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之危》 第1章 出逃 质子逃出了寄住的皇都,也知道后边会有追兵。坐骑跑的飞快,周身的鳞片与风摩擦着,发出金属般的脆响——此猛兽名曰黑轮,是他自母国带来的唯一伙伴。他知道出逃是临时起意的糟糕策略,唯一的筹码只是黑轮日行千里的脚力。陌生的国度里,黑轮与他相依为命,肝胆相照,今日却要被他连累了。追兵到了,大将军的坐骑荣团兽果然名不虚传,索命冷箭也到了,射中了黑轮后腿,鲜血涌出,它没有停下,没有降速,直到他喊了“停”。撕下衣襟包扎好伙伴的伤口,他抚摸黑轮,轻声说,“你走。”大将军立在不远处,并未有再搭弓射箭的意思。黑轮低吼一声,缓缓行走,一步三回头,直至他厉喝一声“走!”方才显露本色,转眼无踪。“跟将军得实说,我难舍故土,难得今日您带着我们出游,便出此下策,今生再不会如此了。”他看着将军,落下悲愤之泪。“本王有皇命在身,只能请公子回去。”将军扶他上了坐骑,往回折返。“待他日公子入了土,定让你魂归故里。”他凄凉一笑,“此言当真?”“自然当真,本王若做不到,还有子孙践行。”他算准时机纵身一跃,决意赴死。将军眼疾手快,腾空而起,将其拉回坐骑。“此刻时机未到,你去了,多少人要陪葬的。”回到皇都,倒是没有被责罚,料想是将军没有说破什么,无非是归咎于黑轮受惊发疯,惹出此风波。至此,他依旧被关在桃花盛开的庭院,每日读书,练字,画几笔山水,品茶,抚琴。梦中,常会梦到长出了巨型翅膀的伙伴归来,飞跃皇城,带他回家。 第二章 用意 大将军出了皇帝最常逗留的丰渠阁,绕了几步路,来到桃花盛开的质子居所。一进庭院便听到筝曲——高山流水,自连绵细雨至大山崩裂,身心投入,直至曲终。两人见了面,品了茶,便摆开棋局。照例,将军占了上风,也料定是质子让他,倒也理解,并不戳破什么。临别之际,将军说,“昨夜在勤缘山北的洞穴里捡了个怪兽幼崽。”质子顷刻会意,伤感一笑,“您留着养。”将军摆了摆手,“太医院也得了消息,差人来问……公子若不要,那小兽便要拿去入药了。”前些日子,质子失去了怪兽伙伴,如今心上仍隐隐作痛,实在不想再养了。可将军这话说的,仿若质子拒绝,那小兽便因他而丢了性命。思前想后,也就只能点了头。将军得胜而归,质子坐在书房里琢磨将军这步棋的用意,许久。 第三章 欢白 质子午睡醒来,将军已派副将送来坚固的铁笼。书房中,他睡眼朦胧地观瞧笼中小兽——通体雪白的鳞片,眼睛硕大黑亮,额头正中长着一小团火红的肉球,头大而圆,嘴巴也大,有一对粉白的獠牙,身形似虎,四肢粗壮,利爪无比锋利。质子心生喜爱,欲打开笼子,跟随他九年的小太监焉知忙提醒道,“副将大人嘱咐过了,此物看着乖巧,实则凶猛无比,昨夜连伤两人,万不能大意,需喝过驯化汤药半月后方可放出来。”质子听罢,反而命屋内之人全部退出去,随即反锁了房门。笼门一开,小兽立即蹿出,前爪一挥,七彩牡丹大花瓶满地开花,接着遭殃的是墙面上的画卷、书法,茶台上的茶壶、桌上的笔墨纸砚和细弱兰花……门外传来急切谨慎的敲门声,质子立即回复,“无碍。”小兽停在太师椅上,凶巴巴地呲牙,果然是猛兽,牙齿大而尖利,令人胆寒。“过来。”他声音低沉,颇有王者之风。僵持片刻,小兽跳下椅子,来至面前。他伸出手,抚摸其额上的肉球,他清楚这很危险。然而,小兽没有被惹恼,反而闭上眼睛,哼了一声。“我是你的主人荀子修,从此,你叫欢白。” 第四章 伙伴 傍晚,质子的惜泓居恢复如常,欢白喝过汤药,在笼中打盹。太子李煜闻听了小兽的“事迹”,带着随从和护卫前来探望质子。荀子修自然以礼相待,恭顺谨慎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太子与子修同岁,乃皇后独子,皇后是大将军的妹妹,家族势力正在顶峰,地位可想而知。自质子六岁来到皇都后,太子便常来看他,对子修来说,却算是一种负担。比如此时太子想喝茶,然而茶壶损失掉了,茶叶也实在没有好的,便又决定不喝了,起身告辞,子修紧忙相送。走到庭院正中,太子朝他微笑,说晚上派人把自己用的茶壶送来,一并送上些新茶。子修又紧忙道谢,恭送太子离开。回到屋内,照例独坐发呆。皇城之中,质子想要平安地活着,不连累母国,本就很难。而今居高位者频频向其释放的善意,或者说是兴趣,并非好事。夜深了,一卷书分明在手里,却看不进半字。欢白醒了,在笼中哼了一声,他这才解了冻似的,缓缓放下书,走过去打开笼门。欢白乖巧地看着主人,脑袋磨蹭着子修的手掌,子修会意,轻柔地抚摸小兽额上火红的肉球。欢白咧嘴一笑,利齿寒光烁烁,在子修看来,却也十分可爱。不由地,他便也罕有地笑了。 第五章 闯祸 晨起,质子洗漱妥当便来到书房,看望笼中小兽。欢白依然在梦中,肚皮随呼吸均匀起伏,惹人喜爱。他打开笼子,手指抚摸着那团火红的肉球,欢白慢慢苏醒,张口打哈欠,亮白的利齿上血迹斑斑。他停了手,小家伙立即将脑袋抵在主人的手掌里摩擦,只是这次撒娇未得到回馈。“吃了什么?”他冷冷问。小兽有些心虚,眯上眼睛,端端正正地趴在笼中。“看来这笼门是锁不住你的。”他叹着气,缓缓走到窗边。“只能等坏消息上门了。”稍后,质子用膳已毕,欢白也乖乖喝了汤药,小太监脚步慌慌地进门,稳了稳声音道,“昨夜贵妃的猫不见了,侍卫正在四处搜寻……”后面的话,质子不想听了。郑贵妃家世显赫,父亲为当朝宰相,兄长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容貌出众,深受恩宠,育有两子一女。若欢白当真吃了贵妃之猫,必然是要被太医院入药了。而自己呢?作为势单力薄的附庸国质子,又会被如何处置? 第九章 温暖 过了数日,惜泓居的桃花已逐渐凋零,贵妃的雪团也终究没有寻到,皇帝赐了只样貌相似的猫以做安抚,算是平息了此事。清晨,荀子修正在用膳,守门的焉知迎进来临安公主的贴身侍女如意。待依礼请安后,她颔首柔声道,“天气转凉,公主命奴婢送来些衣物被子,还有熏炉和瑞碳,公主说了,请公子坦然接受便好。”子修只得道了谢,也说不得别的了。如意走后,他照例去了书房,欢白已停了药,褪去了山野之气,在书房内安了家。子修读了一会儿书,又练了几张字,见欢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敢妄动,心中涌起一些怜惜,招了招手,那小兽便迅速扑到主人怀中,撒起娇来。“欢白,平日也喂了你些肉食,虽料定你是吃不饱的,却也是我最大的能力了。无论如何,对皇城的生灵你不可再动杀念。”他叹了一口气,按揉着小兽额上日渐增长的肉球,以极为温柔的声音道,“公主好不容易回来了,她是皇城之中唯一温暖我心之人……我,我们都要珍惜她,即使不能为她做什么,也绝不能给她添麻烦。” 第十章 冬至 冬至到了,举国同庆。朝会之后,皇帝照例在广博宫的懿贤殿大宴群臣,论功行赏,场面盛大,恢宏如梦。越是此时,惜泓居就越发清冷、孤单,质子免不了会思念故土,倒也不至于再走极端了。入夜,子修抱着打盹儿的欢白坐在碳火正盛的熏炉附近,读一本棋经。欢白体型渐大,虽不知未来的变数,却已初现猛兽的端倪。莫名之间,欢白竖起耳朵,收紧身子,似有所警觉。进而,居所之外传来士兵的呵斥声,随即是抽刀拔剑之声,片刻间,士兵沉闷地吼了一声,听上去负了伤,恐怕有性命之忧。现在,有脚步声自庭院里快速踏来,哐当一声,门被踢开,酒气熏天的壮汉手持利剑,指向子修,刚要开口说话,欢白已如离弦之箭飞扑过去,大嘴一张,利齿明晃晃地向闯入者的咽喉咬去。“不可以!”子修厉喝一声,欢白瞬时停口,醉汉醒过神来,挥剑反击,欢白显露本色,轻松躲过,迅速回到主人身边。子修稳住声音道,“叶少监深夜来访,我这里不便接待,请回。”醉汉冷笑道,“你整日关在此处,竟认得我。”“我来皇都已有数年,太尉大人的长子怎会不认得?想必今日少监进宫多喝了几杯,走错了方向,误入此处,误伤了守卫的士兵,还请尽快离开。”“离开?”少监浓眉一挑,“都说荀国质子是雕琢一般的玉人,丰神俊逸,才华横溢,今夜特来瞧瞧,果然是个妖孽,方可拿住青玥之心。”“请自重!”子修觉得心上死守的圣洁之地正被践踏、污蔑,震怒之下一切克制皆被击溃,“欢白饿了,若少监再不离开,要害之处皆会被吃掉。” 第11章 青玥 千钧一发之际,焉知在门外轻声道,“公子,外头已安置妥当,士兵伤势不轻,倒也性命无忧。此时四下尚算安宁,若少监大人想离开,奴婢可引路。”话音未落,酒醒了大半的叶少监已冲出门,迅速消失于夜色中。焉知进了门,颔首而立,静等吩咐。“去忙。”轻飘三字,质子便打发了这日日在旁监视自己的精明人物。随即,他俯下身,抚了抚欢白的前额,“今夜幸而有你。”小兽听了备受鼓舞,咧嘴一笑,分外可爱。晨起,一切如常,子修也就逼迫自己暂时撂下昨夜之事,不去深究细想。倒也不是全无变化,守卫的士兵从一人增设至三人了。惜泓居之外,各方对于叶少监的酒后无德反应不一,也唯有临安公主是真正关心质子安危之人,自九岁那年初遇荀子修起,这份关心从未改变,且日益增长、深入。因此,此刻,公主披着晨光而至,无所畏惧地站在没了往日神采的桃花树下,看着毫发无损的质子,嫣然一笑。“吓坏了?”质子竭尽所能稳住内心的波澜,淡然回复,“还好。只是桃花没了,此处已再无一物可报答公主。”青玥何等聪明,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便故意冷脸敲打道,“改日你心情平复了,本宫还要来听高水流水的,你休想以一无所有为由,不做半分报答。” 第12章 起凤阁 直至返回公主居所起凤阁,如意思前想后,终是鼓足勇气来到书房,小心探问道,“叶少监那边……”青玥没有停笔,水墨山水气韵生动,徐徐展现。“一定是要还击的。”音色平静,听来却也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只是,要巧妙一些,痛得深刻一些,让酒后无德之事再无可能。”如意顿感心上发紧。她自小陪伴公主,最知其话里的分量,暗想此刻若不劝劝,恐要闹出惊天动地之乱。“瞧你,逗一下而已,小脸儿都吓白了。”公主抬笔,在如意眉心点下一颗墨点,歪头浅笑,“这样果然好看,罚你今日不准动它。”如意眨了眨眼,苦笑着应了,也终究咽下了想劝的话。出了书房,庭院里阳光明媚,她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回想公主只身嫁入叶家这些年,将老谋深算的叶太尉治理到认同了和离这一步,并未见刀光剑影,一方面自然源于皇帝与贵妃的庇佑,另一方面,公主也确有她的道法。午后,太子来到起凤阁见皇姐,似乎只为讨一杯茶吃。姐弟俩自幼感情甚好,无话不谈,只是随着年纪增长,以及皇城之中不可避免的权力争斗,彼此心中波澜不断,也就不得不渐渐疏远了。“皇姐听说了吗?昨夜叶少监回去后,不小心摔断了腿,估计一时半刻是起不来了……”公主轻柔笑道,“还是珂雀耳目清晰,我倒是不知情的。”珂雀是太子的乳名,皇城之中,也确无几人可如此称呼身在高位的太子了。“我也是偶然得了消息——”公主抬手,声音冷了下去,“珂雀的意思,姐姐已懂了。茶也凉了,就不留你了。”太子怅然若失,又十分委屈,只得缓缓起身。“皇姐,”他轻声唤青玥,眼中晃着泪光,“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许再离开了。我也长大了,很多事足可替姐姐分忧的。” 第13章 一年之约 于此等形势下,一年之约又到了。照例是一个巧舌如簧的精明胖子,骑着脚力甚好、脾气暴躁的猛兽,自棠延最南端的穷酸小国前来皇城探望质子。经过一番繁琐的流程,睨王的亲笔信被呈给皇帝,使者朱繁影与质子见了面,自然有焉知在旁旁听。朱胖子与俊美的小太监对视一眼,立即互相厌恶起来,暗想幸好是一年见一回。“黑轮受了惊吓,跑掉了,生死不明。”声音微微颤抖。“放心,已顺利回来了,不过大概因见不着公子,脾气变坏了,大王只得亲自养着,还算不错。”子修为之一振,释然喃喃,“那就好,太好了。”短暂的沉默后,繁影摸了摸鼻翼,身子前倾,低声道,“公子年纪也到了,大王恳请陛下开恩,放您回去,另送桓公子来。”整室立时鸦雀无声。 “原来也已经六岁了。”子修心情复杂,若重回故土需要以弟弟子桓的自由来换取,未免太可笑了。“我也说不得什么,陛下与父王自会定夺。”也料定皇帝绝不会放虎归山的。 第14章 南疆 与质子简短会面之后,朱繁影照例被迅速撵出皇城,是的,撵出,他倒也习惯了,哄着脚力甚好的老伙伴踏上归途。谁知荀国欲置换质子之事莫名泄露,迅速传开,各方势力都在等皇帝表态。泄密倒也无所谓,此等消息也算不得秘密,皇帝在意的是睨王此举的真实目的。正如信中所言,自质子来到皇城,这些年来荀国倒也忠心耿耿,周边小国摇摆不定之时,其也未受半分影响。所以,真的就是年纪到了,想让质子重返故土,娶妻生子,继承一个弹丸小国的王位?不。绝无可能。入夜时分,大将军来到宸熙殿,见过皇帝之后,二人便站到描绘棠延南部边境的地图前。“南部边境五国之中,荀国在最南端,看似弱小无助,也最听话,从不摇摆,因此朕才找其做帮手,在与外敌征战中助朕一臂之力。睨王为表忠心,主动将最看中的儿子送至皇都。这些年来,在棠延的庇佑下,荀国虽未扩张、壮大,倒也十分平静、坚固。如今,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便求朕放虎归山,助他如虎添翼。”将军闻听皇帝此番话,微微点头,“陛下,若他们父子与其他四国联起手来,再向西部扩张,做大做强,如此一来,不但一大片缓冲地带没了,而且后患无穷……所以,绝不能放荀子修离开皇城。” 第16章 做媒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刚刚洗漱妥当,焉知便进门道,“大将军来了。”这么早?荀子修心下一惊,料定昨夜将军并未出宫,必定是与皇帝筹谋了一番,此时应该有了定论。随即整理好自己,出门相迎。微寒的天气里,金色的晨光落在过分白皙的英俊脸庞上,显现出别样的风光。仿佛昨夜还是个背井离乡、满脸泪痕的娇弱孩童,今晨便倏然成长为另一番景象的非凡少年了。将军眯了眯细长的眼睛,抿了抿厚唇,沉稳道,“今日本王来得早,想见识一下你平日晨起都吃些什么,看看皇城内有没有人胆敢糊弄质子。”子修从容应对道,“皇城何等气派,岂会怠慢我?”将军点了点头,“那就好。”二人入了房间,饭菜徐徐上桌。将军极有耐心和章法地品着菜,仿佛今日此时前来,真的只为查验质子的伙食。用膳完毕,坐到书房之中,将军又带着兴致逗弄了一阵子欢白,丝毫不急于说什么。既然如此,子修也不急。直至欢白烦了,自顾自地跑去窗边的安乐窝里佯装补个回笼觉,话题才正式打开。“现在,机会来了,不必魂归故里,可以体体面面地活着回去,成就一番事业……本王觉得挺好、非常好。”然后细长的眼睛里冒出光来,打在质子的玉面上,打算照出蛛丝马迹来。“若以弟弟的自由换取这些,我将终身体面不起来了。我以为父王此举,不过是践行之前对我之承诺,君无戏言,即使是父子,也不可儿戏。然而此刻,我已长大了,既然父王已信守诺言,为我拼力一试,我便也释然了,愿意从此诚心以皇城为家,终了此生。” 第17章 承诺 大将军听罢,确信质子决心坚定,便又顺势提议道,“既然如此,我定禀告陛下,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从此摆脱孤单日子。”然后不等质子表态,便又柔和着声音问道,“对于亲事,你可有什么要求?”子修倒也没有扭捏,“我虽以皇城为家,但料定终身不得自由,因此凡愿与我成婚者,必定少之又少。在此之中,若能知书达理、家世清白、面容和善已算幸事,也就不再奢望其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将军没有忍住,果然笑出声来,“本王还当你是小孩子,诸事不明,不想你都规划得如此深入、具体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此中条件虽多且苛刻,但一来你也说了,皇城可是气派地方,另一方面公子之品貌才华也是相当出名、无几人能企及的,所以本王便斗胆替陛下承诺——包你满意。” 第18章 人选 大将军回到王府中,立即将夫人虞婉约请至书房。虞氏出自书香门第,相貌虽不济,但天资聪慧,颇有见识,又为将军连生三子,将王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深得将军尊重。此番道明事情原曲后,夫人思量片刻,柔声说,“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太好筹划。”将军眉头一皱,与夫人对视一眼,“夫人所想的,不会是叶太尉之女?”见夫人微笑着点头,便即刻摆了摆手,“此时没人愿意去捅叶家那个马蜂窝。”岂料被音色和缓地回敬了一句,“那么叶家长子之腿是怎么断的?”哎呀!将军稳住情绪,抵赖道,“看我做什么?我赵武州的兵差点儿被那莽夫取了性命,天公作美,替我解气而已。”“您要如此说,我也不便再问什么了。叶明仙虽是庶出,可比她那嫡出的大哥出色许多,秀美而颇具智慧,这些临安公主也是最知晓的。”将军不得不插了一句,“好好的提公主做什么?”虞氏明白丈夫的用意,却觉得此等形势下没什么可避绕的,“皇城之中,也唯有临安公主是真心高看质子一眼的,所以,此番替质子寻觅良缘,若不能令聪慧而颇有手段的公主安心,也是断不会成事的。” 第19章 姐姐 将军撂下承诺离开之后,荀子修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眼望天空踱来踱去。一群大雁飞过,啼声莫名凄凉,冷风也一阵阵地灌进衫袖,如强盗般粗鲁、蛮横地搜刮着他。“公子,此时风正凶猛,别吹凉了身子,回屋。”焉知取来一件厚实的衣服,欲给质子披上,然而却被躲开了。“焉知,你日日盯着我,我从不怨你。我常常想,你我同岁,同样是命运不济,何苦互相为难?”焉知顿觉喉间有热气上涌,心头一酸,竟落下一行泪。“公子,奴婢此生已攥在义父手上,无法随心而活,但是,伴您左右,盼您顺遂,皆是真愿望。”质子将目光转回到焉知脸上,瞧见了那行热泪。此时,一片枯叶落在焉知微微颤抖的肩头,子修伸出手,拂去那落叶,轻声说,“是我不好,惹你落泪,相伴九年,你待我如何,我并不糊涂。但是,此刻,我真的很想独自迎风,将自己凉透。别来扰我,随我心意……好吗?”焉知遂点头照办了。直至天色昏黑,质子方回到书房,欢白立即跳下窗畔专属的床榻,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火热的身躯轻轻依靠着他,低沉地哼了一声。子修缓慢地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小兽,感受其澎湃搏动的心跳,以及大无畏的生命热情。自六岁起,他便没了这种心跳与热情,只顾钻进一副唯唯诺诺的质子躯壳里苟活着。只是,命运还是给过他一颗饴糖的。机缘巧合之下,六岁的他遇到了九岁的临安公主。也是这样的寒夜,他寻到了惜泓居的一处破绽,逃了出去,于月光下小心躲避着四处搜寻他的兵与侍卫,遭遇了逃出来玩闹的淘气公主。两个人躲在明珠湖畔的密林里,相拥着抵御寒冷,说了一夜的话。此时想来,诧异于两个小孩儿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说,内容自然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一句记得清晰,公主对他说,“别哭,别怕,有姐姐在,你便有一世温暖。” 第20章 少年 经历了这一次冷风搜刮之凉,质子在床上足足昏睡了三天,太医院也来人瞧了他几次,均说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然而开的汤药并不奏效。又过了一日,黄昏的时候,一阵恬淡的香气落在床头,质子缓缓睁开眼睛,见临安公主静静地望着自己,遂猛然局促起来,强撑着坐起,捂着口鼻艰难道,“公主不该来此处。”“太医院真是冤枉死了,汤药熬的明白,可糊涂人偏就不喝,偷偷倒掉……怎么?想靠着此计躲过一场姻缘?”质子红了脸。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的心思被拆解的明明白白。“所以说,你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小孩儿——”这一句刺痛了少年之心,他顷刻驳斥道,“我不是小孩了!”然后紧缩着身子猛咳了数下。“别闹了行吗?”一碗汤药递在其眼前,“全部喝下去。”圣旨一般不容违抗,他也只能照办。“若你不见好,本宫就日日来送药,本宫不在乎闲言碎语,只盼你懂事,像个男人样子。”这又是一把利剑,插在心上,再挖出一个洞来。“我在公主眼里,还算不得男人,是吗?”他深切地喘息,双颊酒醉一般地红热,眼神灼灼地盯视着公主美秀的眉眼,这般放肆之情形,此前从未有过。青玥缓缓起身,锦绣衫裙荡漾着华光无限。“本宫明日再来。”窈窕的身影随即消失于门口。在外守候的焉知急忙回避,如意则自然地伸过手臂,让公主扶住。走了几步,公主又停下来,转回头冷冷打量着焉知,小太监立即跪下,蜷缩着身子,不敢妄动。“挑拣你义父能听的说,不能和不配听的,就别嚼。”焉知奋力稳住声音,低声应道,“奴婢明白。” 第21章 乘胜追击 临安公主又接连送了三日汤药,质子果然病势全退,安稳如初。此后,公主乘胜追击,邀叶明仙进宫消遣一日。起凤阁的书房之中,二人品茶聊天,十分融洽。 和离之事于明仙而言,是公主与大哥之间的事情,外人不便评说。然而大哥酒后无德折损了体面,又断了腿,父亲却把一切罪责归咎到公主身上,背地里恨骂不休,实在是更加有失体面和水准。所以,她不惧父亲的警告,欣然赴约,料想回去之后耳根必然又要热烫几日了。正想得入神,忽而闻听公主问,“仙儿也快十六了?”张口便答,“刚满十六。”然后心头一动,莫不是要给自己做媒? “荀国质子明年春天也十六了,大将军正在为其张罗亲事,妹妹若有想法,本宫便可举荐。”果然是公主作风,说得直白又利落。明仙倒也没有不悦,她知晓质子是何等人物,也听大哥酒后抱怨过质子夺了其心头之爱,这一切微妙的信息揉在一起,来的突然,又有些复杂、扭捏……但无论如何,开口做媒之人不该是眼前的公主。于是,她决定试探一下。“跟了质子,只怕是进了牢笼一般,从此没了自由。” 公主淡然一笑,“如今你嫁谁可以不进牢笼,自由自在?你不似本宫,嫁错了郎君可筹谋一场和离,全身而退。叶家上下本宫已了解得很明白,甚至比你明白,你身背后,无人撑腰。因此,需看准了再嫁。” 明仙明眸流转,脸上故意含着忧伤的神色,“公主这分明是看我没个亲娘照应,爹爹和大哥皆指望不上,便奚落我,迫我将就。”公主听罢笑出声来,“这话若是出自你的真心,本宫便就真看走眼了。你不嫁也罢,本宫可不想委屈质子将就个愚笨脑袋。” 第22章 别无选择 天一擦黑,刚刚返回叶府的明仙便被“捉拿”至父亲的书房,接受审问。“原来公主是这个计策,和离果然无法平愤,非要把你也算计进宫里,跟着那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质子过日子……简直是狠毒至极!”叶咏流两眼放光,越说越气,却见女儿不言不语,料定其已中了圈套,即刻转换了招式。 “凭你的品貌才华,爹原本是想筹划着将你嫁入赵家王府,做大将军的儿媳,谁知公主横插一杠,你又不听话,偏去赴约,这下可好,被人家挑明了问心意……你没有许下什么诺言?”明仙暗想,果然在这个家里,一切全是计策,尤其是对自己,毫无亲情可言。王府的门槛,甚至比皇宫里的还高,我一个庶出的太尉之女如何能攀上去?然后把心一横,抬眼一笑,“女儿跟公主说了,若质子不嫌我愚笨,我愿凭公主举荐——” “啪!”一个茶杯落地开花,热烫的茶水味道填满了整室。“果然是庶出的货色!”此言一出,月仙之心也就凉透了,稳稳地施礼,转身退了出去。夜已经完全统治了天地,风吹在身上,袅袅生凉。她低垂着头,望着自己不断行走的月下之影,似杨柳纤纤,不知要随风摆动去何处。一滴热泪涌出,顷刻入了泥土。 她俯下身,蜷缩成一小团,心中升腾起一丝不甘心来。聪明如她,已料定公主与质子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坚不可摧的联系。她不想细究这种男女间的联系是否一尘不染,风言风语也从来不能影响其判断力,她只是不想走近这样的身背后站着强悍公主的质子,因为她也是骄傲之人。但是,此刻,除了质子,她再无其他可供选择的机会了。 第23章 马蜂窝 直至叶府那边埋藏的耳目传来动静,公主便知道事情已成了大半,剩下的便是处置好已被捅破的马蜂窝。她觉得这方面本就应该由大将军出出力,为叶家求得一点儿甜头。谁知过了两日,将军那边全无动静,倒是叶咏流在家中叫骂不止,说是公主挑起事端却没了下文,这让李青玥觉得有些不对。派出人马行一番打探后,公主发现竟是赵皇后有所行动,想让御使大夫赵乾承之女与质子成婚。她眉头紧皱,甚为不满。同样是庶女,赵悠然与叶明仙却有天壤之别,不是悠然不够好,而是其毫无主见,性格过于软弱,这样的女子放置于步步惊心的质子生活里,必定是毫无益处的。她思前想后,筹谋了半天,却觉得胜算不大,但是为了质子能在苦寒的日子里得到一点儿真正的温暖与乐趣,她还是决定跟皇后的家族势力较量较量,再捅一个更为巨大的马蜂窝。 第24章 故技重施 公主故技重施,邀大将军夫人虞氏入宫。虞婉约到了起凤阁,于长廊之下缓缓行走,见一女子轻盈袅娜,翩翩来迎,芙蓉面上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不禁惊叹世间竟有这样美好的人物。二人入了书房,随行之人各自守在外面。虞氏自小饱读诗书,首度见识了公主藏书甚富的书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欣赏一番之后,又将眼光落在一幅幅承载山水的绢素画卷之上,墨染的山石云水与柔风细雨融合在一起,浓淡挥扫之间藏着神巧与志向,技法熟练,妙不可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主始终默默陪伴,不做打扰。尽兴之后,虞氏重新落座,公主这才唤来如意,重新上了热茶及糕点。如意退出书房之后,虞婉约自知耽搁了不少时间,便轻声道,“公主的意思臣妇都已明白,只是能力有限,无法左右什么。今日入宫,也是先拜见了皇后娘娘,聊叙了一番才过来您这里的。当然,臣妇来此处,娘娘也都知晓……很多事情到了此时,各有主张,不好转圜。”青玥点了点头,觉得虞氏对自己已经非常坦诚了,她只是不明白,一向被冷落的一个质子,为何忽然之间会被争来夺去,难不成仅仅因为自己捅破了一个马蜂窝,造出一些嗡嗡之声,便让皇后势力警醒出什么来,偏要占据了质子之地? 第25章 珂雀 刚刚送走了大将军之妻,太子便算准时机,来到起凤阁。书房之中,公主与之对望一眼,盈盈笑道,“起凤阁这一日真是颇为忙碌。”太子听出了话里的情绪,便料定舅母已将实情告知了皇姐。他缓缓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话在心头琢磨了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生怕哪一句又惹恼了姐姐,片刻间就被轰赶出去。“说,珂雀,姐姐今日不赶你走。”话一下子送进心里了,太子也就松弛下来,实话实说,“皇姐,我才是你血脉相通的弟弟,往昔到未来,你在我这里投下的所有真情,我都会铭记,珍视,千百倍地回馈……而那区区南边小国的质子,势单力薄,毫无用处,凭什么要皇姐拼却一切,为其付出?”一口气吐出这番话,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等待皇姐的厉声斥责。“你有大把的人护着捧着,可他没有……他被母国丢弃于此,受尽奚落、白眼、算计,看尽世态炎凉,活得战战兢兢,窝囊无比……皇城之中,他只有我,所以必然有我。”音色明朗,无比坚定,如寂夜初雪一点一滴融化在太子心头。“我这个人,也绝非善辈,没有大把的闲情可怜别人,但是人此一生,总应该遇到一个人,明明毫不相干,却可抛却算计,完整地付出……我遇到了,便是荀子修,仅此而已。今日姐姐这番话,也许伤了你,让你心上有了伤口,倒也是好事,凡帝王之心,岂能一世无伤无痛?” 第26章 败兴 赵皇后方面势焰正大,但对于临安公主也不会掉以轻心,接连试探过后,觉得“质子之地”有些热烫,不好争夺。再者,叶太尉已去了大将军那里告了公主的状,说其做媒名不正言不顺,诓骗了叶家女子,让叶氏门楣再度蒙羞受辱。这罪名扣下之后,声势渐大,连带着赵家也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还要投下赵悠然这颗听话的棋子。皇帝早已听到风声,却也佯装不知不明。他向来厌恶皇后与贵妃的戚党势力,地方上弹劾其贪腐的奏章已有数十件,他思虑再三,连发谕旨,选派当地不避权贵的得力刺史,悄无声息地逐一查办。在位多年,他见惯了风雨,知晓在何时何处拔剑立威,或者适当妥协,恩威并施地平息事端。所以,对于区区质子成亲之事,他不想投入观点,被精明狡猾之人觅出什么端倪来,反而惊扰了真正在布局的一盘大棋。也正在这风雨欲来的片刻观望中,质子迎来了短暂的宁静日子。晨间,难得阳光明媚,质子来了兴致,遂于琴室之中抚奏一曲阳春白雪。春日将来,万物复苏,凛然洁净之雪悄无声息地融化、消逝,让大地渐渐展露本色,风光无限……一曲终了,哀伤的神色却停在脸上。“阳春与白雪皆为美好,却无法长久地共生共荣,着实遗憾。”公主进门,玉面艳如桃李,美得惊心动魄。子修来不及躲闪,眼光一对上,心跳得极为慌乱,只得奋力别开眼,起身深施一礼。青玥极为厌恶质子行这种虚礼,心头不爽,冷脸道,“让开,你刚刚弹得不好,本宫要教你抚琴。”又似圣旨一般,令质子无法抵抗,他直起身子,让出古筝,公主也就从容坐定,一双纤手置于琴面之上,随即抚奏起来。子修闭目倾听,忽而一皱眉,“错了。”公主不为所动,青葱玉指继续舒展、忙碌。“又错。”声音清脆,似比琴声悦耳。“这里总是错。”这一句有些急了,公主不服,回敬道,“那又怎样?本宫高兴,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琴音继续驰骋,忽而一瞬,子修摊开手掌,按住琴弦,十分严厉地说,“不许欺负我的古筝。”公主败了兴致,冷冷起身道,“迂腐木头一块,不值得本宫拨弄。” 第27章 成人之美 “公主今日来此,可还有要教导的?我这里也是是非之地,并不利于常来常往,所以……”质子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所以来一次就要珍惜一次。公主还在刚刚的情绪之中,只管嘴上要强,“你这么能耐,琴棋书画无不在本宫之上,本宫教不了你了。”言毕,便向琴室外行走起来。质子受不住冷遇,在后边追问了一句,“我的初心就是想孤独终老,也确实做不到了,是吗?”公主没有回头,但也确实停了脚步,“是的。你若想活,就别想随心所欲。料想僵持得也差不多了,就要见分晓了。若赵将军来此问你的意思,便说听闻叶太尉之女蕙质兰心,极为向往,任凭他再拿出谁来攀比,都不发一言,便可成事。”说罢抚了抚云鬓,便迅速离开了,空留下一缕一缕的幽香,萦绕在琴室之中,古筝之上,质子心头……久久不散。当晚,也确实不出公主所料,大将军风风火火地来了,直截了当地问他的心意,他便遵从着公主之旨,原封不动地学了话,做了回复。赵武州没了脾气,因为他自己说的“包你满意”四字,一诺既出万山无阻,也就只能点了头,打道回府。回到府中,胸口有股闷气,也就没有用膳,夫人得知后,来到书房看他。“开始的运作就是这样,如今事也能成,只是皇后娘娘偶尔失落一下。此时尚非其时,但来日方长,总还有别处可期落子,时机到了,许用着也更为恰当。”将军听夫人说话有理,便放下手上之书,叹气道,“只是觉得冤枉,公主捅破的马蜂窝,还得我去弥补。”夫人一笑,“公主才冤枉啊。年纪轻轻却要承接那嗡嗡骂名,您倒是名正言顺地成人之美了。” 第28章 懊悔 大将军亲自出马,促成了一门亲事,遂请皇帝赐了叶太尉丰厚的财物,算是代表皇家送了聘礼,以壮叶氏体面,待明春质子年满十六岁便可行嫁娶之礼。之后,将军再施计策,跟未来的质子岳父说了几句十分严正的话,内容大致是身居高位者更应谨言慎行,即便在府邸之内,也要有所顾忌。一番话果然点醒了叶太尉,他也就明了了临安公主虽回了宫,然而其耳目仍在,余威尚存,遂忆起自己那些日夜不休的嗡嗡骂声,不觉脊背发凉,惊悚起来,只顾自细微处入手,关起门来整治家风了。喜讯传来之时,夜色正浓,质子立在院落当中,眼望夜空,默然无语。叶明仙必然配得上“蕙质兰心”四字,贤妻良母不在话下,他信奉公主的眼光,九年之间从未有差池。只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已完整地葬送了。他甚至开始计算自己还能鲜活地存在多久?待到来春,十六岁的自己迎娶贤妻之时,也终将走入少年之墓,出落成体体面面、毫无生趣的叶氏女婿。夜风一如既往施展威力,毫不留情地搜刮他全身,每一寸凉意都深刻入骨。这样也好,他觉得很畅快,他知道焉知和欢白都立在不远处,皆不敢妄动,此时的自己无人敢管,全凭自己做主。人生总要有一刻,可以显露无端的任性本色。然后,他又忍不住后悔,后悔管束不住自己的自负,在公主拨弄古筝之时指手画脚。不该如此,不该打断她的兴致,让骄傲之人气恼,跟自己说冰冷的话。成婚之后,再无这种可能了——她在抚琴,自己可在旁陪伴——因为那将成为不德之事了。想到此处,才觉得很不甘心,九年之间,天地照着他的真心,神思从未有一时一刻的偏移,这样的赤诚却永远地埋葬在心之圣地,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第29章 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棠延皇都家家户户都在设酒摆宴,欢度元旦。惜泓居的庭院里,照例竖着一根粗壮且长的竹木竿,底部深深扎入泥土,竿顶则飘悬着布做的长条幡子,迎寒风抖动,不断鸣唱喜庆之音。焉知恭敬地向质子拜年,说些福延新日、福寿绵长的吉祥话,质子照例赏一些开元钱,主仆一同用膳、饮几杯热酒,欢白也得了一大块猪肉,张开大嘴巴美美地吃起来。与此同时,文武百官自万方来朝,由才望兼隆的宰相郑埙篪带领着穿越层层叠叠的宫殿大门,来至深邃伟丽、庄严威仪的天泽宫,于天泽殿拜贺皇帝,诵读玄之又玄的贺年骈文……礼毕,郑宰相被郑贵妃的贴身侍女引领至祥和宫的安然阁,父女相见,聊叙一番。宰相又查了查两个外孙的功课,一个十三岁,另一个八岁,琴棋书画皆马马虎虎,没什么作为。败兴之后,他问出正题,“玥儿呢?怎么还不见来?”郑尹兰轻声笑道,“您眼里果然只有她一个。”郑埙篪倒也不掩饰对外孙女的偏爱,手捻胡须回复道,“那是自然。我这几缕胡须尚在,可是得谢她当年淘气之时手下留情,没有全部拔光的。”正说着,外头便有美妙的音色扬起,“外祖父莫大意,今时玥儿依然淘气,且手法高明了,您可仔细保护好胡须。”众人忍俊不禁,临安公主也就进了门,一家人聚在一起闲话家常,其乐融融。用膳完毕,郑贵妃将父亲请进书房,青玥自然也在,侍女端来了消食的茶,便都退到外边守候。“陛下已经有所行动了,接连拿了皇后和咱们这边的几个嫡系,贪腐罪状确凿,数额倒也都不大,所以只是罢官,未涉及其他,也似没有深挖,敲敲打打倒也是陛下一直的策略。”“数目不大就不会秘而不宣地查了。您何必遮遮掩掩,安抚我们,却和舅舅承担压力。”青玥抿了一口茶汤,心事重重地说,“想必只是没有公布真实的数字,但钱财肯定都吐干净了,凡被父皇重用之人,皆是厉害角色,凿地三尺不成问题的。所以,父皇如此深挖轻放,只是为布一盘大棋,一旦时机成熟,无论对皇后娘娘还是咱们,拔剑立威绝不会手软的。” 第30章 精明人物 郑贵妃接过话来,对女儿语重心长道,“既然如此,玥儿,你在外面做的那些生意也都停了算了。别让陛下抓住错处,治你的罪。”青玥莞尔一笑,不为所动,“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账目清楚明白,凭谁查去,只会无功而返。父皇也都知道,当初非要放我出宫嫁那叶氏莽夫,我便提了这个条件,以贴补开支。”贵妃仍是不信,“当初我就觉得这是你的计策,或是玩笑,陪嫁那么多钱财,还不够用度?”郑埙篪摆了摆手,“尹兰,玥儿用钱的地方千处万处,你是看不明白的。”贵妃这才略略点头,“那我就不问了。”心想郑家上下,这两人算是最精明的了,我呢,年轻时听父亲调遣,将来恐怕又要听女儿调遣,倒也省心了。然后找了个借口走出了书房,腾出空间来给精明之人高谈阔论。“上次拜托舅舅打听荀国的情形,却一直不见书信。”青玥压低声音问,“难道送信的线路也出了问题?”宰相看着心爱的外孙女,摇了摇头,“不。是我让尹策别管这等闲事,他守在荀国边境,本就危机重重,你不该因区区荀国质子给他添麻烦。”音色严厉,敲打着青玥之心,妩媚的容光也便黯然了些许。“我只是想,睨王为何要兴师动众地提出置换质子一事,石子投入湖中,掀起了层层波澜,质子被逼要娶妻,处境或许会更难……可挑起事端的睨王却没了呼应,装作无事了。怎么会有这种父亲?”“他是父亲,也是一国君王,其心似海,岂是你能想明白的?你倒是情深义重,替质子思虑周全了,却因此让皇后不痛快,让其戚党生恨,让叶家的骂声传遍了整个皇都……何苦?”话一句句地累加,愈发沉重,“孩儿,你从来不只是李青玥,你身背后还站着一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都可为质子一人抛开不顾吗?”整室静默,桌面上的茶也凉透了。 第31章 换筝 外祖父离开后,青玥也回到了起凤阁。琴室里有一架新买的古筝,名师之作,价格不菲,在公主眼中却也物有所值。坐定琴前,气定神闲,双手悬在琴面之上,忽而动作起来,手指与琴弦即刻有了默契,筝鸣朗朗,钩抹之间变化无穷。此时,少年之声入耳,有着超越年龄的老成与严厉。 ——触弦浅一点儿……手背不要动……稳住……虎口撑住……不许停……好……再练……错了……又错……这里总是错! 刹那之间,公主停手,四下立时安静,回忆之音退却,余意绵绵不休。 “如意。”她朝外边轻声呼唤。如意脚步轻稳地走进来,袅袅施礼,“请公主吩咐。”公主慢而清晰地说,“带着此古筝去趟惜泓居,就说本宫看中了他的那一架,想跟他置换。”如意蹙了蹙眉,有些为难地说,“奴婢听焉知说过,公子三岁练琴,那古筝一直陪伴他到如今,他视如珍宝,惜之如命——” “速去速回。”公主起身向琴室外行走,“若是换不成,就将此古筝沉入明珠湖。” 前往惜泓居这一路,如意独自捧着价值连城的古筝,走得慢而艰难。正月初一上门讨要“质子之命”,这苦差事落在谁头上都难受,然而,公主之旨是她决意一生奉行的,所以也无甚可怨,只能照办。幸而迎面走来格外俊俏的少年,开口的声音又脆又甜,“远远的瞧着像姐姐,我就赶紧迎过来了,果然就是姐姐。”焉知面色绯红,滔滔不绝,“姐姐拿着这么金贵的古筝做什么?怪重的。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由我来拿。” 如意皱了皱眉,“你喝酒了?快别过来,再把金贵东西熏出味道来,看公主不治你的罪!”焉知伤感一笑,“姐姐别吓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要养呢,我可不能说没就没的。”两个人就此不语,只是低着头一前一后地走着路。 “怎么了?不太高兴的样子。”质子站在庭院里,正同欢白观望着迎风飘扬的长条幡子,见此二人神情恍惚,便轻声安抚道,“要不再给你们些赏钱,各自买些喜好的东西。”如意这才施礼,好不为难地说,“公子,奴婢奉命来换古筝。”随即将其递向质子。 子修捧过古筝,仔细打量,喃喃道,“是名师之作,甚为难得。可惜我只有一架古筝,再无其他可供置换。” 果然不明其意。如意只得明说,“正是换您唯一的那一架古筝。” 焉知惊呼,“这可决然使不得的!” 子修一愣,片刻之后又似顿悟般释然了,缓缓点了点头,音色沉稳地回复,“好,只要公主不嫌弃……只管拿去。” 第32章 噩梦 一抹寒夜月光冷冷斜照着明珠湖,清风穿过密林,沙沙作响地将湖面吹扫得波光粼粼,如晨露、初雪般纯洁美好的女孩儿隐没在密林之中,眼望着湖面,表情肃穆、冰冷。骤然之间,渺小的她慢慢走向深冷之湖,没有犹豫或怯懦,一步跟着一步,直至整身淹没于湖中,生机也随之慢慢沉没。她仍在下坠,仍未抵达深湖之底,巨大而冰冷的窒息感笼罩着她,她没有惊惧、挣扎,然而,色、受、想、行、识——五蕴俱在,生机之线仍握在手中,既然如此,稚嫩心灵骤然承接的痛苦依然无法化解半分。渐渐,清净微妙之音入耳,无挂碍,除一切苦……生机渐弱,她欲放手……“错了!”骤然之间,严厉的少年之声打击在心上,随即便涌出心酸与暖意。“青玥,我最知你心,并非戏弄我,并非欺我古筝,你还有错,我便还可教你,你既不舍我,便留下……留下……”缓缓地,公主睁开眼睛,再次醒了一场久远的噩梦。待完整地找回了自己,才发现周身已被冷汗浸透,不由地一哆嗦,轻咳了一声。“公主。”如意一下子醒了,来到床边,温柔娴熟地脱去公主湿透的衣衫,为其换上柔软温暖的新装,然后寸步不离地守着床边,却也不发一言。公主心想,每每夜里,只要自己这里有一点异样,如意便会醒来,贴心地照顾我,默默地守着我,她也只有十六岁呀,怎会给我母亲般的暖爱?毫无保留,无所畏惧,自然而然,无比坚定。何其有幸,我今生能有她。天光大亮,如意伺候公主穿戴整齐,梳好云鬓,思量片刻,选了一支金镶玉步摇点缀其上,公主温柔浅笑,夸赞这样恰好,看上去似已忘了昨夜经历的那场噩梦。如意跟着微笑,也明白公主的笑容只是为宽她的心。噩梦自童年而来,不断造化,一直压迫着公主的神思,想要摆脱谈何容易?想到此处,她只恨自己愚笨,走不进公主的世界,只能执着地站在外头,默默揪心。恰于此时,焉汶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此时得空,让公主带着功课去丰渠阁面圣。公主倒也从容,随便拿了几副山水画,几张字,便跟着焉汶出了门。如意既问不得,也跟不得,只得默默目送。皇帝心系天下,志向高远,后宫除皇后、贵妃之外,嫔妃竟不足十人,虽个个姿色艳丽,聪颖贤淑,却均被看做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调剂,也因此,其在位多年也只播撒下六子一女。临安公主乃皇帝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偏又天资卓越,明媚动人,其在敬宗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此时,功课已徐徐展现在皇帝面前,公主却不去窥探父皇的表情,只顾在巨大的帝王书房之中寻寻觅觅,挑选自己不曾见识过的一本本珍贵的书籍。 第33章 隐者之危 “玥儿。”皇帝轻唤一声,青玥便料定功课已审阅完毕,便选定了两本书捧在手上,来到桌案之前。“不行。”敬宗摇头,英俊而威严的脸庞上读不出任何讯息。青玥皱了皱眉,只得回身将其中一本书放归原处,然后将留下来的书恭恭敬敬地交给父皇,带着只会在父亲面前展现的央求口吻道,“上元节前一定还回来。”皇帝拿过书来,看似随意地翻看了几页,抬眉问道,“为何选此书?”青玥轻声回复,“道学可磨思想之明剑,可斩心之腐朽,可拓眼界之宽,可破境遇之危……最是要紧。”室内迎来了短暂的安静,浓郁繁复的麝香味道方才显现了威力,开始诉说万树千花盛开的春日故事。“不借。”敬宗音色安稳,听不出半点儿情绪,“放回去。”青玥虽心有不甘,却也乖乖照做了。“你不问问朕为何不借吗?”这一句问的和和气气。青玥松弛下来,猜测道,“您觉得玥儿也不用治国理政,读这些毫无意义?”敬宗摇头,面目依然和善。“您觉得有些观点过于锋利、深奥、激烈,也存有阴冷的一面,怕玥儿不明其理反被伤。”“儿女之中,唯有你和珂雀的功课值得朕阅一阅,珂雀每次都精挑细选一番才呈给朕看,那些课业一旦过了师者的法眼,到了朕这里,错处就很少,却也毫无生趣,老气横秋。你呢,仗着自己天资过人,随便挥洒一番,便可拿来交差,轻松地超越珂雀,从无败绩。可这一回,你错的离谱。”最后这句,一下子点醒了青玥,她仔细观看着自己的课业,发现了那些随意拿来的山水画之中,有一幅隐者抚琴图。那隐者稳坐在悬崖边缘抚弄古筝,身旁有一只怪兽相伴,天空云霞缥缈,有雁群飞过,崖底有清幽之水,浮着一叶扁舟,峭壁之上,有一条迂回的小径,自上而下贯穿了悬崖……“玥儿错了。”她轻声道,“意境俗了。”敬宗听了,便又捋了捋俊美的须髯,“书呢?还要借去给质子品读吗?”青玥一惊,咬了咬嘴唇,不敢做声。“帝王之书当真借了,他若看了,双目会盲,筝毁,兽亡,雁落,悬崖塌,小径断,扁舟沉……遂质子危矣。”音色明朗,依然和和气气。 第34章 失魂落魄 当晚,公主没有再做噩梦,却也病了。太医院急急派得力之人来诊治,虽说得出并无大碍的结论,还是小心翼翼地开方熬药,不敢有半分怠慢。如意顾不得别的,只是彻夜不眠地守在公主身边,见其花容月貌憔悴了许多,全不见往日神采,自然心疼不已,也照例什么都问不得、说不得。她知道定是公主的课业出了问题,因为此前每次自丰渠阁回来皆有封赏,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而这一回,她看到了公主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失魂落魄。天色未明,贵妃也赶来了,见女儿睡得很安稳,心情略微平复,便自如意那里问明了大致的情形。正准备回宫再做筹划,竟在长廊上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太子,心头不免有了一些暖意。二人便去公主的书房里坐了坐,随行之人自然都守在外头。“听说是功课做得不好,陛下倒也没说什么,她自己偏就怄起来了,幸好此时已无大碍,还让殿下跟着担心一场。”太子忙说,“皇姐病了,儿臣自然担心,派人来看又怕说不明白情形,只得亲自赶来瞧一眼才会放心,其实也没顾得上礼数。”贵妃自然明白太子话里的意思,便顺势说,“殿下与玥儿血脉相连,自小陪伴着长大,感情深厚,臣妾都明白。”太子释然叹气,就此告辞。贵妃出了书房,又去嘱咐了如意一番,便也回宫了。“昨晚到此时,质子可有异动?”晨间,焉汶坐在自己的宅院里喝茶,伺候茶水的焉知停下了手上功夫,低声回复,“不眠不休地抄写金刚经。”焉汶冷笑道,“真是难得……莫不是为谁祈福?”见焉知不语,便又继续敲打道,“有些人啊真是愚钝,明明自己就是症结所在,只会连累别人,却不自知。”焉知嘴角抽搐了一下,眨了眨黑亮的眼睛,终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太子刚刚回到寝殿,又碰上了在此等候他的皇后,自知逃不过一场审问,索性就先发制人,全部交代出来。赵皇后倒也没有如常地训诫儿子,“公主病了,去看看也对,陛下知道了也会觉得你有情有义,不会怪罪什么礼数不周的。”然后话锋一转,说出正题,“明年春天质子也要成亲了,所以太子妃的事情哀家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太子心里正惦念着皇姐的病因,担心与质子相关,是受了其连累,这会儿又听了母后念叨质子,顿觉无比烦闷,“母后,质子成婚与我何干?”赵皇后略一蹙眉,慢条斯理地说,“你若置身事外,就要全凭哀家做主了。到时候,无论是谁,都务必要和美地成婚,早日开花结果。你不是临安公主,可以肆意胡闹,花样百出,不成体统。”最后一句实在刺耳,太子心头一疼,索性施了礼,便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第35章 灵兽进阶 焉知回到惜泓居,见质子仍在心无旁骛地抄经,便劝说道,“公子,我刚刚自如意姐姐那里打听过了,公主已安稳了,您也歇歇。”见公子不为所动,知道其心赤诚,也就不再打扰,退出书房去忙碌了。至于欢白,许是这两日肉吃得格外欢畅,愈发嗜睡,此时依然在窗畔的床榻上与梦君论道,鼾声隆隆,十分了得,料想除了心在经文上的质子,无人能忍。中午及傍晚,焉知进门探看了两回,送了茶及糕点,质子仍在抄经,欢白仍在酣睡,一人一兽各守一方,看起来皆不便被扰,他也就就此罢手,决定明日晨起再想办法来管一管。时值凌晨,隆隆鼾声忽然止住,四下立时寂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质子再次写下“须菩提”。毫无征兆地,覆着雪白鳞片的一双利爪猛拍在宣纸之上,一股腥咸的热浪汹涌而来,质子停笔,将毛笔放置于案头的玉雕笔搁之上,缓缓抬头,与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对视。“欢白,你要进阶了。”他沉声放话,颇有王者风范,“此前黑轮也是如此,子时进阶,一双瞳孔由黑变成晴空之蓝,而你,比它更了不得,变成了桃花之粉。”欢白扭动如虎一般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利齿之上寒光无限,质子没有惊惧,没有犹豫,褪去上衣,沉稳送上布满惊悚疤痕的左臂。“我既然做了你的主人,自当以我之血肉助你进阶,来,欢白,一生只此一回,我受得住,只管取之。”话音落下,质子的左臂已被狠狠咬住,撕裂般的疼痛记忆再度被唤醒,无限大的痛苦释放而出,眼前一片黑暗,心之圣地却神光奕奕。青玥……青玥……此生此地,唯属你一人……我与你,以心印心,不必开口,万事皆通…… 第36章 不容小觑 “如意,几时了?” “子时。公主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唤太医来?” “不,不必,本宫还好,只是……” “又做那噩梦了?” “不,不是……却也是。”公主看着如意,不由自主地落下一滴泪,“本宫梦到荀子修被欢白——吃了。” “公主,别怕,无事,无碍……您只是……只是挂念公子而已。怪奴婢多嘴,跟您说了他抄经一事,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怪焉知,他一见奴婢就问东问西,东拉西扯……” 公主定了定神,浅浅一笑,抚摸着如意俊俏的小脸,“你们俩啊,一对儿黄鹂,谁也别怪谁。” 如意嘴上嘟囔着,“公主又拿奴婢打趣。”心里却安稳了许多,定是诸神保佑,质子祈福心诚,公主才得以还魂,安稳如初,神采依旧。 清晨来临,焉知来到书房,映入眼帘的血腥画面估计一生难忘。“不必惊慌,欢白食了我之血肉,进阶为欢白兽了。”质子赤裸着上身,左臂以衣衫之布极有章法地包扎着,右手执笔,依然在血迹斑斑的宣纸上快速行走,欢白兽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桃粉色的大眼睛里浸满了异样的灵光。终于,质子写成了最后一句“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方才停笔,释然一笑,昏了过去。 很快,焉汶知晓了此事的全貌,并将其如实禀告了皇帝。敬宗听罢,默不作声,焉公公便知趣地退出了书房。皇帝静坐片刻,起身拿来女儿诚心苦求的那本道法之书,细细品读,缓缓琢磨。辉煌富丽的大书房之中,麝香依然默默释放着万树千花之真味,一点一滴地渗入每一本帝王之书。 ——陛下,相传睨王长子面目俊美,天资卓越,三岁起修习琴棋书画,四岁时随睨王进山打猎,得遇灵兽幼崽,百日后竟以左臂血肉助那灵兽进阶进化,此等勇气非常人能匹敌。臣刚刚已逐一查验,此孩童确为睨王长子无误。 回忆之音渐退,皇帝放下道法之书,捋了捋须髯。机缘巧合之下,质子的左臂接连被一黑一白两只灵兽撕咬,若得修为开化,必然要长出帝王之肉麟来了……荀夔龙的血脉果然不容小觑。既然如此,睨王当初为何要将如此宝贵的儿子主动送至皇都,做一只笼中困兽? 第37章 仙人乘凤簪 中午,皇帝用完膳便摆驾至起凤阁,亲自来探望临安公主。众人自然万分小心地在外守候,给皇家父女腾出一个单独聊叙的空间。“听闻是因为没有得到赏赐怄病的……”敬宗抬眉浅笑,“这么贪财?”青玥没有料到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叹了口气,缓缓地拥抱父亲道,“功课没有做好是玥儿的错,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吓我……害我做噩梦。”敬宗明了了话里的意思,和暖地回复道,“你还有怕的就好。”然后拿出一支玉簪递给女儿,“这是赐给你的赏赐,仙人乘凤簪,雕工了得,意境也好,补些灵性予你,免得往后落笔时画风俗气。”这一句不俗的敲打,临安公主算是完整地领受了。皇帝御驾亲临探望病中的子女,这是不常见的。此举自然给了郑贵妃及其戚党十足的体面,也让公主因课业不佳被责罚的传言销声匿迹了。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临安公主不敢、也不能轻易踏入惜泓居了。“公主差我来问问,公子的伤可好些了?”次日,如意来了,见了焉知便故意板起脸来,“今后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其余一概别讲。”“哪能那么容易好呀,姐姐。”焉知不住地叹气,“太医院那边也不尽心,也是,没依没靠的可怜人谁会理会。”如意紧忙嗔怪道,“才教你要管住嘴,你偏就这样,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我逐样办理就是了。”“嘿嘿。”焉知清澈一笑,“待我列了单子便给姐姐送去。谢过姐姐,菩萨心肠。更要谢公主,仙子下凡救苦救难。”如意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脚步飞快地走掉了。 第38章 龙鳞 仰赖临安公主照拂,质子左臂之伤逐渐好转,却也成片地滋长出一些粉白的鳞状肉疤,冷不丁一看,倒像是龙鳞一般,颇为神奇。时至上元佳节,皇都内外张灯结彩,一片欢腾。焉知照例为质子换好了药,然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公子左臂长出的这些鳞状肉疤,奴婢已画下来并呈给义父看过了,所以陛下也必然知晓了。”质子点了点头,沉稳回复道,“无碍。”焉知怕公子不解其意,不得不递进道,“奴婢略通相术,所以知晓这是帝王之相,落在公子肩头,并非好事。”质子抚了抚焉知的肩膀,语意明朗地说,“身在此处,无论什么相,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还是无碍的。”焉知仍在情绪之中,勉强笑了笑,“好,但愿无碍,不然奴婢罪过就大了。”子修听了这话,心头一暖,“你有什么罪过?惜泓居内,小太监换的像流水一样的快,若是你义父找了别人替你,不要犹豫,立即离开这里。”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奴婢可不走,您马上就是太尉大人的乘龙快婿了,以后定会好起来的。”子修伤感一笑,领受了焉知的好意。“好,等我好了,你自然也会好的。” 第39章 上元佳节 上元佳节的夜晚,月色与灯火呼应,点亮了天地间的辉煌之梦。自然,此梦照不到皇宫内的惜泓居。焉知刚刚被调度走了,估计是焉汶又要指派些新花样,其余几个小太监顿觉自由了许多,顺势找了借口跟质子告了假,飞也似的逃出去享受一番热闹。唯有欢白兽坚定地陪伴着主人,书房之中,一人一兽各自自在。质子又读完了一本书,回味了一番,便放回木质书柜里,准备再挑选一本来品读。 忽然之间,欢白兽低哼了一声,子修抬起头,与之对望。“饿了吗?储物室里应该还有羊肉。”欢白在床榻之上摇了摇头,利爪抬起,碰了碰窗子,然后收回,再把身子蜷缩起来,躺下,好似睡了。在这微妙而静谧的一瞬间,子修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提醒,似有一位能降住猛兽之人已来至庭院之中。他思量片刻,整理好衣装,慢慢走至书房门口,推开门,见一位着赤黄色袍衫、身材高大、挺拔、健美的男子立在院落正中,背对着他,似在赏一丛恹恹欲死的竹子。 子修缓缓跪下,语音平和地说,“小臣参见陛下。” 第40章 恩泽 男子转过头来,月光映照着一张英俊、气派、儒雅、正值沉稳年华的脸。“睨王上疏,说是既然大婚在即,请求正式册封你为荀国世子,你意下如何?” 子修身躯一震,抬起头来,目光首度触及到棠延皇帝的脸。陷于质子之危第十年伊始,他终于得见天子真容。一时之间,复杂的情绪涌在喉里,发不出声音,头脑嗡鸣不已,想不出任何应对的良策。偏于此时,左臂骤然疼痛起来,撕裂一般,连带着整身麻木。 “起来说话。”磁音绵绵,让人舒缓、陶醉,“朕偶然路过,进来看看你。这院落疏于打理,草木皆哀,怠慢了你,朕会治理。”子修艰难地找回了自己,扶着左肩起身道,“这里一切都好,有琴弹,有书看,足矣。”说到此处,便也找到了正确的策略,“如今得陛下恩泽,可以迎娶心仪之人,琴瑟和鸣地过日子……料想母国今生已回不去了,何必加持一个世子的虚名?” “好,你的志向朕已明了。”皇帝转身向外行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回头和善地说,“这么大的庭院,伺候的人竟都不在,需一律撤下,明日挑些得力之人过来。”质子无话可说,只得躬身施礼,恭送天子离开了。回到书房,见欢白正在等他,粉白的眼中透着灵光和暖意,他走过去,俯身抱了抱它。“欢白,焉知也走了,我无法挽留他……也好,皇宫之内,去哪里都比此处更好。” 他心里明白,焉知一走,从此,他和公主之间的联系——彻底断了! 第41章 晋威 朝夕相伴多年之人一旦离开,是不可能没有伤害性的。比如此前清晨醒来,焉知便会进门,伺候洗漱,提醒用膳,督促小太监们各司其职,然后查看惜泓居上下所需的用度,若有缺口,会亲自去讨要,因为区区质子的用度,总有势利小人来压榨,或者糊弄。每每此时,焉知便也倔强起来,谁也不求,凭三寸不烂之舌与小人论道,总能戳到痛处,领回些用度。在那之后,又免不了被焉汶敲打,探问,却也能拿出珍贵的良知与智慧,与之周旋,竭尽所能为质子保留一些自由与体面——这便是焉知之好。 当然,宫城之内每个人都知道,临安公主一直在默默照拂着惜泓居,即使在其嫁去宫外的三年也从未改变,然而,说到底,太监们只看焉汶的脸色,所以,也可说惜泓居之凄惨皆来自于此。清晨,质子醒来,院落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人一兽,门外倒是有士兵把守,都是大将军之人,训练有素,冷酷无情,只管守门,从来不与门里之人有任何交流。质子倒也不饿,自行洗漱妥当,便寻了本书看起来。欢白也从不麻烦主人,自己去储物室搜索食物,只是行动潇洒,或者说是肆意妄为,将整室搞得一片混乱…… 又过了一会儿,欢白找到了羊肉,在院落里自在地吃起来,然而转眼间又心情不佳地低吼了一声。子修放下书,推门而出,院落里来了五个太监——四个矮小瘦弱的和一个身形高大、白皙英俊的——正与欢白兽对视,似要准备开战。“欢白。”质子轻唤了一声,欢白叼起羊肉,走到主人身边。身形高大、相貌出众的小太监向质子深施一礼,“奴婢晋威见过公子。”声音虽有些尖利,却也不至于刺耳。其余人也都施礼,报上名来,分别是宁尘,顾初,袁山,迟丸。质子心想既然陛下说派得力之人来,就必定不是虚言,随即便说储物室可能会有些混乱,欢白没有肉吃就会如此,自己的笔墨纸砚、茶和熏香都快用尽了,书也需要再拿来几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书就行——没好意思说反正也要不到兵书战法、思想道法一类的书——也就只能说是书就行。 晋威气定神闲,再度躬身施礼道,“今日一定把用度办齐。在此之前,您先用膳。”说罢便招呼其余人将几个装菜的锦盒提进用膳的房间,逐一打开,摆好几样菜肴,便都退了出去。 饭菜一入口,舌头就明白了什么是珍馐美味,只是,吃进肚里反而让人不踏实。 第42章 舒美人 “皇上昨晚摆驾去了舒美人处,恰巧经过惜泓居,便进去瞧了瞧质子,见其过得确实凄惨,起了恻隐之心,这才换了得力之人前去伺候……如果事情仅仅是如此,倒还好说。”锦寰宫的舒恬轩里,赵皇后与兄长赵武州对坐饮茶,道出心头困惑,“可是调用了晋威,事情就不简单了。此人年纪虽轻,却文武兼备,一直以来只为皇上一人办事,怎么就转去伺候区区荀国质子了?”然后摇了摇头,“皇上这一步棋走的,真是难以捉摸。”赵大将军从容一笑,“我倒觉得都在情理之中。自陛下登基以来,皇宫之内,所有的太监都听命于焉汶,所以惜泓居的凄凉都与之有关——也就必然与陛下有关。现在,质子长大成人,锋芒渐露,棠延对其的策略也自然要变一变。”赵武州润了口茶汤,继续说道,“于是,上元节之夜,陛下决定去往舒美人所在的蝉嫣阁播撒雨露,只因去那里能路过惜泓居,能顺便进去看看质子,这才能知晓质子被怠慢了,自然就要亲自整治,彰显泱泱大国之仁德。所以,必定是焉汶办事不力,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也因此,必须要调遣焉汶掌控不到的能人,去做陛下之眼,以便更为高明、有力量地盯住质子……整个过程中,陛下全是仁德,焉汶全是错,质子来不及思考、更不能拒绝,一切全在掌控中……这才叫好手段!” 第43章 排忧解难 自晋威等人接管了惜泓居,短短三日便大有改观,储物室扩展为五间,各类用度一应俱全,其中一间通风甚好,特地用来存放欢白爱吃的肉,并且承诺不限量供应。屋内凡破旧之物一律撤换,院落里花草树木全部更换一遍……只是,要移走那几棵桃树之时,质子明确地说,“不可以。”虽然临安公主再无可能来此处折得桃花、为其书房增色了,然而,待到春日来临之时,至少还有一树桃花可供睹物思人。“我这里有件事需要办理。”书房之中,质子望着被欢白兽引领而来的晋威,坚定地说,“带焉知来这里,我有话要说。”他以为晋威必然会拒绝,却听到“奴婢这就去办”的明确答复,反倒让质子颇为不适应。于是,为了试探底线在哪里,他又说,“我还想偶尔去马场骑马射箭,舒展筋骨,我自六岁来到皇城,这些都已生疏了……再者,欢白兽也需要奔跑,练练脚力。”晋威沉稳回复,“可以,只是需要奴婢随行,待会儿您和焉知见面,奴婢也要旁听……望您海涵。”说罢便出门办事去了。这已是极大的进步了。质子心想。忽然之间,他觉得往后有晋威在旁的日子不会那么难捱了。一本书翻动了数页,再一抬头,十分惦念的焉知竟已在眼前。质子放下书,让焉知省了虚礼,只管坐下,然后看着立在门边旁听的晋威,故意吩咐道,“上茶。”焉知背对着晋威,朝质子露出惊异的表情。身背后,颇为尖利的磁音扬起,“来人,公子口渴了,沏壶好茶来。”便有人立即应声,进而忙碌起来。“看来公子的好日子已经来了。”待喝了口热茶,焉知颇为振奋,不由地握住质子之手,“可惜奴婢没有福气,伺候不了您了。”眼中有泪光闪烁。质子心头酸楚,轻声问,“你今后要去哪里?可有打算?”见其慢慢摇头,便口吻坚定地说,“去临安公主那里效命。”然后看了眼晋威,没有得到任何情绪的反馈,也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焉知的颇为憔悴的脸上。“在我这里,你已浪费了近十年,所以下一个至关重要——若公主不愿收留,你就说出刚刚这番话。能在苦寒之地陪区区质子熬岁月之人,值得公主费些周折收留。”“公子,我妹妹——”一滴泪落了下来,瞬间滑到唇边。“无碍,公主若收留你,自会排忧解难。”焉知点了点头,随即扭捏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还有我那命根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清泉般的声音流淌入心,“无论你义父手里攥着什么,都请公主主张,一并拿回。” 第44章 无法估量 “他倒是会替忠仆主张前途,若朕不阻拦,必然能成事。”夜色渐浓,丰渠阁内灯火通明,皇帝看着晋威,和善一笑,转换了话题,“朕还想问你,往时刀光剑影,热闹非凡,如今风平浪静,却也繁琐无趣,所以,这份苦差你能撑多久?”晋威略一思考,沉稳回复,“只怕风平浪静不了多久,质子已有进阶的迹象了。”敬宗点了点头,“他的左臂鳞纹奇特,确实造化不浅。那夜朕见他时,他扶着左臂,奋力压制着痛楚,朕就知道肉鳞依然在汹涌萌动。”晋威尽力压低声音递进道,“目前也只能从膳食入手,加以克制,但骑马射箭若操练起来,提升境界也就无可阻挡了。”敬宗捋了捋须髯,声音渐低,“娶妻生子后,其变化更加无法估量,故此,你必须时时在旁,替朕看管……基本上已不能去别处办差了。”晋威似早有预料,躬身施礼,“奴婢明白,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在哪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皇帝自然满意于这样的回答,却也不忘和气地敲打一下,“质子也是身披龙鳞之人,并非凡俗,又颇有才华与仁心,跟他相处久了,许你也会转了心性,真心敬他为主了。焉知就是个例子。”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显现出超越年龄的镇定,坦然回复,“尊敬必然会有,只是奴婢此生只尊陛下为主,此念执着,不可超脱。” 第45章 焉知 起凤阁之外,焉知背负着个大包袱跪在地上,求见临安公主。书房之内,如意显现出从未有过的一面,跪在地上,求公主收留焉知。“果然是一对儿黄鹂。”僵持了一会儿,公主便心疼了,缓缓放下已无心再看的书,朝如意柔声道,“他可是无根之人,做不得‘如意’郎君,你又是骄傲利落之人,因此不该陷落于无用之情。”“奴婢自跟了公主,整颗心全系于公主,因此已别无他情了。焉知于奴婢而言,只是值得起此番跪求的弟弟,绝无他意!”公主闻听此言,也就明了了如意的真心,故意冷着脸道,“那么,本宫命你起来说话。”如意缓缓起身,依然低垂着头,咬了咬嘴唇,颇为内疚地说,“公主,今后奴婢绝不会再让您为难的。”公主心头一软,拉着如意坐到身边,“这道难题并非你给的。”如意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公主是在暗指荀国质子。“那个人真是好笑,明明自身难保,还给旁人指明路。”说罢会心一笑,桃花颜色晕在脸上,仙子一般清丽脱俗,令人目迷神往。如意正沉浸其中,忽而听到美妙的音色扬起,“来人,带焉知到花园里候着,本宫要亲自审一审。”虽春日尚未来临,然而起凤阁的花园里已有盛夏的姿态,奇花异草艳丽芬芳,亭台楼阁颇为雅致,潺潺流水倚借假山造势,婉转奔腾,欢畅地汇聚于一泓清泉中。清泉旁有座飞檐翘角的木质凉亭,公主立在当中,看着被小太监们引领而至的焉知,见其双臂紧紧抱着一个大包袱,护着命一般的样子,遂挑眉问道,“焉知,如今你已回到焉汶身边,正待大展宏图,怎么想起来拜见本宫了?还是这般样子,外人看不明白,还以为你要来投奔呢。”焉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道,“正是来投奔公主的。”随即将质子交代的话背了一遍。公主于心中骂了一顿荀子修,然后冷着脸说,“你是焉汶的义子,若本宫收留了你,必然要惹上麻烦,本宫倒是不怕麻烦,只是觉得不值得。”焉知心下明了,将怀抱的包袱缓缓呈上,“此物得来不易,奴婢愿将其献给公主。”然后缓缓抬头,一滴热泪落在俊秀的脸庞上。片刻之间,公主便明了了此中为何物。“好,本宫收下了。”如意听了,紧忙走过去拿过包袱。“放去书房。”公主轻声道。如意点头照办,公主再次看了一眼焉知,“起来,明日本宫亲自带你去拜别焉汶。” 第46章 抄经 书房之中,公主望着桌上的包袱,沉思良久,慢慢打开,内里还有一层,再打开,还有一层。公主叹了口气,第三次打开,一部手抄的、血迹斑斑的金刚经现于眼前。这一刻,空气凝固了,呼吸似也变得可有可无。她坐在桌前,对面似坐着正在寒夜里奋笔疾书的一位少年,那么孤单、那么悲壮、却也赤诚而执着,无所畏惧。雪白的灵兽来了,瞪着一双着了魔的眼睛,少年褪去衣衫,任由一副寒光冷冽的利齿疯狂撕扯着臂膀,热血四下飞溅,洒遍每一页经文。巨大的痛楚袭来,少年奋力抵挡,于心中暗念——青玥!青玥!许久,灵兽已进阶,臂膀也已血肉模糊,少年扯破衣衫,极有章法地扎紧伤口,转而,拿过笔来,继续抄经,直至写成了最后一句“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方才停笔,释然一笑,昏了过去……一滴泪涌出眼眶,接着是又一滴,再一滴……终于连成了串,模糊了视线。空气开始融化,生命又开始均匀吐纳着气息,她回到现实,对面空空如也,桌上有一部泣血带泪的经文,默默仰着脸,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印进她心里,命里,魂魄里。 第47章 恩断义绝 清晨如约而至,晨光洒满庭院,焉公公立在门口,恭迎公主殿下。茶室之中,焉知潇洒地行奉茶之道,将两杯暖茶敬给公主与义父,随即默默回到茶案旁,听候发落。“焉知以后要在起凤阁做事,还望公公费心调度。”依然是公主做派,利落地直奔主题。焉汶见惯了风雨,思路自然清晰,既然公主都来了,拿着势在必得的架势,也就只能顺势而为了。“能为公主办事是他的福气,奴婢也替他高兴。”公主润了口茶,缓缓地说,“为本宫效命,就必须整理好从前的一切,所以,就在此做个了断。”“焉知,书房里有个相思木匣子,就在桌案上那一株春剑旁,刻着你的名字,以后自己收好。”焉知虽答应着,却也没有离开。“焉知,你妹妹……”焉汶轻声说,“在上元节的前一天……走了,上元节之夜,我得了消息,将你叫来,却也没能说出口——”“怎么可能?!”焉知千万个不信,周身震颤着吼道,“我遭受了这么大的痛苦,只为给妹妹治病,她若真走了,我怎么会没有丝毫感应?!义父,我们是同乡,同族同宗,我父母没了,您命家人收养了我妹妹,我千万倍地感激您,跋山涉水来投奔您,年年岁岁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怠慢。如今我离开了惜泓居,对您而言许没了价值,我也不怨什么,只想要寻一线生机,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妹妹啊……这两年她病情渐好,常常写信给我,字迹清秀端庄,字句温暖懂事,这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只因为我这支风筝断了线,她就可以没了吗?!”说罢虚脱了一般瘫在地上,痛哭不止。 第48章 高傲之心 “你也说了,她很懂事,所以书信之中才会字句暖心,从不惹你忧心。她走了,带着满身病痛解脱了,也不是坏事,只是对你而言,是难以承受、不可面对的痛苦。再说,这么多年,我妹妹一家待她视如己出,如珠如宝地呵护,人一走,他们难道不苦、不痛吗?你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传信的风筝,我也不服,我也难过……宫城之内,你为逞口舌之快得罪了多少背后藏刀之人?我若不去平息,你早就没了。”茶室中安静下来。“好了,你们的家务事,本宫不想听了。”公主看了眼焉知,命令道,“还瘫在地上做什么?拿了东西,在此叩谢义父之恩,从此互不相欠,泾渭分明。”焉知逐渐还魂,跌跌撞撞地奔去书房,公主也就起身离开了。除了至亲,宫城之内,其余人都叫别人,因此,别人的泪水打动不了高傲之心,别人的恩怨也向来与她无关。只是这一回,因为涉及的别人是荀子修,她才肯管一管。是的。她对自己说,质子若想平安度日,于外人看来,也就只能是她的——别人了。 第49章 温情脉脉 “朕调用了晋威替下焉知,宫城之内难免有对你的非议。焉知沉不住气,听了质子挑唆,急急投奔了玥儿,与你恩怨两清……整件事情因朕而起,却委屈了你。不过,朕知道非议从来伤不了你,至于焉知,也不必感伤,变节之人留之无用。” 丰渠阁内,皇帝照例看着书,和和气气地安抚人心,焉汶听了也确实受用,跪地感激道,“多谢陛下一再点拨。”皇帝唤他平身,说今夜打算在此就寝,哪儿也不想去了,焉汶紧忙应允着,退出去安排一切。 焉公公将陛下之意传至各宫嫔妃处,这一夜也就无人期待了。皇帝心系江山大业,不常理会繁花盛景,嫔妃们都已习以为常,只是几位婕妤与美人尚无子女依傍,夜夜独影对月空悲,自然凄凉,这其中就包括在上元节之夜偶得天子雨露的舒美人。舒云珞的哥哥舒云端是赵大将军最得力的副将,靠着这一层关系,加之云珞雪肌花貌、恬静顺从,才得以进入皇后视野。自公主和离回宫后,皇后觉得郑贵妃越发春风得意,几番权衡,决定将美人选拔而来,为其效命,也为后宫增香添色。 只是,上元节过后,蝉嫣阁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清面貌,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一出偶遇荀国质子的戏码,天子也只想演绎一回罢了。再说云珞,原本是个冷清的性子,最是耐得住寂寞,偶然见识过天子雄风,也确实萌动了少女之情,从此,内心生出了期盼与相思,日子反而不如从前洒脱、超然了。 花季里的舒美人擅养兰花,蝉嫣阁里处处可见蕙兰、寒兰、莲瓣、春剑,其叶典雅,其香清幽,四时常青,颇有意境。清晨醒来,云珞照例去各处赏兰,推开书房之门,馥郁之香扑面而来,高脚大花盆中,蕙兰“将军”威风凛凛,于一夜之间催开了数支花剑上的全部花苞,展现出潇洒、雄丽的王者姿态。 她静静地走过去,伸出纤纤玉手,轻柔地触碰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花香于指间缠绕,舞动,上元节的夜晚渐渐浮现于眼前。天子轻柔浅笑的英俊面庞,深沉和缓的音色,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不俗谈吐,以及势必见识过万树千花的无涯的阅历……如温情脉脉的巨大漩涡,席卷一切,也淹没一切…… 第50章 痴心人 “倒是个痴心人啊。”舒恬轩的茶室里,皇后品着茶,看着来请安的舒美人,以及其送来的花开正盛的蕙兰“将军”,轻缓地叹了一口气。“天子之心全系在江山社稷里,难免疏忽了你们,沉下心耐心等待,年华正好,假以时日,总能开花结果的。”云珞乖巧恭顺地应允着,面色清丽,气质不俗,玲珑的手指交叠着端在腰间,裙下露出一双精致小巧的鞋子,上绣兰花,别样芬芳。皇后几番打量,颇为喜爱,便示意其坐到身边。“兰花甚美,你有心了。想要什么,哀家赏给你。”云珞犹豫了一下,柔柔怯怯地说,“兄长说过,勤缘山上野生兰花颇多,因此腐熟的松树皮也颇丰,其对兰花根系舒张十分有益……想取些来用。”皇后明媚一笑,“哀家会命你兄长亲自去取,再送去蝉嫣阁,你们兄妹也多日未见了,正好聊叙一番。”云珞紧忙起身施礼,一谢再谢,皇后将其扶起,又嘱咐了几句话,便让侍女送美人出了门。皇后起身走至蕙兰面前,观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气。像这样清丽如兰的美人也打动不了天子之心,不得不说,真让人泄气。曾几何时,皇帝也并非如此。当初,皇帝还是太子,自己与郑贵妃、文德妃同时嫁与他,朝夕相对,日夜恩爱,四年之内各有所得,两子一女,颇为和睦。此后,太子继位,变成了当今天子,一切变化便起源于此处。 第51章 借花献佛 皇后思前想后,借花献佛,命人将此蕙兰“将军”送至皇帝下朝之后最常去的丰渠阁。焉汶顺水推舟,提示皇帝此兰花是舒美人调养的,趁花开正盛,便献给皇后欣赏,倒也是有心人。敬宗不予评价,打开一本书,默默品读起来,焉汶便料定此兰花算是白送了,也就退了出去,并差人将结果告知皇后。皇后倒也不意外,且觉得自己已为舒美人尽心筹划了,既然不成,也是个人运势不济,无甚可怨了。夜色渐浓,皇帝用膳完毕,照例决定留在丰渠阁就寝,焉汶一如既往地安排好一切,并亲自服侍皇帝洗漱妥当,安然入睡。梦里,蕙兰幻化成身背利剑的俊美将军,立在皇帝面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敬宗倒也不惊慌,少时习武,剑术了得。二人战在一处,难分伯仲,四下花香阵阵,花雨漫天,来往数百回合之后,皇帝渐现疲态,将军抓住机会,一剑刺进了皇帝的左肩,鲜血涌出,天地渐暗,腥咸的味道完全盖过了花香。皇帝依然没有惊慌,持剑的左手没有一丝抖动,然而左肩之上,龙鳞开始发光、萌动,于一刹间涌出无穷的力量,逼上剑锋,造化出惊鸿一剑。寒光照亮了天地,将军骤然倒下,碎裂,化入泥土,消失不见了。敬宗缓缓睁开眼睛,醒了梦,起身来到书房之中,于花枝招展的蕙兰“将军”对视一眼,随即触动身侧墙面上的某个机关,一声脆响,暗格开了,他取出宝剑,剑出鞘,寒光无限,朝“将军”挥去,“哗啦”一声,一丛兰花破败了一地。“护驾!”四个侍卫提剑冲进书房,见皇帝立在月光之下,宝剑已入鞘,提在手上,清浅一笑,“无碍。” 第52章 勤缘山王者 晨光洒满勤缘山,舒云端将军独自穿行于一片似没有尽头松林之中,一手提剑,一手提着布袋子,认真寻找那些腐熟可用的松树皮。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虚软无底的,也难怪,残枝败叶落了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自然深不可测。此处原为皇家园林,仅供皇室打猎、游玩,本就罕有人至,又因雨水充沛,常年烟雾缭绕,渐渐地,天地造化了神奇,常有凶猛的灵兽出没,基于安全考虑,皇帝下令封锁此山,指派大将军派兵镇守,护山巡林。 一个时辰过去了,树皮寻到了不少,蛇虫也消灭了不少,宝剑之上也就不可避免地披上了血腥之气。舒云端皱了皱眉,想到一会儿要见妹妹,她自小恬静柔弱,必然闻不得这样凶冲的味道,便寻了溪水,认真冲刷一番。恰于此时,身背后猛然袭来一阵凶冲的热浪,他知道必有灵兽出现了,遂稳住神思,紧握宝剑,骤然转身,奋力挥出一剑,然而,他清晰地听到了宝剑清脆断裂的声音。这是舒家传世的宝剑,跟随他征战多年,披荆斩棘,从无败绩,而今,却断裂成两截,落在遍布青苔的碎石堆里。 但是,下一秒,他便明白了宝剑断裂的原因。眼前的灵兽,绝对是见惯了千百神兽的他从未见识过的王者。身形如虎,却要比猛虎高壮一倍,身披坚硬的白鳞,密不透风,不露半分破绽,若虎的头颅之上有一颗巨大而圆润的火红肉瘤,眼睛硕大,瞳孔是粉白色的,闪着无限灵光,嘴巴巨大,长着一对粉白色的利剑一般的獠牙,忽而张开血盆大口,嘶吼一声,声震天地,一颗颗血迹斑斑的利齿尽现地狱之寒。 舒将军仰着脸,闭上眼睛,在心中与此世间仅存的亲人、唯一的妹妹诀别。然而,他没有被吞进灵兽之口,神思还在,毫发无损,他缓缓睁开眼睛,灵兽已无影无踪了,就好像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唯有断裂之剑做了见证——这不是幻觉。可为何?为何如此熟悉,似曾相识?他闭目思考,骤然觉醒!他想起了陪同大将军入此山巡查之时,曾于山北的洞穴里捡拾的那个怪兽幼崽——通体雪白的鳞片,眼睛硕大黑亮,额头正中长着一小团火红的肉球,头大而圆,嘴巴也大,有一对粉白的獠牙,身形似虎,四肢粗壮,利爪无比锋利…… ——此物看着乖巧,实则凶猛无比,昨夜连伤两人,万不能大意,需喝过驯化汤药半月后方可放出来…… 这是他送小兽去惜泓居之时嘱咐焉知的话。原来,未来的欢白兽竟会是这般模样! 第53章 舒氏兄妹 午后,换了衣衫的舒将军提着布袋前去蝉嫣阁见妹妹,路过惜泓居之时,他停下了脚步。守卫的士兵上前施礼,说质子今日出了皇城,去了近郊的皇家马场,仅由晋威陪同,他们也无法阻拦,因为晋威身披皇命在此效命,无人管得了。“欢白兽呢?”舒云端忽而一问,三个士兵对了下眼色,由一位年纪稍大的士兵回复道,“也跟去了,公子说要练练小兽的脚力。”舒将军点了点头,“知道了。”说罢继续赶路。蝉嫣阁的一间储物室内,舒美人亲自安置好兄长送来的松树皮,然后回到书房之中,同兄长聊叙一番。本来气氛一直很好,谁知舒将军忽而说,“珞儿,大哥替你做主,让你入宫做了美人,没想到日子依然是寂寞清冷的……怪我吗?”气氛也就逐渐凉了下来。“怪大哥什么,长兄为父,您为了照顾我,错过了好姻缘,至今仍孑然一身,梦见父母时,他们脸上都挂着泪,应该是怪我了。”云端摆了摆手,“好,不提了,已经这样了,也就别怪来怪去的,日子反而更难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云端便起身告辞。云珞紧忙说,“我给哥哥做了几件衣服,几双鞋子,务必带走。”见兄长应允了,她又接着说,“还有就是,焉公公很喜欢春剑,我又挑了两盆,劳烦哥哥替我送去。”云端再次摆了摆手,“我不跟无根之人打交道,你差人送。”然后略一蹙眉,正色警告妹妹,“以后别跟那个老狐狸来往,哥不喜欢。”云珞倒也没有争辩,乖顺地应允了。 第54章 永固马场 位于皇城近郊的永固马场地势平坦,草木皆丰,入冬之后草色变为金黄,与阳光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十分壮美。这里也是棠延皇都军马的养殖基地,因此骏马数量颇丰,且个个雄健膘悍,飞驰如电。出城之时,质子与晋威同骑一马,马自然由晋威掌控,虽然有些别扭,但是为了能出城松动筋骨,也就彼此将就了。期间质子多次观察着随行的欢白兽,暗想按照当初黑轮的长势,再过两年它便可做我的坐骑了。到了马场,领了良驹,纵身一上马,身体与骏马之间便有了默契,娴熟地加速之后,童年里与父王纵横马场的画面便清晰起来。耳畔风声呼啸,视野开阔无比,天地间只有少年与马,肆意驰骋,永不停歇……然而,毫无征兆地,浪潮般的痛感再次袭击了少年的左肩,进而连带着整条胳膊、整个身子开始麻木,视野不再清晰,前途一片迷茫,耳畔骤然传来颇为严厉、深沉的声音——邕睦,稳住,稳住!是父王!荀子修周身一震,只有他记得我的乳名……母亲早亡,父王的嫔妃们只顾着争夺后位,无人理会我、照拂我、温暖我……所以,此世间除了父亲,也就无人知晓我这乳名了。邕睦!稳住!稳住……声音减弱,渐远,质子眼前一黑,终是昏了过去。 第55章 毫发无损 再度还魂时,荀子修发现自己毫发无损,仍与晋威同骑一马,此马仍是由晋威掌控着,正往宫门的方向飞奔。欢白兽轻松地尾随着,粉白的大眼睛一直紧盯着主人,见其醒了,便低吼了一声,音色如虎,十分了得。“我还活着?”子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以这句话开场。“自然活着。”晋威倒也轻松应对,“陛下派奴婢来,不就是为了护您周全吗?”子修仍在懵懂之中,低声喃喃,“我不明白,当时速度那么快,我骤然昏过去,以为势必会死——”“奴婢若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便不配留在惜泓居了。”音色里毫无得意的成分,仿佛觉得这就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你昏了,我救了你,任马速再快,然而我更快,如此而已。“总之,多谢你,救了我。”子修也就只能道谢了。“道谢倒是不必了,回去之后,让奴婢看看您的左肩。汹涌之痛频频来袭,若不及时想法子克制住,您还是别骑马射箭了。”岂料质子顷刻反击了一句,“不都已经在想法子了吗?不然怎么会在我的膳食里下药?”晋威果然见过世面,没有丝毫慌乱地应对道,“您不也没怎么吃吗?实在饿了就偷吃给欢白兽提供的肉,深更半夜用瑞碳烤着吃,味道很大,满院子都是。”然后两个人便都闭了嘴。 第56章 浩然名剑 刚刚回到惜泓居,守门的士兵便罕有地开了口,“下午舒将军来过,命我等把这截断剑交给公子……说是务必让欢白兽闻一闻,看看会有什么反应。”质子刚想拿过来细细瞧瞧,却被晋威拦住,“奴婢来办。”说罢拿过布袋,走至欢白兽面前,取出断剑,一股带着山野之风的凶冲味道立即涌出,欢白眨了眨大眼睛,摇了摇虎头,便像个乖顺的宝宝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晋威仔细端详着断剑,喃喃道,“此剑应是舒将军家传之物,名曰浩然,何故断了?”那三个士兵照例对了下眼色,依然由一位年长的士兵回复道,“将军没说,我等岂敢问?”晋威点了点头,将剑放回布袋,还了回去,随即推开院门,侧身而立。子修看了看欢白,轻声唤道,“欢白,回家。”小兽哼了一声,起身照办。不久,书房之外,尖利之音扬起,“公子,可想好了?”子修放下书,叹了口气,“进来。”晋威进门,见子修扭扭捏捏,不肯行动,便直截了当道,“要奴婢伺候公子宽衣吗?”此话果然奏效,片刻之间,上身的衣衫便已褪去,子修闭上眼睛,“看。”晋威来至面前,仔细观察质子的左臂,龙鳞已覆盖了整条胳膊,纹路深刻、清晰,直至手腕处,色如桃花之粉,与欢白兽瞳孔之色别无二致。“好了。”晋威拿过衣衫,替子修披上,略一施礼,便准备离开。“等等!”子修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局促地说,“我还有话要问呢。”晋威立在门边,沉稳回复,“那截断剑之上,必然是有欢白父母的味道,想必舒将军在勤缘山碰到了灵兽,抵抗无用,反被断了浩然名剑……怪可惜的,他倒是没死,那剑却废了。” 第57章 舍得 用晚膳时,晋威特地前来看管质子。“吃,放心,药已停了。”子修听闻此言,缓缓抬头,伤感一笑,“舌头已经明白了……母亲早亡,父亲怕人害我,命巫医不断治理我这舌头,所以即使是无色无味之毒、之药,也骗不过它。”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如此坦诚地对待皇帝之眼。随即调整思路,反问道,“为何停药?”晋威不假思索地作答,“奴婢不清楚。”质子略一思考,蹙眉冷脸道,“不想回答就推说不清楚。”晋威笑道,“随您怎么想。”这是质子第一次看到晋威之笑,春风一般美好。 “恭喜公子,左臂之鳞已长成了……但又不值得恭喜,进阶之路千难万险,您也只是走成了第一步……慢慢熬。”质子倒也镇静,点了点头,继续动筷子了。 夜已深沉,质子流连于书房,不肯就寝,晋威只得出面管一管。“今日遭遇了险情,还望早些休息。”他立在门外,却没有听到什么回应。“恕奴婢无礼。”他推门而入,见质子立在窗畔的床榻前,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酣睡中的欢白兽,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舍。“晋威,我有事相求。”口吻是柔和而温暖的。 “您要放欢白兽回勤缘山?” “既然父母还在,理应回去的。”子修眼中晃着月光,“还要劳烦你运作。” 晋威毫不含糊,“公子若真舍得,奴婢今夜便可送它回去。” 子修吸了一口气,倔强地回复,“好。”然后紧忙补充道,“我也要去送送。” “勤缘山可不是永固马场,任您驰骋。漫山遍野的蛇虫妖兽……”晋威故意挑眉一问,“您行吗?” 子修脱口便说,“我还有你。”这话说的可真够别扭的。彼此于心中暗想。 第58章 勤缘山探险 “将军,惜泓居那边传来消息,晋威带着质子和灵兽去勤缘山了。”子时,听到门外传来士兵的声音,舒云端慢慢睁开眼,回复道,“知道了,静观其变就好。我这就去王府禀告郡王。”然后迅速起身穿戴整齐,来到院落当中,已有士兵牵过马来,他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飞速融入漫漫长夜中。 “自蝉嫣阁回来的路上,我再次路过惜泓居,遂拿出断剑,嘱咐守门的士兵以此试试欢白兽的反应……” 王府的书房之中,待完整地听过了前情,渭王赵武州看了眼前来报信的副将,沉声斥责道,“目的是什么?就为了诓骗质子去山里放生灵兽?若他有个闪失差错,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然后你妹妹要怎么办?因此只有无脑之人才会使这种烂计策!” 舒云端低声抵抗道,“有晋威在旁,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可那灵兽,我也跟您说了,世间罕有,若一直待在质子身边——” “呵呵。”赵大将军笑道,“你若真这么想,当初怎么不算计黑轮兽?能与荣团兽拼脚力,能受本王寒光箭之伤而不倒,且自皇都一口气逃回棠延最南端……此等灵兽世间能有几何?”舒云端垂下眼,不言语了。“所以,你的目的不是放生神兽,而是试探质子,看看他进入勤缘山之后会发生什么。”室内分外安静,唯有气息吐纳之声。“您不好奇吗?质子自被欢白兽所伤,陛下亲临探视,换下焉知,替上晋威,惜泓居从此披上了圣光……若不是质子起了变化,何至于此?”“云端,你虽然勇猛忠诚,却不够智慧,因此才会沉不住气。你这次试探之计,陛下势必会算到本王头上,自作聪明、揣测圣意会换来什么?”云端这才起身跪在大将军面前,低声道,“我知错了。”“算了,起来。”敲打完毕,大将军适时收手,音色逐渐和缓,“计策既然用了,就好好看看结果,其他的也别想了。至少有句话你说对了,有晋威在旁,万事无忧。”勤缘山北,两人一兽默默行走,月光不明,一切朦胧无比,倒像是入了梦境。“欢白,唤你父母来此处。”脚步停在一个阴森而黝黑的山洞前,质子轻声道,“待他们来了,我心安了,也就不再做你的主人了。”欢白望着主人,一双粉白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眨动,片刻之后,骤然发力连吼数声,果然威猛如虎,震天动地,潜伏于暗夜的蛇虫鸟兽似受了惊吓,纷纷避绕逃开了。片刻之后,自山洞深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吼声,欢白听了,仰头看着质子,眼中闪烁晶亮的灵光。质子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其额上火红的肉团,灵兽闭上眼睛,低微地哼了一声。“去。”质子停手,背过身去,落了泪。下山的路上,两位高大英俊的男子默默行走,依然是晋威在前面开路,质子脚步飞快地跟在后面。某一刻,晋威止步,因为后面的脚步声消失了。他转回头,见朦胧的月光照着一张俊逸绝伦的少年面庞,如诗如画,写满哀伤。“若是不舍得,此刻还有转机。”声音很轻,毫无往时的尖利锋芒。“你走。”质子轻声回复,音色平静,毫无起伏。“您不走奴婢怎么走?”话一出口,便立即觉悟,剑出鞘,寒光骤起,照亮了玉雕一般的少年。“莫慌,别动。”稳准的一剑,刺向松软无比的落叶之土,随一声低吼,一条火红色的蟒蛇现了身,剑刺在其头上,当场断了气。“您没事。”“还好。”“您没有延着奴婢的脚步走,踏去别处,害了本已进阶的红蟒之命。”红蟒入了布袋,他又安抚道,“也罢,拿回太医院给谢太医,能换一些好物。” 第59章 白猿之剑 两人继续行走,只是速度明显慢了,晋威怕质子怀着心事,不知看路,质子则怕再度走错了路,害了哪个已进阶的灵物。忽然之间,脚步声又没了。晋威紧忙回头,发现质子不见了!高大挺拔的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是晋威自为皇帝效命以来从未遭遇过的事件,在此之前,要办的事,要护的人,要取的东西甚至是生命,从无败绩,稳妥无比。而此刻,他终于遭遇了强敌,如此近距离地掳走了陛下要其盯视之人,自己竟毫无察觉,毫无线索,高傲自信之心立时被碾压得疼痛无比。然而,强大的意志力还是占了上风,起了作用,促他去除杂念,闭目思量片刻,复又睁开猎鹰般的眼睛,仰视自己身侧的一棵直插天际的古树。一丝不知名的微风流泻而下,扑在脸上,不知为何,他清晰地闻到了质子身上潜藏的丝丝绵绵的熏香味道。一刹间,腿部发力,自松软之地跃起,腾身上树,横行数步,进而踏枝踩叶,来至树冠之上。一道白光袭来,带着山野之物特有的凶冲气息,晋威拔剑抵挡,与一只体型巨大的白猿战在一处。白猿身手矫健,手上空无一物,却可轻松拆解飘忽若神之剑,交战近百回合,晋威始终未得手,倒是发现质子卧在某个树杈之上,似在昏睡,无伤无碍,一直吊悬之心方才安稳下来,神思得以聚集于宝剑之上,骤然发力,整身迅速旋转,发出倒转乾坤之剑式,直奔白猿头颅挥去。巨大的吼声自树下传来,威猛雄壮,震慑人心,一人一猿各自停手,对视数秒,似有了某种默契。剑入鞘,晋威走至质子身旁,精准触碰醒神之穴位,质子便就缓缓醒来。“我无碍。”他轻声道,“我没走错路。”晋威将其横抱而起,低声回复,“是奴婢无能。”再度看了眼白猿,见其已不敢妄动,便准备飞身下树。“再往上去,应该有白猿的藏身之处。”质子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提醒道,“得道的白猿必有好物相伴。”晋威略一思考,抱紧质子纵身跃起,继续向上探索,白猿本想阻拦,却又朝树下偷偷探看了一眼,也就没有行动。树顶果然有白猿之家,用粗细不一的树枝极有章法地搭建而起,只是凶冲之气十分了得,两个人互看了一眼,还是决定硬着头皮一探究竟,也就不出所料地发现了一些动物尸骸,虽然尚未有腐化的迹象,反而使得气味更加难耐。晋威不想说话,拉着质子准备离开,质子心有不甘,又执意进去探看了一番,然后悻悻地钻出来,负手而立。“走。”晋威轻声说,“不可让勤缘山的王者等待太久。”质子点了点头,松开藏在背后的双手,捧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剑。“怎么可能?”晋威伸出手,小心接过此剑,因为没有剑柄,不好掌握,便撕下衣襟缠绕其上,做了个临时的剑柄,一手拿着两把剑,一手扶住质子之腰,沉声一句,“闭眼。”瞬间向下漂移。“到了。”质子闻听此言,缓缓睁开眼睛,人已立在树下,欢白飞奔而来,迅速冲入他怀中,由于力量过猛,险些将其撞倒。不远处,威风凛凛的欢白之父看了眼悄悄顺下树来的白猿,低沉地哼了一声,那白猿周身一震,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接下来,巨大的灵兽缓缓走至质子与晋威面前,与之对视数秒,仍未有进一步的行动。晋威略一思考,“恕奴婢无礼。”一剑划开了质子的袍衫,使其露出左肩,灵兽也就看清了龙鳞。在这无声无息的微妙瞬间,言语似乎是多余的,灵兽晃了晃头颅,慢慢张开血盆大口,质子顶着凶冲的热浪,将双手放入其口中,小心摸索,一颗利齿似被硬物磕出了裂痕,料想是因咬断了舒将军的浩然剑所致,延着此处稍一用力,便取下了一截断裂的牙齿。 断齿顶端锋利,底端粗壮,虽然沾染了血迹,却也能看清其洁白如玉的紧实质地。质子将其放置于掌心,捧给灵兽观瞧。灵兽低微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白猿也悄悄起身,不远不近地跟随。“欢白,再去陪陪父亲。”质子轻软地说了一声,欢白便又追赶过去,仰着头看着父亲,父亲缓缓垂下头来,用额上火红的肉球与之厮磨良久,终是分开,转身逐渐加速,消失于欢白的视野中。 “欢白,回家。”质子一声轻唤,欢白回过神来,眼中晃着粉白的灵光,迅速回到主人身边。此时,天色渐明,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依然是两人一兽,平安地下得山来,归了家。 第60章 胜者为师 “想必勤缘山之行,必定不虚此行。”午后,起凤阁内,太子于棋盘上落下定乾坤的一子,清浅一笑,“真想知道都遇见了什么。”公主神思似全在棋上,眯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算了一算,叹了口气,“我又输了……珂雀,偶尔也让让姐姐,不然以后别找我下棋。”见皇姐装糊涂,太子也就只得怼了一句,“好。若姐姐的棋艺就是如此,我让。”公主扬起如花的脸庞,嘴角勾起,“这还差不多。”谁知被继续怼道,“只怪姐姐的那位老师教的不好……我今日要前去责罚他。”室内安静下来,因为“那位老师”是指荀子修。临安公主自幼并不爱“手谈”之道,不愿被困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以子围而相杀’,体味弈棋之趣,因此,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几番折腾不见成效。谁知荀国质子来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善棋,一招一式颇为可观,皇帝略一思考,决定让其去做公主的伴读,果然奏效。一日,公主戏言要换掉教棋的老师,拜质子为师,老师觉得颜面受损,认真起来,决定交由皇帝定夺。当时宫中盛行以棋论道,不分大小,天子来了兴致,命双方对战,一局定胜负,胜者为师。对战之日,春光初现,微雨绵绵,观棋之人都是皇亲国戚,看的自然也不全是棋。荀国质子小小年纪,孤身来到皇都做一颗安定南疆局势的棋子,若是得手,泱泱棠延颜面何存?师者自视棋艺了得,此时竟倍感压力,却也悔之晚矣。对弈一起,杂念尽除,二人神思皆在棋上,雄心壮志显露无疑。师者执黑一路凶悍拼杀,忽而盯住了白棋的薄位,料想质子本可顺势而为,拿下左上角的实地,进而将中腹治孤走畅。然而,质子出人意料地冲断反击,逼师者进角,这是极具魄力的决断。 其后,质子利用两处先手打吃净杀黑棋,师者大龙陷入危局,实地告急,虽奋力补救,试图将两条黑龙连上,然而质子再出妙手,导致师者中腹棋筋被吃,右边黑龙被屠。至此,四下阒寂,质子音色坚定,“您输了。” 师者纵观全局,细细回顾,终是坦然面对道,“我认了。”当场向皇帝请辞,决定离开皇都。 君无戏言,质子遂名正言顺地成了公主之师。数日之后,师者携家眷回乡,也是微雨蒙蒙,春风暖人,却路遇歹徒,全家老少无一生还。消息传来,公主与质子心上也便有了伤口,原来棋上论道,消时忘忧是假,刀光剑影无限,血泪都是热的,真的,死亡也是。 第61章 嫉心满满 太子拨弄着棋盘上的一颗玉石棋子,等待听皇姐教训自己。“你是太子,想去教训谁只管去……都与我无关。”眼神却黯然下来。果然质子是不能提的。太子心头不悦,话也说的不太圆润,“玩笑而已。如今他有晋威在旁,万事无忧……也的确不需要姐姐接济、照拂了。父皇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用膳过后格外困乏,我得歇会儿,你自便。”公主起身向书房外行走。太子自然委屈,却也无可奈何,皇宫上下,并无几处地方胆敢欺负太子,所以偶尔受姐姐的气,他也认了。“母后命我今日去探望质子,姐姐要是有口信或者书信,我可代为转达。”公主慢慢转回头,郑重道,“他就是个外人,别人,因此别再跟我提他了。”心想皇后娘娘真是可以,指派珂雀来拿我的短处,简直可笑!太子心明如镜,忍不住争辩道,“我是诚心诚意的,姐姐应该知道。”见弟弟一脸委屈,公主只得安抚了一句,“当然知道。改日再来下棋,记得让我。”出了起凤阁,太子心情不佳,却也不得不遵照母亲的旨意去趟惜泓居。一进院门便觉得走入了繁花似锦、生机盎然的新天地,心里暗想,晋威来了,果然不同凡响。见太子来了,小太监们都很意外,紧忙上前施礼,唯独不见晋威。 太子皱了皱眉,问质子何在,最为年长的宁尘回复道,“由晋威陪同着,带着欢白兽一起去了太医院,有一阵子了,想必就快回来了。”说罢将太子让进质子的书房,沏了茶,上了些茶点,便又退出去想法子通知质子和晋威。太子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发觉质子果然已被捧到天上去了,也是真的无需皇姐再挂怀了。这样也好。他心想,父皇这一招捧杀果然高明。“见过太子。”清泉般的声音入耳,格外沁人心脾。太子放下手上的棋经,笑道,“听闻这两日公子格外忙碌,连遇险情,又逢凶化吉。只是大婚在即,母后担心公子安危,让小王来瞧瞧你,也劝劝你,为了做得叶太尉的女婿……稍微安分几日。”原本一向对自己非常友善的太子态度突变,质子明白其中的原因,也不想争辩什么,便一如既往地恭敬应声,不再言语。书房里如此安静,太子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这逐客令下的,果然是高明。走至门边,见欢白兽正在庭院里撒欢儿,不知为何,太子突然想给圣光普照的惜泓居找一点儿麻烦。于是,趁众人不备,猛然咬破了左手食指,然后手握成拳,迅速来至欢白面前,扬声道,“都说是猛兽,今日便要试试。”说罢将左手食指送过去,欢白闻到了血味,本能地咬住了这根送上门来的手指。一切都在须臾之间,晋威飞速赶来,伸出铁掌,轻敲了一下欢白的嘴巴,大嘴巴便触电般地木了,太子趁势抽出手指,蓄力大叫一声,然后心想,反正事情已经闹起来了,索性就搞出个大动作,倒要看看在父皇和皇姐心中,谁最重要。就这么,一位即将十六岁的太子抛下了循规蹈矩的躯壳,变身成顽皮任性、嫉妒心满满的少年,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62章 照拂 夜色渐浓,惜泓居外守门的士兵增致十人。质子坐在书房窗畔的床榻边,看着闯下大祸却依然酣睡如常的欢白,心情颇为复杂。太子昏倒之后,原本以为会天下大乱,然而,所有人各司其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镇定。有处置太子伤口并护送其回宫的,有向各处报信的,有封锁惜泓居的,有妄图捉拿欢白的……唯有晋威一直守护着欢白与自己。后来,禁军来了,带走了晋威与在惜泓居内做事的其余四人,想必是皇帝要亲自审问一番了。所以此刻,惜泓居内只有质子与欢白。忽然之间,被自苦寒之地捧上天的质子,再度被打回原形,甚至不如从前了——这便是捧杀的效果。在这危机四伏的糟糕局面里,质子的左肩再度疼痛起来,他不得不扶住肩膀,将身体尽量蜷缩,以抵御汹涌如潮的痛感。忽然之间,欢白醒来,眼中冒出异样的光芒,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有人来了,准确地说是悄无声息地潜入,而非名正言顺地自十人把手的正门进入的。“不要妄动。”质子抚摸着欢白兽,音色沉稳,“晋威虽然不在,然而欢白兽在此,想取我性命以泄愤,并非易事。”潜入者听闻此言,淡然回复,“公子安心,惜泓居没了晋威镇守,自然危机四伏,有人挂念您的安危,特派我来此守护师者一夜。”质子心上一暖,明了了公主的苦心,在此等形势下,依然能照拂惜泓居的,果然只有公主一人。而公主此时正在东宫,守在太子的病榻前。太子自然心虚,怕被姐姐审问出什么破绽来,也就只能强装着闭目不语。就这么僵持了近一个时辰,疏肝解郁的汤药又送来了,公主抚了抚太子的脸庞,轻声命令道,“起来喝药。”太子别无他法,只得勉强撑起身子,哆哆嗦嗦地干了一碗。心想好苦啊,我这是何苦?然后倒在床上继续装病。倒是皇后过来劝慰道,“玥儿也回去歇歇,这里哀家会守着。”青玥起身施礼,“母后,珂雀是我弟弟,他受了惊吓,我理应在此守着他,他不见好,我回去也是无眠的。”皇后别无他法,只得叹着气离开了。太子暗想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若真是熬起来,全天下都拼不过皇姐,于是冥思苦想,终于使出了计策。“谢太医……”他喃喃道,“听闻他颇有道法,擅长治理受惊吓的人物……求皇姐唤他来。”听到此处,对公主而言,太子装病一事算是证据确凿了。自然,外人是不明其理的,因为他们不了解谢小灼是个什么人物。但是,公主太了解了,自童年起,自己一旦想装病来拒绝什么,或者得到什么,必然要跟谢太医合作。自然,每次都是妥当无比,各得其所。时候不大,精瘦俊朗的谢太医赶了过来,见了皇后紧忙拜了拜,恭顺地听了几句嘱咐,然后进了内室,与公主对视一眼,不知怎的,彼此都在憋笑。“既然殿下信得过你,本宫也不好说什么……用心治理,若有错处,仔细着命。”公主说罢便走了出去。 回宫的路上,公主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别样动人。迎面见大将军骑着荣团兽不紧不慢地奔赴而来,便勒住缰绳,迎风而立,莞尔一笑。两个人于月下简单地聊了几句,渭王便告知其刚刚自皇帝的丰渠阁而来,带着口谕去慰问太子,公主略一点头,利落地说,“劳烦费心了。”便继续前行,两人错身而过之时,荣团兽低微地哼了一声,公主再度停下来,柔声问道,“每次遇到它,总是这样,早想问问此为何意?” 大将军摸了摸鼻子,捋了捋漂亮的胡须,以罕有的柔和口吻低声道,“遇到惊世骇俗的美人,它便会如此。”公主挑了挑眉,嘴角上扬,“倒是有眼光。”说罢策马而去,身背后,如意与焉知于各自的马上向大将军略一施礼,便紧忙跟了上去。 第63章 挂念 刚刚回到起凤阁,焉知壮着胆子跟在公主后面追问道,“惜泓居能熬过此劫?”立即被如意瞪了一眼,也就不敢言语了。回到自己的寝室,望着尚未明朗的天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公子啊,您才舒服了几日,就又摊上这么个大事件,若不是公主亲自去东宫看护着太子,皇后心头有所忌惮,您恐怕也就没了……想着想着,泪就落了下来。也是,相伴多年,荀国质子早就刻进心里了,无论走到哪里,经过多少岁月历练,变得多么沉稳无情,都无法舍弃这份赤诚的惦念。门被敲响,他紧忙擦去泪水,整理好自己,开了门。“又哭。”如意进门嗔怪道,“也不是小孩子了,得管住嘴,管住泪。”焉知点了点头,却又紧忙问,“公子不会有事?妹妹没了,与义父也断了亲情……我就仅剩这么个值得挂念的人了。”这一回如意倒是没有再训他,而是轻声说,“我们都是尘土,微不足道的,因此挂念谁都放在心里,说出来也无用。”焉知紧忙说,“我的心里话说给姐姐听,总可以?”如意有所触动,看着焉知,慢慢地说,“我倒是有过一个弟弟,也似你这般眉清目秀的,嘴巴也甜……可惜害了急病,出了一身痘子便没了。”不由得泪已成串儿地落下来。“那我做你弟弟,嫡亲的弟弟……待将来老了没了,都要葬在一处……可好?”如意没有犹豫,直接点了头,焉知也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如意紧忙扶起他,急急查看其额头,叹气道,“怎么这样傻,头都磕青了……我这命,也就只能有个傻弟弟。”说罢便噗嗤笑了,热泪却还在不断涌出。清晨,谢太医如常那般办妥了差事,领了赏赐,回了太医院。太子得以解脱,用膳完毕又洗漱一番,安稳地补觉去了。皇后与大将军这才来到太子书房,说些兄妹间的体己话。“陛下说了,太子在惜泓居内受了惊吓,晋威罪责难逃,明日正午拉回惜泓居,当着质子和那小兽的面重责其二十军棍,以儆效尤。至于太子,因为未来要肩负大业,也得练练胆子,像个男人样子……不能一吓就昏。”皇后立即不服起来,“十五六岁的孩子,尚未成家立室,哪来的男人样子?再说那可憎的恶兽,伤了珂雀,陛下也该有个定夺,或杀或逐出皇宫,不该留在惜泓居内,做个祸害。”然后又免不了埋怨兄长,“也不知您是怎么想的,从山里弄来那么个脏东西给质子,搞出了许多麻烦事。”大将军坦然笑道,“就想给他解解闷,做个伴儿。自公主嫁去宫外,质子就死了一大半,陛下因此派下差事,让我看着他,不准伤、不准逃、更不准死。这三年,虽然公主的照拂仍在,可他依然过得极度消沉、绝望。那日我故意带他和黑轮兽出游,就是想让他透透气,还还魂,他果不其然就活了过来,甚至想一口气逃回荀国。其后当然被我追上,他竟又放走了黑轮兽,我便知道,他是真不想活了。可那当时公主已经和叶家谈妥了和离之事,正准备回宫,若他死了,公主势必要找我算账、甚至抵命的。” “公主年纪不大,本事不小,我可不想正面惹她,陛下那边更不必说了,人若死了,定会治我的罪,所以就想着勤缘山上灵兽颇多,或许能抓一只品相好的给质子作伴、解闷,让他有一点儿活下去的理由、乐趣,好歹捱到公主回来。天公作美,让我和云端发现了欢白兽。当时,它正被一只得道的白猿看管着,父母均不知所踪,于是我命令十几个兵一拥而上,只管抢夺,白猿倒是识相,见人多势众,自己蹿到树上没了踪影,小兽很不识相,连伤两人,不肯就范,最终还是云端出手,才拿住了它。” 第64章 谢财迷 次日正午,晋威被押回惜泓居,当着质子和欢白的面领受了二十军棍。晋威何等倔强高傲,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欢白倒也看的明白,知道其受了自己的连累,大嘴巴始终闭得紧紧的。只是质子觉得那军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自己心上,十分难捱。之后,宁尘、顾初、袁山、迟丸都回来了,帮着质子一同安置好晋威,质子便差遣年纪最长的宁尘去太医院找来谢太医,为晋威治伤。谢小灼出手向来干净利落,成效显着,质子甚为感激,将其让进书房,细细地追问晋威之伤可有大碍。谢太医俊眼一眨,喃喃道,“这可不太好说。”质子心下明了,大方地表态,凡室内之物,若看着顺眼,皆可拿走。“欢白父亲的那颗断齿——”质子却摇了摇头,“实在抱歉,那个我得替欢白好好保管。”谢财迷撇了撇嘴,是的,谢财迷是他的雅号,他当之无愧。“那把剑——”子修心上叫苦,一个医者要把剑做什么?“还是不行。”谢太医拿起药箱,说了声“告辞”便往外走,质子不知如何挽留,也就只能叹了口气。医者走至门边,发现欢白立在外头,目露凶光,龇牙咧嘴,也就转回头重新坐到质子身边,“我喜欢收集的都是稀罕之物,您这屋里头没有,既然前两样都不行,那么,您这随身带的玉佩——”他以为质子肯定又会说不行,那玉佩是质子自母国带来的,必然寄托着乡情,岂肯轻易割舍。“这是母亲的遗物。”质子轻轻地说,“不过,她一直在我心里,所以有没有这块玉佩在旁,都是一样的。”说罢取下玉佩,递给了财迷。谢小灼收了玉佩,自然就说了实话,“执法的是大将军的兵,手上有些真功夫,晋威之臀看上去皮开肉绽,实则并无大碍。我这药也是极好的,加上晋威是何等人物,估计明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足见大将军还是过了话,给您留了情面的,若有机会,您得好好报答。”傍晚,晋威已大好,用膳完毕,想起来走走,宁尘便搀扶着他在院落里看看风景,欢白立即自书房里跑出来,围着他打转,瞪着大眼睛,大嘴巴咧开一个巨大的笑容,看起来着实好笑。质子听见了动静,也缓缓走了出来,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来扶。”质子走到宁尘面前,宁尘便将晋威之手放到其臂弯处,然后去忙自己的事务了。两个人走得很慢,却也颇有默契,晚风吹在脸上,微凉,带着花草清香,就这么走了很久,才又回到晋威的寝室。伤口仍然很痛,晋威无法仰卧,只得侧着身子勉强躺着,质子拿过被子垫靠在他的脊背上,使其稍微舒适一些,又拿过另一床被子,小心翼翼地帮其盖上。“先睡会儿,晚上还有汤药要服用,到时候我再过来。”“玉佩呢?”晋威问完后又觉悟道,“谢财迷果然名不虚传,等奴婢好了,定要替您讨回来。”“给出去了就是人家的了,不可讨要。”“您倒是大方。”晋威嘟囔道,“既然如此,奴婢想要那颗断齿。”“好,给你。我想欢白也不会反对。”“还有那把剑。”“那把白猿之剑本来就是你的,只是锈迹该如何去除,还不得要领。”“公子,不必如此待奴婢,很多事情,奴婢只是遵旨办事,因此您并不欠奴婢什么。”“我待你如我,如此而已。” 第65章 珠联璧合 子时,汹涌云团吞噬了月亮,四下黑得如同地狱。质子端着汤药来到的晋威寝室,悄悄推门而入,一瞬之间被一把出鞘之剑抵住了喉咙。“喝药。”子修轻声道。汤药在碗里起伏了几下,便归于平静。“抱歉,奴婢……”晋威收了剑,缓缓拿过药,一饮而尽。“休息。”质子准备离开,却听到晋威说,“等奴婢好了,教您用剑,您有天赋,值得点拨。”质子凄然一笑,“太晚了,想学的时候无人来教,如今有你和欢白,学来何用?”晋威倔强道,“公子,无论是谁都护不了您一辈子,若有一日奴婢不在了,希望您能拿住奴婢之剑,别叫谁轻易夺走尊严,取走性命。”清晨,风雨交加,摧花打叶,来势汹汹。质子洗漱妥当,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晋威,又怕其还在梦中,自己过去反倒会激起警觉,再被逼上一剑,只得唤来宁尘,嘱咐了一番,让其多加照看着。欢白也醒了,跑过来撒娇,质子便也逗了它一会儿,再一抬头,见晋威麻利地收了油纸伞,进了屋。“还疼吗?”质子问了一句废话。“还好。”晋威也只能对付一句假话,然后说,“想看看那把剑。”欢白便叼来了,他顺势接了过来。“欢白如此通人性,真是不可思议。”质子轻声说,“确实神奇,黑轮也是如此,有时候不必我说什么,眼神、脸色都能看明白。”也就免不了思念伙伴。室内迎来了片刻安静,窗外雨声大作,反而舒缓人心。“放在火中烧一会儿,许剑上的锈迹就可去除。”随即熏炉内就多了一把剑。质子不懂剑,也不好给意见,只得静观其变。时间不大,剑被取出,晋威道,“需要几块浸了水的净巾。”质子立即唤人取来,众人齐上阵,用净巾将整个剑身捂得严严实实,片刻之后,剑被“松绑”,几经擦拭,锈迹尽退,显露了真容。剑身坚韧犀利,极为古雅,剑上纹路状如龙鳞,似蕴藏着无穷之力。“只可惜没有剑柄,需能工巧匠补上剑柄,铸造为一体,方可成就绝世好剑。”宁尘沉思片刻,看着质子道,“听闻谢太医收藏了一个剑柄,能入其法眼的绝对是好物,只是,他那个人……”后边的话都不必说,大家也都明白,想从谢太医手上讨得好物难度之大,大于攻城夺寨。“昨日他向我讨要此剑,我还奇怪,一位医者要剑何用?”质子喃喃道,“原来是想拿去与他那剑柄配在一起,珠联璧合。”此时,五位太监中年纪最小、话也最少的迟丸道,“这么看来,他必定认识铸剑高手,不然要来也是无用。”然后看了眼欢白兽,“若是拿欢白去换,应该能成事,谢太医早就惦记着拿灵兽幼崽入药——”随即不出所料地被众人的眼神吓到,也就闭了嘴。 第66章 忧国忧民 “因秋日连续降雨,皇都的地根特别湿润,按常理说这是严冬之基。可今冬罕有大雪纷飞,今日更是来了滂沱之雨,颇为反常啊……”丰渠阁内,黑白厮杀即见分晓,宰相郑埙篪的神思已在棋外,于棋盘之上落下黑子,向皇帝递进道,“北部尚且如此,南部可想而知,多地出现洪涝之灾,数万人无家可归,农作物受灾、绝收,房屋倒塌,损失惨重……陛下,朝堂之上,臣已将具体情况承给您了,还望早做定夺,有序开展救助、恢复、重建事宜,以安民心。”皇帝听闻此言,缓缓落下一颗白子,“此局朕算是险胜,赢得惺惺相惜、意犹未尽……您果然甚会下棋。”然后推开棋局,进入正题,“各地已选派得力官员做好洪灾救助、赈恤事宜,朕会颁布诏令,指示地方赈济的具体措施,派遣宣抚使、赈济使亲临灾区,监管救灾情况,巡查义仓的赈济粮是否充足,避免地方谎报灾情……若遇此等形势下的贪腐、倦怠、瞒报,无论涉及到谁,一律连根拔起,绝不会轻拿轻放。”宰相看了看英俊、沉稳的女婿,品味着其话里的深意,感觉一盘治理、砍伐戚党的大棋已渐现端倪了。出了丰渠阁,郑宰相特地去了起凤阁,与他所喜爱、赏识的外孙女聊叙一番。“所有的刀剑都隐藏于暗处,我粗略地算了一下,郑氏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至少要被削去一半,皇后那边预警不足,只能更惨。”青玥剥好了几颗甘珍,送至外祖父面前,“此物得来不易,您尝尝。”郑宰相摆了摆手,蹙眉道,“哪有心思品这些?你倒好,女流之辈,只顾这些无用的享乐,不知忧国忧民。”青玥明媚地笑道,“那您还找我诉说心事。”说着便将一颗甘珍送进外祖父嘴里,郑宰相猝不及防,只得咬了几下,咽了下去,倒是甘甜鲜美,沁心舒爽,脸色也就明朗了些许。“我也做了该做的事,钱财人力均已到位,只是不说而已。至于郑氏的势力,无用的空架子居多,也该缩缩水了,您忧国忧民我向来敬佩,然而郑氏之内又有几人尚存进取之心?借父皇之手打击一些郑氏硕鼠也是好事,只要核心之人、之势不倒,无甚可忧。”外祖父走后,临安公主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一本书拿过来,翻了几页,然后放下。再拿一本,看了几眼,又放下。终究,什么也不想做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完全理解外祖父和母亲无法如她这般洒脱、无情。曾几何时,郑氏戚党空前团结、进取,仁人志士众多,披荆斩棘,运筹帷幄,将外祖父与母亲不断推向高位、顶峰,如今,他们之中多数人已至暮年,家眷众多,欲望自然也多,倦怠与腐化如藤蔓一般,悄然无声地滋长、壮大,将其缠绕得面目全非,理直气壮地成为外祖父与母亲最沉重的、不可弃的负担。自然,正如外祖父所说,自己也受了郑氏恩惠,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高描画着春风得意的人生,所以,落笔之时,也必然要有无法跳脱的家族意识,绝不可肆意挥洒,害人害己。 第67章 锋逝剑 直至傍晚,雨势渐收,质子又扶着晋威在庭院里散步。雨后的天空洗过一般,格外澄澈,可惜人心不可清洗,更不可修复,有了污迹或者伤口,几乎就要跟随一辈子了。这样想来,两个人也就默契地叹了口气,然后怔怔地望着彼此,原来心与心的连通并不一定要靠岁月累积,灵魂契合之人若相遇了,片刻之间就有定论。回到室内,晋威照例要侧身而卧,质子照例照顾好伙伴。“今年雨水多得反常,冬季下雨,着实糟糕。”质子抛出了话题。“所以南部洪灾严重,陛下也正为此忧心、筹谋。”质子略一蹙眉,想起了母国,觉得父亲此刻肯定更难。棠延这么大,圣光又能照耀多远?贪腐倒是无孔不入,就算是有赈济的钱财,也会在途中被吞掉,不会剩半点儿残渣,所以南边小国叛乱不断,摇摆不定,也是有原因的。父亲执拗于对棠延忠心效命,也就不可能不被其他四国排挤,污蔑,暗算……所以,他不明白父亲的策略,与邻国交好和对朝廷的忠诚之间,横着一方百姓的生死存亡,若是他自己,得与失之间又当如何平衡?几日后,晋威恢复如常,质子才算放下心来,惜泓居惹出的风波也就此平息了。只是,那把没有剑柄的残剑掀起的波澜,一直荡漾在质子与晋威心头。“这把龙鳞剑还没有名字,公子如此博学,帮它想个好名字。”子修闻听此言,笑道,“龙鳞这名字已经很好了。”然后继续投入于描画一幅山水。“不好。”晋威倔强起来,“再说剑是您发现的,必然要您来命名。”子修放下笔,略一思考,“锋逝二字如何?取‘及锋而逝’的意思。”晋威这才点头道,“好名字。”然后说要去趟太医院。 “谢太医不会割爱的,还是别去了。”质子劝慰道,“咱们自己寻访铸剑高手,为锋逝配一个剑柄就好。” “不,既然名曰锋逝,就不能委屈了它,就算捉遍勤缘山的蛇虫妖兽,奴婢也定要把谢小灼的好物换来。”说罢便出了门。 刚走到院落当中,见谢太医满面红光地走过来,晋威心想正好送上门来,有什么都可摊开了讲,进而听到“嘿嘿”两声干笑。“既然公子得了残剑,我这里有配得上的剑柄,又恰好认识铸剑的高手——”说到此处,谢财迷故意停顿下来,看了看款款而来的质子,字字清晰地说,“我愿将剑柄送给公子,并帮公子修复此剑。”晋威慢慢转回头,视线与质子相交,“惊愕”二字挂在彼此的脸上。就这么,没有附带任何条件,三日之后,谢太医将修复完好、并配了剑鞘的锋逝剑送至惜泓居,交到了质子手上。慢慢拔出宝剑,细细欣赏之后,所有人都真切理解了何谓强强联手、珠联璧合。临别之际,晋威特地送了送谢太医,“究竟是谁施了法术,可否相告?奴婢也好替公子去道谢,以免失了礼数。”谢太医又是“嘿嘿”一笑,“这可不好说啊。”果然还是名副其实的谢财迷。“慢走。”晋威转身走掉了。用过午膳,质子照例捧着书细读,晋威进了书房,语气坚决地说,“练剑,公子。”子修不为所动,“锋逝剑虽完整了,却也缺少魂魄,需经你这样的高手点化,方可期鲜活起来,所以,别让我来扰剑……这道理就跟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古筝一样。”晋威笑了,依然是罕有的笑容,依然如春风一般美好。“为了逃避课业,您还真是煞费苦心,编排出如此像样的借口,不过没用,若您不练,这剑就束之高阁,奴婢也不扰它。”质子极不情愿地放下书。晋威的倔强他是领教过的,所以也只能点了头。二人一剑来到院落当中,其余四个小太监也就放下了正在忙的事务,前来观瞧。甚至,连守门的士兵也罕有地转过脸来,朝庭院里张望。“公子需以左手执剑。”“为何?因为你这师者也是左手执剑?”“有这层原因,还因为此剑颇有分量,今日练了剑,料想几日内已无力执笔书画了。再者,您左臂披着龙鳞,此剑也有,灵犀相通,更容易入境进阶。好了,风来了,恰好起势,请握紧剑。恕奴婢无礼。”“什么?”温热、如铁般坚硬的手握住了质子之手,力达剑柄,直逼剑锋,不知为何,激起了一丝震荡。剑起,面前凭空现出了一位少年剑客。“紧盯住他,心无旁骛,自上而下,取之头颅、刺其胸、再而腹、斩其执剑之腕。”不出所料,均未中。“无妨,再来。以剑首抵住手腕,以腕臂之力崩剑而击,刺其身下要害与腹,断其腕。”依然未中。“继续,自上而下斜击,掠其面骨,扫其脚踝。”又落空了。“剑横而杀,击其胸腹,扫及其膝。未中无妨,剑不可空回,自下而上挑击,与崩击连用,击其要害与腹,及腕。未中无妨,自后至前,以反弓之形向上反撩,由左及右正撩,取其身下之要害,上及腹以破腹、及咽喉要塞以断之,及双目使其盲。对敌不可犹豫,不可眨眼,不可不坚决,手腕不可懈怠,需迅敏转动,向前之弧激去敌剑,后旋横扫以防敌之偷袭。”师者尖利之音消失,眼前那少年剑客便收剑而去,质子两眼茫茫,手上之剑仍在,晋威负手而立,站在隐隐复苏的桃花树下。神思缓缓回来了,质子四下环顾,残花落叶铺满院落,惜泓居内外之看客皆露出惊愕之色。“料想公子幼时练过一两年剑,师者定是天外来客,故此果然功底仍在,绵延至今,方值得劳累奴婢,以及锋逝之剑。” 第68章 质子剑客 质子舞剑之事传至各处,众人议论纷纷,原来这许多年,质子一直敛着锋芒,看似文文弱弱,竟还有此等根基。虽招式生涩不济,然而已远超常人,若与晋威及锋逝剑朝夕相对,日夜修炼,假以时日必成大患。所以,晋威为何要教其用剑?又究竟是谁站在谢太医身背后,命其圆满了锋逝剑?暮色深沉,丰渠阁内灯火通明。皇帝看着身姿挺拔、英俊威风得极有男人样子的晋威,清浅笑问,“所以,怎么想起教他舞剑了?”晋威自如应对道,“他将绝世好剑赠予奴婢,奴婢不得不有所回应,简单教他几式,本不值一提,不想被以讹传讹,便就出神入化了。”皇帝依然和和气气,“剑拿来。”晋威双手奉上。敬宗接过来,慢慢抽出剑,品看其上之龙鳞,如此生动、逼真,似在呼吸、起伏,甚为奇妙。剑缓缓入鞘,递还给晋威。“此剑得来不易,能够修复圆满更加难得,既然已赠予你,便用心待之,莫再让旁人扰它了。”晋威立即应允了。“秦芗在外办事多年,如今归来,也该找个舒适地方修养一番,朕已命他去惜泓居了。”轰地一声,头脑炸开了惊雷,晋威面上依然稳住平静之貌,应了声“好”,随即听到天子继续道,“荀国洪灾治理不易,已初见成效,周边的莫国、申国、乌国、许国却常去冒犯、搞些破坏,甚至伤了我棠延守边的将士,着实需要一些教训,朕已派下数十人潜入此四国,伺机了断关键人物……你也去,听从郑大将军调遣。”晋威还未来得及说出“好”字,便又听到“即刻启程”四字,便也只能躬身施礼,遵旨执行了。骤然之间,天子发威,将晋威从质子的生活中拿掉,换上人到中年、英俊气派的秦芗。没有解释、没有与伙伴的正式道别,因此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质子心上便又多了一道深刻的伤口。好在有锋逝剑陪伴晋威,也不枉相交一场、神思契合。质子立在桃花树下,于凉风里数着枝条上暗暗萌动的嫩芽。——公子,无论是谁都护不了您一辈子,若有一日奴婢不在了,希望您能拿住奴婢之剑,别叫谁轻易夺走尊严,取走性命……言犹在耳,字字珠玑。他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于心里说了声“好”。然后来到晋威曾经居住的寝室,与如今在此的秦芗对视了一眼,“晋威有一把剑,应该还在,需拿给我。既然无人教授,我从此自修自悟,绝不怠慢!”手伸了出去,片刻之间就得到了一把剑,虽然比不得锋逝剑,却也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好剑,只是料想此剑沾染了血光无数,必定凶狠无比,不好掌控。“陛下说了,公子正值青春,天资卓越,根基甚好,舞剑并无不可,若能扛得住辛苦,奴婢不才,愿意教您些实用的招法。”音色明朗、通透,沉稳……不似晋威那般尖利、亲切。质子本想拒绝,却又不能拒绝,心里总存着幻想,总有一日,师者会归来,待到那时,定要舞一番神奇,令其再展欢颜。 第69章 赤诚剑 寒食日来临,棠延皇都皆禁火灭焰,为防冷餐伤身,质子晨起则练剑热身,后又决定去永固马场骑马,照例让欢白练练脚力,自然,秦芗要陪同前往。表面看起来,秦芗与晋威几乎没有差别,高大,英俊,气派,成熟,男人样子,武功深不可测,披着圣光行走于皇宫之内,无所不能,无往不利。即便如此,秦芗还是成为不了晋威,他从不看天空,从不叹气,从不展露情感,从不倔强坚持,教导剑术之时也惜字如金,一套剑法操练下来,扬头看着自己模仿、品悟,错就摇头,道“重来”,音色毫无起伏。到了永固马场,质子策马扬鞭狂奔,欢白如一道白光,轻轻松松如影随形,至于秦芗,质子并不在意,料想必定在旁,未有突发状况绝不会现身。这些日子,左臂异常安分,毫无萌动之痛,他虽舒适,却也失落,许进阶已到了尽头,没了变数可期。日落之时,二人一兽往回折返,质子与秦芗各骑一匹白马,一路无言,无惊无险地回到惜泓居,却见舒云端立在开阔而生机勃勃的院子里,品看繁花幽草。“见过舒将军。”质子下了马,施了礼,请舒将军去书房坐坐,屋子里未有燃灯,四下黯然,欢白似累了,照例乖顺地被迟丸擦拭了身子,便跳上窗畔的床榻,休憩去了。秦芗进了门,送上两杯晨露之水,内有桂花数朵,颇有意境。 “闻听公子剑术大有进步,大将军命我送来一本剑谱,可供操练。”说罢将书递给在旁旁听的秦芗。秦芗快速翻遍整本书,确信并无不妥,便交到质子手上。“多谢。”子修道了谢,收好书,又坐过来与客人聊叙了几句客套话,舒将军也就起身告辞了。质子送客至门口,缓步回到书房内,与秦芗对视。“粗略看了一遍,有十几式可取用,奴婢练给您看。”说罢便走了出去。质子略一思考,取了剑,来到院落当中,认真观看师者操练一招一式。 “您来。”秦芗道。质子应声抽剑,边琢磨边舞剑,倒也记得清清楚楚,从头至尾未有差错。“再来一遍。”质子照做,这一遍更加自如顺畅。“再来。”依旧照做,不问理由。直至第五遍练罢,秦芗方道,“可以了。”转头回去自己的寝室了。质子收了剑,抬头看了眼夜空,月明朗,群星璀璨,那般遥远,却又无比精彩。 ——我剑名曰赤诚。 尖利之音入耳,他心上一惊,环顾四下,并无异常。随即松弛下来,清浅一笑,练到此处,终于听到了剑上之音。晋威,我与君之“赤诚”终于有了默契。 秦芗默默关了窗子,暗想大将军此为何意?送此等剑谱助质子突破、进阶。次日晨起,质子照例练剑,一招一式确实精进了不少,身姿也愈发轻盈飘逸,提气运气运用有方,蹬踏之间高度可观。料想加以时日便可得几许轻功精妙,体内浮劲一起,起高跃远、迎风飞掠、行墙踏壁、落地无声均不在话下。师者面上无风无浪,心里却忧心忡忡,若任由其发展,未来之势无可限量,惜泓居之防亦不再牢不可破了。“今夜我要去明珠湖畔走走,母亲早逝,因此每年清明日我都要临湖望月,做一番祭奠。”秦芗听闻此言,收回神思,应了一声,“好,奴婢陪您。”便转身离去。质子回房洗漱,再用膳,读书练字,描画几笔山水,逗弄一会儿欢白,便就到了中午。又是用膳,依旧是冷食,只吃了几口也就饱了,随后入了琴室,拨弄几曲古筝,再转回到书房,看了会儿棋经,于棋盘之上操练一番,细细琢磨,忽而秦芗进门道,“公子,该用晚膳了。”质子收好棋经,走出书房,看了眼暮色渐起的天空,微微叹息,这一日又要过去了。然而,这一日并不那么容易过去。待天色完全暗下来,明月与群星执掌了整片天空,二人身骑白马,背着宝剑,默默行于博大壮美、戒备森严的皇宫。欢白已睡下,故此没有随行,也并非全然如此,自伤了太子之指,小兽已“恶名昭着”,着实不适于在宫中随意行走。一整片密林渐渐呈现于眼前,二人下了马,各自安置好坐骑,秦芗来至守林的士兵面前,照例是一亮御赐的令牌,士兵便施礼放行。质子与其走入十分阴森的树林,一路无言,儿时的回忆倒是汹涌而来。当年月夜,此处还没有士兵把守,两个孩童飞一般地奔跑,呼吸声局促得很,心跳加速到无以复加,似乎一张口,整颗心便会飞出,如离弦之箭般插入星空,瞬间了断了稚嫩的生命。“到了。”女孩儿的声音脆甜清澈,“怕不怕?”怕。质子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你逃出来做什么?”想死去的母亲了,想狠心的父亲了,想母国的草原、师者、被猛然灌进嘴里的烈酒,以及无处不在的泥土芬芳……想着想着,就逃出来了,可黑轮还在惜泓居里,所以只是逃一小会儿,还要回去。心里这样想着,却仍然说不出话来。气喘吁吁,只是流泪,擦泪,紧紧抓着女孩之手不放。 第70章 秦芗 “见过公主。”沉稳的音色入耳,促质子回过神来,月光照耀的湖面波澜柔美,像一幅巨大而充满魔幻色彩的布景,衬托着眼前这位惊世骇俗的仙子。童年的月夜终究过去了,而眼前之人似从童年一路奔跑而来,倏然之间从温暖人心的小女孩儿出落成耀眼夺目的天之骄女——永难触及的临安公主。 “听守林之人说了,荀国质子在此,特来瞧瞧,果然如此。可是要临湖舞剑,对月抒怀?”美妙的音色缠绕着耳朵,娇艳的脸庞缠绕着眼睛,朝思暮想之人立于眼前,如此真实,又如此如梦,一时之间,质子没了应对,甚至忘了身在何处,意欲何为。 “公子思念早逝的母亲,趁清明日特来湖畔以做祭奠。”倒是向来寡言的秦芗开了口,替荀子修解围,“既然公主在此,奴婢便带公子先行告退了。”说罢拍了拍质子之手,“回,公子。”质子如梦初醒,略略施礼,又朝公主身侧的如意与焉知笑了笑,便跟着秦芗往回折返。“等等。”公主扬声道,“本宫可没有那么霸道,你们只管自在祭奠,本宫散散步,也就回去了。” 质子与秦芗对视一眼,然后缓缓回头,重新走去湖畔,静望明月,轻声道,“母亲,孩儿一切都好,您呢?还好吗?您的玉佩,我赠予别人了,别怪孩儿。”微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似做了回应。他心上稍稍释然,叹了口气。“舞剑。”秦芗音色平稳,“天上之人看得到的。”质子一愣,又看了看不远处临湖而立的三个人,略一思考,应了声“好”。 质子拔剑而立,眼望明月,心中暗念——赤诚,出来与我相见。微风拂面,少年剑客身着白衣,款款而来,俊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忽而挥剑,凌厉之声呼啸而来,颈、喉、目皆有风险,此乃上刺,质子执剑从容拆解,进而胸、腹、腰岌岌可危,此乃中刺,继续拆解,并立时反击,以下刺攻敌之膝与脚踝。白衣剑客凌空而起,轻松躲过,顺势下行,招式变化,朝质子头颅猛劈狠刺,质子以轻巧之力避绕,剑锋一偏,俯身寻觅良机,破绽一出,立时聚力崩出一剑,击中要害,白衣少年周身一震,缓缓化作片片飞絮,随风散去。 “果然不凡,像个男人样子。”美妙的音色扬起,缠绕住质子之耳,之心,之剑,举目四望,星月湖光俱在,秦芗也在,只是,公主一行三人已遍寻不着了。归途,公主纵马疾驰,如意与焉知紧紧跟随,某一刻,没有任何征兆,公主又勒住缰绳,立于月下,微微喘息。焉知不明其理,不敢妄动,如意缓缓走过去,轻声道,“公子成长了,是好事。”公主伸出柔白的手,抚了抚如意的俏脸,心情复杂地说,“他是质子,还是窝囊些安全啊。”如意温柔笑道,“有公主在,他定能平安的。”公主摇了摇头,“不,你不懂……算了,不想了。”便又继续驾驭骏马,奔向起凤阁。 不可否认的是,明珠湖之夜对于公主与质子来说,是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自那个月夜开始,他们彼此都变得不一样了。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是悲是喜,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逐渐揭晓,然而,对他们而言,共同经历过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他们从此再也不可分割了。 秦芗护送质子回到惜泓居后,又奔赴了丰渠阁,将这两日发生之事向皇帝做了准确的汇报,并交付了一本自己临摹的剑谱。这也是天子最欣赏秦芗的所在,无比理性、机敏、无情、自信、忠诚,却又心无旁骛,专情于孤独。秦芗走后,敬宗翻看着大将军赠予质子的剑谱,不多时便就放下,唤来焉汶伺候自己换了一套利落的衣装,随即自书房墙壁的一处暗格里取了剑,走到庭院里,宁心静气,对月舞剑。这是不常有的。焉汶暗想,入夜之后,天子很少舞剑。但他明白,越是这种反常的时刻,越要谨言慎行。 月光呼应着宝剑之光,不断追逐变化,演绎出天子剑客的精彩故事,寒光所到之处,花草树木皆有损伤,剑音呼啸,声似鬼魅哭嚎,分外惊心动魄。“灵鹤,不要杀我!”灵鹤乃皇帝乳名,如今这世上已无人知晓。“灵鹤!灵鹤!哥哥求你了,求你了——”致命的一剑刺穿了咽喉,鲜血四下飞溅,生命尚在,只是往昔里那双俊美、亲切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瞪着……直至死亡,依然如此。 ——我剑名曰决绝。 皇帝收了剑,扔在地上,望着立在庭院一角的焉汶,和和气气地说,“毁掉它。” 第71章 落荒而逃 “听说质子的玉佩在你那里。”“嘿嘿。”两声干笑过后,谢太医立在琴室当中,不慌不忙地说,“原来公主今日叫下官来,是为这件事呀,只可惜,玉佩已转手了。”“转给谁了?”“这个可不好说呀。”“谢太医,往时合作都很顺畅,本宫的作风你最知晓,皇城之内你赚了不少了,一个可怜人,身边就那么几样好物,你也好意思下手,本宫倒要管管,让你也难受难受。”“您也不用发威,下官招了就是。”公主挑眉问,“是谁?”“赵大将军。”谢小灼补充道,“当初下官也跟他说了,若公主来审,下官可扛不住,只能招了,他说无碍。”公主点了点头,“那么锋逝剑能圆满了,也是他的功劳了?”然后摆了摆手,“你回去,赏钱如意会给你。”谢太医深施一礼,便就退了出去。公主略一思考,唤来焉知,“传信给赵大将军,就说本宫今晨见了谢太医,开悟了一些事,决定于巳时去永固马场透透气。”焉知应声照办。消息传来,渭王倒也镇定,从容赴约。马场之上,公主催马疾驰,快如奔雷闪电,渭王来了兴致,沉声对荣团兽道,“若追不上公主,你就别活了。”灵兽听懂了一般,骤然发力,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不出所料地为赵大将军赢得了体面。公主尽了兴,逐渐减速,平稳地停了下来。“荣团兽果然体面,要多少钱财可以置换给本宫?”虽粉腮含笑,却又不似在说笑。大将军何等人物,顺势调侃道,“恕本王无礼,若想驾驭它,非钱财能办到,需嫁到渭王府,做赵家的人。”青玥点了点头,毫不示弱,“赵廷钊也有十八岁了?廷皓十六,廷仁十四……看来本宫得费些琢磨,仔细想想。”渭王摸了摸饱满的鼻翼,沉稳笑道,“好,本王静候佳音。”李青玥与大将军暂时休战,下了坐骑,入了马场内专供皇亲贵胄们休憩的庭院,于茶室之中继续聊天。 “钊儿已从南疆回来了,因遭遇了毒箭暗算,这几日谢小灼一直帮他治理着左臂。” “本宫知道,舅父来信说了,料想是那四个小国派了神射手,在廷钊领兵巡逻时下的手,射手当场被抓,却也自行了断了,什么也没查出来……那毒倒也不至于致命,可如何个解法军医们能力有限,只得送回皇都,让谢太医治理。若不得法,或者耽误了,一条膀子也就废了。” “既然都知道,有空也去瞧瞧他呗。”大将军品着茶,深入递进道,“本王也不想绕圈子,他自小就爱慕您,您呢,只会装糊涂,为了断他的念,竟嫁了叶氏莽夫,他一气之下去了南疆,跟着郑大将军守边。这几年干得不错,做了将军,也被陛下封了勤王……此番回来,皓儿执意要替兄长去守边,说也要历练历练,像个男人样子。” 青玥明白大将军在埋怨自己耽误了廷钊的婚姻大事,却继续装糊涂,不接话,也觉得无话可接。 “陛下准了皓儿之意,即日启程投奔您舅父,至于钊儿,也着实不小了,该留在皇都成家立室了。”大将军捋了捋胡须,挑眉道,“公主也别装糊涂,嫁不嫁他,给个痛快话儿。”公主见已躲不过去了,索性说,“他在本宫心里,一直是能文能武的好弟弟——”“得了!”大将军动了气,“整个皇都最不缺弟弟的就是您临安公主了!”青玥也跟着动了气,“您也是怪了,皇都内想嫁进渭王府的名门闺秀数不胜数,个个品貌出众,本宫一个和离的妇人,只想待在皇宫里孤独终老,您干嘛招惹,找不痛快?!”渭王冷笑一声,暗想本王今日偏要替皇帝老子整治一下您,“谁叫我儿子是个情种,非您不娶的……其实,您也是个犟脾气,这么多年只惦记着惜泓居里的人物,明知道毫无可能——”“本宫乏了,茶也喝饱了,先回去了。”公主说罢起身便走。“怎么?玉佩和锋逝剑的事儿都不问了?”大将军稳稳坐着,慢条斯理道,“今日此时不问,改日本王一概不答。还有,即使想明白了,要嫁过来,本王这里也不是没规矩的,管您是什么厉害人物,身背后站着谁,入了赵氏,可没有和离之说,就算是死了,化了灰,也得安置在赵氏墓园,碑上也定刻着赵氏二字!”公主无言以对,感觉已被完完整整地击败了,除了落荒而逃,别无他法。大将军依然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嘴里嘟囔着,“再能耐,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本王若治理不了您,还混个屁!” 第72章 阳春白雪 赵大将军得胜归来,即刻找来夫人,炫耀了一番。赵夫人叹了口气,“我若知道谢太医兜售的这块玉佩关联着荀国质子的亡母,即使再喜欢也不会要的。”渭王见夫人真的在意起来,忙安抚道,“难得你喜欢,我当然要买下来送你。至于临安公主,儿子爱慕她,其实你也欣赏她,所以我迟早会将她谋划进赵家的。”虞婉约缓缓摇头,“婚姻大事,勉强不得的,您也说了,她如此倔强,所以心里一旦有了人,便是难以转圜的,咱们何必去为难人家……不如多开解开解钊儿,务必选个好女子,好好过日子便好。”赵武州苦笑道,“那你慢慢开解,我肯定没有招数了。”说罢又叹了口气,“皓儿可比不得他大哥,去了南疆,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出个名堂来,可别让郑尹策捡了笑话,说我赵武州的儿子无能。”虞婉约温柔笑道,“郑大将军可不是那种人,您这么想他着实挺没气量的。”赵武州挑眉道,“全天下也就你胆敢损我。”便被轻柔地回怼道,“所以您就听着。”大将军心想,也对,唯有你值得我听从一辈子。午后,阳光柔暖,赵廷钊在王府的花园里独自散步,见母亲来了,紧忙上前施礼。母子俩并肩而行,聊了聊天。“伤口还疼吗?”廷钊摇了摇头,“只是觉得特别沉,特别肿胀。”母亲难免心疼叹气,“那就是毫无进展啊。自你回来到此刻,连最擅长解毒的谢太医都还没有找到良策,着实难办。”廷钊开朗一笑,宽慰道,“也没什么,不耽误我写字拿剑。”阳光下,母亲仔细端详着儿子,自去了南疆,这几年一直未曾见上面,忽而负伤回来了,感觉一下子长高、壮实了许多,五官也越发像赵大将军,英俊,气派,威风凛凛。这样好的儿子,为何就陷在一个“情”字里,拔不出来呢?“你父亲自年少起,心里也有一个真心爱恋的女子,不是我。”这一句话是廷钊自小到大从未听过的,自然就愣了,“怎么可能?您们过得多么恩爱,父亲甚至从未再娶,只是一心一意地敬您爱您。”“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你心里有所坚持没错,你爱恋的人也是一样,有所坚持,不可扭转,也没错。可是,人此一生有很多种过法,转一个弯,走上别的路,遇见的人也是值得你一心一意敬着爱着的,你也不用立即反驳我,自己琢磨一下就好。还有就是,若你想通了,想走别的路线,我和你父亲绝对有足够的眼光,帮你寻到对的人。”起凤阁内,郑贵妃也在敲打女儿。“你舅舅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廷钊这孩子很不错,能文能武,英俊气派,当初你走错了一步,此时陛下还可做主,让你们俩圆满了……”后边的话大同小异,不听也罢,青玥关了耳朵,心想今日真应该算一卦,上午才受了气,这会儿母亲又来推销逼迫,赵廷钊果然是命里的克星,一回来就起风波。“喂,玥儿,我说的你倒是听进去一句半句的啊。”青玥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事您也不用跟我说,只找我外祖父商议去,咱们和赵氏能捏到一块儿去吗?舅父在外征战多年,朝廷的事儿他一概不在意,可是咱们身在皇都,岂能不想不看的?再说,我若嫁去赵家,您可就别指望我什么了,赵大将军多么厉害,赵家夫人也并非等闲之辈,我只顾应付他们就可消耗了一辈子。”母亲走后,青玥觉得头疼心烦,便来到琴室,坐定琴前,拨弄一曲阳春白雪。旋律一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自九岁起,她和荀国质子朝夕相对,琴棋书画学在一处,互促互进,彼此欣赏,有时候不必说一字一句,便可心意相通,更多的时候,又可以无话不谈,日出至日落,似乎只在眨眼间就度过了。一日一月一季一年,日子快乐无比地推进着,皇宫之中无人在意他们相伴在一起,总觉得只是两个孩子而已。可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变了样子,仿佛两个人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忽然之间就大了,要避嫌了,要把尊卑秩序建立起来,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教,不见成效就改变了策略,打击、威胁、逼迫——琴弦断了,阳春白雪戛然而止,就像炽烈之光猛照过来,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她怔怔地看着这架古筝,就好像看着有些寒酸、固执、迂腐、却又着实不同凡响的荀子修一样。不知从哪一刻起,不,或许从相识那一刻起,无论这世上有多少价值连城的古筝,都换不来眼前之物,之人。是的,她心里只有荀子修。 第73章 婤禾之死 这一夜,噩梦又来与青玥相见了。九岁的青玥慢慢自梦中醒来,下了床,去往母亲的寝室。此时,荀国质子还没有来到皇都,如母亲般给她暖爱的如意也还没有出现,倒是有一位贴身侍女日夜守护在旁,名曰婤禾,温柔如水,音色动人,美丽得不可思议,如天外来客一般。而这一夜,婤禾不在身边。 “妹妹,别怪我。”这是母亲的声音。青玥停在房门口,好奇地向里边张望。原来婤禾在母亲的寝室里,跪着,默默流泪。“姐姐,我只是舍不下玥儿……”母亲的脸色变了,变得很可怕,是此前从未曾展示过的,看了心里很慌,感觉透不过气来。“玥儿从来、永远都是我的,她是我的命,谁也别想夺走……你若真为了她好,就静静地走。明珠湖无人看守,水也澄澈,趁天色未明,去。” “我不甘心,我也是郑家的女儿,姐姐什么都有,可我呢?如今连陪着玥儿的机会都没有了,连活着的机会不配有了——” “本来可以有,陪着玥儿长大,看她出嫁,生子……可陛下已起了疑心,为了郑家,你也就只能走上死路了。也许你是庶出,不想为了郑家做什么,那么只当是为了玥儿,不亏。也别觉得我这嫡女过得多么如意,抛下所爱之人嫁给陛下,我的心也早就死了。” 婤禾缓缓起身,擦了擦泪,走至门边,开了门,一下子看见了青玥,身子猛地一抖,发疯般地抱住了孩子。“玥儿!你是我的!我的!我带你走!带你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骤然之间,婤禾的脖颈被一只手掌砍了一下,顷刻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一个太监将其扛起,疾步向外行走。青玥的大眼睛被猛然捂住,母亲的声音回了暖,“别看,别怕,玥儿做噩梦了,都忘了……今晚我陪着你睡。”次日清晨,婤禾漂浮在明珠湖上,如花儿一般死去了。从此,青玥之梦里出现了泛着细碎月光的明珠湖,渺小的她慢慢走过去,将自己淹没其中,虽然被巨大的冰冷和窒息感包围着,不断沉下去,沉下去,却也没有惧怕什么,总感觉婤禾就在下面等着抱她,爱她,给她唱好听的歌谣,抚奏好听的筝曲,讲奇奇怪怪的故事……这样美好的人,鲜活的人,说没就没了,看起来是被逼死的,被母亲逼死的……母亲是真正的母亲吗?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对于幼小的心灵来说,这是巨大的、漩涡般的谜团,难以承受,难以摆脱,也势必难以聚集出足够的勇气去一探究竟,进而坦然面对。所以,我就是李青玥,棠延皇帝和郑贵妃的女儿,从前,此刻,永远都是。临安公主睁开眼睛,醒了又一场漫长的噩梦。“如意。”她轻声呼唤无比信赖、依赖的侍女,如意立即来到床边,轻声回应,“奴婢在,公主。”她看着一张俏丽可人的脸庞,内心一点一滴地回暖,“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如意握着公主之手,语音坚定,“奴婢一定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第74章 潘略 天色大明之时,公主骑着骏马来到渭王府,照例由如意焉知在旁陪伴,且还多了一位气宇轩昂的太监,名曰潘略,算是个神秘人物,平日在起凤阁根本看不到,只是公主出宫时才有可能调配他。自然,公主嫁进太尉府那三年,他也在,辅助公主平定了不少事端,也赚取了许多人心。 “怎么?开窍了?”茶室之中,大将军独自接待了公主,“还是特地来让钊儿死心?无论哪种情况,本王都得谢谢您。”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自在地四下浏览。“此处以无为之意彰显禅意,所用之器也可见匠心之美……渭王夫人果然不同凡响,值得本宫踏着晨光来此品茶。”大将军撇了撇嘴,“别绕了好吗?”公主明媚一笑,回身落座,品了口茶,“这是清明前的顾诸紫笋,其形相抱似笋,其香芳馨醉人……用来敬拜宗庙的,您也能搞到?果然不只是阔气。”大将军从容回敬道,“您也不必这般点穴,这是陛下赏赐的急程茶,喝着舒心顺气,名正言顺。您若嫁进来,烟雨灵芽随心品鉴,赵家辅佐陛下拼来的盛世,您只管坦然受之,坐享其成就好。”果然是钢牙铁嘴,极为厉害。“嫁进来就不必了,不过廷钊弟弟的毒箭之伤本宫不能不管,潘略的祖父医术高明,他虽然没有继承衣钵,手里倒是有些实用的良方,既然谢太医数日之内都不见成效,不如让潘略试试——” “笑话,无根之人也配?!” “有根没根都是人,只不过无根之人更苦一些,路不好走,还要被没气量、风度之人偏狭臆断——” “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是个主子,就可任意贬损本王。您呢,不过是投胎有道,本王这里,您没资格指点。”整室阒寂。茶室之门被轻敲了三下,大将军知道,夫人一直在门外停候着,就是不放心两个火热之人聚在一处,燃爆出什么伤情事故来,刚刚此等形式之下,夫人也就只能出手敲门,前来降降二人的火气。“进来。”他向来敬重、理解夫人的苦心和用意,便就开了口。“刚刚招待公主的随行之人,这才知晓名曰潘略的这位其祖父是名医潘辰严,便做主请潘略看看钊儿之伤,又特地来告知公主,也请谅解臣妇救儿心切,擅作主张。”两个火热之人对视一眼,也就都不出所料地降了火气。待潘略为赵廷钊刮下一些左臂的腐肉,引出一些脓液,再换过了药,廷钊感觉臂膀轻松了不少,痛感也着实深刻了。“现在这轻松、疼痛的体验倒像是好事,此前总感觉膀子沉得要掉了似的,肿胀多于疼痛。”大将军听后如释重负,“但愿就好了。”随即抬眼看了看比真男儿还要威风俊朗的潘略,不情不愿地吐出“多谢”二字。 心想这人也真够倒霉的,其祖父跟当年造了反的皇帝亲哥扯上了关系,受了牵连,全家发配去了南疆,如今他倒是回了皇都,却成了无根之人,白可惜了这体面样子。“那么我明日再来。”我而非奴婢,这个自称又让大将军不舒适起来,挑眉看了眼公主,意思是果然是您惯的,自视甚高,迟早是个祸害。公主心下明了,却也不动声色,渭王夫人在此,实在没有必要让渭王难堪,进而又要吐出刀枪剑戟来。“钊弟好好修养,本宫出门不易,不能常来看你,望体谅。早日好了,赶紧娶妻生子,别辜负了大好年华。”这话说的可真够可以的。大将军翻了个白眼。赵廷钊必然是要失落的,然而长久以来,他的痴心从来没有被呼应过,他本无甚可怨,可于此等形势之下,父母双亲聚在,他也不想错失良机,便回敬道,“有良医诊治,康复是迟早的事,婚姻大事则不是必然要行之事,大好年华任凭过去,等不到值得的人,我绝不将就。”归程,公主特地跟潘略说,“多谢妙手回春,解救了赵廷钊,也让本宫赚回些体面。”然后蹙眉叹气。“所以公主的策略是对的,渭王府可不好对付,大将军与夫人刚柔并济,两种阵法并用……着实嫁不得。”公主听罢,会心一笑,然后又说,“你一出手就管用,谢小灼肯定会很没面子,估计以后渭王府也进不得了。也是活该,骗可怜人的玉佩卖给渭王,到底是赔了人品。”“他医术没有问题,只是不了解南疆……潘家则不同,祖孙三代在那里熬过,什么疾苦怪病、蛇虫毒物没见识过?”而后眼神里没了神采,全是痛苦。公主知道,如今其整个家族几乎全葬在南疆了,唯他自己逃了出来,而他又是这个样子,所以这个行医世家也等同于全没了。回到起凤阁,潘略照例回到自己鲜有人知的住所,躲清净去了。整个起凤阁也只有如意能找到他,现在又多了焉知,还好,都不是他厌烦之人。郑贵妃曾说,此人虽有些能耐,但其家族沾染了叛逆之血,仇恨一定是埋下了,这种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皇宫里,更何况是起凤阁。然而青玥不在意这些,只有确认一个人斩断了往时种种,彻底死了过去的恩怨,她才会将其收入起凤阁,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第75章 仁心少年 次日上午,潘略如约而至,进了赵廷钊的寝室,发现赵家三公子廷仁也在。“可否让我做您的助手,辅助您疗伤换药。”音色清亮,样子也清秀,不似大公子这般威武,倒像是哪家的闺秀,谦和有礼,颇有渭王夫人的风范。“我三弟自幼就对药草感兴趣,读过不少医书,谢太医曾说他是学医的好苗子。”潘略听罢略略点头,并未说什么,便按部就班地救治病人。廷仁天资聪慧,亦会察言观色,默默在旁辅助,见了腐肉、血水也不惧怕,一招一式从容而有章法,待潘略换好了药,包扎好伤口,他又立即施礼道谢。医者着实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心里明白谢小灼所言并非恭维,赵廷仁确有学医的天赋,性情也好,值得点拨。办完了差事,潘略也不停留,直接往回折返,廷仁快行几步跟上来,将其送至王府大门口。“母亲不便出来相送,特命我把荀国公子亡母的玉佩交给您,烦劳物归原主。”要是搁在平时,潘略必然不会理会这种麻烦事,可如此谦谦有礼的少年立在眼前请求,拒绝的话真的说不出口。“好,我来办。”少年躬身施礼,“多谢您。”距离惜泓居越来越近了,潘略勒住缰绳,下了马。上次来访还是因为小兽伤了太子,晋威不在,奉公主之命去守护质子一夜,当时是潜入,少了许多麻烦。现在门外又变回了三个士兵把守,虽是青天白日,潜进去也容易。不过里边有秦芗在,还是不要潜入了。想明白了便就牵马来到门口,沉声道,“奉渭王夫人之命,前来送还一样东西给荀公子。”士兵们对了下眼色,心想用不用抬出这样大的阵仗,你潘略的俊脸走到哪里还叫不开门?随即默默让开了路。质子正在书房看书,欢白已经蹿了出去,来到院子里迎接并不陌生的潘略,一双粉白的大眼睛盯着来客,歪着头咧开嘴,笑得十分灿烂。潘略没有忍住,跟着笑了。“难得见你笑笑,果然今日不同凡响。”秦芗走了出来,温和道,“要不要喝杯茶?”潘略也不客气,“那要看是什么茶了。”“敬亭绿雪。”质子款款而来,轻声问,“你看如何?”“那就不客气了。”潘略入了书房,质子与秦芗、欢白也都跟了过去。秦芗手上功夫了得,片刻之后,便奉上了汤色清碧、香气浓鲜的好茶。潘略品了一口,觉得甘甜美妙,十分沁心。“果然是好茶,不枉我为您劳累。”说罢拿出了玉佩,恭敬地交到质子手上,并将来龙去脉做了简要的叙述,也料定秦芗会一字不漏地复述给皇帝。“如果有机会,烦劳替我转达谢意。”质子收好玉佩,郑重地施礼道谢。潘略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秦芗与质子送了送客人。走至门边时,潘略忽而说了句毫不搭界的题外话,“晋威回来了,如今跟着焉汶在丰渠阁当差,也算是在顶端了。”质子一愣,看了眼秦芗,见其淡然如常,毫无破绽,也就没说什么。再转回头,潘略已经不知所踪了。秦芗不明白潘略的用意,此人向来清高骄傲,从不管别人的闲事,如今这是怎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质子倒是不在意潘略的用意,只是希望晋威能重新回到惜泓居。不过,看目前的情形是不太可能了。丰渠阁是皇帝停留最多的地方,能在此办差的都是最出色的人物,这样也好,他释然叹气,跟着自己有什么可图的?焉知跟了公主,公主还求贵妃娘娘出面,见证他认了如意做姐姐,多么体面,亲情也有了。想到此处,他就觉得晋威值得留在丰渠阁一辈子。午后,秦芗又教了质子一套剑法,质子练了一遍,便得了要领,这令师者十分欣慰。又练了两遍,师者说,“明日起,需把轻功结合起来。”质子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这是何意?当初陛下让他教我,不过是为了安抚我而做的表明功夫,慢慢地,师者居然认真起来,用心点拨,我也受益匪浅,剑术精进了不少。而今,还要再助我进阶上进,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样?惜泓居实在不能一再地连累好人了。 第76章 清宵邕睦 入夜,质子特地来到秦芗的房间。“你教我剑法,我也无以为报,有没有想听的筝曲,我可为你抚奏。”秦芗略一思考,回复道,“自来到惜泓居,日日都能听到公子抚琴,每一曲都沁心悦耳,只是沾染了思乡之情,多少有些悲伤……而奴婢不喜欢思乡,自来到皇都,便以此地为家,因此想听欢快的曲子。”子修之心有所触动,轻声道,“好,今夜弹一曲欢畅的曲子。” 琴室之中,二人相对而坐,质子闭目沉思,回忆着与公主相伴的日子。琴音起,天那么蓝,水如此澄澈,阳光无比柔暖,两张笑脸日日相见,连气息都是甜的。也曾吵闹过,为了一字一句,一个弹错的音,一个单劫半目……然而气不过片刻,便又和好如初。有时也会安静下来,两个人各自读书写字,专心致志,偶尔脖子酸了,抬起头看一眼对方,心里无比踏实、幸福。如此便好,哪怕万世千秋也不会觉得乏味、枯燥,如此甚好,情感之泉总是满的,奔涌的,不必费心经营,亦永不枯竭。 曲终,秦芗落了泪。“不好。”他起身离去。 质子回到寝室,躺在床榻之上,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刚刚的筝曲,随心抚奏,每个音却依然清晰无比,不如把它记成谱。想到此处,他便又起身来到书房,提笔记录起来。灯火柔和,室内暖意融融,欢白早已熟睡,鼾声起起伏伏,好不热闹,然而子修照例不受其影响,神思一旦入境,便是心无旁骛。 半个时辰的功夫,子修便写成了曲谱,并题上“清宵邕睦”几字,意在将青玥之名与自己鲜为人知的乳名隐晦地放在一起,永不分离。端详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曲子浸满爱慕之情,太过表露心声,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了去,必定是祸,别无他法,只得踌躇着走至灯火前,抬手扬起宣纸一角,对准火光,欲将其点燃。骤然间,灯火灭了,整室漆黑一片,欢白亮了灵光之眼,嘶吼着冲入房门,质子两手空空,心跳得极为慌乱,四下摸索,宣纸遍寻不到……原来生死存亡都在须臾之间。 质子缓缓走出书房,来到院落当中,三个士兵正向内张望,观察着骤然冲出来的欢白兽。“想必是做了噩梦,骤然醒了,有些躁动,无碍。”质子尽力稳住心神做了解释,士兵们将信将疑,转回头去继续守门。质子俯身抱住欢白,轻轻拍了拍其肚腹,压低声音问,“是秦芗吗?”欢白哼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此时,宁尘赶来关切问询,“公子,怎么了?”质子起身,温和一笑,“无碍,去睡。”宁尘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欢白兽的吼声可不寻常,秦芗何等高手,居然没有觉警吗?但面上并不多事,略一施礼,转身回房去了。 此时,丰渠阁内依然灯火通明,名曰“清宵邕睦”的曲谱毫发无损地铺在桌面上,仰着脸接受皇帝的审视。某一刻,敬宗抬头朝秦芗浅笑,“想要什么?朕赏给你。”秦芗没有丝毫犹豫,音色坚定地回复道,“想要从此留在丰渠阁做事。”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料想质子也已知晓你偷了曲谱,必然恨你入骨。”说罢取了一块素净的帕子,盖住曲谱,扬声道,“晋威在吗?”晋威应声进门,深施一礼。“皇宫之内,朕所信赖、看中之人不多,现在秦芗得罪了质子,回不去了,惜泓居从此还是由你执掌,若你再中了质子之毒,排解不开,朕会再行整治。”晋威心明如镜,便知陛下此恩得来不易,用心良苦,遂跪谢叩拜,起身离去。 敬宗端详着相貌出众、身姿挺拔的秦芗,和气地说,“朕也知晓这是你随机而设的计策,以此换回晋威,让质子欣喜、舒畅。惜泓居果然有毒,连你也能听曲落泪。”一瞬间,秦芗眼波一抖,失了方寸,原来惜泓居内,陛下之眼从来、永远不只是一个人。“无碍,朕喜欢此妙计,恕你无罪,且比起惜泓居,这里的确更为适合你。”音色柔和,有天子气派,一如既往。 第77章 敬宗棋局 清晨,晋威携锋逝剑归来,对于一夜无眠、懊悔不已的质子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惊喜,二人急急入了书房,欢白兽极为机敏地守住门口,久不曾见、神思契合的两个人得以畅聊一番。眨眼间来到中午,宁尘在门外道,“公子,晋威,该用午膳了。”二人又是极为默契地异口同声道,“知道了。”然后会心一笑。这样的笑容,在如此压抑、危机重重的惜泓居里,是何等珍贵、温暖……彼此这样想着,也便觉得应该更加有智慧地去维系、守护这份赤诚之情。 午后,晋威决定以锋逝剑对战子修的赤诚剑,见识一下秦芗这位师者的功力,众人自然屏息以待。四下本是寂静无声,二人各自紧握腰畔的剑柄,似乎在等待一个确切的征兆,忽而院落当中传来一声鸟鸣,“呛,呛”地两声,宝剑出鞘,迎风而战。这是奇异的剑客时刻,一切神思算全系于剑上,仿佛天地间原本只有两把性格鲜明的剑,在风中飞舞,较量,剑音嘶嘶嗖嗖,仿若谈笑风生。 终有一刻,光芒一闪,锋逝剑掠起,一剑刺向子修的咽喉,子修自知难以抵挡,却也没有怯懦,依然睁着俊美的眼睛,盯着剑来的方向,锋逝剑骤然停住,无比精准、稳固,寒光逼着咽喉要塞,喉结感受到丝丝凉意,不由滑动了一下,生死的确只在毫厘之间。看客之眼已呆直,子修清浅一笑,“受教了,锋逝。” 夕阳西下,皇帝在丰渠阁内摆开棋局,召唤大将军前来应战。黑白之争向来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棋局背后写满一个人的神思气魄,策略与作为,所以,敬宗酷爱下棋,也确实卓有天赋,难遇敌手。只是,今夜之战敬宗一改往时的和暖之风,一上手就凶狠无比,目标单纯、冷酷,欲以无限变化迅速抵达胜利,胜利也果不其然地快速到来了。大将军抚摸着鼻翼,故作镇定,争强好胜之心却似被毒辣的鞭子抽打了一般,疼痛难耐。 “近期各地灾情均已平复,后续重建、预防瘟疫、稻谷抢种事宜正在有序开展,南疆那些闹事的小国也得到了足够的教训,朕才得以松一口气。”说到此处,敬宗温和一笑,转换了话题,“听皇后说,钊儿之伤已大好,朕觉得这算是一种提醒,是该帮他择个良缘,成家立室了。”渭王缓了缓神,回复道,“他心系一人,不肯转圜。”敬宗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出书房,缓步向庭院里行走,渭王不明其意,只得默默跟随。在外候命的秦芗隐隐地看了眼身侧的焉汶,见其缓慢地眨眼,便没有跟随出去。 月光洒在繁花似锦的花园里,亭台楼阁、桥廊山石无不沾染了美妙的光泽,潺潺流水绵延环绕其间,颇为生动,意境非凡。“莫国乔王上疏求和,欲将长女颂薇县主送至皇都,恳请朕为其赐一桩良缘,年芳十六,品貌俱佳,武功高强,倒是与钊儿颇为合适。”渭王顿觉气血上涌,心想我堂堂赵武州的长子,英勇气派,文武双全,怎么能将就蛮夷之地的野丫头?一时又难以发作,只得沉默不语,在头脑中构建应对之法。 敬宗料定此言已插中了对方的肺管子,便继续和缓地说,“长子不婚,皓儿与仁儿婚事也颇难,皇都有传言,说渭王府的门槛甚高,太子都比不过——” “陛下,那都是恶毒小人的谗言——”敬宗抬起手掌,渭王只得憋着气闭了嘴。“所以钊儿的婚事是当务之急,若成了,谣言不攻自破。”然后缓步上桥,举目看着光洁之月,“赵家助朕开辟盛世,功不可没,这么多年朕一直敬重有加,但此事关乎棠延的体面,是国事,不能含糊。”渭王被逼无奈,只得放胆道,“钊儿自幼爱慕临安公主,若得陛下成全,便是皇恩浩荡。” 敬宗清浅一笑,转入正题,“你既然提到了玥儿,朕就直言不讳了,她也心系一人,此生不可转圜,所以成全不了钊儿的痴心。也许你想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可你看,你自己也做不得钊儿的主,朕也同样开明,做不得玥儿的主。即便她愿意嫁,朕也不许,因为你们赵家没有和离之说,改日她若反悔,不想同钊儿和美了,朕必然要出面撑腰,撕扯起来,想必非常难堪,有失体面。” 渭王气到不行,面红耳赤地说,“这么说,当初临安公主嫁入太尉府,也是她自己主张的了?”敬宗稳步下桥,走入一小片树林,淡然回复,“自然是。”渭王心想好,既然到了这一步,话就得说透,“照着陛下这开明之法,若他日公主想嫁其不可转圜、用情极深的那位人物,您也可大方成全了?” 敬宗停下脚步,直面渭王冒着火气的眸光,以罕有展现的冷峻面貌道,“她不会的。她知道朕的作风,平日和风细雨,若真的触动了朕的底线,她所爱慕、守护之人即刻就没了,渣子都剩不下半块,直接灰飞烟灭。”渭王听得入神,忽觉憋闷到不行,方才意识到见惯了血雨腥风的自己居然被震慑住了,全然忘了呼吸吐纳,随即猛咳了数声。 “呵呵。”料定渭王已乱了方寸,敬宗顷刻换了一张脸,和缓一笑,“吓到你了?”渭王羞愧难当,说不得任何话。“玥儿是朕此生最看中的孩子,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所以只要关乎到她,朕就难免变了样子。刚刚的棋局,朕杀得迅猛,也是为了让你体验体验,替朕管教玥儿之时,朕的感觉就是如此——鞭子抽打在心尖上。” 渭王屈膝跪下,叩拜道,“臣知错了,永不再犯。只是钊儿的婚事,可否允许缓缓?为破谣言,臣会安排让皓儿先把婚事定下来,所谓长幼有序,也可为此形势而稍作变通。”敬宗负手而立,和和气气地说,“好,既然知错了,也懂得变通,朕也退让一步,那位妙龄县主,朕再做安排,为其另觅良缘。” 第78章 未雨绸缪 朦胧月色之中,大将军惨败而归,面色苍白,说不得任何话,只顾回到寝室,倒床闭目,静静地复盘今夜的败局,然后争强好胜之心再度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遍,其痛感、屈辱感不可言喻。今夜此局之败,并不单单是皇帝以帝王之位对自己的镇压,其智慧、气度、谋略、手段也确实碾压自己,此战之败是完整的,毫无借口可寻,这也更加重了失败之苦涩与深刻。 虞婉约来到床边,轻抚渭王饱满的前额,然后慢慢地握住其大而坚硬的手掌,柔缓地摩挲着。渭王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并无半点儿美貌可言的夫人,却觉得这样一张普通的脸庞藏着无限玄机,时时刻刻吸引着他,令其无法生厌。“不必说什么,累了就睡。”渭王听罢,点了点头,闭目睡去。 此夜,他做了梦,梦到少时与皇帝唯一的哥哥——臻王李赢一同进勤缘山打猎的情形。“元熋,听闻此处常有怪兽出没,今日咱们倒要见识见识。”元熋是李赢的乳名,因赵武州与其自幼玩在一起,意气相投,情同手足,所以才可自在地唤其此名。 “武州,瞧见没?今日我可是借来了父皇的宝剑,什么蛇虫怪兽都不在话下。”说罢宝剑就亮了出来,阳光照耀之下,剑身上仿若附着一条蓄势待发的真龙,片片龙鳞正随着呼吸起伏、涌动,好不神奇。“陛下的宝剑果然世间罕有!可否让我也试试?”臻王倒也大方,俊眼含笑道,“只管拿去试试身手,最好能活捉个怪兽回去,给你当坐骑。” 赵武州接过剑来,拿在手上感觉臂膀一阵震颤,“好生神奇,像是不服我似的,暗里跟我较劲儿。”随即尽力稳住臂膀,轻声问,“元熋,此剑有名字吗?”臻王皱了皱眉,“这是南疆进贡之物,名字嘛,说是藏在剑里,此剑唯有认了身披龙鳞之人做了主人,才会传授其剑音,道出名字……” 大将军缓缓睁开眼睛,醒了梦,喃喃道,“荀子修,本王敬你是身披龙鳞之人,但愿你能听到剑音,得其真名……不枉我圆满了此剑赠予你。不过,若此剑一直在晋威那无根之人手里,终究是要废了。”晨光初现,大将军来到自己的书房,见夫人正在读一本书,极为投入,遂想不做打扰,转身离开。“您醒了,吃碗馄饨好不好?”音色柔美,令人愉悦。“不急。”他缓缓走到夫人身侧,伸出手,虞婉约便将这本介绍南疆风土人情之书交了出去。“原来进我书房是为了读这本书。”赵武州放下书,拉过夫人的手,虞婉约顺势起身,与其相拥。“昨夜,我向陛下许诺,为破渭王府门槛甚高的谣言,尽快安排皓儿娶妻。”夫人倒是镇定,轻声说,“好,全凭您做主。”大将军抚了抚夫人的后背,惆怅地说,“本不该如此……却也只得如此了。”“如此便好,皓儿尚未有心仪之人,您只管筹划。”赵武州点了点头,松开怀抱,看着夫人道,“他人在棠延最南端,年之内恐难回来,因此皇都的名门闺秀恐无人肯远嫁,并不好筹划。”夫人抬手捋顺着渭王的胡须,柔声道,“皇后娘娘曾跟我提及司空何缘的孙女,刺史何堂的女儿何寒苏,嫡出长女,年芳十五,文采出众——”渭王紧忙摆手,脸上却也有了神采,“不好,据说长着一张愁苦的脸,瘦瘦怯怯的,既不体面,也不实用,别说去南疆那么远,家门口转转,风一吹都能病几日。”虞婉约轻拍了下渭王的手,温柔笑道,“那都是传言。我见过两面,面容姣好,性情柔中带刚,有主见,字写得极好,身段是很苗条,倒也不至于柔弱得风吹就病。”赵武州舒缓下来,感慨道,“原来夫人早就未雨绸缪了,所以说,这个家从来都是你做主,我的气派都是你演给外人看的。”起凤阁内,临安公主用过早膳,照例去书房描画几笔,兴致正好之时,门外传来如意甜而不媚的声音,“公主,刚刚陛下派秦芗送来曲谱,命您照着练练、学学,改日陛下要考的。”青玥搁好毛笔,轻声道,“拿去琴室,本宫这就过去。”如意应声照办。来到琴室,青玥便看见了特地放置于古筝旁的锦盒,随意打开,取出宣纸,眸光落在“清宵邕睦”四字上,立即明了了此曲谱出自谁手,只是,经由父皇之手交于自己,曲谱就变成了一种严厉的警告。 她叹了口气,坐到琴前,仔细浏览着曲谱,耳畔传来质子抚琴之音,心也就读懂了一份只可意会的深情。既然如此,别做辜负,好好抚奏此曲。 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动了琴弦,心弦也似有所共鸣,旋律起起伏伏,往昔的一幕幕随之清晰、生动起来。每一次欢笑、吵闹、哭泣、和好都那么真实,看过的每一朵花都绽放了,每一颗星星都闪着光,无比芬芳,无比明亮,凝练成只属彼此的“清宵邕睦”。 一曲“清宵邕睦”终究到了尽头,室内也就安静下来,俊美而老成的少年依然立在眼前,端着师者的气派点了点头,“毫无错处。”然后明朗一笑,落下一颗泪。青玥也笑了,泪珠儿顷刻滚落到腮边,心中暗想,我们之间有什么错?何苦说得我们全是错?相遇是错,相伴是错,不肯认错更是错上加错……错到如今此等危险的局面,终究不可再错了……想到此处,泪也干了,她小心收好曲谱,便就离开了琴室。 第79章 进阶前兆 渭王府顺利敲定了赵廷皓与何家长女的婚事,由皇帝择了良辰吉日,促成了一桩好事,也平息了皇城内的谣言。转回头来,敬宗再次召见了叶咏流,欲将颂薇县主赐予其嫡长子叶明图,叶太尉于心中盘算了一下,觉得此等形势下这桩婚事也不吃亏,遂顺势跪谢应允了。只是敬宗并未让其平身,太尉也就只能继续跪着,自然是好不难受。 “朕这也算是为曾经的皇家女婿再谋良缘,受些劳累也不期你谢。不过,当初临安公主为叶家庶女谋得了好姻缘,非但不见你谢,骂声倒是传遍了皇都。当时朕没有做声,还赐了钱财给叶家撑了体面,就是期望你能自己觉悟起来,知晓辱骂朕的女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臣知错了。”叶太尉心上紧张,暗想原来陛下对此事一直记恨在心,便也说不得别的,只是俯身在地,不再言语。忽而闻听敬宗沉声道,“秦芗在吗?”秦芗应声进了书房,躬身施礼。“朕为太尉长子谋得了良缘,太尉谢恩心诚,长跪不起,朕也劝阻不住,劳烦在此守护着,待他尽了心意,愿意起来了,再送出去。”敬宗说罢便自墙面的某处暗格里提了剑,气定神闲地走出书房,去院落里舒展筋骨了。 时间推进至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惜泓居开始忙碌起来,质子大婚在即,需筹划的事务着实不少。晋威整日陷在此事之中,对质子练剑之事少有督促,质子倒也自觉,挥舞着赤诚剑自修自练,从不肯怠慢。 今日距离荀子修十六岁生辰还有半月,自然,距离迎娶叶氏闺秀也仅剩半月,晨起于桃花树下挥剑,质子心事重重,难掩惆怅。 晋威恰于此时腾出空开,站在院落里瞧了一眼轻功日渐成熟的少年,面上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表情,随即又掩饰住,走到花瓣纷飞的桃花树下,以尖利之声道,“不对。”质子一愣,收住剑,将其入鞘,谦和地回应道,“望指教。”师者那向来清高冷酷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温暖人心的笑意。“剑不对,应该物归原主了。”质子略一思考,明白了晋威的用意。“锋逝剑我掌控不了,而赤诚剑已认可了我,剑音也已传授,所以何必换?” 晋威道出了一句特别不讲道理的话,“不如以剑论道,谁赢了就听谁的。”子修果然被气笑了,“我怎么可能赢?”晋威顺势卸下质子腰间的佩剑,“好,您既然认输了,可算是不战而败,就这样。”随即取下自己的锋逝剑,朝质子一塞,扭身便走。“怎么可以如此——”质子刚欲争辩,却见舒云端将军来到院落里,手里捧着两盆极为出色的春剑,只得手握锋逝剑,上前朝来客施礼。 舒将军点头笑道,“此剑清傲无比,自然受不得不明朗的气息,所以终究与公子更为契合,从此好好与之相处,定能通晓其剑音。”质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话,倒是晋威拿出气量道,“将军来的恰逢其时,见证了公子与奴婢各得其所,多谢。”舒将军回敬道,“早该如此了。”转而对质子和颜悦色道,“这是吾妹舒美人培育的春剑,算是借花献佛,赠予公子,愿为公子与夫人的书房增色。”子修紧忙道谢,将舒将军请进书房。待安置好不俗的春剑,又拿过大将军曾经赠予的剑谱,双手捧给舒将军。“此剑谱已记熟了,烦劳还给大将军,并请转达谢意。”舒将军倒也干脆,回复了一字“好”,便就起身告辞了。 舒将军走后,质子来到晋威的房间,手上拿着锋逝剑,犹豫着开口道,“刚刚舒将军奚落你,我没能替你说话,很不好……特来道歉。”晋威会心一笑,“好,奴婢领受了,也要多谢公子,让奴婢活成一个有血有肉之人,会笑,也会开玩笑了。”子修点了点头,舒缓下来,“那么此剑……”晋威语音坚定地拦住了子修要说的话,“此剑已归公子所有,不要再犹豫了,舒将军也说了,此剑骄傲得很,若觉得您一再地想舍弃它,会发火的。” 子修也就只得说,“好,我尽力好好跟它相处。”话音未落,欢白兽便跑进来撒娇,额上的肉球不停地在子修的手心磨蹭,肚子里一再地发出低微的汩汩的声音,像是有泉水在其腹中涌动,不太寻常。晋威遂问道,“是不是又要进阶了?近期食量倍增,体型也愈发健硕。”子修摇了摇头,“黑轮兽跟随我多年,只进阶了一次,此后体型与力量都不断增大,并无其他进展。”晋威倒是非常警觉,“再观察看看,欢白兽应该比黑轮更了不得,若要起变数,咱们就要提前做好应对,您大婚在即,不可出乱子的。” 丑时,夜是强大的主宰,众生皆已入梦,子修却莫名醒来,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去书房看看欢白兽。推开门的瞬间,赤诚剑已抵住了脖颈,随即便听到晋威的声音,“您不该来。”子修拨开赤诚剑,于一团黑暗里注视着晋威之眼,“你心里也不安稳?”晋威指引着他看向窗畔的欢白兽,子修心上一惊,见小兽趴在床榻上,大眼睛直直地瞪着主人的桌案,其上有笔墨纸砚,几个玉石摆件,两盆姿态美妙的春剑,以及一把刚刚回归到少年剑客生命里的锋逝剑。 某一瞬间,欢白猛地闭上大眼睛,再一睁开,目光中腾地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这是进阶的前兆。”二人异口同声。“要如何应对?仍需以我之血肉助它吗?”子修欲褪去袍衫。“不,龙鳞已成,它已尊您为主,此生绝不会再伤您分毫了,所以助其进阶之物应该是……案上之物。”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再次异口同声道,“锋逝剑。” 话音落下,欢白如一只身形矫健的白虎般腾跃而起,“砰”地一声整身砸在桌案之上,笔墨纸砚皆在利爪之下,两盆姿态不凡的春剑立时毁了,玉石摆件纷纷落地开花,唯锋逝剑仰卧着,岿然不动。利爪自然不服,偏踏上去,大嘴巴叼住剑柄,虎头一甩,宝剑便出鞘,龙鳞之光立显威力,满屋子寒光浮动,惊心动魄。接下来,剑柄被咬的咯吱作响,虎头继续来回甩动,锋逝剑不断划出诡异的弧线,剑光所到之处皆为破碎,“及锋而逝”果然名不虚传。 如此混乱的情境之中,两位看客也够可以,毫无动作,只顾看剑的走势,虽毫无章法可言,却也觉得此中必有指引,依然不做打扰。直至小太监们纷纷被吵醒,一个个地前来观瞧,两人这才不得不出手,一个自欢白口中夺剑,另一个安抚欢白。剑倒是没有损伤,无非是剑柄多了些划痕,欢白的利齿却受了伤,流了血,质子有些心疼,紧忙命宁尘找来些止血消肿之药,为其上了药,又揉了一会儿其额上的肉球,欢白的肚腹也就没了汩汩之声,眼睛支撑不住,缓缓闭上,安然睡去。 只是,书房算是遭了殃,晨光来临之时,混乱之况才被显现得清清楚楚,可以说除了欢白的床榻,书房是被整个毁掉了。晋威倒是不慌不忙,将所需之物登记下来,一律置换便是,其余四个小太监也就听命办事,各忙各去。午膳过后,晋威特地去丰渠阁向皇帝汇报了昨日的情况,除了小兽进阶一事,自然连同舒将军、春剑、舒美人、剑谱、以及赤诚与锋逝各归其主之事都一并提了。敬宗和缓笑道,“确实是精彩的一日。”然后便让晋威回去了。 “其实也算不得进阶。”回到惜泓居,晋威向子修道出担心,“未见欢白有什么变化,估计这几日还是会闹。”子修也觉得困惑,“刚刚我持锋逝剑走了一遍昨夜欢白摇头摆尾的招式,果然是随即而动的胡闹。”然后唏嘘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舒将军所赠的春剑毁了,若被知道,着实不好。”岂料晋威压着尖利之音道,“那春剑想必是用了勤缘山里的腐熟树皮,其味恐怕刺激、扰乱了欢白,导致其昨夜进阶受阻。” 第80章 对决之危 傍晚,晋威持赤诚剑与荀子修的锋逝剑对战,观战者中多了欢白兽。水汪汪的大眼睛闪动粉白的灵光,受了伤的利齿依然咬的咯吱作响,周身的白鳞似在涌动,又显现出某种异样。两位剑客无暇顾及到看客,心思皆在剑上,一招一式彰显着自己的天赋与作为。 风来了,粉白的花雨舞动于二人之间,天地间单纯至极,唯有剑与花香。晋威隐隐感到质子已大有进展,可与自己拼杀多个回合,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有这样的发展,简直不可想象。未来某日,若发起狠来,自己这条性命许也会被对方摘取,不过,他这师者倒也不怕,若死于质子之手,也算是此生幸事。 筹划至此,也就豁然开朗了,一剑划出诡异的弧线,朝质子胸腹挥去。被躲过,极好,再来,臂力涌动,手腕转动,如花绽放的一剑逼上质子的眉宇、明眸、喉结,质子顺势向后仰去,躲过,腰下至极限,随即弹起反击,自上而下劈出一剑,开山拓路一般的气势,剑风呼啸,仿若鬼魅哭嚎。 好手段!晋威心上欢愉,侧身一躲,身体顺势蜷缩成极小、极紧的一团,再骤然弹开,剑光无限,锁住质子周身,质子瞪着俊美无比的眼睛,搜寻一线生机,似乎没有,还是没有,左臂一松,似要认输,就在这微妙的岌岌可危的时刻,欢白蓄力嘶吼一声,锋逝剑一阵震颤,龙鳞似活了一般涌动,涌动,将无穷之力崩射于覆着龙鳞的臂膀,子修大叫一声,随即横扫出一剑,烈烈寒光扑面而来,晋威无所畏惧地直面抵挡,然而,却清晰地看到了一条交错着粉白与昏黑两色鳞片的真龙呼啸而至。 不能输,他对自己说,我还不可输给荀子修,做不得他的师者,生存还有何意义?!赤诚,我与你赤诚相见,神思契合,永立不败之境!热血涌动,宝剑也全然觉醒,人与剑融为一体,飞速旋转,翻滚,猛然刺出划破苍穹之势,真龙怒吼一声,转眼驾云而去,质子如落叶般飘落在地,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出,飞溅至锋逝剑上,随即昏了过去。 浩荡之梦再度打开大门,质子走进去,看到了执剑的师者。“师父。”四岁的孩子怯怯地呼唤高大威猛的老者,胡子眉毛头发皆是初雪之白,眼眸是浅蓝色的,嘴唇是黑色的,幸而五官是硬朗英俊的,不然一定会更加让人畏惧。 “过来,邕睦。”音色洪亮如钟,深沉如海。“拿着。”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宝剑被放在花瓣一般的小手上,自然是拿不住的,啪嗒一声,剑不出所料地掉落在地。“不要闹别扭。”师者并不是怪他,而是在训斥地上的剑。他望向师者,噗嗤笑了,师者也笑了,笑容不可想象地令人心动。再一低头,剑竟然再次到了自己手上,而且似乎没有半点儿分量,倒像是,不,就是漂浮在手上。怎么可能?孩子张着嘴,发出惊叹。 “它喜欢你,才会如此。”师者和蔼地说。“它是……活的?”孩子轻声问。“只要主人活着,它就是活的。”孩子歪着头,又问,“那么主人没了呢?”师者回复道,“它若没有被毁,就会沉睡,自我封印,等到下一任主人来了,它就又活了。”孩子将信将疑,“师父,此剑有名字吗?”师者摇了摇头,“时候到了,它会亲口告诉你。” 孩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懂。这是您的宝剑,怎会告诉我名字?”师者再度微笑,“时候到了,它就属于你了。”孩子追问道,“为什么是我?”师者左手一扬,宝剑出鞘,其上龙鳞栩栩如生,似有真龙缠绕,师者握住剑柄,向着蓝天划出一道弧线,沉声问,“看到了什么?”孩子音色坚定,“有一条龙,鳞片是黑的,还有粉的,驾云而去。”师者点头道,“它果然是你的,所以值得为师远道而来,传授剑法……” 夜色凝重,惜泓居里的质子命悬一线,皇帝命太医院派得力之人前去诊治,开了方熬了药,晋威使出能耐,撬开昏迷不醒的质子之嘴,将救命的汤药全部灌下去。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太医们说了,若能熬过此夜,气息尚在,一切可期好转。若不成,人也就没了。 坏消息传的飞快,皇宫之内,皇都之内,似乎人人皆知了。叶太尉自然坐不住了,虽说庶出的女儿不在心上,却也不想看着其背上克夫之恶名,遂决定明日下朝去求皇帝做主,同荀国质子解除婚约。“最要紧的是他一定要撑到明日。”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女儿叶明仙则亭亭而立,不做表态。“喂,妹妹,你也写封信,表明退婚的立场,让父亲呈给陛下,这样才能成事。”叶明图皱着眉,叹气道,“本就是个不禁打的,好端端的学什么剑法,还胆敢跟晋威对战,简直是自寻死路。” 叶明仙心上一疼,开口道,“婚我肯定不退,若他死了,我便去尼姑庵修行一辈子。”父子俩异口同声吼道,“这是什么话!”此时,书房的门被推开,刚刚嫁进来不久的颂薇县主扬声道,“妹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何必这般逼她?”父子俩心想你懂个屁!随即默不作声。明仙朝大嫂深施一礼,便匆匆逃出了父亲的书房,一口气奔回闺房,独自一人倒在床上,默默垂泪。刚刚的那番话,并非是一时的气话,在她决定嫁给质子之时,也就同叶家决裂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不想、也不能回头了。 荀子修,我但愿你平安无事,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但是尚未开始便被你抛弃,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她擦去泪水,蜷缩于床榻一角,心中默念荀子修,子修,不要死,不要丢下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仅剩你了……直至天明。 其实,经历过极为漫长的一夜、无眠至天明的又何止是叶明仙一人?晋威、秦芗、潘略,甚至是舒云端都在为破质子之危而努力,四人罕有地联手,轮番上阵,不眠不休地为荀子修输送真气,以期助其得活。欢白兽更是寸步不离地在守护在旁,虽然做不得任何事,却也瞪大了灵光之眼,龇牙咧嘴,凶相毕露,似要吓退前来收取主人性命的厉鬼。 然而,唯有临安公主内心是笃定的——荀子修绝对不会就这么死去。若此世间还有一人可期与其以心印心,万事皆通,那个人必然、永远只能是自己,所以,既然此刻自己的心还是热的、活的,子修之心便也是热的、活的……就这么简单。 于是,天光大亮之时,结束了浩荡之梦的荀子修缓缓还魂,睁开眼睛,望着众人熬红的眼睛,轻声道,“我还活着?”晋威淡然一笑,“自然活着。”一滴泪涌出眼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好消息传来,人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唯有叶氏父子打定了退婚的主意,誓要与不禁打的质子划清界限,以免堂堂太尉府出一个克夫之女,这还不算完,因此女极为有主见和狠劲儿,又势必要变成皈依佛门的烈女……这号人物太尉府真是承载不起。 此日下了朝堂,焉汶竟主动引领叶咏流来至丰渠阁,叶太尉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天随人愿。不过一踏进书房之门,便条件反射似地腰酸背痛、膝盖打颤,遂想起不久前在此被罚跪的情形,心上不由地忐忑起来。 “颂薇县主自南疆远嫁而来,为了她能尽快适应皇都的生活,也为了有紧急之事朕这里能及时知晓、帮其应对……她身边有朕的信使。”皇帝此话一出,叶咏流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心想陛下算是彻底盯住叶家了,而且此刻这么一说破,又变成了明目张胆、理所应当的照拂,不禁暗自叫苦,却也毫无招数,双腿一软,双膝又跪了地,口是心非地说,“得陛下照拂至此,臣不胜感激。” “今晨信使应县主之求,捎来叶家女儿之信,信上向朕表达了对质子受伤之事的震惊与挂念,还有誓要做质子之妻的决心。话虽不多,字句感人,且字也是极为难得的,骨气劲峭,于谨严平正中可见飘逸与险绝,不愧是堂堂太尉之女。”说罢取过信来递给叶太尉,和和气气地说,“起来,你也读读,能教导出这样的女儿,不枉你是皇家贵戚、当朝太尉。” 叶太尉哆哆嗦嗦地双手捧过信,艰难地站了起来,眯着眼读着信,却似连一个字都读不懂、输送不进脑子,遂装腔作势了一小会儿,抬头道,“句句都是臣的教诲,她倒是听进去了。”随即后了悔,因为陛下之眼分明就在太尉府,这种谎言真是一戳就破,也就再度闭了一下眼,不再言语了。 第81章 命悬一线 入夜,皇帝唤来秦芗,命其将叶明仙之信送至惜泓居,让质子也读一读,也算是释放一种压力与暗示——得妻如此,乃其今生幸事,绝不容背叛与辜负。惜泓居内,质子刚刚服过药,捧着一本棋经细读,猛然接过晋威递来之信,难免有些许诧异与踌躇。 即将迎娶之妻于自己命悬一线之时呈给陛下此信,其决心与勇气非寻常闺秀所能匹敌。他读着信,品着让人惊叹的好字,心上自然而然地生出钦佩之情,也完整地领会了皇帝的意图。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佩服临安公主看人的眼光,感激她在自己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娶妻之时,为自己挑选到了最适合的贤妻。 读完信,子修强撑着起身,说是想到院落里走走,看看星空。晋威拗不过他,只得照办。桃花盛开的院落之中,二人一兽立在月下,眼望星空发呆。曾几何时,那明月之光照着一对自小相伴的孩童,清澈的眸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如今,新人要来了,势必要占据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重要位置,旧人也就只能供奉于尚未立碑的心之圣地,势必要如此、也只能如此了。 此时,明丽动人、自信洒脱的颂薇县主浏览着叶明仙的书房,朝小姑子扬眉笑道,“此番得胜,你要如何谢我?”正在整理书籍的一双纤手停了下来,明仙缓缓抬头看着稚气未脱的大嫂,凄然一笑,“不怕嫂子笑话,长这么大,我身边并无半点儿拿得出手的好物,也就是这一屋子的书是我的宝,却也实在不适于相赠。”县主走至明仙身旁,压低声音道,“我不缺好物,只是想问临安公主的事情……门外头有陛下之眼盯着,你小声告诉我便好。” 明仙哭笑不得,只得实说,“公主自嫁入府内,平日有忙不完的事务,身边又有一群得力之人护着,我根本打扰不得,所以无法知晓公主之事。”县主撇了撇漂亮的小嘴,嘟囔道,“都说你谨言慎行,精明老成得很,谁也不信任,跟谁也不亲,果然如此。”明仙倒也不恼,微微叹气道,“早早就没了亲娘照应,又是庶女,不如此又能如何?” 县主眨了眨动人的眼睛,清澈一笑,“若你肯拿出真心待我,从此我照应你。”明仙心想,我早就不指望别人照应了,却也不想伤了县主的纯澈之心,便说,“我嫁去惜泓居之后,只能自己照应自己,这个家就拜托嫂子照应了,父亲肝火旺盛,在家里霸道惯了,您多体谅他在朝堂上的不易,尽量别正面对抗、火上浇油。我哥虽长得威猛气派,话语俗气不解风情,内里却是单纯天真的,您多哄哄他,别跟他挥拳舞剑的……便可稳稳掌控了他此生。” 清晨如期而至,惜泓居外徐徐运来了两车书籍,晋威出门相迎,将叶家闺秀的书籍安顿于特为其准备的书房。“人未至,书香先来了,太尉之女的确不凡。”大将军与其副将起了个大早前来,果然凑上了此番热闹。“本王既然是媒人,也就不能小气。”说罢朝舒将军使眼色,一箱子书籍也就被转交给了晋威。“都是实用的剑谱,待晋威替陛下审过了,你大可慢慢读慢慢悟,绝不可因为此番挫折就放弃了练剑之事。”子修紧忙道谢,心里却还是理解不了大将军的策略。“兰花……被毁了,实在是惭愧。”子修只得以春剑为由,转换了话题。 “已跟吾妹说了,再挑两盆送来就好,只是,此番都放置于荀夫人的书房。”暗里的意思是欢白兽盘踞在子修的书房,纤苗弱草总难得活。质子便就点头应允了。客人办完了事也不久留,起身告辞,利落得很。晋威一本本审看着剑谱,一丝一毫的细节也不放过。“可有特别之处?”半个时辰过去了,子修轻声问。“没有,普普通通的剑谱,招式也不新颖,公子大都已掌握了要领。”晋威叹了口气,“这贺礼送的,倒像是——”为了戏弄陛下。但此话无法说出口,晋威只得说,“算了,也是一番好意。待奴婢呈给陛下过了目,就拿回来任公子品读。” 于是,到了傍晚,无用的剑谱拍在皇帝的桌案上,任由敬宗法眼过目,结果才翻开第一本,敬宗便笑了,只是这笑声有些不寻常地冷,听得心脏极其强大的晋威也有些惧怕。“这是故人少时读过的剑谱,渭王果然会点穴的功夫。”随即恢复了如常的面貌,扬声道,“秦芗在吗?”秦芗自然是在的,进了门躬身施礼,敬宗也就派下任务,“即刻将这些书籍送还去渭王府,就说故人之书朕都审阅过了,腐朽无用,劝他毁了算了。”秦芗应声照办。转回头来,敬宗音色沉稳地问晋威,“质子吐血倒地那一刻,你也吓坏了?”晋威实话实说,“是的。” 敬宗点了点头,起身取了暗格之剑,默默走出书房,踏入花开繁盛的花园,晋威小心跟随其后,不敢妄言妄动。焉汶继续保持警醒,却也装作置身事外,暗里静观其变。“朕不喜欢夜晚对月舞剑,因为渭王今日搬请出来的故人喜欢对月舞剑。”话音未落,天子之剑已出鞘,寒光锁定了晋威的头颅,晋威按住赤诚剑不动,只一晃头便灵巧地躲过。皇帝来了兴致,温和一笑,“不要怕,只管挥剑,朕恕你无罪,但是只能用渭王所赠剑谱里的招式应对。” 晋威跪地拜叩,随即跃起,迎头一剑飞速刺向敬宗,这是极为大胆的举动,焉汶忍无可忍,喊出一声,“护驾!”四个侍卫似从天而降,齐齐挥剑朝晋威发力。晋威也不慌张,自如抵挡,与那四人战在一处。敬宗将宝剑入鞘,负手而立,静静地观战。高手之间的激战确实精彩无比,月之寒光与宝剑之光追逐、呼应着,倒像是花朵一般点亮了夜空,只是,剑光终究并非花朵,关联的都是热血奔腾的性命。 某一刹那,一位侍卫出了纰漏,瞬时便被赤诚剑挑破了咽喉要塞,血光一起,其余三人便也杀红了眼,布了剑阵对抗晋威。晋威招数有限,只在故人剑谱之内,难以施展真功夫,反击全无,只能躲避,自然无法抢得先机、占到上风。焉汶心中暗想,晋威今夜恐怕熬不过去了,却也无可奈何,伴君如伴虎,本就是谁也说不准明朝生死。 的确,在如此急骤凶狠、破绽全无的剑阵面前,世上罕有几人能保住性命,更别说反击与破阵了。晋威耳中呼啸着索命摄魂之风,身子如灵兽般本能地飞掠躲闪,似在剑锋上舞蹈,无所畏惧、不知疲惫。有一刹那,剑阵倏然收紧,三剑并一,蓄势冲杀而上,来至眼前又如花绽放,幻化成横飞的剑雨,咆哮着刺向晋威身体的每一寸。 晋威也明白这是障眼法,再怎么样也只有三把剑,可是,在这被剑雨侵蚀的幻象里,敏锐之眼只能锁定两把剑,最后那一把遍寻不着,所以,他下意识地握紧赤诚,心中暗道,我若死了,陛下必然要毁掉你,若想活,就助我破阵!这是瞬间的决断,一人一剑有了通心的默契,忽略剑雨,忽略见了光的两剑,迎难而上,聚全身之力崩出反击之剑,“噗”地刺穿了某位侍卫的咽喉,随即利落地拔出剑来,剑阵便破了,剑雨无影无踪,倒是血雨腥风铺满了院落,月光一照,像是花团锦簇的人间炼狱。 胜负已见分晓,焉汶照例拿出本事来收拾院落里的残局,进而抚恤亡者,发配已失败的生还者,寻些更为厉害的侍卫来守卫丰渠阁……书房之中,敬宗望着晋威被鲜血染红的袍衫,和和气气地说,“恭喜进阶,可还悟到了别的?”晋威压住尖利之音,一字一句道,“永远不要对陛下挥剑。” 第82章 无限之剑 夜之归途,晋威纵马奔驰,面上无风无浪,一如既往地沉稳。不知从何时起,皇宫之中流传出一句俗话,“有晋威在,万事无忧。”在他看来,这是一副沉重的枷锁。二十出头的一个人,身背着无数人命,今日又多了两条,死后必然要下地狱,即便有来世,估计也只配做牛做马了……所以,作为晋威,他仅有这一世的艰难路程可走。 在此等形势之下,他居然遇到了荀国质子,如一束温暖、奇妙的光照在心上,让他倏然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是伙伴,是师者,是对手,也是——他用心琢磨了一下,坚定地想——也必然是神思契合的知己。 所以,此生除了赤诚剑,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便是荀子修!想到此处,惜泓居已在眼前,他飞身下马,牵着缰绳来至门口,士兵们见其袍衫上鲜血淋漓,纷纷让开门躲避到一旁,倒是欢白冲了过来,照例眨动粉白的大眼睛,咧着大嘴巴朝他微笑,他心想好,活着的理由也算你一个,随即脸色也便好了起来。 “先换件袍衫。”晚风浮动,质子面色依然苍白,也难怪,被自己和赤诚剑才刚逼得吐血、差点儿死掉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常?想到此处,晋威便勉强一笑,道了句实话,“今夜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子修还以微笑,“所以回来就好。”然后略一思考,又说了一句此前从未曾说过的话,“惜泓居再也不能没有你了。”彼此心上掀起一阵感动。“好,奴婢答应您,一定在此镇守,直至有一日,您离开此处。”质子带着伤感的情绪笑道,“结了婚,再有了孩子,也就在此处生根了。”晋威倔强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不,无论何时,都不可丧失了重返南疆的斗志。” 于是,这一夜还不能轻易过去,待晋威换了袍衫,与子修各自骑马,带着欢白兽出了门,走上了一条此前从未曾走过的路。“这条路也不能称其为路,普通的马匹走不了,又险,又远,却可绕开皇宫的大门,甚至是皇都的大门……”晋威沉吟不语,目光与质子相交,实在不必言语了——此路可供逃走。 “若公子此刻有了决断,奴婢可护送您和欢白兽离开。”尖利之音敲打在心上,心跳加速,头脑亦开始嗡嗡作响。“大将军曾说,我的命会牵连到许多人——”晋威切断了此话,继续深入主题,“您身在危局已有近十年,人一生还能有几个脑子清楚、身子爽利的十年?所以,要走就走,顾不得那么多了。”质子抬头望着明月,轻轻地说,“不。”晋威没有料到,脱口便问,“为什么?” “因为惜泓居内,陛下之眼并不止于你一人。”晋威清浅一笑,“知道,还有顾初和袁山,其实他们四个都了不得,不过能与奴婢抗衡的只有两人。”质子驾马往回折返,“所以咱们深夜出来,陛下已经感知到了,也就不可能不布防。棠延天下没有陛下看不明白的路,无论走到哪里,他若不想放我走,我也就寸步难行。”晋威跟在后面,轻声叹气,“没想到公子所思所想也被困住了……这才是最要命的。” “不。”质子语音坚定,“终有一日,陛下会放我回去,待我强大到有了重返南疆的价值,他便会有所行动。” 强大之夜终究难以抵挡晨光之剑,叹息了一声,便也就收卷了天地之昏黑,暂时离开了。质子与晋威不负此春光无限的清晨,各自挥剑,操练起来。只是,子修大病初愈,气息、气力尚还不足,晋威之剑也就不能逼迫得太紧,一切点到为止,促子修有所修悟便好。 对战结束,看客们各忙各去,子修洗漱完毕,照例用膳,进而读书练字。从此刻起,字更是马虎不得,因为即将迎娶之人写得一笔堪称惊艳的好字,若自己不知努力,便会让人家觉得质子之才全是虚名,不过尔尔,这可不行。不知不觉,“这可不行”四字竟已落在宣纸上,散着墨香,似朝他微笑。他蹙了蹙眉,划掉此四字。不,这些年勤学苦练,并不为这些虚名,只为配得上成为青玥的伴读。想到此处,心中难免颓唐、伤感起来,便也就叹了一口气,别无他法,只能继续默默练字了。 “公子,该用午膳了。”尖利之音扬起,他才抬起头来,感叹潜心在书房之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午膳过后,照例去琴室抚琴,曲子也不敢随心所欲地拨弄,一曲“清宵邕睦”之祸如悬在头顶之剑,不知何时何处便会掉落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杀他就算了,恐怕还会牵连到公主,这远比杀他更能引发恐惧和伤痛……所以,中规中矩地拨弄几曲便好,反正也无知音在旁,听不懂心声……如此一来,抚琴者与古筝便也都败了兴致。 “琴音不对啊。”忽而闻听琴室外传来舒云端的声音,质子便止住琴声,起身出来迎客。舒将军将两盆兰花交给晋威,便朝质子笑道,“也不是不好,只是听不出真情实感,从前至少还能听出思乡之情的。”质子点了点头,躬身施礼,“受教了,还有,多谢舒将军一再赠兰。”舒将军向来利落,摆了摆手,便就告辞了。“琴音无所谓对与不对,不惹事便好。”晋威安置好兰花,走至眼前,低声提醒道。 子修点了点头,默默回到自己的书房里读起棋经来。每天如此,雷打不动,在头脑中运作思路,面对无限的可能性,用尽脑力、心力做出必然的决断,以避免踏入陷阱,落入深渊,然后将此一切在棋盘上真切地操练一番。他喜欢陷入黑白天地里,这里有不可穷尽之计算,以棋理、棋道之积累而不断向上攀登的快感,超然于胜负欲而潜心自战之气魄,冲破重重桎梏飞向浩荡苍穹之自由华光。 他在这黑白王国里默默蓄势,期待终有一日,棠延皇帝能来到此处,以脑力与心力为无限之剑,与之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对战,无关胜负,无关权利与欲望,无关生死存亡,无关儿女情长,只关乎深不可测的人心。经此一役,荀国质子誓要在帝王之心上刺入一柄带着生命温度的利剑! 第83章 白猿剑客 用过晚膳,晋威将质子“押”回寝室,“大病初愈,今夜不许再赖在书房熬心血了。”尖利的训诫非常奏效,子修毫无反抗地躺到床榻之上,晋威顺势熄了灯,出门后又在外头监控了一会儿,才回去自己的寝室了。然而子修熬惯了,被逼着入睡自然睡不实,可又觉得晋威有一种近乎天然的敏锐和洞察力,最终还是决定不溜去书房了。那么,在这静谧的黑暗里,无眠的自己还能做一些什么呢? 他想起了被晋威的赤诚剑逼得吐血的那一战,以及昏迷之际所进入的浩荡之梦。两相结合,他断定此锋逝剑便是那位天外来客般的师者之剑。四岁时,师者携神剑来到荀国,见了父王,收自己为徒,此剑便也陪伴了自己两年。到了六岁,师者携剑不辞而别,此后不久,自己便被送至皇都,做了质子。 而今,恰又是自己在勤缘山得道的白猿居所内偶得了此剑,虽已成了残剑,却又被修复,得以圆满,虽赠予了晋威,随他披荆斩棘,却还是兜转至自己手上,并成就了可与顶级剑客对垒数个回合的惊魂一战……所以,师者说,“时候到了,它就属于你了。”现在,真的恰逢其时了吗?我真的可以听到此剑之音,成为它的主人吗? 不知是何时进入了梦境,当子修再度睁眼之时,眼前蹲着一只得道的白猿。所以——子修开始思考——是梦太过真实,还是这只失去了“镇宅残剑”的狡猾白猿从勤缘山潜入皇宫内的惜泓居,前来讨要锋逝剑?应该是梦太真实。他闭上眼睛,心想潜进皇宫容易,潜进惜泓居而不被晋威或者欢白兽发觉,简直是做梦!然后又偷偷地将俊美的大眼睛撑开一条缝隙,发现白猿还在! 好。子修索性坐了起来,与白猿相看无言。在这静谧而古怪的僵持中,他不由自主地先开了口,“找我?”白猿缓缓点头。“剑不能还你了。”白猿闭了一下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好。他备受鼓舞,道出他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一句玩笑话,“教我剑法?”白猿舒展身体,下肢直立,上肢缓缓抬起,子修这才发现其手上拿着一条枯树枝,然后慢慢挥舞起来。子修彻底清醒过来,一动不动地静静观瞧,这的确不是梦,不是玩闹,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客在操练一柄枯枝之剑。 白猿的剑术不是剑谱中的招数,而是一种与大自然长久共生积累而成的生存道法,因此,这是陌生的领域,唯有无穷的、不可想象的变化在不断展现。忽然之间,白猿停了下来,似有所警觉,遂倏然不见了。子修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四下一团漆黑,除了自己,别无其他。不可能!他慌慌地拿出火折子,轻吹了一下,燃起火焰以点燃灯中之蜡,室内顷刻明亮起来,依然如故,除了自己,别无其他。怎么会?他推开寝室之门,缓缓来到院落里,月光华美如梦,万物也都在梦中,唯有自己是醒的,且不确信刚刚是否人在梦中,一切皆为幻象。 “终究还是睡不着吗?”晋威款款而来,与质子并肩而立,“夜太静了,实在不便打扰别人清梦,不然陪您舞剑也不错。”子修依然看着明月,喃喃道,“一只白猿有没有可能从勤缘山一路潜入皇宫?”晋威猝不及防,“啊”了一声,然后随口一问,“您看到了?”子修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追问,“你先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晋威摇了摇头,“勤缘山是千年不遇的福山宝地,其中的灵物为了修行进阶,大都不会轻易离开的。至于到皇宫的距离倒是不远,就拿上次咱们遇到的那只白猿来说,夜行往返不成问题。只是,它若踏入这里,我和欢白即刻就醒了,山野之物气味凶冲得很。” 到了清晨,子修依然在酣睡,也难怪,昨夜脑子里始终萦绕着白猿剑法,自然无法睡实,此时他才真实地睡去。晋威告诫众人做事动作放轻,不许打扰质子的好眠。就这么一觉到了中午,子修因肚子饿了,方才醒来,洗漱妥当、穿戴整齐后来到院子里,正午阳光好生刺眼,他只得走去桃花树下养养眼,只是花期已渐渐进入收尾阶段,有一丝丝凄凉、难舍别离之意。 “醒了?”晋威来到身旁。“饿了。”质子简短回应。“那还不用膳?”晋威板着英俊、气派的面孔望着他,倒像是父亲一般。子修不由地眨了眨眼,缩了缩脖子,听话照做。“昨夜,真的见着白猿了?”正吃着饭,这一句冷不防的问询,让一颗不大不小的肉块卡住了喉咙,好在肉炖的很软烂,僵持了片刻也就咽下去了。 “梦里见着的。”虽然不甘心是梦,但也确实是梦。“今日奴婢正好去见谢太医,顺势请他为您开些安神之药。”质子紧忙摆手,“大可不必。”晋威挑眉笑道,“别这样,他除了贪财,医术了得,且见多识广。”子修暗想贪财之人医术还不就是跟着钱财起伏?倒也没说出来,而是岔开话题问道,“你去见他做什么?有好物置换?”晋威“嗯”了一声,便就此沉默了。 子修也没有追问,两人之间向来很有默契。晋威去了太医院之后,他入了书房读书练字,时间照例过得飞快。“送您。”一条绳结项链于眼前晃荡,其上坠着一颗纯白剔透的珠子。质子眨了眨眼睛,伸出纤手接过项链,仔细打量着这颗特别的珠子,缓缓放在鼻下深嗅一口,毫无味道。“这是……欢白父亲的那颗牙齿?”他轻声问。晋威点了点头,“特拜托谢小灼找了能工巧匠将其打磨成珠,又去除了山野之气,您戴上它,可期夜夜安眠。” 子修戴上项链,又认真地端详着珠子,嘟囔道,“去除了味道,我是舒适了,可欢白也就嗅不到父亲的气息了。”晋威也没有气恼于质子的不领情,淡然回复,“您将其送了奴婢,便是任由奴婢处置,不去除气味,您就带不得。如今即使去除了气味,勤缘山王者之气势仍在,您此生带着此物在身上,可滋养心神无限,妖魔鬼怪皆不敢靠近半步。若非如此,当初谢小灼岂会讨要?” 第84章 晋威特色 夕阳西下,惜泓居门外引发了一阵吵闹声,晋威与质子循声而至,见三个士兵正同叶明图与颂薇县主夫妇理论不休。五张嘴巴之中,果然是颂薇县主声势了得,占了上风。“见过颂薇县主。”尖利之音一起,争执瞬间止住。“开门。”随一声王者般的命令,门也就应声开了。 “子修!”花朵一般的妙人来到质子面前,歪着头笑道,“还认得我?草原上一起赛过马的,差一点点就赢了你!”然后伸出一双纤长有力的手,欲抓住质子之手。晋威见势不妙,紧忙挡在子修身前道,“县主,这里不是草原……规矩颇多,还望见谅。” 县主撇了撇小嘴,看了眼气红了脸的郎君,嘟囔道,“那么来即是客,我倒要见识见识棠延皇都的待客之道,反正进门这一关非常之差。”晋威边舒展手臂向内让客,边朝渐次赶来的四个小太监暗使眼色,四人何等机灵,立即行动起来,将众人引至待客的茶室,施展上乘功夫烹茶奉茶,一气呵成。 “进门这一关,只因叶少监在此处留有一桩旧事,士兵们见了有所顾虑也是情有可原的。”县主挑眉看着郎君,眼色一变,“什么旧事?”叶明图一阵心虚,含混打岔,“今日因皇后娘娘召见,特来宫中叩谢陛下及皇后娘娘促成了我与县主的良缘,顺势来看看妹夫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妹夫二字声音有些抖动,藏着不可言说的情绪。质子猛然听了这称呼也别扭,但想想即将迎娶的贤妻,还是给了面子,“请兄长放心,得陛下及皇后娘娘照拂,身边又有得力之人相帮,一切都很顺利、妥当。”说罢润了一口茶。 “你大病初愈,新婚之夜可别怠慢了我妹妹。”一口茶汤险些喷出来,好在身背后的晋威适时出手,轻拍了其后背,算是平息了更大的尴尬。叶明图的臭嘴果然要命,进而继续放话,“因此补药必不可少,否则明年怎么能做得父亲!”质子听罢真想找条地缝儿钻进去算了。 送走了一对贵客,子修紧忙躲进书房,手拿棋经品读,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别读了,今日还未曾练剑。”晋威不出所料地进门捉拿他。子修叹了口气,以不曾展现的口吻央求道,“今日且饶过我。”晋威倔强起来,竟替叶少监说了话,“结了婚,自然要施展男人本事,否则便与奴婢毫无区别……公子今日的扭捏,只会让人觉得您还是没有男人样子。”进而威风凛凛地命令道,“还不快出来!”子修听到此处,觉得心上一疼,提了剑迅速出了门。欢白支了支眼睛,还是觉得睡觉比较实际,也就蜷缩着身子与梦君相见去了。 院落当中,看客们均已就位,晋威挥剑便刺,不给质子任何准备时间,质子虽不习惯,倒也不至于慌乱,娴熟地躲避,快速反击,两人也就心无旁骛地战在一处了。数个回合之后,质子不出所料地落了下风,晋威气势不减,继续步步紧逼。子修心想这样不行,再被逼吐血估计小命难保,忽而想起白猿剑客的招数,便就现学现卖起来。晋威心头一惊,此招式绝非剑谱所得,究竟从何而来?忽而联想到质子口中提到的白猿,遂明了了几分,手上的赤诚剑也愈发警觉。 又战了数个回合,白猿招式也就到了尽头,晋威颇为失望,就好像一本非凡的剑谱正读到玄妙之处,再一翻页,竟是空白一片,遂收了剑,双脚毫无声息地落了地。质子也顺势收剑,立在桃花树下抚了抚胸口道,“晋威,这些日子请不要尽全力教导。”晋威眼神一暗,缓缓走至眼前,“果然是白猿剑客入了梦,教了些怪招。”质子点了点头,“用了便也后悔了,陛下另外那两个眼线既然瞧见了,必定会通风报信……惜泓居此时真不可再起波澜了。” 晋威和缓一笑,似美妙春色徐徐展现,“有奴婢在,无碍。”质子心头一暖,还以春风般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家夫妇踏着月色回到太尉府,颂薇县主立即来到叶明仙的闺房,将见到质子一事急急地描述了一番,见明仙始终听得投入,最后不忘加重语气下了结论,“荀子修的英俊自小就是出了名的,整个南疆无人能及。如今再见,可说是棠延天下也无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了。这样的男子竟做了妹妹的郎君,又是困在惜泓居里不可四处招摇,往后只与你朝朝暮暮相依相对……想想都觉得美妙至极呀!”然后发现小姑子面上依然无风无浪,便继续说,“喂,你可得多谢你兄长,他也是出了力的,一直在点拨妹夫,要他婚后好好使出男人本事待你,明年就能双双做得父母,多么好!” 明仙听到此处,方才音色和缓地说,“多谢哥嫂为我的事操劳。”县主暗想,她倒是平静,子修当时却羞涩成什么样了呢。果然叶家女子有些深沉本事,也可说是老成而死气沉沉,子修这只可爱的小绵羊白白便宜了她,可惜可惜!我们草原上的女儿个个如水清澈、如火热情、如花美貌,比她强上百倍千倍,竟没有这种福分!随即心上一阵泛酸,悻悻地起身离开了。 明仙默默拿起案上之书,读了一页又一页,终是放下,微微叹气。县主的情绪她自然明了得很,只是有些事情唯有自己心里明白。嫁给心有所属之人,若想长久,即使内心有一团火,也要慢慢地降了温,呈现不瘟不火、安然恬适的面貌。唯有如此,质子才会觉得轻松、不麻烦,日子也可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缓缓流淌而过。 “情况就是如此。”丰渠阁内,晋威将颇为精彩的一日详尽地描述给皇帝,不多不少,也罕有主观臆断,一切都交给圣心裁定。“白猿入梦传授剑法,这倒是颇有意思。”敬宗温和笑道,“朕自治理惜泓居以来,它倒是变得越来越有故事可期了。”晋威略一思考,回应道,“得陛下圣光照拂,的确不再是无趣的地方了。”敬宗略略点头,转而说,“听皇后说,叶家女儿自幼没了亲生母亲照拂,多少有些孤僻和戒备心,因此身旁一直没有固定的人服侍,这方面叶太尉忙于国事,也疏于照料。如今她既嫁入惜泓居,皇后那边愿派得力之人过去服侍荀夫人,此前郑贵妃也有意举荐玲珑之人过去……你觉得如何?” 晋威心想我觉得如何又能如何?但话也不能如此说,“奴婢只是微尘凡土,实在说不得什么,一切全凭陛下定夺。”敬宗摆了摆手,“套话,别学焉汶,为朕效命,你得有自己的风格。”晋威还算镇静,进而挑明了说,“惜泓居不过是弹丸之地,因陛下关照了,各方才会好奇,多半也是投其所好,只是关注度太高的话,怕公子及夫人不自在。”暗里的意思是皇后或者贵妃的眼线再插进去,质子还活不活了? “那就这样。”敬宗下了定论,“既然朕说惜泓居由你执掌,而荀夫人也确实需要一位贴身侍女,那么侍女的人选你来定。”晋威心想您倒是会推脱,谁也不得罪,便也毫不含糊地回复道,“那么就不劳烦皇后娘娘与贵妃调度,奴婢尽力选个孤独人物,跟谁也不挨着,一心一意照顾荀夫人便好。”敬宗会心一笑,“这才是你晋威的特色!” 第85章 急火攻心 宫城之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复杂至极,在此等形势下,想找个孤独清高、有主见、嘴巴紧、精明能干的人物难度之大,大于从太医谢小灼处占到便宜。然而,这样的人物果然还是有的,且还恰是谢小灼的远房堂妹,名曰谢小鹛,二十六岁,花容月貌,识文断字,性情却孤僻古怪。因为谢家使了钱财之计,其家世又确实比普通人稍高一点,谢小鹛在宫中干了个与世无争的闲职,既不耽误读书练字,也不必看谁人的脸色,一晃就是十多年,倒也太平自在,她也过了婚配的大好年华,就打算在宫里终老一生了。 想把这号人物调度至惜泓居,着实需要些真功夫。晋威筹划了一夜,一大早便出了门。或许是安神的项链起了作用,质子夜里虽也有梦,但还是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后神清气爽,便自动自觉地独自练剑。昨夜梦里没有白猿剑客,只有一只七彩的大鸟从天而降,挥舞着绚丽的翅膀,鸣着婉转之音,栖息于桃花树上……他觉得是个祥和之兆,打算练完剑法便将其画下来。 正想得入神,忽而听宁尘急切地说,“公子,欢白兽不见了。”头脑嗡地一声,只得收了剑来至宁尘面前,压低声音问,“都找过了吗?”宁尘轻声回复,“是的,公子。惜泓居房屋虽多,但是欢白兽体型渐大,又是一身白鳞,分外显眼……所以已经确认过了,确实不见了,时间大概是在晋威出门后……毕竟他若在,欢白很难偷溜出去。此时顾初和袁山已出门寻找,迟丸则去寻晋威回来,毕竟惜泓居由他掌控,应对之法也得由他定夺。”子修眼波流转,忽而问,“有没有可能是晋威将其带走了?”随即又摇了摇头,“他做事向来有交代的。”然后觉得头很痛,带动着风平浪静了许久的左臂又现出涌动之痛。 美梦没有预示什么祥兆,欢白却是真的丢了,一只如虎一般壮硕威猛、且还咬过太子手指的灵兽成功出逃,在皇宫里神出鬼没,这种惊悚程度还是不要想了。匆匆赶回来的晋威朝无功而返的顾初和袁山道,“舒美人所在的蝉嫣阁距离咱们这里最近,为了养好兰花,那里存放了不少来自勤缘山的腐熟树皮,欢白兽若是逃出去玩耍,想必会光顾那里。咱们几个都进不得那里,因此我派人向舒将军释放了消息,想必他已有所布防,现在除了修补惜泓居的漏洞,也做不得别的了。” 宁尘叹了口气,“若是惊扰了舒美人,麻烦就大了,估计皇后娘娘这一回绝不会留下欢白的命了。”顾初袁山互看了一眼,照例不语。迟丸年纪尚小,掩饰不住内心之痛,“欢白日日都是奴婢在伺候吃喝,洗刷清洁,若就这么做了谢太医的药引子,真是冤枉。”顾初冷笑道,“自己找死,冤枉什么?咱们要是被连累责罚,难道不冤枉吗?”晋威明白这话锋指着自己,遂蹙眉道,“你们也不必觉得冤枉,有事晋威一人扛了。”质子在旁听得真切,揉了揉左肩,沉声道,“我是欢白的主人,它搞出乱子,自然是我去领罚,你们带着一身本领来到此处,本就是委屈的,所以想就此离开的也可直说,我自会写信恳求陛下调度你们去别处。” 袁山垂下眼来,软绵绵地说,“公子,何必说这些无用的。只要您安在,奴婢几人之命全系于惜泓居,哪里也去不得的。”顾初立即附和,“可不是嘛。”晋威厉声道,“顾初袁山,你们若想离开,晋威定能运作,若留在此处,就得有入得陛下之眼的气魄和本事。还有就是,为惜泓居效命一日,就得给荀公子体面,否则,就把命留下!”袁山嘴角颤抖了一下,抬眼与顾初对了下眼色,终究与顾初跪拜在地,朝子修道,“奴婢知错了。” 众人在这紧迫而焦心的等待中熬过了半个时辰,舒云端气定神闲地进了惜泓居的大门,身背后跟着白虎一般的欢白兽。质子脚步飞快地迎上去,深施一礼道,“多谢将军!”欢白有些心虚地慢慢走到质子面前,仰起头来,眨了眨粉白的大眼睛,紧紧闭着大嘴,不敢妄动。“若再敢如此,我一定把你送回勤缘山!”欢白听罢,趴在地上,肚腹里发出“汩汩”之声。质子也不理它,只是将舒将军让进书房,欢白料想主人是真的生气了,只得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晋威叹了口气,心想反省一下也好,不然往后真的无法无天了,便也跟着进了书房,其余人也都松下一口气,各忙各去。 “如晋威所料,欢白兽果然去了蝉嫣阁,幸而舒美人今晨去给皇后娘娘问安,此时尚未归来,而我今日又恰在宫中,得了消息就紧忙赶了过去。小兽当时正在花园里转悠,糟蹋了一大片兰花苗,吓昏了两个侍女,见我到了,估计也是心虚了,乖乖跟着我回来了。”舒将军明朗地笑道,“侍女已安抚住了,嘴都很严,不会生事,兰花苗糟蹋了,改日我再去勤缘山挖一些送去便好……基本上没什么损失,已算是万幸了。”晋威当即施礼道,“兰花苗奴婢会去勤缘山寻些好的,交给将军。”舒将军点了点头,“也好。”也算是给晋威一个即刻报答的机会。 之后舒将军起身告辞,质子同晋威紧忙相送,欢白还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趴着,舒将军摇头笑道,“今日算它命大,这回可得长记性了。”质子无话可说,只得再次躬身施礼。待舒将军走后,质子扭身往书房行走,忽而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被晋威扶住,喘着粗气道,“此时头痛欲裂,左肩也是痛感强烈。”晋威压低声音道,“奴婢这就派迟丸去请谢太医过来。”子修额上冒出了虚汗,艰难地点了点头。 待谢小灼来到惜泓居之时,猛然见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欢白,着实吓了一大跳,紧忙问迟丸,“这是什么状况?”迟丸尴尬一笑,“晒太阳。”谢太医将信将疑,又低声道,“喂,若这小家伙病了、不成了,你赶紧告诉我,决然亏待不了你。”迟丸忍无可忍地说,“您放心,它的命长着呢,做不得您的药引子了。”谢太医撇了撇嘴,“瞧瞧,本来多么嘴笨无话的一个孩子,自跟着晋威果然都厉害起来了。”迟丸陪着笑脸道,“都等着您救苦救难呢,赶紧。” 此时质子已莫名发起烧来,病势迅猛,整身已被汗水浸透了,人也昏昏欲睡,说不得什么。谢小灼简单看了看,迅速诊脉开方,然后起身告辞。晋威送其出门,特意压低声音道,“您这方子可得管用啊。”谢太医沉声回复,“放心,肯定管用。我还需要一条进阶的蛇或蟒。”晋威简短作答,“知道了。”进而问道,“看公子这情形,高烧不退,左臂涌动之痛如此深刻……也是要进阶了吗?”谢太医没有正面回复,“惜泓居不可以有古怪之病,所以公子就是急火攻心而已,清热解毒便好,寻常之病,好治。” 第86章 幻象 谢太医医术果然了得,汤药送下去不多时,高烧退了,左肩涌动之痛也随之消失,荀子修轻松下来,沉沉睡去。夜里,他缓缓醒来,见寝室的灯依然亮着,晋威静静地读着一本书,灯光映照着一张英俊的脸庞,如画一般引人入胜。“醒了?”晋威放下书,看着质子关切询问,“饿不饿?”子修摇了摇头,“想起来走走,或者坐一会儿也是好的……可是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使不上半点儿力气。”晋威走至床榻边,伸出温热、如铁一般坚硬的手掌,一手托住子修的后背,一手扶住其肩膀,子修便就顺势坐起,晋威背对着他,也坐到床榻之上,为其撑住后背。“这样好。”子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又活过来了。” 屋子里迎来了片刻宁静,两个人倒也不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最近惜泓居风波不断,话说了太多,累心累脑子,的确也需要片刻的、自在的安宁。不知过了多久,子修方才再度开口,“欢白……”晋威轻声回复,“罚够了,也就让它睡了……它敢逃出去,也确实是您惯的。这一回才算真的长记性了。”子修虚弱地笑道,“你不惯它?夜里偷偷去书房逗它,揉它额上的肉球,还多喂了它许多肉……看它这些日子胖的——”晋威蹙眉道,“那是壮实。它是灵兽中的王者,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您又不是没见识过,恐怕只会比它的父亲更了不得。”子修叹了口气,“所以惜泓居……真的适合它吗?” “公子,没有谁是天生、注定要待在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的。您养了它,以血肉助它进阶,它此生的赤诚必定都要献给您了。不能因为它变强大了、麻烦了,您就觉得它需要去更大更广的天地了,都是鬼扯……此时舍弃了它,自己觉着是为它好,可它怎么想,怎么选,您又不是不知道,告别父亲跟随您回来之日,您与它便都有了答案,既然如此,不要动摇,不要找些安慰自我的借口……只需记着,世间万物皆有情感,可狭窄如丝,可宽厚如海……随心而动,方为妥帖、如意。”室内再度安静下来,晋威的话字字打在心上,让质子没有还嘴的余地。 “受教了,晋威。”质子心悦诚服,“你让我的心成长了、进阶了。”晋威豁达一笑,“奴婢眼界也有限,只能陪您走一段不长不短的路,未来,您势必会有更大的志向与抱负,到那时,自会有更好的人等着您……好好修炼、提升自我,别错过他们。”好,我答应你。质子默默将此承诺印在心里。 巳时,质子再度醒来,已觉得大好了。自己下了床,自衣柜里取了件袍衫,准备换上,就在褪去身上的衣物之时,他无意间瞥了眼左肩,然后愣住了。原本的肉鳞只有粉白色,如今不知怎的,竟又多了黑色的鳞片,与粉白鳞片十分有规律地交叠分布着,错落有致,甚为惊人。原来昨夜的高烧与涌痛真的是进阶的前兆。他默默换好袍衫,慢慢地走出了寝室。院落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小太监们见了质子,急忙施礼问候。质子轻声问,“晋威呢?”宁尘回复道,“去勤缘山了。”子修点了点头,让他们不必在意自己,做好手上的工作便好,一众也就应声照办了。 来到书房,欢白立即下了床榻,怯怯地凑过来撒娇,质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原谅了它。欢白这才还了魂,眨动灵光之眼朝主人微笑。“还笑。”质子抬手抚摸着其额上的肉球,“再让我伤心,真就不要你了。”欢白的肚腹立即发出“汩汩”的声音,质子皱了皱眉,趴在其肚腹上仔细听了听,喃喃道,“怎么最近总是如此,汩汩之音也不知是好是坏,有机会还得请教一下谢太医。”刚说到此处,外头传来两声干笑,“公子是在念叨我吗?”随即门一开,谢太医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质子紧忙起身施礼,谢太医也就还了礼,给质子诊脉,然后点了点头,“到底是年轻,转眼就好了。” 子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请谢太医帮忙分析一下欢白肚腹里的怪音,谢财迷眯着眼道,“这个可不好说啊。”随即脸色一变,又恢复了殷勤的面貌,“我跟公子开玩笑的,并无大碍,以前大将军的荣团兽肚子里总似有风声,持续了几十天呢,后来又自行好了……料想就是个成长必经的过程。”子修点了点头,进而说,“黑轮就没有这些问题,在皇都这些年一直长得平稳顺畅,几乎没经历过什么怪事。”谢太医笑着宽慰道,“每个灵兽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各有各的特点,不好一概而论。” 谢太医走后,质子照例读书练字,抚琴下棋,每日如此,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只是,练剑是不期而至的变化。今日,他还没有练剑,所以,趁夕阳正好,他提剑独自来到院落里,一阵风吹来,如此清新、温暖,人与剑有了默契,也就舞动起来。身体刚刚恢复,动作缓慢却也舒展、流畅,一招一式仿佛是在讲述漫长而跌宕起伏的故事。桃花树下,仿佛有只得道的白猿正在凝视着他,手上拿着枯枝之剑,质子一惊,纵身向树下飞奔,白猿表情怪异,似在沉思,又似犹豫,忽而俯身在地,叩拜了他。 质子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等局面,就在这迷茫的一刹间,白猿骤然飞起,杀气亦腾气,聚集于手中之剑,带着奇妙的不曾听过的叫声,急急刺向质子的眉心。不必看,不必想,子修的身体已动作起来,躲避,顺势反击,行云流水,力量之大、路线之刁钻难以想象。白猿之剑再度发出奇妙的叫声,正面迎击如此难以想象的一剑,多么大胆,多么倔强,两剑碰撞,号称“及锋而逝”之剑却没有斩断枯枝,甚至碰撞之音也只是如同极其轻柔的呼吸声,别无二致。 这是幻象。头脑对质子喃喃。然而眼睛却真切地看到了此白猿剑客于对抗过后,又迅速崩出简单而直白的一剑,也因为简单而直白,躲避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再度反击也十分轻松、自然,只是这一回,似锋逝剑有了自己的主张,没了力量,却有无穷的变化,剑光铺满白猿周身,似将其锁进笼中。白猿果然不敢妄动,金色的眼眸不断寻找破绽,以期突破。质子惊叹于自己的左臂与手上的宝剑之间独立完成的这次进攻,仿佛身体的其余部分,包括他这颗引以为傲的聪明头颅都一并成了摆设,毫无用处。 没有破绽,没有破绽,质子之眼不断向其骄傲地诉说。然而,终有一刻,白猿之剑再度刺出,奇妙的叫声扬起,剑光带着索命的寒意突破重围,终是寻到了破绽,逼近了澎湃搏动的心脏。头脑说好,果然厉害,不过不必担心,锋逝剑自会抵挡。左臂果然涌动出一股清泉般的鲜活力量,触动锋逝剑抵挡,再度毫不迟疑地反击,一切都是刹那间的决断,一切都是一种自然而极有章法的本能反应,这一剑环绕着白猿的渺小头颅,金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一丝忧郁、为难。 这一回,不必质子之眼提醒,白猿自己也觉得没有破绽,毫无破绽,然而枯枝之剑没有放下,照例挥起突破,带着奇妙的叫声。只是此番较量,算作是无谓的倔强的抗争,关乎的仅仅是作为剑客的尊严。片刻之后,枯枝之剑化开了一般融入风中,不见踪影。白猿头颅尚在,毫发无损,金色的眼睛眨动了几下,再次俯身在地,叩拜了质子,便就化为乌有了。 第87章 介怀之刺 这是不同以往任何时刻的特别时刻,质子左臂之进阶不可想象地展现在看客们面前。从这一刻起,作为剑客的生涯算是正式开启了,虽然锋逝剑尚未认可了这位主人,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多久,这将是必然要抵达的结果。 看客之中,有此前对质子不敬的顾初与袁山,有一直谨守本分的宁尘与迟丸,有为质子打开全新世界的晋威,也有特地来看望质子的渭王赵武州及其副将舒云端。每个人表面反应不一,心中却都泛起了波澜,这样的潜藏于惜泓居的质子,已经不得不引起每个人的重视了。 然而,这并不是质子期望看到的结果,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得意起来。自孤身来到皇都,皇宫,他初露锋芒,棋艺了得的师者便死了全家。他显露真心,棠延公主便几近潦草地嫁去宫外。他因此萌生逃离、了断之念,黑轮兽也就离他而去。如今他被身在南疆的父王惦念,瞬时让敬宗嗅到了放虎归山的气息,遂被看管得更加紧迫,甚至要娶一位素未谋面的贤妻……一路走来,他伤痕累累,不得不习惯于收敛锋芒,躲于暗处,只因头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诛心的利剑,名曰——质子之危。 书房之中,大将军品了一口茶,坦然道,“上次赠予你的剑谱,虽有些老套古板,却也是故人曾用过的,可说是练剑的根基,谁知陛下审核不过,便都退还给本王了……实在是尴尬。”然后苦涩笑道,“刚刚自丰渠阁而来,照例被敲打了一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本王少跟惜泓居打交道,可本王是你的媒人,你又大婚在即、风波不断的,本王能不常来看看你吗?不为别的,若是你这里有什么闪失,叶太尉那张破嘴还不得满世界嚷嚷媒人的罪过?真是罪过,本王竟就做了这样四处不讨好的媒人。”质子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做倾听者。 “哦,还有你啊。”渭王又抬眼看着站在质子身背后的晋威道,“本王知道你是陛下之眼,传话的时候稍微修饰一下,不然下次你再挨板子,本王可不打点了,直接让他们朝实处打。”晋威自如应对道,“奴婢言语有限,总是挑拣主要的说,再说陛下日理万机,也就偶尔听一听。”渭王哼了一声,心想算你识相。“总之,别有顾虑,既然是天资卓越的人物,又得了锋逝剑,此生必须做个立于顶端的剑客。”质子听了这话,也就避无可避地表了态,“好。”渭王点了点头,“有难处可随时找本王,舒将军也会常来走动。”随即起身告辞。 送走了大将军及其副将,晋威与质子互看了一眼,默契地叹了口气。“渭王今夜此举,可得费些琢磨……无论如何,看了公子此番舞剑,他心里必然起了波澜,也就转换了策略。”质子听了晋威的分析,遂说了实话,“左臂进阶了,龙鳞又出现了黑色的。”晋威和缓一笑,“奴婢知道,您发烧昏迷时,替您换过袍衫,那当时左臂便已有迹象了……放心,无碍,再说进阶总是好的。” 渭王回到王府,一进庭院就看到长子正在对月舞剑,遂停下来观瞧,廷钊身姿挺拔,挥剑有力,动作舒展、流畅,颇有章法和变化,实属上乘功夫。一套剑法操练完毕,廷钊走至父亲面前,躬身施礼,“您回来了。”渭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练得不错,不是花架子,都是实战功夫。”廷钊谦和笑道,“郑大将军手下有几位剑术了得的副将,这几年经常切磋,受益匪浅。回来皇都后,也不想就此荒废,还是要做好随时回去的准备,毕竟二弟新婚不久,若弟妹再有了孩子,实在不适于留在南疆。孩儿还是想尽快换他们回来。” 渭王蹙眉摇头,“不好。你护不了他们一世的。”廷钊还欲争辩,却见父亲摆了摆手,便就沉默不语了。“郑大将军守边多年,妻儿全在南疆,人家能做到的,我们也不能太差劲。其实仁儿也不小了,明年也要送过去历练的。”廷钊紧忙说,“仁儿立志学医——”赵大将军沉下脸来,“怎么?想去宫里当太医?身为赵家男儿,注定要在战场上拼杀,守家卫国才是大事业。你让他赶紧断了其余的念头。”说罢气哼哼地走掉了。 廷钊洗漱完毕,来到三弟廷仁的书房,见其果然捧着医书品读,心上难免担忧。“大哥。”廷仁见大哥来了,清澈一笑,起身施礼。廷钊不由跟着笑了笑,上前抚了抚弟弟尚还瘦弱、稚嫩的肩膀,“也不能只读医书的,哥送你的兵法策略之书也要时常琢磨,身为赵家男儿,总有一日要领兵打仗的。”廷仁乖顺地点了点头,“哥,我懂。”心里虽难免有些失落,却也不想表露出来,惹大哥烦心。“哥,那位潘略老师还会再来家里吗?”转而,他试探着问道。廷钊心想父亲向来厌恶宫里那些无根之人,怎么可能让如此嚣张、骄傲的另类人物再来家里?“不大可能了,除非哥再受伤——”廷仁紧忙截断了此话,“万万不要了!”廷钊心上一暖,轻声说,“早些休息。”随即离开了。 回到寝室,廷钊躺在榻上发愣,自回到皇都,他总感觉丢了一些魂魄。原本以为公主和离之后,自己会有一丝迎娶心爱之人的希望,此时看来,已是今生无望了。那么,皇都之内再无什么可以真正留住他的心,不如回去南疆,披挂上男儿之志与勇,心无旁骛地了却此生。可是,父亲的策略并非如此,他希望自己借此机会留守皇都,与其并肩作战,巩固手中的兵权与势力,继承他的衣钵,所以,显然,从此无论南疆还是北域,自己都已去不得了。 “今日下了朝,又被陛下叫去敲打了一顿,幸而此前听了你的劝,准备了些应对的套话,才不至于又散了架子。”寝室之中,大将军与夫人照例要聊一聊心里话。“您也该明白,陛下此番敲打不过是预警,您与臻王自小感情深厚,虽然他谋反之后,您立场坚定地站在陛下这边,助其快速地平定了叛乱,然而,介怀之刺必定扎在帝王之心里。质子大婚在即,您赠予臻王少时习练的剑谱,介怀之刺能不发威吗?为何您还留着臻王之书?留着也就罢了,还特地拿出来,以此等方式呈给陛下……这些其实我也是不明其理的。” “当时没想那么多,觉得对质子有些用处,就给了。”虞婉约轻拍了渭王的手背,“又糊弄我。”赵武州会心一笑,“偶尔我也会胡闹的,真的是偶尔翻出了故人之书,头脑一热,就做了蠢事……你我夫妻这么久,还不了解?”婉约叹了口气,“这么看来,您就是心里有怨气,觉得陛下当年本可以放臻王一条生路,而不是将其连根拔起,妻妾儿女斩尽杀绝,稍有牵连者通通发配至南疆北域……实在是决绝。”赵武州凄然一笑,“不算决绝,其实朝中跟臻王最亲近的莫过于我,陛下终究还是忌惮了我手上的兵权与势力,觉得宸王郑尹策无法与我抗衡,所以宁可在心上插着介怀之刺,也要留着我。” 第88章 交锋 晨光照耀着祥和宫的安然阁,因昨夜皇帝在此就寝,所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精神百倍。郑贵妃服侍敬宗洗漱妥当,穿戴整齐,便着手安排用膳之事。“难得陛下亲临,要不要查查臻鱼和酼鸢的功课?”这是败兴的话,两个儿子功课都很糊。敬宗摆了摆手,贵妃也就明白了。“要不要让玥儿过来陪您用膳?”这是聪明的建议,敬宗温和一笑,贵妃立即差人去唤来女儿。 “拜见父皇。”甜美的一声问安入了敬宗之耳,格外愉悦身心。花团锦簇的华丽衫裙映衬着惊为天人的脸庞,云鬓之上点缀着一支雕工了得的仙人乘凤簪,颇为灵动,更添风采。“过来坐。”敬宗特地让女儿坐到身边,轻声道,“用膳之后,朕要查查你的功课。”青玥淡然一笑,“您若这样,玥儿可吃不下什么了。”敬宗笑道,“看来功课也是糊了,那么不看也罢。”青玥急忙起身施礼,“多谢您高抬贵手。”敬宗故意抬了抬手,笑而不语,算是呼应了女儿,气氛异常融洽…… 敬宗起驾回去丰渠阁之后,青玥也匆匆离开了,郑贵妃本想留其说说话,又觉得女儿大了,胸中有自己的主张与韬略,整日有忙不完的事务,自己的眼界思路有限,既管不得,也给不了任何有意义的建议,也就作罢了。独坐在书房之中,她又免不了想到皇帝,皇宫上下,自己无疑是最得宠之人,为皇帝生养了三个孩子,皇后明里气派大度,心里也是嫉恨得很。唯有她自己心明如镜,这一切不过是皇帝的策略而已。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是皇帝最有力的后盾,用以制衡渭王之势。正因如此,皇帝才会高看自己一眼。还有一点,便是玥儿。 众多子女之中,临安公主无疑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即使是太子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然而,越是如此,贵妃之心却也越不踏实,她知道婤禾之死并未打消皇帝的疑虑,这么多年来,青玥身世之谜一直深埋在她心底,此世间再无他人知晓。为了郑氏一族,更为了此生最爱的女儿,她决意独自背负这把寒光冷冽的秘密之剑,直至死去,一同埋葬。 起凤阁的书房里,公主认真核对着近期生意往来的记录,一个时辰眨眼间就过去了。思索筹划了一番,写好了几封信,又是半个时辰。“如意,把潘略找来。”美妙的音色扬起,门外的如意应声照办。“把这些信送出去。”信被交到潘略手里,然后又被迅速隐藏于其袍衫之中。 “与荀国的朱繁影建立联系一事可有进展?”潘略理直气壮地回复道,“没有。”公主蹙眉嗔怪道,“这么久了,还是毫无进展?”潘略即刻答道,“陛下、皇后、渭王都盯着他,荀国周边那几个小国也没闲着,睨王自不必说了……朱繁影因为做了这么个年年探望质子的苦差,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被关注至此,真是挺不容易的。”公主叹息着扬了扬手,潘略便躬身施礼,转身离开了。 荀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促使睨王上疏想换回荀子修,并立其为世子?想找一个荀国内部的明白人一探究竟,又不惊动谁人之眼,看来很难。此世间果然还是有许多钱财之力无法促成之事。这样也好。她又叹息了一声。 午时,惜泓居迎来了一位特殊人物,花容月貌,却也骄傲清冷,正是谢太医之妹谢小鹛。顾初与袁山互看了一眼,暗想晋威果然有些手段,此等人物也能谋划来,只怕未来的荀夫人应付不来,到头来还不如不来。宁尘倒是大方,上前施礼道,“姐姐请随我来。”小鹛略略点头,默默跟了过去。 书房之中,晋威照例站在质子身后,质子坐姿端正,也不端详来客,偶尔低头品茶,总之局促得很。“来此处效命,规矩晋威已告知了,奴婢也都能做到。只是,奴婢也有些条件。”漂亮而颇为厉害的丹凤眼望向晋威,晋威沉稳应对道,“一间书房,每隔十日休息一日,这一日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必跟任何人交代……公子答应了,公子也做得了荀夫人的主。”小鹛利落地说,“那好,奴婢回去准备准备,待公子大婚之日就过来。” 送走了孤傲厉害的人物,子修松了一口气,“伶牙俐齿的,好生厉害。”晋威轻缓地抬手,拍了拍质子的肩膀,“您就是没见识过女子,现今哪里有女子是不厉害、不伶牙俐齿的?” “我也是奇怪了,咱们谢家是多么精明会赚的家族,因此几百年都出不得一个愚笨之人,而今你倒好,放弃了别人梦都梦不来的清闲差事,跑去惜泓居出苦力,真的该治治脑子了。”谢小灼品了口茶,抬眼看了看堂妹的住所,“这里多么好,可惜就要搬出去了。” 小鹛给堂哥续了茶,轻声道,“好什么好,一个院子就我独住,到了夜里,鬼影都不见一条。”谢太医挑眉怼道,“你不就喜欢清静吗?”小鹛顷刻作答,“当初我到宫里就是为了躲一桩划不来的婚事,可不是为了躲清静。只是宫里之人与事太过复杂,我又不想费脑子算计,这才躲避至此。” “怎么,惜泓居就不复杂了?我跟你讲,里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猴子变的人精,你还想不费脑子,可仔细着命。”小鹛不以为然道,“走着瞧呗,不好的话就趁势出宫,身为谢家的一份子,走到哪里都有本事生存下去,活得滋润。” 转眼之间,距离质子大婚仅剩三日了。清晨,皇帝于丰渠阁的花园里练剑,焉汶与秦芗照例站在角落里观瞧。只是今晨之剑有些特别,不是藏在书房各处暗格里的宝剑,而是昨日刚刚自遥远南疆进贡而来的,名字尚不清楚,待敬宗听得剑音,自会知晓。棠延天子自幼能文能武,天赋极高,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任何一把宝剑舞在手上,迟早都会奉上心悦诚服的剑音,向来如此,没有例外。 这是皇帝首度与此剑的交锋,剑风呼啸,光色耀眼,所到之处枝断叶落花残,片刻之间就铺了一地。晨光更加通透明亮了,人与剑也愈发振奋,忽而一声尖利的鸟鸣掠过,敬宗凌空激发一剑,快如闪电,直插云霄,拖着长而艳丽尾巴的一只奇鸟中了剑,一行血液缓慢地渗出,染红了宝剑。剑音没有来临,敬宗也不失望,那么容易交出赤诚的宝剑,也不值得他舞动。剑被丢在地上,敬宗抬眼看向焉汶,温和道,“收拾一下,朕明日再战它。” “南疆进贡之物昨日陆续到齐了,其中有睨王送您的新婚贺礼,自然,其他四国也送了贺礼,待焉汶公公逐一审看后,今日会派人交给公子。”院落之中,子修手持锋逝剑,点了点头。“那么,奴婢这就来了。”话音刚落,赤诚剑便急急袭来,质子挥剑抵挡,二人遂战在一处。 “八十回合之内结束。”看客之中,照例是宁尘先开了口。“六十。”顾初袁山异口同声。迟丸迟疑了一下,倔强道,“干嘛那么瞧不起公子,二百!”三人齐齐看了他一眼,迟丸也便清晰读到了“傻孩子”三字。“输的人负责伺候欢白吃喝拉撒一日。”迟丸清澈一笑,“已经三十个回合了。” 剑光飞舞,战况焦灼,眨眼之间六十个回合从容而过。“我说的可是一人伺候一天。”迟丸已经无所顾忌了,“最近欢白肉吃得太多,排泄之物又多又臭,实在是辛苦了。”顾初讪笑道,“傻孩子,得过了二百,才算你赢。”所以,自突破了二百回合开始,迟丸便坐在地上了,没办法,太开心了,根本站不住。 第89章 败兴之人 一个时辰过去了,质子与晋威依然在对战,观战之人全部坐到地上,这回是都站累了,即使明明看见秦芗提着一个布袋子款款而至,也都无人起身相迎了。还是欢白知道礼数,欢欢喜喜地自书房里出来迎客,咧开大嘴一笑,顷刻逗乐了不苟言笑的秦芗。之后,院落里四人一兽继续观战,门外的士兵也瞠目结舌,看得及其投入,众人都在期待决胜的那一刻,究竟谁人能挥出致胜一剑?! 只是此时,唯有秦芗注意到了来自欢白肚腹内的汩汩之声,再一看其粉白的双目,此时也竟似燃起了熊熊烈火,这是进阶的前兆。刚想到此处,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炸响了惜泓居,天地间嗡嗡作响,每个人都暂时失去了听觉。锋逝剑似得到了某种原始而久远的召唤,猛然呼应出无穷之力,奔涌至覆盖着龙鳞之左臂,天空似倏然昏暗,一只长满昏黑与粉白两色鳞片的真龙幻化而出,双目放射淡蓝之光,缓缓缠绕住晋威与赤诚剑,一点一点收紧,再收紧,直至将人与剑彻底吞没。 不好!秦芗心头一紧,顷刻飞掠而来,“公子,快将锋逝入鞘!”子修骤然清醒,紧忙照做,真龙随即驾云而去,天空似又明亮起来。“晋威!”两个人同时扶住晋威,急急问询,“还好?”晋威喘着粗气,看向质子,“恭喜您又迎来了突破。”然后又对着秦芗笑道,“我今日又欠下你一条命。”秦芗松下一口气,“五年前你也救过我一命,扯平了。” “天神啊,欢白也进阶了。”随着迟丸的惊呼,众人看到了长满昏黑与粉白两色鳞片的全新欢白。骤然之间变幻至此,欢白自己也非常不适应,伸出舌头一个劲儿地舔舐身体,试图将鳞片清洗成之前的纯白。然而,一切转变都是瞬间而不可逆的,从此,欢白也脱胎换骨,大有不同了。 之后,子修与秦芗仍不放心晋威,特地派人请来谢太医诊看一番,确认无碍后,几个人这才轻松起来。“以后公子还是独自练剑。进阶之路尚有千难万险,而锋逝剑又是如此之气魄,且与龙鳞臂、欢白兽也有无穷的呼应,稍有不慎就会闹出人命的。”谢小灼看了眼势必会有些沮丧的质子与晋威,心想今日也是怪了,居然说了这些个实话,既然都说了,也就无需顾忌了,“都别不爱听,这就是实话,还有,我妹妹若过来了,你们各自都警醒些,看管好自己和灵兽,别吓死她。” 气氛难免有些尴尬,秦芗便出来解围,“放心,不为您那妹妹,也得为荀夫人考虑,惜泓居必然会谨慎稳妥的。”谢太医顺势说,“倒也是。”随即眯起眼睛朝晋威笑道,“春季来临,勤缘山里灵鸟也颇多呢。”晋威瞪了其一眼,照例回复道,“知道了。” 谢太医走后,秦芗将一个布袋子交给子修,“这是南疆各国送给公子的新婚贺礼,焉公公已查验完毕,命奴婢送来。睨王送您的东西装在锦木盒子里,是一块玉佩。”说罢起身告辞,晋威觉得此时的质子需要独处,便也顺势起身,送秦芗出门了。 “此次朱繁影没有来吗?”见四下无人,晋威沉声问。秦芗也不隐瞒,“现在各方都盯着他,怎么可能随意就来?一年一次已让他吃不消了。”然后顺势提醒道,“今日之事我自会一五一十禀报陛下,你得想办法把惜泓居里的另外两个眼线剔除,我便是吃了这个亏。记着,无论他们是好是歹,都是盯视你后背之人,不可心软。”晋威觉得还是不说、不问多余的话为好,随即点头道,“好。” 房间里,质子慢慢打开布袋,倒也不在意其他四国送了什么,只是拿出一个眼熟的锦盒,缓缓打开,看着一块龙形玉佩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取来母亲的凤形玉佩,两块玉佩凑在一起,恰是龙凤呈祥。此刻,心情是复杂的,他默默抚摸着两块玉佩,许久。 午时,子修大婚当日要穿的绯红袍衫和云头锦履都送来了,他试了试,果然甚为合身、合脚。“晋威,多谢你替我操持。”随即深施一礼,真心感谢晋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晋威还礼,清浅一笑,“恭喜公子,这回真成了粉面仙郎了。”此时,大门徐徐打开,迟丸引领众人将一车青布幔送入库房,预备用其搭建帐篷,以此作为新人新婚初夜在院落里交拜、就寝的“青庐”。 待换回了平日的着装,子修请晋威来到书房,道出此时的心情,“我有一些忐忑、不知所措。”晋威压低嗓音安抚道,“无碍。陛下开明,特事特办,吉日吉时到了,新妇子就来了,拜堂成亲即可,并不繁琐。”质子惊呼,“这样便可?叶太尉并不挑剔吗?”晋威笑道,“挑剔陛下?怎么可能?”然后提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叫叶太尉?”质子脸一红,“哦”了一声。 傍晚,如意焉知一同来了,子修自然高兴,急急地迎了出来。欢白也不例外,一下子扑到焉知面前撒娇,焉知抵挡不住,仰面躺倒在地上,惊呼道,“呀呀呀,欢白都进阶到如此地步了?”众人忍俊不禁,紧忙上前将其扶起。子修将两个人让进书房,晋威随即端来茶与点心,如意也就说出正题,“公主命奴婢送贺礼过来。”然后手上空空,焉知也是如此。“贺礼是公子与晋威从此只管随意调遣谢太医,随意要他的好物,公主自会同他结算。也就是说,晋威从此不必再去勤缘山捉拿什么进阶之物,也不必担心谢太医不尽心、不舍得给,或是耍计谋。”晋威暗想,这份大礼送的,果然气派! 夜色深沉,书房里仍燃着灯,质子正在研究棋经,晋威推门而入。“知道了。”质子抬手,“容我再琢磨片刻。”谁知一壶松醪酒放置于眼前,“这是奴婢前些日子从谢太医那里置换而来的,早知公主有大礼相赠,奴婢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子修放下书,手里便被塞进一个酒杯,青釉的,安静美好的样子。“这也是自他处换得的好物?”话音刚落,杯子被满上了酒,色泽橙黄清亮,屋子里登时酒香四溢。“今夜高兴,恕奴婢放肆,一起喝杯酒。”酒杯被碰出一声好听的脆响,质子之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将柔美之酒送入口中,鲜甜清爽的味道顺喉而下,甚是沁心。 “这酒好是好,就是不够热烈。” “此酒是用来养生的,不似南疆之酒,用来拼命。”两个人相视一笑,再次碰了杯。 你去过南疆吗?质子本想问,却又没问。他知道如果自己问了,晋威定会如实相告,然而那之后呢?陛下之眼在此分明还有两只,因此何事会不知?何苦又将晋威推至险境?想到此处,他便说了扫兴的话,“我困了。”晋威一愣,恢复了本色,沉稳点头,收回酒和杯子,“改日再喝。”快速消失在眼前。 质子眨了眨眼睛,喃喃道,“这就生气了?不,他行事向来如此,利落得很。”不过心里还是有些遗憾、意犹未尽。结婚之后,如此自由自在地与晋威深夜论酒的机会恐怕很难再有了。于是,他又开始跟自己怄气,为何自己总是如此,在心爱之人抚琴时说,“错了!”让其败兴。在交心之人把酒言欢之时又说,“我困了。”自己今生注定是个败兴之人! 第90章 剑光如梦 清晨醒来,照例练剑。只是这一回没了对手,如同于棋盘上独自下棋,黑子白子全归自己所有,只是脑子分成两派,战斗不休,多少有些……算了。他收回杂念,专注在锋逝剑上。左臂与之舞动,颇有感应与力量,因此剑风飒然,气势如虹,不可阻挡。恰于此时,白猿剑客来了,枯木之剑奔赴龙鳞左臂而来。质子侧身躲避,灵巧还击,动作快速流畅得连自己都惊讶。白猿倒是不慌,自如抵挡,仿若手中之剑并非一截树枝,就是名副其实的利剑,而此番对抗,也确实发出了金属相撞之音,搞得质子连连惊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白猿纵身跃上一座翘脚凉亭之顶,质子体内浮气上涌,自如运用,如鸟儿一般追逐过去,无声无息地停稳,继续与白猿拼剑。凉亭为新近修建,虽崭新气派,却也不过是凉亭而已,其顶非但小,且难于站立,更别提施展力量,对抗作战了。因此一人一猿凝神专注,各自招数也运用得法,不留半分破绽。“今日也倒怪了,分明是自战,却拼杀得好生逼真。”听顾初发了话,一旁的袁山照例附和道,“比以往任何自战都像对战。” 唯晋威料定,那白猿剑客之幻影又入了质子之思,估计今晨招数翻新,质子才会变化颇多。“看好欢白,别让它出来观战、生是非。”迟丸正投入地做看客,听到此话难免扫兴,撅着嘴巴,却也不敢说出任何抱怨的话,只得照办。宁尘见了,便跟晋威道,“我也去陪着,欢白若闹起来,迟丸一人应付不来。”他行事向来有度、暖心,晋威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了。”顾初见形势至此,遂再度开口,“要不我和袁山也——”晋威略略摇头,“他们剑法不济,看不出门道,你们自是不凡的,只管认真看,别到陛下那里描述时走了样。”两人闻听此言,自是慌乱的,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如何应对。 “既然说开了,我也不想继续陪你们演了。没人喜欢被盯视着后背,尤其是本就盯着别人后背之人——我会这样跟陛下说。留我还是你们,交由陛下定夺。”听了这话,顾初反而释然了,随心说道,“你这不是逼着我们成为无用的弃子吗?弃子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都是苦命人,何苦互相为难,致人死地?”晋威见质子已跃下凉亭,于平地之上继续挥剑苦战,遂放心下来,自如应对道,“命苦不假,致人死地也是真,个个手上人命无数,断人魂魄之时也从不眨眼……所以我等何时赴死都是因果,只管坦然面对便好。” 此时,顾初面上扭曲起来,朝袁山暗使眼色,两人便齐齐拔剑,刺向晋威。晋威早有提防,顺势抽出赤诚剑与之一战。质子见状,紧忙挥剑赶来,同晋威并肩作战。守门的士兵们不明其理,以为质子嫌自战不过瘾,遂改为群斗了,便也津津乐道,继续观瞧。然而战况愈发激烈,招招凶险,剑剑逼命,宁尘迟丸与欢白皆赶了过来,宁尘到底沉稳,心思细腻,遂朝顾初袁山冷声道,“若再不住手,我可喊援兵了!”顾初一边挥剑,边冷笑着作答,“公子和晋威要拿我等性命,你死我活之际,喊谁也是无用!”见宁尘果真朝大门外走去,不知怎的连同其一并怀恨,猛飞起一剑刺向其后心。 欢白何等聪慧,迅速挥动前爪,将恶毒之剑打落在地,进而张开大嘴巴,奔着顾初咽喉咬去。“欢白,不要!”质子一声厉喝,欢白立时收住嘴,顾初被吓得够呛,后退了一大步,欢白顺势将其扑倒制服。袁山见状,也就丢了剑,认栽了。宁尘转回头来看了看顾初,凄然一笑,“何至于此?”随即朝门外放话,“顾初袁山朝公子挥剑,还不过来拿下此二人!”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冲进门来迅速将二人押走了。 “都是朕亲自调拨的人,何至于闹的如此难看,惜泓居果然毒得很。”丰渠阁内,皇帝面上无风无浪,话说得不紧不慢,“那二人到了大将军处,未等审问就自行了断了,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朕也没细问。”然后才略略挑眉,看着晋威道,“荀国质子大婚在即,正是用人之时,忽而缺失两人,你可还需要人手?”晋威躬身施礼,“多谢陛下体恤,的确需要再调拨人手。” “想要谁?”这是个非常关键、危险的问题。晋威再次躬身施礼,“全凭陛下定夺。”敬宗温和一笑,“朕定夺,你后背就不舒服,老是出现被人盯着的幻觉……朕不想如此。为了惜泓居,已赔了顾初袁山,损失着实不小。所以,朕才问你想要谁?当然,秦芗不可以。各宫各处要紧之人都不可以。其实你若有志气,就该说不要人。” “那么,奴婢要玄普。”整室阒寂,呼吸声反而格外清晰。片刻之后,罕有地,敬宗畅快地笑道,“你可真敢要,皇后、太子、贵妃、德妃,哪一位没跟朕求要过此人,朕都没有应允,区区荀国质子的住所,何至于要同时出现你和他?” 晋威再次开口,“还有成崊。”然后并不看皇帝的脸色,继续递进道,“加上之前调拨的谢小鹛,惜泓居从此只要四人镇守便可。烦请陛下一并撤去守门的士兵。”皇帝脸色倒也还好,“你若得如此,朕又能得到什么?” 晋威沉吟片刻,缓缓道,“质子会娶妻生子,在密不透风的惜泓居里过寻常日子,隐隐蓄势,不断修炼自我。长此以往,睨王不知内情,也就不再奢望其回到身边,只顾尽忠职守,替棠延巩固南疆。待睨王归于尘土,若后继无人,而周边小国也再无人能超越睨王,做五国之首,您或许会用到质子这颗棋子,确认其心赤诚,向着棠延,则放其回去一统南疆,为棠延边境筑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若非如此,质子也便是无用的弃子,弃子的下场自不必说了。总之,您在下一盘大棋,质子是一颗占据重要位置的棋子,为了等到其发挥效能的那一天,需以不凡之人与其相伴。”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敬宗皱了皱眉,“惜泓居日常琐事不少,那欢白兽也需人伺候,宁尘迟丸虽平凡些,却可俯身做这许多事。你连他们也不要了,是打算让如仙似画的玄普和成崊去做吗?” “奴婢三人可轮流去做——” “你觉得惜泓居配吗?质子配吗?让你们三人俯身做事,如此消耗自我?”这些话带着情绪,自然也是不常见的。 晋威也来了情绪,他真想问,那么我等的大事业就只能是替您绞杀生命?!他当然不能这么问,但也知道皇帝势必料定他心里会有此一问,且必然会说,“为棠延铲平祸乱,扫清奸逆才是你们该做之事。” 然而皇帝没有道出这番话,而是和和气气地说,“你也知道,玄普自那次死里逃生后伤了气血,朕准了他的恳求,让其去了鼓笛坊与音乐为伴,如今他整日研究新曲,心无旁骛,朕可不想强人所难,任意调度他,所以每每有谁求要此人,只要他不愿意,只能是无功而返。” 晋威气定神闲道,“您也说了,这些奴婢都知道,所以奴婢特去问了,这一回,他愿意。” 皇帝料到晋威已运作到了这一步,只是没料到玄普答应了,转念又想,若非如此,晋威怎么可能前来讨要此人?果然还是很有手段和策略。“好,若他愿意,朕也准了。”晋威也就再度躬身施礼道,“多谢陛下照拂惜泓居。” “这么说,成崊你也问了?” “此前去南疆做事,郑大将军将其与奴婢分配在一起,果然十分默契。” “他同你一样,青春正盛,正是替朕做事的好年华,调度去惜泓居,难免觉得可惜……”然后同晋威对视一眼,“南疆进贡来一把宝剑,你携此剑与秦芗对抗一番,若能听到剑音,成崊方可归你。若不成,需领二十军棍,这一回,朕亲自派人执行,每一下必然要打在实处,即便是钢筋铁骨,也得躺上个把月才能活过来。” 晋威算了一下,成功的几率并不大,却还是倔强地说,“好。” 夜色浓重,乌云密布,两位剑客激战正酣,剑光如梦,点缀于甚为压抑的黑暗之中,颇为美好。说到美好,因此战不关乎生死,对战双方又彼此欣赏与尊重,却也有风险,自然是南疆之剑是否肯奉上剑音。 空气颇为潮湿,这是雨前的征兆。皇帝发了话,若是下起雨来,对战就此结束,若未得剑音,晋威便是输得晦气,板子还要加倍,那么其实就不是晦气了,而是晦气到头,人直接没了。所以此时,秦芗心里比晋威更急,每一剑也逼得更为紧迫,希望借此激发出南疆之剑的抗争,进而向晋威道出剑音。 此时,赤诚剑握在焉汶手中,似也有情绪在涌动,焉汶感知到了,便缓缓拔出剑来,将其插在地上,让剑光闪现出来。皇帝看在眼里,却也不动声色,料定焉汶此举不过是暗里帮了晋威,并不为过。于剑客而言,每一把宝剑都是活的,剑出鞘之时,皆可传剑音于主人,但愿赤诚能帮到主人,否则,主人败了,没了,它便也要死上一回。幸运的话,封印多年后会遇到下一任主人,再度觉醒出世,也有刚烈之剑只活一世,主人没了,它便会化为乌有。 第91章 调兵遣将 在这大雨将至的暗夜里,质子与欢白兽相伴在书房之中,困意全无,心上全是对晋威的担忧。顾初袁山自行了断,晋威此去丰渠阁自然凶险无比,稍有闪失,惹得龙颜不悦,人也就没了。按揉欢白额上肉球的手停了下来,欢白已睡着了,照例是鼾声如雷,质子起身走出书房,来到院落里,抬头看着统治了整片夜空的乌云。 不要下雨。不知怎的,他于心中祈祷。下了雨,晋威许就回不来了。这念头让他害怕,没了晋威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深有体会。他自认为不是个贪心之人,母亲与故乡在梦里就好,爱人在心之圣地就好,黑轮回到故土就好,欢白陪在身边就好,知己能留在惜泓居就好。是的,知己。晋威无疑、必然已成为知己了。 明了了此番心意,他迅速回到书房,取来锋逝剑,于暗夜里舞动起来。他知道势必会打扰到宁尘与迟丸,却也顾及不得了。他要借舞剑之机,与锋逝联手,与白猿交手,与知己对话。空气无比潮湿,沉闷,白猿剑客迟迟未来,忽而迎面吹来莫名之风,他越发瞪着眼盯视四下,便见白衣少年持剑而来。极好,赤诚剑再次幻化成春风般美好的剑客,与锋逝斗法。 转眼间交锋数十回合,锋逝拼势猛烈,赤诚却未冒半点儿火光。“怪了,这般凶猛,不似往时作风。”迟丸揉眼喃喃,“莫不是担心晋威生死,剑风便急。”宁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夜空发呆,皇都春季多雨不假,然而此番乌云积蓄铺天盖地,着实罕有,若都倾倒下来,必定激流成河,得势两日。质子大婚在即,遭遇此雨,不知是何预兆。无论如何,他知晓质子不易,晋威心也赤诚,只希望从此二人能顺遂,想到这里不由地叹气。 就在这略带伤感的一刹间,质子横扫一剑,力道甚大,周遭草木顷刻晃荡不已。白衣少年袍衫飞舞,似要乘风而去,质子见状,手腕一转,又连抖两剑,斜斜急急地劈向少年。少年果然止步,回头消解抵挡,进而剑光燃起了火,猛然刺向质子身下要害之处。质子调动体内浮气,飞掠而起,斜挑出剑,欲砍伐少年头颅,少年迎难而上,不予抵挡,反倒再次刺向质子要害之处。“春风化雨,风雨同舟!”尖利之音响起,质子迅速躲过少年之剑,顺势收住锋逝剑,将其入鞘。 与此同时,一滴雨落在南疆之剑上。我剑名曰完璧。剑音柔和,却也坚定。 霏霏细雨之中,晋威策马归来,质子顿觉心稳神定,无比温暖。两个人照例去了质子的书房,在欢白的鼾声中畅聊一番。宁尘回了房,感叹乌云好生仁慈,蓄势良久,竟可慢慢挥洒春雨,估计这样绵绵洒洒一夜,雨也就耗尽了,待到清晨,说不定皇都会如常地展开春日欢颜。想到此处,不觉会心一笑,再一回神,门被敲响了三下。“进来,迟丸。”门开了,果然就是迟丸,此时也确实不可能是别人了。 “睡不实,想跟哥哥聊聊。”稚气未脱的脸上显现出对宁尘的信赖与依赖。“好。想聊什么?”迟丸眨了眨机灵的小眼睛,轻声道,“顾初袁山死了,我无论如何也是不好受的,不说别的,整天在一起生活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空晃晃的。”宁尘却没有如常地说些暖心的话。“之前都效命于各处,不常见,也没有交情,而今他们朝公子与晋威挥剑,你死我活的狠法,顾初杀红了眼,还来索我的命……有些人走到最后,不给他人留些想头,狠绝了,也就彻底没了,这才叫走得干净。你想他们,你不好受,在我看来都是自讨没趣。” 迟丸心上不服,面上登时显现出来,真是澄澈如水的年纪。“没听吗?晋威逼的,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谁都要发疯的。我们虽是苦命中的苦命,却也仍是惜命,凭什么谁想拿走就拿走?!”宁尘没有不悦,反而说,“世道就是这样,微尘如你我,甚至是晋威、公子,棠延之内都是陛下做主,想拿谁的性命都不必解释……抱怨来抱怨去的,都毫无意义。内心平静些,安稳度日,若看不惯晋威,大可离开。”然后释然笑道,“也许咱们不走,晋威也不会留的……惜泓居因为有荀公子这样的人物,值得更好的人来镇守。” 书房之中,质子面露不舍之情,“宁尘迟丸也要走吗?或者,宁尘性情极好,虽然也许武功不济,可是,有你在啊,所以,他可不可以不走?”晋威缓缓摇头,“往后惜泓居必将危机四伏,日日惊心,您也说了,宁尘性情极好,今日却险些丧命于顾初剑下……先前焉公公就提过,文德妃想要其举荐个性情好的人物去鹓雏轩效命,惜泓居只要放人,宁尘便可过去。”质子想了一下,不情愿地点了头。“那么迟丸你也必定做了安排?”晋威实话实说,“他年纪尚小,性情未定,本没有太好的去处,不过毕竟被陛下亲自调拨过,焉公公也答应尽力安置妥当。” “那么,玄普成崊来了,尤其是玄普,应是我父亲的年纪了,因伤了气血,满头银发,眉毛也如雪一般……”音色发虚,越发底气不足,“我若应用不了,要怎么办?”晋威和缓一笑,“您若想成就大业,就得学会调度英雄豪杰、妖魔与神仙。”质子回味了一下此话,便也点了头。 清晨来临,雨停了,皇都果然再展春日欢颜。距离质子大婚仅剩两日,此刻,来接迟丸离开的太监已经立在院落当中。书房之中,迟丸叩拜了质子,质子急忙将其扶起,拿过一个小袋子交到其手上。“里边有一些钱,刚去陌生地方,要好好跟大家相处,用的上。” 迟丸本想推脱,又见质子眼中满是温暖之光,便就点头收下了,又走去床榻边抱了抱欢白,百倍千倍地不舍。“走,别让人家久等。”晋威立在门边,声音尖锐冰冷。迟丸点头照办,看晋威的眼神也有些尖锐、冰冷,晋威并不理会,孩子便也毫无办法,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再过两年,也就想通了。”宁尘在晋威身侧道,“我也去准备准备,估计来接的人也快到了。”此时,质子走了出来,将一枚玛瑙雕刻的火红如意交到宁尘手上。“这是莫国乔王送我的贺礼,转赠予你,做个纪念。”宁尘犹豫了一下,却也小心收下,深施一礼,回房去了。晋威与质子对望一眼,释然叹气,道别这种事情,世间无人喜欢,果然如此,伤感得很。 日光渐渐铺满院落,一位少年自大门之外款款而来,俊秀白皙,气度不凡,晋威与质子皆一惊,正是皇帝与文德妃之子襄王李锜,十八岁,已结婚生子,其王府距离皇宫很近。“见过襄王。”质子躬身施礼,李锜摆了摆手,温和笑道,“何必客套。”质子暗想小时候借由临安公主伴读的身份,的确常常见到太子与襄王,关系十分融洽,不过一晃眼大家都长大了,身份地位之差已是天上地下,自然要建立起尊卑秩序。 “今日恰好进宫看望母妃,听说宁尘以后会来鹓雏轩效命,便来领他回去,其实是为了找个借口来看你。”声音清脆而富有韧性,十分悦耳。“对了,有份新婚贺礼稍后会送过来,五足银熏炉,以此炉香袅袅,为书房添几分意境。”除了道谢,质子也说不得别的了。 恰于此时,宁尘收拾妥当来到庭院里,见了襄王紧忙叩拜,之后便告别质子与晋威,随襄王离开了。 于是,惜泓居仅剩的两个人再次互看了一眼,默契地释然叹气。 巳时,惜泓居里依然只有两人一兽,门外的士兵也都撤走了,这是真真切切的自由自在。质子刚刚练完剑法,便朝晋威施礼,请其点评一番。之后两个人一道为欢白清洗身子,逗弄其一会儿,便又一道回到质子的书房。两人各自挑好了书,捧着细读,欢白则回到榻上打盹儿,大家互不干扰,各自自在。 吃过午饭,质子来到琴室抚琴,晋威做唯一的听众。“此时无人监听,您可随心抚奏任何曲子。”质子想了想,拨动琴弦,心曲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天地间如此恬静,简单,抚琴者敞开心扉,向知己倾诉心之圣地的美好故事。一朵花瓣凋零了,在柔暖的风中飞舞,一对孩童携手追逐它,冲入密林,眼见它落入溪流,被漩涡吞噬。 女孩恼了,不断朝溪流中扔石子,男孩只得去追逐另一片花瓣,好不容易抓到了,用手捂着,小心翼翼地捧给女孩看。谁知顽皮之风又起,花瓣又被溪流之舌卷走,女孩更气了,不慎将男孩推入溪流,岂料水流湍急,卷着男孩奔涌入湖。女孩急了,紧忙伸出手,大声命令男孩抓住,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猛然抓紧花瓣一般的小手,整个人倏然被女孩捞救而起。 女孩惊讶于自己哪里来的力量,这般之大,可以斗过湍流。男孩也惊讶于自己可以这般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抓住女孩之手,紧紧不放,久久不放。湍流歌唱道——两个人信念惊人一致,力量自然大而无穷。二人点了点头,心想今日若是死了,也都在一起,无甚可怨,可怕的。月光照着童年之脸,之眼,之手,之心,渺小的两条身影并肩而行,顺着溪流折返,走出了一片密林。 琴室如此安静,抚琴者与听琴者都陷入沉思的湍流,久久拔不出来。“何其有幸,一踏入惜泓居,便能听到公子的心曲。”仙人般脱俗的人物坐在琴室一角,初雪一般的白发,白眉,猎鹰一般犀利、硬朗、明亮、夺人心魄的眼眸,挺拔的鼻子,桃花一般的粉唇,清浅一笑,露出白玉一般的牙齿。“的确不错,虽然不太懂男女之情。”琴室另一角,还坐了一个人,捧着宝剑,面目清冷,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人物。晋威轻咳了一声,二人便就起身,齐齐朝质子躬身施礼,报上姓名,自然就是“仙人”玄普与剑客成崊。 第92章 明湖念月 “奴婢会将此心曲记成曲谱,烦劳公子命名。”声音虽沉稳、优美,质子听来却心上一惊,急忙说,“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别记下来了……怕是祸。”玄普依旧清浅一笑,“不怕。无论有何祸事,我等三人在此,自会一一化解掉。”质子犹豫着看向晋威,见其笑着点头,这才觉得心安,聚神一想,轻声道,“明湖念月……如何?”成崊点头,“此名颇有意思,居然有三个月亮,看来公子心仪之人必定与明月颇有渊源。”然后见晋威瞪了自己一眼,便抬手轻拍了一下红润的嘴唇。 “好,那么奴婢这就去记下‘明湖念月’。”玄普起身走至门口,质子紧忙又嘱咐了一句,“记归记,万不可让陛下知晓、听到此曲。”玄普转回头笑道,“只要此屋内四人不说,也便无碍,待那谢财迷之妹来了,晋威自会盯住她,想必也是无碍的。”晋威蹙眉道,“人家不似谢太医,并非多事之人,嘴很紧,你别乱判。”玄普与成崊默契地对视一眼,这一回笑得更为玄妙,果然令晋威心烦,刚欲发作,人已不见了,再一转头,成崊也不见了。“可恶。”晋威罕有地红了脸,动了气。 此后,几个人各自自在,互不干扰。到了日落渐黄昏之时,秦芗来了。“陛下命奴婢来问问,质子大婚在即,可还有需要调度之人,准备之物?”其实答案显而易见,不过是晋威后背无人盯视,陛下会时常派人过来问候问候,查探查探。别人做此事晋威必定生厌,秦芗若来,惜泓居上下只会欢喜,无人会有脾气。真是一步妙棋。质子暗想。 “一切都好,荀夫人之物陆续都已送来,现已安置妥当。”晋威按流程作答,然后忽而转了个弯,问道,“那柄南疆宝剑如何安置了?”秦芗倒也实说了,“陛下听闻舒将军家传宝剑被毁后,一直找不到趁手之剑,便将此剑赐予他了。”晋威这才释然道,“那么此剑也算不亏了。” 晋威独自送秦芗出门,临别之际,秦芗低声提醒道,“大门之外兵都撤了,看似无人看管,其实周遭日日有人盯防,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因此,凡来此处之人、之事依然在陛下法眼之内。”其实晋威心中早有预料,不过还是很感激挚友的提醒。“你在陛下身边也要敛着锋芒,焉公公虽气派大度,然而人人都有嫉妒心,谁也无法免俗。”其实道理秦芗都懂,但也同样感激挚友的提醒。所谓过命之交,当是如此。 清晨如期而至,光色颇为艳丽。明日便是质子大喜之日,这也算作是吉兆。惜泓居内四人一兽早早醒来,各自忙碌。质子照例独自练剑,看客们个个都是顶端的剑客,因此手上的工作都不必停,偶尔看看便知质子何处精彩,何处犯了错。待质子将一套剑法操练完毕,三个人方才围聚过去,点拨一番。质子向来谦和、聪慧、勤奋,算作是师者最为欣赏与喜爱的那类学生,所以确实值得点拨。用过早膳,四人一兽又各自自在,互不干扰。众人暗想,此等生活若能运作一辈子,也是精彩无比的。只是,在皇帝法眼注视之下的惜泓居,不可能一直安享此等生活。 未时,临安公主策马而来,茂盛乌亮的发丝梳成朝云近香髻,身穿桃粉窄?上衣,下配胭脂大裙,甚为小巧、精致的绣鞋隐约可见。众人迎出来施礼,公主利落地下了马,请质子以外之人只管自在忙去,随行的潘略则接过缰绳,回身安置好骏马。 “没想到您会来。”质子脑子一木,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本宫来此,已得父皇恩准,所以别傻站着,本宫口渴,要品茶,听潘略说敬亭绿雪甘甜美妙,那么你来奉茶。”质子只得遵命照办。书房一如从前,老气横秋,欢白见了天仙般的厉害人物,只顾缩在榻上,佯装睡着。公主喃喃道,“它倒是精明,知道此时若不装睡,本宫必然要折磨它,以替太子出气。”质子没有应声,只顾专注地做茶,因知晓公主极通茶道,不敢有半分闪失,以免让其失望、败兴。 某一刻,有些分量的五足银熏炉映入公主眼帘,炉香袅袅,颇有意境,公主略一蹙眉,知晓此物必然是二弟所赠,莫名上了脾气,抬起绣鞋猛地用力踢出一脚,熏炉自然就倒了,她便高声道,“熏炉倒了,果然不稳,需来个人,将此无用之物送去荀夫人的书房。”守在外头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谁都不愿意进去,果然是厉害人物来了,惜泓居整个儿都怂了。 最终连同潘略在内的四个人齐齐进门,抬了熏炉,又都迅速退了出去。此时茶也成了,公主品了一口,然后挑眉看了看质子,罕有地,质子没有回避,目光对接良久,谁也没有败下阵来。“本以为有出色人物伺候着,做茶的功夫早就退步了,没想到一如既往,不,更胜从前了。”质子为公主续茶,然后轻声回复道,“心想着也许还有机会为您奉茶,也就不许自己退步。” 公主心上一暖,话也有了真实的情绪,“从此,除本宫外,不许你为任何人奉茶。”质子没有一丝犹豫,郑重答应道,“好。”公主进而又说,“本宫送你熏炉,你既然放置于书房,就不准再放别人送的任何熏炉,金的、银的,甚至御赐的也不行。别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同理。”质子再度郑重地答应了。“这一回你错了,熏炉便也倒了,本宫很不爽,要罚你。”面色严峻,不似玩笑。“好。”质子依然看着公主的眼睛,轻声说,“任凭您处置。”面对这样的执着凝望自己的质子,公主感觉心跳极快。“罚你让出古筝,本宫要抚奏一曲。”质子稳住声音,又一次回复了一字,“好。” 公主进入琴室之前,对质子之外的四人道,“从此刻起,你们聋了,待本宫离开之前,惜泓居四下都必然是聋的……否则,要你们何用?!”四人心领神会,便出去分别镇守住惜泓居的四面八方。琴音起,质子立即就听懂了“清宵邕睦”,他奋力压制着情绪,不言不语,闭目倾听。 往时美好在头脑中不断浮现,只是,如梦一般的日子,眨眼之间就都过去了……“答应本宫,明日起,做个好郎君……明年春天,务必要做个好父亲。”质子知道应该说出“好”字,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好点了点头,凄然一笑,泪水的滋味儿灌满了咽喉,好生酸楚,却也终究没有自眼眶里涌出泪来。 公主走后,质子在琴室里独坐良久。无论如何,清宵邕睦算是成了,古筝也让公主尽兴抚奏了,虽然心之圣地依然没有立碑,但人要知足,对,他点了点头,这样便好,此生足矣。 夜里,院落之中已建好了一座青布幔的青庐,装扮起来十分喜庆。质子走进去,坐了坐,闭目联想明日成婚的情形,然后缓缓睁开眼,走出青庐,看着月光下的晋威,轻声道,“我想喝杯酒。”晋威本想说不可以,看着质子之眼,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三杯,不可再多。”质子笑了笑,说不喝了,便回房睡下。晋威心上有些后悔,觉得此夜对于心有所属的质子来说,必定是非常难熬的。喝上一点儿酒,让嗓子和胃里都暖一暖,让心里说不出的话能借势倾吐一番,多好。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后悔,不能心软,质子前途远大,此刻正是紧要关头,绝不可再生枝节。 此时,叶明仙正在闺房中读一本书,其实心思也不在书上,毕竟明日要做质子之妻,未来的变数谁也说不准,一切全凭自己。若是不如意,也要咬着牙往前走,无论如何绝不再回头了,所以,此夜必然是今生在叶家度过的最后一夜,即使再漫长,她也愿意一点一点地慢慢度过。 忽而,门被敲响,她收好书,开了门。父亲站在眼前,用一双略微外凸、刻薄的眼睛看着自己。她愣了片刻,还是施礼,将父亲让进门来。“明日就出嫁了,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好歹都要自己扛着,别给叶家添麻烦。”明仙轻声答应着,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别觉得这个家怠慢了你,没给过你什么,琴棋书画我都没拦着,你得到了跟你大哥一样的机会和条件,果然也比他强出百倍、千倍。”叶太尉以罕有的温和口吻道,“所以,拿出叶家赐你的本事,好好相夫教子……别只顾恨这个家。”尾音有些颤抖,叶太尉也不想掩饰,缓缓起身向外行走。“父亲多保重,若偶尔下朝得了空,还请来惜泓居看看女儿。”明仙说罢,跪地叩拜了父亲。父亲侧身看了看,轻声说,“好。”便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大婚之日,天气甚为晴好,叶明仙择良辰而至,与质子依礼完婚。直到夜里,明仙才借着灯光看清了郎君的脸庞,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人物,不由地柔声问,“以后,我唤您‘修郎’可好?”子修点了点头,“那么,我唤你‘仙娘’。”然后两个人陷入沉默。僵持了一会儿,明仙再度开口道,“修郎,早些休息。”子修轻声说,“好。”然后扭捏了一下,补充道,“放心,明年春天,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明仙心头一暖,道了谢。接下来两个人便成就了花好月圆的一夜。 清晨醒来,夫妻互相看着对方,都有些脸红心跳,然后彼此照应着起床洗漱,牵手出来与众人相见,大家顺势施礼道贺,夫妻俩也紧忙还礼,赏了每个人一些钱。接下来人们各忙各去,质子照例练剑,明仙见过兄长练剑,倒是凶猛激烈,却也毫无章法可循,公主曾戏言此乃泄愤之举。如今见过了郎君舞剑,只觉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利落,变化无穷,少女之心怦然跳荡得慌乱无比。一套剑法操练下来,一个时辰眨眼间就过去了,明仙整个人仍然在境界里,如痴如醉,拔不出来。 第93章 太子婚事 未时,皇后派贴身侍女元妍前来请质子夫妻过去锦寰宫一叙,晋威略一思索,朝谢小鹛和气地说,“烦请姐姐也随行。”小鹛知道晋威不放心尚还年轻的小夫妻独自前往,便就柔声答应着照办了。见几人骑马而去,成崊感叹道,“鹛姐姐这样的人物,也就你能支使得动。”不出所料地被晋威瞪了一眼,又不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漂亮嘴巴。 到了锦寰宫,入了舒恬轩,夫妻二人依礼叩拜皇后,皇后客客气气地扶起二人,请其品茶,吃些时令水果和精致的糕点,闲话家常了好一会儿。元妍与谢小鹛则候在屋外,各自都谨慎戒备,不曾交流。忽而见太子款款而来,元妍紧忙迎过去低声道,“荀公子夫妇来了,皇后娘娘正同他们说话。”太子略略点头,又看了眼亭亭玉立的谢小鹛,问道,“这是谢太医的妹妹?”小鹛立在原地,微微施礼,算作回应了。太子暗想,果然是她,真是冤家路窄,表面却也并不在意,只对元妍道,“告诉母后,我明日再来。”随即转身离开了。 太子出了舒恬轩,忽而决定去趟起凤阁,看看皇姐。眼见太子骑马来了,守门的小太监紧忙跑去告知焉知,焉知一边遣人去通知如意,一边迎上去施礼,太子下了马,将缰绳递给焉知,便踏上长廊,直奔书房而去。如意立在门外,朝室内轻柔地说,“公主,太子殿下来了。”美妙之音扬起,“珂雀,进来。”如意这才小心地开了门,将太子让进去,随即稳稳地关好门,同太子的随从一道,守在室外。 “哦,原来是去了母后那里,被元妍撵出来了,才想起来我这里。”公主歪头浅笑,“喝茶?还是吃些水果?或是下棋、去马场骑马也行……总之姐姐总要重视你。”太子不由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姐姐哄?”然后起身在书房里转悠起来,看看新近又多了什么好物,一下子看中了一个白釉瓷拈花瓶,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送你。”公主向来对太子大方。“多谢皇姐。”太子跟唯一的姐姐也从不客套。然后又瞅见了一根一尺长的鞭子,斑纹极美,微微发亮,用力一拉竟能长出三倍,材质却又十分坚硬。“也送你。”太子再次道谢收下,然后转换了话题。“皇姐,几年前母后想调度谢太医的妹妹去舒恬轩做事,谁知她就莫名出了一身痘子,母后一听觉得怪恶心的,也就没要她……如今见她亭亭玉立,面上洁白无瑕,便觉得当初一定是她串通谢太医使诈,就为了逃开那个差事,着实可恶。” “珂雀。”公主的声音冷下来,“一个惜泓居的侍女,不值得堂堂棠延太子关注。”太子摆弄着手上的鞭子,嘟囔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母后亲自调度是多么大的体面,她竟敢使诈躲开,晋威竟能让其甘心去惜泓居伺候质子夫人……也就怪不得皇宫里有传闻,说她一直惦记着晋威,如今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别再闹出什么污秽之事——” “珂雀!”公主面色严正地打断太子,“你也十六了,本该结婚生子,有些眼界跟建树了。外头是什么形势,你一概不知,整日只盯着宫里这些个无用的传言,能有什么出息?!有空也打听打听你二哥都在做些什么,襄王府每日都进出多少仁人志士,便知道太子之位并非那么稳固,不过是母后与大将军帮你撑着罢了。”被皇后庇佑惯了的太子一时受不住皇姐的训斥,一下子扔掉手中的鞭子,愤然道,“我便是没出息了,皇姐只管欣赏二哥,改日辅佐他登高望远!”说罢便冲出门去,涨红着整张俊脸,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此等情形之下,此世间也唯有如意胆敢走入公主的书房,回手轻轻地关好门,俯身拾起被丢在地上的鞭子,放置妥当,然后缓缓地嘟囔,“好好的又惹他,明明知道他是小孩子脾气,得慢慢来——” “还慢慢来?”公主起身走至如意面前,捏了捏她的粉腮,“人家都广纳贤士、收买人心,不断巩固势力了,他呢?爱着花瓶,玩着鞭子,嘴里嚼着闲言碎语,听不得半点儿忠告、劝诫……一句话,母后惯的!”如意惊得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公主啊,您骂太子几句、甚至打他一顿都不为过,万万别提及皇后娘娘——”公主摆了摆手,“知道知道。”如意还是紧张得不行,捂着急促起伏的胸口道,“您可听进去些劝,别总吓奴婢。”公主噗嗤笑道,“好好好,听进去了,快别絮絮叨叨了。” 如意顺势说,“惜泓居从此也不能再去了。”公主收敛了笑意,轻声说,“知道。”如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公主的纤手,将温暖一并传递过去,“奴婢知道不该说这些,惹公主难过……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跟公主说说的。”公主点了点头,“就如本宫劝珂雀,一样的道理。本宫不说,也就再无人肯说、敢说了。” 太子回到东宫,心情可想而知,即刻摔摔打打,不吃不喝,搞得宫中上下惴惴不安,心腹太监霍英别无他法,只得差人急急前往舒恬轩,将事情经过告知元妍,进而让皇后娘娘定夺。“其实都是实话,也难得玥儿肯说。这么多年了,玥儿始终把珂雀这个弟弟放在首位,自己两个嫡亲的弟弟也比不过,珂雀偏就不懂事,看不明白姐姐的真心。”皇后接连叹气,却也无计可施,“去告知霍英,任由他闹,仔细看着别去别处就好,还有,务必把消息封锁住。”元妍应允着退了出去,皇后起身在房里踱步。当务之急还是婚事。她打定主意,料定兄长今日下朝后应该还在宫中各处巡视,便紧忙差人将其请来,商议太子妃的人选。 “这件事我跟婉约也探讨过好多回。”皇后闻听兄长此言,心中略略安稳,大嫂的见识并不在兄长之下,因此兄嫂商议的结果非常值得采纳。“中书令卢绰的嫡女卢令妘,如今恰好十六了。”皇后皱了皱眉。卢绰早年参加科举,一举夺魁,文采出众,气度不凡。其女卢令妘品貌俱佳,只是长姐十六岁时病逝了,当时只有六岁的她受不住打击,不言不语了整整两年,后来好是好了,却也少言寡语,性格不够开朗。 “珂雀好像更中意活泼可爱的女子。”她只能这么推脱。大将军立即摆手道,“中意的大可做奉仪、昭训、承徽、良媛……太子妃意义重大,因此稳重、端庄、大气、贤淑最为要紧。”皇后只能又说,“卢绰的长女是病故的,所以怕这个卢令妘身体不济。”大将军再次摆手,挑明了说,“都打听过了,身体康健。妹妹就是介意她不言不语两年之事?”皇后点了点头,“太子妃要承担多少苦楚我最是知晓,像她这个样子,别遇到些挫折就又转不过弯来,可怎么好?” 大将军沉思片刻,缓缓道,“再有就是礼部尚书尹昙的嫡女尹仁华,十五岁,品貌不凡,倒是活泼可爱,单纯得很。”皇后又不满意。像这样毫无主见的女子日后如何打理后宫,辅佐太子?“这个人选肯定是您随口说的。”大将军笑道,“若珂雀如襄王那么有心机,这女子倒也般配,诸事不问,只是听话就好。”皇后略略叹气,“再无其他了吗?”大将军低声道,“自然是有,就怕妹妹不肯,人家也未必肯。”果然是兄妹间极有默契,皇后立即回应道,“您说的是郑大将军的嫡女郑勤澄。”然后摇了摇头,“已经十九了?这倒也不打紧,关键是在南疆自由惯了,据说还女扮男装,领兵打仗,好生厉害。” “不厉害怎么能降住珂雀?”大将军挑眉道,“据说长得还有几分像临安公主,多么好,更知道怕了。”皇后非常不悦,“谁都能拿来跟玥儿比吗?玥儿可是仙子一样的人物!说句不成体统的话,若她不是珂雀的皇姐,我定要求来配给珂雀做贤妻。”然后又泄了气,“终究商量不出个人选来。” 第94章 桃花烙印 质子夫妇回到惜泓居后,明仙有些倦意,便回到寝室稍歇片刻,质子则去书房看书。晋威来到谢小鹛的书房,询问此次舒恬轩之行可有状况。“有,但不关乎荀公子及夫人,跟我有关。”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见着太子了。”晋威一下子内疚起来,“怪我,不该让你去。这些年你一直隐于暗处,就是怕碰到他。” 小鹛豁然一笑,“去都去了,也被认出来了,倒也轻松了。再说,都过去五年了,他也奈何不了我了。”晋威摇了摇头,“当时谢太医下药太重,你那样子着实恐怖,太子尚小,猛地见了也难怪会吓得尿了裤子,这等糗事一出,对你的记恨也就是一辈子了。”小鹛惊讶地问,“哎呀,你怎么知道他尿了裤子?” 晋威叹了口气,“就为了听这个故事,我在勤缘山足足寻了一天,才采到了你哥想要的铁皮石斛。”小鹛也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这样好派遣,我讲给你听呀,也不要什么稀罕物,舞一套剑法让我欣赏便好。”晋威不由地说,“这不难,改日舞给你看。” “改日做什么?就现在舞呗。”成崊立在门外,俊脸上满是春风,“姐姐,我舞剑也好看,你也欣赏欣赏我呗。”然后其身背后又出现了玄普,“孩子,欢白又拉了,就在那一丛竹子里,味道着实不得了,今日你当值,快去收拾收拾。”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都不见了。“可恶。”晋威嗔怪着,脸上却分明洋溢着让人心动的微笑。于是小鹛也不由自主地说,“以后多笑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你。她这么想着想着,脸也就红了。 “修郎,该用晚膳了。”子修闻听此言,方才放下棋经,走至妻子眼前,端详着一张美丽而富有倔强神采脸庞,音色柔和地说,“去寝室看过你一回,当时还在睡着,也就没打扰。怎么样?好些了吗?”明仙浅浅一笑,回复道,“就是贪睡,修郎莫要笑话。”子修伸出手来,抚慰了妻子的脸颊,“不会的,你我夫妻一体,岂会笑来笑去?”明仙抬手轻柔地握住郎君温热的手,道了谢,然后又说起此时正在读的一本书,子修早已读过,两个人便就有了共同话题,牵手而行,融融洽洽地出了书房。 夜深人静之时,夫妻二人相拥入梦,十分和美。惜泓居内有三位顶端剑客的守护,自然也十分安稳。所以,当有一声婉转不凡的鸟鸣划破和美寂夜之时,剑客们以及欢白兽迅速来至院落当中,与桃花树上的艳丽大鸟对视。僵持了片刻,大鸟于皎洁之月下舞动了几下七彩的翅膀,又鸣叫了数声,仙乐一般,无比悦耳。欢白似有所回应地低哼了一声,垂下眼,缓缓地回去书房了。大鸟似完成了使命,猛地震动翅膀,冲上夜空,转眼消失不见了。 成崊走去桃花树下,拾起了一根绚丽的羽毛。“惜泓居果然有趣。”他朝其余二人摇了摇手上的羽毛,清澈一笑,回了房。晋威看向玄普,低声问,“听闻你不仅精通音律,还通晓鸟语,可知说了什么?”玄普叹了口气,“应该是死亡的消息,必然与欢白关联。倒不像是欢白之父,勤缘山王者之命长得很呢,若真是它没了,勤缘山上那些想称王称霸的灵兽估计会大闹特闹,年之内都别想安稳了。” 这一夜,白猿剑客入了质子之梦,舞动的依然是枯木之剑,只是这一回一上来就奔着质子头颅而去,绕了几圈,却也破不了锋逝剑之防,只得变换策略,将枯木一抖,直逼质子持剑的手腕。落空之后,又快速向上挑出一剑,剑尖奔着咽喉而去,质子倒也不躲,持剑破解,消尽枯木剑之劲力,白猿顺势向后退让数步,稳住,闭目思索,骤然睁眼发力挥刺,意在废除质子双目。质子龙鳞臂抖动,挺出护目之剑轻松抵挡、化解,随即迅猛反击,一切只在瞬间成就。 白猿身姿极为灵巧,飘忽避绕,抓住时机兜转枯木,刺出极为上乘之快剑,质子顿觉胸口发凉,紧忙后退,“噗”的一声,枯木已刺入胸膛,虽无痛感,却也惊骇。“不可慌乱!”锋逝剑嗡嗡作响,分明是师者之音,质子周身振奋,将心神全然凝聚于锋逝剑上,刺出劲力十足之剑,剑音咆哮,惊天动地,剑光烁烁,将白猿整身罩住,倏然明灭,白猿终究倒下了。 此时,枯木之剑依然插在胸膛里,一点一滴地渗出鲜血,质子走至白猿面前,扶起它,轻声道,“多谢一再点拨。”白猿睁开淡蓝色的眼睛,安然一笑,“桃花烙印已成。”依然是师者之音,质子落下泪来,却见白猿整身化作无数桃花花瓣,随风散去。 质子缓缓醒来,眼角有泪,左胸的中部隐隐作痛。天仍未明,四下漆黑一片,妻子在旁安睡,不便被扰,别无他法,他决定忍到天亮再说。“修郎,怎么了?”明仙忽而醒来,握了握子修的手,柔声问,“做噩梦了吗?手好凉。”然后用柔暖的双手摩挲着丈夫的手,“别怕,我在。”子修缓过神来,道了谢,说无碍。明仙却披着衣服起来,娴熟地燃了灯,再将丈夫扶起,仔仔细细端详着。子修从未被如此盯着看过,自然脸红心跳,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出疼痛之处。明仙拨开丈夫的袍衫,见左胸中部多了一大片粉红的印子,形似一整朵桃花,非常神奇。 “要不要请晋威来看看?”明仙试探着道,“昨日还好好的,此时却又红又痛的。”子修摇了摇头,“坐起来缓了缓,又不疼了,还是睡。”随即熄了灯,与明仙依偎在一起。有了贤妻,日子果然就不一样了,他暗暗感激公主帮助自己选择了一段良缘。可是公主自己呢?会遇到良缘吗? “别想事情了,睡。”明仙忽而来了勇气,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像是触摸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仙娘。”子修喃喃,“你有一点儿像我的母亲,我有些记不住她的长相了,只是觉得很美,很温柔……”明仙将头埋在子修的胸膛里,听着怦然搏动的心跳声,那般清晰、有力,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涌出,“我也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也想她……若修郎觉得我像母亲,那么我就把自己分做两半,一半做母亲,另一半做仙娘。”子修没有回应什么,明仙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第95章 可堪重任 清晨来临,书房的氛围有一些怪异。质子上身衣物尽去,赤膊着供三位剑客研究那朵莫名而来的桃花印记。“若真是白猿剑客入梦给予的,有一点点玄乎其玄。”成崊不信,歪头对玄普笑道,“老人家,你见多识广,有何高见?”玄普上手摸了摸印记上的皮肤,引得质子十分不适。晋威取过袍衫为质子披上,低声道,“等谢太医来了再由他研究,若无大碍,也就无需理会了。”算是替子修解了围。 玄普成崊悻悻离去,晋威略一思考,请求道,“谢太医来之前,再让奴婢看看。”这一回质子没有扭捏,直接照办,晋威抚摸了一下桃花印记上的皮肤,果然是火热的。“还疼吗?”质子摇头。“只是觉得心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烤着,十分烦闷。”晋威点了点头,再次为质子披上衣服,坐到他对面,压低声音道,“公子又进阶了,是好事。待谢太医开了药,降下火气,便就好了。” “我没跟别人说梦的细节,此刻全部告诉你,我待你如我,唯有你能理解我。”子修自然而然地袒露真心,晋威郑重地点了点头。待听过了关于梦境的详尽叙述,晋威又向子修道出了昨夜见到七彩大鸟之事,子修惊呼梦里也见过此鸟,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晋威叹了口气,“这么看来,此白猿昨夜去世了,那七彩之鸟急急前来给欢白报信,所以,这白猿想必也是欢白的亲人。”然后又加重语气道,“至于梦里的剑音,以及白猿之眼,之话,都是您思念师者的映照,无论梦有多么玄妙而不可信,但是进阶真实地发生了,此道桃花烙印便是见证。” 眼见辰时将过,谢太医依然未至,晋威决定亲去太医院请人,却见谢太医的徒弟尤耀匆匆而至,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机灵人物,一见晋威便躬身施礼,连连致歉,说师父正在东宫给太子把脉,实在不得空,但质子之况其已了解,遂开了方子,特命自己前来送药。说罢小心奉上熬好的汤药,请晋威照看质子及时服下。 晋威凝视着尤耀,眼角眉梢皆有愠色,“既有约定,就应以荀公子为先,如今这么怠慢,不见人不诊脉,倒是送来不知所云的汤药,叫谁敢喝?”说罢朝闻声而至的玄普成崊道,“你们照顾好公子,我得去趟起凤阁讨个说法,说好的随意调遣,竟是这般糊弄!”成崊顺势道,“是得去闹一闹,惜泓居也不是没人了。”尤耀见势不妙,紧忙苦着脸道,“太子说心口疼,点名要师父去治,皇后娘娘派人来请,谁敢不从?” 此时,子修款款而至,拿过那碗汤药一饮而尽,再将空碗交到尤耀手中,和和气气地说,“你回去。”然后拍了拍晋威的肩膀宽慰道,“药汤虽苦,我这舌头却也没尝到什么错处,所以无碍。”晋威这才点了点头,扭身回房了,子修也回了寝室。尤耀舒了一口气,刚准备撤退,却被成崊轻拍了肩膀,嗡地一下,整个膀子便木了,手一松,碗就落了地。成崊这才道,“你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呢。” 尤耀带着哭腔求道,“你这样的人物欺负我合适吗?”成崊冷笑道,“你师父怠慢我家公子就合适了?”尤耀见势不妙,紧忙朝玄普求救,“荀公子都说药并无错处,还要怎么样?玄大哥,您快救救我,我也好回去赶紧熬药,两个时辰后好再送来。”玄普倒是和善,“他不是要问你问题吗?老实答了,他也就放你回去了。”然后挑眉问成崊,“你想问什么啊?” 成崊自袍袖中拿出一根七彩的羽毛,在尤耀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鸟儿?”尤耀眨了眨小圆眼睛,喃喃道,“应该是勤缘山里已进阶的某种灵鸟,体型必然不小。”成崊点了点头,又伸手拍了一下尤耀发麻的左肩,咻地一下,麻而坠痛的感觉消失了。“还不快回去熬药?!”尤耀如蒙大赦,拾起地上的碗,一溜烟儿地逃掉了。 东宫之中,太子服下汤药已有半个时辰,依然在榻上哼哼唧唧,似不见好转。皇后娘娘蹙眉嗔问,“谢太医,往时都是立竿见影,如今这是怎么了?”谢小灼躬身致歉,不慌不忙地答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所以汤药再灵,终究还是差了点儿意思。”这意思再明了不过了。皇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谢太医先去外头候着,然后对元妍道,“珂雀病了,玥儿那边确实已知道了?”元妍点头不语。“也倒怪了,往日太子稍有不适,玥儿总是急急赶过来探望,这回不过也是拌了嘴,不至于气这么久啊。”元妍刚想言语,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娘娘,郑贵妃亲自前来探望太子。” 皇后理理鬓发,由元妍搀扶而起,迎至门口,门开了,便就拉住贵妃之手,面色温和,带着些许哀愁道,“竟惊扰到妹妹了。”贵妃紧忙施礼,“臣妾都听说了,是玥儿不好,说话急,脾气冲,惹了太子殿下伤心,臣妾刚刚已去训诫过了,估计就快到了,一定当面请罪。”皇后暗想你可倒识相,又听闻玥儿马上就来,心中自然安稳,遂继续装出气派和善的样貌,与贵妃亲密地坐在一处,闲话家常起来。 不多时,临安公主便进了门,诚心诚意地跟皇后致歉,皇后不由自主地柔声道,“乖宝,哀家最知你的苦心,只是珂雀总是把你这姐姐放在首位,所以听了训诫也是怄得不行,快去劝解两句。”青玥应声走去内室,贵妃见状,暗想皇后对玥儿还是真心喜爱的,也难怪,我这女儿对太子也是掏心掏肺的。然后又不免觉得玥儿对太子过于上心了,反倒把嫡亲的弟弟都忽略了,偶尔理理臻鱼和酼鸢的课业,也绝不严格,逗乐子一般,只会说尚可、还好……想着想着就免不了生出些怨气来。 “起来。”只清脆严厉的一声,便登时治好了太子的心病。“皇姐——”刚欲解释,又见公主摆了摆手,便又咽下了所有的话,低头不语。“母后和母妃都在外头,我就不多说无用的了。往后,你也别心口疼了,我不管你就是了。”然后起身便走。太子情急之下拉住公主的手不放,奋力压低声音道,“不准不管我。”公主仍不回头,声音分外冷,“怎么,现在就跟姐姐抖威风吗?天下还不是你的呢。” 太子登时真的心痛起来,“我是有错,可也确实不像姐姐说得那么无用,单单是课业,即使是有师者扶持,可我需下了多少功课才得了父皇和您的一个赞许?我不似您,天资卓越,随随便便就可登高望远,我要想看一点儿好风景,得辛苦攀岩多久,您不知道吗?平日母后看管也紧,跟谁搭腔,见谁说什么,去哪里做什么,甚至娶谁爱谁,不过都是任其摆布……我这么苦,唯有在您那里能得到想要的甘甜滋味,您还逃去宫外三年,扔下我全然不管,我也不怨什么,只盼着您好,您好了我便也好。如今,您回来了,管着我,刺痛我,我跟您闹一闹怎么了?荀国质子就没闹过吗?您有没有一刻想过放手不管他了?再怎么样,我才是亲人,您不能如此厚此薄彼!” 公主缓缓转过头来,容色严峻,看着一吐为快、微微喘息的太子,不发一言。太子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唇,不知该如何应对。“说完了?”音如泉水,却也依然冰冷。太子怯怯地“嗯”了一声。“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荀国质子。”圣旨一般颁布下来,太子只得郑重地答应道,“一定不提了。”于是,泉水之音里有了些许暖意,“往后,我若刺痛你,你可以闹,但不可以闹病,谢太医这颗棋子专供别处使用,不许你再调拨。”别处不过就是指荀国质子,太子虽不服气,却也毫无办法地不敢提及了。 “母后让你见的人、说的话、做的事,去的地方……都是在为你的未来铺路,照做就好,她也累,你必须体谅。”公主停顿片刻,继续深入道,“你十六了,娶妻之事不容耽搁,人选倒有几个,都不够完美,所以母后才会举棋不定。你要是听皇姐的,就帮母后做个决断,娶中书令卢绰的嫡女卢令妘最为妥当。她虽性格清冷,经历过大悲痛,身心都曾被逼至极端,然而,终究凭一己之力走出来了,这样的女子,了不得,未来绝对可堪重任。”然后摇了摇手臂,柔声命令道,“喂,还不放手?”太子这才松开手,却见皇姐葱白的玉手已被自己握出了通红的印子。 第96章 眺莲墓园 归途,心有怨气的郑贵妃要女儿陪自己回到祥和宫的安然阁,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心爱的女儿。闻听皇姐来了,李沪和李江都分外高兴,围拢过去缠着姐姐说个没完。“好了,臻鱼,领着弟弟去玩儿。”李沪到底已十三岁了,看得出母亲似有心事,便哄着弟弟跟母亲和姐姐施了礼,也就离开了,身后自然有忠心得力的侍女与太监紧紧跟随着,贵妃向来很放心。“玥儿,你看臻鱼和酼鸢跟你多亲,多依赖着你,我这做母亲的日日陪着他们,却也比不过。”这是抱怨的前奏。青玥心明如镜,却也不动声色。 “可你呢?心思全在太子身上。若就是策略,我觉得也有些过了。”青玥依然不语。贵妃加重语气道,“你对太子严苛,催他长进,甚至为他出谋划策,助他一步步走向皇后期望的高位,你能得到什么?郑家能得到什么?臻鱼和酼鸢又能得到什么?还有,这些年你不断引导两个嫡亲的弟弟整日毫无斗志,只知嬉戏玩闹,郑氏也有身居高位者跟你外祖父说,你这分明是想断了郑家的指望,为太子扫清两个障碍。”说到此处,青玥依然没有动气、辩驳,贵妃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口气,“你此刻闷声不响,是不是觉得母亲的眼界思路不够高远开阔,够不上你,因此无甚可说?” 青玥回避了母亲泪眼盈盈的视线,望向墙角,看着母亲喜爱的小猫只顾在窝里打盹儿,根本不在意房间里的这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于,这小东西不用做任何努力,仅靠天生可爱就可博得宠爱,优哉游哉地度过此生,多好。 “母亲,您生养了我,是想得到什么?”轻飘的一问,竟堵得贵妃无话可说。是啊,我排除万难得到了你,毫无保留地疼爱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想得到什么?“您爱我,胜过爱世间任何人,我也是如此,爱您,胜过爱世间任何人,从生到死,不会有任何改变。”声音无比坚定,无比动人。“正因如此,我们母女之间不该有一丝疑虑和动摇。” 公主起身坐到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所以,除您之外,我对其他任何人好,都必然是要有所求,有所得的。只是,皇宫之中,皇都之中,棠延天下,但凡值得我有所求、有所索取之人,都是极为聪明、敏感的人物。不拿出真心,什么也换不来。所以,我对珂雀之好,全部发自肺腑,也正因如此,他才把我视作嫡亲的姐姐,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变动,他绝不会伤及我,进而绝不会伤及您、外祖父、舅父、臻鱼和酼鸢,也就绝不会如父皇当年对臻王那般决绝!” 一滴泪自贵妃眼中涌出,青玥紧忙抬手,轻轻地为母亲擦去泪水。“也因此,臻鱼和酼鸢不可存有野心,您不必听任何别的策略,只管信我,他们毫无机会,珂雀继位、成为未来的棠延天子是毫无悬念的。因此我嫡亲的弟弟绝不可学故去的臻王或是现在的襄王,走上危险之路,贪图不属于他们的皇位。”贵妃听到此处,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了。”又一滴泪滑落腮边,再一次被青玥轻轻擦去。 夜色降临,惜泓居内传出悠扬婉转的笛声,应是随心之作,有感而发,闪现着一位极为通晓音律之人的创作天赋,以及驾驭此曲所需的饱满气息。微风飒飒吹拂,似在呼应着人间仙乐,人们也不由地放下诸事,只管沉浸其中,神思随旋律之波荡漾,起伏,遨游于妙不可言之境。 旋律随风而去,渐弱渐远,终是归于平静,质子回到现实,喃喃低语,“玄普留在惜泓居内,终究是埋没了惊世的才华,若是一直在鼓笛坊,不知能为棠延创作出多少足可传世的佳曲妙音。”然后又立即想起晋威的教诲,觉得留在此处是玄普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如此,也便是其最好的选择。想到此处,也就释然一笑,对陪在身边的妻子道,“所以,若有朝一日他觉得应该回去,我们也都应该理解,并予以祝福。” 明仙点了点头,进而道出另一番见地,“他的志向他自己内心最是清楚,也许是创作传世流芳的仙乐,也许不是。拥有惊世的才华是一回事,一生为此努力付出、呕心沥血又是另一回事。总之都是他自己的事,外人觉得披挂才华之人应该为此做什么,不做什么,其实都与他无关。人这一生,始终要为自己而活,若又能随心而动,而行,可得‘洒脱’二字,便更幸运些。当然,若不得洒脱也是人生常态,平静面对就好。”停顿片刻,她望着子修,淡然一笑,“修郎可明白我的心意?”子修还以微笑,“明白。” 明月之下,一匹快马行至起凤阁,把守的士兵瞅见是分外英俊的潘略,自然让路放行。待下了马,机灵的焉知早已迎候上来,牵过马,低低地说,“公主仍在书房。”潘略点了点头,快步行于廊上,快至仿佛脚根本没有落地,飞一般来至书房门外,如意见了,微微施礼,朝门里柔声道,“公主,潘略来了。”待门里传来动人之声,“进来。”便轻柔地开了门,将英俊人物让进门里,再关好门,默默守在外头,机警环顾四下,神思一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如何?”公主放下书,抬头便问,白玉一般的脸庞上无风无浪。“襄王果然威势极大,派得部下分别触及到南疆四国内部的明白人,互通了一些消息。只是,荀国仍是铁板一块,足见睨王治国理政能力非凡,深谙用人之道。”公主起身,触动墙壁上的某处暗格,取了一个卷轴,松开捆缚卷首的丝带,展开看了看,再重新系紧丝带,又自案上拿过一封书信,一并交给潘略。 “本宫触及到了朱繁影的夫人,可安排一次会面。等你到了那边的亨通驿站,自会有人辅助你。无论如何,东西务必亲自交到朱繁影手上,若败了,触动卷轴上的机关,东西也就毁掉了,至于信,你自会处理,本宫不多讲了。”公主沉吟片刻,用一双比明月还要动人的眼睛看着潘略,冷酷地说,“若是败了,你也应该没了。” 潘略微微点头,收好卷轴与信,罕有地懂了礼数,躬身施礼,转身离开。“潘略。”只此一声便定住了脚步。潘略转回头,目光再次触及到公主的明眸,世间再难有谁会拥有如此动人的眼睛了。“你家人之墓,本宫已全部找到,特请了高僧做了法事,稳妥地将他们迁回皇都,安魂于永固马场北侧的眺莲墓园。临行之前,去祭拜一下。因过往之事,碑上只有‘潘氏族人’四字。若你时运不济,命留南疆,本宫自会寻到你,让你魂归此处,算作一家团圆。” 第97章 枯木剑雨 依然是这一轮明月,将丰渠阁的花园照得如梦似幻。皇帝停下脚步,似在静静地听着溪流之声。几步路之外,焉汶与秦芗也停了脚步,等待皇帝再次行走,他们方可无声无息地谨慎跟随。“有只鸟。”皇帝指了指溪边的一棵古树,“拿下它。”声音落下,秦芗陡然跃起,飞身上树,行动轻盈迅捷,左手探出,施展擒拿之术,轻松得手,下得树来,手掌摊开,食指与中指夹着小鸟的两只小爪子,慢慢呈给皇帝观瞧。金灿灿的小鸟惊恐地鸣叫着,沙沙沙的,音色并不悦耳。敬宗有些扫兴,摆了摆手,秦芗顷刻会意,松开夹紧的手指,那鸟儿便振翅逃走,转眼无踪。 “玥儿五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夜里总是哭闹,渭王进山打猎,得了一只通体金灿灿的小鸟,不知品名,歌喉甚美,便将其赠予玥儿,果然奏效,她夜里听着鸟鸣,睡得安稳香甜。后来,那鸟儿的父母寻来了,一声声呼唤着孩子,玥儿打开笼门,那小鸟也就飞走了。从此,那三只鸟儿夜夜来给玥儿唱歌,后来,变成了两只,最终只剩下原本的那只,也就不飞走了,又回到了笼中,与玥儿作伴。” 故事讲到此处,听者以为就结束了,然后皇帝却继续说,“只是这一回,鸟儿哑了,留来无用,玥儿便将其还给了渭王,不到三日,鸟儿见不着心中的主人,便就忧郁而死。渭王将此事告知玥儿,她没有落泪,没有伤心,甚至没有回复任何话,好像这只因思念她而死去的鸟儿,与她毫无关联。渭王跟朕说,玥儿之心好生坚硬,自小就懂得不留无用之人,之物,若是男儿,倒是好事,可惜是女儿,估计此生无人可摘取其芳心了。” 子时,秦芗回到寝室,洗漱妥当,躺到榻上,神思还在刚刚的故事里。为什么?他脑子里画下这个问号。表面看起来,陛下给我和焉公公讲述关于临安公主童年的故事,似乎就是看到了相似的鸟儿,有感而发,但实际上,陛下怎么可能对我等有感而发呢?想着想着,他带着疑虑踏入梦里。五年前的某日,也是温暖的月夜,他和晋威奉命去摘取某人的性命,这个人也不应该用“某人”来潦草表述,因为此人正是渭王长子赵廷钊。陛下此举若是得手,等同于斩断了渭王的命脉。是的,虽然渭王有三子,但是赵廷钊绝对是唯一可期继承其衣钵之子。 这一夜,廷钊偷偷溜出了渭王府,只身来到勤缘山,准备为心爱之人捉拿一只金灿灿的、歌喉甚美的灵鸟。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一场斩杀行动正在等待着他,连身穿夜行衣、手持宝剑的两位剑客也没有料想到皇帝会下达这样的指令。某一瞬间,灵鸟的歌声划过寂夜,廷钊算准时机纵身跃起,几番出手均未得手,隐于暗处的秦芗骤然现身,刺出索命一剑,少年毫无防备,咽喉立时感知到死亡的凉意,一切似乎毫无悬念了。然而,瘫倒在地的却是秦芗,一根看似细弱的枯木自左侧中腹刺入,侧穿而出,血液缓慢地渗出,心跳加速,加速,又倏地慢下来,更慢下来…… 无人知晓那根枯木是如何插入一位顶端剑客的身体的,隐没于暗处的晋威也毫无察觉,更不必提那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少年了。所以,晋威没有出手,任由少年拾起魂魄,急急逃走,他只顾取出一颗救命的丹丸,送入秦芗口中,再用赤诚剑以极慢、极稳的手法削去其体外残存的枯木,再撒上止血的药粉,撕下夜行衣紧紧包裹住伤口,背着秦芗下了山,同骑一马,返回宫中。 秦芗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抚摸着枯木之伤烙印下的瘢痕,梦虽醒了,回忆却历历在目。那一夜,他分明对晋威说,“别管我,你走。”也清晰地听到晋威沉稳回复,“陛下说了,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或者一起赴死。” 时至今日,那不可思议的、险些要了性命的一截枯木,似乎依然残存在体内,并没有被谢小灼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安稳取出。所以,勤缘山里不仅仅有奇花异草,品类繁多的进阶的灵物,还有天外剑客吗?不然的话,如此神奇的一剑是如何成就的?自那次巨大的挫败之后,过去的秦芗便死去了,从此,他进阶为更加谨慎、冷酷、沉稳、聪明的剑客。 现在是丑时,晋威来到院落当中,看着凝视月亮的欢白,轻声问,“在想念逝去的亲人吗?”欢白低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我带你去勤缘山祭拜它,如何?”欢白没有吭声。“现在出发,天亮前也就回来了,有我在,公子不会不要你的。”欢白眨动眼睛,将虎头靠在晋威身上,轻轻地蹭了蹭。晋威略一思考,“我与公子身形相似,倒要替他试试你,此去我不骑马了,骑你如何?”身背后传来成崊的声音,“没有笼头马鞍,你如何骑它?”晋威没有回头,音色尖利,“快回去睡,别吵到公子及夫人。”岂料被怼道,“当我爱管你们,你领它去胡闹,玄普不放心,让我跟着。” 别扭了片刻,晋威也就妥协了,与成崊各自自马厩里牵了马,带着欢白抄近路去往勤缘山。近路即是险路,人迹罕至,普通马匹自然过不去,即使是晋威成崊驾驭的良驹,跑起来也十分费力,唯有欢白轻轻松松地跟在后头,估计下回认得了路,必定飞驰如电,远远地甩掉他们。 到了山下,官兵一看两张分外英俊的脸以及一头黑粉相间的灵兽,便知来者都是谁,遂什么也不问,只管放行,自然,也会将此事速速告知舒将军。欢白上了山,轻车熟路地寻到可期与父亲相见的山洞,连吼数声,洞内终于有了回应。欢白回头看了看晋威,晋威点了点头,它也就转回头,走入山洞。“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成崊四下观瞧,颇为兴奋,“此处确实不常来,倒要看看会有什么奇遇。”然后倏地发力,施展上乘轻功,转眼不见了。晋威摇了摇头,玄普这才叫所托非人,还让成崊来看着自己和欢白,现在人家说玩就去玩儿了,玄普知道了会气成什么样子?想到此处,也就笑了。 此时,一根细弱的枯木自上空落下,晋威微微蹙眉,抽剑向上一挥,枯木分做两截,落在脚边。晋威知道,附近的古树上有人,高手,轻功了得,自负,爱玩闹,有些与成崊相似。又一根枯木落下,这次带着风劲,极为迫切,直逼头颅而来,晋威刷刷两剑,轻松破解,枯木继续在脚边铺开。片刻之后,巨大的枯木之雨轰然落下,带着索命般的呼啸声极速下坠,晋威必然无处可逃。情势危急之际,成崊神准赶到,两人默契惊人,立时心神合一,极速挥动宝剑,于头顶之上幻化出密不透风的剑网,枯木剑雨触碰至此,气势一松,劈啪作响地被削落了一地。 “还好?”两个人异口同声,然后成崊甩下一句,“我去会会他。”直奔一棵高大古树的树顶飞去。晋威挺立不动,迅速环视周遭,然后释然叹气,缓缓走至一块形态怪异的山石边,伸手拿过一个布袋子,微微打开袋口看了看,成崊果然收获颇丰。“居然跑了,不好玩儿。”晋威听闻此言,便转回头,将布袋口收紧,递给同伴。“能造此枯木剑雨之人,岂能坐等你收拾?”成崊也不气馁,扬脸清澈笑道,“喂,你还欠我一句话。”晋威苦笑着拱手道,“亏得你来了,我才可脱险。”成崊还了礼,志满意得地嘟囔道,“算你识相。” 第98章 质子亮剑 天刚放亮,二人一兽回到惜泓居内,见质子已在舞剑,玄普与荀夫人也在院落当中静静观瞧,晋威成崊便知擅自去勤缘山一事势必瞒不住了,也倒放松下来,细细观察质子的一招一式,想着待会儿照例做做点评。 锋逝剑今日脾气不小,纵横挥舞,尽显凌厉之劲道。盛开的花朵,细弱的药草,姿态俏丽的竹子,茂盛多枝的树冠,于巧妙变幻的剑招之下一律削砍葬送,不做半分疼惜。一套剑法操练下来,众人均有一种畅快的感觉,默默于心中叫好。 只是这一回,锋逝剑入鞘之后,质子没有像以往那般躬身施礼,谦逊款款地等师者们点评,而是径直走去寝室的方向,看似要洗漱更衣了。叶明仙见此形势不好,跟上去牵住郎君之手,轻轻缓缓地说,“都已平安归来了,不要气了。”众人听得真切,自然不好无动于衷,紧忙围拢而去,施礼致歉。质子面色凝重,立住不动,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三位师者,倒叫见惯了血雨腥风的剑客们局促不安。在这沉默僵持的片刻间,心跳声听得格外真切,倒是欢白行动起来,低低地哼了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仙不免心软,走过去蹲下身来,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灵兽周身,温柔喃喃,“不怕,不怕……”质子见状,方才开口道,“像你们这样的顶端人物能来惜泓居做事,是我之幸运,因此我对你们向来敬重,尊为师者。我身为荀国质子,身在皇都,受陛下照拂,自知身份如何,做人做事自是谦卑无比。可毕竟惜泓居因我而设,你们因照料惜泓居而来,你们到哪里做什么就应该对我有所交代。昨夜你们在院落中商讨去勤缘山之事,我听得真切,没有一丝要告知我再行决定的意思,我能如何?不过是失眠至天明,在心中煎熬、牵挂。这样的日子,果然比往时拮据、毫无自由可言的日子更为难熬,我既然在你们心中毫无分量,也不想再挽留你们。待今日陛下下了朝,我会自行前往丰渠阁,求陛下费神调派平庸之辈照看惜泓居便好。” 众人听到此处,极为惊骇,情急之下竟齐齐跪在地上,叩拜求饶道,“奴婢知错了。”明仙见此情形,内心无比震撼,一直柔暖如春风般的少年,也可狠绝起来,亮出此等威慑力,令皇宫之内的顶端人物跪拜求饶,着实不可想象,果然身披龙鳞之人绝非凡俗之辈。 一直窝在书房内聆听外头形势的谢小鹛放下书,点了点头,此番威慑着实巧妙、力道精准,估计可让三位剑客受用终身了。然后起身整理好自己,呼出一口气,推门而出,来至院落当中,装作浑然不知地被吓了一跳,睁大漂亮的眼睛急急地打量着众人,翩翩跪在质子面前,喃喃道,“公子,今日该领用度了,量可不小,烦请公子调度谁陪奴婢去取。”众人虽不敢妄动,却也在心中谢了谢小鹛千万遍。明仙抓住时机朝郎君道,“我也腹中空虚,此时有些目眩,烦请您差人将早膳领回来……可好?” 质子依然容色严峻,却也缓缓开了口,“既然都不想离开惜泓居,我也不好咄咄逼人,烦请成崊陪鹛姐去领用度,玄普去将早膳拿回。”二人如蒙大赦,起身施礼照办。明仙顺势拍了拍欢白的虎头,灵兽立刻会意起身,随女主人返回书房,任由其帮自己擦拭好了身子,跳上塌去,顷刻入睡。 于是,院落当中仅剩负手而立的质子与跪在地上的晋威。两人眼神交汇,对视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一阵善解人意的暖风吹来,林间叶片发出美妙的酥响,质子借势问道,“刚刚我可有错处?”晋威压住尖利之音,充满智慧地回复道,“行事训诫无错,剑招倒有两处纰漏。”质子不由地化解了怨气,和暖一笑,走至晋威面前,伸手将知己搀起,“再有下次,即使再痛,我也要同你分开。”然后谦和施礼道,“烦请师者教导剑术。” 午后,晋威来至丰渠阁,照例将今日之事做了准确汇报,皇帝认真聆听后,面色平静道,“看来有些东西果然是与生俱来的。”然后抬头浅笑,“都吓坏了?”晋威倒也不隐瞒,“着实惊骇,不想公子为了立威,竟可利落地抛却往时情分。当时的情形,绝不是故作声势,而是若我等不服,他真的会践行。” 皇帝收敛了笑容,音色也威严起来,“朕不明白你们怕什么?竟可跪地求饶。离开惜泓居又如何?你们的日子会有很大不同吗?”晋威听出了话里的情绪,却也并不慌张,“并无不同。奴婢三人去哪里,做什么,都是尊陛下为主,为棠延办事。不过若是骤然由他向陛下开口弃了我等,会觉得陛下交办之事没有办好,这才惊惧。” 敬宗蹙了蹙眉,较起真来,“这么说,若朕也发起狠来,如他所愿,让你等各归各位,也并无不可了?”晋威倔强回复道,“并无不可,只是,您不会做这么做。惜泓居内,荀公子与夫人都是极为聪明的人物,平庸之辈去了,只会被戏耍得团团转,陛下掌握不了任何真消息。除非换做比我等更厉害的人物,但陛下连我等都不舍得调度去那里,岂会做更不划算之决策?” 敬宗面上和气起来,“朕倒要听听,还有谁比你们三人更厉害。”晋威略一思考,沉稳作答,“比如余炎。”皇帝挑了挑眉梢,自如抵赖道,“朕派他跟去勤缘山,是为了守护你们。”晋威直言不讳,“刚刚奴婢也说了,枯木剑雨阵势了得,稍有不慎,我等必定就没了。因此,此等守护……”眼神与陛下法眼碰撞在一处,颇为激烈,“挺划不来的。”敬宗不动声色地说,“若抵挡不住而没了,只能说明你们无用,朕从不留无用之人,之物。”说罢便也觉得扫兴,摆了摆手,晋威躬身施礼,转身离开。 晋威走后,皇帝将余炎召唤而来,沉声训诫道,“朕让你跟着,可没让你造什么枯木剑雨,若是伤了晋威成崊,你倒也不会内疚吗?”余炎刚满二十岁,身姿高挑纤细,样貌柔美,若扮成女子,也必定是个倾城人物。此时他摇了摇头,看似懵懂地说,“不过是借势开个玩笑,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们?”音色也出奇地美,真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叮咚作响。 “你被晋威察觉到了,刚刚他借机点穴,着实让朕不爽,所以朕要罚你。”余炎看起来毫无惧色,躬身施礼道,“奴婢甘愿领罚。”皇帝点头道,“罚你去惜泓居当差,你看如何?”书房里安静了片刻,余炎轻声道,“奴婢遵旨。”岂料皇帝笑道,“不必强撑了,朕吓你而已。若你真去了,以一敌三,根本没有胜算。”余炎露出笑脸,“多谢陛下,奴婢以后做事也会更利落,绝不会再有多余的举动。”出了丰渠阁,余炎看了看晴好的天空,眼神有些黯然,却见焉汶与秦芗正观察着自己,便也掩起情绪,策马归去。 第99章 云幕历险 阳光炽烈的午后,一匹野性十足的黑色骏马奔驰在无比辽阔的云幕草原之上。草原位于南疆荀国的都城蔚淳县,此处海拔两千多米,四面环山,连绵起伏,放眼望去,可见野花漫山遍野,一些骏马悠闲地散步,山坡上有成群的牛羊惬意地吃着嫩草,山顶之上肆意生长着成片的参天古树……潘略忽而勒住缰绳下了马,走到一汪泉眼面前,喝了一口清泉,再灌满水袋,飞身上马继续赶路。 一个时辰之后,潘略赶到约定的亨通驿站,驿站规模着实不小,可提供整套的食宿、换马服务,各路官差出出进进,好不热闹。“潘公子来了。”一位清丽可人的少女走至潘略近前,微微施礼,莞尔一笑,“请随我来。”潘略没有照办,冷着脸道,“认错人了。”少女只得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道,“即使认错人,也不会认错马,此乃去年进贡皇都的良驹戾墨。”然后抬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潘略的脸,不由自主地说,“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公子这么好看的人。”潘略淡然回复,“只能说明你还太小,没什么见识。”然后音色严厉起来,“还不带路?”少女缩了缩肩膀,嘟囔道,“公子好生厉害。”随即在前头引路,不再言语了。 七扭八拐之后,少女将潘略引至一扇门前,略略施礼,转头离开。潘略推门而入,室内茗香阵阵,布置颇为雅致,一位男子背对着他,正在欣赏墙面上的一幅画。“来了?潘略。”虽有些粗犷之风,但仍是女子的声音。潘略略一思考,沉声回复道,“来了。见过郑将军。” 女扮男装的郑勤澄转过头来,皮肤因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然而眉眼颇为好看,尤其是眼睛,果然与临安公主有几分相似。“果然是公主最会享受,身边净是些难得一见的好看人物替其效命。”潘略非常不悦,立即回怼道,“皇宫里也是形势逼人,公主日日忙碌筹谋,不比领兵打仗轻松。”然后不给郑勤澄反击的机会,直奔主题道,“我来这里行程也紧,没时间耍嘴皮子,烦劳将见面时间和地点告知,我好及早准备。” 郑勤澄不以为然道,“你急什么?”然后拿起茶壶为自己续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品起来。潘略当然知道这分明是郑大将军之女在整治自己,心里又急又恼,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尽力稳住情绪,与这另类之女耗着。 两个人在沉默中度过了一段时间,门被轻敲了三下,随即听到少女清澈的声音,“将军,东西已准备妥当,人也来了。”郑勤澄这才开了口,“进来。”门被推开,一位相貌普通而和善的老者进了门,一手拿着一个体积很大的木箱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布袋子,里边鼓鼓囊囊的。 “见过将军。”老者施礼,然后勤澄说了免礼,指了指潘略道,“你看会有破绽吗?”老者很有分寸地打量着潘略,并没有让其感觉被盯视而不舒服。“身材高挑了些,倒也无碍,南疆女子身材高挑的比比皆是。”南疆女子?!潘略顷刻会意,冷脸质问勤澄,“郑将军是想让我扮做女人?!” 勤澄沉稳应对道,“我为了方便带兵,日日男人装扮,你为了完成任务,扮一日女人,有何不妥?严师傅跟随郑家多年,人很稳妥,尤其擅长易容装扮之术,手法了得,你只管配合。”然后挑眉加重语气道,“你也不用气,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把事办好,活着回去,在此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扮成什么样子也都无人知晓。”潘略无言以对,只得任人摆布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面镜子小心翼翼地递送至潘略眼前,“委屈您看看,熟悉一下自己的样子,喜怒哀乐都运行一下。”潘略心情复杂地拿过镜子,看到了一位倾城绝色的女子,喜怒哀乐皆美,果然没有一丝破绽。“耳垂处我画了耳洞,不易脱色。公子手型颇好,身形挺拔,瘦而不弱,足也不大,待会儿换上衣裙绣鞋后只需略微在意一下行为举止,说话尽量柔软些,便可天衣无缝。”说完这番话,严伯便施礼告辞。 “你自在更衣,我不看你。”郑将军背过身去,潘略也不再纠结,迅速行动起来。“好了。”音色颇为柔软。郑将军转回头来,愣了愣神,缓缓道,“待会儿朱夫人会派贴身侍女来接你进府,事情办妥后仍是回到此处,仍然由田婖接应你,待你收拾妥当后送你离开。”然后送上祝福,“希望你能活着回去,不然白可惜了体面样子。”潘略学着女子的样子略略施礼,柔声回复道,“多谢将军。”勤澄摆了摆手,“我走了,再看下去,心都化了。” 深夜,朱府男主人的书房里,美若天仙的潘略送上卷轴与信,静等朱繁影的回复。功夫不大,朱大人抬起头,压低声音道,“待我书信一封,你带给公主。若中途有难,记得先毁掉信。”见潘略点了点头,朱大人遂伏案迅速写好了信,交到潘略手上,然后轻咳了两声。朱夫人的贴身侍女进了门,引领潘略上了马车,迅速离开了朱府,回到亨通驿站。田婖立即迎了出来,带着潘略回到此前那个房间,屋内准备了可供卸妆的药水,潘略关起门来,极有章法地恢复本色,且不忘将画在耳垂上的耳洞一并清除。 柔暖的月夜里,两匹骏马急急赶路,行至一个分叉路口,田婖勒住缰绳,潘略便也停了下来。“一直延着左边这条路行走,一个时辰后便可离开蔚淳。”停顿了一下,情窦初开的少女音色柔软地说,“公子比云幕草原上的月亮还要好看,一定要好好活着。”说罢驾马往回折返,片刻之间便没了踪影。潘略看了眼明月,凄然一笑,好看又有何用?随即对良驹戾墨道,“美人儿,我们回家!”戾墨顷刻疾驰起来。 约摸骑行了半个时辰,一支索命的冷箭呼啸而来,潘略略一侧身,轻松躲过,又一支来了,继续躲避,待到躲过第三支箭,一只脚力甚好、体型巨大的灵兽已追至眼前。潘略勒住缰绳,停下来与追兵对视,月光照着骑在灵兽之上的黑瘦男子,一副凶狠冷酷、写满岁月沧桑的面孔显露无疑。“公子来蔚淳有何贵干?”音色也冷得让人发抖。潘略挑眉道,“与你何干?”追兵冷笑道,“活人果然难审,待你死了,我再寻答案。”寒光一闪,一剑劈来,力道极大,估计世间难有几人能与之正面抗衡。 二人于月光下交锋十来个回合之后,潘略便明白自己并非追兵的对手。承认这一点对向来自信骄傲、难遇敌手的剑客来说,十分矛盾。因为只有真正的对手才能促使自己进阶成长,而这样的对手往往也是要来索命的,抗不过去,命丧南疆倒也不怕,孤家寡人一个,且公主自会践行承诺,安顿好自己,让一家人团圆于眺莲墓园,可是,公主好不容易即将打通的消息链路将就此中断,功亏一篑。这才是潘略最不能面对的结果。即使未来公主势必会去眺莲墓园祭奠一番,也必然会对着一座新立起来的“潘氏族人”之碑道一句——你真无用。 跟随公主多年,他得到了许多特权,可以自称“我”,可以有自己专属的院落,可以不看别人的脸色与眼光,可以不必时时显露赤诚便被百分百地信任,可以看中南疆进贡而来的戾墨,道一句“我要”,便听到公主利落回复“送你”,可以不必开口苦求,就被公主惦念着自己家族在南疆的冤魂,悉数寻到,护送回皇都,买下整个眺莲墓园为众人安魂……这一切无不建立在自己对公主“有用”的基础上。 所以,我不能成为对公主无用的人,永远不能!想到此处,追兵蓦地飞身杀来,挺剑刺向自己的左胁。这是唯一的机会!潘略没有避绕抵挡,而是运用全身之力,狠挑一剑,刺向对方的咽喉要塞,“噗”、“噗”两声,一声是追兵之剑不出所料地插入潘略的左肋,另一声则是武功略胜一筹的剑客避让不及,被潘略之剑穿透了咽喉,待剑拔出,片刻间即向后仰倒在地,气绝而亡。 灵兽见主人已亡,怒吼一声冲杀而来,戾墨倒也不惧,甚至担心因自己摇摆不定而使受伤的主人跌落下去,所以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此时潘略确已危急,追兵之剑仍插在左肋,伤口不浅,不停地流血,浑身发冷,颤抖不已,因此气力完全运行不起。此等形势之下,却见灵兽张开血盆大口,直奔自己的头颅发力,为了成为有用之人,他咬紧牙关,只在手腕攒力,抓住时机持剑反击。南殇,我不能亡!刹那间,人与剑心意相通,威力倍增,直插入灵兽双目之间,继续挺进,挺进,再骤然抽剑,血如泉涌,染红了明月。灵兽重重地摔倒在地,微弱地哀嚎了数声,便也随主人而去了。 南殇剑功成入鞘,潘略哆嗦着摸索出救命的丹药,含在口中,感受着谢小灼以勤缘山灵物之命熬炼而成的奇妙滋味。某一刻,心上回暖,他便知伤势虽重,倒也不至于致命了。接下来,他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稳稳拔出追兵之剑,扔落在地,遂掏出止血药敷住伤口,再撕下衣衫之布,极有章法地包扎好伤口,心里感激追兵之剑上并未染毒,一来大概是追兵自信,二来也是想留他活口,以便撬开他的嘴,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此时,本是全无知觉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他知道生命确已保住了,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隐没于胸口之信,振奋精神,向灵性十足的良驹道,“美人儿,回家,这一回需慢点儿跑。”戾墨会意照办,带着负伤的主人离开蔚淳,意志坚定地踏上漫漫归途。 第100章 丝毫无误 这是潘略离开皇都的第三十三天,按照戾墨日行二百多里的脚力,以及自皇都至荀国接近三千里的路程来估算,潘略应该回来了。起凤阁内,公主正在琴房抚琴,质子的古筝总是出现奇奇怪怪的状况,前些日子又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高手进行了修复,才又活了过来。阳春白雪又即兴改了几处,反正师者不在,无人喊“错”,心里既自在又难过。潘略负伤了,幸而性命无忧,根据沿途各驿站的线人回报,今日应该可以见到他。 琴音又错,因为荀夫人顺利怀了孕,待到明春,质子的孩子就将出生。愿一切顺利,愿他们一家和美,愿质子一生一世赖在皇宫里,无所作为地终老此生……不!琴音再错,这是父皇的策略吗?不是。时机到了,质子便可回归荀国,做安定南疆的棋子,所以,只要质子足够有用,只要自己足够聪明、强大,用不了三年五载,质子之危定可期破解。琴音止,因为门外传来如意甜美之音,“公主,潘略来了。” “陛下,潘略已回到起凤阁了。”皇帝听闻此言,放下书,对颔首而立的焉汶问出一个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两天宫中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焉汶柔声细语道,“据说舒美人降服了一株来自勤缘山上的野生鬼兰,已至含苞待放之时,估计今夜会盛开。”皇帝点了点头,“好,今夜朕就去蝉嫣阁赏兰。” 焉汶应声施礼,默默退出了书房,朝守在门外的秦芗道,“你亲自去通知蝉嫣阁做好准备,难得陛下开恩驾临,要格外尽心些。”秦芗点头照办,提了马疾驰而去,路经惜泓居,不由地放缓速度,朝里边张望了几眼,恰巧谢小鹛来到院落当中,见了英俊气派的人物便略略施礼,然后并不搭话,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务了。 秦芗驾马继续赶路,片刻间便来至蝉嫣阁,向舒美人的贴身侍女交代好焉公公的叮嘱后,刚欲离开,却被侍女叫住,迅速捧出两盆野生蕙兰,皆是欲含苞待放之态,分外雅致。“舒美人说,一盆赠予惜泓居的荀夫人,另一盆赠予焉公公,烦劳您费心捎去。”说罢拜了又拜,秦芗无奈地接过了兰花。再度返回惜泓居之时,子修、晋威、玄普、成崊皆在门口迎候,秦芗料想是谢小鹛告知了此四人,才会有此局面。 “过门不入,不太好?”成崊笑道,“不过从蝉嫣阁顺来的兰花姿态很美,快都拿来。”秦芗只得小心地送上一盆,说舒美人只送了这一盆予荀夫人,另一盆另有安排。子修道了谢,欲请秦芗去书房坐坐,秦芗摇了摇头,躬身施礼道,“还得马上赶回去。”子修倒也理解,便与秦芗作别。眼见秦芗走远了,晋威略一思考,轻声对子修道,“看来陛下今夜要驾临蝉嫣阁了,咱们也要做些准备,以防他顺路来看您和夫人。” 兰花刚被交到谢小鹛手上,欢白便凑上前来,低哼了一声,众人对了下眼色,均有所警觉。“夫人有孕在身,身边之物都应安稳祥和些才好。”小鹛将兰花交给晋威,“勤缘山上得来的兰花虽美,却也……怪怪的,烦请你先查验一下。”晋威将兰花凑至鼻下,深嗅一口,香气甚为美好,然而,一丝微弱的异味也被敏锐地捕捉到了。“有异物。”他轻声道,“像是杜伯。”也就是蝎子。然后将一只手掌摊开在子修面前,质子顷刻会意,取下齿珠项链放到晋威掌心,晋威将勤缘山王者的牙齿在花盆周身绕了三绕,嗖嗖两声,两只火红的蝎子钻出花盆,四下逃窜。不过,来到顶端剑客荟萃之地,算它们倒霉,被生擒活捉只在须臾之间。 “进阶之物用来泡酒,滋味肯定错不了!”成崊欢欢喜喜地做好安排,便就回屋去了。晋威将项链归还了子修,蹙眉道,“不知蝉嫣阁里还有没有类似之物,若夜里惊扰了陛下,惹得龙颜不悦,舒美人乃至舒将军都要遭殃。”子修略一思考,将项链重新交到晋威手上,“上次欢白逃去蝉嫣阁捣乱,多亏了舒将军帮忙才化解了危机,如今舒美人处有状况,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你将此物交给舒将军,让他亲自去蝉嫣阁查验一番。” 夜色降临,舒将军来至惜泓居送还齿珠项链,子修将其让进书房,晋威递上茶,舒云端喝了一口,然后叹气道,“到了如今,咱们之间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我这妹妹就是爱兰如命,犯了痴症,这趟搜寻,捉拿了数条进阶的怪虫,我已一并处置,成崊若不嫌弃——”却见子修与晋威急急地摆手,齐声道,“莫让他知道。”舒将军点了点头,“懂了,荀夫人有孕在身,这些东西能避就避,我一并给了谢小灼得了。”对面的两个人默契地点头说也好。“对了,舒美人还送了焉公公一盆兰花。”质子本是好心提醒,舒将军却沉下脸来,“也是不听话,还跟那老狐狸来往。”然后起身告辞。两个人欲送送,对方却摆了摆手,自行离开了。 “奴婢还是去提醒一下焉公公,进阶之虫毒性都不小。”见子修点了点头,晋威便匆匆赶往丰渠阁。夜色愈发浓重之时,晋威归来,入了子修的书房,压低声音提醒道,“公子,陛下已经往这边来了。”子修放下书,轻声问道,“会来咱们这里吗?”晋威不语。这可不好说。两个人于沉默中僵持了片刻,默契地叹气。之后,晋威自书房里选了一本书,品读起来。两人一兽互不干扰,非常自在。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正在打盹儿的欢白忽而警觉起来,眨动灵光之眼向窗外探看了一下,倏然缩回榻上,不敢妄动。子修与晋威对视一眼,暗想皇帝果然又驾临惜泓居了。 月色如水,滋润着寂静安适的庭院,皇帝负手而立,望着几株桃树不语。惜泓居内众人皆迎了出来,齐齐跪拜在地。皇帝和和气气地说,“都起来。朕恰巧经过,只想同荀公子聊几句,其余人都退下。”大家虽有些担心质子,却也别无他法,只得遵旨而行。 “明年春天,你也要做父亲了。”果然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在同喜爱的晚辈聊天。然而,子修明白,皇帝驾临必然不是为了同区区荀国质子闲话家常。“承蒙陛下照拂,小臣感激不尽。”皇帝点了点头,“本以为你安定下来了,临安公主便也不必再为你操心费神了,却也并非如此。”骤然之间,气氛紧张起来。“三十三天,三千里地,一人一马来回往返于皇都与南疆,负伤而归,只是要打通一条消息的链路,以期为你找寻一些答案——睨王为何要置换质子,为何要恳求棠延立你为荀国世子,荀国内部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数,以至于对曾经送至皇都的‘弃子’忽而惦念至此……” “陛下。”子修轻声开口,却又不得不咽下了想说的话,因为皇帝微微抬起手掌,他便知自己没了说话的资格。“朕曾经跟焉汶与秦芗讲了一个临安公主儿时的故事,曾经的她,是朕以为必然会一直保持骄傲冷酷之心的仙子。这很好,棠延唯一的公主就应该如此。可自从认识了你,她变了。这很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朕以为你娶妻,又将做了父亲,她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沉吟不语,用英俊绝伦的帝王之眼凝视质子,慢条斯理地逼问道,“你要是朕,会如何处置作为罪魁祸首的你?!” 这是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需以怎样的回复来化解危局?质子思索片刻,轻声道,“陛下,杀我可立竿见影,却也伤了南疆奉您为主的诚心。我若是南疆弃子,您决然不会留我这许多年,因为我对南疆从来、一直都有深远的意义,所以送至皇都,您才会特地开辟惜泓居,让我在皇宫里安身立命。”质子抬眼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继续深入道,“放我回南疆,永不回来,也可断念,但您又觉得时机不对。因此,局势未明之前,我势必还要待在此处,看着头顶高悬之剑,过步步惊心的日子。而我这头顶之剑,临安公主也是看得见的,所以她要如何,以导致您要如何,相信她也能料得丝毫无误。” 第101章 裂痕 皇帝来到蝉嫣阁之时,如兰的美人正立在一盆即将绽放的鬼兰旁边,袅袅跪拜间,兰花开了,幽灵一般的惨白颜色,如一只气绝前最后一次施展跳跃之功的青蛙,摇摇颤颤地化身为鬼。“这是朕此生第二次见到鬼兰绽放,依然觉得匪夷所思!美人果然是蕙质兰心,能养得此兰开花,实属不易。”说罢伸手扶起舒云珞,轻轻牵着云珞之手,只觉得柔软温暖,似要在自己手中融化一般,顿时生出怜爱之情,遂将其温柔抱起,慢慢走去寝室。 清晨,云珞缓缓醒来,皇帝已经离开,气息与体温似尤在。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唤来侍女为自己梳洗一番。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与棠延皇帝相拥入梦,这梦依然是不可思议、永生难忘的,只是,梦醒了,却也依然只剩自己心心念念着一份永难触及之情。 她独自来到那盆成就了昨夜好梦的鬼兰面前,郑重地施礼道谢,兰花自然毫无回应,只是花香确实愈发清奇润心。她缓缓伸出如兰的纤手,拨弄着鬼兰惨白的花瓣,轻声说,“我想有自己的孩子,男孩,像陛下一样,如天神般威风、气派……”不可思议地,兰花缓缓变了颜色,由惨白变为桃粉,再到嫣红,暗紫,昏黑,便就凋零了。 “希望这一回,舒美人能得偿所愿,得个一男半女的,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和指望。”舒恬轩内,皇后对贴身侍女元妍道,“你今日去蝉嫣阁看看她,带些滋补安神之物,另外,也替哀家传话给她,近些日子算是‘静待花开’之期,最是要紧,要好生静养,多做祈祷,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兰花上。” 元妍施礼答应着,又带着力道发了感慨,“皇后娘娘真是母仪天下,对后宫之事照顾有加,按理说她不过是位副将的妹妹,毫无根基,即使有幸怀上龙种也无法起势,与郑贵妃、文德妃抗衡一二……因此不值得您费神至此。”皇后听闻此言倒也没有不悦,“陛下心系社稷,因此多年来后宫向来安稳,终究无人可以陡然起势。如今青春正盛的嫔妃之中,安分守己的舒美人最是可人,也是唯一可期惹得陛下怜爱之人,如此便好,算是替哀家压制住了余下几人的非分之想。”元妍这才心悦臣服道,“皇后娘娘圣明。” 皇后轻柔一笑,进而又说,“哀家这里有一块蝶形青白玉佩,有天然的柔润香气,你先将其送去起凤阁,然后再去蝉嫣阁。”元妍犹豫了片刻,轻声道,“那是您的陪嫁之物,十分珍贵罕有……您竟舍得。”皇后摆了摆手,“金秋吉日,珂雀便要迎娶中书令卢绰之女,到底是玥儿帮哀家做了决断,一块玉佩有何不舍得的?” 元妍来到起凤阁之时,天空云团渐多渐厚,忽而所骑之马莫名惊了一下,左右急急一晃,她防备不及,即将跌落马下,只得下意识地紧闭双目,然而身子却没有砸在地上,而是被温暖的怀抱护住,平安地立在地上。待缓缓睁开眼睛,见眉清目秀的焉知立在眼前,清澈一笑,“姐姐没事?”元妍摇了摇头,仍有些懵懂、迷糊,“你何时练就了这般功夫,可护得住我?”焉知双手摆了摆,“我哪里有那种须臾之间救人的本事,是潘略恰巧出门,顺手救了姐姐。” 元妍脸上腾起红云,四下张望,哪里见得着人影。“谢太医又配了些应急的丹药,公主派他去取。”元妍听罢,喃喃道,“怎么样都要当面致谢才好。”焉知歪了下脑袋,嘴巴甜得很,“姐姐不必在意这些,救姐姐还不是应该的?再说,他怪人一个,原本谁都不爱搭理,足见还是姐姐特别好看,他才肯一展身手,侠肝义胆。”元妍噗嗤一笑,转而瞪了焉知一眼,“再贫嘴,当心我去如意那里告你,让正经姐姐收拾你。”焉知吐了吐舌头,果然不语了,只在前头引路。 书房门口,如意见了元妍也分外亲切,拉着手仔细端详,喃喃道,“几日不见,越发好看了。”元妍拍了拍如意的手背,“妹妹又拿我打趣,我说焉知怎么不懂事,根子就在你这里。”如意莞尔一笑,“好好好,你不好看。”两个人轻声嬉闹了片刻,便听门里传来悦耳动听的声音,“元妍来了吗?快进来。”元妍紧忙应声,抚了抚绯红的俏脸,理了理衣裙,再由如意缓缓开了门,便就入了书房。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严,元妍施礼道,“皇后娘娘命奴婢将她陪嫁的玉佩拿来,赐予您。”说罢双手托着丝绸制的小巧袋子,呈给公主。 公主拿出玉佩来看了看,又放在鼻下嗅嗅,嫣然一笑,“多谢母后,本宫一定日日戴在身上。”元妍顺势说,“那奴婢伺候您戴上可好?”公主点了点头,元妍便伸出一双巧手,片刻间便将玉佩安置妥当。公主瞧了瞧元妍,夸赞道,“今日胭脂扑的好看。”元妍紧忙又抚了抚略微发烫的脸颊,显露出少女的羞涩样子,“哪里有呀,您快别取笑奴婢了。”也就施礼退出了书房。 太医院里,谢小灼仔仔细细诊看了潘略一番,然后松了口气,“并无大碍了。”见潘略还是如常地不发一言,谢小灼撇了撇嘴,眯眼道,“喂,你也别不领情,放眼整个太医院,除了我谢小灼,谁爱诊你这名医的后人。”潘略这才应付了一句,“多谢。”随即拿着丹药,起身便走。 “且等等。”谢财迷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回起凤阁,一定要顺着风华渠走。”潘略顷刻会意,冷下脸道,“你又做这种事,赚宫女的钱财!”谢财迷“嘿嘿”干笑两声,辩驳道,“宫女们只是想在沿途偷偷看看你,你呢,走哪条路线不是走?我赚一点钱,还不是贴补丹药研制?宫里每个月就那么点儿补贴——” 潘略立即打断了此话,“单单是从公主那里,你赚了多少好处?!我也是不明白了,你孤家寡人一个,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谢太医把脖子一梗,“你管我做什么。你的命是我的丹药救的,别一句‘多谢’就想搪塞过去,赶紧走,别让沿途之人等太久。还有,若我的脸也这么招人爱慕,摆摆样子就能赚钱,谁还爱伺候你们这些个不识相的怪异剑客,也不知你们都死了多少回了!” 起凤阁的书房内,公主看着面有愠色的英俊人物,柔声问,“又被谢太医戏耍了?”潘略忍了忍,音色平和地回复道,“往后去太医院办事,烦请您安排别人。”公主看似随意地说,“你这么无用?连他都应付不了?”无用二字果然戳疼了敏感的潘略,他什么也没说,转头便走。“站着,本宫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潘略停下脚步,慢慢转回头,目光与公主对接,“您请说。”公主反倒不发一言,只是与潘略对视,僵持了片刻,果然还是潘略先开口道,“我到起凤阁做事,不是为了应付无聊之人、之事的。”公主容色严厉起来,“你到起凤阁,就得完成本宫交办之事,无不无聊,你无权评判。惹得本宫不爽,管你有用无用,都得离开。”潘略凄然一笑,“何时起,您又多了这么条规矩?”然后心上一疼,蹙眉道,“也罢,我离开。” 潘略走后,如意进了门,公主捧书细读,面上毫无波澜。“公主……”然后不知该说些什么。“父皇驾临惜泓居敲打荀公子,也是在敲打本宫,往后潘略这颗棋子,本宫不可调度了……本宫不留无用之人,他今日自己开口说要离开,岂不更好?”如意沉默良久,轻声问,“若奴婢有一日也无用了呢?”眼中晃着泪光。公主起身来至眼前,回复道,“你的用处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陪着本宫,要是做不到,也可以走。”如意落了泪,“奴婢怕病,怕老,怕犯糊涂……若是如此,想陪也是不配了。”公主抚摸了一下如意的脸庞,“怎么办?本宫确实冷酷,你若觉得不值得,就要早做决断。” 第102章 仙人指路 时至午后,乌云蓄势成雨,下得好不热闹。如意将焉知叫到房里,眼中蓄着泪,轻声道,“姐姐想同你商量一些事情。”焉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郑重地点头道,“姐姐请说。”如意忍了忍泪,稳住情绪道,“八岁那年,我弟弟走了,家里备受打击,找人一算,竟说是我克的……我也明白,他们总要找个由头的,才能活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宫来,从此一切都得自己做主。你还好,义父是焉公公,走到哪里都被人敬畏三分,我呢?谁也靠不上,家里头也决绝地跟我断了联系,日子可想而知。”泪水成串儿地落下来,湿了一脸,焉知也跟着抹泪,然后拿出帕子,小心地替姐姐擦去泪水。 “遇到公主的那日,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日子。公主的帕子被风刮落在一棵又高又直的树上,她气得跺脚,然而那树并不好爬,宫女太监无一能攀上去,我手里攥着石子,爬上一个极好的位置,朝那帕子瞄了又瞄,然后猛然打出去,中了,帕子也就飘落下来。公主笑了,拉着我问怎么能打得这么准?我说小时候为了带弟弟,经常用石子打树叶逗他笑,可后来弟弟没了,自己也进了宫。说着说着就哭了,公主抱了抱我,说让我以后跟着她,打树叶给她瞧,陪她玩儿……就这么,我一直跟随着公主到如今。这些年无论风霜雪雨,我一直坚定地跟着她,陪着她,我本打算将我此生全部奉献给她,可是……” 她顿了顿,眨动哭红了的漂亮眼睛,十分纠结地说,“今日看她就这么舍弃了潘略,我心里也怕了。那可是潘略啊,有勇有谋,武功高强,对公主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从未有半分动摇。尤其是这一回,自南疆归来,死里逃生,且办成了大事,可是,一句无用,说舍弃就被舍弃了,眉头都不必皱一皱……实在是铁石心肠。还说我若想离开,也要早做决断,原来在她眼中,有用之人可以被捧到天上,无用之人都是片刻不留的。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对公主有用,无人敢做这样的保证,所以有朝一日,你我若都无用了,会是什么下场?” 焉知沉思片刻,抬眼看着姐姐道,“我也没有主意,但是,我这辈子最信的就是荀公子,我跟了他近十年,朝夕相对,日月相守,发自肺腑地钦佩他的才华和仁心。而且,这世上无人会比荀公子更了解临安公主,既然我与姐姐要做决断,不如让我去问问他的意见。但无论如何,我此生既然认了姐姐,生死都要在一起,永不分离!”如意点了点头,释然一笑,“好,你去问问看。你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们姐弟都要在一起,这样也就没什么可忧可怕的了。” 申时,雨借风势,愈加凶猛,焉知依然顶风冒雨来到惜泓居,人与马都狼狈不堪。众人见了,自然知晓事出紧迫,焉知不得不来见荀公子,于是招呼其换了干爽的衣服,便就将其让进子修的书房。晋威端来热茶,焉知急急地喝了一口,猛然被呛到,咳了数声方才缓了过来,红着脸微微喘息,不知该从何说起。晋威依然立在质子身后,不言不语,却也无法置身事外。“慢慢说,想到什么就先说什么。”子修温和的言语打在焉知心上,他不由自主地问,“公子,您觉得临安公主是不是只留有用之人?若是如此,当初您让奴婢投奔她,有没有替奴婢想过,一旦有一天奴婢没了用处,会是什么下场?”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质子语音坚定地回复道,“除非你自己选择做无用之人,她才会弃了你,若是情非得已,即使没了用处,她也绝不会弃你不顾。”话一出口便定住了焉知。“但她又是无比骄傲之人,因此你若开口要走,或是有所摇摆,甚至对她失望、没了信心,无论多痛,多不舍,她都不会挽留。”焉知起身,深施一礼,“受教了,公子,奴婢这就回去了。”说罢便要离开,子修也不挽留,只在后边追了一句十分有力量的话,“焉知,今生能追随公主,是你最大的运气,你自当意志坚定,不断修炼,成为有用之人,若因病了、老了而失了能力,公主自会善始善终,护你余生。” 焉知走后,晋威坐到子修对面,轻声道,“看来起凤阁内发生了大事件,不然焉知不会摇摆不定——有用之人变成了无用之人,然后被公主舍弃——定是看到了此情此景,他才会冒着风雨来求公子的见地。那么,被舍弃之人会是谁呢?” 子修回复道,“为了打通一条消息链路,公主调用了得力之人往返皇都与南疆,陛下对此颇为不满,才会于月夜来敲打我。一切因我而起,结果板子却没有打在我这里。公主怕得力之人受到牵连、伤害,便摆出要舍弃无用之人的态度,让其远离是非之地。”然后叹了口气,“所以,潘略应该是被她故意气走了,这一步棋,她走得不够聪明,多么重要的人物,岂能这样舍弃?如意焉知见了,不明其理,竟也跟着动摇……所以说公主真是骄傲又任性。” 晋威跟着叹气,然后直截了当道,“今日之事,连同公子刚刚说的话,奴婢会一字不漏地告知陛下。公子莫怪,奴婢若想长久地留在惜泓居,就得对陛下忠诚。”子修淡然笑道,“无碍。”然后又恳求道,“我想让你出面劝劝潘略,让他别意气用事,说走就走。”晋威有些为难,“潘略也是骄傲执拗之人,不怎么听劝,奴婢在他心中并无分量。”沉吟片刻,进而说,“倒是玄普可以试试。” 玄普答应得颇为痛快,倒叫质子很是意外,几乎没有费任何口舌,“仙人”的一个“好”字便脱口而出。子修有些局促,也想不出别的话,直接说,“我会好好报答你。”玄普笑道,“报答也是公主报答,奴婢留住她的心腹大将,应该可以得到一些想要的好物,这一点上,公主向来阔气。”说罢也就冒着风雨出了门。“每个人都有欲望,这便是公主成事的基础,她总能满足有用之人的各种要求,以调度他们达成自己的愿望。”质子看着晋威,会心一笑,“她真是骄傲任性又阔气。” 风雨渐弱,眺莲墓园格外肃穆,潘略如一座落寞之碑,立在另一座书写着“潘氏族人”的碑前,手上拿着一壶好酒,本想在此喝完再走,可是刚刚只喝了一口,就觉得满口苦涩,毫无往时的醇美滋味。也难怪,心中灌满了苦涩,琼酿玉液也尝不出甘甜来,他无可奈何地将酒壶放置于墓前,跪地叩首,然后起身离开。 刚到墓园的门口,便见头戴笠帽、身着蓑衣的玄普正与两个守墓人说话,斜风细雨之中,更显仙人风姿。两个人重新回到一座墓碑前,见玄普叩拜完毕,潘略紧忙回礼,然后音色略微沙哑地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玄普答道,“去了起凤阁,焉知说你不在,又说你也有可能不回去了——”潘略嘟囔道,“他哪里都好,就是嘴巴太快。”玄普回怼道,“你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太硬,因此皇宫之中除了起凤阁,你哪里也待不下去。现在起凤阁也待不住了,你还能去哪儿?无非是来此处拜一拜,静下心来想想前程。” “原来你来此处,是想游说我回去起凤阁。”潘略凄然一笑,“也对,公主对有用之人向来大方,你若能留住我,规劝我跟她服软,至少可以得到一两本珍贵罕有的曲谱。”说罢转身就走。“喂,你别不识好歹。”潘略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头,“你若识时务,当初皇后点将,你怎么不应?惜泓居危机四伏的,你反倒欣然前往。自己这样,还规劝别人要知道好歹,可笑。” 玄普也不含糊,自如应对道,“我随心而为,好歹判得无误,不像你,拧巴,心里一万个不舍得离开,还要嘴上逞强。你既然奉全棠延最聪明骄傲的女子为主,就该明白,这辈子看不到她对你明着服软的一天。因此,别为了嘴上痛快、体面,让心苦一辈子,不划算。若这番话还不能让你回头,去公主那里耍一回赖,那么你就是甘愿做无用之人,根本不配留在她身边。” 第103章 名剑之争 傍晚,雨仍然哀婉地下着,公主来到丰渠阁内,与皇帝下棋,然后不出所料地被杀得惨败,只得告了饶,说些棋外之话。“我的事,想必不说父皇也都知道,棠延天下无不在父皇的法眼之下。”敬宗并未表态,起身来到院落里,焉知紧忙向公主递上伞,公主撑开伞,护着皇帝,与其一同站在绵绵细雨中。“你既然什么道理都懂,就是明知故犯。”皇帝音色柔和地敲打着女儿。公主争辩道,“因为有些事对我、对您、对棠延都很重要,所以我才想去做。” 皇帝摇了摇头,“这个回答也是糊了,完全没过脑子,有没有什么像样的借口?”我希望替荀子修早日解除质子之危,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实话一出口,估计质子就直接没了。公主只得说,“就是不想让二弟一个人为南疆忙碌,因此他打通了四国,我来打通最难搞的荀国,这样不必走官方路线,皇都也能知道南疆的一切。” 皇帝笑了,“这借口像样,既打击了暗里蓄势的釉麟,又显现出自己果然比他更有手段,居然能从密不透风的荀国打探到消息。”然后看了看女儿的美丽脸庞,温和地问,“朱繁影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公主如实作答,“荀子修有三个弟弟,两个夭折了,剩下的荀子桓身子不济……荀国后继无人,偏偏睨王去年得了头痛之症,每月都要闹上一两回,发作起来十分恐怖,所以荀子修对荀国来说至关重要。若他三年五载的还回不去,莫国乔王不断向其渗入的势力也就成了气候,则荀国危矣。” “对棠延最忠心的荀国危矣,那么南疆就危矣。”公主撑着伞,看着父亲道,“舅父一家全在南疆,大将军的儿子儿媳也在,南疆局势稍有变故,他们都会陷入危局。”停顿了一下,她鼓足勇气道,“因此,荀子修回到南疆的时机十分关键——”敬宗抬起手掌,公主也就不说了。“现在回去,他没有能力扶大厦于将倾,反而是去送死。至于睨王的病、乔王暗度陈仓的计策,真真假假,不能只凭朱繁影之信而信。”父女俩陷入沉默。 “玥儿还没回去吗?”郑贵妃望着窗外淅沥飘散之雨,忧心忡忡道,“靳希,你再去丰渠阁问问焉公公情况。”贴身侍女应声退了出去,又跟等候在外头的如意焉知道,“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打探打探情况,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迎着风雨回到起凤阁,姐弟俩心里发空,对坐无言,脑子里全是公主,又全然木了,除了揪着心等待,无计可施。不知过了多久,潘略出现在两人眼前,“公主还未回来?”二人冻住了一般,不发一言。潘略迅速离开,如意倏地解了冻,在后边追着说,“你别去丰渠阁!荀公子说了,公主若不是为了保你,也不会气走你,如今你就悄悄离开——” “离开后我要去哪里?”潘略截断了如意的话,“我又能去哪里?”眼中有一汪月夜的湖水,闪耀着让人沉醉的微光。“若是公主的策略错了,惹得龙颜不悦,需要有人扛一顿敲打,我去就好。”说罢飞一般地消失掉了。夜雨之中,戾墨与主人快如闪电,转眼间就到了距离丰渠阁非常近的仁寿廊,然而,今夜此廊前之路上横着一匹灰白相间的骏马,马上端坐着面容柔美的少年。 “让开,余炎。”声音里潜藏着丝丝缕缕的杀气。“陛下同公主下棋,此时正是紧要关头,不便被扰。”声音若是被含苞待放的花蕾听了去,必然要瞬间盛放。“公主最不爱下棋了,何必受此折磨,我来接她回去,替她受罪!”南殇剑出鞘,劈头盖脸便是一剑,甚是凶险,似要将拦路剑客砍伐成碎片。 一滴雨打在如月如花的青春面庞上,滑入唇角,让余炎尝到了雨滴的甜味儿。一柄出鞘的长剑冒着青蓝之光,直面来剑,硬气地碰撞在一起,剑与剑发出脆响,人与人周身一震,力量与决心之大令彼此心生敬慕。接下来,两柄剑此消彼长,共赴一座险峻之山,于绝顶之上狠狠较量,各自领受了从未有过的惊险与畅快。 莫名地,笛声起,似有白发仙人驾鹤而来,于云端吹奏浑厚柔润之仙乐,余炎之心倏然跳动得分外惊慌,进而手腕松懈,剑上现出一丝破绽,南殇剑何等敏锐,立时喷射索命的剑光,直直聚于余炎眉心,若是成了,拥有倾城玉面之少年也就没了,雨似哀叹,可惜可惜。 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笛音骤然高亢,闪现触动人心的力量——潺沄,助我化险为夷!垂垂的雨幕忽而旋转成涡,缠绕住志在必得的南殇剑,力道渐大渐强,南殇倔强抗争,剑光几番明灭,不肯善罢甘休,终是亮出一句——南殇不可无用!余炎眉心一皱,似被剑光刺痛,一颗极小、极美的胭脂痣便也落在眉心。此番点化,倒是成就了更为美好、动人心魄的脸庞。 “打够了没有?”公主驾马而来,好听的声音融进雨中,“潘略,我们回去!”我们回去!雨滴落入湖水一般的眼中,模糊了视线。南殇入鞘,戾墨敏捷地转身,载着无比英俊的主人追随公主而去。我们回去!我们!这已是棠延最聪明骄傲的女子所能给予潘略的最大尊重与妥协。荀子修说,气走潘略是任性而糟糕的策略——这是父皇的转达,公主虽免不了气恼,却也服气。要知道哪一步棋是绝对不可行的——这是父皇自棋局之上对她的敲打,也算是警告。南疆之路如此漫长,一人一马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她不是没想过,不是不懂得珍惜、安慰、尊重,而是不想过度地表达自己,尤其是对潘略,更不可如此。 青玥回到起凤阁之时,如意焉知在雨里迎她,脸上挂着雨水和泪水,以及相似的美好笑容。平安的消息传至安然阁,郑贵妃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至于惜泓居内的质子,闻听踏雨而归的玄普描述了一场雨中剑客的较量,只是温和一笑,道了一声,“辛苦。”玄普音色平和地回复,“不苦。此二人于奴婢而言,都是不可失去的人物,而今夜的南殇与潺沄之战,也令人永生难忘。”玄普离开后,质子熄了书房之灯,回到寝室中,睡在妻子身旁。梦里依然有一树桃花开了,树下依然站着骄傲聪明的仙子,只是这一回,仙子没有去折桃花,他身旁也多了叶明仙。 第104章 父债子偿 “据朕所知,荀国怪才朱繁影对睨王忠心不二,釉麟几番使力,依然动摇不得,那么,玥儿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打动了此人,换得了一封明白人的来信?” “清宵邕睦。” 果然是清宵邕睦…… 雨静静地下着,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大地。皇帝躺在榻上,感觉一扇窗户似乎留有缝隙,湿润的夜风吹拂了幔帐,摇摇晃晃间,似有人影隐于如梦的幔帐之后。“焉汶。”一声轻唤引来了一阵柔软的脚步。寝室之外,焉汶应了一声,“奴婢在。”这样的应答,皇帝听了许多年,听成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习惯。“朕睡不着,想去琴室抚琴。”焉汶自如应对道,“奴婢这就让秦芗去准备。”轻缓的脚步声渐远,片刻之后又近了。“陛下,已准备妥当。” 皇帝入了琴室,看着久不曾动过的古筝,虽然光洁如新,却又觉得其上有些看不见的久积的尘埃。手指触动了琴弦,回忆拉开了一角,一点一点展开,两张孩童的笑脸,两颗越走越近的心,一样的天赋、聪明的头脑、奇奇怪怪的想法、妙不可言的默契……不停地缠绕、交融、积累、升华……终成一种祸患、罪过,几经撕扯、砍伐,心也就怕了,人也就散了,回归成原本的平地与云天,遥遥相望,永难触及,唯期清宵绮梦,可得邕睦绵绵。 “你又哭了。”皇帝看着秦芗,温和笑道,“这曲子果然有毒,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此曲才能打在心上,疼出泪来。”秦芗并不慌乱,轻声回复道,“无根之人动情无用,不过心是热的,活的,与常人无异,所以此曲扎进心里,触动了泪。”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不为所动的焉汶,挑眉道,“你怎么不哭?看来是个铁石心肠。”焉汶也不慌乱,躬身施礼道,“奴婢心也是热的,活的,只是在陛下身边待久了,有幸见识了您的雄才大略,博大胸怀,觉得自己心里再疼、再难也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俗情,便就能管住泪。” 当第一缕晨光洒落至人间,雨也就停了。襄王府里,李锜如常地早起练剑,因剑法常年有名师指点,招式玄妙繁复,纵跃趋避变化多端,迅捷而直击要害,着实是上乘功夫。襄王相貌俊朗,生得如雪的肌肤,虽是少年得志,平日却也谦和大气,说起话来温和而有章法,只是偶尔亮剑发威,弹无虚发,全打在实处,以彰显其威严强势的一面。王府上下经他治理,人才济济,和顺团结,密不透风,罕有漏洞可钻。 襄王虽习惯于早起练剑,却并不喜欢除师者以外之人在旁观看,众人皆知晓此事,也就从不在旁惹他不悦。今晨倒是不同,居然有人立在开阔繁盛的花园里,气定神闲地瞧他练剑,必然不是得力之人不尽心阻拦,而是不敢阻拦,因为观者是临安公主及潘略。待剑入鞘,襄王款款来至姐姐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姐姐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也好做些准备。”青玥挑眉笑道,“我到自己弟弟家里还需要提前打招呼吗?”襄王会心笑道,“您还是这样,总爱挑我话里的错处。” 姐弟俩边走边聊,话题多是彼此都感兴趣的,潘略故意隔开一个恰好的距离,默默跟随着。作为旁观者,潘略觉得在所有的弟弟之中,公主最欣赏的必然是襄王,两个人都是极为聪明、很有见识的那类人,聊起天来海阔天空,滔滔不绝,颇为融洽、畅快。只是,近年来襄王野心勃勃地盯着太子之位,以及未来的皇位,又让公主十分担心、纠结、恼火,却也劝阻不得。 到了书房门口,襄王转过身来,朝潘略浅笑道,“对了,潘略也是高手,看本王练剑有何错处,还望指教。”潘略习惯性地望向公主,公主搪塞道,“釉麟剑术高超,身背后站着全棠延最具声望的剑客,岂是他能妄评的。”然后对潘略道,“本宫与釉麟有话要说,守在门口,谁也不许进来。”潘略点头应允。姐弟二人入了书房,潘略将门关严,挺立在门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管家仍立在不远处看着他,立时眉头一簇,摆了摆手,管家便也懂了,转身离开。 “昨夜被父皇敲打了一番,遂老实供出了打探荀国消息的策略和行动,期间也提及了你对莫、申、乌、许四国的运作……觉得有必要早起前来提醒你一下。”襄王沉稳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同姐姐一样,不过是对南疆五国十分关注,想打探出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再禀告父皇。”青玥面色一沉,“跟姐姐不许说套话。”襄王不得不重视起来,“实话就是好奇,对棠延所有值得关注的事好奇……姐姐也是好奇,才会行此险招,招来一顿敲打。”青玥脸色有所缓和,音色却凝重起来,“我被敲打倒还好,你则不同,不可能只是敲打。”襄王心中明了姐姐的意思,却也执拗地说,“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父皇若想发威,我也接着,不怨什么。” 室内安静了片刻,公主轻声道,“釉麟,很多话姐姐若不说,估计你就听不到了……因此必定是你不爱听的话……所以你还要听吗?”襄王看着姐姐,如此亲切、美好的姐姐在他心中也是无人能及的。“您请说。”公主沉声道,“你心中的志向姐姐都知道,但是,既然有了珂雀,你就不能存着这样的志向了。你以为有赢的机会,可是,父皇何等英明睿智,岂会给你机会?若你肯知足止步,未来必定一片大好。南然爱你,你们有可爱的儿子,你岳父是棠延最具实力的富商,家产不可计数,你是他唯一的女婿,在他心中极有地位……所以,你还要怎么样?这世上有些东西生来就不是你的,必然是别人的,就像你所拥有的,也是别人梦都梦不来的。” 归程,阳光分外柔暖,照在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只是,沐浴在这样的幸福光影里,公主之心却依然很痛。刚刚那番逆耳的话,在心里反复斟酌了无数遍,今日终是对二弟说出口了,却觉得果然是劝阻不得,十分无用。“潘略,本宫还不想回宫,这附近有什么清净地方,可供本宫停留一会儿。”潘略不假思索地回复,“眺莲墓园。”公主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甚好。” 走入墓园,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亭台楼阁、竹林溪水无不披着肃穆安然之光。潘氏族人之墓为圆形,用块状青石垒成,碑石上有天然的祥云纹路,碑文虽只有简单的四字,却也风骨遒劲,筋力丰厚,是棠延着名书法家的手笔。虽碍于身份的限制以及潘家与故去臻王的羁绊,无法依礼叩拜,然而公主还是在宗族祠堂里恭敬地上了一支平安香,潘略郑重地回礼致谢。 出了祠堂,二人沿着婉转的溪流行走,进入一片葱茏的树林。林间鸟鸣声声,阳光自叶片间投射而下,随风晃动,散落在公主身上,脸庞上,不经意地被潘略瞥见,他很想伸出手替其拂去那些光之碎片,或者索性遮住,然而,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一个时辰之后,二人走出墓园,策马回宫,路上经过永固马场,偶遇了勤王赵廷钊。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微妙,潘略拍了拍颇有灵性的戾墨,一人一马便就躲出去很远。“来骑马?”明知是一句废话,却也总要说些什么。廷钊点了点头,也分外局促,轻声问,“公主这是要回宫去?”也是一句废话。“也不急,要不要比试比试?上次输给渭王,被他奚落了一顿,颇为生气,正好找你出出气。”廷钊脸一红,嘟囔道,“这样小气啊。” 公主立时正色道,“敢说本宫小气,简直找打。”说罢便朝廷钊挥了一鞭子,廷钊也不躲闪,实实在在地挨了打,公主看起来已后悔于自己使了力气。“喂,怎么不知躲啊。”然后将身子倾靠过来,柔声问,“疼不疼?”廷钊凌乱地眨眼,脸颊更红,嘴唇发抖,“疼。”公主收回身子,明媚一笑,“疼就对了,算是父债子偿了!”说罢驾马疾驰而去。潘略见状,紧忙催动戾墨跟了上去。廷钊依然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此后,廷钊自然无心练马,悻悻归家,又怕母亲察觉到自己肩头有新伤,只得来到三弟房里,让其为自己敷些药。“公主果然心狠,竟然真打。”廷钊一愣,紧忙辩解,“你这孩子,没头没脑地提公主做什么?是我不小心被鞭子伤了。”廷仁处理好伤口,替大哥穿好袍衫,轻声叹气,倒像个爱操心的长辈,“我虽小,却不是不懂事情。大哥这般威武能耐,一条鞭子岂会躲不过?再说,棠延天下,敢朝大哥挥鞭的唯有公主。我虽心疼哥哥,却也无计可施,喜欢谁都是自己的心说的算,外人再怎么劝也无用。”廷钊无话可说,暗暗感叹三弟也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了。 第105章 课业考验 用过午膳,惜泓居内的荀夫人困倦难耐,只得去小睡一会儿。怀孕期间倒是没有孕吐,胃口好,也不挑食,只是总爱犯困,质子不太放心,请谢太医诊看过几回,均说无碍,他这才释然,拜托谢小鹛多加照应。而今日是小鹛的自由日,去哪里做什么,惜泓居众人皆不知晓,也都不问。眼见妻子睡得香甜,质子去书房取来一本书,在榻旁陪伴,安静地读书。书刚翻了几页,听到院落里有些动静,他遂放下书,出去一探究竟。明媚的阳光下,站着分外白皙俊俏的少年,眉心一点胭脂痣,倒像是天外来客一般,美得不可思议。 “大家虽然不熟,原本的样子倒还不至于忘了,所以这痣是如何点化而来的?若有好故事,可以卖给谢小灼的。”见质子来了,成崊这才止住话语,略一施礼,迅速溜了。“奉陛下之命,借些书籍给公子读一读。”随即递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质子恭敬地接过来,觉得有些分量,料想至少是十几本书,然后施礼道谢。“陛下说了,要考的,因此读完要写心得,一书一篇,十日之内必须全部读完,若是课业过关,还会再借,若是糊了,要罚晋威二十军棍。” 余炎躬身施礼,转身准备离开惜泓居,迎面碰上带着欢白兽归来的晋威与玄普,一时进退维谷,垂首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往日都是秦芗来,今日怎么换成你了?”玄普下了马,关切询问道,“眉心还疼吗?”余炎缓缓抬头,音色如溪如泉,“非常疼,办完差事正打算去谢太医处瞧瞧。”玄普点了点头,进而说,“我且请示我家公子,若他准了,我陪你去瞧病。”片刻之间便听到了一字“好”。玄普遂看向质子,见其点头放行,便重新上马,与余炎一道去往太医院。 晋威朝探头探脑的成崊道,“带欢白在庭院里玩一会儿。”成崊应允了,然后又问,“笼头马鞍都量好尺寸了?”便听到晋威回复,“欢白很乖,师傅量得也又快又明白,果然是公主阔气,答应玄普会一直为欢白提供此项服务。”成崊立即好奇起来,“那么玄普做了什么,值得公主如此阔气?”晋威只得搪塞道,“不清楚,你也别问了。”成崊撇了撇嘴,走过来领着欢白在开阔的庭院里飞奔起来。 入了书房,晋威才问,“公子,余炎来做什么?”质子便将皇帝派下的课业以及惩罚机制如实相告。两个人打开书箱,仔细清点皇帝借予的书籍,皆为质子多年来渴望品读的兵书战法、思想道法之类的书籍,共有十四本之多。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终究是晋威先开了口,“陛下此番作为,无疑是个征兆,想看看您是否可以成为棠延于南疆的有用棋子,若课业不济,便是您根本不配回到荀国,替棠延巩固南疆势力。以后的日子里,我、玄普成崊都将从您身边消失,大将军的兵又会把守这里,也自会有寻常的太监来伺候您和夫人的饮食起居……您也就要这么在此窝一辈子了。”晋威音色忽而尖利起来,“所以,此番课业您必须做好,方可期突破危局,有重返南疆之日!” 十天时间,书写十四份读书笔记,每日还要如常地生活、休息、抚琴、练剑,剩下的可供交出满意课业的时间并不充裕,不够准确,是根本不可能够用。“不如我帮您看几本书,写写感言,您修改后抄录上去,以缓解些课业压力。”明仙也知道这样说会引发郎君的不悦,却还是劝说道,“这样您也可以集中力量写几篇精妙的好文,其余的平庸些也是瑕不掩瑜,不会被完全否定掉。”质子拉着妻子的手,轻声说,“不好。我当然知道你是颇具才华之人,可是现在的你不可劳累,而且我掂量过了,自己可以做到,放心。” 就这么过了三天,书倒是看了几本,然而文章一篇也没做,向来沉稳的晋威不得不过问一下,于晨间观看质子练剑后随其来至书房,音色严厉地说,“奴婢不是怕挨那二十军棍,而是怕您先通读所有的书,把做文章放在最后,这策略一点儿也不好。”质子笑道,“我已写了,都在头脑里装着,待都定了稿,再落笔不迟。”晋威略略松弛了些,嘟囔道,“还是得跟奴婢略微透露一下,不是说奴婢有多么高明,可做师者,而是若文章连奴婢都打动不了,岂能打动帝王之心?” “陛下挑选书籍命我阅读,必然有通盘的考虑,所以我已将所有书籍通读一遍,以粗略获取整体印象。其中兵书战法十本,思想谋略四本,目前脑中文章已成五篇,兵书四篇,谋略一篇。书中有很多矛与盾的较量,值得反复琢磨、回味,比如借鬼神以惑敌心,自己治军却要反对巫蛊之术。也有很多阶级偏见和理所当然的剥削思维,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会在文章中道明立场。陛下之书,为我打开了更加开阔的世界,兵家、道家、儒家、佛家,甚至是医家……无不与自然天道紧密契合,若能融会贯通,自如运用,治国理政、统兵打仗、把握战略战局与人心所向,均可游刃有余……” 晋威回到房中,内心安定下来,于案上练了一会儿字,又选了一本书静静地读着。虽然如此,神思仍在刚刚质子的一番话里,三天,可将十四本如此费脑力的书通读一遍,且对每本都有精准的认识,这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但对于自幼便潜心于书海的天才而言,又是一种厚积薄发的必然。他庆幸于自己是这样的人物的知己,也决心不断提升自己,从而可以一直相伴其左右,与之神思契合。 忽而,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消失在门外,他放下书,压着声音柔声道,“是鹛姐吗?请进。”门开了,果然是容色明亮的谢小鹛。“你的耳朵真是厉害。”晋威听了这话,不由地会心一笑,“你的脚步声好听。”然后抿了抿嘴唇,觉得此言非常不妥,却也无法补救。小鹛多么会察言观色,立时岔开话题道,“你得劝劝玄普,少跟余炎来往,那漂亮人物与你不同,你虽然尽忠陛下,却也时时处处为公子筹谋,心也向着公子,那人却不可貌相,狠毒起来不计后果,又是陛下眼前的当红人物,如今陛下如此关注惜泓居,玄普与之搅和在一起,特别不妥!” 晋威心中暗想,你还是不够了解玄普,他做事向来非常有策略和分寸,看似随性洒脱,不拘小节,实际上心细如发,精明无比,但是嘴上还是答应道,“好,我一定劝他,多谢鹛姐时时处处提醒。”小鹛嫣然一笑,“那么不扰你读书了,我去陪夫人散散步。”随即利落地出了门。 有一种极淡、极为舒心的香气触动了晋威的嗅觉,使他心上一热,进而红了脸。每每面对谢小鹛,他总是如此,爱笑,爱红脸,心跳加速,音色也不尖利,对于他这样可以对任何狠绝人物挥剑取命的剑客来说,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种状态。仿佛是内心隐藏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只要谢小鹛一来,其便跳脱出来,惊得他手足无措。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这位女子存着隐晦的情感。他觉得自己自从前的某一天某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对美好女子留情的资格。所以,即使自从前的某一天的某一刻起,他确切感知到了这位美好的女子对自己也同样存着隐晦的情感,却也只能选择回避、沉默、不做任何呼应。 第106章 心思细腻 巳时一到,潘略驾马出门,奉公主之命去太医院见谢小灼。一路上内心倒也不再纠结,经过雨夜与余炎的对决,心已全然笃定,此生追随公主之心绝不会因为任何无聊之人、之事而动摇。因此,待拿了凝神静气的香囊,他居然近乎反转地问道,“奉公主之命,我此刻要去舒恬轩给皇后送这些特制的香囊,想必你已提前知晓了,所以要走哪条路线,你可有安排?” 本以为谢财迷会感激涕林,谁知人家白了英俊人物一眼,音色怪异地说,“你倒是想开了,只是你的脸已经不是最好赚的了,现在流行的是余炎。自从眉心多了一点胭脂痣,俊俏得如仙似画,出神入化,已是无人能及了。”然后还加重语气做作哀叹,“所以说,时机多么重要,好赚的时候你墨迹又矫情,害得我天天把脸贴给你啐,为你做大大的宣传,如今不时兴了,你爱走哪儿走哪儿。” 到了舒恬轩,说明来意,自有机灵人物去告知元妍,等待的工夫,潘略抚摸着宝马戾墨,想着刚刚谢小灼的可憎嘴脸,不禁笑了。恰于此时,元妍翩翩而至,偶见如此英俊的冷面人物露出笑脸,头脑嗡地一声,进而带动脸红心跳,当下便痴了。“公主精心挑选了一些能安神舒心的名贵草药,特地让谢太医做成香囊,今日做成了,便命我送来,烦请妥善放置。”闻听这番话,元妍才化开了一般开口道,“多谢公主。”然后接过放置香囊的包裹,轻声道,“上次得你相救,还不曾道谢,此番正式谢你的搭救之恩。”说罢郑重地施礼,潘略也郑重地还礼,“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随即纵身跃上骏马,迅速消失掉了。 午时,丰渠阁内,皇帝同儿子李锜一同用膳,这是非常罕有的父子独处的时光,两个人却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蜻蜓点水似地吃上几口,便都作罢了。“不和胃口吗?”皇帝照例和和气气地开了口。襄王自如应对道,“我向来吃的少。”皇帝点了点头,“像你母亲,她也是如此。记得怀你的时候,她吃得更加挑剔,朕请了很多名厨,皆使出上乘功夫,却依然打动不了她的胃。”铺垫完毕,皇帝缓缓说出意味深长的话,“现在想来,许是你难以被打动。” 襄王略一思考,轻缓地回复道,“许多地方我的确很像母亲,但更多的地方还是像您。”皇帝淡然一笑,“像朕?”渐渐收拢了笑意,音色坚定地否定道,“不。”室内安静下来,呼吸声听得分外清楚。“所有的子女之中,最像朕的永远是玥儿,可惜她是女子。”这话襄王倒也深以为然,可接下来的话,着实刺痛了他。“儿子之中无人像朕,但既然珂雀是太子,那么也可勉强嘟囔一句,‘像朕。’至于你,若再被朕听到此话,便是逾越,要罚的。” “父皇,记得小时候,您总是鼓励我,催我上进,查功课的时候对我也最为严苛,我说想要练剑,您立即找来棠延最出色的剑客做我的师者……我以为,您对我有不一样的期许,而今看来,是我愚钝,会错意了吗?”李锜说得动情,眼中晃着晶莹之光,敬宗平静地回复道,“你现在终究不是小孩子了,说话行事更需严谨。” 李锜凄然一笑,自然不肯服气,“是,现在终究长大了,明白当时美好的日子皆因文家势头正盛,如今败落了,也就该懂事了。”敬宗也不恼怒,淡然笑道,“势头正盛之时,不过也是在商界,朝堂之上,那些都是论不到的,所以,你现在还是不够成熟,心思又不如儿时那般澄澈、单纯,也就难怪狭隘、看不开、不知足、自不量力了。”到了此时,声音里也就没了暖意,“若是饱了,就回。” 离开丰渠阁之后,李锜强打精神,去鹓雏轩拜见了母亲,母子俩聊叙了一番,他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文德妃心里明白儿子的苦心,也就配合着高兴高兴。临别之际,宁尘出来相送,手上拿着个丝绸包裹,恭敬地交予李锜。“这是德妃娘娘特地给小孙儿绣制的肚兜和虎头鞋,一针一线极为用心,望您收好。”襄王郑重地接过来,又问询母亲近些日子的身体状况如何。宁尘也就实说了,“前些日子娘娘夜里咳得紧,太医用药谨慎,收效不大,幸而临安公主找来民间良方,命谢太医熬了药,每日送服,现今已大好。公主心思细腻,对德妃娘娘极为上心,您大可安心,好好做自己的事业。” 襄王点了点头,轻声道,“皇姐向来关照母妃,本就是血浓于水,也在情理之中。也亏得你来了,鹓雏轩上下更为和顺、妥当,你在宫外若有什么亲人需要照应,也只管告诉本王。”宁尘躬身施礼,恭敬地回复道,“公主已经在照应了,仍要多谢您的恩情。奴婢在此尽忠职守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德妃娘娘仁厚宽容,能在此当差效命,是奴婢的福分。”襄王暗想焉汶果然有眼光,举荐此人留在母亲身边,将鹓雏轩照料得极为温暖、妥当,真是难得。 襄王催马前行,不由自主地踏上去往起凤阁之路,如此温暖人心的姐姐,年年岁岁照应着他,不曾有半分倦怠、偏移,他没有理由不去见一见,聊一聊心里话。行至大门口,守门之人分外机灵,立即开门放行,且急急派人告知焉知。“您来了。”焉知迅速迎出来,躬身施礼,压低声音道,“正巧太子殿下也来了,此时正与公主在书房下棋。”襄王递上骏马的缰绳,又指了指自己身背后的两个护卫,朝焉知和气地说,“都交给你了,好生照应。”说罢快步走去廊上,脚步未见半分犹豫。焉知边差人照应骏马与护卫,边脚步飞快地跟在襄王身后,心想今日倒要热闹了,也不知公主会如何应对,转念又觉得公主何等聪明厉害,此等状况肯定会处理妥当的……就这么左思右想,书房之门已近在眼前。 如意照例沉稳通传,听到公主的回应便打开门,将襄王让进门里,再关了门,与焉知一道守在门外。“釉麟来了,快过来,帮姐姐解了危局。”公主朝襄王招手,分外美丽的脸庞上挂着温暖的笑意。襄王走过去,公主便就让出位置,将其按在体态宽大的椅子上,音色动人地说,“我觉得回天无力了,不过釉麟之棋应在珂雀之上,较量一下,输赢倒是无妨的。”太子本就跟二哥不亲近,听了姐姐这话自然更不高兴,冷着脸应付了一句,“烦请二哥指教。” 李锜略略看了看局面,然后温和笑道,“指教谈不上,此局姐姐略微落后,输赢尚不明朗。”李煜撇了撇嘴,知道二哥向来谨言慎行,棋艺确也高出自己一大截,因此绝不会乱判局面,便推开棋局,赌气道,“姐姐都说了,我不如你,此等局面之下,你也就赢定了……所以不下也罢。”顷刻被公主瞪了一眼,“没出息。”心上更不痛快了,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说,“姐姐,二哥,我有些头疼,先回去了。” 公主冷下脸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处,多么难得,一定要多说说话。珂雀若真头疼,我马上召唤谢太医过来,若是装病,仔细我罚你。”太子心中叫苦,顷刻认怂,“您可别罚了,聊天就聊呗,我其实也想念二哥。”然后觉得自己假惺惺的。 聊天自公主的明知故问开始。“釉麟今日入宫,是父皇召见?”襄王点头道,“陪父皇用膳,聊了几句,然后去拜见母妃,接着来看姐姐。”公主又挑明了问,“与父皇聊了些什么?被训诫了吗?”襄王虽然并不喜欢回答,但又觉得既然姐姐要听,也就不能糊弄,“说错了话,说自己有很多地方像父皇,被训诫了,说儿子之中只有珂雀配说像他,若我再逾越,便会被罚。” 太子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应对。公主心想,言语敲打总比真正的打击要好,于是音色坚定地劝慰道,“父皇之言本就是圣旨,棠延天下无不要遵从,你也别有情绪,遵旨照办就好。”然后又看了看太子,故意说,“你也仔细听着,釉麟肯告诉咱们,完全是念着手足之情,怕咱们也不知深浅,犯了错,挨了罚。我还能耍赖混一混,你可不同,所以耍赖装病那一套还是少来。”两个弟弟皆露出苦笑,暗想姐姐就是如此,嘴里总是藏着刀枪剑戟,往心上扎的时候,从来不打招呼。 第107章 亲情之难 公主施展过唇舌之剑后,命如意焉知奉上太子与襄王各自爱吃的甜美点心和水果,算作是一种补偿,进而又唤来潘略做茶,茶也是按照个人喜好准备的,做茶的手法自然是一流的,所以渐渐地,三个人的嘴巴里皆有了茶香与甜味,胃也暖了,话也多了,人也越发生动自在了。 “釉麟,你在宫外,行动自然方便些,多打听打听卢府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毕竟金秋即将嫁女,令妘又有些孤僻,身边之物必须是熟悉的、习惯的,因此准备起来必然要细致、繁琐些,能帮就帮,态度很重要。”襄王笑着答应了,太子紧忙道谢,然后公主便说,“他是你二哥,为你忙碌还不是应该的。当初我嫁去宫外,隔三差五便列了清单去找他麻烦,跟他要东西,要他和南然为我办事,都是理直气壮的,你也得学学姐姐,脸皮厚一些,懂得依赖亲人一些。”然后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默契地笑了。 直到某一刻,如意进门,朝潘略暗使眼色,英俊人物便停止做茶,朝公主躬身施礼道,“宫门就快关闭了。”姐弟三人忽然觉得很不尽兴,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于是公主道,“我们这里才入佳境,不可草草作别,你且带着本宫的意思去丰渠阁请示陛下,若他准了,襄王今夜就不回去了。”见潘略走了,公主又对如意柔声道,“晚膳要精心准备,酒也要对心思,今天如此难得,自然样样都要如意。”随即开怀一笑,“瞧瞧,我的如意名字取得多么好。”两位弟弟也附和着点头称妙,如意脸一红,紧忙施礼退了出去。 丰渠阁内,皇帝听了焉汶的转述,十分难得地爽朗笑道,“好,准了。”待焉汶退了出去,他起身走至一盆姿态曼妙的兰花前,温柔地抚摸着纤细之叶,暗暗地想,这世上能令珂雀与釉麟坐在一处,融洽地谈些兄弟之情的,也唯有玥儿了……所以,有个姐姐多么好,若是朕与元熋也能有个这样的姐姐……然后一愣神,纤细之叶便被手指掐断,落在地上了。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此夜,姐弟三人聊的十分尽兴,也都喝了不少酒,直到天色渐亮,才各自休息。午时,公主起了床,梳洗利落,再度来到书房,推门而入,两位弟弟果然还在,各自捧着书静静地读着,一时之间,时光之门似又打开了,童年的记忆便也回来了。“姐姐。”两个英俊的少年放下书,朝公主微笑,那笑容与童年的模样也是丝毫不差的,温暖、清澈,让她觉得非常幸福。“待会儿用膳完毕,我们去永固马场骑马好不好?”她轻声问。少年们互看一眼,然后清脆地回复,“好。”多么好,如此默契,融洽,虽然必然是短暂的,易破碎的,但总好过没有。 到了永固马场,众人策马飞驰,始终是公主冲在最前头,两个弟弟紧紧跟随,再后面是潘略以及太子与襄王的贴身护卫,如意焉知则被甩下很远……直至某个瞬间,公主忽然听到一声呼唤,“玥儿,你是我的!我的!”一张极致美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孩子,我给你留了一封信,藏在香囊里,放在床榻上,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对吗?三日之后,我便投湖而亡,你难道不想打开它,读一读吗?你不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棠延的公主,你父亲不是手握天下的皇帝,他恰恰死于皇帝剑下,其实你都知道,即使不去读那封信也都已知道了,对吗?!对吗?!” 不,不对,婤禾。若你再逼我,我便死给你看!下一秒,视野倾斜起来,公主的身子自马上歪倒下去。“姐姐!”“公主!”一声声呼唤变得缓慢、模糊,她觉得生命真是玄之又玄之事,自孕育、成长、盛开再到凋零,可以走得很慢,也可以快速挺进,顷刻就到头了。“青玥!别丢下我!”一个声音震耳欲聋,逼得她骤然清醒过来,再一抬眼,便看见了质子之脸,那般英俊气派、温暖亲切,她不由地喃喃,“是啊,危局尚未破解,我不能丢下你……放心,我这一世的暖……都可给你。”说罢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公主再度醒来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棠延皇帝。“醒了?”皇帝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歪头浅笑,以罕有的顽皮口吻问道,“可认得朕?”自然认得。公主也伸出手,握着父亲之手,轻声回复,“父皇,即使有一天女儿真的傻了,也会认得您。”皇帝心头一暖,不由地说,“好。认得朕就好。”然后缓缓加重语气道,“喝酒也没个尺度,次日还胆敢领着两个弟弟骑马,你这姐姐真不称职,这就算了,居然还坠马,着实把他们吓得不轻。”公主轻轻叹气,“确实有失千杯不醉的水准。”然后又喃喃,“是潘略救了我吗?”见皇帝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做到的?”皇帝淡然回复,“他若做不到,也就不配留在你身边效命了。” 公主安然无恙的消息传至惜泓居,质子方安下心来,继续读皇帝派下的课业。“公子,有些话奴婢还得说,公主之事,今后若不是找上门来的,您都不要过问、关注。”晋威之言打在心上,确实很疼,质子之眼依然盯着书,嘴巴缓缓回应,“我做不到。”晋威刚欲进一步劝说,却见质子朝他摆手,音色平和地说,“这一段落最是要紧,我得静心读一读。”晋威无话可说,只得离开了书房。 院落之中,谢小鹛照例陪着荀夫人散步,两个人正在聊共同读过的一本书,气氛十分融洽,见他面色有些难看,不得不停下来,过问一下。“没事?”叶明仙轻声问,“可是公子读书不顺?”晋威略一施礼,轻声回复,“无碍。”便走开了。明仙不好追问,也就不去多想了,惜泓居内藏龙卧虎,做个不麻烦的人最为要紧。 襄王回到王府,虚脱了一般躺倒在床榻上,无声无息地睡去,妻子南然觉得不好打扰,只得静静地守护在旁。当初襄王到了年龄,妻子人选之中并无她,文德妃一心想为儿子筹划一门能在朝堂之上助其一臂之力的亲事,怎奈家族败落,积攒的真实人脉又都在商界,所以终究筹划不到中意之人。一筹莫展之际,公主发力,向弟弟举荐了她,虽仍是商界的人物,然而时代不同了,如今南家声势浩大,朝堂之上也有了力量,襄王听从了姐姐的一番权衡,便向母亲表明心迹,娶了她。夫妻二人一见倾心,过得和美顺畅,很快便有了聪明漂亮的儿子,所以,公主于她而言,既是姐姐,又是媒人,更是值得一生感激的友人。 一个时辰过去了,襄王醒来,看着温柔美丽的妻子,轻声说,“然儿,我头很疼,帮我捋顺一下。”南然紧忙照办,用一双温暖、柔软的纤手摩挲着丈夫的头部,手法专业,力道精准,过了一会儿,襄王果然觉得轻松了不少,便让妻子停下来歇歇。 “然儿,我正在走一条危险的路,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停下来,换一条路走。可是今日,我动摇了,我也有软肋,便是皇姐。对我来说,她非常重要,她的每一句话,好听的,不好听的,都扎在心里,拔不出来。可是,若我放弃,又着实不甘心,那些冒着同样巨大的风险追随我之人,我也不能全然不顾,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现在,我停下来了,希望能有一股别的力量来打破左右为难的我,让我能有所决断,继续行走。” 第108章 勤缘山之缘 夜色浓重,明仙已安睡,也许惜泓居内之人大都已安睡,质子立在院落当中,看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发呆。对于公主坠马之事,他有说不清的感受——那当时,他不可能知情,心却慌乱不已,登时要死去一般,艰难的感受持续了一小会儿,心又活了过来,如常那般平稳跳动——果然是一切皆在心上,谁也无从知晓。 他知道命晋威去求证莫须有之事有多么无理取闹、有违常理,然而,他还是拿出威严的姿态命令其去打探一番。晋威虽照做了,给出了令其心安的答案,却也敲打了他的心,让他疼,让他觉得自己很——,他不知道这里应该如何评价自己,他不想承认自己仍然、并且会一直对公主存有情感,可心上的圣地光芒万丈,照得他通体通明,藏不住真心。别说知己痛恨这样的自己,连自己也痛恨。 不知为何,欢白默默走了过来,壮硕的身子依偎着质子,甚为乖巧。“原来你也有失眠之时啊。”质子会心一笑,抚摸着欢白额上的肉球,将近一个月左右,其大小不再有变化,估计是长成了,只是手感越发坚硬、火热,不似从前那般柔软了。 片刻之后,晋威也来到身边,轻声说,“您还不睡?做文章遇到挫折了?还是,”他清了清嗓子,缓慢地说,“奴婢之言让您不舒适,搅扰到您了?”质子没有犹豫,实话实说,“你的话我向来重视,也知道这次自己的做法十分不妥,但是,没有办法,那当时我必须求证一下,才会安心。我此一生,唯此处避绕不开,仙娘聪明无比,也明了了,不说什么。我跟你说这些,并非想为自己开脱,这样不对,不好,却也不至于不德。我知道边界在哪里,一辈子都会记得。” 微雨之晨,质子照例练剑,剑客们照例用心观察,也总能看出其中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同寻常的是,看客之中多了一只鸟,样貌体型与喜鹊相似,羽毛灰绿相间,有流水般的波纹感,双翅收拢于身侧,昂着头立于一棵古树的枝头,一动不动地观瞧着质子的一招一式。“恐怕又是勤缘山里进阶的灵鸟。”成崊朝身侧的玄普喃喃,“瞧见没,欢白出来了,每到晨间那小家伙都懒得很,赖在榻上不肯起来,今日却一反常态,足见是感知到山里来了信使,出来听听父亲又传来什么消息。”见玄普不作回应,觉得扫兴,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懂鸟语,你就是跟我不亲,有什么事只顾告诉晋威。” 玄普露出微笑,“孩子,那鸟儿不发一言,我能告诉你什么?”成崊蹙眉道,“倒也是。这就怪了,那么它来做什么?还请示知。”玄普慢条斯理地回复,“飞累了,到咱们这里避避雨而已。”成崊翻了个白眼,走去欢白身边,拍了拍它的虎头,轻声问,“喂,认得那鸟儿吗?”欢白不发一言,灵光涌动的大眼睛紧追着主人之剑,看起来并不在意那只鸟儿。 “看来不是什么勤缘山的灵鸟——”话音刚落,鸟儿倏然振翅俯冲,直奔锋逝剑而去,若是撞上了,必然也就分做两段,顷刻没了。质子舞剑正是投入起势之时,哪知会有鸟儿如此奔来,只得迅捷闪避,让鸟儿扑空。然而,这鸟儿似犯了犟病,兜转回来,再次寻剑而去,质子略一蹙眉,腕上使力,迫得剑身微微颤动,骤然将宝剑向上向前抛掷而出,宝剑于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急急刺入一棵粗壮的古树中,大半个剑身顷刻没入,剑也就被钉在树上了。 “今日有些心浮气躁啊,被鸟儿一扰,便就丢了剑。”成崊走过去,看着无辜中剑之树,调度腕力,自质地紧密的树上拔下宝剑,交还给质子,质子顺势将其入鞘。此时,鸟儿已不知所踪,欢白也扭身回了书房,玄普似无话可说,也默然走开了。成崊继续说,“腕力仍需增强,方可将剑身全部打入。不过嘛,这一招也不能常练,惜泓居内的古树成长不易,不可如此损耗,若有机会再去勤缘山,随便您使力气发泄。”质子躬身施礼,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晋威,便就回去书房了。 “公子怎么了?”成崊好奇起来。“没怎么。”晋威四下环顾,似觉得那只惹怒了质子的鸟儿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我都瞧过了,确实飞走了。”成崊轻声说,“今日真怪,见识了乱发脾气的公子和急急寻死的灵鸟。”然后快速溜了。晋威略一思考,来至玄普房中,看着正在擦拭竹笛的白发仙人,轻声问,“你怎么看?”玄普打岔道,“进来也不敲门,没礼貌。”晋威面色平静,继续延着主题道,“公子课业尚未写成,此时心绪不宁,并非好事。”玄普安置好竹笛,笑道,“是啊,跟一只鸟儿置气,确实罕有,但有情绪又有什么不好?尚还年轻,这样才鲜活,可期突破。” “欢白,那只鸟儿可是来找你的?”书房中,质子轻声问来至身旁撒娇的欢白,听到其轻哼了一声,算作是承认了。“既然是勤缘山的灵鸟,来到此处应该是给你传递消息的,怎么会朝锋逝剑拼命?”欢白眨动着大眼睛,忽而行动起来,去案上叼下锋逝剑,来至质子面前,一动不动。“看来我猜对了,你父亲是想拿回这柄剑。”欢白再次轻哼了一声。“原以为此剑是白猿之物,而那白猿临终前又将其托付给我,我便可与之相伴一辈子……”停顿片刻,质子抬手抚摸欢白的前额,“也罢,我至今仍听不到剑音,注定不配做此剑的主人,今夜我会让晋威带你回勤缘山还剑。” 入夜,晋威带着欢白抄近路去往勤缘山,这一回,成崊没有陪同,因为玄普心中有数,余炎看在他的份上,绝对不会上演新节目了。一路上果然顺畅无比,很快就抵达目的地,欢白叼着剑独自去往山洞,晋威守在外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大树,心想不会再有什么枯木剑雨了?除了偶有风穿林而过,落下几滴白日里存在枝叶上的雨水,果然没有别的。不经意地,一棵树上似有蓝光闪烁,他起了好奇心,自如运用体内浮气,蹬踏上树,迅速来至树冠之上,寻到了一个枯木构建的鸟窝,发现了白日里来找锋逝剑拼命的那只怪鸟。 确信是那只鸟,因为那鸟儿看他的眼神极有灵性,周身羽毛的波纹也几乎分毫不差,而且,鸟儿见了他,不飞不惊,似早已料到他会带着欢白来到此处。在这视线对峙的玄妙的时间里,鸟儿缓慢地挪开身子,一枚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椭圆形小石子出现在视野里,晋威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过石子,仔细端详,像是在看一张神秘而美丽的脸庞。片刻之后,晋威将石子放回原处,准备离开,鸟儿却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一根手指,他想了一下,轻声道,“这是灵物,你好好收着,我无功不受禄。”那鸟儿却倔强起来,继续啄他的手指,直至他再度拿起那颗石子,鸟儿才停了下来,注视着他。“好,我收下它。”见石子被晋威握在手心,鸟儿便趴在窝里,闭目养神了。 晋威飞落至树下,继续在山洞外等候,偶尔还会有灵物飞来掠去,他均见怪不怪,未有行动。自公主将谢小灼赐予惜泓居,省去了不定时来勤缘山捉拿灵物的麻烦事,想要什么随时开口随时到手,而且听不到一丝抱怨,看到的则是心花怒放的面容,料定公主十分大方,那财迷才会殷勤至此。此时,一只毛色清浅、毛尖发白、样貌似鹿的灵物缓缓走来,腹部及尾巴皆为纯白,背部有一条深蓝色的条纹,贯穿了脊椎,颇为神奇。灵鹿停在晋威面前,默默注视着他,空气里有一丝淡雅的香气,十分沁心。 “找我有事?”晋威压着嗓子柔声问道。鹿垂首,形状美好的浅棕色鹿角对着晋威,轻轻摇晃了几下,那沁心之香越发清晰、醉人。“不,多谢。即使割一小点儿,你也会痛。”鹿缓缓抬起头来,转身走去一颗大树旁,磨蹭了几下鹿角,然后“啊——哎——”地叫了两声,晋威缓缓走过去,借着自树叶间流泻而下的月光,看到了一块脱落的鹿角。晋威将其拾起,捧在掌心给灵鹿观瞧,灵鹿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转回头,慢条斯理地朝密林深处走去。 第109章 圆悰寺 欢白走出山洞之时,嘴巴里仍然叼着锋逝剑,晋威不解其意,走过去拿过剑来,端详了一番,似毫无变化,随即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来。一道耀眼的白光刺痛了晋威之眼,眨眼之间,似有真龙出鞘,冲上夜空,他努力稳住心神,向上观瞧,树叶之雨纷纷落下,铺了满地。好厉害的剑光!他心生敬慕,也甚为欢喜,原来欢白之父要来宝剑,是为了助其进阶。待锋逝剑入鞘,四下立时黯然失色,晋威带着欢白迅速下了山,于半个时辰之后回到了惜泓居。成崊立即迎了出来问这问那,好不好奇,晋威半遮半掩,含混作答,玄普见状,忙让成崊为欢白擦拭身子,算是暂时支开了好奇心过重的少年。 晋威与玄普去了质子的书房,晋威便将事情经过如实讲述了一遍,质子自然觉得欣喜,缓缓抽出锋逝剑,晋威顺势熄了灯,骤然之间,室内光如白昼,好不神奇。待剑入鞘,四下一片漆黑,晋威便又燃了灯,三个人聚在一起,又畅谈起来。“公子,您可得替奴婢主持公道。”成崊冷着脸进门,安置好欢白,便也坐了过来,“见他们俩排挤奴婢,您难道不该训诫一番吗?”质子清浅一笑,“哪里有,今日你当值,自然要先做好分内之事。此时想知道什么,我让晋威悉数解答。”成崊脸色依然没有缓和,“别的就算了,锋逝剑威力倍增,剑光如此猛烈,我倒想对月舞剑,瞧瞧它的能耐,不知算不算放肆、逾越?”三个人皆看向质子,质子倒也不局促,大方回复道,“只管去练,我们也想欣赏一番。” 院落之中,三位看客凝望着一位自信满满的剑客。锋逝剑对着月光,一点一点绽放出无限剑光,成崊握紧剑柄,手臂与剑暗暗较劲,直至某一刻,不必任何动作作势,他即刻展开惊人的轻功,整身骤然拔起,轻飘地跃上此前受了剑伤的那棵古树顶端。“古树啊古树,对不住了,你又要受苦了。”音色清脆,带着成崊特有的俏皮与淘气,锋逝剑挥舞开来,登时把庞大的树冠围拢于耀眼的剑光中。枝叶纷纷落下,倒像是下了一场充满绿叶鲜味儿的奇妙之雨。 玄普雪白的双眉微蹙,向身侧的晋威说道,“剑光威力如此之大,若运用不当,反受其害,可并非好事。”晋威低声回应道,“若能进阶入境,与锋逝有了十足的默契,便能自如掌控剑光明灭,必将是大大的好事。”玄普摇头,“谈何容易,反正成崊与我都不行,你嘛,和潘略、余炎差不多,倒还有一丝希望。”晋威有些不悦,“不要把我和余炎摆在一起比。”玄普笑道,“忘了,你不如他。”晋威觉得与玄普斗嘴毫无胜算,也就不搭理他了,转脸看了看质子,见其心无旁骛地看着成崊极为顺畅、充满力量的招式,心下释然、欢喜,觉得终有一日,锋逝剑会诚心奉勤奋而卓有天赋的质子为主的。 突然之间,成崊觉得持剑之臂微微震颤,想来是锋逝剑始终不服他,才会越发较劲,便也倔强起来,使力与之抗衡。岂料越是如此,臂膀抖动得越剧烈,才知剑光已射出沉重的寒意,几乎将整条臂膀冻住,心中便也生出惧意,觉得再用强下去,只会陷入危局,当下停住,默默运行内功,使得周身宁定,进而持剑自树顶跃下,稳稳落了地。晋威看在眼里,心想成崊剑术十分了得,剑上饮血无数,如今竟就这样认输,看来公子若想得锋逝之心,仍需从长计议。 晨光装扮着起凤阁里盛开的花朵,以及欣赏花朵的临安公主。她很少欣赏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她的心思总是用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但今日之晨却有所改变。自坠马事件中死里逃生后,她有一些改变也是不难理解的,如果那一刻潘略不在,她必然没了,忽然之间就后怕起来,最舍不下的自然是母亲,然后是荀国质子,再然后……她也就不想了。她对着一朵雍容华贵之花叹气,觉得自己非常没有良心,明明有那么多值得她牵挂的人,为她甘愿牺牲一切的人,生死一刻,她竟都没有在脑海里过一过。这样看来,也可以说,她心里唯有母亲和荀子修。 “公主。”磁音入耳,促青玥回过神来,看着英俊气派的潘略,轻声问道,“本宫跌落马下之时,说了些话,你可记得?”潘略自如应对道,“您没说任何话,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人听到什么。”青玥清浅一笑,“聪明。”然后折下一朵蔷薇型的墨紫色大花,递给潘略,“赏你了。”潘略只得恭敬地接了过来,嘟囔道,“此花色泽细腻如绸缎,开得如此艳丽、大方……就这么折下来了,会不会太可惜了?”青玥扬脸笑道,“能得到你的怜惜,它已不枉此生了。”说罢朝廊上走去,潘略在后面请示道,“那么我先回趟住所,安置好它,再去书房见您……可以吗?”青玥没有回复任何话,也没有停下脚步,潘略略一思考,叹了口气,将花朵小心地插进泥土里,默默跟上了公主的步伐。 书房之中,公主取出几封信来交到潘略手上,标注了收信人暗号的信照例迅速消失在袍衫之中,英俊人物照例利落转身离开,公主照例任由其离去,主仆二人向来默契十足,从不拖泥带水。接下来,公主照例要读书练字,画几笔山水,棋嘛,也就那样了,不知从何时起,对手只有太子,也就毫无向上努力的动力、斗志,随便下下,让太子开心,让自己也尝尝被笑话的滋味儿,也不错,反正也影响不了分毫骄傲、自信之心。 用完午膳,公主说想出宫见个人,如意却很为难,潘略不在,自己和焉知如何能护得了公主安全,便求着哄着说等潘略回来再说,岂料公主回复说,让焉知去丰渠阁请示,暂借余炎一用,令如意惊讶不已。公主的世界自然是精彩而广阔的,但能留在其身边效命之人原本只有如意,后来又有了潘略,如今也只不过多了焉知而已。所以,此刻毫无征兆地点出“余炎”之名,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意想不明白。潘略向来心高气傲,若知晓此事会怎么想?果然于棠延公主的世界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吗? 总的来说,皇帝对公主是有求必应的,这一回也不例外。公主带着余炎出宫之后,如意与焉知坐在一处,心情复杂,却也说不出任何感想来,只得默默担心。担心的内容并不是公主的安危,余炎是何等人物,他们十分清楚,所以担心的是办事归来的潘略的反应。傍晚,门被敲响了,如意起身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英俊人物便现于眼前。“守门之人说公主出宫去了,和余炎一起走的。”倒也还好,至少音色平静。 “你不在,公主又是想好了什么就要即刻行动之人,所以临时请陛下借余炎一用。”如意也算是如实作答,她就知道这么多,也分析不出其他来。潘略略略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叫我。”说罢转身离开,看不出任何情绪来。“我想,公主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意不由地嘟囔了一句,潘略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地走掉了。如意回到屋中,释然叹气,“看来他的心真的安定下来了,无论于何时何处,因何人何事,对于公主,他都不会再动摇了。”然后看着焉知,音色坚定地说,“我们也一样,不应再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了。” 距离皇城二十里的圆悰寺曾是皇家寺院,见证了数朝数代之兴衰依然稳固,殿宇尚存百余间,香火仍盛,因由圆悰祖师创建,故而定名为圆悰寺,以观世音菩萨的根本道场闻名于世,周遍法界。夕阳满窗,公主仍独自坐在雅室中品读一本经书,经书在她看来,既有脱俗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脱俗是为了净化修行之心,入世则是要认清芸芸众生、人间烟火,以无限容纳与怜悯照拂人间。窗外吹进几许清风,带着沁心之香,又能听到一道小溪缓缓流淌的声音,觉得似有清澈之溪于心中流过,分外宁定。 门被敲响,公主合上书,恭敬地将其放归原处,轻声道,“受教了。”起身开了门,见余炎朝自己施礼,便神色和蔼地问,“画好了?”余炎轻声回复,“昉蕴禅师说,能静观音已成。”声音与溪水融为一体。“没想到奴婢之脸还可如此运用。”这一句有些情绪,说不上好坏,多半确实是颇为意外。首度被公主调用,居然是老实地站着,供一位高僧描画神明,心上不可能毫无波澜。 归程走得很顺畅,两匹马相互较劲争胜,皆快如闪电。公主的良驹名曰爇雪,性格果然是又冰又烈,年初皇帝赐予此马之时,本就担心公主驾驭不了,如今又出了坠马事件,虽说多半是公主饮酒所致,与爇雪关联不大,但皇帝已动了换下此马之心。余炎之马名曰窥尘,灰白相间,相貌不及通体雪白的爇雪,然而却是郑大将军坐骑之子,刚满三岁,脚力甚好,十分勇猛。行程过半,公主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余炎见状,紧忙也叫停了窥尘。“怪了,这里何时竟开了个茶肆。”公主下了马,来至院落当中,看了看简易的招牌上书写着十分潇洒的“敬茗斋”三字,又见两位茶客正在凉亭中下棋,一老一少,皆是相貌堂堂、气度高雅,却又着粗布袍衫,扮做平凡人物。 “二位可是要品茶?”少年抬起头来,温和浅笑,却也并未起身相迎。“不品茶,只是观棋可否?”未等少年作答,公主已稳步走至凉亭中,坐定,看了看棋局,微微蹙眉,“局面如此胶着,看来一时难以决出胜负,那么,来一壶茶,我要慢慢观棋。”少年一愣,可能未料到日落之时会有如此茶客造访,也就没有呼应客人的要求。老者沉稳应对道,“初鹭,沏一壶邕湖含膏。”少年迟疑了一下,正欲起身照办,公主指了指余炎,“告知他去做茶便好,你需速速回来,我还等着观棋呢。”初鹭看向老者,意思大概是您真打算招惹这号强势不凡的人物?老者扬了扬手,和蔼一笑,初鹭便也示意余炎随他而去了。 公主抓了一把棋子,再一粒粒地放回去,眨动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轻声问老者,“我是不是很无礼?”老者展眉笑道,“您是天上的人物,偶尔下凡来,平民百姓理应好好接待。”公主依然镇定,音色柔和地回复道,“敬茗斋三字写得如此潇洒飘逸,足见您也不是凡人。还有您这胡须,长得好生漂亮,若我父亲见了,必然会不高兴,他向来不喜欢谁人的胡须胆敢比他的还要好看。”老者微微点头,忽觉颏下微痛,这才意识到仙子般的茶客竟已拔下了自己的一根胡须,然后听到动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唯有这根长得不好,不顺,我替您去了它,不必谢。” 初鹭出了屋,恰巧看到这一幕,惊呼道,“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全,余炎已经来至眼前,抽出手掌朝初鹭的嘴唇打去,初鹭轻巧地躲过,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余炎暗自明白,眼前的有些单薄的少年武功了得,不可小觑。两人战在一处,招式皆有章法,变化自然而奇妙,几十回合下来,初鹭还是落了下风,公主看在眼里,适时发声,“我要品茶,还不快去。”余炎听了此话,转瞬间收手回屋忙碌去了。老者顺势朝初鹭沉声道,“一根胡须,实在不值得如此,还不过来下棋。” 初鹭冷着脸坐定,心情难以平复,赌气般地落子,登时犯下大错。“竟然找了个瞎劫,登时没了变数。”公主笑道,“如此轻易地被情绪打败,果然无用。”初鹭更加气了,老者见状,加重语气道,“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小气,让客人笑话。”正说着,茶做成了,余炎稳稳地端来,先为公主上茶,再依次奉给老者及少年。 公主见茶汤红艳清亮,便料定其品质不凡,随即小口啜饮,觉得滋味浓醇润滑,回甘持久,不由地赞道,“敬茗斋果然不是小气地方。”老者与少年也跟着品了茶,也便明了了余炎做茶的上乘功夫。三个人以茶为媒,打开了话题,怒气怨气皆散开了,天南海北无所不聊,连唯一的旁观者也听得极为投入,待再度回过神来,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桌面上的灯盏熠熠生辉,映衬着一张张美好的脸庞。 第110章 师者韧光 分别之际,老者音色明亮地说,“此间茶肆乃新近所开,并非我们所有,今日友人出门办事,拜托我们在此看守一日,竟就有缘接待了上界仙子。”公主洒脱地笑道,“您是谁,我是谁,这都不重要,皇都本就是高人雅士汇聚之地,能相聚于此,互相促进,才是要紧的收获。”说罢身姿灵巧地上了马,余炎也紧忙飞身骑上窥尘,二人策马扬鞭,利落而迅速地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初鹭,你可知此仙子是何人?”老者凝望少年,见其缓缓摇头,才低声道,“此乃棠延唯一的公主。”少年大惊失色,转而眼波流动,微微点头。“那么,”少年嘴唇微抿,试探着问,“她可认出您了?” “认得我的字,更认得我的胡子。你知道的,我特别爱惜这把胡须,平日总是自己打理,不许任何人触碰。可当年在宫里做太子、临安公主以及襄王师者之时,这胡须不幸被最为顽皮的公主盯上了,硬说长得不和顺,趁我不备就会飞快地拔去了一两根,陛下就那么看着,总是不发一言,不做拦阻,任由自己女儿这么干了。”然后抚了抚胡须,更正道,“不是任由,是纵容,公主说的对,陛下就是见不得别人的胡须比他的好看,所以借着女儿之手让我痛一痛。” 到了宫门口,余炎前去命人开门,公主拍了拍爇雪,喃喃道,“当年离开皇都后,他一直隐居于莫国,此时回来,是为谁而来?”然后轻轻地叹气,“还能为谁?”此时宫门徐徐展开一角,公主驾马疾驰,一冲而过,余炎紧紧跟随,直至起凤阁已在眼前,方停了下来,以美妙的音色请示道,“奴婢可否告辞?”公主挑眉道,“果然懂规矩,所以回去复命的时候,说事实就好。”余炎于马上施礼道,“奴婢明白。”公主点了点头,“去。”余炎这才拨转马头,迅速离开了。 丰渠阁内,听了余炎的如实汇报,皇帝和缓一笑道,“回去休息。”余炎躬身施礼,退了出去。见了立在外头的焉汶与秦芗,他也不忘施礼后再默默离开。“也是个怪人。”焉汶喃喃。秦芗附和着笑笑,不做评判。“焉汶在吗?”闻听此言,焉汶立即回应,进而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躬身施礼,等待皇帝吩咐。“朕也乏了,得睡会儿。”焉汶心领神会,走过去伺候皇帝洗漱、更衣睡下。 “不做师者也无妨,本就是人各有志,朕也不会怪罪什么,只是何必躲去南疆那么远。”梦里,皇帝面对孩子们的不凡师者轻声道,“若有难处,只管说出来,朕替您排解就是。”师者罕有地开了句玩笑,“为了保住这把胡须,须躲得远一点儿。”实则话里有话,皇帝自然也听得出来,便说,“那么,朕就不好再挽留了,做玥儿的师者,您的胡须确实容易遭殃。”停顿了一下,以更为柔缓的音色道,“多加保重。”师者回复道,“韧光就此作别。” 韧光,您为何要回来?清晨醒来,皇帝睁开眼睛,想起这位年长自己二十岁的才华横溢的堂兄,心情颇为复杂。李锋,字韧光,乃棠延太宗李铸堂侄,敬宗李烨堂兄,功臣甯王李灏之子。因出身显赫、天资卓越,善于处理政务而深受太宗的赏识,被委以重任。敬宗继位后,请其做了太子太师,干了不到两年,他便萌生退意,辞官去了南疆莫国。他相貌堂堂,高大气派,不成家立室,不走寻常路,头脑里充满奇思妙想,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字写得极好,画里意境非凡,棋上更是难遇敌手……这样一个人,可谓神与谜一般的存在。 所以,韧光,当初离开得那么洒脱,如今为何又要回来?为了成就釉麟的野心吗?皇帝起身穿过寝室,焉汶立即迎了上去,见龙颜不悦,不提洗漱更衣之事,格外谨慎道,“需要唤秦芗去书房吗?”见敬宗沉默不语,已料定是默许了,便跟随其步入书房,再施礼退了出去,对在外守候的秦芗道,“陛下唤你……今日需格外谨慎!”秦芗紧忙道谢,沉稳地步入书房,焉汶随即关了门,机警地候在外头。 “秦芗,朕想让你和余炎去取一人性命。”音色和缓,直截了当,“昨夜余炎在敬茗斋见过那位老者,具体情形问他便好。如今此人可能去了襄王府,你们计划一下,做得利落些,若是不成……”说到此处,皇帝到底是多了一丝犹豫,低声道,“全身而退便好,朕不罚你们。若被拿下,则太无用,都别回来了。”秦芗说不得别的,只得躬身施礼,退了出去。焉汶见其心事重重,料定又是凶险的差事,稍有差池,必然再也见不上面了,心里十分不舍,嘴上却依然严谨把持,轻飘一句,“速去速回。”算作是诚心祝福了。 “当真是他回来了?”鹓雏轩内,文德妃拉着公主的纤手,心情复杂地说,“他不应该回来。”公主摇了摇手臂,歪头一笑,打岔道,“母妃,您今日扑胭脂了?桃花一般的颜色,美不胜收。”德妃一愣,转而轻拍了公主的手背,“你这孩子,还笑话我,如今都已做了祖母,哪有涂脂抹粉的心境。”公主笑道,“也是,母妃如此美丽,不必费神做表面功夫。”逗得德妃开怀一笑,嘴上却嗔怪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果然没人管得了你了。”公主眨了眨眼睛,学着儿时的声音道,“那您管管我,我听话。”德妃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拿你毫无办法,只得宠着。”然后母子俩齐齐地笑了,在外头守候的宁尘听了,也不由地抿嘴笑了笑。 公主走后,文德妃思来想去,伏案快速写好一封信,唤来宁尘,将信交到其手上,“你去趟襄王府,嘱咐釉麟务必将此信送给他的老师。”宁尘来的时间虽不长,但办事稳妥、得力,性情极好,又忠心耿耿,所以德妃已全然交付了信任。“此信非同小可,路上若遇到麻烦,立即毁掉它。”宁尘答应着,边收好信,转身出了门。 德妃独坐良久,仍在情绪当中,本以为心境早已归于平静,如今又因师者归来而再起波澜。“写字要用功,不许偷懒。”这是师者的教诲,“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须好好读书写字……脑子是自己的,要填充些有用的东西进去……想看更好的风景,就要不断向上攀爬……读书苦,无知更苦……书读得多了,人也就稳重了,说话自然有分量,说一句人家听一句,听到心里去,念念不忘……”是啊,韧光,果然是念念不忘。 “老师一早就去圆悰寺了,昉蕴禅师是其至交好友,也是棋局之上的强敌,此番回来,自然要去聊叙聊叙,较量较量。”闻听襄王此言,火速赶来的宁尘心下一沉,轻声问,“请问可有谁陪同他出门吗?”襄王听到此处,也有所警觉,“只有他的学生初鹭。”然后朝门外扬声道,“去把吴炬请来。”进而又对宁尘道,“待会儿由他陪同你去圆悰寺,务必把老师平安地接回来。”此时,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您找我?”襄王隔着门派下任务,门外之人应声道,“请您放心,一定办好差事。”宁尘也就躬身施礼,退了出去,猛地见了吴炬,登时一愣,如此高大魁梧的汉子着实不多见,自己本就瘦小,在其面前瞬时成了孩童。 “走。”简单二字撂下之后,吴炬已来至院落当中,牵过马来,身姿灵巧地骑上去,迅速离开了王府。宁尘这才回过神来,跳上马追了出去。二人几乎是一口气冲到了圆悰寺,下了马,吴炬带着宁尘快步行走,迅速来到竹林掩映的院落当中,对着在此值守的僧人道,“襄王有急事要找老师相商,烦请告知昉蕴禅师暂时封盘,改日再战。”僧人转身去请示禅师,二人负手而立,耐心等候。片刻之间,师者来至眼前,朝吴炬嗔问道,“何事至于如此急切?”宁尘抓住时机,奉上德妃之信。在师者身后的初鹭见此情形,示意众人背过身去,大家也就默契地照办了,师者这才拆了信,迅速读了一遍,然后将其握在手中,用劲儿一搓,再借着微风徐徐一扬,雪花般的碎片便四散而去,转眼无踪可循。 第111章 暗夜刺客 归途,气氛莫名地紧张,吴炬与宁尘在前方开路,师者居中,初鹭断后,走得不快不慢。忽而李韧光勒住坐骑停了下来,其余三人也不得不各自停住。“老师,怎么了?”初鹭轻声问。师者笑了笑,“皇都于我而言,应该是来去自如的地方才对。一叶扁舟行于汪洋大海,何至于掀起浪来?呵呵。”初鹭回味着老师话里的情绪,谨慎地说,“扁舟上莫名地落下仙子,有浪也不稀奇。”师者摇了摇头,“你不懂。”说罢驾马继续前行,众人也就各归各位,跟上了师者的节奏。 师者平安地回到襄王府,宁尘便就回宫复命。文德妃听了宁尘的描述,和蔼地夸赞道,“做得很好,回去歇歇。”宁尘退了出去,回到德妃特为自己而设的带着庭院的居所,烹了一壶茶,细细品味起来。他知道师者归来对于德妃与襄王而言,意义非凡,也明白能于汪洋大海上掀起浪来的师者,也必然是上界神仙。只是,神仙若真与大海较起劲来,德妃与襄王必然会被卷进浪里,到那时,谁又能来解救只是看似强大的他们? 傍晚,质子独自在书房中读书,离交付课业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依然没有动笔,只在脑中酝酿一篇篇文章。惜泓居上下十分默契,无人追问进度、做半分打扰。质子放下一册兵书,脑中现出一场边境的战役,弱小虚静的一方抵御强大躁动的敌军,战局看似毫无悬念,却又出人意料地向守边一方倾斜,思想之武器远比真刀实枪强大,能聚弱小之众铸成民心所向之利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而非攻之大义者以掠夺为由掀起的血光凶事,必将腐朽、瓦解,最终落得惨败。 忽而,欢白止住了巨大的鼾声,骤然间的安静倒是令荀子修醒过神来,看向自梦中醒来的心爱的灵兽。有人来了,却并未引发欢白的攻势,所以应该是造访过惜泓居之人。“睡,无碍。”子修轻柔地说了一句,欢白便也回应了一声,安然睡去。此时,晋威与成崊也醒了,飞身出去瞧了瞧,来者已去了玄普房里,两个人对望一眼,料定是余炎,便各自回房了。 “来了。”晋威关好寝室之门,看着悄然潜入的秦芗道,“今夜你们有差事?”然后又觉得这问题很蠢,遂又说出更不吉利的话,“放心,若有闪失,我来料理你的后事。”秦芗并不恼怒,反而豁然一笑,轻声说,“好,碑文你来写。” 玄普房里,两个人倒是无言以对,对峙了一小会儿,终究是玄普先开了口,“若能全身而退,管他能不能成事,活着要紧。”余炎温和一笑,“若运气不好,记得经常去祭奠我,不必烧来什么,都是鬼扯,且俗气……吹奏一曲便好,我爱听笛音袅袅。”玄普点了点头,眨眼之间,余炎也就消失掉了。秦芗余炎走后,惜泓居内的三位剑客思前想后,齐齐来到质子的书房,将事件经过坦诚相告,不做半分保留。 “看来此去格外凶险,不然他们绝不会来此与挚友作别。”质子微微叹气,十分大胆地说,“陛下开明仁德,却也擅用行刺的手段打击强敌,果然是一半观音一半阎罗。”此言一出,果然连成崊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日您若做了荀国王者,说不定也会变化至此的……谁人之路都不好走,若想一路皆为强者,剑不饮血也不现实。”晋威回敬了这番话,便躬身施礼,回房去了。 这一夜,惜泓居内也只有谢小鹛与欢白兽是无忧无虑的,其余人皆有所挂念,无法安眠。质子于榻上缓缓挪动身子,看着似在熟睡的妻子,动作柔缓地抚了抚其额上的一缕发丝,明仙睁开眼睛,朝丈夫笑了笑,轻声问,“您睡不着呀?”子修点了点头,说出心里话来,“总在琢磨晋威的话,难道做了王者,心就必然会硬、狠起来吗?我若真变成这样,你会不会失望、难过?”明仙坦言道,“会,但依然改变不了什么,我仍会留在您身边,且尽力不给您添麻烦、烦恼……我愿意与您同行,信您所信。” 夜总是漫长的,黑暗总是无穷尽的,因此晨光降临之前,生命之血也没有那般猩红、醒目。这样想着,想着,背负利剑、身着夜行衣、潜伏于襄王府内、准备取师者性命的两位剑客便也坦然了许多。院落当中,书房之灯依然亮着,师者正在研究棋局,黑白子都是他自己在走,相生相克,交战不休。敞亮的庭院里有两人持剑而立,一位是初鹭,余炎认得,另一位是吴炬,秦芗认得。至于秦芗为何认得此人,他不想回忆,然而是不是此人的对手,他心中有数,所以朝余炎比划了暗语——点到为止,适时撤退就好。 余炎蹙眉,于院落里这棵巨大的古树上朝秦芗比划道——我去引来此二人,你去行刺。秦芗摇头,意思明确——你再能耐,也引不开两个聪明人。余炎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同伴的判断力。一阵劲风刮来,将一截枯枝带至院落当中,一瞬间,吴炬抽出宝剑,将枯枝削为两截,臂上之力顷刻涌至剑尖,急急一拨,两截枯枝倏然加速,直射向隐于古树上的二人。 两截枯枝再快再急,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敲打,然而形势至此,古树上的二人也就等同于见了光,藏不住了。余炎再度望向秦芗,见其沉稳摇头,便依然没有妄动。此时,书房之灯灭了,屋内黯淡无光,师者却并未走出来,令屋外之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初鹭快步走进去,呼唤师者,未有应答,再度燃起灯盏,师者竟就不见了,是的,不见了! 初鹭顿觉太阳穴突突跳动,疼痛难忍。师者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折损分毫的信仰,此时骤然消失于眼前,真是天塌地陷一般不可接受。“吴炬!老师不见了!”他呼喊着冲出房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初鹭紧忙看向那棵古树,便也立即感知到隐匿其间的剑客们也不见了。手中之剑落了地,少年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没有倒下去。襄王!襄王!想到此处,他忽而清醒过来,拾起剑,也重拾斗志,如鸟儿一般飞起身子,于无穷尽的黑暗中奔去襄王的寝殿。 此时,夜之黑暗虽依然掌控着局势,然而襄王府内却明亮如白昼。无比敬重的师者丢了,等同于在襄王面前丢的,这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果然是面子与心都火辣辣地疼!他知道此事必然与皇帝有关,这世上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密不透风的襄王府之人,是何等能耐,又岂是凡俗之人能调度得起的?!若师者因此而没了,那么皇帝便成功地在其野心上插下一柄利剑,野心也就破了、碎了,再无可能重拾起来了。 夜色之中,旷野之上,四人乘着三匹马飞奔着。师者被秦芗俘获,共骑一马,速度不济,却也仍在前头。吴炬与余炎各自骑马紧随其后,且互相挥剑争斗,由于剑术皆在顶端,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此时,更为激烈的争斗在秦芗心中展开——迅速了结了师者以复命或者点到为止,将师者归还给穷追不舍的吴炬。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秦芗做出了决断,“得罪了!”沉稳的声音在师者耳畔响起,师者看了看夜空,明月与群星忽而没了,世间一切似乎也跟着没了…… 第112章 师者之计 “浔洳。”音色深沉而亲切,似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文德妃睁开眼睛,自榻上坐起,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胸口,看了看周遭的一切。天仍未明,一切都还蒙在梦里,眼角却真实地涌出泪水,热的,疼的。浔洳——这世上还能如此称呼她的,只有她曾经的老师了。韧光,既为师者,也是父亲的挚友,看着她长大、出嫁,教会了她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对她的一生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而后,他又做了自己儿子的师者,只是,皇宫太冷、太过压抑,终究是留不住他的。然而,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未中断,师者始终以博大的胸怀与高远的见地引领、鼓励着他的学生——攀爬更难的山峰,望向更高处的风景。 所以,韧光,您对于我们母子而言,意义重大,不可失去。莫国虽远,却也安全,当时的您将局势判的明白、透彻,离开的非常果断、利落。而今您执意归来,逼陛下亮剑,稍有闪失便就没了……所以,老师,何故如此?何苦如此? 黑夜终究被晨光之剑刺破,幽怨地叹着气,怀恨而去。吴炬驾马归来,骏马之上还有毫发无损、略微疲惫的师者,一夜无眠的襄王如释重负,急急迎上去欲将师者搀下马来,岂料师者摇头笑了笑,潇洒地跳下马来,抚了抚学生的肩膀,拉住其微凉的手,音色明朗地说,“去你的书房,我有话要说。”襄王说出一个“好”字,便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涌在嗓子里,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得被师者牵引着,默默行走,众人也紧忙避让开,尽量不做打扰。 “釉麟,我命不久矣。”一句话便令襄王心痛落泪。“不,不必如此,人生总有尽头,洒脱些。”师者再次握住襄王之手,“心痛之症日益严重,越到夜里越是明显,若有一日晨起,你发现我去了,别意外,别哭哭啼啼,好好葬了我也就是了。”襄王不知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大事件,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釉麟,把情绪稳一稳,仔细听我说,我此生无妻无子,龙椅上坐着的人物虽与我血脉相连,然而,其心太狠、太硬,算不得我的亲人,唯有你和你的母亲是我认定的至亲。你母亲生性纯良,虽天资聪颖,却胸无大志,此生已定,我不想多说什么了。你则不同,你比东宫太子更有资格与能力坐上龙椅,主宰棠延天下。因此,不要停下来,不要听任何人跟你说你不配、有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你,一派胡言!你作为李锜的人生只有一次,一世,只管去闯,去争,为师分析过了,赢面有五成,不小了!若败了,就认,该付什么就付,妻儿老小若怕受到牵连,提早做好安排……” 师者回到襄王为其安排的幽静住所,朝守护在身侧的吴炬和蔼地说,“你回去,这里有初鹭在,足矣。”吴炬迟疑了一下,谨慎地说,“襄王命我在此守护,不可擅离职守——”师者摆了摆手,“你是何等人物,何必在此处浪费光阴?就拿这话去复命便好。”吴炬无法再坚持,只得躬身施礼,去向襄王复命。 书房里,襄王仍在刚才情绪之中,抬眼看着吴炬,怔怔地说,“老师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掳走?即使他老人家被拿住了,说不得什么,你呢?初鹭呢?为何不大声呼喊,引众人前去搭救?任凭潜入者武功再高再强,也是寡不敌众,插翅难逃的。”吴炬动了动嘴巴,没有说出什么来。 “再说,接应他们的马匹必然是被提早布控在王府外的,我知道你的马野性难驯,因此也喜欢拴在王府外头,方便你带着它随时奔去永固马场。”屋子里安静下来,襄王眼中射出光来,将吴炬的脸庞照得明明白白,“我命你放下诸事守护老师,你就该明白行刺之人必然不同凡响,你脑子里有没有设想过他们的行刺计划以及逃跑路线?别说没想过,你可是吴炬!” 面对如此严厉的斥责,吴炬也不可能无所畏惧,“没有办好差事,我难辞其咎,无言争辩,甘愿受罚。”襄王点了点头,非常干脆地说,“即刻离开襄王府。”吴炬当下愣住,没了应对。自襄王出宫开府以来,吴炬一直在其身边效命,性情沉稳,武功高强,诸事办得妥当,深得襄王器重与信赖,如今竟就这样被逐出襄王府,着实难以接受。“还不走?”听闻此言,吴炬才缓过神来,躬身施礼,轻声说,“您多保重。”便就默默离开了。 现在,一人一马在旷野上奔跑,前途茫茫,人与马都不知该去向何方。昨夜的一幕幕在头脑中回放,吴炬扪心自问——我到底错在哪里?!我知道襄王命我守护师者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师者在襄王心中的地位,所以更知道如果办事不力,自己将面对什么……只是,当一切成真之时,心中依然非常不甘心!因为,我没料到师者会将计就计,任由那二人将其掳走!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丰渠阁内,皇帝看着秦芗道,音色平和地说,“不是没有摘取他的性命,而是居然被他拿住了头脑。”秦芗低头不语,因为的确如此。“走。”黑暗之中,师者的声音非常微小,几乎等同于不存在,却又异常坚定、沉稳,不容违抗。接下来,一切都照着计划顺利而精准地进行,旷野之上,上演了四人三马的追逐、打斗戏码。但是,计划的还是源自于师者吹灭了书房之灯,进而引开了院落里的初鹭。当居高临下的自己清晰地捕捉到已飞身出屋的一条人影,身侧的余炎轻声说,“是他。”然后,自己已如闪电般飞掠而去,拿住了师者,听到了师者说出“走”二字。 一切似乎非常复杂,又充满巧合与戏剧性,且全在须臾之间。 “吴炬,老师请你回去。”吴炬停住马,转回头,见初露般美好的初鹭驾马追来。“老师嫌弃我武功不济,请你今后护他安危,你可愿意?”吴炬点了点头。他明白师者的用意,心上有了暖意。很多事情心照不宣反而更好,这是师者给他上的第一课。 “现在,朕想知道你为何不取他性命?”秦芗料定皇帝必然会有此一问,便也坦然作答,“如您所判,我被师者拿住了头脑。”皇帝温和一笑,“师者果然厉害,如果有缘再见,真想同他谈棋论道,较量一番……可惜,已没有那种可能性了。”然后摆了摆手,音色柔缓地说,“朕不罚你和余炎,出去。”秦芗走后,皇帝捋顺着俊美的胡须,伤感一笑,喃喃道,“您的招数还是那么凶猛、高明,主动置身险境,迫秦芗立时判定局面,若错了,您赔了命,朕也就彻底失去了釉麟……而今您赢了命,鼓舞了釉麟,朕却毫无收获……受教了,多谢您给朕上的这一课。” 第113章 剑不饮血 十日之约转眼已至,余炎踏着晨光而来,立在院落里,等着质子交付课业。这一日,谢小鹛照例不在,惜泓居内除了玄普,也照例无人愿意搭理这位俊美得不可思议的人物。玄普自质子的书房里走了出来,端端正正地交付了一摞课业,并柔声嘱咐道,“文章得来不易,还望小心收好,速速呈给陛下批阅。”余炎答应着将其接过来收好,纵身上马,迅速离开了。 “今日倒还利落,没有跟你多说什么。”成崊走了过来,拍了拍玄普的肩膀,掐着喉咙道,“普郎,我眉心疼,陪我去见谢太医可好?”玄普白了其一眼,感慨道,“果然正经不过片刻。”然后回房去了。书房之中,晋威对质子道,“既已交付了课业,今日带您和欢白去永固马场放松一下,可好?” 质子摇了摇头,“若是课业不成,你就要挨板子,一想到此处就惴惴不安。”晋威鼓励道,“您本就才华横溢,且还如此用心做文章,岂有不好之理?”质子叹了口气,“怕写不到陛下心里去……圣心难测,稍有差池便就糊了。”晋威释然一笑,十分难得地开了句玩笑,“那奴婢先去谢太医处请些应急之药,若再度受伤,也好及时应对。”质子跟着笑了笑,诚心祷告道,“但愿能顺利过关。” 余炎谨遵玄普嘱托,速速赶赴丰渠阁交付了质子的课业,本打算立即回去自己的住所休息,却发现今日立在廊上的只有焉汶,竟不由自主地关心道,“秦芗……”焉汶摆了摆手,沉默不语,意思无非是此处可是丰渠阁,需时刻谨记——谨言慎行、少管闲事,余炎只得躬身施礼,迅速离开了。不久,住所来了客人,余炎知道是玄普,因为袅袅笛音已铺满院落。 “多谢。”迎出来听得一曲,余炎的玉面上有了暖意。“也多谢你。”玄普收好竹笛,露出如画的笑容。“谢我?”余炎蹙眉,胭脂痣在眉心跳荡了一下,玄普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荡了一下,不得不别开眼,看着小小庭院里的一丛兰花,打岔道,“上次来的时候,它还不在。”余炎翩翩走至仙人身侧,轻声说,“秦芗送的,说是焉公公送他的,他借花献佛,转赠予我。”然后歪着头追问,“到底谢我什么?” 玄普笑道,“谢你还活着呗……笨。”两个人默契一笑,齐齐地进到屋内。仙人落座之后,余炎快速奉上热茶,二人品茶聊天,时光极快地走过了半个时辰。“您了解秦芗吗?”忽然之间,余炎问了这么一句,玄普淡然一笑,“应该比你了解。”余炎点了点头,试探着问,“听闻他是处事极为果断之人,可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刻?”玄普回复道,“世人都有那样的时刻,即便是上界仙人也有……等你经历得多了,也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昨夜之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吗?”惜泓居内,晋威为特地来访的秦芗奉茶,然后力道精准地宽慰道,“过去之事,想来无用,偶尔剑不饮血,也是功德一件……虽我等说积功德有些讽刺,但是善举可净心,人人都可得。”秦芗回味了一下此番话,点了点头,深入道,“我以前从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只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拿住我之头脑。”晋威沉稳回复道,“活着就是如此,不断经历‘信’与‘不再信’,以逐渐认清真我,铸成牢不可破的信念!” 琴室之中,质子正在抚奏高山流水,叶明仙听得极为投入,美丽的脸庞上扑着桃花颜色。与质子成婚后,她觉得自己如在云端,幸福得特别不真实。不过,一想到自己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她又无比踏实、安心。曲终之时,她仍陶醉其中,质子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脸庞,温柔地说,“出去走走。”然后扶着她来到草木葱茏的庭院里,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昨夜做了一个梦。”明仙轻声道,“我和您攀上山巅,俯瞰壮丽的景色,一条巨龙横空出世,猛地钻进金色的云朵里,那云顷刻就黑了,坠落成雨,雨是浅蓝色的,急急地洒落在一望无际的丛林里……” 质子温和一笑,“你要我解梦吗?”明仙点了点头。质子有些伤感地回复,“我五岁那年,父亲偶然提及,母亲怀我的时候做过与龙有关的梦,至于详细情形,也许他说了,也许没说……已经记不清了。”明仙紧忙说,“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些,让您伤心了。”质子抱了抱妻子,喃喃道,“不,我没事,我会把你的梦记下来,将来仔细讲给我们的儿子听。”明仙抚了抚丈夫的脊背,嘟囔道,“您怎么知道是儿子?”质子音色坚定地回复道,“我也是会解梦的。”明仙不信,柔声嗔问,“您逗我?”听到对方“嗯”了一声,便也笑了。 “不打算去看看你姐姐?”襄王府内最为幽静的隐赟斋内,师者落下黑子,朝投入于棋局之上的学生温和地说,“南疆到这里,路途如此遥远,来一趟非常不易的。”初鹭郑重地落下白子,摇了摇头。师者快速决定了下一步棋,然后嗔怪道,“你这孩子,下棋这么拼做什么?问你正事反倒不答。”初鹭嘟着嘴,直着眼睛扫了扫局面,叹了口气,“我输了。”在旁观棋的吴炬这才开口道,“你小小年纪能抵挡至此,已实属不易了。”初鹭脸颊逐渐红润起来,嘟囔道,“我四岁起便跟随老师学棋,一晃十年,竟一次都没赢过。” 吴炬再次宽慰道,“你一直跟着师者向上攀爬,却不知自己也已在高处了。王府之中,棋艺了得的人很多,但大都不是你的对手了。”初鹭闻听此言,这才清澈一笑,“谢你鼓励。”师者摇了摇头,“到底是小孩子,哄哄就信以为真了……不说别人,吴炬这道关你就过不去。”吴炬与初鹭同时一愣,然后互相看了看,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棋上论道,若吴炬赢了,你去太尉府看看颂薇县主,虽不是嫡亲的姐姐,却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理应去见。”吴炬心下一惊,原来眼前的初鹭竟是莫国乔王之子。 吴炬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老师,我的棋艺恐怕抵挡不了莫公子的……到时候他看不成姐姐,您可别怪我。”李韧光爽朗一笑,问道,“这几日你唤我‘老师’,心可赤诚?”吴炬顷刻会意,当即跪拜叩首,“学生诚心拜您为师,此生不悔。”师者将其扶起,“好,那么我便收下你这学生,从此教你下棋。我此生认定并诚心教导过的,唯有三位学生,今日又多了你……也算是良缘。只是,我已到了看得到生死的年纪,陪你走不了多远……你别怨为师便好。”吴炬想说怎么会怨您,忽而觉得心上热血翻涌,眼睛一疼,竟落下热泪。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流泪,往时多么凶险、难熬的日子里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今日却被师者轻松调度而出,着实不可思议! 接下来,师者命初鹭回避,单独向新学生传授一些对付初鹭的策略。初鹭在院落里来回踱步,暗自叫苦,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必然是老师,经他老人家这么一点拨,本就根基深厚的吴炬岂有不胜之理?也罢,不想了。他回房取来宝剑,在庭院里操练起来,半个时辰眨眼而过,师者与吴炬来到庭院里,认真品看初鹭的剑招。 微风徐徐,扑向参天古树,一截枯枝落了下来,少年剑客秀眉一竖,一跃而起,奋力挥出一剑,细弱的枯枝竟被精准地横劈成两半,一双俊美的眼睛紧盯着下落的枯枝,再度甩出两剑,两半枯枝不可思议地被削做四半,纷纷落在地上。宝剑这才入鞘,初鹭转回头来,朝师者释然笑道,“老师,改日我再与吴炬行棋上论道……今日先去看看姐姐。”师者点头笑道,“想通了就好。”初鹭嘟囔道,“想不通也没办法,必然赢不过吴炬了,到头来都得顺您的意思。” 第114章 亲情心结 “小没良心的,来了皇都,也不第一时间告诉我,来看我!”太尉府上,颂薇县主面对自投罗网的弟弟,伸出双手捧住其英俊而稚嫩的脸,使劲儿揉搓起来,初鹭惊得哇哇大叫,却也无从抵抗,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也就不好行动。唯有吴炬无所畏惧,老气横秋地训诫了一句,“请县主自重!”县主分外扫兴地住了手,上下打量着巨人一般的吴炬,“你又是谁?” 初鹭趁势躲到“巨人”身后,抖着声音道,“吴炬,我们回去。”县主冷笑道,“哦,叫吴炬啊,襄王府果然阔气,雇得到这样的奇怪人物。”然后指了指自家弟弟,“越大越没出息,小时候多乖,多大方,小脸扬给我,不哭不闹,任由我揉搓。”初鹭气得不行,“那时候我太小,只得任由你和二哥欺负,如今我长大了,从此你们想都别想了!” 就这么不欢而散,亲情没联系起来,倒似彻底决裂了。“我母亲身子不济,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我强撑着,成日捧着药续命,只是怕我没了亲娘照应,日子更难……”归途,初鹭忽而对吴炬敞开心扉道,“去年,她去世了,我没哭,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很无情?”吴炬停住马,抚了抚少年的肩膀,没有说任何话。“我自小就不喜欢姐姐,她专横跋扈、野蛮无知,二哥虽比她有学问,却也坏得很,未来势必要继承王位,做得莫国之主……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跟着老师,去哪里都好……若老师不在了……”少年落了泪,“我想去圆悰寺,从此跟随昉蕴禅师修习佛法,断世间苦。” 少年与巨人归来,情绪都不大对头,李韧光放下书,朝二人和蔼笑道,“初鹭,你去圆悰寺拜见昉蕴禅师,替我抄经,今晚别回来了。吴炬,你留下来学棋。”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谨遵师命。初鹭走后,吴炬烹好茶,恭敬地奉给老师,师者啜了一口,点头赞道,“好功夫,你也尝尝。”师者打开话题,跟学生聊起茶来。茶叶品类繁多,品茶讲究自然也多,鉴茶更要通过长时间的品茶才能提升水准。接着又提及了茶叶的产地,好的茶叶与地域、海拔、气候、光照、土壤、水质等等息息相关。后来开始讲述采摘与炒制,转眼之间就到了日中,棋仍未下,茶的故事已令吴炬听痴了。 “老师,该用膳了。”襄王进了门,恭恭敬敬地施礼,命人将酒菜摆了满桌。吴炬紧忙起身,向襄王施礼,准备退出去,闻听师者道,“都是我的学生,没有高低先后之分,所以都坐下,自在些。”襄王听了,也就和和气气地说,“坐,听老师的。”三个人默默吃饭,气氛难免有些压抑,师者见襄王只吃了几口便欲作罢,遂蹙眉道,“釉麟,不许挑食,一个大男人,瘦弱至此,不好看。”襄王听了,紧忙答应着,又振奋精神强吃了几块肉。 用过午膳,襄王请求同老师下一盘棋,老师摇了摇头,“我想去趟太尉府。”襄王心想,叶咏流有什么值得一见的?颂薇县主以及叶明图皆是粗俗人物,所以老师此番前去简直就是浪费光阴。转念又想到老师说自己时日无多,心上更痛,感觉时时刻刻都应顺老师的意思,陪伴在旁以尽孝道。“好,老师,我陪您去。”襄王又看了看吴炬,非常客气地说,“你也去。”吴炬恭敬地答应了。 师生三人来至太尉府,叶咏流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出来相迎,搀扶着师者下马,师者倒也装作弱不禁风,任由叶太尉诚心伺候。众人来至客厅,李韧光自然要坐上主位,环视四下,朝身侧的叶太尉道,“怎么不见县主与令郎?”叶太尉尴尬一笑,“马上就来。”随即朝下人使眼色,命其赶紧去催。片刻之后,夫妻二人惴惴不安地进了门,见了师者不得不恭敬地施礼,然后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本来打算和初鹭一起过来,谁知他见姐姐心切,就先过来了,也是好事,血脉相连的至亲,本就应该亲近,只是……”师者挑眉望向县主,县主正巧在偷偷查看师者的脸色,目光一对上,倍感压力,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只是什么?还请您直说。”叶太尉担心冷场,没过脑子便接了这么一句,立即就后悔了。“只是,孩子哭着回来,说是一见面就被姐姐欺负、戏弄,实在伤心,决意去圆悰寺出家,以断世间苦,这会儿人已经过去了,也不知具体情形。”县主一惊,脱口便说,“我也没将他怎样,何至于这么大气性?!”叶太尉登时涨红了脸,狠瞪了儿媳一眼,县主倒是不惧公公瞪她,而是知晓师者的厉害,且襄王也在,自己根本没有飞扬跋扈的底气,只得闭嘴不语。 恰于此时,外头急急慌慌地进来个下人,躬身施礼,轻声道,“渭王与勤王到了。”气氛可想而知。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师者,师者淡然一笑,“我出一趟门,竟能惊动大将军,着实威势不小啊。”然后看着襄王,柔声道,“我这腿坐着发木,不好行动,你替为师去迎迎。”襄王紧忙应允,又朝立在师者身后的吴炬使了使眼色,吴炬心领神会,走到师者身侧,俯身一下一下地为师者按摩着双腿。 “今日太尉府果然热闹非凡。”大将军下了马,走至襄王面前,略一施礼,笑道,“怎么好劳烦您出来相迎。”襄王还了礼,清浅一笑,“老师命我来迎您,岂敢怠慢。”随即又朝大将军身后的赵廷钊点了点头,“几日不见,越发威猛英俊了。”廷钊谦和一笑,施礼道,“您过奖了。”三人进了厅堂,叶太尉自然要腾出自己的座位,让大将军坐上去,众人寒暄了几句,李韧光再度切入正题,“县主,初鹭尚小,又失去亲娘不久,远道而来,急急切切地来见你,你这做姐姐的自当多给些暖爱,而不是戏弄。”大将军点头附和道,“县主,据我所知,乔王子嗣单薄,你也只有两个弟弟,疼爱还来不及呢,岂能戏弄、欺负?” 县主迫于形势,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嘟囔道,“我知错了,这就去圆悰寺瞧瞧情形,劝劝他,可别真的出家了。”说罢动了情,抽噎起来。师者替学生出了气,便就朝叶明图和气地说,“将你妻子搀扶回房。可看住了她,别去寺庙里闹,不成体统。初鹭一时转不过弯来,短时间内必然不想再见姐姐了,好在姐弟之情也不差一时一刻,早晚会修复的。你们回。”然后转脸问叶太尉,“这样可好?”叶太尉只得说好,朝儿子扬了扬手,叶明图便就搀扶着县主离开了。 办完了事,利落地作别叶太尉,李韧光带着两个学生往回折返,大将军及长子策马追了上来,师者只得停住马,和气地问,“将军还有事吗?”渭王恭敬地回复道,“倒是无事,只是久不曾见您,想请您去府上坐坐,聊叙一番。”师者略略点头,客气地拒绝道,“你也听到了,初鹭去了圆悰寺,虽不至于马上剃度那么决绝,然而我心里仍是挂念得很,如今替孩子出了恶气,自然要去看看,劝劝,所以实在没有心情去府上聊叙。” 大将军当然知道这是借口,不过是其看不上自己,觉得当初背叛臻王、投靠皇帝之人不值得聊叙。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将军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说,“看来他对我的偏见今生难以扭转了。”廷钊轻声宽慰道,“您行事磊落,不必在意别人的偏见。”渭王看着心爱的长子,缓缓摇头,“你不懂,他不是别人,是我十分在意、尊重之人,如今他回来了,意在落叶归根,我想好好把握机会,解开他的心结,无论多难,我都要试试。” 第115章 渐生默契 夕阳西下,隐赟斋内,李韧光认真地指导吴炬下棋,吴炬本就聪慧过人,棋艺了得,也确实值得点拨。只是,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吴炬于左下角下了一步失着,自知必败,便就爽快地认输了。“是何事扰乱了你?”推开棋局,师者关切问询。吴炬平静地回复,“只是单纯地算错了一步棋。”师者笑了笑,“倒是没见你懊悔,这很好。懊悔无用,检讨即可。”然后递进道,“人生也是如此。洒脱些,别跟自己较劲儿。”吴炬细细琢磨着,点头称是。 此时,襄王再度进门,并将一位鹤发童颜的英俊老者让进门里,李韧光见了此人,心头一暖,起身相迎,“宏焘兄,好久不见啊。”棠延着名医者宇文宏焘温和笑道,“能见上面实属不易,我恰巧游历至此,听闻襄王为你四处求医,心意赤诚,便来瞧瞧你。”师者洒脱一笑,“您来了,我可就踏实了,多活一两年不成问题了。”医者牵了他的手,安慰道,“你在南疆隐居良久,不曾出门,这一回千里迢迢赶赴皇都,劳心劳力,身体自然吃不消,放宽心,只要听话肯治,仍有长久的日子可期。” 丰渠阁内,皇帝正在审阅质子的课业,闻听焉汶来报——襄王请到了宇文宏焘为李韧光治病,心情有些复杂。“据说医者及其爱徒会在襄王府住上几日,待确定好详尽的治疗方案后才会离开。”听到此处,皇帝呵呵一笑,“釉麟倒是真有孝心……朕此前感受不多,还以为他的心是冷的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嫉妒心了。焉汶拿捏着分寸道,“襄王来丰渠阁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细细地问您的起居饮食……只是奴婢愚钝,未曾跟您提及。”你可不愚钝,只是向来知晓朕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皇帝慢条斯理地说,“下回他若来了,你告诉他,有什么想知晓的跟朕直说,朕会解答的。”焉汶答应着,退了出去。 夜色深沉,皇帝将质子的课业审阅完毕,起身来到甚为欢腾的花园里散步。夜空里云朵颇丰,遮掩着弯月,群星皆不明去向,料定明晨会有细雨降临。皇帝随意行走,焉汶与秦芗谨慎地跟随着。走至一片繁茂的树林之中,皇帝转回头来,沉声道,“焉汶,你先退下。”焉汶虽难免失落,却也只得照办。“秦芗,你也跟随过荀公子一段时间,有何感受?”这问题不怎么好回答。“公子才华横溢,性情温和,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主见。”皇帝点了点头,挑眉问,“就这些?”秦芗沉稳回复,“回禀陛下,公子对奴婢始终是有戒心的,奴婢也就仅能体悟到这些。”皇帝立即追问,“对于晋威,他倒是全然交付了信任,是?”秦芗没有回避,实话实说,“的确如此。” “所以,若荀公子的课业糊了,晋威挨了实在板子,个把月下不了床……荀公子会分外心痛?”那还用说。秦芗觉得心跳加速。何止他会心痛,我也会非常痛……所以,公子的课业真的糊了?然后猛然发觉皇帝之眼紧盯着自己,眼波一抖,心慌无比。“放心,晋威不会挨板子的。”皇帝愉快地笑道,“有些东西果然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一点拨、逼迫便能激发出来……朕说这话,那些勤奋努力、天资不足之人恐怕会失落、难过,然而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就像是有些山峰,有些人付诸一生、一切也难以逾越,而总有人一出生就在那山峰顶端,只需睁开慧眼,便可识得大好风景。” 清晨,微雨,俊美无比的余炎来至惜泓居,认真查看了皇帝借予质子的每一本书,确认毫无损坏,便就小心收入书箱,再交付了另一只书箱。“陛下口谕,慢慢读,不必考虑课业压力,读完可再换其他书籍来读。”停顿了片刻,清泉一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若得空,会邀你前往丰渠阁。”这一句话,绝对是无上嘉奖,令质子振奋不已,也为惜泓居镀上了荣光。 “公子的课业得到陛下认可,重返南疆便有了清晰的指望,真是太值得庆贺了。”书房之中,晋威分外高兴、自豪,“公子今日想做什么,要什么,可逐一告知奴婢办理。”质子不假思索地说,“今晚我们喝酒,一壶松醪酒便可。”晋威愣了愣,“只有这么个要求?公子,奴婢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质子轻声说,“知道,但同你喝酒,最是期待。”晋威眼中波光粼粼,倒像是乘着一片海。“好。”他点了点头,“今夜奴婢陪您好好喝酒。” 人若有了特别的期盼,时光有可能走得极慢,或者极快。仿若只一眨眼,夜便来了,书房里燃起灯火,照着一对知己,两张极为英俊的青春面庞,一壶酒,两只朴素酒杯。酒杯默契地碰在一起,杯中酒不由地晃了晃,缓缓入口,下了喉,暖了胃,掀起异样的情绪。“晋威,能遇见你,真好。仍记得首度见你,我心里有一丝畏惧,不,是敬畏。你人如其名,冷峻、严厉、威风凛凛、气度非凡。我就在想,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来到此处,陪我熬寂寥的日子?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也盼着你离开,你让我痛快,也让我压抑,我很矛盾。你没有离开,你我之间渐生默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果然奇妙。可后来,你骤然离开,毫无征兆,没有道别。此后的日子,如没有群星的夜空,孤月高挂,何其凄凉?”一滴泪划过面颊,质子竟没有感应到,又是默契地碰杯,一口酒在唇齿间缓缓释放莫名之苦与甜。 “公子,走入惜泓居那一日起,奴婢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您与奴婢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思所想,所经历的一切,大有不同。然而世间事皆有因由与定数,玉与石也可契合至此,着实奇妙、难得。只是,奴婢今夜还是想说些扫兴的话,今日您虽赢得了陛下的赏识,然而,圣心难测,变化也多,您头顶之剑仍在,随时都会落下,所以日子仍是危机重重。奴婢唯一能说的只是小心,再小心……您不要嫌烦才好。”话音刚落,本在酣眠的欢白忽然醒来,晋威放下酒杯,迅速来至院落当中。 “陛下请公子速速前往丰渠阁。”月光照着秦芗之脸,一丝担忧融入磁音之中,“晋威,你喝酒了?”晋威心头一紧,轻声回复,“公子也喝了酒,虽他生于南疆,酒量无敌,然而若不速速散去酒气,如何面圣?”秦芗蹙眉训诫道,“明知圣心难测,你怎可如此大意?!才获嘉奖,便就喝酒忘形,陛下会如何看待公子?!” 走入棠延皇帝的书房之时,质子出现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山巅之上,见识广阔无垠的风景。“你身上有股淡雅的香气,带有山野气息,恰好遮住了酒气。”听到此处,质子只得实说,“陛下,今夜我与晋威喝了一壶松醪酒……怕酒气沾染了您的书房,才随身带着一块灵鹿的鹿角。”进而,双手捧出一块浅棕色的鹿角,奉送至皇帝眼前。皇帝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和气地问,“哪里得来的?”质子轻声回复,“回禀陛下,是晋威于勤缘山所得。”皇帝归还了鹿角,走至一面墙边,看似随意地敲了敲,一处暗格开了,一把宝剑显现出来。他取下剑,缓缓递给质子,质子不知何意,却也不敢不接,只得双手接过剑,规规矩矩地站立不动。 “才得到鼓励,就喝酒庆祝,不太好。”虽是训诫,听起来仍是和风细雨一般。“小臣知错了。”质子捧剑而跪,音色诚恳地说,“喝酒是我提议的,所以若要处罚,我甘愿领受。”皇帝抬了抬手,温和地说,“起来,朕不罚你。”质子心上安稳了许多,缓缓起身,捧剑而立,不敢妄动。“听闻你剑术进步神速,今夜,朕想见识见识,对月独舞无趣,朕让余炎陪你练练。”质子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之剑,竟未有任何回应,便觉得此剑甚为高傲,不好掌控,然而形势至此,也不可能拒绝,只得故作沉稳地答应了。 第116章 淹明剑光 月色不明,照不清两位少年剑客之面目。质子握住剑柄,白玉般的手感受到此剑苏醒了一般,激发出巨大的力量,着实操控不住,连累得周身跟着抖动起来。余炎瞧得真切,岂能放过良机,手腕用劲,手执潺沄剑直飞而来,质子动用龙鳞左臂之力,操剑抵挡,两剑正面碰撞,一声尖利的脆响入耳,耳膜皆嗡嗡作响,彼此手掌也震得发痛。 余炎暗想质子果然不是花架子,值得起暗夜斗剑,心中愉悦,挺剑再刺对手心口,质子并不闪避,反而持剑向余炎之脸划去,眼见剑尖即刻触碰及脸,余炎只得收剑抵挡,潺沄青光闪烁,极快地罩住了质子之剑。此等形势之下,质子与手中之剑皆不慌张,数招之内便化解了潺沄剑光,突出重围,展开架式快速反击,直奔要害之处。余炎虽迅捷避绕,极妙地拆解,心中也不禁将质子当做真正的对手看待了。 百十个回合过后,潺沄剑威势更盛,毕竟是力杀无数高手之剑,猛然催出一招,却似有千变万化一般炫目,质子停剑判别形势,欲找出剑招源头,然而如此岌岌可危之境地中,此等策略并不明智,眼见剑光将自己死死罩住,突破无望,手中之剑却现出暗黑之光,将潺沄之光全部吞噬,剑招源头立现,质子从容抵挡,化险为夷。“好了,就这样。”磁音一起,剑客们顺势收剑,稳稳地立在院落当中。 返回书房之后,质子恭敬地向皇帝奉上宝剑,皇帝接了过来,放归原处。“觉得如何?”此问看似不着边际,倒也不难,可以从多方面作答。书房如此巨大,灯火通明,幽香浮动,奇珍异宝比比皆是,值得用心品读的书籍似无穷无尽,皇帝端坐在雕花刻龙的椅子里,面目温和地看着质子,耐心地等一个答案。“如在梦中。”这是此刻最为真实的想法。“呵呵。”皇帝眼波流动,笑道,“你梦里若有此情此景,说明头脑里志向高远得很。”所以质子的“如在梦中”不够严谨,被挑理了。 “你的课业有好有坏,幸而好的居多,令晋威逃过了板子。”皇帝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剑法也是,喜忧参半。”质子面色平静,沉默不语。“若想入得境界,你还有很长、很难的路要走。若想平淡安稳,则要容易很多。人生不易,何必让自己那么难?”身在危局里,如何选择都很难啊。质子觉得还是不说为妙。“字还是非常好的,为文章增色不少。”皇帝停顿了一下,又说,“棋艺也要不断修炼,以积累气势、提升眼界,终有一日,可与朕对弈……慢慢来,朕会等你。”质子心跳加速,回复了一字“好”。 独自返回惜泓居的路上,质子忽而停住马,看了看无趣的夜空,微微叹息。这一夜对他来说,着实辛苦,幸而人还是平安的,且没有惹出什么祸来,想到此处,便又驾马而行,速速回到住所。晋威与欢白果然在门口等他,见他平安归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多亏你这块鹿角掩住了酒气,陛下虽不悦,终是没有责罚。”质子将灵鹿之角交到晋威手上,又轻描淡写道,“接着还同余炎练剑,使的是陛下收藏之剑,剑光是暗黑色的,竟能吞噬潺沄之光,好生神奇。”晋威眨了眨眼,略一思索,“那是曾经的太子太师之剑。”质子一惊,“您说的是远走南疆的晫王吗?”晋威点了点头,“原来您也知道他。”质子追问道,“你如何肯定是师者之剑?仅凭剑光之色吗?”晋威反问道,“您以为有几把宝剑能入得陛下之眼,值得起被丰渠阁收藏?” 其实此时的惜泓居里,所有人都是醒着的,也都在关心质子安危,只是他们觉得,唯有晋威是其知己,能真正走入其世界,倾听到最真实的声音。既然如此,便不做打扰,以安静来释放关心,也是明智之举。 “师者是多么自信、智慧之人,也就难怪他的剑不好掌控了。听公主说——”书房里灯火摇曳,照着英俊少年的脸庞,提及“公主”二字,红云立时浮现,“师者传授课业的时光里,她与太子、襄王也曾见识过其舞剑,剑势劲急,招式潇洒、迅捷、变化无穷,颇有慑服人心之气度。”晋威补充道,“剑也神奇,锋利自不必说,剑光并不明亮,反而暗黑如夜,每每被调度而出,便会令所有与其争斗之剑立时黯淡无光。由此看来,此剑也认可了公子的龙鳞臂,才肯亮出剑光,助您对抗潺沄剑之狠势。” 丑时,本已安睡的师者醒来,胸口压抑、闷痛,只得轻咳了一声,抚了抚疼痛之处。“老师。”睡在外屋的初鹭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轻声问,“您还好吗?需不需要请医圣过来?”师者缓慢地回复,“不必,我嗓子发紧,需一杯水润一润。”片刻之间,初鹭行动起来,然后进到内室,小心翼翼地搀架着师者坐起,伺候其喝了温热的水,再一下一下地摩挲其后背,师者之痛得以缓解,遂朝学生摆了摆手,“我好了,你去歇着。” 初鹭摇了摇头,像个稚嫩孩童般地说,“我怕。”李韧光蹙眉冷脸道,“怕什么?你可是男人,再过两年也该娶妻了,‘怕’字不可轻易说出口的。”说着说着,额上现出细弱的汗珠,初鹭瞧见了,紧忙拿出帕子,小心擦去。“老师,衣服也要换一换。”师者刚想说不必,初鹭已经找来柔软轻薄的衣物,半哄半求地替师者擦拭了身子,再换了上去,动作十分麻利。“你父亲若知道了,会气坏的,这样好的儿子倒像是替我养的,时时刻刻陪着我,孝敬我。”初鹭郑重地回复,“您是我老师,促我开智明理,年年岁岁伴我成长,在我心里是真正的父亲。” 一股暖流在彼此心间涌动,师者和蔼笑道,“所以别怕,父亲岂能说走就走,弃你不顾?”初鹭“嗯”了一声,大颗的泪珠儿不断滚落,师者见了,免不了心酸、心疼,遂抬手抚了抚学生的肩膀,嗔怪道,“不准哭,不像样子。”初鹭乖巧地点了点头,奋力收住泪水,清澈一笑。 “我梦到淹明剑了……它竟然醒了,为少年剑客释放了剑光。”闻听师者此言,初鹭分外惊讶,“您跟我讲过此剑的故事,它剑光如夜,狂傲不羁,伴您多年,却被您舍弃,因此必然要收敛剑光,幽怨沉睡……这样的剑,岂会说醒就醒?”师者叹气道,“但愿是个荒诞之梦,若它真醒了,多年来稳坐龙椅之人恐怕要有难了。”初鹭紧忙问,“何样的难?”师者笑道,“当初我弃了它,是因其沾染了疯魔之戾气,会令人丧失本心。那人不明其理,必然要将其留在身边,细细琢磨我之用意。剑若始终不醒,倒也无碍,若是醒了,必然要兴风作浪,令贪念重者着魔。” 第117章 似懂非懂 “陛下。”音色清脆悦耳,促皇帝缓缓醒来。山巅之上有一片花海,花开正盛,姹紫嫣红,好不醉人。月光柔美,映照着一位窈窕灵动的少女,云鬓雾鬟,明眸朱唇,貌若仙子,却也骄气迫人。“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心生喜爱,温和问道。“我叫嫣嫇。”皇帝又问,“哪两个字?”少女走至近前,似带着千万朵沁心的花香,“烦请将掌心借来,我写给您看。”皇帝甚为难得地照做,便看到如兰的手指于掌心端端正正地写下“嫣嫇”二字。“好名字。”皇帝收回手掌,端详着少女的俏脸,“人也极美,像是天外来客。”嫣嫇柔媚笑道,“那我以后日日伴您左右。”皇帝却摇头说,“不。” 少女凑得更近,柳眉微挑,歪头浅笑,香甜温热的气息扑在皇帝脸上,生动而惊心,“不?为何?”皇帝面目温和,慢而轻柔地推开她,“你的名字不是此二字,而是渊博通达之‘淹明’。是的,你是李韧光之剑——”余音未尽,少女已幻化成剑,劈头袭来,快如闪电,皇帝早有防备,拔剑抵挡,毫无惧色。花海掀起波澜,香气荡漾无限,两剑热烈交锋,旗鼓相当,斗得十分凶猛、酣畅…… 清晨,皇帝自长梦中醒来,照例由焉汶伺候洗漱更衣,用过早膳,再去临朝听政,处理政务。直至正午,再度回到丰渠阁歇息片刻,简单用膳,散步,去书房练字,读书,去花园里练剑,时间又走过了两个时辰。接下来,接见了几位地方上的年轻有为的刺史,对于已查实的皇后与郑贵妃之戚党贪腐事宜做出指示。刺史们走后,他去了琴室抚琴,曲子比较陌生,焉汶从未听过,曲调哀婉动人,似有无奈别离之意。 “焉汶。”听到呼唤,焉汶紧忙走入琴室,恭谨地等候皇帝吩咐。“去将李韧光的淹明剑取来。”皇帝和气地问,“你知道在哪里?”焉汶点头,退了出去。待取来宝剑,皇帝又说,“让秦芗去趟襄王府,将此剑物归原主。”焉汶应声照办,皇帝则继续抚琴,不曾对收藏了数载之剑有半分不舍、留恋。 秦芗一刻未有耽搁,带着宝剑来至襄王府,道明来意,管家不敢怠慢,将其引领致襄王书房。襄王听明秦芗来意,缓缓放下书,朝极为精明的管家道,“去请吴炬过来。”然后冷眼打量秦芗,见其毫无惧色,站立如松,便和缓地说,“坐。”秦芗道谢,依然规矩地站着,襄王也不再勉强,拿起书来继续品读。房间里寂静无声,气氛有些紧张。 “拜见襄王。”吴炬推门而入,行了礼,目光与秦芗对接,心上骤起波澜,往时便有恩怨,此番其又在自己镇守之地掳走师者,情绪可想而知。“奉陛下之命,将此剑归还晫王。”一柄宝剑交付而来,吴炬看向襄王,见其缓缓点头,这才恭敬地伸出双手,接下宝剑,捧于胸前。 秦芗躬身施礼,准备离开,襄王再度放下书,扬声道,“留步。本王这里还有事要求证。”说罢看向吴炬,问道,“是他吗?”吴炬心中甚为为难——当日师者甘愿被掳走,而后秦芗又将师者妥善交还给自己,个中谜团难以参透,自己已与师者心照不宣,各自不提,此番襄王挑明了问,却让自己如何作答? “是与不是,至少要给个答案。”襄王和气地逼问,吴炬避无可避,只得遵从师者本意,息事宁人道,“我不认得此人。”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襄王轻声道,“吴炬,你下去。老师身子不爽,此剑戾气太重,不宜近身,让他老人家见见便好,此后由你保管,束之高阁,谁也不准碰它。” 其实这些话都不必让秦芗知道,然而襄王还是字句清晰地吩咐下去,吴炬应声照办,屋内又仅剩下两个人了。“襄王府并非来去自如之地,因此擅闯者必然不得善终,凭他是谁,有谁庇佑,本王照办不误。听懂了吗?”秦芗抬眼望着襄王俊秀清瘦的面庞,沉声道,“似懂非懂。”襄王冷笑道,“你这么愚钝,怎配在父皇身边效命?”秦芗还击道,“陛下最看重的始终是‘忠诚’二字。若您再无指教,奴婢便要告退,速速回宫复命。”襄王压了压心头怒火,和缓着脸色道,“不送了。” 回宫复命时,秦芗并未隐瞒襄王的言论,皇帝淡然笑道,“果然还是有小孩子脾气的。”然后端详着向来稳重的秦芗道,“你也真是敢说。”龙潭虎穴都闯了多少回了,还有什么不敢的。秦芗心里虽这样想着,嘴上却故意服了软,“奴婢确实怕了,近期也不知会否被襄王‘办理’了。”皇帝爽朗地笑了,“好,为了你的安危,近期不再派你出宫了。下去。”待房间里安静下来,皇帝的笑容也渐渐冷却下来。李韧光,真以为朕会费心思琢磨区区一柄淹明剑吗?可笑至极。 此时,师者独自在隐赟斋的书房里端详着失而复得的宝剑。说是失而复得其实也不够准确,分明是当年自己识破了其真面目,断然抛弃了它,任由其在皇帝的书房里沉睡了数载,如今,料想皇帝见它冒了剑光、觉醒于世,竟也觉悟了,为免生祸端,才急急将其送还回来。总而言之,本是甚为出色、神奇的一柄剑,却因着了魔道,竟被他与皇帝嫌弃来嫌弃去的,也着实可悲。 “老师。”门被敲响,吴炬立在门外道,“襄王命我将其束之高阁,永不触碰。”师者抬起头来,字句清晰地说,“你和初鹭一起去趟敬茗斋,将其送予我的友人苏烈,他认识铸剑的高手,可以熔了此剑,做些别的有用之物,只是,定要嘱咐一下,此剑剑光狠绝,务必小心。” 傍晚,吴炬与初鹭赶到了敬茗斋。庭院的凉亭之中,有两人正在下棋,一人在旁观战。见有人下了马,入了庭院,高大英俊的人物登时警觉,放弃观战,疾步来至面前,扬起冷声,“今日此处休息,不接待外人,请回。”凉亭中的仙子笑道,“喂,潘略,你连襄王府大名鼎鼎的吴炬都不认识吗?”潘略一愣,转而又看了看俊美可爱的少年。“那一位更厉害了,是我老师的学生,莫国乔王之子莫荣琛,还不施礼让路?”甜美的声音入耳,促英俊人物立即照办。巨人与少年也还了礼,来至凉亭,齐齐道,“见过临安公主,见过苏斋主。” 公主看了看少年,柔声道,“既然我也是你老师的学生,唤你初鹭可否?”少年面色红润,扭捏了一下,回复道,“姐姐随意。”公主点了点头,起身将初鹭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下不过他,你比较厉害,帮姐姐赢他。”初鹭望着苏烈,轻声道,“老师派我和吴炬来,是为了送样东西。”三十出头的苏烈摆了摆手,精明地打岔道,“不急,公主既然命你赢我,自然是对弈要紧。”初鹭领会了话外之音,闭口不谈送剑之事,看了看局面,觉得公主虽处于劣势,倒不至于立即认输,便用心与苏烈对弈起来。公主在旁观战,并不理会其他。唯吴炬与潘略守在门口,默默无语,幸而两人都寂寞惯了,各自自在独处,倒也还好。 第118章 金紫灵蛇 直至天色完全暗下来,棋局才算做了了结,如公主所愿,初鹭获胜,苏烈输得心悦诚服,感叹后生可畏。之后,公主也就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便将初鹭拉到一旁,算作是在临别之际额外聊叙几句。“初鹭,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尽管告诉姐姐。”音色温暖而美好,抚慰了少年之心。“姐姐,我只要能跟着老师就好,吃穿用度都不在意。” 公主凝视少年的眼睛,像是在欣赏一汪清泉,“初鹭,听姐姐说,老师再好,也不能成为你的天,你的整个世界。若你总是如此依赖老师,他老人家也会很累的。”初鹭奇怪于自己并未恼火,反而点了点头。“那么我们约好了,改日姐姐带你在皇都好好逛一逛,见识见识新鲜有趣的人与事。”然后柔软温热的纤手抚了抚初鹭之脸,“你可不许反悔。”初鹭眨了眨大眼睛,轻声道,“好,我不反悔。”公主与潘略驾马离去,初鹭目送了很远,吴炬走上前来提醒道,“该进去了,别让斋主久等。”初鹭喃喃,“这才像是姐姐啊……襄王真是幸运,有这样好看又有趣的姐姐。” 吴炬暗想,临安公主可不仅仅是好看而有趣的,她能在棠延商界占据一席之地,能在各地布下密密麻麻的信息之网,能在众多关键人物心中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甚至能呼风唤雨、拿云握雾……靠的是智慧、魄力、手腕与果敢。 待入了房间,吴炬拿出宝剑交予苏烈,并将师者的用意、嘱托详述一遍,苏斋主沉稳回复,“请晫王放心,我一定将事情办好。”二人听闻此言,甚为踏实,也就起身告辞了。归程,初鹭忽而问吴炬,“苏斋主好生奇怪,听闻其是皇都有名的富家公子,何故开这样一间不起眼的茶肆?”吴炬催马疾行,沉声解答道,“所以此处也就是专为老师而设的联络地点,有事苏斋主才会现身。”原来如此。初鹭忍不住感叹,“老师真了不起,这样的人物也可调度。”吴炬回复道,“老师在皇都生活多年,根基深厚,声望极高,再说,他还是襄王无比敬重的师者,因此,皇都之内,罕有他调度不了的人物。” 眼见宫门将至,公主与潘略却停住了马。夜色之中,赵廷钊骑马迎了过来,潘略拨转马头,识趣地避开了。“何事至于跑到宫门口拦截本宫?”公主脸色微变,廷钊免不了慌乱。“听闻医圣宇文宏焘正在襄王府上,再过两日便又要离开,四处游历,行踪也就难觅了。”公主扬眉冷脸问道,“怎么?你病了?需他老人家诊治?” 廷钊微抿嘴唇,垂下眼道,“打扰了。”便策马离开。“站着。”一声不容违抗的命令又定住了廷钊与马。“你这没头没脑的唱哪出啊?”廷钊只得转回头,轻声道,“今日与父亲入宫巡检各处,特请得父亲同意,去起凤阁拜见您,听闻您出宫办事,便一直在此守候。”然后因情绪所致,闭口不说话了。“所以呢?你等多久跟本宫有何关系?” “我是想说,真的有事想同您商量,所以才一直在此,不曾离开半步……您若根本不在意我——我是说我的请求,我告辞就好。”公主脸色回暖,“那你说。本宫若此时说,‘不听’,你怕是要委屈哭了。”廷钊听了这话,真的很想立即逃走,永不见公主算了,然而,身体还是诚实而执拗地未有丝毫移动。 “医圣在仁儿心中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拜医圣为师是他今生最大的愿望,如今机会来了,他想抓住,便来恳求我。您也知道,我父亲对他的未来早有规划,不可能任由他立医者之志,所以来找您之前,我先问了问母亲的意见,母亲说,医圣只有一位高徒,所以仁儿想做其学生,恐怕无望,但总要努力看看,若医圣肯以书信的方式时常点拨、教诲仁儿,便已算是圆满了。所以……” “所以,你是觉得本宫有这种本事,可以促成此事?”公主被气笑了,“恕本宫放肆直言,同晫王一样,医圣也是个怪老头,一生无妻无子,一心都奉献给了博大精深的医学,所以,这样的人物岂会被轻易打动?本宫向来使的都是金钱之计,在他老人家那里完全行不通的。”此时廷钊莫名来了勇气,直言不讳道,“我知道您并非只会使金钱之计,可否为仁儿动用智慧,运作一番?” 公主倒也承认了,“是,本宫还有别的计策可施,不过,你厚着脸皮劳烦本宫出力至此,又能给本宫怎样的好处?”廷钊想说我可以把心和命都给你,又觉得公主一定会说,本宫要你的心与性命何用?“公主觉得我能给您怎么样的好处,只管吩咐,我都可给付。”公主颇为满意,“这一句答得漂亮,好,在本宫这里你还是有用处的。”见廷钊十分振奋,便又泼了冷水,“先说好,运作成了,你理应报答,不成你也别想逃脱本宫的调度。”廷钊释然答应道,“放心,我都明白,因此绝不会耍赖。” 晨光微露,勤缘山上已经出现了采药的医者及其唯一的高徒,奇奇怪怪的灵物们潜藏于暗处,默默观察,准备伺机行动,给闯入者一些厉害瞧瞧。“老师,您看!”师者循声望去,一丛紫色的小巧花朵现于眼前。花型似金钟,叶片细长,亭亭而立,颇为秀美。“真是难得,竟能碰到秦艽。”宇文宏焘十分高兴,对爱徒南能说,“待秋季地上部分枯萎时,便可采挖其根部了。” 师徒两人正再探讨秦艽祛风除湿、活血舒经等功效,冷不防蹿出一条金紫色的小蛇,准备袭击师者的手腕,南能两指一夹,便拿住了灵蛇,稍一用力,小蛇便晕了。“倒不是什么毒物。”南能将其递给师者观瞧。“怪好看的,放了。”南能听了这话,便顺手将其丢了出去。“老师,此山灵物颇多,还是要小心些。”师者笑道,“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南能会心一笑,“倒也是。” 师徒二人继续向山巅进发,一路之上南能施展上乘功夫,收拾了不少自不量力的灵物,师者鉴赏着难得一见的草药,时不时地停下来同学生交流一番。直到某一刻,一条十分巨大的金紫色灵蛇拦住了前路,两人才停了下来,重视起勤缘山的灵物来。灵蛇之上,攀附着之前被南能教训过的那条小蛇,此刻它神气活现地吞吐着信子,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看一出好戏。“老师,此巨蛇应该是小家伙的母亲,来找我算账了。”师者一本正经地回复道,“那你赔礼,解释清楚就好,别耽搁咱们赶路。” 片刻之后,巨蛇发动了进攻,南能淡然笑道,“果然是只会动粗的女子。”随即抽剑与之一战。激战正酣之际,小蛇飞身扑向师者,目标还是手腕之处,南能抽身乏术,只得扬手打出飞镖,果断了结了小蛇。母蛇见状,悲痛欲绝,攻势更猛,意在拼命,南能挥剑抵挡,怎奈灵蛇鳞片不惧宝剑,毫无损伤。忽然之间,灵蛇喷出毒液,飞溅之处草木皆枯。 “倒也怪了,儿时无毒,大了、老了却这般狠毒。”南能蹙眉喃喃,转而望向师者,“老师,这是何故?”师者笑道,“还用想吗?进阶了呗。”话音未落,又一波毒液铺天盖地地喷射而来。“老师小心!”南能飞身来至老师身边,发力挥剑,剑光如屏障一般罩住了师者与自己,再次躲过了灵蛇的毒液。“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片刻喘息之际,南能轻声道,“老师,闭眼。”随即护着师者飞身拔起,快速蹬踏身侧一棵高大古树的树干,横行数十步,便来至树顶。“您先在此处躲避,待我与巨蛇理论妥当,再来接您。”师者点头道,“不可大意,料想其薄弱之处只在头部。” 飞身下得树来,见巨蛇已叫来了援兵,又是一条身形至少是自己三倍以上的粗壮之蛇。“也对,打不过自然要找郎君来帮忙,来来来,只管一起上!”热血上涌,剑光更盛,极为浑厚的内力自如运行而起,中年剑客无所畏惧地迎战两条巨蛇。过了一会儿,南能扬声问道,“老师,您怎样?”片刻之间便得到师者回应,“我很好,你别分心。”南能心上安定,抓住时机朝母蛇头部发出一剑,公蛇见妻子形势危急,紧忙向南能射出毒液,南能灵巧躲避,剑上自然也就落了空。如此反复多次,对战双方都毫无进展,彼此奈何不得。 第119章 夺人所爱 某一刹那,山风骤起,两条巨蛇迅速缠绕为一体,发出瘆人的叫声,齐齐喷射出大量毒液,借着风势急急袭来。位于古树之顶的师者看得清清楚楚,不免心跳加速,却也没有发声。他相信南能。师徒二人相伴多年,共同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时刻,作为一流的剑客与医者,南能总能化险为夷,平安度过。 与此同时,南能也相信自己,面对毒液之风雨,只管沉心静气,于腕上运力,于心上默念——蓄锐,蓄锐!骤然之间,剑音响起——劈风斩雨!一道剑光喷薄而出,护着南能冲破雨幕般的毒液,并自两条灵蛇之头颅冲杀而过,随即,蓄锐剑入鞘,两蛇头颅皆落了地。 南能护着师者下了古树,来至缠绕而死的两条巨蛇面前。“好好葬了。”师者道。南能应允着,再度抽出蓄锐剑砍下一截粗壮的树枝,用以挖掘巨大的穴坑,费了好一番工夫,总算将灵蛇一家三口安置妥当。“今日了结了你们的性命并非我之初衷,大家都有要誓死守护之人,因此拼斗起来,个个都很决绝,仅此而已。造此罪孽,找我清算便好。”南能跪拜叩首,起身来至师者身旁,轻声道,“我们走,老师。” 师者抚了抚爱徒的臂膀,关切问询,“你还好?可有受伤?”南能恭敬地回复,“没有。”师者点了点头,叹气道,“你是为了我才动了杀心,了结了修行多年的灵物,若要承担什么,自有为师来抵挡。”南能语音坚定地说,“老师,您一生都在钻研医学,治病救人,我的命也是您救下的,因此您必定会一直平安、祥和的。”宇文宏焘伤感一笑,轻声道,“咱们都放下今日之事,勤缘山也不要再踏入了。”南能应允着,护着师者平安地下了山,回到了襄王府。 傍晚,襄王府的大管家文旭前来禀报襄王,说是大将军的三公子来了,有事求见医圣。襄王也知道赵廷仁立有学医之志,此番前来估计是想求医圣收其为徒。只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谁陪他来的?”文旭答道,“只有两个护卫。”襄王和气地说,“你亲自带他去,护卫也派人招呼好。”文旭应声照办。 与医圣及其高徒相见,果然令廷仁心潮澎湃,然而清秀的少年还是奋力压制住情绪,谦和施礼,柔声开口道,“今日午间奉母亲之命前去圆悰寺还送一本经书,昉蕴禅师留我以恭敬之心抄写数遍‘高王观世音经’,以替医者南能‘消伏于毒害’。” “来此拜见之前,我问禅师为何选我来行此功德,禅师说,我与您们有缘。归途总在回味禅师之言,心中有些领悟,于是前来拜见,以惜此缘。”此番言论一出,宇文宏焘心下明了,略略点头,“好,你既然有缘为我徒消业,我也不能毫无表示,何况此前自谢小灼处,我已知晓你有学医的天分与仁心。只是,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双亲断舍不下你随我远行,一生飘荡,所以我无法收你为徒,只得结个忘年交,往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我尚在,定与你书信往来不断,你看如何?”廷仁得偿所愿,立即跪地叩拜,从此与医圣结下了良缘。 “会是个计策吗?”赵廷仁走后,南能轻声问老师。师者笑道,“是,也不是。”南能施礼道,“还请老师明示。”师者音色柔缓地说,“是顺势而为的高明计策,唯有天上的人物可期成事……”此时,襄王于寝殿中与妻子聊起此事,玉面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医圣去勤缘山是临时起意,能通风报信者少之又少,能跟踪甚为出色的剑客而不被察觉者少之又少,能求得昉蕴禅师出面者少之又少,能理会赵家闲事者少之又少……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能迅速依局势变化而变化,算准时机施下此等妙计者……”南然轻声道,“只能是姐姐。” 夜色愈加沉重之时,虞婉约来至丈夫的书房。“明日还要早起上朝,休息。”渭王放下书,抬起头来望着妻子,带着明显的情绪道,“被公主这一出妙计激到了,只能躲在此处,读书至天明算了。”夫人自书箱里取来一本书,坐到渭王身侧,轻柔地说,“那么我陪您,也算作赔罪。”赵武州瞬时消了气,苦笑道,“你总有法子治我。”婉约伸出柔暖之手,握住丈夫之手,“孩子们大了,存着些好的志向也不为过,但他们都理解您作为一家之主的不易,因此终究会以您为重的。”将军点了点头,释然叹气,“你将赵家治理得很好,孩子们也都明理懂事,我是真心敬你的。”他终究没有说出“爱”来。 任凭虞婉约是多么知书达理、宽容大度之妻,若说不在意丈夫之爱,也是决然不可能的,只是,她有更在意的东西——她觉得比起爱来,那些东西更为实际——方可平衡了不良情绪,坚定地陪着丈夫走过了这许多年。此夜,赵武州所爱之人再次入梦,清纯美好的笑意瞬间融化了他整颗心,他无法移开视线、神思,只是痴痴而执着地望着窈窕高挑的美人,然而美人却被英姿飒爽的气派人物抱上骏马,转眼芳踪难觅。 他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竟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明明什么也不缺,还要来夺人所爱?!他缓缓睁开眼睛,醒了梦,妻子仍在旁安睡,他不由自主地将其揽入怀中,喃喃道,“婉约,婉约……”虞婉约轻声应道,“放心,我在。” 第120章 南疆之恨 “晫王,淹明剑已安稳转化为一对护花铃,送去圆悰寺了。” “办的好,辛苦你了。” “愿随时为您效劳……” 午后,敬茗斋的一间茶室之中,李韧光与苏烈品茶聊天,十分自在,舒畅。 “老师,客人到了。”吴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师者与苏烈对望一眼,随即说,“请进来。”片刻之后,门被推开,苏烈大为惊讶,登时起身施礼,不敢妄言,因为走入视野的是大名鼎鼎的中郎将曹狐。“晫王,您一向可好?”曹狐性情沉厚,面目清冷,并未在意殷勤热烈的苏烈,只顾施礼问候师者。“都坐,不必拘谨。”师者话一出口,两人便就安稳落座,整室茶香袅袅,十分沁心。“听说你在北域打了胜仗,攻克了强敌獠决的拓城,令其闻风丧胆,逃回了老巢养精蓄锐。此番陛下召你回来,欲委以重任,真是可喜可贺。”话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儿恭贺的意思。 曹狐想说自己只是听命行事,却也料想师者必然不信。“其实你尚年轻,为自己的前途筹划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不多说什么。忠于棠延,忠于陛下是臣子的本分,你只管践行,只是,”音色低沉,也格外刺耳,“赵武州那里,不可投靠。”苏烈手腕一抖,一杯茶撒了一身。您可真敢说啊。他尴尬一笑,暗想我可不敢听了,遂借机退出了茶室。 曹狐依然不语,心中却有了情绪,您既这样说了,襄王那里我也不会投靠的。“料想陛下也不会坐视不管,我也是老了,爱瞎操心。”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师者又莫名轻咳了一声,曹狐紧忙起身忙碌,恭敬地奉来一杯热茶。师者接过来,啜饮一口,放下杯子道,“茶果然还是热一些比较好,若放凉了,反而滞寒。”曹狐缓缓点头,道出真心话来,“晫王,陛下正值盛年,心系社稷,又有雄才伟略,再执掌二十年棠延盛世都不在话下,所以无论是谁在暗里忙碌,都是毫无意义的。” 师者淡然一笑,“忙碌总比坐以待毙要好,不然只怕做着甜梦便睡死了,多么冤枉。你我之间,说话直白些无妨,陛下自小患有一桩隐疾,因此再惜身养命,也执掌不了二十年盛世。”话已至此,沉稳的曹狐也变了脸色,师者见状,字句清晰地说,“十年之内,江山必然要易主的。你家世显赫,勇猛善战,屡建功绩,性情沉稳,因此是太子与襄王极为渴求之人,若你不想过早陷入漩涡,亮明立场,找些体面的借口回去北域建功立业。待心有所向,再归来不迟。” 曹狐拜别师者,驾马飞奔,自一片密林小径穿行而过,带落了无数树叶。某一刻,他停了马,看着“鲜绿的蝴蝶”满天飞舞,忽而感到非常孤单、沮丧。晫王于他而言是非常重要之人,如今看起来,其与皇帝已势同水火,势必要狠斗一番,而他倒像是变成了一颗左右局势发展的棋子,不得不左右为难起来。 曹狐出了树林,一匹俊美的黑马横在路上,骑马之人也极为英俊,只是脸色十分冰冷,令观者心情不佳。“明日会进宫面圣,若陛下准了,再去拜见公主。”潘略听了这话,并未善罢甘休,“你答应过公主,不见襄王阵营之人,如今你踏入皇都,第一个见的不是陛下,不是父母兄妹,却偏偏是晫王……男儿之承诺,可以是儿戏吗?!” 曹狐并不心虚或者气恼,反而沉稳反击道,“公主向来大气,从不计较施下的恩德,因此不会特地派人在此拦我,兴师问罪。你这般越俎代庖,盛气凌人,倒是该有人治治。”潘略冷笑道,“话我问了,望你也扪心自问一下,这般理直气壮地背信弃义,如何再领兵打仗,让众人服你?!”说罢拨转马头,迅速离去。 回到庆王府,拜见过父母双亲,曹狐回到房里,躺倒在榻上,不言不语,跟自己较劲儿。精明的管家自然体悟到了公子的不悦,吩咐下人们小心行事,不要打扰。就这么安静地过了许久,万籁俱寂之时,曹狐起身来至书箱之前,挑了一本兵书翻看起来。 “你叫曹狐?狐狸的狐?”第一次听到如此甜美动人的声音时,沉稳如他,却还是心潮澎湃。“北域地势险峻,人心不齐,夏日烈日炎炎,冬日寒风刺骨,你是庆王最看重的儿子,自小备受呵护,未来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的,何苦非要去那里建功立业?” “公主,我是男子,需千锤百炼才是,过分呵护反而会毁了我。” “好,果然很有志气。可惜本宫即将嫁去太尉府了,自顾不暇,无法为你筹划。” “公主,兄长说了,此刻,整个皇都唯有您有力量与本事帮我筹划——” “凭什么?你能为本宫付出什么?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想通了,再来找本宫。” 这是无眠之夜,不仅仅对于曹狐如此,对于潘略也是如此。 “您命我关注敬茗斋,我却做了额外之事,说了多余的话……实属不该,您若要罚,我认。” “你跟着本宫良久,聪明无比,就该明白这些小事不说也罢。再说,罚你什么?看看,愣住了,料定了本宫不会罚你,便说些套话。”想出此处,潘略会心一笑,然后,那笑容凝固住了,再缓缓地融化开,消失不见了。 “人心是最易变、也是最不易变的,所以,取用人心是有时效的,即取即办,以防夜长梦多、生变,而取得人心则需要漫长的过程,不必介意一时一刻的偏移、摇摆、变化,甚至是背叛……只要此人心值得,那么,本宫有的是耐心与能耐去攻城夺地。”潘略微微叹气,起身提剑来至院落里,对月舞动倔强、孤傲的南殇之剑,剑风呼啸,似在咏唱悲愤之曲——唯我活了,我却也死了……为何独留下我?我又能为此南疆之恨索要些什么?! 第121章 难免失落 用过午膳,皇帝负手而立,俯瞰着棠延北域的地图。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寸不容獠决贼人染指的疆土,头脑中开始调兵遣将,筹划着最为适合镇守、治理此处的将领。“陛下。”焉汶在门外谦卑而清晰地说,“中郎将到了。”皇帝没有移开视线,沉声道,“进来。”曹狐稳步走进书房,于案前恭谨地施礼,见皇帝和气地朝他招手,犹豫了一下,走至其身侧,一同去看一张手绘的庞大地图。“这是你领兵拿下的拓城。”皇帝伸手指了指,“多么关键的位置,估计绪图尔丹此时正在蓄势,誓要夺回此地。”曹狐没有表决心说有他在,贼寇休想卷土重来。他是晓得獠决大王的厉害的,拓城能拼下来,是战士们用赤诚之血与命换来的。战事吃紧之际,后方援兵与粮草供给都出了问题,懒政与贪腐横行,果真如公主所言,各怀鬼胎,人心不齐。沉稳的少年以沉默示警,皇帝自然体悟得明明白白。“放心,北域之事,朕会速速整治。”曹狐听得此言方道,“陛下圣明!”接下来,曹狐道出自己想尽快重返北域的想法,皇帝却说,“渭王身边缺少中郎将,你和勤王一同辅佐他管理禁军。”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初你能去北域,亏得公主筹划,此番进宫,也去见见。”就这么和和气气地打发走了曹狐。去起凤阁的路上,少年与马都有些沮丧——说是沮丧并不准确,但也确实没有更贴切的字眼儿了。行至起凤阁门口,即将年满十八岁的曹狐下了马,虽身材不高,却紧实健美,加之面目英俊而硬朗,非常有男子气概。焉知得了消息,急急地迎出来,谨慎地施礼,引领其行于一道宽阔漫长的廊上,四下景色美不胜收,花草香气清新脱俗,流水潺潺,鸟鸣声声,好似人间仙境一般。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仙子般的人物。他这样感慨着,脸上不由地浮现几许春风,焉知自然是瞧见了,轻咳了一声,他立即醒过神来,见自己已站在书房门口。上一次来此求公主筹谋之时,感觉此门还有些高不可攀,眨眼间过了几个春秋,门似乎变矮了些,也亲切了些。“长高了,也结实了,快过来,让本宫细细瞧瞧。”这开场白像是冰水一般浇在头上,于火热的夏日里,令心怀热忱的少年凉了个透彻。“足见北域的日子将你锻造得不错。”李青玥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漂亮椅子,“坐下聊。”曹狐照做,趁势多看了公主一眼,登时心跳得极快,脸也涨红了,视线无论如何也不想偏移,却又不得不移开,再看,再移开……公主像是瞧不见这些,只顾朝门口朗声道,“如意,上茶。”如意应声而动,以最快的速度备了茶、糕点和水果,一一放置于案上,迅速退了出去。“想看本宫就大方地看,你为棠延浴血奋战,得胜而归,值得起本宫的尊重,若是登徒子弟胆敢如此,眼珠儿必然要挖出来的。”曹狐听闻此言,顿时清醒过来,默默移开了视线。棠延天下果真没有比公主更美丽、聪明,却也更为不好惹的女子了。 公主微微向中郎将靠近,“父皇召你回来,估计是要将你安插在渭王与勤王身边,管理禁军可是实权,不亏,你也不想拒绝?”少年恢复了沉稳本色,反问道,“若我想回北域去,公主可还能筹划?”公主直起身子,端坐叹息,“父皇要你做的事更重要,更难,也再没有比你更为合适之人可担此大任,你就痛快领命、安心做事。”进而停顿下来,用如兰的手指自案几上拿了茶杯,端详了一下,再放下。“皇都也是战场,虽然不见尸山血海,然而明争暗斗甚为凶险、残酷,什么狠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小心些,别刚一登场就被谁人给捏碎了。”酉时,惜泓居的院落之中,质子与锋逝剑展开对话,自从此剑进阶以来,剑光愈发强势而不易操控,因此每次质子舞剑都令观者多了几分担忧。唯有质子心思全在剑上,一条龙鳞臂膀越发沉稳有力,将手上之剑舞动得越发灵活、顺畅,百十招眨眼而过,剑光倒也没有较劲、发威,众人略略安稳,以为今日算是无忧了。陡然之间,来了莫名的旋风,草木枝叶刮下了不少,皆随之旋转飞舞,急迫而有章法地将质子团团围住。“这倒是奇事。”成崊笑道,“且看公子如何斗风。”质子身影一晃,横剑劈扫,动作极快,力道极大,旋风乱了一乱,倏然间又卷土重来,依然密不透风,不依不饶。此时,胸口的桃花烙印隐隐发痛,质子觉得口渴异常,嗓子里像是卡着异物,十分难受。成崊瞧明白了情形,正欲抽剑解围,却被晋威扯住了袍衫,“不急,无碍。”磁音尖利,却也坚定。质子又发数剑,均不奏效,剑光慵懒暗淡,毫无扶助之意。质子倒也习惯了锋逝的高傲无情,双目炯炯,自寻生机,某一刹那,莫名的旋风像是被按住了穴位,凝然不动,质子觉得自己的身子也似有千万斤一般,沉重得丝毫不能动弹。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耳畔嗡嗡作响,然后清晰地传来一道清朗之音,“调动桃花烙印之火!”胸口立时燃起了热火,热力传遍周身,身子腾地轻灵拔起,龙鳞臂似骤然惊醒,汹涌涌动难以想象之巨大力量,逼至锋逝剑尖端,冷酷的剑光喷薄而出,照亮了天地万物,清朗之音再起,“待我破风!”凝然不动之风瞬时碎落成一地枯枝败叶。剑光功成身退,缩回剑里,慵懒黯然如常。质子稳稳落地收剑,回望晋威,眼中波光粼粼,“虽依然不知此剑的名字,但我确实听到了剑音,调度了剑光。”晋威面色平静,淡然回复,“恭喜公子。”随即转身回房,就好像此番突破并不值得多么热烈的恭贺。“真是可喜可贺!”成崊倒是欢天喜地,走上前来躬身施礼,好一番祝贺。玄普温和地说,“公子今日消耗不小,回房歇歇。”又朝成崊嘱咐道,“今日你当值,别忘记清扫院子。”随即走开了,完全不理会成崊的抱怨。质子抚了抚依然炽热的胸口,默默走去书房,安置好锋逝剑,再回到寝室之中。叶明仙见丈夫肩上粘了一些细弱的草,伸手温柔地将其拈下,质子微微一笑,将妻子拥入怀中。房间里,晋威捧着书发呆,忽而眉头一动,朝门口道,“请进。”谢小鹛推门而入,摸了摸高挑笔直的鼻子,叹气道,“果然再小心也逃不过你。”晋威放下书,平静地说,“今日发丝里香泽的味道有一点儿重……不如原来的好。”小鹛撇了撇小巧的嘴,“原来的那种买不到了,连我那大哥也没有渠道搞到。”然后打量着晋威,眼中既有惊异,也有些别的情绪,“人家都说你心细如发,果然不假。”晋威面上依然无风无浪,“人家还说我什么了?”小鹛迈步走向一把色泽柔润的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上去,语速不快不慢地说,“刚刚成崊说你是个怪人,荀公子又进阶了,你却不乐。”晋威肩头一松,身子略略靠向小鹛,“你觉得呢?”小鹛答道,“你只是觉得公子天资过人,悟性极高,又这般努力,因此成长得飞快。照此发展下去,今后能帮助他的地方越来越少了……难免失落。”“姐姐,我这里有两样东西,你替我保管。”晋威起身取来一个小巧的布袋子,谢小鹛忽闪着眼睛,不明白其用意,却也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块气味美妙的鹿角和一枚十分通透的蓝色石子。晋威语气恳切地说,“我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立功无数,也几度触到了生死之门,因此深知一些道理。”停顿片刻后,他加重语气道,“若有一日我在劫难逃——”谢小鹛心头一疼,忍不住打断道,“怎么会?”晋威继续说,“我尽量提前预判,到时候你别犹豫,抓住时机出宫过寻常日子。”一双雪白的纤手凌乱地将两样东西塞回布袋,归还到晋威手里,嘴里嘟囔着,“谁要你这东西!”不可避免地,手与手相碰,然后彼此都没有逃开。“相信我,三年之内就会有定论。”尖利之音似乎在小鹛的心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定什么论?”小鹛轻声问。“公子及夫人、孩子必然要回到荀国,玄普成崊无碍,你也无忧……唯我不行。”“为什么?!”“因为我是晋威。”“你可以不是晋威。”“那我还能是谁?”这一问,小鹛答不出来。“总之都要活着!”说罢夺门而逃。 第122章 淹明铃声 “公子,打扰一下。”寝室之门被敲响,质子起身开门,见谢小鹛眼中晃着悲愤之光,这是其从未有过的面目与状况。“进来说。”质子将其让进门里,明仙迎过来柔声问,“怎么了?鹛姐姐。”小鹛稳了稳情绪,直奔主题,“惜泓居上下都明白,无论三年还是五载,公子一家人总是要回去荀国的,玄普成崊以及奴婢也都各有打算,不必公子费神。只是,晋威不同,今日见您舞剑进阶,唯他忧心忡忡,奴婢也解不开他的理论,反正人家说了,他日您若离开了惜泓居,他必然落得一个在劫难逃!” 说着说着,泪也就落下来了,她竟然顾不得公子及夫人如何看待这不断落下的泪,更为直白地说,“所以,您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大志而全然不顾他,您得开导他,为他筹划生路,不能心安理得地承接他对您的好与义,然后丢弃他!言尽于此。”随即施礼离开。 谢小鹛走后,夫妻二人皆大为吃惊。他们本已感知到了谢小鹛与晋威的交情——坦白地说,也可以换成“感情”一词,但着实想不到情深至此。“仙娘,我去跟晋威谈谈,你先睡。”质子将妻子扶至榻上,温和一笑,“放心,会妥当处理的。”明仙还想嘱咐几句,又怕丈夫觉得自己啰嗦,终究作罢了。 书房里,欢白照例鼾声如雷,但质子与晋威反而听得很习惯、自在。两个人对坐良久,什么都没说,灯火微微晃动,两张英俊、年轻的脸庞写着相似的倔强。“我走了,惜泓居和你都没了价值,陛下便会让你死……是这样吗?”晋威听闻此问,坦然作答,“多半是这样。” 质子没有犹豫,直言道,“那你跟我回荀国。”立刻听到“不行”二字。“那我求陛下开恩,放你出宫——”晋威笑道,“怎么可能?奴婢为陛下办了多少事,虽不能说,您也体悟得到。”然后缓和着语气道,“今日是奴婢不好,跟鹛姐说了额外的话,惹得她当着您与夫人的面落泪,奴婢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至于生死,说完全不惧、不敬畏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若那一刻真的来了,迎上去就好,也不觉得多么冤枉。” “不,你诚心待我至此,不可为我而死。”质子的瞳孔映着灯火,“逃走不可以吗?”晋威郑重地摇头。“待时机成熟,你也可转投起凤阁——”一个“不”字阻断了质子之言,又在其心上插了一把刀。“那么,我不走,十年,二十年,我会等下去,待新帝继位,公主便可做主,放我回荀国,也放你一条生路。”然后轻轻叹息一声,“不要觉得我只是说说而已。”晋威伤感一笑,“奴婢信您的话,更相信您未来必然会成为南疆王者,若为了奴婢一直困在这里,十年,二十年,只是身体活着而已,心和头脑必然都死了……多么无趣。奴婢可不想追随无趣之人,过无趣日子。” 接下来,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又不约而同地微微摇了一下头,然后惊讶地望着彼此,像是在照一面镜子。“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成为彼此的负担。”晋威听闻质子此言,十分赞同,顺势说,“所以先结束沉重的话题,未来尚远,谁也不知道终究会发生什么,也许忽然之间便有了生机与转机,惜泓居内人人安好,各得其所。”质子强撑着笑了笑,附和道,“但愿如此!”其实心里并不相信会有皆大欢喜的未来可期。 重新回到寝室榻上,晋威蹙眉懊恼,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忽然之间就在谢小鹛面前脆弱垮塌下去,说什么在劫难逃,惊得人家心痛落泪,跑去荀公子那里闹上一闹……原来,在心仪之人面前,自己只是一个糟糕又鲜活的寻常之人。这样也好,我也爱过,没有白活一场。热泪涌出,烫了眼,湿了视线,温暖了冷酷之心,待晨起,一切如常,脆弱之人又将回归成沉稳坚毅、难遇敌手的剑客。 午后,圆悰寺的一处雅室之中,对弈的两个人停歇片刻,聆听微风抚弄下的护花铃的声音,这声音非常特别,剔透、清亮,却又宏阔绵长。昉蕴禅师道,“淹明剑转化而来的护花铃,音色颇有不同。”李韧光点了点头,“铃声里果然还有淹明剑之魂魄,只是佛法无边,慈悲度它,假以时日,总能彻底熄灭了其戾气。”禅师和善一笑,神思专注于棋上,不再言语。 这正是此前禅师与师者暂时封盘的棋局,如今已进入后半程,黑棋厚实,白棋空大眼多,从实地的角度来看,昉蕴禅师的黑棋处于劣势,且右上角的大龙并不安稳。此时,禅师冷静地自补一手,吃住师者关键两子,将右上黑龙活净。师者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思考这步棋的作用,实地价值虽然不大,却削弱了右边白三角大龙。这是微妙的局面,师者觉得彼此依然势均力敌。接下来的几手黑棋,搭了右上黑龙之眼,彻底活净了此龙,并破坏了右边白龙眼位。不过,师者趁此机会逃出了关键二子,破坏了黑棋中央的潜力…… 竹林掩映的院落之中,立着一位气派沉稳的巨人以及在此值守的僧人,二人没有言语交流,始终保持机警戒备之心,也算是一种修行。初鹭这一回没有观棋,而是在疏阔开朗的净心阁内专心抄经,约摸有一炷香的功夫,忽而闻听门被轻轻地推开,进而见到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目光对接之时,彼此都有些惊讶,此间静室平日无人,并不开放,所以两个人都没料到还有别人会来到此处。 初鹭眼波流转,略一思考,随即施礼道,“听闻渭王府的三公子偶尔也来圆悰寺。”赵廷仁紧忙还礼,“正是我,唤我廷仁就好。听父亲说,晫王有位学生是莫国乔王之子,与我年纪相仿,颇有才华。”初鹭回复道,“不敢当,唤我初鹭就好。” 待胜负已定,禅师与师者意犹未尽,又认真探讨了一番。分别之际,禅师十分难得地送了送师者,初鹭与廷仁也相约再见。归程,师生三人驾马疾行,直至王府近在眼前,方才放慢了速度,初鹭开朗一笑,朝师者道,“老师,我也交到朋友了,就是赵廷仁。”师者虽不喜欢爱徒跟渭王府有瓜葛,却还是替其高兴,“那孩子性情颇好,也有高洁的志向,的确值得一交。”然后也如少年一般开心起来,“今日为师经受住了诱惑,坚持了擅长的调子,令禅师在最后关头一泻千里,输得好惨,真是不虚此行。”进而问吴炬,“你怎么样?可有收获?”吴炬沉稳答道,“听了许久竹林风声,觉得颇有梵音之妙,内心清净平和,便是收获。” 第123章 野心 暮色渐浓之时,南能来拜见襄王,音色坚毅地说,“老师与我明晨启程离开,此时他老人家在隐赟斋同晫王聊叙,请您也过去。”襄王恭敬地答应着,思量着说,“还请叔父去见见然儿。”南能是襄王岳父南钟的堂弟,是南氏家族中神秘、另类却也十分关键的人物,襄王因此而对其敬重有加。 “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见。”南然见了叔父,知道时间宝贵,便压着情绪,说些要紧的话,“受父亲所托,需告知您,堂伯祖十分思念您,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只有您了……无论往时有多少恩怨,血脉亲情总还是不会变的,离开皇都后,恳请您先去辉浚县——”南能凄然一笑,断开了这个话题。“然儿,襄王是有大志之人,你跟着他难免会被冷落,看开些,别抱怨什么,他心里有你,估计也只有你,这就足够了。崇儿还小,却也是男儿,肩负着王府和南家的未来,因此绝不可溺爱、惯纵。你多保重。”说罢转身离开了。 南然并不知晓叔父与堂伯祖之间的恩怨,自小到大,作为父母唯一的孩子,她备受呵护,眼中看到的皆是世间美好,耳畔听到的皆是欢声笑语,虽心里也明白世间仍有许多阴险诡谲、悲苦无奈之事,却终究没有真正体悟过丝毫。她庆幸自己一路风调雨顺,事事如意,却也害怕临安公主所言——终有一日,釉麟的野心会让她和儿子尝到世间最深刻的痛苦。她敬重公主,感激公主,崇拜公主,却也害怕公主。她永远看不到公主眼中的世界,但她猜想,那里必定精彩无比,凶险无比,痛苦无比……不看也罢! 夜风低吟浅唱,为隐赟斋平添了几许如诗的韵致。“南家在棠延各地都有生意,若是有事找您,或者书信往来,我会借助于此……您这边因为有南能在,应该可以呼应?”李韧光这个问题是有隐含意思的,南能与父亲决裂数载,他吃不准医圣去各地游历会否借助南家的势力。宇文宏焘坦然作答,“南能陪我四处游历,却也没有耽误管理南家的生意,因此无论途经哪里,我们都被照应得很好,也就有能力救治更多无依无靠、疾病缠身的可怜人。”也就是说,南能并没有放弃父亲积攒下来的庞大生意。李韧光看了眼襄王,大致传达了自己的看法——南能可真不怎么样!一边恨着父亲,一边竟还紧紧攥着父亲的生意。 接下来,医圣又嘱咐了师者几句,大致是如何服药、调息养生、避免不良情绪等等,待南能归来,也就跟着爱徒回去住处了。房里没了外人,李韧光语气平淡地谈了谈感受,“宏焘兄向来磊落,从不跟阴暗之人打交道,怎么会收南能为徒?”襄王眼神闪动,轻声回应道,“医圣志向高远,照拂的是棠延天下的可怜人,然而他自身无钱无势,也没有上乘武功傍身,所以需要一位有十足能力与医者之志、且肯诚心助力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并不易得。”韧光微微笑道,“此言有理,看来为师比他幸运,可以不必迫于形势将就收徒。”不知为何,襄王嘟囔道,“吴炬不算是您迫于形势将就收下的?”然后心跳得飞快,等着挨师者之训。 “呵呵,看来我被掳走之事,你心里一直存着疑虑。”这句话精准地点了穴,令襄王周身麻了一下。“我是顺势而为,你可不要觉得他成为我的学生,折损了你的面子。”襄王郑重地否认,“学生绝无此意。”师者注视着襄王,眼神亮而犀利,似已将学生的整个头脑、整颗心看穿。房间里异常安静,门外的夏夜之风吹拂着院落里那棵甚为高大的古树,发出格外牵扯人心的酥响。“釉麟,不要窥探我。”音色非常低沉、有力,如同攥紧的铁拳猛然打在心上,令襄王承受不住,登时起身跪在师者面前道,“学生不敢。” 师者不语,任由学生于沉闷压抑的静默之中跪着,跪着……院落之中,吴炬眼望群星满天的夜空,百种滋味在心头。此时,初鹭端着熬好的汤药走了过来,吴炬面色凝重,朝其缓缓摇头,明月与群星之光勾勒出巨人坚毅挺拔的轮廓,初鹭眨动聪慧之眼,默默走过去,同其站在一处。 “回去歇着。”师者打破沉默,转而朝门外朗声道,“初鹭,为师的药呢?若放凉了,可就喝不得了。”襄王知晓这是师者逼迫他自己起来,回去,若被初鹭撞见自己被罚至此,也确实非常难看。然而,他依然跪着,不是积攒不出起身离开的力量,而是怕就这么走了,师者消不了气。比起面子,师者的确更为重要。门外传来清澈明亮的少年之声,“老师,学生粗笨,不小心弄撒了汤药,这就回去再熬一副药来。”襄王顺势道,“老师,初鹭还小,今后熬药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师者这才起身,伸手将襄王搀扶而起,“让他去做,你还有大事要做……精力要用在刀刃上。”襄王点了点头,周身冒出汗来,完整地领受了师者的教诲。 次日,皇帝下了早朝,忽然驾临鹓雏轩,文德妃倒也镇定,放下手上正在绣的一方帕子,将天子迎进书房。焉汶躬身入内,小心放好一碟花形糍糕,利落地退了出去。“朕知道你爱吃豆沙糕点,这是特意请甚通此道之人做的,你尝尝看。”音色深沉、温和,德妃柔声道谢,拿起一块半透明状的糍糕端详了一下,发现内里的豆沙隐约透映可见,也是花朵形状,不禁赞叹,“果然是巧夺天工的好手艺。”缓缓吃了一小口,她再度点头道,“清新甜美,滋味不凡,臣妾会留着慢慢品尝。”也就不再吃了。 皇帝料定了德妃会如此,倒也并不失望、扫兴,或者不悦,饶有兴趣地拿过案几上的帕子,端详了一下,温和地说,“这是玥儿喜欢的样式。”德妃美丽的面庞上现出神采,“玥儿自小到大用惯了臣妾绣的帕子,臣妾闲来无事,也就多绣一些,供她用度。”皇帝和缓地说,“唯你肯惯着她。”德妃温柔地回复道,“玥儿也是臣妾的女儿,因此疼她、爱她都是必然的。”然后,以不曾展现过的俏皮音色道,“比起臣妾,您更惯着她。”促皇帝由衷一笑。 “晫王回来了,住在釉麟府上。”转瞬之间,皇帝切入正题,“他也做过你的老师,若你想见见,聊叙一番,并不为过,朕可安排。”德妃几乎没有犹豫地回复道,“多谢陛下,只是臣妾久居深宫,早已不习惯见外人了。”音色平静,姿态端庄。皇帝端详着依然美丽、智慧、倔强,看似恬静柔弱的德妃,语气平淡地说,“见也是替朕见的,告诉他,安分些,别扰乱了釉麟之思,为了你们母子,他也应该做个更为体面、识大局的师者。”此番话力道精准地敲打着德妃之心,令其心痛,却也不至于淌出血来。 “您若命臣妾见老师,臣妾遵旨,也会一字不漏地转达陛下之言。”温柔而坚毅的眸光落在皇帝英俊的脸庞上,像是在仰视一幅久不曾见的神仙画像。“恕臣妾无礼,这么看着陛下。实在是久不曾见您,惦念都压在心里,释放不出。”皇帝心头一动,伸手抚了抚德妃的脸庞,“洳娘,朕忙于政务,疏忽了你,望你体谅。”德妃抬起双手,捧住陛下之手,轻声道,“臣妾不怨什么,恳请陛下也别怨釉麟。他那么努力,只是想让陛下多看他几眼,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想得到父母之爱。若他因此而做错了什么,打骂训诫皆可,只是别放在心里不说,让他慌张,去师者那里求解,反倒跟您远了。” 皇帝又坐了一会儿,同德妃聊了些琴棋书画之事,便就回去丰渠阁了。书房里安静如常,香炉之中,沉香缓慢地燃烧着,香韵幽远醇厚。德妃继续专心于刺绣,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娘娘,该服药了。”门外,宁尘的声音入耳,促德妃抬起头来,轻声回复,“进来。” 服过药之后,嘴里格外发苦,德妃犹豫了一下,拿起案上的糕点,又尝了一口,再缓缓放下。宁尘收好药碗,躬身施礼,准备退出去,却听德妃平静地说,“宁尘,这些糕点,除了我动了的这块,其余的都收好,送去襄王府,交给老师。就照实说,陛下今日来探望我,赐我糕点,本也是命我见见、劝劝老师,可我没有那种本事,陛下也就作罢了。此糕点我受之有愧,转赠老师,烦请他代为品尝。” 第124章 扰乱军心 “说,今日为师有兴致,想听听你的故事。”棋盘之上,师者正在迅速、沉稳地屠杀吴炬的黑龙,说起话来却是和气而轻缓的,“我可不是随便收徒之人,总是要追溯一下你的过去的。”吴炬压力颇大,无论对于眼前的棋局还是棋外的形势。其实棋局还好,料想必输无疑,但若自己的故事说得不真、不好,也许师徒之缘瞬间就没了。此时,他不想、也不能失去师者了。 “我是孤儿,不知来处,文家收养并培养了我,恩情似海。襄王出宫开府,我便前来效命,得襄王信任,辅佐典军统管近千士兵,守卫王府安全。几年来大体无碍,只遇过两次险事,一次是您被秦芗掳走,另一次发生在前年,也与秦芗有关。他趁夜潜入襄王府,意图不明,被我发现后,竟运用上乘轻功轻松逃出王府,我紧追不弃,与之对战数百回合,始终难分胜负,后来——”他沉吟不语,见师者落下一子,思索片刻,方才叹气道,“学生输了。”算是一语双关。 “为什么总是秦芗?”李韧光温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吴炬没有料到师者听完故事后会有此一问,只得实说,“秦芗只听命于陛下,所以无论是当初还是如今,我都未向襄王提及此人,就是怕襄王想多了。”立即听到师者道,“你这是不忠啊。”顷刻望向师者,见其漆黑的瞳孔里闪出锐利无比的光芒。看来师生之缘没了。他闭了下眼睛,觉得沙漠一般干涩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湿润起来。 此时,宁尘已将来意讲述得清楚、明白,襄王和气地说,“老师正在隐赟斋内教吴炬下棋,你自己过去。母妃让你转达给老师的话,我没问过,对?”宁尘心领神会道,“奴婢明白。”独自行于王府之内,宁尘脚步轻快地向东南方向奔去,一路楼宇林立,园林优雅,花香四溢,潺潺流水蜿蜒绵长,直至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隐赟斋豁然现于眼前。 “老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老师听闻此言,摆了摆手,吴炬躬身施礼,退出书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双目,走至庭院里。见来者是宁尘,心里略略安稳。“德妃娘娘命奴婢送来一些豆沙糍糕,给老师品尝。”宁尘音色和缓,姿态谦和,赢得了吴炬的尊重。“老师在书房,你请进,我在此值守。”宁尘道谢后入了书房,奉上糕点,再次将德妃之言准确地叙述了一遍。李韧光听后,看了一眼花朵般的糕点,朗声道,“回去告诉德妃,糕点我替她品尝,釉麟我替她守护,让她安心静养,别让我们分神就好。” 宁尘走后,不可避免地,吴炬再次入了老师的书房,立在室内不发一言,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就“不忠”二字做一番辩解。“今日就指点你到此处,去忙。”师者拿过一本书,自在地翻看起来。吴炬只得恳求道,“初鹭与赵公子相约去圆悰寺抄经,今夜不归,虽说王府安防布控严谨,却也是挡不住能人的,我还是在此值守,隐赟斋内总该留一人照应您的。”师者抬头笑了笑,语气略显敷衍,“那你晚上再过来。”然后继续读书。 这样的敷衍式的妥协,果然功力更甚,压得吴炬透不过气来。“老师,我背不起‘不忠’二字。”巨人肩膀微微抖动,加重语气道,“我错在不该自以为是地隐瞒看到的事实。往后,对您与襄王,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心上并无信仰,所以不发毒誓了,在此断指立誓,以破‘不忠’之名。”言毕骤然行动,腰间小巧的弯刀寒光一现,左手无名指危在旦夕,幸而师者已果断出手,掷出手上之书,打落了弯刀,冷脸喝道,“胡闹!” 这一声“胡闹”也将款款而来的襄王定在院落里,不敢妄动。“我既然收你做学生,自当对你严加管教。你如此高大威猛,竟连一两句重话都受不住,实在迂腐可恨!即刻回房思过,今日我不想见你。”音色低沉,不容丝毫违抗。吴炬拾起弯刀,放入腰间,又将地上那本被弯刀削破之书小心翼翼地放置于案上,跪拜叩谢师者不弃之恩,转身出了门。院落里,吴炬不出所料地撞见了襄王,襄王一惊,脱口问,“哭了?”然后见吴炬脸面已羞得通红,方才别开眼,罕有地宽慰道,“我不笑你,我本也好不到哪去……对于老师的训诫,全心全意领受便好。”吴炬郑重地施礼道谢,努力平复了心情,默默离开。 “你又要怎么说?”房间里,李韧光望着襄王,面上怒气未消,冷声道,“皇帝连你那温婉柔弱的母亲都要敲打,我也着实是服了,你若觉得为师的策略出了问题,想从此同母亲一道安稳度日,我不拦着,这不是气话。”停顿片刻,师者加重语气道,“我千里迢迢而来,陷入危局之中,整日面对繁剧纷扰之象,诚心为你们母子筹划,可你们呢?只会做些唯唯诺诺、凄凄婉婉之态,难道以为争权夺利可不付泣血带泪的代价吗?!” 这一份糕点送的,果然扰乱了军心。毫不客气地赶走襄王之后,李韧光独坐房中,拿起一块糍糕,放入口中慢慢品尝,滋味甚好,好到令他周身振奋,淡然笑道,“受教了,陛下,你也小胜一回,且经受住了淹明剑之诱惑。只是,这样英明神武的你,还能挺立多久?” 午间,谢太医被急急地请入惜泓居为荀夫人诊脉。“并无大碍。”结论一出,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熬些姜汤暖一暖身子便好。”谢太医起身要走,谢小鹛送了送,避开众人问,“果真无碍?夫人说腹部隐隐作痛。”谢太医白了其一眼,低声道,“当着公子的面儿,不好说你什么,你夏日贪凉,吃些酪樱桃、冰蔗浆无碍,人家是孕妇——”然后不言语了。谢小鹛嘟囔道,“夫人看我吃这些就馋的不行,她待我极好——”谢太医阻截道,“所以为了夫人与孩子的安危,你就暂时戒了,或者躲出去吃。”走到门口,还回头瞪了小鹛一眼,“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懂事!” 小鹛垂头丧气地回到房中,一下子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泽味道,打开案上的布袋子,果然看到了自己一直用着的那款香泽,再一抬头,发现晋威立在门口,脸一红,轻声问,“你在哪里买到的?”晋威轻声说,“买不到,不过我有我的办法。”小鹛还以微笑,进而主动道出了自己因嘴馋贪凉而惹出的祸来。“以后多加注意。这个孩子对公子与夫人来说,对惜泓居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音色和缓,流淌入心。“知道了。”小鹛柔声承诺道,“再不敢了。” 第125章 在所难免 待叶明仙喝下糖水姜汤,质子将其扶到榻上躺一会儿,自己则拿来书和椅子,在旁陪伴。明仙闭了一会儿眼睛,忽觉太阳穴被轻轻地按揉着,便又睁开眼睛,朝丈夫笑了笑。“是我不好,变懒了,还总是馋,无论鹛姐姐吃什么,我只要看到了,都想尝尝。”荀子修抚了抚妻子的脸庞,温和地说,“是我们的泓儿嘴馋。”明仙眨了眨眼睛,“泓儿?孩子的乳名叫做泓儿?”子修点了点头,“惜泓居内出生的,取一个‘泓’字留念,我为泓儿定名‘荀泾泓’,你觉得如何?”说罢在妻子的手心写下此名字。明仙自然而然地握住丈夫那根写字的食指,赞许道,“是个好名字。” 待妻子安稳入睡后,质子走入书房,将刚刚那本策略之书放回书箱,坐在椅子上微微叹了口气。“公子。”晋威敲了敲门,质子起身走至门口,门开了,两人对视片刻,虽不言语,却觉得对方要说的话自己全都知道,明白。接下来,两人对坐下棋,晋威自然不是子修的对手,然而子修没有因此而松懈、礼让分毫,晋威觉得尊重对手当是如此。棋局结束之后,两个人又品茶读书,时间于惬意与默契中一刻一刻流逝。“公子在惜泓居内平静度日,仍没有被洗去战力,腐蚀了胆量——这是此番对弈中奴婢的感受。”子修闻言,蹙眉道,“可你却不似从前,心上有了牵挂,再也无法看淡生死了。” 晋威缓缓地点头。自踏入惜泓居那一刻起,他注定是要被牺牲在此地的,对此也已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此刻,也确如荀子修所言,做好准备不等同于“看淡生死”。“有牵挂终究是好事情,人活一世,不可能没有任何留恋。”晋威压低声音道,“只是,奴婢若没了,倒是不希望自己留在别人心里,没了就是没了,断干净些好,不沉重。”子修并不认同这话,不由地怼道,“你这话说得已经够沉重了。”晋威轻松一笑,应对道,“奴婢以为,与您之间说些重话无妨。”子修琢磨了一下,跟着笑了。对,无妨,你我之间,一切皆可说。 “呦,舒将军来了。”院落之中,成崊的声音十分脆亮,质子与晋威互看一眼,默契地起身出门,然后齐齐地将目光落在舒云端身侧的英俊少年身上。舒将军心领神会,介绍道,“这是庆王府的三公子,中郎将曹狐,自北域打了胜仗归来,陛下命其辅佐渭王管理禁军。”然后又引荐荀子修给曹狐。其实不必引荐,荀国质子才华横溢、相貌出众,皇都之内的达官贵人大体都知晓。 彼此施礼,质子邀请来客至书房聊叙,舒将军熟门熟路,长驱直入,曹狐不好推脱,稳稳地跟了上去。落座之后,依旧是晋威施展做茶的上乘功夫,依次奉茶,再站立到质子身背后,默默旁听。旁听这件事对于初来乍到的曹狐来说,必然是不大习惯的,他不明白惜泓居之主同客人聊叙,为何还留个如此英俊气派的太监在旁,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败兴地蹙眉不语。 质子看明白了曹狐的不悦,却觉得作为首度来访惜泓居的客人,这般摆弄不悦之态十分不妥,又考虑其是浴血奋战归来的少年英雄,理应得到尊重,两相权衡,也就不言语了。舒云端见气氛僵持住了,遂朗声问道,“公子近来剑术可有精进?”质子笑而不语,云端不解其意,望向晋威,听到其以尖利之音回复道,“与锋逝剑渐生默契。”然后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看来今日不是上门聊叙的好日子。”舒将军的语气不太好,“改日再叙。”说罢起身离开,众人也就都跟了出去。见曹狐敏捷地上了马,舒将军压低声音朝质子道,“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小子。”质子无法表露出什么,躬身施礼致歉,“今日让将军败兴了,实属不该。”将军摆了摆手,豁达一笑,飞身上马离开了。 客人很快消失于视野,质子与晋威对望一眼,不由自主地露出几许感慨。“其实中郎将还是非常有能力的,只是离开了北域战场,回到英雄汇聚的皇都,又被压制在渭王与勤王父子手下,难免黯然失色,所以——”晋威想说,我看不明白陛下的策略,又觉得此话有揣测圣心之嫌,不可出口,也就改口道,“所以必然压力倍增,脸色难看。”然后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我自来到皇都,一直生活在此处,日日想着回到荀国,可若有一日真正地走出去,阅千山万水,看世间百态,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书中得来的,棋局之上领悟到的,终究是纸上谈兵而已,比起脸色难看的中郎将,我根本什么都没经历过,所以不配与人家聊叙什么。”晋威一愣,转而笑道,“公子怎么又妄自菲薄起来了,做荀国王者靠的是心战、头脑之战,也是无比激烈、残酷的。不是奴婢说话狂妄,他的脑力永远不配与您交战。”说到此处,热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质子,子修觉得整颗心、整个头脑忽然就亮了,涌动出无穷的力量与灵感。 质子与晋威正欲回到书房,却见秦芗策马而来,到了门口即刻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二人面前,略一施礼,沉声道,“陛下召见晋威,公子今夜别等他了,即刻出发。”说罢上马离去,晋威朝质子沉稳一笑,恭敬地施礼,随即提马追了出去。质子愣在原地,知道事涉机密,想也无用,缓缓转身,见玄普成崊以及谢小鹛皆看着自己,只得强撑着笑了笑,照例说出“无碍”二字。 重新回到书房,欢白已守在门边,质子摩挲着其额上的火红肉球,看着其灵光之眼,忽然之间觉得胸膛上的桃花烙印发出尖锐、热辣之痛,巨大的痛感几乎要将其撂倒,幸而欢白已足够健硕高大,轻轻松松地撑护住了主人,质子顺势抱住那甚为火热的身子,感觉这种火热恰好能融化烙印之痛,便将其拥抱得更加紧迫,欢白不由地低哼了一声。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质子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缓缓直起身子,坐到椅子上,微微喘息。此时,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褪去袍衫,准备自衣箱里取出一件干爽的衣服换上。不可避免地,目光触及桃花烙印,发现其上竟也涌出了粉黑相间的细密肉鳞。 丰渠阁内,顺着欢畅流动的小溪穿过一片密林,晋威跟随皇帝攀上一座地势颇高的翘脚凉亭。皇帝将视线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巍峨山峰,喃喃问道,“晋威,你活到如今,心里有没有需要誓死守护之人?”晋威没料到急急将自己召唤至此的皇帝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有。您。”他如实作答。“除了朕之外,还有谁?”晋威没有退路,只得继续说实话,“荀国公子。”皇帝望着晋威,眼神深邃起来,“还有谁?是女人吗?”晋威一怔,心跳加速,脸也红了。皇帝点了点头,“朕可以把谢小鹛赏给你。”晋威紧忙跪拜道,“奴婢不敢,不能,也从未有过任何逾越——”皇帝摆了摆手,“别紧张,起来说话。” “有根无根都是男人,喜欢谁,爱谁,不是罪过,心有所爱才是鲜活之人。”皇帝语气悠长,眼神闪亮,“朕在位多年,一心都在江山社稷上,每天打交道的,都是文武百官,将相王侯,还有你们,这就是帝王该过的生活……女人,朕也爱过,但始终觉得情情爱爱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朕永远不会为情所困,被情吞噬。”说到此处,语调渐低,“朕是棠延之主,自当尽己所能,保护好江山与百姓,因此,牺牲掉一部分自己也是在所难免的——朕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晋威轻声回复,“明白。” 第126章 旁观者清 “大哥,您了解惜泓居里的荀国公子吗?”兄弟棋局之上,庆王长子曹遄正举棋不定,听闻三弟此言温和笑道,“怎么?他让你失望了?”曹狐蹙眉道,“虽见了面,可并未说上话,样貌倒是如传言一般,极为儒雅英俊。”曹遄有了策略,稳稳落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荀公子这里也是难遇敌手的。”曹狐略略点头,琢磨着兄长这一步棋,心情复杂地嘟囔道,“那就难怪了。”然后一抬头,见兄长正盯着自己,歪头浅笑,“难怪什么?”曹狐慌忙搪塞道,“没什么。哥,渭王让我熟悉一下皇都的地图,我就不陪您了。”转眼间就溜了。曹遄看了看局面,觉得三弟根本没有胜算,不由地感慨道,“臭小子,就这种脑力还能领兵拿下拓城,果然是绪图尔丹运气太差了。” 晋威准备离开丰渠阁之时,秦芗特地出来相送。“你一个人去办事,孤立无援,务必小心。”声音里满是担心。“无碍。”晋威简单回应此二字,飞身上马,迅速消失于挚友的视野。微风扑在脸上,秦芗忽然有些恍神,他不喜欢这样的送别,生离死别一般,煎熬着整颗心。 夜色降临,曹狐将皇都的地图在头脑中复原,发觉多半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果然是脑力不济。再就是,他觉得皇都庞大到令人恼火、沮丧,仿佛自己并非于此地出生、长大的,而是个完全彻底的局外人。某一刻,他脑中有了夜游皇都的念头,便就行动起来,提了良驹独自出府,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 晋威安顿好骏马,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迅速来至一座荒凉寂静之坊。坊里杂草丛生,一片凄凉,倒是有间屋子里摇曳着灯火。晋威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极有耐心地观察着周遭的已被夜幕掩盖的一切。 忽然之间,天降微雨,晋威稳住未动,但赤诚剑却似苏醒一般涌动出力量。弹指间,一道力量颇大的剑风呼呼袭来,晋威抽剑抵挡,两剑相撞,“啪”地一声,极为干脆。进而,夜雨中的剑客们无需细想,猛向彼此冲杀而去,近身拼斗,挥舞各自宝剑削扫劈砍,凶猛决绝。若是此时有看客,必定要热血沸腾,惊叹于此世间还有如此精彩绝伦的剑客对决。所以,当四处闲晃的曹狐无意间触及此等画面之时,心情可想而知。 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剑客实力相当,各自皆有不可摧破的防御,以及千变万化的攻击策略,二百回合眨眼而过,曹狐依然推究不出胜负。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随即传来隆隆雷声,曹狐愣神之际,两道剑光齐齐朝自己讨伐而来。坏了!再想奔逃已不可能,只得拔出宝剑,与二位顶端剑客拼斗在一处,抵挡数剑之后,自己不出所料地落在下风,幸而经历过血淋淋的战场厮杀,气势未倒,并未服输。“够了。”尖利之音扬起,三柄宝剑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剑客们挺立不动,互相打量起来。“你先回去。”晋威看向曹狐。中郎将内心在交战,幸而于弹指间做了决断,收起面子,迅速离开了。 “他看见了我的脸。” “无碍,整个皇都除了我,我的剑,无人认识你。” “晋威,你剑术退步了,有女人了?” “你老了,爱八卦了,说正事,夜叉。” 一个小布包袱从绰号夜叉的剑客手上移交至晋威手上,然后夜叉非常郑重地说,“这是十二瓶丹药,每月一瓶,照例可保陛下一年无忧。”然后加重语气道,“坏消息是,师父年近百岁,命不长久了,而我那两位师兄眉毛胡子都白了,却还没学会炼丹之法。” 经历了一夜细雨滋润,清晨,天气转晴,临安公主携初鹭与潘略来到渭王府,应初鹭的要求,欲带上赵家三公子同游皇都。勤王实在不想错过与公主同游的良机,顾不得人前体面,面红耳赤地问道,“初鹭,不知我是否可同行?”少年望向公主,公主笑道,“今天姐姐是特地陪你的,所以想带着谁随你心意就好。”初鹭又看了看赵廷仁,见其明眸闪亮,充满渴求,遂非常够朋友地答应道,“可以。”众人刚刚驾马走出去几步路,恰逢曹狐策马而来,廷仁紧忙朝初鹭微微蹙眉摇头,初鹭心领神会,还以清澈的笑容。 “这么巧?”公主停住马,挑眉问道。“是啊,巧了。公主这是……”然后却将目光落在勤王脸上。“打算带初鹭逛逛皇都。”勤王简短作答。曹狐听罢,也不含糊,直接向公主施礼问道,“既然碰巧遇上了,可否允许我同行?”公主暗想果然是笨,伸出纤手指了指初鹭,初鹭心里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实在抱歉,我并不认得您,同游会不太自在。”未等曹狐有所反应,公主已驾马赶路了,众人也就顺势跟了上去。“你也别太高兴。”初鹭对廷仁小声嘟囔道,“我见公主对那中郎将笑了,公主可没有对大哥笑过。”廷仁叹气道,“笑也罢,不笑也罢,公主看不上我哥或者中郎将,公主之心棠延天下无人可以攀上去的。” 阳光灿然,万里无云,一行锦衣华服、样貌出众之人走在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仿佛天上之人落入凡间一般,备受瞩目。体面的商家、机灵的小贩一路殷勤招呼,初鹭与廷仁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公主显露气派本色,但凡入了两位少年之眼的,一律买下,一会儿的工夫几匹骏马便挂满了好物。只是吃的东西一样儿不准碰,不准尝,公主当然不想两位少年吃出岔子来,不好跟晫王与渭王交代。转眼间到了用膳的时辰,公主带领众人走入盔顶结构的气派高楼,便是皇都赫赫有名的酒楼——噙海阁。 眉清目秀的几个小二似乎是特地在此迎候,见了公主郑重地施礼,引领众人顺着宽阔的楼梯向楼顶攀去,一扇门被稳稳推开,宽广大气的空间徐徐展现,公主牵着初鹭与廷仁之手走至露台,自高处望去,皇都的富盛一览无余……“皇都果然是恢宏如梦啊。”初鹭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了,清澈透亮的阳光照耀着数不清的街坊,如潮的人流涌动其间,人间烟火气旺盛而奇妙,叫卖声、呼喊声震天动地……“再也不可能有一处地方可以如此辉煌、高贵、繁盛、壮观了。”一滴泪自少年眼中涌出,他忽然抱住公主,轻声道,“谢谢姐姐,让我看到了这样的皇都。” 宴席之上,公主坐在主位,左侧是初鹭与潘略,右侧是赵家兄弟,几位小二一字排开,立在身后传菜斟酒。“酒还是免了,两个孩子还小。”廷钊朝公主低语。“还小?”公主挑动眉梢笑道,“你十一二岁的时候酒量已出奇地好,怎么没见渭王拦着你?”廷仁眨了眨眼,嘟囔道,“哥,我从不知您还喝酒——”公主摆了摆手,“那时候你才多大,能知道你哥什么?”廷钊别无他法,只得叮嘱身背后的小二,“给他们一点儿尝尝就好。”小二立即恭谨地回复,“公主早就嘱咐过了,特地准备的青梅酒,不醉人的。”廷钊略略点头,朝公主道谢,“您果然周到。”公主淡然应对道,“还有更周到的,先说好,今日你是陪客,没有指手画脚的份儿。”说罢拍了拍纤手,总计三下,门开了,一位样貌俊俏、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怀抱琵琶翩翩而入,立在众人面前,袅袅婷婷地施礼,稳稳坐在为其准备的椅子上,拨动琴弦,打开清脆柔美之喉,唱起动人心弦之曲来。 赵廷钊脸色不出所料地难看起来,觉得公主此举大大地不妥,又见两个少年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脸庞上皆飞腾起好看的红云来,更是想立时起身打发走此魅惑人心的歌女。只是,让堂堂棠延公主扫兴的结果,必然是非常严重的,自己也就是个陪客,确不该指手画脚,想到此处,廷钊只得压住情绪,蹙眉冷脸,一言不发。唱过一段,公主笑道,“沁怡果然是翠鸟的歌喉,曲子意境也美,琵琶拨奏得炉火纯青,只是诗句讲的是相思情爱,小气、俗气。”沁怡起身实说,“这是奴婢刚刚做的新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诗谱在曲子里,实在不该糊弄,甘愿领罚。” 公主故意紧着脸,指了指初鹭,“今日你的赏罚皆由他来定,若是他不高兴,你从此就不能在皇都讨生活了。”沁怡自然重视起来,走至少年面前,抱着琵琶,郑重跪拜求饶,初鹭哪里经历过如此场面,顿时惊慌失措,朝公主道,“姐姐就饶了她。”公主顺势道,“好,沁怡,这位莫公子既替你求情,保住了你在皇都的生计,从此便是你的恩人了。”沁怡不敢怠慢,叩谢了恩公,便就退了出去。 第127章 萍水坊 沁怡离开之后,婉转之曲余韵仍在,使得室内安静了片刻。“初鹭,恭喜你,今日又积得了实在功德。”公主举杯,与初鹭碰杯,二人同时饮下酸甜清爽之酒。“喂,你为何不喝?”公主转过脸来,冷冷盯视着赵廷钊,“脸色如此难看,难不成饭菜与酒都不合心意?”廷钊勉强笑了笑,笨拙地扯谎道,“胃里不太舒服。”公主仿佛重视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自小胃口就好,从不挑食,吃什么都香,莫不是去了南疆守边,经风沙锤炼后坏掉了?潘略恰巧也在,既然能治理你的膀子,估计也能治理胃口。” 廷钊只得说,“小毛病,不劳费神了。”暗想公主如此聪明,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只是因为歌女一事而不悦。“小毛病就更应该重视起来,哪一桩大祸患不是始于小毛病?不过本宫也只是建议,你胃不舒服,虽只是陪客,本宫也得尊重、重视,那么今日就到这里。至于初鹭,你负责将其送回襄王府。”然后朝潘略道,“送给初鹭与廷仁之物,你帮着分配好。”潘略应声下楼去了。 送走了初鹭与廷仁,潘略迅速攀上高楼,重新回到风景甚好的宴客厅堂里。此时,晴空之下,纤细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凭栏而立,似在思考许多纷繁复杂之事。“都走了?”美好的声音抚慰着潘略的耳朵,耳朵即刻红润起来。“看起来都有些扫兴。”潘略缓缓走向公主,在距离其很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清醒过来——无论如何,自己没有与公主并肩而立的资格。 “当初本宫打造此处,就是想欣赏皇都的盛景,这样的皇都,应该永远存续下去。”公主转回头,看了眼潘略,简短地说,“回去。”便利落地离开了。 归程,公主临时改变了行程,说是要去趟萍水坊——据说三十年前,曾有一位甚通相术的奇人居住于此,后来奇人云游四海去了,也有种说法是其忽然顿悟了天机,速速隐居于深山老林,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去了……总之,人去坊空之后,这一片大宅子便荒废了。说来也奇怪,三十年间竟无人胆敢占据它,或者挪作他用,稍有异动也能迅速平息,皇都便又起了传言,说此坊闹鬼,或者其背后必然有十分厉害的势力守护着,不容外人惦念、踏入。 “见过了皇都的繁盛,到了此处又觉得皇都也是残酷无情之地,再得意之人,势力一倒,便成了这副样子。”公主在萍水坊内随意转悠,潘略则绷紧了神经,四下扫视,眼神中隐隐透着杀气。忽而一条小草蛇蹿了出来,顷刻就死于南殇剑下。公主蹙眉嗔怪道,“又没毒,杀它做什么?”潘略心想即使没毒,伤了您我也是活不成的。嘴上却说,“知道了。”转瞬间又刺死了一只唧唧欢叫的小老鼠。公主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随你。”随即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本宫好像来过这里。”公主坐在集满灰尘的椅子上,看着案上的碗碟状蓝釉灯盏,喃喃道,“好生奇怪,灯油像是新近添加的。”潘略不得不劝说道,“公主,此处怪脏的,回宫。”公主淡然一笑,明眸里闪着灵动而奇妙的光色,“你急什么?怕呀?”潘略苦笑着抽出宝剑,又送走了一只肥硕的大蜘蛛。公主起身,来回踱步,忽而停下,点了点头,“本宫真的来过这里。”潘略照旧不信,“每次您去噙海阁,都会绕好大一圈路来此处逛逛,这句话我也听了好多次了。”公主忽闪着大眼睛道,“爱信不信。”说罢出了门。潘略紧忙跟了出去,护在其身前,再次挥动南殇剑,斩杀了一条小草蛇。 酉时,书房之中,晋威替质子穿好衣衫,蹙眉道,“公子的龙鳞一再拓展,今后还不知会覆盖去哪里,虽进阶是好事,但奴婢心中着实不安……怕龙鳞滋长至颈部、甚至是面部,会被众人视为异类、妖怪……到那时,别说是做荀国之主,怕是连惜泓居之主也做不得了。”晋威与质子友情渐深,因此说起话来不必隐藏、修饰什么。“这些我也想过,未来如此漫长,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若真是如此,相信妻儿不会弃我于不顾,荀国也总会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的。只是,若真有此趋势,你们几个要早做打算,尤其是你。”说着说着,就又转回到两个人都不想面对的问题上了——质子若走了,晋威也就没了。这可真够沮丧的。 回到寝室,质子抱了抱妻子,轻声道,“仙娘,我读了如此之多的书,为何依然筹划不出晋威的生路?若有一日,他真的为我而死,我将如何面对如此巨大的亏欠?”叶明仙一下一下地抚慰着丈夫的后背,音色里果然有母亲般的沉稳气韵,“不怕,无论亏欠了多少,我同您一起面对,倾尽一生,努力偿还。” 此夜,睡梦之中,叶明仙遇见了满脸覆盖着龙鳞的丈夫,不知为何,她内心反而很平静、踏实。周遭之人皆窃窃私语,避而远之,唯有她抱着泓儿坚定地跟随着丈夫,无论去哪里,一家人在一起就好,真正的家人之爱,爱的是一个完整的人。 夜之强大正徐徐展开,迫众生入梦,亦放出了于黑暗之中行事之生灵。只是,深夜造访藏龙卧虎的惜泓居着实危险,欢白已骤然觉醒,守护于质子寝室之外,剑客们则暗中观察着,准备瓮中捉妖。如水的月光下,闯入者现出原形,是一只通体紫黑的貂,体型似猫,四肢短健,双目为桃粉色的,闪动着灵光。欢白摇了摇虎头,低哼了一声,不知是质问还是警告,灵貂“咯咯、咳咳”地回应了几声,然后准备开溜。成崊果断出手,捉住了灵貂细长的尾巴,将其揪了起来。灵貂咝咝地哀叫求饶,晋威不得不出面管一管。“放了,人家是勤缘山里的灵物,只是来送个信儿,可不想成为你的下酒菜。” “你以为我在乎这么点儿肉吗?看看这毛色,多么丰厚光亮,做一顶帽子足够了。”玄普听到此处,打了个哈欠,“没什么事我先睡了。”然后真的回房去了。欢白在晋威身上蹭了蹭,意思无非是——这事儿您得管管。晋威忽而出手,轻敲了成崊的手腕,成崊也料到了,想想办法能躲开的,但又觉得晋威都出手了,总要给面子的,也就顺势而为,松了手,放走了灵貂。“先说好,你欠我一顶御寒的帽子。还有,我手腕儿被打疼了,明天你替我当值。”晋威淡然一笑,“知道了,歇着。”大家便各自回房安睡了。 清晨来临,质子携剑来至开阔的庭院当中,见晋威正运用轻功以及赤诚剑修剪古树枝杈,不禁问了一句,“今日不是成崊当值吗?”晋威下了树,来至质子近前道,“得罪了他,只得哄一哄、惯着他的懒惰。”然后道明事情原曲。质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到了动静,只是依旧没醒,看来也是依赖你,觉得有你在,自己可以迟钝些、懒惰些。”晋威笑了笑,轻声道,“那您练剑,奴婢去看看欢白。”质子紧忙追加了一句,“勤缘山又来了信使,今夜我同你带着欢白赴约,你看如何?”听到一声“好”,便也露出了笑容。 腾腾腾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少年与骏马已来至惜泓居大门口。质子与晋威各自收起笑容,迅速迎了出来,此时,玄普与成崊也闻声而至,众人齐齐看着来客,眼神皆有些冰冷。“中郎将这么早来做什么?”成崊的声音又脆又冷,“茶叶没了,泉水还没有打来,所以招呼不了你了。”曹狐下了马,看着质子,略一施礼,以军中直来直去的做派道,“我想同晋威单独聊聊。” 质子谦和还礼,沉稳地回复,“聊聊无妨,只是我与晋威早有约定,他虽为我效命,仍需彼此肝胆相照,但凡见外人,我们必须同时在场……所以,单独聊叙不行。”顺势道明了之前晋威旁听的缘由。曹狐抵挡道,“事涉机密,形势紧急,还望公子理解。”质子温和笑道,“既然如此,更应走紧急流程调度晋威。此处是陛下为我开辟的内宅深院,一切由我做主,何况此时家中还有怀孕的妻子,实在不便无故被扰。还望理解。”任曹狐如何刚猛,也顿时没了脾气。此时他才开始相信大哥的那番话——荀公子的脑力也是难遇敌手的。 中郎将驾马悻悻离去,然而其所引发的波澜却令惜泓居众人陷入短暂的思考。“公子,奴婢——”晋威随质子进入书房,刚一开口就停住了,质子朝他和缓地说,“陛下派秦芗急急地调度你,你能平安归来已经很好了,惜泓居怎么可能毫无波澜?中郎将所言无错,必定是事涉机密,他才想抢在渭王与勤王之前来见你、审你,只是,我不许,并点他越过渭王前来惜泓居非常鲁莽,不合规矩,他也就听懂了,回去了。”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晋威的肩膀,“我可不在乎什么机密,你平安无碍就好。” “听说你今早去惜泓居了?”渭王眼中锐光一闪,“若是领了陛下的密令办差,本王也就不多问了。”曹狐料想必然是荀公子派人朝渭王吹风,也就坦然面对道,“之前您命我熟悉皇都地图,我夜来无事,迎着细雨四下查看……”便将雨夜之事娓娓道来。渭王听了这段半真半假的故事,眼底恢复了一点儿和气,沉声道,“叫上勤王与舒将军,咱们一起去瞧瞧那荒坊。” 果然是萍水坊。随曹狐来至晋威与神秘剑客交战之荒坊,大将军有些进退维谷。萍水坊之主可并非只有相术大师这一重身份,其与皇帝颇有渊源,虽传闻较多,玄乎其玄,然而真相无人知晓。越是如此,此坊越是无人敢碰。曹狐年轻气盛,又自北域刚刚归来,四处闲逛之下居然来到此处,撞见了经常执行皇帝密令的晋威,着实也是玄乎其玄呀。 “回去。”大将军做了决定,拍了拍荣团兽准备离开,曹狐心有不甘,追上去恳求道,“已经到了这里,请您准我进去瞧瞧。”渭王转过头来,看着英俊硬朗的少年之脸,曾几何时,自己也有相似的倔强,不过眼前之人可比自己当年笨多了。想到此处,渭王微微抬手,算作是一种默许,曹狐顷刻会意,浮气一起,舒展手臂自马背上腾起,迅捷地踏过荒坊墙头,落入庭院之中。 “父亲,我也去看看。曹狐毕竟是庆王之子,若有闪失,咱们也不划算。”渭王和蔼地说,“也好,小心些。”廷钊恭敬地答应着,眼中光芒正盛,纵身而起,轻松地越过高大的坊墙,来至曹狐面前。院落里草木疯长,淹没了往时的雅致样貌,两个人点了点头,背对背地行走,互相照应着,颇有默契。忽然之间,几只小老鼠嬉闹追逐而过,二人镇定自若,依然谨慎而有章法地四下巡视,并最终停在一间半开着门的房屋面前。 第128章 心照不宣 门前的草丛里有条被剑削掉了头颅的小蛇,门里的一把椅子有被坐过的崭新痕迹,案上的灯盏灯油是新添的……一切都表明有人来过,本来也仅能表明这一点了。然而,当赵廷钊拿起案上灯盏想细细琢磨一番时,无意间发现,在布满灰尘的案上一角,有人似以手指为笔,画了一朵桃花的轮廓。“怎么了?可有发现?”身背后传来曹狐的声音。“没有。”廷钊几乎没有思考地将一只大而有力的手停浮在那朵桃花之上,稍一用力,那花儿也就被周遭的灰尘抚平了,仿佛从未曾在厚重的尘埃中开放过。 “廷钊,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公主。” “本宫走到哪里都喜欢留个记号,今日难得来渭王府,就用墨汁在你手心做个记号。” “是一朵桃花啊。” “对啊,就是桃花,本宫命你三日之内不准洗掉它。” “可我手心爱出汗。” “那画你脸上怎么样?” “那就这样,我尽力不让它化掉……您可真会欺负人啊。” “本宫只欺负有趣或者好看之人。” “那么我是有趣还是好看?” “都不是,所以——” “喂!干嘛擦掉这朵桃花。” “所以,你瞧,证据没了,本宫可没有欺负过你……” 申时,起凤阁的书房之中,公主写好了最后一封信,朝门外扬声道,“潘略到了吗?”门应声而开,迷倒无数宫女的英俊人物走至案前,公主却无暇欣赏好看之人,直接递上信,“一定要他们即刻回信,然后全部带回来。”随即利落地扬了扬手,“去办。”潘略更为利落,直接转身闪出了门。公主释然叹气,起身舒展身体,在房里来回踱步。不多时,如意在门外轻声道,“赵将军派人捎来一封信。” “哦?”公主开了门,拿过信来拆开一看,信上无字,画了一张桌案,案上有一盏灯,桌角隐约可见一朵桃花。公主顷刻会意,问道,“捎信之人可说了什么?”如意眨了眨眼睛,回复道,“说赵将军此刻在永固马场。”公主略略点头道,“如意,把爇雪牵出来,本宫要去永固马场。”如意柔声提醒道,“潘略不在,您是等他回来再去吗?”公主略一蹙眉,“他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和焉知陪本宫去。”如意略显为难,“公主,上次您坠马之时,幸而有潘略在,如今光凭奴婢和焉知,怎能护得了您?”公主眼波流转,给出了看起来不是十分妥当的方案,“去趟惜泓居,跟荀公子说说,暂借玄普一用。要快,本宫不喜欢等人。” 不多时,仙人玄普驾驭着笼头、拱形鞍、蹬踏、鞯褥、缰绳齐备的欢白兽来至起凤阁,好似一幅仙人巡游图一般看呆了见惯了大世面的众人。待公主驾驭爇雪入了画面,玄普笑道,“今日此时的景象已深植于头脑,奴婢回去必然要描画一番,收藏起来。”公主摆了摆手,洒脱一笑,策马而行。根本不必玄普特地提醒,欢白兽便行动起来,相当知晓分寸地稳稳跟在后头。“你倒是不笨。”玄普喃喃道,“我可老了,且气血不足,欢白呀,你既然懂事,更要慢一些,心疼老人家。”公主在前头听到了,不得不回头笑道,“喂,别装了,欢白多么精明,知道你有几斤几两的。”说罢扬鞭加速,迫欢白显露本色,狂奔起来。“公主真是铁石心肠,白可惜了仙子相貌。”玄普只得假模假式地抱怨起来。 “公主明明知道从惜泓居调度人手十分不妥,还是这样做了,真是……”书房里,晋威看了眼捧书而读的质子,停住不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欣赏玄普,当初郑贵妃想调度玄普为其效命,估计也是公主的策略。至于陛下会怎么想此事……”质子翻了一页书,音色明亮地说,“公主也会判得分毫不差,我相信她……永远信她!”晋威心上波澜渐起,只得起身道,“那么奴婢去趟丰渠阁。”至于去丰渠阁的目的,自然也是心照不宣的。 “先什么都不必说,来到马场,就是要比试比试的,赢了本宫有赏,输了任本宫责罚。” “公主——”赵廷钊的呼唤顷刻淹没在爇雪狂奔的马蹄声中,赵将军别无他法,驾驭骏马竭尽全力追赶而去。不能输,绝不能输……风声鼓动着耳膜,廷钊听到的就是如此心声……自少时到如今,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路都在追赶棠延公主,已经输得毫无体面而言了。他不明白公主之心,更不明白自己的心,两颗心都如此决绝,如此不可理喻,让人愤怒,却也值得敬佩、怜惜。 “一直以来,玥儿去哪里,做什么,调度谁,朕其实并不十分管束,只是她平安就好。”丰渠阁内,皇帝看着晋威道,“不过,此前她险些坠马,触动了朕的底线,所以,若此番再有差池,那匹马一定得送走,玄普和欢白兽也要遭殃。”晋威明白“送走”、“遭殃”的真实意思,因此格外后悔没有替荀公子断然拒绝公主的任性调度。公主骑术了得,但好胜心极强,为了争胜,可以不计后果,如果真的出了差池——他忽然觉得脊梁被公主的马鞭抽中,剧痛难忍,险些失控倒下。“晋威。”晋威缓缓回应,“奴婢在。”然后还了魂。“萍水坊之事做得不够利索。”语调平和,倒也听不出责怪的意思,“下回注意,回去。”晋威施礼退了出去。廊上,他见了焉汶与秦芗也没有说什么,甚至忘了施礼,只顾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永固马场之上,赵廷钊不出所料地再次败给公主,然后准备迎接处罚。“本宫罚你劝说渭王剪短胡须。”廷钊的反应有些激烈,“您直接罚我三十军棍。”声音好大,作为旁观者的玄普只得揉了揉晴明穴,闭目不语。“把荣团兽借本宫用三日。”廷钊再度实说,“我做不到。”公主点了点头,“本宫口渴,不如去喝喝茶,慢慢考虑怎么罚你。”廷钊心想这必定是要步入正题,审问我画的那朵桃花了,于是苦笑着应了一声“好”,随公主走入一座庭院,选了一间茶室,落座品茶。 “说,你去萍水坊做什么?”正题一出,廷钊如实作答。公主听了来龙去脉,起身道,“好,那么本宫回去了,调度玄普来此处,晋威恐怕是又气又急,因此本宫不想害他焦心太久。”廷钊一愣,脱口问,“您不罚我了?”公主没有回头,轻快地笑道,“先攒着。”待公主离开良久,廷钊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去萍水坊……算了,问了她也不会实说的。” 回宫的路上,经过一片天蓝色的自然湖,公主与玄普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玄普,你知道此湖的名字吗?”夏风拂面,公主轻声问道。“若是考题,答对了应该有奖励?”公主会心一笑,“到底是老人家,经验老到,知道于何时何处向何人讨要好处……说,对了有赏,错了本宫也不罚。”玄普看着湖面上绵密的波澜,昂首道,“此湖名曰垂铃湖。”公主又问,“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这不是考题,本宫是真的好奇。”玄普狡黠笑道,“这样好,编个典故也能过关。”公主也不恼怒,缓缓道,“快说,再耽搁下去,晋威要急死了。” “此湖原名莲湖,据说湖底住着一位静心修道的仙子,每每有所领悟,湖面上就会开出一朵四季不败的莲花,长此以往,整个湖面都被莲花覆盖,颇为美好、壮观。后来,一朵长久无雨的乌云飘至此湖上空,有龙坠落,潜入湖底,搅扰了仙子清修,仙子斗龙不过,只得驾云离去,可惜了一湖莲花,一夜之间枯败不堪了。消息传至上界,自然要有神仙来管一管,用到的法器名曰垂铃,将作恶之龙收进此铃中,镇于湖底,莲湖遂恢复了平静,只因莲花不复存在了,便更名为——垂铃湖。” 公主做了个赞许的可爱手势,“这故事好,一下子又解开了另一个谜团——原来眺莲墓园之名取的是眺望莲湖之意。你想要什么赏赐,想好了随时告诉本宫。”言毕掉转马头,疾驰而去。玄普还没回过神来,欢白已机敏地行动起来,稳稳地跟了上去,玄普暗暗替荀公子开心,驾驭欢白果然方便,一切不必操心,它自己全看着办了。 玄普回到惜泓居,成崊立即迎上来道,“公子和晋威都在书房等你,欢白我来安置就好。”玄普拍了拍其肩膀,欣慰道,“一时不见就懂事了。”随即被成崊白了一眼,嗔了一声,“老不正经。” 第129章 侧眼旁观 玄普将事情经过描述完毕,不忘总结道,“总之,公主此番去永固马场会赵将军,分寸拿捏得当,估计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意在点拨晋威,不要低估了公主的能力,人家可并非任性妄为的愚笨之人,因此绝不会让惜泓居陷入危局之中。“今夜公子要带欢白去趟勤缘山,我会陪同,烦劳你和成崊照顾好惜泓居。”晋威说完这番话便就起身离开了,看起来有些情绪,没有对公子施礼,算是礼数不周。 “他近来绷得太紧了……不好。”玄普略微侧头朝质子和缓地说,“也说明他对惜泓居、对公子最为上心,还望公子多担待他。”荀子修谦和得体地回复道,“晋威于我而言,意义重大。你,成崊,鹛姐姐肯来惜泓居,也是冲着对他的一份情义——”玄普打断了这话,字句清晰地说,“不,至少奴婢是冲着公子的才华而来的。”荀子修颇为意外。“当然,德妃娘娘也是才华横溢的,只是,奴婢不想跟襄王有所牵扯,所以晋威一找来,奴婢便应下了。” 此时,谢小鹛在房里踱步,考虑要不要去跟晋威谈谈。走出一步,又缩回一步——若是碰上外人,会怎么想?转念又想——人生短短几十年,管别人怎么想!然后脑海里出现了谢小灼的精明面孔,摇头笑她简直傻透了。不管怎么说,最终她整个人还是来到晋威房间门口,刚欲敲门,便听到里边传来柔和的声音,“鹛姐姐请进来。” 这家伙是我见过最不解风情的人。谢小鹛推门而入,冷脸道,“勤缘山不能总去,危险不说,也没多少实际意义,反而会招惹来更多奇奇怪怪的灵物……”话正说得理直气壮,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泪鼻涕齐齐涌出,好不尴尬。晋威本是满腹心事,见了此等画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遂拿起自己的帕子,递给谢小鹛,轻声问询,“没事?”谢小鹛接过帕子,一顿处理,然后继续理直气壮道,“瞧瞧,灵物终究是厉害,一提都能打出喷嚏来。” 晋威很欣赏这样的谢小鹛——伶牙俐齿,精明而不做作,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理直气壮地摆脱尴尬。 “我最近情绪不太对。”说出这句话时,晋威难免有些沮丧。 谢小鹛反问道,“今夜去了勤缘山,就能扭转不对的情绪吗?” “不知道。”晋威补充道,“去了才知道。” 谢小鹛起身离开,甩下一句,“帕子被我弄脏了,估计洗不干净,只能扔掉了。”晋威没有说任何话,默默看着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夜色刚刚降临,李韧光忽然说想出去转转,单独出去,不许任何人跟着,至于去哪儿,他可没说。吴炬和初鹭劝阻不得,王府上下也无人胆敢拦阻襄王的老师,偏巧襄王出门办事尚未归来,大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师者驾马离去,心中难免慌乱。吴炬如巨人一般,初鹭经验不足,两人都无法完成默默尾随武功高强的师者而不被察觉这件事,因此吴炬调派了一位功夫了得、机智沉稳的队正跟了出去,不多时,此人毫无颜面地回来了,说是跟丢了师者,自求领罚。吴炬忙问在哪里跟丢的,队正答道,“垂铃湖。” “垂铃湖还是如此安然、美丽。” “您也风采依旧。” “彼此彼此。” 垂铃湖畔的密林深处,李韧光与宰相郑埙篪缓缓行走,深入聊叙,不远处,有位高大俊俏的少年边看守着三匹骏马,边机警地观察着周遭的一草一木,目光凶狠、犀利,似乎想揪出一两个暗藏之鬼,然后眼都不眨地直接抽剑了结掉。 “那是勤澄?”谈完正事,李韧光决定与老对手闲话家常一番。 郑宰相自如应对,情真意切道,“是啊,刚从南疆回来,儿子儿媳一直在为我这孙女的婚事发愁,此番求得陛下调她回来,就是想把姻缘圆满了。” 晫王摇头道,“不容易啊,您这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是天之骄女,棠延天下恐怕无人配得起的。” 郑宰相苦笑道,“您一点儿也没变,说话直戳心窝子,能让人疼出眼泪来。” 夜色渐浓之时,襄王府内灯火通明。老师尚未归来,襄王面色自然不悦,“今日谁来见过老师吗?无缘无故的,他老人家不会独自出门的。”立在书房里受审的只有吴炬一人,听得襄王此问,他如实回答道,“苏公子派人送来一些药材,说是需要老师亲自过目,我就没有阻拦。”襄王冷笑道,“苏烈果然能耐,原本为了生意,对王府百般殷勤,诸事请示,如今老师回来了,一切都以师者为先,不必跟我打招呼了……还让我发不出火来治他。”随即将手上之书合上,置于案上,起身来回踱步。 “治他什么?”门一开,师者长驱直入,初鹭跟在后头,大眼睛慌乱地忽闪着,襄王料定情况不妙,蹙眉施礼,“老师,您回来了。”李韧光也不搭话,稳稳坐到案前,取过襄王正在读的那本兵法书,翻看起来。吴炬与初鹭对了下眼色,默契地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严,守在外头。 “是郑宰相找苏烈牵线,要同我见面叙旧的。”李韧光放下书,指了指桌案对面的椅子,和和气气地说,“坐,这么站着,倒像做错了事,等为师罚你似的。”襄王舒缓下来,致谢落座。“老师,我绝非想治苏烈——”师者扬了扬手,笑道,“知道。你是怕为师有什么闪失才会心急,我可不糊涂。”襄王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才问出正题,“郑宰相约您见面,是父皇有意安排的?” 师者捋顺着漂亮的胡须,轻声道,“这可不好说,陛下接连出手整治赵氏、郑氏戚党势力,成效显着,如今又有治理北域贪腐的决心……作为两大戚党的领军人物,赵武州与郑宰相都是忧心忡忡啊。比起赵氏,我对郑氏并不反感,估计宰相算准了这一点,才约我见面的。我们聊的也不多,只有几句话是紧要的,郑家除了你皇姐,无人真心站太子的队,当然,其余人也不会支持你,他们需要观望,待局势明朗,再顺势而为。另外,我在北域也有势力,他想保住一两颗棋子,我还是可以帮上忙的,所以,我也谈了谈我们这边的条件。” 夜色照拂着起凤阁的花园,郑宰相与外孙女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径上,一路欣赏着美景,停停走走,高谈阔论,好不畅快。“公主。”如意急急赶来,施礼道,“郑将军去见潘略,本来只是聊叙,不知为何来了兴致,非要切磋剑法,如今已比划开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公主与外祖父对视一眼,转脸朝如意道,“潘略应该能把握好分寸,让姐姐尽兴。”然后扬了扬手,“快去。”见如意惴惴不安地离开了,公主对外祖父轻声说,“您来此处,肯定还有要紧的话要说,姐姐性如烈火,胜负欲极强,因此与潘略对战必然是电光火石一般……为求稳妥,我得快些去平息了才好。” 郑宰相略略点头,道出与李韧光的谈话内容,提及了襄王阵营开出的条件,“他们要你分享朱繁影这条线路上的消息,务求及时、准确。”李青玥脸色微变,声音里也有了硬度,“哪里有这样开条件的?只是为咱们在北域保住一两颗棋子,就要占这么大便宜?我不干。” 灯火摇曳,照着襄王的白皙俊脸,他轻轻地摇头叹息,“老师,我这皇姐在棠延商界也是数一数二的精明人物,绝对不会吃这样的亏的。”李韧光慢慢服下汤药,摇头叹气,“医圣这药方灵不灵不知道,苦倒是天下第一!”襄王紧忙递上糖水,让老师漱漱口。待苦味渐散,师者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教导过公主一阵子,了解她的头脑,虽说那时她还小,但大体已经定下了未来的趋势、格局……我这胡须,可不能白白被她揪扯下来,适当地,我也得让她疼一疼,难一难。”说到这里,师者爽朗一笑,“她再能耐、心狠,也脱离不了郑氏,因此只要郑宰相觉得划算,她就得乖乖交出朱繁影的消息。” 第130章 再入勤缘山 送走了外祖父与同岁的表姐,公主十分累心地叹了口气,潘略适时走了过来,轻声问,“郑家又让您受委屈了?”公主并不觉得潘略这话有什么逾越,清晰地对答道,“是,只会欺负本宫。”然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仔细打量着潘略,“你也是运气不好,长得太过出色,姐姐就是天生好色,才会请外祖父出面,欲从起凤阁将你挖走。”好色、挖走——一下子刺激到了潘略,喉咙里像有异物在不断膨胀、涌动,难以压制、忍受,但头脑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相信自己对于公主来说,依然、永远是有用之人。 “别紧张,本宫已经吃了大亏,不可能再把你搭进去,你就准备在起凤阁效命一辈子。”潘略为之一振,喉咙立时通畅无比,也就继续直言不讳,“您得保证,郑将军不会再无礼地闯进我的住处——”公主抬手,郑重承诺,“本宫保证。”然后眼神里现出锋利的光芒,“你呢,以后也还会跟她碰面,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务必给她体面,她是守边多年的女将,领兵上阵浴血奋战从未叫苦喊痛,论坚强勇猛,整个棠延没有哪个女子比得过她,懂吗?”潘略的喉咙再度绷紧,“懂。”公主这才说,“回去歇着。”利落地打发走了命犯桃花的英俊人物。 “澄儿,闯入一个俊美太监的住所,与之挥剑拼斗的事情,绝不要、也绝不能再干了。”郑勤澄从未想过,向来儒雅、和气的祖父会在一段话里说出两个“绝”字来。此刻,她已回到皇帝赏赐的将军府里,躺在榻上,回味祖父的话。过去的几年间,她作风强悍,却也熟知兵法策略,思维敏捷,屡建奇功,于危局之中,带领士兵们顽强地找出破敌之法,令男人们心悦诚服。只是,她没料到自己会遇见潘略,以及不得已而扮成女子的潘略美人。 她起身来至院落里,守夜的士兵紧忙施礼,尊她一声,“郑将军。”一时之间,她有些恍惚。征战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女子,耳畔都是将士们呼唤她“郑将军”,她听得非常习惯、坦然,但是,只是,这里不是风沙漫天、随心自在的南疆,而是繁华、浩大、规矩甚多的皇都,这里可容不下一个不把自己当做女子的郑氏女子,因此,她得按照家族的意思尽快嫁人,祖父说了,人选已定,便是曹狐。 现在,夜色深沉,曹狐已经知道了父亲乃至整个家族为其定下的姻缘,原本以为自己会激烈地反抗,竟也没有这样。他躺在榻上,分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黑暗之中,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绝望与无力。北域归来,却接连陷进计策里,非但回不去了,且还要迎娶全棠延最具男子气概的女将军,这种感受是说不清楚的。他知道即使不是郑勤澄,家族也还会有别的安排,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真正爱恋、想娶之人。所以抗争有什么意义?!想到此处,他又开始羡慕赵廷钊,人家虽然也攀不上所爱之人,却可以不娶谁来将就此生,多么好,痛苦终究会减少一些。 今夜明月圆润而光洁,让人看了心里格外安心。这是荀子修首度驾驭欢白兽,便就默契十足,比如此刻,子修想好好欣赏一番明月,欢白就乖巧地停在勤缘山脚下,任主人将心寄明月。 “走,早去早回。”倒是晋威不解风情,上前催促。质子回过神来,感慨道,“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就比如欢白,昨天似乎还在我怀里撒娇、讨关爱,今夜却成了我的坐骑。”晋威音色尖利如常,“进了山,您就别骑它了,不是它载不了您,而是奴婢的马不济,上不得山,以奴婢的飞掠身法,也不敢保证能拼过欢白的脚力。”然后降低声音,缓慢地说,“入了此灵山,虽有王者利齿护您,然而若公子不在奴婢的视线之内,奴婢仍会慌乱无比的。” 行于山中,质子才体会到欢白之父赠予的断齿威力巨大,迫得进阶的灵物们如见王者真身一般,皆远远避之,所过之处,甚至听不到鸟鸣。不多时,欢白入了父亲静修的山洞,质子不由地与晋威聊叙起来,话题多源自各自所读之书,各有各的见地,交流之后对于彼此之思大有助益。某一刹,晋威眼神一凛,出手拿住了一只黑紫灵貂,于其咝咝哀叫声中,晋威确信它便是此前来惜泓居送信的信使,这才放手罢休。“你倒是胆大,敢靠近我家公子。”晋威十分认真地审问起此灵貂来,“还有何赐教?”灵貂歪了歪头,发出两声“咳咳”。子修抿嘴一笑,却见晋威正望着自己,表情严肃得很,只得说,“它倒是乖乖让你审问,怪可爱的。” 晋威再次俯视可爱的灵貂,“因为你,我欠了别人一顶御寒的帽子。”灵貂听懂了一般,蜷缩成一团,像是内疚,也似求饶。“你别吓它。”质子俯身抚了抚灵貂的小脑袋,温柔地说,“去。”小家伙再次“咳咳”地叫了两声,挺身发力,脚下生风,转眼无踪。“果然没良心。”晋威叹气道。“不然呢?你还真指望它留下皮毛,给成崊做帽子呀?”晋威闻听此言,没有忍住,开怀一笑。“看,能博君一笑,也算是它报恩了。”子修说罢,也会心一笑。 由衷的微笑只停留了片刻,晋威猛然转身抽剑横扫,剑风凶悍,迫得一只身形巨大、通体雪白的狼迅捷闪避后撤,这一剑无功而返,又一剑迸出,猛攻白狼头部,白狼灵巧地闪躲,并挥舞利爪狠狠攻击晋威持剑之手,这一下若中了,估计手就没了。质子大喝一声,出剑守护晋威之手。分明有王者断齿在此,湛蓝的灵眼却并未显露半点儿敬畏或惊慌,此时的白狼周身只有沉静——如高山大海一般的沉静。 也许沉静终归只是此狼的天然气质,而与剑客们争斗却尽显一贯的狠绝气势。二人一狼战在一处,赤诚与锋逝之光激烈得能将周遭点亮为白昼。此时,质子的胸口又似有一团火在燃烧,连累得心脏也跟着狂跳,他奋力稳住神思以及手上之剑,与晋威默契地配合,于某个瞬间抓住破绽,一剑伤及白狼前腿,鲜血立时迸射而出,顷刻染红了白狼之身。这是剑客们的又一个默契时刻,他们皆明白,若再伤白狼一条腿,此灵物便性命难保,于是各自持剑不动,凝目肃立。忽然自山洞里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勤缘山王者终是立于眼前。白狼沮丧地眨了眨湛蓝之眼,舔了舔腿上的伤口,质子略一思考,拿出帕子替其扎紧伤口,此灵物仍是瞪了质子一眼,方才悻悻离开了。 欢白之父走至质子面前,灵光之眼仔仔细细端详着儿子的主人,质子心下明了,褪去袍衫,露出胸口的桃花龙鳞。显然,经过刚刚与白狼之战,此处龙鳞涌动热烈,鳞片厚实、粗糙了些许,王者沉沉地吼了一声,晋威走上前来,帮质子穿戴整齐。此时,欢白迅速走出了山洞,依偎在质子身边。“请问,龙鳞还会发展至别处吗?”质子轻声问道。王者摇了摇巨大的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扭身回到山洞之中。“看来暂时无忧。”晋威抬手按了按质子的肩膀,释然道,“公子,回。” 下山之路走得格外顺畅,所以忽然在前路出现一块圆润硕大的顽石,二人一兽不免警觉起来,来时路上可没有此物。莫名地,顽石被莫名之力触动,慢慢地朝他们滚动起来,这更不合乎常理,若无人助推,如此沉重之石怎么可能向山上逆势滚动?“何人作怪?”晋威飞掠而起,拔剑向顽石背面挥去,然而竟毫无发现。顽石却逆势加速,向质子与欢白袭去,人与兽分别向两旁让开,石头便继续向上飞奔,质子与晋威的目光也被牵引而去,这才发现了立在高处的受伤的白狼。 “它怎么做到的?”质子喃喃。“不,不是它,是它的主人。”晋威极为肯定地说,“能利用内力轻松牵引如此沉重之石,此人大概是天外来客,我等绝不是其对手,快走!” 第131章 困局 无人能预料到于勤缘山中能遇见什么——这就是勤缘山的法则。二人一兽何等出色,局势判定得何等准确,行动何等一致、果决,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遇见”二字。遇见了天外来客,是人此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之机缘,至于是好是坏,则不好说呀。 清晨,惜泓居内不再安静如常,质子与晋威、欢白皆未归来,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情。谢小鹛一边安抚着荀夫人,一边在心中恨骂,倒不是骂不听劝的晋威,而是骂自己这张开了光的嘴,好事不灵,坏事竟就应验了!成崊已经想办法去通知秦芗与赵大将军了,还有谢小灼,他也奉鹛姐姐之命唤来了,方便守护惴惴不安的孕妇。 至于玄普,则留在惜泓居内,吹奏养心安神的笛曲。他相信晋威的能力,更笃定荀子修的运势不会差到英年早逝的地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有欢白之父在,勤缘山总会留一线生机给惜泓居之主的。 皇帝闻听荀国质子失踪之事,自然要重视起来,命赵大将军亲自出马,迅速组建了进山搜救的几十支小分队。大家自不同的方向出发,向各个山顶集结,一路呼喊,希望能快速寻到惜泓居之主。鬼使神差地,“遇见”二字又在勤缘山上发挥了效能,容姿俊朗的郑勤澄将军竟然遇见了未来的夫君——中郎将曹狐。更为糟糕的是,曹狐身旁还有舒云端将军在。“多年未见,狐郎倒是越发英俊气派了,足见陛下还是照拂着郑家,赐予我这样一桩姻缘,果然划算。”曹狐再怎么沉稳,也觉得眼前发黑,幸而被舒将军猛拍了肩膀,才算清醒过来,艰难地回复道,“多谢姐姐抬举,是我高攀了才对。” 质子在幽静绵长的小路上走了很久,才看到一棵巨大丰茂的古树,枝叶的清香也是古老、浓厚的,均匀飘漫于空气之中,地面铺满了金灿灿的落叶,厚厚的一层,踏上去很松软,像是踩在云朵里。天外来客般的师者独坐在树下的圆润顽石之上,似在投入地读一本深奥之书。质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桃花龙鳞隐隐作痛。 “停下。”师者音色如钟,“调整气息,压制住痛感。”质子照做,痛感果然消失殆尽。“不必担心,龙鳞不会蔓延去别处,你不会变成怪物,一生都不会……为师保证。”一滴水落在青春的脸庞上,质子望向密密麻麻地融化在蓝天里的树冠,见其温柔地哭了一般,偶尔会垂下晶莹的水滴。“这雨下得,真是细碎、幽怨。”师者望着心爱的学生,和和气气地说,“回去。等你醒了,这段记忆也已不复存在了。”质子缓慢地睁开眼睛,喃喃道,“不,我还是记得。落叶,树冠,雨滴,孤单的您……”他慢慢坐起,发现四下漆黑如夜。“晋威……欢白……”呼唤声四下回荡,只是,久久没有回应。 很多时候,需要的不会一直需要,存在的也不会一直存在……一切皆有定数、变数。质子在黑暗中缓慢地行走,在哪里,周遭有什么,他一概不知,除了行走,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妻子有孕在身,受此惊吓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他并不了解妻子,也不想十分深入地了解,了解一个人需要把自己也放进去,放得很深,很投入,他终究是做不到的。他希望与聪慧而不麻烦的妻子轻松度日,相濡以沫到老,不离不弃……所以,他不能在如此年轻的时刻抛下妻子和未出生的儿子。“晋威……欢白……”他再次呼唤,却也再次迎来了失望。他不明白为何这条黑暗之路如此漫长,也许本不漫长,是焦虑产生的错觉。某一刻,他停下了,受伤的白狼横在面前,点亮了周遭的黑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锋逝剑,挺立不动,准备与之一战。 然而,白狼没有寻仇的意思,只是低哼了一声,音色倒与欢白有几分相似,质子明白,这是示好之意,遂试探着慢慢靠近白狼,伸出手去,抚摸了其额头。白狼闭上眼睛,再次低哼了一声,算作回应。质子俯身小心地解开其前腿上的帕子,看了看剑伤,暗想锋逝剑果然名不虚传,遂自袍衫内拿出应急的药粉,敷在伤口上,再重新包好,又紧了紧帕子。“晋威说,你的主人是天外来客,能轻松运用内力调度巨石,武功高深莫测……可他为何不照应受伤的你?”白狼晃了晃头颅,质子自然不解其意。“这是哪里?你能带我出去吗?”这一回,白狼点了点头。 “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山洞附近那一滩狼血,几乎一无所获。”舒云端来至赵大将军身旁,低声道,“要不我去趟山洞,拜访下欢白之父,毕竟它儿子也下落不明,它不会坐视不管的。”渭王摇了摇头,“这主意不好。”然后缓缓叹气,“按理说有晋威在,万事无忧的……这一回可倒怪了,连他都不见了……勤缘山,果然怪异得很啊。”舒将军机警地朝四下扫视一圈,以更低的声音道,“郑将军带队前来搜山可不是陛下指派的,应该是公主的意思——”渭王摆了摆手,嗔道,“谁人都会装糊涂,偏你要说破。”恰于此时,郑勤澄与曹狐驾马而来,舒将军感慨道,“真不抗念叨。”渭王被气笑了,“你这张嘴啊,若真灵,就多念叨念叨荀公子。” 几个人走入营帐内,渭王与舒将军、中郎将看着勤缘山的地图,探讨着搜救进度。郑勤澄安静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一双美眸注视着地图上标注的群山脉络。“等一下。”她忽然开口,细长而略微粗糙的手指明确地指向位于勤缘山中心位置的无极峰峰顶。“听父王说,此处原来有一条壮美的瀑布,后来不知为何枯竭了,隐藏在瀑布后边的巨大山洞才被发现。只是,此峰地势险峻,巨石嶙峋,寻常功夫根本攀不上去……所以才暂时无人去此主峰探查吗?”舒将军缓缓摇头,“发现狼血的山洞是勤缘山王者静修之地,位于勤缘山北侧的儒慕峰,高度仅次于无极峰,两座山峰中间隔着几重山,相距甚远,若荀公子、晋威、欢白兽被人从儒慕峰挟持至无极峰……未免太大费周章了,而且,晋威是何等高手,岂会不做反抗,任凭摆布?” 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过后,曹狐打破僵局,朝大将军拱手道,“我愿与郑将军同去无极峰探查一番。”勤澄倒是没有料到曹狐此举,忽然之间觉得此英朗少年竟然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的确很有眼光。出了营帐,二人一刻也没有耽搁地带队赶赴无极峰。来至山脚下,士兵们皆仰天唏嘘,此峰果然没叫错名字,直插云霄,根本看不到峰顶。“尽力上,别杵在这儿叫苦了,像什么样子!”郑将军脸色一变,果然有将军之派,“你们上到半山腰待命即可,我是一定要去那山洞里瞧瞧的。”士兵们不敢怠慢,应声行动。曹狐走至勤澄身侧,沉稳道,“北域也有些险峻之山,我都一一征服了,今日有幸与将军同登此峰,也一定要攀上去的。”勤澄挑眉一笑,“你可想好了,若真上去了,惹我心动了,娶我之事可就反悔不得了。”曹狐凄然一笑,十分硬气地回怼道,“姐姐说笑了,可婚姻大事岂容你我拿来说笑打趣?” 第132章 破解困局 有晋威在,万事无忧……有晋威在……万事无忧……有晋威——在! 晋威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仍然是一片漆黑。头脑里首先冒出的念头不是我还活着?这里是哪里?而是——荀子修可还活着?他在哪里?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之剑,赤诚似乎在说——我在,主人。接下来,剑出鞘,冲着一双灵光四射的大眼睛而去,顷刻又收住,心上略略安稳。是欢白啊。欢白兽低哼了一声,张开大嘴巴咬住晋威的袍衫,晋威这才感觉自己真的活了过来,遂抚了抚欢白额上的肉球,慢慢起身,一寸寸地舒展筋骨,以尖利之音道,“欢白,我们得去找荀公子……” 一路上,晋威一直在试图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时刻,自己有否抽剑抵抗?荀公子当时在做什么?欢白呢?它难道没有吼一嗓子给父亲预警吗?然而记忆如同眼前所见的画面一样——漆黑一片! 起凤阁内,临安公主独坐琴室,正在抚奏一曲清宵邕睦。荀子修的古筝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虽然音色依然动人,却似已丢了魂魄。某一刻,琴音毫无征兆地止住,公主望着古筝道,“怎么?又要闹一闹?本宫不吃你这一套的。你欠本宫多少,心里一定有数,本宫没有赚回来之前,你休想死。”随即起身走至门边,扬声道,“潘略在吗?”顷刻听到一声令人安心的回应。 “你去趟襄王府,把本宫的话带给襄王,就说暂借吴炬一用,带一支机灵勇猛、能办大事的队伍去勤缘山支援郑将军。”然后声音渐弱、转低,“你也去,没有确切的消息就不要回来。无论如何,荀国公子的生死,本宫只想从你嘴里知道……多半是不会死的。”潘略没有立即行动,直言不讳道,“为何不调度太子殿下之兵?既便利,也不会落人口实,说遇事您还是与襄王更为亲近——” “去办,要快。”公主果断阻断了潘略之言。 吴炬领兵火速赶往勤缘山,襄王处理好府上事务,亲自拿着熬好的汤药去隐赟斋见老师。李韧光服完药,依旧要叫一叫苦,襄王照例奉上糖水,让老师缓一缓。之后,两个人免不了要交流一下质子失踪之事。“勤缘山如此之大,找寻荀公子如同大海捞针,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消息的。”师者起身走至一盆姿态曼妙的兰花面前,拨弄了一下细长的叶子,沉声道,“荀公子也是着了魔,妻子有孕在身,还敢往灵山跑,一旦出了事,妻儿难保不说,叶太尉也得被活活气死。” 襄王想了一下,喃喃道,“生死之危倒还不至于?毕竟是身披龙鳞之人,万中无一,哪能说死就死的。”师者白了他一眼,“你还信这些?他父亲也是身披龙鳞之人,没见朱繁影放出的消息吗?怪病缠身的,若当真侵入头脑,疯了傻了,活着都不如死了好。”襄王壮了壮胆子反驳道,“朱繁影也是狡猾得很,他的话也是不能全信的。”李韧光倒是没有发火,“你也说了,他狡猾异常,因此放出的消息里不可能全是谎话。若当真谎话连篇,他也就没了价值,所以,自亦真亦假的消息之中,你得学会分辨出有价值的部分。” 在前头引路的白狼停了下来,四下依然没有半点儿光亮,质子不解其意,上前仔细观瞧,确定这是一堵墙——由一整块巨石构筑而起的天然高墙。他向石墙两侧望了望,各自都有路可走,可白狼偏偏不走,这值得他费神琢磨一下。再次摸索了巨石周遭,确信无一遗漏,没有什么机关暗道,墙就是墙。“你说带我出去,可这究竟是何意?”话音落下,巨石缓缓转动,是的,转动!这样的能令巨石缓缓转动的神力,究竟来自何方神圣?质子双目紧盯巨石,忽然之间,巨石现出一道不小的缝隙,炽烈的白光如利剑一般迸射进无边的黑暗之中,质子紧忙用手遮住眼睛,再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撑开指缝,让渴望已久的光明缓缓唤醒视觉。 “欢白,听到了吗?”黑暗之中,晋威眼中射出锐利之光,“是……风声,还有流水之声。”欢白低哼了一声,算作回应。一人一兽四下探寻,努力寻找风声、水声的源头,最终不约而同地停在一块巨石面前。巨石似遭雷劈一般,自上而下齐齐现出一条断痕,其缝隙虽微乎其微,却能透进一丝风来,且此风带着幽幽异香,像是从一大片悠然盛开的兰花丛中吹拂而来,潺潺流水之声亦清晰起来。晋威谨慎地运行内力触动此缝隙,希望能有所发现、突破,结果未能如愿。他抿紧嘴唇,蹙眉思考,自己与欢白既然能被“请”进来,就一定有出去的可能才对。 现在,继续向上挑战无极峰的仅剩下郑勤澄、曹狐,以及赶来支援的吴炬与潘略。居然没有谁质疑这会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一点连发起人自己都惊讶不已。“我也只是感觉山洞里会有什么……感觉这件事,你们懂吗?如果你们为此搭上性命,可能不太划算……”三个男子居然无一接话,只顾各施本事向顶峰而去。这画面震慑了郑勤澄,她在想——我棠延果真是盛世,人才济济,个个不畏艰险——心下振奋,也不再多想,奋力攀岩而上,能耐非凡,让人钦佩。 半个时辰之后,郑勤澄再度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花香,听到潺潺流水之声?”遂闻听四人中攀登得最为迅捷的潘略简短回应,“到了。”待众人纷纷攀上别有洞天的山洞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兰花之海,以及花海中央的一汪潭水,山洞顶端是连成一片的坚固岩石,岩石之上有一段裂痕,一股清泉从中缓缓涌出,恰巧注入此潭水之中。“怪不得瀑布没了,原来是被截流至此了。”勤澄走近潭水,向下探看,顿觉潭水深不可测,不禁惊叹道,“此山洞里难道有神仙隐居?可以将峰顶之泉引流至此,再开潭蓄水……这简直是神力啊。” “欢白,外头有人来了,大吼几声。”晋威指令一出,欢白兽登时蓄力开吼,果然如雷贯耳,有王者之劲力。“不要说话。”潘略抬手,止住了勤澄之言。“果然是欢白。”余音未绝,人已经没了踪影,其余人恍然大悟,抛下花海与深潭,快速朝洞中奔去。一块嵌于岩壁中的巨石上有一道裂痕,虽是微乎其微,却能清晰地将欢白的吼声透射出来。“荀公子,晋威,你们也在吗?”晋威听到潘略之言,压住声音沉稳回复,“我在,但荀公子还未找到。”提及荀子修,果然揪心,且充满愧疚,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连最值得守护之人也护不住。 “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看到如此壮美的风景。”无极峰峰顶,质子立在一颗劲松之下喃喃自语,身旁的白狼没有回应什么,只是默默陪伴。“所以,老师,是您吗?是您带我来此处的吗?”除了风声以及泉水汩汩涌出的声音,本是没有其他回应的。弹指之间,空灵嘹亮的叫声从天而降,一只体型比白狼还要庞大的鹤振翅飞来,此鹤长有尖长强大的喙,身体为金灰色的,火红的头颅上没有羽毛,头颅顶端是纯白的。此时,它已停落在质子面前,并向其伸了伸火红的长颈,挥动着极为强劲有力的翅膀,再次鸣叫了两声。质子看了看白狼,将其郑重地点头,便小心翼翼地攀骑上此灵鹤,身子前倾,双臂环抱住其脖颈,轻声道,“走。”顷刻,灵鹤振翅高飞,令质子真切体会到了无数次于梦中向往过的——飞翔的感觉。 灵鹤之声入了众人之耳,郑勤澄与曹狐决定先去一探究竟,二人刚刚走至深潭附近,便见如仙似画的少年驾驭无比庞大的灵鹤飞来。勤澄惊呼道,“是荀子修吗?!是,是这小子!真是越发像神仙了啊!”直到俊逸的“神仙”轻盈地跳下灵鹤,款款而至,勤澄之手被轻轻摇了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曹狐之手,却也依然决定不放手了。“见过郑将军,曹中郎。”质子谦和施礼,伴在其身侧的灵鹤也鸣叫了一声。“这一回你可威风了。”勤澄挑眉笑了笑,眉眼神态与临安公主确有几分相似,“整个皇都的禁军都在为寻你而忙碌,你倒好,没有驾鹤西去,反而携鹤归来了。” 曹狐艰难地挣脱勤澄之“铁掌”,尴尬地拱手道,“公子,晋威与欢白兽还被困在岩壁之内,不知此灵鹤有没有解救之法?”质子刚欲开口来求,灵鹤已振翅朝山洞里飞去,三个人紧随其后,来至巨石面前。“晋威,欢白,我无碍!”一句话打在晋威心里,惹出热泪来。灵鹤倒是不必顾及谁人的情绪,只顾运用其尖长强大之喙在巨石的裂痕上极有韵律地敲击了数下,便就振翅飞走了。大家迷茫不解之际,毫无征兆地,巨石竟然缓缓转动起来,是的,的确还是转动,直至抵达某个角度便就停住,一道足可令晋威与欢白通过的缝隙展现出来,内里的一人一兽适应了一会儿,方才安稳地走了出来,与质子相见,团聚在一起。 第133章 并肩作战 潘略归来,向公主讲述了荀国公子驾驭灵鹤的神奇故事,公主淡然一笑,轻声道,“能真实体验到凌空飞翔的感觉,对他而言也算是一份奇妙的厚礼……”潘略走后,公主又来至琴室,重新抚奏了一遍清宵邕睦,曲终,她看了看古筝,怔怔地说,“他和你一样,迂腐木头一块,也是怪了,这样一个人就能写出清宵邕睦,你偏就是最适合将其抚奏出来的古筝……你们就这么拿住了我的脑子,我的——”敲门声响起,勤澄之音扬起,“喂,妹妹,我可要进去了。”然后门开了,与公主略微相似的一副面孔出现在眼前,片刻之后,勤澄与公主坐在一处,略显粗糙的纤手故意要放去古筝之上。 “不行!”公主一把抓住勤澄之手,“唯它不行!”话音未落,美丽的脸庞便被勤澄的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两下,三下……“好久不见,你还是这样,唯荀子修这把破琴不许任何人戏弄。”公主将视线与勤澄相对,以真诚而微哑的声音道,“我的脸,整个棠延除了父皇母妃,只有你抚摸过……我不确信未来可以允许谁人如此待我,但我确信,若我之脸面被他人无故戏弄,那人会领受怎样的责罚。”勤澄笑着收手,音色坚定地回复道,“放心,有我在,棠延最美的一张面孔永远不会被他人无故戏弄。” 公主放开勤澄之手,起身向外行走,“有你在?你人在南疆,鞭长莫及,拿什么护我?”勤澄起身追上去道,“我嫁了曹狐,入了庆王府,从此不再鞭长莫及,反而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然后眨了眨大眼睛,“对了,正好改成妹妹那个‘玥’字,妙不妙?”公主噗嗤一笑,随即又板起面孔,“怎么嘴巴也变成男子的嘴了,不像话——”勤澄摆了摆手,“你可别学祖父,总是教训我,头痛。” 夜色如水,铺满丰渠阁的花园,皇帝与大将军缓缓而行,梳理质子被救之事。“遗憾的是,一切都是听来的……幸而当时曹狐力挺郑将军,又有襄王府的吴炬与起凤阁的潘略相帮助力,总算寻回了荀公子……”话说到此处,大将军便就不做声了,一切交由皇帝定夺,是罚是赏,他都体体面面地认下。“看来中郎将与郑将军倒是良缘。”皇帝温和地打岔,“得早早定下婚期,让各方满意安心。”渭王点了点头,“陛下圣明。”皇帝走至一座规模颇大、甚为逼真的人造假山面前,指了指正中的山峰之顶,“此景正是依据勤缘山样貌而建,无极峰因岩壁陡峭、难以征服而驰名,如今被此四人拿下,朕心甚悦,必然要赏……焉汶,你酌情办理。”不远处的焉公公紧忙应声,朝身旁的秦芗使了使眼色,便就离开了。 “自然,你指挥得力,将士们也跟着尽心出力,都功不可没,朕会赏赐一笔钱,你来分发调度便好。”大将军心中略略安稳,恭恭敬敬地施礼谢恩。“朕想派舒云端去北域,你可舍得?”转眼之间逼来温柔一刀,应了瞬时就被卸了一条膀子,不应呢?陛下开了金口,谁敢不应?! 归程,乌云被夏风催促着,慵懒地在夜空遨游,游过之处,似有皎洁之光随之明灭。突然之间,赵武州拍了拍荣团兽粗壮的脖颈,灵兽便停住不动。一大团乌云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雨借风势,斜斜地打在身上。“渭王。”副将钱菮催马而来,拿过笠帽与蓑衣,欲为渭王披戴上。“不必。”大将军叹息一声,轻声问,“钱菮,你是今日刚刚才从辉浚县回来的?家门都没进,就领兵去勤缘山搜救质子……跟着本王,果然辛苦。”钱菮一愣,思量着说,“您这样说,我甚是惶恐。”渭王勉强笑了笑,“那不说了,累,走。”荣团兽听懂了“走”二字,便就继续威风凛凛地赶路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舒云端来到蝉嫣阁,一为道喜,二为道别。鬼兰盛开之夜,皇帝驾临蝉嫣阁播撒雨露,如今舒美人得偿所愿,怀得龙种,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我已拜托钱菮多加照应这里,往后要多注意身体,断不可痴心于养兰。和焉汶那边少联系,多去舒恬轩请安,务必将皇后娘娘放在首位……”舒云珞一一应下,眼中晃着不舍兄长远离的泪光,然而千言万语藏在心里,嘴上只能说,“哥哥要多保重,等孩子快出生之时,您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害怕。”云端心里一阵难过,觉得妹妹尚小,一切都不懂,却就要做母亲了,前路有多难,其心里一定全无算计,所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活着,替天上的父母双亲守护好唯一的妹妹。 归程,路过惜泓居,舒将军自然要去坐一坐,品一品晋威奉上的香茗,与荀公子及晋威畅聊一番。欢白兽只管呼呼大睡,鼾声越发震天动地。舒将军思量一番,蹙眉道,“欢白既已成为公子的坐骑,就要习惯于背负笼头马鞍那些东西,不可如此闲散自由了,不然难成大器。”这话一下子止住了鼾声,欢白醒来,瞪着灵光之眼,盯着屋内众人。“因此也不可以睡在书房榻上了,可单独安置在院子里。”舒将军瞅了眼欢白,故意道,“渭王的荣团兽形似麒麟,比欢白威风多了,战功不计其数,自小就是这么管理的,渭王虽爱惜它,却也从不娇纵惯养……如今,我与惜泓居情分到了才说这些,公子只管采纳才好。”质子与晋威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欢白,郑重地点了点头,简短有力地回复道,“多谢将军点醒我们,此情惜泓居定当铭记。” 与舒将军依依惜别后,惜泓居内众人遂行动起来,为欢白筹备新住所。傍晚,欢白走入位于院落一角的用储物室改造而成的新居所,眼神中毫无喜色,但它也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为主人奉献真正的价值,既然别无选择,也就坦然面对了。 “欢白。”质子推门而入,拿来欢白爱吃的羊肉。“不要不高兴呀,至少你睡惯的床榻已从书房搬过来了,就是想让你慢慢适应……黑轮兽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自小就睡在这样的储物室里,也没有床榻,它一直都是站着睡。”欢白眨了眨灵光之眼,朝主人蹭了蹭身子,主人便也呼应了,轻柔地抚摸着其额上的肉球。 “它回去荀国之后,我经常梦到它长出了巨大无比的翅膀,载着我飞回母国……”欢白低哼了一声,身子朝主人凑得更近,火热的温度传递而来,让质子觉得非常暖心。“它陪伴我走过了青涩年华,可那时我不懂得照顾它,焉知也小,总算比我强一些,给过它一些暖与甜,所以,我是亏欠黑轮的,也亏欠焉知……你来了,我一下子把对他们的亏欠都还归予你……也好,也不好……幸而,我们都成长了,听得进去劝了……从现在起,你我,我们要并肩作战、永不分离。” 第134章 三秋恰半 皇帝强劲而持续地出手,精兵强将马蹄铮铮,一路向北域贪腐、懒政之腹地奔去,短短数日则使军心振奋,大有成效。只是,郑氏戚党想力保的那两颗棋子也在李韧光势力的庇佑下,逃过了血雨腥风,如顽固的斑点一般安稳存活下来……时至金秋,太子如期顺利完婚,此日三秋恰半,郑宰相于临安公主经营的噙海阁设宴,款待李韧光与其三位学生——襄王、初鹭与吴炬。自然,公主携潘略到场助阵,而郑勤澄与曹狐也在席间,气氛多少有些微妙。 珍馐美味入口,美酒佳酿入喉,琵琶声衬托着翠鸟般美妙的歌声一同入耳、润心……气氛渐入佳境。初鹭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坐在身侧的公主的长裙,公主心领神会,故意对着众人扬声道,“初鹭,姐姐带你去赏月。”说罢拉着初鹭之手,一同去了露台。皎洁圆满之月高挂夜空,普照万方,与皇都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无比壮美。极目远眺,可见远方山峦逶迤而展,弧线如画一般,极为美妙……初鹭看得如痴如醉,身子不由自主地依着公主,喃喃道,“姐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辈子留在皇都,做您的嫡亲弟弟。”公主抚了抚少年的肩膀,以特别美好的音色回复道,“这是不可能的。” 少年被这样直白的实话所伤,心里免不了有了伤口,然而临安公主觉得,此少年乃晫王高徒,天资聪颖,前途远大,因此需要早早破灭那些难以圆满的心愿。“还有,初鹭,你刚刚偷拽姐姐的裙子也是十分不妥的,若是被惹不起的人物见了,我倒是无碍,你的小命许就难保了。”少年沮丧地点了点头,不得已地与公主保持距离,抿了抿嘴唇,又鼓足勇气道,“这次没有见到沁怡。”然后见公主的脸上并无愠色,才继续说,“我默默记下了上次听到的那首优美曲子,您说诗不济,我便斗胆配了一首诗,想让她唱给您听。”公主平静地说,“她嫁人了。”初鹭登时一怔,“嫁人?她才多大啊。”公主柔声回复,“她来噙海阁可不是为了唱一辈子曲子的……机会来了,就得抓住,仅此而已。” 第135章 亲情阻力 公主与初鹭回到宴席之上,刚刚坐定,李韧光便对郑宰相和气地说,“我看初鹭已将公主视为嫡亲的姐姐,不如就认作姐姐……您看如何?”此言一出,襄王脸色微变,又紧忙掩饰住,郑宰相看似随意地摆了摆手,笑道,“赵大将军曾戏言,整个皇都最不缺弟弟的就是玥儿了,其实在我看来,她也还是个孩子,背负太多亲情,怪累的……再说,有些情意留在心间就好,有没有这一层称呼,并不重要……还是品酒比较重要。”随即朝师者举杯,师者自然明了了,也举杯呼应,二人各自饮下佳酿,此话题也就作罢了。 归程,师徒四人没有交流什么,只是迎着圆满之月默默赶路,各自消化着一场奢华如梦的宴席的连绵歌声以及芳香余韵。机警的护卫们似乎感知到了微妙的、不太美妙的氛围,便就不远不近地谨慎跟随着。到了王府,襄王命人准备好醒酒汤,亲自送去隐赟斋,看着师者服下,才轻声道,“医圣嘱咐过,要您少饮酒,饮酒之后不要立即喝药,以免影响其功效,那么我明早再来送汤药。”然后恭敬地施礼,准备退出去再嘱咐初鹭几句,却听老师说,“为师还有话要说。” 襄王心上一紧,知道师者已察觉到了他在宴席上的不悦,只得重新坐回去,等着挨训。“在你心里,姐姐是非常重要的……是吗?有些时候,她的地位甚至等同于母亲……是吗?”襄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郑重地点了头。“所以我提议让初鹭也认公主做姐姐,你心里才会非常不舒服。”襄王再次点了头。您心明如镜,却还是决定让我难受——这是心里话,自然说不得。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若想成就大业,最大的亲情阻力也恰是源自于姐姐?”想过,却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关,你总要过的。”师者放缓语速,继续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成为棠延之主的决心,所以,你迟早要承受与姐姐决裂之痛!因此,今夜宴席之上,为师就是要让你难受难受,也顺势让初鹭清醒过来……此世间,能做得临安公主嫡亲弟弟的,终究只有太子一人。公主已下了这样的决心,甚至为此会不惜与郑家决裂,为师看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姐姐,你也应该放手了!” 襄王剑眉低垂,室内分外安静,师者再次逼问,“釉麟,如何?”襄王定了定神,轻轻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好,你这一诺,为师记下了。回去歇着。”襄王听闻此言,缓缓起身,深施一礼,默默退了出去,仍不忘小心地将内门关紧。来至外间屋,他勉强朝初鹭笑了笑,嘱咐了几句夜里需格外关照老师的话,欲转身离开。初鹭紧忙送上一把伞,贴心地说外头忽然来了好大一片乌云,顷刻就细雨绵绵了,还是撑着伞好些。 襄王收下师弟的伞与心意,独自穿过一片如海的竹林,任由雨滴敲打着周身,却没有任何力气、心思去撑开手上之伞。“釉麟,你还在发烧啊,不能淋雨的。姐姐知道你挨了训,心里很难受,不要紧,姐姐会去跟父皇解释,让他知道你心里的苦与难……不要摇头,不要这么倔强……好,若你就是想淋淋雨,姐姐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忽然之间,双目一热,喉咙一紧,世界模糊起来,热泪与冷雨交织在一起,格外地折磨人心。姐姐……襄王望了望夜空,明月依然那么圆满、那么美好……然而心上之月却已裂了、碎了,永难圆满了…… 襄王回到寝殿,南然猛然瞧见丈夫此等模样,自然万分心疼,却又什么也不能问,只是小心呵护、照顾,伺候其安稳睡下。之后,她必然是睡不着的,只得于塌前看着丈夫,见其浓眉紧皱,白皙英俊的面孔微微涨红,不禁伸出纤手,轻柔地抚了抚其滚烫的脸颊。嫁予襄王至今,一路爱意满满,从未有半分损减,她又怕爱得太满,令丈夫喘不过气,所以表面上一直不敢全部释放出来。然而,今夜见了丈夫这样一面,她再也无法隐忍不发了,于某一刹不由自主地吻了丈夫,喃喃道,“锜郎,您想做什么,我都陪着……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我和崇儿都不会怨您分毫。”李锜竟就缓缓醒来,朝她笑了笑,说了一个“好”字,随即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136章 温暖人心 清晨,郑勤澄驾马来至庆王府,向守门之兵道明身份,说是要看看中郎将酒醒了没有,士兵哪敢怠慢,一路引领赫赫有名的郑将军前往后院。王府距离皇宫很近,位于其东北角,地势较高,内部坡路较多,其间亭台楼阁分布得当,栎、枫、桂、杨、柳各种树木生长得极为繁盛,且很多古树年代久远,高达十几米,走在林间,啾啾鸟鸣不绝于耳,颇有意境。忽而现出一片开阔之地,士兵弯腰施礼,迅速回去守门了。此时,一位少年正在舞剑,见郑勤澄来了,颇为意外,刚想停下来,勤澄摆了摆手,“你练你的。”随即负手而立,做一位专注的看客。曹狐收回心神,继续操练起来,剑招攻势凌厉,快如闪电,却也顾及周身自守,难见破绽,看客微微点头,暗想此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心中不免生出几许好感。许久,宝剑干脆地入鞘,曹狐来至眼前,恭敬施礼,“姐姐找我?”这一声姐姐叫的,音色清甜,格外悦耳。 “我来也没什么大事,昨夜你喝了不少,今晨特地过来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另外呢,毕竟再过十天就要嫁过来了,也想提前熟悉熟悉王府各处。”郑将军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说这些话时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洒脱样子。倒是曹狐被呛了似的猛咳了数声,脸也红了,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尴尬地笑了笑。“另外,成亲之前也想找个机会跟你挑明一些事情,今日气氛不错,也就都说了比较好。”曹狐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好事,却也无法堵住郑将军之口。 “你我各自都已心有所属,你别摇头不认,我都了如指掌的。咱们都是领兵打仗之将,大气些,成亲之后,不要为此心存芥蒂。当然,不德之事谁也不可做下,有辱门楣,也着实犯不上。怀孕生子较为麻烦,我事情多,志在保家卫国,因此只想生一个,男女你都别挑剔了。你若想多要几个,只管纳妾助阵,只是,人品要好,别搞事情,让后院起火,叫外人笑话……” 郑将军走后,曹狐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做不得了。别无他法,他来至父亲的书房,将今晨之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希望父亲能给自己未来的婚姻指一条明路。庆王曹霄放下书,畅快一笑,“多么好,这样潇洒的儿媳,全棠延决然找不出第二个来。”随即挑眉问,“你心系于谁了,我能知道吗?”曹狐只觉得火热的喉咙瞬间降了温,只剩下一团寒气,“父亲,这已经不重要了。”庆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情与爱这种事情,自然要有一点儿,但从来不应该是人生的全部,你看澄儿,多么洒脱,你能娶到这样的将门虎女,是曹家的造化。” 曹狐回房默默整理好自己,刚欲出门,见大哥曹遄进了门,朝他歪头浅笑,便知他也得知了“将门虎女”造访之事,只得偏过头去,手握成拳,揉了揉眉心。“弟妹如此潇洒,你还装作头痛,不像话。”曹狐真想夺门而逃,可大哥端正地立在门口,堵着出门之路,让他不免呼吸急促起来。“大哥,我此时急着出门,今晨她来了,本就耽搁了时间,不能再拖延了。”曹遄侧身让路,任弟弟迅捷地冲出了门,不忘在其身后提醒道,“你只需记得,你们是结发夫妻,只有白头到老一条路可走。” 晨间雾霭中的勤缘山确如仙境一般,置身其中,会觉得自己也成了神仙,而并非猎人。现在,猎物已进入射程,钱菮将军算准时机搭弓射箭,果然中了,七彩的灵鸟跌落在地,扑腾了几下,便就没了气息。钱菮走至其眼前,叹了口气,喃喃道,“对不住了,家有病妻,需得你入药救她,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若有怨怒,只管来找我。” 回到府上,守门的士兵施礼禀告,“将军,谢太医的徒弟来了。”钱菮点了点头,快步穿过庭院,来至飘满药香的膳堂。尤耀正在指导府内下人如何熬药,见了将军紧忙施礼,钱菮还礼,递上灵鸟,尤耀点了点头,“就是它了。”随即忙碌起来。临别之际,钱将军特地送了送尤耀,两个人简单交流了几句,便各忙各去。 回到宫中,尤耀向师父描述了将军夫人的状况,谢小灼摇头叹气,“恐怕时日不多了……钱将军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不想面对,夫妻感情甚好,儿子也才两岁……咱们该怎么说呢?”尤耀跟着叹气,“您还是别说了。” 接下来,谢小灼照例要给徒弟派下今日的任务,尤耀聪明能干,都不在话下,只是,提及给蝉嫣阁内的舒美人和惜泓居内的荀夫人送安胎药,尤耀照例要抱怨一番。“别的都好说,惜泓居内的成崊总是戏弄我,这条线路上的事儿您还是找别人办。”谢太医眉头一皱,冷脸道,“上次就是找的别人,脑子笨嘴也笨,回来根本描述不清二位孕妇的状况,折腾我又亲自去了一趟,太不划算了。你倒是不笨,就是又懒又狡猾,我若总指望不上,留你何用?”尤耀见势不妙,只得服了软,“好好好,去就去呗。”然后哭丧着脸出了门。 路过惜泓居的时候,尤耀故意朝庭院里瞧了瞧,荀公子正在练剑,三位剑客照例观战,成崊抬起手臂,朝他招了招手,他本能地缩了缩肩膀,催马而过,奔去蝉嫣阁了。“哈,这小子。”成崊狡黠笑道,“难得见着他,今日得编排些有趣的环节逗他。”晋威面露不悦,“你跟他较什么劲?人家是替谢太医来诊看荀夫人的,你怎好意思生出事端?”成崊不为所动,音色明亮地说,“你别管,我自有分寸。”晋威刚想说——你能有何分寸?身背后传来悦耳却也有些强势的声音,“成崊,该领用度了,赶紧去。” 成崊回头看着谢小鹛,先是疑问式地“嗯”了一声,然后被瞪了一眼,遂发出不满之声,“今日分明是晋威当值——”立即被回怼道,“我管不了那些,反正我们几个里你最年轻,若我调度不了你,自然会请夫人或者公子做主,到头来还是得你去。”进而压低声音催促道,“快去快回!”成崊也知道这是谢小鹛的计策,意在调开他,以避免与尤耀碰面,可既然人家嘴上搬出了公子与夫人,抵抗也是毫无意义的……心中算计明白了,也就不情不愿地照办了。 待成崊领会用度之时,尤耀早就离开了,质子同晋威在书房下棋,谢小鹛照例陪伴荀夫人散步聊天,玄普仙人也不知去向,唯他落了单,心中大呼无趣。此时,欢白自院落一角的新住所内跑了过来,绕着他蹭来蹭去,他这才露出笑容,“对了,我还有你呀,走走走,我们玩儿去。”一人一兽在院落里追逐撒欢儿,清脆的笑声以及低低的吼声交融在一起,格外生动、温暖人心。 第137章 拂晓坊守门人 “我输了。”晋威抿了抿嘴唇,暗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是,认输的感觉着实不太好。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曾说起。”荀子修想到了一个值得一说的话题。“灵鹤。”当然,质子并不知晓这是皇帝的乳名。“灵鹤?”晋威十指交叠,至于案几上,却并没有筹措出可供互动的言辞。“我和你在失忆的那段时间应该同骑过灵鹤,正是它载着我们飞上了无极峰。”质子迎着晋威惊讶的目光坚定地说,“那当时,灵鹤之上应该还有一人。”晋威觉得心跳停了半拍。他想说怎么可能?可又不想打断公子的话,然后听到其继续说道,“因为我记住了灵鹤的味道。我自小就是这样,舌头和鼻子都很——敏感。”说到此处,他再次看向晋威,见其微微点头,便觉得眼前之人是愿意认可、相信这一点的。“再次骑上灵鹤之时,关乎味觉的记忆被打开了,与你重逢之时,发觉你身上也有同样的分毫不差的味道……” “您说当时灵鹤上还有一人,依据又是什么?” “丹药的味道。” “奴婢身上也有应急的丹药……懂了,自然是味道不同的丹药……只是,真的能闻得到吗?” “你现在身上一定也揣着丹药,我却是闻不到的。” “那么——” “当时,那人嘴里应该含着丹药,这么一来,气味就明显了……我想大抵是这样的。抛开这一点不说,你我当时皆不省人事,若无人照护着,那灵鹤再怎么样也载不了我们去到峰顶的。” 谈话的气氛暂时冷却下来,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质子说,“所以当时欢白没有不省人事,它是为了找寻我们,才跟着白狼一道攀上无极峰的。”晋威说,“所以奴婢和您是被那个人分别关进不同的地方,待欢白和白狼赶到,又让它们进去引领咱们出来……可是,为什么呢?”两个人又同时发出长长的叹息,有些事情实在是弄不明白啊。 “希望有一天,奴婢能赢公子一局。”莫名地,晋威跳出刚刚的情境,说了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质子琢磨了一下,欲表明态度,晋威却已施了礼,大踏步地离开了书房。成崊正在清扫院子,见了晋威自然而然地招了招手,晋威简短地说,“我来。”成崊也就毫不客气地消失无踪了。欢白扭了扭虎头,像是不太适应自己的装备,晋威又简短地问,“帮你卸下?”欢白眨了眨大眼睛,倔强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去自己的安乐窝了。 就这样,院落里仅剩下晋威一人,默默而娴熟地收拾着开阔的庭院,再一抬头,见余炎下了马,朝他款款而来。“找玄普?”看步伐这么悠哉,估计不是替皇帝办事,那么惜泓居内唯一被他挂念的只能是玄普。“他不在。”晋威也不多做招呼,转身径直朝自己的寝屋走去。“我来,就是想告诉玄普,甘蒙回来了,宫中各处都去焉公公那里‘烧香’求贤,惜泓居终究缺个人,若想凑热闹去争一争,得趁早下手。”晋威转回头来,余炎已经驾驭窥尘离开了。 半个时辰之后,仙人玄普归来,回到寝屋,缓缓推开门,见晋威坐在案几前,双目寒光闪烁,带着复杂的情绪道,“甘蒙回来了。”玄普四下环顾,确认成崊没有前来偷听,方才缓缓地说,“他也老了,比我还大上一岁,陛下肯定是要启用年轻的顶上去的——”顷刻顿悟了什么似的看向晋威,“难道?”晋威凄然笑道,“不是成崊就是余炎……肯定是要补缺上位的……余炎还不自知,前来给你送信,提醒咱们早早下手,谋来甘蒙……你说,好不好笑?”玄普自然是笑不出来的。太监甘蒙在距离皇都百里之外的辉浚县做了十年守门人,守的是皇帝囚禁于此的几位要犯,一切都是秘而不宣的。当初玄普也在守门人选之内,可甘蒙主动请缨,替其他剑客扛下了此寂寞而惊心的十年……如今,又一个十年即将开启,谁又将为皇帝之大业葬送十年青春?! 位于皇宫西北角的盈泰球场之上,正在上演一场实力不太对等的击鞠比赛,观战的皇帝或许是有些扫兴,分出神来询问立在身边的削瘦干练的甘蒙,“接下来想去哪里,做什么,你自己可有打算?”音色柔和,蕴含温度。“奴婢想去惜泓居。”回答简短,明确。皇帝将目光从赛场转移至一张五官稍显柔媚的男子脸庞上,“你要是去,成崊就得走……你还要去吗?”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甘蒙答道,“去。但无论谁走,都是陛下圣裁,与奴婢无关。”皇帝温和一笑,老练地转移了话题,“一边倒的比赛不好看,你去救救场。”甘蒙得令,迅速换了衣服、配好装备登场,加入暂时落在下风的一方,迅速制定全新战术,战局重开,形势果然得以扭转,甘蒙纵马驰骋,与队友默契配合,致使对手接连大败,只得认输。皇帝捋顺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若甘蒙执意来惜泓居,成崊就得离开?”惜泓居的书房之中,质子放下策略之书,起身在房里踱步。“不。”他摇了摇头,看着晋威道,“皇宫那么大,多少好地方求贤若渴,他怎会挑咱们这里——”却见晋威无奈地点了点头,直白地回复,“这里有玄普,所以他一定会来……是奴婢的错,早该想到玄普太过耀眼,而惜泓居需要奉行韬光养晦之道……所以,如今,反而害了成崊。”然后十分内疚地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无论如何,奴婢要去一趟丰渠阁。”随即施礼,转身就走。“不,去了也是无用的。”质子抢步上前,按了按晋威紧实的肩膀,“别慌,我们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途径、办法。” 两个人各自驻守书房一角,手上都拿着一本被冷落的书。途径、办法——对惜泓居来说真是可悲的字眼儿。临安公主那里倒是有路可走,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质子真的不想走这条路,他因此而苦恼地叹了口气。晋威闻声偏过头来,轻声道,“这是奴婢帮他选择的路,为此承担后果的,必然也是奴婢。”质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晋威的意思,不由地激动起来,“怎么?觉得惜泓居对你来说是条死路,就想去辉浚县做十年不清不楚的守门人?”晋威压了压情绪,音色平静地说,“至少能活着……活很久。”质子起身,将手上之书放回书箱,开始挑选其他书籍。二人都不言语,心中也都不平静。书房里没了欢白的呼噜声,果然还是少了些什么,至于究竟少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有的时候,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也会一碰就散,往往是事到临头才能发现这一点。晋威为了成崊,可以抛下荀子修,而成崊终于知晓了事情的完整脉络,自作主张地去拜见皇帝,十分硬气地表示他愿意接替甘蒙去辉浚县拂晓坊做事。 皇帝问他此决定可跟荀公子商量过,他没有过脑子就说没有,他说他的人、他的命都属于皇帝、属于棠延,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皇帝冠觉得成崊现在正于惜泓居效命,未经惜泓居之主许可,一切都是自作主张、是逾越,要打板子的,考虑到其对棠延的忠心与赤诚,暂且饶过。至于去拂晓坊的人选,皇帝表示还要考虑,不急,毕竟拂晓坊旁边就是军营,甘蒙离开之时,已同大将军的副将做了交接,代管一阵子不成问题。就这么打发走了成崊。 第138章 擅长的策略 于是,惜泓居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失控状态。以情与义为名头而选择离开之人,看似理直气壮,经皇帝此番敲打,也领悟出自己此等做法对荀子修造成的伤害——惜泓居之主已经无法掌控晋威与成崊了,换而言之,此二人对荀子修没有信心了……深夜,书房之中,质子放下手上的棋经,暗想,这一局皇帝仅以甘蒙为饵,便令惜泓居溃不成军,自己输得无话可说。 门被敲响,质子收回心神,轻声道出“请进”,他料定会是玄普,进门的果然就是仙人。“事已至此,那二人觉得伤了您的心,没了力气,也就迈不开步子过来……所以,见书房里仍有灯光,奴婢就想过来跟您聊聊,做个桥梁……毕竟惜泓居的日子,大家都想继续过下去……或长或短,或明或暗,或及生死,当然,最好都活着……但既然有个‘或’字,除了陛下,谁也裁定不下什么……您说是不是?” 质子豁达一笑,“是我无能,不怨他们。”承认这一点,心里非常无奈、疼痛。“这种无能,与身份地位有些关联,更多的还是我这个人没有安定人心的智慧。”承认这一点,心更痛了。“陛下赐下兵书战法策略之书,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我走进去,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天地……我原以为,触及至此,思悟境界便会不一样了,因此大不敬地想过,是陛下耽误了我这许多年,让我聋、瞎……可如今才明白,很多事情不在外部之力,根源都在自身啊。陛下之棋,总是走在自己擅长的轨道之上,而我却未判明形势,事情一来,就慌了、乱了、动摇了、偏离了……忘了只有在自己擅长的棋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忽略一切情与义的干扰,甚至要坚定地输掉一些所谓的体面、胜率,一直走下去,才能叠加算力、定力,引领跟随我之人摘取胜利。” “若最终您胜了,晋威却没了……您明明算到了这一点,却依然要留他于此处吗?”仙人眼中现出凛凛的寒光,“如此对待懂您、敬您的知己……这样的狠绝之心,您有吗?” “你也说了,他是我的知己,所以我们知道彼此想要什么……因此定会彼此成就,各得其所。”屋子里静悄悄的,仙人盯视着质子之眼,僵持了片刻,施礼离开。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从前的荀国质子已经没了。 子夜,辉浚县的军营里走出一队士兵,前往附近的拂晓坊交接换岗。为首的气宇轩昂的将军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骏马,缓缓走至正门前方才停住。“开门。”音色浑厚,意思明确。守门的士兵不敢怠慢,应声开启边门,将军拍了拍马脖子,马儿也就懂了,载着主人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门被重新关严,士兵们交接完毕,恪守岗位,正门边的望楼之上,一位机警的士兵一直目送一人一马穿过一片密林、绕过一汪湖水,朝山坡之上几处毗邻的开阔庭院奔去…… 骏马停在一座飘着药草香气的庭院门口,将军安顿好坐骑,走到院子里,发现移栽而来的黄精和重楼已有半米多高,基本得以成活,枳壳、葛根、何首乌等品种也都长势喜人。能将庭院侍弄得如此生机勃勃,甘蒙果然是有心之人,只可惜,他回皇都去了。将军望了望夜空里依然圆满的明月,暗暗地想,回去那里有何意义?难道皇宫不是更为坚不可摧的牢房吗? 此时,不远处的另一座庭院里走出一人,轻功了得,快步如飞,转眼间便来至将军面前。“怎么?又来睹物思人?”音色洪亮,嗡嗡作响。将军拱手施礼,十分客气地说,“抱歉,齐老,打扰到您了。”身姿挺拔的老者摆了摆手,捋了捋十分漂亮的花白胡须,英俊而略微苍老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甘蒙在此十年,已送走了三人,如今还剩下三人,我算了算,应该都捱不过接下来的十年……待我们都走了,陛下也就安心了……其实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一碗毒酒顷刻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要拖着,耗着……”将军苦笑着拱手告辞,“这话我可听不得,您也早些休息。”说罢出了庭院,驾马离去。 灯下,书案之前,曹狐在努力地读一本道法之书,博大精深的文字困住了他的思维,他不得不放下书,手握成拳,按揉着眉心。今日,不,应该是昨日了,总之过去的一日、数日都很不顺利,根源在于钱菮将军。舒将军去了北域之后,他成为渭王新的臂膀,得到了与舒将军等同甚至更胜的重用,加之勤王尽心尽力在旁辅佐,他觉得皇帝调度舒云端之棋并未实质性地打击到赵大将军。 而自己呢?皇帝调度他回到皇都,仅仅是为了给父亲与郑大将军一个面子,完成一桩强强联手的婚事吗?皇帝将自己安插于渭王执掌的禁军,先前被舒云端专门盯着,如今被钱菮盯得更紧,几乎透不过气来……禁军内部的情况根本无法摸清,皇帝也从未问及,那么,其调度一颗无用的棋子去禁军做什么?实在是头痛啊。他起身,将书塞进一只书箱的底部,道法之书就这么被埋没了。 清晨起来,曹狐照例练剑,然后入宫,跟着钱菮仔细巡视皇宫的每个角落,查找可有疏忽、纰漏之处,再出宫,按照钱菮的引领马不停蹄地巡视皇都,监督各卫操练数目庞大、分工细致严谨的禁军…… “其实钱将军可以不必时时刻刻引领着我——” “那怎么行,您大婚在即,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我又能有什么闪失?” “我只是依令而行,您也不要有什么情绪才好。” “这么说您看出来我有情绪了?只是仍要依令而行,所以顾及不得?” 钱菮没有作答,略一拱手,拨转马头离去,直到其背影消失于视野,曹狐才微微摇头叹气,打道回府。 只是今日到底略有不同,因为归家路上遇见了襄王府的吴炬。“老师此刻在敬茗斋品茶,不知您是否有空,前去一叙?”话说得非常客气,反而更不好拒绝。二人催马疾行,很快便到了目的地。茶室之中,晫王正在读书,见曹狐来了,便放下书,招了招手,笑容亲切、温暖,“过来坐。”曹狐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恭敬地施礼,落座,见师者要为其斟茶,紧忙起身说,“我虽粗笨,烹茶之事尚算娴熟。” 晫王点了点头,和气地说,“那你来做茶,我也享享福。”曹狐心头一暖,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您请。”茶很快做好了,曹狐恭敬地奉茶,不忘贴心地提醒道,“晚膳之前,茶还是要浅尝辄止。”晫王接过茶来,点头致谢,看了看汤色,小口品饮,回味了一番,再次点头,“怪不得庆王偏心于你啊。”曹狐舒眉一笑,“您总是鼓励我。”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心地笑过了。 今夜,渭王府上,大将军招待钱菮吃了顿家宴,之后,两个人在庭院里散步聊天。“中郎将今日情绪不好,这些日子都是如此,嫌我盯得太紧。”渭王听了这话,摆手笑了笑,“足见他还是愚笨,看不出陛下的策略。待郑勤澄成了他的夫人,顺理成章地插入禁军,夫妻二人同进同出,你还怎么好意思盯着他们?”钱菮这才问出正题,“所以,今后反倒是您被郑氏与曹氏家族盯住了……您不担心吗?” 渭王停下脚步,看了看周遭的沉浸在夜色中花草树木,不紧不慢地说,“明里被盯着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曹狐与郑勤澄心机不深,无法深入地看到什么……本王的根基扎得很深,脉络丰富、宽广、坚韧,因此陛下也明白,靠盯视终究解决不了实质问题的。赵氏满门忠烈,战功卓着,‘忠诚’二字历朝历代无人质疑,因此陛下介意的还是本王手中过于集中的兵权——当初他为了自己的大业而慷慨给予的权力,如今要慢慢地收回去了……当然,陛下会拿捏分寸,留有余地,这是他擅长的策略。” 第139章 新婚贺礼 书房之中,质子仍在读一本策略之书,微微蹙眉,在晦涩之处稍作停留,若通了、懂了,自然是身心愉悦,若就是不通、不得,也不纠结,只在记忆里打一个绳结,再继续读下去……相信总有一日,积累够了,便可融会贯通,豁然开朗,再回头解开此结……此刻,欢白在旁,前额的肉球被质子之手轻柔地抚摸着,如今的手感已不再是最初那般柔软孱弱的,越发像一块火热的顽石,致密坚硬,料想刀枪剑戟也不可破损它分毫。 “公子。”门外传来轻缓的敲门声,“夜深了。”晋威隔着门轻声说。质子放下书,拍了拍欢白之头,灵兽旋即会意,走至门边低哼了一声,晋威这才推门而入,与质子目光相接。“嘴里有些苦味,想劳烦你做茶。”晋威点了点头,潇洒流畅地做成了茶。两个人默默品茶,并未交流,倒是欢白十分识趣,想办法拨开门,回自己的寝屋休息去了。 “今日拜见陛下,讲了讲惜泓居的情况,陛下没有提及去拂晓坊的人选,奴婢也没问……不过陛下说了,甘蒙明早过来,从此为您效命。”质子轻声回应,“今日你出门之时,我请玄普给公主捎去一封信。”晋威一惊,“您这么做——”质子将食指竖放于唇上,再缓缓拿开,“烦请公主帮忙问询一下去拂晓坊的人选……并不为过。玄普也担心余炎会被挑中,所以也算是帮他问问。公主向来高看他一眼,因此他也常去起凤阁,即使有人瞧见了,评论几句,也大致无碍。” 夜色渐浓之时,钱菮准备离开,大将军知道其挂念家中病妻稚子,也就不挽留了,特地让勤王与廷仁兄弟俩送客。钱菮受得这般礼遇,心中自然感动不已,到了正门口,廷仁自下人手里拿过装着各种珍贵药材的包裹,双手捧给钱菮。“这是母亲特为将军夫人备下的,已问过谢太医,都是急需的,请您务必收下。”此等情形之下,钱菮实在无法拒绝,只得施礼收下。勤王音色柔缓地说,“谢太医那边,父亲也都关照过了,尤耀仍会日日出宫前去府上,看看夫人的情况,指导下人如何熬药,谢太医本人也会抽空前去诊看的。”钱菮一再道谢,拜别兄弟二人,回去府上了。 “公主捎来口信,拂晓坊之事今夜便有答案……我们就一起等。”荀子修放下茶杯,打开策略之书,眸光落在文字之上,神情坚定、平静。“好。”晋威也迅速选好了一本书,坐到角落里,静静地读起书来。时间不急不躁地流淌,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忽而,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潘略之声,“人选定了,是宋达燚,此时已启程去往辉浚县了。”宋达燚?怎么会是他……晋威剑眉微皱,望向门口,他知道潘略已经离开了,传话之事向来需要利落来去。“此人是谁?可与你或者玄普、成崊有交情?”晋威缓缓摇头。“这么看来,此道难关总算平安度过了。”晋威略略点头,起身施礼,将书放回原处,回了寝屋。 关门的一刻,晋威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惨白柔媚的脸,斜斜地自左下至右上长着一道长长的疤痕,幸而避开了一双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自从领受了那样不可思议的狠绝一剑,那个人不是等同于死了吗?看来皇帝对于拂晓坊的策略有了极大的变动,不然不可能调动一个死过一次的疯子、妖孽去搅动拂晓坊之宁静。 曹狐离开敬茗斋,身披月色,尽兴而归。洗漱妥当之后,寝室之门被敲响,下人以脆甜的声音禀告——庆王请他即刻去书房。他整理好衣装,开了门,延着蜿蜒小径走入密林之中,林间鸟鸣不绝于耳,他抬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树冠遮住了夜空,鸟儿隐没其间,难觅踪影……“公子。”机灵的下人轻咳了一声,他回过神来,继续快步行走。 “元川,过来。”书房之中,父亲呼唤着最疼爱的儿子的乳名,将其叫到身边坐下,指了指端正地放置于近前书案上的一把宝剑,“这是家传宝剑,名字需你自修自得,今夜正式传予你……权当做为父送你的新婚贺礼。”曹狐本想说此剑理应传予大哥啊,然而形势至此,只得起身屈膝跪下,双手承接了父亲的心意。 丑时,临安公主再次陷入关于明珠湖的噩梦。黑暗吞噬了天地,眼中已全无光亮,她站立在湖边,绝望如藤蔓一般慢慢缠住身体的每一寸,致使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是我的……我的……我——的!婤禾的绝世容颜在嘶吼中变得狰狞、可怕,公主本能地后退一步,又一步,再一步……直到某一刻,耳畔传来荀国质子之声——跟我来!手腕被紧紧抓住,心登时跳得极快,接下来,她被拽着奔跑起来,婤禾的声音急急地追了过来。“不要听!不要停!你不是她的,不是任何别人的,你永远属于你自己!”质子不停地呼喊,音色清亮而充满力量,蕴藏着浓浓的疼惜与爱意。对!公主缓缓自梦中醒来。我只属于我自己……永远如此。 “公主。”如意走进内室,温柔而娴熟地替公主换好衣衫,陪在榻边,哼起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怪好听的。”公主抚摸着如意俊俏的小脸,浅浅笑道,“每次本宫做噩梦,你都能感知到……怎么做到的?”如意喃喃回复,“奴婢也说不清楚。”然后继续哼起曲子来。渐渐地,公主松弛下来,闭上眼睛,安稳睡去。如意仍旧没有离开,仍旧哼着曲子,某一个瞬间,她抬起手,极轻柔地、极大胆地抚摸了公主的脸庞。“第六个。”如意听闻此言,吓得一哆嗦,紧忙收回葱白细嫩的手。公主仍闭着眼睛,轻声道,“因为是你,所以无碍。” 清晨来临,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起凤阁的花园。临安公主穿着轻便利落的衣衫,延着溪流行走,来至树林边缘,负手而立,望着蔚蓝无云的天空道,“你跟着我,脚步倒是轻,也毫无胭脂水粉的香气,不过呢,你算错了方向,所以影子是藏不住的。”说罢走入密林之中。 “喂。”郑勤澄跟了上去。“嗯?”公主摆出派头来,乜了姐姐一眼。“好好好,公主,天仙妹妹,你送我那个新婚贺礼——什么鸳鸯石榴盒子——”公主蹙眉抬手,“是盛放胭脂水粉用的,你用不上,是不是?好,我这里除了如意、潘略、焉知,以及你明知道我肯定不会给的东西……其余的都好说。”勤澄似笑非笑地说,“我能看中的,都是你看重的……所以我不要什么。”公主眨了眨眼睛,“然后呢?”勤澄一愣,“什么然后?”公主拍了一下手,“这样啊,好,走,陪我散步。” 密林深处,晨光一条条地自树叶的缝隙中垂下,落在两位美丽女子的身上。“这是光之剑。”郑勤澄伸手触及一束光,然后装作取下了一柄长剑,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舞一舞无形之剑给公主观瞧。这一回,公主没有冷脸阻止姐姐的胡闹,在她看来,这很有趣,值得品观。 忽而,她冲着舞剑正兴的姐姐问道,“将军,杀人是什么感觉?”虚无之剑不再狂飞乱舞,而是慢慢缓缓地指向公主的胸口,猛地刺入,举剑之手撞击到了公主,力道不小,青玥感觉心脏一阵疼痛。“你死了,就是这样。”勤澄再次抚摸了公主之脸,“疼?”公主淡然一笑,“非常疼,若被潘略瞧见了,会把你撕碎的。”这是另一把无形之剑,力道更为凶猛、强大,稳稳狠狠地插进郑勤澄的心里……果然是杀人诛心。 走出密林之时,公主与勤澄同时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潘略,那般玉树临风,忧郁迷人。“公主,余炎来了,说是您让他来的。”公主利落地回复,“带他过来。”片刻之后,潘略与余炎并肩而行,穿过一座翘脚凉亭,绕过牡丹花丛与逼真的假山,来至眼前。“公主,郑将军。”余炎恭谨地施礼,等候公主发话。“有人求本宫留你在起凤阁做事,可本宫说了,只要有用而利落之人……你自己说说。”所有人都很意外。“奴婢……”余炎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求公主收留自己的,必然是玄普,玄普于他而言,意义非凡。“奴婢能做潘略所做之事,而且,比他更知礼数。”潘略冷笑道,“你眉心不疼了是吗?” 第140章 嫉妒 晨光照耀下的惜泓居迎来了又一名无比出色的剑客。众人依礼相见,然后各忙各去,成崊厚着脸皮将今日当值的担子卸给了新来的“老人家”。姿容如画的甘蒙娴熟地将欢白收拾妥当,进而打扫其住所,迅速与灵兽熟络起来,再去熟悉一下惜泓居内的亭阁桥屋、溪水与花草,最终停下来,观瞧质子舞剑。 随少年左臂大力调度,剑光明灭有度,剑势十分强大,剑风尖利呼啸,似有鬼魅哭声……一阵风猛闯进院落,少年迎风而起,蹬亭踏树,不断借力追逐着一只羽毛艳丽的飞鸟,姿态轻盈、飘逸、灵巧,惊得鸟儿拼命振翅蓄势,唧地一声插入云天,消失不见了。质子收剑,回到地面,双脚落地的瞬间扬起了些许尘土。接下来,质子照例朝剑客们施礼,晋威、玄普、成崊各自指点了几句,便都看向甘蒙。 “此剑还未属于公子。”甘蒙此话尖锐、准确,一点儿也不像新来的“老人家”该说的话。“若是天资不足,修为不够,恐怕倾尽一生也得不到此剑。”成崊听到这里,摸了摸饱满的鼻翼,撇嘴道,“我家公子天资卓越,是神仙般的人物,定能得此剑心,烦请不要乱泼冷水才好。”质子略一思考,谦和应对道,“我偶得此剑,与其朝夕相对,知道它的性情清傲难驯,也做好了与之长久磨合的准备,未来还长,不急。”甘蒙不做表示,施礼离开了。“果然是个怪人。”成崊嘟囔道。“孩子,你也很怪,还懒,只是不自知罢了。”玄普按了按成崊的肩膀,故意拉着他走开了。 “公子说的对,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晋威眼中闪着温暖人心的光芒,质子见了,心下振奋,郑重地点了点头。“惜泓居又来了一位肯说真话的剑客,值得庆贺。”晋威笑了笑,施礼回去寝屋了。质子独自立在庭院里,回顾与锋逝剑共度的披荆斩棘的不凡日子,总觉得有些时刻自己几乎将要触及此剑之魂魄了,只是,也终究止步于此,突破不得……也许,看似毫厘之差,实则是天堑般的区隔。 起凤阁内,余炎的去留尚未可知,大婚在即的郑将军来了兴致,准备出个题目考考余炎,为公主做个裁断。不过题目不是与潘略比试剑法——那样毫无新意,不好玩儿——这是郑将军的原话。所以,现在,两个人在下棋,是的,两个棋艺都不敢恭维的剑客在下棋,裁判是几乎忘了下棋规则的武将。下了一半,公主已经放弃观战了,她觉得补个觉都比这更有意义。 闻听余炎为了入得起凤阁门下,要落到同潘略下棋对决的尴尬境地,且还要被一窍不通的裁判指手画脚,丰渠阁内的皇帝开怀大笑。“焉汶,你这笑话讲的好,朕会赏你,要什么只管说。”焉汶躬身拜谢,柔声回复道,“奴婢想好好存着此赏赐,他日想好了再请陛下开恩赐予。”皇帝缓缓收起笑意,温和地说,“你倒是会打算。”然后又说,“告诉秦芗去趟起凤阁,就说无论输赢,朕把余炎赏给起凤阁了……无论如何,起凤阁内不能没有人克着潘略。” 焉汶退出去办事之后,皇帝走至书案之前,拿起一本策略之书翻了几页,又放下。质子之棋走得妙啊。他心想,朕出了甘蒙这步棋,他顺势而为,利用晋威之义留住成崊,利用玄普之情反将朕手上的余炎送入起凤阁,估计玥儿也顺势敲了玄普一笔,大致是惜泓居若有一日散了伙,玄普得去起凤阁效命……多么厉害,甚至把朕会顺水推舟,利用余炎压制潘略的心思都谋算进去了……足见兵书战法策略之书果然没有白看啊。 “叫什么?”三位老者围着一个脸上有惊悚疤痕的怪异男子。“宋达燚。”眼神里闪过一道很不好惹的寒光。“剑伤怎么来的?”宋达燚没有回答,也就等同于回答了——与你们何干?!“真是皇恩浩荡,竟派这么个人物替换了如画的甘蒙。”达燚非常糊弄地施礼,回到种满药草的庭院里。一想到要跟三个难缠的老头儿共度十年八载,心情非常——复杂,也就是说,不全是不满。也许,从此不会再发疯了。达燚开始祈祷。可笑的是,他什么也不信奉,所以此祈祷连个“收件人”也没有。 “如果我们三人联手,将此小鬼儿送走不成问题。”许泰安十分肯定地说。肖露心里是赞同的,却觉得齐湖肯定会反对,遂没有做声。“料理了小鬼,就会引来真正的厉鬼,我们老了,折腾什么?”齐湖果然是反对的,“当年我们六人在臻王面前立誓不说之事,谁来都一样,陛下休想得到答案。陛下血液里埋藏着噬亲的狠绝,虽成就了大业,却也注定无法善终……我们就等着,愿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天道轮回。” 两日之后,皇帝下了早朝,一封密信被恭敬地交到其手上——辉浚县,拂晓坊,宋达燚。坐到书案前,拆了信,皇帝先是皱了皱眉,他很不习惯看到特别潦草的字。信不长,意思明确。三只老狐狸讨厌新人——一头受伤的怪物,不过估计是权衡了一番,还是决定暂时忍受。齐湖最年轻,却最为狡猾难搞,估计命也最长。许泰安年纪和脾气都是最大的,辜负了“泰安”二字。肖露话少,心思重。军营里的汪荣将军还在惦念旧人甘蒙…… 汪荣……皇帝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几。汪荣,年近四十,高大魁伟,仪表俊堂,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从下级军官成长为威震北域的边帅,用了十五年。风头正劲之时,他被调往辉浚县镇守军营,到如今已是整整十年。也就是说,他与甘蒙打了十年交道,略有惦念,不足为奇……敲击案几的手指停了下来。“焉汶。”焉汶应声进门,等候吩咐。“派人告诉汪荣,让他督促宋达燚练练字。”这——是何意?焉汶心里虽十分不解,表面上却沉稳如常,迅速依令而行。 “那三人一切如常。”暮色渐浓,宋达燚站在被风吹皱的湖水边,朝身侧的汪将军低声道。“陛下命我督促你练字。”达燚闻言一愣,心想开什么玩笑?“抄,也没有什么捷径。”一本诗经被不容分说地交到达燚手上。“从头开始,抄至折页之处为止,明早我会亲自来查功课。”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将军跃上马背,催马离去。 鼻梁处的瘢痕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达燚伸手轻缓地压了压,另一只手里的诗经险些被丢进湖里。一个身心俱已残破的疯子被戏耍至此,他也是没有料到的。除此之外,满院子的药草味道也令他作呕……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坚持多久?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象着甘蒙有没有如他这般,从一开始就动摇了? 明日是与曹狐成婚之日,所以今夜对于郑勤澄而言注定是不眠之夜。在倾听了祖父毫无新意的嘱咐之后,她回到闺房,不知该做些什么。她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下棋之类,脑子也确实没有大哥及三弟聪明,她的强项就是骑马射箭,领兵打仗,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不曾有过别的色彩——唯一的一次心动,对方居然还是一个心有所属的太监,想到此处,便陡然颓唐起来。而李青玥呢?她的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精彩?她怎么可以同时拥有美貌、智慧、地位,以及数不清的财富与倾慕者?想到此处,目光落在案前的一只精巧绝伦的鸳鸯石榴纹盒子上,勤澄心头猛地一阵火热,突然抄起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第141章 爱与藏 晨曦之剑层层挑破了黑暗之幕,棠延皇都之繁华与壮美逐渐清晰、真实起来……今日天色晴好,十分适合出嫁。公主站在庭院之中,眼望澄明的天空,露出动人的微笑。“公主。”如意的声音果然比盛放的花朵还要甜美,令公主收回神思,略略歪头,看着花丛中的俏丽少女道,“郑将军装扮起来,应该也是仙子的姿容。”如意柔声附和,眼神里却透着几许伤感,公主知道,那伤感的源头来自自己出嫁的那日,其亲见了一位眼中满是绝望的新娘…… “公主,潘略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您。”公主展信一阅,随口问,“他人呢?”如意思量片刻,答道,“去眺莲墓园了。”一声特别清亮动人的鸟鸣划过花园上空,公主边读信边喃喃,“不知是何鸟,如此会唱歌……”如意抬头找了好一会儿,再一回神,见公主已读完了信,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脸倏然一红,“奴婢无能,没找到那鸟儿。”公主心头一暖,暗想如意总是如此,把自己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放在心上,嘴上却嗔道,“所以要罚你。”随即快步走至如意面前,伸出食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如意的鼻梁。“本宫有信要送出去,既然不知礼数的潘略溜了,叫知书达礼的余炎来书房。”如意抚了抚鼻梁,会心一笑,应了声“好”。 “将此信送去襄王府,务必亲手送到晫王手上。”余炎双手接过信来,但“晫王”二字明显令其犹豫了一下。“怎么了?”公主察觉到了,便就挑眉过问。“晫王……恐怕会认出奴婢……府上应该还有个特别高大威猛之人……若碰上了,也会有麻烦。”公主眼波流转,听懂了其话里的暗示,虽不知详情,但毕竟余炎、秦芗、晋威等人皆是父皇的利剑,所以哪里有不可明斗的人物,哪里便会有不可言喻的剑光明灭……思量至此,公主朗声道,“先去拜见襄王,直接说你现在效命于起凤阁,若这样都护不住你——当然有这种可能性,毕竟你惹到的是晫王——只能自求多福了。”然后音色柔和下来,“其实这趟差事并不急,所以可以去眺莲墓园求潘略代劳,本宫讲理,不会因此而觉得你无用的。”余炎躬身施礼道,“奴婢会办好的。”说罢不急不缓地出了门。 “我认得你。”隐赟斋的书房之中,李韧光此言一出,襄王与余炎心跳皆停了半拍。“老师——”襄王刚想说出“起凤阁”三字,见老师抬起手来,和和气气地说,“昉蕴禅师书房里供奉着一幅能静观音,看来与你缘分不浅啊。”余炎不做解释,深施一礼,奉上公主之信。“公主命奴婢送了信即刻回去,奴婢不敢怠慢,只得告辞。”晫王扬手放行,余炎不急不缓地退了出去,迎面撞上端着汤药稳稳走来吴炬,见其怒目圆睁,狠瞪着自己,自然就知道被认出来了。“是吴炬?让他走。”师者此言一出,吴炬沉稳应声,形势至此,余炎再不敢耽搁,拿出真功夫,顷刻消失不见了。 师者手上拿着南疆荀国朱繁影之来信,眉头微蹙,叹气道,“荀国真是时运不济,睨王怪病愈演愈烈,桓公子身体每况愈下,荀子修虽是出类拔萃的,却身陷囹圄,耳聋眼瞎,皇帝若不早做定夺,只怕乔王那暗度陈仓之计便要得逞了。”正说着,初鹭进了门,闻听老师提及父亲,面上多少有些尴尬。“贺礼送去了?”师者将信交给襄王,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听说庆王的小女儿也有十四了,你此番前去,可瞧见了?”初鹭脸一红,点了点头,“廷仁引荐我们认识的,说了几句话。”师者歪头浅笑,“若觉得好,为师可以帮你筹划。”初鹭紧忙摆手,“不必了,伶牙俐齿,厉害得很。”师者与襄王、吴炬对视了一番,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回宫路上,余炎临时起意,决定去趟眺莲墓园。墓园门口,守门人将其拦下,刚欲盘问,悠扬悦耳的笛声扬起。余炎心情有些复杂,喃喃道,“原来他也在啊。”说罢利落地上马,匆匆离去。 “无论事情有多么紧急,未跟你商量就把余炎塞进起凤阁,是我不对,我也吹笛谢罪了,就这样。”玄普收好竹笛,迈步行走,潘略仍在回味笛声,整个人凝滞片刻,待回过神,玄普已经不见了。“过分!”潘略嗔了一句,追出了墓园,宝马戾墨果然厉害,轻轻松松便超过了玄普的老马,霸气十足地横在前路之上。“我可没原谅你!”玄普听闻此言,抚了抚自己的老马,“知道了,以后不来往就是了。”然后扬了扬下巴,朝戾墨柔声道,“乖,让路。”戾墨听懂了此话似的,乖乖照办,潘略被气笑了,心想这到底是谁的马? 玄普回到惜泓居,见甘蒙正在庭院一角开辟一小块地,欢白在其身旁绕来绕去,好不快乐,遂下了马,饶有兴趣地上前问道,“准备种什么?”甘蒙直起身躯,撩起额前的碎发,用手背按了按额上的细汗,感慨道,“果然是有些年纪了,干这么一点儿活,竟然出汗了。”玄普递上一块素色帕子,看似无意地说,“这里不是拂晓坊,苗圃有专人侍弄,天来一次……你不必操心了。”这话一下子击中了甘蒙,他僵在原地,四下看了看,缓缓地说,“是啊,一时竟忘了。”说罢又看了看神情从容的玄普,捏了捏手上的帕子,将其物归原主归。 回到寝屋,玄普拿出竹笛,细细抚摸,像是在抚慰一张逐渐老去的亲切脸庞。如果从未分离,也就不会有重逢时的陌生与疏离,即使容颜老了、嗓音变了、心也伤了、沉重了……很多东西还是不会消减、折损分毫的。可如今呢? 笛音又起,随心吹奏,不必特地想着如何将曲调编排的优美、流畅,笛声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入耳润心……玄普在创作乐曲方面的天分的确是寻常乐师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也就难怪被精擅音律的皇帝高看一眼了。 “怎么了?”公主写好了给朱繁影的回信,交到潘略手上,见其神色有异,便直言不讳道,“本宫知道你不痛快,余炎虽然被你点化了胭脂痣,但你心里明白,自己剑术不及人家,再说相貌,你也比不过,谢小灼那里是有钱财数据的——”见潘略被气得扭身要走,公主改变了策略,“但是,本宫永远不会为他筹划一座眺莲墓园……你懂?”此话果然定住了潘略。“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信送去驿站,这条线路还是慢,要想提速,还得投下一大笔钱,再建几处驿站。”潘略转回头来,十分直白地问,“所以,公主,为了也许永无回报之人,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温润的茶汤顺喉而下,暖了胃,滋养了身心。汪荣将军放下手中的素白茶盏,又看了看案几上那几张宋达燚新抄的诗经,发了感慨,“宋达燚,你写字上若如烹茶一般用心,我还至于如此累心吗?”房间里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呼吸与心跳声,银熏炉中不断飘出袅袅幽香,舒缓着紧张的气氛。“将军,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且还因此发过疯……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躲避那些一见我就如见鬼的惊恐表情……可我没想到还要种地、练字……”将军略一思考,回应道,“这样,若你肯练字,我今日命人拔光院子里的药草。”达燚点了点头,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好转。 见宋达燚已埋头练字,汪将军也不含糊,唤来十几个士兵整治院落,迅速将甘蒙精心侍弄了数载的药田连根拔起,不留半点儿痕迹。许久,达燚写至“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不禁停了下来,走到开阔的、焕然一新的院落里,心情为之一振。 此时,众人已功成身退,将军负手而立,与其对视,面色平静地问道,“你可还满意?”达燚并未表态,回屋拿过刚刚完成的课业,双手奉给将军。“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将军面色依然平静,“爱与藏二字写得格外好,足见你还是有功底的,答应我,好好写信,别让陛下挑出你我的错处。”四目相对,忽然间彼此心里就有了默契。“好。”达燚感觉嘴角有一丝上扬,内心颇为震撼——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微笑是在何时何处了。 第142章 捉鸟之事 “欢白,我在这里种下了板蓝根,你要是玩耍,尽量避开此处。”欢白眨了眨大眼睛,低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它的羊肉。“这个季节倒是适合种板蓝根。”玄普款款而至,看了看这一小片新开辟的药田,问道,“要多久才能出苗。”甘蒙答道,“七至十日。”玄普略略点头,又指了指欢白,“你可跟这魔头说好了?”甘蒙认真地回复,“说好了。”沉默了片刻,玄普提醒道,“该用膳了。”甘蒙摇头,“不饿。”然后彼此又都不说话了。“如果还缺什么,告诉我。”甘蒙点了点头,回复了一字“好”,然后看着仙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十年——让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几乎找不到话题了。 寝屋之中,因叶明仙说太阳穴发疼,荀子修放下书,耐心地为其按揉着。小夫妻聊了起来,无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是讲了讲各自的童年。两个人生母皆早亡,心里都有伤口,说到疼处,难免互相怜惜。说着说着,明仙靠着丈夫的胳膊睡着了,子修尽力保持身子不动,让妻子能安心地睡着。 明仙天生苗条,个子高挑,此时肚腹依然没有隆起多少,子修不免在想,那里真的正在孕育一条小生命吗?他当然知道答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明仙说她的母亲是在生弟弟时难产而死,她那弟弟也没能保住,那一天一夜的痛苦,以及周遭之人的冷漠,全部印刻进幼小的心灵里了。她怕生孩子,非常非常怕,但是孩子的缘分来了,她还是要珍惜、抓住。 “公子。”屋外一声尖利的呼唤令质子回过神来,见妻子睡得很香,他这才放心,将其安置妥当,便就开了门,与晋威相见。“何事?”他随手关好屋门,随晋威的脚步来至庭院当中。钱菮将军已下了马,见了质子拱手致意,开门见山道,“想借您的齿珠一用,为蝉嫣阁驱除一些来自勤缘山的灵虫。”质子取下齿珠,交到将军手上,“此物是欢白之父的,今日我便替它做主,将其送予蝉嫣阁。”晋威眉头微蹙,显然有些不舍得,但一想到舒将军在北域保家卫国,倒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钱将军道了谢,迅速离开了,晋威这才叹了口气,嘟囔道,“您还真是舍得。”质子轻声回复,“舒美人舍不得那些兰花,也就绕不开勤缘山的灵虫,她又是位孕妇,比我更需要此物安神。”晋威只得说,“奴婢这里还有一块勤缘山上偶得的灵石,本想送给他人,谁知人家不要……不如做成珠子,转赠予您。请别拒绝,不然奴婢又要伤心一次。”质子舒缓一笑,“好,多谢你。” 两个人来到甘蒙开辟的药田边上,停下来看了看,却也实在没有什么看头。“其实挺无趣的。”身背后传来甘蒙的声音。质子转回头来,与之对望片刻,觉得其眼神异常肃穆,遂不动声色地说,“总之是劳烦你了,若需要我做什么,请随时讲出来。”晋威顺势提醒质子,“公子,您这个时间总爱抚琴的。”质子点了点头,二人便就离开了庭院。 琴室之中,质子试着将玄普随心吹奏之旋律展现出来,虽然古筝与竹笛音色不同,却也有相通之处,抚奏到动情之时,忽然之间就见到了自少时相识相知的两个人,一样的脱俗气质,相似的性情、爱好、伤痕……相伴多年,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考验,二人友情不断加深,成了彼此最坚强的依靠。 可是,琴音骤然一转,一道难题现于眼前,未来之路狭窄无比,已容不下他们并肩而行了。最终,一人做出牺牲,断然从另一人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从此,天各一方,惦念都在心里,无法说与谁听,唯一的信念是再度重逢,定要将所经历的一切与之细细分享。 而今,重逢之日终于来临,二人相见,竟然无言以对,从前的默契似乎荡然无存了。为什么?谁的错?真的只能如此了吗?曲终,琴室之外,甘蒙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咽下无比苦涩、火热的泪水。 傍晚,钱菮驾马归家,直接穿过弥漫着煎药苦味的院落,来至寝屋看望病妻。妻子端着汤药发呆,见丈夫进门看着自己,只得浅浅喝了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瑶娘,苦吗?”声音里充满疼惜。眉目清秀的滕瑶柔声回复,“能治病就好,我不怕苦。”随即费了些时间喝完了药。 “菮郎,修儿呢?我昏昏沉沉躺了一天,都没见着。”修儿是夫妻俩视若珍宝的儿子,两岁半,聪明伶俐,也正是淘气的时候。“闯祸了,我罚他不许见你。”滕瑶一听,紧咳了两声,冷脸道,“闯什么祸了,值得如此严厉?我若走了,您势必会再娶,孩子没有依仗,岂不更可怜?”越说越急,咳嗽不停,冷不防“哇”地一下子,刚刚喝的汤药全部吐了出来。 面对此情此景,钱菮心中五味杂陈,只得赔礼,耐着性子安抚好妻子,转头去看看儿子。一进门,见下人们正使出浑身解数哄着哭闹不止的儿子,不禁蹙眉扬了扬手,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施礼退了出去,关严了屋门,守在外头。孩子看懂了形势,止住哭声,委屈巴巴地抽噎道,“我想母亲了。”将军面色凝重,沉声道,“今早让你去给母亲请安,你怎么说的?不去,母亲样子可怕,脸上皱巴巴的,身上苦巴巴的,不美,不香。” 钱修揉了揉已经哭肿的眼睛,拧了拧鼻子,弱弱地说,“我知错了。”将军没有回应什么,屋子里非常安静。“父亲。”孩子走至父亲身前,伸出小手握住父亲的一根手指,努力攥紧不放。将军俯下身来,拭去儿子脸上的泪痕,慢而清晰地说,“修儿,你母亲没有多少时间了。”孩子没有哇哇大哭,成串儿的泪涌出来,打湿了将军的大手。“我不想骗你,你才两岁多,但总是个男人,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大手轻抚着小脸,小手紧紧抓着大手不放…… 儿子去看望自己的母亲,父亲独自待在儿子房中发呆。钱菮父母早亡,本是无牵无挂之人,征战多年,几度面临生死之境,他从未怕过什么。可是,后来,滕瑶之父为他挡住了敌军的冷箭,临死之际求他娶了孤苦无依的女儿,从此,他有了家,有了孩子,见识了一位弱女子拼了命也要生下孩子的决心与胆量,进而要面对妻子于此后陷入病痛沼泽、无法畅快地活着的悲惨现实……他心上终究刻下了一个“怕”字。 夜色浓重,起凤阁的花园之中,一声特别清亮动人的鸟鸣打破寂静。一双俊美绝伦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时机恰好,潘略如鸟儿般飞掠至一棵古树之上,迅猛稳准地拿住了一只歌喉甚美的灵鸟。接着,鸟儿被送入自谢小灼处购置的精巧鸟笼里,潘略仔细看了看,露出微笑,果然好看。 灵鸟扑腾着翅膀,试图飞出鸟笼,屡试屡败,最终认了命。“听如意说,公主夸你唱歌好听,没想到你还如此好看,就给仙子做个伴。不亏。”潘略拎起鸟笼,刚走了几步,隐约瞧见余炎朝自己这边走来,本想躲避,却听对方道,“深夜捉鸟,真是好有雅兴。”潘略冷笑着回怼,“你也是闲出鸟儿来了,深更半夜爬起来管别人捉鸟之事。” 洞房花烛夜,一对武将出身的新婚夫妇在拼酒,然后发觉棋逢对手,也就作罢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未有进一步行动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觉得爱不起来,于是默契地装作喝醉了,想糊弄过去这一夜算了。岂料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战鼓一般催促着夫妻二人,曹狐只得说,“知道了。”门外偃旗息鼓,屋内也就不得不开战了……清晨来临,曹狐携妻子来给父母请安,接着拜见兄嫂,又跟聪明伶俐的妹妹聊叙了一会儿,便双双进宫叩谢圣恩。归程,二人去宰相府给郑宰相请安,待到返回家中,一抹红霞斜斜地打在院墙之上,忙碌的一日即将过去了。 第143章 钱菮 “昨夜……”曹遄故意轻咳了一声,曹狐不免有些局促。“昨夜好事已成,大哥不必担心川郎,他很有本事的。”说这番话时,郑勤澄毫无扭捏之态,倒让两个大男人红了脸。“呵呵。”大哥笑道,“弟妹果然是将门虎女,气派、直爽……那么我这就去告知父母,让他们静候二位的佳音了。”曹遄走后,曹狐关起门来训妻,“澄娘,你我夫妻之事怎好随口就说——”勤澄摆了摆手,“知道了,也都累了,早些休息。”曹狐动了动嘴巴,满肚子牢骚竟也发泄不出了。 庆王的书房之中,曹遄向父亲复述了郑勤澄之言,半带嘲讽地总结道,“弟妹倒真是坦白、直接,这样的女子,果然是万中无一。”庆王蹙眉打量着长子,敲了敲案几道,“你就这点不好,话多。”曹遄这才收紧肩膀,恭谨地说,“知错了。”父亲略略点头,这才提起女儿的事情来。“甜儿也十四了,昨日我瞧着莫国乔王之子相貌清俊聪睿,谈吐气质不俗,觉着可以跟晫王联络联络……甜儿毕竟是庶出,若能嫁莫荣琛,倒也得体相当。”曹遄一愣,“莫荣琛迟早是要回去莫国的……您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竟也舍得她远嫁南疆?” 夜之帷帐笼罩着天地万物,无一遗漏、例外。潘略提着精巧的鸟笼,鸟笼里有一只咽了气的灵鸟。他在牡丹花丛中停住脚步,轻轻哀哀地说,“没想到你气性这样大,一日不得自由,便怄死了自己……也罢,我将你葬于此处,若有怨念,只管来找我。”功夫不大,潘略已葬了鸟儿,完成了祭奠,然后眼中锋利之光一现,厉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余炎懒懒地应对道,“昨日偶然撞见你捉鸟,今日又是偶然路过,见证你葬鸟而已……觉得你很好笑,明明坏得很,却还要假慈悲。” 回到幽静的住所,潘略抬头仰望夜空里的朗月群星,闻着院子里的兰花之香,心情轻松了些许。刚才,他没有运用铁齿钢牙跟余炎斗嘴,而是利落地走开了,因为对他而言,此世间除了公主与玄普之言,其余人的话皆无需放在心上。那么,余炎对于玄普而言,是否具有特殊意义呢?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想到此处,人也就进了寝屋,只管躺下了。 “别急着摸剑,我知道擅闯至你的宅院很无礼,只是有句话想说,总不得机会——为了玄普,我不想与你交恶。”余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起来从容而富有诚意,且提及玄普,令潘略不好发作。“也因为玄普,你我永远成不了朋友。”听闻此言,绷紧的神经也就松弛下来。“的确如此。”潘略搭了腔,“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觉得这是唯一一次机会,可以听听余炎的实话。“在我心里,他是神仙,也是……”犹豫了片刻,余炎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说,“想一生一世都跟随、陪伴之人,在我心里,再无他人。”潘略心上涌起异样的情绪,“好,从此,我们互不招惹。”四下一团漆黑,心却明亮起来。 清晨,谢小灼特地前来诊看钱菮病妻,端详面容之后,两根长指搭上脉,心内便也只有眼前的病患了。开好了药方,出了屋子,钱将军低声问,“怎样?”谢太医望着对方之眼,缓缓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送走了谢太医,钱菮回到寝屋,来到妻子塌前,静静地坐着,滕瑶浅浅一笑,伸出纤手,握住丈夫温热的大手。一瞬间,钱菮意识到眼前之人也才刚满十九岁而已,本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却要承受这么多苦难,实在太不公平了。“菮郎,我只求你,若是再娶,一定要娶健康善良之人。”钱菮没有说话,心在滴血,却也点了头。 “嗖——噗!”一支飞箭划破勤缘山之寂静,射穿了一只七彩的灵鸟,灵鸟凄厉地鸣叫了一声,顷刻跌落在地。钱菮将灵鸟放入布袋,表情肃穆,再度拉紧弓弦,等候着下一只灵鸟的到来……“钱将军。”一声呼唤促他松弛下来,收好弓箭,拱手回应道,“勤王,您怎么来了?”赵廷钊走至眼前,拱手还礼,“如果弓弦颤动、射杀灵鸟能缓解你的痛楚……我不拦着。”钱菮心上一紧,皱了皱眉,“到了这一步,我仍然想做些什么,至于对错,我选择不想。”廷钊点了点头,表情微妙,“你忙。”遂转头离开了。 钱菮之事,渭王父子一直记挂着,今晨亲见其猎鸟之势,勤王只得再度向父亲道出心中担忧,“这一关,钱将军能过得去吗?”渭王看了一眼儿子,沉稳回复,“我说了,既然我重用了他,自然信他有过关的能力,你不要总去打扰、试探……小家子气,惹人不悦。”勤王闻听“小家子气”四字,心中大大地不悦,暗想我还不是为了赵家的大业才会如此……面上自然是绷着、冷着,施礼去忙自己的正事了。渭王摇了摇头,觉得儿子虽然优秀,却依然稚嫩,许多事情看不开、看不远,不够大气、气派。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被你父王责骂了?”巡查各卫的线路上,遭遇迎面而来的郑勤澄这一问,勤王肩头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迅速调整好自己,扬脸应对道,“我刚刚瞧着曹中郎脸色似乎也不好,你倒是关心关心自己的郎君。”勤澄侧眼瞧了瞧丈夫,“他就是累的,家里夜夜有战鼓催促,不得不挑灯夜战,以期早传捷报……仅此而已。”两个大男人听了这番话,登时红了脸,互相尴尬地拱手施礼,驾马逃开了。“呵呵,跟我们郑家女子斗嘴,简直是自找不痛快。”郑将军微微一笑,策马急急追上了丈夫。 午后,郑勤澄抽空去了起凤阁,将自己与勤王斗嘴之事说给公主听,言毕打了个响指,扬扬眉毛问道,“帅?”公主根本不接这茬,目光仍在书上,“你要是闲,多去陪陪外祖父。”勤澄对公主此话很是无奈、不服,撇撇嘴道,“你可别只顾着说我。”公主便就放下书,朝勤澄嫣然笑道,“好,今日你我一同去陪陪他。”然后朝门外朗声道,“如意,让余炎准备准备,陪本宫去趟宰相府。”如意脆脆甜甜地应声照办,勤澄这才醒悟道,“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押着我去见祖父——”公主摆了摆手,狡黠一笑,“我可是顺着你说的。” 一行三人出了皇宫,一路奔北而去,骏马们你追我赶,跑得飞快,大家也就根本无暇欣赏沿途风景或者发声闲聊。宰相府远离闹市,位于幽深寂安之处,绿树繁盛,寄居于此的鸟儿颇多,三匹骏马一到,立刻惊动了一群艳丽的大鸟,纷纷振翅飞走了。守门的几个壮汉早已认出了公主与郑将军,齐齐上前施礼,其中一人负责安置马匹,另有人负责引路,其余人继续守在原本位置上。入了内宅书房,勤澄才发现庆王与曹遄也在,再想回避已是不可能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施礼。公主倒是镇定自若,依礼致意后,朝庆王道,“既然您是来与外祖父下棋的,本宫也不好打扰,就此告辞。”庆王看向郑宰相,和颜悦色道,“本王只管下棋,倒也不觉得被打扰了。”郑埙篪略略点头,开口道,“难得来,不必拘泥于繁苛之礼,都坐下观棋。” 第144章 永不消亡 整室陷入一片静谧,仿佛对弈的双方施展了玄妙之术,定住了观棋之人。后程,大家都觉得庆王之棋形势大差,郑宰相必然会胜出,庆王便就适时认输了,如今此世间确无几人能与郑宰相拼棋上的算力,因此输了棋也并不觉得折损体面。之后,二人转去茶室品茶,勤澄借机去陪祖母说话,公主则陪同曹遄在府内转了转,赏花赏景,以尽地主之谊。 一路上,二人话也不多,虽说郑宰相发了话,让大家不必拘泥于繁苛之礼,然而到底是男女有别,身份不同,所思所见差异很大,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公主,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您可否帮忙?”曹遄见四下无人,觉得若再不开口,恐再无机会,不等公主表态,便继续道,“父王想将甜儿嫁给莫荣琛,可我觉得她还小,且莫国那么远,成婚后若是受了气、生了病、有了难处,连个撑腰、投靠的地方都没有了,岂不可怜?遂斗胆请公主为她谋划别的姻缘。” 归程,庆王看似无意地问长子,“公主带你领略宰相府的风光,你可有收获?”曹遄心跳加速,强稳着气息回复道,“公主本就是天上的人物,难得一见,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庆王笑道,“果然也是怂了。”也是——曹遄明白父亲的意思,在郑宰相那里,父亲也是怂了。曹遄面上只做苦笑,嘴上没有说什么,父亲总嫌弃自己话多,何况此时言多必失,但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因曹甜之事,他算是首度跟父亲对着干了,若被识破——他不敢想后果。 临安公主立在一座逼真而庞大的山石流水景致前,深深吸入一口秋风,让清凉柔润之气在肺内流转一番,头脑也就越发清醒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理会曹遄的请求,这个人于她而言,用处微乎其微,而且上一次为质子筹划良缘,叶太尉的骂声传遍了皇都,这一回若被向来温润儒雅、心机颇深的庆王捉到了多管闲事的错处,虽不至于挨骂,暗里总要遭罪的。 郑勤澄出来寻她,远远地看到默然伫立在假山群前的婀娜背影,不禁皱了皱眉,悄然而至,伸手握住公主柔白细嫩的纤手,轻轻地摇了摇。“喂,想什么呢?”公主缓缓转身,冷脸看着勤澄道,“不高兴呗,外祖母偏心于你,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好,不过是姓‘郑’而已。”勤澄知道公主不过是在打岔,顺势说,“祖父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你更有用处,就对你偏心,而且在郑家,始终是他老人家做主的……”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掩饰嫉妒之心,“说到底,还是你更占便宜。” 惜泓居内,侍弄完种着板蓝根的药田,甘蒙不由地微微仰头看向碧蓝的穹空,一声叹息从唇齿间发出。“何故叹气?”听到玄普的声音,他的喉咙起伏了一下,沉声答道,“无碍。”玄普“哦”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道,“勤缘山上有不少珍贵、罕有的药材,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拜求钱将军带一些种子或者幼苗给你。”甘蒙颇为意外,“我虽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总是知道将军之妻病势沉重,此时整个皇宫谁不是避之不及,你还去招惹——”玄普洒脱一笑,“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越是神经兮兮,反而越惹人厌,将军不需要谁同情、安慰,或是避绕,如常待之就好。”甘蒙回味了一下此话,吐出一口气来,点了点头。 回到房里简单洗漱后,甘蒙拿起一本药学之书品读起来,此书还是汪荣将军于临别之际所赠,来到惜泓居后,诸事繁杂,竟也冷落了它。半个时辰之后,他合上书,给自己煮了一小壶茶,慢慢品味。茶也是汪将军所赠,虽品质不算上乘,但滋味格外亲切,一下子将自己拉回到在拂晓坊里度过的日子。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心仍留在那里,没有走入惜泓居,来至玄普面前。人生真是——他想到“可悲、可笑”等字眼儿,又不由地摇头否认,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他依然坚信这一点。 此时,门被敲响,甘蒙起身开门,见晋威拎着一只书箱立在外头。“这是公子自谢太医处借来的药学之书,你慢慢读,还回去之后还可再借。”甘蒙道了谢,收下书,将晋威让进屋里,给其奉了一杯茶,也道明了此茶的出处。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气氛尚算融洽,毕竟彼此未有深交,能有话题可聊已算是难得了。晋威适时离开,来至质子书房复命,子修略略点头,“你多费心关注,若他还需要什么,随时提醒我替他置办。”晋威点头应允,两个人遂各自捧书而读,互不干扰。 过不多时,晋威放下书,煮了茶,与质子共同品饮,互相交流着对眼下所读之书的所思所想,之后,二人再度各守一方,继续默默读书。夕阳西下,成崊请领用度归来,与欢白在院落里嬉闹,欢笑声洒满惜泓居的每个角落。荀子修与晋威默契地放下书,来至院落里观瞧。“闹归闹,不要去药田那边。”晋威不得不提醒道。成崊摆了摆手,大意是“知道”。甘蒙与玄普也闻声而来,见了此番景象,受了感染,露了笑容。谢小鹛自书房里走出来瞧了瞧,皱了皱眉,迅速缩回书房,重新拿起书来感慨道,“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物。” 马蹄声由远及近,停落在惜泓居的正门之外。尤耀迅速下马,来至质子面前,急急地施礼道,“公子,将军夫人恐是不成了,我师父正在府内照应着,钱将军托我来请玄普。将军夫人平生最喜欢听其父亲吹奏竹笛,临走之际,想再度听听……”质子点头应允,略一思考,对甘蒙道,“烦请你与玄普同去。”三个人迅速驾马离去,叶明仙自房里走出来,看着一众表情严肃,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来至丈夫身边,伸出手,丈夫便就握住她的纤手,领她回到房中。“夫妻间最怕这样,半途扔下对方。”质子轻声道,“希望我们不要如此。”明仙肩膀颤动了一下,带着伤感的口吻回复道,“生孩子就是道难关,我若像母亲那么不走运——”质子紧忙拥她入怀,“不会的,不会的……你我已经够命苦了……老天岂会一再地欺负我们?” 夜幕降临,大片的乌云纠缠着月亮,半颗星星也找不到。“应该会下雨。”质子安顿好妻子,立在院落里仰望夜空,忧心忡忡,自言自语。秋风倒也温暖,树叶沙沙作响,不曾有虫鸣,一切都是湿润的。莫名地,眼睛湿润了,雨滴从天而降,心上的桃花龙鳞隐隐作痛…… 不要!质子对自己说,不要想不好的事情,比如妻子生产之时会不走运,比如自己在被母亲、父亲、母国、公主丢下之后,再度被心上之妻、之子以及晋威丢下。龙鳞加速涌动起来,痛楚如潮水般一浪浪地袭击着他,某一刻,他几乎要倒下了,却被温暖有力的一双手掌撑扶住了身体,随即被引领着走向书房。“公子,不会有事的。”尖利之音打在心上,“灵石已磨成了珠子,奴婢替您戴上。”一条圆珠绳结项链被挂在脖颈上,质子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自灵珠流淌而出,凝神定心,妙不可言…… 如墨的夜色中,书房里的灯光格外柔暖,令人心安。晋威帮助质子换了干爽的衣装,又泡了几朵安神的金丝菊花,两个人各自捧着啜饮,并无言语交流。就在质子因发过了一身虚汗而打起瞌睡之时,晋威的声音飘忽而来,语气里蕴藏着清浅的倦意与哀伤。“公子,您从未问过奴婢是怎么当上太监的……今夜,奴婢愿意说说此事。”质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坚定地回绝道,“不,不必。”晋威却倔强起来,“奴婢说了,愿意讲给您听,您听了,奴婢此生也就完整了。”质子别无他法,只得做了倾听者。 故事是被一口气讲完的,之后,晋威起身离开,回到寝屋。玄普与甘蒙都还没有回来,晋威料想钱将军的夫人必然熬不过此夜了。恰是这样的夜晚,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即将死去,他却有所触动,愿意开口说起这些年来一直无法面对的事情。也许,质子是自己此生唯一的知己,让晋威有倾吐的欲望,又或者是想到了谁也说不准何时会来的死亡,让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应该被知己记住。虽然对方未来必定会成就霸业,成为云端上界的大人物,但他确信,自己的故事会铭刻在其心里,永不消亡。 第145章 藏鳞南府 这一夜,听得了晋威的故事,质子心绪难平,挑灯写成了一首古筝曲谱。回到寝屋之时,天色微微发亮,他躺到榻上,依偎着妻子,心上仍在抚琴。欲望、孤独、仇恨、阴谋、帝王将相、隐士、剑客……统统揉搓进曲中,脑海里浮现出席地而坐、抱剑听曲的知己,待得曲终,故事落下帷幕,晋威缓缓仰起脸,看着自己,默然一笑,两行鲜红的泪水流淌而出,英俊的面容霎时恐怖起来,整个人也漂浮而起,抽剑刺向自己,如讨债厉鬼一般……梦醒了,脸庞被妻子柔暖的手轻抚着,心似乎也被抚摸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子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投入妻子怀中,像个襁褓中的婴儿那般,全身心地投入母亲的暖怀。 晨起,宋达燚照例要先烹茶,茶是汪将军昨日才送来的,人家说了,军中纪律严明,不可能有奢靡之风,所以此茶品相一般,滋味聊胜于无。做得了茶,达燚把纯白的茶盏送至唇边,轻啜一口,果然皱了皱眉,摇头苦笑。自从来到拂晓坊,他慢慢学会了笑对诸事,内心平和了许多。怪异狡猾的老头们有自己的乐趣爱好,故而只是对他戒备着,却也不会找他麻烦。至于汪将军——他想了想,又品了口茶——人如此茶,无论如何,总能令他苦中作乐,安心地避开俗世眼光,做个知足的怪人。 “孩子,开门。”一听就是三个怪老头里最狡猾、年轻的那位。宋达燚放下茶盏,开了门,与齐湖对视片刻,再别开眼,梗着脖子等其开口。“我现在得去趟藏鳞南府,见一见南丘驭,昨夜他托梦给我,邀我今日务必前去一叙。”达燚压了压鼻翼的瘢痕,心想这借口可真够扯的,进而幽幽回复道,“可以,但我得时刻陪同,听说他老人家病势沉重,见了我会怎么样可是不可预期的,若有罪过,一并由您承担。”齐湖转回头,利落地离开,左臂向上举起,在空中挥了挥,算是做了回应。 来拂晓坊之前,以及之后,宋达燚还是做了功课的,所以,他了解每一个怪老头身背后的一些故事,而齐湖的故事里有一位棠延知名的富商——住在此辉浚县藏鳞南府的南丘驭。“麻烦。”此二字从唇齿间滑出,齐湖的确麻烦,那位据说已病入膏肓的南丘驭,生意与势力遍布棠延天下,又跟皇都内赫赫有名的襄王沾亲带故,也是极不好惹的。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他迅速行动,跟汪将军通了气,得到了一支精锐小队,一同跟着齐湖向南府而去。 晨光尚未褪去,玄普与甘蒙驾马归来。将军夫人终究是走了,年纪轻轻,撇下丈夫与两岁多的儿子独自上路,何等不甘,何等凄凉,一时之间令听到此等消息的质子夫妇紧握着彼此之手,说不出话来。“本想留在将军府帮忙,然而钱将军说不必,恰好勤王带人赶过去了,奴婢和甘蒙也就回来了。”质子点了点头,请二人先回屋休息,然后又抱了抱妻子,安抚了几句,随即去了书房,独自静一静心。桃花龙鳞又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按了按,痛感倒也没有加剧,他知道是晋威送的灵珠起了功效,以后有它相伴守护,料想龙鳞之痛不会将自己轻易击倒的。 不多时,质子提剑来至院落当中,若有所思,于满园秋色中舞剑。剑客们不约而同地走出来观看,欢白也灵活地开了门,走出屋来瞧一瞧主人练剑。便在此时,质子轻巧地跃起,迅捷如箭,整身没入一棵古树树冠。众人神情专注,盯住树冠间时隐时现的人影,却也看不清质子出剑的招法路数了。 欢白缓缓走去古树边上,低吼一声,抬起一只粗壮而锋利的爪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树干,古树虽然不出所料地纹丝未动,但树上的剑客却似感知到了什么,浮气一起,如鸟儿一般冲上树顶,继续与锋逝剑切磋较劲。欢白晃了晃似虎的头颅,走至甘蒙身边,身子向其亲昵地蹭了蹭,甘蒙会意,伸出手来抚摸着虎头之上那团火红而坚硬的肉球。成崊十分不满地撇了撇嘴,抱怨道,“真是没品,见人就撒娇。”也就不出所料地被晋威瞪了一眼,随即习惯性地拍了拍嘴唇,闭口不言了。 舞剑良久,质子手上之剑依然快极如电,丝毫不缓,人如同包裹于一团森白雪亮的剑光里,十分神奇。此时,晋威眼光一凛,捕捉到甘蒙手上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小石子,本想立即去夺,却见玄普朝他微微摇头,一愣神之际,小石子“嗖”地飞出,朝古树之顶那一团剑光袭去,成崊大喝一声,正欲出手,又是被玄普拉住衣襟,同时听到一声“无碍。”就这么,石子不出所料地抵达,只是轻轻地在剑光上一擦,就被震为粉碎。众人释然,露出笑容。 质子之剑一天天进步,与无比清傲玄妙的锋逝默契渐足,虽抵达心意相通尚需时日,然而希望已现,总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午后,成崊悄然来至甘蒙寝屋,单刀直入道,“无论如何,你这样试探公子之剑,就是对公子不敬,对惜泓居不敬,懂吗?!”甘蒙并没有放下手上的药学之书,翻动书页,淡淡地回复道,“懂了。”成崊心火“腾”地蹿起,厉声喝道,“你也配怠慢我!”少年之剑猛地出鞘,狠狠刺向甘蒙之脸,甘蒙轻巧地躲开,不恼不还手,只是沉声道,“我让你是个孩子——”一句脏话从成崊口中喷出,利剑也再度袭来,甘蒙微微蹙眉,犹豫着要不要替荀公子管教一下,晋威与玄普赶了过来,平息了事端,晋威带走了成崊,玄普则留下来安抚甘蒙。 现在,一间华丽而静谧的寝屋里,怪老头仍在同一位被病痛折磨得脸色惨白、脊背佝偻的老者聊天。在生意场上纵横了数十载的南丘驭捂着胸口,话说得艰难、缓慢,却也字句清晰。宋达燚反复按摩着鼻梁上的瘢痕,在思考如何给皇帝写信,既能说清楚此事,又能少写几个字。不过,总之,到目前为止都是在叙旧,回忆少时友情,齐湖之父是有名的商人,两家是世交,自小南家大哥就十分疼爱齐家小弟。后来,齐家没落了,齐湖从军,一直追随着臻王,再后来,臻王功败垂成,命丧皇都,齐湖受了牵连,倒是没有掉脑袋,而是连同其他五位将军一同去了拂晓坊,从此没了自由……达燚暗想,这些陈年旧账都不必写入信中,惹皇帝心烦。 “如今无常的足音已越发清晰,我倒也不怕什么,只是想在走之前见见吉辅。”南吉辅是南丘驭在此世上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医圣宇文宏焘唯一的爱徒南能。“他如今追随医圣四处游历,南家的生意也紧握在手,我自然不必担心他的前程。只是,因其生母一事,他心上总是横着一把锋利的恨剑,对我、对南家恨之入骨,临走之前,我想把此恶业化解开。”齐湖听到此处,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抚摸鼻梁的手指停了下来。宋达燚觉得,这里倒是可以记一记。“您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此恶业化解不开了,这一点您也是清楚的。”两人对看无言,僵持了片刻,南丘驭像是太累了,闭上眼睛,喃喃道,“那湖弟你帮我记着几句话,待我去了,他总是要回来的,帮我告诉他——他母亲是个心机颇深的歌女,我着了道,种下了恶业,他若纠结于此恨,全冲我来,别把藏鳞南府给毁了便好。始终是这里成就了他,使他得意,可呼风唤雨,所以别把事情做绝了,反倒让自己也无路可走。” 第146章 坦然面对 质子自晋威处知晓了成崊挑衅甘蒙之事,不得不出面管一管,当然要先从成崊入手。他料定晋威已替他敲打过了,所以也不想长篇大论。“我夫人有孕在身,不可被惊扰,我只希望惜泓居内安稳祥和,所以日后你若有解不开的郁闷,只管来找我排解,不可向自己人挥剑了。” 听到“自己人”三字,成崊显然并不认同,“公子,他来惜泓居就是为了玄普,他眼里心里也只有玄普,其余的都不在乎。”质子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与玄普是少时挚友,情谊深厚,所以不会对惜泓居使坏的,即使信不过他,也总要信玄普的,这道理不难懂。再说同在惜泓居生活之人,命运都已绑在一起,若是起了争执,多么别扭。”成崊不言语了,质子音色明朗地说,“事情因你而起,烦请去跟他道个歉。”成崊心中千万个不愿意,却又听质子补充道,“这不是命令,想通了再去,不急。”这才“嗯”了一声,施礼退了出去。 夜色笼罩于大地之上,汪将军挑灯读信,宋达燚捏了捏鼻梁,脸上的倦意似乎柔和了狰狞的面目。“此信写得不错,字也进步了许多。”将军收好信,起身离开,达燚不由地送了送。夜空里明月高悬,照着两人之脸,彼此都仔细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我们在这里,为了这么三个老头儿,真的有意义吗?” 将军目光锋锐,音色却是柔和而认真的,“陛下说了,为了棠延江山稳固,得有人一直盯着他们。”达燚心中一动,一股温热的力量传遍周身,“您信陛下吗?”这是极为大胆之言,达燚却就这么自然地问出口,像是向生死之交请教人生哲理一般。汪将军神色坚定地回复道,“身为棠延子民,答案毋庸置疑。陛下是难得的圣君,在位多年,江山稳固,朝中平衡得当,百姓大都能安居乐业……这些还换不来你的忠诚吗?” 此夜,一盏高挑的铁制宫灯将公主的书房照耀的格外不凡。这是一件今日刚刚安置于此的古董,是苏烈特地拜托前去送信的潘略带回的,高达三尺,底座是个大圆盘,非常稳固,圆盘正中立着一根笔直的灯柱,向四个方向错落延伸出四排灯枝,每枝又分出四杈,共计十六杈,每杈顶端都有一个圆形灯盏,灯柱顶上则是一对于云中飞翔的仙鹤。公主算了算此物的价值,在心里又骂了一遍擅自收礼的潘略,她跟苏烈来往,无非是为了生意,她可不想与此人再有半点儿瓜葛。因此,她总是嘱咐潘略不要往回带那个人送的礼物,谁知今日苏烈说此灯是自己命其购置的,潘略没料到苏烈胆敢扯谎哄骗他,就这么上了当。 意识到潘略被骗之时,公主并没有拆穿说破,她怕潘略立即提剑去找苏家长子算账,后果会很严重。何况现在,比起苏烈这点儿小心思小手段,庆王府大公子所托才叫棘手难办。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公主的脑海里开始浮现皇都之中适龄的体面公子,直至想到苏家二公子苏谦之时,手指停止了敲击。 苏家在皇都商界的地位虽比不得商氏,却也是不可小觑的高门大户,苏谦是庶出,刚满二十,人如其名,是货真价实的谦谦君子,只因无心仕途,这几年一心跟着大哥做生意。说到做生意,谦谦君子自有高明之处,公主确信,其未来势必要超越看似精明的苏烈,成为苏家的掌舵人。当然,想博得曹甜的芳心,这些似乎不是最重要的……公主看着宫灯之上比翼齐飞的一双仙鹤,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意。 夜色中的圆悰寺浮动着庄严、纯澈的佛法之光,世人身在其中,莫名地坦诚、专注。清雅静谧的净心阁内,两位少年各自抄经,默默体悟着经中的玄妙道理,神态安祥、温和,似乎忘却了疲倦,身心无比陶醉、畅快。此时,昉蕴禅师的书房之中,于棋上论道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从棋局里抽离出来,一位说,“又输了。”另一位道,“承让了。”然后默契地相视一笑,再闭上眼睛,认真地听了听夜风吹动淹明剑所造的护花铃的声响,片刻之后,心上就都有了定论。“果然倔强难缠,戾气仍未褪去分毫。”李韧光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昉蕴禅师如常地和善一笑,并未搭话。“听说南丘驭就快不成了……他可有捎信给您?”禅师答复道,“我既已投身空门,就要过得清静、专注,不再涉足凡尘俗世。” 李韧光音色平静地问道,“那么,大德可否相告,等待最终时刻的降临会是怎样的感受?”昉蕴禅师答道,“佛说——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着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而得到永恒的喜乐。”晫王叹息道,“可惜我等俗人始终将世情记挂于心,不可能欣然奔赴终点啊。”禅师和缓一笑,没有出言应和。外头有人谨慎地敲了敲门,恭敬地请示,“师父,有人自辉浚县送来一封信、一串佛珠给您……我要如何处置?”然后闭口不语。禅师平静地说,“佛珠留下,与我再度结缘,信不便读,请信使拿回去就好。” 夜色照着信使的归程,骏马与主人都非常机警,因此一旦前路上闪出拦截之人,他们才能迅速应对。“留下信。”对方说。“已经毁了,迎风一扬,无迹可寻。”信使这话不假,既然信被拒收,留着反而成患。“我信你,但也必须送送你。”话音落下,抽剑的声音已扬起,多说无益,不如剑上说话,高效,痛快。两柄长剑战在一处,两匹马也互相伤害起来,剑客都是高手,不然做不得信使与趁夜夺信之人。耗时良久,终究是分出了高下,一死一伤,便是结局。夜很狡猾、残酷,很善于掩盖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切交给白日去揭晓、晾晒于众人面前。 夜色照着信使的归程,骏马与主人都非常机警,因此一旦前路上闪出拦截之人,抽剑的声音便已扬起,剑上说话向来高效,痛快。两柄长剑战在一处,两匹马也互相伤害起来,二位剑客都是高手,耗时良久,终究是分出了高下,一死一伤,马也是,便是结局。夜很狡猾、残酷,很善于掩盖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切交给白日去揭晓、晾晒于众人面前。 晨起,师徒三人自圆悰寺赶回襄王府的路上,见识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一人一马倒在血泊之中,人与马都被刺中了要害,下手狠绝,没有半分犹豫,是老手,高手。“走。”李韧光发了话,驾马疾驰而过,吴炬与初鹭不敢怠慢,催马跟了上去。 “其实很可能并无什么手书之信,不过是送还一串佛珠,一切要说的也就明了了。”隐赟斋中,李韧光服过了汤药,皱了皱眉,接过襄王奉来的糖水,喝了两口方才继续开口道,“藏鳞南府的信使来至皇都,必然备受瞩目,等同于送死。如今其死讯又等同于皇都之信,叫那南府将死之人好好领教领教,也就会闭紧嘴,安心上路了。” 襄王若有所思,喃喃道,“只是不要连累然儿和我岳父便好。”李韧光摆手笑道,“能连累他们的,只有你而已。我一来就跟你说了,要早做打算,就是怕你舍不得同妻儿分开,一直儿女情长下去,得过且过。”师者之言向来锋利,插在心上,格外疼痛、醒神。“老师,妥当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时机到了,就会送他们走的。再说岳父精明无比,也会提前布局的。”晫王俊眼一挑,戳了戳爱徒的心口,“宫里的母亲与姐姐呢?”襄王眼神黯然,答不上来。师者拍了拍其肩膀,轻声道,“不必答给我听,但心里得有答案才行。” 回到寝殿,襄王咀嚼着老师的教诲,眉头紧锁,表情肃穆。此时,纤纤玉指轻柔地按揉着襄王的眉心,令其心头一暖,展眉一笑,抬手将妻子的手握住。“然儿,今日同我入宫见见母妃和姐姐,如何?”南然冰雪聪明,并不深究细问,轻轻地点了点头,襄王不由地伸开双臂,将其拥在怀里。 可当真入了宫,就不能只是见见母亲与姐姐,襄王自然要先去拜见皇帝,再同妻子去跟皇后聊叙一番,这才双双来至鹓雏轩,与母亲坐在一处,自在地闲话家常。用过午膳,襄王让妻子先去起凤阁等他,顺势同母亲聊出正题……“老师提醒我要心中有数,可对于您和姐姐,我确实不知该如何筹划。”文德妃淡然一笑,“我和你姐姐各有各的筹划,你都不必担心。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能坦然面对就好。” 第147章 曹甜 去往起凤阁的路上,襄王的心情未有半点儿轻松,母亲的话全是对自己的迁就,反而像巨石一般压在心头,好不难受。“怎么了?一脸不高兴。”入了书房,正在同南然亲昵聊天的公主抬起头来,挑眉道,“难得到我这里,你还敢如此?”丝丝茶香飘入鼻中,十分沁心,襄王不由地说,“像是华顶云雾。”公主点了点头,称赞道,“果然识货。”襄王这才露出笑容,“难得被姐姐称赞一句。”公主立即回了一句,“你自小听惯了别人的赞美、奉承,姐姐若还惯着你,还得了?”襄王下巴一绷,想说那您还惯着珂雀,可话到嘴边,咀嚼了一下后果,也就咽回去了。 归程,夜色浓重,月亮被一大块乌云盖住,群星暗淡,空气中有一种湿润而压抑的味道。夫妻二人坐在马车里,南然有些疲乏,依偎着丈夫睡着了,襄王抚了抚妻子的睡脸,轻轻地叹气道,“总是如此,一点点累也受不得,若是离开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温柔地护着妻子,让其安心地睡着…… 书房之中,临安公主写好了一封信,唤了一声“潘略”,在外守候的英俊“信使”便就进了门,来至近前,接过信,看了眼信上的名字——苏谦,转身离开,将门关严。公主将目光落在苏烈赠予的仙鹤宫灯之上,眼神闪过一丝光芒。但愿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她暗暗地想。 现在,公主之信已在苏府二公子的手上,灯火以温和的姿态抵御着无尽的黑暗,苏谦缓缓拆开信,像是小心揭开遮着倾城美人脸庞的薄纱,进而陶醉在世间最美的风景里。读完此信,心情十分复杂,最终,他还是烧掉了信,而信的内容却一遍遍地在头脑里翻滚。成为庆王乘龙快婿的机会从天而降,且牵线搭桥的是临安公主,除了紧紧把握住,苏谦是别无选择的。既然如此,还在烦恼什么?他看了看自己正紧握成拳的两只手,艰难地放松下来,摊开手,泄了气势。 “呀,您来了,我倒是第一次见着您亲自上门送货。”巳时,微雨过后,庆王府大管家仇群眯着眼,精明一笑,语气十分微妙。苏谦淡然回复道,“闻听四小姐又要订购一只波斯猫,这一回恕不能如她所愿,大哥特地嘱咐我前来致歉。”仇群缩了缩脖子,朝下人暗使眼色,机灵的下人匆匆离开,双方开始清点货品,核对账目,待一切办理妥当,苏谦正欲告辞,却听到密林深处传来脆亮的声音,“苏家的人还在吗?”仇群紧忙回应道,“苏府二公子亲自来了,说是有话要同四小姐说。”说罢退到一旁,静观好戏。 “为什么不可以?!” “这一年,四小姐已经送走了三只波斯猫了,可说是与它们并无养护之缘,不如就此作罢,选些别的乐趣。” “它们染病而死,我却觉得是先天不足,与你们苏家脱不了干系。” “它们送来之时,可是经王府上下多少双法眼过目的,个个样貌华贵,气质脱俗,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如今四小姐这样说,未免有强词夺理之嫌。” “你!”一张清丽而稚气未脱的面孔上腾起好看的红云,“说到底还是你们不对,我不会养,你们倒是派人来教呀,货品售出就一概不问了吗?” 苏谦见曹甜真的动了气,样子好笑又可爱,遂略略施礼道,“庆王府这样高的门槛,人才济济,岂能轮到我们苏府的下人来指点养猫之道?” “那你来!” 四下一片沉默,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 “我来,不得体。”谦谦君子温和一笑,转头自随从那里拿过一柄真丝团扇,双手递给曹甜,“这是我大哥请苏绣的行家绣制的,四小姐生辰在即,算作是一份贺礼,今日得便带过来。”曹甜扭捏了一下,伸出小巧的手接了过来,端详起来。光滑的凌娟之上绣着这样一幅画——夏日的古树之下,三只可爱的波斯猫趴在树荫下乘凉,恰是死去的那三只,绣工了得,惟妙惟肖,看着看着,秀美的眼中涌出大颗的泪,滴落在团扇之上……“四小姐。”一方素白的帕子递了过来,曹甜接了帕子,擦了擦泪,嘟囔道,“人家都说苏府的二公子是才子、谦谦君子,我看都是虚名,只会欺负人罢了。”说完扭身走掉了,而那团扇与帕子倒是紧握在手…… 未时,钱菮将军来至惜泓居,众人都很意外,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何接待,荀子修倒是从容应对,将面目沉静的客人请进书房,命晋威做好茶,奉给将军。“这几天,我觉得自己也死了一回。”整室安静,听得清每个人的呼吸声。“孩子呢?还好吗?”子修轻声问。将军凄然一笑,“渭王已认修儿为义子,赐名为赵廷修,如今养在王府里,由赵夫人亲自照料,尚算安稳。”子修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赵夫人宅心仁厚,颇有才华,定能将令郎培养成国之栋梁。”将军摆了摆手,“修儿资质一般,就是个极普通的孩子,我也不期别的,只要人品正派,身体康健便好。”子修略一思考,轻声道,“无论如何,渭王解除了您的后顾之忧,自然是有体恤之恩的,您……是已想好了如何还报了,是吗?” 钱菮浅浅地尝了一口茶,缓缓闭上眼睛,荀国公子果然是聪明无比的,片刻之间便已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睁开眼睛,看着如仙似画的质子道,“舒云端才是渭王的左膀右臂,我已请求陛下开恩,派我去北域替他,陛下准了,我明日启程。临别之际,想当面谢谢玄普与甘蒙,自然,还要向公子致谢。”说罢起身,郑重地拱手施礼,质子起身还礼,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也无言以对。 钱菮驾马离去,质子立在大门外观望了好一会儿,直至晋威站在他身旁,他方回过神来看着知己,眉宇间露出一丝紧绷的情绪。“渭王此举,有些……”他不知该用怎样一个词才算恰当。“并无不妥。”晋威神情淡然,音色尖利而坚定,“这样的思路与策略,他日您也可以拿来一用。”质子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大哥,您找我?”傍晚,未施粉黛的天真少女来至曹遄的书房,手拿团扇,歪头浅笑,眉眼间尽显清纯与稚嫩。“听说提前得了苏家的生日贺礼,便是这团扇?”少女“嗯”了一声,奉上绣了三只小猫的扇子,曹遄看了看,还了回去,曹甜紧忙接过来,握着扇柄,扇了几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欢喜。“还听说你被苏谦气哭了……可有此事?”曹甜一愣,撇了撇小嘴,“我是思念小猫,与人家无关的……您别听仇管家乱说。”就此,曹遄知道公主指点的这一桩姻缘已成了大半,接下来,只等苏家上门提亲便好,父亲即使不甘心,却也不会太过反对的。“既然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曹遄笑了笑,扬了扬手,“回去,不要只顾着玩儿,仔细父亲查你的课业。”少女再次“嗯”了一声,施礼离开了。 第148章 无趣之人 “大哥,您找我?”夜色渐深,苏谦来至苏烈房中,等着被盘问。“去庆王府唱戏,戏庆王的掌上明珠,此等戏份若是拿捏不当,生意丢了倒还是其次的……”苏烈看着面色平静的弟弟,敲了敲桌面,“父亲远在东围坐镇,皇都的生意都交在我手上,因此府内大事小事能瞒过我去?潘略是何等人物?为谁办事?三更半夜的没事儿能给你送信?”然后蹙眉摆手催促道,“别磨蹭,快都说了。” “我打算迎娶庆王府的曹甜,烦请大哥择吉日前去提亲。”精明的苏烈本已嗅出了端倪,然而真切地听得此言,却还是吃惊不小。“原来你还是有娶妻的打算的啊。”苏谦点了点头,“原本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见了曹甜,忽然就开窍了。”苏烈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勉强笑了笑,“行,我先禀告父亲——”苏谦打断道,“潘略刚刚取走了我给父亲写的信,东围路途虽远,然而借助公主设立的消息链路,必然迅捷通畅,相信十日之内就会得到父亲的回信,包括写给我们的,以及,若他老人家准了此桩婚事,也会有一封写给庆王的信……” 苏谦此举必然令自以为是苏家之主的大哥十分不满,“长兄为父”此言在庶出的弟弟这里毫无用处,自小就是如此,根子还在真正的一家之主那里。想到此处,苏烈心中免不了怨恨父亲,是的,怨与恨皆有。苏卫冷落名门正妻,偏袒不入流之妾,才会让苏烈的生母郁郁而终,令庶出的苏谦登堂入室,成为苏烈心中的一患、一害。 苏烈常常想,幸好老天有眼,父亲在绵延子嗣方面能耐不大,只得了他与庶出的苏谦,争斗起来倒也不复杂。母亲去世之前,为他筹划了体面的良缘,看着他娶妻生子,接管生意,这才放心而去。母亲走后不久,父亲带着小妾和年幼的苏谦去了东围,拓展苏家的生意与势力。从此,皇都的苏家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几年前,那小妾染病而亡,苏卫便命小儿子回到皇都,跟着苏烈学做生意——至此,皇都的苏家便不再是苏烈一人的天下了。更为糟糕的是,苏烈渐渐发现,仪表堂堂的弟弟在做生意方面天赋满满,只因其故意敛着锋芒,从不轻易抛头露面,他才可使出正宗嫡传的派头,勉勉强强地继续做苏家之主——人生没有比这更窝火、沮丧的事情了。唯一的安慰是,苏谦眼光太高,迟迟不肯将就着娶妻,苏烈一度以为,这小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也看不上,自恋逍遥地度过此生。可如今呢?公主的一封书信瞬间改变了一切。苏烈早就看明白了——此世间能令顽石开窍之人,唯有公主。 初次见到公主之时,苏谦是心中没有半点儿情波的少年,而公主是刚刚嫁入太尉府的仙子,身旁有英俊得不可思议的潘略守护着。这样两个人忽然降临苏府,直截了当地问苏烈在哪里,向来自信满满、英俊儒雅的少年竟然呆立良久,答不上话来。“你是苏谦?果然比苏烈好看。”一抹明艳的笑容映照进少年眼中,心湖波澜骤起,从此不再平静。 深更半夜,苏烈躺在榻上,想到过往种种,心中也难以平静。父亲将苏谦派回皇都,表面上说是跟自己学做生意,实际上全是托词,说到做生意,父亲是最好的老师,是高手、天才,只是运势时好时坏,苏家才始终追不上商氏的步伐。他翻了个身,气哼哼地想,所以,送苏谦回来,不过是要跟自己撕扯、争夺利益罢了!父亲的偏心由来已久,活该时运不济,始终成不了棠延商界的翘楚。 几近凌晨,失眠的甘蒙来至药田边上,一场秋雨过后,板蓝根种子已发了芽,比预想中还要快,皇都此时的气候果然更适合板蓝根的生长。不由地,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朝悄然而至的质子施礼。“是奴婢打扰到公子了吗?”质子摆了摆手,温和笑道,“是我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开阔而富有生气的院落里散步,月光微凉,微风抚弄着密林,发出悦耳的酥响,和着偶尔的鸟鸣,共奏惜泓居之夜曲。“成崊之事,望你不要介怀。”甘蒙点了点头,洒脱一笑,“奴婢也年轻过。”质子肩膀微微一松,轻声道,“那就好。” “公子。”甘蒙忽而停住脚步,朝质子郑重施礼道,“奴婢用石子试探公子之剑,实有不妥,也该向您致歉。”质子抚了抚甘蒙的肩膀,回应道,“说到剑术,你们四人都是我的老师,无论试探还是点拨,都是与我有益的。”甘蒙这才挺直身子,沉稳地说,“公子能这样想,奴婢今后也会直言不讳,当说必说。”质子和煦一笑,“求之不得。”甘蒙为之一振,索性直接说道,“您的这柄剑不会轻易服人,尊谁为主,若想令其早日开窍,得想些别的办法。”别的办法?质子一愣,脱口问道,“是指什么?”甘蒙认真作答,“勤缘山中,有隐居的剑客——”恰于此时,尖利之音扬起,“公子,该休息了。”甘蒙循声望去,猛然撞上了晋威眼中射出的锋利剑光。 “在拂晓坊待久了,听到的故事着实不少,不过,故事终究是故事,罕有依据,不可当真。”声音充满力量,令甘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公子,奴婢先回屋了。”甘蒙施礼离开,与晋威错身之际,又被其狠瞪了一眼,目光威力极大,令观者触目惊心。“别这样,怪吓人的。”甘蒙走后,质子劝慰道。“公子,勤缘山之难才过去多久?他竟又跟您提及此山,着实可恶。”质子本还想劝说和为贵什么的,又觉得这些道理知己都懂,也就作罢了。“放心,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再去的。”意思就是待孩子平安降生,他还是要去山中探险的。许多谜团还未揭开,他知道自己与晋威都是不甘心的。 荀子修与晋威各自回房,将自己归还给黑夜,做一些关于勤缘山历险之梦,梦里果然都有甘蒙提到的剑客,只是样貌各有各的想象,子修梦到的是天外来客般的师父,而晋威梦到的——是皇帝。清晨醒来,晋威开始打扫院落里的枯叶,早起的谢小鹛走过来提醒道,“今日是成崊当值。”晋威继续打扫,温和地回复道,“他贪睡。”小鹛嘟囔道,“你就惯着他。”秋风忽起,扬起了些许尘土,晋威本能地伸出手,替小鹛遮住眼前之风尘。“闭眼。”小鹛不由自主地照做,待再度睁开眼睛,晋威早已走远了,自己手里被塞了一个小巧的布袋,打开一看,是一盒唇脂,檀色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巳时,惜泓居迎来了两位访客,便是曹狐与郑勤澄。夫妻二人被请进质子的书房,晋威照例奉茶,然后立在质子身背后,理直气壮地旁听。郑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也没什么事,巡视至此,讨杯茶喝,不会扰你们清净?”质子依礼回复,“不会。得陛下照拂,茶是极好的,晋威又是奉茶的高手,请常来品鉴。”郑将军笑道,“我是个粗人,尝不出品级,只是觉得香甜解渴。”曹狐只得咳了一声,勤澄撇了撇嘴,不言语了。“钱将军已奔赴北域,临行之前,可曾来与公子道别?”曹狐这一问,致使整室安静下来。 思量片刻,质子沉稳作答,“钱将军昨日未时来过,谢过了玄普与甘蒙,之后就离开了,曹中郎若有在意之处不妨直说,我再对照着细想一番。”曹狐于心中苦笑,这到底是谁探谁的口风?“也没什么,闲聊而已。我与钱将军未有深交,心里却着实佩服他的统兵之道,如今他背负丧妻之痛,撇下稚子奔赴北域,我对他既钦佩又惦念。”勤澄心想,虚伪,何苦煽情?我都能看穿,何况聪明至极的荀子修?“钱将军临别之时,可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勤澄直截了当地问道。质子心中一惊,转回头与晋威对望一眼,复又面向勤澄道,“除了隐隐的悲痛,倒也没有别的。”勤澄点点头,起身略一拱手,“告辞。”随即拍了拍丈夫的肩膀,曹狐也就跟着起身施礼,随妻子匆匆离去。 “现在要怎么办?”曹狐有些气馁地问妻子。“等呗。”郑勤澄回复道,“我不相信钱将军会做逃兵,估计是想独自去哪里办一些私事,再赶去北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总之,咱们都别神经兮兮的。”然后策马疾驰起来。曹狐叹了口气,催马跟了上去。 “看样子,钱将军没有直接去北域啊。”晋威听得质子此言,隐隐觉得事情非同小可,“看来郑将军与曹中郎应该还没把自己的担忧告知渭王与勤王……也不知道陛下是否知情。”这是左右为难的时刻。两个人互看了一眼,一个说,“去查一查。”另一个说,“好。” 晋威得令去查钱菮的行踪,自然要从钱夫人下葬的墓地查起——没有收获,且还意外得知曹狐与郑勤澄也来过了。那么,皇都之中,他还能去哪里?脑子一时僵住了,因为答案居然是——没有。多么无趣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爱好,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色彩。也不能说不好,身为将军,本就责任重大,何况家有病妻,他又哪里会有闲情去丰富自己的生活?等一等!头脑里忽然想到一个地方、一个人——辉浚县,汪荣将军。 第149章 讨债之鬼 “这是个危险的决定,不直接赶赴北域,却绕路来见我……渭王知道了会怎么样?陛下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没想过。此去北域,凶多吉少,若回不来了,修儿有渭王照拂,我倒是不担心,可是你——”钱菮没有说下去,因为汪荣用食指碰了碰嘴唇。两个人在寂静中僵持了片刻,听到清晰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停在门口。“将军,宋达燚说,许老胃痛难忍,需要请医官去瞧瞧。”汪荣沉声道,“照他说的做。”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了。 “我在此世上,仅有你这个朋友,因此希望你不要像拂晓坊里的人物那样,为了一人守一世的秘密。若想通了,尽早联系渭王。”钱菮说完这番话,深深地看了汪荣一眼,走了出去。一个人在如此紧迫的形势下,快马加鞭地来见另一个人,只为了说上这么一番话,看似不可思议、毫无意义,但对于生死之交来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怪老头许泰安的寝屋里,站着另外两个老伙伴以及负责看管他们的宋达燚,医官走后,缓解胃痛的汤药很快就送来了,许老服下汤药,如今已安然睡去,甚至打起了呼噜。三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一时间无比尴尬。达燚一度怀疑,这会不会是三个怪老头上演的一出戏,趁此时齐上阵,是极有可能把自己干掉的。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齐湖说,“就这样。”人便也出了屋,肖露皱了皱眉,也跟着走了出去,于是,屋里就仅剩下一个“疯子”和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了。“若你们都死了,我也就解脱了。”达燚道出肺腑之言,然而呼噜声依旧响亮,节奏没有丝毫错乱,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面上的伤疤,颓唐地离开了。 自辉浚县奔赴北域倒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近路,当然,钱菮知道,晋威也知道,于是两个人于月下狭路相逢,也不足为奇。“你倒是聪明得很。”钱菮的声音比月色还冷。“也没什么恶意,您去北域,不走寻常路,郑将军与曹中郎慌了,都审问到惜泓居去了。公子担心您,命奴婢出来寻寻,看来奴婢运势不错,竟就找着了。”钱菮摆了摆手臂,示意晋威让路,晋威照做,将军驾马迎面而过,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听到对方说,“保重,活着回来。” 对于汪荣来说,秘密是抵在咽喉上的锋利刀子,若是说出了口,最受伤的其实是自己。所以,他非常理解拂晓坊里的三位老者,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完成对谁人的承诺,只是在自保而已。灯下,一杯黄酒入喉,香味独特、优雅、复杂。“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再度灯下对酌,畅聊一夜……”汪将军凄然一笑,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 当惜泓居迎来第一缕晨光之时,晋威驾马归来,质子立在院落当中,像是等候良久。“还好吗?”玉雕一般的人活了过来,迎上去问,“可遇到了什么凶险?”音色里充满了关切、内疚、暖意。“公子,他已去往北域了。”晋威有些疲惫,却也向质子展露了春风般的笑容,“这样挺好。”质子释然叹气,随即又问,“我这样不算是多管闲事?”晋威缓缓摇头,“当然不算。” 此时,本不当值的成崊出现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打扫着枯枝落叶,欢白也醒了,在其身旁撒欢、捣乱。照例早起的谢小鹛走过去嘟囔道,“还知道替晋威扫院子……算是有点儿良心。”成崊扬脸一笑,“成日跟大嫂学着样儿,自然知道疼人呀。”小鹛倒是没有脸红,坦然应对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让晋威少操心费神,我便谢谢你。”说完朝向晋威嫣然一笑,转身忙自己事务的去了。成崊杵着扫帚摇头感慨,“这大清早的,齁得慌啊。” 皇帝下了早朝,将事务处理完毕,本要照例回去丰渠阁,转念一想,摆驾来至舒恬轩看望皇后。品过了茶之后,夫妻二人闲聊起来,倒也融洽。“珂雀过得可还和美?”皇后会心一笑,“夫妻情投意合,十分和美。”皇帝略略点头,转而又问,“蝉嫣阁那边可还妥当?”皇后早有预料,柔声答道,“舒美人一切都好,只是戒不掉养兰之事,臣妾愚笨难断,恭请圣裁。”皇帝温和笑道,“不如让她暂时搬来仙香阁,离你近些,方便照顾。”皇帝金口一开,皇后岂敢违抗,紧忙答应下来,刻不容缓地去办。 皇后请大太监焉汶亲自督办舒美人移居仙香阁一事,焉汶何等出色、能耐,自然办得周全妥当。只是皇后有令,蝉嫣阁内的兰花皆不准带去仙香阁,这让舒美人难以接受,却又无力反抗,别无他法,只得洒泪而别。“舒美人搬走了,陛下也就不会顺路来看公子了……从此,咱们惜泓居恐怕会更安静了。”成崊在晋威房里踱步,微微叹气,“公子恐怕更没有出头之日了。”晋威不为所动,继续看书。成崊走至眼前,敲了敲书案,嘟囔道,“哥,你理理我呗。”晋威放下书,看着眼前的鲜活英俊的少年,认真道,“放心,公子肯定会重返南疆、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成崊可不这么想,“一切全在陛下,由不得公子的。”晋威又拿起书品读起来,“你要这样想,我也管不了。” 晚霞灿然,照拂着舒恬轩中的亭台楼阁,草木怪石、桥廊流水、密林小径……自仙香阁归来的皇后被贴身侍女元妍搀扶着手臂,立在名曰霞光仙气的泉池边,看着一圈圈细腻的波纹发呆。不知为何,一丝不安爬上心头,舒美人住进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仙香阁,福兮祸兮,不好说呀。“舒美人身边的侍女虽多,却没一个是特别机灵得力的,这样可不行啊。”元妍听了皇后这话,以清甜的音色提醒道,“其实惜泓居内的谢小鹛相当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荀夫人是否舍得,再者,小鹛姐姐人也清冷得很,怕是不好调度。”话一出口,元妍心里着实吃惊,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说,可既然说了,她也不觉得需要对谁人心存歉意。 曾经有一个严冬的夜晚,无比荒凉的庭院里,分外温暖有力的手忽而抓住了少女之手。“喂,井水可是冷得很呀。”本想悄然投井的少女被惊得周身战栗。“放心,我是人,不是鬼。”少女定了定神,鼓足勇气转回头,借着月光看着一张美丽而清冷的脸,轻声说,“我想安安静静地走……望成全。”对方坚定而明确地回复道,“不行。你若投了井,我就得离开这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份清净差事的……要死,去别处。”少女默默离开了,从此没有再去寻死,而那个于苦寒之夜遇见之人,却成了她此生最大的心病。 ——所以,谢小鹛,我得好好报答你啊。此时,元妍之心蹦出一个鬼来,狞笑着说出这番话…… 庞大之夜再度将人们一个个地遣送回梦乡,谢小鹛自然也在其中。冷冷的夜风悄无声息地来至富凉轩,吹着她的脸庞,令其打了个冷战。她依然立在古井边上,祈祷刚刚那位险些投井的少女不要再做傻事了。她不明白宫里的这些总想在花样年华里寻死的女子,也不想费心琢磨,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干的。忽而,修长的手指拈起少女遗落在井边的一根如意银簪,端详了一下,便丢入井中……“还我。”音色如鬼,满是幽怨。“还我……还我……”少女果然成了讨债之鬼,在其面前飘来荡去,不肯罢休……清晨来临,谢小鹛睁开双眼睛,想了想昨夜之梦,微微蹙眉,莫名地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梦。 第150章 宋达燚 今日惜泓居当值的是甘蒙,院中的落叶扫得格外彻底。“找谁?”二十岁上下的宫女利落地下了马,花样的面容,神采飞扬的气度,倒像是名门闺秀一般。只是,她没有回答甘蒙的问题,反而挑眉反问,“你是新来的?”然后蹙眉一想,“应该叫做甘蒙。”甘蒙不为所动,面目清冷,加重语气问,“找——谁?”仿佛来访者再不给答复,顷刻就会被踢出院子。“是找我的。”身背后传来谢小鹛的声音,“屋里请,景凝,我请你品一品蒙顶石花。”名曰景凝的宫女半开玩笑地说,“你先帮忙劝退了这位气派的护卫再说。”甘蒙不予理会,回头提醒道,“公子有话,夫人有孕在身,不便被扰,所以大清早至此的访客,你要小心应对,事后更要禀告公子,不得怠慢。”小鹛也不争辩,点头应允了。 “你倒是过得好,有自己的书房,蒙顶石花也能品一品。”谢小鹛的书房里,景凝再次品了一口茶,感慨道,“滋味真是鲜美,不愧于‘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之美誉。”小鹛淡淡地说,“我昨夜梦到了讨债之鬼,料想今日没什么好事……所以柴尚宫派你清晨来此,是急着调度我去别处吗?”景凝拿起一块精致的茶点,放入口中细细地吃完,然后说,“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要去哪里?”小鹛冷笑道,“舒美人刚刚搬去仙香阁,诸事繁杂,的确需要人手。”景凝起身道,“那你准备准备,巳时会有人来接你过去。”人走到门边,却听小鹛道,“烦请告知柴尚宫,我不去,若她用强的,我也要闹一闹的。我呢,平日里是病猫一只,看似老了,不中用了,可若被逼急了,也是不得了的……这一点,她清楚。” 质子书房之中,谢小鹛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经过,静等惜泓居之主发话。“既然你不想去,我就不能让你孤身去闹,这是惜泓居的事情,理应我去解决。”这样的答案,小鹛早有预料,她微微施礼道谢,却又不得不提醒道,“请公子恕奴婢直言,柴氏是个难缠的角色,无理搅三分,连焉公公都要让她三分,您寄人篱下、势单力薄,对付不了她的……何况,她此番调度,身背后必然站着皇后娘娘……因此,让奴婢自己解决。”停顿片刻,声音愈发柔和转低,“夫人那里,您不要告知,她身子羸弱,不可忧心。”质子温和一笑,“不至于的,我今日本就要向陛下奉上近期的课业,顺便书信一封,让晋威一并呈上。我向来要求不多,陛下仁德明智,总会照拂惜泓居的。” 幽幽淡淡的烟气自精巧的莲花滑石熏炉中散出,皇帝放下质子之信,走至一位棠延高僧赠予的熏炉之前。莲顶宝子如舍利塔,炉身仰莲,镟纹炉炳立于深盘状覆莲炉座之上,整体雕工细腻、精湛,线条柔美、亲切,令观者心底生出慈悲之光。此熏炉安顿于丰渠阁不过数日,那位高僧便圆寂了,皇帝睹物思人,不由地叹了口气。 “晋威还在吗?”守候在外头的晋威沉稳应声,走了进来,关严房门,施了礼,默默等待皇帝吩咐。“荀公子写给朕的信,你应该知道内容?”晋威思量着说,“柴尚宫欲调度谢小鹛去仙香阁,可荀夫人身旁只有此一位侍女——”皇帝摆了摆手,“调她走了,自然还会派别人过去……看来你没有读过此信。”晋威回复道,“公子写给陛下之信,奴婢岂敢阅读。”皇帝慢慢走回案几前,“他的说法是——惜泓居缺不了谢小鹛,柴氏可能不了解这一点,才会强势调度。事出紧急,他只得向朕求助。至于为何非谢小鹛不可,他没说。那么,你说说看,朕若觉得有理,才会让焉汶管一管。” 晋威回到惜泓居内,十分罕有地,没有第一时间走去荀子修的书房,而是把自己关在寝屋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这一刻,有人敲门,他轻声道,“请进。”谢小鹛翩翩来至他身旁,简短地问,“如何?”晋威几乎立刻就想转开话头,可他知道,如今整个惜泓居已经拉满了弓,必然要向他射出此箭的。公子此信、此计,就是迫他心上中箭,进而为了解救心上之人,只得自己动手,剜出箭头,露出真心来。想到此处,心情复杂得很。“焉公公会出面解决此事。”对于这个答案,小鹛似乎早有预料,所以音色依然柔和平稳,“若歇够了,就去禀告公子。”转身利落地离开了。 现在,焉汶正在处理柴尚宫不当调遣之事。屋外的天空忽然阴沉起来,一副将要下雨的样子。“谢小鹛既然去不了,为了让各方满意,总要挑个旗鼓相当的人物顶上去……可巧听说这两年你那外甥女景凝十分顶用,就她。”雨不期而至,焉汶皱了皱眉,走了出去,自有机灵人物迎过来撑伞,护着整个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得胜而归。“质子之信寥寥数字,却特地夸赞景凝办事得力,气度不凡,暗指柴氏私藏能人,更是势利小人,明知舒美人身旁一直无得力之人,却不管不顾,如今即使皇后提及此事,仍不知悔改,还来欺负惜泓居……呵呵。荀子修啊,果然不同凡响。”皇帝之言依然萦绕在耳畔,令焉汶思绪万千,感慨不已。 “我没死,你很失望?”恢复神采的怪老头登门来找宋达燚的麻烦。“我这命、这把硬骨头,经历了无数血肉厮杀才熬到如今,是不会那么轻易没了、散了的。”达燚并不理睬,继续专心练字。“宋举卿是你什么人?”达燚手抖了一下,进而稳住,“是我祖父。”许泰安苦笑了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原来真是我旧部下的后人。眼睛是真的像,几乎一模一样。你脸上如果没有这道疤痕,我恐怕会更早觉悟的。”达燚顷刻回怼道,“觉悟了又有何用?祖父被你们连累,掉了脑袋,我父亲、我两个哥哥都死在北域,我呢,生不如死,居然还得来为你们养老送终。”口气里充满嘲讽与怨恨。 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许泰安觉得呼吸粗重起来。“连累不连累的,你懂个屁。”他起身夺门而出,头也不回。蠢货!他心想。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跟着谁,走怎样的路,结果如何,怨不得别人的。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顺了气,回到居所,躺倒在床,呼呼大睡起来。 梦回战场,厮杀声震天动地,自己的队伍中了埋伏,被敌军层层包围,任凭战力再凶悍,也逐渐显露了败象。猛然间,战马受惊,自己失衡坠马,顷刻被俘,敌将下马走至近前,抬起靴子狠狠踩踏在自己的胸口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终有一刻,心如炸裂般剧烈地疼痛起来,致使浑身都在哆嗦、抖动。耳边陡然响起自己与其他五人于臻王面前立下的誓言——绝不让先帝的另一份遗诏落入敬宗皇帝之手…… 齐湖正在房中迎战肖露,棋局之上,他几乎不必费脑子就可以轻松取胜,如今,就在他落下定乾坤的一子后,眉心莫名地痛了一下。“怎么了?”敏感的肖露轻声问道。上一次如此是在某个严冬的黎明,甘蒙冲进门来,说自己的一位老伙伴走了……想到此处,齐湖霍地起身,直奔许泰安的居所,来至其榻边之时,许老张着嘴,双目紧闭,双手按在胸口之上,气息、脉搏全无,身子已经凉了。齐湖缓缓看向身背后的肖露,内心承受着极大的疼痛,致使其无法开口,只是摇了摇头。肖露先是一愣,进而身子微抖,凄然笑道,“混蛋,招呼不打就走,真他娘的不够意思。” “说来可笑,有些人时刻准备着上路,却迟迟未走,而有些人倒是硬气得很,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天仍未明,一座崭新的无名墓碑潦草地竖立起来,齐湖一边感慨,一边看向汪荣,“其实将军大可不必料理了误诊的医官,人家身背后也扛着一个家,如今就这样走了,反而给我们添了一重罪孽。”汪将军没有搭话,转身离开了。“你也回去。”齐湖朝宋达燚平静地说,“你运势不错,又少了个负担。”达燚回应道,“看汪将军的做派,若您们都走了,我也得陪着……所以从此刻起,我得祈祷您二位活着,至少活过此十年。” 第151章 自有主张 “只剩两人了啊。”来自辉浚县拂晓坊的加急信件被放在案几上,皇帝感慨了一句,闭上了眼睛。一柄出鞘的长剑紧握在手,剑光烁烁,杀意盎然,对面站着败军之首——自己唯一的兄长。敬宗仰起脖子,看向殷红如血的晚霞,哀求声那么凄凉,震撼着心魂,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决绝地举剑,了断了至亲的性命——很多谜团一生难解。但是——他睁开眼睛——先帝的另一份遗诏是何内容,在生命落幕之前,这是必然要解开的。 傍晚,庆王府内,应邀前来做客的晫王在棋局之上速速给了庆王一个大大的打击,令其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旁观战的曹遄难免惴惴不安,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惨败,苏家老二至今仍未有所行动,可父亲却出手了。一局结束,庆王没有再战的心情,命长子亲自奉茶,自己则同晫王闲话家常起来。“您那位爱徒怎么没来?”此话令曹遄心跳加速。晫王笑道,“来了啊,不是正同元川切磋剑法吗?”庆王暗想您可真行,这个时候还跟我这儿装糊涂,遂摆了摆手,“我不是说吴炬,更不是指襄王,而是问问您那小徒弟。”晫王这才正面回应道,“初鹭同廷仁去圆悰寺抄经了。”庆王略一蹙眉,扫兴地嘟囔道,“这俩孩子,怎么偏偏都是这个爱好。” 晫王顺着庆王之言展开了话题,“两个人挺相似的,料想会成为一生的挚友。不过嘛,别看他们抄经虔诚,男女之情也是通的。”这话一下子活跃了气氛。“哦?何以见得?”庆王觉得李韧光可算是上道了,然而晫王接下来的话令他十分不悦。“前段时间,两人同时喜欢上了噙海阁里的一位歌女,仿佛叫做沁怡。我嘛,倒也没有特地去管,能在临安公主开设的噙海阁里做事,自然都是人精,不会随便招惹惹不起的人物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歌女便就嫁人了,他们只是失望了片刻,也就回归正轨,继续虔诚抄经了。”曹遄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则十分感激晫王此言,足见父亲的心思一早就被看穿了,如今人家故意放出这话,虽气到了父亲,却也表明了态度,两不耽误。 院落之中,吴炬与曹狐刚刚结束了激烈的比拼,各自收剑,拱手施礼。观战的郑将军觉得二人各有所长,难分伯仲,也就没有做任何评判。倒是站在自己大嫂身侧的曹家四小姐发了感慨,“舞刀弄剑的,好没意思。这位客人也是奇怪,来做客就是为了跟三哥论剑吗?”勤澄笑道,“遇到好的对手,来做客也是要斗一斗的。男人嘛,大都如此。”曹甜在心里想念了一下苏谦,浅浅一笑,柔声说,“未必。”勤澄挑眉看了看弟妹,“嗯?甜儿似乎心有所念呀。”曹甜心头一动,脸上红晕泛起,“随口说说的。”然后扭身溜了。看来是春心萌动了呀,勤澄暗想,得提醒一下丈夫才好。 晫王师徒走后,郑勤澄与曹狐回到房中,夫妻二人交流了几句,勤澄便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曹狐摆了摆手,完全不信,“甜儿不常出门,见的人极为有限——”勤澄打断道,“你可别那么武断。”曹狐立即回怼道,“你也别想当然。”声音颇大,勤澄大为扫兴,做了个休战的手势,“得了,不说了。”曹狐撇了撇嘴,随便找出一本书翻看起来,勤澄觉得丈夫十分小气、幼稚、执拗、无趣,遂提剑离开,去密林深处舒展筋骨了。曹狐翻书的速度一点点地慢了下来,某一刻,心里莫名地发虚,终究放下书出了门,决定去跟大哥聊聊。 曹遄听三弟道出心中疑虑,沉稳宽慰道,“甜儿也十四了,若心中有了情,也是人之常情,待我问问,只要对方是谦谦君子,家世过得去,倒也值得好好筹划,以促成良缘。”曹狐眨了眨眼睛,心中一下子通透了几分,原来大哥势必知晓一些内情,妻子的提醒也不是无事生非。“大哥这样镇定,我便也心安了。甜儿本就跟大哥最亲,我这两年又不在家中,自然不了解情况,也就不说什么了,一切全凭父母和大哥做主。”说罢带着明显的情绪走掉了。 密林深处,郑勤澄心无旁骛地练剑,朗朗明月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曹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她,心上涌起异样的暖流。待剑入鞘,少年扭捏着来至妻子面前,递上帕子,低声道,“姐姐练剑可真是够拼的。”勤澄接过帕子,按了按额上的汗,又把帕子丢给丈夫,径直走出密林,曹狐默默跟在后头。走了几步之后,勤澄停住脚步,转回头瞪了丈夫一眼,曹狐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嘟囔道,“小气。”勤澄噗嗤笑了,“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小气?”曹狐顺势服了软,“我就是说我自己呀。”然后上前拉住妻子之手,轻轻地摇了摇。“干嘛?”郑将军挑眉问道,“跟我撒娇吗?”曹狐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脸已经红得发烫了。 夜深人静之时,李韧光忽然醒来,一只大手捂在胸口之上,深切而艰难地喘息着。“老师。”睡在外屋的吴炬敏感地醒来,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自装丹药的瓶子里麻利地取了药,送入师者口中。随即,温热的水也递了过来,师者缓缓喝了一口水,咳了两声,吴炬紧忙摩挲着其后背……又过了一会儿,直至额上沁出汗来,李韧光才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几时了?”吴炬恭敬地回复道,“丑时一刻。老师,还是请襄王尽快把您的情况告知医圣。”音色里潜藏着担忧的情绪。师者轻松一笑,“无碍。”吴炬刚想继续劝几句,师者却又说,“大德说了,初鹭和廷钊命格中华盖星较多,甚有佛缘。”师者说得轻描淡写,吴炬却听得心头一滞。“若他们真的皈依佛门,您……”师者眯眼一笑,没有作答。 晨光初现,竹影斑驳。吴炬迅速穿过竹林,抄近路去往襄王寝殿。老师的情况不容乐观,必须刻不容缓地告知襄王,想到此处,人已经心意坚定地站在寝殿之外了。不多时,襄王于书房中见了他,了解了情况,给出令他心安的答案。“医圣的良方明日会送达王府,稳心的丹药已从东围那边送来,算一算,明日也能到。”吴炬放松下来,起身施礼,准备离开。“初鹭是怎么回事?最近整日抄经,夜不归宿,看样子老师已完全指望不上他了。”这话很有情绪,吴炬也不好顺着说些什么,只得苦笑不语。“昨日庆王邀老师过府一叙,目的又是什么?”吴炬听闻此问,含混作答,“在我看来,只为在棋上较量较量……不过我也只是观棋者,若真有隐情,凭我的修为也是体悟不到的。”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您有疑问,得请老师解惑。 吴炬走后,襄王没有急着去找师者解惑,实际上,他知道事情的梗概,对吴炬的提问只是一种试探罢了。吴炬的回答中规中矩,无可挑剔,所以这一回的试探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他独自走出寝殿,抬眼看着一棵生长强旺的梧桐,劲风吹过,只带走了几片树叶而已。他笑了笑,整理好自己,见该见的人,做该做的事…… 苏府内,兄弟二人看着来自东围的父亲的信,愣了片刻,然后由苏烈拆了信,朗读了一遍。期间读到父亲准许苏谦去庆王府提亲,苏烈的声音有些抖动。接下来,父亲又说也给庆王写了信,还有受襄王所托,为其老师送去一些管用的丹药……整封信读下来,竟没有半字提及长子嫡孙,苏烈的心情可想而知。 苏烈驾马一口气来至垂铃湖畔,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发呆,愤懑的情绪逐渐减少,反而心上一酸,眼中涌出泪来。为何自己会成为被父亲忽视的孩子?如果没有那个出类拔萃的耀眼弟弟,自己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不,不会。他揉了揉眼睛,凄然一笑。“苏公子好有雅兴啊。”苏烈愣神之际,曹狐已驾马来至眼前。 “出门遇贵人,倒是吉兆。”苏烈略一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聊。”说罢准备开溜。“莫急,既然有缘碰上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苏烈笑了笑,回复道,“那请讲。”曹狐酝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是才听说,前几日苏谦来府上,惹哭了我妹妹。他可是个不常露面的神秘人物,怎么一到了王府,偏偏要惹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谁招惹她,我都不爽——望你将此言转达给他。”苏烈淡然回复,“话一定带到,不过呀,他也是个爷们儿,怎么想怎么做,他自有主张,横竖自己扛着。” 第152章 子修解梦 与苏烈分开之后,曹狐催马来至永固马场,自北域回来之后一直对他严加盯防的舒云端沉声道,“军中有规矩要严守的,不分大小,不要总是让我等您。”然后策马奔腾,好不潇洒。比起钱菮,舒云端在皇都禁军中更有威望,曹狐与郑勤澄都不太想惹他。此前某日巡视途中,曹狐被风沙迷了眼,勤澄替其吹了吹,都要被舒将军当众吼了一句,“像什么样子,要腻歪回家去!”二人虽十分不服、不悦,却也只得以大局为重,一路忍下来了。自然,回到家中,夫妻俩十分尽兴地抱怨了舒云端一顿。想到此处,曹狐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又走神!您是来散步的吗?”前头传来一声吼,他紧忙收起笑意,一夹马腹,恨恨地伏鞍驰骋起来…… “您在北域锤炼过两年,骑射武艺自然是好的,不过,田猎在即,事关重大,您若仍是心猿意马,我便如实禀告渭王,说您没资格领兵护卫陛下去辉浚县的暮云坡。”一番操练过后,舒云端这番话又准又狠地戳到了曹狐的肺管子。此次田猎,太子、襄王、临安公主也会随行,对于曹狐来说,这是不容错过的良机。“多谢舒将军指教,我一定多加注意。”说出这样服软的话,曹狐觉得咽喉、舌头,甚至是每一颗牙齿都很痛。舒将军低哼了一声,音色严厉地说,“好,明日记得准时来操练。”随即扬鞭催马,快速离开了。 又一次教训了曹狐之后,舒云端入宫来见妹妹,虽说如今妹妹搬去了毗邻舒恬轩的仙香阁,关卡重重,戒备森严,但以舒将军的身份,见面并不十分困难。只是,柴尚宫的外甥女在此当值,云端自然要重视起来,小心应对。兄妹二人聊叙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云端沉声道,“进来。”景凝应声进门,麻利地奉了茶,上了点心,便就退了出去。“倒也是个得力的人物,只是,跟柴氏沾亲带故的,也绝非善类。”舒美人听了哥哥这话,柔声回道,“兄长放心,凝姐姐待我很好。”云端冷笑道,“表面功夫罢了,她心气极高,迟早是要坐上她姨母的位子的。这里不过是临时将就歇脚的地方,你又好糊弄,她也才有心情装一装善人。” 舒云端准备离开之际,景凝特地送了送。在舒将军看来,高傲的宫女这般殷勤,肯定有猫腻,然而那又怎样?舒将军大步流星地走着,景凝倒也跟得毫不吃力,眼看要穿过一座翘脚凉亭,景凝这才说,“将军,奴婢有几句话要说。”果然有猫腻。将军也不回头,冷声回应,“说。”徐徐微风带来几乎并不存在的脂粉香气,不妖不媚,清新脱俗。 “这几日舒美人夜里总是惊醒,说是遇见她精心照料过的鬼兰了,那兰花成了精,质问她为何舍弃了自己,背信弃义,至使自己死掉了,坏了进阶的大事业……奴婢请太医来诊看过,也伺候她服了安神之药,只是收效不大。”舒将军慢慢转回头来,目光与花一般的宫女对接,声音依然很冷,“她身边不是有一颗安神的齿珠相伴吗?怎么?不顶用了?”景凝音色平静地回复道,“估计是搬来这里之时,手下做事不利,弄丢了灵物。” 离开仙香阁之后,舒将军特意绕路来到惜泓居,在院落里嬉闹的欢白立即冲过去欢迎他,当值的甘蒙打量着访客与骏马,躬身施礼,随即去书房禀告荀子修。主客双方落座后,照例是晋威奉茶,然后站到质子身后旁听。听闻齿珠丢了,晋威心里自然不悦,暗想舒美人身边果然都是些庸人,这样来之不易的灵物也能弄丢,简直可恨、可笑。“我还是不太甘心,想跟您借欢白一用,那齿珠毕竟是欢白父亲的,总要去蝉嫣阁寻寻,找到了更好,若就是不成,也就罢了。”子修痛快地答应了。舒将军向来雷厉风行,即刻起身告辞,带走了欢白。 “找不找得到倒在其次,舒美人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身边本无得力之人,如今有了那个景凝,却更麻烦。”晋威又为荀子修奉了一杯茶,然后轻轻地叹气。茶本是香的、回甘的,质子却品出了苦涩。棠延天下除了手握实权的皇帝,又有谁不是浮萍一般呢?那些野心勃勃的大人物若真是起了忤逆之心,即使再根深叶茂,也会被连根拔起的。因此,他们的麻烦一点儿也不比舒美人少呀。“舒美人若能顺利生产,为皇室开枝散叶,那位景凝便会留在其身边效命,很难说会忠心耿耿,不过至少不会成为麻烦。”质子话锋一转,道出真正担忧的事情,“不过,依据舒将军所述的舒美人之梦,鬼兰怨念颇深,着实不妙。”晋威喃喃道,“您还信这些啊。”质子稳稳地回复,“我还是会解梦的,解梦就是要打开头脑里连自己都不曾深入理解的另一个天地,不可全信,亦不可全然不信。” 暮色渐浓,舒将军带着欢白归来,甘蒙立即接手了灵兽,为其洗漱,喂其吃些羊肉……总之是悉心照料。舒将军则向质子与晋威展示了失而复得的齿珠,令二人多少松了口气,可一讲到齿珠竟被藏在已经完全枯掉的鬼兰的花盆里,众人心头却生出阴霾来。谁会这么干?!为何要这么干?!书房里格外安静,气氛也愈发沉重。“总之,齿珠还是物归原主。”舒将军放下齿珠,几乎是夺门而逃。待质子与晋威追到院落里,人与马已经踪迹全无了。 骏马载着主人出了宫门,瞬间冲破克制,朝永固马场飞奔起来……这是追随舒云端多年的良驹,正值盛年,名曰繁绿,在舒将军心中,它是无比信任、不容失去的伙伴。刚刚踏入马场,人与马便同时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云端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一条纵马驰骋的婀娜身影之上——想来也不奇怪,田猎在即,既然要陪皇帝去暮云坡,临安公主自然会来此处练马。云端拨转马头,准备离开,此时,护卫公主的两人中迅速撤下一人,来至云端面前。“公主说了,请将军自在操练,不必刻意回避。天色已晚,公主也就快回宫了。”云端只得转身看向俊美绝伦的余炎,略略点头。 回宫之前,公主还是跟舒云端聊了几句。一问北域战况如何,二问渭王派哪位将军护驾,同去暮云坡。舒将军如实作答,绪图尔丹频频发难,幸而我军上下一心,策略得当,骁勇善战,一次次击退北域敌狼,边界十分稳固,拓城也依然在手。至于田猎,暂定勤王与曹中郎领兵护驾。 归途,三人驾马路经垂铃湖,公主停住马,欣赏着夜色之下的湖面,潘略与余炎不做打扰,默默守护在旁。如果垂铃湖底真的镇压着作乱之龙,那么,垂铃法器之威又能持续多久?若有一日,真龙突破结界,一飞冲天,此湖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公主摇了摇头,她的头脑里总是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公主……”潘略呼唤了一声。他本想问其为何摇头,却又觉得这一问势必得不到答案。“走。”公主嘴角微翘,露出比月色还要美好的笑意,顷刻催马疾行起来,潘略余炎岂敢怠慢,紧忙跟了上去…… 第153章 卢令妘 公主刚刚回到起凤阁内,焉知便急急迎上去道,“太子殿下刚刚来过,得知您去了永固马场,只等了片刻,便就回去了。”公主下了马,顺势将爇雪交给焉知,“知道了,去忙。”又朝潘略、余炎摆了摆手,那二人也就各自离开了。公主快步穿过长廊,独自走去闺房,她知道弟弟最近迷上了个会弹琵琶的宫女,忽略了太子妃,小夫妻正在闹别扭。想到这里,公主的脸庞上浮现出微妙的情绪——那宫女可是母后亲自挑选的,侍奉珂雀也有几年了,原本规矩得很,而今忽然亮出绝活来,倒能掀起一丝波澜,也算有一点儿手段。 如意伺候公主洗漱妥当后,不由地问道,“您也不准备管一管?”公主伸出手指,在如意眉心轻点了一下,“这话也就你敢问。”如意只得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殿下都找来了呀。”公主轻哼一声,“治理珂雀,卢令妘自有她的道法,如今已初见成效,不然珂雀会趁夜来此求助?所以,本宫才不管他们夫妻间的闲事呢。”如意却继续提醒道,“您就不担心此事传到陛下耳里吗?”公主面色平静地说,“父皇必然已经知道了,若要担心,暂时也轮不到本宫的。” 夜半,葵南自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梦里,自己奋力朝山顶攀登着,每爬高一段,高高在上的太子的身影便会更加清晰几分,直至某一刹,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太子的鞋履,却有一把寒光烁烁的剑朝自己狠狠挥来,顷刻,鲜血四溅,“啊”的一声,人也就惊醒了。她四下看了看,见地面上躺着一把摔烂的琵琶,才想起自己是被太子妃派人“请”至此处的,算起来已经两天两夜没能出去了。定时会有人送些吃的,不过,她完全吃不下什么,只是勉强喝了一点儿水。这样耗下去,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聪明如她,自然是明白的。 天光放亮,门又开了,只是来者不是送些吃喝的普通人物,而是看似纤弱的太子妃。葵南着实没料到,却也没有显现出一丝慌乱,自己仍是清白之身,不过是为太子献歌弹琴而已,能有多大罪名扣下来?于是,她不卑不亢地行礼,立在破碎的琵琶旁听候发落。 “你伺候殿下四载,如今也有十五了?”音色绵软,气息匀稳。葵南如实回禀,“再过半年才满十五。”卢令妘略略点头,平静地说,“琵琶之技埋没了这么久,此时才做绽放……是时机到了吗?”葵南过了过脑子,回复道,“事情的起因是殿下得了一把紫檀五弦琵琶,因早前知晓奴婢略通此道,便命奴婢弹奏一曲。奴婢久不曾练,手法已生疏,故而恳请殿下寻鼓笛坊的能人来助兴,殿下不悦,奴婢再不敢抗命,只得奋力一试、再试,全为自保而已。” 卢令妘清浅一笑,“你既然这样说、这样想,又正值豆蔻年华,不如放你出宫,体面地嫁人。”葵南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形势至此,已不由她抗争了,只得施礼,轻声说,“多谢您替奴婢筹划。”太子妃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稍后,自有太子的心腹太监霍英处理葵南出宫之事,令妘根本不必操心这些,不过是想办法哄一哄丈夫,便可平息了此事。然而,她也明白,经此一事,夫妻间嫌隙已生,自己也会背上嫉心太重的恶名。只是,她仍认为,这是当前必行的一步棋。 午后,太子再次来至起凤阁,恳请公主为葵南谋划前程。公主听完了此等好笑又可气的请求,面色尚算和善,也没有立即下达逐客令。“我想知道你对此宫女情有多深?”太子有些为难,说浅了,皇姐自然是不管的,说深了,又会被骂“她也配?!”思来想去,只得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果然还是不懂‘情’的,所以自己也拿不准什么,是?”听得此言,太子才缓缓抬头,答复道,“这几年葵南侍奉在旁,十分尽心,心思也细,人也沉稳,被我逼着弹了几回琵琶,唱了几曲,就落得不好的下场……往后谁还敢跟我亲近、诚心伺候?”公主笑道,“嗯,这话说得狡猾。”太子心中一阵欢喜,“那您是肯管一管了?”公主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我若管了,令妘会不高兴的。不过嘛,珂雀若肯付些代价,我倒是可以考虑。”太子紧忙说,“皇姐只管开口,我什么都答应。”公主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改日想到什么,再让你去办。” 接近傍晚,宁尘约柴尚宫见了面,近期柴尚宫失了得力的助手,心情不佳,此番前来赴约,全是看宁尘平日做事稳妥,名声甚好。宁尘悄无声息地将一个锦袋交给对方,柴氏接过来,暗自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收好,眯着眼轻声问,“鹓雏轩人手不足了吗?”宁尘温和地回复道,“听闻葵南要被放出宫去,特来问问,若她愿意,我可举荐她来鹓雏轩侍奉德妃娘娘。”柴氏略一思索,叹了口气,“她一个孤女,外头无依无靠的,自然不想出宫,可我若强留她在宫里,又怕惹人不悦。”宁尘心领神会,宽慰道,“近期偶然得知葵南歌喉甚美,擅弹琵琶,如今我也是自作主张,盼着她能留下来,给娘娘解解闷,您对外就这般说。”柴氏点了点头,二人就此作别。 片片绮红的霞光装扮着天空,如梦似幻,壮美得不可思议。公主立在长廊之上,默默欣赏着晚霞,潘略行至近前,停下脚步,不做打扰。“说。”公主依然望着天空。“苏谦上门提亲,庆王答应了。”公主摆了摆手,潘略便迅速离开了。一桩姻缘就这么促成了,算下来,自己也促成了不少姻缘了。公主轻轻地叹气,但愿他们都能过得和美,若是不如意,也都别怨媒人,不过,怨也不打紧。一抹微笑浮现在脸庞上,公主迈开脚步,穿过长廊,去往密林深处…… 灯火之下,齐湖与宋达燚正在下棋。齐湖捋了捋胡须,感慨道,“没想到竟会同你对弈,你这棋路不算强悍,擅行正攻之法,虽争胜无望,倒也有趣。”达燚从容道,“只要您高兴就好,您和肖老活着,我才能活……别这样看着我,疯子也惜命。”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然而谁都没有放弃棋局,期间齐湖一再地放水,甚至故意露出一些破绽,可达燚并未理会,一双锐目紧盯着棋盘,很是认真地错失良机,犯着各种错误,简直不可理喻。齐湖一度认为,眼前之人疯得很纯粹,可是,他仍坚信皇帝不会派一个纯粹的疯子来看管至关重要的囚徒。 好不容易从棋局中脱身,宋达燚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自家的院子里行走。借着月光,他认出了汪将军之马,再一望寝屋里的灯火,便知道将军正在等他,顿觉心上没来由地一暖。“久等了。”这是进门的第一句话。“还好,有书看,不觉得无聊。”将军放下书,朝他笑了笑,“陛下要来暮云坡了,我想田猎不过是个借口,这些年他忙于国事,偶尔狩猎,也都是在皇都周边的山林里,所以,此番前来,多半是要见见齐老的……毕竟,囚徒仅剩两人了,而齐湖始终是关键人物。”提到齐湖,两个人都觉得头痛。“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将军起身告辞,达燚在后头追问道。“你不是想活吗?那就要好好做做功课,陛下驾临,势必要考你的……若你无用,还活个屁。”将军来到屋外,飞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插入庞大之夜,转眼无踪。 第154章 惩戒 “跪下。”话音沉稳,不容违抗。夜半被叫到父亲的书房里来,此刻又被命令跪下,曹遄自然是惴惴不安的。“甜儿的姻缘,你是搬请了哪路神仙促成的?”庆王面色凝重,“想好了再说。”临安公主必然是不能被提及的,曹遄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做声。 “不说是?那就跪着到天亮,我就不跟你耗了。”庆王起身,慢悠悠地迈着步子,曹遄心想跪就跪,整个人反而放松下来,岂料忽然之间,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下来,身上火辣辣地疼,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连续的两鞭子,打得曹遄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明天哪儿也不许去,跪着抄写曹家家训。”庆王出了门,在外守候的管家战战兢兢地关严了门。“从此刻起,谁都不准进去。”这句话说得十分冷酷,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寒意。曹遄闭上眼睛,奋力调整呼吸,不断告诫自己——撑下去,撑下去!终究是跪住了,但眼中却也疼出泪来。 长兄为父,长兄为父……他还当真了。床榻之上,庆王久久不能平静,结发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脾气秉性,因此纵有一肚子疑问,也佯装熟睡,忍了下来。此夜,曹家上下似乎都在忍耐,终究无人胆敢踏入庆王书房半步。天亮了,曹遄觉得整身肿胀、麻木,痛感倒是不那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是时时头晕、恶心。 吱呀一声,书房之门被推开了,曹遄抬起头来,仰视着走至近前的二弟曹卉。“大哥,因为您昏过去了,我让守在外头的人去告知父亲。”曹遄明了了弟弟的好意,嘴上却说,“启晨,不要胡闹……”曹卉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我又不是嫡长子,偶尔闹一闹,父亲也不在意的。”说罢小心地将兄长搀起,架到可供休憩的榻上,又取来丹药和一杯水,伺候兄长服了药,安稳地躺下。“您身上的伤也挺重的,得请个顶用的医生来。”停顿了一下,曹卉慢慢地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虽严厉,却从未对咱们动过手,您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领受这般责罚?”曹遄苦笑着闭上眼睛,觉得身上疲乏得不行,一下子就昏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曹遄四下望了望,见屋子里只有自己,再看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皆上了药,虽痛感加深,但肿胀的感觉得以缓解,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愿此事能就此过去。他在心中认真地祈祷。一想到妹妹觅得良缘,不必远嫁,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无比感激促成此良缘的公主。未来某日,他坚信公主一定会派下任务,而自己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理妥当。这也说明,在公主眼中,自己居然可以算作有些用处的人,想到这一点,他颇为振奋。 “我和川郎都认为,大哥受了家法,跟甜儿的婚事有莫大的关系,至于个中隐情……”急急来访的郑勤澄别有深意地望着公主,谨慎地说,“大哥闭口不言,我们也就只能猜测……我记得前些日子咱们去祖父家中,公公与大哥恰也在府上做客,为尽地主之谊,祖父命你陪同大哥在府内转了转,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一阵风吹进起凤阁内的密林,树叶发出连绵的酥响,几丝略长的鬓发随风摇曳,公主抬手捋了捋秀发,似有若无的幽香扑在勤澄脸上,十分动摄人心。“你总是这样香甜,身形样貌又美得令人心颤……我尚且招架不住,何况大哥——”一双柔白的手按在勤澄肩头,“不许说浑话。”音色颇为严厉。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会错意——” “曹家的家务事,你没必要说与我听。” “大哥是公公最为看重的嫡长子,若无大错,何至于动用家法惩戒他?我只是想知道那日他有没有跟你提及什么,比如甜儿的婚事——” 公主摆了摆手,“你回去,我忙得很。”说罢快步走出密林,勤澄乃武将出身,顷刻便就追了上去,拦在公主前头,轻声道,“我并无他意,只想问问他当时可说了些什么,这都不行?” 公主冷笑道,“果然是嫁了人,一切都以夫家为重,曹遄挨了家法受了点儿苦痛,你都能绕到我起凤阁求签解惑,简直可笑!”勤澄仍欲争辩,公主朝立在不远处的如意扬声道,“替本宫送客!”如意立即来至眼前,半求半哄地请郑将军离开,勤澄莫名地上了脾气,大喝一声,“滚开,我自己会走!”如意周身一震,奋力回敬道,“那么将军慢走,恕奴婢无礼,就不送了。”郑将军狠狠瞪了公主一眼,“你教得好啊!”说罢扬长而去。 郑勤澄出了起凤阁,肺都要气炸了,驾马一口气奔去明珠湖,守卫的士兵见郑将军这般气势汹汹,皆不敢阻拦,只管放行。然而,密不透风的树林是更为忠于职守、铁面无私的士兵,任凭人与马再强横,亦耍不了威风。勤澄安置好骏马,独自穿过密林,来至明珠一般美好的湖畔,整个人也就放松下来了。她知道公主儿时经常同荀国公子到此玩耍。 “你还不是一样,心里只有那个荀子修。年年岁岁、时时处处护着他,为他筹划,整个郑家都比不过,还好意思说我以夫家为重……”她恼火地嘟囔着,随手捡了一颗石子,用力投入湖中,湖面看似毫无变化,也是,如此渺小的石子岂能让壮阔之湖起上一点儿波澜?她有所感悟,席地而坐,耳畔似有南疆之风呼呼作响,父兄与战友们的音容笑貌徐徐浮现,日子虽然艰苦,且时时刻刻都要绷紧守边的神经,然而那才是她该做的事,何等意义重大、潇洒畅快! “澄娘。”一声真切的呼唤入耳,南疆之风也就呼啸而去了。“看来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不然岂能寻到这里。”郑勤澄再次朝湖面掷出一颗石子,然后敏捷地起身,准备离开。“澄娘,我知道你去起凤阁闹,全是为了大哥,为了曹家——”勤澄觉得这话后边势必要跟着一个“但是”,所以决定先发制人。“放心,即使公主要算账,也殃及不到你,再说,我们自小就打闹惯了,伤不了感情的。”曹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妻子已放开大步走入密林了,他也只能默不作声地追上去。 “忙你的去,我还有事。”出了密林,勤澄立即骑上骏马,潇洒离去,曹狐叹了口气,心想你可千万别去你祖父那里告公主的状,不然公主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挑唆你的结果。你说的对,你们再打再闹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伤不了情,可我呢?一旦被公主下了定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他心下一惊,自我辩解起来——我可不是还对公主存着不该有的念想,因而格外在意她对我的看法,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然后转念又想,在妻子看来,自己就是贼心不死啊!想到此处,顿觉不妙,在心中大力地喊起冤来。 郑将军忽然闯入惜泓居,人与金黄色的高头大马皆气势汹汹,甘蒙正在侍弄他种的板蓝根,成崊正在跟欢白疯闹,玄普正在吹奏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笛声悠扬悦耳,谢小鹛今日理直气壮地没了踪影,而晋威正在质子书房中冥思苦想,苦苦支撑将败之棋局。一切和谐就这么被打破了。 “我来,就是想跟荀公子单独聊两句。”郑将军单刀直入,毫不拖沓。“着实抱歉,晋威要在场的。”荀子修也亮明了惜泓居的规矩——其实是皇帝立下的规矩。“行。既然晋威能旁听,陛下必然会知晓,我是无所谓的,临安公主恐怕就有难了……你不在乎吗?”子修沉稳一笑,“将军还在意我的感受吗?”勤澄撇了撇嘴,“你的嘴巴果然厉害。” 第155章 永远的痛 书房之中,郑勤澄开始细细讲述曹家家事,主线自然是曹甜的婚事,结果则是曹遄挨了家法。苏家二公子何时登场亮相、何时提亲,晫王受邀来府上做客,曹甜何时芳心暗许……“似有一双无形之手,巧妙地布局,促成了一桩姻缘,而我认为,这一切的,恰在大哥与临安公主偶遇的那一日。”勤澄毫不避讳地盯住质子之眼,极为冷静地逼问,“此世间,你是最了解临安公主之人,你觉得,此桩良缘会是她促成的吗?” 质子面色平静,眼中虽有十足的光彩,却也毫无波澜,“多谢将军讲了个好故事,不过,您事务繁忙,惜泓居也就不耽搁您了。”将军起身,得胜一般地笑道,“看你这般做派,我便知晓了答案,我想,陛下听了晋威的转述,也会心中有数的。果然是公公有意将甜儿许给晫王的学生,而大哥不舍妹妹远嫁,抓住与公主偶遇的时机,恳求其出手相帮,公主觉得划算——”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质子已拿起案上之书读起来,不予理会了。晋威略略躬身,道出“将军慢走”四字,将军也就鸣金收兵,打道回府了。 不久,玄普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书房里气氛不好,玄普感受到了,音色和缓地说,“奴婢要去趟起凤阁,送还借阅的曲谱,公子可有话要捎去?”质子放下书,凄然一笑,“就说郑将军来过了,一口咬定公主又做了媒人。将军造访惜泓居之事,陛下必然会知晓,请她早做准备。”玄普答应着,施礼离开。 玄普到了起凤阁,焉知迎上来提醒道,“公主正在书房作画,不过今日氛围不好……”玄普拍了拍焉知的肩膀,“多谢了,孩子。”书房门口,如意朝玄普郑重地施礼,随即又向门内轻声道,“公主,玄普求见。”听到“进来”二字,缓缓开了门,将仙人让进门内。此时,案上的画作已成,公主端详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其随手丢弃了。“看来您心情不佳。”这是极为大胆的言论,自一位太监口中说出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玄普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太监,在很多大人物眼中,他是天才,是仙人。“简直糟透了。”公主坦然回复道。 “奴婢也没带来什么好消息。”玄普恭敬地归还了曲谱,准确地转达了荀公子的话。不知为何,公主觉得心情好了起来,“看来本宫得多下些功夫,让你一直有曲谱可借,这是多么好的借口,体体面面地替本宫通风报信。”然后指了指案上的一个体积颇大的书箱,“去挑选,待遇上事儿了,再来还不迟。”随即又提笔开始作画。 玄普打开书箱,不得不佩服公主的能耐,天下好物果真没有她拿不到的。经过一番取舍,他终是选定了曲谱,施礼告辞。 长廊的尽头站着潘略与余炎,闻听玄普来了,他们十分罕有地站在一处,默默等候。出来送仙人的如意先是一愣,转而噗嗤一笑,识趣地躲开了。接下来,三个人十分默契地走去密林深处,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入了树林,大家不由地谈起郑将军来。 今日郑将军可真是忙碌,闹过了起凤阁,又去惜泓居里说故事,故事的内容玄普倒也能猜个大概,郑将军依据这个故事,下了结论——公主应下了庆王府大公子的请求,又做了一回媒人,庆王有所顿悟,动用了家法,惩治了跟自己对着干的嫡长子。“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不明白郑将军有什么可气的?”潘略当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整件事都是他在穿针引线,可既然公主不认,他也就跟着失忆了。 惜泓居内,因谢小鹛不在,质子特地陪妻子牵手散步。“平日鹛姐姐陪你散步,都说些什么?”一路无话,质子想找一个话题聊聊。“您今日有心事,不必勉强聊什么……有您陪伴我与孩子就好,不说什么也无碍。”质子停下脚步,抱了抱妻子,“仙娘总能看透我。”又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质子再度开口,“我心情不佳,仙娘不问问原因吗?”叶明仙抚了抚肚腹,轻声回复,“您要想说,我就听一听,您不谈,我何苦问?”质子心下惊叹妻子的沉稳与定力,也就无话可说了。 安顿好妻子,质子重新回到书房,拿起一本棋谱研究起来,只是,心上仍然不由自主地惦念公主。晋威去了丰渠阁,尚未归来,不知陛下知晓了公主之事后会是何种态度,会否召见公主,和和气气地敲打一番……他叹息一声,放下棋谱,揉了揉晴明穴,在房里踱步。他知道这样不好,家有怀孕的贤妻,整颗心却始终被起凤阁内的仙子牵动着、占据着。也许未来,他还会拥有别的女子,以叶明仙的智慧与气度,家中一定会治理得和谐妥当,可是,那些女子,都伤不了妻子分毫,唯有自己心中留存的这一份深情,才是其永远的痛。 某一刻,质子来至门边,缓缓开了门,晋威恰好立在外头,朝他笑了笑。两个人对视片刻,质子侧身让路,晋威走了进来,回手关严房门。“陛下听完此事,开怀一笑,命奴婢试一把宝剑,奴婢用其同秦芗对抗了一番,也就回来了。”质子并未放松下来,他认为温和敲打是皇帝惯用的手法,此次公主的行为绝对逃不过敲打的。郑将军看似粗枝大叶,这番告状的策略倒是高明。 “公主之事,奴婢不便评判,然而郑将军如此行事,着实令人费解。”棋局再度开启,晋威也适时打开话题。“料想是心有怨气,才会借题发挥。”质子棋力惊人,若认真应战,估计不到三十回合便可令对手认输,他当然不想如此,只得不露痕迹地放水。“还以为将军自南疆归来,嫁入王府,会助公主一臂之力。”质子听了这话,缓缓地说,“助力是一定的,但并非为了公主,而是为了郑家。嫁入王府看似风光,可将军并非凡俗女子,志不在此的,她心中千万个不服、不甘,觉得郑宰相偏心得很,任由公主自选夫君、转头又可和离——这是她永远不可获得的特权。所有的怨都是源自于此。” 公主自选夫君?晋威内心起了波澜,荀公子此言若被公主听了去,心上会多出一条伤痕。“公主审时度势,做出在当时的最佳选择,出宫嫁人,开辟新天地,待有所成就,又和离回宫,重新占据自己原本的位置……在奴婢看来,倒不是郑宰相能给予的特权,而是陛下的照拂与偏爱。郑将军会看不透这一层吗?再者,”晋威忽然决定以言语之剑刺痛质子,“一直以来,公主心系于谁,她也是清楚的,所以‘自选夫君’也并非随心而择,而是无奈之举,又有何可嫉、可怨的?”质子心上一痛,顷刻没了“涵养”,决定不再于棋局之上放水,遂以最快的速度令晋威认了输。 第156章 景凝 “还以为公子会有些耐心,慢慢教导奴婢下棋。” “你说公主之事不便评判,却也道出了一番见地。” 这是晋威与质子分别之前的对话,两个人面色平静,至于内心,因为甚为交心,彼此自然也瞧得明白,之后也就不欢而散了。 这一夜,晋威梦到了一株盛放的鬼兰,柔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曳,好似夜半晃荡的幽灵一般。他莫名地伸手触碰,那花儿竟倏然幻化成人,定睛一瞧,竟是一位枯瘦如柴的老者,面目惨白,英俊而阴森,手握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一刹间发起进攻。晋威与赤诚剑见惯了刀光剑影,倒也不惧,不断拆破那老者剑招。剑光烁烁,剑风飕飕,两柄宝剑像是各自有了生命与主见,大显神威,难分胜负。 僵持不决之际,老者忽然收剑,晋威见状,也只能将赤诚入鞘,静观其变。“孩子,鬼兰乃怨灵鬼魂之化身,只应绽放于深山荒野,不可轻易触碰、侍弄,谨记,谨记……”言毕,梦也就醒了。 清晨来临,质子照例在院落里练剑,剑客们默不作声地观瞧,直至质子还剑入鞘,躬身施礼,才各自谈谈建议,质子如常地虚心接受。最后,到了晋威这里,二人相看无言,其余三人皆品出了其中的别扭,也就各忙各去了。 晋威思量着开口道,“公子今晨之剑,奴婢没有专心观瞧,只因昨夜做了鬼兰之梦,绕不出来,烦请公子解梦。”质子顺势点头,随即与晋威并肩而行,听其说梦。“此梦算作是你对舒将军与舒美人的担忧。那鬼兰原本于勤缘山修行,舒将军寻到了,赠予爱兰的妹妹,舒美人悉心侍弄,鬼兰得以绽放,陛下因此驾临蝉嫣阁赏兰、赏美人,不久,舒美人便怀得龙种。如今,她搬去仙香阁,将我赠予的齿珠埋于鬼兰花盆之中,鬼兰枯死,她心有愧疚,梦里才会被其讨伐,无法静心自在。你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因昨日之棋带来了不悦,才会有此一梦。” 荀子修为晋威解梦之后,二人重归于好,遂摆开棋局,聊天对弈。成崊本想偷懒,怎奈谢小鹛回来了,自然逃不过去领用度的差事。甘蒙将院落收拾妥当,又为欢白清理好寝屋,一出来迎面碰上玄普,不由地说,“若公子准许,我想去勤缘山走走,寻些药草回来栽种。”玄普答道,“若公子准许,我陪你去。”眼神里透出迷人的光彩。 甘蒙玄普走后,晋威举棋不定,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子修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着。忽而门被推开一条缝儿,子修笑道,“进来。”欢白这才用威风的虎头顶门而入,来至主人身旁撒起娇来。晋威见惯了这般情形,并未分心,愁眉苦脸地望着此时的局面,算了算走势,考虑要不要立即认输算了。“还有路可走。”质子轻声道。“这才是最要命的,给人希望,再重重地打击。”质子听了晋威的抱怨,笑道,“那你认输,我们重新来过。”二人相视一笑,了结了此局。 阳光灿然,谢小鹛与成崊领了一车用度往回折返,偶遇了骑马匆匆而过的景凝。不出所料地,景凝停住马,回头喊住了谢小鹛。“鹛姐姐果然命好,领个用度而已,都有如此好看的人物陪着。”小鹛对着成崊使了个眼色,好看的人物便驾着马车继续赶路,她则和气地应对道,“妹妹跟着舒美人也是前程大好,何必羡慕旁人。我急着回去,就不多聊了。”说罢加快脚步去追成崊。 “姐姐也不必躲我,谁对我好,或对我使坏,我都记着,改日加倍奉还,只管等着。”小鹛听了这话,再度转回头,阳光之下,笑容格外甜美,“好啊,我等着你加倍对我好呢。”成崊听得真切,不得不喊道,“姐姐,赶紧走,可别信外人的空话了,终究咱们才是一伙的,好与歹都陪着。”景凝顿觉心上发堵,闭了嘴,驾马离去。 回到仙香阁,景凝脸色自然不好,舒美人虽瞧出来了,却因性格清冷,没有过问什么。跟着这样的主人,出人头地肯定没有指望,甚至日子里的乐趣也全无。景凝憋闷得紧,找了借口再度出门,寻思跟姨母柴氏诉诉苦。不巧的是,路上又遇到了舒云端。“仙香阁里一大堆事务,你不坐镇指挥,跑出来做甚?也不是一两回了,再被我逮到,仔细受仗刑之苦。”将军说话向来直接,何况是对区区宫女,即使此宫女有些本事,且是柴氏的外甥女,可在他看来,对主人不尽心之人就等同于废物,管她是谁,一律教训个痛快才好。 “总之,本来顺风顺水的日子被谢小鹛搅和得一团糟。”景凝不惧舒将军的训诫,径直找到姨母大吐苦水。“您要是不赶紧想法子把我捞回来,我就天天来您这儿诉苦,若被舒将军逮到,大不了被打死算了,倒也痛快。”柴氏笑了一声,伸出一个指头,“现成的明路就有一条,看你肯不肯走了。”景凝一愣,急急地摇了摇姨母的胳膊,央求道,“您就快说。”柴尚宫音色明朗地说,“富凉轩。” 景凝大失所望,冷脸道,“那地方多么不祥,我可不去。”柴尚宫立即驳斥道,“怎么不好?当初谢小鹛为了谋得这个差事,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景凝不服气地说,“谁不知道谢家在皇都有钱有势,谢小鹛进宫就是为了躲是非,富凉轩清静自在,正合她意。我可不同,自小就定了志向,要成为跟您一样的人物。” 柴尚宫皱着眉头道,“都是一步步绕着弯儿、打着转儿走过来的,谁也不能一步登天啊。如今我上头还有焉公公,调派你去仙香阁,可是他开的金口,如今干了没几日,你若又攀高了,他岂能放任不管?除非你去富凉轩躲清净,反正没人爱去,他也就不说什么了。”然后见外甥女依然愁眉苦脸,也颇为心疼,音色和缓地说,“总之,自己想清楚,若问我的意见,我宁可守着孤灯枯井,也不伺候舒美人。” 归程,景凝特地绕路去了富凉轩,庭院里那口枯井醒目得很,据说常年冤魂不散,夜夜显灵,兴风作浪。所以,谢小鹛是如何克服恐惧,在此处平安度日的?她小心翼翼地踏入一间屋子,四下环顾,屋内依然干净整洁,陈设考究,一盆树形盆景临崖而生,气势险峻,生机盎然……足见谢小鹛走后,富凉轩依然被照顾得很好。 真是怪事。 她感慨了一下,走出屋子,忽然间惊讶不已,因为院落正中站着一位气度非凡的英俊少年,而院落之外,则齐齐地立着一队护卫,赫赫有名的东宫太监霍英也在其中。景凝振奋精神,行大礼,柔声道,“奴婢见过殿下。”太子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以后不准再踏入这里,还有,此时之事,你一个字都不准提,尤其是跟柴氏。”景凝稳住声音道,“奴婢遵命。” 第157章 彤荷 景凝走后,太子也走入那间屋舍瞧了瞧,考究的陈设、摆件皆入不了其眼,唯盆景意境甚好,并非凡俗之思所能修造之势,他特地驻足欣赏了一番。有一处大枝似乎新近才被修剪过,剪口非常平滑,且用心地封了蜡。太子点了点头,喃喃道,“果然有些本事。” 太子又走入其他房间,品看屋内的盆景,均是枝叶翠绿,造型亦引人深思……时间静静地流淌,无人胆敢催促、打扰,就这么消磨了一个时辰,太子方才意犹未尽地走出庭院,回宫去了。 “珂雀总去富凉轩做什么?”舒怡轩内,皇后听了元妍的转述,心情不佳,便又嘱咐道,“告诉霍英,给柴氏施些压力,让她外甥女多为仙香阁尽心出力,别想别的。还有,富凉轩都多久无人看管了,得赶紧安排个明白人顶上去。有人住下了,珂雀也就不会再去了。”元妍柔声应允着,退了出去。 皇后叹了口气,原想着儿子娶了中书令之女能安定下来,如今却搞出更多的事情来,足见卢令妘小气且无用,想到此处,又不免埋怨起媒人来。“元妍。”过了一会儿,她轻唤了一声,元妍进来轻声说,“娘娘放心,都嘱咐好了。”皇后看向最为信赖的侍女,眼中露出一丝不悦。“今早便想说了,你头上的簪子此前不曾见过,拿来瞧瞧。”元妍立即照做,没有丝毫犹豫。片状镂雕的荷花玉簪线条流畅,做工了得,绝非寻常之物。 “昨日如意奉公主之命送来一套茶具,奴婢见她头上的玉簪十分别致,便夸赞了一句,谁知她非要将其赠予奴婢——”皇后截话道,“糊涂。此玉簪价值不菲,岂是如意能有的?这定是玥儿之计,要哀家明白,她一心敬着哀家,连同整个舒怡轩都捧着。” 元妍惊得花容失色,跪拜致歉,“奴婢的确糊涂,恳请娘娘责罚。”僵持了片刻,皇后拍了拍元妍的肩膀道,“起来。”元妍缓缓起身,依然低垂着头,不敢妄言。“玉簪即刻还回去。”元妍紧忙答应着,双手接过玉簪,用帕子包着,小心收好。“告诉玥儿,珂雀虽已成婚,依旧需要她这做姐姐的多照应、教导,何况她还是媒人,所以一并连太子妃也要管一管、教导一番。” 元妍急急驾马来至起凤阁,忽而眼皮一跳,见潘略驾驭戾墨迎面而来,又飞驰而过,一切都在须臾之间。待回过神来,焉知已迎了出来,音色脆甜地说,“姐姐来了。”元妍稳了稳神,回复道,“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见公主。”焉知自然不敢怠慢,待元妍下了马,立即命人接管了马匹,引领元妍朝长廊走去。 “姐姐来了。”书房门口,如意略略施礼,拉住元妍之手,亲昵地问,“玉簪怎么没戴?”元妍冷脸道,“你还好意思问。”如意心下明了,朝焉知摆了摆手,焉知顷刻会意,快速溜了。“还你。”绣着玉兰花的帕子被塞到如意手上,“可仔细收好了,从此碰了坏了一律不干我事。”如意刚欲争辩,元妍又说出正题,“娘娘有话,我得即刻拜见公主。”此刻,门里传来悦耳之声,“元妍,进来。” 夕阳西下,戾墨已带着主人来至敬茗斋。镇守在门口的吴炬看了看潘略,冷笑道,“看来襄王府内也有公主的眼线,不然怎会引来你?”潘略安置好戾墨,淡然回复,“公主有信要交予晫王,还命我在此等他回信。不早了,烦请让开,我好办正事。”吴炬压下脾气,沉声道,“随我来。”便在前头引路,潘略紧随其后,见了师者,奉上信,看了眼在屋内奉茶的苏烈,随即回到院子里,仔仔细细端详着戾墨,似不顾及其他了。 晫王准备读信,苏烈起身施礼,“晫王,潘略之马十分出名,今日趁此良机,我想好好欣赏一番。”晫王觉得此时苏烈的确不宜在旁,便抬了抬手,“去,料想潘略也能懂你的心意,至少此时不会为难你。”苏烈会意一笑,退了出去。 信不长,意思明确,田猎在即,釉麟势必随行,届时王府之事必然要交到老师手上,父皇对此事不会没有防备,恳请老师治理王府上下便好,不要有额外的动作,以免被抓住错处,得不偿失。另外,想与镇守北域的良将师承基建立联系,只为更深入地了解北域局面,烦劳老师书信一封,作为引荐的凭据。 晫王边写信,边在心中叫好,果然会选棋子。师将军镇守北域多年,性格沉稳,不张扬,不站队,善于出奇制胜,跟随他的士卒伤亡甚少,因此深得人心,更重要的是,罕有人知晓,自己在其心中颇有分量——相信公主不具备这样的道行,其身背后必然有郑埙篪的点拨。信写好了,师者又读了一遍,想象着师承基读信后会作何感想,如何应对。与此同时,他也料定公主会先将此信呈给其外祖父审阅,若是没有破绽,且能发挥预想的效能,才会将信传递出去。 “老师请你进去。”此言一出,潘略心头略微一松,看着对戾墨跃跃欲试的苏烈道,“我劝你别起要骑它的念头,会被踢死的。”罕有地,吴炬附和道,“的确如此。”再次入了雅室,见师者正欲斟茶自饮,潘略音色柔和地说,“我来。”不等师者回应,便麻利地奉上一杯茶。“都说你不知礼数,看来也并非如此。”潘略回应道,“您是公主的老师,我自然要敬。”师者略略点头,“这倒是实话。”然后递上两封信,“也给公主写了一封信。”潘略双手接下,施礼道,“告辞。”眨眼间便来至庭院当中,戾墨早就被苏烈盯得不耐烦了,见了主人,即刻兴奋起来,潘略抚了抚其脖颈,道了一句,“辛苦你了,美人儿。”遂骑上骏马,绝尘而去。 月光朗朗,星光熠熠,富凉轩因此而多了几分妩媚,而非一味地阴森。约见自己的仙人还没有来,彤荷立在古井边上,强装镇定。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她周身一阵颤动,觉得多年前入宫之时都没有现在慌乱。“别怕,此地无鬼,不过是人心作祟罢了。”玄普来至眼前,温和一笑,彤荷顷刻觉得暖了,安稳了,本想回应一两句话,却还是开不了口。“你我相聚于此,若被外人逮到,定会治私会之罪,所以我长话短说,谢小鹛离开后,这里缺个出色的人物镇守,你若有想法,我来办理。”彤荷依然没有说话,却也点了头。 第158章 苏延道 “彤荷?”柴尚宫小心探问道,“若她不成,别人可否?”霍英面色平静地问,“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吗?”柴氏嘴角微抖,没说什么。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任性一犹豫,机会就没了。一想到自家外甥女还要在仙香阁里白白浪费光阴,柴氏就透不过气来。自己虽然能看得远些,然而孩子大了,心气太高,又被惯坏了,不肯听劝,真是无可奈何啊。 “今后彤荷会替你照顾那些盆景,即使不及你,也并非坏事,至少不会再惹太子关注。”惜泓居内,玄普首度夜访谢小鹛的寝屋,小鹛奉来一杯花茶,轻声回应道,“知道了。您可别训我,我是最不想惹到殿下的。”玄普笑道,“不想,却意想不到,不想,却冤家路窄……你经历的还少吗?我就不多说了,年纪大了,话多会惹人厌的。”说罢起身离开,小鹛在后头柔声道,“仙人慢走,请时常点拨我,感激不尽。” 此夜,元妍心中难以平静。公主之言如利剑一般,极有耐心地挑落遮体的衣衫,到了最后,几乎将自己完全袒露于其面前。原来,皇宫之中,只要公主觉得值得,再细微琐碎的线索、破绽、秘密、隐情都会被挖掘出来,加以利用。她被深深地、前所未有地震慑到了,从此,也就再不敢对惜泓居内的谢小鹛暗中使坏了。 书房之中,仙鹤宫灯施展威力,征服了每一寸黑暗。公主又将晫王之信读了一遍,虽然不想细细琢磨,却难以回避师者之意。田猎之事,师者分析得精准、透彻,相比之下,自己对师者的忠告显得可笑、多余。但师者也明白,那些忠告不过是抛砖引玉,正题还是北域的师将军,只是这样的动作也难逃陛下法眼,得失不好衡量。最后,师者郑重地劝说自己去往辉浚县之时,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公主放下信,伤感一笑,没有动作,去那里有何意义?!她起身来至宫灯旁,像是在品读一则华丽而热情的故事,可惜,它总有熄灭之时。 曹遄是在巳时一刻忽然醒来的,这几日都是如此。伤口依然很疼,心口也疼,像是猛然挨受家法的后遗症。妻子将他小心扶起,递上温度恰好的药汤。曹遄眉头微蹙,摆了摆手,心中气恼于自己为何如此脆弱,三鞭子下去就散了架、没了骨头似的。妻子没有继续劝说丈夫服药,因为心病还须心药医,公公总不来看望,体贴的话也没有捎来一句,这才是症结所在。 过了一会儿,曹卉前来探望,曹遄顺势说想出去走走,兄弟二人便出了门,在密林中散步。天气微寒,空气倒是格外清新,林间鸟鸣分外悦耳,此起彼伏,声势了得。“甜儿总想看看您,被我阻止了,平日厉害得很,遇上事情只会抹泪,无用得很。”这话带着明显的情绪,完全不像唯一的亲哥应该说的。“我和她本是一个娘生的,反而不亲,我觉得她笨,还总惹是非,光是嘴巴厉害,心机全无,嫁给谁都没好日子过的……您干嘛为她筹划,跟父亲对着干,挨打失面子——”曹遄停下脚步,低声抵赖,“为她筹划?你听谁说的?”曹卉回应道,“哥,我又不笨。”曹遄叹气道,“笨也有笨的好处。” 出了密林,远远地看见苏家的马车来送货,曹遄本能地避开,绕道回去自己的宅院,曹卉在旁轻声道,“想必苏烈或者苏谦也来了,我去会会。”曹遄还未来得及阻止,二弟已经不见了。曹遄微微叹气,转去书房里读书了。不过曹卉也扑了个空,管家说了,苏烈一露面就被请去庆王的书房了。 此时,书房里安静得很,苏烈脸上挂着笑,心里难免忐忑。庆王也不急着开口,品着茶,看着书,仿佛桌案对面之人不是他叫来的。耗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王爷,物品已清点完毕。”算是打开了局面。“稍后我还要去襄王府送货……您这里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庆王放下书,抬头看着苏烈,平静地说,“听说你也经常为公主寻些好物。”苏烈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对答。 “尽快替本王购置能入她法眼的好物,然后送去,就说……”沉吟片刻,庆王提高了音量,“是答谢媒人的贺礼便好。”苏烈忍不住叫了一声,庆王并不在意,扬了扬手,“去办。”出了书房,倏然一阵凉风扑在脸上,灌进喉咙里,令苏烈咳嗽了数声方才止住。“苏谦虽好,却并非你可倚仗、依靠的兄弟,对你来说,他其实是沼泽,迟早要把你拖进去,什么也不会剩下……”昨日晫王对自己的忠告响彻耳畔,他觉得太阳穴疼得很,不由地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烈回到府内,命人叫来弟弟,直截了当地说,“庆王已认定公主是你与曹甜的媒人,还让苏府为其购置谢礼,这样的好事你亲自办。还有,我心口疼,烦劳你去襄王府送货。”苏谦不慌不忙地应下了差事,转而补充道,“我想带上延道同去襄王府。”苏延道是苏烈唯一的儿子,十四岁,鬼灵精怪,自小被惯坏了,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这可是你说的,若是治理不明白,让他在襄王府闹出事端来,我可就不客气了。”苏谦笑道,“是要将我逐出家门,迫我入赘庆王府吗?”苏烈冷冷答道,“其实这样对你倒也不坏……东围的产业我不惦记,皇都这边也不劳你费心,只管靠着王府飞黄腾达去。”一句戏言竟逼迫出了决绝之箭,直插人心,再不能回头。 去往襄王府的路上,苏延道未同叔父说过一句话,原本是打算去垂影坊消遣一番,叔父坏了好事,他心里自然不痛快。另一方面,叔父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自己根本斗不过的,所以言多必失,不如静观其变。还有就是,他知道父母根本没有把叔父当做家人,而是认定其是狡猾的窃贼。不过嘛,他倒是不讨厌叔父。“安分地送完货,你去哪里就不干我事了。若你搞事情,坏我大事,你在垂影坊的事迹可就瞒不住了。”到了王府门口,苏谦剑眉微挑,话说得也锋利。延道摆了摆手,“您不用点我的穴,我呢,乖着呢,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第159章 大儒之书 闻听襄王不在府内,叔侄二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忙指挥下人卸货清点,希望早早离开王府。一切比预想的顺利,却也比预想的糟糕。货品被顺利地清点、查验完毕,然而一个机灵的下人匆匆而来,在管家文旭耳畔私语了几句话,文旭脸色一变,苏谦在心中暗道一声,“坏了。”果然,文旭笑道,“晫王听闻苏家二公子和小少爷来了,想见一见。”然后不等二人回应,便在前头引路。苏谦与侄子互看了一眼,别无选择地跟了上去。 穿过竹林之海,来至隐赟斋,巨人吴炬接管了访客,将其送入书房。初鹭照例不在,李韧光独自品茶看书,见了面目英俊的叔侄俩,先是打量了一番,然后和蔼笑道,“坐。”苏谦施礼落座,延道也很上道,装模作样地施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到叔父身旁。苏谦于心中暗想,你可倒会审时度势。 “听闻我此时服用的丹药是你父亲费心供给的,总想道谢,你代为转达。”苏谦颔首道,“家父说过,您是棠延大儒,能为您尽心出力,是苏家的荣幸。”晫王笑道,“这话是恭维。”然后将目光投向延道,“嗯,面貌越发像你叔父了,是好事。”延道听了,哭笑不得。“我想要些澄泥砚,大而深的,便于聚墨书写,砚台与我一生亲傍相依,因此糊弄不得,烦请尽快办理。”话题转换太快,苏谦愣了一下,这才答应下来。按理说师者的用度大可直接命襄王调度便可,所以此番办置砚台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那么,正题又会是什么呢?苏谦正想着,闻听师者道,“对了,得恭喜你成为庆王的乘龙快婿,我这里也并无什么奇珍异宝,书倒是应有尽有,如不嫌弃,你可挑一两本带走,算作是我的贺礼。” 挑书?苏谦抿了抿嘴,觉得这完全就是一道出其不意的考题。延道特地咳了一声,见叔父不出所料地听懂了暗号,看向自己,便露出“赶紧随便挑两本,我还有正事要办”的表情。“你先回去。”苏谦认为,此时支走侄子绝对是上策。延道如蒙大赦,向师者与叔父施礼,欢天喜地地溜了。“难得来到大儒的书房,我想用心看看,还望您不要撵我。”师者笑道,“怎么会呢。”说罢拿起书,继续自在品读起来。 苏谦再度施礼,随即打开一个个书箱,一本一本地浏览起来。徜徉于书海,苏谦觉得身心愉悦,棠延大儒果然名不虚传,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兵刑礼乐、农圃医卜……就这么翻看下来,一个时辰眨眼而过。此时,吴炬前来送药汤,伺候师者服了药,用糖水漱了口,方才轻声说,“您还是休息一会儿。”这话也是说给兴致正盛的那只“书虫”听的。苏谦如梦初醒,捧着两本棋经来至师者面前,“您看可否借我一读?”李韧光回复道,“已说好了,送你。”苏谦缓缓摇头,“您能让我走进这里,浏览一个时辰的书,已给足苏家体面了,师者之书我岂敢据为己有,能借读一二已是人生幸事了。” “那么,如此之多的书中,为何选棋经?”吴炬见师者依然有话要问,也只得施礼,暂退出去。“人心如此微妙,棋上往往最见分晓。我想同敬仰之人对弈,走入他们的天地,看广阔无垠的风景。不过此刻,我还不配成为他们的对手。”师者音色深沉道,“听你兄长说过,你自小聪颖过人,棋艺了得,只是长大之后志向并不在棋上,经商变成你最想论的道了。”原来重点在这里。苏谦恭谨地回复,“我向来知道自己在苏家的位置、作用,许是与兄长分别太久,没能将我的心意传递得清楚明白。不过来日方长,总会见到真心的。”说罢向师者郑重一拜,收好棋经,踏出房门。 送走了苏谦,吴炬进门,再度恳请老师休息片刻,以利于养心。“看来苏谦已成大患,苏烈对付不了了。”躺于榻上,师者喃喃,“幸而苏烈还有这么个有趣的儿子。”吴炬在榻边回应道,“那孩子倒是聪明样子,只是名声不好。”师者畅快一笑,“临别之际,能顺走我随手放在门边寒兰旁的‘南疆渊源略论’,未见半点儿慌乱,可谓胆识过人啊。”吴炬一惊,进而异常气恼,“老师放心,我这就去讨要回来。”师者喃喃道,“只要他愿意读一读书,便是好事,何苦气恼,不大气……”声音渐弱。吴炬定睛一看,师者已安然睡去。 “南疆渊源略论……原来您还有读书的志向。”垂影坊内,莺莺为“偷书贼”斟了一杯酒,对方顺势张开嘴,柔白的手便将美酒送进去。“嗯,果然爽快。”苏延道笑嘻嘻地看着美人,将手上之书收好,“不过嘛,就不给你念了,你又不通此道,还是唱一曲,别负了莺莺美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乖巧地答应着,取过琵琶,摆开架势,以动人的歌喉唱起绮靡之曲来。延道通晓音律,听得出曲中隐隐的情感,但那情究竟为了悦谁,他不计较,因为于他而言,此处不过是放松身心之地,别无他求。 月色朦胧之际,苏延道心满意足地溜回家,古朴苍凉的琴声漂荡在院落里,令其脚步渐缓,醉意渐退。江面辽阔,孤鸿飞过,一叶扁舟之上,老迈的渔夫静静垂钓,全然不在意那孤鸿的鸣声有多凄凉。延道之心似被牵引,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来至叔父的宅院。指法拨划之间,音律更为萧索,垂钓之人缓缓睡去,有鱼上钩,竟也无动于衷。 再后来,孤鸿停落于扁舟之上,原来老迈的渔夫已没了呼吸,魂魄自颓废的身躯中漂荡而出,追随孤鸿飞上澄澈的天空……丝丝缕缕的寒意缠绕周身,令听者险些落泪。“回来了。”门开了,抚琴者走了出来,面色凝重,伸出手来,“我竟不知你偷了大儒之书,还不交予我,也好帮你善后。”延道凄然一笑,“我早该知道,莺莺是您的棋子。”南疆渊源略论被交到苏谦手上,“您今夜读一读,明日再去请罪不迟。” “你今夜醉了,回房睡,别再惹是非害我。”苏谦抬手抚了抚延道的肩膀,“不过害我也不要紧,我自有应对之法,这里也是我的家,兄长如何恨我、撵我,我都不会走的……我等着你当家做主了,再走不迟。”听了这话,延道摆了摆手,“我可不傻,赶走您有何好处?您也不必一再地试探我,我没您那些志向的。再说,苏家就这么点儿家业,争个什么劲儿?”说罢挺了挺胸膛,四平八稳地走了。所以,争的并非家业,而是附着在家业之上的皇都人脉呀。苏谦叹了口气,回到房中,认真读起大儒之书来。 第160章 度化淹明 又一封信自辉浚县的拂晓坊而来,皇帝快速读完,觉得有些无趣,虽然字写得很好,好到无法再用字如其人形容那个破相的疯子。皇帝放下信,踏出书房,夜色之中,丰渠阁一向如梦似幻,比白日多了许多精彩之处。此时,皇帝立于那座庞大壮美的假山群面前,觉得居中最高处的山峰就是勤缘山的无极峰。他在想象俊美绝伦的少年驾鹤跃上峰顶的感受,他觉得那少年眼中的世界从此必然大不相同了。 潺潺流水声萦绕在耳畔,微风送来奇花异草的清新之味,他闭上眼睛,沉浸其中,心底却升腾起一丝酸楚。“焉汶。”随一声呼唤,他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然后感觉胃内有酸水上涌,顷刻就恶心起来。“陛下。”焉汶捧来素白的帕子,其上有一粒珍珠大小的褐色丹药,皇帝将其放入口中含住,惊人的苦味将一切不适镇压下去。“你总是知道朕想要什么。”皇帝恢复了神采,轻声赞许道,“始终无人能及你。” 忽而自夜色中显现出一抹亮色,秦芗快步走来,皇帝与焉汶一起向他望去。“陛下,南疆有信。”皇帝重新回到书房,独自读信。“秦芗。”片刻之后,他唤来秦芗,面色凝重地说,“有个坏消息需要告知荀公子,或者此时去说,或者明晨……你来决定。”字字清晰,透着遗憾,随即,一封摊开的信被送至秦芗眼前。“奴婢岂敢阅陛下之信——”话说了一半,人已经愣住了,因为信太短,只有五字而已,目光无意间触碰到,便就读完了。 ——荀子桓病逝。 清晨,骏马戾墨如强大之夜射出的最后一箭,急急地插入黎明,搅动起一丝波澜。“奉公主之命,前来给晫王送信。”襄王府门前,信使高声道。威风凛凛的守卫们皆认得此骏马,以及信使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脸庞,遂果断放行,并紧随其后。来至隐赟斋之时,初鹭恰巧刚刚服侍师者服了药,漱了口。“可否等候一会儿,老师服药之后胃里总是难受,需歇一歇。”潘略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说了额外的话,“听闻莫公子近期多半在圆悰寺抄经,今日真巧,竟能见到。”初鹭音色明朗地回应道,“老师曾说我心如猿猴,亲近佛法可增智静心,无尽量蕴含无尽义,我诚心走上一程又一程,时候到了,许终不退转,许归于凡尘俗世,内心坦然,全看造化。” 李韧光打开南疆之信,仿佛见到了眼神坚毅的朱胖子,平庸无奇的身姿面貌之内,是一副精明果断、赤诚有趣的灵魂。信中特地说道,子桓离世事发突然,因此当初睨王提议以子桓替换子修,并非因为子桓病势沉重,时日无多,荀国绝无半点儿欺君之意。稍后,睨王写给皇帝之信中会做详尽而富有依据的解释。解释?师者心想,我都不信,何况皇帝? 接下来,朱繁影又说,睨王与王妃皆备受打击,王妃几近疯了,而睨王头痛欲裂,怪病加剧,发作起来十分可怕……如今的荀国命悬一线,唯一的出路是睨王上疏恳请皇帝准许荀子修回到母国,撑起守卫南疆之大业……师者放下信,叹了口气。果然都疯了傻了,竟然求皇帝放虎归山,简直是痴心妄想。 潘略收回南疆之信,恭敬地问师者,“您可有要对公主嘱咐的话?”李韧光笑了笑,“无非是让她少管惜泓居的闲事,可她能做到吗?”潘略无话可说,躬身施礼,回宫复命。“外祖父和老师都怎么说的?”都让您少管闲事。潘略选择以沉默说明一切。“想来荀子修那里,父皇自会告知……就这样。”公主一抬手,英俊的信使便就离开了,向来如此,不知礼数,然而公主照例不在意这些,忠诚而有用就好,其余的大都可以忽略不计。 秦芗来至惜泓居之时,荀子修正在练字,晋威在旁研墨,书房里有淡淡的墨香,以及熏炉里默默释放的安然静心之味。简单明了地道出坏消息,秦芗不做停留,即刻告辞,子修让晋威相送,自己则继续练字。荀子桓。宣纸上落下早逝的弟弟的名字。这是从未谋面的弟弟,他自出生至离开人世,自己始终被禁锢在惜泓居内。小小而脆弱的生命在自己这里终究是无痕的,一个声音、一张笑脸都不曾留下。又一个“荀子桓”出现在宣纸之上。莫名地,某一刹那,手上之笔被狠狠甩了出去,心痛的感觉分外真切、清晰。 晋威走入书房,拾起不能再用的毛笔,放置于案上。“奴婢已拜托秦芗转达公子之意,想请陛下准许您去圆悰寺祭奠亡弟,抄写地藏经……陛下多半是会答应的。”质子怔怔地看着知己,什么也没说。缓了好一会儿,质子看起来已恢复如常,跟妻子聊了聊,妻子始终握着他的手,默默倾听……这一天过得格外快,转眼间到了傍晚,秦芗传来消息,说陛下准了公子之求,并做了妥善的安排,命公子即刻沐浴更衣前往圆悰寺,由晋威陪同便可。 圆悰寺外,一位俊秀高大的僧人似等候良久,质子与晋威下了马,上前施礼,僧人回礼道,“师父已腾出自己的书房,请您前去抄经,何时您觉得心里安定了,便可自行离开。”说罢在前头引路,二人也就齐齐地跟了上去。夜风微凉,吹得人格外清醒,素月高悬,亦将眼中景物照得清楚明白。七拐八绕之后,质子远远地望见一片与风嬉闹的竹林,越是走近,越觉得其生机勃勃,再一细听,竟还有清亮剔透的护花铃声……“到了。”庭院里,引路的僧人停下脚步,指了指屋檐上的护花铃,“此护花铃乃杀戮颇多的名剑所造,戾气尚存,需多加注意。”既然这样说了,质子也就抬头观望了一番,隐隐地,胸口的桃花龙鳞有了一丝感应,他紧忙用手按了按,快步走入屋内。 这是世人难得一见的高僧书房,室内疏密有致,蕴藉而恬静,质子与晋威置身其中,静静地浏览了许久,方才来至案几前。地藏菩萨本愿经已备下,笔墨纸砚均有,质子落座,调匀呼吸,做好了准备,便提笔书写起来。晋威照例在旁研墨,默不作声。室外,风与竹林的对话依然热闹,潺潺流水绵绵不绝地歌唱,护花铃也在放声,音色最是牵动人心。“公子。”晋威停止研墨,以尖利之音道,“那护花铃音,奴婢听来古怪。”子修没有停笔,淡然回复道,“确有喊冤叫屈之音,不过大德的高徒已提醒过了,咱们应心存警惕,不予理睬。”晋威却说,“若此怪铃被敲出裂纹,许戾气可灭。”子修停笔,非常郑重地说,“你向来慎重,怎可有此念?此处的一切,岂可由我们做主,来毁来破?” 晋威点了点头,继续研墨,子修拿起笔来,继续抄经。许久,室外风声大作,似与整片竹林吵闹起来,声势浩大,流水之声依然沉稳,而那高悬之铃则发出曲折尖利之响,某一刹,似有什么向其撞击了一下,桃花龙鳞骤然觉醒,释放出强烈的痛感,质子不得不停笔,捂住胸口,深切地喘息,忽而听到充满力量且笃定的一声,“淹明等你来度!”不由地望向晋威,“你速去请大德的高徒过来。”晋威立即照办,来至庭院里,见那僧人合掌而立,口中似在念往生咒。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到护花铃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只将死之鸟。不多时,僧人轻声道,“此鸟已去,您有何事要说?”晋威回复道,“此鸟我来安葬,烦请去见我家公子。” 第161章 大儒棋局 一经问询,质子才知道这一对儿护花铃正是由淹明剑转化而成的。“我曾有幸运用此剑与另一柄名剑交锋,迫得淹明苏醒,亮出暗夜之光。今夜我与它再度碰面,闻听其剑音,似要我度化它,我一时迷茫,不知该如何行事,何况今夜本是要专注抄经,祭奠亡弟……烦请告知大德,若得点拨,感激不尽。”这段话说得极为艰难,因为桃花龙鳞之痛一浪高过一浪,几乎令质子无法思考了。 究竟是从哪一刻失去记忆的,荀子修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刻,他醒了,意识到自己仍在大德的书房中,身下是简朴的禅榻,身旁坐着一位清瘦慈祥、风度优雅的禅师。子修顷刻顿悟,这便是传说中的昉蕴禅师。“大德,我心有困惑,淹明乃晫王佩剑,我本与之毫无瓜葛,为何如今其要缠我度它?即使我有此心此念,也不知该从何入手,如何成事啊。”屋外,护花铃声依然尖利、急促,一声声地打在桃花龙鳞之上,而此时,那龙鳞却并未涌动出巨浪般的疼痛来。子修这才发现,胸口位置安卧着一串砗磲贝佛珠。 “若无瓜葛,便无痴缠。龙鳞臂调度此剑之时,已是结缘之始,剑光觉醒,后又敛于铃中,戾气难消。如今再度相遇,事机触动,淹明分外渴求解脱,借风作势,迫得龙鳞涌痛,终是传递剑音。施主乃南疆王者之后,相貌奇美,有颖悟之智,度化淹明不在话下。以此番功德祭奠亡弟,其魂神去处必有告示。”大德之言入耳,如暗夜明月,逐渐驱散了游移与彷徨,子修周身松弛下来,缓缓合上了眼睛。 寒风凛冽,清雅如兰的少女临崖而立,淡然一笑,猛然挺起淹明剑朝荀子修的心口刺去,子修轻捷利落地避开,执锋逝剑应战,开启剑上争斗。淹明剑招凶狠,好似能呼风唤雨的夺命之鬼,锋逝气势如虹,沉稳应对,似能看穿生命之幻,因而不惧生死。突然之间,淹明释放出特异而恐怖的暗夜剑光,逐渐吞噬了锋逝之光,偏偏于此等紧要关头,锋逝没有召唤出真龙,龙鳞臂似乎也没了应对之法。“亮出法器,便可度它。”剑音入耳,子修不明其理。法器?法器……手指触碰到了挂在胸前的齿珠与灵珠。 荀子修再度睁开眼睛,身下仍是简朴的禅榻,身旁则坐着知己晋威,胸口并无佛珠安卧,齿珠与灵珠也齐齐地不见踪影。屋外,护花铃叮咚作响,音色清澈而悠扬。“戾气……似没了。”子修看向晋威。“公子舍弃了齿珠与灵珠,度化了一对护花铃。”子修缓缓坐起,闭上眼睛,非常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复又睁开眼睛,质疑道,“真是我吗?” 晋威郑重地回复道,“一个时辰之前,您去了屋外,乘风而起,运用内力将两颗珠子分别嵌入一对护花铃中,因力道精准得不可思议,嵌得极其结实,料想‘珠’与‘铃’永远无法分离了。待确信铃声戾气尽去,您便又回来安睡了。”子修仍然不信,“若真是如此,我岂能毫无记忆?还有,大德可曾来过?”晋威答道,“您若愿意相信,则来过。或在眼里,或在神思里,无论如何,被大德之光照拂过,终归是人生幸事。” 话已至此,质子也就没再问什么了。长夜仍没有过去,心里尚未安定,案几之上的经书仍在,所以,他提起笔来继续抄经。直至天光大亮,昉蕴禅师的高徒照澄送来斋饭,质子方才停笔,休息了片刻,之后继续埋头抄经。夕阳西下,照澄又来送饭,这一回,质子开口道,“我们要告辞了。”照澄回复道,“烦请稍等片刻,有人要见您。” 不多时,一位清俊脱俗的少年进门施礼,“荀公子,在下莫荣琛,今日来寺里抄经,得知您在,且度化了护花铃,便特地告知了我师父,师父觉得时机难得,想邀您聊叙一番。若您愿意,我便派人速去禀告师父。”子修与晋威对视一眼,回复道,“能拜见棠延大儒,是我之荣幸,只是,陛下会知晓此事的全貌,不知晫王是否介意?”初鹭摇头浅笑,“这附近有间茶肆,十分妥当,可供会面,我带您们过去等候师父。” “说来可笑,淹明本是渊博通达之意,却一度成了淹缠剑明、淹灭人心之大患。如今得你度化,此剑化作与风作伴、安定人心的护花铃,实乃万幸。”这是李韧光见到质子后立即说出的一番话,之后,质子只得实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结果是好的,可对做过之事毫无记忆却并非好事,反倒是隐患。“你心中藏着另一个自己,事机触动,他便醒来做事,事情过了,聪明如你,一经琢磨便知此事是你所为,可终究不想面对,便将他完全抹去……没什么好怕的,好歹都是你,别找借口,坦然承担就好。”听闻此言,质子整个人松弛下来,起身朝师者郑重地一拜,“多谢您解惑。” “好了,接下来我们于棋上说话。晋威虽懂你,但不甚懂棋,所以无法向陛下还原事情的全貌……多好,谁都不必为难、有所隐瞒,陛下也不会怪晋威,只会恨我老奸巨猾。”师者说罢,畅快地笑了。接下来,茶室之中,李韧光与质子的心神全在棋上,观棋的晋威还要负责伺候茶水,自然更无法明了师者欲传递之言。初鹭与吴炬在外间雅室里下棋,皆有些心不在焉。院落之中,有四位威猛强悍的护卫镇守,一切太平。 棋局之上,两位王者调兵遣将,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复杂的战斗,欲改变天下的走向。李韧光感受到周身已掀起了的热浪,一波波地涌动出前所未有的快感。他突然很感谢荀子修,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拼力地下一盘棋了,他甚至觉得,这将成为他此生最重要、最精彩的一盘棋。晋威又适时奉来一杯茶,师者接过来,品了一口,轻柔的香气如春风一般拂过身心。黑棋左下大块尚未安定,而自己的白棋精心布控的中央三角大块也有压力,随时可能被对手断了后路。他知道荀子修算力惊人,可以预见很远的未来,总能高效精准地补位。这是让人头痛出汗的对手,不可抱有一丝自负、侥幸的心理。 现在,胜率依然是各自五成,师者认为,质子到了必须严厉反击的时刻,因为坐以待毙的风险更大,而师者自己也正面临着战略抉择,是强硬阻渡,还是从长计议?两个人都注视着这切实的棋局,慎重地落子,师者强硬阻渡,质子正面作战,毫不妥协,棋局对双方而言都变得扑朔迷离。越是胶着的局势,两位对弈者反而更有耐心,他们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亮几步看似怪异的妙手,静悄悄地增长实地,再埋下些心机颇深的伏笔,暗暗期待其能呼应出胜利之果来。 巨大的劫争于左上出现,师者白棋先提劫,质子黑棋也有备好的劫材。此时,师者仅剩一枚合适的劫材,而质子右下还有一枚劫材,师者打不过。师者落入圈套,只得于左上消劫,时机来临,质子再下一手,毫不客气地将白右下全部吃掉,这是左上劫争打赢不可弥补的惨痛损失——这便是质子一心劫爆白棋的计划。劫争结束,再无转机。李韧光思量片刻,抬起头来平静地认输,那种平静里有罕见的崇高。出了茶肆,投入无边的黑夜,质子心中却升起一团熠熠神光,由此看清了何谓真正的棠延大儒。 回到惜泓居,质子不想打扰妻子,便去书房榻上休息。人刚一躺下去,合上眼,便踏入梦里。明光媚日,碧海蓝天,俊美如画的孩子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之上,朝无边之海缓缓而去,忽而望见了于岸边伫立的子修,他竟站了起来,稚嫩的手臂奋力挥动着,脸庞上写满笑意。海面之上,还有无数的莲花漂浮,天空之上,还有无数的金光闪闪的灵鸟振翅飞舞……梦醒了,子修眼角有泪。子桓,一路走好,如有来生,记得来寻我,我们认认真真地做一回家人。这些心里话他相信弟弟一定能感应得到。 第162章 毫无感应 辰时,玄普前往起凤阁归还曲谱,并对立在书房外迎候的如意道,“荀公子有一幅画作,想请公主送去荀国。”说罢拿出一只用于收纳书画的长条锦盒,连同曲谱一并交给如意。不多时,如意出了书房,朝玄普恭敬地说,“公主说了,‘少年乘莲西游图’情真意切、意义非凡,的确值得送去南疆,抚慰断肠人。不过,”如意轻咳了一声,加重语气说,“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被惜泓居调度,昨夜那一场棋局,需仔细画出来,公主要看。”玄普笑道,“果然是耳目众多,无所不知。得了,我这就回去,请荀公子速速办理。” 一场精彩、激烈、复杂,充满野心和趣味的棋局被质子精准地描画出来,分别被送至丰渠阁和起凤阁。此刻,皇帝与公主都成了观棋者,只是,由于思想、地位、眼界,以及对质子的情感不同,对棋局的解读自然也不同。但是,无论如何,能与棠延大儒有此一战,且取得胜利,是一位长久地被困在局中的天才少年不断精进棋艺的结果——在这一点上,观棋者的感受是一致的。而皇帝认为,李韧光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才会抓住时机,与质子秉烛夜战,以自己在棋局中真实而尽力的一败,传递出荀国质子已经成长为可以与棠延皇帝一战的棋手,以及可以为棠延天下守卫南疆的至关重要的棋子。 棋局之内,质子胜了,而棋局之外,李韧光也赢得体面、漂亮——这感受令皇帝非常不爽。他抬起头来,召唤仍在外守候的晋威进来,和和气气地说,“荀公子此行祭奠了亡弟、度化了淹明,又战胜了棠延大儒,着实值得被体恤和嘉奖,既然田猎在即,让他准备准备,跟着朕同去。当然,你要随行,看护好他。”晋威愣了一下,施礼谢恩,退了出去。这一步棋,他看不明白。 棋局之上,宋达燚看着齐湖的白龙四处蜿蜒延伸,觉得其正在酝酿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雨,自己除了等着被淋透,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他想,现在就掀翻棋盘,耍一回赖,老头儿也奈何不了无赖的。他打定主意,正欲动手,对手“呵呵”一笑,“你可别想使坏,不然棋盘一翻,光是把满地乱蹦的棋子捡回来,都够你累半日的。”的确很有道理。达燚伸出双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捧一捧地放入棋盒里,嘴里嘟囔着,“今天就这样,您这白龙兴风作浪,很是嚣张,我收了它,免得其在我脑子里下雨。”齐湖“嘿”了一声,苦笑道,“怪我嘴欠。” “齐老,往后您要下棋,可否只找肖老?无论如何,他老人家还算是个对手——”齐湖摆了摆手,截话道,“他的棋路,我闭着眼都能想到,毫无乐趣可言,你就有趣多了。再说,是你说的,只要我高兴就好,我和肖老活着,你才能活,疯子也惜命。”达燚一边将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重新分开,一边叹气道,“日子总像没有尽头似的。”齐湖回应道,“你可别这么说,人生充满变数。”然后听到急急的马蹄声一路奔来,转眼就到了院子里。忽而,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就开了,汪将军进了屋子,直言不讳,“藏鳞南府的人来报,南丘驭没了,齐老,您若想去瞧瞧送送——”齐湖抬手拒绝道,“有什么好瞧好送的。”又将目光转向达燚,“瞧见没?你觉得日子没有尽头,说到头就到头了。” 消息之网迅速发威,将藏鳞南府的大事件传至精心布网之人耳中。皇帝与临安公主知晓了,倒也没觉得如何,襄王一想到妻子会难过落泪,才稍微难受了一下。只有身在东围、陪师父游历行医的南能心情非常复杂,医圣了解一些爱徒与其父亲的恩怨,适时劝慰道,“吉辅,你速速赶回去。为师在这里也有位好友可投奔,你不必担心。”南能知道师父的确有位做生意的友人,正是苏烈与苏谦的父亲苏卫。 本意上,南能想请师父同自己一道回辉浚,但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师父又上了年纪,不可快行,若是走走停停拖延下去,自己估计会被南家骂死、恨死。无论父子间有多少恨与仇,父亲走了,唯一的儿子自然要站出来为其料理身后事。想到此处,他只得答应了师父的提议,“老师,您就在苏府等我回来,若要行医济民,我会安排得力之人护着您,为您调度一切。”南能将师父送至苏府,又安排十分赏识的本家堂侄南濂照应师者,这才离开东围,快马加鞭地赶赴辉浚。一路上,他不断利用消息网络了解藏鳞南府的动向,做出各种指示、决策,总算迅捷而平安地踏进藏鳞南府,尽心尽力地送走了父亲。刚想喘一口气,便听闻皇帝田猎的队伍即将抵达,只得振奋精神,做好十足的准备。 暮云坡风景秀美,云雾缭绕,花草树木品类繁多,松柏、刺槐、五角枫、山桃、石榴、柿树最为常见。行宫名曰柏铭宫,年代久远,无法追溯是谁人营建,期间几经翻修,也扩建了温泉,成为数代帝王洗沐狩猎之首选。敬宗还是太子的时候,曾随太宗皇帝来过几次,不过即位之后整日忙于国事,偶尔打猎也都是去皇宫周边转转,此处也就不来了。不过,他心里始终惦念着在此附近的拂晓坊,时隔多年,终究还是以田猎为由,再度踏入这里。 午后,公主准备带着潘略、余炎溜出柏铭宫,去见想见之人。守卫宫门的士兵们是没有胆量拦阻的,只得乖乖放行,同时急急地禀告勤王与曹中郎。二人按下心中情绪,催动着胯下宝马追了上来。“公主要去哪里,我们需陪同前往。”公主看着勤王,挑眉问道,“你们不护驾,陪本宫做什么?”勤王答道,“所以公主还是不要单独行动了,以免我们分神。”这话说的颇有气势,是此前其不曾对所爱之人展现过的。公主“嗯了”一声,退让了一步,“曹中郎是郑家的女婿,他陪同就好,你留下护驾,就这样。”随即一抖缰绳,催马继续赶路。勤王看着几个人飞速消失于视野,心中涌起不安与酸楚,只得拨转马头,速回行宫告知皇帝。 敬宗与勤王对视一眼,温和一笑,问道,“你觉得其中可有古怪?”这问题并不好回答,勤王低头不语。“派人通知汪将军,朕想叙旧,速带旧人过来。”勤王紧忙应声照办。出了寝殿,他微微叹气,琢磨不出皇帝对公主擅自行动的看法,也十分惦念公主的安危,然而,毫无办法,他什么也做不了,对此,他倍感沮丧。 雅室之中,齐湖拜见皇帝,目光却被桌案上的莲花滑石熏炉牵引住了。“你也上了年纪,坐下说话。”这话说的很客气,音色里却没有暖意。齐湖也不客套,大大方方地落座,抬手取过身旁茶几上的一杯温茶,品了一口,初苦终甘,清香长留,不禁一愣,“这是西陲空华寺绝顶处的峨蕊啊。”皇帝回复道,“这是文恭禅师生前所赠。”生前所赠?!一句话砸在心上,险些疼出泪来。“一并赠予的还有那只莲花滑石熏炉,朕此番特地带来,打算转赠给你。”齐湖奋力稳住自己,轻声道,“多谢陛下,但还是不必了。” “虽说文恭禅师少时善慧早显,出世之想坚定,遂早早剃度出家,与你没有几年兄弟情缘,然而,大德毕竟是你的孪生哥哥,他圆寂之时,你不可能毫无感应?”齐湖凄然笑道,“确实毫无感应。”皇帝微微叹气,“那么此熏炉你不要也罢。”齐湖回复道,“多谢陛下体恤。”之后,室内迎来了短暂的安静。“现在,你在这世上再无至亲了。”齐湖略略点头,“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你心里再无可痛之处了吗?”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啊,对旧主的承诺不可动摇分毫,否则,便会心痛而亡。”齐湖看着皇帝之脸,反击道,“我知道您心里也有这样的要害之处。” “确实如此,所以别说出来。”笑容凝结在英俊的脸庞上,“否则朕会把肖露吊起来,将其血肉之躯一片片地割给你看。”室内安静得能听到不太均匀的呼吸声。“好,我不说。”齐湖挺直胸膛,加重语气道,“什么都不说。”敬宗脸色回暖,“那朕也无需多言了。”说罢唤来汪荣,将齐湖带回去了。归程,将军与齐老虽然没有交流,心中却都在想——就这样结束了? 第163章 剑上之恶 回到拂晓坊,齐湖去见肖露,一进门便瞧见老伙伴正同宋达燚下棋,莫名地放松下来。“看来都不担心我此去会有什么林想刚欲争辩,仙人抬起手来,面目和蔼地止住了少年之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那都不能成为你替公子做决定的理由。就好像此前你执意去勤缘山寻锋逝剑柄,间接伤了欢白,废了好端端的一柄剑,虽公子始终没说什么,可你心里必然是过意不去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起了头,未来的发展、走势往往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闪失。”对弈的两个人丢开棋局,齐齐将目光投向齐湖。“担心也无用,只会自乱阵脚。”肖露眯眼笑道,“若要提审我,你倒是得担心担心。”达燚抚了抚鼻梁上的瘢痕,起身告辞,“您既然回来了,我得回屋歇歇脑子。”齐湖摆了摆手,“歇?在我这里一无所获,估计很快就要审你了,让脑子一直热着、累着岂不正好?”达燚勉强笑了笑,默默离开,不予回应。 暮色渐起,远山之影变得分外幽长,公主尚未归来,勤王的心情可想而知。山雀的啾鸣声不绝于耳,此时听来却格外烦心,某一刹,他霍地起身冲到屋外,准备骑上骏马奔出柏铭宫去,却见公主一行人披着霞光归来了。“去哪里了?要这么久?”赵廷钊瞪着曹狐发问,音量很大,脸色也着实难看。“本宫乏了,要去泡泡温泉,赵将军慢慢审。”公主催马离去,潘略余炎顷刻跟了上去。 “公主去见了富商聂空花,应该是要谈一谈在长途运输方面的合作。不过谈话时聂氏请公主去了内宅深院,众人都守在外头,不知里边的情况。”曹狐作答完毕,略一拱手,便也离开了。 整身泡在温泉里的那一刻,公主觉得自己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温暖怀抱里。“公主。”如意的声音总是那么甜美,温暖,此刻竟还伴着花香。公主缓缓睁开眼睛,一大束层叠簇拥的山花在眼中绽放。“这是勤王亲自送来的。”公主闭上眼睛,摆了摆手,“送你了。”如意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侍奉公主多年,她知道何时何处应该闭嘴,仅凭这一点,已胜过了无数自以为是之人。 白日驾云归去,明月高悬于夜空。只是,暮云坡中常年云雾缭绕,任此明月如何照耀,也如在梦中一般不清醒。于是,于微寒的密林中休憩的动物们万没想到,此夜自己要变成棠延皇帝的猎物,然而在纷纷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扰醒之后,它们也迅速认清了形势,各凭本事,誓要逃过此劫。此刻,此次田猎之首箭已由皇帝射出,随一声哀嚎,一只身长三尺的黄豹头部中箭,几经挣扎,头部及前肢又中了两箭,终究被拿下了。对田猎来说,这是个好的开始,可对于一直在此处安稳度日的生灵们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所以,荀子修只是装装样子,一箭也没有发出,算是为明春要降生的孩子积功德。他这样想着,发出了第一支箭,将勤王准备射杀一只麋鹿的冷箭打飞了。 晋威护在质子身侧,生怕勤王的人马来找麻烦,质子虽面色平静,内心也十分矛盾。勤王催马而来,略一施礼,“东北角有一片柿树林,里边流水潺潺,还藏着一个山洞,我带兵去探过,十分安全,可以躲清净。”质子还礼,与晋威顺势离开。来至柿树林,果然有士兵看守,晋威前去周旋了片刻,回头朝质子点了点头,二人下了马,牵马而行,很快找到了山洞,点了一团篝火,相对而坐,聊起天来。“奴婢跟守卫的士兵说好了,若狩猎结束,他们会来告知一声。”质子回复道,“你做事向来周到,很多时候不必我开口,便都安排妥当了。”晋威还以微笑,笑容照例如春风般美好。 篝火很旺,映照着两张英俊的脸庞,话题也源源不断地打开,两个人神思契合,聊得十分尽兴、投入。忽而,有黑影一闪而过,晋威顷刻行动,消失于质子眼前。片刻之后,襄王出现在洞口,温和一笑,“难得独处,本王就直说了,老师是故意输掉棋局,为你回南疆铺路,你可别以为自己真的赢了棠延大儒,更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惜泓居里有趣、有能耐的人再多,也终究不能消耗掉你的志向、野心,这才像话。”不等质子开口,襄王已没了踪影,晋威也赶回来了。“刚刚您这里可有异样?”质子没有作答,反问道,“你呢?”晋威如实作答,“对方是襄王的贴身护卫善贯,不追也罢。” 总有一些事情是不适于分享的,知己之间也是如此,需要适度留白,各自自在喘息片刻。接下来,两个人出神地望着篝火,默默无语,直至某一刻,晋威说去再拾一些柴来,便走开了。流水声与干柴燃烧的脆响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微妙而生动的旋律,质子闭上眼睛,觉得手指触动了琴弦,一支筝曲汩汩流淌而出。如果可以做与世无争之人该有多好,一生都用来追寻琴棋书画的美好内涵,内心无比洒脱、干净、平静、笃定……“公子。”琴音戛然而止,质子睁开眼睛,回到月夜当下的一团篝火面前。“可以回去了。”质子说了声“好”,晋威行动起来,娴熟地处理好未烧尽的柴火,又唤来士兵在此看守,这才陪同质子走出了山洞。 一片宽阔而漆黑天地里,两匹骏马朝柏铭宫的方向飞快地行进,忽而前路冲来一匹黑马,马上之人扬声道,“趁夜色正好,我家主人有请。”音色洪亮、强横,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赤诚剑出鞘,闪电一般直接劈过去,也是强横得不可言喻。强横之人、之剑斗在一处,场面自然是惊心动魄的,在此等形势下,质子道了一声“罪过”,冷静地拉弓搭箭,把握时机连发两箭,黑马前腿中箭,登时支撑不住,其主人见势不妙,飞身翻转,恰跳至质子马上,自质子身背后腾出一只手来,接管了缰绳,纵马逃窜,一切都在须臾之间。 显然,横人对暮云坡的地形甚为熟悉,逃跑路线科学、明确,所以此次劫持行动也是经过策划的,只是质子之箭放倒了黑马在意料之外,不过无妨,横人特别懂得变通,现在的局面与当初预想的没有太大差别。何况,横人的四个援兵已出现在预先设置的路线上,阻断了晋威的追击之路。质子就这么消失于视野,对晋威来说,这是绝望时刻,这意味着“有晋威在,万事无忧”又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话,因此,此刻,耳畔传来赤诚的剑音,“撕碎……毁灭……” 相伴多年,晋威从未听过这样的剑音,自这一刻起,他完整地了解了荀子修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知道荀公子不想杀生作孽,然而剑音已起,剑不饮血已不现实。“趴下。”不多时,晋威之马横在质子之马面前,这一声尖利的警告顷刻被质子领会。俯身的同时,血腥的味道弥漫于空气中,质子本能地闭上眼睛,于心中咏念经文……归程,二人无话,夜色掩盖了血色,却永远无法掩埋剑上之恶。淹明铃音在耳畔萦绕,超度的经文在心上缓缓书写。“我为生存,我需生存,我必生存,摘我性命者,何须可怜?!”晋威以尖利之音强横地说,“莫在心上咏经,坏我剑之兴致!” 第164章 连番敲打 田猎期间遭此横事,每个人都觉得坏了兴致。当然,赵廷钊与曹狐多了一重失职的罪责,更觉颜面无存。公主也有不同的感受,她虽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却也相信欲掳走荀子修之人并非要索命、起杀戮,不过是想同荀国质子谈谈,或者有所图。只是,定制掳人计划的过程中轻视了晋威,活该被杀得片甲不留。正想着,如意捧着一大束山花翩翩而来,轻声道,“勤王来送花——”公主照例摆手,“送你。亏他现在还有这样的兴致。”如意接着说,“陛下请您即刻过去下棋。” 公主一愣,“赵廷钊和曹狐办事不力,父皇不治他们,反倒治起本宫来了。”然后叹了口气,“这么看来,珂雀与釉麟也是逃不掉的……打猎的兴致没了,检测儿女的棋艺解解闷,顺便敲打敲打,也是有趣的。”如意不敢接话,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公主更衣,再将其送出门去,又目送了很远…… 公主抵达寝殿之时,棋局已开,公主坐到观棋的襄王身边,朝棋盘扫了一眼,便知道太子以战逞能,已陷入败势无疑。一局很快结束,皇帝温和点拨了一番,便看向女儿,意思明确。公主求饶道,“父皇,我昨夜几乎没睡,如今还是云里雾里的,您先点拨釉麟。”敬宗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釉麟的老师乃棠延大儒,不仅会赢,输棋也是体面得很。”襄王心头十分不悦,却也无法反驳什么,只得应战,希望拼尽全力,为老师赢得体面。一路下来,襄王也确实比太子高明许多,此时又连下两手,轻松干掉了白棋四子,然而公主却不由地抚了抚嘴唇,暗想釉麟要付上右下大块阵亡的成本,着实亏大了。 “那个人,应该来自莫国。”质子出现在晋威房里,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莫王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派人跟我聊一聊,传递一下莫国的策略。无论如何,你我一体,他们成了剑下之鬼,你我同罪。”一瞬间,晋威胸中的愤懑爆发了,“他们不做鬼,就得我们来做,形势所迫,活命要紧,如今事也过了,我剑饮血不悔,您若过不去,自行咏经净化便好,实在不必算奴婢那一份。”这样的正面交锋是前所未有的,质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晋威,这还是你吗?”晋威淡然应答道,“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样子,逼到了,就会变个样子,公子博学多才,不可能没有这些见识。” 质子回到房中,觉得胸口的桃花龙鳞开始涌痛。他躺到榻上,闭上眼睛,昨夜的一切立时翻涌而来,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拼尽全力,杀疯了一般寻找生机,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晋威如此,赤诚剑亦如此,质子被这倾轧而至的真情震撼到了。这样的晋威与赤诚剑,他今生还报不起。想到此处,胸口更痛,几乎不能呼吸了。恰于此时,有人敲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话也说不得了,只得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开了门,轰然昏了过去。 现在,荀子修来到父亲面前,多年未见,睨王依然英俊潇洒,却也果然因皱纹与白发而老了许多。两人默默相拥良久,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邕睦,你得回家了,我老了,累了,许多事也无能为力了……想歇歇。”胸口又开始疼痛,子修奋力忍住,回复道,“您需要我了,我就得回来……您对我,生而未养,却要我不顾一切,为您,为荀国,为南疆奉献一切吗?”睨王挺直了身子,沉声道,“荀国生了你,棠延养了你,你身为棠延子民,为国出力有何可怨的?”子修凄然笑道,“做大事者果然如此,大义凛然,压一堆责任给别人,自己累了,便说要歇歇。我读再多的书,也找不到一条可以亏欠他人而自洽、无愧的道理。” 昏昏沉沉之间,胸口感觉到了一缕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之香。“公子醒了?莫动,那是被加热的草药,热敷可缓解胸口之痛。”荀子修打量着眼前的身着孝服的中年医者,轻声道,“怎好劳烦藏鳞南府之主来此为我瞧病。”南能回复道,“陛下命我来此,岂敢怠慢?何况老师与睨王颇有交情,于情于理,我都得来,你只管自在。”子修点了点头,再度睡了过去。 现在,对弈的双方换成了皇帝与临安公主,观棋的两位弟弟反倒更为紧张。公主棋路怪异,让观棋者摸不着北。皇帝倒是泰然处之,反正无论怎么折腾,结果都一样。此时,焉汶走入雅室,停候不语。“说。”皇帝扬了扬手,焉汶施礼开口,“荀公子大致无碍,南先生正在殿外停候。”皇帝回复道,“让他回去,药要及时送来,不可怠慢。”焉汶应允着离开了。 “荀子修这个肉鳞之症,皇都尚还有医者可期应对,若是回了南疆,恐怕就成了不治之症,跟他父亲一个下场。”皇帝之言戳在公主心上,登时起了作用。“我输了。”公主决定不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情绪到了就泄气认输,毫无大局观可言,要罚的。”皇帝温和敲打道,“就罚你替朕去看看病人。”然后大手一扬,儿女们也就只得起身施礼,闭嘴离开了。 去探视病人的路上,公主遇到了赵廷钊,被问了一个显然没过脑子的问题,“您这是要去哪里?”公主答道,“因你整日只知道采花,才会失职,使田猎变得扫兴,本宫被父皇唤去下棋,输了还要被罚,去看看荀公子的情形。”见勤王有些沮丧,她又说,“不过你也不是全然无用,听说荀公子发病时,幸而被你发现,及时禀告父皇,这才请来了名医。”勤王如实回复道,“我与他毫无交情,去探视只是想问问他遇袭之事。”公主顺势敲打道,“此事确实需要查查,荀公子对棠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若有闪失,你担待不起的。”此话敲打过重,勤王心上立时淌了血。 公主见到荀子修的那一刻,他刚刚服了药,晋威略一施礼,纠结了片刻,还是端着汤碗出了门。“他不旁听,也好也不好。”公主坐到榻边,命令道,“本宫要看看肉鳞的情形。”子修来不及细想这算不算不德之事,袒露胸口,红着脸任凭其观瞧。“的确麻烦。”公主起身,在房里踱步,子修快速整理好自己,垂首不语。“睨王的情况也不好,原本以为他装病的成分居多……你别这样看着本宫,兵不厌诈,你父亲可是熟读兵书战法、又极会调度人心的王者。”停顿了片刻,她低声道,“本宫已设法将他的情形告知医圣,他老人家身在东围,若肯念及旧情,去南疆施救,相信睨王还能坚持三年五载,有了这个时间,你的孩子也就大了,你们一家三口可期一同回去南疆。” 临别之际,公主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地说,“你和明仙在皇都养育这一个孩子就好,别再搞出第二个来贻误时机,回去南疆之后,想生多少随便你们。”再度令荀子修红了脸。出了门,见晋威远远地守望着这边,公主心上很暖,特地走过去嘱咐道,“本宫既然奉命来看他,自然要仔细看看那些肉鳞,如此情形你怎配在旁,被轰出去也是毫无办法的。”晋威心领神会,道了一句,“奴婢明白。”公主又说,“偶尔发发威让他见识见识便好,其余时间,你还是老样子才对。”晋威再次回应道,“奴婢明白。” 第165章 圣心难测 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曹狐,公主扬脸一笑,“来时见勤王,如今又见你,如此巧遇,本宫倒要想一想是何征兆。”曹狐虽心跳加速,面上并未见慌乱,“事情没有做好,且关乎荀公子安危,想来也躲不过被您教训,今日此时便是既定的时机。”一阵带着寒意的劲风刮来,公主的鬓发不见凌乱,御寒的直领大氅兜住了一团山风,胯下爇雪屹立不动,威风得很。 “还真想教训你,不过既然山风来袭,只得暂且作罢。”曹狐于马上施礼,“风势强劲,见了谁人都是只顾催促,发威,您早些回去休息。”公主略略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庆王命苏家送予本宫一份媒人谢礼,正巧碰上你,回去之时捎句话给你父亲,就说大氅很实用,本宫收下了,‘媒人’不敢当,不过是人心缠上了‘缘’字,非要往一块儿凑罢了。” 公主离开后,曹狐继续四处巡查,寒风猛烈地打在周身,他倒觉得心里很甜,很安稳。多么了不起的仙子,抵赖媒人之事都可气定神闲。笑容挂在脸上,任凭严厉之风穷追猛打,也无法吹移丝毫。“看来曹中郎今日心情不错。”迎面听到勤王的这句话,那笑容依旧还在。“还好。您今日可有收获?作乱之人有迹可循吗?”反手两问,的确噎人。 汪荣将军驾马而来,算是打破了尴尬。三人施礼致意,然后利落地分开,各忙各去。当然,汪将军身背后那辆行驶平稳的牛车还是引起了勤王与曹狐的共同关注。车内必然坐着皇帝要见或者要审之人,至于是谁,倒也不是重点。多年来,拂晓坊之谜一直被众人猜测、浮想联翩,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个话题是决然不能公开讨论的。 宋达燚本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皇帝了,可现在天子就在眼前,英俊儒雅的脸庞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开口便道,“把你认为最为重要的话说出来,然后,朕来决定如何处置拂晓坊。”若说的不好,不对心思,两个老头儿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这想法像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达燚的嘴,让其喘不上气来。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皇帝再度开口,“拂晓坊,你不必回去了。”达燚觉得有一把冰冷的宝剑慢慢划过咽喉要塞,鲜血四溅,生命迅速地没了温度、希望……接下来,秦芗走入视野,达燚确信那定是听到了皇帝召唤,否则,其岂敢进门?然而,自己竟然失去了听觉,可见内心的惊惧到了何种程度。现在,他完全无意识地跟着秦芗出了门,走至庭院里,任凭寒风猛烈地抽打本就破碎不堪的脸。然后,秦芗上了牛车,将自己也拽了上去,车子慢悠悠地行走起来,宝石般美好的眼睛盯视着秦芗之眼,空气是冷的,外头的世界正被冷风狠狠教训着,忽然之间,达燚的嗓子里涌出话来,“我还不能死。” “你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简短的话砸在心上,致使浑身一僵,再缓缓松弛、化开。眼睛盯着眼睛,人心对着人心,就这么互相对峙了好一会儿,秦芗才再度开口,“这地方有个很出名的富商,做长途运输生意的,五年前,他惨遭杀害,其妻聂氏带着三个儿子接管了生意,如今声势更盛,连临安公主都打算同其合作了。”秦芗抱胸而坐,神情平静,达燚不明白这番话蕴含的意义,整个人是蒙的,茫然的。 “到了。”外头传来汪荣的声音,莫名地令达燚安稳下来。“如今由汪将军举荐,你可入宋府做聂氏的护卫。”达燚眼波流转,逐渐找回了脑子,低声问,“然后呢?”秦芗沉稳回复道,“然后,你重新活一回,前尘旧事忘了、死了就好。”外头再度传来汪将军的声音,这一回是命令式的,“下车。”达燚没有听命行事,“等一下,我还需要为陛下做什么?”秦芗脸色一沉,“前尘已死,还不明白吗?下车!”车门开了,身体诚实地行动起来,紧紧跟随汪将军走入一派生机勃勃、井井有条的人间景象中,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纷繁复杂的目光,心中不断地问自己,陛下真的赐予自己一条生路了吗? 入夜,狂风大作,皇帝取消了狩猎计划,改泡温泉了。公主坐在案几前,快速读完了一封信,抬头问分外养眼悦心的高傲信使,“宋达燚去宋府做聂氏的护卫,你怎么看?”潘略扬起下巴,硬气地答道,“我就是个送信的。”公主歪头浅笑,整室仿佛一下子芬芳明亮起来,“给你体面,你识相些接着。快说。”潘略眉头一皱,放缓语速道,“看来拂晓坊已经用不上他了,陛下又知晓您同聂氏接洽上了,索性派他去占个地方,让您有所忌惮。”公主起身走至大熏炉面前,将信扔进去烧毁,然后叹了口气,“这一手棋果然精妙,宋达燚不必再为父皇做任何事,如此便也没有破绽,可期长久地占着地方,让本宫难受。” “您只要发话,我来吃子,让您舒畅起来。”对于潘略的提议,公主摇头拒绝了。“宋达燚没了,一定还会有别人的。往后,我索性就同聂氏做生意,其余的一概不调度她,也就无事了。”潘略心有不甘地说,“您筹谋许久才选定了聂氏,不加以利用岂不可惜?宋达燚已然成了弃子,也掀不起波澜来,当他不存在也是可行的。”公主坐回案几旁,拿起棋经看了起来,“若真当他不存在了,他这个弃子便会悄悄地活过来,重新派上用场,这就是父皇之棋的妙处。” 当汪荣出现在房里之时,齐湖注意到了其手上拿着一壶若下酒。“你没有敲门。”老者放下书,温和一笑,“脸色也不好。”汪将军坐到案前,摆好酒,拿出一只酒杯,满上酒,恭敬地将其放在齐湖手边。“肖老我已送走了,很平静。”齐湖揉了揉眉心,念叨着,“怪不得眉心莫名疼痛。”停顿了片刻,齐老平静地说,“我们都走了,料想此处会扩建成军营,无法享有清净了。”汪荣轻声道,“陛下已做了安排,会请高僧做法,将您们安魂于西陲的空华寺。”齐湖豁达一笑,“倒要谢陛下照拂。”掺了毒药之酒顺喉而下,四散开来,一切也就无法回头了。“汪将军,我们同陛下耗了这么多年,他怎的就一下子没了耐心?”床榻之上,生命逐渐消失,终究是没了。 “圣心难测。”这是汪将军的答复,齐湖已经听不到了,所以此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狂风如讨债之鬼,拼命在外头咆哮,将军拿过案头那本杂谈,默默读起来。夜色渐浓,房间里还是暖意融融的,熏炉内瑞碳充足,无焰而有暖光。多年来,将军自认为对几位老者尊重、照顾有加,如今人都不在了,心里突然很空、很痛。“圣心难测。”他又说出了此四字,起身走至院子里,飞身上马,杀入狂风怒号的暗夜…… 第166章 南疆闲事 一方誓死守护秘密,一方耐着性子与之博弈多年,如今不知是耐力到了尽头,还是有其他因由触动,拂晓坊终将不复存在了。凌晨,宋达燚躺在榻上,头脑里浮现着齐湖的音容笑貌,暗想因自己的“不说”,这个倔强而英俊的老人家估计已经归西了。正在凝神细思之际,他感觉到有人落在屋顶,虽然很轻柔,却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接下来,那人自房顶悄然跃下,来至门前,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推开门,随着尖叫般的狂风一同走了进来。一把泛着惨白光色的宝剑猛然刺向闯入者,那人轻松躲过,开口道,“问几句话,说完就走。”达燚定睛一看,冷笑道,“原来是你。”善贯黑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与嘲讽,“顶着这样一张穷途末路的脸,聂氏也肯给你生机,真是活菩萨。” 一见善贯,周身一紧,一段极为痛苦的往事便涌上心头。时光的洪流里,宋达燚也曾是翩翩美少年,五年前的暗夜,突如其来的一剑向自负的他劈来,坏了他整张脸,将他逼至悬崖边缘。从此,无数个不明朗的暗夜里,他都会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剑,以及据说是因偶然路过而对他施救的善贯。至于善贯到底是不是偶然经过,达燚没有深究细问,不过,善贯说他只是罕有地发了善心时,达燚嘲讽道,“鬼才信你,你哪有心?!” 出手施救之后,善贯一直奇怪于宋达燚对自己的态度,按理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然而这个破了相的鬼太监居然从来没有跟自己道过谢。一张特别好看的脸没了,真的至于痛到发疯、绝望吗?他没有过那样一张引以为傲的脸,也不想有这样一张穷途末路的脸,因此想不明白此中落差带来的极致痛苦。反正救人总是没错的,何况这是他一生之中罕有的善举,是的,他的确很冷很酷,对不住名字里的“善”字。 “三个问题。拂晓坊从此没了吗?是汪将军引荐你来宋府的吗?你来到这里,是否斩断了过去种种?”尽管黑漆漆的屋里没有其他人,善贯还是压低了声音。达燚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作答,“没了。是。是。救命之恩,算是做了报答,你我两清,从此不见为妙。”门开了,寒风再度灌了进来,善贯没了踪影,达燚释然叹气,缓缓地关严了房门。 “孩子。”听闻亲切的呼唤,达燚睁开眼睛,人在榻上,四下依旧是漆黑一片,唯有熏炉里散着热气与暖光。“您应该已经归西了,所以这是梦。”熏炉附近有一个矮几,齐湖端坐其上,面色红润,笑容里有一种令人想拥抱的温度。“我是没了,不过魂魄尚在,若在此世上还有什么牵挂,则有你,还有甘蒙和汪荣,只是,时间紧迫,赶路要紧,便只同你一人相会了。”达燚坐了起来,轻声说,“我与您缘分这么浅,不值得成为最后的牵绊。”齐湖笑道,“你比较有趣。” 达燚忽然之间贪心起来,低声问,“您是准备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我吗?”转而自我否定道,“不,不可能。”齐湖郑重答道,“陛下要的东西一直都在丰渠阁里。我等六人守诺至死,不曾违背,如今我要走了,告知你无妨,你如此惜命,值得得此保命的本钱。”梦一下子就醒了。人依然在榻上,熏炉里依然散着热气与暖光,其旁的矮几上,竟有一片枯叶。或许,那是该死的善贯两度邀风进门时刮进来的。秦芗说,“前尘已死。”言犹在耳。他下了床,走至矮几边,拿起枯叶,用宝石般的眼睛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其握在手心,捏了个粉碎。 “你去哪了?”余炎刚一踏入房里,便被闯入者理直气壮地问了去向。余炎不慌不忙地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案几上的灯,两张特别美好的脸便也清晰、明亮起来。“我去宋府瞧瞧情况。”潘略敲了敲桌面,厉声道,“不经公主准许,你竟敢擅自行动?!”余炎不予理会,灌壶烧水,似要沏一壶好茶品品。“我问你话——”话说了一半,被余炎怼了一句,“别吼,你镇不住我的。再说,不都说好了吗?各不相干,相安无事。”潘略压了压情绪,冷笑道,“你不安生,我岂能无视。”余炎还以微笑,“你倒是会接话,嘴巴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潘略觉得打嘴架好生无趣,心生一计,起身道,“你说得对,我不配审你治你,等天亮了,我去禀告公主。”人走到门边,果然听到了余炎的实话。“我就是无意间看到善贯驾马出去了,便起了兴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结果就跟进了宋府,也是运气好,夜里风大,否则想要不被善贯发觉也是挺难的。”潘略迅速回身落座,低声道,“或许他发觉了,只是觉得无伤大局,便任由你跟了。”余炎举起三根手指,“他夜审宋达燚,问了三个问题,被我偷听到了,这也叫无伤大局?”潘略拱手道,“果然你比较厉害,所以快说!”该死!余炎心想,我是不是上当了? 清晨来临,作恶之风大概是累了,决定躲起来休养生息,以图再战。皇帝心情大好,继续进山打猎,太子同襄王伴在左右,公主则推说头痛,躲在房里看棋经。质子更有理由,龙鳞涌痛也是事实,谨遵医嘱,休养生息最为要紧。南能为质子诊治完毕,出了屋舍,驾马行至一处山泉附近,碰上了前来取水的余炎。“我有事想见一见公主,不知可否通传?”这要求自然是不合礼法的,但考虑到襄王这层关系,余炎没有回绝,“好,待我禀告公主。”公主得知后,放下棋经,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蹙眉。南能可不好对付。“让他进来,你去烹茶。”不好对付才有意思。她拿定了这个主意。 待余炎奉上热茶,退了出去,公主命如意守在外头,便一脸认真地看向南能。这一看之间,见惯了世间风雨与春光的南能竟也有些局促,心跳声如战鼓一般传来,一时间乱了思路。“叔父,您找我可有要务?”一声“叔父”顷刻令南能清醒过来,咳嗽了两声。“茶不合心意吗?我这里还有仙崖石花、邕湖含膏。”南能用素色帕子挡着嘴,再次咳了两声,之后,他收好帕子,抬头道,“睨王遭受丧子之痛,身体每况愈下,老师与之颇有交情,我倒不是反对他老人家赴荀国治病救人,可南边局势不稳,他年事已高,我又不在身边,必然是不放心的……所以,睨王之事我也尽力瞒着他。”这话意有所指——南疆的闲事,我消息封锁得紧,老师并不知情。您可别朝东围吹风,替荀国质子筹划,求老师去续睨王之命——公主领会得非常透彻。 “叔父与医圣相伴游历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雨坎坷,这样的师生之情哪怕折损分毫,您也是承受不了的?”这看似温和、充满理解的一问里,藏着深深的、正中要害的威胁。回辉浚奔丧之前,南能诚恳地拜求东围苏府之主瞒住南疆的风声,说这都是为老师的安全着想,苏卫含混应对,并未正面答应、承诺什么。如今想来,若苏卫是公主可调度之人,局势则完全不同了。 “友情是否值得,医圣自会衡量,若您擅自拦阻,贻误施救的时机,一旦被老师识破,会是怎样的景象?”铺垫过后,公主亮剑,“无论是老师,还是我这里,必行之事都是不可耽搁的。若谁人横生枝节,必遭砍伐。”一张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脸庞上浮现出清澈、俏皮的笑容,“当然,我确信您这样深沉睿智之人一定会顺势而为的。”南能再次拿出帕子,挡着口鼻,狠狠地咳了数下。 第167章 亮剑 这样世间罕有的美好人物一旦亮剑,便改换了天地。出门行了几步路,甜美的呼唤声在身背后响起,“南先生留步。”南能没有回头,却也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如意来至眼前,施礼,奉上一个包裹。“里边是仙崖石花与邕湖含膏,公主说请您品鉴,谢您尽心救治荀公子。”南能略略点头,轻声说,“好。”拿上包裹,驾马离去。 回到藏鳞南府,他迅速安排好诸项事务,随即叫来大管家南安,告知其自己今日便要动身赶赴东围。南安做事勤勉沉稳、策略得当,是南府的定海神针,深得南能信赖,此刻闻听当家人要离开,立即派人为其准备行囊,稍后又提醒道,“谢夫人正准备出发回皇都。”南能思量片刻,决定去见一面。 谢夫人乃南丘驭的妾室,本名谢初嫆,恰是谢小鹛的嫡亲姑母。谢氏知书达理,会审时度势,不曾参与府内的妻妾争斗,虽膝下无子依傍,却也得到了眷顾与照拂,风平浪静地走到了今日。南能几乎恨遍了父亲的妻妾,父亲走后,这些人也都识趣地拿足了钱财,相继离开了南府。唯独谢氏不在南能之恨里,南安非常清楚这一点,才会适时提醒主人前去送送。 “临别之际,确实想说两句心里话。”音色柔和,富有亲和力,“南家事务繁多,多交予信赖之人分担,依我拙见,陪伴医圣游历四方是当下最值得珍惜的缘分,待他西游归去,你再回归主业不迟。”此番拙见精准地说到南能心里去了。“当年想为你与我家侄女牵一段姻缘,岂料她小,任性,觉着划不来,宁可进宫也不从。时光荏苒,你们都耽搁了婚姻大事,我心里一直很愧疚,既是对她,更是对你。吉辅啊,容我劝一句,时机到了,人对了,还是应该成家立室的。”南能恭敬地回复道,“好,我记下了。” 午后,皇帝打猎归来,收获满满,意气风发,稍作歇息便命人叫来汪荣,商讨军营未来的布防与发展大计。其间秦芗进来奉茶,送些了糕点,其余时间再无人打扰,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门被轻柔地敲了敲,皇帝知晓是焉汶,遂道了一句,“进来。”门开了,果然就是焉汶,躬身施礼,垂首不语,直至听到“但说无妨”四字,方才开口道,“南先生已动身去东围了,荀公子这边南府也做了安排,明日会派顶用的医生来施治。”敬宗扬了扬手,焉汶也就退出去了。“看来有人刺中了南然的软肋,他才急着赴东围与医圣会合。”汪荣听了皇帝之言,和缓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你还是老样子,谨言慎行,有些冷酷、无趣。”皇帝眼神闪动,倒也是和颜悦色。形势至此,汪荣无法再沉默、回避了,“这么多年来,医圣有高徒在旁,虽然安全,且不必为治病救人的钱财发愁,但耳朵几乎聋了,听不到什么人世间的风声。对此,他心明如镜,也尽量以善意理解南然的用意,只是这一回南疆的风声已吹进耳里,他无法再装聋作哑,必然要去荀国救人,一半是与睨王友情深厚,一半是知晓冲破南然拦阻的风声来自哪里,意欲何为。”皇帝温和笑道,“你就该如此畅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申时刚过,三十出头的聂空花又谈妥了一桩生意,同管家做好交代后,独自来至花园里散散步。天空飘着几朵形状奇特的白云,随微风慵懒地移动着。曾几何时,自己可以这样毫不思考地望着晴空,心里依然踏实,如今那个坚实的后盾已离去五载,一切都变了,包括人心。“母亲。”长子宋白款款而来,二十岁,威猛帅气,阳光一晃,仿若故人又活了一般站在眼前。 “母亲。”见母亲未有回应,他只得又呼唤了一声。“哦,你说。”得到回应之后,宋白酝酿了一下情绪,带着恳求的口吻道,“那个宋达燚可不可以打发走?”聂氏苦笑道,“汪将军引荐之人,怎好随意打发?再者,他才刚来,你机会都不给就厌烦他,不好。”宋白嘟囔道,“他那长相……不吉利。”聂氏回复道,“以貌取人可不好。谁都想面目俊俏地活着,何况你若细细打量便知,他从前的样子是了不得的。刀光剑影落在脸上,破败至此,他肯活着,我们拉一把也是积功德的。” “如今檀儿有孕在身,若撞见了——”聂氏抚了抚长子的肩膀,“放宽心,不要草木皆兵,宋护卫独门独院地住着,扰不到檀儿那里。我若带他出门,也会让管家照应着,尽量不与家中女眷碰面。退一万步讲,即使碰上了,惹出什么乱子,多担待些也就过去了。”宋白仍不甘心,不由地提高了音量,“檀儿进门六载,几度流产,好不容易才又怀上,若再出什么岔子——”见聂氏沉下脸来,方才住口。“再怎么样,她都是你的结发之妻,她心里若安稳,即使你两房妾室都有孩子,她也不会寻遍名医名方,执着于怀孕生子。你的心是偏的,她才苦苦折磨自己,以枯木之本强求一个孩子。” 没有撵走鬼一般的人物,反倒被母亲训斥了一番,宋白心中不爽,脸色也十分难看,正巧碰上管家吴不适,便叫住了这个高挑精瘦的精明人物。“宋达燚住哪儿?”吴管家答道,“西北角那个小院子,清净,一直闲置的。”宋白扬了扬手,“去忙。”随即决定前去会会。“呃……”吴管家在后头追了一句,“虽不知来路,不过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宋白眉头一皱,反而加快了脚步,“有没有本事得了解过了才能下结论,若是个无大用的,管他谁人引荐也都得走人。” 这是一个清净、优雅、尘封已久的院子,宋白走进去的时候,惊到了参天古树上的鸟儿,它们鸣叫着插入天空,盘旋一番,发现闯入者只有一个,且两手空空,遂渐次飞回……当然,鸟儿的心态都是宋白自己分析的。他认为吴管家爱心泛滥,总是命人偷偷喂鸟,所以栖居于宋府的鸟儿数目庞大,且狡猾得很,几乎都成精了。再说回眼前这个小院子,粗壮的古树就有三棵,再加上一丛肆意生长的竹子,一些常青的矮松与灌木,可谓绿意强悍、繁盛,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冬季。 此时,宋达燚正在用心练字——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里的句子落在纸上,也印在心上。门开了,宋白走进来,四下瞧了瞧,然后目光与练字者对接,觉得被烫了一下,只得迅速别开眼,走至书箱面前,随意翻看里边的书籍。毫无疑问,书是三弟的,整箱都是,有印章为证。 估计是宋达燚说想读书,吴管家便将三弟束之高阁的书讨了来,送了个顺水人情。“宋护卫也是怪了,不见练功,倒要练字读书。”宋达燚搁下笔,拱手应对道,“大少爷来此有何吩咐?”宋白答道,“你来宋府做护卫,守护的是宋府之主,我总要来瞧一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达燚面色平静,“看来您是带着考题来的。”考题吗?宋白微微挑眉,他倒是没想过要考些什么。此时,院子里鸟鸣声声,此起彼伏,扰得人心烦乱,宋白临时起意,随口说,“能不能暂时让那些鸟儿闭嘴?” “暂时闭嘴不难,轰走便可。”宋白听闻此言,觉得宋达燚说的不是鸟儿,而是自己,可并无确凿的证据,无法发威治理。“您确定要考此题吗?”听到带着十足情绪的“确定”二字,达燚立时幻化成一道劲风,朝院落里的三棵古树释放出巨大的威力,尖利而惊慌的鸣叫声齐齐而短暂地爆发,之后,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宋白甚至怀疑是自己聋了,直至听闻达燚道,“您可还满意?”方才眨了眨眼睛,缓缓走了出去,院子里空无一鸟,偏偏此时也没有一丝风,真可谓万籁俱寂。“慢走。”达燚立在门边,略一施礼,便回屋继续练字去了。 第168章 如实相告 酉时,质子服过汤药,没有遵医嘱闭目养神,而是拿过一本兵书来细细琢磨。晋威本想劝劝,又觉得还是不要说扫兴的话了,恰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遂迅速出门瞧瞧情况。 “果然机警。”太子朝晋威笑了笑,又跟身旁的两个护卫道,“这里有晋威在,万事无忧,你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过来。”护卫们施礼照办,迅速离开,晋威暗想,太子莫不是要跟荀公子对弈?随即瞧见襄王带着善贯往这边行走。 “这么巧?也是来下棋吗?”襄王一进院子,便和和气气地问太子。“的确同二哥想到一块儿去了。”太子应对道,“不过嘛,担心荀公子又不露痕迹地让棋,二哥可有法子治理?”襄王看似无意地说,“这世上能治理他的人少之又少,你我恐怕都不在其列,再者,他这几天肉鳞涌痛,不该太费脑子,因此不可轮番作战。要不你下棋,我观棋。只下一盘,你看可否?”太子只得说,“果然还是二哥体恤人心。”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输了一盘棋。 棋局即将开始,太子决定先发制人,试着治理质子,以在襄王面前扳回一局。“有言在先,若你让棋,我心里会不舒服,要罚你的。”质子谦和一笑,“您高看我了。您身旁常年有名师指点,我自然要全心应对,哪有精力与智慧去让棋?”太子“哎”了一声,面带微笑地递进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棋局会被记录下来,我会呈给老师评判,若得了让棋之论,便是实证,晋威得挨实在板子,个把月起不来的,你若不心痛,只管让我。” 整室陷入沉默,气氛略显尴尬,襄王看了一眼质子,又与晋威对视片刻,随即开口解围道,“晋威之臀已为三弟挨过板子了,何苦反复连累他?不如这样。”他用手指了指置身事外的善贯,“若荀公子怠慢了棋局,打善贯一顿,反正他臀上有功夫,皮开肉绽也不妨事的。”善贯知晓这是主人之计,因而十分配合地拱手道,“遵命。”太子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在心中骂了一句不体面的话。棋局未开,自己便已输了两次,完全没了下棋的雅兴了。 棋局一开,质子便显露本色,毫不客气地施以极刑,迅速地做了了结,然后特地起身向太子施礼道,“倒是您让着我了。”观棋的襄王也不忘推泼助澜,“三弟让棋也要罚的,不然不公平,棋局之上可不分大小,得一视同仁才对。”太子咬牙回复道,“难不成二哥还要打我板子?”襄王没忍住,笑出声来,“我若打你,父皇与皇姐不得剥我的皮啊。”看似戏言,也有嫉妒的成分,所以这话果然解了太子之气,他平复了心情,起身告辞,襄王顺势也跟着告辞,质子同晋威恭敬地送走了两位惹不起的贵客。 太子惨败而归,虽料定此等囧事传不出去,但襄王是做了见证的,所以想到此处免不了窝火难受,一整晚睡不实,全在情绪中,晨起便觉得头痛欲裂,什么也做不得了。太子病了,皇帝自然十分重视,命人速去南府调医生来诊治,忙碌了大半日,总算稳住了头痛之症。 皇帝这才回头查问,也就知晓了昨日棋局的全貌。此刻,秦芗上门来请质子与晋威面圣,三个人都不清楚皇帝要如何治理此事,因此难免心慌。极短的一段路程走得极其拖沓、缓慢,但终究还是听到秦芗在门外禀告,“陛下,荀公子与晋威到了。”接下来,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秦芗在外头关好门,轻轻地叹气,随即被焉汶瞪了一眼。 “你痛快地赢了棋,想要什么赏赐?”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痛快”这个词富有深意。质子谨慎地回复道,“只希望太子殿下安康,别无所求。”皇帝语气温和地说,“不必拘谨,朕要赏你,你接着就好,说,除了不可能放你回南疆,其余的都好商量。”话说得直白,人心也就安稳了。“明春妻子便要生产,当年岳母因生产而亡,我妻心有伤痕,格外害怕,恳请陛下开恩,届时调度品行与手艺俱佳的女医与稳婆守护她。”皇帝点了点头,“这些朕早有安排,你不必忧心。还想要什么?”质子思考片刻,试探着说,“还想常去圆悰寺抄经。”皇帝脸色未变,不过音色冷了许多,“心若虔诚,在哪里抄经都是一样的,朕会请昉蕴禅师定期借些道、儒、释的经书予你,你看如何?” 质子明白皇帝不悦的点在于晫王,去圆悰寺抄经竟能与之相遇,于棋上论道,若常来常往,确实隐患颇多,思量至此,子修只得恭敬地谢恩,表示不会再去圆悰寺了。“那么,还有何心愿?”音色回暖,很是气派。“再无所求。”皇帝微微点头,忽而问道,“同朕对弈,难道不是你心之所想吗?”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我还不配。”质子轻声道。“没出息。”陛下豁然一笑,扬了扬手,“你回去。”质子深施一礼,向外行走,可身侧的晋威却依然立在原地。“朕还有话要问晋威,你先回去。”此话一出,质子心头莫名一沉,却也还是退了出去。 归程,质子独自行走,倍感孤单。相伴良久,晋威已成了自己的影子,若不得见,必然觉得身在暗夜,四下无光。“晋威呢?”质子回过神来,人已回到住所,公主立在院子里,朝他明朗一笑,“难道父皇又要棒打鸳鸯,将你们分开吗?”不远处,潘略轻咳了一声,公主摆了摆手,“玩笑而已,你装聋作哑就好。” “您怎么来了?”这是脱口而出的话,没过脑子。“你欺负太子,本宫自然要来教训你。”质子苦笑道,“您怎么罚我都行,只是这个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公主穿堂入室,命令道,“那么本宫罚你抚奏阳春白雪。”质子应声照办,且十分尽心动情。一曲弹罢,公主伤感一笑,“琴音果然变了,有了更为值得的牵挂。”仙子起身离开,十分潇洒利落,质子也没有相送。 “珂雀说了,质子行棋一改往日做派,杀气凌厉、决绝,锋芒毕露,逼得他打了好几次寒战。”皇帝看向晋威,和颜悦色道,“你是观棋者,有何感受?”晋威没有半分犹豫,如实相告,“是同样的感受,昨日之棋,他的确变了个样子,也许,那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晋威回来的时候,荀子修正在庭院里练剑,果然还是不遵医嘱……想到此处,嘴角不由地上扬,专心地看了一会儿质子剑法,说来也怪,虽是冬季,阳光很暖,人间草木皆暖,心里自然也是暖的。“请多指教。”质子收剑施礼,如画一般立在晋威面前。“不够专心忘我,有两处破绽,您应该知道的。”晋威严厉而尖锐地说,“若是实战,碰上真正的高手,即使锋逝与龙鳞臂发威,依然保障不了您的活路。” 第169章 直觉 “昨日之棋着实让人难忘,陛下既然问了,奴婢也就如实作答。若您练剑如下棋一般,一入境界便可心无杂念,全然遮蔽世间纷扰,那么,您终将修炼成无敌的剑客。”质子心头一震,轻声道,“若一入境界,不再君子,我亦非我,无敌又有何用?”晋威答道,“当然有用,必然有用。真我是什么样子,您也迷茫无解,若以无敌之力全然揭晓,别怕看清自己本真的样子,泰然接受就好。”质子追问道,“若因此而失去至亲、至爱、知己,如何能泰然处之?”晋威坚定地答道,“既然攀上了无敌之峰,总要有所取舍的。” “拂晓坊已料理妥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送走的也送了,明日启程回宫。”皇帝金口一开,焉汶即刻退出去办理了。所以,很快,柏铭宫内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辉浚县暮云坡的最后一日,一夜。留恋倒是有的,公主留恋此地的温泉,决定再去好好感受一次。赵廷钊照例采来一大束山花,拜求如意代为转交,唯有于此地,他才有这样的机会与勇气。曹狐说不清留恋什么,反正就是隐隐地不舍得离开,但脑海里也确实浮现出郑勤澄于月下舞剑的情形……很多时候,人生无法解释。 夜色深浓,皇宫深处的富凉轩有一种化不开的神秘与哀伤。彤荷本想就寝,闻听一连串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觉得心跳一下子与之重叠在一起,莫名地期待、紧张起来。“彤荷。”熟悉的声音入耳,彤荷飞速来至庭院里,见了仙人袅袅施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吓到你?”声音温暖、深沉,明眸里印着明月之光。彤荷抚了抚胸口,实话实说,“没想到您会来。”玄普笑道,“我引荐你来此处安身,总要多加照应的,夜里清净,适合探视。”说罢送上一把精致的短刀,彤荷双手接过来,觉得有些分量,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它。“你来了,小鹛已不能再踏入富凉轩,这是规矩,她闻听我今夜要来此处,特地托我嘱咐你,夜里不可睡得太实,此刀送你,握它在手,会安心一些。” 回惜泓居的路上路过拜仙台,玄普稍作停留,望着高台之上的明月发呆,马蹄声渐近,他收回心神,见甘蒙驾马而来。“今夜为何要去富凉轩?若是关心佳人,为何拖到今日此时才去?”甘蒙低声喃喃,并不关注仙人的表情,“难不成是担心太子田猎归来之时,会特地去找富凉轩的麻烦?”玄普脸色微变,有些严厉地回应道,“你问题太多,又毫无意义,我懒得答。我倒要问你,你擅离职守,将惜泓居丢给成崊那个贪玩懒散的孩子,合适吗?”甘蒙面露不悦,并不答话,拨转马头往回折返。 “吵架了?为了什么?”刚回到惜泓居,迎面听到成崊此问,两个面色凝重之人不约而同地指了指睡眼朦胧的少年。“为我?骗鬼呢。”成崊撇了撇嘴,“不说算了。”便就十分扫兴地回房去了。谢小鹛听到动静,也出来瞧了瞧,见二人脸色难看,遂提醒道,“荀公子和晋威就要回来了,最好把情绪都收一收,大气些才配得上你们的体面样子。”然后也就消失掉了。“躲得倒是快,不给我反击的机会。”玄普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明月,“也会捧,我白发苍苍的,哪有体面样子。”然后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甘蒙,“料想是跟你沾光了。”甘蒙听到此处,脸色回暖,“在仙人面前,有几人能称得上体面……所以你也别捧我了。” 回到房中,玄普洗漱妥当,自一只年代久远的锦盒里拿出一本曲谱研究起来。笛声萦绕于耳畔,眼前春暖花开,山峰上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巨石,自己立在其上,随心吹奏神曲。少年驾驭灵鹤,捧筝而来,安置好古筝,摆开架势拨扫琴弦,旋律汩汩流淌,与笛声缠绕在一起,相得益彰,皆入境界……忽而心头一滞,原来曲谱已到了尽头,一切美好戛然而止,玄普回到现实,蹙眉喃喃,“荀公子,待您回来,可否同我共奏此曲,将曲中未说尽的故事延伸下去,归于圆满……若得如此,便不枉我因您而来到惜泓居。” 门被敲响,玄普知道是谁,道了句“进来”,对方便也推门而入,立在门边施礼道,“深夜来扰,不合礼法,但有件事很想讨教仙人,今夜此时时机恰好。我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富凉轩感兴趣。我在那里居住多年,鬼影见识了不少,也拦阻过想做鬼之人,但印象里与太子碰面,只有那么一次,他吓尿了,是我之过,此等囧事连同因此而引发的羞愧、愤怒、恨意都深深嵌入他的记忆里,这就是我与他的故事,我想再无其他了。但是,我就是确信他还是会去那个地方找麻烦,确信没有依据,就是直觉,女子的直觉,您信这些吗?”玄普沉稳答道,“不信。” 谢小鹛非常泄气,施礼转身,准备离开。“他去那里,是想找一样陈年旧物。”一句话定住了小鹛的脚步,她转回头,一脸严肃地问,“您有依据吗?”玄普郑重地说,“没有,也是直觉,我的直觉。”小鹛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恼怒,没有觉得被戏耍了,她知道仙人永远不会戏耍晋威心上之人。“所以当年他趁夜潜入富凉轩,并不为验证我是否真的出痘子了,堂堂太子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宫女?被我吓到实属凑巧,却也止住了他再去那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如今他缓过来了,心又活泛了,我也彻底离开了那里,没什么能阻止他再寻机会,去探寻好物了。” “可是,那里能有什么好物,值得太子殿下惦念。”小鹛怔怔地望着仙人,“富凉轩乃太宗皇帝宠妃的居所,准确地说,金婕妤疯了之后才被安置于此,只有一位贴身侍女陪着,比冷宫还冷……婕妤香消玉殒之后,那里也就仅剩下侍女独守。一晃多年,陛下登基,两年后臻王起兵谋反,被迅速平定。此后不久,富凉轩中的侍女离世,陛下念及婕妤乃先皇宠妃,重修此处,命焉公公寻一位心思灵巧、耐得住寂寞的宫女看守、照料富凉轩,我堂兄得了消息,便向焉公公举荐了刚入宫不久的我……” 玄普听完故事,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金婕妤因何而疯,二是富凉轩可有禁地。谢小鹛回复道,“据我堂哥说,当年皇太后与婕妤几乎是同时怀孕,婕妤比太后提早三日生产,喜得皇子,太宗皇帝如获至宝,为其赐名‘获’,之后,太后难产,撑了两天两夜才拼下一位皇子,便是当今圣上,而小皇子‘获’却于此时薨逝,不得不说,名字不吉利,‘获’变成了‘祸’啊,此后不久,婕妤便疯了。” 停顿了片刻,小鹛又说,“至于禁地,算是有,我来的时候,最东边的那间大屋子已经被封,门窗全被砌上了,只在房檐留了几处通风口,谁也进不去。焉公公警告说,那屋子不准靠近。这么多年,我虽好奇,然而房檐那么高,无法攀上去,也就断了从通风口往内窥探的念头。”玄普笑了笑,“这是假话,你上不去,晋威必然上得去。你若真心好奇,必然会用到他的。不过是隐隐觉得此中有祸,不想连累心上人罢了。”小鹛动了动漂亮的嘴巴,终究没有反驳“心上人”三字。“而今,你想连累我上去瞧瞧吗?”此问一出,小鹛动了气,“您当真这么看我?!”说罢扭身走掉了。 第170章 富凉轩之谜 晨曦初现,叶明仙已洗漱妥当,今日丈夫要回来了,她心中很是欢喜。嫁入惜泓居以来,夫妻间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情感如涓涓流水,波澜不惊。这是二人最舒适、自然的相处之道,因而最可期持之以恒。若问明仙心中可有不甘、遗憾,或多或少也是有的,炽烈疯狂、全然忘我之爱,她此生难以自荀子修那里获得,丈夫心中有一片圣地,她决然踏入不得,她认了,却也觉得自己并没有输掉什么。所以,她可以心态平和地压制住不甘与遗憾,终其一生爱着丈夫。 谢小鹛尽心在旁侍奉,只是今晨脸色不太好,叶明仙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姐姐被谁气到了?说来听听,排解排解。”小鹛脸色回暖,如实回复道,“被仙人冤枉了。”明仙音色平和地说,“你也说了,那是仙人,可洞悉人心,明辨赤诚与诡谲,所以我想,他不过是跟你开玩笑而已,只是偶尔拿捏不当,惹疼了你。待会儿我请他给你赔不是,你顺势原谅他,如何?”小鹛明媚一笑,“您既这样说了,我也就排解开了,赔不是就算了,强迫他做这些,他心也不诚,我不稀罕。” “仙娘,我回来了。”于叶明仙而言,世上没有比这更动人的呼唤了。荀子修如梦中人一般披着晨光来至眼前,将思念之梦化为最温情脉脉的现实。温暖的拥抱十分长久,明仙默默落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踏实无比的依靠。接下来,夫妻二人回到房中,依偎着说了很多话,多半是子修叙述一些田猎的见闻,当然,略去了惹人担忧、或者不便、不能说的部分。偶尔,子修也会停下来听明仙说几句话,进而做出恰当的回应,令明仙笑一笑,或者思考一番。直至正午,晋威才在门外提醒二人用膳,恰于此时,成崊也跑过来说叶少监来了。 高大威猛的黑脸汉子一屁股坐到妹妹妹夫以及晋威对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脸的抓痕已说明了一切,颂薇县主向来如此,一言不合就动武,尖长的指甲就是武器,丈夫的脸就是主战场,不留下辉煌战绩、令丈夫颜面扫地绝不肯鸣金收兵的。“这一回又是何事?”照例也只能是明仙开口来问。“父亲见我与薇娘一直未能如他所愿,绵延子嗣,只得跟我们提出纳妾之事,父亲倒是没怎么样,顶多被气一气,我呢,就是这个结果。” 质子思量片刻,对妻子说,“仙娘,你先去吃饭,我陪兄长说说话。”明仙应允着出了门,质子这才问道,“兄长有何想法?”叶明图哭丧着脸道,“我是无所谓的,只是脸面不再受损便好。不过,家里一向都是父亲当家做主,一切都由不得我。”质子略略点头,“嫂子是草原上的女子,又是莫王的掌上明珠,潇洒强势惯了,不过心是纯洁火热的,并非容不下一两名小妾,依我之见,她自母国带来的贴身侍女就是不错的人选,若由她做主,纳妾不愁的。”叶少监愣了愣,喃喃道,“你常年固守在此处,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几件事,竟懂得揣摩人心。”质子回复道,“我与颂薇县主相识于少时,略有了解也不足为奇的。” 送走了叶少监,质子刚想喘一口气,成崊再度进门,顽皮一笑,“舒将军来了,定是闻听您回来了,想聊叙一番。”质子起身走至庭院里,见舒将军脸色也不好,心中隐隐感觉多半与舒美人有关。主客重新落座后,舒将军开口便说,“这些日子我妹妹状态一直不好,毫无胃口,夜不能寐,谢太医说了,腹中胎儿恐是保不住了。”质子试探着问,“可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舒将军气恼地拍了一下大腿,“说是鬼兰因她而亡,当初保佑她怀得龙种,如今要把她的好运气全部收回。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这是毫无办法的时刻。荀子修觉得最好什么意见也别给。“荀公子这般沉默,是觉得无解了吗?”这一问逼得子修直言不讳道,“是的,无解。”悲伤凝固在一位威猛气派的武将脸上,战场上血肉相拼,向来是钢筋铁骨一般,生死无惧,而今此时,心里却倒怕了,绝望了。“我也知道她陷进去了,拔不出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清冷、孤僻、单纯、执拗,只是看起来柔顺乖巧罢了。”舒云端起身拱手,不再说什么,利落而迅速地离开了,子修甚至都没来得及送送。院落里,成崊在逗弄欢白,甘蒙在侍弄药田,一切如常……果然人间的悲喜从来不是相通的。 东宫之中,太子与卢令妘相见,先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调匀气息后,双眼含笑道,“还好?”然后听到“一切都好”四字,便点点头,说是刚回来,疲乏,先去歇歇,顺势走开了。令妘眼中闪过一丝忧郁,转而消散,重新荡漾出神采来。寝殿里,霍英伺候太子更衣洗漱,躺下休息,便就退了出去。此时,太子并不困倦,心里记挂着富凉轩,盘算着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悄无声息地去瞧瞧。不过嘛,现在里头住着个宫女,麻烦。他侧了侧身,转念又想,但凡能独自守在那里的宫女,也并非寻常女子,必然胆识过人,谢小鹛就是个例子,所以去看看也无妨。至此,也就睡着了。 太子之梦里出现了十岁的总爱闹病的自己,那一夜,高烧刚退,缓缓苏醒,母亲与舅父守在房中,正在谈话,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醒了。“本想着把谢小鹛调度至我身边,再选派个信得过的出色人物守着富凉轩,偏巧那人就出痘子了,必然是谢小灼在搞鬼。”渭王听到此处,冷笑道,“谢家那一对兄妹都是人精,并不好摆弄,你若事先跟我商量,我必然不同意你把她放在身边,这下不来正好。”赵皇后听得出兄长的埋怨,紧忙说,“只是听闻郑贵妃和文德妃都想要她,我就觉得放那人去别处如虎添翼,倒不如我收了她,或者晾着她才叫妥当。” “那个女子是不会轻易忠心于谁人的,所以凭谁爱要都不必在意。”渭王音色和缓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富凉轩里到底隐藏着什么。”赵皇后答道,“这件事我试探过焉汶,他虽有所保留,却还是做了提示,谢小鹛去值守之前,丰渠阁书房内的一些物件已搬运至富凉轩封存起来,说是留给珂雀的,时机到了,便会让他开启、得到。”室内安静了片刻,渭王问道,“具体是些什么物件?”皇后叹气道,“焉汶没说。” 晚霞正好之时,太子醒来,收拾妥当后带着霍英来到富凉轩,彤荷正巧在庭院里看着古树上的一对鸟儿发呆,听闻霍英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方才醒悟,施礼叩拜,不敢妄动。“起来。”太子和气地说,“你回房去,此时之事一个字也别提。”彤荷柔声答应着,不急不缓地走开了,晚霞映衬着其纤细婀娜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悦目润心。 之后,太子四下浏览,走走停停,花费了一笔时间赏了赏盆景,终是抵达了尘封已久的禁地。这地方看起来封闭得极为彻底,不像是会有什么机关暗道,太子从内到外又观察了一遍,目光扫过房檐下的几处通风口。“上去看看。”话音刚落,霍英便飞身而起,如鸟儿一般轻巧地落在房檐之上。 第171章 令妘之计 “下来!”这是清晰而高亢的命令。霍英居高临下,见院落之外有一人驾驭巨大的灵兽奔来,便知是渭王,心下一惊,无暇思考,人也就迅速回到地面上。渭王下了荣团兽,瞪了太子一眼,“刚一回来就作乱,待会儿再治理你。”太子脖子一缩,不言语了。渭王也不理会他,径直走至霍英面前,厉声道,“皇后娘娘派你守护太子,可不是让你惯纵他的!当初因你无用,让太子得了机会偷溜至此,被宫女吓个半死,本王当即要治你死罪,是娘娘为你求情,你才活至今日,你就是这样还报恩情的吗?!”霍英跪在地上,完全答不上话来。躲在屋内的彤荷听到此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将手里的短刀攥得更紧了。 院落里马蹄声来来去去,终究归于平静,彤荷手握短刀,小心翼翼地移步出来瞧瞧状况。夜色之中,一位少年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正在仰望最东边大屋房檐下的通风口。“是叫彤荷?”音色明朗,中气十足。“正是奴婢。”彤荷惴惴回复。少年转回头来,五官俊朗硬直,肤色略黑,神采飞扬,十分气派。“那把短刀能给本王瞧瞧吗?”彤荷没有犹豫,对自称“本王”之人明确地说出“不能”二字。少年没有恼火,微微点头,“时刻保持警醒,倒是好事。”转而郑重道,“此地至今夜起会有士兵巡视、关照,你可以安心一些。”说罢走出庭院,驾马离去。 夜深了,一张破碎的脸庞上,一双明眸透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夜空里的一朵云。那个暗夜,也有这样一朵压制住明月的厚重、庞大的云。“宋护卫。”声音很大,自空旷开阔的院子之外传来。“是我,你可收好剑呀。”宋达燚收回目光,音调毫无起伏地回应道,“吴管家请进。”吴不适这才现身,两个人四目正对,僵持片刻,吴管家觉得周身不适,酝酿着开了口,“当家人要出门见个人,夜路不好走,你陪同。”达燚简短地说,“请带路,免得我这样子冲撞了谁。”吴不适心想,这人倒也体贴。 夜路还算平坦,只是牛车行动较慢,反而不好驾驭。另一方面,这也是宋达燚平生头一次驾驭牛车,虽不至于手忙脚乱,反正没什么好的体验倒是真的。当家人坐在车中,毫无动静,仿佛睡着了似的,可达燚知道深夜赴约之人会保持必要的警醒,所以不可能踏实地呼呼大睡。“到了。”约定地点就在柏铭宫附近的一座天然湖泊旁,达燚下了牛车,提醒主人不要急着下车,四下瞧了瞧,迅速发现了一条人影。“人来了,瘦小精悍,长着倒八字的浓眉,正往这边走。”达燚问道,“人对吗?”聂空花开门下了车,回复道,“我和他沿着湖岸走走,你在此等候就好。”达燚点头照做,只用目光追随主人。 两条人影于湖边行走,走走停停,速度缓慢,宋达燚拿捏着分寸逐渐靠近,目不转睛地盯着聂空花,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盯视过谁了,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时,二人似在作别,然后果然分开了,各走各的,一个飞身上马,行动利索得很,而另一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看起来一切毫无异常。 忽然之间,一道异样的寒光划破暗夜,达燚心上一紧,大喝一声,“趴下!”随即飞身而起,如离弦之箭般刺向暗自放出索命飞镖的小人。那小人倒是没有驾马逃走,反而抽剑应战,达燚执剑发力,分明只有一剑,却如无数柄长剑朝着小人席卷而去。此夜,此刻,人与剑又想起了那个破碎之夜,那寒光烁烁、划破所有希望的一剑,潜伏良久的剑术骤然爆发,直杀得酣畅淋漓、疯癫无比…… 一具碎裂了一般的躯体被沉入湖底,湖面很快归于平静,疯子也就不再咏颂经文。飞镖被捡拾起来,疯子感叹道,“果然喂了毒,您竟要同此等阴险小人见面。”聂空花没有反驳,只是说,“夺命之物深埋入土才好。”疯子照做。归程,车中传来平静而明确的声音,“他曾是我丈夫的护卫,出事之后,他就消失掉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寻他,今夜,我引他至此,与他做了了断,挺好。”疯子腾出手来按了按鼻梁上的瘢痕,嗔怪道,“您应该提前告诉我。”对方反问,“告诉了你还会来吗?”疯子坦然作答,“当然不会。我这命来之不易。” “那么,若他心中有鬼、有愧,为何肯来?” “他缺钱,我放了话,只要他说出实话,钱我给,也不要他的命。” “那么,他为何还要暗箭伤人?” “他心中有鬼,却也无愧,不信我能放过他。” “那么,若我功夫不济,无法护您周全,更无法了结他呢?” “我去陪丈夫,也是一种圆满。宋家交给长子,大概会乱一阵子,倒也不至于倒掉。你呢,无牵无挂,疯子一个,若功夫不济,因我丢命,只能怪引荐你来此处之人。我当时就说了,若你无真本事,来此也活不了太久的。得到的答复是——” “什么?” “算了,我答应不说的。” 重新回到住所,天色昏暗,宋达燚却站在院子里,毫无倦意地看着三棵古树。古树上残叶浓密,瞧不见一只鸟儿,但达燚知道,倦鸟们都在窝中安睡,待到天明,又要鸣叫起来,吵闹得不像样子。吟诵经文的声音像一缕安适柔和的风,在院中盘旋、吹拂,而咏经之人矗立于密云遮蔽的暗夜中,惦念着赐他破碎一剑的仇人。若此生还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便是手刃仇人,或者再度于仇人剑下破碎成鬼,真正的鬼。 “啊!”暗夜,彤荷猛然自梦中惊醒,片刻之后,谨慎的敲门声响起,粗粝厚重的男子之声入耳,“姑娘还好吗?我是今夜值守此处之人,若有异样,只管喊我。”彤荷心中安定下来,手握短刀,轻声说道,“有鬼入梦,惊到了,大体无碍。”此人停留片刻,大致判定此言非虚,便就走开了。 彤荷放下短刀,揉了揉太阳穴,披上外衣,拨开纱帐,走至案几旁,坐下来微微喘息。“别怕。别怕……”玄普的声音萦绕于耳畔,她心头一暖,竟露出笑容。接下来,笛声响起,仙乐一般美妙,一群小小的宫女皆停下来聆听,花朵一般的笑脸迎风绽放……她抚了抚脸颊,摇了摇头,重新回到榻上,握紧短刀,安然睡去。 暗夜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难熬的,卢令妘也正在失眠。太子编了个潦草的理由便去独自安睡,留她一人在榻上守着清冷之夜。她不明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丈夫为何要气这么久,且以疏远、客气的方式表达这种气愤。思量良久,她得出了结论,只是因为不喜欢、不爱罢了,这不是自己的错,就好像当初自己深爱的姐姐骤然离世一样,不是自己的错,只是造化弄人,难有转机。然而,作为太子妃的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按部就班、太平稳妥地走向棠延皇后的未来。那样的未来里,有家族的荣光,更有自己想要实现的抱负。 清晨降临,护卫们引导着一台软轿来至起凤阁门前,太子妃下了轿,早已守候在此的如意伸手扶住她,将其一路送入公主的书房。“我去看你多好,省去了许多麻烦。”令妘轻声道,“皇姐田猎归来,理应我来拜见您。”公主端详着卢令妘,眉梢一扬,感叹道,“倒是愈发轻减了,不好。”令妘清浅一笑,回复道,“我自小就这样,倒也习惯了,若丰腴起来,怕是吃不消的。”公主戏了一句,“可太瘦弱的话,珂雀不忍吃。”听到此处,令妘落泪,有被戳疼的成分,自然也包含着一种楚楚可怜、一心求助的策略。见公主并不开口来问,令妘明白此策略已被公主看穿了。 第172章 鬼兰之威 太子正在书房里看书,霍英轻轻敲门,得令而入,禀告了太子妃去起凤阁拜见公主之事。“原以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使出这个计策,呵呵,也好,皇姐可不是凡人,自然会替本王治理她。”见太子是这个态度,霍英面露难色,“您也说了,公主何等英明睿智,所以,这件事上,多半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太子扬了扬手,“说,舅父也命你管束着本王,多么大的权力,你若不用,改日板子砸下来可别怨什么。”霍英躬身施礼,直言不讳,“为了个宫女而如此,划不来的,公主若治理,多半也是冲着您。”这话果然奏效,太子叹了口气,“那么现在怎么办?” “我性格清冷,不讨煜郎喜欢,虽然是个遗憾,不过,夫妻之间也不是仅仅靠喜欢与爱来维系的。”这话说得可以,然而公主依然不语。“那个葵南虽势单力薄,却颇有野心,煜郎身边不可有这样的女子相伴,我虽无错,然而拦阻策略不当,伤了煜郎之心,凉了夫妻之情。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若不尽快疏解开,必然影响往后的夫妻之路,一夜无眠,清晨便来向皇姐求助。”话已至此,公主方才开口回应,“许你不信,珂雀看似天真,实则睿智得很,所以,一个会弹唱的宫女在他那里不过就是消遣而已,你的用意、策略他也都明白,并不怨你,只是,他可不想被你摆布。他一路走来,被太多人摆布了,在妻子这里,他要的是舒适、自在、体面。” “料想公主会派人来请殿下去接回太子妃。”这话说了不到半刻,焉知便来了,传达的也正是霍英猜测的意思。太子苦笑着赶赴起凤阁,一路上都在想皇姐会说什么,会如何治自己,所以,这一路并不好走。刚进书房,眼前一亮,皇姐正同妻子下棋,熏炉里散着润心之香,案上兰花姿态清雅,别样动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妻子身旁,不必招呼,人已落座,目光落在棋局之上,见妻子的黑棋局面很不错。 接下来的三手棋卢令妘下得飞快,那种对自己第一感的笃定超乎想象,令太子刮目相看。虽然右下形势严峻,公主依然从容应对,这是大规模的战斗,千头万绪,错综复杂,黑棋虽勇猛,却不能出半分差错,白棋则仍有可弃子的余地。时间渐渐将战局推进至关键时刻,白棋再次弃子,太子却在心中“哎呀”了一声,皇姐看似决策正确,却亏损巨大,令妘抓住时机,抢先动手反击,下得无比漂亮,左边局势立时安定,且围了不少实地。此后,公主将攻势转向中央三角区域,却接连失误,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公主眼见全局实地严重不足,不似以往那般选择放手一搏,如此一来,棋局也就再无波澜与悬念了。 “说是来看我,讨我欢心,棋上却分毫不让,再别来了。”公主推开棋局,故意冷着脸看向太子,“本想多跟你们夫妻聊一聊,这会儿算是败兴了,快都回去。”玉手一扬,道了一声,“如意,送客。”如意应声进门,施礼引路,太子心想,这就可以了吗?完全没有警告、训诫、规劝?“珂雀,你比不上令妘的……你要清楚这一点。”太子觉得心上挨了一拳,轻声回复,“知道了,姐姐。”随即牵起妻子之手,离开了起凤阁。 太子夫妇走后,公主直喊头痛,她最不爱下棋了,可偏偏很多事情需要以对弈的方式来解决。独自躺在榻上,脑海里全是少时同荀子修下棋的画面,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热情、勇敢,被强大的对手反复碾压却依然战力十足,毫不气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甚至逼得无比执拗、迂腐的对手笑问,“何必如此执拗?”是啊,我为何如此,你真的不知道吗?公主凄然一笑,踏入梦里。 一觉醒来,公主觉得轻松了不少,遂打算去书房画几笔山水。“如意。”一声呼唤,外头不出所料地有了音色清甜的回应。“奴婢在。”如意进门,伺候公主洗漱更衣,然后斟酌着道,“刚才焉知去谢太医那里拿安神的香囊,碰巧听他那徒弟说……舒美人的龙种没能保住。”公主轻声问,“舒美人怎么样了?”心里也明白,必然不怎么样。“具体状况不明,不过皇后娘娘一直在仙香阁里陪着舒美人。”公主又问,“父皇呢?”如意答不上来。“怪可惜的。”公主叹气,“咱们也做不得什么,静观其变。” 质子来到庭院里散步的时候,妻子照例要睡上一觉,怀孕以来明仙的确很贪睡,幸而饮食有度,心境平和,一切都好。天空上飞过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鸟,姿态昂扬,大将军一般的非凡气度,不知品名,叫声分外清亮,质子目送了很远。舒美人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家有孕妇,他格外在意舒美人的不幸,不敢想象若此事发生在妻子身上,会是怎样的情形,不由地,口中吟诵出经文来。直至晋威来至身旁,他才停下来,与之对视。“您不必停下来的。奴婢分得清楚时机、场合,岂会无由地放肆、吼您?”质子回应道,“你上次变了样子,吼我,我一生不忘。”晋威笑了,嘟囔道,“小气。” 现在,原本想置身事外、静观其变之人有些为难,因为元妍来至起凤阁拜见公主,说舒美人醒了,不哭不闹,很平静,只是想见公主一面。“见本宫做什么?”元妍摇头,“奴婢不知,但皇后娘娘觉得您还是应该过去瞧瞧。”公主眉头一松,回复道,“既然母后是这个主张,本宫即刻就去。”如意心中非常不踏实,却又说不得任何话,只好默默随行。一到仙香阁,便瞧见了焉汶,对方不敢马虎,恭敬地施礼问安。“父皇不来探视吗?”其实公主本不该问这话,但问都问了,焉汶也就老练地作答,“陛下此时也伤心,怎奈国事缠身,需逐样办理,特命奴婢先来瞧瞧情况。” 房间里很暖,有泪水的味道,公主来至榻前,望着面无血色的舒美人道,“现在此处只有本宫和你,只管畅所欲言。”舒美人侧了侧身子,强撑着抬头道,“臣妾又梦到鬼兰了。它说,陛下此生不可能得到女儿,而臣妾怀的是女儿,所以无论如何都是活不得的。臣妾就在想,它说的不对,陛下有女儿啊,分明是您啊。”泪水不断涌出,湿了满脸。“见本宫就为说这个?”公主的声音很冷。 “所以,您是陛下的女儿吗?”这是大逆不道的一问,很难想象会从乖巧柔顺的舒美人嘴里说出来,然而,这一问音色平静、笃定,如利剑一般狠狠插进公主心里。“想必你是疼疯了,才会冒出疯话来。”公主盯住美人之眼,一字一句道,“只是疯话危险的很,即使你不想活了,也别连累你兄长。” 归程,公主临时决定去明珠湖走走,如意自然尽心尽力地陪伴着。湖面宽阔,波光粼粼,仙子立在岸边怔怔地看着博大之湖,任凭凉风扑在脸上,带着湖水特有的味道。 “公主,回。”许久,如意才小心翼翼地说,“您脸色不好。”公主慢慢转向如意,回应道,“无碍,被鬼绊了一下而已。”如意瞪大眼睛道,“鬼?”公主脸色回暖,抚了抚如意粉白的脸庞,“逗你的,回去。”二人便就迅速离开,头也不回。 第173章 倒霉差事 暮色沉沉,皇帝驾临仙香阁探望舒美人,二人独处一室,聊了一小会儿。之后,皇帝陪同皇后在花园里散步,面色温和,一路牵着发妻之手,聊了些夫妻间的体己话,皇后很是受用。分别之时,皇帝嘱咐妻子多加关照舒美人,至此结束了此番探视,回去丰渠阁了。 赵皇后本想再陪伴舒美人说说话,开解开解,元妍却劝其保重凤体,明日再来不迟。皇后忙碌了大半日,身体疲乏得很,也就嘱咐了舒美人的贴身侍女景凝几句,回舒怡轩歇息去了。人们本以为,这漫长的一日就这样熬过去了,然而,终究有人没熬过去。 清晨来临,最先发现舒美人自缢而亡的自然是景凝,虽说自小任性胆大,见过了一些世面,然而面对这样活生生的死亡,她还是被吓得惊叫连连。惊叫般的消息迅速传遍皇宫的每个角落,引起了一些波澜,只是,区区美人之死几乎不可能在谁人心里留下痕迹,除了舒云端。唯一的亲人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离去,舒将军心上之痛无以言表。他孤身前往仙香阁,执意要见妹妹,守卫的士兵左右为难,最后只得上前拦阻,再故意被打得落花流水。就这么,舒将军闯进妹妹的寝屋,看见身着素白衣裙的舒云珞平躺在榻上,合着眼,睡着了一般的样子。 此时,景凝就在寝屋之内,毫无办法,舒将军行动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逃走。心跳加快,快到无以复加,因为舒将军渐渐逼近,终是开口问道,“昨日谁人前来探视过?”景凝壮起胆子,照实交代。舒将军又问这些人离开之后,舒美人可有异样。这一回,景凝犯了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一个错误,没过脑子就如实答道,“奴婢没有注意——”话音未落,完璧剑已刺穿咽喉,又一位花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凋零了。“混账!”渭王大喝一声,踏入门里,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舒云端扔下宝剑,重新来至榻前,俯身在妹妹耳畔道,“一定要告诉哥哥是谁将你逼上绝路的,哥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说罢含泪一笑,任由冲进来的士兵将自己拿下。 牢房的门开了,渭王独自进来,走至席地而坐的舒将军面前,抬脚踢了踢舒将军的肩膀,音色平和地说,“起来。”一听这话,舒云端睁开眼睛,站起来了,本想施礼,见渭王挥了挥手,便也作罢了。渭王盯住云端之眼,问道,“你想过后果吗?”舒将军答道,“想过会连累您,不过您树茂根深,折损不了什么。”渭王笑了笑,“这是实话,所以,你跟我出生入死多年,我也不能不够意思,走,现在就安排你离开皇都。”云端摇了摇头,“我不走,家人都葬在皇都,妹妹势必也是,我大不了一死,下去陪着他们,也是圆满的。”渭王冷脸喝道,“圆满个屁!” 舒云端直视着渭王冷峻却也亲切的脸庞,缓慢地说,“逼死我妹妹的,是敬宗皇帝,我无论如何也掰不过他,自然无法替妹妹讨回公道,既然如此,活着有屁用。”话说到此处,舒云端面部猛然抽动了数下,渭王明白,那是无以复加的心痛引发的,曾几何时,唯一的爱情骤然没了,他自己也是如此,疼得面目全非。 “你说陛下逼死了舒美人,可有实证?”自然没有。两个人都心明如镜。“我了解妹妹,孩子虽没了,然而我尚在,她在世上就还有牵挂与不舍。皇后娘娘一直对她照拂有加,不可能逼死她,临安公主颇有见识和手段,心也坚硬,但仍是没有力量、道行令我妹妹自寻死路。所以,一定是有一个因由触动了皇帝的杀心,剑不饮血,依然迅速斩断了妹妹的生机。” “云端,元凶也有可能是舒美人臆想的讨债鬼兰。”闻听渭王之言,舒云端十分笃定地说,“鬼兰不是元凶,只是引子罢了。” 某一瞬间,渭王眼见无比器重的副将冷静而迅速地将一粒墨黑的丹药塞进嘴里,吞咽下去,便知道一条鲜活、赤诚的生命即将走至尽头。“我此一生对您的敬仰、忠诚从未变过,然而这一路上还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您再怎么为我筹划,我也看不到出路、生路,终究生无可恋……若您觉得我们兄妹死得冤枉……帮我确认真相……”言毕,挺拔坚实的身子轰然倒下,人没了,眼睛却不肯闭上,渭王轻声道,“好,本王答应你。”大手一抚,助舒云端闭了眼。 傍晚,谢小鹛同成崊领完用度,即刻往回赶,冷不防被一个甜甜的声音叫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宫女,模样周正,眼睛特别明亮、清澈,甜甜一笑,袅袅施礼,“小鹛姐姐,柴尚宫命奴婢在此等您,说要同您说几句话,耽搁不了多久的。”成崊略一蹙眉,扬声道,“告诉她,我们没空。”说罢跟小鹛低语,“姐姐,柴氏的外甥女死了,必然觉得是替你奉了倒霉差事的结果,去了肯定没有好话,赶紧回。”小鹛笑了笑,拍了拍成崊左肩蹭上的灰尘,柔声道,“你先回去,别耽搁了,我心里无愧,去哪里都不怕。”成崊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度,“那我陪你去,不然会被晋威骂死的。”小鹛点头说好,姐弟二人便带着一车用度,跟着小宫女去见柴氏。 见面地点是在柴氏的住处,庭院里种着几棵桃树、杏树,以及长青的松柏,造了一处别致的假山,流水潺潺,颇有意境。“倒是个雅致的地方。”成崊立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觉得并无异样,便对小鹛道,“我在这里等,姐姐向来利落,别跟她拖延太久,惹得公子与夫人担心。哦,对了,还有晋威。”小鹛“嗯”了一声,便入了厅堂,柴氏刚刚沏了一壶茶,放在案几上,见了小鹛笑了笑,说了声,“坐。”小鹛施礼落座,轻声道,“我事忙,恐无暇品茶。”柴氏点了点头,直奔主题,“我这个位置并不好做,原本想为凝儿铺垫前程才一路挺过来,如今她没了,我也没劲儿了,打算请辞回乡,算是见好就收。这个位置你若有想法,我便向上举荐。” 谢小鹛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惜泓居在一天,我便要守在那里,若没了,散了,我就出宫陪姑母。您知道的,她自小疼我,比我母亲更像母亲,饱读诗书,从不唠叨,说一句是一句,余生若能与她为伴,是我的大福气。无论如何,您有好事能想着我,我理应谢您。出宫之后,钱财要把在自己手里,您那侄子并不靠谱,不值得依靠。”柴尚宫又努力地笑了笑,只是这一回,泪水涌出来了。“这宫里头,虽然你总是跟我对着干,惹我烦闷,但我是高看你一眼的,你心里有数。这么多年了,今日才听到你对我说出顺耳的话,且还有个‘谢’字,可真是意外。” 刚回到惜泓居,晋威便上前问道,“路上耽搁了吗?”成崊抿嘴一笑,回复道,“哥哥慢慢审姐姐,我识趣,躲了。”然后也就没影了。谢小鹛如实作答,晋威听后舒了一口气,“景凝没了,还担心柴尚宫找你麻烦,看来是我小气了。”小鹛柔声道,“她能坐上那个位置,就不会是个糊涂人,如今她审时度势,决定全身而退,也是十分睿智气派的。”罕有地,晋威开了一句玩笑,“看来是惜泓居耽误你前程了,不然那个气派位置非你莫属。”小鹛嘴上不服,音色尖锐起来,“分明是你耽误我前程,所以这笔债我终究要跟你讨要的,你若不还清,可别想清净自在。”晋威凄然一笑,“好,我尽力还。” 第174章 眼明心亮 “希望这场风波尽快过去。”晋威走入质子书房,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整室陷入一阵沉默。“舒将军、舒美人都没能熬过去,皇宫果然是吃人的。”质子此言打在晋威心上,惹出一阵疼痛。“所以,您这外来之人无可依傍,更需谨言慎行才能熬过去。”这一句反击也是狠的,质子果然也疼。此后,二人再无言语,各自固守一方,捧书而读。直至院子里出现了一声清晰、清亮的鸟鸣,两个人才同时放下书,出来瞧瞧情况。此时,玄普、甘蒙、成崊,以及欢白兽也闻声而动,纷纷来至庭院里,目光很快锁定了访客——一只威风凛凛的褐色大鸟,随又一声鸣叫,它收拢双翅,落在一棵古树枝头。质子道,“我认得此鸟,此前也来过,当时一飞而过,并不停留。” “来即是客,得招呼招呼。”成崊飞掠而去,来至枝头戏鸟,众人知晓其顽皮、或者说是“坏”得很,定是打褐色羽毛的主意,可人都飞上去了,也就只能看看情况再说了。欢白兽倒是毫无反应,懒懒地哼了一声,回去继续睡大觉了。“看来此鸟跟勤缘山没有关系,否则欢白岂能是这个态度。”玄普发表了意见,转身离开,甘蒙也一并走掉了,若只是成崊戏鸟的戏码,此二人都没兴趣的。就这样,人与鸟争斗了一刻,褐色羽毛到手,成崊便也收手,任由那也许只想歇息片刻的鸟儿飞走了。 院落里归于平静,质子与晋威仍无困意,便默契地走回书房,继续读书。两个人际遇迥然,思悟、性格各有千秋,一旦走入书的世界,领略的皆是天地之大,人心之深。这是充实而曼妙的时光,只属挑灯夜读之人,无论夜之暗色如何强悍、庞大,二人心中总有一盏不灭之书灯照耀、指引着前路,使得前行的脚步踏实、笃定,这便是不断丰盈、拓展思想疆土的大过一切的读书力量。 “父亲,夜深了,休息。”灯火之下,赵廷钊的面目分外英俊、明朗。渭王放下书,左手食指指向头颅,“头痛欲裂,唯读书能镇痛。”廷钊明白父亲之痛源自痛失爱将,却还是说,“我这就去请一位医师过来。”赵大将军摆了摆手,“没用。很多痛都是不可治理的,只能自己熬着、扛着,你心上之痛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别废话了,学学你母亲,不做打扰才叫睿智。出去。”廷钊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施礼退了出去。 清晨,大将军伏案而睡,忽而感觉有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抚了抚自己的胡子,睁眼一瞧,一张眉目清秀、聪敏机灵的孩童脸庞现于眼前。“父亲早安。”清泉般的声音入耳,坚硬之心也松软了几分。渭王起身,将养子赵廷修抱起,柔声道,“你起得早呀。”廷修答道,“早起可以看到大哥练剑,样子很像父亲。”然后低下头去,自知说错了话,不言语了。孩子口中的父亲,自然是指远在北域的钱菮将军。 “抬起头来。”声音充满力道与暖意,“思念父亲无错,不许低头缩脖子,丑得很。”廷修扬起小脸,郑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再次摸了摸养父的胡子,“您的胡子好威风。”渭王终于露出笑脸,“果然识货。走,一起去看你大哥舞剑。” 庭院里,赵夫人亭亭而立,正在欣赏长子舞剑,见了渭王施礼一笑,“您起来了。”廷修飞奔而去,亲昵地依偎着养母,相处多日,孩子已经将信赖与爱都交予了养母,不得不说,虞婉约是位了不起的母亲。大将军缓步来至夫人身侧,低声道,“还是你有策略,懂得用修儿来暖我的心。”婉约答道,“您的心本就是暖的,热的,只是伤心起来就容易忘了。伤心在所难免,但风风雨雨您也经历了无数,所以不要陷进去,路还要走,日子还得过,不是谁的人生里都能有四个像样的儿子。”大将军笑道,“真是怪了,唯你训我,我也爱听。” 晨起,公主来至书房作画,此次并非山水,而是一幅春日少女图。春季来临,万物复苏,一位少女着一身粉白的衣裙,静静地立在被太阳照拂的无尽的绿草地上,似乎在听微风对云朵叹息的声音……“喜欢吗?”公主停笔,笑着问如意。“喜欢,像是在梦里一样。”如意看看画,又看看公主,轻声问,“画中仙子是您吗?”公主摇了摇头,“这是昨夜梦中的景象,本宫还是首度做这样美好的梦……想必是那位美人去了十分好的地方。”如意立即明白了那位美人指的是谁。“怪了,若有告示,怎会来本宫梦里?”这一回,如意没有回应什么。公主心上还是有所介怀,舒美人才入会梦缠她。当然,这样的想法如意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不多时,余炎被召唤而来,公主对他从无废话,“将此画交予昉蕴禅师,就说本宫夜梦故人,特绘制成画,请他超度一番。”余炎双手接过画轴,施礼离开。之后,公主随手拿过一本书品读起来,书中细致地介绍了南疆的风土人情,文笔优美,富有深情,书页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神思一直被牵引,南疆的历史风貌像一团逐渐壮大的火焰,在眼中熊熊燃烧起来。 曾几何时,皇权辜负了南疆的赤诚,如今又理直气壮地要求其捧着碎裂之心,继续效忠于棠延,着实无耻、可笑。公主合上书,努力熄灭眼中之火,原本以为历史就摆在那里,孰是孰非自有公断,但其实着书之人只是按自己的思维开辟出一条路,引领读者去看他要展示的风景、故事。 刚至巳时,如意前来禀告公主,襄王进宫了,已拜见了皇帝、皇后以及文德妃,正往起凤阁这边来。公主点点头,命如意去唤潘略来,毕竟襄王品茶挑剔,不是谁都能伺候茶水的。一见面公主便道,“怎么搞的,越发瘦了。”襄王说岳父近日身体欠佳,虽然有名医尽心使力,然而收效不大,自己与南然日夜在旁照应,着实不胜负荷。公主只得宽慰了几句,强调再怎么样都要先照顾好自己,襄王端端正正地答应着。待品过了茶,襄王夸赞了一句潘略,闻听如意进门道,“太子殿下来了。”我来他就来,真是躲不过。襄王虽心上不悦,照例没有表露出来。 兄弟二人见了面,因为有眼明心亮的皇姐瞧着,只得挤出亲切和暖的笑意寒暄问候,再东拉西扯些无用的,也就不言语了。潘略当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打破沉默,冲着公主请示道,“若您再无别的差遣,我先退下了。”公主简短地说,“也好。”潘略转身走了。“一如既往地没规矩。”太子嘟囔着,看了看皇姐的表情,见其面色未变,遂继续抱怨道,“您总是这样纵着他,就不怕他闯出什么大祸来连累您?舒云端就是个例子。”最后这一句着实不该说。襄王暗想。“哦,原来你今日是奉命来敲打我的啊。”太子缩了缩脖子,心里开始打鼓。 临安公主放缓了声调,“你若词穷了,我倒是有话要说,你纵着宫女葵南,令妘不爽,我只得将其塞给母妃,也理应跟釉麟道一声,‘添麻烦了’。”襄王见太子腾地涨红了整张脸,心中憋着笑,和和气气地回复道,“不麻烦,我还要多谢皇姐与三弟,今日拜见母妃时,此宫女正怀抱琵琶而歌,音色极为悦耳,技法娴熟,富有天赋,样子也好,母妃脸上始终挂着笑意……有这样的女子侍奉母妃,我也放心了许多。”太子心想你倒是会说,尴尬地笑道,“你只谢皇姐就好。” 第175章 初鹭之志 丰渠阁的后花园内,散步的皇帝忽而停下脚步,胃内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水,很快引发了一阵恶心。“陛下。”焉汶将一方素色帕子展开,内里有一粒小小的丹药,敬宗伸手取了药,放入口中含服片刻,胃内果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回味着于苦涩之中绽放的淡淡药香。回到书房,焉汶伺候皇帝漱了口,正准备离开,闻听皇帝问道,“釉麟此刻在哪里?”焉汶轻声回复,“在起凤阁,据说太子殿下也在。”皇帝不由地感慨,“有个姐姐真好啊。”焉汶附和着笑了笑,没说什么。 门被极有分寸地敲了三下,秦芗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渭王求见。”皇帝收拢了笑意,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焉汶张了张嘴,却还是觉得暂不发声为妙。待渭王进门,焉汶施礼退了出去,关门的一刹那,渭王的声音入耳,“陛下,臣想替故人讨个真相。”焉汶嗓子一热,险些叫出声来,然而毕竟身经百战,到底是稳住了,毫无声息地关严了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渭王才出了门,径直离开,焉汶暗暗观察了一下其表情,猛地被狠瞪了一眼,立即缩回目光,低头不语。 “挨骂了?”刚一进门,温和的一问便令焉汶的心一下子暖了。“您听到了?”的确是明知故问——一个阉人也敢窥视本王?!这话的确刺耳得很,且放眼整个皇宫、整个皇都,乃至棠延天下,唯有渭王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呵斥焉汶。“不必理会他,攻击可怜人的痛处以泄愤,实属鄙陋之人所为。”焉汶深施一礼,退出了书房。 永固马场之上,荣团兽飞奔如电,将所有妄图超越自己的骏马狠狠地甩在了后边,这多少令大将军畅快了些。“真相?朕倒要听你说说何谓真相?”皇帝之问带着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渗入渭王之心。是啊,何谓真相?“臣说得很明白,是替故人讨要真相,那个真相并非泛泛而谈,只聚焦在舒美人离世这件事上。”此时回想起这段话,渭王觉得自己真的为舒云端拼尽了全力。“要朕解惑可以,只是你得先付些代价,若不肯,就别想了。”渭王勒住缰绳,荣团兽迅捷地降速,稳稳地停了下来。 回到王府,赵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眼中一闪而过的惆怅,本想问一问,又觉得能迫得堂堂渭王如此的人与事都是非同小可的,只得伺候丈夫洗漱更衣,再闲聊几句家务事。“若有一日,我与陛下决裂,赵氏的大旗倒了,你当如何应对?”虞婉约心头一跳,认真地看着丈夫,“赵家权势正盛,您却问我这样的问题。”赵武州面色平静地说,“就当做是我给你出的考题。”婉约柔声问道,“既说是考题,那么您心中有答案吗?”渭王回复道,“没有,所以想听听你的答案。”婉约坚定地答道,“只要您对棠延的忠心不变,即使犯再多的错误,您同陛下也不会决裂。若您变节,陛下绝不会给赵氏喘息、应对的机会,眨眼间也就都没了。”渭王回味了片刻,点头道,“真是怪了,如此简单明白的道理,也非得经你拆解,我才能全然领会。” 白昼即将过去,起凤阁早已恢复了往时宁静,临安公主驾驭爇雪冲出皇宫,奔赴永固马场,自然,潘略要随行的。其实余炎也自圆悰寺归来,本是可以跟随的,不过潘略说了,有他在就好,余炎也就回房自在去了。为公主效命对两个人而言,意义大不相同,不过永远要做有用之人倒是二人的共识。 马场之上,赵廷钊似等候多时,因此见了公主先是纵马急切地迎过来,后又恢复了几分理智,勒住缰绳,拱手施礼。“说,本宫待会儿还要去别处。”这是公主一贯的作风,廷钊早已习惯了。“父王要将我三弟送去北域,母亲也同意了,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他还小——”公主摇头,“他不小了,你也别说他志不在领兵打仗、上阵杀敌,身为大将军之子,就得有这个志向、觉悟。这一回,本宫不可能帮你运作什么。” 归途,赵廷钊来至垂铃湖畔,沿着湖岸缓慢地行走。夕阳以一抹不甘之光与暗夜之力较劲,看起来着实自不量力,撕扯了片刻,如血的殷红终是凝固成化不开的阴森墨色,罩住了整个天空。湖面平静,像是见惯了残酷斗争的看客,无声而麻木。一股寒气自廷钊心底涌出,他不由地咳了一声,公主之言他反驳不了半个字,他心再疼、再不舍,也无法改变三弟的既定之路。转念一想,岂止是三弟,所有生来就要走既定之路之人,都是难以被改变的。至此,他心上又多了一条淌血的伤口。 与夜色一道徐徐展开的还有敬茗斋内的棋局,对战双方是棠延大儒李韧光与临安公主,这一回,没有观棋者。外间的雅室内,苏烈正同李韧光的高徒莫荣琛对弈,观棋者是吴炬与潘略。“好好下棋,不可心不在焉。”闻听师者低声训诫,公主双眸一闪,应对道,“您若只为下棋,怎会找我?”李韧光温和一笑,“确实只为下棋,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差劲。”公主歪头浅笑道,“啊呀,那肯定是要惊到您了。” 尽管李韧光一再地放水,棋局还是很快结束了,师者无可奈何地说,“真的很差,你以为下棋这件事可以如此被戏弄吗?”话说得很重,口气倒是柔和的,甚至带着暖意,“等你上了年纪,回忆起今夜此局,会有遗憾的。”人生值得遗憾的事情太多了,相比之下,而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公主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也许,不过至少我觉得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与您坐在一处下棋,下一次,我会尽心尽力地输,您也会尽心尽力地赢,这样才叫体面。” “承基来信了,你读一读。”一封来自北域师将军的信被交到公主手上,公主展信一读,一位心藏高山大海的中年男子展现于眼前。信中冷静地分析了北域现状与未来的走势,以及自己可不想做戚党棋子的态度,无论是郑氏、赵氏,还是襄王这边,他都不想粘连,尽管如此,对师者的敬重一生不变……读完此信,公主并不失望,“挺好,没有收获也就没有损失。”然后扬脸看着师者道,“为报答您让我读信,我今夜暂且放过您的胡须。”师者没有笑纳这句玩笑,面色温和地抬了抬手,忽然之间,公主意识到师者与父亲是如此的相像,只是,相像无用,此生此二人必然要争斗到底的,想到此处,也就起身告辞了。 “姐姐。”莫荣琛放下正在进行中的棋局,跑出来呼唤公主。一群夜宿枝头的鸟儿被惊醒,在树上闹了片刻,又归于平静。“怎么了?初鹭。”公主走上前去,抚了抚初鹭的肩膀,“莫不是知晓了廷仁要去北域,求姐姐挽留他?”初鹭摇了摇头,眼中有泪光。“我哥病重,父亲差人来接我回南疆。”公主一愣,此等重要的消息她并不知晓,料想釉麟也不知晓,不然会告知她的。“你不是说无论发生什么,此生必然要追随老师吗?”公主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看起来像是在挽留嫡亲的弟弟。 初鹭思忖片刻,在公主耳边轻声说,“兄长之事,父亲甚至没有告知我那远嫁到此的姐姐,足见这一回,我在他心中有了重要位置,我要趁此机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就这么平静地道出这番心里话,然后后退一步,深施一礼,“我此生已将您视为嫡亲的姐姐,也许您觉得我说的话很轻,不做数,就像我说此生会追随老师,转眼就食言了……总之请您保重。”说罢利落地转身,重返棋局之上,准备显露本色,对苏烈施以极刑。公主上马,拍了拍热雪的脖颈,骏马心领神会,奋力奔跑起来。 第176章 天各一方 归途之上现出一片密林,热雪与戾墨皆适时降速,带着各自的主人稳稳地于林间穿行,公主与潘略都没有说话,直至一声粗狂的“公主留步”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南殇剑骤然觉醒,亮出无限剑光,朝如山峰一般魁梧的拦路者拼杀而去。热雪立在原地,因为公主没有发出任何指令,公主心上毫不慌乱,即使看得出来潘略并不占绝对优势。这个时候,自己若离开潘略的视野,驾马冲出树林,等待她的或许是更大的危机。夜赴敬茗斋之事能有几人知晓?“公主留步”四字又说明什么?对方必然做足了功课,而自己呢?只有拼尽全力的潘略而已。输了,就是两条命而已,公主觉得不如趁此机会,让对手瞧一瞧棠延公主的体面样子比较好。 只是,潘略并不这样想。他要公主神采飞扬地活着,这几乎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若还有别的意义,便是南疆之殇、之恨引发的。但是,自踏入起凤阁、走入公主的世界,自己已死去了从前,这份看不见的契约,他已与公主签订了,此生不可反悔。此刻,强大的对手似乎占到了上风,让他想起了曾于南疆与拦路者誓死争斗的那一夜,也是强大而自负的对手,也是拼尽全力的自己,不同的是,那里可没有需要守护的公主。 “遮天蔽日!”南殇剑音无比清晰地回荡在长夜中,霎时,潘略觉得自己回到了儿时那个永难忘记的血红的午后,荒漠之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向他与家人汹涌袭来,顷刻而至,人如同枯草一般晃动,沙土灌满口鼻,不可呼吸,周身满是被沙石划破的血痕……一家人艰难地围拢在一起,将他护在中间。“要活着!要活下去!”这声音比狂风怒吼的声音还要大,还要猛烈千万倍,如今,南殇剑音唤醒了那一刻,也就唤醒了他心上之魔……风暴呼啸了许久,一切归于平静,山峰一般的拦路者倒下了,居然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何时变成了六个,潘略完全记不起来,但心魔已被收入剑鞘之中,他是确信无疑的。 月光如水,照着潘略的英俊面庞,他朝公主笑了笑,轰然倒地,昏死过去。如果生命就此完结,也算是一种解脱,自身体残破的那一刻起,生命本就该结束了。所以,当他再度睁开眼睛,与谢小灼对视之时,竟然毫不掩饰地叹息了一声。“见着我,就证明你还活着呀,长着这样一张好面孔,可别告诉我你活够了。”潘略也不争辩,任由榻边的余炎将自己扶起来,喂了一碗不知所云的苦药。“若不是我,你也就没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听者心知肚明。“你家族的良方,你还真打算带到墓里去呀?”潘略面无表情地答道,“若我没了,你也会在墓里,公主可不留无用又贪心之人。所以,若你有良方,也告知你那徒弟,免得他日都带进墓里,划不来的。”得到了一声恨恨地“呸”! 这是寒冷却又充满希望的清晨,丰渠阁内温暖如春,皇帝看着心爱的女儿,露出温暖的笑意。“你胆子太大了。”这句话褒贬不明,因此公主直接回应道,“像您。”皇帝坚定地摇头,“不。”不?!公主心头一震,昨夜面临危难之际,她也不曾如此畏惧。一个“不”字,存在千万种解读,好在皇帝很快做出了自己的解读,“朕会在判明局势后,抛下昏死的潘略,迅速返回距离自己最近的敬茗斋寻求庇护。”公主内心归于平静,轻声道,“我相信潘略已判明了形势,才肯倒下。既然如此,尽快带他回宫,让谢小灼救活他才是上策。毕竟这世上能为我杀疯成魔的唯有潘略一人——”皇帝一抬手,再次道出了一个“不”字。 “这世上能为你杀疯成魔的永远不会只有潘略。玥儿,你有这个本事,将你看重之人都变成潘略,所以,只你不死就好,若非死不可,只为朕与你的母妃而死就好。”公主与父亲对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懂父亲的意思,父亲也因女儿对自己的懂得而倍感欣慰。这是父女间的默契,不会因为任何人与事而折损、断裂的默契。 此刻,随晨光一起踏入襄王府隐赟斋的是秦芗,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来见莫王之子的。因此,莫荣琛的寝屋里,只有此二人在,对视片刻,秦芗道,“公主昨夜离开敬茗斋后,经过一片树林时中了埋伏,六个壮汉高呼‘公主留步’,猖狂得令人发指。幸有潘略大发神威,以一敌六,杀灭了此六人,守住了棠延的颜面。”初鹭一脸惊愕,却也明了了皇帝的用意。“能摸清公主行踪、甚至高喊‘公主留步’之徒,莫公子可有线索?” 初鹭答道,“是来接我回南疆的,应该有近百人,分布在自皇都至母国的沿线上,来至皇都的有十人。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竟胆敢——”秦芗截话道,“你兄长病危,陛下圣恩浩荡,不拦你回南疆,但是,棠延公主受此惊扰,莫国也必须付出代价。你既为莫王之子,胸有鸿鹄之志,理应有些担当。”一把精致的短刀放置于案上,秦芗面沉似水,声音冷酷得令人发抖,“一根手指,公子请。” 正午,四位壮汉护着一位清澈如水的少年离开了皇都,少年脸上有淡淡的哀伤,倒不是因为左手丢了一根手指,不过,那种痛感确实直抵心口,令他几乎无法思考。“初鹭。”一声亲切而熟悉的呼唤一下子使他清醒起来,拨转马头回望,果然见到了策马而来的赵廷仁。“我们一个要去北域,一个要回南疆,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说到此处,廷仁摘下腰间的一块玉佩,交到初鹭手上。“手怎么了?”初鹭凄然一笑,“无碍。”随即将自己的玉佩回赠给知己。“无论发生什么,你我之情一生不变。”廷仁郑重地点头道,“一生不变。”寒风扑在两张分外美好的脸庞上,惹出了青春之泪。 “老师,您该服药了。”傍晚,襄王亲自前来送药,又娴熟地伺候师者服药、漱口,喝下甜汤解苦,可谓体贴入微了。“初鹭离开,您一定心有不舍,好在还有我和吴炬伴您左右,所以,不要太伤感才好。”李韧光闻听了这番劝慰,洒脱一笑,“相聚与分离本就是世间寻常之事,何况初鹭的离开早有征兆。去圆悰寺修习佛法,他虽心诚,却也借机常与莫国来使接洽,我不说破,是因我早已看清他埋在心底的志向,挺好,身为男子就该有点儿雄心抱负。” 第177章 不可饶恕 暮色之中,笛声再度点亮了惜泓居,依旧是仙乐一般,令云停风止。荀子修走去琴室,以灵巧有力的手指唤醒古筝,和着笛声诉说一场浩荡的长梦。玄普心头一动,笛声愈发激昂、高亢,如一只直插云天的大鸟,振翅疾呼,使得整个天空鲜活起来。而琴声则如山间流水一般,深沉、婉转、从容安适,却也不乏归于江河湖海之志向。某一刻,笛音戛然而止,像是那大鸟被冷箭射中,含恨而亡,然而山间流水不止,一声声地向天空发出呼唤,玄普看着本已终了的曲谱,忽而有所触动,笛音再度扬起,那鸟儿也就活了,虽身负箭伤,然而气势不倒,于天空奋力翱翔,洒下无数血泪,落去山间流水中…… 曲终,玄普来至琴室,向荀子修深施一礼,“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南疆残曲终于圆满了,多谢公子成全。”言语中充满了钦佩与暖意。子修起身还礼,谦和地说,“我不过是被笛声牵引,随心而奏,若当真可为仙乐添色,乃我之荣幸。”玄普轻声说,“的确是大大的功德。”这一回算是得偿所愿了,的确畅快无比。只是这些内心的波涛,仙人向来掩饰得住,他返回寝屋,开始心无旁骛地补全曲谱。直至夜色深沉,他方停笔,起身来至庭院里。甘蒙立在药田旁,朝他笑了笑,“恭喜你得偿所愿,一定是畅快无比?”仙人面目平静地应对道,“还好。”心中暗想,果然懂我。 “还不睡?”夜深人静之时,大将军来至夫人的书房,见其还在为即将远行的儿子整理行囊,不禁走到近前,柔声道,“师承基肯亲自带他,已是罕有的了,孩子在其身旁不仅能学到真本事,而且绝无性命之忧。”虞婉约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只是——”泪水夺眶而出,也是罕有的。赵武州将其拥入怀中,没再说什么。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两个孩子在外征战,一颗心必然是揪着、悬着的,再多的安慰也无用。 晨色尚不明朗,赵廷仁已动身赶往北域了,渭王府上下,唯有赵廷钊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廷仁道,“哥,就送到这里。”然后以明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兄长,“我自小得到了太多的呵护,心总是暖的,软的,此去北域必然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虽害怕,却也要独自扛着,无论如何,我不悔,您多保重,照顾好父母双亲,还有我们的四弟。”说罢下马跪地叩拜长兄,生离死别一般郑重,廷钊完全愣住了,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廷仁,待到醒过神来,心里最疼爱的三弟已经策马远去,一对精锐部队也跟着呼啸而去。 晨光初现,一个矮小精悍的士兵来至曹狐与郑勤澄的寝屋外,谨慎地敲了敲门。此时,曹狐夫妇已醒了,正在洗漱,曹狐先行做出回应,“何事?”士兵清了清嗓子,谨慎地措辞,“勤王路经咱们王府,想同您去永固马场拉练一番。”勤澄噗嗤一笑,转而正经八百地说,“告诉他,稍等片刻,曹中郎马上就去。” 士兵领命走人,曹狐蹙眉道,“有什么可乐的?他三弟远赴北域,估计刚刚送行归来,想找我排解排解。”勤澄正色道,“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闯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不舍得的?我笑怎么了?我是惊讶你也被别人当做朋友了。还有,你要记着,在外头我比你位高权重,在家里我比你年长,只有我训你的份儿,懂吗?”懂你个鬼!曹狐惊讶于自己心里蹦出这么个声音来。 “看起来你也心情不佳。”一见面就不由自主地说出真实看法,赵廷钊自己都觉得意外。曹狐尴尬地笑了笑,上马吐槽道,“家有位高权重的悍妻,日日训我,怎会有好心情?还是你好,清净,自在。”如此袒露真心,不强撑着面子,对曹狐来说也是非常惊人的。二人对视片刻,竟然都开怀一笑。至此,他们都觉得自己在皇都终于有了交心之人。 “当时的你,有没有一丝害怕?”上午阳光正好,起凤阁内,听到郑勤澄这么问,公主笑了笑,反问道,“你在战场上厮杀时怕过吗?”勤澄摇头,“那不一样,我是军人。”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光芒,“有何不一样的?我是棠延公主,更得有体面样子,奈何桥迟早要过的,迟与早而已。当然,若早早结束,总会有遗憾的。”勤澄“哎”了一声,追问道,“你当时有何遗憾?”公主清浅一笑,耍赖道,“都过去了,此时想来无用。”勤澄撇了撇嘴,“你好没意思,总是这样狡猾。” “那么,说些有意思的,我找了位靠谱的女医,想为你诊看一番,若你觉得没有必要,也就算了。”郑将军本想立即摆手说,“算了。”但是,与曹狐成婚也有一段时间了,始终没有好消息,想必丈夫乃至婆家心里也急,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若你这边安好无忧,我再想办法查查曹中郎,若都无事,也就只是缘分未至,双方都放心了,静待花开就好。” 勤澄点头应允,却不知为何要戳一戳公主之心,“此女医当初也为你诊看过吗?”公主坦然作答,“没有。”勤澄脸色微变,追问道,“为何?你同叶明图三年无果,终至和离,其间竟毫不查验缘由,难不成你是故意的吗?”公主伸出手,在郑将军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正色道,“我高高在上,你无权过问。”此言狠狠地戳到了郑勤澄的肺管子上。 这是一对颇为奇怪的姐妹,彼此欣赏、钦佩,却也互相较劲儿,甚至伤害。如意从来都看不明白,也觉得自己只能闭紧嘴巴,置身事外。因此,郑勤澄与女医走后,公主似心情不佳,默默练字,如意也不好过问,只是在旁研墨,陪伴。直至公主问,“潘略怎么样了?”她才开口答道,“谢太医治理得当,余炎也尽心照顾,因此恢复得很快。”公主搁下笔,脸色回暖,“他这次死里逃生,估计会怨本宫多管闲事,不由他去死。他那个人一向不识好歹的。”如意轻声道,“怎么会呢?”眼中有晶莹之泪。“公主,您往后要出宫,还是多带些护卫,别嫌麻烦,安全要紧。”泪水不由自主地划过脸颊。 如意离开书房后,公主眼前始终晃荡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划过粉白脸颊的泪珠儿,内心产生了一种纯洁美好的震动。对她来说,如意是非常重要的人,从第一眼相见之时,她就有这样的感受,至于为什么,她说不清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绊大都如此,毫无道理也是一种道理。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郑将军一见着曹狐,立即面带微笑地问出这话。“坏的。”曹狐不假思索地答道。妻子虽为悍妻,但花招不多,因此他没什么可顾虑的。“公主惦念我们夫妻开花结果之事,今日特请了有名的女医诊我,结果不好,我的身子需要大大的治理,才有做母亲的一线希望,而我不想被如此治理,去苦求母子之缘。我还有更喜欢、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要做,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都要这么做。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你,只是,我更尊重自己的内心罢了。”勤澄叹了口气,又洒脱一笑,“我也不会跟你和离,因为喜欢你,也确定你或多或少是喜欢我的……这便是坏消息。” 此时,曹狐已经确定好消息是——准许他纳妾,当然,人选肯定要由郑家来定。“我想约勤王去噙海阁喝一杯,品品菜,听听曲,可否?”郑勤澄回复道,“可以,酒随意喝,菜随意品,听曲也无碍,不过别跟歌女缠上缘分,你纳谁为妾,可是关乎两家人的体面的。”曹狐凄然一笑,忽然决定在妻子心上插一把剑,“澄娘,你我成婚之时,你曾猜测我心有遥望与暗慕之人,当时我没认,此刻得据实相告,确实有,且不可转也,这样的眼界极高的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情了。当然,我此生既已认你为妻,自会任你摆弄。”舌剑果然厉害,瞬时将勤澄之心戳出一个永难愈合的洞。 日头即将沉落之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赵武州独自走入舒氏墓园,来至舒云端的墓前,敬了曾经同自己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副将一杯酒,然后坐下来,给自己也灌了一口烈酒。“云端,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代价是仁儿要去北域,你的位置要由郑勤澄接替。”又一口烈酒顺喉而下,很快使全身的血液暖了起来。“陛下答应我由师承基亲自带仁儿,我也算对妻子有个交代。你知道的,承基战功赫赫、出类拔萃,却也是个挺绝的人,没有家室,从不站队,只听命于陛下,仁儿跟着他,想必也要吃不少苦头。不过嘛,男人这一辈子总要吃些苦头的。”大将军举起酒壶,敬了敬舒云端,再度喝下了一口火热的酒。 “现在,说回正题,给你想要的真相。”雪花漫天飞舞,寒风似乎也猛烈起来,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就这么从口中说出来,天空一下子暗下去,大将军觉得心也暗了,凉透了。“你妹子借鬼兰之口说,陛下命里没有女儿,所以他们的女儿才会夭折,所以,临安公主也断不是他的女儿。陛下听了这样的疯话,面色平静地说,‘孩子在异度不能没有母亲照顾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送走了你妹子。我替你问了陛下,为何如此?何至于此?他说任何触碰他底线之人都不可饶恕。” 第178章 扭转乾坤 这是漫天飞雪的长夜,赵廷钊将难得喝醉了的曹狐送至庆王府,守门的士兵们紧忙将曹家三少背回寝屋,管家知晓了情况,立即差人告知庆王,自己则出来拜见赵将军。“是本王主张多喝几杯,改日定会亲自登门向庆王致歉。”管家老练地回复,“您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庆王,也谢您亲自送三少爷回来。”廷钊点了点头,驾马消失于风雪之中。送走了勤王,管家又来至庆王书房,精准传达了勤王之言。庆王只是扬了扬手,管家也就默默离开了。之后,庆王走出书房,顶着风雪在密林里独自散步,管家远远地观望着,犹豫着要不要通知大少爷过来陪一陪,最终还是决定别有多余的动作为妙。 “不可饶恕!”漫漫长夜,言犹在耳,令赵大将军难以入眠。一句不可饶恕,不断地吞噬掉皇帝的温暖与热情,使之走向无情而决绝的深渊,永不回头。臻王之死,便是。亲手以决绝之剑刺穿唯一的兄长的咽喉,这样的皇帝竟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那把龙椅之上,治理天下,好似明君,大将军无论如何也不服!“不可饶恕!”呐喊声再次入耳,他双拳紧握,周身滚烫。“睡。”黑暗之中,身侧的妻子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又抱了抱他,令他倏然清醒过来。妻子说的对,只要对棠延的忠心不变,赵家就能活下去,皇后与太子亦地位稳固,所以自己断不可一意孤行,将整个家族拖向深渊。 清晨起来,曹狐夫妇照例要巡查各卫,曹狐酒已经醒了,头脑分外清楚,这反倒使他格外尴尬,低垂着头,心事重重,始终跟在英姿飒爽的妻子后头,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娘子。更为糟糕的是,这样的他又巧遇了渭王父子,其实,在巡查的线路上相遇也不算巧遇。郑勤澄倒是大方,扬脸施礼,“勤王倒是好酒量,依旧神采奕奕,我家郎君昨夜闹了一宿,此时仍不舒坦呢。”此时若有一条地缝儿,曹狐定是要钻进去的。 赵廷钊与父亲对视一眼,应对道,“今日得空便去府上请罪。”勤澄摆了摆手,“请罪倒不必,若来做客,我们欢迎之至。”渭王适时开口,“那么我们酉时一刻登门拜访,一来贺你得了重用,二来听闻府上近期要嫁女儿,一并恭贺。”曹狐这才施礼道,“那么我这就回去禀报父王早做准备,招待贵客。”随即驾马逃走了。 午时刚过,谢太医诊看过惜泓居内的荀夫人后,确认一切安好,便就起身告辞,荀子修照例送一送,在庭院里说了几句话。当然,由于晋威也在,也就只能是闲聊而已。就在这时,太子驾马而来,身背后跟着几个得力的护卫,谢小灼眯了眯眼,觉着还是走为上策,遂主动上前施礼,随即拔腿就走。“你急什么?”太子呵斥一声,音量不小,谢小灼倒也没慌,讪笑道,“这几日忙着做丹药,步骤繁多,不能出半点儿岔子,此时只有尤耀看着火候,实在不太放心。”一提“丹药”,果然奏效,谢太医的丹药非同小可,宫中的重要人物都在调用,自然也包括太子在内。“行,等忙过了这几日,再找你不迟。”太子挥了挥手,谢小灼紧忙溜之大吉。 “珂雀去惜泓居做什么?”琴室之中,公主继续抚奏阳春白雪,不过,连如意都能听出抚琴者心情不佳。“尤耀没说。”如意谨慎地答道。“暂时不必管。”公主觉得荀子修足可应对,遂表明了态度,促使如意施礼离开。昨夜的风雪早就停了,室内的阳春白雪仍在飘洒,只是毫无春意,全是烦恼。勤澄分明是英姿飒爽、充满阳光与力量的女子,却因几度在战场上负伤、中了暗箭之毒而致身体亏损,难有做母亲的机会了,想必其心里也非常失落、难受,只是强撑着不说罢了。如今外祖父还在筹划着再向庆王府投下一枚听话、顶用的棋子,以期稳固住勤澄的地位,为曹狐生儿育女,全然不顾勤澄的感受……着实可笑。 “您……还要同我对弈?”品过了茶,听闻太子又要下棋,质子着实发愁。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极刑不行,慢条斯理地赢似乎也会被指责轻看了对手,非得治罪不可……鬼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令太子殿下满意。“我心情不佳,你不许下手太重,不过嘛,也不必刻意放水。”太子解下腰间的无瑕玉璧,交到质子手上,“赠予你,不叫你白做老师。”质子忙说,“怎么敢当,您收好。您既有雅兴,我陪您就是。”太子眉头微蹙,命令道,“利落些,收好它。”质子别无他法,只得说,“那么我暂且替您收好,改日您若有需要——”太子微微抬手,“开始。” 这一次,有些不同寻常——这是开局不久后质子的感受。当这种感受转换成更为挺直的腰身、微收的下颌,紧绷的唇以及更为端庄的姿态之时,太子察觉到了,不禁眉目带笑,颇为得意。果然是有备而来。质子心想,既然如此,就必然要重视起来,因为自己已决然不是同太子对弈,而是同其背后的更具智慧与魄力的某位老师较量。院落里传来一些声响,仿佛是甘蒙要去看看药田,成崊想带着欢白兽在院落里散散步,一并被太子的数名侍卫强横地拦住,甘蒙倒也无声了,成崊似故意纵着欢白闹上一闹,声势渐大,太子抬起头来看向晋威,命令道,“去管一管。” 晋威没有立即行动,目光与质子交汇,片刻间便读懂了质子的态度,微行一礼,走至门边,稳稳地推开门,以尖利而坚定的声音道,“陛下命我等在此守护惜泓居,亦要守护荀国公子的尊严,因此无论访客是谁,一律客随主便,此刻公子正陪殿下下棋,不可被扰,都安分些,做好分内之事。”室外恢复了平静,晋威关严房门,转身朝太子施礼,“事已办妥。”随即再度回到质子身背后,静静地观棋。 棋到中盘,战火自右上燃至中腹,太子举杯啜了一口清茶,笑了笑,“可别让我抓住了你的弱点呀。”质子明白这并非戏言,自己的弱点已被对手看透,若其抓着不放,占据主动,并在右下战斗中步步紧逼,便可稳稳地把控局面,迫得自己投子认负。质子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而是觉得这一局若是输了,也就永远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吃透了自己的棋路、为太子规划此局的老师。心中一旦有了坚定的目标,神思也就安定下来,凭着锐利的攻击以及对形势的精确判断,质子后程发力,顽强拼打,劫杀太子大龙,扭转乾坤,迎来了又一次胜利。临别之际,太子眼中闪现出真正的笑意,“至少这一回,我也让你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走后,荀子修端详着其留下的那块坚韧微密、细腻柔润的玉璧,忽而有了一丝顿悟。“那是陛下之物。”晋威的话印证了质子的顿悟。“所以,与我对弈的,是——”子修没有说下去,因为晋威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开局势必经过陛下点拨,才会有势均力敌的局面,自然,陛下也会给出一些策略上的建议,仅此而已,所以与您对弈的,终究只是太子殿下……其实这些您也都明白的。” 说到此处,声音里有了一些微妙的情绪,“还请您尽快将此棋局描画出来,奴婢也好呈给陛下。也许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有同您对弈的兴趣了。”质子也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棋局我会立即整理出来,连同近期的课业一并由你带去丰渠阁。而与我对弈,陛下尚无兴趣,今日此局不过是借着殿下敲打我,让我从此不可于棋局上对殿下施以极刑。” 第179章 内敛隐忍 晋威去往丰渠阁之前,特地嘱咐玄普替他训诫一下成崊,玄普当然不干,说这孩子旁人管不了,见晋威英俊的脸庞上阴云密布,又笑着说,“天上累积的阴云好不容易散了,你这里似乎又有降雪的迹象,这可怎么好。”晋威无可奈何地走掉了,这世上能真正调度玄普之人,恐怕只有皇帝了,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临安公主也能做到。至于荀公子……他看了一眼阴云尽散的天空,莫名地笑了笑,荀公子已完整地获得了仙人的尊重与敬佩,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忽然,晋威觉得身背后似乎有人正在窥视自己,他停住马,四下扫视,这个时辰,这条通往丰渠阁的线路上,没有人影,只有鸟儿在高大的古树上不知疲倦地嬉闹,惹下些许积雪,被风一吹便飞舞起来,于阳光下晃出绚丽的色彩。他催动骏马继续前行,某一瞬间,骤然发力,腾空而起,抽剑向身背后的一棵参天大树挥去,这一剑瞬时有了响应,两剑相碰的声响打破了庞大的寂静,两位剑客于古树之上拼斗起来。 “晋威,你该认得我的!”闻听对手此言,晋威持剑拼杀更凶,“你今日来惜泓居,身份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虽强横生硬,我却也认你是魁影,此时你又是什么身份,做窥探勾当的鬼影吗?!”魁影轻叹一声,索性收剑而立,任凭赤诚剑咆哮而至,一副无惧生死的淡然样子。此招数果然奏效,晋威不得不收手,将火热之剑入鞘,厉声道,“简直胡闹!”说罢纵身跃下古树,骑上骏马愤然离去。 丰渠阁内,皇帝暂且放下质子的课业不理,特地花费了一些时间看了看经他点拨的这场棋局,终究点了点头,示意晋威可以离开了。晋威压下想说的话,恭敬地施礼,转身走出了书房。其实晋威一出现,皇帝就知道其有话要说,不过他还是决定晾一晾晋威,有些事情不必急,待热力或者情绪等因素消退下去再行治理反而更好。 “脸色不好,这可不好。”秦芗送晋威时,低声提醒道。“魁影成了鬼影,来戏弄我。”晋威冷笑道,“殿下今日的惜泓居之行可真是下足了功夫。”秦芗微微蹙眉,没有回应什么,焉汶站在不远处,看似置身事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见晋威驾马走远了,焉汶来至近前,训斥道,“在丰渠阁当差就要少管闲事,来了这么久还不懂规矩?!”秦芗看似诚恳地说,“我知错了。”只是晋威之事于他而言,并非闲事。 “陛下可说了些什么?”质子见晋威归来,总要问一问情况。“什么也没说。”晋威简短作答,声音很轻,看得出来是在故意压着情绪。“你脸色不好。”质子觉得两人情谊到了,可以过问一下。晋威心上一暖,道出了被魁影戏弄的事情经过。“你和他往时可有交情、恩怨?”这是个好问题,晋威如实作答,“有恩也有怨,时过境迁,算是互不相欠了。”案上有一方灰色的帕子,质子之手轻轻抚摸着其上的陛下之玉。“总有些缘由,使他再度与你有了牵扯,若你悟出来了,也就有了应对之策。”然后朝面色回暖的知己笑了一下,“我也只能说些无用的话,愿博你一笑。”晋威果然没忍住,笑了。 酉时一刻,渭王父子如约而至,前来庆王府道贺,也顺便道歉。曹府之主深邃的双眸现出一抹笑意,向渭王轻轻摇了摇头,“您知道了也无妨,我是不情愿甜儿嫁入苏家的,是不是奸商倒也不论了,反正那家人人情味儿淡的很。但是,既然上有仙子扯淡牵线,迫我们将就,甜儿又是庶出,也就这样。至于元川醉酒一事,全是他自己酒量不济,与廷钊毫无关系的,倒是廷钊不嫌弃我儿呆板愚笨,做了交心之友,我们理应道谢才是。”渭王心想,不愧是经历过十载军旅生涯之人,说话果然诚恳、中听。 “人对了,话就多了,酒才有滋味。”款待贵客的宴席之上,庆王眼波微荡,与身侧的渭王碰了杯,杯中烈酒被一饮而尽,于身体里掀起一片火热来。之后,二人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北域战事,分析了师承基行之有效的防御策略,以及绪图尔丹野心勃勃的反攻大计。大家听得极为投入,一桌子佳肴凉了又换,换了又撤,几乎无人问津。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曹家二公子曹卉无所顾忌地打了个哈欠,实在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与其挨坐在一起的曹遄只得不动声色地用肩膀顶了一下二弟,力道精准,促其醒神。 热热闹闹的宴席散场之后,庆王兴致仍盛,邀渭王去书房品茶,由曹遄伺候茶水。廷钊则与曹狐在庆王府内随意走一走,聊聊天。勤澄独自回房,洗漱妥当,又挑灯读了一会儿兵书,见丈夫仍未回来,也就安睡去了。曹卉现在反倒困意全无,竟然偷偷溜入大哥的书房,燃起灯盏,在墙角的书箱里翻找了一番,选定了一个卷轴,于书案上铺展开,一张北域地图便呈现于眼前。 “拓城。”手指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了由三弟领兵拿下、而绪图尔丹誓要夺回之地,停留片刻,手指沿狭长的河道上行,在涯安、云翔、丘柏三地敲了敲,嘴唇微抿,点了点头。果然如渭王所言,如今拓城治理得当,百姓心向棠延,不可扭转。此等形势之下,涯安、云翔、丘柏围成的三角地带更为关键,若我们一鼓作气,拿下此三地,獠决野心也就彻底丧失了。然而连番苦战过后,将士们已疲累不堪,百姓亦伤痕累累,若再起激战,会是怎样惨烈的情形……曹卉嘴角抽动了一下,垂下眼帘,收拢卷轴,将其放回书箱,吹熄灯盏,离开了书房。 赵廷钊与曹狐说着话,不知不觉地走至一座翘脚凉亭边,二人相视一笑,拾阶而上,坐到亭子里。夜风尾随而至,将袍衫鼓荡起来,廷钊发了感慨,“凉意还真是无孔不入啊。”曹狐回应道,“比起南疆与北域,这点儿凉意真的不算什么。”廷钊深以为然。“可是南疆北域再冷、再难,也永远是我们向往之地,不是吗?”分明是水一样的眼神,却又藏着横扫千军万马的气魄。曹狐轻轻地叹气,“我们都身不由己啊,你还好,至少做得了自己婚姻的主,不娶就是不娶,我——”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管家正朝这边走来。“三少爷,渭王要回府了。”曹狐点了点头,起身朝廷钊拱手,“改日再聚。”廷钊说了个“好”字,还礼离开。 “挺好,曹狐倒是值得一交。”归程,渭王开怀一笑,“酒也确实是好物,可以让人尽兴、开怀。”听闻父亲这样说,赵廷钊轻声回应道,“您不责怪我擅自交友就好。”渭王蹙眉道,“这话不中听,我何时干预你交友了?”恰于此时,荣团兽低哼了一声。“既然它替你求情,暂且不训你了。”廷钊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对着荣团兽拱手道,“多谢。”渭王冷哼了一声,“净整些没用的。”拍了拍灵兽的脖颈,灵兽顷刻会意,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大将军浑身酒气,不想惊扰夫人,打算在书房将就一夜。未入房中,便见灯火通明,渭王之心也分外明亮。推门而入,果然见夫人端坐读书,见了自己起身施礼,笑容亲切、温暖。“我的心思你早就摸透了。”渭王面色红润,上前拱手,“酒气熏天的,就不抱你了。”虞婉约笑道,“那我抱抱您。”说罢缓缓而有力地抱住丈夫,将暖意一点点地传递、渗透过去。“婉约,你很香甜。”罕有地,渭王说了这样的话。“您真的醉了。”婉约一下一下地抚摸丈夫的后背,“无论您是什么样子,我都爱。”内敛隐忍如婉约,能说出这样的情话,也是极为难得的,然而,她终究没有听到丈夫顺势回应,“我也是,爱你。”哪怕是骗她也好。 第180章 达成和解 “终究还是没能保住。”黎明尚未来临,一位非常靠谱的医师向宋府之主道出这番话,遗憾地施礼,准备离开。聂空花“哦”了一声,将目光投向长子宋白,见其周身散发着颓唐与哀伤,觉得此时已完全指望不上他了,便亲自送了送医师。待回到房里,见长子朝自己勉强一笑,轻声说,“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然后有些哽咽,只得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您总说我的心是偏的,但梁檀本就是您硬逼我娶的啊。为何我两个弟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唯我不行?您的心本就是偏的……”后边的话,空花觉得不听也罢,径直离开,让长子的抱怨再度落了空。 “宋护卫。”黎明前的这一声呼喊,成功扰醒了歇息在古树上的鸟儿们,但是“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抱怨了片刻,也就平静下来,谁也没动地方。“是我,还是我,剑不长眼,你可得留心看住它呀。”宋达燚早就醒了,听得吴不适的呼唤也就推门而出,不过依然剑不离手,“主人是怕宋大公子来找我麻烦?” 吴管家这才走了过来,苦着脸道,“大少爷总要有个发泄口的,当家人说了,请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别理他,更别伤他,躲开就是。”达燚凄然回复,“躲?我这个样子,能躲到哪里去?一旦又吓到哪位女眷,还得了?”吴管家眯眼道,“宋护卫在此住了这么久,本事又这样大,不会不知这里有条密道,能通到外头去?” “我是不晓得此处还别有洞天的。”宋达燚抵赖道。吴不适撇了撇嘴,毫不掩饰他的不信,随即说,“那么大少爷若来了,你就躲到树顶上去,他肯定上不去,奈何不了你,顶多骂两句也就回了。”达燚点了点头,“就这么办。”也就回屋练字去了。待红日初升,宋白果然来了,满身酒气,手上还提了一壶酒,见了达燚便道,“放心,我不找你麻烦,你这样有本事,宋府上下除了母亲,谁也治理不了你。我找你喝酒,你酒量可好?”达燚冷冷道,“我不喝酒,大少爷请去别处闹。”毫无征兆地,宋白将酒壶重重地摔在地上,怒吼道,“连你这个鬼脸的怪物也敢怠慢我?!”一剑袭来,刺破前胸的衣衫,露出白肉来,寒风毫不客气地扑上去抽打起来,宋白一哆嗦,捂着胸,醒了酒。 酒壶也很倔强,这样大力的摔打居然没有使它破碎,于是宋达燚拾起它,开了盖子,将壶内烈酒一饮而尽,“啪”地一声,酒壶再次落了地,这一回破碎得不成样子。“酒我喝了,您也必然醒了酒,往后,您若再拿我这破碎之脸泄愤,我便也要让您破碎。还有,孩子没了,最难过的必然不是您,您还有孩子,还有三房妾室,可有人却一无所有了……您若是个爷们儿,该干嘛干嘛去。”大少爷的人设在已经垮下来了,然而宋白还是十分硬气地说,“等我当了家——”被骤然截话道,“滚!”也就落荒而逃了。 “挺好,我教育不了,人家替我管教了,得道谢才对。”大致推理出事情经过,聂空花对吴不适道,“我劝你也别派人去盯梢、监控,毫无意义。功夫远不及人家不说,汪将军可是说了,那个人曾为谁效命,曾做过怎样的事情,不是我们该猜测、窥探的。”吴管家满口答应着退了出去。空花看了一会儿账簿,又有侍女前来禀告,说大儿媳想见自己,空花叹了口气,去见了可怜之人。“母亲,我传信给娘家了,想同白郎和离,还请您也准许。”话说得挺平静的,眼中也没有泪光。“好。”空花干脆地作答。“和离之后,希望白郎不要把妾室扶正。”空花答道,“和离之后,你们各过各的,都利落些才好。” “您也不挽留一下?!”闻听妻子要同自己和离,宋白忽然觉得面子与心都很疼,“梁檀好歹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肯嫁入我们这样‘富而不贵’的人家实属难得——”聂空花笑道,“富而不贵,说得真好。可你才跟我说的啊,我逼你娶她,我心是偏的,这一回,我心正了,准了和离之事,你可别自己走偏了,去挽留去意已决之人。” 宋白眼中涌出泪来,“母亲,您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空花正色反问道,“不然呢?你父亲走后,宋氏商号存活、发展至今,你以为靠的是什么?”宋白周身一震,被噎的无话可说。“你那三房妾室可都是自己选的,人品手段怎么样,你心里很是有数的,别装糊涂了,自己逼走了贤妻,往后的罪自己受着。若连她们都治理不了,未来宋氏也不能交给你的。” 事情这样一连串儿地来,宋白着实难以招架,见母亲坐视不管,他气得不行,独自驾马逃出去了,连个随从也没带。就这么到了傍晚,宋家二公子宋墨来见母亲,说是派人寻遍了大哥常去的地方,均不见人影,烦请母亲出面,至少得先把人找回来。宋墨十八岁,尚未娶妻,读书马马虎虎,武功不错,为人内敛、精明,只做分内之事,从不跟自己大哥争抢什么。如今他来求助,聂空花再无理由坐视不管,只得召集些能人去找,一边派管家去看着长子那一妻三妾,以免后院再起火。 今夜,明月安详,群星分外明亮,且可连成许多奇妙的图案。宋白仍未找到,宋府灯火通明,人心惶惶,鸟儿们可不管这些,照例歇息,做着人类永难知晓的梦。宋达燚遥望星空,又找出了一个星星连成的图案,像是一匹闪闪发光的骏马,是的,非常像。莫名地,他想起了在此处首度发现密道的情形,若不是宋白来找麻烦,让自己轰鸟儿,他也不会有心思琢磨安置在几棵古树之间的那座假山。假山上有一棵姿态颇好的劲松,依山势而生,虽然天生渺小,一副长不大的样子,然而树龄必然不小,全然看不出人工造势的痕迹,就仿佛它们是很早就共生在一起的,被一同发掘、安放于此处。 触动精妙的机关,假山一转,暗道便就显现出来,宋达燚再度仰头看了看星空,宋白之事聂氏并未召唤自己去管一管,不过,这也正是聂氏的高明之处。府上能人不少,大都在运输生意上保驾护航,府内看门护院之人与他相比,着实逊色太多了。无论如何,他已决定为聂氏效命,想到此处,人也就迅速进入密道,顺势按动其内的机关,假山也就归了位。黑暗之中,他反而更为自在,路线走过几次之后,一切都已熟悉得很,如鱼得水一般很快出了密道,钻入密林,腾空而起,舒展身体,似一只孤独而哀伤的大鸟,朝巨大的天然湖泊飞奔而去。 这处柏铭宫附近的湖泊名字不详,他也没有打听过,这不重要,湖的由来、年代也没什么值得查问的。不过,为什么来这里寻找宋白,他倒是有依据。聂氏跟他说过,于此湖畔了断杀夫仇人之事,她已告知、且只告知于长子知晓,所以,逃出家门的宋白若是打定主意唯让母亲寻到自己,便会选择来此处等着。而聂氏呢?明明一下子就能猜中儿子的心思,却宁可让所有人盲目地忙碌,也不动声色。就这么,这个难题丢到了自己面前,而自己也不出她所料地来至湖畔,见着了正在独自徘徊的宋白。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达燚觉得,眼前的泪眼汪汪的男子清澈得像个孩子,而宋白觉得映入眼帘的鬼脸如此耀眼、亲切。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两个人达成了和解。 第181章 往时之风 “檀儿,我回来了。”宋白靠在榻旁,身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夜的寒意,音色怯怯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梁檀闭目不语,毫无回应,看似如母亲所言,去意已决。宋白将一直放在腋下的双手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妻子之手,果然十分温热,梁檀似乎被触动了片刻,但还是摇了摇头,抽出了自己的手。 宋白不再敢有多余的动作,轻声说,“娶你进门之时,我心无旁骛地敬你,喜欢你,可父亲被奸人所害,骤然离世,我一下子蒙了,像是被猛劈了一刀,虽然血淌得很凶,但没有泪,痛感也不那么强烈,总觉着这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之后不久,你小产了,医师说你身子不济,难有子嗣,这一回,丧子之痛连同丧父之痛一起压过来,我痛得喘不过气来。守孝三年,宋家上下过得都很苦,幸而母亲带着我们撑过来,生意日渐兴隆,你也再度怀上了孩子,只可惜没能留住,又再度小产。我知道你很痛苦,也有些急了,开始遍寻名医,调理身体,那段时间,我有些倦了、厌了,没能跟上你的脚步,反而自己做主,接连纳了三房妾室,得了二子一女……” “母亲说我的心是偏的,才会让你灰心、难过,我虽嘴上不服,心里却不得不认。我就是想告诉大家,错不在我,只我想要,子嗣必然会有,也确实就儿女双全了。可这之后,后患来了,吴芸、连翩、牟星互相争比,我管束不力,竟也任由她们伤及到你。我就是想不明白,她们个个花容月貌,也都身家清白,进门不久便都得了孩子,还有何可争可斗的?”梁檀终于睁开眼睛,瞥了丈夫一眼,却依然无话。 “如今你的去留,全凭你的心做主,但你既然听我说了这么多话,也就不差最后这几句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此生只认你为妻,绝不更改。若你不走,我从此一定将你排在首位爱惜着,她们三个绝不会打扰你片刻。”双手再度轻握住妻子之手,这一回,妻子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宋白心头一热,落了泪。 清晨,房门轻响,李韧光道了一句,“进来。”襄王捧了汤药进门,“刚刚煎好,请您趁热服用。”汤碗的热度传递到师者手上,漾起一阵暖意,服过药,又漱了口,师者方道,“手怎么了?”襄王笑了笑,起身出门拿来甜汤,恭敬地递给老师,这才答道,“煎药时走了神,烫了一下,幸而这么一烫,发觉火候过强,立时调整,终使得药力尽出。”韧光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的心意我都懂,可这些事不必你亲自做的,早日完成大业才是尊师的正道。”听闻师者这话,襄王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应道,“请您放心,我不会误了正道,不过照料您也是要务,我必亲力亲为才能安心。” 寒风扫过洒脱而柔韧的竹林,发出缭绕缠绵的酥响,钻入耳里,格外润心。“我在这里得你照顾,为你筹划,的确可以多走上几年路程,不过啊,总是有尽头的。”李韧光望着爱徒,语速放缓,音色亦更加柔和,“因此,我可以全情投入,如劲风过竹林,吹罢了也就洒脱离开。你不一样,你是此竹林,还要迎接层出不穷的风,或柔或缓,或是风暴,不能平静,会持续很久,很久。这样的你,不可过于留恋、惦念往时之风……懂吗?”襄王眨动明眸,慢慢抿起唇角,缓缓点了点头。 片刻静寂过后,襄王努力平复了心情,找到了一个新话题,“这阵子莫国的消息封锁得很严,若不是莫王派人来接初鹭,世子病重之事仍无法显露端倪。”李韧光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气,“恐怕不是病重,而是已经……”然后左手食指向上一指,襄王一惊,“不会?”师者回复道,“我了解莫王,不到这一步,他断不会想起初鹭的。我想,初鹭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肯回去。”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襄王手上的烫伤,喃喃道,“得处理一下才行。”看起来是想了结了刚刚那个话题。然而襄王仍是锲而不舍,“若真是这样的形势,父皇必然是通盘掌握的,会那么轻易地放初鹭回去?手上再多一个莫国质子,岂不更好?”师者摇头道,“不,初鹭是无法同荀子修相提并论的,陛下向来不留无大用之棋子。” “您是说,在可预见的将来,荀国会一直处于南疆五国的战略主导地位?”襄王此问得到了师者带着赞许神色的肯定,“正是如此啊,荀国疆土虽比莫国小一些,然而国力更胜,睨王的威信与能力也远在其他四国之上,若再加上荀子修,会上升到令陛下寝食难安的程度。”襄王道出心中所想,“这么看来,若子修成为可控的棋子,父皇是会放其回去的。”师者答道,“很难。”然后补充道,“几乎没有可能。”这一回,襄王没有追问,“为何?”他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在父皇眼中,荀夔龙太过耀眼,有其父必有其子,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荀子修终究是更难掌控的,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父皇断不会放虎归山,适得其反。 晨曦洒满惜泓居的院落,威风凛凛的褐色大鸟再度来访,这一回,它精明起来,无声无息地栖在古树之上,果然没有掀起波澜。直至晋威来至院落,此鸟方才算准时机飞扑过去,晋威本想躲开,却注意到绑在其腿上的信筒,遂抽剑挑落信筒,大鸟这才鸣叫了一声,挥动翅膀迅速离开了。“上一回我戏它的时候,可是没瞧见什么信筒的。”成崊来至晋威身旁,睁大俊美的眼睛盯住信筒,“没想到会是只传信的鸟儿。”晋威自信筒里取出纸片,大方地递给成崊,“你来读。”成崊也不客气,拿来就读,“黄昏一刻,雪已无踪,枝头再叙。”自然不解其意,只得归还了纸片。纸片回到晋威手上,片刻之间碎裂成雪,随风而逝。 “既然魁影借鸟相邀,去会他也好,不然你也放不下他扮作鬼影窥探之事。”质子朝晋威笑了笑,“居然调度这样气派的鸟儿传信,本领不小。”其实晋威非常希望荀子修不许他去,他也就顺势作罢了,因为见魁影如见鬼,邪门得很。此刻,他只得施礼离开,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屋,捧书而读。玄普推门而入,再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我去起凤阁还曲谱,公子准许了,也告知你一声。”晋威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仍是聚在书上。玄普觉得没趣,却并不过问,洒脱一笑,也就走开了。 玄普到了起凤阁,办完正事,利落地告辞,经过长廊时,瞥见了在花园里散步的潘略与余炎,阳光明媚,两位剑客脸上也洋溢着明媚之光,此等画面估计一生难忘。“看来相处得不错。”三人相见,玄普十分欣慰地笑了笑。“原本以为不可能成为朋友,不过如今确实成了朋友。”潘略说得特别走心,余炎也由衷地点头附和,“的确如此。”玄普扬了扬手上的曲谱,道了一声,“走了。”转身离去。二人望着仙人的背影,目送了很远,然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归程,玄普不由自主地来至富凉轩,他明明知道这是是非之地,且甘蒙知道了一定又要教训他,然而他还是来了,一进院子便见到了彤荷。清丽的女子原本正在仰头看鸟儿,闻听仙人一声呼唤,立时回过神来,慌慌地施礼,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来。“还好吗?”彤荷点了点头,这才提醒道,“勤王已做了安排,士兵每隔半个时辰便来巡视,此时就快来了。”玄普笑道,“知道。无碍。”彤荷又说,“殿下再没来过。”仙人顺势问,“还有什么特别人物来过吗?”彤荷想了一下,如实答道,“有两次,都在夜半,有鬼影一般的人物钻了士兵巡视的空子,悄然而至,身子像风一般轻柔,腾空飞掠,四处转悠,我人在屋中,到底看不真切。” 第182章 自作主张 没过多久,一队士兵驾马而来,见玄普立在院中,眼神自然有了些许变化,不过并不多事,只管绕着富凉轩兜了一圈,也就匆匆离去。彤荷这才放松下来,轻声道,“果然没有找您麻烦。”玄普清浅一笑,指了指彤荷手上紧握的短刀,问道,“会用吗?” 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措地握着短刀。“其实护不了我什么,但紧要时为守住清白,可用来自我了断。”玄普伸出手,彤荷立即奉上短刀。 “我教你几招,你勤加练习,紧要时可出奇制胜。”说罢抽出短刀,缓慢地展示招数,彤荷岂敢怠慢,眼神一路追随,全部记了下来。 “速度要一点点提升,每日勤练,持之以恒,终可达快极如电之境。”话音一落,仙人神色忽变,执刀认真操练,果然快极如电,出神入化。“记着,清白不清白的,全在内心,别把‘清白’二字想得太过迂腐,命只有一次,凭谁来取,不可轻易就给。”待彤荷回过神来,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才意识到短刀已回到自己手上,而仙人早已没了踪影。 仙人玄普驾马路过拜仙台,不由地停顿片刻,望向高台,闻听马蹄声迅速逼近,这才将目光收回,看向面沉似水的甘蒙。“又去!”音色严厉,音量也没有控制,非常响亮。玄普沉声回应道,“你不是惜泓居之主,无权管教我——”甘蒙争辩道,“是劝你。”顷刻听到“劝也不行”四字,也就泄了气势。“好,算我自不量力,自讨没趣。”甘蒙负气而走,玄普也不追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再次望向拜仙台。 拜仙台底部由一整块巨大的天然凝灰岩柱修琢而成,四面环刻碑文,记载了棠延出名的神话、王系、英雄人物,以及攻城略地之丰功伟绩,内容丰富详实,玄普每次路过,都要稍作停留,读一读,拜一拜,再就是,仰望高台,遥想可有仙人正伫立在那高台之上,俯视着他。 “仙人拜仙台,颇有意思。”寒风同勤王之言一同来了,玄普不得不收回目光,略一施礼,准备离开。“听说你去了富凉轩。”玄普回复道,“是啊,被巡视的士兵瞧见了,料想其会将此事禀告您的。”赵廷钊和缓一笑,“我可不是来审你的。”是来点我的。仙人迎风笑道,“那就好,您若要审,奴婢还真答不上什么。”勤王会意,催马而过,仙人施礼目送,微微叹气。无论走到哪里,自己这副样子总是备受瞩目的,也好也不好,想到此处,耳边莫名响起成崊常说的一句话——管他呢。对,管他呢。玄普释然一笑,策马奔回了惜泓居。 成崊与欢白正在嬉闹,见仙人回来了立即迎上两张灿烂的笑脸。“您得管管欢白,它越来越疯了。”灵兽也晓得成崊在告状,紧忙钻进玄普怀中撒娇。“都是爱闹的孩子,不要互相嫌弃才好。”成崊早料到仙人会这样应对,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道,“喂,您也爱闹,又惹到甘蒙那块木头了?还不快去哄哄。”玄普也不抵赖,“嗯”了一声,径直走去药田,看了看板蓝根,又瞅了瞅脸色不好的甘蒙,轻声道,“记得你说过,板蓝根必须经过冬日考验,方能开花结籽。你时常训我,也是一种考验吗?想收获什么?我尽力演给你瞧。”甘蒙嘟囔道,“你又胡扯,为老不尊。” 安抚好甘蒙之后,玄普向荀子修道明了自己的额外动作,去富凉轩听了夜半鬼影的故事,又教彤荷舞刀,因而引起了勤王的注意。本以为公子会沉下脸来训诫几句,结果反被安慰道,“倒也无碍。”进而又分析道,“夜半鬼影多半与太子殿下的护卫魁影有关,今日其以鸟传信,约见晋威,大概是要说说探查富凉轩的见闻。”玄普“哦”了一声,颇为意外,魁影是太子的王牌,人虽狂傲,本事也确实很大,是皇宫之中为数不多的能令晋威头疼犯怵的对手。“他约见晋威,不知太子是否知晓,若是太子之计,则最好不见。”子修答道,“夜半去富凉轩查探,应当是太子之意,见晋威则是自作主张。”玄普点了点头,总觉得“自作主张”四字像一条柔韧的柳枝,轻轻地抽打着自己,不疼,却传达出“富凉轩不可再去”的忠告。 “今日怎么回事?你和玄普、甘蒙脸色都不好。”谢小鹛来至晋威房里,发问的时候照例将头仰起,细长的脖子显现出柔美的线条,晋威回避不及,目光被那线条吸引,清楚地听见了心跳声,之后发觉小鹛也正看着自己,立即将目光缩回书里。“人不能总是一个状态,有起有落才是常态,多半也是没来由就如此的。”这话说的,让人接不下去。“行,那我躲着你们。”小鹛转身要走,听到晋威音色柔和地说,“我明日出宫办事,你若有何需要只管开口,我一并办理。”小鹛带着情绪回绝道,“有什么事我可以依靠堂兄的,你是外人,又是陛下与荀公子之人,我可不敢调度。” 黄昏一刻到了,晋威与魁影皆如约而至,相会于高大魁梧、树冠遮天的古树之下。“说。”晋威音色尖利,音量倒也不大,“若被殿下发觉你擅自见我——”魁影回应道,“富凉轩那间封闭的屋子里,放置着一些旧物,被素色锦缎覆盖着,依轮廓判定,大致有案几、椅子、书箱,应该也还有别的。只是,通风口太小,即使是孩童也钻不进去,所以其内究竟有什么,是谁人之物,为何要封存起来,我统统搞不清楚啊。”晋威冷脸道,“皇宫里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过分好奇可是活不了太久的。” 魁影毫不在意晋威的忠告,锋利的目光刺入晋威之眼,“我们都是在刀锋上过活之人,何时倒下根本无法预料,这样的你我就不要谈什么惜命的话题了。”晋威轻轻地叹气,“我跟你不对盘,没必要斗嘴纠缠,有话直说。”魁影显现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前情铺垫总是要有的,现在说正题,那间屋子里有殿下感兴趣的东西,他命我查探,我就不能毫无收获。我已发现屋顶布控着机关,只是颇为复杂、凶险,整个皇宫没人比你更擅长破解机关暗道,你若肯帮我——”晋威厉声道,“你若在殿下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就劝一劝,凡帝王之心,皆应深沉内敛,装着天下百姓、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以及万千沧桑,那些无谓的兴趣能免就免!” “那算了。”魁影清浅一笑,并不恼怒,“这件事就当做从未发生过。”言毕,人也就驾马离去。你明知我为陛下效命,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想到此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便飞身上马,坚定地奔赴丰渠阁。返回惜泓居之时,天空中出现了很多明亮的星星,院落里空空荡荡,无人迎接他,仿佛已料定他必然会平安回来,不会有任何差池。也好,可以独自仰头观星,读一读博大精深的星辰故事。正这样想着,欢白兽悄然来至身旁,高大威猛的身子依靠着他,传递着温暖与热情。“有星辰陨落!欢白,看到了吗?”随即闻听荀子修在身背后答道,“看到了,并非吉兆。” 第183章 罪魁祸首 晨光铺满垂铃湖之时,晋威已安置好马匹,安静地看着被冷风吹皱的湖水,似在等待什么。不多时,一叶木舟迎风驶来,速度快得惊人,晋威眉头微蹙,挺了挺胸膛。木舟片刻间到了岸边,二十出头的男子飞身跃起,稳稳地落在晋威近旁,并朝划船的两个随从道,“四处转转,眼光放远一点儿,我们也好自在说话。”然后迈步沿着湖岸行走起来,晋威默默跟了上去。 “拂晓坊里的那几位逝者安魂于空华寺之事,世间并无几人知晓,因此,有人偷偷前去祭拜他们,我既得了消息,自然要立即联络你。”晋威停下脚步,问道,“人呢?现在何处?”对方平静地答道,“空华寺依山而建,地势险峻,那二人被逼至绝境,跳了崖,生死不明,身份自然也不明。”晋威冷笑道,“游公子,您亲自出马,就为传递此等无谓的消息?” “消息是否无谓,你我之判定无谓,总要交由陛下裁断。”磁性的声线果然百听不厌,再看看项东游眉目俊朗的脸庞,的确让人厌恶不起来。“知道了。”晋威施礼,准备去寻他的马,东游追了一句,“难得相见,去噙海阁喝一杯如何?”晋威反而加快了脚步,冷冷甩下一句,“我忙,无此雅兴。”人已跃上骏马,疾驰而去。“还是那么无趣。”东游叹了口气,看了看木舟的位置,扬声道,“我要去噙海阁自在一日,你们先回去。”两个随从互相看了看——追随主人多年,知晓其只要出了门,总会临时起意做这做那,花样儿繁多,无人管束得住——思量至此,也就无可奈何地施礼遵命,行船而去。 “游公子请。”一到噙海阁,俊秀机灵的小二便迎上来施礼,引领项东游去往他喜欢的顶楼露台,动作麻利,不卑不亢,东游不由地赞道,“仙子果然经营有术,噙海阁上下都是机灵人物。”说罢拿出一颗光色柔和的明珠,递给小二,那孩子想了一下,恭敬地施礼回复道,“主人有命,您身份尊贵,又不常来,实属贵客中的稀客,我等务必伺候周全,分文不取。”雕着繁复之花的厚重木门徐徐展开,富盛恢宏的画卷亦展现开来,东游手握明珠走至露台,俯瞰皇都,忽而发力将明珠掷出,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淹没于人海,清浅一笑,“我拿出来的东西,启有收回之理,送予有缘人,以显我西陲人的大方、友善。” “曲项国世子远道而来,必然是要传递一些西陲要闻,既然有雅兴到噙海阁坐坐,本宫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公主放下热气腾腾而来的信,对如意道,“让焉知速去宫门口见传信之人,应当是浮绿,让其去请苏府苏烈公子陪世子品茶听曲下棋,本宫若得空,日入时分也会前往。”如意答应着退出去办事,心中却起了波澜。 上一回公主与世子相会,要追溯到公主刚刚嫁入太尉府的那一年,也是隆冬时节,也是在噙海阁内,两个人品酒听曲,高谈阔论,好不畅快。只是,叶明图得了消息,气急败坏地追来搅局,说公主不给自己留脸,说曲项国世子不要脸……如意叹了一口气,后来局面有多么惊天动地,她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 曲项国世子来至万众瞩目的噙海阁,皇都的有心之人皆得了消息,盘算着要不要前去会一会。李韧光的态度明确,要襄王适时前往,轻松一些,聊聊西陲的风土人情就好。襄王恭敬地答应了,不过也说既然苏烈已前往作陪,让其先发挥、展示一会儿也好,自己会晚一些去,实则是想避开莺莺燕燕之俗事,尽量踩着皇姐的脚步前往,才好与世子聊些正经事。师者一下子就看穿了学生的意图,心中很是认同、欣慰。庆王觉得西陲边境一向平稳、坚固,曲国多半有些商业用途,自己既已与苏家结亲,这方面完全用不上别人了,因此区区世子不见也罢。渭王可不这样想,拂晓坊众人已安魂于西陲,有此前情,世子亲自来至皇都,想必意义不凡,至少应当派长子前往瞧瞧情况。 用过午膳,皇帝和气地问太子,“杜仲巴戟汤滋味如何?”太子答道,“多谢父皇体恤,味道很好。”皇帝点了点头,“近日宫中出现了一只不懂规矩的大鸟,通体褐色,样貌很是气派,常去惜泓居与富凉轩转悠,然后再去你那里休憩。昨夜逮到了,今日便投入此道汤里,给你补补。”一瞬间,太子胃内翻江倒海,险些失态。显而易见,那是魁影之鸟,那么魁影会怎样?!自己又会怎样?! “霍英办事不力,念及其照料你多年,尚算尽心周到,准其请辞回乡,你身旁少不了得力的太监伺候,考虑再三,朕把尹约给你,其才能不在晋威之下,相信你没有不满意的理由。”太子起身深鞠一躬道,“儿臣遵命。”皇帝摆了摆手,道了一句,“回去。”太子缓缓挺直身子,并不想顺势离开,无论如何,魁影为自己出生入死,竭尽全力,自己不能连其生死都不过问。“昨夜至今,魁影一直无踪,儿臣很想知道他的下落。”皇帝答道,“别找了。”此言一出,太子心上立时挨了一剑。人必然没了,自己居然什么也做不了了。 回到东宫,太子一下子散了架,躺到榻上一动不动,任凭谁来,一律以“出去”二字回应。皇后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又惹了祸,被皇帝狠狠敲打了。霍英被急急打发出宫,太子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魁影更惨,势必已成了鬼影,而那个即将调来东宫的尹约,名字听上去柔和可亲,却是个无比厉害的人物,名义上是伺候太子,实则为皇帝效命,往后太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然被看管得更紧……想到此处,就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简直透不过气来。 事已至此,总要先让太子振作起来。皇后拿定了这个主意,自然要打发元妍去起凤阁求助临安公主。此时,房门又开了,太子照例闭着眼说,“出去。”太子妃来至榻边,轻声道,“母后派人去请皇姐过来,您还是洗漱一下比较好。”太子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容姣好的妻子,哀伤地说,“霍英和魁影对我来说,不止是奴才。”然后泪水夺眶而出,根本止不住。“我就是这样,很没出息,管不住泪。”卢令妘伸手擦了擦那些热泪,再轻柔地将丈夫扶起,安抚道,“您是我的丈夫,也是未来要继承棠延大位之人,我今生都会仰视您的。”这话说的,虽然有些奉承的成分,但是此时此境听来,仍是春风拂面,舒畅而温暖。 待公主来了,见太子虽眼睛红肿,但神色平静了许多,料想是其身侧的卢令妘起了作用,心中略感宽慰。“谢您费神前来探望,我在外面守着,若有需要,您尽管差遣。”令妘恭谨地施礼离开,腾出空间来让姐弟俩自在说话。“现在你身边信得过的能人就剩她一个了,懂?”太子点了点头,强忍着泪说,“霍英已走远了,我也就不追了,已派人送些钱财去他的老家,主仆一场,不可亏待他。现在,只求皇姐问问焉汶,魁影埋在何处,我终究要去祭拜一下。”公主干脆地说,“这不难,今夜就给你答案,你去祭拜也并无不妥,心是热的,才能赚得能人的赤胆忠心。” “还有,是谁害死了魁影,连累了霍英,也请皇姐查个明白,将其撕碎!”公主被气笑了,“罪魁祸首就是你啊,是你指派魁影去富凉轩晃荡,触碰了父皇的底线,魁影自然要遭殃,霍英势必要被殃及。”太子一愣,进而双拳紧握,争辩道,“我的错我认,但告状之人、杀魁影之人,我必然要揪出来剁碎方才解恨!” 公主冷下脸来,音色愈发严厉,“宫里能在父皇眼前告状之人,能杀魁影之人,就那么几个,晋威秦芗嫌疑最大,你能撕能剁吗?”话已至此,太子瞪着眼张着嘴纠结了许久,终究无奈地垮下双肩,松了拳头,闭了嘴。“败了就认,没时间纠结过去的,成长要紧,调度能人为己所用才是正道。”公主双手大力拍了一下太子的肩膀,“肩膀不准垮下去,姐姐迟早是要依靠你的!” 第184章 颇有心结 日入时分,已处理好太子之事的棠延仙子驾临噙海阁,宴客厅里立时鸦雀无声,出水芙蓉一般的歌女一下子变得黯然无光,捧着琵琶悄然退了出去。“怎么了?本宫一来,气氛倒是冷下去了。”公主毫不迟疑地坐上主位,郑重地端详着身旁的项东游,东游端端正正地坐着,玉面上挂着恰好的笑容,任由仙子品看。“一别数年,越发气派了。”得仙子一句夸赞,东游拱手施礼,音色和缓地道了谢。“嗯,声音也分外好听。”这一回,襄王与勤王皆面露不悦。苏烈自然瞧见了,暗自叫苦,此等局面之中,自己是唯一会被拿来出气的角色,然而开溜无望,只得听天由命。 此时的项东游再无心思关注他人脸色,迅速找出有趣的话题,与公主攀谈起来,眉梢眼角隐隐透着钦佩与爱慕之情。赵廷钊插不上话,半仰着头在旁听着,不必镜子来照,也知道自己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襄王也不说什么,强自忍下胸中的情绪,特地看了廷钊一眼,两个人瞬间达成了共识。不管怎么说,曲项国世子的身份摆在这里,远道而来,是贵客,稀客,也是过客。是啊,是过客!所以,双方都觉得公主其实也是在做戏,尽了地主之谊,笼络了人心,也就作罢,送客,内心绝不会掀起任何波澜。至此,二人脸色回暖,松弛下来,一直偷偷察言观色的苏烈也在心中念了一句——谢天谢地! 在愈发浓重的夜色的催促下,一场十分难得的相聚终究接近了尾声,几个人下了高楼,来至噙海阁正门口,于寒冷湿润的空气中道别。到了最后,远道而来的世子挥了挥手,十几个精明机警的护卫只得快速退去,隐藏于暗处。项东游又看向守护在公主身侧的潘略余炎,和气却也认真地说,“我还想跟公主走上一程,说几句话。”闻听公主说“好”,那二人即刻退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忽然之间,雪花飘洒而下,于暗夜里迎风飞舞,公主笑了笑,说道,“皇都到底是气派,以漫天飞雪为君送行。”东游脚步渐缓,回应道,“上一回也是个风雪之夜,只是,我与叶明图抽剑对打,大煞风景……后来,您亲自送我至垂铃湖畔,我跳上木舟,回望您,朝您挥手……雪很大,风很凶,很冷……您挺立在岸边,一直没有离开……直至我看不见您了,也确信您依然还在……在我心里,永远移不走了……”公主停下脚步,朝东游挥手,“这一回,就送到这里。”随即转身离开。“公主——”东游禁不住呼唤了一声,公主背对着他,再度挥了挥手臂,继续坚定地前行。 这是无比漫长的风雪之夜,许许多多的情绪都被藏在雪花里,默默飘散,不知会落向何方……送别了项东游,临安公主没有直接回去宫里,而是再次绕路来至萍水坊,潘略余炎自然要守护在旁,却也不做打扰,只顾抽剑对付那些在此处生活的蛇虫鼠类,着实杀生不少,内心直道,“罪过,罪过。”却也不曾手软半分。毫无办法,守护之人是棠延唯一的公主,是天上的仙子,不容折损分毫。偏偏这位公主不走寻常路,常常以身犯险,多管闲事,惹是生非,招惹如雪花一般繁多的桃花……追随这样的人物,做这样的差事,必然是前世之巨债累积至今啊!不由地,二人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宫有那么让你们累心吗?”面对公主明眸含笑的一问,潘略余炎不说什么,只是一致地点头。“很好,受着。”公主仰头看着夜空,摊开双手,不知疲倦地去接一朵又一朵的雪花,潘略余炎手持染血的宝剑,在旁默默看着,看着……归程,三个人都冻透了,说不得话,只顾赶路,雪借风势打在脸上,让人明白了什么叫前路茫茫。 茫茫风雪之中,尹约接到了他来至东宫后的第一笔差事,独自护着太子出宫,去近郊的一处不知名的墓园祭奠魁影。新坟就一座,虽然四下皆都被大雪覆盖成白色,依然无比显眼。“连块碑都没有。”太子嘟囔着,依坟而坐,毫不顾忌什么。酒壶打开了,他先喝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数声方才止住,“你竟爱喝这样烈的酒,我喝不动,全给你。”说罢将酒壶倒置,任由酒撒了一地。“你也别挑剔,如何祭拜你,我也没有策略,我熟知的礼仪在你这里都用不上。”他抬眼瞟了一眼尹约,见其正看着自己,距离不远不近,自然,什么都听得见。 “我自出生就任由别人摆布,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且不容违抗……多谢你让我摆布,即使知道会被我连累致死,依然践行我发出的指令……我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我们从此各自赶路,谁也别惦念谁。”热泪再次涌出,太子起身离开,尹约护在前头,两个人迅速走出墓园,踏上回宫之路。 忽然之间,宝剑出鞘,与前路之上的另外两把宝剑相碰,三位剑客顷刻又收剑入鞘,因为认出了彼此是谁。“去过了?”公主看着太子,勉强开了口,“先回。”太子哆嗦着点了点头,样子有些可笑。“尹约,本宫有话问你。”公主抬了抬手,示意其余人先行赶路。“皇姐,风雪太大,回去再说不迟。”太子驾马走至近前劝说,公主拍了拍其大氅上的雪,道了一句,“恰是此时,才好说话。”太子了解姐姐的脾气,只得驾马前行,却也不加速度,且不断回望滞留于风雪中的两个人。 “魁影是你送走的吗?告密之人是你吗?” “不是。至于告密一事,奴婢不知,还请公主明示。” “只要这两件事都与你无关,你便可留在东宫。还有,你受父皇之命,监控太子的言行,本宫不干预,但对太子的忠心必然要有,若被本宫拿住错处,也会送你入无碑之坟……” 清晨,雪停了,尹约自梦中醒来,回味公主之言。于东宫当差,被千万人盯着,他也不惧,或者说不在意,但皇帝与临安公主之言,他必然要供奉起来的。 “尹约,太子命你速去书房。”一个小太监在外头说话,音色里微微带着情绪,惧怕与厌恶并存。“知道了。”尹约做了回应,小太监也就闭嘴等着了。片刻过后,尹约推门而出,俊俏的孩子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没有掩饰住惊讶的神色。也难怪,昨夜顶着风雪而来,谁也没瞧清楚他的庐山真面目,今晨雪一停,晴日当空,将尹约的英俊照得分外耀眼、夺目。原本能为陛下效命之人,果然个个不同凡响。孩子这样想着,在前头小心引路,到了书房门口,脆生生地道,“殿下,尹约到了。”听到太子的回应,机灵的孩子开了门,将人让进屋内,便就关了门,守在外头。 “听说曲项国的世子昨日来至皇都,品酒听曲,潇洒了一日,我想知道他离开了没有,你去确认一下。”尹约本想提醒太子最好不要过问此事,但也知道自己顶替了霍英的位置,太子颇有心结,多说无益,也就应了下来。“殿下,奴婢刚来,许多事需要理顺,难免有些动静,望您知晓。”太子与尹约对视一眼,“父皇差你来此处顶替霍英,哪个不知,还不都任由你差遣,放手去做就好,我是只看结果的。”尹约得令,施礼退了出去。“叫什么名字?几岁?可会使剑?”守门的孩子一愣,“我吗?”尹约脸色一冷,“问什么答什么。”孩子脖子一梗,答道,“吴辰,十三,剑术是霍公公教的。”尹约点头道,“好,从今日起,我接着教你,你暂且跟着我,若你无用,我再调配你去别处。” 第185章 至暗一夜 尹约带着吴辰径直来到惜泓居见晋威,众人还是颇为意外的。晋威出来相迎,只是慢了一步,欢白兽抢先扑了上来……吴辰本能地挡在尹约身前,挥剑就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霍英对他来说是可亲的长辈、可敬的师者,而他此刻挺身守护之人,恰是顶替师者上位之人。 可是,到了此刻,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了。反正剑接二连三地刺出去,又快又准,而灵兽也毫无惧色,灵巧地躲避,再张着满口利齿的大嘴巴,挥舞着能瞬间将敌人撕碎的大爪子,不断发起进攻。满院子的剑客就这么袖手旁观地做看客,直至谢小鹛压着声音急切地说,“还不快制止,惊到夫人怎么办?!”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将争斗中的人与兽分开。 之后,晋威请尹约去房里谈事情,谢小鹛领着衣衫被划破、手臂被划伤的吴辰去上药,成崊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欢白,发现其毫发无损,这才高兴起来。玄普与甘蒙见此情形,不知该说些什么。荀子修在房中安抚着妻子,说无碍,不必细想。叶明仙肚腹渐大,虽整个人依然瘦弱,却也觉得负担过重,很是辛苦,因此外头的形势于她而言,远不及腹中胎儿要紧,何况丈夫说无碍,她自然就更不理会其他的了。 但是,东宫主事的太监忽然来访,点名要见晋威,子修还是不放心的。魁影之事,晋威已毫不隐瞒地相告,太子会否已知晓了晋威便是说破富凉轩鬼影之人?加之霍英请辞还乡,尹约空降至东宫,诸事若都归咎于晋威,太子下手必然会狠……他勉强朝妻子笑了笑,再度说出“无碍”二字。 “惜泓居的待客之道,我算是领教了。”案几上没有待客的茶,两个人干巴巴地对坐着,尹约见晋威毫无反应,进而说,“至少要看管好曾经伤过太子殿下的猛兽才对。”晋威淡然回复,“没料到你会不请自来,而且,欢白名声在外,你们既然不请自来,也应该做好十足的应对,而不是自不量力地挥剑乱刺,让满院子的剑客为之一惊,这样的身手也可来至惜泓居使剑吗?!”尹约笑道,“原来你话这样多。” 晋威面色凝重,“我话多,是因为你也是为陛下效命之人,无论现今在何处,这一点不会变。”尹约却说,“可你还是变了,不是吗?为陛下效命,也为荀公子拼命……你还能活着,真是万幸。”这话戳疼了晋威,然而他还是音色平稳地应对道,“说正题。”尹约点了点头,“太子命我查查曲项国的世子是否已经离开皇都,我想走走捷径,便来诚心请教。”晋威盯住尹约之眼,说道,“不送了。” 尹约倒也利落,起身施礼,出了门,谢小鹛正巧将吴辰送了出来,见孩子受伤的左臂已包扎妥当,衣服已补好了,尹约不由地道了谢。“至少可以体面地回去,稍后我会请堂哥去看看他的伤。”小鹛施礼,轻声道,“惜泓居可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也请不要给我们出难题才好。”这话说的果然体面。尹约和缓一笑,“放心,不会的。”然后询问吴辰,“还能骑马?”吴辰轻轻地点头,“伤口不深,也不是很疼。”二人牵马走出庭院,吴辰又转回头来,抬起右臂朝小鹛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多谢姐姐。” 谢小鹛回到寝屋,准备将擦拭伤口的净巾处理掉,猛然见净巾上的血渍已经变黑,心下一惊,立即冲去晋威的寝屋,推门道,“快救人,刻不容缓!”手上正拿着那条染血的净巾。顷刻之间,晋威会意,如电一般射出门去,没了踪影。追上尹约之时,吴辰已昏倒在地,尹约正在沉着地处理其左臂上的伤口,“丹药已服下,黑血已尽力挤出。”晋威扶起吴辰,摸了摸脉,“命还在。” 一片马蹄声踏来,晋威抬头看向玄普,“烦请告知谢太医做好准备,我们即刻就到。”玄普点了点头,驾马疾驰而过,随后赶到的甘蒙则下马来至晋威身旁,手上拿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瓶,“公子说欢白之血或能解毒,但他也吃不准,原本也没料到进阶的欢白会放出致命之毒来。”晋威看了尹约一眼,取过瓶子,将欢白之血慢慢灌进吴辰嘴里。 东宫之人在惜泓居内出了岔子,且惹祸的又是欢白兽,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欢白必然就没了。思量至此,谢小灼特地将吴辰安置在自己平日制作丹药的庭院里,并派徒弟尤耀在外望风。治理了近一个时辰,吴辰总算苏醒过来,看了看守着自己的几个人,怔怔地问,“这是哪里?”谢太医答对道,“再睡会儿,然后忘了这里,更别记得我。”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睡了过去。 “今晚他得留在此处,诸位都不是闲人,忙得很,不如各自归位,不然怕有动静,反而不好。”剑客们交流了一下眼神,觉得此言有理,也就照做了。“您今日可是威风了呀。”待众人离去,尤耀才溜进门来轻声奉承道,“果然多么厉害的人物您都能治理。” 尹约回到东宫,在寝屋里琢磨了良久才去拜见太子,给出其想要的答案,“世子已离开皇都,正在回西陲的路上。”太子挑眉问,“消息可靠吗?”这一问就是要故意为难一下尹约。不说出消息的来源,太子为何要信?若是出卖了消息的来源,则后患无穷。尹约真想回复——爱信不信。 再次回到寝屋,尹约拿过一本珍藏已久的书,静静地读起来。这本诗集是奉皇帝之命了断了一位诗人后,从其穷酸无比的书房里随意顺走的。至于皇帝为何要取诗人之命,他无权过问,甚至无权暗自思考。然而,当明白诗集里的每一首诗皆出自逝者之手时,他觉得分外可惜,这样一位以锋利之笔揭露世间阴暗面、以坚毅之心为劳苦大众发声的诗人,实在不该英年早逝。在此之后,他经常读这本书,其内的每一首诗都刻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晋威曾说,“在陛下面前,我逼着自己不要思考,只是服从,再服从,永远服从……这终将葬送我,我却不悔。”尹约已想不起晋威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了,而那至暗而漫长的一夜,他也的确不能再细细琢磨了。眼下要做的,是如何在东宫站稳脚跟,做稳霍英的位置,非常讽刺的是,最大的阻力竟来自太子。今日这一关若无晋威相帮,恐怕难以渡过,而晋威之所以道出了关于世子行踪的实情,也是出于一种对吴辰受伤之事的补偿心理。整体看下来,这一日完全可以用“出师不利”概括,不,也许更糟。 与此同时,太子也在暗自神伤。挖掘世子行踪是一道毫无意义的考题,所以无论尹约答得如何,也都是毫无意义的。何况尹约着实可恨,对于消息来源非但不据实以告,竟还说,“时间太过仓促,耳里有一丝风声便急急来报,实在来不及细想是否可靠,不过只要殿下肯等,可靠的答案必然会有。”这样的人即使再有本事,赤胆忠心不在,也必然不及霍英万分之一。 第186章 难解一梦 “欢白之毒确实难解。”这是晋威踏着晨光来至造丹坊之时,谢小灼迎上来说的第一句话。“那么欢白之血能解毒吗?”听了此问,小灼点了点头,“也确实被荀公子蒙对了,不然,单靠尹约喂丹药、挤毒血那一套,救不回吴辰的小命呀。”晋威“嗯”了一声,进而得出结论,“所以你的丹药并不灵,大家能活着,全凭命硬。”小灼明知此话是其故意抬杠,却还是动了气,“呸”了一声。晋威十分难得地笑了笑,转而压低声音恳求道,“欢白之毒……你可不要说出去。”谢财迷的回答是令人信服的,“说出去毫无好处,保守秘密的话,嘿嘿,这个人情得单独结算,不好麻烦公主的。”晋威并不恼怒,反倒安心下来,“理应如此,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二人刚刚达成协议,尤耀前来通风报信,“尹公公到了。”谢小灼朝晋威挤眉弄眼,晋威心下明了,转身去内室探望吴辰。不多时,尹约也进到内室,见吴辰已收拾妥当,虽面色苍白,却也大致无忧,且已准备好同他回去东宫了。“没想到你也会来。”与晋威对视之后,气氛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尹约觉得总要说点儿什么,“此事到此为止。”晋威顺势回复道,“到此为止。”尹约吴辰走后,晋威也准备告辞,一瞧见谢财迷红光满面,好不得意,便知其又敲了尹约一笔,但这也无所谓了,吴辰没事就好,再说谢小灼形单影只,无家无业,估计已把赚钱当做一种人生乐趣了,既没害人,且还救人,无可厚非。 尹约回到东宫,安置好吴辰,又四处巡视了一番,方才回到自己休憩的院子。原本这里也是霍英的住处,太子与其主仆情深,对此院子的修建十分用心,花草树木、假山流水齐备,尤其是院子当中的翘脚凉亭,用料考究,样子独特、雅致。尹约本无兴致,只想回屋歇歇,可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拾阶而上,待整个人坐于亭中,他又开始思考接下来要着手理顺的事情。“尹公公。”柔美的声音入耳,促他回过神来,清丽动人的元妍站在假山旁,郑重地施礼,“皇后娘娘请你去舒怡轩问话。”说是问话,无非就是敲打,要自己拿出赤胆忠心来保着太子。尹约心中有数,人也就起身走下凉亭,回复了一字,“好。” 拜见皇后之后,尹约颔首低眉地任凭敲打,直至皇后问他,“霍英能做到的,你可做得到?”他才开口答道,“霍公公做事精明睿智,赏罚分明,将错综复杂的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奴婢借势发力,诚心修悟前辈之道,不会令娘娘失望的。”这番回答还是令皇后满意的,但是,既然此人是为陛下效命的,监管东宫动向进而向上吹风必然是其首要职责,一想到这里,皇后又不免泄气。 尹约走后不久,临安公主前来请安,特地带了些稀奇的水果和糕点来请皇后尝鲜,皇后心中欢喜,脸上也并不隐藏对公主的欣赏与喜爱。母女俩聊了好一会儿,皇后方才说,“先前尹约来了,我问了问话,觉着倒是如传闻一般,年纪虽轻,却是个精明内敛的能人,只是心不在东宫,事事不可能以太子为重,时不时的还要向上吹风通气的……珂雀用起来必然不会舒坦。” 公主自然明白皇后的心情,宽慰道,“珂雀惹恼了父皇,父皇自然要派顶用之人来盯一盯东宫,仅此而已,相信尹约也能拿捏得当,以尽心效命于东宫为主业的。否则,”说到此处,面颊不由地紧绷起来,“哪怕有损珂雀分毫,他也休想全身而退。”目光坚毅,音色寒厉,令皇后不由地握住其葱白的玉手,说道,“乖宝,珂雀有你这样的姐姐,我真就无忧了。” 闻听欢白之毒差点儿要了吴辰之命,质子心头一跳,看着晋威的眼睛,一时无言以对。欢白也曾伤过太子,幸而当时的它还未迎来激烈的进阶,体内并没有酝酿出杀生之毒。如今,此毒已初现狠绝的锋芒,未来只会愈演愈烈,人若被其利齿锋爪伤及,必将立时陷入不可想象的剧烈疼痛中,极速死亡——他非常确定这一点,因为父亲也拥有这样的世间罕有的灵兽,名曰仙獬。 三天之后,荀子修苏醒过来,父亲守在榻边,温热而坚硬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父子俩就这样对望良久,谁也没有说话,但是彼此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孤身来至皇都之后,无数个迷茫清冷的夜晚,他都会想起父亲的抚慰过他额头的手掌,以及那张分外英俊、刚毅、倔强,写满深刻情感的脸庞…… 听子修讲述完这则童年旧事之后,晋威问道,“如今仙獬还在吗?”子修点了点头,“在,前年朱繁影来皇都之时还特地提过,其仍是父亲的坐骑。”然后明白了晋威此问的目的。“放心,我不会赶走欢白的。它既尊我为主,我理应尽心管束它一生一世。” 这之后,荀子修施下了对欢白的惩戒,倒还好,就是吟诵一天一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给欢白听,自然,这一日是要吃素的。对此,欢白兽不敢抱怨,最多只是低低地哼两声……就这样度过了只属子修与欢白的一日,再度来至清晨,欢白也就睡了,无声无息的,像一只累透了的大猫一般。 “会奏效吗?”成崊扫着院子,小声嘟囔着,莫名地,一团雪从古树枝头震落,成崊也不躲避,任由它们洒落在身上。“嗯,知道了,为了留在公子身边,它一定能管得住自己。”至此,院子也就扫完了,晨光一照,格外干净、整洁……心境也是如此。 晨光正盛,有客来访,成崊眉头微蹙,表情也有些发怵,竟还后退了一步,闪躲着视线。“本王来了,你这机灵人物倒还呆住了,还不快去通传。”渭王可不管惜泓居昨日发生了什么,荀子修是否有心情待客,跳下荣团兽,拍了拍其硕大的头颅,灵兽便就会意,四平八稳地迈着步子,走去欢白的住处。“欢白听了一天一夜的经文,此时才算歇会儿,实在不方便招呼客人。”荣团兽分明听懂了,然而主人既然没有发话拦阻,它也就不管不顾地伸出粗壮而灵活的前腿,推开门,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两只灵兽都发出了此消彼长的吼声,倒不像是争吵,顶多算是不太友好地沟通。 “您来了。”比晨光还要美好的少年闻声迎出门来,拱手施礼,将渭王让进书房。进门之后,不出所料地见到晋威,渭王心头不悦,讥讽道,“真是尽忠职守啊。”晋威施礼回复,“谢您夸奖,奴婢自当不负所托,驰而不息。”大将军撇了撇嘴,稳稳地坐到椅子上。院子里又传来灵兽们低沉的吼声,听上去沟通融洽了许多,大将军这才朝质子笑了笑,“灵兽想交个朋友着实不容易,不过听起来它们两个应该处得来的。”质子温和笑道,“那再好不过了。”短暂的沉默过后,渭王挑眉问,“今晨这样好,咱们切磋切磋,如何?”质子虽疲乏得很,却也欣然同意了与渭王对弈。 这一回,质子没有让棋,一路攻守策略得当,行至中盘,更是抓住对手的疏漏,毫不犹豫地杀掉其一块棋,渭王放眼棋盘,觉得已经没有可争之点了,遂投子认输。“看来你已不似从前了。”渭王洒脱一笑,表达了对质子的敬意,“下得的确漂亮。”质子颔首道,“承让。”然后觉得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只得说了实话,“昨夜没有合眼,想去歇歇,还请您见谅。”渭王和颜悦色道,“成崊说了,欢白听了一天一夜的经,我便猜到是你对着它念经。”那您还找公子下棋?晋威心头不满,倒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只是猜不透公子已这般客客气气地下达逐客令了,为何渭王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单纯地不知体谅吗? “早就听说你会解梦,昨夜我恰有一梦不解,今晨特来找你来排解。”解梦?晋威面露不悦,毫不掩饰他对大将军的不信。“解梦需要深厚的慈悲与智慧,我岂敢称‘会’。”渭王摆了摆手,“这种事说到底就是个缘分,我愿意信你,你只管试试。”质子别无他法,只得苦笑着说,“请您说说看。”渭王将身子向质子凑了凑,正要说出正题,门被推开,郑勤澄走了进来,周身散着刚硬的气息,向渭王抱拳行了一礼,“有件急事需您定夺。”渭王眉头一皱,“看来我这一梦并非吉兆,得了,事情也来了,只管解决。”也就起身告辞了。 第187章 渺小如尘 马蹄声响远去,神色疲惫的质子揉了揉晴明穴,默然回至寝屋,妻子见其眼下已现出暗青之色,颇为心疼,紧忙伺候其宽衣安睡。并非吉兆之梦究竟是怎样的?质子合上眼,进入梦乡。雄伟而险峻的山脉之上,孕育着壮阔之江,江水滔滔,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流而去,途中撞上了白雪皑皑的神秘峡谷,气势骤然减损,只得绕着弯儿曲折南下,散落了无数灿烂的壮志未酬的浪花……峡谷之中,出现了一位身姿挺拔的英俊男子,见了泛舟而来的质子不禁笑道,“鲁浪江水不向东而南下,此金刚峡谷便是罪魁祸首啊。”质子回复道,“许是江水甘愿被峡谷痴缠,情字作怪,并无罪过。” 男子轻巧地跳上木舟,与质子并肩而立,“你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想必是心中有绕不开的痴情,见地方可别有洞天啊。”质子坦然回应道,“的确如此。”男子畅快一笑,拍了拍质子的肩膀,“你这个朋友我愿交下,走,我带你去见高人雅士,一同畅快饮酒,论天下事。”质子本不想回绝,却惦念家中的妻子,只得施礼婉拒,男子虽不免扫兴,却也并不强求,飞身而起,奔向峡谷深处。“有缘再聚!”嘹亮的声音在峡谷间回荡。“再聚——再聚……”回音不绝于耳,延伸至梦境之外。质子醒来,见妻子在榻边静静地读书,不禁扯了扯其衣袖,喃喃道,“若非惦念你,我怕是醒不了梦了。” 回到王府之中,渭王独坐在书房里,面色凝重,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案几。郑勤澄说曲项国的世子在归途上失踪了,这件事必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如何应对,他当即给出了毫无新意的策略——找。是的,铺开一张搜寻的大网,速速去找。至于能不能找得到,他也没多少把握,项东游本就是个匪夷所思的人物,一心都放在游历天下、广交仁人志士之上,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奇怪,所以即使是故意躲起来这种荒唐事他也是干得出来的。门开了,渭王知道必然是贤妻来了,便按下心事,抬头与刚刚进门的妻子对望一眼,然后笑了一笑。 大将军遮掩着心事,虞婉约自然看得出来,但既然丈夫不提,她暂且也想不过问了。“皓儿来信了。”二儿子的南疆之信被捧至大将军眼前。打开信读起来,满目皆是一位少年思维与心境的成长与变化,辽阔博大的南疆打开了赵氏儿郎的全新世界,从此,此少年想更有意义地活着,即使头破血流、险象环生,也不愿再次回归流水般的安乐日子。 读完此信,渭王甚为振奋,也无比欣慰,“果然是我赵武州的儿子啊。”婉约轻声回应道,“这一切离不开郑大将军的谆谆教导,还有就是,寒苏也的确是一位难能可贵的贤妻。”提及郑尹策,渭王自然心存感激,虽然两个人注定无法成为至交好友,不过有孩子们牵扯着,相信也断不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何寒苏倒也贤惠,只是身子不济,恐难有子嗣。”二儿媳虽出自名门,秀外慧中,渭王却始终满意不起来。“孩子总会有的,即使就是不得,儿子也说了,此生心已许寒苏,绝不纳妾。”听闻妻子此言,渭王笑着摆了摆手,“他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待他日回到皇都,见识了大好春色,心自然就活泛了。”婉约冷脸怼道,“您回到皇都这么久,我可从未拦阻您纳妾,照您这个论调,家里始终未添春色,并非您认定了我,而是尚未遇到能活泛春心的佳人了?”渭王一愣,随即开怀一笑,“跟你说话果然得带着脑子啊,否则,一旦被拿住错处,便会被敲上一大棒子。” 说话间门外传来副将赵淮的声音,“渭王,郑将军前来求见。”渭王有些意外,隔着门回复道,“今日你在王府值守啊。”赵淮恭敬地说,“勤王临时去肃彤县办事,特地命末将在此值守。”渭王心头很暖,长子不在家中,还知道调遣忠诚稳妥的强将镇守家门,这样体贴周到、英俊气派的将门之后,怎么就求不来公主之心呢?果然错不在儿子,全是怨临安公主铁石心肠。想到此处,心中难以平静,打定主意要拿郑家的人出出气,遂回复道,“让郑将军去后花园候着。”虞婉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却也终究没有干涉什么,起身离开了。 妻子走后,大将军拿过一本书,慢条斯理地读起来,窗外寒风呼呼作响,在他听来倒是舒爽得很。郑勤澄被晾在后花园中足有半个时辰,依然站姿挺拔,未有半句怨言。士兵于心不忍,前去告知赵淮,赵将军倒是知晓渭王素来厌恶郑氏戚党,不过郑将军乃守卫南疆的宸王嫡女,论理实不该遭此冷遇,只得再次来至书房,向内通传,“郑将军似有急事要禀告,您看……”渭王故意“啊”了一声,“看书入了神,竟给忘了,你怎么不早来提醒,罢了,快快将其请进书房说话,还有,沏杯热茶来。” 赵淮得令,紧忙前去请郑将军,心里觉得这个恶人还得自己来当,遂一路致歉,说渭王有要务急着处理,命自己适时去提醒他得空会客,自己忙起来竟就忘了……郑将军洒脱一笑,“皇都的风再冷,也比南疆风沙和煦,何况王府的花园幽静秀美,很是悦目养心。”言谈举止间未有半点儿不悦,令赵淮不得不钦佩这位将门虎女。 主客二人于书房内见了面,喝了热茶,郑勤澄直接说出正题,“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是否需要再加派人手?另外,”勤澄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头疑惑,“陛下那里,您是否已经禀告了?”渭王笑问,“禀告什么?”勤澄只得反问,“世子刚离开皇都便就丢了,不该禀告陛下吗?”渭王答道,“世子自小就是个不省心的人物,如今长成了个爷们儿,自然更是麻烦不断,陛下整日为国事繁忙,此等不入流的小事,何必去惹他挂怀?” 出了大将军的书房,郑勤澄心事重重,边走边想渭王不告知圣上世子失踪一事的缘由,却也想不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承蒙圣恩才得任此要职,一切当以圣上为主,她拿定了这个主意,决定进宫面圣,禀告此事。 “将军留步。”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郑将军循声望去,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疾步赶来,施礼道,“我家夫人请您去书房一叙,也知您有要务在身,不会耽搁太久。”此等时刻,若是旁人相邀,勤澄断不会应约,但虞婉约乃皇都出了名的贤德女子,且才华横溢,颇有见识,确实值得一见。思量至此,勤澄也就跟随侍女走入了赵夫人的书房。 郑勤澄在书房内浏览了一番,这才将目光落在虞婉约身上,勉强笑了笑。婉约柔声询问,“将军觉得如何?”郑将军直言不讳,“实话实说,有些失望。夫人才华横溢,书画想必皆不同凡响,但墙面之上展示的竟全是渭王的佳作……有些……太过埋没自我了。”婉约倒也不恼,坦然回应道,“自小受母亲教诲,有些想法已根深蒂固,跳脱不出,幸而嫁与心中敬仰的丈夫,甘愿为他奉献一切,因此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果然如公主所言,厉害得很。勤澄点了点头,“是了,只要自己觉得坦然、舒服,不拧巴就好。”然后不得不问道,“您找我所为何事?” 虞婉约思量片刻,音色柔缓下来,“将军性情直爽,我也就不迂回了,家兄闻听庆王府三公子要纳妾,特来求我举荐侄女虞德水,刚满十五,庶出,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正巧今日您来了,遂请您与家中长辈考虑看看,皇都从不缺明媚春色,但迎娶至家中之女子,德行还是需在首位考量,我可担保,德水会让您舒适、暖心。” 原来竟是给我的丈夫做媒。这是勤澄绝没有料到的。“夫人向来善良、体贴,今日这媒做的,竟像是在我心口插了一剑,好不疼痛。”婉约看着勤澄泪光点点的眼睛,平静地说,“若纳妾之事您阻挡不了,心口总要挨上一剑的。只是,刺入此剑的不是妾室,连伤心之剑也并非是这妾室……所以,若能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不如就从定夺妾室人选入手。” 一路上,郑勤澄反复琢磨着虞婉约的话语,是啊,刺入此剑的是曹家与郑家,伤心之剑是毫不抵抗的丈夫,所以能伤自己的,从来不是区区一个小妾。宫门就在眼前,勤澄勒紧缰绳,放缓速度,士兵与将领齐齐施礼,尊她一声“将军”。她于马上还礼,驾马穿过宫门,将渺小却也倔强的自己融入庞大恢宏的皇宫之中。 第188章 依心破解 皇帝此时照例在丰渠阁处理政务,闻听焉汶来报,说是郑将军来了,便就抽空见上一见。郑勤澄郑重施礼后,道出了曲项国世子失踪之事,也不得不替渭王稍作遮掩,说渭王正命自己全力寻找世子,想等着有些眉目了再亲自前来禀告,可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便急着前来面圣,也知道这是逾越,不值得提倡,甘愿领罚。 “其实朕已经知晓此事了。”此言令勤澄分外安心,果然,棠延天下无不在皇帝法眼之下。“只管去找,不必急与慌,东游自幼起就存着游历天下的志向,聪明而懂得随机应变,且武功高强,世间并无几人能取他性命,这一回无由失踪,多半是独自去拜见某位高人雅士罢了。”勤澄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陛下指点。” “还有件事,朕已替你过问了。”郑勤澄一愣,再度施礼道,“请陛下明示。”几支腊梅在绘着华贵牡丹的白瓷双耳花瓶中静静地绽放,皇帝起身走过去,欣赏着其鹅黄的晶莹花瓣,品嗅着淡雅之香,忽而说,“你祖父和公公大张旗鼓地为曹狐张罗纳妾之事,着实让朕看不惯啊。” 皇帝用手一指枝头腊梅,继续说,“曹狐得严冬腊梅如你,不知珍惜此花此人之独特,为了区区子嗣便急了慌了,真是可笑。朕就问你公公,长子嫡孙都已有了,区区曹家老三没孩子又能如何?他竟答不上什么。朕又去问你祖父,你守卫南疆数载,战功赫赫,如今重返皇都就是为了嫁入庆王府,做郑氏的一粒渺小棋子吗?结果呢,他学富五车,竟也答不上来。”勤澄立时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破克制,惹出了两行热泪。 出了丰渠阁,骑上骏马,郑勤澄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去趟起凤阁,与公主见上一面。远远地瞧见如意,没来由地想起让其“滚开”的那一幕,纠结着要不要表一表歉意,谁知对方先迎上来施礼道,“您来了。”笑容如花一般美好,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于是,勤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一个奴婢而已,骂就骂了,何必纠结?人走至书房门口,门开了,公主在里头道,“快进来,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然而脚步还是特地停了下来,一双刚刚涌出过热泪的眼睛望向如意,“你既然是公主最亲近信任之人,我不该吼你的。”说罢解下腰间玉璧,强势地塞给如意,红着脸道,“赏你的,从此不准记恨我。”如意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处置,公主迎出来笑道,“这可是郑氏嫡女才有的好物,只管拿着。”说罢伸出手,握住勤澄之手,将其拉入房中。 “有事相商是要怎么说?给我家川郎做媒吗?”勤澄伤感一笑,“现在整个皇都都知道郑氏嫡女生不得孩子,只得靠着给丈夫纳妾来保住正妻的地位。”公主本想顺势奚落姊妹,又觉得时机不对,玩笑也会变成利刃,扎进心里,成为永久之殇。“我是不会给曹狐做媒的,不过也确实阻止不了什么。姐姐,你并非寻常弱女,而是堂堂棠延女将,做得了自己的主的。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别的事,肃彤县是通往北域的必经之路——”勤澄抬起手来,截话道,“懂了,赵廷钊奉陛下之命前去办事,你想在我这里刺探军情?” “不要说得那般严重。”公主淡然应对道,“父皇要赵廷钊做什么,我并不感兴趣。棠延公主的身份之外,我还是个商人,那里有商机,我自然要好好把握,所以想同当地的关键人物建立联系……这回,你懂了没有?”勤澄脸色一变,冷冷回复道,“懂了。你要我书信一封,去敲开肃彤富商孔金的戒备之心,以便同你建立联系。只可惜我不顶用,也不想做这件事。当年他跑去南疆做生意,搭救他的是父王,他几次三番想报答,父王却不屑于跟他往来,父王就是如此,很难跟外人建立往来,交付信任。我也是军人,也要纯粹一些,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 公主倒也没有翻脸,只是说,“孔金自南疆转到肃彤投奔岳父,短短一年便将马匹生意做大做强,实力可观,值得合作。你不帮我也无所谓,我再找别的途径。”郑勤澄不由地问,“做生意我不懂,但是棠延公主的名号还不够所向披靡吗?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你跟他合作还需要大费周章?”公主答道,“以势压人的生意做不得的。”勤澄认真琢磨了一下此话,却还是摇了摇头,“你的事我不懂。”公主温和一笑,“不懂就算了。可我还想劝劝你,回到皇都之后,你就不仅仅是军人了,还是郑家嫡女,曹家儿媳,想做个不缠绕其中的纯粹之人,恐怕很难。就比如摆在眼前的纳妾之事,若你拿出军人气魄,就该同曹家直说,你不爽,因而不许,若他们觉得亏了,不合理,即刻和离,这才叫利落。至于郑家允不允许你这么干,全部忽略掉……你能做到吗?” 出宫之后,郑勤澄继续调兵遣将去寻找世子,直至夜色深沉却依然毫无收获,请示过大将军之后,也就只得暂时作罢,明晨再做打算。现在,她望着漫天星辰,觉得十分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回去曹家,如何面对丈夫、公公?如果回去娘家躲避,祖母倒是心疼自己,不会说什么,然而郑家所有的事务都是祖父掌权,自己就这么回去,免不了被训斥不合礼法。就这么站在寒夜里踌躇了好些时间,她才催马前往自己的宅子,是的,幸而还有这么一个全由自己做主的家。 到了家门口,守门的士兵见将军罕有地来了,自然惊讶,却也迅速上前施礼,接管了马匹。勤澄差人去告知曹狐,说自己今日疲乏得很,且明晨还得早起去寻人,就暂不回去了,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也知道并非长久之计。洗漱妥当,躺到榻上,她开始暗自感谢世子,没有他的失踪,自己可是再无借口可以逃避现实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很是不厚道,随即侧了侧身子,叹了口气。幸而纳妾之事得陛下主持公道,为自己发声,真真是皇恩浩荡了。还有就是,公主直击心灵之问,自己虽当时无言以对,但是总要拿出勇气来解答的。就这么思考着,纠结着,人也就沉沉睡去了。 郑勤澄的梦中,出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自己在此岸,曹狐在彼岸,没有桥梁可供横渡,河面上有巨大的漩涡,像是巨人张开大口,准备随时吞噬自不量力之人。尽管如此,勤澄还是想跨过河去,心里总觉得家在丈夫那边,有温暖的灯火闪动,值得冒一冒险,让心有所依。 尽管大部分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其实是男子,是可以独闯天涯的勇士,然而,骨子里仍是个女子,对情感依然抱有期待。双方就这么僵持了许久,忽而闻听南疆战鼓擂擂,喊杀声震天动地,勤澄终是拨转马头,重返南疆了。“澄娘!”身背后似传来丈夫的呼唤声,音色里也听得出不舍与期待,然而,力量与决心依然不够大,不足以让勤澄转身,一头栽进那个巨大的吃人的漩涡。 清晨起来洗漱完毕,正准备出门之际,士兵急匆匆地赶来,刚要开口,身背后传来威严有力的声音,“你先退下。”士兵转回头,施礼离开。“祖父。”勤澄施礼,低头不语。“进去说。”郑宰相迈步走入屋内,勤澄也只得照办。“为你的事,陛下已分别敲打了我与庆王,目的就为笼络人心。我们再能,再有用,毕竟格局已定,不好掌控,陛下眼中,正值青春年华之人更便于笼络、操控,如此而已。”勤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争辩。“今晨天色未明,庆王便亲自登门拜访,说当初两家人决定结亲,并未料到你身子不济、难有子嗣,如今你若就是对纳妾之事不满,和离也是一条可行之路,不伤和气,从此各自安好。” 第189章 打开慧眼 “怎么想怎么做,现在都交给你定夺。陛下说我把你当做棋子,他是君我是臣,我不可反驳,至于我到底如何待你,郑家到底如何待你,你不小了,自己判别。”郑宰相起身向外行走,勤澄默默地跟在后头送了送,直至马车走远了,她依然站在原地,任寒风刺骨,抽打着脸颊。 “郑将军。”赵淮驾马而至,下马施礼,“世子现身了,安全无碍,且神采飞扬,跟随自己的护卫继续返回西陲,我们这边也派人护送一段路。渭王闻听您昨夜并未回庆王府,而是在此处安歇,特地派我来告知您一声,今日您不必去各处巡查了,好好在家中休整一番。”勤澄利落地回复道,“好。”待赵淮离去,她也拿定了主意,提马赶奔宫中,准备请惜泓居内的质子解梦。 这绝对是一个荒诞而任性的决定!一路之上,头脑里始终有这样的声音在怒吼,然而郑勤澄把心一横,全然不顾,一口气入了宫,抵达了惜泓居。此时,质子正在庭院里练剑,四位剑客均在认真观看,面红耳赤的贵客杀了进来,顷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勤澄心头一阵恍惚,不知该如何开口来求荀子修解梦。 “荀子修,我始终认为,你绝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所以——”书房里,郑将军停下来喝了一口茶,酝酿了一下情绪,以恳求的语气道,“你帮我解梦。”晋威在心中骂了一句不得体的话,虽然没人听得到,但是从毫不掩饰的表情上能读出来。“晋威,你也不用瞪眼,荀公子是会解梦的,我从小就知道。你若气我拖他下水,让他卷进漩涡之中,我认,倒也不觉得有愧。这些话、以及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一字不漏地传递给陛下就好。” 晋威带着明显的情绪回应道,“将军的家务事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您要做什么决定,皆发自真心就好,不要以解梦为因由去触发才好。我家公子每日读书练剑,陪伴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求平安度日,您贵为将军,大权在握,何苦来此处求签解梦?!圆悰寺慈悲为怀,日夜为众生操劳,昉蕴禅师讲经论道,声名远播,您有苦要诉,或是有惑要解,只管前去拜求。” 此时,整室的氛围让人透不过气来,质子音色平静地说,“当初我与晋威、欢白受困于勤缘山中,是您提议去无极峰峰顶找寻,我们才得以脱困,此恩当需还报,此刻机缘恰好,我愿尽力为您解梦。待此事过了,您我两清,您看可好?”勤澄点头说好,进而开始讲述昨夜之梦。故事到了关键时刻,她毫不犹豫地篡改了情节,说自己义无反顾地跳入漩涡,竟被丈夫救起,两个人牵手归家去了。晋威暗想,这梦还需要解吗?您舍不下丈夫,决定忍受其纳妾,如此就好,天下太平。 “将军说梦不真,我难以解梦。”质子和缓笑道,“但若您希望昨夜之梦是这样的,心中便也有了答案,梦不必解了,自我开解就好,我仍旧欠着您,您看可好?”勤澄依旧心有不甘,喃喃道,“我不该是这个样子,分明在梦里做了决定,醒来了却要自我反悔。这分明不是我,是个可怜的不能免俗的弱女。”质子答道,“女将也好,弱女也罢,都是您的一部分,遇上想真心守护之人,之家,心就软了,无法利落斩断‘情’字,试着接纳这样的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一走,若行不通,再行折返,依然来得及。” 郑将军走后良久,晋威才缓过神来,对质子道,“这梦解的,倒叫奴婢出了一身冷汗,真是终生难忘。”质子抚了抚知己的肩膀,轻声说,“你为我发声鸣不平,好生厉害,我亦今生不忘。” 至此,惜泓居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众人各司其职,相得益彰。晋威照例去丰渠阁面圣,道明解梦之事,皇帝听得投入,听罢也并不评说什么,而是拿出先前晋威送来的有关金刚峡谷的画作,再度品看了一番,转而道,“正是依据此画的告示,曲项国的侍卫才在金刚峡谷内的莫名坊寻到了东游,自然,于此处修行的隐士非常不悦,直至看过了画作,方才洒脱一笑,提笔写下‘莫名一梦’四字,东游不敢怠慢,差人还回此画,恳请将其物归原主。你拿回去,请质子好生拜一拜,改日若开了慧眼,为众生解梦,可据此仙人妙笔为凭,流传一段佳话。” 晋威回到惜泓居后,众人各自忙碌,并未特地上前搭话,连一向热情的欢白也没有出来迎接他。一路上耳畔风声啸厉,此刻一下子清净下来,多少有些不适应。他皱着眉来至书房门口,伸手刚要敲门,门竟开了,一张如画中仙人般的脸庞映入眼中。“你回来了。”质子侧过身来,将晋威让进门里,又自然而然自地将一片插进知己头发里的枯叶摘了出来,放于案几上,感慨道,“冬日之风果然吹得肆意任性。” “公子。”晋威表情凝重,缓缓展开画卷,用手指了指金刚峡谷至深处的一片松林,其上清晰可见一座庭院,种着几丛粗壮、鲜翠的竹子,五间屋舍,南向三间,东向两间,其中一间炊烟袅袅,好不生动。 庭院的西北角有一座翘脚凉亭,似有隐士在亭中抚琴,身姿挺拔的男子翩翩而立,在旁听曲,像是知音。一只墨绿色的庞大怪兽守在庭院的正门口,威风而沉静,头颅似龙,身形如虎,背上仿佛还有一双蓄势而动的翅膀,颇为神奇……“此等画面当真是梦中所见吗?”荀子修听闻此问,轻声作答,“梦里没有,不过提笔画起来,便就自然而然地绘成此番景象了。” “公子,奴婢实在不明白,您自六岁起来至皇都,除了田猎时去过辉浚县,根本没有离开过,如何能将金刚峡谷画得如此逼真、写实?更不必说隐没其间的莫名坊了,此世间并无几人知晓,您竟能绘出它的全貌,连隐士抚琴的姿态、曲项国世子的身形气度,以及那灵兽的样子也是分毫不差的。”质子一惊,“当真有这些?”晋威点头道,“奴婢曾去过。”质子喃喃道,“怎会如此,如何能是这样……”然后目光落在“莫名一梦”四字之上,这样大气端庄、笔力遒劲之字,无心于态而姿态万千,无心于美而美不胜收,是他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峰。 “目前来看,只能有两种解释,您确实开了慧眼——”质子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晋威进而说,“另一种解释是——您去过莫名坊,见过坊中隐士。”质子刚想再次说出“怎么可能”,却听晋威分析道,“六岁之前去过。”六岁之前……质子努力地回想、追溯了一番,再度摇头,“若我去过这样的地方,脑中总是要留有痕迹的……何时去过,跟谁去的……不可能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有。”晋威不为所动,继续说,“许是太小,许是当时受了某种刺激,将记忆隐藏起来了,所以自金刚峡谷之梦中醒来,才能一触而发,于笔端流淌出‘莫名一梦’之画作。” 夜如期而至,郑将军回到庆王府中,与曹狐对视之时,两个人都有些扭捏,或者说是别扭,当然,勤澄的神色之中还多了一重戒备与恨意。曹狐读出了妻子的情绪,于心中再三反省,为何自己不可为了眼前之人而反抗一次父亲,说出不想纳妾的话来,思量良久,终究讪讪地看着勤澄自身旁走过去,步伐坚定,方向明确。不多时,勤澄来至庆王书房,直接举荐虞氏德水来做丈夫的妾室,说渭王妃保媒,人必定错不了。庆王在心中衡量了一番,这个人选必然不会是郑宰相安插的棋子,如此便好,也就点了头。本想再说几句安抚儿媳的场面话,然而人家并不停留,施礼走了。庆王暗想,也好,不矫情。 第190章 圣心难测 “我是这样想的,此间寝屋从此归我,纳妾之后,你偶尔来过夜便好,其余时间都去耕耘德水。”这句话听起来分外别扭,曹狐侧过身来,看着枕边人道,“你我成婚之时,你可是大方得很,仿佛我纳多少妾室都与你无关——”郑勤澄红了眼眶,盯住丈夫恨恨地说,“我怎知自己终身得不到一男半女?!”说罢转过身去,落了泪,再急急地擦去泪水。曹狐觉得自己言辞确有不妥,本想描补两句,至少想说只要他在,妾室的孩子也必然会尊妻子为母亲的,却听勤澄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现在累了,一个字都不想听。”曹狐“嗯”了一声,闭了嘴,费力地酝酿着睡意。 此刻,身在肃彤县的赵廷钊也是毫无睡意的。奉陛下之命前来巡视此地的军营,倒是并未见有错漏之处。军营由庆王的堂兄曹鲤执掌,位于肃彤西南角的山谷之中,两侧有两条高耸的山脉夹峙,气候宜人,四季青翠,谷内常有凶猛无比的老鹰出没,因而得名猎鹰山谷…… 廷钊辗转再三,终是起身来至寝帐之外,一位高大强悍的士兵立即上前施礼,粗声问道,“勤王有何吩咐?”廷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主帅营帐,重重精兵镇守在帐外,个个目光炯炯,岿然不动。廷钊道,“若曹将军尚未休息,本王想同他聊叙一番,烦请通传。”士兵施礼,去往主帅营帐,交涉了一番,又折返回来,“将军已休息了。”士兵利落作答,随即返回原本的位置上。 在赵廷钊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言,然而士兵说得理直气壮,他也不想再做纠缠,遂回到寝帐,再度思考皇帝的用意。思量良久,依然未有所得,人也就沉沉睡去了,倒也无梦。忽而,觉得有异响入耳,敏感的神经立即催醒了浅眠,廷钊睁开眼睛,缓缓伸手摸到宝剑,骤然抽剑刺向榻边的异物,士兵闻声挑帘入帐,手持火把,沉稳问道,“勤王可好?”话音落下,见一条粗壮的黑蛇被挑死在宝剑之上,火光晃动,映着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廷钊取下剑上之蛇,甩到帐外,淡然回复,“无碍。” 士兵施礼,悻悻退出寝帐,赵廷钊睡意全无,抱剑盘腿坐在榻上,继续想皇帝的用意。不多时,帐外士兵恭敬地道了一声“将军”,随即帐帘挑起,曹鲤走了进来,向廷钊递上一件披风,“料想你了断了偷袭的黑蛇,不会再有好眠了,我恰也没了困意,不如咱们出去走走,此猎鹰谷夜夜繁星点点,算是一道远近闻名的景致,值得一观。” 廷钊裹紧披风,跟着曹鲤走了出去。此夜无风,鸟兽虫鸣不绝于耳,旺盛燃烧的篝火不断发出噼啪脆响,与潺潺流水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出奇地动听。“陛下派你来此巡视,你倒也利落,孤身前来,未带一兵一卒。”廷钊听了这话,不明其用意,便实话实说,“巡视而已,不必兴师动众,我也是军人,一直在南疆效命,懂得规矩,不会惹您烦恼的。” 曹鲤瘦长冷峻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赞赏的神色,“虎父无犬子嘛,渭王之子个个体面,天下皆知。”廷钊施礼道谢,曹将军捋了捋胡须,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天空。不由地,廷钊抬头仰望群星,仿佛看到一位天才画家在巨大无边的黑幕上描绘出天马行空的图案。“我在北域征战多年,亲见郑氏戚党以及你们赵家的人压榨军饷,中饱私囊,几次三番地向陛下传递了实证,陛下倒也敲打、治理,然而并未连根拔起。我大失所望,给陛下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之后不久就被调至此处。”廷钊没有回应什么,却也没了欣赏星空的兴致。 “为君之道我不懂,做臣子要守的道是什么,陛下也有他自己的理解,我不怨什么,守在此处也不错,我的道法全然施展,这里纪律严明,没有错处,只有上下一心,为棠延尽忠职守。若陛下连这样畅快、干净的日子也不肯给我,我辞官就是,本就无家无业,算是曹家的异类,找个清净地方度余生便好。”廷钊听到此处,不得不开口道,“没想到我来此处巡视,却做了一块投入静湖的巨石,掀起这般感慨之浪来。陛下乃圣君,自有治理之法,您只管安心在此为国效力,不要思虑过重才好。”曹鲤面色转冷,“思虑过重?呵呵。”随即迈步往回折返,“到底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果真就不值得我废了这般口舌。” 赵廷钊立在原地,眼见一条高大精瘦的背影迅速被夜色掩埋,不由地苦笑摇头,不必说,此次肃彤之行算是彻底失败了,转念又想,陛下只说巡视,又未提及别的,那么回去实话实说便好,至于曹将军怎么看……“唉!”他叹了口气。自己此次前来,代表的是皇都,做的可是皇帝的法眼,如今“思虑过重”四字戳疼了曹将军,他又会怎么看皇帝?!派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来巡视军营,简直就是轻视,不,是蔑视! 身心本是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赵廷钊忽然神色一凛,低声喝道,“出来。”一丛一人多高的杂草向两侧一分,从中走出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你不在起凤阁尽忠职守,来此处做什么?”一认出来者是余炎,廷钊略微松弛下来,不过依然紧着脸提醒道,“这里可是军营,若被发现,本王可保不了你。”余炎迅速拿出一封信,递到廷钊手上,“这是公主之信,读完烦请即刻毁掉。”言毕,人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廷钊展信快速读完,纠结了片刻,终究将信塞入口中,咽了下去。一丝莫名的、几乎不存在的香气留在口中,他负手而立,抬头再次看了看满天星辰,面颊微烫,心跳加速,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唯有口中那一缕不该存在的爱慕之香使他振奋、鲜活起来。 天光微亮之际,赵廷钊特地向曹将军辞行,说另有事务要办,就不多做停留、叨扰了。曹鲤面如寒霜,抬手说不送了,待廷钊施礼离开,他却又来至帐外,目送一人一马很远,很远……“将军,要不要派人盯一盯?”眉目如画的少年来至眼前,恭敬地说,“莫名而来,又无由而去,总要防备一下。”曹鲤摆了摆手,唇边微微上挑,“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身在漩涡之中,只得做陛下的一颗棋子,给我来这么一击。” 少年眉头微蹙,抿着唇角思量片刻,又问,“您为棠延鞠躬尽瘁,毫无私心,陛下为何要这般待您?”曹鲤冷笑道,“圣心难测,尽是些狠绝的道法,你我岂能参透?”少年一惊,紧忙说,“请您只就跟我畅所欲言便好,军营里还有没有陛下之眼,尚未可知的。”曹鲤再度摆了摆手,“勇知啊,你还小,谨言慎行些是好事,若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只管畅所欲言,痛快地活。”岳勇知不好再劝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岳勇知是一位校尉级别的军官,十五岁,两年前来至猎鹰谷军营,因眉眼之间与曹鲤有几分相似,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曹鲤便就格外关照了几分,但也仅此而已。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才思敏捷、身手不凡的少年渐渐崭露头角,终是走入了曹将军的视野,一步步地得其赏识、信赖,军营里的人都觉得曹将军迟早会收岳校尉为义子的。 现在,岳勇知默默往自己的寝帐行走,鸟儿在枝头吱吱啾啾,像是在唱一首关乎思念的歌。他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穿过古树的枝杈,窥视着隐没其间的所有小鸟。一只翠色的鸟儿振翅高飞,直插云天,与此同时,天空中又传来连续的“啊,啊,啊……”的鸣叫,听上去非常温柔、乖萌,可勇知知道,那是凶猛之鹰横空出世,准备抓取它的猎物。果不其然,翠鸟被轻松擒获,成了一只黑雕的开胃小菜。接下来,黑褐色的锋利的嘴将鸟儿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鸟儿叫声凄厉,生命在一点点地消逝,终究没了,也算是解脱了。 岳勇知也曾问过曹将军,为何猎鹰谷要纵容这样冷血的猛禽发展壮大?军营里神射手不少,若是猎杀一部分老鹰,相信更有助于此地的生态繁衍。将军不同意,说我等来之前,此处就是这样,自然有自然的法则,顺应而行便好。勇知没再说什么,心里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第191章 信使 午后,闻听曹将军并未用膳,岳勇知料想是勤王之行使其不痛快,自然也就胃口全无,便亲手做了一碗野菜汤面送入帅帐。将军正在研究有关北域地形的沙盘,见他来了,招手让其过来观瞧。“我相信北域的平静持续不了太久,师承基迟早是要拿下涯安、云翔、丘柏三地的,不过,他善用奇兵,总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范围的胜利,所以,”他用手指了指夹峙猎鹰谷的两条山脉中的凌志山脉,“若我率三千骑兵延此山脉隐蔽行走,三日内便抵达涯安……你懂了吗?”勇知点了点头,“若我们与钱菮将军、付平将军联手同时出击,各自取下一地,速速拿下此黄金三角地带,则獠决大势已去,只得归降棠延。” “可是,三千骑兵真的能取下涯安吗?即使用兵再神,再出其不意,我们也不是天兵天将——”曹将军截话道,“若巧借天时之气象,再加上城中高人义士推波助澜,我等便真就是天兵天将了。” “将军,面要凉了。”岳勇知递上汤面,请曹将军务必吃上两口,曹鲤将一枚小旗郑重地插入沙盘之上的涯安,这才接过面来尝了尝,随即朝勇知一笑,“你这面做得韧性十足,且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早想问你有何秘诀了。”勇知答道,“是一种特殊的香叶,今日把最后一点儿都用掉了,今后也就不再有秘诀了。”说完之后,眼中有一丝失落。 吃过了面,曹鲤将空碗交给少年,难得地开了句玩笑,“我可是吃得干干净净,也算没有辜负你。”勇知捧着空碗,感受到了一种暖意,不由地点了点头。“都说你的样貌与我有几分相像,我倒也认同,不过,你的鼻子比我挺拔许多,不,比大多数人都要挺拔。”勇知抬起头来,与曹将军对视一眼,抚了抚鼻子,笑了笑,施礼离开了。 看来战策早已商定了。回到寝帐,岳勇知一直在回味曹将军的话,以及那一枚稳稳安插到涯安之上的小旗。所以,现在这样的情形,我该如何应对?他呆坐良久,内心十分矛盾。是的,他也是一枚小旗,两年前被獠决大王安插至此,一直以驯化的黑雕为信使,传递着猎鹰谷的军情。其实也算不上军情,曹鲤得罪了皇帝,被晾在此处,整日领兵操练也并无用武之地,又何来军情?所以,他一直不明白大王派他来此处的用意。不过今日,他开了窍,大王早就算准了此处的地形优势,料定师承基总会用到曹鲤这步棋的。 帐外,黑雕的叫声入耳,那是一种听来温柔、实则锋利无比的提醒。重大军事已得,需即刻上报獠决,然而岳勇知也明白,曹将军如此大方地传递此等军情,其中必然隐含着——陷阱。香叶、高挺的鼻子——这两处被提及的字眼儿说明了什么?獠决独有的香叶带着家乡的味道,勇知当初带在身边,本是想在思念故土之时拿来尝尝的。还有,仙逝的母亲虽是棠延人,然而父亲是獠决一位战死的名将,所以自己这眉眼与棠延人无异,鼻子却是掩藏不住的……那么……他心头一紧,暗想,也许从一开始,曹将军便已知晓自己是獠决的细作,既然如此,怎么会任由自己在猎鹰谷潜伏了两年之久?! 思量至此,人也就来至帐外,走向远处的崖壁,其上攀爬着好看的野花,开得十分明媚、烂漫,却也安静。勇知抬手触碰花瓣,扯下一片又一片,四下无人,也就没人在意他奇怪的举动,知晓他内心正在激烈地交战……连续扯掉十朵花的所有花瓣之后,他心中有了答案,自己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不是也许,而是一定如此。 那么,曹将军留自己在身边,毫不戒备地吃自己做的汤面,任由自己趁夜来此,学着黑雕的叫声引来“獠决信使”,传递消息……说明他也想用一用獠决的细作,来释放一些无谓的烟雾,并在关键时刻传递一些决定战局走向的假消息,不,也许不完全是假消息,但是时间上会做手脚,令獠决贻误战机,落得惨败。 “离开南疆之后,没想到还能与您在北域重逢。”阳光正暖,赫赫有名的勤王驾到,富商孔金诚惶诚恐地出来相迎,将贵客让进书房,亲自奉茶敬上,进而试探着问,“您事务繁忙,能来此处,必然是有事要吩咐?”赵廷钊品过茶,沉稳地回复道,“我办事途径此地,公主托我传达意向,看看在马匹生意上能否合作。”孔金心下一惊,何时起,自己也能走入临安公主的视野?不过见赵将军正看着自己,静等一个答复,也就痛快地答应了。无论如何,能攀上棠延仙子的商业脉络,冒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至于这些风险究竟是什么,他能预见的也确实非常有限。 事情谈妥之后,赵廷钊方才道出了公主在此地布控的消息驿站,孔金不敢怠慢,书信一封,派得力之人前去接洽,廷钊功成身退,作别孔金,踏上归途。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去看看心爱的三弟,然而又怕师将军不悦,只得作罢。 行至猎鹰谷附近,一只黑雕自空中掠过,赵廷钊停住马,抬头望了望,不知为何,手摸到了弓箭,进而迅速射出极为自信、冷静的一箭,那黑雕惨叫一声,跌落在地,廷钊驾马而去,仔细观瞧,居然发现了一枚小小的信筒。手几乎触到信筒之际,一阵急促有力的马蹄声袭来,接着是抽剑的声音,廷钊来不及思考,拔剑冷静应对,一切都是一种从军多年的本能反应。偷袭之人蒙着脸,然而眼睛总是遮不住的,廷钊厉声喝道,“猎鹰谷的士兵都是这样胆大包天的吗?!”剑光暗淡下去,收入鞘中,来者露出脸来,正是当日在勤王寝帐外值守的士兵。 脸见了光,士兵却并不下马跪拜求饶,而是略一拱手,粗声道,“渭王巡视已毕,不该再做耽搁,理应利落地返回皇都复命才是。”廷钊先是震惊,进而震怒,呵斥道,“你如此猖狂,难不成是獠决的细作?!”士兵“呸”了一声,高声吼道,“曹将军赤胆忠心,手下岂会有獠决细作?!我们自有战策,烦请渭王速速离开,不要贻误战机!”廷钊不再言语,驾马极速奔向猎鹰谷,士兵只得紧追不舍,军营即在眼前,一匹高头骏马横在面前,曹将军端坐其上,朝廷钊和缓地说,“你离开此地,我理应送送。”随即挥了挥手,追赶而至的士兵心领神会,恭敬地施礼,驾马往回折返,廷钊知道,其必然是回去处置那只刚刚被自己了断了的黑雕信使。 “那黑雕是信使不假,却并非獠决细作,而是我们猎鹰谷驯养的,只为与师将军互通消息。”两匹马十分默契地慢慢行走,曹鲤说起话来也十分缓慢、平静,“当初陛下将我发配至此,师将军看了看地形,觉得我可以养精蓄锐,做他的奇兵,我们便利用猎鹰谷常有老鹰出没这一点,驯养了一批靠谱的信使,实时联络,十分便利。”廷钊这才平复了情绪,搭了话,“若像今日这般,信使被射杀,信也就见了光,便利反而成了祸。”曹鲤回应道,“消息都是密语,唯我与师将军才能破译,而且每次信使出行,都会有得力之人一路护持,今日算是相当不走运了,遇到你,不过嘛,护持之人是两个,一个负责正面应对,另一个则回来报信,搬救兵……你看可还妥当?” 赵廷钊停住马,尽力和气地说,“将军事务繁忙,就送我到此处。”曹鲤略略点头,利落地离开。廷钊调转马头,决定去见师将军求证黑雕信使之事。他不是信不过曹鲤,而是职责所在,且事关重大,求证是必行之事。这一路行进得还算顺畅,只是天气愈发寒冷,廷钊日夜兼程,只在两处驿站歇过脚,终是在第三日清晨抵达了师将军所在的浩瀚县军营。 第192章 拿手好戏 赵廷钊立在军营门口,已有士兵前去请示师将军,他只需也只能在寒风里挺立不动,等着。呼呼叫嚣的风似乎隐藏着北域特有的旋律,廷钊侧耳仔细听了听,觉得声威远大,隐含着无数为守卫北域防线而牺牲的将士们的忠魂,不禁被震慑得心头颤动。“大哥。”清亮而温暖的呼唤一下子稳住了心与魂,赵廷仁立在眼前,极为克制地伸出双手,握住兄长之手,血脉相连的暖意传递过来,一点点渗入肌肤,“您的手好冷,明知要来北域,应该多穿些才对。”廷钊听了这话,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细细打量着弟弟,轻声道,“瘦了,黑了,也确实精神了不少……像个军人。” 兄弟二人一路牵手而行,有说不完的话,直至到了帅帐外,才就不再言语,且刻意分开,互相看了看。廷仁伸手理了理兄长的鬓发,廷钊也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了抚弟弟的肩膀,再加了些力度握了一下,觉得这肩膀确实坚硬、结实了不少,甚为欣慰。直至帐内传来威严沉稳的一声“进来”,两个人方才走入帅帐,与传奇将领师承基相见。 寒暄了两句,师将军抬了抬手,赵廷仁心领神会,分别向师将军与兄长郑重施礼,而后默默离开了。“说,我相信你来此处定有要事,而绝非借巡视猎鹰谷之便来探望廷仁。”话中带刺,也带着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的自信。“曹将军说常与您以黑雕传信——”师将军截话道,“确有其事。你还有何疑问,速速说来,我一并排解。”确实咄咄逼人,令廷钊透不过气来。 “我奉陛下之命前去巡视猎鹰谷——”师将军音色平静地说,“知道。”廷钊有了情绪,又问,“曹将军说,信使传信仍需士兵一路护持,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以士兵传信?”师将军拿出一枚信筒,在手中扬了扬,答道,“速度。你射杀信使后,曹将军重新写好并发出此信,信使一路飞来,沿途有多个暗哨护持,到我手里,不过两个时辰而已。你算是全速赶来的,确有渭王当年的神勇风范,但若是等你传信,军情早就凉透了。” 赵廷钊面色凝重,施礼问道,“师将军觉得陛下派我前去猎鹰谷有何不妥之处吗?”师承基答道,“并无不妥。”廷钊进而又问,“那为何您与曹将军都以显而易见的情绪待我?”师将军挑眉笑问,“有吗?我性格清冷,不善言辞,曹将军更是又臭又硬的脾气,你也在南疆锤炼了几年,竟还不懂军人吗?”然后沉下脸来,逐渐提高了音量,“若我们把官场那些扯淡的套路都学会了,日日面子上和风细雨,用尽了礼数客套,暗里全是勾心斗角,尽使些狠绝的道法来助益仕途,南疆北域靠谁来守卫?!棠延天下靠谁来守卫?!” 赵廷钊出了帅帐,廷仁立即迎了上来,默默牵起大哥的手,护送他走出了军营。“大哥,军营纪律严明,我只能送您至此。”说罢奉上两封信,自然是分别写给父母双亲的。廷钊收好信,又取出另一封信,交到弟弟手上,“我来时,特地让四弟给钱将军写了一封信,他还小,写不得几个字,但是母亲教导有方,孩子的字写得非常端正,料想钱将军见了会十分欣慰。本想拜托曹将军将此信传来,谁知……”廷钊勉强笑了笑,“总之如今你亲自交给他,反而更好。” 赵廷钊自士兵手里牵过马来,准备上马离开,赵廷仁忽而追过来,拉住缰绳道,“哥,师将军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军事统帅,无论他待您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请您回皇都面圣时,务必——”廷钊和缓一笑,“你还信不过大哥的为人吗?”拉住缰绳的手缓缓松开,廷仁坚定地说,“我信大哥,也信父亲,一辈子都信奉!”廷钊点了点头,“那就好,大哥定不负你所信,身在皇都,亦能同父亲并肩作战,辅佐陛下守卫好棠延天下!”话音刚落,人已催马踏上归途。 返回帅帐,见师将军正在庞大的北域地形沙盘前琢磨战策,赵廷仁转去沏了茶,敬上了一杯。“送走了?”听得师将军此问,廷仁点了点头。“他顶着寒风而来,又受了冷遇,但愿归程平坦,便也算是好事。”廷仁回应道,“兄长守家卫国之心赤诚,志向远大,一点儿风雪冷遇顶得住的。”师将军坐到帅案前,品了一口茶,回味了一番,感慨道,“这样平凡的茶也可烹出好滋味来,你果然有些用处。”廷仁谦和一笑,“我当您这是夸我。”师将军平静地说,“当然。不过当初陛下把你硬塞给我,虽圣命难违,然而我心不爽,觉得你不是当兵的料子,而是一团春风,应该留在皇都,缠绕、侍奉着双亲才对。” 赵廷仁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回应道,“我自小的志向就是学医,希望游历天下,治病救人,可既然生于将门,沾了家族的荣光,总要扛起责任,无法随心所欲。请您放心,我不是花架子,不只是略通医术、会烹茶抚琴,剑也会使,上阵杀敌也不会含糊,时间总能替我摘除您心上的成见。”师将军不由地笑道,“嘴巴这样厉害,果然是渭王的儿子。”然后递上茶杯,廷仁恭敬地接过来,又续了茶,重新敬上。“你还小,未来的样子尚未可知,所以由我亲自教导,是大幸,许也是大不幸……全看你的造化了。”师将军说完这番话,摆了摆手,廷仁也就施礼退了出去。 傍晚,高大魁梧的士兵来请岳勇知前去帅帐,勇知倒也平静,来至帐中,施礼而立,什么也不说。当然,自从判定自己已经暴露,他也什么都没做,自然也没有踏入过帅帐。默然良久,曹将军拿过案上的茶杯,似要啜一口清茶,勇知不由自主地抢步上前,一只手横在杯子上,“茶冷了,您胃不好,喝不得。”曹鲤略略点头,顺势将茶杯给了勇知,少年双手接过,麻利地运作,很快就奉来了一杯温热的茶。曹将军品着茶,笑了笑,“真是个机敏、体贴的孩子。”这一刻,少年心头一热,眼中涌出泪来。 “勇知,我知道你是谁,来此要做什么,以及确实做了什么。整个军营之中,只有我知道而已……你看,我们都还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你暂且不要碰藏在胸口的那瓶丹药,自我了断永远是最后一个选项,若就是走投无路,你再用不迟。”勇知仰起脸来,盯着曹鲤之眼道,“师承基杀了我父亲。”曹鲤回复道,“知道,听说当时师将军落在下风,便使了带毒的暗器,赢得十分难看。他就是这样的人,总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为达目的,耍奸使诈不在话下。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站在守卫棠延的高地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段却比坏人还坏。” “当然,师将军也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底细也是他挖出来的,为你传递情报的黑雕,也早就被他驯服了,每每运载情报,总要先去他那里转一趟,情报过了他的法眼,被轻松破译,他觉得无碍,那黑雕才会重新上路,投奔獠决……所以,你看,现在你的生死正攥在他手里——”岳勇知悲愤道,“我宁死也不会为他效命,传递贻误獠决战机的假消息!”曹将军抬起手来,郑重地说,“听我说完,不准插话。”勇知双拳紧握,周身不自觉地颤抖着,然而目光触及真心敬重的曹将军之眼,读出其想真心救自己的坚定决心,终究冷静了下来,闭了嘴。 “我跟师将军约好了,饶你一命,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可以回獠决,不过我建议你别回了。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獠决那边也觉得你身份不纯,身上淌着一半棠延人的血,才会派你个不经特训的毛头小子来我这里刺探军情,摆明是要你来送死,所以,你的军情在他们眼中本就没有任何价值。”曹将军伸出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勇知的肩膀,“总之,这世上现在能把你当回事的,只有我,我希望你活着,放下包袱,从此为自己而活,你武功不错,人也有天赋、灵性,所以我把你引荐给了一位隐士,他独自在金刚峡谷生活了许多年,是个怪老头,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我昨天收到了他的回信,说准你去碰碰运气,好就留下,做他唯一的弟子,不好的话,就把你切了,让他的恶灵兽饱餐一顿,地图在此,即刻动身。” “曹将军,您是我心信奉终身之人,我愿听您调遣,走您为我铺好的活路,只是,我这一走,恐今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心里还有一个愿望,望您成全。”少年跪在地上,哽咽着说,“我想叫您一声父亲,待您百年之后,我愿为您披麻戴孝,安置好身后事,做一个合格的儿子。” 曹将军先是一愣,随即豁达一笑,“其实,我跟濮舟那个怪老头说已认你做义子,他才肯给你机会的。如今我们父子俩竟想到一块去了,挺好,甚好,非常圆满!”曹鲤伸手将义子扶起来,自案上取过追随自己多年的宝剑,交到少年手上,“孩子,一路小心,速速走。”说罢一把推开勇知,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勇知捧剑而跪,郑重地叩首,随即洒泪而去。 少年以夜梦仙人指路,决心修仙入道为由离开了军营,众人均觉得这纯属扯淡,但既然曹将军信了,准其离去,也就无人再议论什么了。与此同时,三千铁骑已悄然出发,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涯安挺进。涯安城内,最具影响力的商人古塔允恩收到了黑雕信使传来的消息,得知故交之子岳勇知已被师承基安置妥当,这才下定决心,按约定继续做好内应及策反之事。至于天时之气象,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允恩觉得没有的话也无所谓,不过是少了一味佐料,无关大局。然而师承基可不是这样看的,他向来认为,气象条件与作战息息相关,因此以天文地理之机理预判气象,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193章 莫名之火 夜深了,惜泓居内,质子与晋威倚在灯下对弈较量,遥遥的似有咏经的声音入耳,质子皱了皱眉,却也稳稳落子,赢下了整场棋局。“你听到什么异响了吗?”他轻声问晋威。“没有。公子有何异样的感应吗?不妨说出来。”质子点了点头,“我听到有人咏经。”然后闭目凝神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道,“果然就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晋威也不由地蹙眉,“这个时辰,这样的异响是何征兆?”质子舒展眉头,安抚道,“也许就是幻听,不做数的。”心里却并不这样想。从小到大,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带来的大都是风雨坎坷,当然,也有好的预兆,而此番异响对应的可并不像是吉兆。 凌晨,惜泓居沉入梦中,唯晋威醒着,似在等待谁人来索命,当然,胆敢来此冲他索命之人少之又少,但总还是有的。一条黑影晃入寝室,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消了抽剑应战的念头。“陛下命你速速去见夜叉。”秦芗的声音一闪而过,人也是如此,顷刻没了踪影。晋威只得给公子留了信,踏上出宫的隐秘捷径,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萍水坊。 “师父一命归西,魂赴泉台了。”灯火摇曳,照着夜叉的苍白脸庞,“坏消息是,我那两位师兄还是没学会炼丹之法。所以,陛下赖以续命的药……从此断了!” 晋威用力稳住情绪,问道,“你师父可曾给陛下留了什么,信或者是物品。”夜叉撇撇嘴,自袖中拿出信来,递给晋威,“师父自知时候快到了,提前写了此信,嘱咐我收好,时机一到便交给陛下。师父是在睡梦里走的,安详得很,我们都没怎么难过,他又回去做神仙了……挺好。”晋威拍了拍夜叉的手背,“在我面前何苦逞强?你师父走了,你不可能不疼的。”夜叉凄然一笑,问道,“那么你呢?陛下时日不多了,你也慌了,疼了?在我面前,你也别装。”晋威不做回应,而是继续问道,“只有此信吗?值得回味的话,或者是一些细节,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是你师父应该传递给陛下的?” 夜叉认真地想了想,随即又认真地摇了摇头,“没了,只有此信。”室内陷入沉默,气氛非常压抑。“那么,”晋威艰难地开口道,“你和你的师兄都已无用了,也就都活不成了。”夜叉发出怪异可怕的笑声,“师兄们没学会保命的本事,死就死呗,我呢,本就是鬼,生死没有区别的。”说罢起身要走。“你去哪里?”晋威轻声问。夜叉回复道,“即使去死,也得多损耗陛下几个能人,不过嘛,我们就不要彼此伤害了,你好好活着,和你心上的女子,还有惜泓居内的公子一起活着。我走了。”人也就荡出了屋子,飘飞不见了。 晋威推门而出,整身融化在星夜里,一颗璀璨之星在眼中陨落,他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夜叉相见,与萍水坊相见了。回宫复命之后,他悄无声息地潜回惜泓居,天色未明,寝室之中灯火温暖,质子端坐在椅子上,放下书,拿起案上之信,向他扬了扬,温和一笑,“你一走,我便醒了,还好你留了此信,叫我无法挑你的错处。”晋威走过去,坐到质子对面,缓缓地说,“奴婢实话实说,害死了一位友人,此罪可恕否?” “此惑唯此友人可解,你梦里问他,可得解脱。”听了质子解惑,晋威伤感地回应道,“奴婢怕梦不到他了。”质子身子前倾,凝视晋威之眼,片刻之后道,“你心里放不下,梦里自然会有他的。”晋威说好,若有此一梦,还得烦请公子解惑,质子也说好,随即离开了寝屋。 晋威躺到榻上,闭上眼,叹了口气。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他猛地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睡得深沉,毫无一梦,顿觉心头非常疼痛。夜叉虽理解自己,却也并未宽恕自己……也对,这才是夜叉的风范。 门被敲响,成崊的声音叮咚作响,“郑将军来了,公子命我来叫你作陪。”晋威苦笑一声,心上回暖,起身洗漱,开门看了看正与欢白嬉闹的成崊,冷着脸道,“你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经样子。”成崊嘴巴一撅,争辩道,“今日你当值,我见你昨夜辛苦,累得起不来,替你扫了院子,喂饱了欢白,还不够正经?”晋威摆了摆手,“懒得理你。”随即朝公子的书房走去,成崊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继续同欢白玩闹去了。 书房里,甘蒙正在奉茶,见晋威来了,即刻朝质子及郑勤澄施礼,便就告退,与晋威错身之际,低声道,“还什么都没说。”晋威点了点头,接手了奉茶之事。“我懂惜泓居的规矩,晋威来了,我才好同公子说出正题。家有喜事,想求公子帮忙选个吉日。”随即说出三个日子,并不理会晋威的不满。晋威面沉似水,奉了茶,守在质子身后,质子思量片刻,算准了曹、郑、虞三家都想尽快促成纳妾之事,遂答复道,“十日之后便是佳期。” 郑将军道了谢,起身告辞,质子觉得总是男女有别,也就起身施礼,并不相送。走至门边,勤澄忽而转身道,“今晨萍水坊莫名起了大火,火势异常凶猛,还未来得及扑救,偌大一坊就烧没了。算作是一桩奇事,不知二位有何见地?”质子回复道,“听闻此坊荒废多年,大抵是气数尽了,便祈来一把旺火,极速离去。若致使寄居于此的生灵消亡,当做一场法事,超度一番。”勤澄点了点头,“就这么办,不过皇都起了无由之火,总不能置之不理,我再查查可有蹊跷。”说罢转身离开了。 “我想去明珠湖走一走。”质子看向愁容不展的晋威,浅浅笑道,“很久没有走出过惜泓居了。”晋威答应着,快速整理好茶案,出门跟成崊交代了几句,便去提马。两个人行至蛟龙道附近,遇上了东宫太监尹约与吴辰。“您这是要去明珠湖吗?”明珠湖近在咫尺,尹约料想荀公子至多也就是去那里散散心。“你们呢?莫不是去雅兰史馆为殿下选取一些天文祥瑞之书?”晋威此问稳准地击打在尹约心上,其眉尖微挑,深深地看了晋威一眼,回复道,“你想多了。”随即朝质子行了礼,带着吴辰驾马离去。 到了明珠湖畔,两个人并肩而行,抵抗着今日的狂风,湖面亦波涛汹涌,没有片刻停息的时候。“公子。”晋威眉间一片哀凉,“此刻,您耳畔还有咏经之声吗?”质子回复道,“没有。”转而又问,“你还没有梦到那位友人吗?”寒风喧哗呼喝着打在晋威脸上,他负手而立,默不作声。“那我咏经,借着风势传递一番你我的心意。”晋威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谛听经文,内心的波涛慢慢归于平静。 “公子,您知道的,奴婢心上供奉着一尊神明,若他有难……”冰冷的风灌进喉咙里,晋威被呛得说不得话了。质子当然知道那尊神明是指棠延皇帝,若他有难,何止是晋威,整个棠延都要陷入巨大的难题。“我相信仙人自有妙法,排除万难,屹立不倒,当然,我说这话并非要你置身事外,静观其变,若你想出一份力,就得稳住心神,好好想想你能做什么,再尽全力去做。”晋威又说,“若到了最后,就是不成——”质子截话道,“走一步看一步,怎么就能一下子想到最后不成了呢?惹得自己先丧气起来了。”狂风仍在大发神威,将湖水搅动得波涛滚滚,晋威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婢确实失态了。”质子回复道,“我也失态过,咱们莫要互相嫌弃才好。” 第194章 难逃一死 “这样的天气还要出去,真是些怪人。”谢小鹛正陪着叶明仙读书,忽而心神不宁,竟就脱口抱怨起来,之后自然觉得不妥,只得找补道,“不过应该就快回来了。”明仙放下书,抚摸着肚腹,缓缓点了点头。坚定有力的马蹄声渐近,令两个人安心下来,小鹛放下书,轻声说,“奴婢去看看。”顾不得脸上红云浮现,人已经急急地迎出门来,然后被劲风抽了一耳光似的,险些栽倒在地。“姐姐小心。”尖利之音入耳,带着春风般的暖意,温热的手掌稳稳地扶住纤细之人的肩膀,待小鹛稳住神,点了点头,那双手掌也就松开了,人也迅速入了自己的寝屋,不再回头多看她一眼。 “仙娘,我身上寒意十足,就不过去扰你了。”质子立在门口,朝妻子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听得妻子呼唤,又将视线凝定在一张秀美的脸庞上。“出去透透气总是好的,只是下回多穿一些,不要着凉才好。”语气中充满关爱与理解,令质子非常受用。“知道了,我晚些时候再来,同你聊一聊你正读的这本诗集。”明仙温和一笑,施礼道谢。 回到自己的书房,望着书山画海,质子觉得一下子投入了博大而温暖的怀抱,无比安心、幸福。外头的风还在咆哮、叫骂,时时捶打的窗子,总想把整个身子都钻进来,狠狠地缠住谁人似的。质子打开一本书,读进去,人也就入了境界,与外界绝缘了,历来如此,永远如此。 直到晋威进来提醒质子用午膳,沉浸于书中之人才算醒过神来,抬头看着知己问道,“你可好些了吗?”晋威实话实说,“一个俗人,听惯了神明调遣,如今反过来了,要让其为敬仰之神做些什么,以派上些用场,谈何容易?”质子放下书,严肃地说,“你若总是抱着这个想法,就永远无所作为。”晋威的自尊心不出所料地被刺痛,不禁说,“您是局外人,也是未来可期走上神坛之人,烦请帮奴婢指点一二,而不是一味地奚落、刺痛奴婢。”质子反问道,“你肯将神明之事说给我听吗?若肯,我便自不量力地做些指点。” 晋威全然在情绪中,顾不得尊卑秩序,也似忘了质子尚未用膳,顷刻坐到质子身侧,双手包裹住质子之手,眉心稍蹙,压住尖利的嗓子道,“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您一生一世都不能说给任何人听。”质子立时郑重问道,“要我立誓吗?”晋威没有片刻犹豫地回复道,“不必,我信公子,一生一世都信。”然后平稳了一下情绪,说道,“陛下生来就有一桩隐疾,是个与生俱来的渺小灵物,名曰惑蚤,多年来一直在寄居在陛下的胃里,汲取养分,时不时的就要兴风作浪……” 丰渠阁内,处理完政务的皇帝得以歇息片刻,北域之战即见分晓,若师承基的战策得以顺利执行,那么獠决祸乱便可彻底平定,届时,南疆蛮夷也会闻风丧胆,不敢轻易来犯……思量至此,目光落在案头的那一封逝者之信上,自晋威说出克制惑蚤的丹药已断之后,此信便被晾在案头,不曾开启过。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司徒楚碑的情形,皇帝依然记忆犹新,当时,因自己服下了含有附子的汤药,惑蚤大发雷霆,锋利之齿在胃内一通乱咬,稚嫩的孩童尝到了地狱般的痛苦。忽而仙人驾临,将一粒丹药送入口中,惑蚤大为受用,立时安静下来。那一刻,仙人冲他温和一笑,说出“莫怕,我在”四字,可谓惊天动地。 “莫怕,我在……”仙人言犹在耳,却也终是忘心西去了。皇帝轻叹一声,缓缓地打开信,与故人相见。信中并无半句客套,因在故人眼中,皇帝只是个身染奇病的凡人。丹药的制作极其复杂,稍有差池便会要了皇帝之命,而司徒楚碑的三个徒弟之中,一个是亲戚,硬塞给他的,毫无天赋可言,不消说了,一个聪明却也马虎,万万用不得,小徒弟夜叉自小跟着父亲兄长以盗墓为生,是个聪明而心思缜密的小鬼,然而一次盗墓之时,父亲非常不走运地触动了墓里的机关,墓炸了,父亲与兄长用身子护着他,保住了小鬼之命。故人恰去祭拜先人,出手救下了唯一的幸存者。可这样一个鬼一般的人,是断然碰不得丹药的……读信至此,皇帝不免冷笑了一声,这个狡猾可憎的老仙人!分明承诺了会后继有人,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谁人继承其制作丹药的重大事业! 信中也料定了皇帝之狠绝,知道毫无用处的徒弟们难逃一死,老仙人倒也豁达,觉得坦然承受就好,也劝皇帝看开一点儿,阳光催开了花朵,微凉之雨使其凋落,如此而已,日子一到,再怎么样也是逃不掉的。信就这样到了尽头,没了。皇帝又反复确认了几遍,终是将其揉成一团,紧握在手,猛地搓得粉碎,扬了一地。 现在,晋威叹了口气,说自己知道的有限,已经知无不言了,然后凝视着质子好一会儿才问道,“您看奴婢还能做些什么?”自己的手依然紧紧握着质子之手。“找到夜叉。”声音很轻,却又极为笃定,“他一定还有未说尽的事。”晋威一点点地松开手,低下头去,怅然一笑,“找到了又如何?必然已经死了,您要奴婢问个鬼啊。”质子回复道,“活着问人,死了问鬼。”晋威抬起头来,目光触到质子的眼睛,这双眼睛英俊得不可思议,且充满了智慧与灵气,让他想起了无极峰顶积蓄的深不可测的潭水,饱孕着无限可能。 “陛下,晋威求见。”皇帝听了这话,眸色稍缓,音色平静地回复道,“让他进来。”门外的焉汶应声照办。“陛下,夜叉恐怕还有未说尽的话。”晋威进门,施了礼,急切地说,“若他还活着——”见皇帝微微摇头,心被捶打了一般,疼痛无比。“那么,奴婢想去一趟西陲豁然县,看看那炼丹之地可还留有蛛丝马迹——”皇帝语气温和地截话道,“你该知道的,曲项国的铄王一直替朕盯着那里,尽心尽力,不可能有任何疏漏之处的。”这一回,皇帝觉得晋威应该气馁了,然而静默了片刻之后,晋威再度开口,“陛下,奴婢想知道夜叉葬在何处?”皇帝抬眉问道,“要祭拜吗?”晋威摇了摇头,缓慢地说,“奴婢要挖坟,审鬼。” 第195章 接二连三 夜黑风高,晋威同秦芗一道,做他们此生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缺德之事——挖坟。因为坟中安葬的乃晋威之友,所以其罪孽更深更重。不多时,棺木露了出来,月光之下,两个人认真地互看了一眼。真的要做到这种程度吗?片刻之后,晋威跪地叩拜,莫名地,质子咏经的声音传进耳里。于是,晋威起身走至棺木前,慢慢地开棺,与逝者相见。 令晋威震惊的是,逝者样貌安详,周身似没有一丝伤,他无法相信这一点,又动手仔细查验了一番,答案没有改变。“他说过,即使要走,也要多消耗陛下几个能人的。”秦芗答道,“陛下命我告诉他,不要抵抗,服了丹药安然离去就好,否则……”沉默片刻,秦芗提高了音量,“否则就折磨你。他听了这话,像鬼一样笑了好一阵子,也就自我了断了。” “我在夜叉心中竟有这样的分量,半分不容折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晋威凄然笑道,“果然,每个人的软肋在哪里,都难逃陛下的法眼。只是,为何他没有抓住那个人的软肋?”然后又自顾自地答道,“也许那个人没有软肋。” 夜风凄冷,却也不似白昼那般复仇似地打击着俗世凡人了,两个“作恶之人”静默良久,晋威才恳求道,“秦芗,你需回避一下。”秦芗想了一下,觉得此等请求并不算过分,也就娴熟地运行轻功,踏上一棵树冠庞大的榕树,在高处默默替挚友望风。晋威自棺木里快速取出夜叉的宝剑,紧握在手,抽剑出鞘,剑上黯淡无光,也对,主人没了,剑心已死。“夜叉,我至今还记得你我的最后一战,虽说曹狐无端地做了看客,着实扫兴,然而你所有的招式,我都还记得。今夜,我要以你之剑,之招式,送你最后一程,不枉你我相交一场,虽我负了你,然而,我心有誓死守护之神,不得不如此,亏欠你的……你大气些,就这样。” 夜叉之剑名曰巨浪,剑如其名,发起狠来有排山倒海、万马奔腾之势,此时被晋威使来,却悄无声息,顺从得像一根枯木。凄美绝伦的月亮静静地照着剑客与剑,一切如梦,却又如此之现实、残酷、悲壮……树顶之上的秦芗也忍不住被吸引住了,痴了一般看着,看着,终是落了泪。 千变万化的剑招也终有尽头,最后一式使完,风停了,月色似乎一暗,剑上骤然闪过璀璨之光,“关门弟子项东游!”剑音释放,音色如鬼,风声又起,月色如常,只是手上之剑如冰遇火一般渐渐融化,流淌在脚下,入了泥土,消逝无踪……关门弟子项东游!晋威望着明月,暗叹一声,原来如此!司徒楚碑还有第四个徒弟,便是曲项世子项东游。 盖棺之前,晋威抽出赤诚剑,削下一缕头发,将其塞进已经冰冷、僵硬的一双手里。“夜叉,走好。”耳畔,质子咏经的声音又起,晋威看了看月色,闭上眼睛,默默咏经。秦芗飞身下树,为夜叉盖棺,料理好一切,轻声说,“走。”晋威睁开眼睛,看着夜叉之坟,喃喃道,“这里够不够清净?”秦芗答道,“这里可是鞘锋墓园,到处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之魂,清净是不可能的。不过日夜都有稳妥之人值守,挖坟之事绝不会再有了。” 丰渠阁内,皇帝将师承基的来信徐徐递给了正在北域地图前沉思的渭王,“你也读读。”深夜被召唤至此,必然是要商议紧要的事务,然而皇帝就这般递来师将军之信,渭王还是颇感意外,紧忙躬身施礼,捧信而读。信内详尽地介绍了快速攻打獠决黄金三角地带的战策,但对于以猎鹰谷内的三千铁骑攻打涯安的策略,渭王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那些士兵久居于四季如春的山谷里,如何适应涯安的天寒地冻?还要一口气赶三天的路,人困马乏,别说攻城夺寨了,怕是城门楼子在哪儿都摸不清楚的。再说,浩瀚军营哪里差这区区三千铁骑,何必大费周章?”尽搞着扯淡的噱头。这一句自然是没有说出口的。 “所以,你也觉得他信中有未言尽的战策?”皇帝之言带着显而易见的暗示,渭王冷静下来,稳了稳情绪,顺势说,“看来师将军算准了还有别人会看到此信,决定有所保留……现在只能等钊儿回来,才好问个明白。”皇帝温和一笑,摆了摆手,“等他回来,战局早就开了。”渭王只得讪讪地说,“倒也是。” “还有件事,朕想请你速速办理。”渭王知道正题来了,紧忙说,“请陛下吩咐。”皇帝和颜悦色道,“萍水坊起了莫名之火,已化为乌有,倒也无人伤亡……朕觉得天意如此,大可不必深究细查了。”渭王心中有数,料想多半是皇帝的手笔,查不得的,遂允诺道,“臣会旁敲侧击,让郑将军停手。”敬宗抬了抬手,说出一个“好”字,渭王也就施礼离开了。之后不久,焉汶来报,说晋威求见,敬宗便将其唤了进来。 得知曲项世子极有可能继承了老仙人的制丹衣钵时,皇帝面色平静,不惊不喜。“他以空华寺事件为由亲自来至皇都,便是征兆。即使聪颖如他,制丹之术没有几年的历练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所以,上一回他来至皇都,大闹噙海阁之后,便下定决心拜师学艺,如今学成了,却又犹豫了,制丹之事枯燥无趣,若真做起来了,也就没了云游天下的自由。所以,他又来了,想去噙海阁求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答复……结果,呵呵。”皇帝欣慰一笑,“发现他依然不配得到什么答复。” 晋威听得云里雾里,只得适时说,“他想要自由也不难,只要陛下派顶用之人跟随他潜心修习,全盘掌握了制丹之法,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敬宗温和笑道,“很有道理,所以朕会派甘蒙与浮理前去修习。” 晋威顷刻懊恼起来,跪地恳求道,“陛下,惜泓居已少不了甘蒙了。”皇帝态度依然温和,“朕派林想替他,总可以?除了不通药理,势必要荒废了那片药田,大体是完胜甘蒙的。” 夜风一路催促,将晋威迅速地遣送回惜泓居内。甘蒙的药田仰脸看着月亮,板蓝根无声而倔强地蓄势,耐心地等待温暖人心的春日的来临。只是,耕耘者无法在此等候春天了……不知怎的,甘蒙来至眼前,同他一起看着药田,许久,轻声说,“你脸色很不好。”晋威答道,“我犯了错,接二连三。”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甘蒙徐徐地说,“我梦到齐老了,很奇怪,我与拂晓坊内的几位老前辈相处十年,他们相继走了,我却从未梦到过任何一位。可刚才,我一梦醒来,忆起齐老竟在梦中,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了笑。” “甘蒙,卯时一到,浮理便会来此处,你们将一道赶奔西陲豁然县,面见铄王与曲项世子,从此跟随世子学习制丹之术。陛下已向浮理下达了指示,个中详情你路上再细问就好。”沉默片刻,甘蒙平静地说,“好。浮理精通药理,人也谦和有礼,不拔剑的时候几乎就是个安静的学者。能与之相伴,也是我之荣幸。”说罢默默走去寝屋,月光照着这样一个在拂晓坊内镇守了十年之久的吃透了“孤单”二字之人,拉出一条斜斜长长的倍感失落的影子。 第196章 竹海追光 没有人喜欢离别,与荀子修正式道别之后,甘蒙算了算时间,迈步来至玄普的寝屋。门开着,玄普正在擦拭他的竹笛,此笛子跟随其多年,可说是玄普之魂。见甘蒙进来了,玄普递上了笛子,“送你。”甘蒙没有推脱,接了过来,在手上抚弄,“多谢。”然后认真地看了一眼挚友,“我走了,你从此就清净了。”玄普笑道,“可不是嘛,林想是个聪明稳重的好孩子,样貌也分外出众,用来替你,皆大欢喜。”说到“欢喜”二字,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甘蒙捕捉到了,也就转身离开了。 院落之中,浮理与林想竟同时到了,甘蒙拿着一个小布包袱走过去,向二人施礼,那二人还了礼,三个人就这么站着,都不说话了。“甘蒙。”幸而成崊来了,手里拿着一根褐色羽毛,“送你。”然后不容分说地将其塞进甘蒙的包袱里。“曾经对你口出恶言,实属不该,公子说了,让我想明白了再跟你道歉,其实我早就知错了,碍着面子,一直赖着没说。今日此时,正式致歉。”说罢深施一礼,甘蒙紧忙伸手相扶,说了句,“保重。”刚欲上马,欢白也悄无声息地来至身边,硕大的虎头在其身上蹭了蹭,低低地哼了两声。甘蒙摸了摸欢白额上的肉球,轻声说,“好孩子,我走了。”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甘蒙走后,分明还有高大英俊的林想立即补缺,然而惜泓居就是莫名地变得空落落的,每个人心里也都难掩失落,失落的缘由大概是——这样令人伤感的离别已不是第一次了,且不会是最后一次。 甘蒙与浮理出了皇都,一路向西,经过一片空旷的草地,进而沿着一条东西朝向绵延千里的山脉行走,其间风光深邃秀丽,山势柔缓,植被高大气派,姿态万千,流水蜿蜒不绝,唱着清雅之歌。两个人行了几个时辰的路,停下来休息片刻,浮理打开行囊,拿出干粮分给甘蒙,甘蒙道了谢,说自己出来时恍惚得很,只带了几本书,几件换洗的衣服。 浮理温和地说,“陛下已做了妥善的安排,沿途驿站会一路照应,到了豁然县的制丹坊,万事齐备,我们只需专心跟着世子修习就好。”思量片刻,浮理又道,“陛下也说,最多束缚我们十年,之后,若你我觉得相处融洽、默契,可以相伴隐居于西陲,从此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甘蒙凄然一笑,暗想,又是十年啊,人生还有几个十年可期? 日落西山,赶路之人抵达了驿站,稍作休整之后,浮理于灯下捧书而读,驿站的纷扰、热闹似乎与之毫无关联,当下此刻,他的神思皆对着着书之人,潜心求教,好不愉悦。忽而,清亮悠长的笛声入耳,似在叙述一场由来已久的友情故事。 于暗夜笛声之中,两个艰难跋涉的少年找寻到了彼此,也就找到了漫漫长夜里的一条出路。从此,他们暗暗发誓,此生绝不会丢开彼此,然而誓言终究成了食言的笑话,一个人独自踏上了另一条寂寞清冷之路,另一个人也就不得不产生一些怨恨。时间极为缓慢地移动着,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变了样子,少年之气散了、没了,内心被砍伐得伤痕累累,老气横秋,偶尔,他们也会忆起过去的时光,遥想相遇时的清澈笛声,为干涸之心找寻一点儿甘甜的滋味…… 笛声停了,浮理发觉自己已来至甘蒙的寝屋,手上分明拿着一本药理之书,头脑里却还在思考眼前之人刚刚吹奏的那一曲悲歌。“我原以为只有玄普可以吹奏出惹人心痛的仙乐来。”浮理喃喃,“我一直以书为伴,从未品尝过真正的友情滋味,今日竟能有所感悟,感激不尽。”随即郑重地施礼,甘蒙便也郑重地还礼。“玄普乃我一生挚友,如今他将最为珍视的竹笛赠我,我不可再做辜负,必然要用心吹奏此笛,只笛声不死,友情便能长久地活着……” “今日见你,怎的失魂落魄似的?”傍晚,起凤阁的后花园里,公主停下脚步,打量着玄普道,“哦,甘蒙走了,估计你将竹笛赠给人家了,现在又后悔了?”仙人苦笑着实说,“您就别发刺痛人心的兵器了。”公主笑道,“那么本宫发个竹笛给你,以抚慰人心。”葱白之手递上一支古朴的竹笛,仙人捧笛观瞧,见其上刻有“清虚淡远”四字,心头一震,提出了一个假想,“诗人牟遥号称棠延笛王,他有一支竹笛,名曰破岩——”公主点了点头,“果然识货,这正是他生前最爱的破岩。”玄普大为吃惊,捧笛施礼道,“奴婢不配拥有它。” “本宫听闻甘蒙走了,立即去襄王府拜见老师,恳请他将好友的竹笛转赠给你,棠延大儒都觉得你配得上破岩,你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合适吗?”玄普听闻此言,也就不再推辞,收好竹笛,再度施礼道谢,准备离开。“你得了竹笛,总要为本宫办一件事的。”这一回,玄普即刻回复道,“请您吩咐。” 踏着昏暗的夜色,焉知驾马来至惜泓居,寂寥的庭院里掀起了些许波澜。欢白见了他,委屈巴巴地上前依偎着他,焉知不由地搂住灵兽的虎头,安抚道,“别伤心了,公子还在呀,有主人疼你就好。”欢白听懂了一般哼了一声,灵光闪动的大眼睛眨了几下,然后看向自书房里缓缓走出来的主人与晋威,听闻主人道出,“欢白,回去。”也就听话地回到自己的寝屋了。“公子。”焉知恭敬地施礼,“公主调派玄普做事,今夜未必能回来,嘱咐我前来告知您。”质子说好,本想多跟焉知聊上几句,又觉得林想刚来,路数不明,还是谨慎些为妙,遂任由焉知施礼作别,匆匆离去了。 见义弟办事归来,一副心情沉郁的样子,如意关切地问,“怎么了?”焉知望着姐姐,叹了口气,“公子心情不佳,许久未见,只对我说了一个‘好’字……姐姐,原本朝夕相对的人一旦分开了,就会渐渐疏远吗?公子同我之间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如意伸手轻敲了一下焉知的脑门儿,笑道,“真是个愚笨脑子。荀公子怎么可能同你疏远?不过是甘蒙刚走,他心里发空,林想来了,他又要有所防备,怎好同起凤阁之人畅所欲言呢?”这番话一下子触到心里,人也就释然一笑,“有姐姐在,我即使犯了糊涂,也能清醒过来的。”如意听了,心里也非常温暖、踏实,不由地轻声说,“那么我也尽力不糊涂,年年岁岁任你依靠。” 仙人玄普抵达道也墓园之时,在正门前徘徊的巨人吴炬与怪人善贯同时停下脚步,齐齐拱手,引领仙人走入深沉夜色笼罩之下的墓园。据说道也墓园有上百年的历史,安葬的多是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仙人初次来此,竟颇有感应,借着夜风似能听到诗人对诗,呕心沥血打造传世佳作,抚琴者觅得知音,琴声欢畅,素有大志的说客们高谈阔论,指点着江山明灭……“你来了。”棠延大儒立在一座墓碑前,朝仙人温和一笑,“今日乃诗人牟遥的生辰,他珍爱的破岩沉寂良久,既然有缘投奔了你,也该醒来了。” 牟遥生平作诗无数,字字尖锐、沉重,写满百姓的心酸疾苦,暗讽朝廷久治不灭的贪腐、奢靡,因此虽深入人心,却终是逃不过穷困潦倒、莫名而死的厄运。他一生皆苦,唯笛声纯净甜美,超然灵动,算作是严冬里唯一的一抹春情了。 笛声一起,便是裂石穿云般的气魄,道也墓园的魂魄们似乎皆被惊动,四下反倒是出奇地寂静,没了风声、琴声、读诗声、高谈阔论之声,唯笛声高扬,唱着淳厚圆润之歌。仙人气息控制功力已在顶峰,可随心驾驭破岩,抵达非凡忘我之境,于是,某一刹那,高大清瘦的诗人款款而至,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其身背后是随风摇动的竹林之海,如一幅碧绿而浩荡的水墨画卷徐徐展开。那里有春晨翠鸟、有夏夜蛙蝉、有深秋流水、有严冬瑞雪,和着破岩之声,此起彼伏地歌唱、歌唱…… 诗人对玄普说,“我将破岩托付与你,不可转赠,不可离弃,待你归去,它便不再期知音,即刻碎裂无踪。”笛音停住,道也墓园依然沉浸其中,走不出来,直至玄普说,“我遇见棠延笛王了。”风声又起,墓园恢复如常,李韧光郑重地说,“我亲见他走近你,与你共奏一曲竹海追光,复又尽兴而归……多么奇妙的缘分,望你珍惜。” 第197章 林想 归程遇上晋威,玄普一点儿都不意外,“我便知甘蒙走了,你自会盯着我,令我终身不得清净。”晋威面色清冷,还击道,“若非公子挂念,我才懒得理你。你事事求自在、无挂碍,干脆去圆悰寺出家多好。”玄普摇头苦笑,“你的嘴也是兵器,名曰‘刻薄’可好?”晋威即刻又说,“挺好,专克薄情又爱招花引蝶的老头儿。” “说我是老头儿,我认,可‘招花引蝶’四字怎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玄普虽是这样说的,面目上倒也毫无愠色,晋威眉头微蹙,缓口道,“这四字的确孟浪。”随即于马背上微微欠身,算作是赔礼了。至此,二人再无言语,一路平稳地回到惜泓居,又一起去书房拜见质子。听得玄普讲述了“竹海追光”之曲,质子请其拿出竹笛,自己细细地欣赏了一番,然后双手奉还。“清虚淡远……”质子喃喃,看向新近裱好、郑重地挂在南墙正中的画作,“莫名一梦”四字实在是画龙点睛之笔,与竹笛之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您是说,‘清虚淡远’与‘莫名一梦’皆出自同一位仙人之手?”质子看着玄普,极为肯定地说,“正是如此。”玄普抚摸着竹笛上的四字,轻声道,“果然还是公子慧眼如炬,更懂字如其人的真谛,只凭这几字便能识得仙人独一无二的气韵神采。”停顿片刻,又说,“看来棠延笛王与金刚峡谷内的隐士也有交情呀。”晋威摇了摇头,“这倒也未必,此笛看着古朴,实则价值不菲,诗人生前过得极为清苦,隐士的日子也必然是清虚淡远的,此笛恐怕是身在高处的友人所赠……比如棠延大儒。” “当年我偶得破岩,难得隐士濮舟肯出趟远门,云游至南疆见我,他可是久负盛名的大书法家,我便请他在竹笛上刻下‘清虚淡远’四字。岂料破岩倔强得很,并不认我吹笛的功力,我猛然想起远在皇都、号称‘棠延笛王’的落魄诗人,遂派人将破岩赠予他,让他在清苦的日子里得一点儿笛声的润饰、慰藉……你父皇派去取他性命之人必然不懂此笛的价值,你才得以救下它,留存至今,为其觅得新的主人。” 棠延大儒的书房里灯火正盛,襄王听了老师的这番话,恭敬地回复,“我知道他是您的友人,几次登门示好,可他并不理会,当时我刚开府不久,诸事繁杂,也就将他忘在脑后了……他的性命,我至今都不觉得是父皇派人夺下的,诗人而已,并不值得父皇动用他的‘杀手军团’。” “他触犯了皇帝的底线,必然是这个结局。”襄王不信,追问道,“他再能,再有威望,不过是一介草民——”李韧光面露不悦,“没有泥土,如何有广袤无垠的大地?大地无限延展,总会与苍穹连接成一线的。”襄王起身施礼,恭敬地说,“学生知错了。”晫王抬了抬手,沉声道,“坐。”襄王这才重新坐到师者身旁,却也不敢开口再问——当时的诗人究竟触犯了父皇的哪一条底线? 此时,向来敏锐的晋威猛然发力,冲出门去,见眉目英俊的林想站在甘蒙留下的药田里,遂冷声发问,“这么晚了,你这是做什么?”林想冷静地答复道,“成崊说我既来了,理应接管了甘蒙的药田,若板蓝根照顾不当,死了或者毫无收成,公子一定会重重责罚我的。”晋威冷笑道,“他的话,精明如你,也肯信?”林想扬脸一笑,脸颊白得发亮,“他比我年长,也是我的前辈,我理应尊敬,倒与精明无关的。不过惜泓居内皆是能人,公子才能更在云端,陛下既派我来此效命,我也确实不能愚钝。”说罢施礼回房,英挺笔直的身姿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回到书房,晋威脸上愠色仍在,质子只得劝慰道,“也许就是刚来,不适应,夜不能寐,出来透透气而已。”玄普也道,“他轻功再妙,也总有些许动静会被捕捉到,所以偷听不到什么的。再说,也未必是陛下派来看管你的。”晋威觉得最后这句话有些刺耳,顾不得公子还在,驳斥道,“才教训我孟浪,你就说这样不得体的话!”声音好不尖锐,惹得玄普与质子面面相觑,不言语了。 三人不欢而散,晋威径直回到寝屋,郁闷难眠,辗转反侧,头脑里全是林想的身影,陛下派其来此究竟有何额外的用意?圣心难测,果然是如何都理不出头绪来。次日晨起,质子已在院中练剑,看客里不出所料地多了林想,晋威按下重重心事,来至成崊身侧。 成崊见了他,欢喜一笑,“公子与锋逝剑越来越默契了。”晋威“嗯”了一声,心情渐渐转好,忽而听到林想道了一句,“不对。”顷刻压着声音训诫道,“待公子练剑完毕,你再行指点!”林想墨色的瞳仁晃出一丝波澜,轻声道,“抱歉,我不知惜泓居还有这样的规矩。”成崊向着林想歪头讥讽道,“不是规矩,是常理,没料到你竟不懂。”算是为晋威出了气。 待锋逝入鞘,质子恭敬地朝四位剑客施礼,等待师者指教。众人逐一发言,质子一一领受,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落在林想身上。这一回,此英俊人物反而施礼道,“奴婢刚来,应该多学多看,不想妄言,还望公子体谅。”质子暗想,果然因那一声“不对”被晋威与成崊教训之后,林想也有了情绪,便和气地说出一个“好”字,回屋洗漱去了。众人各忙各去,唯晋威觉得不妥,思前想后,还是来至林想的住处,敲了敲门,门开了,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无言以对,好不尴尬。 晋威终究进了门,直奔主题,“你来惜泓居效命,若还有别的职责,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林想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别的职责,且我说了,惜泓居内皆是能人,所以我凭一己之力岂能掀起浪来?”晋威觉得此言非虚,语气稍缓,却仍带着责备之意,“公子练剑,你说不对,待公子请教,你又端起派来了,可不像是诚心效命的样子。”林想淡淡地笑了笑,“你若总在情绪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像样子的,所以我何苦说?平白的又要惹来一干人等的教训。”晋威尽力忍住情绪,松口道,“无论如何,惜泓居的一切当以荀公子为重,为此,我愿放下情绪,诚心讨教‘不对’二字涉及了什么。” 林想没料到赫赫有名的晋威肯放下面子,如此示弱,觉得若再较劲,今后的日子必然难上加难,便就直说,“公子剑招运行流畅无错,然而宝剑剑柄不对。”晋威一愣,“剑柄?!”林想点了点头,“我出生于东围无争县流水乡,正是棠延最出名的铸剑之乡,那里山高林密,矿藏丰富,泉水清灵,几乎家家户户都以铸剑为生,我自小跟着父亲锻打铸剑,自认为对剑十分了解。公子那柄残剑,配了个旗鼓相当的剑柄不假,然而并非相得益彰,无法相辅相成的。” 晋威叹了口气,坦言道,“此残剑是公子于勤缘山偶得的,原本的剑柄估计仍在山中,可你也知道勤缘山有多么庞大,若想找到那剑柄,无异于大海捞针啊。”林想音色坚定地说,“剑与剑柄本为一体,因某种原因断然分离之后,会一直互相寻找的,所以我们总要带上残剑,去勤缘山碰碰运气才对。” 第198章 无敌之剑 “大可不必。”这是荀子修听了晋威与林想的打算后给出的答案。“人世间许多事都本就是难以圆满的。多少名门剑客都得不到一柄趁手之剑,我已得锋逝,何必让你们置身险境,去强求所谓完满的契合?”林想毫不气馁,“请恕奴婢无礼,有些话当说必说。公子既有缘与锋逝相遇,让它与失散的剑柄重聚也是一种绕不开的责任。” 子修温和却也毫不妥协地回复道,“你也说了,那是我的责任,所以,待明春我儿出生,我会亲自去勤缘山中寻找。”话已至此,算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林想施礼,悻悻离开。“你和他何时成了一派了?”子修此话看似戏言,晋威心中却起了波澜,“公子,为了您,我愿与任何人拔刀相向,或者化干戈为玉帛。”子修立时反驳道,“别说任何人,若陛下想取我性命,你是绝不会有半分犹豫、手软的。”晋威坦然答道,“是的,奴婢今生已奉陛下为主,不悔不改。” 那我呢?你当我是什么?子修很想一问到底,然而说出口的却是,“知道了,我想静一静心,请你出去。”晋威拜退出屋,来至开阔的院子里,玄普迎上来道,“我今日想出宫办事,先跟你说一声,再去请示公子。”晋威答道,“今日哪里也别去,看住林想,我怕他心有不甘,乱来。”玄普笑问,“乱来——什么?”晋威遂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剑柄之事。玄普眉头一皱,“坏了,他刚驾马出去了。”晋威一惊,“我竟未有半点儿察觉。”玄普叹了口气,“你人在情绪里,难免迟钝。” “公子已亮明态度,他头脑里也毫无线索,为何仍执意前往勤缘山……本是个沉稳聪颖的好孩子,怎么一到了惜泓居就叛逆得不行?”玄普说到此处,见晋威眼中已喷出火来,却偏要火上浇油道,“惜泓居果然有毒。”晋威奋力稳住自己,答道,“估计他那柄剑有些灵气,他才想去碰碰运气的。他刚到此处,未见一张笑脸,听到的都是冷言与暗讽,自然心下不服,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总之,是我之过,人在情绪里,对他过分苛刻,我这就禀告公子,速速去山中寻他,你和成崊守住这里就好。” “成崊必然要跟着你去的,你若不肯带走,惜泓居只怕会更乱。”晋威思量片刻,利落地说,“好,我带上他。”说罢硬着头皮去见质子,讲述了当下的情形。“事已至此,你们去。”荀子修说到此处,嘴巴发干,胸口发紧,桃花龙鳞隐隐涌痛,不得不啜了一口清茶,缓了一缓,方才说,“总之,寻到他就即刻回来,大家一起过平静的日子就好。”晋威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公子心明如镜,实在无需多言了。 “锋逝呢?”成崊见晋威出了书房,紧忙上前道,“没有锋逝指引,岂能找到那剑柄?”晋威本想发火,又及时绷住了情绪之弦,直直地看向少年清澈之眼,“公子命我们去寻林想,不为寻什么剑柄,比起无敌之剑,他更看重平静融洽的日子……懂吗?”成崊摇了摇头,轻声道,“机会就在眼前,可得助益公子一生的神剑,为何不争?我不懂。不过我听公子和你的便是。”晋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苍凉笑道,“走,速速把他找回来才是要紧的。”成崊歪头试探着问,“带上欢白?”这一回,晋威痛快地说,“可以,我便替公子做一回主,准许你来骑它。” 郑勤澄正如常地走在皇都内的巡查路线上,远远的见有士兵急急驾马奔来,便催马迎了上去。士兵拱手施礼道,“禀告郑将军,惜泓居内先后有三个太监上了勤缘山,分别是林想、晋威与成崊,因皆有陛下亲赐的令牌,我等无法拦阻,成崊还骑了一头异常凶猛高壮的灵兽,应该就是荀公子所养的欢白兽。”勤澄心想这是什么状况?随即沉声问,“他们进山多久了?”士兵答道,“从林想进山算起,已有半个时辰。” 虽然已有士兵将消息传递至渭王府,然而郑勤澄还是决定亲自前去拜见赵大将军,请示接下来的应对方案。这一回,她倒是没有被晾在外面迎风等候,而是迅速地被镇守家门的强将赵淮引领至书房之中。“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静观其变就好,再说,三个太监而已,许晋威在陛下心中颇有分量,但即使是都死了,也无所谓了,陛下手握天下,一切都是应有尽有的。”勤澄并不认同渭王之见,既然三个太监出自惜泓居,就皆关联着荀国质子,其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理应及时禀告陛下,岂能置之不理,任由谁死了? 郑勤澄正准备告辞,渭王又沉声追加了一句,“你若执意入宫去禀告陛下,本王不拦阻。”勤澄也不含糊,正面回应道,“我正准备这么做,陛下既然让我替代舒将军辅佐您,我就不能不发挥一些额外的效能。”渭王冷笑道,“你尚年轻,愿意为自己加些使命,以求取些什么,本王不说什么。但你要明白,本王之所以不说,只因你是将门虎女,身背后站着郑宰相以及郑大将军,望你惜福,懂得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在本王这里立不住倒是不打紧,若是在曹家也倒了,可就相当难看了。”勤澄心上猛地一疼,竟失了礼数,径直走了。 郑将军怒气冲冲地走至庭院里,迎面见一个粉白的孩童跑了过来,样子俊秀可爱,手里拿着一个好看的风筝,跟在后面的两个侍女已是气喘吁吁,又无可奈何,猛然见一位英姿飒爽、面有愠色的女将军在此,立时施礼,随即紧走几步齐齐地护着那孩童,仿若护着自己的命一般。“你是赵廷修?”勤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至此孩童面前,亲切一笑,“莫怕,我不凶的。”孩童眨了眨聪慧之眼,并不说话,却回应了一个春天般的微笑。这一刻,勤澄觉得春天来了,心也化了,不由地抱了抱孩子,明白了自己对于孩子的喜爱与渴望。 此时,赵淮赶了过来,正欲开口,却又恭敬地施礼,将视线旁移,并不直视前方,道了一句,“夫人。”虞婉约温和地回应道,“这里无碍,请将军去忙。”赵淮答应着,再度施礼,方才离去。“看起来郑将军也有要务在身,我又不方便送您,就让修儿替我送送。”说罢向赵廷修稍作示意,孩子便领会了养母的意思,以手臂环住勤澄的脖颈,自然而然地靠在其怀中,勤澄顺势将孩子抱起,一路走至渭王府门口,方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放下来,俯身郑重地说,“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陪你放风筝,如何?”廷修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您要跑得快一些,风筝才能飞起来的。”勤澄答道,“放心,我是很有本事的,定能让风筝飞得很高、很远的。” 第199章 无极峰 “父亲。”赵廷修进了书房,规规矩矩地施礼,再迈着小步来至渭王面前,十分高兴地说,“母亲让我送客,客人答应下回陪我放风筝。”渭王低哼了一声,抱起儿子,看向门边亭亭而立的妻子,故意冷脸道,“你母亲可真会往外‘搭’,先是搭上亲侄女,现在又搭上你去送客。”婉约也不争辩,袅袅施礼道,“我知错了。”然后走至丈夫近前,一伸手,养子便迅速投入母亲怀中,大将军嘿了一声,心想果然在孩子心中,母亲才是最重要、最亲的。 虞氏对着孩子柔声说,“父亲是一家之主,所以他若训诫,一定要诚心认错。”廷修甜甜地说,“知道了,母亲。”婉约放下孩子,牵着其小手向外行走,赵武州忍不住问,“这就走了?”妻子转回头来,回应道,“要闭门思过,抄录经文,烦请您准许。”赵大将军无计可施,有孩子在,说话需端正,只得摆了摆手,妻子也就再度施礼,不紧不慢地带着孩子走掉了。 渭王调整了一下心情,唤来赵淮,命其亲自去勤缘山看看情况,赵淮领命迅速离开,渭王暗想,但愿别真闹出什么乱子来。其他的且不说,至少晋威是不能死的,在陛下心中,这枚投入惜泓居的棋子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玄普便来敲门,提醒荀子修用午膳。子修推门而出,面色苍白,勉强一笑,“我不饿,烦请告知鹛姐姐陪着夫人用膳。”玄普答应着,却并不离开,“您脸色不好,额上有细汗,我这就去请谢太医过来。”子修忙说不必,只是心里挂念着出门之人,并无大碍,请玄普不要惊动旁人,再生枝节。 玄普向谢小鹛转述了公子的嘱咐,回去房里,心中一直担心荀公子身上的龙鳞有异动,又不得不顾及公子之言,一时之间左右为难。门被轻敲了三下,谢小鹛在外头说,“众人不在,若您有任何需要,可差遣我去办理。”门开了,玄普开门见山道,“可否请你堂兄来看看荀公子,虽公子不想再生枝节,然而身体有恙,总不好硬扛着。”小鹛略一思考,回应道,“荀夫人今日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我颇为担心,请堂兄过来瞧瞧,他若得空,再看看荀公子也是顺便之事。”玄普拱手一笑,“多谢小鹛。”暗想如此聪颖、善解人意的女子,也难怪晋威一直惦念着。 丰渠阁内,皇帝十分难得地同太子一道用膳,不问功课,也不问小夫妻间是否和美、何时能开花结果,只是问了问对尹约可还满意。太子过了过脑子,恭谨地说,“多谢父皇体恤,派来得力之人,如今一切和顺。”敬宗温和一笑,“那就好。”话锋一转,提及了雅兰史馆,问太子何时对天文祥瑞之书感兴趣了,竟派尹约去那里寻书。太子倒是没慌,尹约自雅兰史馆归来时路遇荀国质子与晋威,第一时间就跟自己报备了。再说,尹约、晋威、乃至史馆之人,谁都有可能吹风报信,此事瞒不住,也无甚可瞒的。“只是一时兴起,差尹约吴辰去瞧瞧。”皇帝面色依然和气,言语之间却能听出一丝责备,“若是这样的心态,还是别再去做打扰才好。” 敲打完毕,皇帝也就和和气气地打发走了太子,向来如此,太子也都习惯了,不觉得怎样。现在闲来无事,又不想回去东宫被老师拿住,进而治理课业,或被尹约盯视,此太监可是了不得的,短短数日便将东宫上下理顺得清楚明白,成功地坐稳了霍英的位子,自己恐怕是赶不走他,也确实有些依赖他了。唉!太子叹了口气,决定去起凤阁坐坐,跟皇姐好好倾诉倾诉,哪怕是被教训一番,也会令自己身心愉悦、振奋起来。 在起凤阁正门口碰上窈窕秀美的葵南,太子心上波澜又起,不过一想到才跟妻子融洽起来,便觉得还是不要招惹已经投靠鹓雏轩的宫女为妙。两个人就这么互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别开眼,葵南专注地颔首施礼,太子只抬了抬手,便就快步走开了。葵南立在原地,很想回头望一眼太子的背影,但她知道,若自己真的胆敢如此,定会被冷眼旁观之人拿住错处,告发到公主那里……后果是什么,她不敢想。 “珂雀是从哪里来的?”刚一进门,太子便被皇姐审问了一句,不由地就实话实说了,连被敲打的原因也没有隐瞒。“所以,你打发尹约去雅兰史馆,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面对这个问题,太子也毫不犹豫地如实交代,“富凉轩原本住着金婕妤,我就想知道史馆里是否有相关的记载。”公主面露不悦,“你还敢提富凉轩?连累的人还不够多吗?!”太子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那样本能地闭了下眼,再缓缓睁开,小心查探着皇姐的表情,公主见状,噗嗤一笑,“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只是这样一句看似玩笑的话,却让太子之心有了尖锐的痛感。 即使如此,太子也没有登时翻脸,因他觉得那样看起来更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了。“好,富凉轩的事,我就此放下了。”太子看着搭在膝上的双手,做出心有不甘的承诺。片刻之后,一只羊首玛瑙杯碰了碰闲在膝上之手,心上的痛感被一股暖流治愈,太子接过杯子,在手上把玩,喃喃道,“不知用它盛放的美酒滋味有何不同。”一壶带着花香的石冻春酒便就出现了,酒入了玛瑙杯,再被送进嘴里,太子闭目回味了一番,畅快一笑,“果然滋味不凡。”公主暗自感慨,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当一只竖着美丽犄角的灵鹿出现在视野之时,晋威叹了口气,大概算了算时间,觉得已至未时了。然而,除了层出不穷的灵物,勤缘山并没有给出寻人者别的答案。“这家伙着实可恶,一来惜泓居就唱这样的戏,哪比得上甘蒙,一心一意地种地,不惹一丝麻烦。”成崊嘴上虽起了抱怨,心中却觉得林想也很不错,急切地想圆满公子之剑,不顾一切地付诸实际,这样的人是可做友人的。 “要不要去无极峰碰碰运气?毕竟荀公子和你上次被困在那里良久,又都化险为夷,总感觉那地方跟咱们惜泓居有缘分的。”若是搁在平时,晋威断不会理会成崊的提议,可是此刻,他觉得除了碰运气,真的无计可施了。“好,就去无极峰。”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齐齐地看了看欢白,二人一兽迅速达成一致,赶奔无极峰。刚到山脚下,欢白便吼了一嗓子,声势了得,吓退了许多灵兽灵鸟。 晋威与成崊循声而至,瞧见一堆杂草之中,一条黑红相间、身形细长的金头蛇被斩断成两截。二人料定此乃林想所为,颇为振奋,各施本领向无极峰峰顶发起进攻,欢白也毫不示弱地跟了上去,且速度更快,转眼间就超越了两位剑客,没了踪影。“欢白看着高壮,却是个攀爬高手。”成崊很是欣慰,“倒是没有白疼它。” 啸厉的风声突如其来,且不知来自何方,转瞬间又杳然而去,令晋威心头一紧,觉得此风带着深厚如海的内力,唯神仙可自如调度,前来警示胆敢挑战无极峰的他与成崊。 第200章 不可预期 谢太医诊看过了叶明仙,又嘱咐了堂妹几句,随即来至荀子修的书房,说顺便瞧瞧龙鳞可有异动。子修领会了谢氏兄妹的好意,任由谢太医诊看,过了一会儿,谢小灼轻声说,“好了。”打开药箱,拿出一瓶丹药,“先含服一粒,若涌痛不减,今日可再追服一粒,不可再多了。”子修道谢,又问了问妻子的情况,得知一切尚算安好,也就放下心来,再次诚心道谢。谢太医摆了摆手,默默整理好药箱,子修以为谢太医要走,遂起身相送,谁知人家眯眼一笑,“难得得空,想跟您对弈一盘,可好?” 子修眉睫微垂,然后抬眼道,“可以。若你我之棋可落在纸上,供人品评,为你赚得一点儿利润,我倒是乐见其成。”谢财迷不由地抿嘴,算是泄露了心迹。 “外人送我雅号‘谢财迷’,我并不争辩什么,爱财并无对错,我亦取之有道。”棋局之上,谢小灼说完这话,稳稳落子。质子没有评说什么,也实在没有下棋的心情,即使如此,应对眼前之人的挑战也是不在话下的。行至中盘,小灼主动投子认输,然后说想再战一盘,质子胸口龙鳞发威,疼痛加剧,便无可奈何地含服了一粒丹药,然后面对不知体恤之人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一局从一开始便令质子有了不同寻常的感受,仿佛对手完整地换了一个人,非同凡响,不可小觑,不够准确,是需自己尽全力而战方可触及胜利,这样的对手的转变果然转移了龙鳞涌动带来的浪潮般的痛楚,人心定了,头脑清晰了,肉身被忽略了,唯有神思主宰了整个世界。 战火自右下角燃起,再转战至右上现出两个劫争,两个人一路厮杀,此刻又拼抢至左下,杀疯了一般陷入白刃战。其间玄普进来瞧了瞧情况,随意瞟了一眼棋局,顿时心上一惊,何时起谢财迷达到了这样的境界?竟能将天才少年逼至这样的境地!转而便又想通了,财迷记忆力惊人,背下一盘致胜之棋易如反掌,只是,那位将思路植入财迷脑中之人,会是何方神圣? 现在,对弈的双方都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心理准备,玄普便也坐了下来,十分难得地做了观棋者。他其实是擅长此道的,只是在某个阶段,忽然觉得对围棋热度不该持续一生,成为一种——魔症。然后侧目看了看质子,一张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美好面孔上写满了对围棋的热爱与执着,仿佛一位本就站立在陡峭山崖顶端之人,仍然遥望着天空,找寻着向上之路。这是玄普此生不得的境地,所以说,他觉得自己的适度放弃是明智的,唯有荀国质子这样的人,可捧着魔症,热爱一生。 质子持续拼搏,局势也正朝着对其有利的方向发展,忽而谢太医露出破绽,质子与观棋者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一个看似可以立时击溃对手的机会现于眼前,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然而,质子却没有亮出致命一剑,反而平静地取出一粒丹药含住。小灼也从激烈的棋局里暂时抽离出来,提醒道,“明日之前,无论再痛,您也不可再用此丹药了。”质子点了点头,回复道,“我知道。”然后落子。谨慎沉稳如他,经受住了诱惑,选择了更为安全、可靠的下法。 谢小灼愣了片刻,起身施礼,“您既然没有落入陷阱,我便输了。”质子也起身还礼,“多谢师者再度授课。”玄普回味着质子之言,忽而觉悟道,“原来是棠延大儒借谢太医之手授课,名曰——”停顿片刻,三人现出惊人的默契,异口同声道,“不可贪胜。” “啪!”一声尖锐的脆响传遍整个书房,谢小灼眉头一皱,“莫不是——”三人默契再生,齐齐看向案上的锋逝剑,惊讶地发现剑柄已与剑身断开,与此同时,质子手捂胸口,昏倒在地。 童年之梦又徐徐展开,荀子修独自站在冷雨淋淋的草原之上,看着没有尽头的远方,他分明是自由的,可以任意行走、奔跑、哭闹、大喊大叫……然而,他瞪着眼,却看不到任何人,四下无限平坦,倒是叫他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他就这么被庞大的孤寂感隔开了,守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等着某个时刻,有某个人能将他解救出去。 天空已经发紫,冷雨逐渐停歇,忽而,有无数黑雕飞过,铺天盖地一般,此起彼伏地当头鸣叫,听得人心惊胆寒。“别怕。”经历了漫长的孤独的等待之后,荀子修的世界里终于迎来了一个人——一位天外来客——也正是那位与他有过两年师徒之情的老师。“老师,您的剑……断了。”师者端详着他,笑道,“子修,你已经这样大了。”子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孩童样子,而脚下分明还是童年记忆里的南疆故土。 “剑与原本的剑柄互相有了感应,自然就与强加上去的剑柄断开了。”师者开口解惑,子修不由地点头,“原来如此。”师者又说,“所以你才迟迟没有知晓它的名字。”子修恭敬地说,“多谢老师解惑。”师者抚了抚他的肩膀,将手掌里的温暖渗透给他,和蔼地说,“回去。”梦也就醒了。 遇见一个人,也就启动了一种机缘,难怪人生从来不是笔直的,于不可预期的机缘里,一次次转弯,滑动出玄妙的轨迹……荀子修这样想着,想着,也就清醒了,发觉自己的手被妻子的手摩挲着,暖流一点一滴地抵达心房。“吓到你了?”他反握住妻子之手,轻声道,“总是让你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应该的。”叶明仙温和一笑,“我还好,知道您不会抛下我的,陪着您,很踏实。”夫妻俩默默地看着彼此,一切都懂了,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晋威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兰花之海,上一回来到这里,也是如此,兰花开得安然、端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不可言喻的沁心之香里。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昏厥了,此时算是还了魂,至于为何会如此,只要用力一想,头脑就会嗡嗡作响。成崊……林想……他又开始惦念两位少年,在哪里?是否安好?还有剑柄,是否真的存在于此无极峰顶? 剑客伸手摸到赤诚剑,内心算是安定了许多,待站起身来,机警地环顾四周,才算完整地找回了自己,却也并未找到两位伙伴。别无他法,只得在花海里一寸一寸地寻觅,就这样耗费了一大把时光,一无所获地来至花海中央的一池潭水边,向下一望,头便又嗡嗡作响。如此清澈、深不见底的潭水,的确让人心惊胆寒,若是掉下去,必不得活。就在这想法冒出头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后背,敏锐的剑客竟然毫无察觉、防备,就这么栽进潭水里,不断下坠…… 然而坠落并未持续很久,一股强势的推动力极速将晋威重新顶出水面,跌落回花丛中。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近乎紫色的天空,以及一只如箭一般俯冲而至的金色双头大鸟,叫声犀利而强势,两张锋利尖长的嘴猛刺而来,幸而腰间赤诚剑仍在,晋威抽剑应战,尽显顶端剑客本色。 战况焦灼之际,忽而一声震彻天地的吼声自深潭底部发出,带着冰冷水汽的味道与威严的警告的力量,金鸟与剑客同时休战,互相瞪着对方,也就只是瞪眼而已。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吼声又起,这一回,金鸟的两个脑袋互相看了看彼此,终是达成一致,振翅而起,飞至一块嵌于岩壁中、曾经困住了晋威与欢白的巨石旁边,如剑的尖喙齐齐使力敲打,一下,两下,三下……极富韵律,像是某种约定的暗号一般。数下敲打过后,金鸟便就急急地飞走了,某一刻,巨石仿佛苏醒了一般,慵懒转动厚重的身子,再度现出一条可供高壮之人与灵兽通过的缝隙来。 第201章 锋逝剑柄 晋威心口微微发紧,慢慢走至洞中,外头的阳光照拂不了多远,很快,他便置身于一片茫茫的似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上一回如此,身旁还有欢白相伴,但一想到此刻至少荀公子是安然无恙的,正在惜泓居内等他们回去,心头就很温暖,并不觉得孤独难耐。 毫无光明的世界里,欢白的低低的吼声一下子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晋威循声而去,与灵兽拥抱在一起。“你知道是我?”欢白哼了一声,算作回应。也对,灵兽的嗅觉相当发达,相隔很远也能辨别出自己的气味。“成崊呢?”欢白没有做声。林想……唉,更就别提了,找。思量至此,晋威便带着欢白继续找寻起来。 这一找便是至少半个时辰,依然毫无收获,晋威自然心焦,暗想此山洞怎么可以这样庞大?!简直是毫无尽头。正想着,欢白有了反应,急急地吼了一声,晋威定睛一瞧,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他也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叫。这是一路黑暗过后见到的第一丝光亮,闪闪发光的是一条巨蛇的金色头颅,黑红相间的粗壮身子死死缠绕住了两名生死不明的少年,自然就是成崊与林想。 不知怎的,晋威想起了此前于无极峰下见到了那条被腰斩的小小灵蛇,也是金色的头颅,黑红相间的身子,若正是此巨蛇的子嗣,那么现在着实是麻烦不小。欢白见晋威并不行动,心下一急,直接冲上去与灵蛇撕咬起来,晋威回过神来,怕那灵蛇急了,喷出铺天盖地的毒液来,到时谁都别想活了,遂大喝一声,命欢白退后。 虽然和平解决此次事件的希望渺茫,然而晋威认为谈判总还是值得一试的。“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何谓于事无补,只是,我们几个要么一道回去,要么皆死在此处,做你修行进阶的食物,别无选择。若是殊死搏斗起来,你未必能赢……你说呢?倒不如想想要些我们可以给付的代价,然后放我们走。”说完这话,连晋威自己都觉得心虚,什么样的代价可以抚平丧子之痛,换来三人一兽全身而退的结果?! 金头巨蛇看向欢白,目光锋利,仿佛要将欢白刺穿一般。欢白眨了眨粉白之眼,看向晋威,晃了晃额上的火红肉球。一瞬间,晋威明白了欢白之意,灵蛇想要其额上的这颗肉球。“不行。”晋威音色尖利地拒绝道,“欢白之父乃勤缘山之王,相信你也是清楚的,若你害它,也终究难逃一死!” 谈判至此也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开启胜负难料的生死较量,气氛焦灼得似要燃烧起来。出其不意地,一道白光极速而至,人、兽、蛇皆放眼望去,拥有湛蓝色眼睛的巨型白狼吼了两声,欢白与金蛇好像听懂了什么,郑重地对望了一眼。之后,欢白走到白狼面前,闭上眼睛,一副任由处置的样子,在晋威骤然觉悟、准备出手拦阻之前,白狼已伸出前爪,朝欢白额上轻轻一挥,火红的肉球便就掉落在地,欢白额上立时涌出鲜血,头一歪,昏倒在地。 沉静如山的白狼伸出舌头,毫不慌乱地舔舐着欢白额上的伤口,晋威抱住欢白,心急如焚,顾不得其他,金蛇倒是目的明确,身子一松,放了两位少年,大口一张,火红的肉球便被吞了下去,待晋威反应过来,金蛇早就没了踪影。 待血止住,欢白也就苏醒了,晋威紧忙拿出应急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敷在其额上的伤口处,这才发觉白狼做事果断、利落,伤口倒也不深、不重。即便如此,晋威还是对着白狼痛斥道,“那团肉球关乎欢白进阶的大事业,就这样被你割了去,阻碍了它的无限可能——”白狼低吼一声,打断了晋威的话,转头去瞧了瞧两位逐渐苏醒的少年,随即连吼数声,算作是一种急切的提醒——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随我离开! 白狼将众人领至山洞出口,便就匆匆离去,大家又适应、休整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山洞,顶着灿烂的阳光,顺着几乎垂直的陡岩下行,花了比攀上峰顶多了一倍的时间,才算安全稳妥地来至山脚下。赵淮率兵正守在此处,见众人均无碍,只是灵兽额上负了伤,大致已处理妥当,才算放下心来,一边差人禀告渭王,一边亲自护送三人一兽入宫,返回了惜泓居。 入夜,惜泓居才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荀子修来至欢白的寝屋,本是恹恹欲睡的欢白一下子又醒了,子修有些内疚,轻声问道,“疼不疼?”灵兽哼了一声,虎头习惯性地蹭了蹭主人,全然忘了额上的伤口,结果触电一般的疼痛袭来,惹得欢白吼了一声,紧缩着身子,不敢妄动了。子修见此情形,自然非常心疼,不由地抱住灵兽,一下一下地抚慰着它。“谢太医说了,你还小,那肉球说不定还会长出来的,即使就是没了,也无碍,未来还长,你许能活上百年,还有无限进阶发展的可能。”欢白安稳下来,依偎着主人,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荀子修离开了欢白的寝屋,觉得喉头肿胀,心口也有些沉闷,遂在庭院里散散步。夜风拂面,带着清冷之意,他停了下来,抬头仰望夜空。不知怎的,他觉得今夜群星格外清晰,透亮,似能拼凑出万千图案。质子负手而立,认真浏览了一番,发觉状似猛虎的星图之上,位于正北方向的虎首之星冒着火红之光,格外耀眼。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点了点头,喃喃道,“倒是得胜的吉兆。” “公子。”质子循声望去,见林想款款而来,深施一礼,手上捧着个布袋子。“这是?”质子心中已有了答案,然而听闻林想平静地回复,“应该就是锋逝原本的剑柄。”依然十分惊讶。“奴婢之剑虽并非名剑,却也有些不凡的感应,因此,奴婢一入勤缘山便跟随其指引,直奔无极峰而去,撞上了尚还年幼的金头灵蛇。那小蛇本是缠绕在古树之上,自修自悟,闻听奴婢之剑放出剑音,呼唤锋逝剑柄,便就冲杀而下,射出毒液,想要毁掉其灵性……” 夜色之中,两个人在庭院里走走停停,一个认真讲述一段险象环生的故事,另一个仔细倾听,直至故事完结。“奴婢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禀告您剑柄之事,是觉得此剑柄已做了金头巨蛇修炼的法器,年月已久,戾气深重,若与锋逝重聚,不必经任何锻打接续,也能立时契合成一柄完好之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裂痕,然而,若此剑就此进阶成作恶之剑,会大大地连累公子乃至整个惜泓居的。” 黎明尚未来临,书房里的灯火依然旺盛,质子望着手中的分量十足的布袋子,内心深处起了波澜。与谢小灼的剑柄断然分离的锋逝剑躺在案上,似在等着主人拿着手上的剑柄来拯救自己,而主人却迟迟未有行动。谢小灼欢天喜地地拿走了被锋逝抛弃的剑柄,准备再寻时机大赚一笔,所以,眼下的锋逝若接续不上原本的剑柄,将永远地成为不接受其他任何剑柄的残剑了。最终,质子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布袋子放置于一个书箱里,熄灭灯火,躺到榻上,逼迫自己放下此事,踏入梦里。 黎明时分,北域涯安城门之上,守卫的士兵齐齐仰头,惊见近乎紫色的天空之上,有无数黑雕鸣叫着飞来,声势浩大,十分罕见。忽而滚滚雷声传来,有人顺势大叫起来,“天神显灵,神兵降世!”瞬间一呼百应,众人齐声高呼,跪拜叩首,偏在此时,守城大将遍寻不着,群龙无首之际,城门竟徐徐打开,金甲骑兵似从天而降,一冲而入,片刻之间便拿下了城楼。之后,猎鹰谷骑兵兵分五路,跟随古塔允恩预先设置的可靠内应前往城中要害之处,接连拔下几颗獠决的利齿,完成了对涯安的迅猛突袭。 第202章 法力无边 师承基巧借雷声之力、猎鹰谷将士驯服黑雕之力,以及涯安城内古塔允恩安插的关键点位的内应之力,众力齐发,在尽力不伤人损物的基础上,顺利拿下了涯安,成就了又一经典之战。与此同时,云翔、丘柏两地再传捷报,钱菮与付平分别率兵攻克城池,并迅速稳住民心,至此,獠决最为关键的黄金三角地带全数握在棠延手中,獠决大势已去,绪图尔丹带着亲信急急跨过天堑长河,远走至大本营乌顿,已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捷报速速传至皇都,棠延声威大震,举国欢庆……只是,惜泓居仍是如常地过平静日子,也不能说毫无改变,清晨来临之时,质子手上舞动的不再是锋逝剑,而是晋威的赤诚剑。见此情形,最为难过、懊恼的当属林想,欢白为了救众人,折损了额上的肉球,而自己虽然找回了锋逝的剑柄,却又劝诫荀公子不要圆满了善恶不明之剑,到头来公子反而无剑可用,只得借剑……想到此处,心里就堵得厉害。 思来想去,林想叩响了玄普寝屋之门,仙人开门将少年让进屋内,手上照例拿着一本曲谱。“您近期若是再去起凤阁,可否拜求公主想法子圆满了公子之剑?”说完这话,林想朝着仙人诚心一拜。“我也是觉得再无他法,才来恳求您。”玄普浅浅一笑,示意林想坐到矮几旁,自己也依着少年坐下,这才回复道,“公子已经做了决定,我们若再生枝节,只怕他会不悦。” 林想刚欲争辩,仙人抬起手来,面目和蔼地止住了少年之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那都不能成为你替公子做决定的理由。就好像此前你执意去勤缘山寻锋逝剑柄,间接伤了欢白,废了好端端的一柄剑,虽公子始终没说什么,可你心里必然是过意不去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起了头,未来的发展、走势往往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林想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玄普之言,仙人便说,“若你心意已定,并不因谁人之劝而动摇,那就直接去跟公子说出心里话。只要公子发话,我即刻就去起凤阁求仙子发力,待锋逝圆满之际,赐其正道之光。” 少年果然冲劲十足,被玄普一激,即刻去见荀公子,道出心中所想,“奴婢初来惜泓居,不懂规矩,执意想圆满了锋逝,以助公子如虎添翼,然而正如玄普所言,事情一旦起了头,未来的发展、走势总是不可预知的,可奴婢仍以为,锋逝之事不可就此停滞不前。公子乃当世奇才,且胸有大志,因此总有走出惜泓居、重返南疆之日,这一日也并非遥不可望的。既然如此,您需要一柄气魄庞大、可搅动天地之剑,彼此成就,相伴一生。”质子音色平静地回应道,“可你也说了,锋逝善恶不明,存有巨大的隐患。”林想答道,“临安公主法力无边,定能为锋逝烙印下正道之光。” 提及公主的一刹那,质子漆黑如夜的瞳仁晃过一丝微妙的波光,仿若平静的湖面无由地被飞鸟点了一下水,漾起了些许明媚的波纹,迅忽之间又被掩住,似那波澜从未存在过。这样的复杂心绪,林想即使捕捉到了,也是解读不出什么来的。 “什么叫法力无边?你怎可如此评论公主?”质子轻拍了一下桌案,林想心里一惊,紧忙跪地赔罪,“奴婢言语有失,请公子惩戒。”室内安静了片刻,质子轻叹一声,“起来。”音色和缓,没有怒气,倒是有无奈、心累的成分。“锋逝剑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就这么放置不管也非长久之计,我再想想。”目光如炬,分明已做出了决定。 巳时刚过,仙人便驾临起凤阁,手捧宝剑与剑柄,皆敬献给临安公主。“这是何意?”公主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发问,玄普不做遮掩,道出了公子所求。“他果然脸皮变厚了,什么事都敢来麻烦本宫。”分明是责备之言,说得却是轻快明朗。“近期公子又经历了一场精彩的棋局,如今已绘制出来,刚刚交予如意了,烦请公主百忙之中多加指点。”岂料公主摆了摆手,说道,“不看,你拿回去,连同此剑一道返还。本宫今日心情不佳,诸事不管,你也别想借到曲谱。”音色依然叮咚如泉,轻快、明朗。 玄普深施一礼,拿回残破的锋逝,故意感慨道,“那棋局是谢太医奉师者之命设下的,谢太医向来精明,又仗着记忆力惊人,估计早就记录下棋局,呈给公主过目了。公子竟疏漏了这一点,还挑了个诸事不宜的日子命奴婢前来,实在是有失水准。不过,公子也说了,若公主诸事繁忙,无暇顾及锋逝之难,那么此残剑任凭奴婢处置。”说罢再度施礼,利落地离开了。 玄普出了起凤阁,一路驾马来至明珠湖附近,下了马,独自走入密林,迅速到了湖畔,手臂骤然发力,将残剑抛向湖中,整套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与不舍。剑与剑柄在空中划出两条姿态大致相同的抛物线,一道瘦长的身影神准赶到,将它们解救下来,收入囊中。“不要给我,扔进湖里岂不可惜?真是老糊涂了。”潘略嗔怪着,准备离开,玄普白眉一挑,回敬道,“我年纪大了,犯糊涂总是难免的,你不糊涂就好。”然后淡淡一笑,“把事情办好,回头我请你喝酒。”潘略也不再隐瞒什么,包括不满的情绪,“为公主效命是应该的,不过荀公子已不似从前了,这般心安理得地给公主添麻烦……真的合适吗?” 玄普与潘略对视一眼,语调冷肃地说,“这里只有你我,说话也不必忌讳什么,公主与荀公子之情,深厚而复杂,并非你我这等外人能参透的,外人能做的,不过是闭紧嘴巴,尽忠职守……你说呢?”潘略顿觉心上挨了一刀,却只能任由鲜血横流。“你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啊。”潘略凄然一笑,速速离去。 庆王府内,曹氏三少纳妾的喜气似乎还没有散尽,然而这些与曹遄都是不沾边的。他自小见惯了父亲的几房妾室各使招数,暗里较劲,要不是母亲家世显赫,人也通达睿智,家里不知要闹出多少是非恩怨来,所以,他很早就定下心意,终生不纳妾。当然,三弟的情形确也不同,妾室虞氏又出自书香名门,料想不会搅起什么风浪来。想到此处,人也就松弛下来,继续品读手上之书。 书房外头传来蜻蜓点水一般的敲门声,一听便知是管家曹自成的手法。“大少爷,潘公公求见。”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手上之书没有拿稳,顷刻落了地。曹遄只得将其拾起,拍在桌案上,稳住声音道,“请他进来。”门开了,赫赫有名的潘略映入眼帘,果然是耀眼至极。曹管家关严了房门,守在外头,潘略也不施礼,直接向曹遄递上残剑与一封信,压低声音道,“烦请尽力一试就好,事后需亲自将此剑送至信中指定的驿站。”言毕,不等曹遄说出什么来,人也就闪出了门,曹管家哪里盯得住如此厉害的人物,心下一盘算,反而进门探问了一句,“您还好?”然后瞥了眼案上的显现出宝剑轮廓的包裹,暗想一路将潘略引领至此,为何没有注意到这个包裹? 第203章 隐士修行 夜色深浓之际,曹遄收拾妥当,准备上路。妻子贤淑稳重,儿子聪明懂事,都不必他挂怀,二弟闲散豁达,三弟已开始学着平衡与妻子与妾室的关系,四妹佳期将至,正憧憬着与苏府二公子的和美日子,殊不知苏烈夫妻多么不怀好意、不好对付,还有他们的独子,更是个混世魔王……他轻轻地叹气,朝向父母的寝院遥遥一望,终究运行上好的轻功飞檐走壁,出了王府,催动守候在外的良驹,坚定地奔赴金刚峡谷。 “走了?”书房里灯火摇曳,庆王放下书,见刚刚被自己唤进门来的管家谨慎地点了点头,不禁感慨道,“公主还真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啊。”提及公主,曹自成自然更为谨慎,从头到脚冻起来了似的,分毫不动。“呵呵,你紧张什么?没出息。”不知怎的,庆王觉得管家的样子很好笑,放下书,在屋中自在地踱步。管家这才解了冻,斟酌着问道,“王爷,我斗胆问问,大少爷给您留的信上可提及了金刚峡谷?” 庆王向来器重、信赖管家,因此并不避讳什么,“说是公主有一柄戾气深重的残剑需要圆满,放眼天下,公主觉得唯金刚峡谷内的隐士可期成事,遂命他速速前去办理。守珪觉得既然与公主有约在先,就要信守诺言,任凭调遣,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 “这么看来,公主势必是知道一些大少爷同濮老的渊源,才会这样笃定地调度……可是,这世上并无几人知晓此事啊。”庆王停下脚步,眸色深邃,“所以我才说她手眼通天啊。当初她受守珪所托,做了扯淡的媒人,我便在心中隐隐地想,她这般行事,究竟图什么?守珪虽是王府的嫡长子,却也并无实权,在其眼中能有什么实用价值?完全没有料到人家看重的是守珪的潜在价值,如今还真就派上用场了,倒是实实切切地给我上了一课。” 一路未歇,直至置身于金刚峡谷之中,曹遄方才下了马,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料想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牵马行过千难万险,终于见到了一片熟悉的松林,大雪也铺天盖地而来,像是特地表达某种意思。曹遄酝酿了一番情绪,呼出一口热气,脚步坚定地穿过松林,来至一座庭院面前。恶灵兽正挥动着庞大有力的墨绿翅膀,在开阔平坦的院中饶有兴致地戏雪,见有人来了,似龙的头颅歪了一歪,火红的眼睛眨了又眨,终是露出罕有的温柔神色,迈步走到来客面前,低沉地吼了一声。 一位俊朗的少年闻声而出,见大雪之中有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牵马而立,伸出手来抚了抚恶灵兽的龙角,而灵兽非但没有恼怒,活吞了大胆妄为之人,反而闭上眼睛,温和地哼叫了一声。“请问您是哪位?来此有何贵干?”声音如雪,带着微微的清亮的寒意。“真是守珪啊,快进来。”位于南向正中的屋舍之门开了,隐士濮舟朝曹遄招了招手,曹遄先是一愣,进而郑重地跪拜叩首,以洪亮之声道,“义父,多年未见,请受孩儿一拜。”少年惊讶不已,不知该如何应对,濮舟爽朗一笑,“勇知啊,替为师扶你兄长起来,进屋说话。” 屋子里非常暖和,大大小小的书箱整齐地码放着,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窗边摆着一张上了年纪的床榻,眼前的案几也是老物件,泛着被岁月摩挲后的温和光泽。“您还是老样子。”曹遄觉得心情非常复杂,隐士的日子清苦得很,他在此陪伴了义父两年,流了很多泪,吃了不少苦,但是,那两年确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此后,他变得不一样了。 叙旧良久,濮舟忽而用手一指窗边的床榻,“原本你这兄长就是睡在那里的。”岳勇知“哦”了一声,不由地抚摸了一下分外高挺的鼻梁,“兄长”这个字眼儿让他有些……不自在。虽说眼前之人算是义父的侄子,又是师父的义子,因此从哪里论起来,此人的确都是自己的兄长,不过呢,勇知依然觉得曹遄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日册封之后,必将会接管了整个王府,所以这段极为短暂的与莫名坊关联之往事,最好不要再发展出新的枝杈了。 曹遄的视线滑过少年的面庞,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声回应义父道,“当年我还小,被恶事缠身,终日惶惶,父亲与堂伯常年在外征战,闻听此事极为震惊。堂伯与您相识于少年,友情深厚,遂书信一封,言辞恳切地求您暂时打破清修的日子,勉为其难地收留我。”坐在身边的岳勇知听到此处,朝向师父低声道,“我也该去烧菜了,您们难得重聚于此,我尽力做几道可口的小菜,再配上一壶酒,才好畅谈尽欢。” 濮舟将极为有力的手掌按在徒弟的肩上,“孩子,你做菜的手艺确实不凡,我起初决定收你为徒,实际上就是被这一点打动了。然而此刻,你兄长正在回忆清修的日子,你怎可离去,扫他兴致?”勇知张了张嘴,本要解释,但肩头感受到师父传递而来的温暖的压力与用意,还是决定不发一语为妙,遂认真地点了点头。 曹遄见此情形,会心一笑,“义父言之有理,我既然要同勇知做一辈子兄弟,早早了解、理解了彼此,才好相扶相携一生一世。”濮舟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了,果然是父子连心,即使长久未见,你依然懂为父之心。”此言一出,算是为爱徒的未来做了妥善而郑重的托付。 “义父,当年我来此之时,您说过,若我能独自在那张榻上安睡,便可留下,我当时就想,这里除了书、书案以及窗下之榻,几乎别无陈设,如此寒酸之处,叫我如何住下?”濮舟一笑,“可你还是住下了,夜里难免惧怕,且还思念母亲,却从不发出声响,也就没有惊动过恶灵兽……那段日子,不好捱?”曹遄回应道,“我知道您夜里总来看我,在铜炉里燃一支安神的香,那香气里有一丝粗糙的苦味,闻之舌下跟着泛苦,但心里却渐渐踏实了,内心康健,恶事也就不再缠身,长此以往,我便习惯于读书练字、习武抚琴的日子,他事不想,乐在其中。” 茶煮好了,岳勇知恭敬地为师父与兄长奉茶,然后坐回原处,继续做无言的听众。“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两年之约到了,母亲几次派人来接,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同您分开,母亲看明白了我的决心,也就暂且作罢了。我以为从此可以伴您左右,一生一世做个洒脱的隐士。”至此,曹遄觉得喉头发紧,已说不得任何话了。 “可你父亲得胜归来,听闻你耍了赖,不肯回家,十分不悦,估计也是觉得我在耍赖,霸占着他的嫡长子不放,于是亲自前来讨要……那一天,也是这样,大雪纷飞,好不寒冷。”濮舟啜了一口茶,勉强一笑,“其实也不算冤枉,我确已习惯了有你相伴的日子,只是,你前途大好,没必要走隐士之路……僵持良久,我便命你跪地起誓,非我召唤,你从此不可再踏入这里,你当然不肯,我就说……”整室分外肃静,师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打在每个人心上。 “您说,若我有违父命,便与我恩断义绝……我当时还小,实在是看不懂人心,竟信以为真,登时听话照做,然后昏了过去。”濮舟提醒道,“打昏你的,是你父亲。”曹遄平静地回复道,“父亲说是您干的,可我没信。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苦心,只是不想让我走上隐士之路,可这些年来,我总能梦到这里,梦到您,虽从不来往,没有一封书信,但我的心依然还在这里,从未离开过。很多事情本没有对错,但不知为何,受伤的、妥协的总是小孩子,且他们还要背着这些伤痛活一辈子。” 雪仍下得欢畅,屋外庭院中,恶灵兽依然挥动翅膀,与漫天飞雪嬉戏,时时的声响传至屋内,每个人都很清晰地听到了。“您知道我为何如此依恋这里吗?”曹遄眼中晃着一种清亮之光,“您让莫名坊抵达了空灵悠逸的境界,身在其中,我便可跳脱出尘世之痛,翱翔于书海,与贤者之思同游。”濮舟闻言,温和地说,“若你有心入境,在哪里都可得享清修之福。哪怕只有片刻,将心淘洗,感受天地博大,反观自我之渺小,豁然开朗,也是难能可贵的隐士修行。” 第204章 大死一番 夜入深处,恶灵兽早已睡去,莫名坊南面的三间屋舍皆有灯火,三个人各自守着书,得享隐士之清福。锋逝剑身首端正地摆在一处,依然是断开的,十分平静,因此濮舟不予理会,神思皆在书里。“躬允,一向可好?”大气圆润之声入耳,捧书之手微微一颤,灯火摇曳,四下皆书,毫无异样,可世间能唤其“躬允”之人,或鬼,寥寥无几。 “起来,练剑。”师者之声扰乱了清梦,荀子修缓缓睁开眼睛,见周遭漆黑一团,妻子安睡在旁,便又闭上眼睛,不做他想,一心入梦。“为师唤你,岂能不应不从?”胸口龙鳞登时发威,涌痛极速而来,传遍周身。子修按住胸口,默念清心定神的经文,然而涌痛如海中巨浪反复拍打着他,几乎无法呼吸。万般无奈,他只得挺身而起,叶明仙也就跟着醒了,轻声问道,“修郎,怎么了?”见丈夫脸色苍白,额上有大颗的冷汗渗出,登时觉得不对,立即捧着肚腹跑到屋外,顾不得天寒地冻、夜深人静,大声疾呼,“晋威!” 濮舟放下书,微微眯眼,对着灯火道,“我倒还好,只是觉得您不够意思。这么多年了,生死不明,也不告示于我,如今您那徒弟七拐八绕地调度了我的义子,求我圆满您这残剑,我说考虑考虑,偏巧您就来唤我。”案上之剑似动了一动,圆润之音又起,“躬允,人老了,可越发狭隘不得了。若能完满了戾气深重之剑,不也是大大的修行吗?何苦来计较我够不够意思?” 夜的触角到了惜泓居这里,被骤然砍下了一块。此刻,众人皆醒着,聚在院落之中,怔怔地抬头看着立在高大古树之顶的质子。寒风倒也客气,徐徐吹拂而已,雪花星星点点地落下,如美人之泪,让人怜惜。质子手握晋威之剑,眼望夜空,似在等待什么告示。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一切却都静止了。 濮舟来至庭院之中,徒弟与义子听到动静,即刻跟了出来,恶灵兽自然也醒了,见主人表情肃穆,手握无剑之柄,摆了摆龙头,低沉地吼了一声。“勇知,为师要抚琴,你来舞剑助兴。”剑柄急急地插入夜空,勇知登时飞起,追其而去,轻松地拿住了剑柄,回到地面,朝向师父躬身施礼。濮舟在凉亭内坐定,曹遄立即走至近前,自木箱里请出古筝,摆在案上,再退到一边,静候义父之手抚奏惊世骇俗之曲。 琴音入耳,骤然拨动了心弦,质子不由地闭目谛听,整个人极速下坠,似跌入了万丈深渊。“师父!”惊恐的呼救声传遍天空,一只体型巨大的灰色圣鹤徐徐飞来。“为师在此,莫慌。”师者之音驾到,温暖坚硬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孩童,将其护在胸前。巨鹤长声鸣叫,音色华丽而悦耳,载着师者与孩童冲破云霄,继续远行…… 琴音渐入佳境,濮舟抬头望了望亭外的夜空,觉得当年之事重回眼前,巨鹤载着天外来客与一个稚嫩孩童俯冲而下,恶灵兽振翅上行,迎接仙鹤与仙客。濮舟故意蹙眉,嗔怪仰慕的友人竟带来一个孩子,友人笑答无碍,自有办法让孩子封住记忆,忘却此行所见的一切。濮舟反问这又何苦?不带上孩子便是了。 友人说这孩子天资卓越,能见其剑中之龙,且愿以左臂血肉助灵兽进阶,他已破例收做弟子。如今弟子臂上要现出龙鳞,他觉得为时尚早,特来求濮舟的恶灵兽舔舐那些伤口,助其快速愈合,再舍下一点儿龙角,磨成粉末,让孩子服下,以镇压住龙鳞涌动。濮舟答应了,却也提醒友人,若此生再无第二只卓越的灵兽来咬其左臂,求一次进阶,那么,龙鳞臂将永不得见。友人笑而不语,濮舟心下明了,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当少年剑客从天而降,以无剑之柄前来挑战质子手上的赤诚剑之时,质子知道时机到了,锋逝剑能否圆满,全看今夜此战了。 岳勇知随师者筝曲舞剑正兴,忽而眼前景象一变,自己竟从天而降,停落于枝杈繁复的古树顶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映入眼帘,面目英俊无比,周身散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明丽光华。“勇知,需尽全力与之一战!”师者之言在耳畔响起,锋逝剑柄为之一振,进而源源不断地使力鼓动勇知的臂膀,带着无穷恨意向少年讨伐而去。 微雪之中,叶明仙仰望心爱的丈夫独自舞剑,招式千变万化,倒像是与切实的对手交战一般全情投入,不由地将谢小鹛的手握得更紧。“夫人,身子要紧,别看了。”小鹛轻声劝解,明仙摇了摇头,不肯离开半步。别无他法,小鹛也只能顺着明仙的意思,默默陪伴,心里却在想,为了一柄破剑,整个惜泓居都魔怔了,简直太不划算了。 赤诚剑再度与锋逝剑柄正面相碰,不出所料地再次发出一声脆响,震感强烈地传递到龙鳞臂膀之上,惹得质子胸口的龙鳞也跟着发痛。分明是只有剑柄啊,质子蹙眉感叹,然而对手是不给其思考、喘息的机会的,一剑又一剑实实在在地杀来,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琴音越发激昂,锋逝剑柄之上渐现黑红相间的剑光,质子知晓那剑柄被金头灵蛇霸占多年,此剑光必然是其戾气所造,两剑相抗之时也就越发留意起来,因此始终没有被伤及分毫。如此一来,那剑光愈发被惹怒了一般凌冽,剑风也更加尖利、怪异,忽而筝声放缓,金头巨蛇竟然蹿出剑柄,张开阴森大口,喷溅出铺天盖地之毒,将周遭雪花全部染成黑色。 黑色的雪花幽幽飘荡而下,如无数微小却也索命的鬼影,落在古树的枝杈之上,质子知道,这棵参天大树已经无法迎来明春的枝繁叶茂了。然而,就在这微微的替古树遗憾的一刹间,一朵黑色的雪花改变了方向,在夜空里划过一条狡猾而隐秘的线条,落在叶明仙的唇边。雪花遇到暖意,倏然化了,钻进明仙的嘴里,甘甜清凉的滋味在口中绽放开来,明仙一愣,却也并未多想,心神又都放在丈夫身上了。 不知为何,质子心上猛然一痛,顿觉不祥和,欲分神瞧瞧妻子的情形,金头灵蛇抓住时机,倏然转动身躯,死死缠住质子,赤诚剑虽依然在手,却施展不得。强烈而冰冷的窒息感带来了死亡的气息,赤诚剑明明灭灭,跟着质子之心一道挣扎求生……窄迫至极,不可破解……无可破解,心光灭了……归去归去,平和深远……清澈之音流入耳里,不断晃动着生命之光,质子闭上眼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正一步步地走向乘着圣洁莲花而来的弟弟…… 不,不可如此!质子睁开双眼,大喝一声,“不——可——如——此!”胸口龙鳞即刻迸发深满之力,涌动出一团烈焰,将灵蛇灼烫得周身震颤,随即松懈开来。于此间不容发的时刻,赤诚剑显露本色,对准蛇头刺出稳准的一剑,蛇头登时没了踪影。与此同时,胸口龙鳞收敛了火焰,而赤诚竟释放了尖利剑音,“而今大死一番,速速还我剑来!” 大死一番……还我剑来?!质子左手一松,赤诚功成滑落,到了树下,插入泥土之中,竟也立住不倒。雪停了,空气湿润而纯净,漫漫长夜似已重归平静,质子心上却有了别样的感应——时机到了!于是,渴求已久的师者剑音响起,“我剑从此名曰锋逝!” 锋逝剑剑身得令而出,速速奔赴剑柄,剑风带着长长的恨意嘶鸣了数声,剑锋终是闪过一道灿烂的金光,刹那间又黯淡下去。一滴黑红的血珠自剑锋滴落,岳勇知缓缓地将重新完整起来的宝剑举在眼前,看清了剑锋龙纹之上刻下的苍劲有力、韵味悠长的“锋逝”二字。 曲终,濮舟仰天温和一笑,“善长兄,多谢您让我经历了此番大大的修行。”曹遄走上前来,朝向师者跪拜叩首,“义父,此番恩泽,守珪替荀子修郑重地感谢。”濮舟伸出双手,将义子扶起,“即刻启程。锋逝剑刚刚圆满,诸事不明,需尽快回到主人手上方才稳妥……恶灵兽会送你出谷,此一别过,不许再踏入莫名坊了,待我归去,你再来送我,以尽孝道。” 荀子修自高高的没了生机的古树上落下,步履沉重地走至妻子面前,轻声问道,“仙娘,你还好吗?”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答复,“原来羊水破时,真的好似流水一般无法控制。”说完这话,叶明仙终是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表情极为痛苦,依旧隐忍着,口中喃喃,“鹛姐姐,救救孩子……” 第205章 责任重大 天色未明,晋威驾驭骏马在前头引路,谢太医师徒、年轻的女医、十分干练的稳婆各自驾马,稳稳跟在后头。微风拂面,令晋威想起了谢小鹛在关闭房门、将众人拦在外头时说的那句话,“一切有我!”眼神灼灼,气息匀稳,着实有安定人心的大将之风。一切有我!一切有我……晋威不由地瞥了一眼天空,大力催马前行。 当晋威等人踏入惜泓居之时,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打在每个人心上。女医与稳婆被谢小鹛请进门里,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情况,不久,小鹛开门出来,朝向双手紧握成拳的荀子修道,“母子平安。”一句话惹出子修之泪,接下来,女医也出来施礼道,“荀公子,虽小少爷是七月早产的胎儿,但是发育得很好,若得细心照顾喂养,应该可以平安长大。”众人紧忙上前道喜,子修一一还礼,然后看向小鹛,见其点了点头,便就急急地走入房中,与妻儿相见。 稳婆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给荀子修,之后施礼离开。此刻,小猫一般大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十分安静地待在父亲怀中,唯有生命的热度令子修坚信,孩子确实可以活下来。“我们母子得活,全是鹛姐姐的功劳。”子修听闻妻子之言,轻柔地捋了捋妻子额前的碎发,回复道,“她确实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明仙又说,“孩子胸口有一块胎记,火红的,形似莲花,鹛姐姐特地指给我看了,您也瞧一瞧。”子修说好,仔细一看,确实如此,心中暗念——子桓,朱繁影曾说过,你胸口有一块火红的胎记,莲花模样……所以,是你回来了吗? 午后,焉汶将皇帝亲赐的贺礼送来惜泓居,还特地见了见谢小鹛,“陛下听闻你护主有功,特命我来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小鹛娴熟地敬上一杯茶,回复道,“下月初十我想出宫一趟,为姑母贺寿。”焉汶和缓一笑,“只是这样?”小鹛答道,“别无他念。”焉汶倒也痛快,“这件事我便可斗胆做主,准许就是了,至于贺寿之礼,也会一并置办好,届时让成崊护着你出宫。”小鹛明媚一笑,施礼道谢,送焉汶走至庭院里,迎面瞧见了晋威,也就转身回去了。 “荀公子之子得来不易,需好生照护,需不需要再派个得力的侍女来?”晋威觉得焉公公只是好心,并非要埋什么眼线,也就婉拒了,并没说别的。片刻之间,焉知驾马而来,猛瞧见了曾经的义父,多少有些别扭,下马施礼,说自己是奉公主之命前来送贺礼的。焉汶略略点头,“听说差事办的不错,又有姐姐照应,挺好。”说罢接过林想递来的缰绳,上马跨鞍,驰骋而去。 办完正事,焉知即刻告辞,质子见其神色伤感,便特地留其在书房里坐坐。“上一回见面,我们也没能好好聊一聊,如今我做了父亲,深感责任重大,着实有些心慌,这样的心情不能与旁人说,你既来了,我才好倾诉倾诉。”此话抚揉着焉知之心,生出许多暖意。“公子,能做得了父亲,总是难能可贵的啊。”下面的话不必说,子修也能领会焉知之痛。“好,我知道了,会尽力做个像样的父亲。”做出郑重承诺之后,子修话锋一转,问道,“焉公公刚刚也来此送贺礼,你们可曾碰面?”焉知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既然入了起凤阁,选择为公主效命,前尘往事就得放下了,这是公主的法则,你必须遵从。”焉知这才点了点头,回复道,“奴婢明白,也不悔,只是,见了义父,还是忍不住会把自己当做他的儿子……这些年来,确也如他所说,若无他的照拂,奴婢早就没了。感情这种事真是怪哉,不能说没就没了。一见面,心里就知道父子情分还在……而他呢,想必是怨与恨居多。” “不会的。”质子抚了抚焉知的肩膀,“无论如何,他依然盼着你好,有人疼惜与照拂,起凤阁就是这样的所在。他心里明白,若同你亲近起来,惹公主介怀,你迟早会被打发走的……所以,不如藏起暖意,冷给你看,让你的心也跟着凉了,少些牵绊,一心在起凤阁扎下根来。” 焉知走后,质子独自在书房里发呆,这么多年来,父亲难不成也是故意疏远自己,虽然偶尔出些状况,但总体的目的就是想把自己回南疆之心晾凉吗?原来,父亲的本意就是想让自己扎根皇都,永不回头的吗?! 丰渠阁内,皇帝正在批阅臣子之表,其中不乏请安问候以及无用之言,皇帝向来不胜其烦,偏又无法全然屏蔽,故此只得创造一些唯己心知的策略,以提升批阅的速度。又一表奏对着皇帝敞开了脸,内容是关于天气与粮食价格的,当读到“恳请陛下以重农之心返归本业之纯真”之时,敬宗抬了抬眉,特地瞧了瞧书写此表之臣的名字,写下了一个“阅”字。 在文官的派系之中,罕有人不懂为官处世之道,所以今日此时读到的“回归本业纯真”之言,实属罕见,也着实唐突、怪异。皇帝走出书房,来至庭院里散步,昨夜微雪过后,今日调皮的冷风一闹,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唯有庞大之树的枝干上存了一点儿纯美之白,仰头一望,悦目沁心。“陛下。”焉汶轻声细语道,“卢大人求见。”皇帝抬眉一笑,“真是巧了,朕刚刚批阅了他侄子卢显进言陈事之表,他就来了。” “庆芝,陪朕散散步。”行过了君臣之礼,皇帝客客气气地请中书令卢绰游园,卢绰觉得既然女儿已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自然应与皇帝亲近些,也就不加推辞,只管照办。君臣二人走走停停,闲话家常,倒是和睦融洽,焉汶与秦芗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心神照例全放在皇帝身上。行至并未结冰的开阔而清澈的池塘边上,敬宗停下了脚步。一只鹈鹕张开了“血盆大口”,笨拙地淘水捕鱼,敬宗见此情形,不禁笑道,“鹈鹕虽生得怪异,行事又笨拙、鲁莽、直接,但在鸟类中称得上是捕鱼高手,且胃口极好,寿命也长。” 卢绰过了过脑子,觉得皇帝一定是将自己那胡乱上表的侄儿比做鹈鹕了,虽满腹经纶,却编排不出妥帖应对的话来,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垂首沉默。“想说什么,只管直言,你才华横溢,心思也正,又少有废话,所以朕愿意倾听。”这么一捧,卢大人反而更不好开口了。 皇帝见卢绰左右为难,欲言又止,觉得时机恰好,遂问道,“庆芝,你侄儿如今也有二十了?听闻在东围为官四载,纯真耿直,不太合群。”卢绰这才顺势叹气,“我弟弟、弟妹相继去世后,他孤身一人守在东围,孤掌难鸣,身旁又无人指点,难免冲撞了同僚而不自知,如今守孝期满,臣想恳请陛下开恩,调度他回皇都供职……不知可否?” 皇帝温和地回复,“你长女病逝,如今小女儿又嫁与珂雀,府中若是添了亲侄儿相依作伴,自然是好事。只是,皇都不比东围,人家不悦,至少会让你知晓,看似鞭长莫及,然而你的照拂总能抵达的。若你侄儿在皇都地界大力提倡为官者远离商人,捧着初心振兴农业,得罪之人明里不说,皆在暗中动作,让你侄儿永远闭嘴,届时,你虽近在咫尺,却也是无力回天的。” 此等形势之下,卢绰别无选择,只得摆出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回应道,“镇生虽心有纯真,脾气倔强,却也十分孝顺,如今这世上,臣就是他的父亲,父亲之言,他总会听从的。”皇帝笑问,“这么说来,劝朕回归本业纯真之言也是你指点的?”卢绰周身一颤,屈膝跪下,“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皇帝伸手相搀,宽慰道,“不至于的,快起来。”见卢绰仍在情绪之中,则拿捏着力道敲打道,“如今皇都戚党势力仍盛,朕不想让卢家牵扯其中,所以调他回来,也只能安排个无关痛痒的闲职,如此蹉跎几年,人生也就定性了,你们父子是否甘心、不悔?” 第206章 鹅黄烈鸟 卢绰回到府上,见星夜冷风之下,院落里竹影凌乱,一派冷清,眉宇间不禁锁起重重迷惘之愁。夫人出了寝屋,微微施礼,将其迎进门里,虽然心里十分惦念丈夫所求之事可有好的结果,但见其情绪不高,也就暂且不问了。洗漱妥当,卢绰却说要读书静心,夫人照例说好,也就先行休息了。卢绰暗想,行商人家的女子与书香门第的女子也并无二致——得体、睿智、不麻烦,甚至更会持家——长女与发妻相继离世之后,自己与小女儿皆走入了昏暗无光的世界,直至此续弦之妻出现,父女俩才又得见希望之光。 一个时辰之后,思想之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近期读过的第五本思想之书,儒、道、佛三界之争在书中时而排斥,时而融会贯通,看得博览群书的卢绰云里雾里。道曰无名,佛说空性,儒重经义,欲巩固尊卑有序、礼让不争之社会秩序……书看到最后,作者自己竟也未有定论,显然也并非笃信儒学一家之流。所以啊……卢绰将书端端正正地摆放回书箱之中,暗自念叨,镇生,皇都乃思想文化繁荣复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地,也是政治斗争最为险恶、激烈之所在,你回来之后,切不可以狭隘执拗之思在此中行事的。 冷月照着甘蒙留下的药田,四周以树枝做成的篱笆围拢起来,林想站在外头,任冷风扑在脸上、身上,却也纹丝不动,直至瞧见荀子修的身影,忙奔上前施礼道,“公子,打扰到您了?”子修抬了抬手,示意林想不必拘谨、多想,陪自己走走便好。 “泓儿降生之后,从早到晚,我的心神一直被他牵扯,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人一旦有了孩子,果然就变了个样子。”林想闻听质子之言,默然一笑,实在说不出什么来,眉间心事重重,隆起了一个疙瘩。见此情形,质子唇边浮起温润的笑意,“林想,我还欠着你一句话——多谢你的坚持,方才圆满了锋逝剑。”一句话打在心上,惹得林想一阵愧疚,眼圈一红,终究流下了热泪。 回到寝屋,林想依然有些后怕,幸而有鹛姐姐护持,才会有母子平安的结果,否则,自己必然是万死难辞其咎的。思量至此,林想遂在心中发誓,此生必然要还报谢小鹛之恩。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林想倏然回过神来,眸中闪过一道锋利之光,随即深吸一口气,缓步出了门,沿着屋舍外墙行走,某一刻,手一发力,触动了隐藏得毫无破绽的墙面上的机关,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封装的细小竹筒,再迅速推回暗格,返回屋中…… 皇宫看似戒备森严、关卡重重,然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皇帝下达了指令,其杀手军团一定能做到跳出其外,使命必达。只是,今夜,当林想于房中留下简练的字条,尽力悄无声息地离开惜泓居之时,晋威还是有些……迷惑。皇帝手上任凭差遣的能人辈出,而林想刚刚引发了巨大的波澜,此等形势之下,为何偏偏要调度他呢? 不消半刻,晋威想明白了,皇帝是派整个团队中最了解宝剑的林想去——毁掉刚刚得以圆满的锋逝剑!若真是如此,我又该如何行事呢?!一道大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晋威目光炯炯,瞪着自在摇曳的灯火,却迟迟无法拿出向来引以为傲的决断力,有所行动。 夜色仍未褪去,曹遄将锋逝剑交去临安公主指定的止粼驿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周身疲惫,胯下良驹也累得气喘吁吁。人与马缓缓地行于月下,感受着一种莫名的轻松与自在,周遭安静得一声鸟鸣都能令人心惊,正因如此,当一人一马如暗夜之箭一般自眼前飞过时,曹遄心中掀起了巨浪。巨浪拍打而过,待回过神来,天地仍旧披着巨大沉重的夜的帷幕,让他看不出半点儿破绽来。 当夜的帷幕悄悄掀起了一角,奉命毁剑的林想与护持锋逝进宫的余炎狭路相逢,尽管两个人都穿着夜行衣,包裹着脸面,但是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之马,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话得明着说,宝剑是不可能让你毁掉的,你若觉得难办,我行事逼真些,让你败得惨一些,陛下若不悦,也只会冲着我来。”目如寒星的少年声音依然叮咚作响,让人愉悦得不行,然而林想可陶醉不起来,只得厉声道,“你如今为起凤阁办事,却也是陛下调度而成的,归根结底,你我都得听命于陛下!” 余炎似得了牙尖嘴利的潘略的真传,顷刻反驳道,“你若是这个主张,干嘛要助荀公子圆满了锋逝?陛下调度你去惜泓居,目的何在,你会不知?所以咱们都别废话了,剑上说话,才叫痛快!”伴着泉水般的声音,一剑不容分说地刺来,林想心下叹气,只得迎难而上,拼力与之一战。 若论剑上功夫,林想比不过余炎,但是林想家族祖辈铸剑,对剑更为了解。潺沄剑出自名门,生性高傲,剑招繁复华丽,可任意调度天地间的水汽,生成强大如海之势。所以,当务之急是催动手上鹅黄剑之烈火剑气,驱散周遭水汽,阻断潺沄得势之本。林想依此策略而行,果然奏效,余炎火气上涌,暗想你既然使出这个计策,休怪我也要闹你一闹…… “锋逝给你,能毁则毁!”一把宝剑顷刻出鞘,向着渐渐发白的天空展开了一张深沉而淡漠的脸,林想心头一动,神思皆被吸引而去,潺沄剑抓住时机,瞬时聚集起万千水汽,调度出一道气吞山河之海浪,重重地砸向依然冒着火光的鹅黄剑。“嘭——嗡——”巨响在耳中炸开,林想眼前一黑,险些跌下马来,然而口中却仍喃喃,“去……毁掉它……”鹅黄灭了剑光,却也逼出了一只拥有鹅黄翅膀之鸟儿,幽幽飞翔,追着锋逝而去…… 余炎眉心之痣骤然发痛,不由地伸手按了按,在这微妙的一刹间,鹅黄烈鸟追到了锋逝,亮出真本领,欲在其剑锋处啄开一道浅浅却也永难修复的裂痕。在这看似已无可阻拦的时刻,余炎自险些坠马的少年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进而断定,难得圆满起来的锋逝似乎真要完了。 黎明降临,天地万物展露真容,皇帝睁开眼睛,回味着昨夜之梦。天外来客乘鹤而来,朝山巅之上的他浅浅一笑,“灵鹤,你坐拥天下,依然这样小气吗?区区一柄剑而已——”梦的回忆戛然而止,之后是如何发展的,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是啊,区区一柄剑而已……皇帝冷笑一声,喃喃道,“您的剑竟要尊区区荀国质子为主,简直可笑,可笑至极……”他缓缓伸出手,抓起矮几上的一只白瓷鹅形三足香炉,猛一发力,将其掷了出去,毁了个粉身碎骨。 陡然炸开的脆裂之响鼓动着秦芗的神经,然而焉汶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只得将急促的呼吸稍稍放缓,照办不动,但内心自然无法安定。“陛下。”焉汶推门而入,眸色谦卑却也笃定地立在榻边,轻声道,“有信传来,请您过目。”说罢恭敬地将一个小巧的竹筒放在矮几上。“你替朕阅一阅。”焉汶得令,开启竹筒,取出窄而小的字条一阅,迟疑了片刻,念道,“鹅黄烈鸟折翅而亡,潺沄已携锋逝归去——起凤阁。” 第207章 力道精准 冬日晨光照拂之下,起凤阁显现出别样之美。花园之中,公主手握锋逝剑,绕过一块瑰奇特异的巨大灵石,置身于明媚动人的花木世界。“公主。”余炎来了,施礼而立,静等吩咐。剑缓缓出鞘,直至剑锋之上现出“锋逝”二字,公主方道,“隐士之字果然是顶峰之作,怪不得能杀灭欲毁剑之鹅黄烈鸟。” “公主,您要如何处置此剑?”余炎惊讶于自己居然问了不该问的,进而还说,“若您仍要将此剑送还给荀公子,惹得陛下不悦,恐怕要付上很大的代价。”公主倒也没有不悦,不过还是反手一问,“若代价是你的性命,你肯给吗?” 余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若真到了这个地步,奴婢认了。”公主微微挑眉,“既然如此,你有何心愿,本宫替你了却了。”这一回,余炎没有犹豫,“请公主庇佑玄普,让他活得长远一些,待他归去,需同奴婢葬在一处。”公主按了按额角,回复道,“仙人行事向来不同凡响,因此他那命何时丢在哪里,可是不好说的。再说,凭什么要同你葬在一处?你的命,你好生留着,即刻将此剑送还去惜泓居,若有什么祸,本宫自己担着就是。” 余炎来至惜泓居之时,院落里刚好站着玄普与林想,两个人同时望向来客,林想自然是盯着锋逝剑,玄普则将目光锁定在少年眉间似有若无的一颗痣上。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余炎走至仙人面前,双手奉剑,见仙人点了点头,便就回身上马,迅速离开。“孩子,公子在书房,还是你去送剑。”林想抿了抿嘴,再度问道,“我欲毁剑这件事……真的可以直言不讳吗?”仙人淡淡笑道,“我说了,荀公子胸怀宽广,不会计较的。你若不说,折磨的反而是自己。” 手握锋逝的那一刻,质子觉得已握住了师者之手,温暖、坚硬,充满无穷的力量……对于林想所言,正如玄普所判,他不会计较什么,但是,待林想施礼而退,心上却隐隐地担心起公主来。如此与皇帝正面抗衡,全是为了自己打算,虽不至于遭受什么大磨难,但是,必然会被力道精准地敲打出难忘的痛感。想到此处,质子之心顿觉内疚、疼痛难忍。 午后阳光明媚,冬日之风竟也温柔得不行,公主兴致大好,想去永固马场操练一番心爱的热雪,遂命如意去提马。许久,书房之门才被敲响,公主知道必然是如意,隔着门扬声嗔怪,“今日不得力,慢吞吞的,坏本宫兴致。”门慢吞吞地开了,如意进来,立在门边,并不如常地走至近前。一滴泪涌了出来,划过粉腮,落入嘴角。“公主,热雪走了……没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公主凄然笑道,“果然是力道精准地敲打出本宫之痛来……且这样快,青天白日的,就在眼皮子底下利落行事……原以为起凤阁内密不透风,如今看来,竟还是太天真了……”话至此处,心上已淌了血。 不过李青玥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敲散了架子之人,先是大张旗鼓地让载着热雪遗体的马车兜遍了大半个皇宫,然后再带着潘略、余炎、如意、焉知,以及一支精锐部队一同出宫,又特地请昉蕴禅师的高徒照澄咏经,将热雪厚葬于眺莲墓园。整套流程走下来,暮色渐起,公主轻而易举地打发走了精锐之师,并命如意焉知跟着其回宫,自己则带着潘略余炎去了噙海阁,说是要醉一回酒,排解排解。 夜披挂上阵,撒下满天星子,挂上一轮明月,月光如水,倾泻于噙海阁的大露台之上,歌声入耳,美酒入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不知为何,俯瞰之下,棠延盛世却像是一场浩荡易逝的长梦……李青玥对自己说,一定是心境的问题,酒的问题,歌声不够清澈、洒脱的问题……所以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早了,回。”潘略说出扫兴的话,边朝歌女扬了扬手,聪颖的妙人儿也就抱着琵琶退了出去。“潘略,起凤阁里居然藏着加害热雪的内鬼,这种敲打,力道过大了。”潘略即刻回复道,“我答应您,必然要揪出那鬼,以其人头祭奠热雪。”公主脸颊有些发红,带着几分醉意出口伤人,“能一剑送走热雪,且隐于起凤阁而不露破绽,此等厉鬼,你、余炎皆对付不了。” 潘略之心必然要被刺痛,可一张利嘴面对公主也是不好发威的,至于余炎,倒觉得公主之言不无道理,因此也不发一言。在这短暂的带着酒香与醉意的片刻之间,余炎将眸光划向夜空之月,任由潘略略微松懈了戒心,向着一张倾城绝色的红润面庞投去轻柔而迅捷的一瞥。“公主,比这更难办之事,我也办成过几桩,所以这一回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如今,还多了余炎。”潘略之言成功地点燃了余炎心头之火,公主收拢起醉意,音色明亮地说,“回宫。” 三个人踏上归程,公主驾驭的是原本已赏赐给潘略的戾墨,因为暂时实在是找不到其他能与热雪媲美的马了。一路之上毫无波澜,直至到了宫门外,看到了似守候良久的赵廷钊,潘略余炎才识相地避让至一旁,令公主眉目之间漾起些许别样的神采。“您喝酒了?”公主浅浅一笑,意思明白——要你管?“今日整个皇都都知道您失掉了坐骑,估计很快就会有成千上万的骏马朝此处汇聚,企盼能替代热雪,讨您欢心。”公主没有搭话,果断催马前行。“荀子修找我了。”廷钊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出重点,“他求我向南疆荀国传信,尽快将黑轮兽送至皇都,做您的坐骑。” 回到宫中,公主径直来至丰渠阁,仗着周身的酒气佯装醉了,求见父皇。皇帝自然要见一见,瞧一瞧女儿酒后吐真言的戏码,于是,在无人打扰的书房之中,父女俩十分难得地正面交锋了一把。 于是,这个本是平平无奇的隆冬的夜晚,因为有了这样一场云天之上的正面交锋,变得极为不同凡响。无人知晓父女之间究竟谈了什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所以安然阁内的郑贵妃觉得整颗心都燃烧起来了。 别无他法,郑贵妃只得命顶用之人速速将消息传递给宫外的父亲,希望得到一点儿顶用的答复。越是此等紧要的时刻,她越觉得殿中清冷、空荡,而自己竟是这样的匮乏、无用,这想法像是充满恶意的旺盛的藤蔓,一点一点地捆绑了周身,越发紧迫,疼痛,贵妃终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到郑贵妃醒来,心爱的女儿已在眼前,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一点一点地将令人安心的苦味送入自己口中。“母妃,谢太医说了,您不可多思多虑。”喂完了汤药,公主扶着母亲坐起,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其后背。“你不吓我,我才能多活几年,陪着你们三个。”贵妃虚弱地叹气,身子依偎着女儿,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了。 母亲很快就睡着了,睡脸像孩童一般美好,而惹祸的孩子抱着母亲,充满依恋之情,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无论如何,对李青玥来说,在此世上最珍视的,永远是眼前的这位母亲。 到了傍晚,郑贵妃情形转好,子女三人陪伴在旁,令其格外舒心、宽慰。此时,贴身侍女前来禀告,说是太子携太子妃前来探望,贵妃紧忙整理了一番,强撑着见了见。然而只聊叙了几句,贵妃觉得心口火热,头痛得很,还好有女儿适时下达了逐客令,太子夫妇也就顺势告辞了。 送走了贵客,李沪与李江也听从了皇姐之言,暂且去歇一歇。“玥儿,臻鱼渐渐大了,再过一两年也该娶妻了,你可有主张?”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听得母亲此问,女儿随口说,“还远着呢。”郑贵妃一愣,“还远?”随即免不了又要抱怨,“你这孩子,净顾着给旁人做媒,自己嫡亲的弟弟倒是不上心。”公主实话实说,“外祖父自有主张,岂会凭我筹划?” 第208章 马中仙子 次日清晨,郑贵妃总算恢复如常,遂一再地催促女儿回去歇歇,公主听话离开,独自驾驭戾墨返回,途中又临时起意,决定去明珠湖转转,竟与大将军不期而遇。荣团兽照例温柔地哼了一声,公主催马上前,探身抚了抚灵兽的头颅,向来高傲冷横的灵兽居然闭上眼睛,任凭仙子摆弄,渭王心头不爽,不由地拍打了几下坐骑厚实的脖颈。灵兽立即明白了主人的嫉妒心,缩了缩脖子,也就如常地冷酷起来。 “小气。”公主嘟囔着离开,大将军登时回怼道,“您倒是大气、能耐得很,为了个外人,竟跟陛下对着干,且还吓昏了自己的母妃。”话里带着一种莫名而微妙的情绪,立时被公主捕捉到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径直策马走开了。 大将军不战而胜,却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又重重地拍打了荣团兽的头颅,严厉地说,“今后若再朝仙子献媚,看我怎么治你!”灵兽低吼了两声,大致是觉得主人果然不够大气,但是主人就是主人,顺从而为是不悔不改的准则。 公主回到起凤阁,焉知立即牵了一匹全身皆为金黄的骏马迎上来施礼,此马高大俊美,气度非凡,说是马中仙子亦不为过。“公主,这是苏斋主请潘略提回的骏马,名曰光潜,血统纯正,十分聪颖,虽年龄尚小,样貌也柔美灵动,但是脚力甚好,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公主轻咳一声,焉知顿觉不妙,这才闭上了一张巧嘴。 “苏烈向来如此,识时务,非常懂得抓住风口,放出光彩来。替本宫谢他好意,不过黑轮兽已在路上,今生只它不死,便任凭本宫驾驭,其他的骏马灵兽,本宫一概看不上了……所以,速速还回去。”焉知再度施礼,应声照办,偷偷地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骏马光潜很快又被潘略送回苏府,苏烈强撑着笑了笑,笑容相当难看。苏延道正巧出门,准备寻些欢乐,碰上了此等情形,登时丢开了自己的小马,飞身骑上光潜,招呼不打,驾马离去。潘略抛开气得不行的苏烈,径直上马,回宫复命,公主听闻光潜被苏烈之子骑跑了,稍显遗憾,“早知如此,应该收下光潜,转赠给——”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转而摆了摆手,说,“算了。”潘略也就退了出去,同苏延道一样,从不遵循什么规矩、礼数。 苏延道得光潜相助,速速抵达了垂影坊。莺莺美人自被识破了身份,也就不好再做苏谦的棋子了,自寻出路,嫁了个家境殷实的中年鳏夫。虽然那人孤独多年,免不了急躁、疑神疑鬼,但被莺莺降服之后,倒也不算吝啬、刻薄。总之,现在,延道也就释然了,准备会会新近出现的新鲜人儿,品茶听曲,以期再展欢颜。 新人名曰黛籹,容颜姣好,身姿窈窕,歌喉美妙,琵琶技艺了得,一曲虽终,耳畔依然泠泠作响,延道拍手叫好,说果然是垂影坊神通广大,如兰的人物层出不穷。 不过嘛,新人不比莺莺,格外端庄清冷,三支曲子过后,施礼而退,别说陪着说说话,共饮几杯美酒,眼见客人杯中的茶水空了,竟也视而不见,转眼不见。苏延道自然是失落的,但是垂影坊本就是如此,如兰的人物虽多,个个端着气质,举止有度,只是莺莺奉了苏谦的差事,才会额外照应“贵客”而已。 贵客就这么独自喝饱了一壶好茶,悻悻地出了雅室,机灵的下人立即去提来贵客之马,恭敬地送客。翻身上马之时,苏延道忽然意识到,胯下之马竟成了焦点,被来来往往、见多识广的贵客们仔仔细细地品看着,登时得意起来,也不催马前行,只是柔声道,“走,我的仙子。”光潜便就会意,四平八稳地走了起来。这才叫做尽兴而归呀。延道暗想。 马中仙子行至苏府附近,忽然停下脚步,清亮地叫了一声。苏延道一愣,转而觉得这声音绝非偶然,而是一种充满智慧与仁心的提醒。是啊,就这么回去,父亲会如何处置自己?!花了一座小金山、以及比金山还重的人情才购置而来的光潜,就这么被自己大模大样地骑出去晃了半日,估计全皇都的精明人士都已嗅到了苏府拍马屁的浓重味道。 更为糟糕的是,公主并未领情,反而派潘略将“马屁”踢回府上,此事若传了出去,苏家岂不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话?!所以!魔头抚了抚光潜的脖颈,“仙子啊,我们苏府门槛儿太低,留不得你,我现在就将你送至该去的地方,投奔个与公主旗鼓相当的大人物。”然后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非常满意,点了点头,扬声道,“咱们走着!”人与马便就默契地行动起来。 午后,苏谦办事归来,刚到门口,来回踱步的管家即刻扑上来施礼,这般急切的举动令苏谦不悦,“平日向来沉稳,今儿是怎么了?”管家稳了稳情绪,回复道,“二爷,回头您再治理我,老爷在书房等您,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苏谦一脸狐疑,步子迈得依然平稳、缓慢,管家是个人到中年、略微发福之人,此时急得跳了两下,惹得松软的下巴也跟着颤了又颤,“我的爷,您快步而行。”苏谦这才“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其实苏延道刚刚抵达襄王府之时,内心还是有些发虚的。一不晓得万万惹不起的襄王是否在府中坐镇,二不确定晫王那个巨人一般的学生会不会善待“偷书贼”。但是,魔头觉得不能对马中仙子食言,索性下马向守门的士兵亮明身份,说有要事求见晫王。几个威武之兵互相对了下眼色,派出一人去告知吴炬,其余人齐齐对着魔头道,“等着。” “他还敢来?!”吴炬听闻偷书贼自投罗网,气血运行旺盛得不行,疾步穿过竹海,以最快的速度将铜墙铁壁一般的身子压制在小魔头面前。“老师正在休息,你先将要事说与我听,你也别即刻拉长了脸,只怪你是皇都有名的消闲一派,忽然说出‘要事’二字,很难令人信服的。” “原来是这样一桩要事……”听闻小魔头是替父办事,要将光潜托付给老师,借此良机,也想当面拜求师者为自己解惑,吴炬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此马并非普通良驹,而是会不断进阶的灵马,因年纪尚小,额上之角尚未显露,若有幸得老师助力,未来发展不可限量。” 苏延道闪闪发亮的青春面庞立时倍加红润,“这么厉害啊,潘略阅马无数,竟未参透这层玄机,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力劝公主留下此马的。”吴炬答道,“你也说了,他阅马无数,因此是不可能看走眼的,之所以不说,是因知晓公主另有意向,也就不多此一举罢了。” 停顿片刻,吴炬又说,“只是,此马原本是要献给公主的,若老师此时收下,难免会惹些议论。”苏延道嘟囔道,“若是老师行事也似这般瞻前顾后的,就算了。”然后准备上马走人。“你这分明是将我、点我……好,此马的去留也确实应由老师定夺,随我来。”延道扬脸一笑,“您也是明事理之人,才会一激就降。”吴炬正色道,“‘降’字不可滥用!”延道打嘴告饶道,“知错了,烦请带路。” 第209章 出乎意料 苏烈看着踏进门来的弟弟,开口道,“晫王派人传信,说道儿以我之名前去赠马,他担心此事别有内情,特地确认一下,我是否真的舍得——”然后懊恼得直跺脚,“你听听这话的意思,说得我都没脸再见他老人家了!”苏谦淡然一笑,“您多心了,师者别无他意,就是觉得道儿还小,有些……懵懂、顽皮,看起来又是第一次替您办这样一桩要事,总要与您互通声气的。” 苏烈摆了摆手,“你往下听。”然后连连叹气、摇头,“道儿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拜晫王为师,说是从此会洗心革面,一心向学,走回正途——我呸啊!鬼才信他!” “这——的确是出乎意料。”不知为何,苏谦觉得心头发紧,唯他确信,侄儿只是看起来吊儿郎当罢了。“是?!你也是不信的。”苏烈陷在情绪里,并未察觉到弟弟神色有异,只管继续说道,“因此,晫王请我去王府一趟,我迟迟没有动身,就是想等你回来,咱们兄弟俩一道去——”苏谦笑道,“老师可没请我去,始乎无端,岂可同行?” 弟弟之言如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底,使苏烈瞬间冷却下来。“呵呵,没想到你在这儿等着我啊。”他冷笑道,“我也没有请你从东围回来啊,你还不是独个儿扛着父亲的大旗杀回来了吗?既然你人在我苏府,叫我一声大哥,又要即刻娶妻进门,在我这里生根发芽,就得为我效命,创造价值!” “你们久久不来,老师便让延道先行回府了。老师说了,暂且只见苏府当家人,所以烦请谦公子去我的书房停歇片刻,将就些粗茶、浅显之书。”吴炬此言一出,姗姗来迟的苏家兄弟别别扭扭地对视片刻,免不了是苏烈无可奈何地跟着巨人去拜见棠延大儒,留下苏谦独守于大儒高徒的书房,品茶看书。 书房墙面上挂着一些画作,山水、怪石、花花草草、飞禽走兽……画风多变,自由自在,看似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也就没有太多约束,但是,正因如此,反而成就了一种朴素而坦荡、达观睿智的吴炬风格。 某一瞬间,苏谦的目光定在一幅描绘山谷幽兰的画作之上,以至于他放下手上之书,特地走至近前细细观瞧。这是被茂密盛放之兰统治的山谷,品类繁多的兰花倩影遍布石壁与岩缝,甚至是古树枝杈,已达到无孔不入、无从下脚的境地。一片阴影沉重的斜坡上,覆盖着瀑布般的绿叶,一个个身着绚丽华服的“窈窕美人”张开双臂,舞动而出,于寂然之中展现着别样清丽的生命热情…… “那是老师一时兴起,随手画成的,本是命我丢弃的,我不舍得,便求来挂于房中,时常回味。”吴炬回到书房,与苏谦并肩而立,目光同样停留在师者之画上,继续说道,“我也曾试探着问过老师,此世间真有此等兰花盛景吗?老师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此刻,师者书房中,桌案两边设有二椅,主客分坐两边,客人见主人不说话,难免惴惴不安,不敢侧目、妄动。“亦真,此马从何而来?”声音清冷平稳,没有情绪起伏。“垂影坊。”一瞬间的懵使得苏烈来不及思考,脱口便答。“此坊在皇都赫赫有名,高人雅士、达官贵人,甚至是使得起钱财的纨绔子弟,皆能在此中找到乐趣……不简单啊。”苏烈定了定神,解释道,“我与之并无深交,只有些生意往来而已。” “那么,你可知坊主高姓大名?”面对师者之问,苏烈答不上来,如实摇头,“我只跟坊中管事呼浩斯文来往,坊主根源无从知晓。”然后偷眼观瞧师者的脸色,瞬间被人家逮到,晫王倒也未恼,“公主刚刚失掉了心爱之马,你便能寻到这样百年不遇的灵马敬献上去……未免太凑巧了?” “我此前去那管事家里吃过几回酒,最近那一回,天气晴好,当时此马正在院子里独自散步,见了我,仰头温和地叫了一声,阳光照着它周身,金光闪闪,格外耀眼,那一刻,我觉得得见此马是件特别幸运的事。”说到此处,苏烈直白地看了看师者,见其没有回应什么,又自顾自地说,“我当时就问管事,这样美丽的马是如何得来的?他说是坊主之马,寄养在此处几日而已……” 屋子里非常安静,苏烈心里逐渐滋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忧虑。“所以,得知公主痛失爱马,你第一时间想到了此马……为了成事,代价不小?”苏烈点了点头。“行,这么看来,至少不是预先设计好的陷阱。”苏烈一愣,问道,“您说这话——”见师者抬手,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只觉得眼睛与喉咙都在冒火。“獠决大王绪图尔丹有一匹战马,名曰巨擘,此马必然是巨擘之子。你竟向临安公主敬献北域敌狼座驾,可知后果?!” 此话一砸下来,苏烈吓得脸色苍白,身子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颤声道,“您得救我啊。”晫王注视着苏烈,压住声音道,“亦真,你得大谢特谢公主看破不说破,速速将此马送了回来。” 苏烈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轻声问道,“您是说,公主认得此马?”晫王答道,“獠决本与我棠延世代友好,当年獠决大王携其长子——也就是绪图尔丹进京面圣,公主尚还年幼,我也还在宫中教导她,她与少年得志的绪图尔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巨擘还是一匹小马,金光闪闪,极其好看,公主甚为喜爱。绪图尔丹倒也大方,欲将巨擘相赠,公主并不想夺人所爱,推说她还小,骑不得马……” “公主,等以后巨擘有了孩子,我一定派人将它送至皇都,赠予您,请您现在就为它赐名。” “本宫读书不灵,脑中无光,不如请老师代为取名。” “光潜二字如何?” …… 光潜……明珠湖畔,公主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奋力向湖中一掷,不出所料地,壮阔的湖面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你倒是信守诺言。”公主凄然一笑,转身牵过戾墨,默默离开。 苏烈此时只觉得头脑里有一团乱麻,周身疲累、哆嗦,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等局面。“亦真,苏家今后绝不能与垂影坊来往了。”见苏烈重重地点头,李韧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苏谦始终是个祸患,留不得。”苏烈迎着师者坚毅的目光,说出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一番话,“他再怎么样都是我弟弟,因此他若不肯走,我就得任由他留下。” “妇人之仁。”李韧光摆了摆手,下达了逐客令,“你回去,光潜我自会妥善安顿,至于垂影坊那个主事,若是窥见延道奔来了襄王府,应该已经溜之大吉了。”苏烈起身,顿觉头晕眼花,一时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师者伸出有力的手臂,将他搀架住了。“这么多年,你为我办了许多事,虽有借机靠近襄王府的私心,但你是商人,这并不为过,何况你敬我之心也是真的、热的,因此别慌,我会救你,护你周全。” 归程,苏氏兄弟二人各怀心事,不曾言语。到了府上,见小魔头罕有地迎了出来,兄弟俩倒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就你,还想拜棠延大儒为师?”苏烈徐徐下马,看着儿子英俊中带着一丝惹人恨的玩世不恭的面容,语气忽然松弛下来,“算了,晫王并未怪罪什么,就这样,但是,垂影坊从此不可踏入,马的事,从此也不准跟任何人提及。”出乎意料地,苏延道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第210章 人心之恶 “大哥,您既然发了话,我也想解释一下,我在垂影坊里埋过一枚名曰莺莺的棋子,仅此而已,如今佳人已嫁人,我与此坊再无瓜葛。我知道这样的操作会令您不太舒服,但我的目的就是想让其他佳人离延道远一点儿。”后花园中,苏烈听完这番话,脚步一顿,抬头端详着弟弟,示意其低下头来,苏谦自自然然地低头靠近大哥,被扯下了一根白发。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这样。”白发被交到主人手上,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嗔怪与暖意。“你在垂影坊做过什么,哥都知道,不然你觉得我愿意去那个掌事家中吃酒?我这样做,你也别不舒服,一样的道理,关心而已。” 公主回到起凤阁,脸上并无半点儿笑容,焉知何等机灵,见此情形,登时施礼相迎,娴熟地接管了戾墨,半字不说,准备开溜。“今日倒是没话了。”一句话定住了脚步,焉知缓缓转过身来,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眨了几下,弯出浅浅的笑意,“您请吩咐。”语调极为恳切。公主紧着脸道,“本宫心情不佳,听闻你很会说故事,说来听听,好听有赏,不然要挨板子的。” 焉知内心自然是慌的,但是,他莫名地想起了荀公子,便定下神来,徐徐道,“有一年冬天,院落里堆满积雪,有个身在异乡的孩童,躲在枯树下落泪。天很冷,他瘦瘦小小的,穿得也单薄,就这么躲着、哭着、冻着,很快就昏睡过去了。” 公主蹙眉道,“结果冻死了?”焉知心想,冻死了谁还陪您琴棋书画、朝夕相对?然后继续说道,“待他醒来,发觉自己被灵兽的身子护着、暖着,心是热的,跳的,人也就想开了,不哭了,回去屋子里读书练字,过平静日子了。”公主被气笑了,“这也叫故事?”焉知回复道,“至少能博您一笑,已是好的了。奴婢谢您不罚之恩。”说罢施礼,转身牵马溜走了。 再坚毅睿智、才华横溢之人,最初也只是个脆弱的孩子——这大概是故事里隐含的意思。公主暗想。 “其实这个故事,我没有说尽。”忙完正事,焉知特地去找姐姐如意聊了聊,“当时为了救荀公子,黑轮兽周身曾燃起过一种黑森森的火焰,那强大的火焰顷刻间驱尽了公子周身的冷气,让公子活了过来,暖了起来。但是,自那之后,黑轮再也没有释放过火焰之力。”如意听完故事,定定地看着弟弟,问道,“那么你呢?天寒地冻的,你为何不力劝荀公子返回屋中,而是冷眼旁观,若当时黑轮兽不发威,荀公子也就没了啊。”然后自弟弟眸中捉拿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人心之恶,即使只是个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焉知反而十分平静,“当时,我和他都是刚刚离开家、来至陌生之地熬苦寒日子的孩子,事实上,我比他更苦、更痛。”放在膝上的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积蓄起一种异常愤懑的力量,“因此,在我面前,他根本没有资格脆弱,等着我去同情、安抚、伺候、救助。不如就让他死了——这想法真真切切、自自然然地出现在脑子里,令我震惊。” “若不是黑轮兽无由地从酣睡中惊醒,冲出来救主,荀公子必然会死,而我呢,在义父那里没了利用价值,想必也会被治罪而死,我那可怜的病弱的妹妹也就此活不成了……等我想明白了这些,不由地后怕了很久,很久……” “这么看来,黑轮兽也是你的恩主,它很快就会为公主效命了,到那时,我们姐弟俩一起照应它,报答它。”姐姐的话流淌入心,让焉知的眼眸里有了泪光与暖意,“姐姐,我以为至此您会厌恶我。”如意豁达一笑,安慰道,“你也说了,人心之恶无时无处不在,我与其厌恶,不如守着你,暖着你,让人世间多一个向善而生之人,这也是作为姐姐的我应该积累的功德。” 入夜,一匹快马载着垂影坊的管事行至金刚峡谷附近,一条澄澈的溪流横在前头,呼浩斯文下了马,取下水壶,灌满了水,再一抬头,一柄长剑冷冷地抵在胸口。管事倒也不惧,谦恭地一笑,“我这条命,也值得您这柄交神剑来送行吗?”对方答道,“你既然用了几年坊主之名,自然值得我来送一送。”却也迟迟不见行动。 “您一向行事干脆利落,今日待我也不会有变数?”话虽如此,掌事在潜意识中还是期望能逃过此劫,远走高飞。“坊主说,恶灵兽出自獠决,所以更喜故乡血肉的鲜活滋味——”掌事长叹一声,感慨道,“真是糟糕,我偏偏行至它的地界。”然后转了转手上的一枚戒指,猛然将其送至唇边,舌头一舔,兰花香气在口中悄然绽放。 掌事眨动眼睛,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兰花盛放的山谷中,身子变得很轻,很轻,终究如鸟儿一般飞起,掠过一片覆盖着瀑布般绿叶的斜坡,无数清丽的美人迎着微风,在这绿色的波浪中舞蹈,舞蹈……这便是世间最清丽、最不可回头的幽谷兰毒。 一支竹笛幽幽歌唱,不多时,恶灵兽鸣叫着振翅飞来,稳稳地落在身形清瘦、微微佝偻的中年男子面前,低下头颅,任由对方触碰了龙角。“恶灵,我主需要一块龙角续命,你忍着些。”干脆利落的一剑过后,龙角便已取下,好生收入布袋之中。“此人刚刚没了气息,离兰之毒已运行至周身,敬请享用,以解思乡之情。”男子飞身而起,跃上极速奔至近前的样貌似豹、体型巨大的灵兽,倏然间没了踪迹。恶灵有些依恋地哼了一声,开始用膳。 岳勇知抵达食人现场之时,强大之夜已经修饰了惨烈、血腥的画面。他缓缓走至恶灵身边,见其失掉了一大块龙角,眼中闪耀着尽兴、满足之光,利齿上沾染了森森血色,空气里全是不可言说的死亡味道,忽然之间酸水上涌,少年猛烈地呕吐起来。 夜风开始消减可怕的死亡之味,少年使出上乘功夫,带着想尽快结束噩梦的念头,迅捷地挖好了坑穴,将被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尸骨掩埋。就地取材,自溪水边移栽来一棵小树,算作是为逝者立了无名之碑。 这之后,岳勇知以澄澈的溪水为灵兽做了一番彻底的清洗,他真希望能以此冲刷掉恶灵之孽,但心里也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包括他对灵兽曾经的敬畏与喜爱。 月光之下,树碑之前,少年带着施恶的灵兽郑重祭奠亡灵,不过恶灵毫无愧疚之心,对他来说,自己只是吃了顿家乡饭而已。所以,此刻,它振翅欲飞,闻听少年道,“我们去找一找逝者之马。”立即鸣叫了一声,行动起来。受惊之马倒也没有跑远,勇知卸下马上的逝者之物,也就放马一马,任由其逃走了。 一人一兽回到莫名坊中,灵兽自去自在,少年则向老师交付了逝者之物,讲明了事情经过。“既然是他人的遗物,何苦拿回来?”濮舟挥了挥手,“等天亮了,将其埋了。”勇知拿起两只颇有分量的布袋子施礼而退,走至门边,又停下脚步,转回头道,“逝者同我一样,是獠决人。”然后不言语了。“既然好奇,你就回房瞧上一瞧。”勇知得令,这才再度施礼,回房查看起来。 布袋子被打开,内里的好物一一展示出来,像是在讲述主人原本的欲远走高飞的逃跑计划,钱财珠宝确实不少,足可保障余生过得惬意无忧。不过少年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莫名坊的杂物间里有几大箱子明珠,可老师习惯了清苦日子,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动用,所以,眼前的区区两袋子好物,实在是不算什么的。 翻到最后,少年得到了“失望”二字。作为一个獠决人,行囊里居然没有家乡独有的香叶。他摇了摇头,只能放弃为老师做一碗獠决汤面的想法。接下来,勇知拿上两袋子沉甸甸的好物,独自出门,准备将其物归原主,埋葬于逝者坟旁。“明天再去,这么晚了。”师者正在院子里观星,目光炯炯,对着星辰。勇知轻声说好,然而老师又说,“罢了,想去就去,今日事今日毕,也是好的。” 所以,在星辰满天的冬夜,于逝者坟旁遇上巨人与怪人,只是因为老师的一句“今日事今日毕”。少年当然不认识襄王府中大名鼎鼎的吴炬与善贯,剑光一闪,义父曹鲤所赠宝剑便已出鞘,无所畏惧地与夜访峡谷的来者战在一处。幸好宝剑之间是相互认识的,所以交锋数招之后,善贯便说,“不打了,这是冲虚剑。”闻听此言,吴炬也停了手,直截了当地问眼前的五官甚为立体的英俊少年,“曹鲤将军与你有何渊源?”少年胸膛一挺,如实作答,“是我义父。” 第211章 生命历程 在此博大深沉的星夜里,质子也正立在院中观星,品读星辰故事。欢白在旁默默陪伴,额头之伤已好,现在时时生痒,只得在主人身上蹭一蹭,稍作缓解。质子依然望着天空,细长温热的手却也不断摩挲着灵兽的额头,“勤王说黑轮日夜兼程奔赴皇都,不日即将抵达。我借此夜星辰为它占卜,得到了吉兆。它因我而来至皇都,后又逃回南疆,现在再次回来为公主效命,如梦一般不可思议,却也似冥冥中注定的生命历程。” 回到房中,看着睡梦中的妻儿,质子发了好一会儿呆,自己的生命历程何尝不是如梦一般?原本心定一人,既然不得,决意守着孤独到老,岂料眨眼间就娶妻生子,从此有了实实在在的家。所以,他忽然之间有所动摇——既然父亲的本意也是想让自己扎根皇都,那么,重返南疆之志还需要留存吗? “不许动摇,不许变!”清厉之音莫名杀进耳里,质子身子一振,眸色顿时明亮起来,机警地扫视了一圈,自然是毫无收获的。接下来,他悄然离开,照例去书房读书静心。不许动摇,不许变!这一回出现的不仅仅是声音,人也端端正正地坐到书案对面,以手指为笔,画下一朵朵桃花。就这么,彼此都不再说话,直至桃花开满了整张桌案。“既然公主有令,我定当一世不改初心。”此言一出口,对面之人也就没了,桌案上自然也没了桃花朵朵,荒芜得很。 “青玥。”一声呼唤使得正在描画桃花的手指轻微地颤了一下。“你只要身在皇都,就是荀国质子,头顶永远悬着夺命之剑,质子之危永不可破!”永不可破四字自睡梦中喊了出来,人也就醒了,如意也就迅速来至近前,轻声道,“公主,梦而已,不怕的,奴婢在,奴婢一直都在……” 第一缕晨光射入惜泓居之时,荀子修提剑来至一棵毫无生气的参天大树之下。此树被染毒之雪所伤,无论原本根基多深,看起来多么不可摧毁,此刻也确确实实成了凋枯无望之树。比起它来,自己更没有在皇都扎根的资本与可能了——质子这样想着,又念及昨夜的公主之令,手上之剑便也隐隐涌送出重返南疆之志来了。 剑随主人之志渐舞渐强,不消半刻,剑影已罩住了整棵古树,粗枝壮干纷纷落地,掀起一地尘埃,动静着实不小。质子之师相继出来观瞧,小小的婴儿也醒了,咿咿地哭了两声,叶明仙紧忙将其揽入怀中,边哄边哺喂起来。 “也是服了公子,这样早就要搞出大动静来。”谢小鹛来至房中,给荀夫人送来一碗温热的甜粥,不免抱怨了两句。孩子倒是很乖,吃饱了便就继续睡觉。“夫人快吃些粥。”热粥暖着手,热着心,令叶明仙脸色逐渐好起来。“粥里加了几味补剂,都是遵医嘱而行,十分稳妥。”明仙点了点头,十分领情地吃得干干净净。 晨练结束,四位老师照例要点评一番。虽然离人剑合一的境界尚还遥远,但重新完整起来的锋逝既已奉荀公子为主,那样的云端大境界终是会抵达的。之后,荀子修洗漱妥当,特地来瞧一瞧妻儿,见妻子正同谢小鹛聊天,话题与诗词歌赋相关,十分契合、尽兴,孩子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安稳,也就打算转身离开,不做打扰。“公子,奴婢有事要跟您请示。”音色明亮、强势。 主仆二人来至书房,荀子修恭敬而客气地请谢小鹛坐下说话,对方立在门边答道,“多谢公子,但毕竟身份有别,又只是几句话而已,不必坐。”既然这样说了,子修也只得站在书案边,洗耳恭听。 “陛下下令清理富凉轩内的杂物,其中有几盆盆景,奴婢侍弄多年,花了不少心思,若就这样弃了,实在可惜,可如今夫人与小少爷都需要奴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照应,奴婢实在养不得盆景了,所以想……”她顿了一顿,才再度开口,“想将盆景托付给公主,不知您是否肯帮忙运作?” 荀子修答道,“若盆景只是盆景而已,此事我理应帮忙促成。”谢小鹛何等聪明,立即领会了主人话里的意思,“是的,只是盆景而已,养着虽然麻烦,但是其本身并无麻烦。”话已至此,子修也就答应了。小鹛施礼离开,子修却皱了皱眉,他知道小鹛并没有说实话,盆景若无深意,何必献给公主?太子对那些盆景何等上心,顺势投其所好岂不更好? 但是一想到妻儿性命攸关之际,谢小鹛冷静施救,才有了如今的母子平安,这样的恩情面前,拒绝、质疑都是不可以的。思量至此,质子迅速写好了一封信,请玄普前去起凤阁送信。 “哲方倒是有意思,半生孤芳自赏,余生却收了个獠决人做义子。”几日后的一天清晨,李韧光喝过了汤药,虽立即漱了口,仍免不了嘴里发苦,摇头苦笑,发发感慨。“您吃块甜糕。”襄王选了一块红白相间、米枣融合的糕点,敬奉给老师,师者尝了尝,不由地点头,“老师傅手艺高超,噙海阁果然是人才辈出。”襄王温润一笑,“是老师傅的小徒弟做的。”李韧光瞥了爱徒一眼,口气一变,“那个古怪又不好惹的孟老太太肯收徒弟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襄王答道,“垂影坊掌事失踪后,坊中的一位佳人投奔了孟三娘,据说与之是同乡,自小就会做糕点。”老师挑眉一问,“佳人离开垂影坊,莫不是得了你的指点?”襄王会意,沉稳答道,“我心属一人,此生不变,指点此佳人适时离开,是受人所托罢了。”老师追问道,“受谁所托?” 当襄王说出“卢显”二字时,李韧光唇边微微一挑,喃喃道,“是庆芝的侄子啊,都说此人纯真,竟也在花丛中留香了吗?你也是不简单,什么人都能结交到。” 襄王浅浅笑了一下,垂下眼帘不言语了,只是又挑了一块桃花样子的糕点恭敬地递给老师,这一回,师者拒绝道,“糕点再好,终究是甜腻的,我们做男人的,吃些苦可以,这种东西能免就免。” 襄王倒也习惯了老师话里有话的说话方式,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接续着说起垂影坊现今的情况,“垂影坊掌事失踪,其獠决人的身份随之曝光,渭王父子、曹狐夫妇这几日严加盘查了一番,并无收获,也算是万幸的。”李韧光回应道,“若真的查出个獠决细作来,皇都必然要进行一番大力的清洗,个中损失无法估量啊。” 说到此处,师者的心情倒也轻松起来,这样也好,至少跟垂影坊有瓜葛的亦真暂时无忧了。“对了,苏府既已迎娶了庆王之女,不知一对璧人过得可还和美?”师者话锋一转,道出了一句闲话。“不过几日之间,又是深宅内院之事,外人很难知晓。”此应对之言看似含混,却也带着几分力道。“也对,苏府之事,我们终究是外人。”师者失望地扬了扬手,“我自上了年纪,总爱犯困,此时又乏了,需补个觉,你回。” 被老师赶出来后,襄王也没有跟正在打扫院子的吴炬说什么,径直穿过竹林,回去自己的住处。一路之上,风景很好,人人见了他,都即刻放下手上之事,远远地便恭敬施礼,再立住不动,直至见他挥挥手,才各忙各去。在这世上,唯有几个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训斥他,给他脸色瞧——想到这里,整个人也就释然了。 第212章 一出好戏 午后,曹甜正在房中打盹儿,侍女前来禀告,说苏夫人请她去说说话,她只得强打精神前去赴约,一路上都在琢磨要说些什么才好。苏夫人本名夏侯有梅,乃名门闺秀,端庄体面,只是年纪要比苏府之主大上九岁之多,当初又是以和离妇人的身份嫁与苏烈,着实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当然,这些事情曹甜是不在意的,自嫁与苏谦,她眼里心里只记挂着丈夫,旁人之事她可无暇顾及。 妯娌见面,寒暄客套了几句,苏夫人和和气气地说出正题,“家里情况有些特殊,兄弟俩自小分开,难免疏远些。幸好曈缘长大后归来,又能与兄长相处在一起,虽说摩擦总是有的,兄弟之情却也在此中回暖。如今曈缘有幸娶你进门,希望我们妯娌之间多做沟通,以调和、巩固来之不易的兄弟情缘。”曹甜笑了笑,算作回应,心中暗想,这样的大事业我可治理不起,缘郎自有主张,岂会听我摆布?在丈夫面前,我不过是妻子,不像大嫂,还兼职了母亲的角色,自然就累。 之后,曹甜回去补觉,将此事抛诸脑后,夏侯有梅慧眼如炬,自然将女孩之心看得明明白白。敲打而已,她本就没指望能有多大的效果,不过是亮明苏家的规矩,让娇生惯养的王府之女心中有数便好。所以,待账房先生带着账簿来了,她也就心无旁骛地查阅起苏家近期的生意状况了。 不多时,管家在外头急急切切地说,“夫人,襄王驾到,大爷二爷均不在府上,您看——”然后收声不语,一切等苏夫人定夺。有梅放下账簿,朝账房先生和颜悦色道,“烦请先生暂且回去,明日再来。”沉稳持重的中年男子应声离开,有梅迅速整理好自己,推门而出,看了眼额头冒汗的管家,和和气气地说,“走,随我迎接贵客。” 襄王正在苏烈的书房中端坐品茶,门一开,见保养得当、姿容平平的妇人走进来,立在恰好的位置施礼开口,“不知您来府上,实在是准备不周,不过已差人请夫君与曈缘速速回来了,烦请王爷稍等片刻。”襄王温和地回应道,“垂影坊倒掉了,老师闻听苏府与之有些生意往来,担心苏斋主吃亏,命我抽空前来问问情况,今日恰好得空,便不请自来了,你兄长赟兴公乃我敬重之人,所以苏夫人不必惶恐,自去自在,留我在此等候便好。” 李韧光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吴炬端着汤药进门,服侍他服了药,漱了口,然后换了衣服,到院子里散散步。“釉麟去苏府多久了?”吴炬想说被您轰出来之后,反思了一阵子,便就前往苏府了,嘴上却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就快回来了。”老师停下脚步,欣慰一笑,“苏家的事,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他倒也听劝,我一给脸色,他就亲自前往慰问了,这下子苏家也就无忧了。” 苏家既已与庆王府结亲,还需要咱们襄王府出面照应吗?再说,苏家何德何能,真的值得如此用心待之吗?吴炬心中虽有疑问,却也并未急于请老师解惑,许多事情在自己看来都是毫无关联与道理的,但老师身在云端,下的是一盘大棋,所思所想自然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 此刻,苏府待客的厅堂里灯火通明,大而体面的圆台上摆满了佳肴,苏烈亲自为襄王斟酒,二人推杯换盏,聊叙得融融洽洽。在苏谦看来,原本决然不会出现的画面如此清晰、明确地展示于眼前,背后发功的,必然是云端上界的师者——晫王。就此,他得出结论,兄长也有自己无法企及的道法。 若不是善贯出言提醒,这一场宴席恐怕要延续至天明了,但善贯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和睦、热闹,都是一场戏罢了。归程,精锐之师护着襄王默默行进,善贯自然离主人最近,十分难得地看到了一张英俊儒雅的脸庞上现出一点儿微醺的绯红颜色来。 “我看上去不太得体?”忽而一问,令向来坚硬、冷静之人也心上一慌,随即,善贯答道,“微醺即止,有何不可?偶尔大醉一场,人生才叫畅快呢。”襄王朗声笑道,“一派胡言。” 队伍行至一个路口,襄王发了话,“本王酒气太重,暂时不想回府,垂铃湖倒是个不错的去处。”队正领命照办,一行人马不紧不慢地到了湖边。夜色之中,湖面微微起了一层阴森之雾,远远望去,像是聚在一起诉苦的冤魂一般。 “今夜怎的起了雾。”襄王闷闷地道,“我从前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景致……也许那一回,有皇姐在旁——”襄王眸中闪过一抹异样而强烈的情绪,随即意识到自己真的失态了,轻笑道,“区区苏家的酒,竟能拿住我之头脑,着实可笑。” 就这么独自在湖边发了好一阵子感慨,襄王才算找回了自己,驾马归家。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美丽温柔的妻子守护在旁,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这样子,不丑吗?”南然摇头,抚摸了一下丈夫的脸庞。“我昨夜归来,可有失态之举?”南然再度摇头,轻声回复,“只是梦里总念叨姐姐,不如今日进宫探望一下?”这一回,换做襄王摇了摇头。 待洗漱妥当,换衣出门,襄王忽然觉得额角迸发出丝丝缕缕的痛感,不得不抬手按揉了几下,强打精神直奔膳房去为老师煎药。一入位于王府西北角的院落,便嗅到了苦涩之味,走入房中,见“巨人”紧缩着身子,一丝不苟地看管着火候,一副良药就快成了。“您来了。”见了襄王,吴炬欲起身施礼,襄王摆了摆手,“药是大事,虚礼就免了。”说罢轻咳了两声。“您还好?”吴炬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请医生来诊看诊看?”随即听到了“无碍”二字。 “身体有恙,强撑什么?”非得听到师者的训诫,襄王才点了点头,任由吴炬速速请来医生,为自己诊看了一番。结论也就是偶感风寒,一剂良药服下去,身子也就渐渐和顺、轻松起来了。“这酒喝的,怪臊的。”与师者在房中独处,襄王才说出了心里话,“一壶酒而已,竟就醉了,还闹起病来。”师者瞪了爱徒一眼,“我病了半辈子了,要不要臊死算了。” 任何事情一经师者拆解,就变得不一样了。再次穿过竹海,独自回去,想到师者之言,襄王不由地笑了笑,周遭风景如何,人们如何施礼敬他,已全然不知不觉了——这便是无人可企及的师者力量。 难得风和日丽,质子练剑完毕,同林想站在药田边聊了聊天,内容多半与铸剑有关,说着说着,便就提及了失了剑魂的鹅黄剑。“锋逝杀灭鹅黄烈鸟的一刹那,奴婢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质子顺势问,“既然剑中烈鸟没了,此剑还能护你吗?”林想苦涩一笑,“它尊奴婢为主,护着奴婢多年,如今剑魂折损,威力大减,奴婢想护着它,陪着它,直至它彻底消逝。” 风徐徐吹拂着质子的脸庞,林想抬眸细看,似全然忘记了主仆之间的礼数。“公子。”林想轻声道,“恕奴婢无礼,刚刚如此直着眼看您。在奴婢的家乡,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您这张面孔,有观音的禅意与福态啊。”质子抬起手臂,按了按林想之肩,“这样的话,多说无益。”林想会意,点了点头。“你是剑客,不可一日无剑,我虽能力有限,却也会想办法为你寻一柄好剑,待鹅黄逝去,再交予你。” 第213章 燃尽不悔 身在惜泓居内,质子能力确实有限,能拜托之人,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午后趁谢太医来了,紧忙道出心中所求,谢小灼倒也利落,满口答应了。只是,当质子说出寻剑之情自己奉还,不可算到公主账上,谢财迷果然就“哎”了一声,变了脸色,“恕我直言,您能拿什么还?” 在旁旁听的晋威明眸冒火,压制着情绪道,“公子有我等可供调遣,必然能还得起一柄剑的人情。”谢小灼撇了撇嘴,对着晋威道,“公子还欠着我们谢家大大的人情,不说你也心中有数,不过我那妹子比我实诚、洒脱,不要什么,我也无计可施。在我这里,可是不能只是一个‘谢’字就能打发掉的,如今勤缘山里的好物,我另有渠道得到,你们无用了。” 晋威刚要发威,被质子拦住了。“既然如此,也就算了,剑的事当我没提。”质子此言一出,谢小灼不由地摸了摸鼻子,“我刚刚言语不当,跟您请个罪。其实,您在很多人眼里还是颇有价值的。”质子应对道,“既然如此,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是不违背道义良心,我愿意尽力去做。”谢太医立马眯眼笑道,“不违背不违背,对公子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谢太医走后,质子与晋威照例各自守住书房一角,静心读书。质子手上之书是自丰渠阁借阅而来的,称得上是一道考题,据秦芗说,皇帝近期刚刚读过,感受颇深。书中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獠决历史,獠决祖先沁梓帆权才华出众,威望极高,也有很大的政治野心,只因年代动荡,百姓生活贫苦,周遭毫无可供开发的土地,遂率领亲信往北域迁移,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度……名曰北深流水的作者笔力强劲,写出了此世间最为柔韧、不可摧毁的人心与人性的力量。 读完此书,质子觉得唯一败兴的是结尾处作者有意编织的移民盛世神话,纯粹是意气用事。由此可见,北深流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身处时代、时局的影响与摆布,在他的创作中刻下了深深的獠决怨念。 暮色渐起,谢太医唯一的徒弟尤耀来了,这孩子一进院子就慌了起来,生怕被成崊逮到,进而被戏弄一顿。“放心,他不在。”晋威朝其招了招手,“你师父派下了什么任务?速速拿来。”一封信被迅速交到晋威手上,“师父说了,让我在此等荀公子的回信,若信写得令人满意,十日之内宝剑必然会奉上,若不成……”稍作停顿,尤耀再度四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成崊果然不在,才挺了挺胸膛道,“师父说了,荀公子有惊世之才,因此没有不成之理。” 当质子的回信与那封考题般的来信一同被尤耀接管之时,成崊驾马归来,一见被自己戏弄过的小孩儿正准备开溜,立时横马挡住去路,笑道,“来都来了,去我那里吃杯茶再走不迟。”晋威拧眉喝道,“不许闹,人家有正事要办,耽搁不得。”成崊当然觉得扫兴,却也不得不让开路,尤耀哪敢怠慢,飞身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看你把孩子吓得。”晋威嘟囔道。“就这小胆儿,还敢给谢财迷做徒弟。”成崊下马走至近前,递上一个精巧的布袋,歪头一笑,“事已办妥,可有奖赏?”晋威脸色回暖,答对道,“陛下赏赐的好物尚还有几件,都在我房里,你随意拿。”成崊微微动容,“哥哥果然大方,不过小弟理应为大哥做事,若是非要图什么,少骂我两回便好。” 门被敲响,谢小鹛应声而出,见晋威立在眼前,不由地心跳加速。“姑母寿辰在即,我请了一串佛珠,聊表心意。”布袋被放于小鹛手心,人也就不见了。“姑母有一串佛珠,相伴多年,不可轻易更换的,这礼物送的,叫我如何处置?”回到房中,端详着带着浓郁药香的伽楠香佛珠,小鹛颇为为难,“这样珍贵祥和之物也不可怠慢,只好恳请姑母收下,用心护之。晋威啊晋威,你可真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人也就不再言语了。 夜色渐浓,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卢府门口,机灵人物下了马,将两封信交予守门之人,便就迅捷上马,匆匆而去。接下来,书房灯下,卢夫人展开质子之信,立即被端庄雄伟、骨力十足的楷书深深吸引,不由地细细读来……“吉兆就好。”信读完了,卢夫人松了一口气,再度欣赏了质子为其解梦而书写下的每一字,感慨道,“这个谢财迷果然很有本事,竟能请到天上的人物拆解我梦。” “公子觉得解梦算是巫术吗?”书房的灯仍亮着,晋威忽而放下书,尖锐地一问。“别人如何行事我说不得,我为人解梦,只是解人心结罢了。”质子翻了一页棋经,神思仍在激烈对抗的棋局之中,口中却开始讲述一则梦境。 “鸿雁自东方飞来,身披旭日之光,停落于院子正中的高大梧桐之上,声声鸣啭令人心宁静、踏实。忽而乌云集聚而来,遮蔽了日头,急急降下冰冷之雨,鸿雁不见了,高大茂盛的梧桐居然摇摇欲倒,树下之人自然慌乱,却迈不开腿,似逃脱不得。危难之际,那鸿雁凌空而降,急急鸣叫,人终是稳住了神思,骑上鸿雁,逃离了险境……” 梦说完了,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相伴良久,两个人已经非常了解彼此了,所以此时,晋威也就懂了,“您顺着人心解梦,便得出吉兆的结论。”质子放下棋经,朝知己浅笑道,“家人自远方归来,阳光与风雨同来,但终究要熬煮在一起,别无选择。”不知怎么,晋威心头一暖,喃喃道,“是啊,不离不弃,别无选择。” 今夜月朗星稀,尤耀陪着师父守在宫中的造丹坊内,加紧赶制顶用的丹药。抽空通报完传信之事,小徒弟陪着笑脸奉承道,“师父运筹帷幄,轻松赚得了酬金,卢夫人信守诺言,奉上了家传宝剑雨攻,此番运作真是行云流水——”谢小灼面目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摆了摆手,叹气道,“卢夫人何等精明,此番解梦之求即便是真的,也必然隐藏着另一层意图——跟我拉进距离。”尤耀不解,不由地道出真情实感,“跟您套近乎有何好处?整个皇都谁人不知——您是多么不容易被占到便宜啊。” 小徒弟的实话一出口,自然被师父狠狠瞪了一眼,登时闭上嘴,缩着脖子忙起正事来。如今卢府二小姐飞上枝头,成了太子妃,若是能尽快为皇家开枝散叶,则地位稳固,前途大好,所以,卢夫人此时故意接近宫里最顶用的太医,所为何事不言自明。想到这些,谢小灼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反而是自己被算计到了,往后稍不留神便会落入戚党相争的巨大漩涡里。 清晨来临,丹药已成,谢太医亲自前往起凤阁送药,公主向来起得早,也就顺势见了见他。“罕有见你愁容满面的时候。”公主的唇边浮起微微淡淡的笑意,谢财迷不敢细瞧,眸色黯然,抿唇不语。“好了,难得见面,有话直说。”公主发了话,小灼方才徐徐道,“太子妃那边,您也费神请位顶用的女医瞧瞧,免得宫外之人心急,连我这里也要牵扯一番……不好。皇都地界里,人精比比皆是,个个法力无边,谁我也惹不起。” 话已至此,谢太医也就欠身行礼而退了。莫名地,公主觉得嘴里发苦,便命如意唤来潘略,为自己奉一杯热茶。“以往只有嫡亲的弟弟来了,才唤你出马,伺候茶水,今日独享你这上乘功夫,果然是别样的体会。”潘略品出了公主话里的异样情绪,回应道,“实话实说,我只甘心情愿为您一人效命。”公主品茶不语,良久方才说,“本宫背负太多,信赖之人太少,所以需将你一人,用成千军万马。”此言一出,潘略觉得时机到了,鼓足勇气承诺道,“好,我愿为您迸发千军万马之力,燃尽不悔,毫无保留!” 第214章 追根溯源 丰渠阁内,刚刚用过午膳的皇帝回到书房,阅览着质子交付的课业,面色柔和,指节轻缓地敲击着桌案,直至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字上——臣以为,撰写此书之人乃当世之人,故意借古人之口,替覆灭的獠决发出一声叹息。“焉汶。”片刻之后,皇帝唤来最信赖之人,交予手上之书,“命郑将军去查查此书的源头。” 若无皇帝忽而派下的任务,这将是又一个平静而寻常的日子。然而此刻,郑勤澄不得不停止品尝一份软糯而好看的糕点,更衣出门,去布置一场追根溯源的行动。“姐姐。”比糕点还要甜软的呼唤止住了前行的脚步,郑将军转回头来,看着于微寒的风里亭亭而立的妾室虞德水。“何事?”音色强势,严厉。“我给姑母做了两双软底的鞋子,可否烦请姐姐派人送去?”勤澄冷笑道,“这种事情,交予川郎办理即可,我忙得很,岂可供你差遣?!”说罢扬长而去。 驾马走出去很远,糕点的甜味依然停留在口中,而那一声甜美的“姐姐”,也仍旧萦绕在耳畔。正如虞婉约所言,虞氏德水温婉贤淑,有学识与智慧,嫁入王府后,分寸拿捏得当,令郑勤澄相当舒适。而且,德水厨艺了得,闲暇时还会特地为勤澄煲汤、做惹人喜爱的糕点。这样的妾室,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反观郑将军,倒是有些小家子气,将门虎女风范全无,从未对区区妾室露过一丝笑脸。 到了祖父家中,郑将军脸上依然阴云密布,郑宰相捧书而读,似乎并不在意孙女的情绪。“照此书所述视角来看,北深流水应该是獠决皇族。”一个时辰之后,郑埙篪放下书,神色淡然,起身于房中踱步,“据说绪图尔丹有一位叔父,叫做呼浩斯文,天资卓越,受棠延文化影响颇深,可惜身子不济,常年居于一处四季如春的山谷,终日以药续命,与书为伴,不问世事,是个十足的神秘人物。” “呼浩斯文?!”郑勤澄一愣,进而急急地道,“垂影坊那个莫名消失的掌事不也叫这个名字吗?我近期一直在追查那人行踪,此名字在您面前提过多次,您竟从未提及——”见祖父缓缓抬手,也就只得压住情绪,暂且闭嘴。“那位掌事隐于皇都数载,经营有道,颇有法力,借用此名行事,看似并未露半分破绽,说明呼浩斯文是罕有人知的,我又何必道破什么,横生枝节。” “横生枝节”四字里埋藏着多种意思、意图,郑勤澄能领会到的,自然是郑氏对于自己夫家的防备。“原来我嫁了人,便不算完完整整的郑家人了。”话中情绪显而易见,像郑宰相这么富有智慧的人,当然懂得如何安抚人心,然而此刻,他却选择火上浇油,“若元川不纳渭王夫人的侄女为妾,倒还好说,不过木已成舟,且此舟能成,你功劳最大,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腾地一声,郑将军涨红了整张脸,“祖父,我先回去了。”即刻深施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郑宰相摇头笑了笑,走回桌案旁,坐定,又捧书品读起来…… 一口气驾马去了自己的府邸,郑将军在庭院里练了好一会儿剑法,削落了一地枯枝败叶,才算冷静下来。简单洗漱后,她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唤来了年轻有为的副将富璟,交办了几件事情,便躲去寝屋,蒙头大睡。富璟乃郑大将军麾下良将富思庞唯一的儿子,其母亲是宋昭仪嫡亲的姐姐。虽说宋昭仪样貌清冷,弱不禁风,却仍育有皇六子李毅,与郑贵妃所出的皇五子李江同岁。 傍晚,曹狐回到家中,管家曹自成上前禀告,说富璟来过了,传达了郑将军因有要务在身,今夜不归的意思。“随她。”曹狐径直去往父亲的书房,父子俩聊叙了一番,他又特地去大哥房中坐坐,用了晚膳,再独自散步,直至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洗漱妥当,到书房中看看书。门被温柔地叩响,曹狐便知照例是妾室前来送些茶点,遂柔声道,“进来。” 虞德水进门,恭恭敬敬地施礼,放下茶点,再度施礼,准备离开。“坐。”曹狐放下书,音色柔和地问,“今日还在读棋经吗?”德水点头应对,“消遣而已,不经实战,有些精妙之处体悟不深。”淡雅的香气在书房中浮动,曹狐不由地伸出手,抚了抚妾室的鬓发。“我虽棋艺不佳,倒是可以与你切磋一下。”德水起身施礼,轻声道,“您整日公事繁忙,我不给您添麻烦才好,您早些休息。”说罢施礼而退。 丝丝缕缕的香气仍在房中轻缓地荡着,甚至触到妾室秀发之手也似染上了沁心之味。曹狐愣了片刻,拿起一块糕点,端详了一番,送入口中品尝起来,滋味甜香不腻,令人身心愉悦——德水于他而言,也似如此滋味。 就寝之前,曹狐叫来管家,问了问府内这一日的情况。曹自成大致叙述一番之后,面上露出些许难色。“你若事无巨细地说了,我才能治理好妻妾事务,尽量不惹长辈烦心。”管家略一思考,便道出了郑将军与虞氏的小小摩擦。“差人将少夫人要送去渭王府的东西拿来,我明日抽空办理。”管家应声施礼,退了出去。 清晨起来,郑勤澄持剑操练了一番,待剑入鞘,才对着负手而立的丈夫道,“大清早的,来做什么?”曹狐剑眉微挑,答对道,“有事请示。”勤澄并不细品此话的意思,扬手道,“说。”然后向庭院南侧的一小片树林走去,似要散散步。“我受虞氏所托,今日会去渭王府送东西,不知你可得空,也好一同前往。”勤澄步伐不乱,心平气和道,“哦,我昨日跟妹妹说了,这桩事情求你办理即可。我若有事需要请示,才会光顾渭王府,看渭王的老脸。” “渭王经常给你脸色瞧吗?”曹狐笑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务要请示吗?”勤澄冷脸反问。“虞氏已来了一些时日了,未见有不妥,你我还要如此相处到何时何日?不别扭吗?”这番问话,算是曹狐亮剑,欲与强势之妻做正面交锋。 “你若觉得别扭,自我调整一下。”郑将军转身离开,头也不回。曹狐望着妻子颇有军人气概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娶妻纳妾,果然麻烦得很,何况妻子乃棠延女将,身背后更有郑氏、甚至是皇帝撑腰,如今打也不是、求也不是,和离更是想都别想了。走出将军府邸,曹狐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名曰无可奈何的石头,烦闷到无以复加。 幸好,如今的曹狐有一位交心之友,便是勤王赵廷钊,所以,到了渭王府,办完虞氏所托之事,听闻廷钊正在府内,他紧忙奔了过去,毫无保留地诉苦。“我觉得倒也没什么,妻子与妾室之间不可能相处得亲如姊妹,所以像郑将军这样,板起面孔维护尊卑秩序也并无不妥。我那位妹妹得了教训,从此行事必然会更加谨慎,如此便好,你也就无忧了。”曹狐品了一口茶,嘟囔道,“家中有强势之妻在,时时摆谱甩脸子,我心实在是不爽。” “这一点实在是无解的。”廷钊话说得非常直白,“我的建议同郑将军一样,劝你自我调整。”这话非常噎人,曹狐倒也没恼,苦笑道,“行,偶尔你也理理我,让我有个诉苦之处便好。”廷钊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第215章 卢显之笔 申时,公主自永固马场出来,顺路去眺莲墓园看了看潘氏故人,之后又沿着垂铃湖行走起来。一群身强体壮的大雁迁飞至此,盘旋了一番,渐次降落,黑压压地占领了水面,打破了与世无争之地的寂静与寂寞。一位本是隐于暗处观察大雁的青年男子偶然得见仙子,一时之间完全愣住了,忽而脖颈上刮来一道强劲迅捷之风,进而闻听冷声起,“得罪了。”随即轰然失去了意识。 “这个人……”公主细细端详着被潘略之掌砍昏的书卷气十足的男子,喃喃道,“应该是卢大人的亲侄子,叫做卢显,刚从东围回来不久的。”潘略听闻此言,与余炎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合作,将昏死之人扔进更为隐蔽的树林深处。公主本想阻拦,然而手下做事太麻利,眨眼之间,事已办妥,二人齐齐地立在眼前,照例由潘略发话,催促公主速速回宫,以免节外生枝。 一路之上,潘略都在琢磨公主为何会认识区区卢显,那个人在东围横冲直撞,言辞激烈,几乎将东围所有不好惹之人惹了个遍,要不是仗着皇都这位中书令的庇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文官应该早就没了。“潘略,你砍下的一掌威势不小,不会就此了结了卢显?”公主忽而勒住缰绳,回头问道。“区区卢显,真的值得您多此一问吗?”如此大胆、无礼的一问,连余炎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公主也惊讶于自己没有被向来无礼之人的又一无礼之问激怒。也许,当潘略承诺会为自己迸发千军万马之力,此生燃尽不悔之时,她也就将其真心看得清楚明白,这样的潘略,她不可轻易失去的。接下来的沉默而压抑的路程,公主也在想父皇之言——这世上能为你杀疯成魔的永远不会只有潘略。玥儿,你有这个本事,将你看重之人都变成潘略——可是,她对自己说,潘略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即使如此,仍要不时发出刺耳之声来,这样的人到底是独一无二的。 卢显回到卢府之时,天空云层加厚,一副阴沉将雪的样子。他回房洗漱,换了衣服去拜见伯父,聊了聊自己今日在垂铃湖畔的收获。“大雁远道而来,成千上万,垂铃湖博大宽广,沉稳而丰沛,任凭其嬉戏玩闹,击水欢歌,展现了皇都的待客之道……” 卢绰捋顺着胡须,品着茶,不时微笑,点头,只做听众。对于侄儿的不务正业,他倒是觉得并无不可。他多么希望侄儿来至身边,从此只做一道温和的不问世事的晨光,一直照着伤痕累累的卢家。庭院里,风摇着树枝,流水环绕着假山,卢夫人站在枝杈繁盛的古老梧桐之下,指尖触了触树干,轻轻地笑了笑。 用过晚膳,卢显回到自己的寝屋,此时才感觉被如刀的手掌骤然砍伐之后,整个头脑仍是昏沉、晃荡的。别无他法,只得躺到榻上,闭上眼睛,消化着胃内的食物,其实他嘴巴与胃都非常挑剔,但是伯母对其了如指掌,治理得当,做到了无可挑剔。他缓缓入梦,看到了被浓密的树叶剪碎了的阳光,那些不规则的阳光落在一张令人惊叹的美丽而灵动脸庞之上,让他的神思跌入一个永远温暖、美好、充满诗情画意的春天。 公主认识卢显,是因为她在东围有一大盘生意。这几年,凡是在东围经商的大户,几乎没有不恨卢显之笔的。笔下文章尖锐、犀利、生动、不留情面,散播极广,令平民百姓大呼痛快,令富商们面红耳赤,牙根痒痒。公主牙根倒是不痒,她做的是客栈与运输生意,管事异常精明、顶用,且不伤田地、不耽误百姓务农,就算有些阴影,也是卢显之眼看不明白的,因此,公主每次读到东围驿站传来的卢显大作,也是直呼痛快的。 所以,闻听父皇将卢显调回皇都,安置了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整日无非是整理文书,别无他事,公主觉得这分明是折断了天才作家之笔,从此,此世间又多了一个无聊之人。这么想着想着,公主于榻上侧了侧身,又觉得一个可以躲去垂铃湖观鸟之人,也并不是全然无聊的,也许写不得愤世嫉俗的大视野了,若于微小处,将闹出一湖波澜之鸟刻画得生动明白,也是好的。 雪落下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睡着的。所以,当质子于灯下合上一本书,悄然来至庭院之时,恍惚间觉得这一场冬末浅雪,是为自己而下的。走至被自己连累致死的古树之下,他抬头看了看依然强劲、繁复的树枝,然后调度体内浮气,迅速攀上树顶,仰望无星无月之夜空。雪温温柔柔地落在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他挺立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琴音起,空灵而飘渺,如雪花一般自由自在地随风飞舞,既热闹又凄凉。这一支无名之曲,怎的如此动人?抚琴者天赋甚高,技法卓绝,引领听者飞跃崇山峻岭、江河湖海,来至手可摘星的险峰之上。现在,于漫天飞雪之中,质子得见一位老者,仙风道骨,周身似裹着一团祥和、温暖的火焰,随意运行仁智之器,诉说一段看尽天下、平静归隐的不俗故事。 故事终究落幕,琴音终了,老者扬脸看了看质子,眉峰微挑,语调柔淡悠然,“此曲因缘而生,尚还无名,不如你来为它命名。”质子郑重行礼,想说岂敢,然而“江山诉”三字竟然脱口而出。老者认真回味了一下,温和笑道,“是个好名字。” 之后,幻相便就没了,雪落在脸上,凉意真真切切,人仍立在古树之上,手上无剑,左臂却又一次迎来了潮水般的痛感。质子勉强忍耐着,调整气息,飞身下树,眼前忽而一黑,幸而被熟悉的温暖有力的大手扶住臂膀,才没有瘫坐在地。晋威不绕弯子,音色尖利地警告道,“您不可自找路径,沉迷于幻境。” “那不是幻境,今夜浅雪飘飞,我心有感应,才会奔赴而去,得见隐士濮老,听得意境高远绵长之曲,体悟智者之思,乃此生幸事。”质子之言亦如暗夜微雪,轻轻点点地落向晋威,沁心之凉令其有所触动,“好,也许这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过了今夜,但愿弱雪无踪,您心无旁骛,浸在书海中,累积该有的志向。” 质子回到书房,将身子渐渐变暖,这才轻手轻脚地来至寝屋,陪着妻儿睡去。其实丈夫一进门,叶明仙就已经醒了,她就是如此敏感,做了母亲之后,敏感又有所加重,夜里孩子稍有声响,她便就醒来,抱一抱、哄一哄、喂一喂。好在孩子似也怜惜她,夜里除了饿了,几乎不扰她,所以丈夫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孩子懂事,夜夜陪着书,迟迟不来,总让她睡不踏实。 清晨起来,质子没有练剑,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需在书房静心,不便被扰。众人也倒利落,并不议论,各忙各的。一个时辰之后,质子来至玄普房里,交付了昨夜听闻的筝曲“江山诉”。玄普跟着曲谱旋律行走,神思皆被深深吸引,行至妙处,手指轻敲桌案,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此中乐趣唯他独享,旁人是无法体悟的。 行至尾声,玄普得见陡峰之上的隐士,背对着他,正向一条银龙般的瀑布行进,身姿挺拔,四下围拢着淡而润的火光。玄普喉头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跪拜叩首,算作答谢。待清醒过来,见质子已将自己搀扶而起,温和地问,“你也见到濮老了?”玄普依然不能言语,只是轻轻而郑重地点了头。 第216章 直立千仞 辰时刚过,潘略便被如意引领至公主书房里,心中倒也平静,因为视线略微一扫,得见公主也是平静美好的样子。“给你答案。”葱白之手敲了敲桌案上的精巧竹筒。潘略认得竹筒上的暗号,知晓这是来自东围驿站的一封陈年旧信,当年正是自己从皇都某个驿站取来此信,交付给公主的。 打开竹筒,自内里取出一张纸,潘略展开一看,是一幅画像,逼真得仿佛卢显就在眼前,果然也留有“卢显”二字。“原来东围驿站还传递过卢显的画像。”公主听闻这话,冷脸训斥道,“你变笨了。”潘略这才注意到这并非驿站传递消息常用的纸张,纸张下角也并无桃花形状的暗号。 “当年东围有人欲取卢显性命,此画像是自行事之人身上搜出来的,当然,‘卢显’二字是驿站得此画像后,特地加上去的。”听完公主解惑,潘略点了点头,不由地感慨,“了断一介书生,行事之人竟未能得手啊。”公主笑问,“你还挺盼着卢显被了断了吗?” 见潘略不语,公主口气柔和地说,“本宫觉得,卢显的存在就好像悬崖峭壁上偶尔出现的一些裂痕、缝隙,如果全然没有,那么险恶之地便不再有人胆敢涉足、攀爬……棠延胸怀博大,即使是直立千仞之地,也应留有可供勇者行进之路。”潘略听懂了公主的话,轻声道,“如今那孤雁已归巢,往后也就无忧了。”公主摇了摇头,“只怕老师需要用到这样一颗棋子,若卢显辨不清形势,不慎入局,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当年也并非特地要救他,善贯恰在东围,我命他去瞧一瞧卢显,赶上了,行凶之人又是高手,自然要较量一番,就这么你来我往,此消彼长——”敬茗斋内,襄王正讲到关键时刻,见老师抬手,也就闭口不语了。“我听明白了,你今日是要在此处见卢显,进而想培植一枚笔力强劲的棋子,对吗?”师者之言令襄王猝不及防,果然在老师面前,什么也藏不住。 “老师,我并非有意诓骗您来此处——”李韧光再度抬手,“你身份尊贵,少年得志,人又博学谦和,平日网罗人才根本用不到我,然而像卢显这样纯真又犀利之人,身背后还站着老谋深算的中书令,凭你一己之力是很难收复、驾驭的,因此,你才不得不将我搬出来,诱他入局。” 正当襄王觉得已无话可说,打算跪拜请罪之时,吴炬在门外沉声道,“老师,王爷,有位名叫卢显的人求见王爷。”李韧光看了看垂首不语的襄王,朝外头和缓地说,“让他进来。”襄王紧忙抬头,目光与老师交接,顷刻明了了师者之意,不由地起身深施一礼,师者豁达一笑,摆了摆手,示意爱徒坐回原处,稳住情绪,以便用心待客。 于茶室内得见气度不凡的英俊老者,卢显自然有些意外,因此施礼之后并未直接落座,而是略显拘谨地看向襄王。“这是我的老师。”淡而平稳的一句话登时镇住了卢显,他不由地再度施礼,拜神一般恭敬、虔诚。“坐,镇生。”师者和蔼一笑,示意其坐至身侧,卢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谢照做。“听闻釉麟要来此见你,我也就跟着来了。笔力惊人的青年才俊棠延从不缺乏,我也并不感兴趣,然而始终将百姓疾苦放在首位的东围才子,确实值得一见。”被棠延大儒这样一捧,卢显的脸更红了。 “只是,只凭青春意气之笔,真的能劈开一条路径,令贪腐止步,令百姓安居乐业吗?”轻柔一问,瞬间迫得卢显心头发紧,眉宇间聚累起显而易见的焦虑。“下笔之时,若脑中并无此迷茫与忧虑,则文章神采尽失,打不到人心之上。”师者面色平静,欲给自己斟茶,襄王与卢显同时行动,口中不约而同地说,“我来。”然后互看了一眼,襄王便又说,“那么有劳你了。” 恭敬奉茶的同时,卢显诚挚地说,“人在东围之时,虽心有彷徨,然而笔是自由的,觉得无论是否能激起大湖波澜,总要先投下有力的石子再说。可如今踏入皇都,回到伯父膝下,笔也就被收走了,不得不规规矩矩地活着。”然后迎着师者柔和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说,“这样的我,已不值得您特地来见了。” “正因如此,更要见你,告知你无论在谁膝下,都仍是棠延子民,发声之笔可以暂时搁下,然而笔不可折、不可蒙尘,时机来了,才好拿来便用,依然可得犀利、有趣、温暖、充满力量、深入人心之文。”言语至此,师者眸中似有星光闪烁,“从来民心所向,绝非铁血手腕所能更改、扭转,此中道理,你当时刻铭记于心。” 卢显走后,襄王又为老师煮了新茶,师徒二人不再言语,只是专心品茶。茶中滋味鲜甜柔暖,师者之言也仿佛浸润其中,舒缓着襄王的心境,终于,他望向师者,抿唇一笑,这样的清澈如水的少年笑脸,令李韧光觉得光阴忽而流转回从前的日子,襄王仍是个一心想讨父亲关爱、关注的孩子,而自己则是期望爱徒能走出狭隘之心,以更为开阔的视野看待世界的师者。 卢显回到府上,中书令的车轿恰巧也刚刚进门,卢显紧赶了几步,上前搀扶着卢绰下了车,二人一同去书房坐下,聊了起来。听闻侄子得见晫王,卢绰目光闪动,喃喃感慨,“没想到你那些奇怪、激烈的文章能入棠延大儒的法眼。”随即微微动容,打量着侄儿,“你可有收获?”卢显毫不掩饰地答道,“受益匪浅。”心里也料定伯父会说,受益自然是好事,只是不可因此而靠近襄王阵营。 然而伯父却并未道出卢显预想中的那番话,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压抑,无可奈何地,卢显将目光投向墙面上的几幅字画。伯父的手笔他向来认得清楚,只是其中一幅画,绝对是一两日之内添置的,且并非伯父的风格,描绘了于深谷中翩翩起舞的绚丽兰花,虽栩栩如生,瑰丽神奇,却似有一种令人绝望的氛围,致使观者心上惴惴,无法愉悦。 “你姐姐病亡之时,你妹妹支持不住,也病倒了,不吃不睡不说话,像是没了魂魄。”莫名的这样的话打破了沉寂,卢显心头一疼,回应道,“我知道,父亲带着我披星戴月地赶奔皇都,也是冬末,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他的叹息声。” 时至今日,提及此事,卢绰眼中依然有泪光晃动,“当时,令妘画过一幅画,虽是孩童之笔,景致却也交代得清楚明白,我看了,也跟着疯了,一个劲儿逼问她画中景致从何而来,是何寓意,她被吓坏了,拼命摇头,趁我不备便毁掉了那幅画。”他闭上眼睛,两行热泪也就倏然滚落至唇边,再度睁开眼睛,他用手一指墙面上的深谷幽兰,“昨日有人趁夜将此画挂在房中,我今晨推门一看,大为惊讶,这正是令妘当年描绘的景致,只是更为清晰、逼真、阴森可怕。” “会是谁做下这样的事?”卢显怔怔地望着伯父,“会是我得罪之人前来装神弄鬼吗?”卢绰坚定地摇头,“毫无可能。令妘之画只有我见过,刻在脑中多年,不曾说与谁听,令妘自己更不会提及此画,试问天下谁人能潜入我们父女脑中,得取此画,再送至此处?!” 第217章 心上之殇 “姐姐,不要丢下我……”睡梦之中,卢令妘再次听到了一个痛失姐姐的六岁孩童的哭声。姐姐于她而言,并不只是姐姐,还是母亲,老师,知己,甚至是整个世界。这样重要的、唯一的姐姐,并非是病逝的,是在她面前被人逼迫着服了毒,活生生地死去的。这一切,唯有她知情,这个巨大的秘密压在稚嫩的心上,迫得她两年开不了口,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些年,虽然经继母默默关爱,心上之殇已不再淌血,然而每每合上眼,卢令妘依然能看见姐姐临终前朝自己流露的充满疼惜与不舍的眼神,这样的沉重记忆,和姐姐去世当晚自己莫名梦到的深谷幽兰起舞的画面一起,压下了所有的阳光与希望,形成了一道永难消融的浓重阴影。 梦入深时,令妘双脚悬空,触不到地面,然后发觉自己竟被挂在庭院正中的那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上,飘飘荡荡,窒息感、恐惧感轰然爆发,整身拼命挣扎,热泪模糊了视野,树叶纷飞,带着片片不可思议的翠色火焰,忽而周遭火光熊熊,烟雾滚滚,四下有鬼魅的笑声,和着自己的惊叫声翻涌、激荡…… “妘娘,醒醒。”一声温软的呼唤终是定住了人心,令妘自梦中醒来,发觉枕边人正在擦拭她眼角的泪水,以及口中吐出的酸水,没有一丝丝惧怕、厌恶、嫌弃,满眼温暖与怜惜,不由地叫了一声,“姐姐。”太子将妻子拥入怀中,没有说任何话,在这样长久、无言的拥抱之中,两颗年轻的心前所未有地贴合在一起,彼此温暖、照亮。 清晨起来,太子唤来尹约,说今日要陪太子妃去圆悰寺敬香,不想搞出太大的声势,悄然来去便好,命尹约酌情安排。尹约得令去准备,面上并无难色,自接替了霍英料理东宫一应大小事务,他的才干已得到了关键人物的认可,且恩威并施,手段高明,将宫内的下人治理得服服帖帖。 直至小助手吴辰前来禀告,说文德妃今日也要去圆悰寺敬香,尹约才略微皱了皱眉,然后喃喃道,“得知会宁尘一声才妥当。”吴辰脆生生地应道,“我这就去办理。”尹约摆了摆手,“理应我亲自去见。” 闻听东宫大太监亲自来访,宁尘自然要出门迎接,再将其让进自己独居的小院,麻利地奉了茶,也正是尹约爱品的渠江薄片。“你烹茶的手艺还是这样好。”尹约边品茶边道了谢。“你我之间就不必恭维了,理应说些实话,彼此警醒。”此话一出,尹约罕有地爽朗一笑。 这笑声被在院子里拘谨而立的吴辰听到了,不由地一愣,也就明白了宁尘在尹公公心中的地位。待此二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而出,面上皆洋溢着由心而发的笑意,吴辰便再度朝宁尘施礼,准备随尹约离开。 “把这个带上,回去慢慢吃。”片刻之间,一盒糕点被交到手上,吴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尹约。“不必看他,收下就好,也不值什么。”音色温和,富有暖意。尹约嗔道,“他还小,不能惯着。”宁尘笑道,“正是嘴馋的年纪,你别这样严厉。”尹约也就松了口,“那就拿着,还不谢过宁公公。”吴辰欲施礼道谢,被宁尘拦下,“不必客套,我会经常差人送一些给你。” 文德妃久居深宫,罕有出门,这一趟圆悰寺之行又稍作提前,因此宁尘特地恳请女将军郑勤澄亲自出马,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一路护持。勤澄倒不是很有架子之人,只是担心祖父知晓了此事会有些不悦,然而一想到德妃与公主亲如母女,也就觉得无法拒绝宁尘之求。 德妃出宫之前,特地嘱咐宁尘前来丰渠阁请示皇帝,敬宗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恩准了。此后,他驾临盈泰球场观战,一场旗鼓相当的对抗令其身心愉悦。待尽兴而归,他又回到丰渠阁中,更衣用膳,散步抚琴,接着捧书而读,专心致志地度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 “焉汶。”一声呼唤过后,焉公公应声而入,施礼垂首,静待吩咐。“德妃已回宫了?”原以为定会听到肯定的答复,岂料焉汶柔声道,“尚未回宫。”皇帝眉头微蹙,“敬香而已,需要这样久吗?”焉汶察言观色,谨慎答道,“听说娘娘还要诵经祈福。”皇帝将手上之书不轻不重地撂在案上,音色转冷,“告诉郑将军,不早了,速速护着德妃回宫。” “怎么,母妃还没回来吗?”自圆悰寺归来后,太子特地来至起凤阁看姐姐,听闻德妃尚未回宫,也不由地疑惑起来,“母妃体恤我与妘娘,特地提早前去敬香,怎的拖延这样久还不回来?”见公主面色凝重,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什么叫拖延?”公主训斥道,“去圆悰寺而已,心安了自然就回来了,身边又有我姐姐亲自护着,你何必如此大惊小怪的。” 太子挨了皇姐训斥,顿时涨红了脸,细想之下,也能明白“拖延”二字确有不妥,也就不做争辩,反而改换了策略,称饿了。“那么你先回去。”公主此时并无心情招待弟弟,抬了抬手,太子也就只得告辞了。一路之上,他一副委屈样子,觉得皇姐何至于此?尹约虽看出了端倪,也并未表露半分。回到东宫,太子又立即派下任务,“若母妃回来了,需第一时间告诉我。”尹约应声而退,去打听宫外的情况。 竹林之中,雅室之外,负手而立的郑勤澄看了眼迎面而来的脚步急急的丈夫,大致已心中有数。德妃久未出宫,一次敬香而已,竟耗费了如此久的时间,相信皇帝必然心生疑虑,这样想来,拖到此刻才派人来催,已算是很有气量了。 勤澄叩响房门,葵南施礼而出,回手将门关严,“娘娘仍在诵经,不便被扰。”声音婉转动听,却也有强韧之感。“陛下有令,命德妃即刻回宫。”此言一出,葵南面色未改,只是略一施礼,便退入门里。果然是片刻之间,葵南便搀扶着德妃出了房门,郑将军扬了扬手,院落之外的士兵皆垂首施礼,不曾妄动。 回宫这一路,勤澄并未与丈夫有任何交流,二人各自守住自己的位置,专心致志为德妃保驾护航。然而曹狐心中还是隐隐地为妻子担心,觉得其回宫复命之时,免不了被皇帝叫去问话。皇帝虽然是温润明君,不会为难妻子,然而妻子这种将门虎女的性情,恐怕稳不住情绪,许会惹出什么事端来。一想到这些,他满脸阴云密布,心跳加快,无意间抬头四顾,目光恰恰与妻子相撞。 “放心,无碍。”音色平静、坚毅,令人安心。曹狐反而脑子一乱,道出一句,“今晚回家。”离夫妻二人最近的富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轻咳一声,催马避开。“行。”郑将军到底是将门虎女,坦然一笑,“我也确实想你了。”险些将丈夫羞落至马下。 太子走后,公主来至花园里散步,依然沉着脸,遥望天空,似要将天看破一般。如意想要劝慰,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陪伴。一阵疾风吹过,公主的鬓发有几分凌乱,如意看在眼里,思量片刻,上前捋顺,公主心中柔暖,任凭其摆弄。 此时此刻,质子也立在庭院里,仰头看天,默默无言。“公子又怎么了?”成崊一边逗弄欢白,一边朝晋威嘟囔,“不会是又入境界了?”不出所料地被瞪了一眼,也就拍了拍嘴巴,带着欢白溜了。 “回屋,公子。风还是挺大的。”荀子修听到这样尖利、强势的劝慰之声,不由地轻叹一声,“晋威,你有没有莫名难受的时候?”神色悠远,带着淡淡的忧伤。“没有。”晋威闷闷地答道。 第218章 离别之雨 入夜,皇帝亲临鹓雏轩探望敬香归来的文德妃,面色平静,温柔地握着德妃之手,关切地问道,“诵经祈福一番,心可安稳自在些了?”十指交缠,一点点将柔暖之情渗入人心。德妃稳住心神,应对道,“臣妾沉浸其中,忘了时间,还请陛下宽恕。”敬宗和缓一笑,“无碍。” 只是,此夜过后,葵南失踪了。宁尘自然要派人去找,时至正午,仍无消息,只得请示德妃该如何处置。“你去一趟起凤阁,将此事告知玥儿。”宁尘轻声说,“奴婢这就去办。”迟疑片刻,提醒道,“鹓雏轩向来平静,葵南自来效命,也已转变心性,行为端方,举止有度,岂会无由失踪?”德妃心头一沉,凄然回复,“怪我,不该出宫敬香。” 宁尘内心波澜骤起,却也不好再问什么,只是默默施礼而退。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拥有大智慧之人,在此藏龙卧虎的深宫之内,几乎是无人能及的。德妃独坐房中,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当温润儒雅的皇帝说出“无碍”二字之时,唯她知道,出宫之时,始终陪伴在旁的葵南必然会遭受牵连,凶多吉少,而自己终究无法保全葵南。 起凤阁内,听过宁尘详实的叙述之后,公主眸中出现了一抹凄迷之色,转瞬间又掩住情绪,简洁作答,“转告母妃,不必再为葵南费神了,本宫今日会调度露泫接替葵南之职。”宁尘微抿唇角,轻声道,“只怕吉尚宫不肯放人。”公主淡然作答,“你只管去要人,吉氏能补缺上位,总要有些智慧、懂得取舍的,区区养女,有何不舍?” 闻听是公主亲自点将,吉尚宫压制着内心的波涛,咬着牙根说出一个“好”字,也就沉脸而立,不再言语。宁尘只得说,“有劳了。”转身离开。稍后,吉氏唤来刚满十四岁的养女,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千万个不舍终究积蓄成泪,落下一场离别之雨。 虽然带在身边只有两年而已,但恰在这两年里,养女之好实实切切地融暖了吉氏原本无感冷漠之心。本以为可以掩着露泫的耀眼光芒,让其悄无声息地留在身边,直至时机成熟,再将其献去东宫大放异彩,攀上锦绣前程,可公主之眼却看穿了一切,算准时机将这颗美好的棋子调度去鹓雏轩了。 小小宫女的失踪,在偌大的皇宫里自然掀不起什么波澜,不过私下的窃窃议论到底是有的,为堵住这一点儿风声,焉汶还是命吉尚宫编排了一个像样的理由,合理化了葵南的消失,在一夜之间平息了此事。 不过这一夜并不会那么轻易地过去,焉知奉命将露泫带至起凤阁后花园的一座凉亭里,随即迅速离开。月光柔软,照着沉静安稳的少女,她不惊不慌,垂手而立,袅袅身姿格外耀眼。“露泫见过公主。”仙子拾阶而上,略略抬手,“你垂首而立,竟也能知晓本宫来了。”露泫答道,“公主之香,奴婢岂能不识?” “这两年你在吉氏身边下足了功夫,千依百顺、体贴入微,本宫甚是好奇,你这样的玲珑佳人为何要在此人身上投注?若非景凝意外惨死,柴氏不可能沉下去,即便如此,能浮出水面掌权之人,也不只有吉氏。”露泫老练地应对道,“由此可知,奴婢所做的一切皆出自真心,毫无算计,今夜能走至您面前,必然是老天眷顾。” 露泫离开之后,公主走入密林之中,似要将自己掩埋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这当然是毫无可能的。她看着被树枝遮挡得零零碎碎的月光,不由地轻咳了一声。“公主。”潘略发声,“今夜凉意十足,还是早些休息。”公主轻轻摇头,“偶感风寒也挺不错的,可以理所当然地偷懒、博得想要的关注。”潘略显露本色,亮出伶牙俐齿,“您想要什么是得不来的?何苦特地病给谁看?”公主来了兴致,回怼道,“这你就不懂了,小病一场,好处多着呢。” 于深湖一般压抑的夜色里,潘略悄然潜回房中,锋利如剑的目光扫视着不请自来的人影,瞬间又柔和下来,嗔道,“总是如此,装神弄鬼的,哪天我心情不佳,真就送你做鬼去。”余炎娴熟地燃起灯盏,如画一般美好的脸庞露出罕有的清澈而顽皮的微笑,“我有事不明,等你排解。” “露泫的事,我不能说。”一句话噎住了余炎,他眨动明眸,试图争取一下,“露泫身上藏着真功夫的,单从来起凤阁走的那几步路便能体察到。”潘略坐到余炎身侧,温和地答道,“知道。”不然公主不在宫中之时,何必特地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后边的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她去鹓雏轩效命,与我等无关。”余炎并不同意潘略这个观点,反问道,“那么她去鹓雏轩,究竟是为谁效命?”潘略挑动眉梢,“我说了,不能说。”冷不丁出手轻拍了余炎的额头。不过余炎也是眼疾手快,顷刻拿住了潘略之手,二人手上使力,持续较劲儿,目光对视,激烈得似能听到两剑相碰的脆响。“不许碰我额头。”音色严厉。潘略调笑道,“怎么,是疼惜我赐你眉心的这颗痣吗?” 晨间风轻云淡,公主却未能如常那般早起……一匹快马行至造丹坊之时,院落里正飘荡着“咔嚓,咔嚓……”的连绵脆响,大刀起落之间,长长的艾草被均匀地切段,尤耀专心致志于此项工作,并未留心来者是谁,只是应付了一句,“我师父不在——”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死死抓住了脖颈。“痛!痛!痛!”尤耀顷刻大叫起来。 谢小灼赶到起凤阁时,已有得力的太医诊看过公主,开了方子熬了药,如意将药方拿给谢太医瞧了瞧,小灼点头说,“无错。”如意便入了内室,伺候公主服了药。之后,公主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已大好,众人也就安下心来,谢太医也就起身告辞。罕有地,潘略主动送客,尤耀见了,立即躲去师父身后,抚了抚脖颈。 谢小灼支走了尤耀,负手扬脸道,“想问什么,直说便好。”潘略也不扭捏,道出实情,“昨夜公主召见露泫,嘱咐了什么我听不真切,凉亭之内,露泫始终垂首而立,并无半点儿不规矩,但她是武人,高手,我不确信她有没有发功使坏——”谢小灼歪头一笑,“你脑子是不是病了?谁会嫌命长,敢对棠延唯一的公主下手?公主就是受凉了——”潘略抛下一句,“不送了。”转眼无踪。 用过午膳,公主说要去书房读书,如意本想劝劝,等身子稳一稳再读不迟,反正书不读也不会坏掉……可这浅薄的话不能说出口,她就只得顺着公主的意思,将其搀扶至书房,准确地找到公主近期爱读之书,双手敬上,再瞧了瞧熏炉中的瑞碳,这才施礼,准备退出书房。 “将群益带来。”公主翻动书页,随即指了指桌案上一盆清润柔雅的兰花,“叶子上生了黑斑,让他速来治理。”如意心中叫苦,暗想那个脾气古怪的老花匠身上总有一股子花肥的味道,何苦叫来书房,回头要费好些时间才能去除异味的。“不如奴婢将此盆兰花带过去给他治理——”见公主不为所动,也就改口说,“奴婢这就去带他过来。” 群益来至书房,果然也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异味,熏香根本盖不住。“倒还有的救,只是奴婢需要将兰花带走,一来可专心救治,二来也能避免其将病害传染给另外几盆兰花。”公主放下书,略略点头,“是这个道理。”然后抬眼看了看这位清瘦矮小的老者,“如今本宫的起凤阁里也出了病害,若不速速移除,传染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老者挺身一笑,“公主此言,仿佛意有所指。”公主冷笑道,“你一剑葬送了本宫的爇雪,还想抵赖到何时?” 傍晚,公主命焉知前去丰渠阁,向照例在此处值守的焉汶传递一则消息——花匠很不顶用,致使公主喜爱的兰花染病,已被逐出起凤阁,打发回老家去了。“至于那人的行踪,您也无需挂怀了。”焉知说此话时,故意避开了义父的火眼金睛。 夜色之中,潘略来至鹓雏轩,说想见一见露泫,也让宁尘有些意外。“若是让你为难,也就算了。”这般懂得礼数,也是不常有的。“并不为难。”宁尘的声音总让人心上安稳,“我这院子清静些,待会儿她过来了,你们可自在说话。”说罢亲自去寻露泫。 不多时,高挑窈窕的美丽少女来至庭院里,袅袅一拜,轻声道,“宁公公说你有话要问。”潘略淡淡地说,“不急,有个故事先说与你听……”故事的开端便是爇雪之死,少女眉头微蹙,轻咳一声,“起凤阁之事,岂是我能听的?”潘略答道,“故事而已,我可没提发生在哪里。接下来,不许打断我。” “听了这则故事,你有何感想?”说完故事,潘略看了看少女的脸庞,并未发现一丝情绪的波动。“如非必要,我便不答。”这个回答颇为冷静、平静。“我也是有备而来,你莫要拿腔拿调才好。”露泫有所触动,垂眸思忖片刻,缓缓地说,“昨夜,此人同你一样,躲在暗处盯着我,你竟这样无用,毫无察觉吗?”果然是温柔一剑,稳准地将潘略的自尊击碎了一地。 第219章 解梦解惑 夜缓缓流动,向着黎明的方向。一位老者驾驭着公主赐予的高头骏马,向着辉浚县的方向奔去。群益的老家就在那里,离皇都非常之近,其实公主不建议他朝这个方向逃命,被逮到、杀掉的可能性极高。 但是群益当时说,自己老了,虽然曾是个站在顶端的武人,然而此刻,落叶归根是唯一的方向。他也并未感谢公主的不杀之恩,或者忏悔自己了断了爇雪,他向来冷漠无情,话少。“我主命我来送你。”骤然听闻这个清晰、冷冽的声音,群益感觉心上迎来了不可想象的钝痛。 “既然陛下要收回我性命,我遵从就是。”声调坚稳,目光坦然。“你是如何被识破的?”群益冷笑两声,“公主虽未嘱托,但我总要做一番报答,所以不能说。”此言一出,顿时引发了抽剑的声音,顶端剑客的殊死争斗就此展开……一道生命落幕之时,黑夜恰也走到了尽头,黎明之光洒在老者依然英俊、鲜活的面孔上,令获胜的剑客发出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 晨起,鹅黄剑没了踪影,林想找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明明知道答案,却仍觉得跟随自己多年之剑不该不告而别。“有些时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所有的离开、消逝都会有郑重的告别。”一同观看质子舞剑之时,晋威听说了此事,觉得安慰无用,也就实话实说了。 待质子练剑完毕,接受了剑客们的点评,晋威便示意林想跟随自己进了质子的书房,片刻叙述过后,林想顺利地得到了雨攻剑。回到寝屋,林想望着陌生的宝剑发呆,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并不流动,令他窒息。“总要往前看的。”向来顽劣的成崊立在门边,扮了个鬼脸,“别看我,我是来劝雨攻剑的。” “今日怎的了,满脸丧气。”公主向潘略交付一封信件之时,训了他一句。“我,”潘略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公主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用?”公主并不意外于潘略没头没脑的这一问,反而说,“哦,那夜不仅有你盯着露泫,群益也在,露泫的确是特地告知于本宫了。” “怎么,比不过露泫,就过不去了?”公主这一问,令潘略眉间浅浅蹙起,“我不该如此——”无用二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答应过公主,要为其迸发千军万马之力。 在露泫出现之前,潘略也曾遇到过自己终其一生也比不过的对手,但这些对手带给他的,从来不是自己无用的结论。所以露泫的出现,在他心中掀起了巨浪,令他觉得有些需要自己仰望的天赋,人家一出生就握在手里了,此等打击的确叫人失衡、无力。 未时,郑将军去丰渠阁复命,将查实的有关北深流水的情况禀告皇帝,皇帝点了点头,温和地抬手,郑将军拱手为礼,准备离开,可心中到底还有一件事,觉得应当禀明。“陛下,臣护持德妃娘娘去圆悰寺,一路平坦,并无异样,只是,娘娘欲入雅室诵经,臣本应先行检查室内情况,然而娘娘说,臣与士兵们杀气太重,不便入内,臣也就——”见皇帝再度抬手,这才施礼而退。 出了丰渠阁,郑勤澄本打算去起凤阁同公主聊叙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刚刚向皇帝禀明之事,心里隐隐觉得会对德妃不利,若往后被公主知晓了,定会斥责自己多嘴多舌,害人不浅。思虑至此,她虽不悔,也终究觉得与公主所处的位置、立场天差地别,许多事已经聊不到一块去了,遂拨转马头,改道奔去惜泓居。 将门虎女忽然来访,惜泓居众人皆加强了戒备,然而人家说想瞧一瞧小少爷,大家竟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最终,由谢小鹛不情不愿地引领女将军去了寝屋,与叶明仙母子相见。在细心呵护之中,荀泾泓已长大了许多,眉眼与荀子修惊人地相似,令郑将军感慨不已。之后不久,小鹛算准时机,好言好语地将郑将军请了出去。 众人本以为可以速速送客,然而人家又说难得得空,想同荀公子对弈,子修也就痛快地答应了。“先说好,我不善此道,你得让着我。”子修轻声说好,也明白郑将军并无下棋的雅兴,料想是其心里遇上事了,不太痛快,想借机找自己排解。 领兵打仗是一回事,棋上交锋又是另一回事,郑勤澄很快就领教了荀国质子的厉害,几番折腾,终是蹙眉抿嘴支着下颌,嘟囔道,“不是说让着我吗?”晋威心想,这还不算让?换做我,甚至是成崊都能取胜的。面上倒是无风无浪。质子客气地答道,“一旦运行起来,的确不好拿捏分寸,望您见谅。” 话已至此,时机也就到了。郑勤澄推开棋局,说出正题,“如果有一件事情,唯有你知道,说出来会伤害到一个和你关系不大的人,但这个人又是你很在意之人所在意之人,不说的话会觉得有负所托,对不住自己视若神明之人……你会怎么做?” “我会衡量一下是非曲直,以此为基准,选择对我最在意之人最有利的策略。”对于这样的答复,郑勤澄认真消化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她来这里,不是解梦就是解惑,从不考虑她这样做会给您带来麻烦。”郑将军走后,晋威觉得应该在荀公子耳边摇一摇警醒之铃,“您一再地让她有收获,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麻烦也就会源源不断,层出不穷……她又算不上您在意之人,惜泓居又是被盯视之地,您何苦如此?” “我若诚心答你之惑,这番话你会告知陛下吗?”晋威几乎没有思考便说,“会。”质子笑道,“那我不答,也请你安心,人活着本就麻烦,没有哪一步路是白走的。” 傍晚,丰渠阁内,当晋威叙述完今日之事,皇帝突然感觉胃内闪过一抹尖锐的痛感,只得扬声呼唤焉汶。焉汶迅速进门,伺候皇帝服下克制惑蚤的丹药,片刻之间,风平浪静。 皇帝看向晋威,眼神温和,“不要满脸愁容的,朕无碍,丹药也有了着落,不是吗?”晋威尽力舒展眉头,应了声“是”。“有个宫女颇有意思,夜里去了趟起凤阁,朕埋藏多年的暗线就见了光,如今在鹓雏轩效命,守着德妃,朕想关注一下,你今夜去会会她。” 一张粉白的美丽脸庞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光,清澈的眼睛正盯着明月发呆,长裙随风摇曳,唇边似有些许笑意,空气是甜的,凉的,隐于暗处的晋威眉头微蹙,觉得一切都过于平静了。 打破平静的是一只偶然经过的鸟儿,端端正正地落在古树枝头,朝潜藏于此的晋威啾啾鸣叫。少女抬手扶了扶发髻,脸庞稍稍绷起,显现出青春之外的沉稳、严肃,“宁公公说了,娘娘身子羸弱,经不起打打闹闹之惊扰,因此如无必要,我当安静、安分。” 事已至此,晋威便就飞身下树,来至少女面前。“见过晋公公。”少女施礼,晋威抬了抬手,就在这客客气气的一刹间,少女出手,握住晋威之手,肌肤触碰,滚滚寒意刺入,晋威面色平静,任由手被擒住。“尽管使力,让我领略你的厉害。” 手被放开,少女嘟囔道,“您好无趣。”晋威问道,“你手这样冷,如何伺候娘娘?”少女作答,“想冷就冷,想热就热。”晋威点了点头,“你确实很有意思。”转身准备离开。一道带着火热之气的掌风袭来,晋威挺身而立,背上蓄力,任由击打,不出所料地再次听到“无趣”二字,随即肩膀被轻轻怯怯地拍了一下。 第220章 就此了断 晋威潜回惜泓居之时,夜已渐入佳境,寝屋里灯火摇曳,美人捧书而读,见他进门,先是释然一笑,随即挑眉道,“你身上有香气,还好,不俗不媚。”晋威面色柔和,音色也很柔软,“是个本事很大的孩子,也确实顽皮。”小鹛放下书,起身走去门边,与晋威对视一眼,轻声道,“休息。”不知怎的,晋威扯住了美人的衣袖,“明日你出宫为姑母贺寿,许会遇上那个人。” 那个人是指南能,两个人都很清楚。“他自南疆远道而来,说是要处理府中事务,顺便将睨王赠予公主的黑轮兽带来,估计明晨起凤阁会派人与其交接,事情办妥后,恰逢你姑母寿辰,我想他无论如何都会前去贺寿的。” “那你得嘱咐嘱咐成崊,明日陪我出宫好歹有点儿眼力劲儿,一旦见我与那南能看对眼了,决定再续前缘,千万别多嘴多舌,坏我好事。”晋威果然被气到了,道了一句,“休息。”便走去桌案旁,将小鹛刚刚读过那本书塞回书箱里。 灯盏已熄灭,四下静寂无声,晋威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眠。明明知道小鹛之言不过是戏言,然后他就是很在意,很——小气。辗转之际,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横空出世般的少女,明明潜在宫中两年,竟是毫无动静,决然不是吉氏羽翼足够丰厚,遮得她无光外泄——想到此处,他竟然坐了起来,觉得需要花些精力查一查是谁人将这样一把不可思议的利剑插进宫中的。 清晨起来,质子正欲练剑,忽而惊见陪伴自己多年的黑轮兽奔跑而来,登时心潮澎湃,迎上去奋力抱住灵兽。“公主说先让黑轮见见旧主,做个了断,往后也好全心全意地为新主效命。”潘略发声,视线注视着闻声而出的欢白兽,说了额外的话,“公子也是,就此放下黑轮,这样对欢白也公平些。” 质子思量片刻,挥剑割下黑轮前腿上的一小片硬鳞,鲜血缓缓流出,子修叹息一声,说道,“黑轮,你我主仆之情就此了断,从此望你以赤诚之心护持新主,至死不渝。”言毕,亲自为黑轮上药包扎妥当。 黑轮低沉地吼了一声,跟着潘略与戾墨向外行走,一步三回头,淡蓝色的眸子里晃着泪光。某一瞬间,质子想起了自己带着黑轮出逃、而后被大将军逮住的画面,也是如此,黑轮拖着受伤之腿,依依不舍地望向自己,不肯独自逃走。“听话,去。”这一回,质子没有吼它,忍着泪挥挥手,笑了笑。 “姐姐,今早晋威脸色很难看,仿佛姐姐不是出宫贺寿,而是准备出逃、再也不回来了。”这是一路之上成崊的第二次试探,谢小鹛瞪了他一眼,“再多嘴多舌,我就把你轰下车去。”成崊撇了撇嘴,嘟囔道,“跟我厉害个什么劲儿啊。”然后车轿骤然停住了。 “我去瞧瞧。”成崊刚要下车,被谢小鹛拦了一下,“我和你一起去。”然后不由分说地先下了车。“好久不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来至小鹛近前,“还是少时样子。”小鹛明媚一笑,“怎么可能?您倒真是风采依旧。”成崊上前一步,立在两人中间,并不看谁,一脸不悦地喃喃,“谁啊?这是。” 到了姑母独居的谢府,守门的下人们远远地迎上来施礼,引领贵客们去拜见主人。庭院虽然不大,倒还清雅别致。“看起来久不曾打理,草木凋零,我会派人治理。”南能此言引发了成崊的反感,“嚯,说起话来好大的气派。”南能并不理会,继续四平八稳地行走。 三人见了姑母,齐齐施礼贺寿,再奉上贺礼,便坐在一处品茶聊天。只是,成崊是插不上话的,只得低着头,看着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摆弄着腰间宝剑,着实是无聊。“谢府虽小,倒是有一把好剑,只是名字不详,成公子若感兴趣,可以去品鉴一下,许能听得剑音,与此剑结个缘。”谢初嫆这番话一下子就说到成崊心里去了。 支走了顽皮的成崊,谢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两个人,柔声道,“鹛儿说过,过两年出宫后,会过来这里照顾我,所以既然吉辅说要将这里修缮一番,我就不拒绝了。我们母女再能耐,也不便打理此事。”小鹛知道姑母这是捧着南能点拨自己,也就没有搭话。 铺垫完毕,接下来必然是要牵线搭桥的。小鹛刚想到此处,姑母果然就说,“鹛儿,今日多么难得,你们都在,一起四处走走,如何修缮这所老宅,正好一起商量商量。” 行于蜿蜒小径,得见流水潺潺,一座拱桥横在其上,南能先行走上去,觉得石阶有些松动不稳,不由地向谢小鹛伸出手,道了一声,“小心。”小鹛淡然道谢,拾阶而上,让南能之手落了空。“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向任何女子主动伸出手去。”这话随风飘摇,令心湖之水起了微澜。 “我知道您能出手,是难能可贵的。然而我心有惦念之人,虽然终将不得,此时却无法放下。”流水之声已无法盖住凌乱的呼吸声,小鹛抬眼端详着眼前这位英俊而坚硬无比的男子,说出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之言,“但您若肯等,许是一两年,许是年,也可能是一辈子——这样的等待,您肯为我付出吗?想明白了,再出手。” 归程,成崊因为没有听得谢氏宝剑之音而闷闷不乐,无意地瞥见姐姐面如桃花,一副美不胜收的样子,这才有所警醒,问道,“我不在旁,您和那个南能都说了些什么?” 谢小鹛音色平稳地避重就轻,“我跟他说,莫要怪我这弟弟,他只是不太喜欢您。他很单纯,大多数时候都是清澈见底的。”成崊落入圈套,很感兴趣地问,“那他怎么说的?”小鹛如实作答,“他说对你有所耳闻,知道你是高手,不同凡响,但是对你不感兴趣。”成崊哼笑道,“那是自然的,他只对您感兴趣。” 夕阳西下,永固马场上即将展开一场莫名其妙的比拼,对战双方是公主与大将军,以及他们的灵兽。荣团兽非常明显地斜睨着曾经的手下败将,而黑轮兽则非常沉静,只专注于接下来的比赛本身。然而有一点是双方共通的——比赛胜负决定着“不可一世”的主人的体面,不容有失! “公主这个比赛的时机抓得好,黑轮前腿有伤,输了也不丢体面。”比赛之前,大将军也玩儿起了心理战术,“还有就是,它们俩可是有前缘的,当时黑轮败了,我怕它阴影未散,此时强行比拼,我们会觉得胜之不武。”公主笑道,“您能赴约,足以证明您是没有上述顾虑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齐齐望向负责发令的赵廷钊。 长鞭扬起,再带着力道一甩,清亮之音登时在长空炸响,人与灵兽同时发力,飞速向前奔跑。在两头灵兽面前,戾墨的速度果然还是逊色的,潘略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勉强什么,现在的距离足够应付突发状况,可保公主无忧。 对于这场比拼,赵廷钊是无法理解的,总觉得胜负毫无意义,何苦争得面红耳赤?他心上隐隐不悦的是公主已认定了荀子修的灵兽,从此再也不可能惦念荣团兽了。 第221章 质子四解 鹓雏轩内,皇帝正同文德妃散步,谈及刚刚听闻的关于两头灵兽的比拼,他爽朗一笑,“玥儿居然赢了,朕真想看看赵武州当时的样子。”德妃温婉一笑,不由地掩口咳了一声。“回去。”皇帝扶着德妃往回折返,德妃带着歉意道,“臣妾着实无用,扫了您散步的雅兴。”皇帝答道,“你一切安好,一直陪在朕身边,这才是最要紧的。”然而德妃却说,“臣妾这身体每况愈下,恐怕已没有长远的日子可期了。” 一时之间,皇帝觉得胸口一热,带着力道将德妃拥入怀中,轻轻而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发丝。“答应朕,往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朕虽坐拥天下,其实真心所求不多,你的平安和顺必然是其中之一。” 德妃一下一下地拍抚着丈夫,喃喃道,“好,臣妾答应您。”心上却在淌血。她知道眼前人本是值得自己切实珍爱一生之人,怎奈她早已心属一人,不可扭转,所以皇帝对她用情越深,她反而越是自责、心痛。 此夜,皇帝留在鹓雏轩内陪伴德妃,各方虽看法不一,却都不大紧张。身子不济之人拼不了长远之计,所以根本算不上什么争宠的对手。与文德妃情形大致相同的是宋昭仪,因生产而致身体根本受损,一直无法缓和过来,日日捧着汤药补剂过活,着实活得辛苦。 但宋昭仪终究更为不幸,因为皇帝根本没有在意过她,当初将其收入后宫也是受郑大将军所托罢了。所以,清晨醒来,听焉汶前来禀告,说宋昭仪昨夜忽然病情加重,此刻恐怕不成了,皇帝顾念着郑尹策与富思庞,决定亲自前去探望。 皇帝驾到,众人即刻退开,宋昭仪睁开双眼,见皇帝温和地点头回应,便积攒出生命中仅存的力量,喃喃道,“泰鹰尚小,臣妾走后,恳请陛下将他送去南疆,托付给长姐一家。”皇帝轻叹道,“原来此宫中,你一个可信之人也没有。”见宋昭仪已无力回应,也就答应道,“放心,朕会如你所愿。”听得此言,人也就合上眼,走了。 十日之后,晨光初现之时,富璟来至庆王府,向郑勤澄辞行。“将军可有需我代为转达之信?”勤澄摇头,“父王命我嫁入王府,安心在皇都扎根,我因此已提不起笔了。我倒是想劝你,护送瑊王去南疆,不如把自己也留下算了。” 富璟答道,“父母之愿,也是我能扎根皇都,娶妻生子,生生不息,和您不同的是,我理解父母的用心,愿意如他们所愿。”郑将军挑眉嗔道,“你这小孩,竟敢教训我不够孝顺?!”富璟拱手为礼,“春日到了,我也就回来了,到时再同您辩论一番。告辞。”随即踏着雄健有力的步子离开了。 心情烦闷之际,听到柔和的敲门声,勤澄音色严厉地回应道,“无论是谁,一律不见!”此等形势之下,门却开了,虞氏手上拿着药箱,行礼道,“您昨日练剑伤了手,需要换药。”勤澄冷哼一声,毫不领情,“你倒是奇怪,总爱做这些表面功夫,真以为能日久生情,与我情同姐妹不成?” 虞氏来至眼前,放下药箱,双手扶起勤澄之手,仔细端详,平静地说,“我只知道人一旦有了伤口,就要尽早处置,既然知道姐姐受了伤,我又略通医术,也就来了。以后如何,我没有细想,可当下每一刻,我都想做好该做之事。”言毕,人也就麻利地行动起来,转眼间又施礼而去。勤澄抬起手来,见伤口已处理妥当,包扎得妥帖、舒适。 午时,郑勤澄来至渭王府,其实并无大事要请示,只是尊祖父之命,前来送些茶叶。“王爷此时很不痛快。”引领勤澄去往书房之时,赵淮好心提醒道。“多谢,我送完东西就走。”勤澄领情道谢。到了书房之外,便听到渭王朗声大笑,两个人对视一眼,又与守门的管家、在外等候师父的尤耀面面相觑,摸不着北。 “怀孕?!”渭王脸色一变,瞪着谢小灼道,“荣团兽是公的,你居然说它怀崽子了?!”谢太医倒是不惧怕渭王瞪眼,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个您就有所不知了,灵兽也有雌雄同体的,巧了,荣团、欢白、黑轮都是这个品类。偏巧您的灵兽拔得头筹,先怀上了,值得恭喜。”渭王“呸”了一声,将谢小灼轰出门去。 勤澄转头朝赵淮道,“茶叶你代收就好,我先回去了。”大步开溜,怎奈身背后传来大将军之声,“站着。”也就只能转回头,施礼道,“祖父说了,年年此时都有些新茶被送入皇都,分您一些,请您照例收下就好。”大将军先是致谢,随即也不管四下有多少人在,大声说出重点来,“代本王告知公主,那日黑轮取胜,胜之不武,本王的荣团有孕在身,不然它哪里有机会?!” “问题是,它,它是如何怀上的。”面对谢太医带来的重大消息,成崊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怯怯地问,“欢白可还是个孩子,这事儿应该跟它没啥关系?”谢太医眯眼看着躲在成崊身后的灵兽,喃喃道,“谁知道呢,灵兽繁衍后代这一领域,我也不甚了解……因此但愿跟欢白无关,不然大将军会亲手宰了它。”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谢小灼还是查了查欢白的情况,不出所料,一切正常。众人松了一口气,质子更是亲自送客,表达了谢意。“有句话,我只能对荀公子一人说。”晋威闻言,略一思考,转身走开了。“极有可能是两只灵兽相会独处之时,荣团兽取走了欢白身上的要紧之物,幻化出这么个结果。”质子“啊”了一声,面上腾起红云,“哪里会是这样简单,就能孕育生命?” “灵兽之界,岂是世人所能全然了解的?”谢小灼告辞之时说的这句话,一直在质子耳边萦绕。与黑轮相伴多年,质子自认为对其非常了解,那时大将军经常带着荣团兽前来做客,两只灵兽一直相安无事。如今,怎的荣团偶尔碰上了欢白,竟就能孕育生命了?质子摇了摇头,还是不信。 不信归不信,但是谈心还是很有必要的。现在一人一兽独处一室,质子便直接问道,“荣团兽怀孕了,你可有参与?”欢白身子一动不动,也并未发出一丝声音。“好,你一声不吭,我当你是否认了,若小兽生下来,像你,便是你没有担当,我绝不能留你了。”随即听到欢白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质子心中暗道——大事不妙啊! 郑勤澄奉命前来起凤阁传递消息,公主正在端端正正地品茶,冷不丁听了这样的故事,或者说是事故,果然被呛了一下,嗔怪道,“我品茶呢,你可真会把握时机。”勤澄不以为然,挑眉问,“你怎么看?”公主一愣,“什么怎么看?” 勤澄身子前倾,慢慢地说,“渭王可是怀疑到欢白头上了,扬言若抓到实证,必然要将欢白办理了,连荀子修也不能轻易放过。”公主不以为然,“是就是呗,又能怎样?宰了欢白?还是逼着欢白迎娶荣团兽?灵兽本就是世间罕有的,好不容易赶上时机,怀上一个小兽,生生不息,多好,真不明白渭王气个什么劲儿。” “好,不提此事了。”勤澄摆了摆手,迅速转换了话题,“瑊王被送去南疆,你这做姐姐的为何不送行?”公主随意答道,“弟弟太多了,顾不过来。”勤澄自然失望,起身告辞,“好没意思,一句实话都不肯给。”公主还击道,“是比不上荀子修的‘四解’有意思——解惑,解梦,解闷,解忧。” 第222章 光潜 天色阴沉,像个受了委屈之人哭丧着脸,郑勤澄出宫之后,忽而停住马,望了望这样的天空。接下来,她没有归家,而是去宰相府拜见祖父,将公主痛骂了一顿,然后又说起祖父偏心之事,说着说着,眼睛一热,涌出泪来,这才闭上了嘴。 “你久在南疆,不知宫内情形,瑊王一直活在母亲的荫蔽下,外人根本见不着他。他这位母亲啊,身心都病得不轻,总觉得四下都是恶意,因此从不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野……我这样说,你就该明白玥儿了?” “孩子,不要总是放大自己的情绪,暴烈的怒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伤害自己,让心胸、眼界变得越来越窄,让在意之人、想留住之人离你越来越远……” 车帘一挑,轻微的风飘了进去,吹拂着一张苍白而毫无生气的孩童睡脸。“王爷。”富璟轻声呼唤,促使瑊王李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音色哀伤地回应道,“兄长,我又梦到母妃了。”富璟叹了口气,“我听到您的哭声了……已到达驿站,我带您洗漱用膳。”瑊王非常听话地说好,缓缓起来,随富璟下了车。 一切安置妥当,夜色已起,孩子躺到榻上,恹恹欲睡,觉得自己又会与母妃相见,还未怎样,便又啜泣起来。“王爷。”富璟再度进门,孩子顾不得擦泪,呼地光脚下地,扑进兄长怀中,不言不语,默默垂泪。“公主给您写了一封信。”一句话便止住了泪水,李毅缓缓抬头,眼望兄长道,“请给我。” 富璟交付了信,施礼掩门而去,没走几步路,便听到大力释放的痛快哭声,守门的士兵齐齐望向富璟,见其将手一摆,沉稳道,“无碍。”便就施礼归位。 温柔的灯火照着一对母女,女儿娴熟地侍奉母亲服了药,再让母亲半倚半靠在榻上,握着自己的手,尽情地和自己说话。“我若不病一场,很难降住你,好好陪陪我。”面对母亲的抱怨,公主嫣然一笑,“能抱怨了,看来病已经好了,我可告退了。”被郑贵妃轻拍了一下手,嗔道,“你就气我。” “也是怪的,宋昭仪这样的母亲,日日将孩子护在怀中,付上了所有的呵护与爱,怎么临走之际,竟恳请陛下将孩子送去南疆……虽说有长姐照应,又远离是非争端,然而南疆再怎么好,也是比不得这里的啊……怎么就看开了,舍得了……”说着说着,药力发作,郑贵妃依靠着女儿,睡着了。 回去起凤阁的路上,公主忽而说道,“去明珠湖走走。”余炎与黑轮皆领命照办。此夜月色不明,云层很厚,湖边微风徐徐,倒是没有多少凉意。“我想将泰鹰托付给您。”当时,听得病势沉重的宋昭仪道出这句话,公主颇为意外。“不,我整日事务缠身,连嫡亲的弟弟都管不了,如何承此重托?再说,您把泰鹰捆绑束缚成这样,您一走,对他的打击定是锥心刺骨的,若无大力触动、推动,他此生局势已定,无人能管了。除非……” ——泰鹰,你要记着,在这世上能依靠的,终究、始终是你自己。读完此信,孩子喉咙已哭哑了,就这么歪倒在榻上,昏睡过去,即使如此,手上仍紧紧攥着皇姐之信…… 一觉醒来,李毅觉得身子爽利了很多,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夜无梦。推门而出,士兵立时拱手施礼,问他有何吩咐,他对答说要更衣洗漱,早些用膳,尽快上路。小小孩童一夜之间似乎长大了许多,面色也似红润了些许,士兵将情况禀明富璟,富璟便速来确认,果然还是一样的答案,也就遵从瑊王之意执行了。 接近辰时,马中仙子光潜载着岳勇知离开金刚峡谷,前往距离此处最近、住着一些奇怪人物的清嘉村购买日常之需。自从有了徒儿之后,隐士濮舟确实不必再亲自出马做这件事了,而自从骑上棠延大儒赠与师者之马来至村中,勇知也确实备受瞩目。尽管如此,村民们也没有因为此马而与勇知搭讪,因为他们物以类聚,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却大都是些奇怪、冷酷、见多识广、高深莫测的人物。 村上有一间书屋,藏书甚富,且都是难得一见、值得品读之书,主人名曰常风,绰号“常疯子”,是个人如其名、人到中年的英俊男子。购物接近尾声,勇知来至书屋,认真而投入地挑选书籍,常风则站在院子里端详光潜,时而点头,时而又摇头,终是伸出手,抚了抚仙子的额头。 光潜“咴咴”地叫了两声,勇知闻声而至,见仙子额头似被涂抹了什么,亮晶晶的,不由地蹙眉问道,“您给它涂了些什么?”即刻拿出帕子,想把不明之物抹掉。“孩子,劝你莫动。”常风音色柔和,看起来也十分正经,“若无妙药催动,此马额上之角很难进阶而生的。” “此乃我师父之马,是否进阶、何时进阶皆由他老人家做主,您这样越俎代庖,着实不妥。”见确实擦不掉疯子的妙药,勇知动了气,书也不买了,牵马便走。“真是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别说你了,连你师父待我也是客客气气的呢……”勇知不予理会,急急地驾马离开了。 人与马刚踏入金刚峡谷,马儿便骤然停下来,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岳勇知感受到一股股热浪正从光潜周身放射而出,心中暗叫不好,飞身下马,正面观瞧。光潜额上逐渐发红,眼睛缓缓闭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别无他法,勇知只得尽全力运行轻功,飞一般地冲回莫名坊中,将事情经过告知老师。“常风乃有名的巫医常投之后,算术与医术都更胜一筹,然而少年得志之时生了一场大病,人虽活了,却也着了魔,疯癫了十几年。如今他流落于藏龙卧虎的清嘉村,贩卖好书给有缘人,算是走出泥潭,得到解脱了。”勇知耐着性子听师者说完这番话,才压着情绪小心提醒道,“老师,您要不要去看看光潜?” 濮舟和缓笑道,“常风既然出手了,自然会一管到底的。有他在旁助力,我们等结果就好。”师父既然这样说了,勇知也就无话可说了,回去房里,隐隐为光潜悬心,独自消化着情绪。 时至凌晨,光潜仍未归来,勇知轻手轻脚地走出屋舍,发觉老师房里仍有灯光,犹豫片刻,他还是叩响了师者之门,听到一声,“想去就去。”也就放松下来,恭敬地回复绝不会惹常风不悦,这才行动起来,一口气穿过竹海,去寻光潜。 金刚峡谷入口附近,勇知见到了一道金黄色的光芒,走近一看,果然就是仙子光潜。此时,它仍闭目而立,睡着了一般,额上已涌出了一只金中带粉的小巧的独角。“进阶告一段落,它要睡至清晨才能恢复如常,你既然来了,我可就回去补觉了。”常风转身提马,准备离开,勇知扭捏了一下,还是诚挚道谢,“多谢您出手,助它进阶。”常风并不停留,催马离开,抬起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摇,“这个人情需记在你头上,改日要还的。”勇知一愣,常疯子却如风吹过,踪迹全无了。 第223章 琴瑟和鸣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一人一马相对而立,闭目不语,各有所思。光潜之思世人无法知晓,但是这不代表它不会思考,它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会察言观色,甚至能为迷茫之人指一条明路。勇知之思多半是对义父的思念与牵挂,北域战火已经熄灭,皇帝论功行赏,功臣各得其所,好似只有义父被遗忘了…… 义父的来信依然是由黑雕信使传递而来的,来往多了,信使们也就不再惧怕恶灵兽,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头会飞之兽的开胃小菜。不过为防泄密,曹鲤将军照例应用密语,勇知每次都要拜求师者解密,自己才能读懂。讽刺的是信读懂了,然而皇帝之思他却不懂——为何如此薄待义父,仅仅因为义父言语尖锐,不懂讨好之道吗? 思量至此,人也就缓缓睁开眼睛,四下围拢着深沉神秘、自在清新之意,黎明之光即将降临,长出了独角的灵马仍在梦中……这样的不可思议的隐士光阴全是义父赐予的。 黎明即将降临,猎鹰谷内,曹鲤将军已洗漱妥当,又将压在枕头底下的挚友之信拿了出来,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世上可用密语与之通信的,只有师承基与濮舟,师大将军如今封了骁王,领着将士们大兴农业,与北域百姓亲如一家。不过,最新来信却是跟他商讨如何跨过天堑长河,直捣绪图尔丹的老巢乌顿。 所以,师承基这个人即使有旷世之才,骨子里也是个狼性十足的冷血混蛋,曹鲤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根本无法与之称兄道弟。隐士濮舟则大有不同,曹鲤与之相知多年,神思契合,互相欣赏、钦佩,一路走来,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友情。 现在,曹鲤的人生又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重返皇都或是继续为师承基斩草除根的战策贡献力量。挚友之信说得明明白白,要他恳请皇帝派他值守距离金刚峡谷最近的嘉佑军营——实乃良策。 正午时分,皇帝将渭王召唤至丰渠阁中,下了一盘棋。与皇帝下棋,渭王向来没有什么胜负欲,因为毫无胜算,且真正的考题总在棋局之外。今日之题多半与值守嘉佑军营多年的景松将军有关,老将军年逾古稀,去年秋天天气异常地干燥,使其哮喘加重,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如今他老人家若是向皇帝请辞,告老还乡休养生息,也在情理之中。 待棋局有了定论,皇帝果然问出正题,“景将军上表辞禄,言辞恳切地推荐曹鲤将军接任,朕倒是颇感意外……你怎么看?”的确,两个人几乎毫无交情可言,这般大力举荐确实有些奇怪。大将军沉思片刻,对答道,“如今北域功臣各得其所,仿佛只有曹将军一无所获,臣虽坚信陛下对曹将军自有安排,但旁人许是看不明白。” 皇帝温和一笑,“你这是自作主张地拆解景松之意,再以此敲打朕啊,这样的妙招若是运用在棋局之上——”停顿片刻,音色转冷,“恐怕会输得更惨。”大将军倒是无所畏惧,“在陛下面前,臣都输习惯了,心境平和得很。”皇帝略略点头,回应道,“既然你也是这个主张,要朕给曹将军一个交代,就这样办,只他觉得不亏就好。”渭王起身施礼道,“臣替曹将军谢主隆恩。” 渭王走出丰渠阁,秦芗适时跟上来施礼道,“陛下听闻您的荣团兽迎来了喜事,暂时无法为您效命,特地将灵马春辙借与您。”春辙乃皇帝非常喜爱的坐骑之一,是一匹正值青春年华的青色骏马,历经数度进阶,额上的青绿独角愈发锋锐,大将军着实没有料到皇帝肯借出此马,不由地心头一热,请秦芗务必代为谢恩。 骑上春辙,于皇宫内不急不缓地行走,一缕说不清的情绪掠过渭王心头,“走,咱们去惜泓居。”虽说只是临时效命的主人,但春辙也并不怠慢,跟随大将军指引的方向,悠哉悠哉地抵达了目的地。 欢白正在药田边上专心观看林想劳作,冷不丁瞅见大将军,大嘴巴不由地一颤,灵光闪烁的大眼睛也略显不安。渭王的表情慢慢由坚毅冷酷转归平静,“过来,本王有话问你。”林想见此情形,故意装糊涂,快步走至渭王马前,施礼应道,“王爷请讲。” 欢白何等聪明,顺势快速溜回寝屋,闭门不出。“呵呵。”渭王冷笑两声,“小崽子,还想逃过本王这一问。”利落下马,迈开威风有力的大步,追了上去,踹开门,目光与一双粉白如花的漂亮眼睛撞击在一起,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您来了。”春风般的声音化解了一团怒火,大将军慢慢转回头,看向温润如玉的质子,音色依旧严厉,“我不该来吗?”荀子修笑答,“您是惜泓居的贵客,能经常来访,我们求之不得。”渭王用手一指欢白,“我是军人,不爱绕弯子,只想审个明白,荣团兽腹中的孩子,可也是它的?”质子翩翩而立,如实回答,“多半是。” 大将军与质子对峙片刻,朗声大笑,笑得惜泓居内一众心中无底,唯有质子解读到了渭王之思,沉稳应对,“您若不提,荣团兽便是得上天眷顾,因进阶而幻化出一个孩子,别无其他。”渭王止住笑声,答道,“自然就是如此,若有一丝杂音传出去,说我的灵兽被个小崽子占了便宜——”罕有地,质子截话道,“任凭处置。”颇有王者之风。 皇宫上下,皇都内外,试问有几人胆敢议论渭王的坐骑被谁占了便宜?细想下来,渭王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再说,若真的细究起来,占便宜的恐怕是自己,时候到了,自己便可平白多得一只灵兽幼崽,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至于那一丝丝被欢白兽弄疼的体面,在质子面前,不计较也罢。 事情谈妥之后,大将军没有离开,棋瘾犯了,理直气壮地命质子与他对弈一番。此战质子行棋格外小心,尽力让渭王输得舒服、尽兴。临走之时,渭王看着晋威道,“怎么回事,待客的茶不行,回头本王差人送些好茶来。”其实茶毫无问题,晋威心里明白,并不争辩什么,施礼道谢,适时止步,有意让质子多送贵客几步路。 “听说你父亲经医圣调理,情况有所好转。”渭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不过据说也只有三两年的命了……你要早做打算,即使身陷此处,也不能完全聋了、瞎了。”质子面上十分平静,深施一礼,再目送大将军上马离去。 于惜泓居里,不做个闲散无用的瞎子、聋子,还能做什么?质子凄然一笑,转过身来,见晋威立在不远处,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看来大将军这一关,算是过了。”质子闻言点头,“的确过了。”进而听到晋威叹了口气,“欢白果然很有本事,小小年纪便可做得了父亲。”质子体察到晋威之痛,安抚道,“万物各有各的缘分,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 送走了贵客,质子没有回去书房读书,而是拿出时间来陪了陪妻儿。妻子总说孩子长得飞快,每日都有新的变化,质子倒是感触不多,心里也明白在孩子面前,妻子付出得更多、更细致,所以也必然有更多的感慨、感应。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孩子睡着了,夫妻二人又聊了一些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叶明仙自小喜爱读书,叶太尉也没有阻碍什么,且默默关注、支持,长此以往,于清风朗月中,书香便酿造出了一位善于倾听、勤于思考的不凡女子。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走入质子之思,与之琴瑟和鸣,相得益彰。 第224章 最后一夜 质子返回书房之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晋威不在,去丰渠阁面圣了。玄普去起凤阁尚未归来,成崊驾驭欢白去永固马场撒欢,以庆贺欢白逃过一劫,说是今夜会住在马场那边。剑客之中,唯有林想在寝屋里研究一本老旧的剑谱,顺便镇守惜泓居。一切看似平静,却也并不平静,直至质子放下书,轻声道,“请出来。”灯火摇曳,平静的书房里掀起了一丝香甜不俗的波澜。 “奴婢是鹓雏轩的宫女露泫,受人所托,来此送信。”一枚不大不小的竹筒放置于书案之上,清丽的少女朝质子轻飘一拜,自随身携带的香囊中拿出一点粉末,四下扬了扬,“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味道了。”质子打开竹筒,展开南疆之信,果然是父亲的字,虽许久未见,印象早已模糊,然而还是可以只看一眼便已笃定。 “从此不要再来了。”质子快速写好回信,连同一幅事先画好的质子一家三口的画像,一并交到露泫手上,“此处虽是清冷之地,却仍在陛下法眼之内,即使你是天外神女,也不可能不留一丝痕迹。”露泫收好信,平静地答道,“您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读书是一条路,以明了自己身处何处,信件来往也是一条路,以明了回家之路。” 质子本想继续规劝,但少女不由分说地继续占据主导地位,径直说道,“您已别无选择,荀国也是,奴婢千里迢迢而来,隐忍不发两年有余,可不是为了听您规劝‘惜命’二字的。”然后,她略有停顿,目光锋锐地盯住质子,迫使其不再言语,质子正以为她还有话要骂,少女却冷不防说道,“有人回来了,奴婢去也。”人也就不见了。 质子收好父亲的来信,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情绪,拿起书来静静品读。片刻之后,马蹄声渐近,听得出来是两匹马,质子料想是晋威与玄普在路上相遇,也就结伴归来了。接下来,林想出来相迎,与归来的两位剑客融洽地聊叙,质子细细听来,料定林想并未察觉天外神女造访了惜泓居。然而,若晋威、玄普、成崊、欢白俱在呢?思量至此,门也就被叩响了。 “奴婢还存着一壶松醪酒,您今夜可有兴致一同品饮?”未等荀公子点头说好,一只朴素而亲切的酒杯已被轻轻放置于书案上,质子会心一笑,算是对晋威做了明确的回应。接下来,酒杯一次次相碰,两个人品着酒,谈笑风生,好不惬意、自在。 “今日陛下开恩,答应了奴婢的一个请求。”酒至微醺,晋威道出正题,眼中有浅浅的泪意浮动,“奴婢本就是俗世微尘一颗,能乞得盛世明君一诺,果然就如公子所言——万物各有各的缘分,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言语至此,泪分明落了下来,却被瞬间掩住痕迹,质子也就顺势装作醉了,没有看到那动情之泪。 在猎鹰谷的最后一夜,曹将军独自饮着烈酒,回首往事,心中感慨不已。忽而帐帘一挑,有人走了进来,曹鲤抬眼看了看来者,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凌厉之色,“没想到你会来送我,可惜酒不多了,也再无酒杯,无法同你对饮。”遭此冷遇,师承基倒也没有不悦,坐到曹鲤对面,拿过酒杯,一抬手,将杯中烈酒送入口中。“你我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不该如此生分。” 两个人一杯一杯地轮番喝酒,毫无言语交流,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时候不大,酒喝完了,曹鲤冷酷地说,“请回。”师承基起身,轻声道,“哲方,你多保重。”说罢向帐外行走。“承基,你如今春风得意,能亲自行这样远的路来送我,此情我领了。你想一鼓作气拿下乌顿,彻底撕碎绪图尔丹,此战策太过凶险,稍有不慎我军将会损失惨重,望你三思!” “绪图尔丹少年得志,性情清冷,思维敏捷,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身体里潜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身经百战,是北域无可争议的战神、王者,如今正值壮年,遭此惨败,逃回有天堑长河依仗、地大物博的乌顿,你认为他会甘心做一头饱食终日的狼,从此温柔无志起来吗?” “此时我不战他,不趁势将其撕碎,待他养足了兵马,卷土重来之时,我已垂垂老矣,试问棠延天下还有谁能敌他?!”曹鲤果然答不上来。 “所以,不如我来背负骂名,在刀锋上行此一战,损失固然不会太小,然而我有信心摘取最终的胜利!你不陪我,我不怨什么,我独自前行无悔,身背后骂声如雷不悔,只是,你不准骂我。这一世,你我友情断裂,致使我心淌血,他日我战死沙场,会在异世等你,与你重修旧好!”言尽于此,人也就走出军帐,迅速消失于看似无穷无尽的暗夜天地里。 夜归之路,月光不明,星辰无踪,天空被黑云压着,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赵廷仁催马跟在师大将军身后,感觉心跳如鼓,好不紧张。到了一处分叉路口,大将军将马停住,于枝杈繁盛的古树下柔声道,“仁儿,我今夜要赶去涯安,你不必陪伴,回去军营就好。”廷仁嗓子一热,回应道,“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师承基展眉一笑,“这是命令。”恍惚之间,廷仁觉得朝思暮想的父亲就在眼前。 “我生于将门,最知军令如山,只是——”廷仁回头一望,墨彧将军领兵停候于不远处,两人目光交接,廷仁略一施礼,墨将军领会其意,抬了抬手,带领士兵们迅速后撤了一段距离。“只是,您身体有恙,我虽医术不精,但一来是将门之后,值得信赖,又时常与医圣书信往来,得其教诲,总是顶用的。” “征战多年,几度死里逃生,我这身体已是回天乏术了,不过,谁也不可能千秋万代地活着,我所在意的是——临走之前,必须把绪图尔丹毁掉。”廷仁眼中晃着泪光,“北域敌狼被您盯上,必死无疑,您不会死,您一定要等我找出您的生路!” 黎明时分,晋威出宫办事,质子早早练剑,结束之后照例听取剑客们的点评,再迅速洗漱妥当,走入书房,将门关严。父亲的来信再度被展开,质子细细地读了一遍,将荀国形势印记于脑中,这才将信恭恭敬敬地送入熏炉,火光飞舞的一刻,质子跪地叩拜,算作是向父亲行了大礼。 “公子今日练剑,情形大有不同,不知是因何事触动,这般……”玄普抬手拿过林想奉上的热茶,品了一口,点了点头,“你烹茶居然也是高手。”林想浅浅笑道,“您刚刚是想说——野心勃勃?”玄普再度点头,“公子之志隐于心中,不常展现,不过我们都坚信,他重返南疆是迟早的事。”然后声音转低,郑重地问,“昨日你独自镇守之时,咱们这里……可有异样?” 林想心里一惊,异样?!随即在头脑中细想了一番,缓缓摇头。“没有就好。”玄普释然一笑,“人老了,变得敏感多疑,你别介意。”林想回复道,“我若捧起剑谱来,细微之处就很难兼顾,您提醒得对,下一回只我值守,必然不做旁事,专心致志。”此时,欢白兽奔踏归来之声渐近,二人相视一笑,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第225章 疯人常风 骏马载着主人奔驰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之上,晨光尚未褪去,十分依恋地洒在一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庞上。隐隐地,不远处现出渺小村落的轮廓,马儿得令,骤然停住,掀起了一点儿尘土。主人下马,抚了抚骏马的脖颈,“在此等我就好。”音色尖利、富有杀气,骏马会意,低鸣一声,目送主人运行不可思议的轻功,如鸟儿一般飞去掩映于青山绿水间的村落…… 这里本就是个奇奇怪怪的村子,所以各种奇异之事都有可能随时发生,每个隐居于此之人都有着大篇幅的精彩故事,只是各自不说,也都不觉得此等故事被烂在肚子里、葬入泥土里有什么可惜之处。 常风的住处位于村子的西北角,住所里开设着一间书屋,既做买卖又不耽误过日子,两全其美。还有就是,做生意时他也精明得很,让人恍惚间觉得他根本不是个疯子,只是在装疯卖傻,演给一群傻子看。 两个英俊之人在院子里面对面地站着,主人不再装疯卖傻,而是专注地看着闯入者,世界寂静无声,唯有微风一无所知地吹动院子里的树木,发出叹息之声。“剑不错,估计杀人不疼。”说完这话,常风的嘴巴还是轻颤了一下。 “问事,如实作答就不杀你。”晋威的声音尖利、寒肃。“问呗。”常风低头嘟囔道,“我所知不多,估计还是得死。”委屈巴巴的。“北深流水写了一部‘北迁赋’,流入皇都数百本,现已查明源头在你这里,那么,你进货的源头又在哪里?”常风胡乱地摇头。“北域离兰谷内住着一位呼浩斯文,与你有何渊源?”常风更为疯狂地摇头。 “皇都也有一个呼浩斯文,是垂影坊的掌事,书自他手中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闹得满城风雨。如今他失踪了,多半是没了,我能追溯至此,确实费了些周折。”听至此处,常风不再摇头,神情凝重,扬脸道,“你既然有了定论,一切都不由我说,还问个什么劲儿?”赤诚剑陡然出鞘,瞬间横在常风脖颈上,“那么你也出手,别装了。” 常风热切地笑了起来,脖颈一动,触到了剑锋,落了一点儿伤,流了几滴血。剑自脖颈上移开,娴熟而精准地挑破胸口处的衣衫,将一瓶丹药挑了出来,晋威出手,轻松擒获,打开瓶塞,谨慎地一闻,点了点头,“离兰毒丹气味果然清雅如梦。” “寝屋北墙有幅字画,后面的暗格里藏着一样东西,你想法子交给莫名坊内的那个小孩儿。”晋威想了一下,答应了。“家父生前曾为离兰谷主看过运势,顺便也看过病。我跟着去了几回,算是结了缘。后来,我病了,好了之后又疯了,待疯病好了,父母也都没了,我无亲无故,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谷主差人给我指了条路,来到清嘉村,开了这间书屋。书被源源不断地送来,其中一些会被拿走,总之我顺势而为,不必太动脑子,倒是对付村子里这群爱读书的怪人,着实头痛。” 听完这则故事,常风本以为晋威也会终结自己此生的故事,然而人家径直走入寝屋,取出北墙暗格内的一个小罐子,然后什么话也没留,飞快地消失掉了。柔软清新的风继续一无所知地摇曳着院子里的草木,常风满脸惊愕,头脑嗡嗡作响,忽然之间,他决定烧掉这间书屋,以提醒想要前来送书、取书之人,此处已见了光,不可再来了。 在此之前,他决定先处置好现有的书。等待被取走之书都有特殊的标记,这部分书留不得,也就只能被烧掉了。剩下的书用唯一的马车运到金刚峡谷入口处,一车接着一车,来回往复数次,也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之后,他算了算风向,安心地点燃了书屋,周遭没有邻居,殃及不到别人,火势也绝对蔓延不到山林里,挺好。 然后,他再度来至金刚峡谷入口,坐在书山旁理一理思绪,觉得前来审他的顶端剑客很有问题,若担心他通风报信、打草惊蛇,本可以在听完故事后立即送他上路,然而人家没有这样做,说明什么?说明什么? “常先生。”少年的声音果然清澈如泉,“老师请您去家中一叙。”常风喃喃道,“果然还是惊动了濮老。”少年答道,“您搬来一座书山,又烧毁了一座书屋,这样大的阵仗,我们岂能无动于衷?” “你今日——”常风莫名想起了暗格中藏着的那个小罐子,如今已被英俊清冷的剑客夺了去,不知有否交付给了岳勇知。“没什么了。”他摆了摆手,起身跟着少年行走。“我今日收到了一罐来自家乡的香叶,今晚会做三碗獠决汤面。”常风心上一热,脱口问道,“谁送的?”少年摇头,“想必是绝世高手,可以潜入莫名坊暗送香叶,悄然来去,连恶灵兽都未有察觉。” 到了莫名坊,拜见了隐士濮舟,常风捧着少年奉来之茶,低垂着头,默不作声。濮舟朝爱徒轻轻摆手,岳勇知施礼掩门而退。“说说。”濮舟之声有一种温暖而威严的魔力,一下子触到常风心上,使其周身抖动,完全地打开自己,将脆弱、迷茫、无助、悲伤的真实面貌通通抖落出来。 “濮老,我知道呼浩斯文乃獠决皇族,但他给我指路之时,我没有考虑过这间小小的书屋意味着什么,能掀起什么对我们棠延不利的波澜。今日剑客来访,说起北迁赋一书散播至皇都,兴风作浪,我忽然意识到我自己并未读过此书。但凡做了标识、需被取走之书,我从来不碰、不读,也从未想过偷留一本,瞧瞧内容可有不妥之处,我,我不是个疯子,但确确实实是个傻子,糊里糊涂地做了獠决细作——”濮舟抬手,止住常风之言,“不,你是有错,但绝不是细作,不要陷在情绪里自我误判,给自己定下不实之罪。” “但是,你烧毁书屋,算是给呼浩斯文通风报信了,此等行径确实不妥。”濮舟起身,走至书案前,提笔写信,常风眨动眼睛,旁观片刻,缓缓整理好自己,走过去为隐士磨墨,至于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根本无心去看。 信写成了,装入竹筒封好,濮舟将其递给常风,“明日晨起,你将此信亲手交予嘉佑军营的景松将军,从此投军报国,这才是明路、正途。”常风眼中立时涌出神采来,“若是如此,我即刻前去——”濮舟温和一笑,“不必急,今夜留在此处,我还有事要嘱托。” 第226章 嘉佑军营 数日之后,清嘉村依然没有恢复如常,书屋毁了,常疯子不见了,的确是断了一群怪人的精神食粮,虽说少年费力地将一座书山移交给村民们,止住了一时的书荒,但是被问及长久之计,少年岂能答得上来,只得回去请示老师。一踏入莫名坊,猛然见到义父之马立在院中,热泪夺眶而出,整个人几乎飞了起来,一瞬间便冲到师者寝屋门前。 “还等什么,快进来。”师者发了话,岳勇知这才整理好自己,进门叩拜父亲,而后被父亲有力的大手搀扶而起,一下子释放了思念之情,与父亲紧紧相拥良久。“好了,你父亲日夜赶路,刚去军营交接完毕就来看你,甚是辛苦,还不快去做碗面来,暖暖他的胃。”闻听师父此言,勇知才拭去泪水,依令而行。 见义子依依不舍地施礼离开,曹鲤这才抱怨道,“我把这样好的孩子托付于你,陪你熬苦修的日子,你倒好,塞个险些做了细作的疯子给我。”濮舟笑道,“还有何抱怨,一吐为快。”曹鲤也不掩饰,“当然有。你居然还请景将军向陛下举荐我。我还奇怪呢,我这里未有任何行动,陛下是如何想到我心里去的?你这样安排,我虽感激,却也好没面子。” 濮舟沉稳应对,“结果是好的,就已经很好了。”见挚友略略点头,便继续说道,“至于常风,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征战多年,伤痕累累,需有个顶用之人在旁调理身体。”曹鲤接过话来,讥讽道,“行,顺便帮我看看面相,算个前程。”濮舟温和地还击道,“有些事情确实超出了你的认知,你因此而不认可也在情理之中。” 傍晚,庆王叫来了三个儿子,品茶不语,任由屋子里迎来短暂的沉默。曹卉向来不太琢磨父亲的用意,只管坐着品茶,姿态比父亲还要放松、优雅。长子曹遄自然不能如此行事,故意收紧身体,坐得端端正正,心中算了一算,觉得堂伯父应该已经抵达了嘉佑军营。曹狐既不品茶,也不盘算,此时本是与赵廷钊约好了去垂铃湖走走,如今被束缚在此处,多少有些心急,盼着父亲早开金口,自己也好早些脱身。 “你们的堂伯父自北域归来,接替景将军执掌嘉佑军营,于情于理,你们都应该前去拜见。”庆王金口一开,说出正题,“本来我也应该去的,不过不急在一时,你们也不要都去,军营有自己的规矩。”说到此处,三个儿子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想指派一人前去军营拜见堂伯父,探探路,若是人家不稀罕王府去攀谈亲情——多半会是这样——也就只是一人受累丢面子而已,损失不大。 曹卉率先表态,直言不讳,“父亲,我未上过战场,又是庶出,若是去了,堂伯父估计都不会见我。”不出所料地被庆王瞪了一眼。“我虽在北域战场上锤炼了几年,却并未与堂伯父见上几面,如今去了怕也是无话可说。”曹狐也跟着说了实话,然后低头不语,心想廷钊见不着自己,大概就会回去了,待会儿若去垂铃湖寻不着人,就直接去渭王府致歉。 此等局面之下,曹遄不得不拿出长子的担当来,沉稳地接下了苦差,“堂伯父有恩与我,我理应前去拜见。”这句话在庆王听来并不悦耳,一想到隐士濮舟差点儿夺走了自己最看重的长子,“有恩”二字实在是堵心得很,于是沉脸道,“就这样。”随即抬了抬手,打发走了三个儿子。 曾经何时,庆王也是个眼中有星河闪耀的热血少年,时光荏苒,他虽尚存棱角,却也落得面目全非。儿子们走后,书房显得空寂无比,他弃了郑宰相相赠的新茶,起身在房里踱步。墙面上都是名家字画,一路浏览,终是驻足于一幅棠延山水之前,其画幅巨大,笔墨重,峰峦叠嶂,气势磅礴,似能听到山风掠过峭壁劲松之声,以及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之歌。 某一刹那,庆王缓步走至墙边,触动暗格,取出一柄尘封良久的宝剑,抽剑的一刻,人也腾空而起,剑光纷飞,碎裂之声分外干脆。“王爷。”在外守候的曹管家听到异响,拿捏着分寸,轻敲房门。异响消失了,门也开了,庆王挺身而出,看向曹自成,“收拾一下,让苏家置办一幅像样的山水画。”然后想了一下,又说,“听说惜泓居里的荀公子擅画山水,字也极好,让苏斋主想想办法。” 晚风徐徐,吹拂着迎风匆匆来至垂铃湖之人,月光与湖水相望,摇荡着绵密晶亮的波澜,曹狐与一直守候在此的挚友相望,眼中也映着这样的波澜。“你能在北域建功立业,相信堂伯父支持不小,虽你一直说不怎么相见,可师大将军肯给你机会,让你在关键之战领兵出击,若说没有堂伯父的助推,我是不信的。”赵廷钊之言果然不太顺耳,曹狐听了却也无法反驳什么。 “大哥明日会去拜见堂伯父,我倒是可以跟着去。”见曹狐松了口,赵廷钊又摇了摇头,“你若心不诚,何苦去?”曹狐被气笑了,“你到底想让我如何行事?”廷钊伸手轻拍了挚友的额头,“我要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如何行事了。”曹狐再度与廷钊对视,“无论是师大将军还是堂伯父,包括你我的父亲,长辈们都是不太好相处的。”廷钊回应道,“你越是这样想,就越无法走近他们。终究是你要先走向他们,才能追赶他们的,不是吗?” 回到家中之时,夜色深浓,曹狐独自在林间散步,没有料到能遇见妻子。“虞氏胃痛难忍,请医生看过了,服了药,倒是无碍。”月光之下,妻子一副将军派头,毫无女子的柔美,不知怎的,却也紧紧抓住了曹狐的目光。“你去瞧瞧她,疼疼她。”曹狐眉头一皱,心上涌动着情绪,“您这是命令我?”郑勤澄挑眉还击,“不然呢?” 曹狐依令而行,前去探望病中妾室,二人相看无言,最终依偎着睡去。天明的一刻,虞氏醒来,梳洗妥当,回头一望,见曹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由地脸一红,垂首不语。这样的时刻,虞氏如同一朵于春风里悄然绽放的清丽之花,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态。曹狐几乎不经任何思考,迅速起身而至,送上温柔的一吻。此后之事,自不必说了。 第227章 北深流水 曹遄身披晨光,前往嘉佑军营拜见堂伯父,驾马行了几步路,发觉二弟曹卉跟了上来,立即停马问道,“你也去?”曹卉扬脸一笑,“这样的苦旅,岂能让大哥一人前往,无论您去哪里,我理应陪着。”曹遄嘴角上扬,却还是警告道,“去可以,定要谨言慎行,惹到长辈不悦,军中责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曹卉答得倒好,“我又不傻,分得清轻重的。” 到了军营,被士兵告知曹将军正在领兵操练,无暇顾及访客,兄弟二人也就只能客随主便,去堂伯父的寝屋等候。曹卉对桌案上铺开的大幅地图很感兴趣,走过去细细研究,曹遄在书箱中浏览,无意间发现了一本名曰北迁赋的书籍。北深流水……他眉头微蹙,觉得此名字似曾相识,在记忆里翻找了一番,却又无迹可寻,终究不想了,专心读起书来。 曹鲤走进屋内的一刻,见曹遄捧书而读,十分投入,曹卉则毫不客气地翻找出所有的地图,铺了一地,专注地研究着。将军不由地轻咳一声,曹氏兄弟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起身施礼,由于曹卉趴在地上过久,周身麻木,所以只得奋力而小心翼翼地进行自我调整,看起来有些可笑。 “既然对地图感兴趣,想必在这方面有些真本事,我久在北域,对皇都早已生疏了,你既然看了军营的地图,就得为此保密,并且要有所回报。”曹鲤看向曹卉,眼神威严,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自皇都到军营这一路的地形情况,你应该是了如指掌的,速速绘制出来。”曹遄心中有些担忧,却也知道此时最好闭嘴为妙。 见曹卉欣然领命,着手绘制地图,曹鲤走至曹遄面前,伸出手来,曹遄便恭敬地奉上正在阅读的那本北迁赋。曹鲤将书放回书箱,坐到一把椅子上,示意曹遄也坐过来,问道,“作何感想?”曹遄答道,“獠决祖先之事并无考证依据,作者应为獠决皇室后裔,自然会站在他的视角叙述这一段迁移史,虽文笔了得,引人入胜,侄儿也只是读读就好。” 听完侄子的读书感想,曹鲤面目平静地问道,“此书在皇都流转了一段时间了,你竟未曾读过?”曹遄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二弟,见其专心于绘图,遂略微松弛地回复道,“侄儿交友不广,人也闲散无为,皇都的奇闻轶事知之甚少。”曹鲤叹了口气,“看来无论是你父亲还是元川,有事也是不同你相商的。”此言一出,曹卉停了一下笔,而后又迅速掩饰住情绪,继续描画起地图来。 “我还是这样想的,无论你多么无为闲散,也是曹家最值得依靠的后辈,你父亲的衣钵总是会传给你的。既然如此,偶尔也要亮出锋芒来,叫外人看看……”归途,曹遄一直在琢磨堂伯父这番话的用意,直至听到二弟呼唤自己,方收回神思,应道,“我想去噙海阁坐坐,你去不去?” 这个时节,风已经有了些许暖意,懒懒地吹来,略微掀起了曹氏兄弟衣裳角。马停在路上,人彼此对望,双眼都因“噙海阁”三字而现出了别样的神采。“这还是头一回,您主动邀我去噙海阁,我定要去那顶楼的大露台上坐坐,俯瞰皇都盛景。”曹遄脸色回暖,回应道,“你这样大了,想去哪里还非得兄长领着吗?因此平日自己不去,可别怨到我头上。” “我向来依赖大哥,您不带着,我自己去也没什么意思。”曹卉这样一说,果然逗笑了兄长。“好,你今日绘图有功,理应得到奖赏。”曹遄催马向前,曹卉立即响应,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地方,立即有俊美机灵的人物上前迎客,“庆王府的二位公子难得一见,请随我来。”曹卉用手向上一指,“你也说了,我们难得来,先说好,我们要去顶楼,欣赏露台之上的好风光。”小二笑容自然、亲切,声音清脆悦耳,只是说出的话令曹卉瞬间冷下脸来。“万分抱歉,今日顶楼不便待客——”后边的话来不及说了,因为曹卉已径直走去楼梯,匆匆而上,看起来是要去顶楼一探究竟。 对于二弟的异常之举,曹遄颇感意外,平日里弟弟行事是有些自由随性,不受约束,但为人还是很讲理的,此时这个做派,倒像是个任意妄为的纨绔子弟,稍有不如意就要发威耍横。 曹卉一口气攀上最后一段楼梯,仰头一瞧,两位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剑客挺身而立,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幸而曹遄及时赶来,压着声音道,“启晨,不可无礼,此乃为公主效命之人。”几人面面相觑,各有所思,潘略率先发声,“二位稍等,容我禀明公主。”别无他法,曹氏兄弟也就只能照办。 潘略脚步沉稳地向露台走去,公主与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皆背对着他,并不言语,只是单纯地在欣赏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皇都景致。“公主。”潘略不得不禀告了曹家二公子硬闯顶楼之事,然后看到公主将一封信递给身侧的男子,此人将信仔细收好,抱拳为礼,熟门熟路地走至一处暗门,消失于视野中。 自己不可能是公主唯一的信使,这件事潘略早就清楚了,况且余炎也逐渐被委以重任,这一点他也没有不悦。但是,能与公主并肩而立的信使,他倒是第一次见识,且此人还如此的熟悉噙海阁顶楼的暗门,这样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道背影,着实令潘略心中掀起了巨浪。 “让曹氏兄弟上来坐坐。”公主转回头来,明媚一笑,顷刻,潘略觉得看到了一整个春天的美好,心海之浪渐渐平复下来,他用尽所有的力量转过身去,默默离开。原本以为时间如川流不息之水,可洗琢、磨蚀所有深刻、坚硬的情感,然而在潘略这里,它显然是失败了。这不奇怪,在那些怀有刻骨执念之人心中,它终将失败。 “曹二公子可是皇都有名的逍遥派,本宫一直以为你是超然自在之人,没想到一点儿不如意竟都忍不了。”此言如尖利之剑,稳准地刺痛了曹卉,令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想必是急着登楼看风景,嗓子累干了,需一杯香茗润一润。”公主眼波流转,朝守在门边的小二道,“去唤黛籹来奉茶。” 小二应声而退,不多时便引来了窈窕美人,美人做茶姿态优雅,富有韵律,茶成了,整室浮动着鲜香的气息。品过了黛籹敬奉之茶,曹卉不得不赞叹道,“确实不同凡响。”公主抬了抬手,黛籹遂施礼而退。“此女乃孟三娘的爱徒,本宫答应了孟氏,如非必要,不可叫黛籹抛头露面。”停顿片刻,公主看向曹卉,音色柔和了些许,“今日为了疏解你的火气,本宫首度调遣了她,据说她在垂影坊效命之时,也不曾为谁奉茶。”曹卉别无他法,只得起身郑重致谢,而后又为自己闯上顶楼之事而郑重致歉。 “本宫多说你几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像是一种富有韵律的催促、提醒。“若公主觉得我还有些更为实际的用途,只管吩咐。”公主眉梢一动,回应道,“本宫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曹卉心中叫苦,望向兄长,曹遄只得朝向公主开口道,“今日之事,我们会抹去记忆,闭口不提,只在心中铭记公主教诲就好。” 公主这才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你们务必好好欣赏露台景色,尽兴了再回去。”公主离开之后,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地走上露台,俯瞰恢宏而极具活力的皇都,其间无人来扰,这一场与皇都真真切切地相望,果然是终生难忘的。 第228章 拜仙台 回到极为静谧的居所,潘略一直在思考——能与公主并肩而立的信使,究竟是谁?仅凭背影而论,这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仿佛是横空出世,毫无征兆。思量良久,终究没有进展,叹了一口气,也就暂时作罢了。起身来至庭院里,目光散漫地掠过被尽心侍弄的草木,心情未有一丝好转,直至看到余炎徐徐而来,他才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迎了上去。 “公主命你去趟惜泓居,跟荀公子要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自噙海阁归来,我觉得你似情绪不佳,若你不想去,我可以代劳。”潘略摆了摆手,“我即刻就去。”随即去寻戾墨。 日影西斜之际,潘略来至惜泓居拜见荀子修,道出公主索要山水画之事,旁听的晋威自然觉得甚不寻常。子修倒是不做他想,承诺三日之内必然会奉上画作,潘略也不多做停留,径直告辞。“此事我会如实禀告陛下。”晋威借送客之机提醒道,“所以任何对惜泓居的索要,都要有合理的解释才对。”潘略足尖一点,飞身跃上戾墨,催马疾行,未做任何回应。 晋威略显困惑地目送潘略纵马远去,转头重新回到书房之中,质子分明仍在读书,仿佛刚刚未曾承接公主莫名派下的任务。只是,不经意地,质子抿了抿唇角,令晋威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进而确定子修正在构思、酝酿一幅大气生动、豪情万丈的山水画卷。 筝曲江山诉是如何再次滚滚奏响、连绵不绝于耳的,质子也说不清楚。在此时的世界里,他与隐士濮舟再度相逢,以漫长而自然的指尖拨动的咏唱,倾诉一份对棠延大好河山的深厚情怀。晋威在旁观察了片刻,自知走不进荀公子之境,转身掩门而去,奔赴丰渠阁。 今夜灯火格外温柔,质子独坐案前,对面却仿佛坐着一位经岁月磨砺愈发超凡脱俗的隐士,隐士专心抚琴,质子亦心无旁骛,跟随琴音之舟行于烟波浩渺的山水画境中。清雅的绿意如温软的春风,于千峰万壑间流转,山山水水缓缓苏醒,露出稚童般的清澈而极富活力的笑脸。行船而过,与之对望,内心也仿佛被洗涤了一般,宁静而振奋。 何时提笔而画,质子记不清楚,琴音绕耳,山水全在眼中,妙笔驰骋于开阔无尽的宣纸之上,自在挥洒,好不畅快。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又多了一间翘脚凉亭,师者与隐士品茶对弈,渺小得看不清面目,却也熠熠生辉。 停笔的一刻,天已经亮了,质子纵观此画,心情舒朗开阔,所思所想皆在画中得以映照,从此,他抵达了新的高度。晋威进门之时,质子重新提笔,于画卷之上快速写下——旷望籍籍峰壑远,静观重重云水长。 观画的一刹那,晋威洞然明白了质子的世界,这样的明白使其震惊、也使其颓唐。两个人并肩而立,亲密无间,境界之差却也是天地之遥。凝神思量良久,晋威徐徐地说,“奉陛下之命,奴婢要将此画带去丰渠阁。”质子轻声说,“好。”未有情绪起伏。 回去寝屋之时,妻儿已经醒了,儿子很乖,一见父亲便翘起唇角,似在微笑。荀子修抱起儿子,在房中踱步,妻子以目光跟随,并不言语。“仙娘,你辛苦了,孩子能这样好,都是你的功劳。”子修停下脚步,望着妻子,眼中映着晨光,“何其有幸,得贤妻如你。”叶明仙闻言浅浅一笑,依然没有言语。 得知荀子修之画被送去了丰渠阁,公主倒是并不意外。“公子请您早做应对,还说若是此画没了,他会再画一幅——”玄普话说了一半,见公主摆了摆手,也就闭口不语了。“转告他,本宫交办之事他已完成,不必再牵挂此事了。”公主音色柔和地说,“本宫近期又得了几本曲谱,如意会给你,你也别急着回去复命,先去瞧瞧潘略,不知怎的,他似有些情绪,大概是思念你。”幸而玄普定力深厚,才没有失礼而至笑出声来。 玄普依令而行,来至潘略的居所,一进庭院先看到了余炎,他此时正在观望一丛不大精神的竹子,眉头微蹙,似在思考什么。“怎么了?你也心情不佳?”刹那间,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有闪躲,就这样执执相望,细细端详,像是久不曾见、又要即刻分离之时,才会有如此这般的对望。 书房里,潘略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并不想理会、打扰院子里的两个人。人的情感是世间最玄幻、复杂之事,答案都在自己心里,外人无从参透,甚至于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真正的答案,直至因事触动,才会明了几分。比如得见林间光影交错之中的公主脸庞,比如得见胆敢与公主并肩而立的信使。 不多时,玄普与余炎双双走入书房,跟潘略讨一杯茶吃。潘略当然知道二人不为茶来,不过是想开解自己罢了。虽是这样想的,茶水总还是要伺候,三人品着新茶,各自谈了谈对茶的见地。这样的话题终究不能持续太久,很快,屋子里安静下来,唯有茶香袅袅升腾,统治了整间书房。 “茶品了,也见你们十分和睦,就此告辞。”玄普起身离开,潘略将挚友送至门口,也就止步不前了。余炎跟随仙人走出去很远,也没有听到仙人说,“回去。”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止步。出了起凤阁,仙人驾马前行,余炎仍紧随其后,到了拜仙台,见仙人下马,余炎也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写满故事的一座高台。 “我曾亲见一个人,自高台一跃而下,落地成鬼。”这样的故事的确前所未闻,余炎眨动明眸,动了动唇角,并未说出话来。“我想不明白那个决意赴死之人,每每至此,都要再想一遍。分明与我毫无关联,陌生之人,微睁含笑之眼,自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在夺走一切的死亡时刻,我觉得自己被这陌生的灵魂缠住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如影随形,看着我,微笑着,脸色苍白,不言不语。我自放下利剑上岸以后,日日与音乐为伴,心无旁骛,从前剑下之鬼没有一个能找上我、缠着我,为何这个与我毫无关联之鬼可以如此?”玄普望向余炎,“至今我仍想不明白。”余炎答道,“人一生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玄普点了点头,“我知道。”余炎追问,“您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否意味着您如今已摆脱他了?何种玄机之下,他就罢休了,散去了?”玄普非常认真地盯视余炎之脸,僵持片刻,缓缓地说,“你该回去了。” 第229章 实力悬殊 傍晚,一场实力悬殊的棋局在丰渠阁内展开,皇帝与公主行棋都有些心不在焉,胜负从来都没有任何悬念,自然也就激荡不起胜负欲来。棋局终究有了定论,皇帝温和地嗔道,“与你对弈,从无惊喜。”公主眨动明眸,歪头浅笑,“即使如此,我还有胆量同您对弈,这还不算是惊喜吗?” 皇帝畅快一笑,进而还击道,“你给朕的惊喜,皆在棋局之外,比如这一回,你命荀子修作画,画作流转至丰渠阁,朕看了看,果然得了一点儿惊喜。”公主面不改色,柔声抵挡道,“那得谢庆王先前赠我大氅,我从此也就时常惦念着还他的情,一还再还,方显皇家体面。” “既然如此,画你可以拿走,不过要留下等值之物。”书房内的空气愈发压抑,令人呼吸困难。“我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的,因此拥有一切,又一无所有。”这样的话加剧了整室的沉寂,皇帝揉了揉额角,温和地说,“画在焉汶那里,你拿回去。不过,荀子修若再为你作画,朕会砍了他的双手,从此,他将无法写字,作画,抚琴,舞剑,驾马,抚摸谁人之脸、之心。” 归程,公主面色苍白,失了往时神采,潘略一路默默护持,尽心尽力。其实自荀子修成婚之后,公主已经渐渐隐去了心中之情,将意念中的目标全部转换为送子修一家重返南疆,并因此而不断激发自身的能力、能量。直到今日此时,皇帝再度敲打,扬言要砍断子修之手,力道过重,才令公主于疼痛中醒悟从未减损的情感,进而自我警醒。 忽而一股卷着尘土的旋风缠上了公主,她本能地闭上眼睛,黑轮即刻目光炯炯,挺立不动,潘略亦抽出南殇剑,护在公主身前。旋风似有所忌惮,转头去戏弄一棵温婉却也粗壮的柳树,那柳树登时疯了一般,乱甩柔韧的枝条,样子着实诡异、可怖。 “画还在?”听闻公主此问,潘略沉稳答道,“在。”公主拍了拍黑轮,“走。”黑轮得令而行,速度不快不慢,眼中似燃着一团蓝色之火,周身的鳞片微微颤动。公主明白,黑轮之眼必然看到了肉眼凡胎无法感知的异象,心中倒也不慌。就这么太平无事地回到起凤阁,公主照例任由如意摆弄自己,一层层地换下衣衫,直至某一刻,如意“咦”了一声,将一片薄纱呈给公主,见其上有字,如意因此而知其非同小可,立时施礼,暂且退下。 这样诡异而来的一封信令公主十分惊讶,联想起刚刚缠着自己的怪异之风,以及黑轮燃火之目,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激荡在心头。“光潜只是我送公主的第一份礼物……”公主没有读下去,径直将薄纱之信丢入熏炉,朗声道,“如意,即刻去唤潘略来。” 在这宁静无趣的夜晚,潘略与戾墨相伴成箭,急急地射入噙海阁之中。一支竹筒被交到机敏的少年手上,再由此继续火速传递,一站接着一站,向北域进发…… “这么晚了,你竟还出去。”黛籹踏入灯火摇曳的寝屋,向面沉似水的孟三娘施礼道,“老师,我听到动静,便出去瞧瞧,原来是潘略来此处送信。”孟老太太敲了敲桌面,“跟我也不说实话?你出去多久了,真以为我会不知?”房里安静了片刻,黛籹直白地答道,“我去见一见仰慕之人,悄然来去,不曾打扰到谁。” 老师摇了摇头,“你若真懂何谓仰慕,便会不做打扰,不叫那人名声因你而蒙尘。”言语之剑刺在心上,淌出了血。“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何至于使他蒙尘?”孟氏凄然笑道,“自垂影坊走过一遭,世人岂会信你无尘?听我一句劝,中书令的侄子,你高攀不起。” 黛籹不再争辩什么,赌气一言不发,孟氏起身离开,希望爱徒在自尊被刺痛之后,能冷静下来,清醒过来。许久,黛籹躺到榻上,手指冲着灯火的方向发力一弹,灯火立时熄灭,整室一团漆黑。“卢先生,我此去皇都,不可回头,从此无法再伴您左右,护您周全,若有暗箭伤您,您要如何应对?”离开东围之时,她曾这样问过卢显。“人生就是如此,有很长一段路程只能独行。”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闭上眼睛,将自己融化在往时之梦里。 这样的失落、苦咸之泪,卢显也并不是毫无感应。黛籹夜潜书房,与自己相对而坐,浅浅淡淡地叙旧,而自己呢?也没有将话题延伸向彼此的未来。不谈及未来,也就意味着在东围生死与共的岁月终究延续不得了,估计在黛籹看来,得中书令之庇佑,卢显无需再与渺小的武功高强的平民百姓有任何瓜葛了。 事实上呢?卢显扪心自问,的确也给不出黛籹想要的答案。他对黛籹,没有男女之情、倾心之意,思想上的交流也入不了境界。两个人相遇纯属偶然,或者说是因为黛籹对自己文章的欣赏、崇拜而敛着锋芒,甘心来到自己身边做了普普通通的下人,暗中保护自己。直至某个暗夜来临,黛籹锋芒毕露,与来行刺的高手激烈对战,将生死置之度外,卢显才算读到了少女之心的冰山一角。 然而,这颗少女之心,卢显终究不感兴趣,因此冰山之下的棱角,他一概不知、不觉。垂影坊出事之后,他第一时间为黛籹求得了安身立命之处,他以为从此便与之再无瓜葛了,所以此番秉烛夜谈之际,他当然不可能对少女许什么未来了。最终,他还是体察到了少女心上之痛与失落,可这终究是难以避免的。 潘略回到起凤阁向公主复命之时,讲述了送信时被隐于暗处的黛籹瞧见之事,公主倒也没有将这样的插曲放在心上。黛籹武功如何,她自二弟那里略有耳闻,至于人品,二弟也碍于卢显所求而做了担保,如此一来,也就不值得忧虑什么了。 然而,到了清晨,潘略趁夜送信至噙海阁之事,襄王还是知晓了。他看着善贯,眉头微蹙,“皇姐从不轻易动用噙海阁这条消息链路,足见是遇上与北域相关的难心之事了。”善贯顺势回应道,“若您不放心,我可以顺着这条线查一查——”见襄王摆手,也就不说什么了。“消息既然是向北域伸展而去的,传信给簟清,让他多加留意,如有消息,速速报来。” 第230章 天堑长河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乌顿无比辽阔的撒金草原,一位身材甚为高大魁梧、如天神般熠熠生辉的青年男子驾马奔驰,身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部下,个个忠心耿耿、机敏而威猛,似有无穷的力量与斗志。绪图尔丹退回乌顿之后,仍保持政权,且具有很强的军事实力,欲以天堑长河为界,与棠延对峙,号称乌獠。 自北域惨败之后,“巨狼”般的乌獠首领再未曾与师承基正面较量过,但他知道此等平静之势都是暂时的,老谋深算的师大将军不可能任由他盘踞在乌顿,虎视眈眈地遥望棠延天下。 的确,师承基岂能对野心勃勃的敌狼掉以轻心,他调动精兵强将在天堑长河附近紧锣密鼓地建立起严密的防御体系,与此同时,对于收复不久的涯安、云翔、丘柏,师大将军还进行了强劲的清洗,排除异己与隐患,大力发展农业、畜牧业,与北域周边区域乃至皇都开展贸易,用以笼络、安定、振奋人心。 对于师大将军的这些行动、策略,绪图尔丹亦有所耳闻,只是,北域军营内部密不透风、坚固无比,实质性的消息难以探听到。再者,虽多次败于敌手,然而对于师承基,他并不十分惧怕、在乎。因为他知道,多年前的战场之上,自己亲手赐予师大将军当胸一箭,此后,虽其死里逃生,可终究落下了难以修复的隐患,如今掐指一算,已是时日无多了。将死之人,何足畏惧?! 辰时,师承基领兵操练告一段落,回到寝屋休息片刻,不出所料地,赵廷仁捧着刚刚熬成的汤药来了。承基微微蹙眉,服下汤药,又漱了漱口,方才道,“我命令你,自此刻起,别再逼我服药了,毫无意义——”少年无所畏惧地回应道,“恕难从命。我来此处,父王命我待您如他,如今您身体有恙,我岂能坐视不理,不忠不孝?!” 见少年气势正盛,师大将军改换了策略,扬声道,“你医术不精,药也不灵——”少年气势不减,还击道,“我身背后站着棠延医圣,药岂会不灵?”承基倒也不恼,轻缓地摆了摆手,“他远在南疆,无法身临其境——”少年再度截话道,“他老人家已在来北域的路上,最多三天便可抵达此地,在此之前,请您务必按时服药。” 赵廷仁走后,少年铮铮之言依然在耳畔跳跃,师承基喃喃道,“臭小子,发起狠来竟毫无儒雅温润之风……不愧是赵武州的儿子。”廷仁回到自己房里,忽然间觉得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倚靠在墙边,深切地喘息。医圣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回天乏术,时日无多——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此等残酷的现实。 “赵校尉。”过了许久,大概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门被敲响,未等赵廷仁有所反应,门已被推开,墨彧将军走进来,直接递上一封信,说出重点,“南疆来信,是莫国世子写给你的,最近你的信件过多,虽大将军有令,不准审阅你往来之信,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里是军营重地,如无大事,少写信,即使是写,也要过过脑子,斟字酌句。” 赵廷仁不可能解释什么,只得应声施礼,墨将军也就离开了。信被打开,许久不曾联系的挚友仿佛立在眼前,轻声问他,“廷仁,你一向可好?”一颗珍珠般的泪珠一下子涌出眼眶,心上疼痛难忍,几乎无法读信了。 待稳住情绪,复又振作起来,赵廷仁最先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现在,我经过了人生的重大转折,已逐渐平静下来,直面人力无法改变的命运。命运!命运……廷仁目光沉沉,缓缓走至案前,坐到椅子上继续读信。“如今莫国的局面比荀国好不到哪里去,父王果然没有睨王高明,治国无方,赋敛无度,法令严酷,不信忠臣良将,难以聚拢人心……”读信至此,廷仁不由地叹了口气。 “以威逼利诱的策略向荀国朝堂渗透的暗线,我不相信会有多少实质作用,人心不服,何以为我所用?事已至此,渺小之我自然无法力挽狂澜,但既然我重新选择了要行之路,忧愁、后悔无用,每日做好该做、能做之事,日子倒也充实。偶尔,我也会想起离世的兄长,其实我与他之间并无多少兄弟情分,但是如今每每遇到挫折,我总要去他的墓前祭拜,然后默默看着墓碑,仿佛与他对视、对峙。我占据了他的位置,做了南疆小国的世子,若我无用,他离世之恨岂不更深、更重?思量至此,人也就无法懈怠了。” “至于老师,我没有提笔给他写信的勇气了。午夜梦回,泪湿枕衾,对他的思念无法言喻,可一切都回不去了……既然如此,不做打扰便是最大的孝道……”信读完了,即刻被点燃,柔软的火光在廷仁眼中摇曳,终究又惹出了热泪。 赵廷仁红着眼睛走出寝屋,立时有士兵上前施礼,询问有何吩咐,廷仁犹豫了一下,问南疆莫国的信使可还在,士兵也犹豫了一下,答道,“那人仍在军营外,等一个回复。”廷仁交付了封口之信,命士兵送过去,士兵纠结片刻,收信离开。 此刻,封口之信静静地躺在案上,与墨彧将军对视,墨彧皱了皱眉,手扶额头思量了一番,挥了挥手,机敏的士兵领会了意思,取了信,大步走出军营,将信交予了莫国信使。 “您总是这样纵容他——”这是墨彧来至帅帐之时说的第一句话,准确地说,是半句而已,见师大将军眉头微蹙,后半句也就咽了回去。 “我交办你之事进展如何?”一问便击中了要害,令墨彧无暇抱怨其他,只顾着面有愧色地说,“不太顺利。师承基示意其坐下,平静地说,“敌狼的阵营不好打入,现在布局的确是晚了点儿。”墨将军紧忙说,“乌顿当地也有我们的人,只要能寻到顶用之人,解其后顾之忧,总能成事的。”大将军挑眉问道,“若败露了呢?顶用之人的嘴能有多硬,抵挡得住敌狼的万般手段吗?”墨将军答道,“以死抵挡。” “以死抵挡……”师承基眸色微冷,“我们是军人,人家又不是,因此这不合适。”墨彧心想,为了最终的胜利,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大将军您倒是变了,以往您从不顾及这些儿女情长、细枝末节的。当然,这是无法说出口的。 第231章 不相为谋 原本亲密无间之人,一路同行,生死与共,不知于何时何处,人心就变了,所思所想、眼界境界全然不同,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师承基与曹鲤便是如此。现在,师承基又站在关键性的分岔路口,他又将失去什么,连他自己也无法估量,但是,人生走到此处,他已愈发通透、无所畏惧了。 暖日当空,曹鲤负手而立,仰望远山。山峦起伏,蔚为壮观,若是遇上才华横溢之人,定能有感而发,作一首赞叹天地间鬼斧神工的好诗来。此情此景之中,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师承基。承基生于将门,天资卓越,师从高人,便已在山巅之上。 初次相见便是在崇山峻岭之中,英俊潇洒的少年有感而发,轻轻松松作出一首好诗来,曹鲤大为惊讶,抛下原本清冷无话的性情,与之攀谈起来。日落,日出,转眼间又至日落,两个人意气相投,彼此敬慕,相约从军报国,此生互促互进,不离不弃。 至于濮舟,则是师承基的师兄,二人的师父颇为神秘,跨灵兽,执长剑,精研兵书、商道、诗书礼乐,有治国安邦之才,游历天下而隐归,以阴阳之眼择选两位学生,传道授业育桃李,共度十载春秋,后又辞别爱徒,重拾求仙学道之志,从此销声匿迹。 就这样,命运将三人牵引在一起,时光流转,又将他们摆渡至不同的境界,曹鲤与濮舟越走越近,而此二人却与师承基渐行渐远了。 天空辽阔湛碧,几抹薄云浮动,倒像是美人淡施粉黛,着实清丽不俗。“将军。”常风走至曹鲤近前,施礼道,“有您的信。”信被呈上,人也就没了踪影。常风善于察言观色,曹将军对自己的戒备,甚至于厌恶,他早就看得明明白白,既然如此,何必太过靠近?莫要被其轻易拿住错处、顺势打发走才是良策。 曹鲤展信一读,坚硬之心登时柔软了几分。信不长,字迹温润细腻,亦有洒脱飘逸之风,言语沉静、简练,说一句是一句,字字句句如珍珠渐次落在心上,有不轻不重的反响。信被读完,攥在手中,须臾之间成了粉末,散落了一地。 信乃谢初嫆所写,几笔叙旧,几笔请曹鲤保重身体,以期更为长远地守护棠延,剩下几笔讲了讲曹鲤少时从军前赠予自己的那柄宝剑,多年沉寂无用武之地,着实委屈了名门之剑,如今主人归来,若想与此剑再续前缘,可派人前来取剑。 曹鲤表情凝重,心跳如鼓,久远的似已逝去的爱慕之情再度展露无遗。如今少年虽已不复存在,然而剑仍在,情亦未老,既然如此——“来人。”常风如风而至,施礼候命。“你速去皇都办一件事……”差事吩咐完毕,常风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上路。 常风走后,最盛的一股情感渐渐归于平静,怅然若失之感升腾而起。“我此去实现心中抱负,皇都恐怕再难回来了,嫆儿,你多保重,此剑如我,无论你去到哪里,请莫要抛下它……遗落它……总有一日,若我归来,你我心湖平静,再无波澜,方可归还此剑,从此各自安好。” 月上枝头,常风来至皇都谢府门前,向守门之人报上来处,请其速速通传。时候不大,下人归来,引领常风去往女主人的书房。此时,书房自然已有了灯火,谢氏端坐于案前,和气地请常风坐下说话。“曹将军命我前来取剑,也有话要捎给您。”常风调匀呼吸,一字不差地复述道,“我来取剑,只是遵从你的选择,但我心未改,依旧波澜壮阔。人生就是如此,遗憾居多,我既做了选择,终究认了。” 言毕,常风望着依然保有美人踪影的一张和善面庞,说了多余的话,“您可还有需我传递之言、之物?”谢初嫆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孩子,你一路奔来,着实辛苦,不过料想曹将军之兵吃惯了苦,不肯停歇片刻,我今日恰做了些糕点,你带上,路上饿了可以拿来充饥。” 归途之月大而圆满,常风快马加鞭,果然不敢停歇片刻,直到走至金刚峡谷,马儿叫了一声,似在抱怨常风不顾及自己老了,毫无体恤之情。常风停住马,取下包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糕点,月光皎洁,照着似花朵般的精致糕点,常风将其整个儿送入口中,不经咀嚼却感觉那花朵已开始融化,融化……那种清新、甜美、温暖人心的滋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热泪是何时流下来的,常风并不知道,一块糕点融化在身体里,衍生出母亲般的温暖,持续荡漾,冲击着心灵。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被父母宠着的孩子,春天般美好的日子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何时起,命运猛然给了一记耳光,又一记,再一记……直至将他抽打成一无所有的疯子,方才停手。 “常风,别来无恙?”常风回过神来,收好糕点,目光直视横在前路上的讨债之人。“我毁了书屋,便知道你们迟早会来算账,只是,日子算得这样精准,我偶然出了军营,便能被拿住,难不成军营之中真有獠决细作?!” 清瘦俊朗的男子冷哼一声,“你当我主似你们师大将军那般下作——”常风心头一怒,竟然将刚刚拿回的曹将军之剑拔了出来,剑光全无,死了一般,常风暗叫不好,然而悔之晚矣,对方宝剑出鞘,带着横扫一切之势呼啸袭来,剑风似只道二字——索命! 其实常风也称得上是剑客,虽不及来审问过他的晋威的水准,但总是有拼死一搏的能力的。此番遭遇强敌索命,他以无光之剑抵挡之时,竟还有心情给自己算了一卦,觉着死期尚远,不禁疯笑起来。 强敌不解其意,觉得常疯子喜怒无常,再怪异的举动都不足为奇,因此只顾攻势更猛,欲速战速决。忽而刺出决胜剑招,似有千剑万剑绽放,疯子避无可避,索性闭上眼睛,于心中暗道——曹将军,我今日倒是如您所愿,从此再无法晃荡于您眼前了。往后您多保重,此剑已死,您也不必惦念了! “丰悟,还不醒来!”低沉而富有力量的声音响起,常风心头一动,猛睁开眼睛,手上之剑倏然飞起,跃入主人之手。“区区獠决小卒,竟敢来棠延撒野!”曹鲤大喝一声,丰悟剑也似跟着嘶吼起来,这样的时刻,强敌果然心生动摇。片刻犹豫之间,一轮明月之光齐齐聚于丰悟之上,强敌眼前立时亮如白昼,却照不出一条生路。人与马轰然倒下,其剑也落了地,慢慢融化开来,终是消逝无踪。 回去军营之路很短,曹鲤与常风没有任何交流,不过这一夜对常风来说却格外漫长,他在房中盘膝而坐,极为认真地占卜起曹将军的运势来。直至疯子般的笑声又起,天也就亮了,曹将军不请自来,看了看常风摆开的占卜阵势,十分难得地笑了笑,“还不错,仍有长久的日子可期。”疯子止住笑声,回复道,“前提是请让我一路护持。”将军嗔道,“自不量力。” “昨夜谢府赠我几块糕点,您也尝尝。”花朵般的糕点交付到曹鲤手上,惹得将军心湖荡漾。“你疯了一夜,休息。”将军迈步向外行走,常风壮着胆子说道,“察言观色是我的强项,所以谢府之主仍心存波澜,我看得清楚明白。”曹鲤倒是没有恼怒,平静地回应了“闭嘴”二字,也就离开了。 第232章 晴翠因春 清晨起来,庆王多了个习惯,去书房观画。质子之画竟然藏着自己心中嫉恨之人的光芒,匪夷所思地挺立在巅峰之上,因此初见此画,他登时抽剑欲劈碎它,但剑光触到画作之上,忽然间暗了下来,仿佛在恳求主人放过这样珍贵的画作,让其在数十载、上百年后,仍然耀眼、明亮地存在着。 此刻,庆王负手而立,品读濮舟藏于画中的思悟、志向,放眼棠延天下,其画、其字都是无人能超越的。然而,他就是想不明白,困于惜泓居内的质子是如何得其真传,挥就连自己的斩情剑都不忍伤害的传世之作的。 思量至此,庆王忽而想起此前濮舟少时之作被斩情剑毁掉之事,嘴角竟微微上扬,意识到质子超越濮舟只是个时间问题。多么好,他看了一眼安卧于书案上的宝剑,感慨道,“斩情啊,多谢你救下此画。” 质子对于自己画作的命运并无感应,他只是专注地过自己的日子,当然,露泫的出现也促使其在平静之下,积蓄起更大的重返南疆的斗志。此志落于笔端,无论是字还是画,都起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叶明仙看破而不说破,只在心中为丈夫感到高兴。 于此阳光明媚的上午,质子特地为妻儿抚琴,曲子是随心而奏的,旋律明媚,充满万物复苏的热情,孩子听得聚精会神,不哭不闹, 直至质子停手,四下安静,泓儿才意犹未尽地哼了几声。妻子提醒道,“修郎,此曲应该有个名字。”质子答道,“晴翠因春——你觉得如何?” “这名字真好。”叶明仙轻轻点头,感觉心底潜入了几缕柔暖的春风。“我记得六岁那年,兄长出门踏青,偷偷将我带上,马车走出去很远,很远,摇晃颠簸之中,我竟就睡着了,醒来已被父亲逮住,什么景色都没有看到。兄长挨了打,板子一下一下地拍下来,他一阵一阵地大哭大叫……”说着说着,明仙发觉孩子已靠着自己睡着了。 “等我们回去南疆,每逢春天,我都带你踏青。”质子说得十分郑重,明仙觉得心里很暖,很踏实,遂回应道,“回去南疆之后,您的天地就大了,要筹谋、运作之事千件万件,因此我来持家就好,唯有家和顺稳固,您才能着眼天下,有所成就。”质子答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心尽力,不叫你我夫妻之情冷下去。” 叶明仙心里明白,丈夫虽仍是少年,但对她的承诺一定是认真的、会一直铭记于心的。未来纵有千难万险,以及千花万树的芬芳诱惑,然而只要夫妻之情不冷,她都可以泰然处之。 夫妻二人各有所思,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迈步进门,直至随后而至的晋威轻咳一声,二人才回过神来,目光齐齐地聚在眼前的英俊、清瘦、略微驼背的老者身上。“父亲……”叶明仙完全没有想过父亲会亲临惜泓居看她,一时之间如在梦中,整个人呆住了,连父亲伸出手来,示意将外孙抱给他瞧瞧都忘了回应。 质子定住心神,急忙快步上前,大礼参拜岳父,明仙这才跟着跪下,叩拜父亲。叶太尉伸手搀起女儿女婿,顺势将睡得香甜的外孙抱入怀中,一股油然而生的喜爱冲击着老谋深算、情感几近干涸之人,迫得他低头在孩子的脸庞上轻轻一吻,落下热泪。 孩子醒了,灵动的大眼睛一直盯住陌生的老者,小手摆弄着其花白的胡须,忽然用力一抓,惹得叶咏流叫了一声“疼”。不等父母训诫,孩子便就停手,又用惹祸之手抚摸着老者脸上的泪痕,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什么似的,顷刻逗笑了自己的外祖父。 父亲的笑容叶明仙几乎未曾见过,记忆之中,父亲严厉得很,总是眉头紧锁,眸色深深,一脸不满意、不高兴的样子。“你们分明还是孩子,却也有孩子了。”叶咏流感慨了一句,语调中带着疼惜、怅惘之意,很有人情味儿。 父亲此番真情流露着实令叶明仙意外,但她心里还是冷静地想,父亲对她之情,甚至于对兄长之偏爱,都抵不过“仕途前程”四字的。对父亲来说,无论到了何种年纪,身边围绕着多少浓情暖爱,对此四字的偏执欲望都不会受到半点儿牵制的。 晋威冷眼旁观了片刻,便开始依礼上茶,泓儿对外祖父的兴趣果然持续不了太久,挣扎着欲回到母亲的暖怀里。晋威见状,命守在门外的林想请来叶小鹛,小鹛行事向来利落,施礼而入,又抱上孩子迅速离开了。现在,女儿女婿便可专心等待叶太尉说出正题来了。 “今日下了早朝,我特地去拜见陛下,禀告昨夜梦见故人之事,明仙之母离世多年,首度入了我梦,料想是责怪女儿出嫁之后,我不曾来见见女儿女婿,以及外孙。陛下准我所求,我这才急急地赶来,见你们夫妻和睦,孩子聪明康健,我也就安心了,今夜定去扫墓祭拜,与异度之人聊叙一番。” 这当然不是正题,夫妻二人心明如镜,皆以浅浅的笑意当做回应,不予置评。叶太尉当然扫兴,不过也早有预料。女儿素来是清冷的性情,话少,沉静,至于女婿嘛,自小就是卓尔不凡又谨言慎行之人,心思如海,难以看穿。冷眼瞧了瞧此二人,叶咏流不禁佩服起当初做媒的临安公主来,竟能将这样“绝”的两个人配在一处,果然就得到琴瑟和鸣、相得益彰的结果来。 “只是,你们的兄嫂过得十分不畅快啊。”叶太尉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婚后没有开花结果之喜,这我倒是不急。”不急才怪。明仙心想。“你们这嫂子性格开朗、泼辣,常有惊奇之举,我也不愿多说什么,料想草原儿女多半如此,是?子修。”荀子修倒是说了实话,“也不好一概而论的。” “对啊。”叶太尉点了点头,“你也是南疆儿郎,却有皇都男子沉稳大气的性情,足见后天的环境可以改造一个人的。”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仿佛南疆皆是蛮夷,大都粗鄙蛮横,登不得大雅之堂。然而妻子在旁,质子也不打算还击什么。 因四人皆不再开口,一时间屋内甚是沉寂。僵持良久,叶太尉清了清嗓子,长叹一声,徐徐说道,“因痛失兄长,你们的嫂子情绪一直不好,昨日骤然说出要同图儿和离的话来,我也是大为惊讶的。不过他们夫妻成婚以来,是非不断,并不和美,我想,情势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和离倒也算是一条不伤体面的路径……你们说呢?” 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莫国世子去世,如今莫荣琛做了世子,他自小与颂薇县主关系寡淡,甚至可说姐弟之间嫌隙颇深,因此着眼于未来,县主对于叶府来说再无助益的可能性了。这样的飞扬跋扈又怀不得子嗣的女子,不顺势弃之,又能如何呢?父亲的显而易见的薄情逻辑,令叶明仙之心凉透了。 “父亲,我丈夫自来到皇都,久居于此处,外面的人情世故、是非恩怨于他而言,都是难有见地的。兄嫂之事,我一个嫁出去的妇人也说不得什么,家中之事全凭父亲做主就好。”女儿此言一出,叶太尉眉间登时蹙起一团怒气,冷笑道,“你们倒是撇得干净,不过没用,县主说了,她所结识的人物之中,子修是最聪明、通达之人,且是南疆儿郎,算作是她的娘家人,因此和离与否,全凭妹夫做主。” “父亲说笑了,和离之事关乎家庭,也关乎棠延与南疆莫国的体面,岂是我们所能做主的?”叶太尉稳住情绪还击道,“原来你明明知道事关重大,刚刚却还说全凭为父做主,你自嫁了出去,心全给了丈夫,竟不留一分一毫的情感给娘家了。” 形势至此,质子不得不开口道,“和离之事,若大嫂想听我的建议,我还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的,烦请岳父费神转达。”明仙一愣,与丈夫对视一眼,见其沉稳一笑,心情立时平静下来,闭口不言了。“嘴上说的是和离之事,心里涌动的却是思乡之情。兄长离世,她想回去南疆祭拜,见见父母与弟弟,实乃人之常情。只是归途太远,她远嫁而来,回去谈何容易?若大哥肯与大嫂风雨同路,一路同行——”叶太尉立即摆手,音色严厉地说,“若到时候图儿受了县主蛊惑,不肯回来皇都呢?实乃下策!” 明仙接过话来,冷冷讥讽道,“原来父亲也是心明如镜,反复衡量过的,既然大嫂回去南疆心意已决,唯有和离是最便利、无害的策略。只是,决断之责推给女婿就好,若有刀子落下来,不伤及您与兄长便好。”一个茶杯被叶太尉狠狠摔向地面,却并未碎裂开花,而是稳稳落入晋威之手。“此杯乃太子殿下所赠,不可无端被毁。”杯子归于原处,屋子里也再度归于平静。 第233章 姚妖 叶太尉造访惜泓居之事传至起凤阁,公主倒是并不意外,心中一算,便知晓了老狐狸的目的。只是,县主与叶明图这样快速地走至和离之境,公主心里还是替叶氏莽夫唏嘘了片刻。怪只怪命运弄人,而县主也认清了形势,决定离开皇都,回去南疆痛快地活下去。 叶明图多半会心有不舍,但也仅此而已,要他舍下大好前程追随县主而去,他可不干。虽然嘴上对父亲的强势摆布十分不满,但离开父亲的庇佑,他顷刻就会迷失方向,不知所措,这样的男人从来、永远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当初唯有嫁给这样的男子,未来因谋划和离而产生的愧疚感才会稍微少一些——这便是公主的策略。 穿过幽长之廊,走至花园里,被精心侍弄的花草无一不在撩拨着公主之心,原本以为群益走后,再无一人可将起凤阁的娇柔花朵、轻灵竹草侍弄得这般生机盎然,鲜亮明媚,然而,转眼之间,更胜一筹之人就出现了。旧人走了,新人来了,花草根本记不住原本将它们捧在心上呵护之人了。她凄然一笑,想到了荀子修。 “公主,郑将军来了。”甜美如花的声音刚刚入耳,另一个略微粗糙、富有涩感的声音跟着冲了过来。“父亲来信了,祖父命我将信捎来,你也读读。”信被塞到公主手上,粉白的脸颊也被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你这样美,偏偏又这样聪明、狡猾,真是让人嫉恨。”见公主之脸再次被郑将军戏弄,如意心头十分不悦,却也只能施礼而退。 信是写给郑宰相的,言语之间尽显恭敬与对父亲的思念,内容多半是关乎南疆近况的,睨王因医圣的诊治身体日渐好转,对荀国乃至南疆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至于莫国世子莫荣琛,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收获,小小年纪便懂得治国理政之道,虽隐于父亲身后不动声色,然而大放异彩是迟早的事…… 信中也提到了莫国之主的野心,觉得若任由其不断施展暴政,南疆小国之间免不了要起内讧,进而演变出不可预知走向的战争。言外之意,或者由睨王出手,彻底压制住莫王,或者由棠延天子出手,让莫王之势尽早垮掉。 至于边境安危,郑大将军只说暂时稳固、无忧。信读完了,复又交到郑勤澄手上,公主带着几分情绪说,“当初我想请舅父探探荀国局势,外祖父偏不让我打扰他,如今看来,外祖父却一直、不断地给舅父派下同样的任务。”勤澄回应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父亲使唤儿子、宰相关注南疆局势都是天经地义的,你虽贵为公主,也是无权调度守边大将的。”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讥讽,公主笑了笑,还击道,“哦,原来你是知道礼数和规矩的,那么下回再见面,不要戏弄我的脸——棠延的体面全在于此。”现在,根本不必下达逐客令,郑勤澄便拉长着脸离开了。 公主直直地看向姐姐的背影,既觉得亲切,又有些——厌恶。她想,姐姐对她也是如此。“你来了。”见潘略迎面而来,公主眸色明亮,语速放缓,“医圣与商先生行至哪里了?”潘略答道,“明日傍晚应该可以抵达浩瀚军营。”随即奉上一封信。是的,又是一封信。 此信来自遥远的乌顿,写信的是公主在自己出嫁那一年埋藏于绪图尔丹身边的一颗顶用的棋子——巫医姚妖。姚妖出生于獠决,人如其名,肤色漆黑如夜,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看起来就是个妖怪。 公主初次见他,倒是没有被他吓住,或者厌恶他的长相,当时的姚妖年仅十三岁,父母早亡,一直跟着祖母混迹江湖,祖母骤然离世,他一时之间有些迷茫,无意间撞上了仙子,得到了一份奇怪的差事——留在獠决大王身边,尽心尽力为其做事,如果仙子不发出指令,他便可以一直为绪图尔丹效命。几年过去了,公主从未对他发出任何指令,他几乎以为自己这颗棋子已经被皇都的仙子遗忘了。 此次在没有收到仙子指令的情况下,姚妖因知晓了一则重要消息,执意写下此信,利用执行任务之机跨过天堑长河,送信至公主当初告知的驿站。他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举动,自己若被无比精明的乌决王者嗅到一丝背叛的味道,会跌入怎样的地狱,但他不悔,于噙海阁内,与仙子相逢的那一夜,已注定了此刻的不悔。 那个名曰摆渡的驿站,几年间姚妖从未踏入,当他匆匆而来,将信件交至一位枯藤般的老者手上之时,他郑重地说此信需在最短的时间内送给皇都仙子。老者缓缓点头,面色凝重、坚毅,让人安心,过目不忘。就这样顺利地履行了信使之职,他回到绪图尔丹身边,继续做忠诚顶用的巫医,他清楚大王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知道其所有的痛点、弱点,换而言之,若他想了结这头不可战胜的乌决巨狼,简直轻而易举。 但是,姚妖不可能轻易伤害真心钦佩之人,所以,现在的他仿佛又回到了祖母刚刚去世时的艰难、迷茫时刻。如夜的皮肤,厉鬼般的面貌,超越同龄人的魁梧身躯,与生俱来的通灵天赋,无比聪慧、敏锐的头脑,孤独、怪异、狠毒、怯懦……重重叠加在一起,如山一般横在人生之路上,迫得一位十三岁的少年行走不得。 那当时,唯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偷一些噙海阁内孟三娘制作的糕点,祭拜祖母——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姚妖曾跟随祖母进入过噙海阁,为一名不知姓名的大人物疏解头疾,驱鬼,算一算未来的仕途。那一夜,祖母和自己品尝到了一份特别的糕点,形如随风起舞的兰花,散发着清雅之香,一口吃下去,兰花盛放的景象立时浮现于脑海之中,整个人徜徉于兰花幽谷,与兰共舞,感受着极致的浪漫与幸福…… 祖母曾说,她是天堑长河中的一颗珍珠,被天神选中,化身为人,走上了一条神光奕奕的道路,而姚妖也是如此,只是,他更为特别,更加了不起。每每姚妖对自己的外貌感到痛苦、绝望之时,祖母便会给他讲一遍这番话,然后,祖母会唱自创的歌谣,祖母的声音恢弘大气,有坚韧的质感,每每放歌,姚妖都会被深深地震撼,进而自心底升腾起一种温暖、幸福的滋味儿。 祖母离开得很突然,刚刚喊出“孩子,我要走了。”人就倒下了,很快就没了气息。姚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还是不能挽回什么,生命就是如此,来去都不容商量。他坐在榻边,梳理着祖母的头发,唱起一首歌来,歌词是祖母所写,内容是关乎送别的——天上的明月问一颗流星,你明日还来不来?流星说,我去了,永不再来…… 足足三天,姚妖都守在榻边,日夜不休地看着祖母,渴了就喝一口水,饿了就吃一块干粮,说话,唱歌,念一些咒语,抚摸逝者的每一道皱纹……他的人生里不可能再有这样极致守望至亲的三天了。 第四天清晨,姚妖恢复了思考能力,然后想起了祖母生前最后一次露出幸福微笑的瞬间,正是同他分享兰花糕点的时刻。晚霞铺满天空之时,去噙海阁里偷几块糕点的计划已在脑中反复演练过了,虽然胜算不大,但是决心已定,在今夜埋葬祖母之时,那糕点必须作为祭品出现。 第234章 润物无声 公主又把姚妖之信读了一遍,然后将其送入熏炉。原来绪图尔丹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院也埋了一颗擅用妖风的厉害棋子,胆敢传递一封充满挑衅色彩的薄纱之信……她在书房里慢慢踱步,算了算自己向姚妖首度发出指令之信会在何时抵达摆渡驿站,然后停下脚步,纠结了片刻。最终,她又迈步行走起来,刺杀绪图尔丹的指令既已发出,根本没有收回的必要。 申时,质子写成了给皇帝之信,轻轻地叹了口气。晋威听到这一声叹息,放下正在细读之书,提醒道,“公子,您真的想好了吗?此信一经递交,后果是难以预知的,夫人既已亮明立场,对叶家之事置身事外,您何苦——”质子起身来至近前,伸手在晋威肩头按了按,回应道,“身为叶家的女婿,岂能对家中大事置身事外?若来风雨或者刀子,我理应挺身而出,替岳父及兄长抵挡一番。也许这是唯一一次机会,势单力薄的我可以为叶家做一些事,因此,我更不能退缩。” 晋威前往丰渠阁送信,质子唤来林想,命其出宫送另一封信给太尉府的颂薇县主。当然,信的内容照例已由晋威过目,所以,晋威知晓质子对于叶家事件的完整立场、策略——这也意味着皇帝会知晓此事的全貌。 林想刚入太尉府,即被闻讯而至的叶氏莽夫拦阻下来,“听说妹夫有信要交予我家娘子,你且给我就好。”林想当然不肯,莽夫自然不爽,但心里到底是忌惮惜泓居内的剑客,觉得剑上理论必然毫无胜算,十分难得地动了动脑子,说道,“随我来。”便亲自在前头引路。 信被端端正正地交到颂薇县主手上,叶明图手臂一挥,意在轰赶信使,然而林想挺立不动,应对道,“公子交代奴婢在此等县主的答复。”叶少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红着脸对妻子道,“既然是妹夫之信,料想也关联到我,我也想听听内容。”县主倒也大方,朗朗读信,很快便读到“唯有和离之路可行”,登时落泪。 后边的内容,叶明图根本不在意了,满溢于胸的情绪全部迸发出来,变成了难听、恶毒的话,全部是问候妹夫祖宗的。林想闭目不语,县主亦心无旁骛地读信,待她说出,“转告妹夫,我去意已决,他和妹妹、小侄儿要好好保重,此恩此情,我今生一定还报。”林想睁开明眸,接过县主交还之信,施礼离开。 出了太尉府,林想快马加鞭回宫复命,直至身背后隐隐传来少女之声,他方停住马,回头观瞧。英姿飒爽的女子远远奔来,花了一些时间才行至眼前,“主人命我将此物交给荀公子。”一只锦盒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林想怀中,少女打马扬鞭而去,迅速融化在晴日柔风里。 林想有些为难,他并不关心锦盒里装着何物,但是锦盒之事他应当先告知晋威,再由其定夺是否要交予荀公子。这是惜泓居的规矩,晋威乃天子之眼,一切都应在法眼之内。虽然已做出决定,林想还是免不了觉得有愧于荀公子,所以归程走得很慢,很拖沓。 回到惜泓居后,晋威尚未回来,林想只得先将锦盒放于自己房中,才去向荀子修简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并归还了公子之信。当然,锦盒之事他也提了,说会先交由晋威处置,望公子体谅。子修向来仁厚,并未有半分不悦,林想心上稍微安稳了些,也就回去寝屋休息了。只是,踏入屋中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四下环视,并无破绽,再更为仔细地看了一遍,依然没有破绽! 锦盒仍在,光色柔和,有岁月摩挲的痕迹,以及一种质地不凡的气度。林想走过去,缓缓打开锦盒,内里空空如也,令其心头骤紧。“怎么了?”尖利之音袭来,林想抬头望向稳步而来的晋威,不知该如何解释。 “公子,今日此时,惜泓居有外人潜入,拿了县主赠您的锦盒里的物品,不知您可有头绪?”质子放下手上的棋经,抬眼与晋威对视片刻,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案前的锦盒上。“你是问潜入之人,还是问盒中之物?”晋威答道,“都问。”质子眸色明亮,柔声道,“盒中之物,应该是我的头发。五岁那年,我与县主在草原上赛马,她主场惜败,恼了起来,趁我不备,用短刀取下我一撮头发。” 晋威离开之后,质子拿出潜入之人刚刚送来之信,静静地细读了一遍。朱繁影在信中讲述了睨王的病情,以及如今荀国对于莫国潜入朝堂势力的瓦解计划。睨王行事向来不狠不绝,给所有人都留有余地、退路,所以此番清洗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倒是把莫王气出病来了。读信至此,子修会心一笑。 还有就是,近期荀国遭遇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莫名的冰雹,早播的耐寒庄稼被砸倒伏,损失惨重。质子心头一疼,微微叹气。不过朱繁影又宽慰道,睨王拖着病躯亲自登台祈福,又带领荀国子民整地重播,以期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 信读完后,照例被送入熏炉毁掉,质子又自袖中取出儿时被县主取走的那撮头发,在手上捏了一下,慢慢地将其靠近熏炉,终是丢弃了,任由它燃烧起来,释放出一种伤感而强烈的味道来。不过很快,室内的熏香占据了上风,压制住异味,令整室恢复如初。只是,他的心仍不安稳,自如而平静地对晋威撒谎,这样的自己,令他惊讶、厌恶。 此刻,惜泓居的剑客们聚在一起进行自我反省,外人潜入,守家的玄普、成崊、林想竟是毫无察觉的,此等羞辱感令几个人透不过气来。最终,还是玄普先想通了,排解开了。“我老了,果然迟钝了许多。你们尚还年轻,路还长,今后还会遇上比自己强千百倍之人,所以,坦然面对此等窘境就好,不过对策也要想好,不可被同一个人反复羞辱。” 至于潜入之人来做什么,剑客们选择回避这个话题,回避的原因大致相同,谁也不想戳破什么,包括晋威在内。但是,晋威觉得玄普之言甚有道理——不可被同一个人反复羞辱,遂决定前往鹓雏轩审一审嫌疑最大的少女露泫。“潜入者再厉害,却不可能逃得过欢白兽的感应力,因此,欢白不找其麻烦,必然是得到了荀公子的授意。”晋威立在院子里,盯住少女之眼逼问道,“你是自南疆荀国而来的信使吗?” 第235章 乌决神明 温柔的晚风吹拂着垂铃湖,似在传递远山的情话。湖边的密林深处,孟三娘与卢绰并肩而行,回顾了自己徒弟与对方侄子之间的瓜葛。“其实他们彼此应该不会再有往来了,此次大人约我出来,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孟氏面目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不妨直说,毕竟您身在高位,我们也尽量少有瓜葛才对。” “最近,我头疾又开始发作了。”孟三娘听了这话,眉头微皱,问道,“巫医那方子不灵了?”卢绰答道,“自从怪画无端出现在我家里,我猛然受了刺激,那方子便就镇不住什么了。”孟氏没有立即回应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夜空,此夜星光熠熠,月亮也安详、美好。“我来想一想办法。”三娘留下承诺,悄然离去。 卢绰回到家中之时,侄子正在院子里观瞧年代久远的梧桐,见伯父回来了,立即收回心神,迎上来施礼,又扶住其臂弯,与之一同回到书房里。案上有一份糕点,自然是卢夫人亲手所做,卢显恭敬地递上一杯温热的茶,问伯父要不要尝尝糕点。卢绰只接过茶,品了品,和和气气地说,“坐。”糕点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 “镇生,你该娶妻了。”一上来就是这样令人头痛的话题,卢显有些措手不及,若推脱说自己尚无成家立室的打算,伯父必然会搬请出亡故的父母双亲,带着内疚的情绪说出“有负所托”之类的话来。“若您心中已有人选,我听从就是。”也笃定伯父并没有真正筹划过此事。 “御使大夫赵大人之女温良贤淑,虽是庶出,但你已是仕途无望之人,人家肯嫁,算起来咱们才是高攀。”话说得和气、缓慢,却逼得卢显没有抵抗之力,赵乾承乃赵氏戚党,与之结亲,自然是与赵皇后亲上加亲,看来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一步筹谋过的棋啊。思量至此,东围才子终究点了头,“一切全凭您做主。” 卢显回到房中,借着灯光静静地读书,内心的波澜渐渐归于平静。读书带给他的幸福感远远大于花前月下之事,他孤独惯了,唯有在书中、笔下才能找到最单纯、真切、热烈、值得反复回味的乐趣。如今,即将娶得一位高攀而来的佳人,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您回来了。”孟三娘刚刚潜回寝屋,黛籹便闻声而至,犹疑地看向师父,却也没有问些什么。“休息。”僵持了片刻,孟氏扬了扬手,黛籹颔首屈膝,行礼而退。此后,三娘草草洗漱,依榻而眠,梦中又见那个深夜潜入东厨重地的黑夜班般的少年,被她偶然撞见,二人都没有轻举妄动。“想要什么,我拿给你。”音色是暖的,有一种见惯了风雨、处变不惊的气度。 少年如实道出心中愿望之后,眼中晃着泪光与迷茫,鬼使神差地,一个决然不该说出口的事实被孟氏道破,“此时,噙海阁之主正在顶楼设宴招待客人,那里倒是有一碟离兰花饼,这也是我今年做的最后一份,因为离兰花酱用到了尽头。你若真有决心与胆量,就去碰碰运气,求仙子将花饼赐予你祭拜亲人……” 梦醒了,天也亮了,孟三娘回味着梦中种种,心情格外复杂。因为自己的话语相逼,少年闯入了顶楼,想必与潘略进行了激烈的对抗,也许贵客的护卫也参战了,总之她虽人不在现场,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的混乱、火热与精彩。 所以,仙子必然知道正是自己引来了麻烦人物,但却从未因此而审问、怪罪过什么——每每想到此处,孟三娘都不得不钦佩仙子之大气。 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应该至少有一次特别巨大的奖赏,或者说是幸运,所以少年得到了离兰花饼,祭奠了祖母,毫无遗憾、了无牵挂地离开了皇都,孤身奔赴北域。 初见姚妖,绪图尔丹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头孤独的巨狼。启用一个这样的孩子来做自己的巫医,果然引来了潮水般的不满与质疑,然而两头獠决孤狼都不在意这些,时间慢慢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一路同行数载,他们也向彼此交付了珍贵无比的信任。 时间推进至早春三月的最后一日,刺杀的密令被花朵般的牧羊少女交到姚妖手里,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一个精巧的锦盒。触动机关,锦盒便就开了,几块离兰花饼呈现于眼前,孤狼感觉心灵被抚摸了一下,随即一口吃掉了一块花饼。 天空的云朵特别厚实,洁白,柔软的春风吹不动它,孤狼已吃下了最后一块花饼,望着云朵落下久违的热泪。那一夜,仙子答应替他照拂祖母之墓,他也答应仙子,做一颗忠诚、出色的棋子。那当时,他并没有考虑自己本就是獠决人,一切当以獠决利益为先,也确实没有料到绪图尔丹会成为自己诚心守护的神明。 一端是皇都仙子,另一端则是乌决神明,真的撕扯起来,碎裂的终究只能是自己。姚妖拿定了主意,整个人松弛下来,擦干了热泪,毁了密信,埋葬了锦盒,驾马来至天堑长河之畔,如常地欣赏天河浴马的壮丽画卷。绪图尔丹驾驭灵马巨擘踏浪而来,朝姚妖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姚妖飞身而起,跃上巨擘,与心中的神明共乘一骑,带领马群继续乘风破浪。 归程,姚妖唱起了一首歌——天上的明月问一颗流星,你明日还来不来?流星说,我去了,永不再来……到了傍晚,春雨悄然落下,绪图尔丹邀请姚妖陪自己喝酒吃肉,推杯换盏之间,乌决神明语调温和地说,“今日你唱了离歌,永不再来,永不再来……我想,应该送你上路了。” 一颗强大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姚妖缓缓举起酒杯,伸向绪图尔丹,酒杯就这样静静等待了片刻,得到了另一只酒杯的回应,碰撞出了脆润的响声。烈酒顺喉而下,周身的血液渐渐沸腾,离歌再度唱响,那般深沉、浑厚、粗犷、大气,倒像是一位饱经沧桑、即将离世的老者站在无比辽阔的草原之上,向着炽热的太阳或是寒冰般的明月放歌,留下长长而无憾的诀别之影。 后来,黑夜般的少年说几年之间,自己记下了绪图尔丹的每一道伤口,每一笔病症,以及行之有效的应对之法,字是差了点儿,倒也认真、工整,每一个字都是祖母教的,自己在这世上原本只有祖母。言语至此,难免伤感、思念至亲,但情绪很快就被稳住,少年郑重地传递了仙子之意,“皇都的明月高远冷傲,何苦久久牵挂、惦念。” 乌决神明答道,“人活一世,总要有值得久久牵挂、惦念之人的,即使明月无意照我心,然而我仍要仰望着她……她既然高挂于夜空,岂可连世人的仰望都不准许?” 少年似懂非懂,所以没有劝解之法,饮尽杯中酒,坦然等待神明送其上路。“我有一位奉若神明的长辈,名曰呼浩斯文,有旷世之才,却因体弱多病,常年居于北域的离兰谷内,虽然身边已有忠诚出色的巫医守护,但有我的引荐,相信也并不介意多你一人……地图与信在此,即刻启程。”一枚戒指自左手细长的小指取下,戴在了少年手上,同样的位置,大小非常合适。 第236章 万发缘生 北域浩瀚军营之外,有许多怪异、陡峭的山峰,虽然明知山中孕育了奇花异草、稀有的药材,然而当地人从不涉足。晨光初现,医圣宇文宏焘带着爱徒南能以及亦可称作徒弟的赵廷仁一道出发,奔赴险峻、俊美、攀登难度极大的弥陀圣峰,希望能为师大将军寻到一朵续命的灵芝。 一路跟随一条奔腾不息、似永不枯竭的溪流而上,师徒三人被引领至一条窄长曲折、指向陡峭崖壁的小径。此时,医圣停下了脚步,再往上走,脚掌已用不上力气了。“老师,您在此处歇歇。”南能将老师安置在一块顶部稍微平坦些的怪石上,又对着赵廷仁和气地说,“仁儿,你留下来照顾老师。”根本不给对方表态的机会,人已独自向崖壁而去。 山中极静,鸟鸣流水之声亦压制不得这样的险山之静,少年面目微红,一边守着师者,一边也不由地向陡峭之峰望去。“吉辅强势惯了,你莫要介意才好。”师者之言入耳,赵廷仁紧忙恭敬地回应道,“师兄独自执掌一大盘生意,要决断之事必然层出不穷、不计其数,若不强势利落些,恐怕难以抽身一直陪伴老师的。” 医圣和缓一笑,示意小徒弟坐到身边。“人的体貌,个性,见识,所思所想配合在一起,方能称之为一个独立之人,人与人各自风水不同,天资不同,境遇亦是千差万别,只此生不偏离正路,都称得上圆满的。”廷仁回味了一番,轻轻点头,“多谢老师教诲。” 之后,师徒俩开始探讨师大将军的病情,赵廷仁天资聪颖,颇有见地,医圣耐心聆听,偶尔指点一二,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二人似乎将南能遗忘了。忽然之间,一声声怪异、尖锐的鸣叫划破长空。“啁——啁——啁……”医圣眉头微蹙,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此鹰鸣非同小可,你去崖壁看看吉辅。”廷仁刚想说,“那谁来守着您呢?”却听到师者罕有地发出强势之声,“速去!” 少年延峭壁而上,不敢有半分松懈,待确切地看到人鹰大战之时,体力已消耗殆尽。此时,挥舞着巨大翅膀的灵鹰占据着上风,南能之剑蓄锐虽奋力拼杀,却也终究被逼至绝境。当之无愧的天空王者亮出利爪,欲取南能之心,南能别无他法,果断发出飞镖,直奔灵鹰头颅而去。 然而,灵鹰毫发无损,向来百发百中的飞镖骤然间似被抽走了索命的力量,坠落无踪。笛声响起,带来一股莫名而起的气流,灵鹰收回利爪,以翅膀操控气流,悬停于空中,景象颇为神奇。 在这片刻的一切似已凝固的时间里,南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低沉有力的呼唤——蓄锐!宝剑脱手而出,周遭一切跟着融化开来,灵鹰随剑而去,奔赴崖壁上的一块金色巨石,层层云朵般的灵芝抱石而生,似已沉睡百年,如今被剑光触动,正徐徐醒来…… 蓄锐剑发威,灵芝被完好地取下,灵鹰伸出灵巧的利爪,稳稳抓住这样一朵世间罕有的金石灵芝,翅膀发力,直冲云霄……宝剑重新回到南能手上,赵廷仁亦来至师兄面前,刚欲开口,却被音色严厉地斥责道,“你不在老师身边守护,来此做甚?!” 两位高徒急急赶回来,最不想面对的画面终究出现了——师者不见了,怪石之上倒是放着拥有九层云朵、可谓根深叶茂的金石灵芝。“师兄——”赵廷仁刚一开口,便被南能强势截话道,“你先回去,带上灵芝,师大将军那里,你如实禀告就好。”少年眼含热泪,倔强地说,“我会速速回来,陪你一同找老师。” 帅帐之中,一朵下部奇厚的巨大灵芝被交到师大将军手上,一个糟糕的消息也被传递出来,师承基打量着拥有百年故事的灵芝,又看了看强忍泪水的少年,和蔼地说,“仁儿,圆悰寺内的经书你恭敬品读、用心抄录良多,必然可增福慧,得佛法实益……你师父如今是否安稳无忧,你若不慌,静心而思,定会有感知。” 重返庞大、险峻的弥勒圣峰,一支精锐的部队瞬间被淹没在苍劲雄博的绿意里,找寻失踪之人变得希望渺茫。但无论如何,将士们还是分散开来,各自按部就班地搜寻,少年与墨彧将军同行,则难免听到抱怨之声。将军的抱怨自然与众不同,每一下都似击鼓一般,打在点上,落在实处,令不曾遭遇过太多捶打的将门虎子十分吃不消。 “大将军的病症到底到了何种地步,你若知情,应当告知一二。”抱怨声适时止住,墨彧改换了说话的口吻——强势、紧迫,堵住了所有回避的道路。“也别跟我说什么此乃军机,不可泄露,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的副将能耐得很,所以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双耳朵能偷听到什么……除非,你连我也信不过。你配吗?!你父亲若不是赵大将军,你连站在北域建功立业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是更为沉重、尖锐的斥责,“曹狐就是个例子!我们师大将军布局好一切,让他去打必胜之战,拿下拓城,建功立业,返回皇都炫耀一辈子!他若不是庆王之子,有何资格坐享其成?!你们一个个的王公贵戚,跑到战场上染几滴血泪,再卷着战功逃之夭夭,此等无耻之举,还要来上几番?!” “啁——啁——啁……”鹰鸣声再起,赵廷仁吞下苦涩之泪,催马去寻灵鹰踪迹。墨彧微微愣了片刻,大概是对自己的言论表示震惊,许多情绪积存已久,突然间全部倾倒在此谦谦少年身上,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山路陡峭,赵廷仁之马本就平平无奇,如今行进起来着实吃力,渭王为避免军营之中有闲言碎语,甚至没有赠一匹宝马良驹给小儿子。终有一刻,廷仁停了下来,将马安置在古树下,飞身而起,奋力攀上高壮之树,来至树顶,望向春日的天空,自腰间摸出一支竹笛,闭上眼睛,回忆着自己今日听过的笛声,吹奏出略显生涩之曲。 灵鹰降临之时,利爪直奔少年头颅抓去,少年收好竹笛,挺身不动,平静地说,“带我去见老师——”笛声又起,深沉绵长,带着柔暖的气流,轻轻地拍在廷仁前额之上,人也就失去了知觉。 耳畔传来咏经之声,如歌如诉,令人莫名心安。泪水自眸中涌出,赵廷仁想伸手将其抹去,可身体并不受控,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眼睛倒是可以徐徐睁开,看得见温和轻软的烛火,正被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拂,舞动出梦幻之境。 “为何流泪?”烛光映着一位禅师之脸,浅浅的皱纹如镜湖之上微微荡漾的波澜,令人移不开视线。“我曾有幸听得圆悰寺内的昉蕴禅师虔诚读诵妙法莲华经,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感应,佛恩浩瀚,皆在此中。如今听您咏经,觉得心上被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不由地触动了泪。” “妙法莲华经功德博大,能照破黑暗,除苦难灾厄,渡生死河,抵达往生之岸,乃成佛之经典。施主慧根深厚,少时便与佛结缘,若能抛却俗世缠绊牵扯,再得良师引导、栽培,一步步习得佛法精髓,修行之路必然能不断攀上新的高度……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直至烛光渐尽,春日晨光照在脸上,少年已听得了一夜如幻如焰的禅师解经,在一片欢喜与领悟之中安心睡去。梦中,他寻到了师父与师兄,弥陀圣峰之顶有数十棵不老青松,遒劲有力,姿态各有不同,两位医生置身其中,正在救助一头奄奄一息的巨兽,灵鹰停落于枝杈之上,默默注视着一切…… 笛声又起,有送别之意,鹰鸣声声,饱含不舍与悲伤,少年睁开眼睛,自榻上慢慢坐起,禅师已无踪影,雅室摆满了书籍,案上有几盆飘逸洒脱的兰花,尚未褪去山野之气。赵廷仁起身走至门边,缓缓推开门,望着远处的青松之林,以及在晴空之上盘旋的灵鹰。良久,笛声止住,灵鹰消失于视野,廷仁如梦初醒,加快脚步,向松林奔去。 第237章 梦寐以求 “仁儿,你怎的能寻来?”苍翠挺拔、迎风而立的不老松下,师者抚了抚赵廷仁的肩膀,“也好,灵兽归去,此青松下恰有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你师兄得以安葬了它,你来咏经送上一程。”廷仁答应着,缓缓闭上眼睛,妙法莲华经如清澈延绵不竭之泉,流淌入耳,入心,入魂……咏经之声渐渐向西而去,弥漫于空气中的慧净慈悲之味久久不散。 良久,医圣说道,“仁儿,跪下。”音色平静,赵廷仁虽不解其意,却也遵从跪下。“自今日起,我正式收你为徒。”巨大的幸福感涌动于周身,廷仁叩拜老师,与之结下梦寐以求的良缘。 下山之路异常凶险,赵廷仁在前头开路,南能背着老师紧随其后,偶遇蛇虫灵物,廷仁均已驱赶为主,令南能不悦,沉声道,“毒物可不跟你讲经论道,送你归西只在须臾之间,因此不可等闲视之!” 少年嘴上答应着,却并未改变行事之道,南能只得放下老师,对着师弟强势道,“我来开路。”背起老师的一刹那,少年吃惊不小,好不容易才掩住情绪,稳稳行于崎岖之路上。“人老了,消瘦一些也是福气。”听闻师者宽慰之言,赵廷仁觉得心上酸楚,“老师,您终日治病救人,也别忘记爱惜自己。”老师答道,“我尽力陪你们两个走得长远一些。” 师徒三人行至半山腰,一头得道的白虎横在前路之上,南能下意识地握紧蓄锐,静观其变,赵廷仁守护老师之信念无比强大,因此对这头分外高壮的拦路猛虎并无半点儿惧怕。“有你们在,我很安心。”医圣说道,“你们也不必紧张,此白虎应该是得了灵鹰的消息,来找我瞧病。” 青春正盛的白虎叫了一声,算作是对医圣的回应。宇文宏焘在两位徒弟的护持下来至近前,轻声道,“趴下,让我瞧一瞧你的痛处。”白虎乖乖趴下,晃了晃头颅,额头与耳角依稀可见血迹。医圣伸手抚了抚虎头,待确定其诚心求治,遂着手找出几处红肿化脓的伤口,稳准地挤出脓液,切除腐肉,上好药膏,又取来一瓶丹药送入其口中,立竿见影地解除了灵虎之痛。 医圣功成身退,继续赶路,白虎心存感激,主动在前头开路,下山之路果然变得顺畅安稳。分别之时,笛声又起,白虎闻声而退,隐没于神秘莫测的山林之中。廷仁复又拿出竹笛吹奏起来,算作是回应,南能只忍了片刻便摆手道,“师弟,你不通此道,从此罢休。” 对于南能的情绪,医圣看得非常清楚,这些年来,曾有数位天赋极高之人想拜自己为师,都被婉拒,包括赵廷仁在内。今日,自己正式收廷仁为徒,南能已不再是唯一的弟子了——偏偏这世上最不愿意与人分享老师之人,便是南能。 回到军营之中,医圣虽倍感疲惫,却坚持与师承基单独见面,自然,众人都不知两个人谈了些什么,只能猜测大概就是医者与不太听话的病人之间的谈话。墨彧有心跟医圣的高徒探听些什么,又见南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沉样子,终究作罢了。至于赵廷仁,他心有愧意,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左思右想,只得闭嘴瞪眼,在帅帐外徘徊。 医圣回到自己的寝室,南能自然而然地伺候老师洗漱完毕,又准备出去拿一些吃的回来,却被师者温和地叫住。“我不饿,你坐下。”南能回身坐到老师身边,洗耳恭听。“我同他谈治疗之法,他却跟我论屠狼之道,一心要领兵打仗的病人我真治理不了。”南能轻声回应,“老师,既然如此,我们尽早离开。” 医圣答道,“我想把仁儿带上。”也料定这话十分锋利,插在心上必然会淌血。“只怕师弟不肯。大战在即,主帅身体有恙,他此时离开,无论理由多么充沛,也是逃兵,至少在浩瀚军营的将士们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此言是说给老师听的,意思明确——您若执意带赵廷仁走,便是逼他做令人不齿的逃兵,即使他能坦然接受,渭王也决然不会答应。 医圣平静地说,“吉辅,其实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一句话令南能听到心上有碎裂之声。“老师,任何病症都一定有治理之法,何况您是医圣,普天之下没有比您更懂医道之人——”宇文宏焘伸出五根手指,在爱徒面前轻轻晃动,“莫慌,至少还有五年,足够我将所思所想传授给你们两个。至于仁儿怎么选未来之路,渭王又会作何反应、如何行动……我既然控制不了,不如不想,静等答案就好。” “老师,请恕学生直言,为何非要再选仁儿,难道我无法独自继承您的衣钵吗?”医圣并未不悦,轻缓而肯定地说,“吉辅,你能继承,却无法传承。你自小行于苦寒之地,如今看似拥有庞大的事业,却终究仍是孤独的,此生很难打开自己,向谁分享。” 南能听得师者评判,内心波涛汹涌,“是,仁儿虽生于将门,却如闺秀一般,在浓情暖爱中被呵护着长大,心有佛光与灵性,的确比我强千万倍。这样也好。极好。长久以来,我只有您,只肯为您一人打开自己,您在,我便兼负行医之责,他日您西去之时,自有仁儿替您活成医圣,我则做回完整的商人,独行至死。” 傍晚,赵廷仁来至帅帐,送刚刚熬好的汤药,见案上摆着酒,明知劝说无用,还是开口道,“您不该喝酒。”大将军服了药,指了指案旁的椅子,“陪我饮一杯。”廷仁坐定,说道,“我替您饮酒。”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然没有料到此酒威力强大,被呛得咳了数声。师承基畅快一笑,“果然还是个孩子。” “一入军营便是军人,哪里还有孩子?”赵廷仁尽力稳住,红着脸为自己斟酒,倔强地饮下了第二杯。这一回倒是没有咳,身体却绷得很紧,也说不得任何话。“那么再饮一杯。”大将军下达了命令,廷仁即刻饮下了第三杯酒,之后,少年垂首,眼中涌出了泪水。 “仁儿,你可做得了自己的主?做得了是军人,是男人,做不得主,就仍是孩子。”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仍有泪水不自觉地涌出。“我想从此追随老师,一世治病救人,也知道父亲必然不准许,所以我这决定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 第238章 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之晨,质子提剑来至院落当中,立于唯一的那一棵毫无生气的古树之下,凝神聚气,准备待风来而舞剑。剑客们则照例将目光落在质子与锋逝剑上,以充满期待的心境开启惜泓居的全新一日。风来了,锋逝却入鞘了,因为渭王驾驭春辙不请自来,面色青灰,眼底有一片说不清的苍凉之意…… 晋威为质子与客人奉了茶,照例要旁听,渭王倒是没有在意,语调平稳地开口道,“师大将军来信说,仁儿陪同医圣与南能去弥陀圣峰采灵芝,下山途中撞见了白虎,虽性命无忧,却被摄去了魂魄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军营暂时待不下去了,恰逢医圣师徒辞行,也就顺势将仁儿交托给他们代为照顾。”停顿片刻,渭王望着质子,周身有些颤抖,“我刚刚看了他写给陛下之信,其上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 晋威虽面色平静,心中却十分不悦,暗想您信与不信与我家公子何干,何苦来此倾诉?!“子修,你若是我,当如何处置此事?”晋威听闻此言,默然无声地问候了渭王的祖宗。 质子沉默不语,因为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意义重大,他不理解渭王为何将家务事摊开在自己面前,为何如此一问?但是沉默终究不是办法,他以分外英俊的眉眼与渭王相对,缓缓开口问道,“您是不是找不到仁公子了?”渭王点了点头。“您觉得我能开启莫名之眼,算得到什么吗?”渭王再度点头。 “您请回。”晋威横插了一句话,令渭王将冒火的眸光拍打在其脸上。“晋威,不要以为你为陛下效命,便有了免死金牌。”晋威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奴婢为陛下效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您请回!”质子轻缓地抬手,室内得以安静下来。“去圆悰寺抄经那一夜,我倒是颇有灵感,得见亡弟的归处……若您能做安排,我愿前往,尽力一试。” 两个时辰过后,晋威陪同质子前往圆悰寺,一路之上,二人都没有说话。皇帝答应了渭王所求,准许质子再度去圆悰寺抄经,晋威并不意外,敬宗对渭王向来高看一眼,虽不可说有求必应,大致上除了与起凤阁相关之事,都好商量。令晋威没有想到的是荀公子的策略,此番借机出宫绝不简单,难不成还有要相会之人吗?不。晋威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渭王忽然造访惜泓居,开口来求公子开慧眼算一算自己儿子的行踪,这是无人能预料到的,既然如何,便必然不会有事先筹谋的一场会面。 再次来至棠延大德的书房,质子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内心十分踏实、平静。案几上有一本经书与之对望——妙法莲华经,他提起笔来,以至诚恭敬之心默默抄录。傍晚,照澄送来斋饭,质子停笔用膳,之后走出昉蕴禅师的书房,来至庭院里散步,自然有晋威在旁陪伴。 晚风柔暖,吹拂着淹明剑度化而成的一对护花铃,其上分别镶嵌着灵珠与齿珠,相得益彰,十分美好。铃声如咏经一般绵绵不绝,闻者心生祥和慈悲之境,二人于满园春景之中挺立不动,直至天色完全暗下去才回到房中。 烛火摇曳,照着两张青春正盛的英俊脸庞,荀子修继续专心抄经,晋威则于蒲团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淹明铃声和着鸟虫鸣叫之声,丰富了夜之静谧,亦柔和了夜之压抑、神秘。忽然之间,几只烛火齐齐而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同时熄灭,晋威抽剑而起,踏出房门。 月光之下,照澄施礼问道,“施主要去哪里?”晋威不答,敏锐地观察周遭的一切,骤然发力,飞身冲上一棵年代久远的高壮大树,剑光明明灭灭,片刻间有了强势的回应,两剑交锋,碰撞出惊心动魄之响,一招一式毫不留情,仿佛齐齐大叫——索命,索命! 此时此刻,晋威心中隐约起了悔意,对手太过强大,一下子便拖住了自己,而大德书房内的情况,他根本无法知晓,荀公子会趁势做什么?做什么?!质疑之音在脑中炸响,心跳如鼓,眼睛喉咙皆冒出火来,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有了裂痕,也许不止于此,从自己逼问露泫是否乃南疆荀国信使之时,信任便已折损大半了。 古树上的剑客争斗这样激烈,照澄却依然守着自己的位置,静观其变。书房之中果然多了一个人,交付了来自荀国的信件,又收好了质子之信,默然离开,不留一丝痕迹。淹明铃声莫名止住,争斗也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对手之剑放出绚丽夺目之光,迫得晋威闭上眼睛,片刻之间,周遭暗了下来,晋威缓缓睁开眼睛,微微叹气。 淹明铃声又起,一切恢复如常,院落里铺满了鲜嫩的落叶,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清新之味——这是此番争斗留下的抵赖不掉的痕迹。“原来圆悰寺也并非纯粹之地。”照澄听得晋威的讥讽,平静地回应道,“不闻而得清净,不辩而得智慧。” 晋威回到书房,一切如常,烛光映着抄经少年的俊美脸庞,令旁观者心生敬慕,消解了一些情绪,默默坐回蒲团之上。在这各自修行的一夜之中,再无异样之事发生,晨光终是替下了烛光,照拂着整个房间。少年停笔,看了看晋威,轻声道,“若渭王派人守在寺外,烦请将此信奉上。”晋威睁开眼睛,扫了一眼案上之信,应声照办。 归程,质子提议去垂铃湖走走,放在以往,晋威必然要劝说其不要节外生枝,可是如今,他只是木然照做。到了垂铃湖畔,二人安置好骏马,默默沿着湖岸行走,于和煦的春风里展望鲜绿的叶浪。 “晋威,两年之内,我要重返南疆,有所成就。”质子伸出手,在晋威肩膀上使力一按,“我已踏上回归之路,一路之上必然会有许多人护持,因此,我不能只考虑你一人的感受了……若令你左右为难,我会谨慎运作,助你平安、体面地离开惜泓居。” “不,奴婢不走。”音色尖利,却也诚恳、坚定,“奴婢虽然为难,却知道自己要如何行事,但是不能容忍信任折损,彼此猜来猜去,防来防去。”质子闻言,如实相告,“露泫是信使,圆悰寺内也有信使,自皇都到南疆这一路,稳妥坚固的驿站已建立起来,荀国的消息、南疆的局势日渐清晰……” 叶浪于春风里绵绵浮动,似在咏唱深情之歌。一双黑眸凝定于晋威的面庞之上,目光坦然,沉静如水,令其心中漾起层层波纹来。“公子,奴婢不会阻止您的脚步。”质子答道,“我知道。” 仿佛一阵风吹开了两卷风格迥异的书,书页被勤快地翻动,敏锐之眼也就攫取出了着书之人所思所想。心里明白了,阴霾便也散了,晴日当空,一对知己踏上了归途。回宫之后,晋威不敢怠慢,前往丰渠阁复命,十分谨慎地叙述了见闻。圣上立在一盆已抽出数个嫩绿花剑的兰花前,欣赏着宽厚挺立的叶片,不发一言。在这静谧得有些压抑的时刻,晋威竭尽全力稳住自己,以期不露丝毫破绽,然而他心里也明白,圣上法眼何等境界,一切都是逃不掉的。 “他写给渭王之信,你可知内容?”晋威如实作答,“奴婢不曾问过。”敬宗抬了抬手,晋威施礼退下,行至殿外,准备提马离去,却被秦芗拦下,“圆悰寺内也有陛下的法眼。”晋威微微叹气,“普天之下,没有陛下之光照拂不到的地方。”不远处,焉汶轻咳了一声,此二人便就分开,各忙各去。 “秦芗,你在丰渠阁效命良久,做事勤勉利落,偏偏一关联到晋威就有失水准,总是如此,迟早会丢命的。”焉汶沉脸训诫,秦芗恭敬地接着,并不辩驳什么。命是金贵的,不可轻易失去的,可是无论如何捧它、惜它,总有失去的时辰,或早或晚而已。 秦芗始终记得那个险些丧命的夜晚,若当时晋威舍他而去,人生也就到了尽头。一只美丽的小鸟轻灵无声地落于宫檐,啾啾咿咿地唱着歌,触动了秦芗心底最柔软的部位。若当时生命落幕,他仿佛连一点点美好的事物都没见识过,也并没有给世间谁人留下过美好的痕迹啊。眨眼之间,小鸟振翅投入博大的天空,渺无踪迹。 第239章 微妙一瞬 深沉古老的香气在高大而宽阔的书房里默默释放,敬宗在一盆盆姿态万千的兰花间缓步行走,偶尔会稍作停留,伸手抚弄鲜嫩优美的叶片。时间就这样舒适而安静地行进着,直至长而有力的手指拂过一片宽厚雄健之叶,于短短而微妙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凄婉而充满爱意的问候,“陛下,您还好吗?” “臣妾与您是有女儿的,可是,您连名字也不曾赐予她,今日机缘恰好,请您为女儿赐名。”敬宗之手捏着富有韧性的叶片,平静地说,“你之哀,在于分明如兰清雅超然,却偏偏得了痴情、痴心之病。罢了,朕会赐‘瞻静’二字予她,再做一场法事,消解你心中怨气。”哀婉之声再起,“您此生只有瞻静一个女儿,临安公主不是——”兰花被骤然打翻在地。 有焉汶在,御书房很快便恢复如常。一盆株型簇拥饱满、数根花剑齐齐绽放的奇花取代了被敬宗刚刚“赐死”的兰花,将惬意之香铺满书房的每一寸。敬宗服过制衡惑蚤之药,平静地捧书而读,只是,其神思并不在书里。一页书看到了尽头,他并未翻动书页,而是与书对峙了片刻,终究缓缓地开启了下一页。“秦芗。”在外值守之人闻听呼唤,紧忙应声,再望向焉汶,见其点了点头,也就稳住心神,走入书房。“你去一趟圆悰寺,请昉蕴禅师为朕做一件事……” 秦芗领命而退,敬宗继续捧书而读,这一回,依然无法专心致志,仿佛每每翻动书页,往时之事便也翻滚而出,令其心潮澎湃。恍惚之间,身子变得更为轻盈灵巧,面孔也回归成青春模样,立于无限春光里,将无比耀眼之兄长比衬得黯淡无光。在所有的与兄长的交锋里,敬宗李烨几乎是完胜的,唯一的败绩便是,便是——李青玥。书页再次翻动,敬宗忽然觉得自心底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李青玥——他在此人世间最为珍视的唯一的女儿,为何偏偏是兄长与婤禾之女?! 其实真相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地摆在聪明而敏感的李烨面前,只是,他选择了回避真相。或者说,真相也无法改变什么——李青玥自始至终都是、也只能是临安公主。阴影犹在,又当如何?父女之情累积至今,早已跨越恩怨情仇,不可撼动丝毫。敬宗合上书,亦关上回忆之门,朝外朗声道,“朕此时有空,想查查公主的课业。” 秦芗倏忽而至起凤阁,面色沉静,言语简练、精准,倒像是来捉拿公主的。焉知见其这副样子,引路之时难免紧张,总觉得圣上此时召见公主,并非查查课业这样简单。如意到底见惯了世面,即使心里也隐隐担忧,面上仍是无风无浪,平静地说,“知道了,请先回去。”秦芗回应道,“陛下命我一路护持。”皇宫之内,这样短短的一段路程,“护持”二字着实可笑,然而如意明白,秦芗向来不说废话、笑话。 去往丰渠阁这一路,唯有秦芗护持着公主,黑轮走得不紧不慢,公主也并不催促。其实潘略得了如意特地传递的消息,本想同行,可秦芗不许,说陛下不许,能言善辩之人也哑口无言了。 巧之又巧,行至接近丰渠阁的仁寿廊之时,公主遇见了荀子修,晋威自然也在。“难不成父皇也要亲自查看你的课业?”音色如春日细雨般落入心湖,惹出一圈圈密密绵绵的涟漪。“陛下命小臣同您下棋。”这回答令公主眉梢微微一挑,扶了扶嵌于乌发中的仙人乘凤簪,“那你可要仔细行棋。”子修答道,“小臣自当顾全大局,尽力而为。” 公主拍了拍黑轮的脖颈,灵兽紧忙收回对旧主无限依恋的目光,专心致志地赶路。“你若再如此依恋旧主,本宫便不要你了。”话语轻柔,却也十分笃定,自然不会只有黑轮听见,荀子修眸色黯然,觉得飘散于心湖之雨尖锐如针,衍生出绵密的难以招架的痛感。 公主与荀子修相继进入御书房面圣,进而发现渭王也在,各自都有些意外,却也不全然意外。“看来今日课业若是糊了,我也抵赖不掉了。”听似戏言,实乃试探。敬宗回应道,“确实是大考,恰逢赵卿也在,你们都需仔细着应对,赢者无赏,败者定罚。” “子修,你向来谦和,本王想提醒一句——此时让棋可是欺君之罪。”战局未开,观棋之人便发声提醒,整室气氛愈发紧张,恰于此时,渭王颏下连续生痛,惊见临安公主运用灵巧的手指连番使力,一根根油亮康健的胡须被迅速拔了下来,待渭王反应过来,仙子已经停手了。 棠延天下敢于如此伤害渭王胡须之人,唯有临安公主,而其如此胆大妄为,自然与圣上脱不了关系。渭王抚弄着胡须,竭尽全力压制住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意,冷脸沉声道,“公主已不是孩童了,所作所为都应得体有度,此番举动究为何意?陛下在此,微臣想讨得一个说法,不为过?” 敬宗端坐如常,抬眉和气地对女儿道,“赵卿向来爱惜一副美须,你如此行事确有不妥,先这样,下棋要紧。”公主应声照办,与质子展开交锋,渭王咬牙稳住自己,默默观棋。 随着战况愈发激烈,四人神思皆在棋上,不做他想。质子让棋虽无实证,却也是必然的事实。只是,公主并不领情,行棋大胆随意、不计后果,任凭对手如何煞费苦心地放水,依然速速行至无路可走的境地。公主行事向来利落,从容认输,静等父皇责罚。质子担心圣上敲打过重,伤了公主,若真是如此,自己势必会内疚很久。渭王倒是乐见公主得到一些实质性的教训,君无戏言嘛,转念一想,又觉得圣上或许真的会耍赖,不免有些泄气。 最终,敬宗挑起双眉,望着一双灵动美好的眼睛,开口问道,“朕说了,败者定罚,你怕不怕?”公主轻声道,“怕,但我认罚。”敬宗点了点头,“好,棋局未开,你便惹恼了观棋之人,朕决定请其代为罚你,你可服气?” 敬宗以一记妙手扭转局势,将惩罚败者之责有理有据地推给观棋的渭王,公主与荀子修默契十足地望向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赵大将军,眼中皆充满光芒。 事已至此,渭王只得正面应对,“既然陛下责臣做此事,用心良苦,臣却之不恭,惩罚倒是不急,臣还是很想知晓公主刚刚行事的意图。”公主答道,“那几根发白的胡须被您染成紫色,前来面圣,论理亦算欺君的,我替您去了它们,不必谢。” 公主眼神灼灼,渭王觉得十分刺目,微抿唇角,经过片刻思量,发声道,“臣是军人,又正值壮年,头发胡须理应体体面面,因此其上偶尔落雪,理应治理,怎好定臣欺君之罪?”敬宗适时亮明态度,“赵卿宽心,此事并不为过……胡须之事,到此为止。”渭王听闻此言,只得罢休。“棋上论道,输赢总是难免的,臣以为惩罚不宜过重,不如就请公主花些精力,多抄录一些经典棋谱,以此提高思辩能力,进而精进棋艺。”这一回,敬宗却没有顺水推舟,反而摆了摆手,“赵卿,不可如此,不叫败者痛上一痛,怎能算作惩罚?” 第240章 悲情故事 夕阳西下,起凤阁的花园里,潘略正对着一朵悄然盛开之花叹气。暖风摇了摇花朵,仿佛特地来讨好花样男子,只是,潘略并不领情,心里拿定了主意,转身离开。 公主迟迟不归,料想是课业又出了岔子,潘略不顾如意与焉知的劝阻,驾驭戾墨急急赶奔丰渠阁,转眼来至仁寿廊,见秦芗横马而立,挡住前路。伶牙俐齿在身披圣光的秦芗面前并不起作用,潘略一时无言,只与对方眼神交汇,希望其能读懂自己心中所想、所求,进而让路、让步。 “潘略,公主一切皆好,你暂且回去。”音色柔和,有春日暖意。“公主现在何处?”秦芗利落作答,“不能说,你若因此而闹,势必会连累公主,请回。”此等形势之下,除了问公主何时返回起凤阁,潘略也说不得别的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问,也没有得到回答。“不要问,回去,即刻。”归途,秦芗的声音一直抽打着潘略,且迫得他发泄不出任何情绪,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除了——等。 繁星满天,亦夺不走明月之光,荀子修立于庭院里,仰望夜空,心情颇为复杂。今夜之月沉静得像一位老者,有大把的耐心与一位少年僵持,最终,果然是少年微微叹气,回去寝屋了。见妻儿睡得香甜,子修轻手轻脚地搬来一把椅子,坐定,静静地看着母子俩,缓缓睡去。确定丈夫已踏入梦里,叶明仙才睁开眼睛,以目光抚摸一张如画的睡脸。许多事不能问,也不必问,相处久了,夫妻之道不断抹去一些字句,又会偶尔添上几笔,写写改改之间,姻缘变得越发厚重,不可撼动。 昉蕴禅师的书房里,一条影子晃动而来,落于灯下,却不曾于烛光中化开,消失。公主专心致志地抄经,不曾抬眼瞥看那影子,反倒惹得其疲惫地叹气,“我花了这样久的时间,不散,不去,只为了能再见见你呀。”公主面目清冷,回应道,“人鬼殊途,何苦痴缠?” 鬼影听了公主之言,自然是伤心的。“你是谁,你父母因何而亡,你真的不在意吗?!”公主没有停笔,坦然答道,“生我者与养我者交战,倒下的不应该是我。该爱谁,恨谁,我心自有答案。” 质子仍在梦中,将于灯下抄经的公主与凄美绝伦之鬼看得清楚、真切。他想呼喊,让公主远离鬼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妻儿在旁,他的心本就应该与之贴合在一起,另有牵挂终归是不德、不妥的。 “你不问来路,不感念生恩,必遭天谴!”音色尖利,绝美的面目渐露狰狞之色。公主停笔,与早已成鬼的生母对视,“你在世之时,给过我爱,我记得。你走了,缠着我,想带走我,想让我恨你所恨,这可不是爱。我命在此,不必待天谴,你只管取之。” 烛火摇曳,终至熄灭。质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心脏跳得极快,几乎不能呼吸。青玥!他于心中呐喊。青——玥……眼睛睁开了,孩子惊醒了,呜呜咽咽地哭着,妻子将其抱起,抚慰着,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子修回过神来,向妻子致歉,说自己做了噩梦,惊呼起来,吓到了妻儿。叶明仙清浅一笑,以平和温柔之声道,“您并未呼喊出什么。孩子就是饿醒了,不打紧。”待孩子平静下来,明仙也就侧身而避,娴熟地哺喂起来。 孩子睡熟之后,天色微明,质子起身洗漱,跟妻子说想去书房里静一静心,妻子说好,伴着孩子再次睡去。质子走至门边,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即悄然踏出门去,回手关严了房门。 质子端坐于书房,执笔抄经之时,心中并不平静。那一声划破梦魇的呐喊——青玥——妻子势必是听到了,然而其选择闭口不提,压制住内心的情绪而给丈夫体面,这样的女子果然——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恰当地评价妻子。终于,质子想到了一个词——敬畏。思量至此,心也就平静了,怀揣对妻子之敬畏,再有梦魇,也必然喊不出“青玥”二字了。 某一个确切的时刻,抄经的质子与临安公主同时行至“眉间光明,照于东方,万八千土,皆如金色——”,二人同时停笔,望向窗外。晨光无私而温暖地照拂着他们,使得彼此心中皆有了感应。 昉蕴禅师身披晨光而至,于雅室中向公主行礼,公主起身回礼,彼此无言,僵持了片刻。“经此一夜抄经,得见鬼影与金光,梵音深妙,不可全然领悟,然而有缘行于其间,有所得亦是万幸,就此告辞。”公主言毕,再度施礼,欲踏出门去。 脚步停在门边,人又转头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我想与这本‘妙法莲华经’结缘,不知您可舍得?”昉蕴捧经而赠,“亲近供养诸善知识,是一切智最初因缘。”公主似懂非懂,双手接过来,诚心致谢。“请问大德,渭王罚我来此处抄经,可有深意?”昉蕴未做解答,和蔼一笑,施礼送客。公主只得再度恭敬地还礼,独自离开。 公主行至寺外,照澄也恰好牵来黑轮,待公主灵巧地跳上坐骑,准备离开之时,照澄不露痕迹地看了看似已守候良久的赵廷钊,转而闭目咏经,算作是送了公主一程。 “你父亲罚本宫,你又在此等候,本宫乏了,不想听无用之言,本宫拔他胡须,他顺势罚本宫抄经自省,互不相欠,无需再提了。”公主即刻赶路,赵廷钊护持在其身后,不肯离去。直至仙人玄普驾驭欢白兽迎面而来,廷钊方才蹙眉立马,不再跟随。“陛下命奴婢前来接您,您可不要找一些麻烦,连累惜泓居才好。”公主摆了摆手,命令道,“陪本宫去垂铃湖走走,透透气。” 湖畔春意盎然,柔韧鲜嫩的树枝随风起舞,与春鸟共唱希望之歌。“玄普,你见过鬼吗?”公主望着湖面上的细腻波纹,轻声问询。“见过,不过这种事情无需求证于别人,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存着,偶尔翻一翻记忆,吓一吓自己,疼了,恼了,恨了,忽而就全忘了……” 公主听懂了玄普之劝,心情放松了不少,慢慢地说,“烦请吹奏一曲。”而后闭上眼睛,准备用心聆听。甜润的笛声自名笛破岩里萦绕而起,似在呢喃、倾诉,一点一滴地勾画出一串不为人知的悲情故事。 无人催促,时间得以缓慢行进,曲子如水量丰沛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滋润人心。一切这样美好,如莲绽放于湖面,一朵接着一朵,一直连接到可得解脱之彼岸。 曲终,玄普收好破岩,对着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的欢白与黑轮正色道,“你们两个别又偷偷搞出一个小怪兽来。”公主原本仍在情绪之中,拔不出来,猛然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也落下两行。 第241章 恍如隔世 赵廷钊回到渭王府,心情不佳,闭门不出,管家特地向渭王禀明情况,静等吩咐。“时候不早了,让他出发。”渭王亮明态度,管家应声照办。虞氏已为长子准备好行囊,命侍女送去,并未亲自去嘱咐什么。一条高挑挺拔的身影独自牵马踏出王府,依据质子信中指引,一路向南奔去,希望能寻到做了“逃兵”的赵廷仁…… 赵廷钊的坐骑名曰鞍雄,乃挚友曹狐近期所赠,一身褐斑,风姿轻捷矫健,正值年少轻狂之时,刚刚出了皇都,望着豁然开阔之路,正准备全力奔跑,却被主人叫停,不由地连叫数声,算是抱怨,却也终究依令而停。 片刻之间,丰姿洒脱、气宇轩昂的曹狐驾马追赶上来,浅浅笑道,“我已请求陛下恩准,陪你同行。”廷钊觉得心上温暖,却也劝说道,“我那表妹刚刚有了好消息,你此时不在旁陪伴,不太妥当。”曹狐直白地答道,“正因如此,我妻不太痛快,时时事事跟我较真儿,吃不消啊,借机躲远一些,实乃上策。” 廷钊蹙眉嗔道,“你这样毫无担当,还敢娶妻纳妾?!”曹狐苦笑着拱手,“兄长教训的是,只是谁能如我这般?妻子是棠延数一数二的女将军,勇得很,妾室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颇有智谋,二人若皆来战我,我哪里有胜算?!” 无限春光穿过窗棂,洒在无谓输赢、惬意行进的棋局之上,爽神的茶香在郑宰相的书房里缓缓释放,观棋的曹遄算准时机,为父亲与宰相奉茶,然后继续静静地看着棋局,算一算父亲还能支撑多久。 庆王终究投子认负,朝长子扬手道,“你四处转转。”曹遄会意,施礼离开,行于宰相府的花园里,莫名地来至栩栩如生的假山流水景观之前。一想到上一回来此,有仙子在旁陪伴,曹遄不由地心头一热,转瞬又清醒过来,匆匆绕过假山群,往一片长势喜人的银杏树林走去。 雅室里安静了片刻,庆王问出正题,“荀公子真的有通神之眼,能算出廷仁的去向?”宰相捋顺着胡须,温和地说,“怎么可能?不过是他已并非池中之物,外头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形势如何,人心向着谁……如南风徐徐而来,大都能感知到了。” “您是说——”庆王有所领悟,话语却并未出口,因为见郑宰相将食指竖在唇上,也就只是点了点头,转换了话题。“妾室虞氏有孕在身,元川却把诸事扔给妻子,跟着廷钊跑了……实在是不丈夫,还请您与澄儿海涵。”宰相豁达一笑,“不能全怪元川的,妻妾一武一文,若并肩作战,即使如元川这般出类拔萃,也是抵挡不住的。” 银杏树林规模不小,即使如曹遄这般见惯了世面的皇都贵公子,也惊讶、赞叹不已。银杏树们倒是不理会偶然闯入的访客,纵横有序地挺立着,任凭春风戏弄着枝条、树叶,也只是发出一串串低低的抱怨声。 曹遄走至一棵略微粗壮的银杏树下,抬头欣赏如蝶似扇的灵动叶片,唇角微扬,忽然生出童心,飞身而起,伸手折下一段枝条,把玩起其上的树叶来。不想此举惊动了守林的壮汉,人至眼前,略一拱手,音色低沉地说,“您是贵客,折下此处的一枝半叶,我主也并不会怪罪,可此树终究成长不易,望您惜它,莫要再伤它。”枝条在手,抵赖不得,曹遄红着脸道,“多谢指教。” 管家迈着严谨的步伐走来,大略扫了一眼此时的形势,抬手请走了壮汉,施礼道,“曹大公子,庆王准备回去了。”曹遄略略点头,向林外行走,管家轻咳一声,“这个,烦请交给我。”曹遄一愣,转而交出了手上的依然鲜活的枝条。 归程,父子俩同乘一车,闲聊了几句,曹遄见父亲心情尚好,试探着说,“宰相府有一片银杏树林,似养护多年,十分了得,若可以,咱们府上也腾出一片地来,种上几十株——”见父亲面色一沉,便没再说下去。 “据说那林中葬着宰相的一个女儿,庶出的,其生前最喜欢银杏树……怎么样?你还要种吗?反正咱们家也有个庶出的女儿——”曹遄心头疼痛,低声道,“甜儿有孕在身,请您别这样说。”一提及曹甜,父子俩都很有情绪,两人相看无言,父亲遂闭目养神,儿子则挑起帘子,两眼茫茫地看着沿途风景。 直至一匹快马迎面飞驰而来,曹遄立即叫停了马车,恭敬地对父亲道,“是启晨来了,我去问问情况。”父亲依然闭目不语,却也点了点头。“何事?”待二弟跳下马来,曹遄迎上去嗔道,“总是毛躁不稳,还至于这样急吗?”然而曹卉根本顾及不得这些了,直接道,“堂伯父来了!” 庆王踏进书房,见身姿挺拔的曹将军负手而立,正在观赏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卷,不由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兄长,您来了。”一声问候恍如隔世。“柏春,你也老了。足见养尊处优也阻挡不了衰老,倒也公平。”果然是曹鲤风范,以言语之剑便可刺破身居高位者的体面。 庆王老脸一红,抬手将兄长让至主位,自己则故意挨着琴案坐下,与不请自来的厉害人物拉开距离。若问此世间除了圣上与晫王,庆王还会见谁发怵,此刻就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你书房里这架古筝乃曹家传世之宝,本是我的,被你强要来供着,看样子已沉寂多年,着实可惜。今日我特来将其带走,赠予有缘人,这才称得上传承。”庆王忍无可忍,低声道,“原来您亲自来此,并不为叙亲情,只是替濮老索琴。” “濮老原本之琴现出异象与异响,不好再用,只得焚了。本就是冤死之人的遗物,其上沾染了逝者断头之血,戾气深重,能陪伴濮老走过多年清寂的日子,已实属不易……隐士不可一日无琴,我既然是他的知己,自当替他前来求琴。” “至于叙亲情……”曹鲤看向堂弟,目光深沉,“你大抵一切如意,也不差我这么一笔亲情。”曹霄心头疼痛,凄然笑道,“好,琴您拿走,今后无论您想要什么,只管差人来拿……保重。”说罢径直离开。 一直在庆王府外徘徊的常风见王府大公子亲自捧琴而出,紧忙上前施礼,小心翼翼地接管了古筝。“守珪,不必送了,我惹你父亲不悦倒也无碍,你不可不孝。”曹遄听闻堂伯父此言,也就恭敬地施礼道,“若您再有需要,差这位军医前来便好,侄儿一定尽心尽力办理。” 常疯子追随曹将军行了几步路,忽见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眼波流转,催马上前道,“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皇都,您一定还有想见之人。”曹鲤抬眉打量了一眼常风,犹豫了片刻,说道,“你去莫名坊送琴之前,先替我做一件事……” 于是,片刻之间,常风又依令而行,在堂堂襄王府门前飘来荡去,惹得守门的士兵们非常想上前将其摁在地上。“听闻你是嘉佑军营的医生,来此有何贵干?”巨人横空出世,立于眼前,声音如雷,在耳畔隆隆作响。疯子挠了挠耳朵,踮起脚尖,示意吴炬俯身来听,巨人虽有些反感,却也顾及到此乃曹鲤将军的信使,便就照办。“我们曹将军命我传话给大儒,此刻他去圆悰寺见一见昉蕴禅师,若大儒有空,可前去与将军以棋论道。” 常风走后,吴炬不敢有半分怠慢,即刻将曹将军之意准确地转述给老师,晫王放下书,笑了笑,“哲方既然有此雅兴,肯理一理我,我岂有不顺势狠狠打击他之理?” 第242章 智能之海 李韧光前往圆悰寺赴约,襄王特地嘱咐吴炬与善贯一路随行,本打算再派一队精明强干的士兵护持,话刚一出口,就被老师回绝了。“当世能取我性命之人寥寥无几,若真来了,这些士兵岂能阻挡?白白的搭上他们的性命,何苦?”晫王看向吴炬,“他是我学生,我用着心安理得,若有不测,至多是师徒一同上路,相信他也不悔无怨。”随即,他又打量了一番善贯,“至于他——”襄王有些急切地截话道,“他也不悔无怨,且十分顶用,就请您带上。” 因上路之前莫名地谈及生死,此番行程不免有些——悲壮,倒不像是久不曾见的老友邀约,晫王前去叙旧,顺势与之对弈,行棋上碾压之道。三人到了圆悰寺,早有照澄在寺外恭候,引领众人前往寺庙至深处的静谧之地。不获阁——善贯望向门上高悬之匾,颇为不解,分明是大德接待挚友的雅室,却以“不获”命名,着实古怪。 雅室之外,流水淙淙,春风卷绕着竹林,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声。吴炬与善贯置身其间,警惕地四下环顾,照澄也留在室外,闭目咏经,心无旁骛。 不获阁内,沁心之香微微浮动,李韧光与曹鲤并肩坐着,思绪与茶香一同飞舞。直至茶做成了,昉蕴亲自为挚友奉茶,二人才收回心神,以及藏于眼底的刀锋般的光芒,致谢,无声地品茶。 挚友相见,却只是品茶不语,昉蕴觉得曹李二人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随即起身,说是让照澄带着吴炬与善贯去禅房休息。昉蕴走后,房间里依然是安静的,春风不明形势,忽而闯了进来,顷刻被二人的目光镇住,也畏缩起来,不见踪影了。 “虽然久不曾见,然而您的事迹我还是有所耳闻的。”李韧光听了挚友之言,答对道,“是耳闻而非目睹,若是坏事,你又信了,我不想解释,白费口舌。”曹鲤点了点头,“人老了,还是这样锋利。”两个人对视一眼,如两剑相碰,顺势过了几招,随即归于平静,春风得活,在雅室中行走了一圈,溜之大吉。 “怎么样?棋还下吗?”韧光此问颇具威势,曹鲤捏着茶杯,垂首而答,“不。”韧光亮剑,毫不留情,“你人老了不打紧,怎的连尽全力一战的勇气也没了?”捏在手上的茶杯被缓缓放下,曹鲤抬起头来,反问道,“所以,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您也准备尽全力一战吗?” 此时昉蕴进门,二人再度沉默,见此情形,禅师说金刚经甚深微妙,问挚友可愿游心于智能之海。这一回,曹鲤与李韧光达成了一致。昉蕴说,人人皆佛,不知不觉,修持佛法,遵行经文中的意涵,调御、降服己心,不放逸邪行,终可抵达寂静智慧之岸。 于大德解经之中,时光过得不急不缓,十分自在。直至入夜,照澄来送斋饭,解经方才告一段落。如是我闻,如是我闻……如兰绽放清丽之香,一直萦绕于心。 三人作别,终究各行各路,也知道不可能是殊途同归的。友情如博大的月光,照拂着他们,虽并不热情,甚至有些许疏离的凉意,然而依然存在于彼此心中,照亮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 回去军营之路,梵音绕耳,曹鲤行得格外缓慢。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他停住马,微微叹气。“父亲。”明月之下,马中仙子光潜之上,有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年,见他归来,催马行至近前,下马施礼,轻声问询,“您还好吗?”曹鲤抬眼望向夜空,明月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但是看起来就是更为温暖、美好了,果然情怀深浅,全在于眼前之人。一世可得一心之赤诚,也并非枉度了。 曹鲤随义子前往莫名坊,见常风也在,眉头微蹙,“为何不回军营,赖在此处打扰濮老。”疯子施礼作答,“濮老说此琴来之不易,又沉寂多年,料想再度发声必然非同凡响,这样想来,需等您来此品鉴一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您必然也不忍让我错过,我便借宝地熬好得了您今夜的药,等着您,也等琴声起。” 琴声入梦,令惜泓居内的质子徐徐醒来,见妻儿安睡如常,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去往书房。坐于案前,感觉胸口龙鳞似也苏醒了,将阵阵痛楚传遍周身,忽而似有巨大的海浪拍打而来,他整身飞起,顺窗而出,如鸟儿一般奔赴无垠的夜空。 与苍穹共鸣之筝曲铺就了神奇之境,于此之中,飞翔是这样的真实、生动,即使是幻境,或者说心中已大致料想到是幻境,质子依然觉得非常振奋、畅快。龙鳞之痛渐渐褪去,子修眼中的世界愈发清晰,皎洁的明月与璀璨的群星不再遥不可及,伸手捧月摘星似乎已成为可能。 莫名坊内,隐士濮舟面前,质子莫名降落,盘膝而坐,谛听筝曲,一点一滴地忆起南疆的草原、骏马、劲风、烈酒、自由洒脱的气息、永不凋零的热情…… “邕睦,为父病势沉重,撑不了多远了……希望你早日归来,治国理政,莫叫荀国倒下去,莫叫南疆四分五裂,反令那蛮夷敌狼有机可乘,冲击我棠延边境线……”父亲的声音依旧严厉,论及生死,充满遗憾与留恋,论及南疆局势,却也充满智慧,且时时处处显现了对棠延的忠诚。 “父亲,我会携妻儿回去,请您务必撑住,等我。”夜风温暖,忽而吹入眼中,惹出了细微之泪。苍穹之下,父亲与儿子遥遥相望,心意坚定,不再言语。琴声由高亢激昂的呐喊转为柔缓绵长的低吟,和着夜风之暖,抚慰着质子之心。未来之路日益清晰、不可撼动,行于其上,人生将书写出无比开阔、精彩,充满爱恨情仇与雄才伟略的家国故事。 “我乃瑾瑜。”晨光降临,沉睡良久的古筝尽兴歌唱之后,向抚琴者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交付了赤诚之魂。荀子修于晨光中醒来,见晋威守护在榻边,静静地读一本书。“公子醒了,奴婢给您热热汤药。”子修缓缓坐起,伸出手来,晋威会意,奉上手中有些简陋的手抄文集,“是东围才子卢显之作,不是很全。”质子翻动书页,轻声问,“哪里得来的?”晋威答道,“陛下赐予您的,命您写写心得。” 服过汤药,见过妻儿,质子特地跟惜泓居内的四位剑客告假,今晨便不练剑了。独坐书房,子修将昨夜筝曲记录下来,取名月照南疆,之后,他收好曲谱,开始拜读卢显之作。卢显行文简洁明快,飘逸灵动,却也犀利、深刻、变幻莫测。读其诗词歌赋,内心时而生香,时而酸楚,时而疼痛,时而温暖……唯有天才之笔,才敢于以空无依傍之勇随心创作,攫取出丰富多彩、不可想象的心灵共鸣。 只是,落笔之时,质子不可能将真实的感受写出来。呈给圣上之文,岂可随心所欲?一字一句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行进着,如在刀锋上行走,还要提防悬于头顶之剑,步步惊心,好不艰难。心得写成了,胸口龙鳞又开始发威作痛,质子用手按了按,顿时愣了片刻,再按,触感依然坚硬如铁。别无他法,质子只得褪去衣衫,低头细瞧。果然,桃花变成了“铁花”,一粒粒鳞片粗厚坚硬,似刀枪不入……龙鳞再度进阶,是喜是忧,依旧无从知晓。 第243章 日照南疆 日悬中天,敬宗处理完国事,于丰渠阁内批阅由晋威呈上的质子课业。书房内添置了一盆“三剑齐发”的蕙兰将军,每一剑上皆生得数个圆润硕大的翠绿花苞,晋威被其深深吸引,却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观赏,只得偶尔瞥一眼、再一眼……自以为是不露痕迹的。 “赏花又不是做贼,只管大方观之。”金口一开,晋威施礼谢恩,这才挺身上前,细细观兰。虽花容尚未得见,然而凭借花苞形态,料想开品必然不凡,再观其中垂之叶,叶尖圆润,叶面宽厚,沟槽深刻,脉纹清晰,且有明亮的丝艺穿行,实乃难得一见的珍品。 “此乃中书令敬献之兰,说是偶得于山野,呵护多年,如今终成大器,特地奉上,谢朕为其侄儿赐婚之恩。”读完质子之文,敬宗负手走至山野之兰面前,晋威紧忙后退两步,垂首而立,恭敬地候命。“文章倒还好,至少不会连累你挨板子。”晋威再度施礼谢恩,敬宗抬了抬手,平静地问,“你呢?赏兰良久,可有心得?” 忽然之间,自己似也迎来了考题,晋威思量片刻,坚定地答道,“奴婢曾踏入过北域离兰谷,见识过与此品相分毫不差之兰。”他知道这一答会对中书令卢绰产生怎样的影响,然而此世间能令其在圣上面前遮掩事实的,唯有荀子修而已。 敬宗与蕙兰将军对峙良久,晋威只得轻咳一声,见圣上摆了摆手,便就顺势退下。书房之中,数十盆兰花舒展身姿,默然斗法,然而无一花一叶能与身背三剑的蕙兰将军争锋。某一刹,敬宗冷哼一声,回到书案边,再度品读了质子之文。 自首度阅览质子课业至今,其思悟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可说是令人惊叹的,虽言语表达上小心翼翼、中规中矩,然而敬宗对此并不反感。比如这一回本是说卢显之文,质子却声东击西,言道,皇都的文人墨客身在高处,见识高远,习惯了俯瞰、远眺百姓生活,笔下诗词难免与之产生距离与隔阂,因此难有呼应…… 其实卢显也没有真正地做过平民百姓,但他就是能融入进去,从而了解、理解寻常百姓的酸甜苦辣、奋斗与追求。在落笔之时,字句鲜活,有跃动的脉搏,有永不枯竭、直击人心的情感。 阅完此文,敬宗又拿过之前质子呈上的提及颂薇县主之信,和离之事,利弊剖析得清楚、明白。当初县主远嫁而来,不过是替父兄铺路,如今兄长走了,父亲一心向着仅存的儿子,所以,一切都变得不值得了。与此同时,县主对于皇都来说,也变成了无谓的角色。 既然县主与岳父都想请区区荀国质子于浪尖上挥剑,那么,渺小之人愿迎难而上,令双方各得其所,至于后果,默默承担就好。 不知不觉间,时光流淌而过,敬宗收好质子的课业,不由地想,如果荀子修就在惜泓居内安居度日,了此余生,该有多好。可惜,无论如何掩盖,其内心深处始终涌动着浪潮般的焦虑与不甘,也一直密切关注着皇都之外的广阔南疆。 “瑾瑜……会是哪两个字?” “玉之美者,其曰瑾瑜……我猜测是此二字。” 惜泓居内,听闻荀公子得到“月照南疆”的经过,玄普感慨道,“音乐果然是觉醒之光,您与濮老参悟到了,循光而会,做了彼此的知音。” 玄普手捧“月照南疆”回到自己房中,一心陷入音乐里,世间其余事已与他无关了。晋威尚未归来,成崊陪谢小鹛去领用度,也不在,所以此刻,又是剑客林想独自镇守惜泓居。 露泫如春风一般飘摇而至,施礼,奉上南疆来信,与此同时,接过子修早已写成之信,又认真听得其说了几句要紧的话,人也就无影无踪了。案上的雨攻剑动了一下,林想放下有些啃不动的药理之书,持剑来至院落之中,无限春光涌至眼前,他知道错过了时机,却依然飞身而起,奋力追索闯入者有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申时,酥雨绵绵,垂铃湖畔,卢绰撑伞而立,隐没于几棵已抽出无数嫩芽的粗壮柳树旁看水,水面平静地延伸至远方,不见边际。“大人。”孟三娘来至近前,略略施礼,直奔主题,“莲翠仙兰既已入了丰渠阁,一切自当速速进行。巫医说了,今夜时机恰好,会与仙兰联手,借圣上龙气为您驱散头疾之患。” 见卢绰沉脸不语,孟氏加重语气道,“事已至此,即使前路再凶险,也终是不可回头的。”听起来果然不是一介平民该对卢大人使用的强势口吻。“我知道。”卢绰开口回应道,“此患不除,任由发展,我将无法自控,若铸成大错,卢家便就倒了,令妘……”他没有说下去。“稍后会有马车来接您。”孟三娘转身离开。“瑾瑜——”听得卢绰这声呼唤,三娘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曾拥有过这样美好的名字,只是如她所述——终是不可回头了。 “瑾瑜……”亥时,安卧于濮舟书房的古筝似被无形之手拨弄了两下,发出了诡异的脆响。濮舟于寝屋中醒来,岳勇知与恶灵兽也不例外,空谷夜半之异响,不可能逃得过隐士之耳。 “老师,您原本的古筝也是夜半作乱,如今此琴亦现异响,还可留否?”面对爱徒之问,濮舟平静地答道,“苦魂旧主横死于其面前,它注定是戾气深重的,瑾瑜则不同,旧主尚在人间,偶尔与之通了灵犀,回应发声,从容待之就好。” 岳勇知试探着问道,“瑾瑜旧主……是指我义父吗?”师者答道,“非也,是指同为师一样,能与瑾瑜心意相通之人。”勇知忍不住喃喃道,“父亲说过,瑾瑜乃曹家家传之宝,所以其主必然是曹家之人,不是父亲,不是将其强要了去的庆王,会是……谁呢?” 瑾瑜再度发声,迫得勇知收声,琴声不绝于耳,终究连成一段旋律,那般清澈流畅,动人心魄,令听者忘却了此乃夜半无由放歌之琴。 今夜敬宗无思无梦,睡得格外平静、深沉,只是,一股涩燥之气莫名涌上喉咙,惹他轻咳一声,坐了起来。门被轻轻地推开一角,敬宗知道必然、只能是焉汶,不由地放松下来,说想喝杯水润润喉,焉汶紧忙应声,掩门而去,然而,片刻之间,门又缓缓地开了。这一回,必然不是焉汶。 敬宗之手精准地触动榻上的一处机关,随一声干脆而微弱的响动,利剑已紧握于手,下一秒,剑出鞘,迎上暗夜劲风,两声尖利的断裂之声杀破了夜之静谧。“护驾!”“护驾——”呼喊声四起,一众侍卫破门而入,遍寻不到圣上踪影! 琴声止住,因为琴弦无由地断了两根,濮舟思量着对徒弟道,“勇知,苦魂虽被焚,然而琴弦尚在,去取出来,为师要为瑾瑜续命。” 圣上于寝殿内无由失踪,这是不可想象、难以承受的事实,然而焉汶端着一杯温热的清水归来之时,却淡定而强势地说,“你们都退下,守在外头,一个字都不要透露出去,违者立斩不赦。” 自门被重新关严的一刻起,外头的一切便由秦芗一人接管了。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恰恰就是自刚刚那样万分危机紧迫的时刻,焉汶与秦芗眼神交汇,不必丝毫言语,便已完整地交付了彼此的信任,即刻各司其职,誓死守卫丰渠阁,守卫一代明君。 焉汶走至榻边,见一处暗格开了,内里的宝剑已无踪,遂放下那杯清水,精准地触动另一处机关,床榻断然一分为二,向下塌陷,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无底之洞,焉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双脚落地,进而双膝跪地,整个人朝向执剑而立、双目现出异样灵光的棠延天子叩拜道,“请陛下恕罪,奴婢不得不来此寻您。”敬宗音色清冷、深沉,“有人暗里作怪使力,欲取朕之龙气。”焉汶大为震惊,脱口道,“谁这样大胆妄为——”见圣上抬手,便就收声颔首。“焉汶,你是朕此生最信赖之人,也确实知晓了太多秘密……所以,朕归去之前,必将赐你一死,若有心愿,此时时机恰好,都说出来。” 地道深黑漫长,却也坚固,并不逼仄,敬宗脚步沉稳地前行,焉汶躬身尾随,一路无言,最终,二人面前出现了一堵石墙。机关被触动,石墙沉闷地哼了一声,向一侧缓缓滑动,腾出了可供一人穿行的缝隙。 敬宗拾阶而上,行了两步,转回头向焉汶道,“无碍,随朕一同上去。”焉汶这才恭敬地施礼,跟了上去。石阶到了尽头,一块方正的石板压在头顶,机关再度被触动,石板滑向一边,一间尘封已久的密室终于迎来了访客。 第244章 琴曰瑾瑜 素色锦缎被一一掀开,遮盖于其下的陈年旧物纷纷苏醒,与棠延天子对望、对峙。直至敬宗之手一一抚过它们——那些年代久远的案几、椅子、书箱、古玩字画……冰冷的密室里才多了些许情感的流动。 最后,长而有力的手指停在一架古筝的琴弦之上,焉汶之心顷刻提了起来,此处可是富凉轩的密室啊!若是沉寂良久之琴被拨动出一点儿声响,引来枯守于此处的宫女,进而惊动在附近巡视的勤王之兵,会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寝屋之内,彤荷猛然惊醒,久不曾做过噩梦,今夜偏就梦见了投井之鬼冲她狂笑,难免慌乱,幸而短刀在手,渐渐平复了心情。快极如电——这是仙人教她舞刀时提出的要求,她一直铭记于心,日夜苦练,如今成效显着,算是没有辜负师者的良苦用心。 只是,独自守在富凉轩中,彤荷一心想过最为平静的日子,但愿永远用不上快极如电的刀法,去应战,去守卫自己的生命与清白。然而今夜,琴声横空出世,如月光倾泻而下,化作一片壮阔而悲凉的泪雨。一介弱女周身发抖,紧握短刀,一步步地向外行走,很快便来至最东侧的那间决然不可踏入的大屋之前。 巡视之兵亦闻声而至,扬声道,“退后!”便有身手矫健之人催马上前,再纵身一跃,蹿上作怪之屋的屋顶。“何人作乱,还不速速现身!”此人大喝一声,借着月光看清了一处精巧绝伦、杀机盎然的机关。不安与焦灼的气氛升腾而起,有些真本事与头脑的士兵进退维谷,将自己完整而孤单地晾在屋顶之上,直至郑勤澄的得力副将富璟降临,沉稳地命令道,“下来。”士兵方才顺势归位。 护送瑊王李毅平安抵达南疆之后,富璟也在家中逗留了几日,一路相伴之情在瑊王心中积累起来,孩子有些不舍得与表哥立时分开,富璟十分理解,带着李毅游历南疆广阔无垠的大好风景,陪伴其度过了自出生以来最自由、畅快的时光。富璟此番归来,首度带领勤王之兵执行夜间常规巡视,便遇上了怪异之事,自然要谨慎应对,一边差人通知勤王与郑将军,一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富璟自小对棋琴书画兴趣不大,但母亲擅长抚琴,筝艺十分了得,所以他听得出来,此夜半琴者技艺卓绝,堪称当世古筝大师。渐渐地,抚琴者引领富将军走入另一番天地,无比辽阔的草原之上,万马奔腾,身披晨光之粉白灵马长啸一声,杀出重围,奔赴波澜壮阔的大河,浪花滔滔向东而去,时而激昂咆哮,时而呜咽低吟,灵马踏浪而行,无所畏惧地行于无边无际的河面上…… 忽然之间,琴声戛然而止,仿佛灵马被河水吞噬,不见踪影,大河亦淡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即将破晓之天空。富璟眨动双眼,留下两行热泪,春风拂面,令他清醒过来。心中已有了答案,明白抚琴者不可能是别人,即使再荒谬,也必然是——棠延天子! “这件事——”富璟故意高声道,“无可解释,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忘记,从此闭口不言,若有违者,别怪我富璟心狠。”士兵们立时应声,利落表态,唯彤荷手握短刀不语,于是宝剑出鞘,直奔弱女心脏刺去。“知道了。”彤荷迎剑发声,剑顺势收回,入鞘。 “叫什么?” “彤荷。” “好,我记下了。” 少年挥动手臂,带领士兵们迅速离开,彤荷仰起脸来,看了看天空,轻声道,“我答应您,不可轻易被他人摘取性命与清白……定能做到!” 富璟踏着晨光前去庆王府向郑勤澄汇报情况,半遮半掩,说是于富凉轩之禁地听闻了怪异琴声,不多时,琴声止住,无从追查,只得当做是鬼魅作怪,已命在场所有人从此忘却此事。勤澄半信半疑,知道富璟这小子聪明无比,亦正亦邪,不好对付,只得说了句辛苦了,便扬手打发走了副将。 富璟又马不停蹄地赶奔至渭王府,向勤王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对郑将军说过的话。赵廷钊刚刚回到皇都,因三弟之事身心俱疲,如今听了富璟半真半假之言,也无心深究细问什么,只说这几日多加留意富凉轩,便也放走了此少年。 回到住所,夜之筝曲仍在耳畔,每一个音都如一道浪花,在心湖起伏,层叠翻滚,涌向远方。富璟有些遗憾于不能将其记录下来,寄给远在南疆的母亲,那将是一份其梦寐以求的琴谱,夜深人静之时操练一番,感受棠延天子的雄浑气魄,实乃人生幸事……可惜啊,人生向来充满遗憾。 晨风已将古筝琴弦上的血迹吹干,濮舟手上之伤已被爱徒处理妥当,师徒二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为瑾瑜重新续上的苦魂之弦,在心中藏下了共同的愿望——愿苦魂与瑾瑜相互依附、支撑着活下去,从此只为高山流水、日月霞光而歌。 天光大亮之际,卢绰醒来,发觉马车缓缓前行,而自己正被孟三娘直直地注视着。“消息好坏各有一则,您想先听哪个?”话问得直白,卢绰懵懂作答,“好的。”三娘回复道,“巫医与仙兰联手,借到了龙气,治愈了您的头疾……坏消息是,陛下圣明,已识破此计。” 这真是要命的坏消息,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灌进耳里,惹得卢绰连咳数声方才平复下来,争辩道,“巫医以玄术偷取龙气,即使被识破,也是难有实证的……因此我若不认——”孟三娘截话道,“陛下已在心中定了您的罪,哪里会给您抵赖、不认的机会?” “既然如此,我唯有静观其变了。”卢绰听闻孟氏之言,反而心下坦然,闭目不语了。马车滚滚向前,不曾停歇片刻,然而当车停下,侄儿卢显之声入耳,卢绰猛然睁开眼睛,方才意识到孟瑾瑜早已默然下了车,不告而别。 昨夜之事如梦一般不可思议,如今梦醒了,回到家中,虽妻子与侄儿都不曾问些什么,任由卢绰躺到榻上,与梦君独处,然而瑾瑜之言终究令其难以成眠。身体的隐患解除了,还有更大的隐患无从破解,瑾瑜不告而别又说明了什么?大概是希望从今往后与自己泾渭分明了。瑾瑜,瑾瑜……年轻时清澈甜美,充满奇思妙想与无穷的活力,岁月耐着性子与之作对,终究将其磨砺成一把锋利、怪异、冷酷无情之剑。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孟,名为三娘。” “你人好看,剑舞得也好。” “奴婢剑随琴声而行,若得‘好’字,需谢此古筝与您。” “琴是谷主的,再好也与我无关。三娘……此名配不上你,我琴名曰瑾瑜,许今生再不得见了……不如从此你就叫做瑾瑜。” “瑾瑜多谢曹公子赐名。” 晨光散尽,晴日当空,垂铃湖畔站着身姿依然窈窕的孟瑾瑜,她遥望湖面,视线一直向西而去,终究双目一阵酸痛,落下清泪两行。 “曹公子,谷主命我即刻去东围,护持一位才子赴皇都赶考。” “何时回来?” “不回来了……” 第245章 武妻 傍晚,曹狐回到家中,一时兴起,决定去瞧瞧妻子在做什么。房门半掩,有落子之声传出,脚步立时停了下来,中郎将神情肃然,不必细想,便能料定“武”妻“文”妾又在棋盘上切磋较量,不由地双眼紧闭了一下,兴致全无了。 曹狐撤回书房独自读书,心思却仍在对弈的妻妾身上,他实在是不明白,此二人是如何渐生默契、和睦相处起来的。“怎的了?满面愁云。”曹遄进门,胡子微微上翘,嘴角含笑,春风得意的体面样子。曹狐犹豫片刻,还是向大哥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与苦恼,然而曹遄却不正经起来,笑道,“文争武斗起来,胜者得你,多么好。”曹狐果然恼了,将书一摔,愤然离去。曹遄疾步追了出来,低声呵斥道,“妻妾和睦,你也做得了父亲了,还不知足?凭什么你娶妻纳妾,将心一分为二,还妄图得她二人全心圆满之爱?!”这个理论,震慑住了曹狐。 棋局终了,照例是虞德水胜出,郑勤澄却也不恼,相约再战,并十分难得地夸赞德水教棋用心,自己受益匪浅。德水起身施礼,说不敢当,之后又自谦一番,无非就是才疏学浅之类的老词儿,恭顺谨慎如初见。 “你这样拘谨,时时守着尊卑秩序,倒也不必。”话说得不轻不重,郑将军面色却也和气,“你安稳坐下,我今日想讨教棋外之事,你只管认真给答案,旁话别说。”见妾室重新落座,轻轻点头,勤澄便道,“我有位得力的副将,家世显赫,聪明无比,自然也不好对付,有件事我问不出实话来,想借仙子之力……可那仙子……”勤澄看着一双聪慧美好的眼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道明心事。 “若可借力,只是损伤些体面,无伤大雅,值得一试。”答案利落出口,令勤澄很是意外。“可仙子也狡猾得很——”郑将军觉得这话不妥,轻咳一声,放缓语速道,“折损些体面倒也没什么,只怕仙子终究不肯出面。”德水答道,“即使如此,您也并无损失。” 质子晨起练剑完毕,师者一一点评,轮至玄普,他沉思片刻,言道,“奴婢夜半做了怪梦,晨起心下不太祥和,想去富凉轩见见彤荷。”众人自然明了玄普的策略,质子温润如玉,断不会当众驳斥仙人所求,而一旦玄普之行得到惜泓居之主的准许,其余旁人也就只得闭嘴,不能再对玄普发威,说他不该沾染富凉轩这样的是非之地。 质子简洁地说出“速去速回”四字,玄普得令,大大方方地驾驭欢白兽出了门,也知道有恨恨如剑的目光为其送行,然而管他们呢,他洒脱一笑,伸手抚了抚欢白的虎头,灵兽会意,故意控制着速度,不紧不慢地行走着。 仙人与灵兽组合在一起,本就是一幅神仙出游的画卷,又是一路招摇行进,自然抓取了大把的关注,到了富凉轩,巡视的士兵思量再三,才硬着头皮迎上去,抱了抱拳,“富将军有令,富凉轩近期不宜会客。” “哦,我乃彤荷的义兄,并非客人。昨夜有不祥之梦,需见见吾妹,说几句定心的话,也就回去了,还望通融。”士兵游移不定,使出缓兵之计,“我做不得主,待我禀告富将军,再行答复。” 待英俊潇洒的少年将军来至眼前,玄普略略施礼,将诉求又说了一遍。“按理说,你有陛下亲赐的令牌,去哪里都应是畅通无阻的,不过富凉轩不同于一般地方,说话行事都要讲求分寸,若不得当……”富璟加重语气道,“丢命也是极有可能的。”玄普淡然一笑,“多谢提醒,奴婢明白。” “我会请公主做主,成全我认下你做义妹,否则今日之谎若被富将军拿住,性命堪忧。”一见玄普便听闻此言,彤荷百感交集,说不得任何话,只是点头,默默落泪。“我举荐你来此,可不是为了将你小命葬在此处的,放心,熬上两年,你一定能顺顺当当地出宫嫁人。” “出宫嫁人”四字深深地刺痛了彤荷之心,梨花带雨的少女鼓起勇气,直视仙人之眼,直白地问道,“您为何待我这样好?”玄普果然没有料到少女有此一问,停了片刻,答道,“你曾帮我驱鬼,我当然要有所报答。” “驱鬼?”一大颗泪珠滴落下来,彤荷顾不得理会它,喃喃道,“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本领……”于是玄普讲了一个故事,此故事也曾于拜仙台下对余炎讲过——一人自高台一跃而下,变身成鬼,他亲见了整个过程,从此被鬼缠住…… “直到有一日,是个冬天的傍晚,我行至拜仙台下,照例仰头看天。某一刻,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我伸手去接,那鬼立在不远处,唇角淌着血,却也学着我的样子去接雪花。你出现了,行色匆匆,无心看雪,心事重重,然而头上插着一支鹅黄的腊梅,夜色之中,闪动着晶莹耀眼之光。” “你终是看见了我,立时一惊,随即稳住神,袅袅施礼,继续赶路。我亲见你穿过那鬼之时,腊梅之光如剑一般,杀灭了鬼影,四下干净了,雪落了地,依然洁白如玉……从此,我再未见过那鬼。” “将军,要不要催催?”自以为有些真本事的士兵走至富璟面前,斟酌着提醒道,“太监宫女独处一室,时间一长——”富璟抬眉驳斥道,“你这样看不起堂堂玄普吗?”士兵红着脸缩回原处,不敢妄言了。 “多谢富将军通融体恤。”玄普出了彤荷之屋,郑重向富璟致谢,待对方说出,“不必,尽量别再来了。”也就苦笑一声,骑上欢白兽迅速离开了。“彤荷,我听说你是个倔强守诺的刚烈女子,若名不符实,别怪我办理你。”彤荷目送玄普走出去很远,方才平静地回应道,“奴婢明白。” 出了富凉轩,玄普径直奔去起凤阁,远远地见气度非凡的女将军驾马而来,不由地拍了拍欢白的脖颈,灵兽会意,停下脚步,缩着脖子让开道路。郑勤澄一冲而过,显然对玄普与欢白均不感兴趣。 听玄普道明来意,公主当即表态,难得仙人肯认下义妹,这个忙她自然要帮,此人情也不必还,反倒令玄普局促起来,一再致谢,方才离开。玄普走后,公主唤来余炎,命其向富璟传递一则消息,说自己会于巳时去明珠湖散步。 面对余炎,富璟不好说什么,只道了一句,“我明白了。”也就任由整个皇宫里最美的太监翩然离开。时间到了,富璟也确实出现在明珠湖畔,向着公主拱手为礼,又见余炎故意站立在足够远的地方,这才低声道,“富凉轩夜半闹出琴声,已向勤王与郑将军如实汇报,任凭公主再审……我也是无法添枝加叶了。” “说到琴声,本宫倒是听说过,你自小很有抚琴的天赋,只是耐不住静,又不肯吃练琴之苦,母亲的衣钵终究继承不来了。”富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预感已被公主捉住破绽,然而根本来不及找补,又听仙子道,“那琴声,你听得的能记下多少?应该是全部?这个天赋,你可是抵赖不掉的。” 事已至此,富璟把心一横,答对道,“我记得也是无用的,不会抚琴,如何还原当夜之曲?”公主朝远处的余炎挥了挥手,余炎会意,纵身跃起,转瞬无踪。“你哼个调子出来,本宫自会找人还原此曲,再叫你确认,直至分毫不差,你也就可以回去了。” 时候不大,余炎归来,依然立在远处,朝公主施礼不语。“开始。”公主抬了抬手,富璟清了清嗓子,闭上眼睛,专注地哼唱起来,音色深沉,富有磁性,果然天赋满满,将整曲一气呵成。 富璟睁开眼睛,极为大胆地望向公主,仿佛下一秒即将无声无息地死去,所以才要抓住此刻良机,看一眼棠延天下最好的、也是最后的风景。琴音起,连绵成曲,少年挺拔之身猛然一震,瞬间回到听得禁地琴音的夜晚。 音波浩渺,富璟徜徉其间,很想抓住一个错处,或者不尽如人意之处,却始终没有说话。他仰着头,尽力镇定地聆听,聆听……直至曲终,公主扬声问道,“如何?”他感觉咽喉被一柄长剑逼住,不可妄言。 公主再次望向余炎,见其再度施礼,飞身而去,遂低声道,“陪本宫走走。”能言善辩的富璟依然无话,一步步地跟在仙子身后,沿着湖岸行走。春风和暖,带着湖水特有的味道,扑在脸上,格外润心。 “我知道抚琴者是谁。”一句话便定住了公主的脚步,她没有回头,音色清冷地问道,“你说的是暗夜琴者还是临湖操练这一位?”富璟听了这话,刚要开口,公主又加重语气追了一句,“劝你别说,你可是富家独苗,一个人倒下去,整个家族也就被连根拔起了。”哧的一声,咽喉似被长剑划开,惹得热血喷涌而出,整身反而快速地凉了。 第246章 温柔之风 傍晚,公主拿到了曲谱,驾马出宫,直奔宰相府,潘略余炎一路随行,知晓事情重大,自然都绷紧了脑中之弦。宰相府内的花园绿叶扶疏,花香四溢,郑宰相与公主行于其间,先是闲聊了几句,进而沉默片刻,之后,琴谱被双手奉上,郑埙篪接了过来,品读、思考,消耗了一大笔时光。 “赫日贤路,伟人赴之,至乐王道,圣龙焕之……富凉轩夜半琴声,大略是此意啊……”向晚的归途中,外祖父之言一直在脑中回响,宫门即在眼前,公主终是停住马,喃喃道,“果然如今黑轮是不可取代的,若本宫从未有它,热雪便是最好的……世事难料啊。” 回到起凤阁中,公主特地去黑轮的寝屋看了看,灵兽本已站立着睡去,闻听主人驾临,登时醒来,在门口恭敬、沉稳地迎候着。“谢小灼说你有进阶的迹象,一再请求本宫这几日不要调度你……可至今也是毫无端倪,你倒是说说,自己是否真要进阶了。”黑轮听懂了似的哼了一声,公主不由地笑了笑,“本宫觉得你就是为了偷闲。” 黑轮性格安静、沉稳,听闻公主这样评判自己,也并未因为觉得冤枉而发声。公主与灵兽对视片刻,不知为何,竟能读到一些彼此心底的东西。“休息。”公主走上前去,抱了抱庞大的灵兽,感受其澎湃搏动的心跳,一下,再一下,又一下……终是抬起头来,发觉黑轮已经站立着睡着了。 “公主。”闻听效命于鹓雏轩的宁尘之声,公主之心莫名一沉,“你此时来本宫这里,莫非是母妃……”宁尘施礼答道,“娘娘为您绣得了仙兰手帕,特命奴婢即刻送来。” 公主松了一口气,接过锦盒,拿出手帕,对着月色细细欣赏,蕙兰将军身背“三剑”,朵朵兰花鲜翠饱满,绽放如莲。晚风吹拂而过,帕上兰花随风摇曳,无比生动、鲜活,公主不由地赞叹道,“唯有母妃这一双巧手可抵达出神入化之境。” 纤手如兰,对月举着仙兰手帕,就在这样柔美、静谧的春夜画卷之中,出现了一刹那,“嘶”地一声,帕子被一道剑光分做两半,宁尘惊出一身冷汗,大喝一声,“保护公主!”潘略纵身而来,挡在公主身前,余炎飞掠而去,奋力追索如烟似影的鬼魅剑客。 至于黑轮这样的庞然大物是如何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无人想得明白,也许是在公主与宁尘对话之时,也许是在剑客刺出月下一剑时,总之,它就这样没了踪影,如同那剑客一样,彻底融化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事已至此,公主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到黑轮,至于那剑客,公主反而不感兴趣。自从收到北域绪图尔丹的薄纱之信,她便知道皇宫内院对于北域孤狼来说并非铜墙铁壁,毫无缝隙,既然已有妖风作乱在前,此番当月挥剑实在不足为奇,亦不足为惧。 拂晓来临,惜泓居满目鲜碧,生机盎然,焉知匆匆而来,自然无心赏花看景,当着晋威的面,向荀子修道明了昨夜之事。“焉知,你我与黑轮相伴数载,最是知晓它的机警与灵巧。”焉知回应道,“奴婢明白,只是仍猜不出它能去哪里。”质子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必然仍在起凤阁内。” 焉知明白,此世间最了解黑轮的,永远都是荀公子,所以,他故意喃喃道,“只是,起凤阁规模这样大,而谢太医又说近期黑轮有进阶的迹象……拖延起来,怕出大状况……”焉知欲言又止,三人目光交汇,沉默了一会儿。 焉知归来起凤阁,带回了一只形态似燕的小巧风筝,只是,此燕羽翼为血红,在天空袅袅飞舞,分外醒目、刺眼。“这是做什么?”如意急急赶来,嗔怪正在认真放风筝的弟弟,“不找黑轮,反而放这样血淋淋的燕子风筝,简直是乱来。”焉知答道,“姐姐,此乃荀公子左臂龙鳞之血,可以引出正在进阶的黑轮。”如意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此时,身背后传来公主之声,“胡闹。”短短二字,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然而“胡闹”二字并未阻止“血燕”飘飞,一路穿过山水花石,投入如湖涌动的密林。忽而风筝猛烈地晃动起来,几经挣扎,断开了焉知手中之线,坠入“翠湖”,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因为众人皆听到了黑轮低沉的吼声。 潘略与余炎同时对焉知说,“你退下。”口吻可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我与之相伴数载,必然比你们更懂它——”那二人又异口同声地反驳道,“没用!”这一回,焉知没有再做争辩,而是想明白了灵兽进阶之时危险至极,也就缩了缩脖子,扭身悻悻地离开了树林。 温柔之风如技法卓绝的琴者,抚弄枝头翠叶发出奇妙的脆响,铺天盖地,连绵不绝。效命于起凤阁的顶端剑客无心欣赏自然妙音,背靠着背,执剑四下环顾,极力寻找进阶中的危险灵兽。尽管已对黑轮进阶的场景做了一定的预想,然而当一头周身冒着墨黑与蔚蓝双色火焰的灵兽自天然洞穴中冲杀而来时,剑客们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如何能让这样的庞然大物褪去火焰,以防其将整片历史悠久的树林子付之一炬,是摆在二位如画剑客面前的重大问题。不过很快他们就觉得这不是问题,因为那火焰大概是一种——幻相,只是看起来吓人,却并不伤一草一木。“早就跟公主建议过,那洞穴既然内无一物,就该封住,公主并不采纳,如今可好,黑轮拿它做了进阶的密室,冒着两色交叠之火出来了,多么难搞!”其实潘略没有一丝抱怨公主的意思,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太过压抑,总应该说点儿什么罢了。 “我若葬身于此,有句话烦请捎给玄普——”余炎之言刚刚开头,却被抽剑之声强势打断,“你好好活着!”潘略与南殇剑齐齐加速,如飞蛾扑火,投入一团越烧越旺的奇幻火焰。就在余炎心怀留恋的犹豫的刹那间,潘略已被那团进阶烈火吞噬掉了,眉心之痣莫名产生了深切的痛楚,迫得余炎大喝一声,与潺沄剑一道速速扎进火焰之中。 破岩笛声穿林而过,拍打着熊熊烈火,南殇与潺沄登时有了强烈的感应,双剑合璧,迸发出席卷一切的风雨之幕,嘭嗡数声,将火焰彻底扑灭。两位剑客倒在地上,仰面朝天,用唯一的气力握着手中的宝剑。“挺好,都还活着。”玄普之脸出现于二人的视野之中,三人皆无言,又都轻轻地笑了笑。 第247章 刺客 傍晚,天子忽然驾临安然阁,郑贵妃本是身子不爽,已早早歇下,此时也只能强打精神接驾,敬宗见其脸色苍白,倒也知道体恤,说今夜得闲,听闻贵妃病了,特地过来瞧瞧。贵妃紧忙说自己并无大碍,一再地谢圣上亲临探望之恩,敬宗不免扫兴,觉得其总是如此,过于客气,不得自在。 因为贵妃与圣上罕有志趣相投的话题可聊,所以只能闲谈父兄儿女,郑宰相老当益壮,仍是朝堂之上的定海神针,郑大将军智勇双全,一心为棠延守卫南疆,李沪与李江功课虽不济,好在心思纯洁,孝顺懂事,至于女儿青玥……话到嘴边,郑贵妃心头一沉,忽然意识到也许青玥又犯了什么错,惹到了圣上,才会令其亲临安然阁,趁夜敲打自己。 “玥儿……最近没有惹您生气?”对于贵妃的试探,敬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儿女之中唯有玥儿胆敢一再地惹朕,不过你大可放心,朕不生气,朕对她,有用不尽的偏爱与宽容。”灯火晃动,其眼中仿佛亦有两团温软之火,晃荡不休。 清晨醒来,圣上照例得到了贵妃最为体贴地照顾,在安然阁,焉汶从不靠前伺候敬宗,他总是知道如何站立在得体的位置,不讨人嫌。李青玥果然踩着用膳的时辰前来问安,分明未施粉黛,面上却有晨光的灵气,今日依旧是华服罩身,只是头上未见仙人乘凤簪。很好。敬宗暗想,话题可就此打开。 “簪子去哪里了?”青玥答道,“供着呢。”眼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光彩,如流水一般微微晃动。“玥儿。”郑贵妃有些心急,不得不嗔怪道,“父皇问话,好好答对。”敬宗抬了抬手,贵妃也就不言语了。 “陪朕走走。”敬宗起身向外行走,青玥自自然然地跟上脚步,与父亲并肩而行。花园里有一座轻灵、单薄的木桥,架在一条慵懒流淌的溪流之上,父女二人走至桥面正中,身体微微晃动,这情景令焉汶隐隐担心,觉得应该找个恰好的时机恳请贵妃修一修此桥。 晨光轻柔地撒在小溪中,泛金的波色令人难忘。公主双手扶住桥栏,探身去看流水淙淙,像是在读一本玄妙之书,认真,投入,却终究什么也读不出来。忽而木桥嘎吱作响,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父亲一下一下地踩踏木桥,迫得木桥连连晃动、抱怨,不由地甜甜一笑,也跟着胡闹起来。焉汶见那桥似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塌掉,不由地握紧拳头,感觉手心已出了汗。“用不用——”秦芗靠前低声探问,却见焉汶微微摇头,便又闭嘴退回原处。 “刺客之事朕听说了,看来皇宫之内缝隙不小,妖魔鬼怪都渗漏进来了。”桥面归于平静,流水依然缓缓流淌,几乎没有声音。“您要治理吗?”听得此问,敬宗温和一笑,向女儿摊开手掌,说道,“拿来。” 公主明眸流转,自袖中拿出被那暗夜剑客劈成两半的仙兰手帕,轻柔地放置于父亲掌心。圣上展开一分为二的手帕,迎着晨光将其拼凑在一起,温润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掉了。 恭送圣上离开后,郑贵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青玥见母亲脸色回暖,遂伺候其服了药,又陪着说了一些宽心的话,直至药力发作,母亲安稳睡去,公主方才离开。 归程,莫名地碰到渭王,公主只得停住马,略一点头,再催马与之错身而过。“听说黑轮兽进阶了,冒出一大团烈火,差点儿把潘略余炎都给烧没了。”听闻此言,公主只得再度停马回望渭王,讥讽道,“本宫得特意谢您这样关注起凤阁。”渭王还击道,“分内之事,公主无需客套。” 清风送暖,渭王有所触动,说了多余的话,“我劝公主少生事端,多体恤父母对您额外偏爱、疼惜之恩。”话里带着显而易见却也莫名其妙的情绪。公主直白地回复道,“话是没错,但是不该由您说出来,因为您没这个立场、资格指点本宫。”二人各自板着脸赶路,不过皆介怀、或者说是在意对方之言,一路思考不休,直至事务来了,才将自己拔出来,各行其是,忙碌起来。 正午时分,襄王来至起凤阁看望皇姐,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清澈笑容,公主随口做了判断,问是不是南然又怀得了孩子,弟弟点头称是,所以立即来宫中向父母及姐姐报喜。“我的私心是希望你再有一个女儿,一辈子治着你,得你宠爱、牵挂,让你心软,行事有所顾忌,留有余地。”这番话里有好几重意思,襄王皆领会到了,答对道,“那还是再得一个儿子,我恐怕是见不得女儿出嫁的。” 接下来,姐弟二人又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从南疆局势到东围贸易,再到西陲奇山异水,最后将话题的重点落在北域必行之战上。对于师大将军能否取得最终胜利,襄王认为棠延必胜无疑,只是需付上的代价不会太小,毕竟对手是獠决战神,放眼天下,并无几人能与之抗衡。 “什么战神?!”提及绪图尔丹,公主一下子上了脾气,“天下可称之为战神的,唯有师大将军与我舅父罢了。”李锜紧忙点头称是,对于皇姐莫名爆发的情绪,也只当做是对獠决敌狼之恨,并未多想。 门被轻轻敲响,如意以甜美之声道,“太子殿下来了。”随即门被缓缓退开,太子迈步走了进来,先是向皇姐恭敬地施礼,再朝二哥略略点头,不等谁人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到姐姐身侧,说带了新茶,最好让潘略前来做茶。 “你还没向釉麟道贺,只拿了那么点儿新茶来,怎的就好意思差遣我的人马?”一句话点在太子的穴位上,迫得李煜周身一麻,心上一酸,动了动嘴巴道,“的确是听母后说了……恭喜哥嫂。”李锜温和一笑,算作回应,他知道此时最好什么也别说,因为人家那边还没有好消息,刚刚已见识过皇后的脸色,何必再多说什么,惹弟弟不痛快。 公主金口一开,潘略立即到位,娴熟做茶,为主客依次奉茶,如常地听得了赞赏,也就功成身退了。“见他毫发无损,我也就放心了,毕竟是姐姐身边最得力之人——”太子说到此处,见姐姐微微挑眉,便知道又被拿住了错处,只得吞下原本想说的话,佯装品茶。“看来黑轮进阶一事,你也知晓了。也对,你身边有只百灵鸟,的确比霍英灵多了。”听闻“霍英”二字,太子心上一痛,觉得姐姐大可不必这样插自己刀子,脸色一沉,赌气起身告辞。 公主自然要挽留,“你闲来无事,釉麟又不常来,多聊叙一会儿。”太子仗着情绪不佳,十分勇猛地发泄起来,“我尚未做得父亲,哪敢偷闲,自然要回去勤加耕耘,早日得来喜讯,好不叫自家人讥讽、笑话。” “你既这样说,姐姐就不好拦阻了,兄弟情可改日再叙,大事业要紧,去忙碌。”李锜听闻皇姐此言,一时没忍住,露出一丝笑容,果然被李煜如剑的目光杀到了,也就只得附和道,“改日再叙。” 太子走后,襄王喃喃道,“被气得不轻,脸都白了。”公主摆了摆手,回应道,“不必理会,小孩子脾气。”襄王斟酌了一下,又道,“母后似乎也不太痛快。”公主笑了笑,宽慰道,“再不痛快,也不会朝你使力的。”进而听到襄王说出心里话,“我自然不怕什么,可母妃那里需要清净自在——”公主再度宽慰道,“母妃自有父皇护着。” 襄王虽然点了点头,神色隐隐透露出一丝不信——他不是不信父皇对母妃的情感,而是觉得此情并未厚重到在任何状况下皆向母妃倾斜,而那种真正不可撼动的情感父皇也是有的,仅仅只对皇姐一人敞开而已。 第248章 百灵鸟 太子气哼哼地回到东宫,见公主口中提及的“百灵鸟”尹约迎上来施礼,欲开口说些什么,心情更加烦闷,抬手道,“无论何事,此时我皆不想听,就想独自静一静。”随即直奔书房而去。尹约抬起头,挺直了身子,乌黑的俊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子的背影,似乎不带一丝情绪。片刻之后,他毫不费力地想明白了太子怒从何来,舔了舔嘴角,徐徐而行,去做自己该做之事。 “我想出宫去襄王府探望家嫂,安静来去便好。”太子妃唤来尹约,神情平静,话说得很客气,“还得劳烦尹公公酌情办理。”尹约也依礼回复,“奴婢尽力安排好。”尽力而非一定,也算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其实在尹约看来,太子妃此时走访襄王府并非明智之举。襄王妃刚刚有喜,身子未稳,不宜见客,另一方面,皇后娘娘听闻喜讯,已经毫不掩饰其不悦了,此等形势之下,太子妃顶风而为,哪里会有什么安静来去的嘘寒问暖可期?! 想到此处,尹约便也特地去拜见皇后,道明太子妃之行,静候皇后给出指示,也料定了其是什么反应。“襄王说了,府内近期需格外安静,将此话转告给她。”尹约答应着,准备撤退,又听皇后喃喃道,“也亲自去寺里求香拜佛了,却仍旧不灵。”尹约本想搭话,又觉得时机未到,也就装作没听见,施礼而退。 尹约从未跟人提及他通晓相术玄学。四季轮转,花开花落,向来也有另一体系的说解,他走入此道纯属偶然,也自认为是良缘。初见太子妃,他便觉得一副青春曼妙的躯壳之内,藏着一座千疮百孔的陈年旧屋,腐朽,枯败,写满悲情故事。 然而,却也有一束灿然之光照拂着这座老屋,使得此中无鬼,实乃万幸。尹约一直想追索那光之源头,总是不得,也就暂时当做是困局,搁置起来。 太子妃听闻皇后传递之言,对着尹约平静地说,“那就暂时不做打扰。”尹约并不多说任何话,退出去照例执掌东宫诸事,一晃乎又到了傍晚,他这才对小助手吴辰道,“殿下赏了一些新茶,你给宁公公送去。” 吴辰得令,即刻前往鹓雏轩拜见宁尘,然而被告知宁公公去了太医院,几时回来不详,思考了一下,决定留下来等。“上来。”少年正在宁尘所居的小院子里独自转悠,听闻清脆强势之声,不禁仰脸循声望去。魁梧的梧桐树上,站立着一位素衣少女,似笑非笑,清丽如莲。吴辰不想惹上是非,挺身而问,“姐姐有何指教?”少女答道,“剑不错。”突然间,一股带着火热气息的劲风袭来,迫得少年身子猛地一震,退后数步方才稳住,随即意识到腰间宝剑没了。 “露泫。”宁尘出现在院落之中,负手而立,面色一沉,“还给人家。”少女目光温柔了几分,抿了抿俏丽的小嘴,默然照做,转而对宁尘施礼道,“您不在,我替您守着院子,跟这孩子闹着玩儿呢。”宁尘正色嗔道,“闹丢了命的例子还少吗?浅薄的功夫,显示什么?回去!” 少女脸一红,飘忽而去,吴辰眨了眨眼,心想这样的功夫岂可说是浅薄?但他聪明得很,因此听懂了宁尘的话,施礼道,“请您放心,我嘴紧得很,不该说的跟任何人都不会提。”宁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诚恳地说,“葵南走了,娘娘夜夜为她咏经……有些心里的苦,总是自己盛满的,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了……总之,鹓雏轩不可再起波澜。” 迎着明月往东宫疾步而行,吴辰忽而停下脚步,拿出一块宁公公照例赠他的好看糕点,吃了一小口。不必咀嚼,那点心便就化开了,一重甜加一重暖,传递至周身,让他觉得自己也得到了罕有的尊重与惦念。 宁尘立在院中看月,微风送暖,亦带来淡然之香。“出来。”音色柔和,露泫果然闻声现身,亭亭而立,等待发落。“你素来稳重,今夜却变了样子,何故如此?”少女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将视线滑向夜空,去看距离明月最近、最闪亮的星辰。 露泫摇了摇头,轻声道,“其实我并不稳重,今夜见了这个清澈明亮的孩子,忽然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宁公公,这几年我拼命挤压、逼迫自己,装得老成持重,实在是好辛苦、痛苦——”宁尘忍着痛驳斥道,“人活着,有几人不辛苦、痛苦?” 停了好一会儿,宁尘再度发声,字句清晰、认真,“我要你好好活着……活着回去南疆,就能重新做回自己。”露泫眼睛一热,落下珍珠般的两串泪水,“原来您慧眼如炬,什么都看穿了。”宁尘坦诚作答,“只在今夜,我也不稳重一回,公主挑选你到此处,也是看穿了娘娘决意一世护她、成全她之心……还有我,我决意成全荀公子重返南疆之志,也被仙子算得清楚明白。” 今夜,龙榻之上,敬宗照例独自睡去,他心中也并非无情爱之需,只是,一想到那之后会带来波浪般的麻烦,在宫中荡来荡去,不好平息,也就兴致全无了。很快,梦吹进敬宗之思,带其卷入一场软软绵绵的细雨,此雨自触手可及的朦胧云雾中斜斜而出,垂落于周身,十分惬意、润心。 赤脚踩在坚实而温暖的青石之上,敬宗一步步地走至巨大的铜镜面前,揽镜自赏,觉得自己确有棠延天子的龙魂与大体面。清丽如兰的仙子随细雨悄然而至,玉貌花容,轻歌曼舞,华光冉冉,香雾缭绕,一时间分不清天上人间…… 敬宗眼中灵光浮动,眉头微蹙,抬起一只手,歌舞即刻停下,仙子施礼而立,捧出一只青灰色的锦盒。敬宗走上前去,取出盒中丹药,含在舌下,闭目调息,龙气徐徐增添,重归沃固、强旺。 “我主有话转达,所借龙气已全数奉还,陛下若仍要敲打、治理,恳请不要殃及无辜之人,否则,揽镜自照,便知自身也有折损。”仙子长袖一挥,收拢了漫天细雨,转眼乘云而去,确也留下了那面庞大的铜镜。 清晨醒来,敬宗神清气爽,照例由焉汶尽心伺候,准备去往大殿之上指点江山。“那蕙兰呢?”蕙兰将军不见踪影,确实非常容易被发现。“一夜之间突然枯败,不好叫陛下瞧见,奴婢正想乞陛下示下,将其送还给卢大人。”敬宗点头道,“就这么办。” 第249章 琴音奔腾 晨光轻柔地抚摸着一张美丽、苍白、虔诚咏经的面庞,进而将丝丝缕缕的暖意渗入一副清瘦、蜷缩的身子。某一刻,文德妃终于叹息一声,吹熄了烛台,恭恭敬敬地收好佛珠,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步步走向榻边,每一步都走得风雨飘摇,似乎已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宁尘快步来至外间,步子很轻,声音也柔和、平静,“娘娘,陛下驾临,请您接驾。”待屋内有了回应,便朝在此值守的露泫点了点头。露泫进门,伺候德妃洗漱更衣,手法娴熟得当,很快便将温柔得体、楚楚动人的德妃搀扶至圣上面前。 之后,敬宗扶着德妃在花园里散步,赏一赏日光照耀下的草木与流水,谈了谈与之关联的诗词歌赋。德妃自小深得棠延大儒的教诲,饱读诗书,自然见地非凡,使得敬宗频频点头,非常尽兴、开怀。 流水蜿蜒,将敬宗与德妃引至一座翘脚凉亭面前,敬宗护着德妃拾阶而上,坐入亭中。“洳娘。”敬宗自袖中拿出被一分为二的仙兰帕子,交到德妃手上,漆黑如夜的眸子注视着一双熬得泛红的美丽眼睛,郑重地问出正题,“此仙兰花样,你是如何得来的?” “此花样……”文德妃对着圣上法眼平静地撒谎,“是梦中所得。”敬宗自然不信,却也没有阻止德妃编造一个敲打他的故事,因为故事说得生动、流畅,富有痛感与美感,映照着德妃之思、之怨,之悔。 “葵南说,她死了,是被臣妾连累致死的,然而她不怨什么,却也并不想再转世为人了。如今她仍滞留于幽兰盛放的深谷,日日与仙兰为伴,且歌且舞,好不欢喜。”敬宗温和一笑,抵赖道,“洳娘,因葵南侍奉你尽心得力,朕才亲自过问了她出宫后的行踪,据说是回乡照顾家境殷实的姨母,虽立誓终身不嫁,却也是有家人依靠的。” “君无戏言,臣妾信您。”德妃当然清楚葵南并无什么家境殷实的姨母,却也不戳破什么,反而更为平静地说,“臣妾也确实被葵南之事攫住了,魂牵梦绕,频频得见幽谷仙兰,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整夜咏经不寐,求取心上一点安宁……待熬尽了枯槁之身,也就解脱了。”说罢急急地咳了数声,忽然就昏了过去。 清早起来,谢小灼和徒弟尤耀一直在造丹坊专心炼丹,师徒二人耳朵都非常之灵,听得马蹄声急急冲杀而来,立时觉得不妙,再想躲避,却也终究没有来得及。“德妃娘娘忽然昏厥,各路神仙皆施法不灵,公主命我来请你。”话音未落,谢太医已被潘略抓上骏马,戾墨顷刻发威,直奔鹓雏轩而去。 一路上谢小灼一直在思考如何能逃过公主为其设下的又一劫难——这些年来劫难无数,回报也着实可观——然而救治德妃娘娘确实是难上加难,出一点儿岔子,就有可能,不,是一定会丢命的。 眨眼之间到了地方,谢太医几乎是被潘略与急急迎上来的余炎一左一右架进寝殿的,待脚落了地,见圣上坐在主位,面沉似水,眼中似冒着一团火,不由地膝盖一软,整个人也就贴地叩拜起来。 “去,尽力而为。”音色里有绝望的意味。谢太医应声爬了起来,根本不敢看襄王的面目,迅速入了内室,见唯有临安公主守在榻边,算是定住了心神,顾不得虚礼,上前为德妃把脉。 一滴冷汗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又一滴、再一滴……诊脉之人一哆嗦,慢慢起身,看向公主,以极其微弱、绝无可能被偷听到的声音说,“人……几乎没了啊。”公主以同样微弱的声音答道,“本宫此前嘱咐过露泫,若母妃骤然昏厥,立即将你制的固魂丹抵在其舌下……故而此刻母妃仍在。” 二人静静地对望着,一时没了尊卑秩序,唯有相识多年的信赖与默契。“您是想让我——”公主点了点头,“只能放手一搏了,若败了,你在皇都耕耘的一切也就没了,本宫会派人一路护送你去西陲隐居……本宫终究是连累你了。” 谢太医苦笑着说了心里话,“我并不怨您什么,这些年,功名利禄都是借着您出的难题得来的,如今一并奉还,留着命归隐西陲,也还不坏。”公主回应道,“运气好的话,你一战成名,青史留名,多么好。”说罢打开早有准备的锦盒,拿出银针来,“你负责选穴,本宫将其准确地找出来,扎针施治……开始。” 回忆之风刮进德妃之思,十岁的自己手拿诗集,在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后花园里寻寻觅觅,终于仰起头来,寻到了于高大梧桐之上持剑肃立的师者。“师父……”无由地心跳加速,润白的脸庞腾起了红云。“浔洳,陪为师看日出。”细弱的小手被温软的大手轻轻稳稳地握着,渺小的身躯自地面飞起,转瞬间跃上梧桐,视野被骤然打开,恰巧与一轮初升的红日相遇…… 襄王府内,竹林深处,棠延大儒正迎风抚琴,琴音哀婉细腻,有离别之意。吴炬则守在院落之外,听竹海被风戏弄之声,不时有飞鸟匆匆而过,他手扶宝剑,一次次压下抽剑砍伐其翅膀的冲动。 “老师……”红日之下,梧桐之上,十岁女孩的脸庞是世间最清澈透亮、充满憧憬与希望的美好风景。“觉得如何?”师者温和地问道。“我此一生再也不会看到更好的日出了……”那当时,师者不解,说你才十岁而已,岂可说“再也不会”,后来,师者懂了,却也装作不懂,女孩懂了,也就嫁人了。 琴音奔腾,仿佛自高山一跃而下,成了气势磅礴的瀑布,放声高歌,顷刻盖过了竹海风声,吴炬不由地回首,望着于院中抚琴的老师,似正与风一同晃荡,晃荡……一声撕裂般的脆响过后,琴音止住,琴弦断了一根,师者颓然一笑,起身走去书房。 “老师。”一声熟悉的呼唤定住了师者,李韧光没有回头,只吐出三个字,“不准死!” 第250章 生死前程 成崊来造丹坊取药之时,恰瞧见尤耀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怎么说?谢太医不在?”尤耀倒是没有像往时那般惧怕成崊,反而冲上去带着哭腔道,“师父被潘略逮去鹓雏轩救德妃娘娘了……” 成崊眉头微蹙,低声问,“娘娘不成了吗?”不等尤耀开口,又迅速得出结论,“必然是这样的,不到万不得已,岂能抓你师父去接下这样的差事……多半是有去无回的。”尤耀呸了一声,吼道,“你这嘴早晚要治死罪的!” 成崊听闻此言却也未恼,反而淡然笑道,“行啊,你既咒我,若应验了,我死之前定会先料理了你,一同上路不寂寞。”然后见尤耀气势一松,哭了起来。“真是晦气!”成崊冷脸训斥道,“完完整整的一个男人,却这样没出息。”说罢扭身就走,却被拉住了手,且还大力摇动,“恳请哥哥带我去见荀公子,占卜一下我师父的运势——”被成崊厉声喝止,“你当我家公子是什么?!”顷刻甩开尤耀之手,牵马而去。 回到惜泓居后,发现晋威又是不在,成崊只得在庭院里徘徊,尽力平复着心情,思考该如何向荀公子道明见闻。忽而听到谢小鹛发问,“今日回来竟不跟欢白玩耍,独自散步,要排解什么?”少年一下子敞开心扉,答道,“好,我说与姐姐听……” 事情始末被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成崊这才朝一直默然倾听的谢小鹛解释道,“谢太医既是您的兄长,我便不可能不关心他的生死前程,只是,这宫里若连尤耀都认定荀公子精通占卜之道……绝非好事啊!”小鹛这才开口回应道,“你训诫尤耀无错,不过,他提醒你祸从口出也是无错的,只是情急之下,他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你呢,情急之下为护着荀公子的名声而吼他……情急之下,遇上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与事,大家都难免失控、有失水准……无碍。” “无碍”二字令成崊倍感温暖,他轻声说,“姐姐,您和我兄长一样,一开口说话就能打在我心上。”提及晋威,小鹛垂下眼,郑重地说,“我的确同你兄长一样,把你当做亲人来疼惜。”成崊点了点头,说自己也是如此,已将兄长与姐姐放在心上敬着,爱着,此生不变。 此后,成崊听从姐姐之劝,向荀子修道明德妃娘娘与谢太医之难,以及尤耀之求,随即施礼而退。的确,如何行事皆应交由惜泓居之主自行决定。 一想到这场劫难之中,临安公主也必然无法置身事外,甚至于要主动跳进漩涡,以守住德妃之命,荀子修全身颤抖了一下,刹那间冒出了冷汗,只得深吸一口气,含住不发,逼迫自己清醒、冷静下来。 “青玥。”临安公主停了下来,进而再次听到了荀子修之言,“青玥,万难之境,我亦陪同。”李青玥不由地回复了一个“好”字,调匀气息,稳住自己,继续将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提插捻转,以期产生经气感应,达成功效。 精致文雅的外间屋内,敬宗与襄王隔案而坐,任凭时间极慢地流淌,不曾交流一字一句。不过,敬宗倒是特地观察过儿子,见其强忍着泪与痛,坐得端端正正,颇有男人样子,心里略略有些内疚,觉得这些年来一味地疏远、怠慢这个儿子,以期打压其野心,或许是个糟糕的策略。 门终于开了,谢小灼走了出来,额上冒了汗,眼中写满疲惫,嘴唇亦有些苍白。“如何?”敬宗轻声问。“回禀陛下,娘娘吉人天相,已经缓过来了,臣这就去安排汤药。”敬宗点了点头,“好,朕会重重赏你。”谢太医跪地叩拜谢恩,又说其实公主功劳最大,敬宗扬了扬手,小灼便就闭上嘴,速速爬起来退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临安公主自内室走了出来,看得出来,已是身心俱疲,然而,她还是淡然一笑,向父亲与二弟道,“母妃终究舍不下咱们,决定留下来努力熬着,总要看看釉麟的第二个孩子……”泪水忽然涌出,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襄王披着月光归来,妻子急急地迎上来,又骤然停住步子,十分克制地问,“母妃还好吗?”襄王点了点头,将南然拥入怀中,耳语道,“若无皇姐拼尽全力搭救,也就走了。”南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丈夫,只是喃喃道,“不怕……不怕……”一下子惹出了襄王之泪。 星空之下,林想正在观瞧长势喜人的板蓝根,忽觉庭院之外人影一闪,喝了一声,“出来!”那人影顺势现形,迅速来至林想面前,赞了一句,“还算机警。”林想冷脸道,“怎的你也这样不稳重,装神弄鬼。”潘略答道,“转告荀公子,有人在明珠湖等他。”走之前再次赞道,“药田侍弄得也不错,若将来惜泓居没了,可来起凤阁耕耘。”不等林想发火,人已飘忽而去。 “今日如此凶险,幸得安详、灵润之声咏经护持,母妃之魂才得以守定不移……”月光洒在被微风吹皱的湖面上,分散成无数灵灵闪闪的亮点,公主临湖而立,轻轻地说,“多谢。”荀子修恭敬地回应道,“终究是德妃娘娘有福,得众人尽全力挽留,跨过了此道难关。”公主将目光自湖面滑向夜空,“你知道母妃醒来跟本宫说了什么吗?”子修觉得,大概是怨公主不肯放手,让其就这么逃离、解脱。 “自圆悰寺敬香归来,她得到了一瓶离兰毒丹。”子修骇然,“这么说来——”公主点了点头,“一天服一点点,只为了不露痕迹地离开……可是,听闻釉麟传来喜讯,她确实动摇了本已决意赴死之心,终是没有乘上那渡她之舟。” 月色很美,照得月下之人皆显得清澈无比,毫无保留。两个人沿着湖岸行走,一前一后,默然无语,直至某一刻,公主停下脚步,回望荀国质子,正色道,“荀子修,父皇法眼如此月色,亦如红日当空,世间万事万物于他而言,不应有阴影,皆需明明白白……你若有一日腾空而起,不要做这样的君王。” 第251章 积蓄成雨 夜之归程,耳畔依然萦绕着公主训诫之声,荀子修反复回味其中的深意,将其刻在心头,以期一生不忘。回到惜泓居,照例与晋威各自捧书而读,守住书房一角。“今夜之事……”许久,子修放下书,看向知己。“奴婢会将所见所闻禀告陛下,未见未闻之事,则不可臆断,妄言。”子修点了点头,也就心无旁骛地继续读书了。 窗子半掩着,仿佛有微风吹入书房,然而晋威分明感觉已有一条轻灵的人影随风而至,伺机而动。“您早些休息。”晋威起身施礼,子修顺势准他离开。之后,不必多说,露泫现身,奉上密信,等待质子读信,回信,再嘱咐自己两句,也就将自己迅速摆渡出去,投入无尽而博大的黑夜之中。 一路顺畅,露泫本以为可以又一次平安稳妥地潜回鹓雏轩,然而,猛然间起了强悍之风,带着尖锐急切的呼吼之声,她知道前所未有的强敌来了,自己将沉入海底一般的真正的黑暗中。 “信。” “做梦!” 这是大战之前唯一的对话,之后,拦路者与露泫再无言语,以剑上交锋,点亮至暗之夜。 “深更半夜,闹什么闹?!”沉稳之声入耳,促两柄激烈撕咬的长剑于空中一愣,各自归于剑鞘。“娘娘刚刚转危为安,需要格外安静!”月光在宁尘眼中微微晃动,令露泫读到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气魄。 “办事回来,一时兴起,对月练剑,不应当的。”认错的同时,一股鲜血涌出少女右臂,宁尘见状倒也没有慌乱,拿出青绿色的帕子紧紧缠住伤口,扶着露泫速速回去自己所住的静谧院子。 “恕我逾越男女之界,但此等形势下,救命要紧。”语气里虽有歉意,然而宁尘双手没有半分犹豫,转瞬间润白的染血的臂膀展露无疑,伤口得到了妥善的处置。 “幸亏剑上无毒,小命得以保全。”见露泫服下丹药,脸色回暖,宁尘微微叹息,“你该明白,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的。”露泫勉力一笑,“所以活着回去家乡恐怕很难。”宁尘训诫道,“行事更为小心谨慎些,你总能做到的。” 露泫望着宁尘清秀的眉眼,点了点头,然后说出了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话,“若就是运气不好,您来葬我,碑上不必刻我的名字,就写‘宁尘之妻’……可否?来世我便可一心投奔您。”屋子里鸦雀无声,许久,宁尘起身离开,只说了一句,“休息。” 夜半时分,世间万物大抵都在梦中,露泫恢复了体力,自房中跃出,不断借力蹬踏,飘飘悠悠地荡出鹓雏轩,来至附近的传信之地——平日总是空无一人的闲止阁。阁内有一口枯井,露泫整身潜进井底,放好信,再一跃而出,藏于暗处观察了好一会儿,直至确信无甚可忧,方才离开。 露泫再次潜回住处,躺到榻上之时,才发觉被悉心包扎好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与此同时,尖锐的痛感也回来了。她倒是没有慌,拿出丹药,含服了一颗,开始回想右臂之伤是如何得来的。与强大对手交锋的画面在脑中精准地重演,她得以顺利找出自己的破绽,随一声轻响,右臂似再度被给了一剑——留情面而非索命的一剑。 对于顶端剑客而言,因对手剑下留情而逃过一劫是一种极大的挫伤自信的伤害,衍生出的痛感远比实际发生的痛感更加凶猛。露泫轻咳一声,重新坐了起来。“信。”那个声音打在自尊心上,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胜任信使一职。 棠延天子下朝后,闻听德妃一切安好,颇有兴致地去盈泰球场观战,这一回对战双方实力相当,对抗十分激烈,看起来很是过瘾。见此情形,被敬宗召唤而来的晋威便也不做打扰,立在秦芗身旁,默默注视着赛场,算一算还有多久胜负能见分晓。直至敬宗朝他和蔼一笑,招了招手,晋威这才走至近前,施礼而立,随即听到敬宗道,“有人自闲止阁的枯井内截获了一封信,为防打草惊蛇,特地誊抄了一份,原本的信估计已送出宫了。” 信递了过来,晋威一怔,双手接下,快速读完,虽心里明白棠延的一切皆逃不过天子法眼,还是十分镇定地说,“原来荀公子与南疆荀国的朱繁影已建立了书信联系……不过路途如此遥远,来回传信,意义不大。” “所以,”敬宗平静地回应道,“朱繁影应该不在南疆,而是选了个恰好的位置,既可快速回应质子之信,又可及时向南疆释放策略、信号,两不耽误。”晋威把心一横,索性试探道,“那么,最佳地点或许就在万墀县,那里交通便利,有大片与南疆关联的贸易,且与皇都、南疆荀国的距离相当——”敬宗点了点头,“正是此地。” 赛场之上,胜负即见分晓,敬宗一挥手,焉汶顷刻会意,登时叫停了比赛。“势均力敌也很无趣。”敬宗看了看嘴唇发白的晋威,温和地说,“放心,朕不追究什么,反而会看着他如何积蓄力量,至于他的志向——飞跃皇城,重返南疆——也是你的志向,或许,不,一定还是很多人的志向,朕不打压,冷眼旁观也是一把高悬的利剑,会否落下,何时落下,叫荀子修不断地占卜、应对,这才有趣。” 晋威回到惜泓居之时,荀子修正在院落里抬头看天,分明是晴日当空,然而天空中仍有一抹薄云,随风微微浮动,不肯散去。“薄云如我。”子修轻声说,“日光之下,它几乎藏不住什么。”晋威心头一酸,答道,“仍有积蓄成雨的可能。” 第251章 积蓄成雨 夜之归程,耳畔依然萦绕着公主训诫之声,荀子修反复回味其中的深意,将其刻在心头,以期一生不忘。回到惜泓居,照例与晋威各自捧书而读,守住书房一角。“今夜之事……”许久,子修放下书,看向知己。“奴婢会将所见所闻禀告陛下,未见未闻之事,则不可臆断,妄言。”子修点了点头,也就心无旁骛地继续读书了。 窗子半掩着,仿佛有微风吹入书房,然而晋威分明感觉已有一条轻灵的人影随风而至,伺机而动。“您早些休息。”晋威起身施礼,子修顺势准他离开。之后,不必多说,露泫现身,奉上密信,等待质子读信,回信,再嘱咐自己两句,也就将自己迅速摆渡出去,投入无尽而博大的黑夜之中。 一路顺畅,露泫本以为可以又一次平安稳妥地潜回鹓雏轩,然而,猛然间起了强悍之风,带着尖锐急切的呼吼之声,她知道前所未有的强敌来了,自己将沉入海底一般的真正的黑暗中。 “信。” “做梦!” 这是大战之前唯一的对话,之后,拦路者与露泫再无言语,以剑上交锋,点亮至暗之夜。 “深更半夜,闹什么闹?!”沉稳之声入耳,促两柄激烈撕咬的长剑于空中一愣,各自归于剑鞘。“娘娘刚刚转危为安,需要格外安静!”月光在宁尘眼中微微晃动,令露泫读到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气魄。 “办事回来,一时兴起,对月练剑,不应当的。”认错的同时,一股鲜血涌出少女右臂,宁尘见状倒也没有慌乱,拿出青绿色的帕子紧紧缠住伤口,扶着露泫速速回去自己所住的静谧院子。 “恕我逾越男女之界,但此等形势下,救命要紧。”语气里虽有歉意,然而宁尘双手没有半分犹豫,转瞬间润白的染血的臂膀展露无疑,伤口得到了妥善的处置。 “幸亏剑上无毒,小命得以保全。”见露泫服下丹药,脸色回暖,宁尘微微叹息,“你该明白,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的。”露泫勉力一笑,“所以活着回去家乡恐怕很难。”宁尘训诫道,“行事更为小心谨慎些,你总能做到的。” 露泫望着宁尘清秀的眉眼,点了点头,然后说出了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话,“若就是运气不好,您来葬我,碑上不必刻我的名字,就写‘宁尘之妻’……可否?来世我便可一心投奔您。”屋子里鸦雀无声,许久,宁尘起身离开,只说了一句,“休息。” 夜半时分,世间万物大抵都在梦中,露泫恢复了体力,自房中跃出,不断借力蹬踏,飘飘悠悠地荡出鹓雏轩,来至附近的传信之地——平日总是空无一人的闲止阁。阁内有一口枯井,露泫整身潜进井底,放好信,再一跃而出,藏于暗处观察了好一会儿,直至确信无甚可忧,方才离开。 露泫再次潜回住处,躺到榻上之时,才发觉被悉心包扎好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与此同时,尖锐的痛感也回来了。她倒是没有慌,拿出丹药,含服了一颗,开始回想右臂之伤是如何得来的。与强大对手交锋的画面在脑中精准地重演,她得以顺利找出自己的破绽,随一声轻响,右臂似再度被给了一剑——留情面而非索命的一剑。 对于顶端剑客而言,因对手剑下留情而逃过一劫是一种极大的挫伤自信的伤害,衍生出的痛感远比实际发生的痛感更加凶猛。露泫轻咳一声,重新坐了起来。“信。”那个声音打在自尊心上,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胜任信使一职。 棠延天子下朝后,闻听德妃一切安好,颇有兴致地去盈泰球场观战,这一回对战双方实力相当,对抗十分激烈,看起来很是过瘾。见此情形,被敬宗召唤而来的晋威便也不做打扰,立在秦芗身旁,默默注视着赛场,算一算还有多久胜负能见分晓。直至敬宗朝他和蔼一笑,招了招手,晋威这才走至近前,施礼而立,随即听到敬宗道,“有人自闲止阁的枯井内截获了一封信,为防打草惊蛇,特地誊抄了一份,原本的信估计已送出宫了。” 信递了过来,晋威一怔,双手接下,快速读完,虽心里明白棠延的一切皆逃不过天子法眼,还是十分镇定地说,“原来荀公子与南疆荀国的朱繁影已建立了书信联系……不过路途如此遥远,来回传信,意义不大。” “所以,”敬宗平静地回应道,“朱繁影应该不在南疆,而是选了个恰好的位置,既可快速回应质子之信,又可及时向南疆释放策略、信号,两不耽误。”晋威把心一横,索性试探道,“那么,最佳地点或许就在万墀县,那里交通便利,有大片与南疆关联的贸易,且与皇都、南疆荀国的距离相当——”敬宗点了点头,“正是此地。” 赛场之上,胜负即见分晓,敬宗一挥手,焉汶顷刻会意,登时叫停了比赛。“势均力敌也很无趣。”敬宗看了看嘴唇发白的晋威,温和地说,“放心,朕不追究什么,反而会看着他如何积蓄力量,至于他的志向——飞跃皇城,重返南疆——也是你的志向,或许,不,一定还是很多人的志向,朕不打压,冷眼旁观也是一把高悬的利剑,会否落下,何时落下,叫荀子修不断地占卜、应对,这才有趣。” 晋威回到惜泓居之时,荀子修正在院落里抬头看天,分明是晴日当空,然而天空中仍有一抹薄云,随风微微浮动,不肯散去。“薄云如我。”子修轻声说,“日光之下,它几乎藏不住什么。”晋威心头一酸,答道,“仍有积蓄成雨的可能。” 第252章 荀泾泓 初夏清晨,细雨飞扬,已经两岁的荀泾泓被欢白兽巨大的身躯围拢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没有雷声……轰轰……下雨了,没有轰轰……”欢白低低地哼了几声,倒有几分像是雷声,逗得泓儿拍手笑道,“对,这是轰轰……” 高大魁梧之人驾马腾腾而至,目光跃过欢白的身躯,打量着惜泓居的少主,许久方憋出一个字,“乖。”泓儿直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叫了一声,“舅父。”叶明图瞬间被击中了一般下了马,走至孩童面前,缩着身子与其对视,泪光闪动,“半年未见,你竟还认得我……果然自小就是个人精。” “骨血相连,见面自然就亲,岂会不认得。”叶明仙悄然而至,凝神去看兄长,微微叹气,“怎么愈发瘦了?”明图凄然笑道,“你倒是逃出来了,从此事事有博学多才的妹夫可以依仗,又有个这样聪颖好看的儿子,多么顺心自在,岂知我被父亲管制的苦痛?” 提及父亲,明仙无言以对,只得笑笑,将兄长让进丈夫的书房,也就带着孩子暂时回避了。上一回兄长到此,是求着丈夫为其占卜何时能生得一个儿子,再上一回,则是因梅开三度,特地带着体面妻子的生辰八字来的……总之,在兄长眼中,丈夫就是个玄乎其玄的大相师。 至于兄长与丈夫的谈话内容,既然无人说与她听,叶明仙也就不问了,她向来如此,看似清冷疏离,却也令人自在。不过于书房内旁听的晋威可从未想过令叶明图自在,相反地,他立在荀公子背后,就这么俯视着缩着脖子前来求解的叶氏莽夫,目光尖锐凌厉,极富压迫感,一度令客人张不开嘴。 直至荀子修和和气气地问,“兄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叶明图方才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红着脸答道,“仍为上回求解之事……”又怕妹夫装糊涂,直截了当地补充道,“何时可得这子嗣,还望妹夫指路。”子修便又搬出上一回那套说辞,安慰一番,大致是请兄嫂和美地生活,静待花开就好……心里也明白今日若只说这些,兄长必然是不肯罢休的。 “我曾听闻仙娘说过,您八岁那年救过一只白狐。”叶明图摆了摆手,“不值一提,咱还是说正题。”然后发觉晋威十分鄙夷地撇了撇嘴,倒也没有恼火,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提醒。“我自小跟户部侍郎徐大人的三儿子财宴意气相期,肝胆相照——”晋威实在是没绷住,抿嘴一笑,被明图逮住,对子修冷脸道,“我好歹也是你妹夫,你倒是管管晋威,教他懂尊卑秩序。” 不等荀公子发话,晋威略一欠身,施礼致歉,“奴婢知错。”果然令叶明图发不出火来了。子修顺势向兄长提醒道,“晋威我稍后再行治理,正题要紧,烦请您详细讲讲解救白狐之事。”晋威暗想,荀公子已真正地狡猾起来,为了过清净日子,速速送客,也可拿扯淡的旧事来借题发挥。 送走高大威猛的客人之后,子修与晋威同时在院子里轻轻叹气,进而望着彼此,僵持片刻,于微雨中苦涩一笑。“您总是如此,不拒绝求您占卜之人,长此以往,果然就成了——”晋威忽觉“相师”二字不可出口,也就不再言语了。“我不如此行事,又能如何?你若有良策,也早就说了。”怼得晋威没了脾气。 主仆二人齐齐转头往回走,正瞧见谢小鹛与成崊牵马而来,成崊无甚稀奇之处,不过就是青春逼人的俊朗样子,小鹛则有别于平日,精心盘好的发髻上多了一枚兰花形状的簪子,掩不住清丽气韵,脸上也扑了些许胭脂,这可是罕有的。 “我记得仙娘准备了薄礼,鹛姐姐去探望姨母,别忘记带着。”小鹛施礼答道,“奴婢替姨母谢过公子与夫人。”说罢上马而去。成崊倒也不急着追,向公子恭敬地作别之后,特地凑近晋威耳语,“看姐姐今日这样打扮,估计是那个人回来了……放心,我替大哥看着姐姐。”不等晋威发火,迅速驾马溜了。 那个人是指棠延医圣的高徒南能,大家都心知肚明。回到书房,荀子修与晋威照例各自捧书而读,互不干扰,只是,晋威到底被重返皇都的南能扰乱了思绪,专心不起来。 另一方面,随谢小鹛前往谢府的成崊亦心情不佳。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谢府之主的助力下去花园聊叙,而少年则被谢初嫆特地安置在藏书甚富的房间里,之后,各色糕点以及一壶好茶被摆在案上,人皆退了出去,独留少年自己生闷气。 门被敲响,少年根本不想回应,此时此刻,他正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答应过兄长——出门在外,不做出格之事,不给惜泓居惹麻烦。谢初嫆推门而入,端坐到少年对面,和蔼一笑,“我给荀小公子的做了一点儿细致糕点,待会儿回去烦请带上。”成崊冷冷答道,“我向来粗心,您交给鹛姐姐就好。” 谢氏当然体察得到少年的情绪,修长的剑眉微微上扬,慢条斯理地说,“鹛儿的确是细心体贴的孩子,只是,她在宫中效命多年,如今时机到了,总要顺势出宫的……惜泓居也不好太依赖她了。”少年紧紧抿着嘴唇,并未说话。 归程,成崊骤然发力,朗声问道,“您是变心了吗?”闻听此问,谢小鹛勒住缰绳,回头盯着少年冒火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应对道,“心是我的,许给谁都是我的自由。”成崊顿觉心被撕碎了一般疼痛难耐,委屈不甘的情绪统统奔涌出来,怒吼道,“若姐姐已心许南能,至少要让大哥知道,我们虽做不得完整的男人,但心是热的,情也是一尘不染、不容糟蹋、戏弄的!”言毕催马疾行而去。 天色渐暗,成崊与谢小鹛尚未归来,秦芗却造访了惜泓居,请晋威即刻随他去面圣。荀子修心下一沉,隐隐感觉并非什么好事,又不好说别的,只是跟知己强调,今夜会读书至深夜,晋威自然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施礼离开。 “南谢两家齐齐求朕开恩,放谢小鹛出宫,与南能成婚。”白日的微雨早已散尽,此时夜空明澈,月光极好,敬宗没有停下脚步,于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上发问,“晋威,你可还有话说?” 第252章 荀泾泓 初夏清晨,细雨飞扬,已经两岁的荀泾泓被欢白兽巨大的身躯围拢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没有雷声……轰轰……下雨了,没有轰轰……”欢白低低地哼了几声,倒有几分像是雷声,逗得泓儿拍手笑道,“对,这是轰轰……” 高大魁梧之人驾马腾腾而至,目光跃过欢白的身躯,打量着惜泓居的少主,许久方憋出一个字,“乖。”泓儿直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叫了一声,“舅父。”叶明图瞬间被击中了一般下了马,走至孩童面前,缩着身子与其对视,泪光闪动,“半年未见,你竟还认得我……果然自小就是个人精。” “骨血相连,见面自然就亲,岂会不认得。”叶明仙悄然而至,凝神去看兄长,微微叹气,“怎么愈发瘦了?”明图凄然笑道,“你倒是逃出来了,从此事事有博学多才的妹夫可以依仗,又有个这样聪颖好看的儿子,多么顺心自在,岂知我被父亲管制的苦痛?” 提及父亲,明仙无言以对,只得笑笑,将兄长让进丈夫的书房,也就带着孩子暂时回避了。上一回兄长到此,是求着丈夫为其占卜何时能生得一个儿子,再上一回,则是因梅开三度,特地带着体面妻子的生辰八字来的……总之,在兄长眼中,丈夫就是个玄乎其玄的大相师。 至于兄长与丈夫的谈话内容,既然无人说与她听,叶明仙也就不问了,她向来如此,看似清冷疏离,却也令人自在。不过于书房内旁听的晋威可从未想过令叶明图自在,相反地,他立在荀公子背后,就这么俯视着缩着脖子前来求解的叶氏莽夫,目光尖锐凌厉,极富压迫感,一度令客人张不开嘴。 直至荀子修和和气气地问,“兄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叶明图方才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红着脸答道,“仍为上回求解之事……”又怕妹夫装糊涂,直截了当地补充道,“何时可得这子嗣,还望妹夫指路。”子修便又搬出上一回那套说辞,安慰一番,大致是请兄嫂和美地生活,静待花开就好……心里也明白今日若只说这些,兄长必然是不肯罢休的。 “我曾听闻仙娘说过,您八岁那年救过一只白狐。”叶明图摆了摆手,“不值一提,咱还是说正题。”然后发觉晋威十分鄙夷地撇了撇嘴,倒也没有恼火,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提醒。“我自小跟户部侍郎徐大人的三儿子财宴意气相期,肝胆相照——”晋威实在是没绷住,抿嘴一笑,被明图逮住,对子修冷脸道,“我好歹也是你妹夫,你倒是管管晋威,教他懂尊卑秩序。” 不等荀公子发话,晋威略一欠身,施礼致歉,“奴婢知错。”果然令叶明图发不出火来了。子修顺势向兄长提醒道,“晋威我稍后再行治理,正题要紧,烦请您详细讲讲解救白狐之事。”晋威暗想,荀公子已真正地狡猾起来,为了过清净日子,速速送客,也可拿扯淡的旧事来借题发挥。 送走高大威猛的客人之后,子修与晋威同时在院子里轻轻叹气,进而望着彼此,僵持片刻,于微雨中苦涩一笑。“您总是如此,不拒绝求您占卜之人,长此以往,果然就成了——”晋威忽觉“相师”二字不可出口,也就不再言语了。“我不如此行事,又能如何?你若有良策,也早就说了。”怼得晋威没了脾气。 主仆二人齐齐转头往回走,正瞧见谢小鹛与成崊牵马而来,成崊无甚稀奇之处,不过就是青春逼人的俊朗样子,小鹛则有别于平日,精心盘好的发髻上多了一枚兰花形状的簪子,掩不住清丽气韵,脸上也扑了些许胭脂,这可是罕有的。 “我记得仙娘准备了薄礼,鹛姐姐去探望姨母,别忘记带着。”小鹛施礼答道,“奴婢替姨母谢过公子与夫人。”说罢上马而去。成崊倒也不急着追,向公子恭敬地作别之后,特地凑近晋威耳语,“看姐姐今日这样打扮,估计是那个人回来了……放心,我替大哥看着姐姐。”不等晋威发火,迅速驾马溜了。 那个人是指棠延医圣的高徒南能,大家都心知肚明。回到书房,荀子修与晋威照例各自捧书而读,互不干扰,只是,晋威到底被重返皇都的南能扰乱了思绪,专心不起来。 另一方面,随谢小鹛前往谢府的成崊亦心情不佳。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谢府之主的助力下去花园聊叙,而少年则被谢初嫆特地安置在藏书甚富的房间里,之后,各色糕点以及一壶好茶被摆在案上,人皆退了出去,独留少年自己生闷气。 门被敲响,少年根本不想回应,此时此刻,他正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答应过兄长——出门在外,不做出格之事,不给惜泓居惹麻烦。谢初嫆推门而入,端坐到少年对面,和蔼一笑,“我给荀小公子的做了一点儿细致糕点,待会儿回去烦请带上。”成崊冷冷答道,“我向来粗心,您交给鹛姐姐就好。” 谢氏当然体察得到少年的情绪,修长的剑眉微微上扬,慢条斯理地说,“鹛儿的确是细心体贴的孩子,只是,她在宫中效命多年,如今时机到了,总要顺势出宫的……惜泓居也不好太依赖她了。”少年紧紧抿着嘴唇,并未说话。 归程,成崊骤然发力,朗声问道,“您是变心了吗?”闻听此问,谢小鹛勒住缰绳,回头盯着少年冒火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应对道,“心是我的,许给谁都是我的自由。”成崊顿觉心被撕碎了一般疼痛难耐,委屈不甘的情绪统统奔涌出来,怒吼道,“若姐姐已心许南能,至少要让大哥知道,我们虽做不得完整的男人,但心是热的,情也是一尘不染、不容糟蹋、戏弄的!”言毕催马疾行而去。 天色渐暗,成崊与谢小鹛尚未归来,秦芗却造访了惜泓居,请晋威即刻随他去面圣。荀子修心下一沉,隐隐感觉并非什么好事,又不好说别的,只是跟知己强调,今夜会读书至深夜,晋威自然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施礼离开。 “南谢两家齐齐求朕开恩,放谢小鹛出宫,与南能成婚。”白日的微雨早已散尽,此时夜空明澈,月光极好,敬宗没有停下脚步,于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上发问,“晋威,你可还有话说?” 第253章 温暖之光 夜深了,书房依然有温暖之光,晋威投奔而来,周身的冰冷渐渐散开。“公子,我想好好跟小鹛告别。”子修答道,“去。” 晋威一步步地走到谢小鹛的住处,不等敲门,门便开了,清丽之人朝他笑了笑,将其让进门里。屋内一切如常,只是案上多了个小布包袱。“听说明晨就启程出宫?”小鹛点了点头。“吉辅仍在守孝,虽得陛下赐婚,仍需一切从简。明晨我父母双亲会去往姨母家,医圣与赵廷仁也会到场,亲人俱在,做一番见证就好。”晋威笑着说这样也好,你和南能都是利落之人。 屋内安静了片刻,晋威说出“保重”二字,起身告辞。“晋威。”小鹛轻唤一声,定住了晋威的脚步。“多谢成全。”晋威平静地答道,“你们有缘分。”深深地看了小鹛一眼,终究默默离开了。 清晨来临,四位剑客皆未出来送行,欢白也在屋内呼呼大睡,似乎并不在意谢小鹛的离开。荀子修与妻儿将小鹛送至大门口,明仙对儿子道,“泓儿,跪下,叩谢你姨母救命之恩。”荀泾泓叩拜言道,“姨母之恩,泓儿定会铭记于心。”小鹛将其扶起,轻轻地抱了抱,洒泪而别。 风里分明还留有一丝亲切的淡香,然而曾给予惜泓居无限温情暖爱之人已彻底地离开了。“唯愿姐姐嫁与良人,从此平安顺遂。”一股强烈的热流在心间涌动,终成热泪,将明仙击打成泪人。 这一日,惜泓居寂静如死,甚至飞鸟也不曾来访鸣叫,或者说它们来过,却也无人在意。次日清晨,众人皆活了过来,如常生活,刻意不提离去之人。露泫着素衣而至,说奉公主之命,从此为惜泓居效命。德妃娘娘仙逝刚满一年,鹓雏轩众人早已各有归处,公主将宁尘留在起凤阁内,而独独露泫一直镇守着鹓雏轩至今时。如今谢小鹛离开了,公主顺势将其调派而来,一切看起来也很合理。 至此,除了接纳露泫,惜泓居也是别无选择的。露泫顺理成章地住进谢小鹛的寝屋,且还得到了其专属的书房,至于小鹛留下的书籍,露泫花了一天的时间理顺了一遍,看样子是做了计划,要全部读完。 傍晚,露泫才算腾出空来,拜见夫人,欲伺候其洗漱更衣。叶明仙和气地说不必,今后包括泓儿在内,皆不必露泫挂心。露泫深施一礼,柔声道,“奴婢初到惜泓居,一整日只顾着安顿整理,的确怠慢了夫人,奴婢知错,还望夫人宽恕。” 明仙将英气勃发的少女扶起,音色平静地说,“公主此时派你前来,可并非为了伺候我们母子的……你只管忙正事就好。”露泫再度施礼,郑重地道了一句,“遵命。” 一声长而亮的虫鸣划过沐浴在夜色中的茂密树林,此刻的月亮格外冷白,看不出半分初夏之暖,襄王收回目光,望向与其并肩前行的皇姐,这才发觉姐姐一直望着自己,眼神温柔,充满疼惜。“心里难过了就说出来,母妃临别之际说了,皇姐如母……不是吗?”一句话惹出了男儿之泪,襄王倔强地侧身拭泪,平复着心情,再转回头来,轻声道,“我无碍。” “既然如此,姐姐可是有几句重话要说了。”襄王一愣,随即明了了皇姐要说些什么,不由地沉下脸,无声对抗起来。“如今这世上,也唯有我肯说打击你的话了,无论老师和你怎样运筹帷幄,有父皇在,也休想成就什么。” “您也说了,我们运筹帷幄良久,即使终究一事无成,也要释放出来的。何况点亮长夜的鸣声,极有可能请出一轮红日,改天换地,叫棠延万象更新——”一记耳光猛然袭来,襄王没有躲避,实实在在地接了下来,痛感皆在心里。“在您心里,我终究比不过他。”襄王转身离去,公主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望着一条高瘦亲切的背影一点一点融入黑夜,消失不见了。 宁尘默默将襄王送至起凤阁正门口,郑重地施礼道,“您务必好好保重,为了德妃娘娘,也为了公主殿下。”襄王纵身上马,审视着宁尘,忽然抽了其一鞭子,打得又脆又响。 “宁尘,母妃走后,本王点名要你,你却选择留在起凤阁,既然如此,还有何面目同本王言语?一个奴婢而已,本王不计较了,但是,若此后你有半分对起凤阁的异心,本王定叫你承受千万倍的痛楚,慢慢死去。”又一鞭子狠狠劈打而来,宁尘倒地,昏死过去。 冷月当空,照着踏上归途的一队人马,襄王自然冲在最前头,善贯与吴炬小心跟随,其余人则故意与之隔开一段距离,一个个神情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夜风慵懒地吹拂,才不管人心如何,襄王被吹得清醒了几分,忽然拨转马头,偏离了回家之路,精锐之师顷刻响应,坚定地跟随主人走上另一条路线——除了吴炬。 到了垂铃湖,襄王勒住缰绳,环视四周,目光在湖面上跳动,直至看厌了几只戏水的野鸟,才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釉麟……”记忆之门徐徐打开,姐姐费力地背着他在花园里玩耍,欢笑声如明媚的阳光一般,洒满了李锜的整个世界。“姐姐……”他分明感受到姐姐瘦弱的肩膀几乎没了力气,然而仍是大声央求着,“快一点啊……再快一点啊……”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任性的时候。 “釉麟,陪为师走走。”师者之声入耳,回忆之门也就骤然关闭了。师徒并肩而行,默默无言,襄王眼中渐渐积蓄了一汪湖水,将要涌泄而出,直至听闻师者压低声音道,“刚刚得来消息,莫王遇刺,生死不明。”如湖之泪也就一下子没了。 第253章 温暖之光 夜深了,书房依然有温暖之光,晋威投奔而来,周身的冰冷渐渐散开。“公子,我想好好跟小鹛告别。”子修答道,“去。” 晋威一步步地走到谢小鹛的住处,不等敲门,门便开了,清丽之人朝他笑了笑,将其让进门里。屋内一切如常,只是案上多了个小布包袱。“听说明晨就启程出宫?”小鹛点了点头。“吉辅仍在守孝,虽得陛下赐婚,仍需一切从简。明晨我父母双亲会去往姨母家,医圣与赵廷仁也会到场,亲人俱在,做一番见证就好。”晋威笑着说这样也好,你和南能都是利落之人。 屋内安静了片刻,晋威说出“保重”二字,起身告辞。“晋威。”小鹛轻唤一声,定住了晋威的脚步。“多谢成全。”晋威平静地答道,“你们有缘分。”深深地看了小鹛一眼,终究默默离开了。 清晨来临,四位剑客皆未出来送行,欢白也在屋内呼呼大睡,似乎并不在意谢小鹛的离开。荀子修与妻儿将小鹛送至大门口,明仙对儿子道,“泓儿,跪下,叩谢你姨母救命之恩。”荀泾泓叩拜言道,“姨母之恩,泓儿定会铭记于心。”小鹛将其扶起,轻轻地抱了抱,洒泪而别。 风里分明还留有一丝亲切的淡香,然而曾给予惜泓居无限温情暖爱之人已彻底地离开了。“唯愿姐姐嫁与良人,从此平安顺遂。”一股强烈的热流在心间涌动,终成热泪,将明仙击打成泪人。 这一日,惜泓居寂静如死,甚至飞鸟也不曾来访鸣叫,或者说它们来过,却也无人在意。次日清晨,众人皆活了过来,如常生活,刻意不提离去之人。露泫着素衣而至,说奉公主之命,从此为惜泓居效命。德妃娘娘仙逝刚满一年,鹓雏轩众人早已各有归处,公主将宁尘留在起凤阁内,而独独露泫一直镇守着鹓雏轩至今时。如今谢小鹛离开了,公主顺势将其调派而来,一切看起来也很合理。 至此,除了接纳露泫,惜泓居也是别无选择的。露泫顺理成章地住进谢小鹛的寝屋,且还得到了其专属的书房,至于小鹛留下的书籍,露泫花了一天的时间理顺了一遍,看样子是做了计划,要全部读完。 傍晚,露泫才算腾出空来,拜见夫人,欲伺候其洗漱更衣。叶明仙和气地说不必,今后包括泓儿在内,皆不必露泫挂心。露泫深施一礼,柔声道,“奴婢初到惜泓居,一整日只顾着安顿整理,的确怠慢了夫人,奴婢知错,还望夫人宽恕。” 明仙将英气勃发的少女扶起,音色平静地说,“公主此时派你前来,可并非为了伺候我们母子的……你只管忙正事就好。”露泫再度施礼,郑重地道了一句,“遵命。” 一声长而亮的虫鸣划过沐浴在夜色中的茂密树林,此刻的月亮格外冷白,看不出半分初夏之暖,襄王收回目光,望向与其并肩前行的皇姐,这才发觉姐姐一直望着自己,眼神温柔,充满疼惜。“心里难过了就说出来,母妃临别之际说了,皇姐如母……不是吗?”一句话惹出了男儿之泪,襄王倔强地侧身拭泪,平复着心情,再转回头来,轻声道,“我无碍。” “既然如此,姐姐可是有几句重话要说了。”襄王一愣,随即明了了皇姐要说些什么,不由地沉下脸,无声对抗起来。“如今这世上,也唯有我肯说打击你的话了,无论老师和你怎样运筹帷幄,有父皇在,也休想成就什么。” “您也说了,我们运筹帷幄良久,即使终究一事无成,也要释放出来的。何况点亮长夜的鸣声,极有可能请出一轮红日,改天换地,叫棠延万象更新——”一记耳光猛然袭来,襄王没有躲避,实实在在地接了下来,痛感皆在心里。“在您心里,我终究比不过他。”襄王转身离去,公主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望着一条高瘦亲切的背影一点一点融入黑夜,消失不见了。 宁尘默默将襄王送至起凤阁正门口,郑重地施礼道,“您务必好好保重,为了德妃娘娘,也为了公主殿下。”襄王纵身上马,审视着宁尘,忽然抽了其一鞭子,打得又脆又响。 “宁尘,母妃走后,本王点名要你,你却选择留在起凤阁,既然如此,还有何面目同本王言语?一个奴婢而已,本王不计较了,但是,若此后你有半分对起凤阁的异心,本王定叫你承受千万倍的痛楚,慢慢死去。”又一鞭子狠狠劈打而来,宁尘倒地,昏死过去。 冷月当空,照着踏上归途的一队人马,襄王自然冲在最前头,善贯与吴炬小心跟随,其余人则故意与之隔开一段距离,一个个神情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夜风慵懒地吹拂,才不管人心如何,襄王被吹得清醒了几分,忽然拨转马头,偏离了回家之路,精锐之师顷刻响应,坚定地跟随主人走上另一条路线——除了吴炬。 到了垂铃湖,襄王勒住缰绳,环视四周,目光在湖面上跳动,直至看厌了几只戏水的野鸟,才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釉麟……”记忆之门徐徐打开,姐姐费力地背着他在花园里玩耍,欢笑声如明媚的阳光一般,洒满了李锜的整个世界。“姐姐……”他分明感受到姐姐瘦弱的肩膀几乎没了力气,然而仍是大声央求着,“快一点啊……再快一点啊……”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任性的时候。 “釉麟,陪为师走走。”师者之声入耳,回忆之门也就骤然关闭了。师徒并肩而行,默默无言,襄王眼中渐渐积蓄了一汪湖水,将要涌泄而出,直至听闻师者压低声音道,“刚刚得来消息,莫王遇刺,生死不明。”如湖之泪也就一下子没了。 第254章 别无选择 “公主。”李青玥闻声抬起头来,看着月下树旁的俊美之人,抬了抬手,余炎这才走至近前,双手奉上一封密信。风忽然得势一般凶猛起来,吹得树林哗哗作响,公主片刻间便得到了密信之上的全部信息,撕毁了信,随风一扬,迈步走出了树林。 得知宁尘被二弟打昏在地,果然比得知莫王遇刺更令公主震撼,那般温和克制的一个人,发起狠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也着实令旁观者直抽冷气。“性命倒是无忧,不过活罪难逃,这样烈的鞭刑,亏得这样瘦小之人能挺得过来,没有登时没了。”在公主面前,来善后的谢太医如常地实话实说,“在起凤阁门口鞭打深得人心的宁尘,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呢……高高在上之人也不可能全然无损的……真是划不来。” 凌晨,露泫来至病榻之前,一身夜行衣似乎闪动着皎皎的光芒,宁尘静静地望着她,眼神很温暖、温柔,令露泫移不开视线。 相望良久,宁尘才艰难地说出,“回去。”露泫点了点头,叮嘱道,“要活着。”宁尘“嗯”了一声,合上眼,很快就昏睡过去,露泫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擦去宁尘额上冒出来的密密细细的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近乎窒息般的心痛。 毫无惊险地离开起凤阁之后,露泫一口气潜回惜泓居的寝屋内,这才卸了劲儿,被自己如此大胆、毫无理智可言的行为深深地震撼到了。但她不悔,今夜如果见不到宁尘,确信他还活着,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的。 灯火之下,公主写完了一封信,起身推门而出,见余炎与如意分别守候在门的两侧,朝自己恭敬地施礼。公主默然无声地将信交予余炎,延着长廊散漫行走,如意跟随而去,余炎要去送信,因此顷刻没了踪影。 惨白的月光拍打着漫长的夜晚,使得游走在壮美花园里的不眠之人显得那般孤单、悲壮。“陛下。”焉汶谨慎地开口道,“夜深了……”敬宗摆了摆手,“朕毫无睡意,不如赏月观星,算一算莫王会否陨落。” 这一刻,起凤阁内的公主与惜泓居中的荀子修也正在抬头望月、以及满天星辰,眼中皆有别样之光。“荀子修。”质子清晰地听到公主的呼唤。“恰逢其时。”自己的声音与似幻听而来的声音叠在一起,在耳畔作响。“恰逢其时。”二人又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遍。 虽然有一点残酷,但是人之悲喜本就是不相通的,一位王者的陨落预示着另一位王者的诞生、崛起,星象占测至此,观星之人发出了一些低微的叹息,内心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情绪的波涛——重返南疆恰逢其时! 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握住了质子之手,荀子修回过神来,于月下端详着妻子的面庞,无需言语,一切皆写在彼此眼中,这样的默契令夫妻二人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整体,永远不会垮塌、离散。 三日之后,莫王离世的消息踏着晨光而至,棠延天子顺势而为,将已娶妻生子的莫荣琛册封为蟾王,且因莫荣琛迎娶的是申国的咏娥县主,所以至此,南疆五国的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不过无论南疆形势如何演变,医圣与其爱徒赵廷仁都不在意,以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才是他们愿行之路。到了正午,一切收拾妥当,廷仁来向父母兄长辞行,准备陪伴师父离开皇都。虞婉约心头虽有千万个不舍,却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嘱咐儿子照顾好师父,用心学医,不必挂念家里。赵武州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很明显还未曾原谅过儿子做了北域逃兵之事。赵廷钊见状,只得说想替父母送送医圣与三弟,渭王挥了挥手,算是放行了。 “老师,南先生不在,仁儿尚还年轻,武功阅历尚浅,我想派赵淮一路护持,他身经百战,性格沉稳,您看可否?”临别之际,听闻廷钊此言,医圣婉拒道,“请勤王安心,吉辅护送姨母与妻子去了辉浚县,待一切安排妥当便会与我们会合,再者,棠延天下遍布南家生意,无论走到哪里,皆会有人照应我们。” 话已至此,赵廷钊郑重施礼道,“那么,赵家便将仁儿交托给您栽培了。”医圣抬了抬手,温和一笑,“此一别过,你们兄弟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多说几句话。”说罢稳稳地骑上一头如鹿的怪兽,缓缓前行。 “父亲还是不肯原谅我。”赵廷仁苦涩一笑,眼中有泪光闪动,“只得依仗大哥替我尽孝了。”赵廷钊抚了抚三弟的肩膀,回应道,“既然选择了行医之路,就好好走下去,父母终究最疼爱你,其实你心明如镜。” 停顿片刻,廷钊纠结着道出父亲嘱托之事,“关于大儒之病……老师可曾跟你谈过?”廷仁倒是不纠结,沉默不语,廷钊也就明白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弟一遍,轻声道,“走,别让老师等太久。”廷仁点了点头,行大礼拜别兄长,纵身上马,飞快地赶路了。 其实接下来医圣师徒会去往哪里,有心人都能猜测得到——金刚峡谷内住着隐士濮舟,曹鲤将军在此附近镇守嘉佑军营——此二人皆是医圣挂念之人。 夜色深沉,莫名坊中,濮舟与宇文宏焘、曹鲤秉烛夜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常风则在旁奉茶,规规矩矩,十分得体。两位少年也很投缘,先是切磋了剑法,又一同去了储备草药的仓库,投入地讨论、交流了一番。恶灵兽默默盯着周身覆盖着金鳞的高大灵鹿,越看越饿。 恶灵兽的吼声打破了夜之静谧,两位少年循声而至,见金鹿之角闪着刺眼之光,双目赤红,四肢蓄力,毫不畏惧地与饥肠辘辘的巨兽对峙着。岳勇知沉声喝道,“恶灵,不可无礼!”恶灵兽有所触动,晃了晃龙头,悻悻地钻回自己的屋子里了。 “常先生说,近期恶灵兽似要进阶了,要我小心看管它,为防它伤害光潜,我只得拜求常先生照顾灵马一阵子。”赵廷仁听了勇知之言,回应道,“也是巧了,因水兽近期也要进阶了……看来今夜我们需小心照看它们。” 淙淙琴声自濮舟的书房内传出,如山泉一般流入听者心中,因水兽放松下来,缓缓闭上眼睛,褪去鹿角上的灿然之光,依偎着赵廷仁,似要睡去。两位少年顺势安顿好灵鹿,立在庭院里谛听随心而奏的隐士筝曲。 惜泓居内,质子自梦中醒来,小心翼翼地离开寝屋,在庭院里绕了两圈,耳畔筝曲依然清晰,缥缈大气得不似凡间之曲。他抬头望了一眼明月,调匀气息,徐徐走入书房,坐于案前,借着月光将此旋律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 曲终,濮舟道,“我有一位知音,便是荀子修,虽相隔甚远,却能听得瑾瑜之声。若他日我离开人世,希望你们能将瑾瑜交托于他。”曹鲤凄然一笑,“承基战死沙场,我心已死了一半,若您也没了,我哪有可能留存于世?所以此事交予守珪办理。” 此后,屋内安静了许久。师大将军攻破乌顿,为国捐躯,棠延天下为之疼痛了许久。何况绪图尔丹虽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可能,然而至少他还活着,一个向棠延战神射出致命毒箭的獠决敌狼,怎么可以苟活于世?!北域将士无一不发誓要手刃仇人,祭奠师大将军。 质子仍在书房,闭着眼睛,隐士筝曲在其脑海里重现,让其明了了濮舟之思,于是,某一刻,他睁开眼睛,在又一值得传世的曲谱上写下“遥思浩荡”四字。 “其实人生有许多路可以走,我可以不做隐士,哲方与承基可以不从军,宏焘兄也可以不做医者……”一直沉默不语的医圣听闻隐士的感慨,开口否定道,“不,我们皆别无选择。” 第254章 别无选择 “公主。”李青玥闻声抬起头来,看着月下树旁的俊美之人,抬了抬手,余炎这才走至近前,双手奉上一封密信。风忽然得势一般凶猛起来,吹得树林哗哗作响,公主片刻间便得到了密信之上的全部信息,撕毁了信,随风一扬,迈步走出了树林。 得知宁尘被二弟打昏在地,果然比得知莫王遇刺更令公主震撼,那般温和克制的一个人,发起狠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也着实令旁观者直抽冷气。“性命倒是无忧,不过活罪难逃,这样烈的鞭刑,亏得这样瘦小之人能挺得过来,没有登时没了。”在公主面前,来善后的谢太医如常地实话实说,“在起凤阁门口鞭打深得人心的宁尘,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呢……高高在上之人也不可能全然无损的……真是划不来。” 凌晨,露泫来至病榻之前,一身夜行衣似乎闪动着皎皎的光芒,宁尘静静地望着她,眼神很温暖、温柔,令露泫移不开视线。 相望良久,宁尘才艰难地说出,“回去。”露泫点了点头,叮嘱道,“要活着。”宁尘“嗯”了一声,合上眼,很快就昏睡过去,露泫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擦去宁尘额上冒出来的密密细细的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近乎窒息般的心痛。 毫无惊险地离开起凤阁之后,露泫一口气潜回惜泓居的寝屋内,这才卸了劲儿,被自己如此大胆、毫无理智可言的行为深深地震撼到了。但她不悔,今夜如果见不到宁尘,确信他还活着,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的。 灯火之下,公主写完了一封信,起身推门而出,见余炎与如意分别守候在门的两侧,朝自己恭敬地施礼。公主默然无声地将信交予余炎,延着长廊散漫行走,如意跟随而去,余炎要去送信,因此顷刻没了踪影。 惨白的月光拍打着漫长的夜晚,使得游走在壮美花园里的不眠之人显得那般孤单、悲壮。“陛下。”焉汶谨慎地开口道,“夜深了……”敬宗摆了摆手,“朕毫无睡意,不如赏月观星,算一算莫王会否陨落。” 这一刻,起凤阁内的公主与惜泓居中的荀子修也正在抬头望月、以及满天星辰,眼中皆有别样之光。“荀子修。”质子清晰地听到公主的呼唤。“恰逢其时。”自己的声音与似幻听而来的声音叠在一起,在耳畔作响。“恰逢其时。”二人又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遍。 虽然有一点残酷,但是人之悲喜本就是不相通的,一位王者的陨落预示着另一位王者的诞生、崛起,星象占测至此,观星之人发出了一些低微的叹息,内心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情绪的波涛——重返南疆恰逢其时! 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握住了质子之手,荀子修回过神来,于月下端详着妻子的面庞,无需言语,一切皆写在彼此眼中,这样的默契令夫妻二人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整体,永远不会垮塌、离散。 三日之后,莫王离世的消息踏着晨光而至,棠延天子顺势而为,将已娶妻生子的莫荣琛册封为蟾王,且因莫荣琛迎娶的是申国的咏娥县主,所以至此,南疆五国的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不过无论南疆形势如何演变,医圣与其爱徒赵廷仁都不在意,以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才是他们愿行之路。到了正午,一切收拾妥当,廷仁来向父母兄长辞行,准备陪伴师父离开皇都。虞婉约心头虽有千万个不舍,却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嘱咐儿子照顾好师父,用心学医,不必挂念家里。赵武州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很明显还未曾原谅过儿子做了北域逃兵之事。赵廷钊见状,只得说想替父母送送医圣与三弟,渭王挥了挥手,算是放行了。 “老师,南先生不在,仁儿尚还年轻,武功阅历尚浅,我想派赵淮一路护持,他身经百战,性格沉稳,您看可否?”临别之际,听闻廷钊此言,医圣婉拒道,“请勤王安心,吉辅护送姨母与妻子去了辉浚县,待一切安排妥当便会与我们会合,再者,棠延天下遍布南家生意,无论走到哪里,皆会有人照应我们。” 话已至此,赵廷钊郑重施礼道,“那么,赵家便将仁儿交托给您栽培了。”医圣抬了抬手,温和一笑,“此一别过,你们兄弟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多说几句话。”说罢稳稳地骑上一头如鹿的怪兽,缓缓前行。 “父亲还是不肯原谅我。”赵廷仁苦涩一笑,眼中有泪光闪动,“只得依仗大哥替我尽孝了。”赵廷钊抚了抚三弟的肩膀,回应道,“既然选择了行医之路,就好好走下去,父母终究最疼爱你,其实你心明如镜。” 停顿片刻,廷钊纠结着道出父亲嘱托之事,“关于大儒之病……老师可曾跟你谈过?”廷仁倒是不纠结,沉默不语,廷钊也就明白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弟一遍,轻声道,“走,别让老师等太久。”廷仁点了点头,行大礼拜别兄长,纵身上马,飞快地赶路了。 其实接下来医圣师徒会去往哪里,有心人都能猜测得到——金刚峡谷内住着隐士濮舟,曹鲤将军在此附近镇守嘉佑军营——此二人皆是医圣挂念之人。 夜色深沉,莫名坊中,濮舟与宇文宏焘、曹鲤秉烛夜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常风则在旁奉茶,规规矩矩,十分得体。两位少年也很投缘,先是切磋了剑法,又一同去了储备草药的仓库,投入地讨论、交流了一番。恶灵兽默默盯着周身覆盖着金鳞的高大灵鹿,越看越饿。 恶灵兽的吼声打破了夜之静谧,两位少年循声而至,见金鹿之角闪着刺眼之光,双目赤红,四肢蓄力,毫不畏惧地与饥肠辘辘的巨兽对峙着。岳勇知沉声喝道,“恶灵,不可无礼!”恶灵兽有所触动,晃了晃龙头,悻悻地钻回自己的屋子里了。 “常先生说,近期恶灵兽似要进阶了,要我小心看管它,为防它伤害光潜,我只得拜求常先生照顾灵马一阵子。”赵廷仁听了勇知之言,回应道,“也是巧了,因水兽近期也要进阶了……看来今夜我们需小心照看它们。” 淙淙琴声自濮舟的书房内传出,如山泉一般流入听者心中,因水兽放松下来,缓缓闭上眼睛,褪去鹿角上的灿然之光,依偎着赵廷仁,似要睡去。两位少年顺势安顿好灵鹿,立在庭院里谛听随心而奏的隐士筝曲。 惜泓居内,质子自梦中醒来,小心翼翼地离开寝屋,在庭院里绕了两圈,耳畔筝曲依然清晰,缥缈大气得不似凡间之曲。他抬头望了一眼明月,调匀气息,徐徐走入书房,坐于案前,借着月光将此旋律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 曲终,濮舟道,“我有一位知音,便是荀子修,虽相隔甚远,却能听得瑾瑜之声。若他日我离开人世,希望你们能将瑾瑜交托于他。”曹鲤凄然一笑,“承基战死沙场,我心已死了一半,若您也没了,我哪有可能留存于世?所以此事交予守珪办理。” 此后,屋内安静了许久。师大将军攻破乌顿,为国捐躯,棠延天下为之疼痛了许久。何况绪图尔丹虽一败涂地,再无翻身的可能,然而至少他还活着,一个向棠延战神射出致命毒箭的獠决敌狼,怎么可以苟活于世?!北域将士无一不发誓要手刃仇人,祭奠师大将军。 质子仍在书房,闭着眼睛,隐士筝曲在其脑海里重现,让其明了了濮舟之思,于是,某一刻,他睁开眼睛,在又一值得传世的曲谱上写下“遥思浩荡”四字。 “其实人生有许多路可以走,我可以不做隐士,哲方与承基可以不从军,宏焘兄也可以不做医者……”一直沉默不语的医圣听闻隐士的感慨,开口否定道,“不,我们皆别无选择。” 第255章 警醒之绳 莫名坊之夜归于平静,众人皆暂时摆脱了俗世之痛与恨、怨与悔,听着呼吸声以及虫鸟鸣声,消失于各自的梦中。当然,两位少年因惦念不太安分的灵兽,在头脑中绑定了“警醒之绳”,以至于坊内稍有异象,便会被牵动,进而醒来。此刻,他们果然就醒了。 灿然之光自恶灵兽的寝屋射出,勇知与廷仁互看了一眼,放轻脚步,甚至连呼吸都强制放缓,逐渐靠近那间屋子。推门向内张望之时,两位少年心口齐齐地狂跳着,两只灵兽双目紧闭,正在啃食对方头顶奕奕放光之角,空气里有一种不可描述的腥辣味道,咀嚼、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二人胃内不由地翻江倒海,皆吐了一地。 “果然盯上了彼此旗鼓相当之角,借机进阶,倒也是妙啊!”常疯子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天马行空,如今看到此等局面,反倒是兴奋得很,一边命令勇知与廷仁回房安歇,一边走入屋内,将门关严。两个孩子红着脸败下阵来,回房洗漱一番,在屋中徘徊,考虑要不要出门看看情况,就这样在犹豫与纠结中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都下定了决心,再度来到恶灵之屋。 门被慢慢推开,屋内的味道再次搅动了二人之胃,然而见常风与灵兽们依偎而睡,那般安适无畏,也就平静下来,进而注意到灵兽受伤之角亦包扎妥当,遂将门虚掩上,在庭院里透一透气。 “常先生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确实是了不起的巫医,义父得他调理守护,身体和顺,气色也好。”岳勇知说到此处,觉得在医圣的徒弟面前夸“巫医”顶用有些不合时宜,不由地摸了摸高挺的鼻子,找补道,“如今医圣与你来了,为义父与师父诊脉施治,我就更安心了。” 赵廷仁伸出手,替岳勇知理了理衣角,动作轻柔,眼神中尽是柔和光色,“勇知,你我年纪相仿,情投意合,理应像老师们一样,做一辈子的朋友,所以只管自在说话,不必咬文嚼字。”勇知有所触动,道出真实想法,“你生于王府,乃将门之后,我怎么同呢?我是獠决——”廷仁截话道,“我只知道眼前的你是曹将军的义子,濮老的弟子,我的朋友,除非你瞧我剑法不如你,不屑与我称兄道友。” “怎么会呢?”勇知释然一笑,朝向廷仁郑重一拜,“终究是我高攀了。”廷仁还礼,指了指微微发亮的天空里那轮尚未落下的明月,“以此为证,只要我们心向棠延,永怀赤诚,则你我友情不变。”勇知点了点头,回应道,“一言为定!”二人随即击掌为誓。 常疯子似仍在梦中,却支棱着耳朵喃喃道,“两个小东西还挺有意思的……只是啊,对你们来说,未来实在太长、太远了……你们终究是要割袍断义的……等着瞧……” 清晨悄然而至,一只鸟儿在庭院附近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上持续鸣叫。常风推门而出,身子轻灵腾起,毫不费力地上树轰鸟,那鸟儿体型健硕,层层羽毛边缘都是赤红色的,眼睛瞪得很圆,长喙锋利得叫人胆寒,然而疯子岂会怕这些,一通乱拳打过去,鸟儿只得闭嘴飞走了。 常风得意地大笑了数声,忽而收声,因为众人皆聚在树下望着他。即使是真的疯子,也果然经不起这么多仰视的异样目光,常风只觉得腾地一下,耳脸通红,也就悻悻地下了树,朝大家胡乱地一拜,飞快地逃走了。 “您看他这疯病可还能治?”曹鲤笑着问医圣。“天性纯洁洒脱而已,岂会是病?”医圣转而打量着好友道,“倒是你被他治理得不错。”众人跟着笑了笑,便就都回房洗漱了。 简单地用过早膳,医圣与徒弟欲进山采药,濮舟本想让勇知陪同,却被婉拒了。濮舟倒也理解,医圣待人虽然非常随和,然而已习惯了只有徒弟陪伴日子,身边确实容不下外人了。 皇帝下了早朝,本是闭目沉思,忽而听闻高亮有力的鸟鸣,不由地叫停了龙辇,向外观瞧。湛蓝的天空上有一只体魄强悍的大鸟急速飞过,周身披挂着由桃粉渐变为赤红的羽毛,醒目得很,敬宗来了兴致,对秦芗道,“跟着它,瞧瞧它要去何处。” 秦芗领命而去,时候不大又折返回来,如实回禀道,“到了鹓雏轩附近,便就不见踪影了。”提及此处,敬宗心上依然很痛,若说在此世间他曾心属一人,无疑只能是德妃。 鹓雏轩因得临安公主照拂,可说是一切如故,敬宗置身其中,散漫行走,觉得身侧幽香袅袅,仿佛德妃依然在旁陪伴。“父皇。”公主自一座凉亭内走了出来,翩翩一拜,敬宗抬了抬手,温和地问道,“听说你经常到此走走,坐坐……还是放不下吗?” 公主凄然一笑,轻轻牵起父亲的手,摇了两下,敬宗会意,任凭女儿引领着自己前行。父女俩就这样牵手而行,走走停停,默然无语地消耗了大把的时光。“玥儿。”池塘边上,敬宗停下脚步,公主转回头来,依然没有放手。“棠延的未来,需要你来守护。”目光深邃,充满信赖与暖意。“女儿知道。”话音刚落,一团艳丽的火焰从天而降,凄厉地鸣叫了一声,落入池塘之中。 “请陛下恕罪,那怪鸟俯冲而下,距离您与公主殿下太近,奴婢不得不出手。”秦芗躬身致歉,敬宗倒也理解,命令道,“去查验一下那怪鸟。”秦芗即刻行动,将鸟儿打捞上岸,仔细审视一番,却也一无所获。 此后不久,秦芗带着没了魂魄的怪鸟来至惜泓居正门之外,因担心死状可怖的鸟儿吓到夫人与孩童,便请十分懂鸟的玄普出来瞧瞧。仙人驾临,读鸟片刻便有了结论,“此乃灵鸟峮旋,出自獠决,异常凶猛、聪颖,十分稀少,是獠决皇族传信专用的信使……可如今獠决已全盘归顺,按理说此鸟应归于山野,销声匿迹的……难不成苟活于世的绪图尔丹还想兴风作浪?!” 第255章 警醒之绳 莫名坊之夜归于平静,众人皆暂时摆脱了俗世之痛与恨、怨与悔,听着呼吸声以及虫鸟鸣声,消失于各自的梦中。当然,两位少年因惦念不太安分的灵兽,在头脑中绑定了“警醒之绳”,以至于坊内稍有异象,便会被牵动,进而醒来。此刻,他们果然就醒了。 灿然之光自恶灵兽的寝屋射出,勇知与廷仁互看了一眼,放轻脚步,甚至连呼吸都强制放缓,逐渐靠近那间屋子。推门向内张望之时,两位少年心口齐齐地狂跳着,两只灵兽双目紧闭,正在啃食对方头顶奕奕放光之角,空气里有一种不可描述的腥辣味道,咀嚼、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二人胃内不由地翻江倒海,皆吐了一地。 “果然盯上了彼此旗鼓相当之角,借机进阶,倒也是妙啊!”常疯子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天马行空,如今看到此等局面,反倒是兴奋得很,一边命令勇知与廷仁回房安歇,一边走入屋内,将门关严。两个孩子红着脸败下阵来,回房洗漱一番,在屋中徘徊,考虑要不要出门看看情况,就这样在犹豫与纠结中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都下定了决心,再度来到恶灵之屋。 门被慢慢推开,屋内的味道再次搅动了二人之胃,然而见常风与灵兽们依偎而睡,那般安适无畏,也就平静下来,进而注意到灵兽受伤之角亦包扎妥当,遂将门虚掩上,在庭院里透一透气。 “常先生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确实是了不起的巫医,义父得他调理守护,身体和顺,气色也好。”岳勇知说到此处,觉得在医圣的徒弟面前夸“巫医”顶用有些不合时宜,不由地摸了摸高挺的鼻子,找补道,“如今医圣与你来了,为义父与师父诊脉施治,我就更安心了。” 赵廷仁伸出手,替岳勇知理了理衣角,动作轻柔,眼神中尽是柔和光色,“勇知,你我年纪相仿,情投意合,理应像老师们一样,做一辈子的朋友,所以只管自在说话,不必咬文嚼字。”勇知有所触动,道出真实想法,“你生于王府,乃将门之后,我怎么同呢?我是獠决——”廷仁截话道,“我只知道眼前的你是曹将军的义子,濮老的弟子,我的朋友,除非你瞧我剑法不如你,不屑与我称兄道友。” “怎么会呢?”勇知释然一笑,朝向廷仁郑重一拜,“终究是我高攀了。”廷仁还礼,指了指微微发亮的天空里那轮尚未落下的明月,“以此为证,只要我们心向棠延,永怀赤诚,则你我友情不变。”勇知点了点头,回应道,“一言为定!”二人随即击掌为誓。 常疯子似仍在梦中,却支棱着耳朵喃喃道,“两个小东西还挺有意思的……只是啊,对你们来说,未来实在太长、太远了……你们终究是要割袍断义的……等着瞧……” 清晨悄然而至,一只鸟儿在庭院附近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上持续鸣叫。常风推门而出,身子轻灵腾起,毫不费力地上树轰鸟,那鸟儿体型健硕,层层羽毛边缘都是赤红色的,眼睛瞪得很圆,长喙锋利得叫人胆寒,然而疯子岂会怕这些,一通乱拳打过去,鸟儿只得闭嘴飞走了。 常风得意地大笑了数声,忽而收声,因为众人皆聚在树下望着他。即使是真的疯子,也果然经不起这么多仰视的异样目光,常风只觉得腾地一下,耳脸通红,也就悻悻地下了树,朝大家胡乱地一拜,飞快地逃走了。 “您看他这疯病可还能治?”曹鲤笑着问医圣。“天性纯洁洒脱而已,岂会是病?”医圣转而打量着好友道,“倒是你被他治理得不错。”众人跟着笑了笑,便就都回房洗漱了。 简单地用过早膳,医圣与徒弟欲进山采药,濮舟本想让勇知陪同,却被婉拒了。濮舟倒也理解,医圣待人虽然非常随和,然而已习惯了只有徒弟陪伴日子,身边确实容不下外人了。 皇帝下了早朝,本是闭目沉思,忽而听闻高亮有力的鸟鸣,不由地叫停了龙辇,向外观瞧。湛蓝的天空上有一只体魄强悍的大鸟急速飞过,周身披挂着由桃粉渐变为赤红的羽毛,醒目得很,敬宗来了兴致,对秦芗道,“跟着它,瞧瞧它要去何处。” 秦芗领命而去,时候不大又折返回来,如实回禀道,“到了鹓雏轩附近,便就不见踪影了。”提及此处,敬宗心上依然很痛,若说在此世间他曾心属一人,无疑只能是德妃。 鹓雏轩因得临安公主照拂,可说是一切如故,敬宗置身其中,散漫行走,觉得身侧幽香袅袅,仿佛德妃依然在旁陪伴。“父皇。”公主自一座凉亭内走了出来,翩翩一拜,敬宗抬了抬手,温和地问道,“听说你经常到此走走,坐坐……还是放不下吗?” 公主凄然一笑,轻轻牵起父亲的手,摇了两下,敬宗会意,任凭女儿引领着自己前行。父女俩就这样牵手而行,走走停停,默然无语地消耗了大把的时光。“玥儿。”池塘边上,敬宗停下脚步,公主转回头来,依然没有放手。“棠延的未来,需要你来守护。”目光深邃,充满信赖与暖意。“女儿知道。”话音刚落,一团艳丽的火焰从天而降,凄厉地鸣叫了一声,落入池塘之中。 “请陛下恕罪,那怪鸟俯冲而下,距离您与公主殿下太近,奴婢不得不出手。”秦芗躬身致歉,敬宗倒也理解,命令道,“去查验一下那怪鸟。”秦芗即刻行动,将鸟儿打捞上岸,仔细审视一番,却也一无所获。 此后不久,秦芗带着没了魂魄的怪鸟来至惜泓居正门之外,因担心死状可怖的鸟儿吓到夫人与孩童,便请十分懂鸟的玄普出来瞧瞧。仙人驾临,读鸟片刻便有了结论,“此乃灵鸟峮旋,出自獠决,异常凶猛、聪颖,十分稀少,是獠决皇族传信专用的信使……可如今獠决已全盘归顺,按理说此鸟应归于山野,销声匿迹的……难不成苟活于世的绪图尔丹还想兴风作浪?!” 第256章 相望不采 玄普送走了秦芗,看了一眼仍在庭院里为欢白擦拭庞大身躯的林想,那般认真、安静,莫名地冒出一股怒火来。仙人径直走去成崊的寝屋,踢门而入,奔至榻边,一把扯下盖在少年脸庞上的一本剑谱,音色严厉地说,“今天本是你当值,干活的却仍是林想。成崊,你姐姐嫁人了,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她选谁,你都没资格说话,你倒是气恼、消沉什么?!” 成崊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他就算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怠慢仙人,何况此时仙人眼中已冒出火来。“我只是替大哥不值——”玄普阻断了这话,大声喝道,“管好你自己,就是帮他了,懂吗?!”少年周身一颤,额上竟暴出汗来,弱弱地答道,“懂了。” 仙人走后,成崊发呆良久,方才起身去捡那本被仙人摔在地上的剑谱,却发现一根边缘火红的奇丽羽毛夹在书页里,不由地一怔,再将羽毛取出,在手中转动了一圈,又一圈……少年忽而笑了笑,热泪奔涌而出,将心洗涤了一遍。 不久,晋威归来,林想犹豫片刻,还是将仙人发火的始末相告,晋威抚了抚林想的肩膀,和缓地说,“是我做得不好,委屈你了。”眉宇间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忧伤。“您言重了。”林想施礼回应道,“大家同在惜泓居效命,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何来委屈之说?”话已至此,晋威也就还以微笑,转头去见荀公子了。 每次走入荀子修的书房,晋威都会觉得世界的喧嚣被隔离在外,四下皆是柔润恬淡的书香与近乎纯粹的宁静,血液里盈满富足的氧气,强烈的好奇与求知欲涌入头脑,使他分外清醒、清澈。但其实,晋威也明白,如今荀公子的书房里不仅仅只有书香而已,还有重返南疆的决心与统领南疆的野心。不够准确,也许从一开始,荀国质子就拥有不可想象的雄心壮志。 “情况如何?”质子坐于几前,一笔一画地抄经,晋威向其略一行礼,答道,“曲项世子沉寂良久,专心教甘蒙与浮理制丹,如今功成身退,重获自由,来皇都逛逛,不为别的。”质子之笔微微一顿,继续稳稳行进,“他是这个说法啊。”晋威只得补充道,“他亲自前来送陛下所需之药,以表曲项国对棠延的忠心,另一方面……”他顿住片刻,又飞快地言道,“世子说了,若与公主有缘,希望能与之在噙海阁相会,聊一聊二人的未来。” 质子果然停笔,表情肃穆地看向晋威。也对,在知己面前,质子不必努力克制与隐藏自己,“聊也无用。”音色清冷。晋威不予置评,静静等着子修继续发力,然而人家已拿起笔,蘸饱了墨,书写起来,“我得了一份曲谱,你拿去哄哄玄普。”晋威扫了一眼案几,便就发现了名曰的“遥思浩荡”曲谱。 到了玄普房中,晋威先发制人,奉上曲谱,仙人如获至宝,投入于隐士筝曲之中,好一阵子才抬头道,“你们都惯着他,也只能由我这老东西来做恶人,长此以往,那小子独独恨我,可是不成的。” 晋威苦笑道,“他哪里有胆量恨仙人——”玄普摆了摆手,“总之这匹野马既然尊你为兄长,你就得负起责任。”晋威不再啰嗦,干脆地说,“好。”起身离开。“晋威……”反倒是玄普不够利落,说了多余的话,“依我之见,小鹛并非嫌你不够完整,才选南能的……是你不够坚定,人家才不想等了。”晋威没有回头,淡淡地回应道,“都过去了。”人也就消失在门口。 独自在寝屋榻上喘息了半个时辰,晋威才攒足了力气,慢慢睁开眼睛,言道,“露泫,你是功夫了得,然而就这样潜入我房里,不和体统。我不信宁尘没教你规矩。”随即坐了起来。“懂规矩有何用?一样逃不过襄王的鞭子。”不等晋威反驳,露泫将手上之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几上,转换了话题,“我既得了鹛姐姐的书房,就不能让她留下的书籍寂寞,今日恰读到此书……涉及到您,特来……”她没有说下去,人就飘忽不见了。 “她来了?”成崊进门,坐到案几前,嘟囔道,“有香气。”随即看见了案上之书,刚想拿起来翻翻,便听晋威严厉地说,“别碰它。”也就悻悻作罢。“哥,仙人训诫无错,我会改好的。”晋威听了这话,微微叹气,“我护不了你一辈子……你早些明理懂事。”少年心想兄弟之情必然是要持恒一辈子的,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说,“好,我会明理懂事。” 待屋子里再度仅剩下自己,晋威才来至案几前,捧起那本书,轻柔地翻动了几页,一张纸自书中掉落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幅画。一口枯井,一位丽人,一轮明月,一把星辰,一只如燕的飘荡于夜空的风筝,以及一行字——相望不采,离恨难休…… 第256章 相望不采 玄普送走了秦芗,看了一眼仍在庭院里为欢白擦拭庞大身躯的林想,那般认真、安静,莫名地冒出一股怒火来。仙人径直走去成崊的寝屋,踢门而入,奔至榻边,一把扯下盖在少年脸庞上的一本剑谱,音色严厉地说,“今天本是你当值,干活的却仍是林想。成崊,你姐姐嫁人了,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她选谁,你都没资格说话,你倒是气恼、消沉什么?!” 成崊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他就算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怠慢仙人,何况此时仙人眼中已冒出火来。“我只是替大哥不值——”玄普阻断了这话,大声喝道,“管好你自己,就是帮他了,懂吗?!”少年周身一颤,额上竟暴出汗来,弱弱地答道,“懂了。” 仙人走后,成崊发呆良久,方才起身去捡那本被仙人摔在地上的剑谱,却发现一根边缘火红的奇丽羽毛夹在书页里,不由地一怔,再将羽毛取出,在手中转动了一圈,又一圈……少年忽而笑了笑,热泪奔涌而出,将心洗涤了一遍。 不久,晋威归来,林想犹豫片刻,还是将仙人发火的始末相告,晋威抚了抚林想的肩膀,和缓地说,“是我做得不好,委屈你了。”眉宇间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忧伤。“您言重了。”林想施礼回应道,“大家同在惜泓居效命,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何来委屈之说?”话已至此,晋威也就还以微笑,转头去见荀公子了。 每次走入荀子修的书房,晋威都会觉得世界的喧嚣被隔离在外,四下皆是柔润恬淡的书香与近乎纯粹的宁静,血液里盈满富足的氧气,强烈的好奇与求知欲涌入头脑,使他分外清醒、清澈。但其实,晋威也明白,如今荀公子的书房里不仅仅只有书香而已,还有重返南疆的决心与统领南疆的野心。不够准确,也许从一开始,荀国质子就拥有不可想象的雄心壮志。 “情况如何?”质子坐于几前,一笔一画地抄经,晋威向其略一行礼,答道,“曲项世子沉寂良久,专心教甘蒙与浮理制丹,如今功成身退,重获自由,来皇都逛逛,不为别的。”质子之笔微微一顿,继续稳稳行进,“他是这个说法啊。”晋威只得补充道,“他亲自前来送陛下所需之药,以表曲项国对棠延的忠心,另一方面……”他顿住片刻,又飞快地言道,“世子说了,若与公主有缘,希望能与之在噙海阁相会,聊一聊二人的未来。” 质子果然停笔,表情肃穆地看向晋威。也对,在知己面前,质子不必努力克制与隐藏自己,“聊也无用。”音色清冷。晋威不予置评,静静等着子修继续发力,然而人家已拿起笔,蘸饱了墨,书写起来,“我得了一份曲谱,你拿去哄哄玄普。”晋威扫了一眼案几,便就发现了名曰的“遥思浩荡”曲谱。 到了玄普房中,晋威先发制人,奉上曲谱,仙人如获至宝,投入于隐士筝曲之中,好一阵子才抬头道,“你们都惯着他,也只能由我这老东西来做恶人,长此以往,那小子独独恨我,可是不成的。” 晋威苦笑道,“他哪里有胆量恨仙人——”玄普摆了摆手,“总之这匹野马既然尊你为兄长,你就得负起责任。”晋威不再啰嗦,干脆地说,“好。”起身离开。“晋威……”反倒是玄普不够利落,说了多余的话,“依我之见,小鹛并非嫌你不够完整,才选南能的……是你不够坚定,人家才不想等了。”晋威没有回头,淡淡地回应道,“都过去了。”人也就消失在门口。 独自在寝屋榻上喘息了半个时辰,晋威才攒足了力气,慢慢睁开眼睛,言道,“露泫,你是功夫了得,然而就这样潜入我房里,不和体统。我不信宁尘没教你规矩。”随即坐了起来。“懂规矩有何用?一样逃不过襄王的鞭子。”不等晋威反驳,露泫将手上之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几上,转换了话题,“我既得了鹛姐姐的书房,就不能让她留下的书籍寂寞,今日恰读到此书……涉及到您,特来……”她没有说下去,人就飘忽不见了。 “她来了?”成崊进门,坐到案几前,嘟囔道,“有香气。”随即看见了案上之书,刚想拿起来翻翻,便听晋威严厉地说,“别碰它。”也就悻悻作罢。“哥,仙人训诫无错,我会改好的。”晋威听了这话,微微叹气,“我护不了你一辈子……你早些明理懂事。”少年心想兄弟之情必然是要持恒一辈子的,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说,“好,我会明理懂事。” 待屋子里再度仅剩下自己,晋威才来至案几前,捧起那本书,轻柔地翻动了几页,一张纸自书中掉落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幅画。一口枯井,一位丽人,一轮明月,一把星辰,一只如燕的飘荡于夜空的风筝,以及一行字——相望不采,离恨难休…… 第257章 隐士之心 暮色已起,一匹金色灵鹿自金刚峡谷向嘉佑军营极速奔跑,若不是鹿角负伤,恐怕它会跑得更快。到了军营,由于士兵们皆认得驾驭灵鹿的少年,所以岳勇知并未费多少解释便被放行,但仍由机警的士兵一路引领,来至曹鲤将军的寝帐。 见了义父,勇知直接向其禀告,医圣与廷仁进山采药,本是说好了日落之前必然归来,如今夜幕即将降临,二人仍无踪影,若在平时,他完全可以驾驭恶灵兽飞遍整个峡谷寻找,可灵兽之角伤得不轻,不便飞行,只得奉师者之命,前来请义父想想办法。 曹鲤自然重视,叫来几位副将一同研究金刚峡谷的地图,确定了搜寻策略,兵分几路行动起来。待众人离开寝帐,勇知犹豫着问道,“用不用请常先生占卜一下?”见义父脸色一沉,也就明白其大抵仍将占卜归类成邪术了。然而,这倒也不能阻止勇知悄无声息地去找常风,暗地里占卜。看着常疯子一阵忙碌,口中念念有词,做派神神叨叨,少年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为何,他从骨子里就很吃这一套。 “我们走。”占卜结束,常风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擦了一把脸,便走出住处,提马出营,少年紧忙跳上因水兽,跟了上去。一路斜风打脸,越走越暗,不过少年没有一丝犹豫,执执跟随常风,终是走到了灵兽与宝马都无法前行的峡谷密林深处。二人安顿好坐骑,点燃火把,继续前行,越往谷底探寻,越是阴风阵阵,刮得树叶响声大作,像是醉汉扯着嗓子唱着悲歌。 “到了。”疯子话音一起,少年猝不及防地被轻敲了一下脑壳,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屋子里烛火摇曳,茶香阵阵。本想坐起来,却不能够,身子完全不听吩咐,依旧一动不动。“这就是万玛蓄才?”中年男子的声音非常低沉,却也极为悦耳。“正是獠决皇族的遗珠。”这是常风之声,只是音色沉稳,不像往日那般疯里疯气。“很好,你潜藏良久,终于创建奇功了。”常风回应道,“凑巧昨夜两头灵兽进阶,我痛饮了它们角上之血,我主保佑,我也借力进阶了……” 原来常风不仅不疯,还是个潜藏在义父身边的獠决细作,而且,这个狡猾可憎的细作还是师父引荐去嘉佑军营的!这还不算完,连自己都被此细作鉴定为獠决皇族遗珠?!岳勇知越想越气,心都快炸开了。盛怒之下,少年依然做不得什么,甚至连头颅都无法转动,嘴巴也无法张开,不过有人掰开了他的嘴,塞入了一粒丹药。 在丹药发挥不可预测的效能之前,少年用清澈、冒火之眼与英俊、坚毅、充满复杂情绪之眼对视,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但那疯子,不,曾经装疯卖傻、攫取了他心底的信任与喜爱之细作,却说了一句,“您总是要走该走之路的……”之后,勇知合上眼,陷入长梦。 清晨来临,莫名坊内格外宁静,两张疲惫发白的面孔,透过依然摇曳、却已毫无作用的烛火,默然对视。“一无所获!”曹鲤说出这话时,身体的每一寸都很痛,“宏焘兄、廷儿、勇知、那个疯子——”然后将拳头打在案上,“常风——会有问题吗?” “据说金刚峡谷谷底有一条暗河,可抵北域。”濮舟眼中晃荡着一种不真实的飘悠之光,“天也亮了,让恶灵兽去找找。”曹鲤盯住隐士之眼,面色凝重地问,“您这据说,‘据’从何来?”濮舟答道,“承基说的……”然后还击道,“怎么?他没告诉你吗?”曹鲤深吸一口气,尽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甚至淡然一笑,“您是隐士,总能超然于事外,因此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也是无碍的……承基大抵是这个策略。” 斗嘴结束,恶灵兽领命飞往峡谷深处,虽说伤势未愈,却也振翅有力,威风不减,濮舟目送良久,轻叹一声,回到屋中。曹鲤独自立在院子里,捋了捋胡须,不辞而别,径直回去军营了。正午时分,守卫在莫名坊之外的士兵将一则好消息传递给曹鲤——医圣师徒已平安归来,恶灵兽、因水兽以及常风之马也已回到坊内。不过,岳勇知与常风仍是下落不明。 湿润的草皮被一层层地剥开之后,两颗可以大补元气的野生人参呈现于濮舟眼前。“将其入药,对你和哲方大有益处……希望勇知他们能尽快回来,此番进山之行才算圆满。”圆满……此二字刺痛了隐士之心,令其不由地道出实情,“他与常风,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第257章 隐士之心 暮色已起,一匹金色灵鹿自金刚峡谷向嘉佑军营极速奔跑,若不是鹿角负伤,恐怕它会跑得更快。到了军营,由于士兵们皆认得驾驭灵鹿的少年,所以岳勇知并未费多少解释便被放行,但仍由机警的士兵一路引领,来至曹鲤将军的寝帐。 见了义父,勇知直接向其禀告,医圣与廷仁进山采药,本是说好了日落之前必然归来,如今夜幕即将降临,二人仍无踪影,若在平时,他完全可以驾驭恶灵兽飞遍整个峡谷寻找,可灵兽之角伤得不轻,不便飞行,只得奉师者之命,前来请义父想想办法。 曹鲤自然重视,叫来几位副将一同研究金刚峡谷的地图,确定了搜寻策略,兵分几路行动起来。待众人离开寝帐,勇知犹豫着问道,“用不用请常先生占卜一下?”见义父脸色一沉,也就明白其大抵仍将占卜归类成邪术了。然而,这倒也不能阻止勇知悄无声息地去找常风,暗地里占卜。看着常疯子一阵忙碌,口中念念有词,做派神神叨叨,少年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为何,他从骨子里就很吃这一套。 “我们走。”占卜结束,常风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擦了一把脸,便走出住处,提马出营,少年紧忙跳上因水兽,跟了上去。一路斜风打脸,越走越暗,不过少年没有一丝犹豫,执执跟随常风,终是走到了灵兽与宝马都无法前行的峡谷密林深处。二人安顿好坐骑,点燃火把,继续前行,越往谷底探寻,越是阴风阵阵,刮得树叶响声大作,像是醉汉扯着嗓子唱着悲歌。 “到了。”疯子话音一起,少年猝不及防地被轻敲了一下脑壳,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屋子里烛火摇曳,茶香阵阵。本想坐起来,却不能够,身子完全不听吩咐,依旧一动不动。“这就是万玛蓄才?”中年男子的声音非常低沉,却也极为悦耳。“正是獠决皇族的遗珠。”这是常风之声,只是音色沉稳,不像往日那般疯里疯气。“很好,你潜藏良久,终于创建奇功了。”常风回应道,“凑巧昨夜两头灵兽进阶,我痛饮了它们角上之血,我主保佑,我也借力进阶了……” 原来常风不仅不疯,还是个潜藏在义父身边的獠决细作,而且,这个狡猾可憎的细作还是师父引荐去嘉佑军营的!这还不算完,连自己都被此细作鉴定为獠决皇族遗珠?!岳勇知越想越气,心都快炸开了。盛怒之下,少年依然做不得什么,甚至连头颅都无法转动,嘴巴也无法张开,不过有人掰开了他的嘴,塞入了一粒丹药。 在丹药发挥不可预测的效能之前,少年用清澈、冒火之眼与英俊、坚毅、充满复杂情绪之眼对视,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但那疯子,不,曾经装疯卖傻、攫取了他心底的信任与喜爱之细作,却说了一句,“您总是要走该走之路的……”之后,勇知合上眼,陷入长梦。 清晨来临,莫名坊内格外宁静,两张疲惫发白的面孔,透过依然摇曳、却已毫无作用的烛火,默然对视。“一无所获!”曹鲤说出这话时,身体的每一寸都很痛,“宏焘兄、廷儿、勇知、那个疯子——”然后将拳头打在案上,“常风——会有问题吗?” “据说金刚峡谷谷底有一条暗河,可抵北域。”濮舟眼中晃荡着一种不真实的飘悠之光,“天也亮了,让恶灵兽去找找。”曹鲤盯住隐士之眼,面色凝重地问,“您这据说,‘据’从何来?”濮舟答道,“承基说的……”然后还击道,“怎么?他没告诉你吗?”曹鲤深吸一口气,尽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甚至淡然一笑,“您是隐士,总能超然于事外,因此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也是无碍的……承基大抵是这个策略。” 斗嘴结束,恶灵兽领命飞往峡谷深处,虽说伤势未愈,却也振翅有力,威风不减,濮舟目送良久,轻叹一声,回到屋中。曹鲤独自立在院子里,捋了捋胡须,不辞而别,径直回去军营了。正午时分,守卫在莫名坊之外的士兵将一则好消息传递给曹鲤——医圣师徒已平安归来,恶灵兽、因水兽以及常风之马也已回到坊内。不过,岳勇知与常风仍是下落不明。 湿润的草皮被一层层地剥开之后,两颗可以大补元气的野生人参呈现于濮舟眼前。“将其入药,对你和哲方大有益处……希望勇知他们能尽快回来,此番进山之行才算圆满。”圆满……此二字刺痛了隐士之心,令其不由地道出实情,“他与常风,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第258章 鹍瑟 月上梢头,荀子修看着仍在安静读书的儿子,竟有一些出神。晋威走至近前,本想说些什么,却也终究不做打扰。“泓儿,明天再读。”子修抚了抚儿子的小脑瓜,这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将书交予父亲,朝向其与晋威恭恭敬敬地施礼,不急不慢地离开了书房。 “是在今晚吗?”音色柔和、平静。“是。”晋威低声答道,“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子修神色自若,回应道,“我想喝一点酒,你陪我,可否?”晋威扭捏了一下,还是迅速取来一壶不醉人的酒,两个朴素的杯子,为各自满上酒,无声地饮下几杯。果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多时,质子便主动开口道,“项东游也是执着之人……明明知道毫无希望,却能守心不移这许多年……一个摘取不得的‘情’字,这样厉害啊。” 晋威当然知道知己并没有醉,不过是借酒畅所欲言,便也大胆地说,“对有些人来说,情字深刻于心魂,自然就威力巨大,可持恒一生……公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子修抬眉瞪了他一眼,却也毫无威慑力。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了片刻,晋威眉头微蹙,以尖利之音道,“只在今夜,奴婢也斗胆劝您一句,若是公主愿意与世子和美,您也别说世子配得上配不上的……祝福就好。”荀子修没有搭话,酒倒是喝得猛了。 其实这样一点儿酒,质子与晋威都是不会醉的,然而两个人就是切实地醉了,伏案而眠,且一觉睡到天亮。待洗漱妥当,来至庭院里,二人发现成崊正在乖乖地打扫院子,欢白兽也不捣乱,在旁陪伴,像一只亲切可人的大猫。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惜泓居的宁静,来者是棠延女将郑勤澄,这多少令晋威、成崊不悦。“我向来无事不来的。”郑将军安置好骏马,朝质子略一施礼,“我有事找你。”质子别无他法,只得行待客之道,将贵客请进书房。 “其实郑家的家务事不应说与你听,不过,公主之事,你是无法置身事外的?”直截了当的一问迫得质子不得不点了点头。“昨夜,公主在噙海阁款待曲项世子,既然你有晋威,想必不可能不知晓的。”质子再度点头,答道,“知道。”郑将军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喃喃道,“只是,公主要不要远嫁去曲项国……尚未可知啊。” 晋威虽不言语,却也以如剑的目光扫向郑勤澄,让其完整地体会到一种愤怒的情绪。“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定夺,不过公主也并非凡俗女子,相信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质子之言并未能令贵客满意,她一面抵挡着晋威寒光烁烁的目光,一面道出正题,“外祖父差人问她,她只说需要时间权衡利弊,那么,不如你来问她,相信能听到实话——”晋威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您请回。”勤澄倒也不恼,强势扬手,“你先闭嘴。”质子轻咳一声,问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郑家的旨意?”勤澄冷笑道,“还是你会下达逐客令啊。” 贵客走后,主仆二人皆发愣良久,终是晋威施礼道,“奴婢先去向陛下禀明情况。”质子收回思绪,点头说好。晋威刚刚离开,露泫便翩然入室,质子也不拖沓,抬眉问道,“情况如何?”少女如实答道,“世子下了大功夫,在噙海阁布下天罗地网,您派去之人一无所获。”质子微微叹气,“料到了。”少女壮着胆子道,“您若亲自去问——”果然被瞪了一眼,周身不由一抖,施礼而退。 敬宗于丰渠阁内捧书而读,对晋威禀告之事不予评判,只扬了扬手,晋威也就退了出去。在外值守的秦芗以眼神请示焉汶,得到默许,便送一送挚友。另一方面,焉汶果然听得敬宗唤他,也就立即回应一声,躬身进门。“郑卿居然派孙女去惜泓居刺探军情……这步棋走的,像是个累赘。”敬宗抬眉看了看焉汶,温和地说,“不过朕知道,郑卿很少走无用之棋的。”焉汶思量着答道,“若能将荀公子拖进局中,也不算是坏棋。” “你错了。”敬宗起身,在房中踱步,焉汶默然而立,不敢妄言妄动。“郑卿大约是以此棋点朕的穴啊。”焉汶一惊,也并未在天子面前遮掩这份惊讶。“玥儿并不打算孤独终老,因此时机到了,皇都于她而言,也总是要渐行渐远的。”焉汶特别想问,那么此刻,时机到了吗?但他当然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 “郑氏戚党栽培出这样强大的棋子,自然想让其永守皇都,发挥一辈子效能,他们都是冷血无情的懦夫、混账东西,因此如今眼见公主已开始筹划自己的未来,便就急了,慌了……这才暗示、提醒朕,棠延的未来也同样需要公主枯守在皇都的。” 室内陷入沉默,一朵兰花悄然落地,在棠延天子看来,并无悲凉之意。那花朵分明还是鲜活模样,却凋零、静止于此刻,也不失为一种超然、洒脱的美好结局。“郑卿有一点算得很准,这个谜底,由荀子修来揭开最为恰当、合适。”敬宗笑了笑,言道,“总之,让他们烦恼去,朕要去看看皇孙,高兴高兴。”焉汶应声办理,一切自然妥当。 东宫太子妃卢氏得公主照拂,顺利诞下一子,敬宗赐名李昺,乳名鹍瑟,如今刚刚满月,已是眉目清秀的聪颖样子,甚得天子之心,因此整个东宫也跟着熠熠生辉了。此刻天子驾临,众人皆不敢有丝毫怠慢,依礼接驾,再腾出空间来,让敬宗与鹍瑟独处一番,得享天伦之乐。只是不多时,皇后闻讯而至,在旁喋喋不休地夸赞皇孙,用力过猛,着实令敬宗扫兴。 “陛下……”听闻妻子呼唤,敬宗稳稳地交付了婴孩,皇后本能地伸手接住,护着命一般搂在怀里,又见敬宗面目更为苍白,只得轻呼焉汶前来处置。焉汶进门,朝皇后深施一礼,皇后便也明了自己不宜在场,遂抱着皇孙退了出去,回手关严了房门。敬宗服下丹药,依然疼得倒抽了数口冷气,方才找回了自己,恢复如常。 归程,敬宗忽然决定去趟明珠湖,焉汶只得从命,默默跟在天子身后,看着这样一条写满雄心壮志的高大背影,孤独地沿湖岸前行。夏日之风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推送至岸边,终是惹得敬宗叹息了一声。“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年之内,不可轻易倒下啊。”焉汶跪地叩拜,音色低沉、坚定,“陛下乃真龙天子,受上天庇佑——”敬宗摆了摆手,“朕不想听这些,你起来。”焉汶起身,这才发觉脸上皆是热泪,敬宗自然也看到了,凄然笑道,“你也觉得朕恐怕时日无多了……是吗?”焉汶大为惶恐,跪地狠狠叩首,口中喃喃,“陛下洪福齐天,洪福齐天……” 第258章 鹍瑟 月上梢头,荀子修看着仍在安静读书的儿子,竟有一些出神。晋威走至近前,本想说些什么,却也终究不做打扰。“泓儿,明天再读。”子修抚了抚儿子的小脑瓜,这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将书交予父亲,朝向其与晋威恭恭敬敬地施礼,不急不慢地离开了书房。 “是在今晚吗?”音色柔和、平静。“是。”晋威低声答道,“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子修神色自若,回应道,“我想喝一点酒,你陪我,可否?”晋威扭捏了一下,还是迅速取来一壶不醉人的酒,两个朴素的杯子,为各自满上酒,无声地饮下几杯。果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多时,质子便主动开口道,“项东游也是执着之人……明明知道毫无希望,却能守心不移这许多年……一个摘取不得的‘情’字,这样厉害啊。” 晋威当然知道知己并没有醉,不过是借酒畅所欲言,便也大胆地说,“对有些人来说,情字深刻于心魂,自然就威力巨大,可持恒一生……公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子修抬眉瞪了他一眼,却也毫无威慑力。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了片刻,晋威眉头微蹙,以尖利之音道,“只在今夜,奴婢也斗胆劝您一句,若是公主愿意与世子和美,您也别说世子配得上配不上的……祝福就好。”荀子修没有搭话,酒倒是喝得猛了。 其实这样一点儿酒,质子与晋威都是不会醉的,然而两个人就是切实地醉了,伏案而眠,且一觉睡到天亮。待洗漱妥当,来至庭院里,二人发现成崊正在乖乖地打扫院子,欢白兽也不捣乱,在旁陪伴,像一只亲切可人的大猫。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惜泓居的宁静,来者是棠延女将郑勤澄,这多少令晋威、成崊不悦。“我向来无事不来的。”郑将军安置好骏马,朝质子略一施礼,“我有事找你。”质子别无他法,只得行待客之道,将贵客请进书房。 “其实郑家的家务事不应说与你听,不过,公主之事,你是无法置身事外的?”直截了当的一问迫得质子不得不点了点头。“昨夜,公主在噙海阁款待曲项世子,既然你有晋威,想必不可能不知晓的。”质子再度点头,答道,“知道。”郑将军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喃喃道,“只是,公主要不要远嫁去曲项国……尚未可知啊。” 晋威虽不言语,却也以如剑的目光扫向郑勤澄,让其完整地体会到一种愤怒的情绪。“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定夺,不过公主也并非凡俗女子,相信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质子之言并未能令贵客满意,她一面抵挡着晋威寒光烁烁的目光,一面道出正题,“外祖父差人问她,她只说需要时间权衡利弊,那么,不如你来问她,相信能听到实话——”晋威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您请回。”勤澄倒也不恼,强势扬手,“你先闭嘴。”质子轻咳一声,问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郑家的旨意?”勤澄冷笑道,“还是你会下达逐客令啊。” 贵客走后,主仆二人皆发愣良久,终是晋威施礼道,“奴婢先去向陛下禀明情况。”质子收回思绪,点头说好。晋威刚刚离开,露泫便翩然入室,质子也不拖沓,抬眉问道,“情况如何?”少女如实答道,“世子下了大功夫,在噙海阁布下天罗地网,您派去之人一无所获。”质子微微叹气,“料到了。”少女壮着胆子道,“您若亲自去问——”果然被瞪了一眼,周身不由一抖,施礼而退。 敬宗于丰渠阁内捧书而读,对晋威禀告之事不予评判,只扬了扬手,晋威也就退了出去。在外值守的秦芗以眼神请示焉汶,得到默许,便送一送挚友。另一方面,焉汶果然听得敬宗唤他,也就立即回应一声,躬身进门。“郑卿居然派孙女去惜泓居刺探军情……这步棋走的,像是个累赘。”敬宗抬眉看了看焉汶,温和地说,“不过朕知道,郑卿很少走无用之棋的。”焉汶思量着答道,“若能将荀公子拖进局中,也不算是坏棋。” “你错了。”敬宗起身,在房中踱步,焉汶默然而立,不敢妄言妄动。“郑卿大约是以此棋点朕的穴啊。”焉汶一惊,也并未在天子面前遮掩这份惊讶。“玥儿并不打算孤独终老,因此时机到了,皇都于她而言,也总是要渐行渐远的。”焉汶特别想问,那么此刻,时机到了吗?但他当然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 “郑氏戚党栽培出这样强大的棋子,自然想让其永守皇都,发挥一辈子效能,他们都是冷血无情的懦夫、混账东西,因此如今眼见公主已开始筹划自己的未来,便就急了,慌了……这才暗示、提醒朕,棠延的未来也同样需要公主枯守在皇都的。” 室内陷入沉默,一朵兰花悄然落地,在棠延天子看来,并无悲凉之意。那花朵分明还是鲜活模样,却凋零、静止于此刻,也不失为一种超然、洒脱的美好结局。“郑卿有一点算得很准,这个谜底,由荀子修来揭开最为恰当、合适。”敬宗笑了笑,言道,“总之,让他们烦恼去,朕要去看看皇孙,高兴高兴。”焉汶应声办理,一切自然妥当。 东宫太子妃卢氏得公主照拂,顺利诞下一子,敬宗赐名李昺,乳名鹍瑟,如今刚刚满月,已是眉目清秀的聪颖样子,甚得天子之心,因此整个东宫也跟着熠熠生辉了。此刻天子驾临,众人皆不敢有丝毫怠慢,依礼接驾,再腾出空间来,让敬宗与鹍瑟独处一番,得享天伦之乐。只是不多时,皇后闻讯而至,在旁喋喋不休地夸赞皇孙,用力过猛,着实令敬宗扫兴。 “陛下……”听闻妻子呼唤,敬宗稳稳地交付了婴孩,皇后本能地伸手接住,护着命一般搂在怀里,又见敬宗面目更为苍白,只得轻呼焉汶前来处置。焉汶进门,朝皇后深施一礼,皇后便也明了自己不宜在场,遂抱着皇孙退了出去,回手关严了房门。敬宗服下丹药,依然疼得倒抽了数口冷气,方才找回了自己,恢复如常。 归程,敬宗忽然决定去趟明珠湖,焉汶只得从命,默默跟在天子身后,看着这样一条写满雄心壮志的高大背影,孤独地沿湖岸前行。夏日之风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推送至岸边,终是惹得敬宗叹息了一声。“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年之内,不可轻易倒下啊。”焉汶跪地叩拜,音色低沉、坚定,“陛下乃真龙天子,受上天庇佑——”敬宗摆了摆手,“朕不想听这些,你起来。”焉汶起身,这才发觉脸上皆是热泪,敬宗自然也看到了,凄然笑道,“你也觉得朕恐怕时日无多了……是吗?”焉汶大为惶恐,跪地狠狠叩首,口中喃喃,“陛下洪福齐天,洪福齐天……” 第259章 一片痴情 “情爱之心,本宫也不是没有,只是,你若想摘取,总要有一些真正的特色,或者说是闪亮之处……”夜入深时,酒至微醺,项东游觉得公主就在眼前,隔案而坐,平静地道出昨夜对他说过的这番话,每一根发丝都闪动着令他心动、向往的光芒。 的确,棠延公主岂是一腔热血、一片痴情就能打动、摘取的?东游对着烛火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有良策,可根除陛下胃内惑蚤之患,若当真成了——”公主抬手阻断此言,面目严厉地说道,“父皇龙体关乎天下安危,不容有失,因此本宫容不下‘若当真’三字,本宫郑重问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十足的把握,唯有神仙才有。公主眉心一痛,自梦中醒来。“如意。”她轻唤一声,如意便就甜甜地答应着来至眼前,服侍其喝下温热的白水。公主顺下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如意,东宫尹约对你有一世相惜相伴的想法……你觉得如何?”如意一边麻利地为公主更衣,一边平静地答道,“奴婢说过,要伺候您一世的,此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与事可牵绊心弦,转圜丝毫。”眼波流转,音色放软,“您若要远嫁,奴婢与焉知定要陪同。” 公主伸出手指,在如意额上轻轻一点,“什么远嫁?不许胡说。”如意倒也不惧,应对道,“奴婢不懂天下纷争,您的难处却也能看懂一二……”然后以明亮之眼迎接公主的目光,“有些事情……只要您想放下……”公主摇了摇头,如意也就不说什么了。 公主复又躺下,强逼着自己睡去,如意守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公主,直至天明。“公主。”门外传来宁尘之声,如意颇为意外,紧忙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关好房门,仔细打量着宁尘道,“您不好好躺着养伤,怎的起得这样早,来扰公主?”又训了陪同而来的焉知一句,“不懂事!” “如意,请宁尘去书房等候本宫。”门内传来公主的命令,如意也就只能遵从照办了。不多时,公主端坐于书房案前,朝垂首而立的宁尘道,“你大伤未愈,坐。”宁尘依礼谢过,仍是强撑着立住,开口道,“奴婢昨夜梦见德妃娘娘了……” “母妃走后,本宫倒也梦到她两回,都是儿时场景,并无其他。”公主端详着重新缝补完整的仙兰帕子,喃喃道,“本宫倒真想听听,什么样的梦境值得你如此急切地前来禀告。”宁尘音色明朗地答道,“娘娘说曾化身为传信之鸟,重游鹓雏轩,却被击落,不知那信……您是否收到了。”如兰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转而继续抚弄着逝者留下的一方帕子。“若收到了……总要有所回应、行动,不枉她真心疼爱了您一世。” 啾……呜…… 仿佛那只羽毛奇丽的大鸟再度自头顶掠过。公主记得当时的自己本能地抬起手臂,那鸟儿盘旋片刻,遂停落在公主肩头。小巧的竹筒被利落地取下,公主道了一声,“去。”再一抬头,那奇丽之灵鸟已不见踪影,刚收好信筒,父亲又十分意外地出现于视野之中…… 只是,连公主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信到了如今,依然没有被取出,读过。宁尘走后,那牵连了逝者告示的竹筒出现在桌案上,与公主对峙良久,终究被点燃,化为乌有。这世上做一些事与不做一些事的理由大抵是相通的。公主走出书房,对守在外头的如意道,“收拾一下,待本宫回来,要一切如常。”如意应声办理,公主独自走入花园,融入繁盛、浩荡之夏。 密林深处,黑轮兽得以进阶的洞穴已被封得严严实实,这当然是潘略强势而为,并未同公主请示、商量——这世上最忠诚顶用、也是最无礼的奴婢,便是潘略。此刻,公主转回头来,目光便已触及此人。“公主,勤王求见。”公主轻轻摇头,“不见。”潘略转身离去,公主在后面追了一句,“婉拒就好,不许令其难堪。”潘略继续行走,抬起手臂在空中一挥,算作回应。 不多时,潘略折返回来,身背后竟还多了仙人玄普。公主略一蹙眉,冷声质问不好管教的奴婢,“怎么,仙人到此竟无需通传,乞本宫酌夺再见吗?”潘略并不回应,径直离开,仙人施礼答道,“公主,荀公子在明珠湖畔等您……烦请您得空——”公主扬手道,“本宫没空。”玄普也不多言,匆匆告辞。 不知为何,今日的明珠湖于荀子修看来,有种描述不清的幽寂、悲凉之意,如玉之人走至一块尚算圆润的巨石面前,微微叹气,盘膝而坐,对随行的晋威道,“恐怕要到日落之时,公主才会驾临。”说罢闭上眼睛,静思修行。晋威环顾四周,找准了位置,纵身跃起,隐没于一棵百年古树之上。原本在此休憩的鸟儿被如鸟之人惊扰,自然不爽,叫嚷抗争了一番,眼见毫无用处、益处,这才纷纷悻悻地飞走了。 时光奈何不了耐得住寂寞之人,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叹息了一声,拉下了夜幕。棠延公主踏着月色而来,朝向闭目静思之人掷出一颗石子,正正地打在其额上,力道不轻,质子睁开眼睛之时,泪水也涌了出来。“您当真要远嫁西陲?”公主没有立即作答,抬手再次掷出石子,打入一棵百年古树的庞大树冠之中,如预想的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本宫嫁与不嫁,嫁与谁,嫁去哪里,皆由自己做主。”公主望向明月,凄然笑道,“放心,本宫答应助你重返南疆,决不食言。”质子心上发痛,泪水无法止住,“西陲是好,宁静富庶,已安稳百年,从无战乱之忧,世子才华横溢,开明洒脱,多年来一直守心向月,终是捧得了良缘。” “孩子都这样大了,自己却还是个爱哭的孩子。”明月照着已哭成泪人的质子,以及眼中荡漾着冷冷华光的公主。“在您面前,我伪装不来。”质子深施一礼,再直起身来言道,“我已知晓了您的心意,陛下也会知晓,望您速速筹谋,尽早达成心愿。” “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要放轻松些。”声音里有不可想象的强悍之力。“要护好来之不易的局面与自己的软肋,冷静行棋,否则,就会如今夜此时这般,一经击打便已溃不成军。”质子咽下热泪,说出一个“好”字。公主离开许久,晋威才飞身下树,来至质子身旁。“你去丰渠阁复命,我自己回去。”晋威施礼而去,将庞大而华丽的明珠湖独留给了荀子修一人。月色之下,质子缓步而行,泪虽干了,然而心依然在淌血,且今夜之殇,必然是一生难愈的。 第259章 一片痴情 “情爱之心,本宫也不是没有,只是,你若想摘取,总要有一些真正的特色,或者说是闪亮之处……”夜入深时,酒至微醺,项东游觉得公主就在眼前,隔案而坐,平静地道出昨夜对他说过的这番话,每一根发丝都闪动着令他心动、向往的光芒。 的确,棠延公主岂是一腔热血、一片痴情就能打动、摘取的?东游对着烛火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有良策,可根除陛下胃内惑蚤之患,若当真成了——”公主抬手阻断此言,面目严厉地说道,“父皇龙体关乎天下安危,不容有失,因此本宫容不下‘若当真’三字,本宫郑重问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十足的把握,唯有神仙才有。公主眉心一痛,自梦中醒来。“如意。”她轻唤一声,如意便就甜甜地答应着来至眼前,服侍其喝下温热的白水。公主顺下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如意,东宫尹约对你有一世相惜相伴的想法……你觉得如何?”如意一边麻利地为公主更衣,一边平静地答道,“奴婢说过,要伺候您一世的,此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与事可牵绊心弦,转圜丝毫。”眼波流转,音色放软,“您若要远嫁,奴婢与焉知定要陪同。” 公主伸出手指,在如意额上轻轻一点,“什么远嫁?不许胡说。”如意倒也不惧,应对道,“奴婢不懂天下纷争,您的难处却也能看懂一二……”然后以明亮之眼迎接公主的目光,“有些事情……只要您想放下……”公主摇了摇头,如意也就不说什么了。 公主复又躺下,强逼着自己睡去,如意守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公主,直至天明。“公主。”门外传来宁尘之声,如意颇为意外,紧忙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关好房门,仔细打量着宁尘道,“您不好好躺着养伤,怎的起得这样早,来扰公主?”又训了陪同而来的焉知一句,“不懂事!” “如意,请宁尘去书房等候本宫。”门内传来公主的命令,如意也就只能遵从照办了。不多时,公主端坐于书房案前,朝垂首而立的宁尘道,“你大伤未愈,坐。”宁尘依礼谢过,仍是强撑着立住,开口道,“奴婢昨夜梦见德妃娘娘了……” “母妃走后,本宫倒也梦到她两回,都是儿时场景,并无其他。”公主端详着重新缝补完整的仙兰帕子,喃喃道,“本宫倒真想听听,什么样的梦境值得你如此急切地前来禀告。”宁尘音色明朗地答道,“娘娘说曾化身为传信之鸟,重游鹓雏轩,却被击落,不知那信……您是否收到了。”如兰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转而继续抚弄着逝者留下的一方帕子。“若收到了……总要有所回应、行动,不枉她真心疼爱了您一世。” 啾……呜…… 仿佛那只羽毛奇丽的大鸟再度自头顶掠过。公主记得当时的自己本能地抬起手臂,那鸟儿盘旋片刻,遂停落在公主肩头。小巧的竹筒被利落地取下,公主道了一声,“去。”再一抬头,那奇丽之灵鸟已不见踪影,刚收好信筒,父亲又十分意外地出现于视野之中…… 只是,连公主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信到了如今,依然没有被取出,读过。宁尘走后,那牵连了逝者告示的竹筒出现在桌案上,与公主对峙良久,终究被点燃,化为乌有。这世上做一些事与不做一些事的理由大抵是相通的。公主走出书房,对守在外头的如意道,“收拾一下,待本宫回来,要一切如常。”如意应声办理,公主独自走入花园,融入繁盛、浩荡之夏。 密林深处,黑轮兽得以进阶的洞穴已被封得严严实实,这当然是潘略强势而为,并未同公主请示、商量——这世上最忠诚顶用、也是最无礼的奴婢,便是潘略。此刻,公主转回头来,目光便已触及此人。“公主,勤王求见。”公主轻轻摇头,“不见。”潘略转身离去,公主在后面追了一句,“婉拒就好,不许令其难堪。”潘略继续行走,抬起手臂在空中一挥,算作回应。 不多时,潘略折返回来,身背后竟还多了仙人玄普。公主略一蹙眉,冷声质问不好管教的奴婢,“怎么,仙人到此竟无需通传,乞本宫酌夺再见吗?”潘略并不回应,径直离开,仙人施礼答道,“公主,荀公子在明珠湖畔等您……烦请您得空——”公主扬手道,“本宫没空。”玄普也不多言,匆匆告辞。 不知为何,今日的明珠湖于荀子修看来,有种描述不清的幽寂、悲凉之意,如玉之人走至一块尚算圆润的巨石面前,微微叹气,盘膝而坐,对随行的晋威道,“恐怕要到日落之时,公主才会驾临。”说罢闭上眼睛,静思修行。晋威环顾四周,找准了位置,纵身跃起,隐没于一棵百年古树之上。原本在此休憩的鸟儿被如鸟之人惊扰,自然不爽,叫嚷抗争了一番,眼见毫无用处、益处,这才纷纷悻悻地飞走了。 时光奈何不了耐得住寂寞之人,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叹息了一声,拉下了夜幕。棠延公主踏着月色而来,朝向闭目静思之人掷出一颗石子,正正地打在其额上,力道不轻,质子睁开眼睛之时,泪水也涌了出来。“您当真要远嫁西陲?”公主没有立即作答,抬手再次掷出石子,打入一棵百年古树的庞大树冠之中,如预想的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本宫嫁与不嫁,嫁与谁,嫁去哪里,皆由自己做主。”公主望向明月,凄然笑道,“放心,本宫答应助你重返南疆,决不食言。”质子心上发痛,泪水无法止住,“西陲是好,宁静富庶,已安稳百年,从无战乱之忧,世子才华横溢,开明洒脱,多年来一直守心向月,终是捧得了良缘。” “孩子都这样大了,自己却还是个爱哭的孩子。”明月照着已哭成泪人的质子,以及眼中荡漾着冷冷华光的公主。“在您面前,我伪装不来。”质子深施一礼,再直起身来言道,“我已知晓了您的心意,陛下也会知晓,望您速速筹谋,尽早达成心愿。” “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要放轻松些。”声音里有不可想象的强悍之力。“要护好来之不易的局面与自己的软肋,冷静行棋,否则,就会如今夜此时这般,一经击打便已溃不成军。”质子咽下热泪,说出一个“好”字。公主离开许久,晋威才飞身下树,来至质子身旁。“你去丰渠阁复命,我自己回去。”晋威施礼而去,将庞大而华丽的明珠湖独留给了荀子修一人。月色之下,质子缓步而行,泪虽干了,然而心依然在淌血,且今夜之殇,必然是一生难愈的。 第260章 深埋于心 无论黑夜多么难熬,清晨终究还是如约而至。襄王府内,王妃收拾妥当,独自去往圆悰寺敬香祈福,襄王照例派得力之人一路护持。妻子意外流产之后,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久久走不出来,襄王对此也毫无办法。 一番敬香祷告之后,王妃独自于雅室内抄经,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忽而听到敲门声,她方才停笔,眨了眨眼睛,几滴泪又涌了出来。“我只想静心抄经,茶水斋饭都不需要。”话音未落,门却不知礼数地开了。“怎的瘦成这样?”公主挺身而入,细细打量着愣坐在案前的南然,音色严厉地说,“果然是釉麟宠妻无度,任由你没完没了地哀痛哭泣,连一句重话也不忍说,成就了今日木讷之鬼。” “姐姐,孩子没了,我不该痛吗?难不成还要我欢欢喜喜地度日?”南然直视公主之眼,带着显而易见、却也从未展现过的情绪道,“您没经历过丧子之痛,何苦讥讽我痛成木讷之鬼?!”公主不为所动,端端正正地坐到弟媳身旁,十分平静地说,“若总是这样生无可恋、痛不欲生,不如做个真鬼。”然后将一瓶丹药塞到南然手里,“收好它,想明白了就可轻松上路,毫无痛感的。” “您何苦这样激我。”南然攥紧丹药,喃喃道,“我岂能舍得下锜郎与崇儿,还有父母双亲……”公主回应道,“既然还有不舍之人,就不要整日苦着脸示人……将深刻的痛深埋于心,独自凭吊就好,莫叫任何人旁观。”公主起身走至门旁,停下脚步,并未回头,“丹药效力强劲,你可仔细收好……此前你活得太过如意顺畅了,往后的日子,苦痛只会更多,若你不够强,总能用上它的……还有,从今往后……你我之情……断了。” 归程,攥着丹药的一双手仍在发抖,公主之狠绝彻底令南然清醒过来,回顾流产当日,自己曾吃过公主特地命人送来的噙海阁糕点,不多时,腹痛难忍,悲剧就发生了,当时的自己,疯了一般认定那糕点有问题,如今想来,友情自那一刻起,已然断裂了。 正因为一直以来南然被父母、丈夫呵护备至,不曾体会过人世间之冷、之恶,那一日所衍生的剧烈之痛、之恨,终将伴随一生,不可休止。即使她终究弄明白了流产只是一场纯粹的意外,也依然无法重拾对公主的信赖与敬仰了。 回到王府,王妃收好丹药,以及不可描述的复杂心情,独自于房内读书。丈夫近期比往时更加忙碌,不至夜深不见人影,儿子虽小,然而身为襄王之子,却也有无边的课业要认真面对,所以,自己也就只能与书作伴了。 直至温暖的手掌轻抚了脸庞,南然才自睡梦中醒来。房内灯火柔暖,照着丈夫分外英俊的眉眼,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书被捡了起来,放于手边。“这些日子,总是让你等我……莫要怪罪。”于她而言,襄王之声永远充满暖意。 王妃伺候襄王洗漱妥当,欲与之相拥入眠,却还是思量着挑起话题,“我今日在圆悰寺见着皇姐了,说了几句话。”她知道即使自己不说,随行之人也会适时向丈夫禀告的。“睡……累。”襄王自然知晓此事,却也并不想了解皇姐与妻子间的交锋——必然是妻子被教训得体无完肤的——放眼棠延天下,但凡行嘴上交锋,如今的皇姐哪里会有对手?! 如此一来,丹药之事便可彻底不提了。南然依偎着迅速睡去的丈夫,暗想,即使提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为了皇权,姐弟二人的情分全然断裂、死去,在丈夫心中,姐姐也必然是一座得享永世敬畏的丰碑。想到此处,人也就松弛下来,渐渐睡去。 清晨醒来,南然觉得嗓子发涩,不由地轻咳了两声,襄王也就醒了,起身唤人送来温热的白水,捧至妻子面前,嘱咐其缓缓地润润嗓子。丈夫向来如此,温柔体贴,从不在妻子面前摆谱。夫妻二人亲昵地私语几句,襄王便说要去检查儿子的课业,之后自然又有大把的事务要忙,南然顺势请丈夫不必挂念自己,今日她哪里也不去,会在家中读一日书,随即伺候丈夫洗漱、梳头更衣,目送其出了门。 襄王来至竹林深处的隐赟斋之时,李韧光刚刚服过汤药,看起来不太痛快。襄王适时递上一碗糖水,大儒喝了两口,摆了摆手,吴炬也就麻利地将其拿开,又朝向老师与襄王施礼,默然退出门去。 “你看起来也不太痛快。”老师示意爱徒坐到近前,挑眉道,“虽希望不大,不过东游确实要比赵廷钊略胜一筹的……若你姐姐肯权衡将就,远嫁西陲实乃上策。”襄王果然被气到了,胸口闷疼,脸色更白,说不出任何话来。 “整个皇都都在议论此事,难听的话比比皆是,你再受不住、忍不了,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襄王一怔,将目光移回到老师的面庞上,师者脸色回暖,笑了笑,“无论是姐姐,还是我,迟早都是要离你而去的,你再不舍得、再疼,也改变不了什么……把握当下局面,做好该做之事,才是人生要务。” 沉默片刻,师者又言道,“我今日要去趟圆悰寺,明日回来,有吴炬陪着,你无需挂念。”襄王也只得点头称是。走至屋外,立在庭院里,襄王抬头仰望天空,满目蔚蓝,没有一丝杂质,反而有种压抑、令人想吼叫之感。他抚了抚额头,回味着师者之言,缓步行走,将自己淹没于竹海之中。 第260章 深埋于心 无论黑夜多么难熬,清晨终究还是如约而至。襄王府内,王妃收拾妥当,独自去往圆悰寺敬香祈福,襄王照例派得力之人一路护持。妻子意外流产之后,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久久走不出来,襄王对此也毫无办法。 一番敬香祷告之后,王妃独自于雅室内抄经,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忽而听到敲门声,她方才停笔,眨了眨眼睛,几滴泪又涌了出来。“我只想静心抄经,茶水斋饭都不需要。”话音未落,门却不知礼数地开了。“怎的瘦成这样?”公主挺身而入,细细打量着愣坐在案前的南然,音色严厉地说,“果然是釉麟宠妻无度,任由你没完没了地哀痛哭泣,连一句重话也不忍说,成就了今日木讷之鬼。” “姐姐,孩子没了,我不该痛吗?难不成还要我欢欢喜喜地度日?”南然直视公主之眼,带着显而易见、却也从未展现过的情绪道,“您没经历过丧子之痛,何苦讥讽我痛成木讷之鬼?!”公主不为所动,端端正正地坐到弟媳身旁,十分平静地说,“若总是这样生无可恋、痛不欲生,不如做个真鬼。”然后将一瓶丹药塞到南然手里,“收好它,想明白了就可轻松上路,毫无痛感的。” “您何苦这样激我。”南然攥紧丹药,喃喃道,“我岂能舍得下锜郎与崇儿,还有父母双亲……”公主回应道,“既然还有不舍之人,就不要整日苦着脸示人……将深刻的痛深埋于心,独自凭吊就好,莫叫任何人旁观。”公主起身走至门旁,停下脚步,并未回头,“丹药效力强劲,你可仔细收好……此前你活得太过如意顺畅了,往后的日子,苦痛只会更多,若你不够强,总能用上它的……还有,从今往后……你我之情……断了。” 归程,攥着丹药的一双手仍在发抖,公主之狠绝彻底令南然清醒过来,回顾流产当日,自己曾吃过公主特地命人送来的噙海阁糕点,不多时,腹痛难忍,悲剧就发生了,当时的自己,疯了一般认定那糕点有问题,如今想来,友情自那一刻起,已然断裂了。 正因为一直以来南然被父母、丈夫呵护备至,不曾体会过人世间之冷、之恶,那一日所衍生的剧烈之痛、之恨,终将伴随一生,不可休止。即使她终究弄明白了流产只是一场纯粹的意外,也依然无法重拾对公主的信赖与敬仰了。 回到王府,王妃收好丹药,以及不可描述的复杂心情,独自于房内读书。丈夫近期比往时更加忙碌,不至夜深不见人影,儿子虽小,然而身为襄王之子,却也有无边的课业要认真面对,所以,自己也就只能与书作伴了。 直至温暖的手掌轻抚了脸庞,南然才自睡梦中醒来。房内灯火柔暖,照着丈夫分外英俊的眉眼,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书被捡了起来,放于手边。“这些日子,总是让你等我……莫要怪罪。”于她而言,襄王之声永远充满暖意。 王妃伺候襄王洗漱妥当,欲与之相拥入眠,却还是思量着挑起话题,“我今日在圆悰寺见着皇姐了,说了几句话。”她知道即使自己不说,随行之人也会适时向丈夫禀告的。“睡……累。”襄王自然知晓此事,却也并不想了解皇姐与妻子间的交锋——必然是妻子被教训得体无完肤的——放眼棠延天下,但凡行嘴上交锋,如今的皇姐哪里会有对手?! 如此一来,丹药之事便可彻底不提了。南然依偎着迅速睡去的丈夫,暗想,即使提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为了皇权,姐弟二人的情分全然断裂、死去,在丈夫心中,姐姐也必然是一座得享永世敬畏的丰碑。想到此处,人也就松弛下来,渐渐睡去。 清晨醒来,南然觉得嗓子发涩,不由地轻咳了两声,襄王也就醒了,起身唤人送来温热的白水,捧至妻子面前,嘱咐其缓缓地润润嗓子。丈夫向来如此,温柔体贴,从不在妻子面前摆谱。夫妻二人亲昵地私语几句,襄王便说要去检查儿子的课业,之后自然又有大把的事务要忙,南然顺势请丈夫不必挂念自己,今日她哪里也不去,会在家中读一日书,随即伺候丈夫洗漱、梳头更衣,目送其出了门。 襄王来至竹林深处的隐赟斋之时,李韧光刚刚服过汤药,看起来不太痛快。襄王适时递上一碗糖水,大儒喝了两口,摆了摆手,吴炬也就麻利地将其拿开,又朝向老师与襄王施礼,默然退出门去。 “你看起来也不太痛快。”老师示意爱徒坐到近前,挑眉道,“虽希望不大,不过东游确实要比赵廷钊略胜一筹的……若你姐姐肯权衡将就,远嫁西陲实乃上策。”襄王果然被气到了,胸口闷疼,脸色更白,说不出任何话来。 “整个皇都都在议论此事,难听的话比比皆是,你再受不住、忍不了,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襄王一怔,将目光移回到老师的面庞上,师者脸色回暖,笑了笑,“无论是姐姐,还是我,迟早都是要离你而去的,你再不舍得、再疼,也改变不了什么……把握当下局面,做好该做之事,才是人生要务。” 沉默片刻,师者又言道,“我今日要去趟圆悰寺,明日回来,有吴炬陪着,你无需挂念。”襄王也只得点头称是。走至屋外,立在庭院里,襄王抬头仰望天空,满目蔚蓝,没有一丝杂质,反而有种压抑、令人想吼叫之感。他抚了抚额头,回味着师者之言,缓步行走,将自己淹没于竹海之中。 第261章 磐石坊 午后,阳光正好,两匹骏马徐徐行于皇都一条纵横交错的熙攘之街,马上的两人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至到了目的地,才看了看正门前已改头换面的一块匾额——磐石坊,彼此交换了眼神,齐齐下马,朝守门的几位壮汉走去。 二人报上名去,一位眼神犀利的壮汉当即细细打量了一番访客,言道,“请随我来。”音色低沉浑厚,颇具威势。院子比想象中更为开阔气派,亭台楼阁高低起伏,疏密有致。几人延坡而上,得见形态各异、颜色缤纷的丛生植物,随风摇曳,格外赏心悦目。 踏上曲折精巧的回廊之时,地面发出如鼓的响声,引路的壮汉高声报出访客大名,浑厚之声连同有节奏的脚步声速速传递至回廊尽头。古朴厚重之门开了,潇洒干练的曲项世子迎了出来,略略施礼,将两位心情复杂的贵客请进书房。 宾主落座,品过了滋味不俗的香茗,世子开腔道,“勤王与曹将军公务缠身,与我素无往来,所以今日忽然到访,必然是有要事?”在访客听来,此话非常硬气、不讲情面。“此处原为垂影坊,与獠决敌狼有牵扯瓜葛,管事见势不妙,急急逃出皇都,至今下落不明——”世子抬手,毫不客气地止住曹狐之言,“陛下既已将此处赐予我,前尘旧事势必已清理妥当,二位若再无他事,我便不陪了。” “今晨得了可靠的线报,垂影坊内埋有一条坚固的暗道,直抵城外,还望世子行个方便。”勤王特地与世子对视一眼,判断不出其是否知情,遂继续说道,“如您所见,唯由我与曹将军查看一番,不会叨扰太久……毕竟,我们也确实是日不暇给的。” 话已至此,唇枪舌剑之争便就停止,项东游朝门外扬声道,“禤镇在吗?”门外立时有润亮之声应答。“陪二位贵客四处走走。”门便开了,英姿勃发的少年恭敬施礼,再挺身而候,东游看了看不速之客,以分外动人心弦的声音道,“那么,有劳二位了。” 禤镇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精瘦,有一双猎鹰般锐利的眼睛,头发卷曲茂盛,皮肤略黑,沉静严肃,言语恰当,礼数周全,勤王与之相处片刻,已开始怀疑其少年皮囊之内藏着一副饱经沧桑的古旧灵魂。三人散漫行走,敏锐的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用时良久,一无所获。“回廊。”曹狐忽而说道,“听闻窈窕歌女行于其上,脚步声若雨滴落于玉盘,亦美妙如歌。”少年答道,“如今坊内并无女子,不曾见识过步履成歌。我等男儿行于其上,倒像是战鼓雷雷,或是急雨摧花。” “回廊本就是架空的,行于其上有些响动不足为奇,不过,其下方是否另有玄机,倒是值得探寻一番。”勤王说罢,便已迅速行动,勘察起回廊之下的地面……“先就这样。”忙碌了一阵子,发觉并无异常,勤王便就作罢,曹狐也不拖沓,跟随挚友速速离开了如今的磐石坊。“二位慢走,多谢您们为世子安危操劳,我们也会时刻关注,若有所得,会立即相告。”禤镇得体送客,目光跟随了很远,方才回去复命。 “我在意的,是勤王说的那个可靠线报,不似谎言,因勤王向来正派傲气得很……”项东游稳坐书房,细细品茶,朝禤镇和气地说,“过来坐,你也尝尝此茶。”少年恭敬地回复说自己木讷,茶于他而言,不过也是为解渴,因此品不出所以然来,请世子见谅。“所以嘛,那隐于回廊之下的密道早已被触动机关,全然毁掉,此事陛下并未告知渭王……由此可知,清理垂影坊,陛下没有动用赵氏戚党。” “那么,调度勤王特地到此一游的线报,会是谁人发出的呢?还望世子解惑。”东游慢悠悠地品茶,并未急于作答,禤镇也泰然而立,任由室内安静下来。 “能令你说出‘可靠’二字的线报,不多呀。”归程,曹狐忽而发出感慨,同行之人却无动于衷,不肯吐露半字。“你我之间,也终究不能明说吗?”曹狐满腹狐疑地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 恰于此时,郑勤澄迎面而来,面有愠色,曹狐不由地头皮发麻。“元川,我先走一步。”勤王实在不想做这对夫妻打情骂俏的旁观者,拨马便走,撤离的速度相当惊人。 “川郎,虞氏生得了儿子,身子尚未复原,刚刚又被确认怀孕了,你这样勤奋耕耘,不知疼惜她,未免太过分了!”曹狐自知理亏,索性低头不语,任凭发落。“我这就进宫面圣,请陛下开恩,叫你从今日起自公务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在家照顾虞氏。我能者多劳,朝堂上的事情理应替你分担的,不必谢!”此言一出,人也就催马前行,转瞬无踪。曹元川发愣许久,不知该何去何从。家有悍妻,刚烈霸道至此,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听命而行。他长长地哀叹一声,马儿听到了,也跟着低哼一声,行走起来。 到了家中,立在温婉可人的妾室德水面前,曹狐才又活了过来,温声细语道,“澄娘训斥我不知疼惜你,命我从今日起安心在家照应你,你也不必推辞,只管自在差遣我。待孩子平安降生,我此生决不叫你再受孕育、生产之苦。”德水向来得体,处变不惊,也能理解丈夫与姐姐各自的心情与立场,只是诚挚地谢过此二人,便就提议与丈夫一道去看看儿子曹志。孩子面目像极了曹狐,自然是体面聪颖,博得了曹家上下的一致喜爱,如珠如宝地捧养,长势喜人。 傍晚,郑勤澄回到家中,面上蒙着月色,判定不出情绪好坏,曹狐不想轻举妄动,只将对妾室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勤澄略略点头,称自己累了,叫丈夫去陪德水就好。此夜也果然就无人来扰。 晨起练剑,郑将军觉得神清气爽,十分畅快,待剑入鞘,她方和气地对一直在远处做看客的虞氏道,“起得这样早?勤快灵巧,应当是同上一回一样,怀得了好儿郎。”德水施礼而答,“我见识浅薄,过得平静如水,孩子们终究还是要劳累您们引领栽培的。”您们一词用心良苦,勤澄听得心情复杂,走至妾室近前,抬手抚了抚其清瘦养眼的脸庞,“你哪里都好,就是书读得太多了……” 二人于林间散步,一前一后,默默无声。“我恐怕要回南疆了……往后的日子里,你多加保重。”勤澄转回头来,朝虞氏露出罕有的温和笑容,“你这样坚韧聪颖,相夫教子不成问题。” 第261章 磐石坊 午后,阳光正好,两匹骏马徐徐行于皇都一条纵横交错的熙攘之街,马上的两人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至到了目的地,才看了看正门前已改头换面的一块匾额——磐石坊,彼此交换了眼神,齐齐下马,朝守门的几位壮汉走去。 二人报上名去,一位眼神犀利的壮汉当即细细打量了一番访客,言道,“请随我来。”音色低沉浑厚,颇具威势。院子比想象中更为开阔气派,亭台楼阁高低起伏,疏密有致。几人延坡而上,得见形态各异、颜色缤纷的丛生植物,随风摇曳,格外赏心悦目。 踏上曲折精巧的回廊之时,地面发出如鼓的响声,引路的壮汉高声报出访客大名,浑厚之声连同有节奏的脚步声速速传递至回廊尽头。古朴厚重之门开了,潇洒干练的曲项世子迎了出来,略略施礼,将两位心情复杂的贵客请进书房。 宾主落座,品过了滋味不俗的香茗,世子开腔道,“勤王与曹将军公务缠身,与我素无往来,所以今日忽然到访,必然是有要事?”在访客听来,此话非常硬气、不讲情面。“此处原为垂影坊,与獠决敌狼有牵扯瓜葛,管事见势不妙,急急逃出皇都,至今下落不明——”世子抬手,毫不客气地止住曹狐之言,“陛下既已将此处赐予我,前尘旧事势必已清理妥当,二位若再无他事,我便不陪了。” “今晨得了可靠的线报,垂影坊内埋有一条坚固的暗道,直抵城外,还望世子行个方便。”勤王特地与世子对视一眼,判断不出其是否知情,遂继续说道,“如您所见,唯由我与曹将军查看一番,不会叨扰太久……毕竟,我们也确实是日不暇给的。” 话已至此,唇枪舌剑之争便就停止,项东游朝门外扬声道,“禤镇在吗?”门外立时有润亮之声应答。“陪二位贵客四处走走。”门便开了,英姿勃发的少年恭敬施礼,再挺身而候,东游看了看不速之客,以分外动人心弦的声音道,“那么,有劳二位了。” 禤镇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精瘦,有一双猎鹰般锐利的眼睛,头发卷曲茂盛,皮肤略黑,沉静严肃,言语恰当,礼数周全,勤王与之相处片刻,已开始怀疑其少年皮囊之内藏着一副饱经沧桑的古旧灵魂。三人散漫行走,敏锐的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用时良久,一无所获。“回廊。”曹狐忽而说道,“听闻窈窕歌女行于其上,脚步声若雨滴落于玉盘,亦美妙如歌。”少年答道,“如今坊内并无女子,不曾见识过步履成歌。我等男儿行于其上,倒像是战鼓雷雷,或是急雨摧花。” “回廊本就是架空的,行于其上有些响动不足为奇,不过,其下方是否另有玄机,倒是值得探寻一番。”勤王说罢,便已迅速行动,勘察起回廊之下的地面……“先就这样。”忙碌了一阵子,发觉并无异常,勤王便就作罢,曹狐也不拖沓,跟随挚友速速离开了如今的磐石坊。“二位慢走,多谢您们为世子安危操劳,我们也会时刻关注,若有所得,会立即相告。”禤镇得体送客,目光跟随了很远,方才回去复命。 “我在意的,是勤王说的那个可靠线报,不似谎言,因勤王向来正派傲气得很……”项东游稳坐书房,细细品茶,朝禤镇和气地说,“过来坐,你也尝尝此茶。”少年恭敬地回复说自己木讷,茶于他而言,不过也是为解渴,因此品不出所以然来,请世子见谅。“所以嘛,那隐于回廊之下的密道早已被触动机关,全然毁掉,此事陛下并未告知渭王……由此可知,清理垂影坊,陛下没有动用赵氏戚党。” “那么,调度勤王特地到此一游的线报,会是谁人发出的呢?还望世子解惑。”东游慢悠悠地品茶,并未急于作答,禤镇也泰然而立,任由室内安静下来。 “能令你说出‘可靠’二字的线报,不多呀。”归程,曹狐忽而发出感慨,同行之人却无动于衷,不肯吐露半字。“你我之间,也终究不能明说吗?”曹狐满腹狐疑地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 恰于此时,郑勤澄迎面而来,面有愠色,曹狐不由地头皮发麻。“元川,我先走一步。”勤王实在不想做这对夫妻打情骂俏的旁观者,拨马便走,撤离的速度相当惊人。 “川郎,虞氏生得了儿子,身子尚未复原,刚刚又被确认怀孕了,你这样勤奋耕耘,不知疼惜她,未免太过分了!”曹狐自知理亏,索性低头不语,任凭发落。“我这就进宫面圣,请陛下开恩,叫你从今日起自公务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在家照顾虞氏。我能者多劳,朝堂上的事情理应替你分担的,不必谢!”此言一出,人也就催马前行,转瞬无踪。曹元川发愣许久,不知该何去何从。家有悍妻,刚烈霸道至此,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听命而行。他长长地哀叹一声,马儿听到了,也跟着低哼一声,行走起来。 到了家中,立在温婉可人的妾室德水面前,曹狐才又活了过来,温声细语道,“澄娘训斥我不知疼惜你,命我从今日起安心在家照应你,你也不必推辞,只管自在差遣我。待孩子平安降生,我此生决不叫你再受孕育、生产之苦。”德水向来得体,处变不惊,也能理解丈夫与姐姐各自的心情与立场,只是诚挚地谢过此二人,便就提议与丈夫一道去看看儿子曹志。孩子面目像极了曹狐,自然是体面聪颖,博得了曹家上下的一致喜爱,如珠如宝地捧养,长势喜人。 傍晚,郑勤澄回到家中,面上蒙着月色,判定不出情绪好坏,曹狐不想轻举妄动,只将对妾室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勤澄略略点头,称自己累了,叫丈夫去陪德水就好。此夜也果然就无人来扰。 晨起练剑,郑将军觉得神清气爽,十分畅快,待剑入鞘,她方和气地对一直在远处做看客的虞氏道,“起得这样早?勤快灵巧,应当是同上一回一样,怀得了好儿郎。”德水施礼而答,“我见识浅薄,过得平静如水,孩子们终究还是要劳累您们引领栽培的。”您们一词用心良苦,勤澄听得心情复杂,走至妾室近前,抬手抚了抚其清瘦养眼的脸庞,“你哪里都好,就是书读得太多了……” 二人于林间散步,一前一后,默默无声。“我恐怕要回南疆了……往后的日子里,你多加保重。”勤澄转回头来,朝虞氏露出罕有的温和笑容,“你这样坚韧聪颖,相夫教子不成问题。” 第262章 旁枝侧叶 “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给你个机会,不必和离,亦可从庆王府抽离出来,重获自由,总体来说——”晨光正好,宰相府内,郑勤澄罕有地打断了郑埙篪之言,“祖父,我虽愚笨,却也不是傻子,势必是咱们郑家拿我换回我兄长,不过我觉得不亏,他在南疆奋战多年,也该回来耕耘仕途了。” 郑宰相倒也不恼,和蔼地说,“你要这样想,也是有家族格局的,并非坏事。”勤澄顺势道,“从今往后,我的家族格局也包括曹家,凡对其不利之事,我不做。”宰相挑眉问,“你在曹家还有何牵挂?”勤澄顷刻作答,“丈夫、妹妹、儿子、公婆兄嫂。”孙女这番话的确是出乎预料的,但郑宰相并未表露什么,人的情感总是玄之又玄的,何时涌出,何时枯竭,无法解释清楚。不过,天下有几对夫妻能经得住长久地分离?况乎本就是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且中间还横亘着饱读诗书、恭顺隐忍的妾室?! 孙女走后,郑宰相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为何,七拐八绕后,整个人已置身于银杏树林之中。他想立即离开,却觉得自己被钉在原地,避绕不得。“婤禾……”他眯着眼,喃喃道,“为父知道亏欠你良多,不过,身为郑家儿女,一切当以家族利益为先——”无由之风骤起,吹得树林响声大作,堂堂宰相也一身凌乱,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起风了……回去。”柔韧华美之声入耳,郑埙篪定了定心神,努力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他觉得好生奇怪,分明每一片叶子都正对着夏风呐喊,然而就是盖不过听似渺小之音。“我扶着您。”臂弯被撑住,人也解冻一般行走起来,似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温度。“婤禾……”对方却答道,“她早没了……别再想了。”宰相这才觉醒一般看清了护着自己前行之人,凄然笑道,“玥儿……还是你行事利落。” 回到书房,公主言道,“您头发吹乱了……我来梳理可好?”宰相说好,任凭摆弄。房间里很安静,二人面色平静,压制着内心的波澜。“玥儿,你长大了。”闻听外祖父发了感慨,公主回应道,“也果然不听话了。”宰相笑了笑,捋顺着胡须道,“女大不中留……你想怎样就怎样。”接下来,二人品茶下棋,度过了无人打扰的惬意时光,不出所料地,公主输了棋,不过宰相还是体会得到,这一回,外孙女尽了全力,输得十分认真、体面。 “我此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循规蹈矩的,唯一出格、不德之事,便是在娶妻生子后,真心爱恋上一位女子,不清不楚地与之有了婤禾。后来,我知晓此女乃獠决人……一时惶恐,就任由家族摆布,痛斩情丝,只将婤禾带了回来……”这是郑埙篪从未曾说与任何人听的故事。 “孩子……一场久远花事本不应说与你听,但你既已有了远嫁之意,我便说此一次,仅此一次。别怨家族……别理恩怨……潇洒利落些,走了就别再回来。”公主默默点了头。 罕有地,离开宰相府之前,公主特地去拜见外祖母。李氏面目清冷,不曾正眼看外孙女,只是淡淡地说,“你生来心硬而冷,我早就提醒过尹兰,可她不听劝,执意将你捧在心上养育,终究得来今日之果。罢了,家族根深叶茂,并不差你这旁枝侧叶。” 旁枝侧叶……旁枝侧叶……此四字一刀一刀划在心上,令公主疼出一身冷汗。“您多保重。”公主跪地叩拜,随即起身,脚步沉稳地走了出去。去往噙海阁的路上,天气无比晴朗,疾风拂面,亦是火热而充满活力的。公主忽而停住了黑轮兽,眼望天空,洒脱一笑,任由泪水涌出眼眶,叫潘略与余炎看得真真切切。 噙海阁顶楼之上,坐着一对心情不佳的挚友,推杯换盏,却也只是无声地吃酒。直至相貌英俊的小二进门施礼,言道,“公主驾到。”进而见着鲜色华服的仙子一下子涌入视野,入喉之酒登时热烫无比,顷刻翻滚席卷全身,令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竟能巧遇你们,倒是省事,不必特地再相约见面了。”公主落座,小二立时奉上一杯酒,再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贵客,施礼而退。“听闻姐姐已决意重返南疆,为国守边,不知你是何想法……只是借酒消愁是不行的。”曹狐被此话噎得脸色更红了。 “本宫觉得,夫妻一体,你是不可缩在皇都的。”此言一出,室内安静得似能听到曹狐那如鼓的心跳声。“北域也曾刮来一些风声,说你的战功都是偷窃而来的,没有师大将军在背后筹划支撑,怎的能轮到你身披荣光归来?!如今时机来了,陪同姐姐去南疆建功立业,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岂不快哉?!” “公主——”公主摆了摆手,止住赵廷钊欲说之言,“你别多言,本宫需先料理好此事,再同你讲话。”廷钊只得暂时闭嘴,心中之鼓也越敲越响。“澄娘之意,是命我在皇都照看虞氏——”此言不出所料地被公主打断,“曹狐,你这样说话,心不痛吗?!当初那个说要去北域杀敌建功的少年,已经死了吗?!”曹狐周身一颤,沉思良久,抬头言道,“好,我去南疆,决不食言。” 曹狐起身离去,将顶楼风光留给仙子与挚友。二人并肩而立,于露台之上俯视繁盛的皇都。“您有否想过,这样逼迫元川对抗庆王之意,会有怎样的后果?”不等公主作答,赵廷钊又道,“您一定会说,那是他要面对之事,与您无关。”公主凝视廷钊之眼,平静地说,“同理,若你决意终身不娶,也与本宫无关。” 赵廷钊再也无法克制住心中之痛,或者说,他觉得再也没有别的时机于倾慕之人面前表露真实的自我了,于是迎着仙子的目光道,“至少,我想知道与世子之间的差距,我守心不移至今,值得听到您的答案。” 啾……呜……华丽的鸟鸣促两人齐齐抬头,得见威武明艳之鸟在高空起起伏伏,盘旋不休。“本宫想要的自由,自在,赵家给不了。其实你早就知晓答案了,只是不肯面对罢了。”廷钊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凄厉的鸣声打断,循声望去,远道而来的大鸟已坠落而亡。 “皇都已容不下本宫了……再僵持下去,本宫亦如此鸟——”廷钊大为惊讶,高声道,“谁有这样的胆量,敢伤您分毫?!”公主凄然笑道,“你已为本宫查探了垂影坊,从今往后,本宫不会再调遣你了……还有,礼部尚书尹昙嫡女仁华仍待字闺中,听本宫一句劝,娶其为妻,本宫从此不再为任何人做媒了……” 第262章 旁枝侧叶 “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给你个机会,不必和离,亦可从庆王府抽离出来,重获自由,总体来说——”晨光正好,宰相府内,郑勤澄罕有地打断了郑埙篪之言,“祖父,我虽愚笨,却也不是傻子,势必是咱们郑家拿我换回我兄长,不过我觉得不亏,他在南疆奋战多年,也该回来耕耘仕途了。” 郑宰相倒也不恼,和蔼地说,“你要这样想,也是有家族格局的,并非坏事。”勤澄顺势道,“从今往后,我的家族格局也包括曹家,凡对其不利之事,我不做。”宰相挑眉问,“你在曹家还有何牵挂?”勤澄顷刻作答,“丈夫、妹妹、儿子、公婆兄嫂。”孙女这番话的确是出乎预料的,但郑宰相并未表露什么,人的情感总是玄之又玄的,何时涌出,何时枯竭,无法解释清楚。不过,天下有几对夫妻能经得住长久地分离?况乎本就是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且中间还横亘着饱读诗书、恭顺隐忍的妾室?! 孙女走后,郑宰相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为何,七拐八绕后,整个人已置身于银杏树林之中。他想立即离开,却觉得自己被钉在原地,避绕不得。“婤禾……”他眯着眼,喃喃道,“为父知道亏欠你良多,不过,身为郑家儿女,一切当以家族利益为先——”无由之风骤起,吹得树林响声大作,堂堂宰相也一身凌乱,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起风了……回去。”柔韧华美之声入耳,郑埙篪定了定心神,努力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他觉得好生奇怪,分明每一片叶子都正对着夏风呐喊,然而就是盖不过听似渺小之音。“我扶着您。”臂弯被撑住,人也解冻一般行走起来,似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温度。“婤禾……”对方却答道,“她早没了……别再想了。”宰相这才觉醒一般看清了护着自己前行之人,凄然笑道,“玥儿……还是你行事利落。” 回到书房,公主言道,“您头发吹乱了……我来梳理可好?”宰相说好,任凭摆弄。房间里很安静,二人面色平静,压制着内心的波澜。“玥儿,你长大了。”闻听外祖父发了感慨,公主回应道,“也果然不听话了。”宰相笑了笑,捋顺着胡须道,“女大不中留……你想怎样就怎样。”接下来,二人品茶下棋,度过了无人打扰的惬意时光,不出所料地,公主输了棋,不过宰相还是体会得到,这一回,外孙女尽了全力,输得十分认真、体面。 “我此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循规蹈矩的,唯一出格、不德之事,便是在娶妻生子后,真心爱恋上一位女子,不清不楚地与之有了婤禾。后来,我知晓此女乃獠决人……一时惶恐,就任由家族摆布,痛斩情丝,只将婤禾带了回来……”这是郑埙篪从未曾说与任何人听的故事。 “孩子……一场久远花事本不应说与你听,但你既已有了远嫁之意,我便说此一次,仅此一次。别怨家族……别理恩怨……潇洒利落些,走了就别再回来。”公主默默点了头。 罕有地,离开宰相府之前,公主特地去拜见外祖母。李氏面目清冷,不曾正眼看外孙女,只是淡淡地说,“你生来心硬而冷,我早就提醒过尹兰,可她不听劝,执意将你捧在心上养育,终究得来今日之果。罢了,家族根深叶茂,并不差你这旁枝侧叶。” 旁枝侧叶……旁枝侧叶……此四字一刀一刀划在心上,令公主疼出一身冷汗。“您多保重。”公主跪地叩拜,随即起身,脚步沉稳地走了出去。去往噙海阁的路上,天气无比晴朗,疾风拂面,亦是火热而充满活力的。公主忽而停住了黑轮兽,眼望天空,洒脱一笑,任由泪水涌出眼眶,叫潘略与余炎看得真真切切。 噙海阁顶楼之上,坐着一对心情不佳的挚友,推杯换盏,却也只是无声地吃酒。直至相貌英俊的小二进门施礼,言道,“公主驾到。”进而见着鲜色华服的仙子一下子涌入视野,入喉之酒登时热烫无比,顷刻翻滚席卷全身,令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竟能巧遇你们,倒是省事,不必特地再相约见面了。”公主落座,小二立时奉上一杯酒,再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贵客,施礼而退。“听闻姐姐已决意重返南疆,为国守边,不知你是何想法……只是借酒消愁是不行的。”曹狐被此话噎得脸色更红了。 “本宫觉得,夫妻一体,你是不可缩在皇都的。”此言一出,室内安静得似能听到曹狐那如鼓的心跳声。“北域也曾刮来一些风声,说你的战功都是偷窃而来的,没有师大将军在背后筹划支撑,怎的能轮到你身披荣光归来?!如今时机来了,陪同姐姐去南疆建功立业,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岂不快哉?!” “公主——”公主摆了摆手,止住赵廷钊欲说之言,“你别多言,本宫需先料理好此事,再同你讲话。”廷钊只得暂时闭嘴,心中之鼓也越敲越响。“澄娘之意,是命我在皇都照看虞氏——”此言不出所料地被公主打断,“曹狐,你这样说话,心不痛吗?!当初那个说要去北域杀敌建功的少年,已经死了吗?!”曹狐周身一颤,沉思良久,抬头言道,“好,我去南疆,决不食言。” 曹狐起身离去,将顶楼风光留给仙子与挚友。二人并肩而立,于露台之上俯视繁盛的皇都。“您有否想过,这样逼迫元川对抗庆王之意,会有怎样的后果?”不等公主作答,赵廷钊又道,“您一定会说,那是他要面对之事,与您无关。”公主凝视廷钊之眼,平静地说,“同理,若你决意终身不娶,也与本宫无关。” 赵廷钊再也无法克制住心中之痛,或者说,他觉得再也没有别的时机于倾慕之人面前表露真实的自我了,于是迎着仙子的目光道,“至少,我想知道与世子之间的差距,我守心不移至今,值得听到您的答案。” 啾……呜……华丽的鸟鸣促两人齐齐抬头,得见威武明艳之鸟在高空起起伏伏,盘旋不休。“本宫想要的自由,自在,赵家给不了。其实你早就知晓答案了,只是不肯面对罢了。”廷钊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凄厉的鸣声打断,循声望去,远道而来的大鸟已坠落而亡。 “皇都已容不下本宫了……再僵持下去,本宫亦如此鸟——”廷钊大为惊讶,高声道,“谁有这样的胆量,敢伤您分毫?!”公主凄然笑道,“你已为本宫查探了垂影坊,从今往后,本宫不会再调遣你了……还有,礼部尚书尹昙嫡女仁华仍待字闺中,听本宫一句劝,娶其为妻,本宫从此不再为任何人做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