碗荷花。荷花是午后才摘下的,花瓣中还裹着粒粒水珠。云母屏风上刻的竹林在地上投出清凉的阴影。 绕过屏风,背后是一张卧床,床头摆着一张矮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床尾的桌子上放着装满冰水的铜盆,墙角摆着一方大黄梨木立柜,除此没有什么别的摆设。窗外的榆树枝叶茂密,将暑热全隔在外面。 丁贵嫔正倚在床上看书,一个小宫女坐在床边给她捶腿。 “姨母怎么想到挪到耳房来住了?”无双走到她跟前。 “正房里太热,不及这里好,有这几棵榆树遮阴。” “我素来住在这里,怎么之前不见姨母搬过来?莫不是铁了心要和我抢屋子?” “好丫头,”贵嫔拉住她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边,“我原以为你今年不来了,才挪到这屋里,谁知刚搬来没两天就听人说要打北魏,实在是不赶巧。” 无双笑着点头,又说好话逗她开心:“我看倒是巧得很,我偏爱西边临水那间厢房,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池荷花。难道姨母未卜先知,想把那间屋子让给我不成?” 贵嫔笑着拍拍她的手:“西边的厢房太偏,平日里找个伺候的人也找不到。我让她们把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了,东厢房敞亮,离这也近,咱们娘俩说话倒也方便。” 正巧宫女端着绿豆汤走过来,无双坐起来接,就着勺子吃了一口,没放糖,不甜。 宫女见无双和丁贵嫔挤在一处,又把床尾的春凳放到她脚边。 丁贵嫔摆摆手:“这是你家姑娘来了,又不是别的什么人,不必摆这东西,倒显生分了。” 宫女只好又把春凳放回去。 无双看了她几眼,她打扮比旁人体面些,倒像个大宫女,但着实眼生,因而问道:“碧桃姐姐不在这儿了吗,怎么这个姐姐瞧着这样眼生。”一面说,一面把碗放在炕几上。 丁贵嫔指着小宫女说到:“你不认识她也是自然,这丫头叫芳月。春上碧桃到岁数嫁人了,这宫里其他的丫头又粗笨,我就挑了个大宫女接替碧桃。本想着是个伶俐人,谁知道也是死心眼儿的。” “哪有什么天生的伶俐人,只是有了姨母的调教,就算是个棒槌也能当猴耍了。”无双倒在她怀里咯咯笑。 “真真是无双丫头的这张嘴,叫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丁贵嫔也笑着揉了揉无双的头。 眼瞅着外面天黑了,丁贵嫔就吩咐后厨去准备晚饭,一面拉着无双闲谈。谈到诗文时,贵嫔就问无双:“近来功课可有长进?” 自魏晋以来,女子也不必拘于女红,而是像男子一样崇文尚武,尤其是无双这样的女孩,父亲是儒将,母族又贵为外戚,她文治武功自然要胜于一般的士人,才不至于被说是给家中蒙羞。 无双撇嘴:“诗赋还好,已经读完《毛诗》和《乐府》了,佛经也读了几篇。唯有文章上,才读到老庄,还没有所悟。” 她想她可真是活在了一个好时候,要是早生一二百年,别说老庄要读,儒家的四书五经更是一个也逃不过。除了孟子那个老头儿,那些腐儒们写书也不知道学人家庄子和韩非编几个故事进去,写的书看着那叫一个头大。 “读完这些也算是小有所成了,还有三曹的文章,七贤的诗赋,都是名士风流,不可不读。”丁贵嫔点点头。 “姨母方才在读什么书?”无双本来已经忘了她来时丁贵嫔正在读书,但不经意间瞥向那方小桌,看到有本书摊开搁在上面,这才起了好奇的心。 “哦,”丁贵嫔道,“是《文选》。” “我只知姨母素来偏爱《净名经》,最近竟然有空读些‘旁门左道’,真是稀奇。” “这是你萧统哥哥近来编纂的集子,统儿不在我身边,我无事时看看这些前人文章,倒也能打发些时间。” 无双点头,自萧统被册封为太子后,便多居于东宫。又因近年来灾情频仍,太子忙于扶困赈灾,母子聚少离多已是常事。 至于贵嫔子为何为太子,又是说来话长。今上正妻郗微逝于今上登基前,今上为纪念亡妻并未再立皇后。而郗微无子,只有三个女儿。今上登基后,有司奏请立丁充华所出长子萧统为太子,又请奏丁充华为贵嫔,位在三夫人之上。今上不愿立后,又觉得愧对丁充华,便同意了有司奏请。因此丁充华虽然是贵嫔,众人都拿她当作皇后看待。 二人又无话,片刻,无双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太子身边近来有位新秀叫庾信的,听说是庾阐的后人,在建安名声很大,姨母可曾听过?” “庾信的诗,多膏腴而少清丽,并不是上乘佳作。建康如今的诗人,攀屈宋之风而无屈宋之骨。虽然金玉其外,内里却是淫词艳曲,你可不许学他们。” “知道啦。” 第4章 练箭 转眼无双在宫里也待了有数日,宫中不比外面热闹,无双本就觉得无趣,丁贵嫔又时不时检查她的功课,简直是人间炼狱。 正午屋内实在炎热,无双躺在凉亭里,凉亭里十分安静,只听到新蝉在杨树上鸣叫。没有风,翠绿的树叶一动不动。层层叠叠的树叶间仍有阳光透过,照在无双脸上。 “啊,六月的鬼天气。”无双躺在长椅上,把手里的《管子》掀开摊在脸上。 “好无聊啊。”她叹了口气。在宫里住了几日,果然不比在家里有一群小伙伴一起跑来跑去的有趣,每天除了吃睡就是啃书,搞得她觉得五体都退化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掠过耳畔,无双侧过头,将书微微撑起一条缝。有两个宫女从凉亭下的小径上走过,一个宫女说道:“今年夏苗是不是快到了?” 无双闻言支棱起耳朵,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天子王侯在春夏秋冬四度个季节中进行的狩猎活动。夏苗就是在夏天进行的围猎活动,王公贵胄皆可参与。虽然今上崇佛,只是令人在场上比试,对于建康的公子王孙来说依旧是不可多得的活动。 另一个想了想:“依惯例应该在七月初。” 无双腾地坐了起来,厚实的《管子》砸在腿上,又掉落在地上,溅起三尺高的灰尘。两个宫女听到响动向凉亭上看了一眼,无双忙摆摆手让她们走了,自己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 六月底,那不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她没有迟疑,捡起书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耳房。 “姨母。”无双走到屏风后,丁贵嫔看到她满头是汗,一面喊人拿冰水浸的手绢来,一面问她怎么不好好歇着,大热天的也不怕中暑了云云。 无双兴奋地摇摇头,接过手绢捂在脸上,不过片刻就把手绢又交还给宫女,对丁贵嫔说道:“无双有一件事,想拜托姨母。” “什么事?”丁贵嫔给她梳理乱掉的鬓发,温柔地问。 “还有半个月就是夏苗了,我想去校场练习箭术。” “你想去夏苗?之前跟你爹去的时候,你不是觉得没意思吗?” “那不一样,”无双撇嘴,“我爹自己骑射不精,还推己及人,觉得我也不行,从来不让我往参与比试。这次好不容易他不在了,我可不能不去了。” 无双想起自己老爹那射鸟鸟不落,猎鹿鹿不躲的箭术,叹了口气。 “去校场是可以,只是能不能去场上,还要看你爹的意思,明白了吗?” 无双闻言大喜,至少这半个月里终于不用每天在屋里啃书了。至于夏苗嘛,天高皇帝远,她爹可管不着。只要磨一磨大哥的耳根子,就不愁去不了。 练箭要趁早,这是萧绎最近琢磨出来的事情。因为正午,甚至半晌的太阳都过于炎热,没有乘凉处的校场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以这一天,太阳还没升起,萧绎就已经站在只有寥寥几人的校场上,面对着一列靶子,身旁是一桶箭矢。他举起弓箭,将箭尖对准靶心,右手一松,箭尖堪堪没入红色靶心的边缘。萧绎大喜。他从小体弱,不精于骑射,一直到十岁上才开始练武,能有这样的准头,对他而言已经算不错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身旁就响起了箭簇破风的声响,一声又一声。他略扭过头,就看到旁边靶子的红心上扎满了箭簇。 好厉害的箭法! 他情不自禁地向右看去。出乎他的意料,右边是一个小姑娘,长长的头发用绸带扎起来,白色的裲裆衫修短合度,衬得她身形修长。她已经又从箭筒中又抽了一支箭,搭在长弓上,将长弓拉满,萧绎看到她右手的白玉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又是一箭稳稳地扎在靶心上。 萧绎自觉平日不曾懈怠箭法,来校场的次数也不少。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无从猜测她的身份。看到她箭法如此精准还勤于训练,他也暗自下了决心,抽出箭搭在长弓上。 “嗖”地一声响,箭尖只是扎在靶子上,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 “开弓要果断,古人云‘怒气开弓’,就是要毫无顾虑,一步到位。靠弦时多用肩背力量,手腕承受太大压力,射箭时就容易偏离。”那个小姑娘开口。 他面上一阵羞赧,原来她一直有看自己射箭,还出言指点。他按照小姑娘说的射出一箭,箭尖虽然略微有些偏离,还是刺入了红色的靶心。又射出几箭,他渐渐找到诀窍,动作也越发行云流水。 小姑娘又说:“你的弓与你不相称,这弓是一般将士所用,要有五石力能拉满,你的臂力最多四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是想要再精进,还有要打造一把趁手的长弓才是。” 他握紧了手中的弓,低头不语。这弓还是他从校场的角落里捡的,连弓弦都是他自己紧的。他认真地把破旧的长弓刷洗了一遍,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窘迫。 可当她一眼就看出他的弓根本不趁手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自以为是的伪装是多么不堪一击。 “你且等一下。”那个小姑娘把长弓挂在一旁,跑开了。 因着她的话,他在没有遮蔽的校场站了两炷香左右的时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让他坐立难安。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也许她的好心指点不过是一时兴起,她现在正在某个阴凉的角落,在心里暗自嘲笑他的愚蠢。 在他的耐心终于要耗尽的时候,小姑娘带着一张弓和一筒箭跑来,她擦着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大哥少时父亲打给他的,虽然看起来有些旧了,也尚可以用。” 他接过来打量,确实是一把好弓,因为用得久的缘故,檀香木的弓身已经包了一层浆。但整张弓没有一点磕碰的痕迹,可见主人的爱惜。 “多谢。”他朝那个小姑娘躬了躬身。 小姑娘也向他还礼,“不必多礼。主母不贤的人家,日子虽然难过,可是只要有一身本领,总有出头之日。兄台自便,某先告辞了。” 他看着她从靶心上将箭矢拔出,拿着自己的弓和箭篓走远,这才反应过来她把自己当作是大户人家的庶子。不过,庶出的皇子比之庶子,又强了多少呢? 第5章 赠银 无双回到显阳殿里,丁贵嫔还在休憩,芳月害怕桂儿枫儿两个小丫鬟做事不周到,亲自过来照看无双,服侍她用早膳。 虽然无双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喝着莲子羹,芳月仍然看出了她很高兴。她一面往冰盆里添薄荷汁,一面侧过头问无双:“校场好玩吗?” “校场还行,除了宽敞点,和我们家后院也没什么区别。但是能射箭,就是很快活的事了。” “看来把你养在显阳殿,还是委屈你了。”芳月取笑道。 无双刚想打趣她,就有个宫女掀开帘子进来,快步走到芳月身边。 “我刚才去耳房找你,她们说贵嫔还睡着,你在无双姑娘这里服侍。果然你在这里就好了。” 她这么一说,无双就想起来了,这是显阳殿守门的两个宫女中的一个。 芳月放下盛着薄荷汁的碗就要出门,无双叫住她:“无妨,外头天热,就在这里说。” 芳月便问怎么了。 “方才凤凰殿的那位又来了。” “湘东王?”芳月吃了一惊。昨日他吃了瘪,今天竟然还愿意来碰壁,看来是真遇到了什么难处。 宫女点头:“是呀,虽然咱们是没必要陪着他胡闹,但若是惊动了丁充华,大家可都没有好果子吃。芳月姐姐,你想想办法呀?” “不过施以缓兵之计,搪塞过去就好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芳月也皱起眉头,“只是不得长久,你先去应付他,我慢慢想来。” 宫女应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无双放下碗,调笑道:“是什么事?还要施以缓兵之计,只怕过些时日,又有一诸葛卧龙出山了。” “好姑娘,”芳月也被逗笑了,“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哪里劳动你费心思。” “什么熙熙攘攘的,我素来最爱管这些闲事,你不妨说来听听,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芳月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横下心来,坐在无双旁边:“好姑娘,这我只和你说,你也知道丁充华和阮修容素来不和。阮修容死后留下湘东王,丁充华就百般刁难他。甚至克扣他的月供。为此,他才屡次来显阳殿拜见。” “但是这件事姨母不能管。”贵嫔和丁充华都是自己的姨母,她们才是一家人。哪怕知道此事是丁充华理亏,一则碍于一家子姐妹的情面,二则萧绎也只是个不受宠的七皇子。出于各方面考量,贵嫔都不宜出面主持公道,也只好装聋作哑,任由他们去了。 芳月拉起无双的手:“就是为这事发愁。避而不见他,纵然能拖延一时,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这样闹下去,惊动陛下,贵嫔面上虽然不好看,她一向仁慈的,也不会说什么。倘或惊动了丁充华,又不知要怎样挑拨呢。” 无双皱眉: “他现在月供几何?” “五吊钱。” “我呢?” “姑娘的例钱是从贵嫔娘娘的月供里拨的,一个月能有十吊。” “我一个外人尚有这样的待遇,大姨母未免太刻薄了些。” 芳月也跟着叹气:“他好歹是个皇子,将来东窗事发,又要怪我们轻慢。主子们使坏,倒叫我们下人难做,真真难为死人了。” “不如先把我的月供拨给他,大姨母那边我再想办法。” “姑娘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将这事告诉姑娘知道,已是逾矩,倘或因我之过使姑娘受到丁充华责难,我又如何自处呢?” “我又不怕她,自小我们俩就相看两厌,我巴不得她不痛快。” “那姑娘打算分给湘东王多少?” “都给他呗。” “姑娘把月供都给了他,倘或有个用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倒不如随便分他些,倒也罢了。” 无双摇头:“我倒是不差这些钱。既然要帮,又何必有所保留?我也不过是尽己所能罢了。” 说着站起身走出门,掀开帘子对外面说道:“昨天芳月给的十吊钱,放在哪里了?” 宫女桂儿应到:“放在床脚的箱子里了。” 无双就绕过屏风走到床脚,打开箱子,果然衣裳下压着十吊钱。无双就把沉甸甸的钱拿出来,用一个锦囊装好,递给芳月。 芳月接过来:“那我这就给他送去。” “且慢,人人都知你是贵嫔身边的人,你去的话,代表的可不是我的意思了。” “那我去找个小宫女给他便是了。” “嗯。也不能让你们俩白跑一趟,”无双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钱币,塞到她手里。 “这如何使得。”芳月想把钱交还给无双,却被无双拒绝了。 “姨母是不是快起来了?你快去忙你的。”无双将碗捧起来喝净了碗中的粥,将碗放回桌上。 芳月应了,拿起锦囊,吩咐人将碗筷收拾好,掀开帘子走了。 出了院门,芳月就四处张望有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正巧看到孟芙在门前扫路,笤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划着。芳月素日也常看到她不辞辛苦地干活,看样子是个可靠的人。就走到她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芳月姐姐,我叫孟芙。” “孟芙。”芳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正在孟芙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就听到芳月说:“你知道去凤凰殿的路吗?” “知道的。”凤凰殿和显阳殿同属正阳宫,孟芙没事时也会到处闲逛,早就将正阳宫的几处宫殿摸得有几分熟了。 “那就好了,”芳月说着从腰间取出锦囊,递到她手里,“这里面是给凤凰殿里那位的十吊钱,你抽个空给他送去,莫说是从何处得的。” 又拿出无双给的散钱,“这些钱权当是给你跑腿,你可要送到了。” “好的姐姐。”孟芙接过锦囊,里面沉甸甸的果然是一些钱,想起显阳殿前那个落魄的身影,不由得心头一暖。 芳月见她走了,也宽心回转。她也有纠结是否让萧绎知道这钱是无双所赠,但宫中人多口杂,这个小宫女也不能尽信。无双虽然趟了这浑水,她也得尽心帮着遮掩,否则一旦传到丁充华那里,又是一场麻烦。 彼时的芳月也不能想到,自己的缜密会为无双招致怎样的祸患。 第6章 羞辱 一直到傍晚孟芙才忙完了廊下的活,这才想起送钱一事,于是匆匆忙忙向凤凰殿赶去。 凤凰殿里不像显阳殿里人来人往,相比之下甚至有点破败。整个院内只有零零散散个老婆子在洒扫,路上长满了青苔和枯草。 孟芙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拉住一个婆子问:“湘东王可在屋里吗?” 婆子向侧殿摆摆手:“进去,他这会儿应该在写字。” 孟芙就点点头,走过那个婆子身边的时候还听到她说:“凤凰殿里难得来个客人。” 什么时候一个小宫女也能算客人了?孟芙摇摇头。失势的皇子,比起宫人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进侧殿,就闻到了一股墨香。抬眼看去,萧绎的头发用一条缎带松松扎了,还有些许发丝落在肩上。房中没有冰盆,几乎像蒸笼一样热,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笔尖在宣纸上游走,留下一行行字迹。 孟芙当时并不知道他在临摹《快雪时晴帖》,只觉得他落笔犹如龙飞凤舞,似乎万里山河,千钧力气都在挥毫之间。直到他停下来,搁下笔,幽幽问道:“所为何事?”孟芙才回过神来,将锦囊搁在桌上。 “还请殿下收下。”说完就红了脸。即便显阳殿里人人都知道萧绎是个什么处境,上门送钱这事还是太不妥帖。他终究是个皇子,是王爷,这不是故意让人家脸上过不去嘛。 “这里面是什么?”萧绎又问。 孟芙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自己看看就知晓了”后,飞也似地逃了。 萧绎打开锦囊,似笑非笑道:“我原先笑阿堵物污眼,不料如今竟成雪中之炭。” 也无怪他急于用钱,为此三番五次去拜访丁贵嫔。没有下人服侍、没有冰块解暑、没有热菜热饭,这些他尚可以忍受。然而半月后就是夏苗,他甚至没有一身像样的行头。他没有母妃撑腰,急需借此来获取父皇的关注。丁充华和萧纶企图置他于死地,他若不抓紧,恐怕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萧绎拿着无双给的钱,并自己多年的体己,才置备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骑射服,仍然每日去校场练箭。他自小多病,资质不如几位兄弟,如今唯有以勤补拙。不料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对于他的几个哥哥来说也是不愿施舍给他的。 这日,他刚到校场,就看到五皇子萧续和六皇子萧纶带着几个纨绔将整个演武场全部霸占。这些人也并不好好练箭,搬来了几张桌椅,坐在宫人张开的伞下吃着李子。这处演武场是专成辟给皇家和官员亲眷用的,即便有将士看不过去,也不敢来触霉头。几个人在此处吃果谈天,惬意得紧。 萧绎一看到萧纶的脸,就只觉四肢百骸都在作痛,不愿意招惹他们。他找了个角落张弓搭箭,刚摆好架势,一枚李子就远远掷过来,正砸在他手上。长箭掉落在地上,他只好又捡起来。一枚李子又砸在他肩头,熟烂的果子炸开,汁水溅了他一脸。 身后传来萧纶阴骘的声音:“不好意思啊七弟,这果子烂了,我本想扔掉,没想到会砸到你啊。” 话音未落,他和旁边的一帮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烂掉的果子散发出甜臭味。给皇室进贡的果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莫说是烂果子,就是长相丑陋、个头不大的也不会有。他当然知道这是萧纶故意要整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弓。 萧纶看他动怒,笑得更为放肆:“六哥只是不慎手滑,七弟不会真的生气。” 自汉晋以来,君主莫不以任孝治国,他们几个兄弟虽然各怀鬼胎,表面上还得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如今他再怎么猖狂,附近都是他的人,他只要咬死自己是无心之失,萧绎就不能和他动手。看到萧绎这副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心情大好。 又从果盘中拿出一个鲜嫩的果子,正要咬下去,破空声呼啸而来,几乎擦着他的脸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时,手里的果子已经不见了,他身侧的靶标上正插着一支箭,一颗李子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从箭尖掉落下来,果浆散落一地。 他惊魂未定,恶狠狠看着箭来的方向。 无双摇了摇手中的弓,冲他笑道:“不好意思啊表兄,我手滑了。” “陈无双!”萧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怎么手滑才能从一群人中精准把剑滑到他脸上,她分明就是在给萧绎出头! 萧续按住他,陈无双是陈庆之的女儿、兖州刺史丁道迁的外孙女,为了萧绎得罪她属实不值。 他扬起笑:“无双妹妹的箭术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改日倒是要向你讨教一番。” 无双摆摆手:“庐陵王说笑了,庐陵王的箭术家父都莫能仰望,我怎么担得起讨教二字。” 萧绎本来猜测这几日来此练箭的是陈无双,毕竟京中贵女年龄相仿,又有兄长在军中任职的实在寥寥。而今听他们几人争斗,在敬佩她技艺的同时,不禁又高看她一分。陈无双不仅箭术超群,连说话也面面俱到。萧纶是丁充华的儿子,她就以表兄相称,毕竟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纶也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而萧续是刘婕妤的儿子,虽然有意讨好她,她只称他为庐陵王,也是断了他从她这里拉拢陈家的念头。 最妙的是,萧续虽然确实百发百中,在京中颇负盛名,可她偏偏将萧续和陈庆之比,陈庆之身为南梁名将,富有胆识谋略,但是身体文弱,不善骑射。说萧续强于他,实在是明褒暗贬。 萧续向来聪明,也听出了这一重意思,脸色变得极差。 “无双长大了,倒是越来越有主见了。”萧纶眯了眯眼。 “表兄这话无双不明白,无双只是为了夏苗练习,表哥既然喜欢这里,我到别出去练习就是。”无双转过身,又道:“湘东王这幅模样实在有失体统,不如随我下去收拾一下。” 萧绎知道她是在帮他解围,就要跟上去,不料萧纶敲了敲桌子,几个纨绔就走过来将他拦在里面。 萧纶阴恻恻地笑:“去到宫中再换也太慢了,我正巧在校场有几件旧衣服,七弟不如还是随我来。” 这架势可不像是请人去换洗衣物,无双皱眉:“萧纶,不要欺人太甚。” 第7章 解围 萧纶也不甘示弱:“陈无双,你别以为从我这里带走了赵鸣那死胖子你就能跟我叫板。从你记事起就处处针对我和我母妃,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哼,你若是敢,早就动手了,何必忍到现在。”见他不再掩饰自己,无双也反唇相讥。当日他在大街上纵犬伤人,若不是她正好路过,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祸事。如今萧纶竟然还不知收敛,将这些手段都用在自己手足兄弟身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眼见萧纶就要动手,还是萧续再次拦下了他。他母亲刘婕妤母家也并不显贵,他们母子不得不依靠萧续母子。萧纶真动手伤了陈无双,今上碍于丁贵嫔和丁充华的身份,也只会责罚他没有看管好幼弟,没有尽到身为兄长的责任。早知道事情变得这样麻烦,昨日萧纶说要给萧绎点颜色看看,他就不跟来掺和了。 原本萧绎就没有什么存在感,就算想要借夏苗吸引父皇的关注,只消暗地里使些手段害了他就是。萧纶这个蠢货非要带人来给他个教训,谁料正巧撞到陈无双在这里。 陈无双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和他父亲一样书读得多,人也呆气,总把任侠仗义挂在心上,好打抱不平。之前萧纶欺辱赵尚书家的幼子,就是无双将人带离,两人因此互生龃龉。 萧纶和陈无双是血亲,陈无双应当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萧纶行事一向恣意妄为,不计后果,如今弄巧成拙,把陈无双越推越远。 陈庆之的夫人、丁家三小姐下世时唯一挂念的就是这个幼女,陈家和丁家更是把她看得像眼珠子一样,这样一个人他如果能拉拢到,也不用看萧纶这个蠢货的眼色。 萧绎也是这样想,他而今的位微言轻,即便夏苗有什么成绩,也不过能讨父皇一时欢心,唯有经他人之口将丁充华和萧纶的所作所为旁敲侧击地透露给今上,他才能真正从那母子二人手中逃脱。他原本还在为此事发愁,如今陈无双主动出手帮他,他心下也渐渐有了主意。 几人各自心怀鬼胎,还是望蔡县公王茂之子王贞秀开口打破僵局:“殿下,如今日头也变毒了,湘东王虽然清白不分,拂了您的美意,您也不至于为此辛苦自己。” “正是,六弟,咱们先回宫避暑。”萧续站起身,萧纶还是不为所动。 萧续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萧绎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还不值得大费干戈。” 萧纶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萧绎回过神来,冲无双拱手:“此番又多谢陈姑娘了。” “无碍,本来我也看他们不顺眼。说来是我唐突,竟然以为湘东王是哪户人家的庶子,真是失敬。” “不妨事,姑娘可还要练箭?” “不了,被他们这么一闹,已经过了时辰,我得赶快回宫了。” “既如此,不如与我同行。姑娘不嫌我身上污秽。”他这话说的谦虚,却改变了事情的性质。倘若无双拒绝了他,就不是想要和他保持距离,而是嫌弃他身上被萧纶搞出的脏污。读书人清高自傲,最不愿被人轻看,自然不会拒绝他。 “怎会,湘东王请。”果然无双也不再推辞,背上弓箭与他一同回宫。 回到显阳殿里也并无什么事,仍是接着读书学习。午后丁充华过来坐了坐,晚膳前才离开,脸色比来时和善了不少。无双看着她身后侍女捧着的珠宝首饰,翻了个白眼。虽然料到她会来敲打她,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找了贵嫔。丁充华的话她可以当作春风过驴耳,纵然难听些,不往心里去也就得了。贵嫔姨母对她一向不薄,说什么她还是要听的。 果然晚膳时芳月过来传话说贵嫔邀她一同用膳,无双虽然头痛,还是收拾收拾去了。 刚在耳房坐下,贵嫔就慢悠悠开口:“你最近同湘东王走得很近?” “也不算,不过是他受人欺辱,我替他出头罢了。” 贵嫔原本在喝粥,听到她的话放下了粥碗:“你心肠好我素来知道的,只是莫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就好。” 无双顿了顿,“放心姨母,无双有分寸。” “你同你大姨母有些龃龉我也知道,但是咱们才是一家人,纵然纶儿做得不对,你胳膊肘也要朝里拐。”她拿起筷子,给无双夹了块藕片。 无双也知道丁贵嫔对他们母子早有不满,偏偏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思及此,她也不再争辩。 这时外面起风刮开了半闭的窗,带进来一丝闷热的暑气。 贵嫔转头吩咐芳月:“吩咐人将院里晾的红廖和薄荷都收起来,外面这么闷,今夜像是要下雨。” “方才丁充华走时天就有些阴沉的,奴婢已经吩咐人都收起来了,娘娘不必忧心。”芳月将窗户掩上,仍旧只留下半扇开着透气。 丁贵嫔点点头:“近来事情繁杂,本宫是越来越顾不及了,多亏你细心。” “都是奴婢分内的事。” 无双笑着打趣:“姨母果真厉害,才不过小半月,棒槌就磨好了。” 贵嫔和芳月都是一愣,片刻才回过味来,都齐齐笑出声。 “无双丫头在诗赋文章上天赋还有限,唯独嚼起舌根来,十个婆子也比不过你。” 无双撇起嘴:“姨母也别捧我,分明有人嚼舌根子强我百倍,就是我全身长了几百张嘴,也没有她能说会道呢。” “胡说,你且说是谁?说不出来,可要打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蕙草殿里我那大姨母。” 丁贵嫔用手点她的额头:“你呀你,半点不饶人。分明是你险些伤了纶儿,你还记你姨母的仇。” “哼,平日里萧纶欺压旁人,她就说,‘不过是小孩子打闹,也当回事’。轮到她自己了,她又像只跳脚的老母鸡。”无双说着,叉着腰模仿她来时怒气冲冲的神态。 丁贵嫔被逗得掩唇而笑:“你呀。” 无双正要接着数落丁充华,适时外面一声雷响,她唰得白了脸色。 第8章 雷雨 丁贵嫔看着她脸色苍白地杵在那里,忙拉住他的手安抚:“既然要下雨,你就莫走了,我让她们在屋里给你置张软塌。” 无双苍白着脸点头。她素来胆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唯有一件东西她怕得不行,就是打雷闪电。雷雨天气即便有十个丫鬟婆子陪着她也会反复惊醒,必须要亲人在侧才能安眠。 原本丁家唯有三个女儿,长女生子萧纶,次女生子萧统,小女儿嫁于陈庆之后一连生了五个儿子,近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个女儿,自然是明珠中的明珠,不肯让她受一点惊吓的。只是丁道迁和陈庆之常年不在京中,几个哥哥成家之后,照顾无双的重任就来到了丁贵嫔和丁充华这里。 只可惜无双和丁充华素来不对付,纵然丁贵嫔有意缓和二人关系,二人现在仍旧势同水火,一点就着。 说话间,已经有婢女撤了饭桌,将软塌抬进来。芳月想到柜中的褥子都是旧的不曾晾晒过,恐怕沾染潮气,就打发人去东厢房取无双的被褥来。 不多时那个宫女就回转了,双手却空着,芳月刚要发作,就见东厢房的宫女桂儿抱着一床被褥进来。芳月接过她手中的被褥,桂儿仍旧呆站在那里。 “桂儿?”芳月喊她。 “喏。”桂儿自知失态,退至一侧。 “是让什么把你的魂吃了?怎么魂不守舍的?”丁贵嫔有些愠怒。 “奴婢失礼,”桂儿忙跪在地上,“只是东厢房里刚熏好了香,奴婢觉得可惜了。” 丁贵嫔摆摆手:“一些香值什么钱,说出去叫人笑话。你既然觉得可惜,就去东厢房熏着。” 桂儿变了脸色,不住地磕头:“奴婢不敢,请贵嫔娘娘开恩。” 芳月也帮她解围:“她春上才进宫,眼皮子浅些也是有的,此事闹大了也不利于娘娘清誉,不如打发她去门口守夜。” 丁贵嫔点点头:“丫头意下如何?” 无双虽然觉得这桂儿比之平时举止怪异,还是不忍她受罚,就点点头。 “既如此,就去外面守着。” “谢贵嫔娘娘。”桂儿又忙不迭磕了几个头,飞快跑出去了。 不多时就下起了大雨,打在窗外的榆树叶上,噼噼啪啪地响。二人就着烛火做了会儿刺绣。等到雨声渐轻,丁贵嫔又拉着无双又说了会话,一直到戌时才睡下。半夜里雷声越发得紧,一道闪电把半间屋子照得灯火通明。无双猛地惊醒,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看到丁贵嫔已经睡熟了,外间灯也熄了,雷声和闪电暂时停歇,雨也下得平稳,只有门口的灯笼投进来一点微光。 她顺了顺心口,就要躺下。一道闪电打下来,透过窗纸和层层树影,她看到有一道身影飞快从远处闪过! 虽然只是一瞬,但是她不会看错,那就是个人,而且是个会轻功的高手! 无双披上衣服追出去,刚出了门,守夜的桂儿受惊出声:“姑娘怎么了?” 那个黑影应该也听到了桂儿的声音,无双刚走出几步,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无双吓得腿脚发软。等到再有力气追出去时,那个黑影已经跳出墙外了。 芳月追出来看,丁贵嫔也醒了,无双害怕她担心,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自己却怎样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已经大晴。无双正就着宫女递来的水盆洗漱,就听到外面宫女通传范贵人前来请安。 “快快请进来,”丁贵嫔一面擦着手 一面吩咐,又低下头思忖,“她倒是稀客,也不知什么缘故。” “她这是无利不起早,巴巴地过来,也不见别人都还没起呢。” 说话间范贵人已经进得门,未见其人,先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花香,又听到钗环叮当作响。无双自小充作男孩教养,丁贵嫔身体不好不喜熏香,冷不丁闻到这厚重的香气,无双直呛得咳嗽。 范贵人原本幸灾乐祸地走进来,看到无双散着头发坐在软榻上擦脸,脸色一变,还是很快又收拾起笑容,坐在矮凳上。 “无双这么大了还黏着姨母睡啊,也不害臊。” 无双心想你儿子都快而立之年了还每天黏在你屁股后面,你说东不敢往西的。你还好意思说我,真是乌鸦坐在煤堆上,看不见自己黑。 面上还是牵起一丝假笑,正要张口,又被呛得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谢天谢地,范贵人不着痕迹地离她远了几分,才让她的鼻子没那么遭殃。 丁贵嫔擦完手,将帕子放回托盘里,“显阳殿里没个人气的,有无双这孩子陪着,日子也有些生趣。” “是啊,外面的丫头们挤破头也要进来,殊不知里面也大有难处呢。如今孩子们都大了,陛下又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来一趟呢。”范贵人说着,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无双只想翻白眼,姨母虽然是贵嫔,但是架不住色衰爱弛,今上又忌惮丁家和陈家,鲜少来显阳殿郭野。反倒是范贵人母家是朝中新贵,是今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因此范贵人虽然年华不再,也时常承得今上雨露。她嘴上埋怨今上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实际是向丁贵嫔炫耀今上时常去她那里。 幸而丁贵嫔如今已不再索求他的宠爱,此时也是平静地回她:“陛下素来宠爱妹妹的,只是如今天下未定,妹妹合该多体谅陛下才是。” 范贵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讨了个没趣,也只好悻悻地回应。她捧起茶喝了一口,又看向无双:“无双丫头也到了岁数了,可有合心意的人?” 无双扑到丁贵嫔怀里:“无双现在只想好好陪伴姨母。” 丁贵嫔忙安抚她:“才多大的孩子哪懂这些事情。这样好的孩子,我还想再留两年呢。” “也好,现如今还是纶儿的婚事要紧,纶儿都十三了,合该开府了。” “纶儿的事自有他母亲替他留意,我一向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范贵人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略坐了一会就走了,无双和丁贵嫔都觉得她今日行事古怪,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第9章 栽赃 既然已经不再下雨,无双就将东西都搬回了东厢房。一进门,就看到地上散着一地的纸。绕过屏风,见窗户大开着,屋里已经漏进了不少雨,地面泛着潮,本该在桌上的书籍纸张被吹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凌乱不堪。 “桂儿枫儿,你们是怎样办事的,怎么连窗都不关?” 枫儿不解:“奴婢昨夜离开之前分明关好了的。” 桂儿忙冲上去:“奴婢这就关上。” “慢着。”无双走过去,仔细地看着窗台,窗台上印着两个大大的泥脚印,即便只有窗棂那么宽的印子,也能看出来源于男人。顺着这个脚印向地上看去,虽然很多脚印都被掉落的纸张盖住,还是能看出是往床的方向走去。 无双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上看到的那个黑影,原来他是想要害她吗?可是自己在宫中并没有得罪什么人,谁要对她下手? 桂儿也吓了一跳:“姑娘,这是……” “桂儿,你去告知姨母东厢房失窃,让她派几个妥帖的人来核对东西。” “是。”桂儿应声出去。 “枫儿,你把房间里收拾一下。” 枫儿点头,俯下身捡地上掉落的纸张。 安排好两个人,无双这才仔细察看东厢房。那个贼人来东厢房必不会是为了偷盗,东西两间厢房原本就是空着的,她在宫中东西也并不多,亦不值什么钱。她下这个决断是为了稳住丁贵嫔,使她不至太过惊慌。 她看着那两个脚印,此人轻功了得,能出入宫闱而不被守卫发现,却在窗棂上留下了这样重的脚印,即便被雨水冲刷了半夜也没有完全褪去,实在是奇怪。 而且他的目的很明确,可以说是径直走向床边。那人脚上沾的泥水有限,脚印在床边就消失了。 昨夜她看到他的身影就追了出来,一直到桂儿出声,中间也不过几息的时间,他就已经摸进了东厢房又出来,好厉害的轻功,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他的目的是她! 不多时,丁贵嫔就来了,几个婆子带着清单跟在她身后,一进门就对照着清单仔细翻查。桂儿本想帮她们打下手,无双叫住她:“你也守了一夜了,先去休息,这里有这些人就够了。” “奴婢不累,全怪奴婢守夜不认真,还请让奴婢将功补过。”桂儿说着就要跪下。 无双忙扶起她:“此人能避过巡守的侍卫,已是十分了得,岂能全怪你。还是快去休息,贵嫔一向仁德,难道你想让贵嫔因你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吗?” “这……”桂儿脸色白了三分,见贵嫔没有再出言,就福了福身:“既如此,奴婢告退。” 无双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桂儿虽然上进,行事却未免太过伶俐,时常卖弄聪明,终是不及枫儿本分妥帖。 几个婆子很快将东厢房翻找了一遍,面露难色走来。 “可是丢了什么东西?”丁贵嫔见她们左顾右盼,出言询问。 “非但没有丢,还……多了一件。” “多了一件?” 一个婆子恭敬地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来,是一枚玉龙头带钩。丁贵嫔和无双同时变了脸色,带钩不是罕见之物,可女子带钩多以凤、雁为饰,这分明是男子的东西! 无双忙问:“这东西你从何处搜到的?” “就是从姑娘的箱子里,压在最底下的。” 无双摇头:“前几日我还从箱子里拿钱出来,芳月也见到的。那时还不曾有这腌臜东西,这之后我便不曾打开过箱子。这倒是奇了,难道是自己长腿跑进来的?” 丁贵嫔冷哼:“怕是昨日那贼子所放,为的是栽赃你私通外男。若是被人看到你窗上的脚印,又从箱中找出这个东西,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难怪今早范贵人举止慌乱,恐怕是见你与我同住,知道事情未成,这才悻悻而返。” “既然如此,又有一点说不通。既然那人知道我不在厢房,何以不告诉范贵人致使她难堪呢?恐怕范贵人也是为人作嫁。” 丁贵嫔攥住那枚带钩暗暗思忖,先吩咐那些丫鬟婆子不许将今日之事传出,继而拉着无双回了耳房,又驱散了宫女,这才小声问:“会否是纶儿?” 她的怀疑不无道理,一来无双昨日才冲撞了他,夜里就遭遇这样的事,未免太巧。二来此事若被撞破,无双清誉有损,亦不得不嫁于他,他便可以轻易获取陈家的支持。 只是此事未免下作,若是被今上知晓,必然龙颜大怒。可反过来想,若是栽赃,便可以使萧纶失宠,亦可以借此使她和萧纶不得不离开建康去往封地避祸,也未尝不是一个狠毒的计策。 “不会是萧纶,”无双斩钉截铁,“我怕打雷的事,他亦知晓,不会选在这一天。” 丁贵嫔见她脸色不佳,也不再追问她原因,转而问道:“若是栽赃,会是何人所为?” 无双摇头:“此人行事滴水不漏,他故意挑雨夜前来,就是为了留下脚印。他又利用我和萧纶不睦使我们互生猜忌,再借范贵人的手捅破这件丑事。可以说是一箭三雕,实在狠辣。可惜他算错一步,反而使我们知道他不是萧纲或萧纶的人。只是若要查出此人,还要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丁贵嫔点头:“一计不成,必有后手。我们只消多提防,不怕没有蛛丝马迹。” 无双应声附和,见贵嫔安排人加强守卫,心里也在暗暗盘算。昨夜之事她并未对贵嫔说明实情,因此贵嫔并不清楚那人到底在东厢房待了多久。但是她心里清楚,那样短的时间,纵有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在走到她床边之后,又反过身去开房间另一侧箱子的锁放进去东西,再出现在窗边。更何况再好的轻功,慌忙之中也会有破绽,那个凌乱的脚印就在她床边。也就是说,箱子里的东西,就是她身边人放的! 看着丁贵嫔鬓角的白发,她终究没有将自己的判断说出口。也罢,她这个姨母在宫里明争暗斗地生活了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这一代人之间争权夺利,就该由他们这一代人来化解。 第10章 对质 “姨母不妨将此物交于我,我去找萧纶对质。”思量一番后,无双还是觉得此事得让萧纶知晓。 “你不是说不会是纶儿做的?” “但是恐怕这带钩就是他的东西。那人既然找了这个节点出手,必然也是要拖萧纶下水的。姨母还记不记得,范贵人特意提及萧纶开府之事?” 丁贵嫔思索一番,还是把带钩给了她,拍了拍她的手:“你要小心。” “无双会的。” 蕙草殿里,萧纶看着枫儿跪在地上,不耐地皱了皱眉。 “你说,不是丁贵嫔要找我?”他抚摸着手里的茶杯,声音却阴毒得像蛇。 “是无双姑娘命我来请邵陵王。”枫儿被他吓到,跪在地上发抖。 萧纶重重敲了一下桌子,茶水洒在地上:“不去。” 枫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什,双手捧着:“姑娘说您看到这个东西会去见她的。” 萧纶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待看清楚是什么之后,脸色一变。抓起那个东西快步走出去。 “你们知会母妃一声,就说我去拜见贵嫔。” 无双坐在水榭里,百无聊赖地剥着莲子。宫中不比府上,她作为女眷不可随意走动,不然也不至于递信等萧纶上门。 已经快到六月底,荷花开得正好,漫天碧绿的荷叶中不断伸出一枝又一枝粉白的花苞。她冲离得近的一枝花苞扔出莲子,打得花枝乱颤,昨夜含在花心的雨水簌簌落在水面。 “姑娘,不可太过奢废。”芳月将剥了一半的莲蓬从她手里抢过来。 无双挑挑眉,当着她的面解下腰间的香囊,从香囊里掏出一颗珍珠扔出去。 芳月没有拦住,忙伸头去看水里,荷叶层层叠叠遮盖住水面,已经完全看不到珍珠的踪迹。几个丫头也吓了一跳,都冲到栏杆边去寻。 水既深,荷叶又密,连一丝波纹也看不见,哪里还寻得到。 “姑娘!”芳月回头,却看到无双摊开手,一颗珍珠躺在她手心。 芳月又气又恼,伸手去挠她:“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的。” 无双被她逗得咯咯笑,只好告饶:“好姐姐,我知错了,我再也不了。” 芳月闻言,朝她甩了下帕子,别过头去怄气。 “好姐姐,”无双扯了扯她的袖子,“我真的知错了。” 说着,将珍珠捧到她面前。芳月夺过珍珠,想要扔到水里,又舍不得,只好将珠子攥在手里,仍旧低着头不理她。 “收了我的珍珠,就不能再生我的气啦。” 芳月伸出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平日里贵嫔拷问你佛理,你十句答不上一句的,却把这些纨绔的本事学得通透。这样稀罕的东西,你也拿着逗我们玩。” “昔日褒姒一笑倾国。这虽是东海水珠,也不及美人一笑呢。” 一旁的小丫头听到了,也凑过来向她讨要东西。无双只好将身上带的东西都解了分给她们。正说笑间,枫儿已经把萧纶领到水榭边,丫鬟们见他脸色不善,也顾不得和无双玩乐,忙不迭都跑了。 无双整理好衣服,请萧纶坐下。芳月知道他们要说话,领着枫儿站到不远处的树影下。这里听不到他们说话,也能盯着水榭里的动静。 萧纶嗤之以鼻:“难怪这些小丫头都愿意和你玩,你出手倒阔绰。” 无双撇过头不看他:“你收罗那些纨绔的时候出手可比这阔绰多了。” “你就非要说话带刺?” “见好人才说好话,对你这样的人就只有恶言恶语。” 萧纶拍案而起,本想转身离开,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坐下来。 “我的带钩你是从何处得的?” “你怎么就能肯定这是你的东西,不过是个带钩罢了。” 萧纶从怀中掏出那个带钩放在桌上:“这是虾子青的料子,阖宫也只有两块。一块给了大哥做佩,这块小的我做成了带钩,只是此物过于招摇,我平日鲜少戴着。” 无双撇嘴:“你还知道招摇。”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快说,此物你何时拿走的?” “不是我拿的,是昨夜突然出现在我屋中的。” 萧纶本想问她何以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想到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眉头皱得更深。 “你是说,显阳殿和蕙草殿里混入了别人的人?” “看来你脑子里也不全是酒糟嘛。” 萧纶忍住想打她的冲动:“你已经有人选了?” 无双点头:“只是还需要一点证据。先不急着抓出他们,留着他们当我们的眼睛也不错。当务之急是查明白背后的人是谁?” “你先把来龙去脉讲给我听听。” 无双就把昨夜并今天的种种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萧纶越往后听下去,眉头皱得越深。 “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萧纲的人,难道是萧绩?” 无双厌恶地摆摆手:“不可能,他那人抠抠搜搜的,谁给他卖命?” 萧纶没忍住笑出声:“世人都说他清心寡欲、躬事约俭,到你嘴里也没一句好。” “别提了,去年他生辰,给我们家递了帖子。我跟五哥巴巴地去了,不知提了多少好东西,结果席面上一点油水没有。我们俩勒紧裤腰带进去,勒紧裤腰带出来。回家的时候又买了三笼包子才吃饱。” “哈哈哈哈哈哈哈。”萧纶笑得伏在桌上。 “别笑了,”无双在桌子下踢他,“说正经的呢。” 萧纶这才直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用袖子掩住。无双看到他肩膀不断一抽一抽的,就知道他还在偷笑,更用力地踹了他一脚。茶水洒出来,沾湿了萧纶的袖子,他也毫不在意。 有一瞬间他想到他们小时候,他和陈昕每日里带着小无双偷鸡摸狗,好不快活。有时候他们偷人家的果子,个子又不够,就会让无双骑坐在他们两个的肩上。有时候无双嘴馋,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塞,倒把陈昕累个够呛。 想到这里,萧纶放下茶杯:“我觉得既然找不出是谁,那不如静观其变,他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无双突然听到他正经分析,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点点头。 “不过,咱们也不能太被动。”萧纶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夏苗。 第11章 跟踪 时间很快到了七月,孟芙从芳月手里接过沉甸甸的一袋钱,就往凤凰殿里赶。最近贵嫔忙于夏苗的事,她的杂事倒没有那么多了,这才仔细地翻看手里的钱袋。 钱袋的缎面是水绿色的云锦,一面绣了一句小诗。她不大认得字,也不知写的什么,就翻过去背面。钱袋的背面绣了几朵红色的小花,花瓣的尖呈锯齿状,透着一点白色。绣工倒是普通,唯有这小花姿态灵动,像是缎面上生了一团热烈的火。宫中的花卉,不说成千也有上百种,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花。 她原本就疑惑芳月姐姐怎得忽然肯将自己的体己给了湘东王,如今看着这袋钱,心中也已经明了。芳月月供不过五吊钱,不可能月月都拿得出这么些钱,还用这样好的云锦做钱袋,怕是背后另有贵人出手。难道是丁贵嫔吗? 可若是丁贵嫔,何不早些襄助湘东王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转弯处,正要迈步,却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呻吟。她连忙躲在墙后,探出半个头看发生了什么。 地上跪的是显阳殿的宫女桂儿,正跪伏在地上,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将脚踩在她手上。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他脚上的鞋子以罗帛为面, 金线绣着莲花纹样。一看就价值不菲,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俗。 “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想问咱要赏钱?” “刘公公,求求你,我弟弟的病实在是拖不了了。”桂儿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一直到她额头磕出青色的印子,刘公公才慢悠悠开口:“既如此,你再帮咱办一件事,办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钱。” “多谢刘公公,多谢刘公公。”桂儿更加卖力地磕头。 “别磕了,留下伤回去还怎么侍奉主子。”说着把一张带字的布条扔到地上,“这条子你收好,夏苗结束之前,它要出现在陈无双的身上。明白吗?” 桂儿本想说无双已经有些疏远她,看到刘公公冰冷的眼神,还是将布条捡起来揣在怀里。刘公公也不再和她纠缠,快步离开了。 看到桂儿向这边走来,孟芙忙往树影里躲,待桂儿走远后,她才拍着胸口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孟芙几乎要叫出声,却被那人影一把捂住口鼻,一声呼喊就憋了回去。 “嘘。”无双示意她不要出声。 孟芙看到是她,忙点点头。无双这才松了手。孟芙喘过气,问她:“姑娘早就怀疑桂儿?” “嗯。”无双点头,拍了拍身上的土。孟芙看到背后那面墙的瓦片上印着一个脚印,暗道这么高的宫墙,她跳下来脚真的不麻吗? 看到无双神态自若的样子……好像真的不麻。她也就收敛了心思,问她:“那姑娘打算拆穿她?” “不急,留着她钓大鱼。”无双又看了她一眼,“你是显阳殿的宫女?你叫什么来着?” “奴婢孟芙。” “你的名字倒是稀奇。” 孟芙知道她是在说她的名字还带有姓氏,就解释道:“奴婢本姓田,原本在孟婕妤身边伺候,孟婕妤喜欢奴婢,特赐奴婢姓孟。去年孟婕妤下世,奴婢就被分到显阳殿,贵嫔说孟芙这名字不错,便没有为奴婢更名。” 无双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也是个可怜人。你且去忙你的事情,我回宫安排一下。” 可怜人?孟芙想到孟婕妤待她如同亲女一般,从不责备打骂。现在来了显阳殿,虽然干的活粗重些,但贵嫔也是菩萨一样的善人,下人们做事不爽利,她也从不苛责。她倒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看到无双已经转过身离开,她略福了福身,就往凤凰殿走去。 孟芙到凤凰殿的时候,萧绎正在看书。听到婆子通报,他颔首示意放人进来。孟芙进了门,就看到身穿玄衣的男人手捧书卷坐在窗边,眉头因认真而微微蹙起,狭长的凤目低垂,薄唇紧抿。纤长的手指翻过书页,在她心里留下一抹痕迹。 “殿下。”终于,她敛了心思,把钱袋递过去。 “多谢。”萧绎接过,本想请孟芙留下来喝杯茶,孟芙深知主从有别,借口还有活没有干完,略坐了一会便离开了。 她刚走出院门,阴影中就走出来一个人。 “主子,需要我查一下这个宫女的来历吗?”石霄盯着她的背影。 “不必了,继续盯着陈无双。”萧绎摆摆手。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会是最后一次。他会通过夏苗来获得父亲的关注和陈家的支持,将看不起他的人重新踩回泥里。 “是。”石霄领了命,又隐入黑暗中去了。 萧绎伸手敲了敲桌子,闭目沉思。石霄是石家留给他的暗卫,自他幼时就跟在身边,没少替他保驾护航,抵挡明枪暗箭。 他出生时天有祥瑞,是以父皇大赦天下,也对他喜爱不已。 他幼时父皇时常召幸母妃,连带他也分得了一分宠爱。五年前母妃缠绵病榻起,他见父皇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三年前母妃殁后,石家人也迁出建康。他在朝中没有依靠,且又年岁渐长,这些人出手也更加急迫。他想到梦里萧纶对他的折磨,不禁皱紧眉头。不知为何,那梦里并没有石霄,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又低笑一声,不过是一个恶梦,又能说明什么? 这几日他让石霄暗里盯着陈无双,也大概知道她最近遭遇了什么。陈无双侥幸躲过一劫,他也不甚意外。只是事后她约萧纶相见,二人还相谈甚欢,倒叫他吃惊。 萧纶平日里睚眦必报,当面使他没脸的人,他必定与那人交恶。但对陈无双,他倒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温情。他和萧纶都未曾开府,没有自己的势力,因此才会被人掣肘。他不知道应该怎样作出抉择,是襄助萧纶对付幕后之人,还是任由那个人除去萧纶呢? 冰盆里的冰已经全化了,他的后背被汗水浸湿,他也不曾察觉,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破局之法。不知又枯坐了多久,太阳已经落山,宫人进来为他添灯。他长出了一口浊气,就着灯火,看见钱袋上绣的小字: “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第12章 旖梦 是夜,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怀抱着一个女人,女人低着头瞄着花样。 他低头看去,只看到她圆润的耳垂,精致小巧的下巴。顺着她的手臂看去,纤纤玉手正描摹着山茶花。红色的花瓣恣意绽放,虽还未经针线修饰,已经有跃然纸上的灵动。 他的左手伸下去摘下女人腰间的荷包,放在眼前,指尖不断摩挲针线的印痕。荷包上绣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小花,锯齿状的花瓣参差错落,在竹节样的细茎上开出一团跃动的火。 荷包已经有些旧了,花的边缘也有一些磨损,按理来说这样的东西她不应当看得上的,湘东虽不甚富裕,湘绣却是远近闻名的,每年单是贡品就要呈交百匹,她身为湘东王妃,这样品相的绣品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你每日里描花刺绣,怎么不舍得将这荷包换了?” “不过是‘故囊情深’,带了这些年的东西,哪有那么轻易丢弃的。何况这石竹花我欢喜得紧,湘地种不活此花,我从未亲眼见过,而今也就这一个花样子罢了。” “那等时局稳定了,咱们也去亲眼看看这花。”他的手放在那个女人的细腰上,头枕在她肩上。 “恐怕不易成行,萧纶鼠心狼肺,到时候还不知要闹个怎样天翻地覆呢。” 那个女人的话他渐渐听不真切,他的世界中唯有手心温软的触感和鼻翼萦绕的淡淡桂花香。他又紧了紧手臂,女人的衣服被他扯下来一些,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大片白嫩胸膛。 他把唇贴在女人肩头,温软的触感让他迷离,他感觉不断下沉、下沉,沉到一片火红的花海里…… 石霄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萧绎生了火在烧衣服。 “主子,这些衣服?”他认出这正是萧绎平时穿的寝衣,不禁更加疑惑,“这衣服不是您素日穿的吗?怎么好端端要毁掉?” “脏了。”萧绎别过头。 “脏了亦可送去瀚衣所,这可是阮娘娘在世时留下的半匹吴纱所裁,如今殿下可没有多少这样的好东西了。” 他说着就要去抢,萧绎忙把寝衣全撂进火盆里。吴纱轻软,片刻就被烧成飞灰,只留残片被风吹起,散落一地。 “洗不干净了。”他轻声说。 石霄只可惜这上好的料子,目光追随着飞灰飘荡,因而没有看到萧绎离去时微微泛红的耳尖。 时间飞逝,很快到了夏苗。 因今上崇佛的缘故,夏苗只比试君子六艺,并不会真的到山林中猎取动物,因而陈昭也并未对无双多加阻拦,只是嘱咐她不要勉强。 七月暑气正盛,围场一矮坡上修了座凉亭,位置大,视野也好,席面便置在此处。皇帝坐在上首,丁贵嫔和范贵人在两侧服侍,下首依次坐着文武百官及其亲眷。几位皇子公主和一众青年公子们因要参与夏苗,并不在此间。 陈昭提剑站在皇帝身侧,目不斜视。往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是由右卫将军韦睿担任守卫,然今年春上许昶加车骑将军,又兼身体不适,夏苗守卫的重任就落在他肩上。他初担大任,难免有些紧张,放在身侧的手汗涔涔的。 辰时,皇帝令下,黄门念过祝辞,夏苗便正式开始。 数十人进入围场中,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穿着黄衣衫的那个小丫头是谁?”一般参加夏苗者至少有十二三岁,那小姑娘却远不到这个年纪,瘦小的身影几乎淹没在人群中,不免引起武帝的好奇。 丁贵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掩唇而笑:“陛下,她就是无双。” 武帝大笑:“气质果然不俗,真可谓虎父无犬女。” 陈昭原本始终盯着席间,听到丁贵嫔提及无双的名字,才皱着眉抬头看去。无双上身穿着杏黄色的短衫,下着柳绿色襦裙,肩背长弓,手提箭筒,正在同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徐娇说话。 烈阳实在炎热,她忍不住用袖子扇风。 徐娇用袖子遮阳,悄声问她:“我听闻你为了湘东王和邵陵王闹矛盾了?” 无双点头:“算是。” 徐娇捂着嘴笑:“也不知道湘东王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物,能把我们无双都迷住了。” “你就休要打趣我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依我看呐,不止春风多情,这夏天的风也很多情呢。” 徐娇又羞又臊,这诗原本她抄录了夹在书里,不想那日正巧让无双翻到,为此没少打趣她。此时若不是顾忌在马上,她断不肯轻易饶她。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围圃前,有军士捧着签筒站在一侧。为了观赏性,每次比赛由两人进行,胜者可获得一柄玉如意,败者也可得到一枚东海水珠。 由太子萧统为首,人们依次从签筒中抽出签筹,走入围栏。签筹的底部有红黑两色,红色签筹为赤队,立于左侧。黑色签筹为玄队,立于右侧。各自站好队后,由给事黄门宣读规则。 无双看着手里的签,签底用黑色墨水写着篆体“柒”。 “无双,你也是玄队呀,我是拾叁,你呢?”徐娇凑过来看她手里的签。 无双把签给她看。 “真好呀,你一会去席上给我留个好位置。” “好啊。”无双点头。比试过罢的人在领过奖赏后就可到席上就坐,年轻人们在亭子边的林子里单独有一处席面。一是方便年轻人们说话,二是亭子里也坐不下许多人,夏日炎炎,人拥在一起反而烦闷。 因而大家都盼着自己的号签能排在靠前的位次,这样便可以先去席面上占住阴凉舒适的位子。毕竟比试最多一个时辰便可结束,接下来他们要坐在林子里的席面上,直到中午休憩。 “真可惜,不能在场上教训你了。”萧纶看着手中的黑底签筹,漫不经心地从她们身侧走过。 无双不屑:“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好啊,”萧纶用手摩挲着手里的签筹,“你们那边谁是柒,和我换。” 第13章 切磋 “邵陵王,不可私下交换签筹。”黄门侍郎向萧纶恭敬行了个礼,缓缓开口。 “切,不换就不换。”他又转向无双,“敢不敢同我比试?” 无双也瞪向他:“怎么不敢?” “到时我与你下战书,你可留意。” “随时恭候。” 他们两人剑拔弩张,颇有一番马上就打起来的架势。 另一侧,萧绎看着手里红色的“柒”,抿紧了嘴唇。 鼓响,第一轮比赛的两人已经走上场。 先秦以来,君子六艺便是世家公子的必修,一直延续至今。君子六艺有礼、乐、书、数、御、射。 “射”即是射箭,射箭有五种技巧——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白矢是指箭头要穿过靶子,露出白色的箭簇。白矢代表了射箭基本的需求,即精度和力度。 参连是先射出一箭,再射出三箭连续而去,四支箭首尾相连,且皆中的。 剡注,箭矢后面的羽毛高,箭簇低,以这样的飞行方式射向目标。“剡注”指的是抛射的手段。 襄尺则是臣子与君主射箭时,臣子不与君主并立,向后退一尺,完全是强调礼法。 井仪需射出四支箭,每一支箭都穿透靶子,且在靶子四个方位井然有序分布。 这五种技巧中,除去“襄尺”是礼仪性的技巧,其余四种皆在比试之列。在四种技艺全部展示完成后,会由黄门来进行评判,并将结果移交上首。众人无异议,则各赐奖励,入座休憩。若有异议,则交由今上评定。 很快,前面六组人就已比试过,黄门喊过后,无双向前迈步。在看到身侧同样向前走的萧绎时,还是愣了一下。 对于萧绎,她还是很同情的。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能给她大姨母找不痛快的人,她自然要全力支持。 她大概也猜到萧绎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今上的注意。他身上所穿的皆是旧衣,且不大合他的身材。 她并不傻,自己的二十吊钱买这些行装都有余,何况阮令嬴给他留下的东西也绝不少,才会让她大姨母那样眼红。 他穿着这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站到今上跟前,今上自会知晓他的难处,看到他的脸,又很难不想起已逝的阮令嬴。只要引起今上的注意,勾起今上的旧情,大姨母再想害他也难以施展。 她又犯了难,她比试向来是尽全力的,既是尊重对手,也不辜负自己的辛苦。可和萧绎比试,她若尽全力,一则萧绎很难胜过她,二来她既知晓他的目的,再拼尽全力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正想着,鼓点已经密集起来。无双和萧绎同时挽弓,随着鼓点的落下,两支箭同时射出,箭尖没入靶心,在背后透出一点寒芒。 “白矢”毕竟是最基本的技巧,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纰漏。 随着鼓点再一次响起,两人又从箭筒中抽出箭矢。 一声弦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八支箭连续射出,却只听见四声弦响,可见两人对节奏的把控极其精准! 两排羽箭以相似的弧度飞出,又接连钉在靶子上。两个近乎完美的参连! 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惊呼叫好,萧绎全然没有听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眼睛里只有靶心的红色,耳中只有鼓点的节律。 他深吸一口气,箭尖略微抬起。方才因为快速抽箭,他的手臂已经有些酸胀,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鼓点又变得激昂,他闭上眼,长长呼出胸中浊气。随即睁开眼,鼓槌落在鼓面上,溅起许多微尘。一滴汗珠从他下颌滑落,他手中的箭也急急脱手。 箭矢在空中抛出一个极高的弧度,随后斜斜扎入靶中。与此同时,汗珠也滴落在地,留下一片水痕。 虽然角度有些偏高导致箭矢险些脱靶,但终究完成了剡注。 无双就在他身侧一丈处,他看到她的靶子上,一支箭斜斜没入,稳稳扎在靶心上。靶心上已经扎了六支箭,不免有些拥挤。 他不得不承认无双很厉害,夏苗他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萧续和陈无双。两人的箭术他都见识过,皆远在他之上。即便是最基本的白矢、参连、剡注这些技巧,他也远没有他们得心应手。 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即便不如他们,他也要为自己搏一搏。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甘心,他也想拿起刀,他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随着鼓点声落下,他的箭已脱手,稳稳扎在靶子的西南角。 第二支箭,也稳稳扎进东南角。 准备射出第三支箭的时候,手臂的酸痛感愈加明显,还未来得及校准,手臂就失了力气,羽箭被弓弦的张力带出,虽然扎进东北角上,却偏了些许。 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井仪了。 他被钉在场上,手颤抖着从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用骨韘将弓弦勒紧。 距离他的靶子一丈开外,无双的三支箭完美地扎进靶子三个角。 耳边传来弦响,他知道无双不会出错,自己这场必输无疑。 他有些心酸,她虽然将他从萧纶手中救出来,还教他射箭,但是终究没有人会一直帮他。他没有父亲的爱,失去了母亲,他没有朋友,没有感受过骨肉亲情。原来他在这世上,终究是……孤身一人啊。 他咽下喉间的酸涩,重新瞄准靶心。无论如何,至少体面地走过这次夏苗。 两支箭先后刺入靶子,在无双的箭矢射中靶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叫好声。但是随即万籁俱寂,连鼓点声都在此刻停下。时间好像停滞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弄出一点声音。 他的箭矢没入了靶子的西北角,与此同时,无双的最后一支箭掉落在地上。 虽然相距百步,在场的人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箭矢落地的轻响。 “可惜。”无双已经收起弓,背起箭囊,向亭中走去。她表情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可惜的神情。 第14章 糕点 无双和萧绎前后脚走进了亭子。 萧绎低着头,就听到父皇在夸奖无双。 “好好,果然是将门虎女,若非今日力竭,凭你这十箭,夏苗的魁首非你莫属了。”今又扭过头指指陈昭,“君煊虽是天监十二年和十三年的魁首,如今看来你这妹子以后的成就或许在你之上呢。” 君煊便是陈昭的字,今上此语更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开玩笑,因而陈昭也只是笑着回了句:“舍妹顽劣,不堪当陛下谬赞。” 无双已经跪在地上:“无双不过会些雕虫小技,若论疆场之能,尚不及父兄万一。” 今上更是高兴:“虽取了这样刁钻的名字,却是难得的谦逊温和,甚好。” 说着,从匣中取出一颗珍珠赠与她。无双双手接过,又连连拜谢。 范贵人也陪着说了许多好话,丁贵嫔看无双出了许多汗,怕她受热,忙让她起身下去休息了。 等到她离开,今上还频频点头:“这孩子倒妥当,不像小六和陈家小五,实在的可恶。” 丁贵嫔为他斟酒:“依妾看来,正是他们两个的可爱之处呢。” “胡言。”今上虽如此说,脸色到底温和了些,举起酒杯啜饮。 及待萧绎上前,他抬眼看了看来人,放下酒杯,“是小七,都长这么高了。” 萧绎跪下称了声父皇。 丁贵嫔忙摆手:“快起来,以前都道你粉雕玉琢的,像个玉人一样。如今倒是长高了些,也瘦了些。” 萧绎起身,今上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番,将七宝玉如意递给他,“小七多大了?” “快十二了。” 见到今上愣神,丁贵嫔便道:“绎儿是天监七年八月生的,当时天有异象,陛下还曾为之大赦呢。” 今上点点头:“也到了年纪了,就随你几个哥哥一同去太学读。” “谢父皇。”萧绎接过如意,又行了一个大礼,这才退下。 身后贵嫔又同陛下说了些什么,他已听不清了。他的手在袖中紧握着玉如意,七月分明无比炎热,他却感觉到一阵冰冷。 父皇说萧纶可恶,更多的是一种宠爱。因为在乎,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对于他,如果不是丁贵嫔提及从前,父皇又记得他多少呢?更让他心凉的是,他甚至记得陈昭是天监十二年和十三年夏苗的魁首,却不记得他的生辰。父皇对他的了解,甚至不如常年卧病的丁贵嫔。 他走在树影下,以前也有那么一个夏天,男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写字,女人就坐在他旁边打着璎珞。两三岁的男孩坐在石桌上玩一团毛线。 他们两个人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孩子沾了一手墨汁,还用手到处乱抹。 “啪”,一个巴掌印盖在男人刚写好的字上,原本劲遒有力的字瞬间糊成一坨。 女人作势要打他,男人却挥挥手,两人看着把自己的脸涂得像花猫一样的男孩,双双笑出声来。 斑驳的阳光从树影中透过,照在男孩脸上。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他们两个笑得开怀,也咯咯笑了起来。 那样的夏天再也不会有了。 他走到林中的宴席上,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无双就坐在他身侧隔一个空位的地方,正在吃糕点。她动作倒文雅,每次都只抿一小口,咀嚼片刻后再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倒是很有世家贵女的风范……如果不是她每个糕点都只吃了一口的话。 萧绎用余光看着她又拿起一块糕点,嘟囔着什么,而后轻咬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如果离得远的话,大概会以为她颇有雅兴,对一块糕点都念念有词。不巧,他离得很近,所以清晰地听到她说: “黄天保佑,佛祖保佑,这块一定要是好吃的。”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为了掩饰尴尬,又佯装轻咳一声,拿起身前的糕点咬了一口。 确实很难吃。 他很难形容这种味道,皱着眉咽下去,随即拿起茶杯漱口。 “是不是很难吃,就像一层沾着糖霜的五石散裹着假装是绿豆粉的石灰。”萧绎闻声抬眼,看到无双正用袖子掩着脸,假装在喝茶,实际低声同他说话。 萧绎脸色难看的点点头。 他放下糕点,这会刚过巳时,还未开始布菜。又因为早饭吃得早,原本用来垫饥的糕点也难以下咽,在座的人无不面如土色。 这时一个侍女捧着糕点走来,走到他们两个面前时,不知是被什么绊了一脚,身子向前倒去。林中遍地皆是枯枝碎石,如果摔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萧绎正要出手,无双已经先他一步越过桌案,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接住飞出的糕点和盘子。 “没事。”她托起侍女的腰将她扶起来。 路上树影稀薄,细碎的光斑打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的脸离她是这样近,小侍女俏脸一红。发觉无双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侍女连忙告罪,无双也并没有说什么,将糕点递回给她,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萧绎也有些看呆了。因为习武的缘故,她的身材比同龄人要高挑些,白皙的皮肤透出一点蜜色。黄色的短衫和绿色的襦裙裹着她纤瘦挺拔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就像沐浴阳光的花儿。 等她坐到座上,他才回过神来,一面端起茶杯喝茶,一面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也有不少公子和贵女被她这波英雄救美震撼到,目光还黏在无双身上。直到她坐回去,他们才如梦初醒,纷纷撇开头掩饰自己。 杯中茶水很快就见底了,他本想拎起茶壶为自己斟茶,右手却不断颤抖起来,怎样也端不稳茶壶。 他的手因着今日射箭的缘故,一直酸痛不止,没想到力竭至此。 他用左手托着茶壶,这才没有将茶水洒出来。借着袖子的遮掩,侧目看向无双,她仍在试探那些糕点的好坏。糕点没怎么吃,倒是先喝了一肚子茶水。 他放下茶壶,看到她左手还捏着一块糕点,右手举着茶壶,神态自若的为自己沏茶。 萧绎又看向她背后,她的长弓和箭筒就随意放置在树旁。 第15章 争执 她的弓比较轻巧,弓身并不是像陈昭的那把一样是檀木的,而是用了某种粗质的柳条。柳条柔软,即便是小儿也能毫不费力地开弓。也因为柔软,若不是长年累月的练习,常人很难驾驭柳弓。 如果她用的是柳弓,那仅仅十箭根本不可能力竭,毕竟即便是刚习武的幼子也能用柳弓玩几个时辰。那就是……她故意在让他吗? 他握着茶杯,嗫嚅许久,终于小声道:“方才在场上……” 刚开口,一个倩影就从天而降,落在他和无双之间。 “啊,好热。”徐娇解了长弓和箭袋扔在一旁,从袖中掏出帕子擦着汗。 “快别动了,多喝点茶。”无双端起茶壶为她倒上茶水。 “我先吃点东西垫垫,可饿坏我了。”徐娇却先拈了一块糕点,刚迫不及待咬下去,脸色已经变了数变。 萧绎只到听一声杯盏碰撞声,转眼徐娇已经用茶水把方才吃进去的糕点全数塞进肚里,皱着眉压低声音开口:“不愧是宫廷绿豆糕,还会打人。” 无双被逗得咯咯地笑,萧绎也忍俊不禁,唇角不自觉勾起。 这两个人不愧能玩到一起,他暗自腹诽。 经此变故,没有人注意到萧绎未出口的半句话。当着徐娇的面,他也失去了再问的勇气,安静地吃点心……吃茶喝茶。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糕点怎么能做得这么难吃的?”徐娇皱眉端详着糕点。 无双摇头:“陛下崇佛,这糕点估计也是什么和尚的方子。这些和尚惯会故弄玄虚作践人的。” “也是,那些和尚自己平日里清汤寡水的,连荤腥都不见,也巴不得别人和他们一样受苦,实在是恼人得很。” “你且将就着,等到了八月上,桂花便开了。赵尚书夫人家的桂花糕,那才是一绝呢。” “八月也太远了,涸辙之鲋还等得了西海水?我知道城北有家糕点铺子就不错,赶明我买糕点的时候也给你带一份尝尝,保管你喜欢。” 无双笑着捏她的脸:“你也太小气了些,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要是我真喜欢吃,难道还要天天去求你?” “我也不大记得他们家的名字。你想知道,不妨咱们抽个空去逛一逛,那里好吃的好玩的可多着呢。” 说话间,侍女已呈上了饭菜。萧绎听她们两个说话,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一番考量。 大梁地处偏南,且连年同北方的齐魏征战,因而北方的难民避时乱逃到建康的,多在城北定居。时间久了,城北就成了平民布衣和市井小贩的居处。 世家大族的人,莫说是千金小姐,便是丫鬟仆从也羞往那里去的,可是听徐娇的意思,她不但托下人去过,连自己也去过。她还不以为耻,反而向别人也引荐这样的去处,倒叫他对徐家这位小姐败了几分好感。 正巧他们下首坐着车骑将军王珍国之女王巧云,只见她嫌恶地瞥了她们二人一眼,说道:“城北也是我们这样的人该去的地方?你们两个真是让陈家和徐家蒙羞。” 徐娇反唇相讥:“若说蒙羞,还是令兄今日的表现更胜。” “你!”王巧云手指着她攥紧了帕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别过头去生闷气。 一想到王峪只有白矢得中的诙谐样子,无双就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偷笑。 “你笑什么?”王巧云瞪她。 散骑常侍张弘策之女张莹帮腔:“恐怕是想到明日能看到她那个四哥,心里高兴呢。” 话语一出,不仅无双,连徐娇都拧紧眉头。 无双有五个哥哥,大哥陈昭如今封骠骑将军侍奉御前;二哥陈曜任曹行参军,今在襄阳;三哥陈昀任奉朝清,今在竟陵;四哥陈暄自幼体弱,寄养在佛寺之中;五哥陈昕为邵陵王常侍,今年三月被派去义阳,至今未归。 陈暄就被寄养在城西的延兴寺,每年夏苗今上都会去延兴寺拜谒一番,也时常召见陈暄伴驾。很多世家的人轻视僧侣,觉得他们地位低贱,又不事劳动,不能为国效力,连基本的生存也要靠他人施舍。因而也看不起陈暄,觉得他辱没门庭。 无双自然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便冷笑道:“我笑冯子都倚仗霍光之势,上欺天子,下侮百姓,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语罢,王巧云先是一愣,而后迅速白了脸色。 王珍国官位平平,却是琅琊王氏的旁系,且与王氏嫡系王骞关系密切。 琅琊王氏与南朝世代联系紧密,南齐太尉王俭之子、金紫光禄大夫王骞之女王灵宾是帝三子、晋安王萧纲的王妃;永世公主萧玉婉嫁于王志之子王諲;安吉公主萧玉志下嫁王实……可见琅琊王氏于大梁地位之重。 王家虽然显贵,女孩儿却极少。王骞先后得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唯有幼女王灵宾成人,已嫁与晋安王萧纲。旁系中又以王巧云姿色出众,又颇有一些才气,王家特意为她派了几个教养嬷嬷,意图培养出下一个王妃。 王巧云平日里亦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尽管如此,因着她的才貌,京中不少青年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将她比作庄姜、王嫱一流的人物。 但是无双和徐娇都不大喜欢她,她虽然有才气,却不免太呆板,张口闭口就是家族、荣耀、脸面。如花似玉的年纪,却总是死气沉沉的。 之前有人将她比作卓文君,她立刻变了脸色,并说卓文君何等的不知廉耻,因为一首曲子就和男人私奔,还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置家族脸面于何地?还说莫说是将她与卓文君这样的人作比,便是蔡琰的才气,被胡人掳去受辱十余年,归汉后又再嫁董祀,也实在是不知廉耻,让她轻看。她要做便做王皇后、邓太后那样的女子,凛凛然有气节,才对得起王氏的列祖列宗! 这番话虽然不错,但是卓文君追求爱情,蔡琰本是深受胡人所害,二者又有何错?因而建康贵女攀附她者如过江之鲫,轻慢她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她语出恶言,无双反唇相讥。二人相互戳中痛处,幸得安吉公主出面调解,这才作罢。 第16章 流觞 过了晌午,下午的活动就简单些,不过是效仿前人曲水流觞,围在水流边作些酸诗。 无双不会作诗,就坐在水边,倘或杯子流到她那里,她就罚一杯果酒。不凑巧的是,今天有三次酒杯都停在她面前。果酒虽然清淡,三杯下肚也隐隐有了一些醉意。 她虚着眼看酒杯漂到庾信面前,他略微思索,信手拈来:“数杯还已醉,风云不复知。唯有龙吟笛,桓伊能独吹。” 徐娇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悄声道:“庾信果然有才学,可谓锦心绣口。” 无双点头:“不过我更喜欢他先前写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如今虽然作得也很好,终究未能超过此句。” 徐娇就笑:“我还有句更好的,你要不要听?” “你还有更好的?”无双摇头,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她们俩什么调性她可是最清楚不过,徐娇工于刺绣,一双妙手连宫里的女官都自愧弗如,但是作诗嘛……只能说狗要是识字,都要为大梁诗坛默哀。 徐娇用衣袖遮掩着轻轻打了她一下,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就说这句好不好?” 无双举杯的手在嘴边停了停,终究还是落在桌上。酒香袭人,但是清丽佳句比酒香更加吸引人,她忍不住反复咀嚼。 “这句极好,如何作得?” “并不是我作的,”徐娇讪讪,“乃是我梦里从仙人处得的。” 无双点头:“能作出这样好的文章,果然是仙人了。” “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难道就没见过好文章?” 无双摇摇头:“非是没见过好文章,《左传》、《春秋》写得极好,庄子、屈宋也极妙,可终究不是骈文。汉以来司马相如、潘岳这些人的文章虽然华美,却不知所云;魏文、嵇康的文章言辞真切,却没有这样的佳句;陈王、左思有妙语,倒少了这分孤峻的气质。可以说古今文人,我竟不知谁能写出此句。” 这回倒是轮到徐娇沉默了,半晌,她才喃喃:“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又为何……” 只说了半句,她又止住话头,正巧酒杯已经又漂到无双面前,无双长叹一口气,还是举杯一饮而尽,将空杯递到身后的侍女手里。 茶与酒不可同饮,因而席上也只备了酒壶酒盏。她除了被罚酒,在席间也没少喝。纵然果酒不易醉人,喝多了也有些吃不消。 等她再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帝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也找个借口离了席上。再喝下去,真要学刘伶埋在这儿了。 她沿着小路向上走了一段,山上有片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是个幽静的去处。林中正好有块巨石平滑无比,是个天然的石床。 酒意袭来,无双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无力,便坐在石床上休憩。 萧绎在席上一连作了几首,只觉得搜肠刮肚、乏味至极,也出来躲清静。 他记得后山有片竹林环境清幽,就沿着小路攀援上去。本想在石床上躺片刻,待走上前,却看到一片衣摆从竹林深处伸出来,再往上是一双绣鞋、柳绿色襦裙、淡黄色长衫,一只玉手枕在脸侧,另一只松松垂下,指尖几乎触及地面。一张小脸埋在凌乱的青丝里,脸颊上还带着醉酒后的酡红。 他没想到陈无双会睡在这里,醉酒后的她没有了平日里的飒爽风姿,圆润的脸颊上带着酡红,新月眉微微蹙起,倒有几分可爱。 她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萧绎被勾起了好奇心,走上去蹲在她面前。带着果香和酒香的热气喷在他脸侧,他忽然意识到他离她如此之近,他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萧绎屏住呼吸,可是心脏跳得那样响,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撞击他的胸腔。他害怕自己激烈的心跳吵醒她,又贪恋这样美好的时光。 陈无双的模样三分像丁贵嫔,四分像陈庆之,另有三分她独有的雅致风流。 丁家姊妹的容貌自不必多言,当初丁贵嫔嫁于父皇为妾,竟惹得正妻郗微百般刁难。甚至建立梁国后,父皇得了东昏侯如此多美妾,还要将丁充华收入宫中,足以见得丁氏女子何等国色。 即便是今日,丁贵嫔因病日渐消瘦,其一颦一笑亦有当日西子捧心的风采。 陈庆之更是俊美风流,陈庆之不过是寒门子弟,却因长街上一面之缘,便引得丁家三小姐为他茶饭不思,形容消瘦,甚至推辞了原本和谢家的婚姻也要嫁于他,即便今日也是话本里经久不衰的桥段。 萧统有幸随他出征,回来向他们描述他在战场上的风姿,更是神仙一流人物。萧统说每逢开战,陈庆之只着一袭白衣飘飘坐于车驾中,一边煮酒一边施令,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令人惊叹。 萧绎也曾在宴会上见过陈庆之几面,陈庆之容貌胜似好女,却身长八尺有余,且举手投足有儒将之风。因而观之并不阴柔,反似嵇康、阮籍,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如玉山之将倾。萧绎见过他,便理解自他之后,建康人人尚白衣。 但是在他心里,陈无双的容貌胜过他们,不是因为陈无双年轻,而是因她的三分风流气质。和陈庆之不一样,陈无双自幼习武,并且乐在其中。宴会间她坐在一众贵女里,纵然样貌较为出众,毕竟城中美女如云,她的容貌温和,放在美人堆里倒不太显眼。 唯有在习武时,她的意气才会完全显露出来,即便是在今日,校场上人山人海,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她只需站在那里,就引得人频频侧目。不同于丁贵嫔的雅、陈庆之的儒,陈无双举手投足都带着潇洒风流。无论是弯弓搭箭时的流畅认真,还是饮酒谈诗时的随意自然,抑或是现在……她醉卧在石床上,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她鬓间发丝也被吹得凌乱,贴在她脸上。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任由衣袖被压出折痕,襦裙铺开在石床上,水蓝色的鞋面在裙下半露半隐。其风流俊逸,庄子之幕天席地、逸少之坦腹东床,亦不过如此。 一片灰败的竹叶随风落在她头上,萧绎心头一动,想要伸手为她把落叶取下,远处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第17章 醒酒 萧绎忙躲在竹影后,拨开眼前的碎叶往外偷瞧。 原来是丁贵嫔身边的丫头找来了,他只隐约见过那丫头几面,并不认得她的名字,只是看她的神情动作,平日里与无双应是十分亲近。 她见了无双,先是讶异,而后皱着眉将人扶起来,一面为她掸去落叶灰尘。 无双还迷着,终于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叶落惊霜鸟。” 小丫头将她拉起来,手里的帕子拂在她身上,嘴里还不住嘟囔:“方才在席上没有,被灌了那么些酒,这会子偏又有了,何苦来呢。” 无双听到她说话,意识才稍稍回笼,虚着眼瞧向来人,露出一个笑:“枫儿,你也这么唠叨了。” 枫儿还想数落她,无双站立不稳,身形晃了一下,衣服里的钱袋不慎掉在地上。钱袋子的口敞开着,里面装的铜板、珍珠、玉石、梳篦、牙齿纤、燕脂……洒了一地,直看得萧绎瞠目结舌,不知道小小锦囊怎么能放下这么些东西。 枫儿忙蹲下身帮她捡起这些东西,一边数落她,一边牵着她走了。 萧绎这才从竹影后走出来,坐在石床上。手触及石床,还是温热一片,他却渐渐冷静下来。 方才无双的钱袋子是鹅黄色绢布,上绣粉白木芙蓉,可以说艳俗至极。 他想起那些红色小花,绣在不同缎面上的,像一团团火焰热烈的花。 他一度以为,暗里帮助他的是陈无双,毕竟陈无双不止一次帮过他,并且正逢她住在丁贵嫔宫里时,有人送来了那些钱,这未免太过巧合。 可是——可是!会喜欢嵇康的人,喜欢开在竹节上的红色小花的人,怎么会如此庸俗,用着颜色艳俗的钱袋,装着一袋的珠宝燕脂! 他断定,陈无双不会是那个为他雪中送炭的人,不会是他梦里相守一生的妻子。 可是,他的手还放在石床上,石床上的温度已经渐渐退却了,他却忍不住留恋她的温度,留恋在她身侧的感觉。陈无双太过明亮了,明亮到他这个在至暗中苟活了几年的人,既惧怕她的光芒,又忍不住接近。 同时,他又觉得这份心动使他愧对梦里的女人。梦里的那个女人,尽管他从未看清她的容貌,但是他每次想到他的时候,一颗心便忍不住悸动。尽管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恐怖的噩梦里,但他从心里相信她是他的妻子,也相信她就存在于这世上,就在他身边。 他站起身,眺望着远处一对白鹤飞过群山。 一个人真的会爱上两个女人吗?他忍不住诘问自己。无论对陈无双,还是对那个女人,他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 不,她是白昼,她是夜色正稠,她是热情,而她是一世安宁。 是与她相守,直到时间尽头?还是向往她的光彩夺目,譬如朝露? 他在竹林里站了许久,直到夜色将他掩埋,他才循着斑驳月影离开。 另一边,丁贵嫔留无双喝了醒酒汤,又说了会儿话,眼看日已西斜,便吩咐在行宫里摆下晚宴,宴请群臣。 看到无双了无生趣的表情,她招手喊她过来。 无双附耳过去,就听到丁贵嫔说:“你大哥下午去山里打了些野味,就放在后院小厨房里。你带几个人找地方自己消遣去。” 无双这才笑逐颜开,连忙道了声谢,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丁充华方要进门,忽然一个影子蹿出来,她避让不及,幸得丫头手快扶住她,才没栽在地上。她皱着眉,手里的扇子摇得更急:“这么大丫头了,一天天还是猴急猴急的。” “丫头自进了宫,一连几月不见荤腥了,心急也是有的。”丁贵嫔连忙让座:“姐姐请坐。” 丁充华不紧不慢坐在塌上,塌上铺的竹席用薄荷汁浸过,触手清凉,浇熄她几分火气。 “可不是,要我说陛下虽信佛,也不该拘着咱们。这朱门大户哪有不食荤腥的?不说别的,纶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日青菜白饭,换谁受得了呢?” 丁贵嫔笑了笑,为她沏茶:“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试想日日好酒好肉往宫里送,能瞒得谁去?只是猪牛狗羊这些到底是一条生命,造杀孽可不利于修行。” 丁充华嗤笑一声,端起茶杯:“你倒是虔诚,只是见了陈丫头,就把什么罗汉、菩萨都忘在脑后了。” “你也少拈酸了,我对纶儿难道不好?你们娘俩在宫里做下的事,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念着一家子人和和美美的,才不做计较。况且纶儿哪次犯错不是我们母子俩去求得情?咱们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无双还小掂量不清,你也同她计较?” 一番话倒是说得丁充华口干舌燥,只讪讪了几句,便将话题扯开了。 说了半天话,她才像如梦初醒那样,放下了茶杯,正声道:“萧绩和萧续现下可都有着落了?” 纵然沉稳如丁贵嫔,也不由一惊,“怎么?你已替纶儿相看好了?” 丁充华听她这么问,便知她还不知道先前无双和萧纶被人暗害的事,便顺着她的话说:“纶儿也十四了,合该开府了。” “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依我看,王家的姑娘就很好。” “王家,”丁贵嫔略一迟疑,“王巧云?” “只是不知道王家的意思。” 丁贵嫔听她这么说,也明白了,“得空我派人去王家走动走动。” “既如此,就多谢妹妹了。”丁充华说着便起身。 丁贵嫔忙起来送她:“这便走了?” 丁充华扯出一抹笑:“天不早了,你还要忙着夏苗的事,就不叨扰你了。” “我身子不好,不能送你。”丁贵嫔拉住她的手拍了拍,转头吩咐,“芳月,去送送丁充华。” 芳月应了,打起帘子,送着一群人乌泱泱地离开了。 帘子落下,丁贵嫔这才用帕子掩住口鼻,不住咳嗽。 小丫头一个为她顺气,一个忙将窗户打开。枫儿重新拢上檀香,屋子里刺鼻的香味才淡了些。 第18章 小宴 “桂儿枫儿,你们再不来,待会儿吃肉可不等你们了。”无双蹦蹦跳跳走进来,一掀开帘子,就被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嗳呀,怎么熏这么重的香。” 她悄悄打量了屋里,见丁充华不在,这才抱怨道:“我那大姨母走得倒是挺快,就是这身上的香气儿一点也不着急。” 屋里的丫头听了,都忍不住偷笑。 丁贵嫔也笑:“你呀,就会挤兑她。” 枫儿也笑着接话:“丁充华来可是有正事要办呢,这会子,大概在忙活邵陵王的婚事了。” 无双撇嘴:“她倒是个急性子。” “还说旁人呢,看你头上的汗,快过来。”丁贵嫔冲她招手。 无双笑着凑过去,坐在春凳上。丁贵嫔细细地用帕子给她擦汗。 “你身上倒干净,东西可都备好了?” “都让人送到河边了,到时在河边支个架子,倒也清凉。我嫌那些死肉腌臜,不敢把腥气带到姨母跟前,故而远远看着他们搞的。” 丁贵嫔心里一暖,更加怜爱地抚摸她的头:“你呀,平日里有这般伶俐,省去多少指摘。” 无双摇头:“这宫里头,只有姨母待我不一样,我也只愿意真心待姨母。” 丁贵嫔揉着她的头,久久,只发出一声叹息。 门外一阵脚步声,芳月一打帘子进来,也是一头的汗。 “人送到了?”丁贵嫔问。 枫儿也去冰盆里绞了帕子递上,芳月接过来,“送到院门外头了,丁充华不放心,托我央娘娘快着些。我好心同她讲,好赖也得有个由头,不年不节的送些东西,平白落人口舌。丁充华却变了脸,说我们懒怠走动,编出这么些借口来搪塞她。” 丁贵嫔摇头:“她就是太心急,才处处授人把柄。此事容我再想想。” “姨母倒也不必烦忧,今日宴上作的诗都已编成册子,姨母不如挑几个好的赞扬一番,再送些东西过去。不管成与不成,都只在一句话之间罢了。” 丁贵嫔闻听此言,又悲又喜。 喜的是无双聪慧不令她烦忧。她自入宫中来步步谨慎,才博得贤名,被众臣推举为贵嫔。丁家无男丁,这一家子的荣耀都系在她们姐妹身上。她妹妹天真,幸得遇及良人,即便不幸染病早故,也从未吃过什么苦,算得上一生顺遂。 长姐则过于愚蠢,当初她身怀六甲,请她进宫照拂一二,原本就有意让她侍奉君前。不料她操之过急,与君上苟合被范贵人撞见,君上无奈只封她为充华。即便后来生子萧纶,也没能加封号。其后还屡次陷害阮修容,若不是她压下去,还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 如今无双日渐长大,心思更胜过她一分,倒让她心内大定。 忧的是无双和他父亲一样古直。古人云,过刚易折,过慧早夭。这样的性子虽算不得坏,却免不得要遭人嫉恨。 她为无双整了整衣襟,摆摆手:“好孩子,快去,莫让人等着急了。” 无双应下,忙不迭跑出去了。丁贵嫔目送她的身影远去,这才吩咐芳月:“你本姓王,虽是庶出,如今也是有头脸的。等夏苗结束,你就带些东西去王家打点。” 说罢,就倚在床上养神。芳月看着她鬓角又生出许多白发,不由红了眼睛。 因着在丁贵嫔处逗留了许久,无双和枫儿到河边的时候,烤架已经架好了,连果蔬美酒都已经摆了一地,一群人正围在一处切鹿肉吃。 她还未坐下,先开口道:“老远就闻到这酒香,难道今日是要掏空了南康王的家底不成?” 先前众人已经商量过,由无双供肉,太子萧统备烤架碗筷杯盘一应物件,南康王萧绩备酒,庐陵王、邵陵王、湘东王备好时蔬瓜果。其余收到帖子的人不拘带什么,为的是人多热闹。萧绩又是出了名的吝啬,一个钱掰成两个花的,加上无双在他那里吃过亏,因此这句话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调笑,不免都笑了出来。 永康公主萧玉嬛和萧绩关系好,笑得最欢,“你闻到的怕是娇娇妹子带来的桑落酒。” 她又拎起一个小酒壶:“这才是南康王为咱们备的好酒呢。”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萧绩脸上挂不住,忙抢过酒壶往袖子里放,一面讪讪道:“皇姐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你们看他,就这一壶酒,他还要往回装呢。”萧玉嬛连忙伸手去夺,两人你争我抢,一小壶酒,倒洒出半壶在身上。 萧统忙出手制止两人:“好了,都是快要成家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闹腾。” “我们正是‘复得返自然’呢,哪像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整日愁眉苦脸的。”萧玉嬛说着,皱起眉、板起脸,将萧统平素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又引得众人哄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来给我听听?”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无双闻声抬头,王巧云正扶着鬓边的绸花走来。她身后站着十几个仆从,各自端着肉食美酒,好不阔气。 “谁下的帖子请她?”无双低声问徐娇。 “你看谁凑得起劲就是谁喽。”徐娇漫不经心地啃着瓜。 无双朝着人群看过去,一群男子已经围住了王巧云,殷勤地同她说话。还有的人或是已经递上了切好的瓜果,或是为她打着扇子,倒是比王巧云的家仆还体贴。 无双无语了。 “看在她带了那么多东西的份上,就别管她了。她乐得做这个花孔雀,咱们只当看不见她开屏。”徐娇把瓜皮一扔。 无双耸耸肩,“总不能真和吃的过不去。” 因为时间不充裕,她只是吩咐人去几处传了口信,也没说清楚有多少东西,请多少人。因着大伙几日不见荤腥,一传十十传百地来了这样多人。光凭陈昭打的一头鹿和几只兔子可不够这么些人打牙祭。 虽不知王巧云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置办好这么多东西的,却也算是雪中送炭,让她这个“东家”也能混个果腹了。 随着香气愈来愈盛,鹿肉也被烤好端到桌上。 几个丫头将鹿肉切好,分别撒上盐、胡椒和香料。正要递给众人,却听到一声—— “且慢。” 第19章 古钱 “她又有什么屁要放?”无双皱眉。 “无双,你喜欢诗吗?”徐娇抿着酒,没有看陈无双,她的目光看向远处,江水静静流淌着,夕阳已经落到山下,远方的天空上飘着红色的云霞。 “喜欢。” 徐娇不再说话了。 王巧云也卖足关子,缓缓开口:“不如我们以诗会友,谁做得好,便可得一份鹿肉,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王巧云的拥趸自然是纷纷响应,但更多的人皱起眉。对于很多人来说,今日曲水流觞已经受过大罪,听到她的话,便是鹿肉也不那么香了。 “不好。”无双冷声开口,“你带的东西,你怎么分都随你。这鹿是我兄长所猎,自然该听我的。我不喜诗文,这鹿肉大家均分即可,不必那么麻烦。” 王巧云脸色一白,终究没有再提什么诗文,将带的东西吩咐给下人去烤,自己坐在一旁生闷气。 徐娇看着无双把鹿肉递给萧绎,萧绎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后,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不识好歹的狗男人。 仅仅因为无双说不喜欢诗就摆个臭脸,一幅看不起人的样子,真真忍不住想给他一巴掌。 无双让了一圈,才端着两盘鹿肉走回来。 徐娇接下,两人一边吃肉一边聊着八卦。河面上微风拂过,送来一阵清凉。 不知是谁起坏心向河里扔了块石子,石子入水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坐在河边的人几乎都没能幸免。无双和徐娇闻声看去,正被溅了一脸的水花。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萧玉嬛就抢先开口:“小兔崽子,你又皮痒了。” 等到两个人用帕子擦净了脸,萧玉嬛已经拎着萧欢的耳朵走到人群中。 “姑姑我错了,姑姑我错了。”萧欢手脚乱蹬,还是抵不过萧玉嬛的力气,被押到父母面前。 太子妃蔡缈连忙将人抱在怀里,又气又心疼,一面教训他,一面又仔细为他擦去身上脸上的水珠。萧统走上前赔着不是,萧玉嬛没有理会,冲着萧欢努努嘴。萧欢瑟缩一下,还是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恭敬地朝她行礼道歉。 “这还差不多。”萧玉嬛这才擦了擦身上的水,施施然坐回位置上。他们面前的食物自然不能再用,已经有人撤了下去,又换上新烤好的肉呈上来。 “永康公主的脾气秉性倒叫人喜欢。”无双几乎要忍不住叫好。萧欢是萧统的嫡子,平日里父亲疼母亲爱的,今年不过五六岁,却比他们这群混世魔王还混世魔王。没想到一物降一物,倒是被萧玉嬛治得服服帖帖。 徐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住地照着镜子:“无双,你可有带燕脂?” 无双解下腰间的钱袋:“就在袋子里。” 徐娇看了眼大红大绿的钱袋,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竟还带着这么个东西。” 这钱袋是无双去年生日陈昕夫妇送她的礼物,据说花样和布料是陈昕亲自挑的,督促苏氏绣好了,由陈昕带来送她。可怜苏氏的绣计,最后赶出这么个玩意儿。后面苏氏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亲自挑了花样缝制好一同送给了她。 无双撇嘴:“虽然我五哥品味是差了那么点,好歹是一片心意。元宵的时候他见我只戴着嫂嫂选的那个,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我也只得每日戴着丢人。” 徐娇已经解开钱袋,在里面翻找着,不断掏出东西。 如果此时陈昕看到无双都在钱袋里放了些什么,大抵会惊异小小的钱袋竟然暗藏乾坤。 只见徐娇已经掏出了篦子、银镜、扳指、针线、珍珠、玉石,还是没有燕脂盒的影子。徐娇头上青筋跳了跳,将钱袋提起来向下倒。随着燕脂盒一起掉到她手心的,还有一枚铜币。这枚铜币与他们平日的五铢钱几乎同等大小,上刻的字却不一样,并不是当今通行的钱币。 “这钱倒是奇怪。”徐娇打量着那枚钱币。 “我去问问萧统哥哥,”无双拿起那枚钱,“你先补妆。” 萧统被无双叫过来,无双将手摊开,露出那枚钱。萧统捏起来,不过片刻就认出了它的来历。 “是永明五铢钱,这上面的刻字正是永明五铢。可这乃是前朝之物,你如何得到?” 无双皱眉,“我也不知道,我从未见过这东西,今日凭空就出现在我的钱袋子里了。” “既如此,不如交给我如何?” 无双沉思片刻,还是摇摇头,从他手中拿起那枚钱币:“这可是我的,才不让给你。” “你如此,你好好留存着便是。”正巧萧欢喊他,萧统也没有停留,扭身回转。 无双将钱币往身后一抛,铜钱落入江水中,杳无声息。 “既然是前朝之物,还是丢了的干净,免得有心人拿住做手脚。” 那可是活生生的钱啊!徐娇在心里流泪:“你也过于谨慎了。前朝的钱币铸了也有几十万,区区一枚难道就能判你造反不成?” 无双沉默片刻,还是斟酌着开口:“你不觉得这钱太新了?” “这倒是。一般的钱币只要转手过几次,必然会有磨损,这钱新得就像……刚铸出来的一样。”徐娇越说,声音便越小。最后几乎是如蚊声般的讷讷。 无双抿紧嘴唇。 “不至于,咱们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就算你这浓眉大眼的要叛变,你也没有门路啊。” “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话。”无双轻笑一声,“若是我不知道这钱的存在还罢了。我方才已经给萧统哥哥看过,这事就有闹大的可能。” “那幕后之人还怪没有脑子的,他都是太子了,他造反玩啊?” “慎言。你难道忘了昔日刘宋为何覆灭?” 徐娇讪讪,她确实不知道。 无双看出她的迷茫,解释道:“就在于兄弟阋墙,父子相戗。刘裕将子侄都分封各地,其子刘义隆恐怕他们拥兵自重,遣太子刘劭镇守京城。刘劭轼父夺位不得民心,为其兄弟刘骏所斩。刘骏之后,刘子业、刘彧、刘昱更是将刘姓屠戮殆尽,以致后来萧道成篡位时,刘宋无一个宗室可以相帮。” “你是说这件事有可能……”徐娇嗫嚅良久,还是没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无双摇摇头:“最近宫里不太平,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想起窗台上的男人脚印、箱子底被人放进去的带钩以及桂儿和太监的密谋,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定。她自认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其中真有阴谋,那么落在她身上的也只会是阴谋的一角。 她不知道背后的人织了多大的网,也只能谨言慎行,尽量不要因为她的举动牵连旁人。 第20章 冤家 夏苗结束后,依惯例帝妃要移驾延兴寺。延兴寺建于山上,路途遥远,厢房也并不多。除去几位皇子公主及萧姓宗室外,能伴驾左右的无不是今上器重的老臣及其亲眷。 陈庆之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不能伴驾的,不过无双由丁贵嫔带着,也喜提延兴寺十日游。 延兴寺建在半山腰上,白玉铺成的台阶约有三丈宽,延绵到密林深处。六月春花早已落尽,桃树、李树、杏树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子。松柏古树干云蔽日,将远处的钟声也遮蔽了,只留一丝余韵飘散。 从山脚下看去,山门半隐半现,如坐云端。 今上从轿辇上走下,脚踏在白玉台阶上。身后的人也纷纷下了轿子,徒步登山。 微风拂过,吹得芝盖上的流苏翻飞,今上也心情颇好地同丁贵嫔和范贵人说着话。身后的人就没有这样好的兴致,烈日当头,他们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不住地用昂贵的锦绣缎子擦着汗。 无双和萧欢背着手走在队伍最后,也是一脸肃穆,像是被佛门庄严的气氛感染。等到前面的人走远了,他俩才撒腿跑到树林里,上蹿下跳地摘果子。 “哎,给我也摘一个李子。”萧欢看到无双嗖嗖爬到树上摘下一兜李子,也心痒难耐。无奈他手脚并用,也不过能蹭三尺高,很快就滑落在地。 “接着。”无双坐在树上,把李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顺便往下扔了几个到萧欢怀里。 她看着萧欢也学着她的样子擦了擦果子,不禁咂咂嘴。如果不是因为徐娇和赵鸣都不来,她才不会和萧欢这小兔崽子一起玩呢。 “无双姑姑,你也教教我爬树呗。” “爬树还用教吗?我会走路时就会爬树了。” “……”你了不起,你清高。萧欢无语。 两个人走在树丛的阴影里,听着阵阵蝉鸣,吃着甘甜的果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从东街新开了家点心铺聊到车骑将军王珍国的母鸡下了颗双黄蛋再到太子萧统的屁股上面长了三颗小痣。无双觉得这话题再进行下去就不太对味儿了,忙打住萧欢的话头。 “你说他们这会发现咱们不见了没?”萧欢吐掉桃核。 “至少你娘得发现了,不过我给你爹打过招呼了,问题不大。”这爹疼娘爱的家伙真欠揍,她想。 “还是姑姑想得周到。” 无双拍了一下他的头:“少拍马屁,咱们到哪了?” 萧欢蹿到路上探头探脑,又像是被阳光灼伤一样捂着头跑回来,“到林海清幽了。” “还差得远呢,咱们快点,别耽误吃中饭。”无双将啃了一半的桃一扔,提溜着萧欢往上赶。 因为走的小路,树林中也不甚炎热,两人很快跟上了大人们,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们进了山门。 天子亲至,方丈也亲来相迎,两人相谈甚欢,连丁贵嫔和范贵人都要退避在后。 过了山门,便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众人依次进去拜了拜。 延兴寺的大雄宝殿后面有一池塘,池塘不算大,里面的石山也不算怪奇,胜在里面的白莲开得极好,触目便是一片清凉。若有若无的檀香自大雄宝殿飘来,倒像是花的香气,让人心安神宁。 一池白花下,红色的锦鲤曳游水中,更为这一池水添了颜色。 方丈看无双和萧欢的手蠢蠢欲动,便微笑开口:“贵客若喜欢这花,可移一株回去。只是万事万物皆有生命,切不可随意攀折。” “大师说的是。”无双讪讪开口。两个人把手背到身后,默契地没有纠正方丈他俩觊觎的是池子里的锦鲤。 池子两侧依次是观音殿、地藏殿、迦蓝殿,后面是僧房和斋堂。后院的厢房已经打扫干净,还有沙弥在路上洒扫。方丈吩咐了几个弟子带众人去分房间后,便请今上去他的僧房喝茶。 无双仍住在离丁贵嫔不远的房间里,她挑开帘子,看到对面人的一瞬间,几乎跳了起来。 王巧云的状况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刚坐下饮茶,看到无双的时候,茶水直接喷了出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口鼻,只是被呛得不轻,不住地咳嗽。 “我要换房间。”两人异口同声。 “房间是丁贵嫔分的,还请两位施主不要发难。”小沙弥不紧不慢地施礼。 拿出丁贵嫔的名头,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黑着脸安排丫头收拾床铺。 无双本来纳闷怎么她没和家里人住一块儿,再一想王珍国的官职也不配伴驾,恐怕是晋安王妃带她来的。虽然带她来了,人家小两口腻腻歪歪的,总不能再留她在旁边瞅着。 一想到要和这人一起住十天,她就浑身难受。 小沙弥就要离去,无双叫住他:“请问法师何时放斋饭?” 这话问的实在直白,王巧云忍不住白她,真给她们贵女丢人。 无双耸耸肩,比起饿肚子,丢人算什么。 小沙弥也笑了笑:“斋饭已经备好了,我即刻便可送来。” “既如此,还请送到清缘法师处,我到那里吃。”清缘就是陈暄的法号,无双初来乍到,自然要先和四哥打个招呼。 小沙弥仔细打量了她的面容,没有再问什么,施了一礼退去了。 “你倒挺关心你那四哥的。”王巧云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武帝虽崇佛,可到底世家看重的还是功名地位。就如这世上信佛的人不少,出家为僧的大多还是吃不起饭的穷人。世家大族里,纵使谁家出了个高僧,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无双冷哼:“有些人的兄长偷鸡摸狗一无是处,不过一国蠹禄虫,她还不嫌弃呢。我四哥行得端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王巧云一拍桌子,振倒了茶杯,茶水洒了她一身。 她又急又气,一面擦着衣服一面骂道:“和你在一处准没好事。” “我也这么觉得,再见了您嘞。”说着跨过门槛,很快不见了踪影。 王巧云用帕子丢她,可人早已离去,帕子打在门框上,落了下来。气得王巧云不住地跺脚。 第21章 兄妹 无双一路问路到陈暄的厢房的时候,小沙弥也端着三份饭菜跟进来。 “怎么拿了这么多?”无双疑惑。 因为房间有些偏,采光并不好,床铺的位置几乎隐在阴影里,辨不清人影。只听见阴影里传来清脆沉稳的声音:“无双,不得无理。” 小沙弥将托盘放下,端端施礼:“小僧清觉,是清缘师兄的舍友。” “原来如此,无双冒犯。”无双也向他行礼致歉。她这才仔细打量他的面貌,小和尚身材高挑匀称,肤色极白,虽然经年茹素身形纤瘦,脸上却无菜色,脸颊还透着一分红润。他的脸颊圆润,五官柔和,眼尾却极为上挑,破坏了原本温润庄严的佛相,整个人透着一点妖媚的气质。偏偏又有出家人的气质和风度,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陈暄也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身上只穿了中衣,僧袍宽宽披在肩上,头发并没有束好,散散披在肩上。他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眼下一片乌青,身形也佝偻着,随着走路的动作不时咳嗽。他的五官比起无双更加柔和,却并不女相。纵然身穿粗布麻衫,也掩盖不住一身的书卷气。若是穿着青衫,只怕比整个建康的公子都温润如玉。 清觉忙将他扶到桌边,手指擦过他的发丝,他垂下眼眸。 陈暄只是因病到佛门避灾,并未从族中除名。因而还受世俗约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得剃度,方丈也允他带发修行,并不轻慢他,待他如所有的佛门弟子一般。他极有天赋,十岁时通晓佛理,十五岁解金刚经为圣上盛赞。如此,即便他不是真和尚,延兴寺的人也都不敢小觑他。 无双也忙为他斟上茶水,陈暄饮过茶,脸色略好了些。 “四哥又瘦了些。”无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十分心疼。 陈暄拍拍她的手:“我这病不能受寒暑,等九月就好些了。” “九月还长着呢。家里为你寻的药,总不见你用,每日喝的还是这些粗茶。”她方才就发觉陈暄的茶不过是陈茶,且是几文钱一两的便宜货,泡出的茶水浑浊,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分明她和陈昕为陈暄寻了方药茶,只需要每日清晨备好,代替茶水日常服用,清热解暑毒最好不过。 陈暄摆摆手:“你和小五寻的药,我可不敢用。” 无双连忙辩解:“我们俩寻的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单是玄参、地虎皮和三七就花了两千钱呢。药方也是找太医署看过的。” “虽然如此,有的药要水飞,有的药要用火煨,还要先煎后煮,也太麻烦了些。” 无双不好意思地低头:“那也是为了发挥药效嘛,过几日我做成丸药给你送来。” “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佛门中人修的是清净,口腹之欲倒在其次,切不可再做这些劳心劳神的事了。” “知道了。”无双嘴上说着,心里却盘算团丸子好不好玩。 还是清觉出来打圆场:“清缘师兄,陈施主远道而来不免饥饿困顿,还是快些开饭。” “正是正是,快饿死我了,哥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无双伸手去够筷子,怀里揣的果子随着她俯身滚落在地。 陈暄的目光随着李子移动到门边,连清觉都没忍住嗤笑出声。 “没怎样?”陈暄问。 “没……见到你了,哈哈。” “圆谎倒是比之前快了。” “熟能生巧罢了。” “谁夸你了?”陈暄把筷子放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错了。”无双连忙站好。 “经云:身口意清净,是名佛出世;身口意不净,是名佛灭度。今后切不可再造妄语。”陈暄思忖片刻,又补充道,“至少莫在佛前造业。” “知道了。”无双点头。 “去把果子捡起来,再过来吃饭。” “得令。” 寺院里的粗茶淡饭虽然粗浅,初尝倒有些新奇。无双将碗里的糙米饭吃净后,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就把怀中的李子又掏出来吃。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基本就是无双单方面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又又又征北魏了,连陈昕都外出当差了。连她帮助萧绎的事情她也告诉了陈暄,只是隐瞒了自己最近受到了几次暗算。 日头渐渐偏西,日光斜照进屋里。无双看着陈暄脸上露出疲态,也不再打扰他休息,自己又跑出去玩了。 延兴寺实在是很大,她和萧欢还是没忍住去逗弄了莲池里的锦鲤,还把寺院里的松鼠吓得在树上乱窜。 一直玩到晚上,她才回了厢房里。 “枫儿,再点上几根香。桂儿,再沏壶茶。”屋里王巧云慵懒的声音传来,无双闻言皱了皱眉。 枫儿并不服她:“我们两个是贵嫔派来侍奉无双姑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使唤我们?” 王巧云的婢女冷哼一声:“贵嫔素来宽厚,手底下的人架子却不少。”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内里的威胁却藏不住。如果枫儿桂儿执意不帮她干活,只怕到时连丁贵嫔一贯的好名声都要受影响。 枫儿桂儿果然不再同她争执,正要不情不愿地为她做事,无双站出来制止了她们。 “且慢。”她走进屋里。 王巧云正斜倚在塌上,两个丫鬟坐在她床边,一个为她剥荔枝,一个为她打着扇子。难怪要使唤别人的丫头,原来自己的两个丫头还不够她用的。 “王姑娘身体可还康健否?”无双拱手施礼,面上却一片阴霾。 “你诚心咒我?”王巧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若不是身体有疾,有手有脚的,什么事不能自己做?”无双说着,自己为自己沏了一壶茶。 王巧云自知理亏,却不肯认错:“不过是两个奴才,难道我就使唤不得?” 无双睨她:“王家世代簪缨,难道就这样教养子女的吗?” 王巧云冲她丢出一颗荔枝“”“陈无双,你少得意。早晚我会踩到你头上,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拭目以待。”无双冷哼,躲过了她的荔枝攻击,给自己倒了杯茶啜饮。看来王巧云是真的急了,竟然把这种阴暗的想法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过她倒不讨厌王巧云这样的人,至少明着坏可比偷着害人好防备多了。 等到她终于觉得疲累想要躺下却看到王巧云的衣服袜子铺了她一床的时候,她恨恨地咬了咬牙根,并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她真的真的最讨厌王巧云这种没有边界感的人了! 第22章 火起 萧欢玩累了,也回了房间里。萧统和蔡缈正在写字,看到萧欢脏得像花猫一样的脸,皆是吓了一跳。 “心肝儿,这是又到哪去野了?”蔡缈忙蹲下身抱住他,用绣帕给他擦脸。 “该不是又用人家灶台烤鸟蛋了。”萧统把笔搁下,不紧不慢道。 萧欢扭过头:“才没有掏鸟蛋,这可是佛门清净地,你还想着吃鸟蛋。我回头告诉祖父,让他罚你抄书。” “好好好,”萧统也蹲下身拉住他的手,“那我们的小花猫是去干什么了?” “我跟无双姑姑烤落花生来着。” 萧统无语。这俩人凑一起不是吃就是吃,还真没有一点花样。 “还有呢?”蔡缈问。 “我们去莲花池里喂锦鲤了,没想到那些鱼还挺喜欢吃蚕沙的,我们俩搜刮了好久的蚕沙才把它们都喂饱。都跑到荷花下面睡觉去啦。” 萧统又是为莲池的锦鲤一默哀。 “还有还有,我们去给松鼠摘松果吃,可是延兴寺的松鼠胆子太小了,在树上跳来跳去,就是不吃我们俩摘的松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松鼠能自己摘松果吃?难道野松鼠还有野人给他们摘松果? 萧欢小孩子不懂事,陈无双这丫头脑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蚕沙吗? 萧统心理活动复杂到可以织一件毛裤了,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就这些吗?” “还有还有呢。我们俩还捏了泥人。无双姑姑的手可巧了,捏出来的菩萨和大殿里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一模一样?” “我们俩就在观音殿里捏的,嘿嘿。可惜我手笨,只捏了个狮子。无双姑姑说是哪个菩萨的坐骑。” “文殊菩萨。”萧统彻底放弃吐槽。这俩活宝的下限确实不是他能想得到的,他俩人也是有能耐,居然还在人家佛殿里捏完了。 “还有吗?”蔡缈倒是毫不在意,在她眼里这都不算闯祸。这只能说明她儿子有本事,把那些人都愚弄过去了。大不了就是道歉嘛,她现在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躬匠精神拉满。 “没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后面的塔里探险的,无双姑姑怎么也不肯去,我俩就去厨房里烤了点落花生吃。”说到这里,他伸手掏自己的衣襟,“对了,我还给你们摘了些桑葚,比中午的果子还甜。” 萧统听到桑葚两字,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看到他的脏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团黑不溜秋汁水四溢的不明物后,终于忍不住跑路了。 开玩笑,就算是亲爹也不能吃这东西啊。别说亲爹,亲娘都……看到蔡缈真的认真挑了一颗比较完整的吃下并爱抚地摸了摸萧欢的头之后,他错愕地睁大双眼。亲娘嘞,亲娘还真的吃得下去。 寺院中并没有冰鉴,无双又好动。夜里无双热得实在受不了,披衣起来走到厢房边的凉亭里,亭子背靠溪流,又被古树遮蔽,实在是清凉无比。她索性坐在凉亭里解热。 昏昏沉沉快要睡去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喧闹声。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皎洁月光下,一个黑色的身影飞檐走壁,很快没入院墙里。而不远处的厢房里火焰滔天,人们慌乱披衣起来,在院子里乱作一团。 “走水了!”终于有人大喊一声。 无双站起身,她隐约感觉到,今夜注定睡不好了。 她帮着提水救火,众人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几个时辰,一直到后半夜,大火才终于被扑灭。这时她才发觉,失火的是吴淑媛的房间。火势很大,不单是她的房间被烧得焦炭一般,连两旁孟淑仪和葛修仪的房间都有所波及。幸而今上的房间离此甚远,虽惊了銮驾,并未伤及龙体。 她看着灰头土脸灵魂未定的吴淑媛,脑中回忆良久,还是没有一点关于她的印象。 吴淑媛是二皇子,也就是豫章王萧缵的母妃。豫章王开府后,她在宫中便深居简出,无双年纪小,并没有见过她几次。有几回远远地见过她几次,也是在礼佛时。 不过吴淑媛确实很美,一个常年闭门不出、只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人,总不免沾染一些老气。丁贵嫔的疲态,一方面来源于她要应付宫里这些人的明争暗斗,一方面来源于她礼佛后心境的改变。吴淑媛并不,她虽然也年近不惑,一头秀发却乌黑油亮,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此时她不着粉黛,披头散发,因为逃命只随便披了件衣服在身上。尽管如此,她倒伏在嬷嬷手臂里的蒲柳之姿,也胜过范贵人的庸脂俗粉太多。 无双心里有一丝诡异的感觉,看到火势已灭,也不打算再逗留,就要抽身离去。 吴淑媛却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多谢无双姑娘了,我在一旁都看到了,你是咱们这些人里第一个起来救火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无双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目光,不觉抿紧了唇。这吴淑媛虽然像在感谢,实际话里有话。她们两个的房间并不近,纵然是这些人起来救火,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一个发觉。无双来得太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她夜里醒着,要么她就是凶手。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有很大的嫌疑。 “我正巧在凉亭里乘凉,听到有人喊走水,我就来了。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冲上来的,淑媛谬赞,无双愧不敢当。”无双也没打算遮掩什么。她来的方向就不是厢房那边,纵然大家忙于救火乱作一团,无暇顾及别人。可万一有人注意到她,她就解释不清了。 “半夜不睡觉,去凉亭做什么。下面都是水,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丁贵嫔嗔怪道。虽然是指责,无双却知道她在为她解围。 “房里实在是热,我贪凉快,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结果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听到有人喊走水,我才赶来了。”她没有提及自己看到梁上君子的事,此时还并不能确定那人和走水是否有关,言多必失,且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加上她确实积极救火。众人也不再加以盘问。 “既然火势已灭,众卿便回去歇息。令光,先给吴淑媛另安排一间厢房,明日再由太子查明缘由。”今上一声令下,众人便作鸟兽散,打着哈欠各自回去了。 第23章 搜查 第二天一早,无双正在洗脸,就听得一阵吵闹声。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正和几个宫女丫鬟争执。 “怎么了?”她将脸从毛巾中露出来,勾头看着外面。王巧云也擦着手,面上尽量保持着云淡风轻,眼神却也不住地瞟向外面。 丫头们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带人来了,说是要搜查。” “搜查?”无双皱眉,将毛巾丢回托盘里。顾不得头发还没梳,她随意拢了拢碎发,披上外衣走到门边。 “太子哥哥,怎么好端端的要搜查?” 萧统面露难色,因为焦急的缘故,没有注意到她的穿着,也没有指责她不成体统。低声道:“吴淑媛的大宫女没了。” “是昨晚就没了?” “正是。” “昨晚吴淑媛就没有发觉?” “吴淑媛一早就去找父皇,说自己昨晚受惊,今早才发现宫女翠屏不见了,又让父皇为她作主。她哭得实在伤心,父皇便命我彻查此事。”他一想到吴淑媛哭得心肝俱裂以及父皇对她千哄万哄的样子,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没了一个宫女,竟然一夜不报,此时又厚着脸皮施压,他也不知道这人是真蠢还是故意刁难。 “翠屏不是死于大火?”萧统的话实在模棱两可,如果是因为失火导致翠屏的死,必然是不能够这样大张旗鼓的。除非这件事另有隐情。 “这里人多口杂,我先进去搜查,一会儿咱们路上说。” 看来是默认她会掺和了。不过也是,如果他不是抱着让她协助的念头,就不会和她说真实缘由。纵然翠屏真死于大火,死人的事情也足够引起恐慌了。延兴寺毕竟不是皇城,御史中丞也不在近旁,一旦乱起来,事情会越发难以收拾。 无双就给他让了路,自己坐回桌边,指挥桂儿给她梳头。 见无双不再抗拒,萧统进前对王巧云拱手:“王姑娘。因着昨夜实在混乱,吴淑媛失落了一对玉镯。虽然不算稀罕之物,却是淑媛心头之爱,不曾离身。淑媛命我等四处寻查,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王巧云冷哼一声:“什么搜寻,分明当我们是贼人!难道只有她的东西是好的,我们就不曾见过宝贝?” 又看到面前人是太子,语气才舒缓了些:“横竖我们不曾拿过她的东西,也不怕你们查。只是你们下面的人手脚干净些,若有什么缺了少了磕了碰了,我也不依!” “自然,自然。”萧统一面拱手,一面示意禁卫军进屋搜查。 禁卫军实在是仔细,无双等得昏昏欲睡。正在迷瞪着,桂儿的手突然一紧,将她薅得头皮生疼。 无双立刻清醒了,忙捂住头,桂儿也不住认错。 “蠢材蠢材,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自己来。”说着自己把一边头发拢到一处,简单扎了个小髻。桂儿忙在后面用镜子照着,无双见两边头发还算对称,也不再说什么,躲到里间换衣服了。 禁卫军检查得很仔细,一直到无双换完衣服出来,人才陆陆续续出去。萧统见没搜出什么,也松了口气,带人离开了。 无双忙跟过去。 “翠屏身上有一道剑伤。”萧统幽幽开口。 “啊?——啊。剑伤可致命?”无双总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开始有所串联,却怎么也找不到头绪。萧统冷不丁开口,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长剑穿透心脏,正是毙命伤。虽然尸首被大火烧了一部分,但翠屏应该在着火之前就没气了。” 无双点点头。这样她就能理解萧统为什么完全不怀疑她了。毕竟她只好射箭,刀枪棍棒一窍不通。身边带的两个宫女还是丁贵嫔的人,更没机会对翠屏动手。 “尸首还在原处吗?” “为了仵作方便,已经挪至一处僧房了。不过其他地方不曾动过。你可有头绪?”萧统也没想到她这么专业,顿时眼前一亮,就想将烫手的差事推出去。 他所习都是经天纬地之学,审查断案他是一点也不会。昨夜父皇把事情交给他处理,他原本想推辞,是丁贵嫔劝说他才接下。他想到无双平时爱看话本子,脑子又灵活,且是难得的可信的人,便想着试一试能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提点。没想到无双对这个案子非常感兴趣,倒是省去了他不少麻烦。 “可否先带我去看看现场?”无双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应付吴淑媛,这么大的阵仗几乎是生怕对方不提前准备,跟着他们大概率也查不出什么。 “既如此,连城,带无双姑娘去现场查看。”他把自己的贴身玉佩给了随身侍卫沈连城,见此玉佩者自然知道无双是他派去的,不会为难。 连城接下玉佩,同无双一道与他们分别了。 无双先去看了翠屏的尸身,翠屏的状况比萧统描述的还要可怖,她的身体背部几乎都被烧黑了,完好的半边身体上有一道剑伤,血迹染红了胸前残破的衣服。她的脸上沾着一层泥土,鼻梁已经被砸断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带着些难以置信。 无双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看了片刻,记住了一些明显的特征后,就默默放下了盖着翠屏的麻布。她自诩浑身是胆,真正看到尸体的时候还是难免害怕与恶心。 仵作知无不言:“剑宽四寸,根据伤口的深浅推测剑长不过一尺有余,形似匕首。剑刃穿过心脏,被害口鼻洁净无烟灰,可以得出剑伤是毙命伤。凶手自背后刺伤死者,并将其推倒在地。被害头朝下倒地后,后背被烧着的梁木砸中。因此被害后背被烧伤严重,面前却因为紧贴地面,得到了一定的保护。” 顿了片刻后,仵作补充到:“以下是小人的揣测。凶手是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因而可以在被害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近被害,并使其一击毙命。且凶手捂住了被害的口鼻,使其不能发出喊叫,因而被害只是脸上蒙尘,口鼻中并无灰霾。不过一切,还要等大人看过现场再做定论。” 无双点点头,除了没看到后背被房梁砸中外,其它地方皆是属实,猜测也合情合理。但是费这么大周章杀害一个宫女,这个动机始终不够有说服力。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更有说服力的动机。 第24章 废墟 无双站在一片废墟前,不禁感慨昨夜的大火实在猛烈。 面前的雕花木门已经完全烧成了焦炭,上面的花鸟鱼虫早已不见,只有两个丑陋的框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房顶已被烧塌,外墙也烧塌了一部分。天光照进这片废墟中,照见了空气中浮动着的飞灰。屋子里的东西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还能勉强认出原本的样子。 迈步踏过门槛,进了门是两盏仿古长信宫灯,鎏金已经被火燎去大半,漏出里面的黄铜,斑驳了侍女恬静的脸。正对着门原本摆着供桌的地方,只剩一座破碎的泥像倒在地上,残破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意,此刻多少有些悲凉。香炉中的香灰洒出来,混入一片灰烬里。 房间的一侧放置着两方柜子。书柜上的书早已燃烧殆尽,风一吹,扬起片片黑尘。古董花瓶也烧黑了,原本净白的瓶身现在裹在黑尘中,原本的花纹也失却了。衣柜更是烧得破破烂烂,就算是它的主人见了,也只能靠柜门上的白玉纽才可认出它。 另一侧放着床桌,云母屏风在众人出逃的时候就被撞倒了,此刻躺在地面上,木制的框架早已烧成焦炭,片片云母也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床上的帷幔早已烧成灰烬落在四处,面前的不过是光秃秃的、落满灰尘的石板。床前摆放着两盏烛台,蜡烛早已烧尽了,两盏烛台就像两座空荡荡的坟。 矮桌勉强保持着它的形态,桌面上放着一方首饰盒、一面铜镜、一方砚台,其余东西应当是被烧尽了,在桌上积了一层厚薄不一的黑灰。无双用帕子垫着打开了首饰盒的抽屉,抽屉里并没有多少珠宝首饰,空落落的。 这个房间虽然被烧得不成样子,也大抵能看出原主人生活朴素简约,倒是与她对吴淑媛的印象一致。 “翠屏的尸身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连城蹲下身,指着一处发白的轮廓。 这处地面并未被烧焦,隐隐能看出人的轮廓。无双点点头。 不过这处痕迹与矮桌平行,应当是翠屏侧对着桌子坐,被人刺了一剑后向前倒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为什么可以断定翠屏是坐着的?”连城对她跳脱的思路感到疑惑。 “她脚的位置几乎伸到桌子外面,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站在桌子边角,只有正坐时脚才有可能伸到那里。” “那也可能是她走到桌边,正巧遭受毒手?” “房间就这么大,虽然桌边蜡烛或许照不到。可如果她在走动,必然会引起注意,而且晚上任何响动都会被放大……对啊,深更半夜,她坐在桌边做什么呢?” 无双只觉得无数疑虑在脑中炸开。为什么吴淑媛发现失踪的宫女不第一时间组织寻找或搜救?为什么又要大张旗鼓地派人搜查?为什么翠屏半夜要坐在这里?黑衣人为什么要杀翠屏?又为什么要放火?他是针对吴淑媛还是针对翠屏? 半晌后,她颤抖着开口:“如果凶手觉得把翠屏当作了吴淑媛呢?” 这个猜想确实可以解释很多疑惑。黑衣人的目的就是吴淑媛,而吴淑媛昨夜就知道翠屏已经代替她死去,才没有声张。而今天她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是想再引那人出动吗? 连城也被问住了,他脑子笨,不会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于是抓住无双的衣领,将她拉了出去:“随我去见太子。” “见他干嘛啊?”连城长得高,无双本就只到他的胸口。如今被他提着,似乎双脚都离地了。无双被他提着甩来甩去,十分难受。 “见太子说清你的推断。”连城走得更快了。 “我可以自己走!真的!” “我走得更快。”连城目不斜视,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么说你人还怪好嘞。 无双实在拗不过他,索性由他提着,狠狠地丢了一把脸。 当无双被扔到萧统面前的时候,萧统还是懵的。看着无双脖子上勒出的红痕和生无可恋的表情,更是痛苦地捂住了脸。 “殿下,无双姑娘有新发现。”连城说着,用剑柄戳戳她的后背。 无双额头青筋直露:“原本可能还有,这会一点也没了。你看,脑子干干净净,拍一拍还有水声呢。” 无双说着,拍拍自己的头,作出倒水的样子。 “胡说,你分明说翠屏是替吴淑媛死了。”连城急于分辩。他可不想被主子认为他没有能力。 无双几乎都看到他背后有条尾巴在左右摇摆,更是鄙夷地扭过了头。 “翠屏是代吴淑媛而死?何出此言?”萧统将无双拉到一旁低声道,他这边公事还未办完,还恐隔墙有耳。 无双将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同他说了,萧统点点头:“既然如此,还有一个疑点——翠屏的行为是吴淑媛提前指使,还是无意为之?” “这个好办,问吴淑媛不就行了?” “恐怕有些不妥。”萧统摇摇头。先不论吴淑媛会不会回答他们,就算会,关乎她名声的问题,她也未必会如实作答。 无双冷笑:“反正索的是她的命,就算她胡言乱语,于咱们也没有妨碍。” 身后传来一阵拍手声。 两人侧身看去,萧纶倚在门上,嘴角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门的内侧,萧绎站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不愧是显阳殿的人,一脉相承的冷血。”萧纶出言讽刺。 无双不想理会他,转身就走。萧纶在别处倒还收敛些,每每到萧统面前,便时常忘了尊卑大小,不断出言嘲讽。哪怕是在说别人的不是,也要攀扯上萧统。 萧纶却没打算放过她:“怎么,跑这么快,是被我说中了心虚?” “丁充华当年,不也是从显阳殿走出来的?”无双反唇相讥。 萧纶咬牙切齿:“陈无双,你很好。” “我知道。”说罢,转身欲走。 “你到哪里去?”萧统拦住她。 “去找我四哥,我有些事情找他求证。” “好。吃过饭早些回来。” 无双知道他要等她去找吴淑媛,就点点头。她倒是不在意做这个恶人,萧统这个太子做得如履薄冰,她这个闲人倒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被人拿住做文章。 第25章 试探 无双走后,萧统和萧纶也不欢而散。萧纶虽然没有打算帮他们,也答应不四处声张。关乎天子威严的事,他还是拎得清的。 萧绎仍旧站在阴影里,回想着他昨夜的梦境。 梦里的情景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只记得看到一片被火烧尽的废墟、吴淑媛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萧统骑着马冲出山门、陈无双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萧纶胸口被剑刺中生死不明…… 原本这些画面都是很连贯的,但是昨夜走水的动静太大,将他从梦中惊醒。尽管他后半夜搜肠刮肚,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些零碎片段。 他一向不信梦,九岁的时候他总是梦到阮令嬴,梦到她教他走路、教他认字,梦到她为他梳头,梦到她为他讲故事,梦到她坐在灯下为他缝制衣裳,梦到她在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流泪…… 梦里她是那样鲜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泪湿的枕头。 他不信梦。因此尽管之前的两个梦境再真实,他也只是觉得那时他心境的具现——提醒他小心萧纶,以及他心悦什么样的女孩。 这个凌乱的没有章法的梦让他觉得不安。梦里的废墟和昨夜所见分毫不差,只是没有浓烟和火星,没有刚被扑灭的灼热。偏偏那是吴淑媛的房间,偏偏萧统说吴淑媛今早哭着求父亲为她作主。 那么,陈无双也会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吗?那么鲜活有生气的一个人,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她生命中所有的生机都被抽走了,就像鲜亮的花一夜枯萎。 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不只是为了陈无双,也为了他最终平安无事,和自己的妻子平平淡淡地度过此生。 “四哥,昨夜你可听到有什么动静?” 无双坐在陈暄旁边,二人面前是一方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无双手捻着棋子,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你是说昨夜吴淑媛房中失火之事?”陈暄思忖片刻,将白子搁在棋盘中。 无双急切道:“不是这个,你还有没有听到别的动静?” “昨夜窗前有蝉鸣,可惜后来为山雀所食,只余点点蛙声。” “?”无双语塞。 对面清觉嗤笑一声,手执黑子落下:“我倒是听见梁上有响动。” “果真?” “不过很快外面就叫嚷起来了,我亦不能确信。” 无双点点头,好歹也算一条线索。她看着陈暄落下一子,白子连在一处,将三枚黑子团团围住。 “你这三个子也死喽。”无双伸手把三个黑子扣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清觉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原本小僧棋艺就比不过清缘师兄,如今以一敌二,更是看不到一线生机。” “你太看得起我嘞。若说双陆、樗蒲,你们或许不如我。下棋我可是一窍不通,就是个拾棋子儿的。”无双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棋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施主在侧,师兄可是一点都不放水呢。”清觉将手里的子投在桌上,“平日里至少要与我下几百个来回的,今日八十几手就将小僧逼到绝路了。” 无双看到他认负,更是高兴,帮二人将棋子分别捡了回去。 “分明是你没有用全力,反来攀咬我。”陈暄伸出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为自己斟了杯茶。借着茶杯的遮掩对无双低声说了什么,无双眼睛一亮,忙跑开了 “师兄这个妹子倒是可爱得紧。只可惜我是无福之人,也不知亲情之味。”清觉手指拈了拈黑子,没有下在中间,转而放在棋盘的边角。 陈暄眸色一暗,思忖良久,还是将白子下在棋盘中央。 清觉的事,他亦知晓一些。清觉原本是魏人,十二岁时全族为灵太后所屠,他一人逃往荆州。而后辗转流亡汉水、吴兴、襄阳等地,直至两年前投身延兴寺,始方安定下来。 清觉虽可怜,他却不觉得自己有幸:“有亲人却不能时时得见,怎算得有福?” 清觉看着他杯中茶水,昨日无双已经同仆从一道把那些药材都处理了,他现在喝的就是陈昕和无双寻的什么解暑汤:“被人牵挂在心,总是甜蜜的。” “若是没有牵挂之人,是否就能肆无忌惮地作恶?”陈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师兄此话何意?”清觉的凤目微微眯起,黑子轻轻落下。正巧一阵风起,吹得鸟雀惊飞。清觉再抬起头,面色已经如常。 “只是偶感罢了。”陈暄摇摇头。 正巧无双捧着一盒糕点回来,两人顺势止住了话头。 “四哥,你们这里的米糕好吃的嘞。”无双把糕点放下,嘴里叼着一块,手还不住地卷心往嘴里送。 “莫急,没人同你抢。”陈暄夺下她手里的糕点放回食盒。 “真有这么好吃?”清觉支着手臂斜靠在桌上,笑着看她。这般风流姿态,衬得僧衣穿在他身上,像是轻薄的绫罗。 “你不知道,”无双费力咽下满嘴糕点,“不知是哪个和尚说了什么,把宫里的厨子都教坏了。现在宫里的糕点裹的馅都是糟糠,喂猪吃猪都要绝食。” 清觉笑得前仰后合,陈暄捂着嘴,用咳嗽声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正声道:“慎言。” 无双又吃了几块,终于觉得有些渴,翻过一个茶杯倒了杯茶。 陈暄刚要阻止她,她已经一口饮尽,不到片刻,她就拧着脸背过身,将茶水连同糕点尽数吐在地上:“好苦。” 陈暄拍拍她的背。 “原来我和五哥找的药茶这么难喝。四哥你要是受不了就算了,我再为你寻别的好方子。”她一边吐着,还不忘替陈暄着想。 眼睛瞥到地上的食物残渣,又看了看桌下清觉端坐的腿,不禁有些羞愧。王巧云说她是建康贵女之耻不是没有缘由的,她相信如果是王巧云,面对着外男,再难喝十倍她也能面不改色咽下去。 她暗暗握了握拳,想着也得带几包茶给陈昕尝尝。今日丢的人,势必要在陈昕身上全找回来。 陈暄听到她的恶魔的低语,原本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只淡淡道:“这种程度的苦,对我来说已不算什么了。你和小五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 第26章 探望 无双和萧统站在吴淑媛门外,日头有些烈,他们二人的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连叩了几下门,里面才有人应声开门。一个嬷嬷站在门前,门只咧了不到一人宽的缝,被她严严实实遮挡着。 “请禀报淑媛,太子箫统与武威将军之女陈无双前来拜见。”萧统对吴淑媛的嬷嬷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嬷嬷脸色不善地打量着二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且等着。” 说罢,扭身走回屋中,又关紧了屋门。 “这吴淑媛的仆从如此无礼,想必本人也不似所传的那样淡泊。”无双低声道。 “吴淑媛与其说是淡泊,倒不如说是怪僻。我幼时她还时常拜见母妃,只是语气实在不太恭敬,别的娘娘说话她也爱答不理的。后来萧缵开府,她就索性闭门索居,有召方出。” “这样的人估计树敌不少,有人要害她倒是可以理解了。只是我们要找凶手就更难喽。”无双摊手。 “父皇似乎并不知晓翠屏的死因,若是实在破不了案,找出火因亦可。”萧统低声道。其实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不是无双积极出谋划策忙里忙外,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无双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死了个宫女,也没有关键证据指向有人纵火,若今上不想追究,这事倒是轻易便可翻篇。她在意的也不是这场大火,最近出事太频繁了,她总有种预感,这些事的背后有同一个幕后黑手。 “仔细想来,这场火倒有些奇怪。”无双皱起眉。 萧统刚想细问,里面两个宫女已经打开了门。 嬷嬷一甩帕子:“淑媛娘娘请二位进去小叙。” 屋里很阴凉,几乎不见日光。两人进了门,就感受到一点凉意爬满全身,原来在外面站了已有约一刻钟时间,两人衣服都已湿透了。 因为是临时整理出的厢房,房间里更加空旷,一侧架子上除了几本佛经空无一物,供案上供奉的泥像也没有上色,香炉中插着三根檀香,已经燃了一多半了,灰烬掉落下来,断成几截。 房间的另一侧,一张翠绿竹叶屏风隔绝了里外,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形状。两个宫女侧身走进屏风,留下嬷嬷为他们二人奉茶。 萧统是外男,他和无双只得在外间小坐。地上并未铺席子,而是放置了一张桌子和几张胡几。无双和萧统也不挑剔,坐在下首的胡几上,静等吴淑媛出现。 又喝了两盏茶,里面才传来佩环的叮当声。翠绿屏风被挪动,两个宫女搀扶着吴淑媛走出来,坐在上首的胡几上。 “请淑媛安。”两人站起来行礼。 吴淑媛手捻着佛珠,眉眼低垂。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软绵绵地没有力量,似乎只剩了半口气。看见他们两个行大礼,也只是在宫女的搀扶下落座,微微摆摆手:“都起来,不必行虚礼。” 两人复又落座。 “昨夜淑媛遭难,我二人特来探望,不知淑媛可曾受惊?”萧统关切地问道。 吴淑媛捧起茶杯放在唇边:“我知你父皇将案子指给你办,有什么你只管问便是,不必拐弯抹角的。” 无双就问:“昨夜走水前,淑媛房里的人都在做什么?” 嬷嬷答道:“昨夜走水时已是三更上下,我们早就服侍淑媛睡下了,留下翠屏在守夜。” “昨夜翠屏在何处守夜?” “原本宫女应该在门前值夜的,淑媛心疼下人,从来是让我们在门内坐着。昨夜火大,大伙乱作一团,也没注意她在不在。” 萧统和无双都点点头,虽然说是门内,宫女偷懒倚着桌案打个瞌睡也是有的。 无双接着追问:“翠屏平日里做的什么工?” 嬷嬷得意道:“翠屏不过是个二等宫女,平日里做个端茶倒水、扫地焚香的活计也就罢了。我们淑媛体谅她年纪轻,待她就如同亲女儿一样。” “既然如此,怎么隔了半日才发觉人不见了?” 嬷嬷扼腕道:“当时我们也睡迷了,火场又很乱,等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最开始我们以为翠屏在门口,定是第一个就出去了,且当时陛下已经睡下了,我们也不敢再去叨扰,便没有声张。谁知天亮了才收到报信说翠屏……” 说着,众人一齐落下泪来。 吴淑媛也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咳了几声,脸色更差了。 “无双不懂事,冒犯了淑媛,还请见谅。既然淑媛身体有虞,我们就不叨扰了。”萧统起身施礼,无双听到他的话后,也顺从地跟出去。 他们二人出门时,另有一队人要进门。为首的太监见到萧统后,向后一挥拂尘,一行人便让开了道路。 无双正低着头盘算脑中的信息,猝不及防一双云靴闯入眼帘,黑色的鞋面上绣着金色莲花,走动起来在衣摆下若隐若现,比之潘玉儿的步步生莲也不逊色。 她抬起头,面前的太监约有四五十岁,冠帽下的鬓发黑白两掺。他侧身拱手而立,三角眼低垂,一片恭敬神态。 萧统见了他,只是微微颔首。无双心念一动,微笑道:“刘公公好。” “不敢,陈姑娘折煞咱家了。”刘公公冲着无双躬身。 两方人就这样错开身,无双和刘公公的眼睛里都浮动着阴霾。 走开很远之后,无双才问:“刘公公任永巷令?” 永巷令分管后庭,与后妃有关的大小事宜皆经永巷令之手。无双见他屡次出入后庭,故有此问。 “那倒不是,你连旁人的职位都不清楚,倒是能叫上来姓名。”萧统摇头,“刘阚原是齐和帝萧宝融的宫人,如今任御府令。” “御府令……”似乎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吴淑媛毕竟受了不小的损失,父皇有所补偿也是应当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无双快走了几步,又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急得来回跺脚,“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太子哥哥最近多小心身边人就是。” 萧统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点点头:“我知晓了。” 第27章 翡翠 萧纶坐在石山上,把玩着手里的玉石平安符。 平安符是永兴公主,也就是他的长姐萧玉姚赠予他的。说是请延兴寺的高僧开过光,念在他将要开府,送与他保平安。 “你觉得这平安符有问题?”萧续躺在他下首的巨石上,嘴里懒洋洋地叼着根草,尽情享受柳树下的阴凉。他的手里也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玉石冰凉,消解了一点夏日的暑意。 “没问题。”拿到平安符,他第一时间就去找延兴寺的住持和长老求证过,萧玉姚确实请他们给三个平安符开了光。而且三个平安符的玉料都是上好的,翡翠底色均匀,晶莹剔透,雕工也粗细均匀,复杂的符文雕刻得一气呵成,诚然是大师之作。 “那你紧张什么?”萧续捡起身边的草帽遮住脸。 “就是因为没什么问题,才有问题。”萧纶换了个姿势,使自己在石山上侧躺下来,“萧玉姚仗着是先皇后的嫡女,平日里眼高于顶,从不将我们几个放在眼里。如今好端端地干嘛给咱们送东西?” “说不定就是要巴结咱们邵陵王呢?听说她和殷钧的关系可不大好。” 没理会萧续的胡言乱语,萧纶闭上眼假寐。 萧玉姚是大梁的嫡长公主,在父皇那里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嫁去殷家后,却和驸马殷钧关系不佳,夫妻一直不大和睦。 殷钧身弱多病,平日待人接物也温和随意,深受百姓爱戴。萧玉姚却不同,平日里张扬跋扈、奢靡无度,仅是首饰头面就有几千件,个个价值不菲。饮食上更是无山珍不食、无海味不用,奢侈至极。 更令人作呕的是,萧玉姚生性放荡孟浪,因殷钧体弱不能满足她的需求,每逢殷钧与她同房时,她就使人在墙壁上写满殷钧父亲的名字羞辱他。殷钧每每难以忍受,愤而离去。萧玉姚就紧锁长门,日日与几个面首偷欢。 萧玉姚这样的品性,莫说是他们几个各怀鬼胎的兄弟,就连她的两个同母妹妹也不太同她亲近,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突然向他们示好。难道真的是想要巴结他们?难为她平日里珠宝玉石连做首饰都不够用,还能匀出来一些给他们。 “不对。”他猛地坐起来,把昏昏欲睡的萧续吓得不轻,盖在脸上的草帽都掉了,在萧续连续捞了三把之后终于不负众望地掉落水中。 “什么不对?”萧续一面脱了鞋,伸出脚够帽子,一面含含糊糊地应付他。 “父皇上个月送萧玉姚的玉料,已经全让她打了镯子和簪子,她还冲咱们炫耀。这个月父皇忙着夏苗的事,并未召见过她。”玉石在萧纶手中又转了两转。 “也就是说,这玉料不是萧玉姚的?”萧续用脚尖勾上帽子,拿在手里甩着水。 “这么好的料子,阖宫的量也有限,咱们去查一下。”萧纶从石山上跳下来。从一人多高的巨石上落下,他不见丝毫痛苦之色。若是孟芙见了,大抵也要称赞他的轻功的。 “就算不是她的玉料又如何?反正东西是她送的,也不能记到别人头上。”萧续无奈,还是从石山上爬了起来。手里的草帽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 “至少要知道,宫里谁是她的人,或者谁同她一心。萧统一心扑在仁政上,政绩咱们比不过他,这些人明里暗里的关系就是咱们胜过他的地方。” 萧续点点头,不再推辞。他看中萧纶的,就是萧纶的心眼子,事实证明萧纶他是真的有心眼,还有很多。 园子的另一个角落,萧绩捧着手里的平安符,眼里几乎冒出金光。钱!钱!这可都是钱! 对于天上掉的这块馅饼,萧绩十分满意,并且希望以后多来一点。 如果萧纶和萧续知道他这一点出息,估计会更加庆幸他俩从没想过拉他入伙。 “哥,你有什么头绪吗?”无双趴在桌子上,面前铺的纸张被她画满了字符,墨水溅得到处都是,连她的小脸上都沾上了不少墨点。脏兮兮的,活像一只调皮的小猫。 若说她是在破案,多数人估计都不会信。 陈暄看着她画的乱七八糟的关系图和时间线,虽然看不明白她在乱写乱画什么,不过看到自家妹子专注的样子,还是禁不住挂起一丝笑意,用帕子沾了水给她擦脸。 “陈神探还在破案呢?”清觉已经提了食盒过来,里面装着三份米饭和两碟小菜,可见已经习惯了无双不按时不按点的蹭饭。 “闲杂人等噤声,不要影响本神探办案。”无双和他也算熟悉了,不但暴露了混世魔王的本性,甚至能顺着他的调侃往上爬。 “好好好,您接着办案,我俩先吃饭喽。”清觉将饭盒拿进屋里,陈暄也随之起身。无双闻着饭菜的香气,哪里还忍得了,随即扔了笔跟上去。 “办案是重要,只是我见了这可口的饭菜,就把办案忘记了。”无双抢过最大碗的米饭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好容易有点思路,这会子恐怕又忘光了。”陈暄也端过饭碗。他肠胃弱,吃东西一向慢条斯理,和旁边无双饿死鬼的吃相比起来,简直过于优雅。 清觉笑:“这倒是好事,比起那些悬梁刺股、废寝忘食的,陈神探能做到绝不因公废私,也算是对自己负责了。” “你们只会调笑我,可怜我一天跑东跑西的,寺里还只管早晚两顿饭。要不是有果子充饥,只怕我饿得要吃人嘞。” 两人看着她,又是一阵笑。 “对了,你们最近也小心火烛。我今日下山,山下有户姓陈的人家东边一侧的房间都被烧坏了,幸而发现的及时,保住了中堂和西侧的房屋。阿弥陀佛,他们家还有位老人住在东边的厢房里,幸而搭救及时,没有什么大碍。” 陈暄也低颂一遍佛号。无双却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猛地放下饭碗。 “我去找太子,我有新的思路了。”说着,人影已经蹿出很远了。 清觉看着她的饭碗,碗底干干净净,只有一两粒米饭遗留其中。这是何等的迅速啊! 第28章 纵火 “你是说,是有人故意纵火?”萧统放下手中的茶杯。 无双点头:“一般来说,正常的火情定是有一处先起火,而后蔓延至各处。但是吴淑媛房中杂物并不多,就算是发现时火势已经大了,也不会两侧房间都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也许是从中庭烧起来的?她房中的供桌上一直有焚香。” “如果是从中庭燃起来的,第一时间就会将房梁烧塌了。但是房梁是咱们救火时才塌掉的。”吴淑媛的床铺是烧得最厉害的,火苗是追着她们的脚步一路燃到门前。 萧统拈了一颗葡萄:“就算是这样,证据也不够,太牵强了些。” 无双则给自己剥了颗荔枝:“我在凉亭里的时候,看到房梁上有人往僧房的方向去,寺中的僧人清觉也说听到了踩瓦声。那人轻功很好,我只是愣了一下神,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凶手在杀掉翠屏后,为了毁掉尸体放了火?” “而且他应该是在房间各处都洒了灯油之类易燃的东西,火势才会蔓延得这样快。吴淑媛房里供奉着两个海灯,海灯是长明的,因此睡前必会添油。且寺庙中用的香油通常不太纯净,燃烧完后会留下一层焦油。”她拿出一个海灯碗,海灯已经被磕掉了一个口,碗底却十分干净。 “给达官贵人用的东西都是新的,这海灯碗也是今天刚供上,只有周边一圈有一点脏污。很明显,海灯里的油是被倒掉了。” “怎么有人在房里供海灯?”萧统无语。这吴淑媛的诚心固然可贵,也多少是有点魔怔了。原本祈求长生的道具,反而差点成了自己的催命符,多么讽刺。 “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找到凶手。凶手出手狠辣果决,而且对吴淑媛的房间布局了如指掌,多是蓄谋已久。一击不成,想必他也不会轻易罢手。” 萧统点头:“我去收集人证物证呈给父皇,请他再增调些人马。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无双知道萧统也是为了她着想。这个案子看似很简单,实际上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凶手杀人泼油放火并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吴淑媛给理由虽然充分却有些不近人情,还有他们尚未弄明白有谁要针对吴淑媛,针对的是否只是吴淑媛。 无双想到这里,又想给自己一巴掌,当时怎么没问问吴淑媛同谁结过仇。无奈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一屋子人都被她问哭了,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她隐约感觉到,这件事越查下去,只会越危险。她此番并没有带侍从,只有两个宫女照顾她的起居。若是出什么意外,也很难自保。 她打算先离开,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一双小手拽拽她的袖子。 无双转头看去,萧欢轻轻扯着她的袖子:“无双姑姑陪我玩一会再走嘛,你都几天没来找我玩了。” “姑姑最近有些忙,姑姑过两天再陪你玩。”无双摸了摸他的头,告辞离开。 萧统正要出门去收集证据,看到萧欢手里的骰子后,骤然变了脸色。 “这骰子是谁给你的?”萧欢手里的象牙骰虽然珍贵,对于他来说也不算太难到手,他还不太放在眼里。但是他和蔡缈都以诗书礼乐为乐,二人府库中都没有这件东西。他生气有人要教坏萧欢,他才多大,他们就教他这些。 “这是我在碑林中发现的。”萧欢突然被父亲凶了一声,委屈地瘪瘪嘴,大大的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睛,似乎下一刻就会掉落下来。 萧统看了他很久,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骰子给我,以后切不可玩物丧志了。” 萧欢委屈地将骰子递到他手里,转头找母亲哭诉了。 萧统很快找清觉录了口供。结束后天色也不早了,日头早没入林中,山上飘着些许红霞。清觉送萧统出门,走出没几步,萧统就发现碑林就在僧房五百步左右的地方,从门前看去,刚好能看到高高低低的石碑。 “这里离碑林倒是挺近。” “太子殿下有兴趣去走走?”清觉侍立一旁,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 “去看看。”说着提步走去,清觉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距离,连城带着其他的侍从跟在他们身后。 碑林里的石碑有新有旧,最久远的可以追溯到汉哀帝时期。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很多碑文都已经看不清了,驮碑的赑屃也残破不堪,生满绿苔。 碑林深处,是一扇小门。小门紧锁着,粗大的铁链生满了铁锈,似乎很久不曾打开过。 清觉看他疑惑,淡淡开口:“这扇小门原本是开着的。之前山里还有一个尼姑庵叫水月庵的,自这扇小门出去,外面的路到水月庵最便捷。水月庵被封了之后,住持作主封了小门,直到今天。” “水月庵何故被封?”他平日多是去外地巡视,对建康城中的很多事反而不甚了解。 “小僧来此时日尚短,对以往的事也不甚了解。只是听几位师兄说过,那水月庵不是正经地方,原是个娼窝。有娼便有赌,生意亦是十分红火。早几年有不少人为了避人耳目,从延兴寺的小门去水月庵。上一任住持收了水月庵的好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统点点头。这样一来,萧欢在这里发现象牙骰也情有可原。 “水月庵的事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陛下下令关了水月庵。上一任住持眼见事情闹大抓紧跑路了,这一任住持使了点手段才保全延兴寺。” “什么手段?” “阿弥陀佛,这小僧就不知道了。小僧方才所说亦是造下妄语业,对于不知之事,实在不敢妄言。” 萧统见状,也不再逼迫他,两人又沿路评点碑文。不知不觉天已尽黑,石碑上的字也认不得了。萧统就与清觉分别,仍回去处理纵火案的事。 第29章 查账 另一面,萧纶和萧续也找到了刘阚。 萧纶进了门,就坐在主位上,萧续坐在他身侧,大小宦官们都侍奉两侧,眼观鼻鼻观心。 “刘公公。”萧纶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刘阚向前一步:“邵陵王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只是想借你们的册目与本王看看。”萧纶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这……”刘阚犹豫片刻,“恐怕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萧纶脸上的痞笑收了起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敲击桌面,发出均匀的、笃笃笃的响声。 刘阚见他不肯罢休,也不想再硬碰硬,触了他的霉头,便换上了笑脸:“殿下息怒,并非是咱们不想借给殿下,只是咱们也没将之前的册子带来,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不用那么麻烦,把今年的给我过目就行。”萧纶不耐烦地收回了手。御府令掌管金银、珍玩的藏出纳入及宫廷所用衣服,以宦官充任出入。物品出入皆有单独的记录,以年为册修订。此番刘阚前来,必然要带上今年至今的册目。 普通年于正月己亥朔改元,今年的一册记录的是正月到七月这半年的藏出纳入。 萧纶已经如此退让,刘阚自知无法再拒绝,又兼今年的册目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内容,便命人去取出。 小太监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一侧的柜门取出了一个大本子。 萧纶和萧续屏退一众宦官,只留那个小太监站立一侧监督,指使亲信翻起了册子。 今年的出入确实不多,自去岁池州大旱后,沿途乞讨的百姓一路流落京城,给今上极大的震撼。在今上的有意引导下,朝中的奢靡之风大减,今上今年也极少给众人赏赐。 翡翠是稀罕物,手下们仔细翻看了两遍,确信今年只有四个人收到了足够量的翡翠作为赏赐,便将名单誊好递了上去。 萧纶接来仔细观看,只见纸上写着: 西丰县侯萧正德金丝种翡翠一方,太尉公萧宏芙蓉种翡翠一方,永兴公主萧玉姚春带彩翡翠一方,霄城县侯范云冰糯种翡翠一方。 萧纶凤眼微眯,将纸条递给萧续:“五哥,你怎么看?” 萧续接过纸条展开,徐徐道:“霄城县侯在霄城县已有七八年,与永兴公主私交一般,且其所得翡翠是糯种,基本可以断定不是他。” 萧纶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萧续接着道:“萧玉姚获赐的翡翠,乃是春带彩。春带彩是同时带有紫罗兰和绿色的玉石,以此为贵。萧玉姚对玉石宝器极为珍视,不会做出这种有如焚琴煮鹤的事。” “那么剩下的这两位,哪个是萧玉姚的贵人呢?”萧纶低垂眼眸,如淬毒般的眼神盯着纸上的字迹,连一旁的萧续都感受到一丝凉意。 “或许是旧日获赐的玉石也不一定,又或者是永兴公主自己采买的?” “翡翠多为建宁所产,建宁不与中原通商,仅以为贡品流入中原。民间采买要入手这样成色的玉石,实在难比登天。若是作为贿赂,也不会真有人蠢到去送原石。要从成品中扣出这样大小的三块来,只怕她还舍不得。”萧纶冷笑一声。 “至于旧日获赐,就更加不可能。且不说萧玉姚是个放不住东西的,便是你我,又能忍得住将上好的玉料弃之不用吗?” 萧续没再说话。自汉人衣冠南渡后,为了彰显与北方蛮人的不同,更是将衣冠礼仪增强到极致,恨不得用玉石将自己整个人都挂满了,以显示自己的高洁。即便有能置美玉于身外之物的,也不会看得上萧玉姚这样的人。 萧纶看了许久,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萧宏”二字上。 比起萧正德,他这个叔叔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在建康停留呢。 无双不再跟进案子,又没有什么事做,继续同萧欢一道偷鸡摸狗,每顿都吃得饱饱的才回去。 转眼已是在延兴寺逗留的第五日,无双跟萧欢溜了一圈回来,将嘴里的杏核潇洒吐掉。刚要迈步进门,就看到枫儿给自己打着手势。 无双心领神会,眼瞧着桂儿还在里面铺床,忙藏起了自己的金钏,冲着枫儿道:“枫儿,我的金钏子不见了,估计是同世子玩闹时落下了,你陪我去找找。” 桂儿从床铺里探出头,看到无双光秃秃的手腕,忙道:“要不我陪姑娘去找找?” “不必了,”无双摆手,“你干你的活,不妨事的。枫儿虽年纪小,这件事也不难,只管放开了让她做便是了。” 桂儿见状不再说什么,继续铺床洒香液。 正巧王巧云串门子回来,看到无双丢三落四的,不免又是一顿讥讽。 正事当前,无双也不想同她争辩什么,作势要搜查王巧云的身上。王巧云自是不愿意受此辱,一甩帕子打掉她的手,像躲瘟神似的快步进了门。 无双带着枫儿装模作样地搜寻了一番,走到僻静无人处,才放下心,问她讨要东西。 枫儿将一条布帛递上,无双看着布帛,确信这就是刘阚塞给桂儿的那条,攥着布条的手紧了紧。 枫儿道:“自从姑娘吩咐之后,我便日日盯着她。今日我正在屋后倒香灰,王家姑娘的丫头婆子也不在屋里,就看到桂儿行为古怪。我从窗缝里偷瞄她,看到她把这个布条塞到姑娘素日常穿的衣裳里。” 枫儿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接着道:“当时我便觉得是姑娘说的时机到了,趁着桂儿姐姐去院子里收被褥的时候,我就偷偷将这布条取出来了。” 无双点头:“枫儿,你做得很好。” 枫儿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角:“婢子在掖庭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是贵嫔救了婢子。丁贵嫔大恩大德,枫儿没齿难忘,于贵嫔和姑娘有益的事,枫儿赴汤蹈火。于贵嫔和姑娘有害的人,枫儿也会将他们全部抓出来。” 无双拍拍她的手,让她接着去做事,免得引起桂儿的注意。 枫儿走后,无双展开了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交有际兮会有期,岁在申酉; 长借一箭开两翼,明日动身。 第30章 解密 “这实在是狗屁不通的两句话。”她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确信没有别的信息,便打算去找陈暄,看他能不能破解其中的意思。 “什么狗屁不通?我看你才是狗屁不通。” 无双冷不丁被骂了一下,转头看到王巧云站在她身后,面带怒色。王巧云重新打扮一番,又要出门,正对着丫鬟赋诗,就听到一旁的楝树后有人说狗屁不通。又看到是陈无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顾贵女的风度破口大骂。 无双无语:“你什么意思?” 王巧云的丫鬟叉腰站在她面前:“你又是什么意思?我们小姐不过吟了句诗,被你听到了,你就说我们家小姐狗屁不通。我看你根本就是嫉妒我们家小姐的才华,才恶语伤人。” “是是是,你们家小姐才华横溢,我不打扰你们的雅兴,我先走一步。”无双冲她们摆摆手,就要溜走。 王巧云出声:“你说我的诗狗屁不通,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无双哀求:“姑奶奶,我真没听到你作诗,我说的真不是你。” “那你在说谁?这里四下无人,难不成你在骂你自己?” “我……算了,我就是在骂我自己,吾日三省吾身不行吗?”无双气不打一处来。王巧云的难缠她有所耳闻,没想到这么难缠。她现在急得抓耳挠腮,就想快点知道这布条上的诗是什么意思,哪里还有工夫应对王巧云。 这番理直气壮的胡言乱语把王巧云说得一愣,她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无理取闹的,一时间也忘了继续谴责她,让无双趁乱跑走了。 无双走到院中,就看到一群人挑着担子进来,担子里满满当当全是花灯。 清觉正在清点花灯,看到她来,同她打着招呼:“无双施主,又是来找清缘师兄的?师兄正在房中同太子讲论经学。” “多谢清觉师兄提点,倒是不知师兄收这么些花灯做什么?”比起清觉的礼数周全,无双就随意得多,平日里清觉叫陈暄师兄,无双听顺耳了,也随着那些小和尚们叫他师兄。 清觉也已习惯这个称谓,淡淡道:“今日七夕,夜里陛下和娘娘们要带人去放花灯,师父就让我一早准备着。” “清觉师兄很是辛苦呢。”无双想起好像从他们进来延兴寺起,里里外外的很多事都是清觉处理的,他竟还能游刃有余,这令无双甚为钦佩。 清觉笑笑:“不过是些杂事。我对佛学总是参悟不透,师父希望我能从日间的小事中感悟佛法精妙。说来惭愧,到而今已三四年,也不过略有所悟。” 说话间,挑担的人已经全部都到了。小沙弥过来禀报:“清觉师兄,已经全部清点完了。” “知道了,你领他们去结一下工钱,河灯就放在库房里,注意别弄坏了。” 小沙弥领令,领着一群人去了库房。 “原来寺院中也有账房。”无双窃笑。 “虽然是阿堵物污眼,可终究免不了要接触的。小到饭食饮水,大到为佛塑身,都离不开百姓捐的香火钱。” “那算账的活是请外人来做吗?” 清觉轻笑:“你口中的账房管事正是清缘师兄呢。延兴寺百废待兴之时,因有前代住持的前车之鉴,上到长老下到弟子们都恐怕影响修行,不愿意接手这份差事,甚至一度想云游四方,不问世事。是清缘师兄说服了他们,并且揽下了这份职责。” “那我四哥是怎么说的?”无双好奇。 “师兄说真正的超脱是金银在手而不喜形于色,美人坐怀而不为所动。若是视银财如毒蛇猛兽避之不及,反而是心动。虽心动却知不可心动,才如此恐惧。如来像常以金塑身,以玉石装点。而人见如来像,所感所想却是佛义,无不感激涕零、伏地祈求,可见赤城礼佛之心,不是金玉能轻易动摇的。” 正说着话,又有几个小沙弥来请清觉去处理事情,清觉就随他们去了。 无双一面想着他话中的道理,一面走到陈暄房前。 陈暄和萧统正在谈论《愣严经》,听到无双敲敲门板,便请她进来。 陈暄笑着看她:“小无双有什么事?” 见无双不说话,萧统站起身:“若是不方便,我便先告辞了。” 见他们被打断后也没有继续的意图,就从袖子里把那张布条拿了出来给他们两个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原本也是该给你看的,我只是怕影响你们说话。” 陈暄接过布条看了后,没有说话。倒是萧统瞥过一眼,笑道:“这布条我倒是也有一个,连字也是一样的。” 说着,将一块布条取出来,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只是一个是娟秀小楷,一个是狂放的行草。 无双将那块写着小楷的布条拿起来:“你这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你那日同我说仔细身边人,我就留了一份心思,果然被我抓到有宫女举止可疑。这布条就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难为背后之人费这么多工夫,最后就为了塞几块破布条,好没意思。” 萧统摇头:“这诗句里或许记载了什么信息。那些人想要以此陷害我们,反过来,我们也可以通过这上面的信息洞悉他们的计划。” “那四哥能破解出其中的信息吗?”无双转向陈暄。 陈暄也无奈地叹气:“这上面的四句诗毫无关联,我也没有什么头绪。” 看到无双蔫了唧的样子,他又补充道:“你若是信得过我,大可放在我这里,若是有什么头绪我便差人告诉你,如何?” “我自然相信四哥。”无双把布条接过去,陈暄接下来捏在手里。 三个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期间几个小沙弥都来找陈暄报账,两个人见陈暄也不太方便,便没有过多逗留,接连离开了。 他们走后,陈暄看着手中的布条,眼神晦暗不明:“我本不想参与其中,难道你就非要攀扯我们兄妹?” 第31章 偷听 无双回去后,因没有别的事情,仍旧和萧欢偷鸡摸狗,上房揭瓦。 正午最是炎热,青石板小路上几乎没有人。无双和萧欢躺在水边的石洞里,一人折了根柳条编成环戴在头上,身旁放着一堆果子,双脚还伸到水里感受池水的凉意。生活实在是太惬意,萧欢倚着无双睡着了。 无双吐掉一个桃核后,也觉得有些疲倦,靠着山石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刘公公,你交代的事我已办了。”这声音无双很熟悉,正是桂儿的声音。无双霎时清醒了,紧贴着石壁,连呼吸都放缓了。 “放在何处了?” “放在姑娘的旧衣服里,已经锁到柜中了。柜子的钥匙连枫儿也没有,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串钱币的叮当碰撞的响声传来,接着是桂儿喜不自禁地声音:“多谢刘公公。” 刘阚冷笑:“不必谢咱家,咱家也是论功行赏。回去后注意你的言行,切莫被陈无双发现。” “自然。”桂儿还有些犹豫,“可无双姑娘她,不会有事?” 刘阚冰冷的声音传来:“咱家与她无冤无仇,得罪她作甚。不过是因着她屡次得罪丁充华,充华想给她点教训罢了。充华与陈姑娘是一家子人,还能害她不成?” “是了,是了。”桂儿如释重负,双手颤抖着,手里的钱发出闷响。 “好了,快回去,别让人生疑。” “是。” 桂儿就要走,又被刘阚喊住:“慢着。” “公公还有何吩咐?”桂儿停住,她的脚从石缝中漏进来。月白的鞋面上绣着芙蓉。鞋面有些脏了,芙蓉花也灰扑扑的。 “陈姑娘最近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姑娘除了找陈暄公子之外,就是和萧欢小殿下一起玩,除此之外,再没有见过旁的人了。” “嗯。”刘阚摆摆手,桂儿忙不迭离开了。 刘阚迈步走过水边,绣着金莲的靴子停在洞口。无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幸而他没有发觉什么,很快离开了。 估摸着他走远了,无双把萧欢放在地上,把柳帽也摘下来放到地上,缓缓探出头去看外面的情况。 面前的小路上早已没有人影,风吹动柳树的枝条在水上摇动。烈日把周围照得一片寂静,只有柳树上传来阵阵蝉鸣。 就在她放松下来之后,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可以感受到身后的人想要放轻脚步,但为了练成百步穿杨的本事,她的耳力练得很好,这点动静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后面的人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蹲在地上向后使出一招扫堂腿,成功把身后的人踢到水里。 扑通一声巨响,不少水花都溅到她脸上。她叉腰看着水里,呸道:“让你害人,活该!” 水中浮动着的身影身穿的却不是青色的补服,而是水红的单衫。 无双疑惑地眨着眼睛。终于萧纶的头从水面浮出,接着他在水中站起身,抹了把脸。池水并不深,刚没过他的大腿。 不过这也够他受的了,他的衣服上沾满水底的淤泥与水草,头上还挂着一片莲叶。 他烦躁地把莲叶从头上薅下来扔到水里,脸色不善地看着陈无双。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是你在后面。”无双连忙摆手。 萧纶咬牙切齿:“你可知谋害皇子是大罪?” 鬼知道他本想在背后吓一吓陈无双,却被她一腿扫到水里。一头扎进水中的那一刻,他还是懵的,眼看着莲花、莲叶、绿水、污泥在自己眼前一样样出现,直到整个人完全淹到水里。 要不是他下意识闭气并且调整姿势,下场可不是沾一身泥这么简单了。 “什么大罪?”萧欢揉着眼睛坐起来,刚才的动静将他吵醒了。 萧纶没想到洞里还有一个人,一双眼睛瞪着无双,很快因为水流到脸上而不得不闭上眼。 无双连忙狗腿地递上帕子,萧纶接过,随便地抹了把脸,就去拧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六叔,你怎么在水池里洗澡啊,太不卫生了。”萧欢看着他一身的泥,一脸嫌弃。 萧纶又剜了一眼无双,无双只得瞎诌:“额,你六叔是在给你摸藕吃呢。真是太辛苦了,沾了一身泥。” “姑姑不是说要等荷花落了才有莲藕吃吗?怎么六叔这么早就在挖藕了,还什么都……没挖到?” 萧纶继续看着陈无双一言不发。 无双只得继续胡编:“你六叔是太想吃藕了,一时忘了时间。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带你六叔去换身衣服。” 说着,在萧欢迷瞪的目光中,连推带拱地把萧纶带走了。 “我想吃藕?甚至忘了这会莲藕还没结出来?”萧纶冷笑。 “这都是权宜之计嘛,不要介意啦。” “那我也把你推水里试试?” “你堂堂邵陵王,不要这么小气嘛。话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水边,刘阚居然没发现你。”刘阚那么谨慎的人,断然不会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和桂儿相见的,恐怕萧纶在场也绝非偶然。 “昨日我去查御府令的账目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就派人盯着他。今早探子报刘阚一个人出了门,我觉得其中有蹊跷,就跟了过来。” “什么有意思的?刘阚这小子敢做假账?”无双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 萧纶嗤笑:“做假账他倒是不敢,但是六品御府令私藏前朝旧物又当如何呢?” “私藏前朝旧物?” “他桌上的镇纸乃是前朝和帝萧宝融所有之物。别人或许不认得,我却知道。当年萧宝融死后,王妃王蕣华余生亦常伴青灯古佛。当时外祖和母亲在巴陵,巴陵王妃受母亲照拂,赠了母亲许多东西。其中就有一方砚台,与他桌上的镇纸是成套的。虽然看起来只是一般的石头,却触手冰凉温润,乃是上好的墨玉。” 第33章 水月 门前挂着几件旧衣,其中就有被桂儿放了布条的那件。 无双匆匆瞥过外面,四处都被布置得十分漂亮,充满着节日的气氛。她步履不停,路过马厩时,顺手牵走了一匹马。 穿过碑林,被封禁的小门出现在眼前。锈迹斑斑的铁锁落在地上,断成几截。木门大敞着,灌进一阵阵凉风。 长年无人走过的缘故,原本的小路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古树的枝叶郁郁葱葱,藤蔓缠绕其上,在前路结成蜿蜒的网。 杂草被马蹄踏得东歪西倒,虬结缠绕的藤蔓也被斩断,无力地垂在道路两侧。 无双停下马转头望去,红日已经开始没入院墙以下。她不敢再犹豫,催马追了上去。 关于这条路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幸而有萧统的马蹄印留在前方,她一路追赶过去,终于在破败的寺院前看到了拴在门前的高头骏马。 白色的良驹低头吃草,看到她牵马过来,也只是从鼻孔哼了一声。 无双把马拴在拴马柱上,这才仔细打量了面前破败的院落。 青瓦白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和蛛网,墙上的镂窗却显出外墙原本的美丽。大门的合页已经腐朽,一只门环不知所踪,门上的漆也斑斑剥落。一扇门半开着,露出院子里荒唐颓废的景象。 门上的匾额在几年前就被除去,她却知道这里的名字——水月庵。 与此同时,陈暄和清觉相对而坐,面前还是那方棋盘。两个人一人执白一人执黑,飞快地在棋盘上落子。 终于,清觉将黑子丢在棋盘上:“没想到连下快棋我也不如师兄。” 陈暄捡着棋子:“但在谋篇布局上,你胜我太多了。” “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清觉原本也在捡着棋子,听到他的话停下了动作。 陈暄拿出无双给的布条,布条上的几句话格外瞩目: 交有际兮会有期,岁在申酉; 长借一箭开两翼,明日动身。 陈暄不紧不慢:“交有际兮会有期,正在七夕。岁在申酉,是申时到酉时。长借一箭开两翼,谜底是水。明日动身就更简单了,谜底是月。” 清觉浅笑:“师兄想说什么?” 陈暄也不再卖关子:“七夕——就是今天的申时到酉时,在水月庵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不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吴淑媛房中走水那夜,你并不在房中。” 清觉笑意更深:“原来黄雀捕蝉是假,师兄捉到了我却是真的。” 陈暄低垂眼眸:“你我同门一场,交情不浅。我原不想揭穿你,可为何你非要拉无双趟这浑水?” 见陈暄认定他有问题,清觉索性不再狡辩:“与其说是我要拉陈无双下水,不如说她早就深陷泥潭了呢。你作为她的兄长,对她当初在延兴寺塔楼上的遭遇,应当比我清楚。” 陈暄猛然站起身:“你背后的人是谁?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完,就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沉疴在身,他连逼问都那么无力。 清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又为他倒了杯药茶:“师兄不必忧心。如果我真想害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了。” 陈暄接过茶杯:“你的目的是什么?” 清觉也为自己斟了杯茶:“师兄可否先听听我的故事呢?” 陈暄没有说话。清觉就缓缓开口:“魏国有传统,立子杀母,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政。原本为世人不齿,直至十几年前,宣武帝立其子元诩即位,却并未赐死其母胡充华。元诩即位时尚且年幼,朝政由高太后和胡太后共同把持。高太后薨后,胡太后专政,一直到元诩长大后也不肯放权。” 陈暄抬眸看了他一眼,清觉接着道:“胡太后暴政,民不堪其扰,魏都洛阳也近乎失守。元诩不堪忍受做个傀儡皇帝,密与晋阳太守尔朱荣谋反。” 他没有说下去,陈暄却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正如当日何进错选董卓一般,尔朱荣出卖了孝明帝元诩。胡太后竟联合几位男宠毒杀孝明帝。孝明帝年十九,膝下仅有一个满月的女儿。 胡太后诈称其为男孩,扶持其登基,又在发现朝堂无异动之后将刚满月的元姑娘废黜,另立宗室子,引得众臣不满,北魏朝堂动荡。 陈暄放下茶杯:“元氏之乱,又与尔何干?” “元诩伴读元子攸,与元诩年岁相仿,身形相似。受害之日,元子攸为了保护元诩,替其饮鸩,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尸身。” 陈暄大骇。若此事为真,那清觉的身份便不简单。胡太后鸩杀亲子丧尽天良,以她的心狠手辣,必然不会留有后患。连胡太后都被蒙骗过去,而清觉却知道其中的关窍,他的身份必不简单。而元子攸已死,知道真相的便只有一人。 陈暄出言试探:“孝明帝崩时已有十九,你的年纪并对不上。” “为了稳定朝堂,谎报年龄也是平常事。” 陈暄了然。魏皇帝多在十三四岁时便有子嗣傍身,元诩十九岁仅有一个女儿,确实反常。 “既如此,你所说自己流亡数载,辗转各地也是作伪?” “辗转各地为真,流亡数载是假。” “你做这些事的目的又是什么?你不会觉得这样的小手段就能动摇大梁的根基?” 清觉轻笑:“我还没有如此托大。我做这些事,不过是为了回到故乡罢了。至于事成与否,对大梁国运有怎样的影响,倒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陈暄皱眉:“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清觉敲敲棋子:“师兄,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我还是希望你自己去发现。” 陈暄默不作声。 恰逢萧纶带人赶来,扣住了清觉。 “有人举报你做伪证,跟我们走一趟。”萧纶看着他,动了动手腕。 “陈无双居然意识到了我在说谎,看来也不算太蠢。” “少废话。”萧纶指使人给他戴上锁链。清觉没有反抗,顺从地戴上铁锁。 萧纶押着清觉离开的时候,清觉回头看了陈暄一眼:“师兄不必忧心,说不定陈无双会赢过那家伙呢。” “难为你还认我做师兄。”陈暄不咸不淡开口。 清觉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师兄的好,我都记得的。只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看着门边的落日,眉眼中的悲伤还未聚集起来,就被人推搡着走出院门。 萧纶看着人搜检清觉的东西,觉得无趣,倒了杯药茶喝。茶水刚触碰到舌尖,他就蹲在地上将茶水都吐了出来。 陈暄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想起清觉方才的话。 “陈无双说不定会赢过那家伙呢。” 他猛地扯住萧纶的手:“去水月庵救无双!快!” “怎么?”萧纶不解。 陈暄顾不得身体不适,一边咳嗽一边说:“幕后主使,此刻就在水月庵!” 第32章 余孽 说起来齐和帝萧宝融也是可怜人。他的兄长是有名的东昏侯萧宝卷。萧宝卷被杀后,朝臣们扶持他作傀儡皇帝,萧宝融虽然有意励精图治,可惜南齐已是枯株朽木,不过半年萧宝融就禅位于今上。萧宝融也由皇帝被贬为巴陵王。 巴山楚水之地气候恶劣,他退位两年后就病死巴陵,虽然这其中也有陛下的手笔。 哪怕于今人来说,他不过也是可怜的政治牺牲品,大梁中不少文人都为之扼腕。 只是心不心疼是一回事,和他有没有明里暗里的联系又是一回事。 无双皱眉:“这么说来,他说他是大姨母的人,还真不是捕风捉影。” “母妃的东西要带进宫里,也是要进册目的,这是为了避免有后妃夹带违禁之物。恐怕他在那时就已经盯上母妃了。” “不过前朝余孽应当都被一网打尽了才对,刘阚背后的人能是谁呢?” 萧纶双唇抿成一条线。前朝余孽,莫说是齐和帝萧宝融和东昏侯萧宝卷的后人,就连其他南齐皇室也被今上用各种手段除去了。 齐梁两家原本就是宗亲,南齐的旁支宗室当时选择缩头,这会子也没有帮着南齐复国的理由。 “而且就算是前朝余孽,对陈无双动手又是意欲何为?”他拧着眉往前走,没有注意到自己将心声说出了。 无双忙道:“不是为了害我。萧统哥哥也收到了一样的东西,他对我下手,估计只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难以搞清楚他的目的。” “萧统身边也有刘阚的人?”萧纶猛地停下来。 无双险些撞到他,连忙停下脚步。天气实在炎热,他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干了。头发一绺一绺的,夹杂着泥土贴在背后。衣服更是肮脏不堪,原本宽松的细纱被板结的泥块煳在身上,竟不见他有任何不适。 “怎么了?”陈无双退后一步,离他远些。 萧纶皱眉:“我们几个兄弟身边的人恐怕都被人染指过。” “你居然没有往东宫插人?真是稀奇。”无双见缝插针地嘲讽他。 萧纶无力吐槽:“我们兄弟之间再怎么争斗也是家事,这前朝余孽如此猖狂,只怕连根拔起大不易。” 无双受热,只想快点回去,就迈步继续向前:“除了刘阚之外,或许吴淑媛也是一个突破口。” “怎么说?”萧纶跟上她。 “吴淑媛房中失火是刺客所为,刺客是杀人之后再放的火。吴淑媛对这件事好像不太上心,她还和刘阚有来往。虽然看似刘阚是在执行公务,但是吴淑媛的嬷嬷拦住了我和萧统哥哥,却没有阻拦刘阚,吴淑媛不像是会为了一些黄白之物就温和待人的人。” 萧纶冷哼:“那怎么不见大哥有动作?” 无双摇摇头:“他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多少事,对这件事也不大上心的样子。吴淑媛和刘阚的事,不用我说他也该发现。他好像另有心事,我就没有同他讲。我总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并不是巧合,杀人放火的刺客,八成就是下雨那夜的黑衣人。” “朝中关于父皇崇佛,并不是完全赞成的,大哥恐怕是被朝中的其他事拖住了。你说两起事件是一个人所为,有什么证据?” “轻功。”无双低声道,“那人的轻功远远在你我之上,甚至能胜过我五哥。建康城中纵然有这样的高手,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出现两个。” “轻功胜过陈昕?”萧纶摸了摸下巴。陈无双三脚猫的功夫,轻功胜过她的海了去了,可若是能和陈昕相比,在整个建康城也寥寥。 “他两次在我面前飞檐走壁,只是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见踪迹。六月那一晚除了他故意印在我窗棂上的脚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前几日夜里也是,下面明明就是守夜的婆子,他在我面前略过一片房顶,却无人听到……” 萧纶听到她的话戛然而止,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无双就要往僧房处跑:“有人听到了!清觉听到了!清觉有问题,我四哥可能有危险!” 那人的轻功那么好,清觉怎么会在睡梦中听到他的脚步声?! 萧纶拉住她细声安抚:“交给我,我派人去保护陈暄。冷静点,你现在过去只能是打草惊蛇。而且仅仅是做假证也不能说明清觉就和这件事有关系,不是吗?” 无双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双手还紧张地发抖。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桂儿见她出了一头的汗,忙用手帕子为她擦汗。无双顺着她搀扶的力度坐到屋里。 枫儿笑着端过来一盘瓜果:“姑娘,旧衣旧书已经晾出去一些了。还有瓜果也都已备好了,是放在门前吗?” “随你。”无双挥挥手,还在想着清觉的事,压根没在意她说了什么。 枫儿思量一番,还是放在了房前的桌案上,就在王巧云的供案旁边。 “对了,寺里的僧人中午送了包锦囊,说是包了句吉祥话,祝姑娘们诸事顺遂。”桂儿端来一个锦盒打开。 锦盒里躺着一个精巧的锦囊,无双伸手打开锦囊,锦囊里只有一些干果并一张彩纸,纸上写着: 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 这两句出自曹子建的《九咏》。 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交有际兮会有期,嗟痛吾兮来不时。来无见兮进无闻,泣下雨兮叹成云。 王巧云留意着她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她锦囊里留了什么吉祥话,早就伸头过来看。看到这两句,不由皱眉:“就这还吉祥?未免欺人太甚。若是我,定要好好问问这些和尚怎么做的事。” 无双没有理会她,只是问桂儿:“这东西是谁送的?” 桂儿午间并不在,自然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王巧云的婢女玉鸾抢道:“是寺中的明惠和尚送来的,说是清觉大师出的主意。不过是讨我们的彩头呢。” 无双缄默不语,定定看着手中的彩纸,忽地跑了出去。 “姑娘,夜里还要拜织女,可莫要误了时辰。”枫儿追在后面喊她,风在耳边呼啸,无双什么都没有听清。 第34章 密道 无双推开门,院子里杂草丛生,青石板小路也被荒草掩埋。每走一步都有飞虫从草中跳出来,飞到另一处。加上草实在是很深,每一步她都走得无比艰难。 水月庵的前院也和一般的佛寺一样,供奉着大雄宝殿和几处侧殿。大雄宝殿的殿门已经不在,屋顶的瓦片也被人拆的七七八八。寺内供奉的佛像还在,只是外层的镀金尽数被人刮走,只留下斑驳的泥胎。 屋里的灰尘和蜘蛛网不算很多,勉强能够落脚。角落里摆放着蒲团和破草席,还有生火的痕迹。难怪水月庵的封条不翼而飞,看来在水月庵被封以后,就被周遭的百姓搜刮过几遍,也曾有乞丐在此栖身。 她沿着地上的脚印转到佛像身后,迈过门槛走出去。 几处主殿都是相似的景象,脚印延伸到后院。 无双停下脚步。 这一半后院就是当时水月庵聚赌和狎妓的场所,可是萧统得到的消息应该和她相同才是,她只解出在水月庵,萧统为何步伐如此坚定地往内院去呢? 水月庵出事时萧统并不在建康,对水月庵的腌臜事也不应了解得如此透彻。退一万步讲,也没有证据证明幕后之人与水月庵有什么牵扯。他的步伐未免太坚定了些,连一点转身或停驻都没有。这不是萧统做事的风格。 她一步一步,沿原路退回到大雄宝殿里。 她会觉得那排脚印是萧统的,是因为萧统的马在门外,而里面只有一排脚印。如果萧统没有从大雄宝殿走过呢?甚至,如果萧统根本没有进门呢? 如果有人故意引她进去后院,那么水月庵里四处必然会有看守。她不敢再乱走,就在大雄宝殿内四处查探。 听五哥说当初水月庵之所以能瞒天过海,靠的就是地下的机关暗道。如果运气好的话,在大雄宝殿之下也有密道的出入口,一切就还有转机。 她只恨自己行事匆忙,没来得及通知旁人。萧统先她一步前来,恐怕也是担心被人泼脏水,才不想惊动别人。也不知道四哥能不能预料到他们两个人的莽夫行径,派人来救他们。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大殿里敲敲打打。 片刻后,还真让她发现了机关。严丝合缝的青石地砖一直铺到佛像下,佛像后的地砖是松动的,伸手敲一敲还会发出“笃笃”的闷响。 她连忙伸手将石板移开,下面果然露出了一条地道。地道很窄,仅容一个成年人爬进爬出。比起正经的密道,更像是土夫子打的盗洞。 这个密道设置的不算高明,不过位置却很刁钻。礼佛之人,谁会想到对佛身不敬呢? 她跳下密道,明明是七月,密道中却十分阴冷黑暗。她不敢掏出火折子照亮地道,小心地顺着黑洞洞的道路向里爬去。 爬了约有两百多步的距离,面前出现了一个石室。她灭了火折子,猫身躲在阴暗处,小心地看着石室内的景象。 石室不大,穹顶上镶嵌着夜明珠,摆成星斗的模样,将整个石室照得透亮。 下面摆放着几张汉白玉桌子并几套椅子,桌上摆着骰子、骨牌等物。两侧石壁上陈列着各类美酒和古玩玉器,精妙非常。 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型赌场。无双震惊。当年查抄水月庵的时候,可以说是掘地三尺。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处未被发现。 她就在一个摆放着古玩柜子的后面,柜子离洞口有一点距离,她偷偷爬出来,蹲在了柜子后。 “上头怎么还不来人啊?咱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啊?”一个守卫去柜子上取了瓶酒下来,路过无双身侧,吓得她又往里缩了缩。 好在四周实在昏暗,守卫并没有注意到她。取了酒就走回去了。片刻后,酒香弥漫在石室里。 “至少要在酉时以后。少喝点酒,人要是跑了,咱俩都得玩完。”另一个守卫开口,这个守卫的声音明显更年轻些。 头一个守卫不以为然:“放心,咱们都给他捆成那样了,除非他是土行孙,不然跑不了他的。” “怎么不用点迷药,迷药不是更省事?”年轻守卫也为自己倒了杯酒。 “上头给了更好用的东西。”无双从缝隙里看到年长的守卫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喏,这个是曼陀罗的粉。服用之后神魂颠倒,到时候只怕太子殿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啦。” “高,实在是高。到时候老皇帝过来,看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居然是水月庵赌坊的幕后主宰,应该会很惊喜?”年轻守卫嗤笑一声。 好恶毒的计策,无双心想。她猜测这是连环计,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幕后之人偷偷藏在他们衣物里的信息,那么幕后之人就可以通过布条来栽赃他们。 如果他们发现了,并且有所行动,就会发现水月庵里遗留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杀招。她年纪小,就算出现在这里也还可以含糊其辞。而若是萧统真的如他们所说的神志不清地出现在这里,只怕很难解释。 可是这样就又有一个疑点,水月庵被查封时她才四岁,即便真的落入陷阱也无碍,幕后主使为什么非要攀扯她呢? 那边的两个守卫还在继续喝酒聊天。 “这还只是个开始呢,萧衍这不仁不义之徒,不将他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年长的守卫将酒碗拍在桌上,酒水四溅。 年轻的守卫也应声附和:“他以为他杀尽了齐人绝了后患,我们也该让他知道,我们齐人是杀不尽的,总有一天要让这背主忘义之徒血债血偿。” 无双又是一惊。大梁代齐而立,齐人余孽不断生事也是有的。只是在巴陵王萧宝融薨后,就很少有前朝余孽的动静了。她年纪小,不曾经历过齐人和梁人争执的年代,如今真的看到前朝余孽,倒是十分惊奇。 难怪最近的事,她总猜不出谁是背后之人。萧统行端立正,萧缵母妃吴淑媛险些被害,萧纲与范贵人被人当枪使,萧绩实在抠搜,萧续与萧纶也被暗算,萧绎势单力薄自顾不暇,萧纪年纪尚小。纵然她觉得这一连串的事与争权篡位有关,却没想到前朝这一层。 大梁代齐到现在,也有二十余年。二十余年,这仇恨还是不能消弭吗? 第35章 逃脱 “时候也快到了,把太子殿下押过来。”年迈的守卫从怀中掏出曼陀罗放在桌上。 年轻守卫点点头,从暗厢中将五花大绑的萧统提溜出来,随意地扔在地上。萧统虽然头脑昏昏胀胀的,却也吃痛,从喉咙中哼了一声。 年长的守卫拔掉他嘴上的破布,萧统被摔得七荤八素,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掰住了下巴,将药全灌了下去。 看着萧统的眼神变得迷离,无双急得抓紧了柜板,这样下去萧统有危险! 幸而两个守卫没打算陪着萧统被今上抓住。年轻守卫将绳子解了放回怀里,然后两人将神志不清的萧统放在主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无双估摸着他们走远了,连忙从柜子后爬出来,晃了晃萧统的肩膀。 萧统任由她摇晃着,眼睛始终失神地盯着前方。 无双也急了,看他们的样子,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当年的“知情人”举报水月庵还有一处赌场,并且还有不少钱财没有被清点。然后外面的人就会发现萧统痴迷地看着这个赌场。 萧统是二姨母唯一的儿子,也是太子。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德行兼备,心怀仁慈,在诸多皇子中他是即位的不二人选。不止她,她父亲陈庆之和她的五个哥哥都这样认为。她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统被人陷害,不清不楚地背上这样一个污点。 她从袖子中摸出一个小瓷瓶,瓶子里是她新研发的清凉解暑的丸药。原本这些是为陈暄准备的,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许多。她倒出一把药丸,尽数塞进萧统嘴里,按住他的头看着他将药尽数咽下。 无双看着他不敢动作,只希望清凉醒脑的药物对曼陀罗这种致幻剂也有一定作用。 不知是不是药物真的起了作用,萧统的眼神清明了一些。 “无双,你怎么也被抓来了?我身上的绳子……”他惊奇地发现堵住嘴的破布不见了,连禁锢自己的绳索都解开了。环顾四周,确实还在地下的赌场里,但是守卫都不见了,无双坐在他身前,手里的瓷瓶发出浓郁的苦味。 仔细品品,自己嘴里也是浓重的化不开的苦味。 “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逃出去。”无双爬起来跑到柜子后。 萧统一开始还疑惑外面天罗地网,要怎么跑出去。看到柜子后的深洞后,不由感慨天无绝人之路,跟着无双爬了进去。 洞身很窄,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爬得很吃力。等到终于看到光亮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完全汗湿了。 无双先爬上去,伸手把他拉上来。她先沿着大雄宝殿四处看了看,确定四周没有人,招呼萧统往外走。 看来为了防止露馅,对方布置的人都在别处藏着,水月庵的前院里反而空无一人。门外也没有人,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恐怕今上已经带人在赶来的路上了。 无双正要上马,发现拴马柱年久失修已经断掉,萧统的白马乖巧,卧在地上打着响鼻。她从马概中顺手牵的枣红马已经不知道跑到何处了。 萧统翻身上马,示意无双坐在他身后。无双只好翻上马背,双手也不知道该抓什么,就抓紧萧统的衣带。 “萧统哥哥,你现在的状况还行吗?”萧统身上热得吓人,她有些担心,探头去问。 “放心,骑马还是稳妥的。”萧统催马向前。其实他是有些托大的,他现在浑身无力,几乎抓不紧缰绳。眼前的景象也不断闪现出重影,让他辨不清道路。幸而他胯下白马追云极有灵性,几次都主动避开了障碍。带着他们两个人跑出很远。 又转过一个弯,抬起头,已经只看得到水月庵的一个屋檐。马蹄踏在山涧上,溅起片片水花。 无双刚放下心,就听到身后有箭矢的破空声逼近。她转过头,树丛中一支箭羽直冲她而来。 她看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箭矢就在眼前,根本来不及躲避。无双尽力避让,箭矢还是穿过了她的肩胛。虽然努力避开要害,箭头破开骨肉的疼痛还是让她忍不住惊呼。一只手也更用力地抓住萧统。 “无双?怎么了?”萧统焦急地问。他的五感越来越模糊,自然没有听到箭矢破空的声响,只能从无双的痛呼和用力的手上判断出她受了伤。 无双没有回答他,眼睛死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两百步的距离上有一片灌木丛,灌木丛后埋伏着一群人。为首的年轻人和她目光相接,看到无双脸上的震惊后,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拉起了长弓! 虽然他们现在的距离已经有两百多步的距离,但是无双毫不怀疑这个距离他也能够再次射中她。在两百步的距离上,他的一箭还能穿透她的肩胛,可见他膂力惊人! 箭矢破空的声音再次传来,无双的肩头疼痛难忍,已经没有力气再躲避这一箭,眼睁睁地看着银色的箭头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挡住了箭头! 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箭矢和一柄铁剑同时掉落在地。 萧纶催马向前,几十个精锐跟在他的身后朝着丛林而去,就要将树丛中伏击的人揪出来。灌木丛后的人见状不对,纷纷撤离了。 无双意识消弭之前,萧纶一把接住了她。萧统也终于到了极限,倒在马背上。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下来。萧纶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看着陈无双肩上的血迹愈来愈多,忙把人放在自己的马上。 他被萧衍派作先锋来追查水月庵的事,如今大队人马就在后面向这里赶来,他也没能进了水月庵的院门,此时回转势必不能交差。然而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撑住,我马上带你去疗伤!听到没有,陈无双!”他催马往回赶,无双倒在他怀里,嘴唇上下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先别说话!有什么话留着到你清醒了再说!”萧纶双手不住地颤抖,只想着再快些!再快!再快! 马行速度飞快,在树丛中穿梭不止,连树枝刮破了他的脸也浑然不觉。他只是在想为什么自己怎么没早些赶来救她。为什么每一次陈无双来这里都没有好事,为什么他总是辜负陈昕的嘱托! 第36章 伤重 因着清觉被抓,寺庙里许多事情只得由陈暄暂代,陈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傍晚时分,他还在安排人布置祭月和放河灯事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萧纶骑着马在路上飞奔,怀里抱着不省人事的陈无双。无双的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两只手无力垂落在身侧,指尖落下斑斑血滴。 只一眼,陈暄全身的血似乎都凉透了。他再也顾不得祭月的事,简单嘱咐了身边的小沙弥,就追着萧纶和无双而去。 萧纶顾不得将马停稳当就飞快下了马,一脚踹开医馆,将无双放在榻上。 他吼道:“太医呢?能喘气的都滚过来!” 医馆里只有太医令里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随侍左右。听闻他的声音,众太医连忙凑上前来,简单察看伤口后,几个太医交头接耳几句,相互之间点了点头,确认了眼神,便不再言语。 太医令为首的王太医冲萧纶福了福身:“邵陵王莫急,无双姑娘的伤并不致命。只是我等要为无双姑娘拔箭,还请邵陵王回避。” 萧纶皱皱眉,最终没有说什么,一甩袖子走到外间,倒了杯茶给自己。 王太医看着他,没有赶人,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灯具,转身进了里间。枫儿应了,连同太医令的杂役一同手忙脚乱地烧了几锅热水。 枫儿用银刀将无双肩胛的衣服剪破,露出里面的伤口。幸而箭矢无毒,但是箭头穿过肩胛,透出后背。整个肩胛血肉模糊,饶是几位太医处理过不少外伤,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箭头太深,并不能直接拔出。由王太医主刀,将箭头小心地钳断了,这才将箭头和箭杆两部分分别从无双的肩头两边抽出来。 箭矢刚被拿出,瘀血就不断地从无双的伤口流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床铺。 随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萧纶的脸色更加凝重。陈暄也在随后赶来了,他的身体很久没有这样运动过,整张脸涨得通红,坐在他身侧不断咳嗽。 房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因为太子箫统的神志还未恢复,一众人都等着无双醒来问清情况。太阳终于落下去的时候,丁贵嫔也匆匆赶到,看着屋内无双憔悴的样子,更是用帕子不断抹着眼泪。 所有人都隔着屏风与竹帘紧盯着陈无双的动静,没人注意到萧绎站在角落,脸色苍白,好像受伤卧床的是他一样。 没过多久,宫人来报太子已经醒了,众人又转而去看太子箫统。只有萧纶和陈暄留在外面。陈暄捧起茶,就着杯沿瞥了萧纶一眼。他无心世俗纷争,并不在意事情的原委,萧纶也留下倒让他惊奇。 “看来你和无双的关系也不似传闻中那样差。” 萧纶冷哼一声:“她不过总自以为是地替那些杂种们出头罢了,我从来不把她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但是每次传出来的版本你都暴跳如雷哎。陈暄最终还是没说出心里话,试探道:“那你对无双没有敌意喽?” “自然,他是陈昕的妹妹,我也一直将她当作我的妹妹。” 陈暄一怔,又想起萧纶和陈昕他们俩幼时没少一起偷鸡摸狗,没想到这深厚的友谊居然持续到今日。 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闲话,过了约半个时辰,太医们终于将无双的伤口包扎好,浣了手,陆陆续续出来了。 萧纶抬起头,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怎么样?” 王太医恭敬地施了一礼:“伤口已经无碍了,只是失血过多,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人醒了吗?”萧纶的语气不咸不淡,让人难以揣测他的想法。 王太医不敢揣度上意,依旧恭敬地低着头:“还不曾有醒来的迹象,或许最晚要到明日才能清醒。” 萧纶皱了皱眉,挥手让他出去。 外面的小沙弥见太医们都离开了,忙闪身进来:“师兄,陛下说出了大事,赏月宴先不办了。现在急要关于水月庵的卷宗,住持正等您去找呢。” 陈暄站起身,又转头吩咐枫儿:“无双醒了的话,第一时间托人告知我。” 枫儿应下,陈暄忙跟着小沙弥离开了。 萧纶摸了摸茶盏,终究没有离开,走进内间。 枫儿忙跟进来,看到萧纶缓缓坐在床边,眼神中露出一丝疲惫。 “殿下可要去休息片刻?待姑娘醒了我立刻去叫您。”枫儿低声说。 萧纶摆摆手:“不必,你一个人也够辛苦了,何必跑来跑去的?” 枫儿应声是,仍旧在窗边坐下,点着灯做针线。桂儿已经被羁押了,这次来延兴寺也没带多余的人,现在无双完全由她照顾,无双又受了这样重的伤,免不了叫她劳心劳神。 她又纳罕萧纶平日里张扬跋扈,居然还有这样细心温柔的一面。待绣完了一朵芍药,再抬起头,萧纶已经靠着矮榻睡着了。明月照在他的侧脸上,平添一分柔和。 另一边,萧统醒后将自己如何发现有人往他的旧衣服里塞了布条,如何循着线索追到水月庵,又如何被绑被下药,以及如何和陈无双逃出生天的始末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今上听后勃然大怒,带人去了水月庵,果然通过那个密道找到了隐藏的地下赌场。 探子从赌场的大门走出来才发现,那个地下赌场并不在水月庵地下,而是在水月庵侧面的松林下,难怪当年将水月庵的后院掘地三尺都没有发现这个隐藏的赌场。 今上看到其中奢华无比的布置后,勃然大怒,命令金吾子们搜山,势要找出幕后之人。 他还收押了刘阚和几个涉事的宫女。不过对于无双认为有巨大嫌疑的吴淑媛,他只是派了几个侍卫看守,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外面如何折腾,无双并不知道。一直到亥时,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动了动。枫儿正坐在床脚假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动作。萧纶感觉到脸边有什么动了动,悠悠转醒。 转过头,就看到无双黑亮的眸子睁开,失神地看着床帏。 他刚要问无双需不需要喝水,无双就用没受伤的胳膊拽住了他的袖子。 “萧缵,”她说,“我看清了,是萧缵。” 第37章 新梦 萧绎站在延兴寺后山的塔楼外,他身前站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层层叠叠的人圈之外,赫然是他的二皇兄萧缵。 他怎么会在建康?这时节他应该还在他的封地才对。藩王离开封地并不容易,而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听到过他要从封地回京。 萧绎看着萧缵阴骘的脸,萧缵和他们几个兄弟的相貌都不像。大梁皇帝萧衍身长九尺,容貌不俗,眉宇间有帝王气。据说当年萧衍尚处于微末时,沈约就因为觉得他的面相至尊至贵,才忠心耿耿地跟随他,立下了从龙之功。 尤其是萧衍的一双凤目,含情时如幽花照水,冷淡处不怒而自威。他们几个兄弟多少都继承了他的眉眼,尤其是萧续。萧续英武不凡,且容貌酷似萧衍,深受萧衍喜爱。 萧缵则不同,他身长七尺,虎背熊腰,吊梢眉蕴藏怒色,三角眼暗含凶光,看着就极难相与。幸而鼻子和嘴唇略像吴淑媛,高鼻梁,薄嘴唇,才让他看起来不像大奸大恶之徒。 可以说,他的模样半点不像萧衍,就算是和吴淑媛也不甚相像。 此时他站在这里,和众人对峙着,三角眼微眯,更是凶相毕露。 “你把无双藏在哪里了?”萧统语气急切。 萧缵冷笑,三角眼里露出凶光,更加瘆人:“陈无双,不就在塔上呢?” 众人抬头向上看去,塔楼的窗户开着,却看不到人影。他们不确信陈无双是不是被他困在了上面,可看萧缵的样子,陈无双就在塔上无疑。 萧绎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萧缵是何时返京,又是何时抓了陈无双,他竟一概不知。连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也记不太清了。 “你要太子之位,我可以给你,别伤害无辜的人。”萧统义愤填膺。 “太子之位?留着你慢慢坐,我才不在乎这个破位置。” “那你想要什么?” “太子殿下不妨猜一猜呢?”萧缵摆弄着自己的护腕,甩了甩手。 萧续抽刀出鞘:“皇兄,不要跟他废话。塔中不过能藏一二十人,我们带了一百羽林郎,难道还怕他不成?” 萧统按住他的手:“五弟,不要轻举妄动。” 萧续将刀推回刀鞘中,仍然十分气愤不平:“一个陈无双,死就死了。你真要为了她放虎归山?依我看萧缵终究是个祸患,不可不除。” 萧统摇摇头:“若是为了除掉萧缵而弃民于不顾,与其所作所为又有何异?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意已定,你不必再劝了。” 然后看向萧缵:“有道是财帛动心田,你可是为财?” “豫章虽僻壤,倒也不致如此。” 萧绎也觉得萧统唐突了,豫章沃地千里,向来是富庶之地。萧缵如此大费周章,若只是为了钱财,也过于短视愚蠢。 “你可是有什么不平事?” 萧缵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横肉也随之一抖一抖。他是豫章的王,在豫章有谁能欺负他? 萧统沉默不语,也无法为他想出什么合理的理由的。 萧绎左右瞄了几眼,现场站着太子萧统、南康王萧绩、庐陵王萧续,还有几位元佑老臣。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等着萧统破局。 “快去延兴寺里,他的目的是陛下!”众人僵持时,无双不知道怎么醒了,冲着塔下大喊。 “小老鼠偷听到不少秘密呢。”萧缵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 众人大骇。纵然天子出行也不宜排场过大,因而并没有带太多人。现下大半的羽林郎都在此处,陛下反而身陷险境! 他们把目光移向萧统,等待着太子殿下做出决定。 萧统尽量稳住声音:“四弟、五弟、七弟,你们和诸位大人一起带一半人去保护父皇,我带剩下的人救无双。” 萧绩、萧续没敢怠慢,忙点了人回转。 寺里面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到处是火焰、废墟、尸体和四处逃避的僧人。还未走近厢房,就听到连片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他们连忙赶过去,就看到一个歹人正要杀害小沙弥。萧续搭弓射箭,箭头从那个贼人的眉心穿过,贼人脸上的凶光被不可思议取代,大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们走进园中,不少歹人已经闯入了妃子贵妇们的厢房里,肆无忌惮地抢着珠宝首饰。萧绩看到这状况,也顾不得救父皇,连忙往自己的居处跑去,生怕他珍贵的财宝落入贼人之手。 萧续见他实在指望不上,只好指挥众人分开去解救夫人小姐们,自己领了几个精锐奔向园林的最深处。 最深处就是今上萧衍的住处,令他意外的是,萧衍房外竟然有十几个精兵在和歹人搏斗,无奈歹人太多,地上倒着的大多是身穿布甲的士兵,不断有歹人通过防线闯进去。 萧续连射了几箭,因着两方人不断打斗的缘故,准度一般。他把弓扔在地上,从马背上取下一杆长戟,在手中挥舞起来。 萧绎策马跟在他后面,他武艺不精,不过能保住自己不受什么伤。 外面的人很快就杀尽了,他们两人在门前下马,跟着羽林郎冲进去。 相比起外面的腥风血雨,屋里面很安静。 萧绎刚走进去,就被地上的人绊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收回脚,仔仔细细地看着地面。 地上已经歪七扭八地躺了一地人,有军士,也有敌人。鲜血漫得到处都是。软靴踩在上面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都踩出一个血脚印。 他慢慢跟随着萧续走到里间,听到萧续惊呼一声“父皇”,也顾不得脚下的黏腻,快步跟了进去。 里面更是铺了一地的人,甚至萧衍脚下积了好几层人。萧衍右手握着宝剑,半边身子溅得都是血,像地狱里出来的恶鬼,面目可憎。在萧衍怀里,萧纶无力地倒伏着,面如金纸。 仔细看会发现,萧衍身上的血迹都快干掉了,应该都是敌人的。而萧纶的胸口被剑刺穿了一个大洞,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第38章 被劫 萧续连忙亲自将太医们都护送过来,萧纶伤在右肺,伤口也不深。经过太医们的一番救治,萧纶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外面的叛乱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萧缵的人虽然多,也不及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兵士,被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萧绩清点了自己的财物没有损失,这才又出来,帮着众人清点财物,解救伤员,登记死者。 有他做这些事,萧续和萧绎也放心地陪在萧衍身边。 “父皇,这是怎么回事?”萧续急切地问。 萧衍叹了口气:“朕正在抄写经书,忽而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接着就有一群歹人持刀冲进来。朕虽然拔出宝剑御敌,却也难敌四手。是纶儿及时赶来救了朕,纶儿身上的伤,也是为朕挡刀的缘故。” “难怪没看到六弟,他果然细心。”萧续点点头。 “这些贼人的来历,你们可知道?” 萧续拱手:“禀父皇,这些人正是豫章王派来的。豫章王私离封地,如今正在和太子在后山塔楼对峙。我们得知他的消息是您,才领了一半精兵返回。” 萧衍不相信:“缵儿?他为什么要害朕?” “儿臣也不知道,此事还要等太子抓豫章王回来方知。” “嗯。” 这时,萧衍也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萧绎,柔声道:“绎儿……” 他的声音渐渐变远,萧绎听不到他后面说了什么,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萧衍和萧续的脸渐渐模糊,他们好像焦急地看着他,嘴巴上下开合说着什么。他看不清,也听不到,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身体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 等到他的眼前再度清晰起来,眼前人已经变成了石霄和李嬷嬷。石霄焦急地摇着他,不断叫着他的封号,直到他醒来才停下。 “可是出什么事了?”他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而石霄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着急摇醒他定然是有事发生。 “陈无双被掳走了。现在皇子大臣们都被叫去,显阳殿的宫女已经到院中了。您得抓紧过去,莫让人说您怠慢。” 萧绎一听,连忙披衣起身:“请外面的姐姐略坐一坐,孤即刻就去。” “是。”李嬷嬷领了命出去,留下石霄伺候他梳洗。 不过一刻钟,萧绎就急急忙忙收拾好了,随宫女出了门。 路上还有许多人的旧衣旧书忘记收回去,大剌剌地晾在外面,随风摆动着。萧绎猛然想起昨日是七夕,若不是出了大事,昨日的庆典也不会匆匆就取消了。 七夕,好像也是他父皇当年宫变的日子。 他来不及细想,就已经到了萧衍的门前。屋中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地位不够高或者资历较浅的都站在屋外,顶着烈日听里面的动静。 “不就是走丢个小姑娘,何必这么大张旗鼓的?”一个大臣站在廊下窃窃私语。 另一人解释道:“你有所不知,陈无双可是重要的证人。她可是单枪匹马救了太子,说不定 幕后真凶的面目呢。” 又有一人附和:“是啊是啊,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陈无双才被人又掳走了。” 此时又有一个大臣看到了他和显阳殿的宫女赶来,忙低下头:“慎言,慎言。” 众人便很快噤声。宫女跟着萧绎进去,站立在丁贵嫔身后。 又等了一会儿,永兴公主萧玉姚才迟迟赶来,太尉公萧宏紧随其后,两人各自落了座。 见到人齐了,萧衍才淡淡开口:“庆之之女被贼人掳去,诸君可有计策?” 萧宏道:“我等连陈无双被掳到何处都不知晓,谈何解救?” 众人纷纷附和。 萧统问:“陈无双何时被掳走的?” 枫儿上前一步跪下:“昨夜邵陵王和我一同守着,亥时左右的时候姑娘醒了一次,同邵陵王说了几句话就又睡下了,邵陵王也很快离开了。后半夜我歇在姑娘脚边,不知怎么就睡熟了,并不知道姑娘何时被贼人掳走。” 萧纶重重一锤桌子:“你怎么做事的,连主子丢了都不知晓?” 眼看萧纶要动怒,萧续忙将人拦下:“也不能全怪丫头们,贼人准备了迷香,她年纪轻,哪里防得住这个。” 枫儿则是哭了出来:“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境地,还请陛下娘娘救救我家姑娘。” 说着,就不住磕着头。 丁贵嫔见她实在可怜,忙起身将人扶起来,主仆二人抱头痛哭。 萧玉嬛安慰道:“贵嫔且宽心些,若真是要害命,何必大费周章将人带走?无双妹子现在应当无恙的。” 丁贵嫔点点头,止住了哭声,仍旧用帕子擦着眼睛。 萧纶也附和:“既然是后半夜发生的事,歹人带着她一个受伤的人跑不了太远,不如分成几队在山中搜寻。” 萧衍看向萧统:“兹事体大,太子如何定夺?” 萧统知道是萧衍有意栽培,也不再沉默,吩咐沈连城:“先令人将下山的几道关口把住,再仔细盘问一下附近的村民有没有可疑的人出没。如有特殊情况,你可自行定夺。” 沈连城领命出门,萧统又转向众人:“剩余人可分成三队,分别在延兴寺、水月庵和后山搜寻。” 左将军郑绍叔起身:“既如此,臣愿领兵去探一探水月庵。不知可有人愿同某一道?”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附和。毕竟相比起追查真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水月庵地下的秘密诱人得多。哪怕是能偷偷藏住十分之一的财富,也足够他们挥霍一阵了。 因此,郑绍叔带人离开后,殿里竟少了近一半人。 留下的人里,还属萧统最有发言权,萧统斟酌着开口:“我有意去后山一探,不知邵陵王可愿留下?” “我也去后山。”萧纶站起身。 萧统有些为难。萧绩为人懒散,他和萧绩自然要同进同出才能看住他。皇子中萧纶和萧续的关系极近,他原本打算就是要和萧纶他们分作两组的。可听萧纶的意思,是要他们都去后山?那延兴寺谁来看管呢? 萧绎看出了萧统的迟疑,抢着开口:“既如此,臣弟愿留在延兴寺查探。” 萧统虽然担忧他年纪小,迫于无人可用,只得点点头:“护国将军留下辅佐湘东王,其余人随我去后山搜寻。” 众人领了命,各自下去准备。 萧绎出门时,被萧纶不怀好意地撞了一下,险些将他推倒在地,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富阳公主萧玉婵伸手扶了他一下,不过她并没有打算为了这个便宜弟弟冲撞萧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萧绎眸色阴沉地看着萧纶跋扈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终有一日,他要将萧纶踩在脚下,将他所经历的一切统统报还给萧纶! 第39章 旧事 众人出了寺门,就见后山山峦重叠,森林茂密,实在不知该往何处搜寻。 “太子殿下,我等可要分开去寻?”羽林郎上前讨萧统的指示。 “不可,贼子众多,倘或我们分开,恐怕难以与其相抗。”萧统伸手止住他。 “那我们先去何处探查?” 萧绩也催促道:“陈无双身上有伤,耽误得久了,恐怕不利。” 萧统点点头,仍是心乱如麻。这几日的事情他尚未梳理清楚,又往何处去寻呢? 萧纶见萧统踟蹰不前,挥鞭一指:“就去后山的舍利塔。” 萧统见他毫不迟疑,就问道:“六弟可有把握?” “自然。”萧纶催马前行,“既然那人只劫走了陈无双,那他必会带着她后山的佛塔。” 萧统沉默片刻,想起自己确实听萧欢说过陈无双怎么也不愿意靠近后山的佛塔,又问:“可是无双在其中出过什么事?” “陈无双很怕打雷。”萧纶轻声道,看到萧统疑惑的眼神,又将目光投向前方的高塔,“不是生来如此。她害怕打雷,起因就是后山的佛塔。” 这话一出,不止萧统,围绕在四周的人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这就要从六年前说起了。 “那时我和陈昕正是最调皮的年纪,偏喜欢做一些不可为之事。有一天我们带着陈无双去东街斗蛐蛐,一连赢了几场。一个纨绔见我们年纪小,抹不下面子,就挽尊说不稀罕跟我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竞争。见我们不信,他就说自己在城西的水月庵里都是挂的上号的,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可能输给我们。 “虽然总听人说水月庵不是什么好地方,架不住小孩子对未知的好奇,我们还是打算去水月庵一探究竟。当时是雨季,山路难行。我们听从山下百姓的指引,并没有从山路直接去水月庵,而是从延兴寺穿过去。当时也有很多人从延兴寺去水月庵,延兴寺的小门有个木箱,捐几文香火钱便可通过,从那里去水月庵不过三四里路。 “可是路上陈无双犯了困,当时的延兴寺风气也不算很好,和尚们私底下品行不端,借着做法事的名义与妇人偷情的事时有发生。我们不敢把陈无双丢在寺里,就爬上山把她丢在后山的佛塔上。 “佛塔的门长年锁着,佛塔的门上有个不大的破洞,小孩子的身形勉强能钻进去。当时佛塔是在孩子中比较出名的秘密场所,虽然破旧了些,却也比较干净。我和陈昕就把陈无双安置在那里,看着她在草席上睡熟了,我们两个就去了水月庵。当时天尚晴,我们被迎进后院的赌坊里,赌坊四面不透风,连帘子都织得很密。我们一开始搞不清楚玩法,加上年纪小,险些被轰出去。后来掌握了些规则,就把双陆、六博、投壶、樗蒲等都玩了几轮。 “等到兜里余钱终于见底,我们俩才意犹未尽地出来。未出门,就闻见了雨水的腥气。掀开帘子,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雨下得天昏地暗,辨不清时辰。我和陈昕向庵里的姑子询问,才知道竟然已经戌时。想到陈无双还被丢在佛塔里,我们也顾不得雨势,向姑子们买了两把伞,冒雨冲出了水月庵。 “山路泥泞,我和陈昕几乎全身都淋湿了,两只靴子每走一步就陷进泥里,拔都拔不出来。即便如此,当我们紧赶慢赶走到后山的佛塔的时候,心还是凉了半截。惊雷劈倒了一棵巨树,就砸在佛塔上,半边树都焦了,露着可怖的伤痕。虽然佛塔没有被砸倒,但是树干挡住了窗口,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陈昕当时就慌了,将伞一丢,就冲进了佛塔里。我将伞捡起来收了,也紧紧跟过去。幸而陈无双没事,她躲在角落里,古树巨大的枝桠伸进窗口,愣是没有砸到她。但是她还是受了惊,烧得神志不清,浑身烫得惊人。陈昕连忙把她背到了延兴寺,请了延兴寺里懂岐黄之术的大和尚为她医治。 “而我借马赶回了陈家,告知了陈将军。陈将军也不敢怠慢,冒雨同我赶到了寺里,陈暄正在喂她喝药。时辰太晚,恐怕赶不上宫门落锁,我没再停留,催马赶回了宫中。陈家人也将陈无双接了回去。陈无双大病一场,一连烧了三日才有所好转。陈将军也没少用军棍追着陈昕打,碍于我是皇子,他只让我在一边看着他杀鸡儆猴。陈将军很快又回了前线,而陈无双就此留下了害怕打雷的病根。” “竟然如此。”萧统又惊又骇。 “陈无双没有跟我们说过她在佛塔里面看到了什么,我们也一直觉得她是被雷劈倒了树吓到了。我最近想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何解?” “她的反应再快,也不会比雷电更快。而惊雷劈倒树木之前她就已经被吓得躲在角落。在此之前,她是不怕打雷的,所以吓到她的另有其事,说不定就和背后之人有关。” 萧统摇摇头:“此言未免太过牵强,皆是捕风捉影之谈。” 萧纶冷笑:“你可知水月庵是萧缵的产业?” “萧缵?” “昨夜陈无双醒来,只同我说了一句,那日水月庵外伏击你们的是萧缵。我因此起了疑心,连夜查了水月庵之前的钱款动向,结果发现大量银钱流入一个荆州商人手中,再追查下去,银钱却是流向了豫章。” “这一系列的事,幕后黑手是萧缵?”萧统实在过于震惊,甚至没有意识到萧纶的手下,办事能力也太强了些,几年前的交易往来,他仍然能查清楚去向。 “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不会是别人。” 萧统又想起陈无双猜测翠屏代吴淑媛被杀的事:“可是吴淑媛分明也遭遇了毒手。” “那就只有问问吴淑媛了。”眼见得佛塔就在眼前,萧纶翻身下马。 佛塔前已经伫立了一队人马,长刀在身侧反射着日光。 第40章 醒来 陈无双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医馆中,而是在一处破旧的房间里。 房间长宽不过三丈,四面镂着窗户,一侧有木梯通向上下两侧。除了她身下的一张草席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别的摆设。 她心疑怎么会有房间修成这样子,背后一阵风吹来。她忍着肩上的疼痛转过身,借着半开的窗户看到窗外的古树与飞檐,一两只山鸟从面前掠过,目光不断下移,尽头是一口枯井。 她再也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头磕在窗棂上,磕得她眼前直冒金星。 她在延兴寺的佛塔上!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那一天,萧缵果然看到她了! 她看看自己身上,许是因为她的伤势,萧缵并没有将她捆住。现在这一层也没有人,她要尽快逃出去! 还未等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坐回地上,小心地观察着动静。 一个人走上来,他带着兜帽,连接着白色的长衫,衣角上绣着白鹤。连长靴也是白色的,绣着金色的祥云纹。他裹得实在严实,只能从身形上看出是个男子。 待他转过身,无双更是惊得错不开眼。 “你不是被收押了吗?!” 清觉看着她,低笑一声:“那种程度的囚牢,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出去。” “你和萧缵是一伙的,清觉?” 清觉在她面前蹲下:“比起清觉这个名字,我更愿意你叫我元诩。” “元诩?被鸩杀的北魏孝明帝?” 清觉——应该说元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饼递给她,“你倒是了解得清楚。” 他又低头轻笑一声,“也对,陈庆之常年与大魏交战,大魏的许多事,恐怕他比我还清楚得多。” 陈无双接下他的饼,狐疑道:“你既然是魏人,为何又和萧缵勾结?” “萧缵能助我回到大魏,重夺神器。” 闻言,陈无双冷笑出声。 清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很好笑?” “我笑晋侯借道于虞以伐虢,虞君借道,反被晋侯所灭。” 清觉脸上笑意更深。春秋时晋献公伐虢,虞国在晋、虢之间,晋献公向虞国国君借道,虞君收了晋国的好处,不顾臣子阻拦,欣然同意。晋献公因此灭了虢国,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顺道将虞国也灭了。 陈无双无非是觉得萧缵利用他篡位后,会继续同大魏交战。到时他根基不稳,内忧外患,势必元气大伤。可是有一点她想错了。 “我亦懂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不过萧缵不会夺得太子之位,他与我之间,只会是他依附于我。” 陈无双发狠咬了一口饼子:“萧缵的兵力,确实难登大宝,可如今他到了绝境,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狗急跳墙,连带着你也遭殃。” 元诩摇摇头:“如今的形势虽然不算好,也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无双难以置信:“萧缵此后,可再也没有名正言顺可言了。” 元诩伸手掸了掸草席,坐到她面前,“你可知萧缵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 元诩伸出一根手指:“我知道一个萧缵的秘密。这个秘密,你们都不知道,包括萧衍。” “什么秘密?”无双好奇。 元诩又笑了,将手放在膝上:“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如何?” “你想听什么?”陈无双依旧啃着饼。 “六年前在这座舍利塔上,你看到了什么?” 面饼掉在席上,陈无双却没有要捡的动作。元诩伸手将饼捡起来,用手指掸净其上的浮灰,又递回给陈无双。 无双伸手接下,双手不住地颤抖。 元诩看到她这样,就要起身:“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萧缵杀了人!” 元诩瞳孔微微放大,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精心伪装的面具终于破裂,从容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这才是真正的他,从地狱里爬出来,为了复仇而活的修罗。 “当时我五哥陈昕和萧纶要去水月庵聚赌,我实在很困,又不想去那种地方。五哥他们就把我放在了这里。我睡醒了一觉,天已经阴了,不断有雨从窗户渗进来。一开始雨很小,后来就像泼水一样。 “因为天阴黑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越等越害怕,甚至觉得我五哥和萧纶把我忘在这里,他们两个早就回家了。我当时才四五岁,随着天越来越黑,我在塔上急得直哭。又不敢下去找他们,害怕他们回来找我又找不到。 “我哭了很久,迷迷糊糊听到楼下有争吵声,我以为是五哥他们回来接我,就借着窗扇的遮挡伸出头。声音却不是从延兴寺的方向传来的,上山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又跑到另一侧,就是我坐的这个地方。当时是西风,雨水不断从这面窗渗进来,窗扇也遮不住。我用手挡着,才勉强看见下面有两个人。 “当时雨很大,天又黑,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男人押着一个女人。两个人在井边争执,然后男人掐住女人的脖子,没多久女人就不动了,男人把女人扔进井里。我当时吓坏了,不敢再看。就在这时,天上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来,正好照亮了那人的脸。” 元诩眸色暗了暗:“那萧缵也看到你了?” 无双点点头:“我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就蹲下身缩到了角落里,但我敢肯定他看到了我。那道闪电也劈断了一棵巨树,巨树砸到塔上。或许他觉得我丧命树下才没有再追上来。我退烧后就听说萧缵被封为豫章王,足以见得陛下对其的信任,我也将这件事埋在心底。如果他没有将我再度绑到这里,我恐怕也要忘了这件事了。” “萧缵杀害的那个女人,你可认得?” 无双点点头,又摇摇头:“后来修缮佛塔时,僧人们在枯井里发现了她。他们说是水月庵的姑子,叫慧言的。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肿了,自然也看不清颈上的掐痕。水月庵当时也被查封了,建安人都说慧言作为这娼窝的鸨母,恐怕陛下追责,这才自我了断。因为慧言风评实在不好,也没人愿意惹一身腥,这件事就被按下了。” 第41章 元诩 元诩点点头。看来这水月庵和萧缵必有一定的联系,恐怕水月庵就是萧缵的产业。这样的产业,他又有多少呢? “看来他让我在雨夜陷害你和萧纶,也是出于他的恶趣味。” “果然是你。”陈无双忍不住瞪他,“那杀害吴淑媛的大宫女翠屏的,也是你?” 元诩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毕竟是佛子,岂可伤人?我不过依萧缵的意思,为他偷了一样东西。” “那就奇怪了。你只是为他偷东西?” 元诩冷笑:“吴淑媛房中失火,确实与我无关。我当夜去了永兴公主萧玉姚房中,出来时正遇有人喊走水。不然岂会让你发现我的行踪?” “你不怕是萧缵故意在当时放火,就是为了让你暴露?” 元诩点点头:“就是他做的。这就是我说的,他的恶趣味。” “什么意思?” “他就喜欢将猎物来回磋磨,放跑又抓回来,直到猎物完全失去信念,他才会慢慢品尝胜利的果实。” “听起来真恶心。”陈无双皱眉。 元诩指尖轻轻敲击地面:“不妨想一想,表面上看你们节节胜利,把萧缵逼到绝路。可萧缵的目的是什么?他背后的势力有多庞杂?他为什么要冒着擅离封地的风险也要在此时动作?你们真的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萧缵的秘密是什么?” 元诩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陈无双真的很有趣,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思考并且寻求新的线索。真的很有趣……和师兄一样。 “萧缵的母妃是东昏侯萧宝卷的宫人。”元诩缓缓开口。 “我印象中萧绎的母妃阮令嬴也是萧宝卷的宫人?”无双想起以前丁充华在背后说阮令嬴坏话,就揭过她的老底,“就算我们不知道,大人们也是知道的。这算什么秘密?” “可是吴淑媛被临幸后只过了八个多月就诞下了萧缵。”元诩看着她的眼睛。 他清晰地看到惊讶的神色在陈无双眼里放大:“也就是说萧缵可能是东昏侯的后人?” 元诩冷哼一声:“不管他是否真的是东昏侯的遗腹子。只要他觉得自己是,那他就会是。人们在乎的只是一个名义,至于这名义之下是圣人还是蛆虫都不重要。” “你说得对。”陈无双点点头,“如果追随他的人是追随着他东昏侯遗腹子身份的话,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 难怪刘阚和吴淑媛私交甚笃,还参与到萧缵的阴谋中。萧缵这个身份确实很好用,既能吸引前朝余孽为他所用,也能拉拢节节败退的魏人协助他。 陈无双又啃了一口饼:“既然如此,萧缵的目的就不会是太子之位。他拉拢的前朝旧部无非是要复前齐,不会容忍他以梁君的身份自立。而萧缵也没胆量真的复国,世家大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会任由他宰割。” 饼有些干,她说完这一长串后,就闭上嘴细细咀嚼,可惜干燥了许久的唇舌还是很难将饼吃下去。 元诩也没有打断她,从怀中掏出水囊递过去。陈无双直接接过,仰起头灌了一大口。 塔下传来一阵喧闹。无双尽力转过头,看到塔下有两队人在对峙。她一眼就认出了萧纶的金甲,与一旁人的银甲、铁甲都不同,金甲反着日光,几乎要晃瞎她的眼。 元诩甚至没有勾头去看,就已经大致猜出了下面的情况:“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他们中有人知道你和这座塔的关系。或者说,引路的那个人就是当年将你丢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我倒是能理解灵太后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鸩杀你了。”陈无双眸色一暗。这样聪明的人若是闲云野鹤的和尚倒也罢了,若是一方之主,终将是大梁的祸端。 元诩脸上虚假的笑意终于剥落了,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所说的,萧缵的目的,也是你的猜测?萧缵不该信任你到这种程度。”陈无双靠着墙,长久不换药,她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错,萧缵为人阴毒非常。他不但防备我,恐怕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元诩点头。 “那你还要帮他?” “他要做的事,与我有利无害。况且,”元诩又挂起一丝笑意,“我也想多了解你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陈无双小声啧了一声。 “不过建康的防守真的很薄弱呢。你们汉人真奇怪,目光注视着千里之外的疆域,却对眼前的寸土视而不见。” 对眼前的寸土视而不见。 陈无双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意思,而后,她猝然睁大了眼睛,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萧纶站在塔下,看着面前的贼兵,不由得冷笑一声:“萧缵呢?叫他滚出来。藏头藏尾的算什么?” 为首的几个贼兵将领忍受不了他的嘲讽,就要冲上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却被人喝止,只能狠狠地瞪着萧纶。 人群自动分开,萧缵骑着红鬃马从后面大摇大摆走出来,颇有一股游玩踏青的闲适。 “你把无双藏在哪里了?”萧统语气急切。 萧缵冷笑,三角眼里露出凶光,更加瘆人:“陈无双,不就在塔上呢?” 众人抬头向上看去,塔楼的窗户开着,却看不到人影。 “你要太子之位,我可以给你,别伤害无辜的人。”萧统义愤填膺。 萧缵冷哼一声:“太子之位?留着你慢慢坐,我才不在乎这个破位置。” “那你想要什么?” “太子殿下不妨猜一猜呢?”萧缵摆弄着自己的护腕,甩了甩手。 萧续抽刀出鞘:“皇兄,不要跟他废话。塔中不过能藏一二十人,我们带了一百羽林郎,难道还怕他不成?” 萧统按住他的手:“五弟,不要轻举妄动。” 萧续将刀推回刀鞘中,仍然十分气愤不平:“一个陈无双,死就死了。你真要为了她放虎归山?依我看萧缵终究是个祸患,不可不除。” 萧纶伸出手臂拦着他:“萧缵的命,我要了;陈无双的命,我也不会轻易舍弃。” 萧统也点点头:“若是为了除掉萧缵而弃民于不顾,与其所作所为又有何异?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不容商议。” 萧纶跨马上前:“陈无双知道你什么秘密,你要除之而后快?” 第42章 交战 “这话,你留着九泉之下问她。”萧缵伸出手,立刻有人将他的长刀递上。环首刀约有四尺长,刀刃泛着寒光。 “我在建康时,最讨厌的就是你,萧纶。你母亲不知廉耻,爬父皇的床才生了你这么个下贱的东西。你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还日日招摇,真当这半分天下都姓丁不成?” 萧纶也从背上卸下斩马刀:“巧了,我也一直看你不爽。前朝贱婢生的肮脏种子,也配与我等并肩同立,获封为王?” 两人话不投机,字字都戳对方的肺管子。 陈无双的攻击力还是差了点,萧纶想。今日见了萧缵,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语伤人。两人都被说中最不堪的心事,均是涨红了脸。 “好得很,萧纶!”萧缵将环首刀提起来,刀尖冲着萧纶,“敢不敢同我比一场?若你赢了,我即刻放了陈无双;若你输了……” “任凭处置!”萧纶已经催马上前。 萧缵也夹紧胯下红鬃马,挥刀冲向萧纶。刀尖相撞,擦出一串火花。 两人擦肩而过,住马站立片刻。随后,两人齐齐转身,又朝着对方砍去! 两人交战了几十个回合,萧纶毕竟年少,身体还尚未长成,渐渐落入了下风。萧缵见状更加兴奋,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将环首刀高高举起,向下劈砍! 萧纶双手举刀,堪堪挡住他的攻势。萧缵却不收刀,依旧用力向下压去。萧纶的斩马刀刀柄是木制的,在他的重压之下已经出现了裂痕。萧纶也快支撑不住,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一口银牙就要生生咬碎! “快去延兴寺里,他的目的是陛下!”两人僵持时,陈无双突然伸出头,冲着塔下大喊。 萧续连忙射出一箭,逼退了萧缵,萧纶也适时撤了回来。 “小老鼠偷听到不少秘密呢。”萧缵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动作太大,陈无双的伤口又崩裂了,她吃痛地倒下去,并没有注意到萧缵的眼神。 塔下的众人无不大骇。 萧纶也终于明白过来萧缵的真正的目的。暴露水月庵的秘密赌场,绑走陈无双只是为了引人耳目,萧缵只是为了将行的臣子和卫兵引开。现在大部分人都在水月庵和后山的佛塔,延兴寺中反而成了防守薄弱之处! 如果陈无双说的不错,那么陛下正面临着危险! 他们把目光移向萧统,等待着太子殿下做出决定。 萧统尽量稳住声音:“四弟、五弟、六弟,你们和诸位大人一起带一半人去保护父皇,我带剩下的人救无双。” 萧绩、萧续没敢怠慢,忙点了人回转。 萧纶仍然伫立着:“大哥,你回去救父皇,我留下来救陈无双。” “不行,你留下,我也不能走。”萧续原本要掉头,听到他的话,勒住了缰绳。 “你们可以吗?”萧统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可见方才承受了怎样的伤害。而且,萧纶和陈无双平时就不断有摩擦,他实在不放心萧纶。 “无碍,我已经丢下她一次了,不能再留她在虎狼窝里。”萧纶看着塔上的镂窗,拧紧眉头。 萧续也点点头,示意无碍。 萧统见状,张了张嘴,似有一连串问题要问。最终也没说什么,拍了拍萧纶的肩膀,催马赶上了回守的大军。 “那么,我也该走了。”元诩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陈无双没有回答他,或者说她根本没听到元诩的道别。她的伤口崩裂,鲜血已经染透了半个肩膀。长久没有更换的纱布黏在伤口上,蜷曲成丑陋的形状。陈无双整个人都被冷汗浸湿了,双颊泛着病态的红色。她闭着眼,眉头紧皱,耳边是一阵阵刺耳的轰鸣。强烈的眩晕感觉让她已经无暇顾及四周,沉浸在左肩的疼痛里。 元诩驻足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最终,他裹紧兜帽,从六层高的塔上一跃而下,消失在山林里。 “殿下,元诩逃了。”萧缵的手下看到了元诩的身影,连忙汇报给副将,副将又转达给萧缵。 “他倒是聪明。”萧缵冷笑一声。 萧纶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看到萧缵分神,将长刀向他投去,自己也飞快催马追上。 长刀很快到了萧缵眼前,萧缵连忙举刀格挡,将斩马刀的刀头打偏。 萧纶已经追上了飞刀,用手握住刀柄的末端,又是一记横扫! 萧缵将刀竖在身侧,挡住了他的攻击。然后双手用力,暴喝一声,将萧纶逼得连连退后,勒进缰绳才能让马不致摔倒。 萧缵见状,就要乘胜追击,举起长刀劈向萧纶! 萧纶避让不及,方才虎口被震得发麻,甚至他还没有抬起手,环首刀的刀尖就已到了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开长空,直冲萧缵面门而去! 萧缵只好收回手斩断了羽箭,再抬起头,萧纶已经退开五步,调整好姿势,重新握紧刀柄。 萧缵恨恨地瞪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萧续依旧左手举着长弓,右手伸进马背上的箭篓,又抽出一支箭矢。 随着二人的打斗,双方军士也很快冲上去,相互拼杀,一时间杀声震天,甚至压过了兵器碰撞的轰鸣! 萧纶力量虽不如萧缵,但胜在萧续也不断地用弓箭策应,两人合力逼得萧缵只有还手之力,而无暇进攻。 眼看着拖了一个时辰左右,萧缵也渐渐退到密林边缘。陈无双说的没错,他的目的就是杀了萧衍那个老东西,为他的父亲报仇!因此,他的精锐并不在他身边,而是埋伏在延兴寺里。 他原本打算以自己为饵拖住萧统,没想到萧纶和陈无双的羁绊这样深,使他放弃在萧衍面前露脸的机会也要留下。如今他强留了萧续和萧纶一个时辰,恐怕成与不成,山下的守军都要围上来了。 “撤!”他又挡下萧纶的一次攻击,将萧纶逼退,立马调转马头,向林中奔去。 殿后的士兵拉紧草绳,将他们早已锯断的古树拉倒。古树轰然落下,萧纶原本还想追,看到这样的庞然大物砸向自己的头顶,也只得催马停了下来。几名正在缠斗的将士避让不及,被连人带马压在树下,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树干轰然倒地,溅起几丈高的粉尘。等灰尘落下去,已经看不见萧缵的大军逃向何处了。 第43章 风起 “穷寇莫追,我们回守。”萧纶拦下了向前的羽林郎,催马回转。 他爬上六楼将奄奄一息地陈无双抱下来,陈无双已经没有了意识,全身上下烫得惊人。萧纶自责得不知如何是好,军士将她放在担架上抬走,萧纶仍旧停在原地看着,不肯上马。 “六弟,我们该回去了。延兴寺里还不知是何情况。”萧续握紧缰绳。 比起萧纶此时只关心陈无双的安危,他的内心活动更加复杂些。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父皇活着还是崩逝。如果父皇活着,他们没有去救驾,对父皇来说,他们俩的贡献甚至不如原本就留在延兴寺守卫的萧绎。 可如果父皇驾崩,萧统必定是新帝的不二人选。一旦尘埃落定,可以说他和萧纶的谋划还没开始便已结束。他和萧纶联手,绸缪这样久,可不是为了当一个远离京畿的庐陵王! 萧纶不知在想什么,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烈日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遮蔽,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走到半山腰,就看到延兴寺里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从山上看去,寺庙里已是尸横遍野。山下的禁军不知来了多少人,一波又一波冲进山门,宛如银色的波涛吞噬整个延兴寺。 两人俱是大骇,随即放宽了心。既然禁卫军也到了,那逆贼的死期还会远吗? 看着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大雄宝殿和废墟中一片焦黑却仍然端坐的巨佛,众人又是一片惋惜。 “看来延兴寺里,果然也是一场恶战。只是不知萧缵手下还有这样的能人。”萧续加快了速度,想早些赶回去。 “不管这人是谁,今日恐怕都是有来无回了。”萧纶长叹一声。 萧缵的人马恐怕不少,但是想暗度陈仓运来建康也非易事。他自己也知道区区几百人面对朝廷的数万禁军就如螳臂当车,甚至放弃了亲自手刃仇人的机会,将这项有来无回的任务交给了他人。 这个人,恐怕也是忠于东昏侯萧宝卷,并且深深憎恶着大梁。 延兴寺里,萧绎的状况也不太好。 一个多时辰前,萧绎和几位公主分别带人搜查并守卫着各处。因为在梦里看到了萧缵的脸,萧绎第一时间就命令石霄以保护的名义看守住吴淑媛。自己则一直在萧衍的住所四周巡逻。 随着两路大军走远,延兴寺里也终于不再平静。从各个门口都涌入了大量的刺客,他们或者翻墙,或是趁寺里的和尚不备偷溜进来,很快将看门的和尚及军兵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并打开了几处大门。 隐藏许久的叛军骑着马冲杀进来,随着他们挥动双手,手上的火把也被抛向各处。寺里都是香火灯烛,十分易燃,很快前殿便火势滔天。和尚们四处奔逃,不要说打水救火,只要出现在叛军马前,就会被立地格杀! 一个和尚跑到大雄宝殿前,一柄长刀追上了他,刀尖从身后透过胸前。和尚抖了抖,最终无力地倒下。鲜血溅到门后的蒲团上,甚至溅到了佛身下的金莲。 大雄宝殿的门敞着,里面金塑的巨佛用慈爱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凶煞,似乎不能理解在它的脚下还会发生这样的恶事。随着长明灯被引燃,火焰迅速吞没了佛像,掩盖了它慈悲的面容。 叛军们才不会在意这些,他们仍旧向深处冲杀。一路上尸横遍野,哀叫声不绝。 延兴寺中,也有一些假装成和尚的刺客不再伪装,拔出藏在僧袖里的匕首,刺伤眼前看到的所有人! 陈暄早早地就闭了门,用桌子抵住门口,自己坐在门边。 假和尚推了推他的房门,没有推开,又用力撞上门,桌子错开一些,终于还是顶住了。 那人见实在打不开门,又不觉得这里住的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最终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陈暄这才松了口气。 他身体羸弱,面对这样的场面他什么都做不了。若是陈无双不在,他或许也会选择与君王同生共死,可是想起他这个幼妹,他又生出一点私心。 哪怕背负骂名也好,他只想活下去,他想知道他的妹妹是否安然无恙,否则他纵使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阳光原本从门缝洒进来,渐渐地,那道细长的、微弱的光也不见了。 陈暄缓缓扶着墙坐下来,看着那一点光慢慢消失,缓缓捂住了脸。 要下雨了。 后院里,众人的处境更加艰难。 萧绎带领着护国将军韦睿守在出入后院的必经之路上,与叛军作战。虽然护国将军勇猛非常,又有永世公主萧玉婉和富阳公主萧玉婵从旁协助。无奈叛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们身边随侍的羽林郎又只有几十人,纵然众人不断斩杀冲上来的叛军,叛军的队伍还是一眼看不到头。 萧绎抽出刺进叛军身体的长枪,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抹了把脸,又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韦睿一刀劈倒叛军,再抬头时,面前的叛军已经全部倒下,山门仍旧传来杀喊声,他们面前却难得有了一片空档。 “湘东王殿下,好像有些不对。”叛军停歇的当口,韦睿终于得以喘了口气。 “什么?”萧绎也大口喘着气,汗珠大滴大滴地从额头滑落,滴在面前的土地上,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们诛杀了这样多的叛军,却不见一个领头的人。我怀疑他们是否另有目的。”韦睿将刀插进地里,身体伏在刀上,稍作休息。 萧绎抿了抿唇,那个梦境又在他眼前浮现。父皇屋里遍地的尸体,以及萧纶挡在父皇身前,被贼人刺中肩膀受伤倒地。 “我去保护父皇,你们撑住。昨日黄门已经回京传令,援军今日必到!”萧绎直起身,拖着长枪往院中走去。转身时,他拍了拍韦睿的肩膀,“韦将军,待会儿见。” “臣定不辱使命。”韦睿冲他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他并非不知道萧绎的意思,敌军源源不断,萧绎再抽调走十几人,此处守卫只会更加艰难。萧绎此言,是在劝自己不要太过勉强。可是他一生忠勇,此时,背对着陛下和诸位娘娘,他岂有退缩之理? 第44章 回守 萧绎听闻此言,也没有再劝,点了几人同自己一同回转。 路过吴淑媛的院落时,远远地就听到争吵声。他走过去,看到石霄横剑在门口,而吴淑媛的嬷嬷站在门内与他对峙。吴淑媛和两个宫女躲在嬷嬷身后,吴淑媛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们娘娘也是担心陛下安危,难道湘东王还有权管我们娘娘了不成?” 石霄面容冷峻,一字一句朗声道:“眼下叛军猖獗,还望吴淑媛保重贵体,不要让陛下为您担忧。” “你拦着我们娘娘,才会让陛下为我们娘娘担忧。还不让开!”嬷嬷说着就要推开石霄。石霄将长剑抽出一截,嬷嬷的手还没碰到银白的剑面,就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 “反了你了,你要刺杀我们淑媛不成?”嬷嬷哆嗦着出声。 石霄面不改色:“湘东王也是奉了陛下和太子的旨意保护娘娘们,还望淑媛不要为难。诸位娘娘安分守己,陛下才无后顾之忧。” 那嬷嬷还要再争辩什么,吴淑媛伸出手搭上嬷嬷的手臂:“算了,既然湘东王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我们在院中等候便是。” 说着,咳了一咳,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一咳地回了屋中。 嬷嬷原本横眉立目,一派不好惹的势头,看到吴淑媛咳嗽,这才又软了心肠,忙跟上去又是打帘子又是捶背。一行人很快全进了屋里。 石霄收回剑,仍旧站立在屋门前守着吴淑媛。 萧绎远远看了,心下对吴淑媛怀疑更甚。叛军来势汹汹,见人便杀,后宫妃嫔们无不闻之变色。加上他下令众人不得随意出入,紧闭屋门,以防被贼寇所伤。 情势严峻,连丁贵嫔都闭门不出,只在屋内敬颂佛号,祈求安康。反而是一直潜心礼佛的吴淑媛突然担心起父皇的安危,不顾外面的危险也要去探望父皇,这实在奇怪。 吴淑媛并不蠢,她作为前朝宫妃,能坐稳淑媛这个位置,自己的儿子又深受宠爱,被封为豫章王,可见她的手段一向是进退合度,颇得上意的。可是今日,在明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有可能受到危险的情况下,她却要硬闯,实在是不合常理。 除非,她心里清楚叛军根本不会伤她,或者她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无论哪种情况,在尘埃落定之前,吴淑媛都是极度危险的。 想到梦里策划这一切的就是她的儿子萧纶,萧绎更是皱紧眉头。 他走上前,低声对石霄道:“继续盯紧吴淑媛,别让她们乱跑。” 石霄应了声是,不再停靠在门前,而是爬上了院墙,紧紧盯着吴淑媛的动静,防止她们偷跑。 萧绎马不停蹄地赶往萧衍所在的院落。由于萧衍的身份尊贵,他的院落在后院的最深处。此处两面都是高高的院墙,后面就是山峰,大军若想突破,只有前门这一条路。他吩咐众人在门前休整,以迎叛军。自己擦了擦脸上手上的血,以求体面,而后走进屋里。 萧衍没有穿戴甲胄,只是穿了一身窄袖军装,坐在塌上,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剑出神。直到萧绎走到他面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才抬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子。 他身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了,粘在银色的甲胄上,将甲胄和里面的衬衣都沾得肮脏不堪。萧绎的脸上应当擦过,却仍旧能看出血印。他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萧绎的脸上有几道划痕,甲胄上也有几处被刀锋砍开了缺口,幸而没有什么伤口,使他还能泰然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何时学的武艺,竟然到了这样精进的地步。他身上的血迹厚重,可以看出叛军只多不少,如此凶险的搏杀他却没有受什么伤,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个儿子,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六七岁的时候,那时他守在病重的阮修容床前,每日衣不解带,形容消瘦。 原本他送过萧绎一根长弓,希望他能学得一身文武艺。阮修容病倒后,他去看过一次,阮修容效仿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背过身不肯见他,只是哭着求他,她的儿子做个闲散王爷便好。 从那之后,他渐渐不再留意萧绎的事。后面丁充华要停掉萧绎的课业,他也同意了。丁贵嫔以守孝为由不肯他入主显阳殿,他也默认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那个爬到桌子上毁了他书法的小子都这样大了,还如此英武不凡,实在令他惊叹。 萧绎垂着头,也在悄悄打量着萧衍。 汉人尚文,衣冠南渡后更甚,就连武将也是陈庆之这样的儒将更受追捧。可萧衍不同,萧衍也可以为文,他的诗文也有部分收录在萧统的《文选》里,足见其优秀。可萧衍身上完全没有文人的书卷气,他身上带着多年征战而磨练出的煞气,不怒自威。只消远远一眼,就让人望而生畏。 两人都没说话,远远地传来兵铁交击声,一滴雨落在窗台上,碎成几瓣水花。 萧绎躬下身,正要开口,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就从门窗同时冲了进来! 萧绎顾不得许多,连忙举枪格挡,室内并不宽敞,长枪在其中挥舞,颇有些捉襟见肘。蒙面人见他施展不开,更是招招直击要害。 萧绎费力躲避着,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他虽然武艺不精,居然也短暂地卡在了屏风前,隔绝了外间和里间,将萧衍挡在里面。 这显然不是刺客们乐见的情形,他们的攻击也更快,更狠! 一个刺客举刀刺向他的右腿,他连忙抬起右脚向后退去,倚在供桌上。又有一人向他的胸前刺来,萧绎举枪格挡。短刀划在枪柄上,留下粗浅的划痕。刺客见没有得手,立即后撤。 又有一人上前,自房梁上向下一跃,萧绎向一旁滚开,那人重重落在供桌上,将一尊佛像连同供桌劈得粉碎,浮灰荡起一人多高。 第45章 缠斗 萧绎还未来得及喘气,几柄短刀纷纷向他刺来,他只得不断翻滚,短刀扎在他身旁的地上,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萧绎滚到墙边,借着墙面从地上弹起身,踩在几个刺客的刀刃上。几人一时抽不出刀,他长枪向前一捅,其中一人的脖颈立刻血流如注,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 其他人也抽回了长刀,萧绎一甩长枪,鲜血洒在屏风上,给其上的山水美景增添了一抹异色。 他喘着气,屋内的空气十分闷热,汗珠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他与这些人缠斗了这样久,仍不见外面的人进来,恐怕那些人已经遭了毒手了。 他握紧手里的枪。 刺客们也没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是三四个人冲上来。萧绎弯腰躲过他们的进攻,趁着一个人在空中还没着地,一枪了结了他的性命。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柄短刀划破了他的左臂。 鲜血从上臂流到枪柄上,枪柄变得滑溜溜的,几乎握不住。 又是一柄刀在眼前划过,他虽然尽力向后躲避,还是被刀尖划破了额头,鲜血流入一只眼睛,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雨越下越大,在瓦片上轰鸣,他听不清刀尖破开长空的声音,也看不清那些人的动作,他只能迟钝地防守,护住心脉要害。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握着枪柄的手越来越用不上力。 他毕竟只有十二岁,长久的鏖战让他的体力迅速丧失,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又一人从他左边袭来,他用力向那人刺去,长枪将他钉在梁柱上,也深深没入了梁中。 萧绎用力拔了两下,怎样也拔不出来。此时一柄刀已经到了眼前,他连忙举起手抓住刀刃。那人见一击不成,又是一脚踢向他的下腹。 萧绎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将身后的屏风压成碎片,自己也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受伤的手不断撑在地上,却怎样也站不起来。 “足够了,”萧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好休息。” 他听到长剑出鞘的声响,终于顺从地停下了挣扎。 房间的另一侧,一众刺客看着屏风倒下,在粉尘和木屑碎片中一个身影渐渐浮现。 萧衍穿着玄色的短袖衣衫,长发盘在头顶,仅用一顶小冠束着。即便着装如此简单,仍让人想要跪地俯拜。他没有表情,众刺客却从他脸上看出了愤怒与威严,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那么,你们谁先上,还是一起?” 众刺客互相看了看,确认眼神后,一拥而上。 刘阚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一地穿着黑衣的尸体,萧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不断起伏。 房间的尽头,萧衍坐在塌上,正用手帕擦着手中的长剑。 他认得这柄剑,此剑萧是依魏武帝曹操的倚天剑而制,名天玄。民间传说中有尚方宝剑之说,上斩昏君,下斩馋臣,萧绎的这柄天玄亦可作此用。在他的记忆里,自从用这方剑诛杀萧宝卷后,此剑就再也没有出鞘过。 他又顺着萧衍看向地下横七竖八地尸体。地下躺的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萧衍以一敌众,还能毫发无伤。其人实力果然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陛下,”刘阚收了思绪,连滚带爬进了房门,“叛军已经攻破了韦将军的防线,就朝这里来了。” 萧绎大骇:“那韦将军和几位公主如何了?” 韦睿将军英武不凡,不想还是因敌众我寡,败于贼寇之手。不知他和几位皇姐下场如何。 “老奴不知。老奴方才从吴淑媛处出来时,就见远处杀声震天,有一队人凶神恶煞地朝里面来,只怕这会儿已经到了各宫娘娘的住处了。”刘阚跪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王忠呢?”萧衍已经伸手捞起了萧绎,提剑就要出门。 王忠是萧衍身边的大公公,萧衍吩咐他去各宫探视,不知为何迟迟不归。 刘阚向前一步,离萧衍更近:“奴婢来时,见到王管事的轿辇正停在丁贵嫔门前呢。” 萧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萧绎却看到刘阚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一只手却伸进袖子里,不知在摸些什么。眼看着萧衍不断向门外走去,离刘阚越来越近,萧绎看到刘阚袖中有剑芒一闪而过。 萧绎暗道不好,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冲向萧衍。 萧衍的脚停在刘阚跟前的时候,刘阚瞬间发难,老迈枯朽的身体在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的身体几乎在刹那间弹起来,手里的刀直直冲萧衍心口而去! 为了这个动作,为了杀掉萧衍这个逆贼,他等了二十年,排练了数万次,不容有失! 刀尖瞬间刺入皮肉,鲜血飞溅。 刘阚颤抖着松开手,失力跪倒在地,沾满鲜血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王忠匆忙跑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萧绎倒在萧衍怀里,左肩还插着一柄短刀。萧衍一手扶着萧绎,一手还提着天玄宝剑。顺着萧衍的脚下看去,刘阚正趴在地上痛哭。屋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无不是身穿黑衣,蒙着面。 鲜血漫了一地,连他的靴子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一坨。吓得他又是连连后退。 “将罪臣带下去听候发落,传医师。”萧衍皱眉,“怎么连你也这么不稳重了?” 王忠连连应声,听到萧衍说他不稳重,这才想起他匆忙赶来的原因:“太子殿下已经带人回援了,山下的禁卫军也已攻入山门。陛下可安心了。” 他话音未落,太子萧统已经闯了进来,眼见得萧衍无恙,才松了口气。又看见萧绎一身的伤,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连忙将随行的医师捉来给萧绎包扎,又令人将刘阚押了下去。 看到一地的刺客,萧统连忙跪地请罪:“儿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这些小贼,还奈何不了朕。陈无双救出了吗?”萧衍将天玄剑仔细地擦拭干净,又放回刀鞘中,供奉在架上。 “五弟六弟留下搭救陈无双,儿臣担心父皇的安危,先领了一部分兵士赶回。”萧统又是一阵惭愧。 萧衍点点头:“可有看到叛军的头目?” “是……豫章王。” 第46章 内情 “果然?”萧衍提高了音量,威严更甚。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此事是儿臣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萧统语气严肃,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缵儿为何要反?” “儿臣不知,只是陈无双冒死传讯给我们,说他的目的是父皇您。” “他是为了朕。”萧统喃喃,本想坐在榻上,又顾忌萧绎的伤势,最终只是寻了方蒲团坐上去。 “禁卫军既至,只怕叛军也不敢久留。五弟六弟或许已经在赶来了,内情如何,或许陈无双会知晓。” 萧衍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萧绩呢?” “四弟应是去寺中巡检了,我也是看到父皇门外的兵士都被人杀害,才急匆匆赶来。”萧统拱手。心里却想着萧绩急冲冲赶去守护自己小金库的财迷样子,暗自叹息。父皇危在旦夕,他却只想着这些黄白之物,实在是难堪大任。 “你也去看看你母亲,事出突然,只怕她也受惊了。”萧衍摆摆手,“我在这里略坐一坐。” “是。”萧统又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萧衍转过身看向萧绎,他肩上的伤痕狰狞可怖,可见刘阚下了死手。若不是萧绎年幼,比他矮许多,只怕此次凶多吉少。 同样是他的儿子,他万般宠爱的处心积虑要他的命,他抛之脑后的却可以为了他身受重伤。世道无常,即便帝王无情,此时心中也五味杂陈。 他也能够猜到萧缵的目的。刘阚是东昏侯萧宝卷宠爱的宫人,还与巴陵王萧宝融有交情,不过是因着前朝余孽兴不起什么风浪,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萧缵……他母亲吴秋丽原本就是萧宝融的宫妃,当年吴秋丽不过怀胎八月就诞下了萧缵,他一直以为是胎位不稳导致早产地缘故,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他不愿再细想下去,看着窗外的大雨,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赶来的禁卫军和执金吾一起铲除了叛军,并且开始搜捕萧缵。 遗憾的是萧缵已经逃往了北魏,与此同时,尔朱荣拥立元子攸即位,是为孝庄帝。 连绵几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延兴寺的修缮工作也终于开始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叛乱平息的当日,萧衍就和一众妃嫔皇子大人们匆匆赶回宫中,草草结束了此次求佛之旅。 陈无双和萧绎伤势很重,不宜颠簸,更怕伤口在路上沾水,于是和一众伤兵们留在了延兴寺,仍由陈暄和一众小沙弥代为照顾。 因为房屋被烧毁了大半,众人只得挤在为数不多的厢房里。连陈无双也不能幸免,她的房间里外被用一张屏风分隔开来,外间也住着一位伤员。 枫儿每日照应她,因着她发了几天烧的缘故,她没下过床,外间也没有传来过什么动静,看起来其人伤势亦不轻。 今日放晴,陈无双的精神略好了些,坐在床边看窗外的青山与浮云,感受着夏日清凉的风拂过自己的脸颊。 萧纶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清醒了,喜不自禁:“你,好些了?” “怎么,让你和姨母失望了?”陈无双别过脸不去看他。 萧纶被呛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陈无双和萧绎被留在这里,确实有他母妃在其中添砖加瓦。他们两人在这里平乱中都立有功劳,事后因为他们两个不在场,也不能为自己争取什么利益。 萧绎不过加封一千户,而陈无双也只得了个郡主的虚名,尚未加封食邑。甚至,若是他们二人悄悄地在延兴寺病故…… “不,我从没这样想过。”萧纶急切道。 陈无双无所谓地摊摊手。看着萧纶坐在她床边,她终究没将人赶出去。她迷迷糊糊中,知道将她救下的正是萧纶,因此也很难将丁充华的恶毒心思也照搬到萧纶身上,虽然她全然是为了萧纶。 “萧缵抓到了吗?” “没有,他已经逃往北魏了。据说魏王有意将公主嫁给他。” “那元诩呢?” “你糊涂了?元诩不是在几年前就已经被胡太后毒害了?”萧纶不解,“不过苍天好轮回。元诩的岳父泰山尔朱荣已经废了胡太后,拥立宗室子元子攸即位。只怕日后魏地也要变天了。” 元子攸……陈无双默念了几次他的名字。 “水月庵也被查出是萧缵的产业,这几日度支尚书清点了几处萧缵的产业,收缴的钱财少说也有万贯。”萧纶愤愤。萧缵的产业基本都是些不入流的行业,甚至还有私通敌国贩卖粮草之事,实在令人发指。 “水月庵是萧缵的产业?”陈无双有些吃惊。 “不会有错。” “怪不得……”陈无双喃喃。 “什么?”萧纶疑惑,他怎么有点跟不上陈无双的思路了呢? “萧缵的这个筹划布局,不可谓不狠毒。一石三鸟,难为他生得五大三粗,却有这样的细腻心思。”陈无双摇头。 这可给萧纶急得不行:“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别打哑谜。” “别急,待我梳理一下。”陈无双伸手制止了他,而后缓慢地开口。 “几年前,萧纶与水月庵的住持明镜苟合,将水月庵变成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场所。为了隐蔽,他还买通了当时延兴寺的住持,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后来你、五哥和我闻听水月庵的大名,因年少不更事,便想入水月庵一探究竟。我因为困倦的缘故,被你们留在后山的佛塔上。” 萧纶讪讪:“这也是我们年少不更事。” “我在塔上时,亲眼看到萧缵杀了一个人,并将其抛尸枯井中。原本那日天气阴沉,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不巧一道惊雷落下,照见我们二人。也幸得巨雷劈断了古树,使得他没能上得佛塔。 “之后我佯装忘记了当日的事,打消了萧缵一部分嫌疑。当时水月庵也面临查封,他为了脱身,一时自顾不暇,后来去了封地,更是鞭长莫及。我想着萧缵总不会手眼通天,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井中之人是水月庵的住持明镜。听四哥说,明镜厌倦了下贱的生活,一纸书信交到大理寺,才使得水月庵龌龊真相大白于人前。” 第47章 败寇 “那萧缵杀了明镜,也是害怕会供出他来。” “而萧缵原本回了封地,见我不曾供出他杀人之事,恐怕也放下了对我的杀意。只是他又从吴淑媛口中得知他并非今上的儿子,而是前朝东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他顿时如遭雷劈。虽然今上对他宠爱有加,但一直防备他谋取太子之位。一条路不通,便只有破釜沉舟,奋力一搏。” “萧缵是萧宝卷的儿子?”萧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你又是从何得知?” “别打断我的思路。”陈无双瞪他。 萧纶捂住嘴,连连点头。 “他先是与前朝余孽取得联系,并获得了刘阚和吴淑媛支持。原本前朝的这一点人脉也不足以支撑他起事,可是几年前魏胡太后鸩杀孝文皇帝不成,孝文皇帝金蝉脱壳,逃至大梁,并隐姓更名为延兴寺的僧人清觉。 “二人不知为何互通来往,北魏皇族的襄助更是助长了萧缵的野心。此时只待一个时机,一年四时的活动,上不在京中,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萧纶更加跟不上她的思路,清觉是魏孝文帝元诩? “适逢北魏朝堂动荡,尔朱荣起兵反胡太后,我父亲也被派去攻打北魏。更重要的是,今年夏苗许昶许将军辞去了护卫之职,由我兄长继任。我兄长人微言轻,又过于刚直,军中多有不服他的,正是一个难得的空当。 “萧缵为人有恶癖,喜欢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因此他并未选择在夏苗时再出手,在此之前,他试探了一次元诩,故意让他在六月十八翻进显阳殿。 “六月十八有雷雨,萧缵曾派人盯过我一段,知道我害怕雷雨天。而他故意让宫女偷出你的玉带钩,又在事后暗中将事情透露给了范贵人来扰乱我们的视线。但是关键的就是六月十八,在我知道幕后之人就是萧缵后,我就觉得他没打算得手。 “元诩对萧缵的过去查得也很清楚,在猜测萧缵是试探他之后,他就没打算让萧缵得逞。元诩本身就是疑心深重的人,才得以从胡太后手下逃脱,他才不会扶持一个同样有疑心病的人做他的对手。他特意在夏苗那日的流觞宴上给了我一枚前朝古钱,可惜我以为是有人要借古钱做文章,就将那枚钱扔了。现在想想,比起萧缵后面精心布置的阴谋,一枚前朝古钱算什么?” “他在流觞宴上给你东西?”萧纶更是镇静。若是真有其事,元诩的轻功恐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那倒没有。是我喝多了酒到竹林里小睡,醒来后钱袋里就多了一枚古钱。我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可能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对我身上的东西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萧纶点点头。 “后面的事,就更明显了。我和萧欢沿着小路上山,山上低处的果子几乎全然被人采去,我开始以为是周边村民采来果腹,现在想想,恐怕里面也有萧缵的伏兵的手笔。 “我们入住延兴寺后,萧缵的大计就正式开始了。夜里吴淑媛先是刺杀了自己的宫女翠屏,又放火烧了自己的厢房,假装她也是受害者。同时,元诩去永兴公主处偷了一样东西。正巧我在亭上未睡,既看到了元诩,又第一时间赶去救火。 “吴淑媛故意含沙射影地暗示我与放火之事有关,我为了自证不得不说出自己在何处做什么,这就导致我深涉其中。之后太子想要查出凶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最早到现场的我。而我也在吴淑媛的诱导下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认为元诩是放火之人。” “元诩偷了永兴公主的东西……”萧纶若有所思。 “但是吴淑媛实在有些沉不住气,她表现得过于气定神闲了。她还暗中与刘阚来往,那一日我和太子去向吴淑媛询问案情,正巧碰到刘阚也去找她。更巧的是,刘阚就是和桂儿接头的人。 “之后就是我们两个再次发现刘阚和桂儿密谋。刘阚让人塞给我和太子的布条,写的是两句话:交有际兮会有期,岁在申酉;长借一箭开两翼,明日动身。 “‘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交有际兮会有期,嗟痛吾兮来不时’是曹子建的诗,写的是七夕。‘岁在申酉’,是说在申时酉时之交。‘长借一箭开两翼’是一个字谜,谜底是‘水’。‘明日动身’就更简单了,谜底是‘月’。将这四句连起来,就是七月七日申酉之交去水月庵。 “最开始,我以为是刘阚要在水月庵搞事,再将事情安在我和太子头上。或许也有这一层在,但萧缵也不会自信到觉得我们二人猜不出他的谜底,所以我更倾向于他们用这种方法引我们二人过去。一是要陷害太子,二也是试探我是否还有对水月庵的记忆。也是我当时用力过猛,甚至假装自己忘了水月庵的事,才埋下这样的祸端。” “所以你将太子顺利救出来,才真正让萧缵对你起了杀心。” “清觉,也就是元诩逃出来后,也将我劫了出来。他不想让萧缵成功,毕竟一个有能力的不得不依附于他的丧家之犬,要比一个知道他底细的敌人要好对付。因此他假意与我谈心,暗示我萧缵的真正身份是萧宝卷的儿子,就是为了让我及时制止他。最终在他的安排下,萧缵不得不落荒而逃。元诩,是比萧缵更可怕的存在。” 萧纶点点头:“吴淑媛杀害宫女的事,你有什么证据吗?” 陈无双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有证据证明吴淑媛杀害宫女,就可以将她收押。不然留下一个可能与敌人通风报信的祸患,终究于己不利。 可是陈无双摇摇头:“不过是猜测罢了,若是真有证据,我也不会同意太子草草结案了。” “也罢,萧缵是萧宝卷的儿子,本来就够扳倒吴淑媛了。只是不知父皇会不会从轻发落。” “刘阚不肯指认吴淑媛吗?” “刘阚已经畏罪自尽了。” 陈无双听到这句话,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第48章 弄鬼 萧纶走了之后,在外间装睡的萧绎才缓缓睁开眼。 他倒是有猜到自己沦落到这般地步少不了宫里有人暗中作祟,只是没想到萧缵谋反竟然是因为他是前朝余孽! 正巧石霄走了进来,看到他醒了,大喜过望。正要开口,却看到萧绎打了个手势,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吴淑媛有什么反常的动静吗?”萧绎压低声音问。 “吴淑媛倒还平静,只是她身边的项嬷嬷前些天夜里总在后院烧纸钱,口里还念念有词的,这几日突然又不见她烧了。”萧绎未醒,石霄便一直记得他最后的命令,一直盯着吴淑媛,果然让他发现了一丝端倪。 “死者头七未过,她自然要烧,否则冤魂不会饶过他们的。”萧绎冷笑。 “那少主接下来作何打算?” “不急,等我痊愈了,我们再为她们演一出好戏。”萧绎已经有了主意,重新躺回病床上休养生息。 石霄见状,也不再多言,隐入黑暗中。 很快,二人的伤势稳定了些,返回了建康城中。 萧绎坦然接受了封邑,没有丝毫居功自傲,引得萧衍频频点头。反而是陈无双婉言谢绝了郡主的封号,只接受了金五十斤的封赏,引得众人十分讶异。 不过这事对于建康来说也不是什么轰动的大事,很快就被别的新鲜事淹没了。 酷夏悄然流逝,夜里也添了几分凉意。尚葵素来有临睡前喝一碗燕窝的习惯,因而总不免起夜。 这夜她昏昏沉沉醒来,乍觉夜凉如水。她披上中衣,一面想着要再为主子加一条薄被,一面下了床,来到外面解手。 穿过院子奔向茅厕,这条路她走了千百遍,原本应该再熟悉不过。今日却不知为何,借着惨淡的月色,路上的一切的阴恻恻的,散着凉意。 风从廊外吹进来,似乎都带着哀号。 她心跳越来越快,背后也出了一层冷汗,本想掉头回去,无奈腹中胀痛不已,只得低下头,飞快地穿过回廊。 她不管不顾地要冲过回廊,却在尽头处撞上了一个人,栽倒在地。本想大声呵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宫女挡了她的路,借着稀薄月色,却看见一双破烂的绣鞋。 那双绣鞋被火烧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有一个又一个漆黑的窟窿镶在上面。尚葵心里咯噔一声,莫说是宫女,即便是小门小户的婢子,也不会穿着这种残破又骇人的东西。 再往上看,面前人的裙子也被烧成了一缕一缕的残片,黑色的裙边随着风微微飘动,两条腿——如果说裙子里面有腿的话,也是漆黑的,像炭一样。 上半身的衣服保存的稍微完好一些,但从胸腰处也能看出身后被烧成何等样子。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她的脸。 感受到被撞之后,面前的人突然发出桀桀的笑声,伸出手要来抓她。 她的动作僵硬,两只手直直地抬起,又缓慢地四处摸索。裙子和“腿”都没有动,却在不断地逼近尚葵。 “尚嬷嬷,你害得翠屏好惨啊。” 尖利沙哑的声音传来,将原本呆愣在地的尚葵吓得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她爬了一段路,后背又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仓皇回头,刘阚正站在她的身后。因为是撞墙而死,他的脸上有一块骇人的伤口,鲜血糊了满脸。虽然看不清,但是这双靴子她是认得的。这是吴淑媛给他做的靴子,鞋面上的一朵金莲还是她绣的。 “尚嬷嬷。”刘阚只是用尖利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就将她吓得涕泗横流,不住地磕头。向一个磕了几下,又转过身磕另一个人。 “尚嬷嬷,我待你像母亲一样,你为什么要杀我?”翠屏不断逼近她。 “不是我,不是我,”尚嬷嬷一面哭一面磕头,“都是吴淑媛做的,也是她杀的你。你不要找我啊。” “嬷嬷,我是记不太清了。可是淑媛待我极好,她会杀我吗?”翠屏缓缓俯下身,被黑色头发遮住的脸出现在尚葵面前,将她吓得向后栽倒。 她又很快反应过来,一面磕头一面求告:“是淑媛,你是她亲手杀的,火也是她亲手放的。是你不肯为淑媛做事,淑媛才杀了你的。你不要来了!你不要再来了!”尚葵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死亡的胁迫和叛主的羞耻紧紧攫住了她。 她痛苦地捂住头,趴在地上,不断地撞击着眼前的地面。 两个鬼魂却没打算放过她,翠屏继续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淑媛杀了我?刀是从背后捅的,我又没看到凶手的脸。” 尚葵抬起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淑媛,淑媛的首饰盒的最下层有一个暗格,暗格里就是那把杀了你的凶器。你可以自己去看,不要杀我!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伏在地上痛哭,良久,四周听不见任何动静了,哀嚎声似乎也停了。她抬起头,面前和身后哪里还有鬼魂!夜风穿过回廊,她觉得身下一阵冰凉,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她被吓尿了。 想到两只鬼可能想吴淑媛索命,她又抓紧抹了把脸,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还是跌倒在廊上。滚到了一旁的石山下。 她没有再爬起来,任由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山旁。良久,石山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吴文敏是被冻醒的。往常尚嬷嬷起夜时,总会顺道来照看她,给她添床被子,或者重新焚上驱蚊助眠的香。她的觉很浅,夜里有一点不适都会醒来。 今夜不知为何尚嬷嬷没有来。她朦朦胧胧睁开眼,想要叫醒外间的尚嬷嬷,却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衣着褴褛的少女,正站在她的首饰盒前,一只手端详着什么。 借着窗外的淡泊月色看去,正是一柄华丽精美的匕首。刀柄上镶满了宝石,在月光下璀璨夺目,比之曹操的七星刀也丝毫不差。 “翠屏?”吴文敏试探问道。 “娘娘,你害得翠屏好苦啊。”窗前的人回过头,脸仍旧被头发覆盖着,看不清面容。 吴文敏见状却是冷哼一声,端坐下来。案上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她倒了一杯,缓缓喝着:“本宫不信鬼神。不论你背后之人是谁,要想听到真相,就请露面。” 第49章 伏罪 闻言,“翠屏”愣住了。片刻后,一道身影坐在吴淑媛对面。 吴淑媛看着萧绎仍旧稚嫩的脸,不由笑了:“竟然是你。” “淑媛是怎么发现的?” 吴淑媛摇头:“翠屏的声音,翠屏的语气,本宫都不能更熟悉了。而且外面侍奉的宫女那么多,却没有人循着动静过来,可见早被人处理了。” “淑媛的罪责已定,即便谋杀宫女的事捅出来,也不会再加刑。我只是想知道为何?”萧绎此时也有些拿不准了。他让孟芙伪装成翠屏,尚嬷嬷丝毫没有怀疑,反而是吴淑媛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可见吴淑媛对翠屏极为上心,既如此,又为何要杀害翠屏? “本宫知道,此时不惩戒本宫,也不过是其余的杂事未完罢了。鸳鸯殿的枫叶极美,想必本宫是看不到了。”吴淑媛看着窗外的枫树,终究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也罢,让本宫想想该从何说起。” 萧绎没打断她,吴淑媛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原本翠屏,我是拿她作女儿养的。缵儿七八年前就开府了,我一人在深宫中,上无皇帝宠爱,下无儿女绕膝,实在寂寞。我潜心礼佛,希望能消散我的痛苦。可是,当翠屏出现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十岁就进了宫,最开始也像翠屏一样,是个洒扫的宫女。废帝酒后临幸了我,我才脱身成为妃嫔。天无二日,士无二主,我却又失身于今上,实在令我难堪。 “可是翠屏,翠屏没有像我一样深陷泥潭,她那么干净,那么可爱。她说我一点都不凶,像她母亲一样和蔼。从那一刻我就把她当成了我的女儿。我教她认字,教她女红,教她怎么打扮自己。她也会从各处给我采来花供我欣赏,或是学了笑话讲给我听。 “鸳鸯殿的日子太难熬了,有了她,鸳鸯殿才进来了光。” 吴淑媛一脸眷恋,脸颊上爬满了泪痕,转而又变得狰狞愤怒:“可是她忠心于萧衍,忠心于南梁朝廷,却不忠于我!她总说我错了,我才没错!我是废帝的人,生育的是废帝的骨肉,萧衍不过是个背主叛国的逆贼,凭什么要我效忠他!” 萧绎没有说话。 吴淑媛继续发泄着:“所以缵儿说让我先制造一些混乱,顺便洗脱自己的嫌疑。于是我想着放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住所。我提前在屋里放了两盏大海灯,就是为了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可是翠屏不肯帮我,她甚至要去萧衍面前告发我。 “虽然我将她当作女儿来养,可我不能让她伤害我的缵儿。”吴淑媛看着自己的双手在不断颤抖,“那天,她盥洗后,我说要为她梳头。她就坐在案前,我给她梳呀梳呀,替她挽好头发。然后,我拔出刀从背后杀了她。她是多么难以置信呀,还想要回过头看我。可是我把刀抽出来了,她就‘轰’一下倒在地上了。” 她突然伏在桌上大笑,而后笑声渐止,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孟芙扒开挡着脸的头发,呆呆地看着吴淑媛,又看看萧绎,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萧绎获得加封后,丁贵嫔也不好再由着丁充华打压她,又听闻芳月说孟芙与萧绎关系还不错,就将孟芙派去了凤凰殿。 没想到她来到凤凰殿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装鬼吓人。更没想到这吴淑媛心里,真有这样大的鬼。 “我们不会去父皇面前指认你的。”萧绎站起身,带着装神弄鬼的孟芙和石霄离开了,留下吴淑媛依然小声的抽泣,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当然不会去指认吴淑媛,因为吴淑媛将前朝余孽私养至今,还助其叛国,已经是罪无可赦,只怕没有几天可活了。 若是他去指认吴淑媛残害宫女,纵火伤人,纵然会使吴淑媛罪加一等,却也免不了惹上一身腥臊。吴淑媛住处的失火案原本是萧统在调查,萧统因为不愿节外生枝,已经草草了案,父皇也更重视萧缵的谋逆案,对失火一事不甚上心。 此时他去做这个明白人,不但会打萧统的脸,也会使父皇心烦。更重要的是,他为父皇挡刀,已经有些显眼。他从未在明面上调查过吴淑媛和翠屏,此时忽然拿出吴淑媛的罪证,不免节外生枝,若是有心人盘问起来,他恐怕很难作出合理的解释。 况且,装神弄鬼得来的真相要如何诉诸人前?纵然这方法行之有效,也不免太过荒唐。若是吴淑媛在会审时抵死不认,仅凭一柄匕首恐怕也很难定下吴淑媛的罪责。 他今日来,不过是为了验证陈无双的猜想。 在他重伤昏迷时,他不断重复着最初的那个梦——被萧纶凌辱,又残忍杀害的梦。他想要醒来,可每次痛得失去意识后,再醒来,面前仍旧是萧纶带着狞笑的脸。 那个女人,他的王妃,一次一次倒在他面前,他的双腿一次又一次被人打断,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躺倒在恶狗的鼻吻下。 痛到最后,他已经麻木了。只有恨,只有对萧纶的恨支撑着他。在最后一次做那个梦时,他在萧纶进门的一瞬间就扑倒了萧纶,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纵然被萧纶疯狂踢打,纵然身体被那些人狠狠撕打着,他也没有松手。一柄刀,不,是很多柄! 它们刺穿了他的心脏,砍断了他的手臂,他不甘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气,萧纶涨得紫红的脸慢慢缓过气。 最后,他拼命咬上了萧纶的脖子。可是他的生命已经耗尽了,不待他用力,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醒来的,陌生的房间,身侧没有人,而他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萧纶推门进来,天知道他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没有上去狠狠撕咬萧纶。他假装还在昏迷,听到了陈无双和萧纶的对话。 陈无双应该没有做过预知梦,从她一次又一次被萧缵和元诩伤害来看,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他更觉得陈无双聪明,难怪萧缵做局时要将她也算进去。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就能通过装傻骗萧缵没有对她出手。如今她也不过十一岁上下,她的猜测也相当准确。让人不可不刮目相看。 这样的人,绝不可为萧纶所用! 他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凤凰殿,心中已经打定主意。 第50章 还书 炎炎酷夏很快就过去了。八月,秋意正浓,树上的枣几乎已经熟了,只在一些小小的角落还泛着青色。小小的红枣藏在细密的枝叶下,虽看着红艳艳的一片,又不见全貌,须得人扒开层层叠叠的树叶才能窥见它们小巧的身影。 陈无双坐在书院的墙头上,伸手一够,一个枣子随即落入掌心里。随便在身上一抹,就丢进了口中,属于秋天的清爽的气息在唇齿间迸发,令她久久不能自拔。 秋天,真是很美好呀。有清凉的风,和丰收的盛景。 枣子太好吃了,她忍不住再一个、再来一个。 直到吐了一地的枣核。 终于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从房檐的阴影后走来,身后跟着穿着青色粗布衣服蹑手蹑脚的小厮。 无双最不喜建安的文人穿白衣服,明明一个个吟诗作文样样不行,还非要穿得和七贤一样飘逸脱俗,出入在不堪入目的烟花柳巷,看着都觉得辱没前人。 想到这里,小脸便黑了几分,故意拿手里的枣子掷向那人。她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直接拿枣核扔他,虽然整个的枣子打着更痛。 萧绎被打得额头一阵痛意,眉头也深深皱起来。但看到墙头上的人,不怒反笑道:“昔日潘岳掷果盈车,不想今日我也有此艳福。” “呸,没羞没臊的家伙,今天可没空跟你扯这个,”无双攀住树枝从墙头跳下来,冲他伸出手,“东西拿来。” “什么东西?”萧绎眯了眯眼,狭长的丹凤眼因这一动更加好看。不过无双此时正在气头上,对他精心设计的美男计也毫不关心,仍旧气鼓鼓地瞪着他。 她真的要气死了。原本夏苗前后她看着萧绎可怜,明里暗里帮了他好多次。没想到他如今时来运转了,竟变得如此无赖,假借她的名义骗赵鸣为他偷书。可怜赵鸣一身鼠胆,居然也真的从他爹那里将一本孤本的嵇康注的《道德经》偷了来。 天知道他怎么敢的。嵇康不喜着书,注书更加难得,基本都是由大家族代代相传的孤本。赵尚书的这本书还是他年少时偶然救了一个落魄士族。 那个士族嗜赌成性,已经家徒四壁,还欠了不少债务。又偏偏目不识丁,十吊钱就将家里的古籍全部卖给了赵尚书。这本嵇康注的《道德经》更是其中的珍品,赵尚书爱得不得了,每次展卷前都要沐浴焚香。 萧绎可倒好,真敢哄骗赵鸣给他。一朝东窗事发,赵鸣被打得跪地求饶,又保证马上将书寻回,这才保住了一条狗命。 一想到赵鸣的残相,无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装傻,你冒充我的名义干了坏事,你想装作不知道?”无双气极了,又碍于他是皇子,不能真的对他出手,只好继续拿着手中的枣子扔他。手中的枣子扔完了,还有袖子里藏的,都被她当作暗器扔了出去。 萧绎一边用宽大的袖子遮挡她的攻击,一边偷着眼瞧她。看到她从袖子里不断掏出枣子,不由惊得微微张大了嘴。她究竟摘了多少枣子啊,难怪看着这棵树都比往日秃了。 旁边的小厮想要帮忙,也被陈无双一起无差别攻击了。 她自小擅长纨绔的活动,投壶也十分精准,这种距离下扔个枣子更是不在话下。小厮被打得连连倒退,抱头鼠窜。 直到枣子扔完了,她才哼了一声:“你真不记得了?我给你个提示,七天前你从一个叫赵鸣的人手里,‘借’走了一本书。” 萧绎想起那个畏畏缩缩的小胖子。前几日他以湘东王的身份去找他要书时,那个小胖子虽然汗如雨下,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是小厮跟他出主意说只要借无双的名义就不会有问题。 那时正好是丁贵嫔的生辰,无双被丁贵嫔留在显阳殿住了几日。赵尚书虽是朝廷命官,赵鸣却是一介布衣,人微言轻,不能入宫见她问明真相。 加上陈无双他明里暗里暗示陈无双对他极为信任,又有陈无双在校场为他惹怒萧纶的事在先,很轻易就将那个小胖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身子抖得跟一片树叶一样,还是去偷来了这本书。 又看到陈无双为了赵鸣这小胖子的事同他翻脸,他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原来萧纶说的不假,陈无双真的会为了这帮人出头。她当时会帮他也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或许无论是谁受辱受难,她都会出手相帮的。 又想到他因为一个小小的尚书之子惹了一顿打,他也总算理解萧纶怎么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书我没带在身上,明日我亲自去赵府向赵尚书解释,可以吗?”他整了整衣裳,小心翼翼地问。 “切,你以为你很有面子吗?就赵鸣他爹的脾气,惹急了,太子都给他打出去。你?不行不行。”无双将两只手一高一低地举起来,模仿赵尚书平时拿笤帚打人的姿态,又恢复双手抱胸的姿势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 萧绎被她逗得一笑:“那我该怎么做才行?” 无双眨眨眼,故作冷漠地摊开手:“这样,我在赵夫人那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了,谅赵尚书也要给我三分薄面。你把书给我,我勉为其难替你去送喽。” 萧绎用手撑着下巴:“我可听说赵夫人做的桂花糕是建安一绝,不知道……” “你敢抢我的桂花糕!”无双目露凶光,看起来想要把萧绎生吞活剥。 随后她像是又想到什么,眼珠一动,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好,那我就屈尊陪你去一趟。但记住,你不能比我吃得快,明白吗?” 萧绎点点头,似笑非笑。无双看了看他,最终只是撇撇嘴,“明日巳时,武威将军府门口等你,别忘了。” 说罢又借着树杈翻到墙上,跳了出去。 萧绎和小厮双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她一个女子能进得太学,原来是另辟蹊径啊。 第51章 作客 “你是王八成精吗?来的这样慢。” 萧绎去找无双的时候,无双还是坐在墙头。她身边不远处有一棵桂花树,橙红色的小花藏在叶子里,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阳光下无双蜷腿坐在墙头上,用手支着头,整个人慵懒懒的,声音也慵懒懒的,让他想到了范贵人常抱着的波斯进贡的猫。 “现在好像还不到巳时,是你早了。”萧绎说。 “我可没有让别人等的习惯。”无双从墙头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萧绎这才看到她手上提了一壶酒。 “东西带来了吗?” “自然。”萧绎亮了亮手中的书卷,考虑到是古本,他用油纸仔细地将书包住了。陈无双看了,既没有夸奖他爱书,也没有嘲讽他是书虫,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走。” “嗯。”萧绎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将军府在城东东阳门南十里处,尚书府在燕雀湖旁,相隔甚远。无双和萧绎坐着马车走走停停,直到午时才到燕雀湖旁,沿湖五六里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好不奢华气派。 就在萧绎猜想哪户才是赵府的时候,车马已经绕过了那些气派的大院,转眼就到一户人家门前。陈无双掀开帘子,看了看面前的匾额,确认是赵鸣家后,就下了马车,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用力拍打着门环。 能在此处置办房产,家底也算殷实。但比起旁边上马碑、拴马柱、下马石一应俱全的宅第来,只在角门边镂了两个拴马环的赵家就显得甚是寒酸。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赵家的宅院不过旁边人家的一小半,夸张点说,就像两户人家中间夹的夹道。 这赵尚书果然清正廉洁,名不虚传。 不一会就里面就有人应声,管家从里面打开门闩,一眼就看见无双昂首挺胸地站在门口:“呦,是无双姑娘来了。前儿个夫人还念叨您呢,说桂花都开了这些天了,您怎么还不来赏桂花呢?可不就来了。” “赏桂花”三个字还特意咬重了一点,生怕人听不出来她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无双听到后面萧绎笑了一声,纵是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了,直把管家朝里推,口里说道:“郑伯,我昨天就跟赵鸣说要来了,您就别编排我了。后面人都看着呢。” 郑伯这才看到后面还有人。彼时他从未见过萧绎,以为他是哪一家的公子来拜访自家小公子的,一时间老泪纵横,心想终于有人不嫌弃他的小公子了,忙把两人请进去,又指引马夫在门边拴马。 和无双直奔厅堂不同,萧绎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打量。赵府并不很大,里面的铺设也是稀松平常。唯独墙边的桂花树长势极好,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伯父好。”在他还没跨上台阶的时候,无双已经坐到屋里了。那壶酒也开了盖立在赵尚书面前,萧绎还听到他说:“果然还是军中的烈酒够地道。” 萧绎走过去坐在无双的上首。赵尚书是认得萧绎的,萧绎看到他明显皱了皱眉,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萧绎也乐得省了番客套。 他把书上包的油纸拆开,将书递给赵尚书,赵尚书一言不发地接过,一时间气氛降到了冰点。 无双朝赵鸣使眼色让他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赵鸣悄悄用手势告诉她不行。无双瞪了他一眼,小胖子汗流得像淌水一样,也还是不敢动。 还是赵夫人及时赶到,让丫鬟把糕点分别端在几人的案桌上,又招呼几个人快尝尝,这才算解了围。 赵夫人做的糕点真的太太太好吃啦!陈无双想起自己在宫里啃的面粉拌石灰,又看看自己面前的桂花糕,不由得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吃过糕点,赵夫人就开始拉着几个孩子拉家常。 “湘东王萧绎是,没想到你还和我们家小鸣认识呢。” 是啊,前几天刚认识的。赵鸣愤愤地想。 萧绎就会做人多了,不仅对赵鸣仅有的诸如憨厚老实之类的优点赞不绝口,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向赵夫人形容他有多欣赏赵鸣这个朋友,以及赵夫人的糕点手艺堪称一绝云云。 他说一句,赵夫人心里就高兴一分。 眼看老妈就要投敌,赵鸣却束手无策,只得把救助的目光投向了无双。 无双无奈摊手,但在看到赵鸣失落的小表情时还是开口道:“赵鸣也常在我面前夸赞您,只恨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体会不到这等亲情。” 赵夫人怎会不知道无双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病故了,虽然平时无双总带着赵鸣调皮捣蛋无恶不作,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此时也只有疼惜的份,抱着无双“心肝儿”、“宝贝儿”地叫,又说只管把尚书府当作是自己的家,不要难过。 萧绎看着无双柔弱的表情,忽然想起昨天她凶神恶煞地向他发射枣弹的样子,忍不住嘴角上扬。 或许就是有这种讨人欢喜的本事,她才能够一边当孩子王一边还不挨大人的毒打。 一直坐到傍晚,两个人见天色实在不早,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了。 赵夫人一面收拾残局,一面责怪赵尚书刚才态度冷淡:“做长辈的,不就是一本破书,还要给孩子们脸子看。” 赵尚书吹胡子瞪眼:“一本破书?这本书多难得你知道吗?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 赵夫人把盘子往桌子上一丢,“是,我们妇道人家,攀不上您这金枝儿。儿子,收拾东西,咱们明个儿就回娘家。离了这个老东西我还过不成了!” 赵尚书也不甘示弱:“走就走!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们娘俩还不是照样过!” “你们娘俩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哼,你还有脸说,这孩子要是都随我,也不至于这么窝囊,天天被人欺负。” “我看是随了你恃才不学,到现在文不成武不就。” “都是你!” “是你!” “……” 赵鸣心力交瘁地坐在一旁,这才是二老平常相处的样子,刚才无双和萧绎看到的琴瑟和鸣、严父慈母都是假的!假的! 虽然明天一觉醒来两个人又能好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每次吵到最后总能变成赵鸣的批斗大会,轻则一顿藤条,重则混合双打,让他的屁股狠狠受罪。 佛啊,给我指条活路。赵鸣欲哭无泪。 第52章 凤钗 回去的路上,路过东街的闹市,陈无双特意让车夫先停下车马,而后转头问萧绎:“湘东王可着急回宫?” 萧绎摇摇头:“横竖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赶在宫门落锁前回鸾便可,可是要置办什么东西?” 陈无双已经下了马车,将帘子掀开一角:“我五哥就要回京了,我想着总该给他们俩添些东西。湘东王可要一同下来走走?” “也好。”萧绎也随她一同下来。 东街确实热闹非常,两边的商铺连绵十里不绝,如今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路边不少店门已经点起了灯。 “陈昕怎么突然要回来?”萧绎记得没错的话,陈昕在义阳的任期还没过才对。 “萧纶和王巧云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二人九月就完婚。听姨母的意思,陛下有意让萧纶以西中郎将权摄南徐州事。我五哥身为邵陵王常侍,自然要随他一同上任的。如今回来,也不过是将嫂嫂安置在京中罢了。” 陈昕的妻子是在义阳任上迎娶的义阳县令之女,因而并未同其他官眷一样留在建康,一直随陈昕在义阳任上。如今陈昕调迁,她既不能再跟去,也不能再留在义阳老家了。 “萧纶同王巧云议亲?” 陈无双撇撇嘴:“还是我那大姨母要求的呢。真真是她品味差得不行,王巧云那样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她还上赶着找没趣。” 萧绎没再说话,缩在袖中的手不安地盘着一枚精巧的玉佩。王巧云虽然脾气秉性差了些,但胜在教养良好,貌美又有文采,建安贵女无不以争相模仿她为风向。更重要的是,王巧云和琅琊王氏有密切的联系,琅琊王氏是豪门望族,当前王家已经有了一位王妃。 仅仅从表面上看来,萧纶迎娶王巧云就在暗中拉拢了琅琊王氏和晋安王的助力,更不用说琅琊王氏和颖川瘐氏、陈郡谢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而他如今势单力薄,要胜过萧纶,简直是痴人说梦。 陈无双并没有注意到他错综复杂的念头,她正四处乱逛。正巧街口就有一家首饰店,陈无双想着总要给五嫂添些头面,就迈步上了台阶。 进了店,又有些烦恼。陈无双家里姨娘嫂嫂众多,首饰多是她们送的,自己反倒不常来买。又因着她衣着较素丽,老板觉得她没什么钱,也安然地坐在柜台后算账。 陈无双也不知道什么是时兴的样式,只好在摆得比较瞩目的位置挑挑拣拣。店里的东西又实在光彩夺目,她挑花了眼,最后只好选了一些样式不一钗环步摇供嫂子挑选。 萧绎手中拿着一枚珠钗,珠钗的样式并不新奇,甚至有些老旧,现在已不大有女人戴这种钗子了。但是萧绎并没有嫌弃这钗子老套的样子,他不断转动着那枚珠钗,出神地看着。 “这钗子,有什么新奇的吗?”无双歪头。 “你可知这珠钗是何时的款式?”萧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珠钗上。在他的转动下,钗头雕刻的凤凰仿佛就要展翅飞离。 可惜陈无双对珠宝首饰实在不了解,端详了一阵后,还是摇摇头。 柜台后的老板冷哼一声:“凤凰停,明珠迎,流苏坠,九寸钗。二十年前阮修容为陛下拨阮,戴的就是此钗。当初阮修容一曲《凤求凰》,绕梁三日,似乎头上的凤钗都随着她的动作活了起来。据说当时陛下指着她头上的凤凰珠钗说‘独此钗可配佳人’。也因此,当时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佩戴此钗。只可惜,已经是过时的物什了。” 无双闻言看了眼萧绎:“你想要的话,我帮你一起买了也可以。别看我总偷鸡摸狗,其实我私房钱挺多的。” “不必了。”萧绎将珠钗放回原处。不过是铜包金的便宜货罢了,他纵然思念母妃,也不需要对着这种廉价之物自艾自怜。 陈无双就把她挑的一堆首饰搬去了柜台,结过账后,她到门口招招手,马夫便上前来将东西都收回了马车里。 俩人接着在街上闲逛,牵着马慢悠悠跟在后面。 “刚才在摊贩面前我不好开口,阮修容是你的生母?”两人走了一段路后,无双突然开口问。 萧绎看着她的脸,点点头:“是。” “阮修容的凤钗遗失了吗?”无双继续小心地问。若不是原物已失,萧绎也不必对着一根仿制品出神。 “嗯。”萧绎闷闷道,“母妃殁后,那根赤金海珠凤头钗也被范贵人夺去了。” “范贵人?”无双不解。范贵人的珠宝首饰加起来也有几大箱了,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丑事。她还以为是她大姨母丁·天下谁都欠她十吊钱·充华干的呢。 萧绎似乎也猜到她心中所想:“丁充华厌恶我母妃分去她的椒房专宠,日夜对着我母妃的旧物,只会让她更加愤恨,她也不屑学我母妃。而且丁家富埒王侯,对丁充华而言,三尺高的珊瑚也不过能堪堪做个湖景,我母妃的金钗虽精细,也不是什么难得的宝物,她是看不上的。” 他顿了顿,又勾起一丝嘲弄的笑:“范贵人贪得无厌,又实在是大大的俗人。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堆金砌玉的,她就觉得好。我母妃殁后,她借着探望的名义来凤凰殿大肆搜刮了一番,连我母妃养画眉的金丝笼她都劫去了,这支赤金海珠凤头钗是我母妃妆奁中最为贵重的,自然也难逃其手。” 无双想起范贵人一只手三四个金镯子,头上还顶着五六斤金银的贵重样子,当即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萧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方才那些话,若是别人说就太过冒昧,可是因为是陈无双,他又觉得无比轻松,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 陈无双也同样失去了母亲啊,这其中的辛酸苦楚,她也是体会过的。 虽然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虽然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她问他问题的时候,眉眼中的悲伤是那么浓重。 陈无双又买了些衣服布料,觉得差不多了,又见天色不早,恐误了宫门落锁的时辰,连忙催车夫赶车,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将萧绎送进了建阳门。 第53章 北市 陈无双和徐娇坐在马车上,徐娇坐在边上掀着帘子,她和陈无双都探出头去看。 外面徐娇的奶娘不断地将帘子放下来:“小姐,放下,莫要失了体面。” “乳娘,我们本来就是去北市的,要失了体面,也早失了。”徐娇拗不过奶娘,闷闷地坐回车里。 奶娘却不肯听她的,仍旧坚持不让她做出有失端庄的事。 寻常管家小姐身边通常有一个大丫头、一个小丫头,还有一个乳娘。不过她们两个年纪尚小,丫头大也不过十三四岁。一般除非去一些正式的场合,平时是不常带丫头出门的。 陈无双经常逃出门,她的乳娘往往跟不上她的动向,只能在家里求神仙告菩萨保佑她这个小姐平安无虞。徐娇就温和些,虽不带丫头,仍肯让乳娘陪着,也因此没少被乳娘约束。 “小姐,去北市的事可不敢到处声张。”乳娘痛心疾首。北市乃是流民的集市,虽然最热闹,官宦人家却把这里看作是市井小民的去处,对这里是颇看不上的。 “我父亲既然应许,就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徐娇撇嘴。 这倒让乳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闷闷叹了口气。 一般官宦之家的小姐,莫说亲自来北市采买,就连提到也会觉得脏了绣口。偏偏徐老爷是草莽之人,实打实的靠战勋获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最看不起这些清流之辈。就连听到自家小姐偷跑去北市,也是大为赞赏,甚至还允她大方前去。 “真羡慕你,同样是武将,竟也有这么大的区别。”无双幽幽叹气。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娇拍拍她的手。 无双明白她的意思,陈家是新贵,行事作风要向世家大族靠拢,才能不被世家大族排斥。但是一旦融入了勋贵的,其中的好处亦是说不尽的。自汉晋以来,世家都牢牢把握着大权,甚至可以说,世家比皇帝更能把握一国国运。 世家兴于汉武帝,汉武帝在时重用卫青,卫霍一时鼎盛。之后百年世家便有如泉涌。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汝南袁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无不是自汉以来一直昌盛的豪门望族。 相比起其上的诸多士族,当今皇帝出身的兰陵萧氏祖上不过是寒门,即便现在萧氏当政,在这个注重门阀等级的时代,萧氏之人仍旧难得世家大族的青眼。 陛下亦想过除去世家大族的阴云,因此将出身吴兴沈氏的沈约的谥号由上谥的“文”为中谥的“隐”。虽然也有沈约本身的品行问题,但沈约有从龙之功,陛下降其谥亦有些过分。 实际上,自沈约殁后,吴兴沈氏便渐渐显出了下世的光景。这其中多少有今上的手笔。 而陈家虽为新贵,却是武将出身,更攀龙附凤,与今上是连襟。这样的一个家族,今上就是要其作为插入大家族中的利刺,为其所用。也因此,陈氏日后显达荣耀,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到此,陈无双更加烦闷:“我倒宁可做个闲云野鹤的寒门子弟,也不愿这样受人掣肘。” 徐娇见她兴致缺缺,便扯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你出来可有什么要买的?” “倒也没什么。只是五哥原本的院子太小,老太君的意思,将她院子边上的收拾出来汀兰榭给五嫂住。正巧我给五哥五嫂添了些衣服首饰,昨日我去拜见老太君的时候,老太君就说,‘难为你有心,虽则是已经派了嬷嬷去添置东西,不过念你是个富贵闲人,明日你也去集市上逛逛,不拘买来什么东西,我看着都高兴’。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一则他们也不缺什么,二来我五哥的品味之差,有目共睹。只怕我买的东西他也瞧不上眼的。” 徐娇想起陈昕精心挑选的大红大绿的荷包,狠狠地同情了一把陈无双:“既如此,咱们也不必多想,到时看上什么再买就是了。” “买什么东西倒在其次,我这次陪你出来,还是想尝尝你说的那家糕点。” “好好,”徐娇说着,向外探出头,“马夫,先去张记糕点。” 车夫领了命,挥动着手中的马鞭。 徐娇的奶娘不大乐意,连忙又为她放下帘子,规劝道:“小姐有什么需求,要先告诉丫头嬷嬷,再由下人通传。小姐何等身份,岂可直接对马夫发号施令?” 徐娇不乐意地缩回身子,小声道:“就这么大点地方,我说什么他也能听到。真是井台上卖水——多此一举。” “小姐,不可背后语人。”外面传来奶娘刚正不阿的声音。 徐娇顿时郁闷地闭了嘴。 陈无双用袖子捂着嘴偷乐,看来不拘是何等厉害的混世魔王,都有人能治她的人。 没多久,马车停在糕点铺子前,奶娘仍旧是嘱咐她们不要下来,就迈着碎步去为她们买糕点。 没有了奶娘的约束,无双和徐娇纷纷探头探脑。 北市的风光果然与其他街市不同。没有整齐的青石板,也没有高悬的灯笼和巨大的牌匾。 整条街都是压实的土路,车马行处荡起飞扬的尘土。路边支着大小摊位,摊主或是忙碌地推销产品、清扫摊位,或是干脆躺在墙边,用蒲扇遮住脸,大喇喇地睡觉。 两边的店铺虽然正规些,也不过是些低矮的瓦房,门口用一块木板写着招牌。门槛虽只有几寸高,也被踩得失去了原本的样子。里面小二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破旧的草鞋,殷切地招呼来往的客人。 这样的景色对陈无双来说实在新鲜,她感受着北市的烟火气,不停地同徐娇聊着所见所闻。 很快徐娇的奶娘就带着糕点回来了,里面五六种样式的糕点,无不是徐娇爱吃的,让她食指大动。 “乳娘,还是你懂我。”她一面笑,一面疯狂地往嘴里塞着糕点。 无双本想阻拦她,看到她没有丝毫不适,也小心地品尝起她手里的绿豆糕。和她想象的不同,绿豆糕并不很甜,粗粝的口感和绿豆的清甜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她也忍不住点头。 似乎是因为卖给穷苦人,张记的糕点并不甜,不就着茶水喝口舌也不会有齁甜不适之感,难怪徐娇一次能吃下一大口。 第54章 茶馆 两人一边品鉴糕点,一边继续向集市深处去。 因着徐娇说口渴,她们出来所乘的马车也不大,没有方桌。奶娘不情愿地放两人下来喝茶。 两人走进去,奶娘忧心忡忡地跟在她们后面。她也不是第一次跟着徐娇进北市的小茶馆了,每一次她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小姐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茶馆里有些昏暗,围绕着天井摆着一些座椅。天井中坐着一个说书先生,正讲着张子房背剑访韩信的故事。 先生讲得不错,二人也兴致盎然地坐下,准备好好品茗听书。奶娘帮她们将茶盏烫过,这才为她们二人各沏了杯热茶。 陈无双将杯子举到唇边闻了闻,并不是什么好茶,甚至是有点粗劣的绿茶。这壶茶大概也煮了有几遍了,茶色极淡,是书中所写的非渴莫饮的品相。 她偷偷看了看四周的人,皆是面色如常地饮茶,注意力都在说书人身上。 角落里煮茶的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搅拌着锅中的茶水,不时往里面添一瓢水或一把茶叶,看得无双目瞪口呆。 楚汉故事实在很长,先生说完这一段就不再讲了,转而讲起了新话本。 新话本,新就新在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关于萧缵与魏人的事。 想当初胡太后鸩杀魏帝元诩,孝明帝侍从元子攸代孝明帝死,尸体被火焚毁。孝明帝元诩在萧宝夤的帮助下逃到了建康,与萧缵结识。 胡太后扶立幼帝后未两三年,魏庭变乱四起,尔朱荣在肆州兵变,杀入洛阳。尔朱荣废杀胡太后与幼帝,拥立元子攸,也就是大难未死的孝明帝元诩登基。 萧缵知时机已到,也顺势叛归魏庭。 萧缵的母亲吴淑媛是东昏侯萧宝卷的宫人,萧宝卷死后得幸于当今圣上,遂被立为淑媛。当时吴淑媛已经怀有身孕,但却隐瞒了这一事实。七个月后孩童出生,圣上为其取名为萧缵,萧衍并不知道萧缵的身份,封萧缵为豫章王。 萧缵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经常梦见一个肥壮少年提着自己的脑袋看着他,于是问母亲为何自己会作这样的怪梦,吴淑媛大为诧异。询问他梦中所见少年的样貌,觉得很像萧宝卷,认为是天意让儿子认祖归宗,就把当年自己怀孕七月而生的事告诉了他。 萧缵知道后,秘密地建立齐朝的七庙,又微服拜谒齐明帝的陵墓。然而,萧缵无法确信自己真的是萧宝卷的儿子。为了核实此事,也为了使齐国的旧臣信服他,他暗中挖开萧宝卷的坟墓,取出遗骨,割破手臂,将血滴到遗骨上。血渗入了骨骸。 萧缵恐人质疑滴骨认亲的可信度,遂杀死自己的一个儿子,也用同样的方法检验。自此,萧缵确信自己是萧宝卷的遗腹子,也暗中拉拢了一帮旧臣。 萧缵得知叔父萧宝夤在北魏,便派人与其暗中联络。普通六年,圣上举兵北伐,北魏彭城守将元法僧自觉不敌,举城投降。圣上下令萧缵都督众军,镇守彭城。今年六月,因着洛阳一线战事吃紧,圣上又命令萧缵退军。 萧缵封地在豫章,离北魏有着长江天险阻隔。萧缵恐南归后再无机会与萧宝夤相见,于七月在延兴寺设计刺杀圣上。失败后,萧缵只得率亲信芮文宠、梁话,连夜逃到北魏。 再说萧缵到了北魏后,他把名字改成萧讃。大家都知道,圣上膝下八子,皆是从丝字。而东昏侯萧宝卷的太子,就叫萧诵,从言字。萧讃更名,就是为了强调他东昏侯之子的身份! 萧讃的事,怎么瞒得过圣上。圣上一怒之下,废吴淑媛为庶人,还将其鸩杀。 事情到了这里,也远没有结束。萧讃到了洛阳,便为生父东昏侯举哀,并发誓服丧三年。北魏的太后和高官贵族都纷纷到馆凭吊慰问,北魏朝廷对他也赏赐甚厚,封他为高平郡公、丹阳王。 至此,萧讃仍不满足,假装强人杀死了他的发妻,出身陈郡袁氏的袁伶爱夫人。袁夫人发丧才七日,萧讃又迎娶了出身北魏皇室的魏文穆帝之女、魏孝庄帝长姐寿阳公主。所谓为父守孝,也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萧讃曾有诗云:“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 如今也算是东床快婿,飞黄腾达,不复当日悲钟声之痛了! 先生说到激动处,止不住地一阵咳嗽,而后愤愤拍了几下桌子,终究拂袖而去,隐入了屏风中。 陈无双拦住一旁添茶的小二,递给他几枚铜板:“这先生是什么来历?” 小二接过钱,喜滋滋地塞进衣襟里:“陆先生是辋川人,四年前就在北市落脚了。先生说书可厉害了,也有城南的达官显贵时常来请呢。” “陆先生是自己写话本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话本子是说书人吃饭的家伙,哪能随意泄露呢。”小二已经转过身,摘下身上搭的汗巾,擦隔壁桌刚空出来的座位。 无双见状也不再盘问他,跟徐娇简单交待几句后,就绕着墙边进了说书先生的小屋。 陆衡并没有关门,他坐在蒲团上,静静翻看着手里的书卷。似乎意识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 陈无双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犹豫进去还是敲门。 “进来。”陆先生又把视线收回书上。 陈无双寻了个角落坐下:“先生在读什么书?” 陆衡看了看封面上斗大的《搜神记》三个字,也颇为无语:“你想问什么就直说。” 无双讪讪:“先生的话本可是自己所写?” “你说的是哪一部?”陆衡仍旧自顾自地翻着书。 “关于萧缵的那部。” 陆衡顿了顿:“确实非我所着。我不过一介布衣,上无片瓦,下无芦席,屈居于方寸茶馆,如何可知天下事?不过这着书之人,我也认得。” 陈无双急切道:“可否引荐?” 陆衡摆摆手:“此地向西十三里有一鸣鸾庄,庄主文采斐然,曾言‘天下兴亡,我知之矣’。我这新话本,也是与他通信往来,同他提及萧缵之事,偶得灵感而作。只是其人性格乖僻,不喜与人往来。虽然我时常进庄为其说书,又与庄主往来甚密,也不曾亲眼见过其人尊容,只知道其人姓和。” 无双记下了他的话,还是打算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和庄主。 她对陆先生行了礼,很快和徐娇离开了。二人又随便买了些东西,直至日头偏西,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第55章 贼人 陈无双与徐娇作别后,刚踏进头门,就听说老太君要见她。 她让人将东西整理好,写好单据以给老太君过目,又吩咐东西直接搬入汀兰榭,不必入库房。 嬷嬷催了三四次,她才不放心地跟着进了老太君的松鹤堂。 老太君正歪在榻上,有两个婢子为她按肩捶腿。听到嬷嬷通传无双已经到了,她才昏昏然睁开眼。 “孩子,快坐。”她费力起身,丫鬟连忙为她又垫了一个枕头,让她能够倚着枕头坐起来。 另一个小丫鬟从床尾搬来春凳,无双坐下:“不知祖母叫我来有何事吩咐?” “倒没什么可吩咐的,”老太君拿起一旁展开的书信递给她,“你且看看。” 无双带着疑惑展信看了。原来是丁贵嫔传信来,说豫章王叛逃,徐州已失,连之前收复的彭城也被魏人所夺。陈庆之斩关夜退,才得以脱身。应该不日就能回到建康。 “父亲战败了?”陈无双合上信,心情也有点复杂。没想到因着萧缵叛乱的事,连带父亲也被殃及。 老太君拢了拢身上披的外衣:“徐州与彭城唇齿相接,你父亲得彭城未久,根基未稳。如今失却彭州,非战之罪。陛下若要责怪你父亲,贵嫔的信也送不到咱们手里。眼下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地过个中秋,才是大事。” “孙女明白。”陈无双点点头。 老太君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隐隐显出疲态。 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燕窝:“老太君,已经掌灯时分了,且休息片刻。” 闻言,无双也不再逗留,请了安出去。 屋外婢女小昙已经提着灯等在门口。无双想起自己刚回家就被请到祖母这里,也未说明自己何时离去,恐怕小昙早就在外等着她了。 她一面借着灯光和月光往回赶,一面问到:“府里出什么事了没有?送到汀兰榭的东西可安置好了?” “您和老太君吩咐搬去的东西都已放置妥了,屋子也用香熏了几天,立等着五公子和少夫人回来就能住上。只是您今日买回来的一套漆器、两轴中堂画、一方澄泥砚都被两位表少爷劫走了。” “什么?这简直是强盗!” 陈无双立马调转了方向,往院门走去。 这两个所谓的表少爷,说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陈庆之没有兄弟,唯有一个姐姐,三十年前就嫁到蜀地,已经许久不互通音信。丁家更是没有男丁,何来什么表少爷? 这两个表少爷的来历也说来话长。陈庆之的曾祖不过是小吏,曾祖膝下有三子,曾祖的俸禄难以养活一家五口人,就把幼子过继给了宗室里一个富庶人家。 原本两家各安其事,对于过继之事也绝口不提。知道陈庆之的母亲,也就是老太君嫁过来,两家人也不过是年节上互送一些节礼的关系。陈庆之的祖父下世时,将自己幼弟被父亲送走之事告诉了儿子儿媳。 当时他们这一脉仍旧微末,虽然陈庆之的父母陈以实情,被过继走的、此时年逾花甲的幼弟也不愿来祭拜过世的兄长。 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陈庆之这一辈,那家人没有男丁,唯得了一个女儿。就招了一个赘婿,生下两个儿子,都随母亲姓陈。 可谁料赘婿并不安分,老家主对他倾尽心血,他却沉迷于斗鸡,不知为此耗费了多少家财。六年前,他的斗鸡咬死了临川郡王萧宏的斗鸡,赔了十万余钱才了结此事。只是也掏空了偌大家业,一家人最艰难的时候,冬天连一块炭火都买不起。 这时他们想到了曾经想要认亲的陈家,彼时陈庆之已经与丁家三小姐丁瑶光完婚,在军中也有了一定的声名。 老太君原本不愿与他们再有瓜葛,只是看到两个孩子实在可怜,就留下他们在偏院里住。随着陈家几个兄弟都外派到各地,那两兄弟也同他们父亲一样口蜜腹剑,油嘴滑舌,也渐渐博得了老太君的好感,也渐渐以主人自居,经常搞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陈无双原本就防备着他们起什么坏心,如今听到小昙的话,哪里还忍得住,恨不得立时飞到偏院,给他们一个教训! 路过账房,她拉着管事就往外走,声称要让管事为自己作主。陈家一向太平,管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带上账簿同陈无双出了门。 陈无双是女眷,住在后院。要过院门到前院才能找到二人。幸而虽然到了掌灯时分,府上也还没到落锁的时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院门。守门的嬷嬷见架势不对,连忙去请陈昭和他的妻子宋氏。 陈无双到了他们住的绿蕉院,疯狂拍打着院门。小厮打开门,正要发火,看到陈无双面色不善的脸,硬是把火气又憋了回去。 陈无双没在意他的神情变化,一把推开他进了院子。 进了屋门,就看到他们一家四口人聚在灯下,摆弄着手里的物件,还不时交头接耳,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听到房门大开的动静,四人俱是一惊,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陈无双看着案上的物件,可不就是今天她刚买回来的东西,更是怒从心起:“好得很!我们陈家好吃好喝地供养你们,竟然养出了一群贼人。” “你说谁是贼人?”邓术一拍桌子。他在陈家住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自己当作是正经主子。如今看到陈无双一个小辈也敢顶撞他,就像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他瞪着陈无双,一张脸涨得通红。 陈无双看着他外强中干的样子,冷笑连连:“谁动了我的东西,谁就是贼人。小昙,物证找到了,去报官。” 此言一出,陈宵陈实两兄弟都不淡定了。毕竟东西就是他们劫来的,倘或陈无双真要报官,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杏云忙拦住三个男人,生怕他们再激怒陈无双,把事情进一步闹大。 她走过去拉住陈无双的手:“侄女别生气,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到官府呢?你两个哥哥只是看见了你买的东西,心生喜欢,等昕儿夫妇回来自会再还给他们的。你又何必这么斤斤计较?” 第56章 对峙 陈无双恶心地甩开她的手:“谁是你的侄女?你是谁的姑母?还有,我只有五个哥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说是我哥哥。” 陈杏云讨了个没趣,也变了脸色。 陈宵已经忍不住一拍桌案,站起身:“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也是,毕竟是个没娘的野孩子,能有什么教养?” “你说什么?”陈无双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大哥,无双妹子,都消消气。”陈实展开一柄折扇为他们扇风,本就是秋夜,扇子扑来一阵阵凉意,让人脊背发寒。 陈实又继续到:“无双妹子你也是的,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咱们都姓陈,可到底不一样。你买的这些东西,花的不也是陈家的钱?到时也带不走是不是?既如此,何必看这么紧呢?” 陈无双气笑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你们一家在我们家做什么?需不需要把你们也泼出去?” 见几人皆是面色郝然,陈无双又道:“况且,我们家的东西,就算我带不走,也轮不到你们两个惦记。” 陈宵气得捶墙,无奈他空有一身蛮力,一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 陈实则眯起眼睛,折扇后漏出的眼光阴毒如蛇,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无双妹子多心了,我们兄弟从未想过要侵占你们的家财。只是咱们终究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总这么防着我们,实在会寒了我们兄弟的拳拳之心呐。” 陈无双不吃这一套:“怎么?难道以后你们看上什么,我就要拱手相让不成?你们的脸未免太大了。” 陈杏云咳嗽了一阵,不住地喘着气:“我们到底是你的长辈,你要逼死我们不成吗?” 陈宵也接着她的话吼道:“你就不怕忤逆吗?” 小昙看着这一家人疯疯癫癫的样子,胆战心惊:“小姐,忤逆可是大罪。” 陈无双也抿紧了嘴唇。她是压不下这口气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因为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她确实奈何不了他们。她去报官,纵然可以使陈宵陈实付出代价,她状告宗亲长辈,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若是不报官,她也奈何不了他们这一家无赖。盗窃之罪可大可小,她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一家人呢? 陈宵见陈无双沉默不语,以为她被吓到,顿时得意起来:“你早晚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你现在花的可都是我们陈家的钱,我们没找你要账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敢对我们大呼小叫的?” 陈无双只觉得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就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纵然坐实了忤逆的罪名,也好过这般任人欺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低喝:“你们是在说我妹妹花了你们的钱?” 众人看过去,陈昭扶着宋氏走进来,冷冽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他一直忙于军中的事,竟不知家里已经如此乌烟瘴气。方才丫鬟通传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这家人居然敢对他们妹妹颐指气使,如今见了,真让他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几个人见是陈昭来了,都不敢再说话。陈昭可不是像陈无双那样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陈昭是朝廷命官,与他交恶,岂不是断了陈宵陈实兄弟的仕途? 陈昭视线转过一圈,看到他们眼神逃避,心下也有了判断,轻轻拍了下陈无双的肩膀:“小妹,想做什么放心做,大哥给你撑腰。” 陈无双也顿时有了底气,示意账房道:“念。” 账房于是颤抖着念出来今日陈无双采购货品的条目:“彩绘贴金玛瑙七子奁一只,一金;花鸟螺钿漆背镜一面,五百钱;三凤牡丹纹朱漆描金碗一套,三金;青玉鹭鸶卧莲香炉一座,五金;炎汉古甓维天所锡澄泥砖瓦砚一方,七百钱……。” 一直报了有几十件,越报下去,四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诸位可听到了?”陈无双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一个漆碗,“那就请两位表兄说说这些东西的来历。” 两人自然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清楚。原本看到陈无双被老太君叫去迟迟未归,他们才没有及时将东西藏起来。若是知道陈无双是这样的性子,他们定然不会授人把柄。如今再想这些也迟了,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如此,哥哥,应当如何?” “按大梁律,先打五十板,再做定夺。依家法,鞭二十,罚抄家规十遍。” “你们想怎么选?” 两人吓得跪坐在地上,不论是送官还是受家法,都要他们两个半条命啊! “他们都不选。”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是向门口看去,然后齐齐俯身。 “老太君。” “祖母。” 老太君在主位坐下,面色不善。 陈昭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偏袒之意,附身跪拜:“孙儿做出这样大的阵仗,惊扰祖母休憩,实在该死。” 宋氏和陈无双也连忙跪下,陈无双还是一脸的不服。 “你也不必替别人遮掩。”老太君抬手示意他们起来,“无双,不过一些玩意儿,你就喊打喊杀的,闹得阖府鸡犬不宁,你可知错?” “孙女不知。”陈无双气愤地别过头。 “他们两个强占你的东西,你不会来寻我与你大嫂为你做主?你私自带人来逼问你姑母与表兄,已是不敬,竟然还要将人扭送官府,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陈家的笑话?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陈家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陈无双闻言也冷静下来。自古以来,不管是小门小户还是世家大族,都害怕家丑外扬,沦为旁人的笑柄,因此处理家事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两个表兄明偷暗抢的,也不是第一次了,甚至这一屋子摆设,陈实手里的扇子,都是她或者几个哥哥的东西。 他们屡次向祖母禀明,祖母都含糊其实。而这次,她看着外面乌泱泱的丫鬟婆子,屋里一屋子的主子,怎会想不到明日街头巷尾都会怎样议论。 可是在她心里,她从没把姑母他们当做一家人,不会因为他们丢脸而觉得自己脸上无光。 老太君则不同,老太君收留他们,就是害怕影响陈庆之的声誉。陈庆之在权贵圈中时日尚浅,根基不稳,若是他们出去控诉陈家得势忘却旧亲,他们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第57章 冲突 她看着屋里的众人。她并不喜欢这一家子人,从他们上门寻亲却被赶出时就如此。何况这个赘婿因为斗鸡走狗而倾尽家产,实在让她看不起,更怕这个人带坏了下面的孩子。这两个晚辈平日里的作为,更是诠释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老话。 她早就有意想寻个错处将这家人赶到庄子上或是外省去住,可陈无双终究年纪小,沉不住气。此时闹了这么一场,若是短时间这家人迁出去,难免不让旁人多想。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反而要多留些时日,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气不顺。 陈无双并没有老太君这样弯弯绕绕的心思,依旧不卑不亢说道:“孙女没有这个意思。孙女不过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陈宵气愤地站起身:“你也不过是从账房支的钱罢了,难道凭你那一点月钱,买得了这样多的东西?你还吩咐账房管事不许经过仓库,难道不是想中饱私囊,转移我们陈家的财产?” 陈无双直接气笑了:“你们陈家?” 陈昭也冷哼一声:“我母亲是谯城丁家的女儿,我祖父是兖州刺史。大姨母是充华,邵陵王的母亲;二姨母是当今贵嫔娘娘,太子的生母。我小妹得外祖疼爱,每月外祖补贴的银钱尚且高于我父亲的俸禄,难道还用花你们家的钱?” 几句话让一家四口都惊呆了。在他们的观念里,女儿不过就是联姻的工具,外面看着再光鲜亮丽,在家里也毫无地位,更不会手握这样巨量的钱财。 陈杏云就是如此。纵然嫁错了人,落得个万贯家财烟消云散,还要仰人鼻息的结局,她也不敢休夫。明面上她是妻主,可父亲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从来不肯让她碰家族的产业。外面看着她何等光鲜,可内里的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们一直嫉恨陈无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是家中幼女,一家人都偏袒她,呵护她。因为外祖家的关系,陈无双得以攀龙附凤,甚至险些封了郡主!陈宵和陈实都嫉妒得发狂,若是她的福分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何愁谋不到高官厚禄,可偏偏他们没有靠山,而陈无双是个一辈子都不能为官做宰的女孩! 但凡陈庆之这一家人目光放长远些,就该把这些机会都让给他们。他们是男人,他们才是能反哺家族的人!陈无双读书再多,武功再高,也不过伺候人的命! 老太君捻着佛珠,已经不大高兴。她没想过这几个人竟然如此无耻,将陈家的家业已经看作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若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怕更会气愤难当。 丁道迁给无双钱财的事,她一直都知道,因此陈无双的东西入不入府库,她都不甚在意。毕竟陈家的财产和丁家相比,犹如砂砾之于泰山。百年世家的底蕴本就无比丰厚,何况武将不比京官有油水可捞,陈家现在也不过能勉强维持开支罢了。 场面难得静默了许久,众人都不吭声,就在双方又要剑拔弩张的时候,老太君终于开口:“好了,这事就由我做主。宵儿实儿,将东西尽数还给无双。无双,你也跟姑父姑母赔个礼。” 无双原本并不愿意,凭什么他们偷东西,还要她赔礼道歉?可看到哥哥嫂嫂冲她摇头,还是不情不愿地冲着他们俯下身。 老太君点点头,又看向下首一众丫鬟婆子们:“我平素不喜欢嚼舌根的人,若是让我知道谁到处学舌,就收拾收拾走人。” 下人们都低着头不敢应声。老太君环视一周,见众人都无异议,终于在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 一群人见事情已了,皆是松了口气,各自回了住处。 宋氏牵着无双的手:“妹妹可不能再这样莽撞了。妹妹若是信得过嫂嫂,以后可以多来找嫂嫂商议。” 无双连忙回牵宋氏的手:“我自然信得过嫂嫂,只是一时被气昏了头,才失了分寸。以后我定然唯嫂嫂马首是瞻。” 宋氏也松了口气,勾起一抹笑意:“你呀,就是嘴甜。不论惹下怎样的祸事,都让人恨不起来。” “嫂嫂这等天仙一样的美人,我见了便心生欢喜,自然说出来的话也变甜了。” 一番话逗得宋氏止不住笑,一直送到院门口,目送无双进了院门,小厮落了锁,才和陈昕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今日小妹给了那家人那么大的难堪,恐怕他们不会轻易罢休,小妹这个性子也不知是否会吃亏。”宋氏不由得叹气。 “放心,小妹鬼精着呢,小时候她和小五出去闯祸,都是小五一个人受罚。她现在又刚在陛下面前得了脸,他们就算想找麻烦,也得掂量掂量。”陈昕安慰她。 宋氏虽然还有些担忧,听到他的话,倒底放下心来,两人相互搀扶着回了住所。 无双刚回到院子,就见三个丫鬟都站在门前等候,吓了一跳:“怎么都在外面站着,夜里风露大,当心着凉。” 小枳提着灯走到她身边:“原本秦妈妈也要等您的,她身子不好熬不住,我们劝她先去休息了。听说小姐遭了那家人的欺负,我们都坐立难安。” 小棠和小椿接过下人们递来的东西,关上了院门。 “明日将这些东西送去汀兰榭,务必交到管事婆子那里。”陈无双扭头吩咐。 又安慰众人:“没什么事,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你们先保重自己的身体,让我别为你们担忧才是。” “你还说呢,小姐,都快吓死奴婢了。若不是大少爷和老夫人及时赶来,他们还不知给你安排什么罪名呢。”小昙想起方才的事,还是心有余悸。 “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小枳又问了些具体的事,一面痛骂那一家子人没脸没皮,一面又为无双担惊受怕。 五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才睡下。小椿和小棠是负责洒扫院落,烧水修花的丫鬟,没有资格留在主人的房里住,依依不舍地回了下房。小昙和小枳睡在外间,很快也没了声息。 无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亮月色,渐渐有了睡意。经历了这一遭窝心事,她早把什么和庄主忘到脑后,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58章 新妇 又过了两日,听闻陈昕的车马终于要到京中,一家人都站在门前等候。 半晌过去,终于有一队马车停在门前。为首的人他们并不认识,众人向人群中瞟去,马上端坐的人中也没有陈昕。 就在众人犯嘀咕的时候,马车的帘子掀开了,在婢女的搀扶下,里面走下一个谪仙般的女子。她头梳扰鹤髻,身穿着水绿底子折枝白梅刺绣浅金滚边对襟褙子与胭脂红竹叶梅花长裙,怀中还抱着一张焦尾琴。两弯拂青黛蛾眉,一双悠悠含情目,让人看了好不怜惜。 只见那女子款款走来,盈盈下拜:“妾苏凝,拜见祖母与几位嫂嫂。” 宋氏最先反应过来这位就是陈昕在义阳迎娶的新妇,忙走上去将人扶起来:“妹妹不必多礼,快请起。” 苏凝道过谢,这才缓缓站起身。老太君看到她这副柔弱知理的样子,心下十分满意,忙让人扶进去。 一面走,一面想着陈昕这小子。她本不看好这门亲事,因陈昕在外,祖母命有所不受,又生米煮成熟饭,她才不得已认下了这个孙媳。本以为是个乡野村妇,不知礼数,陈昕才不敢将人带回。如今一看苏凝气质脱俗,绝不是小门小户教养得出的,又感慨陈昕这小子实在好命,这样的好白菜竟然让他拱了。 想到陈昕,她才恍然发觉,忙问道:“怎么不见陈昕这臭小子?”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不在。原是苏凝太招人疼爱,以致他们见了苏凝,就忘了陈昕了。若不是老太君提起,他们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想起少了个人。 苏凝答道:“原本我们夫妻是一同进城的,邵陵王派人在城门截住了夫君,说已为他设宴接风。夫君推脱不得,让我先回来拜见祖母和嫂嫂们。” 老太君点点头:“既然是邵陵王设宴,他又是邵陵王常侍,那便推脱不得。也罢,那就咱们娘几个先聚聚。” 说着,已经到了大堂内,众人依次落了坐,苏凝见陈无双年幼,想起她可能就是陈昕说的小妹,就落坐在陈无双上首。 老太君见她坐得这样远,不太高兴:“阿凝,快坐到祖母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苏凝连忙起身施礼,推辞道:“祖母厚爱,妾感激不尽。可孙媳年幼,资历尚浅,不便坐到几位嫂嫂上首。” 众人都劝她不必过于拘礼。陈无双见她还有些拘束,就搀着她向里面走:“五嫂嫂不必多礼,我的这几位嫂嫂呀,可是建康城里最为宽厚温和的女子了。况且祖母想多看看你,你就安稳坐下。” 说着将她按在离老太君最近的位置上。这个位置平素是陈庆之在坐,如今陈庆之虽然不在,苏凝坐到这里也是受宠若惊。 “不必害怕,这位置平日是你公公在坐。你公公不在,陈曜陈昕这几个小子也是坐过的。如今你公公不在,你坐在这里不妨事的。”老太君轻言安抚她,苏凝才坐下来。 老太君又一一为她介绍。 陈庆之长子陈昭,现为骠骑将军。娶妻宋氏玉姣,出身西河宋氏。因着婆母早故,陈府一直是她在掌家。宋玉姣性格温厚,且擅长岐黄之术,有什么事,尽可找她帮忙。 二子陈曜任曹行参军。娶妻李氏秀英,出身陇西李氏。李秀英英豪阔大,喜好武艺,尤擅长使霸王枪。 三子陈昀任奉朝清。娶妻高氏蕙兰,出身广陵高氏。高蕙兰擅苏绣,一双妙手可达出神入化的地步。 四子陈暄,自幼体弱,在延兴寺修行,没有妻眷。 苏凝依次向他们见礼。老太君又笑着指向坐在最下首的无双:“这是无双,她是几个孩子里最最可恶的一个,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你以后可要躲着她,别让她吃了你。” 一番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苏凝也站起身,介绍起自己:“妾出身卑贱,父亲做着县令的小官,门第是比不过各位嫂嫂的。不过妾擅音律,若是祖母与嫂嫂不弃,妾愿献一曲为祖母嫂嫂助兴。” 老太君见她举止得体,更加喜欢,也不勉强她:“你的好意祖母心领了。只是你今日刚到家,一路上经受舟车劳顿之苦,还是莫要折腾了。” “是呀,妹妹从义阳一路过来已是不易,还是保重身体为上。”宋氏将她按回座位上,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清酒。 “苏妹妹不用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你如此拘束,我们也不好开怀畅饮啊。”李氏冲她举杯,高氏见状,也端起酒杯敬她。 “既如此,妾便满饮此杯。”苏凝也不再推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大家脸上真诚的笑容,她心里也涌起一丝暖意。 一直到申时,老太君才遣散宴席,众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带着醉意回到了住处。 陈宵坐在院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他们原本也差人去等陈昕,听说陈昕被邵陵王请去,只有新妇先到家中,便觉没趣。就连老太君象征性地差人请他们,他们也拒了。 如今听到这一家人把酒尽欢,想到他们一家人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心里就发闷。这陈庆之一家,男子除了死的病的,无不是做着高官,前途无限。而他们巴巴地望了陈家这么久,连个芝麻大点的官都混不上,足以见得陈家人的可恶。 他越想越气,最后一拳砸在墙上。 “大哥,何必生气呢?”陈实摆弄着手里的扇子。 “你我虚度如此多光阴,虚长陈昕这小子许多岁,如今却要仰仗他的鼻息,让我如何不气!” “何必为此生气呢?陈家看不上咱们,不还有那位大人吗?”陈实的眼里透出阴冷贪婪的光。 “可咱们和他们到底是同宗啊。”陈宵有些犹豫。 陈实冷笑:“同宗又如何,大哥顾及和他们亲戚,难道陈家就会赏咱们个小官当当?” 陈宵没再说话,陈实却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有了和自己一样的打算。 第59章 佛珠 翌日,无双在院中看小棠浇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八月实在没什么花可看,唯有院子里的鸡爪槭和枫叶添了一抹红色。 有下人们撤去枯死的花,搬来结出骨朵的菊花,放在廊上。 在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中,陈无双准确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准确地说,因着别人的步伐过于凌乱浮躁,这稳健清脆的脚步声太过引人注意。 她不由回头。后面人也瞄准这个时机,冲她伸出手。 “父亲明天就回来,你还不去温习功课。”陈昕弹了一下无双的额头,疼得无双闷哼一声。 “不过就是背书,有什么好怕的。”无双迅速向陈昕伸出手,可惜他也极快地向后仰了一下,无双本来就比他矮一头,更加弹不到他的额头。 她只好收回手,撇撇嘴:“五哥就会欺负人。” “我欺负你?那正好,我从崔记买的酥饼,看来只能自己一个人吃喽。”他把手里的纸袋举在无双眼前晃了晃,作势转过身。 无双早就馋极了崔记的酥饼,只可惜崔记在城外,她又不能随意出城。此时哪里会让到嘴边的酥饼飞了,忙上前一步挽住陈昕的胳膊。 “谁说五哥欺负人的?这简直是构陷!我五哥可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哥哥。” “你呀,怎么好的不学,脸皮倒快和我一样厚了。” “我们可是亲兄妹嘛。” 陈昕耸耸肩:“三哥也是你亲哥哥,可没见你学到他半点温润的气质。” “还不是只有你天天窝在家里游手好闲。好不容易去年到义阳赴任,还要一天写八百封信,烦都烦死你啦。”陈无双在背后推着他,陈昕虽然不知道她要把他推到哪里,还是顺从地往前走。 一边走着,还无奈地摊开手:“我是怕我也走了,留你一个人在家里,你哭鼻子都没人理。” “你才哭鼻子呢。” 陈昕摸摸下巴,状似回忆道:“那一年下大雨,你听到打雷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所败被窝里不敢露头。当时要不是我机智去看你一眼,你都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呢。” 陈无双锤他:“你还说,当时雨都快停了你才来,而且你还笑我。” “你是不知道你有多好笑。” 无双又踢了他一脚,但是脸上还是挂不住笑了。 “话说你真不背书?你到时候可别指望我帮你啊。”陈昕贱兮兮开口。 “你自己还背不下个‘呦呦鹿鸣’,指望你还不如瞎蒙。放心,山人自有妙计。”陈无双嘴角勾起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 直到陈昕差一点被推到廊柱上,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任陈无双怎么推也不向前了。 “你到底要推我去哪啊?”陈昕看着面前还留着几支残荷的水池,面色凝重。总不能是谋杀亲哥? 陈无双这才看清眼前的景况,不好意思地笑笑:“失误,失误。往右边拐。” 再次走到路的尽头,已经是一个凉亭里。陈无双的院子小,只有这一处凉亭临水而建,有一汪清泉自石中倾泻而下。水边种着槭树与楠竹,地上铺满青苔,其上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甚为美丽。 视线从远处收回,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锦盒。 “打开。”陈无双从他背后跳出来,期待地看着他。 “这么大了还搞小孩子这一套”陈昕无奈地笑笑,手放在盒子上,掀开了盖子。 盒子里是一串佛珠,菩提子磨得光滑圆润,虽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菩提子原生的细腻纹理也让这串珠子流光溢彩。 “漂亮,这可是我亲手磨好,四哥打孔穿起来的。”陈无双骄傲地昂起头。为了等萧绎恢复,那十几天里她磨了佛珠,画了平安符,甚至还雕了座佛像。实在无聊的时候,她还抄了本《净名经》。 “确实精巧。”陈昕把佛珠拿出来,就着日光仔细观瞧。小小的一串佛珠他居然看了许久。 陈无双见他脸色变得凝重,就小心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我很喜欢。”陈昕回过神,伸出手揉揉她的头,“谢谢你,为我准备这样好的礼物。” “嘿嘿。”陈无双幸福地冒泡,没有注意到陈昕的手紧紧攥着佛珠,来回摩挲着。 他将佛珠小心地收回锦盒,将整个盒子一把抱起:“天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我先走了。” “那我送送哥哥。” 陈昕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汀兰榭,昨日他回来得晚,苏凝也醉得不省人事,许多摆件都没来得及重新摆放。 现在只见苏凝指挥着众人将库房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将屋里添置得满满当当的。 看着陈昕回来,苏凝高兴地拦住他:“夫君,你觉得堂上挂哪一幅画好看?” 她面前展开着三幅堂画,一幅山水画,一幅侍女图,还有一幅书法。皆是名家之作,各有千秋。 “都依夫人的。”他走上去搂住苏凝的肩膀,亲昵地说。 苏凝的耳根悄悄红了,刚想和陈昕分享她的见地,就见陈昕已经抽回了手:“我还有要事,吃过晌饭再来看夫人的成果。” 匆匆留下这句话,他就一头扎进了书房。 “真奇怪,早上不是还说邵陵王准了几日假,怎么又忙得脚不沾地的?”苏凝疑惑。 匆忙进了书房,将门掩上,陈昕才将那串佛珠从锦盒里拿出来。 他四处走动,无奈室内阳光昏暗照不清珠子,他烦躁地叹气。又点起灯,烛火太强,烟气又大,他被照得双眼酸涩,只得作罢。 思虑片刻后,他想起自己从义阳带来的东西里,有一小份燕脂。原本是路上买来要送苏凝的,他完全忘了,如今反倒有了大用处,真是峰回路转。 他小心地蘸取燕脂抹在佛珠的孔洞附近,确定所有孔洞都沾满燕脂后,又用绢布将表面上的燕脂擦拭掉。这样,每颗佛珠上就出现了一个字。十八颗佛珠,刚好是十八个字。 他把字逐个抄录下来,只见纸上写的是: 帝星落于闽越,太白食昴,四星连珠,邵陵不臣。 第60章 无灯 他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膛,颤抖着手将纸在灯上烧了,又把佛珠放到茶盏里,清洗上面的燕脂。 一边洗,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思绪。 看无双今日期待的样子,应该不是她做的。她说佛珠是她磨就的,却是陈暄打孔穿起成串,恐怕是陈暄在穿孔时偷偷刻在上面的。 邵陵王有不臣之心他已经有隐隐绰绰的感觉,但只要太子在位一天,他便不会有所行动。萧纶和太子所依靠的母家都是丁家,丁家不会傻到害自己的外孙来扶持另一个外孙,因此在太子易主之前,萧纶纵然有异心也不敢有异动。萧纶虽然对丁贵嫔和萧统有些微词,也不是不识大体的蠢货。 可陈暄说帝星落于闽越一带,就让他不得不在意。闽越属晋安郡,是晋安王的封地。如今二皇子,也就是原来的豫章王萧缵已经叛逃至魏地,若是太子失势,晋安王作为三皇子就是诸皇子中最长者。 尤其是晋安王萧纲的母家范氏,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同陛下一样起于微末。陈昕和父亲常有书信往来,知道陛下有制衡世家之心。范家近年来也是如日中天,陛下的皇子中,唯有太子和邵陵王的母家谯城丁氏和南康王的母家牂柯董氏能与其抗衡。这么看来,晋安王的确是除太子之外争夺皇位的最有力人选。 至于太白食昴、四星连珠,是天下大乱的异象。 太白食昴,就是太白星落于昴宿。苏林注《邹阳传》云:白起为秦伐赵,破长平军,欲遂灭赵,遣卫先生说昭王益兵粮,为应侯所害,事用不成。其精诚上达于天,故太白为之食昴。 是说秦将白起攻打赵国,大破赵国国都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白起想乘胜追击一举击破赵国,却被奸人所害,自刎而死。白起的精诚打动上天,使出现了太白食昴的异相,赵国因此发生兵乱,分崩离析。 四星连珠,是岁星,太白,镇星,太阴连成一线。《汉书》曰:“四星若合,是为大汤。其君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四星连珠,忧患,恐有兵衅。 将这四句连起来看,就是说晋安王虽即位,国家却不安定,邵陵王也因此有了不臣之举? 若是如此,即便陈暄将星象异动与未来之事告诉他,以他的力量也无从改变。 若是将这四句泄露出去,又会引得太子忌惮晋安王,也会将邵陵王推到风口浪尖。是以陈暄秘而不宣,仅以这种隐秘的方式将这些告诉给他。 可这也说不清楚,星象之说不过能现未来一年之景。圣上正值壮年,即便太子和晋安王有龃龉,二人手中兵权与圣上手握的重兵相比也不值一提,怎么也不至于天下大乱。 何况天象有异动,钦天监和太史令自有记录。陈暄不过佛子,如何能比他们知道的更确切?可若他无十成把握,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给自己传递消息? 陈昕洗干净佛珠上的燕脂,又仔细检查缝隙里没有任何颜色留存,才擦干珠串,小心地带在手上。 无论如何,他要见陈暄一面。 他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施施然走出书房。苏凝还在布置院子,仲秋的天气,她额角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许是害怕下人轻慢这个新来的夫人,宋氏也在一旁帮忙指挥着。有细微处恐怕下人注意不到,二人也会亲自上手。 今日再看汀兰榭,已与昨日空荡荡的院落大不相同了。 “似乎还少了点什么。”此时二人现在正厅的门前,宋氏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厅堂,还是不太满意。 “我也觉得,但是少了什么呢?”苏凝托着腮,十分费解。 供桌,屏风,桌案,胡床,甚至堂画都已放置齐整。但总有种不和谐的感觉。 “你们夜里再来看,就知道缺些什么了。”陈昕笑着走过去,站在苏凝身侧。 宋氏恍然大悟:“原来是忘了灯具。” 说着从丫鬟手里拿过账本,细细翻着,苏凝也侧过头同她一起看。库房中杂物繁多,饶是如此,居然只有两盏鹿行灯,一盏釭灯。已经用在卧房和书房中了。 且这两种灯体型并不大,放在中堂低矮又照不明。 宋氏即刻要召来管理府库的下人训斥一番。苏凝忙拉住她:“妾知道嫂嫂要为我们夫妻出头,惩治那些没有眉眼高低的下人。只是妾昨日方到府中,今日便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倒让下人们说我们派头大难伺候。不过是两盏灯,我拿出些体己钱吩咐下人买来便罢了。” “万不可如此。嫂嫂知道你体恤下人,只是此事也不容易。府中东西都要在府库中有记录,以便监管。前几日无双给你们买了些东西,只是记了账便放在你们的私库中,没由地被你们姑母一家人数落陷害。你买些东西不算什么,到时老太君知道了也免不了要训斥下人,只怕他们才心有怨怼呢。” 陈昕闻言,十分气恼:“你说无双被那一家人诬告陷害?他们倒是越发猖狂了。” 苏凝只以为是有亲戚在府中小住,听到陈昕的语气十分不解:“姑母一家在府中小住,我们未去拜见已是怠慢了,岂可语出伤人。” 陈昕冷笑:“小住?从小就住在这里。” 宋氏连忙制止他,不让他语出狂悖,解释道:“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不过是太爷爷那一辈有些亲缘,如今家道中落投奔咱们家的。昨日你来老太君也知会他们,他们不见就罢了,也不必再去请安。那一家人极难缠,平日里还是不要同他们有交往的好。” 又吩咐下人将库房管事叫来问话。苏凝虽然心中仍有惴惴,见到夫君和大嫂都对他们评价极低,也不再提及拜访他们一家人的事。 很快账房便被带了过来,宋氏斥道:“常伯,你也是老人了,往日里少爷小姐们的住处你安排得也妥帖。怎么这次偏偏忘了给少夫人准备灯具?” 第61章 挑灯 常伯不断地赔礼道歉:“不是我轻慢少夫人,永兴公主要设万菊宴,从上个月就买断了城中的大小灯具,就连城中制灯的铺子也被买断了。库中虽还有旧日的灯具,也是朽得不成样子。我命人挑挑捡捡,也不过得了这么些灯,都送到五少爷与少夫人这里了。” “既如此,也该告诉我们一声,免得用时没有,平白添些麻烦。”宋氏嘴上数落他,心里已经在盘算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常伯的头低得更厉害:“是表少爷说小姐已经有办法解决此事,让我不要声张,免得唐突了五少爷和夫人。” 此话一出,不只是陈昕,宋氏和苏凝也深深皱眉。 宋氏恨铁不成钢:“府中下人都无从去寻,无双怎么买得到?无双再得贵嫔喜爱,能大过公主去?他们一家人也是,吃我们家的和我们家的,也不知关起门好好过日子,天天在家中挑弄是非,没来由地招人烦。” 陈昕也恶心得想吃了只苍蝇:“还是趁早寻个由头打发了他们,免得咱们一家鸡犬不宁。” “常伯,您先回去,灯具的事我和夫君再想想办法。”苏凝将账本递回给常伯,常伯应声是,抱着账本回去了。 虽然如此说,苏凝也不知该怎么办。宋氏也为他们着急,灯具虽小,只是夜越来越长了,夜里出入没个照明总归不方便。 何况陈府中馈尽由她打理,几百双眼睛都在看着。纵然几个妯娌都好相与,又恐怕下人们饶舌,叫外人取笑了去。 常人所用灯具,多以铜器和铁器为主,放在府库里日久难免生出锈迹,给他们这对新人用不大合适,倒叫人觉得怠慢。可是现在又从何处去寻来灯具呢?倒叫她作难。 她母家也是有大釭灯和连枝灯,只是借灯也未免让人笑话,倒像是陈家连个灯都买不上,还回老家打秋风。 其实家里不是没有可用的灯,她心里也隐隐有盘算,只是不好开口。 陈昕适时说道:“我记得母亲有一对彩陶连枝灯,后来应是给了无双了。不若向她要来,也补了这个缺。” 宋氏正愁没个由头,如今陈昕提出这个方法,宋氏自然连连称是。 苏凝绞着帕子:“可是无双会否不太乐意?” “放心,无双自小就大方,不在乎这些东西。若是她实在舍不得,咱们就先借来用,等永兴公主的万菊宴结束了咱们再还回去就是了。” 苏凝不好意思地随着二人到了陈无双的院落。抬起头,匾额上用篆书刻着“一池幽月”。 “这名字倒有趣。”苏凝驻足。 陈昕无奈摇头:“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父亲也依她,真换了这样不成体统的名字。” 几人见了陈无双说明来意,陈无双倒是爽快:“我记得是有两尊彩陶花鸟连枝灯的,只是我倒用不上那么大件的东西,也忘了是不是已经送人了。小昙,你去库房找找。若有就让人送去汀兰榭。” 小昙应下,放下茶碗就出去了。 陈昕见无双桌上放着请帖,便问是谁又要办宴席。 陈无双将帖子递给他:“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永兴公主有意趁着重阳办一个万菊宴,请建康所有适龄贵女前去。不过又是打着宴会名头让男女相看罢了,怪没意思的。” 难怪陈家就请了她一个,毕竟这家里也就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不过陈无双过了年也才十二,还远不到嫁人的年纪,永兴公主也太操之过急了。 陈昕将帖子看了一遍,又递回给她:“你不想去也尽可推了,横竖中秋陛下也要宴请百官的,咱们也不贪皇家的席面。” 无双叹气:“我原本也不想去,下帖子的人说赵家和徐家都应下了,估计下午徐娇和赵鸣就要来问我的意思了。” 宋氏也觉得有些荒唐:“赵家那小子比你还小一岁,叫他去做什么?” “原本不该请他的。无奈赵尚书与驸马殷均都喜好书法,二人时常切磋,交情甚笃。殷驸马常被永兴公主羞辱,二人感情极差。如今同持宴席,也是贵嫔有意撮合,赵家当然要去捧场的。” “这其中倒有这样多弯弯绕绕。”陈昕皱眉。 宋氏就笑:“若论行军打仗,沙场扬名,我们三个不如你。可这人情往来,你比无双都差得多呢。” “京中这样多明里暗里的规矩实在令人厌烦,不如军中潇洒自在。” “在外带再久的兵,也不如做京官的好。难道你能在军营待一辈子?在京中就免不了与人打交道。所谓在家靠自己,出门靠朋友。结交些京中的权贵是有利无害的事。” 陈昕最烦听这些,又碍于宋氏一向对他如同亲兄弟一般,也不好语出伤人,悻悻闭了嘴在位子上坐着。 宋氏见他不搭话,也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叹了口气。 几个人一时无话,吃了半盏茶的工夫,小昙终于气喘吁吁地来了。 “库房中确实有两盏一人多高的彩陶连枝灯,我已经命人抬出来清理了。可是直接搬到汀兰榭?” “弄干净直接搬过去就是。”无双吩咐。 苏凝起身:“既然还在清洁,不如我先去看看是什么样子。我年纪小,许多东西都不曾见过,也只当见见世面。” 无双摇头:“也不算什么稀罕物,等嫂嫂在建康时日久了就知道了。咱们家在建康,都算清贫呢。” 苏凝感慨于建康之巨富,也更加自艾自怜。 她本是小地方来的女子,虽然父亲做着县令,也让她读书写字,可书中见识到的天地和亲眼所见终究不同。如今来到陈家已经是让她眼花缭乱,她处处小心,生怕被下人笑话。若是到了更繁华的去处,她又该如何面对呢? 陈昕感觉到她的失落,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无双也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低沉,建议到:“既然要去看灯,不如直接去看看我的私库。母亲的许多东西都在库房里放着,我也从未动过,或许还有什么平日里用得到的东西呢。与其在库房中蒙尘,不如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作用。” 苏凝连忙摆手:“那些是母亲留给你的,我们如今取用一些已经是逾矩了,岂好又向你讨要呢?” “不过是些珠宝首饰,玉器古玩之类的,我素来用不上。嫂嫂若是觉得不好意思,就让五哥送我一匹马。” 苏凝也知不应再推辞,点了点头。 陈昕无奈:“只要能让你两位嫂嫂高兴了,我明日就带你去马市。” “好耶。”无双开心地为他们带路。 第62章 仓库 她的私库并不显眼,房子甚至有点破旧,瓦片缝隙里细长的枯草随风摇曳,将种子播撒到更远的地方。厚重的木门没有雕花,两侧还残留着旧日贴的对联残片。门虚掩着,一把大铜锁挂在木门上,下人们正在门前洗刷着一盏连枝灯,另有人将另一盏搬出来。 两盏灯都有一人多高,各有十七个灯台。每个灯台都分为托盘和灯盏两部分,可以自由拆卸。整体看起来像一株枝叶繁茂的木芙蓉。 十七盏灯托就是十七朵娇艳欲滴的木芙蓉。枝干上还塑了几只喜鹊,形态各异,好不可爱。 灯盏的细微处因为磕碰掉了一点颜色,整体仍是极美的,艳丽的釉色在秋日里显现出勃勃生机。 苏凝一看到就喜欢得紧,对着连枝灯转了几圈,又将空掉的灯盏取下,仔细欣赏着上面细腻的脉络。 瓷器烧制并不容易,这连枝灯高大,灯身又细,处处盘根错节,是极易断裂的。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老匠人,十个中能烧制成一个也是不错。何况是彩釉的一对连枝灯,可以说是稀世珍宝。 这样的东西,对于陈家人来说竟然不足珍贵,那什么才算宝物呢? 她随着陈无双走进了库房。与想象中的破旧不同,库房里倒是整洁,阳光从高处的窗子照进来,整个仓库干净敞亮,里面的东西也在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摆不下的大件就一个挨一个堆在墙边。 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微尘,仿佛吹口气就会惊动了这其中的宁静。 仓库中防水做得极好,四面墙壁包括地面都刷了厚厚一层石灰。尽管没有人常来打扫,角落里蒙了一层灰,却不见有生潮发霉的地方,建造时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她往里走,看到很多宝物被随意地放在架子上,连个盒子也没有。很多东西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失去了原本光彩夺目的样子。 粗看过去,就有战国龙纹漆鼎,汉错金博山炉,汉白玉温酒樽,鎏金獬豸镇等等。在义阳,无论一户人家拥有哪个,都足够他们吹嘘了。 库房深处的一面墙上放着一墙锦盒,更让她好奇。外面的东西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尚且放在架上蒙尘。那是什么宝物才配得上被放在这些锦盒里? 她在好奇的时候,陈昕已经走去打开了锦盒。外面的东西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有这锦盒里的东西能勾起他的兴趣。他记得母亲有许多稀罕的小玩意儿,后面随着母亲病重都被收了起来,应当大部分都送来了陈无双这里。 苏凝随着他的动作偷眼瞧过去,更是被惊艳地说不出话。仅打开的盒子里就有翡翠青鸟衔环杯,牡丹赤金玛瑙手钏,嵌珠累丝银镯,错金贝母合欢扇,犀角透雕荷叶杯等等,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堪称稀世珍宝。 陈昕随意地拿起一枚鹿首和田玉印章:“这鹿角还是我小时候摔断的,没想到母亲还留着。” “这可是上等的和田玉,玉质莹润,触手生温。虽然摔断了一点,拿去再打两个耳珰也是没问题的。”陈无双见他不识货,露出鄙夷的神情。 “既如此,我就拿去了。”陈昕一翻手,玉印就滑进他的袖子。 陈无双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劝诫道:“那你让嫂嫂亲自选择纹样,别埋没东西。” 想了想,又吩咐下人进来。 “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几样送去两位嫂嫂和祖母那里,就当是中秋节礼。我这府库难得开一次,两位嫂嫂既然在这里,也挑一些东西带走。” 宋氏和苏凝看她指的都是包在锦盒里的宝物,也没了担忧,各自挑了一样东西离开了。这些东西中极贵重的,宋氏也有一两件,因此并不受宠若惊。苏凝则是惊讶地捧着锦盒,一直到了汀兰榭还不敢置信自己收到了这样贵重的礼物。 她看着锦盒里的嵌珠累丝银镯,这么一个镯子,就值十万钱之巨。她父亲的俸禄一年也不过几百钱,十万钱对她来说,简直是高不可攀的天文数字呀。 另一边,陈宵陈实一家人听说陈无双居然开了私库,还送了许多东西给各处,不由气得牙痒痒。 陈无双平日里买的东西,价也有限。她府库中可多得是陈夫人,昔日的丁家三小姐的陪嫁之物。丁道迁最疼爱这个小女儿,陪送的宝物不知有多少。他们小时候可是见过下人们将东西运到陈无双的一池幽月,可以说,即便是在他们家最鼎盛的时期,也用不起那样的好东西。 陈无双原本将库房看得极紧,他们几次旁敲侧击,陈无双就是不松口,他们才悻悻作罢。可如今苏凝才来了一日,她就送了那么些东西给她? “她哪里是舍不得东西,分明是没把我们当一家人。”陈宵一拳砸在桌案上。 “无双确实是过分了,我们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她但凡赠一些东西给我们,等我们家东山再起,也可以十倍、百倍还给她的呀。她怎么就是对我们这么大敌意呢?”陈杏云也不住叹气。 “只恨我时运不济,没能守住家业,如今反倒被这样的黄口小儿欺辱。我胡魁何辜啊。”陈家赘婿胡魁也长吁短叹,大有一副世道负我的样子。 陈实没说话。对于他父亲的这些话,他嗤之以鼻。若不是这个蠢货败光家业,他何至于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又看看面前丑态毕露的三个人,更是头痛不止。一群蠢货,纵然今日将一屋子的东西都砸尽了,能换来陈无双的库房中的一点点东西吗? 想到此,他不禁用折扇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们安静:“既然如此,更要加紧和那位大人的合作了。扳倒陈家,什么不是咱们的?你们有哭的工夫,不如去打探打探陈家的底细。” 一番话说的三人无比惭愧,四个人聚在一处,商量着如何完成那位大人交代的事。 第63章 东街 第二天一早,陈无双就央求陈昕和她一起去马市,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苏凝心内焦急,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寻他们,就焦急地站在门前等候。 正巧陈杏云路过汀兰榭,看到苏凝焦急地来回踱步,好心开口:“这位就是侄媳妇,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焦急?” 苏凝看到她面生,经过丫鬟提醒才知道是素未谋面的姑姑,此时看她面善,倒不像是陈昕说的那么可恶,就斟酌着开口:“夫君和无双天一亮便去买马了,现在还未归,我有些担心他们两个。” 陈杏云听完,忙安慰她:“马市在东街上,离府中不远,许是他们两个贪玩误了时间,你且宽心。” 苏凝还要再问什么,她身边的丫鬟适时出口:“夫人,咱们快走,老太君还等着您呢。” “也是。我先去见了老太君再来看你。你也别站太久,天快黑了,夜里露水大伤身。”陈杏云拉过苏凝的手拍了拍,跟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留下苏凝在门前又站了一炷香左右,终于站不住,就要套马车出门。 殊不知方才匆匆离开的陈杏云正站在墙角的花影下,看着她焦急的背影,冷哼一声, 东街十分宽阔,可容下三辆马车并行。两侧深浅不一的痕迹显示出这里原本应该挤满了摊贩,如今却空落落的,透露着几分萧索。 苏凝不由得询问马夫:“听闻东街繁盛,怎么现在看来如此荒凉?” 她的婢子玉书玉宣是随她从义阳来的,对建康的事所知甚少,也好奇地竖起耳朵。 马夫答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东街平日里都人来人往的,唯有这傍晚时分,以西丰县侯为首的几位公子会结伴在东街跑马,百姓们为免被殃及,都闭门不出。” 顿了顿,马夫又说:“不过少夫人放心,咱们家的马车都有陈家的徽号。老爷虽然品阶不及他们,到底是同朝为官,他们从不为难咱们家的人。” 苏凝没再说话,放下帘子坐回车里。看书中写昔日卫霍当政,其宗亲乃至家奴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她还不甚理解。如今亲眼看到京中贵胄如此做派,她不由得为陈昕和无双担忧。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马掌落地声和车轮滚动声清晰可闻。车夫时不时用短鞭拍打马背,催促马前进。马颈上的木铎随着马身左右摇晃,清脆的声音落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很远。 苏凝听着铎铃轻响,紧张担忧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她想起她和陈昕的初遇,那是花朝节,义阳城中各处都被鲜花铺满。街上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喧闹,也想要掀开帘子看看街上的热闹。掀开帘子的瞬间,一阵铜铎声传来。她抬起头,正巧马背上的公子也低下头看过来。世间的喧闹仿佛都停下了,只有她的心跳声像是要冲出她的身体,传给对面的人。 年轻公子笑了笑,变戏法似地从袖中变出一朵山茶花,送给了她。 她想着当初的甜蜜,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玉手轻轻抚上衣角的山茶花纹。 就在她沉湎于往日美好的时候,地面一阵震动,车夫也匆忙停下了马车。苏凝连忙稳住自己的身形,正要发问,就听见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的震动也更加剧烈,似有一大队人马正向他们这边赶来。 她忙放下帘子,端坐在车里。 马蹄声终于在车前止住,有人喝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如此不懂规矩,惊扰我们大人跑马?” 车夫强作镇定道:“我们是城南陈家的人,车里是陈家的少夫人。我们要往东市去,还望县侯和几位世子行个方便。” “哦?”一道轻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公子策马走出,表情轻浮傲慢,“是陈家哪位少夫人?” 马夫只觉得他的声音沁入骨髓,让他脊背都生出寒意:“是五少夫人,还请您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五少夫人?”那人冷哼一声,“你们这群贱民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陈昕何时娶妻,本县主怎么不曾听说过?还有,你口口声声说你是陈家人,为何你们马车上连一块小小的陈家的标识都没有?难道这个五夫人是被逐出家门了?” 话语一出,他身后的扈从们都纷纷大笑起来。 车夫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们的车,难怪他们会被拦下,这辆车是两日前苏凝从义阳来乘的车,根本就没有陈家的标记! “大人,大人,我们确实是陈家的人呐。”危难当前,车夫也顾不得许多了,爬下马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纵然如此,没有徽号,他们也不会信的。他只求陈家的几位少爷夫人能尽早发现五少夫人不在家里,前来搭救他们。 “不如将他们都杀了算了,到时候往陈家门口一丢,也算咱们帮他们清理了冒充的杂鱼。”后面又有一人驱马上前,他穿着一身红衣,看起来也是风度翩翩。他的脸十分秀丽,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意。如果不是马夫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怎样也不会相信从这样一张檀口中会吐出如此恶毒的字句。 “依我看,倒不如让他们先跑一条街,咱们再去追他们。若是他们跑掉了也算他们命大,若是被咱们追上,咱们再好好教教他们做个诚实的人。”另一侧又有一个穿着蓝衣的公子打马而出,他的相貌倒平常,只是脸上因为天花而留下了一脸坑坑洼洼的疤痕,让他的脸看起来狰狞丑陋。 中年公子抬手止住他们:“某斗胆,想看看五少夫人的庐山真面目,不知可否?” “呸,登徒子,今日纵使我豁了命去,也绝不让你欺辱夫人。”玉书伸手拦在车前,玉宣也跟着她上前,二人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帮纨绔,难怪会将东街的百姓都吓得不敢出门。这哪里是跑马,分明是以欺压百姓取乐!跑马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罢了! “既如此,那就将你们先杀了,再好好看看这个五少夫人。”中年公子说着,抽出了身侧的佩剑。 他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向下斩落!就在寒光要落到玉书头顶的时候,马车里传来声音:“且慢。” 第64章 恶徒 这声音实在动听,如春风拂过淙淙流水,中年公子不由得收了剑,放轻呼吸看着马车的车帘。 一只素白无瑕的玉手伸出来,勾起帷帘,露出主人的身形。 苏凝坐在马车里,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她一半身影。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绣罗裙,裙边衣角绣着大朵的山茶花。令人惊艳的还是她的脸,何等美丽的一张脸啊,粉面桃腮,秀目朱唇。好看的眉眼因为受惊和担忧微微蹙起,更是添了一分西子气韵。 不止是中年公子,后面的两个人也看呆了。纵然他们常游花街柳巷,阅遍世间女子,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活像是画中走出的洛神。 只听得车中的女人接着说:“我和夫君是在义阳成婚,如今来京中时日尚短,几位大人不认得我也是有的。还请几位大人宽容,放我们过去。” 中年公子连忙行礼:“好说,好说。是我唐突了夫人。夫人可是要去东市?不如我们一路护送夫人,也算是为刚才的冒犯赔罪。” 红衣公子见他如此低声下气,颇有些着急冲他耳语:“公和兄,这可比咱们之前玩过的货强多了,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蓝衣公子也附和:“就算她真是陈昕在义阳娶的老婆,咱们也不是玩不得。公和兄,错过这次,咱们可就再也逮不到机会了。” “我自有打算。”中年公子抬手制止他们,仍旧等着看车中女子如何反应。 两个人听到他的话,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也不再阻拦。只是脸上的坏笑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对他们而言,这个美人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扰了几位大人的雅兴,已是冒犯,就不麻烦大人了。”苏凝正声推辞,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她方才偷偷拔下的簪子。若是他们还要得寸进尺,她也断不会束手就擒。 “不麻烦,能为美人排忧,是在下的福分。请。”中年公子语气诚恳,却带着一分不容置疑。 苏凝纵然万般不情愿,也只得令马夫起身,在他们的包围下缓缓向东街驶去。 马车走了没几条街,就被一群人逼停了。他们把车夫打昏过去,两个丫鬟分别被人禁锢起来,嘴里也塞了布让她们说不出话。 中年公子翻身下马,掀开车帘:“陈夫人,东市到了。” 苏凝透过掀开的帘子看了一眼,马车应该是停在了一条河边,四处比较荒芜,杂草丛生。莫说是集市,就连义阳的街巷都比这里有人烟些。 “这不是东市,你们带我来了何处?”苏凝不断向后挪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根银簪。她浑身颤抖,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中年公子见她如此抗拒,也不恼怒,伸手捞起她的披帛放在鼻端嗅闻。 清浅的梨花香从鼻端深深进入身体,他露出沉醉的神情:“陈昕这小子还真是好命啊。” 说着,他已经扯下腰间的玉带钩,就要往马车里钻。他身后的两个人也整了整衣襟,准备品尝细皮嫩肉的美人。 就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扎进马车的车门处,白色的箭头深深没入车门中,尾羽离中年公子的鼻子不过半分。若他速度再快些,只怕那一箭已经穿过了他的头! 他又惊又怒,顾不得面前的美人,黑着脸探出头。 不远处,陈无双坐在马上,双手还保持着搭弓射箭的姿势。 “萧正德,你想干什么?”陈昕也策马冲过来,他没有带兵器,仅凭着随便捡的一根木棍,就打伤了他十几个扈从,一路冲到他面前。 “误会,我不过是想送陈少夫人到东市罢了。”萧正德虽然恼怒,可他也看出他身边的护卫加一起都不是陈昕一个人的对手。更何况陈无双没有官职,不像陈昕受律法约束,她手上拿的可是带箭头的弓箭。刚才她的一击只是试探,若他再不退让,势必要付出些代价。 “护送我夫人,还需要解下腰带吗?”陈昕棍尖一点,玉带钩就飞到他手里。 “你听我解释……”萧正德想抢回玉带钩,却被陈昕的棍子打在手上,他疼得闷哼一声。 “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御前说。”陈昕翻身到马车上,将箭矢拔出扔在地上,调转马头离开了。 陈无双看着自己哥哥走得这么潇洒,也有些无奈。和两个丫鬟一起把昏死的马夫扔到马上,牵着两匹马带着丫鬟跟在车后。 萧正德捂着手上的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 他本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才一直退让,没想到这小子不依不饶。他可是西丰县侯,陛下的侄子,这小子敢惹他,他也能撕下他一层皮。且走着瞧! 一直走出很远,直到看不到那群人的踪迹,陈昕才心有余悸地停下了马车。 刚转过身,苏凝就扑到他怀里,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陈昕将人搂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苏凝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嚎啕大哭。 夕阳终于完全落下去,天黑了。 陈无双牵着两匹马哼哧哼哧追过来,看到面前的景象,也自觉驻足。她的脸笼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 苏凝哭了许久,终于耗尽了力气,抽抽搭搭地靠在陈昕怀里。 车夫也醒来了。陈昕坐在车里安抚苏凝,车夫晃晃悠悠赶着车,陈无双牵着两匹马,丫鬟们跟在后面。 “我和无双去了延兴寺看望四哥了,下人们没有回家通禀吗?怎么一个人找到东市来?我和无双回到家听说你来了东街,都吓坏了。要是我们来晚一步怎么办?”陈昕说着,也红了眼眶。 苏凝摇摇头,声音嘶哑:“我不曾听下人们提起过你们的行迹,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焦急。” 车夫突然想到了什么:“下午的确有个报信的来过,和二表少爷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二表少爷没过多久也出门了,我和夫人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呢。” “这一家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无双气得不行。 陈昕忽然想到了什么:“萧正德是何时回京?” 第65章 商议 陈无双略一思索:“也没几天。听说萧缵逃到北魏后,萧宝夤便上书给新登基的魏帝元子攸。萧正德在魏以梁废太子自居,萧缵则是齐太子。萧正德敌不过他们叔侄二人,又名不正言不顺,这月初就灰溜溜跑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消停两天,没想到陛下没废了他这个县侯,倒叫他有了狗仗人势的资本了。” 陈昕了然。 萧正德的身份,说来也有些复杂。陛下未登基时,发妻郗微十年里只为他添了三个女儿,分别是永兴公主萧玉姚、永世公主萧玉婉、永康公主萧玉嬛。陛下因恐继嗣无望,便过继了其六弟,也就是临川靖惠王萧宏的第三子萧正德为义子。 直到后来陛下的长子萧统出生,萧正德还归本宗。陛下登基后,萧正德期盼能成为太子,但萧统为太子名正言顺,岂有册立他的道理。因而陛下只册封萧正德为西丰县侯,食邑五百户。 萧正德心生不满,于去年投奔魏人。临走前作《咏竹火笼》诗一首,放在火笼里头。诗云:“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极言大梁对他不肯重用,他是如何如履薄冰,又怎样心灰意冷。 萧正德走后,朝野震惊。有司奏请废掉他西丰县侯的爵位,陛下未置可否,这件事就压了下来。 萧正德到北魏后自称是被废的太子。当时齐宗室萧宝夤已在北魏立足,力主杀死萧正德。不过因北魏朝堂动荡,孝明帝被胡太后鸩杀已久。太后携宗室幼子即位,与尔朱荣争权夺势,一时间顾不上萧正德。 听闻萧正德杀死一个小孩,声称是自己的儿子,葬于魏地,魏人才不再怀疑他。 萧缵叛逃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萧缵逃往北魏还会造成萧正德在北魏无法立足,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陈昕又问:“除了他之外,另外的两个人是谁?” 陈无双又回忆了一下:“穿红衣的是董当门的儿子董暹,时人称之为董世子。蓝衣的是夏侯夔的长子夏侯洪。今日大抵乐山侯萧正则又犯了旧疾不能出府,他们四个合起来,那真是恶棍中的恶棍,虫豸中的虫豸。” 陈昕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盘算着如何惩治他们。 无双看着他阴恻恻的表情,提醒道:“哥哥想要惩罚他们,可千万不要告到御前去。” “为何?”陈昕语气不善。 “你想啊,萧正德的父亲是临川靖惠王的儿子,当今天子的侄子。犯了叛逃这样大的错事,陛下都未曾废去他的爵位。听说中秋宴上,还有意为其加封呢。董世子这个人没有他来头大,但是他与许多世家子弟关系都不错,还和永阳王妃有点那么个不清不楚的关系。夏侯洪的母亲谢氏过于溺爱这个儿子,咱们就算倾尽家财也不一定斗得赢他们。更可况夏侯家也出身谯郡,和咱们外祖家还沾着点远亲呢。” “你知道得倒清楚。”随着她的话语落地,陈昕脸色越来越差。 “咱在贵女圈里也是有那么点人脉的,总不能每次宴会光吃吃喝喝。”陈无双又补充道:“以前中书监谢朏之孙谢云也被他们欺负过,他们将谢云打得三个月下不来床。谢老中书跪在殿上痛哭涕零,最后也只是每人罚十日禁闭。谢云还在床上爬不起来呢,他们就又出来嚯嚯百姓了。” 苏凝闻言,又小声啜泣起来。陈昕气得捶了一下车板:“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没有王法,也可以暗中给他们使绊子呀。”陈无双挑眉。 “怎么使绊子?”两个人都抬头看她,看到她脸上狰狞的笑意后,连哭泣和愤怒都忘了,只觉得一阵阵脊背发寒。 陈无双掰着手指头:“京中纨绔这么多,可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们一伙的。这四个人最狠毒,可也因为如此,京中也鲜有人同他们交好。毕竟跟着几个人一起玩,不是家境实在优渥,就是真的不怕死。” 陈昕点点头:“继续说。” “以萧纶萧续为首的一伙人,虽然平时也是人厌狗烦,倒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还有以王巧云为首的好色之徒派,以沈众、康佑为首的酸诗酸文派,还有以我、徐娇和永康公主为首的鸡鸣狗盗派。我们可以联合一切能用的力量,好好惩戒他们,为嫂嫂出气。” “怎么你还有点骄傲……”陈昕无力吐槽。 “具体该怎么做呢?”苏凝问。 “这个么,不可说,不可说。”陈无双故作高深地摇头,“你们两个都是正派人,我的计划太脏了,恐怕你们承受不住,你们就等着看他们四个的下场。” 陈昕以前也是个踹寡妇门、欺老实人的主,陈无双居然说他是个正派人,看来在他出任义阳的这两年建康的纨绔业实现了盘古开天辟地式发展。 他连忙捂住苏凝的耳朵,生怕陈无双一不留神泄露出她肮脏的计划,污染自己单纯可爱的媳妇的心灵。 回去后,在饭桌上老太君和几位嫂嫂见苏凝眼角红肿,似有哭过的迹象,以为是陈昕欺负苏凝,将陈昕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苏凝虽想解释,却被二嫂李氏拦住,直言不许袒护这小子。 一直到她们骂够了,苏凝和陈昕才得以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 李氏听完,气得一拍桌子:“萧正德这狗东西,我非要打瘸他三条腿,让他再也骑不了马!” 请细说三条腿。无双为李氏竖起大拇指,顺便竖起了小耳朵。 一向好脾气的宋氏也站起来要去问个说法。高氏性格软弱,只在一旁安慰苏凝,也悄悄红了眼眶。 “好了。”老太君叹了口气,用拐杖杵了杵地,众人才安静下来,“难道这种事,你们还要宣扬出去?你们让小五媳妇怎么做人?” 李氏不爽:“难道就放过这几个狗娘养的?” 老太君也不住叹气:“萧正德乃是陛下昔日的义子,又有从龙之功。动摇不了其根本,有理也是枉然。” 众人也知道状告萧正德无用,只是想到此时,还是不免大为光火。 眼见得这顿晚饭是吃不下去了,陈昕正要拉着苏凝离开,就听到丫鬟来报,老爷回来了。 第66章 夜话 虽然是仲秋天气,陈庆之进屋的时候,还是带进了一屋寒气。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快坐下。”老太君看着自己的儿子,五味杂陈。 陈庆之着实憔悴了不少,眼窝发青,脸颊凹陷。脸上的胡须许久没有打理过,恣意生长着。身上的白袍也许久没洗过,衣角与袖口沾满了灰尘泥土。 陈庆之将外袍解了递给一旁站立的婢女:“败军之将,何必张扬。” 老太君只是心疼地看着他:“回来就好。” 陈庆之坐下,婢女连忙为他摆上饭食清酒。陈庆之先斟了杯酒,才斟酌着开口:“我今日进京,陛下顾念因豫章王投魏致使彭城失守,非战之罪,故而并未苛责。念及此役军士损耗过半,而我残部尽归建康,还欲行加封之事。” 老太君表情才轻松了些:“这是好事。” 众人也纷纷起身:“恭贺父亲。” 陈庆之摆摆手:“没什么好恭贺的,元法僧降梁,原本彭城已是囊中之物,如今生此变故致使彭城又为魏人所得,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陈昕出声宽慰:“父亲心怀百姓,日月可鉴。虽然一朝失利,也无损父亲英名。” 陈无双也劝慰他:“魏人虽今朝得势,可尔朱荣残杀胡太后与幼帝,魏室宗亲势必不能善罢甘休。且柔然人在北虎视眈眈,恐怕后面尔朱荣的重兵都要囤居在黄河以北,这样江南江北的兵力势必不足,父亲应该很快就有雪耻之日了。” 陈庆之放下酒杯,示意婢女们都退下。众丫鬟也十分懂事,阖上门窗后就依次退出去。 几位媳妇见谈及国事,也纷纷退下了。仅留下老太君、陈庆之、陈昕和陈无双四人。 陈庆之这才发问:“魏人朝廷之事,我在边关尚且不清楚。你深居闺阁之中如何得知?” “在城北有位和庄主,十分神秘。他将魏人秘辛编成话本四处传播。虽然情节浮夸,百姓们不过是当成故事听,但他说的至少有七成都是实事。” “七成?你又如何得知?” 陈无双也正襟危坐:“萧缵叛逃前曾于延兴寺密谋刺杀皇帝,父亲和哥哥都是武将,应当多少有听说过。那位庄主的话本里的情节,和萧缵所作所为分毫不差。而且,他甚至知道如今的元子攸是理应被鸩杀的魏孝明帝元诩,足见其对魏廷了解之深。” 听到她的话,陈昕忽然想到陈暄在延兴寺里对他说的话,脸色更加凝重,手指在桌下摩挲着佛珠。。 陈庆之转了转桌上的酒杯。如果陈无双所言不假,那就是说京中有一个尽知魏廷与梁廷国事的高人。无论这个人是否忠于大梁,他都是极度危险的。 而且,元子攸是应被鸩杀的元诩,这也是个重要的线索。一个正统的皇帝和一个宗室之子对元魏朝廷来说分量是完全不同的。这样重要的事,这丫头居然隐瞒不报,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陈无双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杀气,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报的,四哥说此事若宣扬出去,坐实了元子攸的身份。不但有利于元子攸与尔朱荣争权,还会助力萧缵在魏人朝廷立足。不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顺其自然。” 陈庆之虽然恼怒他们二人如此大胆,也知道陈暄说的确有道理。若元子攸真是元诩,魏庭宗室中见过元诩的人甚多,而元诩回到洛阳已有一月有余,其真实身份并未见露,可见魏人宗室也不尽是忠君爱国之臣。尔朱荣吃亏在常年镇守北地,从未面圣,不知道元氏还握着这样一张釜底抽薪的底牌。 而此时,尔朱荣得势或对梁廷最有利。尔朱荣是草莽出身,目光短浅,又常年镇守太原,不善水战。尔朱荣未必能撼动魏庭根基,但不论尔朱荣与元氏宗族胜负如何,对于魏庭都是一次重创。 陈庆之最终点点头:“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你说的那位庄主,你可曾见过?是什么身份?” 陈无双不好意思地挠头:“北市还是徐娇带我去的,我们回来天色已晚,后面家中事情繁杂,我给忘了。” “你可知道住处?” “哦,就住在北市向西十三里的鸣鸾庄。不过那个说书先生说他很乖僻,未必肯见人。” 陈庆之未置可否,冲着下首摆摆手:“你们先下去休息。” 陈昕虽然还想说什么,看到父亲疲惫的样子,还是请了安,同陈无双一道离开了。 阖上门,他才松了口气。看到陈无双打着哈欠从他面前走过,他的表情又阴沉下来:“我才发现,你知道的不少……应该说,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陈无双低下头:“我倒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四哥,我总觉得我们被深深牵扯进这趟浑水了。” “什么浑水?” “我也说不清。眼看着元魏动荡,总觉得大梁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元诩幼年即位,因外戚执政,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一朝蝉蜕,重回魏庭,也受到不少桎梏。而陛下也受到士族的牵制,不得不容忍他们的荒唐行径。但总有一天,皇族和士族的平衡会被打破,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家。” 陈昕明白她的意思。陈家依附士族而崛起,如今却作为新贵成为陛下制衡士族的一柄剑。他们终究要做出抉择,是选择继续依附士族,在他们的桎梏下苟延;还是选择皇权,釜底抽薪,用几代人的血肉换取一个没有上品下品之分的新时代。 陈昕摸摸她的头:“无双,不要想太多,不要操心太多。明天如何,自有我、父亲和几位兄长考虑,你只需要快乐地长大就好了。” “但是父亲也把你赶出来了哎。是哦,邵陵王常侍当然要惟邵陵王马首是瞻~”陈无双阴阳怪气。 陈昕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放轻松,也露出些许笑意:“邵陵王也有他的难处,这世间的事,不是只有黑白两面的。” 陈无双对他比了个鬼脸:“有什么难处也不能随便欺负人,你就护着他。” 说罢,不再等他,飞快跑走了。陈昕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第67章 清缘 等陈无双跑远了,陈昕复低下头,借着月色打量手上的佛珠手串。 帝星落于闽越,太白食昴,四星连珠,邵陵不臣。 他想起今日他借喂马之由支开陈无双,私下见了陈暄。 陈暄原本在佛像前诵念佛经,一只手有节律地摩挲着佛珠,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木鱼。他十分专注,以至于陈昕跪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上,也学着他颂念佛号,他才缓缓睁眼。 “你不该来见我。”陈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仅仅坐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神圣与虔诚。殿内熏的檀香萦绕在他周围,陈昕第一次觉得陈暄不一样了,他们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陈暄似乎不再是他的兄长,甚至似乎不在他眼前,而早隐入云深处了。 陈昕像是想要抓住他一般急切道:“你在佛珠上刻的,可是真的?” “延兴寺的善能主持,乃是先师。先师在延兴寺遭劫后未十日便圆寂了。” 陈昕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听到一代大师圆寂,还是喃喃道:“阿弥陀佛。” “自水月庵被查抄后,延兴寺一度一蹶不振。是先师屡出箴言,救人于水火,才挽回了延兴寺的名声。先师圆寂前,将衣钵传于我,也告诉了我他最后感知的箴言。”陈暄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好像死去的不是他的恩师主持,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也就是说,这些事不是占星所得,未必会在今年之内发生?” 陈暄摇头:“我亦不知。我将此事告诉你,只因为你是邵陵王常侍。世事如洪流,能保全自身已不易,莫要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当如何?”陈昕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昔日诸葛丞相何其大才,也不过落得个星落五丈原的终局。” 陈昕没说话。 陈暄将佛珠笼回袖子里:“我言尽于此。先师所留箴言仅你我兄弟知晓,不要外传。近来旁敲侧击者、威逼利诱者甚多,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你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说着,起身欲走。 “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陈昕也急忙站起身,盯着他的背影。 “不必了,今日过后,世间便只有延兴寺的清缘法师。”陈暄的脚步没有停留。 陈昕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无力地跌倒在地。 也许陈无双说的没错,他们一家人都被深深卷进泥潭中了。 原本陈暄过了十六七岁,身体状况改善些,便有机会重新走出山门,回到家中。 陈暄一直不剃度,也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每当陈无双来看他,他总是会和陈无双聊很多山下的事。 他会问陈无双站在墙上是什么感觉,他会问她酒是什么滋味,他会问她蹴鞠怎么玩,他会问她—— “你今日上山,有没有带纸鸢来?” 陈无双只为他放了一次纸鸢。她在白玉石阶上来回奔跑,陈暄站在山门前。陈无双将纸鸢放得很高,递到他手里。 陈庆之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纸鸢的一侧翅膀也摔断了。陈庆之抱着脸色青紫的陈暄急匆匆进门,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长长的丝线。 陈无双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那时她太小了,或许早已淡忘。那个纸鸢被陈暄压在床底。每一夜,他都躺在纸鸢上,飞向天空。 有朝一日他会痊愈,他可以像别人一样跳跃,奔跑,大喊大叫。但这一天永远不会出现,他会痊愈,可枷锁已经缠上了他。 陈昕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山门,他和陈无双是最后两位香客,随着他们走出,山门也紧紧关上了。 他看着大门紧紧闭合,他的四哥将永远被关在山门里面,守着那个会让天下动荡的秘密。 “我们以后还能来看四哥吗?”陈无双牵着马向下走。 “你还可以来看清缘法师。”陈昕收回了目光,翻身上马。 第二天陈昕醒来,总觉得少了什么。穿了衣服起来吃饭,才灵光乍现,疑惑地发问:“今日无双不在家吗?怎么这样安静?” 苏凝坐在他对面,为他布菜:“无双今日早早便出门了,父亲还说回来要考她功课呢。” “那只怕她一时片刻回不来了。”陈昕在桌边坐下。难怪陈无双说她有办法应付父亲考她功课,原来是背不下就跑路。 想到这里,他不禁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借着茶杯掩藏自己的笑意。 下一秒,他就伏在桌边,将茶水尽数吐了出来。 “夫君,没事。”苏凝连忙跑过去为他拍背。闻到浓重的药苦味,也不禁皱眉。 “这茶是谁煮的?”陈昕只觉得舌尖的苦味非但没有褪去,还越来越清晰。 “茶水是无双送来的,说是当时你和她一起寻的方子,对身体有益。” 陈无双!他暗暗咬牙。陈无双最好最近不要回家,否则他一定把她揪到父亲面前,让父亲狠狠地责骂她! 而罪魁祸首陈无双此时还在大街上闲逛,东瞅瞅,西看看。借着路上行人的遮挡,不多时就又将几个丫鬟和护卫甩掉了。 轻快地走过一道街,她又娴熟地翻上墙头。 枣树上的枣已经被摘尽了,徒留些枯叶在风中萧瑟。 陈无双坐在墙头上,静静等待着。 终于那个身影走进来,她吹了声响亮的哨子。 萧绎抬起头,就看见陈无双挂在树枝上,晃晃悠悠地荡下来。 “过来过来。”她躲在树后,对着萧绎勾手。 眼看着此时尚未到上课的时间,萧绎也向她走过去。 陈无双在树后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这有一票大的,你干不干?” 萧绎被她的话逗得轻笑出声:“干什么?” 陈无双倚在树干上:“你那个侍从,就个特别高、看起来特别凶那个,借我用用呗。” “你要借石霄?做什么?” 陈无双眨眨眼:“我想整治一下萧正德。” 萧绎:“?” “你不是之前也被萧正德欺辱过嘛,就没想着欺负回去?” 萧绎这两年墙倒众人推,被萧正德在人前讽刺过。这事对于萧正德的罪行来说实在是轻如鸿毛的一页,没想到她还记得。 萧绎心里五味杂陈,既感慨陈无双对他的情义深重,又羞于总是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 实际上,陈无双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她就是觉得萧正德树敌甚多,萧绎八成也是苦主,才这样诈他。 不过想到萧正德和萧宏父子的势力,萧绎还是相当谨慎:“即便如此,我二人也没有深仇大恨,我何故要害他?” “没有那种严重啦,就是让他出一点丑,让他也体会被人磋磨的滋味。” 萧绎看着陈无双可怜兮兮的神情,终究没有拒绝她,将暗处的石霄叫出,交给了陈无双。 陈无双也不再纠缠他,荡着树枝翻出去了。她没有再回头,就没有看到萧绎阴沉的神色。 第68章 夜宴 接下来的一天,陈无双带石霄去找了徐娇和萧纶,在给王巧云呈上拜帖的时候,王巧云甚至是亲自杀出来,用一种比便秘还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眼里的震惊藏都藏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萧正德太缺德,一路上所有人都对陈无双的计策加以肯定,甚至恨不得策划这一切的是他们。 临回家前,陈无双将萧正德的玉带钩给了石霄,又吩咐他几句话。 听到她的话,冷静如石霄也不由得犯嘀咕:“为什么是我?” “你是石家人呀。”陈无双留下这句话就回家了。这时的她还不知道,陈庆之早已在一池幽月守株待兔,就等她送上门来,好好盘问她的功课。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到中秋之前的几天,恐怕都要在抄书中度过。 如果她知道的话,打死她她也不回家啊! 石霄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长吁一口气。 陈家虽然请不起什么高手看家护院,武功最高的陈昭每天都在外面巡逻,夜深才回家。但陈昕和李秀英武力都不弱,石霄不敢贸然闯进去,拿着玉带钩回宫去了。 石家出身不高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他们被京中的百年世家排挤,不得不迁回故乡吴兴。 但很少有人知道石家是如何发迹的。石家人都不愿提及的是,石家祖上是魏武帝手下的一支摸金校尉,依靠摸金所得的钱财,石家成功在晋武帝手上买到了一个县丞的官位,而后石家的官职与钱财不断积累,又随着晋帝南渡,才有了如今的吴兴石氏。 石氏历经百年终于成为一方豪强,也在渐渐洗去他们的过往。如今的石家人,大多只知道他们祖上跟着魏武帝征战,却不知道他们祖上干的是点烛摸金的活计。 只有像他这样的死士,才会在训练的同时锻炼他们的手法,以备不时之需。 石家的很多事,连萧绎都不知道,陈无双却有所耳闻,实在是让他不得不在意。 就这样,中秋夜宴在众人各怀鬼胎的心思中开始了。 中秋的意向是团圆,因此座次也不似往常那般泾渭分明。几张大圆桌摆在花园里,四处张灯结彩,明灯高举,将整个花园照得灯火通明。 中心的圆桌坐着皇帝与诸位元佑老臣。妃嫔皇子公主及五品以上的京官坐在外围。最外侧坐着官员家眷、得道高僧和世外高人。 一番陈词滥调的开场白结束后,首先进行的活动就是封赏。 第一个获得加封的是曹义宗,曹义宗本就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又待人温和。为其加封,众人都无异议。 之后是平乐侯萧正义,安成郡王萧机…… 一连封了几位大臣,大多都是萧氏一族的宗亲。不过历朝历代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众人虽然心里犯嘀咕,面上还是保持镇静。 接下来,就听到黄门侍郎高声念道:“西丰县侯萧正德,碧血丹心,尔雅温文。虽曾弃梁投魏,语出不敬。念而今迷途知返,特晋封为临贺王,以嘉其诚。” 黄门语罢,举座皆惊。偏偏陛下非常得意,还悠然自得地反问众人:“众卿以为如何呀?” 陈无双悄悄对陈昕和苏凝夫妇咬耳朵:“我还以为陛下在反讽他呢,原来是来真的啊。” 众人都议论不休,不能理解为何萧正德一个叛国之臣,陛下非但不罚他,反而对其嘉奖。 太子詹事柳津觉得自己身为诤臣,自然有义务有责任劝谏陛下。他正要开口,身旁先站起来一个人。 朱异低着头,用一双三白眼的上半部分看人。每个被他眼神扫过的人都无端心里发毛,像被毒蛇盯上一般。转向今上的时候,他适时收回目光,毕恭毕敬道:“陛下英明。此怀柔之策,想必不日便可引得八荒来朝。” 安西行参军刘昙明,长城令范褒,侍中何敬容,南郡太守刘之遴也站起身:“陛下圣明。” 随着他们几人的话语落地,群臣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纷纷起身颂道:“陛下圣明。” 陈昕脸色阴沉,他官职不到五品,只能在宴席外侧落座,此时倒是避免了违心之举。 坐中有人不忿:“萧正德不过一纨绔之徒,如何能得这几位大人为其助力。” 眼看着苏凝也脸色不善,陈昕低声解释道:“刘昙明是萧正德妻子刘晴的兄长,范家是夏侯洪母亲范甘凝的本家,庐江何氏与董氏世代相交,而刘之遴其人与永兴公主交往甚密,其幼子还是萧正德的长兄临川世子萧正仁的常侍。” “原来如此。”徐娇喃喃,“这些人心眼子简直比cf的bug还多啊。” 陈昕看着徐娇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疑惑地皱起脸:“你在说什么?还有,你怎么跟我们家的人坐一起?” “当然是为了我最爱的无双崽崽啦。”徐娇厚脸皮地扯起无双的袖子。 “别用你在地上扒过的脏手碰我妹!” 几个人又是一阵闹腾,徐娇说的闻所未闻的话也被他们忘在脑后了。 中间封赏的几个大臣或亲王都是常年外派之臣,他们不甚了解,就乐呵呵地吃着瓜果看戏。四个人都默契地没有碰月饼。 八月十五也确实没有什么瓜果可以吃,陈昕只觉得自己嘴里都淡出鸟味了。就在这时,陈无双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桂花糕,把头藏在桌下偷偷咬了一口。 原本借着昏暗的环境,她的这点小动作不至于被发现。可惜赵夫人做的桂花糕实在太香了,以至于从袖子中掏出来的那一刻,三个人锐利的目光都齐刷刷投来。 陈无双连忙用袖子擦擦脸上的碎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许吃独食。”陈昕敲敲桌子。 因为陛下要封赏、要念庆词,菜品根本没上几样,还都是没有油水的素菜——虽然后面的也是素菜——陈昕早已饿得啃筷子了,如今闻到桂花糕的香气,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能追猪啃几万里。 陈无双紧紧捂住袖口:“这是赵夫人单给我一个人的,已经没有了。” 可是哪里敌得过三个人的争抢,陈无双被挠得受不了,又不敢在这种正式场合闹出太大的声响,连忙将手中的半块桂花糕抛出去。 三个人都没接住,桂花糕落在一身素白的衣服上,然后掉落在地。 第69章 糕掉 事实证明,赵夫人的手艺确实不错,桂花糕也货真价实。四个人屏气凝神,眼看着桂花糕在白衣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印记,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 四个人皆是变了脸色。 陈昕眉头一皱:完了完了,这料子看起来溜光水滑的,不知道把陈无双卖了赔得起不? 苏凝委屈巴巴:第一次参加宴会就闯祸,会不会连累家里人都被笑话,要不我还是回义阳。 陈无双欲哭无泪:我——的——桂——花——糕—— 徐娇遁入桌底: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只无辜的土拨鼠。 四个人心事各异,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对面的公子转过头,俊秀的脸上闪过疑惑。看到地下的桂花糕,他歪歪头,大大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陈昕眼见被发现,只好发挥躬匠精神:“那个,不好意思。是我们不小心把桂花糕弄到你身上了,衣服我们会赔的。” 白衣公子和随从比划一通之后,他冲他们笑着摇摇头,他的随从随即开口:“我们公子说不必赔了,就当与诸位结个善缘。” 陈昕和苏凝眼含热泪地看着他的脸。他生得本就白,此时身着白衣坐在灯下,更是像周身镀了一层佛光,整个人闪耀着菩萨的光辉。 陈无双听闻他说不计较,也大胆地蹲下身蹭到他腿边,伸手去够桂花糕。 手摸到桂花糕的时候,她的心里顿时被幸福充满。剥剥皮还能吃呢,这可是最后一块桂花糕了,可不能浪费。 转念一想,又有点丢人,好像谁吃不起一个桂花糕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白衣公子还带着笑意。他扶她起身,掏出帕子为她擦桂花糕,又垫着帕子递到她手里。 “谢谢。”陈无双也被他感动了,这就是活菩萨啊啊啊! 白衣公子依旧笑着摇摇头,将糕点递到她手边。 陈无双接过糕点:“我叫陈无双,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家的亲眷?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白衣公子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话。最终求助地望向侍从。 侍从又同他比划一通,没好气地说:“我们公子是巴陵王,不是谁家的亲眷。还有你,把你的名字写给我们公子看。” 陈无双看到她颐指气使的样子,拳头霎时硬了,幸而陈昕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你可知道巴陵王是谁?” “巴陵王不是萧宝融吗?不对啊,巴陵王不是早就……”说到这里,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切的姿势。 陈昕小声解释:“萧宝融薨后,长兄萧宝义承其爵位,乃是如今的巴陵王。” “还有弟终兄及的?” “萧宝义是萧鸾的长子,因天生聋哑,萧鸾将太子之位传给了二子萧宝卷。萧宝卷死后今上推萧鸾八子萧宝融登基。而后萧宝融禅位于今上,被封为巴陵王。萧宝融薨时不过十五岁,膝下没有子嗣,便由其长兄萧宝义承其爵。萧宝义耳不能听,你将名字写与他便是,不要与他为难。” 陈无双点点头,没想到活菩萨也是个可怜人。她走过去,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下她的名字。萧宝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她写完之后,笑着点点头,递给她一样东西。 是一枚精巧的象牙雕佛像,吴带当风,精巧无比。 无双正犹豫着要不要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见侍从着急地向他比划,萧宝义只是笑着摇摇头,叶冲他比划了几下。 侍从无奈开口:“既然是我们公子送你的,你就收下。这可是我们公子亲自雕的,你可要好好保管。” 陈无双看着萧宝义,最终收下了佛像,道了谢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因为萧宝义衣服脏了终究不体统,他很快下去换衣服,几个人才松了口气。 苏凝拍着胸口:“虽然是巴陵王,但看起来很好说话呢。” 徐娇也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给你什么了,让我也看看。” 陈无双颇看不起她的嘴脸:“这时候你倒肯出来了。” 不过还是摊开了手。 徐娇不在意她的眼光,拿着佛像小心地观摩。 陈昕摩挲着下巴:“不过地方王此时为什么在建康?他还是前朝的皇室,陛下为何召他来中秋宴呢?”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也许这个新任的巴陵王根本没有离开过建康。即便萧宝义是个聋子,陛下也对他也不甚放心。迫于已经暗中残害了一任巴陵王,他才不得不将人软禁在建康。时不时让萧宝义出来露个脸,便可彰显他的宽宏气量。 就在他不断肯定自己阴暗想法的时候,鼻端又萦绕起桂花的甜香。 “你还真吃啊陈无双!” “我饿。”陈无双已经把半块桂花糕都塞进嘴里,整个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随着她含糊不清的话语还有粉尘喷出。 “你也不怕噎着。”陈昕无语。 他话音未落,就见陈无双捶着胸口,拿起水壶就往嘴里灌,苏凝和徐娇连忙为她顺背。 陈昕:“……” 很快,萧宝义就换完衣服回来了,而黄门侍郎还在报菜名。 “武威将军陈庆之与梁降将元法僧,得彭城有功,今加封陈庆之为关内侯、元法僧为始安郡开国公。” 语罢,依旧是停顿,等待群臣的回应。 果然群臣直接炸锅。同样是魏人降将的元略站起身:“陛下,臣有异议。” “但讲。”萧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看他能有什么异议。 “元法僧降梁时携彭城而来不假,只是彭城亦在他们手中失却,陛下依旧加封二人,似乎有所不妥。” 竟陵公曹景宗也站起身:“元法僧携彭城而来,不赏不足以嘉其功。元法僧不赏,日后何人来投大梁?” 他又掉头看向陈庆之,言辞激烈:“陈庆之虎质羊皮,贪生怕死。此人若得封赏,岂不是使日后将士都效法他弃城而逃吗?” 随着他们二人的争辩,群臣吵作一团。 萧衍冷眼看着他们争吵。支持加封元法僧和陈庆之的人并不多,且基本都是武将。支持二者都不加封的人最多,但都是着官职不高的文臣。而他倚重的大臣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支持曹景宗的说法。 萧衍冷眼扫过他们,看着鸿胪卿范淳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出声:“范卿,依你之见呢?” 第70章 君心 范淳颤抖着起身:“臣惶恐。臣位卑职小,不敢胡言。” “朕不会怪罪你,但讲无妨。” “臣觉得,几位大人说得对。元法僧于大梁有功,而陈庆之不过是败军之将……”眼见得萧衍脸色越来越黑,他不断地用袖子擦着汗,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坐下。”萧衍运气不善,“既如此,便封陈庆之为宣猛将军,加封元法僧为始安郡开国公,不必再议了。” “陛下英明。”不论是否有异议,萧衍如此发话,众人也只得齐声恭贺。 徐娇不满:“那些世家大族的人踩高捧低也就罢了,范淳是什么身份,也学着他们排挤人。” 陈昕看着宴会中心的众臣,漠然道:“不过是个蠢货,范家的荣耀也算到头了。” 苏凝不解:“此话怎讲?” 陈无双为她解释:“范淳能到如今的地步,同我们家一样,不过是陛下扶持来牵制士族的臣子。父亲善战,又体恤下士,即便战败也不会丢弃将士。因此士族中屡有想往父亲军中塞人以为子弟谋取前路的。父亲一直不肯,今日才被这些人攻讦。” 她顿了顿:“而范淳亦是陛下扶持,作为文臣与士族抗衡的,却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与这些士族暗通款曲,陛下当然不会再用他。” 陈昕点头:“父亲虽是平迁,然而战时宣猛将军常加兵马大元帅,可见陛下在尽心维护陈家。而士族们今日逼宫,鉴于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一时不会清理他们,范家就未必。” 苏凝也摇头:“为臣者不能忠心事主,而钻研这些蝇营狗苟之术,哪个君主敢用呢?” 在他们几个对范淳的小声声讨下,冗长乏味的官职报菜名终于结束了。陈昕欢欣雀跃地接过宫女们呈上来的素菜,目光无意间瞥到自己手上。 他呼吸一滞,盘子险些掉在地上。陈无双看着本就寥寥无几的菜汤还被他洒出来不少,直接释放眼神杀技能。 陈昕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没看到她的眼神。陈无双觉察出他状态不对,但这正是抢食的好机会,她和徐娇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开始以长鲸吸海的架势干饭。 等陈昕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一盘子菜已经不剩多少了。如果是平时他定然会怒不可遏,要陈无双把他的那一份吐出来,纵然他不吃也不能便宜她。 但他只是淡淡移开目光,仍旧低头摆弄自己的佛珠手串。 他还笑范淳看不清局势,实际上他才是真正犯蠢的那个。陈暄的师父再怎么神通广大,世家之人也不会因为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的箴言去逼迫陈暄。 延兴寺最初就是那些权贵们进行下作交易的中转,其中多是因为收了好处而帮他们隐瞒甚至助纣为虐的僧人。纵然延兴寺换过一次血,也不会赶走寺中所有的僧众。 陈暄的师父——也就是新任住持品德高尚的确令人崇敬,但是下面的僧人却良莠不齐,元诩能混入其中许多年而不被发现就是最好的写照。 那些人之所以逼迫陈暄,恐怕就是偷听到了什么,知道住持对以后的皇权更迭有所预见。但他们并不知道住持留下的箴言,又想抢占先机,才会将陈暄逼得不得不剃度,远离世事纷扰。 陛下武将出身,在军中颇有威望,但文臣却多是齐朝留下的臣子,尽是些见风使舵、结党营私之人。虽然自魏文帝曹丕起,就废除了察举制,改立九品中正制,在当时极大地限制了世家大族的权势。可经历了晋司马氏的政权后,又造成了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境况。陛下虽然想改良吏治,起用一些有能力的寒门子弟,也是困难重重。 陈家和范家都不是完全的寒门,陈家与丁家缔结姻亲,范家与陛下是裙带关系,尚且受到他们的威胁排挤,其他的寒门子弟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太子与陛下一样不注重门第高低,一心扑在仁政上,对于门阀的垄断也多有微词。而萧纲软弱,是极好控制的。若是让他们知道萧纲或许能取代如今的太子,只怕他们更要兴风作浪。 至于陈暄为何不向陛下寻求庇护,他也能理解。帝星落于闽越,这句话决不可外传,无论是对父亲,萧纶甚至是陛下。父亲和外祖父都是太子一党,虽然丁家男丁不旺早有抽身之意,让他们知道太子或许易位也会平添烦恼。而萧纶,箴言说他有不臣之举,若是让他知道只怕更助长他的野心。 至于陛下,陛下如今不过四十余岁,正值壮年,无论帝星是何时移位,都只会引起他的猜疑。纵然他并不支持萧纲,也不愿得见父子相戗的局面。 更何况,方才陛下的犹疑与让步才是范淳真正投靠世家大族的原因。若是一朝萧家父子开始争权夺势,那么陈家必然首当其冲,且陛下不会护着他们。 君心薄凉,正是如此。 他不知道他们的做法是否是对的,但是像范淳那样首鼠两端,趋炎附势,他也做不到。 他看着饭桌上为了一块豆腐打起来的陈无双和徐娇,还有趁她们二人争抢之时偷偷夹了几筷子偷着乐的苏凝,心里却在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家被陛下当作棋子推出去,他能保护好她们吗? “五哥,吃菜。”陈无双突然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也没看是什么,含糊应了一声就夹起来吃下,然后噗地全吐出来。 陈无双哈哈大笑:“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连生姜都认不出来了?”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陈昕也不再胡思乱想,夹起一块八角就要往她嘴里塞。 “嫂嫂,救命。”陈无双直往苏凝怀里钻。 苏凝伸手拦下了陈昕,陈无双还挑衅地冲他扮鬼脸。 随着最后一波宫女走过,菜终于都上齐了,歌舞也演过一遍,又到了王巧云最爱的赋诗环节。 首先要作诗的就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主要是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引出文臣们的诗篇……虽然他们的诗写的也不怎么样,但是除非前面的人作的是一等一的佳作,不然大家还是会记得最后听到的诗篇。 尚书左仆射分了韵脚,众人就开始冥思苦想,一时间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 相比起来,他们这桌就有点格格不入了。 第71章 会诗 陈昕是武将,倒不在乎在文字上有所成就,此时挥舞筷子努力补上之前没吃的饭。 苏凝虽然是第一次参与宴会,也被分了八个韵脚,此刻愁眉苦脸地看着纸条上的字,连筷子都放下了。 徐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匆匆看过韵脚就扔在一边。陈无双更是满不在乎,把韵脚放在碗边,只有筷子把菜夹到碗里时才会看到韵脚,捧起碗吃饭时眼里就只有饭菜了。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太子萧统站起身,朗声念到: 晨风被庭槐,夜露伤阶草。 雾苦瑶池黑,霜凝丹墀皓。 疏条索无阴,落叶纷可扫。 安得紫芝术,终然获难老。 随即有宫人将他的诗文抄录,呈与萧衍。 萧衍看过,先是大加赞扬,而后又垂目叹息:“好则好矣,只是过于哀伤。如此良辰美景,徒添忧思罢了。” 丁贵嫔为他找补:“这韵脚不好,既是仄韵,便不该用这些意象。好端端的中秋宴,倒被冲散了喜气。” 尚书左仆射连忙认错,萧衍挥挥手,并不在意:“以后注意便是。” 而后是萧绩、萧续,二人不会赋诗,自罚一杯便过去。 轮到萧纶,他抢过小吏手中的笔,提笔挥就: 霜氛含月彩,霭霭下南楼。 雾浓光若昼,云驶影疑流。 萧衍看了,念了一遍与众人听,淡淡点头:“虽无灵魂,胜在词句甚佳,如含冰吐玉。” 萧纶这才傲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萧绎随之起身,他不似萧纶目无下尘,一举一动皆是循规蹈矩。先向萧衍与众臣行礼,才念了一遍自己的诗: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陈无双乐了:“他们三个运气倒好,韵脚都不一样。” 陈昕知道她的意思。相连的两个人恰好抽到了相近的韵脚,则难免不比较,倒是又是一番尴尬境况。 萧衍听后,闷闷不乐。心中暗想:此诗意境倒是上佳,只是小小年纪如此忧虑,不是好征兆。 看到萧绎惊疑不定的眼神,还是夸奖一番。 帝八子萧纪不过五岁,众人也不便为难,轮到臣子们依次念诗和作。 至于五品以下官员及官员亲眷、女眷一众,则不当堂赋诗,而是作好后抄录在纸上,连同刚才的诗文一同贴在道路两侧,供人品鉴。 萧衍携众臣在路上走过,一面点评今日宴会上所作的诗。 年轻人们也暗暗较劲,想看是谁作的诗会更胜一筹。 先是沈约之子沈旋的: 浩浩凉风盈满袖,中秋明月寄远思。 建康繁盛山河望,故里潦倒日夜訾。 岁岁新笺书旧事,年年客舟梦新词。 试问乡里谁相认?落叶归根白发时。 萧衍听出沈旋言中去意,亦是喟然长叹:“士规仍在怪朕啊。” 士规就是沈旋的字。 徐娇偷偷问陈无双:“沈旋为什么怪陛下啊?” 两人跟在丁贵嫔身后,离萧衍并不远,给陈无双吓得左顾右盼,生怕有心人听了去。 她低声对徐娇耳语:“当初沈约保陛下登基,陛下坐殿后反而逐渐疏远沈约,连他的谥号都降了。沈旋是沈约之子,一直记挂着此事。此事也是陛下做得不对,陛下对沈约有愧不会处罚沈旋,咱们就不要到处宣扬了。” 徐娇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再之后可圈可点的就是永兴公主驸马殷钧的诗文: 苍苍寒桂魄,蔼蔼薄云霜。 嫦娥挥广袖,长泪落星芒。 莫怨月宫冷,灵药安可尝? 犹羡公子忽,不肯纳文姜。 萧衍咋舌:“立意倒新,只是最末句太过牵强,不知所云。” 徐娇偷偷对无双耳语:“看驸马那个表情,好像不太对啊。是不是便秘了?” 无双又低声向她解释:“文姜是春秋时期的美人,又有文采。文姜仰慕公子忽,但因为文姜生性放荡,且与其兄齐襄公苟合,公子忽拒绝了文姜。这里殷钧是在说永兴公主淫邪,自己不堪忍受。你看萧玉姚的表情。” 徐娇闻言看去,萧玉姚在人群中十分好认,光是头上十斤多的首饰除了她就没有一个女人能驾驭。此时她死死盯着殷钧,脸色苍白得像刚吃了冻成块的屎,生怕他说出什么。 不过殷钧也好面子,不肯将家丑外扬,只以江郎才尽做掩饰,萧玉姚这才放心。 萧纶走在她俩后面,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古来淫乱之人甚多,夏姬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卫灵公夫人时常私会公子朝,此二人比文姜的罪孽更深,殷钧却偏偏用了文姜的事例,恐非偶然。文姜与她们两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与兄长私通。联想萧玉姚送自己的翡翠护符,萧玉姚的奸夫是萧宏、萧正德这对父子中的哪个呢? 他还在暗中揣测,众人已经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萧衍终于在一首诗文前驻足。 萧纶停了思绪,看向路旁悬挂的卷轴,只见上面写的是: 衔杯清月夜,聚首故人乡。 古树谢残暑,金菊迎秋香。 中秋团圆宴,莫愁酒满觞。 相送路已远,情深话短长。 萧衍大赞:“此诗用词斟酌,情义恳切,是难得的佳作。竟不知何人所作?” 丁贵嫔说道:“是陈昕新妇,义阳县令苏永璋之女苏凝。” “何妨带来一见。” 便有小太监去带了苏凝近前。 苏凝上身穿着一件藕荷色短衫,下身着水色襦裙,头盘芙蓉归云髻,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她站立在丁贵嫔身侧,虽然形容秀丽胜过已经年老色衰的丁贵嫔,却因穿着柔和,并不喧宾夺主,没压过丁贵嫔的艳丽大方。 陛下见她懂礼数,知进退,更是高兴,夸赞道:“陈昕一介莽夫,能有此妻,也是他的福分。” 苏凝连忙推辞,不肯接受这样高的评价。在她心里陈昕是大梁最好的男儿,能嫁给他做妻子,是她的福分才对。 陈昕在一旁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热,掌心粗砺的茧子磨得她指尖发痒,心里也痒痒的。 苏凝听到他坚定地说:“能得苏凝为妻是我的福分,我定然会好好待她。” 萧衍见他们夫妻恩爱,也不再逗弄他们,赏赐过后就让他们退下了。 第72章 穿越 接下来就看到王巧云的一首诗: 皎月东山上,秋凉沁心脾。 桂花满杯酒,宾主尽欢宜。 盛世无饥馁,鳏寡有新居。 人生得意处,大道可相及。 陈无双撇嘴:“她倒是有文采,别人都抒发心臆,只有她还不忘溜须拍马。” 丁贵嫔也轻轻摇头,对她们二人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篇形如司马相如之《上林赋》,虽然金玉其外,却是应酬之作,毫无灵魂。你们二人不可学她。” 陈无双连连点头:“我才不学她呢,花孔雀一个。” 她们几个虽然看不上王巧云的这首,一众君臣对此诗的评价却不低。 萧衍是因着难得看到一首不悲愁的诗,又说到了他心里,自然高兴。世家大臣心知王家想捧第二个王妃,也乐得帮衬,毕竟他们几个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五品以下的官员则是学到了新的溜须拍马的技巧,受益匪浅。 不知是否有意,王巧云旁边就贴着陈无双作的一首小诗: 王子吹笙弄玉同,嫦娥孤栖瀣露浓。 心向九霄云梦外,身在山河月影中。 萧衍皱眉:“怎么如此偷懒,八个韵脚只换得四句诗,如此金贵。” 丁贵嫔连忙为无双遮掩:“诗不在多而在精,无双年幼,不必太过苛责。且向后面看。” 萧衍这才又往前走,中间看到了董暹和夏侯洪的诗,简直是狗屁不通。董暹的字倒如其人秀丽,勉强能入眼。夏侯洪的字则形如狗爬,给萧衍气得不轻,直言他们二人是文坛败类,今日便可封笔。 谁知他们二人一听不用再作诗,高兴地拍手称快,又是落得好一顿数落。 带着并不喜悦的心情,萧衍看到了徐娇的诗: 戍鼔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萧衍心中一惊。徐娇虽有一个兄弟,却是军中闲职,并未有何不测,何以有此怨?且诗中“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这句王朝末世、国家倾颓之感甚重,实在不是好兆。 因此他只是称赞“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句化用江淹《别赋》中的“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意象甚佳,颇有嚼劲。并未对诗文做出过多的评价。 丁贵嫔见他兴致缺缺,提议他今日到此为止,且回宫休息。 萧衍又回忆一番今日的诗文,分明是团圆夜景,众人的诗文都显出下世的光景来,让他心中担忧,又不好明说,心里又是一番荒凉之感。 因而也不愿多待下去,应了丁贵嫔的提议,二人在众臣的簇拥下离去了。 只有徐娇闷闷不乐:“这首诗明明比他们作的都好,陛下是不是不懂欣赏啊?” 无双连忙将她拉到一边:“慎言。陛下是竟陵八友之一,与沈约、谢朓、范云等人齐名,诗文造诣远在我们之上,岂会不懂欣赏?” “那他看不出诗的好坏吗?”徐娇仍是闷闷不乐。 “你的诗文自然是胜过王巧云的,只是中间四句对仗太工整,少了变化。屈宋狂浪阔大,乐府真挚婉转,十九首天真可爱,皆不拘于格律,不为格式所累。不过,恐怕以后韵律工整的文章才会成为主流,你也算是开后代之先河了。” 徐娇豁然开朗。这首《月夜忆舍弟》是杜甫所作,而杜甫的诗被世人正视是从韩愈等人开始。在杜甫生活的盛唐时期他的诗尚且不被认可,更何况在大唐还未建立,王杨卢骆李杜张都未诞生的南北朝呢? 原本想着用杜甫的诗来博得别人的刮目相看,没想到弄巧成拙,连累杜甫的诗也被这样卖弄的诗文压了一头。 不过想到她本就不通文墨,又有些释怀:“你说得对,在以后这首诗会被人传颂,流传千年。不过这诗也不是我写的就是了。” “又是你梦里得的?” “算是。” 正巧陈昕来叫她们去喝酒,大人们陆陆续续退去了,他们的宴会这才开始。 徐娇跟在陈无双身后,不由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千年后的人也能看到这里的月亮吗? 有一个秘密她始终不敢同任何人说,哪怕是陈无双,她也不敢泄露半分。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生活在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二十岁那年她被查出患有渐冻症,仅仅两年时间就恶化到失去行动能力。她清醒地看着母亲每日以泪洗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去安慰她,为她擦去眼泪。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系统选中来到这里,只待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她所在的世界,并且重新获得健康。 一切看来是那么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是理科生,大学学的是信息与计算科学,语文和历史在高中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了。 她对魏晋南北朝的一切都不甚了解,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未来会发生什么。 她也不会做肥皂,做火药,大炼钢铁,唯一掌握的数学技能在这里也毫无用处。一个牛顿和笛卡尔还没出现的时代,一个阿拉伯数字还没传入中国的时代,就算掌握了微积分和傅里叶级数的运算又有什么用? 况且就算她会这些,她也不敢轻易卖弄。 虽然这时女人的地位还没有明清那时候低,对女人的要求还没有那么苛刻,女子也可以读书写字,却逃脱不了嫁人生子的宿命。纵然有再多委屈,也要守着礼教,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就像萧玉姚,她贵为嫡公主。最后也要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落得个荡妇的千古骂名。而这甚至也不是殷钧的错,他也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 就连陈无双,都要为了所谓的“名声”去向一家子无赖低头,封建礼教并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上。 她当然可以把未来的事情告诉给别人听,给他们讲现代科学,讲哥德巴赫猜想和进化论。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承受旁人异样的目光。 第73章 戏弄 毕竟有些超越时代的东西,提出它就是一个错误。秦始皇一统六国而被后世污名化,王莽推行新政却只被人记住了他汉贼的身份,可若不是大魔导师刘秀做他的对手,他的政策持续推行下去,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至少能给这荒唐的礼教一个大嘴巴子。 而如今,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顾全己身,静静等待时局变化罢了。 如此思忖着,等她慢悠悠到了宴席上,已经酒过三巡了。 陈无双见她过来,忙为她斟酒。徐娇拗不过她,只得喝了一杯。 因着陛下下令今夜宾主尽欢,宫门不须落锁。一直到月落西山,开始生出许多夜露,众人才一哄而散。 城东富豪人家甚多,因此车马一时堵作一处,难以寸进。 董暹想到回自己府中还有一条路可走,就和萧正德、萧正则、夏侯洪一众人拜别,命令车夫调转马头,先往南行一段路。 走过几条街,拐了几个弯,马车又停了下来,董暹便有些不大高兴。因着此时酒意也上来了,他掀开帘子,没好气地说:“怎么又停了?信不信小爷抽你?” 车夫连忙点头哈腰地致歉:“非是小人不肯往前,只是前面又吵起来了。” 董暹定睛一看,此时他身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西面,正要往东走,前面两辆马车挡住了路口,让他过不去。 前面两个马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巧云和陈无双。看样子,应该是陈无双要往东走,王巧云要往北走。结果道路狭窄不能同时容下两辆马车,两人为了谁先谁后才争论了起来。 她们二人出来得早,应该早就在争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董暹听着她们二人从陈暄是个和尚说到王巧云的几个哥哥烂泥扶不上墙,觉得实在是没有盼头。要是此时他手里有一把瓜子,他倒是不介意看一会儿。 只是吃了太多酒,头疼得厉害,听到她们两个吵吵嚷嚷的,更是心烦。 偏偏这俩都是刺头。王巧云行事张扬,跟个花孔雀似的,还真就有一堆公子哥都喜欢她这个调性,得罪她等于得罪了一帮人,太不划算。陈无双就更不用说了,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都要管,她自己更是天天惹一身麻烦事。虽然她年纪小,家世也不贵重。可就她那个轴啊,又有丁道迁和丁贵嫔给她撑腰,真要招惹她,只怕麻烦不断。 董暹思来想去,最终冲着车夫摆摆手,无奈地坐回去:“再绕一段。” 再往南走,就近乎到了城边。一面还能看到低矮的农家小院,另一边则是坑坑洼洼的菜地。马车从路上走过,更是一步一个坎,颠得他快把今天喝的酒都吐出来了。 董暹叫苦不迭,心想还不如看王巧云和陈无双吵架呢,也免得受这个苦。 正难受着,前面马不知又受了什么惊,前蹄高高抬在地上,身体也不断挣扎。 这一挣扎不要紧,直接挣开了缰绳,骏马嗖——地飞了出去,倒把董暹害得不轻。 因着路不平,马车被马这么一颠,直直向菜地里滚了过去。 车夫反应倒快,及时跳下来,虽然甩了个狗啃泥,外加在地上翻滚三周,除了布棱盖卡秃噜皮了,到底没受什么伤。 董暹就惨了,从车里被甩了出来,一边往外飞一边哇哇地吐。一身的华服加上呕吐物反射出来的光,让一户开门出来查看的人家直呼仙人驾车,差点就要跪倒在地,就见仙人好像不是往上去的,而开始往下掉了。 偏偏这块地不是种的菜,而是一家养牛的农户堆的牛粪,约莫有四尺高,正在沤肥。董暹头朝下栽了进去,还没刹住车,在牛粪里打了几个滚,才露出半个沾满牛粪的大头。 徐娇趴在墙上看着,早笑得乐不可支。看到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样子,更是伸长了脖子,想牢牢记住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董暹方才就被颠得大吐,此时泡在牛粪里,更是一吐千里。 “嚯,还吃一虾仁呢。”徐娇啧啧出声。 想到天色不早,她滴任务也完成了,她连忙从院墙上爬下,抄小路跑回马车上,吩咐车夫驾车回家。 至于董暹是背着一身牛粪回家,还是等人来接,她都不在乎了,她只想快点到明天,好和陈无双分享他的糗样。 萧正则和夏侯洪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萧正则的车马号称西丰骆马,十分俊武不凡。车上的装饰也十分奢废。他的马车以紫檀为车架,雕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纹。加上整个马车纵横阔大,远远看去倒不像车马,竟像是一间小屋在街上走。 车上围着三层帷帐,马车走动起来飘飘扬扬,将车上的香气散出很远。 他自己打扮的也很骚包,头上常年插着花,身上穿着粉色的衣衫,他还喜欢扑香粉,那味道不比范夫人身上的香味轻。 据说是他体味重,他用大量的香料来遮盖他的体味。不过也没人闻过他不扑香粉是什么味道,此事姑且存疑。 他平素招摇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偏偏今日城外山上的匪徒听闻建康城东的东府城里住了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那土匪头子是一好色之徒,光压寨夫人就有九个,此时听闻城中来了一个美人,哪里按捺地住,早早就在街上埋伏。 此时已经夜半,一众匪徒都等得颇为不耐烦,见到这么一辆香车走过,也顾不上一睹芳容,将人打晕了扔在箱子里,装作是来往的客商大摇大摆出城了。 夏侯洪则更倒霉。 他路过巷子时,被一个妇女的晾衣杆子砸中。夏侯洪本欲发怒,但见那妇女容貌姣好,一双凤眼勾人魂魄。也顾不得生气,连忙捡了杆子送进去。 那妇女才开了门,把他迎进屋,就跳出几个大汉,说他奸淫妇女,就要押他去报官。 若是平时,他哪里会受这种气,只是此时他身边没有带随从,今早又刚和父亲吵过架,真见了官也不知父亲还会不会出面保他。也只好咽下这口气,将自己身上带的钱财都掏出来消灾。 那几个大汉尤嫌不够,将他一身华服也扒了,说能卖几个钱,然后把光溜溜的夏侯洪赶了出去。 因为夏侯洪进去时实在着急,抱住那个女子就要啃,也忘了关门。方才的吵闹声早就传了出去,此时街上不少人都打开了门户,好奇地探头探脑。 只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影死死捂着自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尽头跑去…… 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啊。 第74章 命书 翌日徐娇去见陈无双的时候,都是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苏凝和陈昕也参与了这项缺德计划,此时也捧了把瓜子来听。 至于王巧云一应人等,因为平时也不走动,这会子突然来拜访太过突兀,就让他们自己打听去。 徐娇先说了董暹的事,毕竟是他亲眼看到的。 说到他一边吐虾仁一边吐牛粪的时候,几个人都默默放下了瓜子。 徐娇笑得喘不过气:“你们不知道,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平时就好把自己打扮得跟个花儿似的,还把自己比作清晨含苞待放的鲜花儿。昨天可真是插到牛粪上了,也算全了他一个心愿。” “你没被他发现?”苏凝担忧地问。 “放心,我摆了几个生锈的铁蒺藜就爬屋顶上了。就算他后面查出来马踩到铁蒺藜,附近的农户也常有捡这些旧蒺藜放野兽的,他可查不清。” 苏凝这才放心。 陈无双又说:“今天我可是一大早就溜出去看了,萧正则衣服都被撕烂了,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听说那土匪头子闻着他香,认定他是个美人,连灯都没点。结果后来一摸是个男人,把他打了好一顿呢。” 徐娇嗑着瓜子:“那土匪就那么把他放了?” “哪能啊,他供出自己是乐山侯萧正则,让土匪找临川靖王萧宏去赎他。萧宏是他爹啊,总不能不舍得钱。嘿,结果萧宏还真不管。” 陈无双顿了顿,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接着说:“萧宏不知道生哪门子气呢,正在气头上,到了城门口把那土匪和萧正则都骂了一顿。土匪气得就要给萧正则撕票了,幸好他大哥萧正仁清醒,给了绑匪好大一笔钱,才把他赎回来。你们是没看到,萧正则那家伙,哭得梨花带雨的,估计他爹百年后他都不能那么哭。” “该,”陈昕吐了口瓜子皮,“每次剿匪他们几家都不出力,结果城外的匪徒怎么也剿不干净。这回让他吃个亏,看下次剿匪他还说不说风凉话。” 陈无双点头:“萧正则喜好抢人妻女,如今自己体会过一把被抢的滋味,看他还干不干得出丧尽天良的事。” 陈昕接着道:“还有夏侯洪,乖乖,你怎么想的那么阴损的主意。让一个妇人引诱他,再叫人捉奸。他最后连条裤子都没有。幸好我没让夫人去,不然回来还得洗眼睛。” 徐娇瞪大了眼睛,这就是古代版仙人跳啊,你们玩这么先进的? 陈无双摆摆手:“那可不是我想的,这是从王巧云身上得来的灵感。要不是她二哥就这样被人扒光了丢出来过,我还不知道有这种生钱的法子呢。” 陈昕笑罢,又有些担忧:“只怕那几个人要被报复。” 徐娇安慰他:“他们这种人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时候想找也找不到。就算是报官夏侯洪也得有这个脸,他自己先起色心,被抢也活该。” 苏凝见他仍旧闷闷不乐,把头别过去背对他:“你就是看上那个妇人了,我就知道,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天地良心,我可不敢。我若是变心,就让我变个大王八。”陈昕连忙赌咒发誓。 “我要你变王八做什么。”苏凝被他逗笑了,但一想到他还没承认错误,又拉下脸。 “变个王八,之后天天供你取乐。等你百年以后,我也要给你驮碑,咱俩一辈子不分开。” “哎呀,说这些有的没的,羞死了。”苏凝眼见得他在人说出这样的狂话,羞红了脸,匆忙跑来了。 陈昕也提步追上去两人很快消失在院墙后。 徐娇磕到了cp,一脸姨母笑:“这就是甜甜的恋爱呀。” 陈无双笑着拿指头戳她的头:“你呀,婚事还没有个眉头呢,就开始想夫婿了?” 徐娇立马坐正:“谁说我想男人了,嫁人有什么好,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呢。” 陈无双连忙用帕子堵她的嘴:“哪有女孩子一辈子不嫁人的?这些狂话咱们私下说也就罢了,可不敢到处宣扬。”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好没意思。我在建康就你一个亲近的人,以后咱们各自嫁了人,还不知能不能见几回。到时候一个人锁在这高墙大院里,每天跟人勾心斗角的,想想都累得很。” 陈无双安慰她:“也未必要远嫁,在这建康之中,还是能时时相见的。” 徐娇拉着她的手:“这么说,你已有如意郎君了?” 陈无双被她问住了,思索了许久,还是摇摇头:“我想没有,成亲这种事对我来说还很远呢。” 徐娇点头,十四藏六亲,才是嫁人的年纪,连她也远远没到这个年岁,更别说陈无双了。 不过她还是继续逼问:“我是问你有没有中意的人,又没让你现在嫁过去。” 陈无双还是摇头。 徐娇接着问:“那,萧绎呢?” 陈无双疑惑:“你提他做什么?你心悦他?” 徐娇解释道:“我是看你屡次助着他,想着你对他有所不同呢。” 心里想着命书里可说了你俩有事,一面伸手在袖子里翻找着。 陈无双认真想着她的话:“若说有什么不同,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他都累累如丧家之犬,让人很难不同情。” 徐娇却没再听,她在两个袖子都掏了几遍,甚至全身上下能藏下东西的地方她都摸索了一遍,最后神色越来越慌张,不断地在身上搜索着。 “可是什么不见了?”陈无双见她着急,也忙起身在地上四处搜寻。 徐娇一时情急,恍惚道:“命书不见了。” “命书是什么书?”无双不解,她读过的书也不少,竟然没有听说过此书。而且,徐娇这个见到字就打瞌睡的家伙会随身带着一本书更让她吃惊。 “是一本很薄的书,封皮上没有名字。大概这么大。”徐娇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突然想起似乎今早她就没有见到这本书。 她急着和陈无双分享董暹的丑态,没有注意命书是否掉落出来,但她更倾向于另一个可能——命书在昨夜就丢了。 第75章 祸起 她仔细回想着,她的衣服袖子并不紧,昨夜布置现场的时候她弯腰把铁蒺藜放在路上,手是向下垂的,并不见命书掉落。 也就是说,命书很可能掉在了宴席上。 她的脸唰一下白了,匆匆跟陈无双道了别,就往回赶。 陈无双见她着急,也就放她走了。一直到小昙来收拾一地的瓜子皮,她才想起好像没人问萧正德怎样了。 毕竟他才是主要的报复对象,剩下这仨都是被他殃及。现在他们仨都恶有恶报,反倒这个罪魁祸首的结局无人在意。 正巧她对萧正德的结局也不甚了解,不妨去找人问问。 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响指,翻身上墙。 “小姐,走正门!” 小昙在后面喊着,她意识到父亲还在家里,连忙调转方向,在二门外跳下墙头。 正当她为自己炫酷的落地姿势而沾沾自喜时,一个阴影笼罩住她。 陈无双心里咯噔一声,看向头顶。陈庆之正对着她,他的脸逆着光,看不真切表情。但从周身散放出的气压来看,他的心情不大好。 “父亲,今天天气真好啊,你也出来晒太阳啊。”陈无双搓搓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冲他打招呼。 陈庆之神色没有一丁点缓和的迹象,冷着脸诘问她:“萧正德的玉带钩你拿走了?” “啊?”陈无双大脑飞速运转,萧正德的玉带钩她是经过手,但已经给石霄了,还让他偷偷系在一个嬷嬷腰上,让萧正德好好丢一把人。 不过萧正德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找她爹告状,是真不怕家丑外扬啊。 陈庆之见她不说话,冷哼一声:“果然是你做的,你可知你闯下弥天大祸了?” 陈无双不屑:“不过是让萧正德出点丑罢了,怎么算大祸。” “你可知永兴公主与临川靖王萧宏有私情?为何又把西丰县侯萧正德的玉带钩系在公主腰上。今日临川靖王来府中质问,我虽抵死不认,只怕他也不肯相信。你以后可不要再如此任性莽撞了。” 陈无双又是一阵头脑风暴,还没消化永兴公主和萧宏的私情,又听说玉带钩出现在永兴公主身上。 “我既不知道他二人的事,也并不曾要牵扯永兴公主。我是让石宵把他的带钩给宫里的老嬷嬷系上,让萧正德丢个丑。这玉带钩如何出现在永兴公主身上,我确实不知道,” 陈庆之知道无双虽然不靠谱,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神色稍缓和些:“你素来心细,对于里里外外的事知道的不少,知道什么人应该怎么用,这是好事。” 看着陈无双又有点得意,他补充道:“只是也要知道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别最后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陈无双听完,低头思忖不语。 陈庆之见她有反省之意,也不再难为她,放她一个人静思己过。 不过他心中也有些复杂。陈无双虽然知道石家人手上功夫了得,却不知石宵这种人,自幼就是充作死士养的,只听命于萧绎,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 石宵之所以答应她,恐怕是受了萧绎的指示。 萧绎和陈无双有些交情他也略有耳闻,原本他觉得萧绎年幼丧母,又被他这妻姐欺压,有些可怜。如今想想似乎不那么简单。 就眼下来讲,石宵并没有完全按陈无双的意下去做,而是选择了一个更恶毒的计划。此计划一是可以引导萧宏萧正德父子生隙。 二是离间殷钧和萧玉姚夫妻,毕竟萧宏只是萧玉姚的情夫,他是没资格生气的,他去找萧正德大闹,丢的还是殷钧的脸。他和殷钧关系尚可,殷钧今日也过来表达了自己的不快,言语间已有不爽,只怕萧玉姚会更恨这背后之人。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萧正德的玉带钩就是陈昕陈无双捡走的,背后的人完全可以抽身离去,而陈无双百口莫辩。 而萧绎作为最可能指使石宵做下这个局的人,他的城府就不是一般的深,而且也不是一般的心狠。 陈无双屡次出手助他,她觉得二人即便没有恩情也有交情在。就像赵鸣因着无双仗义帮他,他对无双掏心掏肺地好,连带着陈赵两家也有了些交情。萧绎看着可怜巴巴的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坏心眼子? 可如果不是萧绎,石家人远在吴兴,能指使得动石宵的还能有谁呢? 陈无双站在墙根,也渐渐回过味来。 难怪今天早上萧宏如此暴怒,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救,原来这怒火就是他的一个儿子勾起的。 她又觉得有些愤怒。她和萧绎好歹是一起吃桂花糕的友谊,这家伙坑她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虽然是这样,她也没脸去质问萧绎。就算真去问了,最多也就能得到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搪塞,萧绎要是有那个胆子去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至于借她的手偷偷摸摸搞事情。 她想得出神,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太阳底下晒着,已经出了许多汗。 小昙赶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姐呆呆地站在墙根,连忙小跑过去,掏出帕子为她擦着头上的汗,口中还抱怨道:“嗳呀,小姐,今天这样的天气,怎么在大太阳底下站着。虽说是秋已深了,也架不住这么晒呀。” 陈无双这才回过神,连忙拿过她手中的帕子为自己拭汗。 小昙也顾不得她还流着汗,拉着她就要走:“您快来,永兴公主已经进了府了,这会子恐怕已经到了一池幽月了。您可不能怠慢,快随我去见公主。” “永兴公主到了?”陈无双一面跟着小昙往回赶,一面在心里犯嘀咕。 萧宏萧正德父子敢来兴师问罪,她倒不稀奇,毕竟父子阋墙之事不小,二人又是男子,纵然传出些“为红颜父子情意断”的闲话也不过是为他们平平无奇的人生增添一些可供坊间流传的趣闻罢了。 永兴公主的身份就不宜这么张扬。毕竟她已嫁与殷钧,纵然生活不太体面,好歹没有闹到明面上。 第76章 找茬 自魏晋以来,公主、太后之流有些艳事已是平常,但是公然与自己的叔叔偷情,还是大不韪之事,不能诉诸公卿之口的。 永兴公主虽然目不识丁,但毕竟是公主,这些她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将通奸之事瞒得这样紧。若不是她碰巧被牵扯其中,父亲与殷钧又有些交情,旁人哪里知道这些底细? 如此想来,她倒是想看看永兴公主师出何名了。 因着她就在二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很快二人就到了一池幽月。未进门,就听到里面永兴公主的喝骂:“陈无双怎么还不来见本宫?难道没有了尊卑不成?” 几个丫鬟被吓得不敢说话。 陈无双连忙走进去,还未站定,先行一礼:“不知公主驾到,小民来迟,万望恕罪。” 她礼数周到,萧玉姚倒不好发作,冷哼道:“你这会子倒是知礼了。” 陈无双把身子伏得更低:“公主说笑,小民一直学诗书,知礼仪。公主金枝玉叶,小民不敢失礼。” “你是说本宫不识字?” “小民不敢。” 萧玉姚又瞪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再发难:“行了,跪着也挺累的,快起身。” “谢公主。”陈无双这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萧玉姚图这院中的美景,并没有进屋坐,以至于她刚才直接跪在了石板路上,沾了一身的土。 她虽然站起身,然萧玉姚也没说赐坐,陈无双也只得在一旁垂手站着。 萧玉姚端起茶碗,慢悠悠吹凉了茶,又慢慢啜饮一口,放下茶碗,这才开口:“你这院子名字倒是有趣,景也好看,只是茶粗了些,倒配不上这汉代的玛瑙茶盏了。” 陈无双惊异于是谁不懂事,竟然将这东西拿出来。萧玉姚一向对这些金银玉器爱不释手,被她惦记上了可不好。 面上仍是恭谨的样子:“小人平时用的都是陶盏,只是今日公主来了,才拿出这琥珀盏招待公主。只是不知公主驾临,没有准备上好的茶尖来侍奉公主。” 萧玉姚点头:“不错,的确是好东西。” 又看向陈无双,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惊异开口:“怎么还站着,下人也忒不懂事了些。金莲,还不赐坐。” 金莲应了,从屋里搬了胡几出来,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一看就是已经打量过一番屋内屋外。 陈无双虽然很不爽这反客为主的行为,还是坐下了。 她整了整衣袖,才问道:“不知公主驾临,有何贵干?” 萧玉姚蓦地笑出声:“你不提醒本宫,本宫倒忘了。本宫要举办万菊宴,你可知晓?” “公主所筹盛宴,小民有所耳闻。” 萧玉姚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现下菊花万种,美酒千钟尽有了,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陈无双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少了什么宝物,连公主都遍寻不得?” 萧玉姚扶了扶鬓发,一头珠钗随着她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脆响。 “本宫有数十颗夜明珠,大如鸡卵,光可照十里。本想用在万菊宴上,以供众人在夜间观景。无奈却少一盏合适的灯去盛托。实在可惜。” 陈无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没敢接话。 萧玉姚的大宫女银莲见她没有回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闻丁家三小姐有一对彩陶花鸟连枝灯,现如今就在你这里。我们公主想借来用一下,你还不快点双手奉上。” 听到她的话,陈无双心里更是十分复杂。虽然不知道萧玉姚从何处得知这一对连枝灯的,但是这无疑是一种敲打。 萧玉姚有一个缺点,也可以说是优点,就是只要足够的好处便可以贿赂她。萧玉姚没心没肺,只要东西送到了,再说着体面话哄她高兴,她就不知道轻重了。 就比如现下,虽然萧玉姚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然也不会直接给她个下马威。但是若交出这对连枝灯,兴许真的能将这没脑子的公主哄高兴了,让她忘却旧怨。 只是此时这连枝灯确实不在她手里,想到这一点,陈无双咬咬牙,深吸口气,换了幅笑脸:“并非是有意藏匿,只是此灯我早已打碎,如今连个残片也寻不得了。公主不信,小民可以打开府库,供公主检视。” 萧玉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那连枝灯虽然稀罕,到底是个瓷的,算不得贵重。 要知道,丁三小姐当年出嫁时何等风光,单是陪送的金银玉器就拉了有几十车。那时她尚且年纪小,挤在人堆里看的分明。单是绢布盖着的大件就让她惊叹不已,更不用说几十个乌木大箱子里会装着怎样的宝物。 丁三小姐下世后,至少有一半的嫁妆都留给了陈无双。陈无双自小充作男孩教养的,平素带个荷包还是副丑样子,更不用见她带出些金银玉器来。 午夜梦回时她常梦到那几十个乌木大箱子对她展开,待要看清时她就会醒来。 她倒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只是丁三小姐出嫁的场面带给她太多的震撼,那时她才六岁,第一次意识到金银是那么的美丽,环佩碰撞的脆响是那么美妙。以至于她出嫁时虽不情愿,也学着她在轿子后面抬了一箱又一箱珍宝。 只是这些都浇不灭她内心对那几十只乌木箱子的渴望。阳刻着麒麟纹样的金锁扣也锁住了她的心,让她念念不忘。 她也忘不掉她钻到轿子边时,透过翻飞的轿帘看到丁三小姐的脸。 她掀开盖头的一角,也悄悄从轿帘缝打量着外面。 二人冷不丁对上目光,丁三小姐忽然笑了一下,她头上的珠翠微微晃动,连带着步摇和耳饰也随着轿子的前行不断摆动,来回晃着。 她没有再跟上去,很快轿子就走远了,她留在原地,耳边还残留着她步摇的叮当声,还有少女银铃般的轻笑。 “小昙小枳,将箱子都打开。”陈无双吩咐道。 又转向萧玉姚,仍是恭敬的态度:“公主,请过目。” 第77章 开箱 萧玉姚这才回过神,原来自己已经跟着陈无双进了库房,面前摆着的,可不就是她惦记了许多年的乌木箱子! 因着年久的缘故,箱子外面刷的大漆已经有一些剥落,漏出木心的纹理。金锁扣上的铜锁也生了点锈,钥匙插入锁孔中,发出艰涩的声响。 终于,铜锁打开了。小棠上去接住铜锁,不让铜锁落地,四个丫鬟接着去开别的箱子。一串钥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断相互撞击着,发出细微的响声。 金莲银莲本想去打开箱子,被萧玉姚制止了,萧玉姚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一把将箱子掀开。 箱子里的东西光彩夺目,玉如意玛瑙手串也不过是压箱底的物什,金冠银镯也有大大小小几十件,样式不一。甚至点翠头面、水晶杯盘也随着扔在里面,丝毫不见主人爱惜。 纵然箱子中的东西加起来也价值数万钱,却仍叫她不满意。这些东西重则重矣,却并不珍贵。这样的东西建康随便一户高门都拿得出相近的,完全称不上丁三小姐,让她觉得有不小的落差。 这时她注意到一旁的架子上还摆着不少东西,她走过去打开一看,不过是些字画还有破石头,她对这些毫无兴致。 再往深处去,架子上的东西就让她颇为在意。汉错金博山炉、汉白玉温酒樽、鎏金獬豸镇,皆是不俗的宝贝。 尤其是放在一方锦盒里的金丝福寿如意滚灯,不过巴掌大,但胜在小巧精致。滚灯的巧思就在于无论怎么滚里面的灯油都不会洒出来。因为工艺复杂,通常是竹篾所织,最大可有一人多高。虽然有趣,却不值什么钱。 而这盏灯是金丝一点一点织成的,在保持滚灯的平衡的同时还用金线绕出了福、寿、康、宁四个字,和环绕整个灯的云纹。 更奇妙的是,在“寿”字上有一处暗纹,稍微拨弄一下就可以将滚灯整个打开,避免了一点点往里灌灯油的麻烦。 萧玉姚本就对金器毫无免疫力,见到这样的宝贝,更是爱不释手,放在掌心来回把玩。 “此物得公主青眼,也是它的幸事,小民少不得要割爱了。” 萧玉姚本就在犹豫如何开口,听到陈无双如此懂事,也将今日一早积攒的怒气抛诸脑后,情不自禁露出了笑脸:“本宫也不是那种到处打秋风的人。这样,今日本宫回去,再赏你几大箱东西,就当本宫同你换的了。” 陈无双心想这一个小东西就顶外面五六箱东西了,这话说的,倒像是她赚了多少似的。 面上还是保持住恭敬的笑意:“不敢不敢,公主大驾光临寒舍,已经使我这一池幽月蓬荜生辉,岂有再向公主讨要之理?” 萧玉姚此时一心扑在这一屋宝贝上,对她这阿谀奉承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敷衍地摆摆手:“那就当是本宫赏你的,不必推辞了。” “多谢公主。” 一直挑了半日,萧玉姚才带着金莲、银莲、玉莲、香莲四个大宫女,并桃红、杏红、嫣红、花红四个小丫头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陈昕正巧远远走来,看着每个宫女手里都捧着一个锦盒从一池幽月出来,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待到她们走远了,他进去一问,才知道萧玉姚卷走了一个掐丝金福寿康宁云纹滚灯、一个银底镶红玛瑙狐形纹香囊、一支点翠垂珍珠凤尾六盘簪、一套红玉玛瑙髓茶碗、一对和田玉镂二龙戏珠纹镶玳瑁手钏、一支攒珍珠累丝金凤钗、一枚三层三十三片银瓣海棠镶红宝石领扣、一套犀角透雕荷叶杯。 陈昕大为光火:“怎么让她劫走了这样多的东西?” 陈无双无奈地耸耸肩:“就当是花钱买平安,这个时候还不能得罪她。” 陈昕还是不大高兴:“别的倒也罢了,那支攒珍珠累丝金凤钗可是母亲出嫁时戴着的,她一直希望你出嫁时也能带着它。如今凤钗被萧玉姚夺去,只怕没有机会了。” 陈无双摇摇头:“再贵重的东西,也买不来咱们一家人的平安。母亲会原谅我的。何况她拿走的金银玉器,虽然值数万钱,也比不过这里真正的无价之宝呢。” “什么无价之宝?”那些东西已经够贵重了,不说手艺,只材料都是相当珍贵的。且不说玳瑁、犀角、红玉玛瑙,单论母亲的那支凤钗上嵌的十二颗东海水珠,个个都有鸽卵一般大不说,还都晶莹似雪。 昔日石崇十斛珍珠买得绿珠,一时传为奇谈,这十二颗珍珠可比当日石崇的十斛珍珠还要值钱,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还贵重? 陈无双捂着嘴笑:“伏羲摔的瑟,蔡邕烧的琴;苏秦所佩六国之相印,李斯所牵黄犬之银绳;张子房的宝剑,伍子胥的金鞭;秦王为赵王击的缶,孟光为梁鸿举的案;萧何的角书,光武的更国;汉武帝的返魂香,息夫人的鲛绡帕;宓妃为魏王留的枕,伯牙为子期断的弦;还有王羲之的行书,吴道子的美人;安石为小妓做的阮,嵇康在闹市打的铁。可不是无价之宝?” 陈昕闻言,也露出些许笑意:“亏得萧玉姚目不识丁,单爱这些金银玉器的。我倒不知道母亲这么疼你,将这么些好东西都留给你了。” 这些东西本身倒不贵重,对于萧玉姚之流来说,不过是破纸烂木头的,只是承载了特殊的历史意义,便有所不同了。 昔日羊祜登岘山远眺,自觉宇宙无穷,不觉有叹。羊祜殁后百姓为其于岘山上立碑,人见之皆堕泪,故称作“堕泪碑”。碑石本身无足贵也,是羊祜高尚的品格赋予了碑文意义。 更不必说燕昭王千金买马骨、季布千金买一诺、陈阿娇千金买相如《长门宫赋》,千金有价,而其情无价。是故流传之物,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而至今日,其中不止凝聚了当时人的情感,更浸透了一代代人的心血与传承。 第78章 系统 陈无双撇嘴:“什么叫母亲偏给我的,这都是我应得的。且不说母亲陪送的田地、铺子、仆从我全都没要,全让你们填了兵营。单说外祖送的铁器兵刃战甲,我连个影子也没见到过。咱们一家人现在还是靠着父亲的那一点俸禄和姨母的接济过日子呢。” 陈昕还想说什么,她又抢着道:“那些地租仆人旁人不敢惦记,我手里这些东西可烧手得很呢。且不说老太太 有的没的就要借去一些,也总不见还。西边院子里那一家人明里暗里总想搜刮了去。也不是我想大方,我越是藏着掖着,别人越觉得我得了什么宝贝。我不时扔出去些,不过是讨着点他们的好,不至于明争暗抢罢了。” 陈昕看着陈无双,更觉得惊讶:“原本大嫂说我人情往来上不如你,我还有些不爽,今日算是知道了。也怪我莽撞多嘴,这里给小妹赔个不是。” 说着就要作揖,滑稽的样子把陈无双都逗笑了。 陈无双才想起问他本来是来做什么,陈昕说这几日事情多,他才想起下月便是苏凝的生辰,他想着苏凝年纪轻,也不必大操大办,一家子人吃顿饭就是。 又问陈无双素来最会玩乐,知不知道哪里的戏班子好,请来排两出戏听听。 陈无双想起城北有一家戏班子,皮影戏耍得好,场面大,比那些歌舞小戏热闹,且戏本也多,便应下了。 兄妹又一道去汀兰榭同苏凝说了会话,到半晌方回。 另一边,徐娇回去后,仍没有找见命书。八成是落在宴席上了。 命书是系统给她的,原本是为了方便她了解这个时代,便于她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命书上详细记录着未来三天内关于萧绎周遭的事,每个大的剧情节点也会在书末显露出来,方便她更快地掌握先机,改变未来。 她也曾问过系统为何只显示萧绎有关的事,这不是盗版人家由乃的未来日记嘛。 系统的解释是萧绎是这个空间的位面之子,她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萧绎,因此系统也只能提供关于萧绎的信息。 她原本还觉得命书鸡肋,若是能显示更多内容,无双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罪。 只是如今命书丢了,她又担心让别人捡了去。无论如何一本能自己书写内容的书必定是要引人耳目的,何况还清晰地记载着萧绎的未来。 害了萧绎也就罢了,若是追查下去,指不定就查到她头上,到时候火架子一摆,小火一点,基督教的猎巫行动都算spy她的。 她连忙把正在沉睡的系统唤醒,询问它命书的事情。 徐娇:系统系统,命书丢了会怎么办?能不能再刷新回来? 系统:你可以试着把被爆掉的材料爆回来,本系统会提供给你除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徐娇:你这系统还挺时髦,背着我偷偷冲浪了。 系统:…… 徐娇:我是认真的,命书丢了! 系统:命书只有一份,本系统也找不回。但本系统之后可以在适合时间给你些许提示,帮助你完成任务。 徐娇:命书可能被别人捡走了,没问题吗? 系统:宿主大可放心,命书是和位面深度绑定的人才能看到的,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命书就是本破破烂烂的旧账本。 徐娇:那如果被深度绑定的人捡走了呢? 系统:应该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啊喂! 系统:宿主请放心,以目前的进度而言,除了宿主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命书的内容。 徐娇这才有点放心了。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 徐娇:若是萧绎本人捡到了命书呢? 系统:位面之子也是捞不到命书的,这是为了防止位面崩塌。宿主可以放心。 徐娇这才放心,只是命书丢了对她来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没了命书的指点,以后她干什么事,更要注意身份,不能让未来改变太多。 她现在失了命书,若是未来野马脱缰,她又没学过这段历史,只怕更摸不着头脑了。 徐娇:对了你还没说我的任务是什么呢?这会总不能再装死了? 系统:…… 系统:宿主当前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等宿主当前身体年龄达到十四岁时,系统将会发布新的任务。 徐娇:还真是简单直白的任务啊。 系统:当前任务难度较大,请宿主不要轻视任务内容! 徐娇:我这身份活着还不容易?难不成还有人要造反? 系统:…… 系统:系统能量不足,即将陷入休眠。 徐娇:到关键时候你就休眠,能不能靠谱一点啊! 然而系统已经没有了回应,徐娇闷闷躺回床上,回想着昨日的情况。到底是何时丢了命书,又能被谁捡去呢? 陈无双在家里正肉疼,始作俑者已经在凤凰殿也不好受。 石霄晨起偷偷跟到陈家去看了,发现萧宏去兴师问罪一番,怒气冲冲地走了,而永兴公主进去陈家后带出了不少东西,并且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让他十分震惊。他原本以为那个带钩是陈无双从萧纶那里得来的。 石霄之前对他讲过,六月陈无双在显阳殿住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偷偷约见过萧纶一次,萧纶手上带着一枚带钩,二人对着这枚玉带钩交谈甚久。 因着距离远,石霄并没有看清玉带钩的模样,只知道是枚带钩。 所以前几日他看到石霄带着个带钩回来,下意识就与之前的那枚带钩联系在一起。 听到石霄说他们几人奔着陈家就去了,他才觉得有些不对。若是萧纶给陈无双看的那枚玉带钩,那必定是萧纶所得,为何他们会第一时间认准了就是陈无双? 他带着疑惑开口:“石霄,陈无双给你的这枚玉带钩,和当时陈无双在显阳殿同萧纶看的那枚,有几分相像?” “约有七八分像,当时卑职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不及这枚带钩卑职经手过。因此卑职也不敢妄断。” 萧绎挥挥手:“罢了,事已至此,只是怕陈无双要怪我。” 第79章 探病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要陷害萧纶。 昨夜酒过三巡时,趁着众人的意识都有些昏沉,连宫人们都不时打盹。 他先让孟芙不小心撞到端盘子的宫女,将盘底的残炙洒到萧玉姚身上。萧玉姚爱美,必定会去到厢房换衣服。 这时石霄偷偷调换萧玉姚的带钩,并假装风吹晃了烛灯。 烛光摇晃,就算是有婢女过来关窗,众人的目光也都会被烛光吸引,不会意识到玉带钩有问题。 而萧正德原本就是欺男霸女之徒,他与神明堂的洒扫宫女原本就有奸情,以往每次宴席中间二人都会借机偷偷私会,至快散席方归。 萧衍不在,萧正德退席便只能向自己的父亲萧宏汇报,而萧宏又不断和萧玉姚眉来眼去,他必然会知道二人有一段同时不在席面上的时间。这就为后面种下了疑心的种子。 萧玉姚和殷钧早已不在一处居住,且与萧宏眉来眼去甚久,二人夜里多半会宿在一处。 那日萧正德的玉带钩他也看了,他之所以选择铤而走险,不惜得罪陈无双也要搞出这样一个阴损的计划,就是因为他看到萧正德的玉带钩上刻着他的名字。且镂成龙形,一看便是男子之物。 萧宏春宵一刻,未必会发现,但是第二日萧玉姚起身时,若是再发现不了,那可就是实打实的瞎子了。 果不其然,萧宏和萧玉姚大闹一场,二人又去把还没睡醒的萧正德薅起来。萧正德也冤啊,不知怎得供出了陈无双,且其中必定有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才让萧宏直杀向陈家。 可惜凡建康大户人家,谁家还没几个会轻功的高手护院,石霄只能远远看着,并不知道。萧正德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陈无双如何就心甘情愿地送出许多东西给萧玉姚。 早知道他应该让石霄按照陈无双的想法,将萧正德的玉带钩藏到赵嬷嬷身上。 赵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又奶过萧统和萧纶,在宫里有一番地位。她脾气又爆,萧正德的玉带钩在人前掉出来的话,赵嬷嬷势必会将事情闹大。萧正德虽然知道是陈无双搞的鬼,但想必他玉带钩落到陈无双那里也不是多光鲜的事情,他到时也有苦难言。 如今他弄巧成拙,没能把萧纶拉下水,反而使得自己和陈无双之间有了嫌隙,属实有些得不偿失。 毕竟想要扳倒萧纶,陈无双的襄助还是非常必要的。 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弥补这次的过错,修复他和陈无双的关系。 过了中秋,陈庆之又回了宿豫任上,皇八子萧纪、皇孙萧欢感染风寒,连丁贵嫔也犯了旧疾,一时间宫里宫外都忙碌了起来。 陛下心疼自己的幼子皇孙,同范贵人去湘宫寺祈福,一连去了几日。可忙坏了太子萧统,又是上早朝、批复前朝奏折,又是照顾萧欢的病情。 因着丁充华实在没有驭下的才能,太子妃蔡缈又一心扑在儿子的病情上,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连同后宫的事也要他来过目,实在是焦头烂额。 幸而前朝有御史中丞任昉,后宫有永康公主公主萧玉嬛和富阳公主萧玉婵二人,丁贵嫔那里也有无双过去照顾,他才能稍稍喘口气。 这一连串的变故下,原本八月底的秋狝自然也办不成了,可没有聚会的日子又实在烦闷,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萧玉姚的万菊宴上。 虽然万菊宴定在九月九重阳节,依然不妨碍年轻男女们早已开始定制衣衫首饰,准备在席上大放异彩。 与外面的热闹不同,显阳殿里则是一派冷清。 宫女们不是在煎药,就是在研药,整个宫殿都散发着药苦味,让人望而却步。 层层帷幔下,丁贵嫔方咽下最后一口药,陈无双忙接过药碗,用帕子为她擦去嘴唇上沾染的药汁。 芳月接过药碗,又递上一碗燕窝。燕窝略有些甘甜的味道,丁贵嫔的面色稍好了一些。 喝过燕窝,她又躺回床上,唉声叹气:“日日喝这些苦药,也总不见好。” “姨母的虚症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往常也没少喝药的,怎么越发怕苦了?”陈无双为她添了一方枕头,让她能够倚着坐起来。刚吃了那样多东西,还是不要立刻躺下的好。 “兴许是年纪大了,越发不中用了,以前那么多苦楚,不都熬过来了。如今吃点药反而矫情了,倒叫你笑话。” 陈无双知她想起从前。她虽然年纪小,也听父亲说过姨母的不易。 丁贵嫔年轻时嫁与当今陛下萧统为妾,主母郗徽虽然出身显赫,又颇有些才情,却不是贤德之人。郗徽下世前对当时还是妾室的丁令光——也就是如今的丁贵嫔——百般刁难,据她听到的比较可信的版本,郗徽曾命令丁令光每天舂米五斛,丁令光居然能完成郗徽布置的任务,更让郗徽大为光火。 郗徽其人真正如何,陈无双没有见过,也不敢断定。但是太子萧统作为陛下的第一个儿子,确实是在郗徽死后才出生的,当时陛下已年近不惑,才会收养萧正德为义子。 郗徽死后,所生的三个女儿,也是大女儿萧玉姚脾气秉性最差,而两个年纪较小的女儿,从小跟着丁贵嫔长大,就没有那么跋扈。 单从这几点来看,郗徽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且颇有些手段,才让陛下对她仍然念念不忘,甚至她死后多年仍不愿意立后。 郗徽死后,姨母也过了几年轻松的日子,不料她的姐姐——也就是如今的丁充华,在进宫照顾她分娩的期间同陛下苟合,又惹下不少事端。 萧统太子的身份本就惹眼,陛下又没有立姨母为后,太子之位就不是那么稳固。姨母和萧统二人战战兢兢,又带着大姨母和萧纶两个拖油瓶,真是难哦。 她正在腹诽丁充华和萧纶,外面柳儿来报湘东王萧绎前来问安。 自丁贵嫔病后,萧绎每日晨昏定省一次不落,比萧统这个亲儿子跑得还勤。 丁贵嫔见他有诚心,也不再将他拒之门外,让人带他进来说话。 陈无双虽然疑惑他怎么忽然改性了,看见人就要进来,还是帮着芳月放下了帷帐。 第80章 冰释 萧绎进来后,还是先看到隔开里外的云母屏风,再往里看去,层层叠叠的红色帷幔垂下来,一直垂到屏风深处。 丁贵嫔不大熏香,屋里弥散着浓浓的药苦味,屏风上的竹叶都被深深熏染,似乎已经带了一分清苦。 偏偏这浓重得有如实质的苦味之中还有一点清甜的花香,这味道他也依稀认得。陈无双最爱栀子和茉莉的气味,她有一个银制云纹香囊,里面装的就是这几样香,十分贵重。平日她不戴这些贵重之物出门,但若是出入宫闱、宴赏游园她常常戴着,以彰体面。 从云母的缝隙中看去,层层帷幔之下,一个身影半倚在床边,另有一个娇俏的身影坐在床上,一双脚垂在帷幔之外。 他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躬身行礼。 “儿子拜见母亲,母亲万安。” “起来,”丁贵嫔一开口,又是一阵咳嗽。 萧绎知是因他之故,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丁贵嫔心软,忙唤他进来:“好孩子,不怪你。到底外面冷,进来说话。” 萧绎进屋,只觉得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不过刚十月份的天,屋里已经生了炉火。虽然不太旺,对于这样的气候也太早,可见丁贵嫔病情之重。 芳月正端着药碗,腾不出手给他搬脚凳,一直冲柳儿使眼色。柳儿新来不久,看着她五官拧在一处,疑惑地歪歪头。 芳月低低咳嗽一声,冲柳儿努嘴,柳儿还是没反应。 陈无双虽然在帷帐中坐着,也实在听不下去她们俩的动静,将自己垫脚的矮凳踢了出去。 凳子顺着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正滚在萧绎脚边。 萧绎听到她说“湘东王请坐”,也不敢嫌弃,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很快坐了上去,还不忘冲她道谢。 丁贵嫔正疑惑无双一向进退有度,怎么今日如此刁难他,见到萧绎在那张矮凳上坐稳了,无双脸色又不太好,便知道二人之间必然曾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孩子之间的事,她也不好多问。 又因着平日里也不怎么和萧绎来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问起他的功课:“近日功课可还跟得上?你初到学堂不久,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可问你大哥。” 萧绎连忙推辞:“兄长事务庞杂,不敢叨扰。儿子虽然入了学堂。也只求粗识几个字。至于读书,虽读了老庄,也不过不求甚解罢了。” 陈无双翻个白眼,写诗的时候引经据典,恨不得古今中外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往他诗里塞,这会装起陶渊明了。 丁贵嫔见他颇有分寸,便知此人不俗,又开口道:“你若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大哥,我这里还有一个先生推荐给你,你可想见见?” “劳母亲费心,不知是何人?” “我有个外甥女,算起来比你小一些,平日也爱读老庄。单论此二子,她的理解不输统儿。” “只怕儿子唐突。”萧绎连忙起身。 丁贵嫔见他并不非常抵触,反而无双满不情愿,心里又暗暗盘算。 按照萧绎之前的行为来推断,他若是有分寸、知进退,便知道这不过是试探。 且不说无双比他还小,如何能教他。单就二人来说,虽然他们年纪都小,远不到男女大防的年纪,也没有说能够私相授受的,更不会由她来牵线搭桥。 而萧绎只是说害怕唐突无双,并没有说他是否想要推辞,就是不推辞。若是无双脑子一热答应他,难道他还敢顺势答应? 幸而无双比较清醒,虽然不知姨母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冷冷开口:“自然唐突。且不说你还虚长我两岁,我如何教你。孔子云‘不知礼,无以立也’,湘东王读了许多书,难道没听过这句?” 萧绎见她言辞激烈,知道她余怒未消,也只得赔礼:“是在下唐突,万不敢再有此语。” 眼见气氛实在尴尬,丁贵嫔又说了些话,将话题岔开了。 萧绎又坐了坐,见日头渐升,已经到了读书的时候,就起身告辞。 丁贵嫔身体不好,便吩咐无双去送他。 显阳殿里再没别的主人,无双只得不情不愿去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无双只左顾右盼,萧绎低着头,两人都一言不发。 芳月看出萧绎有话要说,悄悄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两人后面。 眼见得就要到了门口,萧绎只好鼓起勇气,说道:“抱歉。” 陈无双仍旧不看他,也不接话。 “那日的事,并非我所愿。我原想着帮你出气的,没想到反而害你被萧玉姚欺负。”萧绎嗫嚅道。 “鬼才信呢。萧玉姚什么人你不清楚?她是你姐姐还是我姐姐?”陈无双终于忍不住,反驳他。 “我原没想着牵扯她的,我原本想着机会难得,不如陷害萧正德与一位贵女有染,使他与正妻不和。萧正德后院起火,就不再有工夫去嚯嚯别人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去陷害别的女子呀。” 陈无双虽然如此说,语气已经软了不少。萧绎知道怀柔之计对陈无双已经起效了,更是放软语气,连连赔罪。 陈无双无奈摆手:“行了,别在这里杵着了,已经这般时辰了,再不去先生该责怪了。” 萧绎知道陈无双已经原谅他了,喜出望外,又是拱起手行了几个大礼,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陈无双回过身,就看到芳月在树底下冲着她笑。 她狐疑地走过去,芳月仍旧咬着手帕笑:“你也不再送送。” “我送他做什么?” 芳月学着萧绎行礼的样子:“他既对你行礼,你也该回礼才是,这才叫举案齐眉呢。” “我看你是讨打。”陈无双听完她的话,知道是揶揄她,就伸手去挠她。 芳月一边跑,还不忘继续取笑她:“娘子,我这厢有礼了。” 陈无双将裙子提起来,也加快了速度:“你别让我追上你,我非撕烂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陈无双和芳月在显阳殿笑着闹着,一直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停歇。 第81章 开宴 等到丁贵嫔的身体有所好转,陛下和范贵人也从寺庙中祈福归来,陈无双才回了家。 她走后没两天,时间就到了九月初。过几日便是萧玉姚举办的万菊宴。 萧统也终于将积压的事情都办完了,陛下再度执政,萧统也乐得卸下担子,过清闲日子。 他正打算同庾信等人去登山,就见柳儿匆匆忙忙过来。 柳儿这丫头他是认得的,桂儿被流放后就是她接替了桂儿的位置,照顾丁贵嫔的起居。她如此匆忙赶来,想必母亲有要事要找他。 他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相迎。果然柳儿请他去显阳殿一趟,他吩咐了一些事情下去,速速随着柳儿过去了。 进了门,来到显阳殿的正房门口,首先听到了一声鸟鸣。他转过头,廊下的笼子里挂着一只夜莺,正歪着头看他,发出“啾”的一声。 柳儿已经为他掀起了帘子,他才收了思绪,进了屋里。柳儿没有进去,将帘子放下来后就乖乖现在屋外。 屋里只有丁贵嫔和芳月两个人,丁贵嫔已经大好了,能够坐起来,只是仍喝着药,整间屋子浸在苦味里,萧统觉得自己的舌根也开始微微发苦。 他站在下首,迫不及待发问:“‘莺’传来消息了?” 丁贵嫔点点头,使个眼色,芳月就将一张纸条递给他。 萧统接过纸条一看,更是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萧玉姚要刺杀父皇?可是真的?” 说完,又自觉失言,低下了头。 丁家虽然也是豪门望族,却远远达不到王谢夏侯几家的强盛。丁家之所以能有万贯家财,皆是因为丁家有一项绝技——训鸟。他们会暗中收集京城乃至地方的情报,并用各种鸟来传递讯息。 丁家这一代的继承人中,最厉害的就是“夜莺”和“渡鸦”,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人,但是他们的消息总是能及时、准确地传来,帮他们母子度过了许多次难关。 夜莺的忠心与手段甚至远胜于他父皇的绣衣使。毫不夸张地讲,他甚至可以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识字,都不能怀疑夜莺有误。 丁贵嫔见他反省,也没有斥责他。她这个儿子虽然仁德,有慈悲之心,终究是太过天真。 想到此,她悠悠开口:“夜莺也只是推测萧玉姚要反,并不知道她会怎么做。你好好准备着,萧宏那边的动静也不能放过。” “儿臣明白。” “退下。”丁贵嫔这才放缓姿态,冲他挥挥手。 萧统行礼告退,回头的片刻,他瞥见母亲的身影微微坍塌下去,显出年老颓唐的样子。 他不敢再看,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出了门,正撞见萧绎在逗弄那只夜莺。 “这鸟倒有趣,不知是什么鸟?” 柳儿正给鸟添水,便道:“这鸟叫‘夜莺’,是西域进贡来的鸟儿,整个建康城也只有这一只呢,听说叫起来可好听了。” 不知是否为了验证她的说法,灰扑扑的小鸟一连叫了好几声。 正赶上芳月打开窗户,便将他们二人都叫到屋里去。 萧绎对萧统行过礼,错身进屋。萧统看着那只鸟,良久,打开了笼子。 夜莺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飞入云中去了。 萧绎进了门,丁贵嫔仍旧在案后坐着,姿态又放正了,显露出几分威严。 “绎儿求见本宫,所为何事?”她的称呼已经放缓了许多,没有称呼他为湘东王。 萧绎暗自庆幸自己多日的经营有了成效,想到他所为何来,又恭敬地在地上跪好。 一般臣子面上,也不是非要要行跪拜之礼。或是高位者不善,或是言行将有所僭越。 丁贵嫔见他行此大礼,更是强打起几分精神,想听听他说什么。 只听萧绎开口:“儿臣要告发长姐萧玉姚谋反,意欲行刺父皇。” “可有凭证?” “书信为证。”萧绎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芳月接了,走过去递给丁贵嫔。 丁贵嫔看了,脸色更是凝重。这是萧宏写给下人的书信,里面事无巨细写了他们的计划,甚至连几时动身,暗藏何处,几时行刺都写得清楚明白,远比夜莺的消息更准确。 饶是她见多识广,此时也不免惊讶:“这书信你从何而得?” “是儿子偶然截获,兹事体大,不敢自断,故而呈给母亲决断。” 丁贵嫔点头:“此事先不要声张,容本宫布置一番,明日你依本宫号令行事,务必将贼子一网打尽。” 萧绎领命,起身退下了。 芳月将丁贵嫔扶到榻上,为她揉腿:“这书信机密,湘东王如何截获?恐怕他有所隐瞒。” 丁贵嫔将信丢在桌上:“这书信是伪造的。宫里进贡的墨中添加了些许麝香、冰片,闻之有异香。萧宏虽是皇亲,士大夫之上赏赐多为喻糜墨,松香味更重。萧绎年幼,行事上终究差了些。” 芳月震惊:“那湘东王递来的是假消息?” “我倒觉得是真的,原本萧玉姚和萧宏谋反捂得如此密不透风,就算他受萧宏指使递上假消息,也不过平白增添疑窦罢了。或许只是他的手段不寻常,才会用这样的伎俩来掩饰。” 若是萧绎听到这话,也要感慨敬佩丁贵嫔的敏锐。他于梦中梦到了明日萧玉姚与萧宏的计划,才会弄出这封假信来让丁贵嫔有所防备。 他也想自己再出一次风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整个宫中,也只有丁贵嫔有这样的魄力和手段,能一举除掉萧玉姚和萧宏两人。 丁贵嫔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从折痕来看,她已经翻看过几次了。 芳月凑过去,只见纸条上用小篆写着:萧绎胆大而心狠,不可与之敌。 芳月暗暗吃惊,又很快明白过来。那日丁贵嫔有意试探萧绎对无双姑娘之意,想必对他早有疑心。 如今夜莺对他也做出了这样的评价,看来此人也绝非等闲之辈。 她又想起显阳殿前那个落魄的身影,发现它似乎再也无法和如今意气风发的湘东王重合了。 第82章 兰亭 在众人心事各异中,万菊宴终究是到来了。 陈无双无意于与京中男子相看,只穿了一身藕色圆领襟袍,同徐娇赵鸣二人在香兰亭中吃着糕点。 萧玉姚醉翁之意不在宴会,只摆了一盘糯米糕、一盘落花生、一盘胡桃仁,实在是不够三个人分的。 幸而赵鸣孺子可教,从家里悄悄带了一兜赵夫人亲手做的红豆糕。 红豆糕一共十个,三个人一人吃了三个,最后一个就有点难分。 徐娇陈无双赵鸣三人正努力为自己吃下最后的红豆糕想个合理的说辞,就见萧纶面色不善地走来,一屁股坐在他们仨围起来的那个桌角,顺手将红豆糕塞进嘴里。 赵鸣和徐娇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桌子的干果,这小子偏偏吃了红豆糕! 陈无双压下心中对红豆糕的眷恋之情,看到萧纶在吃了如此美味的红豆糕后还黑着一张脸,没有好气地说:“你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萧纶没好气:“金菊亭。” 陈无双顿时了解了,并在心里为萧纶默哀。 见徐娇和赵鸣都不明所以,低声解释道:“这段回廊一共有亭十二座,分别是迎春亭、香兰亭、桃红亭、牡丹亭、石榴亭、会莲亭、梦葵亭、金桂亭、采菊亭、玉芙亭、冬青亭、傲梅亭,分别对应十二月花名。萧玉姚举办万菊宴,宾主自然围绕采菊亭设宴,咱们在的香兰亭离得远,还算清净。萧纶和王巧云既然定了亲事,便不能像年轻男女那样来回走动,以王巧云的性子,此刻恐怕正陪着萧玉姚在采菊亭呢。” 萧纶冷笑:“你倒了解她。” “就是不知道她怎么给你气受了。” “前些日子萧玉姚到陈府兴师问罪,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驸马自觉没脸,便去父皇那里参了她一本。父皇气她不知廉耻,用玉如意掷她,力气之大,玉如意都打断了。” “原来是这样……”陈无双喃喃。 “怎样?”萧纶挑眉。 徐娇还等着听八卦呢可不能让陈无双打断了,她给了陈无双一肘子,问萧纶:“那跟你受气有什么关系?” 萧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原本不想来,可母妃说王巧云要来,让我务必与王巧云说几句话,不要冷落人家。我一过去,就听到萧玉姚说要如何提防自己的丈夫,还说王巧云有什么麻烦尽可以去找她。 “我故意没走近,想听听王巧云的反应,王巧云居然连连点头,还说要防范着我,因此我才生气。” 徐娇面上对王巧云的行径大批特批,心里却觉得没趣。她还以为是什么大瓜呢,结果就是准媳妇背地里准备给他戴绿帽。 要说绿帽这东西,他们家人也不少了,他爹有一顶,他姐夫有一顶,多他这一个不多,少他这一个不少。 陈无双最先反应过来:“你能受这气?” “我把她们的茶杯茶盏都摔了,毕竟是女人,我总不能把王巧云打一顿。” 陈无双手指着香兰亭的出口:“请你滚出这里。” 徐娇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跟我们说这些呢,原来是给你挡灾啊。” 赵鸣原本就害怕他,现在一听麻烦大了,更是直接往桌子底下钻。圆滚滚的肚皮怎么也塞不进桌子底下,急得他抓耳挠腮。 萧纶直接把赵鸣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放好,仍是看着陈无双:“怎么?平日里装得行善积德,到我这里你就装鹌鹑了?再怎么说都是咱们有理,不要怕她们两个。” “谁跟你咱们了?再说你偷听人家俩谈话,也没个见证。虽然我们仨都知道萧玉姚和王巧云这俩不是啥好人,人家一口咬死是你胡乱发脾气,你能怎么办?” 萧纶又嗑了口核桃仁:“所以说你们女人真难对付。” 徐娇用手敲敲桌子:“就事论事,可别牵一个挂一个的,还是说你想应付四个女人?” “算我承你们一次情,王巧云这会子还没追上来,想必是找我母妃告状了。一个月告八百回,她也真不嫌累。” 陈无双和徐娇看见他脸上的疲态,又想想王巧云平时的行径,觉得他应该不是夸张,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谁说只有女人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这不男人也可以。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陈无双点点头:“大姨母那里我去应付,你陪着赵鸣回家再拿点红豆糕。” 萧纶和赵鸣同时:“啊?” 最后迫于陈无双和徐娇的淫威,两个人还是蹑手蹑脚出去了。 “我记得宴会中途不让回家的呀?”徐娇挠头。 接着,她就看到一片花影后,萧纶蹲在地上,让赵鸣踩在他肩头,两人奋力爬过墙去。 徐娇不由得为他们竖起大拇指。 两人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坐回桌前,商量好怎么应付王巧云和丁充华,就一直留心采菊亭那边的动静。 没想到王巧云还没来,先等来了萧绎。 萧绎神色匆匆,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不断搜寻着。 因着萧玉姚心思不纯,想着方便一些青年男女在园中私会,推说园子小,容不下那么些人,因此从家中带来的小厮婢女多被留在了采菊亭伺候老爷夫人。 萧绎身边也没有带人,徐娇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问他在找什么。 陈无双也回过头,萧绎穿了一身水绿色深裾,料子有些旧,想必是阮令赢的旧料子改的,到底体面了不少。可见他得了皇帝和丁贵嫔的青眼,不再以一副可怜相示人了。 萧绎用袖口擦擦额上的汗,然后躬身行礼:“方才游园时,因着菊花开得实在好,多走了几步,不料失落了一块玉佩。本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件,只是母亲所留,戴在身上也有多年,故而来寻,无意唐突二位姑娘。” 陈无双扶他起身:“不必多礼,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湘东王身份尊贵,我们如何受得?” 徐娇也点头:“我们来得晚,并未见湘东王从此经过,也不知是否在此丢了玉佩。我同湘东王一道在附近找找。” “如此有劳了。”萧绎缓缓起身,眼睛却看向二人腰间。 第83章 寻找 陈无双仍旧戴着那个银制云纹香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栀子香。 徐娇没有那样贵重的东西,腰间系着的是一个青底合欢花纹样的香囊。香味不大浓郁,但应当是丁香。 他收敛了目光,难掩失落。 昨夜他又梦见前世的妻子,她坐在桌前梳头,身上戴的仍然是那个绣着不知名小花的香囊。 今日万菊宴,他辗转各处,仍是没见到有哪个女子身上佩戴着相似的东西。难道她们都不是她? 正想着,就听到从陈无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还真当有人侠义心肠呢,原来是早就柔情蜜意、投怀送抱了。” 陈无双回过头,果然是王巧云搀着丁充华走进来,两个人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她直皱眉。 王巧云像是看不到她的不耐一样,用帕子捂着嘴,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湘东王有如此艳福。无双和阿娇本就要好,到时效仿娥皇女英,岂不美哉?” 萧绎的手臂还搭在陈无双手上,想到王巧云说的话,不觉将陈无双的脸带入他的妻子身上,登时羞红了脸,又恐怕陈无双和徐娇看到,因此把头埋得更低。 陈无双收回手,将身子转向王巧云:“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方才同萧玉姚还没说够,又到这里来胡言乱语?” 王巧云听她说话,便知道萧纶方才来找过她们,想到萧纶待她从来没有个好脸色,对陈无双却百般呵护,连这样的事都同她说,更是恨得牙痒痒。 丁充华听她说王巧云和萧玉姚的事,心里也明白萧纶来过,厉声道:“你将纶儿藏到哪里了?” 陈无双被她气到,也顾不得和徐娇串通的说辞,冷哼道:“他那么大一个人,我如何能藏他?” 丁充华更恼怒:“果然是小蹄子,勾着一个小杂种不够,连纶儿都想勾去。巧云是本宫认定的儿媳妇,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抢走这位置。” 陈无双气笑了,若说萧纶是蔫坏,她这个大姨母就是又蠢又坏。自己被王巧云当枪使都不知道,还质疑她的审美。 陈无双翻个白眼:“对对对,你儿子是金,你儿子是银,谁都喜欢。” “你……”丁充华被她气到,也不知道说什么,用手指着陈无双,指尖都在颤抖。 徐娇连忙凑上去:“方才邵陵王同我们说误会了王家姐姐,这会子正没脸呢,只怕是去东边找王贞秀去了。你们见了面,将事情说开就是了。” 说着,挽上丁充华的胳膊,推着她往出走:“夫妻们拌嘴都是常有的,娘娘小题大做,反而让他们两个有了芥蒂了,不如将此事揭过,来日才好相处呢。” 丁充华本就是被王巧云的哭哭啼啼冲昏了头脑,才来兴师问罪,这会子听徐娇说得也有理,一时间没了主意,就问王巧云如何想。 此事本来就是个王巧云言多语失,她也不好借题发挥,替萧纶说了些好话,搀着丁充华走远了。 徐娇这才回身瘫坐在石凳上:“乖乖,真难对付。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一只虎啊。” 陈无双笑出声:“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还笑,她俩回去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萧绎知道方才的话因他而起,又是一阵道歉。 陈无双摆摆手:“我心里敞亮,随便她们怎么说。只是出了这遭事,我们也不能同湘东王找玉佩了。” “这是自然。” 陈无双又想了想:“今日太子也在,不妨让他手底下的人帮着找找。一来你们都是男子,行事方便;二来他是太子,身份尊贵,萧玉姚不敢拦他。” “绎人微言轻,不敢叨扰太子,还是自己慢些找找。” 陈无双察觉出他语气中的胁迫,觉得萧绎好生奇怪,既然想让她去向太子开口,直言便是,何必如此扭扭捏捏的? 徐娇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无双与太子熟络,带他去就是,我在这里看着摊子。一会萧纶和赵鸣回来,我同他们俩串串口供。” “给我留两块红豆糕。”陈无双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带着萧绎离开了。 她把萧绎的需求同萧统言明,萧统一向同情自己这个弟弟早早没了母亲,此时自然不会推脱,问清楚玉佩的样子后就派人四处搜寻。 萧绎刚想找陈无双道谢,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陈无双走后,也没急着回去,而是慢慢悠悠逛着,若有所思。 眼见得四处渐渐暗下去,已经有宫人点起了灯盏,她才想起来她的两块红豆糕,加快了脚步。 另一边,萧纶和赵鸣气喘吁吁地爬回来。萧纶出了一身的汗,像狗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赵鸣的样子也不大好,圆滚滚的脑袋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怎么弄成这样?”徐娇连忙掏出帕子,想了想,还是给了萧纶,毕竟他看起来更累一点。 “别提了,”萧纶将桌子上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噗噗吐着茶叶。 “我跟这小子刚从赵家出来,就遇到一只大黄狗,死盯着我俩手里的糕点。我们俩又没走正门,连个车都没有,只能拔腿就跑。那狗就在后面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墙根底下。这小子还不会翻墙,我在底下差点就给狗咬到了。” 说着,狠狠捶了一下赵鸣的头。 “我这体格也不是翻墙的料啊。”赵鸣委屈。 “你还敢顶嘴?”萧纶又亮了亮他沙包大的拳头,赵鸣乖乖捂着头在一边哭去了。 “那红豆糕没事?”徐娇吓坏了。人有事可以,红豆糕可不能有事啊! 赵鸣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还是十个,一个没少。” 徐娇乐了。陈无双只说给她留两个,那她吃三个红豆糕应该没事? 三个人把红豆糕分了一下,最后赵鸣吃点亏,“主动”把红豆糕让给萧纶,获得了徐娇和萧纶地交口称赞。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三个人怎么也等不到陈无双来,眼见得赵鸣的口水都快淌成河了,萧纶有些急迫: “陈无双不会出事了?” “咱们还是去找找她。” 三个人就起身,赵鸣仍旧把剩的两个红豆糕装进布包揣在怀里,跟着他们两个出了香兰亭。 第84章 私会 王巧云和丁充华回了采菊亭,已经不见萧玉姚的身影。 丁充华不禁埋怨:“真是奇怪,客人都在这里,做主人的反而偷闲去了。” 王巧云想起因为萧玉姚自己才惹怒了萧纶,也没好气:“兴许是换衣服去了。” 丁充华的脑子想不明白这句话,只接着话茬说萧玉姚礼数不周,一旁萧玉嬛听了,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萧玉姚前些日子因为换错了衣服,私底下做的丑事都被捅出来了,还挨了父皇一个玉如意。王巧云这张嘴也够厉害的,看起来是在为萧玉姚说话,实际上揭她的丑事呢。 不过还真让她说对了,萧玉嬛才看到萧宏的人从采菊亭走过去,萧玉姚就巴巴地跟上了,这会子两个人指不定怎么干柴烈火呢。 事实上,萧玉嬛倒是没看错,萧玉姚的确去找了萧宏。不过两个人可不是为了幽会,而是为了筹划刺杀萧衍。 “可是准备好了?”萧玉姚窝在萧宏怀里,软语温存。 “我已经让刺客换上了宫女的衣服,一会点灯的时候,就能摸黑行刺。”萧宏抱着萧玉姚,嗅闻着她身上的香气,也是无比受用。 “是不是太冒险了?父皇的武艺极强,几个人够吗?”萧玉姚从他的怀抱中探出头。 萧宏刮了下她的鼻子,又抱紧她:“放心,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萧衍察觉不了。到时候我登了大宝,你就是皇后。” 萧玉姚小拳拳捶他胸口:“那你的王妃怎么办?你就会说好听的哄我。” 萧宏抓住她的手腕:“不过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只要你想,我随时能休了她。” 萧玉姚别过脸:“她怎么样我不在乎,我要你夷殷钧三族为我出气。” “好好好,我的心肝,都听你的。”萧宏把人搂进怀里。 等到天色近乎完全黑了,两个人才一前一后回到采菊亭。 一个身形高壮的“侍女”正走到萧衍面前,为他点烛。 萧玉姚办万菊宴,也同时放置了一万盏灯。 此时九千多盏灯同时亮起,采菊亭正在半山上。从采菊亭看去,暖黄色的灯光蜿蜒成一条巨龙,无比震撼。 只要点上了最后几盏灯,万菊宴就真正开始了。 “侍女”缓缓走近灯具,将手中的明火凑上去。 萧玉姚几乎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侍女”打翻了灯台,从袖中抽出短刀,直直刺向坐在主位的萧衍! 刀刃离萧衍的心口越来越近,那刺客几乎看到鲜红的血液从中流出…… 就在刀尖触及萧衍的时候,一只大手从一旁伸出来,紧紧抓住刺客的手腕。 刀刃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襟,却一寸也不能再深入。 萧衍腕上用力,将刺客甩飞出去。 刺客在空中转了半圈,双脚踩到了柱子,然后翻身跳下来,勉强稳住身形。 他动了动手腕,手腕的骨头已经完全碎了,短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切不过是一个呼吸间发生的,以至于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采菊亭鸦雀无声。 灯台终于翻倒在地,灯油和火焰流了一地,迅速点燃了采菊亭。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几个“侍女”纷纷打翻了灯台,齐刷刷地抽出袖中的短剑,一起向萧衍冲去。 即便萧衍的武艺再高,今日他身无利器,他们总能找到机会制服他! 然而他们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一声箭矢的破空声从山上传来,精准地命中了一个刺客的头,刺客不可抑制地向后倒去,被死死钉在地上。 随着陈昭的一箭,太子萧统也领着执金吾赶到,迅速将几个刺客制服。 为首的刺客手脚俱被打断,狼狈地趴在地上。 萧衍走上去踩上他的手:“是谁派你们来的?” 断开的骨头重新扎进肉里,刺客痛得面目狰狞,仍旧不肯开口。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萧衍坐回主座,轻轻打个手势,萧续和萧纶就提着萧宏和萧玉姚上来,将二人重重扔在地上。 刺客见事情败露,终于低头。萧衍没心情听他招供,让萧纶把人带下去。 “正好小家伙们也很久没吃肉了。”萧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吩咐人将几个刺客都带走了。 萧绎看着他的脸,打了个冷战。 正巧萧纶也看向他,他的笑意戛然而止,眸中的阴冷如有实质。 他很快扭回头,萧绎却忘不了那一眼——和那一夜萧纶地眼神一样! 无论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萧纶就是那个萧纶! “说,为什么要刺杀朕?” 一直到萧衍的声音传来,萧绎才怔忡回神。后背传来一片凉意,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底下萧宏和萧玉姚不断求饶,萧衍倒是没有难为他们,将萧宏流放岭南,萧玉姚用一辆马车拉到寺院里了却残生。 陈无双、徐娇和赵鸣不是皇室人,只能坐在下首的玉芙亭。徐娇只听得采菊亭一阵喧闹,不知出了何事,待要探头去看,袖子却被陈无双拉住。 陈无双摇摇头,冲他们两个招手。 两个人会意,悄悄凑近她。 “我只对你们两个说,可不要外传。” 徐娇和赵鸣忙不迭点头。 陈无双借着酒杯遮挡,悄声道:“萧宏和萧玉姚谋划刺杀陛下。” 赵鸣吓得就要尖叫出声,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看过来。 徐娇嗔怪地瞪了赵鸣一眼,待那几个人又移开视线,她才低声问道:“所以他俩这是失败了?” “两个蠢货,如何能成事?萧宏使刺客假扮成宫女的样子,准备趁夜宴之时行刺。正巧太子帮萧绎找玉佩,惊动了姨母。姨母在佛殿中捡到了玉佩,又撞见几个刺客在佛殿前走动。男人的脚码偏大,步子也大,引得姨母怀疑,才有了今夜的事情败露。” “啊?”徐娇皱眉。亚洲大区的匹配机制还能放出这俩玩意儿?想当年多伊占领利比里亚还用了十几个人呢,这是把几个刺客当漫威英雄英雄使啊。 徐娇还想说什么,就见陈无双脸色微变,着急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会。” 徐娇冲她摆摆手:“早点回来,不然我们可都吃光了。” “你们吃就是。”陈无双留下这句话,就没入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了。 徐娇纳闷:“什么事这么急?连吃饭都不顾了?” 赵鸣也摇摇头,担忧着望着陈无双离去的方向。 第85章 月饼 陈无双很快走到了一座桥底下。 这座桥的位置较为偏僻,沿岸没有灯光照亮,河水反射着月色,透出粼粼波光。 陈无双走过去,桥下早有了一个身影,贴着桥柱站着。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有一双长腿包裹在紧身的黑衣里,斜伸在地上。 若不是陈无双方才已经看到了他的脸,任她怎么想也猜不到这双腿的主人是谁。 她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为什么还在建康?” “故人在,我便往。” 陈无双冷哼:“洛阳中不更有故人?” “哪里还有呢?”他从桥下走出,一张脸渐渐出现在陈无双面前。 月色下,他的脸更柔和了,连那抹妖异的邪气也淡化掉许多,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陈无双没接话,警惕地看着他。 元诩忽然笑了:“别那么紧张,我就是想来看看师兄。” “他不会见你的。” 元诩的脸更加苍白,但还是保持着笑容:“我知道,能托你将这个带给他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陈无双面前。 陈无双将信将疑地打开,然后更疑惑了:“哈?哪有人重阳节送月饼的?” “原本中秋就该来的,一直拖到现在才得以脱身。我在世上的亲人,只有师兄一个了,竟然连一起过中秋也不能够。” 陈无双又看了他一眼,即便是昏暗的光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疲态:“当皇帝也不轻松嘛。” 元诩笑意更深:“那能帮一下我这个不轻松的小皇帝吗?” “不能。” “为什么?”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像是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拒绝。 “以你的轻功,宫中重重守卫都拦不住你,何况一寺庙呢?自己去送,你也有话对四哥说。” 元诩终于不再笑了,他摇摇头,更像是对自己说:“师兄不会见我的。” 陈无双很想说那你还自讨没趣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元诩继续说:“师兄和你不一样,他很有原则的。我犯了错,师兄不会原谅我了。” “你这是在变相说我没原则?” 元诩看着她,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如果是正常人的话,见到敌国的皇帝,不应该引人来抓他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陈无双点头:“说的也对,但你也没那么重要。嫡出的皇帝元诩只有一个,宗室子元子攸的替代品可就多了。” “可魏人就是魏人,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不该私下见我。” “有理。” “你已经完全扭曲了,”元诩替她拂去头上沾染的枯叶,“看起来你任侠仗义,正气凛然,实际上你连最基本的准则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你一定会帮我。” 陈无双嫌弃地躲开他的手:“别搞得你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你要是心里明镜似的,还能让尔朱荣趁虚而入?” 元诩苦笑:“我已经为我的天真付出代价了,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小家伙,迟早有一天,你也要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没有问陈无双为何能将千里之外的事情知晓得如此清楚,好像他原本就了解陈无双的许多事。 “你后悔吗?” 元诩听到她的话,不由得抬头望向月亮,九月初九的月亮一点也不圆。 他想起自己和师兄一起下棋,一起喂鱼,两人借着昏暗的灯光共读佛经。 在延兴寺的头几年,他总会想起曾经的事。想起母后和他的争吵,母后日渐狰狞的面容。想起元子攸站在大火中,眼角血泪滚滚。想起他为了一块馊掉的面饼,被几个乞丐羞辱。 更甚者,他梦到从未发生的事。他梦到母后将还是孩童的他抱在怀里,亲昵地摸他的头,眨眼间又用涂着丹蔻的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和她作对。随着她的嘶吼,她的凤冠掉落在地,她披头散发,状如疯鬼。一张血盆大口逐渐凑近他,像是要将他生吞。 每当这时,师兄就会举着灯叫醒他,将他从无尽的梦魇中带出。 暖暖的灯光下,他的脸是那样柔和,驱散了无尽的阴霾。 他也曾想过在延兴寺做一辈子和尚,但是往事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烙印。他从洛阳逃到建康,用了整整七年。但无论相隔多远,无论过了多久,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终究会追上他,将他拖回令人窒息的深渊。 只要想到元子攸被大火吞没,想到禁军为了救他出宫死伤无数,他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幸福。 “我不能后悔。”他向前一步,走到陈无双身后,“月饼,就拜托你了。” 陈无双回过头,元诩已经不见了,只有手中包月饼的纸被风吹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因为出了刺杀皇帝的大事,虽然陛下秘而不宣,宴会却是办不成了。 吃过饭,陛下就遣散了众人。陈无双早早回了家里,还没进一池幽月的门,就听见一声嘹亮的鸟鸣。 进得门去,果然小昙在门边等候着。小昙凑到她跟前:“小姐,鸱鸮来信。” 陈无双走过去,伸手打开笼子。那鸟从喉咙里咕了一声,倒没有排斥。 陈无双从它胁下取出一张纸条,就进了屋中。 笼子依然开着,鸱鸮又叫了几声,张开翅膀飞走了。 鸱鸮是夜行性鸟类,正如“鸱鸮”所做的工作,都是见不得光的。 陈无双展开纸条看了,随即丢在灯上。纸条很快焚成细小的灰烬,风一吹,了无痕迹。 小昙见她面色沉重,禁不住问:“鸱鸮怎么说?” 陈无双摇头:“查不到他们背后的人。” 她想起那天萧玉姚来府中,开口就问她有没有一对彩陶花鸟连枝灯,必然是有人为她透了底。 近来虽然事情也不少,她始终记挂着这件事。经过小昙暗中盘查,觉得还是西院那一家人最为可疑。 陈无双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只好求助丁家人。鸱鸮的信确定了就是那对兄弟传出的消息,却查不出他们背后之人。 小昙不可置信:“究竟是谁这么手眼通天?难道是萧宏和萧玉姚他们?” 陈无双还是摇头:“萧玉姚只知道我有那对灯,却不知我已将他们转送,而那对兄弟是知道的。萧玉姚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第86章 新戏 “对我们家有兴趣,还能传信给萧玉姚,难道是宫里的人?” 小昙只差说是哪位皇子了,但陈无双还是觉得不是:“他们根基太浅,瞒不过丁家。而且西院的一家人也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物,哪个皇子会这么大费周章对付咱们家?” “那会是谁要害老爷和小姐呢?敌在暗,我们在明,也不一定次次都防得住。” “先派人盯着那一家人,一旦他们有异动,即刻来报。” 小昙应下了,正要出门,陈无双又拦下她:“父亲不在家,将事情同大嫂讲明,也好有所防备。” “是。”小昙很快出了门。 这时,小枳才敢走进来。论理,她才是陈家的家生子,也是这一池幽月的大丫鬟。又自小同小姐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 可小昙是夫人从丁家带来的丫头,颇有些技能。小姐虽然随意惯了,可她和小昙议事的时候,连她也不敢随意闯入。 若说完全不吃味,也是假的。可看着自家小姐每日诸多烦心事缠身,又把自己的烦恼忘在脑后,恭敬地垂手侍立:“小姐,请沐浴。” “也好。”陈无双站起身,张开手臂,任由小枳为她除去外衫。 “哎?怎么还有一块月饼?” 陈无双看了眼纸包,终究叹了口气:“先放在桌上。” 陈无双将月饼给陈暄带了过去,陈暄面上接过,转身就给了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喜滋滋地捧着月饼,没有注意到树影里藏着的身影。他的腰背挺拔,却透露出几分萧索。 十二日是苏凝的生日,亲戚中只请了陈家和宋家的几位女眷。 陈昕带着邓术陈宵陈实父子三人坐在外间,萧纶因近日闲来无事,也带人来坐了坐。女眷来来往往他们终究不自在,不到晌午一众男人就出去饮酒作乐了。 女眷们在内院中听戏,宋老夫人是一等诰命夫人,头一个点,点了一出《目连救母》,而后老太君和陈家的几位长辈也点了,才到苏凝,苏凝点了出《汜水关》,又轮到几位嫂嫂。平辈的媳妇若有头脸的,也合点一出。 陈无双见轮到自己还早,待吃了中饭,身上有些乏了。就要了本折子,自己回屋里躺着。 她躺在床上翻着折子,里面不过是些《封神榜》、《楚汉之争》的本子,虽然热闹,到底没什么新意。就把折子扔到自己,借着酒意睡去了。 到了傍晚,小昙就将她摇醒,说戏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让她过去陪夫人们再吃会儿酒,不要失了礼数。 陈无双只得去了,老远就听得戏台上唱得是杨二郎劈山救母的故事,正唱到热闹处。 她走过角门,立时有小丫鬟捧着托盘近前:“五少夫人说了,戏班子是小姐请的,论理小姐该点一出。” 陈无双见托盘中仍是一本一样的戏折子,实在没有兴致:“我没什么想听的,让嫂嫂不必记挂。” 丫鬟回道:“方才戏班子的老板说了,小姐好听戏,旧戏文必定是看不上的,因此特呈了新编的折子来,请小姐过目。” “他们倒有心。”陈无双接过戏折子,从头翻过去,已经变了几番脸色。 上面共有两出新戏。 一出是后羿出门捕猎,后羿的姑母觊觎嫦娥的灵药,引诱嫦娥出门寻找后羿,并为她指了一条反路。嫦娥出了门,就被当地的恶霸逄蒙拦住,欲行不轨之事。幸而后羿赶来,打伤逄蒙。逄蒙虽逃脱,却失落一块玉佩,被后羿捡到。后面逄蒙记挂着后羿射伤他,趁后羿外出潜入后羿家中,逼得嫦娥吃下灵药,飘落广寒宫中。 第二出更加荒唐。是说西方有一个金乌国,国主十分疼爱他的女儿,为她寻了天下最好的夫婿。国主的女儿却不喜欢他,只喜欢自己的小叔。在小叔的蛊惑下,她设计陷害自己的父亲,却不料被父亲察觉,最终二人双双获罪。 言尽于此,陈无双若是再不明白,也白看这么多年戏文。 她把戏折子放回案中:“这两出戏不好,还是点一出《将相和》。” “是。” 丫鬟退下后,她直接去后台找了班主:“今日呈上的新戏是何时开始排的?” 班主原本正在品茶,见到她来,连忙为她让座,自己垂手立在一旁:“那日小姐差人来后,第二日便有人呈了戏本来,让我们加紧排练,定要赶上五少夫人的生日宴。小姐可是对这戏本子不满意?” “是谁让你们排的?” 班主略一思索:“那人是家丁模样,给了五千钱,让我们加紧排出来。说是小姐见了定会喜欢。小的还以为……那是小姐派来的。” 陈无双拂袖而起:“那两出戏不好,以后不要再演了,尤其是给京中的大户人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我不喜欢喊打喊杀的,换了别人,仔细你们的脑袋。” 班主吓得跪在地上,连连保证,陈无双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也不再逗留,忙回到席上。 一直到月出东山,众人才稀稀落落地散了。陈昭和陈昕两个前后脚回得家来,正赶上丫鬟们布菜。 这桌菜就是一家人自己吃的了,都是些清蒸小炒,胜在一番风味。 老太君熬不过,先回了松鹤堂。众人又玩闹了一阵,入夜方归。 陈无双躺在床上,还在想那两出戏文。 两处戏文分明映射的是苏凝被萧正德调戏,还有萧玉姚与萧宏谋划弑君的事。 苏凝为何会出门寻找她和五哥,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疑团。如果按照戏文里的说法,是陈杏云引诱苏凝,也未尝不可能。这样说来,这个人有很大可能是鸱鸮查不到的那个与西院的一家人来往的主使。 只是萧宏实在没头脑,与西院的一家人往来且写出这种戏文来挑衅她的不会是萧宏。 而且她去找这个皮影戏班子远在万菊宴之前,写戏文的人还预见了萧宏和萧玉姚的弑君之举,且预料到他们失败,绝非等闲之辈。 第87章 蹴鞠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为何要特意地来提醒她呢?就连她意识到西院一家人有问题且让鸱鸮去查探,也是在萧玉姚来大闹之后。 而对方,最迟在苏凝来建康之前就盯上她了…… 她实在想不到,究竟会是谁,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还固执地把目光放在陈家人身上。 她正出神,旁边小昙失手打碎了一盏茶杯,引得众人惊呼。 陈无双也被惊到,从思绪里抽离出来:“蠢材,蠢材,怎么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小昙抱怨:“不过打碎了碗,小姐就这样数落人。” 说了,捡了碎片,哼了一声出门了。 陈无双看着她的背影,嗔怪道:“越发没规矩了。” “是小姐今日反应过了。”小扫着地上的茶水,“往日里多少金钟玉盏没打过?小姐从不舍得说她。今日不过打碎了从集市上淘的旧茶碗,小姐倒骂她蠢材了。” 陈无双笑了:“你倒吃她的醋,素日里你和丫头们玩钱,输进去多少库中的钱财,我可说过你?你是咱们院里的大丫鬟,到底没人能跟你比的,何必自讨没趣。” 小枳默然,陈无双看着桌上另一盏完好无损的茶杯,猛想起在北市的茶馆里,用的也是类似的茶杯。白瓷的底,上面彩绘花鸟图案。 在茶馆里,陆先生给她讲的本子也是针砭时弊,而且细想来,与今日在戏折子上的遣词倒有些共通处。 而陆先生的书本,是鸣鸾庄的和庄主写给他的。 想到这里,她猛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去寻和庄主一探究竟。 想到和庄主对梁庭和北魏朝廷的了解,她深深觉得,不论那个神秘人同和庄主是否是一个人。她都有必要先去会会这个和庄主。 陈无双虽记挂这件事,却一直没得到机会。 老太君在宴席上吃多了螃蟹,一直腹痛不止。宋氏也查出有孕,一时间府中陡然忙碌起来。 入了冬,小昙懒得起身烧水,喝了杯冷茶,也染了风寒。又传给了小椿。小枳母亲去了,又告了假回家守灵。一池幽月能伺候的就剩了小棠和一众老婆子,十分不顺意。 十二月下大雪,太子萧统带人出门赏雪。回程时天黑路滑,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丁贵嫔赶去探望,回去时一只雀儿落在梅花枝上,将雪踩落。偏生落在丁贵嫔领中,引得丁贵嫔弱症发作。 范贵人一向身体康健,竟也染了风寒,烧得不省人事。 陛下觉得一桩桩一件件太过反常,兴许有邪祟,又请了和尚来除祟。 他这边忙碌着,丁充华又起了坏心。着萧绎靠日日巴结,竟然连她妹妹都被他哄骗了,便趁着管理后宫之权克扣了他的炭火。 萧绎只得又变卖东西去买炭火,心中对萧纶地恨意更升一层。 孟芙见萧绎不舍得母亲旧物,想找芳月再帮衬一把。芳月自己的体己也只够他们用日,又想起陈无双的月钱还有剩余,在箱子底下放着。 原本丁贵嫔病中,陈无双理应侍疾。只是外祖听说建康忽然下大学,比往日严寒。早用船接了她去更暖和的谯城避寒,这才没有来。 芳月还是做主把几吊钱都给了他们,纵然如此,主仆几个也只够买下人用的粗炭。一开始萧绎被呛得咳嗽不止,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三个人围坐在炉边,有时石宵还能捉些野兔来烤着吃。 二月里,河上的冰才渐渐化了。随着天气转暖,病着的、伤着的人也很快好了起来。 随着丁贵嫔的身体转好,萧纶和王巧云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就在三月初八。 二月十二是花朝节,众人同去踏青赏花。 陛下远远瞧见有孩童玩蹴鞠,也起了玩心,非要自己同众位大人比试。 众人比了几轮,可谓酣畅淋漓,下来后都气喘不止。 陛下玩够了,也想看少年人玩闹,就以一枚玉韘为彩头,让年轻人们也玩闹起来。 太子萧统腿伤未愈,打头阵的就换成了萧正仁、萧正义、萧正德、董暹、夏侯洪、长城公主萧玉姈六人,对阵萧绩、萧续、庾信、永康公主萧玉嬛、建昌县侯沈约之孙沈众、中书监谢朏之孙谢云六人。 萧纶因想到与王巧云定亲一事,觉得十分没意思,呆呆坐在场上,任凭丁充华怎么劝说也无动于衷。 简单换过衣服后,两队人就回到了草场上。 也早有太监摆好了坐次,用一丈高的竹帘将草场围起。 场中插入两根竹竿,竹竿上部留有球门,称作“风流眼”。将球用脚或身体击入风流眼,则计一分。 他们的衣服倒是没有统一颜色,只是每人在腰上系了红色或黑色的带子,以避免混淆。 因有萧衍的彩头,众妃嫔也只得每人添些东西,以供胜方择取。 丁贵嫔先摘了一对双跳脱进去,范贵人放进去一个金项圈,董淑仪放了一只金镯子,丁充华扔进去一枚玉佩,刘婕妤则递上一个玉钏。 两队人在竹竿前站定,萧正德挑衅地看着萧续。他们二人虽不是最年长的,却是实打实的主力。 萧续膂力过人,十二岁能举鼎,自不必说。萧正德也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与这些皇子公主纨绔的见识皆不相同。 萧续倒没把萧正德放在眼里,他看萧正德不过是投敌叛国,首鼠两端之人,正如袁术一般,乃冢中枯骨尔。 在他们身侧,萧正仁和萧绩都十分亢奋,萧正仁自父亲被流放后一直郁郁不得志,自然希望通过这次机会重新获得陛下的青眼。萧绩的目的就更单纯了,钱!钱!都是响当当的钱! 庾信也绷紧精神,他是文官,身体素质本来就差,若非太子殿下邀请,加上庐陵王颇有信心,他是断断不敢上场的。 董暹打了个哈欠,这些东西他也不缺,玩个球得来的荣誉他也看不上,因而没什么动力。夏侯洪也无聊地用脚抠地,心里还挂念着他新得的舞伎。 至于剩下的人,对蹴鞠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是硬拉来凑数的,也都等着抓紧比完了事。 众人的翘首以盼中,比赛终于开始了。 第88章 得意 在宫人点燃一根细香后,由黄门将球抛起。球飞到顶点时,只听一声锣响,两队人应声而动。 萧续仗着腿长优势先抢到了球,随后传给了萧玉嬛。 萧玉嬛颠了几下球,夏侯洪和董暹就围过来,萧玉嬛只得把球踢给了身后的萧绩。 萧绩手忙脚乱地接过球,但他的位置离风流眼太远,又只好传给了在一旁跟着乱跑的庾信。 庾信没想到萧绩会给他传球,反应慢了一拍,球就越过他,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 萧正仁反应很快,迅速到了庾信身后,将球截到脚下。 他虽然想将球踢过风流眼,无奈萧续也很快到了他身侧的位置,紧盯着他。 萧正仁只得将球踢给了董暹,董暹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偏偏他所在的位置极好,正对着风流眼。 萧正德就喊他将球踢进去,自己上前防住萧续。 董暹刚摆出射门的架势,身后陡然伸出一只脚,将球直接踢给了竹竿另一侧的萧玉嬛。 因着萧玉嬛离得远,没有人防守它,她接过球,很轻易地踢进了风流眼中。 场下一片叫好声。 球落到背后,董暹才反应过来。顺着球的轨迹向后看。 谢云已经收回了脚,向鞠球跑去。 萧正德虽然气谢云如此狡诈,此时也不得不先压下心中的火气,也跑向鞠球。 谢云截到球,自己也被萧正德和萧正义团团围住。即便他走位灵活,此时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毫无施展之处。一筹莫展之际,沈众已经来到他左侧。 谢云将球换到右脚,趁着萧正德和夏侯洪向右防守,很快将球踢到左侧。 沈众已经做好了接球的准备,突然萧正德杀了个回马枪,将球勾到了自己脚下。 他朝谢云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将球随意地传给了身后的萧玉姈。 萧续等人都觉得沈众能接到球,都向沈众聚拢过去。没想到横生变故,反而没有人防守萧玉姈。 此时庾信还呆愣在竹竿下,完全没反应过来场上的情况。萧续只得喊他截住萧玉姈。 庾信跑到萧玉姈面前,碍于男女之防根本不敢离萧玉姈太近。 萧玉姈将球颠起,然后向着风流眼踢去。 庾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想到自己不能只会给庐陵王他们添乱,忙跳起来,就要扑球。 萧续暗道不好,若这书呆子用手接到球,算是犯规,对方还是能得分。 可是已经来不及制止庾信了,他眼睁睁看着庾信高高举起双手,纵身一跃……然后球啪地砸到他脸上,弹了回去。 萧续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反省,他确实高估这呆子了。 庾信被球砸得向后倒在地上,头晕目眩。然而场上除了始作俑者萧玉姈好心扶了他一把,其他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球的轨迹。 萧绩眼疾手快,用肩膀将球顶给了萧续。萧续也不负众望,球还在半空中,他也没有颠几下调整球的方向,就直接将球踢进了风流眼。 场下更是一片激动地欢呼声。尤其是萧衍,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出众,高兴得连称了几声好,甚至萧续的母妃董淑仪都沾了光。 萧正德见正面打不过,就使了一出田忌赛马。让董暹和萧玉姈去防守萧续,夏侯洪防守谢云,萧正义防守萧绩。 他和萧正仁两人面对庾信、萧玉嬛、沈众三人,仍然游刃有余,很快进了一个球。 萧续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是他被防守得最严密,几乎动弹不得。 眼看着萧正德又调整好位置,要射出第二枚球,萧玉嬛忽然冲向了夏侯洪,打乱了他的节奏。 夏侯洪只得转头防着萧玉嬛,不让她去协助萧续。这样就给了谢云一丝空档,他一个箭步冲到萧正德面前,过掉了萧正德的球。 萧正德正全神贯注在脚下的球和面前的风流眼上,等到他意识到有人冲到面前时,已经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谢云将球传给萧续。 有谢云帮萧续拦住董暹,萧玉姈就完全不足为惧了,萧正德只得眼睁睁看着萧续再进一球。 接下来的时间里,局势呈一边倒。虽然萧正德能够以庾信或萧玉嬛为突破点射进几球,但是他们完全无法已经阻止萧续进球了。 即便投入大量的人去防守萧续,萧绩和谢云也能很快接替他成为主力。 对于除了庾信之外的两方人来说,比赛很快就结束了。 萧续和谢云等人还觉得没有玩够,而以萧正德为首的几个人还觉得自己有翻盘的机会,因而十分不甘心。 只有庾信跌坐在地上,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以后就算是砍他的头,他也不要再踢球了。 胜负既然分出,就要颁奖。 萧续作为当之无愧地主力,自然第一个挑选。他也没看别的,伸手就挑走了萧衍的玉韘。 在他之后,萧绩挑了最值钱的金项圈,萧玉嬛挑了双跳脱,谢云挑了玉佩,沈众挑了金镯子。剩下庾信没得挑了,只得拿了只玉钏。 他们比试完,落了座,皇帝和娘娘们也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场的赏赐, 萧衍拿出了自己所作的一幅墨宝,丁贵嫔放的是一串一百零八颗朱砂佛珠手串,范贵人给的是一个金镶玉摆件,董淑仪放了一支玉笛,刘婕妤拿的是一对珍珠耳珰。 萧绎本来对蹴鞠毫无兴致,直到他看到,丁充华从袖子里掏出一支赤金海珠凤头钗钗。 他母亲的赤金海珠凤头钗! 萧衍看了一眼托盘:“这东西倒是有些眼熟。” 丁贵嫔拿起来自己掂量一番:“是了,从前阮修容戴过这支钗子,陛下还夸过呢。” “我倒有些印象了。” 他没有问阮修容的凤钗何以到了丁充华那里,想必对后宫的事也不是全无所知,只是不在意罢了。 萧绎握了握拳,最终站到场上。 萧纶看到他上去,也起了兴致,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走到他对面。 陈无双不由得看了眼丁充华。她听萧绎说这赤金海珠凤头钗是被范贵人夺去了,如今怎么又出现在大姨母那里,还被她拿出来示人? 丁充华看着场上的萧纶,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第89章 激战 方才萧续和萧正德等人比赛时,就已经有宫女太监回去取东西了。毕竟他们身上带再多东西,也经不住这么嚯嚯。 丁充华虽没什么头脑,身边的人却不简单。方才命人取东西时,她的大宫女彩月就建议她取来这支凤钗,邵陵王必然会上场。 丁充华原本将信将疑,彩月却看得通透。 这赤金海珠凤头钗是湘东王母妃遗物,无论他想不想要,都必须争一争,以彰孝顺。 而邵陵王和湘东王不睦已久,见湘东王上场,也必然会与之作对。 果然将凤钗拿出后,二人都上了场,丁充华不禁对彩月连连夸赞。 萧纶既上场,陈昕、竟陵公曹景宗之子曹皎、护军将军韦睿之孙韦章这两人也是要上去的。再加上王巧云、散骑常侍张弘策之子张超,很快凑够了一队人。 萧绎这边就有点可怜了,除了单纯为了赏赐来的殷钧、临沮县开国伯江淹曾孙江湣、左将军郑绍叔之子郑贞之外,再无人愿意冒着得罪萧纶的风险上场。太子见他实在可怜,点了吴昌县侯萧颖达之子萧靡去为他助阵,即便如此,还是少一个人。 黄门上前去劝:“湘东王,这里您身份最尊贵,还得您再点一个人才是。” 萧纶看着萧绎窘迫的样子,心情大好。 说来也奇怪,他这几个兄弟中,他同谁关系都尚可,唯独对萧绎有些莫名的敌意。 所以,当看到萧绎去请陈无双时,他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陈无双原本不想再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元诩的话她认真考虑过,并觉得很有道理。 纵然萧纶和五哥亲如兄弟,因而对她也没什么敌意,不像大姨母那样不点也着,她也觉得为了萧绎几次三番得罪萧纶实在不妥。 看到太子冲她颔首,她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 看到陈无双真的愿意帮萧绎,萧纶心里更加不爽。她哥哥尚且在场上,她就这么维护这个外人? 丁充华看到了太子对陈无双挤眉弄眼,心里也犯嘀咕。陈无双已经够是非不分了,尚且有所犹豫,纶儿以后是要辅佐他的,太子怎么还胳膊肘朝外人拐? 然而他们想什么并不能改变萧纲和陈无双的决定,在黄门的督促下,两队人换好轻便的衣服,相对而站。 萧纶比萧绎高半头,此时俯视着萧绎,眼底一片冷漠。 王巧云看着陈无双,也勾起挑衅的笑。陈无双扭过头掏掏耳朵,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又把王巧云气得够呛。 幸而赛前的友好交流没持续多久,黄门就将球抛起。 萧绎紧盯着球的轨迹,在球开始下落时,他就已经摆好了架势,随时能一跃而起。 萧纶没给他这个机会,韦章故意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他向前起跳。 萧绎虽然跳起来,但终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萧纶用手臂将球打给陈昕。 陈昕带着球转了一圈,将球稳稳踩在脚下,就朝着场外跑去。 萧绎等人不明所以,只得去追。 等到陈昕离球场的边不足三尺,他飞快转身,将球传给了曹皎。 他的动作实在是快,萧绎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球从他们脚边飞过。 此时竹竿处空荡荡的,曹皎接过球,就要射门。 他的脚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脚面却没传来应有的触感,也没有球飞出。 低头看去,陈无双不知何时从他脚下铲走了球,因为她实在瘦小,他都没有注意到。 但是他没时间想那么多,眼见得萧绎等人已经回转,他只得追赶陈无双,想将球从她那里抢回来。 没想到陈无双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却十分灵活,跟个泥鳅一样在场上乱窜。 没多久,就让她找到一个机会,从竹竿的缝隙里将球踢向江湣。 众人的视线都在陈无双身上,以至于她接近场中的两根竹竿,众人都以为是她到了穷途末路,毕竟她那个角度已经不再能射门了。 而江湣就在竹竿的另一侧,只要球到了他那里,他就有一个绝佳的位置去进球。 众人看着球飞向江湣,江湣自己也做好了接球的准备。就在这时江湣面前飞来一脚,直接将球踢入风流眼! 随着球飞向背后,陈无双最后看了眼萧纶,飞快转过身去抢球。 她的蹴鞠就是萧纶和陈昕教的,他们怎么踢球,她怎么踢球,他们彼此都太了解了。 这场比赛,会比想象中更困难! 萧纶的力气实在很大,最终还是站在最外围的殷钧抢到了球。 但是他四周围绕着两三个萧纶一方的人,使他没机会射门或者传球。 萧绎也很快带人来救他,但是始终不能突破萧纶等人的防线。 萧纶、陈昕、曹皎、韦章常年在一起玩蹴鞠,无论是进攻防守都十分默契,压根无懈可击。 很快殷钧就在他们的不断进攻下丢了球。 球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萧纶脚下。 萧绎等人想去抢,却被曹皎等人围住,根本不能近前。 陈无双向前迈了一步,王巧云就张开手站在她面前。 王巧云并不太会蹴鞠,她来参赛也不过是为了和萧纶增进感情。因而她的防守漏洞百出。 即便如此,在王巧云已经站到她面前的情况下,陈无双也很难强行突破她。 而且,看似萧纶周围的几个人每人单防一个人,实则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向它这里靠。 看来萧纶觉得她是最有可能从他手中抢到球的人。 既然如此,陈无双直接向后退了几步,趁王巧云还没反应过来,她飞快向外跑去。 因着五个人都围着萧纶,萧纶自己也在艰难地向风流眼的正面挪动,外场并没有什么人。 陈无双很快绕到了萧纶背后。 萧纶面对着风流眼,人都围在他身前防止他突然射门,他的背后空荡荡的,没有人防守。 陈无双趁机向下滑去,想要将球从他脚下踢走。 萧纶却早有防备,张超一个箭步挪到萧纶身后,将陈无双截了下来。 萧纶正要得意,却听陈无双喊到:“郑贞!” 第90章 配合 萧纶看向自己左侧,原本应该在防守郑贞的张超此刻在自己身后,郑贞没有了阻碍,直直向他冲来! 萧纶听到陈无双的话再转头已经太迟了,郑贞已经将球从他脚下截走。 他没有再给萧纶等人机会,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将球射向风流眼! 而陈昕反应更快,他跳起来,在半空中从手肘蹭了一下球。 虽然没能阻止球向上的趋势,但是力道的改变已经使球偏离了轨道,最终撞在一侧竹竿上。 萧统在场下看着,不禁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实在可惜!” 沈连城看着陈昕,他更感慨于陈昕的轻功。场上的绝大部分人注意力都在球上,但是他注意到,陈昕在跳起的一瞬间有踩到萧纶伸出的膝盖。 正是这样的配合,才使得他能够在起跳后再次加速,最终追上球的速度。 但是一般人莫说是在起跳之后的瞬间再次发力,就算是真正做到了,也很少有不抽筋的。 他看着场上陈昕继续追赶鞠球的身影,神情凝重。邵陵王身侧,果然都是些高深莫测之人。 而场上,陈无双自滑铲不成跌倒在地后,就久久不能站起。 她大口喘着气,看着球又回到韦章那里,韦章毫无压力地射门,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最终从风流眼的中心穿过。 她跌坐在地上,双腿因为刚才突然的加速而发热发麻。调整了许久,呼吸也不能重新变得匀称。 看着萧纶得意的神色,她不禁垂下头。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刚才和郑贞的配合,已是冒险之举,赌萧纶会重点防守她。 虽然最后赌赢了,也无法胜过萧纶和五哥。 她曾经坐在一旁看过五哥和萧纶蹴鞠,当时有一群小混混要和他们抢蹴鞠的场地。 原本那片场地就是萧纶买下的,那天他心情不太好,应下了比赛。 具体的情形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对方十个人一起上,最后却连一分都没拿到,就累得瘫倒在地上。 萧纶直播而下地俯视他们,就像站在尸山血海上的战神。 对于她来说,任何纨绔的游戏都是她的领域,而这些领域中都有两个人是她无法击败的,就是萧纶和陈昕。 因为所有这些,无一不是他们教给她的。 萧纶是锋利的矛,他的进攻快而狠,让人防不胜防。而陈昕是他的盾,无论萧纶在哪里,陈昕都能出现在他身侧,帮他化解一切进攻。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越。 “还能站起来吗?” 就在她陷入迷茫的时候,身侧伸出一只手。 她点点头,没有接受萧绎的好意,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向着球和众人的方向跑去,陈无双听到萧绎说:“我有一个计策,或许能够战胜他们,但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计策?” 萧纶只看到萧绎凑近陈无双低声说了些什么,陈无双点点头,迅速转向了陈昕,将他截下来。 此时球在萧靡脚下,陈无双虽然没什么力气,但胜在灵活,最适合去接应萧靡。萧正德看到他知人不善用,更觉得稳操胜券。 陈昕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陈无双已经打乱了他的步伐,他不得不慢下来。 陈无双也没有步步紧逼,两个人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很快落后于众人。 曹皎已经从萧靡那里抢到了球,再次向风流眼奔去。 陈昕被陈无双牵扯着,逐渐落后于众人。正因如此,他才看清了场上的局势,不禁皱起眉头。 此时看起来还是他们有优势,但是他们的队形在逐渐割裂,而萧绎等人则在慢慢靠拢。 按理来说,萧绎等人的实力综合来说远比不过他们,一对一单防的情况下,究竟为何会…… 突然,他瞳孔骤然缩紧。 王巧云! “五哥,在和我对峙的时候可不能分神哦。” 陈无双突然在他面前来回左右横跳,陈昕正在看着远处纠缠的众人,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只是凭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在躲避,很快左脚绊倒了右脚摔在地上, 眼看陈无双就要跑去接应,他只得爬起来继续和陈无双相互阻拦。 此时球已经被曹皎传给了张超,原本他想传给萧纶,但萧纶被萧绎缠上,根本不能脱身。 萧绎虽然力气和速度都不如萧纶,但他也没有想着压制萧纶,而是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紧紧缠着他,萧纶虽然被他搞得心烦意乱,但终究有一丝理智,克制住他想打人的欲望。 萧绎似乎还觉得一个人不够,后面郑贞也放弃了防守王巧云,转而向萧纶靠过来。 张超虽然接到球,但是也被萧靡紧盯着,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他抬眼望去,陈昕和陈无双距离太远,萧纶被萧绎和郑贞缠上,曹皎被江湣挡着,韦章和殷钧也相互阻挠着,远远落在后面。 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萧靡步步紧逼。脚下的球就像一个烫手山芋,他只想将它传出去。 萧靡碰到了一下球,张超更加紧张。持续的带球让他双腿酸痛,最重要的是,离判罚时间越来越近了。倘若他不能再将球传给下一个人,球就会强制性被判给萧绎一方。 最终,他只得将输踢给了没有人防守地王巧云。 王巧云手忙脚乱地接过球,但她完全不会踢。 一直以来她接受的都是淑女的教育,学的是琴棋书画。蹴鞠、投壶这类游戏她虽然有所了解,终究没有涉足太深。 虽然风流眼正对着她,她也不知道如何将球踢进去。 她只得一点点贴近萧纶。原本丁充华怂恿她上场,就说让她跟着萧纶跑跑就行,用不着她有多厉害。 如今烫手山芋到了她这里,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将球踢起来!”萧纶声音急促。 此时他也被萧绎和郑贞两人弄得有点不耐烦,只想快点打破这个僵局。 他设法将萧绎和郑贞甩在身后,打算王巧云将球踢起来的瞬间,他就立刻将球踢入风流眼。 在这种距离下,他有在任何角度都必中的把握。 第91章 结束 王巧云听话地抬脚,陈昕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想要提醒他们,却已迟了。 萧绎从萧纶背后冲过去,学着陈无双滑铲,连人带球滑到了风流眼底下。 趁着萧纶来追他,他又将球踢给了郑贞。 其他人想来帮忙,都被拦住。场中心只有萧绎、郑贞、萧纶、王巧云四人。 王巧云根本跟不上他们,在一旁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萧绎和郑贞轮流将球传给对方,萧纶一个人两处奔波,很快显出疲态。 终于让萧绎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用脚尖将球挑起来。 萧纶以为他要射球,微微蹲下身,就要起跳抢球。 没想到萧绎脚尖一转,将球踢给了身侧的郑贞。 眼看着郑贞抬腿,萧纶就要去防守他。可是双腿有如灌铅一般,竟然一时片刻不能抬起。 千钧一发之际,郑贞已经将球高高踢出,球从侧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入风流眼,又重重砸落在地上。 王巧云看萧纶迟迟不动,想去搀扶他,却被萧纶挥开了手臂。 萧纶看着她,目光冷得像能淬出冰:“既然知道自己没用,就去一边待着,别来碍事。” 王巧云一向被人众星捧月惯了,哪里受得了萧纶的鄙夷,苍白着脸站在原地。 又听他对跑过去捡球的陈无双说:“有长进,已经能放倒你五哥了。不过想赢我还差得远。” 语气亲昵,全然不在意陈无双和他是敌对关系。 王巧云双手紧握成拳,眼神中有滔天的恨意。 她是王家最优秀的女儿,她是王家未来的荣耀!任何人都休想阻碍她当王妃! 眼看得时间已经不多,萧纶再次抢到球后并没有急着射门,而是相互传球玩。 他们现在比分领先,只要萧绎他们不再有机会得分,他们仍然是最后的胜者。 萧绎等人也在想办法破局,使用过一次的计策第二次就无用了,他们现在十分被动。 曹皎防守着萧绎,韦章防守着陈无双,张超防守着殷钧。萧靡、江湣、郑贞三人完全阻挡不了萧纶和陈昕两个人,眼看着他们相互传球给彼此,拖延着时间。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萧绎越来越急迫。他母亲的赤金海珠凤头钗,若是这一次错失了,难道还有复得之日吗? 想到这里,他越来越急迫,脚步都有些乱了章法,落在曹皎后面。 他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不行,又加快了脚步。可长时间的跑动已经让他的双腿不堪重负,此时强行加速,双腿的疲惫很快压垮了他,他重重摔在地上。 曹皎见状跑过去协助萧纶对抗萧靡几人,萧纶的压力小了些,又生出几分玩意。 他故意将球踢得很高,做出射门的姿态。萧靡等人想找机会抢球,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眼看着细香很快就要燃到底,萧纶心情颇好地将球随便一踢,手搭在陈昕肩上就要下场。 书刚刚飞出八尺多高,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冲出来,高高跃起。 萧纶的瞳孔中,陈无双的背影不断升高,她根本来不及伸出手臂去拍,只得用头将球撞进了风流眼。 随着球穿过风流眼,细香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抹香灰落在香炉里。 随着铜锣声响起,陈无双如释重负地向下落去,迎接她的却不是平整的草地,而是一只脚背。 场内外众人的喝彩声瞬间停止,万籁俱寂。 陈无双瞪大了双眼,变故来得太突然,她还是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倒在地上。 碧蓝如洗的天空、场外坐着的众人、陈昕向她跑来的身影、碧绿的草地在她面前依次出现,最终变成一片昏黑。 头疼,浑身都疼,但脚更疼。 陈无双被陈昕扶起来,坐在地上。眼前的昏暗和刺耳的轰鸣渐渐退去,她抬起头。 萧纶正责备着王巧云,韦章为王巧云分辩着,王巧云只是站在一旁哭。 陈昕扶着她,她靠在陈昕的臂弯里,萧绎站在另一侧,关切地为她擦汗。 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来回跑着,谈论着,却什么也没做。 很快就有太监来查看情况,陈无双摇摇头示意她无碍,站起身在陈昕地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到场外。 她坐下来,随即对陈昕挥挥手:“五哥,你去踢球,我没事的。” “我总得看看你有没有哪里伤着,你这样我怎么安心比赛?”陈昕非常不理解他妹妹怎么还想着比赛的事。 看到陈无双冲他摇摇头,手指了一下看台的方向,他只得红着眼睛回到场上。 陈无双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安心坐在角落里,等着太医到来。 今日伴驾的青年子弟也不少,看到陛下和后妃们都拿出不少赏赐,各个都摩拳擦掌。若是因为她一个人耽误比赛行程,既让陛下不得尽兴,也得罪了这些人,实在太不值得。 再有就是,她拼着受伤赚来的加时机会,她可要看到结局如何。 虽然萧绎想要赢过萧纶和陈昕还是希望渺茫,但是这场平局无疑激励了他。 他找了徐娇来接替陈无双的位置,又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战术。 陈无双看着徐娇的背影,她不知道为什么徐娇会答应帮萧绎。 印象里徐娇从来不管这些闲事,赵鸣被萧纶欺负这事徐娇一直知道,但是她从来不曾提及过。在明哲保身上,徐娇比她还要得心应手一些。 陈无双想了想,徐娇对萧绎的态度确实有所不同。上一次万菊宴她也十分积极地帮萧绎找玉佩。再往前推,徐娇似乎在很多时候都刻意地提及萧绎。 她又想到徐娇以前写的情诗: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仔细想想,那首诗应当是在春天写的。 春日有春日宴,世家大族的青年男女都会去。当时她因为骑狗摔伤了腰没有去。或许徐娇在春日宴上就见过萧绎一面,并且对他倾心? 陈无双只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她不知道在西方遥远的大秦国有个词叫“罗曼蒂克”,只是很轻易地想到了屈原的《湘夫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忽地捂住脸。阿娇的爱也实在是太大胆奔放了。她还是个孩子,她不懂这些呢。 第92章 唏嘘 陈昕一直关心着陈无双的状况,看到她的妹妹时而疼得呲牙咧嘴,时而皱眉沉思,又忽然捂住脸缩在椅子上,头上充满了问号。 ……不会真让球撞傻了。 很快太医来了,指挥下人将陈无双抬到房中救治。陈无双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就是脚扭伤得比较严重。 太医一边为她正骨,一边好奇她怎么三天两头受伤。 陈无双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得回答他。只能说有的人活着,就是个奇迹。 等她一瘸一拐地回到丁贵嫔身边,萧纶和萧绎的比赛已经结束了,场上已换了一波人。 丁贵嫔看到她脚裹得像粽子一样,又见她额头磕了个包,责怪她怎么总是不爱惜身体。 虽然嘴上狠心,还是让芳月递给她一个物件。 陈无双认得这是方才丁充华放上去的赤金海珠凤头钗,惊奇地问:“阿娇他们赢了?” 丁贵嫔摇摇头。 芳月笑道:“哪能啊,后半场邵陵王可是一点水都没放,认认真真比到最后一刻。湘东王他们几乎都没摸到球。” “那这是?”陈无双看着自己手里的珍珠耳珰。 “这是陈常侍为您留的。邵陵王那里您也不用担心,方才太子拿了一块玉给邵陵王换,那支赤金海珠凤头钗已经物归原主了。” 陈无双撇嘴:“好端端的,我担心他做什么?那凤钗他也戴不了,若说思念母亲,难道阮修容就没留下别的东西?他别有用心,倒是便宜了萧纶。” “那姑娘还这么卖力?” “既然要比,就要尽全力。何况对面还是五哥和萧纶。” 正说着,就见陈昕悄悄摸到看台边上,冲她打手势。 陈无双看向丁贵嫔,丁贵嫔冲她摆手:“快去,莫让你哥哥久等。” 陈无双一蹦一跳过去,准备聆听陈昕的指示。 陈昕:“脚还疼吗?” 陈无双:…… 陈昕见她利落转身就要离去,忙拉住她:“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有什么屁话?” “怎么跟哥哥说话呢,”陈昕弹了下她的额头,露出手心的东西,“邵陵王让我转送给你的。” “什么东西?”陈无双拿起来细细打量。 那是一块玉珑,只有手掌大小,看起来倒有些年头了。 毕竟珑本身就是秦以前祈雨用的礼器,秦以后就很少有这种形制的玉器了。 但萧纶那个没品的家伙,也没有收藏古董的爱好啊。 “所以他用那根凤钗换的玉器就是这个?” 陈昕挑眉:“邵陵王原本也没打算将那根凤钗让给湘东王,不过是看到这件东西可爱,想着王巧云绊了你导致你受伤,巴巴地换来讨好你的。” 陈无双啧啧:“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了。日后还了得?” 陈昕连忙摆手:“你可别招他。他对王巧云不是很满意,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依我看,丁充华这次是乱点鸳鸯谱了。” “你可别掺和他们家的事,横竖我不拿他取乐就是了。” 陈昕轻笑一声:“我是邵陵王常侍,别人我不问尚可,难道萧纶我也不问?” 陈无双看了他一眼:“先管好你自己。才开春就除了厚衣裳,回去了我可要向嫂嫂告状。” 陈昕只好又求告她:“我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就是了,你可别到夫人面前胡言。” “看我心情喽。” 陈昕见她这样说,放下心来。 因着陈无双腿脚不便,两个人没说一会儿话陈无双就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丁贵嫔身边。 夜里,陈昕刚沐浴完,躺在床上,想起了今日的事,讲给了苏凝听。 因着宋氏月份渐渐大了,剩下几位嫂嫂又图清闲,管家事宜就到了苏凝这里。 苏凝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也学到了不少人际往来的门道。听到陈昕的话,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了?”陈昕将苏凝搂进怀中。 “邵陵王的事,你确实不该插手。丁充华属意王家姑娘,是看中王家姑娘家中权势,可以为邵陵王助力。王家姑娘在王家受到的教养也是为了当王妃而准备的,嫁于邵陵王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 陈昕点点头,苏凝接着说:“至于邵陵王,他对王家姑娘也不见得有几分情意,所图的也是王家的权势。这三个人凑在一处,完全是利益使然。 “今日邵陵王斥责王家姑娘,念在他今日风头无两,王家姑娘也只能吃了这个亏。他二人虽不和睦,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王家和邵陵王的身份在,他们终究要走到一处的。 “你虽然知道萧纶对王家姑娘无意,又能如何呢?难道你就能找个他中意的、又能为他助力的人? “你若助他,只怕他以后越发得意了,你便要得罪了充华和王姑娘。你若劝他,你两个反生龃龉,实在不值当。” 陈昕坐起身,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你方才叹气,就是因为这个?” 苏凝摇摇头:“我倒不为邵陵王叹息。他既选择了权势,这辈子不得真心也是应当的。我只是高兴咱们一家子武将,都是些忠直之人。经历最近的这些事,倒能看出小妹处处妥帖,补了你们的缺。” “这是好事,何故叹气?” “我到咱们家有些日子了,也大约知道一些事。父亲和大哥侍奉君前,偏你又是邵陵王常侍。无双和丁贵嫔走得近,少不得要听太子的吩咐。咱们家外面看来是一体的,实际上各事其主。一旦生变,还不知怎么样呢。” 她又长叹一声:“无双看旁的事倒聪明,她自己反而是任侠仗义不管不顾。她心里透亮,没有害人的心思,旁人可不未必能容她。她又是个女孩,日后低嫁也就罢了,若是嫁于勋贵人家,少不得要吃苦头。” “我们家又不卖女儿,嫁与那些人做什么?东一个小老婆西一个小老婆的,没得磋磨人。只要无双点头,就算是乞丐,我也没有二话。我们陈家的男儿从不纳妾,女孩自然也要最好的如意郎君。” 苏凝听到他说从不纳妾,自是心里高兴。又想到陈无双的身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从这富贵窝里脱身,不免又唏嘘起来。 第93章 渡鸦 两人正说着话,窗户上扑棱棱飞来一只大鸟,正落在窗棂上。 陈昕听到声音,连忙下去查看。鸟的胁下沾着一卷纸条,他将纸条打开,一字一句向下看去。 越看脸色就越凝重,他顾不得自己只穿着里衣,就要出门。 苏凝叫住了他,一面为他穿衣服,一面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陈昕也顾不得头发还没干透,随手扎起来,带上头冠,“邵陵王出事了,你好生照看这只鸟,我去去就回。” 苏凝正好下摆,再起身时,屋中已经只剩下她一人。 她追到门前,陈昕已经不见踪迹。丫鬟过来见到她只穿着里衣站在风口,将她扶进屋里。 “夫人,才刚立了春,小心春寒呢。”丫鬟扶她到床上躺下,为她盖上被子捂着。 丫鬟看到她身边空荡荡的,才想起少爷不见了:“哎?五少爷呢?方才见他回了房中了呀。” “邵陵王有事唤他过去,你且将那只鸟关起来,好生伺候着。” 苏凝指着窗户,丫鬟这才看到窗户上有只大鸟,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毛色黑亮黑亮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 她忙寻了个大鸟笼,原以为要费一番事才能抓到它,没想到大鸟看到笼子,自己就飞进去休息了。 “它倒通灵性。”丫鬟将笼子挂在窗口,看到苏凝昏昏沉沉的,似要睡去。就吹熄了灯,悄声退去了。 陈府另一边,小昙进了门,报告给陈无双:“应当是渡鸦,飞到五少爷那里了。” “想必是萧纶那里出了什么事。”陈无双闻言,放下针线,不由暗暗思量。不过既然没有惊动大哥,那就不是萧纶要谋反,她也懒得插手萧纶的事,随他们去。 见小昙没有下去,陈无双又问:“鸣鸾庄庄那里如何答复?” 一提到他,小昙就没好气:“那看门的小厮只说庄主不在家。我问他:那庄主何时能回来?他反问:庄主的事,我如何晓得?还说庄主若想见您,自会下帖子来的。可又没问府邸姓氏,急匆匆地就关了门,真是好大的排场。” 陈无双用剪子将线头剪断,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既三番两次试探我,又不肯出来相见,到底为何呢?” “只怕是故弄玄虚,装腔拿乔。” 陈无双只摇摇头:“且继续盯着西院那一家的动静,看看那和庄主是否真的不在京中。” 第二日日上三竿,陈昕才灰头土脸地进了门。老太君等人忙召见他。 一番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是萧纶昨夜与宫中一位采露女苟合,被圣上撞破。 且那采露女已经珠胎暗结,又哭闹着说与萧纶已经山盟海誓,绝不二嫁,拿了把剪子就要寻死觅活。 陛下十分恼怒,当即要发配了萧纶。是太子、贵嫔、充华等苦苦哀求才得以保全。 陛下原本想赐死那个采露女,掩人耳目。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王珍国又提着官印来闹,说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事情既然闹开,便不好再随意发落那个采露女只得将萧纶和王巧云的婚事提前,又给了王珍国和王巧云许多赏赐才平息。 近两日大概就能听到二人婚事以及王巧云上封号的事了。 陈老太君不由得变了脸色:“邵陵王真做出了这样的丑事?” 陈昕也不能确定:“邵陵王极力否认,但那采露女有孕是事实。且宫中尚未开府的皇子并不多,孙儿也不敢妄下定论。” 陈无双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其人着实狠辣歹毒,宫中谁能有这样的手段?可萧纶何等狂悖,若真是他做的事,他未必不敢认。” 老太君看着她:“那你觉得邵陵王有冤?” 陈无双反问陈昕:“哥哥是否没同萧纶说上话?” 陈昕点头:“当时实在混乱,我身为臣子不便出头。后来圣上下旨将邵陵王软禁,我和韦章虽然着急,实无对策。” “如此看来,萧纶必然有冤。只是死局难解,要连累五哥一同被贬谪了。” 陈昕听闻萧纶有冤,如遭雷击,急急问道:“当真无计可施?” “陛下震怒,想必萧纶是被捉奸在床。无论是下药还是真的情难自已,在陛下看来都是既定的事实。那采露女不知与何人苟合怀上孽根,此时抓住了萧纶,她才有一丝生路,她绝不肯供出幕后之人。而你和韦章错过时机,只怕萧纶被人暗算的罪证也已经被清除了,现在的确是无计可施。” 众人不免又是一片悲戚之色。 老太君又问:“婚期可定了?” 陈昕点头:“定在三月初三。” 苏凝就问陈无双:“可还有机会?” 陈无双摇头:“不若放宽心些。此事王巧云得了便宜,今日挨骂受辱也可揭过。陛下耳根子软,连萧正德通敌叛国之罪都能赦免,萧纶之后也未必就无出头之日。” 老太君自听了婚期时间,便一言不发。众人又劝慰一番陈昕,才纷纷散去。 陈无双故意拦住陈昕,将他叫到秋千架底下。 此时才开春,天气还很凉,秋千架底下没有人,四处又没有遮蔽,倒是个说话的地方。 陈昕见陈无双神神秘秘的,实在按捺不住,着急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无双低声道:“萧纶年内,只怕是再起不能了。” 陈昕不解:“方才你不是说还有出头之日吗?” “我知你不能舍弃萧纶,那么说不过是让家里人放心你跟着他去。哥哥素来聪明,难道竟然忘了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三月初三是上巳。”陈昕也有点回过味了。 上巳是周朝已有的古节。逢上巳要在水边祓除邪祟,上古时期还会有巫祝祈福。 论理,上巳节要除邪祟,诸事不宜,更不宜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陛下有意定在上巳,便是诚心要咒这个儿子。 且大梁崇火德,和水有关事物的多被视为不详。上巳兰汤沐浴、以水祓禊是旧俗。陛下要萧纶在上巳成婚,其心可以说歹毒。 第94章 冬儿 “陛下何故如此?” “我也不知,或许与那采露女有关。” “采露女?” 陈无双摇摇头:“此事关系重大,还得我去见了姨母才有定夺。不过君无戏言,哥哥也不要抱什么希望了。” 陈昕长叹一声:“纵然是遭贬谪,我也要同他去的。” 陈无双也不免唏嘘,陈昕和萧纶多年的情意,果然不是轻易能割舍的。 “我叫哥哥来,还有一件事要问。” “你只管说。” 陈无双看向陈昕:“当时陛下捉奸,还有谁在场?” 陈昕思索一番:“我去得晚,当时已经去了许多人。除去陛下、萧纶和采露女外,太子和丁贵嫔、丁充华都在,还有韦章和我作为邵陵王常侍赶过去。还有范贵人、董淑仪、刘婕妤、庐陵王、湘东王后面也赶来了。除此之外,只有一干宫女太监。” 陈无双暗自思忖;“我想设计陷害萧纶的人,多半是出于对萧纶的恨意。既如此,他定然按捺不住要去看萧纶是何等落魄。但是你说的这些人,也没有足够的嫌疑。难道是装扮成宫女太监?” “会不会是湘东王?”陈昕也不是真的没头脑。刘婕妤和庐陵王与丁充华和邵陵王交好,他们二人自然要去的。范贵人爱凑热闹,一天恨不得串八百遍门子,自然也少不了她。董淑仪虽然喜好清静,毕竟身份高贵,这种大事上也要露脸的。唯有湘东王有些反常,他一向好作壁上观,昨日竟然也巴巴地来了。 “可湘东王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呀。”陈无双摇头,“纵然萧纶平时好仗势欺人,可也没到如此苦大仇深的地步。再说他是如何能把萧纶放倒的?” “或许还得去问问邵陵王。” “哥哥你可别去,”陈无双忙拦住他,“那人必然不会给咱们一点机会的,纵然你轻功卓绝,若是对方布下天罗地网,你也难脱身。” 二人正说着,宫里传话来说是娘娘凤体欠安,陈无双只得再三叮嘱陈昕不要莽撞,遂急急忙忙跟着宫人进了宫。 进了显阳殿,只见屋内药香浓郁,丁贵嫔刚喝了药,正躺在床上休憩。 陈无双闻着药味,不过是寻常的补药,便知她身体尚安,略略放下心。 “纶儿的事,你都听昕儿说了。”陈无双刚坐到床边,就听到丁贵嫔幽幽开口。 陈无双本以为她睡着了,听到她讲话,倒被吓了一激灵:“听说了,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如此恼怒?” 丁贵嫔不免唏嘘:“那采露女名唤冬儿,据说是在大雪天捡到的,今年才十五岁。她的样貌像极了昔日的潘玉儿。” “潘玉儿?” 无双倒是知道她。潘玉儿是东昏侯的宠妃。 今上灭齐后杀了当时的齐国皇帝萧宝卷,贬他为东昏侯。 萧宝卷死后,潘玉儿被赏赐给田安启,据说没多久就自尽了。就算她还活着,合该有三十余岁,也算是美人迟暮。 丁贵嫔的思绪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真像啊。算算潘玉儿死了也有十五年了,我还记得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披头散发地,被两个人押着,可还是那么美,像雪地里开了芍药一样。” “如此美人,陛下也舍得将她送人?” 陈无双是见到过吴淑媛和阮修容的,她们二人如此美貌,尚且没能得到姨母夸赞,更没有得到东昏侯的垂青,可见潘玉儿的容貌远在她们之上,她都想象不到那该是怎样的美人。 “东昏侯虽然昏庸无道,也不是完全失道寡助。当时鄱阳王萧宝夤、桂阳王萧宝贞和南康王萧宝融都在负隅顽抗,而王谢石董几家左右摇摆。若非陛下许诺田安启以美人相与,又许给王珍国高官厚禄,哪有这么轻易就杀了萧宝贞,劝降萧宝融,逼走萧宝夤。陛下虽不舍,也掂量得出轻重。” “也就是说,陛下对潘玉儿也并非全无占有之欲。” “潘玉儿就是个妖精,连我见到她都生了怜爱之心,何况男子?她算是有情义,随萧宝卷去了,不然又是一夏姬。” 说到这里,陈无双也能想来,八成是今上觊觎这采露女已久,被萧纶横刀夺爱,才如此恼羞成怒,连父子情分都不顾了。 “那采露女如此美貌,陛下怎么不早早册封她?”让外人知道萧纶不过是与一采露女有染,竟然被软禁宫中,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丁贵嫔摇头:“陛下崇佛多年,连荤腥都不沾。若是还纳新人,岂不要留下好色的骂名?陛下为人我最了解,为了声名地位,连亲人都可以舍弃,何况一女子?” 陈无双还是第一次听到丁贵嫔如此抱怨,不免有所好奇,她从未听说陛下有什么大义灭亲的举动,只怕又是一宫廷密事。 她是晚辈,又是臣子,自然不好多问,只得转移开话题:“我听说那采露女已有身孕?若是从此处入手,或许能查到什么。” 丁贵嫔摇头:“我也想过从孩子父亲入手。只是那采露女冬儿竟有六月身孕,实在无从查起。” 如今是二月,再往前六月便是去年八月。八月十五有中秋夜宴。若是那日与人苟合,确实难以查起。 只是六个月的身孕还能藏住,这冬儿也真是有手段。 一番交谈下来,虽然解了陈无双些许疑惑,她还是觉得束手无策:“那姨母希望我做什么?” “纶儿是保不住了,你且帮着统儿找出幕后之人。东宫的人都太直率,不如你细心。这幕后之人未必就是冲着纶儿来的,此人一日不除,恐后患无穷。” “无双知道了。” 夜里,陈无双刚摸到关押萧纶的避风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窗口。 陈无双无奈叹气,五哥果然不会乖乖听她的安排,还是偷偷来了。 眼看得有守卫往这边走来,她只得引开守卫,目送陈昕进了避风台。 也罢,过去如何,之后如何,就由他们二人定夺。 第95章 离别 三月初三,萧纶在宫外的府邸中迎娶王巧云。黄昏时分,萧纶牵着红绸,引着王巧云进了西北角洞房。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悲。 陛下特加王巧云封号为孝贤王妃,比之她的堂姐晋安王妃更胜一筹。 三日后王巧云回门,第四日萧纶等人便要离开建康去徐州。如此急迫,想必也是圣上授意。 此去天涯路远,陈家人无论老少都来送陈昕。陈昕拜别祖母、兄嫂、新妇,见陈无双也红了眼眶,伸手揉揉她的头。 “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不要难过。” 苏凝点头,仍旧用手帕擦着眼泪。 一直送到城门口,几人才不得不分开。苏凝和陈无双爬上城墙,看着陈昕上了马,随着车队晃晃悠悠地前行。 车队没行出多远,轿子里就探出一个头,正对上陈无双的目光。 她打量着陈无双,陈无双也打量着她。最终萧纶伸出手将帘子拉上,陈无双才回过神来。 那采露女冬儿,果然是极美的一个人。 一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陈无双才扶着苏凝下去城墙,回了家。 转眼又是六月,萧绎自从设计逼走萧纶后,便渐渐地不再梦到萧纶了,更多地梦到陈无双。 每每想到陈无双,他就心跳不止。他心里清楚他对陈无双早就不是单纯的感激之情,可是他又忘不了梦里他的妻子。 他有时也会烦恼,为什么那些梦总是断断续续的,他独独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也想不起她是谁。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钱袋,两个钱袋都是一样的缎面,绣着一样的红色小花。 他将两个钱袋翻过去,两个钱袋各绣着一句小事。一个绣着“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一个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正面的无名小花,他只在两处见过,一处是这两个钱袋,还有一次是在梦里那个女人身上。她带着的香囊也是绣着这样的小花,背面也绣着字。 他相信那个托孟芙给他送钱的人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可是孟芙只也是从大宫女芳月那里拿的钱,并没有见到她。 他也一直留心建康贵女身上戴的东西,陈无双总是戴着银香囊,或者那个至艳至俗的钱袋,让他不忍直视。其他贵女虽然审美正常些,但也没人用上这样的花纹,也没人在自己的香囊上绣诗。 难道她会是外面来的女子? 可是他现在满心都是陈无双,就算她出现,他的一颗心已经不再完全属于她了,又怎么面对她呢? 他忍不住去想,她会和陈无双相像吗? 可是她是那样的温婉,总是坐在桌边刺绣,不像陈无双那么闹腾。 一想到陈无双,他又想到她在夏苗时何等英姿飒爽,想到她明媚的笑容,一颗心又疯狂跳动。 他趴在桌子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还有脸上的温度。 “殿下。”石宵忽然进来,他吓得抬起头。 石宵见他脸色通红,不由着急上前:“殿下可是病了?” 萧绎连忙窘迫地摇头:“无碍,何事?” “陈庆之就要得胜回朝了。” 萧绎不免有些惊讶,“何时?” 石宵凑近他:“就在这两日。陈庆之此番大胜而归,陛下势必龙心大悦。殿下可早作打算。” “石家人希望我做什么?” 石宵见他面色不善,还是艰难开口:“家主说,如今范氏失宠与君前,因邵陵王之故,太子也不甚顺意。陈家男丁都不在京中,太子和陈家的关系,都系在陈无双一人身上。殿下要尽早图之。若是太子拉拢了陈庆之,殿下以后的路就更难走了。” “孤从来也没有谋图什么太子之位,孤不过是要你们帮我除掉萧纶,你们就觉得能掌控孤了?” 石宵连忙跪下:“属下不敢。属下受夫人之命,只忠于殿下一人。” 萧绎也知道他一片忠心,挥手让他起来:“是我失态了。” 石宵听出他语气变化,知他并没有怪罪自己,缓缓站起身。 “石运达还说什么了?” 石宵答道:“若是殿下有意,石家会竭力帮殿下促成此事。” 萧绎不屑:“石家远在千里之外,能做些什么?” “石家可以为殿下准备聘礼。家主……石运达说了,石家虽无权无势,却不缺钱财。” 萧绎没再说话,低下头细细盘算。 且说陈庆之此次作战,安西将军元树出征寿春,陈庆之为假节、总知军事。魏人以豫州刺史李宪遣其子李长钧筑两城以拒之,陈庆之攻拔两城。五月,李宪终不敌陈庆之,力屈而降,陈庆之入据其城。此次作战,梁军共克五十二城,歼敌七万五千人。陈庆之此番战功卓越,陛下特加封为关内侯,升入东宫直阁,陈家上下一片欢腾。 加上陈昕写信回来,说侧妃冬儿生了一个儿子,萧纶十分喜欢,起名叫瑞儿。还寄来了不少特产,信上说自己六月底也要回京一趟,接连的喜事,连一向思念丈夫的苏凝脸上也有了一些喜气。 因着萧纶的缘故,南康王萧绩和庐陵王萧续的婚事也大大提前了,一时间京中处处张灯结彩,好不忙碌,夏苗自然也无人顾及。 陈庆之荣耀加身,人还没有回来,就见得礼品雪花一样飞进陈府。也有一些不通门路的人家将礼送进了西院,倒让陈杏云一家也沾了沾光,对陈庆之一家人的微词也渐少了。 因着宋氏月份渐大,家事基本就由苏凝接手。苏凝看着礼单,有些人家与陈家从来不来往的,也送了好些古玩字画、金银玉器来,倒让她不知怎么回礼,少不得要问陈无双的意见。 这天下午,苏凝正在廊下和陈无双看账本,陈无双手里打着璎珞,眼睛看着湖里的荷花,耳朵听着苏凝的话。 苏凝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有时苏凝还未来得及发问,陈无双就想到了,提前说了出来。 苏凝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竟然真的有认真听她念账本,不免惊奇。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老爷回府。 苏凝和陈无双就收拾了东西去正厅里等着,不大一会儿陈庆之就进了门。 第96章 洗尘 看他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众人也不免高兴。 陈无双为他奉茶,老太君便道:“我儿辛苦了。” 一面叫人传酒菜来,为陈庆之接风洗尘。 陈庆之放下茶碗,站起身行礼:“儿子在外征战,不能侍奉近前,不知母亲身体可好?” 老太君忙冲他摆手:“快坐下。我这几个孙媳都是极好的,照应得我身体也硬朗。你如今升了关内侯了,是咱们家的功臣。更何况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能为国家效力,比在我跟前尽孝还强十倍呢。” 陈庆之这才安心坐下。 陈昭问:“父亲何以回来得这样迟?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今早陛下殿前册封,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陈庆之却到傍晚才回来,想是有什么事绊住了。 陈庆之回答道:“说来也奇怪,我出了宫门,王僧辩便要拉我去饮酒,我推辞不过,随他去了。酒过三巡,他说我现在也算新贵,炙手可热,要我及早打算。” 老太君不解:“什么叫及早打算?” “我也这么问他。他说我出身微末,不若与世家大族结为姻亲,才能保住百年的荣耀。” 陈昭嗤笑:“这就是胡说了。凭我一身武艺,难道不能守住家族荣耀不成?” 陈庆之点头:“我不好驳斥他,便说几个儿子都已娶妻,有心无力。谁知他把主意打到无双头上。我念及我们二人都是武将,一同攻城掠寨,只说无双年纪还小,就回来了。” 宋氏皱眉:“王僧辩的两个儿子也都成家了,惦记无双做什么?” 李氏一拍桌子:“凭他惦记什么,我们是不学那些世家大族靠姻亲拉帮结伙的。他最好早点死了这条心,不然姑奶奶把他腿给打折了。” 苏凝连忙附和她。不过嫂嫂真的很喜欢打折别人的腿哦。 陈庆之见陈无双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以为她是害羞,便扯开了话题:“无双还小,容她自己去找如意郎君。我这次回来,兴许能在家中多留一段时日,也许能得见我的大孙子出世呢。” 老太君高兴地不住点头:“如此甚好。昕儿月底也要回家来,到时咱们一家子再好好办一桌宴席。” 想到一家子骨肉团聚,正厅里又热闹起来,李氏和高氏也跟着高兴,但想到他们的夫君还不能回转,又不免一阵唏嘘。 陈无双拿筷子戳着菜,想着王僧辩打的什么算盘。 王僧辩当然没有儿子要指婚的,但不代表他不是替旁人来问。 王僧辩与琅琊王氏只有比水浓一点点的血缘,因而和王氏那边没什么联系。他的母亲张氏是京兆张氏的旁支,但是十多年前就过世了,他和张氏也没什么联系。 王僧辩的妻子是会稽石氏的旁系,阮修容的堂妹。他能到今日也没少借这个岳丈家的东风。再往下数,两个儿媳一个出身会稽石氏,是他夫人的内侄女,一个就是商贾之女。 这样看来,王僧辩的行为很可能是石家授意的,但是石家离京多年,此时巴巴地来攀关系,又是为什么呢? “无双,贵嫔和太子近来可好?” 陈无双正出神,冷不丁听到陈庆之问她,险些将筷子跌了。 她手忙脚乱抓住筷子,努力使自己正色答道:“贵嫔娘娘近来得了一海上方,吃了两三个月,已经见好了。太子忙于池州大旱,已经有月余不在京中了。” 陈庆之放下筷子;“怎么?池州大旱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陈无双摇头:“去年池州大旱,太子亲自带粮草去救济,一直到三月降下甘霖。谁料今年池州倒下了一点雨,反而是长江水势减小,沿江两岸皆是赤地千里,其中还属池州灾情最严重。” “难怪渡江时总觉得飞速,原来真是河道变窄了。” 苏凝附和:“近来城中也多了不少逃难的人,扶老携幼的,实在可怜。” 陈庆之便道:“若遇到了,且多给他们着食粮衣物。” 苏凝点头:“父亲放心。” 一家人又接着说了会话,直到夜深了方散。 陈无双多喝了一点酒,不免有些神魂颠倒,走过小桥头,就坐在凉亭里吹风。 近来发生的事情颇多,连她也不免头痛。 陷害萧纶的人,目前只查出至少有两股势力牵扯其中。 那采露女冬儿就是潘玉儿的女儿,不知怎么被人救走,又进了宫。 而放倒萧纶的,却是他身边人。他手下有个叫符綦的阉人,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按理来说同齐宗室没有牵扯,不知怎么也参与到这件事来。 除此之外,她和太子再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陈杏云一家人近来也不见有动作,和庄主也没再给她写话本,但这两根刺不拔,也只能时刻悬着一颗心。 又有自从池州大旱,城中多了许多灾民,也有些身份不怎么干净的人混入城中。太子远在池州,萧纶也被贬徐州,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同谁商量此事。 月底,陈昕才急匆匆地回来了。原来是萧纶想到他母亲生日,特意地打发他来送贺礼。 陈无双和苏凝看着礼单,不由得感慨萧纶真是阔气。 礼单上单是鸡子那么大的东海水珠就有十二个,另有三尺高的珊瑚十二棵,绿玉斗一对,玉如意一对,斗彩茶壶一套,另有金银玉石、山参、灵芝等,不可枚数。 苏凝看了,不住摇头:“太过奢费了。” 陈无双也附和:“近日池州大旱,陛下为了灾款的事正发愁呢,此时送了这些东西进宫,只怕要挨骂的。” 陈昕远在徐州,原本不知道池州旱情,进了城看到逃亡的百姓,一问才知。也觉得此事不妥,这才先来家中商议。 “那依你之见呢?” 陈无双将手里的绿玉斗放下:“依我之见,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里面值钱的东西拿出去换些粮米,在陛下面前讨个好。至于珍珠珊瑚,分赠各宫,这样姨母多少留下些,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陈昕一听,忍不住笑了:“你倒是大方,咱们大姨母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个花的,你让她捐东西,还不如要她的命呢。” 陈无双耸耸肩:“所以她没朋友,我有。” 第97章 病起 正巧这时徐娇过来找她,陈无双笑道:“才刚说到她呢,她就来了。” 于是拜别了兄嫂,和小姐妹一处玩去了。 陈昕见她走远,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珍珠手串来。 “那些再好都不是我的,只这一样,是我亲自下海里摸的,一共三十六颗珠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凝看着他手中的珠子,拿到手里认真把玩。 这些珠子大小和萧纶送的水珠自不能比,但难得大小均匀,珠子又透亮,不知他下水摸了多少才凑出这样一条,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遂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常年握刀枪的,掌心长满了老茧。 苏凝把头埋在他胸前,忍不住娇嗔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以后切莫做危险的事了。” “夫人喜欢,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害怕。”陈昕将苏凝拥在怀中。 两个人柔情蜜意,也没注意到大门口陈无双正拉着徐娇走过。 陈无双见到他们俩黏黏糊糊的,不由叹了口气:“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呀。” 徐娇轻笑一声:“我倒很羡慕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句倒好,你作诗是越来越厉害了。” 徐娇笑着摇头:“这句也不是我作的。” 陈无双从后面挂上她的脖子:“又是你梦里得的?你是不是在梦里偷偷学习?是不是从来没梦到过我?” “梦到过,梦到过你。”徐娇被她压得东倒西歪,不得不求饶。 “梦到我什么?”陈无双停下来看着她。 “梦到你得了个如意郎君呀。”徐娇连忙甩开她,逃跑了。 陈无双也提步追上去:“你又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了!我非要撕你的嘴呢!” 两个人嬉笑打闹,一路进了一池幽月。 徐娇实在跑不动了,坐在石凳上求饶。 陈无双也累到了,恨恨捶了她一下,坐在她旁边。 徐娇喘着气:“说真的,我以后要找,就找你哥这样的,智勇双全,还温柔体贴。” 陈无双喘着气摆手:“可拉倒,就他那样的放屋里,还不够生气的。” 陈无双又把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有一次陈昕和萧纶小时候带她出去玩,去的时候牵着她的手,回去的时候牵着只狗,他们俩只顾着说话,一直到家门口才发觉。 那狗被他们俩溜得都直吐白沫,连叫都不会叫了,挣也挣不脱,险些丢了半条狗命。 他俩又回去找陈无双,陈无双还坐在点心铺子门口吃糖葫芦呢。也幸亏她福大命大,没被人抱走。 还有一次他们俩带她去爬山,他们俩见到泉水淙淙,又开始打水仗玩,一直跑到上游。陈无双腿短追不上,幸而被一个老和尚捡到了,老和尚陪她找了半天,才在山顶的池水那里找到他俩,他俩还没想起来少个人呢。 至于为了玩骰子把她扔塔里,害得她差点被雷劈到等等的,就更不胜枚举了。 陈无双一边吃着小枳端上来的水果,一面总结:“就他这样的,他跟萧纶俩人加一块还倒欠两个心眼子,也就骗骗我嫂子那种纯情小姑娘。但凡有点阅历的,都把他当大傻子看。” 徐娇笑得前仰后合:“你哥好歹阳光开朗。萧纶那样的人,平时呲个牙像要吃人一样,也这么不靠谱啊?” 陈无双嗤之以鼻:“那都是小时候了,萧纶现在也长了七巧玲珑心了。表面上看着是让我哥来送贺礼,实际上不知道是想干什么坏事,才把他支开了。也就我哥没心眼,在那屋傻乐,还以为萧纶多倚重他呢。” “你怎么笃定萧纶要干坏事啊?说不定人家就单纯来送个贺礼呢。” 陈无双啃着桃儿:“萧纶这个人,就跟我五哥关系好,恨不得拉屎都叫上他一起蹲坑。唯独干坏事的时候不带他,每次萧纶起了什么坏心眼,头一件就是支开他。” “……你这描述还挺有味道的。”徐娇看着自己手里的黄桃,好像瞬间就不那么香了。 “哦,对了,我来是有事要问你。”徐娇笑够了,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什么?”陈无双正啃了一大口桃,含糊不清地问。 徐娇凑近她:“贵嫔娘娘的海上方,你可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啊。是四月里来了个云游的和尚,就在万国寺落脚。贵嫔和太子听说他言谈不俗,请他去宫中讲佛,他走时就留下了那张方子。” 徐娇急切问道:“那和尚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万国寺。不过那和尚有点乖僻,我在万国寺见过他一次,他还要化我出家呢。我说‘我已有个哥哥入空门了,难道我们一家都做和尚不成?’他就说着什么须放手、一场空之类的话,我也不耐烦听,就下山了。” “听起来倒有些玄乎的。”徐娇低头暗自思忖。 陈无双不屑:“这种话谁不会说?我还说人终有一死呢,难道因为会死就不活了?不过他那张方子倒是厉害,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姨母喝了就是有所好转。” 徐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说的我也想去拜见这位圣僧了。” “去只管去,他要化你出家你可不能答应。” 徐娇自然笑着应下,两姐妹又说了会儿体己话,直到天黑了,徐娇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过了丁充华的生辰,陈昕很快就回去了,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丁充华的,她竟然真的将萧纶给她的珠宝玉器献出了一大半,使得龙心大悦,还重重赏赐了萧纶。 因着宫里几位皇子都走了,只剩七皇子萧绎、八皇子萧纪、皇长孙萧欢并一众妃嫔,故而这个中秋过得十分冷清。 九月过了一半,眼瞅着已经开始置办秋猕,忽然天气骤冷,不少人都开始发热流涕,咳嗽不止。 不止是百姓,连宫里也病倒了好些人。 丁充华喜欢吃螃蟹,时常叫人偷着送进宫来。偏那日送鱼的人身体不适,过病给了几个宫女太监。 一开始大家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风寒,找太医拿了几副药来喝,那几个人吃了,也总不见好。丁贵嫔只得准了他们的假,让他们好生休养。 可后面他们非但没有好,反而高热不退,上吐下泻,可把跟他们一起住的太监宫女吓得够呛。 第98章 送碳 太医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得又开了好些解热舒缓的药。其中有一位张谌太医,原是张仲景的后人,觉得此症与先祖说的伤寒之症肖似,悄悄报与了太医署的少府郑苌。 郑苌吓得够呛,连忙把他拉到屋里,关上门,开始斥责他:“为着池州的事,陛下已经发过罪己诏,还做了几场佛事。这时候闹出瘟疫,让陛下的脸往哪挂?你小命不要了?” 张谌据理力争:“但是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司马氏当政时,伤寒肆虐,我张家十之六七都死于此病。因而先祖便寻名医,经十数年着就医书,救了许多百姓的性命。因而先祖也传下家训,凡疫病横行,必要奋不顾身,以治病救人为要!” 郑苌见他义正辞严,大义凛然,也不由得被触动:“《伤寒杂病论》一书,我也拜阅过,只是似乎有所不同,不知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 这倒是把张谌问住了,只得拱手道:“学生不知,但竭尽所能尔。” 郑苌来回踱步,几圈后,停下对他说:“这样,这几个病人我且交于你,你尽早研究出药方。我去贵嫔娘娘那里先透透气,让她早些防范才是。” 张谌拱手,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多谢老师。” 张谌离开后,郑苌也很快到了显阳殿,才刚开口说了一句,就见显阳殿的大宫女芳月匆匆忙忙进来。 丁贵嫔见芳月神色紧张便止住了他,让芳月先报。 只听芳月说道:“夜莺传信说这次的风寒之症似乎不太一般,城北、城西几处都死了人。现在城北十个人里五个都有相似的症状,可能是秋瘟,要娘娘尽早拿主意。” 郑苌忙跪在地上:“娘娘容禀,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近来宫中宫女太监有十余人都高热不止,兼有呕吐腹泻之症,太医署有一后生张谌,乃是张仲景的后人,猜想或许是伤寒之症。下官本来有所疑虑,今听此言,十有八九便是疫病啊。” 丁贵嫔心里一惊,“果真十有八九?” “不敢哄骗娘娘。且说一般的风寒,岂能有传播得如此迅速之理?即便有。也断无在几日之内要人性命的。请娘娘明查!” 丁贵嫔虽然吃惊,到底没有乱了阵脚,也知道他来显阳殿,不过是为着陛下刚下了罪己诏,此时闹出疫情,实是打陛下的脸。 可是即便不顾城中百姓,宫中已有人染病,若不尽早防治,岂不是人人自危吗? 丁贵嫔只得开口:“你们先去准备着,那几个宫女太监就安置到一处,不许他们见人。另有染病的也都搁在一处。且容本宫想想如何报与陛下。” 郑苌得了旨意,忙不迭下去了。 丁贵嫔看着芳月送他出去,又将两笼鸟挂起来,顺手拨了下香炉里的香灰,“往常城中百姓的事,都是伯劳在留意着,怎么换了夜莺来报?” 芳月忙又递来一张纸条:“想是夜莺心急,也顾不得僭越了。伯劳也有话给娘娘,只是方才外人在,我不便开口。” 丁贵嫔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夜莺之问,具已告知,臣唯有一言。城中盛传有妖邪霍乱,导致帝星昏暗,才有此劫。此事之上,可有文章。” 丁贵嫔没说话,把纸条丢香炉里焚了。 “此事再容本宫想想。” 又下了一场雨,天气冷得更厉害,陈无双笼着袖子,站在角门口看人往府里搬炭火。 小枳一面跑到院门口指挥:“可仔细着着,不要碰坏了。这些都是上好的香罗软炭,要拨给大少夫人和小公子用的,只有外面这一层容易点,要是磕了碰了,你们干一年也赔不起的。” 一会儿又跑到马车前:“轻点往下搬,注意不要沾了地上的水。倘或打湿了,烟气大熏了贵人,可没人帮你们说情去。” 陈无双不说话,站在院墙下看着她笑。 没大一会儿,苏凝的丫头绿竹从东边角门走出来,也向她汇报:“管家那边已经查完了,拢共有大火盆二十只,都是铜的;小火盆四十只,二十个铜的,二十个瓷的;另有手炉二十个,有金的、银的、锡的,我们奶奶请姑娘的示下呢。” 陈无双从袖子里伸出手,接过账本来看,“府里的规矩我也不大知道,少说每进院子要大火盆两只,内间外间各一只;小火炉四只,内外间各两只,搁在床边桌角这样的位置;至于手炉每人一个也就罢了。还有老夫人和大少奶奶那里多送去一倍,大少奶奶就要生产,不能短她的。” 她来回翻了几页,合上账本,“这上面的东西不全,另有些铁的陶的,磕了碰了的,往年春天都扔在东北角的院子里,让人去找找,给那些有头脸的丫鬟婆子使。今年瞧着比往年冷了,可要注意些。” 绿竹领了命,从角门又进去回苏凝。陈无双又叫住她:“慢着。” 绿竹转回来:“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西院里那一家人也别忘了,给他们的同咱们府里一样,只是不许给他们好的。” 绿竹连连点头,陈无双这才让她走了。 这边炭火也快搬完了,领头的丁善家的也将折子递给陈无双:“小姐,东西都送到了,您且再过目。若是还有别的吩咐,您就撂个话,我好回去回禀老爷夫人。” 陈无双将那条子收了,又把手拢回袖子里:“告诉外祖说东西已经收到了,劳他费心,等京中太平了我再去看他。我这里另有几棵灵芝,还有天竺的蛇酒,鞑靼人从西域带来的虫草,最是补气益血。你给外祖带回去,嘱咐他注意身体,切莫太过操劳。” 丁善家的听她说“京中太平”、“太过操劳”之类的话,便知道此时不大太平,老爷虽然外任多年,然三个女儿都在京中落户,自然免不了又是操劳。想到老爷身体越来越差,也不由得伤心,又怕无双看见,忙收了东西走了。 陈无双送别了他,从角门里进去,吩咐守门的小厮:“从今天起关了府门,外面的人一律不见,就是送菜送油的,也让他们搁在门口,不许见人。若有亲戚朋友来找,先问问他们家里有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不许直接带进来。若是有人不服,让他们自来找我。” 门子忙不迭答应,将两边角门也闩上了。 第99章 财物 陈无双回了一池幽月,让人将院门关上。 又见箱子都在院里摆着,每个箱子都有半人高,难怪拉了十几车过来。地上大约有几十箱,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吉祥话。 陈无双拿起一个,上面写的是:且做人间长寿仙。她伸手将封条揭了,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香罗软炭,而是整箱的珠宝。 四个丫鬟都吃了一惊:“怪到他们都搬不动,原来内有乾坤呢。” 陈无双拿起一串玛瑙手链:“将箱子全部打开!小枳,记账!” 众丫鬟又都忙碌起来,一直忙了两三个时辰,才将东西都清点完了,将账目拿给她看。 “一共是三十三口箱子,其中有十二箱香罗软炭,每箱十盒。其余都是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陈无双拿过来看了:“这些炭火先给宫里两位娘娘各送去两箱,再给老太太和大嫂送去一箱,剩下四位嫂嫂各送去五盒。再给王、谢、宋、徐、赵、韦、曹、夏侯这几家亲戚两盒,西院里那一家也给一盒,其余的收到库房里就行。再有,让他们出去时注意些,若是谁家有发热的病人,就不要进去,将东西放下就好,切记不要过了病来。” 又看向那几个金光闪闪的箱子,不免叹了口气:“去拿几个大铜锁,将这些都锁上。再拿纸笔浆糊来,将这些箱子封上。” 丫鬟们很快取来了一应东西,陈无双亲自写了封条,把箱子封上,这才叫人进来搬送东西。 陈无双坐在廊下,冷眼看着几十口箱子来来去去。 小昙不免疑惑:“丁家纵然有倾城巨富,这么多年为着两位娘娘的缘故,上下打点,也不剩许多了,怎么这会子又送了这么多财物来?” 陈无双摇摇头:“外祖怕是不成了,偷偷将这些财物运给我,是因为外祖没有儿孙,日后财产要留给宗室子继承。丁家旁支甚多,到时免不了麻烦。这些钱先到了我这里,一是免得族人侵吞,二来我近水楼台,这些钱在建康,对太子来说更有裨益。” 小昙更为吃惊:“老太爷要不成了?” “看丁善家的样子,恐怕是了。咱们也得早作打算,以后的路,只怕更难走了。” 再说众人很快拿到了香罗炭,丁贵嫔机敏,意识到父亲不年不节送来这些东西必定有缘故。又问及送了多少,听陈家下人说有几十口箱子,来来回回搬了半日才搬完,现在大半都由小姐收着,丁贵嫔也知道不只是送了些炭火。 陈无双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父亲送十件,她从来送出去八件,自己不过留着一点。今日只抬来四口箱子,想必大半都是些贵重东西,炭火不过是掩饰罢了。 再细细想来,只怕是父亲快支撑不住,才不得不选在这时将家产运来。还有两月就进了年关,竟然连这一时片刻也等不上,而自己非但不能尽孝,还劳烦他老人家记挂,为她送来最后的助力,不由红了眼圈。 丁充华想的就更简单些,这香罗软炭对她来说倒不多珍贵,再好的她也是见过的,只是听说陈无双得了几十口箱子,才送来这么些,不由得心里又记了一笔。可恨她这个亲女儿,竟还没有一个外孙女亲近! 至于陈杏云一家,原本她只见外面来来去去地搬箱子,正眼热呢,就见丫鬟捧来了一盒。 陈杏云拿过来看,单是盒子就价格不俗。这盒子是一种卫矛整个挖成的,约一尺长,四寸宽,上面雕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纹,佐以祥云纹样。里外都刷了一层大漆,整个匣子乌黑油亮,触手生温。卫矛又质地紧实,一路的颠簸,里面的软炭竟没有一点损坏,也不见受潮。 她拿起一块软炭,只见整块炭大小均匀,乌黑油亮,拿在手上也没有什么重量。上面用金粉描着花纹,也是花鸟鱼虫一类。拿得近了,还有淡淡的香气,与寻常的熏香不同,是一种更清淡的木香。 她把那块炭放回盒子,手上竟然一点也没有沾灰,更让她喜欢。 “我原以为那丫头没点眼色的,没想到还记得咱们。哎呦,这么好的东西,我今日也算得见了。” 胡魁不屑:“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这点炭够干什么的,填个火炉都不够。” 陈杏云嗔他:“你懂什么?陈庆之一家的老底我可是知道的,他们家穷了几辈子,哪里有这么好的东西,想必又是丁家那边给的。咱们的炭火都是从官中拨的,要过了十月才有呢。这也不是给你填火炉用的,这东西填在手炉里,姑娘媳妇们笼着,不但暖和,袖子都笼出香味了。这才是大家族的小姐呢,连烧的炭都是香的,一点烟气也没有。” 胡魁喝了口酒:“你就吹。就是块炭,抱着它不熏死就算了,还给你笼出香气了。” 陈杏云推他一下:“你就是没见过好东西,你可知道这炭怎么做的?” “总不能比磨豆腐还麻烦。” “你怎么又提起你的老本行了?”陈杏云不大高兴。当时他父母招赘女婿,因怕女婿势大欺压她,所以找了个磨豆腐的。她却讨厌他从前的身份,觉得她们家也是有姓有望的家族,沦落到今天寄人篱下,都是豆腐惹的。 因而又冷笑道:“这可比磨豆腐麻烦多了,我们家曾经也和一个香料商有来往呢,他说制这香,首先要把上好的沉香、紫檀、雪松、酸枝、苏合熏干磨碎,再加上冰片、草蔻、白芷、陈皮、丁香这几种香料,按一定比例混匀了,用松香黏在一起,外面沾着一层栗树粉。有档次的人家还会用金粉描绘,看起来更好看。栗树容易烧,里面的雪松却耐烧,所以手炉里填一块,能烧个时辰。烧完落下的灰粉也是细的,和香灰一样,一点也不脏手。” 胡魁见她面色得意,想到自己身份低她一等,心中不免郁结,因而更加凶猛地酗酒。 陈杏云恨铁不成钢:“你也努努力,整日就知道喝酒,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过上这种日子?” 第100章 巫蛊 胡魁把酒壶重重往桌子上一摔:“不出年,我就让陈庆之的这些家业尽归咱们。” 陈杏云被他的举动吓到,想问他怎么让陈庆之膝下有儿有女的,怎么会把家产给他。看到他眼神发狠的样子,又不敢上去问,将盒子收了,仍坐回床上做针线。 眼见得城中发热的病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死人被抬出去。就是街上哭叫地、求告的也不知有多少。 医馆、药房都早早关了门,不敢再为这些人看病。仍旧有想活命的,把锁砸开,也不拘是什么药,抓回去就熬成方剂喝了。 到这会儿,再愚笨的也知道不能碰这些病人了。地上死人死牲畜根本没人敢收拾,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高门大户都闭紧了朱门,或有奴才发热,也不问是不是一样的症状,就直接赶出去。原来的家里也不敢收,许多人就躺在地上叫喊,一直到咽气方歇。 陈家的下人见到这种状况,也收了对陈无双的怨气。倘若不是陈无双及早让他们关了门,现在躺地上的也该有他们。 满大街都是死人,不论是官员、商户、布衣都不敢随便出门。雪花一样的折子送到御前,萧衍仍默不作声。 很快宫中传出消息,贵嫔娘娘近日梦到有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女孩,穿着不合脚的小鞋,在宫墙底下抓沙子玩。 因着小鞋在解梦中有小人作祟的意思,很快有宫人找到了丁贵嫔说的宫墙墙角,挖出了一个深洞。 刚将洞口挖开,就跑出了数只蝎子、蜈蚣、蜘蛛,众人都吓得不敢上前,慌忙寻了棍子来打。一直到毒虫都散尽了,才从墙角里掏出一个坛子,坛子里装满了恶臭无比的黑水,黑水中泡着阴森古怪的符咒。 此事很快传扬出去,便有人说定是有小人作祟,施巫蛊之术才招致这样的灾祸。 同时,又传出天子得了不明不白的病症,先是头疼胸闷,前日里正与近臣朱异说话,忽然倒在地上,至今未醒。 这下,更使得众人对小人作祟的说法深信不疑。纷纷要求惩治邪士,还建康太平。 丁贵嫔并没有反馈,只是让太医院贴出了一张方子,说是虽然不能治好疫病,但喝了之后可以预防传染,也能舒缓病痛。 这方子是张谌研究了数日才琢磨出的,又同郑苌商议,将里面几个名贵的药材替换了,确保百姓也用得上。虽然不能根治顽疾,至少能防止疫病再扩散。 同时,宫中也建议民间组织人手将尸体拉到一处焚烧,生病的人也都放在一处,不要再和常人同吃同住。城中一日三次焚艾,阴冷潮湿处撒上石灰,牛羊牲畜凡不正常的也要及时焚化,不可徇私。 他们本以为这些举措能多少控制住秋瘟,没想到城中之势已如水火,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药店早就被抢空,就算有人偷偷藏了药,大多也不认得,更匡论配成一副日日饮用,不过是给勋贵人家的性命上了一重枷锁。 至于组织人手焚烧尸体,将病人聚在一处,更是天方夜谭。城中死人甚多,没有好的防护,谁也不敢上手。纵有胆子大的,搬不了几日自己又病倒了,倒下的比烧的还快。城中也多有不愿让自己的亲人去和病人一起住的,想着他们的病症还轻,去了那里被那些人传上,又得不到好的照顾,岂不是更重?结果害了一家大小还有邻里街坊的,不胜枚数。牛羊牲畜的管理就更难了,很多庄稼人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一头牛,他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牛烧死,仍旧守着牛羊过日子。 城中勋贵家族,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等清流人家,也有捐药材的,也有捐粮米的,终究抵不过全城地需求,石沉大海。 陈无双每日看着灾民来来去去,也是心急如焚,只是事发突然,她虽然感觉情势不对,因为不通药理,也只是屯了些粮食。 府中常备的药草基本都是些舒筋活骨、跌打损伤的药,也难配成一副。如今看到外面灾民叫苦连天,也只能隔着墙丢一些衣服粮食罢了。 又过了两三日,到了掌灯时分,宫里忽然传出来信说陛下醒来,召集群臣商议良策。 丁贵嫔又传过来消息,说湘东王染病,丁充华被软禁的消息。 陛下急召,陈庆之和陈昕父子自然要去。陈无双看丁贵嫔的意思,也是要他入宫商议。 丁充华被软禁实在蹊跷,恐怕和萧绎染病有关。她纵然不大愿去掺和这些麻烦事,想到太子不在京中,丁贵嫔孤立无援,只得披衣起行。 还未出门,又听得宋氏要生产,虽然太医和稳婆早已在府中看护,但几个嫂嫂远嫁到此,对京中大小事还不甚了解。苏凝虽然管了几个月家,她性格温和,大小事上也不太能拿主意。他们三个都走了,府中倘若有个应急事情又怎么办? 临上马车前,她拉住小枳的袖子:“去告诉老夫人一声,让她夜里不要早睡。你和小昙多留心,一切以老太君和几位少夫人为上,若有不省心的可以先斩后奏,自有我顶着。” 殷殷嘱咐了一番,才心神不宁地离去。 陈无双在宫门口下了车,看到徐娇也来到了宫门。两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惊。 陈无双纳罕道:“阿娇怎么也来了?” 徐娇整了整衣服,走到她身侧:“我们家中仆役病倒的不少,父亲虽遣散了大半,还是不放心我的安危。正巧玉嬛写信说让我到宫里陪她解闷,我就来了。” 陈无双想着刘婕妤和萧玉嬛的椒风殿离显阳殿也顺路,就同她一起进去。 陈无双挽着她的手:“你来得不巧,宫里正出了事。这会子湘东王也感染时疫,宫中不止还有几个人沾染了。你去了椒风殿,千万不要随意走动,万事以你的安危为上。” 徐娇甚为震惊:“湘东王已经染病了?” 陈无双点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徐娇又问了她一些事情,见陈无双也知之甚少,应当也是突然被抓过来的,也不再为难她。 两个人在岔路上分了手,就各自奔地方去了。 第101章 送药 陈无双到了显阳殿,就看见丁贵嫔愁眉不展地躺在床上。屋里只有床前点了两盏灯,整个房间昏昏沉沉的。 层层帷幔此时放下了一半,只能看到丁贵嫔半倚在床上,就着芳月的手喝药。 小宫女们见到她进来,自觉地退出去,掩上房门。只有芳月和碧云两个大宫女留侍左右。 碧云去年春天升了女史官,已经不大在显阳殿日日侍奉,今天夜深了却在殿里侍奉,实在反常。 因此她也没有寒暄,直接就问:“大姨母出了什么事?” 碧云回道:“原本宫里有几个奴才染病快死了,丁充华忽然给他们送了几床被褥去。那几个奴才没大一会儿就没了。原本他们盖的东西都有专人送去焚化,因为丁充华送的东西下面的人不知道,让她又收了回去,送去给湘东王。湘东王盖了那几床厚被子,果然沾了病。如今人赃俱获,娘娘只得将丁充华软禁以保住她。” “这事真是大姨母做的?”陈无双蹙眉。若真是如此,大姨母也太蠢了些。 “送冬衣锦被这几样,原本就是丁贵嫔硬揽下的。好几个宫女太监也看到她宫里的太监往安置病人的地方去。她宫里的大太监虽然嘴硬没有招认,但是院子里倒了过量的药渣。丁充华的蕙草殿又没有病人,他喝那么多防疫病的药作什么?” 陈无双听了,低下头默不作声。 丁贵嫔适时开口:“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湘东王状况不大好,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你大姨母和纶儿母子两个也难以久全了。” 陈无双摇摇头:“我也没什么主意。不如趁着月色,我先去看看大姨母和萧绎,再做打算。” 丁贵嫔只得应下:“也好,只是辛苦你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陈无双脱了披风换上紧身的衣服,才隐入黑暗里。 凤凰殿外,石霄看着陈无双踏着房檐西去,也下来报告给萧绎。 “主子,陈无双已经去了蕙草殿。” 萧绎躺在床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如纸。只得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丁贵嫔会请陈无双进宫,是他意料之中的。 丁充华蠢钝,他不过是穿着以前父皇赏赐母妃的织金翠缕如意锦做的衣裳,丁充华就按捺不住。甚至做出拖欠给他的冬衣棉被这样的蠢事。 前几日,她宫中的小太监几次去探望染了时疫的哥哥,为了害怕自己染病,偷喝了不少防的药,还将药渣倒在了院里的海棠树下。 他便将计就计,让石霄趁夜里将药渣都倒在蕙草殿的大太监王华屋后,又让石霄回来时带回一两件那些人未被焚化的东西。 石霄和孟芙心疼他,并不愿意他以身犯险。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上一世也曾身染疫病,最后还是挺了过去。 他已经将萧纶赶出建康,若不趁热打铁置丁充华于万劫不复之地,他们母子相互扶持,日后未必没有复宠的可能。 于是他果断伸手去碰那些东西。这次时疫果然厉害,他很快染上了病。再由孟芙传出去他是盖了丁充华送来的锦被才如此,丁贵嫔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算那小太监真的有胆量站出来,横竖他是丁充华宫里的人,他哥哥昨日也已经拉出去烧了,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他没想到的是丁贵嫔如此厉害,第一时间没有去为丁充华分辩,而是将她关了起来。 一来丁充华的事情一时间查不清楚,查得越多对她越不利,不如先以关押将她保护起来,以免父皇责罚。 他父皇好动怒,经常做出一些他自己都后悔的行为。就说去年赐死吴淑媛,不出三天父皇就后悔了,还复了她的位份。 萧纶在徐州,也渐渐能看出父皇对他已经不再恼怒,丁充华生日时该赏了他们母子不少东西。丁贵嫔想的也是如此,只要拖到他转危为安,父皇大概率不会重罚丁充华的,将她关起来反而是一种保全。 二来,丁贵嫔是她妹妹,此时秉公办案,也是壮士断腕之举。至少保住了丁贵嫔的威严,她才有机会亲自查下去。若是被丁充华拉下水,事情交给别人来查,只怕对丁充华更不利。 但是他也留有后手,自从他听说丁贵嫔将丁充华软禁后,他就猜到丁贵嫔会叫陈无双来。 现在太子远在池州,她身边只有陈无双一个人还可用。但是探病在这事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由头,只能趁夜里悄悄将她叫进来商议。 以陈无双的谨慎,势必会亲自去查。不但会去看丁充华,也定然会来凤凰殿看他的情况。 他特意不进药石,就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看的。他倒想看看,陈无双和丁贵嫔这两个人,到底会选择公理,还是亲情呢? 他一边咳嗽一边想着,不觉头越来越重,整个人一阵冷一阵热。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一阵阵地疼痛,因着他一日都没有吃东西,也吐不出什么。只是酸水不断地烧喉咙,直疼得他浑身冒汗。 孟芙见他冷得如筛糠一般,又冒了一头的汗,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为他掖紧了被子,又用帕子为她擦汗。 萧绎意识朦胧间,听到有人进来,孟芙和石霄都向她行礼。 那人在他床边坐下,他也没有看清是谁,只是故意咳嗽地大声了些,让自己看起来病得更严重。 “怎么病得这样严重?” 他听到那人说话,虽然他不断在咳嗽,可还是明显能听出不是陈无双的声音。 是的!若是陈无双,定然要趁无人时再来的,不会轻易让孟芙和石霄看到她,留下把柄。 他扭过头,借着帕子的遮掩,他看到徐娇担忧的神色。 怎么会是徐娇? 徐娇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原本就烧得糊涂,虽然提前预想到了一些情况,头脑还能及时做出反应。可是徐娇的出现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更加凶猛地咳嗽。 只见徐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方和两袋药包:“我这里有一些药,是从和尚那里求来的,或许能有用。” 萧绎虽然有些怀疑,但想到她总不能比丁充华还蠢,故意拿着假药方上门。便嘱咐孟芙去煎药。 第102章 碎陶 徐娇没坐多久就回去了。她虽然喝了药,也怕待太久药效失了作用,系统让她去问和尚找的海上方也不知道有多大的作用,还让她巴巴地送来。 就算再有用,让她受这份罪她也是不愿意的,她已经受够了生病和吃药了。 陈无双看着徐娇走进萧绎的凤凰殿里,识趣地停住脚步。 她虽然知道徐娇对萧绎有点过分关注了,也没想到她会冒着染病的危险去探望他。 凭她对徐绲的了解,徐绲送她进宫来,并不是真的害怕过病给她,让她到宫里避难。 徐家在齐时,可谓真正的贵不可言。徐娇的祖父徐孝嗣,八岁袭封枝江县公,迎娶康乐公主。伯父徐况迎娶齐明帝萧鸾之女、东昏侯萧宝卷之妹山阴公主萧氏,真正的一人一下,万人之上。 也正因为如此,当日圣上起兵反齐,徐绲选择按兵不动,既没有襄助大势已去的萧宝卷,也没有像王珍国那样立下从龙之功。 当日王珍国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小副将,因为随当今圣上攻进建康城,而被封为车骑将军,与他平起平坐。 王家的大姑娘王灵宾嫁给晋安王,他倒是不能说什么。毕竟琅琊王氏多少年的底蕴在,就算是做太子妃都不过分。 可是王珍国的女儿也嫁给邵陵王做王妃,真真让他百般不服。 甚至四下无人时口出狂言:“那王珍国是个什么东西?连他的女儿都能做王妃,还得了封号。记得先帝在时,每每见了我父亲,也是言辞恭敬。还几番替太子求娶我妹子。若不是智藏这小儿沉迷美色,只知道与那潘玉儿厮混,如今哪里轮得到他的女儿?” 他口中的先帝,自然是齐明帝萧鸾,萧宝卷在他口中也不过是“智藏小儿”。对昔日的皇帝仍以表字相称,足见他的傲慢狂狷。 而他对王珍国的女儿能当王妃有这么大的怨气,又趁夜将女儿送到宫里,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过看样子,徐娇是真的心悦萧绎。既然如此的话,徐绲的野心也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想到此,她就想着不若明日再让下人来探探萧绎病情的虚实,自己还是不要再跟萧绎有牵扯的好。 回身走了没多久,她就感觉脚下有异常。他们家里人为了练武,都常年穿着软底的鞋子,她也没有想到还会有意外收获。 四下看了看,这里并不是正经路,宫里的路都用砖石铺着的,不会有人能挖开砖石埋进去东西。 凤凰殿后面就是一方荷花池,池水曲曲折折,可以连到显阳殿的西院。 她因为想心事,就沿着池水走路。 沿池边种着一排柳树,这里比较偏,没有什么亭台水榭,就种了一片连翘。若不是她失足闯进来,想必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有人会扒开这层土看看的,可算是藏东西的好去处。 她折了根花枝,小心拨弄着那一片土地。前些天可是从宫里挖出来一堆蝎子、蜈蚣的,保不齐这一块也是藏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把那一片土都挖开了,也没见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因此越发大胆,不断地用枝条拨弄泥土,真让她挖出来一块碎片。 她伸出手把碎片放在池水里涮了涮,又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不由变了脸色,把碎片扔了出去。 这碎片应当是宫人们吃饭用的碗碟的一部分。宫中有严格的规定,皇帝、妃嫔、皇子公主等饮食上用瓷器,条件好的可以用上玉碗、玉碟等。五品以上的阉人女官,可以用漆器。至于剩下的太监宫女,只能用陶器。而且器上会刻上所属的宫殿,即便这些人中或有升迁到别处的,或有被打杀的,这些东西也不能带走。 方才那个碎碗上,赫然刻着神明堂三个字。而神明堂正是划定出来集中病人的地方。按理说神明堂的东西都应该拿去焚化,又怎么会被人埋在这里? 幸而她也是经历过几番大事的,她很快冷静下来,想着或许是之前埋的?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秋瘟开始之前建康下了一场雨,陶器的芯没有致密的光面,经不起水泡,而刚才那片碎片的断面分明还是干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她又大着胆子捡起了一片碎碗,确实是干的。 既然是这两日埋进去的,必然有其目的。这里离凤凰殿和显阳殿都近,若说要陷害谁,这一处也太偏僻,到时候不管谁挖出来都太刻意了。宫中比这里适合埋东西的地方多了去了,埋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人发现。 那藏起这些碎片,又是为了什么呢?这种陶碗没有釉面,不经用,因而每年都会烧制不少。就算打碎了也没什么大碍。 而且神明堂的东西现在人都避之不及的,又有专门焚化的去处,何必偷偷埋在这里? 想到神明堂的人都染了病,她忽然想到丁充华说的,她只是克扣了萧绎的冬衣棉被不发,并没有真的大胆到用疫病去害他。 丁充华还拉住她的手,迫使陈无双看着自己:“再说了,就算我真有这个心,难道我还敢留着去过那等脏地方的人在身边?宫里头人一包包药喝着,不还是每天抬出去那么多个?我就是再恨石令嬴那贱婢,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那个燎了毛的小畜生!” 虽然陈无双很想说石令嬴已经被陛下赐姓阮很多年了,又是修容,她不应该直呼其名。 看到丁充华疯疯癫癫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但是假如丁充华没有骗她的话,那么这次萧绎得了疫病,就不是从她送去的冬被而来,而是从这些东西上而来! 石霄的轻功她有几分了解,悄悄从神明堂偷出来几只碗不成难事。至于丁充华身边的大太监王华院墙后的草药渣子就更简单了,宫中的药草渣子都堆成山了,要弄去一些也并非难事。 只是王华被打得不成人样,她虽然悄悄去看了,见他只有出气没进气的,也知道问不出什么,这才反身到了萧绎这里。 第103章 恨意 可是萧绎为什么这么憎恨她大姨母和萧纶,以至于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嫁祸她? 陈无双想不明白,就觉得或许不是萧绎的意思,而是有别的人兴一箭双雕之计。 这样的话,事情倒是越来越复杂了。 今日发现重大,她不敢轻易定夺,于是把挖开的东西又埋了回去,快步回去禀告丁贵嫔。 丁贵嫔已经睡下,陈无双想着自己今天碰了那些脏东西,不免回去观望一番,不要将病过给丁贵嫔。因而没有让宫女叫醒她,自己回了耳房中睡觉。 第二日天微微亮,枫儿就将她推醒:“姑娘,快起来,出大事了。” 陈无双正梦见吃肉,就被她推醒,意识还停留在远去的烤鹿肉上。 迷迷糊糊间听到出事,下意识就问:“出什么事了?” 枫儿一边为她穿衣裳,一边道:“昨夜陛下和众臣商讨一夜,今早才放人回去。陈家好像夜里出了事,也没个主事的人,五少夫人正和贵嫔汇报呢。” 陈无双听说陈家出了事,瞬间清醒过来,也顾不得体面,从枫儿手里夺过衣服穿上,自己拢了头发,也顾不得洗脸就往正殿跑去。 进了殿门,看见苏凝正用帕子擦着眼泪,丁贵嫔脸色也不大好。 陈无双喘着气问:“家中出了什么事?” 苏凝见到她来,哭得更厉害:“昨夜嫂嫂生产,因父亲与哥哥都不在家,少不得老太太看顾着。不知是谁开了院门,放了外面的人进来,将疫病过给了老太太。如今老太太高烧不醒,听太医说,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陈无双如遭雷劈,怎么他们才出来一夜,府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其他人呢?” “大嫂难产,好半天才生出来一个小子,现在母子平安。但是大嫂失了血,还要将养几月。因着看管得严,她那里倒是没有过了病气的。但府里其他各处,或有传给了丫鬟的,或有传给了小厮的,连三嫂也没能幸免,早上刚喝了药发汗,这会子也不知如何呢。” 陈无双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苏凝仍是擦着眼泪,就要跪下:“我来找贵嫔娘娘,也是想讨个恩典。我年纪轻不服人的,如今家里实在没个主事的人,至少请娘娘护住妾的嫂嫂和小侄子。” 丁贵嫔忙让人扶她起来,吩咐道:“碧云,你同陈常侍的夫人回去一趟,倘或有没个眉眼高低的,也不用回来请我,你直接教训便是。” 苏凝又是一番谢恩,这才跟着碧云走了。 等她走远,陈无双还是放心不下:“姨母,我恐怕还要回家一趟。” “你信不过本宫的人?” 陈无双知道她们两人相处,虽然亲如一家,到底君臣有别。丁贵嫔端出贵嫔的姿态,她就不能造次。 因而连忙跪在地下:“五嫂嫂不是这样轻薄的人,即便家中出了什么事,也断不敢直接来请娘娘的。我出门前为严令他们不得放人,何以一夜之间陈家就乱了套?恐怕有小人暗中捣鬼,特意地要生事端。我几个兄嫂都是心思正直之辈,只怕斗不过他们。” “你可记得我为何让你进宫?” 陈无双抬起头:“大姨母确实被冤,但是现在证据不足,恐怕还是要看湘东王的状况。” “哦?她果真有冤屈?” “余在凤凰殿后面的荷花池边发现了神明堂的碎碗,想必湘东王的病从那些东西而来,而不是丁充华所为。” “早晨我已让人去看过了,湘东王烧得厉害。即便医好了,也要落下病症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若想丁充华无事,只有使出金蝉脱壳之计。” “何为金蝉脱壳之计?” “汉末董卓使徐荣攻打孙坚,孙坚不敌,落荒而逃。祖茂用自己的头盔换掉了孙坚的红帽,使徐荣追赶他。后又将红帽挂在树桩上,等徐荣等人发现时,孙坚和祖茂早已逃出生天。这就是金蝉脱壳。” 丁贵嫔用指尖敲着手炉:“且容我再想想。” 又看向陈无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怎么还跪在地上?怪凉的。芳月,还不扶姑娘起来。” 陈无双在芳月的搀扶下站起身,丁贵嫔看她还没有梳洗,大发慈悲地放她回去了。 枫儿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忙为她披上斗篷:“姑娘,外面天冷,下次可不能只穿着单衣就出来了。” 陈无双看着她的脸,因为久候在门外,他的脸冻得通红。陈无双不由得眼眶一热:“枫儿,谢谢你。” 枫儿忙不迭摆手:“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哪里担得起姑娘谢我们。” 陈无双摇摇头:“咱们先回去吃饭。” 枫儿可以装作不在意,她却是知道的。丁贵嫔原没有打算让她去见苏凝,方才才会一言不发。枫儿恐怕也是偷听到他们在商议陈家的事,才急匆匆地叫她起来。 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对枫儿来说却是不易的。她并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枫儿告诉她这些,实际上是背主之举,日后的青云之路也算是断了。 听着枫儿在耳边絮絮叨叨什么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她呼出一口气。看着哈气在面前渐渐消散,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陈无双虽然不敢再多说,心中到底记挂着家里的情况,因而迫切希望有人破局。 下午徐娇来找她,为她带了几副药,殷殷嘱咐道:“这药能治这次的秋瘟。你拿着这几副,也好傍身。” 陈无双:“既然有能治病救人的方子,为什么不广而推之?” 徐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系统非要萧绎来献药方,只得支吾道:“我也不知道药方,不过得了几副药,如何推而广之?再说了,太医署的太医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迟早能研究出来治疗疫病的方子的。” 陈无双见她言辞闪烁,心下了然,这方子必然是她有别人没有的。若是徐绲得了方子,又假装没有将她送来宫里,不会让她带着几副药来招摇;若是刘婕妤等人知道了,也早邀功去了,等不到今日。 只是徐娇原不是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虽然不知她有何打算,陈无双也不敢过于逼问她。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徐娇就急匆匆地走了。 第104章 问罪 陈无双忙跑到太医署见了张谌,将一副药拆开了给他看:“张太医,你快看看这些药都是治什么的?” 张谌扒开药堆看了看,又仔细嗅闻品尝,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 她正是知道张谌是研究出预防感染秋瘟药方的人,才来找他,看他能不能分析出药方,如今听他说没想到,便知他有了几分把握,因问道:“什么没想到?” “我先前研制的方子,少了两味药,才会没有治病的功效。陈姑娘,你这药方从何而来?” “恐怕还是那和尚的海上方。”陈无双想到徐娇问她海上方的事情,加上她又不肯交待药方的来历,想必就是从那和尚处得来的。 张谌点头:“倒像是他的风格。同上次给贵嫔娘娘的药一样,只是改变了几味药,就有如此大的提升。他定然是个精通药理之人,等这次风波平息,某定要去拜见的。” 陈无双急道:“先别管和尚不和尚的,这药好配吗?” “这里面的药材容易得,要配出一副倒是不难,只是不知可有药方?这其中有些药已经成了渣滓,我也不敢轻易推断用量。” 张谌扒拉着药渣,还是摇摇头。 “药方我也没有,你先给我配十几副送到陈家,也不拘用量,只要能缓解病情,且吃不死人就行。” 说着,拔下一根金簪给他,又从钱袋里掏出一枚玉扳指。 “这个算是酬劳,烦请快些送到。药方应该不日也会有人呈给圣上,太医署可先预备着。里面有什么缺少的药材,城南的几家药材铺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里面的人都认得这玉扳指,大人自行取用就是。” 张谌也是人精,此时忙不迭将扳指收下,却退回了金簪:“药方的事,我可为陈姑娘保密,只是这金簪我断断不能收的。还有这药是要给什么人用?若是剂量下蒙了,只怕夫人小姐们支撑不住。” 陈无双拿回金簪:“不过是给一些粗笨的人用,哪有那么娇贵,你看着配药就是。” 说罢,快步离去了。 张谌很快配好了药送到陈家,陈家的下人看到,眼睛都直了。 一个小厮扒着门往里看:“咱们家如今也算是得了盛宠了,上午娘娘才派了女官来,中午又送了一波东西,这会子连太医署的太医都来了。” 另一人趴在牖窗上:“可不是,听说送的还是治疗时疫的药方,只有宫里和外面的几户才有。咱们老爷今日也算是青云直上了。” 还有个年纪小的蹭不到跟前,酸溜溜地说:“拉倒,还时疫的方子。太医署研究了也有个把月了,宫里不还是一天天地往外抬人。有这种好药,陛下娘娘还不够用的,还给咱们送进来。” 趴在牖窗上那个被他呛到,不乐意了:“你要是不信,就看明日三少奶奶如何。” 那小的仍然不服:“看看就看看。” 结果第二日,果然就看到高氏大好,不仅烧退了许多,还喝了半碗粥,可高兴坏了苏凝等人,连忙将药端去松鹤堂。 但是老太君年纪大了,又忽然遭了一遭罪,已经不能进药石。凭他们怎么灌,汤药都流到领子里。 陈庆之见状,也知道回天乏术,不免难过。其余家事一概不问,只守在母亲床前。 陈昭和宋氏夫妇也抽不出手,宋氏每日用阿胶、人参补气,仍旧昏昏沉沉的,一日要睡十二个时辰。陈昭白日里四处巡查,每每入夜方归,除了添双碗筷,家里也只当没这个人。 这样,府中就不免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陈府中主子都病倒了这么些个,更不用说下人了。苏凝被陈杏云一家哄着,又见他们实在可怜,就没有将人全撵出去,留他们在府中东北角的几间旧房子里养病。 说是养病,又没有好药给他们。纵有在主子那里得了脸的,偶尔分到几包,也不过是防止疫病传播的药,又是药材渣子,只能图个心安。 如今府里有了见效的药,全是李氏和苏凝在管着。李氏爽利大方,苏凝软弱温和,哪里斗得过这些人精,不过一日光景,便教他们连哄带骗,弄去大半。 又有陈家有药的消息不知是谁传扬了出去,一时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陈家,光是问候的信件都收不及,拆开看全是问哪里来的药。 苏凝不知如何是好,写信给陈无双求助。 陈无双这时也顾不上家里的事了。 前一夜湘东王萧绎病重,惊动了陛下,直接将丁充华从蕙草殿带出质问,言语激烈时还打了她一巴掌。 丁充华连日来的委屈瞬间爆发,竟然奋力撞向了殿中的顶梁柱,虽然人没事,但是也受伤昏了过去。 正在此时,孟芙递上一张方子,说是湘东王梦里念叨着,他们觉得不简单,就抄录下来。 圣上又让人转交给郑苌,郑苌正在为丁充华包扎头上的伤口,就示意张谌去看。 张谌看了之后,发觉正是那日陈无双拿来的药的药方,大为诧异,又看到有几味药的剂量比自己斟酌得还恰当,不由对那和尚又生了几分敬佩。 他很快将药方高高举起,跪在地上:“恭贺陛下,这正是治疗秋瘟的药方。” 萧衍大喜:“果然?” 郑苌听说,也忙将手中的活交给其他人,将药方拿过看了,也是一阵惊异。同张谌一样跪下来口称恭喜。 萧衍忙让人按药方煎了药,喂给萧绎喝下。 萧绎已经烧得完全不省人事,嘴唇乌黑面如金纸。咳嗽倒比一开始轻了,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的嗓子已经咳坏了,只能从胸口发出几声闷哼。 双手和脸颊的凹陷显露出他许久不曾进食,连药都需要石霄将他扶起来,孟芙一点点用勺子撬开他的嘴灌进去。 萧衍坐在外间,冷冷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丁充华,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外面有小太监快步跑来,说王华招了。萧衍便将王华的供词拿来仔细看了,脸色越变越差,直接将手边的茶杯摔到董淑仪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无双瞟向丁贵嫔,发现她也受了惊,心下疑惑更甚。 第105章 根苗 那王华的供词上,分明写着他受了董淑仪的贿赂,才使计策毒害湘东王,嫁祸丁充华。 又有太史令夜观星象,发现西北角有妖邪,恐怕就是这次秋瘟的元凶。 正巧董淑仪的常宁殿就在西北角,因而萧衍叫人先搜常宁殿。 董淑仪虽然突然被打了一顿,到底还有神智,一个劲哭诉自己是被人陷害。 那王华早就只剩一口气吊着,连张嘴都费事,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 既然说她勾结收买王华,罪证又在哪里?难道仅凭着这贱奴的话,就能定她的罪吗? 一直到有宫人抬进来一包金银首饰,萧衍身边的大太监蒯越恭敬地回禀:“陛下,这是从王华床底下搜出来的细软,已经确认过了,其中好几样都是昔年赏赐给董淑仪的旧物。” 董淑仪跌倒在地,仍然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爬过去抓住萧衍的衣摆:“陛下,妾身是冤枉的。陛下给的东西妾身一直收在柜子里,从未舍得送人,怎么会到了王华那里!定是有人陷害臣妾啊,陛下!” 萧衍一脚将她踢开:“贱人!安敢狡辩?” 丁贵嫔劝道:“或许其中有误会也未可知,陛下不要动怒,注意保重龙体。” 萧衍这才又端坐回去,冷哼道:“等搜查常宁殿的人回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多时,去西北角常宁殿搜查的人就回来了,还抬着一个陶罐子。陶罐子上贴着各种符咒,将罐子口遮得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里面的恶臭味还是迅速传遍了整间屋子。 “陛下,这是从常宁殿的西北角地下挖出来的。我等见此物阴森可怖,故而拿来给陛下过目。” 太史令命人将罐子放在靠近门口的地上,小心地将符咒揭开,里面霎时冒出一股黑烟。 丁贵嫔立刻挡在萧衍身前,陈无双则伸手护着丁贵嫔。其他人也聚在一处,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陶罐。 许久,黑烟散去,太史令低头一看,那陶罐中分明是一个已经发紫的婴儿! “哎呀,用早夭婴孩的怨气为引,催出这些毒药。想必这就是秋瘟的根源了!” 众人都惊疑地看向董淑仪,董淑仪则是在看到那个陶罐子的时候,就趴在地上大笑起来。 这时里间也传出了消息,湘东王性命保住了,但左眼恐怕再不能视物。 萧衍闻之,怒气更盛,指着董淑仪的鼻子大骂:“毒妇!你还有何话说?” 董淑仪仍旧是笑着,伸手摸了把脸上的鼻涕泪水:“妾身无话可说。” “既如此,将这毒妇关进掖庭。她在宫外也必有同谋,速去搜查董家,不得放过一个!” 很快有人将董淑仪拖下去,随着萧衍拂袖离去,众人也惊魂不定地散了。 陈无双故意落在后面,等众人都离去了,她悄悄翻上厢房的房梁。 萧绎是皇子,即便母亲不在,凤凰殿以他为大,他还是没有住正房的资格。 陈无双轻手轻脚揭开一片瓦,偷眼往里瞧。 萧绎一只眼睛好像确实看不见了,他胡乱地撕扯着被褥枕头,却因为虚弱而没有任何损害。 孟芙坐在他身边,一面哭一面为他盖回被子。 石霄回来禀报:“陛下刚才重罚了董淑仪,还要彻查董家。” 萧绎脸色更差:“为何是董淑仪?” 他的声音粗糙得像树皮划过砂纸,又虚弱得如同蚊呐,即便如此看他的表情也能看出他此时的惊异与气愤。 看来的确是萧绎要故意害丁充华,陈无双不由皱眉。 石霄低下头不敢看他:“王华供认了董淑仪,还从他那里搜到了董淑仪的东西。董淑仪的常宁殿还搜出了巫蛊之物。” 萧绎大惊,桩桩件件都指向董淑仪,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不由捶了一下床:“这只眼睛去得可惜,终究是给别人做嫁衣了。” 正在这时,屋外面有人敲门,他们遂收了话。萧绎使个眼色,孟芙就走过去开门。 “是徐娇姑娘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萧绎和石霄听到是徐娇,微微松了口气。 “湘东王睡下了吗?” 孟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听得石霄在里面开口:“外面冷,徐姑娘进来说话。” 凤凰殿虽然没什么奴才,外面也是有婆子把守大门的。徐娇直接出现在厢房门口,可见她也是故意留下,来探探虚实的。 正巧陈无双好奇徐娇对萧绎的态度,于是没有离去,继续扒着瓦楞往里看。 徐娇坐在萧绎床边,问道:“湘东王今日可好些了?” 萧绎虚弱地回答:“好多了,多蒙挂念。” 徐娇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又想起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不由得伤心起来,用帕子擦着眼泪:“我给你的药,你怎么不好好吃呢?” 她虽然这么问,心里也多少明白他是为了借这次秋瘟为自己造势。 方才石霄说药方是湘东王梦里得的,一点也没提到她。如果不是系统不让她暴露药方,她早就起来爆锤这丫的了。这会却只能在这里假惺惺地慰问,真是受气! 萧绎抢了徐娇的功劳,心中有愧。上一世药方是萧纶献的,因当时他也染了病,烧得昏昏沉沉,因而没有见过药方。之前徐娇的药煎出来,他尝了一口,确实和当日萧纶的药一样,这才冒领了她的功劳。 看到她默默垂泪,却又不禁想到,若是陈无双看到他这副样子,也会流泪吗?她哭起来又是什么样呢? 又意识到徐娇为他而哭,他却对别的女孩想入非非,更加羞臊,不由低下了头。 也不敢直视她,只讷讷道:“宫里的人也拜高踩低惯了,我为这一床棉被的缘故,被人暗害染上疫病,又怎么敢多生事端,再去拿药呢?不过苦熬日子而已。” 徐娇到底不如他心眼多,被糊他弄过去,只说了些让他好生将养的话便离去了。 她前脚刚走,萧绎就让石霄去关了院门。陈无双恐怕再留下去被石霄发觉,又徒生事端,也趁乱从后墙翻走,径自回显阳殿去。 第106章 病逝 回去显阳殿,已是二更天,丁贵嫔的主殿已经熄了灯。陈无双想着这几日奔波劳碌,几日都不曾做女工,只得拿来了针线,就着灯绣着香袋。 手上虽然不停,心里也在盘算着这几日的事。 先是陛下忽然昏倒又忽然醒来,醒来就召集群臣去书房议事,足足一夜方止。她没回家,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她放心不下。 而后便是萧绎故意染病嫁祸丁充华。萧绎的药方果然如她所想是徐娇给的,她没有想到的是,徐娇那么关心他,他居然还不肯对徐娇说实话,看来萧绎的心机城府远比她想得还要深。 不过萧绎没有母族傍身,又瞎了一只眼,恐怕很难与萧统争太子之位,让她悄悄有些安心。 不过她不明白的是,萧绎的确是想用身体来陷害丁充华的。毕竟他只要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凭丁贵嫔和太子的面子,对丁充华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且看他的神色,他更生气的不是自己瞎了一只眼,而是丁充华没事,更加坐实了他就是要陷害丁充华。 陈无双始终不明白这点,若说丁充华和萧纶欺负他,也不过是短他些冰炭衣食,或者言行上羞辱他,远没有这次他自己戕害自己来得重。 且萧纶已经被贬去徐州,他还步步紧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若说萧绎是对萧纶欺辱他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那更让她不能理解的就是,王华竟然会招认董淑仪。王华还是丁贵嫔为她选的人,丁贵嫔中意的就是王华本分老实,能看住丁充华,不让她到处惹事。 王华平时胆小懦弱,没少被丁充华和萧纶数落,没想到真有几分忠心,受尽了酷刑也没有栽赃丁充华。 且他老好人惯了,自己手下的小太监去看望得疫病的兄长,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人在今天突然陷害董淑仪,让她不由得惊诧。 王华定然没有收过董淑仪的东西,正如董淑仪说的,陛下给的东西她从来不舍得送人。 董淑仪样貌平常,不过略有一点清丽。原本就是靠着董家的势力才得以进宫侍奉。 且她从来不得宠。根据显阳殿的老嬷嬷的说法,她是陛下登基的头几年抬进宫里的。 那时陛下刚从齐宫掳获了怀着萧缵的吴淑媛,两人正浓情蜜意,自然顾不上相貌平常的董淑仪。 后来吴淑媛月份大了不能侍君,陛下又宠幸了当时还是女官的范贵人。范贵人原本就是从五品的女官,又很快有孕,加上范家在朝堂渐渐有了地位,位分自然不断晋升。 若不是丁贵嫔为了显出自己的贤德,劝陛下雨露均沾,董淑仪自己又争气,不过承欢两三回,就怀上了南康王萧绩,今日恐怕也就像那些色衰且无所出的妃嫔一样,以祈福的名义关在佛寺里,不得不独守青灯古佛。 虽然如此,董淑仪也并没有因为儿子得到一分宠爱。她的母家远比范贵人家族要显赫得多,最后却只封了淑仪的位分。 更不用说其后丁充华凭着在雪地里跳舞,成功复宠;采露女石令嬴又凭一曲《凤求凰》获得了陛下的喜爱。 且随着陛下日渐沉迷佛事,他慢慢也不再来后宫了。董淑仪虽因着平和娴静的性子,在宫里比范贵人还受人敬重,到底不受宠,这么多年除了宫里年节都有的赏赐,也没得过圣上什么东西,每一样东西她都非常珍惜。且董家有千万之富,她平时赏赐人也不必非用御赐的东西。要说她拿这些东西贿赂王华,她是不大信的。 如果董淑仪是被人陷害的,那会是谁呢?能够同时逼迫王华签字画押,偷出董淑仪珍藏的赏赐,还在董淑仪的院子里埋下那种腌臜东西? 会是丁贵嫔吗?陈无双摇摇头。她虽然跟丁贵嫔说要金蝉脱壳,丁贵嫔却做不到陷害董淑仪。董淑仪的心腹也都是从董家带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帮着丁贵嫔偷主子的东西? 她出神地想着,不小心扎到自己的手,一颗血珠就落在绣品上。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一个更大胆也更可能的猜测,她只是不敢相信。 又看到枫儿已经在凳子上打盹,却还不敢睡着,便收了东西歇息,放枫儿去外间睡了。 第二日,陈家传来消息,说是老太君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一直喊着无双的名字,求娘娘开恩放她回去。 虽然陛下还没松口解丁充华的禁足,毕竟已经推出了董淑仪,丁贵嫔也不再多留陈无双,放她回家去看望祖母的 。 陈无双到了家,喊着“祖母”直奔松鹤堂。老太君已经形容枯槁,眼瞅着进气多出气少。 陈无双跪倒在床前,老太君像是知道她来,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嗫嚅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 陈庆之在一旁看着着急,便道:“无双,凑近些,母亲有话对你讲。” 陈无双听话地凑上去,只听得老太君说:“除家贼。” 陈无双拉住她的手,连连点头。又摸到她的手像枯柴一样,几乎没有一点血肉,早已哭成了泪人。 老太君说完,又昏睡过去,期间几次醒来,皆是陈庆之侍奉汤药,嘘寒问暖。陈无双和几个媳妇在一旁看着,皆是不住地拭泪。 未时,老太君病逝,陈家人扶丧哭驾,一片悲戚之声。 出殡之日,城中勋贵来了不少,永康公主公主萧玉嬛、安吉公主萧玉娡、太子妃蔡缈及世子萧欢、湘东王萧绎、衡阳宣王萧畅、安成康王萧秀、义兴昭长公主萧令嫕、吴昌县侯萧颖达之子萧靡、长沙宣武王萧懿之孙萧云、金紫光禄大夫夏侯详、五兵尚书傅昭、太子中舍人柳忱、祠部尚书张稷、安陆太守张惠绍之子张澄、五兵尚书宗夬之子宗曜卿、金紫光禄大夫王志之子王素、信武将军徐琨之女徐娇、太子詹事周舍之子周弘信、散骑常侍庾肩吾之子庾信……都亲自来吊唁,其余吊唁慰问者更是不计其数。 第107章 扶灵 这样大的场面,苏凝是不敢领事的,陈无双又是姑娘。只得宋氏挣扎着起来,坐着小轿四处巡查,唯恐出了纰漏。 萧绎来灵前祭奠,看到李氏在地上烧纸,陈无双捧着灵位默默垂泪。 萧绎见她面色憔悴,脸带泪痕,一缕头发从麻布带子下垂落在肩上。她半倚着廊柱跪在那里,腰间束着白绢,更衬得蜂腰纤细,整个人一改往死的鲜活,倒添了几分柔弱。 他走过去烧了一把纸钱,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李氏只是哭着烧纸,不曾理会他。 从陈无双身边路过时,陈无双微微冲他点头。从他的角度看去,陈无双眼角微红,抽抽搭搭地,一缕头发也随着她的轻微抽动而摇晃着,像是撩在他心口。 他不由得想,若是此生能得她的眼泪,死也值了。又想到这是在陈无双祖母的灵堂上,他却在觊觎陈无双的美色,不禁有些羞赧。 再看向老太君的灵位,好像真的被人盯着一般不自在,忙低着头跑出了灵堂。 刚出去,就被萧云拉去宴席上。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谈天。他和萧云素来交好,说话多有不忌,只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便挥退了奴婢。 萧云为他斟了一杯酒:“这陈家如今也算青云直上,荣耀满堂了。不单是老太君死后得了封敕,单说这灵堂棺椁,我可是进去看了的,好气派!陈庆之还在城中设粥棚、药堂,一连七日不断,倒让他做了个好大的人情,城中百姓都感恩戴德呢。” 萧绎品了一口酒:“陈家居然还屯了这样多的粮食药材,又为何没救回老太君?” “嗐,陈家屯的粮食倒不少,药材早就都让朝廷征走了。近来用的都是陈常侍从徐州运来的。就算有药,老太君也够了寿数了,只怕难救。” 萧绎听说药材是陈昕送来的,不免了然。陈昕的俸禄,就是攒十年也未必够买这么多药,恐怕还是萧纶。 想到这里,倒觉得几分没意思,不免放下酒杯。 萧云见他兴致缺缺,便悄悄凑近他,低声说:“要说着老太君死了,最可惜的就是陈无双。我原本以为她是头一个刁钻古怪的,没想到刚才进去看了,她这样的人娇柔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可惜要守孝三年,我是等不了这么久了,三年之后,花落谁家也未可知呢。叔叔如今也发达了,想必以后也能寻一门好亲事。” 萧绎听了,先是一惊,没想到不知他发现了陈无双哭起来别有一番美感,城中纨绔这样多,觊觎她美色的也不知有多少。 而后又是庆幸,陈无双要守孝三年,三年以后他刚好十六,正是开府的年纪。 可是听陈庆之的意思,并不愿借着儿女攀龙附凤,而是更倾向于无双的心意。如果陈无双选择的话,她会选择他吗? 他现在的确发达了,梦中所得的药方救了一城的百姓,连父皇都对他赞赏有加。还未开府,就赐给他五百户封邑。可是陈无双连萧纶都看不上,他的荣耀还不及萧纶当日的十分之一。 想到此,不免又自卑:“什么好姻缘不好姻缘,我只求得个寻常女子,举案齐眉罢了。” 萧云听了,又是一笑:“正是呢,依我说,也不必太要强,非得是天仙一样的。且看董淑仪,嫁与皇家又怎么样,一家子指着她横行霸道的,到现在落得个家破人亡,才真叫人唏嘘。” 听闻董淑仪一家的事,萧绎也不免叹气。董淑仪平日里待他也算不错,是宫里难得的好心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可见在宫里,仅凭一颗好心活不长久的。 就像他上一世,从来没有想过争荣夸耀,到最后还是落在萧纶手里,死无全尸。 萧云见他脸色不对,忙打了下自己的嘴:“竟然忘了叔叔的眼睛是董淑仪害的,还同情这毒妇,真该打嘴。” 萧绎心知不是因为董淑仪,只摇摇头:“无妨。” 萧云见了,嘿嘿一笑,又凑近来:“不过我也听说,好像董淑仪是被陷害的。” 萧绎虽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但是丁贵嫔的人最近紧盯着他,他行动不便,也不知道内情,此时乐得听他讲述。 萧云又给他们俩各斟了酒:“试问董淑仪在宫里,怎么弄到那么多毒虫毒药,还有一个半大的婴孩?就算有这些事,也不必非要抄家灭户的。” 萧绎没说话,萧云接着低声说:“我还听说一件事,那董暹不是因为横行霸道的罪状被揭发才下狱的。” 萧绎听说董暹被处死一事另有隐情,来了兴致,也凑近他。 萧云道:“听说是因为董暹和永阳王妃王心月通奸,被永阳王抓了个现行。永阳王是什么身份,他父亲可是和陛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父子俩又是跟着陛下入主建康的老人,哪能接受董暹这小子给他带绿帽子。董暹还说什么‘我姐姐在宫里做淑仪,就是告我造反我也不怕’。听说他直接把董暹拎到陛下面前,还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最不该的是,他对陛下说董家要谋反。” 萧绎一惊:“怎么,董家谋反也是冤枉?” “那倒没有,从董当门屋里搜出北魏的密信是真的,也算是永阳王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我还听说啊,那永阳王妃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活生生被永阳王剖开肚子,把那孩子弄死了。永阳还不解气,还要休她。要不王妃殁了这么大的事,不见永阳王府操办的,连王家也是接了尸体就草草埋了,连个碑文都没有呢。” 萧绎听完,默默不语。 加上他梦到的前世的记忆,事情的脉络渐渐清晰了。 说到底,秋瘟是因为各地百姓流亡建康,城北卫生条件恶劣,才渐渐兴起这样的病症。 父皇正不知要把过错甩给谁,就闹出董暹和永阳王妃通奸,董家被查出谋反的罪证。想必父皇昏倒那几日,就是在暗中搜查董家的罪证,并做局嫁祸董家。 第108章 闲话 董家百年望族,在朝中势力错综复杂,陛下虽然想要连根拔起也不得其法。董暹在东街打伤人命,抢掠妇女,父皇岂会全然不知?只是投鼠忌器。 但如果董家是这次秋瘟的罪魁祸首,又和北魏勾结,上负国家,下负百姓,还有谁敢冒这样的大不韪去护董家? 于是父皇先在宫墙角放入一些毒虫,并让丁贵嫔带人去搜查,先让百姓觉得的确是有小人作祟,勾起百姓们的愤慨之情。 而后借他要害丁充华的手段,嫁祸给董淑仪。又故意让陈无双、徐娇等人看到,就是为了让她们迅速将消息散播出去,坐实董淑仪是导致秋瘟的人。只怕那个用来陷害董淑仪的婴孩,还是永阳王妃怀的孽种。 而后假意借机搜查董家,实际是拿出之前收集的罪证公之于众。恐怕那日召集群臣也是商议如何处置董家,所以才会有将董暹下狱处死,却只将董当门遣放原籍。毕竟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董当门才是那个勾结北魏谋反的人,董暹不过是通奸被抓,为何只有董暹被处死? 董家虽然舍弃了董暹和董淑仪,保住没有被满门抄斩,但在建康终究是待不下去了。每天都有百姓在董家门前叫骂,或者堆放死人,更有甚者将董家一处房子都点了。 董当门有苦难言,只得携一家老小逃离了建康。父皇这步棋,走得当真是阴毒。 于是劝萧云:“此事还是不要到处宣扬的好,咱们这样的人,身如浮萍,能活着已是不易。切莫妄谈国事。” 萧云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我想着咱们叔侄间和气,才讲来给叔叔解闷。若是遇到旁的人,可不敢多嘴多舌。像董暹那样因着一句大话,真弄得个家破人亡,算什么个事呢。” 萧绎点点头,没再说话。 萧云又赔笑道:“要我说,如今城中可是只有叔叔和武陵郡王萧纪两个皇子。叔叔因着献药一事得了头脸,百姓们都交口称颂叔叔。若说以后接替了太子,掌管咱们大梁也未可知呢。” “才刚说完要改,又说狂话。” 萧云嘿嘿笑着,起身为他斟酒:“这怎么能算狂话,说到底丁贵嫔也不是皇后,都是庶子,谁比谁高贵呢?要怪就怪陛下为了虚名不另立皇后,不然丁贵嫔和太子他们母子俩也不必这么汲汲经营。” 这点萧绎倒是同意。他生辰晚,出生的时候郗微都死了好几年了,宫里的年老一些的妃嫔嬷嬷也没个不骂她的,可见她不得人心。且父皇虽装作情深的样子,每年还是有新人入宫。一直到萧纪出生后,灵宝寺的圣僧虚贤和尚渡化他出家,他虽没有出家,到底慢慢断了凡心,不大流连后宫了。 他父皇的秉性,别人未必知晓,丁贵嫔和她母妃都看得清楚。 母妃无比重视的赤金海珠凤头钗,其实是萧宝卷打给她的,母妃常常对着那根钗子流泪。 那时他还小,总不明白为什么,踮起脚为母妃擦拭眼泪。母妃就会抱着他,喃喃道:“你父皇素日里偏宠我,引得六宫不满。可一旦你以后没了母妃,你该怎么办呢?” 之后果然印证了她的话,父皇虽然对母妃偏宠,可母妃病后不能侍奉,他甚至没有像汉武帝探望李夫人那样来看望一眼。母妃殁后,他也像是完全忘了他这个儿子。 萧绎看着萧云,想到他祖父萧懿几十年前就让萧宝卷害死了。就是因着萧懿的死,才使父皇心有戚戚,起兵反了萧宝卷。虽然父皇登基追封了长沙宣武王,却没有册封他儿子袭爵,不过是在户部挂了个空名,每月支领钱粮罢了。 萧云则连这样的虚名也没有,靠他父亲的人脉在朝中当了一个散官,每月的俸禄微薄,还不够打点人情的。 如此可见,父皇的恩情,不过就在眼前。过了这一时片刻,便连一点恩情也无了。 萧云这样的人,出身微末,萧纲、萧续、萧纶都不怎么待见他,萧绩又是掉在钱眼里的人,看不上萧云那仨瓜俩枣,只有太子对他还体贴些,时常给他送衣物钱财。 只是太子对谁都好,奉承太子的人也多,萧云才渐渐转向了他。他和萧云年纪相仿,又都是失意之人,不免惺惺相惜。 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手底下不过只有一个石霄可用,石霄还是阉人,就算他发达了石霄也不能如旁人一样为官做宰。萧云此时巴结他,日后他一旦得了荣耀,第一个要起用的必然就是此时就和他一条心的萧云。 他心里知道萧云是为了自己,但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萧云此时愿意帮他已经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又怎么能要求萧云没有半分私心? 可是他此时只想着将萧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为此还毁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注定与皇位无缘了。要知道当日齐明帝萧鸾的长子萧宝义,就是因为身有残疾,天生聋哑,才让萧宝卷成了太子,最终荣登大宝。他又有何才能,能胜过宽宏仁德的萧统、文采斐然萧纲、家财万贯的萧绩、武艺超群的萧续、精明能干的萧纶和深受父皇喜爱的幼子萧纪呢? 想到此,不由叹气:“虽然如此,太子仁德,不是我能望其项背的。” 萧云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太子若是即位,以他的仁德宽宏,咱们也能过得去。若是江山落到了别个手里,还不知怎样呢,叔叔该尽早打算才是。” “你这话何意?” 萧云凑得更近,放低了声音:“陛下一向雷厉风行,看不上太子手段软弱也不是一日两日。且这次太子去池州,虽然亲力亲为,安抚百姓,可池州百姓只为太子立庙,没有敬谢陛下。陛下前些日子召集群臣,正巧蒯越拿着池州来的捷报进来,陛下看后脸色可是变了几变。这话我只对叔叔说,叔叔自己也要多留心。” 萧绎听完,又是无话。 正巧吴昌县侯萧颖达之子萧靡看见他们两个,也坐过来,两个人就止了话头,又要了一副碗碟,添了些酒菜,只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时间。 第109章 万姓 老太君出殡后,陈无双微微恢复了些精神,也陪着父亲去放粥。 原本她只知道许多百姓死于秋瘟,却不知道具体地惨状。 她生于世宦之家,每日预防秋瘟的药喝着,身边也少有感染者,不觉得秋瘟有什么可怕。 直到陪着父亲来放粥,见往来之人或是咳嗽不止,或是皮肤溃烂,病还没好全的扶老携幼,只为求一碗薄粥,不觉惊骇。 陈庆之因事暂时离开,由陈无双领着众人继续放粥。 人群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面黄肌瘦,从肺里一阵阵呼着粗气。 陈无双见她脸色蜡黄,脸颊却带着不正常的红润,不免在为她盛了一碗粥后,伸手碰她的头。 果然烫得出奇,于是好心提醒:“妹妹,你的病还没好,要记得吃药呀。” 话音一落,四周都诡异地安静下来。 一个中年男子率先出头:“没人要的小杂种,病还没好就出门,是要害死我们吗?” 语毕,便有许多人加入声讨她的阵列,更有甚者往她身上扔草根、石子。 小女孩的母亲连忙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道歉。 陈无双上前一步挡住她们:“朝廷早就四处张贴了药方,也在不断地给大家放药,怎么能因为她没有恢复就动手呢?” 那个中年男子冷哼道:“我们哪里见过药?你们陈家倒是为大家煮过药,但是那么一点够谁分的?今日喝了明日断了,又是反反复复,怎么好的了?你们这些勋贵人家倒是不怕这病,我们一家现在死得就剩我一个了,你说我怕不怕这病?” 另有一人站出来附和他:“就是,你们家放粥放药,我不在这里说你们。但朝廷放的药我连个药渣子都没见过,更别说粮食。现在虽然城门打开了,也不让我们这些人出去。我们这会子能动,还有一条活路,要是染了病躺在床上,谁来管我们?” “是呀,小姐,你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啊?我女儿都卖给人家做奴婢了,老母亲也病死了。临死前省出来一把粮食,我都舍不得吃啊!下次吃上饭指不定还是什么时候呢!” 众人都被触动,纷纷哭诉起来,场面乱作一团,哭声震天。 那个小女孩和她母亲也混入人群中哭起来,众人都顾不得了。 他们也不是非要置那个小女孩于死地,他们也只是想活着。 陈无双忙安抚众人:“各位,各位!如果朝廷的粮药真的被贪了,各位务必告诉我,我回去会禀报给贵嫔娘娘,势必严查此事。” 众人听了,都带着质疑看着她。 那女孩的母亲冲她摆手:“你不过也是个小孩,还是不要说大话了。前几日我们也跟陈将军说过的,可是陈将军也无能为力,只是每人多添了一勺米,你又能做什么呢?” 陈无双个子小,只得站在桌子上,看着围着的人:“大家有难处只管说便是,我就算不能做到什么,至少让大家倒倒苦水。” “你不会回头告我们不敬?” “大家如果不信我,只领了粥药离开就是。我们陈家虽然没有万贯之财,供大家一月的粥药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中有认为她故意设计让他们语出不敬,要治他们罪的;也有觉得陈家已经放了七八日的粥,不像坏人的;更多的人只是低头领了粥便匆匆离开,找个地方果腹。 一边喝着粥,还要嘲笑那些争得不可开交的人。 陈家虽然每日施粥施药,也不是不限量的。能抢到粥喝,就能多活一天。吃不上,就要饿肚子。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为天下大事争什么? 难道朝廷放了粥药,他们就每个人都能拿到,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哼,还是吃到肚子里的最实在。 小寒就蹲在一个柴火堆旁边,吸溜吸溜地喝着粥。有几个病人实在病得厉害,应该是被家里人扔在这里。 在他身侧不住地咳嗽,烧得不省人事,他也不像那些人那样愤慨。低着头舔着碗上残留的米汤。 因为他知道,得病,要死;吃不饱,也是要死。就算没有得病又怎么样?难道就能撑到城门放开了? 只要城中一日有这些人呼哧呼哧地喘气,城门就不可能打开。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放宽心。听着他们呼哧呼哧地呼吸声,倒像是一个倒计时。 要么死,要么生。生与死的时间,都在他们的喘气声里。 小寒擦了擦嘴,将碗揣回怀里。听着地上那个人的喘气声渐渐停下了,他鼓起胆子走过去。 那人已经完全没气了,只是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他大胆地走过去,把那个人的手掰开,从他僵硬的手心里掉出来一个木偶人。 木偶人的做工倒是精细,但是长年累月地摩挲,使得木偶表面的花纹都有点模糊了。 小寒见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又想到他被人用破席子卷着扔在这里,就算有什么值钱东西,也早该被人抢走了。 又看见地上的木偶人端庄地躺在地上,漆面虽然斑驳,但颜色仍然鲜亮,不禁心生喜爱。又从身上摸出一根草绳,拴住木偶人的脖子挂在自己脖子上。 低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木偶人,这样的距离下木偶人的颜色更加鲜亮,连斑驳的漆面边缘都更加清晰,让他爱不释手。 看到自己乌漆嘛黑的小手染脏了木偶人,他不由得有些可惜,便想着就近找个井洗手。 临走前,小寒又回过头,看到那个人身上的破席子已经完全被风吹开了,他青紫的脸色下是一张清秀的脸。令人可惜的是,从他的脸到脖子上都是不可名状的伤痕,密密麻麻的,看着就可怜。 他身上的衣服很华贵,却很单薄,而且已经被饭菜和呕吐物弄得肮脏不堪。脚上的鞋或许值些钱,已经被人卷走了。他的两只脚冻得青紫。 但是从那纤细的脚腕可以看出来不是干活的人的脚,脚上还挂着一串红绳,也是因为不值钱的缘故得以保留。 第110章 交锋 小寒虽然是乞丐,但也在大户人家干过杂活。那些老爷们不止喜欢女孩,还喜欢男孩。城南张大爷家就养了十几个男孩,每天涂脂抹粉的,比女孩还好看。 有买家就有卖家。城北有很多老鸨会租一个小院子,假意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婴儿,实际上是挑选出他们中长得好看的,从小教他们唱歌跳舞,长大一点就卖给那个有这种癖好的有钱人。 没点姿色的,就卖给人家为奴为婢,黑心得很。 看着那个年轻人被咬得脸上脚上都是伤,更是一阵汗毛乍起。 看起来他也算幸运的,虽然从小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到底没有人啃他的脚,也没有染上这样的病被扔到偏僻的小巷里。 又看看自己破旧草鞋里漏出的半截脚趾,从他记事起,他的脚就没穿过好鞋,常年生冻疮让他的脚变得粗砺,一块一块疤痕从脚底延伸出来,丑陋不堪。 这样的脚,应该也没人愿意啃。 动了动脚趾,又看到脖子上的木偶人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这才想起来要去洗手。 刚走出两步,又想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便小跑着回过身为他盖上破席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陈无双中午回到家里,本想快点写信告诉丁贵嫔有人贪赃枉法,贪墨了救济城中百姓的粮药。又看到二门外几个丫鬟婆子围成一团,吵吵嚷嚷地,不免走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 外边一层婆子见是她来,忙让开一条道。 陈无双这才看见苏凝坐在婆子堆里,手足无措。 陈无双忙走过去站在她身前:“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道:“小姐,你来评评理。往年咱们家的下人家里办白事,都是给十吊钱。王妈是掉在钱眼里了,狮子大开口,就要二十吊。夫人不依她,她就大吵大闹。在主子面前都不尊重,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婆子道:“我是两个表少爷奶妈。当初夫人生下两位少爷没有奶水,表少爷是吃我的奶活下来的。论理,叫我声妈都使得,怎么要二十吊钱使不得?” 陈无双看过去,那丫鬟五官倒生得俏皮可爱,偏下巴尖细,整张脸透露出几分刁钻。 陈无双倒是认识她,这丫头名字也有意思,叫春荷。原本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老太太尚在时,因怕苏凝管家有麻烦,把这个丫鬟给了她。 这丫鬟别的都好,就是嘴太直,说话不饶人。 又看向对面。这个婆子倒眼生,听她的话,她是跟着西院那一家来的。 想到这里,又不免生气。那一家人还算不上什么正经主子,不过留他们住下,每日供给他们吃穿,他们倒蹬鼻子上脸了。 又想到祖母要她除家贼,试问还有谁是贼?一家子吃里扒外的东西,给了他们点恩惠,他们倒得陇望蜀了。 不免更加生气,没好气道:“既然是表哥的奶娘,就该找他去。你家主子还不敢在我们面前造次呢,你倒充起奶奶了。” 一面从丫鬟手里接过账本:“咱们府里给家养的奴才才给十吊钱,外面买来的素来没有这个说法。您老也不是我们家生养的奴才,论理也不该给您。不过看在您奶过两个表兄,也该与旁人不同,就给五吊钱买些香烛纸钱。” 春荷听了,忙不迭应下,回屋里拿钱,临走前还不忘冲那个婆子伸舌头扮鬼脸。 那婆子本就想多捞些钱,才闹到二门里面。没想到陈无双一来,连十吊钱的份例也保不住,又被一个小丫头取笑,可把那婆子气得够呛。 因而没好气道:“原本我听说府里小姐好管事,我还不信的。毕竟府里有四个媳妇,哪里轮得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指手画脚的?阿弥陀佛,如今也算是开了眼。” 苏凝知道那婆子在离间她们两个,故而不接这话,只轻拍着陈无双的手。 陈无双也被这婆子的蠢钝气笑了,一个不入流的腌臜婆子,敢对着主人指指点点,可见他们一家人平日里没个规矩体面,连个下人都管不住的。 “总归这院子里一花一草都和您没关系,您也犯不着操这个闲心。” 那婆子见她们两个串通一气,越发失了智,冷哼一声:“你们也别得了意。你们在外面怎么散财的,打量我们都不知道?每天几车几车的米往外拉,到了家里反而算起来了,一吊钱也不舍得。你们这样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拿钱到外面撒着充大爷,却寒了我们的心。我也拖过年不咽气的,迟早要看着这份家私败在你们手里。” 她这话说完,纵然是苏凝这样的教养也挂不住了,连声道:“将这昏了头的老婆子轰出去。” 陈无双也冷笑道:“但愿您身体还熬得过,只是我们家怎么样,也不是您说了算的。你回去不妨告诉他们几个,我们家的银子就是打水花玩,也轮不到他们惦记。” 那婆子自知失言,连那五吊钱也顾不得,灰溜溜地走了。 一众丫鬟婆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人,都觉得又好笑,又可气,便是散了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取笑她。 苏凝劝慰陈无双:“那婆子身份低微,原是不得进二门的,才在这里闹。你也犯不着同她生气,别伤了身子。” 陈无双扶着她回房:“我倒不是气她,可她一个老婆子,都敢在你我头上造次充主子,可见那一家人安的什么虎狼心思。若不是要顺藤摸瓜,找出谁要对我们家不利,谁还留他们一时片刻!” 苏凝轻拍着她的手:“再怎么样,你四个哥哥都在朝中任职,哪里轮得到他们外四路的人惦记咱们的家业。” 又见她今日精神远比老太君下葬前好许多,便提议道:“你午饭就在我那里用,正巧你哥哥来了信,说了不少徐州的事,也该给你看看。” 陈无双便遣人去一池幽月知会一声,随着苏凝回了汀兰榭。 第111章 改嫁 苏凝的饮食也很清淡,吃过饭苏凝便从匣中取出了几张信纸,交给了陈无双。 陈无双展开信看了,里面并没有腻腻歪歪的字句,上来就是汇报徐州的情况,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又一想,这薄薄的几页纸哪装得下他满腹的酸话,恐怕还有另一封只给媳妇看的嘞。 又认真看着信上内容。 陈昕说他刚回去徐州,就听说孟侧妃的孩子夭折了,是个女孩。萧纶还写文章祭奠她。 又有徐州太守老迈昏聩,萧纶逐渐摄领徐州大小事宜。 还有萧纶又纳了一个侧妃,善剑舞,虽然有点眼熟,但不知像谁。 陈无双看了也很无语,不知道像谁你就别说啊!把她胃口吊起来了又没有下文!可恶! 又回想起孟侧妃的孩子没了,倒让她觉得奇怪。 那采露女冬儿被萧纶赐姓孟,是用了“孟冬寒气至”的典故,可见萧纶对她还是上心的。若她的孩子是个男孩,萧纶必定不会留他,支走五哥恐怕也是不想五哥看到他杀子。 可是女孩的话,萧纶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不可。难道他本质上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这样看来,五哥跟着萧纶,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又觉得萧纶虽然平日里骄纵跋扈,对五哥却很不错,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这么一想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又翻了翻,发现没有什么要紧事,就将信纸还给苏凝。 苏凝还要拉着她一起睡午觉,陈无双推辞不过,也只得同她一道休息。 闻着苏凝身上的香气,感受着苏凝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脖颈上,不由得脸红心跳。 该死,陈昕这狗东西怎么拱到这好白菜,还让苏凝对他死心塌地的。嫂子配他八百个来回都绰绰有余好! 临近年底,城里又发生了许多大事。 先是查出京官胡明宇、赵志文贪墨了朝廷发放的粮食药材。自他们起,几个涉事官员全部革职查办,连同他们的党羽也遭了殃。 再是司空王志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儿子。 这事说来也十分曲折。王志夫妇年过半百,唯有两个女儿,且都已出嫁。临入土了得了一个麟儿,取名王諲,小名玉儿。 偏生十几年前,也是临到年根上,王夫人带着孩子回娘家,因夜里赶路不便,只得在寺庙休憩一晚。 那庙里有一伙歹人,见王夫人衣着打扮不俗,起了歹念。便趁着小公子在外面玩雪时将他掳走。 本想着借此讹诈王志夫妇,可偏偏城外也不止他们一伙歹人。他们在破庙藏身的时候,被一伙土匪发现,将他们全杀了。 小公子被土匪绑走,又一路辗转,最后在城里乞讨为生,还干一些小偷小摸的营生。 也是凑巧,那日他脖子上挂着他小时候常和母亲一起玩的木偶人去粥棚打饭。陈庆之为他盛饭时,看到他脖子上挂的人偶,又因为夫人在世时与王家来往也多,他也机缘巧合见过王夫人拿着一样的木偶人垂泪。这才拦住了本要离去的小公子,让他得以与亲人团聚。 圣上听闻此事,也十分唏嘘,便将永世公主萧玉婉许配给王諲,约定年后成婚。 还有就是南康王萧绩和太子一同回京。 这原也是巧合。太子赈灾完成,想到母妃冬日总是疾病缠身,便着急赶回。 路上遇到了同样返回建康的萧绩,一问才知是董淑仪快不行了,圣上特召他回京丁忧。 萧统觉得这话倒奇怪,董淑仪还没过世,父皇就喊萧绩回去丁忧,这不是诚心咒董淑仪。 萧绩也一头雾水,直到两人回了府邸,问清了近日的事由,才知道圣上的确是不希望董淑仪好过。 不过他心里到底有一丝愧疚,还允许董淑仪葬在他的帝陵里。 董淑仪在避风台一日供给不足,加上心里忧惧,染上了风寒。宫里的丫头知道她再起不能,也不大好好照顾她,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听到圣上的恩赐,她冷笑一声,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抓住萧绩的手,在他的哭喊中下世了。 秋瘟总算过去,这个新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 普通四年比之前面几年太平许多。 因为谢家与先前贪墨钱粮的赵家走动频繁,致使圣上对谢家的态度冷淡,下旨让永世公主萧玉婉与驸马都尉谢谟和离,并在二月改嫁王家刚找回的小儿子王諲。 萧玉婉和谢谟伉俪情深,屡次相求,圣上都不为所动,公主只得又回了宫中待嫁。 谢谟写了一封信给萧玉婉,陈述情夫妻间如何恩爱,以及对公主的思念之情。言辞恳切,像诗一样美。 萧玉婉读后流泪不止,遂将信拿给了圣上过目。圣上看后也被他的言辞打动,久久沉默不语,但终究没有让公主回到谢家。 再说王諲进了王府后,因为王志和夫人心疼他多年在外漂泊,吃了许多苦头,也不怎么拘他。不过是一种丫鬟小厮跟在他身后伺候,山珍海味、锦衣华服流水一样送去。 王諲进了王府不过三四个月,就一改之前的面黄肌瘦、满身冻疮,丰腴白净了不少,倒也有几分风流俊逸。 只是他已有十四五岁,却不曾读书识字,如今再补也无济于事,一张口就是市井粗语,引人发笑。 京城贵族子弟多不愿意跟他一起玩的,偶有那么几家愿意请他赴宴,也不过是看中王家如日中天,想要攀附权贵,他反而又看不上人家。 久而久之,就不再有人下帖子请他,他也乐得清闲。 想到城北有一家茶馆,里面的先生话本子讲得极好。以前他没有钱,都是在门口偷听,被茶馆老板看见了少不得赶他,竟然连《封神演义》、《文昭关》、《火烧赤壁》这几出也没听过,不免有些郁结。 王諲念及如今自己也算发达了,总能一饱耳福。便要小厮拉车过来,即刻往城北去。 那说书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息灵通,已经讲上了最近永世公主萧玉婉和驸马都尉谢谟的故事。 第112章 改命 公主和谢谟也算青梅竹马,当年谢太妃尚在时,常叫谢谟进宫去陪她说话。先帝妃嫔无几,那时也只有谢太妃身体还算硬朗。谢太妃又喜欢小孩子,公主皇子们都喜欢去她那里要。 谢谟和萧玉婉共同承欢太妃膝下,久而久之也就暗生情愫。待公主及笄后便嫁给了谢谟。 二人婚后也十分甜蜜。与萧玉姚和殷钧这对不同,萧玉婉温婉大方,从来不以公主身份自居。谢谟也是一表人才,对萧玉婉亦是百般体贴,两人婚后竟比从前恩爱十倍。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贪墨粮药的赵志文,他与谢谟的父亲谢眺是连襟。赵志文夫人求到夫人那里,谢夫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写信给太子为赵志文求情。太子不敢专断,还是据实陈情,告诉了陛下。 赵志文是保下来了,谢谟一家也受了连累。陛下不肯让谢谟再做驸马都尉,就下旨让他们二人和离。 谢谟和公主都非常不舍,谢谟还给公主写了一封信,里面有几句“年年征雁共南北,白头鸳鸯相伴飞。独我夫妻两别离,尽日登高望罗衣”写的极好,像诗一样美。 陛下看后十分唏嘘,最终还是没有让公主回谢家。 底下就有人问了:“这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为什么非要拆散他们?” 那先生叫有人搭腔,更来了精神:“问得好。原本陛下和谢眺并称竟陵八友,友情深厚,约定了儿女婚姻。只是谢眺在东昏侯登基的头一年就因诬告而死,谢谟又纵情山水,对仕宦之途不大上心。渐渐地陛下就看不上他的门第了,想要将公主嫁给更尊贵的人家,换来这些勋贵人家的支持。” “这建康城中,除了王家,还有谁能胜过谢家的,可是在胡说了。” 先生摇头:“不然。谢家虽然是勋贵之家,但谢眺的太祖就已经是谢家的旁支,更不必说谢谟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有多少荣耀,若是子孙不进益,也是枉然。” 下面又有人催他接着讲。 后面的事就更简单了,陛下原本想将公主嫁给散骑常侍张弘策,不料张弘策没能撑过这次秋瘟,一病不起,已经在年前下世了。 正巧王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儿子王諲,王諲虽然年纪小,不过十五六岁。可圣上为了拉拢王諲,还是打算将公主嫁给王諲。 说起来,那王諲也是个苦命人…… 说书先生说到这里,王諲已经没在听了,想着刚才先生念的谢谟给萧玉婉写的信。的确美得像诗一样,他不认得几个字,更不用说诗文,仅听人念起来就能感到谢谟有多思念萧玉婉。 他也不愿意做这个拆散鸳鸯的恶人,可王志夫妇认为他在外流浪多年,文不成武不就,注定没有什么作为,还不如当个驸马都尉。王家积攒的家业可以供他吃喝玩乐几辈子,驸马又有皇家的庇护,对他来说实在不能更合适了。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是这样。他对男女之事也没什么想法,这么混一辈子也挺好的。 跑堂上前为他倒茶,他从茶杯上抽回手。 看着自己的手,现在这双手白皙、柔嫩,但是几个月前这双手还生满了老茧和冻疮,被冻得青紫。 因为多年受冻而变得宽大的骨节是不能收回去了的,他的手指短粗,像几根萝卜。 那个跑堂的不知有没有认出他,低着头不敢吭声,倒完茶后就忙不迭跑了。 他的下桌是一个小姑娘,长相十分俏丽,上身穿着白色小夹袄,下身隐在桌子底下,只能看到一角水蓝色湘绣长裙。头上戴着一朵白色绢花,应当是在孝期,不知为何有闲情在这里听人说书。 那个跑堂的谄媚地冲她说什么,那个女孩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跑堂忙不迭收到怀里,一张脸笑出了褶子。 这张脸他十分熟悉,当时他在外面蹭书听,这个跑堂总是将冷掉的茶水泼在他身上。 有时寒冬腊月,冷水倒在衣服上,怎么也烘不干。他又不敢脱了棉袄放在火架上烤。 他只有一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棉袄,能依靠的也不过一些捡来的枯枝野草。那一小堆火只能给他一点温暖,脱了棉袄他的后背又要生冻疮。生了冻疮就只能趴着睡觉。趴着睡觉脸又会冻伤。 他见过一个因为脸上挨冻得了面瘫的人,口眼歪斜,口水稀稀拉拉地垂在胸前。 那一夜十分难熬,他睡睡醒醒,烧得昏昏沉沉。 衣服上的水渍在他回到破庙后就结了冰,又被火堆烤化,在火焰熄灭后又结了冰。 如果不是有个老婆婆看到他,将他捡回去,给他请大夫拿药,他很可能已经死在那个冬天了。 老婆婆人很好,怕他苦,还给他抓冰糖吃。 冰糖很甜,他从记事起父母就下世了,唯一的一点微薄的家产也被叔婶夺走。 叔叔婶婶想方设法逼走了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那一点家资。可以说,他的父母什么也没留下,只给他留下了小寒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他出生在小寒。 这个轻贱冰冷的名字概括了他前半生的苦难。那是他第一次吃糖,也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被爱。 那时他就想,他要好好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吃得上冰糖。 幸而,他做到了。 出门的时候,门口聚集着不少乞讨的人。他自己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便叫小厮一人分给他们一点钱。 其中有个人似乎认出了他, 他撩开脏乱的头发,就要过来抓他的手。 当然是被护卫拦住了,但他仍然激动地用手指着自己:“小寒,是我,天明啊。你不认得我了?咱俩还一起抢过狗食呢,你都忘了?” 王諲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一声声“小寒”在反复回放。 刚开春的天气,他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乞丐天明还在絮絮叨叨:“你现在可算发达了,穿这么好的衣服,还有这么多人跟着,可别忘了兄弟们呐。” 第113章 将来 王諲只是说着“你认错人了”,就飞快掀开帘子上了马车,忙让车夫往回赶。 下人们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惊慌,也吓坏了,连忙将马车调转,甩开了天明的追随。 在他们身后,陈无双冷冷看着这场闹剧,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諲路上掀开几次帘子,确认天明没有跟上来后,才放心地坐回了车里。 侍女想要为他擦汗,被他伸手制止了。 往常,他很享受被漂亮女孩伺候的感觉,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他们这帮小乞丐在一起厮混久了,无话不说。天明知道它为什么叫小寒。 不止天明,他们一伙十几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去。 如果他们给王志夫妇说了,王志夫妇就会知道他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根本是个冒牌货。 那时候他的将来又会怎么样呢? 是会泼他几杯冷茶,将他赶出去。还是像他看见的一个被捉奸的女人一样,被人拿棍子活活打死? 他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也不敢再去城北了。 勋贵圈子纵然无趣,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可总算没有人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个卑劣的冒牌货。 他要活着,他要吃一辈子的冰糖。要锦衣玉食,要荣华富贵。他不要再变成一个乞丐,他不会再变成一个乞丐! 二月底,王諲同永世公主萧玉婉完婚。 谢谟投水被人救起,看见母亲哭得实在可怜。父亲早逝,母亲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又怎么忍心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于是渐渐不再消沉,同族中子弟一道投军去了。 王諲和萧玉婉虽结为夫妻,也不过是无奈之举,因此并不强迫萧玉婉,每日睡在书房里。 萧玉婉听说过他不认得字,知道他每日睡书房是为了自己。也不免唏嘘。 可她终究只认得谢谟作夫君,白日里她和王諲一同奉茶、吃饭,见他模样清瘦,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因此只把他当弟弟看待。有时见他读书颇费力气,还会出言指点。二人竟然就这样夫妻不像夫妻,姐弟不似姐弟地生活起来。 五六月上,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萧宏在去闽南的路上得病死了,消息送进宫里,圣上虽然顾念几分旧日兄弟情义,到底忘不了他是怎样谋反,又怎样不择手段要杀他。 终究只是让人将他的尸骨葬入祖坟,既不许操办,也不给他上谥号。 萧宏之子萧正则,平日里最受父亲宠爱。父亲失势后他受了牵连,不似先前风光,父子情也渐渐淡去了。 但他母亲侧妃邱氏不知听信了谁的挑唆,认为圣上以仁孝治国,此时若是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必能得圣上喜爱。 萧正则没有什么头脑,竟然信了这样的话,当街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表达自己对父亲的思念。 事情传到圣上耳中,圣上果然大怒。说哪有父亲是罪人儿子却封了县侯的?他既然与萧宏父子情深,不如自请去职,安心为父亲守孝。 萧正则听后如五雷轰顶,回去后本想质问母亲听谁说的这种混账话,害他连县侯的分封都丢了。 进了屋里,见母亲和一个和尚苟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定是和尚怂恿母亲害他,便拔出佩剑,将那和尚杀了。 他母亲又羞又恼,竟然还记得那和尚是妙法寺的僧人,京中有谁家办白事需要诵经的、驱邪除祟的,大半都是这和尚在办。 这和尚的死是万万瞒不住的,邱氏到底还有一点头脑,便叫儿子快跑。 萧正则不知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觉得杀个和尚,原非什么大事,为何要跑? 结果东窗事发后,圣上勃然大怒。圣上早有入佛门之意,已将自己当僧人看待。 想到萧宏想要杀他,而萧正则又杀了和尚。便觉得萧正则是想效仿他父亲做不臣之事。 于是将萧正则下狱,定下罪名,只待秋后处斩。 九月上,北魏传来线报,说北魏朝廷对萧讃十分器重,魏帝元子攸有意将寿阳长公主元沅嫁给他。 这件事在京中没有掀起什么水花。毕竟萧缵自逃亡北魏,更名为萧讃后,宗室勋贵就不再将他视作梁人。 因此,许多人听到后,也只是感慨一番,随后便忘在脑后。 因为,就在此时此地,京中另有一件事引人注意。 关外侯陈庆之家的西院住着一户亲戚,他们是知道的。不少门第不太高的官员商户还在十几年前和他们家有过来往,只不过他们家败落后,即便知道这家人就住在陈庆之家里,也不再和他们来往。 没想到他们再听到这家人的消息,居然是这样不堪的事。 这事说来也巧。因为陈家一个婆子值夜时闹肚子,就打算偷溜到墙根底下方便。 在墙根底下刚解完手提上裤子,没走两步就踩到一个偶人给滑倒了。 那婆子就把偶人捡起来,见那偶人头和四肢都是木头的,上面缠着稻草,背后还扎着针。 幸而带针的一面在地下,不然只怕还要扎到她的脚。 那婆子心有余悸,觉得这东西邪门,要给大少夫人看看。 宋氏三四月份就能下床理事了,早就从苏凝那里接过了管家权。宋氏治理陈府恩威并施,比苏凝的软弱手段强十倍。因此府里婆子有敬她的,有怕她的,都不敢造次。每每府中有什么怪事,也都及时禀告她,不敢专断。 因那婆子是二门外面伺候的,不能随意出入内宅。她平日里和几个老嬷嬷常一起吃酒,才得以托人将东西送了进去。 那婆子和小丫头们也不大走动,自然是给了陈昭的奶娘。 陈昭的奶娘看到那婆子捡的木偶人虽然有些破旧,但是扎着针,上面画的五官也是一个狰狞的笑脸,十分渗人。 她年轻时跟着夫人,后面又跟着少夫人管家理事,也算见多识广的,知道这是个邪物。 便问清事由,打发了两个婆子些散钱,让她们不要到处乱说。自己则用帕子包了偶人去见宋氏。 第114章 套话 宋氏将那偶人沿着绑的线拆开,里面竟然有张布条。布条上墨迹已经氤氲了,还是能勉强看出是什么字。 宋氏不由得念出来:“癸卯、癸亥、甲戌、丙寅。” 奶娘道:“倒像是谁的八字。” 宋氏点点头:“去查查府里有谁的八字合得上的,这脏东西就用火化了,留着倒晦气。” 奶娘拿着那个偶人出了院门,正要焚化了那个东西,正巧让陈庆之撞上。 陈庆之问清事由后变了脸色,将一众相干的婆子都叫到一处问话。 原来那偶人上的生辰八字是老夫人的,且这东西看起来半新不旧,说不定就是去年有人做巫蛊之术害死了老夫人。 陈庆之仔细盘问,那婆子自然尽数招了。将自己怎么吃多了螃蟹,又怎么到院墙跟底下解手都说了出来。 陈庆之就问是哪面墙。 婆子说在西院芳华园东南角的大石头后面,那儿还有她拉的一泡稀屎。 西院自从住进了那一家人后,陈庆之就让锁上了院门。二门里面的媳妇小姐还有丫鬟们都不能直接过去,只有从二门绕到西院的侧门。 而上夜后二门和西门都要落锁,是完全隔开的两个院子。相当于是陈庆之将整个西边一进院子全给了他们一家人住着。 且芳华园在西院的东南角,老夫人原来住的松鹤堂也在正房的西南角,这就不是巧合能说清的了。 也难怪陈庆之大发雷霆,哇哦赶他们离开。 京中人闻听陈庆之家的事,也非常同情陈庆之,且痛恨那一家人。 董淑仪行巫蛊之事,搞得满城瘟疫盛行,众人还心有余悸,倒像是昨天的事一般历历在目。 这家人居然对收留自己的人家也如此心狠手辣,真是让人胆寒。 陈杏云一家人一开始还辩驳他们从没有行巫蛊之术害老夫人,但陈家的下人们纷纷表明他们早已将陈家家产视为己有。 试问若不是要害死他们一家人,这偌大的陈府轮得到他们继承? 陈杏云一家确实于心有亏,只得灰溜溜地搬到了他们自己家的一块庄子上。 那庄子地处偏僻,平时连行人都少见的。土地也贫瘠,不过能养活他们一家几口并几个下人罢了。 陈无双尤嫌不够,设局骗光了胡魁的钱财,还让他欠下不少债务。 甚至巫蛊的那个偶人也是年底她放在芳华园里的,她就是要看看,陈杏云一家人背后依靠的究竟是谁。 夜里,陈实果然按捺不住,借着月黑风高,偷偷跑出了庄子。 陈无双忙跟上去,见他偷偷跑向城南,在一户庄子前停下了。 陈无双跟了他二三里地,累得不行。心想得亏是夜里纵马声势太大容易被发现,不然她这两条腿跑废了也追不上。 又仔细看这户庄子,倒和城北的鸣鸾庄有几分相像。只是这里只三进小院子,没有那里气派敞亮。 看来陈杏云一家和鸣鸾庄的确有几分关系,只是不知道陈杏云一家被赶出陈家,那庄主还有没有后手。 陈无双看着陈实敲了几遍门,里面都没有人应声。陈实不免有几分急迫,高声喊到:“庄主,你说过只要帮你办事,陈家的家产迟早都是我们的。如今怎么不作数了?” 陈无双被他吓得左右看了看,幸而这庄子在半山腰上,两侧没有什么人家,不然这蠢货不知要引来多少人。 他们一家四口人,唯有陈宵还算聪明,沉得住气。陈无双早就以往丁家回礼的名义将他支走。 陈宵虽然疑惑为什么天大的好事会落到他头上,但是丁家远比陈家底蕴深厚,乃是百年的豪门望族。巴结丁家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还是跟着去了。 陈实这家伙比他虚长几岁,却和他父亲一样只知道坐吃山空,遇到什么事情就求告别人,自己没一点主见,的确算得上是猪队友。看他今日这样叫门,只怕那个庄主也不会留他作后患。 看着他不断叫门,陈无双也有些坐不住,难道这里也是空巢?和庄主早就已经抛弃了他们一家? 正疑惑着,里面打开了一条门缝,丢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庄主说了,你们斗不过陈无双,他也爱莫能助。这里有十两黄金,还上赌债后还能留下些银钱置办土地田铺,以后好生过日子。” 陈实听说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一家如此信任庄主,庄主却用完就丢。难道你们庄主就不怕我将所有的事都捅出去吗?” “请自便。”里面的人说着,将门又拴上。 陈实吃了个闭门羹,更是恼怒,但他也不敢真的把事情往外捅。再怎么说害苏凝险些被萧正德玷污、开院门害得老太太下世的人是他们一家,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他可不干。 于是将钱袋拾起来揣在怀里,打算等陈宵回来再从长计议。 陈无双见他走远,便记下了这个地方。本打算改日再来拜访,却不料刚从树上跳下来,发现树底下竟然站着一个身长八尺的精壮男人,给她吓了一跳。 她不动声色,脚下已经开始蓄力。这个人她肯定是打不过的,只看能不能跑过了。 “我们主子想要见你。”那个男人开口,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嗓子受过伤。脸上也戴着半截面具,遮住他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隐隐有些疤痕。 “你们主子是谁?” 男人冷哼一声:“你追到这里,不就是想见我们主子?” 于是也不再管她,自己朝小院中走去。 陈无双虽然怕有诈,但是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就贸然跟上来,于是也跟着他从角门走进去。 进了门,里面又是别有洞天。院中林立着许多奇山怪石、奇花树木,将整个前院分割得如迷宫一般。 陈无双一边走,一边查着步数,只怕出不去。 “别数了,这是九疑八卦阵。当年禹就是在九疑山用此阵困住了舜,才将舜杀了。你靠记步数这种笨法子,十辈子也出不去。” 陈无双被他看穿心事,心里闷闷不乐。又想到这阵法如此厉害,而此人又如此熟悉,不免起了套话的心思。 第115章 萧诉 “你对奇门八卦如此了解,难道你姓诸葛?” “诸葛氏沽名钓誉,为人不耻。” “那你姓张?总不能姓齐?” “留侯与太公尚通一二,只是简化奇门,要依托天时地利,倒不如这阵法玄妙。” 陈无双嗤笑:“好大的口气,谢家人不是一向以谦恭谨让治家吗?” “丁家不是也以守成谨慎为要,却出了你这么个莽撞的后人。” 陈无双心道这和庄主果然是冲着丁家而不是陈家而来,便不再纠结这人是谁,更好奇和庄主是什么人,能够驱使他这样的天才。 要知道,谢家虽然有风后奇门传承,但是十代人里也未必有一个能通晓奇门的天才。这样的天才谢家居然没留住,反让他到这里守着个见不得人的庄主。这庄主必有过人之处。 “我又不姓丁。我们陈家的家训就是拳头底下出真知。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们庄主是什么人呢?我去见他,总得有个称呼?” “你见了我们庄主,自然会知道他是谁。” “我见过他?” “没有。但你见过他的兄弟。” “切,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嘞。我五个哥哥也没说长得一样的,难道我见过他的兄弟就能认得他了?” “能。” 见他死心眼不透气,可把陈无双气得不行,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除非他透露一点他们庄主的信息。 结果那个男人真就不再跟她说话,带着她又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终于到了正厅。 陈无双这会子算是信了这个奇门的厉害,他们虽然七拐八拐的,但始终是朝东走,因为月亮一直在他们前面。 可是这个院子又没有这么大,走这么久就算是十个这么大的院子也逛完了,他们才刚刚走出前院到了正厅。 又后悔没研究一下奇门八卦的原理,哪怕是了解一点呢,也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任人宰割。 到了门口,那个男人不再领着她,让她自己进去。 陈无双也够胆大,冲他哼了一声,就迈开腿闯进去了。 里面倒是没有外面布局那么复杂,门后摆着几排书架,面前是一方桌案,供奉着两个牌位。当门没有点灯,她看不清牌位上的字,只得放弃。 左手边支着一扇屏风,屏风斜撑开一个口,里面隐隐透出灯光。 陈无双大着胆子走过去,一面道:“你好歹是这么大个山庄的庄主,大半夜引女孩子进你的闺房,不大好。” 里面传来一声嗤笑:“我可不敢把你当寻常女孩看待。我不过是想请你喝杯茶,何必如此防范?” “我母亲说了,夜里喝茶会睡不着。”虽然这么说,还是大胆走进去。 只见里面没有床榻桌柜等一应陈设,只有一个青年公子姿态随意地坐在席上,身侧放着一只玉壶,两盏茶杯。 窗边支着一方长信宫灯,将一方房间照得通亮。 地上和墙边都堆满了书卷纸页,十分凌乱。仔细看那个青年公子的头也没有束好,随意地用绳子总了绑在脑后。 陈无双开始觉得棘手。 她原本觉得这个和庄主,应当像陛下那样杀伐果断,不苟言笑,是那种自己跟自己下棋都能下一天的人。 没想到他如此随意,住在楠木、香樟修建的房子里,屋顶铺的是秦砖汉瓦。外面院子里摆设的山石都是苏州船运过来的,就连屏风上的山水的绣线里也掺了银线,在烛光照射下熠熠生光。 这么豪奢的房子,他只铺着一张席子,若不是他心中有一番算计,真是嵇中散、王逸少一流人物。 陈无双小心地坐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长相风流妩媚,比女子还好看。胸前的衣服微微敞开,露出一点锁骨和胸膛。没有束好的发丝从肩上垂下,落在青色的衣衫上,别有一番闲云野鹤的意趣。 陈无双看着他,想到那个姓谢的人说看到他的脸就能知道他是谁,心里不由犯嘀咕。 他这番作态和元子攸倒相像,只是元子攸长相更妖冶,蓄上头发后连原本的一点佛气都没有了,看上去就祸国殃民的。 这人的长相清秀好看,且越看越顺眼,倒没有他的长相那么有攻击性。 再说了,魏孝明帝元诩只有一个姐姐,哪有什么兄弟。若是有个能支撑的兄弟,也不用他再装成元子攸的样子当自己的继任者。 而元子攸也没道理和元诩长得像的,且元子攸的兄弟不是战死就是还在征战,所以更不可能是原本的元子攸的兄弟。 而且他俩只是做派像,长得也不太像,他这个长相的确有几分眼熟,但不知像谁。 “看够了?”和庄主给她递上一杯清酒。 陈无双接下,还是诚实地摇摇头:“他跟我说看到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谁,恕我直言,还没看出来。” 和庄主嗤地笑了,“无妨,你慢慢看。” 接着从身侧拿过一本书看起来,倒真像是想让陈无双看个够的样子。 陈无双原本想说他再好看,也不至于看不够。京中男子好看的何止一二呢,她四哥就好看得紧,还用在这里看他。 但是他不笑的时候,真让她想起一个人——之前造反不成逃亡北魏的萧缵。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再也抑制不住了。仔细一看,他们两人五官真的很像,都是一样的单眼皮,眼角下垂,一样的薄唇,抿起来的时候唇珠更加明显。就连鼻子下垂的弧度,也是一样的角度。 但是萧缵比他壮硕太多了,有山一样宽的肩和沙包大的拳头,恐怕一拳能把他们俩都打死。 她一直以为是萧宝卷长得虎背熊腰,像神话里的刑天一样,儿子萧缵才长成那个样子。 但仔细一想,如果萧宝卷长得无比雄壮,也不该他兄长萧宝义、弟弟萧宝融都跟小鸡仔一样清瘦,更不能那么容易就被陛下给一刀切了呀。 如果萧宝卷是个小鸡仔,那他儿子萧缵又怎么长得如此雄壮,难道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第116章 仁君 陈无双抓抓头,最后还是诚实地打探道:“你知道东昏侯萧宝卷长什么样子吗?” “就长我这个样子。” “骗人,他和萧缵是父子,为什么和萧缵不像,和你像?” “他和我也是父子。” 陈无双看着他,他也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无双。这人太诚实,倒把陈无双的脑汁耗干了,小口地啜着茶,品味着他的话。 “不对啊,萧诵早没了啊。” “萧诵那个榆木脑袋,当然活不长。” “那你是?” “你可以叫我萧诉。” “萧素,那不是萧宝卷的女儿吗?后来被强盗掳走不知所踪的——哦,你是假充女孩养大的啊。”陈无双恍然大悟。 萧诉见她这番无礼的举动,也不生气,笑道:“当日潘玉儿进宫,我父皇十分娇宠她。知道她生不出儿子心里难过,也不许其他妃嫔有子。我母妃为了让我能免于潘玉儿的魔掌,自小将我假扮成女孩。所幸父皇只知和潘玉儿厮混,也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连陈无双都忍不住皱眉。 不过他的境遇倒让她想起萧纶和萧绎。 也是因为陛下偏宠阮修容,才让萧纶和丁充华那么厌恶萧绎,到了不给萧绎添堵就像自己添了堵一样难受。 阮修容死后陛下又对萧绎不管不问,导致萧绎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报复丁充华。 萧诉对潘玉儿的恨意也像他们一样,他们未必不知道这错误的根源在谁,只是不愿意去憎恨他们憧憬的偶像,可悲,可悲。 “但你和萧缵长得还是不像啊,萧缵那么,”陈无双比划着一个巨大的方形,“那么庞大一个。” 萧诉被她的描述逗笑了:“谢临说的话不能尽信,别看他一天天死气沉沉的,其实可会开玩笑了。萧缵他吃了会让人变得雄壮的药,壮得跟《山海经》里的朱厌一样,怎么和我这婀娜窈窕的身姿比呢?” 陈无双点点头,心想也对,毕竟萧缵要是能看出来长得像萧宝卷就坏了事了,是该让他身材走样。哪怕不像圣上,也不能像废帝啊。吴淑媛看起来像个花瓶,实际上心眼子也不少嘞。 不过他坦诚,陈无双就不用猜哪句真哪句假。陈无双喜欢和他这么说话,于是更加开门见山地问;“那你复国就复国呗,干嘛要针对丁家呀?” “我不是针对丁家,我是针对你呀。” “那就更没必要了,我还能跟你抢皇位啊?” “只要你辅佐太子一日,我就很难有机可趁,你说是,夜莺?” 萧诉收了笑脸,陈无双也不笑了,气氛一下子跌到冰点。 “我逼你屡次出手,更加试探出你的城府。你在去年就谋划着赶走陈杏云一家,能忍到这几日才逼走他们,只是为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且在半年的时间上,那偶人就算晚放了一两个月的差别也看不出来。更不用说你故意用剂量不对的药来惩治那些刁奴,让他们留有病根。太子能破解萧缵和吴淑媛设下的奇局,也有你的功劳?” 陈无双没想到他知道这么多内情,不由得惊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从你第一次回丁家,我就知道你必定也是丁家培养出来的人。” 合着还是先盯上丁家了,陈无双无奈:“你要造反,还在乎什么太子不太子?难道你也想学萧缵认陛下作父亲,再筹谋二十年?那时候你都四十多了,而且陛下也不缺你这么大的儿子。” 萧诉握紧了茶杯:“我还是看得清自己的。我再筹谋二十年,也斗不过萧衍。萧统心慈手软,没有你和丁令光替他杀人,他能做到什么呢?只要萧统即位,我自有可趁之机。” 陈无双放下茶杯:“你对我说这些,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萧诉为她续上茶:“我知道鸱鸮在外面,我也没打算杀你。我只是觉得,与其藏来藏去,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不如咱们两个都坦诚较量一番。这样更有趣,不是吗?” 陈无双看着他,他们两个中间只隔了一方茶桌,却像是隔了一张偌大的棋盘。两个人已经执起棋子,随时可以开始拼杀。 “我觉得没意思,但我接受你的赌局。” 陈无双没有接他的第二杯茶,站起身走了。 出了门,谢临还等在外面。 他领着陈无双绕行九疑阵,忽然开口:“其实你只要抽身而退就可,太子命中与皇位无缘,何必如此费心筹谋?” “难道就你主子与皇位有缘?太子能不能登上那个位置不重要,这皇位总不会空悬着。他对我祖母出手,我就无法置身事外。” “那你觉得,你和萧诉,谁能笑到最后?” “都不能。” “哦?” 陈无双摇头:“太子仁德,可这乱世,最不需要的就是仁君。宋襄公仁义,大败而退,为天下笑。蜀主仁义,蜀实亡其手。乱世霸道,能终结乱世的,只有比霸道更霸道。太子不能,萧诉也不能。” 谢临冷哼一声:“这么说,天下该归于尔朱家。” “尔朱世荣急功近利,目光短浅,河阴事变尽失民心,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耳。” “那依你之见,谁可为主?” 陈无双摊手:“我要是知道,我也早早去巴结他。纵然不能立从龙之功,至少不与他为敌。你通阴阳晓八卦,连太子无缘帝座都能算到,怎么不算算谁当皇帝,你好依附他?” 谢临不屑:“天无二日,士无二主。” 陈无双点头:“正是如此。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孔子绝笔获麟,韩信不听蒯彻,孔明六出祁山,嵇康获斩吕安,其非不能更张,其不愿也。你我是一样的,未必忠于一国,却忠一君。至于成败损益,且听天命。” 谢临听闻她的话,久久不语,只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陈无双出了门,一直走到拐角处,鸱鸮正在树下等她。 陈无双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 第117章 鸱鸮 幸而鸱鸮扶住了她,陈无双的腿仍旧有些酸软,背后一下子出了许多汗。 鸱鸮从未见过她这样后怕,因问道:“这和庄主是什么人?” 陈无双搀着他往前走:“和萧缵一样,是萧宝卷的儿子。” 鸱鸮很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那咱们要告诉陛下和娘娘吗?” 陈无双摇头:“我会写密信给贵嫔和太子,但先不要让陛下知道。陛下若是出手,会对太子不利。” 鸱鸮也知道陛下有意试探太子是否能承继大统,因而不断地放权给太子。此时太子不能解决这些前朝余孽,使得陛下重新收回权柄的话,太子再想要回就难了。 因而只是叹息:“皇家的事,真是麻烦。” “你这是扮乞丐扮上瘾了?等一下,你不会没洗澡!离我远点!”陈无双放松下来,这才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恶臭,忙跳到一丈开外。 鸱鸮闻了闻自己身上:“还好,不臭啊。我说小祖宗,这时候你就别挑了,我看到你的消息跑了大半个建康过来接你,你还嫌弃我没洗澡?” 陈无双仍旧躲着他,一边用帕子擦手。一想到自己还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就浑身发毛。 “我看到时候太子即位,你也别述职了。干脆封你个乞丐侯,让你拿金饭碗要饭去,要个够够的。” “我这可是为了太子的大业才勉强牺牲自己的,你当我愿意每天吃馒头喝冷水啊。”鸱鸮抖抖自己的衣服,馊味把树上的鸟都吓飞了,他倒是浑然不觉。 “你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陈无双捂紧自己的鼻子,面对他的靠近,步步退后。 鸱鸮思索许久,点点头:“确实比当小侯爷有意思多了。虽然那些有点小钱的乡绅做派实在气人,但百姓中还是好人多呀。” 陈无双无语:“世上也有你这样的人,放着锦衣玉食、琼楼玉宇不要,情愿住桥洞吃冷饭,也是奇了。” “这才是‘是真名士自风流’呢。你看我这身行装,比之当年刘伶如何?” “你赢了,至少你还没有裸奔。” “那可不,刘伶那样的狂徒怎么能跟我比呢。”鸱鸮搔首弄姿。 “别扯皮了,趁着咱俩好容易见一次,一起吃酒去?” “还去醉仙楼?那得你请客,我现在可是没一个铜板。”鸱鸮假意掏掏自己的兜。 “我请就我请,真是的,这会子连占便宜耍无赖也学会了,之后还不知怎样呢。” “日后自然又是一代名士,永载史册。” “你就吹。” 两个人打闹着,一路进了城东的醉仙楼。 建康设有宵禁,但是不严厉,只要商户肯出钱,还是可以在夜间开门迎客。 原本醉仙楼的老板不愿意接待这叫花子,但陈无双出手实在阔绰,二两黄金随手丢在地上,老板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忙把二人迎到二楼小隔间里。 鸣鸾庄里,谢临回来复命时,萧诉已经收了茶案,躺在席上看书。 看到他来,萧诉只随意问道:“陈无双回去了?” “已经同鸱鸮一道下山了。” 萧诉点头,又随意翻过一页书:“你也去休息。” 谢临没有动,冷声道:“你今日行事有些唐突。” “唐突?是说我不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 谢临面不改色:“过早暴露于我们的筹划不利。” 萧诉合上书,认真看着他:“你觉得陈无双之智如何?” “她很聪明,仅通过三言两语就断定我是谢家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不但聪明,还很有心。我父皇有几个女儿,只怕我父皇自己都未必清楚,她却连下落都了如指掌。丁家三小姐当年带出的卷宗,只怕她都已看过了。” 萧诉用手摩挲着书卷,珍贵的藏书被他随意揉搓,他也毫不可惜。 “跟足够聪明的人打交道,反而不需要太多弯弯绕绕,我想她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放任她查下去,再查出别的什么就不好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 谢临转过身:“只要不影响到咱们的大业,其余都随你。” 留下这句话,他就踏着屋檐离开了。 萧诉躺下席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无双和鸱鸮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中间的桌案上摆着六七盘菜。 鸱鸮当乞丐多年,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好酒好菜了,趴在桌上大口朵颐。 陈无双看着窗外,沿河两岸依旧是灯火通明,将整个河道都勾勒出来。两岸酒楼茶馆迎来送往,人声鼎沸与白日无二。 鸱鸮艰难地啃着鸭腿,甚至还能抽出空问陈无双:“怎么不吃啊?香着呢。” 陈无双看着被他撕得七零八落地鸭子,还有一片狼藉的桌案,最终只是摇摇头:“你吃,我还不饿。” “那我就不客气了。”鸱鸮更加往嘴里胡吃海塞,还要了一瓶店家珍藏的青梅酒。 陈无双倒不心疼钱,但想到醉仙楼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大一点的酒楼,和侯府私厨完全没有可比性。 不说别的,单是这鸭子,也不过是用盐渍了烤熟,再抹上香料。 他从前哪里看得上这样寻常的食物,便是鹿肉,也要在腹内塞上香料果脯,外面再抹上一层香油烤出焦面,才不过是勉强能入口。 如今看他吃得如此开心,一是感慨他如今确实成长了许多,将那些纨绔习气都抛尽了,二也可怜他终日混迹乞丐丛中,连温饱都困难,这样寻常的食物也成了难得的珍馐。 看着他把另一个腿装进衣服里,陈无双警觉地抬起头。 别人请客他还连吃带拿的,鸱鸮终究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解释道:“给最近九华街新来的一个小乞丐带回去。她从小没了爹娘,连口肉都没吃过。” 陈无双原本还想再打趣他,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这脑子,本想问你件事,我竟然忘了。” “什么事?”鸱鸮把油手往身上抹抹,难得正色起来。 “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小寒的乞丐?” 第118章 蠢货 鸱鸮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小寒啊,我确实见过他。人高高瘦瘦的,说话也好听。就是不太老实,常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听人说他最近可发达了,穿着绫罗绸缎,还有一堆随从跟着。” 陈无双点头:“他就是王諲。” “这怎么可能,小寒有爹娘的,”鸱鸮摇头,“小寒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生在小寒这天取的,我们一起混的都知道。要说他也挺可怜的,他七岁那年没了双亲,他叔叔婶婶为了侵占他家那一亩三分地,把他赶出家门,城北的乞丐十个里有五个都知道的,我们还帮他捉弄过他婶婶呢。” 陈无双就问:“他是不是有一个木偶人,常挂在脖子上的?” “没有,他爹娘也是穷死的。他娘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没了,他爹出门卖菜被几个贵公子的马踩死了。他在流浪之前还被一个老婆婆捡到过,可惜那老婆婆也没活太久,临死前他做了一双鞋。我们倒是一直见他抱着那双破鞋,但从来没见什么木偶人。” “我知道了。”陈无双点头。 鸱鸮正声道:“你问他做什么?需要我再帮你调查一下吗?” “不用了,我只是有一点眉目,等我再联系一下靛颏。” 鸱鸮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烤羊肉。靛颏是一种娇贵的鸟,常被人养在笼子里观赏,正和他的主人一样。 建康水土不宜靛颏的生长,能养这么一只鸟也十分不易。 不过鸱鸮还是最不喜欢靛颏,整天娇滴滴的,叫他看了受不了。 于是没好气道:“你倒和他亲近,只有这种累死累活还危险的事才叫我。” 陈无双听着他拈酸吃醋,也有些好笑:“我疑心王諲已经不在人世,小寒捡到了信物冒顶了他的身份。而王諲生前,极有可能是田安启的娈宠,我才遣靛颏去打听。你们在我母亲面前攀比也就罢了,怎么到我面前还是这么大醋劲。” “你怎么连这事都这么清楚,你对那个老变态有意思?” “找打!当年那伙强人将王諲劫走,又使王諲落到匪寇手里,这才失了线索。去年因为城外的贼人得罪了萧正则,竟然真被他们一网打尽。其中有一伙匪人就专抢年轻的男女孩,卖给鸨儿,鸨儿调教几年,就卖给烟花柳巷或达官显贵。数十年来经他们手的不下千人。” 陈无双接着道:“我往下接着追查,果然有个鸨儿,专门调教男童的,且因为坊中青年男孩太多,不得不让人绘制画册呈给那些买主,根据买主的意愿带人过去相看。我在画册里还找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鸱鸮啃着鸭腿,一面还伸手去捏盘子里的炒肉。 陈无双拿筷子敲他的手,任他把盘子里的菜也糟蹋了,她就什么也别吃了。 看着鸱鸮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她才说:“前两天死在城南巷子里的一个年轻人,离我们放粮的地方不远,看样子是得了疫病,被扔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和那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只是年纪略大了些。” 鸱鸮嗦着筷子:“我只知道三小姐是个工作狂,现在看来你比三小姐还可怕。京中这么些情报,亏你都一一过目了。” 陈无双看着他的动作,知道这顿饭她是别想吃了,索性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酒不愧能值十吊钱,的确是醇香清冽。陈无双品了一口,接着说:“所以我怀疑那个死掉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王諲,小寒不过是冒领了他的身份。” “所以弄清楚这个有什么意义?王諲反正死了,小寒想博一个更好的未来也无可厚非。”鸱鸮把酒壶拿到手里,吃了一口鸭子,又就着壶嘴喝了一口酒,满意地打了个嗝。 陈无双不觉已经折断了手中的筷子,又呼吸了几次才忍住把他胖揍一顿的心情。 “王諲在鸨儿那里取名叫棠棣,据那个鸨儿说,他是被田安启买走了。鸨儿说田安启常从他那里买人,是一等一的贵客,绝不会记错。” 鸱鸮将酒壶放回桌子上:“田安启好像与萧续走得很近。” 陈无双冷哼一声:“田安启当年随圣上入建康,因他功劳大,圣上将潘玉儿赏赐给他。不料潘玉儿自戕,他从此也暴露了本性,花天酒地,强抢民女,无所不为。甚至后来迷上男色,学人豢养禁脔。 “此番行径太子不齿,萧纲有母家支持,身旁又有徐摛、韦粲辅佐,亦看不上他。萧绩自董淑怡去后,已是槁木死灰。萧纶身旁有我兄长和韦章常侍,又是被贬出京。唯有萧续母家无权无势,先前他依附萧纶,萧纶被贬后他迅速划清界限,如今能有田安启愿意辅佐他,已是难得,二人一拍即合,暗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 鸱鸮撕下一只鸭翅膀:“你怎样想?” 陈无双握紧酒杯:“田安启不能留。太子在池州险些遇刺,若非燕隼一直暗中保护,只怕不能平安回来。经过查探,这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田安启做的。” “两个蠢货凑到一起,真是蠢上加蠢。”鸱鸮不屑。 也无怪乎他看不起这对君臣。太子之位无人不觊觎,但刺杀太子无疑是最蠢的做法。太子如今既得民心,又得圣意,且不说刺杀太子能不能做得天衣无缝,此时成为太子的继任,可以说如履薄冰。更不用说就算太子被刺,也还有世子萧欢和晋安王萧纲。 萧纲和范贵人尚且沉得住气,等待太子出错,这俩人反而毛毛躁躁,漏洞百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也未可知。 但是陈无双和鸱鸮不能眼看着他犯蠢,毕竟燕隼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太子身边。将这么两个野心勃勃的人留在太子身侧,保不齐真会对太子产生威胁。 “虽然是蠢货,但田安启手握重兵,不那么好对付。就算杀了他,他手底下的人也未必会归附太子。” “你想利用小寒来对付他?那万一靛颏查出来买走王諲的不是田安启呢?” “那人必须是田安启!” 鸱鸮看着陈无双,当初三小姐就是死于优柔寡断。看起来贵嫔将陈无双培养得很好,这番杀伐果断,丝毫不逊于当年的丁道迁。 第119章 戏台 八月,天气转凉。 萧绎坐在湖上小船里饮酒,但见得湖中已有残荷,不免唏嘘。 他如今在宫中,已非人人可欺。甚至几位兄长到了封地,八弟萧纪又年幼,学中夫子唯尽心教导他一人,文章上亦是突飞猛进。 但有一点不足,石运达有出将入相的野心,对他不求上进十分不满,因而在钱财上对他的供给十分有限。 当日他搪塞徐娇,也不全是空话。单凭着一个月几吊钱的月例,连打点宫人都不够。他又好读书,这也是个破费钱财的爱好。 如今虽然有纸墨,比前朝竹简方便许多,可纸笔书卷仍是贵比黄金。 要知道月初丁道迁下世,除了留给宗嗣子一方祖宅外别无所留,将其毕生藏书三万卷都留给了太子萧统。 三万卷藏书其中有不少都是孤本,价值不可估量,比那祖宅贵重百倍不止。可惜丁家宗室无力,既不敢违背丁道迁,也不敢得罪萧统,眼睁睁看着祖祖辈辈十余代的藏书归了外人。 萧绎虽然可以理解丁道迁,他一生只有三个女儿,和旁系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将珍贵的藏书都留给有才有德的外孙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年岁渐长,看问题也更加通透。丁家自东汉邓太后时起家,积累了十数代的巨富,家产绝不止一方祖宅,藏书数万。 可丁家宗室若不是真的没捞到油水,也不至于丁道迁还尸骨未寒,就着急将祖产变卖。 他记得石霄说过丁道迁偷偷往建康运了几次钱,也同徐州有往来。但是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能运出来的财富才有多少? 丁道迁在世时就已经着手准备身后事,丁家的产业单是变卖、清算就花了足足六个月,这样的巨富没那么轻易能转移。 这样的话,要么是丁道迁将财产都藏在某处,要么是丁家有什么烧钱的地方,将世代基业都用尽了。 而陈无双作为丁道迁和宫中沟通的传话人,必然知道其中内情。 一想到陈无双,他又烦躁起来。他年岁渐大,明年就到了开府的岁数,陈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徐家那边又屡次来探他的口风,让他心烦。 若只是寻求助力,徐家自然优于陈家。 陈家是太子一脉,陈庆之和陈昭都是东宫的人,连陈无双都和东宫关系非常。 相比之下,徐家夫人是先皇后郗微的堂妹,郗微没有儿子,只有三女儿永康公主萧玉嬛还没有婚配。徐家也尚未表明态度,只怕就是在等东床快婿。只要他迎娶徐娇,就能获得徐家的助力。 届时他背靠徐家和石家,虽然仍不能撼动太子的地位,却有资格和其他皇子一较。 可是他始终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徐娇美则美矣,却不及陈无双明媚鲜妍。 他正想着,看到石霄踏着一根竹竿而来,飞掠到小船上。 “什么事?”萧绎诧异。若非有急事,石霄是断不会打扰他的雅兴的。 “田安启出事了。”石霄微微喘息,从宫外一直跑到这里,他也累得够呛。 “怎么?” “田安启在王家公子的生辰宴上调戏人家,被抓了个现行。加上田安启家里有好几个娈童都死得不明不白的,全被人抖搂出来。王志夫妇现在正在金殿上闹呢。幸而当时咱们没有搭理田安启,不然也得受他的连累。” 萧绎也暗暗心惊,田安启私下里生活混乱他是知道的,因此在田安启向他示好的时候他没有搭理。但是田安启这么多年都小心谨慎,没有被人抓住把柄,怎么突然这么把持不住自己,竟然去猥亵王諲? 王諲是王志夫妇的心尖宠,又是新为驸马都尉,正是春风得意,田安启怎么会不知好歹地去招惹他? 石霄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这事似乎有丁家的人插手。” “丁家人?丁道迁不是已经……”萧绎也想到什么,默默住了嘴。 丁道迁死了,可太子还在,贵嫔还在,丁家在建康的暗桩就还有作用。 石霄点头:“萧续和田安启两个蠢货,屡次刺杀太子不成,连尾巴也清理不干净,迟早有这么一天。” 萧绎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和石运达的想法一样,都希望他争一争,才会盼着太子早故。 萧绎叹了口气,他只要想到太子如今的境遇,就脊背生寒,又怎么会想坐上他的位置?于是转移话题:“丁家的羽翼现在由谁统率?” “应该是夜莺。石家在京中的暗桩不多,只知道夜莺是丁道迁认可的继承人。夜莺行事缜密,下手又极其毒辣,萧缵逃亡北魏,萧宏之死,萧纶奸淫宫婢还能领徐州事都有夜莺的手笔。咱们要成大事,也得防备着这个人。” 萧绎见他又牵扯到“成大事”上,不免烦闷,让他将船停靠岸边,自己悻悻回去读书。 下午,果然传出田安启被革职的消息,圣上还让王志打了他二十鞭泄愤,属于是面子里子都丢了。 夜里,王諲躺在书房的小床上,不免想起自己府中的优伶。 他原不喜欢听戏,又在生辰上,光陪酒敬礼就不知多少次,更没有心情。 因他说排了一部新戏,勾起了王夫人的兴致,他才留下他再演一段。 他演了一出《拾金锁》,里面的贫儿七岁没了父母,叔叔婶婶为了吞并家产将他赶走。他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被好心的婆婆收留,没几年婆婆也下世了。就在这时他在寺庙上捡到了一位贵族小姐的金锁,并在各种机缘巧合与那小姐定下姻缘,鱼跃龙门。 几年后小姐生下一对儿女,他也为官做宰,有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 正在他春风得意时,寺里夜半敲钟惊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在寺庙的树下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叶呢! 王諲听了,觉得前半段像极了自己,后半段黄粱梦醒,又过于凄凉,不免后怕,因问到:“这主角可有名字?” 那优伶到:“说来也巧,这贫儿正是小寒时生的,故而父母给他起名小寒。不过比不得公子的生辰在八月十五,这才是一宗巧事呢。” 第120章 兖州 王諲听了,血已经凉了一半,趁着那优伶候场时进了戏班后台,问他是否是来揭穿自己的。 那优伶只是笑着说:“公子想听听王諲的故事吗?” 这话外人听来可能莫名其妙,但二人都心知肚明。他不是王諲,他是小寒。 只听那优伶说道:“王諲在被贼人掳走后,又被山匪劫掠,辗转流落到一个鸨儿手里,遂成了田安启家的娈童。因着染了疫病,被田安启扔到城南金桂巷上,活活给冻死了。听说田安启在情事上有些癖好,小王公子死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肉。” 小寒是见过王諲死前的样子的,见他说的都对应上了,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也更加不解他的目的。 “告诉我这些事,你想干什么?” 伶人笑道:“王小公子在田安启府中做了多年的娈宠,他的偶人又是不离身的,难道公子就不怕被田安启发觉?公子若想高枕无忧,还得听我的计策。” 小寒依旧不放心:“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我?” “我也不是要帮公子,我与田安启有些恩怨,不过是借公子的手除掉他罢了。”那伶人攀上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香风。 小寒哆嗦了一下:“你想我怎么帮你?” 伶人就将怎么不经意露出自己挂在脖子里的偶人,怎么引诱田安启到书房,他又怎么引人来捉奸耳语给他。 又给他化了个妆,将他原本七分的容貌勾画成十分,果然勾得田安启神魂涤荡。田安启喝多了酒,忘了自己的德行,以为王小公子对他有意,迫不及待就要抱上去啃。 结果就是被赶来的王夫人抓个正着,小寒趁机挣扎喊叫,坐实了他的罪名。 押送宫中的路上,田安启稍稍清醒过来,非说王諲是他的娈宠,这个王諲是冒充的。 这番言论只不过让众人以为他做的美梦还没醒,王夫人更是气得抓花了他的脸。 就这样,田安启被稀里糊涂定了罪,甚至那个优伶还放下话,说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愧疚而死”。 细想起来,这人及背后的人是何等可怕,将他与真正的王諲的背景调查得这样清楚,甚至能够让田安启悄无声息地死去,而天下人还要唾骂他。 虽然不知道背后的人与田安启有什么仇怨,但是这份洞察与城府足以使他后怕。 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心机城府,唯一擅长的就是伪装和小偷小摸,但是这样的伎俩在高门大户中是完全不够看的。 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与人为恶,小心翼翼保全自己罢了。 陈无双为忙着整理丁道迁的遗物,专程去了兖州一趟。 老夫人身体也不大好,不过能勉强走动。且因着家中子弟为了争抢家业,每日里早晚问安不断提及丁道迁的遗产所在。 甚至有言语之间相互攻讦的,闹得实在难看。老夫人懒于应付他们,索性关了院门,每日里了无生气。 见了陈无双,才有了这精神,陪着她在园中闲逛。提及京中发生的大事,如萧缵谋反叛逃,萧纶被贬到徐州,太子去池州救灾,京中秋瘟盛行等事,又不免唏嘘。 陈无双陪着丁老夫人到午时,老夫人才去休息,留她一个人在园中闲逛。 丁家的祖宅住了家里几代人,其中有些子弟丁道迁颇看不上的,但迫于族老施压,只得将祖宅让给他们,自己搬出来住。 所以丁道迁下世后,丁家那些宗室不过得了张地契。又因着没有丁道迁的辖制,丁家的土地、商铺都被他们典当了,丁道迁的产业又早被丁道迁变卖,他们连影也没见到。 这些子弟平时受丁道迁的管教,每月领一些月俸,花钱也不尽兴。 丁道迁一下世,他们没了束缚,仅仅几个月就将祖产都挥霍尽了。 每家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自然没人愿意主持中馈。没有官中的钱发月钱,也只得变卖了奴仆,搬出了祖宅。 这时他们才想起丁道迁的好,平时十年八年都不来丁道迁的小院子这里拜见,这会子都千里迢迢来打秋风。 陈无双早上才下了船,中午他们就得了消息,纷纷过来看望她,请她家去坐坐。 陈无双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丁道迁的钱他们没见到,这会子她过来,他们定是认为她是来清点财产的,巴结好她就能得到些许利益。 虽然陈无双确实是来清点丁道迁的遗产,但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即便丁道迁留下的东西她敢分享给他们,只怕他们也不敢接。 于是有心吊着他们,特意不让丫鬟去请他们,自己则一边闲逛一边往前厅走去。 陈无双看着丁道迁的小院子,这里处处都充满着她儿时的回忆。 丁道迁作为老师是严苛的,陈无双因为达不到他的要求时常挨打。丁瑶光看到之后虽然难过,可是自己也被父亲打怕了,只得去请老夫人。丁老夫人舍不得自己的乖外孙受苦,往往大老远跑来将陈无双搂在怀里,说要打连她一起打。 丁道迁往往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看着他们祖孙三人抱成一团,又无可奈何。 闲暇时,丁道迁又会变成一个和蔼的祖父。会给她做小木马、小弹弓,教她射箭。有时候陈无双馋树上的果子,他还会将陈无双背到肩上,让她够果子吃。 她在外祖家往往逗留很短的几个月,且母亲下世后,来得就更少了,但这么多年这方小院的布局都没变过,连那棵枯死的李树都没舍得挖,其实外祖父也是非常念旧且寂寞的人。 陈无双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自己能懂事些,将外祖父的一身本领和满腹韬略都学到了,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是外祖的话,至少能保住四哥不剃度,也能避免萧纶被陷害,甚至说不定能保住祖母。 她能做的就很有限,且有时候怀柔过度。她时常想到元诩对她说的话,她过于扭曲了,以至于迷失了自己。 第121章 遗产 很多时候她过于爱管闲事,很多时候她又没做好份内的事。 作为一个背地里执棋的人,她不该过于显露,使得四哥不得不撇清与陈家的关系,使得萧诉盯上了她。 有时候她又过于迟钝。太子身旁危机四伏,陛下屡屡受刺,北魏朝廷动荡,时局变幻莫测。萧纶被陷害的元凶还没有找到,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萧诉。 外祖留给她的东西也十分棘手,他活着时尚且不能将之运往建康,她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不免又是烦躁。 正巧走到了正厅,陈无双抬眼看过去,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翘首以盼。 看到她来了,纷纷上来嘘寒问暖。 陈无双跨过门槛,已经有了打算。故意装作遗憾的样子,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坐到了主位下首。 “何故叹气啊?”有人被她这副样子搞得疑惑不已。 陈无双依旧是不住叹气:“不瞒世叔,我这次来兖州,就是奉外祖遗命来寻找他的遗产的。只是如今只怕不大容易。” 众人听说有钱,都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立时飞到丁道迁藏匿遗产的地方。 又有人出声:“怎么不大容易?” “婶娘不知道。丁家的基业大部分在外祖年轻时就被藏到了丁家地基底下。外祖原本想着他领兵四处征战,丁家有太多财产过于惹眼。不料后来竟然用不上这笔钱,也就没向我们提起过。一直到临终前,他才想起给贵嫔娘娘写信告知此事。但眼下太子刚从池州回来,还有一堆政务待处理,只得命令我先来将这些财产清点一番。” 说到这里,又低头叹气:“谁承想我刚到兖州,就听说丁家祖宅被卖掉了。听说那人想要修缮老宅,势必要大兴土木,若是让他们把外祖留下的几十口大箱子挖出来,咱们可就什么都落不着了。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坐立难安,也不知道能不能将祖产赎回。” 众人听说丁家的祖宅地下有丁道迁留下的几十口大箱子,纷纷变了脸色,接连找借口离开。 甚至陈无双好心留他们喝茶,也没人说再留片刻。 甚至被过继给丁道迁的族人出门时,他老婆死死拧住他的耳朵,还给了他屁股一脚。 陈无双觉得好笑,抱臂看了一会儿,就回了后院。 等她安顿好了一切离开,就听说丁家人又花高价钱把祖宅买了回来,并且在里面不知挖些什么。 那买家虽觉得他们一买一卖中间隔了不到半年,实在有病。看在丁家人出的价钱,也不再计较。 没想到丁家人还反咬一口,说他贪墨了丁道迁埋在祖宅的财富。说那是丁家世代的积累,岂容外人染指? 买家实在冤枉,也不肯让丁家人进门搜查。两家人闹到官府,最后县丞明断买家没有挖到过丁道迁的财产,将几个打头闹事的打了板子。 没想到丁家人吃了板子,反而高兴。认定只是他们挖得不是地方。于是约定每家划一片地方,挖到了箱子大家均分。 实际上,经常有几家人夜里挖土相互遇上的,他们倒也厚着脸皮打招呼,相互看是不是挖到了东西却没有声张。 偶尔有挖到什么的,自然是跟做贼一样,后半夜偷偷来刨开看。 结果当然不是什么财宝,或是以前丁老太太放进去忘了的酸菜坛子,或是建造基地时垫的碎瓦。 更有甚者,挖到了丁道迁的祖父用过的尿壶,尿壶上还刻着老太爷的名字。 这东西虽然算古董,且是银制的,颇值些钱。但是因为香气馥郁,一时还找不到买家,只得先晾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挖土的人一边出着汗,一边还能闻到老坛酸菜、陈年夜壶等物混杂在一起的香味,实在是飘飘欲仙,不知天地为何物。 陈无双看着他们挖到了丁家几层内墙仍不肯罢休,冷哼一声上了船。 因为丁家人死死握着地契不出手,陈无双试探性地买了几次就“无不遗憾”地离开了,走时没带一口箱子。 这更让丁家人确信丁道迁的财宝就在丁家地下。不然陈无双千里迢迢地来,怎么会空手而归呢? 一众人挖红了眼,甚至连为陈无双送行的功夫都没有,只有老太太牵着她的手到江边。 陈无双看着兖州的景色渐渐远去,想到丁家人丑陋愚蠢的嘴脸,不禁冷哼一声。 难怪丁道迁自从有了女儿就搬出了老宅,守着这么一帮贪婪的蠢货,换谁都受不了。 他们也不想想,他们一家人也是世世代代住在丁家老宅的,怎么从没听说过丁道迁埋了什么财宝进去。几十口大箱子埋到地下几米处,弄出的动静恐怕聋子都听得见。 且太子虽然忙碌,也未必就没有人可用,非要她这个“不经世事”的小儿来办理这样重要的任务。 想到此,又觉得丁家训鸟的秘密只传给家中最有天分者是多么明智。大家族几百年的基业,若是落到这些蠢货手里,只怕早就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了。 因着秋瘟的缘故,上一个新年过得十分惨淡。 为了弥补之前的遗憾,圣上正准备大办,不料腊月上范贵人染了风寒,怎么吃药也不见好,身体渐渐垮了下来。 丁贵嫔还在丁忧,丁充华在禁足,刘婕妤和葛修仪位份低微,不足以主持大局。 圣上不得已夺丁贵嫔的情,可丁贵嫔正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伤中,办不了喜事,这个年也办得有些惨淡。 偏偏朝中不少大臣上书褒赞丁贵嫔俭省持家,圣上不好发作。只得又减去一年的土地税,让自己看起来比贵嫔更高尚。 过了年,宫中又传出噩耗,皇四子南康王悲恸过度,在正月十六薨了。死前上书陈情,将自己的家产尽充国库,足有数万钱。 圣上感念他的诚心,为其上谥号“简”,葬于陪陵。 萧绎在凤凰殿听说了这个消息,不免唏嘘。 萧绩的境况和他是不一样的悲惨。因着董淑仪不受宠,萧绩自小也没受到过父亲的关爱,他和母亲在宫中也算是相依为命。宫中人拜高踩低,在萧绩心里也留下了不小的影响。 第122章 相怜 萧绩年幼时有一段时间,董当门因为惹怒父皇,被贬往外地,之后费了几番周折才得以回京。 在董当门离京的日子里,董淑仪和萧绩没了支持,又不受宠,竟然十顿有五顿都吃不饱,母子二人时常抱头痛哭。 有一天,萧绩和小宫女玩闹时无意间从树底下捡了枚铜钱,宫里的嬷嬷几经波折,将钱拿到宫外换了两个馒头,主仆四人很快分吃了。 那段往事知道的人甚少,萧绩也很少往外说。不知道是不是可怜过这个没有母亲又同样不受宠的弟弟,萧绩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萧绩说,那半个馒头已经凉掉了,又干又硬,并不好吃。但是让他知道了人活在世上,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因此沉迷于攒钱,即便后来董当门每月都给董淑仪一笔不菲的金钱,萧绩也没能改变一个钱掰成两个花的习惯。 宫里人公认萧绩抠门,都不愿帮他做事,但听说他攒出了数万钱,也只有感慨。虽然说万贯家财从简中来,谁又能做到呢?且有多少人一辈子手中都过不了这么多钱呢? 萧绩虽然抠搜,对母亲却极好。董淑仪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他都亲自把关,甚至董淑仪生病,他也亲奉汤药,衣不解带。即便萧绩成家之后去了兖州,母子间也时常通信,亲密无间。 董淑仪殁后,他也去拜望过萧绩。萧绩在悲恸之中对他说,对于母亲被诬告致死,他十分愤懑。尤其是构陷他母亲至死的人,十有八九是他的父皇,他实在心寒。连连问萧绎他母亲有什么错处?她爱了父皇一辈子,无论大小事情都以父皇为先,从不埋怨,为何最后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萧绎当时听到他说这些话,大惊不已,匆匆忙忙退出了萧绩的住所。 他们的父皇,是最容不得别人说他一点不是的。他和萧绩的关系虽然还行,也只是建立在他们两人幼年坎坷,同病相怜,远没有到诉说这种肺腑之情的程度。可见萧绩只要拉住一个人,就会同他说这种话。 他最开始以为萧绩过于悲恸,才会胡言乱语,一点也不为将来打算。 现在想来,许是萧绩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会那样口不择言。 萧绩的死,其实早有迹可循。 前些日子丁贵嫔办了个不咸不淡的新年,被朝臣夸奖。以父皇为首,大家都捐出钱救济百姓。名义上是救济百姓,也不过是为了补减轻百姓税赋的亏空,钱是远到不了百姓手中的。 这两年灾祸横行,朝廷忙于赈灾,国库亏空。正应当与北魏停战,休养生息。 父皇却觉得前有陈庆之等人大捷,北魏又有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乱成一团,正是进攻的好时机。又大举征兵,准备攻打北魏。 这样一来,就势必要更多的钱来支撑庞大的军费。父皇将董、胡、赵几家都寻了错处抄家,所得钱千万不止,竟然还不满足,又以捐赠的形式从其他世家大族中搜刮了数万钱。 不过以他穷兵黩武的规模来说,这些钱的确远远不够。单长江两岸屯兵百万,每年军费就要数万钱不止。更不用说南抵百越,西望巴蜀,国内还有流寇四处作乱,所费钱财每年何止百万! 至于萧绩,父皇或许早就听说他出言不逊,但因着兖州是萧绩的封地,也不愿立即发作。 与其他地方灾害频仍不同,兖州几年里风调雨顺,百姓富足。萧绩又素有纳财的恶名,父皇便屡次敲打萧绩,只要萧绩愿意替他在兖州敛财,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南康王这个位子也可以稳坐无虞。 可萧绩已经心灰意冷,屡次上书陈情,说自己丁母忧,以至于形容消瘦,恐不能远行。 父皇因此对他大为赞赏,可没过几天,兖州就换了新的刺史,代替萧绩领兖州事。萧绩彻底成了空架子,虽有自己积攒的数万钱财,可乱世有钱是最无用的,他守着钱财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萧绩自知时日无多,除了各种给父皇添堵,也为自己安排了后事。 幸而他舍不得钱财豢养妾室,只有一个王妃郭氏,奴仆也不过寥寥十几人。 因萧绩成婚还在萧纶之后,郭氏与萧绩没有子嗣。上月萧绩暗中赠与郭家不少钱财,并遣散了大半的仆人。 死前又写信将自己的家财全部捐赠出去,可以算得是博了个好名声。 不然以董家的恶名,董淑仪被构陷用巫蛊之术带来疫病,他又是敛财成性,一旦父皇为了筹集军费真的动了心思,管教他人财两空还背负着千古骂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皇决定牺牲董淑仪,其实也下了决定牺牲掉这个儿子。 他并非不知道萧绩和董淑仪如何母子情深,也并非不知道萧绩虽然爱钱,却从没有搜刮过百姓。即便如此,他还是步步紧逼,就是想榨干萧绩的最后一丝价值罢了。 想到这里,萧绎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父皇重用太子,又提防太子。池州救灾在事后看来是美差,可处处凶险。石运达在信中同他说过,太子所带的辎物根本不够救济百姓,池州官吏又贪腐横行。若不是沈家、庾家出资救助,丁道迁暗中将贪官污吏杀尽,取其金作为赈济,这次太子不但不能获得百姓认可,反而会身败名裂,被动成为那些贪官的“庇护伞”。 换言之,是太子母家兴盛,又得道多助,才转危为安。不然,单凭萧续和田光启派出的几波刺客,就够让太子有来无回。 而池州的贪腐之严重,陛下也是知道的,毕竟他们贪得的许多钱,丁道迁查来查去,竟有不少流入了皇家的内帑。 至于萧纲,父皇又嫌弃他太过软弱,还不到开府的年纪就早早为他寻了门亲事打发出去。 萧纶深受父皇宠爱,也不过因为一个美貌的宫婢,就遭贬叱,下放到徐州。 而他一没有雄厚的母家支撑,二没有父亲宠爱,忠臣庇护,又能安稳到几时呢? 第123章 惊蛰 时间到了惊蛰,天上忽然乍起一声惊雷,将萧绎从梦中惊醒。 孟芙正在打盹,听到萧绎的动静,忙披上衣服掀开帷帐,问他怎么了。 萧绎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看到孟芙的脸,竟与母亲的脸渐渐重合,扑上去抱住她。 孟芙又羞又怕,不知所措,只得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萧绎伏在她怀里,仍是不住冒着虚汗:“母亲,我好疼。” 孟芙听说他疼,哪里顾得上他喊的是母亲,忙问他哪里疼,一面拉开他的被子查看。 “我的骨头好疼……骨头被咬碎了……雨打在身体里……好冷……” 孟芙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又伸手试他的头,果然十分滚烫。 又忙伸手为他掖上被子,本想出去叫太医来,无奈萧绎抱得太紧,只得又叫了石霄进来。 石霄原本以为孟芙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看到萧绎烧得面色通红,额角的鬓发都打湿了,又马不停蹄将太医请回来。 孟芙好一通安抚才让萧绎松了手,乖乖躺回被子里。 不多时,石霄带了太医署的赵太医来。赵太医给开了些药,又嘱咐一番,遂要离去。 孟芙从箱子里拿出些钱赏了,看见石霄面色古怪,也来不及细想,又去屋后煎药。 萧绎疑心重,身前只留他们两个人伺候。石霄又去送太医回太医署。 孟芙怕萧绎醒来要人伺候,嘱咐几个小宫女看着煎药,自己快步回了厢房。 萧绎还没醒,只是安稳了许多,已经不再吵着疼了。孟芙看着他的脸,想到在孟婕妤那里任职时有个小太监认她作姐姐,亦是十分白净可爱。 只是后来因为将茶水洒在范贵人身上,就被打了四十板子,拖回来时已经只有一口气了,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叫疼。叫了半夜疼,后半夜又叫了几声娘,就再没了动静。 孟芙理了差事再去看他时,只见几个太监裹着一张破席出去。 想到这里,又不免落泪。 正巧萧绎从噩梦中转醒,看到她坐在床边垂泪,心中又是一阵缠绵悱恻之意。 想到他不过是福薄短命之人,竟能有这样几个女儿为他而哭。若是这世他又惨死于萧纶之手,孟芙又该怎么办呢?萧纶会放过她吗? 想到萧纶,身上的骨头又开始疼起来。无论他怎么设计陷害萧纶,哪怕萧纶已经顶着罪名去了徐州,早已不是上一世那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还是无法从萧纶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还会死在萧纶手里,若要他忘掉萧纶带给他的阴影,除非他眼看着萧纶去死! 孟芙看着他醒来,喜不自禁,忙收了泪嘘寒问暖。又看到他眼中的狠意,不免有些害怕,一时手足无措。 萧绎这才想起孟芙还在他身边,忙收了思绪,问她要水喝。 孟芙为他倒了一杯茶,因着心神不宁,倒有一半茶水洒在锦被上。又不住地告饶,给他从橱内翻了床锦被来。 石霄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萧绎只穿着里衣躺在床上,被子扔在地上,孟芙拿着一床新被子走来。 看到孟芙红着脸低着头,萧绎只端着药在喝,便断定孟芙勾引萧绎,作下了龌龊事。 既想训斥她不顾主子身体,只想着爬床,又碍于萧绎还在床上躺着,一时不便发作,悻悻地捶了一下门,又快步出去了。 孟芙和萧绎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也不理会他。 萧绎喝了药,又发了许多汗,好了不少。又想到已经到了石运达传信来的时候,便将石霄叫进来问话。 孟芙端了药碗出去,告诉石霄主子要见他。石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打帘子进了门,让孟芙好生疑惑。 屋里,萧绎展开石运达传来的信条。石运达在信中提起萧纶在徐州有异动,正是一举扳倒萧纶的时机。 不过他不会白白为萧绎干事,只有萧绎先答应他一切都听他的号令,他才肯将收集的罪证呈递到京城。 萧绎虽然迫切想要扳倒萧纶,又恐怕压制不住石运达的野心,反被他裹挟,因此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 萧绎放下信纸,转过头看着雨水从屋檐下滴落,打在窗外的一枝玉兰上。 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陈无双了,她从兖州回来走到了哪里?她长高了吗?变瘦了吗?她是否也像她思念着她一样思念他呢? 陈无双坐在船舱里,突然打了个喷嚏,陈宵忙问她怎么样。 陈无双淡淡说了声没事。因着她派陈宵过来丁家送东西,赶上了丁道迁去世,陈宵就留下来帮着处理后事。 这次陈无双回京,陈宵也跟着她回来。他远在兖州,还不知道一家人都被陈家赶出去,住在庄子上,一路上都在讨好着陈无双,恨不得给她端茶递水。 陈无双颇有些无奈,看到他殷勤的样子,也不知该怎样向他开口,只得坐在船里,一个人闷闷不乐。 船行了一个多月,才晃晃悠悠到了渡口,之后转马车进城。刚进城门,陈无双就被太子的人请走了,说是有事找她。 陈无双只得嘱咐人先将陈宵送回家里,自己忙扯了马去见太子。 太子找她,主要是因为京中出了几起杀人案,死者的死状都十分凄惨。圣上因此发下大怒,要太子务必查清此案。 陈无双听了,十分疑惑。人命案子上有太常卿,下有大理寺,怎么也轮不到太子亲自监管。看到太子眼下的乌青后,更是无奈叹息。 萧统治国理政有度,朝臣百姓都没有不服的,但是刑狱断案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 于是只得答应下来。萧统念及她一路奔波,也不要她立时开始,而是先放她回家去睡个好觉。 陈无双回了家里,才听说陈杏云一家三口都被歹人杀害,似乎正是太子说的连环杀人案的一宗。 因问陈宵是否家去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更是烦恼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陈杏云一家会被萧诉丢弃,是她能预见到的。只是没想到萧诉这样狠毒,将他们一家人都杀害了。 偏偏她当日为了好拿捏这家人,特意支走了陈宵。如今陈宵回去知道自己家人都死尽了,也不知会是什么心情。想必是要恨毒了她。 第124章 探案 她不知道萧诉究竟想做什么,分明知道自己无法在萧衍手底下兴风作浪,却还要搞出这样大的动静。 尤其是,她实在无法忍受他将生命当作儿戏一般。 陈无双憎恨陈杏云一家害死了祖母,可也只想惩戒他们,让他们以后过得不那么舒心顺意,没打算要他们一家都死于非命。毕竟陈杏云一家说到底也是被萧诉当作刺向陈家的刀剑,难道她不去怪用刀剑的人,反而怪刀剑可恶吗? 更何况,萧诉还曾与他们有利益往来,深受他们的尊敬,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可若不是萧诉,这个时机又太巧妙,她刚从兖州回来,陈杏云一家就刚好被杀害,甚至尸首还没有腐烂,就放在大理寺。 若是再早几日,尸首早就在大理寺放烂了,根本不可能等到她回来再定夺;若是晚几日,又不能激发陈宵对她的怀疑。虽然这件事也有可能是巧合,但她宁愿相信这起案子就是冲着她来的。 外祖教过她,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游刃有余。这还是外祖教给她的。 因着心里始终记挂着这起案子,陈无双一夜都没睡安稳,一大早就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太子府。 太子已经起来了,正在处理政务。看到陈无双来,忙收拾东西,带她去了大理寺。 陈无双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太子的引荐是进不了大理寺的。更何况,萧统也想说说他的见解。 他虽然不精于破谜查案,但也在努力提升自己在这方面的水平。 这也是陈无双欣赏太子的一个地方,太子虽然做事优柔寡断,且喜欢充当烂好人,谁求情他都不拒绝,惹得一身腥。但唯有一点,就是他始终为百姓而忧为百姓而虑,为了天下百姓什么都愿意去学。甚至去池州时,他还同百姓吃一样的米粥煮野菜,这是所有皇子,包括陛下都没有的气度。 到了大理寺门前,就见大理寺少卿和太常卿在门前恭敬地等候,簇拥着他们进了大门。 院里停着十几具尸首,皆用白布盖起来,看不清模样。 衙役们在沈连城的示意下,将白布一一揭开。 太子一一为她介绍:“这三人是城西铁匠铺的刘铁匠一家,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岁的女儿。” 又指着后面的两个:“这是城北乐坊的两个歌女,在租住的院子里被杀害了。” 又指着四具焦炭一般的尸首:“这四位是城南灵宝寺的和尚,被发现死在山寺后面的塔林里。因塔林起火,被烧成了这个样子。” 最后指着三具已经发黑的尸首:“这三个你就更熟悉了,就是城南庄子上胡魁一家三口人。” 陈无双点点头,依次看过去。有的尸体已经放了太久,恶臭味扑鼻,陈无双不由得退后一步。 又看见萧统神情自若,不免感慨。难为他千金之子,还亲自来看这种东西。 她只得又忍住厌恶,去看陈杏云一家的尸首。 萧统趁机从旁解释:“这些人看起来死于刀伤、火烧、坠崖、勒伤等手段,实际都是伪装,致命伤是头上的铁钉。这才是为什么将这些案子归于一处,认为他们是同一人所为。” 陈无双用绢布隔着,翻开陈杏云的头发一看,果然头上有一枚铜钱眼大的伤口。只是没有流血,才不甚明显。 陈无双将帕子扔到身后衙役抱着的托盘里:“这倒有意思,是谁发现的?” 大理寺少卿唐逸宁拱手:“是下官手下的仵作,唤作冯七的。” 萧统点头:“既然是仵作,就该唤上来回话,兴许还有别的细节没被发现。” 唐逸宁连忙将人叫了上来。 冯七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倒是比陈无双想得年轻一些。他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比这些尸体身体状况还差。 他的一条腿走起来有点跛,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不过他的神色始终平和,既不倨傲,也不卑躬屈膝。 在看他的第三眼时,就会忘掉他苍白病态的脸,他的跛脚,而被他的周身的气度吸引,不由自主地尊敬起来。 待他走到面前,陈无双开门见山地问:“这些尸体都是你检验的?” 冯七以一种戒备的神情看着她,并不回答。 唐逸宁用笏板抽打了一下他的后背,斥责道:“这是太子殿下请来的人,专为破这案子屈尊而来,你倒摆上谱了?” 陈无双摆摆手制止他:“何必如此?我再问他就是。” 唐逸宁打量着她的神色,连忙低头哈腰:“自然,自然,您请便。” 没等陈无双再问,冯七开口了:“是我查验的。”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头上的伤口的?” 冯七拖着跛腿走到尸体前,为她指认:“刘铁匠伤在肺,口鼻却没有血沫;女儿和夫人伤在脖颈,胸前却没有一点喷洒出来的血迹;还有这两个舞女,看起来是摔死的,但是内脏也没有严重的出血,口鼻十分干净。” 又看向和尚:“他们是最先被定到这个案件的受害人,因为和尚没有头发,伤口实在是藏不住,始作俑者也没有用别的手段来掩盖。” 又转向陈杏云一家人:“这家人看起来是悬梁自缢,但是勒死的人眼眶突出,舌头伸出,且半截脖颈应该有明显勒痕,你看他们的脖子。” 于是翻开陈杏云的领子,脖子上只有一圈淤血,没有明显勒痕,“这是死者刚死不久,血液尚温,被悬吊起来就会在受压处产生淤血。但是无论是否自愿,人的求生本能都会使人在临死前挣扎,不可能脖子外皮上没有伤痕。” 陈无双连连点头,又摇摇头:“若是铁钉钉入头颅,也该有血迹才对。除非是个力大无比的人,才能迅速将钉子钉入颅骨,而不至于流血。” 冯七冷哼一声:“只要用烧红的铁钉钉入头颅,就不会流血。” 萧统连连摇头,不忍去看:“太残忍了些。” 陈无双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问:“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第125章 死者 唐逸宁拿来本案卷宗:“刘铁匠一家,死于四月二十四的下午,是邻居张氏发现的,张氏的丈夫早几年下世了,因而家中有什么事都找刘铁匠帮忙。二十四日晚上张氏家的灶台倒了,砸坏了锅底,她找刘铁匠帮她补锅,撞破了这件惨案。” 又翻了几页:“接下来就是这两个舞女,死于四月二十八,是城南方山的和尚去山下一叶潭里打水时发现的。其中有个小和尚去山脚下背荫处方便,看到有条颜色鲜亮的披帛在树上挂着,为了够披帛踩到了一个舞女的胳膊,才得以发现她们。那两个和尚发现她们的时候是五月初二,经检验两人在那时已经死了四天左右。” 陈无双问:“灵宝寺不就在方山上?” “正是,这几个人都是灵宝寺的和尚。要说这四个和尚,死得也不冤。他们虽然是和尚,却无丝毫礼佛之心,竟然在佛塔里烧野味吃。他们死的时候正是五月初五,寺庙中香火正盛,因而一时没人发现他们又去后山佛塔里烧野鸡解馋。 “一直到入夜,山寺后面的塔林起了大火,烧坏了几处佛塔,才引得众人前去。原来这几个和尚被人杀掉后,那人也没有将火灭了,佛塔里又都是旧蒲团、破草席,一旦没人看着,很快便烧了起来,将这几个和尚烧得焦炭一般。” 陈无双又示意他说说陈杏云一家的情况。 “这一家人是五月初六没的,因着四月底他们就从城南一家香料铺里要了一些艾叶、香蒲,却迟迟不结尾款。伙计来催了几次,总不见应门。一直到初九伙计实在忍无可忍,便凑了几伙人,大着胆子闯进他们的庄子,才发现这一家人都吊死在堂屋里,买来的艾草还好端端地堆在院子里,一根也没烧过。” 陈无双点头:“这么说来这四起案件就发生在半个月之内?可还有更早的案子?” 唐逸宁合上卷宗:“尚且没有发现类似的作案手法,凶手应该就是最近才开始作案。” 萧统问:“可有什么眉目?” 陈无双摇头:“有些复杂,还需去走访一下目击证人,或者死者亲眷。” 萧统叹气:“我们已经去问过,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太史令周奉因没有参与办案,一直插不上嘴。如今终于有了在太子面前表忠心的机会,立刻道:“兴许就是一个喜欢杀人的疯子呢,问那些人也是白问。” 陈无双用湿绢布擦着手:“自古民怕官府,你们自然问不出什么。又或许那人真的是个疯子,但我觉得这几个人的死绝非偶然,其中必然有联系。” 萧统接着问她:“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太子殿下只消给我调动衙役的权力就可以。圣上限定多久破案?” “越快越好。”萧统期冀地盯着她。 怕她疑心,又补充道:“今日才初十,离胡魁一家被杀不过四日,凶手可能会接着作案。” 陈无双明白他的意思,越早勘破案情,就有越少的百姓遭殃,因而点头:“自当尽力。” “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同你暗中访查。” 陈无双连忙摆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保重己身就好。” 于是两人在周奉和唐逸宁的恭送下出了门,临走前陈无双还叫走了冯七,说是需要他协助查案。 陈无双见他腿脚不便,也不好让他走路跟着马车。于是坐在马车里,让冯七坐在前面为她驾车。 幸而冯七的确不只有检验尸体这一个技能,驾车的技术也非常不错,陈无双坐得十分安稳,不由打了个哈欠。 冯七幽幽开口:“小姐要去何处?” 陈无双听他叫自己小姐,不免笑出声。这人居然比她还沉浸其中,这么快就接受了车夫的身份,真是有趣。 “这个时间回家尚早,去徐府接上徐家小姐,然后去城南安文斋吃点心。” 冯七应了声,慢悠悠地驾起马车往徐家去。 徐家在城东,离大理寺相隔甚远,心爱走了许久还不见徐家的踪影,冯七也不免打了个哈欠。 只听得车内陈无双幽幽道:“为什么说谎呢?” 冯七吓得哈欠都没有了,登时醒了过来:“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用烧红的铁钉砸进头颅,伤口附近必然有焦黑的迹象。那几个和尚烧得黑炭一般,确实看不出来,但其他人的头顶连头发都没有烧焦一根,这合理吗?” 冯七赔笑:“那兴许是我猜测错误了,不及小姐聪明智慧,明察秋毫。” “哦,你猜错了,”陈无双用手敲着身下的座板,“那你觉得那个铁钉是怎么插入他们的头顶的?” “属下不敢妄言。” “我有一个猜测,你想不想听?” “愿闻其详。” “这些死者中,只有那几个和尚的确是死于铁钉击穿头颅,刘铁匠一家的确死于刀伤,而剩下的都是被闷气的。至于铁钉,八成是后面有人为了将这几起案子联系起来而故意钉上的,又或许,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 冯七笑了:“窒息的人通常面部发绀,眼睛充血,身体发紫冯症状。除了胡魁一家三口有类似的症状,其他人的尸体已经停放了几日,纵然在大理寺的暗室中暂存,尸体也会开始发烂,出现这些症状。” 陈无双点头:“正因陈杏云一家人有窒息的症状,才有意思。他们又不是真正的自缢,是死后被人挂上去的。既然不是吊死的,怎么会有窒息的症状?” 冯七一顿,而后恭敬道:“是小人愚钝。” 陈无双摇头:“不,你不愚钝。相反,你很聪明。周奉和唐逸宁两个家伙是举孝廉得的官位,政事尚可,对于这些奇技淫巧就一窍不通,十分好糊弄。你故意说这些人的死因是烧红的烙铁钉入头颅,看似是为他们提供了重要线索,实际上是转移了他们的注意,以至于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两个舞女的衣服上有水痕。 第126章 闲聊 “刘铁匠一家衣服上没有大片血迹是因为凶手第一刀只开了一个小口子,为了掩盖刃口才补了第二刀。而建康半个月都不曾下雨,那两个舞女怎么会全身衣服都有浸过水的痕迹呢?” 陈无双继续一下一下敲击着木板:“她们从山崖上掉下来,又不曾掉到水里,怎么会全身都被水浸湿过呢?” 冯七接着道:“除非是,被人淹死之后拖到山上丢下去的。” 陈无双掀开帘子,将贴身的佩刀抵在冯七身后。 冰凉的触感传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陈无双幽幽道:“那你故意在这些人头顶上钉上钉子,将他们归在同一宗案子里,是有什么发现吗?” “人要做什么事,必定会留下痕迹,我也不过是抽丝剥茧,略有所得。这背后的大鱼,还要靠小姐自己去抓住。” 冯七勒紧缰绳:“小姐,到徐府了,可需要我替您递帖子进去?” 陈无双跳下车板:“我到徐府,从不用下帖子。” 城南的茶馆里人声鼎沸,陈无双拒绝了小二拉她们去二楼雅座,带着徐娇找了个角落坐下。 虽然南北朝时期女性地位还比较高,也不至于像明清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着店里零零散散的女客,徐娇还是十分不自在。 “咱们怎么不到楼上去?” 陈无双摇头:“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徐娇不免疑惑。她近来正烦恼着家中的事,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有意让她和萧绎成婚,明里暗里暗示萧绎多次,萧绎都不置可否。 徐娇只觉得丢人。不过是一个男人,就算是皇子也不见得就多光鲜亮丽。萧绎平日里吃穿用度还不及她呢。 又何必上赶着要攀这门亲事,倒像是她嫁不出去一样。她这个姿色、这个容貌身段,在建康的美人榜上也是常驻好嘛。 正想着,就听到邻座有人窃窃低语:“你们听说最近的几起案子了吗?建康最近可不太平啊。” 另一个人嘬了口酒:“据说凶手已经杀了好几户人家了,还没被抓到呢。” 第三个人嚼着炒豆粒,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可不是,我们家就住在红古街附近,我们当时也去看了。刘铁匠一家死的时候可惨了,三个人都是,从脖子到胸前那么长一条伤口。” 不断有人加入进谈话中:“听说那个张寡妇和刘铁匠有一腿呢?” 第三个人一拍大腿:“可不是,那婆娘二十多岁就把男人克死了,没两年公婆也没了,她一个人拉扯一个儿子。她那儿子前年也让董世子的牛踩死了,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就靠做点针线活为生。” 又喝了一口酒:“要说这女人也挺可怜,就有一点不行,不守妇道。这女人就不能长得太漂亮,漂亮了就容易有异心。就说这这张寡妇平日里不是锅坏了,就是房顶漏了,天天叫刘铁匠去她家里帮忙修理,刘铁匠的老婆没少为这事发脾气。” 又有一个妇女愤懑开口:“那张寡妇的阵脚大得能穿头牛,也就你们这些男人会买她的活计。” 徐娇原本被这爹味评论气到不行,正喝茶压火气,听到这个大妈的吐槽,又险些把一口茶都喷出来。 “要我说,跌下山崖的桂香和兰馥那才叫绝色呢。要是能拉拉她们的小手儿,别说买绣品了,买棵草我都愿意。” 闻言,众人一阵哄笑:“你还是洗洗睡,你老婆一天就给你两个子,出来喝酒都要赊账,你还惦记起她俩了?” “就是,人家两个可是衡阳王的心头好,衡阳王的人你也敢想?”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指责,只把那人说的脸红脖子粗,梗着脖子道:“衡阳王不过是小叔子上位,有什么好怕的?别说是两个舞女,就是合德飞燕,我也想得。衡阳王这么喜欢她们两个,多少日了也不见放个屁呢?” 众人见他喝多了口不择言,又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连累自己。 徐娇就问陈无双:“这衡阳王是什么来头,怎么说他小叔子上位?” 陈无双低声道:“衡阳王萧献,是圣上四弟萧畅的少子。原本萧畅薨后,由长子萧元简袭爵,没三年萧元简也病倒了。据说下葬的时候,宾客都听到棺材里有响声。萧元简地妻子柳氏却引晋文公的典故,说不宜开棺,还是将萧元简下葬了。 “萧元简没有儿子,只得由弟弟萧献继承爵位,且柳氏并没有搬到别馆里,依旧和萧献一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此坊间传言她和萧献有染。” 徐娇不由震惊:“真的?” 虽然她本身历史不太好,但到了这里好几年了,也没少被按着头读史书,也知道晋文公的故事。 晋文公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宠爱妃子骊姬,想要立她的儿子夷吾为王,于是迫害长子申生和次子重耳。 重耳逃出晋国过年,最终打败了夷吾,成为晋国国君,奠定了晋国的地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晋文公最终在冬日死去,灵柩发往曲沃下葬。刚走出国都绛城,棺材里传出了牛叫一样的声音。卜官认为预示着晋国将战胜西方国家的入侵,不宜开棺,于是最终在曲沃埋葬了晋文公。 因而后世有人认为晋文公没有死,是被自己的儿子晋襄公绑住手脚活埋在曲沃。 这么看来,柳氏引用这个典故也非常奇怪。 “谁知道呢。”陈无双拿起一块米糕,示意她接着听下去。 众人的话题已经转移到那几个和尚身上。 那四个和尚,是灵宝寺的洒扫僧,平时就负责扫扫佛塔,给寺里的花草浇浇水什么的。因为比较清闲,他们也经常接一些红白事的活。 这几个和尚本就佛心不定,又时常下山去。看到山下繁华,也少不得动了心思,时常去酒馆茶楼打牙祭。 说到这里,店老板也忍不住插口:“可不是么,他们也惯常打欠条的,我想着他们是出家人,就当是布施他们了,他们还不乐意呢!有个叫法……法明的和尚,不知道在哪喝多了猫尿,到我这里来撒泼,非要吃千里酥。还说什么他就要发达了,就是当饭吃也吃得起。” 第127章 人参 “那老板,你真给他了?” “我又不是让驴蹶了脑子,我真信他的胡话?还等他发达了,他靠着给人家唱经赚的那点钱,再攒二十年也不够吃一碟千里酥的。” 这倒是实话,他们家这个茶馆在城南,虽然离权贵圈子近,但来得多是百姓,赚不得什么钱。能守着这么大个店面,靠的就是做酥饼的手艺。 尤其是祖传的千里酥,吃一口就口齿生津,让人爱不释手。只是原料难得,价格也贵,一碟就要半两黄金,真正的一寸酥饼一寸金。 于是徐娇不屑:“这和尚倒是好大的口气,这东西咱们一年也不见得吃几次呢,他倒要买来当饭吃,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陈无双注意力全在那和尚说的就要发达的话上,心想也许这就是那四个和尚被杀的缘故。可是铁匠、舞女、和尚,还有陈杏云一家和前朝皇子萧诉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徐娇看着她只顾着思考,米糕到嘴边半天都不知道咬一口,又看见她眼下明显的乌青,不由心疼:“你也该宽心些,咱们女孩家在这个时代里,做得再好也不能封官作宰的,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憔悴?” 陈无双只是笑笑:“我做得多一些,别人就轻松一些。太子肩上的责任太重了,没有我们帮他,他一个人面对着这么多的恶意,该多痛苦啊。而且,我也希望能保护我的家人,还有你,阿娇。” 徐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傻瓜,就说得好听。我有我的家族,还需要你保护我吗?” 陈无双只是笑笑:“我也希望你用不到我保护你呢,阿娇。” 送走了徐娇,陈无双任由冯七拉着她闲逛。 冯七打趣道:“你找这位徐家小姐,也是为了办案?” “见一面少一面了,以后随着夫君去了别处,还不知怎样呢。” 冯七听了,不由笑出来,又像是被自己的笑声呛到,不住地咳嗽。 陈无双道:“回陈家,天要凉下来了。” “小姐真打算带我回府?” “你的嫌疑还没解除呢,我可怕你跑了。” 冯七不由勾起嘴角:“留我这个歹人在身边,小姐更要小心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像是在嘲笑他破烂的身体,又像是笑他装疯卖傻。 到了陈府,陈无双先安置了冯七。让他住在东边的一进院子里,离一池幽月中间隔了扇角门。既方便陈无双叫他,又不怕他偷跑。 陈无双领他进了屋门,这几进院子虽然长久没有人住,但打扫得倒干净,屋子又敞亮,比冯七在大理寺住的小杂间强十倍不止。 陈无双看着下人为他铺上床铺,点点头:“你先在这里住下,我留一个小厮给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陈无双又让人拿来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这是人参片,用蜂蜜腌渍过,不至于太苦。平时含在嘴里,有助于益气补血。” 陈无双没有明说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冯七自己也知道。他转过头,瞥见自己在镜中映出的容颜。 镜子里的人脸颊凹陷,形销骨立,看起来摇摇欲坠。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自从吃过那个药之后,他就明显地感受到身体越来越差。从开始拿不动重物,到后来连拿筷子,手都不断颤抖。 每一天他都觉得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躺上床的时候他都做好了一睡不醒的打算,可第二天他总能在太阳升起时睁眼,新的一天和新的折磨宣告到来。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没想到还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是一个不该活到现在的人,他的存活对于亲人、朋友、敌人都是不可容许的存在。于是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甚至不敢出现在故人面前。 陈无双只留下几句话又匆匆离开了。看着桌上的纸包,他只有苦笑。 最终,他还是拿出一片人参含在嘴里。 然后他就发现陈无双完全是在骗人,即便是蜂蜜腌渍过的人参,还是很苦。 第二天,陈无双早早地就把冯七叫起来,要他和她一起去现场探访一下。 冯七前一日吃了片陈无双给的人参,没想到效果那么好,给他补得一整晚没睡好觉,一直到破晓时分刚合上眼,刚眯了没一个时辰,就被她敲锣打鼓地叫起来。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纵然不住地打着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得乖乖爬起来。 陈无双倒有点良心,将自己的早饭端过来和他一起吃。 冯七看着桌上摆着炖豆腐、炒豆角、金钱蛋和水汆丸子四样小菜和两碗红枣小米粥,想到自己惯常吃的冷馒头和腌萝卜,又把满腹的牢骚咽了下去,乖乖坐下吃饭。 陈无双看着他,语气里透露着疑惑:“这人参不起作用吗?怎么还是一副半死不活地样子?” 冯七心说方面说这种话是不是不太礼貌,看到镜子里自己憔悴的样子,比当年吕布还不成人样, 又原谅了陈无双。 毕竟孩子说的都是实话。 “小姐给的药极好,只是某昨夜没睡好,才致如此憔悴。” 陈无双如释重负:“我就说嘛,这个人参还是巴陵王萧宝融送的,他那等身份,也不至于送根假人参。” 冯七原本在喝粥,听到她的话,粥全呛到了鼻子里,又是扭过头不住咳嗽。 陈无双递给他一方帕子,看着他涕泗横流,又不免咋舌:“虽然萧宝融身份尊贵了点,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我们家光胳膊粗的人参都有好几根,你只管吃就是。” 冯七好半天才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污秽,终于有机会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慨萧宝融送的人参,也真是够年迈的。但是不曾听闻萧宝融和陈家有来往啊?” “当然不是送给陈家的,是送给太子殿下的。当时他被巴蜀叛军围困,险些丧命,多亏了太子请兵搭救他。后来他为了感谢太子的救命之恩,送了不少好东西。这人参就兜兜转转到了我们家。” 冯七扯了扯嘴角:“这还真是巧啊。” 陈无双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别东拉西扯了,快吃饭,有正事呢。” 第128章 女人 冯七于是陪着她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吃了顿早饭,然后陪陈无双一路走到城南。 红古街上,冯七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脚。他这双跛腿,多少年没有走过这么多路,偏偏陈无双还嫌他走得慢,不停催他。 走到刘铁匠家门口,他只觉得双脚连痛感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 刘铁匠的铁匠铺还贴着封条,连同里面一进院子也贴了。不过因着刘铁匠一家都不在了,也有人生了心思,将后门的封条扯开,盗走他们家中不少东西。 陈无双隔着门往里看,就看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院子,还有一地杂乱的脚印。 刘铁匠一家是在屋中被杀的,因而院子中没有什么痕迹。陈无双本想开门看看里面的情况,就听到背后一阵吼声:“干什么呢?” 陈无双和冯七齐齐扭头,就看到一个细腰长腿的女人叉着腰站在他们背后。 那女人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看模样原本也是个美人,只是如今脸上早已爬上了皱纹,再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看着陈无双和冯七两个人没动静,那女人又问了一遍:“干什么?偷死人的东西?” 陈无双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就是听到了一些这家人的事,有点好奇,想过来看看。” 那女人冷哼一声:“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陈无双从袖子里摸出一吊钱,在手里晃了晃:“嫂嫂,通融一下呗。” 那女人见到钱,两个眼睛瞬间就亮了,走上前从陈无双手里飞快地把钱装进袖子里,然后冲他俩摆摆手:“跟我来。” 陈无双就在冯七的震惊中跟着她走进了对面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不少杂物。陈无双看着院子里放着的两口锅、五个陶罐子,还有一把打铁的铁锤,默默得闭上嘴。 那女人从角落里摸出两张矮凳,其中有一张矮凳几条腿高低不平,像极了冯七晃晃悠悠的样子。 那女人放下凳子就进了屋里,只留下一句:“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陈无双终究没好意思让冯七坐歪椅子,自己坐了上去。冯七将椅子挪了挪,坐在她旁边。 不多时,那女人就拿出了两个杯子,从底部烧得黢黑的茶壶给他俩倒了两杯冷水。 “不好意思,茶有些凉了,你们将就喝。” 陈无双将杯子放在地下:“不必了,我就是想知道隔壁那家人有没有什么仇家?不瞒你说,太子已经在宫门口张贴了悬赏告示,我们俩是想抓到犯人去朝廷领赏,才不辞辛苦来的。” 那女人顺势坐在堂屋门槛上,撩了撩头发,媚眼如丝地看着冯七:“自然,自然。不是为这个缘故,难道真能图他们家那点破铁不成?” 冯七被她看得不自在,又往陈无双背后缩了缩。 陈无双开门见山:“张大嫂,刘铁匠一家人有什么仇人吗?” 那女人虽有些见识,因最近被盘问得多了,也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告诉陈无双自己的姓氏,愤然道:“老刘这人平时待人很和气的,从没听说和谁红过脸。就是他那老婆实在可恶,每天像盯贼一样盯着他。” 看向冯七时,又换上了一副笑脸:“不过纵然脾气大了些,终究是女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和谁结仇呢?” “那刘铁匠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近发了横财之类的?” 张氏听到她这样说,略微变了脸色,不过又很快变化成一张笑脸:“我们寡妇家家的,他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小姑娘可不要胡言乱语,污人清白呀。”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自然瞒不过陈无双,她大概猜到张氏就是通过这种话向官府隐瞒了什么,自己用寻常手段恐怕也很难套出话。 于是踹了踹冯七的凳子,示意他使用美男计。 结果因为忘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一点也不稳固,陈无双一头向后栽倒。冯七下意识想扶起她,结果他身体不好,根本挂不住陈无双,最终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陈无双不忘初心,趴在他胸口低声说:“快用美男计诱惑她。” 然后自己撑着地爬起来,借着找药膏的名义,进了里间。 张氏跟她交代两句就走到冯七身前,将冯七从地上扶起来。冯七虽然不愿意出卖美色,又迫于陈无双的淫威,只得赔着笑:“嫂子身上好香。” 张氏身上的确很香,头上擦的桂花油,脸上扑的桃花粉,香气扑鼻。 即便冯七对人事往来不太通,也知道她一个寡妇连吃饭都是难事,不可能有钱买这么好的头油香粉。 张氏听到他嘴这么甜,笑着捶他的胸口:“死鬼,原本以为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懂风情的,没想到这么会说话。” 她没有用力,奈何冯七这个身体,风一吹就能倒在地上。被她捶得咳嗽不止,只觉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 于是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有什么动作,面上努力装出深情的样子:“嫂嫂嘴上的胭脂掉了,可要我帮你涂一下?” 张氏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开:“你倒是有这个心,只怕没这个气力。你这样貌倒是上乘,就是这身板,也不怕死在床上。” 陈无双飞速在屋子里翻找一番,找到了不少东西,又把药膏拿上。正要出门,就听见外面聊天内容如此劲爆,一只脚就要踏上门槛,又收了回去。 冯七平生最不会应付女人,如今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陈无双躲在门口不出来,直接甩开张氏上前,拉住陈无双的手:“笨手笨脚的,拿药都去了这么久。” 张氏看了,不由冷笑一声。她还以为是这男人被她的美貌吸引了呢,没想到真不是个东西,守着这么漂亮的小媳妇,还见一个爱一个。 如果陈无双听到张氏心中所想,指定一脚把冯七踹开了,省得这家伙污了她的名声。 不过她没注意到张氏,她的注意力全在冯七的手上。五六月的天,他的手凉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实在不正常。 又想起正事,顺势将药塞给冯七,自己在院子里找了个废弃的石墩子坐下。 第129章 闲聊 陈无双好整以暇地坐在石墩子上,问道:“张大嫂,你和刘铁匠是邻居,给我讲讲他们家的事儿呗。” 张氏挥着帕子,掸了掸门槛上的灰:“嗐,这有什么好说的。老刘是个不解风情的,就知道打铁、打铁,白瞎了一身横肉。” 说着,又瞥了眼冯七。冯七正在给胳膊抹药,露出的一截手臂比女人还白皙细嫩。 张氏想到他瘦弱的身板,还有这副病殃殃的样子。又感慨男人再好看有什么用,也不及能靠着一个宽厚的胸膛睡觉香。就这副样子别说行房事了,晚上睡觉都怕把他压死,空瞎了一副好皮囊。 因而不再看他,又坐回门槛上。 陈无双盘根问底:“随便说说呗,说不定就对破案有用呢。到时候我们得了朝廷的赏银,也忘不了您的恩情啊。” 张氏笑道:“不是我有意隐瞒,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他这个铁匠铺也是家里传下来的,他爹就是打铁的,他爹死后又传给他。老刘手艺不错,心眼也实诚,我们这里的人都坏了的铁器都找他帮忙修补。他老婆是庄稼人,婚事是家里给订的。两个人成亲以前没见过面,婚后感情也没有多火热,成婚十几年就生了一个女儿。” 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自己的儿子,不免有些悲戚,叹了口气:“老刘也看得开,对他女儿也是千宠万宠的,偏偏他女儿害了一种怪病,看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家里钱也花光了,他老婆天天哭夜夜哭,他有时候受不了了,就来我这里坐坐,说说闲话。” “他女儿是害了什么病?” 张氏脸色有点怪异,“都说是怪病了,哪能说的清楚?原本他还想着多赚点钱给女儿请个好大夫,大夫还没请来呢,他倒先没了。” 说着,已经红了眼眶。 陈无双知道她有意隐瞒,料想从她这里也获得不了什么信息了,就随便劝慰了她一下,拉着冯七离开。 走在小路上,她低声问冯七:“你可有查验出刘铁匠的女儿得了什么病?” 冯七沉默片刻,还是如实说:“是脏病。” 陈无双原本想再到别处找人问问,听到他的话停在原地,低声说:“你帮我把风,我进去看看。” 冯七瞪大了双眼:“光天化日的,我怎么把风?这家大门对着闹市,小门又被那个老寡妇把守着,你怎么进去?” 陈无双嗤笑:“当面叫人家嫂子,背后叫人家老寡妇,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还不是因为你!”冯七低声指责她,然而陈无双已经扒着墙头,翻身进了刘铁匠家的院子,留下他在墙根底下罚站。 陈无双摸进房间,就看见桌椅倒成一片,上面都是已经干涸变色的血迹。 来带走尸体的人显然也不明白现场的重要性,将整个地面踩得满是血脚印。即便其中有凶手留下的脚印,也看不清了。 根据血液泼洒的形状,还有地上的碎碗和发霉的饭菜,堂屋里应该就是一家三口被杀的地方。 不过刘铁匠一家确实清贫,堂屋里除了桌椅,只在供桌上摆着一尊泥塑佛像,面前摆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香炉,香炉下压着几张药方,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点。 她小心地避过血迹走到了西边的里屋。西屋应该是夫妻俩的房间,摆着一张大木床和一方立柜。 贴着墙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针线女红,针脚比隔壁张寡妇的手艺好得多。 这间屋子的窗户被油纸糊上,透不进光。但胜在屋顶上的瓦片已经掉了不少,光束从屋顶打下来,还可以看到屋内飘动的浮尘。 陈无双接着光翻找了一番,他们家值钱的东西应该被人拿完了,只剩下一些旧衣服和碎木板。只怕等过了这段时间,连碎木板和旧衣服也得被周遭的人卷走。 陈无双深恨唐逸宁不负责任,甚至不派人调查现场,也不派人保护,不知要错失多少线索。 但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济于事,只得转向东边的小房间,希望还能剩下一些东西。 出乎她意料的是,东边小屋里的东西倒没被人拿走多少,整个房间的陈设相当完整……应当说,过于完整了。 屋里摆着一张桌子、一方柜子、一张小床、几把椅子,全都被砸得磕磕绊绊,连墙面都被砸得凹凸不平。窗户被用木板横七竖八地钉住,地上散落着碎布片和干草。 小姑娘不会写字,只到处用碳棒画着混乱的图案,泄愤似的在墙上砸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唯一有些条理的,是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碗,上面打了好几根钉,勉强将碗粘在一处。里面的药渣已经干了,粘在碗里,发出难闻的苦臭。 也许是整个房间都透露着阴森不祥的气息,没有人动这个房间的东西。 借着窗户缝里透出的一点昏暗的光线,陈无双看到床头枕头下面漏出一小截流苏,好奇地走上去掀开枕头。 是一枚金带钩,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恐怕价值不菲,而且样式大小还有些熟悉。 陈无双心想带钩的出场频率也太高了,建康的男人腰间不挂玉佩挂带钩吗? 又想到刘铁匠的女儿屋里怎么会出现男子的金钩?结合她得的病,里面必然有些缘故。 她又翻找了一番,确信没有有价值的东西,才翻了出去。 冯七正在墙根底下逗蚂蚁玩,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地上。看清是陈无双,才顺了顺心口,放松下来。 陈无双出乎意料地没有打趣他,沉默地拉着他离开。见四下无人,就低声问他:“这两年城南有没有劫掠妇女的案子?” 冯七摊手:“我只是一个仵作,除非有死人,其他的案子我也见不到。” 陈无双愤愤道:“真是没用。” 又转念一想,专业的事情还是专业的人来做最好。于是将搜检来的金带钩在袖子里藏好,准备夜里去封信问问鸱鸮。 第130章 浑水 第二天,她又和冯七去了两个舞女住的玉娘巷。不过她们两个住的三进小院已经被房主转手租给了别人,也很难说还能留下什么证据。加之两个舞女也不是在自己家中被杀的,这趟几乎是白来。 陈无双随意问了问她们两个在被害那天的行动轨迹。 房主说自己不常来这边,这院子也是衡阳王府的下人替她们租下的。她们两个备受衡阳王的喜爱,基本上隔三差五王府的小轿子就会来接她们过去。他自己也是听说她们两个已经被害,衡阳王也没有续租这个月的房子,才把房子又租给了两个弹月琴的女孩子。 两个人就又去了灵宝寺,从小路上去,山下果然有一汪清泉,泉水向西不远就是一片陡峭的山崖,足有二三十丈高。上面怪石嶙峋,崎岖陡峭,难怪那两个舞女浑身骨头几乎都摔断了。 陈无双鞠起一捧水,泉水十分清凉。不过想到这里可能淹死过人,还是放下了手。 两个人又沿着山崖向上走,到了两个舞女被扔下去的地方。向下看去,果然十分惊险。向北看去,又能看到延绵不尽的树林后,建康的雕栏玉砌,朱户琉瓦。 陈无双坐在虬结的树根上,让冯七也过来歇歇脚:“你说这萧献也真是奇怪,既然这么喜欢这两个姑娘,干嘛不把人接到身边去。从城南玉娘巷到城东衡阳王府还得过这么大一个坡,他也真有耐心。” “城东的房子价贵,城南的院子均价还不到城东的十分之一。他连给人家买三进院子都不舍的。怎么会舍得在城东给她们租房子?城南住的这样的女子多了,都是从这里没日没夜往东赶的。也有一些权贵子弟没有闲钱包女孩子的,就拿了散钱到玉娘巷这种地方,跟人家一夜春宵。” 陈无双倒真不知道这些事,如今听了他说的话,更是鄙视那些权贵子弟。 这处山崖离灵宝寺的后门也很近,两个人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去讨口水喝,顺便看看那四个和尚怎么死的,就走过去拍门。 门只开了半扇,一个小和尚不耐烦地露出头:“这会没有斋饭了,下午再来。” 眼见得他就要关门,陈无双眼疾手快,将门板扒住:“我们是来礼佛的,因不熟悉道路走错了门,还请法师行个方便。” 那和尚从门里觑了一眼,见陈无双穿着打扮不像是穷人,才不情不愿地放他们进来:“跟我走。” 陈无双和冯七跟在他身后。因那和尚心中不耐烦,脚步就快了不少,冯七又跟不上他,只得一边拖着跛腿往前蹭,一边喊他慢些。 那和尚还是不管不顾,陈无双只得问明了方向,谢过那和尚,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寺里去。 虽然问明了方向,也不代表就要去大雄宝殿,陈无双拐了个角,确信那和尚看不到他俩了,就拉着冯七去了塔林。 塔林被烧得厉害,好几座佛塔都烧塌了。四周摆了不少新的砖石,看起来是在重建。不过这会正值中午,想必盖塔的工人也吃了饭休息了。 倒塌的佛塔虽然没被完全清理掉,但是也只剩下残砖败瓦,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陈无双意识到这次可能也是白来了,不由得垂头丧气。 冯七安慰她:“还有第四个现场没有看过呢,怎么就气馁了?” 陈无双摇头。陈杏云一家人的案子八成是萧诉做的,谢临和萧诉做事缜密,定然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陈宵,陈宵这会必定恨极了她,说不定还会把她当做凶手,自己过去真是送上门挨打的。 于是打算随便去寺里面拜拜,去去身上的晦气。 大雄宝殿却早就被人围起来,说是里面有贵客在许愿,不允许其他人进去。 陈无双认出那是夏侯夔身边伺候的人,不免有些惊讶:“夏侯夔看起来还挺温和谦厚的一个人,竟然也搞这种排场。” 冯七笑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京中这些权贵传了一代又一代,表面看起来光鲜,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 陈无双暗暗记下了他的话。看来要盯住的人,也不止那几个不安分的了。 建康的水,果然浑得厉害。 回到家,鸱鸮已经递了信来。陈无双看过后,不由紧皱眉头。 原来是两年前夏侯洪、董暹和萧正德几人在红古街闲逛,看见张寡妇的儿子和刘铁匠的女儿在巷子里玩家家酒。 夏侯洪看上了刘铁匠的女儿,便要去抢,被张寡妇的儿子拦住。董暹就让人把张寡妇儿子打了一顿,抢走了刘铁匠的女儿。临走前,还用牛车重重压上了男孩的身体。 刘铁匠的女儿是在五六日后被裹了条破布扔回来的,夏侯洪平时生活不检点,早就染了脏病,自然过给了刘铁匠的女儿。因此上刘铁匠一家求医问药,几乎是倾家荡产。 而那枚金带钩,是夏侯夔的东西。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南齐。 齐明帝建武四年,吉士瞻带人浚疏防火池时,挖到一个金质的带钩,上面不仅有精巧的镂空雕刻,还有八个篆字铭文:“锡尔金钩,且公且侯”。吉士瞻的老婆是夏侯详哥哥的女儿,她将这个金钩悄悄偷出来送给了夏侯详。后来夏侯详果然封了侯,这枚金带钩也就成了夏侯家的家传之物。 也许是夏侯夔年迈,想要将爵位传给夏侯洪,才把这个金带钩给了他。这枚带钩在他们手中,可以算是告发夏侯洪的罪证。 陈无双又去问了赵鸣,确信刑部没有夏侯洪欺压百姓的卷宗,便知道是夏侯夔为夏侯洪压下了这些丑事。 而两年前,刘铁匠的女儿也不过八九岁,被这种禽兽摧残,还无处申冤,把她气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把金带钩交给了太子,让他彻查夏侯洪都做下了什么案子,为百姓申冤。 两日后,就传出夏侯洪被父亲夏侯夔告发,下了大狱。 第131章 军费 陈无双虽不满太子放过了包庇夏侯洪的夏侯夔,也知道夏侯夔位高权重,是太子立足未稳时不能得罪的人,也不再逼迫萧统,自己跑去看夏侯洪游街。 夏侯洪在街上游街,不少百姓都前来观看。建康中许多百姓都被他祸害过,此时见到夏侯洪被关在囚车中押送入天牢,都狠狠出了口恶气,扶老携幼来街上痛骂。有不解恨的,还捡了石子砖头丢他,把夏侯洪砸得头破血流。官差们不得不将百姓赶得远些,免得这家伙没进大牢先被打死了。 刘寡妇看到夏侯洪被关在囚车里,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再也没有当日跋扈的样子,不由痛哭起来。 既哭自己可怜的儿子,也哭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看到人群里的陈无双,她也猜到陈无双身份不简单。她在官府求告了两年多,都不及这个小姑娘在她家里随口问的几句。 于是后悔自己不该对她有所隐瞒,倘或她真的能找出杀害刘大哥一家的凶手,自己便是登时死了也可瞑目。 便悄悄走上去,将陈无双拉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陈无双正等着她说什么,就见她跪在地上。陈无双虽然被惊吓到,还是没有将她扶起来,想听听她有什么求告的。 只听刘寡妇声泪俱下地陈情:“姑娘,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你那日去我家里问了几句话,不出半月夏侯洪就下了大狱。我是个寡妇,也没个儿子得以依靠的,能让我活着伸冤,我死也瞑目了。姑娘,到这时候我也不瞒着你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尽可问。你是个好人,也请你为刘大哥一家伸张正义。” 陈无双听完她这段话,才将她扶起来:“我虽然也想找出凶手,只是苦于没有线索。” 刘寡妇抹了把眼泪鼻涕:“那日你问我刘大哥是不是有了什么赚钱的路子,我怕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没敢告诉你。他死前有一天到我们家去,跟我说过最近要给一个贵人打一块什么牌子,那位贵人许诺他一大笔钱。只要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带小春儿去找更好的大夫。可谁想到这么快就……” 陈无双忙问:“是什么贵人?打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是……”刘氏不过说了一个字,就从墙后射出一支弩箭,将她射倒在地。刘氏只是张大嘴嗫嚅着,吐出一口血沫,就永远地闭了眼。 陈无双连忙追过去,那人轻功远在她之上,又熟悉地形,不过追出两三条街就不见了踪影。 陈无双又反身回去看张氏,她已经完全没气了。冯七不知何时追了过来,查看着张氏的手:“指甲发青,伤口有黑血凝结,箭头有毒,八成是毒箭木的汁液。” 毒箭木,俗称见血封喉。树如其名,一旦它的汁液进入血液,就有致命的风险。 “我们被人盯上了。”陈无双蹙眉。 线索在这里断了,陈无双只得吩咐人报官,将张氏的尸体也拉回大理寺,而后带冯七回家去另做打算。 刘铁匠给一个大人打的铁牌是重要的线索。只是在铁匠铺并没有找到图纸、模型之类的东西,只怕早就被人处理掉了。 背后的人做事滴水不漏,让她没有缺口可查。 就这么枯坐到晚饭时间,外面有丫鬟叫陈无双去正厅吃饭。陈无双别过冯七,跟着丫鬟去了前厅。 众人刚坐下,就听外面小厮进来禀报,说二公子回来了。众人又忙撂了碗筷,赶去相迎。 陈曜比众人更早一步进了屋,忙让大伙都坐下吃饭,不必去迎他。自己脱了外袍,坐到李氏身边,就着她的杯子喝了口酒。 然后疑惑地放下杯子,擦擦嘴:“怎么我不在家几年,家里的酒也不够烈了?” 宋氏笑道:“哪有顿顿都喝酒的,不成酒蒙子了?这是泡的果酒,喝了对身体有益,还能助眠,因此上我们晚饭时多少喝一杯,晚上睡得也安稳些。” 陈曜连连点头:“嫂子果然是管家理事的人,连这种细枝末节也想到了。” 陈昭知道他是酒蒙子,一顿不喝连饭都吃不下,忙让人取烈酒来,要和他一醉方休。 陈曜又一一问候了其他人。看向陈无双时,指着她笑着说:“多亏了无双送的武器粮草,不然这一仗输赢难定。” “都是外祖留下的武器人马,我不过是调度罢了,哪里称得上功臣。”陈无双连连摆手。 又像是想起什么,不由疑惑道:“朝廷拨给西南边陲四十万军费,一万斤粮草,铁器也有几万件,怎么还不够?西南蛮子竟然如此难缠?” 陈曜用大碗喝了满满一碗酒,放下碗不屑道:“什么四十万军费,铜的铁的拍扁了砸烂了,满打满算就只有十万。粮草只送了一次,不到五百斤,至于铁器咱们在边关驻守这么多年,愣是没见到过。你也不想想从父亲开始掌兵,咱们一家人加起来也没打过富裕仗。还四十万,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你就听那帮老东西吹。” 这话说完,连陈昭也察觉出不对:“陛下的确是发给西南边军四十万军费,辎重也运了四五次,怎么最后就只有那么点?” 陈曜斟酒的手停了,看向陈无双。 陈无双点头:“陛下今年共筹集军费两千万钱,粮食三十万石。除去给北方军队一半,剩下的按人数均分给各地驻军,西南二十万兵马,理当受到军费四十万。” 这下轮到李氏不干了:“这帮狗娘养的,竟然敢贪污军费,真是好大的狗胆。” 众人忙安抚她,但是大家也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陈家一门都是武将,战场上有多艰苦、粮食和兵器铠甲有多重要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后怕。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次是丁道迁留下的基业救了陈曜,可现场烧钱如烧纸,丁道迁留下的钱财兵马能支撑几时?其他的将领又该怎么办? 陈昭拍案而起:“不行,我得进宫一趟,将事情告诉陛下。” 陈无双拦住他:“不行。” 第132章 佛塔 “怎么不行?” 陈无双耐心解释:“能悄无声息地贪墨军饷,不是一两个人做得到的,这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试问若是军费不足,总该有将领向京城写信的,却从没听说过,这背后的人可以说相当可怕。大哥今日进宫,只怕明日陈家就不复存在了。” 众人听完,只觉得脊背发寒。 陈曜问她:“依你之见,你以为如何?” “我即刻写信问清有多少军队的粮饷被克扣,二哥刚刚凯旋,可宽心住几日。恐怕这件事,和我最近经手的一个案子也有一定关系。” 丁道迁死后,丁家各地的暗桩去了十分之一二,剩下的也不怎么服从陈无双。幸而大多数人都明白贪墨军饷的影响之大,都以最快速度给她回信说明情况。 短短十天,仅收到的十二个城池的驻军,就有五个军费被克扣了一半,三个几乎已经四个月没有发放军费,还有一个已经近乎一年没有收到过朝廷的军饷,逃逸者达到十分之八九,没逃的也是些老弱病残,苟延残喘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城池的驻军与这帮人里应外合,谎报兵丁人数。最严重的是樊城的驻军,竟然已经吃了十年的空饷,换了三任太守都没被查出来。 陈昭和陈曜看到这些消息,只觉得青筋暴起,火冒三丈,恨不得杀尽这帮国蠹。一想到关乎他们性命的武器兵甲、粮食辎重就握在这群人手里,又是一阵后怕。 这么大的事,他们现在却连什么人参与其中,如何贪墨军饷都无从得知,实在是憋屈。 在等待消息的这十日,京中又发生了两起人命案子。 先是户部侍郎段歆在家中被杀,没两日城北有一个乞丐也被从护城河里捞出来。 两个案子在京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连圣上都惊动了。 若说一个落魄乞丐和年少有为的户部侍郎的死有什么联系,那就是——他们的头上都被人钉上了两寸长的铁钉。 陈无双神色复杂地找到冯七,冯七一直在陈家,这两个人的铁钉可不是他补上的。 陈无双问他:“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在他们头上也钉上钉子?” 冯七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了然的笑:“这很明显是在挑衅。他们想表达的有两点:其一,他们在大理寺有内应,知道我对死者做了什么手段;其二,他们就是要告诉你,这两起案子和前面的案子也有联系。” 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她曾在一个地方看见过,就是萧诉那里。 萧诉故意引她过去,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他是萧宝卷的儿子。 她不讨厌萧诉的行事风格。萧诉这样做,无非是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给她更大的心理压力。但她从外祖那里学到的就是沉稳。外祖带她看过豹子如何狩猎,花豹会用几个时辰的时间去寻找伏击的地形、角度,而最后出手不过一瞬间。 萧诉的作风,对她而言,反而省去她不少麻烦。知道他的身份,就对他的目的有一定了解,进而可以揣测他的动向。这是陈无双求之不得的。 也许萧诉把自己当作猫,她当作随意玩弄的老鼠。但是,猫的懈怠也是老鼠逃生的机会。只要他没有一口咬死她,她就始终有反击的机会。 她看向冯七:“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知道什么吗?” 冯七也不再隐瞒:“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是凭借猜想觉得这几起案子必然有联系罢了。”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之所以觉得这几件案子有关,是因为几年前,我也经手过几件奇怪的案子。三年前衡阳王府走失了一名姬妾,衡阳王非常难过,大张旗鼓地寻找那位姬妾的下落。最后却发现那名姬妾是掉入王府的井中淹死了。” “一个活人掉入井里,竟然这么久都没被发现?” “那处正好是前任衡阳王病死前居住的地方。自从衡阳王萧献即位以来,就鲜少有人去那里了。因而直到几天后有个杂役路过,想要喝水,才发现井中浮着的那个姬妾的尸体。” 陈无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就是萧献干的?” 冯七摇头:“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死者就是死在衡阳王大肆找人的第二天。但是那天衡阳王及家眷都在公主府给永兴公主萧玉姚庆生,没有作案的时机。” “剩下的案子呢?” “两年前灵宝寺的佛塔藏经阁烧毁过一次,房梁倒下来压死了当时的住持。许多经卷被抢出来之后就转移到了后山的佛塔里。” “而佛塔也被烧毁了,这次没有人及时发现,也就没能抢救出经文……或者别的东西。” “还有一件,就更早了些,我也是查看卷宗时才发现的。九年前,巴陵王到京述职。其官邸发生了一起火灾,巴陵王勉强逃出生天,夫人儿子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巴陵王的妻儿葬身火海,和这几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冯七端起茶杯:“巴陵王当日居住的地方,正在如今的玉娘巷。” 陈无双又开始思考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毫无疑问,和这件案子联系最深的就是衡阳王萧献、灵宝寺的和尚和萧诉。 可在那两个舞女被害的时候,萧诉正在府中大摆筵席,请了许多人参加,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杀掉刘铁匠一家和那几个和尚的人又明显是雇佣的人,手法十分娴熟。这些人每个勋贵家里都会养几个,找起来就如大海捞针。 而灵宝寺的其他和尚也不知道具体的内情,陈杏云一家的死和萧诉有关,可她对萧诉几乎也是一无所知。 萧诉这种人,和她一样,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早就扭曲了,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她倒是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把这件案子交给太子办了,没有在朝中浸淫多年,没有一颗坚定的想要拯救百姓的心,压根办不了这样大的案子。 而无论能不能抓到幕后的凶手,太子都免不了要树敌。 一个父亲这样算计自己的儿子,真的好吗? 冯七看到她紧蹙眉头,不由笑了起来:“看来丁家的那些鸟儿们对你也不是知无不言嘛。” 第133章 祸福 “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全部的实情,就等于什么都没告诉你。有些情况下,还会反过来麻痹你的视线。” 陈无双一怔,而后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丁家,也参与了?” “以丁道迁的能力来说,他定然知道实情。至于他是参与还是反对,或许只有皇帝知道。” 陈无双迷茫了:“外祖不告诉我这些,甚至将所有相关的证据都隐藏起来,说明这件事情干系甚大,以他的能力和地位都无法解决。” “每年皇帝都会拿出几千万钱的军费,即便只克扣十分之一,每年就是几百万的收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庞大的利益,有多少人能做到不心动?又有多少人想分一杯羹?你和太子能有多大的力量,可以撼动这些人的根基?” “可是不查清案子,太子依然要受非议。” 冯七摩挲着茶杯:“所谓的杀人魔不过是造出来的,只要你和太子结案,这个杀人魔自然烟消云散。” 陈无双知道他是在考验自己,如果他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打算,何必冒险在尸体上动手脚?如果没有他将几个案子联系在一起,自然不会惊动太子,这些人暗地里地动作也就无人发现。 何况,他还翻阅过以前的卷宗,早已将与这几个案件有关的人调查清楚。如此深谋远虑,准备周全,实在不像是会劝她糊涂结案。 可是这件事不但关系到她,也关系到陈家和太子的安危祸福,她不得不谨慎。 最后她只得留下一句:“我再想想。” 冯七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夜里,鸱鸮又给她来了信,说那个乞丐是他的兄弟,被他安排去打探刘铁匠一家的消息。那个兄弟十分忠心,他一直在红古街附近打探,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护城河。 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兄弟非常信任和在乎。他还问陈无双最近究竟接手了什么案子,陈无双也不知道怎样跟他讲。 他现在以鸱鸮的身份行动,虽然便利,但是对方要对他下手也不会有所顾忌。 她才给丁贵嫔去了信,等待她的回复。如果汇报给太子,太子一向正直,必然不会容忍这种行径。大事上,还是丁贵嫔更有决断,也更了解陛下的愿望。 于是她只是回复鸱鸮让他不要再轻举妄动,静静倚着门看那只飞鸟远去。 丁贵嫔很快回了信,只有一个字——查。 陈无双于是不再犹疑不定,去向冯七请教如何破局。 冯七一开始不屑于她的瞻前顾后、摇摆不定,不愿意多说。看到陈无双是真的想破获这个案子,才指点她去看看户部侍郎段歆。 户部侍郎段歆,乃是武威人。虽然是武威段氏之后,但是已经旁得不能再旁系了,也沾不上段氏什么光。 段歆父亲早逝,母亲织布供养他长大。他从小买不起书,常去段家的亲友那里蹭,居然将十三经都读通了。 六年前他母亲去世,他为母守灵三年有余,因而被乡里举为孝廉,填了户部主事的缺。因上任侍郎调遣,今年才升了侍郎。 陈无双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他年纪轻,又出身贫寒,混不进建康权贵的圈子。 他这个户部侍郎,得来也凑巧。是因为几方势力都想在户部安插自己的人手,都不肯相让,最后只得折中,安排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人进去,就是段歆。 户部是个肥差,段歆当上户部侍郎后,也曾被萧统、萧纶、萧正德、萧玉姚等人轮番拉拢过,不过他不为所动,可以说是尽忠职守,刚正不阿。 在他当上侍郎的几年里,赋税收入增添了十分之一,也因此段歆得罪了许多人。 军费的发放有一定的步骤。先是要兵部上报兵丁的数目,粮草和兵甲的需求,在得到陛下的御批后,将对牌和批文交由户部支取钱粮。 其中,主要可以在兵部和户部两处做手脚。对兵部而言,隐瞒战死者不报,隐瞒逃兵不报,甚至强征百姓写下姓名都是一贯的手段。天高皇帝远,除了真正在边关的军民,谁会在意文书上所说的几十万大军是否真有其事呢?就算是钦差巡抚,也基本是走个过场,不会轻易得罪手握重兵的将领及其背后的家族。 最严重的例子,就是三国东吴时期。东吴人口仅五十二万户,二百多万人,几乎所有兵权都由朱、张、顾、陆四家统率。四家之兵,动辄百万之众,“僮仆成军。闭门成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实际上不过是几十万官兵各自为战,劳民伤财。 至于户部要捞些油水,就更容易。户部掌管税收钱粮,很多商人和大地主为了避税,通常要贿赂户部官员,以谎报他们的土地面积、收支情况。而发放粮饷、典礼祭祀,更是花钱如流水的两项。皇室为了体面,也不会较真用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这么贵,是不是真的要用到这么多钱财。 更不用说有些地主乡绅横征暴敛,自己不缴税,国家的税收也不能不收,这部分税自然也是从百姓那里得来。 这些情况古已有之,是不能打尽的。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又云“养寇自重”。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就在于难得。孔子三千弟子,也不过七十二贤人。跟着先贤耳濡目染尚且如此,何况这污浊乱世? 且自晋以来,捐官之风盛行。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就公开卖官鬻爵,更不用说后来人了。 虽然现在朝廷不支持卖官,五品以上的京官由世家大族占有,不能买卖。但皇帝管不到的地方官员,则有不少都是买来的官位。所谓察举、举孝廉,举的是孝廉还是金钱,只有这些人自己心里清楚。 而这些人花了大价钱买官,可不是为了造福百姓。买官的钱不过是一种投资,在他们当上知府县令之后,最快一两年花掉的钱财就可以全部捞回来。至于百姓如何,则不是他们会关心的了。 第134章 生烟 如今世道黑白颠倒,朝中多是奸佞,皇帝身侧小人横行,清白之官反而遭到排挤,一生郁郁不得志者何其多也。 晋陶渊明出身士族,曾祖陶侃功高盖世,尚且受人排挤,在县令的芝麻大点的上被小人折辱,不得不挂官以表其志。段歆作为清白刚直之人,身后又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在户部侍郎这个位置上也坐得十分不安稳。幸而有太子力荐,自己也兢兢业业,毫无疏漏,才勉强站住脚跟。 没想到这些人没能扳倒他,反而死了杀心,将他暗杀在家中。 现如今跟这个案子有关的死者,皆是全家被害,无人收尸,不得不暂存于大理寺的冷库中。但因为段歆妻子郑氏珞娘的要求,段歆的尸体已经入殓了。 根据周礼,大夫要停灵三月。不过段歆的妻子郑氏也看透了京城的污浊,决心带丈夫回祖籍武威安葬。 陈无双去拜见的时候,郑氏正在清点家中的财物。她倒也没避讳陈无双,收下了陈无双的祭礼后就若无旁人地对起账本,且说十日后便要离京。 陈无双安静地听着,段歆家中没有什么财物,不过几床旧铺盖,一些字画,他和郑氏的几样衣服首饰,还有家中养的鸡鸭鹅之类。他的全部身家加起来,恐怕也不够上个月萧献摆的一桌筵席的开销。 身居户部侍郎的位子还清贫如此,实在令人钦佩。陈无双真心实意地上了三炷香,就要告辞。 郑氏虽然恨极了京城之人,但看到陈无双如此诚心,又想起自己素日来听到的关于她如何任侠仗义的故事,自己心里也有了打算。 她丈夫已经不能复生,京城昏暗险恶,她求告无门,不如赌一把这小姑娘的好心肠。会不会为她丈夫申冤报仇。 她将陈无双拉到无人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偷偷塞到陈无双手里,拍了拍她的手算是托付。 陈无双还想说什么,她摆了摆手,用手指着外面,示意隔墙有耳。 陈无双于是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将本子塞入自己怀中。 在马车里,她粗略地翻了翻里面的内容,不过是些流水账,无外乎谁家办宴会,谁给佛寺捐了些钱,谁又想修个桥铺个路什么的。 因为许多东西不是随便能获取的,需要经过陛下的或者相应官员地首肯。如铁矿尽归国有,凡是大肆开采铁矿都要经过陛下的批准;木材的砍伐也要看时令,一年中只有冬季可以进山林砍伐,如果超过了这个这个期限,就要提交申请,得到层层审批后才能违时入山林。 因此,许多大兴土木的工程,无不要经过工部、户部的手,段歆有这个账本倒是有情可原,有理可依。只是留下这么个账本是希望她从中得到什么信息呢? 她不得其解,只粗略翻了翻,略记住几件事,便到了家中。 没进家门,就见一只黑色巨鸟站在墙头看着她。看到她下马车,便仰天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陈无双便知道渡鸦已经来了信,并且是十万火急的消息,便将账本随意一卷揣到怀里,飞快进了一池幽月。 小昙已经破译了渡鸦的密文,正在卧房里等着她。 陈无双接过信纸看了没几行,就几乎要站不住。 渡鸦说萧纶在徐州恣意横行,时常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他们都劝不住。陈昕又常在军营练兵,几个月也不见得能回王府复命一次,并不知道萧纶做事有多出格。他们曾经写信告知陈昕回来劝诫萧纶,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陈昕神色匆匆地离开了,萧纶依旧我行我素。 他一直害怕东窗事发,如今石家一直派人暗戳戳地打探,建康城中也来了许多探子,只怕于萧纶不利,希望她想个办法。 陈无双即刻去了信问白鹇,得知已经有探子从京城往徐州的方向去,也顾不得许多,以陈昭的名义往徐州发八百里加急文书,试图唤回陈昕和渡鸦。至于萧纶能不能保住,只能看他平时做的事情有多出格了。 做完这些,已经过了几日。 这期间,陈无双一心计划着哥哥的安危,早已将账本的事忘在脑后。 这天夜里,小昙见她最近实在疲惫,劝她早些休憩。纵然心里装着一堆事情,到了二更天,陈无双也着实熬不住,便吹了灯,和衣睡下。 迷迷糊糊间,似乎眼前有火光跳动,又有一股浓浓的烟味,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屋里果然走水,火苗已经将屋里完全吞噬了,甚至烧到她的床边。如果不是铺的竹席不容易着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无双用帕子捂住口鼻,艰难地从火场里穿过。 小昙、小枳两个就睡在外间,火已经烧到屏风处,离她们的软塌只有几步的距离。她们两个却不知为何还没醒,陈无双只得用力推行她们。 两个人看到浓烟滚滚从屋里冒出,又看到火苗吞噬了房梁两边的帷幔,雕花屏风已经烧成了空架子,轰然倒塌。 三个人面面相觑,慌忙跑到屋外。这时才有巡夜的下人发现异样,到处敲喊着走水。 陈府的人纷纷穿上衣服出来,一池幽月的丫鬟婆子们已经开始提水救火,随后赶来的小厮也纷纷加入了这个行列。 虽然屋后就有一方水池,但火势太大,也不过能保证火势不向别处蔓延。 陈昭和陈曜还有一众妇人们赶来,就陈无双苍白着脸看着着火的房间。 最后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想冲进着火的房间里,幸而陈曜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你疯了?看不见这么大火?”陈曜责备她。 陈无双只是看着面前的大火:“账本……账本还在里面!” 原本打着哈欠的冯七来了精神,猛地抓住她的手:“什么账本?是段歆留下的?” 看到陈无双点头,冯七原本就差劲的脸色更是失去了全部血色,惨白如纸。 陈曜用力拨开他的手:“干嘛拉拉扯扯的,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们家小无双。” 第135章 活佛 原本他就对小妹带回来这个又瘦又弱的瘸子怎么看都不顺眼,幸而小妹说只是为了帮太子办案,才留他在身边。不然就他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一拳都能把他打死十次,他可不放心把小妹交给这种男人。 原本他本本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事陪小妹出去跑跑,解解闷也就罢了,还敢拉小妹的手?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他故意把手往前伸了伸,好让冯七能看到他沙包大的拳头。 冯七没理会他的警告,只想要冲进去房间拿账本。刚跑到门口,就见火浪如巨蛇喷涌而出,而后轰地一声,房梁彻底塌了下来。 冯七的头发睫毛都被火燎掉了一截,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看着面前的火海。 若不是陈昭好心将他拉开,只怕他会被之后喷涌而出的火气扑伤。 随着房梁渐渐燃烧殆尽,火势渐小。目之所及之处,整个房间都几乎成了废墟,一个小小的账本,更不可能留存了。 虽然房子没了、账本没了,总还是得有个住的地方。 因为陈昭和陈曜都在家中,陈无双作为女眷多有不便,最终失魂落魄地跟着高氏回了葳蕤轩。 第二天一早, 她就匆匆忙忙去找冯七。 经过一夜的思考,冯七也知道不能全怪陈无双,倒是没责备她,伸手让她坐下。 陈无双开门见山:“他们针对萧纶,让我不得不专注于徐州的事,就是想趁我不注意毁掉这个账本。” 冯七点头,他知道陈无双发急召唤陈昕回京的事,自然也能猜出是萧纶那边出了大祸。 事出有因,他也不能责怪陈无双没保护好账本。即便那个账本在他手里,他也翻阅过,凭那些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在陈无双房里点火,还给她的丫鬟们下药,他敢说,如果他和陈无双之中有人看过账本,那就不是单单烧毁房屋那么简单了。 冯七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那个账本对他们很重要,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陈无双摇头:“里面就是记载了一些恩赏宴请、兴修佛寺之类的账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冯七倒是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兴修佛寺这种事情,是不必皇帝首肯的,也不需要经过户部。” 陈无双不解。 冯七耐心为她解释:“自晋以来,汉人衣冠南渡,佛教也在长江以南兴盛起来,宋、齐、梁三朝十七代帝王都信仰佛教。早在齐武帝时,佛教兴土木就大开方便之门,不论是铁器、木石、金银都尽可采取,不必经过朝廷。” 陈无双点头:“原来如此,我倒不知道这些。所以段歆记载兴修佛寺之事,其中必然有异!” “你可还记得是哪些佛寺?” 陈无双一番思索之后,还是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在车上随便翻看两眼,记住的不多。我就记得其中有灵宝寺、普陀寺、大明寺,其余还有几个寺院闻所未闻,现在也想不起名字了。” 冯七起身:“足够了,兴许我们还得去灵宝寺一次,说不定破案的关键就在其中。 两人刚走出东街,就听见有百姓议论段歆夫妇的事情,其中多是扼腕叹息之语,陈无双不由和冯七在街角停下马车,打算听听他们说什么。 原来段歆当上侍郎之后,打压惩治了不少酷吏豪强。 尤其是近来陛下下令轻徭薄赋,免去了土地税务,而这些国蠹原本就是十分的税收,他们吃三分利,少了土地税这一项,便要从别的税收中找补回来。甚至有许多人开始收卵黄税,有谁家的鸡下一个蛋,他们就要收一文钱,不然就冲进人家家里把鸡杀死,连蛋黄都搅匀了。 又因为这些人背后有强大的靠山,京兆尹也不敢随意处置他们,建康百姓苦不堪言。 段歆出身寒门,也有没有眉眼高低的人,居然收卵黄税收到了他们家。段歆在早朝时参上一本,陛下龙颜大怒,处死了不少人,罚没家产共计百万有余。 百姓们因此更加钦佩敬重他,视他为活佛、活菩萨。 因此得知段歆在家中被人暗害,百姓们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即时将凶手找出打死。 又听说段歆的妻子郑氏要离开建康回原籍,又纷纷提了东西去看望。 郑氏与段歆一样有高洁的品德,只收下了百姓们托人写的祭文烧给段歆,金银财物一概不取。 临出城门时,不过一架牛车拉着棺椁,后面拴着一口箱子,一个老奴为郑氏赶车,主仆三人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故事到这里,虽然有几分凄凉,但段歆魂归故里,仍旧是一段佳话。 没想到一行人才刚走出建康,走到“金陵锁钥、江淮保障”的途中便生了意外。 在过涂水时,桥意外塌了,一行人连带牛车都栽入河水中。 段歆的棺木被巨石砸裂,只剩下几块碎木板飘在水面。郑氏的尸体在下游搁浅,被下游的渔民打捞上来。而年逾六十的老奴和段歆的尸体都还下落不明。 百姓们都十分愤慨,这是什么天!这是什么世道!为何好人尸骨无存,而作恶的人可以长久地享受荣华富贵? 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恸哭声,陈无双放下帘子。冯七会意,催马离开了这处闹市。 因为动静实在太大,很快就有官兵将他们驱散。陈无双心中的阴霾却没有被驱散,她死死抓住帘子。 “段歆夫人和家奴的死,不是意外。” 冯七冷哼:“自然。涂中地处要塞,往来者甚多,怎么偏偏他们一家人经过桥就塌了?这些人也真是狠毒,郑夫人将账本给你,就是她根本没猜出段歆想留下的信息。这些人居然连一个可怜的、不知情的妇人都不放过,实在狠毒。” 陈无双恨恨地捶了一下车板:“简直就是禽兽!” 冯七和陈无双心里都知道,如果不能比藏在阴暗中的人更快的话,后面的路只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要在他们下次出手之前,抓住他们的把柄! 第136章 泥胎 纵然冯七将马车赶得飞快,到城南灵宝寺时,也已经正午。 往来的香客都畏惧暑气,因而来礼佛的人甚少。 看门的小沙弥打着哈欠,见到有人来,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就继续趴在桌子上打盹。 冯七只得自己把马牵到路旁,陈无双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的阴凉处,看着灵宝寺的大门。 灵宝寺的大门十分气派,门边立着六根四根廊柱,一丈多高的木门全部用朱漆新漆过一遍,上面的铁钉都是新的,铁皮包裹的门槛有两尺高,端地是庄严大气。 再往上是一块巨大的匾额,底部用黑漆涂满,上面阴刻灵宝寺三个字,每个都字大如斗,用金漆填满。 匾额的上方,就是重山顶的屋檐,屋檐上摆放着飞天雕像,用彩釉上三色,真如同是从寺中飞出的,美不可言。 陈无双看了一会儿华美气派的山门,就被山门前的石狮子边上立着的一块碑吸引了注意力。 碑文题注是记为灵宝寺重修藏经阁暨塑金佛捐赠者。 陈无双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看,捐的最多的就是衡阳王萧献,捐金一万斤;其次是保城县侯夏侯夔,捐金八千斤。 其下陈无双叫得出名字的有第四位轻车将军裴之礼,捐金五千斤;第九位戎昭将军徐摛,捐金两千斤;第十七位尚书仪曹郎朱异,捐金六百斤。甚至平时抠抠搜搜一个钱掰两半花的南康简王萧绩,都捐了两斤黄金。看来这个灵宝寺还挺得民心的嘛。 待冯七终于把马拴好,两个人晃晃悠悠进了门。 因为酷暑实在难熬,陈无双和冯七默契地选择贴着路边的树荫往大雄宝殿去。 从侧边小门进去,里面果然一个香客也没有,只有阵阵檀香萦绕鼻端,送来阵阵清凉的气息。 大雄宝殿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中央巨大的金佛。 金佛大约有两丈高,塑的是佛祖在莲台打坐的形象。从莲花底座到巨佛头顶都是纯金塑造,金灿灿的,难怪要用掉那么多金子。 冯七不爱说闲话,陈无双确实一刻也闲不住嘴的。她刚要和冯七分享她对这个金佛的感受,佛像后就传来一阵响声。 陈无双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拉着冯七躲在门外,只探出半个头,聚精会神地盯着佛像后。 佛像后很快走出来一个小沙弥,说是小沙弥,其实也有三十岁左右,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穿的僧衣是最普通的款式,手上又拿着一根扫帚,实在不像什么高僧。 他一瘸一拐地从佛像后走出来,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蒲团上,还不断用手揉着自己的脚踝。看样子刚才的响声就是他的脚磕在佛像上才发出的。 不得不说,听起来就疼。 那小沙弥也的确很疼,不住地嚎叫着,情到深处,还用扫帚把敲击佛像出气,嘴里念念有词:“我打你个金衣泥胎的东西,如今越发得了意了,还敢碰伤老子的脚?” 陈无双一开始只觉得好笑,慢慢也回过味来。外面的碑文上写了这个金佛里里外外都是金铸的,和有些寺庙鸡用金裹了一层不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是“金衣泥胎”?而且刚才扫帚敲击的那一声虽也不算特别清脆,但绝不是敲击金器发出的声音。 她抬头看冯七,冯七示意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等那人走了再说。 果然那个沙弥脱下鞋一看,半只脚都肿了,整个脚面高高隆起,难怪他疼痛难忍。 伤成这样,他也早没了打扫的心,骂骂咧咧地将草鞋夹在怀里,又伸手将扫帚拿上权当拐杖拄着,一瘸一拐地出门了。 冯七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将佛像敲下一块,里面果然露出了泥胎。 冯七把那一块莲台角拿在手里:“外面裹的金子有半寸厚,的确比一般的包金要厚,但也远远称不上金塑。” 陈无双面色阴沉:“我去看看别的佛像。” 冯七腿脚不便,也正好不愿意来回走动,就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坐着等她。 大雄宝殿两侧摆放着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塑像,墙上画的是达摩祖师东行传教的故事。 佛像前插的檀香静静地燃着,袅袅香烟缠绕着经幡,在离佛殿莲花顶不到一尺时逸散,化作乌有。 此时没有人,似乎连风都为避暑热消散了,整个大殿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停止流动。 直到午时的钟声响起,骤然打破了这片宁静。四周树上的鸟被惊到,都扑簌簌飞起来。冯七看着一只鸟从殿前展翅,飞过山门,渐渐看不见了。 他的目光却还追逐着那只鸟远去的方向,想象自己就是那只鸟,用力张开双翅,在天空中迎着风翱翔。 没有牵绊,没有束缚,没有这条残废的连行动都困难的腿,没有想要他的命又想要他的价值的人。 只是一只鸟,飞啊,飞啊,飞向天空。 蓦地,他的目光被一片裙摆遮挡,陈无双饶有趣味地俯视着他:“在想什么?” 冯七打了个哈欠:“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经尽快了。寺里十殿三十余座佛像,就没有一座纯金打造的。” “这样的话,就连一百斤黄金也用不完……藏经阁修建得怎么样?” 陈无双用帕子擦着汗:“别提了,一年多了,才刚搭好个架子。说是没有合适的大梁,没办法盖起来。” 冯七纳闷:“这些人捐了那么多金子,竟然连个零头也没用到。这帮僧人未免有些太胆大了。” “或许胆大的不是他们呢,”陈无双看着外面,殿前摆放的宝鼎,鼎里的香已经燃尽了,留下一坛香灰。 这里面,恐怕还有前几日夏侯夔上的几柱香。 这些佛像,或许可以骗骗寻常百姓,但对于夏侯夔和萧献这样自小就和金银玉器打交道的人来说,只要上手摸一下,便知道不是纯金的。 且夏侯夔和灵宝寺关系匪浅,他上香时和尚们还会帮他驱赶香客。 这些和尚们对其他佛像动手脚或许能瞒天过海,主佛的修造不是一日之功,怎么瞒得过冤大头夏侯夔的?即便他本人不到场,难道几个月也不曾派人来察看过? 第137章 默许 如果和尚们偷工减料是夏侯夔等人默许的,那就说明这些钱又悄悄回到了夏侯夔和萧献这些人手里。 如果灵宝寺就是他们为了将贪墨的军饷洗成自己的钱财而准备的中转站呢? 陈无双看向冯七,冯七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不佳。 陈无双将他拉起来:“你去审问那个小沙弥,我来帮你把风。” 幸而陈无双刚才也偷偷记下了那个沙弥离去的方向,两个人一路来到了那个小沙弥居住的僧房。 那个小沙弥正在给自己抹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味。冯七走进去,不顾那个沙弥的质疑将门栓上,也把他们二人的对话关在门里。 陈无双站在门边,看着房梁上的游龙跃虎出神。良久,冯七还不见出来,陈无双坐在门边水缸的木盖上打盹。 这时,一个身影从屋顶掠过,想要绕过她翻进僧房里。 听到瓦片被踩动的声音,陈无双眼中的困意一下子消弭干净。她伸手向背后一掏,便从背后掏出一把柳弓。再袖子里抽出一支短箭,借着桶盖跃到与屋檐齐高的高度上,飞快搭弓射箭。 一箭就射中了梁上人的小腿,他在房顶上滚了几圈,最终跌倒在另一侧。 陈无双小跑过去,那个人已经忍痛将短箭拔出来,正尝试扶着墙站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箭上抹了麻沸散,你难道没发现你这条腿不痛吗?再过几个呼吸,你整个人都会像这条腿一样,动弹不得。” 那人听说她的话,竟然想挥刀自戕,陈无双又是一箭打掉了他的刀。 药劲上来,倒在地上的人终于支持不住,心有不甘地昏了过去。 陈无双给那人的伤口包扎了一下,确保他能活着回到城里。 等冯七出来后,便买通门口的小沙弥打开侧门,将马车牵进来。陈无双和冯七一起将那人捆好,扔在车里,大摇大摆出了寺门。 “你跟那个小沙弥说了些什么?”陈无双不知从何处摸了一个果子,正抱在怀里啃。 冯七向后伸出手,陈无双只得不情不愿地放进他手里一个李子。 冯七把李子往衣服上擦了擦,这才开口:“那四个和尚就是主持修造佛像金身和藏经阁的人。藏经阁的大火也不是意外,藏经阁里面不只有经书,还有账本。正是因为账本都烧毁了,知道灵宝寺财产放在哪里的方丈和其他几个和尚也死的死逃的逃,灵宝寺才不得不依靠募捐来进行重建,那四个和尚才能趁机捞取油水。” “看来那几个和尚说的发达了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冯七点点头,补充道:“灵宝寺是从十年前修建的,一直到去年方丈被大火烧死才换了新方丈。根据那个和尚所说,那个小和尚原本也是跟着方丈修行的出家人,本来也能搞个两序执事当当。就是因为方向突然离世,自己和新的方丈合不来,才被下放成为扫地僧。 “那个小沙弥来灵宝寺衣有八九年了,也算是灵宝寺的老人。据他所说,灵宝寺每年都会有香客给他们捐钱,其中有几个当官的,几乎每年都会捐一大笔钱,有多有少。方丈收下这些钱后,却只用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一大笔钱财都让人拉到山下藏起来。那些人行踪隐秘,他曾经跟了他们几次,却总是追着追着就不见了。那和尚因此总惦记着这一笔巨款,在方丈圆寂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一大笔钱就那么没了。” 陈无双将桃核吐掉:“灵宝寺的和尚居然这么早就开始跟这些人勾搭在一起了,难不成灵宝寺的修建可能就是为了他们转移钱财方便?” “如此一来,灵宝寺的谜题就解开了。军饷是用黄金发放的,每一块都刻有皇家的徽记。这样做,一是因为换算成等价的铜钱太重,不便于长途运输,且许多地方旧钱没有完全废除,新币流通不利;二来,即便是有人贪墨了饷钱,也不便花出去。夏侯夔等人为了贪墨军饷,想出用佛寺的便利来熔金,将金子重铸,皇家的徽记自然抹消,即便他们花出去也无法追查。” 陈无双接着道:“至于铁器,也可以用修建藏经阁的名义掩盖掉,锻造成别的东西运走转卖。” “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有几个这样的佛寺作为据点,单单一个灵宝寺,一次就至少重铸了三十万斤黄金,不计其数的钢铁,真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样一来夏侯夔和萧献的嫌疑就算是坐实了,就算他们俩有再多家财也不能年年都这么捐,一定是贪了朝廷的钱。但是还有一件事没查清楚,那个小沙弥说的运着运着就不见了的财宝,究竟是什么做到的?” 冯七神色有些异样,啃了一口李子才说道:“或许是那小沙弥跟丢了,又不肯承认,才编出这种话骗人。一吊钱就能应付的人,嘴里有多少话是可信的?” “你说得也是。那接下来我们查那两个舞女还是陈杏云一家?”既然不能一路查到底,不如逐个击破找出这些人为什么会被害,最后将案子串联起来,依然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不急,咱们现在已经知道夏侯夔和萧献还有几个官员八成涉及这个案子,不如先从他们身上找找线索。何况,你不是还抓到一个梁上君子吗?从活人了解的消息,永远比从死人身上掏出的多。” 陈无双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仵作,就是专业嘿。那我回去先跟太子汇报一下,让他派人手盯着点他们几个。这个人只怕也不能送到大理寺或者太常卿那里,还是由太子看管审问得好。” “这是为何?” “这你就不了解了。太常卿张充和大理寺少卿唐逸宁都是前金紫光禄大夫到溉提拔上来的,到溉还把孙女嫁给唐逸宁,可以说他们两个就是到溉在朝中的手脚,唯到溉马首是瞻。” 冯七仍旧不解:“到溉不是天监年间就去世了,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第138章 请帖 陈无双弹了一下他的脑壳,又摸出一颗李子啃:“到溉有六个儿子,十几个孙女,唯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尚书右仆射张绾,一个嫁给了夏侯夔的大哥夏侯亶。” “也就是说,这几个人都是一个派系的,会互相遮蔽?” “正是呢,不然怎么他们总是刚刚好弄丢一些关键的罪证,还连基本的查案都这么不积极?咱们两个来回跑了这么多趟,可没见过官差?” “这倒是,难怪我只能做个小小的仵作。我跟尸体打打交道还行,若论人情世故,我可差太多了。” “没有好的出身,又不会溜须拍马,在朝堂上很难混出头的。这样,这案子破了,我就跟太子殿下举荐一下你,你以后跟着太子,也多得是飞黄腾达的机会。” 冯七苦笑:“可饶了我,你只需要多给我点钱,让我能不用干着苦差事,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就行。” 陈无双笑他:“怎么这么胸无大志?难道你不想出将入相?” “你想吗?” “莫说我就是个女孩子,就是个男人,我也不想一辈子都早起上朝,天天对着太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等太子即位后,我就每天都游山玩水,顺便重画南北的地图,让以后的人都少有一些弯路。” “你别说,现在这些人画的图真太敷衍了,以前我去江油,走了几个月,最后一问,到了白帝了,真是让人受不了。期待你的新图啊,未来的小旅行者。” 陈无双开心得冒泡,也不忘问他:“那你以后想干什么?总不能拿了钱以后,每天都混吃等死?” 冯七沉默片刻:“我想去看看我的妻子。” “耶?你还娶妻了呢?” “我都快三十岁了,没有妻子,那不成老光棍了?” 陈无双把头伸出车厢,仔细端详他的脸:“那大叔你保养的还挺好的哈。” 冯七的容貌,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陈无双一直觉得他可能跟萧纲差不多大,没想到居然快三十岁了!比自己大了一倍有余! 这么一想好像也确实,现在萧纲孩子算起来也能满地跑了,他没有妻子确实不正常。 冯七听到她连称呼都变了,心里颇不是滋味,又想到她才十三岁上下,的确比自己小得多,于是不再计较,只是不理她。 陈无双八卦了一半,实在抓心挠肝,就问他:“那你妻子和你不在一起吗?” “她还在江油。就是我们跑到白帝那次,也有快十年了,后面我们成功到了江油,在那里扎根。可惜后来我来了建康,她却留在江油,也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陈无双虽然好奇他为什么不回去一趟,或者把妻子接过来。想到家里哥哥出守边关时,嫂嫂们也是留在家中等候,便知各有各的难处。他如此思念自己的妻子,却十年不能相见,不知道对方的消息,陈无双也只有唏嘘罢了。 两日后,萧献派人来陈府下帖,说是五月二十日是王妃的生辰,要陈家男丁女眷务必赏脸前去。 陈无双不免好笑:“现如今我们查到他头上,他不躲着我们走就罢了,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高氏正在廊上浇花,也不免抱怨:“正是呢,瑛儿又病了,大嫂要照顾他,自然去不得。也不知要谁去赴这个鸿门宴。” 陈无双眼珠子一转:“嫂子既然不愿意动,何不去烦烦二嫂子。她最爱热闹了,你一说,她管保去呢。” 高氏笑道:“你倒是和陈昕那小子一样,一肚子坏水。皇家规矩多,一整天提心吊胆的,净是在磋磨人。你二嫂粗枝大叶的,刚来咱们家的时候,连个盥盂都不认得,非说是碗。这会子去那种规矩比礼单还长的地方,还不被人笑话死了。你只想着她脾气直,帮你探探萧献葫芦里下什么药,却不想想她得丢多大的脸呢。” 陈无双自知理亏,只得含糊过去。 原本她也不想拉二嫂下水,二嫂自小充作男孩养的,本来就厌烦建康规矩繁琐,除非是好姐妹宴请,别的一概不露脸。 只是大嫂不得脱身,三嫂以前被这些宴请磋磨过几次,也早早长了心眼,不好糊弄。 五嫂嫂苏凝倒是新来的,可是萧献开宴,不可能不宴请萧正德一家子人。陈无双可不愿意再让苏凝和这家伙有什么纠葛,也就只能嚯嚯她那侠肝义胆的二嫂喽。 巧的是,十七那天早上,陈昕也终于回来了。陈无双原本以为还要再催催他才舍得离开萧纶,没想到这次一吱声他就从徐州飞回来。 于是接过他递来的蓑衣,打趣他:“怎么平日里喊你都喊不动,这次倒来得这样快,难道是想老婆了不成?” 苏凝低下头羞红了脸,却不见陈昕有所反应。她抬起头偷偷打量陈昕,只见他脸色不佳,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他不接话,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 宋氏以为是陈昕舟车劳顿导致他心情不佳,笑道:“外面雨大,快进屋说话。五弟刚从徐州回来,想必十分疲惫,快让他进去歇歇。” 众人如蒙大赦,忙让开一条道请他进去。 陈无双心知陈昕回来得不算快,这样的速度还不至于让他受舟车劳顿之苦,想必是在徐州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可他不说,陈无双也不好问。只得冲廊外甩了甩蓑衣上沾的雨水,将蓑衣挂在门外,随众人一道进去了。 陈家兄弟少有这样团聚的,便打算好好地聚一聚,开了几坛好酒。 陈曜原本就馋父亲留下的陈酿许久,如今忙催陈无双去取几坛。 陈无双也不傻,可不背这口黑锅,只是从仓库里取了两坛上好的桑叶酒给他。 陈曜虽不满,但这桑叶酒也是上等的,酒香醇厚,一闻就是宫里的味道。于是也不再计较,抓起坛子吨吨往肚里灌。 李氏原本还想劝他不要过量饮酒,自己却被他的狂饮勾得食指大动,也取了酒碗跟他们划拳。 第139章 接风 原本是为陈昕接风,结果这几个酒蒙子倒是比他还尽兴。 宋氏看着闷闷不乐的陈昕,劝他累了可以先回去休息,不必管这几个酒蒙子,他们喝够了还得耍酒疯,一时半会消停不了。 陈昕谢过了,仍旧坐在那里沉思。手里举着的酒送到嘴边又放下,只见他动手,不见酒变少。 苏凝在一旁看了不住担忧,想问问陈无双知不知道他在徐州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却发现陈无双已经不见了。 和陈昕一起回来的,还有曹皎。 陈无双此时正和他还有太子在酒楼雅间里对坐。曹皎面有菜色,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只闷头饮酒。 萧统担忧萧纶,急迫地问他:“邵陵王怎样了?” 曹皎闻言,泪流不止:“邵陵王,只怕保不住了。” 萧统闻言大骇:“到底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下月邵陵王押解上京,太子殿下自然能得知。现如今,还是想想如何保全邵陵王一条活命!” 萧统忙不迭点头:“纶儿与我有兄弟情谊,我自然要救他。” 陈无双只是摇头:“如今殿下已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岂可再往自己身上招揽晦气?萧纶犯的是大不敬之罪,此罪可大可小,只要查明揭发萧纶之人想要什么,尚可有寰转的余地。太子若为他求情,反而有害无益。” “你可有什么良策?” 陈无双摇头:“还是要看萧纶都做了什么恶事,能让自己的近臣都觉得他要完了。” 说着,看向曹皎:“韦章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曹皎具言以达:“韦章说邵陵王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奉,他要陪着邵陵王和王妃一起回来。” 陈无双冷哼:“他倒是忠心。只是不见劝解萧纶,专在没用的地方下工夫。” 曹皎点头附和:“正是呢,拍马屁也拍错了地方。邵陵王和王妃就是表面夫妻,他还天天去王妃那里献殷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统面色一沉:“不可背后语人。” 曹皎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是打嘴又是致歉。萧统也不难为他,知道他旅途辛苦,示意他多吃菜。 毕竟一路快马加鞭回来,风餐露宿,曹皎早就馋得不行,此时得了指令,早把什么邵陵王老陵王都抛在脑后,只顾低下头胡吃海塞。 陈无双敲着桌子:“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破了这个案子。若能得陛下龙颜大悦,萧纶的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那人的嘴撬开了吗?” 萧统看着陈无双的手,果然如萧纶所说,每当她烦躁不安的时候,她就和陈昕一样不停敲东西。 看来她不是不想救萧纶,只是不得其法,不愿意他冒险罢了。 只是那人是训练良好的死士,用尽了刑罚也不肯吐出一个字,他只能无奈摇头。 陈无双叹气:“这时候若是萧纶在就好了,他惯会变着花样折磨人。落在他手里的犯人,还没有不开口的。” 曹皎察言观色,适时开口:“小人跟在邵陵王身边多年,也颇学了一些皮毛,或许能为太子殿下分忧。” 看着萧统和陈无双不可置信的眼神,他缓缓开口:“不瞒太子殿下,我们上京的时候,邵陵王殿下特意让我们带上两条爱犬防身用,如今正在小人家中。” 萧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也知道萧纶养的这一群狗有多威风,仅仅看到它们的一口犬牙,胆小的人就要吓得发抖。他也知道萧纶常带那些狗去刑场,就为着让他们分食死囚的尸体。有时候死者家属在一旁磕头跪求他为他们留几根骨头下葬,萧纶多半充耳不闻。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能留下一只手或者一条腿给他们。种种行径令人发指,若不是丁充华为他遮掩,萧纶也活不到去徐州造孽。 他也劝过萧纶几次不要喂那些狗人肉,罪犯的肉也不行。 萧纶只是答应,却并不听,只把那些狗喂养得凶神恶煞,闻到人血味就兴奋地狂叫。如今天高皇帝远,只怕他更加肆无忌惮,才有今日大祸临头。 萧统虽然不愿意用这种残忍的手段逼人招供,但若是能牵过来吓吓那个人,说不定也能尽快破案。不然让这伙贼人猖狂下去,建康的百姓就永无宁日了。 只是可惜曹皎好好的一个世家子弟,跟了萧纶三四年,竟然成了这副样子,萧纶这小子真个害人不浅。 陈无双没再说话,虽然她也讨厌萧纶的那群狗,但此时为了能尽快破掉这个案子好搭救萧纶和五哥,她也顾不得什么手段了。 衡阳王妃生日那天,陈曜、李氏夫妇和陈无双早早起来,备好了车马和厚礼,就要往衡阳王府去。 临行前,陈无双又问了一遍冯七:“真不愿意同我们去?或许衡阳王是想支开我和太子对你不利呢。” 她这话不无道理。陈无双家世显赫,又有武艺傍身,衡阳王暂时奈何她不得,才让她一步步查到他头上。而冯七在建康无亲无故,即便登时死了,扔在荒郊野岭里,除了陈无双也不会有人发现。顶多年底大理寺以多日擅离职守将他辞退,直到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再被附近的农户发现他的尸首,而那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了。 冯七虽然知道他处境无比凶险,还是摇摇头,为她掀开车帘:“我身份低贱,身上又有不足,还是不跟着小姐去丢人了。再者说,衡阳王府之行祸福不定,或许还需要我去救小姐呢。” “盼点好的。”陈无双气鼓鼓地上了马车,拉上车帘。 冯七只是笑,退后一步。 因为不放心衡阳王,陈无双还是嘱咐陈昕看着点冯七。 前面的马车边,宋氏也对李氏殷殷嘱托,让她少说少做,纵然旁人有什么不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不要惹是生非。 李氏只是答应,趁着她不留神偷偷打了个哈欠。 一直到卯时一刻,再也耽误不得了,陈曜才催马出发。一队车马在陈家众人担忧的目光中远去,渐渐地,连烟尘也看不到了。 第140章 评论 萧绎早早起来,石霄捧了水来给他洗漱,孟芙也拿出四月里做的几件新衣给他穿上。 石霄便拿着镜子在一旁侍立。萧绎看着镜中的自己,上身穿着赤色长衫,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腰间束玄色衣带,下身着赫色裤褶,脚蹬长靿靴。长身玉立,琼林玉树,有潘岳之容色,卫阶之风姿。 孟芙为他穿好衣服,拿了红绳来给他梳头。萧绎还不到加冠的年纪,即便是宴饷聚会,也只能将头发扎起来,不至披头散发罢了。 孟芙一面为他梳头,一面打量着面前的人。萧绎素喜绿色,衣服多以青黛为主,如今换上赤色衣衫,掩去了原本的稚嫩儒雅,添了一分风流俊逸。 孟芙不由笑道:“依我看看殿下倒比邵陵王还适合红色呢,难怪衡阳王非要殿下去为王妃庆祝寿辰不可。今日去衡阳王府赴宴,不知要迷倒多少人。” 萧绎面带羞赧:“切莫胡言。萧献不过是看我近日得意,才才起了拉拢的心思。以前萧纶在时,他连正眼都不曾看过我。” 提起萧纶,他又像猛然想到什么,问石霄道:“萧纶要被押解上京的事,可是真的?” 石霄点头:“自然。萧纶自作孽,有不少人都想要他的命,家主……石运达也乐得坐见其成。” 萧绎冷哼:“石运达不是不肯出手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属下不知。属下猜测石大人应当是想为殿下分忧。” 孟芙为他束好头发,自己退到一侧。萧绎站起身,冷冷拂袖:“为孤分忧?恐怕他是为自己分忧。太子和陈无双查的是什么,你们打量我全不知情,串通一气来哄我?” 石霄跪在地上:“属下不敢。属下自幼跟在殿下身边,从未离开一步,确实是不知情。” “罢了,你起来,”萧绎挥手示意他起来,“礼品和车马都备好了吗?” “已经备下了,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既然如此,即刻启程。”萧绎说着,在石霄的带领下,进了马车。 随着马夫挥动马鞭,马车也晃晃悠悠启程了。 这会儿时辰尚早,他大可以不必这么早出发。 但一来是衡阳王根深势大,对他而言也算半个长辈,他不愿意也不能在他面前摆谱。 且衡阳王妃的寿辰是衡阳王拉拢群臣和宗亲的好几回,一年中也没有几次这样的好日子。衡阳王必定要宴请一些位高权重的长辈,他也不想给这些长辈留下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印象。 二来嘛……听说衡阳王府来下帖子的下人说,衡阳王也宴请了陈家,尤其嘱咐一定要陈无双到场。 他已经几个月不曾见过陈无双了。以前读《诗》,读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还不甚理解,如今才算是真正懂了孔夫子的意思。 每天他提笔想要写字,无意间写的都是她的名字,无双、无双。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些字迹又像是毒虫猛兽,让他惊怕不已,往往要将那张纸尽数烧掉这种惊惧才会平息下来。 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不愿承认自己的全部身心居然被一个女人扯动,为了她每日浑浑噩噩,茶饭不思。 可一想到又能见到她,他又充满了期待,恨不得即刻就飞到宴席上。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他憎恨自己的卑贱。明明有徐娇这样的女孩,就像路边的桃花,伸手就能摘到。他偏偏想去撷取山中的芙蓉,天上的明月。 他越来越多地去想陈无双,描摹她的样子,渐渐地再梦不到那个女人——他前世的发妻。他也全然忘了这个人,此刻他的眼里心里,不过一个女孩子罢了。 在他的期盼中,终于到了衡阳王府。他恨不得马上飞到宴席上,坐在角落里等陈无双经过。 可偏偏王府有太多规矩,他终于在漫长的煎熬中进了前厅,坐到太子、萧正义、萧正德这些人旁边。 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陈家人。陈昭、陈曜甚至陈昕的身影都没有在前厅出现,是否说明陈无双也还没来? 他的心又忍不住跳起来,只得假装饮酒,实际眼神不断瞟着门口。 在他之后紧接着来的就是王家的一位小姐,闺名王梦昭。是王家推出的第三位要培养作王妃的女孩儿。 不过王弗月出身微末,连容貌才情也不如两个堂姐,因而并不像王巧云那样炙手可热。 萧永用扇子掩住嘴,悄悄和左右耳语:“王家这个姑娘倒是一般,不知道哪个王侯能看上她?虽然我就是个小小的南安侯,我也不愿意要这样的。既不养眼,想必床上也无趣,不能服侍得好。” “正是呢。”桂阳王萧象也附和,眼见得徐娇进了门往后院里走,他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他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安成郡王萧机端起酒杯:“我素日听闻徐家这位小姐风姿绰约,在建安贵女榜上能排进前五的,如今一见,果然不俗。只是看上了湘东王,据说徐家那边的意思,也想他们家出个王妃呢。咱们位卑职小,是没这个福分喽。” 另有一人打断他:“这算什么,陈庆之的女儿陈无双,那才叫真正的绝色呢。比起陈庆之和当年的丁三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眼界太高,到现在都没个入她眼的人。” 萧正德原本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讲话,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陈无双姿色倒是不错,只是让陈庆之养得太过跋扈,比男子还要强。纵是娶回家里,只让看不让吃的,又有什么趣味?依我看,还是陈昕的夫人苏氏最好,温柔和顺,连生气都像猫儿一样可爱。” 萧绎听到这些人的话,已经恶心得要吐了,听到他们意淫徐娇和陈无双,更是厌恶地往边上挪了挪。 正想着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陈无双就进来了。 她站在李氏身后,外罩绯色大袖纱罗袍服,着水色、杏色、桃红三重衣,帔领绕肩,腰束绅带。下身着丹纱杯纹罗裙,头束双环髻,耳上明月珰,脚着重台履。 她的装束与平日不同,只是依旧挂着那枚银制香囊,随着她的步履左右摇摆。 第141章 客套 萧绎只觉得她进来的那一刻,连风都停止了,萧正德这些人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了。 他只看到陈无双言笑晏晏地和衡阳王妃相互问安,只听到自己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 虽然距离远,还是能看出陈无双脸上施了粉黛,即便如此仍能看到她的眼下生了一片乌青,也比之前又瘦了些,想必接手的的确是棘手的案子。又替她着急,为什么就那么要强,难道太子都查不出的案子,她就能有所作为?为什么不肯对自己更好一些? 在他还沉溺于自己的担忧之中的时候,陈无双已经沿着小径走进后院,甚至都没有向他这里看一眼。 他今日的装束,的确吸引了不少贵女频频回头,连徐娇都不例外,短短的一段路,回头看了他三四次。 只是他最想吸引到的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低着头走过这里。 “你别说,这丫头长开了,倒比之前更俊俏了。若是能像之前的王家小姐王巧云那样有才情,人又和顺,就更好了。”萧机又适时开口。 永阳王萧伯游笑他:“若是那样,就是十个你人家也不带看一眼的。陈庆之现在升了关内侯,以后太子即位,一家人更是享不尽的荣耀。别说她有这等姿容,就是貌若无盐,提亲的人也能踏破门槛呢。” 萧正则取笑他们:“你们都有正妻的人,有什么好醋的?要我说陈庆之说不定也在待价而沽呢,陈无双虽然年纪小,也可以先定亲嘛。他偏不点头,说不定就是在等东床快婿呢。” 萧象遗憾开口:“我父亲也问过陈庆之的意思,结果人家直接给我拒了。唉,这才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梦。” 众人都笑他:“你那几个外室还处理不好呢,有几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接手你那烂摊子。” “要我说,做梦也有个限度。陈无双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到时候她把你连同什么娟什么翠一起打死,你哭都没地方哭。” 萧绎实在受不了这些人,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又因为快到开宴的时辰,衡阳王府他是第一次来,如果因为不熟悉道路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只得又往太子那里靠了靠。 萧统正在与沈趋谈论《太上感应篇》。 自魏晋以来,清谈之风盛行,尤其以老庄最受欢迎。萧统除了研读汉魏古诗和佛经外,最喜欢读的就是《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 萧绎也读过这两篇文章,此时也听了一耳朵。 虽然因为陈无双没有回头看他和那些人讨论陈无双的言语粗鄙让他心烦,致使他完全没听进去,借着萧统和沈趋的交谈也让他静下心来,不再受那些人的言语荼毒。 就这么捱到了萧献和王妃龚氏、前衡阳王妃柳氏赶来,说了些客套词,为众人敬酒。 这时才陆陆续续上了热菜和汤,几杯热酒下肚,气氛活络起来。 敬完前院,又要去敬后院的女眷。 李氏虽然有些不拘小节,见到衡阳王府的主人前来劝酒,便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获得了衡阳王的称赞。 陈无双在后面低着头,用酒杯 挡着自己的脸,偷偷打量着萧献等人。 令她奇怪的是,萧献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总是第一时间向柳氏谈笑,而对正妃龚氏十分冷淡。柳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坦然与萧献谈笑风生,笑得花枝乱颤。龚氏竟然也不恼,始终笑吟吟地端着酒杯。 经过陈无双面前时,柳氏止住脚步:“这位就是陈家小妹,何不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陈无双没想到她会点到自己,茫然地抬起头。 “倒是比我素日听闻的更风流俊俏呢。先夫在时,与令尊也有往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都不记得了。” 陈无双只得拱手:“还黄口孺儿,懵懵懂懂,确实记不得了。” “是了,已经是先夫在西北角石兰居养病时的事了,至今已有多久了?” 萧献回答:“已有七八年光景了。” “是了,如今无双儿都这样大了,”说着,褪下手上的红玉玛瑙珠串,“咱们难得见一面,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个珠串权当是见面礼了,希望世侄不要嫌弃。” 陈无双接过,恭恭敬敬行礼:“多谢王妃喜爱。无双拜谢。” 龚氏见到,也摘下了手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给她:“本王妃不像嫂嫂那样与卿有些渊源的,只是今日一见,甚觉喜爱。这枚戒指就赠与卿。” 陈无双只得又恭敬接下,道了声谢。 柳氏已经往前走着,一面说着:“我倒是有些乏了,石兰居的床铺还没收拾好吗?” 萧献上前陪笑:“嫂嫂何处惦记着那死了人的晦气地方,嫂嫂若是住不惯翡翠台,我在府里新修整了一处院子,嫂嫂可随时搬进去。” 柳氏快走几步,将他甩在身后:“如此,等过几日我便去看看。” 萧献向前几步,与她并肩:“何必要过几日,等这些宾客都走了,我即刻帮嫂嫂安排。”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下一桌。 龚氏倒不急着走,只是看着陈无双笑:“我也觉得西北角的石兰居最好,以前大哥养病时就住在那里,只是后来大哥薨了,井里又淹死了人,才封住了院子不让人进去。大哥还有许多遗物留在那里呢。” 这段话把陈无双说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幸而龚氏也没有指望她回复,饮完了杯中的酒,将酒盅放进下人端着的托盘里,就快步赶上前面的两人。 陈无双终于得以坐下,李氏用胳膊杵了杵她,打趣道:“可以呀,我就知道我们小双双人见人爱,头一天来就博得了前王妃和现王妃的喜爱呢。” “嫂嫂别打趣我了,我可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管她们怎么争风吃醋,只要不把我拉下水就是了。” 李氏没那么多心思,只说让陈无双别总是多想,就转过去找小姐妹喝酒了。 第142章 绣眼 陈无双仍然在想她们两个的举动有什么含义。 她还没有自恋到认为自己能同时得到两位王妃的喜爱,尤其是柳王妃。她父亲当年和前任衡阳王萧元简最多也就是点头之交,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两家人一点走动都没有,只能拿小时候抱过她这件事套近乎。 她们送她东西,还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究竟有什么打算? 柳氏两次提到石兰居,甚至具体到方向,是想让她去石兰居查探一番吗? 可是龚氏也提醒她去石兰居,且龚氏和柳氏关系看起来并不好。龚氏给她比柳氏给她的更贵重的礼物,其实是在打柳氏的脸。她跟陈无双素不相识,反而大方地给了陈无双更好的东西,倒显得柳氏过于小家子气。 柳氏在被龚氏下了面子后也反唇相讥,故意用言语勾得萧献和她同行,反将龚氏甩在后面。 女人间的争风吃醋真的没有赢家,陈无双不由头疼。 她虽然想去看看萧元简是不是真的留下了什么证据,以及萧献的妾室是不是真的自己跌入水中淹死的。可是她又怕这是萧献设下的诡计。 她从未见过萧献,只以今日来说,萧献的行径着实荒唐。自己正妻的生辰,不和正妻表现得举案齐眉也就罢了,还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和寡嫂不清不楚的,此等纨绔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可是在认为萧献有嫌疑之后,她就问了绣眼有没有关于萧献的消息。 百灵、画眉、绣眼、靛颏四种鸟,是贵族们喜欢豢养的鸟儿。因而丁家也用这四种鸟代指的细作监视京城世家子弟。 根据绣眼的说法,萧献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是个吃米饭只吃胭脂米,吃肉都要现宰活牛的阔少。 唯一奇怪的是,作为一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冬天吃鱼要活人把冰暖开给他现捞的人,居然喜欢礼佛,还时常给佛寺捐钱,一捐就是几万金。 除此之外,他们家的关系也非常的乱。 长兄萧元简比他大几岁,兄弟间感情极好。但是萧元简卧病在床的几年间,萧献居然只去看了他寥寥几次。 萧元简薨后,按理说发妻柳氏无子,就该搬到别院去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或者改嫁他人另觅良缘。 柳氏却堂而皇之地住在翡翠台,离萧献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还和萧献谈笑风生,已是逾矩。 萧献本人乐在其中,只怕也是垂涎柳氏美色。柳氏的容貌十分出众,比之萧献搜刮的美妾也不逊色。 萧献的妻子龚氏不过蒲柳之姿,虽然有几分清秀,放在衡阳王府的美人堆里就不够看了。但是她却十分有气度,对于寡嫂和丈夫调情,只当没看见。萧献在外面拈花惹草,也是她出来摆平。有孕在身的,就接到府里;萧献腻烦的,就打发一些钱够她们后半辈子生活,整个建康城里,她是头一个至贤至德的人。 陈无双看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萧献还在和柳氏谈笑,龚氏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后面,微笑着同众人敬酒。 原本她就觉得衡阳王府这些人有些奇怪,今日一见似乎和传言中又不太一样。 衡阳王不过有两千户封邑,就算是比较好的年景,满打满算一年获利也就在两百万钱左右,算上陛下娘娘逢年过节赏赐的东西,折算下来也不够一千金。 而自从她记事以来,南朝就没有过好年景,世家大族们除了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的,无不是寅吃卯粮。 萧献的祖父萧畅,在齐也不过是江陵县侯,且在齐明帝建武年间就下世了,一直到陛下建立基业后,始追封衡阳王。而萧元简、萧献两人即王位后,也始终没混上什么正经官做做,不过是靠着封邑过日子。 只要稍微算一算,就知道萧献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有钱不一定有权,但有权就能有钱。萧献既没有朝中人脉帮他们卖官鬻爵谋取暴利,也没有贪官酷吏帮他们搜刮百姓,压根就没有来快钱的渠道。 京中虽然有萧正德、萧正则这样仗着权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凭着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或者入宫作了妃子,一家人都鸡犬升天,权也有了,钱也有了。 但更多的贵族家庭不过是一个空架子,靠着典当东西苦苦支撑罢了。 虽然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一但爵位尽了,血缘淡了,自然也攀不上世族的门槛,就像陈杏云一家人一样。 萧献家的家底,的确厚得不太正常! 绣眼的消息证明她对萧献的怀疑并没有错,只是因为对萧献其人不甚了解,她才来到这里。 萧献虽然表现得像传说中一样荒诞不经,但这两位夫人可都不一般。萧献能在二者之中左右逢源,绝不是一个真正的草包。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去西北角的石兰居看看,说不定那里就藏着萧献的秘密。 于是假托要出恭,悄悄离开席面,又找理由甩掉了跟随她为她带路的侍女,运步直奔西北而去。 萧绎在前厅吃得味同嚼蜡,正愁找不到机会脱身出去透透气,就听到后院一阵喧闹,有侍女匆匆忙忙跑来找衡阳王萧献。 萧献刚才还在和萧正德一起喝酒,偏这会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里地位最高的就是太子萧统,于是萧统只得领了人去后院察看。 只见水池边围了一群人,王僧辩的长女王梦昭坐在地上,浑身都湿透了。她的贴身侍女就坐在她身边,也是浑身湿透,衣服上还沾着不少泥污。 幸而早有侍女为她们各寻了一条布裹起来,不然夏天的纱衣单薄,浸了水贴在肌肤上,下面的身体势必一览无余。这里如此多男子,侍女再晚来一步,王梦昭的清誉就很难保住,日后莫说是当王妃,就连嫁人都难。 萧绎身后,一众人甚至有些遗憾,嫌弃侍女多事,不然他们还可以阅览王家小姐乍泄的春光。 萧统较为正经,没有那些下流的想法,但是毕竟不是主人,他也不好发号施令。 第143章 清誉 幸而王妃龚氏在这里,她命人将王梦昭扶到屋里换身衣服,顺便喝点姜汤驱寒。纵然快到伏天,湖水还是冷的。 王梦昭哭哭啼啼地跟着衡阳王府的侍女去换衣服了,她的侍女被留下来问话。 萧统尝试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没照看好你家小姐?” 那丫鬟只是一味地哭,一边磕头一边指着李秀英:“并非是奴婢看管不利。方才王妃请小姐夫人们在湖边看荷花,不知道为什么参军夫人就冲出来推倒了小姐。小姐立足不稳,这才失足落水,求太子殿下明察。” 李氏一脸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这丫鬟竟然如此颠倒黑白,怒道:“放你娘的屁。分明是你家小姐追着我走,我都已经让开那么宽一条路了,她非要贴着湖边走。我也好言相劝过,她自己不听,现在掉下去了,也能怪我不成?” 那个丫鬟不依不饶:“分明就是你故意推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摔到湖里?” 李氏怒极反笑:“我哪知道你们小姐想什么?你们小姐不想掉下去,我还不想推她呢。我害她落水,我有什么好处?” 不得不说,李氏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即便这种紧急的时刻,也没有掉进那个丫鬟设下的语言陷阱。 不料那丫鬟也是脑子活络的,眼珠子一转,就哭诉道:“谁不知道你们家陈姑娘待价而沽的?你们这些人家,眼见得别人家的女儿做了王妃,自己也眼馋得不行,自然把我们小姐当作竞争对手。要不是奴婢会水,把我们家小姐打捞上来,还不知怎样呢。” “你这是血口喷人!”李氏没想到这丫鬟居然如此不要脸,污蔑陈无双的名誉,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萧统也觉得她说得过了,至少陈庆之和陈无双并不是这样的人,以这种理由来指责李氏未免过分,于是制止了二人的争吵,问向众人可有见到事情经过。 众人心思都在荷花上,也没人关注她们几人的动作,纷纷摇头。 北兖州刺史赵景悦的夫人用团扇挡住半张脸,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倒是见到陈夫人故意贴近王家小姐,但是我也没看到她推王家小姐,想必她也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这话看起来在为李氏开脱,实际上否认了李氏说故意躲开王梦昭的话,加深了李氏的嫌疑。 李氏一惊,进而怒道:“吕安仪,当初你丈夫宠妾灭妻,害你险些下堂,还是我替你撑腰。如今你伙同外人害我?” 偏偏这时,王梦昭也换了身衣服,咳嗽着走出来,病恹恹地道:“太子殿下,请不要怪罪陈夫人了,是奴自己没有站稳,不关陈夫人的事。” 怪道西施捧心能引得东施效颦,她原本只有五分地容貌,如今苍白着一张脸,皱着眉,行动弱不禁风,风一吹就低头咳嗽几下,倒有些惹人怜爱。 一众男子不觉有些神魂颠倒,进而更确信就是李氏推了她,开始声讨李氏,要求太子殿下作出惩罚。 陈曜上前一步护在妻子身前。尽管他相信妻子,也不能停息旁人的指责,众人在王梦昭的拱火下越来越激愤,逼着萧统作出决断。 萧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倒是相信李氏的人品,觉得她不会故意推王梦昭入水,但种种证据都指向李氏,他也不能公然偏袒。 偏偏这个时候,陈无双不在!她最细心,擅断刑狱。若是她在,定能发现其中端倪的。 萧绎现在角落里,低下头默不作声。他其实看出了王梦昭主仆的破绽。首先,若是李氏推倒的王梦昭,她这个高度她八成头要着地,就算没有,上半身也要栽倒泥里。可刚才他们来的时候,王梦昭头发和上半截身子一点污泥也没有,反而是两只脚上的鞋都裹在泥里。分明是她自己跳下去,才会只有下半身陷进泥里。 其次,虽然是游园,女眷们也不是随意走动的。李氏是已婚女子,也是曹行参军陈曜的夫人,理应走在未婚小姐们的前面,怎么会突然冲过去推王梦昭入水呢?难道李氏背后长了眼睛,看到王梦昭在哪里不成? 结合王梦昭主仆几人一唱一和,将李氏置于火架上烤。他已经能确信李氏是冤枉的,但是在场这么多人未必都没有看到或者没有疑问,却都默不作声,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联想到陈无双和太子最近在查的案子,他默默闭上嘴,祈祷着陈无双快点出现拯救李氏和陈曜。 这时,人群中有一个女声幽幽开口:“确实不怪陈夫人。我方才就在王小姐后面,我看到的是王家小姐自己跳下去的。” 众人循声看过去,徐娇正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衣服上的水。 可以看出王梦昭落水时她确实就在附近,衣服上都是她落水时喷溅出的水花。 王梦昭惨白的脸更白了,她没想到徐娇居然肯为李氏说话。难道她不怕被牵连吗? 地上的丫鬟却还死撑着不依不饶:“谁不知道你和陈无双关系好,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在为她做假证?” 徐娇向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个奴才,也敢直呼主子的名讳?秋雯,掌嘴。” 秋雯于是上前一步,左右开弓给了地上的丫鬟两个耳刮子。 王梦昭还想求情,只见徐娇揪住那丫鬟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待她站住脚后冷哼一声:“你不是想看证据吗?我就给你证据!” 于是手上用力一推,将那丫鬟推入湖中! 只听扑通一声,徐娇脸上又溅了一些水。 离得近的人也不能幸免,被水波波及到,都嗔怪地看向徐娇。 王梦昭没料到这个变故,脸色骤变:“你故意推她下去,是想害死她好为李氏脱罪吗?” 徐娇冷哼:“别急,你的丫鬟不是会水吗?一会就自己爬出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又像是本着一个人求生地本能,那个丫鬟又从水底浮了起来自己爬回岸上。 第144章 兰馨 还没想好怎么指责徐娇,就听徐娇说:“你们看,这才是不慎落水的样子。站立不稳的人,半边身子都要倒在泥里。而自己跳下去,则只有两只脚陷进污泥中。孰真孰假,太子殿下一看便知。” 众人定睛一看,那个丫鬟半边身子都被泥盖住了,连头发上都是草根浮萍,混乱不堪。而王梦昭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头发上十分干净,甚至只浸了一点水。 萧统又让人找来她换下的衣服鞋袜,果然两只鞋面都沾满了泥,上衣却只有一点泥水。 至此,真相大白。就是王梦昭自己跳下水,和侍女一起演戏陷害李氏。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从她和婢女的谈话里,好像是把陈无双当成了假想敌,才想要害她身败名裂。但徐娇心里清楚,徐家攀龙附凤才是真有其事,王梦昭不嫁祸她,而是针对陈无双,内里必定有其他缘故。 萧统严厉训斥可王梦昭,勒令她向李氏赔礼。 王梦昭不情不愿得向李氏道歉。她心里清楚的是,比起这份屈辱,她今日被指出品德有亏才是最致命的,只怕日后莫说是成为王妃,连寻到一门好亲事都很难了。 王梦昭丢了脸,哭哭啼啼地跑走了。众人眼见没有热闹可看,也作鸟兽散。 李氏眼看着解了围,对徐娇感激不尽,甚至想认她为妹妹。在徐娇的再三推辞下,才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 经此一事,陈曜李氏惊魂未定,更把陈无双忘在脑后。 萧绎却没有忘,众人散去后,他一个人茫然寻找着陈无双的下落。 此时,陈无双正在西北角石兰居。 石兰居应该是得名于芈原的“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一句。 陈无双一路躲着人摸索到了门边,看到石兰居三个字,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石兰居,还真是担得起她们说的“西北角”三个字。 她倒是知道古来达官贵族的年长者在卧病后都会搬到偏僻的小院里居住,以免把晦气带给后人。她的祖母虽然没有病症,但是因为年迈,也是自请搬进了别院颐养天年,不再操心家事。 可是萧元简在当时不过三十余岁,又是衡阳王府的主人,何以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养病? 且这里离萧献的居所也不近,又是衡阳王府的边缘,荒僻到她一路过来都没遇到几个下人,萧献的宠妾又为什么非要在这院子里的井边玩呢? 她越来越觉得不简单,也隐隐觉得,石兰居里就有她要的东西。 上前一看,大门果然是紧锁的。一个大铜锁拴着层层叠叠的铁链挂在门上,已经生了一层锈。 单看这铁链缠绕的层数,还以为是怕里面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她本来也没打算能从正门进去,不论是柳氏问是不是收拾好了,还是萧献的回答都十分敷衍,他俩应该都没打算真的收拾这里,不然柳氏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搪塞过去。 陈无双找到一处低矮的墙头,一个起跳就扒着墙头翻过去。 院子里面比她想得还要荒凉,屋前的一方水榭已经干涸了,只留下一片乱石杂草。 高高低低的巨石将整个院子摆得满满当当,将水榭分割成一片片小水潭。 有的巨石表面平稳,除了还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花盆。花盆里的兰花已经干死了,枯黄的枝叶垂下来,了无生气。 对着这片枯山死水,也隐隐能看出这院子当时的清幽美景,倒是对得起石兰居的名字。只是如今荒废成这般模样,让人唏嘘。 她站在墙头,没有看到冯七说的淹死萧献美妾的水井,便想着应该在后院。 本想跳下去一路探查到后院,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忽然想到萧诉的院子也是这样摆放着嶙峋巨石,把整个院子布置得迷宫一般。 陈无双虽然觉得萧元简移居这里时已经久病,不会有精力学萧诉在自己的院子里搞什么阵法,也八成请不到谢临这样的高人。还是留了个心眼,心里默默记下了每个石柱的位置,才跳进院子里。 她还从自己颈上扯下一串珍珠项链,用内力将珍珠碾碎,撒在身后。 终于,在碾碎了第五颗珍珠后,她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明明正厅就在眼前,她却在石林中绕圈子,怎么也进不去。 甚至撒在地上的珍珠粉也不见了,即便是刚转过一个弯,再回头时,身后也了无痕迹。就像有风追着她的身后吹散这些晶莹的粉末一样。 陈无双现在才不得不承认谢临的奇门很强,甚至比这里的阵法还要强。因为那时连天上的月亮都静止了,而现在她还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如果当时能够问他破解之法就好了,虽然他也一定不会告诉她。 而现在,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呢? 她尝试着跳起来,跳到假山顶上,但是两座假山巨石之间的距离有时像是毫厘之差,有时又像有千里之遥。无论她怎么看准时机起跳,最终都会与落脚点失之交臂,被迫跌到地上。 在险些崴了几次脚后,她也不得不放弃这个方法。忍无可忍的陈无双在最后一次落下来时一脚把一盆兰花踢碎了,精美的陶瓷花盆落在地上,碎片飞溅,干涸的泥土散落一地。 折腾到现在,她也没工夫管一盆死花了,拍拍身上溅的土就接着朝前走。 等到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后,手里的珍珠都扔完了,连闭着眼睛瞎走这种方法都用过了,她依然困在这里。 终于,在她快要急躁地抓头发时,她又来到了这个路口,看到那盆被打碎的花。 陈无双抓头发的手忽然松开了,她看着外面的太阳,比原本升得更高了些,地上的影子也变短了。 想到那天晚上在谢临背后看到的一成不变的月亮,她忽然有些轻松。 这个阵法虽然能让人迷失五感,但是并不能抵挡时间的流逝。既然如此,只要破坏掉阵法就好了。 这样想着,她撸起了袖子。 第145章 水井 等到面前的石头都被她连搬带踹,搞得东倒西歪,她终于看到了一片台阶延伸到脚下。 陈无双累得直喘粗气,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躺了下去。 虽然粗暴的方法是有用,但也太费人了,看来以后还得学学奇门遁甲是什么东西,不然下次如果换成真正的山什么的,她可做不了愚公。 歇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炎炎烈日终于到达了顶峰,整个人快被太阳煎得金黄酥脆,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摆动着酸痛的身体推门进去。 她清理出来的这条路正对着的不是厅堂,而似乎是萧元简的卧房。屋里陈设着书桌矮榻,几排书架上摆放着诸子百家的书,还有几个古董花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无外乎全是各式各样的兰花。 右手边是一张屏风,隔绝里外。门边的暖炉和糊上的窗户都表明萧元简是在冬日下世的,想必是没有生机的严寒夺去了他的生命。 即便萧元简已经下世这么久,屋里还是一阵浓郁的药苦。门后的君子兰原本或许长到三尺多,如今已经死去多时,干枯的身体倒在花盆里,能看到土上倾倒着一层厚厚的药渣。 或许是柳氏,又或许是丫头们偷了个懒,将药渣倒在这里。对于喜爱兰花的萧元简来说,在离他的病榻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有这样的行径存在,也相当可悲。 这样想着,她绕过绣着荡字兰的屏风。 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方卧榻,一张矮几上插着一瓶兰花。卧榻上的帷幔已经腐朽不堪,载着厚重的浮尘。 墙角放着一支玉蟾蜍首的滴漏,此时已经干涸了,蟾蜍身上爬满了蛛丝。 陈无双站在屏风前,很难想象这些简陋的陈设中会藏着与萧元简的死有关的秘密。 她走进去,伸出手掀开床铺。等了好大一会儿,灰尘才散尽。出乎意料的是,萧元简的床铺很干净,没有遗留的排泄物的痕迹,说明他生前得到过良好的对待。 陈无双又发了愁。如果不是柳氏和萧献有意要害他,萧元简的死中还会藏着什么秘密? 她在屋子里又翻找一遍,确信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后,转去看了看别的房间。 其他房间也不过是柳氏的住房、库房、下人的房间,因为萧元简搬到这里时已经病得不能下床了,连个书房也没有。堂屋架子上的书已经干得发脆,她小心翼翼地翻看了几本,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能看出萧元简生前偏爱庄子,竟然有全套的《庄子内篇》和《庄子外篇》,甚至还有郭象注疏的晋人手抄本。 这种东西太子一定会喜欢的,这样想着,她把书揣进自己怀里。 读书人的事算不得偷,她只是给这样珍贵的书找个更好的归宿罢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任何收获,不要说是龚氏提及的遗物,就连任何与萧元简的病有关的东西也没有。 按理来说,他既然到了这专门养病的地方,屋外就应该有药吊子,屋里有药方和药草,以备他日常服药。 可是前院除了摆成阵法的假山怪石,花草盆景,就是枯山剩水,别说药吊子,就是柴火也没看见一根。屋里更是没有任何的药方药材,除了倒在花盆里的药渣还有被褥上陈旧的药渍,甚至没什么能够证明萧元简曾经重病缠身。 无论怎么说,这都太奇怪了。在重病不能下床的人门前排下这种复杂的阵法,还有屋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陈设。如果萧元简的药也是由府里煎好了送来,那就更奇怪了。 衡阳王府又不是住不下人,何必把他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角落里,还顿顿送药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而且自从萧元简死后,除了那个淹死在这里的妾室还有偶尔来打水喝的下人,居然没有人再来过这里,也太不合理。 萧元简虽然薨了,他的原配妻子还在府中居住,还有一个据说和他感情甚笃的弟弟。这两人不说守护好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不时来祭祀一下,居然连派几个下人每日打扫这样简单的事都不做,也未免太无情了。 想到那个淹死的宠妾,她忽然想到还没有见到传言中的那口水井,于是又跑到后院里。 她刚才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看到后院里杂草有一尺多高,且没有什么建筑,便又进了房间。 如今细细扫过去,确实能看到杂草中心有一口水井。 水井的边缘用石头砌了一圈,埋在杂草里,不仔细看还真的错过了。 井里还满溢着清澈的井水,几乎要高过外面得地面。难怪前院干得草木不兴,后院的杂草却如此茂密,估计都是依托这口井水的缘故。 陈无双探头往井底看,井水非常清澈,清晰地映出她的脸。 水非常非常深,完全看不到底。 陈无双伸手进去,水面冰得她几乎要缩回手指。五六月的伏天,这里的水却连表面的一层都没有晒热,可见下面连着多深的地下水。 她本想就着水洗一洗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又想起这里淹死过人,默默收回了手。 她抬起头,面前正对着石兰居的小门。小门紧锁着,看起来外面也挂着重重的锁。 她走到门前往外看去,外面是一片花圃,花圃对面是下人的杂院。门上沉甸甸地坠着一个大铜锁和数道锁链。 这样一来,也许能解释为什么萧献地美妾会来这里玩,兴许是看到外面的花圃,玩得累了来井边鞠水洗脸,却不慎跌落水底。 而附近的花匠口渴时,时常会来打水喝。一日,他如往常一般凑近井边,却发现井中漂浮着一个人! 可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吗?就这么简单? 她坐回到井边,其实井口很小,只有两尺宽,如果不是自己直愣愣跳下去,或者被人推进去,仅仅是脚滑摔倒的话,整个人正好栽倒进去的概率很小,点这么背能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她正在水井边摸索掉进井里的一百种可能,就听得身后青草被踩踏,传来一阵异响。 第146章 对战 陈无双警惕地回过头,萧献正用折扇敲着下巴,眯着眼睛笑得不怀好意。 “真是一点作客之道都不懂,把孤的前院拆得面目全非了呢。你觉得,要怎么赔孤才好?” 陈无双仍旧坐在井沿上,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受了太子之命查案的,衡阳王要索赔也找他去。” 萧献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弯下身:“太子有让你偷孤兄长的藏书?” 陈无双面不改色:“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这叫借。等我看完了会给他烧过去的。” 萧献笑得更开心了:“果然够有趣,不如你来做孤的王妃怎么样?” “大叔,你儿子都四五岁了,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陈无双嘲讽他。眼睛却在瞥着他是不是有什么空档,能让自己逃出这里。 萧献追着她而来,不是个好兆头。虽然他的确跟传言中那样荒淫无道,但是下盘十分稳健,是个练家子。陈无双原本力气就没有男人大,平时偷袭尚且能得手,正面打起来她可不觉得自己能把萧献打趴下,还是尽早脱身的好。 萧献好像没有注意到她飘忽的神情,来回踱步,用扇子轻轻敲着肩膀:“你是不知道,我那夫人貌若无盐,又十分无趣,嫂子呢,长得漂亮,但是不让我碰。外面的女人长得再好看,终究是一些贱骨头,千篇一律的,不及姑娘的身姿风骨让人陶醉。” 陈无双没想到他会直白地说出对柳氏的肮脏念头,对他更是只有恶心,虽然还保持着坐在井边的姿势,但脚尖已经落在地上,随时都能起跑。 就在她找机会跑路时,萧献猛地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对了!就是你坐的这个地方!莺莺那个贱婢当时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她还在水井里挣扎了好久呢,真是可怜。” 陈无双默默收回了脚:“是你把她按到水里的?” 萧献摊手,一脸无辜的神情:“孤可没有,孤当时在皇表姐的生辰宴上,怎么能过来杀一个小小的贱妾呢?” 他面露遗憾:“再说了,孤当时可是最喜欢她侍奉我了。莺莺柳腰纤细,能模仿赵飞燕掌中舞,这么一个美人儿,孤怎么舍得杀她呢?她当时失踪,孤也找了她好久呢,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下场,真是可怜。” “那你怎么知道她挣扎了许久的?” “孤猜的呀。不如陈姑娘也栽进去试一试,看会不会挣扎?” 陈无双闻言,戒备地把手伸进袖子里。她敢来赴这场鸿门宴,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只要萧献敢动,她就拔刀砍了他的手。 萧献好像只是说了句玩笑话,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来回踱步:“姑娘真的不打算做孤的继室?衡阳王府虽然地方小,但是古书花瓶倒是要多少有多少,姑娘就是每天摔着玩我也不心疼。” 陈无双起了套话地心思,又冷笑:“衡阳王几千户的封邑,还是施舍给你外面的猫儿狗儿。” “你查了这么久,孤有多少家底,你真的不知道?” “不义之财,不提也罢。”陈无双看到他面上的笑容淡却了,顿感不妙。顾不得什么时机,提步后撤。 萧献飞快地追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脚就往井里拖。 陈无双眼见不好,扭转身体,另一只脚已经到了萧献面前! 萧献轻飘飘地用扇子一挡,化解了她的攻势,依旧没有放开她的腿。 陈无双只得收回脚,从袖子里拔出刀刺向他的手。 萧献已经重新落回到地上,手中扇子变换方向,只听得“铛”的一声,陈无双脸色大变,刚才她就觉得他的扇子太硬了些,果然里面藏有铁器。 萧献不再给她进攻的机会,抓住她的脚的手翻转,就把陈无双翻了个面,面对着井口。 陈无双双手撑着井边,两条腿盘住他的手,借着手臂的力翻转身体。 萧献吃痛,果然松开了手。陈无双退了两步才终于站定,捏了捏袖子里的手。 刚才打到他的扇子上,到现在手都是麻的。萧献不好对付,还是要快些找到机会逃脱。 萧献将手放在鼻端嗅闻:“这么漂亮的女人果然也很香呢。只可惜,你不该淌这趟浑水。孤再提醒你一次,你现在弃暗投明也还来得及。孤虽然喜欢女人,可对女人下手也不会心软。” 陈无双没说话,将刀重新横到面前。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一程!”萧献说着,手里的扇子打开,每根扇骨上都伸出一截锋利的刺,朝她而来! 陈无双连连后退,只要能够逃出这里,逃到有人的地方,她就解救了。在此之前,她不想和萧献过分纠缠。 萧献也看出了她的意图,招招致命,逼得她不得不集中精神招架,分不出心神观察逃跑的路径。 终于陈无双被逼退到墙边,萧献手中扇子一横,朝陈无双脖子上划去! 陈无双弯腰躲过,只见方才那片墙上已经有了一道寸余深的划痕。 萧献一击不中,又朝她的腿攻来。陈无双踩着墙向上爬了两步,落在他的扇子尖上,想要借着他的力翻过墙去。 萧献的反应也很快,瞬息间就抽回了扇子。陈无双在空中没有着力点,只得又翻个身落在地上。 陈无双原本就穿着繁琐的礼服,又被萧献打得上蹿下跳,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一番打斗下来,累得她直喘粗气,连步法也渐渐乱套。 萧献见到她反应变得迟钝,更是加紧了攻势,招招指向要害。 陈无双几乎招架不住,只得伸出手臂遮挡他的攻击,两条胳膊被划出了七八道口子。 萧献见状,停下手将扇子合起来。扇子上的刀片也收了回去,他甩了下扇子,鲜血泼溅在草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萧献言语中透露着惋惜:“这样漂亮的两条手臂,留了疤就不好了。” “你在刀上抹了麻沸散……”陈无双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两条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短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第147章 解救 “孤记得你就是这么活捉风三的。孤觉得这个方法甚好,今日一试,果然不错。” 陈无双看着他缓缓走近,两条腿却已经无法动弹,只能眼看着自己被他掐住下巴,被迫抬起头。 萧献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就算如此狼狈也十分动人,真可惜,若不是你知道太多秘密,留在身边做个娈妾也不错。” 陈无双咬紧牙关,让自己保持清醒:“只要我一天不死,迟早要查出你们的罪证。” “既然如此,孤就送你上路。”萧献说着,右手用力掐紧陈无双的脖子。 陈无双眼前渐渐模糊,意识也逐渐消散。脖子上的痛觉远得像在千里之外,只有窒息感提醒她身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远处却传来叫喊声。 “你们偷偷在这里玩什么呢?陈无双,你二哥二嫂正找你呢,快走了。” 萧献听到叫喊声,虎躯一震,一只手也离开了陈无双的脖子,又从袖子里拿出扇子,好整以暇地敲打着手心。 来人似乎并没有看到萧献刚才想对陈无双做什么,冲上来扶住了陈无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勉强站起来。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还要堂兄来扶你。你可知你兄嫂寻不到你有多着急?以后不可如此贪玩。” 陈无双已经看不清周遭了,听着声音像是萧绎,又迷迷糊糊听见他为自己解围,虽然舌头麻了说不出话,还是浑浑噩噩地点头。 “堂兄,那我就先带她回去了。不然陈参军夫妇要等急了。”萧绎冲他拱拱手,就扯着陈无双离开了。 萧献手里的扇子在身侧开开合合,终究没有动手。 若是只有陈无双一个,或是萧绎若是像原先那样不得势,他得手之后还可遮掩一番。如今若是他们二人都在他府中意外离世,即便他能伪造出一个合理的现场,也免不了要受调查。 皇子离奇离世,除了惊动大理寺和太常卿,更重要的是会惊动刑部。 虽然大理寺主管断案,刑部典刑狱,不该参与到查办案情中。可大理寺卿虽位列九卿,不过是个虚职,实际只有正六品。六品以上官员的案子,大理寺和太常卿都不够格,需要由刑部主审。 陈无双死就死了,纵然陈家人再闹,只要卷宗在大理寺,他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萧绎卷入其中就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赵然身为刑部尚书,他的儿子和萧绎私交甚好,萧绎的案子他不说亲自过问,也是要拿出十成十的精力来查探,这样难免会让他们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他还记得,当年赵然就是从大理寺丞升任刑部侍郎的。能实现官位如此大的跃迁,全凭着赵然不俗的断案能力。 最麻烦的,还不是赵然,而是刑部左侍郎谢杳。谢杳身为谢家嫡系子孙,精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前院虽然被陈无双砸得不成样子,可只要让他看一眼,这个别院中隐藏的秘密就很难瞒得过他。到那时,谋杀皇子反而不算什么罪孽了。 这样想着,他把扇子又收回袖子里。横竖有的是机会除掉他们几个,何必非要在自己院子里做这些事情? 估摸着两个人走远了,他才提步往前院走去。萧绎的脚步虚浮,一点轻功的底子也没有。前院大门又被铜锁和铁链牢牢锁住,他倒是想知道萧绎是怎样进来的。 到了前院,才发现萧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铁斧,把门整个砍作几块。或许是因为他和陈无双在后院打得太投入,都没有注意到这么大的动静。 罢罢,今日石兰居遭劫,大嫂心心念念的重新修葺石兰居的计划也终于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萧绎扶着陈无双出门,她头上插着几朵木芙蓉,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鼻尖,进入他的肺腑,将他的心挠得痒痒的。 他记得木芙蓉原本是没有香气的,一想到这可能不是花香,而是陈无双身上的香气,他的脸就疯狂烧起来,心跳也像擂鼓一样。 他努力平息心跳,不想让她发现异样。陈无双依靠的半边身子又酥又麻,让他头昏脑涨。 陈无双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她的感觉已经基本消散了,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飘飘摇摇,又像倚着一叶孤舟还波翻浪涌的海面上翻腾。 陈无双知道麻沸散的效果在三到六个时辰就会消失,在此之前她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养生息。 这副样子回到陈家只会让家里人担心,五哥和冯七也不知道如何了,而且徐娇对萧绎有意,她不能和萧绎一起出现在人前,更不能让萧绎送她回陈家。 去找太子也不行,这会儿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宴席上,太子府里不过只有两个姬妾,做不了主。 在意识消弭之前,她抓住萧绎的手臂:“把我送到贵嫔那里,不要声张。还有,跟我哥哥嫂嫂说一声,别让他们担……” 一句话没说完,就失去意识,重重倒在萧绎身上。 萧绎晃了晃陈无双,发现她完全昏倒过去后,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打横抱起,沿着来时的小路出了角门。角门这时没有人值守,他抱着陈无双悄悄跑回马车上,又从角门回去向龚氏等人告辞,将孟芙和石霄带回来。 石霄进不去二门,只在外院里和一帮粗使下人坐在一处,原本就焦急难耐。这会子见萧绎要走,忙不迭跟着他离开,一路上还在抱怨那些人粗鄙无礼。 出了门,在角落里找到马车后,由石霄驾车,孟芙和萧绎坐在后面。 孟芙看见陈无双后,不禁大惊失色。看到她的双臂还在流血,忙扯了衣服给她包扎。 石霄闻到了血腥味,便问萧绎是不是受伤了。 萧绎将方才看到的事一一告诉了他们,并吩咐:“先把陈姑娘送到显阳殿,再想想如何避免萧献的报复。” 石霄勒紧缰绳:“石运达后日就到京城,殿下可以去见他,或许他会有办法。” “石运达为什么会上京?” 第148章 心事 “殿下莫不是忘了,后日就是邵陵王押解上京的日子。石运达关心邵陵王的案子,故而紧随着押送邵陵王的车马而来。” 说什么关心邵陵王的案子,不过是害怕萧纶被人暗地里救走罢了。 萧绎十分不屑:“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萧纶的事情了?” “殿下久居深宫之中,对于外面的事有所不知,也是情理之中。邵陵王在徐州有些见不得人的经营,石家也想借此分一杯羹。” 萧绎冷笑:“所以从一开始,石运达就想要萧纶死,他还想以此来挟制我。” 石霄低下头,想要辩解什么,又怕萧绎疑心他不忠,嗫嚅几下,也只是说:“殿下见了石运达,可以亲自审问他。” 萧绎还想说什么,陈无双昏昏沉沉间听到他们争吵,脑袋动了一下,眉头也深深蹙起。萧绎害怕吵醒她,终究没有再责备石霄。 孟芙坐在萧绎身旁,看着萧绎将陈无双揽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护住她不被车马的颠簸磕到,为陈无双包扎的手迟疑了一瞬,又轻柔地动作起来。 她对湘东王,也是有几分心动的。 她是被父母十个铜板卖进宫里做奴婢的,幸而一进宫就分到了孟婕妤那里。孟婕妤曾养育过一个公主,两岁上就夭折了,只有个乳名唤作阿芙。孟婕妤非常喜欢她,觉得她的相貌脾气都和夭折的阿芙公主很像,甚至她的年月也和小公主肖似,因而孟婕妤把她当作女儿对待,还给她取名孟芙。 甚至孟婕妤自知时日无多后,还把她托付给丁贵嫔照管。 她非常感念孟婕妤的恩德,现在屋里也供奉着孟婕妤的牌位,尽管记得孟婕妤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而湘东王,他是除了孟婕妤外,对她最好的人。丁贵嫔虽然从不让她干脏活累活,可她自己身体不好,又日夜操劳太子的事,对于显阳殿里面的人反而管不到了。那些宫女们都取笑她,管她叫“芙公主”,没有一个人在她遇到困难时挺身而出,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作伴。 自从跟着湘东王回了凤凰殿,她才重新有了在孟婕妤身边的自在感。湘东王经历过人情冷暖,因而十分多疑,身边只许她和石霄伺候,除了他们两个外凤凰殿不过有两个看门上夜的老婆子和一些洒扫的宫人。 因为人少,所有的事情都要她和石霄去做,平时受累也是难免的。石霄是个闷葫芦,除了跟萧绎汇报事情,不多说一句话。萧绎也十分阴沉,平日里除了看书练字,也没有别的兴趣。 在凤凰殿的最初几个月,她也有种被孤立的感觉。萧绎和石霄自小就在一起,两个人有时说话还会防备她,让她十分难过。 直到在凤凰殿里过了第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是真冷啊,他们三个人只能守着两筐粗炭过冬。每天就是不停地睡睡睡,因为在被窝里可以不用点炭。实在熬不住了,石霄就会去膳房摸点芋头、鸡鸭,再在院子里生一堆柴火,三个人围在柴火边,一边说话一边闻着飘散出来的香味。 冬天太安静了,大雪不但遮盖住红墙绿瓦的皇宫,也像是遮住了一切声音。他们只能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说话,好让自己觉得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 那个冬天后,她明显感觉自己被接纳了。萧绎其实是个很好的主子,没有很强的物欲,一日三餐孟芙做什么他就吃什么。除了洗洗衣服铺铺床,打扫萧绎的书房卧室没有别的杂活需要做。 凤凰殿最常见的画面就是萧绎坐在书房的躺椅上看书,孟芙坐在矮几上做针线,时不时给他添些茶水。石霄总是不见人影,可只要萧绎一叫,他又能很快出现在面前。 她和萧绎每日朝夕相对,若说没有暗生情愫也是假的,她的针线筐里时刻压着给萧绎做的鞋袜、里衣、香袋。对于萧绎的身体,她比他更清楚。 她也不止一次幻想过,以后萧绎开府,她自然也是要跟着的,那时就不是以大丫鬟的身份随他离京了。 可她心里也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宫女,入了奴籍,身份低贱。她也曾期盼过萧绎像话本子里写的皇子那样,深深爱上一个出身低贱的乐伎或者婢女,为她赎身,扶她为正妻。可又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相貌清丽,在宫女里也是长得美貌的,她也曾沾沾自喜,认为她和萧绎之间近水楼台,他难道不会有一点点心悦自己吗? 可是看到徐娇为了救他甚至不惜冒着惹上非议的风险来凤凰殿送药,她又如此地自惭形秽。 徐娇真的很美,比孟婕妤还要美。 陛下已经多年不进后宫,也没有纳新人。她在宫中看到的嫔妃,除了孟婕妤和葛修仪外,都已经是美人迟暮。虽然能看出她们年轻时容色倾城,到底她们的美已经流逝了,不再有攻击性。 而徐娇人如其名,美得娇艳,美得热烈,一出现就能抓住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孟芙也被吸引,移不开眼睛。 和徐娇一比,她就像是一个村妇,头发干枯,脸颊凹陷,双手上满是老茧,连衣服都是洗了又洗,不像徐娇身上的织锦那么鲜亮。 徐娇这样美丽的女子,尚且为湘东王如此付出,她为湘东王做的这些小事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奴才的分内之事罢了。 徐娇做她的主母,她也是没有怨言的。她能看出徐娇关心湘东王,为了他的身体而担忧。她的家世又好,父亲官拜大将,日后也能为湘东王提供不少的助力。她只期盼着徐娇能够容纳她作为奴婢伺候他们两个就够了,不再奢望更多。 可直到今日她才看清萧绎的真心。原来他既不喜欢徐姑娘,也不喜欢他。他喜欢一个女孩的样子其实很明显,就像他会将陈姑娘给的锦袋珍藏在书房的暗格里,从来不让别人碰;就像他本来懒懒散散的,听到陈姑娘也会来赴宴之后就那么迫不及待;就像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既怕她磕到碰到,又怕自己的举动唐突佳人,于是手足无措,努力调整自己的身姿,以一个绝对不会舒服的姿势坐了这样久。 第149章 鸡鸣 孟芙也并不了解陈无双,她和陈无双只是在跟踪桂儿那次草草说过几句话。她虽然在显阳殿待过很久,也只是在浇花时见到陈无双坐在树底下看书或者刺绣,两人并没能说上话。 说起来,陈无双才是第一个对湘东王伸出援手的人,在他被丁充华和萧纶欺负的时候,都是陈无双在其中斡旋。只是陈无双从没有过什么逾礼的举动,她也没有想过萧绎对陈无双的感情早就偷偷萌芽。 陈无双虽然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但生活上也非常温顺随和。她在显阳殿的卧房陈设非常简单,除了正式场合外,也不会穿着明艳鲜亮的衣服,看起来比徐姑娘更好相处。 可是孟婕妤跟她说过,她以后若是出宫去配个小子也就罢了,若是不幸被什么公子看上,就要当心了。一个男人娶了他心爱的女人,比娶了爱他的女人还要惹不得。这样的人家纵然怎么威逼利诱,也不要给他做妾室。 孟芙还记得当时问她为什么。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的嫉妒心,不是比备受宠爱的女人更大吗? 孟婕妤只是摸着她的头,不再解释。 她现在年纪渐长,也渐渐明白了孟婕妤的苦楚。 说到底,女人的嫉妒并不可怕。一切已婚的女人,为人妻也好,为人妾也好,都是看夫君的脸色过活。没有什么,比自己一个人夜夜守着烛火,盼望着一个不会到来的人更可怕。 她曾经见过压在箱子底下的孟婕妤的画像。孟婕妤年轻时候的极美,明媚鲜妍,坐在海棠花下弹琵琶,花落在她头顶,构成一幅极美的画面。据说陛下就是见了孟婕妤这一面,才将她纳入后宫之中。 可是她见到的孟婕妤是那样死气沉沉,六七年的后宫生活像是抽取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她脸色苍白,脸颊凹陷,只有一双眼睛夜夜对着烛火流泪。 孟婕妤总是点着灯到后半夜,不许她们灭掉。孟芙知道她在等谁,可她等的那个人终究不会再来。她就那样日复一日地等,直到被黄土覆盖,直到被纸钱掩埋。 太冷了,孟婕妤最后对她说。 不知道是说这深宫,还是说人。 陈无双醒来的时候,枫儿正在床边打盹。她看了看窗外,已经月上中天。陈无双没有想到她居然睡了这样久,麻沸散的效果不该这么好,或许是她的疲惫击倒了她。 然而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 她叫醒枫儿:“我睡着的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事?” 枫儿恍恍惚惚醒来,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陈无双已经披上衣服下床了,忙拦住她:“姑娘受了伤,药毒也还没消,还是再歇会。” 陈无双不为所动,已经换好了衣服:“陈家有人递消息来吗?” “还没有。据说刑部天牢里关押的要犯险些被劫走,太子和陈常侍还在追捕凶手呢。太医说姑娘连日操劳,已经损耗了元神,姑娘还是休息一下。” 陈无双扎好头发:“备马。” 枫儿道:“这会子备马也无用了,宫门已经落锁,姑娘还是安心等明日。” 陈无双只得颓然坐在桌前,良久,她说道:“研墨。” 枫儿见劝不住她,至少人肯留在显阳殿了,也不能多求什么。只得将一盏琉璃灯点亮了放在桌上,又取了水来磨墨。 琉璃灯透亮,将整个桌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陈无双甚为满意,提起狼毫笔蘸了墨汁,开始画图。 枫儿一边磨墨,也在看着她画图。眼见得她画了一堆小山和盆景出来,甚为不解:“这院落好生奇怪,怎么放了这么多山在院子里,难道怕房子飘起来不成?” 陈无双摇头:“若真是如此简单倒好了。” 说着搁下笔,“你明日一早去太医署问一下,当日衡阳王萧元简得的什么病,请的哪位太医,吃的什么药。一一问清楚了来向我禀报。” 枫儿应下。 陈无双挥挥手:“你先去睡,我还有些事需要想明白。” 见枫儿不肯走,陈无双十分无奈,只得吹熄了灯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去睡,我也要休息了。” 枫儿这才去外间睡下,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陈无双才幽幽睁眼,看着床上垂下的碧色帷幔,不知在想什么。 约到鸡鸣时分,她才小寐了一会儿。等到陈无双再次睁眼,已经是卯时二刻。枫儿将打听到的消息写下来递给陈无双,陈无双接过来粗略看了一眼,就要备马离开。 枫儿也知道事情紧急,不容她多休息,只得陪着她去辞别丁贵嫔,目送她离去。 丁贵嫔的身子日渐不行了,如今不过是靠药物吊着,陈无双来看她,她也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闭目养神。 陈无双知道丁贵嫔的心愿就是看到太子得继大统,太子一日处境不稳,她就一日不能安心。她也希望太子能成为大梁的新君,在她的心里,只有萧统配得上这个位置,配得上万民称颂。 于是更加意识到刻不容缓,也来不及辞别萧绎,多谢他的恩情便快马加鞭出了宫门。 萧绎本想看看陈无双可曾好些了,来到显阳殿门前一问,才知她一早已经离开。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凤凰殿,倒把孟芙吓得不轻,想要为他延请太医来。 萧绎不说话,从背后一把抱住孟芙,让她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孟芙身上很暖,让他有种被爱的感觉。 陈无双先去了陈府,看到冯七和陈昕都没有事,才放下心。 冯七的头上缠了一层纱布,幸而人没有大碍,既没有痴,也并不傻。陈昕身上更是一点伤也不见,倒让陈无双觉得不可思议。 冯七为她讲述了昨日的经过。 昨日他在府中隐隐觉得不对,萧献既然支走了陈无双,就该有所动作,陈府未免太过宁静。 他于是想到那个还没有开口的刺客。因为唐逸宁和这件案子也有理不清的关系,他们早就把人转移到了刑部大牢里。刑部深牢有重兵把守,又有太子手下的护卫协助,按理来说不会有误。 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放心不下,非要驾车去亲自看一眼。 第150章 饮酒 这时陈昕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话:“你别说这个死瘸子,看起来病恹恹的,风一吹就死了,跑起来还真快。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扒上他的马,真把人跟丢了。” 冯七捂住脸:“别提了,两个大男人骑一匹马就够挤了,陈常侍还嫌丢人不够大,非要和我抢夺缰绳。一路上别人的目光都快把我烧穿了。” 陈无双沉默不语。看了看冯七,又看了看陈昕。陈昕经过几年军营的历练,黑了不少,又强壮了不少。偏偏冯七又白又瘦,像女人一样好看。陈昕坐在冯七的后面,还伸手抢夺缰绳,那个画面还真有点霸道军爷爱上我那个意思。 打住!陈无双意识到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宝贵的时间,于是正襟危坐,下巴指了指冯七:“接着说,说正事。” 冯七看着陈无双脸上的表情由难以言说到正气凛然,不过只有一瞬间就切换完成,瞬间感慨女人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只得接着道:“到了刑部,果然已经乱成一团了。有贼人将刑部大门关了,外面看着如常,里面匪兵打成一片。刑部尚书赵大人被衡阳王宴请,赵大人称病不去,也自然不能来刑部理事。左侍郎谢杳历来神出鬼没,那会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右侍郎司马豫带着余下的兵士苦苦支撑。” 讲到这里,他摇摇头:“司马豫是个正经的读书人,根本不会带兵打仗,自己都快被贼人打死了,还想着刑部的卷宗不能丢,根本顾不上大牢里的犯人。陈常侍出手帮他解了围,我们两人又一路下到牢房里。有一伙贼人正要砍那个刺客,我冲上去把贼人推开,不想大牢里不见天日,地面上都是青苔,我自己倒跌了一大跤,磕破了头。” 陈昕接着道:“刑部再怎么样,也是有重兵把守的,那些人一击不成,已经被团团围住,逃脱不得,便想要拉我们陪葬。只可惜武艺不精,五个打一个都打不过。” 冯七不由赞叹:“我这才算是见识了陈常侍的厉害。那些人兵器各异,还都招招毙命。只见陈常侍不慌不忙,抽出佩刀将他们的明枪暗箭全挡了回去。那叫一个英姿飒爽,举重若轻。” 陈无双笑出声:“你以后不想当仵作了,还可以给人家说书,讲得还煞有介事的。” 冯七知道陈无双揶揄她,也不恼,正色道:“不过经此一事,那人倒是愿意招了。” “这伙贼人竟然比萧纶的狗还凶?”陈无双觉得不可思议。分明在唐逸宁和谢杳这两个活阎王手里都挺下来了,甚至差点给萧纶的狗咬掉一块肉都没招一句话,居然这会子又突然愿意招了? “据说是因为对萧献失望了,没想到他忠心耿耿,萧献却不信任他。士可杀,不可辱。” “行,这还挺要面子的哈。” 冯七点头:“不过他点名要见太子,太子昨日喝了太多酒,只怕一时半会也清醒不过来,咱们还是继续找别的线索。” 陈无双如梦初醒:“我就是来找你去问线索的,险些误了大事。” “去问谁?”冯七云里雾里。 “谢杳。” “啊?”冯七有一万个问题要问。谢杳知道什么内情吗?你知道谢杳在哪里吗?为什么非要我也一起去? 然而不等他发问,陈无双已经薅起他出门了。 “五哥看好家,如果三嫂的房子也烧了我就只能和五嫂挤挤了。” 陈无双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出了门,留下陈昕风中凌乱。为了不让她的威胁成真,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府中巡视。 陈无双坐上马车,依旧是冯七兼任车夫。冯七语气谦恭地问:“请问小姐要去哪里?谢家还是大理寺?” 陈无双指了指东边:“去醉仙居。” 冯七莫名其妙,在陈无双不容置疑地发号施令下,还是调头去了醉仙居。 醉仙居店如其名,刚到街头就闻到巷子深处飘来的酒香。店里似乎人满为患,酒楼门口还支了几张桌椅,坐着不少人。 有的酒鬼没有钱买酒,就拿着破碗在门口坐着。谁给了一个铜板,马上拿进去换酒喝;若是没有,就闻着酒香解馋。 陈无双下了马车,立刻有一群人围上来。陈无双撒了把钱在地上,那些人见着金灿灿的铜板,都一窝蜂捡钱去了,陈无双才得以脱身。 早有伙计将马牵走,冯七拖着腿费力绕过那些乞丐,跟在她后面。 她绕过那些人,径直走到门边。 醉仙居的门槛很高,门前有七节台阶,台阶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正抱着一壶酒睡觉。外面的乞丐乱哄哄地抢钱,他倒是睡得香,完全没听到铜板叮当响。 陈无双不由分说地捞起他,就往屋里走。 伙计连忙上来拦住她:“客人,客人,乞丐不能进去。” 陈无双淡淡看了他一眼,就有年长一点的伙计将他拉开:“小姐,他是新来的,您别见怪。您是要去二楼雅间还是?” 陈无双把一滩烂泥一样的乞丐扔给面前已经吓呆的伙计:“谢杳在哪?” “谢大人在二楼听曲儿。”伙计把褡裢往肩上一挂,为她引路。新来的伙计扛着人跟在后面。 陈无双嗤之以鼻:“他倒是越来越有情趣了。” 冯七走在最后,四处打量着。醉仙居他也是听过的,只是仵作的薪资太低,不够在楼中饮酒的花销,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只见大堂不甚奢华,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里面的客人有的被动静惊动,往这里看过来,有的则烂醉如泥,不知道跟身边的人嘀咕着什么。 通向二楼的楼梯下面摆着几个酒坛,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有伙计用勺子舀进小碗或者酒壶里,带出来的香气就足够醉人。 他倒是知道丁三小姐出嫁时带了不少产业来,没想到醉仙居也是其列,不知道以后喝酒有没有优惠…… 进了二楼,果然有一间房间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还有幽怨的女声低吟婉转。 确认那是谢杳包下的雅间后,陈无双直接走了进去。伙计们把那个乞丐往地上一扔,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慢着,”陈无双喊他们,“再拿一壶九坛春来。” 第151章 趋庭 地上的乞丐不满地哼哼:“我要竹叶青。” 陈无双踢了他一脚:“你想得倒美。” 冯七心里纳罕,九坛春原先是汉室宗亲才能饮用的,这个乞丐竟然该看不上。且竹叶青是南朝皇室专供,他一个乞丐怎么得知?又闻到他身上的酒臭,不过是劣质的桑叶酒,更加不解,还带上一点厌恶。 说话间,谢杳也从屋里爬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玉酒壶,醉醺醺道:“哪里有竹叶青?” 陈无双看到他这个样子,更加没好气:“没有竹叶青,只有马尿,要不要?” 谢杳扶着椅子直起身子,趴在椅面上,指着陈无双:“怎么你这个新来的伙计这么没好气,小心我告诉你们东家,把你赶出去。” 陈无双揪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现在是少东家想把你赶出去,打了多少白条了?什么时候结账?” 为了叫醒谢杳,她拔高了几分音调,里面的乐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停下来。 谢杳不满地哼哼:“别停!接着奏乐,接着舞!” 又转头看向陈无双,似乎是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可惜他面前有几十张脸,他十分费力才拼凑出一个五官。 “是小无双啊,不要催嘛,我这个月饷钱发了就还你。” 陈无双冷哼:“正五品侍郎年俸一千二百石,换算下来月俸一百石,还不够你点的这壶双沟大曲的钱,你怎么还?” 谢杳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点了买不起的酒,茫然抬起头:“你这酒兑金子了?这么贵。” 地下的乞丐也拍着地板:“别为难我兄弟,要钱冲我来。” 陈无双问他:“你有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陈无双被这俩酒鬼气得够呛,坐在黄梨木椅子上捂着脸,一言不发。 冯七问:“用不用我去要两碗醒酒汤?” 陈无双摆摆手,示意他也坐下。 正巧伙计拿了酒进来,陈无双挥挥手示意屋里的几个乐伎跟他一起出去,而后重新坐下,将酒倒了一杯出来。 而后看着地上烂醉如泥的两人:“这东西,比醒酒汤管用。” 谢杳和地下的乞丐闻到酒香,都吸着鼻子往桌子上凑。 谢杳垂涎三尺:“九坛春!还是封坛至少五年的!” 乞丐也附和他:“用的还是三秦之地的高粱,品质极高!难得一见啊。” 陈无双晃了晃酒杯:“没错,这是我母亲当年封的九坛春,如今只剩下半坛了,可是越喝越少啊。” 谢杳和乞丐听了,都抢着要喝。 陈无双把酒壶和酒杯就举到头顶:“坐好,我有话问你们,谁答出来,这壶酒就是谁的。” 冯七只听得一阵响声,转眼间,谢杳和那个乞丐已经在他面前正襟危坐,一点也没有方才烂醉如泥的样子。 灵丹妙药,灵丹妙药啊! 虽然他也想尝一口的说。 陈无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先问谢杳,看得懂这是什么阵法吗?” 谢杳接过一看,嗤笑一声:“不过是最简单的困兽阵,你看,这里是生门,这里是景门。除此之外其他的路都是封死的,出不去。当年吕后在未央宫困杀韩信,用的就是此阵。不过当日吕后比这人狠多了,设了几重阵法,把八门里的生门都堵死了。” 陈无双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生门就在堂屋门口,而景门不知道通向何处,反正不是石兰居的大门口。 陈无双指了指她印象中的大门口的位置:“这是哪一门?” “死门。从死门进去,只会在阵法里打转。同样的,想从死门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这就有意思了。”陈无双将手里的酒杯递给谢杳。 谢杳早就馋得不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问了一句:“这阵法是你在哪里看到的?” “衡阳王府的石兰居。” 一句话说完,屋里一下安静下来。谢杳只觉得方才灌进去的酒被吓出大半,整个人都清醒了。连那个不断伸手要分一杯羹的乞丐也吓傻了,手停在离酒壶不远的地方,愣是没有动作。 陈无双为那个乞丐倒了一杯酒:“所以接下来才要问问孝鲤,当年萧元简到底患了什么病?” 沈趋——也就是那个乞丐——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孝鲤也是你叫的?” 然后他趴在桌子上,摇晃着酒杯:“熙远当年受过伤,淤血凝结,至于不能走路,才去了石兰居静养。” 冯七没想到这个乞丐原来也身世不凡,居然能结交衡阳王萧元简,还和他私交很好的样子,不由对太子更有兴趣。 此时没有人在乎他的内心想法,陈无双点头:“这倒是和我知道的一样,当年秦太医为他开的方子里,也有当归、三七、赤芍、马钱子这几味药。” 沈趋仍然趴着:“这些都是活血化瘀的药物,有什么问题吗?” “怪就怪在,萧元简似乎很爱熏香,尤其是麝香。” 沈趋的手一抖,半杯酒就洒在桌子上,引得谢杳恨不得趴在桌子上舔,被陈无双按住头。冯七迅速将桌子擦了,谢杳还趴在桌上嗅闻着残余的酒香。 沈趋摇头:“熙远从不熏香。” “那是不是代表着,他根本就不知道香料的气味?”陈无双拿出一本书递过去,“萧元简的字迹,你应该能认得出来?” 沈趋拿过来一看,的确是萧元简的笔迹。凑近一闻,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隔了这么久的时间,还能闻出丁香、甘草、薄荷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麝香的气味。 萧元简下世七年有余,房间的书页里还残留着麝香味,可见当年用了多少麝香! “麝香怎么了吗?他又不是女人,闻点麝香也没什么?”谢杳不满地摇晃着酒杯。 冯七为他解释:“马钱子和麝香都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但是二者药性相冲,长久共用麝香会把马钱子的毒性带出来,对人有害无益。” 谢杳凑近闻了闻书页:“就是很普通的草木味啊,可能有点偏向兰花的味道?哪有麝香的味道?” 沈趋几乎要捏碎杯子:“难怪熙远搬进石兰居后,他们就不让我去探望。我要去报官!” 第152章 麝香 眼见他愤然起身,陈无双抓住他的袖子:“你装疯卖傻这么多年,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功亏一篑吗?” “可是……” 陈无双摇头:“光靠这点证据扳不倒萧献,还是要找到更要紧的证据,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就去查萧献贪墨军饷的证据。” “太子已经在查了。六部的账本业已抄录过。只待边关的账本和名册送来,便可分晓。” 沈趋坐下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 “他们已经毁了我,怎么还能……那可是他的亲哥哥……” 陈无双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 谢杳用眼神问冯七,他们到底怎么闻出麝香味的? 冯七不敢开口说话,只得默默移开目光。 “麝香是雄麝的尿垢。”沈趋突然开口,把谢杳吓了一跳。 沈趋低着头:“没有加工过的麝香,味道十分刺鼻。然而经过晒、蒸、熬等步骤后,麝香就会慢慢变成香的。步骤越多越繁杂,麝香味就越淡越清新。” “但是一般我们常用的麝香,只会经历七八遍处理。因为麝香味再淡化,就与凡草无异。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却泯然众香料,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不值得。”沈趋仰起头,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陈无双接着他的话说道:“但是麝香毕竟来源于动物,与一般的香料不同。龙涎香和麝香都有一种香油脂味,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散发出介于玫瑰香和梨香之间的味道,并且辅以特殊的香料,还有致幻的作用。汉武帝当年用的返魂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麝香。品香是必修的一门技艺,你不会没学过,连麝香的味道都闻不出来?” 谢杳眼神左右飘忽:“我这个鼻子也就能闻闻酒香,熏香不行的。” 陈无双没有追究,而是转移了话题:“这样就能解释陈杏云一家为什么会遇害了呢。” 冯七也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家人:“对了,说起来这一家人,虽然也被当成是一宗案子,却不是我做的。” 谢杳不解:“所以他们一家和萧献也有关系?” 沈趋摇摇头:“他们一家是为萧诉办事的,投靠国贼的败类罢了,死也没什么可惜。” 谢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用手撑住头,一本正经地问:“萧诉是谁?” 谢杳答:“萧宝卷的儿子。” 冯七一惊:“他居然是个男孩啊。” “你居然年龄很大嘛大叔,居然还见过萧诉小时候?难不成你也是家族没落了才沦落到这种地步?”陈无双揶揄他。 冯七别开头:“过去再辉煌都是过去了,不值一提。不过萧诉为什么要杀他们一家人?” 谢杳用手摩挲着下巴:“我也多少知道一些,因为间接害死老太君被赶出陈家了?一家人都是祸害呢。” “不,陈杏云很厉害。”陈无双摇头,“他们家是以调香发家的,陈杏云是个调香的天才。我送给她的软炭,她只闻一遍就连制作步骤都模拟出来了。只是因为陈家给了她错误的教育,让她过于依赖胡魁那个赌鬼,才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 谢杳撇嘴:“哎?你还搞监视哎,真没品。” 陈无双翻个白眼:“对,你有品,你最有品。连麝香都不认识的土包子。” “哈?我们谢家可是百年大族!你这种小地方来的小门小户长大的人才像土包子!” 沈趋一拍桌子:“别吵了。” 因为他年龄最大,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陈无双和谢杳只能闭了嘴,暗暗朝着对方呲牙。 沈趋面色不善:“也就是说萧诉和陈杏云都是杀害熙远的帮凶对。” “嗯,”陈无双被他周身的气压震慑到了,咽了口口水,“但是现在还动不了他,冒充萧宝卷儿子的也不少,单凭他的一面之词不算证据。” 谢杳挖挖耳朵,“说到底,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他指向在座的人:“一个乞丐,一个小孩,一个瘸子,还有一个酒鬼,真是无奇不有。” 陈无双无奈:“就算我们几人的家族里,若说完全干干净净,也是不能够的。我能完全信任的,不过就我们几个。徐琨手底下的人不干净,我不能逼阿娇做出选择。赵鸣又是胆小如鼠,确实是无人可用啊。” 谢杳打个哈欠:“既然太子已经派人接管了贪墨军饷的事,我们也没有必要参与了?就此解散如何?” 陈无双茫然:“我们不是一直在查那几宗人命案子吗?哦,现在可能要再加上萧元简的一条命呢。” “所以不是查清了吗?就是萧献和萧诉做的,报给太子就行了?” 陈无双摇头:“真凶还没有落网,案子就没有完结。” “我无所谓,”谢杳站起身往外走,“你们一个为了忠心,一个为了旧友,我就不参与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喝点小酒睡一觉,人生何必如此认真呢?” “和你也有很大关系,子期。”陈无双又为他们几个合倒了一杯酒,“谢临是你的叔父?” 谢杳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她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机械地转过身子:“你知道谢临?” “我和你还没熟到可以无条件信任的程度。你觉得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你懂奇门八卦?” 谢杳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会奇门八卦的人多了去了,那个阵法并不难解,只要她想,丁家自然有人能为她解明。 可她偏偏找了自己,就是因为……谢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哪里?” “他现在为萧诉做事。” 谢杳闷闷坐回桌边:“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 陈无双焦急地问:“你对他了解多少?” 谢杳将杯中酒饮尽,示意陈无双为他满上。 虽然这种紧要关头还惦记着骗她一杯酒让她非常不爽,但舍不得老酒套不着情报,她还是又心痛地为他斟了一杯。 谢杳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仔细斟酌着字句:“我叔父……谢临他,是谢家百年来最有前途的天才。原本谢家渐渐工于政治,对于奇门遁甲已经不再深入研究,是因为谢临的存在,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才又拾起了这个技能。” 第153章 送别 “他只比我大十岁左右,小时候我们几个兄弟总是喜欢和他一起玩。我们丢了什么东西都去找他,他只需要在地上随便画一画就能帮我们找到。父亲考我们什么,也是他提前卜算出来,让我们少挨了不少打。 “就在我六岁那年,东昏侯萧宝卷不得民心,今上起兵讨伐昏君。这时候所有世族都要做出抉择——保皇,还是勤王。 “王谢族长看得通透,知晓萧宝卷昏聩无能,天下必归新主,因此在伊始就投靠了今上。可是谢临与前朝诸王私交甚密,决心誓死守护齐国江山。因此族老们将他鞭打一顿,逐出了谢家。 “没想到如今齐室宗亲已是乱臣贼子,他还是执迷不悟!”谢杳说到动情处,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陈无双淡然开口:“汉窑斗彩杯,东汉建光年间所制造,市价三千钱一套。” 谢杳十分泄气地放开了手中的杯子。 “总之,要先找出萧献和萧诉犯罪的证据。”冯七冷静开口,“光在这里坐着可破不了案子。” “你说得对,”陈无双起身,“就以找出他们的破绽为目标努力,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分头行动!” 说着,就拉着冯七风风火火离开了。 谢杳和沈趋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又看到桌上剩的半壶酒,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冯七和陈无双到了醉仙居门口,等待伙计把马车牵过来。 冯七斟酌了很久,还是开口:“城门守卫中,有谁是可以说动的?” “怎么问这个?” “我想出城。” “案子才刚有一点眉目……你不能随意出城?”陈无双这才看向他。 “像你这样迟钝的人居然也能被委以重任。”冯七叹了口气,“我的身份有点敏感,简单地说,我没有鱼符。” 鱼符就是证明身份的东西,由官府发放,进出城门都要出示。没有鱼符的人,不是黑户就是间谍,守城的官兵不会放过他们。 “这倒是不难,南门的守卫顾缃与我熟识,你拿着我的……”陈无双在身上来回摸索最终摸出了一个大花钱袋。 上个月三嫂才给她做了一个新的,这个钱袋挂着也就是敷衍敷衍陈昕。想着终于可以摆脱这个丑东西,她毫不犹豫解下钱袋:“你拿着这个去见他,他自然开门放你出去。” 冯七也被这东西丑到了,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下,飞快地揣到袖子里:“多谢。” 陈无双摆摆手:“不必客气。你要去玩多久?” “我不会再回来了。” 陈无双微微一怔。说到底,这个惊天大案是冯七人为制造的,她还以为冯七会亲眼看着凶手落网。 冯七解释道:“我与齐室有些纠葛,既然牵扯到齐人,我就不便参与了。” 这也可以理解,冯七姿态端方,且与齐室有纠缠,怎么着也不会有这么个随便的本名。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应该也是不想再牵扯到这些人的纷争中。 现在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不是太子被圣上逼着侦破这个案子,又不断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朝臣弹劾,处境堪忧,她也不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一宗案子得罪这么多人,真的头发都要愁掉光了。 于是点点头,“那你再住一日,我为你备些盘缠好赶路。大理寺那边也要请辞,不然让唐逸宁拿住把柄了。” 冯七知道自己走后,她的压力会更大,也体谅她年纪小,因生别伤感。然而终究说不出什么,只是低头不语。 很快伙计将马车牵了出来,冯七放下条凳扶陈无双上车,放下帘子时却看到巷子尽头有个人影冷冷看着自己,青色的衣衫裹着他纤瘦的身体,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他的血液一下就冷了,六月的天气,却像是在冰窖一样冷。 见他许久未动,陈无双催促道:“怎么了?” “没事。”冯七收回了视线,坐上马车拉紧缰绳。 铎铃声响起,马车哒哒地远去了。 第二天一早,陈无双为冯七收拾好行李,目送他出了府门。一想到今后恐怕再难相见,心下多少有些心酸苦楚。又想到他能与夫人再见,破镜重圆琴瑟和鸣,也不失为佳话,因而稍稍宽慰了些。 因为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坐实萧献的罪证,她只得在屋里枯坐着,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企图找出突破口。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就见陈昭、陈曜、陈昕三兄弟依次进了门,且都有急事要讲。 宋氏命人给他们拿冰过的手绢来,几个媳妇又给他们各端了一碗冰鉴里的酸梅汤,几个人喝了,又用手帕敷了脸,脸上的红热渐渐褪了。 宋氏这才问到:“出了什么事?一个一个说,不要着急。” 陈昭道:“那个刺客都招了,画了押,边关的信也到了。太子和庾信正在梳理,已经有了些眉目。太子说命无双得闲了尽早去见他,待他们几个商议过后,就将名单和罪证递交圣上,将那些国蠹一网打尽。” 宋氏点头:“阿弥陀佛,这是一桩好事。” 陈无双高兴不起来。若是一般的角色,太子定然直接发落了。让她过去商议,说明名单上的人是可以让朝堂动荡的,才不得不谨慎。 单单是他们已经查到的,如夏侯夔、萧献、徐摛等人都是文武忠臣,或者皇亲国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是贵不可言。 且不说收集到的罪证能不能将这些人都绳之以法,以太子的根基能不能扳倒这些人也另说。 陈曜也没给她太多的思考时间,火急火燎道:“你这几日收留的那个瘸子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到大理寺把他抓了?还说他是前朝余孽身负血案?” 陈无双皱眉:“哥哥莫不是看错了?他本就是大理寺的人,怎么会被大理寺捉去?” 陈曜冷哼一声:“抓他的正是陈宵这小杂种。如今也不知道搭了什么东风,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寺中丞了。什么前朝余孽、背着人命案子的事都是他对我说的。” 第154章 罄竹 高氏十分唏嘘:“冯公子精通刑狱,人又正直。陈宵不过纨绔子弟,斗鸡遛狗之徒,为人不齿。如今反倒是陈宵穿红挂绿,冯公子为阶下囚徒,真是世道不明,黑白颠倒。” 李氏也附和:“那冯七看着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想必其中有冤情。咱们还是得尽力为他通融才是。” 陈无双也一时摸不到头脑,尤其是前朝余孽这条,或许陈家人都觉得是欲加之罪,她却知道冯七与齐室确实有纠葛。难道是被萧诉的人看到了? 她只得胡乱应下:“到时我再去探望他,问问实情。” 陈昕坐不住了:“先把他的事放在一边,昨夜萧纶到了京城,关在天牢里,群臣都联名上书要处决他。御史大夫任昉与韦、曹两家私交不错,将弹劾暂时扣下了,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陈无双头更大了。 宋氏不解:“奏章可带来了?萧纶到底犯了什么事,非死不可?” 陈昕将折子递给陈昭,众人依次传看了,都脸色凝重。 陈无双看过后,气得脸色煞白,直接将一根筷子折成两半。 陈曜推陈昕:“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陈昕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徐州时,多在兵营之中操练,并不在萧纶左右。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他居然……” 说着,愤愤捶了一下桌子。 苏凝安抚他:“看来小妹飞书催你回来是对的。只是萧纶做下这么多错事,又该如何为他脱罪呢?” 陈无双颓然起身:“我去见太子商议一下,你们告知贵嫔和充华,让她们千万拖住陛下,不要让他知道萧纶的所作所为。” 宋氏应下。又看见陈无双已经溜没影了,忙追到门口:“至少先吃饭呀。” 然而陈无双已经出了二门,早就听不到她的话了。 地上的奏章在风吹拂下翻过几页,冰冷的字迹上书写着冰冷的事实。 萧纶在徐州的暴行并不复杂,但胜在罄竹难书。 不知道是不是离京城远了,解放了天性的缘故。萧纶在徐州轻险躁虐,喜怒无常。他时常大摆排场出行,乘着六匹马拉的车,头戴九旒冠,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年轻的、毫无建树的邵陵王应有的规格。 但是这些对比起他之后的所作所为,都算不了什么。 萧纶以江州刺史的身份混迹在市井之中,与小贩流氓之辈为伍。有一次他在街市上碰到一个卖鱼的小贩,他就上前去问小贩刺史怎么样。小贩说他躁虐易怒,萧纶勃然大怒,逼他将整条?鱼,那个小贩因此丧命。徐州百姓因此十分害怕他,缄口不言,道路以目。 除了暴虐,他还十分疯癫。一次萧纶遇到丧车从他面前经过,萧纶不知道抽什么风,夺过孝子的孝服穿上,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当时曹皎就在萧纶身旁侍奉,被萧纶僭越的行为吓得不轻。毕竟今上还健在,萧纶在这里为别人的父亲哭丧,有诅咒今上之嫌。 因此曹皎将此事奏到京城,幸而太子截下了奏章,并警告萧纶不要再有不得体的举动。又有丁道迁从旁规劝,严加看管,萧纶这才安生了几个月。 偏偏冬天丁道迁去世,太子又忙于政务,疏于看管他。萧纶见自己在徐州一年有余,陛下还没有松口让他返京,反而开始宠幸提拔他一向看不起的萧绎,便又生了悖逆之心。居然找来一个长得像陛下的老头,让他穿龙袍带冕旒坐在主位,萧纶则跪在阶下痛陈自己的冤屈。 情到深处,萧纶竟然剥掉老者的华服,用棍子捶打他,将其打死。又作了一副棺材,将老人装进去,輀车挽歌为其送葬,还找来几个老妪跟在车后面悲号。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如今他被告发下了刑狱,也只能说罪有应得。 只是感念他与陈昕年少时的交情,陈无双才愿意为他跑这一遭,留得他一条性命,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无双去了太子府,没想到太子居然不在府中。 陈无双在前厅坐了许久,太子妃蔡缈给她端了茶和点心,陪她一起等。萧欢近来年岁渐大,也渐渐懂事了不少,就在她们旁边看书。 陈无双闲来无事,便给蔡缈拆线。她将一根丝线小心地拆成四份,又与金线揉成一处。一盏茶的工夫,不过纺好了两尺长的金线,累得她揉了揉脖子。 因为没吃饭的缘故,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拆线也不大能拆好,看着丝线够用了,索性坐在一边看蔡缈绣花。 蔡缈在给萧欢缝制衣服,萧欢喜欢老虎,袖口要缝上虎头才肯穿。虎头要绣的威风实在难得,老虎的毛要掺杂着金线、银线,绣出来才立体,手对着太阳举着,熠熠生辉的。因为是夏天的衣服,又不能太厚重,不能一层一层叠加出毛发的质感,只能凭绣娘的手艺,将每一根丝线都缝制到位。 太子府中的绣娘都不敢接下这个活,也没有这个时间。纵然太子已经极尽节俭,她们每个月也还是要为三个主子缝制一身礼服、一身常服和两身里衣鞋袜。其中太子的衣服尤其繁复,太子的常服代表着天家的颜面,要高贵而不奢华,简约而不简单。 单单是剪裁,就要十个女工共同完成。因为用的是新鲜蚕丝制成的锦缎,非常易皱易损,裁剪时需要四个女工托着布料,两个女工裁剪,四个女工缝制,更不用说在衣服上还要绣上繁复的花纹,更是巨大的工程。 萧统和蔡缈夫妻两个都是俭朴之人,其实是不愿意在衣食上大动干戈的。尤其萧统亲眼见证过灾区百姓如何地颠沛流离,吃草根、披树皮,更加体会到一粥一饭何其来之不易。 但是京城之中,衣服不但是衣服,更是身份。 皇帝着十二旒冠冕,朱衣玉带,贵不可言。三公、九卿、士大夫之流也各有其规范,不得逾矩。逾矩,则犯主。但是过于寒酸,又引人耻笑。 自汉魏以来,以七贤为首,曾有过一段清流岁月。人人以粗布麻衣为服,行则双履践地,止则卧于草席。 第154章 罄竹 高氏十分唏嘘:“冯公子精通刑狱,人又正直。陈宵不过纨绔子弟,斗鸡遛狗之徒,为人不齿。如今反倒是陈宵穿红挂绿,冯公子为阶下囚徒,真是世道不明,黑白颠倒。” 李氏也附和:“那冯七看着不像是会杀人的人,想必其中有冤情。咱们还是得尽力为他通融才是。” 陈无双也一时摸不到头脑,尤其是前朝余孽这条,或许陈家人都觉得是欲加之罪,她却知道冯七与齐室确实有纠葛。难道是被萧诉的人看到了? 她只得胡乱应下:“到时我再去探望他,问问实情。” 陈昕坐不住了:“先把他的事放在一边,昨夜萧纶到了京城,关在天牢里,群臣都联名上书要处决他。御史大夫任昉与韦、曹两家私交不错,将弹劾暂时扣下了,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陈无双头更大了。 宋氏不解:“奏章可带来了?萧纶到底犯了什么事,非死不可?” 陈昕将折子递给陈昭,众人依次传看了,都脸色凝重。 陈无双看过后,气得脸色煞白,直接将一根筷子折成两半。 陈曜推陈昕:“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陈昕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徐州时,多在兵营之中操练,并不在萧纶左右。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他居然……” 说着,愤愤捶了一下桌子。 苏凝安抚他:“看来小妹飞书催你回来是对的。只是萧纶做下这么多错事,又该如何为他脱罪呢?” 陈无双颓然起身:“我去见太子商议一下,你们告知贵嫔和充华,让她们千万拖住陛下,不要让他知道萧纶的所作所为。” 宋氏应下。又看见陈无双已经溜没影了,忙追到门口:“至少先吃饭呀。” 然而陈无双已经出了二门,早就听不到她的话了。 地上的奏章在风吹拂下翻过几页,冰冷的字迹上书写着冰冷的事实。 萧纶在徐州的暴行并不复杂,但胜在罄竹难书。 不知道是不是离京城远了,解放了天性的缘故。萧纶在徐州轻险躁虐,喜怒无常。他时常大摆排场出行,乘着六匹马拉的车,头戴九旒冠,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年轻的、毫无建树的邵陵王应有的规格。 但是这些对比起他之后的所作所为,都算不了什么。 萧纶以江州刺史的身份混迹在市井之中,与小贩流氓之辈为伍。有一次他在街市上碰到一个卖鱼的小贩,他就上前去问小贩刺史怎么样。小贩说他躁虐易怒,萧纶勃然大怒,逼他将整条?鱼,那个小贩因此丧命。徐州百姓因此十分害怕他,缄口不言,道路以目。 除了暴虐,他还十分疯癫。一次萧纶遇到丧车从他面前经过,萧纶不知道抽什么风,夺过孝子的孝服穿上,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当时曹皎就在萧纶身旁侍奉,被萧纶僭越的行为吓得不轻。毕竟今上还健在,萧纶在这里为别人的父亲哭丧,有诅咒今上之嫌。 因此曹皎将此事奏到京城,幸而太子截下了奏章,并警告萧纶不要再有不得体的举动。又有丁道迁从旁规劝,严加看管,萧纶这才安生了几个月。 偏偏冬天丁道迁去世,太子又忙于政务,疏于看管他。萧纶见自己在徐州一年有余,陛下还没有松口让他返京,反而开始宠幸提拔他一向看不起的萧绎,便又生了悖逆之心。居然找来一个长得像陛下的老头,让他穿龙袍带冕旒坐在主位,萧纶则跪在阶下痛陈自己的冤屈。 情到深处,萧纶竟然剥掉老者的华服,用棍子捶打他,将其打死。又作了一副棺材,将老人装进去,輀车挽歌为其送葬,还找来几个老妪跟在车后面悲号。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如今他被告发下了刑狱,也只能说罪有应得。 只是感念他与陈昕年少时的交情,陈无双才愿意为他跑这一遭,留得他一条性命,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无双去了太子府,没想到太子居然不在府中。 陈无双在前厅坐了许久,太子妃蔡缈给她端了茶和点心,陪她一起等。萧欢近来年岁渐大,也渐渐懂事了不少,就在她们旁边看书。 陈无双闲来无事,便给蔡缈拆线。她将一根丝线小心地拆成四份,又与金线揉成一处。一盏茶的工夫,不过纺好了两尺长的金线,累得她揉了揉脖子。 因为没吃饭的缘故,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拆线也不大能拆好,看着丝线够用了,索性坐在一边看蔡缈绣花。 蔡缈在给萧欢缝制衣服,萧欢喜欢老虎,袖口要缝上虎头才肯穿。虎头要绣的威风实在难得,老虎的毛要掺杂着金线、银线,绣出来才立体,手对着太阳举着,熠熠生辉的。因为是夏天的衣服,又不能太厚重,不能一层一层叠加出毛发的质感,只能凭绣娘的手艺,将每一根丝线都缝制到位。 太子府中的绣娘都不敢接下这个活,也没有这个时间。纵然太子已经极尽节俭,她们每个月也还是要为三个主子缝制一身礼服、一身常服和两身里衣鞋袜。其中太子的衣服尤其繁复,太子的常服代表着天家的颜面,要高贵而不奢华,简约而不简单。 单单是剪裁,就要十个女工共同完成。因为用的是新鲜蚕丝制成的锦缎,非常易皱易损,裁剪时需要四个女工托着布料,两个女工裁剪,四个女工缝制,更不用说在衣服上还要绣上繁复的花纹,更是巨大的工程。 萧统和蔡缈夫妻两个都是俭朴之人,其实是不愿意在衣食上大动干戈的。尤其萧统亲眼见证过灾区百姓如何地颠沛流离,吃草根、披树皮,更加体会到一粥一饭何其来之不易。 但是京城之中,衣服不但是衣服,更是身份。 皇帝着十二旒冠冕,朱衣玉带,贵不可言。三公、九卿、士大夫之流也各有其规范,不得逾矩。逾矩,则犯主。但是过于寒酸,又引人耻笑。 自汉魏以来,以七贤为首,曾有过一段清流岁月。人人以粗布麻衣为服,行则双履践地,止则卧于草席。 第155章 牢狱 只是司马家奢废无度,上行下效,士族中又流行起奢靡之风。如王恺石崇斗富,使椒涂于墙,金铺于地,而天下百姓朝不保夕、饥冻交迫,易子而食者不胜其数。 宋齐以来,奢靡之风看似稍有改善,实际是以一种更加低调内敛的形式存在罢了。 譬如太子盛爱松竹兰鹤,本来是高洁的意象,偏要用最繁复的绣法,由十个绣娘共同完成。这些绣娘中有人擅长绣花、有人擅长绣茎、有人擅长绣羽,如此几位绣娘各司其职,绣出来的花样栩栩如生。衣服穿在身上,花样随着人的走动而摇晃,像是春风拂过花枝,又像是白鹤展翅高飞。 纹样再好,终究是华而不实,不过是因着众人的攀比心,才如此浪费人力物力。就如同陈无双平时戴着绣花钱袋,出席重要节礼时还是要换上笨重但精美的银制香囊。 想到这里,又十分颓丧。 国家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然圣上信仰佛法,大肆兴建佛寺,已经劳民伤财;士族官员攀比成性,将衣食住行与身份脸面挂钩,纵然嘴上装得再高洁,内里还是穷凶极奢;而百姓也多信奉佛教来世之说,荒废农桑,一头扎入虚幻的想象中。 在盛世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危机啊。 陈无双看着太子妃蔡缈,她耐心地绣着虎头,有时一根线缝制的不到位,时常要拆了重绣。她轻柔地动作,看着一个虎头在她手中渐渐成形,绽放出母亲的笑容。 萧欢读书遇到了瓶颈,拿着书来问她们两个:“郑伯与母亲姜氏和好,为何父亲在这里的评语却是‘好讽刺’?” 蔡缈正在拆线,一时腾不开手。陈无双拿过来看了,萧欢小小年纪你已经在读《左传》,还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这段讲的是郑伯之妻庄姜因不喜大儿子寤生,偏爱小儿子公叔段,在大儿子寤生继任郑伯之后公然帮助小儿子谋反。郑庄公寤生在鄢地击败了公叔段,对庄姜也厌恶至极,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后来庄公后悔不迭,颖考叔为其谋划,使母子在地下的隧道中相见。庄公和庄姜各赋诗一行,遂为母子如初。 陈无双点点头:“太子读书,果然十分通透。” 于是问萧欢:“既然和好如初,初是怎样的?” 萧欢恍然大悟,最初庄姜和庄公之间关系就不好,庄姜偏心小儿子,对庄公十分厌恶。母子和好如初,也不过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萧欢撇嘴:“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儿子的?还纵容兄弟相残,母子反目,真是可怕。” 陈无双和蔡缈相视一眼,无奈叹气:“是呀,真是可怕。” 到了申时,太子还不见回来。陈无双等不住了,说先去大理寺看看情况,等太子有空再来拜访。 蔡缈和萧欢送她出了门,陈无双坐上马车,先让车夫给自己买了一张胡饼,才晃晃悠悠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的牢狱只是暂时关押还没有候审的犯人,因此并没有探监一说。陈无双进了门去,接待她的正是陈宵。 陈宵此刻正是春风得意,也不避讳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无双。 “近来发生的几起人命案子,你都知道?我们已经查明了,凶手就是冯七。他房间里,还留着作案的铁锤和钉子呢。” 陈无双面色阴沉,冯七的确为了将案子引人注意,故意在他们头上砸了钉子进去。 “可是他们另有死因。” “什么死因?大理寺的案宗上明明白白写着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伤口,只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作案工具。而且,那个冯七身为仵作,他的检验文书里居然没有提到死者头上的铁钉,反而是太子殿下查出来的,这也增大了他的嫌疑,不是吗?” 陈无双一拍桌子:“太子什么时候查出那些人的真正死因是头顶的铁钉了?你们如此修改卷宗,不怕被拆穿吗?” 陈宵笑了:“那些尸体存放了一月有余,早就腐烂不堪。唐大人念及他们可怜,已经让他们入土为安了。现在除了两份验尸的记录,什么也没有了。” “那里面还有你的家人,你不希望找到真凶替他们申冤吗?” “真凶就是你!”陈宵愤而起身,“如果不是你设计将我们一家人赶到庄子上,如果不是你将我支走,他们怎么会被人杀害?我现在动不了陈家,但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他癫笑着离开:“想看他就去看,反正早晚都是死人了,就当我送你的开胃小菜。陈无双,日子还长着呢。” 陈无双没想到他至今还不知道萧诉的真面目,不禁为他感到可悲。 如今却顾不得申辩了,如果不能及时为冯七洗脱罪名,他就会没命! 于是快步往大牢里赶去。 牢房阴暗潮湿,又充满罪孽。仅仅是走进去一步,里面腐朽、肮脏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让她望而却步。 狱卒认得她,知道她是太子的人,倒是没过多为难,领着她往里去。 牢房里面到处是疯癫的、求饶的、不屑的、垂死的犯人。有的人看见她走近,就要伸手抓她的衣角,一边抓一边求饶。有的则是骂骂咧咧,嘴里说着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就要冲她扔秽物。有的却是疯疯癫癫,冲着她笑,还要她给他们糖吃。 狱卒敲了敲手中的棍子,那些人就都老实了,陈无双才得以走到一处牢房前。 狱卒打开牢门:“姑娘,这处地方到底不干净,有什么话快问,赶在天黑之前回去。” 陈无双道了谢,狱卒便闪到一旁坐着。 也许是因为冯七也是大理寺的人,与他有些交情,他这间牢房十分干净,恭桶中没什么污秽,桌上茶碗里的水也是清的,连地上的稻草都比别处厚。窗户比别处低矮些,投进来一些夕阳,将他的脸照得十分温和。 第155章 牢狱 只是司马家奢废无度,上行下效,士族中又流行起奢靡之风。如王恺石崇斗富,使椒涂于墙,金铺于地,而天下百姓朝不保夕、饥冻交迫,易子而食者不胜其数。 宋齐以来,奢靡之风看似稍有改善,实际是以一种更加低调内敛的形式存在罢了。 譬如太子盛爱松竹兰鹤,本来是高洁的意象,偏要用最繁复的绣法,由十个绣娘共同完成。这些绣娘中有人擅长绣花、有人擅长绣茎、有人擅长绣羽,如此几位绣娘各司其职,绣出来的花样栩栩如生。衣服穿在身上,花样随着人的走动而摇晃,像是春风拂过花枝,又像是白鹤展翅高飞。 纹样再好,终究是华而不实,不过是因着众人的攀比心,才如此浪费人力物力。就如同陈无双平时戴着绣花钱袋,出席重要节礼时还是要换上笨重但精美的银制香囊。 想到这里,又十分颓丧。 国家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然圣上信仰佛法,大肆兴建佛寺,已经劳民伤财;士族官员攀比成性,将衣食住行与身份脸面挂钩,纵然嘴上装得再高洁,内里还是穷凶极奢;而百姓也多信奉佛教来世之说,荒废农桑,一头扎入虚幻的想象中。 在盛世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危机啊。 陈无双看着太子妃蔡缈,她耐心地绣着虎头,有时一根线缝制的不到位,时常要拆了重绣。她轻柔地动作,看着一个虎头在她手中渐渐成形,绽放出母亲的笑容。 萧欢读书遇到了瓶颈,拿着书来问她们两个:“郑伯与母亲姜氏和好,为何父亲在这里的评语却是‘好讽刺’?” 蔡缈正在拆线,一时腾不开手。陈无双拿过来看了,萧欢小小年纪你已经在读《左传》,还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这段讲的是郑伯之妻庄姜因不喜大儿子寤生,偏爱小儿子公叔段,在大儿子寤生继任郑伯之后公然帮助小儿子谋反。郑庄公寤生在鄢地击败了公叔段,对庄姜也厌恶至极,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后来庄公后悔不迭,颖考叔为其谋划,使母子在地下的隧道中相见。庄公和庄姜各赋诗一行,遂为母子如初。 陈无双点点头:“太子读书,果然十分通透。” 于是问萧欢:“既然和好如初,初是怎样的?” 萧欢恍然大悟,最初庄姜和庄公之间关系就不好,庄姜偏心小儿子,对庄公十分厌恶。母子和好如初,也不过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萧欢撇嘴:“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儿子的?还纵容兄弟相残,母子反目,真是可怕。” 陈无双和蔡缈相视一眼,无奈叹气:“是呀,真是可怕。” 到了申时,太子还不见回来。陈无双等不住了,说先去大理寺看看情况,等太子有空再来拜访。 蔡缈和萧欢送她出了门,陈无双坐上马车,先让车夫给自己买了一张胡饼,才晃晃悠悠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的牢狱只是暂时关押还没有候审的犯人,因此并没有探监一说。陈无双进了门去,接待她的正是陈宵。 陈宵此刻正是春风得意,也不避讳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无双。 “近来发生的几起人命案子,你都知道?我们已经查明了,凶手就是冯七。他房间里,还留着作案的铁锤和钉子呢。” 陈无双面色阴沉,冯七的确为了将案子引人注意,故意在他们头上砸了钉子进去。 “可是他们另有死因。” “什么死因?大理寺的案宗上明明白白写着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伤口,只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作案工具。而且,那个冯七身为仵作,他的检验文书里居然没有提到死者头上的铁钉,反而是太子殿下查出来的,这也增大了他的嫌疑,不是吗?” 陈无双一拍桌子:“太子什么时候查出那些人的真正死因是头顶的铁钉了?你们如此修改卷宗,不怕被拆穿吗?” 陈宵笑了:“那些尸体存放了一月有余,早就腐烂不堪。唐大人念及他们可怜,已经让他们入土为安了。现在除了两份验尸的记录,什么也没有了。” “那里面还有你的家人,你不希望找到真凶替他们申冤吗?” “真凶就是你!”陈宵愤而起身,“如果不是你设计将我们一家人赶到庄子上,如果不是你将我支走,他们怎么会被人杀害?我现在动不了陈家,但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他癫笑着离开:“想看他就去看,反正早晚都是死人了,就当我送你的开胃小菜。陈无双,日子还长着呢。” 陈无双没想到他至今还不知道萧诉的真面目,不禁为他感到可悲。 如今却顾不得申辩了,如果不能及时为冯七洗脱罪名,他就会没命! 于是快步往大牢里赶去。 牢房阴暗潮湿,又充满罪孽。仅仅是走进去一步,里面腐朽、肮脏的味道就扑面而来,让她望而却步。 狱卒认得她,知道她是太子的人,倒是没过多为难,领着她往里去。 牢房里面到处是疯癫的、求饶的、不屑的、垂死的犯人。有的人看见她走近,就要伸手抓她的衣角,一边抓一边求饶。有的则是骂骂咧咧,嘴里说着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就要冲她扔秽物。有的却是疯疯癫癫,冲着她笑,还要她给他们糖吃。 狱卒敲了敲手中的棍子,那些人就都老实了,陈无双才得以走到一处牢房前。 狱卒打开牢门:“姑娘,这处地方到底不干净,有什么话快问,赶在天黑之前回去。” 陈无双道了谢,狱卒便闪到一旁坐着。 也许是因为冯七也是大理寺的人,与他有些交情,他这间牢房十分干净,恭桶中没什么污秽,桌上茶碗里的水也是清的,连地上的稻草都比别处厚。窗户比别处低矮些,投进来一些夕阳,将他的脸照得十分温和。 第156章 剖白 可是他的处境就没有那么好了,那些人对他动了刑,他的囚衣虽然干净,可是仍然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袖子下漏出来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脸上也苍白没有血色。 那条瘸腿无力地摊在地上,连那条原本的好腿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着,昭示着它的痛苦。 他疲惫地躺在地上,听到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才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陈无双。 “你不该来的。”他每说一个字,就痛得吸一口气。 “都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该让你走的。他们把那几件案子都推给你,还说你是前朝余孽。太子也不见人影,我该怎么办?” 冯七闭上眼睛倚回墙上:“先给我点止痛的药。他们为了不让人发现对犯人滥用私刑,给我上了药,还换了衣服,但应该瞒不过你。” 陈无双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药丸喂到他嘴里,又将水碗给他端到嘴边。 不止是他身上的伤,他用的药陈无双也闻出来了,是一种金疮药,以止血快而闻名,但缺陷是几乎没有止痛的效果。 冯七顺从的吃了药,又喝了水,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一些:“其实有一点他们没说错,我的确是前朝余孽。” 陈无双义愤填膺:“就算是和齐室有些关系,也不代表着就要和齐人绑定啊。今上与齐朝皇室都出自兰陵萧氏,难道这一点亲缘关系能成为罪证吗?” 冯七笑了笑:“我以前的名字,叫做萧宝融。” “怎么会,萧宝融不是……”早就死了吗? 冯七拨弄着地上的草垫子:“萧衍的确赐了我一杯牵机药,幸得一位云游的高僧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性命。但是因为救治太迟,余毒难以除尽,只得废了一条腿。” “原来竟然是赐死……”陈无双喃喃。齐和帝萧宝融,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傀儡。当初萧衍入京勤王,因为立足未稳,不敢枉自称帝,遂立了东昏侯萧宝卷八岁的弟弟萧宝融为和帝,又在两年后逼其禅位。直到十七年前萧宝融在京城述职期间偶然风寒去世,也不过十五岁。 萧宝融活着时,一直是两方势力争夺的中心。因为除了萧鸾天生聋哑的长子萧宝义、逃亡到北魏的萧宝夤外,其余的齐皇室都已经被明里暗里除去了。 陈无双一直以为是因为萧宝融禅位给萧衍,萧衍不敢动他,才让萧宝融活到自然死亡。没想到就连这个自然死亡也是假的,萧宝融就是被他害死,而且为了保证人真的死了,还选择在京城动手。毕竟江油路途遥远,不及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萧衍给他服用的牵机药,是一种非常恶毒的毒药。服用后人的全身都会蜷缩起来,直到头碰到脚踝,这个人也就没救了。中间过程十分漫长且痛苦,因而极少有人会用这种药来害人。 但是,明明萧宝融都藏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时被发现呢? 陈无双忙问他:“你是不是见到萧诉了?” 冯七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萧诉啊,或许。他长得真像二哥啊。” “萧宝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陈无双问,“我所知道的萧宝卷,是个残忍、暴虐的君王,可是有很多人愿意为他而死。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坏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怀念他呢?” 冯七笑了,那种笑是一种清浅的、遥远的笑,他的思绪随着这个笑声传出很远。 “萧宝卷啊。”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天边,“你是怎么看待萧纶的呢?” 陈无双见他问自己,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残忍、冷血,喂他的狗吃人肉,随便杀人……但是他在我和五哥面前从来不这样,他总是和我吵架,但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我和五哥。” 冯七闭上眼:“我二哥也是这样。他对每个女孩都很温柔,宫里的丫鬟们都可以对他使小性,他也只会笑着赔礼道歉。他对我们兄弟也很好,因为我年纪小,又没了母亲,时常被嬷嬷太监欺负,他就会杀了那些人为我出气。 “他是一个多情且柔软的人,会因为春天花开而开心,也会因为花落而伤心。看见鸟就和鸟说话,看见池里的鱼又哭它们没有自由。宫里的太监嬷嬷们嘴上不说,心里都看不上他。 “他虽然独宠潘玉儿,也并没有亏待任何人。对于皇后他仍然敬重,对于嫔妃他仍然关爱,只是因为和潘玉儿一起胡闹更开心,他就每日里和潘玉儿黏在一起。 “可是当我出宫后,我才发现他不止有这一面。他生性多疑,一旦有大臣违逆他,他就觉得那人要谋反,动不动就夷人三族。对于百姓,他征收苛捐杂税,简直是取之欲尽,连公鸡多叫了一声,母鸡下了双黄蛋都要交税。” 讲到这里,他似乎觉得可笑,就笑了出来。 “但是我一直记得六岁那年我得了疫病,太子们都觉得我没救了,太后下令将我关在屋里,任我自生自灭。是他冲进去抱住我,要他们好好给我医治,不然他们就再选一个皇帝。多亏他那时抱住了我,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我不明白。”陈无双低下头。 冯七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他的十根手指都被夹断了,动作又轻又笨重。 “说到底,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抱负?我也是在被‘赐死’之后,才第一次双脚走在地上,知道了百姓的不易。可是大祸筑成,总要我们自己来承担幼稚的代价。 “萧衍对萧统的培养是对的,只是因为萧衍活得太久了,一个皇帝既不能过得太短,就像东汉和帝,他死时儿子还不到一岁,怎么能当皇帝?也不能过得太长,就像始皇帝,拖到儿子都成年了,又都羽翼丰满,这时候不但手足之间相残,父子情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试探中淡却了。” 陈无双呼了口气,他明明已经身在皇权旋涡的局外,却比皇帝和太子本人看得还清楚,这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吗? “不说这些了,你有想过怎么脱身吗?” 第156章 剖白 可是他的处境就没有那么好了,那些人对他动了刑,他的囚衣虽然干净,可是仍然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袖子下漏出来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脸上也苍白没有血色。 那条瘸腿无力地摊在地上,连那条原本的好腿也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着,昭示着它的痛苦。 他疲惫地躺在地上,听到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才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陈无双。 “你不该来的。”他每说一个字,就痛得吸一口气。 “都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该让你走的。他们把那几件案子都推给你,还说你是前朝余孽。太子也不见人影,我该怎么办?” 冯七闭上眼睛倚回墙上:“先给我点止痛的药。他们为了不让人发现对犯人滥用私刑,给我上了药,还换了衣服,但应该瞒不过你。” 陈无双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药丸喂到他嘴里,又将水碗给他端到嘴边。 不止是他身上的伤,他用的药陈无双也闻出来了,是一种金疮药,以止血快而闻名,但缺陷是几乎没有止痛的效果。 冯七顺从的吃了药,又喝了水,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一些:“其实有一点他们没说错,我的确是前朝余孽。” 陈无双义愤填膺:“就算是和齐室有些关系,也不代表着就要和齐人绑定啊。今上与齐朝皇室都出自兰陵萧氏,难道这一点亲缘关系能成为罪证吗?” 冯七笑了笑:“我以前的名字,叫做萧宝融。” “怎么会,萧宝融不是……”早就死了吗? 冯七拨弄着地上的草垫子:“萧衍的确赐了我一杯牵机药,幸得一位云游的高僧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性命。但是因为救治太迟,余毒难以除尽,只得废了一条腿。” “原来竟然是赐死……”陈无双喃喃。齐和帝萧宝融,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傀儡。当初萧衍入京勤王,因为立足未稳,不敢枉自称帝,遂立了东昏侯萧宝卷八岁的弟弟萧宝融为和帝,又在两年后逼其禅位。直到十七年前萧宝融在京城述职期间偶然风寒去世,也不过十五岁。 萧宝融活着时,一直是两方势力争夺的中心。因为除了萧鸾天生聋哑的长子萧宝义、逃亡到北魏的萧宝夤外,其余的齐皇室都已经被明里暗里除去了。 陈无双一直以为是因为萧宝融禅位给萧衍,萧衍不敢动他,才让萧宝融活到自然死亡。没想到就连这个自然死亡也是假的,萧宝融就是被他害死,而且为了保证人真的死了,还选择在京城动手。毕竟江油路途遥远,不及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萧衍给他服用的牵机药,是一种非常恶毒的毒药。服用后人的全身都会蜷缩起来,直到头碰到脚踝,这个人也就没救了。中间过程十分漫长且痛苦,因而极少有人会用这种药来害人。 但是,明明萧宝融都藏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时被发现呢? 陈无双忙问他:“你是不是见到萧诉了?” 冯七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萧诉啊,或许。他长得真像二哥啊。” “萧宝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陈无双问,“我所知道的萧宝卷,是个残忍、暴虐的君王,可是有很多人愿意为他而死。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坏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怀念他呢?” 冯七笑了,那种笑是一种清浅的、遥远的笑,他的思绪随着这个笑声传出很远。 “萧宝卷啊。”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天边,“你是怎么看待萧纶的呢?” 陈无双见他问自己,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残忍、冷血,喂他的狗吃人肉,随便杀人……但是他在我和五哥面前从来不这样,他总是和我吵架,但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我和五哥。” 冯七闭上眼:“我二哥也是这样。他对每个女孩都很温柔,宫里的丫鬟们都可以对他使小性,他也只会笑着赔礼道歉。他对我们兄弟也很好,因为我年纪小,又没了母亲,时常被嬷嬷太监欺负,他就会杀了那些人为我出气。 “他是一个多情且柔软的人,会因为春天花开而开心,也会因为花落而伤心。看见鸟就和鸟说话,看见池里的鱼又哭它们没有自由。宫里的太监嬷嬷们嘴上不说,心里都看不上他。 “他虽然独宠潘玉儿,也并没有亏待任何人。对于皇后他仍然敬重,对于嫔妃他仍然关爱,只是因为和潘玉儿一起胡闹更开心,他就每日里和潘玉儿黏在一起。 “可是当我出宫后,我才发现他不止有这一面。他生性多疑,一旦有大臣违逆他,他就觉得那人要谋反,动不动就夷人三族。对于百姓,他征收苛捐杂税,简直是取之欲尽,连公鸡多叫了一声,母鸡下了双黄蛋都要交税。” 讲到这里,他似乎觉得可笑,就笑了出来。 “但是我一直记得六岁那年我得了疫病,太子们都觉得我没救了,太后下令将我关在屋里,任我自生自灭。是他冲进去抱住我,要他们好好给我医治,不然他们就再选一个皇帝。多亏他那时抱住了我,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我不明白。”陈无双低下头。 冯七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他的十根手指都被夹断了,动作又轻又笨重。 “说到底,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抱负?我也是在被‘赐死’之后,才第一次双脚走在地上,知道了百姓的不易。可是大祸筑成,总要我们自己来承担幼稚的代价。 “萧衍对萧统的培养是对的,只是因为萧衍活得太久了,一个皇帝既不能过得太短,就像东汉和帝,他死时儿子还不到一岁,怎么能当皇帝?也不能过得太长,就像始皇帝,拖到儿子都成年了,又都羽翼丰满,这时候不但手足之间相残,父子情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试探中淡却了。” 陈无双呼了口气,他明明已经身在皇权旋涡的局外,却比皇帝和太子本人看得还清楚,这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吗? “不说这些了,你有想过怎么脱身吗?” 第157章 人证 冯七冷笑一声:“已经不可能了,他们将我是前朝余孽的事情都宣扬出去,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试想齐国曾经的皇帝,齐明帝的儿子,齐废帝的弟弟,不比萧缵这个所谓的遗腹子、萧诉这个正史无名的儿子更能拉拢旧臣?萧缵谋反,尚且有几千人跟随,若是我要起兵呢?萧衍猜疑心重,是留不得我再逃一次的。” “我会想办法的。”陈无双站起身,递给他一瓶药,“这些都是疗伤止痛的丸药,照顾好自己。” 说着,大步流星走出去。 狱卒见她出来,又锁了牢门,陪她走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迟疑地说道:“冯七是个好小伙,不会做那些事的。大人可要为无辜者申冤呐。” 陈无双灵光一闪,停下脚步将狱卒拉到角落里。 狱卒是个老人,已经五六十岁光景,被她这么粗暴的拉扯,几乎骨头都要被她晃散架了,小声抱怨年轻人没轻没重。 陈无双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焦急地问他:“你和冯七私交很好?” 狱卒点头:“自然,那小子虽然身上不大利索,但是勤劳肯干,没少伺候我这个老头子。” “四月二十四、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五、五月初六这几日,冯七跟你在一起吗?” “我想想啊,”狱卒来回踱步,“四月二十四、四月二十八这两日,他都在大理寺不曾出门。他腿脚不好,不能见雨水。从二十四到二十八这几日都在下雨,雨水渗到地牢里,他一直陪着我老头子打扫地牢。五月初五正是端阳节,他去城北买雄黄酒,去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初五城南灵宝寺的和尚给火烧死了,他也一直在验尸查案,不曾出去。” “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有什么人见证?” “除了我之外,大理寺的不少仵作狱卒还有这些犯人都能作证。”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陈无双风一样飞出去了,只留下一句“多谢”在阴暗的牢房中回荡。 狱卒老头无奈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有人证能证明冯七不在场,算是为冯七脱了一半罪了,陈无双心情大好。剩下的就是怎么让陛下觉得他没有危险,才能放他出去。 就算不放他,能放他和夫人团聚,将二人看管着,也可以接受。 眼看天色渐晚,现在去见太子恐怕不妥,陈无双只得先回了陈府。 府中众人已经吃过晚饭了,小公子年纪小,天不黑就嚷着要睡觉,宋氏只得去哄他入睡。 陈曜因为厌倦京中尔虞我诈,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没处使,觉得十分憋屈,也不愿在京中久留,不日就要离去。夫妻二人早早回房说体己话去了。 高氏一向不爱热闹,也早早回房休息。只有陈昕夫妻留在凉亭里,陈昕给苏凝打着扇子驱赶蚊蝇,苏凝打着络子,二人不时说着话,笑声传出很远。 陈无双没有眼力见地坐在他们身旁,吵着要饭吃。苏凝收了线团,忙替她张罗。 陈昕原本和苏凝耳鬓厮磨,正是培养夫妻感情的关键时机,被陈无双一搅和,一片浓情蜜意化成了西北风刮走了,此时憋着一肚子气,没好气道:“这会知道饿了,中午不是挺硬气的吗?” 陈无双:“?” 她端详着陈昕的脸,也不像吃错药了呀,怎么说话这么冲? 苏凝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坐在陈无双身边,为她盛饭:“别理你哥哥,不知道一天天发什么疯。快喝点红枣山药汤,尝尝味道好不好?” 陈无双喝着粥,眼睛一亮:“确实好喝。” 陈昕继续刺她:“当然好喝,里面加的蜂蜜都能把袁术齁死了。” 陈无双:“?” 怎么骂人还带典故的呢,袁术爱吃蜂蜜不假,临死前都惦记着喝蜂蜜水。但是这碗粥里放的蜂蜜也没那么夸张。 苏凝瞪他:“一天天的游手好闲,小无双为了太子和咱们家忙前忙后的,你什么都不做,净说风凉话。” 自己香香软软的老婆不向着自己,陈昕心里不住地滴血,现在也只能拼尽全力挽尊了! 他看着陈无双,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去刺秦:“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无双鄙夷地扯了扯嘴角:“这会子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怎么在不在场的情况下把人杀了?” 陈昕大惊失色:“你要杀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三思啊。” 陈无双无语地捂住脸:“不是我要杀人,最近这几件案子你知道,其中两件是萧献的手下做的,而去年萧献的宠妾之死。还有今年死的那两个舞伎,我都疑心是萧献下的手,只是他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不在现场,因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凝惊讶道:“你早知道衡阳王杀了人?这样你还敢去他府上,不怕他对你动手吗?” 陈昕严肃地看着她:“那天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去了贵嫔那里,是因为你和萧献交手了。” 陈无双瞒不过,只得点头:“萧献很厉害,我打不过他,他刀上还涂了药。幸而萧绎路过,我才得以逃脱。” 其实石兰居荒僻,从那里路过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实在没有精力去探究萧绎的秘密了,就当他只是路过。 陈昕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跟我说说详细的情况。” “按时间先后来说,几年前萧献将萧元简困在石兰居里,并用马钱子和麝香毒杀了他,目的不明。” “萧元简是萧献害死的?”陈昕和苏凝都十分震惊。 “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并且萧元简的王妃柳氏和萧献的王妃龚氏似乎都知道这件事,就是她们暗示我去石兰居查探的。” “继续。” “柳氏的言行十分怪异,当年萧元简下葬时棺材有异动,是柳氏拦着不让开棺。我见宴席上她和萧献举止亲密,还以为她早就与萧献有染,因而故意知情不发。可她又像是要我查明萧元简死因真相的意思,着实是难以理解。” “之后呢?” 第157章 人证 冯七冷笑一声:“已经不可能了,他们将我是前朝余孽的事情都宣扬出去,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试想齐国曾经的皇帝,齐明帝的儿子,齐废帝的弟弟,不比萧缵这个所谓的遗腹子、萧诉这个正史无名的儿子更能拉拢旧臣?萧缵谋反,尚且有几千人跟随,若是我要起兵呢?萧衍猜疑心重,是留不得我再逃一次的。” “我会想办法的。”陈无双站起身,递给他一瓶药,“这些都是疗伤止痛的丸药,照顾好自己。” 说着,大步流星走出去。 狱卒见她出来,又锁了牢门,陪她走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迟疑地说道:“冯七是个好小伙,不会做那些事的。大人可要为无辜者申冤呐。” 陈无双灵光一闪,停下脚步将狱卒拉到角落里。 狱卒是个老人,已经五六十岁光景,被她这么粗暴的拉扯,几乎骨头都要被她晃散架了,小声抱怨年轻人没轻没重。 陈无双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焦急地问他:“你和冯七私交很好?” 狱卒点头:“自然,那小子虽然身上不大利索,但是勤劳肯干,没少伺候我这个老头子。” “四月二十四、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五、五月初六这几日,冯七跟你在一起吗?” “我想想啊,”狱卒来回踱步,“四月二十四、四月二十八这两日,他都在大理寺不曾出门。他腿脚不好,不能见雨水。从二十四到二十八这几日都在下雨,雨水渗到地牢里,他一直陪着我老头子打扫地牢。五月初五正是端阳节,他去城北买雄黄酒,去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初五城南灵宝寺的和尚给火烧死了,他也一直在验尸查案,不曾出去。” “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有什么人见证?” “除了我之外,大理寺的不少仵作狱卒还有这些犯人都能作证。”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陈无双风一样飞出去了,只留下一句“多谢”在阴暗的牢房中回荡。 狱卒老头无奈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有人证能证明冯七不在场,算是为冯七脱了一半罪了,陈无双心情大好。剩下的就是怎么让陛下觉得他没有危险,才能放他出去。 就算不放他,能放他和夫人团聚,将二人看管着,也可以接受。 眼看天色渐晚,现在去见太子恐怕不妥,陈无双只得先回了陈府。 府中众人已经吃过晚饭了,小公子年纪小,天不黑就嚷着要睡觉,宋氏只得去哄他入睡。 陈曜因为厌倦京中尔虞我诈,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没处使,觉得十分憋屈,也不愿在京中久留,不日就要离去。夫妻二人早早回房说体己话去了。 高氏一向不爱热闹,也早早回房休息。只有陈昕夫妻留在凉亭里,陈昕给苏凝打着扇子驱赶蚊蝇,苏凝打着络子,二人不时说着话,笑声传出很远。 陈无双没有眼力见地坐在他们身旁,吵着要饭吃。苏凝收了线团,忙替她张罗。 陈昕原本和苏凝耳鬓厮磨,正是培养夫妻感情的关键时机,被陈无双一搅和,一片浓情蜜意化成了西北风刮走了,此时憋着一肚子气,没好气道:“这会知道饿了,中午不是挺硬气的吗?” 陈无双:“?” 她端详着陈昕的脸,也不像吃错药了呀,怎么说话这么冲? 苏凝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坐在陈无双身边,为她盛饭:“别理你哥哥,不知道一天天发什么疯。快喝点红枣山药汤,尝尝味道好不好?” 陈无双喝着粥,眼睛一亮:“确实好喝。” 陈昕继续刺她:“当然好喝,里面加的蜂蜜都能把袁术齁死了。” 陈无双:“?” 怎么骂人还带典故的呢,袁术爱吃蜂蜜不假,临死前都惦记着喝蜂蜜水。但是这碗粥里放的蜂蜜也没那么夸张。 苏凝瞪他:“一天天的游手好闲,小无双为了太子和咱们家忙前忙后的,你什么都不做,净说风凉话。” 自己香香软软的老婆不向着自己,陈昕心里不住地滴血,现在也只能拼尽全力挽尊了! 他看着陈无双,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去刺秦:“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无双鄙夷地扯了扯嘴角:“这会子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怎么在不在场的情况下把人杀了?” 陈昕大惊失色:“你要杀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三思啊。” 陈无双无语地捂住脸:“不是我要杀人,最近这几件案子你知道,其中两件是萧献的手下做的,而去年萧献的宠妾之死。还有今年死的那两个舞伎,我都疑心是萧献下的手,只是他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不在现场,因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凝惊讶道:“你早知道衡阳王杀了人?这样你还敢去他府上,不怕他对你动手吗?” 陈昕严肃地看着她:“那天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去了贵嫔那里,是因为你和萧献交手了。” 陈无双瞒不过,只得点头:“萧献很厉害,我打不过他,他刀上还涂了药。幸而萧绎路过,我才得以逃脱。” 其实石兰居荒僻,从那里路过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实在没有精力去探究萧绎的秘密了,就当他只是路过。 陈昕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跟我说说详细的情况。” “按时间先后来说,几年前萧献将萧元简困在石兰居里,并用马钱子和麝香毒杀了他,目的不明。” “萧元简是萧献害死的?”陈昕和苏凝都十分震惊。 “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并且萧元简的王妃柳氏和萧献的王妃龚氏似乎都知道这件事,就是她们暗示我去石兰居查探的。” “继续。” “柳氏的言行十分怪异,当年萧元简下葬时棺材有异动,是柳氏拦着不让开棺。我见宴席上她和萧献举止亲密,还以为她早就与萧献有染,因而故意知情不发。可她又像是要我查明萧元简死因真相的意思,着实是难以理解。” “之后呢?” 第158章 弥彰 陈无双想了想:“萧献的那个宠妾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萧献才把她溺死在石兰居后院的井水里,还让人锁了石兰居。怪就怪在那个宠妾死的那日是萧玉姚的生辰,萧献一直到入夜方归,没有作案时间。” “那萧献和这几件人命案子有什么关系?” “萧献和夏侯夔、徐锟等人贪墨军粮,应该不是一次两次。因为前年池州大旱,有官员大量贪墨救灾的钱粮,因而现在户部立了新规。 “陛下令人新筑了一对铁牌。一块在户部,一块在太子那里。凡是从户部支取钱粮者,除了有陛下的御笔朱批之外,便要从太子那里支取对牌,和户部的对牌合为一处,才可支取。” 陈昕敲了敲桌子:“太子刚正不阿,又十分勤勉,想要绕过他弄虚作假自是不易。” 陈无敌点头:“但是陛下没想到的是,户部就有他们的人,他们找到城西的刘铁匠,打了一块假的对牌,这样就可以绕过太子弄虚作假。为了永绝后患,萧献派刺客杀害了刘铁匠一家。没有想到的是,刘铁匠的邻居张氏的儿子,刘铁匠的女儿,早就是被这些人荼毒过的,因此我和冯七顺藤摸瓜,使夏侯洪绳之以法。”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陈无双又扒了一口饭:“萧献豢养的两名舞姬,应该也是萧献亲自动的手。大理寺的人说她们是在去衡阳王府的路上被杀的,但是最后有人看到她们两个,也是三天前的事。因此可以推测那几天她们大概率都不在租住的房子里,而是陪着萧献在灵宝寺。或许是她们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才致使身死魂消。” “可是她们死的那日萧献好像也在宴席上,并不在灵宝寺。”陈昕烦闷地敲着桌子。 陈无双看着他:“这也正是我不能理解之处。灵宝寺不过是这些人转移赃款的据点之一,寺里几个知道真相的和尚因为尝到了甜头,开始沾沾自喜,在酒楼里说些胡话,所以才被灭口。” “不知道萧献和夏侯夔等人出于什么打算,他们是用铁钉贯穿头颅,杀死了那些和尚,又用大火掩盖这一切。太常卿张充和大理寺少卿唐逸宁与夏侯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打算草率结案。是因为冯七效仿那些人的手段,把前几宗案子的死者头上也钉了铁钉,才让这几件案子引人注意。” “他倒是未卜先知。” 陈无双低着头:“这几件案子虽然看起来没有联系,但却有一个很大的共通点,就是死因被人精心掩盖过。也许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贪墨军饷的事,只是觉得这些人手法肖似。又看到唐逸宁他们费尽心思掩盖什么,才如此大费周章的。” “胡魁一家呢?” “陈杏云一家,是萧诉的人动的手,并且是仿照了冯七的手法,在死者头上钉了铁钉。估计是萧诉想混淆视听,因为陈杏云一家与军粮贪墨一案无关。” 陈无双顿了顿,又说:“但是和萧元简被杀一事有关呢,萧献居然这么早就和萧诉勾搭在一起了。” “萧诉是谁?” “萧宝卷的儿子。” 陈昕扶额:“萧宝卷怎么这么多儿子,不会是托名?” “冯七说他和萧宝卷长得一模一样呢。” 陈昕不屑:“冯七不过是个小小仵作,芝麻大的小官,他怎么知道萧宝卷长什么样的?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呢,你信吗?” “因为他是萧宝融。” 陈昕:“哦。” 陈昕:“嗯?” “就是萧鸾的儿子,萧宝卷的弟弟,应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前齐帝萧宝融,或者叫巴蜀王?但是巴蜀王也没做多久就是了。” “难怪陈宵说他的前朝余孽,还把他关进大牢里,他都没有动静。头好痛,脑子要长出来了。”陈昕痛苦得以头抢桌。 “但是目前证据不足动不了萧献,贪墨案太子接手了,只是今日他明明叫我过去商议,却又一天不见人影,我也有不好的预感。萧诉,虽然可以以前朝余孽的罪名抓捕他——他长得像萧宝卷,一抓一个准——但是不知道萧诉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 “还有高手?” 陈无双敲着手里的汤碗:“萧诉手底下有个叫谢临的谋士,非常厉害,是谢杳的叔父,极其精通奇门遁甲。我不觉得以萧诉的心机城府能得到他的忠心,或许萧诉也是谁的傀儡,放在明面上的棋子。” “不许吃饭的时候敲碗。”苏凝瞪她。 陈无双只得悻悻停手,乖巧地喝饭。 陈无双被凶,陈昕自觉扳回一城,心情大好,敲桌子的手也不由得神采飞扬起来。 “还有你,不许敲桌子。” 陈昕和陈无双面面相觑,都默默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陈昕福至心灵:“既然萧元简的棺材有异动,不如开棺看看棺板上有没有抓痕之类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不管萧元简是真的病死还是被毒害,只要能证实他尚未断气就被埋进土里,萧献和柳氏都逃脱不掉。只是…… 陈无双一口饭险些喷出来:“你当是开箱倒柜呢?且不说萧元简是衡阳王,他的陵墓早就用砖石水泥封上了,根本不好打开。就说咱们汉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就是个老百姓,你挖人家祖坟,人家也得跟你拼命啊。你当是北方的蛮子呢,死了往地里一扔,呼哧呼哧几匹马跑过去,连个土堆都没留下。” 陈昕被说得十分窘迫:“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在帮你想主意嘛。” “想主意可以,骚主意不行。不过也可以作为备用手段,如果真的走到不得不开棺这一步,我就去求太子。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坐实萧献的嫌疑。” “你怎么能确认是萧献杀的这几个姬妾?” “感觉。因为萧献有些欲盖弥彰了,不光是充分的不在场证据,还有他大张旗鼓地找人,就好像想拼命证明自己毫不知情似的。” 第158章 弥彰 陈无双想了想:“萧献的那个宠妾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萧献才把她溺死在石兰居后院的井水里,还让人锁了石兰居。怪就怪在那个宠妾死的那日是萧玉姚的生辰,萧献一直到入夜方归,没有作案时间。” “那萧献和这几件人命案子有什么关系?” “萧献和夏侯夔、徐锟等人贪墨军粮,应该不是一次两次。因为前年池州大旱,有官员大量贪墨救灾的钱粮,因而现在户部立了新规。 “陛下令人新筑了一对铁牌。一块在户部,一块在太子那里。凡是从户部支取钱粮者,除了有陛下的御笔朱批之外,便要从太子那里支取对牌,和户部的对牌合为一处,才可支取。” 陈昕敲了敲桌子:“太子刚正不阿,又十分勤勉,想要绕过他弄虚作假自是不易。” 陈无敌点头:“但是陛下没想到的是,户部就有他们的人,他们找到城西的刘铁匠,打了一块假的对牌,这样就可以绕过太子弄虚作假。为了永绝后患,萧献派刺客杀害了刘铁匠一家。没有想到的是,刘铁匠的邻居张氏的儿子,刘铁匠的女儿,早就是被这些人荼毒过的,因此我和冯七顺藤摸瓜,使夏侯洪绳之以法。”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陈无双又扒了一口饭:“萧献豢养的两名舞姬,应该也是萧献亲自动的手。大理寺的人说她们是在去衡阳王府的路上被杀的,但是最后有人看到她们两个,也是三天前的事。因此可以推测那几天她们大概率都不在租住的房子里,而是陪着萧献在灵宝寺。或许是她们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才致使身死魂消。” “可是她们死的那日萧献好像也在宴席上,并不在灵宝寺。”陈昕烦闷地敲着桌子。 陈无双看着他:“这也正是我不能理解之处。灵宝寺不过是这些人转移赃款的据点之一,寺里几个知道真相的和尚因为尝到了甜头,开始沾沾自喜,在酒楼里说些胡话,所以才被灭口。” “不知道萧献和夏侯夔等人出于什么打算,他们是用铁钉贯穿头颅,杀死了那些和尚,又用大火掩盖这一切。太常卿张充和大理寺少卿唐逸宁与夏侯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打算草率结案。是因为冯七效仿那些人的手段,把前几宗案子的死者头上也钉了铁钉,才让这几件案子引人注意。” “他倒是未卜先知。” 陈无双低着头:“这几件案子虽然看起来没有联系,但却有一个很大的共通点,就是死因被人精心掩盖过。也许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贪墨军饷的事,只是觉得这些人手法肖似。又看到唐逸宁他们费尽心思掩盖什么,才如此大费周章的。” “胡魁一家呢?” “陈杏云一家,是萧诉的人动的手,并且是仿照了冯七的手法,在死者头上钉了铁钉。估计是萧诉想混淆视听,因为陈杏云一家与军粮贪墨一案无关。” 陈无双顿了顿,又说:“但是和萧元简被杀一事有关呢,萧献居然这么早就和萧诉勾搭在一起了。” “萧诉是谁?” “萧宝卷的儿子。” 陈昕扶额:“萧宝卷怎么这么多儿子,不会是托名?” “冯七说他和萧宝卷长得一模一样呢。” 陈昕不屑:“冯七不过是个小小仵作,芝麻大的小官,他怎么知道萧宝卷长什么样的?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呢,你信吗?” “因为他是萧宝融。” 陈昕:“哦。” 陈昕:“嗯?” “就是萧鸾的儿子,萧宝卷的弟弟,应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前齐帝萧宝融,或者叫巴蜀王?但是巴蜀王也没做多久就是了。” “难怪陈宵说他的前朝余孽,还把他关进大牢里,他都没有动静。头好痛,脑子要长出来了。”陈昕痛苦得以头抢桌。 “但是目前证据不足动不了萧献,贪墨案太子接手了,只是今日他明明叫我过去商议,却又一天不见人影,我也有不好的预感。萧诉,虽然可以以前朝余孽的罪名抓捕他——他长得像萧宝卷,一抓一个准——但是不知道萧诉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 “还有高手?” 陈无双敲着手里的汤碗:“萧诉手底下有个叫谢临的谋士,非常厉害,是谢杳的叔父,极其精通奇门遁甲。我不觉得以萧诉的心机城府能得到他的忠心,或许萧诉也是谁的傀儡,放在明面上的棋子。” “不许吃饭的时候敲碗。”苏凝瞪她。 陈无双只得悻悻停手,乖巧地喝饭。 陈无双被凶,陈昕自觉扳回一城,心情大好,敲桌子的手也不由得神采飞扬起来。 “还有你,不许敲桌子。” 陈昕和陈无双面面相觑,都默默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陈昕福至心灵:“既然萧元简的棺材有异动,不如开棺看看棺板上有没有抓痕之类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不管萧元简是真的病死还是被毒害,只要能证实他尚未断气就被埋进土里,萧献和柳氏都逃脱不掉。只是…… 陈无双一口饭险些喷出来:“你当是开箱倒柜呢?且不说萧元简是衡阳王,他的陵墓早就用砖石水泥封上了,根本不好打开。就说咱们汉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就是个老百姓,你挖人家祖坟,人家也得跟你拼命啊。你当是北方的蛮子呢,死了往地里一扔,呼哧呼哧几匹马跑过去,连个土堆都没留下。” 陈昕被说得十分窘迫:“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在帮你想主意嘛。” “想主意可以,骚主意不行。不过也可以作为备用手段,如果真的走到不得不开棺这一步,我就去求太子。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坐实萧献的嫌疑。” “你怎么能确认是萧献杀的这几个姬妾?” “感觉。因为萧献有些欲盖弥彰了,不光是充分的不在场证据,还有他大张旗鼓地找人,就好像想拼命证明自己毫不知情似的。” 第159章 定罪 陈无双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根据绣眼的记载,萧献并不是一个非常热衷于参加宴会的一个人,自他继任以来,他从没有参加过萧玉姚的生辰宴,偏偏那一次去了。还有他和谘议参军鲍泉的关系不能说亲亲热热,也属于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居然去参加他的婚宴,实在反常。” “那这么说,萧献的手段的确高明,纵然有这么大的嫌疑,就是一点有力的证据也没有。” 陈昕看向陈无双,陈无双也看着陈昕,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犯了大愁。 苏凝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推了推陈昕:“别光坐着发愁,先去井里把给无双留的香瓜拿出来。纵然放在井水里,过夜了也是要坏的。” 陈无双听着她的话,忽然茅塞顿开。又看向陈昕。陈昕也面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些尸体,不是当天发现的。” 陈无双点头:“除了刘铁匠一家是张寡妇夜里发现并报案,灵宝寺的和尚因为大火而被及时发现外,其他的案件都是隔了至少两天以上才被发现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异口同声:“死亡时间不对。” 两人终于有了眉目,对苏凝感激不迭。但在苏凝的眼刀之下,陈昕还是去捞香瓜了。 等他回来,就看见陈无双敲着桌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们几人的死亡时间都要提前一天以上,这样萧献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了。我这就去刑部!” 陈昕将装着瓜的篮子放下,把他按回石凳上:“天色已晚,刑部已经关门了,有什么事也等明天。就几个时辰,萧献还能跑了不成?” “对,我先写信给孝鲤,让他也高兴一下。”说着就要回房。 陈昕听到她提及沈趋,怔愣片刻,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瓜吃了。沈趋如今过得还习惯吗?” 苏凝已经切好了瓜,递给陈无双一块。 陈无双接过,也不知是瓜太甜,还是回房的心太急切,她吭哧吭哧两口就啃掉半个,含糊不清地开口:“他现在可滋润了,听说都混上丐帮百夫长了,我就说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 “这样啊,”陈昕在她身边坐下,“没事就好。” 陈无双见他怅然失神,啃大瓜的动作渐渐停止了。 她低头看着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瓜,低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陛下有意打压老臣,沈家首当其冲,又有虎狼环伺,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易。孝鲤过于迂直,趁早磨平这脾气也算好事。” 陈昕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他们兄弟,一个被逼饿死,终于南康内史任上;一个沦落为乞丐,受尽苦楚。沈家当年何等光荣,如今只剩下寡母幼儿艰难度日,实在可怜。” 苏凝低下头默默不语。她只听妇人们说起过沈趋,说他不幸早夭,刚升上黄门郎就被歹人刺死了。没想到他没有死,还成了乞丐,改头换面活着。 又感慨沈家当年有从龙之功,当初陛下起兵前犹疑不定,是沈约规劝才终于发兵。建立基业后,沈约还担任右仆射,重修律法,并引领大梁文坛几十年。 抛开这些成就不谈,沈约与陛下也是有当年同在竟陵会文的情谊的,沈约生前,和陛下诗词唱和不下百次。可一旦涉及到权力地位,陛下又能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真让人胆寒。 而这些真相,是她在义阳县城里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建康作为天下的中心,这里聚集了太多真相。可离真相越近,就越感受到真相的可怕。也许,无知真的是一种保护。 苏凝只低头不语,陈昕和陈无双二人也没有意识到她在短短几息之间就过了这么多心事。陈无双递给陈昕一块瓜,安慰他:“咱们所做的事情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个黑白颠倒世道吗?等到太子继任了,一切自会有改变的。孝鲤还说就是封他为乞丐王他也不稀罕呢。” 陈昕伸手戳她的眉心:“沈趋怎么会说这种话?定是你打趣他。他和二哥等岁,你叫他的字已经够不礼貌了,还嘲笑人家的处境。” “我们两个关系好嘛。”陈无双顾左右而言他。 当天夜里,陈无双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觉,等到三更打过,才被困意击垮了,终于合上眼。 昏昏沉沉间,她好像听到有马蹄声从院外传来。但是建康有宵禁的呀,这个时间点怎么会有人在街上纵马呢? 眼皮实在是像铅一样沉重,大脑也像被磨豆腐的磨盘磨过,完全是一团浆糊,她很快忘却了这点小插曲,陷入了梦乡。 不出意外地,第二天她醒来时已经巳时三刻,别说刑部开门,早朝都下朝了。 陈无双惊讶于自己居然睡到这个时辰,忙起床穿鞋袜。 小昙和小枳听到动静进来,看到她这副慌忙的样子,忙上前拦住她:“小姐,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就多休息一会儿。” 陈无双眨眨眼:“什么都解决了?” 小昙笑着说:“自然是小姐关心的事。今天下了早朝,消息就传到咱们府上了。邵陵王虽然被废了爵位软禁在京城,可也没别的处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的罪行来说,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据说是太子求来的恩典呢。” 小枳得了空档,忙抢白道:“那几个贪墨军饷的人也被抓起来了,秋后就问斩,据说执金吾们已经分头去抄家了呢。” 一切进行得太顺利,陈无双有些头晕目眩:“那几件人命案子呢?” 小昙为她递上漱口水:“要说这件事,那才叫奇呢。原本这案子归大理寺管的,因为冯公子原本也有些身份地位的缘故,今早移交到刑部。刑部左右侍郎共同状告衡阳王,状告的案子还不一样。” 小枳为她系好袜带:“右侍郎司马豫告的是他指使歹徒闯入刑部,企图杀人灭口。左侍郎谢杳告的是他买凶或亲手杀害十四条人命,罪大恶极。” 第159章 定罪 陈无双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根据绣眼的记载,萧献并不是一个非常热衷于参加宴会的一个人,自他继任以来,他从没有参加过萧玉姚的生辰宴,偏偏那一次去了。还有他和谘议参军鲍泉的关系不能说亲亲热热,也属于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居然去参加他的婚宴,实在反常。” “那这么说,萧献的手段的确高明,纵然有这么大的嫌疑,就是一点有力的证据也没有。” 陈昕看向陈无双,陈无双也看着陈昕,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犯了大愁。 苏凝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推了推陈昕:“别光坐着发愁,先去井里把给无双留的香瓜拿出来。纵然放在井水里,过夜了也是要坏的。” 陈无双听着她的话,忽然茅塞顿开。又看向陈昕。陈昕也面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些尸体,不是当天发现的。” 陈无双点头:“除了刘铁匠一家是张寡妇夜里发现并报案,灵宝寺的和尚因为大火而被及时发现外,其他的案件都是隔了至少两天以上才被发现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异口同声:“死亡时间不对。” 两人终于有了眉目,对苏凝感激不迭。但在苏凝的眼刀之下,陈昕还是去捞香瓜了。 等他回来,就看见陈无双敲着桌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们几人的死亡时间都要提前一天以上,这样萧献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了。我这就去刑部!” 陈昕将装着瓜的篮子放下,把他按回石凳上:“天色已晚,刑部已经关门了,有什么事也等明天。就几个时辰,萧献还能跑了不成?” “对,我先写信给孝鲤,让他也高兴一下。”说着就要回房。 陈昕听到她提及沈趋,怔愣片刻,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瓜吃了。沈趋如今过得还习惯吗?” 苏凝已经切好了瓜,递给陈无双一块。 陈无双接过,也不知是瓜太甜,还是回房的心太急切,她吭哧吭哧两口就啃掉半个,含糊不清地开口:“他现在可滋润了,听说都混上丐帮百夫长了,我就说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 “这样啊,”陈昕在她身边坐下,“没事就好。” 陈无双见他怅然失神,啃大瓜的动作渐渐停止了。 她低头看着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瓜,低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陛下有意打压老臣,沈家首当其冲,又有虎狼环伺,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易。孝鲤过于迂直,趁早磨平这脾气也算好事。” 陈昕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他们兄弟,一个被逼饿死,终于南康内史任上;一个沦落为乞丐,受尽苦楚。沈家当年何等光荣,如今只剩下寡母幼儿艰难度日,实在可怜。” 苏凝低下头默默不语。她只听妇人们说起过沈趋,说他不幸早夭,刚升上黄门郎就被歹人刺死了。没想到他没有死,还成了乞丐,改头换面活着。 又感慨沈家当年有从龙之功,当初陛下起兵前犹疑不定,是沈约规劝才终于发兵。建立基业后,沈约还担任右仆射,重修律法,并引领大梁文坛几十年。 抛开这些成就不谈,沈约与陛下也是有当年同在竟陵会文的情谊的,沈约生前,和陛下诗词唱和不下百次。可一旦涉及到权力地位,陛下又能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真让人胆寒。 而这些真相,是她在义阳县城里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建康作为天下的中心,这里聚集了太多真相。可离真相越近,就越感受到真相的可怕。也许,无知真的是一种保护。 苏凝只低头不语,陈昕和陈无双二人也没有意识到她在短短几息之间就过了这么多心事。陈无双递给陈昕一块瓜,安慰他:“咱们所做的事情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个黑白颠倒世道吗?等到太子继任了,一切自会有改变的。孝鲤还说就是封他为乞丐王他也不稀罕呢。” 陈昕伸手戳她的眉心:“沈趋怎么会说这种话?定是你打趣他。他和二哥等岁,你叫他的字已经够不礼貌了,还嘲笑人家的处境。” “我们两个关系好嘛。”陈无双顾左右而言他。 当天夜里,陈无双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觉,等到三更打过,才被困意击垮了,终于合上眼。 昏昏沉沉间,她好像听到有马蹄声从院外传来。但是建康有宵禁的呀,这个时间点怎么会有人在街上纵马呢? 眼皮实在是像铅一样沉重,大脑也像被磨豆腐的磨盘磨过,完全是一团浆糊,她很快忘却了这点小插曲,陷入了梦乡。 不出意外地,第二天她醒来时已经巳时三刻,别说刑部开门,早朝都下朝了。 陈无双惊讶于自己居然睡到这个时辰,忙起床穿鞋袜。 小昙和小枳听到动静进来,看到她这副慌忙的样子,忙上前拦住她:“小姐,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就多休息一会儿。” 陈无双眨眨眼:“什么都解决了?” 小昙笑着说:“自然是小姐关心的事。今天下了早朝,消息就传到咱们府上了。邵陵王虽然被废了爵位软禁在京城,可也没别的处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的罪行来说,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据说是太子求来的恩典呢。” 小枳得了空档,忙抢白道:“那几个贪墨军饷的人也被抓起来了,秋后就问斩,据说执金吾们已经分头去抄家了呢。” 一切进行得太顺利,陈无双有些头晕目眩:“那几件人命案子呢?” 小昙为她递上漱口水:“要说这件事,那才叫奇呢。原本这案子归大理寺管的,因为冯公子原本也有些身份地位的缘故,今早移交到刑部。刑部左右侍郎共同状告衡阳王,状告的案子还不一样。” 小枳为她系好袜带:“右侍郎司马豫告的是他指使歹徒闯入刑部,企图杀人灭口。左侍郎谢杳告的是他买凶或亲手杀害十四条人命,罪大恶极。” 第160章 黑暗 小昙放下茶杯,为她收拾床铺:“原本衡阳王死不承认,但是有刺客作为人证,那刺客还提供了不少证据。又有左侍郎大人明察秋毫,将他用冷水浸泡尸首以伪造死亡时间的手法都破解了。大理寺的案宗上写得明明白白,那两个舞女身上的衣服有水痕,他赖也赖不掉。” 小枳为陈无双梳着头:“这段真真是精彩纷呈,我听说衡阳王脸都绿了,只恨自己没有亲眼去刑部看看他那副样子。” “即便如此,也不够为他定罪的?” “还有呢,”趁着小昙去打水,小枳接着道,“最出人意料的是,前衡阳王妃柳氏,衡阳王妃龚氏都去出庭作证,证实衡阳王杀了他的姬妾。并且柳王妃还一早开了钱衡阳王的坟茔,将衡阳王的棺椁抬到刑部门前了。棺椁打开,所有人都看见盖子里面抓出来的印子,触目惊心的。这下可坐实了衡阳王的罪责了,衡阳王也不再抵赖,把所有罪责都认下了。” 这时小昙端了水回来:“据说案子在下朝前就审完了,案卷递到陛下那里,陛下气得废除了衡阳王的爵位,还要判他大辟之刑呢。这下冯公子的冤屈洗清,邵陵王也保住了性命,小姐可以高枕了。” 事情都如此顺利,陈无双倒有些犯嘀咕了:“冯七的判决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冯公子既然没有杀人行凶,自然不能定罪的。” 陈无双知道她们将冯七“前朝余孽”和“行凶杀人”两个罪名划了等号。这就是萧献走这一步的错处,将两个罪名放一起,世人会觉得因为他是前朝余孽,无时无刻不想着惹是生非复兴旧朝,才犯下这样的罪行。爱国情绪和对死亡的恐惧共同作用,让冯七有口难辩。 但是这样就会导致一旦一个罪名洗清了,另一个罪名在人们心中也不攻自破,因为他不是前朝余孽,就没有了杀人的理由;他没有杀人,那就代表不是余孽。从前朝活下来的人多了,百姓们往往不认为这是不能饶恕的身份,只有上位者会恐惧他们带来的影响。 但是目前没有判决就是最好的判决了,她决定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不如再去看看冯七,免得他一个人怪孤单的。 这样想着,她不顾丫头们的阻拦出了门。路上买了酒菜,用食盒妥当装好,还买了一份糕点,陈无双觉得甚为满意,指挥车夫去了大理寺。 看大牢的还是那天那个老头,他看到陈无双,自然是感激不迭,说她是冯七那小子的贵人。 陈无双心说还是他贵一点,他可是当过皇帝的,不像她白身一个。面上却极尽敷衍着,将一个酒葫芦递给他。 那天她就闻到老看守身上有米酒的味道,只是十分粗劣。她想着应该是老头自己攒下来粮食酿的酒,于是投其所好,给他带了一葫芦清酒。 老头打开闻了闻,果然全身心都在酒上,也不管冯七的死活了,爽利地把陈无双放了进去。 冯七的状态好了很多,看着陈无双带来的饭菜点心,还有心情评头论足。一会说这个菜咸了,一会说那个菜凉了,还嫌弃米饭太硬。 陈无双顺势把菜都拨到自己碗里,大口大口扒饭。 冯七不高兴了。他也就是评点一下,又没说不吃。真金实银买来的饭菜到底比大牢里的窝窝头香。于是敲了敲碗:“你是来探监的,怎么比我吃得还香?” “我也没吃饭呢。”陈无双头也不抬。虽然仍然是一副饿死鬼的吃相,到底给冯七留了一些。 “这么忙?是想着除恶务尽?”冯七笑她。 “什么除恶务尽?好不容易案子了结了,我可得好好偷个懒。”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陈无双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萧献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摸清的,陈宵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蹦跶就蹦跶呗。” 这下轮到冯七吃惊了:“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关于军饷贪墨案的判决下来了,只查抄了徐摛、朱异、滕昙恭这几个人,连萧献都只定了杀人的罪,压根没提到军饷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陈无双震惊,“小昙和小枳明明说……” 她忽然沉默了。这个案子一直是她和冯七在查,除了跟鸱鸮探听消息外,没有动用过丁家的人脉。因此小昙和小枳压根不知道这些案子都有谁参与其中,只要判决下来是连根拔起,她们就会觉得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了。 可是明明主谋没有一个被定罪! 她把碗筷放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太子为什么姑息他们?” 冯七倚着墙壁:“估计是为了救萧纶,邓伯把案宗都拿来给我看了。关于萧纶的判决,大不敬的那些罪行都没有提及,只有他言行疯癫,不慎害死几条人命。因为他是皇子,百姓的性命不能与他的命等重,萧纶才保全了性命。” “即便如此,代价也太大了。”陈无双摇头,“刘铁匠一家,张寡妇母子都是可怜人。边关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将士,明明冒着生命之危却得不到应有的保障。仅仅为了萧纶一个人,居然能做出这样大的让步……” “也许不只是为了萧纶,很多事情比你想得更黑暗,更复杂。保住萧纶的性命是一方面,这关系到天家威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生死。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 冯七顿了顿:“且不说要动他们势必会伤社稷根基,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能不能将这些人都一次发落就是个难题。再者无奸不商,无贪不官,混迹官场,有几个人是清白之身?只要有人被拿住把柄——就像太子被萧纶性命牵绊——就不得不站到和他们同样的立场上,为他们脱罪。” “这也太黑暗了。”陈无双忍不住发抖。但是她也能理解,冯七说得没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伍员、霍光这样的治世能臣尚且德行有失,可况今日之人?她只是觉得百姓十分可怜,不但受到这些人的盘剥,还为他们所蒙蔽,为他们歌功颂德。 第160章 黑暗 小昙放下茶杯,为她收拾床铺:“原本衡阳王死不承认,但是有刺客作为人证,那刺客还提供了不少证据。又有左侍郎大人明察秋毫,将他用冷水浸泡尸首以伪造死亡时间的手法都破解了。大理寺的案宗上写得明明白白,那两个舞女身上的衣服有水痕,他赖也赖不掉。” 小枳为陈无双梳着头:“这段真真是精彩纷呈,我听说衡阳王脸都绿了,只恨自己没有亲眼去刑部看看他那副样子。” “即便如此,也不够为他定罪的?” “还有呢,”趁着小昙去打水,小枳接着道,“最出人意料的是,前衡阳王妃柳氏,衡阳王妃龚氏都去出庭作证,证实衡阳王杀了他的姬妾。并且柳王妃还一早开了钱衡阳王的坟茔,将衡阳王的棺椁抬到刑部门前了。棺椁打开,所有人都看见盖子里面抓出来的印子,触目惊心的。这下可坐实了衡阳王的罪责了,衡阳王也不再抵赖,把所有罪责都认下了。” 这时小昙端了水回来:“据说案子在下朝前就审完了,案卷递到陛下那里,陛下气得废除了衡阳王的爵位,还要判他大辟之刑呢。这下冯公子的冤屈洗清,邵陵王也保住了性命,小姐可以高枕了。” 事情都如此顺利,陈无双倒有些犯嘀咕了:“冯七的判决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冯公子既然没有杀人行凶,自然不能定罪的。” 陈无双知道她们将冯七“前朝余孽”和“行凶杀人”两个罪名划了等号。这就是萧献走这一步的错处,将两个罪名放一起,世人会觉得因为他是前朝余孽,无时无刻不想着惹是生非复兴旧朝,才犯下这样的罪行。爱国情绪和对死亡的恐惧共同作用,让冯七有口难辩。 但是这样就会导致一旦一个罪名洗清了,另一个罪名在人们心中也不攻自破,因为他不是前朝余孽,就没有了杀人的理由;他没有杀人,那就代表不是余孽。从前朝活下来的人多了,百姓们往往不认为这是不能饶恕的身份,只有上位者会恐惧他们带来的影响。 但是目前没有判决就是最好的判决了,她决定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不如再去看看冯七,免得他一个人怪孤单的。 这样想着,她不顾丫头们的阻拦出了门。路上买了酒菜,用食盒妥当装好,还买了一份糕点,陈无双觉得甚为满意,指挥车夫去了大理寺。 看大牢的还是那天那个老头,他看到陈无双,自然是感激不迭,说她是冯七那小子的贵人。 陈无双心说还是他贵一点,他可是当过皇帝的,不像她白身一个。面上却极尽敷衍着,将一个酒葫芦递给他。 那天她就闻到老看守身上有米酒的味道,只是十分粗劣。她想着应该是老头自己攒下来粮食酿的酒,于是投其所好,给他带了一葫芦清酒。 老头打开闻了闻,果然全身心都在酒上,也不管冯七的死活了,爽利地把陈无双放了进去。 冯七的状态好了很多,看着陈无双带来的饭菜点心,还有心情评头论足。一会说这个菜咸了,一会说那个菜凉了,还嫌弃米饭太硬。 陈无双顺势把菜都拨到自己碗里,大口大口扒饭。 冯七不高兴了。他也就是评点一下,又没说不吃。真金实银买来的饭菜到底比大牢里的窝窝头香。于是敲了敲碗:“你是来探监的,怎么比我吃得还香?” “我也没吃饭呢。”陈无双头也不抬。虽然仍然是一副饿死鬼的吃相,到底给冯七留了一些。 “这么忙?是想着除恶务尽?”冯七笑她。 “什么除恶务尽?好不容易案子了结了,我可得好好偷个懒。”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陈无双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萧献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摸清的,陈宵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蹦跶就蹦跶呗。” 这下轮到冯七吃惊了:“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关于军饷贪墨案的判决下来了,只查抄了徐摛、朱异、滕昙恭这几个人,连萧献都只定了杀人的罪,压根没提到军饷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陈无双震惊,“小昙和小枳明明说……” 她忽然沉默了。这个案子一直是她和冯七在查,除了跟鸱鸮探听消息外,没有动用过丁家的人脉。因此小昙和小枳压根不知道这些案子都有谁参与其中,只要判决下来是连根拔起,她们就会觉得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了。 可是明明主谋没有一个被定罪! 她把碗筷放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太子为什么姑息他们?” 冯七倚着墙壁:“估计是为了救萧纶,邓伯把案宗都拿来给我看了。关于萧纶的判决,大不敬的那些罪行都没有提及,只有他言行疯癫,不慎害死几条人命。因为他是皇子,百姓的性命不能与他的命等重,萧纶才保全了性命。” “即便如此,代价也太大了。”陈无双摇头,“刘铁匠一家,张寡妇母子都是可怜人。边关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将士,明明冒着生命之危却得不到应有的保障。仅仅为了萧纶一个人,居然能做出这样大的让步……” “也许不只是为了萧纶,很多事情比你想得更黑暗,更复杂。保住萧纶的性命是一方面,这关系到天家威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生死。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 冯七顿了顿:“且不说要动他们势必会伤社稷根基,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能不能将这些人都一次发落就是个难题。再者无奸不商,无贪不官,混迹官场,有几个人是清白之身?只要有人被拿住把柄——就像太子被萧纶性命牵绊——就不得不站到和他们同样的立场上,为他们脱罪。” “这也太黑暗了。”陈无双忍不住发抖。但是她也能理解,冯七说得没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伍员、霍光这样的治世能臣尚且德行有失,可况今日之人?她只是觉得百姓十分可怜,不但受到这些人的盘剥,还为他们所蒙蔽,为他们歌功颂德。 第161章 琴瑟 “是你活得很幸福,”冯七揉揉她的头,“这不是坏事。总有人要怀着美好的梦想去攀登星辰的,如果大家都走在大地上,那就太悲哀了。” “你这话说的还挺像个诗人的,虽然有点不知所云。” 冯七躺回草席上,阖上双眼:“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保持一颗天真的、温柔的心。时间也快到了,快回去,这种阴暗潮湿的牢房不是好久待的地方。” “干嘛说得像再也不见一样,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不管你被关在哪里。”陈无双收拾了饭菜,将糕点和美酒给他放在桌上,而后离开了。 牢门重新落了锁,冯七听着脚步声远去,重新睁开了眼。 “至少这次的酒要好喝多了。”他感慨道。 因为大理寺的牢房不成规模,男监女监就在一面墙的两侧。而有能力进入大理寺的女囚比较少,女监就只有一面,窗户朝向北面,阴恻恻的。 陈无双走到门口,往里随便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了龚氏的身影在监牢中晃动,便停下了脚步。 多亏了多年练箭练就的好眼睛,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她还是一眼就确信这片人影是曾经的衡阳王妃、如今的衡阳太妃龚毓。 她试探性问道:“那是什么人在探监?” 看守回道:“是衡阳太妃,探望的是前衡阳王妃,如今的罪人柳氏。” 陈无双不解:“柳氏犯了什么罪过?” 怎么上午才在公堂之上大显身手,下午就把自己送进来了? 看守叹气:“是弑夫之罪。不过陛下姑念其揭穿衡阳王罪行有功,免去死罪,明日就要流放了。” 陈无双倒是忘了这一茬,当日萧元简下棺,是她制止开棺救人,被萧献反打一耙也是正常。 只是明日就流放,也太急了些。 “怎么这么急?” “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敢妄加揣测。” 陈无双就道:“罢了,既然相交一场,我也去送一送她。老伯,有劳您再稍候片刻。” “不敢。”看守说着,接过她递过来的空食盒,为她让出了道路。 陈无双走进去,龚氏正抹着眼泪,柳氏这个将要被流放的人反过来安慰她。陈无双倒不知道她们两个人关系这样亲密,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还是柳氏发现了她,招手让她进去:“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怎么只在外面看着?” “我还以为二位夫人为了萧献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 龚氏啐道:“萧献那样的禽兽,我恨不能亲自将他斩了,方解我心头之恨。” 见到陈无双不解,柳氏开口:“萧献这种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你来见我,也是想听听我为什么一直帮萧献隐瞒熙远的死因,如今又出来指摘他?” 陈无双点头:“萧元简的死因,多半是因为药性相克,日积月累而至。而他居住的石兰居门前居然有阵法防止他走出去,也让我十分不解。” 龚氏的确不知道这些事,此时也惊讶地看着柳氏。 柳氏之看着陈无双笑:“你说得都不错,我会一一为你解明。从这些碎片中,你应该能拼凑出一个更接近本来面目的萧献。” 一听说她要为自己解惑,陈无双正襟危坐,只待柳氏开口。 柳氏端起一杯茶,目光消散在远方,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讲起。 “还是先讲讲我和熙远的事。”茶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 她和萧元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个人一见如故,琴瑟和鸣,形如鸳鸯眷侣。 那时候萧献才十二三岁,也就和陈无双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老衡阳王萧畅和吴氏夫妇下世得早,萧元简和柳氏对他来说不只是兄嫂,更如同父母一般教养他。 衡阳地近西南边陲,蛮夷常来烦扰。战火不断,因而地租几乎每年都交不齐。 萧元简心善,总是体谅他们的难处,不加以处罚。经年日久,哪怕是西南失地收复,衡阳风调雨顺,地租也从没交齐过。 原本衡阳王传到萧元简手里,虽然名头没变,封邑已经削去一部分了。可因为封号没变,一切应酬往来、吃穿用度还要按照正经藩王的规格来。 一家人的日子原本就紧巴巴的,萧元简还不肯向那些欺上瞒下的庄头施压,衡阳王府很快进入了入不敷出的状态,年年赤字,几乎到了寅吃亥年粮的地步。 因为没有父母、衡阳王府又不够体面时常落人耻笑的缘故,萧献十分早熟,一眼就看穿了王府里的窘境,劝谏哥哥强硬一些。 萧元简并没有同意他的建议,反而同他讲“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之类的空话。 萧献饭都吃不饱,根本不理会他讲的大道理。 从他记事起,他就没吃过同龄孩子说的珍珠米,更不用说什么山珍海味、龙精凤髓。 连身上穿的礼服也是外面光鲜,里面补丁摞补丁。每次做衣服柳氏都会为他多做大一些,可没两年又不是窄了就是短了,一件衣服总没个合身的时候,总是引人侧目。 他只想获得应有的钱财,反而被萧元简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心中自然更是不爽,日渐沉默寡言。 那年年底,几个庄头原本还打算糊弄过去,不知道萧献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们连当带借,凑齐了比原本多一倍的粮食钱财,至于禽畜蔬菜,更是赶着年前专门又送了一次,让他们一家体面地过了一个年。 萧元简原本就是书痴,终日醉心于清谈,将一应事务与人情往来都当作负累,如今看到弟弟有能力管家理事,放心地将事情都交给了他。 那时候的萧元简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小举动将会养出一个怎样大的祸端。 要说这些国蠹贪墨军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因他们渐渐在京城扎根,不再四处奔波,如何收受边关的贿赂就成了难题。 运往边关的饷银,可以扣留在京城,用箱子运石头出关以掩人耳目。可是边关大笔大笔的钱财往京城送就有些引人注意了。 第161章 琴瑟 “是你活得很幸福,”冯七揉揉她的头,“这不是坏事。总有人要怀着美好的梦想去攀登星辰的,如果大家都走在大地上,那就太悲哀了。” “你这话说的还挺像个诗人的,虽然有点不知所云。” 冯七躺回草席上,阖上双眼:“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保持一颗天真的、温柔的心。时间也快到了,快回去,这种阴暗潮湿的牢房不是好久待的地方。” “干嘛说得像再也不见一样,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不管你被关在哪里。”陈无双收拾了饭菜,将糕点和美酒给他放在桌上,而后离开了。 牢门重新落了锁,冯七听着脚步声远去,重新睁开了眼。 “至少这次的酒要好喝多了。”他感慨道。 因为大理寺的牢房不成规模,男监女监就在一面墙的两侧。而有能力进入大理寺的女囚比较少,女监就只有一面,窗户朝向北面,阴恻恻的。 陈无双走到门口,往里随便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了龚氏的身影在监牢中晃动,便停下了脚步。 多亏了多年练箭练就的好眼睛,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她还是一眼就确信这片人影是曾经的衡阳王妃、如今的衡阳太妃龚毓。 她试探性问道:“那是什么人在探监?” 看守回道:“是衡阳太妃,探望的是前衡阳王妃,如今的罪人柳氏。” 陈无双不解:“柳氏犯了什么罪过?” 怎么上午才在公堂之上大显身手,下午就把自己送进来了? 看守叹气:“是弑夫之罪。不过陛下姑念其揭穿衡阳王罪行有功,免去死罪,明日就要流放了。” 陈无双倒是忘了这一茬,当日萧元简下棺,是她制止开棺救人,被萧献反打一耙也是正常。 只是明日就流放,也太急了些。 “怎么这么急?” “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敢妄加揣测。” 陈无双就道:“罢了,既然相交一场,我也去送一送她。老伯,有劳您再稍候片刻。” “不敢。”看守说着,接过她递过来的空食盒,为她让出了道路。 陈无双走进去,龚氏正抹着眼泪,柳氏这个将要被流放的人反过来安慰她。陈无双倒不知道她们两个人关系这样亲密,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还是柳氏发现了她,招手让她进去:“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怎么只在外面看着?” “我还以为二位夫人为了萧献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 龚氏啐道:“萧献那样的禽兽,我恨不能亲自将他斩了,方解我心头之恨。” 见到陈无双不解,柳氏开口:“萧献这种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你来见我,也是想听听我为什么一直帮萧献隐瞒熙远的死因,如今又出来指摘他?” 陈无双点头:“萧元简的死因,多半是因为药性相克,日积月累而至。而他居住的石兰居门前居然有阵法防止他走出去,也让我十分不解。” 龚氏的确不知道这些事,此时也惊讶地看着柳氏。 柳氏之看着陈无双笑:“你说得都不错,我会一一为你解明。从这些碎片中,你应该能拼凑出一个更接近本来面目的萧献。” 一听说她要为自己解惑,陈无双正襟危坐,只待柳氏开口。 柳氏端起一杯茶,目光消散在远方,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讲起。 “还是先讲讲我和熙远的事。”茶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 她和萧元简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个人一见如故,琴瑟和鸣,形如鸳鸯眷侣。 那时候萧献才十二三岁,也就和陈无双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老衡阳王萧畅和吴氏夫妇下世得早,萧元简和柳氏对他来说不只是兄嫂,更如同父母一般教养他。 衡阳地近西南边陲,蛮夷常来烦扰。战火不断,因而地租几乎每年都交不齐。 萧元简心善,总是体谅他们的难处,不加以处罚。经年日久,哪怕是西南失地收复,衡阳风调雨顺,地租也从没交齐过。 原本衡阳王传到萧元简手里,虽然名头没变,封邑已经削去一部分了。可因为封号没变,一切应酬往来、吃穿用度还要按照正经藩王的规格来。 一家人的日子原本就紧巴巴的,萧元简还不肯向那些欺上瞒下的庄头施压,衡阳王府很快进入了入不敷出的状态,年年赤字,几乎到了寅吃亥年粮的地步。 因为没有父母、衡阳王府又不够体面时常落人耻笑的缘故,萧献十分早熟,一眼就看穿了王府里的窘境,劝谏哥哥强硬一些。 萧元简并没有同意他的建议,反而同他讲“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之类的空话。 萧献饭都吃不饱,根本不理会他讲的大道理。 从他记事起,他就没吃过同龄孩子说的珍珠米,更不用说什么山珍海味、龙精凤髓。 连身上穿的礼服也是外面光鲜,里面补丁摞补丁。每次做衣服柳氏都会为他多做大一些,可没两年又不是窄了就是短了,一件衣服总没个合身的时候,总是引人侧目。 他只想获得应有的钱财,反而被萧元简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心中自然更是不爽,日渐沉默寡言。 那年年底,几个庄头原本还打算糊弄过去,不知道萧献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们连当带借,凑齐了比原本多一倍的粮食钱财,至于禽畜蔬菜,更是赶着年前专门又送了一次,让他们一家体面地过了一个年。 萧元简原本就是书痴,终日醉心于清谈,将一应事务与人情往来都当作负累,如今看到弟弟有能力管家理事,放心地将事情都交给了他。 那时候的萧元简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小举动将会养出一个怎样大的祸端。 要说这些国蠹贪墨军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因他们渐渐在京城扎根,不再四处奔波,如何收受边关的贿赂就成了难题。 运往边关的饷银,可以扣留在京城,用箱子运石头出关以掩人耳目。可是边关大笔大笔的钱财往京城送就有些引人注意了。 第162章 沾手 很多和他们有往来的将领,在攻下城池后就会屠城并劫掠财物。又因为他们的亲眷大多都在京中,劫掠来的财物除了留着自己花天酒地,就是送往京城举家欢享。雁过拔毛,拿出一部分孝敬孝敬“恩师”也是非常必要的。 其中尤以西南边陲的将领首当其冲。因为西南是天府之国,虽然远离中原,但是物产丰饶,几乎每次攻城后将士们无不满载而归。 烧杀抢掠换来的只有更顽强的抵抗,顽强的抵抗又会引来更多的雄兵,西南常驻边军人数一度达到了四十万余。 更多的人就代表着更多的财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大的油水,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 既然单独送一趟太大张旗鼓,那就伪装一下再送进京城好了,藩王的封地租子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 反正袋子里装的是粮食还是金银财宝,谁又会在意呢?谁有胆子查王侯的车马? 西南地区的藩王不多,且大多是异姓王,传两代就削没了,不是长久的合作伙伴。为了能长久地剥削西南民众的利益,他们就盯上了衡阳王。 他们派人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萧元简这个古板的书呆子只是听了个大概就拒绝了,还痛斥一番。 那些人却没有放弃,转而游说萧献。多年的困苦生活和被耻笑的经历让萧献对金钱十分痴迷,他没有萧元简淡泊名利的境界,说客几乎毫不费力就让他答应下来。从此年底送来的不再是粮米,而是压得马匹几乎喘不过气的金银。 萧元简也曾惊讶于怎么府里的吃穿用度飞一般提升了,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弟弟生财有道,于是只是在饭桌之上淡淡褒奖可萧献,不作他想。 柳氏对府中的经济开销更了解一些,她心里知道那几个庄头就是每年都大丰收,就凭那一亩三分地,也不可能做到让衡阳王府收支平衡,更可况萧献在两年时间内就平了衡阳王府的烂账,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于是她派人暗中调查萧献和几个庄头,知道他和那些人的龌龊交易后,她急忙报告给了萧元简。 萧元简便要对萧献用家法,萧献羽翼未丰,只得跪地求饶,并许诺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见萧元简余怒未消,他又陈情自己双亲早亡,兄弟二人相互依靠,艰难度日。说到动情处,涕泗横流,十分可怜。 萧元简果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处罚他。他吃了一次亏,便越发谨慎起来,以至于未来的两年间柳氏都没有发现他还跟那些人共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献的婚事拖延到十七岁,终于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刻,萧元简为他物色了江宁龚家的女儿。龚氏为人谦和,知书达理,是贤妻良母的典范。萧元简原本想着,只待龚氏过门,萧献便要自立门户,自己再为他求个不大不小的闲差,萧献每年领点俸禄也可度日,他以后也放下了一桩心事。 没想到萧献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兄长自居,甘愿住在别院里。萧元简为了他能体面结亲,主动让出了上等的三间房子,自己住进了雅致清幽的别院。 他本以为这是他安乐晚年的开始,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害人害己。 萧献这几年早已被建康的富贵迷了眼,跟着一众公子哥喝花酒、养小妓已经成了常态,因此相貌平平的龚氏姑娘并没有得到他的一分宠爱。 因为有了正妻,他终于可以纳妾。因此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抬了三房姨娘进来。 除了新婚之夜他赏脸与龚氏同宿外,剩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姨娘那里,就是宿在外面的花柳巷。 龚氏虽然总是在夜里暗自垂泪,却也从来没有揭穿过他,以至于萧元简一直以为他们夫妻和睦。 原本日子也能这么过下去,直到柳氏查出来有孕,他的狐朋友狗笑着说以后有个侄子争家产,还不如趁现在抓紧捞一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其实萧献这几年捞的钱已经够他挥霍两辈子了,可是除了金钱之外,他还接触了太多的权力。 权力这种东西,沾上了就绝无放手的可能。 当他发现夏侯洪可以随便劫掠父母而不受任何影响,自己只是看了一眼侍中曹旭家的小妾,他就把人一顶轿子抬到他的别院里,这项秘密交易带给他的就不是单纯的几千几万两黄金,而是一种更大的欢愉。 可是衡阳王这个位子,是大哥从父亲那里继承来,自然也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他作为嫡次子没有继承权,顶多陛下象征性地给他封个县侯,得到一块没什么人要的土地罢了。 那时候,他所有的荣华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就算拥有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也会为人轻视——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侯。 其实县侯也并不是一定低人一等,萧正德不过是西丰县侯,仗着自己父亲受到陛下重用依旧可以胡作非为。 但是他的父亲早早就下世了,生前也不过是陛下的异母兄弟,透明人一个。哥哥只知道读书,根本不能为他遮风避雨。 他结识的那些朋友,无不是参与贪墨的人,都有一定的权力地位,五品以下的官员只配给他们提鞋。他的挚友宁都县侯杨公则就曾经踩着一位五品京官的背上马车,那京官还得点头哈腰,目送他离去。 而他交恶的人,也是同样的品级。可想而知,一旦他脱离了现在的钱权圈子,迎接他的只会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 过去不堪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来,他仿佛看到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是他,那些人一个个踩着他的背往上走,他们笑啊、跳啊,一个个踩过他的身体。在他的痛楚中那些人的脸全都扭曲了,化成了一个个相同的笑脸,狰狞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回音重叠在一起,越来越震耳欲聋。 不知是哪一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开始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62章 沾手 很多和他们有往来的将领,在攻下城池后就会屠城并劫掠财物。又因为他们的亲眷大多都在京中,劫掠来的财物除了留着自己花天酒地,就是送往京城举家欢享。雁过拔毛,拿出一部分孝敬孝敬“恩师”也是非常必要的。 其中尤以西南边陲的将领首当其冲。因为西南是天府之国,虽然远离中原,但是物产丰饶,几乎每次攻城后将士们无不满载而归。 烧杀抢掠换来的只有更顽强的抵抗,顽强的抵抗又会引来更多的雄兵,西南常驻边军人数一度达到了四十万余。 更多的人就代表着更多的财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大的油水,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 既然单独送一趟太大张旗鼓,那就伪装一下再送进京城好了,藩王的封地租子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 反正袋子里装的是粮食还是金银财宝,谁又会在意呢?谁有胆子查王侯的车马? 西南地区的藩王不多,且大多是异姓王,传两代就削没了,不是长久的合作伙伴。为了能长久地剥削西南民众的利益,他们就盯上了衡阳王。 他们派人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萧元简这个古板的书呆子只是听了个大概就拒绝了,还痛斥一番。 那些人却没有放弃,转而游说萧献。多年的困苦生活和被耻笑的经历让萧献对金钱十分痴迷,他没有萧元简淡泊名利的境界,说客几乎毫不费力就让他答应下来。从此年底送来的不再是粮米,而是压得马匹几乎喘不过气的金银。 萧元简也曾惊讶于怎么府里的吃穿用度飞一般提升了,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弟弟生财有道,于是只是在饭桌之上淡淡褒奖可萧献,不作他想。 柳氏对府中的经济开销更了解一些,她心里知道那几个庄头就是每年都大丰收,就凭那一亩三分地,也不可能做到让衡阳王府收支平衡,更可况萧献在两年时间内就平了衡阳王府的烂账,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于是她派人暗中调查萧献和几个庄头,知道他和那些人的龌龊交易后,她急忙报告给了萧元简。 萧元简便要对萧献用家法,萧献羽翼未丰,只得跪地求饶,并许诺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见萧元简余怒未消,他又陈情自己双亲早亡,兄弟二人相互依靠,艰难度日。说到动情处,涕泗横流,十分可怜。 萧元简果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处罚他。他吃了一次亏,便越发谨慎起来,以至于未来的两年间柳氏都没有发现他还跟那些人共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献的婚事拖延到十七岁,终于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刻,萧元简为他物色了江宁龚家的女儿。龚氏为人谦和,知书达理,是贤妻良母的典范。萧元简原本想着,只待龚氏过门,萧献便要自立门户,自己再为他求个不大不小的闲差,萧献每年领点俸禄也可度日,他以后也放下了一桩心事。 没想到萧献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兄长自居,甘愿住在别院里。萧元简为了他能体面结亲,主动让出了上等的三间房子,自己住进了雅致清幽的别院。 他本以为这是他安乐晚年的开始,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害人害己。 萧献这几年早已被建康的富贵迷了眼,跟着一众公子哥喝花酒、养小妓已经成了常态,因此相貌平平的龚氏姑娘并没有得到他的一分宠爱。 因为有了正妻,他终于可以纳妾。因此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抬了三房姨娘进来。 除了新婚之夜他赏脸与龚氏同宿外,剩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姨娘那里,就是宿在外面的花柳巷。 龚氏虽然总是在夜里暗自垂泪,却也从来没有揭穿过他,以至于萧元简一直以为他们夫妻和睦。 原本日子也能这么过下去,直到柳氏查出来有孕,他的狐朋友狗笑着说以后有个侄子争家产,还不如趁现在抓紧捞一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其实萧献这几年捞的钱已经够他挥霍两辈子了,可是除了金钱之外,他还接触了太多的权力。 权力这种东西,沾上了就绝无放手的可能。 当他发现夏侯洪可以随便劫掠父母而不受任何影响,自己只是看了一眼侍中曹旭家的小妾,他就把人一顶轿子抬到他的别院里,这项秘密交易带给他的就不是单纯的几千几万两黄金,而是一种更大的欢愉。 可是衡阳王这个位子,是大哥从父亲那里继承来,自然也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他作为嫡次子没有继承权,顶多陛下象征性地给他封个县侯,得到一块没什么人要的土地罢了。 那时候,他所有的荣华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就算拥有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也会为人轻视——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侯。 其实县侯也并不是一定低人一等,萧正德不过是西丰县侯,仗着自己父亲受到陛下重用依旧可以胡作非为。 但是他的父亲早早就下世了,生前也不过是陛下的异母兄弟,透明人一个。哥哥只知道读书,根本不能为他遮风避雨。 他结识的那些朋友,无不是参与贪墨的人,都有一定的权力地位,五品以下的官员只配给他们提鞋。他的挚友宁都县侯杨公则就曾经踩着一位五品京官的背上马车,那京官还得点头哈腰,目送他离去。 而他交恶的人,也是同样的品级。可想而知,一旦他脱离了现在的钱权圈子,迎接他的只会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 过去不堪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来,他仿佛看到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是他,那些人一个个踩着他的背往上走,他们笑啊、跳啊,一个个踩过他的身体。在他的痛楚中那些人的脸全都扭曲了,化成了一个个相同的笑脸,狰狞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回音重叠在一起,越来越震耳欲聋。 不知是哪一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开始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63章 阋墙 正巧几个月前萧元简犯了旧疾,柳氏一直忙于他不曾出门。 萧元简这个病也是因为读书人脸皮薄,年轻时为了装面子,花大价钱做了一身衣服。衣服很华贵,不输给那些有钱的贵族,但里面却连条像样的棉裤都没有,因而冻出了风湿病。后面被庸医扎错了针,风湿变成了栓塞,每年都要复发几次,除了喝去淤通血的药物,还得辅以按摩。 柳氏心疼他每次都疼得痛不欲生,自己学了一手好技艺,每天都给他按,一直按到冬天过去,他的腿不再疼痛为止。 原本萧元简的腿疾在冬日才发作,那一年不知为何,明明是五月的热天气,他却又犯了旧疾,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柳氏孕后不曾出门,萧献也只和几个兄弟说过这话,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于是他请了一个和尚装神弄鬼,故意跟柳氏和龚氏说衡阳王这个病来得反常是因为有小鬼作祟,小鬼抱住了他的腿。鬼的阴气重啊,腿自然就犯了寒症。 而鬼最怕孕妇,因为孕妇头上有三层金光护体,鬼轻易不得近身。王妃需要日夜陪伴在衡阳王身侧,把小鬼震慑住,衡阳王这病才能慢慢痊愈。 而府中的年轻女子,不论是否有孕,都可以常来陪孕妇坐坐,让小鬼分不清哪个才是孕妇,自然就会更加害怕,如此一来,衡阳王的病不日就可痊愈。 甚至萧献为了把萧元简赶到别院里,还借和尚道士的口说角房阴气重,不利于养病。让他们搬到阳气更盛的别院里。萧献还投其所好,在里面种满了各样兰花,题匾额石兰居。 柳氏病急乱投医,自然信了和尚的话,和萧元简搬到了石兰居。又因为藩王和王妃住在别院里,让萧献难做人,他们也断了和外人的交往,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龚氏年轻,以为能帮到兄嫂,每天早晚都去请安,妯娌两个很快打成一片。 柳氏很快发现了龚氏和萧献夫妻两个貌合神离,也数次劝谏萧献,同时宽慰龚氏。 萧献在外面,也常有人问起他家中如何,萧献只说“家兄抱恙,夫人有孕”。 自五胡乱华以来,胡人汉化,汉人也在潜移默化地胡化。夫人、太太这些称呼也不再局限于诸侯、王公之妻,也不再有夫人、淑人、孺人等等阶级分明的称呼。 对于官员的正妻、母亲皆可称呼为夫人。因此他说“夫人有孕”,众人也不以为是柳氏有孕,而以为是他的夫人有孕,叫声恭贺他。 萧献也不解释,毕竟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期间他以装饰前院的名义在院中铺设了阵法,并告诉龚氏和下人如何进出比较近,可以少走弯路。龚氏和下人们不疑有他,在尝试了几次后,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绕多了路,压根没有往别处想。 在萧元简的药里,他也故意掺入一些次等的辅药。因为一般人不懂药理,看到军药是上等的就放心了,殊不知没有辅药的作用,军药的药效再好也难以发挥。 因此那一年柳氏的日子格外难熬,萧元简的病总也不好,加上是头胎,孩子折腾得她几乎夜夜无法入睡,因此总是懒懒歪在榻上,总不大愿意出门。 有时候萧元简心情好,会在下人的搀扶下到前院走动。他有时也会奇怪为何短短的前院怎么也走不到头,却又以为是自己的腿脚不便,并没有细想。 在铺设了六个月后,柳氏满打满算也怀孕八月有余,萧献终于开始了他罪恶的行径,他将萧诉给的香点在了石兰居的卧房和大堂里。 柳氏虽然跟着萧元简多年不用香料,还是一下子就闻出了麝香的味道,挣扎着要出去。 但为时已晚,刚走到院子里,她的腹部就一阵阵绞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丫鬟见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赶来的萧献抓住。 丫鬟还要叫喊,被萧献死死捂住口鼻。柳氏坐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丫鬟没了声息。 萧献最开始十分惊讶,不相信自己居然杀了人。但很快,他的惊恐变成了愉悦,他动着手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最终他还是给柳氏叫了大夫接生,并且当天就找朋友帮忙将大夫灭口。 柳氏运气不好,生下了一个儿子,萧献便把婴孩塞给了龚氏,说是他外室在外面所生,就养在她名下。 柳氏那里,他塞了一个已经没气的女婴,对外就说因为早产孩子没保住,十分可惜。 这一系列手段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柳氏。她的孩子刚夭折,萧献的外室就生产了,也太过巧合。只是如今萧献羽翼已丰,为了孩子和自己的安全,她不得不装聋作哑,在萧献的囚禁下过了几个月。 然后她就听说,萧元简薨了。 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霹雳,她万万没想到萧献居然真的能狠下心对他兄长下手。 她更想不到的是,萧献当天就来找她,让她主持萧元简的葬礼。 按周礼,诸侯去世要停灵一月,而后方可下葬。但是建康周围的风水宝地就那么多,萧元简又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陪葬帝陵。因而只会在衡阳王府停留一日,萧献便会将尸首送往衡阳的风水宝地安葬。 衡阳路途遥远,等大队人马护送灵柩走到那里,也差不多一个月,因而旁人也只会说萧献思虑周全。 柳氏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萧献竟然如此无耻,连他们夫妻道别的时间都不给。于是指着萧献的鼻子破口大骂,并立誓不会帮他这个无情无义之人瞒天过海。 萧献只是扔下了一只虎头鞋,并让她好好想想,就离开了。 柳氏认得那只鞋,那是龚氏做给她的孩子的,想必现在这双鞋就穿在她孩子的脚上。 她发了疯似的追出去,拦住萧献,萧献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什么。 “让我见见孩子。” 第163章 阋墙 正巧几个月前萧元简犯了旧疾,柳氏一直忙于他不曾出门。 萧元简这个病也是因为读书人脸皮薄,年轻时为了装面子,花大价钱做了一身衣服。衣服很华贵,不输给那些有钱的贵族,但里面却连条像样的棉裤都没有,因而冻出了风湿病。后面被庸医扎错了针,风湿变成了栓塞,每年都要复发几次,除了喝去淤通血的药物,还得辅以按摩。 柳氏心疼他每次都疼得痛不欲生,自己学了一手好技艺,每天都给他按,一直按到冬天过去,他的腿不再疼痛为止。 原本萧元简的腿疾在冬日才发作,那一年不知为何,明明是五月的热天气,他却又犯了旧疾,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柳氏孕后不曾出门,萧献也只和几个兄弟说过这话,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于是他请了一个和尚装神弄鬼,故意跟柳氏和龚氏说衡阳王这个病来得反常是因为有小鬼作祟,小鬼抱住了他的腿。鬼的阴气重啊,腿自然就犯了寒症。 而鬼最怕孕妇,因为孕妇头上有三层金光护体,鬼轻易不得近身。王妃需要日夜陪伴在衡阳王身侧,把小鬼震慑住,衡阳王这病才能慢慢痊愈。 而府中的年轻女子,不论是否有孕,都可以常来陪孕妇坐坐,让小鬼分不清哪个才是孕妇,自然就会更加害怕,如此一来,衡阳王的病不日就可痊愈。 甚至萧献为了把萧元简赶到别院里,还借和尚道士的口说角房阴气重,不利于养病。让他们搬到阳气更盛的别院里。萧献还投其所好,在里面种满了各样兰花,题匾额石兰居。 柳氏病急乱投医,自然信了和尚的话,和萧元简搬到了石兰居。又因为藩王和王妃住在别院里,让萧献难做人,他们也断了和外人的交往,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龚氏年轻,以为能帮到兄嫂,每天早晚都去请安,妯娌两个很快打成一片。 柳氏很快发现了龚氏和萧献夫妻两个貌合神离,也数次劝谏萧献,同时宽慰龚氏。 萧献在外面,也常有人问起他家中如何,萧献只说“家兄抱恙,夫人有孕”。 自五胡乱华以来,胡人汉化,汉人也在潜移默化地胡化。夫人、太太这些称呼也不再局限于诸侯、王公之妻,也不再有夫人、淑人、孺人等等阶级分明的称呼。 对于官员的正妻、母亲皆可称呼为夫人。因此他说“夫人有孕”,众人也不以为是柳氏有孕,而以为是他的夫人有孕,叫声恭贺他。 萧献也不解释,毕竟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期间他以装饰前院的名义在院中铺设了阵法,并告诉龚氏和下人如何进出比较近,可以少走弯路。龚氏和下人们不疑有他,在尝试了几次后,还以为真的是自己绕多了路,压根没有往别处想。 在萧元简的药里,他也故意掺入一些次等的辅药。因为一般人不懂药理,看到军药是上等的就放心了,殊不知没有辅药的作用,军药的药效再好也难以发挥。 因此那一年柳氏的日子格外难熬,萧元简的病总也不好,加上是头胎,孩子折腾得她几乎夜夜无法入睡,因此总是懒懒歪在榻上,总不大愿意出门。 有时候萧元简心情好,会在下人的搀扶下到前院走动。他有时也会奇怪为何短短的前院怎么也走不到头,却又以为是自己的腿脚不便,并没有细想。 在铺设了六个月后,柳氏满打满算也怀孕八月有余,萧献终于开始了他罪恶的行径,他将萧诉给的香点在了石兰居的卧房和大堂里。 柳氏虽然跟着萧元简多年不用香料,还是一下子就闻出了麝香的味道,挣扎着要出去。 但为时已晚,刚走到院子里,她的腹部就一阵阵绞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丫鬟见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赶来的萧献抓住。 丫鬟还要叫喊,被萧献死死捂住口鼻。柳氏坐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丫鬟没了声息。 萧献最开始十分惊讶,不相信自己居然杀了人。但很快,他的惊恐变成了愉悦,他动着手指,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最终他还是给柳氏叫了大夫接生,并且当天就找朋友帮忙将大夫灭口。 柳氏运气不好,生下了一个儿子,萧献便把婴孩塞给了龚氏,说是他外室在外面所生,就养在她名下。 柳氏那里,他塞了一个已经没气的女婴,对外就说因为早产孩子没保住,十分可惜。 这一系列手段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柳氏。她的孩子刚夭折,萧献的外室就生产了,也太过巧合。只是如今萧献羽翼已丰,为了孩子和自己的安全,她不得不装聋作哑,在萧献的囚禁下过了几个月。 然后她就听说,萧元简薨了。 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霹雳,她万万没想到萧献居然真的能狠下心对他兄长下手。 她更想不到的是,萧献当天就来找她,让她主持萧元简的葬礼。 按周礼,诸侯去世要停灵一月,而后方可下葬。但是建康周围的风水宝地就那么多,萧元简又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陪葬帝陵。因而只会在衡阳王府停留一日,萧献便会将尸首送往衡阳的风水宝地安葬。 衡阳路途遥远,等大队人马护送灵柩走到那里,也差不多一个月,因而旁人也只会说萧献思虑周全。 柳氏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萧献竟然如此无耻,连他们夫妻道别的时间都不给。于是指着萧献的鼻子破口大骂,并立誓不会帮他这个无情无义之人瞒天过海。 萧献只是扔下了一只虎头鞋,并让她好好想想,就离开了。 柳氏认得那只鞋,那是龚氏做给她的孩子的,想必现在这双鞋就穿在她孩子的脚上。 她发了疯似的追出去,拦住萧献,萧献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什么。 “让我见见孩子。” 第164章 伏击 当天傍晚,她到了龚氏的住处,第一次看见了她的孩子。他是那么小,白白的,软软的,碰到他的小脸,他会笑,伸出手碰到他,他会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是那样温热,她的手是那样冰凉。 他是那样小,小小的一团,还装不满她的怀抱。 龚氏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跑出去大哭,只是帮她披上大氅,目送她离去。 夜里,她赶走了下人,亲自为萧元简妆殓。她和萧元简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天明。 萧献指使下人为她套上麻布衣裳,簪上白花。她只是麻木地任由他们摆弄,两只眼睛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椁,看着他们把萧元简装进去。 辰时,宾客都来齐了,简短地吊唁过后,棺椁的盖子合上。下人拿来了十几根长七寸的铁钉,一下一下地钉进去。 这时,不知道萧献是真心还是假意,忽然扑到哥哥的棺椁上嚎啕大哭,哭得十分悲戚,在座宾客都十分动容,纷纷抹着眼泪。 等到终于把棺椁钉好,下人们又急匆匆地开始装车。 萧献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不能主事,由柳氏盯着那些人将棺椁搬到前院,搬到门口,搬到马车上。 棺椁里突然发出响声,宾客们都大惊失色,纷纷问及是否要开棺察看一番。 柳氏听着身后龚氏怀里孩子的哭声,看着面前漆黑厚重的棺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苍茫的远处飘来:“晋文已有前例,不闻开棺。无益亡者之生,徒增生者之痛。” 于是终究没有开棺,鼓乐声起,吹吹打打地出了城门。棺材中的响动终究被这些声音掩盖,渐行渐轻,终归于平静。 萧献名正言顺地成了衡阳王,龚氏和柳氏这才发现他的本性。 自那日他捂死丫鬟后,就渐渐迷恋上这种感觉,因而时不时买一些女孩进来虐杀,然后抛尸荒野。 龚氏只知道他买人进来,却从未见过,渐渐生了疑心。萧献因此更加谨慎小心,从此只走小门将人偷偷带进石兰居,虐杀后就抛尸在石兰居的井水里。 为了不被人发觉,他锁住前后两道门,并勒令禁止下人们进入石兰居。名义上是为了不打扰亡兄的安宁,暗地里的歹毒勾当只有他自己知晓。 原本这件事足够掩人耳目,除了他的几名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直到他的宠妾兰儿发觉他经常从石兰居的方向往回赶,且总是来得很迟。 女人的嫉妒心和占有欲还是很强的,即便她只是个妾室。在她心里,正妻龚氏不过是个摆设其他的妾室又没有她身份优越。 她是良妾,只要正妻死了,她又诞下男孩,那就有不小的概率会被扶正。妾室扶正虽然在先秦、汉晋均有法令禁止,但几乎形同虚设。 春秋时齐桓公好色,以妾为妻,嫡庶数更,罔顾人伦。 汉朝以妾为妻者尤甚。高祖宠爱戚夫人,几乎为之易储;文帝后窦氏、景帝后王氏、武帝后卫氏、宣帝后王氏,都是妾室扶正而来。 连汉臣之中,也有衡山王刘赐扶正妾室徐来,霍光扶正宠婢霍显,魏武扶正卞夫人等事。 她相信,只要萧献起了扶正妾室的心思,会被扶正的定然是她。 在这样的野心驱使之下,她对萧献养在石兰居的贱人起了嫉妒心,势要抓住她的把柄,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即便是妾室,妾室与妾室亦有不同。像她这样的清清白白的人家出来,一顶两人抬小轿迎进门,摆了酒席开了脸才被收入房中的,就是良妾。 而石兰居那个狐媚子,只要被她抓到,她就把她带到王妃面前,让她好好丢一回脸。不管怎么样,没有过了明路,在官府那里登记造册就和主子勾搭在一起的,撑死了也就是个贱妾,严重一点甚至会被强迫做姑子。 一想到那个妖精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的心里就十分痛快。于是有一日,萧献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拔下簪子开了后门的锁,想要偷偷抓奸。 这套开锁的手艺还是进门前学的,专为了不被她那个不靠谱的爹关在屋里活活饿死。因而哪怕是从背面伸出半只手都能打开大部分铜锁,更不用说从正面捅开锁眼了。 没想到的是,她从后门走进去,看到的不是生活的场景,没有晾着的女人衣服,也没有竹椅秋千,只有井水里泡着层层叠叠的死人。 她吓得几乎要叫出声,却被一个黑衣刺客捂住嘴打昏过去。 按理妾室早晚都要给主母请安,那天夜里龚氏却没等到兰儿。 兰儿虽然傲慢了些,仗着宠爱在府里横行霸道,可非常守规矩,从没缺席过给她请安。 龚氏十分疑惑,一问才知道,兰儿一天都不在住处。于是龚氏火急火燎地将事情报告给萧献,并命令家丁在府中仔细搜寻她的下落。 萧献只是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淡淡应了声,让她准备一起去赴公主的生辰宴。第二天,他才开始大张旗鼓地找人,但是为时已晚,直到两天后,才在井中发现了她的尸首。 龚氏和柳氏是不被允许在旁观看的,毕竟妇道人家胆子小,恐生噩梦。而且来调查的大理寺的衙役们都是男人,她们两个终究不方便。 可是龚氏和柳氏都觉得事有蹊跷,且不说兰儿怎么偏偏到这里玩水,石兰居终日锁着门,她怎么能进去? 于是龚氏大着胆子偷听萧献和唐逸宁等人的谈话,就听到萧献说不过是一个侍婢,若非在官府过了明路,何至于这么大张旗鼓? 龚氏吓得一脚踩空,萧献和唐逸宁听到动静出来,却只看到一片衣摆。 萧献自以为龚氏胆小懦弱,又安分守己,不敢做出偷听这种事,便猜疑是柳氏要抓住他的把柄。于是和柳氏十分亲近,名为仰慕,实则是恐吓她不要轻举妄动。 柳氏和龚氏也借坡下驴,面上装作不和,减轻萧献的戒备,暗地里观察着萧献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第164章 伏击 当天傍晚,她到了龚氏的住处,第一次看见了她的孩子。他是那么小,白白的,软软的,碰到他的小脸,他会笑,伸出手碰到他,他会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是那样温热,她的手是那样冰凉。 他是那样小,小小的一团,还装不满她的怀抱。 龚氏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跑出去大哭,只是帮她披上大氅,目送她离去。 夜里,她赶走了下人,亲自为萧元简妆殓。她和萧元简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天明。 萧献指使下人为她套上麻布衣裳,簪上白花。她只是麻木地任由他们摆弄,两只眼睛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椁,看着他们把萧元简装进去。 辰时,宾客都来齐了,简短地吊唁过后,棺椁的盖子合上。下人拿来了十几根长七寸的铁钉,一下一下地钉进去。 这时,不知道萧献是真心还是假意,忽然扑到哥哥的棺椁上嚎啕大哭,哭得十分悲戚,在座宾客都十分动容,纷纷抹着眼泪。 等到终于把棺椁钉好,下人们又急匆匆地开始装车。 萧献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不能主事,由柳氏盯着那些人将棺椁搬到前院,搬到门口,搬到马车上。 棺椁里突然发出响声,宾客们都大惊失色,纷纷问及是否要开棺察看一番。 柳氏听着身后龚氏怀里孩子的哭声,看着面前漆黑厚重的棺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苍茫的远处飘来:“晋文已有前例,不闻开棺。无益亡者之生,徒增生者之痛。” 于是终究没有开棺,鼓乐声起,吹吹打打地出了城门。棺材中的响动终究被这些声音掩盖,渐行渐轻,终归于平静。 萧献名正言顺地成了衡阳王,龚氏和柳氏这才发现他的本性。 自那日他捂死丫鬟后,就渐渐迷恋上这种感觉,因而时不时买一些女孩进来虐杀,然后抛尸荒野。 龚氏只知道他买人进来,却从未见过,渐渐生了疑心。萧献因此更加谨慎小心,从此只走小门将人偷偷带进石兰居,虐杀后就抛尸在石兰居的井水里。 为了不被人发觉,他锁住前后两道门,并勒令禁止下人们进入石兰居。名义上是为了不打扰亡兄的安宁,暗地里的歹毒勾当只有他自己知晓。 原本这件事足够掩人耳目,除了他的几名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直到他的宠妾兰儿发觉他经常从石兰居的方向往回赶,且总是来得很迟。 女人的嫉妒心和占有欲还是很强的,即便她只是个妾室。在她心里,正妻龚氏不过是个摆设其他的妾室又没有她身份优越。 她是良妾,只要正妻死了,她又诞下男孩,那就有不小的概率会被扶正。妾室扶正虽然在先秦、汉晋均有法令禁止,但几乎形同虚设。 春秋时齐桓公好色,以妾为妻,嫡庶数更,罔顾人伦。 汉朝以妾为妻者尤甚。高祖宠爱戚夫人,几乎为之易储;文帝后窦氏、景帝后王氏、武帝后卫氏、宣帝后王氏,都是妾室扶正而来。 连汉臣之中,也有衡山王刘赐扶正妾室徐来,霍光扶正宠婢霍显,魏武扶正卞夫人等事。 她相信,只要萧献起了扶正妾室的心思,会被扶正的定然是她。 在这样的野心驱使之下,她对萧献养在石兰居的贱人起了嫉妒心,势要抓住她的把柄,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即便是妾室,妾室与妾室亦有不同。像她这样的清清白白的人家出来,一顶两人抬小轿迎进门,摆了酒席开了脸才被收入房中的,就是良妾。 而石兰居那个狐媚子,只要被她抓到,她就把她带到王妃面前,让她好好丢一回脸。不管怎么样,没有过了明路,在官府那里登记造册就和主子勾搭在一起的,撑死了也就是个贱妾,严重一点甚至会被强迫做姑子。 一想到那个妖精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的心里就十分痛快。于是有一日,萧献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拔下簪子开了后门的锁,想要偷偷抓奸。 这套开锁的手艺还是进门前学的,专为了不被她那个不靠谱的爹关在屋里活活饿死。因而哪怕是从背面伸出半只手都能打开大部分铜锁,更不用说从正面捅开锁眼了。 没想到的是,她从后门走进去,看到的不是生活的场景,没有晾着的女人衣服,也没有竹椅秋千,只有井水里泡着层层叠叠的死人。 她吓得几乎要叫出声,却被一个黑衣刺客捂住嘴打昏过去。 按理妾室早晚都要给主母请安,那天夜里龚氏却没等到兰儿。 兰儿虽然傲慢了些,仗着宠爱在府里横行霸道,可非常守规矩,从没缺席过给她请安。 龚氏十分疑惑,一问才知道,兰儿一天都不在住处。于是龚氏火急火燎地将事情报告给萧献,并命令家丁在府中仔细搜寻她的下落。 萧献只是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淡淡应了声,让她准备一起去赴公主的生辰宴。第二天,他才开始大张旗鼓地找人,但是为时已晚,直到两天后,才在井中发现了她的尸首。 龚氏和柳氏是不被允许在旁观看的,毕竟妇道人家胆子小,恐生噩梦。而且来调查的大理寺的衙役们都是男人,她们两个终究不方便。 可是龚氏和柳氏都觉得事有蹊跷,且不说兰儿怎么偏偏到这里玩水,石兰居终日锁着门,她怎么能进去? 于是龚氏大着胆子偷听萧献和唐逸宁等人的谈话,就听到萧献说不过是一个侍婢,若非在官府过了明路,何至于这么大张旗鼓? 龚氏吓得一脚踩空,萧献和唐逸宁听到动静出来,却只看到一片衣摆。 萧献自以为龚氏胆小懦弱,又安分守己,不敢做出偷听这种事,便猜疑是柳氏要抓住他的把柄。于是和柳氏十分亲近,名为仰慕,实则是恐吓她不要轻举妄动。 柳氏和龚氏也借坡下驴,面上装作不和,减轻萧献的戒备,暗地里观察着萧献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第165章 及笄 龚氏的生辰宴上,她们本不想拉陈无双下水,是萧献威逼才不得已而为之。她们并不知道陈无双已经查到了萧献头上,只是觉得萧献要害她。 陈无双毕竟是小孩子,怎么斗得过手眼通天的萧献?龚氏忧心忡忡,于是托人将石兰居的所在偷偷告诉了一直神色不定的萧绎。 萧绎毕竟年轻,心事都写在脸上。王梦昭落水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宾客都在水池边,他还在那里到处找人,只能是在找陈无双。 不过柳氏还是留个心眼,只是和龚氏两个人走到萧绎身前,两人一言一语,就把消息透露给萧绎。 萧绎果然在听到后就匆忙离去了。 龚氏和柳氏知道萧献谨慎,要杀害陈无双绝不是见色起意,于是派人去外面打听一番,才听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几桩人命案子。 她们虽然隐隐觉得这几起案子和萧献都有密切关系,因为就是从四月起,即案子发生前后,萧献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却苦于没什么实证,只得日夜惆怅。 后面沈趋混入送冰块的杂役中,被柳氏看到,才留下了他说话。 沈趋把事情大致告诉了她们,又问她们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柳氏便让他快些去衡阳封地将萧元简的棺椁挖出来,带来京城。 她们两个人又等了好些天,才等到左侍郎谢杳和右侍郎司马豫状告萧献,而且是在刑部候审。她们心里明白,萧献的案子,只有在刑部才得查得明白。 沈趋不知又使了什么法子将消息递给了小丫头,转告她们是时候出庭指证萧献。 想到这里,柳氏十分感慨:“我忍辱多年,终见今日。虽落得如此下场,亦无悔恨。” 妯娌二人又是抱头痛哭,陈无双又和她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看守催了几次,龚氏和陈无双才不得不离开了。 陈无双回去,看见桌上放着一张请帖,是徐娇递来的,不由心下生疑。这个风口眼上,徐琨还能让徐娇来请她? 高氏解释道:“徐家姑娘要梳头了,自然要请闺中密友一见的。” 说着过来撩陈无双的头发,“再有一年,我们无双儿也要梳头了。也不知道以后寻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呢?” 陈无双听了,只是低头不语。高氏以为她害臊,便不再逗弄她,专心给陈昀做鞋。 陈无双看着请帖,默不作声。梳头就是及笄的意思,自东汉以来,因为皇帝年幼,便开放了男女成年的时间,在十三四岁时便可以行成年礼,而后婚配。北魏皇室则更早一些,往往十三四岁已经生育子嗣。上行下效,民间亦多有十一二岁便婚配者。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连年战乱,男子不到十五岁就要纳入征兵的行列,战场凶残,十不存一。若不早作打算,于家则绝后,于国则将来无壮年。 徐娇生日在七月,过了七月便十四了,到了藏六亲的年纪,就不能再出门走动,也不能再参加男子出席的宴会,直到成亲为止。 虽然如此,若是十五岁还未成婚,也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无双说不清是不得出门、被人耻笑痛苦,还是一辈子困在一方宅院中痛苦。她可怜徐娇,也可怜自己。 因着心中郁结,又是一夜没有睡安稳。 七月上,又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徐娇及笄倒不怎么重要了。 先是丁充华病逝,圣上可怜萧纶,恢复了他的爵位,只是仍旧将他软禁在京城。 萧纶复爵,却不宜摄徐州事,便只派常侍一人去徐州协理。陈昕毛遂自荐,圣上恩准,不日便要启程。 丁充华病逝一事,倒有迹可循。早在萧纶被告发时,圣上勃然大怒,要将他就地处死,丁充华忧惧交加,便一病不起。 虽然后面萧统流泪固谏,让萧纶免了死罪,押解上京。丁充华的病却时好时坏,一直不见起色。 直到一日她忽然要见丁贵嫔,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无非是追悔往日,又让丁贵嫔好好照顾萧纶。 丁贵嫔知道她就要去了,也是流泪不止。她知道丁充华的心病,萧纶成了庶人,她在宫中抬不起头倒是其次,忧心萧纶的将来是真。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丁充华不过是想着她和陛下还有些情分在,一旦她不在了,陛下念及萧纶失母,或许能减轻对萧纶的责罚。因此不进药石,一直拖到病入膏肓,回天乏力。 萧纶知道母亲下世,亦是悲痛欲绝。因他被软禁府中,多有不便,只得托太子萧统替他处理母亲的丧事。 这就牵扯出第二件大事。 萧统受到萧纶的嘱托,又念着丁充华是他的姨母,想要为之风光大办。 这时朱异假借陛下的名义,嘱咐他不要太过奢费。自从京城连发四起人命案子,陛下就下诏说他要礼佛三月,以抚慰天下万民。如今三个月期限将至,他这个儿子反而要设牺牲,杀鸡宰羊的,岂不是坏了陛下的修行? 太子知道朱异是父皇的宠臣,平时与父皇形影不离,一如 汉武与李延年。因而不疑有他,用蜡鹅充作牺牲以祭祀丁充华。 不料武帝知道后勃然大怒,斥他不忠不孝,将他赶往香山寺静思己过。 萧纶因母亲去世,兄长也因自己而被奸人所害,终日郁郁不得志。府中姬妾各怀鬼胎,此时见萧纶管她们不得,便纷纷有了异动。 先是冬儿去见了她那夭折孩儿的生父,陈情苦楚,好不凄惨。 过了几日,王巧云又托韦章给萧绎送信,约他在茶楼相会。 原本萧绎是不会赴王巧云之约的,一来她已为人妇,与男子私相授受终是不妥;二来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萧纶的诡计。 韦章似乎早有预料,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他,也不再说什么,告辞离去。 萧绎一看,那香囊的花样、针法和他书桌下珍藏的两个钱袋如出一辙,依旧是红色的小花,背面绣着一行小诗: 茕茕孑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第165章 及笄 龚氏的生辰宴上,她们本不想拉陈无双下水,是萧献威逼才不得已而为之。她们并不知道陈无双已经查到了萧献头上,只是觉得萧献要害她。 陈无双毕竟是小孩子,怎么斗得过手眼通天的萧献?龚氏忧心忡忡,于是托人将石兰居的所在偷偷告诉了一直神色不定的萧绎。 萧绎毕竟年轻,心事都写在脸上。王梦昭落水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宾客都在水池边,他还在那里到处找人,只能是在找陈无双。 不过柳氏还是留个心眼,只是和龚氏两个人走到萧绎身前,两人一言一语,就把消息透露给萧绎。 萧绎果然在听到后就匆忙离去了。 龚氏和柳氏知道萧献谨慎,要杀害陈无双绝不是见色起意,于是派人去外面打听一番,才听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几桩人命案子。 她们虽然隐隐觉得这几起案子和萧献都有密切关系,因为就是从四月起,即案子发生前后,萧献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却苦于没什么实证,只得日夜惆怅。 后面沈趋混入送冰块的杂役中,被柳氏看到,才留下了他说话。 沈趋把事情大致告诉了她们,又问她们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柳氏便让他快些去衡阳封地将萧元简的棺椁挖出来,带来京城。 她们两个人又等了好些天,才等到左侍郎谢杳和右侍郎司马豫状告萧献,而且是在刑部候审。她们心里明白,萧献的案子,只有在刑部才得查得明白。 沈趋不知又使了什么法子将消息递给了小丫头,转告她们是时候出庭指证萧献。 想到这里,柳氏十分感慨:“我忍辱多年,终见今日。虽落得如此下场,亦无悔恨。” 妯娌二人又是抱头痛哭,陈无双又和她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看守催了几次,龚氏和陈无双才不得不离开了。 陈无双回去,看见桌上放着一张请帖,是徐娇递来的,不由心下生疑。这个风口眼上,徐琨还能让徐娇来请她? 高氏解释道:“徐家姑娘要梳头了,自然要请闺中密友一见的。” 说着过来撩陈无双的头发,“再有一年,我们无双儿也要梳头了。也不知道以后寻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呢?” 陈无双听了,只是低头不语。高氏以为她害臊,便不再逗弄她,专心给陈昀做鞋。 陈无双看着请帖,默不作声。梳头就是及笄的意思,自东汉以来,因为皇帝年幼,便开放了男女成年的时间,在十三四岁时便可以行成年礼,而后婚配。北魏皇室则更早一些,往往十三四岁已经生育子嗣。上行下效,民间亦多有十一二岁便婚配者。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连年战乱,男子不到十五岁就要纳入征兵的行列,战场凶残,十不存一。若不早作打算,于家则绝后,于国则将来无壮年。 徐娇生日在七月,过了七月便十四了,到了藏六亲的年纪,就不能再出门走动,也不能再参加男子出席的宴会,直到成亲为止。 虽然如此,若是十五岁还未成婚,也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无双说不清是不得出门、被人耻笑痛苦,还是一辈子困在一方宅院中痛苦。她可怜徐娇,也可怜自己。 因着心中郁结,又是一夜没有睡安稳。 七月上,又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徐娇及笄倒不怎么重要了。 先是丁充华病逝,圣上可怜萧纶,恢复了他的爵位,只是仍旧将他软禁在京城。 萧纶复爵,却不宜摄徐州事,便只派常侍一人去徐州协理。陈昕毛遂自荐,圣上恩准,不日便要启程。 丁充华病逝一事,倒有迹可循。早在萧纶被告发时,圣上勃然大怒,要将他就地处死,丁充华忧惧交加,便一病不起。 虽然后面萧统流泪固谏,让萧纶免了死罪,押解上京。丁充华的病却时好时坏,一直不见起色。 直到一日她忽然要见丁贵嫔,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无非是追悔往日,又让丁贵嫔好好照顾萧纶。 丁贵嫔知道她就要去了,也是流泪不止。她知道丁充华的心病,萧纶成了庶人,她在宫中抬不起头倒是其次,忧心萧纶的将来是真。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丁充华不过是想着她和陛下还有些情分在,一旦她不在了,陛下念及萧纶失母,或许能减轻对萧纶的责罚。因此不进药石,一直拖到病入膏肓,回天乏力。 萧纶知道母亲下世,亦是悲痛欲绝。因他被软禁府中,多有不便,只得托太子萧统替他处理母亲的丧事。 这就牵扯出第二件大事。 萧统受到萧纶的嘱托,又念着丁充华是他的姨母,想要为之风光大办。 这时朱异假借陛下的名义,嘱咐他不要太过奢费。自从京城连发四起人命案子,陛下就下诏说他要礼佛三月,以抚慰天下万民。如今三个月期限将至,他这个儿子反而要设牺牲,杀鸡宰羊的,岂不是坏了陛下的修行? 太子知道朱异是父皇的宠臣,平时与父皇形影不离,一如 汉武与李延年。因而不疑有他,用蜡鹅充作牺牲以祭祀丁充华。 不料武帝知道后勃然大怒,斥他不忠不孝,将他赶往香山寺静思己过。 萧纶因母亲去世,兄长也因自己而被奸人所害,终日郁郁不得志。府中姬妾各怀鬼胎,此时见萧纶管她们不得,便纷纷有了异动。 先是冬儿去见了她那夭折孩儿的生父,陈情苦楚,好不凄惨。 过了几日,王巧云又托韦章给萧绎送信,约他在茶楼相会。 原本萧绎是不会赴王巧云之约的,一来她已为人妇,与男子私相授受终是不妥;二来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萧纶的诡计。 韦章似乎早有预料,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他,也不再说什么,告辞离去。 萧绎一看,那香囊的花样、针法和他书桌下珍藏的两个钱袋如出一辙,依旧是红色的小花,背面绣着一行小诗: 茕茕孑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