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途雕弓落》 第1章 序言 混沌初开,万物资始,文明的种子在这被后人称为神洲的大地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神洲,盘古开天辟地,伏羲始肇人文,神农耕耘造民,轩辕开辟四方,尧舜泽润万邦,大禹定立制度。尧舜之时,南方不周山祝融冲撞天际,天崩地裂,四海搅动,万民束手之际,大禹承上君之命,引华夏余众登昆仑山以避洪峰。其后三十载中,十载划渠通济引洪水走故渎入海,十载招医巫用百草祛时疫,再拾年休养生息调理苍生,其间当大禹站在看昆仑之巅北望北麓平丘,感于南方动荡,四野不靖,于平丘之上建立恒夏之都,重新开辟九州之土,以平丘为中州,立九州之政,即中州、云州、朔州、滨州、灜州、西州、永州、高州、扬州,蕃州为化外之地仅羁縻之。 中州东去之地辟云州、蕃州,东方日出之所,极广之原广五千里,水自平原分入南北,大水六条,支流不计其数,边牧游猎之民遍布于此,当地之民称此地为辽东,其意为东方辽阔之地,洪水退去则东方游牧部落西入中土一马平川,自此东患日益剧烈,一族衰则一族兴,安定之日渺渺无期矣; 北出之所开朔州,过玄冥之海登穷隅半岛,其民渔猎于此,剽悍勇狡,以老病为耻,斗死为荣,聚落之间攻伐不断,且苦寒凋敝,其民常行舟南下,遇强则为商贾,遇弱则为贼寇,或以轻舟泛海劫掠海商及沿岸为患,或以轻兵长途奔袭内陆为匪寇,北海及西海广受其害; 西方之地临西海,广两千里,其间绵延沼泽及海水内侵,冬日则海水退去南北连为一陆,夏至则中分为峡,其间则称若海,南为滨州,北为灜州; 中州之南为中夏故地,然不周山火涌颠覆,陆海跌宕,自西向东,分为三峡洲,与南方蛮荒大陆夹中海,东西共长约八千里,南北最宽处约为三千六百里: 中夏之西,跨西中海为崦嵫半岛,一曰西州,与南方蛮荒大陆隔狭窄海峡相望,海峡狭长,如双唇离合,曰喙峡,东有翼望群岛,以此往东接浮玉、咸阴二岛为翼海。 中央为会稽半岛,依昆仑山与中州相隔,其所在曰永州,祈永定安泰之意,三面临海,东面与乾昧半岛相挟,曰渤海,南面有大岛曰天虞,岛东曰温海,南曰焱海,西面有西北方浮玉岛,与会稽夹海曰源海,西南方为咸阴岛,其周至会稽夹海曰醴海; 中夏之东为乾昧半岛,山地纵横,山岬直入温海,曰高州,东邻空桑半岛,其间有少泰、中泰、长泰三峡相隔。三峡连接苍海、青海,青海北连云州,其中半岛号为连云岛,空桑半岛突入苍海,其东旱地沙海去三千里,空桑以南为苍海东岸,临海之滨绵润丰饶,有中南洲连接南荒大陆,中南洲上有淦水长五千里,为天下第一长水,民聚水之滨,广建聚落兴盛一时,然长水唯利水滨两侧,距水两百里外即南陆无尽沙海,沙海下暗流涌动,绿洲如珠,牧民逐水而居,华夏于此鞭长莫及,其地有所始、无所终也,以此为扬州。 大禹开创制度之后,其后大启始建国,以大禹名讳为号,建立大宇朝,即先宇朝。先宇朝,纪元采用双元制,朝廷纪年为纪元元年逐年累计,帝王纪念为一朝君主一年号,临朝称制则称尊号,山陵崩则由三公九卿重臣以帝王生平议谥号,由宗正及近宗长亲、三公重臣商议是否行庙号。大宇朝崇礼敬祖,建国初始即于天下九州分封诸侯以为藩屏,首先以前朝六恪封其宗裔,曰公爵;以大禹治水及征伐四方功臣为边牧,曰侯爵;以宗室姻亲及贵胄为方伯,曰伯爵;以当地土着蕃长为地方长吏,曰子爵;以帝王近卫侍从及扈从为要害关塞驻守,曰男爵;以上五等爵为帝王卿臣,诸侯以下臣属为大夫,再下为士,其下为民,编籍为户,依天子法令据其属田纳赋税,起初天子征十税一,余数由诸侯自行处分。 大宇朝初始除中州不封不建,天下诸侯五等分封九千余族,大宇朝追尊大禹为太祖文帝,以文鸟为朝徽,用凤为帝王宗室为氏。及太宗武帝崩,平帝时便有伯穷、伯寒先后篡权之乱,待高宗桓帝中兴,再传庄、厘、惠、襄、顷、匡、定、简、灵九世,三百年间日趋武备松弛,百姓凋敝,以至天下板荡,国势衰落,史称九世之弊。 至灵帝大桀时乃有成汤革命,司徒昭明氏相土辅佐宗亲武汤大乙代大桀为天子,即世宗成帝者。成帝堪称一代雄主,建诸侯三千余邦,迁大禹九鼎于新都,用后稷、仲虺为左右相,以伊尹、庆辅、湟里且、东门虚﹑南门蝡﹑西门疵﹑北门侧七佐治天下。只是这中宇朝依旧未摆脱如先宇朝之宿命,三世之兴之后,世代之君景、携、悼、敬、贞、哀、思、考、炀九世者,其国势逐渐衰落,宗室内讧,外邦纷乱,四方嚣嚣,万民难安。景帝其子携帝为其伯父所废,其弟悼帝即位二十年而废,之后又有敬、贞、哀六世叔侄相争,再有思、考、炀三任兄弟相残,四方征伐不断,国家渐渐凋零,百姓流离。史称九世之乱。 至炀帝时,其好大殆政、离德荒国至极矣。乃有司马太公望、太史周公旦者辅佐其宗亲别支大昌、大发父子革命中兴。大昌不寿,其子大发乃克靖元凶,绍嗣宗祧,是为中宗元帝,以羁縻之策平定四方,在位六十年,以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忽为三公,合尹吉甫、南宫括、散宜生、闳夭、太颠五卿士称为八元贤者参谋国政,内修仁政,外膺武功,封建八百方国,阔疆四方万里。虽前后有睿康之治,昭宣中兴的勃兴,前宇朝依旧如同先宇朝、中宇朝一样的命运,元、睿、康三代之兴历经穆、共、懿、孝、夷、厉、昭、宣、幽九世之衰而走向没落。睿康之治因后继者昏聩颟顸,皆付之流水,穆帝好四方游猎、乐而忘返,其子共帝性柔苟安,共、懿、孝、夷、厉五帝皆朝纲紊乱,政治晦暗。虽有昭宣一时振奋,但待宣帝传位幽帝,国家依旧沦丧。幽帝侫嬖臣、爱宠妃之子,太子舅父引东原蛮兵破帝都,幽帝放于东圉而亡。 先宇朝、中宇朝、前宇朝,三者合称上古宇朝,凡三十六世,历千年而终。 南方诸侯北上勤王,杀太子及其母族,然中州残破,诸侯拥庶长子南下永州,于醴海之滨,金泠水下游,会稽山南麓的真扬七丘,兴建馠玉城,为承天府,行司隶事,所谓中古宇朝。这中古宇朝凡三十世八百年。 当时王室威权不永,武力不能及西方、东方诸侯,故与上古遗民部落建立新礼法、定宗法,以西方日月天枢山、中央昆仑山、东方壑明俊疾之山、南方天台之山、北方北极天柜山为五圣山,以五帝为尊,立宗教,绥靖诸侯,然天下群雄早已行兼并之事,史称下宇朝。又二十五世六百年,大宇朝上有嗣统之争,内有天道宗法分裂,外有地方豪族勃兴,下有各地军主林立,于是大宇朝纪元二千四百年时终于国家分崩离析。 下宇朝哀帝难以平息朔州北狄诸部南下,北狄三部南下,其中赤狄十二氏族泛舟自北海长途侵扰西海达七千里,内侵广千里,往来神出鬼没,剽掠行踪不定。幽皇帝不得已下诏沿海之地凡官员、吏士、豪强、宗族皆可结营建坞自保,按军功及民户赋税之数赐爵酬功;长狄三大氏族走陆路泛中州诸水南下直抵国家腹地,中州久不披兵,除州郡大城,各地难逃兵燹,幽皇帝遣其姨母弟虎渊经略中州;白狄五氏族由蕃州南下,席卷辽东九夷,当地各部不得已南下,内附大宇朝云州、高州,朝廷诏令当地世家大族聚兵备战。 哀帝四十四年,北狄会师于醴海咸阴岛,勾结朝廷内贼,竟然攻破承天府,哀帝战殁,北狄劫掠而去。哀帝太子出西州,地方豪强及帝室小宗拥立为皇帝,即大宇出皇帝,但政令不出滨州、瀛州及西州之地,即自大江入海口至昆仑山西麓,沿浪沧水至中海以西为后宇朝,大宇朝自此迁国西去,自此为世人称为后宇朝,也常称之西宇国。 后三年,后宇朝与永州大肇国、中州大綦国、高州大晟国于沧浪水与沔水交汇处的沧中城会盟,并于城西紫柏山盟誓,正所谓“紫柏之盟”,也是四邦分治四方之政开端。 《紫柏盟》的五条盟辞: 初曰:「天命不常,惟归有德,金德既衰,中央不永,大宇皇只,地利庚辛,钦顺天命,保绥宗庙,唯!」 再曰:「北陆玄冥,正道陵迟,世失其序,幸赖虎氏,大庇氓黎,穹苍眷佑,立国大綦,以彰有德,唯!」 三曰:「中道不造,祸难既积,国命有归,元帅鳌氏,灵武秀世,一匡颓运,再造区夏,建国大肇,唯!」 四曰:「东土弥远,宇德湮微,昏毁相袭,惟赖龙氏,服膺明哲,辅亮宗家,天眷大晟,底绥东国,唯!」 五曰:「无曲防,无遏籴,无忘宾旅,既盟之後,言归于好」 宇朝于神洲大半江山尽付他人,即便与此,出皇帝乃为西陆诸侯拥立,根基浅薄,及出皇帝崩,嫡子桓皇帝于龙子湾西北的鸳鸯城即位,并将其皇庭确定于此,直辖疆域向西达擎雷水中游,东至四帝盟书藏宝地宫所在地——玉藏城,向北到达擎雷水支流公和水。 其他疆土则由五方伯为首率诸侯分领之。 滨州其余由骆益伯与熊尚伯共掌之,其属合计诸侯三十六家;瀛州由出皇帝庶长子、桓皇帝庶兄虞平伯掌方伯事,瀛州三岛,鏖鏊钜岛(爱尔兰)及轩辕台(苏格兰)乃西戎各部聚集之地,若海北之岛名丰沮玉门(不列颠)唯寒暑水两岸至若海边有中土百姓殖民,也尽为西戎之地。虞平伯凭借此地乡绅九十二家维持统治;西州由鼋鬻伯与螣康伯共掌之,其属合计诸侯二十八家。 自紫柏之盟后,六十年传至襄皇帝。彼时,虞平国向北阔土千里,恢复郡县制度;骆益国割据滨州半壁,卿士乱政,君权旁落,此时皋狼、武马、犨乌三卿士灭诸卿,分掌国政;熊尚国占据大宇、大綦、大肇与骆益、虞平交通之地,商旅兴盛,国富而民娇,君上苟安,而国内巨室雷氏蠢蠢欲动,欲取而代之;鼋鬻国与螣康国南北争斗不止,螣康下有小国巫越先为螣康侵吞,其君窥螣康国君郁丁全师北伐之机,聚众复国背刺之,鼋鬻国趁机南下,螣康、巫越相继灭亡,其族跨喙峡南迁蛮荒之中,鼋鬻国盘踞西州,其王族小宗因战功列为六卿,封地有国半,国政由六卿掌握,吏务阘茸腐败,政事颟顸因循,国势日衰。 北陆大綦之邦虎渊次子虎维行,十八岁随父从军,转战千里,麾下有十八骠骑,龙骧玄甲五千,剪灭群雄,驱逐北狄,军兴以来未尝一败,与大肇太祖鳌玄允并称无敌。其父于紫柏之盟后称帝于常兴城,建元绍武,虎维行封赤金王,加天策元戎封号、东道大行台,开府,建学士馆,位在王公之上。绍武九年,虎维行与旧部发动玄武门之变,虎渊禅位,虎维行即位,泰正二十三年崩,是为太宗。其四子虎承祚即位,十一年间继其父灭长狄、白狄后,剪灭赤狄,向东扩展疆土两千里,国势更强,然其风眩症日甚,国政由其与皇后凰氏二圣临朝,逐渐成为皇后称制、太子监国。虎承祚在位三十二年,子虎显哲即位,旋为凰后所废,改立其弟虎旭合,越明年,虎旭合上劝进表,凰后登基称帝,由此大綦朝为凰氏所篡进入凰氏震朝时代。凰氏为女帝,启天下女子先,天下各国以太后秉政层出不穷。 南陆大肇之国太祖鳌玄允,本为大宇朝禁军都元帅,东征北狄之时为将士拥戴为君,其返回都城后,与国相龙元儁、北陆统帅虎渊共议定策,西迁大宇皇室,南陆之地由鳌氏建立大肇国,龙元儁割据东国建立大晟,然而东国此时已有乾昧之地之、空桑之地以及中南洲三诸侯,且蕃州各族迁民南下,与边民杂居。鳌玄允平定永州及三岛、昆仑山地后,兴师东征,崩于军中,在位十六年。其弟鳌玄达军中即位,此时,乾昧之地由大宇朝皇室中山王凤云翙统领,其为中兴大宇,避免大肇与大晟夹击,将北方九郡割让与东丹族,其中包括中昆仑与东昆仑山隘险要之地雄安城。大肇与东丹鏖战于此,雄安城为大肇夺取,但其他八郡之地已无力夺还。虓将秋崇志战殁,鳌玄达也受伤还师,共计在位二十一年,是为太宗。其子鳌元昌即位,其尊奉太祖、太宗所定祖宗之法,善纳谏言,慎刑平政,恤民免租,加强东北边防,然而晚年沉侫宗教,广建宫观,粉饰太平,劳民伤财,且身体每况愈下,柳皇后参与国政,在位二十年崩,是为宣宗。皇子鳌涏艺即位,柳皇后参照凰后故事,临朝称制。 先东陆空桑为大宇朝大将军雕霜统领,以少泰、中泰、长泰三峡为险要,占据长泰东端君临城为首府,龙元儁本为空桑士族,广为联系故旧、亲族、子弟隔绝东西方消息,告变称大宇皇帝崩,赚雕霜出城致奠,发动长泰之变,诛除雕霜等大宇皇室重臣。东国士族势力庞大,以空桑长舆龙氏为盟主,但不愿臣服之,故此龙元儁以宇朝晟公为名义治东国,七年薨;空桑长舆龙氏家长由其子龙子元继承,征讨仍忠于宇朝的各地郡守及豪强,征战六年,为骁将苗文鸢重伤,夜袭惊死军中,其弟龙子丹承继。龙子丹灭三郡后,西征凤云翙中山国,借机灭不臣之族凡十二家,于君临城称帝,即晟高祖,在位二十八年。其子龙安世即位,在位五年后,约大肇征讨中山国,分其国,再十年以羊元凯为统帅,南征割据中南洲之隼氏,自此东国一统于大晟朝,晟帝分封皇族为九龙族,除大宗龙氏外,以其祖、其父兄弟为八小宗,分别为青龙氏、苍龙氏、御龙氏、勾龙氏、豢龙氏、关龙氏、飞龙氏、长龙氏等八氏八王。 此时正是,紫柏分国一甲子,寒英徐来四海惊! 第2章 远客程劳天光晚 天际云渐黛,风疾暑气消,群山缠绻间青流入碧泊,湖泊中点缀繁采小洲,洲头于水雾间隐约有人家别院,隐约着竹笛丝丝,为静谧更添滋味。 竹笛声落,别院中随着玉磬清鸣,院内二层歇山楼副阶上四人错落,有二人于茶案对坐,案旁泥炉焙铁胆,竹炭红丹散清芬,自有一青年跪坐着,却不耽误手上功夫,先是提壶注水,随即茶筅击拂,只见得指绕腕旋,上下透彻,盏中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这便是南朝点茶之法吗?”廊下别座之人,先被青年奉第一道茶,“此盏倒也别有意思,我乃俗客,莫说点茶之法有所闻,却着实不通此道,便是寻常烹茶也知之甚少。” 头道茶此人一饮而尽,茶香缠绵于唇齿之间。 “滋味倒是比烹茶清爽,入口清苦,辗转化甘,口中余香淳朴,颇具聚气凝神之效,倒是有些趣味。” 廊下人言语懒散随意,举止则大方有度,正坐蒲团之上,右手际则放有一柄朴素长剑。此人虽为主人敬为茶首,却避坐于廊檐下,且不同于他人将佩剑至于架上,而是一如既往,无论何时何地,长剑从不离左右。此人虽从东朝而来,却未如大晟寻常世家子弟般,穿戴巾帻袍服,而是南朝云游道士打扮,哪怕是此间茶主人也是道门中人,也看不出此人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有甚么破绽,不是先知道此人来处,只当是本乡本土的修行道人。 “点茶之法也不过是些寻常琐碎事。今日,难得有朋远来,正所谓待得山雨落,煮酒更解忧。”茶案主位上即是此间主人,此人身躯硕大,头戴素冠,穿斜领交裾长褐,外披鹤氅,斑竹拂尘交于怀前,三绺长髯飘然,一副神仙模样。若是端详此人面容,冠玉般面孔缀着一双炯然若星海的凤目,仿若能沁透人心一般,更添仙风道骨,即便是廊下人也是一番出尘面目,面对这茶主人也是如顽石对上了美玉,逊色了不少。 “云溪醉侯乃是天下闻名的退士,”廊下人话说的是抑扬顿挫,“深得贵宗先师白云先生真传,贵国太宗、宣宗两朝,三次奉诏入朝,两次退居,虽为宣宗亲近,却依旧退隐于东陆这边塞凶险之地,这分心境我等实在是高不可攀。此次有缘到此,竟不想先生居于云溪深处这湫潭小洲之上,真个是浮洲翠筵别样人间,妙不可言啊!” 未等茶主人开口谦言,那茶案旁对坐之人抢先接过话头。 “且住,这一路上你是没少催促我,怎么今日见到醉侯,你却附庸风雅,说起话来寻章摘句,此时不着急了么,”这茶案与主人对面而坐之人,倒是一派东朝名士打扮,宽衣素服,头顶并未着冠,只以缣巾束发,四旬年岁依旧面若傅粉,透着神清气爽之韵,“莫再打机锋、扯谩语,莫不是此刻看我碍眼,我可避上一避,权当白白给你做了一路向导!” 此人抢言已是无礼,言语上又是撒了许多怨气,这茶主人却并不介意,实在是与此人交情匪浅,莫说举止失礼,即便是并无书信相约便带了此道人冒冒失失的闯上门来,也毫不介怀。 见此人话音落了,茶主人才徐徐开口。 ”辅平兄,你我于两国平靖中山之时便已相识,至今二十一年矣。有什么话不能直讲?你我二人虽自我隐居以来再不曾相聚畅饮,纵情和鸣,却正所谓’虽有众鸟,不为匹双,身远心近,何当暂忘‘。今日竟能使你这大晟封疆大吏轻身而来,便是有事,有事便言。昔日嵛山拱宸关你我能无所不言,时、此时与你我又有何不同?“ 听了这番话,这字辅平的大晟名士滴酒未进,脸颊却猛地泛起潮红。片刻便抱拳拱手致礼,言语唏嘘不已。 “明逸兄,若不是此人所言之事,”柳辅平手指虚点廊下道人,“我何必长趋千里,一路潜匿到此。这些年尸位素餐于中山之地,早就不问俗务。我是硬撑着这副逍遥放浪十余年的破败身子,腆颜至此啊!”将青年续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又言道。 “兄长哪里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分明是大鹏云踞九霄,金乌明耀三界。我跟着此人行踪之隐秘瞒得过天下人,可还是躲不过你的法眼。若是兄长不欲见我,恐怕我是寻遍三山五岳也是寻你不着,又怎么能在这神仙窝里相逢?” 看着对面的茶主人默默不语,只是慢品杯中香茗,继续说道。 “明逸兄安排在这里与我重逢,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担心我是为人所迫而来,”他指了指那道人,“但请兄长安心,我与此位也是旧相识,而且若非等闲事,我也不会如此莽撞的随他而来。你我兄弟二十年缘分都在这千里山川家园。兄长三退朝堂,隐遁于此边地数载,而我年近半百,苟且中山也用了半生岁月,是为了甚么?若是在这有生之年,若能逞心振作一回,再与君一场大醉,九死亦无憾了!” “未曾想这么多年,你还能将这轻狂任侠的性子贯彻始终,也难怪我犹疑你是为人胁迫,才会如此匆忙现身。二十年风云激荡,你我垂垂老矣,你说我是大鹏展翅,我看你才是那个当年仗尺剑游走生死的虎胆少年!” 话到此处,几个人都消去了慵懒萎靡神色。 茶主人姓宗名放,字明逸。乃是大肇知名的隐士,所谓隐士当以相忘于江湖为上乘,以牵连尘务为下流,然而此人又当得起天下闻名、声达四海几个字,乃是大肇国师扶摇子之徒,先帝宣宗驾前近臣,两退两召为帝王信重,但最终还是辞去君王天下事,归去轻身入田园,隐遁于大肇东北边地云溪间。 而对面的大晟名士姓柳名晏,字辅平,乃是大晟雄踞一方的世家大族。中山柳氏盘踞四代,而此地乃是晟朝与肇朝毗邻之地,其间且杂居北方远迁而来的蛮夷。而此人继任族长领中山郡守以来,竟能俯下身子与诸蛮交好,约为兄弟,和睦相处,往来亲密,护佑地方平安,即便是北方崛起东丹这等强胡大国,也能应对得当,多年来不曾纵容东丹片马南渡大河。若他是尸位素餐之人,天下皆朽木矣。 只是这廊下道人,宗放是第一次见,确切的是第一次面对面亲眼见到。若非是柳晏携他而来,此人是敌是友也难说得很。 方才的慵懒萎靡不过是几人的养精蓄锐。宗放虽然是隐居之人,但是对于此二人来访目的,也算的上心知肚明,于是宗放将茶盏置于案上,目光落在廊下道人身上。 “先生能做到煞气与清气交融,阴郁搅合净肃,冷厉糅合淡薄,当真是不露锋芒的高人。落在寻常人眼里,谁敢说阁下不是道德真人,清修雅士?” 宗放说到此处,换了坐姿,将盘坐化为左腿前屈,右腿斜横,继续说道。 “只是君之兵刃,虽青锋古拙却是杀人的利器,但在我看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有坦诚之意,又何必暗伏凶念!” 那侍茶的青年此刻也是垂手跽坐,目光炯炯,紧紧盯着那道人。 那道人目不转瞳,而是摊着手由着那青年从他左袖中拆拿物件。那青年将此物取出,随手一扬,只见寒光闪动,一枚长四寸、宽二分的峨眉刺其力度近乎强弩发出,从道人雷巾之上,擦着廊檐斜斜破空而去。 “何至于此!”柳晏颜色激动,顿首道“大郎不可,兄长是我唐突了。” 转瞬又对那道人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这小伎俩简直是班门弄斧,何必横生波折,在先生面前造次!“ 那道人面色沉静还带着几分笑意,丝毫无尴尬或恼羞之意,而宗放也是扬手让那青年避去一旁,重新盘腿安坐。 道人也长舒一口气,“我平素里战战兢兢习惯了,不得不如此。尤其是方才令郎三道茶,试探了我三次空门,我也是小心应对,不敢稍有怠慢!云溪公,赎罪赎罪!” 原来,侍茶的青年便是宗放的长子,方才看似寻常三道茶,只是大郎按着宗放的意思,头道茶将测毒之物涂抹于茶盏外侧及盏托之上,此物无色无味,只是遇到砒霜之类毒物便能变了颜色,此乃头茶验毒;再一道茶则在于茶汤上激发了鱼眼般茶末,若是接茶之人是暗蓄内力小心提防,则接茶之时鱼眼泡必然是化为无形,若是磊落之人则鱼眼泡自然爆开,此乃身茶测心;而第三道则稍稍较上两道茶奉茶距离做了调整,双手奉茶短了三分,此人接茶时必然是要伸远些才能将茶盏接得稳当,只是这一刹那便能改变此人姿态,身上若有藏物便能显露端倪,即是尾茶度险。此三法乃是宗家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是真要有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境界,方才能发现危险而不为他人所知。 然而,宗放听得此人点破自己儿子的一番作为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拾起葵扇轻拂,手抚长髯言语澹然。 “面对行险天下,通晓万事,仗剑消灾的大晟刺奸九校尉之一的嘲风,犬子的此等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道人单手将身旁长剑倚在身后廊干栏上,稽首言道: “区区薄名不想竟为先生所知,实乃嘲风之幸。” 此人被宗放点破了身份也是不以为意,似乎这身份若是宗放不能识破才是咄咄怪事。 只听他继续说道。 “嘲风此来不单是拜见通阴阳、晓八卦、善机括、巧心机的山居隐士,更是参见那个步步为营、深藏不露、引而不发、一发中的登云阁主人!” “登云阁主人,”宗放眼眸华光一瞬而过,“天下知道登云阁不知还有几人,不愧是嘲风,空桑海东虢公方是你何人?” “虢瑗,虢公方正是家兄。” “青乌先生的兄弟,果然名不虚传。” 宗放知道自己的这层身份绝不会是柳晏告知于他,思索一番,果然是另一位朋友的渊源。 “在下虢玩,字元方。兄长与我皆拜在壑明俊疾之山奔狮峰中长耀宝光洞天盖真人门下,只是我天资有限,远不及兄长,所学不过略窥五行术数而已,不曾修得杀人技,只是降妖除魔的手段。因勤于王事,而为今上信重,如今忝为嘲风之位,其实难符,泰半之功,皆是兄长相助。” “青乌先生道法精妙,吾师尝叹公方兄,青竹守真决俗线,玉京虚位待金仙,只是我等凡根难舍,辗转尘世,难以蹈贞士履迹矣。” “扶摇上仙之清净雅望,只能高山仰止。而我兄长难断的红尘俗线,悬着海东虢氏一门,逢凶化吉不可易,禳灾祛难难上难。我们兄弟即便是难逃人间大劫数,也将全力以赴作那螳臂挡车之人。” 所谓扶摇上仙乃是宗放先师白云先生的道号扶摇子的敬称,扶摇子乃是天下道门之一上清宗的宗师,一生传奇而于百岁时遁于无形,天下皆以其得道登仙视之,故道门中人无不敬称扶摇上仙。而宗放正是扶摇子的关门弟子,只是以儒道双修之学问闻名天下,世人只知宗放的嫡亲兄弟,敬称宗二先生武艺高强乃是大肇数得上的名将,并不知晓宗大先生的道法武学手段。 只是面对此人,宗放也无须过多隐瞒,实在是天下事此人不知晓的其实无多。 “莫非有甚么大劫数应在此处?恕在下眼拙,竟未有所察觉!” “先生,恕我直言,莫说云溪,只怕这东陆地界内,人物故事皆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高看我了!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十日前中山华清城,有二人登门拜访了柳贤弟,一日之后,堂堂大晟中山郡守竟莫名失踪,竟无人知晓柳家贤父子三人行迹何处。再有踪迹,乃是柳家大郎与大晟刺奸名鸱吻者出现在贵国来我国朝的使团之中,而诸位身迹直至出现在雄安城外,才自行显露踪迹。” 宗放轻动风气,撩动茶案上香炉玉烟散漫开来,柔入鼻隧,沁人心脾。 “本以为大晟刺奸乃是为了借道东夷鲜罗屠岸氏,所以挟持柳氏贤父子。但是到了雄安城外,君即刻意暴露行迹,才知挟我贤弟,乃是为我而来。” “所以云溪先生笃定我会来此小洲之上赴约,是笃定我知悉先生底细,也是知晓我的来意?” “君之来意我实难揣测,然我所知道的,大晟常使日前上报我主,为贺慈圣太后寿,将两朝结亲之事提前,太后寿诞之后,即我朝皇子行聘晟朝,履行婚姻之约!” “正是。” “贺生辰使、送亲使分别为泰鼎虢氏与河东狐氏!” “正是。” “一个是贵国太子妃母家,一个是太子妃大母家,”宗放略一颔首,“那泰鼎虢氏乃是河东虢氏的大宗,河东狐氏与虢氏也是乡里旧故,世代姻亲。” “不错。” 宗放用手中葵扇虚指柳晏。 “此等一石三鸟之事,贤弟怎么也参与其中?我乃隐逸之人,在此放舟于海醉生梦死,而贤弟却是还有着扬帆渡鲸浪的雄心。只是贤弟平素尚玄崇虚,这几年来也是渐少过问朝廷事务。你我已然垂暮,说起来家族传承、士族衍继才是且近之事,怎么又凭生波澜。即便是有所谓雄心壮志难酬,也不必为他人火中取栗,何必如此?” 第3章 风不定谁人堪静 “兄长!”柳晏一改懒倦模样,跽坐于蒲团之上,正色道“君十二年前乃天下闻名的高士,为何十年前,落得士人不齿、狼狈退隐的下场?世人皆道云溪醉侯称隐客,三进三退百万金,当时曾有人弹劾兄长你无绝世之功,却领受肇主万顷良田之赐,披着清净面皮,不过是溷鼠本色。为何兄长能默认如此骂名?” “那时,我来雄安寻你一聚,也曾笑你道心不纯,而你只是自嘲凡情难断。七年前,你我相会嵛山,酣醉时兄长终于吐露心声。你一放不下此地浴血收复的五百里沃土,二放不下东山八郡故土,三放不下宣宗鱼水恩,宁负天下谤,壮心守家邦!” 柳晏说的动情,这中山柳氏家主,大晟中山华清城郡守,虽然已过不惑,然而回忆往昔,眼神清明又仿若回到青春时。 “彼时我讽你看似机灵鬼,却嵌着榆木心。那之后,大晟一统东国后,我奉命镇守中山,继承家主,看得北境风云变幻,才知凡事有可为亦有不得不为之道。中山华清柳氏,我祖三代经营,如今根基尽在此处,祖宗家庙绝不可毁于我手;中山千里江山,尽洒我辈心血,绝不可妄遭兵燹,于公于私我推辞不得;三泰泰鼎虢氏是我母族所在,泰鼎虢氏、河东狐氏与大晟储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长知我性情,亲情血脉我不能相背!” “我和着虢先生莽撞过来,就是相信如此天崩地裂的局面,非兄长不能扭转乾坤。” 宗放仔细端详对面这个熟悉且陌生之人,才发觉向来风流倜傥的柳辅平的华发青丝虽业已披霜,然而壮心未改依旧昔日豪杰。 虢玩知道柳晏并非惺惺作态,其实柳晏如此直白,又岂是说给宗放一个人听,也是说给他听。毕竟作为大晟地方要员,如此深入他国与当地牵连深厚,若是没有他这刺奸为此背书,将来说不得惹来祸事。即便大晟与大肇乃是兄弟邦国,将来如何,谁又能断言? 而当下,虢玩于情于理,为国为己,都要仔细斟酌,大胆应承。 “柳郡守,不必如此。若是宗大先生不明白我等来意,我又如何能来到此地?先生所虑者,只怕是我等来此恐怕乱了先生已有的布局!” 宗放眼光一闪,不愧是刺奸中人,竟被此人点破了心事。 游廊外,星星点点,山雨已至,天色阴沉,岚风凉爽而来,游廊对面门廊下,三人分左右,垂袖面对游廊而立,仔细看乃是几个少年郎紧守门户。 “二哥,咱们还须站多久,也不知父亲那里在说些什么,”最左边一总角童子与右侧稍长少年言道。 “咱们做好该做的事,一切听父亲安排,”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嘶哑,但言语间沉稳有度,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也是七尺上下(大肇尺度较今尺短小,不过二十三公分上下),但是身型颇为健壮,一身青色如翠竹般挺身而立。 右侧之人年岁更长,与这兄弟二人对面而立,只是开口说话倒有些轻佻。: “无妨,待会儿夜宴时我们在旁侍酒,以我父亲的游脱性子,酒酣之时,无不可言之事,咱们应对得当,说不得还能沾些酒水吃。” “柳二哥,莫看我父亲号醉侯,其实最为严整,小洲之上只有这别院,洲上不过十余人,内院除你我两家并那道人,其他人等均在后院和船埠候着,如此谨慎,我们还是莫要生事。” “那大哥怎么能在旁边侍茶,我们却在此竖着做门柱么?!”童子抢白道。 “你这五尺身量,能做得了什么门柱?大兄已然成年,代父亲处理家中事务多年,父亲有言,内外之事,皆应掌握,我们做好本分事罢了。” “他再怎么说也是庶子,兄长你才是嫡子。。。” “住口,”少年严词打断,“哪里来的奇言怪论,咱们家中何曾有嫡庶之分,万不可有此念,不然父亲饶得你,我也不饶你。” 童子看来不惧怕他那大兄,唯独惧怕这个兄长。只是莫看此童子不过十岁左右年纪,身型竟不逊于乃兄,在同龄人中论身量也算翘楚,只是面对二哥却是唯唯诺诺,不敢违逆。 这宗家三郎、六郎的排行乃是按着族内兄弟排行,宗家并非世代大族,乃是宗放这一代才显露光芒,宗放嫡亲兄弟二人携手努力,才在这天下创下好大的名号。 只是家族人丁不能与世家大族比肩,嫡亲子侄至今不过七人,好处在于门第亲密远胜其他。按着宗家的规矩,族内兄弟只论长幼,不论嫡庶,这对于宗家自然是好事,但不免为某些陈腐执拗的乡绅世豪所诽议,六郎小小年纪不免因乡间议论而置气。 柳家与宗家通好,虽然父辈碍着身份甚少亲身往来,子弟们却是往来不绝,虽不能说亲若兄弟,但是也并非萍水相逢的情义,许多话柳二郎说着也是十分随意。 “三郎,莫要发怒,想来六郎常随宗二叔往我大晟去,倒把我大晟这些陈规循律学了来,我大晟可不比大肇,若是乱了大宗小宗、嫡庶之分,可是会动摇国本的,大肇风气清新,六郎,莫学此等风气。”柳二郎用袖掩口,将梅核用绢布包了纳入袖中,方才口渴难忍,幸得宗家三郎给了几颗腌渍的糖梅子,不仅解渴还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此梅子看着朴素,却是难得佳品,大肇风物果然有趣。” 岔开话头,三人便天南海北的阔论起来。未几,,叩门之声便从身侧传来。 几人转身快步走入廊内,片刻便迎得一披着乌袍,顶着裹玄色油布竹笠的中年人进来。此人将竹笠与乌袍解了,顺手由宗家兄弟接了过去,方才露出真颜。 此人与宗放七分相似,年龄也少了七八岁上下,宽袖短衫掩着内里甲胄,头戴巾帻,足着乌皮靴,只是眼神柔和的从几人身上扫过,并不开言直接步若流星走向正堂游廊。山雨来的紧,片刻已然滂沱,此人等不及绕廊而行,穿过厅院径直而来。 “二叔可是缘边兵马都监,这些时日不是带着几个兄长巡视河北,怎么此时回来?”宗六郎不明所以,宗三郎却面色凝重,将乌袍递给六郎去安放,自己与柳二郎顶着急风卷来的暴雨紧紧闭合了院门。 再看这世人敬称的宗二先生大步流星而来,宗大郎急忙拿着布帕来阶前相迎,待将自家叔父身上水渍擦拭一番,柳晏与虢玩也已起身相迎见礼。 “兄长,”入得廊内,见得兄长安坐其间,宗二先生俯首恭恭敬敬的拜见,“明道拜见兄长。” “先饮茶,再与诸位一叙,”宗放此时已是放下葵扇,又拾起了一柄麈尾来,轻轻摇动,自家儿子便知情识趣的上前来,“掌灯后,招呼三郎、六郎与柳二郎去后院传筵。” 青年轻手轻脚的先于案上支起三盏双龙青瓷省油灯,再于副阶下檐挂起四盏素纱烛笼,缓缓退下。 待大郎穿廊走向院门,宗放的二弟宗端放下了茶盏,因为身穿甲胄,不能盘坐茶席上,乃是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了大郎所置杌子之上,肃然道: “我与儿郎们前日到了东丹,往河北走了二百里,那里有了确切消息。” 廊内诸人,皆放下手中事,神情皆严肃起来。 “此去与旬前游弈马军回报有何不同。”宗放将尘尾轻拂,撩动沉香香气荡漾开来,香气清爽,无论焦虑或烦躁之气皆为其涤荡而去,众人只觉着神凝气爽,泥胎宫一股清流使得思虑都灵动起来。 “更为诡谲,东丹境内除边境营垒森然,我等入境二百余里竟未见得有年轻牧人放牧,按照常理,此时已是开始收割牧草冬储的时机,却见得只有老弱妇孺操持此事,而各马场再去探查,连上次还能看到的三四岁马匹也不见踪影。草原上放牧的都是老人、孩子甚至是女人,所牧都是牛羊,所骑之马也是嬴马居多,按着往年光景,少了牧民三万余,马匹万匹,挂膘牛羊一万五千余。” 毕竟是名满两朝的杰出将领,亲自巡边探查也是关注到每个细枝末节。 “回程时,再过东丹营垒,依旧无人出来阻拦,并非是堡垒空虚无力阻拦,而是一副坚壁清野的打算,而我朝并未有出兵的打算,因此这等作态有些欲盖弥彰了。” 多余话宗端没有说,而柳晏和虢玩也是局中人,如何不知道其中深浅。如今无论大肇与大晟都没有主动挑起战端的打算,至于北地更为强大的大綦则是凰后这女帝年迈立储的关键阶段,即便是未来储君须以武立威那也是将来事,现在是无暇他顾的。那问题就在于此,东丹如此军备是打算针对谁呢?! 宗放思虑片刻,面朝昏沉夜色的虚景,扬了扬尘尾驱开扑向灯笼的飞蛾:“明道,你且说说东丹使团是个什么情形!” “东丹绮里太后以为我朝慈圣太后贺生辰为名,派遣使团于十日前自上京出发,前日已经到达凌云关。国信所已接到东丹国的通传,待上报朝廷,朝廷批复到关前放行使团。按着太宗朝旧例应循着山阴道而来,每日行程应在五十里左右,则抵达京都启封至少须三十日。” 其实自两国边境凌云关至京都最近约一千里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即便是中途不换马,按日休息,也不过旬日便可抵达,只是涉及东丹使团自然不能使其走粮道,而是尽量绕道而行,至于速度更是不疾不徐,安步当车。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两国乃是数十年的纠葛不断,大肇太宗更是北伐收复六郡不利郁郁而终,如此情形下,东丹竟然以庆寿为名派遣使团,若别无所图,三岁孩童也是不信! 果然,东丹使团一出,莫说大肇,乃是天下震动,尤其是盟邦大晟更是急忙派遣重臣携使团而来,而周边诸国恐怕也会络绎而来。在宗家已然是大晟朝两员重臣现身,只怕大肇朝野也是暗流汹涌了。 宗放不觉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莫看自家这么大名头,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见招拆招罢了。 宗端见兄长面色略有凝色,略微停顿才继续说道。 “正使是绮里太后侄儿南院太师绮里远山,副使三人,有南院翰林中原六郡麻山横氏的弟子,名另德允者,另一人乃绮里挞凛族人,现为腹心长宁军祗候郎君,绮里冯多罗。还有一人乃是东丹达辇常衮九帐的謻剌曼合獭;另有属官八人,宫帐侍卫合计二十六人,侍从合计二十八人,侍女合计十六人。随扈甲兵八十八人,皆携带重弓重甲,押班杂役二百二十二人,多携短兵刃。总计四百五十九人,赐赠国礼装载达三十六车,其余车驾二十八辆,驮马三百二十八匹,战马四百四十四匹。 嘶,柳晏不禁吸了口凉气,如此规模的使团,所图非小,只这随团护卫若是战阵上都能成改变战局的核心力量。 ”贵朝好魄力,如此一支队伍,竟能放他进来,“虢玩言语有些揶揄,也是实在有些吃惊。吃惊之余也是实在有些摸不着脉络,即便使团武力充沛,只是如此大鸣大放难道真的把南朝之人视作僮仆夯货吗?小心戒备之下,使团这些人但凡有出格举动,只怕是有来无回的结果。既然如此,东丹所作所为是要做什么? “实在是不同寻常!”宗放待兄弟宗端讲完,微捋长髯,稍顿言道。 宗端只是黑着脸点头,等待兄长发言。 宗放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将煎好的沸水取了下来,从容不迫的操持起茶水来。 且说,大郎领着三个儿郎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后院走去,小洲水气氤氲而起,提着手里的烛笼映的诸人影影绰绰。芒种之后,入夜后的暑气本来浅淡,此时透着雨后的阴润格外清爽。 只是这分清爽,难以掩抑少年的焦躁。 “大兄,父亲怎么说?可有什么安排?”六郎紧跟在侍茶青年身后,反复追问。 青年提着烛笼徐徐向前,离开光彩夺目的父亲身边,详看此青年也是玉人一个,水青色羽衣,藕色的桃巾,此桃巾其父改了形制,呈并桃样式,更增秀气。这便是宗放的庶长子宗渥,字士言,取自“赫如渥赭,公言锡爵”,所谓字以明志,可见宗放对于庶长子的看重。宗渥清纯亮直,学思沉敏,宗放夫妻修道隐居于山水间,不染庶务,故而宗渥十五岁便代父处理家宅内外事务,虽是庶子却颇得阖族敬重。然而,二十弱冠以来,也逐渐潜心修道,精研棋道,其书斋自题“忘忧清乐游弈间”,其父也曾言二十年间,若无外事所累,由棋道入大道,绝非殊事。 故此,虽然待人接物时如沐春风,其实私下里倒是一个沉默寡言,自得其乐的雅人,如今二十二岁年纪,尚未婚配。世人皆以成家立业标志着人生成长到新的阶段,未成家的男子总是给人轻佻肤浅之感,然而宗渥却颇具名士风范,待人接物深得其父风范,其俊朗飘逸的外表下,即有文心蕙质的温润,也蕴含着道法菁纯,武学初成的蓬勃锐气。 第4章 持酒更听声长调 其实宗家本以儒学在大肇显露名声,然而宗放、宗端父亲中道病故,母亲乃是西昆仑崇道人家出身,宗放兄弟服丧三年间,也寓心于清玄。尤其是宗放,机缘巧合竟拜在白云先生门下,不过数年成就了师门的秘术、心法,而宗端虽未列白云先生门墙,但也作为外门弟子,钻研苦习一身上乘武艺。因此宗家男儿皆文武兼修,儒道兼继,即便是六郎也是跟在父辈身边修炼童子功,而三郎更是自幼习武于道门中,两年前才随父亲从西昆仑归来。 云溪乃是坐落于大肇东北边境,东昆仑南麓下一处清幽明净的胜境,宗放父子皆隐居之所,除了宗端父子也在此地边防从军,其他眷属均在西京终南山老家。宗放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时都是大郎教导宗家诸弟。只有这六郎性格与大兄颇为不谐,学业上也常常被兄长责备,长此以来,兄弟二人矛盾不减反增。然而是三郎自西昆仑归来后,趁着六郎的错处好好拾掇了几次,六郎反而对三哥极为信服,在他身边是一反常态的乖巧,人情世故,缘来缘去,实在难说得紧,即便是血亲兄弟也有个远近亲疏。 六郎虽然亦步亦趋的追问,宗渥却没打算搭理他,自顾自的前面走。六郎讨了个无趣,便也缓步回到三郎与柳二郎身旁,一路无语,便来到后院庖堂。 庖堂内只有膳夫和厨娘忙碌,幸得时间充裕,两人又有一身好手艺,已经办下了膳食。宗渥示意庖堂内膳夫和厨娘退去,自己安排馔食进呈。 年长的三人分别提着食盒,六郎则怀抱装着温酒壶的木匣紧随其后。 “柳家哥哥,水性如何?”宗渥这一问众人莫名其妙。 “阿兄,弟不才,弓马堪称娴熟,水性也不弱。”柳二郎回道。 宗渥闻言略略点头,毕竟中山柳家身处边地,身为家族嫡子,弓马上必然不在话下。于是转过来,问三郎。 “三郎,可安排周全了?” “按照父亲和大兄的交待,已经分头准备了,约定丑时动身。”三郎见大兄发问,以为又有了变故,问道,“可是有变动?” “看父亲的意思,或可早早行事。毕竟柳叔父和虢先生来此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那边恐怕按捺不住了。” “如此甚好。等得久了,难免懈怠,只要那边动起来,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们了!” 三郎依旧透着超出年龄的沉稳。 “说起来咱们对那道人布置了一番,所说是友非敌,只是一番部署可惜了。” 六郎后面悻悻道,这个半大小子,莫看语气童稚,言语确是江湖气十足。旁人总是小看童子,却不知这几个童子乃是混世魔王转世,事到临前真下的去手! “三郎,我父亦是地方大员,又与令尊相交莫逆,那道人若是有歹意,我父子怎可一路陪他到此,真以为中山柳氏是软柿子么?”柳二郎三分埋怨外加着七分不屑。 “那道人步伐徐疾有力,举止张弛有度,兵刃不离左右,随身囊中有异。且你们驾乘的中山良马日夜兼程而气力不废,皆是服了秘药,登洲不久,那几匹马皆脱力而亡。这等秘药闻所未闻,足见此人手段诡异。”大郎说道,“父亲虽知他身份,却也怀疑他的目的,适才我出手试了三试,竟皆为其点破,只是如此以来,却也摆明心迹,至少现在他是可信之人” 三郎接了话,“毕竟是大晟刺奸的翘楚,见识必然在我等之上,大兄毕竟在外行走的少,江湖日久,来日方长罢了。” 大郎顿了顿,继续说道,“切莫小看了此人,龙潭虎穴此人闯了不少,这份坦然定力也是不俗,大晟刺奸都是这种角色么?” 这话是问柳二郎,只是柳二郎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兄,我若说压根儿不知道此人底细,你可信我?”柳二郎有些恼羞。这一路上,自己的亲爹竟然任何实情都未告诉他,同是做儿子,怎么宗家儿郎就能通晓这么多事。外事不如宗大先生也就罢了,怎么当爹也是大大不如? 这话也是自己想想,当着外人面谤父,他还没这个胆子。 “怎么,一路上无人向你提起?”三郎明知故问。 “我只猜到此人必是朝廷中人,未想到竟是凶名在外的刺奸中人。”柳二郎只想尽快揭过此话题。 “无妨!”大郎说道,“既然长辈们让我等也参与其中,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你们说了这许多,却不曾有只言片语让我知晓。”六郎恼言。 “悄声些,就你这欢脱性子,若让你知道,恐怕天下人是路人皆知了。”大郎轻言喝道。 柳二郎闻言却觉得宗大郎对于六郎有些苛刻,毕竟六郎十岁上下的年纪,平常人还是懵懂未知的孩童,而六郎已经是超出常人的老成了。 再者,原来宗六郎也是与自己一样糊里糊涂,倒是有同病相怜之感,却不曾细想自己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原来在父亲心中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童。 一行人且近中庭,稍稍停驻脚步,大郎嘱咐道。 “正正身形,待会儿多听少说话!” 几人调整呼吸步伐,从抄手游廊转行穿垂花门,走中庭小楼背后檐廊,环着檐廊转向楼前副阶。待大郎请了命,四人才鱼贯而入。 宗放看到四个儿郎已经转了过来,于是致礼于诸人,并对自家兄弟说道“明道,且去卸了甲,舒心享膳”又对柳、虢二人言道,“柳兄乃是知己,虢兄亦是嘉客,且让老夫失礼在先,便不安排诸位宽衣换妆,将就用些酒食可好?” 诸人满腹心事,自然是一切从简最好。 几个儿郎近前放下食盒,并向众人施了礼。宗放对宗渥言道:“大郎,你仔细安排。” 大郎唱个诺,安排柳二郎接过六郎的温酒壶先将酒温起。六郎则随着宗端转入小楼内,服侍叔父卸甲更衣。 几位长辈也站起身来至阶前舒展腰身,此刻,雨势渐弱,轻风卷水气,倒是分外清爽,若不是凡事乱了心绪,此情此景必须醉酒当歌出新词才惬意。 大郎收拾起案上一应茶具,三郎则在案上再添上盏双龙青瓷省油灯,并用灯杖挑理其他三盏灯芯。 待得大郎收拾了台面,几人开始安排席面。 按照座次先安排餐具,四套青竹的食箸放置在錾金银止箸上,白釉笠式莲瓣碗及花口碟,青釉莲子酒杯、天青釉渣斗排放停当。馔食也陆续排满。 四果碟、两冷碟、六热炒、二大碗、一中碗,皆一水色青釉碗、盏、碟盛上,四高足果碟是时令水果、蜜煎与糖油果子,冷碟是洗手蟹、羊头签,六热炒是大肇独有厨技,分别是鳝鱼炒鲎、煨鸭舌、烧瓤虾圆、炒春笋、旋煎羊白肠、荔枝腰子,还有三色肚丝羹、野味鸭盘兔糊及子料浇虾臊面。席面安排妥当,温碗中隔着银注子也透出了酒香。 四位郎君跪坐于四长者身侧侍食。虽非绝妙上等席面,也是以新鲜精致材料庖制的美味佳肴,许是众人怀揣心思,也,三巡酒过后,诸人一时无语皆默然下箸。四个儿郎中,唯有六郎大快朵颐。 待注子酒温续上,又是三巡酒毕。宗放停着,身旁大郎递上水钵和帕子,其他三人见罢也停了下来,也由着几个小儿递上水钵帕子。打理完毕,柳晏接过宗三郎敬上的汤水呷了一口,言道,“难得有清透的玉沥酒与辛香的肚羹,大肇物阜民丰,仅这厨艺上,天下无出其右者!若是平常,非与诸贤共醉一场,然而,今日却无甚滋味,念由心生,这一路来心中烦乱,还望兄长为我等抽去烦恼丝啊!” “愚兄若能为之,岂能不尽力。” 宗放放下饮子,诸人也是围坐案前,待其畅言。 “咱们先论东丹使团这里。” “自我朝慈圣称制以来,大肇与大晟边烽渐消,然而自绮里挞凛掌军以来,边患再起。往昔东丹先主尚能控制诸军,然自东丹少主即位,绮里太后临朝秉政以来,东丹诸部都有蠢蠢欲动之意。莫看我大肇也是少年君子,太后称制,毕竟两国制度不同。” “东丹不比我中原王朝,宇朝时,东丹不过是内附的东夷牧奴部落,北狄南侵时,謻剌氏不过是东丹南院大人。值中原大乱,东丹开国之主謻剌多保谨乃是一时豪杰,但毕竟是篡夺了达辇氏的江山。而謻剌氏崛起也并非独具实力,凌驾诸部之上乃是纵横捭阖的手段,为了稳定内部,平衡势力,建国伊始不得不将东丹三十四部融汇为四大部族,即达辇氏族人九部构成的达辇常衮九帐,其王后绮里氏的父系六族构成的国舅后部及母系二族构成的国舅别部,而謻剌氏直系三代构成的罕帐三父房部,达辇常衮九帐与罕帐三父房皆用王姓謻剌氏,而国舅二部皆用后姓绮里氏,与其余十四氏族则合称东丹十六氏,东丹族人无不出身于此十六氏。” 其实这些话几个长者也知晓个七七八八,宗放阐述如此仔细倒是着意于几个儿郎能有所得。 看几个儿郎听得仔细,宗放继续说道。 “謻剌氏的罕帐三父房且先不提,只说这绮里族人,看似皆是绮里同族之人其实不然。父系六族的国舅后部之内分为国舅四房,乃是謻剌多保谨母亲淳献大后的父系大父房和母系大翁房,其妻庄简后的父系少父房和少翁房。” “绮里挞凛虽也是太后族人,但出身是国舅少父房,此房与绮里太后出身的国舅大父房早在謻剌多保谨时便已有龃龉,如今乃成分庭抗礼之势。” 宗放住语,待与诸人净了杯中酒之后,再继续说道, “即便是罕帐三父房这謻剌氏的根本,也因为王位更迭而渐生嫌隙,所谓罕帐三父房即謻剌多保谨之祖一脉的孟父房、其叔祖一脉的仲父房和其叔父一脉的季父房。其中罕帐仲父房、国舅少父房因先王立少子而不传位于兄弟已是颇为不满,而绮里太后临朝称制,不用其为辅政大臣更是不满,尤其是绮里太后内重八郡南人,外罢诸边军事,更是引起达辇常衮九帐等的不满。” “如今绮里太后所凭借的是国舅后部三部以及八郡南人,以及忠于少主的謻剌罕帐二房,而达辇常衮九帐等奉王叔宁静王謻剌安质睦为主,隐隐与绮里太后抗衡。只是这宁静王却是个妙人,此人不仅于王位毫无野心,更是视少帝如己出,麾下有忠愍宫以及崇德、弘义宫三支兵马,却不喜征战之事,唯嗜好游猎,也正因如此,此三支兵马才为绮里挞凛实际掌控,此人才是这一派的实际当家人,这一派打得是少帝亲政、太后退隐的旗号,实际是意图延续东丹南侵的故习罢了。” 柳晏毕竟是就在边疆的大员,闻听此言,不免有些狐疑。 “按着兄长所言,如今东丹国内主少国疑,暗潮汹涌,绮里太后又怎会节外生枝呢?真若是局面动荡,岂不是与她大为不利!” 转过头又对虢玩说道。 “你所得的消息是否有些差池?” 其实他从未怀疑虢玩先前告知的消息,即便是宗放一番分析也不足以让他全盘否定虢玩的情报,毕竟大晟刺奸嘲风从来不曾传递过不实消息。 “贤弟莫急,”宗放打断了柳晏的话头,毕竟他只是分析东丹时局,而时局总会随着时间或人物而改变。 “且先请虢先生将消息说明白,所谓世事无常,大河如何演变也是无数涓流促成,大道迁衍也须一一落在细处。方才明道所言东丹境内的异象已是明明白白告诉咱们形势已然变化,如今咱们只有综合各路消息,或可一窥真相!” 虢玩确实是仔细聆听宗放一席高论,堂堂大晟刺奸显要,面对登云阁主人也是恭敬谦和有加,至于坦诚消息这本是他到此的目的之一。 “东丹国内有消息来报,为了这个消息,我朝潜藏人物也折进去了不少,为了印证此消息,我刺奸也是代价不菲,其内容只是三件事,具体就是三句话,东丹使者入肇则必有变;重九南下射虎;绮里挞凛入上京不知所踪!” 酒杯重重摔在桌上的乃是宗端,肃容之上已是愁颜,忙不迭的问道, “绮里挞凛何时去了上京,带了多少人马?” “刺奸为了印证消息,也是小心探查,据悉是五月中,只带了随从三十余人,面见了国主与太后随即返回其宅邸,再未现身!此宅邸我等也是有进无出,至今我所知已经折进去七人!” 宗端听言,乃目视长兄,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静气!” 宗放看着诸人面色凝重,乃出言喝道。 “刺奸的消息是可信的,饶是我这里得到的消息也不会更多,我这里也是三个消息,只是不包含绮里挞凛的动静,而是鳌龙作茧自缚六个字!” 饶是虢玩这等深沉性子也不免一怔,至于柳晏更是瞠目,大肇国姓鳌氏,大晟国姓龙氏,这作茧自缚接下来不就是引颈受戮吗? 柳晏本以为是来向大肇示警,未想到这里面还干系自家国运,不由得惊诧,只是看虢玩神色有异,猛然醒觉。 “老泥鳅,你早知道了?” 柳晏抓住虢玩的手,急问道。 “此消息来路不明,也不知从何印证,因此朝廷也是外松内紧,正在查实之中!” 虢玩说的没错,只是六个字,知不知道有甚差别?真若是宣扬开来,只是让朝廷举足无措罢了。 几个儿郎看着长辈如此动静,也是小心服侍,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宗放解开了尴尬。 第5章 南雁依稀回侧阵 且让咱们若是将彼此掌握信报与军报铺开来看看,或许可知其中玄妙。” 宗放示意大郎取来三双素漆木箸来,众人动手撤去案上器物,所谓运筹帷幄,便是如此。 宗放放下两只木箸,言道, “咱们其由外及内,自上而下,由表及里的试探究竟。其一,旬月前军报,东丹南京即故幽都府开始增加军储,兴建仓贮,按其新建规模,可增储备粮五十万石,草八十万束(一束十五斤),杂料三十万石,再算上积储,约有粮百万石,草百五十万束,杂料八十万石;其二,方才明道探得河北东丹境内青壮牧民及马匹皆抽调一空,这河北便是绮里挞凛所率三只宫分军所在,如此看来此三军必然已经全面征调,三万宫卫正兵配给三万宫丁,这便是六万大军。” “莫小觑了这些宫丁,”宗端从旁补充,这话是说给虢玩与诸子弟的,柳晏久在边地,并不疏忽边防,如何不知东丹深浅? “东丹族人除宫分军丁,要么于头下军州为诸王、国舅、公主丁属,要么是诸军司军户,而东丹三十四族合计不过四十万户,又取八郡蕃华转户十万户入宫分,于是现在局面是十二宫分军丁四十万丁,四族军丁六十万丁,这些丁口轮番上戍,上戍者则为戍守户,未轮及者为留守户,而戍守户再分正兵、屯卫、游击,因此平素里东丹常备军事有五十万丁,只是彼此制约,相互制衡,堪用的乃是北地大綦边境三万人,大晟边地三万人,大肇前线六万人以及御帐亲军腹心部两万人,至于十二宫分军的二十万人,素来调用的不超过三支,否则四族贵戚与东北的蛮族便要蠢蠢欲动了。” 宗端也拿着四根筷子,将东丹兵马核算的清清楚楚。 柳晏和虢玩并未开口,等待着宗家兄弟继续分析。 宗放又放下两根木箸, “东丹使者入肇则必有变;重九南下射虎,其实是一个身子伸出的两只手,两只手做了什么不重要,这颗心怎么盘算才是关键,咱们现在看不透这是谁的心,且将东丹朝廷视作一体来看。” 宗放捻须略微思忖,才说道。 “今日是六月初八,我朝慈圣太后的长宁节乃是七月十六。只是今年并非慈圣太后大寿之年,各国在京常使上贺表即可。而东丹素来与我朝兵革不息,无邦交往来之常例,只是自宣宗龙御上宾以来,两国再未兴起较大规模的兵事,彼此也有了使节往来,也与边地开了三处榷场。然而,遣国使如此大阵仗为我朝太后贺乃是前所未有之事。按着惯例,东丹使团入京当在七月初八至七月十日之间,若是毫无意外的返程当在八月二十五日之后入东丹境内。从凌云关若是轻骑快马至上京不过两日即可到达。” “这说的是正常情形,若是东丹使团在贵国境内出了什么事,时间就不能这么算了!” 虢玩说道。 “按着过往的约定,今年长宁节上,贵我两朝将约为婚姻,我朝使团将迎贵朝国使还朝下聘,而明年春,我朝公主便会嫁与贵朝帝子。东丹使团冒然进来,恐怕是想在此事上造次!” 宗家兄弟自然明白虢玩的意思,但是宗放并不打算过多纠结于此,而是继续按着自己的思绪说道。 “东丹使团会如何变数太多,但是重九南下射虎,已经是确凿之事。东丹节礼,九月初九日,国主应与诸部大人及各族头领会猎北原。而东丹国主自上京出发之日便是八月底,只是今年恐怕东丹聚集诸部,所射之虎就在会稽山了!” 宗放拈香在灯火上点燃,续在龙泉青釉弦纹三足炉中。朴拙庭院中,唯有此物与诸人神采相映生辉,和合线香散发的香气氤氲开来,让人髓海清亮。 “我本以为东丹主少国疑、女主羸弱,外有强敌、内有枭狰,必会生乱,未曾想绮里挞凛如此谨慎,是打算在外立威了。” 言罢则放下最后两枚木箸。 “若是绮里挞凛率亲卫返京,还有东丹宫变可能,但是其轻身入险地,只怕是南侵之事,也是东丹朝廷共识。要么是绮里太后已经是弹压不住这些国戚老臣,不得不祸水东引,要么是各路军头已然是架空了朝廷,无论哪种情由兵祸已然是迫在眉睫了!” “会有多大规模?”柳晏难得一脸凝重,真若是东丹南侵大肇,大晟绝无侥幸之理,即便是为了牵制大晟,东丹也必遣偏师渡河袭扰中山。 “兵事上便是明道所长了。” 听得兄长之言,宗端已经是握着一把木箸,这番话是需要虢玩仔细传回大晟朝廷的。 “东丹兵力总数方才我已阐明,若说此番东丹能拿出多少兵马,首要看军资粮草,其次再看其朝廷决心,最后才是细究多少兵马可堪调用。” 一句话便已经抓住了重点,宗端将箸瓶、酒斛、花插瓷瓶摆成一排,以箸瓶指代粮秣,酒斛为将领,瓷瓶为兵马,口中说的细致,手上也是分门别类投放木箸。 “方才已经说了幽都府敌有粮百万石,草百五十万束,杂料八十万石,可供二万腹心部与六万宫分军三个月用度,除此外,其余军马钱粮皆自筹,无须其朝廷供养,各头下州军能支应五万兵马如此用度已是极限。” “如此说来,算上山东与河北戍卒,东丹南下兵马不少于二十万兵马?”虢玩这一算不由一惊。 “料敌以宽,恐怕不止二十万人!”宗端摇了摇头。 除了宗放,诸人闻言简直是大惊失色。 “方才这二十万人皆是东丹本部兵马,莫忘了山东八郡还有三百万南人,其中可征调的糺军计三十万众,还有东北蛮荒诸部也能抽调五万人马!” “这岂不是近六十万兵马?”柳二郎听得瞠目结舌,不禁顺口而出。 宗端闻言竟展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道。 “只是账是不能这么算的,若是东丹调动如此之多兵马,天下早就被他踏平了!” 于是,宗端开始往花瓶中投放木箸。 “幽都府所备粮草已是东丹数年积累所得,因此东丹本部兵马极限便是这二十万人,而即便乣军是自备粮草,也无法支应三十万人取用,能拿出凑合十万人三个月粮秣已经是榨干了八郡元气,唯有蛮部五万兵马素来无须军资,完全是靠着掳掠支应。这三十五万人中,东丹本部战兵不少于十万,然披甲者不足四成,这已是数十年与我朝、贵朝征战所积累而来,至于乣军战兵只占三成,皆是轻兵射手,至于蛮部虽然都是战兵,但是披甲者只有各部头领及子弟,聊胜于无罢了。” “如此以来,也有战兵十八万,披甲者五万余,即便是昔日太宗东征,所遇之敌也不曾有如此规模!”大郎细细算来,也是不住感慨。 四十年前太宗携百战精兵东征,意欲收复东陆十二郡,面对东丹八万兵马,竟然先胜后败,十万精兵一溃千里,幸得秋崇志等名将舍生忘死坚守防线,保住了山南四郡,而山东八郡再也无力收复。 因此今日听得东丹南侵竟调动如此兵马,众人不免惶惶然。 不过,东丹调动如此许多兵马若是不能大胜,那也是自损筋骨的局面,虽说草原邦民入则为牧,出即成军,但夏季本是马羸羊瘠的时候,只有入了秋,牛马上了膘,才能有一战之力。且待中夏庄稼秋收之后,不仅解决了粮秣之需,还有充足农闲壮丁可征调从军,也只有那时才凑得齐如此这般的大军。 只是肇晟两国承平日久,待中枢决策已然是后手,一时慢则事事慢,若如此岂不是势如危卵的局面? “此一时,彼一时也!” 宗端却满腹豪气,似乎东丹的数十万兵马真如这木箸一般,依然被他牢牢攥在手里。 “将为军之胆,若无良将,纵有百万军又有何惧!” 宗端拿出四枚木箸,放在案上,然后拾起一枚。 “宣宗朝时,绮里太后初临朝,我朝再伐东丹,却不想为东丹四位名将所败,那时我便在军中,领略了此四人的光芒,謻剌逊宁、謻剌韩隐相、謻剌惕隐。。。” 宗端依次将三枚木箸握在手中,目光流转,似乎他眼里看着的就是这三位东丹名将,猛地他将这三枚木箸折成两半,弃于案上,只将最后一枚木箸投于酒斛中。 “可惜此三人已经相继而殁,如今。。。” 宗端一指那酒斛, “如今只余绮里挞凛一人而已,余者皆不足虑!” 几个人随着他目光专注于酒斛中那孤独的木箸,尤其是宗三郎目光炽热,口里默默的念着,绮里挞凛、绮里挞凛! 戌亥交时,雨住,夜色沉谧,细风卷动云湫水气而来,清冷,云湫上雾气淡淡而起,毕竟是山野深渊,这雾气竟渐渐浓密起来。 “绮里挞凛乃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名将,作为实际统军之人,此战极为凶险。”宗放接过话头说道,“但东丹朝廷又岂能将举国兵马托付他一人,虽然此乃是三十年未有的国战局面,只是攻守互易的局面,无论是绮里太后还是绮里挞凛都是要在此立威,二人虽然昔日皆亲临战阵,但彼时皆非主帅之人。如今二人争锋,其兵势难测啊!” 众人面目齐齐变了颜色,宗端已是双拳紧握,攒竹紧锁,太阳暴起。 虢玩去席跪坐道: “醉侯知微见着,在下也是判断此次是东丹倾国之战,所谓唇齿相依,我等急迫到此即是预警,也是求策。”言到此,嘿然一笑,“只是可惜,我朝宰执重臣闻听我等军报,以为是危言耸听,讽我等是妄言揣测。都督刺奸的尚书左丞居理陈词,竟被三公质疑我等别有居心,幸有散骑常侍狐季子见重于陛下,才请得陛下旨意,借贺寿定亲之机,与大肇朝廷商议备敌之事。狐季子久闻先生盛名,因此命我等到先生处,详勘消息,为先生驱使。” 言道,稽首拜之。宗放正坐空首拜还。 “狐季子有此担当,当得起河东狐氏第一俊杰之雅号。区区登云阁之名,莫非也入了贵朝法眼?” 宗放不认为虢氏兄弟是如此不谨慎之人,但是当问还须问的明白。 “登云阁之名,乃是家兄近日才坦言相告,江湖人言江湖事,何必事事上闻朝廷。再者,未能当年拜见先生,又如何再横生枝节!” “毕竟是昔日宗门间的往事,往事如梦如幻,我等这些山野远客做人做事,但求心安,何必惊扰俗世。此一回毕竟是大肇国内,凡事由老夫做主可好?” 虢玩自然知道深浅,连忙称诺。 宗放正色道,“先帝不以予为江湖废人,予本是苟且于山泉老林之下一散人,三退而陛下三次礼聘之,推心置腹,虚怀待士,皇恩浩荡无以复加,即便是岩猿溪鸟,也不敢不粉身碎骨厚报。十年前先帝采纳予之长策,期间准备,正为此时!” 宗放如何不知自家事? 现在唯有一个拖字诀,若是东丹确定金秋起兵,那能够阻其锋芒的只有三关至山南这八万东北戍卫禁军。虽有秋崇志之子秋延庆与宗端一众名将,且有三关之险,但是形势也不容乐观! 若果不能延宕时日,那么从现在算起,大肇与大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来做准备。从宗放与虢玩对于彼此朝廷的了解,恐怕这些时间尚不足以上下同心,摩厉以需。 只有拖延东丹起兵时日,既然东丹现在的打算也是等使团回朝后,再借秋狝起兵,那着力点自然首在使团身上。 时不我待! 宗放猛然起身,众人连忙站起。宗放绕过案前诸人向中庭走去,诸人紧随其后。 山雨过后岚风起,云气淡拢月色明,只见宗放飒爽身姿挺立于中庭小楼正阶之上,手执拂尘轻扬,浩然之气蓬勃而出,鹤氅随风,长髯轻扬,严肃模样仿若大罗金仙下凡一般。 “登峰造极上清界,祥云瑞气开太平,登云阁执帚人令。” 登云阁主人乃是外人的说法,其实登云阁只有一个执帚人发号施令,余者皆是浮云,这些浮云中有听令行事的云仆,有杳无踪迹的云隐。云隐云现,天下震动。 声音宏大,如铁筝烈烈,飞扬而去。 “阁老在上,诸云在此接令,”如惊雷破空,这静谧的别院外竟异口同声传来回应之声。 宗氏诸人皆俯首听令,柳氏父子亦是颇为撼动。而虢玩远较他人更为惊诧。 ‘我是刺奸中的拔尖人物,以我探微究极之能,这么多人前行此处竟丝毫没能察觉!’转念又有所得‘登云阁高手如斯,办事周密,若真是名副其实,无论将来如何,如今实乃天下之幸也!’ 天下诸邦皆有情谍诸司,隐秘者无可当登云阁者。乃至于宣宗病重前,恐其不能为柳氏所容,乃命其大部隐秘踪迹,只有宫中宦者无法放置地方,此类人则在柳氏称制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也因此为慈圣太后柳氏所重,改组成为皇城司,只是这皇城司皆为宦官充任,唯以京都为重。 概因大肇朝堂素来警惕宦官参政,低阶宦官不得出京,而高阶宦官则由枢密院管理升迁庶务,而高阶宦官唯以充任诸路走马承受或监军使方可出京,因此皇城司只能以察查京中事务为要务。而至于军情谍信则由枢密院下职方司负责,只是如此以来,大肇在谍信这一项上较大晟、大綦变落了下乘。 也正因为如此,登云阁便有了生存的土壤和发展的必要。只是这股力量究竟是握在谁的手里,无人知晓。即便柳晏与虢玩兄弟知晓宗放是登云阁主人,但对于其中内情也是云山雾罩的看不透。 第6章 移舟来听明山雨 亥正人定时,洲头船埠处,兰舟六七只,一行人默默而至。 “就此我们分头行事,”宗放已然换了一身寻常官人常服,拂尘等应用之物也收入行囊之中,宗端也已重新披甲,柳晏亦是戎衣打扮,虢玩仍是一副道人派头,长剑掩于胸间。毕竟大肇境内除了武人及道士,士庶并无携兵刃出行的习惯,出入城寨关卡反而容易旁生枝节。 “明道带着大哥儿,无论是否如我所料,明日午时务必抵达桃源城,面见三关驻泊兵马都部署秋帅,如今真定府经略相公奉诏回京,一时半会儿难以返还,边地武臣只有仰仗秋帅名望武略方能行事!” “兄长,此行山重水远,大郎跟在您身边,更能照顾左右,前线之事,我和我那两个劣子必能周全。”宗端言道。 “明道,天下人逃不开这世道,你我又岂能不全力为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为之,则不必瞻前顾后。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大哥儿若是将来可独当一面,岂能知难而退。”宗放看向自己的长子,慈爱但又果决,“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道心并非天成,而要在自己的极限中感悟。这条路,是劫数还是气运,放手去做!” “世言,”宗放直呼大郎表字,意味着从此刻起,大郎在父亲眼中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壮男支柱,“君子明智则可料事能中也,忠谨则能尽心谋国也,刚勇则应临难不避也,仁义则取杀身救国之志也,好好去做!勉之!勉之!” “父亲,”宗渥跪倒在地,三郎和六郎也齐齐下跪,“儿子懂得,此行不能侍奉父亲左右,唯盼父亲前路虽风雨,宛转伴晴还。儿子此去,谨遵父亲教诲,以期为叔父能添助力,我为宗家子,不敢不为诸弟先!” “三郎,一路上拜托你了。” “大兄,放心,必不负所托。”三郎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这份稳重绝非少年刻意而为,多年修行于清虚门下,磨出了与众不同的定力与心性。 “六郎,”宗渥将系在腰间的一对儿分别由羊脂玉和黛色玛瑙雕琢穿就的弈珠佩,塞到六郎手里,“你记掂此物,背后可没少埋汰我,且收好,待我们兄弟重逢,你可要还予我。” 六郎此刻也不由哽咽,十岁的年纪已经让他感觉到这次分别不同以往,再相逢不知何时何地了,毕竟是血亲兄弟,往日龌龊与此时的生离死别相比不值一提。 宗端和宗渥,带着七名云仆,分乘两舟,悄然向西而行。山雨之后,湖面清澈,天月映水色,明波好送舟,两舟未起灯火,渐渐远去难辨踪影。 另一路,五只轻舟也泛水而去,小洲较南岸不过一箭之地。岸边已经备好马匹,诸人分别上马。 “无须举火,瞻云有枭瞳之能,在前引路,其他人徐徐跟上,归云有追踪查迹手段殿后,嘲风虢先生听风定位天下无人能及,且居队伍中间,呼应前后,”宗放令下,诸人分别行事。一瘦削汉子,跨黄骠马率先上路,其余人等依次衔上,压阵殿后者正是庖堂那名膳夫,双眼如炬,环伺四周无恙,方才骋马徐徐跟上。 一路上,飞龙疾驰云蹄卷,新风含香沁骨轻。两人三马,人马具是轻装,驾乘的山南黄骠大马乃是天下闻名的名马之一,与西陆骅骝、南荒青骓、东国玉骢、辽东骕骦、北海铁骊并称,东丹及蕃部仰仗的羽骐、紫骥不过是云州马与骕骦、铁骊杂育而成,代代而衰,其力不及纯血之马。鲜罗骑兵中的头等武力,即世人称道的高州大马,正因此黄骠马而成为诸国骑兵中的佼佼者,此等骏马身躯高大,步幅距长,不仅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驮载负重也是上上之选,只是这马的品相若是寻常人看来却是不甚美观。其雅称透骨龙者,概言此马观之极瘦也,也正是这副品相才更为斥候、暗探、隐谍所衷爱,但是如宗放这般一撒出来便是三十余匹骏马,豪爽如此,实在难得。 寅时初,一行人已经穿林过岗,绕行山脊而去。虢玩忽然荡响马鞭给了个信号,宗放即令众人放缓马步,此时殿后的归云从后队赶了上来, “先生,小洲别院”,归云转回身子向来时方向望去,扬手向远方指去。 遥遥的向来路方向极力观望,远处闪动莹莹火光,正是远方云溪湫潭中的小洲别院。 归云在后却是前驱的虢玩率先发现,只这分洞悉力便非常人也。 “果然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些人手脚如此粗疏。”宗放一切了然于胸,见得火起,反而心中稍安。 “这是兄长安排的?”柳晏问道。 “是我预先安排,可这火却不是我引发的,”宗放示意众人减慢速度,继续前进,山脊道路险峻狭窄,方才冒险疾驰,此时见到别院祝融起,反而心神踏实下来,凡事不出所料自然心安神泰。 “临走时我已启动预先放置的机括。我之所以在这小洲与诸君相见,便是给某些人一个机会。这些人向来谨慎,若不是借助诸君,让他们入彀也绝非易事。只是诸君到来的突然,他们必然按捺不住,却又来不及细细布置,必会逞心冒险!” “他们是何人?”柳晏忙问道。 “他们是甚么人,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路上且再徐徐道来。”现在是争分夺秒之际,宗放现时一刻也不得松懈。 “这场火可是能将这些人拖住?”柳晏转而关心身后安全。 “区区一场火不过是将他们逐步引将出来罢了。” “那这火怎么得知是刚刚引发,还是被人故意延后引发,若是他们早已衔尾追来,咱们是否布置一二?”柳晏也是常在边防,敌我之间彼此明枪暗箭也是见识了不少。 “这些人人不足为虑。”虢玩答道。 “哦,此话怎讲?” “云溪先生既然已经提前布局,必然已是成竹在胸。既然宗先生料定他们到小洲之上,无论大火是否燃起,几时燃起,恐怕先生都做了应对!若是不见火头,恐怕还有些许变数。但凡这些人燃起火来,无论是否故意,也意味这些人要么谨慎过头,要么粗疏过分!” 柳晏转念一想,也大致明白了其中意思。 “真若是有大智慧,要么在我们还未登岸就截住我们,要么就遣精锐悄然尾随!” “若是有些小聪明自然会反向判断。按着能从远方看到火头最大距离推算与我们的距离。而善于寻迹者自然能从我们刻意隐藏的行迹知晓我们的方向,无论如何似我等的夜行速度。于是这些人便有了全力追赶的决心。但彼即便全力追赶,必然是走上了不归路。”虢玩拿着水囊抿了一口。 “可是明道贤弟一行人早有准备?万一这些人追击,他那路人手单薄,不会有失?”柳晏以己度人,按他的风格,必是以众击寡,若能不行险决不涉险。 错了半个马身的六郎正在大嚼胡饼,听得此言,着急之下竟被噎住,手忙脚乱的摸索自己水壶。 三郎将自己的水囊伸手抛到六郎手上,少年灌了几口水,不及舒缓,便欲催马上前。 “莫要乱了队伍行次,”宗放看着小儿子如此慌乱模样,本欲责斥,可转念想到儿子是担心自己的叔父,倒是有些欣慰,毛糙性子可以打磨,可是这份纯情十分难得,想到此处,言语也缓和下来,“这把火,其实也是让明道看到的。明道性情深厚,治军严整,从军以来,掌握方面从未有失,经略此地多年,山川河流形胜之地,皆了然于胸。看到火起,他知道如何行事。” 一行人缓缓出了山坳。乾昧之地,山野纵横,前面数里,还是崇山峻岭,然而此次无须穿山绕岭而行,其中山谷即可穿行而过。山谷内更为幽暗,此时距离天明尚需一个时辰,正是阴阳交替,万物沉寂,天光昏沉之际。 宗放令众人燃起火炬,三郎则从身旁驮马取出一盏气死风灯,用木杖举着,照亮了父兄身身迹边,此灯不知用的何种蜜烛,散发幽绵松柏香气,蚊虫飞蛾皆不能靠近。 趁着这点点火光,一行人便于山峦野径中穿梭而去,朦朦胧胧,荧荧惑惑,渐渐隐于混沌之中。 另一边,宗端一行登岸后,与在此等候的扈从汇合,已来到湫潭西南侧近山岗之上。只见宗端骑乘了战马,已然除去宽袖短衫,露出一身黑漆顺水山纹甲,披膊乃是睚眦造型,兜鍪簪黑色马鬃,取一柄四尺长錾金莲头铁骨朵横抄手中,骑弓与箭囊并未挟在身侧,尽皆安置鞍后,目光凝聚在远处小洲之上;宗渥也换就一身戎装,大肇除四京军器监外,其他官民一概不得私造藏匿铠甲、硬弓、劲弩、长短兵刃。宗渥虽门荫三班奉职,然并未授职于军中,此时只是取了件斥候骑兵常用的锁子甲缀在皮甲之上,左胯雁翎刀,右执黄桦弓,一柄三尺长硬杆精铁凤嘴斧插在右侧鞍前,红缨兜鍪,衬得英气十足,端的是雏鹰振翅万羽恐,幼虎出林百兽惊。 宗端正感怀侄儿英武身姿竟已是壮大男子时,也看见了远处小洲火起。 “叔父,贼人着道了。” “正如兄长所料,这般粗疏,看来不过是些鱼虾,潜藏的鼋鱼大概不会露头,”宗端捻了捻短髭,“这些蛇鼠之辈既然自投罗网,咱们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宗端重重拍了把侄子的肩头,青年身子微微晃动,身形挺拔而稳健,“由你带队,灭此朝食,绝不可走脱一个!” “宗渥得令!”宗渥插弓抱拳领命,拜别叔父,与身旁一干节级官佐纵马下山而去。 趁着冲天火光,原本静谧清幽的湫潭已经是乱作一团,十余各色舟筏乱哄哄靠岸,卷断青荷,惊走瓯鹭,实在是大煞风景。湫潭南岸留守的尚有百人左右,远处还留有三四十人照料马匹。岸边船埠,见得船靠上来,有人上前接应一干人陆续上得岸来,其中百十人半数带伤,勉强走上平地,便倒作一片,哀叫呻吟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黑三郎,江湖人称神机鼠,你可是下绊子设圈套的高手,怎么也能着了道!”说话之人,看着上岸的黑瘦短粗男子的狼狈相,就知道是中了机关,吃了不小的亏。 “直娘贼,那别院哪有半个人影,估摸早就跑了。按我的意思是赶紧上岸,大家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说话的便是黑三郎,翻开被火燎破的衣袖,任由岸上留守的伴当抹上獾油,疼痛之余,话没有停“可不知哪儿找来的歪毛道人,寻着香气找到个暗室,非说是宗老道走得急藏在此处的灵丹妙药。一说是有宝贝,那挖坟掘墓的铁头爬子、灵宝泥鳅兄弟抢着打开暗门,只见得火龙从中冲了出来,转眼整个厅院火头四起,除了我跑得快以及留在院内的,其他人立时成了熟羊。也亏那髡发修行的铜头力士撞倒了院墙,否则我等非焖熟不可!” “二百多好手,半数都被一把火收了,这宗老道真是邪门,众位哥哥,正主既然跑了,咱们是否回返?”岸上留守之人,以这七人为首,其中一个着青衫带着两档皮甲的青年汉子问道。 “主人临走时,让我等务必除去宗氏一干人等,不可让他们坏了主人大事,如今咱们没拿下宗家一条人命还折损颇多人手,待主人回来,你我性命还能保住吗?”为首乃是五旬上下的憨态老者,乡村教书先生打扮,手中却拿了一对乌木杆瓜楞铜锤,此人似乎是领头之人,憨态也掩不住此刻的凛凛杀意。 从小洲返回众人中,又有两名头领聚了过来,其中一个粗大短发的游方行者即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铜头力士,另一人下盘稳健,右手持着双股精钢鱼叉,此人精通水性,留守船埠方才逃过祝融之劫。 闻听老者之言,一干人等皆面露惧色。 “五长老,神算子说这火头必是宗家人故意放的,想是拿这别院做了烽火台了,呸!”一骑呼啸而来,话说一半,忿忿起来,“也就是这等豪横人家,竟拿偌大的院子做了烽火!” “哪来这些废话,神算子怎么说?” “神算子按着火头大小算来,若是宗家人能看到火信,只有往西的山岭上!”此人不离鞍,长臂西指,急吼吼向老者喊道。 “这蓝镵鬼,西面山头多了,几条山路往哪里去?” 老者虽然骂骂咧咧,但是并不耽搁正事,拢了手中双锤,对其中一位头领正声道:“牧二兄弟是查寻踪迹的高手,你这些伴当也都是寻踪剪径的熟手,且帮咱们趟趟道。” 牧姓头领是个爽利人,急急忙忙带着人向西去了。此人确实有些手段,不多时便遣人回报,虽然宗家人掩藏行迹,但还是被细细探查出来。 于是,片刻间,诸头领已经开始招呼各自手下伴当,凡能骑马者尽皆上马,只二十余伤势较重者留在此地自求多福,近二百人马匆匆向西赶去,一行人喧马嘶,端的是草寇行径。 第7章 光明煊赫机锋峭 方才宗放一行穿过的那边山脚下的林子,此刻已经有了新的动静,昨日那场山雨使得中夏之夜颇为清爽,宗渥将身形隐在山林中,抬望眼,月色西沉映下一片斑斓,而在他身后三十步外,二百匹甲马横列,马口含衔只能发出沉重的喘息,不时马蹄刨地,泥泞的地面省却了用麻布裹住马蹄的繁琐,在马匹前赫然而立的是二十六名枪手、旗手和一百七十四名手持硬弓的射生手,人人披甲,口咬木枚,在他们身前则是站在宗渥身后的诸节级,副兵马使,两里许的林子中潜藏兵马包括宗渥合计二百四十二人。 这些骑士乃是宗端本部人马,由宗端带队侦察东丹后,并未返回营寨,而是伺机潜行于左近,待宗端登洲时,方才移悄然动至此。他们是真正的杀,。精兵硬甲,强弓利刃,国之干城。能与这样一支精锐迎敌,宗渥不由兴奋起来。平日里稳重如青石古木一般的他,也毕竟是初出战阵的年轻人,此刻兴奋夹杂着紧张,使他难以平静。只是他谨慎地不敢托大,他现在并无自信能率领这样的人马,而众人眼中也丝毫高看于他,于是宗渥将指挥权交给兵马副使,毕竟只有资深将校才有能力让身后骑士充分发挥战力。这队骑兵绝对是大肇骑兵精锐,,大肇骑兵甚为珍贵,八百里肇丹前线,也不过有十个指挥的骑兵,在这里的便是半个指挥,若是这些骑兵折损过重,甚至能影响整个前线战力。 “前方二里,二百至二百四十人,不成行伍,全体如纺锤般纵马急趋,其队伍左右宽四十步,前后展六百步;一人一马,马速一息五至八步;着甲之人不足一成,铁甲只有十一二人着两档、护心甲,长短兵刃,弓弩不超三十具。”探马十将回返呈报敌情。 “到底是草莽,如此纵马驰骋,即便我们不拦在这里,这马也坚持不了几刻钟,想要追上宗学士简直是痴心妄想!”指挥副使乃是宗端一手提拔的行伍之人,年过三旬,正是男子精力体力最为醇厚的年纪,一身重甲于他这石柱似的身形,仿若布衫般轻盈,手持黑漆万岁木制铁脊一石二斗硬弓,远超一般骑弓七斗之力。他转身对诸节级下令,“速速归队,以我箭出为号,鼓声为令,射敌两翼,而后枪旗与我等突击!” 众人抱拳转身而去,行止绝无拖泥带水。 “郎君且为我等校射如何?”兵马副使对宗渥言道。 “敢不从命。”宗渥选了一只雕翎箭轻搭弓上,运其三清吐纳之法,呼吸渐渐悠长平稳,那颗激动炽烈的心,随之渐渐平静下来,其整个人也缓缓松弛稳重起来。 马蹄阵阵,如春雷般由远渐近。明月忽隐忽现,雨后的夜风反而是平和顺从,此刻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林中并未举火,一般人大多夜盲,除非日日有肉食的精锐将士才能在此时作战,而远处火炬翕动,人声喧杂,仔细看尚有许多人马术不精,紧紧伏在马背之上,就这样大剌剌的奔驰而来。 “动手!”令下,宗渥微微合上的双目猛地睁开,一瞬间让自己看得更远更清晰些,举弓,引弦,雕翎曲射而出,滑出优美的曲线,轻盈而下,却重重穿透一马贼脖颈,此人被带着向后倒去,一只脚牢牢挂在马镫里,拖拽之下头颅未几已经不成样子。 身边数人猛地拉住了马匹,一脸的惊诧,完全没有顾及身后队伍。本已经乱糟糟队伍,更是挤作一团。有人驻马不及撞在一起,有人跌落马下,有人原地逡巡,仍保持马速向前的不过三四十人。 “有埋伏!”那黑三郎马术不精,从后队近前,看到尸首,大声呼喊起来。这一喊,队伍更加混乱。 只有那披着两当铠的汉子,夹马提速向前,大声疾呼: “不可降下速度,全速冲进林子,只有近战方才安全!” 有的人向前,有的人茫然无措,有的人被堵着路,前后动弹不得,更多人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观望。此时又有箭将后队一人重重射落马下。还不待众人有所动作,箭雨已经淋漓而下,先左右、再前后。须臾间,除了被箭雨驱赶在一起,借着人马尸首挡住一劫的百十幸存者,其余的皆伏尸于泥泞之中。 马的悲鸣、人的垂死挣扎,没多久就被隆隆马蹄声遮蔽,不同于方才这些人凌乱的节奏,这厢传来的是张弛有度的雷霆重鼓,一声声都敲击在此时还有气息的每个人心弦上。然而等这片雷云卷过,这些心弦已被全数斩断! 无论是绝望的拼死一搏,还是扭头向后盲目逃窜,哪怕侥幸的还能骑着残存马匹意图奔走,此刻皆在洪流激荡下的土崩瓦解,化作泥泞。 二百四十二骑突击,枪旗阵阵,刀锋烈烈。浴血之后,站立的还是二百四十二骑,轻伤者也不过三四人而已。残兵敌重甲,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将士们意兴阑珊地斩去地上每个人的头颅,然后将他们随身细软尽数搜出,交至各都将虞侯之处,至于尸身则将于道旁掘坑掩埋。这些将虞侯是现在最兴高采烈之人,未曾想这些江湖人士随身财物颇多,此行竟是有大收获,本为杀鸡用牛刀而愤愤不已的情绪早就抛去九霄云外! “大郎,且歇息着,大帅正过来路上!”兵马副使虽然早就从宗端的两个公子那里听闻宗家大郎名声,却未曾想这如玉的人样子一般人物,竟是员杀伐果决的虎将,他巡视战场,看到地上十数人马都插着宗渥的雕翎,也亲眼看到宗渥快马突击不断用凤嘴斧劈开一个个面前之敌,尤其是一个胖大游方行者挥舞铁杖而来,也被他轻易的用凤嘴斧斩去了他那硕大的髡发头颅。宗家男儿,绝非等闲! 他是个纯粹武人,对于弓马娴熟之人尤为亲近,连忙将自己的吃食和酒水递给宗渥。宗渥也不推辞,浊酒入喉,反而让他从血腥的兴奋中冷静下来,眼看着五十余名骑士向小洲方向而去,他才牵着马离开战场,盘腿而坐,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这等做派分明是沙场老卒的模样,所谓家学渊源,无论文武,皆是出类拔萃的捷径。本来对这玉人不甚亲近的士卒,此刻也主动替宗渥收拢还可堪用的雕翎箭,这份殷勤乃是行伍伙伴间的热情。 宗放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刚刚完成了人生第一次临阵。不过按照预案,此时自己的兄弟和儿子应该已经除去了潜伏于草莽中的蛇鼠。无论是兄弟还是儿子,对付这样的蟊贼,都不足以让宗放担心,他此刻担心的是那从未谋面的蝮蛇不知何时何地会咬向自己,为此他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准备,然而福祸相倚、阴阳难料,世上从无完全事,最大的变数往往就存在于自以为是的周全里。 “辅平兄、虢先生,此刻夜未央也,正是阴阳相交之时,正所谓阴之极则阳生,正是吐纳纯阴之气的好时候,我等身处山谷之中,上有句芒神流转,下有地母精聚凝,岂能错过,不如纵马行气如何?”宗放从儿子手里接过风灯递与柳晏,一马当前驰骋而去,虢玩、柳晏,两人会意,于是快马加鞭,紧紧跟上。三郎则来到队首,与瞻云压住一行人速度。 三人纵马前行数里,放缓了速度,徐徐前行,胯下骏马也不时舔舐灌木矮树的枝叶露水,补充体力。 钩月西沉,除了风灯映亮了周遭三尺有余之地,其余似乎皆隐入了虚空。随着呼吸深邃舒缓,眼眸光芒凝聚,才慢慢听到鸣虫苏醒、飞鸟离巢,才看到点点荧光,感觉到晨露零落,所谓天人感应正是从细微处感触而渐觉天地之妙。 “大哉乾元,万象资始,三十三年前予随先师第一次入昆仑山终南豹林谷修行;二十九年前,父丧,予携母再入豹林谷东明峰隐居;二十五年前,母丧,予孑然一身登东明峰建云庐,日观云、夜赏风,饥食芋,渴饮泉,唯有到了秋日,收获的高粱可自酿浊酒带来片刻欢愉!世人皆以我修炼辟谷术从而得窥大道,却怎知那是因山洪断绝道路,饥饿到了极致,于生死之间才有的顿悟。所谓人若无情尽空寂,万缘俱灭天地空。我不过是难以断情绝缘,才将肉身凡胎藏匿幽谷,依赖外物磨砺冀求超凡脱俗。其实这等作为不过是掩耳盗铃、水中捞月罢了,此心不能虚作,哪能得悟得空明啊!” 幽暗中,五感断绝泰半,因此心念更能凝聚。宗放走在这幽谷之中,心嗅清芬,似乎又回到几十年前那静修的深谷,不禁有感而发,时过境迁人已老,半世风流半世癫。 “如先生所言,这已是入宝山而空回的境界,似我等崇玄向道之辈,能说破却看不破,能看得却触不得,口中总说红尘如藩篱,素心易染,清平难得!其实这藩篱不在人间,而在吾心。于先生,是看得透却放不下,而于我等凡俗是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放下!比如先生已是登云阁凌霄顶上人物,却能弢迹匿光,田野自甘,实在是我辈难以做到的境地。” 交浅而言深,虢玩明白这是宗放在要自己一个答案,也是大肇想知道大晟的姿态,否则青山绿水共为邻,也不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各走各路罢了。 “大肇颇多未经世事的书蠹愤愤不平于贤兄接受了国君所赐名号、官衔和田产。殊不知,贤兄这番作为反倒在我大晟朝野更具盛名!哪怕是西陆和大綦也认为这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大晟以玄学为国学,士庶无不以津津乐道于清谈玄道,而中山柳氏更是以玄学而闻名,因战功而跻身中品士族行列,柳晏作为清谈老手常以身为宗放好友为荣,由此也颇得晟朝同道推崇! 大綦与大晟追寻的自然之道,是随心所欲、天然质朴。所谓凡人好做,圣人难得,大晟的清谈名士更希冀自己能够旷达而不沾俗务,雍容且名利兼得。逍遥为根本,扶摇上霄汉,真仙不好做,做个人间活神仙也是好的。 只是这人间活神仙也并非是功名利禄要不得,所谓邀名射利,这名声才是世家大族的心头好!毕竟世家大族间除了名声还可争相较量,财富、权力、地位、爵禄那都是与生俱来的,只有老伧庸奴才在这上面计较。而名声又岂是那么好得来的? 所谓清谈雅士,高洁君子,便是如宗放这般显达于朝堂,见幸于君王,却又能悠闲于湖海,纵情于山林,激扬文字,谈吐芬芳,往来有清净名士,门下皆道德学子,如此才是天下楷模,四海表率! “此言不虚,否则我也无缘请得柳君相助,来此拜访云溪先生。” 家兄与狐季子也反复叮嘱,若是想推动朝廷兴兵联肇以备北患,一方面须大肇朝廷有所决断,但另一方面须有如宗放等名士达成共识!慈圣太后的立场只是能坚定大晟帝王的决心,而只有如宗放之流才能带动大晟世家的风向! 这最难办的便是掌握这等名士君子的心性,而兄长告知自己,宗放便是那登云阁主人时,虢玩只觉得万幸,万幸宗放原来是同道中人,如此还真是走了一条捷径。 “大肇上下,有人认为我以道法蛊惑君王,欺名盗世,侵占国帑,放纵门人,恣肆骄横;也有人羡慕我终南捷径,邀幸上恩,名利双至,逍遥纵情;更有人上书以我献媚君王、结交权贵、干预朝政,谋取利禄,应明正典刑,以为后来人戒!” 宗放这番话是何意,虢玩清楚,柳晏也清楚,其实此刻最佳的说客应当是狐季子,然而狐季子分身乏术,这才让虢玩请得柳晏随行。果不其然,有些话只有名士与世家才说的通透,至于虢玩虽也出身世家,但毕竟有着刺奸的身份,只是这份浊务便不适合与宗放对谈。 “天下四邦,大宇承祖宗之法,奉元始天道,以礼治国;大綦凭武德兴邦,奉太清道德,以法理政;我大晟汇世家群贤,奉上清纯道,以玄经世,唯有大肇以靖难为基,奉九天司命为圣祖,却以儒为显学,尤其是慈圣太后代天监国,临朝称制以来,儒学愈加兴盛,道宗反而成了末学!” 柳晏涉及玄道学问来了兴致,不觉侃侃而谈。 “儒学本是杂糅了宇朝礼法,各家之长的杂学。儒道相济也是正理,纯道如赤身涉水,纯儒是旱地行舟,儒学可为参窥道法基础可矣。而大肇以儒学为道统,所谓上承先贤,取道家中平无为之圣功,集法家参政明理之王道,下启民智,立仁义以彰博爱公正之名,约纲常以克人欲心性。倡言以理易道,天下人遵自然之天理而非各家之道统,以新道德易旧道德,以科举取士代道德考功,看似是为天下寒门庶人寻得通天大道,不过是以鲻鱼嗜鲸肉,天下纷争将一发不可收拾!” “贤弟,‘恬淡为上,胜而不美’!我朝儒学不同于前代儒家之学,我也是儒道兼修,道为儒之心源,儒乃道之物理。于己心即理也,于天下理乃心也。道理各有所需,不可一概而论之!” 第8章 嘉禾登云焕祥经 “吾如何能达到兄长的修为,无论晟朝玄学雅士,还是大綦明法大家,亦或西陆各诸侯公认兄长是大肇第一旷士!道德通天子,福禄资后人,身远尘俗险,心持宝莲灯!我朝玄学以三玄通难为题,三辩议理为纲,一切修行发乎于心,发扬于行,或可清真寡欲,或可清鉴显贵。高明者,森森如千丈松柏,材具有栋梁之用;宏远者,浩浩如万仞飞瀑,激扬成溪流之源。上之诏令以公论为旨称是,士民行止以公心为本应道,则天下人各安本分,何必无事生非!” 柳晏所言在东国朝野颇以为然,若非性情佻脱,又有中山俗务牵绊,也能在君临城成一脉宗师。 “何所谓各安本分?若将这本分拿出来论,恐怕古今天下人皆说得清,若是不知何为本分,如何安守?若是不得安守,何所谓是非?若不论是非,所谓无事生非又落在何处?余以为所谓本分是非,就在这‘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也。” “请兄长(先生)解惑!”二人齐声请问。 “这般好景象,且不做长篇大论,余有一典故姑且言之。” “昔日,帝禹治水,有臣子夔者携臣仆乘船沿江而下,船行西陵处,狂风大作,江面上波涛翻滚。单舟在沧浪间时起时落,左右颠簸。夔公告诉同船之人:‘大家莫要惊慌,大风一过就安全了。’于是,所众皆镇定地坐在船舱里,唯独有瞿伯怕船被浪涛吞没,大叫着:‘我要死了!’随即冲出船舱跳进了波涛,顷刻之间便没了人影。夔公感慨地说:“这人贪生却太怕死,以至怕死怕得忘记了他还可以活着。” “这边是大江上夔门或称瞿峡的来由么?”柳晏和虢玩都是博望之人,与这等人说话,其实着实惬意,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聪明人之间其实点到即止,灵犀也。 虢玩也明白宗放之意,东丹便是如夔门般的存在,客舟溯江而下是绕不开此处的,避无可避当如何?有胆有识可也!若是胆识过人,何必在意是夔门还是龙门,否则不过是取死之道!如今且不论大肇朝廷,至少宗放为表率的北地士人早就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东丹何时来,怎么来;大晟合力抗敌也罢,袖手旁观也好,与大肇又有甚么打紧? 无非是死中求活罢了,哪怕是东丹与大晟有其他非分之想,也是徒劳! 虢玩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其中取舍与他无关,那是狐季子与朝廷,与今上所须考虑的事。而他,只是握在他人手里的一柄利刃,一双慧眼,接下来他就要跟着宗放,去看清楚大肇诸君如何应对风波了。 一时无话,宗放点到即止,所谓心照不宣。作为大肇北地士子名流,他已经表明了态度,这是虚;而作为登云阁执帚人,展开布局,才是实。 “辅平与虢先生皆是久在边地,或者深入敌境,天下大势自然比其他人看得高远。紫柏会盟至今,难得数十年太平,其间虽有小龃龉终未到国战地步,不正是彼此偃兵休武的功劳。当年北狄之祸,我神州大地生民损失无数,以至于萧墙之下尽是腥膻之气。西国如今仍有北狄余孽之扰,以北陆之强盛也难免三面胡虏环伺,你我两邦也是边患四起,我国内有山戎之变,外有东丹入寇,你国三十年人丁虽有增长,然而东夷诸部内附之众遍及江北、海南,你中山境内只怕鲜罗牧民远多于农人,这还是休养生息三十年之力,若常年征战,恐怕我诸夏邦无人矣!” 三人彼此只是苦笑,其实衮衮诸公担心的并非是东丹大举入寇,实在是忧心于涟漪效应。正如东丹首鼠于境内八郡中夏人,各国如何不对境内诸族勃兴而惴惴不安?中夏兴则诸夷伏,中夏衰则诸夷反复,这乃是千年来不断循环的常例,中夏数十年的和平,使得百姓得以安居孳息,若是战端持久,只怕肘腋之患成膏肓之病矣。 “昔年,大綦太宗太武帝真乃当世豪杰,其麾下四獒三鹰皆是不世出的猛将,其一心要恢复华夏天下,安定北陆,长趋蕃州四千余里,蕃州乃至辽东降众如云;其子,大綦高宗桓武帝,继承父志,羁縻整个蕃部,南至东丹及江水以北尽为大綦掌握,这也是我大肇和你大晟联手涤荡中山,两翼并举,我大肇稳住了昆仑河曲横山戎诸部,大晟使得八部鲜罗内附,拿下了连云岛,尽有黑海、小海,幸得凰氏女帝登基,将虎氏天下取而代之,为稳定朝野,大綦国策从对外武功转为对内文治,全面收缩力量。” 可惜是在马上,无法饮酒以畅怀,可即便如此,宗放的高论也是沁人心脾。 “其实,凰氏能僭越,也是大綦两代帝王耗尽国力使然,不止是大綦,大肇和大晟,乃至西面的后宇朝皆是如此,若中夏在如此虚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万幸便是四国皆应时调养国力,只是过犹不及,诸国偃武修文,兵革不兴,万没想到夹缝里的东丹竟然做大,如今已经成了你我两朝腹心之祸。” “是啊,大肇太宗睿帝以科举取代察举,宣宗章帝则以文臣掌武事,大兴儒学,以禁军取代世兵。贤兄虽以太宗为圣主、以宣宗为明君,但却对此国策却不以为然,所以才高八斗决不入科场,成了天下第一隐士;我朝太祖文帝分封,宣、景、文三代皇室为八驾龙王,定着姓明士庶,以中正察举为制度,今上平定东国,则罢州郡兵马,集天下兵马于两都,如今你我两国除了边境和中央,地方再无可一战之兵。” 柳晏也是上马领军,下马安民的封疆大吏,如何不清楚现今是个什么情形。大肇好歹只是以中央募军替代地方募军,基本上还维持着地方兵力,而大晟除了中央禁军,地方上依赖的竟然是宗王与世家的本兵和部曲,常备兵马维持治安尚且勉强,何谈御敌于外?若是东丹主力南下大晟,恐怕优先征召的反而是东陆鲜罗三部的骑兵了。 “如果还能持续三十年太平,我四国之民必能恢复过去面貌,我之所以不能苟同我朝太宗国策,只是担心文武分立,且重文轻武,终于导致文恬武嬉的局面。裁兵抑武应有度,肇、晟两朝于此动作急迫了些!大晟南征宿将相继离世,我朝武将世家青黄不接。这才是关键所在,东丹把握时机着实恰当,故而此次乃是紫柏会盟以来,你我两国最为危急时刻,若我两国不能携手平弭战祸,天下格局将又一次巨变。” 二人点头称是。在大部分人歌舞升平之中,还有如宗放、狐季子、柳晏等眼界清明之人,不只他们还有更多仁人志士也看到了花团锦簇下的凶险。可惜,这些人要么处江湖之远,要么还是居庙堂之侧,皆非能左右朝纲之人。所谓福祸相倚,此次东丹入寇即是绝境也是机遇,这也是诸人共同的观点,也是为何他们即便知道谍情,也并未打算阻止这场战事,全力阻止不仅徒劳甚至适得其反,缺少了外界的危机如何让醉生梦死之徒振作起来! “虢先生,家学渊源深厚,又有仙长指点,可有以教我?”宗放见那虢玩垂首有所思之态,便出言询问。 “后进之人当不得先生二字,腆颜能伴随先生侧近已是侥幸,更岂敢有言以教先生。” “大儒先贤浮丘子尝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三人皆于道学有所思考,恰逢其会,若能有所裨补阙漏,岂不妙哉!”浮丘子者乃是道门对于儒家至圣先师的称谓,正如儒家称道门玉清元始天尊为盘古元王、上清灵宝天尊为太上大道君;太清道德天尊为太上老君。 “惭愧,我以观微之术闻名于师门,学问并非在下所长。自从效力王业以来,也是以术数侥幸成功。若是想要在此上再有增益,非取众家之所长方可。” “不过,这几年来,刺奸于大晟朝野内外诸多行事渐觉吃力,几次暗查行动总是横生枝节,难竟全功。国司将察查内外重任交在我的手中。谁料层层抽丝剥茧后,总有千丝万缕的线索将登云阁与此联系起来。只是,其中操作的虽然巧妙,但仍是让我觉察到阴谋味道。尤其是,当我能确定先生是登云阁主人时,我更能笃定是有幕后人物意图让刺奸与登云阁互相缠斗以渔翁取利!” 虢玩将话引到了正题,这是向宗放表明心迹,毕竟两人彼此陌生,又是各自担着国家重任,话说的越透越好。旁人总以为作暗谍私密事之人,必然是口是心非、心狠手辣之辈,其实这等认识对也不全对。暗谍也好刺奸也罢,只对一类人能敞开心扉说些真话,那便是同道中人。同行之间,虚情假意实在多余,能说上话的要么是面对面的生死相搏时,要么是携手共进退一致对外时,这时说些实在话或可扰乱敌人心神,或可进一步取信于人。这道理宗放懂得,虢玩也懂得。 “刺奸中有以为登云阁是幕后之人,乃是挑动东丹南下,祸水东引的罪魁祸首。但我既知先生身份,必不会为私心作唇亡齿寒之举,因而进言于狐季子并请缨与先生当面一叙。” 虢玩这番话算是赤诚了,其实宗放如何不知道某些人的一番操作,只是这些布局层层铺就,险象横生,就算是破开一面,却发觉只是打开了冰山一角。其实宗放又何曾不期待能与各国谍司一会,毕竟若是被视为敌雠,则必然会被牵制一分精力,可若是能相安无事,宗放自信能尽早揭开幕后人的真面目。而若是得到任意一家谍司的配合,当事半而功倍之。 “不错,嘲风虢玩来我府上,说明来意。我得知他竟知道了兄长的底细,其实我已动了杀机。元方兄乃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于是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明。如果我等不能平安交互消息,万一狐季子作了错误判断,则大事去矣。所以我让长子迅速往狐季子处,然后日夜兼程至此。万幸!” 柳晏也不讳言,彼此当面说清楚,其实日后反而好相处。 “我与先生见面前,本有无数预案,但是柳君力主不必绕圈子,直接面见先生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看来,唯有莫逆相知不能如此,二君情义实在让我倾羡!” 柳晏听得此言,难抑得色,其实正是他依旧保留着几分天真性情,才能与宗放成为知己。 “见得先生当面,才知自己的肤浅,若非先生早有布局,恐怕虢某已是往生人了。” “过誉了,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即便没有宗某,以虢先生的本事,对付些许蟊贼也是信手拈来罢了。能与君共同对敌实乃幸事!” “只是若是由着此等人在肇晟间兴风作浪,两国之间假以时日必生龃龉。” 作为刺奸中佼佼者,于今日才能确定有幕后之人参与其中,虢玩只觉的忧愤难当。 “燕雀难知鸿鹄志,秋蝉怎知夏日短,这幕后人虽智谋难测,一贯行凶作险,作怪兴妖。却不想今日棋逢对手了。常言兴风作浪易,河清海晏难,这等阴私人小瞧了我等正道之人匡扶天下的胸襟!” “辅平说得好,此言是正理,人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以为然!兼济天下者,岂是达者所专,力所能及可也。” 柳晏和虢玩久在东国,身为世家中人,自然耳渲目染的是士庶之别、清浊之分,偶对此时弊有感,也未能跳出出身桎梏。只是二人一个身处江湖,一个驻守边地,虽是士族却久在浊流,因此听闻宗放此言,竟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只是虢先生若是只以为此幕后者只在你我之间弄间作险,却还是小瞧了他。“ 虢玩心头一紧,忙请宗放畅言之,并请宗放称其表字,虢玩知道自己的尽量如何担得起宗放称为先生。 宗放本是散逸性子,自然无可无不可。虢玩虽是刺奸中人,却也是光明磊落的洒脱之人。人与人的交往,所谓少年对秉性,青年观颜色,暮年同嗜好,唯中年度心术,心术不分善恶,只求同路人。 而三人虽秉性参差,却于心术上戚戚然矣。 “其实我与这幕后之人已经交手多年已,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归隐于东陆云湫深处!概因此乃四战之地,三国之重心,天下焦点所在,反而能压制对手不能有大动作。毕竟浑水里固然能藏身,但是渔翁也皆知水至清则无鱼,而浑水才好摸鱼。他或者他们要想当隐匿身形的鱼,在这渔翁遍布的东陆之地,必须万分小心。只要是动作张扬,必然能暴露行迹。这也是为何身为刺奸探知敌情第一的嘲风,能够发现这些人存在的原因!” 虢玩点头称是,果然这才是大宗师的风范,与其相比,自己太执着于细节而疏于大略。 “所以在云谷的七年,反而才是登云阁能与其相较高低的段落。若无这些年的明争暗斗,恐怕今日我们也不能料敌于先!” 虢玩自然不必追问其中过往,这些秘辛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结果。 只是这个结果,宗放也给不了他。 第9章 携玉虹风吹东客 可惜,即便我计策百出,如今仍不知这些人的根本。知道木贼吗?” “木贼?” 宗放点点头,继续说道。 “此物看似旁无枝节,无叶无花,但是却是上下贯通,却又能彼此分离独存之体。而这幕后之辈更胜之,乃是层层剥去终不见根系的所在。” 两人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以登云阁及宗放的本事都难以窥其全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这等组织莫说东丹这类蛮邦,即便是大肇与大晟也实在做不到。 “若是如此,这些人究竟是谁?看其行径素来是与我大晟为敌,依先生之言又是与大肇是敌非友,而其绝不可能为东丹所能作为,大綦凰帝自顾不暇,重新组建紫薇内卫已经是耗尽心力,如何还能张罗如此大事?” “何必执着于此,七年我都不曾急躁,何必急于一时,见招拆招,只要我们还留有余力,那便等着敌人招数用尽的时候,到那时自然云开雾散现真身了!” 宗放这番话是点去虢玩心中执着,若要更上层楼,须有见山不是山的境界。 虢玩闻言大惭,怪不得以家兄修为提起宗大先生尚以弟子自居,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得此名士如何不能成气候! “老泥鳅,刺奸对于这些人掌握了多少底细?” 柳晏当面直言相询,其实这些话若是虢玩不提,本不该说。毕竟刺奸乃是官面文章,不似登云阁这等江湖手段,有些话即便是虢玩也不好说,不该说。 但是虢玩却一反常态,对此侃侃而谈。即可以看做他在押宝,也可视作彼此已经是同舟共济之人。宗放是夔伯,他虢玩却不会做瞿伯。 “辅平兄高看刺奸了,”既然宗放以表字称之于他,彼此自然更加亲近些,只是柳晏率性,虢玩却不能学他。 “大晟在罢兵休武之事上,较之大肇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今上征中南朱越一统东朝以来,本以为文武相济以至欣欣向荣,怎料竟就此销兵罢武,安享太平了。此时朝廷要务便是逐步罢去州郡兵马,即便是禁军兵备大半也收入武库之中,而另一方面,则大举封建宗室,今上父兄辈已有八王就藩,八藩不仅皆处要津大府,且可开府理政、开衙建武,裁汰郡兵转身就成了王室卫士。” 虢玩也侃侃而谈,言语愈加悲愤,浑然忘了柳晏也是大晟重臣。 “今年端午大祭后,今上竟将龙门死士分赐各宗王,为各王守龙元从,以期世世代代庇佑龙氏天下。龙门死士乃是昔年太祖宣帝长泰之变一击得胜的倚仗,更是我大晟刺奸的根本。如此一来,刺奸人才将渐趋凋零,十年后,恐怕君临城外春几许,丹墀云韶应不识了。” 这等朝政秘闻也坦荡荡的说给宗放听。 “元方,你长剑可有名字,”涉及大晟国政,宗放转了话题,却也是点拨于他。 “剑名玉虹,乃是兄长请得本宗铸剑大家以天竺精铁铸成。” “没有此剑,你便杀不了人了么?” 虢玩一时语塞,却也明白了宗放的意思。 “是我执迷外道了!” “凡事本无不可为者,可不可为尽在于人,时而顺水推舟,时而逆流而上,不过是因势利导,机变尔。” 宗放本非好清谈、喜言语之人,然而今日面对同道之人和故旧,似乎是准备将多年来的话一次言尽了。 “今日我等面临局面,若不想为之,难道还做不到抽身而去吗?这幕后人布局未尝没有让我等知难而退的打算。难不成没有我等,两国便不知东丹有入寇的打算吗?我等所作所为,并不能为天增益,为地厚积,却为何还要全力而为?” “请兄长(先生)赐教,”二人异口同声。 “天道远,人道迩;天命难琢磨,人心难自弃。人生在世若无执着,虚空度日罢了。大禹人皇治水时,难道芸芸众生只是旁观么?区夏不绝,正是我辈前仆后继也。若是人人甘为基石则成城,何惧外敌为患!牺牲不必问他人,从我开始可矣!” 宗放深蕴道法,衍化推算,反复琢磨,东丹入寇并非一时之乱,东丹身后,还有多少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只怕倾大肇、大晟全力也难以应对,只有不断有同志之人投身于此,或许能阻止此倾天之难。 也因此,宗放面对此二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丑时中,行至昆嵛隘口,如此若是别无波折,按着计划将在此向东南而去,再穿过二百里山岭,便是龙都港,至于为何选择这一路线,并无人发问。宗放必有宗放的道理,在诸人仍不知所措时,只要有人指明方向,先跟上再说。 卯时,一行人渐已穿出山谷,东方晨曦金辉洒在众人肩背上,荡去了夜凉露气,让人的疲劳倦怠得以舒缓。前路渐渐开朗,三人仍远远缀在前面, 据虢玩的安排,他的一队人马沿着中路一路探查,此时应有消息回来了。 原来虢玩这一路也是虚虚实实的套路,阳面上他与柳晏父子突然现身雄安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实际上嘲风属下人马早已沿着海滨分作三队从东向西分路探查。其探查目的便是这潜藏其后的幕后人有甚动作,当然,在刺奸心中仍以为这些人或为东丹人,或为大肇者,乃是按着密谍的路数,暗暗探查。 而虢玩这一行人的路径与其属下将于附近交汇,有着虢玩的一双慧眼,在这黎明前夕的昏暗间也能发现属下们留下的标记。 果不其然,虢玩远远看到路旁一棵碗口粗细花栗树,猛地勒住了马,其他二人也急急停驻。 “我的属下在那树上做了标记,在此处他们转向西南方了。”虢玩用手一指。 二人仔细看,才发觉树上朝南被人削去部分树杈,在树下看似随意,其实搭成图形。驱马走近,树杈八短两长,看似凌乱,但宗放一眼就看出,乃是摆了一个明夷卦。 “明夷卦,主卦为离卦,标识行动方位,阳数为五,卦辞利艰贞,乃是全员一体追查而去之意,客卦为坤,表示并未发现重要目标。”虢玩解释道。 “用易数爻辞传递消息,确实言简意赅,隐秘周全,大晟刺奸果然非江湖俗客所能比拟。”宗放颇为欣赏此道。 “不仅如此,刺奸将根据不同事项采用不同释义,即便是同一卦象,也有不同含义,并且根据现场环境还可因地制宜,以爻变再做预警告变。” 虢玩并不藏私,对于道门中人这本是一点即通的微末伎俩,更何况之后彼此之间也用的上此法,而而且此乃是他嘲风一路独特的密码,并不涉及刺奸其余诸校,即便泄漏,也不会遭人诟病。 “只是此处并非是我事先安排的探查地界,且看四方痕迹,分明是有追逐痕迹,一路向东南而去,可见是我部发现了可疑之人。” 三郎引着后队也赶了上来,一马当先,来至此间。 “父亲,叔父传来消息,后面的杂草都已经刈除干净,大哥上阵杀伤数十人,斩贼首二人,叔父麾下除二人轻伤,别无损失,当下便已动身,必在约定时间内前往秋帅处告变。若计划有变,则请父亲示下。” “让报信之人赶回去,告诉你叔父,到了秋帅处听其调遣,无须担心我等。以秋帅的运筹帷幄,你叔父也别无精力兼顾他事了,我们这边不需要让他分心。” 三郎转身策马而去。 “元方,此间如何行事,你来安排!”宗放闻得消息,知道已无后顾之忧,既然刺奸已经留下线索,自然不能轻视。 虢玩口中念念有词,一方推算后,言道。 “先生,二八之间,此队刺奸为人算计,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等理应继续行程,不能被贼人牵了鼻子走,”虢玩面露难色,“然而,我又不得不南去找寻他们的难处,先生能否给我三四名好手,随我西南去一查究竟。” 毕竟南辕北辙,如此等于是分了这一路人的力量,然而并非虢玩不分轻重,其中实在有难言之隐。 宗放细细观察地面痕迹。 “恐怕,这路乃使敌人疑兵,只是其本来所图在我,而不想为贵部搅了局。若真如此恐怕东南必有圈套,这圈套恐怕不是几个人就能应对的。” 虢玩闻言心内一沉,他并非没有想到此处,只是期待事情向好的一面发展罢了。 “恰恰在我等必经之路出现敌踪,看这痕迹有数人乃是在此等待良久。” 柳晏虽是久在府邸当个逍遥侯,但毕竟也是世家大族中少有的文武双全者,下马观察了周遭草木便有发现,四五匹马至少停留了几个时辰,才能留下诸多痕迹。 这些人本来就是来做诱饵,也不必将这些痕迹消去。只是没想到刺奸率先入局,这些痕迹变成了破绽。 毕竟此处并非官道,几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待了一夜,任谁看见都会怀疑。 “若是如此,先生率队南下不可涉险,余一人前去便可!”虢玩当机立断,事情轻重缓急间容不得任何私情。 “元方,既然敌踪已现,便不必分兵,我等一并前往。”宗放言道,“不必推辞,说不定敌人就希望我们不断分兵,既然敌人已经有所动作,我们不妨且去看看他们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 “多谢!”虢玩在马上深致一礼。 “何谢之有,以己度人,南下之路难道就是通途?咱们且先会一会这路人马,看看他们的成色。”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宗放这份豪气便是江湖巨擘的本色。 “元方,由你带路,听你指挥,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宗放一调马头,对后人喝道,“换了乘马,就在马背上进食,全体跟进,不可拖延。” 后面跟上众人正借着这点儿功夫,伺候马匹用料,听到命令,包括六郎这个孩童都以最快速度,收拾了马匹,转乘驮马东进,一路上让乘马恢复马力。 沿着山间小径呈单人纵队一路奔驰七八里地,虢玩又发现刺奸留下的标记,路上也发现刺奸刻意留下的行迹,看着彼此逐渐接近的痕迹,说明两方已经剑拔弩张快到了接战的地步。 “从奔跑步距来看,贼人所乘马应是东丹紫骥,到此时才开始全力腾空奔跑,照此速度,最多三里外就会降速,否则马匹后继乏力。”一名云仆,纵马一圈折回,根据马迹得出结论。 之前殿后的归云已经变作斥候带着数人走在前面,此时只身从南面折返。 “往前一里地,仍看不到人影,但是已经能嗅到血腥气和异香,沿途必然有过打斗,我带人再往前探查。” 东朝人好傅粉,南朝人喜添香,但是行走江湖必不会作此暴露行迹之事,只能说刺奸已经来不及在布置标记,只能留下这种能长时间保留的奇香告知后路,这乃是无奈之举,若是后援不济,只怕凶多吉少。 “此香为刺奸不得已方能使用,此香若是无风无雨,两炷香后方才开始消散。这香气尚能清晰分辨,我们应离他们不远了!只是此香一出,那已是山穷水尽的无奈之举了!”虢玩大致判断,刺奸应是被贼人算计了,贼人若是一开始就人数众多,他们不可能全员追赶,而是指派好手尾随盯紧了,另遣人向嘲风汇报以求万全。而到了此处,留此痕迹,必然发现敌人埋伏。但刺奸已无退路,否则早已想办法突围返回。 刺奸常年潜伏敌后、传递情报,往往是以少胜多的局面,一整队刺奸面对再多再强的敌人,也至少能保证有人脱身,绝不至于全军覆灭。 “换马,披甲,列阵而进!”宗放下令,乘马没了负重,马力已经逐渐恢复,众人下了驮马,再一次换了马匹,只是从行囊中取了铠甲、兵刃,披挂整齐。大肇国法民间不得私藏铠甲,诸军无军令不得着铁铠具装。即便是登云阁之人,也最多作厢军打扮,此时也只是半身皮甲,前后心缀了护心镜,将木质身份信牌挂在腰袢上,十余人呈楔形列阵,作锋芒者持刀盾,两牙持骨朵、锤锏,居中皆握硬弓,虢玩、柳晏杖长剑,宗放取了长殳,六郎紧紧跟在三郎身后,兄弟两人也是硬弓在手,身旁柳二郎也取了一把短臂劲弩在手。 三个少年初临战争除了些许紧张慌乱,竟皆隐隐有兴奋之感。尤其是这六郎,宗放并未将他留下照看驮马,宗家子弟遇险只能向前,岂能甘居人后?若是今日以他年幼留在后面,只怕这个孩子此生面对危险都难免有逃避的念头! “进!”宗放见虢玩此时已是心焦如焚,估摸着此队刺奸必有与其牵连甚密之人,毕竟刺奸本就是刀口上舔血度日,生死早已是家常便饭。即便是自己下属,以虢玩此等资深作暗谍之人,也断不会急迫到乱了心神,举足失措的地步! 于是一声令下,众人飞驰开来,只留一二人驱赶驮马紧随其后。 再往前已经看到有人马陆续毙倒于途,虢玩眼力极好,草草掠过尸首,并未发现其中有刺奸之人。 越过山岗而下,缓坡之下,溪流之际,便看到三四十人围成一团,将中央一众人紧紧围住。外围机智的已经发现宗放众人驰骋而来。被围着的正是刺奸众人,看见敌人骚动,已经吹动铁哨示意,对他们而言只要来者不是敌人同党,一切就有转机。虢玩长剑斜向上指,身旁云仆吹动法螺,诸人齐齐提升马速。于是,众人皆驱马袭步而来,持弓之人已经搭弓引箭,徐徐抛射而出。 黄骠马四足腾空,如飞黄凌日、流星破空,不过一箭之地,须臾而至。 第10章 坠霜繁叶鸣风砌 此刻天光已是大亮,晨曦光芒不似正午那般炫目,然而照耀在纵马而来的宗放一众人身上,如同金辉护体一般,护心镜及兵刃反射出的金光连成一片,数十步内,直面以对简直是夺目之彩,让人无法直视。 这数十人也算是绿林中的好手。 一来,从未想到来援之人如此迅速、如此锐利。此时他们已经大半已经弃马与刺奸们步战良久,正包围间,哪能想到斜剌剌一只甲马竟毫不沾泥带水的杀了过来。 二是,这些人从昏明战至现在未曾歇息,视觉尚未适应如此光亮,尤其是自己已是力有不逮之际,面对如此精兵强将,心上先已经怯了。 三者,这些人大多为江湖贼寇,讲究高来高去、行踪不定,更因国家法度,难以置办防具,因此并无多少人披甲。面对骑兵突击,江湖手段根本无从施展。骑兵阵中零星的羽箭已经让他们顾此失彼、乱作一团,而随着近战开始,更是犹如噩梦一般。 云仆本就是少有的高手,此时以有心度无备,如猛虎破穷鼠,面前几无可当一战之敌,而被围困众人见援兵已至,也是精神抖擞,奋力夹击。只见被围之人中,一员骁将持长枪当先冲出,枪头点点如寒星,枪杆银芒似长练,枪锋所指,星星点点,所到之处,无人敢当。就看这人的本事,若非为他人所累,想要脱身,恐怕也非难事! 刺奸中仍有一战之力者,纷纷加入战团,其中一人身形瘦削,身法轻巧,手持三尺青锋,紧紧护着那枪术高手后路。 云仆们驰马已经破阵而出,第二回合,则持短刃的云仆皆弃马步战,其余持长刃者分作两队,从两翼包抄。这一伙匪贼不过是一个回合,已经是乱作一团,虽有敢战者成群,顽强抵抗,但仓皇奔逃者,彷徨乱窜者更是多数。云仆骑战分外默契,两翼向远方逃散之人包抄而去,务必全歼,不使一人逃脱,中路皆短兵负甲扑向面前顽抗之贼。 贼人此刻还哪能顾得上前后夹击,即便有个别好手,也是回天无力。宗放等三人下马步战后,彼此配合更显默契,三人呈箭簇冲杀在前。宗放和柳晏更是配合的严丝合缝,正如其二人青年时在中山携手作战一般,一改名士逸客的做派。看似宗放一副神仙风度,谁知此时做了箭簇锋尖,手持熟铜长殳上下翻腾,如此沉重兵刃在他手中舞的好似花间扑蝶般轻巧灵活,中者轻则骨断筋折,重则头脑化作齑粉。柳晏则换了一柄六尺两刃枪,左右涤荡,而虢玩则施展其独创的攒星剑法,总能从旁拾遗补阙。这套剑法独特之处就在于玄妙的步法,慢如老犬,缓似憨牛,却在敌人中如行云流水般灵动,手腕翻动间剑影魅动难测,看似招式随意,总能一击必中,已有三四个好手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死于玉虹剑下。少有几人分持枪矛、长斧、叉杖之器,斗不过几合,也是非死即伤,三人后路,宗三郎与柳二郎并六郎则于马上以硬弓掩护。 在这杀阵之中,三个少年并无同龄人的惧色,而是愈发兴奋起来,那柳二郎也已经弃了劲弩,抄起缨枪攒刺残敌。而六郎若不是三郎控着马速与方向,只怕如疯魔一般杀将出去,莫看这十岁童子,频频开弓射箭,毫无疲态,真真是天生的杀神。 不过一两刻钟,一众匪贼几近全灭,只有四五人勉强背靠背,眼见得众人围了上来,依旧负隅顽抗。 “尔等能熬到此时实属不易,把该说的话留下来,与你们一个痛快!”宗放以殳杵地朗声言道。 “可惜,我等今日沦落到与这些无能之辈为伍,败得如此利落。”其中一三十余岁中年男子,肩头和大腿皆已中箭,右臂也已披伤,却仍艰难站立,手持一把大綦横刀,声音因脱力而有些虚弱,虽然言辞落寞,但依旧蕴含英气。 “我观阁下并非寻常人物,怎么沦落草莽?为何做此没良心的买卖!”宗放凝视着他,只因此人身上有着相似的气韵。 “先生不必以言语算计我等,难不成还惦记着咱顺着你的话头编个故事出来?然后让你等在咱的话头里发觉破绽,然后步步紧逼下,让咱心慌意乱间把实话漏出来?”此人听宗放的话,露出鄙夷神色,“你不是小瞧了我等,而是想让咱小瞧了你啊!” 宗放被此人点破了意图,其实不以为意,只要这人不急着死,那就有获取情信的机会。 那男子身旁一个独眼老儿,转过身来,用鱼叉撑住身子,“你想知道什么?若是我等说了,可能留得性命!”这老贼此行是为了事后赏钱而来,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过是年岁大了更加惜命罢了,只要有一丝活命机会,总要争取一下,因此话里话外满是哀求之意。 “十三郎,还有气儿吗。”那男子没有回头,轻喊了一句,这话必然不是和这老儿说的。 “死不了,”背靠着的人只是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虚弱,显然是有伤在身。 “关门!” 宗放与虢玩听得这三个字,直呼‘不好’,但是上前已是来不及了。 只见此男子横刀回转,背靠着的汉子也同样动作,一刹那这独眼老贼与另一个残匪已经被斩作两段,而那名唤十三郎的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慢慢软下了身子。 这男子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本已是伤痕累累,因这全力一击,鲜血喷溅而出,人已是油尽灯枯了。 “没想到,你是丽竞门的门钉之一!”宗放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同样虢玩只听得开门、关门几个字,不由得的想起大綦那曾经让天下诸暗谍刺探皆胆颤心寒的鬼魅组织。 “没错,”那男子艰难的轻喃,“吾就是大綦丽竞门上第七颗门钉,”他歇了歇继续道,“十三郎者,乃第十三颗门钉!” “大綦丽竞门还在吗?” “大綦易位空虎座,丽竞门。。。丽竞门。。”此人面如死灰,吐露每个字都是生命最后的努力,“我等死则死矣,却要你等知道,丽竞门依旧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完了这句话,命绝倒地。 众人默然,虽然是你死我活的搏斗,但此人也算硬挺挺的男儿,闻得其是丽竞门中人物,也未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一路上没有怎么言语的柳二郎打破了沉默。 “宗伯父,这丽竞门是个什么所在?” 见宗放仍有所思,虢玩接过了话。 “丽竞门乃是大綦太宗在当年元武门之变后,以其元从卫士为主,成立的监察暗卫。不同于大綦内卫隶属大綦朝廷,丽竞门只以向大綦帝王效忠为天职,其余一概不问,高宗朝,丽竞门于内协助诛除太宗留下的辅政大臣,于外竭力为皇帝获取天下各地情咨,大綦兵锋能及之处,皆有丽竞门的影子。丽竞门,门分五道,内外两司。万幸的是,大綦高宗晚年病重,凰后从监国、称制到夺位、称帝,此间对于丽竞门软硬兼施,终于将这能与登云阁齐名的丽竞门折腾的分崩离析。” 刺奸诸人见自家官长发言,不敢上前打扰,只是默默收拾兵器,扶持受伤同僚,慢慢拢了过来。 虢玩继续说道。 “当时,丽竞门负责监察内部的门券司投入凰后麾下。但是常年在外,负责统筹五道门侦查各国情咨的门钉司不愿背弃大綦,在长官栖木及左右门簪率领下集体出逃,五道门中人也大半出逃,隐遁了行踪。” “这么说来丽竞门不就是已经散了吗?” “那却不是!间凰后代綦建立震朝,新组建谍信机构,内乃是凰后的亲信组建的紫微内卫,而外便是原门券司基础上建立的左右千牛卫,这也算是丽竞门官面上的重建,只是这门券司原本便是个执行机构,如今的千牛卫更是沦为了紫微内卫的打手。”虢玩摇了摇头。 宗放也开口说道。 “丽竞门毕竟是大綦太宗精心创建,其组织之密、手段之诡、渗透之深、人员之精实在是冠绝天下。大晟在龙门死士根基上建立刺奸,大肇建立皇城司、职方司,可以说诸国建立暗探机构,其本意都是为了防范丽竞门的渗透,但事实上即便合各国暗谍之力,与丽竞门全力相搏也是逊色不少。” “集诸国之力才能与之抗衡,莫非丽竞门规模十分庞大!”柳二郎闻言大为惊异,能得到宗放如此评价,丽竞门之实力不容小觑。 “没有人知道丽竞门具体规模。以刺奸的本事,最终也只知道大概。丽景门两司五门,其中五门之人皆以门钉自谓。大綦的宫门制式与我朝、大肇不同,每道宫门横七、纵七,四十九个门钉。丽竞门有五道宫门,总计二百四十五个门钉,合计两司总数不会超出五百人。” 虢玩也是当年与丽竞门打过交道的,自然知道宗放的评价实在是恰如其分,除了当年的登云阁,所谓后起之秀的刺奸、皇城司或者西陆的校事坊、候正府、墨生皆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仅仅五百人!”柳二郎默念此数,实难想象只这些人如何名动天下,为天下豪杰侧目。 “这有甚重要吗?”柳晏已经收了兵刃,看儿子端来的水壶,一把接过,一饮而尽说道,“不过明日黄花,能掀起多大风浪!” “此二人若是丽竞门潜遁出来的,恐怕事情就不简单了!” 虢玩面色逐渐凝重。 “若是来自不同宫门,那就意味着有人已经整合了丽竞门出逃之人,”虢玩答道,“昔日丽竞门五道门彼此独立,各自负责一方谍情。大晟刺奸全力防范的也只是丽竞门五道门之一罢了。但即便是如此,在大綦凰后僭越篡政之前,刺奸与之对抗也是负多胜少。时值今日,如果这些力量都为他人所用,那此人的实力难以估量!” 宗放看着柳晏开始收拾颜表,方觉得这般养尊处优、不紧不慢的样子才像柳晏,方才那杀伐果决的竟似一个幻象,在儿子的伺候下,柳晏退去甲胄,清洗了脸上、手上的斑斑血迹,要是条件允许,他必然能在香汤里先洗个干净,果不其然,他竟取出铜梳开始打理须髯了。 虢玩平常也是这般名士做派,不但不觉得这一片狼藉之中,柳晏行为违和,反而觉得自己是着了俗尘。想到此,才心疼自己的宝剑沾了污血,从腰间取了桑麻怀纸擦拭起来。 宗放看这二人做派,也是无奈。自从大綦为凰后篡夺,内乱不止,外敌环伺,而大晟一统东国后,已经号称天下第一强国。大晟君臣不仅不乘势作称霸寰宇的打算,反而认为自己是外无强敌,内无隐患,真正是繁花簇锦的盛世,即便眼前这二位已经是大晟难得的清醒人,也无不展现着豪门世族的名士作派。但此二人还是边地仕宦家族已经如此,若是中枢士族,如何行事简直无法想象。不过,如此般的大晟对于大肇着实是更让人放心,大晟源源不断向大肇输送着来自东方的各类昂贵稀缺材料,而大肇又以发达的手工业将其加工为宝玩贵器不仅返销回去,更是畅销于诸国,两国也因此国库丰盈,日益亲密。 既然此二人忙于整理仪表,宗放也安排诸人各自收拾妥当,一夜奔波又是一阵厮杀,休息恢复体力才是首务。 见诸人暂停了交谈,刺奸一众人等才上前参见。 方才那个持短剑游走杀敌的瘦削少年装束的手下来到侧前。虢玩看到此人浑身上下连块皮都没伤到,揪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却作一脸严肃,丝毫不去搭理此人,只是随手将自己的宝剑和怀纸都给了那少年去收拾干净。 当另一年长之人来到面前,虢玩方才开口。 “怎么回事?一路上只看到你等仓促留下的线索,怎会如此行动失当?!”虢玩厉声问道。 “请校尉赐罪,”那带头之人看那少年似要开口,急忙下拜向虢玩请罪,并率先开口,“我们分成三队沿着海滨自东向西递进探查,而我们这一队乃是昨日申时便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查探贼人行迹,而在在山谷之外,便见得五六个江湖汉子形迹可疑,我等乃循进跟踪。我们做的谨慎,岂料这些人更是狡猾。这些人行至岔道处便停下歇息,我等以为这便是贼人会合点,于是全队便埋伏起来。谁料这些人歇了两三个时辰后,竟神情慌张,纵马而去。我等以为被贼人识破,不及多想,便衔尾追之。一路上我等自然是小心戒备,果不其然,半路其同党杀出,只是这些人不过十二三个,且武艺稀松平常,轻易便被我等挫败。见得敌人继续向东南败逃,我等也继续追击,打算一路衔着他们,看他们究竟作何打算。”那人顿了顿,后面的话却是越听越尴尬了。 “于是,我等又追了二三里,没想到在一处缓坡,有人单枪匹马与残余匪人撞在一起。待我等冲至近处,才发觉此人竟是垂脊北字队的同僚。已然如此,我等便一鼓作气尽灭了此伙匪人,将其救下。细细问来,才知道垂脊北字对遭大批贼人袭击,分出三人突围向其余各队告变求援。当时我们只以为这是咱们大家运气好,也觉得贼人的本事不过如此,因此决定前往解围。。。” 此人说到此处,已是愧不敢言。 虢玩如何不能推算出后面发生之事,等不及他如何酝酿言辞,自己接过了话头。 “于是你们顺着求援之人来路而去,然后就陷入敌人大队包围之中?”虢玩着实生气,这类浅薄计谋,竟然能将擅长此道的刺奸玩的团团转,实在是丢人现眼啊。 那年轻人也不敢言辞狡辩,其他人也拜伏在地,战战兢兢。 第11章 此去烟霄鹏万里 果然好手段,若不是自己与宗放同行,没有登云阁诸人出面,恐怕刺奸垂脊嘲风部众便全军覆灭了。不过用了数人便将一队人马诱骗了数个时辰,这段期间内贼人恐怕已经对其他两队下了手,毕竟垂脊东南西北四队,东字最为精锐,南字留守未出,而西字、北字皆不及东字。 可见贼人对于自己这支队伍简直是知根知底,才能下此连环计。 其第二环便是故意在围杀北字时容许有人突围求援,而这突围求援的路线都是追击者设定好的,就是让刺奸诸人能够碰上,然后在他们前来救援之路以逸待劳,再将这一队吃掉。 恐怕这计策还是临时制定的。毕竟在厮杀中能感受到,这些敌人的急于求成,只怕他们是急于消灭刺奸,然后再图宗放等人。 何等人物,不仅布局长远,还能因势利导,长智已经是不凡,急智更是卓绝。 若非宗大先生坚持全力驰援,恐怕自己都不得脱身! “贼人如此用计,岂能留你们到这时候?你们怎么挺过来的,方才我看你阵中有一陌生骁将助阵,这又是怎么回事?” 虢玩这几点问的关键,只是提到那员骁将,端着虢玩宝剑的少年眼眸中竟灵动闪耀起来,急迫地准备回答。 只是未等他开口,宗三郎的声音已经传来,素来沉稳不似少年的他,此时欢快的展露出不多的童真。 “父亲,您看这是谁来了!” 三郎挎着一员小将右臂,急匆匆赶了过来。 此员小将正是方才以长枪荡敌之人,见有云仆追击贼人,他也跨马追了上去,没想到他枪法了得,谁知弃枪抽出马鞍下的寻常骑弓,也是箭无虚发,竟无一人能够逃脱,待得回转,早被在路旁等候的三郎一把搂住,一起来见宗放。 来到近处,宗放仔细观瞧,只见此员小将二九年纪上下,头戴乌青平头小样,面若冠玉,虎目耀若精电,剑眉秀若星锋,一身窄袖紧身绛色缺胯袍,腰挎的是一柄产自西州名刀——玄螣刃,身长八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端的是雄壮英武,玉树临风。 那青年来到宗放面前,大马金刀,折头便拜,口称,“师叔在上,侄儿给您请安了,久未能聆听叔父教诲,不知您老一切可好?!” 宗放本欲上前将他扶起,可见着刺奸诸人还跪在地上,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于是便让众人皆起身说话,虢玩也连忙示意刺奸诸人起身,一旁听命。不等那少年开口,便将他们拉到一旁训话。 眼见得虢玩告罪先退开去,宗放这才双臂紧紧抓住青年双肩。“清鹏我儿,两年不见,竟已长成了伟丈夫,叔父一时眼拙,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宗放不禁感怀,两年前,师兄的义女与二徒弟婚礼时,此子还是青涩童子模样,两年不见,已经长成了栋梁材具。 “我师兄可好,稍早往来信件,怎么没提你出山之事?莫不是有甚变故。” 师兄前后八名弟子。除了自家三郎,两年前接了回来,在自己身边亲自调教,只有眼前的青年,一直伴随师兄左右,说是弟子,更如同师兄的儿子一般,但怎会没有前致消息于自己,就舍得将他放将出来,来到此地? “师父安好,前些日子大师兄进了山,说北面有香药私贩子到他庄子上,许他一场泼天富贵,只让他到日子,在上下庄子里藏下来人和行货即可,大师兄请了燕家兄弟查明,这半年来已经有几拨人,大多都是过去北地的走私贩子,游说了关南到云中十余个庄子,恐怕发生大事,自己不敢独断,所以来请师父拿个主意!” 宗放点点头,此事他是知晓的,两个月前就在信件中用宗门密语告知了师兄,若不是这些走私贩子的上下游走,宗端也不会让侦骑越境探查敌情。师兄回信中意见大致与自己一致,静观其变,暗地里准备待变,并提及在北面做贩马生意的老三从东丹停止出售壮马,反而向各部落征调马匹就看出不对,他的马匹还没返回大肇,就被东丹军州高价一并收了。种种迹象,都表明东丹要南下了。 师兄门下弟子俱是地方豪杰,三个挂名弟子也是地方挂职武官,他如何不知道师兄心中从未熄灭的火焰,莫看师兄已经是宗门掌教,这阴阳两济乃是一腔的三昧真火。 宗放的一切思绪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心中疑虑并未表露,见得柳晏父子也凑了过来,忙道: “辅平贤弟,我且为你引见我宗门麟子。” “这位郎君也是尊师门下,真个好似人样子!”柳晏走到近前,看着青年相貌堂堂,颇为欣赏。 “我这徒侄乃是我清虚道掌教大弟子,西昆仑雾谷集真观玉清真人弟子,风鸣字清鹏。”宗放向柳晏引见,风鸣也忙稽首拜见,柳晏父子也是连忙还礼。 诸人叙话中,虢玩也是这边将事情由来仔细问清,尤其是关于垂脊北字、西字,按着时间来算,若不是敌人打算围点打援,只怕已是来不及了,但是若敌人算计这么深,虢玩必须仔细准备才能决断。 做刺奸暗谍者所谓绝情灭性,其实并非是断绝七情六欲,而是禁绝因义气而决事、因怒气而行事、因傲气而断事。至于戒骄戒躁、戒情戒色则是选拔刺奸的基本要求,若是这些都做不到,根本就没资格侧身刺奸之中。 只有义气、怒气、傲气三样,越是出色的武者越不可少,尤其是作阴私勾当的,若是真的断绝七情六欲,这类人反而无人敢用。所谓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人可以做阴暗之事,若是人也沉湎于阴暗中,此人终将吞噬自己也吞噬旁人,故而这类人反而是刺奸、登云阁、丽竞门这样的朝廷爪牙不敢使用的。 暗谍密探,无论是潜伏他国行刺探之举,还是秘密侦缉为肃反歼谍之务,都是从事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无义气联系,彼此相疑,那就是一盘散沙,最易为他人分而治之。与外人想象不同,暗谍手足间只有亲如兄弟,情同父子才是能克敌制胜的利刃。也正因为如此,为避免意气用事,偏执任事,则要求下级绝对服从上级,资浅者绝对服从资深者。尤其是刺奸统领者,用人用事皆出上命不以自己威福自专,以此自上而下,始终贯彻,必须在恩义、责任间秉持中庸。持中者方能为他人信重。 怒气从肝胆,胆气弱则怒气销,莫看许多看似温润之人,所谓能屈能伸,只是未触及其怒气勃发之关键,否则何来天子怒伏尸百万的说法?而刺奸们既要有胆气,又要扬怒气。怒气不可压抑自伤,而需上扬发散,将自我触怒的关节抬至远胜常人方是第一步,将一股浓厚怒气化解为涓涓细流乃是第二步,即便是怒海升腾,肝火中烧,亦能退思自问,一退再退直至平宁才是大成。 至于傲气乃从丹海心田勃发,傲气者行事才有信心,自己有信心恒信,身边之人才能放心安心。傲气有若饮酒,傲气发于丹海心田,但若是充盈而溢出体肤,此人便似终日混沌的酒鬼,傲而凌人,骄而慢事,变成了废人;若是激荡于血脉经络,此人便似睡意惺忪的酒迷,傲而自得,倨而失礼,不堪大用;但若是蕴藏与筋骨髓海中,此人边好似潇洒灵秀的酒仙,傲而不怠,刚而不纵,如宝剑锋芒毕露,似劲弓锐气难藏。 但是真正能做到此三点到极致者,虢玩都未必能够,但是自己这些部下更是相差太远。 “损伤多大,”虢玩也是无奈,自打今上一统东朝之后,文恬武嬉,马放南山,刺奸眼看着衰落下来,想想龙门死士这样的后备力量已经不存在,十年之后刺奸恐怕真的不堪大用了。 “垂脊东字,一人战殁,一人重伤无性命之忧,二人受伤没了战力。余者五人带伤,一人无伤,皆可再战。”男子认真回复,“垂脊北字,求援之人战殁,其余人等尚无消息。” 听到这里,虢玩大觉万幸,毕竟刺奸人才凋零,嘲风麾下垂脊四队人马,总计不过四十人,平常一队人马出动也从未有如此损伤,可见此次自己确实托大了!但愿其他几路的损失不大,否则岂不成了九校尉中的笑话! 虽然虢玩不满于刺奸现状,其实已经是难能可贵,战士不仅在于克敌制胜,面对危难保存实力以图后举才是精锐。垂脊东字作为刺奸中的高手,不着寸甲,手持短刃,面对险境,还能够做到伤而不死且多为轻伤,已经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不仅是面对敌人能够小心应对,彼此间还能守望相助,齐心协力不漏破绽,但凡少了一点,恐怕今日已是凶多吉少。 “大人,”身旁少年正是那唯一没有带伤之人,此刻也是跪倒在地,面色含伤感之色,声音出来竟是娇滴滴女儿之声,“都怪我不知轻重,听闻同僚被困,我未经队正下令就莽撞冒进,阖队之人怕我有失,才一同前往,故而拖累大家陷入贼人埋伏。” “军中称呼校尉,”虢玩又气又怜,“早教你军中须听号令,此次你虽出于解救同僚之公义,其错难销,事后我在与你说话!” 那东斗牛等人又下拜为这女孩求情。原来这少年乃是虢玩侄女,一帮舍身忘死的铁胆汉子,难得在这虽有些许任性但绝无贵女骄矜之气的女孩身上寻得温存之感,怎舍得长官降罪,更何况又是长官至亲。此少女一番厮杀,毫发无伤,即有其身法清妙剑术卓然的原由,大半也是这些汉子宁可自己受伤,也拼死保护之故。再者说,少女若免了罪责,众人之错也能得以宽恕。 虢玩岂能不知他人心机,只是不多做计较,实在是现在耽误不得,于是对那男子下了命令,“东斗牛伏戎素来谨慎,我尝告诫尔等,厮杀之后,难免头脑发热,遇事更应稳住心性,再作计较,绝不可为七情六欲所扰!且去安排伤亡手足。然后等我下一部安排,再有差池,提头来见。” 其实东斗牛伏戎能作为带队之人,算得上是同辈中的好手,只是竟能中了如此粗浅计策才着实可恶,只是起因在自己的侄女,若是过分苛责他人,未免有偏袒之嫌。刺奸直指平时都是独当一面,能阖队协作调动周全者并不多,这伏戎已经是此间好手,若是责罚他,还能用谁。 “兄弟手足,因此伤亡,你可知罪?”虢玩这才对自己侄女说话。 “侄女知错了,请校尉治罪,”泪水涌出,汇了面庞上的征尘,竟成了一塌糊涂。 虢玩的兄长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他生性洒脱,三个女儿也是自由散漫、天真无邪,不知何时具都随着父亲偏爱修道习武,尤其是小女更是喜爱武事,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求得父亲和叔父同意,加入叔父的刺奸麾下。可谁知,第一次出来,就碰上这等局面,犯下冒敌庆进,折害同僚的罪过! “收起眼泪,身为刺奸血可以流尽,一滴泪也不许流!若是再这般哭哭啼啼,收拾东西自己回去!退下去自己好好想想怎么才算做好分内事!” 虢玩斥责了侄女,将后续命令一一下达,尽可能与其他几路人马联系,尤其是突围求援的垂脊北字一干人,务必查明何等情状。 伏戎一干人见长官有了明断,随即告罪退下。宗放早有安排云仆协助,不多时刺奸凡能作战者分作两队纵马而出,云仆除了收拾现场者,也一起出发。无论西字、北字是个什么情形,午时以前必须回报。 云仆合计十四五人,如今留下了四五人忙着处理贼人尸首,安置刺奸伤者,井然有序且高效。此番厮杀,云仆虽无人有性命之虞,但也有多人带伤,尤其是门钉二人,竟伤了云仆之中两名近战好手。幸好,宗放为人齐整严谨,人人都备有伤药,刺奸诸人也留下了部分随身伤药。而驮马也已经赶了上来,于是各司其职,各自安排。 虢玩则领着侄女来与宗家、柳家父子叙话。 “人手可够吗?”刺奸毕竟是大晟臣子,柳晏见得现状,不等虢玩开口,急忙询问。 “有登云阁诸高手襄助,足矣!” 这倒不是虢玩托大,若是贼人每一路都是这般人手,那又何必潜藏至今,揭竿起事不是更好?此乃边地,本就是大肇禁军精华所在,昨日听闻已经剪除匪寇二三百人,今日又杀了三四十好手,若是这幕后人还能拿出数百高手,真当大肇朝廷是瞎子吗? 因此莫说虢玩,宗放更是不放在心上,毕竟敌人主要针对的是他,若是力量过于分散对于宗放乃是好事。 那少女见了风鸣,也不再苦着一张脸,泪眼朦胧的绽放起笑颜来,莫看此女年幼,已然是一副美人胚子,这一颦一笑,颇有桃花带雨浓的韵味。 虢玩早已明白若非风鸣出手,刺奸众人绝不可能伤亡如此小,待听了侄女细说,才知其中凶险,更没想到眼前青年弓马如此娴熟,竟是以一己之力独挡近半之敌,由不得大为感叹与感激! 所谓大恩难言谢,虢玩欠了这青年偌大人情,有一日必倍答之。 宗放也是欣慰于风鸣初下山便结了善缘。师兄将此子视如己出,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父者立命正心明德者也,此子身上已经颇有大家风范了。 第12章 芳草溪边不忍渡 “令师玉清真人盛名在外,只是缘浅难得一见,常言知微而见着,从弟子身上便能领略尊师风采” 虢玩也是看得这青年心喜,虢氏本支除兄长有三女外,别无子嗣,因此看着人家的儿子实在眼热。再看自家侄女,脸面上泪痕、尘土还带着些许血腥气,着实有些狼狈。 宗放也看着少女身上、面上血污、灰尘、汗水和眼泪交揉成了一团,以至于都看不清了本来面目,禁不住怜惜,随即吩咐三郎引着少女且去洁面、更换衣物。 柳晏也让柳二郎拉着六郎且去帮衬着收拾庶务。 二人看着宗放的意思有些话,这些未成年子侄辈也不该知晓,便是都打发到一旁去。只留下风鸣在旁。 “说起我这位师兄,怎么能说缘浅,余师兄与诸位也是故人啊!”宗放与柳晏、虢玩近前搭话,言语不像是戏谑。 “哦,哪位故人?” 柳晏虽与宗放相熟,却与他师兄素未谋面。 “余师兄俗家乃是天水金氏的同宗,单字讳同。” 柳晏闻名竟然大惊失色。 “原来是那人!二十年来再没有他的消息,兄长倒是守口如瓶,瞒了我这许久。”柳晏似乎被勾起了回忆,有了些许怅然。“令师白云先生当时一念之仁,没想到此人竟继承先生道门衣钵,一饮一啄,还真是玄妙。” 金同事迹因白云先生的盛名,清虚宗上下并不讳言,因此见柳晏提起故事,宗放也不觉尴尬,至于风鸣乃是晚辈,长辈间回忆往事哪有他插话的份儿。 而虢玩也才明白过来。 “莫不是那人?” 宗放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我朝与晟朝联军勠力协作一举灭亡中山国。谁料到中山大将军金维先是诈降,再行反间计,劝动大晟主帅谋反割据,一番布置,晟朝元帅竟被撩动野心,发动兵变。若非先师与晟朝中护军、你的老泰山、泰鼎虢氏上代家主力挽狂澜,中山必将横生波折。” “万幸尊师以医者之名从军,才能破此危局,而你我也因此建立殊功,简在帝心!” “那金维也不愧是忠义豪杰,阖家老小竟自戕殉国,只有同胞兄弟身受重伤,为我师尊相救。” “那时,我们年轻,极为佩服金维这样的忠勇之士,不堪其这一枝血脉尽绝,才将他这兄弟送走,在这之后,再没此人消息,谁能料到,他竟成了兄长的师兄,令师的掌教弟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谈着 “金同师兄养伤期间,逐渐悟道,其心志坚定,且天分极佳,对于师尊的教诲,总能真理融会,心光烨然。师尊正苦于我因注定接手登云阁,而无合适人选继承道统。金同师兄的出现,正应了天时。师兄在先师羽化登仙后,更是潜心修行,于文武道法皆有建树,其一身武艺悉数传给了合我家三郎、清鹏侄儿等一干弟子。” 其实为何不避风鸣,乃是师兄早已将这段过往告知于他,而至于风鸣身上的一段秘辛,宗放师兄弟二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人的。 而之所以遣开众人,乃是此事上不欲瞒住虢玩。毕竟金氏兄弟在大晟乃是东陆余孽的存在,若是日后再惹出什么风波,不如此刻便和盘托出。 果然,虢玩只是略作思忖便不再纠结于此。宗放说起此事只是避免日后麻烦,自己何必自找麻烦。说起来中山柳氏、泰鼎虢氏和河东狐氏皆是受益者。自己的父兄皆参与其中,况且昔日大晟灭中山国留下多少收尾?多少重臣名士因此中关节人死族灭? 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若是拎不清这点,只怕自己也会过去了。 说开了此事,众人便没了芥蒂,接下来该如何才是当务之急。 另一旁云仆留下的自有处置外伤的妙手,此时已经煮了沸水,用洁布蘸着开始为伤者清洗创面并施药处置。柳二郎与六郎也帮衬其中。轻伤者已经开始帮着搬置尸首掷于山路侧旁山沟中,开始收拾一应痕迹。 且说三郎与那少女。 待离开叔父的视线,那少女立刻换了副尊严,那些委屈怯懦样子立刻换做一副傲娇面目,任侠之气自然流出。三郎虽然懵懂,却也明白这女子方才只是看叔父发怒,扮作一副楚楚可怜样子罢了。 这女子看三郎神色,便知此人心里是对自己有些看不起了,想到此节,她还隐隐作怒起来。 于是上前主动与三郎搭话,乃是打算着让这憨憨的臭小子吃些亏。 “云溪先生是令尊?” 少女言语着实失礼得很。三郎却懒的和她计较,只是没想到本该是士家贵女,不仅脏兮兮的面目可憎,言谈举止竟似社里肆间的女弟子一般豪放,豪放?三郎突觉自己好笑,怎会用豪放形容一个小丫头。 少女见三郎没有接话,还憨憨的露出笑模样,心中大不忿,这莫不是个傻子! “呔,你这呆头可是取笑于我!” 三郎将葫芦和应用之物跨在背上,愣愣的看着她这副草莽样子,不禁问道,“你果真是女子么,我倒是耳闻,大晟有男子扮作女儿身的嗜好?” 少女腾的火起,只是脏兮兮的看不清气得发红的面容,少女豆蔻年华正是爱好妆容,情绪多变的年纪,此前这粗鄙少年竟是取笑她是个不男不女的样子,简直岂有此理,于是抬脚就踢了上去。 三郎自幼都与师兄弟一同研文习武,整个集真观也没有一个同龄女子,哪里知道如何与女子交谈,看她迎面一脚,索性当做切磋武艺。只是他身材高大,怕伤了对方,只是一味防守,并无还击之意。那少女虽然身法灵活、招式多变,却没甚气力,过了三四招,三郎顿觉无趣,索性不再接招,避闪着一路向山间水涧边走去。 水涧边饮马取水的云仆,看着你追我逃的两人,恰似嬉闹玩耍的少男少女,竟识趣的避到远处。 少男少女近到了溪流边。三郎走在前面,浮草茂密,芦苇丛生,脚下湿湿滑滑踩在浮草上,幸亏身手敏捷切步沉腰稳住身形,岂料那少女见三郎露出破绽,竟然拔脚就从身后挑来,若是被她挑动,三郎除了落水别无他路。 莫看她起脚迅速,少年的反应更加迅猛,侧身以左腿为轴,就这么靠着腰腹气力,快速转过身子,左手一把盘住少女脚踝,右手作势就向胸口打来。对面毕竟是个女子,于是三郎化拳为爪,抓向其左侧腰际,虚抓之下又化掌横推,于是双臂一齐用力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那女子凌空横翻,飘飘然下落,即是其身法轻盈,也多亏三郎未下狠手。只是她却不依不饶,又箭步袭来,翻花舞袖间却下了狠手,双臂带袖皆是虚招,左右脚连下戳腿,可谓绵里藏针,只攻三郎下三路。 幸亏三郎是背水一战,女子只能一路来,但是一利便有一弊,三郎也没了腾挪空间,只能见招拆招。 幸亏女子年纪幼小,气力不济,可即便如此三郎两条胫骨也被她连撩带点的生疼。几个回合,三郎脾气也上来了,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下狠手了。 于是三郎双臂环收,护住上盘,等她双袖如锋插向面孔,则双手顺着她的拳势虚卷,待其势变老,正是她下盘发力直戳而来,三郎吃了半天亏,就是等这个机会,只是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抓不住,待她翻过身子就是鸳鸯腿的狠招。三郎先提腿下切点破她的戳脚,之后仗着腰马力气全力打靠过去,女子转身不及,被他重重撞在身侧,只能借势欲拉开距离再来还击。三郎哪里再给她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一靠之力不等作老,双腿如轮,身子半转,双臂施展如磨盘,将她卷在自己身形之间。三郎虽然也是少年,毕竟身形远较女子高大,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尤其是三郎这套功夫,大合大开,猛起硬落,两臂劈挂,柔实抽鞭,长击准抽,翻腾不息。 如此这般对付一个女子,真若是泰山压卵、狮子搏兔一般。女子拼力挑腿而进,三郎右手作掌重重拍在她胫骨之上,也让她尝尝是个什么滋味。孰料,女子已是强弩之末,竟站立不住,向下倒去。 三郎急忙上前,也顾不得她是否还有什么阴招,一把托住搂在怀里。 “你这小娘子,性情这么蛮横,若是换做他人还不给你打坏了?”三郎愤愤道,他是朴实天性,压根儿没有男女大防的计较,见着女子在他怀里折腾,反而搂的更紧了。 “浪荡子,快把我放开!”少女挣扎间才觉得少年双手如鹰爪虎钳一般,牢牢将她箍住动弹不得,真个是又羞又怒,害羞更比恼怒多了几分。 “你若还不老实,我将你扔到水涧中去!”三郎拿出调教六郎的劲头来。 看着少年脸色认真,女子只觉得委屈,眼泪又要夺眶而出。这一哭一闹,倒是让三郎莫名其妙, “哭哭啼啼的作甚?这次输给我,回头好好练功,赢回来便是,莫非你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还能反过来向你认输不成?” 女子听他说的一本正经,更是止不住的眼泪,谁能想到方才还厮杀在前的女中豪杰,已经是哭了两场,娇滴滴的似闺房秀娘一般。 这女孩儿本想找这个木头疙瘩将自己的邪火发出来,没想到还打不过他,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尤其是全身乏力,四肢酸爽,浑身疼痛,于是身子一软,索性坐在了地上,若是有旁人看到,还以为三郎轻薄了她。 只是三郎并没有这份觉悟,反而凑到她身边,一板一眼的说道, “你身法轻盈,气力不足,有些招式华而不实,若与人争锋相对,切不可如此故弄玄虚,也不可久战。家师曾言对阵之际少用拳脚,多用兵刃,讲究一招致命,切莫徒费力气。” 三郎只是从未与同龄女子打过交道,并非憨傻不通世故之人,这般说只是不打算纠结于此,转移话题才是正解。 少女坐在地上,心心念念的就是想把这眼前可恶之人痛殴一顿,若是平时,早就招呼同僚群殴之,只是今日刚被叔父诘责,又落单在此,自己不敢再生事端。见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装可怜还是耍无赖,也就慢慢平顺了性子,只是俊俏的脸蛋儿被她自己抹得似花狗一般脏兮兮的。 三郎看她样子甚觉好笑,拿着葫芦自顾自来到水涧边,踩着露出水面的青石,尽可能的往中流取清水,并摆湿了布帕回来。 半个时辰前还仗剑杀敌的少女,现在就这么侧坐在地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待三郎走到近前,言语间的语气无异于与自家兄弟说话一般。 “草地阴湿,你我方才沾了血气发了汗,不可久坐于此,若是让阴湿侵入体内,身体易受暗伤,尤其你是女子,身子本是阴寒,”三郎在家就是这么驯服六郎,不容她顶撞,一把拉起了她,“方才见涧边有向阳的青石可供休息,一应之物我都放在那了,你若不自己走,我就扛着你过去。” 少女虽然红着眼,却乖巧的随着三郎走了过去,未想到,这少女竟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 三郎用葫芦将水倾倒在少女手上,自己又洗了手,才将布帕递给她洁面,趁着功夫,自己到云仆那边去取吃食。再回来时,少女已经打理完毕,方才已然在巨石之下,将就着换了外面的衣物,这是三郎自己的备用罗衫,穿在那少女身上除了稍显肥大,却也多了飘逸之感。 其实三郎虽不懂得男女之事,只是素来是个细心之人,已经拿包裹布铺在青石上,少女坐在其上既能感受着阳光的温和,也不会有寒凉之气由下而来,确实十分舒适,但是心中还是大不忿,依旧背对着三郎只是看着远山清流发呆。 已是巳时中,三郎此时已经颇感饥饿疲乏,从昨夜到现在,除了得闲在马背上吃了几口,赶了一夜路,又是一场厮杀,到现在即便是有习武的底子,也是身子颇感沉重。 隔着少女一臂之远坐下,取了食物出来,递了过去。 “你们也是半晌没有吃东西了?只怕一会儿还还要赶路,将就吃些补充体力!”三郎心细,没有用手直接拿着,而是用洁布包着吃食递了过去。 少女本不予搭理他,听得他后面的话,才觉得饥饿感快速袭来。于是转过身,一把接了过去。 三郎看着少女转身,四目相接,竟不觉痴了,原来少女那一塌糊涂的面目已经换做了一副莹润如玉的秀丽面容,所谓天然去雕饰,这张未施粉黛的清素容颜,更显得娇美柔和,眉眼间春波浮动,蛾眉掩不住一汪秋水,玉颊丰准扣住了樱唇贝齿。闲静处掩不住鸾凤英气,行动时又换作灵狐闪动。真说的是,天然娇韵花中仙,玉虚莹洁太始清,一蹙一颦已显天然丽质。这份仙姿玉色,三郎髓海里竟觉得面前玉人与集真观廊壁上的飞天仙子重合了。 少女见那痴样,心中得意,却又羞恼,怎么就输给这么个呆憨急色的小子。 “浪荡子,小心你那一对招子,再这么看着我,早晚废了它!” 这小娘子一张口就完全没了水中仙子的模样,如玉佳人怎么张嘴就成了女魔头一般? 三郎也从短暂的幻想中惊醒,也不多言,转了身狼吞虎咽起酿了羊羔肉的胡饼来。 少女确实是饿了,方才稍作歇息,更觉得困倦难捱,没了多余气力贬损三郎,打开洁布,见里面是裹着荷叶蒸熟的笋丝馒头和艾叶裹着的糖糜乳糕,开心之余又在心里默默咒骂三郎,一副呆呆的样子,吃得到精细,这么好的食材被他吃了简直是牛嚼牡丹,实属浪费! 三郎余光看那少女恶狠狠看向自己,大为不解,心道‘你明明吃的这般享受,怎么这般看着我?莫非不够吃?看你玲珑身段,没想到不仅口下无德,胃口也大!’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三郎见六郎睡意惺忪的缓缓走了过来。 第13章 塞雁海鸥分路行 “三哥,父亲唤我来寻你二人。” “六郎,你身边可有吃食?”三郎看着弟弟过来,知道他贪嘴,身边总备有吃食,问道。 “我这囊里还有个饼子,三哥且拿去,不够用咱们过去还有。” “我吃饱了,是这小娘子吃了馒头糕饼,看似还不够用,你且给她。”三郎两张胡饼卷着羊肉已经吃的心满意足。 “吃了馒头糕饼还不够,你这小娘子好能装的肚皮。”六郎从腰间拿了食囊走到近前。 少女听这兄弟俩一唱一和,以为二人是故意嘲笑她是酒囊饭袋,可恶小贼,若非姑奶奶我将兵刃和叔父宝剑都交给同僚清理,现在必将你二人一刀一个,取了狗命! 不多时,兄弟二人谈笑在前,少女悻悻在后,三人一步一趋往众人汇合去。 这么一会儿,方才的修罗场已经消除了一切痕迹,重伤之人乘用驮马,云仆中有人用携带的竹节及竹具在驮马上拼装出一套坐具,此器件有月牙扶手、角牙但无座面等物,靠背板及后腿半人高,与马鞍用皮索、铆扣紧密结合一起。重伤之人可安坐马鞍之上,背靠扶手,用绢缣等柔韧织物再将伤者与靠背板捆扎一起,如此则能安然乘马,稍缓颠簸。 虢玩看着云仆不断拿出奇巧之物,不禁大为称赞。 “先生的师门不仅道法玄妙,更难能是格物致知,学以致用之法。天下道学儒法分门别类,论切合世务,贵用求实,清虚宗名不虚传!” “余代宗门谢元方赞,天下学问各有所长,若是提起奇门遁甲、数衍之术这等道门秘学则非贵派无人可及!” “你们两个半道半俗之人,互相吹捧,是打算从我这人讨要功德钱么?”柳晏打趣道,玄学中人并不囿于儒道和门户的桎梏,最受不得学问的所思所想为外无困扰,所以听此二人对话,不免更能高屋建瓴,“敝帚自珍,因循门户桎梏,乃是束缚天下道法修为更进一步的痼疾。大晟为何尚清谈,其实就是冀望士族中人率先打破门户芥蒂,将学问广而论之。道学如今在开枝散叶上远远不及儒学,相比儒学的有教无类,道学固步自封的有些过分!也不知惧怕什么?难不成是怕徒弟比师父先得道升仙?如我等钻研道法其实是修心为上,修真实不敢指望。可就是修心的这点道行也被各门派捂在怀里,藏得丝毫不透风气。只怕门派传承越久远,看得见的分歧日益增长,看不到的真法丢得干干净净,到头来皆成了井底之蛙,一井之水如何能领悟长风破浪济沧海的雄阔。” 二人实未想到柳晏这番高谈阔论,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道法繁花锦簇之后隐藏的危机。宗放不禁感慨,“至圣先师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得贤弟良言警句,此行大有裨益。” 风鸣本觉得柳晏此人,不过是身份关系紧要,可在大肇、大晟两方中起协调之力,实未想到此人心中也有沟壑。难怪师父说,走万里路才是修行圆满时,只有走在人世间接触到活生生的人,才能发觉自己的渺小,领悟人间的广博。 风鸣接触到的除了三位长者,其余的云仆与刺奸也是难得的好手。刺奸诸人虽仓皇应敌,敌众我寡,虽有自己援手之故,但更仰仗其彼此配合默契,坚韧难屈,杀敌颇丰而损失之甚微,足见其精锐。而云仆的出现,更是出乎意料,未曾想这些现在看上去尽是家仆、行商、小贩之流的人物,方才以赳赳战阵涤荡贼人,往来之间进退得当,徘徊之时游刃有余,分明是久经战场的百战之士。 风鸣不禁对能够如臂使指驱使这等战士的师叔充满好奇,从小便耳闻师叔故事,在大肇民间褒贬更有不同。之前与师叔见面屈指可数,倒是与三郎共同成长的几年,从师弟身上约莫能看到师叔的几分影子。但今日一见,不同于往昔那个温文尔雅的长辈形象,印象最深的是师叔于战阵中,指挥若定,陷阵勇决的模样。迎敌时举重若轻,出击必中,仿若大罗金仙下界,荡魔天尊降临一般,破敌如风卷残云般利落,不由让人敬畏。 思虑中,边见望风的云仆站立马上挥手,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马徐徐而来。 午时,派出去的刺奸和云仆皆回来了,人数更是增加不少,方才出发时便是牵着贼人所余马匹而去,二十人,三十马,如今马匹还多了些,只是有些马匹上驮着的是倒伏于马背上的逝者。 刺奸三队人合计三十人,除三人外,悉数带伤,轻伤仍能战者半数,另有六人重伤,而战殁者六人,几乎是一队精锐全军覆灭。 果然不出宗放、虢玩所料,敌人虽有围点打援的算计,毕竟兵力也分散开来,而最强的一路已经全军覆灭,其余敌人没有等来自己人的会合,反而是等来了嗜血的复仇者。 西字率先被营救,最为幸运,最惨重也不是一人重伤;而北字距离过远,待去救援,其伤亡已经最为惨烈,半数阵亡,二人重伤,若再晚来片刻便是阖队死难的结局。 虢玩心如淌血,这可是他亲自调教的班底,说是属下更似自己的徒弟、子侄,如今竟遭逢如此大败,此乃是平生以来头一遭。 宗放轻抚其背,如此景象,他是感同身受。这七年来,登云阁与幕后人物也是多次交锋,似这般惨烈的死斗也是经历过的。多少生离死别,宗放只是放在心里,须臾不曾忘却! “我等若不能揪出元凶,似今日之景象,只怕是。。。”宗放有所感而言,却一时勾起了自己的心绪。 纵然几人几十年来见惯了生死,但是又岂是无情之人。 云仆们帮衬着收拾伤者,处理逝者,他们也是百战幸存之人,从那轻手轻脚的动作就能感受到他们对于同袍死难的哀伤和对于仇敌的憎恶,活下来的终要为死去的人活着,活着的目标就是让死者不能白死,让更多的人活着! 此时宗三郎等三人已经来到近前,那少女已经看到了同袍们的惨烈模样,泪水又是止不住的涌出。 三郎紧紧拉住她的衣袖,才不让她扑上前去。这一刻,这女孩儿似乎又成熟起来,她明白三郎的意思,没必要用哀伤和泪水来怀念逝者,感染伤者,眼下要做的是替他们拿起兵刃,完成接下来的战斗。 嘲风的部下凡是还能战斗的,皆分作三队上前参见。 嘲风本是高门显贵乃至帝王宫闱在殿角守卫周全的神兽,虢玩以此为名,麾下有四队部下,对应宫阁顶上四条垂脊,按照帝王正殿规制,每队十人,皆以蹲兽为名,分别为朱龙、金凤、青狮、天马、海马、押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以斗牛为押队,行什为末。而这少女就是东脊最末的行什,彼此间皆兄弟姐妹相称,亲如一家。 如今面前的东西北三字尚能站立面前的就是这十八人了。越是如此,虢玩愈加的冷静下来,而他的冷静才是安抚众人的良药。无人再哭泣和呻吟,只等着嘲风发令,今日的耻辱和仇恨必然要亲自讨要回来。 宗放没有参与其中,这是刺奸的家事,其他人没有资格。于是远远的走开,等待着受伤的猛兽自己舔舐伤口。 “辅平啊,‘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宗放左手握住了身侧柳晏的右手感怀道。 “兄长?”柳晏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此诗乃是阐述归乡征士于途中的感概,只是表达战士哀伤何必用此诗,须知此诗乃是征士告别战友,返回家乡之意。 “你我七年来难得相聚,只是今日为兄须有要事相托了。” “兄长,莫非是要我启程返回中山?” 毕竟是知己,很多事不必说透,尽在不言中。 刺奸逢此劫难于虢玩自然是大不幸,但对于宗放却是利大于弊。一方面,大晟刺奸如此深入大肇,无论如何已经是犯了大忌,若是摆到明面上,只能在肇晟原本亲密的关系上造成裂痕,甚至在有心人推动下,造成更加难以收拾的局面;其二,刺奸虽然落入圈套,但毕竟是识破了敌人的设计,且由于登云阁的及时介入,反而是打乱了敌人的部署,削弱了敌人的力量。 而如今刺奸丧失大半战力,即便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虢玩也必须收缩力量。至于宗放既然知晓了敌人的意图,便不可再按着对方的节奏行事。 敌人既然提前将力量部署在此,便是料定宗放将前往龙都港过海,如此宗放必须改变计划了。 宗放此人长于阳谋,不耻于阴谋,所谓阳谋,乃是以堂堂正正手段,携天地人三才之利,逼迫敌人自投罗网,因此便招呼一众人当面说清楚自己的布局。 其一,柳晏率领大队人马,并一众伤员南下龙都港,从海路返回中山。刺奸众人则返回大晟休养,而柳晏急须赶回中山作战备。 其二,宗放与虢玩轻装简从往西择机过海。 原因自然是南路必然不畅,不如分兵,尽量与敌人抢先机。而按照宗放对于敌手的了解,此辈极善于因势利导。如今负责大晟西路谍信的嘲风部丧失战力,敌人绝不会放过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必然会向大晟渗透。若是东丹与此辈勾结紧密,只怕秋后其兵马南下,未免会来个声东击西,打大晟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不仅刺奸要撤回去,作为中山的主宰,柳晏必须尽快回去主持战备。 而之所以虢玩不必回去,乃是为了让大晟安心,若是身边少了虢玩,宗放如何行事,谁人知晓,谁能安心? 毕竟登云阁这么个尴尬存在,于大肇大晟两朝都不可能放任其自由行事。 分兵虢玩并无异议,这乃是万全之策,而他也有他的疑问。 “如果我们改道,这伙贼人率先从龙都港过海又当如何?” “此时无须担心,除了我们,谁也别想隐瞒身份从龙都港过海,莫说龙都港,沿着海滨前后三百里他们都找不到过海之路!” 宗放绝对有这份自信,柳晏闻言也是点头称是。 若是宗放等人一起南下,必然敌人全力阻挡。而柳晏南下,则是李代桃僵之法,因此宗放将大部分云仆全部留给了他,并嘱咐柳晏必要时让敌人知道宗放已经不在其中,如此敌人则必然收手,如此凶险便小了许多。 “兄长,”千言万语柳晏汇成七个字,“予必不负君所托。” 彼此相知之人,任何过多言语都是苍白无力,‘君有所托,我必一力当之!’柳晏心中所想,‘我若有兄长一半本事,也愿与君同生共死,可惜,我死不足道,唯有活着才有足够用处!’ 至于风鸣蹙着眉毛,实在不知自己心目中神乎其神的宗师叔,为何有此打算。回头看着三郎,却见三郎不以为意。他知道这个小师弟的性子,看来宗师叔此行已经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既然如此,我风某人刀山火海也要陪着走上一遭’,风鸣若不是这等豪爽高义的性情,也不会让同门师兄弟如此爱戴。 安排其余人等分别准备,宗放招呼几个小辈上前来。 “此女子可是虢氏子弟?”宗放用手虚点了一下虢玩身后站立的少女。 “这便是我兄长嫡三女,唤作三娘。我这三个侄女皆自幼随着兄长修道习武,三娘修习的正是我刺奸法门,只是年幼,初涉世事,莽撞刁蛮了些,在我身边还好,放出去就化作了女魃,到处惹祸!” 莫看虢玩严肃,其实对这少女心疼的紧,刺奸讲究世代相继,虢家自己这一枝,男丁稀少,自己的孩儿还在襁褓,莫看三娘年纪虽小,却甘愿担起这苦差事,而走入刺奸这个行列,对于女子已经注定了此生的飘摇凶险。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令兄,公方兄乃是有道君子,昔日三霄娘娘于碣石山参透混元世界而修成正果,说不得今朝虢氏三姝更在人间成就一番大作为!少年便当有少年般的率性,所谓正当其时也。” 虢三娘闻听此言不禁有亲近之感,再看看木讷沉闷的宗三郎,实在是想不到这榆木疙瘩竟是宗大先生的嫡子,若是依着宗大先生所言,宗三郎天性就是块惹人厌的木头。 忽听宗放招呼她与柳二郎上前,才让她断了杂念,于是与柳二郎恭恭敬敬的来到宗放面前。不知为何,两二人都是洒脱随性的性子,但是面对笑意绵绵的宗放却总觉着莫大压力迎面而来,不由得乖巧起来,所谓不怒自威便是如此。 “虢兄,柳贤弟,余自作主张欲与二位男女才俊结个善缘,若不嫌弃我这草莽荒客,今日我收柳二郎与虢三娘入余门墙,以余微末之学,助其能有所得,不知可否?” 二人当然不会推辞,这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天下士子可不知道什么登云阁主人,他们所知道的乃是宗氏家学涌现出多位名宦才士。更遑论其还是清虚宗集真观的正宗门人,所谓清虚昆仑集真观,云峰更在雾谷前,武学与道法修为上云峰宗氏也堪称一绝。 虢玩当然不会推辞,若是三娘拜入宗氏门下,不仅彼此关系更进一步,对于兄长也是有所交待,将来三娘若是行事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第14章 阆苑花前鹏翼展 至于柳晏更是求之不得,若不是宗家没有女儿,否则早就为柳二郎定下亲来。所谓通家之好,若是子侄辈间没有利害关系,只会越来越淡薄,而若是同门子弟,亲密程度便是亲兄弟也是比不上的。 就如同如今的大肇官场,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却从未听说学生忤逆师长,同学离心离德的。若说大晟是靠世家血缘聚集而成,大綦是靠军府资历凝聚而成,后宇依赖宗法制度苟存,那大肇则是靠科举官僚汇聚而成。 柳二郎毕竟是嫡次子,若是没了柳晏,最不济也就是依赖兄长渐渐沦落的旁支罢了,谁不希望子嗣的路越走越宽呢? 于是虽然仪式潦草,但是三家人都把这拜师当做头等庄重事。 “恩师在上,学生叩首。” 长辈们的默契,不容其他人置喙,世家子弟更不会不知深浅。于是男女弟子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赞而叩首。 “弟子柳瑒。” “弟子虢三娘。” “蒙尊师不弃,允不学末进忝列门下,余必谨遵门规,亲奉师长,和睦同学,仁爱同宗,内修道行,外衍德名。惟愿追随杖履,再顿首祁!” 再赞再叩首。 “今有男女柳瑒、虢三娘,因天命所成,道缘相系,虔诚皈依。弟子宗放,观此二人,慧心灵性,丹心赤忱,纯良可造,不敢放麟凤于山野,弃兰芝如萧艾。收此二人入我清虚一脉云峰宗氏门内,即入吾门,予必不遗余力、倾囊相授,望尔虚心谨慎、戒骄戒躁,你我师徒齐心协力、弘扬大道,成就一段佳话!” “谨遵师命。” 三赞三拜而礼成,因为二人是柳晏和虢玩的子弟,赞名之事只能落到风鸣头上,于是在临时写就的拜师帖上,他这晚辈,也忝名其上。 在柳晏和虢玩再请之下,不及二人弱冠、及笄,便给他们赐字。宗放知道他们的心意,前途未可知,期望能亲眼看到儿女成年,也算了了心愿。问了二人的家讳和行辈字派,宗放略微思忖,便在临时搭的书案上,下笔即成。 “柳瑒,字秦越。”柳晏读来。。 “柳家大郎,字冀越,冀者,即万民期望丰收之义;秦者,乃风调雨顺、岁岁丰登之义也,惟愿柳家贤昆仲积善缘享福报,夙愿必成也。” “妙,”柳晏拉着儿子的手,“从今以后,望你柳晏,以秦越行天下,不负亲师所望!” 柳晏点头称是。 那一侧,虢玩也扶着侄女走到近前。 “虢三娘,小字紫薷。” “所谓怀金垂紫告诫三娘出身贵女,不可行事轻薄慢怠门庭;香薷于此时常用为祛毒清心、芳香化湿,发汗而不伤阳,化湿不伤阴,号称夏月麻黄,愿女郎有调和中外之惠,理察阴阳之贤!” 虢玩连声称好。 “仓促之间无须繁文缛节,待得回还,你们这些做父母家长的莫要忘了补上束修!” 两个子弟收入宗氏门内并得赐字,宗放与柳、虢二人关系更进一步,所谓名门望族守望相助,渊源即在于此。 于是宗氏兄弟、风鸣也上前与二人见礼。莫说与那虢三娘,便是宗三郎早于柳二郎相熟,此时亲近更是不同。所谓同门之宜,同气连枝,这可不是说说便罢了,这一刻开始诸人便是同门中人,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即便私下有什么龃龉,在大是大非上也必须守望相助。 而过去某些讳莫如深的话,现如今便也能打开窗户说亮话了。不消其他,无需几年光景,虢柳二人掌握的宗家机密都非虢玩与柳晏所能道也。 不等虢三娘与风鸣上前搭话,虢玩先行一步。 只见他从腰间佩囊中取下一枚小印,交由风鸣,不由风鸣推辞。 风鸣双手接过,只见羊脂玉的小印单单阴刻着一个风字。 “我以代号嘲风行走天下,你以道号风鸣作本名必将扬名天下,以后持我私印,无论我家门还是部属皆可为君臂助。” 风鸣闻此更是不敢收为己有,但是虢玩送出去的东西岂是再能收回来的,只见他回首对部下喝道, “若非小风郎君出手相助,还有尔等活路,还不上去见礼。” 刺奸众人早就听东斗牛伏戎讲了风鸣事迹,只是在旁得不到开口机会,此时便一拥而上,团团下拜。这番作派,倒是让风鸣手忙脚乱起来,尤其是见得虢三娘也要下拜,更是让他一把托起。 “师妹,师叔在上,哪有拜我的道理,”又将身前伏戎托起,“折煞我也,诸位兄长如此岂不是折了小子的岁寿,请起请起!” “清鹏侄儿,这是他们应当的,”有了侄女这层关系,虢玩对于宗氏一门也不再是外人,只见他一招手说道,“起来说话,也把小风郎君的事迹说来听听。” 还是伏戎开口,毕竟他是亲历者,且又是垂脊东字的领队。 原来贼人呼哨退去,伏戎见十妹与求援之人继续南向,担心有所差池,于是其余九人也尾随跟上,行至山麓东南侧,因左手边山涧渐趋收紧了路面,众人不得不放慢了马速,东字朱龙等人也是下套子、搞埋伏的高手,自然防备贼人有诈,果然前面引路之人中了绊马索,虽然及时离鞍躲避,却也着了贼人毒手。先是道路两旁涌出数十步战长兵贼人,须臾前后各有十余马贼将众人团团围住。 万幸这些贼人都是江湖草莽的货色,即便有三两个弓手,也是打猎用的软弓,所以众人才将马匹拢成两行,以此为依托,与贼人相持而不至于落单。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贼人人数众多,随着不断有人受伤,战力大为削减,眼看着已经无力回天。斗牛、朱龙等人早就看破生死,但如何舍得初涉世事的十妹将性命留在此处,众人将十妹团团围在中间,决不让贼人伤其分毫,打算哪怕事有不谐,也要保护少女到最后一刻。众人所念皆是同僚手足之情,并非因少女乃长官至亲,否则面临生死,谁还计较功利得失。 贼人中不乏好手,狻猊使得一手八棱铁简工夫,也已几乎脱力,斜剌剌被双股鱼叉插在小腿上,顿时身子一矮,眼看着一虬髯大汉铁槌袭来,已是无力躲避,软绵绵倒了下去。獬豸目眦尽裂,隔开当面之敌,挺身护住重伤同僚,谁料被也贼人团团围住。数息之间,已是血肉横飞,也幸得内有软甲,即便如此也是没了战力,眼见得那虬髯蛮汉 一槌就要砸碎他的脑袋,其余人也是无可奈何。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蛮子竟被一箭射穿了头颅。 忽剌剌如惊圈了的牛马一般,右侧敌人乱做一团,只见一绛色身影跨着如乌龙一般的骏马撞开了敌阵,弦动箭落,箭落之处,必有一人倒地。贼人并非寻常匪类,看来者仅一人,安下心来,十余名贯使长兵器的好手,游走距离来人六尺之外,几名拿着简易小盾的刀牌手也掩着他们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待来人马速慢了下来,才仔细观得来人是一稚气未消的青年人。莫看他年少,却颇知进退,见没了马速,就势跳下马来,趁当面之敌未及反应,单手抓住长枪,一个侧踢就将贼人踹出丈许。待得长枪在手,那青年仿若游龙在手,刺戳格拨之间,竟无一合之敌,开阖之间,依然将贼人荡出三丈之外,众人这才缓过劲来,以青年为中路,紧紧守住两翼成了相持之势,直到虢玩等援兵抵达。 虢玩由衷赞叹,大肇不愧是在大宇朝根基之上建元开国,真是人才济济啊,但归根结底是举国上下仍有着一股朝气,正是因为这朝气,才促使有志之士、有能之人层出不穷。 世人皆认为大肇太宗以来兴文教、罢兵戈,似乎已经是个文恬武嬉的局面,其实恰恰相反,不同于宗放开到了十余年后的危机,至少现在的大肇乃是士农工商皆勃兴之世,一方面儒士因为国家重视科举而绽放出华章;另一方面因为国家不禁兼并,虽然大量自耕农失业,却也促进大量劳动力涌入府城军监,推动了城市工商的兴盛,而工商之利更促使大肇朝廷着眼于有利商贸的举措,随之而来的是四方财货尽入启封城的盛世局面。 而立朝比大肇还晚的大晟,虽然乃是海内一等一的大国,却已经肇显暮气,大晟的未来也无法寄托在平庸的储君身上,万幸尚有狐季子等世家翘楚,但愿狐季子有朝一日能够位列三公秉持国政,重新焕发大晟活力! 虢玩作为长辈自然不能鞠躬致谢,于是由刺奸众人一并拜倒在地,叩首答谢。虢三娘这时不再坚持有下拜,而是深深道了个福,看着这青年英武雄健的样子,少女已是面若桃花,浮想翩翩,生怕这一拜反而把两人拜生分了。 倒是宗放不以为意,让风鸣安心受了。大家都是赤诚汉子,常常游走于生死之间,恩仇都是竭力相报,如果总是在心头计较,那岂不成了拖累?今日一拜是谢恩,将来只要力所能及,必然为恩人尽心尽力,那是报恩。明明白白、干净洒脱才能心无杂念,若是不及报恩就没了这条性命,那也是不愧天地人心了! 说话间各项准备工作具已完备。此时已经未初,马匹从午夜到正午,基本没有歇息,现在大体上恢复了体力。云仆们也将兵刃、甲衣收拾干净,接下来要走官道,使用劲弩实在犯禁,便将弓弩拆卸了,皆取了硬弓长矢,连护心镜也藏在弁服内。快马、弁服、强弓、轻枪,这般打扮,便是仔细看也是豪绅乡宦领着庄客游猎的场面。 “贤弟,二郎你便放心交给我,” 柳二郎颇为意外,父亲即将迎战强敌,返回故乡备战,如今大哥已经在大晟贺亲使团中,中山柳家成年男丁就剩了自己。中山已经战云笼罩,自己如何能不在父亲身边,莫看二郎平时和父亲一样,一副清流公子做派,其实也是个胸怀大志、敢于任事之人,对于当前时局看似懵懵懂懂,其实也有一番自己的计较。 看出了自己儿子的犹疑,柳晏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长者赐字,从有了表字的那一刻起,柳二郎在父辈眼里便不再是个孩子了,作为家中壮男,要能出自己的路,现在能为自己迎风冒雨,而未来便是能为家族遮风避雨了。 “去,好好跟着先生学本事,总在家门口转悠能有什么长进?”便是不舍,也是当放雏鹰展翅起飞了。 “兄长,我这孩儿虽未及冠,但也堪称能用之人,放在兄长身边只盼着能让他眼界开阔、胸怀明远,在我身旁,只会让我的心思成了他的心事,我的眼界成了他的志向,岂不是荒废了他?璞玉出顽石,雕琢待明师,兄长若觉得其有可堪造就之处,便请兄长成全!若是做了有愧门风家训之事,也由得兄长责罚,便是死了、残了,也是他咎由自取!” 宗放哪怕以隐士纵情名扬天下,可作为父亲,他怎能不明白柳晏的心思!辅平贤弟让长子赴使团,携次子涉艰险,其实在那看似放纵的外表下,早已有了奔赴国难的准备。看来这些年的太平没让他麻木,恐怕在虢玩找到他府上那刻起,他已经有了决断,二鸟离巢,老禽搏命! 看着俯首行礼的柳晏和已经跪在地上一脸悲色的柳二郎,宗放也深深致礼,紧紧抓住了贤弟的双手。 “有我在,儿郎们必然未来可期,只待成功日,你我再团聚!” 宗放让柳二郎站起来,只见虢玩也是颇为凝重。 只是柳二郎毕竟是个儿子,而虢三娘乃是自己的侄女。他总不能说个‘俺也一样’!再者,自己还是与宗放一路,也不必作生离死别之态。 唯独让宗放意外的是,虢玩除让虢三娘跟着自己,竟让所有部下一个不留的皆随柳晏返回大晟。看他坚决之意,不好多问也就如此了。 于是,除了宗放、虢玩,风鸣、三郎、六郎、三娘以及拥有夜鹰视力的瞻云和水性极佳的海云,及其他因伤无力再战的云仆者,其余皆随柳晏南下,其中擅黄岐之术者一路照顾重伤之人,如此之众,足有一战之力。 临别在即,宗放不免与二人又私下商议一番。 “贤弟南下走海路,只怕贼人也会分兵增强其中山方面力量。贤弟回到中山华清城后,且不说贤弟所领的部曲及属吏,便是那横贯两界山八百里的东夷鲜罗屠岸氏与贤弟相交莫逆,自然是贤弟的助力;其次,两界山南麓的焦源十六石渊有道门同宗,其所擅长之处,则将成为贤弟第二处助力;第三处助力就是元方贤弟的部下了,元方贤弟已经令其在华清城修整。除重伤之人,其余皆可成贤弟助力,且元方贤弟也行文命留守之人前往华清城。如此以来,中山进取虽不足,防守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柳晏没有异议,当前能调动的武力几乎尽付于他,并非是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这股敌人的意外举动着实让人担心。 第15章 飘芦徐来好信音 这幕后势力一路的布局可谓是还如此张弛有度,进退裕如。别看一日间连续剪除数股敌人,其实这些都是疥癣之流罢了。这些人能把丽竞门的核心成员当做杂鱼一般,用来围剿刺奸中人,可见其蕴藏的实力实在是难以估量。这些人不仅情报准确,更是调度有方,计策环环环相扣,且层层递进,引人入彀。 如果这些人也果断分兵,也印证了三人的担心。其一,意味着对方敢于两线作战,说明他们对于图谋之事已经是成竹在胸,有绝对的信心敢于同时向大肇和大晟两国下手;其二,对方的重心不会偏移,必定还是在大肇,不因为柳晏主力返回大晟,而轻易放弃主线,宁可分兵也要将其在大肇的图谋进行到底。 虽然大肇方面面对的威胁更大,但宗放等人也有几点考虑,毕竟大肇是主场作战,宗放可以调动利用的资源更加丰富。而南下这一支人马会掀起什么风浪,莫说宗放,虢玩也无法揣测,但是有柳晏这中山的当家人坐镇,些许宵小想做惊天之举却也艰难。柳晏能坐镇边关要地多年而泰然自若,治下不敢说清平也称得上是安泰,他心中沟壑及麾下劲旅绝不可小视。因此只要柳晏能够先一步安全回防,大晟这边即便不能得到其朝廷的全力支援,也完全能做到自保。 而之所以安排柳晏由龙都港走海路返回,乃是还有后手留给了他。 宗放必须带着虢玩一同行动,而虢玩也必须随宗放共进退,作为大晟刺奸,这么大鸣大放的来寻宗放,难道是他个人意愿? 大晟使团也已经在路上,这次出访关系着天下未来的动向,因此虢玩已经不仅仅是暗查敌情的干探,他肩负着从最广阔的视角审视大肇朝局以及国情实力的使命。无论使团将什么样的消息带回大晟朝堂,若是没有他的情报背书,大晟国策绝不可轻易做出调整,这也是狐季子自请命随行出使,并决策虢玩与柳晏此行得原因。 既然已经商量妥当,现在是让每个人知道自己的位置,明确需要做什么,一旦开展行动决不允许有丝毫差错。令行禁止,就是他们与江湖人士行事的最大不同,也是彼此交锋屡屡得手的前提。 千言万语,终须别离。 宗放、虢玩一行人送别柳晏,也向西行,毕竟队伍中除了伤员,多是少年人,速度不疾不徐。沿着林荫官道约行了七八十里地,已是伤员耐力极限,众人选了一块山原之上的林荫地驻马修整,将一众伤员扶下了马,于树荫处休息,风鸣乃是正宗道家门人,颇擅岐黄之术,而那少女竟娴静的给风鸣打下手。 柳二郎扯着六郎,从行囊中取出应用之物,服侍长者, “兄长,”既然侄女已经是宗放弟子,虢玩当然不应再称宗放先生。“越过这四十里山原,我们就可抵达新市港,此处乃是大肇军事重镇,不是我国可以窥视之,如何行止,兄长明示。” “贤弟稍待片刻,有人前来引路,”宗放接过六郎递过来的水囊,小酌之,而柳二郎确实是个伶俐人,已经取了蒲扇,来为两位长辈消消暑气,此子虽然少了些英雄气,但却是知情识趣,这个年纪能如此周全通透,也是难得,一念及此转而与虢玩以详情,“我们卯时得知垂脊东字消息,于是我即派人与接应之人联系,我们因突发之事耽误了三个时辰,此间已是约定的最近会合之地。” “现在是什么时辰?” 虢玩精通术数,候日定时更是擅长。只见虢玩取出圭表、罗庚,定方位,观圭刻,几息间报出准确时刻,“申时二刻,上下一炷香间。” “贤弟这一手,若作海贸,必成豪商!”宗放也晓观时,但绝不能做到如此精准,平日还好,若是朔日亦或海上,虢玩定位定时之能堪称神通,如此众人顺利过渤海又多了一份保障。 “我之手段能确保时辰不会有差,只是与我们会合之人又如何知晓!” “此人虽然没有贤弟这般神通,不过他倒是有取巧之道。” “父亲,他们来了,”方才三郎与瞻云向前巡查接应,此刻已经独自夹马而还。 一盏茶的功夫,虢玩远远看见一路人马而来,队伍中有四辆辎车,迤逦而来,瞻云引了一人纵马而来。 “先生,”人还未到,声音已至,来人着天青直缀襕衫,头戴皂色儒巾,足蹬乌皮靴,分明儒生打扮,但切近勒马飞身而下,如行云流水一般,也绝非文弱书生。 “学生芦颂拜见先生,学生自别仙颜,因俗务困身,竟不能趋侍膝前,仰承教训,惭愧何堪,”来者急忙长揖到地,向宗放请安,“先生,幸蒙先生相召,颂愿侍伴于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看着自家这后起之秀,宗放老怀甚慰,只是事有缓急,便直接切入正题。 “秉文,此番为师相托之事,可有什么周折?” “先生,我与介文已经安排妥当,只是事情有了变化,我担心误了先生大事,先斩后奏,擅自调整了部署,还请先生责罚!” “什么变化?”宗放闻言掀起些许惊澜,以他对两个学生的了解,对于师命必是竭尽全力而为,且以二人之能,竟不得已而改变方针,实在算是意料之外。 “先生遣人通知我等准备接应之时,已有当地驻泊巡检回城示警,其发觉先生湫潭别院竟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而湫潭往新市林野间,竟勘得埋着着江湖贼人的葬坑,只是首级尽数被人砍了去。此路巡检是个沉稳练达之人,不仅遣了手下向附近庄头、里正告警,并责令各乡本管大户调发壮丁、弓手防备,自己则返回告变于新市知监,如今新市已经关闭城门,宣布戒严,我亲眼见得使者往桃源关方向而去应是军前告变了,至于是否走海路发信船便无法知悉了。幸得我等提前安置在城外草市,否则也封在了城里,只是新市港自今日未时起片板不得出海,片帆亦不得入港。戒严何时解除。这戒严之事本应由昆仑山南路经略安抚使决定,但经略相公尚在京城,此时只能通报桃源关秋帅决断。以循例来看,这往来曲折非三日不能解禁。” “如此说来,我们出海便难了,”宗放只觉得冥冥中天数难料。一个普普通通的巡检,竟能如此快速部署,时机分寸、警备处置竟毫无差池。自己再能筹划,也不能算计到这等意外之事。 虢玩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若不是刺奸众人中了埋伏,按着里程算,自己这一行人本是能赶在戒严前出海的,谁料曾想之前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的部属竟是作茧自缚。 “元方,”宗放开言相劝,“何必自责,莫看你我皆道门中人,难不成已经达到未卜先知的境界?既然不能预料将来,便把眼下事做好做细就是了!” 宗放捋了捋长髯继续说道。 “福祸相倚,寿数不到尽头,谁能说哪一步是对是错?何况眼下也并非全然是对我等不利的局面!” 众人知道这不是宗放再宽大家的心,而是已经想到了解决之道。 宗放只看着芦颂这轻松爽利的神态,便知他这学生已经有了解决之道。 “秉文,莫非你将那物取来了?” “先生面前,学生就是想卖弄些聪明,也是做不到啊!” 芦颂双手摊开,作出被人打破了如意算盘的无奈样子。这些戏谑处颇有宗放神韵。 看其他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宗放开怀之下却不点破,开口谈及的还是全局,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若是总在眼前问题折腾,那只会觉得各类麻烦纷至沓来,永无止尽。 “如今我们面对的局面是出海多了层阻碍!可其他人若想走海路恐怕难上加难!” 其他人听了芦颂之言正锁眉发愁,宗放此言一出,皆不由一怔,若有所思。 “先生所言极是,那巡检通报的急,新市知监决断更快,听得先生别馆有变,立刻鸣了信炮,城关、港口、灯楼皆升起了昴日旄,即刻禁止船只往来港口,至少三艘商船想要趁乱出港,皆被巡海的海鹘船逼了回来。” 芦颂作了补充。 虢玩本以为这的质朴君子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学子,只是短短几个来回,便不禁佩服宗放,‘兄长的学生门人竟无一个是寻常人物,这学子既能提前布置于城外,又能在城门紧闭后对城内一应事务知之甚详,只是这分镇定与周密,已是出类拔萃!’ “敌手几日间这么多的部署,主持之人必不可能离得太远,否则必然会造成执行层面的脱节。我在此与彼对峙多年,越是细心之人越沉稳,有时太沉得住气并非好事。以今日事来看,彼未曾得到我等确切消息前,必不会率先出发过海。而等待消息最佳地方,莫若新市港内。” “东陆沿海大小港口鳞次栉比,为何他必然在新市港内?” “元方,你若早来一日我便能知晓你刺奸三队人马在何处,而他或他们除了新市港,无论在任何一个港口出现,我便会第一时间掌握。毕竟我与此辈已经对峙数年,若无这些手段,恐怕如今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莫说宗放,这些年来宗室子弟及门下学生也并无一人遭遇毒手,固然是登云阁保护到位,但也是对手小心谨慎的原因,要么出手便是除去宗氏兄弟这七寸,否则除了暴露自己别无益处。 也基于此,宗放对此人的性格才能拿捏到位。 “那新市港内,万一此人提前有了布置!” “元方,我为何说此人只能待在新市港内等消息?” 宗放顿了顿。 “那便是新市港内便是我都不能布置周详,遑论他人?” 这便是宗放的自信,天下事只要是自己做不到的,其他人也断无可能。而这句话虢玩信! “这新市知监并非等闲角色,与这都巡检将新市城内经营的如铁桶一般。即便如刺奸不也是无法见缝插针么?” 这并非是嘲笑虢玩,而是在肯定刺奸之能,刺奸做不到,登云阁也很难做到,其他人更是不可能。 宗放继续说道。 “在东陆这高州地界上,他就是无源之水、无根浮萍,常年来他总用诡谲手段就在于此,你看他能用的手下要么是江湖人物、山野匪类,要么是江北诸蛮,为何?只有这些与朝廷、仕宦牵连不深的莽撞人他才敢用、能用!所以。他想要出海离开只有在新市港找海商规规矩矩的离开方可,只要海商走不了,他就走不了!” “新市港的循例是午时之前只允许船只入港,午时停止入港,一边查验入港船只人员货物,另一边开始查验出港船只人员货物,至未时起,海商凭查验后取得的航券依次出港。以他的谨慎不可能过早安排海商报关领取航券,本来依次排队出海,最迟申时也出的去了,未想到新市知监果断封港,他确实应该还在城内。”虢玩虽然没有将刺奸部属入城,但并非对新市港一无所知,细细推算,也是同样结论。 “师叔,虢世叔,我们是否想办法混进城寻得此人?”风鸣觉得这是难得的瓮中捉鳖机会。 宗放,摇了摇头, “为何要进去?我们即便能进城,但是全城戒严下能做什么?稍有不慎岂不是为官府困在里面?” 宗放为子弟们分析。 “此刻我们在毂外,为何还要自投罗网?只要我们不进城,官府便是我们的助力!” “一来,新市城已经闭关戒严,城中守备各司其职,即便我们得到新市知监的配合,也不能打乱现有部属,仅靠自己的人手可就捉襟见肘了,新市城内民不下万户,丁五万有奇,偌大城港,往来用度全靠内外疏通,最多封锁一两日,短时之内我们能做得了什么?” “二来,新市知监封闭港口是因我隐居别院披火,沿途有贼人痕迹,故能以贼人犯边、或有战事为名封锁城池。我等若出现在新市城内,即便新市知监不疑有他,见到我等毫发无伤,他又怎能继续封闭城垣?我等现身反而是协助那人今早脱身,岂不是得不偿失?” “三来,若说擒贼擒王,难道城中之人便是敌人的首领吗?未必!为此模棱两可事,耗费精力,殊不可为。而我们在城外反而是大有可为。因为我们争的是时间,只要我们能提前过海,赶在东丹使团入京前布局便是上策!” “清鹏”宗放见风鸣连连点头,不免提点几句,“行军作战也好,侦缉察查也罢,不能一味执着于自己的意图,而要着力于敌,料敌于先无非,攻敌所必救、阻敌所必达,伤敌之弱事半功倍、逞敌之危不攻自破,把这道理吃透了,你才能居于不败之地,可明白了!” 其实这个道理还没有说透,并非宗放藏私,实在是时间耽误不得。 “侄儿谨受教,”风鸣茅塞顿开,难怪师父让我十八岁就到师叔驾前效力,不到一日,收获之大岂是博览兵书、纸上谈兵可比的。柳二郎也是双目放光,怪不得父亲一直对先生推崇备至,一言一行足以让人受用终生啊。反倒是三郎与芦颂不以为意,毕竟常年相伴,宗放的独到之处,二人已经见怪不怪。 宗放摆了摆手中尘尾,“只是我师徒说话,倒是忘了礼数,且来参见你虢世叔与同门之人,”宗放引着芦颂与虢玩等人见礼。 第16章 云程路远登蓬瀛 “这是你师伯的弟子,风鸣,字清鹏,你与他虽出同门,不过你是由道而通儒,清鹏乃修道而明武,虽然世人常言文武殊途,那不过是小人之见,文武相济方为正道,岂有西府枢相不通武事而能安定中外者,岂有三衙不通文礼而能信用于帝王者?故你们应多多亲近,取长补短!” 这句话并非是说给芦颂,而是告诫每一个儿郎,学问之道泓涵演迤为妙,其次通文达艺为佳,再者也应多闻强记,学以致用,少年时学问专一未为不可,只是将来之路未免越走越窄,人生艰难莫不由此而来。 芦颂、风鸣二人见了礼,序了年庚,还是芦颂年长,莫看二人由内及外,文武之质差别甚大,但一见面两人便颇有亲近之感,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志同道合,则远隔山海,也能心意相通,宗放与柳晏就是先例。 宗放引着柳瑒和虢紫薷与自家师兄见礼。 “这是为师收入门下的少年才俊,你作为他们的学长,即为同学,你可要担起诱掖后进之任。” “先生言重了,能得先生青睐,必是可广大宗学门楣的贤俊,颂才疏学浅,学问之道能进蝉翼之功,以为师兄弟所用,足矣!” “师兄,师弟柳瑒,柳秦越拜见师兄。” “师兄,师女弟虢紫薷拜见师兄。” “两位师弟,芦颂,芦秉文见礼。” 见二人年幼,又听得二人名字,芦颂忙问了其中渊源,也叙了自己字号由来,原来宗放隐居以来收徒不过数人,皆从少年时便拜在宗放膝下,如今身边常伴的三人也已长成,至于其余几个或入仕、或讲学,虽皆涉足过登云阁事务,但宗放并不让学生正式侧身于登云阁内。 虢玩见此人言谈举止颇具宗放风范,且轻描淡写间就能让人亲近,并且绝非虚情假意,而且此子敬爱师长之情由衷而发,以为新收的师弟并非大肇之人,而以为先生有所差别,此子竟能杜渐防萌,免生龌龊,难能可贵,虢玩竟不禁有些恼怒,我怎么就没有如此知情达理的学生? 众人谈话间,后续的马队也到了。 除了瞻云和之前往来联络的朝云,其余的都是这两年方跻身于云仆之列的新进之人,说是新人也大多是而立之年了。所谓云仆并非是他宗放的奴婢,而是大肇官家的忠仆。云仆的擢选递进,人选只来自三途,其一乃三衙中殿前司侍卫出身,其二乃大肇官家钦定主持帝王罗天大醮法会的道门出身,而当今道门正宗正是清虚道门,其三云仆中女子者皆出身大内宫婢清白者,非此三类不能成为云仆。所以成为云仆之人皆是壮年之人,几无青年老者,宗放的长子宗渥也是因门荫了三班奉职,且作为清虚道门集真观弟子,方以弱冠之龄,成为登云阁一员,其身份在阁老之下,云仆之上,是八名云纹,其中六人负责掌管云隐,一人常驻京师,因此云仆基本为大郎掌握。 也正因为如此,宗放才能如臂使指,收放自如。但多年明争暗斗,老一辈的云仆们前仆后继,已是渐已凋零,而自从宣宗驾崩,慈圣太后临朝称制,强化由内廷宦官掌控的皇城司,对于与外廷及边军往来甚密的登云阁自然是不能如宣宗时如此信赖,随之而来的各种支持大为降低。 而当今天子尚未亲政,对于先帝所创制度也不能全面掌握。任何机构的发展壮大皆仰仗主事者与权力的紧密度,昔日白云先生便为大肇两代帝王所信任。而自宣宗驾崩以来,慈圣太后称制,无论其公心几许,也绝难容忍天子掌握一支只有他能驱使的力量,因此这些年来登云阁与帝王日渐疏远,这对于依附王权而生存的暗探隐侦组织可谓是眉睫之祸。果不其然,天子便着力于在自己所能触及的权力范围内,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谍报组织,于是在枢密院有心人的协助下,与天子身边的供奉官们合力,将本是清水衙门的职方司逐渐打造为立足军情,却为官家信重的探查机构。 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借助军方资源,孤蓬自振的登云阁真正的迎来了重大危机。这两年来,登云阁后续人力物力的补充也远不及当年一二,新一代云仆的培养甚至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而好处在于,因为王室的慢慢忽视,也懈怠了很多规矩。因此,除了潜伏深处的云隐之外,宗放已经渐渐用自家子弟、学生、门人来肩负起原本密不外宣的职责,所以登云阁之事,宗放的三个儿子,宗端的三个儿子以及宗放的三个学生、宗端的两个左右手,也都有涉猎,尤其是大郎宗渥,已经全面掌控云仆。 但也正因如此,除了那神秘人物,这两年大晟、大綦乃至西陆已经陆续有情谍门户知晓了宗放身份,大肇东西二府的相公们为此颇有微词,这也是宗放碰到今日局面,也不打算轻易动用官面力量的缘故。在这一点上,登云阁与大晟刺奸行事大为不同,更加有江湖任侠之气。 芦秉文随行的皆是登云阁中人,由朔云带领,其他大多是新进之人。 判断了敌手暂困新市港内,众人更要将难得的优势想办法保持下去,首先就是加快进度,一步快步步快,众人只有赶在敌人前面,攻防之势才能逆转;其次是有的放矢,一点破全局破,只要能打对手措手不及,必能顺着草蛇灰线,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秉文,既然你与介文已经作了安排,便由你安排下面的行程,当务之急就是要快。”宗放见众人已经修整得当,自然是要继续行程。 “原定走新市港已经不可行,师兄已经前往南边的仙桃港预作部署,从那里出海当不成问题。”芦秉文胸有成竹。 “从此间走仙桃,倒是方便走条捷径,相关之人都安排妥贴了?” “正是,幸得先生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已经为相关变数做了预案。因此咱们这边有了变数,海港外面便按着方略重新调整了。”芦秉文言语诚恳,恭维师长完全是由衷之言,“因此咱们这边只管往仙桃去,只是对接时间上或许有所延误,但那边最迟也是子夜间。” “那边好。”宗放丝毫不怀疑几个弟子的急智,尤其是小心谨慎的芦颂,求全责备的做派绝对让人放心。 “既如此,我们兵分两路,其一路随我出海,另一路继续往新市港。”因势利导,宗放不敢说智计无双,但每一步都精打细算,这便非常人所能及。 “朔云,你这一队留下两人,其余人以及伤员你带回去,五辆辎车腾出一辆安置伤员,其他留下来。把你带来的马与我们换了,车上物件由秉文安排,分配到马匹上,驮马不用带了。秉文随我们一起走。” 时间急迫,无论如何精细的计划都要有高效的执行力,宗放发了话,其他人立刻行动起来。 “阁老,我们这一路下一步如何行动,请阁老示下。”朔云向宗放行的是军中拜见上级的叉手礼,此人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离开禁军已经十余年,仍保持殿前戍卫时的做派,所谓登云阁主人是外人的称呼,执帚人是正式的称谓,而登云阁中人皆称宗放为阁老。 “你们出来时,难免被人侦知,所以你等回去,即告知官府你等一行人在城外遭遇山贼袭击,一应货物皆被劫走,你等还有伤者,急需进城。若是能进得城去,官府必定寻你详细查问城外匪寇情形,你若是见到新市知监,则可以宗家的名义,要求官府延长戒严令,为我等争取时间。”宗放细细安排。 “我等若是进不得城内该当如何?” “如果入不得城,更能说明新市知监的谨慎持重。你等传递了如此消息,新市知监只会更加强化城防。高州不比永州,乃是边地,若是新市有失,一应官员皆逃不过军法,所以戒严之事绝不会草草收场。传递消息后,若是进不去城,你便携伤者去云溪庄子,守备门户,等我消息。” “得令。”朔云绝无拖泥带水,已经带着人随着秉文下去准备。 虢玩本以为此刻宗放至少应让三郎、六郎与另一路人返回,三郎尚可说是半大小子,六郎毕竟不过总角之龄,此行即便是虢玩也算不出能否毕其功于一役,但哪怕凶险难测,自己也能保侄女性命无碍,而宗放将三郎、六郎带在身边,关键之时,如何两全? 只是宗放却不以为意,队伍虽然少了伤员,却多了四辆辎车。瞻云依旧在前斥候,虢玩和宗放做了道人打扮,自然不宜驾辕,骑了马徐徐压在车驾后面,海云、朝云各驾一车,随即启程。而芦颂和两位新进云仆驾着其他两车头前带来。 说是新进之人也不再是青年,其中一个唤作宿云,三十三四年纪,七尺身段,鹤颈猨臂,一看便知是善射之人,此人乃是殿前三衙捧日军中不入流的武职,只因换防边军恶了上官,郁郁不得志,但手上功夫不低,且是禁军中难得在战阵中熬出来的汉子,因此为登云阁所擢拔,而另一人名曰禅云,乃是清虚宗门人,但与宗放并非同一师门,而是清虚宗祖庭门下弟子,近年来清虚宗门人进入登云阁者数量不菲,其实缘由宗放心如明镜一般,先师白云先生将登云阁交到宗放手里,其实清虚宗颇为不满,毕竟宗放虽然是皈依道门之弟子,但并非持了度牒的出家人,只是因为颇得先帝信重,清虚宗才不得不接受。而今,宗放并不见用于当朝太后,且已近大衍之年,清虚宗就有了让门人早早就入登云阁,希冀有朝一日可将宗放取而代之。 宗放其实不以为意,成为登云阁阁老只是全恩师之义,尽臣子之忠,儿孙辈若能走文武正途,宗放何乐不为?而这禅云作为清虚宗祖庭所看重的弟子,也确实颇为干练,宗放也着意培养,因此此行也特意带在身边。 芦颂莫看是个儒生,但宗放门下讲究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皆携子弟亲力为之,因此驾车的本事也颇为娴熟。五个青年男女骑着马紧随其后,三个男子一路有说有笑,只有那少女和童子气鼓鼓的跟着。若是路人看见,也只会以为这乃是豪富之家出外省亲探友而已。 看着三郎与风鸣谈笑风生,少女生了好大闷气,本想借骑马机会,与风鸣能说上话,却被三郎屡屡作梗,他倒是与风鸣讨教起武艺来,两个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这么一来一去的如学斋里夫子一样的对话,有什么好聊?三娘忿忿,六郎也在一旁不爽,三哥将自己的随身食袋掏了干净,不让他在马上就食,说是怕他生了肠痈之疾。不让吃就不让吃,可你掏走却塞到风师兄的口袋里是作甚?六郎也是要脸的,岂能从师兄手里抢食。只有柳二郎,这一路的笑声几乎是他一人所发,离开父亲身边,仿若是鱼入大海,分外逍遥,似乎并不担心老父亲的回程如何。 不多时,前面引路的已经换做了宗放,虢玩紧紧跟随,辎车仍以芦颂为先。一行人已经离开西去的主路,而是在一条不甚显着的岔道,转而南下,在峰林间穿梭,于陡峭颠簸间缓缓而进。顺着山势众人一路向下徐行,慢慢的前方已经没了道路,即便是轻便结实的辎车于这小路上行进也颇为艰难。 虢玩等人实在不解既然是赶时间,又是走山间小路,为何用马车?单人匹马岂不更是顺当?只是看宗放、芦颂等成竹在胸,便也不好出言相询。 走着走着,顺着山坡穿过竹林,一条清溪便拦在面前,这清溪从另一侧山峰丛峦间涌来,宽阔虽然不过两三丈,但其向下涌去的势头却极为有力。 众人驻马停车,虢玩即便是相信宗放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此刻也是摸不着头脑,向清溪下游望去,清晰可见的是山峦叠嶂、奇峰险峻,以道家观测形胜的法门,横渡清溪也是并无好路可走,而清溪虽可行舟,然而溪流崎峻,绝非是漕运之途,流速急快,非一般舟筏能行。怎么走? 恐怕所有答案尽在这几辆颇与此间地势违和的辎车上。此等车辆平原谷地运输货物极佳,众人在山路中曲折行进,约莫这一个时辰的路程,太半都是为辎车所累,若是现在还猜不出用车的意图,只能说虢玩也不过如此。 果不其然,只见宗放与芦颂已经招呼众人开始卸载辎车。芦颂放开挽马,四人一组,逐车操作,在他指挥下,分别卸下车轮、车轴,方形车舆中取出铁制桁架,依次扣合,两车为一组,不到一刻钟竟分别拼接成两艘快舟,前车独辕扣合木轮为前拒之物,后车独辕,向后成舵,置入包铁舵杆,即可使用。 宗放亲自动手与芦颂将驮马之上装载的木箱之器小心组装,此物原本在另一辆辎车上,众人皆不知其作何用途。芦颂最后将其组合完成,并安放于船首之上,不待为众人解答,宗放已经招呼众人推舟下水,准备走水路。 第17章 兰舟急桨凌波去 待众人收拾行囊细软,瞻云不知给坐骑耳边说了什么,那马儿仿若听懂了什么,长嘶一声,顺着来路绝尘而去,其他马匹紧随其后,包括舆马也纷纷跑了起来。 少女大为惊异,“这马儿是听了大叔的话,自己回去了?” 其他人不以为意,六郎倒是装着一脸老成模样,言语揶揄她。 “你这女娃,怎么连这都不晓得?那匹马是母马,瞻叔拿的布沁了她马驹的尿,让它闻了,母马急于回去找自己的马驹,自然会一路返回。” “这么远的路,它不会走差吗?” “老马识途,我们刚才之所以换马就在于此。这会儿,在方才我们会合之地,有人会带着马驹等着马群回去。这便是高州山民们的放牧之法。”风鸣虽然年轻,但这些事乃是用心兵事之人平素颇为在意的,沿着昆仑山一脉,莫看皆是高山峻岭,深壑幽谷,但是放马牧羊者比比皆是,皆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生存之道。 所谓良将皆从微末处做学问,武艺对于将才乃是敲门砖,但是精通行军布阵、明白粮秣算术、掌握风候地理等等要素,才是能成长为独掌方面,克敌制胜的良才。而风鸣的恩师,尤善此道,几个徒弟在武学兵法上都有独特造诣,更别说是得恩师亲传,视如己出的风鸣,一身本事就是等待在岁月中慢慢沉淀厚重,终有如金乌般闪耀之日。 少女听得风鸣主动和她搭话,不禁展颜,真个是面若桃花朱唇软,盼如清波鬓云羞。 “莫再耽搁,上船启航。” 还想着和风鸣聊上几句,被叔叔一喝惊得更是粉面如霞,少女身姿轻盈,一闪便进了船厢。 虽是辎车拼接的行舟,轻巧却又牢固。虢玩一路上从柳晏口中听得无数夸赞他这贤兄的谀辞,其实真的是恰如其分。柳晏尝言宗放机括之能世间罕有,不过朝夕之间,虢玩已经深有体会。只看芦颂拿出的这行舟之巧妙,即可知在机括之道上,他的老师宗放更有神鬼难测之能。 一行十二人以及行囊,为了合理配重,朝云、禅云、宗放、虢玩、三郎、柳二郎携行囊于前,宗放亲执船篙,禅云、三郎协作操船舵;瞻云、宿云、芦颂、风鸣、三娘、六郎于后,芦颂协作风鸣执船篙,瞻云、宿云协作操船舵,溯流而下。 峡谷攸明攸暗,溪流蜿蜒曲折,峭壁如斧钺挺拔千仞,礁石似巨鼍雄踞险滩,清溪已经激荡成险流,小舟如柳叶般在急流中起伏跌宕,撑舟之人一丝拖沓和不慎,将是舟横人潜渡、飞棹沉紫渊的下场。宗放此时已然去了鹤氅和冠带,一身短褐,只用巾帻裹头,持老竹长篙挺立舟头,其傲然神态似穿山过水的大禹在世一般,每篙刺、点、撑、荡之间一气呵成,不愧是一代宗师气象,虢玩也是天南海北漂泊之人,只是如此方寸天地竟然如此雄奇险峻,也是胆战心惊,看着宗放昂扬之气激荡迸发,仿若是名将引千军万马战于阵前一般,三郎与禅云紧紧把握舵柄,配合着父亲的节奏,调整方向,如果宗放是冲锋在前的主帅,那三郎就像是擎着帅旗紧随其后的战将,真真是父子英雄。 虢玩担心的看向后舟,只见后舟船头芦颂这读书人竟也毫无惧色,紧紧把住辕头,双足前后叉立,虽然飘摇却依旧挺拔。而风鸣方才厮杀间也是沉稳有度的他,此刻竟是一副欣欣然的样子,青年人马步下沉,仿若此刻就是跨在一匹惊马之上,双手以竹篙作长矟,与宗放的自然灵活、大巧若拙不同,走的是刚猛酷烈、大张大阖的路数,数次急流涡转,竟被他以力破之,小舟如披挂重铠的甲马衔尾在后,所至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虢玩没有看到侄女,想必和六郎在船厢之中,待他转过身来,只觉得悚然之气涌来,这种从脚心寒意直冲头顶的惧意已经很多年再未体验过,竟在此时急飚而至。 只见一二里外,这急流已经到了尽头,前方已经是铁壁高耸入云,急流撞击其上,飞沫激荡,虹光翕动。不过数息一行人就要在此撞得粉身碎骨,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可就在此时,宗放依旧沉静如顽石般,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刻不容懈怠。 “抓稳了,身子下沉!”宗放大吼,只见他也半蹲下来,双足斜跨,双臂将竹篙稳稳的撑在左侧,轻舟向右微倾,依旧如梭般疾驰向前。 虢玩尝用金课为自己大致推演命数,心道‘我的寿数当不止于此啊,可这绝境如何得脱?大丈夫死则死矣,只是粉身碎骨在此,着实不甘’。“无量天尊,罢了,顺其自然,”虢玩喃喃自语,再回首看向后舟,那芦颂也在指导风鸣调整方向和速度,举止中透着气定神闲。这世上总有一类人,越是险境越能坦然以待,此类人或贤或不肖,胆气皆是浑然天成一般,仿若璞玉,也如龙涎,果能冶炼周到,调制透彻,必将光华璀璨、馥馨悠长。 ‘此子,不同凡响,将来不可限量啊!’ 在这旦夕祸福之间,还方才还忧虑生死,此刻又有心思盘算他人的未来,只能说虢玩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心宽汉子。 “来了!”宗放动作更快,竹篙已然荡向右侧,前方赫然出现一片黑暗。原来这急流在此并非为山崖断了去路而被迫分流,乃是这山崖之下竟是广百步、高数丈的石洞,只是一团漆黑,不到眼前根本不容辨识,岩洞黑漆漆不见一丝光明,便知此洞穴着实不浅。未待虢玩看得真切,轻舟已经飞入岩洞之中,双眼不及反应,刹那间只觉得黑暗压了下来,短时间丧失了视力。只能耳闻的急流声若惊雷,又猛如奔牛,湍濆之势更加迅猛。 瞬息间,双眼又渐渐能模糊辨认周遭景象,向前看去,依稀可辨石峰孑立、石笋独挺。行不多时,上下石钟、石笋多了起来,然而水流并未缓和,惊险局面更胜方才峡谷之中。在这昏沉阴暗之中,宗放一双眸子仿若闪耀光华一般,双手挥篙之间,仍能准确的号令舵手把舵,小舟前面用木轮所作前挡,在石峰之间往往一触即走,轻轻划过。小舟真似浪里白条,于暗礁石柱之间,拿捏之微妙,叹为观止。 有惊无险,虢玩也尽舒胸腹间的浊气,人也轻松下来。 似乎,宗放感受到了虢玩此时的状态,动作之间,高声言道。 “元方,此时此地尚不可放松,前面才是鬼门关!” 虢玩视力超群,即便黑暗之中他也判断出来前方情形,水流进一步加快,传来的轰鸣声如万马奔腾,‘前面末处即是飞瀑,这般动静,岂不是高达百丈?’ 此时,除了在溶洞内激荡的湍流撞击之声,其他声音都已微不足道。 虢玩并不感到担心,以他超乎常人的观察侦知之能,于这地下溶洞也只能分辨五十步之内情物,而宗放与芦颂掌握的两条小舟在这神鬼莫测之地却行进的游刃有余,只能说明此二人对这地下交通颇为熟稔。天知道这两人如何发觉这等匪夷所思所在。 只是,这条险路或许是条捷径,可这洪流之下,一行人不知比纵马奔驰快了多少,前面这飞瀑又如何能渡?莫非这小舟还有什么奇巧之处? 转瞬间,虢玩已经想了许多,往往危难时,常人总感觉时间似乎逐渐变慢,思维也更加开阔起来。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一行人依旧在往飞瀑急趋。 宗放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将船向急流最外侧撑去。鸣瀑飞涌,刹那间,小舟并未迸发什么奇迹,而是这瀑布一线间另有乾坤。瀑布边缘竟被石幔钟乳另辟蹊径,从上游除非来到且近是极难发现其中奥秘。 真个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电光火石间,两只轻舟竟已平稳行进在一顷碧波之中,虽然仍是随波逐流,但较之瀑布的鹰撮霆击般的激荡,这边的流波好似舞凤飞龙,浩荡且柔顺安稳。 虢玩回首,目光跃过后舟,落在瀑布与缓流分隔之处。从来路看不出来的差别,在这里看却是泾渭分明,这些石幔钟乳将急流分为两端,缓缓自上而下的其入口被洞壁与石幔扼为咽喉之状,口狭而内阔,地势不似另一端的飞瀑忽然而落,而是如伏虎一般,水流顺其势于奔驰于黑暗之间,一行人大有随波直入黄泉之感。 “天峰远曙,玉虹浩汤。阴阳噫聚,行乎地中。浅深得乘,风水自成。精神凝促,大道交通。” 虢玩在此时此景,不仅对于上天的鬼斧神工而敬畏,敬畏中又敬服于这番际遇。所谓天人合一,即是人在追寻大道中不仅须遵循自然之道,还应在寻觅中敢于格新智慧,勇于致通道理。就如这条地下暗流,任何一处危难境地,若是有丝毫退缩反而是粉身碎骨的境地,而面临危险绝地,越是沉下心思越能在绝望中寻觅生途。越要在至大成功前沉心静气,唯至精能娴熟技艺而不迷惑,至纯能执着大道大愿而不迷途、至明能屏蔽邪门歪道而不迷茫,至清能通悟因果而不迷厮。 一时的所思所想,冥冥中虢玩竟有所通悟,联系到自己的修为心法,术数者乃由易数而晓阴阳之道,观衍化而明自然之法。这方天地间,阴阳相济、天地动荡、动静离合,竟让虢玩有了弃凡俗、入大道之感,不禁有感而发,于短歌中一抒胸怀。 “寂寞舟头风气满,孤帆伴君扬鸿瀚。迁客染青山雨懒,前途远,云溪醴醉方为善。叠鼓声声烽火显,云鹄萧萧赴国难。丹心倚天锋戡乱,道土返,空乡闲梦瀛渤晏。” 宗放松弛了紧绷的神经,手上的劲头也松了下来,听闻虢玩的玄歌,不免兴起,以词和之。所谓歌以咏志,非知音不能言,二人颇有惺惺相惜,志气相连。 “先生和虢先生有感而发者,至情至理,虢先生忘情向玄,道法微妙,修真悟性竟有开辟宗旨之意,而先生决绝于忘情修行之境,以救济天下为念,忠义仁善之心,可昭日月,二位先生唱和交情,而后进小辈能恰逢其会,幸甚。” 柳二郎虽然总是发散着纨绔子弟的浮夸之气,但也有一股搏命之徒的张狂性子,越是惊险,越是绝境,此人越迸发出一股豪迈之气。第一次行此水路,众人皆不免失色,即便是虢玩这等习惯于游走生死之间之人,也不免惴惴,但柳二郎反而兴致昂扬起来,而此时闻得二位先生唱和,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文儒之味与豪杰之气昂藏交汇,也实属异类。 “幸甚、幸甚不如杏子、桑葚。”六郎爬出船厢,闻得柳二郎之言,禁不住揶揄,“这一路颠簸,我的腹内早已空空,不如拿些杏子、桑葚倒是能充饥。”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在六郎这个岁数。 众人不禁莞尔,谈笑间,两只小舟上分别用青竹杆挑起一盏小灯。瓷斗里小心添了三成左右的灯油,灯口只横着留一个口,灯芯由此插入,待点着了灯芯,灯光仅能从单单一个口向前照明,挑在船头,倒是能向前洒下数尺淡淡明亮,水面之上波光粼粼,仿若有了生气。 “兄长,我们于这万仞之下,我这观星定位的本事是用不上了,如何得知我们身在何处?”虢玩帮衬着挂起了灯,立在船头仔细观瞧四方。 “身何处邪?心何处邪?”宗放打了句机锋,继续说道,“你我且看小儿辈的手段。” 此时,两舟并行,柳二郎将行囊中的吃食递给了六郎,六郎将肉食干粮分给众人,却拿了果子点心给了三娘。而芦颂此时打开了二尺见方的木箱,除拿出一柄罗庚外,里面还有已燃三分之一,小指粗细的信香,芦颂先以铜尺测了信香,又持罗庚盘腿坐在的船头定星立向,须臾大声报了出来。 “行进方向兑庚,时辰戌时三刻,”原来此时已是黄昏,在这地下暗流急进,不知南北,难分日夜,即便报出方位和时辰,也是不知是否延误,有无行错。以罗庚分山定位本是道门中人的基本功,只是上好的罗庚万中无一,自己也有一件,却不舍得带出来。且这地下石窟最易扰乱磁针,即便上等磁针经此波折,其灵性也会大幅降低,而这青年如此相信观向所得,必有什么依持。 “元方,大可相信我这弟子的这点道行,此子随我虽修习儒学,但在天文堪舆之术颇有造诣,此木箱即是他精心打造的百宝箱。罗庚置于其间颇能养炼磁性,故即便这通幽之地,也能精准定位,虽不能长久使用,于我等也是足够了!” 言罢,宗放对芦颂高声道, “且定准了方位,前路如何行进,全听秉文指挥。” 芦颂的小舟成了领航船,顺着汩汩暗流,两束微光,渐行渐远。 直到此时,众人才真正的安下心来,方才的惊险刺激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唯有此才更觉得这段行程实在是鬼神之功。虢玩默默注视着宗放傲立舟头的英姿,即便是做了梢工短打扮,依旧是一副活神仙般的潇洒安然。 若不是亲身经历,虢玩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险地竟能成为密道。是何等的胆色才能发现这样的捷径?是怎么样细心才能将绝地化为通途?若无大智慧真胆识,是断不可能为此,即便是自己,扪心自问也绝做不到! 这不是生死之间的搏命之举,而是宗放师徒实实在在的自信! 第18章 大泽龙蛇剔肝胆 溶洞之内愈发寒凉,芦颂虽然正当年,毕竟是书生底子,风鸣既然已经知道方向,就让芦颂披了件大氅待在了船厢后,毕竟三娘是个女子,六郎与她在船厢无碍。芦颂是谦谦公子也绝无也进到船厢的道理,只是在船舱口与风鸣闲谈。 只是两人都是认真心细之人,也并未耽误正事。 “戌时五刻,”风鸣的声音取代了芦颂,他的声音中期浑厚,竟能在这溶洞内压住了水流之声。 宗放听闻报时,并未做其他安排,而是转身对柳二郎说道。 “秦越,便是在此时此地,汝可知新市港应是个什么情形?” ‘我等在这里如何能知新市的情形,’ 柳瑒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一转念便明白这是师父对自己的考校。 “朔云临走时,先生是如何安排的?” 虢玩见柳二郎眉头紧锁,乃是好言提醒。 柳瑒自然知道虢玩的好意,向两位先生致礼后才边思索边陈述, “朔云走时问先生行止,先生交待若进得城去则见信于新市知监,延长戒严令;如不得入城,则携伤者返回庄子,守备门户。” “你倒是说说,这两点安排,若是交待与你,你如何做?” “我?”柳二郎听得此言,垂头思索。随即便目光闪烁,看来是颇有所得。 “想明白了?” “我思前想后渐有所悟,若是说的有甚差池,还请先生和叔父指教。”虢玩与其父并序了年庚,自然柳二郎对其执子侄礼。 “说说看!” “首先,以云仆之能,在大肇之地办事,绝无可能进不得新市港!朔云如此说,其实是等待先生下达入城后如何行止的命令!” “其次,以新市知监如此果决封锁城池,其更需要获取明确的内外消息。最容易使得新市知监延长戒严令的并非需要面见知监。以新市知监做事之谨慎,只要没有确切消息或者危险已然解除,否则断无放开城禁之理,所以朔云只需将水搅得更浑,即可达到目的!” “再者,以云仆手段,搅乱消息莫如城内也发生动乱,但又绝不能给敌人可趁之机而逃出城来。所以这场动乱,必须声势大而危害轻。既能惊扰官府,又不至于他人浑水摸鱼。“ ”最终不如大张旗鼓的除掉敌人在城里的暗桩,只杀人不放火!不仅能刺激敌人自乱阵脚,还能威逼官府进一步加强内外警戒,既能敲山震虎、还可打草惊蛇,从而一石二鸟!” 柳瑒边思索边阐述,思虑越来越清晰,言语也是越来越通顺,竟在短时间做出好大文章。 柳二郎的回答大大超出了宗放和虢玩的预料,果然不能以貌取人,纨绔是纨绔了些,有本事也确实有些本事。看来世家子弟的宗学还是有家学渊源在其中,但凡认真上心,其所得还是远超小家庶族。 “如果城里有敌人暗桩,这么短时间我们能找出来么?怎么能做到敲山震虎,还不会被他人反客为主?”虢玩确实觉得自己的全部技能都用于勘察外因事端,而没有余力看准具体一个人了,这么一个做刺奸的好苗子,这一路竟然没有发觉!宗大先生难怪能教育出如此多才俊,原来是璞玉在手,自有名匠能百琢成器。 “我是联系自己来逆向反推,如果我父子与先生缠斗数年而不落下风,小心谨慎是首要的,其次必须是狡兔三窟,时刻规划后路,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我才考虑其他。所以新市港如此要害所在,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不做布置,只是能力有限罢了。所谓敌之所念便是我之所念。紧要之地,登云阁也不可能熟视无睹,因此,此人要想安稳的从新市港走,必然有潜藏许久的暗桩存在,必然有方便他抽身的掩护隐蔽之所,既然是港口,这暗桩与藏地必然是与此紧密相关,又不为人所关注之处。” “而此人现在考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走脱!因此云仆只要知道哪些人在戒严之后不断想尽办法通过新市知监实现放行出海,便能通过这些人知道后面哪些人在给他们施加压力,层层剥皮必然能找到线索,挖出暗桩!” “那为何长期以来,我们不能将这暗桩挖出来?” 柳二郎闻言摇了摇头。 “若是我身处如登云阁这样的强敌之畔,我所做的任何准备都只会用一次,因而这类人平常是绝不会冒出头来,只有最危急时刻,面对突发时局,才能迫使他们不得不行险。” “从这两日来看,此人暴露出来的都是最外围的力量,恐怕新市港内也是如此。新市港在渤海之内虽不是姑苏港、天肱港等那样的大港,但其一日之内出港之船亦有大小千余艘,城内海商无数,其中大有背景者如过江之鲫,遑论这些人的背后之人,若是一一查实,岂不是大费周章?仅凭云仆这数十人又如何能短时间查明?” “敌人的所要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出海,而云仆却要在千中可能中取其一,两者相比孰为有利!” “这。。。。。” 柳二郎的思路也不能说是错,只是仍未能转换他的角色。若是在中山,靠着父亲的权势莫说将这类人查清楚,便是都拉出西门杀个人头滚滚,也无人能来阻止。但是在大肇,靠着暗地里的力量做这些便有些想当然了。 “若能如此,先生何必携带我等冒险行此捷径,还不如大家一起进城,不是更有把握?以先生的神仙手段,尚无必然把握,云仆若将方向着眼此处,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虢玩也从旁指点于他。 柳二郎此时才开始按着两位长辈的教诲,开始调整视角。。 “故只需想尽办法搅乱他尽早离开的打算,就是我们的胜利!” “若是你如何做到最快的搅乱?” “最简单的就是连着水军和商埠放一场大火!” “好!”此子果然一点就透。虢玩现在真恨不得将这小子揽入刺奸之中,这哪里是璞玉,简直就是拿来便能用的利器。且此子出身清白,家世显贵,做事虽未见他实操,但是也是一个心狠手辣,干净利落之人。 “不当人子,方才还一本正经,此刻却大放厥词!” 宗放瞪了此二人,柳二郎乖巧的低下了头,不知为何,自打拜了宗放为师,他是打心里敬畏这位夫子。他方才言语所料不差,也是因为在内心中他将宗放放在了阴谋诡计的最高境界之中,才能想到这些。 “无论大肇还是大晟,绝无残害无辜百姓来行事的道理!你既是我的门人,定要谨记于心,否则莫怪为师替天行道!”宗放一番话让柳二郎悚然而立,他能听得出,先生是说得出做得到! 虢玩真是越看柳二郎越顺眼,这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的劲儿确实是当刺奸的料。自己的兄长多次斥责自己在刺奸之路渐行渐远,若不早点住手,恐怕再也无法秉持道心,赤心向道求圆满了!若是能让此子继承我的衣钵,我也能得稍许解脱! 柳二郎可没有这种觉悟,只是他还没有摸准宗放的脉门,所以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手段一时无从施展,只能虚心听先生教诲。 “那便不放火。。。” 还未等柳瑒落音,宗放竟以稍击水,恰恰扬在柳二郎脸上。 “咄!”宗放教育子弟时颇有些外人看来不正经之举,比如这恰似老顽童的举动,实际便是在敲打柳二郎。 虽然面带笑容,言语却犀利。 “余是让你仔细剖析其中利害,秉承做人做事的根本,却并非让你自我怀疑,犹疑不定。为人最忌”做事模棱两可、优柔寡断,做人首鼠两端、随波逐流!即便是师长兄弟也只是帮你拾遗补阙,大是大非上要坚持本心,明白吗?” “明白了先生,只是何为本心?弟子怎知本心是非对错呢?” “呵呵,小子,若是在这舟头就能让你寻得本心,你岂不是下了船便出师了?” 宗放喜欢这孩子的伶俐劲儿,又担心他误入歧途,否则为何现在将他收入门墙,须知宝刀能杀歹徒,却也能杀善人,只看握到之人心术正不正。 “回到你那计策上,为师要告诉你的是手段或许没错,但是用来针对谁很重要!” 柳瑒瞪大眼睛,万没想到老师并非不容易放火,只是不该株连无辜。 “那这把火?” “这把火为何不能去烧了官府衙门?” “啊!” 虢玩与柳二郎皆吃了一惊,姜还是老的辣! “戌时七刻,方向兑庚,水势减缓,沙漏十五瞬,船速更半。”又到了报时时候。此次报时的是芦颂,莫看是青年儒士,这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报完时的芦颂正在收取绳索,绳索下摆系着一扇形木板,这就是航海常用的计程仪。大肇和大晟海贸兴盛,航海业更是为天下先,毋论海船还是海兵,乃至一应技术皆领先诸国。尤其是大肇,其航运东至中南洲,更是向南远涉赤海,向北周游黑海;西至西海而遍及西陆沿海,沿岸而能至北陆,虽远至数千里外的瀚海、白海亦有大肇商船。 这计程仪便是大肇及大晟航行常用之物,此物乃是一块扇形木板,用和全船等长的游线系住投入水中,然后用沙时计计算时间,游线上按等距作有记号,沙时计转一轮是十四或至十五瞬(一瞬略等于一秒),取游线入水长度,即可算出航速和航程,不过此法用于航海更为精准,江河乃至溪流概因水流之速不定,而仅可取大概之数。若是平白,对比两岸风景人物,即可心算推演船速,只是这地下暗流之上,四下茫然,也不得不用此法以推算速度。 地下暗流涌动,前路错综复杂,若是方向有误,船速失衡,恐怕就是错过了出路,以宗放、虢玩之能再找回正途也须耗费不少工夫。所以,宗放安排的这一行人,除了三娘、六郎两个娃娃,其余人等皆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尤其是芦颂更是展现出不亚于宗、虢二人之能。 风鸣把着竹篙,不断以船首的罗庚来调整方向。他是自幼习武之人,出身本是中产之家,更何况清虚门掌教将他视如己出,虽然心性纯良,待人接物皆有君子之风,气量宽宏,为人处世皆是沉稳豪迈,但毕竟是个初涉世事的青年人,未免也存着高傲自矜的性子,只是一只脚刚踏上师叔经营的地面上,如狂风骤雨般好大场面一环套一环迎面而来。只今日的遭遇便是极为深刻的一堂课,让他真正认识什么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虽然不见敌首,但是师叔与他们的隔空对决真个是风驰电掣、雷腾云奔般快的让人喘不过气。 即便是以他一身胆气,也颇感心悸,迎着溶洞中不断涌来的寒气,即便是这夏夜也让他内外等冷如坚冰,但风鸣正是那种遇难而上的性子,透着寒意,反而灵台更为清亮,所琢磨的乃是师父在他下山前说的话。 ‘崭露头角应有分,快乘霹雳化龙门。为时人所重的少年才俊并不在少数,所谓金鳞化龙,但若是到化龙时,仍不知自己是化作甚么龙,岂不是自误?山中所学不过是鲤鱼穿江过水的本事,山下之路乃是修行跃龙门的道行。苍鹰虽不下挚,百鸟彷徨;猛虎虽不行啮,群兽徘徊,何也?’ 师父这番话其实在自己面前说了无数次,而只有自己面对宗放,才明白师父的意思。所谓‘苍鹰虽不下挚,百鸟彷徨;猛虎虽不行啮,群兽徘徊,’指的不就是师叔这样的人物吗? 眼见得师叔策马而进,麾下群雄则前仆后继;拂尘轻扬,左右名士则同甘共苦。处江湖之远,一言一行,关乎天下;居山野之幽,一举一动,洞悉四海,真乃大丈夫也! 年轻人,常自以为怀揣改造天地之能,而经历了世道冲撞,大半是身神动荡、精气萎靡,莫说是忘了昔日豪情壮志,反而更是暮气十足,但总有璞玉越是被刀砍斧斫,越是闪耀着精彩的光芒,这尘世,若是没有这样的人,岂不是太过庸俗苦闷了? “前面有火光。”风鸣虽然心有所想,但是习武之人的警惕心,已经远远地看到水流去处,星星点点火光上下闪动。 “两组火把,是约定好的渐卦。先生,师兄前来来接应了!”芦颂来到船首,虽然他视力不及风鸣但是也能依稀分辨前路是什么情况,宗放乃是由道通儒,门下弟子在道法上也绝非等闲之辈。 水流减缓,水面也逐渐收窄,一行人缓缓进至浅滩,浅滩上已经有一行人在此等待。 “先生,”岸上一人,年纪较芦颂略长,未及宗放登岸,已经来到水边相迎。 芦颂也与岸上打了招呼,然后安排收拾船上一应之物,那百宝箱更是芦颂的心头好,一干物什皆以收拾完毕,并用油布卷了罗庚,细细安放。风鸣稳住了船,三娘和六郎已经下了船,三娘颇有些神情萎靡,连续数日奔波,经历搏命厮杀又逢这水路曲折,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而六郎依旧生龙活虎,转身便帮着朝云、禅云卸载行囊。 虢玩看着侄女这般模样,如何能不心疼,也顾不得在众人前,取了青纱披帛拢在三娘身上,扶着她下了小舟。 第19章 吹来别浦窃蟠桃 宗放此时已经做回居士打扮,只是换了双乌皮靴,柳二郎也换了大肇服饰,青衣襕衫头戴紫罗逍遥巾,忙着与三郎开始拾掇应用之物。 “介文,到了多久?”宗放由那青年扶着下了船。 “先生,我等酉时出发,到了半个时辰,现在差不多已是亥正,由此到仙桃小港快马一个时辰即可到达。” “好,我们休整两刻,你且先去安排,再来叙话。” 分秒必争也须劳逸结合,只是不得拘礼了。等候着的云仆也有人奉上了热腾腾的饮子,众人皆下船取用,甘酿入腹只须臾间,丹田腾起热流,荡漾全身而寒意尽消;虢玩也取了有提神醒脑、还元气力之用的香片分予众人。宗放将香片含于舌下,一点清亮向髓海而去,片刻便是神清气爽。有此两位当世丹方妙手,这一路虽然颠苦却也无妨。 “先生,一切安排停当,随时可以动身”不多时,那青年与芦颂来到先生身边。 宗放拢了众人,将此青年引见于虢玩等人。 此青年正是宗放的二弟子,蒲扩字介文,双十年华,也与芦颂一般,在宗放门下从学多年。宗放儒道兼修,但其所建云溪书院,教授却以儒为致用之学,但将道门的“两精相搏”之论引申,以《大学》为本论,强调格物致知,学生虽然不少,但是堪称入门弟子的只有三人。宗放尝言衣钵有此三子足矣。而于道门中,宗放不曾收授弟子,只有几个友人,时而云集、时而游远,虽远隔千里也有鸿信往来,近在咫尺也能相忘于江湖也,而今日虢玩也能算其中一员了。 蒲扩祖上也是东国之人,因东国变迁而分宗,远涉中海迁居洢水之滨,虽已三代,仍以故土旸谷为郡望。虢玩闻之,立时有了亲近之意,毕竟旸谷蒲氏虽不是大晟上等士族,却如同泰鼎虢氏、中山柳氏一般,皆为地方豪强出身,对于游走于各地的刺奸,这类豪门尤为重要。 虽然此子之家族已经分宗三代有余,但是当世之家族情分并不完全取决于宗亲远近,只要是同宗之人出人头地,无论大宗小宗皆以为傲,相反,寂寂无名者则即便是五服之内,也是泯然如众,无人问津,更遑论声名狼藉、身败名裂者,其姓名即便是血亲近宗也断不会写入谱系之中。 有鉴于此,天下名门望族子弟即便纨绔,其本人也须注重清名。家族之间姻亲相着、裙带紧密,同声共荣、荫庇相护尤以大晟为最。有宗放为师,弟子锋芒毕露乃是旦夕间的事,虢玩本是热爱才俊之人,如何不与之亲近。 而其子较芦颂年长,最是执着功利的年纪,且通晓世务远在芦颂之上,听闻虢玩、柳二郎、风鸣出身,也愿倾心交往,一来二去这后来之人竟比芦颂更与众人熟络。 跟随蒲介文而来的云仆以雕云为首,此人原是横山戎的射雕手,其部族与山南桃源关驻泊兵马部署秋帅颇有渊源。其人蛇姓,乃横山戎大族出身,此族与大肇开国元勋秋崇志有婚姻,及秋崇志战殁,长子及次子、三子皆与父同时蒙难。彼时,其余诸子皆幼,偌大家业只能由秋夫人蛇氏一力承担,横山蛇氏也倾心相助。秋帅即为秋崇志第四子,及长成也与蛇氏联姻,故此横山蛇氏也成为大肇在此地最可信重者,于太宗朝内附。蛇氏族人不仅只在部族军中作战,哪怕应征大肇禁军也颇为踊跃。雕云即是以射雕手成为殿前司上三军之一的龙卫左厢第一军一员,后为登云阁选拔而成为云仆。此人颇得宗放信重,乃以此人为副,平素自领一部登云阁云仆单独在外,负责监视东昆仑南麓陆浑山至渤海地带,洢水与瀍水之间,也即是被当地人称为的伊阙古道。 伊阙道是乾昧半岛前往永州最为便捷的陆上通道,也是海陆商贾汇集之地。登云阁的人手经过多年损耗已经大不如前,即便如此,驻守此地的云仆规模也不逊于雄安,乃是登云阁尤为重视之地。此地云仆关注的重心就是以大肇、东丹边界为口,沿着伊阙道一路收紧,直至渤海沿岸第一大港,也是永州北部第一大城,大肇的四京之一,北京大明城,如此便将此地如漏斗般渐渐收。力所能及的层层设网、步步为营,力求将一切危及大肇的隐秘势力筛汰出来。 如此众人皆付与雕云手中,其能力忠谨自不必说,而其另外一重身份也有利于其不敢说手到擒来,至少也能做到得心应手。 此时,一行人一人三马,另有快车装载一应细软,向海边疾行。众人一路无语,争分夺秒乃是当务之急。 仙桃港本是新市港所在新洲半岛西北的一座小岛,源于海潮变化和先辈的不懈努力,从而以海堤将仙桃岛与大陆相接,逐步发展为现在这连接中原与中南洲航程最短的海上通道,只是当地开埠时日尚短,且港口规模也是作为新市港的补充,在环渤海诸多海港中,仍是默默无闻的存在,但却已经是人口过万的规模,放在永州十分平常,但是在这边陲也算勃兴的城市了。 城池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其优越的地理环境以及地处交通要道,尤其是当地政务简宽,许多走海之人越来越愿意将此地作为泊地。 城镇即在仙桃岛之上,仅有一条可容四匹马并行的石堤与大陆连接,连接之处设有城砦一座,城砦呈凸字型,突出部分朝向内陆,突出正面不开门户,而是两边开门,彼此两门门户相对,一条夯土路贯穿其间,城砦外墙不过是两丈高的夯土,上下厚度大致齐整,不过六尺宽,城砦中望楼偏在城砦西南,更近海边,其与后墙相连,乃是土基木楼,高五丈余,望楼连接海堤的城砦后墙乃是建筑石堤剩余石料堆叠而成,不平整处皆用木板架平,说是城墙倒是有三丈高,上宽一丈下阔达三丈,与望楼对接地方乃是搭了木架,之间可来往交通,对应的西北乃是留出可供驷车通行的门户,此门户乃是堆叠城墙时刻意留出的缺口,上面也是搭了木板可供士卒通行。 众人驻马远眺,只见这小岛,虽已近子时,依旧灯光莹莹与天际星辉相映、码头船火点点与碧海银波共生。 待众人趣近城砦,城砦南门已经缓缓打开,从中有一队人马迎面鱼贯而来。 当先之人未及宗放下马,已经叉手见礼。 此人乃是这仙桃城的兵马都监。仙桃毕竟是地处边陲的一处临海要冲,因此设立了军砦,由兵马都监充任军政长官,其常驻城砦中。岛上民政庶务原来是由新市城派遣属吏负责,只是去岁前考课核算税户后,已经上报朝廷申请升为属县,因此新市城便不再派员到此,而赴任的知县尚未履职,只能由此兵马都监与岛上乡老协同办理。虽然具体操办做事皆是乡老的手尾,但官面上这兵马都监便是此地拿事的大员。 而此人并非登云阁中人,乃是宗端部将出身,见到宗放自然是姿态放得极低,恭敬之态尤胜往昔。 概因地处海路,吃的便是海上的红利。宗放曾方言新市港以南海路,任何人出海皆逃不过他的耳目绝非妄言。 海客将二人比作这渤海上明暗两大神仙,一个便是雕云,海客称为三眼灵耀,其正名乃是蛇继长。莫看此人在宗放面前也是恭谨如仆从般,其明里的身份是龙卫左厢第一军第三指挥使,莫看只是中阶军职,却领着伊阙道水陆巡防的差遣,自伊阙道西端的大明府至新洲南端之文登这六百里海面上皆为其掌握,麾下更有着一支精锐的水师。 而称此人为三眼灵耀,乃是此人箭术出众。茫茫海上,在这起伏海波之上,被他追杀的贼人,往往是于冥冥海雾中,不见天日间,便被他一箭破空取了性命。于是海客皆谣传其有三只眼,碰上海雾黑云,便睁开第三只眼,摄人魂魄。 便是此等人,虽是云仆魁首,也还是宗放身旁一员干将而已。 说起来登云阁并未着力于在大肇官场内放置点子,这实在是太犯忌讳。除了雕云寥寥数人,云仆们三教九流,尽量少与官府有甚交集。 而若得罪此人,管他什么海商,总是大海无情,让你有命出港,无命返乡!因此莫说边陲一个兵马都监,便是沿岸诸城文武皆不敢轻视于他。 于是这都监便恭恭敬敬将宗放一行迎入城内,还哪管什么夜禁门禁。 百战能活命的不仅武艺高强,脑筋更是活络,这都监便是如此。他直接将宗放一行迎送至海滨港口内一处院落休憩。此处院落毗邻海港,交通便捷,而且别无他人居住,在这子夜时分又是十分安谧幽静。只有一处院门临着正路,三面篱笆院墙却也整整齐齐,绝无缺口;且这院子左右皆与邻家隔着小径,后院相邻的乃是用来修缮渔网,晾晒海货的晾场。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所在。也足以见这都监的用心和专业。 招呼妥当,那都监便告退而去,未留一人一物,实在是个聪明人。如此以来,宗放等人自在,他也不落任何手尾,便是有人问起,也是照顾故主的应有之意,实在是抓不到什么把柄。 诸人收拾妥当,便由雕云安排人员部署。正堂自然是宗放、虢玩等人休息处,左厢乃是虢三娘与宗六郎休息所用,二人年幼已经是乏透了,能小憩片刻也好。 在四下里皆布下暗哨后,雕云与风鸣、三郎才步入正堂,里面正由柳二郎伺候几位师长饮茶,芦颂与蒲扩也帮衬着,在桌案上拼凑些夜宵来。 说是凑合,概因皆是冷食,但是荤素搭配间,猪胰胡饼、和菜饼、灌肠、香糖果子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夜深还须行船,便以茶代酒,如此还能恢复元气、振作精神。 诸人扯了长凳、杌子围坐一团,衬着夜宵闲谈起来。 其实诸人闲谈也是为了宗放放开神思修养元气。不销半炷香,待宗放睁开眼来,果然神清气爽,真气充盈起来。 见得如此,诸人皆止住闲叙,待宗放放话。 宗放并未关心瞻云属下船队是否会准时到来,至此就是等待,多问其实并无用处。而是听得虢玩在讲东丹事物,便就着这个话题开了口。 “尔等莫要将虢先生所言只当闲话,东丹人物故事放在平常人眼里只是塞外猎奇,但对我等却是家国大事,有朝一日,尔等跻身朝堂,东丹便是如何用若绕不过去的要务。” 所谓润物细无声,面对一众子弟,宗放时时刻刻都在尽为师为父的责任,也希望子弟们能保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心态,如饥似渴的去吸收一切有益事物。人生辗转,偶尔所得也能成点睛之笔,甚或白骨再肉也说不定。 “大肇以武立国,而能以文兴邦,崇道统、兴儒学,就是让四民协力,共致太平。” 宗放颇有感触,“只是太宗以来兴文抑武,如今颇有些过犹不及了,若是这幕后之人果真能邀动东丹全力犯边,并居中策应,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即便是风鸣也是久在边地,这高州虽然广大,只是大肇治下人口不过二百万众,听得东丹南下大军不下三十万,如何不让闻者胆寒。 “吾弟明道已向秋帅通报消息,以秋帅之周密,必然会小心战备,这时最担心有心之人放出东丹入寇消息,惹动物议,挑动民沸。我等过海后,继先与介文须关注东陆民间物议,不可掉以轻心!” “可惜,这几年来,饶是已经发觉幕后有人操作,却不能将其深挖出来,着实可恨。”虢玩深知一个强大的敌对谍信组织,在战争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想到此也不由感概。 “若说这幕后人,我比元方更早与他打交道。这些年里,试探有之、密探有之、刺杀也有之,总之是层出不穷的鬼蜮伎俩陆续而来。交锋日甚,折损日甚,而对方手段之多变,人力之充足实在超出想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之所以处处被动便是无法找到其首脑所在。” “以先生的布局,这些人即便再狡猾谨慎也不能总是居于幕后,便拿这两日来看,如此损耗人力,难道这些江湖中人就这么心甘情愿为其差遣?”这里能与宗放直言的便只有虢玩,其余人只有静静听话的份。 “元方也是与他们交过手的,可是抓住过活口?” “抓住的皆是些虾兵蟹将,其中精锐便如这丽竞门门钉一般,实在是拿不住活口。” “登云阁何尝不是如此,否则今日为何对其痛下杀手?概因主事者自尽后,这股人变成了断线风筝,从者皆成鸡肋,即便纵去还是能在新的主事者带领下卷土重来。如此以来,只能刈除之。” “这些匪类怎么这样不知死活?” 也就是柳二郎敢插话。 “这些匪类没得选!” 不太爱说话的蒲扩此刻开口,他便是东陆人士,又协助宗放多年,很多事所涉之身不亚于登云阁之人。只是宗放不想耽误弟子前程,不许其正式加入登云阁罢了。 “幕后之人舍得下本钱,手段也酷烈。这些匪类都是先拿了重金办些小事,日后办大事找到他们,要么是更高的报酬,要么是即时丧命的绝路,软硬皆有人选,而选硬的再没了活人,于是便都选了软的。” 第20章 隐万重长香几缕 蒲扩言到此处似乎情绪也为之所动,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才继续说道。 “即便是有去无回的任务,他们也是宁可死于敌手,也不敢违逆幕后人的命令。” “哪怕我们对他们也是斩草除根?” 风鸣有些不解,这不就成了飞蛾扑火吗? “我们哪里能做得到斩草除根,毕竟这些被生擒的都是不知内幕的喽啰,顶到天也是明正典刑罢了,而若是不从命,那幕后人才真正能让他们断子绝孙,受尽折磨而死!” 听了蒲扩的话,诸人无语,这等事莫说登云阁,刺奸也是做不出来。做事皆是有底线的,若是哪个组织如此行事,只怕威压之下其实已经是众叛亲离的局面了,而这幕后人到底是怎么样操纵手法,竟总能卷土重来,生生不息呢? “想不明白的事便别去想了,否则除了耗费心力,别无他用!” 宗放止住了这个话题,除非有谍报情信为依据,否则胡思乱想难免会臆造事实从而误导自己。 “此次能知晓东丹那边的动静,实不相瞒乃是有云仆经九死而告变,吾弟明道才遣人出塞以查实,然而方与其中暗线接触,就已经被人盯上,为避免打草惊蛇于是草草而还。之后明道亲自率队再次出塞探查,深入达二百里,务必惊动东丹缘边,一来是确实掌握东丹军情,二来便是试探这幕后之人与东丹纠结到底有多深!” 宗放身着鹤氅,依旧整个人的棱角都锋利起来。 “东丹竟有如此厉害角色?”柳晏诧异道。 “初始,我曾以为此人来自东丹方面,但其行事风格飘忽不定,有些手段甚至让我颇觉熟悉,其中多有正宗奇门遁甲手法,非道宗传法道人不能知晓。若是东丹有如此人物,不可能隐藏如此之深。” 这话其实是致理,外人总以为朝廷所建立的谍侦机构应是最为完善隐秘,其实不然。越是官方机构,越受到各方面制约,便是各国国主也不可能恣意妄为,何况附身于皇权之上的特务机构?只要是朝廷官员,便必然层层相扣,彼此关联,如此才能避免一方毫无节制的做大,只是如此以来如何能做到机密? 只拿刺奸与登云阁对比,虢玩知道宗放身份还是因为其兄长与宗放彼此消息互通有无,相交甚密方可。可对于宗放只怕是刺奸数得上号的人物,他那里都有一本账! 大晟朝廷都如此疏漏,何况东丹一个蛮夷建立的国度,四代人都未能建立起能与中夏媲美的完善国家制度,更遑论谍侦机关! 正因为这幕后之人与各国朝廷都没有直接联系,宗放才无的放矢,至今也是管中窥豹罢了。 “虽然之前其总是退入东丹,却也只能说明东丹那边窟窿太多,容得下他,另外虽有与他勾结之人,但并非是东丹中枢,恐怕这勾结之人也不知道此人的真面目!” 宗放说的详细,可不光是告诉虢玩前因后果,也是希望诸子弟也能有所收获,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宗放从不认为智慧与年龄有关,只要眼界开阔,思维没有桎梏,多闻多问,说不得就能绽放出非凡光彩。 “于是乎,我便以身做饵,这段时日不断调动云仆往来交通,与三关、留守司及京城皆有交际,并将家中女眷尽数送回故里,且与宗门师兄还书信诉苦。。。” 宗放想到此,不禁感谢师兄,明知自己只是做戏,仍将风鸣派下山来襄助,若非他要是下山,牵扯的动静太大,恐怕也会亲自走一遭。 “如此作派就是让对方相信,我已经做好打破其如意算盘,阻滞东丹兴兵的计划。” “这便是阳谋,对方无论如何都会按着贤兄的节奏动作!” 虢玩拍手赞道。 “难怪,以我的手段来隐匿行踪,却越靠近雄安城,越觉得周身不舒服,时刻有暴露之险。原来是已经在天罗地网之中。” 虢玩接话道。 “也幸亏如此,让我更加小心谨慎,发觉自我与柳兄父子离开华清城,便已经有多路人马在四处寻找我们的踪迹。其中有先生的安排,也有对方的布置。雄安城外,让我发现了一路人,这些人行事实在没有分寸,皆是绿林手段,因而更易让人大意。其中既有粗野凶蛮之人,也有乖张诡谲之徒,道俗之人、蛮夷之辈、江湖匪类、市井泼皮皆有,这些人几人成群分别行事,无人统辖发号施令,绝非我等阴司暗卫之辈,但是目的只有一个,扰乱人心。” “因此,在雄安城外草市,传出贤兄为了夏至大祀返回云溪辟谷修行的传闻。那时我隐隐觉得,贤兄此时出城乃是作饵,似乎是已经中了他们的道,为了不连累城中百姓,才匆匆离开。其实就是引他们尾随而来。” 宗放微微颔首,这等手段当然瞒不住虢玩。 “兄长是何时知晓我与柳兄到来?” “也是缘分,”宗放言道,“嘲风乃是刺奸九校尉中最为隐秘人物,而柳贤弟难道我还不认得?而能将柳兄父子安然无恙带到雄安城,非刺奸高手无疑!” “刺奸九校尉,只有嘲讽我不认识,如今柳贤弟身边多了一个陌生道人,舍嘲风其谁?” 宗放的话很坦诚,也很霸道。虢玩明知言之有理,也有些气郁,原来不是自己暴露了,而是刺奸中除了自己都暴露了! “不过此人从华清城一路追查到雄安城,竟都不能寻找到元方你的踪迹,嘲风之名,名不虚传。” 虢玩闻言摇了摇头。 “并非我谦虚,另一方面也佐证此人主要精力还是在大肇,大晟那边其渗透虽不容小觑,但无论人力物力皆不能面面俱到。” “如此看来,确实如此!”宗放略做沉思继续说道。 “我当时并不知晓你和柳贤弟的到来。一切布局都是围绕此人,只是没想到他竟调集了三山五月的草寇匪贼来犯,看来敌手的目的也并非是除我而后快,只是打算打乱我的布局罢了。哪怕我取胜,如此阵仗,台面上我也许留在当地配合官府拿出个结果来,即便他其中不做手脚,按照常理这一两个月内我是无论如何也脱身不得。” “真若如此,贤兄若是拿出登云阁的身份?” “真若如此,我亮出登云阁的身份,贤弟以为我还能在哪里?” 虢玩嘿然。 “我必是直赴京师,登云阁事情不理明白,我连归老田园也不可得了!” 这不是耸人听闻,除了风鸣,诸子弟及登云阁人物皆知道其中利害。登云阁乃是太宗朝时,太宗拜托白云先生创立,这就是准备交给鳌氏子孙的利刃。于是宣宗即位,而宗放从家师手中也接过了登云阁,所谓帝王与隐士的佳话,其真相是宣宗能信得过这把利刃,但是宣宗病重,慈圣秉政,对于宗放必须秉承帝王的旨意,耐心地潜伏下去,潜伏到所有人都看不到为止,直到鳌氏帝王有朝一日能掌握这柄利刃为止。 因此,在这慈圣太后称制专权之时,在今上尚未亲政之际,此时暴露登云阁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那为何此人没有将登云阁之事直接点破了?” “谁说他没做过此事?否则,早是明日黄花的登云阁又如何能声传诸国?如贤弟这般都是小心求证,我朝又如何不是?” “只是时也势也,当朝太后也不能专擅轻动,只要我不主动站出来,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其中颇多秘辛,涉及之事就不可公之于众了。 话到这个地步,再继续下去,虢玩也太不知趣了,因此话题又回到敌手身上。 “今日也算大有收获,至少知道了昔日从大綦脱逃的丽竞门残余也与他们勾结在了一起。这些人虽然隐秘,却并非无迹可查。再者,此时若是凰后知道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凰后代綦建立震朝,但是天下诸国私下里还是称其为大綦凰后,毕竟上一位女帝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即便大綦臣民能接受,却不意味诸国皆能坦然女帝临朝,只是有了凰后这个榜样,慈圣太后与绮里太后皆临朝称制,与凰后的差别只是没有迈出那关键一步罢了。 因此若是能给凰后找些麻烦,添些堵,许多人是何乐而不为的,且无论如何凰后手中的紫微内卫绝非摆设,作为后起之秀与刺奸相比,也算得上旗鼓相当了。 “说起这丽竞门,我朝太宗昔日托付先师建立登云阁,便是为此。” 虢玩打算如何行事,宗放不打算细究,毕竟这是大晟刺奸的事务,这个界限必须认识清楚。于是宗放只是顺着丽竞门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先师后半生宁可荒废道宗修行也防止住了丽竞门的渗透。登云阁是先师向宣宗推荐,我才逐渐接手,我师徒两代人如何不知道丽竞门的厉害。但若是此人已经掌握丽竞门余党,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启用?这些年与他明争暗斗,大势我等虽有所不足,但是你来我往间也算是平分秋色,其在我手上也折了不少高手,多次布局也为我所破,却为何从未用过丽竞门的人? “这么说来,这些人是最近才和他勾结一起的?” “一伙诡谲之众与另一伙隐秘之党,如果突然勾结在一起。必然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可丽竞门的仇敌是凰后,如今却不管不顾的朝着我们而来,所图什么?” 若是仔细盘算,确实有些诡异,就如同山贼与海盗勾结一起,目的何在呢?除非海中有个仙山!这些人协助东丹南下的好处何在呢?只要东丹君臣头脑清楚,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北上找大綦的麻烦! 即便是对于大晟与大肇,东丹的存在确实麻烦,也正因为东丹隔开了大綦与两国接壤,两国才少了更大的麻烦。三国本来因为大綦的威胁而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纠集到一起,又如何推动东丹利令智昏的南下,恐怕肇晟两国中枢也理不出头绪。 见恩师费了半天口舌,柳二郎忙不迭的倒去了冷茶,重新添了茶水。恰如其分的殷勤,使人十分受用。 这二位先生的一席话真是让诸子弟好好上了一课,只是这堂课的冲击着实不小。 “十年前我成为登云阁阁老,过了三年我方知晓登云阁面对的强敌并非是列国,而是一股潜藏于地下的神秘力量。这五年来,即便是各国谍情的后起之秀恐怕也不知道登云阁的消息。为何?坦白的讲,五年前登云阁与其一场对决,几乎折损大肇境外全部的力量,换来的只有一个确切消息!登云阁面对的是由一个隐秘人物串联起来的庞大组织,这个组织之间互无瓜葛,甚至某些还素有仇怨,却能在此人调动下配合默契。而我之所以常说他们,是恐怕此人后面更是深不见底的关连!” “你们可知道落地生根吗?” “先生说的是那南方蛮荒之地传来的,别名不死鸟的草药?”诸弟子若论博闻多识,喜好格物者,皆不及蒲扩,此子天生就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凡是所闻所见。尤其是对自然万物,不仅知其然,非要知其所以然不可,纵然耗损精力,耗费财物,也在所不惜。 若非还有这功利之心所累,则必是名满天下的道门大德。 果然,宗放所说之物,皆在他心内装着。 “你来仔细说说此物!” 所谓因材施教,宗放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已经出师的五位弟子,无论为官或是修道、问学皆是人杰,眼见得蒲扩与芦颂也是雏鹰展翅之时,宗放更觉欣慰。 “此物本非我中夏之物,乃是由海客自蛮荒之地带回,即可做观赏之物,更多是为了药用。其全草可入药,有解毒消肿,活血止痛,拔毒生肌之效。只是此物极为霸道,根茎上所生长之叶片,其上还有侧芽,这些侧芽落地则活,但凡一株成活,周边则蔓延开来,终归是断了其他花草生机。” “此组织便是如此,于某些人或许是良药,于苍生只是祸乱的种子!而我们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只是在旁枝末节上纠缠,那正应了此人的心意。而现在,若非刺奸的果敢牺牲,我们也不能掌握先机,只是这一步之先断不可走错,否则回头便是慢,一步慢、步步慢,那才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这番对话莫说几个青年顿感震诧,即便是虢玩也尤为震撼。虢玩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天下翘楚,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短短两日他已经拜服宗放之胆识谋略,未想宗放提起这幕后黑手竟也有些束手无策。至于自己与其初次交手,部下便遭受如此重创。此时回想师尊和兄长一再告诫,莫以为略通奇门遁甲术数之能,便小觑天下英雄,先天之数不过是天下万物生衍之基,天地人三才离合,五行衍变,六时辗转皆能改变生运天命,而自己陶醉于雕虫小技,已是忘了大道至简、大巧若拙之理。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浅的很呢! 宗放明白虢玩的感受,只是用手拍了拍虢玩。其实知道自己的不足,于天地人皆有畏惧感,这是好事!所谓道也,无穷尽也。无穷还是有穷在于人,不在于道,前路漫漫只以行百里而自满,九霄冥冥只以登小峰而知足,那么无穷大道又与你何干呢? 若是虢玩因自卑而修身,因自愧而修德,因自责而修心,因自罪而修福报,如此性命在我,返璞归真才是更上层楼的缘法。 诸弟子亦然。 只是未等诸君细细思量这堂课的收获,瞻云便引着一员武官堂外求见。入得堂内,听那武将报名才知是那都监亲信家人,来此传递消息。 乃是城外来了一路兵马,拿了安抚使司及新市城的公文,都监拖延不得便遣他来报告消息,此时恐怕这支官军已经进城了。 第21章 忽觉寒光空际来 “宗大先生,来人手中握有令牌,还有军前公文,便是夜禁也须放其入内,只是来者不善,因此都监才遣卑职来报!” 宗放撤了四方戒备,让云仆皆作寻常仆役动作。于院内收拾了一张木案,焚香掌灯后,只带着柳二郎与三郎、风鸣外面闲坐。其余人皆于屋内休息。 莫名出现的官军,绝非是偶然。宗放明于道理,按着命数推演,这世上本无偶然事,发生的皆是必然。在船队即将到来之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必执着于其动机,只需盘算最为有利的结果即可。 果不其然,不多时远处细碎的马蹄声传来。此时三更天将近,即便是海波也掩不住且近的马蹄与步履声。若说此路官兵不是冲着宗放而来,谁也不信。 所有声音皆在院外百步外停住,不多时,随着院门大开,两旁云仆侧让,那都监引着一员挺拔玉立的青年将领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昆仑南路缘边都巡检司同都巡检使、内殿承制柳文质,拜见少司空。” 宗放虽然退隐田园,但为了方便登云阁铺开场面,宣宗授予的本官不准其推辞。宗放的官职并非是斜封官,而是中书门下正式敕授告身的朝官。宗放这工部侍郎的本官,俸禄职田等一应俱全,放在高州地界也是头面人物,如此门下弟子荫客行走地方才方便。 也正因为有这三品高官,其长子宗渥才能恩荫选官,有了帝王侍奉官的阶官。按照制度,三品可荫子孙兄侄四人,门荫三人,只是宗放素来谨慎低调,除自己与宗端的长子荫官,其余的都留而不用,以待将来。 虽然宗放未领馆阁也没有差遣,明面上只是个吃俸禄的闲散官员,但官面上依旧保持着应有的体面。 “山野之人当不得柳承制礼。”宗放这才站起身来微微致礼。 这即是宗放的修养,毕竟以他的身份若是矜持起来,其实不必打理武人,莫说只是区区承制,便是大半横班武官也当不起宗放的礼;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碍于此人身份。 “柳承制颇为面善,不知贵府上是?”宗放看到此人,便知数日来的顺遂恐怕到此打住了。 再仔细看这将领,其实也是年近三旬了,只是其身高七尺余,唇方口正,额阔顶平,龙眉凤目炯炯,燕颔虎须凛凛,端的是英姿飒爽,模样也较实际年轻,年轻许多。其头戴皂色垂脚平巾帻,身上并未着纹绣短衫,而是披挂一副亮银龟背乌锤甲,腿裙过膝,可说是如熊罴抖擞,似貔虎狰狞,绝非寻常人物。 “下官是清苑府保塞人,祖籍出身中山华清。” “不知清苑府先太尉柳虎牢柳公与将军。。。” “正是先父。” 宗放当然知道此人乃是当今慈圣太后的侄儿,其父乃是慈圣太后堂兄。慈圣太后其宗族乃是中山华清柳氏小宗,不过早在大宇朝中兴之时,已经迁居清苑府保塞县。当年太宗征讨中山时,慈圣太后祖父柳延庆因家族渊源从军而有军功,官至右骁卫大将军,其长子即慈圣太后之父柳通,官至虎捷都指挥使、嘉山府知府,因此慈圣太后也是在嘉山生长,而幼子荫了官,官至虎牢关兵马都指挥使,宣宗时从军东丹战殁。其余有二子,皆随母亲,为慈圣太后所收养于宫中。宣宗颇亲信之,及长成数访以外事,尝谓内侍曰:“文质,朕之近亲,忠谨赤诚,足堪信重。” 于是此人乃起为太子率府率,及今上,尝以内殿崇班为京畿赤县巡检,去岁进礼宾副使、昆仑南路缘边同都巡检使。此人乃太后家人,恰于此时,迁官至此,宗放心如明镜。莫说此人,山南地界凡是身处枢纽职司人物皆有文档备宗放查阅。这些文档乃是云仆收集,宗放亲自整理,最为详细的便是山南东西两路,其次是东丹至高州方面,再而大肇永州,余者乃是四方邦国,不敢说能做到面面俱到,倒是日积月累下也称得上蔚为壮观了,尤其是文档更新的时效性上可称出类拔萃。 “原来是天家贵戚、慈圣门流,失敬失敬!昔年,尊公与某曾同于军中,未曾想故人之子,已成隽器真是让人不胜唏嘘!”宗放显出一份恰到好处的怅然来。 “不敢受少司空夸赞,不才因官家怜悯、得太后垂爱、承先父余荫,凭有一二骄悍之气侥幸,侧身于群英众贤之际,惶恐!” 文绉绉的一席话出自这勇猛壮士之口,且丝毫不显骄傲之气,这分作派确实不是寻常武夫。慈圣家族虽然源远流长,但是大肇毕竟是小宗支流,其至亲后辈称不上繁盛,如此子者能有几人?因此将他安排在边地厘务杂事,其中并不简单,联系到朝廷时局,可以说太后与今上都是在抓紧时间部署根脚。 想到此,宗放也是感慨,无论幕后人物几何,只是这兴风作浪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恰似干柴烈火之上,又泼了热油。 只是一念之想,现在首要的是应付了此人再说。 “莫要称甚么少司空,余乃江湖逸客、山野懒人,若是承制呼之一老道,我敢当之。” “不敢,在下称一声先生已是冒犯,先生乃是海内闻人、天下名士,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实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放肆”。这句话也并非柳文质客套,数十年太平日子,加之宣宗秉承太宗崇文抑武之国策,武官地位已经江河日下,莫说面对高品文官,即便是等阶文官,武官也不敢以同僚示之,更不用说下级军官面对资深文臣,若是一般出身皆战战兢兢有若奴仆。 只是他作为太后亲眷,这番作派却是过于卑下了,而此人越是这番谦卑,宗放越是加倍小心。 “承制既然称我为先生,我也以表字相称如何?”宗放步步紧逼,也是想要摸出此人门道。 “蒙太后恩重,予不才表字士彬。” “彬乃份也,文质备也,妙哉妙哉,资质纯良,文武之才,这是天家对于栋梁之才的期冀啊!” 柳文质听了此言,颇觉怪异,心道此人这玲珑心思,将对太后的恭维如此自然流露,还借机与自己拉近距离,分明是做官的高手,怎么会甘心退隐江湖呢?若真是山野中人,深夜在此见到我等不速之客,即无丝毫慌乱不安之意,也无任何孤傲清高之气,反而带着几分市侩作风,此人实在难以捉摸。 宗放看他一闪而过的狐疑和轻慢,也是放下心来。其实此人到任以来,宗放虽然素未谋面,却岂能不掌握他的底细,今日见了本人,宗放更确信此人并不知登云阁的存在。宗放有这个自信,天下人能在他面前不显露心机者,屈指可数,慈圣太后即是其中之一。太后心机匪实难测,此子能来此任职,必是才堪其用,信任有加,可即便如此,也并未将登云阁之事告知,既如此放他在此究竟作何打算,宗放却是看不清。 谈话间,便招呼众人入座。依旧是柳二郎侍茶,只是多了个跑腿的三郎,而此地兵马都监也凑了上来,这位便是一副随从模样,谨小慎微地落于末座。 这兵马都监并不受缘边都巡检司辖制,如此恭敬自然也是知晓此人身份。莫看姿态谦恭,言语上却是将柳文质在此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带了出来,也足见此人的聪明。 “先生有所不知,柳都巡今日一大早便亲自率队往来察查安排,从东向西,由北转南,奔波十个时辰,乃是因为闹了匪患,因此是安排诸城寨巡司皆小心戒备,一路封海封路至此,亲力亲为,实在是我辈武人之楷模。之所以深夜到此,乃是得到先生在此的消息前来告变。” 几句话便把事情交待的清清楚楚。 “告变?” 宗放满面疑惑,实在是看不出任何虚情假意。而身旁几个少年童子也是一脸的懵懂。 “我家中发生何事?” 柳文质看似随意一瞟,实则已经将诸人表情一览无余,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便拿话再来试探。 “先生,有些事,某直言以告,有些话,也请恕罪容某问个明白,事关军国事,还请先生给个方便!” 柳文质把话说在前面,不只是武人的直率。其实他为何在此任官,乃是慈圣太后在他临行时的交待,其一,此地也算是祖宗桑梓所在,他是代太后巡视故里,以尽孝道;其二,此地乃是大肇与东丹前线所在,国朝兴衰系于此地得失,帝胄宗亲更应缘边地方,熟悉军务,是内外消息畅达;其三,就在宗放此人身上,此人乃先帝信重之人,虽退归乡里,仍为中外所重,且其子弟众多,家族勃兴,于道俗皆有广大人脉,与军中也有颇多渊源,慈圣安排柳文质在此明为保护地方安康,实则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柳文质到任以来深刻体会宗氏兄弟在高州的根基厚重,几与秋氏无二。宗氏不仅在高州,即便是永州,也是广拥田林之利、坐享河海之益,然而宗大先生却深居简出,林栖谷隐,除与弟子授课、与一二老客论道,真如闲云野鹤一般,不问世事。只是一面广揽财货,一面又超尘出世,这一阴一阳之间实在难以琢磨此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莫说在此地,即便是东京城内,知晓宗放的,对于他的评价也是大相径庭,不同人口中的宗放单独来看千姿百态,合起来看此人更是匪夷所思。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人若无常必有怪事发生。 因此,当他获知有贼人欲对宗氏不利,选择了按兵不动。他在赌,赌宗氏在此事上将有所作为。他之所以赌,不仅是太后对宗放的重视让他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他若要在此地闯出一番天地,宗氏与秋氏便是面前两座高峰。当然他并非是要搬去两座山,而是想要征服他们,身为慈圣近支若是不做长远打算,恐怕花团锦簇的富贵早晚化为乌有。 只是宗放先是离开雄安城去了云溪湫潭别院,完全打破了柳文质在雄安和宗氏云溪庄子的部属,而宗放看似完全自取死路的行为,也让柳文质踌躇,最终他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在此棋局中失了先手,而再次得到的消息,就是云溪别院已经烧成了白地,即便知道是宗端的斥候马队在官道上全歼了一应匪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他也是无可奈何。 柳文质敏锐的感觉到这场大火只是个起火点罢了,真正的熊熊烈火还未腾起!因此,他调动了他所能整合的全部力量,将自己的职权用到了极致,沿途封闭了能够封闭的任何通道,无论官道山路,各庄头市镇,哪怕是新市港这样的大城,无一错漏。 而至于宗放一行竟没了踪迹,十二个时辰间此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为了找寻宗放踪迹,他是亲自率队走遍了雄安至新市的城乡巡司,光是跑废了的部下,三停便占了一停,马匹也是换了两拨。 但无论新市知监还是帅司都只给了他三天时间,事关宗氏安危,也关系当地局面的安稳。这里毕竟是边地,风吹草动未尝不能引发两国纷争,身为缘边负责治安所在,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找到确定的答案,给他如此兴风作浪之举画个圆满句号。否则,他就成了一个轻浮莽撞的笑话。若非是仙桃城砦有内线往新市送消息,且自己就在返回新市的途中碰上,还真是生生错过了。 “若是不干系军务机密,烦请士彬指教一二。” “宗大先生,果然尚未得到消息?”这仙桃都监倒是一个妙人,只做个区区都监有些屈才了。 柳文质有些恼怒这都监插话,但是脸上依旧平静。 “难道说士彬今日繁忙是为了某家之事?”宗放张弛有度,毫无破绽。 “今日辰时,缘边都巡检司得到驻泊巡检奏报,云溪湫潭有火情,带我率队抵达,雄安城一应管勾公事官吏也已到达,乃是先生别院一夜之间烧成白地,而在湫潭西行官道两侧发现了被诛杀者数十百人,死者无论是所中箭矢还是刀枪伤皆系军中制式器械所致,且死者皆被斫去首级,更是军中手段,而死者初勘大致可认定大多是常年游走肇丹边境的山匪马贼之辈。据下吏所言已经多年未曾有如此规模匪类行事,而据雄安城官吏言及先生前日方动身返回云溪。为先生安全计,我等不敢耽搁,一面通传各庄头召集弓手应变,一面乃往云溪庄子上访问,却没了先生及诸子弟消息。此事毕竟涉及匪类作乱,更涉及先生安危,虽有一路贼人受诛,但我等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一路告变,督促各城寨严防死守,更是期望先生一行人平安。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柳文质一番话将事情交待的清清楚楚,虽然仍是毕恭毕敬的姿态,但是意思很清晰了。你宗放必须给一个交代,只是莫让我抓住你的痛脚! “万幸!” 都监也是一旁应和。 “确实万幸。” 说话的乃是雕云,只见他与虢玩走出正堂,蒲扩与芦颂也跟在后面。 毕竟是大肇地界,雕云有官面身份,他出来搅局才贴切。 第22章 夜阑风是海中鲸 果然,柳文质虽与雕云并非共事,却也认得来人是谁。身为昆仑南路缘边都巡检司的总制,其职责便是昆仑南路地方‘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如何能不认得这海客口中的三眼灵耀,蛇继先呢? 虽然知道此人是许多海商官面上的保护伞,可柳文质哪怕贵为太后侄儿也是无能为力,毕竟此人身后可是牵连了渤海两岸不知多少的官宦士绅。因此此人此刻现身,真是个大麻烦。 “蛇指挥使?” “柳承制!” “未想竟在此处遇到指使。” “呵呵,某也是未想到,好不容易上岸,竟能遇到承制。” 一个是陆上吊睛猛虎,一个是海中赤须蛟龙,幸亏皆是朝廷武官,否则触斗蛮争,必有一伤。 “确实侥幸。” 这次是出自柳文质之口。宗放暗暗叹口气,此子也是不好对付的。雕云出面便是打算与其言语相争,岔开话题。可惜还是小看了柳文质,忿忿之念只在他脸上一划而过,然后依旧追着宗放毫不松手。 “这些匪类合计不下二百人,如此规模便是攻打乡里庄寨也是绰绰有余,却不知为何去寻先生的麻烦?而且放着云溪山庄不去,却只是一把火烧了湫潭别院,实在是蹊跷得很!而且无论别院内还是山路间皆有贼人尸骸,竟是被斩杀了个干干净净,更是古怪!” 话里藏锋,只这两点,若是一般人家,恐怕柳文质早就带兵拿下了! “某家看不出来哪里古怪!贼人想抢谁,难道是苦主说的算?做了恶的贼人,难道不该死?” 雕云可不是蛮不讲理,有些话粗人说更有说服力。 “先生可知其中缘故吗?” 柳文质不打算与雕云纠缠,只认准了宗放不撒口。 “那别院平素只有我在此修行之用,若是我不在时,那里边是空无一人。难不成就沦为了贼寇栖身之所?实在是匪夷所思。也请承制见谅这两日我并不在云溪山庄,不知承制可知我庄客中可有人遭遇不幸?” 宗放久在江湖,虚与委蛇的本事,只怕不在中枢诸宰相之下。因此柳文质听得只是气结,却实实在在挑不出问题。 “这倒不曾有人遇险!” “如此大好!余是深恐庄客有与贼人相通者。如此看来,我那些庄客还是老实本分的!” 这老儿!你怎么不直接说自己是老实本分的! “至于为何这些贼人皆为人所杀,就不是我这退隐山野之人所能妄断!如果柳承制确信乃是军中手段,以我的愚见,非边军劲卒不可为之。” 宗放还真是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是这么许多贼人,岂是这么好打发的?除了边关,内地里说实在话,实在不知道哪里的兵士有如此战力!” 旁边的雕云倒是说了一句扎心的话。 “若说披甲劲卒哪怕一个都也能击溃这些贼人,可是二百多个不要命的歹人,格杀勿论,这数百里地面上,也就是都巡检司能抽调出这许多兵马了!” 柳文质那平静的脸颜色本来就愈来愈差,闻听此言直接变涨红了! 这番话若是传至有心人耳朵里,那还真是说不清了。就凭这一日,柳文质这不要命的奔驰巡查,既可以说是尽职尽责,可若是说你是忙着毁灭踪迹呢?否则为何将这数百里全面戒严?谁给你的权力如此专横跋扈? 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宗放出面,避免真的惹急了此人。毕竟且不提他皇亲身份,院外随他来的兵马也不是现在他们能对付的。 这说话间,早有三郎递了消息,柳文质带来的虽只有百余人,却是皆跨马披甲的禁军,不是寻常巡检司厢军可比,而这城砦内驻守的也不过五十多个厢军罢了。真动起手来这些驻防兵能置身事外旁观就算帮忙了。 “蛇指使,这玩笑话只可在此说的,别处可说不得!” 而蛇继先则依旧本色表演,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诸人皆落座,那都监才安下心来,若是两位在此争雄,无论如何他便是最倒霉之人。 “昨日乃是我与故人相约了一件大事,率先回到湫潭别院略作准备,因为约定之地偏远,于是便早早出行,遣了长子往军前寻吾弟告知我的行迹。至于我等一行人,办完了事,却已经晚了,辗转到此,也是方便行走。” 宗放毫不讳言提及兄弟与长子,有些事看似麻烦,其实不必遮掩,即便是宗端承认贼人为他所杀,又有甚么错处?官兵杀贼便是功劳。 “冒昧相问,不知先生今日出行所为何事?一路上可有什么周折?”柳文质其实一直在观察宗放一行人的行迹。即便是刚刚进入城砦,便亲自检查了宗放等人的马匹车辆。他在京畿多地担任过巡检,颇有公案经验,对于围绕着宗放所发生的一切,可谓疑窦丛生。只是自接触宗放一行人以来,无论是眼观、耳闻、鼻嗅,皆未察觉异样。 便是以他的敏感也没有从车驾马匹以及宗放等人身迹闻到一丝的血腥气。他哪里知道,宗放等人不仅更换了随身衣物,甚至连马匹也早早换成了寻常舆马,兵器也换做了寻常文人轻剑及粗制滥造的朴刀、哨棒之物。 “实不相瞒,此事倒与士彬颇有些渊源!”宗放卖了个关子。 “哦,愿闻其详。” “我且介绍同行才俊子弟与士彬相识,可好?” “这是士彬之幸,烦请先生了。” 宗放示意了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三郎,三郎唱个喏,转身招呼几人上前。 “这位乃是敝人同道好友,壑明俊疾山奔狮峰玉虚宗中长耀宝光洞天盖真人门下。”宗放最先介绍的是虢玩。 “福生无量,贫道玉虚门下青灵子,稽首了。” 虢玩正视柳文质等人,双手抱拳,举到与眉眼平齐处,深深弯腰,双手抱拳自然下垂到腹,再立正抱拳于眉眼平齐处,这一分做派倒真有道门大家风范。 天下诸国皆尊崇道门,优遇道人,尤其是大肇与大綦皆以帝王先祖尊为道门正神,顶礼膜拜,以为国教。因此,柳文质一干人见得虢玩行礼,皆以大礼报之。 “这位是我师侄,乃清虚宗集真观玉清真人门下弟子,风鸣是也。” 风鸣上前拜见,毕竟是少年后进,柳文质颔首便罢。 三郎与六郎也上前参见。 再介绍完了蒲扩、芦颂二人,等到柳二郎上前,不待行礼,宗放握住柳二郎手腕,将他揽至近前 “这此子与士彬颇有渊源,某这两日奔波也是为了与此子结缘。” 宗放轻抚二郎后背,继续说道,“此乃中山华清柳氏子弟,华清太守柳公嫡次子,柳瑒,字秦越,” 话音刚落,便吩咐二郎,“还不拜见从兄?” 柳二郎心领神会,一揖到底,执的是平辈之礼,但是恭恭敬敬的姿态配合着俊俏而亲和的面容,让人莫名有亲近之感。 “愚弟柳瑒拜见兄长!” 此举实在出乎意料,柳文质实未想到方才侍茶的少年竟是中山柳氏的正支嫡子,这时便有些尴尬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王室贵戚,自然知道大晟世家大族嫡子的贵重。士族的地位就是来自身份的认同,因此士庶之分、嫡庶之别乃是深入骨髓的价值观,如果按照大晟礼教,中山别支出身的柳文质在柳瑒面前更应恭敬得多。 慈圣太后出身中山柳氏小宗分支。昔日大宇帝王西狩,大肇与大晟先后立国。国家只是初立,但是国内的世家大族却是早已传承日久,某些古老宗族传承甚至已有千年之久。大宇朝时,大宗固守祖地,小宗开枝散叶乃是应有之意,但是当国家分裂后,本来同族之人,现如今血缘或许还有,情义可就难说得很了。 按着宗亲关系,柳文质见到大宗嫡子应肃拜之,然而柳文质身为大肇武将,如何能下拜外国宗人?不过也有些恍惚,只能上前扶起柳二郎,口内连称得罪。 “得罪,少来与大宗联系,竟不知二郎已经长成翩翩公子了。” 按着辈分,彼此确实是同族兄弟。毕竟作为中山柳氏分支的清苑柳氏,如今出了权倾大肇的慈圣太后,便是柳晏参见也当行君臣之礼。而且早在宣宗朝,柳氏还是贵妃时,两边便序了谱牒,无论柳文质还是柳瑒皆是在册的同族兄弟。 这也是尴尬地方,两家名义上的一家人,其实彼此间生疏得很。对于戍守中山的柳晏来说,若是与慈圣太后亲近,大晟朝廷岂能不见疑于他?反之亦然,这边也无意与中山有甚牵连,引得彼此不快。 “不敢当兄长夸赞。”二郎神态是十分的恭谨纯平,丝毫没有轻佻意味。青年身形挺拔,卓然独立,身姿神采似暖玉一般,温润却又超然。私下里在没正行,可若是端起架子,只这清隽的气质就不是柳文质所能比拟的。 毕竟慈圣太后当年可是作为江湖儿女流落辗转,才在东京与白龙鱼服的宣宗邂逅,当然宣宗那时还只是寻常皇子。慈圣与宣宗乃是少年夫妻的情分,加之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谋略,才能保持经久不衰的恩宠,才有了如今的至尊之位。至于慈圣的亲眷可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范了,但即便是自幼长在宫里的柳文质,与柳瑒相比,局促之态也透着明显的小家子气。 “叔父可安好?婶娘可安好?” 柳文质只能是没话找话。 “安好,可是不巧,若是知道兄长就在左近,今日家父必然与兄长相见,却是错过了。” “哦,今日叔父也到了,我竟未得到消息,有罪,有罪。” “这是我的过错,士彬在此上任几近半载,我竟未能与士彬亲近。昔日乃是我与柳公约定,待二郎成年便拜入我门下就学。这几日就在准备此事,可就是忘了将此事因果与士彬联系起来,实在是老夫之过,看来老夫真的是老矣,心力不足,颇为失礼!” 宗放作懊恼姿态,倒是让柳文质更为惭愧。 柳文质对于宗氏与大晟柳氏关系略知一二,虽然大肇与大晟是兄弟之国,同气连枝,但毕竟是分国而立,柳文质身为边地戍卫武人,联系他国重臣岂不是授人把柄?且柳文质虽然出身小宗,但毕竟是当朝称制太后家人,岂能居大宗之下?于情于理,不如眼不见为净,干脆就将此事视若无睹,更为妥当。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当面被宗放将此点破,是柳文质始料未及的。 这只能说宗放更能因势利导,用雕云冷面以对乱其心,再用柳瑒热情相逢惑其志,这二人对付柳文质恰到好处。 雕云在侧便是柳文质想做些官面文章,也发作不得。 宗放明言乃是因为要收柳瑒为徒才离开云溪,且因柳晏无诏不得入境,因此才由宗放不辞辛苦过境一叙,如此合情合理,若有质疑,大可与中山方面求证。而碍着柳氏宗族情分,柳文质此刻还须作态感谢宗放方可。 话说到这里,柳文质若是还不知如何取舍,那真是枉费了慈圣太后的多年教诲。 “我门宗俊士能拜入先生门墙,实在是门庭幸事,也请先生受我一拜,以为吾弟贺!”柳文质退后两步,持礼向宗放肃拜,虽然仍是铁甲铮铮,寒锋锳锳,但彼此气氛已经融洽几分。 毕竟宗放已经是柳瑒的恩师,又是大肇先帝亲信,朝野闻人。在世人眼里,宗放就是与帝室一体的人物。 一行人序了礼,自然要聊回正题。 “士彬,此间你为长官,我等下一步行止如何,还请士彬不吝赐教。”宗放言语上没有显露分毫焦急烦躁之气。 “不敢当,不才在此幸遇先生,得知先生一行无虞,已是心安,先生身系雄安地方安危,先生无恙则雄安士庶无忧矣!”柳文质也是一番虚言,心下有了计较。 “只是能否烦劳先生往新市一叙,毕竟新市知监明言不得先生安全消息,新市港绝不可开埠放行,而关于云溪别院遇袭之事,绝非小事。也须查实个前因后果,才能上安朝廷,下抚民心,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柳文质也算有急智,总之,只要是宗放自此不离开自己的视野便好。而这番话于情于理,宗放也须谨慎对待。 其实,宗放已经知道此事自己是万万不能置身事外。而此人这几句话也说道了点子上,在新市知监看来,此事便是由宗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不出面着实不妥。 因此宗放并未着急答话,只是将拂尘轻荡,似是扰去夏虫。紧跟着身旁便传来如雷般声音。 “柳承制,如此颇为不妥!” 说话的便是雕云。 “蛇指使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很明白,想让宗大先生与你同去新市,不可行!” “蛇指使,你便是伊阙道水陆巡防,也管不到这昆仑南路地界上。”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柳文质这等青年贵胄,言语上也动了真怒。 “我巡海至此,便是奉了命令,请宗大先生过海。” “奉了哪里的命令?” “自然是帅司命令!” 昆仑南路所辖甚广,现管此地军政的山南经略安抚司便设在渤海北滨的大明府,按着陆路乃是环着昆仑山东麓,折了一个大弯,若是自大明府走伊阙道再转沂岭道至雄安则有五百里山路,可若是过海不过百五十里,旦夕可至不说且一路更为舒适。因此由蛇继先来接,也挑不出问题。 第23章 一棹清歌归晚浦 柳文质是断不愿让宗放过海的,只要宗放上了船,至于在何处下船,就不是他所能控制了。然而,帅司行文在前,照着规矩,他无权拦着工侍高官,即便涉及关碍,也只得报上官处置。 “为何从这里过海?” “若不是新市港戒严,我何须到此?” “你如何知道宗先生在此?” “怎么,你以为我这三眼灵耀的名头只在海上有用?宗大先生门生弟子众多,你就没想到找人问问?” 柳文质眼里都快冒出火了,我若能问明白,难道还会满世界的转悠? “宗大先生的弟子蒲介文兄弟便是在这左近居住,我便是拜托蒲官人为我引路。芦官人不就是客居新市吗?他不就是今日午时才来与我等汇合来迎宗大先生?你若不乱跑,不就能一起到此了?” 柳文质这眼中火都快化成口中血了。敢情,还是我乱跑误事了? “即是帅司相邀可有信函?” 再与此泼才说话,只怕非动手不可。柳文质不欲过多纠缠,索性撕开颜面,这撕开的不是他俩的颜面。按着大肇的官场规矩,如此当面讨要书信对质,那便是打了帅司的脸面,日后断无都巡检司的好日子过,虽然帅司并不直接掌握地方官员升迁,但是本路官员迁转可是须路司府监行荐卷的。 即便是太后的侄子,也是拼上了自己的前程。 这柳文质乃是一片公心,宗放又何必因此而作难于他!与人为善,相忍为国,这是宗放无论做人还是为官始终秉持的原则。 因此当雕云拿出文书准备递给柳文质时,宗放出手予以阻止。 只要柳文质此时接了过去,即便是太后亲侄儿,也必为大肇官场所不容。一介武官,竟然质疑帅司书函之权威,那便是质疑帅司,质疑帅臣,乃至是否认两府的权威。 “不必如此。柳承制也是职责所在,蛇指使得饶人处且饶人。” 书函当然是真的,以宗氏的实力与手段,拿到一封请他帅司议事的信函,乃是信手拈来之事。因此诸人皆不解宗放举动,只需柳文质打开来,雕云必定发难,那时便是谁也无法阻拦宗放过海之事。 为何横生波澜? “莫叫诸位因宗某难堪,这样罢,我从海路与蛇指使往新市港如何?蛇指使毕竟有着上命,莫让他在中间坐蜡。待与新市都监一叙,我等再启航往大明府便是了!” 纵然是宗放饶过了他,这柳文质依旧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 “如此,可否让在下也同船与先生一起前往新市?新市知监对于先生处境尤为挂念,离别时再三嘱咐让我等接应先生周全,且因事涉边务,尤为盼望与先生面议。如今新市港至雄安城内外道路封锁,若是先生前往,或能尽快放开戒严,恢复民生,解方面之惑,度万民之噩。且从新市港再往大明府虽有波折,也是顺途,我随行前往,与新市知监当面,绝不会耽搁先生行程!” 此话一出,莫说是雕云,即便是虢玩等人也都大为不满,你这厮按理也是出身尊贵,怎么跟个市井泼皮一般赖了上来,怎么你还怕宗大先生爽约跑了不成? 雕云已经是乌云罩顶,若非是宗放面前,按他性子,必将发作起来。饶是如此,也唬得那兵马都监汗如雨下,暗自叫苦,心里也埋怨这柳某人实在是不当人子,非要惹出事端才好么?在这高州地界得罪宗家人,真以为你是太后侄儿,就能高枕无忧了? “如此甚好,本是同路人,何必分舟路。只是不知蛇指使的巡船可容得下柳承制的部下?海路上还请与蛇指使商量着来,老夫也不过是个搭船之人。” “只我一人同船,我那些儿郎待放了门禁,从陆路回去。” 柳文质倒也光棍。 有宗放在,他也不信蛇继先半路能把他扔海里。 再说,他搭船也有合适理由,新市港已经封港,若无他跟船,又如何进得港去。 “那咱们便在此稍作休息,分作准备,我也吩咐下人收拾一二。” 转过身也恳切地与雕云商议。 “蛇指使,你看如此安排可好,也麻烦你周折一趟,一同前往!” 雕云乃是自己的副手,灵犀一动便明白其中利害,大不情愿地答应下来也是做给旁人看。 柳文质见宗放答应的爽利虽感意外,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安排自己手下都头等待清早率领人马分头前往新市与雄安。既然宗放无恙,雄安方面也可稍缓防范举措,市面安定也是地方官的风评之一,早早恢复,上下皆安,柳文质即便是贵戚骄子也要周全地面各官长的颜面。 都头于是率部往城砦中去准备,这边还是留下六名披甲弓手供柳文质驱驰。 既然不想此人过多怀疑,索性宗放也不打算离开柳文质的视线。 虢玩则坐在他身侧,闲聊起清风明月来。 沉心略作思忖,虢玩也明白宗放为何如此行事。毕竟,新市与雄安方面皆因此戒严,若是宗放等人执意走了,那行文上报的就不是面前的柳文质了,而是新市与雄安知监皆将上报朝廷,那么此事就不再是地方一隅事务,而是朝堂必须出面处理了,如此宗放即便是到了永州,也将为此事所困住。 新市知监此人,虢玩不能说熟悉,却也大致知道根基。此人少年得意,为宣宗破格提拔,乃是宣宗晚年新政的急先锋,相助士悦士学士开展庆康新政。然而随着宣宗病重,慈圣太后秉政,新政为保守派大臣攻讦,新政重臣纷纷贬谪。随着宣宗崩逝,于是人亡政息,此人宦海沉浮,久在地方为佐贰官。近几年,随着太后权柄稳固,才辗转迁新市为正印官,在任上至今几近两三年,在大肇地方官中任期之久也是少见,可见太后对此人依旧颇为忌惮。 宗放与此人颇有渊源。宗放儒学与士学士同门。庆康新政时,宗放虽遵清虚宗白云先生师命不涉俗务,但也旁敲侧击,积极游走,也算侧身于新党之中。柳文质长在宫闱,常伴太后身边,不可能不知道这段故事,如此积极推动宗放前往新市,便是一箭双雕之意。 其不仅要借此探明宗放身上之私密,也要探究这新市都监与宗放可有勾结。 近年来,随着太后称制权柄益重,为制衡朝堂旧党势力,也是频频动作,先罢黜旧党核心人物,挑动旧党分裂,后张弛新党党禁,陆续迁转新党旧臣,平衡之术颇为娴熟。 此刻已是亥时六刻,有值守望海楼的士卒来报,西南方有三艘海船迤逦而来,从船火判断,约三刻后便能抵达港口。 于是三郎便入厢房将三娘与六郎也唤醒了。 柳文质看宗放一行人中诸多童子,对于其乃是外出会友收徒也相信了几分。 未几,众人便在都监引领下,从院落向海湾港口行去。 堤岸边,苍茫夜色中只闻得海涛汩汩,浊浪激荡撞碎在青石垒筑的海堤上,腥风迸起,海堤另一侧却波平浪静,远远望去只是一片静谧。 宗放心下怅然,不禁长吟。 “鲸波霁云千叠,驭飞棹,千里勤劳,归赏太平风月。。。” “道兄,既然烦苦尘俗,何不归去。”虢玩从旁接话。这一句话倒是把柳文质打算唱和的心思憋了回去。 “我等出尘易,入世难,世人之苦不因我等出尘有所增,不因我等入世有所减,所谓天地不仁也,天下如一,也,三清尚有渡劫日,何况我等肉体凡胎?所谓在劫难逃,你我能躲到哪里去?” “以三宝弘正道,清正音,安正途?” “我以为三宝者,以慈悲容人,以宽俭求己,不敢为天下先,以待后来者,谨此可也!” “不敢为天下先,以待后来者,何解?”柳文质插进话来。 “我辈于天地大道可堪一二已是非分之想,如何敢称自己为天下先?黄钟大吕正音也,可能不侵不调?斗柄回寅正旦也,可能不惑不废?五行分布正色也,可能不杂不染?我辈能将正道保持本色传于后人即是功德无量。某自思自己的本事就这么多,所谓承上启下罢了!” “谨受教!”虢玩与众人恍然间皆有所悟。浊风残月下,一行人走在苍茫间,其实皆是过客,风月依旧、渊海依旧。 这仙桃岛形似蟠桃,而是南北长,东西窄,略偏西北与大陆中间其实隔着的是个泻湖,只是泻湖如今成了泥潭池沼,而这仙桃西邻大海之侧,其西北恰如被咬去了一个缺口,成为了天然良港。正因如此,阖岛居民多靠海而居,饶是万余人口,也是屋舍相接,街巷狭窄,反而是环岛交通通畅,挨着海滨尽是岛民下海捕鱼的轻舟小船。 宗放临时修整的院子本就临着海港,只是前行转至北,缓坡下行数百步就是港湾。站在高处向下望去,这仙桃小港麻雀虽小,已是五脏俱全。在望海楼灯火照耀下,这湾内大小海船桅杆高耸林立,港口边栅栏亭舍环伺岳立,若是清晨开港,便是一片兴盛场面。 望海楼乃是矗立于海湾延伸入海的海岬之上,木石结构的灯楼约有七八丈高,众人眼见得灯楼上灯火闪烁,正与海面上驶来的三条海船通信。 一只引水小舟高高挂起滚灯,迎着船队驶去。 来的是三艘铁壁铧觜海鹘船,船长九丈余,宽丈半,船首装有铁甲板,下有铧觜铁冲角,水手四十人,毕竟是出海巡行,每艘只搭载军士三十余人,合计百人,由一名都头管带。 待得船只横靠栈桥,几个精壮汉子已经跳将岸头,皆一身短打,赤着脚板,分头动作,将缆绳绕着缆住牵引着船舶徐徐靠港,有二人趋至众人前参拜行礼,一个如水手打扮的粗糙汉子,即是旗舰舵手也是节级官,另一个顶盔掼甲的即是管带都头。 雕云略作安排,底下诸人分头忙碌。船上都是草莽,巡航而返,淡水吃食之物,头疼脑热诸药等一应之物尽需补充。宗放等人便在港口廊桥下等待,一干云仆也开始拾掇行囊。 “介文、秉文、清鹏、秦越,”宗放依次点了名,“三哥儿、六哥儿、三娘。” 几个少年来至宗放面前。 “你们几个就送我等到此,现在道路不靖,你们且留在此地几日,一切由你们介文师兄做主。我留下四个老家人在此照顾你们。明白了吗?” 宗放之言,只有六郎大为不解,但面对严父也只是懦懦的说了几句。 “父亲放心,有诸位兄长在,我会照顾好六郎,谨遵父亲安排。”三郎揽住弟弟,防着他信口其他。 其他几人中也就是三娘还想说甚,虢玩一个眼神也是退到一旁。 宗放只与虢玩同行,不算雕云,只带了余者六名云仆。 柳文质欲让手下六个弓手也留下来,却不想雕云过来说话。 “若不是几个小郎君留在此地,还真没有多余地方安排几位,你们倒是运势高,一起上船!” 如此,柳文质自然无法将几人留下,再看那几个少年童子,也料想出不了大状况,便作罢一起上船。至于雕云又来当地都监面前嘱托一二,当地都监忙不迭的接应下来 看着云仆们与巡检甲士等人陆续登船,虢玩、柳文质也随着雕云等上旗舰,宗放拍了拍三郎的肩头,也跨步而上。随着松缆动桨,船只缓缓离岸,方才降下清洗一番的硬帆又徐徐扬起,渐渐向北方而去,岸边送别的只剩下几个儿郎与那依旧恭敬的都监。 三娘看着船只渐渐走远,闷气渐渐难抑,怎地一觉醒来长辈们便把自己给甩开了,但其他几人却似乎波澜不兴,丝毫不因为滞留于此而懊恼。 蒲扩陪着都监,已经转身走回原路,不知二人嘀咕了些什么,那都监竟一个人自己走了。 三娘见风鸣等人向他二人走去,也气鼓鼓的拉着六郎跟了上来。 “介文兄,这边麻烦兄长了,”父亲不在,三郎便是宗家当家人。 “应尽之力!”蒲扩向来言简意赅。 “我与云仆为你们作掩护,去盯着待巡检司的人,待清早这边事了,我们再往大明府去。” “原来哥哥也是有事在身,看来就是看咱们年纪小,看看有甚吃食,早早吃了寻地方歇息的好!”六郎也是生气,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就成了包袱,就这么被甩了。 三郎没有搭理他,而是示意诸人莫作停留,向小院走去。 蒲扩继续说道。 “你们如何行事,刚才可听明白了” “父亲何时安排与你知道?我怎么不晓得?”六郎听了这话,一脸困惑。 “父亲方才所言黄钟大吕正音也,斗柄回寅正旦也,五行分布正色也,所谓承上启下也,你是没听到吗?” 三郎其实只比六郎年长了四岁,但已有掌握门庭的风范。 “论道的事,我没兴趣,听是听了,听没听进去就不知道了。”六郎平素也是最厌烦这类三洞四辅的学问,少儿天性,唯好兵法史论之属。 “黄钟大吕正音也,黄钟地支在子,大吕地支在丑。”大晟好玄,柳二郎解了第一句。 “斗柄回寅正旦也,寅在东北,当此时斗柄则在西南。”风鸣乃是道门弟子,虽然以武入道,但解这第二句,还是信手拈来。 “五行分布正色也,夏是南方火,二七同道,为火居南。其数二七。”芦颂跟着宗放进修儒学,又怎能对河图易数一无所知。 “那先生的意思是。。。” “丑时,西南方,十四里处,有人接应,所谓承上启下也!”三郎不待三娘思索,已经串起了答案 第24章 夜阑风是海中鲸 这几句隐语也就是宗放欺负柳文质毕竟是个武人,文儒道法非其所长。其实言语上已经直白得很了,也是怕难住了几个少年,所以看似隐秘,其实一点就透。 “谁来接应?”三娘脱口而问。 “鲸波霁云千叠,驭飞棹,千里勤劳,归赏太平风月。”三郎学起他父亲倒是有模有样,“别人听不出来,我如何能听不出父亲的意思。” “是万里长鲸仝霁云,仝三叔!”六郎也反应了过来,又惊又喜。 三眼灵耀蛇继先因是官府中人,因此海客称之为海上玄明真君,而这万里长鲸仝霁云便是明暗二仙之海上幽冥魔君,只是外人看来应是不共戴天死敌的二人,却是宗放的左膀右臂。这种事说来都无人相信,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相。 众人在小院里收拾了行囊,便分作两路行事。 蒲扩领着云仆前去守着岛内外唯一陆桥,免得巡检司那些人再看出什么端倪,为今后留下隐患。 而其余几人则往仙桃岛南滨而去,这里乃是浅滩,礁石林立,海面下也多有暗礁。 丑时,向海面上望去,茫茫间一团漆黑。只有一处废用的栈桥从浅滩伸向幽暗的海面,仔细看,才依稀发现桥头有一艘单桅舢板。 凡人大约都畏惧未知之物,比如未知的旅程,尤其是夜晚伫立在海天一色皆是混沌的滩头,未知所带来的恐惧是每个人的自然反应,而人之所以能够不断成长,并非是抑制恐惧,而是即便怀揣恐惧依旧前行。勇气是前行的动力,而敬畏才是生存的根本,二者兼得才能在前进中保全自己,才能于险境中发现生机。 此时,六个年轻人不疾不徐的走过荒废了的栈桥,依次摸上了船。只见船舱不仅预备了淡水糕饼干粮,还有防寒防水浮囊一应之物。 “这是哪个这么好心,东西倒是周全。”六郎看到吃食,便高兴起来。 “这是水师巡船所系巡夜小艇,必是老雕的手笔,方才的船队便是由此向北而来,因此才能安排在此处?”芦颂说着话,已经开始摆弄百宝箱,此时上海正需要他观星定位的手段。 “难不成父亲未卜先知?” 六郎没想到总是神在在的父亲,还真是活神仙。 “说先生未卜先知也不无道理,”芦颂接着说。 “三郎从昆仑山归来这二年也多在庄上,六郎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若是多与先生出来行走,便知晓先生未雨绸缪之本事,天下罕有!”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先生是已经将每个节点皆考虑在内。就拿这舢板为例,即便是没有柳文质搅局,这舢板该在此处还在此处,哪怕用不上,它也是在此处。时候无非是水师再经过时将其回收,即便不见了,也报漂没了事!” “这便是阴阳合济的道理,所谓孤阳不生,独阴不长”,所谓奇门遁甲之术,也与之合也!” 风鸣知其所以然,但是若放到自己,恐怕行事想不到如此长远。 “若是先生不能照顾周详,又岂会轻易率我等涉险?” 芦颂对于恩师那是由衷的崇敬。 宗放一身本领决不藏私,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正因为如此,宗放大胆的让儿郎们去闯荡,而如今更是将天大的重任托付于他们几人。 柳二郎招呼三娘与六郎进了船舱,与柳二郎开始收拾桨具。六郎不屑与女子钻在底舱中,非凑上去与柳二郎争抢伙什,看着他矫情,三郎揪着他的耳朵就甩到舱里,小孩子讲理最好是先打一顿,否则三斤唾沫星子不如一个嘴巴子有用,六郎这类混不吝最吃这一套,果然安生了下来。于是,待收拾完备,做好了出海准备,三郎解了缆绳跳上船来,往船尾调整了舵板,大家毫不拖泥带水,已经滑动桨叶,推着舢板缓缓离港。 “风师兄,可需我把灯挂起来,”三娘从船舱钻出了头,只问正在划桨的风鸣。 “暂时先不要挂灯,”风鸣答道,“这时挂灯,望海楼和城砦望楼看的是一清二楚,咱们不可暴露踪迹,等走远了再说。” “可这黑漆漆的,咱们万一和接应之人错过了,如何是好,”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在这汪洋中只觉得如无根浮萍,无所依托。三娘虽然习武,毕竟是豆蔻年华,初出茅庐,到了海上更觉得孤独无依,所谓挂起明灯,也是给自己寻一份安慰。 “小师妹,莫担心,”说话的是芦颂,“有这一方精妙罗庚在手,再加上我观星定位的本事,咱们断不会偏航,听风师兄的安排,且走上七八里外,咱们再挂灯。” 声音停顿了一下,许是芦颂已经观定了方位,继续说道。 “今夜海风有劲,云清雾淡,只要方位无误,按着咱们这桅杆高度,即便隔着六七里外,两船之间也必不会错开。” 三郎已经调验了舵,走到中间开始检查船帆,须等出了近海海潮才能升帆,这二里海路全靠风鸣和柳二郎的桨力,尤其是逆着海潮而进,更需善于用力,出海时须切着海潮之字形前进,只有过了海潮浪头,才能调整船头直航。 “左舷一息(三秒)一桨半,右舷一息一桨,给舵左,”芦颂已经根据观测开始修正方向,现在海潮进退之间方位和速度皆无法确定,只有入了外海才能测定速度,确定航线。 三郎回到了船尾,开始把橹操舵,风鸣与柳二郎就这么你快我慢或者我快你慢,保持节奏均匀,因此即便海潮汹涌,小船依旧悠悠地向着大海不断远去。 待得一刻钟后,已经不需要划桨提供动力,风鸣与柳二郎开始操作升起了船帆。芦颂也从船头来到三郎身边,船帆起来,速度更比划桨快了许多。 又过了片刻,回头看,哪怕是桃源岛高数丈灯楼的灯光也是消散不见了,风鸣这才从三娘手里接过了已经点亮的滚灯,升到桅杆高处。 看着茫茫大海中这一点光明,众人不禁都感到心头的暖意,海风似乎也轻柔了许多,虽然已经是中夏,但是这点儿灯光温暖的乃是几人漂泊难安的心。海路绝非陆路可相提并论,在这辽阔海面上,人只会感觉自我的渺小和无助,即便彼此陌生也能升起同生共死的激情。当海浪袭来时,无论身份高低,无论本事如何,面对无助的死亡威胁,或许高尚者更加懦弱,宽厚者变得自私,因而海上男儿甚少屈从于出身的贵贱和财富的多寡,那是回到陆地重新苟且生活才会考虑的,而在海上只有强者为王,活下来的就是赢家。 当然这种体会,六个青年还无法体会,即便是熟悉仝霁云的宗家兄弟,听了许多海上故事也就是当做故事听听罢了。 六郎拿着吃食和水罐钻了出来,依次给诸位哥哥递上。几个人虽然没有多余的交谈,但彼此感觉更近了许多。柳二郎也凑到三郎、芦颂身边,三个人搭起了话,只要有柳二郎的地方,必然有了生气,而另一端,三娘和六郎,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围着风鸣,也是一片盎然。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神鬼难测,竟然能布下这一后手,”柳二郎当着三郎面不吝夸赞之词。 “二哥儿也不必夸他,我那老父亲,要是真能料到这么精细,岂能在此被那承制拦住?”没了父亲在身边,六郎凑过来,说起话来也是放肆许多。 “父亲若论韬略智谋,难称天下少有,但是若说是运筹谨慎,那真是独步天下。咱们这步现在看来还是只是闲子,但若万不得已之时,却说不得成为破局的关键。” 三郎当然不会放任弟弟胡言乱语,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船上即便没有外人,也决不可开此先河,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总是在不断放纵间而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凡事有可为有所不为必须要时刻掂量清楚。 “六郎,背后论人不贤,为子议父不孝,慎言!”芦颂是端正君子,听了六郎轻谩言谈,若放平时,他可是敢棍棒伺候的,现在也少不得当面斥责,毕竟柳二郎也是先生的弟子,当面必须立起了规矩。 两个人听了芦颂的话,乖巧的垂手称是,同门之中师兄就是师兄,父亲不在,师兄就是长者,只要是教训得当,兄弟们必须铭记在心。 “先生谋算必有后手,只有如此才能有周旋余地,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非常人所能及,前几日蒲扩师兄就与此地都监联系,这都监乃是宗二先生的老部下,自是倾力配合,至于咱们这后手,三郎应不陌生。” 芦颂不再搭理二人,而是与三郎叙话。 三郎尚未接话,船头便传来风鸣声音。 “前方有船!” 芦颂看了看沙漏,仔细校勘了罗庚,大声询问。 “估计距离我们多少里?” “二十里上下,一艘大船,朝着我们过来了!” 芦颂急忙向船头走去,边走边说。 “咱们此时方向无差,现在是子时六刻,我们已经行了半个时辰,航速不及半更,里程合二十里,直距约十里,若无差错,来者就是接应船只!” 三郎依旧稳稳的把着舵。 “三郎,来者就是你言及的万里长鲸么?此何等人物也?” “豪杰也!” 未及多言,已经传来芦颂的声音。 “对方船速约及更,大约三刻左右我们就和他汇合!” 芦颂看着远方高高挂起的孤灯,确实是艘大船,距离也是如此,看来风师兄于道门中也所学甚广。莫小看这定向测距的本事,放到行军对阵中,若是有个好风候测日者,尚未接战已经有了一半的胜机。 “柳二哥儿,你来把舵!”三郎招呼着柳瑒,成了父亲的弟子,自然称谓上亲昵许多。 柳二郎接了手,三郎也来到船前侧,风鸣已经安排芦颂进了船舱,六郎举了一方底舱船板当做橹牌。于是,船前只余风鸣、三郎穿带起随身兵刃箭囊,各持硬弓戒备。毕竟,海上风云突变,来者究竟是谁,不到见面时,难以确认,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此时,已经是深夜,即便是渔户大多早已回港,且都系小船,能以大船作海捕者也甚少出现在渤海这间海之中;若是行商或运船,断难有单独出海者,即便是陆路,离了官道也是山匪盗贼出没,何况官府力所难及的海上? 内海尚还算安定,四大洋上海贼倒比良善更多,尤其是南方蛮荒大陆沿岸更是有海贼聚集而成的邦国。因此若此船并非接应船只,那要么是海贼要么是走私海商了,其实海贼还则罢了,按船大小收了财物便罢。但若是走私海船反而是死生难料,只因大肇、大晟两国官府皆以走私为重罪,海商担心走漏了消息,故杀人灭口是惯用手段。 宗家也是有海货生意,这些江湖路数耳熟于心。柳二郎尚未成年,从未染指家族生意,自然差了许多,而风鸣只是性格使然,一个少年郎敢独自下山行程千里,这不仅仅是本领了得,更是极致的小心谨慎方可。 对方船大桅高,自然能率先发现舢板,随着越来越近,可以确定来的乃是内海常用的中型防沙平底船。此船竖有两根桅杆,船尾设有尾楼,船上有建棚,可设弩窗,船上近三丈,最宽处丈半,整船尖头阔艉,船身修长,船底为平底,最适宜内海航行,常用作客船或运船。 这类船只海贼甚少使用,只因此船虽然稳妥,但不适宜远洋航行和快速周旋,因此来者若不是接应之人,那就大大的糟糕。 舢板船小速慢,大海茫茫避无可避,诸人只能赌赌运气,毕竟按宗放的安排,大概率不会有意外发生。 然而两船相汇不过一箭之地,便看到忽剌剌地对方船头涌出两排弩手,前蹲三人后立四人,皆持劲弩。此等劲弩射程远超硬弓,且箭力强劲,若是射在小舟上,这个距离当皆可洞穿船板,几人断无逃生可能。 风鸣和三郎大吃一惊,急忙避在桅杆之后,桅杆不过茶盏粗细,其实并无法充分遮掩,毕竟若是强弓还能赌他准度,但是强弩能够蓄力,且现在海风清徐,对方只要不是新手估计这躲避也就是聊胜于无了。柳二郎也半蹲身体,将将的能躲在橹杆后,所谓擒贼先擒王,水上争斗当先目标就是舵工,因此柳二郎抽出钢刀遮在胸口。 未待三郎出声询问。 爽朗的笑声先从大船传来,只是声音稚气十足,分明是个少年。 “哈哈哈哈。。。”笑声夸张,随后是故作老成的少年声音,“宗三郎,此时还不束手就擒!” 三郎闻言,垂下了弓箭,走到船头。 “任你在陆地上猛如虎,在这汪洋大海上也就是一只老鼠,且看俺万万里大长。。。哎呦!” 话音未落,随之一声暴雷传来。 “浑猢狲,滚蛋!” 两排弩丁纷纷退后,一个壮大汉子露出半截身子。 “三哥儿,赶紧上来,看俺给你带了什么好物什!” 声音浑厚,非力大身沉者不能发出此狮子吼声般的动静。 六郎丢了橹牌从船舱钻了出来。 “仝三叔,可有我的份儿!” “少不了你的,快上来!” 说着话,舢板已经与海船交汇平行,大船已经下了碇,正缓缓停驻。小船随着柳二郎的舵也靠向大船。 第25章 移舟换烛清波快 大船上已经抛下数根缆绳,三郎和风鸣接过缆绳,穿过右舷栏杆,并未系住,而是绕着桅杆拉住,大船上也拉紧了缆绳,助力小船快速靠近。 芦颂已经收拾了百宝箱,与三娘收拾随身之物,而六郎在三郎指点下,放下了滚灯。靠到且近,柳二郎也到了船前下了船碇,帮着三郎、风鸣下了船帆。收拾停当,依次六郎、三娘与芦颂先登了上去,随后柳二郎将百宝箱等随用之物递了上去,然后也踩着绳网上船,而三郎与风鸣环验舢板,凡是用过的器具吃食等皆打了包,扔到了海里,然后一手拉着缆绳,也上去了。 这舢板乃是官用的引水舟具,皆是登记在案之物。为了避免麻烦,就将此物系于此地,白日里有下海渔民若是发现自然会带回港口换些赏钱。 于是,一行人等移步大船。举火示意者乃是三老,随着火炬摇动,头碇督促碇手开始起碇,阿班安排张帆,大缭、二缭也开始忙碌,随着火长的鼓点响起,掌舵也应安排着舵工动作,一切都有条不紊,有若军旅。 “三叔,”三郎引着诸人向这胖大汉子行了礼。 壮汉不拘俗礼,只是简单地摆摆手,面上带着喜气,只是身后的半大小子一脸不高兴,还在揉着脑袋瓜,在他身旁还有几个稍长的儿郎,在后面拢着四五人,年龄参差,身形各异,但都透着剽悍之气。 “三叔,可有什么好物件,让俺开开眼!”六郎与此汉子颇为亲昵,上前拉住了壮汉的衣襟。 “六哥儿又长大了些,下次见着,可就不能拿哄孩子的玩意儿了,”汉子张开手掌盘在六郎脑袋上,手掌巨大,几乎包住六郎半个脑袋。 “猴儿,带着你六郎兄弟去下面挑东西,挑到尽兴去,”回头对着那生着闷气的少年喝道。 “十一郎,你这是怎么了?”三郎迎了上去。 “三郎,上次在你家庄子俺是水土不服,输了你半招,你且等我和六郎办完了事,再来与你切磋,”这小子方才船头唬三郎等人,看来是狠狠地挨了他老子的巴掌,只是少年天性,便拉着六郎一溜烟儿的跑进了船舱。 “怎么文哥儿,你这读书种子也来趟这浑水?”汉子看着芦颂,倒是没想到在此能遇上。 “仝三先生,久未拜见,您老可好!”芦颂拱手再拜。 “俺是个什么先生,当得你这般大礼,”汉子颇不耐烦,“倒是我那不争气的闺女,倒是惦念你,还采买了些琐碎物件要我带给你,我本打算隔个三年五载再拿给你,你倒是命好,在这里碰上了。” 芦颂本来面目白皙如玉,闻言竟然脸红耳热了。 “未曾想贤师妹如此用心,秉文惭愧。。。” “有这惭愧的工夫,不如留着写封信给她,真是书读多了,性子也不爽利了。”汉子看似做怒,其实就是老丈人看毛头女婿的心思,再满意这桩婚事,脸上也决不给他好脸色。 只是这桩婚事宗放也放在心上的。无他,就是两个小男女初次见面便彼此萌生情愫。仝霁云自然是不会反对,不说这芦颂是个读书种子,未来必然是登科出仕的,更遑论此子是宗大先生的门徒,师兄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一个又不是被宗大先生视如己出?因此,仝霁云自然是满意这桩婚事,而宗大先生更是洒脱随性之人,只要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至于是否门当户对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仝家也不是没有能读书的,彼此扶持两家人都是大有益处。 芦颂当然是从先生那里得了准信儿,只是还未行三书六聘就碰到了未来的丈人一家,当然是手足无措。一路上的沉静稳重此刻只剩下局促不安了。 “舱内有纸笔,还不去,”汉子转过身,“三哥儿,你带着他!” 后面一个青年迎了过来,挺拔的身姿,清秀的面容,只有两道剑眉酷似这汉子,不似他人大多褐衣短打,而是着圆领窄袖袍,一派大綦士人装扮。此人与芦颂颇为熟识,两人拉着手往后舱而去。 “三哥儿,这三个,可是面生的紧。” “三叔,且容我一一介绍,”三郎先请了风鸣,“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风鸣,风师兄!” “果然一表人材,三哥儿可是没少提起你,闻名不如见面,不愧是金长老的爱徒,令师身子可好?” “小侄拜见三叔,家师六脉调和,身清气盈,并让我向诸位师长代为致意!” “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理应常来常往,莫要生分了。”看着故人高足,壮汉未免唏嘘。 “这位是柳瑒,柳二郎,乃是中山柳世叔的二公子,现在也是我父亲的弟子。” “你便是柳二郎?” “拜见三叔!”二郎一拜到地,虽衣着狼狈,依旧尽显世家风范。 “这位娘子,也是父亲的新弟子,乃是大晟河东虢氏的子弟。” 三娘也上前行礼,只是她性子豪爽,一派江湖作风。 “好,好,好,”汉子连说三个好,这小娘子性子倒是合他胃口,“宗大哥哥门下越来越兴旺,这是好事,既然都是咱家的子弟,我这当长辈的须置办见面礼,娃娃们有甚想要的,我这船上现时没有,也要想法子给你们置办周祥。” “三叔切莫见外,都是一家人,若说礼物,我等小辈皆是空手而来,尚且望长辈宽谅,哪有颜面受赐。”柳二郎这类场面话是信口拈来。 “三叔,且先让我几位哥哥彼此认识,即是一家人,来日方长。”三郎是个直率性子,直白打断彼此场面纠缠。 “五哥儿、六哥儿、八哥儿,且上前来,自相亲近,”汉子转身对这身后三个少年喝道,“其余的各司其职,找两个伙计去看看三哥儿和十三郎,忙完了就到后面一起用餐,”这句话是对后面的几个老伙计说的,言罢,转向三郎几人。 “都是自己人,便不过多虚礼,随我上面说话。” 四人跟着汉子脚步,向船尾尾楼走去。 这仝三叔看着是精壮汉子,三十七八岁却因常在海上看似更老成些。仝家乃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客。仝氏兄弟三人,此人乃是老三,本名仝英,早年间因一桩公案与宗家兄弟成为莫逆之交。宗放接了登云阁,曾力邀仝英加入,仝英受不得诸多规矩,于是此事便耽搁了。随着仝家海上生意越来越大,仝英也成了海上响当当的人物,也渐渐拉起一支有胆识、敢玩命的兄弟兼做起海客买卖。如此以来,宗放也就断了此念,后面登云阁借着仝家海路拓宽了潜伏探查手段,仝家也借着宗家的人脉使得海上生意越发兴旺,仝英也成了永州、高州海滨的黑白两道都能数得上的一方豪杰,而仝英感念宗放情义,改名为仝霁云,以云仆自居。宗放兄弟与他性情相合,宗放当初揽其入阁也是打算让他作自己的副手,事情既然作罢,又怎能让他以仆役自居,于是互相递了庚帖,结了金兰之好。两家子弟自然亲若同门,彼此往来义气也如亲兄弟一般。 “三哥儿,”离开众人,仝霁云去了轻松姿态,神情凝重起来。 “俺方才只看到你们几个,实在是出乎意料,以你父亲的神机妙算,也不得不改变的原定计划,可见这一次是碰上了不小的难事!” 仝霁云遣开船楼中人,才小心说道。 “你父亲与你交代了多少?” “该我知道的,父亲都做了交待。此次,不仅是困扰父亲多年的那个人出现,更还关系到国家安危大事。我也是方才得知父亲还安排了三叔这一路,三叔有所疑问,侄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看三郎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儿郎,但是宗家上下都知道宗渥负责登云阁门内明面事儿,而此子则已经着手于登云阁门外江湖资源的整合,憨厚爽直的外表下其实已经磨去了少年天性,而这少年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仕宦豪门子弟其实大多如此,为了这锦绣家园,他们承担的痛苦与折磨并不比常人少,当然熬出来的其收获也将难以估量。 其余三个少年男女只看这份气定神闲,便是可造之材。 仝霁云可不是平常人,且不说身上背负着百十条人命,手下也皆是亡命之徒。寻常人怕是与他对视,已经是双股战栗了。 但是这几个少年面对他却依旧平常心,这份定力已经难得。而让仝霁云吃惊的是即便是这十几岁的女娃娃也透着煞气,这份煞气非是杀过人,沾过血而不可得。 所谓臭味相投,便是如此。 “柳家娃娃,令尊,也就是俺那柳家哥哥。”仝霁云实在扯不得文绉绉的字眼,“今日已经从龙都港坐船回去了。告诉你便是让你心安!” 柳二郎这才明白,原来若是一切按照原计划顺利展开,仝家的海船才是恩师第一选择。怪不得,无论恩师还是父亲都未将海路当做险途,无论走哪条水路,这渤海之上尽是通途。 “只是你爹爹从北面下来这一路,遇到了些阻碍,倒是没甚凶险。俺留下几个伤重的送到了岛上,其余的都跟着去了中山。” 虢三娘闻言也是心安,只要刺奸众兄弟没有更大的折损便是好事。 “没了的也送到岛上找个好地方埋了,虽说咱不避讳妇人与死人上船,但毕竟天气不饶,若拿盐羓了也实在对不住死去的弟兄。” 这话,其实仝霁云没必要给小辈们说,但是这等冷冰冰的话还是早些说透好,行走江湖生死是平常事,倒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也是武人本色。若是老死病榻,死前病病歪歪,那才真是丢人。 “说这些,便是告诉你们,其他事都与你们无关了,你们几个小子就做好自己的事。想得太多,脑袋便大,脑袋太大,脖子可就担不住了,那脑袋可就容易掉下来了!” 话糙理不糙。 “按着宗大哥哥的手段,如今用到俺这一路,看来事情不爽利啊!” 按着原先的谋划,若是宗放一行人抵达龙都港,便启程过海。没想到等来的是柳晏等一众人,且伤的伤,死的死,若非是柳晏亲来说明缘由,仝霁云早就收拾人马上岸来援了。 于是柳晏将宗放的计划告诉了仝霁云。其一是用快船将柳晏安全送返中山;其二是务必于丑时至寅时,在仙桃外海接应。只这一路,也安排有三;若是接得宗放等人,便听宗放安排行事;若是无人来,则即刻返程,遣人与宗端联系,一切由宗端处置;若是接得人来,则将其送过海便罢。 如今,确实接得人来,却是几个少年。 俺这老哥哥,若论心大谁也比不过他,即便是俺这粗人,也不放心儿郎们独自出海啊。 担心归担心,仝霁云依旧会按着宗放的吩咐做事。 他绝对相信宗放的谋划,所谓信任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信任。对于宗放托付之事,仝霁云也好,宗端、雕云等人也罢,只会完全照章办理,丝毫不会怠慢。 “俺把宗大哥哥安排的事先说明白,如何做咱们爷们儿再商量。”仝霁云边说话边领着三郎渐与他人拉开距离,二人登上尾楼上甲板,其他人知道二人有话说,也就自觉避开。 “半月前,宗大哥哥已经知会俺,因为老雕毕竟是官身,往来不甚爽利。便由俺派出人手来接应消息。这半月来俺的快船都在大明府与龙都港之间游荡,等待北面消息过来,也盯着渤海东西两路有甚不寻常的动静。有个诺大消息从北面送了过来,俺已经告诉了柳家哥哥,却不曾想没能见到你爹爹的面。这消息便告诉你,看如何是好!” “三叔,您是长辈,当讲不当讲的,小侄都听着!” 三郎难得看到仝霁云面露难色,心里也是有些不安。 “今日卯时,北方蛮子派的人已经入了大肇,听传信的说,是拿了朝廷的旨意,有朝廷派来的天使领着,一刻都不耽误的往京城而去。” 此话不啻于晴天霹雳,直接让三郎愣在了当场。 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是说朝廷那边关于东丹使者入朝还争论不休,使者入关尚待时日吗?怎么就两日间,就起了如此变化? “此事当真?” 这话其实多余问,便是仝霁云也无法核实,但传信之事乃是宗放亲自安排,按常例绝不会出错。 因此三郎看着仝霁云双手一摊,也明白此节。 一人计短,面对这局面,还是大家好好商议一番。 于是便在这船楼内,仝霁云与他家三郎,宗三郎、柳二郎、芦颂、风鸣围坐一团,而虢三娘作为虢玩与大晟刺奸的代表,自然也在其间。船楼两侧皆是仝家儿郎亲自守着,旁人皆退的远远地。 当三郎把这消息告诉诸人,果然皆是大惊失色。 莫说是他们几个,便是宗放在此恐怕也尤为佩服幕后人的手段,只以为是在高州与他争先后手,谁知此人已经布局到了中枢。 看着众人皆有些焦躁恍惚,还是风鸣依旧保持着平静。这十八岁青年,总是一副春和景明的闲澹神采,这并非是他故作深沉,而是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当他开口,只这一席话,便也带动着诸人慢慢沉静下来。 “秉文兄,你胸中便有大肇地理图志。且为我等算算,若是东丹使团一路无阻,一日间能到什么地方。” 第26章 怒涛推月辗西风 芦颂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开始心算,片刻便有了答案。 “若是专人引导,不入沿途府城,不避风雨兼程而下,便是轻骑南下,日行二百里已是极限,若是使团则百二十里可矣。” 芦颂自说自话。 “即便不走伊阙道,今日午时也才过大明府北面的清池城。若是先生不去新市或可将将赶上。” “那我们现在便去大明府,岂不正好!” 柳二郎说道。 “不可,父亲在大明府的布置咱们用不了。就算到了大明府咱们也来不及准备。” 三郎说的是实情,大明府的情况就是两眼一抹黑,等他们布局,使团早就走远了。 “使团最方便的便是走山南道在天中府而南下,这一路乃是商道通途。如此算来,自清池至天中须一日半路程,天中府下嘉祥城也是一日。这两处皆近海滨,咱们若是现在西行,最快能早他们一日到达天中府,早二日抵达嘉祥。” “那咱们便先往天中府方向去,早一日便有早一日的计较。” 三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三叔,你看如此可行?” 仝霁云盘算了一下,虽然渤海北滨乃是大肇官军荟萃之地,饶是如此,也奈何不了他,算了算水文地理,正要说话,边见儿子仝五郎急火火跑了进来。 见此,仝霁云勃然大怒。 “小业种,哪个让你糊里糊涂撞进来?” “爹爹,浪里有瓢!” “直娘的,好好说话!”这个儿子是正经的海客,比他这个爹还光棍。 “海上西面来了三条船,看着不是善茬!” 闻听此言,仝霁云起身往拾阶往船楼顶上而去,其余人皆跟随其后。 夜色沉沉,云清雾淡,月华之下海天皆映衬光色,璀璨星光斑斓闪耀,只是即便站在船楼上,看似一览无余,却说能目视的也就是数里之内。若是灭了船火,想在这汪洋之上发现海船,与下水里闭着眼睛摸鱼没甚区别。 能在这仝家海舟上作了望手的,不敢说是千里眼,但这一对招子也是万中无一的人物。万里长鲸座船上的了望手可不止一人,这三人各有所长,且分工明确,有不避烈日的阳目,也有昏明昏暗、云笼雾罩间依旧无碍的阴阳眼,更有如夜猫子一般,哪怕一丝星光也能借此发现海上蛛丝马迹的鬼瞳。 因此即便是这三艘未亮起一丝火光的海舟静悄悄的靠了过来,只在这波光粼粼的变化中,还是没能逃出鬼瞳的法眼。 看着鬼瞳从上面用竹筒沿着信索传下来的消息,仝霁云自然明白是什么情形。 “三叔?” 三郎站在仝霁云身侧,只看这壮汉方才和熙的面孔此时已是满目狰狞。 “不知死活的东西,几只豺狗还真以为狮子睡着了?” 这大半夜里,三艘不点船火的海舟,从西面作箭簇般扑来,不就是恶犬扑食么?可惜这一口咬到了铁骨头,碎的可就不只是几颗牙了。 看着十一郎也跑了上来,仝霁云劈头盖脸就是骂了过去。 “猴崽子,领着弟弟们和书生下去底舱安排好了再上来,若是他们有了闪失,老子扒了你的皮。” 又看了一眼虢三娘。 “女娃娃也下去。” 虢三娘还欲争辩,却被三郎攥住了胳膊。 “师妹,三叔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不方便!” “有甚不方便的?” 三娘脸色潮红,这脾气上来了,却衬托着更加灵动可爱了。 只是宗三郎没空仔细欣赏,而是对她耳语。 “海上厮杀不比陆上,待会儿这些赤脚汉子为了方便,就是犊鼻裈都不愿穿着,他们被人看到是那无所谓,可你怎么办?” 一会儿一大群赤裸大半个身子的男人们厮杀,你个小姑娘混在里面是做什么? 三娘这会儿已经是羞的脸皮如熟透的柿子般,直直剜了三郎一眼,跟着芦颂与十一郎走了下去。 三郎却有些委屈,好心告诉你事情,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仝家船队就是与各国水师相比也是不相上下。除了水手搬着装满箭矢火油之物的木箱一趟趟的奔走,大部分人则各安其位,除了直库的吆喝、阿班的嘶喊,其他人都在沉默中听命行事,井井有条中还都洋溢着格外的兴奋。 所谓闻战则喜,能有这股精神头的,放在哪都算的上强军。 须臾功夫,这尾楼之上,除了仝家子弟及三郎等人,杂事、事头、直库,三老、长年、大翁、火长、各组头目皆聚拢在此。 仝霁云已经戴上八瓣铁叶子毡帽,并不披铁甲,只是肩头穿了铁叶披膊,胸前用裲裆甲片护住,两腕用铁护腕和手甲,其余至多用皮革包裹,两足索性赤脚。其余人等大多如此打扮,甚者便是头上斗笠,上身缀了护心镜,下身到脚皆是不着寸缕。毕竟海上厮杀地方狭窄,若是穿着宽松却被绊着、挂着而丢了性命,岂不是死的太憋屈。 “三叔,我也要一显身手。”六郎闻得有战事,便跟着仝十一郎跑了上来。宗家子女皆须文武兼备,六郎更是生来便是武人胆色,这般年纪大多杀鸡宰羊都看不得,可这小魔王白日里竟也跟着云仆射杀敌人,染了一身血腥气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确实有些让他人忧惧了,至少几个嫡亲哥哥是有些担心这十岁的杀神以后闯祸的日子长着呢。 宗六郎是莽撞好斗,但脑子也不笨,知道三哥不会让他上阵,因此一上来便央求仝霁云带着他杀敌。 “上阵厮杀,哪有你的份?大海之上又是深夜,谁你护你周全?莫要胡闹!” 三郎责骂起六郎,完全是一派长辈作风,却忘了自己也不过十四岁年纪,也是个孩子。 但是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偏偏所有人都不认为有甚不妥之处,而大家也是有意无意把他当作成年人。便是现在,仝霁云也不觉得三郎随他杀敌有什么不妥当的。 而宗六郎更是如此,三哥一句话便蔫了下来,天底下除了父亲也就是三哥能制得住他。 “宗三郎,你瞧不上六哥儿,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来来,与咱家斗上一百个回合!”所谓熊孩子臭味相投,这十一郎瞧着三郎喝住了六郎,于是跳将出来,要为六郎出头。 “猢狲,你又讨打么?”仝霁云乃是虎父,除了疼爱长子,揍起其他子侄毫不手软。 仝三郎便是仝霁云的长子,同宗家兄弟排行一样,乃祖辈同宗下来行三。大肇的风俗世故,三代同宗不分家,同宗兄弟排行乃是同祖父的叔伯兄弟按年龄排行,不分嫡庶只论年齿,彼此间便是亲兄弟一样,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故此大肇乡绅仕宦之家虽不似大晟士族那般开枝散叶、气象宏大,却胜在一脉同气,精诚团结。 若是仝霁云不在船上,仝家船队便是以仝三郎为首领,若是仝霁云上船,则仝三郎便是父亲身侧第一骁将。莫看这穿起青衣襕衫便是斯文君子,如今一身披挂,再凭着手中一柄十余斤重的熟铜铁简,分明便是护法神将王灵官下了人间! 仝三郎是被仝霁云手把手的养育出来的,所谓长子守家业,这是父亲与大儿子独有的特殊情感,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其他几个儿子便是得宠,在父亲眼里也与长子不同。 因此,便是骄悍的十一郎此刻也忙捂着之前被老父搧疼的后脑勺,不敢言语。 阵前无父子,只有真丈夫。 六郎素来在三郎前乖巧,更是人精一个,见状忙道:“全听兄长安排,俺至少能跟在大家后面,打个下手,绝不敢不听号令!” 又对着三郎挤眉弄眼。 “兄长,你是没见到三叔给咱预备了什么好东西,现在不拿来开开荤,岂不是浪费三叔的好宝贝。” 说话间,已经拉着十一郎打开了身后木箱。 也不知这小子哪里来的蛮劲儿,竟把这偌大一口木箱拖拽了上来。 木箱中大大小小的数个漆匣皮袋,海上潮湿盐重,精细物件非漆具皮物不能保存,至于一般货物也需木炭刨花垫底,用麻布裹了才能保存。 六郎从中拿了两个皮袋递给三郎。三郎先打开一个三尺阔的皮袋,其中乃是一张角弓,只是这张角弓较东丹等部族所用之长弓更为长大,所谓“六材”之“干、角、筋、胶、丝、漆”,皆是上乘之物。弓身乃是柘干,角用的是蛮荒大陆野水牛之角,胶是犀胶与南海大黄鱼胶,握在手里,细细品味,乃是一等一的神兵,非大宗师三年之功不可得。 弛弓尚未挂弦,而是在皮袋中有一木匣,打的开来,里面是一束弦丝,皆是永州南方上等柞蚕丝制成,柔韧紧密劲力绵远。 而另一个皮袋内不仅是一副皮制精良的櫜鞬,里面还排满了三十余支雕翎,皆用桦木做杆,任取一只箭簇也尽是精铁铸造,三十余支箭矢无论簇、杆、翎皆是一般齐,实在是精心打造的利器。当下武人或用长短兵器,或马步工夫,但无论如何皆以弓箭为要务,概因列国纷争,海陆不平,弓箭是行伍最核心的武备,凡弓强马壮者必是天下雄兵,因此有一副好弓箭是武人可望而不可及之物。而且,弓箭乃是国家战争利器,上等之物的一应材料皆在各国军器监,良工名师也是国家宝器,其所出产的弓箭不仅有严格编号入库,之后何人使用如何报废皆有档案记录,即便是宗家有武将军职,也只不过能在枢密院下发至军前的器械中挑选精细者,更遑论民间更是好弓难求,即便求得好弓到手,若是无娴熟匠人能持续供应精良箭矢,也是无法发挥其真正威力。 三郎摩挲此名器,虽然爱不释手,但只是稍作停顿便将此两袋东西递给了风鸣。 “风师兄,你且收了此物!” 风鸣连忙推让,他是善射之人,一眼看到这张黑漆蟒纹雕弓就似被勾了魂去,即便是这几十只箭矢,不是良工也断难做的如此规整平直。只是,此乃仝霁云精心为宗氏准备之物,风鸣乃是不请自来之人,岂是他可夺人之美的。虽然习武之人都是直率性子,但风鸣乃是大宗名门弟子,怎能不知进退,忙不迭的推让。 “风师兄,并非小弟不知此物贵重,只是宝马配名士,宝剑赠豪杰,师兄弓马娴熟,在用弓之道上远胜于我,明珠岂能暗投。此等名器只有在兄长手中方能发挥其十成神通,如此也不枉费仝三叔的一片心意!” 三郎把着风鸣的手,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更是将皮袋塞到他怀里。在他这个最好玩物,最好珍器的年纪,能舍得将如此心爱物给与他人,实属不易,家教自然是一方面,天性旷达才是难得。 “风师兄且收下罢,此物虽然难得,却也不是甚么不世出的宝物。三郎,你先捡其他的用着,我回头再给你找来几把好弓来。” 仝三郎看着风鸣这般拘谨,上前说道。 仝三郎也算宗放的半个弟子,虽然两家乃通家之好,但仝三郎毕竟是仝家未来的掌舵人,若是正是拜在宗放门下,在外人看来那不就是宗家手伸得太长了?宗放又岂会落人口实,让仝霁云在族内难做,因此仝三郎便是作为亲侄儿般常来常往,与宗家几个兄弟一起读书成长。 渐渐地便成了惯例,仝家子弟往宗家来会亲访友学习道理,宗家子弟来仝家也是呼朋引伴的品味江湖,彼此相得益彰,所谓金石之交便是如此。 莫说仝霁云与宗放之间,便是仝十一郎与宗三郎也是手足之间的斗脾气,倘若换做他人失礼于三郎面前,只怕十一郎一斧子便取了其姓名,反之亦然。当然,三郎还是更讲理些。 既然是同生死的交情,这些旁人眼里的珍贵之物,又算得了什么?仝三郎唯恐风鸣见外,宗世伯的师侄,与自家哥哥有什么分别,因此不容风鸣推脱,若是在龙都城,只怕非拉着风鸣入宝库,由他尽兴不可。 仝霁云乃是海商底子,不说其他,只说这军械兵刃,就是其一项重要产业。不只是他,四海之上,海商明面上的生意皆以粮食、香料、药材、海货为主,私下里都以食盐、军械、金银、酒品为要。便是不论宗家与仝家的私交,便是在生意场上,宗氏借助着仝氏海路筹备物资钱粮,而仝氏也搭着宗氏将海贸深入大肇北地并西路以及大晟中海乃至东海。 若非如此,宗家怎么能以一己之力保持登云阁的发展和运转?仝家又怎能在这强者如林的海面上闯出名号? “风大哥,兄长让你收下,你就收下,自家兄弟有甚客气,这里面还有好货,不会短了我们兄弟使用。” 六郎从木箱中一股脑拿出四五样东西。 除了两副弓箭,还有几样短兵刃,看来这小子已经划拉了不少好东西。 仝霁云已经将命令细化到每个骨干身上,这才转身入舱来。 “这些好东西先放下,换了寻常兵器,用这等好兵刃对付这些贼男女,岂不是糟践了!” 看着六郎这两眼泛着贼光的样子,仝霁云笑骂道。 一众水手早就将军械搬置楼下,仝霁云招呼一应人等下楼备战,只留仝三郎和舵手等人留在上面,这里决不容失,意味着这里是最安全的,也是战至最后也不得退缩的关键所在,一船之主的战斗岗位便是这里,而仝三郎将在父亲的关注下,开始进入船主的角色。 第27章 隐隐孤舟浪接天 众人来至楼下甲板上,各类应用之物有条不紊的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既让人随手可得,又绝无阻碍道路,妨碍行动的可能。 有用来近处顺风投掷的火罐灰瓶,也有用来灭火的湿砂水缶,至于用来罩人的渔网,掳船用的飞爪,也是一应俱全。 而兵刃更是丰富。 水战披甲者少,因此大多使用长枪单刀之物,只是这类兵刃皆是禁品,平常都用桐油刷了并用油纸紧匝了收纳于底舱夹层之中。此刻,拿在手里还有滑腻腻的感觉,于是水手们都是拿了麻布在仔细缠了枪杆、刀柄,而手里也沾了盐水,如此攥的才能紧些。 除了仝霁云身沉力大拿了一柄宣花斧,风鸣、三郎和柳二郎皆用长枪。此长枪乃系水战专用之物,竹梢上下包铁,后面有铁环,前有三寸长棱枪头,更似梭镖一般。 海上多用弓矢,可毕竟海上起伏颠簸,这弓矢的准头实在有限的紧,又不似内河作战,彼此可以皆成连船结阵接战。大海浩荡,看似巨大的船只散在海面上也如浮萍一般,灵活机动远胜原地等死,故船只冲角撞击,彼此接舷肉搏,才是正理。无论冲撞还是接舷跳帮,首要是不能落了水中,但凡是落水,凡披甲者必死无疑。 更主要的是,海风盐分足,湿气大。弓弦平时仔细存放都保不齐要么松弛无力,要么紧致难张,若是再被海水侵蚀,便是一分战力也不剩了。所以弓矢更多的是用来惊扰敌人,无法持久。两船靠近之时,投枪才是要命的家伙。 故此,海战中,若是朝廷水军不到肉搏战时,贯甲兵丁具在船舱候命,待两船相接才投入战阵,且多用弩手和炮手。而海客们本来都是商匪不分,所用船只至多是大号的商船、客舟,人手更是巴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岂能留着专门的战兵队?更何况,海客之间的争斗要的是来得快、去得快,一击不中,自然罢休。而势弱的更是以逃命为上,被追上万事皆休,追不上,万事大吉,一切以狠快为原则。 而面对官军,除非朝廷水军发了狠紧咬着不放,海客们是不会与水师拼个你死我活。只因是无论胜败都是赔本买卖,败了不必说,即便是胜了又如何?反而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绝无罢休可能,而再豪横的海客又如何能与朝廷拼家底?海客无论能胜几次,败一次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无论何等成色的海客遇到水师,皆是主动告退,溜之大吉为上。 而此时却非如此,这些船就是来拼命的。 向前甲板走着,仝霁云与众人言明了何等状况。 原来,仝霁云送别柳晏后,便亲自率船来接应宗放。但是当座船自新洲转向北来,便发觉被人盯上了。说起来若非是仝家船队,寻常人根本意识不到。 那阳目只是因为三个时辰内四艘不同方向、不同大小的海舟在其西方数里外划了个大大的弧线便消失,便判定自家的船被人盯上了,这话报给了仝氏父子,爷俩也立刻明白自己被盯上了。 因为阳目说莫看四艘船不同,方向各异,且彼此之间间隔时间也不同,但有一样却是关联的,那便是四艘船的操船技巧太过相似,这是同一船队的舵手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共性。 因为总是在一支船队里共进退,哪怕舵手来自五湖四海,慢慢的也会形成近似的操船标准,外行看不出来,仝家船队的了望手再看不出来,那就离死不远了。 分明是同一船队出来的,为何这般小心的在附近出没? 除了是怕仝家船队发现被人盯上了,还能是什么? 到了前甲板,仝家老五迎了过来。 “爹爹,弟兄们都进了吃食,正热着酒水和香肉,待会儿便上,其他的按着老规矩都安排好了。” “六郎和八哥儿呢?” 亲儿子,仝霁云下得去手敲打,但是六郎和八哥儿是亲侄儿,尤其是八哥儿,可算是是仝家老大的老来得子。 仝家老大比仝霁云还长了十一二岁,中间与仝家老二、老三其实还有三个兄弟姊妹,只是一场寒疫便都前后脚随着老爹走了。老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全靠着仝家老大抚养,许是少年奔波在海上惹了寒毒,虽然家境翻天覆地的好转起来,却迟迟没有自己的儿子。 虽然老来得子,但是仝家老大早就明言,仝家的产业传到下一代,只按族兄弟排行来平均家产。别人家都是为了争家产打破头,而仝家却是兄弟三人推让差点儿翻脸。 而这八哥儿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去年刚成亲,媳妇肚子还没动静,便随着叔父出海了。 “八哥儿上了桅杆,他眼神儿好,和鬼瞳对脾气,这是上去偷师去了。六郎去底舱巡查去了。” 仝家十一个儿郎未来必然各自一片天地,父亲与叔伯感情深厚,血脉兄弟间也是情深义重,五郎是仝霁云的二儿子,在就将自己定位为兄长的副手,并努力尽到维护手足的重任。 仝霁云等便继续沿着前甲板向船后走去,无论战斗大小,战前的全船巡视便是主帅必须亲力亲为之事。 五郎也加入巡查队伍,既然儿子在身边,向三郎等介绍敌情的话自然是帮老子代劳。 同辈人说话,三郎他们也好插得上话。 于是仝五郎继续说道,仝家的船出海,被人盯上倒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只是今日毕竟与往日不同,因此再来仙桃岛前,便主动试探对方。 说是试探,乃是座船向着西北往大明府的方向驶去,其实便是想试探,是咱们闯了别人的盘子,还是被人家当做了鱼腩。若是前者,咱们只要走得远了,这些人也就罢手了;若是后者,咱们远离大陆,行止海中,他们也该动手了。可惜,两者都不是。 三郎等人听到这里,还能不明白其中利害? 这些人分明是知道了仝霁云此行的底细,之所以若即若离是这些人怕丢了仝霁云的踪迹罢了。 “三叔,知道您出海来寻我父亲。。。” 仝霁云点点头。 “你别怕折损我这老脸,实话说知道我来接宗大哥哥的,连这条船算上,只有咱老仝家人!” 三郎点点头。现在脚下这艘船,若从外表看与寻常海商所用之船别无二致,且自从龙都港出来后便再未停泊任何港口。茫茫海上,以仝家行船的本事还能被人盯上,问题便是出在龙都港。 之所以不惜暴露目的还跟得这么紧,就说明这些人知道这是仝霁云所在,但却不知此船往哪里去,否则直接往仙桃港而去岂不更好? 听三郎这么分析,仝氏父子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是因为江湖中人能活到老,绝非本领高强,武功卓越之徒,唯有小心谨慎,思虑周密之人才能苟活下来,仝霁云不至于苟活,但是丰富的江湖经验已经给了他答案。 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而盯上自己的人很清楚,最近自己只要有所动作,便是与他关心之事大有关碍。 “这么看来,这必是父亲所说的那幕后之人所为啊!” “这落地生根,还真是无处不在!” 风鸣等人私下里已经给这伙人起了个代号,便是落地生根。 “我父亲那一路只怕。。。” 柳二郎悚然一惊,这不是他思父心切,如果仝家都早已被盯上,那柳晏的归途又岂能一帆风顺。 “秦越,勿要乱了心性。”风鸣抚其背,宽慰着他,“路要一步步走,咱们且先走过了这道坎,才能念及其他,否则于事无补。” 别指望风鸣能说出什么软绵绵的话,这番话于他而言已经是难得了。 “柳叔父就在边关,常年驰骋塞外,什么样的危险没面对过?更何况有仝三叔的老伙计行船,还有刺奸与云仆等情侦高手在侧,想要给他们下圈套哪那么容易!” 三郎也宽慰道,这番话相比风鸣,那就柔和多了。 “柳家侄儿,且把心放回肚子,咱们做掉这面前的贼人,我便派快船前去支援。再说,莫要小瞧了你爹爹,这二十年来,中山内外,大河南北,草原海路,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过有甚仇敌?” 仝霁云将柳二郎拉到面前。 “宗大哥哥是智计无双的文曲星下凡,你爹爹便是诡计多端,八面玲珑的灌江口二郎神!与他为敌的早晚是个死人,” 他拿如铁杵般的指头点了点柳瑒的脑袋。 “你可要把你爹爹这二郎神的名号传下来啊。” 老家伙们少年时的戏谑,此时依旧如故,听仝霁云爽朗的笑声,柳二郎的心不知怎的,就这么平静下来。 “三叔!”头顶传来声音,原来是八哥儿顺着主桅滑了下来,赤脚和小腿都抹了油,这么下来差点站不住,一把被五郎拉在怀里。 莫看八哥儿已经成亲,也就是个十八岁的青年,许是仝家老大老来得子做下来的心病,若是儿子不娶妻生子便不许他出海,只是刚刚结婚,趁着父亲不注意,这小子便溜了出来。 “三叔,那三个瓢子就在切边转悠呢,咱们迎上去?” “都是成了家的人,还没个稳当劲儿,急甚,先溜溜,溜足了劲头再动手,你和鬼瞳就在上面别下来了,就一张嘴能塞进去几斤肉?” 不说仝家老大,仝霁云也心疼这个侄子,让他在上面待着,便是别掺和厮杀之事。刚刚结婚的人见不得红,犯冲!又叮嘱一番,眼看着八哥儿拿着温热的米酒和香肉上去,才继续巡视。 说是香肉,其实大江南北,地上海上所指皆不同,便是海上也说得不是一样的东西。 说香肉是狗肉者,乃是西陆的说法,到了最西边的瀛州又专指黑犬;而昆仑山南多以黄犬为香肉;至于昆仑山北则以犬似于虎而禁食,便以黑驴为香肉,于是海东之地也泛指驴肉为香肉。 而中海及周边诸海,如渤海乃以南方蛮荒大陆之大羚羊为香肉,而北海则以驯鹿肉为香肉,至于西洋的海匪专以鲸肉为香肉。 后者自然是万里长鲸仝霁云敬谢不敏的。 因此船上便有用海盐腌制的羚羊肉作为战前加餐,用捣碎的香肉拌着鱼饭,还有米酒佐着,便是海上人家的美味。 这边好整以暇的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 但是若是从旁观者眼里看,却是这如老牛般的千料沙船,已经被三只豺狼步步紧逼,慌不择路罢了。 这三艘海舟,乃是尖底的快船,两艘大的不过五百料、小的那艘三百料而已,合起来也没仝霁云这艘千料沙船大,但是胜在速度快捷。三艘船彼此呼应,往来有序,乃是江湖海客的手段。 之所以面对仝霁云,这三艘船竟如此堂而皇之的衔尾追来,便是吃定了自己是有心算无心。便是老虎,如今也是落单,难说与饿狼谁胜谁负! 莫看这艘沙船并非专用战船,武备中火油硝石之类也是不足。但仝霁云毕竟是海上豪杰,底下船员更是身经百战之辈,打算先仗着驾船的手段与其周旋。这些小贼既然死咬着不放,那就先耗尽对手的精力和体力,便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是总是拼着全力,一旦绷断了筋骨,那就是待宰的羔羊。 已经是丑寅交时,最是人困马乏时,月夜昏沉之际,三只豺狼眼中的猎物此刻便要亮出獠牙了。 “爹爹,三个清瓢子已经被咱转的七荤八素了,时辰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下套子了?” 众人在尾楼下面已经酒足饭饱,仝三郎探出头来喊道。 仝霁云看了看天色,用手沾了口水迎着风略微思索,便下了令来。 “咱现在是向着东北迎风,这三个瓢子在咱斜西后面,对咱有利,吩咐下去,开张来买卖了!” 又对着几个儿郎说道。 “跟着我右舷抢个头彩!” 仝霁云一声令下,最先动作的是整条沙船所有灯火一起熄灭,若是三四里外,从那几艘海舟看来,便是就在嘴边的猎物,忽的就这么消失了。 不是任何一艘船上的了望手都有一双夜猫子的眼,更何况海舟的桅杆本来就比沙船低了一大截子。盯了半天都是靠着沙船灯火引路,这突然间就让了望手们抓瞎了。 这边可不会给他们重新适应黑暗,寻找自己踪影的机会。 海船已经随着风速调整帆具,在海面上划了一个完美的半圆,转过身型顺风而下。 几人儿郎互相帮忙,也披上两当铠并用披膊裹了。 三郎和风鸣各拿了一张软弓和一袋竹箭,海上潮润,弓弦不能持久,因此用不得硬弓重箭,而船上水手大多用弩,更为稳定好用,只是弩具铠甲更是禁止民间所有,平常都是拆开了藏匿。方才刚拆了装下此时又纷纷装合起来,但都是用惯弩箭的好手,组装机弩乃是轻车熟路,这些弩手首要就是保养弩机,机枢要件都是自己小心收藏生怕损坏锈蚀了,而还有自己用惯了的弩机才能发挥出十成威力。 毕竟是大海商,原以为就是十一郎之前显摆的七张弩,不想七七八八竟凑出十五张弩来,若是官军查抄出来,只这一项,就是欲图谋逆的大罪。 十一郎和六郎没有用弓弩,而是两把弹弓,不只他俩,凡是桅杆上的探子皆用弹弓,以铁石作弹丸,杀伤力不逊于箭矢,反而更加轻便隐匿,毕竟待在桅杆上用其他兵器根本无法发力。 第28章 独作砥柱揽狂澜 只看这几个少年郎这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不是准备厮杀,而是去学堂一般。 仝霁云不由欣慰,幼雏不逊老凤,虽然自己不过三十七八年纪,但在这如朝阳般的少年面前,自己已经老了。 虽然海船没有满载船员,但毕竟是条大船,除了掌舵、木工、水火一干人等,也凑出来四十余人矫健汉子全副武装起来,由此也能略窥仝家的实力,只是一艘不满员的海船,厮杀汉子已经不可小觑,若是让仝家拼出全部家底,大肇水师他也敢放手一搏。 “听我号令,鼓声三响,全舵满左,咱们横着过去,先收拾了那艘大鹞子!”临到阵前,仝三郎的经验远不能和仝霁云相提并论,还是老凤下令,众人才有了准心骨,于是便在这右舷,列好了战阵射手在前,其他人在后,持短兵的皆左手握着尺许大的圆木盾为大伙儿提供遮蔽。 “唢呐吹响再发矢,不可乱了规矩!!”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天下弯月如旧,风卷云淡亦如旧,只是苍海之上迎着风荡着浊浪,帆影跌宕,起伏间一场厮杀即将展开。 平底沙船胜在平稳,航速并非其所长,此刻大船似乎已经后继无力,在摇摆行进间与身后三艘快船逐渐接近。 大船有若蹒跚上坡的老马已经是用尽了全力却步履艰难,而那快舟如嗜血的野狼,在进行一场完美的狩猎。 正当饿狼为即将到口的美味而奋起直追时,忽然,情势骤变。前面的老马猛地回了头,这全身的回转哪里还有老迈之气,乃是迸发出猛虎啸林一般的狰狞,究竟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就看这一瞬间谁的利爪先将对方扑倒。 这三艘快船已经不再是齐头并进的局面。因为方才丢掉了海船踪迹,三艘快船的反应便有了参差。本是斜斜向东北呈直线的船队,如今靠近东北外斜边的海船丝毫未减速,还是向东北而去;而西南这斜边的本来船速就是最慢,也是距离海船最远的,如今更是调整了风帆,更慢了下来,而这中间的担心东北方追的太快,有什么闪失,向那艘船靠了过去。 些许的变化,随着时间延续,三艘船的阵势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位于西南方的海舟相对那两艘船便落了单。而仝霁云的这艘沙船划了一个半圆便冲着他而来,乃是切开了他们的中路,直接将右舷摆在了敌人面前。 如此以来,即便是那两艘海船也随之转向,也已经来不及改变这艘海舟的命运。 那海舟只觉得一堵黑漆漆的巨墙猛然出现在他的右侧,近到这海舟船员对面荧荧光华竟是一双双眼眸,而他们的呐喊声也被那边凄厉的唢呐声所淹没。 星星点点的光芒瞬息而至,直到这光芒及身,鲜血迸出,才明白这是索命的箭矢。而逃过了箭矢的水手并不比倒下的人幸运,当被掷枪穿透了身体将他牢牢钉在了船板上,那传出来的惨叫仿若地府里挣扎的恶鬼一般惨烈。 海舟上本来便容不下许多水手,而这一轮打击,便将右舷敌人,来了个非死即走,以至于火罐中的火油被火把点燃,仓促间竟无人敢来救火。 十余米的船身,三处火头。 等大船奔驰而去,卷着碎浪,扭动身体,又划了一个大圈北上,身后这艘海舟已经成了照明的火炬,光芒掩盖了了天上弦月的风采。 居中的那艘快船率先发现了身后的动静,也是早于同伴转过身来,而他的同伴已经远在三四里外才开始转向。 两船相向而行,就在相距里许时,沙船本是逆风,却借着减速之便,在此掉转船头。这可是极为冒险之举,若是转向时机稍有迟疑,便是将自己薄弱的侧面面对着敌船头部的冲角了。此时调转船头,既是仝家父子对于自己船技的自信,也是欺负敌船之弱小。 而那海舟便直冲而来,打算以小博大,便是以卵击石也要撞上来。 可惜。大海船压根儿没给他留下机会。这转向恰似武林高手故露破绽,引得敌人上套般。转过身子的海船将将避过了海舟的冲角,而这海舟猛地再向海船切过来,却除了将自家水手甩的东倒西歪,还是无法撞上海船的身子。 莫看小船依旧灵活靠过来,但大船就这么看似缓慢的扭动身子,便总是保持与小舟的平行航行,就这么数十尺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天堑般,小船拼尽全力也是无能为力。 在这激烈的追击中,两船上的战士们却是截然不同的状态。对比海舟上那虽然紧紧抱着桅杆,把着船帮,依旧被甩的七颠八倒的水手,大海船的水手们不仅是沾了船身更大更稳的光,自身素质也高出一大截,便是三郎、风鸣几人靠着苦练的下盘功夫也能勉强站立,而诸多海上健儿随着船身摇摆,依旧保持着身形的平稳,仝霁云赤着的双脚似生了根一般,便如擎天玉柱般牢牢站定。 趁人之危是失败者对胜利者的控诉,而胜利者并不在意是抓住了敌人的弱点,还是制造了让敌人陷入危险的险境。比如此刻,面对愤怒而无奈的对手,此刻再不露出爪牙,就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随着唢呐再次发声,片刻,海舟上的哀嚎声响成一片。 随着海舟慢慢减速,海船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于是又向右转向,在阴沉的海面下激荡起银色的弧线。如下弦月般的优雅身影下,发出了来自地府的怒吼。 两轮打击下,海舟似乎已经被抽离了灵魂,随着火苗顺着桅杆奔腾而上,化作了暗海上明亮的火炬,与远方另一团火炬,相映生辉。 远方的海舟似乎已经被同伴的毁灭吓破了胆子,刚刚折返的船头又打着转准备向西北方逃离。而顶着北风航行的两艘船,现在拼的就是出色的航海技术,莫看那海舟更加纤细灵巧,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厮杀了一场的仝霁云已经领着四个儿郎回到尾楼,亲自掌舵追击。说是厮杀,这般轻松惬意都对不起这战前的夜宵,除了掌舵的仝霁云,和忙着与了望手联系的仝三郎、仝五郎外,仝十一郎已经拉着宗六郎大呼小叫的吹嘘起来,即便是风鸣也放松下来。 宗三郎本也正和柳二郎说着闲话,却仔细看着宗家父子这一脸严肃甚至还有些紧张,不免生疑。追击残敌途中,保持专注认真自然是没错,但仝三叔却迸发出远胜方才的战意,趁着已经悬挂起来的滚灯,再细细观察船上的水手们,皆一脸凝重,大多都直勾勾的盯着西面深沉幽静的海面。 “小子们,抓稳了!”仝霁云见仝三郎扬起信筒指向西面,绷紧的面孔才扬起一丝笑意。 “正主来了!” 随着话音,仝霁云已经开始向右打满了舵,桅杆上下众水手也配合着转向,开始收拾索具,主副两桅上的硬帆随之调整角度。 船速并未因突然转向而慢下来,反而是随着帆具调整,借着风力成了顺风而下,越来越快的势头。 随着西方海面突然闪动火光,这黑暗中竟隐藏着早已蓄势待发的恶龙来。一艘体量足有两千五百料以上的艨艟巨舰显出身形,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 “还真舍得下本,拿着几条小鱼作饵诱我。只是这等微末伎俩,拿来骗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虽然仝霁云说得轻松,但毕竟是从猎手变成了猎物,全船上下一片肃然,虽然干掉两艘快舟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毕竟也是消耗了大半体力,因此除了掌舵行帆以及了望手,其余人都在抓紧休息。 夏日的深夜,沾了水气,也是阴凉的伤人肺腑。因此,一直在底舱忙活的仝六郎吆喝着几个伙计,每人担着四瓦缶的姜汤上来。 这姜汤里面还放了足够的盐,便有人拿着吃剩的饼子,又是一顿宵夜。这时,便不供应酒水了,酒水这东西,人喝了发热快,冷的更快,远不如这姜汤那是能暖和到五脏六腑里,再加上盐给的足,体力也恢复的快。 常在外奔波的,无论舟车皆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无论四肢多么健壮,都有着肥硕的肚子,越是老江湖越如此,这点倒是与世兵老卒类似。所不同就是行船之人,腰更细一些,皆是习性所致。 日夜奔波,饮食多是跟着闲工夫走,更兼酒肉荤腥来者不拒,海上更是多荤少素,自然是放任肠腹越来越敞亮。而对于海客来说,一副好肠胃乃是保命的手段,且不说不容易因颠簸患肠痈之疾,便是厮杀起来,这厚厚的肚皮也能挡衬兵刃。 因此这会儿,大多数人皆拍着灌满了姜汤的浑圆肚子,开始肆无忌惮的吼叫起来。 眼看着那潜伏而来的黑船在身后越来越近,仝霁云与自己的水手们越来越兴奋。 这黑船已经在身后不过二里地的距离,再近些顺着风,轻箭也颇具杀伤力了,但是宗三郎与风鸣等人并着仝氏兄弟皆取了投枪站在船尾,丝毫无惧,反而是仔细观察来敌。 这绝非是海客们的手段,即便是仝家也拿不出如此的艨艟,并非是其规模庞大,而是这等标准战舰,岂是江湖人所能拥有的,哪怕是如仝家这般渤海上奢遮人物,也不敢如此犯禁。陆上私藏甲胄五领以上便是全家杀头的谋逆大嘴,而海上哪个海客敢有这么一艘艨艟巨舰,便是扯旗造反的头子,官府必诛之而后快。 因此这必然是官府水师的玩意儿,能拿出这等巨物埋伏于此,专为对付仝霁云,只能说其后操作之人本事通天。 “这不是大肇的兵舰,”仝三郎见诸人看得仔细,便为他们解惑,“此乃大晟水师之物,至于是大晟朝廷还是谁家的这边不好说了。” 仝三郎既然能与芦颂成为文友,可并非是因为自家妹妹的原因,胸中也是一片锦绣的。 看柳二郎神色有异。 仝三郎宽慰道。 “虽说看不来,但是按着道理来看,也绝非是大晟朝廷所为,必是世家自作主张的作为。” 即便如此,以大晟世家势力来看能拿出艨艟巨舰千里外行此泼天大事,也没几家能做、敢做、会做! 柳二郎听着仝三郎一席话,脑袋里已经琢磨此舰的底细。 “这艨艟此时杀出来,大伙议议,它是为了谁来?” 风鸣虽然所知尚浅,只是这一日下来,却也清楚自己身处何等局中。他只是初次下山行走江湖,心思质朴却不是呆傻之人,久在师门学习武功道法以及武经兵法,虽不知师父教授用意,却也是文武双全之人,一句话便问道根本。 诸人一愣,细思量却是明白其中利害。 既然是大晟兵船,若是冲着柳晏而去,也算合情合理,然而其并未如此; 若是与仝家有仇怨,自仝霁云离开龙都港差不多快十个时辰,三艘快舟尾随一路,这期间却并未动手; 偏偏是在仝霁云靠近仙桃港,或者说靠近新市港之后,这些人才开始行动! 宗三郎几人眼神相对,便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与自己一样。 这些人便是冲着我们,不,应该说冲着我父亲而来的,宗三郎如是想,那这些人身后之人便呼之欲出了,只是想不到此人手段和资源竟是如此狠辣雄厚。 一只手紧紧抓在他的肩头,那是风鸣在给他鼓劲。 另一手也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柳二郎也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认真的目视前方。 仝三郎也在他身后,手抚在他的背上,仝五郎、六郎则也在背后左右而立。 四人皆相视一笑,面对强敌,自己又不是毫无依靠,有兄弟好友在侧,又有甚么好惧怕的,便是与他好好斗上一斗,也叫这老狼知晓雏虎的厉害! “无论此人自以为螳螂还是黄雀,终不是猎人的对手,且看吾父的手段!” 仝三郎身量较两个少年颇高,便是与风鸣相比,也是更为挺拔,而这玉立之人此时迸发出的自信,便是未来仝氏领航人的风姿。 果然,仝霁云眼看着敌船紧追不舍,反而将舵轮交还给老舵手,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父亲。” “叔父。” “三叔。” 看着无论是自家还是故旧的儿郎们,丝毫没有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强大敌手所惊吓住,反而一个个如乳虎般战意盎然,跃跃欲试,仝霁云老怀甚慰。 人到中年,拼自己是不服气,而拼子弟那是有底气,子弟们越强大才意味着老祖宗交到自己手里的传承能够发扬光大,若是如此,便是今日死了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自己的牌位摆在祠堂里也对得起子孙后代的香火了。 “今日还真是等来条大鱼,这四海之上还没有我万里长鲸吞不下的海货,不管他是哪路来的海龙王,咱也要抽了他的龙筋去!” “全凭父亲(叔父、三叔)安排,儿子(侄儿)敢不效死!” “咱家人死什么,要死也是他们死!”仝霁云一指那紧随其后的敌舰,如狮子吼般,声若惊雷而出,“举火号,收网捞鱼!!!” 随着带着火信的哨箭被硬弩斜向上方射去,不待它从最高点划落,只见东西两侧也各有火头飞起,不多时也有哨音而至。 这番动静自然逃不过身后的敌人,只是敌人并未放慢步伐,大概是这突然之举,让他们有些手举无措。毕竟若是真有埋伏,也应是两船接舷跳帮,厮杀的难分难解时出现,那时便是想作罢逃离也是绝无可能了。 若非三艘海舟都非其一合之敌,仅剩这一艘也起不到迟滞仝霁云的作用,这艨艟也不至于中途出现。 或许宗三郎等此刻也与来敌想法一般,兴许并未被仝霁云藏起的后手惊到,倒是仝霁云此时的作为,才让人困惑。 第29章 鹰扬虓啖虏胆落 看着几个年轻人面有疑色,仝霁云更为满意,果然这几个孩子都不是有勇无谋之辈。莫看仝霁云是江湖上的草莽,但是能与宗放、柳晏等成为至交好友,岂是彼此利益往来就能如此的?以宗放之眼界,柳晏之身份,若是仝霁云仅仅是个好勇斗狠的莽夫,最多也是沦为别人的爪牙罢了。 再看仝氏兄弟的出身和发家轨迹,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也。而仝霁云虽不是读书之人,却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闯荡二十余年,打下如此产业,还依旧身强体健,致命伤残都从未有过,即是仰仗其猛如虎,更得益于狡似狐一般。 而这三分狡黠再结合七分义气,便是仝霁云的本色,是他拿捏一众海上兄弟的本钱,也是他碾灭每个敌手的资本。 此刻便是他那号称左右护法的两大臂助从两侧快速杀来。便是这黎明到来前的昏暗时刻也丝毫掩盖不住这两艘快舰矫捷的身影。 敌舰即便是艨艟巨舰也没有以一敌三的勇气,更何况海上不比江海,只要足够灵活,即便是拍杆这类杀器,也很难派上用场。尤其是看到三条海船上皆有能将火箭射到二三百步高的劲弩,敌舰也不敢怠慢,也开始调整速度,准备改变方向。 毕竟这两艘快船虽然不过是千五百料的海鹘船,但是船头那坚固的冲角也绝非等闲之物,若是被他们从左右两侧撞到船肋,哪怕是三千料的楼船也承受不住。 艨艟只装备了中型拍杆,即便如此也是长达数丈,力至千钧的利器,如今已经转向右舷高高抬起,这也看得出此舰统领倒也有些见识。随着艨艟转左,仝霁云的座船与西侧来援便在他的右舷,因此拍杆朝向右舷,胜算便更大了些。 然而艨艟这番常规算计落了空,仝霁云的座船乃向右转了方向,竟是与艨艟拉开了距离,而两艘海鹘船也开始调整方向,竟朝着艨艟身后那艘落单的海舟而去。 这一变化又让敌人开始揣测仝霁云下面的动作,于是艨艟加快了转向,似乎是打算先去解决东面来敌,援助海舟脱困。 可惜,其又算错一步。仝霁云的座船并非是打算脱离战阵而走,反而是转过方向后便在这艨艟左舷三里外由平行而越来越近,到了百步的近距离后,保持了平行而进。 与此同时,仝霁云将两样杀器也已经安置在了右舷,若是这两样东西落在官府手里,那也是一项重罪。只看这三件利器乃是下有前轮,后为木架,而在这高五尺,阔四尺的木车上,安置着朔长的两弓床弩。 这两弓床弩,乃是前后两弓蓄力,所用弩箭哪里是寻常箭簇,乃是如诸人手中投枪一般,所谓木杆铁翎,若中之人马皆碎的凶蛮之器。 只是不同于军中所用那般笨重,若是军中装备,便是绞轴张弦也需三十余人,这还是少的,若是三公床弩,则非百人不能张弦。此弓弩若是如军中般,非全船之人皆用来操作不可,然而即便人手足,这甲板之上也是站不开。因此这床弩的绞轴乃由老藤粗麻结成的绳索盘着,另一端则盘在主副桅杆下面的绞盘上。 再仔细看,这绞盘便似车轮般套在桅杆上,而牵引绳索便在绞盘之下连接,只见每个桅杆皆有八个好汉每人抱住绞盘一个手柄,全力推动,随之绳索逐渐收紧。 神奇之处在于,即便是八人中间停下休息或调整节奏,这绞盘便似被咬住一般,并不会回退。如此一来,绞盘便只向一个方向用力,越收越紧,渐渐将两张弓臂收紧如满月般。 随着弓弦入楔,便有人将箭头裹着厚厚毡裘的重矢放入槽内,剩下的便剩下瞄准击发了。这重矢缠缚的乃是由鲸油、火油和松香调和的毡裘,若是引燃用水是无法扑灭的,对于没有拍杆之类的战船,这便是生存制敌的倚仗。 柳二郎看的眼睛都直了,这等杀器岂是民间所能置办的?即便想置办也没有门路啊?便拿中山柳氏来说,除了郡城华清外,治下十余个城池,拢共装备床弩也不过三十余具,其中两弓床弩不足十具,三弓床弩更是一具都没有,即便是这等规模也足矣羡煞旁人。 至于宗三郎也是尤为吃惊。大肇对于军器管控较诸国更为严厉,这等军国重器除了陆上边关要塞城防所用,也只有拿了政事堂的凭由,能在西洋捕鲸的船队方可装备,即便如此这些船队入了大肇海境也许将此物拆卸入库并由官府核实封存。 再仔细看这床弩,远较军用更为便利,这便是父亲与蒲、芦两位师兄的首尾了。 果然,仝霁云说起这两件杀器乃是洋洋得意,正是宗放遣芦颂为其改良的,至于原件从何而来,他不提,别人也不问。 随着用木槌击发,两支巨矢便嘶鸣着劈空而去。 若是不曾上过战场,即便是再好的说书讲文字的说话人也不免会认为,所谓火箭便是引燃了而放的漫天火雨,其实若真是这等能在空中保持燃烧的火箭其造价之高岂能是漫天放的? 不为空中风阻所熄灭者,须将毡裘内浸透了松脂火油,但若是如此这箭矢岂不是头重脚轻了,若是如此,即便是硬弓射出去,也是没个几十步便一头坠下。因此火箭须前后都做了配重,但这般重量,非二石以上硬弓不能达百步以上。 这样的射手即便是百万军中又能有多少?若是有如此身手,又岂会混迹江湖?无论是投靠天下任何邦国,最不济也是大肇殿前弓箭直、大綦鹤禁府、大晟射生营中的上品射手,吃喝不愁! 所谓火箭者,皆是不求准头,只管将沁着硫磺、硝石、松脂、火油之物尽量多的投射于敌营,只要敌营任何灯烛火把被其打落引燃,便能呈燎原之势,而己方也以床弩、抛石机等投掷火罐、火球以引燃、助燃之。 全凭火箭妄图火烧敌营实在是过于想当然,自古以来,火烧连营者大多是以骑兵偷袭敌营四处放火最为成功,而海战者,纵火利器莫过于连绵不绝的火船,非此不能够克敌。 因此现在这火箭虽不足以克敌,却绝对能将敌人的胆子吓破了。 果然,一刻之内也不过射了三轮,但就是这六支巨箭,已经唬得对面开始加快转向,尤其是眼见得那孤零零的海舟被两艘海鹘船左右夹击下,已经是樯橹俱损,停在海上行将就木之态,更是坚定了全速逃离的决心。 当众人皆以为仝霁云会全力将这船敌人拿下时,他又作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停止追击! 停止追击? 是的,所有人都没有听错,仝霁云停止追击,放那艨艟掉头南去。 “叔父?” 仝八哥儿从桅杆上滑了下来确认号令。 “不追了,”仝霁云摆摆手。 “你在上面,没看到那船上最后挂了什么旗?” 莫说仝八哥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如此数尺开的大旗如何看不到。 “那是东海雕氏的号旗,亮出这个,就是等于认输服软,他知道咱们是谁,现在自报家门,就是欠了咱们一个人情。” 说是号旗其实并不准确。 大宇朝建立后才慢慢齐备各种礼制,其中重要一项便是九旗制度,即常、旗、旜、物、旗、旟、旐、旞、旌九旗。 天子者,常也。三辰太常旗乃是天子祭天、征伐巡阅专用。即所谓‘王建大常,縿首画日月,其下及旒,交画升龙降龙也。’现如今,天下只有大綦、大肇、大晟、后宇及东丹五国君主使用之。 诸侯者,旗也。当是,唯西陆后宇朝内诸侯用之。 三公者,旜也。唯大綦、大晟与东丹执政使用。 大夫者,物也。乃大肇、后宇执政以及大晟二品士族所用。 至于旟则各国将兵主官可用。 而旐则最为不同。于大綦乃是驻防军政主官所用,如大都护、节度使等,东丹如是;于大肇则是府路级别以上的地方官府所用,宇朝如是;唯大晟则为五品以上至二品士族使用。 至于旞、旌等则从天子专用滥觞为军旗、仪仗之用也。 因此,仝霁云所说的号旗乃是俗称,其雅称乃是旐士也,乃是中等之家所用之物。 仝霁云缓了缓懒腰继续说。 “再说咱们为何要与他拼命?且不说计较不计较咱们的损失,就算咱们打赢了如何?这艨艟咱还能带回去不成?” “再说,这东海雕氏远在东海,为何到此找咱们麻烦?莫看这厮阴险狡猾的想打咱个不提防,但是却也不打算和咱死磕。否者,你们真以为咱们就这么几下子就能把他吓跑了?至于咱们,咱们还有正事要办,与他纠缠岂不白耽误工夫?” “这么说来,其实这东海雕氏与那三艘海舟并非一路人?” 宗三郎这句话颇为仝霁云赞赏 作为宗放的嫡长子,无论宗放与宗氏子弟如何看待,在尤重嫡庶的东陆人眼里,只有宗三郎才是宗放衣钵的继承人,才是宗家未来的家主。因此,宗三郎的自身成就不仅决定了宗氏的未来,也兼顾着以宗氏兄弟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庞大利益集团的将来。 所以,宗三郎的眼界高地和视野长短,乃至思维及触角是否敏锐,都牵动着许多人的神经。比如仝霁云,看到宗三郎不逊乃父的风范和慧性,自然是发自肺腑的高兴。 “三郎,且给咱们说说看!” 仝霁云比宗放更希望宗三郎能从如此年纪就开始建立自己的威望来。 “前面三艘海舟明知实力悬殊,仍旧纠缠不休,敢于死战,且甘愿以自己的牺牲,为艨艟创造伏击我们的可能,仅这份胆识勇气便远胜后者。” 宗三郎朴实敦厚的长相每到这等时刻才迸发异于常人的光芒来。 “莫看那艨艟威武之躯,但是并无与我对阵死战之决心,完全是抱着得过且过之心而来,但是东海雕氏并非东陆之豪门。远涉千山万水而来,却又虎头蛇尾而去,若是所料不差,乃是其家族碍不过情面,不得不来尔,偌大架势也是给各方面一个交代!” “如何交待各方?” “若是能靠着这副架势吓退我等便是有功,若是不济也能自保。便是用这等大晟兵舰,看似威武,其实若是碰到我朝海巡军舰,只怕也就偃旗息鼓而还了!” “其背后之人属意用大晟军舰,恐怕还有挑动肇晟反目的打算!” 仝三郎补充道。 “可惜所托非人,东海雕氏不是任人揉搓的蠢物!” 柳二郎对于大晟事务自然是有发言权。 见得柳二郎开口,宗三郎便不再说话,有关大晟士族,便是柳二郎所擅长之处,哪怕自己也是一清二楚,也应留给其尽情发挥,所谓成人之美,便应从小处着手才有润物细无声之效。父亲教诲,一日三省也不如学以致用也。 “东海雕氏,仝三叔也是知晓的,虽然位列世家中品,不过是东海豪强出身。现在之家主雕攸者虽身居御史中丞,也是其祖余荫使然。靠着昔日在宣王左右殷勤之劳,又凭着得了宗室诸王的举荐,才发起家来。只是其家族盘踞东海长生岛上,坐拥岛上铜铁之利,何必远涉关山行险呢?” 柳二郎侃侃而谈,但确实言之有物,这么一个土豪出身的世家,为何能牵连其中,实在让人玩味。 只是,弄清楚这些事并非当务之急,对于他们而言是旁枝末节,实在不值得耗费精力。 现在头等要务是过海,眼下头等之事是等那两艘海鹘船将收拢的敌人活口押过来。 若说众人中唯二无精打采不尽兴的便是仝十一郎和宗六郎,二人只觉得十分力气只用了半分,嘟嘟囔囔的被仝霁云撵开,去船舱寻芦颂和虢三娘了。 而远方,两艘海鹘船已经分离,其中之一开始在周边巡弋以防不测,另一艘便与海船相向而行,越来越近。 海舟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幸存者都被收拢在一起,也不必再押到仝霁云的座船上。 当两船平行时,用木板搭起了方便过往的船桥。木板搭在略微低矮的海鹘船甲板上,仝霁云带着仝三郎、宗三郎、风鸣、柳二郎、仝五郎几人依次来到这海鹘船上。 还未等海鹘船上已经恭候着的两位船长行礼,仝三郎和五郎先一步拱手而拜, “麻子叔、鹞子叔。” 二人连忙摆手,还不待拱手拜仝霁云,已被仝霁云上前左右开弓,拍在二人肩膀上。 “十八麻子,绣面鹞子,还是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让俺放心!” 十八麻子本姓便是姓麻,年轻时候便是仝霁云的伴当,因一场海战被对面拿火筒喷了,却是命大,没落下残疾,只是一脸燎泡,待伤愈之后便成了坑坑洼洼的麻子,于是十八麻子的外号便被自己人叫了起来,只是江湖上可不敢如此调侃于他,乃是人称鬼面计都。 绣面鹞子本姓药,乃是仝霁云座船上了望手鬼瞳的亲爹。他便是第一代鬼瞳,又加上身轻如燕,能在海船桅杆间来去自如,便是仝霁云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此人喜爱纹绣,不似他人绣了一身的花,而是剃去了毛发,将煞神黄幡星绣在头顶,故称绣面鹞子,而那些侥幸从他手下逃生之人则称其为花面罗睺。 二人乃是仝霁云的左膀右臂,是仝家老三这一脉的中坚。 平常此二人皆是各率船队往来于东西海作海贸生意,兼着做些无本买卖。便是在东海行走的绣面鹞子发现了这艨艟诡谲的航迹,这才能让仝霁云从容布局。只能说,兄弟们靠得住,当头领的日子才过得安心。 第30章 虎豹哀嗥雷风烈 莫看已经是一方当家人,二人在仝霁云面前依旧是往昔小兄弟的做派,亲近中秉持恭敬,言语与姿态上绝无逾越之处,便是鬼瞳在桅杆上看见了自己的爹爹,也只是来到甲板上,远远的给父亲行礼。 仝家船队便是靠着紧守规矩,而绝非单纯的武力,才能在短短二十年间称雄海隅。 闲话叙罢,便是正事了。 海鹘船的左舷船栏边上,一排跪着六七人,皆绑缚结实。海上争斗,只要是败者,逃不了的大多是死路一条,凡是伤重之人皆一刀了事,扔到海中;海上漂着的,只要找得见的,皆用弓弩射杀了事,即便是正在下沉的快舟,也有水手正在作业加速其沉没,所谓杀人越货不留痕迹,就是如此。 便是山贼面对海匪也是自带三分惧意,只因海匪残忍更甚山贼,山贼对于江湖同道尚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一说。但是海上同为海客只要动手,必是一方被杀的干干净净为止。毕竟海上孤悬天地,若是一时妇人之仁,说不得些许隐患便引得群狼环伺,到时候不见得他人对自己慈悲。 故此,海上讨生活之人,与陆上区别之一是烧香拜神仙尤为虔诚,可杀人放火时更是歹毒,但是做完这些营生,则又是祈求太平安宁。故而海客中,大肇中人多拜太阴元君姮娥娘娘,大晟则多拜南极虚寂冲应真人麻姑娘娘,而西陆则拜西天瑶池金母,大綦则为碧霞元君岱宗老母,皆是一众女神仙,便是祈求女神仙们大慈大悲,却忘却了慈悲之心就在自己手里,彼此之间不讲慈悲,再是拜神求仙也是于事无补。 海客们虽然拜得神仙千姿百态,也改变不了这些人杀人越货的狠心,香火钱舍不去不见心疼,但是在海上便能为蝇头小利、睚眦之怨而下得去狠手。比如现在,凡能带走的决不浪费,凡是留不得的决无一丝犹豫,人们常给这些吃海上饭的起个浪里白条的绰号,可不单指这水中的本事,更是准确的概括了这些人作恶光棍儿的本色。直来直去,快意恩仇,财进财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率性也确实蛊惑着新鲜血液不断补充其内。 早有头目从这几个活口上摘了神符,活着的七个人倒是拿了不下三种神符,可见分明是临时凑的一伙人。 所谓神符便是海客们贴身携带的辟邪符纸。这些海匪莫看嘴里实话不多,狠话不少,但是在神符上却是决计不敢妄言,因此只需打开神符,看看这伙人拜得神仙和留下的押记,便知道其人从何而来,所属什么派系。 仝家五郎看了看几个人的脚趾头,也是了然。 “爹爹,七个人中只有四个走水路的,其他的都是双料货色。” 所谓双料货色,是即在水上也在陆上讨生活的,不过这类人主要是在陆上开柜做生意,也就是山贼,走水路多是靠着水路销赃的。 仝霁云没有说话,而是杵着他那杆半人高的宣花斧,将这些人挨着瞧了一遍。 一个个要么垂头丧气、战战兢兢,要么困兽犹斗、咬牙切齿,只是最左边这个倒是强作镇定,与挨着他的对比颇为不同。 仝霁云走到他面前,淡然的说道:“俺说什么,你答什么,不回答或者俺听着不对,那就是自找不痛快,懂吗?” 那人抬头看了仝霁云一眼,并无开口的意思。 仝霁云又看了那人一眼,直起身子,只见猛一挥手,宣花斧北面如铁槌一般,已经砸在了此人肩窝处,半边胸脯都陷了下去,那人嘶吼着不断吐出鲜血和碎块,呼吸也因肺部充血而变得似风箱一般。其他几个水手见仝霁云下了手,便一个拿着穿着绳索的石锁打个活扣套在此人腿上,两人上来使劲一搊(chou),便将这垂死之人搊下了船,让他死前再受着水浸憋闷之苦。这套连贯动作,那人来不及任何挣扎呼叫就沉了下去。 三郎和柳二郎此时默默对视一眼,默然间便觉得肠胃有些翻江倒海,却生生被他憋了回去。宗三郎只这一日便亲手沾了人血,却从未有不适之感,而此时却并非为死者之惨切而恐惧,乃是因为生命之脆弱而无奈。 若是方才败了的是自己,恐怕下场也不过如此。天下事,唯有争先取胜是正理,这是前辈在用事实教育后辈,莫看自己年轻有些本领,人其实是输不起的,大多都是第一次输就是满盘皆输,输掉了一切。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你是没有看到失败后还能成功之人,须踩着多少尸骨才能重新站起来。你也未看到,失败之下已经累积了多少失败者的蚀骨。 便如此时,也许今日是这几个人此生第一次失败,却须拿出唯一的生命去印证失败者的卑微和软弱。不想当别人手里的死狗,就不能输! 勇气大半来源于对未来的无知,死者因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而坚持勇气或颜面,于是死了。但是那旁边跪着的却从死者身上看到了自己坚持勇气的结局,于是最后那点儿勇气便就此消散。怀揣着对生存的贪婪,便一五一十交待了自己所知,至于其他人如同跟着头羊的盲从者,自然也是知无不言。 原来,此两条船皆是从永州而来,带队之人便在第二艘快舟上,如今已随着海舟化作灰烬而沉入大海,这残余的七人中最高也不过是个舵头。作为资深老舵头,他倒是知之甚多。 按照此人的说法,这计划一开始就是有针对性的,而且最初乃是分成了三路: 其一,乃是有他们的人引着东海艨艟避过渤海这边海客的耳目,在仝家与龙都港外盘踞的三山群岛之南潜藏,只等有海舟前来传信,再跟着海舟往目标海域埋伏; 其二,便是他们这三艘海舟这两日便在龙都港外海游荡,只需知晓仝霁云北上便一路尾随,直至其接到目标任务,再携手艨艟围剿之; 其三才是最为要紧的,乃是另有三艘快船在大明府外海随机劫掠行船,甚至抢滩登陆作案,便是逼迫当地官府严加海防,并动员乡勇严防海滨,一切海面船舶皆须水师登船稽查,并除大明府港口外,其余大小港口埠口不许外船靠港。 若说前面两个如今已经是轻松破局,但是这最后一点却是釜底抽薪之计。这幕后人算计到即便是埋伏失败,目标人物想赶时间过海也是难如登天。 众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之后便不觉气馁。果然是不逊于父亲的智谋之士,这环环相扣竟然是将人心与世事玩弄于股掌间。方才还因自己这一番筹划便轻松破局而兴高采烈的仝霁云如今已经是面沉似水,这样的人物绝非是他能应付的,而除了宗放又有何人是此人对手? 仝霁云等看向宗三郎,只见宗三郎已经从方才的错愕中平静下来,只此一点,便出乎旁人意料。便是这份沉静,也算同辈人中罕有了。 “三郎,你可是有了什么计较?” 风鸣见自家师弟这般平静,也是颇为佩服,于是开口问道。 “哪里有什么计较,只是父亲曾言,诸事不利不在事成与不成,乃在于己行与不行。此人行事如此小心谨慎,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我等何惧之有!” 诸人听此言,更是吃惊,哪里来的破绽,我等怎么就没看出来? “此地不是说话处,小侄托个大,还请三叔料理了此间事,咱们聚在一起说话可好。” 宗三郎又对仝三郎说道。 “烦请三哥哥招呼我芦师兄与虢师妹上来一起说话。” 仝霁云毫无迟疑,便吩咐按着三郎的意思行事。 至于这几个活口,除了这招供的舵工,其他人皆给个痛快送上了路。 留此舵工活口也不全是因为此人知晓更多内幕,也是因为这类有专门技能之人皆是海客们所看重的。海客们走此偏门无非是钱财二字,旁人给得自己也给得,多一个好舵工等于又多了一艘海船。这舵工原意老实交待,也懂得这些规矩,说了这么多事就算是交了投名状,断不敢走回头路了。 待众人来到沙船尾楼舱内,仝三郎已经安排芦颂与虢三娘入座,便是仝十一郎与宗六郎也跟了过来,于是本来尚属宽敞的舱室便显得局促起来。 当中仝霁云拉着宗三郎坐下,仝霁云右手边依次是十八麻子、绣面鹞子父子,仝五郎、六郎、八郎,紧着宗三郎坐着的是风鸣、仝三郎、芦颂、柳二郎、宗六郎、仝十一郎。便是这个座次安排便看出仝霁云的大智慧来。 此时舱内宗家人不仅人数少且皆为青壮幼年,其余皆为仝家嫡系骨干,若是仝霁云拿大,宗三郎自然无话可说,便是宗放也不会放在心里,但即便如此,仝霁云也决不越雷池一步。 在仝霁云心里,天下事乃是宗放一人身系之。宗放在,则以宗放马首是瞻,若是一日宗放不在了,仝家也以宗三郎为先。便如今日,无关辈分,宗三郎作为宗氏代表时,便与仝霁云分庭抗礼,而若是宗放在此,仝霁云则永远是其座下听其吩咐的兄弟。 即便如此安排,仝霁云也周全宗三郎的权威和面子,让自己两个与宗家亲近的儿子,与宗家人坐在一起,尤其是自己的嫡子,此刻更是以宗放弟子自居。 之所以如此安排,便是此刻的仝家人不仅仅是仝三儿一家人,还有仝家老大、老二的子弟,更有代表仝家势力的老兄弟在。 亲兄弟,明算账。而仝霁云算账的原则是不能让宗家大哥哥吃亏。 虽然是按着两家人分庭抗礼的坐着,其实无论场面上还是心里面依旧亲如一家,一家人岂有坐下来冷冰冰对话的,乃是在仝五郎、六郎招呼下,好酒好肉的已经安排起来,先聊家常再说正事,这才是一家人的状态。 饶是宗三郎也是直勾勾的盯着虢三娘半晌,倒是把虢三娘看得面色绯红。 “十师兄,你盯着我看作甚,” 虢三娘的脾气是直来直去,可不会绕圈子。之所以喊宗三郎为十师兄,乃是其父膝下有弟子七人,再加上其大兄与宗端长子宗二郎,排行下来便是第十个弟子,毕竟宗三郎乃是两年前从西昆仑归来才算父亲门下弟子,而若是从西昆仑雾谷集真观玉清真人算起,三郎则是排行第六,在风鸣之后。 而虢三娘则是宗放门下小师妹,其上还有十一师兄宗四郎、十二师兄柳二郎,至于宗家五郎、六郎还是弱冠年纪,虽跟着长辈学习,却还不列门墙之下。而仝三郎这样的亲友子弟,只算子侄,不入师门。 “师妹,怎么你未上战阵,怎么落得如此模样?” 三郎其实是关心,只是不知如何与女子开口,言语间也是直率。 “明知故问!”三娘本欲开口骂他,只是当着这么多人便作罢了,饶是如此,也是白了三郎一眼,不知怎地,与别人说话还好,但只要是面对三郎,就是想发脾气。 “你这是。。。” 三郎分明没有理亏什么,却不自觉怯怯的问道。 “船舱里摔得。” 芦颂在旁讷讷说道。 “怎么就摔成这样?”柳二郎看着身边的少女,在转过头看着芦颂,“芦师兄,你不是也在船舱,怎么没事?” “我是将自己用被褥裹了,绑缚在舱架上,虽然也是被摇晃的七荤八素却也侥幸未受伤。” “那三娘这是。。。” “三娘自然是在她自己的船舱,我却未想到小师妹不知如何避免颠簸,却不曾想。。。” 嘿嘿,旁边仝十一郎笑道。 “待我们近得三娘子的船舱,若非三娘子滚落到舱架下面,紧紧扒住栏架,怕是伤的更重!” 仝十一郎三分阐述,七分调笑,而末座的宗六郎更是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六郎,不得无礼!” 宗三郎不好斥责仝十一郎,便拿着自己的弟弟下手。 “铁头蛤蟆,还不是怨你?” 三娘恶狠狠地瞪着三郎,无论别人作甚,这团邪火终究是发落到三郎身上。 “三姐姐,你这。。。如何怪的了我三哥呢,”莫看三郎总是说他,而六郎却是看不得别人拿兄长说事,当然在六郎心里三娘也是自己人,因此言语间也是亲昵。 其实三娘也知道埋怨三郎是毫无道理,但周身伤痛让她没来由就是想找人发泄,不知怎的,第一时间这个受气包就想到了宗三郎。 “却是怪我等没有提醒于你,”三郎倒是把责任揽了下来,“可你称我铁头蛤蟆,是何道理?” “小小年纪,一天到晚黑这个脸,一张四方大面就一张大口还天天绷着,不是铁头蛤蟆,是甚?” 三娘舌尖口利,顺口发了出来。原来,她叔父临分别时,反复告诉她莫看宗三郎只是稍长于她,但是为人却沉稳宽厚,多谋果决,让她多向三郎讨教并听从安排。这让三娘心中颇为不忿,只是借着事儿发作出来。 三郎颇有些气馁,他其实还觉得自己这副长相虽不能说飘逸俊朗,但也算的上端正大方,怎么在姑娘眼里是这个样子,不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腮。 三娘看他这副委屈样子,仿若斗胜了的公鸡,也忘了身上的伤痛,继续恶言恶语,但是多了几分戏谑。 “遮是遮不住了,倒不如我拿把刀子帮你削削!” 众人见此情状皆开怀大笑,即便是厚重如风鸣也不觉莞尔。几个做长辈的也觉得少男少女皆是天性淳朴真挚,方才的一番厮杀的血腥气和一肚子的郁闷也随着爽朗的笑声冲淡了许多。 第31章 对勍敌安恬无惧 还是风鸣出面劝住了三娘,只是船上没有其他女子,只能是取了膏药,交待三娘自己仔细涂抹。 三娘见得风鸣来劝,立时乖巧起来,娇滴滴地淑女样子,谁能看出方才如母夜叉的也是她。 只有三郎的脸更黑了,满心委屈,只是暗自告诫自己,离此女远些,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诚不我欺也!不过他生性洒脱,彼此都是些玩笑话,过去也就过去了。 倒是看着芦颂,面露哀怨。 “师兄,你倒是有先见之明。” “我虽未经历过海战,却也知晓大海之威。幸得准备周到及时,倒是无甚关碍。” 芦颂答非所问,他可不敢帮着三郎承受三娘的怒气。 众人闻言更是笑声连连,只觉得这个书生,倒是个妙人,不过遇到了大事还能如此沉稳,也是难得。 闲话罢了,当着众人,乃是由柳二郎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个明白。 “三郎所言此人露出极大破绽是何意?” 仝霁云拾起了方才三郎的话头。 “三叔,说这话并非是安大家的心,而是这两日见识了这些人的路数有了些心得。”三郎停顿了一下,也对着风鸣等一干兄弟说道。 “对于父亲为何安排我等单独成行,我也略知他老人家的心思。” 话音落下,在场人皆肃然起来。不是无人对于宗三郎几个少年过海不存疑虑,若非仝霁云对于宗放是盲目的相信,也不会将几个少年推入如此迷局之中。于是,大伙儿听到三郎说到此处,更加认真起来。 “这幕后之人行事之所以我们觉得连绵诡谲且密不透风,乃是我们入局太深,因此有些桎梏了咱们的想法。跳出来看,这种行事风格是此人长处也是极大的短处,那便是计划过于有针对性,过于周密,过于严谨!” “这不是优点吗?怎么会是短处?” 仝五郎喃喃自语,再看众人,芦颂云淡风轻,风鸣、柳二郎与自己兄长若有所悟,父亲则是与自己一样,至于其他人更是一片茫然。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芦颂看三郎示意,心下了然,乃接了话头过来。 “至圣先师之言,何意也!大白话说,就是思虑太密耽误事!此人做事太过细密,前提是必须对于其所针对目标作足功夫,才能对症下药。这是其长处,但是短处就在于机变不足。” “机变不足?这两日看此人手段可是层出不穷啊!” 风鸣提出自己的疑问 “那是因为这几日此人布局从未偏离其针对的目标。”三郎答道,“那便是家父!” 此言如惊雷般彻底惊醒众人。 三郎继续说道。 “无论是突击湫潭还是中途截杀,或者是伏杀海上,其针对的目标皆是家父。突击湫潭不是为了成功,乃是促使家父南下而中途截杀,但未想此计用在了刺奸身上,于是便落了空。此其一;算定父亲自新洲伺机出海,便将此消息告知官府,阻碍父亲行程,然后又跟踪仝三叔,就近埋伏打算一劳永逸解决所有人,即便有逃出生天者也无法往大明府方向登陆,此其二也!” 三郎侃侃而谈,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此人第一次出现纰漏,便是算漏了刺奸的摸查行动,因此我父决定分兵,而此人机变在于立刻查探我父行踪,并将此传信官府,但之后便已经走在了失算的路上。” “这话怎么说?他不是安排伏击我等,且骚扰海防阻止咱们北上吗?” 虢三娘听三郎充分肯定刺奸行动之功,颇感欣慰,也认真听三郎分析,于是便有此问。 “他们是真的来对付我们吗?” 三郎的反问,很多人还未想明白,柳二郎几人已经恍然大悟,不待风鸣、芦颂、仝三郎开口,柳二郎已经按捺不住激动。 “他们这所有布局是要对付先生!” “不错,恐怕到现在为止,他们所有的目标就是家父,而不是咱们几个!” 三郎斩钉截铁的说道,几个少年闻言兴奋起来。 “三郎,慢些说,你把俺绕糊涂了。” 仝霁云听得云山雾罩,这等算计已经不是江湖手段了。 “此人以为仝三叔来接的是我父亲,甚至他之所以调动大晟艨艟,便是打算掀动肇晟反目!” “这话怎么说?” 十三麻子与绣面鹞子面面相觑,急忙问道。 “若是我父亲不打算去新市那是个什么局面?” 三郎问道,看着的是芦颂几人。 “若如此先生必须动手制服柳文质,然后蛇指使也不会让官军靠港,以防意外发生,然后便是仝三叔的海船也来到此处。” 芦颂说道。 “然后三艘海舟会装作是仝家船队的前队诱击官军,埋伏的大晟艨艟也来袭击官军!” 风鸣说道。 “无论胜败,即便是仝三叔帮着官军战胜敌人,那也是一场混战,即便先生与仝三叔无碍,官军也会认为大晟水军偷袭了大肇,加上海匪骚扰北边海路,恐怕大肇会认为大晟有来犯之意。” 柳二郎说道。 “而有心人在龙都港亲眼看到我父亲与大晟柳氏有勾结,并用船将柳氏人马送回中山,” 仝三郎说道。 “介时,大肇不仅会将兵力分散于海路和东路,进一步削弱防范东丹的兵力,而且还会因此拒绝大晟使团入境,并且将我宗氏、仝氏归为勾结外国的国贼而追究罪责,此乃其一石三鸟之计!” “好歹毒,好周密,好可惜!” 风鸣、芦颂、柳二郎依次说道。 这几个年轻人一说一搭,自己不觉得,倒是让旁人瞠目结舌。 你们几个说敌人诡计多端,我看你们几个才是人小鬼大,这么阴险狠辣的布局,岂是少年郎们能够识破的?便是我们这些走南闯北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家伙也是压根儿想不出来这等毒计。 仝霁云看着年轻一代,欣慰中又觉得有些落寞,当然落寞这等文人酸气字眼,他是想不到的。 “是很可惜!” 宗三郎眼若朗星般迸发光辉,其此刻的自信与洒脱,散发着魅力,让人以为这便是宗放在此。 “此人以为这些年他把家父已经琢磨透了,其实父亲才是摸透了他的习性。谁能想到父亲看似无奈之举,乃是精准的打在了他的心窝上。” 三郎说道。 “待仝三叔的座船接到我们,这些海舟正前驱在寻找本应在仙桃外海的官军,也是在观察本应是一片混乱的仙桃港。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于是这些人便自作主张的来找我们的麻烦。” “这么说,方才那个老舵工是在撒谎?” 绣面鹞子问道。 三郎摇了摇头。 “这等堪称谋逆的大事岂会让底下人知道,知情者只怕就在艨艟之上,这也是其见不能成事便匆匆逃走的缘由!” 哐啷几声,原来是自仝霁云而下,数人皆气恼的摔碎了瓦杯。 “好生歹毒之人。” 心里面也都是感念宗放,若非宗放轻描淡写间便化解了此人图谋,只怕今日之后诸人皆成丧家之犬。莫看仝家创下偌大事业,但若是惹恼了肇晟綦这等海陆强国,那一切便是镜花水月般,一切皆化作浮云。毕竟所谓无本买卖并非其财富来源,而是确保其海贸安全的手段。 海上贸易哪里有什么王法?所谓王法是你的船先能安全出海入港,茫茫海面没有足够强的武力或者不能依附强者,那便是滔天的富贵也是枉然,多少不信邪的海商莫说自己早就随着海船入了海龙王的水下龙宫,便是家人也难免为之所累。但为何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往海里寻食,便是这富贵险中求,安安稳稳行船千里一趟,便足布衣之家一生生活无忧矣。 而仝家能做这等豪奢生意,便是得惠于大肇与大晟方面的忽视甚至是放纵,这其中便是宗家的帮衬。当然仝家也并未仰仗于此,而恣意妄为,相对四海上其他的海主,仝家算得上一股清流了。所谓做事仗义乃是仁者见仁的事,但是其能建规矩还能守规矩便是难能可贵了,其一便是从不霸凌弱小,渤海两岸小家小户的捕鱼之利从不伸手,且对于这类渔民便是零敲碎打的搞些走私买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是交了份子钱,买了仝家号旗的,便能跟着仝家船队四平八稳的做生意,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下手,仝家绝对会给苦主一个交代;便是因为在仝家借贷、赊货产生的麻烦,仝家也是就事论事,尽量不殃及家人。 正因为如此,仝家便不能光棍儿的放弃正经买卖,成了彻头彻尾的海寇。因此,闻之其人这阴险算计,才如此义愤填膺,却无人因为被宗家拖入这等麻烦而恼怒。所谓江湖义气,大多并非是兄弟般的赤诚本色,乃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既然是江湖人,早晚都是要命的买卖,何必在意是自己惹的祸,还是兄弟朋友带来的麻烦? 所以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解决麻烦的最佳途径,就是把制造麻烦的人解决了。当然,仝霁云有自知之明,对付这幕后人物,莫说自己,拼上整个仝家都不是对手,只有拿出全部力量配合宗放,这才是解决之道。 两个侄子当然不能代表父辈决策,他们在此更多的是学习和参与,而两个老伙计也与仝霁云意见统一才是关键。 仝霁云是个利索性子,当下便做了决断,十三麻子带着两个侄子及那个活口返回龙都港,将这些事都告知两个兄长。绣面鹞子则父子再次分别,带着仝五郎先往南会合自己的部下,再向东海去,一定要把这艨艟上面的人搞清楚,最好是能带回来。 而仝霁云再与宗三郎商量后,便继续向北走一遍渤海北滨大明府,看看能否找个空档送三郎他们上去。 其实按着仝霁云的意思,面对如此狡诈之敌,他是不愿三郎他们冒险的。然而,宗三郎一席话便打消了他的顾虑。 “三叔,若说机变,此人较之我父差之千里,”宗三郎为仝霁云斟满了酒水继续说道。 “只看这两日,无论是柳叔父父子还是虢先生叔侄以及大晟刺奸众人哪个是按着我父亲的计划而来的?” “便是我那风鸣师兄也是半路上才碰见。莫看现在是 我与诸多兄弟一起行事,但您反过来看,若是没有这些意外之事,是个什么局面?” 这话一出,莫说仝霁云,众人皆是颜色为之一变,听宗三郎继续分析。 “其实一开始父亲便将大兄调至叔父身边,便是不打算让兄长出面。” 三郎顿了顿,继续说。 “此绝非是不相信兄长的能力和手段,乃是兄长这几年帮衬父亲担起了出头露面,行走办事之任。也就是说兄长在这幕后人眼中已经是个熟悉之人,说句不当说的话,便是我叔父也是被此人看透了。” “因此,从一开始,父亲遣叔父与兄长往军中,便是从一开始便让那人不知所措。而父亲之所以让我等往永州,现在来看也是父亲应有之意。” “若是我们没有遇到柳叔父、虢叔父和风师兄一行人,父亲也只会让我和芦师兄作奇兵之用。而这两日的变化,才能让父亲从容调整,重新布局。” 宗三郎一番话也使得众人茅塞顿开。 “如今我们这一路已经不是奇兵之用,乃是父亲手中的正兵。奇正之术,巧妙便在于奇正转换,让人不能分辨。而我们便是让敌人无法应对而发生奇效的正兵。”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风鸣听罢这番话大有感慨,也不禁开口背了两句兵法来。 “风师兄也读了有虞武子的兵法?” 这话是芦颂说的,但是看到诸人眼色,便住了嘴。 宗三郎前面那番话便是出自对于武子兵法的理解。所谓兵法若是只能应用于战争之中,那便是小瞧了天下无数谋士智者的大智慧,而这武子兵法更是其中之佼佼者的着作。 兵家之武经兵书不同于诸子为天下显学,不仅是门户间皆敝帚自珍,便是各国朝廷也是视若拱璧般。便是如大肇这等开明世界,也禁止士农工商学习兵法,除了京城武学略有涉猎,其余皆为将门传承,不入文字。 西陆征伐不休,北域征战不息,也因此其于武学上之钻研修为卓越于他国。即便如此,大綦太宗时宗室名将卫国公虎靖字衡门者为世人敬称军神,道门尊称之北方多闻尊天王,其所着之兵法,也决不传于世人。而虞武子之兵法更是天下武学之粹,所谓武学三藏者,太公望之《太公六韬》、虎卫公之《衡门六军镜》以及虞武子之《武子十三篇》也。 而太公望毕竟是千年前先贤人物,而虞武子与虎衡门皆百年间的人物,所谓踵武前贤,当今武学将门乃至天下武林中人皆以其为先师圣贤。 不同于儒道之学广为流传,毕竟‘兵者不祥之器也,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民间武学之禁不亚于兵甲弓弩之禁也。 因此风鸣当众引章摘句已是不妥,再按着芦颂的话头扯出来些许故事,更是不当。即便是满座皆是自己人,但是这些忌讳仍需在意,否则他日当着外人面,也不免露出首尾,引发祸事也并非小题大做。 以此,莫看仝霁云这样的江湖人物,也是瞪了自己未来的毛脚女婿一眼,许多事,做的说不得,说得做不得,搞差了这个原则之人,还都在奈河桥畔徘徊呢! 第32章 山海飘零渡玉京 宗三郎略过二位师兄之言,按着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 “贼人千方百计阻挠我父过海之事,摆明了东丹使团入京这路上其已经有所布置,而不欲我父前来破局。而正因为如此,我等务必趁着我父创造的这一空档,速速过海,作奇兵以破敌之图谋。” “仅凭你们几个小子?” 仝霁云不免生疑,平常事也就罢了,这等军国大事,如何放心几个儿郎前去,且不说是否耽误大事,便是面对如此让自己都不免着道的劲敌,几个儿郎能活下来都实属难事! “父亲让我等为奇兵,绝非无奈之举,而是成竹在胸之所为也。三叔,你且看我们几人,不说敌人,便是咱们自家人彼此间又能了解多少?” 宗三郎开始掰着指头分析起来。 “外人看到的只是,迟钝憨直之宗三郎、泼辣直率之虢三娘、轻佻放浪之柳二郎、自负肤浅之风五郎(按师门弟子排行)、文弱木讷之芦五郎(按师门学序排行)、鲁莽粗疏之宗六郎,我们这样的一伙人,任谁也猜不出我们能有多大的本事。” 三郎这话是指几人这副样子极具欺骗性,但是众人还是觉得十分不爽利,尤其是虢三娘,一双慧眼直勾勾的狠狠盯着这外表老实,内心奸诈之鼠辈,气的牙根痒痒。还是芦颂和柳二郎小声劝慰,待这边事了,再一起收拾他。 几人同仇敌忾,而三郎依旧侃侃而谈,不以为意。 按照他的意思,他们几个人看在旁人眼中的缺点才是自身最大的优势,只是欠缺些江湖经验,除此之外,实在是最适合作奇兵来突袭敌侧。 仝霁云略作斟酌,便有了决断。 “若是再加上阴险狡诈的仝三郎便能弥补你等江湖经历,”再看着自己跃跃欲试的小儿子,接着说,“便把这蛮横蠢笨的野牛带去,与六郎做个伴!” 仝十一郎闻言也不在意父亲的笑骂,只要能一起去便足矣。 “三哥,” 绣面鹞子开口道, “也让我家的雏崽儿一起去,他这双招子,关键时候用得上!” 绣面鹞子身边那冷漠如寒冰一般的年轻人,听得父亲这话,才露出一丝生气来。 “便听你的,也让鬼眼儿去见见世面。” 仝霁云知晓自己老兄弟的心意,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跟着了,自己这老兄弟自然不放心。 果然,十三麻子一拍大腿,骂道, “狗日的,我那几个猴崽子一个都没带着,便让你海鹞子抢了先。” 老人家们开了口,宗三郎断无推脱的意思。这等凶险之事,老人们绝不会独善其身,只是自己已经身在局中,不能轻动,因此自家儿郎替父辈分忧,便是应有之意。宗家儿郎如此,仝家儿郎也是如此! 话到此处,便无需多言。 按着仝霁云的安排,九个儿郎即刻回船舱休息,无论如何皆须调理精气神,动身之际便是投身战场,不能等闲视之。至于他们三人也分了工,绣面鹞子依旧南下跟踪艨艟,这等战舰巨大而笨拙,凭借绣面鹞子的本事,绝对能轻而易举的咬住了他。十三麻子返回龙都港后,须带队也往南去,只是到了渤海劲头转向西去,往永州西面驻泊接应。 至于仝霁云则往北滨的大明府而去,将沿着大明府海滨择机靠岸,放宗三郎一行人登陆。 几个儿郎下了船舱,便各自入舱抓紧休息。 六郎自打和十一郎抬了那口宝箱进了船舱便不再露头,待三郎前去观瞧,才看到他和十一郎靠着半人高的木箱,已经酣睡。 安顿了三娘后,其他六人窝在一处,幸得这船是专门为他们所用,因无货物需要打理,许多人手也就不曾带上,原本应当挤上十余人的船舱,便显得宽敞许多。 柳瑒、仝三郎以及鬼瞳也是疲怠得很,躺下便睡着了,芦颂说了些闲话也睡了过去,还好四人呼吸绵长,也是善作道门呼吸之法的,便是无须久眠,一觉醒来也必然会神清气爽,耳清目明。 风鸣与三郎自有清虚宗师门呼吸吐纳之法,于是二人燃起盘香打起坐来。说起来道家秘传的坐忘之法远比酣睡更为解乏,而且随着年月增长,其益处更是日积月累的体现在整个身心,不仅强体而且清神,流于下乘也有延年益寿之妙,至于上乘那便看个人的机缘和感悟了。 三郎运起吐纳之法,杂念渐消,清明直冲百会,温润缭绕膻中,混元充盈气海,不过几个小周天已经觉得正经十二脉气血丰沛,心灵顿觉清净。 三郎当然到不了“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境界,但是容寂忘我已经略窥门径。 坐忘并非隔绝外感,而是达到心灵的虚静精纯境地,人的外感不仅不会断绝,而是更加精妙,或能不觉惊天动地之撼动,或能体会风吹草动之微妙,其中把握源自真我,非可自已也。 不知不觉,三郎灵台一念闪动,忽的睁开双眸,对坐的风鸣几乎也是双目精华涌现。细微间觉察海船已经不是顺势前行,而是在做大幅调整,甲板上匆忙的脚步也传至耳畔。 从基本燃尽的盘香来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众人乃是寅正一刻才休憩,此时已经过了卯正。 既然听了动静,二人掐灭香头,此时鬼瞳也醒了过来,拉起了仝三郎,四人轻悄地出了舱,奔着甲板而去。 见得三人上来,仝霁云并不觉得意外。 而几人看着仝霁云颇有些愁闷的面孔,再向四方看去,此时沙船乃是自东北向西南而行,右舷趁着渐明的晨光看去,其实距离海岸只不过三十余里。 如此情形,几人也明白了大致情况。 “贼子们好算计,” 仝霁云说道。 “趁着蛇继先陪着宗大哥哥困在了新市港,这些贼子忽剌剌的上岸犯事,沿海百十里地方约有十余个鱼乡水庄皆糟了难,如今大明府虽然经略相公回了朝,这主事的也是个稳妥性子,干脆让禁军拉着沿海厢军、义勇封了海,带队的都是禁军的提辖节级,便是各县也是县尉、巡检们盯着,咱们联络了熟稔的庄户和里正,便是能上岸,也走不进内地。” 仝霁云揉了揉太阳穴,这一夜熬下来,加之诸事不顺,便是他也觉得头痛。 说着话,其余几人也走了进来。 闻得消息,诸人皆是气馁,便是如风鸣这样的坚韧之人也有些惆怅。 宗三郎扶着栏杆,望向海岸,也是一时无语。芦颂与柳二郎则在他左右扶持着,几人皆比三郎年长,此时却担心压力让这小兄弟倒下,那真的是群龙无首了。 “这可如何是好!” 宗六郎嘟囔道。 “难不成咱们只能在海上转悠了!” 伴随着六郎的嘟囔,头顶上只有海鸥清脆的鸣叫着,从空中划过,所谓早起的鸟儿有食儿吃,如今他们几人倒是起得早,却只能在这里坐蜡。 宗三郎被海鸥调动起兴趣,抬起头眼神跟着海鸥而动,正在大家皆以为他神游四海之时,乃是依旧波澜不兴的稳稳说道。 “秉文师兄,你说咱们这海船明明是在海上不停航行,怎么还被这海鸥追上了?” “三郎,你这是魔怔了?” 芦颂颇觉得三郎这话情绪不对,但还是有问有答, “海船虽先行毕竟身大力沉,上有逆风,下迎海潮,因此走得慢,哪有海鸥这般自由自在在空中翱翔,毫无牵挂飞得快?!” 风鸣听了这前后对话,立时明白了三郎的意思。 仝三郎与柳二郎稍顿也似有所悟,至于芦颂话刚出口便立刻兴奋起来。 “便是这个道理!” “不错,咱们莫要太高估对方而轻视了自己!” 宗三郎转过身,面向众人,慨言道。 “咱们过海目的乃是东丹使团,而不是贼人本身。挫败贼人阴谋诡计,探明东丹使团意图,警示朝廷充分防备,拖延东丹大军南下,这便是我们的任务。任务的核心是我们要在东丹使团入京前便能掌握详实可靠的情信,因此我们首先做的是赶上使团,而不是在哪赶上!” “因此,我们只要足够的快,能够在使团必经之路赶上即可,并不纠结于具体地方?” 芦颂接着说。 但是,柳二郎也提出了疑问。 “万一,贼人在我们赶到前动手怎么办,比如说就在大明府附近?” 宗三郎摇了摇头。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也是最低的!” “这话从何讲起?” “若他们打算就近动手,就不该折腾这么大的动静!” 不待三郎作答,风鸣斩钉截铁地说道。 本来还想质疑三郎的虢三娘,见风鸣开口,便不再做声,静静地等风鸣娓娓道来。 “贼人这两日的作为分明是谋定而后动,将计策用到了极致之人。但看他在大明府的行事风格,分明是将三分力做出了十分局面来。大明府本来就是北疆重镇,如此则全面戒备起来,不仅我们束手无策,便是他也必是束手束脚。而且,依着朝廷素来谨小慎微的性子,又岂能让东丹使团立于危墙之下,如此以来,使团不仅会尽快前行必然还会避开近海路途,以求完全。若是他们布局于海滨之鄙,如此以来岂不是画蛇添足吗?” 风鸣这番话让众人频频颔首,至于三娘更是坚定。 “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尽快改道了!” 仝三郎略加思忖说道。 如果使团真的按照风鸣估计那般,避开沿海官道改走内陆山道,那他们还在海上逡巡就耽误时间了。 “果真改道吗?” 众人看向三郎,莫看众人群策群力的拿出共识,但是做决定的只能是宗三郎。在这一时刻,能做出决定的只有宗家子弟,只有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三郎盘腿坐在了甲板上,双手横抱胸前,默默思索。 “我们必须重新调整计划了。” 半晌,三郎缓慢的一字一字斟酌的吐露出来。 放弃先生的安排,芦颂想到这里也不禁暗暗摇头,在他心目中,先生就是智计无双的存在,长期以来,他觉得自己能将先生安排给自己的事情处置妥当已经难能可贵,从未有过另辟蹊径的念头。 至于其他人也大概如此,虽然风鸣、柳二郎与三娘接触宗放时间尚短,但只是这两日来发生的各类事情,已经让他们充分信赖和依赖先生。不久前的分别,还让几人惶恐不安,莫看几人方才推算起来意气风发,但真若是要选择走自己的路,心里面实在没有底气。 “三郎!”风鸣尤为严肃,因为这个判断决定了他们是否放弃师叔给他们的安排,走上一条全新的未知路。这就意味着万一这一步走错了,所带来的后果难以估量。 六郎本来还是萎靡着惺忪难醒,但这刻听了三郎的话,顿时没了困意。莫看他混世魔王的性子,但是在父亲面前,他永远如擎天巨木脚下的春草一般,高山仰止,绝不敢存了半点违逆父亲的心思。 而他万万没料出平素对父亲亦步亦趋的兄长竟然有如此想法。 “三哥,你。。。怎么。。。父亲。。。”他结结巴巴的,虽然辞不达义,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三哥,你再好好想想。。。” 三郎啊,你可知你这刻的决定,有可能是拿整个宗家来做赌注啊!而宗家这广大门第还不是你能做主的时候啊,即便你走对这一步,将来如何面对父叔、兄弟等所有血亲? 芦颂这话没说出口,但心里却在呐喊。 几个弟子与宗家子弟相交莫逆,与蒲扩和长子宗渥交好不同,这两年相处,他是实实在在将三郎当做了自家兄弟,也是期望他能成长为宗家下一代的领头人。因此,此刻,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更加患得患失起来。 “三哥儿,你真打算好了?” 即便是仝霁云这样的豪杰听到宗三郎这番话,也是惊诧不已,那可是宗大哥哥定下来的计划,你这娃娃怎么敢,怎么能去改变? 他没有像芦颂那样过多的计较厉害,毕竟他是过来人,看得更远。只有秃鹫才计较从同伴口中抢夺腐肉,而大鹏扶摇千里眼界里只有天下,因此敢于冒险,敢于挑战自我,敢于挑战权威才是能在乱世将家业壮大的良才。 此刻他看着这少年决断的样子,竟是与其父一般模样,也不由得感怀,此子类其父啊! 如果三郎是那种唯唯诺诺,苟且听命之徒,宗大哥哥又怎么会让几个青年分作一路。仝霁云与宗放相交甚久,外人只看宗放的谋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其实更多时候宗放是能因地制宜,灵活机变。就拿宗三郎这几个青年做分兵来说,绝非宗放预先布置的,而是在每一次突发事件后,便能走一步看三步,远超他人筹谋。 “三叔,诸位兄长,我已有了计较!” 三娘见这话里没提他,不禁气恼,只是碍于场面,也是生闷气罢了,至于六郎虽觉得兄长实在大胆了些,但是如果三郎做了决定,他还是会义无反顾跟着哥哥的。 “从现在形势看,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已经掌握了时间上的主动。其一,对方已困顿新市,即便能逃脱我父亲和虢先生的追查,但想要赶在咱们之前,启动其布局,也是痴心妄想;其二,对方欲挑动肇晟矛盾,意图浑水摸鱼之计也付之流水了;其三,此人党羽骚动北滨,妄图反客为主之谋,也为我们所识破,如此以来,我们便是以有心算无心。我们知敌,敌不知我,因此我们只要更快的出现在敌人所在意之处,就是胜机。天时已经在我,至于地利之机近在眼前,人和之势也有利于我,只要踏上永州地面,我们便是东道,应对局面远比对方从容。” “三才之利皆在我们手中,若还是犹疑,便是天与之而不取,反遭其咎也!” 第33章 仙迹灵踪知几许 众人闻言不禁心中思量。寻常子弟都是在家读书或者市井纨绔的过日子,敢出来做事的都是少年才俊,岂有不想做出一番伟绩,光宗耀祖的?! “所谓鹰撮霆击,一击必中之。咱们千算万算,终须落到人身上。其一乃是推算东丹使团入京路线,其二便是在这最可能的路线上找寻破绽,这个破绽我们须站在贼人的立场上来发现。而由此我们还须推算贼人打的什么主意。” 宗三郎说到此处,颇有些犹豫,这时他是多么希望父亲就在身边告诉他,该做什么,如何去做。而不是让年少的他就要熬尽心里去揣摩、去推测、去决断。便是眼前这些身边人,他们此时此地的想法,彼时彼地的做法都难以预测。而他却要对着素未谋面之人只凭零星模糊的认知便要通晓其如何行事来,若非闭门造车,便是异想天开罢了。 身旁诸人也大都明白宗三郎此时心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是窈窕华亭手自开。平常人若是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就在面前,躲还躲不及,但总有人义无反顾的迎难而上,何也? 正如堤坝直须面对洪流,锤钻必须硬刚顽石般,某些人的为不可为之事,便是愿做春泥呵护人世间此岸花罢了。 芦颂当仁不让来为三郎分忧,所谓以人计短,便是如此,饶是宗放,也绝非凭借一己之力克敌制胜。按着芦颂的法子,便是将众人分作三处。其一便是芦淞拉着仝三郎与鬼瞳,三人皆是通晓天文地理之人,便负责推算东丹使团如何调整路线;其二乃是宗三郎与风鸣、柳二郎来分析敌人大致图谋,并根据芦颂等人测定路线进行比较推演;其三,则是虢三娘领着宗六郎、仝十一郎开始收拾装备,拾掇应用之物,女子心细又有刺奸行走江湖的经验,将后勤准备交予三娘决计不会出纰漏。 海船便沿着海岸南下,众人约定半个时辰后,聚在一起筹划个切实可行的方略来。 而仝霁云也放手任凭几个儿郎们折腾,所谓海阔任鱼跃,长辈们打开局面,剩下的交给后辈们便可,无非是做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待孩子们碰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依旧能将他们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这便是长辈与后辈共同成长之路。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便凑到了一起。 看着芦颂等人在甲板上利用手头物件摆出的沙盘,便知道其平素里在杂学上没少下功夫。再听芦颂和仝三郎按着沙盘讲解,便是一无所知之人也能听得头头是道。 “大明府如今这海防一起,并非只是戒严上下二百里的海滨,而是大明府周边泻湖沿岸向内地五十里纵深。如此经清池城往南走丹阳道大半也在海防范围之内,如此使团只能自清池城往西走荆湖道然后向南走平阳道再经南镇山道入京。” 诸人皆看着这临时摆设的沙盘,按着芦颂所言,整理脉络,便是宗六郎、仝十一郎此时也收了儿童天性,安安静静的听着众兄长们各抒己见,人生无处不学问,对于他们这也是宝贵的一课。 仝霁云看着一众儿郎,笑而不语,只看几人关于贼人何处下手,如何下手已经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唯有宗三郎与风鸣依旧紧盯着沙盘,与芦颂窃窃私语,并不卷入争论之中。 于是,仝霁云便拦住他人话头,站起身来到宗三郎身侧,也不看向他们,注意力放在了沙盘之上,问道。 “你们三个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宗三郎先请风鸣陈述心得。 风鸣看大家都凑了过来,也不着急,乃是拿了酒水,星星点点洒在沙盘上,一边振振有词。 “凡是沾了酒水的地方,以我来看便是使团不可能走的地方。” 柳二郎看风鸣已经将代表各城池要隘及驿站之器物大半沾上酒水,不禁狐疑。 “清鹏兄如何笃定这些地方使团决计不会走?” 眼见得除了海隅,乃至平原通途之处皆被摘除在外,即便是虢三娘也觉得风鸣此举有些托大。而只有宗三郎、芦颂二人并无异议。尤其是仝霁云,看其面色讶异还带着欣赏,看来风鸣之举正称其心。 “诸位有此疑问也在理,但这个疑问乃是咱们从使团行进的角度来看,却忽略了一点!” “哪点?” 仝三郎忙问道。 “忽略了,决定走哪里,如何走,走多久的不是使团!” 闻言,仝三郎猛地一拍大腿。 “照啊!这领路之人乃是咱们大肇官员啊!” 便是有二三人还未想明白,听了风鸣下面的话,也恍然大悟。 “东丹虽然派了使团,但朝廷如何不知道其中利害,即便没有东丹大军南下的消息,朝廷衮衮诸公也不会颟顸到让东丹使团窥探我朝虚实,查明地理,侦探军情。如此,引路的客省官员原本还无奈于使团沿着临海商道南下,如今如何不会借机带着使团绕圈子走冤枉路,凡不利骑兵之路才是首选!” “如此以来,凡平原大道及沿途城池府县,除一二避无可避之处,皆可排除在外。” 芦颂补充道。 柳二郎莫看一副纨绔子弟模样,但久在地方,也是熟稔军务之人。而从他下面的问话中,也不难看出其实是个内心坚定,并不易为人左右的性格。 “清鹏兄,便是如此,若是沿途皆走着山野坎途,贼人下手的时机岂不是更多?咱们又如何一一兼顾?”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就好比洪水滔天而来,便是不知地理水文之人,也大概知道这洪流必然还是按着河道而来,但是在哪里最容易阻断或者疏导洪涛,那便是门大学问了。 此时也是如此,若是走康庄大道,反而方便按图索骥,择重点下手。就怕这天马行空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但是宗三郎一番话解答了大家的疑惑。 “诚然如秦越兄所言,若是贼人真是杀人越货的角色,我们还真是难办了。可惜,这些贼人虽然没有现身,但是咱们也将他们大致看个明白!” “这两日,父亲带领我们要过海去阻止使团落入贼人设的局中。有些话,父亲没有说透,但是我们现在想来,确实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看诸人越来越认真地听自己发言,宗三郎反而愈发沉稳起来。 “咱们下意识认为使团是中立或者是受害者,而我们须协助他们防范贼人阴谋!其实这是大错而特错的,若非是风师兄之前分析路线而点破,恐怕我等还身处峡谷而四顾茫茫。” 柳瑒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也是面沉似水,深深思索起来。 “东丹使团前来明摆着就是探明我朝虚实,为秋后大军南下作准备。而贼人所作所为难不成还会阻止这图谋吗?恐怕在这一点上,贼人较使团更为迫切。既然如此,为何贼人还要设局?为谁设局?为什么目的设局?” 一连三问,每一问都锤击着诸人的心神。 “方才我们三人分析中,秦越兄有番话,再落到这局面中,以我短浅眼界,姑且说之,诸君姑且听之。” 三郎顿了顿,继续说道。 “今日凌晨这一场海战,便揭示了贼人的套路,便是局中局、套中套的手段。按着其行事风格,使团此来是给咱们肇晟两国设局,而我父与柳叔父、虢叔父皆是反其道而行之者,因此贼人布局并非针对使团,而是针对所有不利用东丹使团南下行事之人。” “如此一来,便说的通了,为何从一开始,其千方百计阻止我父过海。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布局就是为了方便使团行事而为。” “若是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激怒大明府以兴海防禁海呢?” 虢三娘一语切中要害,大明府海禁不就逼迫使团改道延期了吗? “且不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看大明府海禁这事,本身不就很奇怪吗?” 宗三郎没有明确回答,而是反问道。 “便是问你,如何反问我?” 三娘脸皮一红,嗔道。 三郎哪里领会这小女子心思,乃继续说道。 “大明府乃是北疆重镇,便是雕云叔父率领巡海水师未归,那大明府依旧有甲士万余,舰船百艘,为何不下海擒贼,反而严防不出?” “你是说,大明府这番动作并非对外?” 柳瑒问道。 三郎点了点头。 “确实有些古怪。” 仝三郎接过了话。 “三郎这么一说,却也是我心头疑惑,即便是些许海寇造次,大明府何至于防范如此小心谨慎,甚至说是谨小慎微。” 仝三郎看尚有人不解其中利害,再看父亲示意其大胆放言,于是继续说道。 “想我仝家已经是渤海之上数一数二的海客,可若是遇上官府水师,也是上下有别。便如那艨艟大舰放在民间便是庞然大物,可在朝廷手里也不过是三流货色。而蛇家叔父所领船队,便是我仝家倾尽所有,也不过是不分伯仲的局面。” 这些话是实话实说,这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放到江湖上说这等话,那仝家可就丢脸了。 “按着常理,便是遇到不怕死的海贼入寇,官府戒严乃是应有之意,所谓戒严便是如新市港那般足矣,然后必然是舰队出海警戒,然后遣人通报如我仝家这等海商巨客前来襄助,如此必然是要么海战歼敌,要么是四海追贼,岂有作缩头乌龟的道理!” 仝三郎说到最后,已然是将士人场面放在一旁,活脱脱的江湖人本色。 “大肇兴盛半数源自海贸,若是处处都如大明府般,这海上生意早就为海贼们掌握了,便是如我仝家何必老老实实做个商人?” 听这话,连仝十一郎都觉得兄长脸皮够厚,任谁看仝家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商贾之家。 “大肇若说陆上兵马只是三流货色,海上水军绝对是天下一等一的翘楚。别人或许不晓得,我等可是常与官府水师携手刈靖海隅,如何不晓得其中利害?” 洋洋洒洒一番话,众人确实发现其中不寻常之处。 好比手握利刃的猛士,面对泼皮骂街,竟关起门来躲着不见,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莫非,这大明府是借此行事,目的便是针对使团而来?” 何必再问,这便是答案。 若是如此,贼人其实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仝霁云的实力都寻找不出破绽上岸,贼人们又如何能在其中掀起波澜? “如此一来,贼人们便要重新布局,便是人手也须重新调度才来的及!” 风鸣说道。 “没那么简单!” 说话的竟是虢三娘。 “内地不是边疆,看似人丁稠密,却都是身份确实之人,便是商人也不是想往哪里走便能往哪里去的,若是将人手隐藏在各行各业中,不为人察觉还要短期内集结在一处,别说坐探情侦,便是寻常衙门也会盯上!” 这等事上,虢三娘作为刺奸中人最有发言权,她莫看年幼出来行走少,但是家学渊源又岂是旁人所能比拟。 “若是使团尽往山途野径中去,便是想扮作山贼也实属不易!” 芦颂是个对凡事都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闻听此言,便希望虢三娘说个明白。 “所谓山贼水寇,寻常都是有个合法走动的身份,否则总是藏匿山野水泽还不早就群困而死?” 这话说的仝氏父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事实便是如此,所谓山贼水寇若是没个干净门户,便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活下来。凡是能雄踞一方的江湖巨擘,哪个不是两条腿走路?否则便是抢来金银细软,不能销赃变现又能顶个鸟用! “大凡山贼若是在我大晟,便是周边豪族的庄客或者达官显贵的部曲,杀人越货,便是苦主都无处投告!” 这话一出,柳瑒脸色也好看起来,柳家资产丰阜,其中泰半都是走私买卖,这些话也就是虢三娘敢说到明面上。 “若是大肇,只怕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就是乡里农夫,庄里樵户。” 宗氏兄弟也是面有异色,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如此便皆是乡里乡亲,莫说大队人马,便是多几个生面孔,也决计无法藏身!” 这话实在,外人看来当个剪径贼人最容易,却是一二人,乃至人都可以,但是人数再多些,恐怕附近的乡老里正都要去衙门首告了。 “这么说来贼人若是重新布局也根本无法调集人手在野外布局了?” 宗三郎点了点头。 “贼人布局本来就是防范我等以及朝廷,只要我们无从下手,贼人又何必徒费精力呢?” “那这么看来,便是我们也只能投身毕竟之府县城市,如此以来贼人也会想到此点,那沿途便只剩五个去处了,只是这五个地方我们又如何选择呢?” 芦颂先是喃喃自语,然后顺着沙盘观察,才问道。 仝霁云半晌未出一言,只是看众儿郎群策群力,初展才华。看着诸人讨论落定,到了决断之时,这才开口。 “书呆子,哪里是五个去处,分明只有一个!无论他们怎么走,若是入京,必过应天府!” 这话堪称振聋发聩,诸人本来又陷入苦闷中,直被这一句话震荡的全部抬起头来。 仝三郎边看沙盘,边在脑子中推算路线。 “爹爹,您是不是早就看明白了?” 听闻儿子此言,仝霁云放声大笑。论智慧他或许只是中人之姿,但是江湖经验远胜常人,只是看破不说破,静观孩子们的表现。只能说孩子们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料,即便他不拿出结论,他也相信孩子们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第34章 海光浮影乱行舟 “三叔父,您老就眼看着我们瞎折腾,耽误时候?” 芦颂也不畏惧这未来的老泰山,话语间颇有些责备之意。 “有甚么耽误时间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权当看你们唱了出折子戏!” 仝霁云不以为意,转而向外高喊, “到什么地界了?” 立时便有人回传,原来海船沿着海岸线外围已经距大明府二百余里了,再往南去百里便是光化港了。 光化港说是港口,其实规模并不大,但是放在永州东北海隅也有一席之地。原因便是这东丹与大肇自太宗朝起数十年纷争不断,为了防止东丹从海陆两面入侵,整个大肇东北部便是按照加大纵深,迟滞敌人的目的,而用数百座城砦堡垒、千百里壕沟高墙以及沿着渤海海滨自环绕大明府的大明湖泻湖至光化城南长三百里,广百里的数千大小泻湖、池沼、泥塘、水泽构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 在这样的防御体系上,沿着海滨除了大明府这样的天然良港,其余港口皆为了防卫需要而演变为海滨城堡,也正是这样的海滨面貌才能滋养如仝家这般的各色海商巨客。 “光化城?” “正是光化城!” “且不说光化城港口已经多年没有修整,近乎荒废,只说光化城方圆百里皆是沼泽水淀,如何能快速穿行?”芦颂接过话头。 “哈哈哈,”仝霁云不禁得意的开怀大笑。 “书生啊书生,你只知道在书本里找根由,却忘了眼前人!” 芦颂被这话堵得有些不明就里。 “你莫非忘了我仝氏本就是光化城的乡人?” 仝霁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所言的两件事于我而言皆不在话下,所谓光化城外港年久失修不假,但是城东北自有泻湖通海,这泻湖也与光华城外的大野泽有水道相连,外人不知道此中利害,对于我仝家乃是轻车熟路!” 芦颂恍然大悟,只记得仝家现在是海西豪商,也是父辈才从大野泽走入大海的。乡人乡土,自然能知悉更多通途。 “如此甚好,全凭三叔安排!” 三郎听罢更觉得如此行事更有把握。 “水面上的事儿当然要听我的安排!” 仝霁云是个爽利汉子,即刻开始安排,海贼出身没有办事拖沓的,因为拖延往往意味着死亡。 “三郎!” “爹爹!” “带着大伙儿下去收拾东西,再休息会儿,咱们向西还有走几十里水路,半个时辰后再上来!” 仝霁云面对众儿郎也嘱咐道。 “后生们皆入舱抓紧休息,从这里往西顶风航行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养好精神,后面的路才顺当!” 待他再转向手下说话,神情已经收敛,赫然是海上雄主的风采。 于是海船之上所有人皆按部就班忙碌起来。 三郎回到了船舱,心潮跌宕,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事上做出了自己的决策,唯一遗憾就是父亲并不在身边。此次远行,对他是一次艰难的尝试,无论如何,走出这一步,三郎竟有海阔天空的感觉,其实对于少年,尤其是将要成年的儿郎,并非是天翻地覆的巨变才能促进他的成长。师长尊亲的只言片语、点点滴滴,便是耳濡目染更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一个人,乃至其一生。 三郎并未感觉到兴奋或者不安,而是更为沉静,这是他的根性,也是他最与众不同之处,越是大事临头,他越是沉静稳重,越是能理智面对。 风鸣也感受到小师弟的内在变化,在本质上,他们两人更为相似,只是风鸣关键处绽放的是锋芒,而三郎则是更为含蓄,一阴一阳相得益彰。 二人也无什么需要收拾打理之物,于是回到船舱继续默默打坐,无需交流,甚至无语眼神交汇,所谓知己并非日夜相伴、并非相识于微末,世间总有这般,彼此只是感受对方存在,便是心安! 慢慢的,二人进入了冥思忘我的境地,精气收敛,神光收藏,忘我间天地时间也做了虚空,等二人回过神来,中间的盘香已经只剩一点香头,到时候了! 辰时晨也,阳气充足,背后曦和渐起,金辉铺满海波,天地一片和煦。 一行人在此聚首在尾楼之上,只是舱内长案上陈列又大不同。 一漆匣之内乃是文书之类,再有则是整整齐齐的衣料穿戴之物,至于六郎他们抬来的木箱,又增加了些许物什,更有几个未打开的皮质箱具并着芦颂的百宝箱也罗列一旁。 至于吃食酒水也早已准备妥当,诸人也不拘俗礼,边用朝食,边听仝氏父子交待事务。 “这是为大家准备的凭由和行单,”为诸人在旁一一说明的是仝三郎,一身儒生打扮,若非见识过此人的江湖气,实难想象如此雅士竟是杀伐果决的海上豪客。 “永州虽不禁士民行走,但是跨府过路也需查验身份,诸位真本的凭由且藏的妥帖些,往来用这些可隐匿行迹。” 他又顿了一下。 “只是麻烦在于不知三娘幸临,所以这里没有女子的凭由和行单,这如何是好!” “不妨事,我备有大肇的凭由,断不会误事,”三娘不以为意,毕竟是大晟刺奸,所备之物绝不会露出马脚。 “三娘,莫要用大晟那边仿制的凭由。”三郎言道。 “这是为何?”三娘只觉得这厮是处处与自己别着劲儿。 “这凭由如是来自大晟刺奸,晟朝那边必然会有人经手留档,我们面对之敌潜藏有多深实难预料,万一关键时刻如果有人揭发大晟刺奸与大肇探子一起窥伺东丹使团,届时大肇如何处置,大晟又该如何应对?” “那我和柳二哥儿也是大晟人,照你道理我们岂不是应该打道回府?” “那不同,大晟之人往来大肇甚众,更何况你二人皆是士族子弟,还是我父亲的门下弟子,只要你所用之物与刺奸无牵连,别人就找不出错来!” “按你道理,若是有人揭发我的刺奸身份,不也是说不清了?” 三娘其实有些不讲道理了,刺奸中人根本不存在任何文牒档案之中,原因很简单,因为大晟明面上也压根儿不存在刺奸这个组织,就如同大肇登云阁一样。而较登云阁更绝的是刺奸人员只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玉虚宗门内六世家子弟,虢家便是其一,另外便是龙门死士的直系后裔。 刺奸除了五脊九校尉互相知道身份,其各自部下只有所属校尉知晓,也就是说除非虢玩来揭发她的身份,其他人是拿不出书证的。 但是如果三娘拿了大晟制作的虚假凭由出现,这便是有了物证,便很难自圆其说了。 “三郎所言不错,但是这批凭由并无女子可用,这怎么办?”柳二郎也是明白其中厉害,拦着了三娘的胡搅蛮缠,说道。 “这有什么难的!” 仝霁云带着十一郎走了进来,有他在,这些都是小事儿。 “我先做安排,再说这些劳什子。” 仝霁云与众人分坐长案,船上坐具皆是大肇已经普及的靠椅,天下四方在应用之物创新最快的即是大肇。当时,大宇所在的西陆仍是坚持上古礼仪,待人接物,生活习惯,皆崇古礼;大晟以世家闻名,家族传承,怀古明孝乃是立国之本,因此礼仪制度虽有所创举,但也以古礼为纲,因此生活方式与西陆大同小异;大綦长期与各蛮族征战交融,也因此融合各族生活形式,上下皆好胡风,但即便如此生活上也以中原传统为本,反而是大肇,只因太祖乃是武将出身,自家底蕴不足,故此三代以来秉承的是重文抑武,以儒治国,农商并举,不抑兼并的国策,因此商业之发达远非他国可以比拟,而随着兴起的是生活习俗的全面革新,莫说坐卧行走应用之物皆借鉴百家之长不断推陈出新,国家制度礼仪也是如此。 就拿这靠椅,在大晟仍是稀罕物,在大肇已是平常人家日用之物。 仝霁云说道:“你们九人,依着这些凭由行单便分作三股人家。芦书生、柳郎君和我家三哥儿皆化作进京进学的举子,芦书生你不必使用假身份,我家三哥儿也有进学的底子,你俩人就用本来身份,有真有假才好方便行事。” “风大哥儿、鬼眼儿、三郎,你们三个年长的扮作他们三人的伴当,其他年幼的就扮作书童,这个时节到启封进学待明年开考的举子比比皆是,不会让人生疑。” “至于虢家小娘子,年龄尚小,也扮作书童,一路上行车住店才更为方便!” 说罢,仝霁云脸颜色一紧,严肃说道。 “既然行走江湖,就讲究真、明、众、软,可明白其中路数?” 所谓真、明、众、软,即指假,示人以真,无论化作何等人物皆应惟妙惟肖,言谈举止皆无破绽;隐,示人以明,行踪往来皆与常人无异,即便官府追查也是绝无疏漏;独,示人以众,无论身处江湖或市井,必与旁人群聚相熟,离群索居反而易为有心人注目;刚,示之以软,行走江湖,潜藏行动,切忌打抱不平,牵扯无关人物,干染了是非轻则耽搁正事,重则败露行迹。 一干人中反而三娘最为擅长潜伏行动。 故而仝霁云着重说道, “你们大多初出江湖,尤其是芦书生更是如此,几个大的,以风鸣和我家三哥儿为主,而几个小子,行动举止听从三郎与三娘安排。” 又重点拍了十一郎一巴掌。 “让你跟着去,是看重你水中功夫和高上高下的本事,仔细听从众位哥哥的吩咐,若是因你引来祸事,老子非把你吊在桅杆上晒个三天三夜不可,可明白了?” 十一郎的兴奋劲立刻被爹爹吓去大半,连连称是。 “至于大家所用兵刃,皆要仔细隐匿,这点三哥儿操个心,永州不比边地,凡硬弓强弩,皮甲铁胄,刀枪剑戟皆为禁品,若是被发现了,牢狱之灾都是轻的。你们既然是书生书童,兵刃则不可随身携带,但是有了这跨海入境的行单,持有轻剑短兵还是可以的。” “至于其他应用之物,你们自行安排,你们上岸后,我便去新市那边转悠,若能尽快见到宗大哥哥,也好告知你们这边的行止,让他拿个方略。凡事量力而行,万一没有可下手之处,不妨紧紧缀着东丹人不放,等待接应,切忌不可蛮干!” 几人点头称是。 “废话不多说,抓紧吃饭,吃完滚蛋!” 一时无话,众人抓紧时间补充体力,这时门外通报声音传来。 “西南,五里可见陆地。” 剩下来的水道,则由仝霁云亲自操持把舵,其他人则分头准备了。 沙船沿着海岸滩涂平行转南,保持三里之距缓行。芦颂本是书生则不必换装,仔细拿了百宝箱率先出舱,上了尾楼,怯生生站在仝霁云侧后。 此地皆是滩涂浅滩,芦苇丛生,因此并未有往来船只经过。 “此间应距光化城外港还有百里之遥,”不知何时芦颂已经拿出自己的罗庚推算方位,他这句话其实是隐晦告诉仝三叔,以此船速恐怕耽搁行程。 仝三叔白了他一眼。 “你若是进学无望,靠这个本事,倒也能混个跑船的营生!” 其实芦颂家里不说是地方豪族,也是耕读仕宦人家,哪里须作如此辛苦营生,只是仝霁云总觉得此子性情软懦些,也不知自己的女儿怎生看上了他。想起自己心疼的小女儿,越看此子越是生气。老丈人便是如此,哪怕女婿无数个好,只要想到自己的女儿,就是只看到他的坏处了。 “谁告诉你我们需到光化外港,若是大鸣大放上岸,咱们做这些隐秘踪迹的手段岂不是多余?” 其实仝霁云自然是知晓芦颂的底细,便是他此时上来即是为了和自己亲近些,也是对于这等杂学有着浓厚兴趣。 也因此,虽然嘴上还是态度生硬,其实是一门心思将许多江湖手段说给芦颂知晓。 “按着咱的手段,咱们不说省下了数十里路程,免了通关搜检的麻烦,更为重要的是,不会让有心人找出你们身份的麻烦!否则若是坐客舟而来,同行者都有谁,船东是哪个?若是搭乘海船,船主是哪个,从哪里出发,这便是破绽!” “只有你们是凭空出现,即便有人查的仔细也是无从查起,便是生疑也要着眼于你们本身上。那时候,便是这些人暴露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明白了吗?” 芦颂醇厚可并不痴傻,如何不明白仝霁云的意思。 “打打杀杀的事用不上你,你的长处便是一肚子的墨水,无论何时都记得保全自己!给我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知道了吗?”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老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和殷殷期盼了。 虽然语气依旧霸道,却听得芦颂眼泪都快出来了。 “休拿马尿来糊弄我,” 仝霁云看他这可怜兮兮样又来了脾气,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好,勾引的自家闺女神不守舍的。 说话间,仝霁云双目炯炯紧盯左舷沿岸风貌。 “小子,抓稳了!”仝霁云开始横打舵杆,船上铜钲被急急敲响,这是提醒所有人,抓牢以应撞击。 沙船船头渐渐摆横,不多时已经如出膛的弩箭般笔直向滩涂边芦苇丛冲去。放眼望去芦苇丛生,南北望不到边际,除杨柳间生于其中,往来皆是一色。 眼睁睁看着沙船冲向密布芦苇的海滩,芦颂甚至有些绝望,这岂不是把船在此搁浅么?真若如此,此际人迹罕至,又怎么能走上正途,这不是耽误事吗? 所谓沙船,乃是平底海船,其型方头、方梢、平底、浅吃水,具有宽、大、扁、浅的特点。概因底平能坐滩,故而不惧搁浅,且沙船上多桅多帆,可以逆风驶帆,更何况此时乃是横切来的顺风。虽然不过二三里路程,船速倒是越来越快,近至海边,芦颂饶是沉稳,也是紧闭双眼,紧紧缠抱围栏,等待须臾而至的撞击。 可是,传来的不是船底与沙滩、芦苇的摩擦之声,更多的是激荡水流的声音。 第35章 飞向丹庭伴鹓鹭 在芦苇丛中穿行了约有二三里,船底传来的不再是与沙地浅滩摩擦之声,渐渐地杨柳水杉也从形单影只到连绵起伏起来,这时已经进入大野泽泻湖之中了。尽管海船高耸,但是站在尾楼上依旧无法窥得这大野泽全貌。 陆续的其他人也换装打扮完毕,看见此情此景不禁叹服造化之功。若非仝霁云将他们从海上带入这天地中,谁能相信便这样悄无声息的潜入内地。 “大野泽的水况若不是本地常年行船捕鱼之人,也无法揣摩仔细,即便是本地人也无法知道周详,若非俺亲自操船,即便是沙船也难免搁浅,失了方向在这里面一直打转也是经常。” 仝霁云一语则点出仝家在水路上的手段,这侧面展示了与宗家的肝胆相照。仝家能清楚如此隐蔽水道,可见平常是颇为重视的,说不得情急之下这便是一条逃出生天的要道,如今轻易就带着诸人走这条路,这即是情分,也是下注。看着宗家父子门生皆是人中龙凤,仝家也是要应时而动,赌一个光耀门庭,尤其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一起共患难,是冀望下一代维系情谊的不只是上一代缘分的延续,也不仅仅是婚姻和总角之交,没有生死路上一起走一遭,其他的情分都算不上,没有名利场中一起相互扶持,其他的感情都不必提。这就是江湖人用血泪认清的事实,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能活到老,这生存本领岂是年轻人可比拟的。 “其实大野泽看似广阔,南北不过五十余里,东西不过八十余里,放在永州这会稽狭地算是一等一的大湖,但是于四海内算不得什么大泽,即便是潜藏船只,其实也容不下许多。况且此大泽虽然与丹水有大渠川、小渠川相连,却是水道狭窄,淤泥阻塞,无法通航;另有涧川联系梓泽能通瀍水,也是沼泽丛生,且地势起伏,小舟勉强可行,不如走陆路到瀍水中游再行舟最为快捷,瀍水直至归德城,虽是逆流,也不过两个时辰。” 仝霁云如数家珍,莫说此地乃是仝家世代居住之地,即便是中海及沿海各地航道,也在他心中装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是他行走天下最大的倚仗。每当谈起所在航路皆能信手拈来,倒真有海上一方霸主的意味。 三娘也收拾停当上了楼来,只看她女扮男装,扮作书童模样,穿着收身的短褐,一身短襟小打扮,足蹬软底双梁布鞋,头发作总角打扮,左右各垂下水青流苏穗子,衬着美人底子的面容,更显得整个人灵动俏丽,取了粉黛雕饰,更有自然清韵。只看这书童模样,非翩翩君子不能佐配。 九人虽然装扮的有模有样,但是有心人还是能从蛛丝马迹生疑,毕竟除了芦颂、柳瑒、仝三郎,其他几个扮作下人的无论男女都透着英武之气,毫无位卑者的奴颜婢膝味道。 宗六郎与仝十一郎差不多的装扮,只是掩盖不住一身的勇悍猛鸷之气,尤其是虽然仍是一脸稚气,但是身量却也五尺多高(约合165),与寻常男子身高无二,说是书童倒更似护院一般。当然,时值列国纷争,哪怕如大肇这般崇文抑武,所谓学而优则仕,但是练习拳脚也是乡情民俗,几个人都有些悍勇之气也不能说过于格格不入。 风鸣与宗三郎,这挺拔卓然的气质和不卑不亢的举止,无论如何也不是能委屈自己给他人作奴仆之人的面貌。 只看风鸣换了素色布衫,头戴结式幞头,足蹬乌皮短靴,但这寄人篱下的仆从伴当打扮也遮掩不住俊逸挺拔的青年侠士风范。 因为口音缘故,风鸣与柳二郎、虢三娘编为一组,风鸣虽是山南人士,但是因为师父乃是中山人,因此三人口音上便不至于露出马脚。 三娘莫看平素少女骄悍脾气,放在正事上决无含糊。幸亏她这这潜藏行迹、隐匿身份的高手,莫看其小小年纪,刺奸专业本事皆是样样精通,在她指点下,几个人都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将身形、穿戴、举止皆做了调整,果然术业有专攻啊。 只看她扮作的书童与风鸣跟在柳二郎身后,三人竟是十分贴合。只看这柳二郎重新做回自己那世家公子,这份雍容风度直教人有自惭形秽之感,其自然流露的孤傲不羁气质,则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气,只有配上风鸣与虢三娘这般超凡脱俗的随从才相得益彰。 同理仝三郎、仝十一郎以及鬼瞳编为一组。鬼瞳之所以带个鬼字,倒也不全是那一双夜猫子眼睛,而是此人气质便是少了几分温热,较之其父绣面鹞子的孤冷更是透着阴凉。 此人本名药天雄,这名字还有个故事,听仝三郎所言,乃是其父请个老夫子起的名字,这老夫子其实是个老郎中,所谓天雄乃是一味药材,俗称白幕。为何用此为名,其实这老郎中也是所知有限的很,恰逢鬼瞳母亲生下他便在月子里虚热不断,而这白幕恰好是这老郎中开的方子里的一味中药, 于是听着霸气的名字,归根结底其脉络竟是如此,实在有趣。更有趣的是白幕乃是一味大热之药,却成了如此冷冰冰之人名字,其反差也强烈得很。 对比风鸣的打扮,鬼瞳穿着差相仿佛,只是气质上不似看家护院的壮汉,倒似干些阴损勾当的爪牙,尤其是与仝十一郎一左一右站在仝三郎身旁,真似纨绔恶少出来招惹是非一般。 三郎毕竟较风鸣、鬼瞳年岁小了些,于是抓了发髻,戴了一顶八角帽,青衣皂裤,做了小厮打扮,方正的面目衬着显得是个本分朴实的小子。 不同于柳二郎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芦颂只是换了素色襕衫,头戴儒巾,依旧本色打扮。 宗三郎与宗六郎便和芦颂编作一处,之所以如此分组,便是按着彼此熟悉安排,如此一来,方能配合默契,不至于露出马脚。 芦颂是他们之中唯一的永州南方人,幸得幼年便被其父亲带在身边,而他父亲又常年在北方为官,少年时父亲虽病休返乡,而他又拜在宗放门下,与宗氏兄弟便如亲兄弟一般成长,相知莫逆。 只看他们三人便在一起,芦颂的恬淡,三郎的朴实,六郎的骄悍,完全是东陆乡绅弟子的标准形象。 这九人皆是客居海东人士,仝霁云置办的身份也是如此,因此便是有人质疑,便要往海东查实也非易事。 九人真正的凭由皆贴身藏得妥当,所持的新身份也并非是伪造的凭由,不到不得已绝不用伪造之物,这就是江湖海客的手段,因为套用假身份和伪作假身份潜藏的麻烦可大不一样。其实即便是大肇堪称国泰民安,政治清明,每年横死在外之人也绝非少数,海路上莫说个别人丁,整个船队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常有之事。而这类人虽然不知去向,但是在港口、关隘等地巡检司手里皆有这些人往来出入的记录。海客广纳不法之徒甚至在海外招兵买马、贩卖人口,所以往往需要从巡检司买来这类记录,拿到此类记录后,再向此人最后离港之地的官府申报凭单损毁遗失,缴纳了罚金并上下打点,便能补发新的凭由。如此,不仅方便于身份洗白也利于往来交通隐匿行迹。因此,给了三郎他们的凭由皆为大肇官府所发的正式凭由,唯一不同,签发用印皆是往来港口,并非出自原籍罢了。 而这也是九人能一起行动的佐证,只需出具官府行单,证明八人乃是海船触礁为人所救,随行之物尽失,故由出港官府审查无疑,代发凭由即可。至于财物丢失,几人如何有盘缠出行,这在大肇更是小事一桩。 莫要以为海客们只有行商走私,劫掠同行才是财路,比如仝家三兄弟,除了仝老三常年跑船,仝老大坐镇本埠船场,仝老二做的营生就是在沿岸各大海港经营印子钱。对于仝家这印子钱几乎占了近半的进项。 但凡走海路的,无论经商出游,或者公私承运,所遇到的海况风险皆是十有二三的概率,万一人船两失倒是罢了,可若是人还活着,自然就有借贷需要。官府和豪门资金难以周转,也需借贷。哪怕是被仝老三劫掠之人,转身也难免要找仝老二筹备款项应急。 所以,大海之上豪商之间虽然多发龃龉,但那是同行之间的生死搏杀。若是碰上正经海商尤其是客船、粮船等,只要被抢船只,不做殊死抵抗,甚少发生斩尽杀绝之事,就在于这类海客生意往来规模巨大且背景复杂,哪怕一两个船队亏空了,只要人在船在,无须上面调配资金,仅就近依赖短期借贷就能翻身。所谓细水长流也罢,放水养鱼也好,有钱赚便是好事。 所以仝老三对于背景深厚的海商向来讲究江湖规矩,义气为先,但是对于不讲规矩,横插进来抢饭吃的愣头青,那就是活日里的阎王,天杀的太岁了。 如此一来,仝家生意便是做的圆满了,老三负责抢,老大负责销赃,而老二负责给被抢之人放贷,如此循环往复,仝家如何能不发达。 但是这种生意看着爽利,实则是刀口舔血,一个不慎就是门殚户尽的下场。仝家之所以与宗家联系紧密,也在于此。毕竟宗家放在高州绝对是当地一等一的豪门,宗放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闻人,尤其是登云阁就在宗放手中。小事绝伤不到仝家,大事有宗家在也能做到全身而退。 仝霁云安排他们下去朝食,继续前行。为了往来隐秘,他并未招呼留守乡里的手下人,而是熟练地在芦苇荡中曲折前行。 不多时,大船下了碇。 安排完水手们将一用之物放在常系在大船尾部的单桅乌蓬小舟上,宗三郎这几人将开始踏上永州,直面未知旅程。 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分别的矫情。看着几个少年郎驾着小船渐行渐远,仝霁云将舵杆交给了舵手按着原路回还,自己下了尾楼,开始布置下一步的行动,新市港如何尚未可知,不做充分准备他是不会轻易与官府正面对上。 新市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几个儿郎自然也是一无所知,他们此时心无旁骛,专注于自己的前程。依旧是芦颂定位,但有了仝三郎在边上帮着指路,还是宗三郎把舵,风鸣赤着脚,将下摆掖到腰间,手持小臂粗细的竹篙撑船。柳二郎则做了芦笛倚着船帮惬意的吹着小调,看着六郎和十一郎在船尾侧下了渔网,只因打算中午喝上鱼汤,这两个小子立时来了劲头。而三娘摘了荷叶、荷花一应之物,这会儿在拿荷叶摆弄起来,没一会儿,便给每个人简单地做了顶凉帽,毕竟是夏日,过了午日头就变得狠毒了。她将荷花花瓣撕成丝状,取了干粮中的饭团、羊醢扮作一起,并取了荷叶裹上捆扎妥当,着手准备午食了。 所谓芦花起,鳜鱼肥,两个少年竟真的捞得一尾肥大的鳜鱼,几人见了也是喜悦洋溢于颜表间。一时欢声笑语,惊得一行红鹳飞起。 “这是。。。”三娘哪里见过这等禽类。 “这便是红鹳,永州人把它当做守护南方的圣兽朱雀看待,不过寻常百姓以为是圣兽,官家和朝廷看做祥瑞,但是落在仕宦豪门眼里,这禽鸟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你怎的只知道吃,这等奇妙美艳的禽鸟做了食材岂不是糟蹋了。”三娘听宗三郎这么说,不禁白了他一眼。 “我不过是把事实讲出来罢了,其实这类禽鸟聚集之地并非此一处,但只要此鸟聚集的水泊皆是人迹罕至之地,可知为何?” “南方朱雀在地为离,五行属火,莫非是水火相克,不利民生?”三娘略作思索说道。 三郎闻言先是笑了,但是知道她的脾性,又怕惹恼了她,立刻抹了笑容说道,“把红鹳比作朱雀本是附会,怎会有如此神力?” “那是为何?” “那是因为,此禽鸟味美非鸡鸭寻常可比,又形态曼妙,颜色鲜丽,既可观赏也可食用,只是它这红色并非自然长成,乃是后天摄取池沼浮萍鱼虾蟹螺而来,若是断了吃食,则颜色渐褪,肉质也失了味道。” “这与当地百姓何干?” “怎么毫无关系!”芦颂不待三郎说话,忿忿而言。 “只是为了保住这红鹳的颜色和味道,官府明令凡红鹳水居的池沼湖泽一律不许百姓下水捕捞鱼虾,沿着水泊也不得开荒耕地,这也就罢了。还另行规定水泊附近三十里内的民户按主户有别,每年至少须上缴成年红鹳一对,蛋十枚,这还是加赋,不在正算。” “这。。。”三娘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还是地方漕司所加赋,到了府县各有增益,这征赋到了百姓那里就是按户红鹳一对,雏鸟五只,蛋二十枚。百姓一年到头都难以捕获许多,即便养殖也实在耗不起钱粮,毕竟大泽内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丰裕。这还不算,百姓还每年轮替助禽役,凡抽丁服役者皆自备米粮,自夏入秋,巡查红鹳聚集之地,以杜绝有人盗捕。官府按着湖面大小而定红鹳捕数,若是不足之数皆由助禽丁役以钱粮布帛补偿,助禽丁役不足之数由乡里主户补足,谁还敢在此地居住生活?!” 三郎接了话, “于是这些年,大泽附近寻常百姓大多将田地宅院卖了,一股脑的都到海上讨生活了,剩下的主户也干起了走私营生维持。” 第36章 九素烟中寒一色 仝三郎接了话头继续说, “官府收不上许多红鹳,于是。。。” 仝三郎摇了摇头,他们仝家原籍便是此地,若非生计艰难,又怎会不计生死往海上去?莫看如今家大业大,提起乡情还是不由得惆怅,更有些愤懑难平。 “取消了吗?”三娘想着既然没了人丁,自然只能作罢。 “怎会取消?毕竟主户还是在籍,按籍索户,按户征拿。在籍人户折缴纳直陌三贯,或抵上等绢二匹。寻常百姓一年收益合钱也不过是七八贯,这就取了近一半!若是算上税课和正赋、代役钱仅能糊口,若是赶上摊派的徭役只能贷钱了。” 仝三郎感同身受的说道, “因此这番田园好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众人一时无语,看似太平光景,一派湖光山色中,又怎听闻得百姓哀嚎? “怎会如此?”三娘默默言道。 “三娘,你这是目不见睫,对比我大晟,大肇百姓已经是极好了,即便放之四海也是堪称难得的安居乐业了!” 柳二郎没了吹芦笛的兴致,拿着水囊一脸的老气横秋的说道。 “至少大肇百姓无论主户、客户皆是自由之身。而以大晟而论,有地者皆可称为庶民矣,其余无非官奴、部曲或者僮客罢了,这类人虽然无官府的赋税徭役,但是沦为奴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死握于主人之手,更遑论私财?你我皆出身士族,自然生活优渥,可是只有走出庄园才看得到众生。大晟也好,大肇也罢,更遑论大綦、西陆所谓花团锦簇,谁知是大盈若冲还是乐极生悲?” 柳二郎喝了口水,但仿若是烈酒入喉一般,言语寂然。 莫看这中山柳氏乃是高州数一数二的门户,其子弟倒远比其他醉生梦死的士族中人更有人间气,便是泰鼎虢氏这等新兴世家也远不及也。 “而我大晟,即便是明眼人也权且作看不到。看不到,人才会安乐,否则只能如竹林狂士,放浪形骸,且同醉,莫伴愁,玉笛吹。。。” 言罢,芦笛再起,嘤声动,湖天一色,蓼穟缤纷。 话说到这里,柳瑒其实也是舒展少年意气,一朝一国,其风气岂是能朝令夕改的,便是如这小舟上的九个少年又有哪个是平常人家的身份?所谓俯瞰尘泥,也还是高高在上,当然看得通透些,这尘泥中芸芸众生也能沾染些雨露,总比狠狠践踏的好! 就比如仝氏虽然少年困苦,毕竟已经算是腾云驾雾般的飞黄腾达了,但是仝氏兄弟却忘不了切身之痛,放不下心中郁气。 只说海客生意要想做得安稳,赚的舒心少不得勾结官府,鱼肉疍民。然而仝氏却不愿为此,莫说勾结赃官,阴结劣绅,便是有那贪官污吏在海上运送贿金赂银,若是落到仝霁云手里也是做了滚刀肉臊、海里馄饨了。 仝家官面上的联系唯有宗放一人,并非宗放霸道,而是仝家信不过官面人物,便是柳晏等封疆大吏,若非宗放挚友,只怕仝霁云也不待见。 但对于乡亲旧故,仝家却是感怀昔日自家孤儿寡母所受滴水之恩,自然是涌泉相报。这大野泽周边乡中男儿大多投了仝家生意,女子们也多与之联姻,便是渤海两岸无数渔民疍户也靠着仝家这颗大树才有这温饱生活。 乡下人都是实在人,恩义放在心里,是能拿性命报答的。若非如此,仝家船队又如何能纵横四海呢?莫说大野泽这等隐蔽路线,只怕渤海沿岸及诸岛皆有这等匿影藏形所在。 这么说来,仝三叔早就察觉不对,因此才避开大明府啊! 宗三郎仔细琢磨,才发现这些老江湖的智慧却非自己这些毛头小子所能比拟啊! 宗三郎又打量起身边的柳二郎来。 其实,二人幼年便已相识,虽然父辈们多年来只能书信往来,子弟间走动却颇为频繁,但是自三郎往师门学艺,这已经是五六年未曾相见了。本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的逍遥公子,但今日看来柳瑒已经堪称大晟世家大族的俊杰了,大晟世家子弟的做派天下闻名,柳二郎能与诸人一般起居坐卧而毫无厌色,两日间鞍马舟船辗转千里绝无怨言,实乃晟朝门阀之异数。而听得柳二郎这番超出年龄的感叹,才让三郎更多认识了此人,所谓人以类聚,父亲能与柳叔父相交为知己几十年,实在是柳氏有其过人之处,三郎也更对这个少时玩伴更添亲近之意。 透着柳瑒的笛声,并不是少年人的无病呻吟,也不是无奈何的沉沉暮气,而是悲天悯人的意味和不甘沉沦的抗争。三郎感同身受,这心意相通者才能体会,芦颂如是,风鸣如是,柳瑒也是同道人,这小舟上的皆是生来便能荣华富贵之人,便是鬼瞳作为仝霁云左膀右臂的子弟,未来也会做仝三郎的左膀右臂。 宗氏兄弟也好,仝氏手足也罢,甚至于虢三娘这豪门贵女不也是苦心锤炼了一身本领,舍生忘死冲锋在前? 三郎脑海里闪现的是风鸣仗枪骋马杀敌的英姿,是芦颂深渊下寻庚指路的风采,是三娘持青锋遮蔽同伴的勇气,是鬼瞳于怒海上遥指敌踪的豪气。。。 星星点点,不一而足,有这些伙伴陪着自己,前路漫漫又有何惧? 芸芸大众绝非卑贱,肉食者也不都是独善其身之辈。 随着鱼汤的香气飘来,将萧瑟愁绪涤荡开来。 仝十一郎不愧是水上人家,一尾鳜鱼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加上他和宗六郎的配合,硬是用焙茶的小泥炉和瓦缶熬制了鲜美的鱼汤,加了顺水捞得的莼菜、茨菇以及荷花花瓣,更是清香扑鼻,绝无腥气。 衬着鱼汤,几个人也风卷残云的吃尽了三娘做的荷叶裹饭,美味佳肴作伴,毕竟是少年天性,皆是天真烂漫年纪,再有许多愁,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人放下了刚才沉重的话题,领略着重碧美景,任清风拂面,一片祥和。 过午大约三刻,仝三郎站在船头左右环望。 “咱们已经入了梓泽,这边即可寻庄户靠岸了,换了马骡,待到瀍水边再找客舟。” 两泽之间并无清晰界线,但是仝三郎从菖蒲、芦苇的长势,依着水流便已确认所在方位。 风鸣把着竹篙,转身对诸人言道:“上了岸不免与外人言语,各人仔细了现在的身份,都记在心里,各自且在这里重复一遍。” “便按着三人一组,从秉文兄说起。” 诸人中芦颂最年长,次为仝三郎,再次便是风鸣。但是风鸣持重严谨的性子,更让诸人以他为长,其次诸人乃以宗三郎为首,这并非全看在宗放面子上,而是这两日三郎已经彰显了远超年龄的稳重和睿智,便是三娘,也不以年龄而轻视之。 因此,九人中发号施令者便是风鸣,决定大政者乃是宗三郎,芦颂则补阙拾遗,仝三郎是应权通变的人物,柳瑒乃待人接物的妙人,鬼眼儿药天雄更是洞察秋毫的高手,再有擅长藏形匿影的三娘和两个人小鬼大,巧捷万端的六郎、十一郎,便构成了天下间最年少的暗探队伍。 “吾乃是西海路东安监祥安城游洋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芦名颂,字秉文,年二十一岁。” 芦颂乃是渤海望族出身,西海路地处偏域,但学风兴盛,故而东京城内西渤海士人颇众,芦颂父亲尚在地方任职显官,他用了真实身份反而有两三处方便,一是有此真实身份,万一须众人与官面人物打交道,不至于露出马脚;其二,凭借芦氏名头,也可阻避某些腤臜事,泼皮无赖也能忌惮一二;其三,入得丹阳、启封这类大城都邑,士子人脉也能借助,且芦颂求学于海东,其本人底细并无过多人物知晓,即便以本人身份行事,也是利大于弊。 “小人乃是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龙口乡人士,姓祖名三善,家里行三,年十五岁,与郎君乃是签了六年长契,作郎君的伴当,今年乃是第二个年头。” 宗三郎接了话。 “小子也是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龙口乡人士,姓祖名六喜,家里行六,年十二岁,乃是三郎的亲兄弟,也是六年长契,作郎君的书童。” 宗六郎紧接着说道,六郎长得长大,莫说是十二岁,便作十三四岁也没破绽。 接下来便是仝三郎。 “吾乃是应天府光化监岩疆城丰利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襄名洋,字文洲,年十九岁。” 仝三郎也报了自己的化名,说是化名,其实是他母家据实可查的名姓,他们这些常走船的早就备下遮掩行迹的多种户名。 仝十一郎也是如此。 “我也是应天府光化监岩疆城丰利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襄名渤,族中排行十一,是襄文洲同宗子弟,出役为郎君的书僮,年十三岁。” “小人乃是东海路龙都监赤耀城安丘乡人氏,姓归名通儿,家里行九,乡里人称雀儿九,与郎君乃是才签下两年短契。” 鬼瞳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便是吃的人间饭,依旧不带烟火气。 最后便是柳瑒这拨了。 “吾乃是东海路武宁军监乐昌城仰化乡人氏,姓梅名原,字君晦,年十七岁。” 这武宁军监乃是大肇最东南端的海港,一面临海,三面皆是大晟中山地界,因此即便是柳瑒吐露中山口音,也不会让人生疑。 “我是您的书僮,是五岁时被老主人买了十年长契,叫做樊焦儿,常唤作焦儿,年十三岁。” 这是三娘接了话,身份和人物也是毫无破绽。 “我是东海路雄安监东平城北新乡人氏,姓武名永靖,家中行二,年十八岁,乃是习武之人,奉师门之命,陪伴郎君左右。” 雄安城多是昆仑山西路南北两地迁居人士,风鸣即便用家乡话,也是恰如其分。 只看这些伪作的凭由行单竟与众人极为相合,若是几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仝三叔早早就备下了。除了仝氏子弟,其余人的身份皆是新作出来的,能做出这等真假难辨的书证,宗三郎知道登云阁中有此高手,而看了虢三娘带着的仿制文书,也知道大晟也有妙士,但是能在这极短时间,按照几人身份特点做出这等毫无瑕疵作品的,更是世间罕有。 此人便是仝三叔麾下一个文书而已,当然,名为文书,其实乃是与十三麻子、绣面鹞子并称的人物,只是此人极为低调,不说寡言少语,便是与人前也极少露面。 三郎自然知道这等隐秘人物绝非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高手,而他也无必要盘根究底,只是感慨世间奇人何其多也。 “我们这一行人,须得将细软兵刃藏匿妥当,上岸后往南二里有车马行,我们那里换了车马,再去真武城监上津渡赶换客舟。”说话的是仝三郎,此地乃是他仝氏本乡本土,地方上皆听他安排。 “车马行周全吗?”风鸣也是走了江湖的,故而也是极为谨慎。 “武二郎,且放心,无论车马还是客舟,都是自家的生意,我安排家里老伙计布置,不会露出首尾。” 仝三郎立刻进入了角色。从这时起,几个人便是新的身份。 “启程之际,不如请秉文兄算上一卦,为我等前路勘测吉凶如何?” 柳瑒打趣道。 “如此,我便献丑了,且看我用这三式绝学之六壬为咱们推算一二!” 芦颂立时来了兴趣,这可是宗放传授的道门绝学之一,便是如他这般稳重,也想拿来在师弟、师妹面前显摆一番。 看着芦颂伸出手来便要掐指念诀,宗三郎一把攥住了他。 世事维艰,若是运数凶险,还能作罢不成。 心念如此,只是嘴上不能如此苛刻。转念,三郎说道, “兄长何必耗费心力推算,如今六壬九课皆在此,所谓百无禁忌也!” 芦颂还看众人,猛然觉悟,乃是开颜说道, “若非三郎点醒,真是错过天意,咱们九人可不正应了六壬宗门九课吗?!” 几人都是冰雪聪明之人,知道三郎打断之意,却不曾想芦颂这句话真是让诸人顿觉天道昭昭,皆是机缘。 所谓六壬宗门九课,乃是大六壬起课歌诀,起六壬七百二十课,皆在九宗门之法内,分别为贼克、比用、涉害、遥克、昴星、别责、八专、伏吟、返吟。 “既然缘法如此,我们不如用九课之名再作指代咱们,将六壬用来做联络隐语之用如何!” 柳瑒这番话,顿时让诸人茅塞顿开,六壬诸课若是用于联络隐语之用,其信息更为全面,而组合式子又何止千万计,如此以来除非他们几人存心泄露,否则外人破解难说是旷日持久,便是解开了只怕这信息也早已无用了。 至于在诸人假身份上再套用一层代称,如此更是方便几人私下联络了,所谓狡兔三窟,身份复杂才是藏匿行踪最上乘法门。 想到这里,最兴奋的是六郎和十一郎。其余人自然不会如此轻松,尤其是风鸣、芦颂、柳瑒几人才是编研隐语骨干,索性来日方长,先定下原则,再逐步分解、完善即可。 芦颂是个穷就物理的性子,而风鸣也是脚踏实地的风格,当下开始谋划起来。 宗三郎也打算就此现将大事放在一旁,参与其中以利心性清明起来。这也是宗放教育方法之一,当大事者,需有静气,若是静不下来,不如将心专于他处,往往柳暗花明间豁然开朗。 年长的三人一团青绿尽显文风清爽,年少的皆做成伴当书童,满眼里也是青春烂漫的朝气。从上岸开始,应当说一切顺遂,几人的青春神采由不得路人侧目,还有那大胆的商姝乡女调笑搭讪的,正所谓眉横山妩添美景,脸媚花腴致太平。 第37章 九重深念朔庭空 这一路风情美景与风鸣、芦颂无关,一个是心无旁骛,另一个则是心有所属,此时的心思都在钻研这六壬隐语上去了。偏偏这等冷漠态度反而更吸引一路上的女子们侧目,也幸好有鬼瞳和十一郎两个恶煞面孔,便是那大胆的商女也不敢上来搭讪。柳二郎与仝三郎二人倒是挺投机,没多久便是勾肩搭背,仿若是亲兄弟一般。 只有宗六郎真个把自己当做伴当般,做了队尾的车把式,照顾着驮马行李。至于六郎早拉着三娘撒欢的在路旁扑蝶戏鸟,一个童趣盎然,一个少女本色,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也幸得从庄园取了三驾车马和三头乘骡,众人才能怡然自得。 听得芦颂召唤,鬼瞳接手了三郎的活儿,于是三郎换乘了骡子,来到芦颂与风鸣厢车旁。 “三郎,我与清鹏兄这草草理出来了六壬九课隐语规则,你来参详参详,此物若是在咱们手中搞出名堂,乃是术数之学传承以来得以再辟蹊径、发扬光大之宏途啊!” 三郎虽然没有看得那么长远,却也极为重视此事,反倒是始作俑者柳二郎则悠闲地与仝三郎信马游缰,好不自在。 三郎接过芦颂递过来的稿纸,寥寥一两页麻纸写就下的东西,说不得便改变了天下情信格局。虽然内容简短且潦草,却绝对是用心之得。 风鸣更是敏锐地从军事需要出发,仔细揣摩,定下了三点隐语原则。听师兄阐明其中要点,三郎也由衷赞同,若论格局之大,立义恢弘,做事严谨,自己实在无法与师兄企及。 按着风鸣定下的原则,即内则化繁为简,外则叠见杂出,要的便是自己人好操作,外面人搞不懂;其次便是六壬为本,不以人意为转移,唯以天时为纲要,所有规则完全按照节气时令之天道衍变,杜绝人为干扰,导致信息流失;最后一点尤为关键,毕竟六壬之术虽然通晓者寥寥,但是毕竟也是道门显学,因此关于隐语底稿便是核心,有此底稿便有参破其中规律之法,否则便是缘山求鱼,求而不得。 三郎虽然年幼,却与风鸣一样乃是清虚门下弟子,更得宗放手把手的教诲,只略略观之便知其中利害,也明白风师兄的高瞻远瞩。 很多事便如纵虎出柙,只需点破,无数能人异士便能将此发扬光大。比如这六壬隐语,只需将操作之法传出去,恐怕不多时便会出现基于太乙、遁甲、紫微、六爻之术的各类隐语出现。 太乙、遁甲、紫微、六爻之术乃是中夏各邦国宫廷视若珍秘,绝不外传的道法术数。莫看他们几个拿着六壬做这等事,看似游戏之作,其实乃是仰仗清虚宗集真观的庇佑,仰赖宗放这等名士显宦的教育,若非如此,便是士绅多半只知其名不得其实,而民间更是闻所未闻。 此等术数,莫说各国中枢视若珍宝,便是道门以仰赖于此才广大门户,开宗立派。 何谓术数,便是中夏始祖,明四时,辩阴阳,因天象而作 ,因地势而息,以数理法算而通自然之道。 中夏始祖有天皇、地皇、人皇者。 天皇者盘古氏也,化生元始天王,分清浊之气而辩阴阳,化生万物; 地皇者女娲氏也,化生后土皇地只,始创文明,定天地法则,衍生万民; 人皇者伏羲氏也,太一正神也,乃人间天子之肇始,居大河而作河图,徙洛水而成洛书,以河图洛书而推演先天八卦,此乃道门玄法之肇基也。 人皇传燧人氏,再传神农氏,三代而至轩辕氏黄帝也。 黄帝,五帝之首,中夏人文始祖也,厚德天下,而感应天道,玄女、广成子、老子皆显圣下凡,以真经、神符、仙册传授,于是道统流传于世。 三皇五帝之治,民风淳朴,天道昭昭。 五帝衍生至尧帝建政,则世风日下,天道赫赫。 当时便有帝喾后人大庭山九日部落作乱,乃有元始天尊弟子广成子化生大羿,不仅荡灭叛乱,还传弓法剑阵于后世,世人拜为冲虚真仙,便是道教人间第一代教主,其道法乃灵剑天罡之正宗; 尧帝禅让舜帝。 当时,中海之滨,会稽山至咸阴岛,三山皆崩裂,喷涌地火三月不绝,其后四凶作乱,洪水肆虐,万物嗷嗷,万民嚣嚣,于是大禹临危受命,父子兄弟十三年治水而消弭中夏灾乱,因而受禅。 禹帝治水时,乃有冲虚十二巫祖襄助,辅佐大禹以至成功。 宇朝开创,大启乃以炎阳为神只膜拜之,尊十二巫祖为大罗十二金仙,其中魁楚者太虚真人赤松子,前承元炎黄,后法尧舜禹,乃道教第二代教主,也是宇朝首位太卜,依先天八卦,集元黄典籍,作‘连山易’,视日以占卜,用符水宝箓驱使鬼神之力,此乃符箓炼气之开创。又尊巫山十姆为圣母,乃道教坤道之源,瑶姬尊为灵华夫人,妙用真人,云华圣母。 后来大桀失德,玄女化生玄鸟,感生大汤,乃有成汤革命。 成汤改革道统,收上古八卦推演爻辞,由道教第九任教主容成子与坤道素女,即九幽素阴圣母,合阴阳之法,崇死生之道,乃作‘归藏易’,以甲骨占卜问吉凶。 再后来大辛失德,囚大昌于羑里。大昌乃作后天八卦,老子临凡化生太公望,为大昌再传真经,大昌耗尽心力而集‘连山’、‘归藏’之精华,去其糟粕,成‘易经’,《易经》便是道门三玄之冠,也是中夏文明继往开来之经典。 大昌崩,大发革命,即前宇朝之始。周公旦、召公忽辅政,以礼法治天下,革除中宇朝弊政,不侍鬼,不殉人,不以性命报先祖。太公望弟子宁封子,继任道教第十八任教主,用五行精华炼化为金丹,此为丹鼎金丹之开端。 然后有大綦奉为先祖的太史虎伯阳,乃是太清道德天尊法相,作《道德经》;继有太乙救苦天尊化身南华子作《南华经》; 此三者便是道门三玄。 至于后宇朝西迁,三朝鼎立,冲虚宗便失去道教真一地位,如今与大肇清虚宗、大綦太虚宗、大晟玉虚宗并列,称为道门四方,但无论如何,道门三玄就是各方经典,不过是各有轻重偏颇而已。 三朝秘传卜算之法也得以继承与发扬,这便是太乙、遁甲、紫微、六爻之术。 至于堪舆、阴阳、禄命、占星、三相、杂占等不过是民间根据四术的滥觞而已,斑驳不纯,非天资卓绝者不能通透,不能与道门四术研习同日而语。 术数者,各方门派皆有涉猎,却也有所侧重。 六壬者,便是大肇朝廷不秘传的术数,中枢只有司天监可染指,清虚宗诸多宗派,许精研掌握六壬之术的只有西昆仑。 所谓六壬者,乃是六十甲子,取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为六壬,所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若是放在测算命理上,便是十二辰分野为天盘,十二地支为地盘,立四课,排三传,观阴阳,辩生克,以决吉凶成败。 六壬起课排盘首在明太岁,知月将,晓日干支。六壬中定四课除了用日干外,其余均为地支,而日干本身也都寄于地支之中。这便是所谓十干寄宫,乃是十个天干寄在地支的宫位,即甲寄寅宫,乙寄辰宫,丙戊寄巳宫,丁己寄未宫,庚寄申宫,辛寄戍宫,壬居亥宫,癸居丑宫,而四正神子午卯酉则不用。 地盘固定不变,天盘确是因时而变,即按照十二月将走序而动。 月将者,太阳星君也,乃护法太阳躔次之神将,幽明之司,福德之神。太阳周天按照《洪范》所载乃天分十二辰,辰有三十度。日躔每一节气行十五度,如此一来十二月将,便对应二十四节气。所谓节气者,月初者为节令,月中后名中气,合称节气。 对应下来,便是如此: 雨水至春分,月将为亥,登明将。 春分至谷雨,月将为戌,河魁将。 谷雨至小满,月将为酉,从魁将。 小满至夏至,月将为申,传送将。 夏至至大暑,月将为未,小吉将。 大暑至处暑,月将为午,胜光将。 处暑至秋分,月将为巳,太乙将。 秋分至霜降,月将为辰,天罡将。 霜降至小雪,月将为卯,太冲将。 小雪至冬至,月将为寅,功曹将。 冬至至大寒,月将为丑,太吉将。 大寒至雨水,月将为子,神后将。 十二月将有生有克,而十二神则无吉无凶。 十二神者,乃十二支神也,即对应一日十二地支之天将也。 即一天乙贵人、二太乙螣蛇、三飞火朱雀、四和合六合、五将军勾陈、六木神青龙、七司直天空、八风伯白虎、九喜神太常、十阴水玄武、十一御史太阴、十二女主天后,其排序确定,不可错乱。 占时为卯、辰、巳、午、未、申者属昼时,占时为酉、戍、亥、子、丑、寅者属夜时。根据时之昼夜与所临之方位又有阴阳与顺、逆的不同排列。 于是排四科,推三传,布人盘,其中变化何止七百二十课。课有阴阳转换,天时十二神,十二月将顺逆之数,其数大衍变化合二千九百八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之数。 而这只是六壬推衍之法,若是按着风鸣与芦颂将之应用于密书上,更是调整许多算法,尤其是为了精确密书内容也拿出了可行之法。 芦颂和风鸣那里只是提出了初步想法,乃是已经完整构思出一套纷繁却能至简,深奥却能应用,推广还能保密的上乘秘法。 诚如芦颂所言,真正的将此物应用起来,还是任重而道远,毕竟将隐语与课词结合,整理成加密底稿便非一人一日之功。 所谓密文底稿,便是按着七百二十课式再分昼夜,便是一千四百四十课式,每一课式便对应一个具体的字。 使用时乃是先取用对应月将,即事务类型 然后盘珠摇取时辰,所谓盘珠便是取圆形木盒,内开十二孔分别记刻十二时辰,置玉珠于其内,摇动而止,开盒视珠落之孔便取而用之。 之后按图索骥,寻找到对应课式,即对应文字,于是将明文与随机抽取密文对应,这便是第一重加密,文字之间并无确定对照关系,完全是随机对应。 而密文对应文字也并非简单抄录,而是记录其对应课式,也就是说虽然课式与密文底稿对应,但是可以随时用新版本替代旧版本,如此只需变换课式与文字对应关系即可,无须变更操作方式。 抄录课式之后,乃随机采用发三传之法,进行二次加密。 即随机抽取贼克、比用、涉害、遥克、昴星、别责、八专、伏吟、返吟之法,进行四课重排,这重排之法只是借用三传之名,具体则比如抽取贼克,则四课上下换位,如此则有了新的对应文字。 如此根据事务机密程度便可多次随机重排,只需记录下所用之法的顺序便可。 最后所用之法顺序按着干支计时,取二十四节气与十二神将进行对应,此便是解密方略。 比如甲子日,三传之顺序对应表为: 雨水,惊蛰,贵人,春分。贼克 清明,螣蛇,谷雨,立夏。比用 朱雀,小满,芒种,六合。涉害 夏至,小暑,勾陈,大暑。遥克 立秋,青龙,处暑,白露。昴星 天空,秋分,寒露,白虎。别责 霜降,立冬,太常,小雪。八专 大雪,玄武,冬至,小寒。伏吟 太阴,大寒,立春,天后。返吟 六十甲子便有六十种排序,而此干支则写在密信抬头。比如辛丑日骑三千步五千往昆仑北,用了两次贼克,一次昴星加密,再用了一次贼克,写在密信上便有可能是, 甲子: 雨水足,待惊蛰,立秋时见贵人。 子子一丑未十二申酉三子丑五辰巳五丑未十一丑丑一子午三亥亥四寅子六午子六子午七申亥九申子十二。 如此密文若是不掌握三传对应表,隐语底稿,则根本无法还原解密。 宗三郎与风鸣、芦颂有问有答,柳瑒与仝三郎、虢三娘也参与了进来。几人无论年纪多少,都是有见识的,知道若是真能做成此事,那是不亚于发明飞鸽传书、烽火报信、急脚递一般的军国利器。 也为了隐秘需要,宗三郎提议,芦颂、柳瑒审议,风鸣决议,乃是将核心的三传指代秘法分配诸人分别完成,无论如何方式,绝不可与任何人交流,即便是仝十一郎、宗六郎也不许问计于他人。 也为此每人便给了一个彼此间的绰号,或者说代号。 芦颂为长,用贼克之法,代号便是妙手书生,妙手者贼也,; 仝三郎次之,用比用之法,称为遮头朝奉,比用趣指押当者,遮头便是隐匿身份也; 风鸣则为涉害之法,号作云里月胆,月胆便是玉瓶,涉害则必损,若是云里翻下来必是粉碎,乃是诙谐之。 鬼瞳操持遥克之法,便作迎风灵官,迎风乃是风帆也,灵官者鬼怪妖孽之克星也。 柳瑒则是昴星之法,取作六尺沉香,沉香者于水中半沉浮者称之鸡骨,即与昴星合,又是戏称其身材单薄也。 宗三郎用别责之法,绰号无骨鼍,实在是比喻其老实无用,遇事怯懦,呼应别责之名。 仝十一郎拿了八专之法,按了个紫金虎头的名号,其实老虎头乃是开火腿的铡刀,火腿可开八方,合其八专之名。 宗六郎便是伏吟之法,取了个响亮的玉斑大虫的名号,其实便是潜伏在海底的海参罢了。 最后这返吟之法,非虢三娘不可为之,乃因此法和太阴、天后之神,于是众人称她为销恨仙子,销恨者桃花也,面若桃花,心若寒锋,便如长剑出鞘有铮铮之音。 如此只需称呼绰号,便由此人用其法庖制密书。 如此送信人不知其法,用法者不知送与何人,备档之人不知函中密文。如此尽可能避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同时也是他们先试用之,然后总结修改完善,小心翼翼,谨慎周密才能成为良法。 至于密文所需隐语底稿,也按着分散风险的原则,由芦颂、风鸣、仝三郎、柳瑒、宗三郎、虢三娘分成六部分,各自成文。 日常所需文字一千四百四十个,每人负责二百四十个,看似不多,其实也是极为耗费心力,几人按着偏旁部首作了分工,以免文字重复做了无用功。 至于具体事项,你一言我一语,便在这通衢大道上议论起来,只是这云山雾罩的话语,便是有心人也是不明所以,好似仝十一郎与宗六郎听着听着便瞌睡了,钻进行囊厢车呼呼大睡去了。 到了最后,除了芦颂依旧兴致高昂,便是善谈如柳瑒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都盼着早点抵达应天府归德城。 所谓朝发夕至,一路上舟马安遂,水路顺畅,申酉相交时候,几人已经遥望到归德城的城垣了。 第38章 风和日薄满丹霄 京辅重地归德城,地处东京启封城北二百里处,雄踞会稽山北至濮水间的平原之上,南面即是横贯永州的会稽山脉之中际天台山脉,城西走官道可直入西京京兆府,东接雷泽、大野泽等纵横千里的沼泽水泊,北边官道贯通北京大明城,乃是南下启封城的最后一道屏障。担负着保卫京畿北面之重任,会稽山北的整体防御态势皆以归德城为核心而展开。先不论归德城池之厚重,仅这周围三百里原野上,各水路及山岭要道皆依着地势建有关隘城砦,着名的八关更是被称为丹阳八关,守护京北周全。 之所以称为丹阳八关,乃是归德城原名丹阳城,丹阳者丹水之北也,此城渊源比启封城更为绵长。昔大禹治水,自中州疏导江河,一路南下而至此,留丹朱在此开府而理政。丹朱德行厚重,政通人和,在此九年,此地洪流在其治理之下,渐渐东退入海。因其协助大禹治水之功,受册于此,丹水也因丹朱得名。待大启即位,丹朱率先奉政归命,因此为大启所信重,命其为方伯,并筑城垣以为邦国。 后来丹水因城垣改造而改道,乃经城西而北去一百二十里汇入濮水,然丹阳城名称依旧。而后宇朝沉浮,中州动荡,乃至后世迁都于此,称为丹京紫微城。 前宇朝末年,朝廷动荡,天子西狩,大肇太祖鳌玄允因战功任丹京留守,都督京城北面诸军事,持节开府于丹阳城。其称帝后便以此为龙兴之地,但毕竟是前宇朝故都,因此更名为归德城。太宗朝以东京启封城为都城,以归德城隔南镇会稽山脉与京城互相守望,故钦定名称为望京城,由此充实人口,扩大城垣,以为应天府,京北南路监司所在,承担着守卫京城北面之重任。 如今归德城虽经历经风霜逾一千二百年,风采依旧,繁华更胜。 归德城因地利,乃是天下少有的雄城。按着大肇朝廷为国内都邑所定雄、望、紧、上、中、中下、下七等勘定规格,乃是大肇上八府之一,一等一的雄、望、紧、上之城。虽然不列四京之内,也在太宗时钦定为四辅之一。 大肇雄城放之四海也是数得上的大城,所谓四京者,东京启封城、西京京兆府、北京大明府、南京天宁府,所谓‘封兆明宁’之义;四辅者,东府开德府,西府凤翔府,北府应天府,南府武林府,以成‘德翔天林’之徽;以上八府便是大肇上八府者也。 概因大肇朝乃是因前宇朝西迁而守土自代,且后宇朝建立后因西陆纷乱,后宇朝反而与大肇更为亲睦,彼此不仅结为兄弟之邦,且官民往来密切,商贾贸易络绎不绝。因而,归德城内仍有大宇前朝宫殿,因此世人仍将归德城称为紫微城。也因城垣左近的尨山是宇朝历代皇陵所在,彼时各邦国国君、名臣陪葬者甚众,乃至今时今日西陆宇朝以及天下各国君臣望族、世家豪门大多在此建有神庙、宗祠,四季祭拜从无间断,故大肇俗语有云‘生于会稽山,葬于北尨山’。尤其是上元、清明、中元、重阳,四方前来祭拜者更是络绎不绝,以至于尨山山道上可谓是比肩迭踵,张袂成阴。归德城也成为大肇接待四方宾客使节的重镇,平常之时,北方綦朝使节,便是友邦如西陆宇朝者,宁可在海上绕道,也愿意经往此地再去启封城。 再看归德城,城垣整体呈六边形,外城周三十余里,坐西北而朝东南,西北开一门,东南面最短却连开有两门,之间城墙皆成外人字形,各开一道城门,五道城门皆建有瓮城。外城夯土高三丈,最厚者达五丈,五道城门包砖皆有门楼。内城则是在大宇朝紫微宫城基础上迭建,内城居外城西北侧,西面及北面城墙与外城相距不过十余丈,因此城墙间彼此有木栈相连,其下为廊道。内城呈斜方型,周十里,城墙皆包砖,不过因前朝战乱,紫微城也屡逢兵燹,唯有西面北面城墙保持原貌高达三丈有余,其余两面因毁损重建不过两丈高,与其他两面城墙相接处皆建造角楼以缓和上下。内城半为官属及显贵府邸别院,其余则为文府书院,天下文士荟萃此地者甚众。内城因读书人日渐增多,随之带来的是客栈脚店以及青楼楚馆的繁荣,为了学子们出入便利,内城仕宦显贵以及外城的商贾花魁们皆出资襄助,在内城内外依着城墙建有环城拱廊,因归德城南天台山脉尨山盛产上等石材,因此此拱廊乃以石材为拱,以朱瓦覆顶,此拱廊环绕紫微内外,并延伸至外城内街市瓦肆,往来纵横达五十余里,花费之巨难以想象,蔚蔚乎为天下胜景。 芦颂父亲曾在此地为官,少小时也在此居住过,因此谈及归德城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即便是仝三郎尝来此出入经营,也是听得叹为观止。 而柳二郎和虢三娘更是神怡,虽然二人也是显宦人家,大晟君临城更是天下三大雄城之首,但二人依旧为此而心怡。这归德城乃是众人罕见的雄城,除了芦颂、仝三郎,其他几个也是第一次踏足此地。 “我们这就进城吗?”宗六郎跃跃欲试。 “暂不进城,我们在城外休整,这几日且先收拾消息,然后再定行止!”风鸣做了安排,这也是他与三郎商议而定下来的。 一路上几人虽然未做商量,但已经默默做了分工,关于行程安排及每个人的行动举止皆由风鸣决定,而地面上的行动坐卧以及俗务接应全部交由仝三郎处理,官面人物及明处的消息往来是芦颂的本份,而最后的决断专行则交到了宗三郎手上。毕竟三郎是宗家嫡子,如此大事非宗家子弟不能掌握。且宗三郎少年老成,又有几人帮衬并不至于犯下大错。至于其他四人一切行止皆不可孟浪行事,其中两个小子不必说,柳二郎与虢三娘毕竟不是大肇人士,语言习俗颇有不同,低调行事才能不露破绽。 大肇重视商贸,不禁宵夜以及草市,因此归德城外也是乡里纵横,人丁兴盛。丹水的两条支流夹着归德城成为城池天然的护城河道,尤其是东侧护城河若非上游有水门河堤收窄,即便是大号的客舟商船也能直接驶入。只是因为城防需要,隔绝了水路,往来船只只能在距离归德城外的凤尾埠靠岸,围着船埠的凤尾里已经成为成为丹南最大的水陆码头,沿着官道和河道客栈货栈鳞次有序,概因此处不仅设有巡检、茶酒监等,东京商税院也在此设立监察,各色人等没有完税凭证莫说南下东京,即便是这归德城也是进去不得,由于往来商旅过于稠密,当时是不可能完成报税核算计课流程的,大多都要在成为过夜,因此凤尾里之兴盛远胜寻常县城。 一行人之所以去船而换了骡车也是为了行走便利,虽然客舟能更早到此,但是因为此间商船客舟实在众多,帆樯如云并非过奖。大肇与别国不同,乃是优先着货船先行,而客舟虽然有专用巡检栅口,也常常被货船先占着了,因此客舟往往只能在河上过夜,这也形成了此间独特的一门生意,乃是溱水水市,即便是下不的船,但是河上往来画舫莫说吃喝,青楼歌舫也是不缺,只是这类画舫也是一概戌时离岸,卯时靠岸,船上客人倒是可以在此时优先过栅了。若是就静静地排队过栅,恐怕两三日也排不到。 而车驾骡马等行人商贩走陆路反而过关时更为便利,概因陆路并无大宗承运买卖,即便是大商队有个十余车就算极多了。巡检先是按人丁收了脚税钱,货物勘察审计也是利落。还有城内达官显贵、文学士子皆以车马出行郊游,这些人等皆不是好相与的,因此巡丁们更是勤快办事免遭麻烦。 几人分乘了三辆骡车,大肇缺少马匹,边地还好说,到了内地皆以骡子、驴子为驮,即便有用水牛、骆驼的也并非罕见,但是甚少用的起马匹的,若是有用马匹的必是达官显贵。三辆骡车前后各三人,宗三郎和六郎居中,这辆车上乃是行囊盘缠所在,仝霁云赠与的上好兵刃也隐匿于此。大肇内陆禁止兵戈,若是查获则前功尽废。 “这归德城是北斗七星镇城之一吗?”柳二郎与芦颂、仝三郎在前车上,风鸣则招呼虢三娘与仝十一郎殿后,只要是柳二郎在哪里,谈笑风生则是必然的。 “正是,”虽然雄城已是肉眼可见,其实尚有一段距离,过了巡检便是凤尾里,饶是心里有些不安,芦颂还是继续侃侃而谈。 “这五方五斗上达九霄,下应黎庶,乃是上古炎黄始祖时,依着伏羲人皇先天之数,令六相分巡天下,择地而开政治,延续五帝乃至三代,由大舜明五常,大禹兴五教,由此以上天五斗星辰德行于人间建立朝廷。” 柳二郎自然是知道这些的,毕竟道宗渊源于此,如无上古始祖定了人间规范,后世道祖和先师如何能发扬光大,开道法先河,启民智文风呢。 中夏先祖三千年前的圭臬依旧指导今世之事,感同身受的是三纲五常人间道德,触手可及的是数千年不易的城池殿宇,是百世延续的宗法礼仪。就以五方五斗的雄城为典范,天下雄城对应凌霄星斗,以天南地北,阴阳静动,对应在神洲之地,大宇太宗武帝时命三公三监建五斗都邑。渊源到了如今,西陆占据东斗五城,大晟得了西斗四城,而大綦则揽据中斗三城及南斗六城,大肇则占据北斗七城,此二十五城俱是天下大城,反而只有大宇朝对应北极帝星的故都早已湮没于尘埃之中,现如今只剩下昆仑墟这么一个传奇之名了。 归德城即是北斗七星君城之一的天权城所在,玄明文曲星君是此地城隍,其地位在士人心中远胜启封城由大肇太祖亲封的上清正一万类克成天尊,堪称天下第一城隍。而归德城南的尨山更是道家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尨山连绵,前瞰丹阳平原,后临缠龙水阙,左携天台中龙灵脉,右卷松风林谷,可谓是天青地秀神仙府第,风明云净真人门户。尤其是号称紫微十二观风所在的奇秀山水,真正是横看千岩角逐翠浪连天,侧看玉峰嶛峭巍峨入云。 更有缥云峰者,仰观云蒸霞蔚,俯瞰溱瀍纵横,卧有丹水凝聚,踞则天台扶持,右臂张掖通四海,左手持决汇万泽,天地生气贯通六合,畅达八方。也正是如此金台玉局,才引得道祖在此留下道德文字,圣王于此勘定易数心法,先师于此筑坛辨明文礼。缥云峰上,巅峰处有道源祖庭玉虚宫,山腰则有天下道宗之本的大肇太祖敕建清虚宫,山下则有位于玄女瀍溪之畔,临着芦海的芦滨书院。 谈到芦滨书院,芦颂更是焕发生气,这芦滨书院旁的芦海正是至圣先师巡游天下讲学之地,也是芦氏滥觞的源头,芦颂先祖有幸求学于先师门下,因此以芦为氏传承于后代子孙。只是随着大宇朝之世代动荡,昔日家园早做草莽,芦氏全族也南下客居,岂料这家族本是权宜之计,却再不得回归故乡,今日之芦氏已经是西海路人士了。但芦氏依旧以修文进儒为祖训,这也是芦颂虽然跟随宗放并衷情于格物之道,但仍不入道宗门墙,坚持进修儒学的根由。 一行人听着芦颂侃侃而谈,也是顺利缴了过税,巡丁看着几人文士作派,也是草草盘查便放了行。 几人下榻于邻近河畔的一处客店。只因此地客商行人荟萃,寻常客店以及官办驿馆皆早已应接不暇,故而仝三郎雇了帮闲找了有力的牙人,乃寻得一个好去处。这处客店乃是清虚宫门下的产业,经营客店的东主也是道人,几人打算短租,便不是掌柜所能定下的,乃是与那道人当面定了两旬的短租契,交了牙钱,才由帮闲引着来到此地。这客店名玄合居,规模着实不小,廊院曲径周折,更似宦门别院。 九个人所租住的乃是单独一个坐南朝北的院落,院落东外墙则临着四尺宽,二尺来深的细流,顺流二三里汇入航道,院内九个开间皆面阔丈半,隔了厅堂及厢房,房舍四面并不倚着院墙,而是留有几方菜圃,后墙并不临水而是隔着火巷,过了火巷的院落乃是客店掌柜与厨师、伙计起居的院子。虽是道院的产业,但因清虚一脉不禁荤腥酒水,里面也圈养着待宰杀庖制的鸡鸭豕羊,但毕竟隔着院墙和火巷,腥臊气息和聒噪之声却也传不到小院中去;小院东墙有道月门锁着,若是开此门则可在水边清洗衣物;西墙三间房,两间的是厨房和浴室,隔着两道低矮的篱笆是茅厕所在;正门并未在门墙正中,而是左右两道,左手的是方便客店伙计收拾厨房、茅厕,右手的院门略为宽大,方便客人出入,一处素面照壁不过高四尺,长五尺,与其说是照壁不如说是为遮蔽着其后的一口水井而立,莫看这院落简简单单,倒是五脏俱全,若是坐在房舍的周轩上,取水烹茶尤是惬意,关上门来过日子也是恰当。唯一不足,便是东面过了水渠便是街面,此街对面皆是客店门户,无论出入都是颇为便捷。 第39章 一寸丹田手自栽 几人在客店门前停好了骡车,交给店伙计打理。由着店伙计引着穿堂过院,进了院落。尚未收拾了行李,六郎的肚子已经是咕咕作响,众人顿觉饥饿之感立时升起,伙计甚是机灵,按着仝三郎的吩咐急忙去准备晚食。 “院子还说的上是清净隐蔽,只是这地势布置乃是易攻难守的局面。”风鸣走了一圈,与众人言道。 “确实如此,但是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所在了,我等在此待不了许久,进出谨慎,不留首尾,应当无碍。”宗三郎也是里里外外仔细走了一遭。 “这等的客店,寻常人等也是入住不得,倒是少了杂七杂八的人物。”仝三郎寻得此处,也是仔细考虑了。 诸人携带了数十贯足陌的铜钱,还有金银馃子十余个,此时的大肇正在闹钱荒,只是太宗宣宗时海贸兴盛铜料充足,于是大肇的宝钱制作远较列国精美,各国商民皆以之为美,于是许多海商索性干起来走私铜钱的买卖,太宗以及宣宗时的宝钱三个能值五个大晟五铢,至于西陆更是一个能当两个用,也因此大肇市面上宝钱大量减少,不得已朝廷默许金银乃至绢紬、锦绫也可易物,有些府路甚至以香料、织物作了官俸。直至当今慈圣太后秉政,主持回收旧钱,发行新钱,而新钱也是用了大晟五铢的铜七锡三方子,并且朝廷拿着船引、茶引置换民间铜矿设置钱监,钱荒才稍稍缓解。 即便如此,大肇的所谓足陌也是诸国中最少的。足陌即一贯铜钱实数多少枚,大綦足陌便是一贯一千文肉好的宝钱,而大晟足陌虽也千文,但五铢造币极多,至于西陆宇朝及其诸侯钱货实在杂乱不足论。而大肇虽然也用了大晟的钱方,足陌却只八百四十文至九百二十文上下,之所以有浮动,乃是大肇钱荒足陌之数愈加不足。大肇对于大綦的主要贸易就是用丝绸、茶酒换取铜料及金银之物,至于民间走私大綦宝钱更是屡禁不止。 天下钱政便是如此,非金银铜不能行,而四海内这三等贵器又是分布极为不均,西陆金铜富足,然战乱频繁,矿政荒芜,私侵严重,如今便是诸侯弱而公族强,其半便是铜铁金银之利皆在私家所致。北陆大綦疆域广大,且诸蛮族皆不以金银为贵,因而朝廷能广蓄赀财,天下金银器物半数出自大綦;至于大晟银铜丰富,中山柳氏驻守之地便是银矿稠密所在,至于东陆乃至东海皆有铜铁之利;唯有大肇所在金银铜铁矿藏有限,朝廷之所以依赖商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海贸乃是此等稀缺重物核心途径,若是商贸断绝则大肇失去的不仅是钱粮物资,便是兵备财政也难以为继。 也正因为如此,天下货币中,反而是大綦金银馃子最贵重,其次是大肇宝钱物以稀为贵,再次为大晟银铜五铢,概因数量巨大也,最次便是西陆诸侯货币,乃因参差不齐,便是交易所的也需重熔更铸,因为多了火耗,因此币值更低。 所以天下行客商贾凡家有余资,身份显贵皆以用大綦金银馃子为先,民间交易则大晟五铢最多,至于大肇宝钱皆贮藏轻易不用。 九人随身所带财物着实不是小数,若是露白必横生波澜。于是,稍稍安顿,诸人便动手开始收拾随身用物,先是赀财,然后才是兵刃,至于利器良弓必须妥妥安置。即便芦颂也与他人无二,拿了精钢开刃的短刀傍在身边,朝廷允许以棍棒和不足五寸的短兵刃防身,但是仝霁云备下的兵刃皆非凡品,若是落到旁人眼里,恐怕当夜便有入户之贼。 莫看大肇所谓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治安风貌冠绝天下,但要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是实打实的自欺欺人,便是天下太平的大肇,无论海上陆地不敢说山贼林立,海匪如云,也是匪患丛生,累出不穷,即便是阳关大道,有那剪径贼人也不稀奇,所幸大肇巡检军砦皆能用心做事,各乡厢军义勇也是爱护乡里,还不曾有那敢于落草扯旗的剧寇,倒是城狐社鼠居多。 也正因为如此,仝三郎才建议在城外这等专为行商客旅置办的客店居中,而不入城混住。因为这商埠码头乃是巡检与茶酒监、商税院的职管所在,还是应天府知府衙门衙门直管之地,还是归德城东西二县之一的福昌县管辖内,因此附近衙役、巡检、巡丁以及潜火铺皆是配置到位,堪称尽职尽责。 只看这个小院,厅堂之后即是一间正房,厅堂东面两间厢房,西面三间,房间充裕,店家安排时也是考虑周全的,毕竟这里文风荟萃,往来文士店家也是招呼习惯了,因此六间卧房中,四间卧房各有一张架床,另两间则各有两张短榻。毕竟是客店,众人皆是作了文士带了书童的,若是在行动坐卧被伙计往来看出不妥当,难免招惹麻烦。四间有架床的自然是四位文士的卧房,宗六郎和仝十一郎两个儿郎挤在一处,宗三郎则把另一间留给了三娘,自己索性在厅堂打了地铺,既方便了姑娘休息,也能担起夜警的角色。 等着店伙计上了吃食,荤素也有个十几样,只是不用酒水,引用的也是滚水冲泡的药饮子,这药饮子乃是三娘行走在外的方子,不仅能缓解疲劳,振作精神,还有祛除体内寒湿气。于是几人匆匆填了肚子,宗六郎和仝十一郎在院门边做顽童嬉戏观察动静,三娘则坐在周轩栏杆上守着月门,其余人开始仔细在院内设局。 风鸣、柳二郎、宗三郎与仝三郎四人善射,各取了弓臂和两根弓弦及十只好箭用油纸裹了放在自己所在的房梁之上。其余的箭矢皆裹了分作三部分,放置于厅堂地板下、周轩飞子与乳栿间、茅厕前檐茅草顶内。至于其余兵刃皆藏匿于各房舍地板下,短刃皆随身携带。宝钱细软也分做五份,芦颂的那份是日常交际所用,仝三郎的是市井消费所用,柳二郎的是采办费用,另一份皆银锭藏匿于西墙月门石阶之下,还有一份金馃子皆裹在皮囊中系上重物缚绳沉于水井之中,以救急之用。 芦颂则从百宝箱中拿了一叠空心瓦片,交给宗三郎在房顶上于关键之处换了。房顶上的瓦片皆是常年用了的,有些许色差,三郎于是又抹了泥沙茅草,再看上去即便白日也看不出区别。风鸣则在室内点起了熏香,此乃是和了硫磺、青艾等物的药熏,几人出了宅子,又在院子中布置。 水缸、炉灶、浴盆、茅厕、水井、门户等要害之处皆做了标记暗线,尤其是门枢及房舍的格子门皆做了布置,各房间的推门上下也做了暗记。芦颂深得宗放机括之法,风鸣施展着道门武学手段,柳二郎独辟蹊径的东夷本领,三娘则是大晟刺奸隐匿手法,仝三郎也是有独门海客能耐。每个人施展着不同手段,一直忙碌至上更时间,非要将宅院布置的如天罗地网一般不可。 熏香燃尽,屋内一切虫蚁之物皆驱散干净,似这样的药熏一次便可确保日里毒虫蛇鼠无法进来。毕竟是几个儿郎第一次独挑大梁,又是滔天大事,慎之又慎绝无过错。三娘点了客店内的油灯,每间房内送了一盏,自己带来的蜜烛、蜡烛皆未取用,也是留作备用。几人聚在厅堂大略安排了明日行止,便散了。马不停蹄的周折即便是习武的几个少年也有些吃不消了。不多时各屋的灯光尽落,轻呼之声最先从嬉闹了一路的宗六郎和仝十一郎屋内传来,这个夏夜清爽风和,小院里只有隐约的虫鸣。三郎依旧打着坐,耳畔渐次传来水流、船动、瑶琴、欢歌、人声鼎沸,不知何时又一切归于宁谧。 数日奔波终于让风鸣和宗淑有了坐忘清明的时间,不得窥此法门者断难领会其中滋味。 南华真人在《南华真经》中,通过儒家至圣与复圣的对话,引出坐忘之念:‘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天下道家学说最为弘盛的大綦、大晟、大肇皆将坐忘之术传承发扬。 大綦王室以虎氏先祖乃是高辛氏八元之一伯虎之后为尊,而伯虎者其后人有?(处)容,?容有弟子或子即三清之一的太清道德天尊,继?容宣法,创道玄正宗,由此大綦虎氏以太清道德天尊为肇祖,将《道德真经》奉为圭臬,请太虚宗为国家宗法。而太虚宗第十二代宗师,白云子深得凰后信重,为指引凰后修行而着《坐忘论》,将坐忘之法细分为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等坐忘七阶。其认为学道之初,必须安坐,收心离境,不着一物,入於虚无,心於是合道。因为境为心造,只有收心,使其一尘不染,超凡脱俗,才能向静和虚无的心体回归,由此而有大綦太虚宗坐忘之法。 大晟以孝道治天下,乃是大晟体制使然,晟朝之创立乃本是侨居客户的中州士族,联合东国土豪乡绅而建立,龙氏王族乃士族首领尔,因此不敢以忠义求报,退而以孝悌为纲要。孝悌者,乃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因循之治。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既然政治上以因循守旧为要,士族思想上也因此崇尚无为清净玄远之道,故国学乃宗南华真人之《南华真经》,以旷达逍遥的形而上为追求,因南华真人乃上清灵宝天尊应劫转世之法身,因此国教以玉清元始天尊为至尊,以玉虚宗为国教。虢玩之虢氏大宗家主虢相即当世玄学大家,其开创大晟玉虚宗坐忘之法,其云‘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即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追求自然心性,着重行迹则舍本逐末,坐忘者独化于玄冥之境也。 大肇王族鳌氏则另辟蹊径。上古传说神洲大地乃是巨鳌托起的仙山三岛而化造,东蓬莱化乾昧、空桑,西瀛州化崦嵫、瀛州,中方丈则化昆仑、会稽,因此大肇太祖以此巨鳌乃南极长生大帝显圣,将鳌氏先祖称为南极长生大帝化生,因此敕封为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以为圣祖。南极长生大帝于九天界化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乃元始天王长子。因此大肇所尊乃是三清之最尊者,主持天界之祖,玉清元始天尊,以清虚宗为正宗道家法门。宗放先师扶摇子便是御敕清虚宗掌教,扶摇子师承西华法师,西华法师对于坐忘曾有所归纳,即疏南华真人,以为‘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外则离析於形体,一一虚假,此解堕肢体也。内则除去心识,悗然无知,此解黜聪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谓之坐忘也。’而清虚宗所修行坐忘之术乃是一脉相承于此。 三郎二人自然还无法领悟到枯木死灰的境界,初窥除心性、离形体还是有所得。三郎入定不知时间,渐觉天地从玄冥渐渐泛起了清光,身体五脏七窍充盈着丹海蓬勃而发的浩瀚阳气,挤压感逐步化作火焰般的炙热,这火焰燃烧这肉身每一分每一寸,是从内而外的炙烤,正在无力挣扎间从百汇传来波涛滚滚,这清凉的波涛由四神聪倾斜而下。当水火交融时,那蚀骨的火焰竟不是清波一合之敌,看似一点清明却将万丈赤焰平静下来,于是周身的炽热逐渐温润起来,四肢百骸每个毛孔似乎已经化作虚无,只是经脉似有云霭浮动,耳边如飞瀑雷动。神识缓缓回转,随着双眸睁觉,三郎面前是风鸣严整面容上一片关切之情。 “师兄。。。” “莫说话,先把真气吐纳周全。未想到师弟竟有机缘,道武修为又进了一步。”风鸣不免为师弟的收获而得意。 待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三郎才扭动身形,站了起来,随着扭动体内传出烈烈之声,有若春雷隐动,这正是道家功夫的独到之处,天下道源唯一,而传承却是各有所长,所谓内三宗十流派外三宗十二传承,合计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无论道藏传经异同,在性命修行上何止是百家争鸣。清虚宗尤重内丹修为,以自身为炉鼎,讲求以神性为主,以气命为辅,只是白云先生也是在摸索中求大道,门下弟子承继先生衣钵,在修行中不断总结实践。这一套坐忘吐纳的心法乃是白云先生于昆仑山修来,据传白云先生坐忘后入了空空冥冥之境,再有身感神觉竟是过去了数月,而周身真气充盈,不仅成就宗门正道,还入世辅佐太祖成就一段佳话。而白云先生传人皆以此为修行心法,只要筑基得当未必不能取得大成就,只是这一代仅宗放与凤鸣的师父玉清真人略有所成,到了风鸣和宗三郎这一代,这心法反而成了习武的功法,于道法上渐行渐远。 风鸣虽然为师弟略有所成而骄傲,但也知道走过这段路又如何,不知道路尽处在何方的旅程才是最艰难折磨的。 宗三郎也是知道幸亏师兄在他阳盛阴衰之时,给了他当头棒喝,这才使得水火相济、天地交融,否则不敢说性命堪忧,至少也是退去心头三寸血才得回还。 莫看风鸣只比宗三郎年长三四岁而已,但是同门师兄弟便是亲如手足一般,师兄弟间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只有好胜之心,绝无妒能之意。这也是清虚宗白云先生门风使然,所谓心清去尘务,何必惹浊风。 第40章 景物繁华观不足 此时再看时间,才不过是辰时,其他人尚未醒来。此功法之妙处就在于习武之人可在最短时日恢复体力。既然二人已经醒了,便按昨日商议行动起来。三郎先是出了院子张罗晨食,这般时分客店也是歇了灶的,幸亏这里是街市繁华所在,即便这个时候,水道边已经有贩卖吃食饮料的舶船了,而税丁巡丁已经开始忙碌。 毕竟这个时候才是差役们上下其手的时间,趁着长官还未到岗,只要靠岸的行商打点一二,差人们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于是乎西岸边一片忙碌,闲汉们也不再悠闲,帮着牙人催促脚夫上工,等不及的自己已经开始上船卸载货物了。 小贩们倒是洋溢着兴奋,这时段粗糙但是足盐足汤水的饭食最为抢手。眼前的船娘挑着担子晃悠悠的上了岸,跟着的两个孩童分别抱着瓦甑和茅草绳,小舟上炊烟袅袅,丈夫正在搬动笼屉,底下蹲着的半大小子正在给炉膛中添柴。船娘的担子刚刚放下,已经有货船伙计扯着帮闲急急忙忙招呼脚夫们取用,而另一个拿了几幅粗布和十几文宝钱过来,一个孩子熟练地用竹棍穿了散钱,五个一组的点算清楚,另一个则拿着茅草绳比划了布匹长宽,船娘看得仔细没有差错,于是一个仅仅捂着瓦甑,另一个则用草绳捆扎了粗布,欢欢喜喜的跑回了船上。 三郎看得真切,虽然是个少年,但这市井人物、各色人等的鲜活场面怎么看都看不够。其实一个人是不是活得好,应是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所谓太平盛世只要是人世间各等人皆是真切的一张笑脸,那就是最好了!只是看似最简单的一件事,往往是最为难得的! 三郎拿了宣宗时的明元通宝买了肉馒头和各色点心,那船娘接了宝钱更是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等宝钱如今市面轻易看不到了,小老百姓若是得了这等好肉的宝钱大多是留给子女作嫁妆、聘礼之用,若是这等宝钱能凑足陌,将来是能说定一场好婚事的。船娘奉承话不住的说着,又取了几个鸡蛋说是赠给官人。三郎不禁为船娘小小的心思逗乐了,于是又买下了十余个鸡蛋鸭蛋才在船娘千恩万谢中回还。 入了院子看到三娘也醒了,她倒不是也有功法回了体力,而是睡着睡着倒是辗转反侧起来,起来找水喝,却看到院子里风鸣正在行气练功,索性也不继续睡了,就坐在厅堂里呆呆地看着。 这时看到宗三郎提着篮子进来,不自觉的面上带着一团绯红,似是被人撞破了什么害羞事,急忙忙的回了屋子。 三郎并未到厅堂,而是看到师兄练功,于是直接转身进了厨房。 此时,已经天光渐亮。芦颂等人依次醒来,不多时三郎拿了饭食进来,风鸣也帮衬着。除了肉馒头和些许点心,昨日里的剩饭剩菜也热烀了端了上来,还煮了几碗素面,面上都搁了荷包蛋。 众人商议一番,便做了分组,仝家子弟还是作一处,与当地帮着仝家销售海货的牙行接触,这些干着刀头上舔血买卖的豪杰不仅是消息灵通,而且为人大多仗义。毕竟天下山贼海客不计其数,若是没个仗义的名头,莫说做不得生意,只怕早上起来,脑袋在哪里睡着都不知道了。更大的名头则全靠着消息灵通撑着,若是没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来源,如何敢在江湖行走?只怕住店都能落入官府的陷阱里,因此仝三郎所接触的绝非一般市井消息,实在是极为隐晦的黑道秘闻。 众人现在没了官面消息,关于东丹使团只能依赖这等黑道传闻了,便是听来也只参考,不可尽信。 芦颂则是前往芦滨书院,即便没有相识的学子,但是当年的教师应该还在,学生拜见蒙师恰如其分,若是再拿了书院的荐书文证再去内城的玄明书院就顺畅了,如此一来借着书院的人脉汇集之地,打听官面上的消息应该是信手拈来。 只需拿芦颂探明消息与仝三郎得来信息两厢比照,则便有错谬,也是牢靠可信得了。 只是书院这等所在,若是也让宗三郎陪着,未免大材小用,于是将虢三娘编与芦颂一处,再加上宗六郎足矣。 于是,宗三郎乃与风鸣、柳瑒不顾虢三娘那杀人似的目光,准备动身入城,其目的便是掌握城中主要地理,寻觅二三处落脚点,然后留意市井消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昔日虞武子以三旅轻兵而助螣康国厉公称霸西陆,其兵法要义概发于此。虽然兵者,诡道也,然此诡实无褒贬之意,先知己知彼,再扬长避短,取奇正之术,列堂堂之阵,则能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若雷震。 三人没有用自己的骡车,而是寻得车马行,租了三头骡子向归德城驰去。说是奔驰,只是两头骡子能有多快的脚力,更何况一路上已经是往来车马穿梭,不过十五里的路程,也走了大半个时辰。一路上便讨论起虞武子兵法来,所谓少年不知愁,便是如此,人生处处是风景,随便拾来皆添芳,何必怨看春风去,新笋更胜老竹长。 入了归德城,三人并不直接进入内城,而是在外城里走动,先是在内车马行的总店归还了骡子,并不退了押金,而是约定了酉正之后再来取用,并非是为了省半日租金,实在是城内拥挤,骑着骡马反而不便,至于酉正后使用,乃是要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去。大肇除了京城,内地府城皆是卯初开门,戌正关门,边地要塞关闭间隔则更短,如今是夏日,则是提早一刻开城门、推迟一刻闭城门,如此安排不至于误了归期。 就这样如无头苍蝇般转悠了半日,到了午时便是柳瑒也随意在街边熟食店凑合用了餐。柳瑒是个无事生非的性子,这几日都是在赶路,如今难得在闹事中行走,如何能老实得了,酒足饭饱便拉着风鸣二人往瓦舍去听说话、看百戏。 所谓说话乃是瓦子茶舍里面说话本的行当,不同于宫廷豪门中正经讲经史典故的,这等市井说话便是诙谐做戏还有些灵怪传奇、烟粉风流的,百姓们称之为舌辩。按着路数不同,分为四大家,其一,乃是一个人讲野史杂谈、古灵精怪的,谓之“漕永昌”,乃是漕船上葵姓麻子艺人首创而流传开来;其二,则是一个人说,另有一个拿着鼓板唱曲儿的,谓之“王长生”,相传是先宇朝庄帝因其母哀思其父,乃创此,因庄帝坐而说之,帝后则只能站立身侧弹唱,故而也称“龙凤调”;其三,则是二人做戏,彼此言语戏谑时事,讽刺人物,更多的是自我调侃,彼此调笑以取悦观众,谓之“参军禄”,乃是常被调笑的戏称“鹘参军”即糊涂也,另一个则做苍头,号为“穷无路”,合称而得;第四个,却是不在瓦子撂地演出,却是走街串巷,打着节板,说吉利讨生活,颂祝福乞钱货的手艺,谓之“莲花落”,据传首创者乃是后宇朝末年太平八仙之一蓝采和,故而此中手艺人,不以乞丐自视,而是自称“赤脚仙”,而其从业者无论寒暑皆一脚跣足而歌。 此时吸引柳瑒的便是“参军禄”,民间俗称“和合乐”的,这等表演莫说大晟闻所未闻,便是大肇也只能在启封府、大明府、京兆府、应天府、开德府见到,何况今日演出二人还是应天府中之佼佼者。这演出乃是半面开的勾栏。 所谓勾栏是一个长百步,阔百五十步,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演出场所,核心便是戏台,所谓戏台乃是二尺高的木台上用布幕帷幄隔了前后台来,观众则面对木台,在下面观看,这木台面对观众长有一丈,前台边长五尺,主要是拿来做戏本、唱南曲所用,也就是今日此二人出场才撑得起广大场面,饶是如此内场卖了的茶座也不过十之一二,倒是茶座往外面的矮凳坐了半数,再往外直到勾栏入场口却呜呜泱泱的围了不少人。 三人只看这边热闹,走近了才知道是作甚,柳瑒因人声嘈嘈嚷嚷听不真切,便拉着二人往里面去。便有那本地人开口就骂, “夯后生挤个逑来,把你家爷爷逑挤出来,你龟儿子也进不去!” 柳瑒听此粗鲁言语便要动手,便有那好心老汉来做中间。 “几个后生休与这腌臜货一般见识,看你们几个也不是没来历的,何必在我等粗汉中间找罪受,” 老汉指了指勾栏木栅门右边站了的几个汉子, “那几个闲汉是收钱帮衬里面迎客的,且花几个小钱找乐子可好?” 柳瑒领了老汉的情,乃是请了老汉引着花钱进去,顺便也帮老汉付了钱,所谓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七分,柳瑒便是这等洒脱人,风鸣与宗三郎也不以为意,只是依着当下人的本份,掏钱办事,仔细护着柳瑒跟着帮闲往里面去。 这老汉自然是喜不自胜,坐到了茶座上小心翼翼,却也洋溢着一脸得意,看着他们三人还有些小心逢迎起来。三人也并未因此而藐视此老儿,这内场茶座,每人十文钱,对于这等寻常家庭便是一日开支,再加上打赏钱必在此数之上,哪个本分汉子舍得这样花钱? 所谓茶座,无非一张榆木茶桌,四把枣木圈椅,也无甚精细模样,茶博士也是给了没人一盏粗茶,还是柳瑒实在喝不下去这等糙物,乃是拿了足足一陌钱给了茶博士换好茶水,又取了两陌钱给了那待客的闲汉去买来几样上等点心伺候,伺候到位还有钱拿。 这等豪奢不仅是茶博士与闲汉如热油滚到了脚面上一样,撒开腿跑去置办,便是这老汉也眼热的不得了。 柳瑒此举便是让他们眼热,当下边对老汉说道, “老丈,我们几个也是少出家门,有些乡俗俚事咱们也不熟悉,还盼着老丈指点迷津,咱们莫看年纪小,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少不得给老丈你多份谢礼。” 老丈闻言都笑成了一朵花,半辈子的年纪还从未碰上如此好挣钱的活计,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一会儿,上等茶水与精细点心都摆了上来,闲汉也不走开,便在此半弯着腰伺候着。 台下面热火朝天,台上人也是干劲十足,不仅是这场内卖的座位能抽油水,若是碰上豪放主顾,那打赏才是大头。 演出的二人乃是名角,自然是面上心上都是活络的,这旁边捧哏的“穷无路”本来就是根据看客喜好来添油加彩,如今看见一个富家少年带着两个伴当,就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心思立刻动了起来,赶紧拿话来点这“鹘参军”,二人搭档早已默契,知道这是来了大主顾,便准备将正说得起劲的伦理段子尽快收尾,准备拿少年郎君喜爱的风月鬼怪段子来赚台下三位开心。 果不其然,柳瑒本来对这等伦理故事兴趣寥寥,听得二人开始讲述道济大法师降妖除魔的段子便立刻有了兴趣。 风鸣看宗三郎也入了戏,便也不管二人,与老汉和闲汉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这二人手里紧紧攥着柳瑒又给了的陌钱,哪里有心情听段子,而是小心翼翼的应着风鸣的问话。 正说话间,耳听得一声炸雷起来。 “你这两个贼厮鸟,拿了你爷爷我的赏钱,说些甚么鸟故事?” 原来是先他们坐下的一桌人中,蹿起来一个大汉,指着台上二人骂道。 台上二人被此人这一唬,当下便拿出笑脸来应对,这等事他们也是经常遇到,若是没有应对的本事,他们也决计混不到这个场面来。 只是此二人低估了此大汉的骄横。 这大汉看着便有几分醉意,而同桌三人也没打算拦着他发酒疯,其中一人也站起身来帮衬着拿话揶揄,明显就是挑是非。 这一来二去,其他观众不答应了,虽然是讲神怪趣闻,但是大伙儿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其他也花了钱的客人,也不觉得此二人演出有什么过错,便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这桌客人来。 开门演出其实最怕这等情形,若是观众乱了起来,台上面再使劲也是白费。果不其然,台上二人看下来乱糟糟一片,急忙作揖向大伙儿道不是。 其中那“穷无路”便做好,若是几人不愿意听,则退了钱,来日招待他们再来听故事。其实江湖买卖,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所谓一人退一步,则海阔天空。 可惜此人算差了一点,若是真心实意听故事来的,事情到这一步也就顺着台阶而下了,岂料“穷无路”说完这话,本来坐着的其他二人掀了桌子也蹦将起来,分明是就不打算善了。 眼见于此,台上二人也不着急了,竟来到戏台边缘向众人团团做了一个肥诺,便开始换了角色,既然对方不打算善罢甘休,那就不是买卖事儿,而是江湖事儿,江湖事儿有江湖事儿的解决之道。 还是几个闲汉得力,只见这闲汉挺直了身子,招了招手,便有其余数个汉子进来,看到自家帮手进来了,这帮闲并不过去,便是站在原地,拿出个铃铛晃了起来。 市井中有市井间的规矩,莫看此人拿了钱在柳瑒三人面前如小厮一般顺从,此刻也是拿出江湖豪横本色。 闻得铃铛响,看客们即刻安静下来,只是看这些人的神色却并非畏惧不安,分明是兴致勃勃的盼着有事发生。 这便是大肇民间尚勇斗狠的风尚,眼看着两伙人即将作斗,其余人比听故事更兴高采烈,那醉汉身边几桌客人皆主动将桌椅板凳搬开,腾出偌大场地。 第41章 日月开明风云会 “兀那汉子,来这瓦子勾栏都是找痛快的,若是此处不痛快,也是两位先生没说到几位心里去,不如拿了钱到别处找痛快,彼此知情识趣,以后还是好交情!” 这帮闲虽然摇了铃铛,召集了伙计,但也并非一味好勇斗狠之人,反而拿捏着分寸,打算化解此事,毕竟这勾栏也算是正经买卖,他们这伙人既然帮着人家掌柜的周全生意,便绝非招惹是非之人,否则整天价的把人抬出去,再好的买卖也荒了! “哪个与你这贼厮废话,端的没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逑货,只管叫这掌柜的出来说话!” 听得这话,这帮闲汉子本来是焦黄面孔也狰狞出几分血色来,看不出此人还是个练家子,腮帮子兜着气,连着身板都支棱了起来。 归德城三处瓦子,城外是水门瓦子,外城则是教场瓦子,内城还有大石廊瓦子。而这勾栏乃是教场瓦子内二十四勾栏之一,所谓勾栏便是各色风俗场所,这教场瓦子虽然是在外城,乃是归德城最大的逍遥之所在。 而这处勾栏便是这教场瓦子排名稳稳前五的吞金窟窿,这戏台只是表里,往后面便是通宵的买卖,而这等生意交给这些帮闲手里,便是接应客人,消除麻烦的用处。 这汉子能成为这等买卖的帮闲,便是因为其做事明白,眼明耳聪,做人仗义,通情达理而得到众伙计拥戴和这里掌柜的信重。 而此人一开口便扯到见掌柜,便是坏了规矩。 一来,开买卖作场面,便是官府衙门无缘无故也不能随意拿捏店掌柜,何况只是小场面的客人?二来,若真是闹将到店掌柜出面,无论如何,这些闲汉便没有脸面混在此处,只能离开此地另谋生计。 如此,这人一开口,便是把这些闲汉逼到绝路。 “好汉子,听某一声劝,拿钱走人,莫要乱了规矩!” 话到此处,若是那几人还不识抬举,那就别无退路了。 “规矩值得几个钱?” 那伙人中一个瘦削高个汉子说了话。 “几位客人说个数,只要咱们招呼的住,绝不二话!” 眼见得局面不好,这“鹘参军”也是个讲义气的,没来由因为自家买卖,恶了场面,若是传了出去对自己名声也不好。 眼见得这腰棚围着的栅栏也都挤满了人,本来这时候乃是过午的闲时,不是上客的时候,但是不知道是谁旁边鼓噪,其他几个相邻勾栏的客人也围了上来,还有些其他勾栏的帮闲也围了上来。 这些围上来的帮闲也并非都是一路人,颇有些看来与这勾栏的帮闲关系不错,作势也要进来帮忙,但是也颇有些人在旁煽风点火,落井下石。 眼看的人越聚越多,这四个汉子反而更加来了劲头。 “爷爷们,酒没喝爽利,又被你等泼才搅了兴致,既然你这老儿识相,俺便卖你个便宜,一人赔作一文钱罢了!” 这“鹘参军”听了这话暗叫不好,却不想那“穷无路”是个耍小聪明的,便拿出三十文文钱来,便下去递给他们。 “几位好汉,不过是四文钱,咱们和气生财,看我二人薄面,我二一添作五,合着茶钱给几位好汉奉上三十文钱如何?” 他的手还没递过去,那对面一腿便踢了过来,还是这帮闲看出不对,刚才边急忙跟了上去,此时一把将这“穷无路”向一旁扯着甩了出去。 万幸,这冲着他脸面的一脚将将躲过,只是一把铜钱也散落一地。 “穷无路”也是常走江湖的,这一甩便知道这汉子救了他一命,倒在地上也不起身,打了几个滚儿,直滚到戏台边才停了下来,那“鹘参军”急忙跳下来,一把将他拉在怀里。 “把你那塞了逑毛的耳朵掏掏干净,你爷爷是说每人一文钱!” 那抬腿汉子收了腿,也不在意是否踢到了人,而是用胳膊划了个圈儿,将这里外里所有看客全囊括了,这份骄横口气直让人牙痒痒。 大伙儿听他这话,再看他要人命的动作,都开口骂道, “直娘贼,你家婆姨不知屙了多大口瓮才装得下这么大的口气!” 便有闲汉骂骂咧咧的便要动手,而这帮闲拉住了自己的伙计,将自己的短袄脱了去,露出浑身花绣来。大肇与大綦的市井好汉皆好身上刺绣,这等手段乃是兴起于军中,滥觞于江湖。尤其是这等坐地虎,若是没有一身好刺绣唬人,再好的本事也没有追捧。 而这汉子一身刺绣,分明是名家所为,端看这花绣便非一日之功,耗费的不只是时日,更是耗费赀财。不同于一般市井汉子清一色的龙虎灵兽,此人的锦绣只看这手法便是出自名家之手,乍一看以为是下山猛虎,再定睛观瞧,这宽尺许的虎身乃是缠身而上,直至此人颈部竟把这汉子脑袋做了虎头,而这缠身虎身缠绕祥云、如意、火珠、文玉之祥瑞,四爪飞腾分别抓着魑魅魍魉,而到了尾部却是九尾团开缠满后背,而九尾之末皆是形态各异的虎头,或怒、或吼、或睡、或醒,可谓栩栩如生,天威如临。 这哪里是过山大虫,分明是昆仑山上开明神兽,果真是好锦绣! 众人皆赞道,许多人估计就是盼着他露出这等锦绣,才围在此地不愿离开。 “贼撮鸟,这光天化日下,某岂由得你耍性子?想要钱地上撒的都是你的,其余的尽在某身上,看你有甚手段来拿!” 风鸣几人听得此言,不禁高看此人几眼。 便是这等场面,此人说话间仍是留有余地,而且从刚才那一腿便看出这几人是有些功夫的,而此人并未仗着自己人多一拥而上,而是打算一力承担,倒是有些担当。 “尽在你身上?便把你这把贱骨头当柴烧能值几个铜板?爷爷与你这等贱皮子看门狗没甚好话说,叫你主子出来做主!” 而柳瑒也看明白了,这几个分明就是来找茬的,若是为了讹钱,倒也不必把这个好汉搭进去。 于是柳瑒张口说道。 “你这几个汉子,不必污言秽语在那边聒噪,这个汉子既然照应我等尽心尽力,我便来做个保,不就是要钱吗,也不必狮子大张口,扯旁边无关的人,说个实实在在的数字,郎君我出了。” 话说的软绵绵,意思却是豪横,旁人看他不过是个少年,却如此不知好歹卷入这等是非中,便是埋怨也是为了柳瑒好。 那帮闲闻听此言也退了几步,侧身对柳瑒说道。 “某不知贵几位是哪家的公子,实在不必插手这等腌臜中,小人们碰到这几个没脸面的泼才端的没有让贵人们脏了手脚的场面,还请几位挪驾几步,容某办完了事儿再来伺候!” 这话说的舒服,柳瑒更不打算抽身而去,这帮闲做事有条理,做人知分寸,实在让人多了几分好感。 “哪来的狗崽子放屁,莫把你娘暗门子赚的钱拿到这里撒欢!” 其中一个肥硕矮汉开口,更是让诸人愤怒。 这等话说到一个清白少年身上,便是旁观者也抄起板凳要动手。 而风鸣与宗三郎皆变了脸颜色,辱人父母则是最下三滥的手段,便是言辞也与动手同罪! 天下诸邦皆以忠孝治天下,若是世家大族,官宦门第中子弟中有如此秽言者,也是逃不过祖宗家法伺候,便是打死了也是活该,而民间如此非是见血不得罢休! 柳瑒三人皆铁青了脸,三人乃是师门手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便是如风鸣、宗三郎也是面露杀意。 那帮闲闻听这等话出口,也没有废话,一纵身便朝那开口的胖子扑了过去, “诸人且看,是此人先动手的。。。”这胖子眼看锦绣汉子扑了过来,还拿言语调笑,岂料实在是过于托大,不待其话音落下,一个撞心腿便将他戳倒在地。 其余三个人这才缓过神来,最快的还是那瘦高个儿,跨步上前侧踢而来。 那锦绣汉子并未收腿,而是趁势前倾侧转,看他侧踢而至,乃是拿出揉跤相扑的本领,朝着此人空档便靠了过去。 那瘦高个儿慌乱中还是把持住重心,连推带退,交给同伴接应。 他哪知这帮闲使得并非寻常市井手段,而是有真功夫在身上,而他这边除了自己,其余的也都是寻常角色。 果然,不等那醉汉上来搭手,这锦绣汉子本来打横的身子,竟靠着右腿发力,就这么钻了过来,这瘦高个儿只能硬挺挺抗下这一靠。 看着这锦绣汉子中等身材,匀称体段,未想这一靠之力竟将那瘦高个儿撞出七八步去。一招得手,不待舒缓片刻,这汉子又转过身子直扑那醉汉的下盘。 只能说这锦绣汉子不仅功夫了得,这眼神也是够敏锐。只是余光掠过,便知这醉酒汉子虽然身大力沉,但是就这么张开双手抄过来,身子全跟着手臂往前来,下盘便已是不稳。只看他沉下腰马,也不在意醉汉就这么压了过来,而是鸭子步贴了进去,蹲踢破裆,再一个勾子边将这粗笨汉子重重摔在地上。再看这醉汉,酒立时便醒了,只是捂着裆在地上打滚。 莫看这锦绣汉子做事讲本份,说话有分寸,但是下手却着实狠辣。 只是对手也不是善男信女,还不待他站起身,四人中半晌没开口的闷葫芦便拿着木凳砸了下来。这木凳虽然不过二尺见方,但也是浑枣木的材料,要是砸实了,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这锦绣汉子护着脑袋,横打着身子往一旁腾挪开来,未想这闷葫芦也是有些手段,不待这力道作老,抓着木凳也跟着横扫而来。 毕竟是中途变招,这力道便小了许多,于是这锦绣汉子便提腿立肘打算接下这招,顺势撩开木凳,冲拳砸进去。岂料那臭嘴矬胖子是个阴损东西,同时间便化肘为刀向这锦绣汉子放开破绽的一面撞来。 贼从两路来,这汉子只能取舍一路,便放着那胖子过来,也打算先将这闷葫芦放倒了。直到听得众人高喊小心,才顿觉不妙。 原来一众伙计虽然不得上前,却在旁边看得真切。 这胖子左肘为刀冲来,却哪里能料到此人右手袖内藏着真正的利刃,这一瞬间便被同伴看到,急忙高声示警。 不过三四步距离,便是示警又如何来得及。汉子只能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这卑鄙贼子,而那闷葫芦木凳眼看着也冲他脑袋而来。 电光火石间。 只看青灰两道影子闪来,便是风鸣、宗三郎出手了。 如青松般挺拔的风鸣,这一出手便是连续翻手,破肘,翻腕,落刃,掼喉,一气呵成,再用捋掌连拿待打,最后狠狠阳指怒插其胸,这腌臜矬汉一句话未说出口,便软踏踏跪倒地上,眼见得进气少出气多了,便是无性命之忧恐怕也要在床榻上卧上个把月。 再看那边是木老实对上闷葫芦,三郎拿出宗氏道门功夫,忽左为阴右为阳,或右为阴左为阳,只将中干为轴,阴柔消敌劲,阳刚逞威名,如羚羊挂角在揽盘推挪间便卸了对方力道,瞬间作狮子搏兔,劲力似河水汹汹锐不可当,又如江水滔滔连绵不绝,只将这闷葫芦捶打的骨软筋酥,只剩躺在地上哀嚎了。 那瘦高个儿眼看着几人被放倒,忙向场外摆手,于是便有十余人搡开看客闯了进去,个个手里拿着家伙,还有拿着短兵刃和铁钩子的,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那锦绣汉子看这场面便知今日之事乃是有人早有准备,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不其然,自家伙计中有认得这些打手的,直接破口大骂, “癞头蛤蟆,果然是你,你们这伙人已经把持了水门瓦子的买卖,还想在城里抢水喝,不怕把自己撑死!” 便有伙计来锦绣汉子面前来说这些人底细。 锦绣汉子也知道这些人来历,只是对不上号,眼看着自己这伙没有准备,若是动手也难说好歹,干脆先来到风鸣三人面前。 到了跟前,先是深深抱拳躬礼,然后才说道, “小的谢了贵人们救命之恩,只是今日事情一时还脱不开身,且请三位哥哥转到后面歇息,无论是今日还是日后,只要小的还有口气儿在,在来伺候几位!” 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风鸣三人相对默契。明知自己是无心应对有备落了下乘,明知风鸣三人手段了得乃是当下最好的擘助,明知对方是不守规矩毫无底线之辈,此人还是不愿牵连无辜,更是把自己身份放的端正,有礼有节实在是让人有亲近之感。 未成想本意是让柳瑒尝个新鲜,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认识了这么一个好汉。 “既来之,则安之。” 柳瑒最好说这等片汤话。 “这些人扰人雅兴,便是与我结了恩怨,再说我这两个家人下了狠手,岂是能就此罢了?” 柳瑒越说越顺溜,这一刻颇有自己在中山华清城大市中意气风发的劲头。 “你不必关顾我们,照料好自己的同伴,咱们二一添作五,便把这些人都料理了!” 这话说的大气,但是把这汉子听得直呲牙,心想几位爷爷,还没玩儿够啊,眼看着你们就不是一般门户的子弟,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我找谁喊冤?不过是个勾栏买卖,实在打不过,我们了不得就散了伙再找吃饭的场面,你们夹在这里面,我们这不也僵住了? 心里面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说,行走江湖,不能不要脸啊!还能直接说,你们先走,我们稍后就逃? 对面这伙人看这边窃窃私语,已经不耐烦了,只是他这边不说完话,两边当家的不对下场面也不好直接开打啊! 第42章 怎知猨臂不封侯 于是癞头蛤蟆又让进来一位,他与那瘦高个儿一左一右陪着一个黑面虬须如炭的莽汉走上前来。 “元三儿!你他娘的跟几个兔子要说话回你家炕上说去,你爷爷我今日没有功夫虚耗,赶明儿你出殡,爷爷我带条好火腿陪你!” 这伙人别的本事不知道,这张嘴着实欠抽。 柳瑒三人少年天性,最听不得这等秽语,乃是往这几人走来,相距不足十步就这么顶上了,那锦绣汉子,被唤作元三儿的,也跟了上面。 于是这边三人,那边四个,便横眉怒目的瞪上了,半晌也没人说话。 这边那黑水牛一般的汉子不开口,乃是等着元三儿回嘴,有来有去才好动手。而这边厢,元三儿见他们三个走在前面,自然不好开口,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几人动静,于是哥们儿几个大眼瞪小眼,元三儿没法子便凑上前问柳瑒。 “几个贵人无须给他们面子,这等泼才须得骂得让他们跳脚,才能涨咱们的威风,压他们的锐气!” 柳瑒一脸激动。 “你倒是早说啊,我倒是想骂回去,可我们哥几个不会啊!” 这几个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哪里会这等市井泼皮的粗鄙言语。元三儿也是汗颜,心里骂道,你们三个小无赖,下手这么狠,谁能知道口德把的这么紧! “你他娘的是当爷爷性子好么?拉这几个兔子扯淡,元三儿要是没种捂着自己的鸟蛋赶紧滚出应天府,否则爷爷取了你的尿脬当筑球玩儿!” 黑脸灶君看对面几个嘀嘀咕咕不搭理自己,已然是火冒三丈。 “咄,” 元三儿早就憋了一口气,论打斗玩跤自己不怕,扯嗓子骂街更是不惧他人, “你这骟了半边的黑驴,扯着丧门短命脸吼你爷爷我,是你娘夜里不爽利给你脸子看了?你拿块猪油好好润润你那脏牙烂口条的门户,待会儿伺候爷爷不快活,爷爷拿你腚眼儿当火门儿烧了!” 柳瑒几人听他开骂赶紧站远了些,风鸣脸都臊红了,这等话说的出口,也入不得耳,再听两句只怕前面的道门修为都枉费了! 柳瑒心里面的念念的,这等人才非弄到自家部曲中去,两军对垒,有这厮开骂,只怕敌将都能被活活骂死。 果然元三儿一开嗓子,旁边看客纷纷叫好,感情很多围观的就是好听这一口。 那黑脸汉子没有招架几个回合,便已经是似蛮牛般红了眼,显然这热场子的骂战,这边落了下风。那癞头蛤蟆见自家大哥吃了亏,于是抄起一杆浑铁秤柄便要上前搏命,骂战输了一场,若是斗阵再输了,这伙人就该滚出城外了。 十步距离,那边拿了铁器过来,这边元三儿抄起板凳腿,浑不在乎,若论单打独斗他丝毫不怯。 只看那癞头蛤蟆已经冲到三步之内,耳听得有破空之声传来。 风鸣三人闻听此声便知来者不善,然而这来者并非冲着他们而来。 只听‘砰’的一声,那癞头蛤蟆脑袋上暴起一团尘土,紧接着那癞头蛤蟆便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哀嚎,秤柄也扔到一旁。 那黑脸大汉一伙皆变了颜色,抄起家伙往那偷袭方向看去,却立时脚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仔细看那癞头蛤蟆原来是被弹弓所用泥丸打中,也幸亏是泥丸,换做石胆铁胎还不将他脑浆子打了出来。 再看弹丸所发方向,只见七八个公人拥着一人走了进来,看客们看来是熟悉此人的,纷纷让道,不敢造次。 众人所敬畏的并非是这些衙役公人,乃是几个公人拥护着走进来的一员昂藏大汉。 此人,人未到,音先至。 “奎二儿,你这贼泼才,城外某家料理不了你,到了这里某家岂能轻纵了你?” 那黑面大汉半句话也不敢出,又惊又惧,看来此大汉的到来实出此人意外。 再看那汉子,虽是公人簇拥着,却是寻常武人穿着,头戴海青垂绦英雄巾,身穿窄袖枣红罩袍,用黛绿鲨鱼皮护腕拢了袖口,杏黄飞云锦抱肚用乌皮蹀躞缠了,素青宽裤蹬了双四缝厚底快靴,生得四方大脸,鼻直口阔,两耳垂珠端如寿老,一双豹眼寒性辗转,天庭丰颐,剑眉挑额太阳满,地阁广平,英须抱颏人中明,狮膀罴胸,虎背熊腰,双臂似白猿环抱,两腿如夔牛盘踞。言谈高昂磊落,行止动若雷霆,好一个天下岁星下世,九霄灵官降临。 这好汉信步而来,径直往奎二儿而来,视这伙人如土鸡瓦狗一般,丝毫不放心上,手上拿着的便是一把铁木弓胎,鹿筋牛皮兜的弹弓。也是这大汉膂力过人,弹法了得,才能在十步外一发泥弹便将癞头蛤蟆这等痴肥汉子打翻在地。 看这大汉越走越近,这奎二儿早没了方才的胆气,只是自家兄弟皆在,壮着胆子强撑着门户。 只是这份胆子也实在撑不住了,不待那大汉张口,这奎二儿便张口辩白, “智都头,不是我等搅事,实在是这元三儿欺行霸市,讹苛客商,咱们这是看不过眼来讨个公道!” 这奎二儿能混成一方霸王,也并非只知好勇斗狠的,耍起奸猾来也是好手。 “您是官府场面人物,咱们这些勾栏街肆的苦汉子,自然也要为您分忧不是,便是些许误会,总不能叫大伙儿寒心。”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衙门中的胥吏公人已经是难缠,但都比这等市井泼皮好打交道。这等泼皮无赖便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魁首。 只是也看这话对谁说。 这大汉将弹弓扔给身边下役,招呼元三儿也上前来说话,只是对着元三儿言语平静许多。 “奎二儿说的话,你认不认!” “小的自然是半句也不认。” 柳瑒怕这汉子拉偏架,也想上来说话,却被风鸣与宗三郎死死攥住了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 “奎二儿,你可听仔细了,元三儿说绝无此事!” “他这话便是放屁,俺这边有苦主,咱们拿来对质!” 奎二儿见这都头说话模棱,便壮起了胆子。 岂料那都头闻听此言,先是爽朗的长笑两声,随即面色一紧,一把抄起奎二儿胳膊,脚下一勾便将这獠狠狠摔在地上,身后公人早就一对上前,几个人边将这奎二儿狠狠踩在地上,还有两队拿着铁尺照着奎二儿这帮手下兜头便打,便有那想要落跑的,也被元三儿的伙计们堵了回来。 “智都头,咱们可要讲道理!” 那奎二儿趴在地上,便是几人踩着也要爬起来,也是他力气大,个人使劲摁着也一时拿不下。 那都头上来便是用那笸箩大的脚面踏在他的肩头,就这么将奎二儿狠狠踩在地上,由他扑腾也不能撼动这铁塔般的大汉。 “你这泼才,讲道理,我便讲给你明白。你这夯货前日便让癞头蛤蟆在他相好的房中住下,这几个来听说话的狗才拿了癞头蛤蟆给得两吊钱,由长脚蟹领着在教场二条勾栏住了两日,而你这厮今日一早便从城西带了人分了几茬进城,” 大汉脚上给了分量,那奎二儿气儿都快连不上了。 “说说里面的道理,你这厮做这局是冲着谁呢?” “都。。。都头。。。且缓缓,俺有话说。。说” 黑脸大汉此刻似待骟的黑驴,可怜巴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等人都是迎风放屁的老主顾,与小命相比,义气就是狗屁。越是这等有些江湖底子的大哥,越比街肆闲汉、水路混混更不讲道义,也无担当,尤其是这等无本买卖捞过界的事儿,他也不必为别人挡风挡雨。 这都头自然不会让奎二儿就在这大庭广众下咬出幕后之人,便安排左右亲信之人,让元三儿的伴当引着到勾栏后面办事,奎二儿的几个亲近人也拿了过去,至于其他的皆已经被放倒一片,只是哼哼唧唧,却也无人敢跑。 元三儿自然是引了都头来见柳瑒几人,虽然几人只是半大孩子,但毕竟是出手相助的好汉,于情于理也该见上一面。其余的自然有人收拾收尾,幸亏是午后,闲人有限,不多时看客们也都散了去忙活营生了。 只是这大汉才转过身看到风鸣与宗三郎,眼中惊诧之色转瞬而逝,再看风鸣与宗三郎将手背摸额,似不经意的用左手大拇指轻掐中指中节中文,不仔细看谁知这是玉清诀呢! 几人见礼后,这都头便嘱咐元三儿安排人订下上好席面,他要亲自答谢几位贵人。见都头说的庄重,元三儿自然是细密安排,既然是都头的面子,这席面层次不可低了。 跑腿的事儿不需要他来,小心伺候眼前几位才是正务。街面上不好多说话,都头与风鸣几人往外走,元三儿往前面多走了几步引路,身后几个公人也有帮闲们陪着,便是那作“参军禄”戏的两个戏子也跟着来了。 席面没有放在瓦子里面,一来这下午时候本不是瓦舍勾栏做事的时辰,恐怕怠慢了贵客;二来这勾栏闲杂人居多,所谓人多眼杂,还是避开些好。 毕竟这教场瓦子就在外城交通便利地方,往北走过两条街便是城中三大正店之一的鼎明楼,所谓承明楼原本是在城北承明门且近处,城北因内外城紧邻着便整修了甬道,如此承明楼便碍了事,幸亏应天府左通判喜爱此正店所出荔枝贡,便划了这靠近寿安县衙的地界让他起了新楼,而承明门也改做了应天门,因此这酒楼依旧唤作承明楼,也算留个念想。 所谓正店,乃是允许从官府购买酒麯自酿酒水的店面。大肇条规非正店不得酿造销售酒水。因为大肇行的乃是酒水专卖制度,以此为制度的并非大肇独创,即便大晟和大綦也是严格把控酿造酒醋之物。 脚店,便是没有购买资质的食肆,其酒水皆须从官府指定的正店购买,但是离开商道的乡村野店,官府也是懒得计较,如果是果酒之类也不在专卖之中,只是果酒酸涩,富贵人家断断是不用的,因此这酒水销路也是极好。只是若因此以为正店拿这酒水获利颇丰也是欠妥,正店销售酒水须向官府购买酒麯,只是这酒麯并非想买多少便是多少。榷曲数量乃是官府专断,买卖多少全凭麯院决定,而正店乃是承包扑买才能取得份额,这其中故事可就多了。 出了四京四辅,连榷曲也是不可行了。大肇各监城则实施官卖制度,除了官府酒院的酒水,禁止其他酒水销售。如今这酒税已经是朝廷重要财源之一,海上巡检司重点清剿其中就有贩私酒的海客,而仝家正是其中好手。 承明楼乃是外两层内实三层的广大楼宇。说是一间承明楼,其实是两座楼前后相邻,门首皆缚彩楼欢门的是临街经营的饮食酒肆,中有飞桥连着后楼,这后楼乃是声色之地,这后楼也并非是隐蔽所在,而是朝着内城的书院,每到夜里,则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下面帮闲小子林立张罗,上面浓妆妓女,聚於主廊槏面上,争奇斗艳,引得不知多少书生流连于此。只是大肇不禁声色,莫说民间,东京城里官营庵酒店不知凡几,因此玄明书院教授尝告于学官,官府也是一味搪塞。 不过是申时初,不比瓦子勾栏这会儿正在养精蓄锐,这鼎明楼已经是拉开了团花簇锦不夜天的序幕。 说起这不夜天放之四海也是大肇独立不群的特色。对比后宇朝及西陆诸国依旧如上古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綦这晨钟暮鼓便宵禁戒严之坊市制度,大晟钟鸣漏尽闾里禁夜制度,实在是大肇万民之幸。 当然也并非大肇境内皆是如此放驰宵禁,只是十五座府城才能如此,即便是十五座府城,也有参差。 东京启封府乃是宣宗朝才将宵禁推迟至三鼓之后,也就是子初;而西京京兆府、北京大名府、西府凤翔府、东府开德府毗邻边地也是延至二鼓便宵禁,至于下七府皆一鼓便开始宵禁;只有南京天宁府与南府武林府、北府应天府是真真正正的不夜天。所谓夜市宵游,不夤夜不尽兴,不达旦不快活。 而这鼎明楼的帮闲早就迎在门前,并非是元三儿的脸面,乃是冲着都头的名号,热情的伺候着。 都头与风鸣三人皆引着上了三楼雅座,都头拉了元三儿作陪招呼,其余公人们在二楼开了席面,由元三儿伴当和那两个戏子伺候着,其余帮闲皆拿着赏钱便在左近脚店好酒好肉的享用。 入了雅间,待元三儿接应鸨母,又一起出去安排的功夫,几个人才开口说话。 先是这汉子递过来眼色,风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看柳瑒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便坦言相告。 “柳师弟,” 风鸣话是冲着柳瑒去,但是拱手致礼却是给了这汉子,说道, “这位兄长便是我与三郎的师门兄长,姓雨名凇,字凌霄也。” 柳瑒闻言,略吃一惊又恍然大悟,乃站起身来,躬身稽首致礼,师门兄长便是亲兄弟,敢不恭敬,风鸣与宗三郎也起身致礼,那汉子急忙站起身来还礼。 “师弟柳瑒,字秦越拜见师兄。” 宗三郎便在一旁介绍。 那汉子听得这富贵公子乃是宗师叔的亲传弟子,便不算上中山柳氏嫡子身份,也是真真正正一家人。天下道门皆乃一气化三清之开枝散叶,宗门不同但却同气连枝,更何况兄弟几人都是清虚门下弟子,如何不亲近。 第43章 南山降虎觅菟裘 说起来这雨凇乃是玉清真人偶遇而收入门墙,此人本名智全宝,乃是这天台山中猎户出身。家中兄弟二人,只因父母早逝,乃是兄长将他拉扯长大,而山野不过几亩薄地,随着日渐长大,不敷温饱。于是,兄长便卖了田地,在山下县城内盘下铺子以炊饼为业,而智全宝却似牛犊般逐渐壮大成这擎天擘地的大汉,仗着一身气力便在山中打猎贴补家用。 宣宗驾崩之时,这天台山不知哪里来了吊睛丈八大虫为祟,吃尽走兽牲畜尚不知足,竟在这林野间以行人为食起来,便是有那猎户逞勇进山,也是白白送了性命。饶是官府下了榜文,许了赏钱也是无人敢去冒险。 于是,当时知府老爷乃央求中枢,请动道门宗师前来除此妖孽,玉清真人乃是嫉恶如仇,雷霆霹雳般的性子,闻知此事,也不带徒弟随从,一个人便下了西昆仑而来。 这边厢,智全宝的兄长智金宝却倒了霉,做炊饼时倒了笼屉,砸坏了脊背,那郎中看了一阵却无良方让他复原,只开了一味方子,非虎骨烹透了碾成粉末,活了虎血做成药丸吞服才能让他兄长康复。 于是这智全宝便收拾了应用之物,拿了朴刀、绳套、猎弓、匕首便进了山,非要打了这大虫给兄长治病。阖县百姓虽然都赞其孝义悌亲,但是全当他是去送死,临走乃是这元三儿的亲娘舅,便是承明楼里酿酒的糟头儿,乃送了他三葫芦上等好酒,便是送死也能落得痛快。 这智全宝看似莽撞,其实是个九窍心思之人,先去那屠户铺子里花二文钱买了一坛子猪血,又买了几个猪尿泡放在瓦罐里用猪血泡上,密封起来。 便是进了山也是先从大虫甚少出没地方先走,然后到了深山那万壑松林所在,才又绕着山路往大虫栖息的山涧而去。 眼见得天色昏暗,这智全宝晓得大虫到了夜里才是发威时候,于是找了个山崖边的石槽子对付了一夜,清早继续赶路。 又走了半个时辰,隐隐约约便传来瀑布涌落的水声,于是,他便不再上前,便在这片松林中寻觅好下套子的所在。 不多时便找了个向阳的小山岗,两三棵一人横抱大树,旁边则零落十余棵碗口粗细松树。只看这智全宝做事有井有条又十分利索,先拿着几个绳套做了绊索套子,又用麻绳将那瓦罐依着一颗粗壮大树吊起至一人高处,然后将两三把匕首,头冲上插在瓦罐左近,皆用土块石头埋结实了,再用松枝草草盖上,最后便爬上一个树,隐在松枝之中,还拿松脂抹了鞋底,等那大虫出现。 也不知是他幸运还是倒霉,小半个时辰便传来虎啸。 听得虎啸声起,智全宝立刻拿着猎弓将那瓦罐射破,泡了一夜的猪尿泡并着腥臭的猪血便淋漓而下,这等气味随风便散开来,莫说老虎,便是行人隔着半里地也能闻到味儿。 于是智全宝便靠在主干,斜卧树杈之上,也顾不得松叶刺挠,耐心等候。 这一等便没了准时候,慢慢的虎啸声也没了,周围寂静的似一切都停住了一般,这智全宝一是心大,二是心烦,三是心焦,便拿起葫芦喝起酒来,这荔枝贡乃是果酒的滋味,糯米、白米、高粱为麯,又精心调配窖纯的曲酒,入口口感爽利,便起了酒性,一葫芦一葫芦的喝了起来,竟是将三葫芦的醇酒一口气都喝尽了。 这可是几斤上好酒水,哪里敢如此放肆一饮而尽。果不其然,慢慢的便是酒气上涌,这智全宝恍惚间便瘫软就在树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这智全宝半梦半醒间,只觉得不远处有一伙人围着一桌席面放肆吃喝,吵闹的他不得安生,正要发飙,却立刻冷汗涌了出来,残酒立刻就醒了。 果然,哪里有什么一伙人聚餐,分明是那不远处树下乃是一头丈许长的大虫正在吃着猪尿泡,难怪这厮半天不见踪迹,原来还拽了一只小羊羔子来,这也是会吃的主儿,还知道把这羊羔子在猪血里和弄了来吃,只吃的津津有味。 也幸亏这猪血腥臊,这松香浓郁,否则他这一身酒气哪了能躲开这大虫的鼻子。饶是如此,眼见得此大虫,智全宝心说不好,如此巨兽,莫说他仅靠软弓朴刀,便是十余个禁军甲胄俱全也难拿下。 心下畏惧,脚下就软,更何况已经盘在树上半日,这双脚早就麻了。智全宝本想换个姿势,再往树上面去一些,岂料脚下一滑,人就这么下来了,急忙中忙抓住朴刀,也是命中该有此劫,这生拉硬拽之下,朴刀的刀头竟卡在树梢中,硬生生拽掉了,待他下来地面,手中朴刀只剩哨棒了。 他这掉下来不要紧,把这大虫也吓了一跳,好端端享受美味,谁知好大一团东西掉下来,这老虎也吓得蹦到一边,然后嗷的一声又蹦了起来。 原来好巧不巧,这大虫折腾半会都未踩到地上匕首,这是却实打实蹦在上面,下肢左脚便被扎了个窟窿,疼的它急忙蹿起身来。 此物到底是吃了不少人,脑袋立刻就缓了过来,这掉下来的是个活人,那这扎我脚的必是此人所为。想到此便弓起身子,准备再给自己加个菜。 智全宝看这架势知道非是个你死我活了,莫看这厮扎破了脚,咱也跑不过它,与其逃到筋疲力尽还是一死,不如光棍些,便是被它咬死,也非硌掉它几颗牙不可。 只是智全宝个子高大,这大虫更是长大,还不待智全宝做足准备,那大虫已经腾空扑了过来。这大虫扑食看似一招,其实乃是杀机四伏,前爪扑来,猎物便是躲了过去,它也会探头直冲着猎物咽喉来,便是避开往后跑,这大虫便后足发力拿身子将猎物撞出去,再扑上来,而若是猎物转身而逃,这老虎也会反转身子,拿虎尾如钢鞭般扫来,这一扫之威,便是野猪也能抽晕过去。 智全宝也是多年的猎户,如何不知利害,忙将哨棒化作长枪直捅过去,只是哨棒不过四尺,如何有一刺之威,不过是垂死力博罢了。 而这大虫这一扑也没能发出十成威力,毕竟后爪方受了伤,纵身之下更是剧痛,便是这些差池竟将自己肚皮露了出来,全力撞到棒稍。 这碰撞之下,一人一虎皆是嗷叫起来,那老虎最柔软便是胸腹,这全力一撞也是疼的一个趔趄,而那智全宝则是生生扛住巨虎扑落之力,双手虎口都迸裂了,但即便是鲜血淋漓,他也紧紧攥着哨棒不松。 那大虫吃了痛,又看这汉子便是拿着棍棒不退,也谨慎起来,若不是被他算计自己后爪受伤,它也不愿在此费力气,毕竟今日已经吃饱了,便是要吃这硕大汉子,也是后面的事。 这大虫便绕着智全宝转悠起来,而智全宝虽然不曾习得武功,却有打猎的经验,在兼得天生神力,也耐下性子和它周全,所谓退无可退,这智全宝反而趁着残留的酒意振作精神,精神头一上来,胆气也足了,便拿着哨棒虚点虎头,与它对峙。 大虫熬完了耐性,乃用前爪来拨哨棒,这智全宝便拿棍棒当了长枪只管前刺,没几下彻底惹起了虎性,这大虫便挺着脑袋撞了过来。 虎头那是大虫身上最坚硬所在,只看这大虫缩起脖子,拿着虎额撞来,便是棍棒捅上去也是毫无用处,只急的智全宝抡起哨棒便砸了过去,这一下乃是拼了全力,便是自己的虎口又是迸出血来,但也是顾不得了。 这哨棒抡得实在,结结实实打在虎头上,只将大虫抽的向旁歪了脖子,只可惜哨棒也断作两截,智全宝豁出命去,趁着虎头歪到侧面,便不等它缓过神就蹿到虎背之上,一手紧紧薅住虎项的皮毛,只拿半截棍棒朝它两个耳朵招呼。 虎头再硬,耳根子也软,尤其是这厮又跨在它脊背上,一时竟奈何不了他。这老虎也是又气又恼,加上脑袋也有些昏沉,便撒开爪子狂奔起来。此情此景,若是让旁人看到,只怕会以为哪位神仙跨虎巡山呢! 便是如智全宝这般铁打的汉子,也支撑不了多少时候,眼见得虎口鲜血将虎脖子都染了,双手剧痛且僵硬起来,黏腻腻的非用尽全力才能抓紧。 谁料就在这时,那老虎竟一个纵身向山涧水潭扑了进去。便是入水那一刹那还一个转身将智全宝压在身下。 这水潭也有个三四尺的深度,而这巨虎落了水便挣脱了智全宝,扑腾着上了岸,专等着智全宝浮上水面,再来料理他。这智全宝此时已经被巨虎砸的七荤八素,撞击之下他的后肩也被潭下青石所伤,半个臂膀都没了力气,如今含着半口气却不敢露出水面。 直憋得脑袋昏沉,双肺似着了火一般,他索性一赌气,便是被这大虫咬死,也比活生生憋死强。便趁着最后一股气儿,浮上水面。 待上到水面,看见如此场景,竟觉得是不是自己方才已经死了,否则如何能看到活神仙? 在他面前,乃是平生从未见过的情景,只看那身长魁梧,骄横凶蛮的巨兽此时竟被一青衣老道打翻在地,未等他缓过神,只看这老道身影如电光而动,手中百炼利刃便割断大虫喉咙,这大虫用那残存之气嘶吼而低吟,渐渐口角白沫飞起,鼻翼颤动,只有出气不见进气,便是不舍,总有不忿,也是走不脱一个死字。 老道收了横刀,便转过身直勾勾看着智全宝,这智全宝则脑袋空空,也直勾勾的看着老道。 便是他昏了过去,也不曾记得与那老道说过什么话。 等他再度醒来,却是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中,所谓熟悉乃是这分明是自己家里,说是陌生乃是看到自己本来卧床不起的兄长正伺候着一个老道,喋喋不休的说着话,围案而坐着将老道敬在主位的竟然是几个穿官府之人。 莫非我这是死了,难不成大哥也走了。 脑袋很乱,他又想睡过去,却被自家兄长看到自己睁开的眼睛,于是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 听了兄长说了很多话,他总算理了些头绪。 总之是这老道救了他,还领着官府公人与猎户去将那大虫运了下来。听兄长毫无章法的叙述,乃是这面向严肃整齐,不怒自威的道长将猎虎之功放在了他身上,乃是智全宝将这大虫伤了半条命,才让老道捡了便宜。 无论别人信不信,智全宝自己就不信,挣扎着便要起来辩驳,却被老道一个眼神就给堵了回来。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饶是智全宝这等犟种,也不敢忤逆他。 又过了两日,这智全宝看着大哥满世界的忙碌,才反应过来,怎么郎中这偏方这么有效,这么快大哥就痊愈了?如此,也不枉自己拼了性命做下这等不要命的买卖。 岂料,提起这话,大哥先是给自己俩嘴巴,又抽了智全宝四个嘴巴,然后扯开嗓子就大骂起来。原来大哥痊愈跟这狗屁偏方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乃是这老道给大哥诊断之后,只是做了两天的推拿,大哥便能下地行走,再给了个活血养络,通筋理气的方子,不过吃了两日便顿觉原本塌了一般的脊骨又硬朗了起来。 再聊下去才知道,老道背自己下来,直到自己醒过来,中间隔了五六日。不知道他是上辈子做了天大好事,还是这辈子积了高德,这老道便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他们家这半铺面半卧房的简陋房舍,便是穿绿服朱的达官显贵都来了好些个。 这一个月里,其实不过半个月,智全宝便下了床,一个月过了,在老道调理下,不仅恢复如初,且丝毫未留下什么暗伤隐患来。 兄弟两个把这老道当亲爹一般,诚心诚意伺候着,终于应天府把这猎虎功劳落在了智全宝身上,智全宝披红簪花跨马游街,且领了赏赐之物,乃是一百贯的足陌宝钱。便是这巨虎也是有司作价,分了他一份,又从药铺和军司得了两百贯五铢,如此财货便是在县城内也能生活的衣食无忧了。 直到此时,这老道才收拾停当准备离开,智家兄弟如何不知道长心意,若无道长的面子撑着,这等功劳岂能落到他们这等人户身上。救命之恩,财货之惠,岂能不尽心报答,道长乃是世外高人,必然不能在这尘俗常驻,所以两兄弟便做了商量,于是智全宝也不管老道愿不愿意,收拾了钱粮财物便跟着老道走了。 老道说走一千里,智全宝便伺候一千里,行千山万水,这汉子也就陪着殷勤之意不改初衷。 说到这里,柳瑒自然明白这老道便是玉清真人。 而这便是智全宝与恩师的缘分,说到动情处便是这铁打汉子,依旧是眼含热泪,恩师便是自己再生的父母,救苦的天尊。 而诸多师兄弟中,除了风鸣是如同儿子一般在玉清真人身边长起来的,便是这汉子陪在身边最久。 也正因为如此,风鸣才有一肚子疑问要弄明白。 正欲开口,这时元三儿引着老鸨子进来,门外莺莺燕燕的不知还站了几个。元三儿其实早就候在外面,听里面智家哥哥说着话,便察觉其中有奥妙,于是便守在外面不让他人打扰。 这会儿乃是熬不过这老鸨子急不可待的往里面带人,又看哥哥说话告一段落,这才进来。 智全宝如何不知几人意思,当下吩咐让这老鸨子带着姑娘们先去楼下伺候其他弟兄,然后找几个清倌人过来唱曲儿,尤其吩咐只要官妓,不许带那些不知底细的过来。 柳瑒如何能让兄长出钱,一抬手便把三个足两银馃子甩给了老鸨子,三郎也拦下师兄,毕竟孝悌者,孝为先,悌为后,来日方长,做弟弟的作初一,剩下日子才好吃兄长的。 第44章 金莲照十里笙箫 智全宝也是爽利人,没有来回掰扯客气,也素来知道这两个师弟的性子,继续闲话。其实,他本也是个稳重性子,只是下山以来难得见到同门师弟,虽然是本乡本土,竟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再则,作为师兄自然先把自己这边事情交待明白,也好让师弟们放心,尤其是这两位师弟,一个被老恩师视如己出,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必比得了,另一位乃是同门师叔嫡子,更是宗门未来顶梁柱,哪里是自己这半路出家的小门户出身子弟所能比的。 庶民之家出身,便是有些成就总难免自傲自矜,其实实在是内心颇有些自卑,幸亏白云先生这一脉讲究有教无类,众弟子一视同仁,否则玉清真人哪里能继任掌教,宗放又如何能执掌登云阁呢,尤其是这一代弟子更是同气连枝,彼此感情不亚血亲兄弟,便是如智全宝这几年待下来,如今看到风鸣、宗三郎二人竟比嫡亲兄长还关心。 风鸣也是好奇,自己这位六师兄只比自己早半年下山,如何便成了这应天府寿安府的都头。 问到此处,智全宝自然是将根由说了个明白。 原来,自他跟随玉清真人上了西昆仑学艺,便将消息传回来让兄长放心,还将玉清真人赐下的几个宣治心肺之疾,拔除痈疡之毒的方子也托师门弟子带了回来。 他那兄长智金宝是个苦日子里都能寻条生路的伶俐人,于是索性拿着官府赏赐盘下店面开起了药铺,尤其是拿着打虎英雄的名头,清虚宗秘传方子的声威,挂了个文绉绉的牌匾,号作清裕堂,买卖也蒸蒸日上起来。几年间便也在寿安县衙门有意无意的照应下做大起来,不仅药铺规模扩大了许多,还在城里城外做起了货栈、脚店、客店生意,便是天台山下的几个乡也购置了土地种植土药,兴办茶园。 于是随着生意越滚越大,这智金宝的名头也渐渐从炊饼大郎到‘清裕堂’掌柜,如今凭借占了应天府外城城西半条街的买卖,成了众人口中的东门大官人,便是姓氏字号轻易也无人敢当面提起。 本是顺风顺水的日子,难逃月盈则亏的运势,半年前泼天祸事便撞上门来。原来,兄长的生意铺张开来乃是仗着寿安县的势力,却不曾想这福昌县来了新知县,加之这应天府尹上任以来倒是一多半时间赖在东京不在任上,于是这应天府便在左右通判间明争暗斗起来。 上面的官老爷暗暗较劲,到了下面就是明晃晃的动起手来。于是东门大官人也跟着遭了殃,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凡在福昌县地面的店铺生意也被糟蹋的七零八落。 饶是如此,也躲不过有人得寸进尺,张牙舞爪的捞过界来。 先是这寿安县的县尉转任其他地方,这县尉的缺便在左右通判僵持下迟迟没个结果,紧接着,便是寿安县壮快皂三班捕头接连发生意外,导致寿安县这边治安成了无头苍蝇,各类魑魅魍魉之辈,各等蝇营狗苟之事皆发作开来。 牵扯到智金宝身上,便是一桩龌龊事,说起来便是“三盏金莲”公案,原来这智全宝的身子被玉清真人料理好了七七八八,莫说下床,便是爬高上低也不在话下。只是玉清真人说他被砸腰身,伤了肾元,加之少小顽痼积累,非经年调理,否则子嗣难料。 听得这话,智全宝索性也不急着娶妻生子,便是好好料理产业。可随着家业日益厚重,这偌大局面总要有智家子嗣继承,自己虽然指望不上,幸好还有嫡亲兄弟在,于是也不必智全宝同意与否,所谓长兄如父,这智金宝便为兄弟张罗了一门亲事。这亲事也说得上是门当户对,便是自己老家,也就是应天府蓼谷县内的大户,当地有名的步姓田主的族侄女,小字金莲的,年方十六岁,虽然只是同姓族人,却打小当做女儿养着,端的是天生丽质,秀外慧中,也是步田主看中了智家兄弟名声,尤其是智全宝这清虚门内弟子的身份,才结了亲。 两家下了定,按着生辰八字算了日子,便是成亲也是两年后姑娘十八岁的事情,于是智金宝也不急着招呼兄弟回来,只是书信告知,而智全宝也知晓了兄长的苦衷,央求了师父又把调理肾元,滋养丹海的方子送了回来。 倒霉便是这方子,并非是方子没有效果,而是太有效果了,服用了半年,便觉得下丹田如日中天般的振作起来,这也是智全宝的本意,一来哪有兄长未婚,兄弟先结婚的道理,二来这家业都是兄长挣下来的,自己坐享其成,岂有此理! 于是,智金宝便托了媒婆又为自己寻了门亲事,这亲事虽远了些,也是他们母亲家的故里,便是须昌监蓼阳县一个斛姓老书生的女儿,可巧也是换做金莲的,年方十八岁,于是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的便把亲定了下来。岂料这老书生是个没福气的,也是穷苦半辈子,有了这富贵姑爷,竟然是乐极生悲,得了风疾之症,饶是吃了清裕堂的妙方,也是吊了半口气。为了冲喜,也是怕这老儿蹬腿耽误姑娘婚事,斛家便催着把女儿嫁过来,这智金宝是个良善性子,乃将事情告诉了兄弟,也不等兄弟回来,便娶了亲,还答应等那老丈人归西,把小舅子也接了过来,一起照顾。 谁知这便谣言四起,说是东门大官人智金宝本是给兄弟定亲,结果看上了兄弟媳妇,这边横刀夺爱,趁着兄弟不在,就强娶了过来。说的有鼻子有眼,说那姑娘名金莲,二八年华,家在蓼阳县,乃是种田人家。 便有那有心人做了席面,请了智金宝吃酒,酒酣之际,便有人来问其中缘故,这智金宝莫看心思活泛,却是嘴拙之人,便是蓼谷步姓田主女儿金莲与那蓼阳斛姓书生女儿金莲说不清楚,于是流言四起,更有甚者便是拿粪水污血泼了那药铺门楣。 便有出主意的说,所谓夜长梦多,先将斛金莲娶过门,再叫兄弟回来娶了步金莲,这不就真相大白了? 智金宝也是当局者迷,竟不顾老家人,药铺掌柜和伴当反对,便让那媒人莞婆子操持。 待得那花轿进门才是灾祸临头,先是那伴当元二哥儿闹了礼堂,于是还没等二人拜堂,又有人打上门来。 这打上门的乃是一伙七八个好汉,为首的自称蓼阳县打虎的好汉,人送外号九地行者松二郎的,这番来一来砸了智全宝打虎英雄的招牌,二是拿了智金宝为自家哥哥雪恨。 这一下子,就将智金宝唬得晕头转向,咋听那汉子娓娓道来,竟然说的有理有据,自己若非亲历者也非相信不可。 这汉子辩白的话乃是他身边一个村野教授,这厮四十许的岁数,看似寻常穷措大,却一双鼠目泛着精光,后来才知此僚号称九州殊口巫不全,乃是海西一等一的舌尖嘴利、胡搅蛮缠之人。 按他所说昔日所谓打虎英雄,乃是智家兄弟伙同妖道抢了这松二郎的功劳,这松二郎早年便在蓼阳县金阳岗打杀过吊睛猛虎,听闻应天府蓼谷县、太丘县等地皆遭了虎难,这才来襄助,岂料那智全宝本来是个无赖汉子,竟在这松二郎力斗大虫之后,伙同妖道打伤了他,也幸亏松二郎武艺了得,才侥幸保全性命,这些年辗转归乡,在兄长劝说下才放下这段恩怨。岂料这智家兄弟不当人子,乃是四处打听松二郎下落,寻得他家住处,见松二郎在外未归,竟毒杀其兄,强抢其嫂巫氏金莲者为己妻。今日便是众好汉打抱不平,来寻这智金宝报仇雪恨,而这巫不全乃是这巫金莲的家人,一并来伸冤。 便有那好事的叫嚣让那松二郎拿出证据来,岂料这裹着孝服的汉子还真拿出几件物什来。分别是包袱皮里一张虎爪皮子,瓦罐中燎过火的黑骨头,说话间便有他身边伴当上前,一把扯过新娘子,掀起了红锦盖头,虽然也是绝色,可这等妖冶相貌,丰腴身段哪里是十八岁的闺秀,分明已过摽梅年华。 见这妇人出来,智金宝如何不知这是落入别人局中,便要寻那媒婆说话,岂料这所谓巫金莲的妇人竟扑向智全宝,声嘶力竭的干嚎起来,于是场面顿时混乱起来,这伙汉子登时便要动手伤人。 孰料这元二郎乃是挚诚汉子,领着主家伴当伙计便横在中间,便有那作主婚的三老也拿话来说,便是这妇人有蹊跷,毕竟二人尚未拜堂,算不得强娶,至于其他岂能听一家之言,何况应天府内岂容私斗,且到了衙门论个是非。 这妇人见状便撕扯衣服撒泼起来,而那巫不全也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更有许多泼皮闲汉也在门户外面鼓噪,谁知这时候便传来喝骂厮打声音,外面这帮泼皮无赖登时鸟兽散,另一伙人闯了进来。 来这便是元二郎的兄弟元三儿,这是个聪慧摽勇之人,领着许多伴当伙计拥着一顶花轿进来,随着的一个半大小子,见到智金宝便哭丧着喊屈。 “姐夫,若不是元三哥哥,姐姐便被歹人拐了去!” 原来这才是正主斛家小姐,本来迎亲日子,不想竟是一群拐子假扮,若非元三儿兜头截住,还抓住两个带头的婆子闲汉,这未来的智家主母便非遭遇不测不可。 紧赶慢赶回来便遇上这一出,元氏兄弟早就看出其中蹊跷,否则为何元二儿大闹婚礼,元三儿前去迎亲? 这些人见又来了个金莲,正是不知所措,这边又有数十汉子拥着小轿进来,为首的老汉进来便喝道, “我看是谁来腌臜蓼谷步家!” 原来竟是这步姓田主领着女儿来了,这本是智金宝没奈何的主意,乃是因为这流言蜚语,便打算趁着自己娶妻,请了未来亲家前来观礼,顺便把这谣言说个清白。其实这谣言便是蓼谷县也有所耳闻,那步姓田主颇有退婚之意,岂料这侄女是个果决刚烈性子,非智全宝不嫁,原来这女子早年便见过智全宝跨马游街的样子,对这婚事满意的很,岂能被这流言蜚语所耽搁。加之这智金宝好话说尽,聘礼不绝,这步田主也便坚决了心思,索性带着侄女亲自现身说法,把这门婚事做实了。 于是三盏金莲聚在一堂,明眼人立刻明白其中阴毒计谋,那松二郎等人见智家人多势众,也有些慌张,还是这巫不全有急智,按着方才三老的意思,非要上公堂让堂官断个公平。 智金宝虽然口拙,心思可不差,乃是让元氏兄弟护住了三个金莲,免得横生枝节,数十人便一股脑的上了街要去衙门伸冤。 且说这伸冤也有讲究,这智全宝的宅子并不在药铺后面,乃是为了药铺与成为货栈往来方便,便在这南门大街的东侧安置房产,这应天府城外城乃是东西各一门,福昌与寿安两县界限便被这贯穿南门与内城的大街分作两边,如此一大群人出了门便是在这南门大街之上。 那巫不全便带着人头里与智金宝掰扯,一群泼皮闲汉也掺和进来,往城内而去,走着走着元三儿便发觉不对,原来一行人竟朝着福昌县衙方向而去,而且远远看去那福昌县的捕班班头竟率领一众捕快相向而来。 这元三儿立刻冷汗就流了下来,他们要往衙门去便是仰仗着寿安县的关照,必不会让智家蒙了冤屈,可若是到了福昌衙门,岂不是羊入虎口。 孰料此时那智金宝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自己兄长这会儿已经不见了身影。 疑惑间,两伙人已经碰上。 果不其然,那巫不全竟从怀中掏出状纸,当夜叫起屈来,便拜倒地上求官爷们做主。 这伙子捕快好似早就演练熟悉了一般,掏出铁尺哨棒便要拿下智家一伙人,眼看着大事不妙,又是旱地一声惊雷。 只看几个军马驰骋而来,一伙军汉还有衙役便围了上来,领头的一看便是达官显贵的衙内,还有着军虞候、地方巡检跟着,地上紧赶慢赶跑在前面的便是元二儿。 来的便是应天府左通判的亲儿子,二话不说便让军汉撵开了福昌县衙役,军汉后面跑来的衙役不由分说便锁拿松二郎与巫不全诸人。 那福昌县班头上前质问,便被这衙内一鞭子抽到肩膀上,而这衙内再拿鞭子一指这伙告状队伍,更是破口责骂, “看清你的狗眼,这是寿安县的管辖,岂是尔等越俎代庖的,若是不服拿来福昌县的行文到府衙说话!” 原来按着大肇诉状规矩,刑案自然是案件发生地管辖,民案则按着被告之人户籍管辖,若是现行发生之案,无论刑名则在发生之地当管,而若是现行案件为官府当场缉拿或受理,则依此管辖,但是自首者或首告者依其告官所在而管辖。 最后一条尤为重要,若是苦主或者罪犯跑到东京城首告或自首,东京府尹也不必将案件发回原地,而是呈告三司调取当地案卷受理,这便是所谓的告御状,大肇朝廷之告御状便是东京府衙门受理重审。 今日之事便是发生在智家宅院,便是此时此刻,智全宝与三盏金莲皆在南大街中线东边,按着规矩便是寿安县管辖。 那福昌县班头便拿着巫不全的状纸来说话,按着规矩谁先接了状纸,谁便是当管! 岂料,身后那巡检拿了三份文卷出来,一份乃是此人权管寿安县衙役的任命,另一份便是盖了寿安县印信,由县主薄及押司、推司署名的受理文书,还有那元二儿代主人告状投递的状纸。 “这边寿安县已经受理了须昌监蓼阳县民松某、巫某诬告应天府蓼谷民智某的案状,状、表、告俱全,这案子便是我寿安县的!” 这边便要上手拿这巫不全的状纸,岂料这捕头也是狠人,立刻将这状纸揉成一团,扔到巫不全手里,这厮接了过来便一口咽了下去。 如何能让这状纸落到寿安县手里,否则诬告反坐之罪落实了,项上人头不保。 而这福昌县众衙役便与这寿安县衙役撕扯起来,拦着不许将松二郎众人带走。毕竟是府城之内,这衙内也须留些体面,如何领了智金宝一家人并三盏金莲扬长而去。 走时还撂下狠话,便是不服也等案子寿昌县发落了,自去请提刑司复审罢了。 第45章 青蛟喷雪凭谁争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入迷,便是方才进来陪酒作艺的官妓也是听得仔细。其实这段故事,大半都是这元三儿所述,莫看此人身手了得,说起故事来也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颇能引人入胜。 果然,众人酒过三巡,又催着元三儿说下面的故事。 元三儿继续说道这起案件审结过程中的种种秘辛,说是秘辛又岂是在这等风花雪月场合说的?分明是智家兄弟趁着这等场所来走漏消息,一来是平弥过往的谣言,二来是传递自家与上官紧密关系,三来是警告宵小之辈如今这应天府市井草莽是谁家天下。 说道众人随着这衙内到了衙门,便是几个人关门说话,那巫金莲自然是交给可靠妈子和女牢头放在衙门别院监管,另外两位则由智家自己的女使、仆姆来照应,而元氏兄弟则招呼内外宾客及伙计,至于智全宝与步田主便陪着衙内说话。 安生了一日,第二日便又有了波折。 先是县主薄与推司审问那妇人,则这妇人咬定是智家毒杀了她夫君还将她劫了来,不待详勘,便有巡检那边消息,城南山沟里发现了媒人莞婆子的尸首,看来这贼婆子还是没能跑了,只是她这一死线索便断了。 果然,当天下午便有府衙右通判发了行文,要将这案子拿到府衙勘问,一来二去,两边便又僵持住了。 阳谋不成便是阴招,阴招用尽只剩毒计。 当天夜里,应天府便发生了三件大事。 寿安县权管治安的巡检遇刺身亡;看押巫金莲的婆子、牢子被杀,巫金莲不知去向;福昌县捕班班头的脑袋也被人砍了去。 如此一来,整个应天府便人心惶惶起来。 于是这巫不全又到府衙敲起了登闻鼓喊冤,说那智家将他妹子藏匿起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说那智金宝买通歹人杀了人证莞婆子,又杀了两个勤恳贤明的官爷,犯下如此大案,请府尊做主。 毕竟是死了两个有头有脸的官人,尤其是那巡检乃是朝廷任命的在任官员,如何不是泼天大案,再加上这巫金莲竟然杳无音信,自然有那有心人开始左右舆情,便是左通判也是不能一言以决之。 便是这左通判发了狠,许下重酬,摆下擂台,便要选拔英武勇士来做这寿安县的三班总捕头,还许下官身,凡应选之人还授予应天府左厢教阅厢军都头之职,虽然与那巡检皆是不入流的武官,但毕竟不是胥吏而是官身了。 这等重酬之下,必有勇夫,岂料初选之中佼佼者便是那九天行者松二郎。熟知内情之人皆哀叹道,这左通判乃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一来,这应天府哪里还容得下左通判耀武扬威! 这大肇采用擂台方式招揽民间懿士也并非是此左通判心血来潮,乃是滥觞于中宇朝末年藩镇割据时期各藩府的衙兵选拔制度,乃是有能有材者上,一切真章皆在擂台上见分晓,便是大肇独创之科举制度也是滥觞于此,不过是文武差异罢了。 只是这擂台比试并不分队分榜,便是擂主守擂,余者攻擂的规则,只是为了公平起见,守擂者每场结束可休息三日,其间便有攻擂者上台捉对比拼,胜者三日后再上场攻擂。 大肇扑买乃是普遍风气,便是朝廷也能做庄或者参扑,除了朝廷官爵不可扑买,便是盐铁茶酒之利,金银铜钱之益也可扑买。因此掌握阖府军事及巡检事务的左通判为何能与掌握赋税徭役事物的右通判分庭抗礼,这相扑、摔跤及弓马、枪棍擂台扑买收入便占半数。 所谓扑买,一种便是民间所谓关扑买卖者,民间扑买其实便是与卖家对赌,虽然朝廷明令禁赌,但也是有法外之情,如民间便可在上元节等重大节日放禁开扑,其次便是这官府开盘放禁,关扑形式可转盘夺标,可掷宝钱或骰子赢扑物的,无论何种方式皆看扑中倍数多少,然后折钱购买扑物;或者便是各类擂台比赛,皆可按着目标下注投标,便是官府也不许直接赌钱,乃是先按固定金额购买彩标,然后凭着扑单折算价格,交给庄家按价回购获利,其中差价便是官府或者擂台赛事东主获利。 第二种,乃是官府将专利之物以彩标方式,按标定价,而商户们则量力而行,将各自标价实封投状,而官府则开封后,按价高者得之的发卖方式。只是这等专利发卖,莫说府县,便是路发运司也不可能自专,非朝廷政事堂行卷有司开展。 自然而然,这左通判开擂台便是第一种关扑买卖,于是厢军教场便开了市,这教场瓦子也因此而兴盛,便是这瓦子与教场内的街贩买卖也是厢军充任,收入自然是到了左通判手里。 所谓厢军便是地方戍卫镇兵,大肇开朝之初,这地方镇兵乃是军队骨干,为了避免重演中宇朝藩镇故事,消除如后宇朝这等诸侯林立局面,大肇太祖太宗将天下强军尽收禁军之中,按照战事需要仅沿着昆仑山包括西京、北京部属禁军,三分之二的禁军皆驻扎在东京,而南京也不过有禁军一军之兵。 然而地方上也有缉盗守备需要,紧靠府监巡检义勇、县乡衙役土兵难以为继,再加之饥荒流民水患灾民以及牢营监犯常有之,于是太宗宣宗朝便收这等人从军,别号厢军,到了宣宗新政之时也立下规矩,禁军武技校验不合格者也降为厢军。 便是厢军也分三六九等,便是所谓教阅厢军与杂役厢军。 教阅厢军军制其实与禁军略同,只是训练兵备粗疏了些,至于杂役厢军实在难说是军人,所从事的皆是修城、榷酤、制作军器、修路建桥、水陆运输、牧马屯田等杂务,便是官员修缮府邸也是厢军的主业。 尤其是天下承平日久,便是应天府这等四辅之地,驻防禁军不过一军五千人,至于厢军虽然在册三万众,其实实额二万三千多人,教阅厢军在册万人,实则八千人,饶是如此这左通判放在朝堂上都算得上勤于武备,两袖清风了。 待到擂台摆开,只看这每日报名上阵之人也是江湖草莽、乡勇土兵居多,反而正该奋发的厢军与衙役却应者寥寥,其实这也是该有的场面。若是厢军与衙门有堪用之人,这左通判又何必摆开擂台,许下偌大好处呢? 按着左通判选拔出可用之人才是正事,再有银钱入账乃是添头。可事与愿违,眼看着每日现钱到手,这左通判却丝毫提不起劲头,因为这几日擂台上唯一耀眼的便是那松二郎,在他手下几无一合之将,实在不知道给自己出这等馊主意的天台山紫霄观道人究竟靠不靠谱,这几日若不是他拿禁军中有些名号的悍勇之士上来凑数,只怕这松二郎便成了最终的赢家。 松二郎在擂台上自然志得意满,此人颇有些真功夫,而且路数混杂,便是想窥出师门也实在拿不。眼看着过了一旬,这松二郎除了开始还歇了三天,后面索性每天开擂迎接挑战,只看这厮若是对手善相扑,他也拿相扑对付,若是撂跤,则此人也是用跤法来战,无论长拳还是短打,短兵或者长刃,皆是针锋相对,却依旧更胜一筹,若不是知道此人乃是右通判的爪牙,左通判还真想将此人收入麾下。 可惜,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到了左通判这个岁数,实在没有熬鹰的勇气和耐心,这等人物便是转换门庭,他也无福消受,也因为如此,这老儿更是焦躁难安,嘴角燎泡也发了不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便是再不要脸,这擂台也不能无限期摆下去,又过了五日便是扑买的数量也大幅减少,并非无人问津擂台赛事,实在是彩标已经到了原价,买卖双方都没了赚头。 而那禁军指挥使也行文来抱怨,不敢再派手下过来了,实在是都头之下已无可用之人,若是让指挥、虞候们上场,岂不是让人羞死。 正没奈何时,那紫霄观道士神叨叨的又来了,只说胜败便在今朝,而那彩标便开出天价的保底一赔五来。听这老道所言,左通判都想脱下靴子抽他,可这老道拿出真金白银要来参一手,倒让这老儿也平静下来。 天下三等人的钱最难挣,所谓丐帮的头目,钱在眼里印着,打死了他都不会拿出钱来;其次便是青楼的老鸨,钱也在眼儿里缝着,便是掏出一肚子下水,也休想从她那里摸出半个子儿;最后边是这等看山的道爷,这钱都在心眼里藏着,便是拿来点了天灯,骨头熬化了这钱都化不出来! 因此看着老道将两口匣子费劲的摆在面前打开,左边乃是足两的赤金馃子足有百个,右边的则是三层套裹的精铁匣子,里面便是一沓文契。 这左手的便是下注的本钱,若是按着一赔五,便是五倍金馃子的回报,右手则是紫霄观持有的度牒和田产房契,权作抵押,若是不能取胜则便将这些赔给左通判。这等豪横也实实在在让左通判大吃一惊。 当今大肇钱荒,其中比那金银更值钱的便是这道士度牒,莫说大肇,放之四海这度牒都是值钱的宝物。便以大肇为例,有司掌管境内所有道观宫阁的道士出家审定、勘验、出具度牒,这鸿胪寺道录司每年审定度牒才五百张,这五百度牒分作十二份,由清虚宗钦定十二天师负责签发,而这朝廷颁发的正式文牒放在民间便是稀缺之物。 为何如此? 便是太宗定下的规矩,非正式出家道士,经紫衣法师定传承,然后录入道箓,由钦定天师添红才可申领度牒。持有度牒不仅免去本人丁税徭役,其婚姻之伴侣及子女也可减免丁税,减轻徭役,且持牒者还可将田产投效道观下,便可免除赋税,若是还俗则道观只需退还半数即可,持牒人出行旅居等同监生、县童生、秀才,往来行走不受约束,且道观宫阁皆须许其挂单居住,一切费用皆按度牒,当地官府预支,在行文其注籍道观核销,如此种种,如何不让人趋之若鹜? 因此按照时价这匣中十张度牒便作价两千贯足陌宝钱,更何况道观名下行院客店以及田林池沼。饶是二人相熟,也被这大手笔撼动。于是这左通判便命人将彩标赔率和对标钱货公布出去,加上左通判自己这份便是三千贯对标彩钱,开盘便是一赔五,限时不限注,也就是限时一注线香时间,彩标不限,若是买擂主松二郎胜占了九成,而攻擂者只有一成,便是一赔九。擂主若胜,下注金额一千贯,则庄家须按九千贯回购彩标,可若是擂主败了,庄家则百贯回购彩标。 见得彩牌挂了起来,本来已经沉闷的教场立刻便沸腾起来,当香头燃起,最着急的不仅是现场排起长龙下注扑彩的散客,便是勾栏中的茶坊也忙碌起来,这里便是帮着大户投标者的牙人们忙碌的地方,这里的牙人便是帮着金主下注的经纪。 这会儿都在等待东主公布攻擂者的信息,只要彩楼上升起条幅,便有消息传来,然后各经纪便会拿着算筹帮着主家来算盘口,然后再跑到主家所在的雅间,帮着主家拿定主意,然后再引着主家的伴当,靠着自己的人脉,抢先买定彩标,而这些主家的伴当并不需要带着现钱,只需拿着盖着印信填着花押的会子交易便可。 这等会子便是大额扑买所用之物,这些豪绅富商皆是在开擂时便与左通判这边制定的东主签了契约,并将现钱预付进来,有多无少都是等擂台有了结果再算总账,这期间往来交易皆用这会子,如此便省了杂七杂八的是非,而对于小户散客则只用大肇、大綦、大晟的铜钱,按着成色有数十个账房收纳核算。 方才燃起的乃是信香,信香燃尽,擂主和攻擂的旌旗彩幅便升了起来,当看到攻擂写着打虎英豪,清虚集真观门人,碧霄腾云蛟,道号雨凇,智全宝者。 智全宝多年未现身,许多人都未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但是打虎英豪与清虚集真观门人的招牌还是引人侧目的,毕竟东门大官人也是当地名人,自然有好事的把智家兄弟过往揭了出来,其中便夹杂了私货,点出那松二郎叫屈这智全宝昔日抢他打虎之功的故事。倒不是这些听众有甚惩恶扬善的追求,乃是因这些日子见过了松二郎的手段,便对这松二郎更有信心些,加上闲汉们添油加醋的贬低智全宝,更多人将彩头都下到了松二郎这边,便是松二郎、巫不全这伙人也托经纪给自己下了重彩,至于前些日子也赢取不少银钱的右通判一伙也下注在松二郎身上。 于是沉寂数日的擂台便迎来前所未有的高潮,当信香燃尽,买定离手,这彩牌便高挂起来,当那一比七的大赔率亮了出来,万众沸腾,便是没有来得及下注的也抑制不住激动。那彩牌不仅列出了赔率,还有那投彩标的总额来,莫看一炷香时间,也是足足投下了三万缗宝钱,便是有些零碎还在核算,也是只多不会少,便是大户们都用了会子,账房钱库也堆满了不下两百万枚铜钱和两三百个金银馃子。 按着这个赔率,若是智全宝胜了,左通判这伙人便是赢得差不多一万五千缗,可若是松二郎赢了,那按着扑买的规矩,到也并非是赔出去七倍的彩头,而是赔付差不多三万缗,而这其中左通判便是拿出日前赚了的,也要贴进去万贯家财不可。 因此这哪里是二虎相争,分明是两只吞金兽,都要将对方宝货纳入口中。 第46章 风雨蛟龙吼群小 教场上首平时用来检阅厢军诸指挥的木台便是擂台,此时台上台下皆用布帛锦缎围了,背后乃是坚竹老藤扎合竖起来高三四丈的彩楼牌坊,正中杏黄底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比武聚贤’,左边一幅字写着‘今朝廷清明,四方无虞,唯京北常苦盗贼,朝廷恩德及民,随材试用,擢拔豪侠武健之才于闾左,选择踊跃思奋之士于行伍,以报效国家,抚庇乡里。所谓得其人,则四境安泰,失其人,则祸有不测。乡梓攸寄,乡亲所赖,锡赉丰厚,迁补峻速,皆在效用之臣。’右边便是应天府及有司署名及印信、签押。 一通鼓响,维持秩序的厢军及维持治安的衙役悉数入场。 二通鼓响,围观看客踊跃入场,持有彩标者按厢军设置区域进入,六十甲子区域满额便关闭教场大门,其余人等只能在教场外等待,便有那教场木栅土围之上每个十丈便有一人大着嗓门向下传递里面来台场面。 三通鼓响,擂台主角登场,擂主与攻擂自擂台左右登台亮相,然后再下台至各自帷帐休息。 四通鼓响,便有那不入流的吏目上来宣读文告,明确赏格,申明规矩,讲述细则。 五通鼓响,双方武者登场,便有那服青官员由吏目左右陪伴上来,嘱咐双方须按规矩比武,并定下生死文书,如此虽可不论生死,然也应点到为止,不可犯众怒、伤天合,叮嘱完毕,便是双方见礼,通报姓名。 虽然那松二郎将智全宝视作仇雠,此刻也须耐着性子,至于智全宝自然熟视无睹,丝毫不将此獠放在心上。 六通鼓响,便是城隍庙祝、宫观道士上来告天祈运,升坛燃香,这所燃之香并非只是祈福之用,还是擂台计时用具。便是擂台比武绝非草莽格斗,这香坛正中点燃九寸小指粗细线香,此香燃尽若是未分出胜负便是和局,由衙门定来日再比或是双双并举,这左手边乃是四寸线香,此香燃尽便是中场休息,右手边乃是五寸线香,此香燃尽便是下半场开赛。 一切礼毕,锣鼓齐鸣,二人比武就此开始。 清虚门集真观的武功也走的是阴阳相济,五行相生路子,讲究以快打慢,虚虚实实,阳盛则虚引,阴柔则实发。尤其是白云先生更是将道家功夫与沙场战技结合,研创心意六合八法拳,说是拳法其实乃是集真观独有的武技绝学,此拳法运行之势如西昆仑绝顶雪崩之势,大开大合连绵不绝,守内阳为心力,双腿如阴阳走合,双臂如风雷滚动,身为心动,四肢百骸皆圆满回还,穷究无极元法,不用困顿拙力。 说起来白云先生创建这套功法并非机缘巧合这么简单,而是三代传承心血所至。 集真观每代弟子宗门内外有别。门外弟子有教无类,各行各业无所禁忌,然门内弟子则只有九个名额,按着入门顺序分别为泰霄、紫霄、琅霄、玉霄、丹霄、碧霄、青霄、景霄、神霄,天下道门称之为集真九霄。 白云先生这一代历经中宇朝末年国难,大肇开朝之战,所余四人,而到了玉清真人与宗放这一代经历太宗北伐、中山鏖战更为凄惨,只余他二人,而宗放心性豁达,由道入儒,别立宗学。于是这一代集真九霄皆是玉清真人弟子,而这玉清真人与宗放皆文武双全,然各有所长,宗放儒道修为不亚其师,玉清真人武学造诣则较白云先生还更胜一筹。 其深得白云先生心意六合八法之奥妙,更能因材施教,九个徒弟皆各有所长。便是这智全宝,师门名姓雨凇字凌霄者,不过入门七八载,也仰仗一身神力和悟道天资,在恩师教诲下,也练就一身独创本事,而这松二郎便是雨凇下山以来第一个对手。 其实智全宝乃是领了师命,火速还乡,于是换了道服随着应天府来的同宗道人赶了回来,待到了应天府时,这场擂台已经摆了有些日子了。 按着师父之命,一切皆听随行道人安排,因此并未回家,而是在紫霄观里见到了自家兄长。二人相见抱头痛哭,待得酒足饭饱,智全宝问起家中情形,智金宝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近来冤屈尽诉给亲弟弟。毕竟是潜心修行了数年,智全宝也不是昔日莽撞冲动性子,既然师父有命,自然按部就班,便是压着火气等着今日一吐为快。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松二郎直把这智全宝当做旧时猎户,这智全宝也将这松二郎当做混血摸鱼的凶徒,交上手来,皆大感意外。 且说这智全宝也是多日偷窥松二郎比武时的武功路数,看他多是江湖角力的手段,便拿师传正宗功夫迎了上来,只需此人露出破绽便乘势而上,不说取他狗命,也要拔得头筹。谁知,你来我往间,这厮竟也拿出正宗武术底子,开阖之间还有几分道家功法味道,二人腾挪之间,无论长斗还是短打,一时不分胜负。 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变招,只看这松二郎捋掌为爪,如下山猛虎照着上中下三路招呼,招招都往要命的地方去,一招没能咬住智全宝咽喉,另一只虎爪先来迷惑其双目,然后变虎爪为鹰爪便要取他一双眸子,下盘也不耽误,双腿变弓字步,右腿发力全力而进。 这智全宝也拿出全身本领,其师门兄弟间给了腾云蛟的绰号,便是纯阳的神力好似蛟龙出海,纵云万里一般,所谓游龙披挂掌,九转鸳鸯御步,便是他根本所在,于是双手化为龙形,似爪非爪,似掌非掌,虚实之间便以掌劈打中路,以爪直取敌前,双手未至,则双腿似马非马,斜前垫步,虚进而神龙摆尾,后腿横摆,又作蝎尾般连环出击,直戳松二郎小腿。 松二郎收势左右腾挪避开下盘攻击,双手团团紧守门户,不露半分破绽。 只是此人是大大小看了智全宝的本事,只见智全宝转守为攻,左掌直劈而入,有若苍龙入水,其势锐不可当,便是巨斧般朝着松二郎门户而来,松二郎不敢硬抗,乃是趁势欲等他这一掌作老,再拿虎爪来锁拿之,意图放空智全宝左路再趁虚而入,岂料虚中有实,实中藏虚,这一掌劈来劲力十足,却在尽处收肘化掌为拳,趁着松二郎的势头便往自己身子里带,然后左腿虚抬侧后弓马蓄力内收,右手化拳为爪也朝松二郎眸子而去,右腿同时弹起高撩其胯部而来。 这松二郎看着右路拳脚,哪里敢以身来测虚实,再加上左路已经失了重心,索性右身为前,全身旋动,一跃而起,哪怕趁势被摔倒在地,也伤不到根本。 智全宝略有吃惊,也佩服此人急智,这等反应非日积月累的实战不可得,于是收右手,起右肘撑在面前,做迎面劈山之势,一招再进便是这松二郎全力架挡也是招架不住,于是被这智全宝将他身子硬挺挺揽了下来,右掌横推,左手化拳黏了上去便侧转身体用力甩动,边将松二郎半个身子带了过来,那松二郎急忙下沉丹田,来个千斤坠来稳住重心,只是如此以来,正中智全宝下怀。 如此,本来身高体型相近之人,只因松二郎重心向下,且双腿横马下蹲,不仅失了高度还破了腿功,饶是如此智全宝也不敢大意,乃是四条臂膀纠缠,得胜全在下盘功夫,智全宝双腿不丁不八,左脚踹起不等招式用老,便是被那松二郎收膝挡住,也双腿变化,右腿直接蹬在松二郎小腿上,这厮吃痛欲挺身收步,却被智全宝紧紧缠住,其双腿继续发力,无论左撩右拐皆是要坏了松二郎下盘,便是那松二郎发了狠,忍了腿上挨了几下,双臂合肋与智全宝拼开了蛮力。 所谓一力胜十会,全力之下,智全宝除非放这松二郎脱出九转鸳鸯御步攻击范围之外,否则只能比拼力气,死死困住他。 大巧若拙,无论如何,二人便是僵持起来,饶是松二郎拳脚上吃了些亏,但是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他,等那线香燃尽,锣声响起,乃是半场中歇,只能分开作罢。 这松二郎甩开步子下场,待在帷帐后坐定,才叫起苦来,左右掀开肥袴,两个小腿皆是乌紫一片,也是此人是个心狠之人,否则实在坚持不住,饶是如此,若是下半场还是这等局面,这松二郎也撑不住。 但是这帷帐内还有个狡猾之徒,这巫不全眉头紧锁,在掐指算来,也不知嘴里啰里嗦的说着什么,便眉开眼笑的在松二郎耳边嘀咕起来,二人商议一阵,这巫不全不等松二郎上场,便出帐而去。 锣声响起,下半场便开始了。 二人还是台上见礼,只是这见礼后,松二郎有了动作。 只看他招呼那裁判比赛的部署上前,这部署便是裁判之人,其实擂台裁判其实无甚差事,无非是不许暗刃伤人,不许再伤伤者,一人倒地不起便招呼医士上来救护罢了,而此时招呼此人上来便是这更重要的职事。便是擂主有权在比武中调整规则,所谓调整规则并非约束对手,而是可以根据自己优劣态势,选择赤手空拳还是使用兵刃,是单打独斗还是众人互搏。 所谓众人互搏,便是擂主可要求彼此各领着伴当对垒,但是胜负还看擂主和攻擂谁最后还能站在场上,也就是说找几个帮手罢了,当然这帮手也不是由着性子招呼,包括擂主一队最多有五人,而群战便不可使用兵刃,只可肉搏。 这便是松二郎的打算,单打独斗自己落了下乘,但是自己的几个伴当也是草莽中的好汉,颇有些江湖手段,双拳难敌四手,看那智全宝如何应对。 这话出口,不曾想台下观众倒是一起叫好。 原因不外有三,一来台下观众大多是押了松二郎赢得,自然而然希望此人赢面更大些,既然松二郎意图群战,便是有稳赢的盘算,如何不叫好称道?二来,第一场比试在同道人眼中自然是精彩纷呈,但是所谓外行看热闹,台下观众只看二人团在一起,扭打半天也没分个胜负,那没有耐性的早就开始骂街了,如今换做团战岂不热闹?最后,便是有心人存心鼓噪煽动,毕竟擂主虽能改规矩,但是官老爷若是不允也是不成,这松二郎的打算必然为左通判驳回,只有煽动民情才能让左通判投鼠忌器,无可奈何! 果然,这边左通判闻言便要驳回,但看着人情汹涌也不免忐忑不宁,还是那紫霄观老道恬淡如一,让他静心以对,任由松二郎所请,如此便是此人输了,其余人也无话可说。 这句话点醒了左通判,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了智全宝身上。 再说智全宝这边,闻听松二郎这话,也有些迟疑,而那台下左通判家的衙内自己便要上来凑数,还是智金宝几人劝住了他,最后乃是元二儿元三儿兄弟二人、衙内的伴当兼护院和紫霄宫的一个青年道士上台来。 元氏兄弟其实与智氏兄弟相邻而居,一起长大,如同智氏兄弟一样,也是少年便没了父母,四个人算是相互扶持长大起来。其中智氏兄弟年长,元氏兄弟年幼,便是智全宝也比元二儿年长,早年的苦日子,乃是智金宝拉扯了三个小子,便是智金宝做起炊饼买卖,元二儿也跟着搭把手卖起了鹅梨饮子、五梨浆。 但是买卖上智金宝心存厚道,坚决不让元二儿作伙计,而是将他那饮子买卖算作搭伙,便是一间铺子,两个买卖,且无论铺租火耗皆不取分毫,还是那元二儿非交算了伙食钱,否则智金宝便是倒贴元氏兄弟也没有半个不字。 等那智全宝得了打虎英豪的名头,这智家便是蒸蒸日上起来,而元氏兄弟也是有心,得玉清真人指点了几天拳脚,便跟着紫霄观门下的传武道人练了些武艺,最后索性不再做其他营生,给智金宝做了伴当,说是伴当其实当做许多买卖都托付他们照料。 元三儿是个江湖水磨性子,没人推他是懒得干正经买卖,于是便拉起一众闲汉帮着智家照料场面上的蝇营狗苟,而元二儿却是个得力之人,虽然以智家管事自居,其实智金宝早交待其他人把元二儿当做了半个东家。 如此二人当仁不让,早换做一身短打,一溜烟上的台来,站在智全宝身侧。至于那衙内护院也是练家子,还是禁军出身,便是这擂台赏格其实也颇看不上,这时上来乃是衙内的关照,毕竟这场擂台关系左通判万贯家私,而那紫霄观的道人也是同样原因,而此人元氏兄弟也认得,论得亲近些也能喊上一声师兄,这二人虽然与智全宝素昧平生,但毕竟此时并肩作战,彼此间相视一笑,武人心思直率清晰,默契之念油然而生。 至于松二郎那边上来的四个,所谓高矮胖瘦各有特色,皆是桀骜不驯、目露凶光的恶徒,两边人也不废话,十个汉子便各逞本领,即刻开干。 第47章 龙透碧宵摧五峰 若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便是武艺稀松平常的元二儿也能坚持得住,但是对面几个看来是颇有格局的,摆下阵势看似一拳分五指,五指各有所图,其实乃是五指还是一拳,总是绕着智全宝发力。而且这五人以松二郎居最右侧,贴着擂台外边做了大拇指,攻守节奏,主打方向全在他掌握,而他又是非智全宝不能拿下的,但是智全宝为其他四指围住,反而只有那护院与元二儿与他斗在一处。 其余四指,个子高挑的腿功了得,便做了中指,也是仗着戳脚功夫与智全宝斗在一处,短时间竟然是不分伯仲,其右手便是作食指的粗壮汉子,配合这高个的近攻,施展短打功夫,二人好似一双筷子,便把那智全宝当做难拿捏的黄豆,夹在中间,虽然二人拿智全宝无可奈何,可智全宝也严防死守,不敢大意。 而这瘦高个左边便是无名指矮胖子对阵元三儿,尾指瘦猴儿对付那道士,元三儿擅长的是相扑手段,尤其是擅长以快打快,岂料这胖子乃是横练功夫,偏偏不动如山,加之身子胖大,让元三儿一时间无可奈何。至于道士也是飘逸洒脱的道家长拳功夫,可碰上这矮小灵活的猴儿,也施展不开功力,如此几个人便你来我往的僵持住,但是眼看着智全宝几人便是大大的不利。 于是几个人在智全宝的调动下,准备脱离这不称手的对手,好换个目标放开手脚。岂料这五个更是配合紧密,一会儿是五人化作左手仰掌,一会儿又换成右手捋掌,左右进击,前后呼应,加上每个人又有着阴损功夫,竟将智全宝五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元二儿早已支撑不住,便是这护院也只是强作支持。 眼看着局势不妙,智全宝拼着挨了几下拳脚,拉着元三儿脱离战团,对他说道, “无论如何,你与那道士紧紧缠住这瘦高个十个回合,其余交给我。” 元三儿与那道人对看之后,二人便坚定决心,不管不顾朝着高个杀来,高个虽然也是近战好手,持久之下体力却远不如智全宝,此时便是稍稍后退,稍缓体力,却不想这二人硬抗了旁人攻击,杀到他的面前。 一个是相扑功夫,直取下盘,一个是长拳本领,都在上路,这下瘦高个便应接不暇了。 这松二郎见智全宝落了单,便也不顾那瘦高个儿死活,几个人全朝智全宝而来。 在松二郎志得意满,准备痛下杀手之际,他却有些心悸的看到这智全宝看他们四人上前,那一直面沉似水的脸上竟泛起难抑的笑意。 “看来这便是你全部心机所在了,如此我便安心了!” 智全宝的话说的稳稳当当,落在松二郎心里却不知为何惊惧起来。 电光石火间,不只是他,便是在场每一个人,都是让这智全宝惊悸起来。 只听那智全宝浑身上下四肢百骸的关节皆传出暴雷之声,瞬间便看他身形虽无变化,但是骨肉好似重新铸就般,紧绷如金刚护体一般,那粗壮汉子一拳袭来,竟被他左手单掌拿住,翻腕,右手如铁挝紧紧扼住肘关节,然后右脚狠狠连戳在这汉子双腿迎面骨上,不等这汉子倒地,便把他这右臂也卸脱了臼。 看似一切都是如此缓慢,却在一瞬间放倒一人,而那瘦子本来是从这汉子身后凌空跃起,本欲当头痛下杀手,此时却成了好大一个靶子,这智全宝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转身来了一个后撩脚便重重戳在这瘦子肚腹上,将他生生又踢了上去,然后转过身来又是高抬脚再戳,然后急速转身一个高摆腿侧踢便将这瘦猴儿似破麻袋般踹落擂台,饶是此人瘦削也是百十来斤的汉子,竟似蹴鞠般未发一言就只剩半条命的昏死台下。 这松二郎急忙上前意图趁他不备,来个黑虎掏心,岂料这智全宝左手化龙爪结结实实搭在了这虎爪腕子上,二指用力将松二郎的大筋都掐的变了颜色,登时半个身子就软了下来。 而那矮冬瓜仗着横练功夫,以头作硾狠狠撞了过来,看着顽石一般飞来的矮胖子,智全宝边将松二郎甩在一旁,双手化掌边将这硕大的脑袋托在其中,然后便借着这矮冬瓜的力气,双腿不丁不八的划开了圆形,若是道门中人便知此时智全宝乃是走着禹步,而这矮胖子竟似被粘在了智全宝手中,不能挣脱分毫,这便是清虚宗久负盛名的太极粘粘手,非天资不能掌握其中奥妙。 集真九霄中雨凇并非武功卓绝第一人,若论天资九人中也不出众,但偏偏在这步战拳脚功夫上独居天分,如今施展出来,只看得所有人目旷神怡,却又暗自胆寒。 但看着智全宝高喊一声去! 这矮胖汉子比他方才更发力被甩了出去,撞入那擂主帷帐中,直直又滚出去丈余,直撞到木栅上才停下身子,人也没了动静。 那瘦高个眼看着众人全被放倒,肝胆欲裂,转身便想逃走,但是元三儿和那道士岂能放跑了他,只看元三儿掼住此人双腿就往前搊,不待那瘦高个前扑倒地,迎头那道人便是双峰贯耳,便是空中就将他打的昏死过去。 大事不妙,这松二郎顾不得别人,便耷拉着半个膀子要跑。 那护院此时从侧面而来,便要拿下这份功劳。 “小心!” 智全宝高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 那松二郎使出太虚宗道门三步梯云纵,三脚结结实实踏在这护院身上,借着力一个转身就跃到台下,再看这护院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智全宝急忙往台下去追,早有这松二郎埋伏下的闲汉拿着藏在腰际的白灰扬了起来,四处高喊,远远地还有火光起来,一时间场内便乱了起来。 元三儿只说的口干舌燥,拿起酒水便往嘴里灌,众人意犹未尽,几个伴酒的官妓急忙帮他续酒,忙催着他接着说。 “催个甚,几位郎君不知晓,你这几个日日盘坐在此,还能不知道结果。” 元三儿与几个姐儿调笑几句,看智全宝几人说话。 “便是走了松二郎和巫不全,” 智全宝恨恨说道, “想是这巫不全早就做了准备,打定了只要松二郎落败,便一起走脱的主意!饶是我等后来追到飞云浦也只是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贼,这几个贼首便没了踪迹!” “那巫金莲呢?”三郎问道 “说起来,此女才让我们看走了眼,待我们回到县衙门寻她,岂料这婆娘竟杀了女牢子和婆子,来无影去无踪的跑了!” 智全宝话不停,杯中酒也不停。莫说此人好酒,集真观门人皆是酒中豪客,杯中英雄,便是冷静如风鸣,沉静如三郎,这般岁数也是好酒之人,只是重任在身,不敢饮酒误事,只是今日趁着美酒故人,也不由得多喝几杯。 智全宝继续说道, “想来也是后怕,拜堂那天若非元二儿领着人挡在中间,只怕这妇人便要了我兄长的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这应天府右通判岂能善罢甘休?” 柳瑒久随父亲沉浮宦海,如何不知道官字两张口,岂是有理便能横行的地方。 “怕个逑!” 智全宝下得山来,渐渐还回江湖本色。 “你说咱为何对这松二郎一伙下了狠手,难道只是为了私仇?” 风鸣几人闻言,皆凑近了些。 当着这些官妓的面儿,智全宝也并无顾忌,直把许多隐晦事情摆上台面。 所谓秘辛为何还能在市井间传开,便是有心人趁着这样的机会故意放出来,智全宝也是如此,毕竟今日事还是前面这些事的继续,将来还会许多波折出来,索性便让应天府上下知道其中深浅,也免得不相关的淹死在里面。 至于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这些姐儿们远比衙门的胥吏还知道深浅,毕竟若是连这些分寸都把握不住,官场的还有退路,这些风月场所的可怜人便只能把命搭进去。 “不说其他人底细,只是拿高矮胖瘦四人,便是丹水北面这几年做下许多大案的歹人,高个儿是淫人妻女的淫贼,瘦猴儿是飞檐走壁的惯偷,手里也握着几条人命,那粗胚是剪径劫财劫命的山贼,矮冬瓜是偷坟掘墓的土夫子,还拿着死人骸骨敲诈苦主,这几个死有余辜,如今已经拿入死牢,瘐死其中,可谓是便宜了他们。” 智全宝意难平的继续说。 “这么几个玩意儿与那松二郎作小,难道这松二郎还是甚么好东西?而这松二郎与那福昌县衙门又牵扯到一起,若是穷究起来,西城那帮子人还能有好?” “这场擂台把这老倌儿和他那伙人的成色都摆了出来,便是有甚能耐,也拿不到台面上,否则,若是再吃了亏,还有脸面赖在应天府不走吗?” 柳瑒细细思量,确实如此。 这右通判不仅输了面子还露了底子,这寿安县几任捕头遇害,福昌县快班班头也被灭了口,稍微懂点脑子都知道与这右通判脱不开干系。此人还打算让贼人诬告智金宝,断了左通判一条臂膀,还准备拿下擂台染指东城衙门事务,尤其是还准备借机吞掉左通判的钱袋子,真可谓阴毒。 可惜,机关算计一场空,棋局上只需下来智全宝这枚得用的棋子,局面彻底改变。 如今,智全宝拿了赏格,以教阅厢军步军都头,管领东城巡检,管带寿安县三班总捕头,凭着他的能力和威望,许多勾当根本施展不开,便似今日,这些闲汉也只敢趁着智全宝不在,才敢生事,岂料还是落入圈套中。 果然酒足饭饱后,勾栏那边便有衙役送来消息。 正事要紧,趁着天色还早,几人便止住酒兴,所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几个清倌人也是得体,并不纠缠,一来这智全宝凶名在外,几人不敢造次,至于元三儿本就有几个有些势力的相好在这里,几人也不敢得罪,至于三郎还是少年自然没放在眼内,而风鸣、柳瑒倒是让他们眼热的紧,但是毕竟碍着智全宝,更何况今日听了这许多故事,便是拿些给客人们说来,也是显露出自己有些背景的,再加上元三儿银钱给得足,几个姐儿乃是千恩万谢的将几人一直送到酒楼门口。 果然几个客人看见智全宝一行人出来便上前见礼,然后便是让这几个官妓作陪,其目的不言自明。 听闻风鸣三人要去车马行取了骡马回城外客店,智全宝如何能作罢,赶紧让伴当去车马行办事,非拉着三人一起去家中,其实三人若非看时辰偏晚,也不能不去智家拜见智家兄长及两位嫂嫂,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几人便往城南大街而去,其实三人早上进城便路过了智家宅子,说来绕来绕去一家人总会聚首,入得厅堂,三人陪着智全宝说话,元三儿则往后宅报消息。 如今智家已不是昔日小门小户,所谓东门大官人,除了宅子门房不能逾制,这里面的锦绣便是一般官宦也无法相提并论,这处宅院乃是前后三进的宅子,右边穿过月门便是智全宝的宅子,也是三进,但是规模稍小,乃是因兄长将宅子后面的房舍也买了下来,改成了二层小楼,还附庸风雅的摆弄出个荷花池来,当做家中女眷往来休憩地方。左边围墙隔着,只在一进前院留了门,过去还是三进院子,分别做了药铺医馆和药库,两边厢房是伙计们的住处,药铺掌柜和坐堂大夫自有住处。 说起这医生被称作大夫,也有些故事,乃是大綦首创太医署,管理太医署的太常丞令的文散官便是朝散大夫,于是便尊称医者为大夫,而大肇也以为俗。但是,到了大晟则称医者为郎中,乃因大晟承袭许多中宇朝旧制,中宇朝并无专门太医机构,医者皆是充任郎中伴驾御前,久之这郎中便成了医生的雅称,便是后宇朝也是如此。 说了些闲话,智金宝与两个妇人便入了厅堂,陪着的除了元三儿还有一人,与元三儿模样几分相似,便是元二儿了。 三人急忙起身见礼,拜见门内兄弟家人便用家礼,智金宝如今也是自称员外的,如何不知道礼数,两个妇人也来见礼,退身到各自夫君身侧。 便是无心,也很难不注意二人之容貌。 一个身形俏丽,举止柔和,仪态端庄,只是平常襦裙外披了件杏黄底纱镶荔枝连理花边窄袖褙子,却显得雍容有度,蕙心芝气如秋兰怡人,这便是智金宝之妻,斛金莲是也。 另一个玲珑可爱,娇气芬芳,动静洒脱,浅水青色襦裙罩了件深烟色鸳鸯衔牡丹纹罗背心,搭着樱桃红的团花香囊,映衬着樱桃小口,显得俏皮灵动,暗香袭来不禁心旷神怡,这便是智全宝之妻,步金莲也。 看着夫君饮了不少酒,此时便是穿堂风过,依旧热汗淋漓,步金莲索性掏出香帕垫着脚擦在智全宝额头上,莫看这壮如虎貔的大汉,面对娇妻,只有满面和气,满目悦色。 兄长有佳妻相伴,诸兄弟也不免由衷祝福。 毕竟是误了二位兄长大婚,如此失礼,虽是江湖儿女也不免赧颜。幸亏身边有个柳三郎,此君毕竟是迎来送往的行家里手,不知如何手段便从袖中掏出两个镶玉错金漆匣来,这漆匣宽厚不过两指,长三寸有余,奉到两位嫂子面前,便是一通吉利话,乃是三个兄弟聊表寸心的礼物。 第48章 此事怎期无定准 所谓聊表寸心,打开却让两位妇人也不免吃惊。 原来里面乃是一模一样的两只凤首金步摇,这饰身乃是紫金钮成凤足一般的簪子,坠饰与簪子结合乃是凤口衔着羊脂玉并蒂海棠,下续琥珀牡丹,红宝石的石榴如意收尾,最为炫目的乃是硕大凤眼嵌的是浑圆映着五彩斑斓的东珠。 此物分明是大晟尚方所出御用之物,尤其是这东珠,便是大晟这原产之地,如此完美品相也绝非等闲人家所能享有。 智金宝乃是懂货之人,见得此物,连忙推辞。 反而是智全宝让大家都收下了,同门手足之间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此等身外物,智全宝并未放在心上,而柳瑒更没有放在心上,这等宝物虽然贵重,但是父亲与他分别时边将许多金银细软让他带在身边。 所谓随身带刀活到五更,贴身放财活不到天明,只有拿这等贵重器物,迎来送往也好,一时周转也罢,便是遇到强人匪类,也知道此物主人身份贵重,不至于轻易伤及性命。 当然放在柳瑒身上主要便是用在这个节骨眼上。 智全宝的师兄弟,自然是智金宝的家人,当下便要设宴列酒款待,还殷勤非要留宿几人。待听得还有几位朋友住在城外,索性安排起来,乃是安排后厨置办食材,然后又安排车马,便要分作两路,一路由元三儿陪着三人返回客店,还安排厨娘庖夫和几个仆人跟着,另一路乃是安排阖家往城外别舍小住,而这别院其实也在凤尾里附近,如此今夜大伙儿便能聚在一处。 之所以如此安排,其实也是饶不住智金宝热情的折衷之法,之所以智家兄弟做一路,也是风鸣几人的坚持,毕竟应天府暗潮涌动,若无智全宝陪伴,只靠元二儿带着护院和伴当实在难以让人放心。 于是一行人便往凤尾里而去,进城时的三头骡子,如今成了三辆厢车的队伍。来到城门,恰巧鼓声响毕,饶是如此,看着打着清裕堂旗子的车马过来,这守城的兵士毕恭毕敬的迎了过来,送了出去,便是有些出城受阻的也趁机跟在后面,元三儿也不阻止,还递给了那城门节级一坛子酒水,才上了车子继续赶路。 一路上都是元三儿在解说应天府人物掌故,三个人也有心了解更多些,但是捎带着不经意的问起东丹使团的事儿,便是他这地头蛇也无丝毫消息,看来市井间这等军国大事的消息还是沉下来太慢,只看其他几人是否有了消息,待会儿总要先汇总信息再看如何行动。 再说小院里,其他两拨人也陆续返回。 酉正,仝家三人便回来了,这一日他们虽然跑了不少地方,但毕竟不需要迎来送往的耽误时辰,又都是在沿着航道商路上的几个市集活动,因此完事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 看这三位先回来,伙计急忙迎上来问是否准备饭食,三人只说大伙儿都去寻亲访友,便是回来也是晚了,只让店伙计准备洗澡水,待会儿挑进来,还给了伙计一陌铜钱,只管香汤预备妥当便可。店伙计也只是感叹几个读书人花家里钱不心疼之外,再看那鬼瞳冷森森的样子,赶紧跑到后院准备去了。 三人都是在海上跑习惯的,虽然用了香粉敷面,依旧掩不住栗子色的皮肤,因此用了虢三娘给的方子,拿了买来的新鲜羊奶和白术、白芷、茯苓、当归等中药便要试试,否则这副样貌实在衬不起现在的身份,便是今日往市集里找熟悉的行商打探消息,几个商人也拿这话打趣。 等三个人在浴桶里已经泡的昏昏欲睡,便听得外面传来宗六郎的大呼小叫,芦颂三人也回来了。 几人坐定也不急着让店家备饭,先聚在一起议事,还是三娘心细,摊开带回来的几味点心垫垫肚子,然后又拾掇泥炉,摆弄青炭,再用细纱漂净井水,为几个人准备热茶。 看着三娘忙碌,三个男子确实觉得此行还真少不得这么伶俐聪慧的女子,只有仝十一郎和宗六郎还是童心使然,实在坐不住,于是自告奋勇出去放风,拿着点心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四人就着茶水,便诉说一日见闻。 首先说话的便是仝三郎,先传来的便是海东消息。 仝霁云送他们上岸后,便往新市港而去。今日传来消息,新市港本打算解除城禁,但是港口一处客舟码头发生大火,便有那数艘客舟意图闯关出港,皆被官军拦下,一艘船还与官兵交战,寡不敌众,悉数就戮,合着过了火的码头,总共搬出来十余具尸骸。至于宗先生一行乃是随着柳文质入了衙门便再未现身。而今日午时新市港解除了除港口外其余地方戒严,便是新市城也放开城门,只是门禁缩短到卯政至申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消息传来。 而关于东丹使团,便是这伙消息最为灵敏的行商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因为这支队伍已经完全脱离商道,便是有人看到,也没法子将消息尽快传递回来。唯一知晓的,便是这使团最后出现在大众视野便是前日天中城外,然后便一路向西转入中条山去了。若果真如此这使团只能在中条山南下走山阴道,往应天府而来。 仝三郎说完了他这边的收获,芦颂也不忙着分析,而是将自己这边的所见所闻也讲述一番。才介绍完这城外芦海书院与内城应天书院的纠葛,便见仝十一郎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几位哥哥,风大哥他们回来了。” 闻听此言,几人便起身迎了出去,才到小院内,风鸣三人带着元三儿已经进来了,宗六郎则帮着后面的厨娘庖夫拎着食盒,几个仆役也都端着各色用具跟在后面。 如此情形,几人也是有些吃惊,看柳瑒眼色,四人也先不问缘由,只将风鸣等四人让进堂去,元三儿乃是一等一伶俐人,便告罪去安排下人们去小厨内准备餐食,而仝十一郎与宗六郎则在堂前门廊上玩耍,其实便是守备于此。 几个人便往后堂正房去说话。 入得内室,风鸣三人一身夹杂着酒气的汗味,更少不得许多脂粉气扑面而来,味道堪称绝伦,三娘不禁屏住气息,而芦颂几人也先避开缓了缓。 三娘本来看着三人引着一群外人来便有些生气,再看这三人一身的狼狈,如何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便是风鸣当面,也不由得叱责, “咱们几个是做什么来的,且不说带了什么闲汉泼皮,便是吃酒也该注意些分寸!” 三人便是兄长,也被这女子说的灰头土脸,不等坐定,便开口解释。 诸人听罢才觉得这三人今日才是奇遇,再听得智家兄弟的好意,几人也都觉得有智全宝这等地面奢遮人物帮手,实在是幸事。 趁着元三儿张罗餐食,几人便凑在这里勾兑今日见闻。轮到芦颂也是长话短说,说道要点,还有三娘拿出文册比对详情。 芦颂今日便是在城南芦海书院里盘桓,若说应天府儒学上面的故事,芦颂堪称半个行家,这芦海书院便是其父昔年在此地为官时,由官府与诸士绅合资兴办,而芦颂便是在这书院中度过了儿时岁月。然后宣宗潜邸时的老师鹿中殊在此任职时,朝廷将丹阳城升格为应天府,并在太丘县城兴办天台书院,然后士悦为母守丧而居应天府太丘县宁陵乡,便邀请士悦执掌天台书院教习,并协助其扩建整修应天府城,而在士悦学士主持期间,整个应天府的学风为之一振,待应天府大体整修完全,便又在原丹阳商办玄明书院基础上营造应天书院,创造了一府三书院,学生竞太学的奇迹。 于是芦海、天台、玄明当时合称应天府书院,荟萃海西、山南学子合计一千五百人,更有诸国游学才俊三百余人,而士悦学士则勤勉笃学,以身示教,倡议时事政论,倡导学以致用,大肇世风为之一振,也为日后庆康新政埋下伏笔。 然而随着庆康新政不了了之,新政骨干如士悦、横玮、申抚、岩介、簋璧之、辕复、阳攸、梅圣臣等皆贬谪地方,唯鹿中殊、子庚节为平衡朝野而留任中枢,便是芦颂父亲、宗放等与新政纠葛密切之人,也远放田园。 庆康新政一应故事皆为旧党清算严查,如今天台书院早已荒废,芦海书院若非簋璧之弟子,也是大肇开国功臣之后,应天府的世家显宦黎氏兄弟主持,只怕也沦为蔓草荒烟所在,至于玄明书院更是改弦更张的中心,早已沦为城狐社鼠沆瀣一气的巢穴,昔日文采荟萃早已风吹雨打去。 因此芦颂在芦海书院访问故友旧学,拜见蒙师教谕皆唏嘘昔日盛景,虽未能拜会黎氏兄弟,却也收获颇丰。 首先便是应天府尹拿捏不住本地豪绅世家便索性告病,避让利害于启封城,如今便是左右通判分庭抗礼,而这右通判掌握庶政文教事务,内城及福昌县也为其羽翼,而这左通判执掌武备商贸事务,外城的寿安县便被他收入囊中,至于蓼谷县、太丘县则首鼠两端,居中妥协。 而这京北要地也因为情势复杂,纷争不断,转运司、提刑司、安抚司皆怠政阙员,如今只有提点刑狱使司尚在运转,但是宪司正印,提点京北路刑狱公事也是阙员。 结合风鸣三人今日见闻,诸人实在不敢相信如此京北战略要地,竟然如此混乱,莫说外敌入侵,便是自己如今已经是明争暗斗,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按着诸人消息汇总,几人边记录分析,边倒吸一口凉气,这右通判分明是个贪苛擅权之人,敢于勾结匪类,荼毒地方,栽赃同僚,沆瀣劣绅,这福昌县和内城对比寿安县与城外各水陆码头,简直是云泥之别,难怪这左通判与此人势不两立,但凡想做些正事之人都容不得此人在身侧添乱,如今用了智全宝为寿安县总捕都头,颇多中产之家与行商迁居寿安。 寿安县还有正神庇护,蓼谷县、太谷县便苦不堪言,内城与福昌县成了右通判这伙人的禁脔,而又吃不上寿安县这块肥肉,便把阖府赋税徭役之半都压在两个县上,还是左通判将官司闹到中枢,才各打五十大板,自去年以来索性朝廷派茶酒、盐铁诸司直接专卖营利,至于地方赋税改为定额转运,三年核报,这才给了诸县喘息之机。 而这更让右通判衔恨左通判,不知多少阴损招数还在后面准备着。 天下乌鸦一般黑。 柳瑒摇了摇头,看似繁花似锦的大肇与大晟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所谓流官想要做些事,还是必须与当地士绅打交道,核心差别便是天下财富皆可汇集至东京大内藏库,天下官吏皆出自东京紫微宸府,只要大肇中枢有个强势君主坐镇,那做事远比大晟朝廷高效。 话到此处,元三儿隔着前堂稳稳的把声音递了进来,这也是帮闲的本事,迎来送往,总是要把客人伺候到位,这唱喏报名的本事可是有功夫在其中的,便是人声鼎沸或者门户深沉,就靠这肉嗓子,也不是嘶声裂肺的高喊,也不是小心翼翼的慢声细语,就是这四平八稳的声音偏偏能让该听到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据说,这是前朝内廷中官传出来的法门,但是阉人哪有血性汉子的声音浑厚饱满。 诸人便就此打住,往前厅聚餐,看见风鸣几人招呼,这元三儿才井然有序的安排仆役安排席面,便是不问诸人喜好,只看诸人看见菜色的微妙表情,便能把这席面安排的每个人都妥妥当当。 这手功夫,除非豪绅世家的家生子长成的管事才做的到,也不知这元三儿不过双十年华,怎么就如此知情识趣。 饶是路上几人问及此处,元三儿也只说是纷纷如此,而此此人也钟情于此,智家兄弟多次要把几个铺子拿给他经营,都被他推辞了,最后还是智全宝张罗教场瓦子几个知道根底的勾栏让他打理,元三儿才欣然接手。 而柳瑒把心中疑问也说了出来,便是他们三个来勾栏看热闹,也不至于让元三儿亲自接待几个面生的纨绔,那元三儿才说道,原来今日便是与那做参军戏的做局,诓右通判的狗腿子们入局,所谓智全宝出城巡查,都是放出去的烟雾,而元三儿把他们三个接进来,便是暗示那参军戏的二人借机让挑事之人揭短,而他瞻前马后伺候,便是闹起来后,保护他们三个周全。 原来如此,宗三郎不禁佩服这有情有义且伶俐聪慧的汉子,柳瑒更是懊恼,如此妙人儿,只肯跟着智家兄弟,却不能为他所用。 大肇饮食之胜冠绝天下,这几日他们几个只是赶路,一路上都算是凑合度日。 上次吃的美食还是在湫潭别院,只是那次是陪着长辈,自己不过尝了尝滋味,颇不尽兴。今日,柳二郎总算能大快朵颐了。 第49章 信缘吹落谁家去 最先上筵的是果品,有时令水果以及榛子、松子等干果;青梅荷花儿的“雕花蜜煎”;砌香梅的“砌香咸酸”必不可少。 再下来是下酒的菜式,“下酒十五盏”的每一盏都有两道菜,菜式繁多,胜在分量有限,也是能一一开怀享用。其余的炒白腰子、炙鹌子脯、润鸡、润兔等“插食”也是琳琅满目。什么十色头羹、五味杏酪羊、蜜炙鹌子、野味鸭盘兔糊、润獐肉炙,佐了归德城泰丰楼的玉京春名酒,更是让人开怀。 荤素从食更是丰富,肉馒头、鹅鸭包儿、肉油饼还趁着一钵笋泼肉面。这更贴了两个小子的心意。 永州不少河道急流所在大多设有水磨坊,尤其是丹阳这类的大城,一应面食皆取自官办的面市,在官府水磨务监督下统一销售。达官显贵,仕宦豪商皆用细面,而所用末茶也出自磨坊,至于启封城更是有着二百余处磨坊,年课税四十余万贯。大肇财货之丰厚,即便是大晟也难以望其项背,强如大綦其吃穿日用之物业已采购于大肇。世人常将三国互相攀比,更有好事者评定三国特色。如大綦六绝,金银宝器、强兵坚甲、大綦武戎、神都仕女、诗文双璧、天都神工;大晟七风,玄风逸士、嘉风南禾、疾风龙马、罡风大都、瑞风漆装、轻风缣紬;大肇八样锦,美食、美酒、艺伎、强弓、词人、道士、海舟、名瓷。至于西陆诸国世人除了后宇王室其余皆视若蛮夷一般。 毕竟人多眼杂,这一顿饭,几人吃的酣畅淋漓,但是半句闲话也没说起,彼此间即使开口也是用的化名。 元三儿则亲自伺候,让仆役皆在院内歇息,酒足饭饱后,他又张罗撤了残羹,为大家上了香饮子,并不催促诸人动身,而是引着一众仆役去拾掇箱盒往车驾上搬去。 小院内只剩下他们九个,而仝三郎提出留在此处,让元三儿往来传递消息。 “这是为何?” 芦颂有些不解。 于是仝三郎把话说的明白。 一来,仝家兄弟说白乃是海客,半商半匪,往来之人也大多如此,若是也与智全宝攀上联系,那忌讳衙门的自然敬而远之,而有心攀附智全宝的,又该如何处置?岂不是横生枝节! 二来,这个院落不甚起眼,所谓狡兔三窟,多留几个落脚之所绝无坏处,即便几人现在用不上,为了日后也应预备着,且若是宗先生一行人或其他援手也赶来,也好安排。 三来,便是作两全之计,所谓虚虚实实,既然一众人入了智家宅院,那便是浮在了水面,许多事自然不好处理,若是他们几个能转移许多人的视线,反而有利于他们三个行事。 如此,几人便不再啰嗦,当下分了工。仝家三人留在此地,之前藏匿的细软武器依旧保持现状,其余人只拿了趁手之物,如芦颂的宝贝百宝箱等,一起去智家。 便是去智家依旧分作两路,芦颂这一路顺着书院这条线往上梳理,柳瑒这一路趟着市井浑水,倚靠智全宝盘点整个局面,核心便是发现使团动静,寻觅敌人痕迹,按着宗三郎的话,他总觉得这应天府的凶局即将打开。 修道习武之人久历艰险,常渡灾难,宗三郎这预感,隐隐的风鸣、鬼瞳也有同感。 于是,该出发的迅速收拢了应用之物,该留守的也帮衬着不留遗漏,六人出了门径直上了车驾,元三儿也不问其他,只管赶路,如此不免让诸人又高看他一眼。 江湖儿女,每一刻都是生离死别,于是走了便是走了。茫茫夜色,道路朦胧,无所谓悲欢离合,有的只是坚持、坚定和坚强,而这些也是人生的无奈。此身就在局中,坚持到终局才有机会迈入下一个局中,若是做了局外人,那人生才真是熬煎的苦海。 一路无话,便是元三儿也严肃起来。 这几个时辰的相处,他已经发觉这几个少年绝非平庸之辈,更是怀揣使命,装着无数隐秘而来做大事。他才二十岁,但面对这几人,竟有老迈的感觉,自以为已经是游龙出海,却发现真龙哪怕还是青葱年岁,这光芒也让他无法直视。 尤其是今日碰到这三人,说句实在话,便是心中如擎天白玉柱的智全宝,其光芒也无法与这三个少年相比。 看似言谈举止依旧青涩,但是眉宇间的英气,言辞透着的自信,让人侧目,这才是初升的朝阳,假以时日必能照耀四方,不知道自己是阳光下的芸芸众生,还是金辉中的一份子呢? 元三儿之所以拒绝老老实实当个店掌柜,便是不愿意按部就班的在这个年纪便看到一生所谓最好的归宿,他也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理想,越是浪荡于天地,才有更多选择的机会,今时今日未必不是改变平凡人生的机缘! 想到此处,元三儿更收起了轻浮,话本里怎么说的? 更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富贵! 其实两地相距确实不远,沿着河道往西北不过十里地便是智家别院,端的是个好去处。此地临着三四个蒲草丰盛、景色宜人的池沼,往南二里便是丹水支流天台雷涧与泺水相聚于此,而顺着泺水便是凤尾埠,如此可见这边更是往来航运必经之地,而顺着北去泺水则辗转汇入濮水,再往东便是雷泽、大野泽,越过无数沼泽便能通行入海,若是他们几人没有中途换了车驾,一路行船便能经过此处。只是这一路虽然通途,却自雷泽以降,沿着航道设置了多重巡检,南端和北缘还设有水陆军砦,哪里是那么简单便一帆风顺的。 而这水流荟萃之地,自然是鱼米丰沛所在,难怪智金宝不在故乡置办田产,来到这山清水秀之地安身。若是天明时分再看,一二百亩上等连绵水田,数十顷的郁郁桑林,沿着泺水那是水磨工坊,蚕坊丝场,围着池沼皆是鱼鳅成群,虾蟹成堆;所谓鸡舍鸭栏,鹅圃豕圈,黄狗吠于老牛身后,狸奴戏于骏马槽头,如此田舍,堪称世外桃源,实在是人间仙境。 只是此时夜色昏昏,众人皆怀揣心事,所谓良辰美景,可惜此时不是好时候。 一行人经过田舍,径直往别院而来,毕竟是永州内陆,不似高州边地,便是这等庄园也不必拿高墙围了,直到别院才是高门大户,高墙深院,还真是对得起这东门大官人的名号。 别院前面乃是引了活水作的池塘,不比城内附庸风雅种植荷花,这里乃是种下了蕹菜,所谓中通人和,不仅祥瑞还是道美味,而元二儿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待车马近了,并未让几位客人下车,而是与亲兄弟元三儿亲自驾车,甩下其他车驾往院内而去。 既然是别院,便是如何舒服便如何打造,并不需遵守营造法式那么严谨,可等车驾进来才发现,里面确实别有乾坤,即便是穿过照壁也无须下车,而是顺着甬道拐入夹道径直往深处走去,穿过的二道门皆有人把守,终于下车便是一处独立院落。听元三儿介绍,这庄园内乃是按着智全宝的意思全面整修,按着二十八宿之东方七宿中的角宿布局,听到这话,风鸣、宗三郎与芦颂便明白了。 角宿,征物便是蛟,即角木蛟也。角宿乃有十一个星官,便是这庄园包含了十一个小院落,九十五位星君,分重要的房舍门户有四十一个,其余房舍五十四个,实在是好大的院落。 按着角宿结构,这院落乃是东西长,而南北窄,以星官‘平’分成前后两个部分。正门和蕹圃便是星官‘天田’,别院正门右首的院落,乃是护院居住且担负警戒之用的星官‘周鼎’;进来的甬道及照壁,前堂,连廊便是星官‘平道’,虽然并未看到,‘平道’北面乃是外客居住的院落,即星官‘进贤’;转至第一道门,及周边院落便是星官天门,穿过二道门便是星官‘平’,这道门墙应是向北延伸,隔绝内外,他们下车的院落便是通向居住的核心,只是这核心院落皆有绣楼或望楼,这便是星官‘柱’,再往北去依着院墙一排厢房便是星官‘库楼’,乃是各类储备之物及仆役居所;再往里面走便是内院,即星官‘衡’,这里乃是‘井’字庭院,两进厅堂,左右都是独立院落,而智家兄弟夫妇四人便在此等候,即便不能再往后面去。也能推算出这后面还是星官‘柱’的延续,然后便是朝向泺水的后门,虽然是面向东方,这处星官则名‘南门’,出了南门便是通途。 如此门第,除非是朝廷禁军前来攻打,面对山贼水匪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而这智全宝也是把山上学来的本事,费尽心力的落到实处。因此,诸人见了礼,便禁不住向二位师弟及一众门内手足夸耀,而那智金宝胖墩墩的模样,心宽体胖之相真似寿老一般,只是看着兄弟笑意绵绵,二人兄弟情深,发自肺腑。 诸人的见面贺礼还是柳瑒预备了的,前面送了步摇,这个乃是两支金簪,不同于大肇这边细工纯金或鎏金工艺,乃是结合大晟金钿、大綦点翠工艺的创新之作,一支是金质三连镂空鸳鸯纹缀水绿翡翠花头簪,一支是纯金镶羊脂玉地腊梅点翠蝶恋花筒簪,由三娘送到两位嫂嫂面前。 两个人虽为珠宝所动,却也并未全神贯注于此,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三娘身上。 还是步金莲快人快语, “如此水灵灵的可人儿,怎地不好好装扮起来,这身童子装岂不埋没了这俊俏颜面!” “妹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便是这等土气打扮,也遮不住三娘子半分丽质,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便是咱们姐妹看着也是心疼!” 若是被普通女子夸赞也就罢了,莫说少女,随便哪个女子被这两位绝顶容颜的妇人夸赞美貌,岂能不美到心里,饶是虢三娘也被这几句话说的面色绯红,一脸娇羞却又透着得意。 也是她回到小院便卸了装扮,如此风尘仆仆来,也不再女扮男装,这几个少年直把三娘当做小女孩或者同门子弟看待,如今被两个妇人撩拨的小女儿心思荡漾起来。 看着三娘这份可爱模样,几人也是才发觉原来身边的妹子,好似小荷才露尖尖角,将来说不得也是芙蓉迤逦开秋水,香风罗绮满华城。 “三娘子,咱们三姐妹且到后面玩耍,便留他们这些俗人在此,” 步金莲并不接过礼物,而是轻盈飘动,一把擓住三娘的胳膊。 “便是这等好物,也要三娘子帮着参详,咱们姐儿几个也好好说说话” 斛金莲便拉过三娘柔荑,将装着首饰的匣子合上,也随和的说道。 这二人虽不是亲姐妹,一唱一和更胜似亲生。 其余诸人也乐得见到其乐融融场面,尤其是三郎难得三娘子一副娇羞含笑模样,只求这姑奶奶心气儿顺便不把肝火撒在自己身上。 三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摇曳着身段款款而去,轻柔漫步有如翠竹带风,杨柳含韵,风姿卓丽,美不胜收。 待女眷们离开,率先开口的乃是智金宝,表情严肃起来还真有几分威严在, “兄弟们都不是外人,便是我这两个伴当,大伙儿也是见过的,便与自家人无异,咱们便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搅扰,把事情安排下来。” 智金宝抱拳先做了罗圈揖,诸人也急忙还礼,他继续说道, “二郎把其中利害方才已经与我交代了,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仗义疏财还是无愧于心的,弟兄们在这应天府无论做什么大事,便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放心做来,便是捅破了天,躲在咱这庄院,早晚也能将弟兄们全须全尾的送到山上。” 这大马金刀的几句话,把几个人心思都说的热烘烘的,几个都是何等聪明人,岂能分辨不出人言几分成色,而这智金宝所言确实发自肺腑。 “平常便在咱这庄院住下,便是悄无声息出去,只须交待给元三儿兄弟,从咱这庄院后面有直通泺水边上的暗道,到了码头便有乌蓬快舟,往南行无须在上岸,这水汊交界地方的巡检乃是咱们自己人,平常咱也有货栈在边上,从那里上岸换了快马,一炷香便能到应天府东门,这边便是咱们的地界,没人找咱们麻烦!” 大哥说话,智全宝只在一旁点头称是,饶是夜深天凉了下来,毕竟这智金宝胖大身子,一席话便热汗淋漓,不假手他人,智全宝便拿起蒲扇给兄长凉快凉快,至于元家兄弟,一个守在厅堂门口,哪怕是家里也不敢不戒备,另一个则张罗着给诸位端上冷饮子,桂花蜜糖用滤清的米酒化开了,再将瓦罐放在深井中拔凉了,冷饮入口,头脑也清爽起来。 智金宝继续说道, “总之哥哥这里便是众贤弟的家宅,也是哥哥我手无缚鸡之力,也就是在钱粮上周旋,外面的事咱家二郎照应,也不需俺来操心,便是元二儿和元三儿兄弟也随时听候差遣!” 莫看这智金宝斗大的字也不见的认识几个,却心思活的通透,尤其是将斛家小姐娶进了门,更在贤妻点拨下,一门心思要将家业做的牢靠,好传承下去。 这些少年英豪所办何事他并不关心,江湖义气也是发自内心,但是从兄弟口中得知几个人的背景,所谓锦上添花也是人之常情。 宗三郎几人自然承他的情,便是智金宝这样坦诚以待,还能要求人家如何,便是这庄院死里求生的密道都坦言相告,只是这份通达率真放在这等生意人身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几个人说着话,便看着两个嫂嫂拥着一位俏丽少女走了进来。 第50章 忽看蓓蕾软香醉 饶是这两位绝色妇人衬托,这少女容貌也是让人为之一振。 未想到三娘这含苞待放的年纪,稍经修饰便显露出璧人仙子的身姿。这几日见惯了三娘风里来雨里去,众人皆把她当做假小子看待,便是偶尔小女儿心气儿,众人也未放在心上。 此时突然看她如仙女般飘飘然进来,顿时让众人心潮荡漾,如三郎、风鸣也不由得心怡。 三郎与三娘这些日子冤家更甚同门师兄妹,只是此时,衬着朦胧烛笼柔辉,和着旖旎檀麝沉香,二人对视,只觉得她双瞳剪水星眸灿,唇如激丹贝齿闪,蛾眉螓首粉妆妙,杏脸桃腮玉裹成,竟有些痴了。 “看看好好的仙女儿,和你们这些浑汉子整日在一起,岂不埋没了” 智二嫂子步金莲是个自来熟,偏偏这等人让人讨厌不起来,迎来送往几句话便让人亲近,这话从她口中出来只觉得是自家姐姐夸赞妹妹。 “也不知将来,这般玉人儿便宜了谁家的郎君!” “似三娘子这般的女子,天下也是少有,岂能便宜外面那些无名小辈,非咱们清虚宗集真门下豪杰不可!” 智二郎看似憨拙那便是小瞧了集真观弟子秀外慧中的门道,也小觑了六扇门内见不得人勾当对人的熏陶,更不能小视这步金莲对这九尺男儿的化指柔。 对于自己浑家的说法,二郎更是顺着捋下来,还把话头绕到了三郎几人身上,芦颂已经有了心上人,自然操心兄弟们的婚事,便是自家兄弟也分远近亲疏,看着三郎这痴痴样子,忙不迭地点起鸳鸯谱来, “此话在理,便是进了咱们宗家,未来做个主母,才是妥当!” 六郎本来便与三娘交好,一路上这二人倒是相处融洽,闻言更是嚷道, “三娘便该嫁给我三哥,这才好耍!” 智家两对儿夫妇彼此交换眼神,也出言附和。 莫看这智全宝是玉清真人的徒弟,也知道自己小师弟的父亲,自己同门师叔宗放之家世深厚,人脉广博,而集真观师门上下皆将宗三郎视作宗家下一代家主,如此集真九霄无论谁是下代掌教,这香火之情才能继往开来,传承有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三郎的脸颜色比三娘更甚,红的发紫,看着便似火炉要冒出火苗子一般。 许是这身打扮才适合少女情怀,这三娘子一改往昔火烈性子,也是螓首微颔更彰佳人芳仪颜色,眼看这二人羞赧,还是柳瑒出来打圆场。 难得三娘如此满目春色,许是入了刺奸以来,早已忘了少女本来的模样。看着她此时含蓄却透着欢欣,不知怎的,三郎竟有些心疼,原来这才是三娘本来的模样,二人年齿相当,自然感同身受,只是身为男儿上报国家,下孝父母,安邦定国,庇佑乡梓乃是为人的本份,只是这样一个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却承担如此塌天重任,实在让人心疼。 于是,当三娘子嚷着去换回衣衫再来议事时,还是他主动劝解,让她安心与嫂嫂们作深闺之乐,便是他们这些汉子也是要大口吃酒大口吃肉,且把今夕逍遥渡过,这才安抚住三娘,让她随着妇人们离开。却不知为何,当三娘身影消失门外,他竟颇有怅然若失之感。 柳瑒在他身侧,以他这玲珑心思如何察觉不出三郎心境变化,对于此他更是乐见其成,说起来大晟六大士族,百八世家,其中大晟帝室与六大士族乃是彼此借重而又相互戒备的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大晟三代不敢称帝,只敢以王位而握天下。今上于潜邸时便迎娶六华族之一的莞西羊舌氏女为正妻,由此将莞山三羊皆为姻亲,即莞西羊舌氏、莞东羊角氏、莞上羊同氏;又与潜邸重臣联姻,太子正妃便是平阳狐氏之女,而本家中山柳氏、泰鼎虢氏皆是平阳狐氏姻亲,因此中山柳氏与泰鼎虢氏乃是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更需要引入奥援支持平阳狐氏继三羊之后执掌大晟中枢。 这些世家大族世代联姻乃是嫡长子、嫡长女的首务,而柳瑒乃是嫡次子,虢三娘乃是嫡三女,外家族开枝散叶,枝叶相持便是正事,相比柳瑒拜入宗氏门下,哪里有结为婚姻之好来得紧密? 更何况柳瑒与宗三郎相交莫逆,与虢氏也是沾亲带故,于情于理也希望二人能结琴瑟之好,待少年长成,广阔天地便是他们驰骋之域。 无酒不成席,无酒也说不得许多话,冷饮子换了暖酒,更对诸人胃口。 但说到正事,也无人懈怠。 听得芦颂将前因后果说个仔细明白,智家兄弟与元家兄弟才明白自己卷入何等大事中来。四人虽是兄弟,却也神态各异,元三儿眼底精光闪动,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智全宝也是虎豹般昂扬之气奔涌而发,元二儿面色凝重,只看智金宝的打算,便是木疙瘩智金宝闻听前因,虽面带惊疑,却也透了三分野心来。 什么是机缘?一分凶险九分坦途,人人可为之算不得机缘,人人可为便是人人不可为,失之寥寥,得之也寥寥,非九分凶险一分平安,才可谓大机缘,所谓机缘并非豪赌,豪赌者买定离手,成与不成皆非自己所能左右,机缘者,拼得身家性命,投身居中,便是心力交瘁,也是事在人为,成了乃是鲤鱼跃龙门,不成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 更何况,这等大事也关系自己身家性命,毕竟国家罹难,危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参与其中,闯出些名堂,不说功在千秋,也是利在当下,本是小户人家,商贾贱业也说不得一飞冲天! 于是多了几个地头蛇加入其中,宗三郎诸人是不胜欣喜,而后便是具体事务分工,枯燥夏夜,烦闷迟风也扰乱不了这些男儿奋发之势,振作之心。 只是问到了东丹使团的事情,便是智全宝也一无所知,按着芦颂推算路程,出了天中城日内使团便该到了应天府,至于是否再迁转改道并无可能,否则岂不是大肇官员引着东丹使团将永州内地虚实一窥究竟了? “慈圣太后的长宁节乃是七月十六,今日乃是六月十一。” 芦颂算着日子, “按着朝廷礼仪,外藩入朝觐拜贺圣,乃是有期止规。以长宁节倒推,当日朝贺,前面需斋净沐浴七日,中间三日,再清查人员,熟悉礼仪,勘验国书,再往前使团入京前需接引使报主客司、客省、鸿胪寺层层审核,方能进京入鸿胪寺客馆,这期间往来最少也需五日时间,如此从东丹使团到达启封城门口到面圣至少需要十五日;偌大使团到了应天府便要开始修整,其间对接客省,核验人员、防备时疫及预备礼仪这便是十日,然后拜先圣庙告天斋戒三日,之后摆开阵势,开始浩浩荡荡往京城徐徐而行,自应天府至京城安步当车最快也要两日,又是十五日。” “也就是说,使团必须在六月十六日前抵达应天府,否则入京朝圣的时间便不够用了!” 风鸣算了日子说道。 “最迟便是六月十六日前抵达应天府,七月初一必须抵达启封府!” 芦颂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咱们需做些什么呢?” 柳瑒有些全身力气不知向何处发之感。 明敌不知所踪,暗敌了无痕迹,众人如何做不明确、为何做不明确,做成何等结果也不明确。颇有些郁郁。 “我们可做的事情其实不少!” 三郎与柳瑒不同,柳瑒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其实心思细密严整,且是执行力十足,但大是大非上并不善于随机应变;与之相反,三郎看似朴实稳重,其实心思缜密却又勤于思考,因时而动,因势而动乃是其特长。 越是这等散乱时刻,三郎往往能为诸人掀开云雾,另辟蹊径。 “东京城乃是皇城司与枢密院职方司重点防备所在,而东丹使团只要入京便成了全天下关注的焦点,这时候贼人想要动手,不是做不到,实在是没必要,除非他们将重宝全压在这最后一局。可咱们这几日便能发现,这伙贼人分明是四两拨千斤,舍小利而致大害,谋奇局却惜己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为此。” 三郎每到此处便透着不似同龄人的睿智。 “咱们也看到了应天府这般混乱局面,若换是我,明明能在应天府轻易下手,何必在东京城搞得横生枝节呢?” 确实如此,几人皆认同此点,尤其是听智全宝细细分析应天府时局,简直称得上千疮百孔,明明下水就能捞到鱼,何必再往深渊里去。 “使团必来此,此不必再议。其行迹越是诡谲,说明朝廷对其防范越深,防范越深其实对咱们越有利,咱们为了什么来?” 智全宝几人确实也想知道这群小子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咱们为什么来,若是按着父亲的思路,其实揣测使团目的便很清晰了!” 使团目的? “虢叔父不是说了吗?窥我朝中枢虚实,乱肇晟联姻大政、扬东丹虎狼淫威!” 三郎徐徐道来。 “那贼人难不成是来保护使团,或者传递军情消息?” 智全宝毕竟是三班总捕头,些许刑案办下来,也有许多心得。 “师兄是高看了我朝军事,咱们连拒绝使团入境都不能为,为何要加害他们?便是这些贼人如此本领,直接将军情送到东丹朝廷便可,何必如此周折?” 闻言,智全宝也哑然,那贼人还想做甚?咱们能做甚?心里不住地嘀咕。 “只怕贼人觉得使团想要达成的这几点目的不够看啊!” 风鸣倒是明白了三郎所指。 “换句话说,大伙儿就明白了!” 三郎不打算卖关子了。 “谁说贼人们与使团是一场买卖?” 闻听此言,率先醒悟的竟然是智金宝。 “照啊!三郎贤弟所言,确实如此,这不就是几伙人做买卖的路数吗?” 风鸣、芦颂、柳瑒也明白过来,却并不打断智金宝的话头,由他按着自己思路说开。 “这便是一只上等老山参,引来几家土药贩子,都以为只需抢在对方前面出个高价便能抢到货,但不成想里面有个打算作无本生意的,挑动己方急了眼,动了手,几家惹了官司还失了钱财,他才出面捞好处,收余利!” 便是如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雅士自然不会将军国大事看得如此简单,但其实泥腿子们的见识经常一语中的。 芦颂看着三郎,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离出师还远得很呢,恩师不是早就点拨过了吗,贼人与恩师困斗多年,虽与东丹纠葛不断,却并非东丹朝廷豢养的鹰犬。便是东丹国也与这应天府一样,各怀鬼胎罢了。到底是恩师嫡子,三郎未来如何,实在让人期待。 “这么说,我们反而是帮着东丹使团,防止贼人加害?” 元二儿半晌不说话,这是一个谋定而后动之人。 “确实如此,但愿咱们还来得及!” 风鸣接过话来。 “这话怎么说?” 莫看风鸣和三郎是恩师最后收的徒弟,但是智全宝深知这二人才是能将师门绝学发扬光大之人,无他,每个人天分不同,成就自然不同,所谓努力追赶也是天分相当之人间的竞逐,并非他人可以展望的。 “只怕贼人动手的更快!” 风鸣所虑并非杞人忧天,他们没想到应天府政务如此混乱,贼人若不趁势而为,岂能成为宗师叔多年对手?! 想到此处,大伙儿皆心思沉重起来,贼人布局日久,饶是如此变故,也很难说没有后手,当务之急必须先知道使团下落。 这件事智全宝当仁不让,只须天亮,他便赶在城门开放时往衙门调集人手,元三儿则调动帮闲们,元二儿发动各货栈市集及行商,只要使团踏入应天府地界,便要第一时间传来消息。毕竟千百号人的规模,总不至于了无踪迹。 智金宝自然是守备门户,为大伙儿准备后勤应用之物。 柳瑒与风鸣、三娘还做一路,往内城探探虚实,毕竟贼人也要有个藏身之处,便是能排除一二也是好的。 三郎、六郎则跟随芦颂再去芦海书院,听智全宝的话,这左通判家的衙内便在书院就读,文士间搭上关系总比通过智全宝认识更好说话。 话到此处,多说无益,散了酒局,便跟着元家兄弟安排住处,为了隐秘需要,便未安排其他下人,几人这才放松下来。 至于今日伺候的几个仆役,听元二儿说了,都是挑选的长契下人,出身都是这庄园附近的庄客家里,而且吩咐他们,这些日子都在庄院内伺候,未得智家两位东家和元家两位管事的话,寸步不得离开。 果然这人是个办事严谨的,有他严防后路,想来不会有漏洞。 至于六郎这会儿就绕在智全宝身边, “智二哥哥,听说当年打虎时,那大虫便是伤了你,还是被你揪着一同落入山涧,且与我说说,等我长大,我也要打一只回来!” 智全宝看这小子虎头虎脑,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便拉开袖子露出当年伤痕, “可不如此,便是这丈二大虫,遇上咱们也要搏上一搏!” 那虎爪留下的痕迹随着岁月流失,依旧顽固的存在,但放在这里分明是赤胆男儿壮志豪情的印记,便是看到这伤痕,也是热血澎湃。 第51章 瀹茗兴起须酌酒 第二日,对于大肇是个普通的日子,放之四海也波澜不兴,若是翻开黄历看也没那么多宜忌。 至少在戌时以前,三郎等人也是如此认为。 三郎等六人寅时便乘了船,由元三儿引着,往南而来,虽是逆流毕竟路途较近,寅正几人便分别行事,而他们三人抵达芦海书院也不过是卯正。毕竟此行就是有目的而来,先要确定那衙内是否在此,便好安排具体事务。 找到相熟旧友,立刻就有了准信儿,然后芦颂便坐下饭局,请了故友蒙师,并邀约书院达人赏面,这份邀请自然包含那衙内在内。 书院虽然身处芦海浩渺烟波处,却不是荒山野岭的地方,挨着的便是清雅而热闹,因书院而繁荣的市集,原本不过是乡野俚民,便仰仗书院的庇佑与周济,渐渐发展为远近皆知的市集。原本的庄户人家也纷纷成了街肆的东主或者行运的掌柜,集市也因为书院有了名字,还是当今书院山长亲自书写下来,然后立起了街坊牌楼,将匾额找上等匠人镌刻出来,挂了上去,便是集市的脚店、客店也以此冠名,显得与书院亲近些,若是招待贤者们开怀尽兴,便也能讨要不少墨宝下来。 诸如芦颂订下来上等雅间的脚店“芦汀霜榭”便是昔日书院名师萍庸所书,这萍庸字孚文,乃是天下闻人,数理名家,三十岁的年纪便享誉四方。芦颂几人看着这酒幡儿上的题字,不胜唏嘘,不想还是与萍庸师兄失之交臂,此时其往京兆府游学去了,这师兄并非是便宜得来,而是这萍庸也是宗放膝下亲传弟子,切切实实是他们的师兄。 故人钟情的所在,芦颂自然把筵席放在此处,随着茶饭量酒博士往里面去,只见这脚店颇有些内里乾坤,前面乃是寻常餐食,穿堂到了后院便豁然开朗,庭院纵横十余丈,青砖曲折为甬道,四时花草种植,挨着院墙乃是围廊,皆掩在花草之间,后面这二层小楼还引了活水围绕,门廊两旁翠竹挺立,饶是夏日,这庭院也清爽得紧。 入了小楼更有文韵墨香,楼下并不设餐席,乃是供客人们休憩的茶坊,花架周设,却并非五颜六色的杂相摆设,乃是极为上心的做了花艺、盆栽,奇松异桧为为宾,青萝玉兰作臣,偏让那姹紫嫣红、粉白黛绿的月季在此称王作后,如此反而让这古拙屋舍登时灵动起来。 上了楼来,因是他们来得早,加之乃是足陌宝钱定下了上头席面,再说邀约的都是书院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便随着芦颂尽情挑选心怡的雅间,便看这二层小楼乃是挨着小院的是走廊,雅间皆是朝着院外的远山清溪,山岚通透让人神清气爽。四间雅间一般格局,只是布置上略有差异,总体来说便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品质也是傲幽坚淡四味,雅间有名,有曰‘九疑仙’、‘馨烈侯’、‘碧虚郎’、‘霜下杰’,按着芦颂本性更爱‘菊’,所谓凌霜飘逸,孤高独立,外貌桓桓,中情烈烈,入世乃不畏严霜之元士,出世则不辞寂寞之逸士。 然而终究还是选择了‘兰’,毕竟是招待书院贤客,所谓空谷生幽兰,占尽人间秀气,大雅宏达为群,还是欣欣向荣为好。 芦颂几人便在这雅间待下来,等那茶博士置下茶水,才交待了茶博士,凡是寻芦秉文的便领上来。左右无事,便与六郎挨着看了各房内许多题壁诗文,些许佳品皆被店家用绢帛笼上,细细保护起来,打开来看却是名士出佳篇,回来再看‘馨烈侯’里的题壁,掀开纱笼再看,果然是缘分,这题壁上分明是萍庸师兄的墨宝, 一室可容身,四时长有春。何尝无美酒,未始绝佳宾。 洞里赏花者,天边泛月人。相逢应有语,笑我太因循。 未曾想昔日师兄也是在此间与佳客酣饮,如此还真是有缘。芦颂便与三郎说起萍庸师兄曾经逸事,又有六郎插科打诨,时间便这般过去,于是交待六郎将从智家带来的三坛美酒拿去给店家伺候。这等脚店要么是乡里自酿的果酒,别有滋味却难免酸涩,要么是丹阳城里正店买来在勾兑了的,滋味淡薄的很。而智金宝便让他们带了三坛上等酒水拿来待客,无酒不成席,美味佳肴岂能无美酒相佐。 而这三坛酒也有故事,一坛拿去温上须热饮的,便是承明楼的‘荔枝贡’;还有一坛须用井水镇凉了饮的,乃是智家庄户用海西来的蒲桃酒为底子,用蜜糖与海东的‘秋露白’烈酒调制,饮用时再放上窖冰,乃是入口清爽,沁透脏腑的消暑良方,这也有个全新的名字,唤作‘透骨香’;而最为特殊的便是这第三坛所装的,智家药铺‘清裕堂’精心酿制,并不发售的独家药酒,乃是集真观四季之饮的方子之一改良配制出来的,乃是用西陆所产番红花为主料,用‘秋露白’为基,取大綦所出冰糖,大晟所产刺杞酿制,其用开百窍、清郁结、安神明、通清气,因此得名‘绛雪柔’。 这三坛酒饮起来也有讲究,只看这三种酒的酒色,便是嫣、朱、绛三色,饮用顺序也是开胃先饮‘透骨香’,佐餐必须‘荔枝贡’,回味安神则需‘绛雪柔’,如此方能尽兴。 安排了酒水,三郎便取了团茶,打开带来的桑木条茶萝,取出茶具来,余物便罢了,只这全套茶盏乃是罕见的完好品相之黑釉金彩油滴盏,此物乃是西昆仑西京路华原城耀瓷所产,旁人得了一件边视若珍宝,这里却有成套品相极好的耀瓷,实在是难得一见。大肇东分高州,西据永州,永州好茶道,尚茗战,所谓茗战即斗茶也,先列具、再碾茶、再罗茶、再候汤、再炙盏,然后点茶、调膏、击拂,分茶则因汤色、汤花而定七级茶品,上品则胜,末品则负,达官显贵、士子修士乐此不疲。而斗茶非名盏不能为,名盏便以黑釉盏为尊,黑釉盏便以建盏、耀瓷、真窑、吉炉四家为最。 既然是文人燕饮,岂能只有酒而无茶呢,非要用大名器才能引人入胜,也让聪明人知道芦颂这有心人的底蕴,所谓人以类聚,如此投其所好才能尽快拉近关系。 六郎挑了酒水下去,芦颂与三郎前后脚下到一楼。那茶博士便领着两个十四五岁的伶俐后生进来伺候,先拿铁铫子沏了素茶,再吩咐这两个小心招待,才告退下去,开始安排席面。 芦颂小坐饮着素茶等着,三郎则站立小楼门口候着。 这两个小厮得了三郎意思,便去了厢房,回来时一人端着木盆,其中便是纱囊装着的药料,另一个拿了两个铁汤瓶。 这时候客人便陆续到了。 七八个人分了三拨来,先是昔年的老教授由当年同学、今夕的讲书陪着到来,用洗面香药洁了面,再在楼下说话,然后相熟的直学等了早课散了后才来,又约摸一炷香,几个人簇拥一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几个人见了,急忙起身迎上前来,彼此见礼。 那居中青年人,见得师长见礼,也揖手还礼,口称有罪, “得罪得罪,我等姗姗来迟,倒是让长者等待,失礼的很!” 话是这么说,脸上毫无不安神色,几个作老师的也丝毫不以为意,那直学还客套几句,谄媚之意全在脸上。 便有芦颂同学将他介绍给这年轻人,知道了芦颂乃是东道,彼此都十分客气,想来此人对于芦颂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一群人,各有各的心思,彼此私谊也只是如此,便不再虚情假意,一起往楼上雅间而去。 果然这茶盏引起了诸人兴趣,便分作三伙人来做茶戏,一伙便是芦颂与教授、同学,另一伙便是这年轻人与直学等三人,而还有一伙,居首的是与这年轻人一起的高大胖子等三人。 每伙三人,各有分工,碾茶、罗茶、候汤、炙盏用一人,注汤、调膏、击拂用一人,茶百戏才是重中之重,所谓茗战大半在此,因此分茶之人便是主将。 绝品茶盏才堪用,寻常茶具却不足,于是那茶博士便又遣小厮将店内最佳器物拿了上来凑数。 寻常茶会皆是相约为伍,拿了自家趁手器物来用,今日只是凑趣,便将就了些。 芦颂乃是东道,因而先发。尊师重道乃是本分,因此芦颂来做准备功夫,点茶分茶这凭本事露脸面的留给师长,只看他取了团茶用沸水浸渍待膏油软了,再将这浸软的,用牛角茶刀刮了,再用茶钤夹了在泥炉上炙干;再用石臼石锥捣碎,这石臼石锥以名‘雪花白’的云石为上品,质地如玉,坚韧寒凉,因而茶粉不因研磨而败性;再用茶箩筛了茶粉留用,茶末细则浮,用大肇西域涪溪密绢作筛箩最佳;然后便是制汤了,取当地山泉入铫,用槐木炭焙之,为了避免烟气入水,边将木炭烧红了,没了烟火色,再用来煮水,然后拿了葵扇撩动火力,一刻不得停手,听那铫中传来松涛声,才开盖看水色,所谓水未熟则末浮,水过熟则茶沉,汤至三沸最为宜,否则过犹不及,汤老亦不可用;到了炙盏,便是芦颂最后一步,如此油滴盏舍不得拿来燲盏,乃是用沸水来温,温透了这茶沫才易浮。 接手的便是到了点茶这关键环节,乃是这老教授为之,七注点茶皆是日积月累总结出来的功夫,但毕竟是年纪放在这里,且看一注调膏,茶水相融,膏如溶胶,二注拂匀,捻膏起沫,汤花高起,乳沫堆积,三注、四注,茶筅搅动逐渐放慢,只是教授乃是力乏,动作连贯之势便有迟滞,便是如此茶汤的皮纹细沫细腻绵密,似珍珠华彩般浮现,五注、六注,茶汤乳点已然凝结,此时便是轻拂以使茶沫饽凝聚,七注点茶完成,便是诸人上来围看,这细乳如云雾弥漫,似蜃气飘遥,只是咬盏略有后继乏力之感,即是斗茶,便看这出水,待茶汤分明,才是考校文思巧技。 看那讲书不再调膏,便用茶匙拨弄作茶百戏。茶匙入汤,发力皆是依着沫饽撮弄,轻轻点点,便在这乳汤上勾画笠翁寒江垂钓图,便是点茶功夫些许不足,却也瑕不掩瑜,这茶丹青之妙手确实不俗。 待诸人品评一番,这妙笔便散灭了,趁着茶色汤浓水温,芦颂便分茶与众人品茗,有这油滴盏趁手,诸人索性不再分盏饮用,自左首起便传茶品尝。 每个人皆左手持盏托,右手扶盏用袖遮了,浅尝即止,让这醇厚却清灵的沫饽在唇齿之间绽放开来,微微的苦涩,密密的茶香,口舌含蕴,香津渐起,沁透肺腑,回甘持久,果然是好茶还须好茶人。 这三人已经将茶艺之美极致展示,后面几人便有了压力。 待诸人接过三郎奉上的井水中和余味,第二组也开始动作。三人中将最显露本事的点茶托付给那胖大青年,待那看似憨直笨拙的青年开始注水,才明白人不可貌相,只看他点茶功夫哪里还有半分莽直憨态,分明是举重若轻的个中高手。 七注而下,只看这咬盏功夫却是更胜一筹,水百戏即便平平无奇,这一组也是胜出。 果然,第三人是个求稳的,便勾画出葫芦绕藤,双蝠伴飞的福禄双喜吉利画,虽无甚意境,总算四平八稳。 到了最后这组,这直学竟打起下手,做了一干准备之用,那年轻人当仁不让,执起注水,作点茶之举,且先不看点茶水平如何,只看这青年人,裹了素锦缀金边幅巾,身着罗地丝绣如意鸾凤缕金梅银荷氅衣,本来已经有雍容富贵,超脱尘俗之质,而此时动静轻凝间,一张一弛间含蓄而自信,庄重且轻畅,便是看着也让人心仪。 再看其点茶功夫,一汤乃调茶如溶胶,膏体如胶似漆;二汤及拂疾而力巧,茶筅随腕急动,使汤与膏合,沫饽渐起似珠玑磊落;三汤看乳花涌起,细腻如粟粒蟹眼;四汤则速缓而拂宽,茶色去青绿转云霭而升腾;五汤需注水从容,茶筅匀拂而透彻,使茶汤色如凝雪,汤花环沿紧咬;六汤便继续尽发汤底,看着汤色如乳,醇如凝脂;七汤已毕,再看汤色正好似‘冷粥面’一般,咬盏紧密,久聚不散,只看这溢盏真是鹤雾弥漫,云华蔚然,若说茶道上实在是冠绝诸人,其实这已经是胜了。 而诸人未彰显其能事,当然是要个有始有终,本来该是收尾的那蚕眉牛鼻书生,索性也将水丹青托付给这青年来做,众星捧月下这青年也不推诿作态,便以茶匙作笔,挥挥洒洒写了两句揭言, “雪沫乳花浮午盏,人间有味是清欢” “好句!” 都是识货的,便是这两句也是拔得头筹,因而这直学更是谄媚,劝这青年把这诗补全了,好题壁上以为此地增辉。 那青年却语气平平说道, “我哪里有这等文思妙意,这乃是从我一知己那里借来讨巧罢了。” 这青年丝毫不顾这直学尴尬,继续说道, “便是这等点茶功夫,也是我这至交好友点拨而得。” “怎么这世上还有比郎君更胜一筹人物?” 芦颂这位昔日同窗,虽然做了讲书却也并非不通世务,这话说得便比那直学婉转。 “我这位兄台虽然此时名声未显,未来必能名满天下,不敢说并驾齐驱于云溪醉侯,但出吾辈一头地,绝非妄言!” 第52章 众宾沾醉且传觞 这话说完,此人乃向芦颂致礼,芦颂也明白其中意思。所谓人情世故便是如此,芦颂几人做低姿态是因为干系要务,却小瞧了宗氏门生这广亮门楣的声望。 便是芦颂如此谦恭做小,旁人也只认为是宗家道德修养所致,除了这直学般不通世务之人,无论是走仕途还是入文海,便是出世修道,西昆仑雾谷宗氏或称东昆仑云溪宗氏都是高山仰止所在,须知宗大先生近支弟子五人,达官者有当朝子庚相公之辅佐,时称公辅之才的翰林学士菱启;清名者有出为文学参军,清介刚直,倡言文学崇古革弊的蔺孔臣;传业者有继承宗放《易学》大成,以易通理,自成一家的藨公秩;儒将者有发扬宗放兵学武道,刚直忠朴,举进士而为边地帅臣,以枢密院直学士,知山北的芒稡;还有数理名家、今世闻人,最似宗放的原芦海书院教授,今游学天下之逸士,安乐翁萍庸。 如此五人,文武者有,道理者有,非名臣则名士,便是宗放退隐多年,为何仍享誉天下,号称四真之一,真先生者?概因宗门弟子绝无庸碌之辈。 后来者想入宗氏门墙,如过江之鲫,鳞次栉比,无论真心求学,还是名利中人皆趋之若鹜。 在芦颂眼里这熟悉本地政枢要务的左通判家的郎君,若值得交往,但在这郎君眼里,芦颂才是他须仔细结交之人。否则,这等没来由的雅会,哪里请得动他,还是了解了芦颂底细,这才匆匆赶来。 毕竟宗门弟子中仍常依宗放膝下者,除宗家子弟,便只有两个外人,此即其一也。 此时诸人才与芦颂通名见礼,并非失仪,概因文人雅聚,尤其是相互陌生的,非先见识了彼此逸韵高致,所谓清风峻节相处融洽,才通名相交,以为文友。否则,一句告辞,挥袖而去,半点牵挂也不留下。 而如今这两人皆存了相交意思,其余人又以二人为上,故一团和气,气氛融洽。 不提旁人。 “在下芦海书院一闲人,原籍西海路南平监南浦县,随家父客居于此,敝姓营丘,单名栿,字衡甫,见过兄台。” 这青年便是左通判之子,营丘勉,只是温润如玉的读书郎怎么也不能与智全宝口中那个任侠豪达的衙内对上号。 “在下更是跟着衡甫兄终日逍遥的散人,姓敬,双名玉博,字宽叔,山北平朔孝义县人士,见过兄台!” 此人不卑不亢,看来并非是阿附营丘栿之人,二人关系有些吃不透。 芦颂心里这样想,身上动作并不耽搁,连忙还礼,口称不敢。 “在下乃是东安监祥安城人士,与南平虽处西海南北,但毕竟也是同乡,只是你我二人看来都是少小离乡,乡音渐改这乡情可不能淡了!” 芦颂这话当然是刻意拉近乎。 营丘栿也有意如此。 “芦君,久闻醉侯宗大先生盛名,却缘悭分浅,未能求学于先生当面,如今咱们相会于此,可要多多亲近,以偿吾之夙愿!” “确实如此,秉文说起来也是咱们芦海书院走出去的人,更何况咱们这芦海书院也是承惠芦老先生余荫,千丝万缕秉文与诸位也是同学,只是幸得宗大先生伯乐一顾,未来成就当与郎君并驾齐驱。” 芦颂这昔日同窗,如今虽做了讲学远避世事,这人情世故也磨炼了出来,看来并非无心俗务,只是在此待时而动罢了。 “余如何敢与日月争辉,妄言与芦君相提并论,不过是雀虽鸾鸟。” 姿态放得低,但是态度保持矜持,这便是大肇的世家子弟之风范。不错,无须旁人挖掘此人背景,这营丘栿便是大肇知名的仕宦门第,否则他父亲也没有底气在这应天府与代表本地贵戚门第的右通判之流分庭抗礼。 这左右通判的斗争连一府之尊的知府都托病京城而不到衙理政,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事,更何况右通判乃是与应天府本地贵戚乡绅沆瀣一气的,而这左通判便凭借家族威势而能聚拢此地清贵、清流及流官与之都得平分秋色,便足见其深厚底蕴。 其底蕴就在于营丘家乃是西海世家,营丘栿的曾祖协助大肇太祖抚慰西海地方,使之归心于大肇,其祖虽不入仕,却得太宗追赠太师,尚书令。其父虽现任不过是一府通判,可其伯父却乃是宣宗朝的宰相,以知大义、抑侥幸而闻名天下,如今营丘氏子弟得中进士者十余人,显官者七八,所谓南安营丘,先以忠贞王业而声号显荣,后以文学道德而名德彰徽,族大以蕃,贤人辈出,事四朝,踵相蹑为将相,宠光禄大,为世闻宗。 只听他这同学继续说道, “营丘郎君何必自谦,今科已是传胪之喜,只是郎君成人之美,所谓棠棣联芳,庭萱不老,砌兰擢秀,蟾桂传秋,若非如此君又岂会退敕而还呢?” 看来他这同学与这营丘栿并非泛泛之交,他这番话说出来,许多人竟不知其中典故。 “通叟先生,此事不必提也罢!” 营丘栿抬手示意。 只是芦颂这同学并不罢休, “如何不说清楚,而让世人非之!” 芦颂是涉世不深,却是绝顶聪慧之人,如何不知道他这同学的用意,只怕这番话便是二人相和罢了。 “丁巳科令堂兄乃是省魁,而去岁秋闱,今科状元便是衡甫的堂侄,而衡甫也是二甲第一名,营丘氏家学渊源自然广博,可奈何舆情滔滔,为了营丘阖族清名长远,也为了成就令侄少年抡元夺魁之盛名,衡甫这才委曲求全,舍弃这一科之功名以待将来,此等用心何其深厚,何其宏阔。” 此事,芦颂早有耳闻,只是版本却与之大为不同,果然,其同学继续说道, “孰料还是有那蝇营狗苟之辈竟大肆污蔑、造谣中伤,所言竟成了衡甫嫉妒侄儿科场功名凌驾自己之上,且自身早为家族所不容,因而更加愤懑,故而拒绝朝廷诏敕,自感无颜归乡面对亲朋好友,这才隐居于芦海书院之中,看似隐忍以期未来科举独登魁阁,其实乃是仰仗其父官势,勾结当地劣绅鱼肉乡里、所谓多有不法之事,如此卑劣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来如此,造谣之人简直呼之欲出,见诸人皆面露不忿,芦颂自然同仇敌忾,毕竟这所谓劣绅,只怕与芦海书院相关联者皆在其内。 “此等事也不是才遇到,衡甫感谢通叟先生及诸位高义,只是若是此谣言只在我一人,所谓日久见人心,将来必能澄清,却没来由殃及芦海书院,实非吾愿,牵连诸人,于心何忍。” 营丘栿这般说,眼神却不经意只在芦颂与敬玉博身上游弋,芦颂便是不善官场手段,这也是明白今日并非是他有求于此衙内,而是彼此相互扶持。 只是有些话,他不能率先开口,否则未免目的过于直白,行为太过突兀。 他明白其中深意,旁人也有聪明人。 “衡甫兄此言差矣,须知人无害虎意,虎有食人心,有些事并非忍一时便能海阔天空的,似这等小人行径,若真的以德报之,才是祸患无穷,怎可期待来日,人心不古,只怕时间长了,是非更说不清楚!” 敬玉博开了口,其实若非芦颂造访设宴,这几日便是他与营丘栿守望相助,然而知道了芦颂底细,更觉得三人为众,其力悠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便是旁人无心插柳,而至少已经有三个人在等待芦颂表态。 “芦海书院乃是家父心血,如今家父远在南疆守牧一方,更不可使宵小造次于此,污了我等清名。今日虽与衡甫及诸位初次相见,但皆是芦海学子,便是风雨同舟之手足,岂可将此事视若无睹,必然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芦颂的话说的义愤填膺,其实空泛得很,但是诸人只是要他的态度,愿意同舟那便是自己人。 如此一来,气氛更加融洽而热烈,于是三郎便招呼茶博士安排传菜。 诸人皆入席,两个小厮配合三郎、六郎招呼诸人。 三郎低眉顺目的伺候,却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是营丘栿与敬玉博似乎有意无意的多看了他几眼,使得他更是缓缓调整举止,姿态放得更低些,心里暗想此二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虽然与师兄年龄仿佛,但是通明世务却是老道得很。 虽然毗邻书院,做得便是这些书生的生意,但毕竟是邨氓野店,便是上等席面也难免乡野气浓厚,但也有精华蕴藏其内,便是水中鲜味、山中野味调理的颇为独道。 先上的是几样果子,圆柑、乳柑乃是南货,金银水蜜桃、紫李便是山货、莲子、荸荠皆是水生,橄榄、金杏随船贩来。 然后是多种蜜饯,十色蜜煎螺、诸般糖煎细酸、蜜姜豉、皂儿膏、玛瑙饧、十色糖、麝香豆沙团子,大多是在府城采买的,毕竟精细蜜煎寻常人家也不善调理制作。 然后便是诸道羹食,锦丝头羹、莲子头羹、百味韵羹、群鲜羹,便是用暖羹缓解甜腻,开解胃口。 不同于寻常酒肆皆以腊味、风肉、咸鱼、腌渍为主料,这里吃的便是鲜美二字。 于是各类鱼鲜端了上来,让几位吃个爽利,姜燥子赤鱼、鱼鳔二色脍、清汁鳗鳔、鲫鱼脍,诸般鱼生裹着紫苏、鲜姜、青蒜、茱萸和芝麻、嫩韭来吃,再将‘透骨香’端上来佐食,来让这等爽物彻底消去暑意,却不曾想,这佐酒竟成了主角,几人也不拘礼,便推杯换盏大呼痛快。 所谓水火相济盐梅相成,这冷酒鱼生入腹,下面便是用鸡鸭诸羽作桥,只看鸡脆丝、柰香新法鸡、酒蒸鸡、五味杏酪鹅、绣吹鹅、间笋蒸鹅一样样的端了上来,文人雅聚自然不能似贩夫脚徒般胡乱吃喝,诸般菜色皆是三四寸的青瓷碗碟装了,更是显得锦绣玲珑,浅尝即止。 毕竟菜式繁复多样,岂可仅着几样菜色便让贵客们大快朵颐了,非要百十样一趟趟的更迭下来,才衬托的住贵气和豪气。 于是才把果子、蜜煎撤下去,这便把浓油重彩的风味菜呈上来,便是脂蒸腰子、银丝肚、酒烧香螺、生丝江瑶、撺望潮青、生脍十色事件、鲜虾肉团饼、羊脂韭饼等浑物,这时便把‘荔枝贡’也端了上来,才能乘兴。 再下来又是五味杏酪羊、细点羊头、野味鸭盘兔糊、清撺鹿肉、蜜烧肉炙、三和花桃骨、润獐肉炙、等细致膻料。 这些味道浓厚的食材,非‘荔枝贡’这等热酒才能调和,而诸人微醺不能足,浅醉已有之,三两沉醉此,酣畅且适时。 接下来便是精细爽口的物件,拂儿笋、五味炙小鸡、炸肚山药、八糙鹌子、煎黄雀几样便是助酒性的,待温热食料用了,再上清凉之用,如柰香盒蟹、枨醋洗手蟹、五味酒酱蟹、蚶子明芽肚、米脯鲜蛤、米脯淡菜、米脯风鳗、冻蛤蝤一应俱全,这边将‘绛雪柔’奉到跟前。 然后便是诸菜色与点心来托底,肠腹圆满,酒胆方足,于是润江鱼咸豉、十色咸豉、下饭肉、波丝姜豉,衬肠血筒燥子、麻菇丝笋燥子端了上来,用这些来为三色团圆粉、三色水龙粉、七宝科头粉等增加滋味。 饶是如此,还有小鸡二色莲子羹、膘皮炸子、鱼头酱等、紫鱼螟脯丝等脯腊从食来伴着旋炙儿、辣菜饼、熟肉饼、血糊齑、羊脂煎酪等荤素点心,让诸位食客尽兴。 这一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只是碍于方正的小黎先生,书院周遭并无风月场所,这席面上也少了香脂气,不过文人意气也都在了酒水里。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反过来看人若不想醉,至少也能控制该饮多少酒,至少这筵席上还有四个人看似惺忪的神态,眼神却依旧炯炯有神。 “秉文兄,好酒水,若无这等佳酿,如此席面也只是味同嚼蜡。” 衡甫郎君举起杯中酒,敬向芦颂。 无论芦颂如何谦虚,这最东侧的首席必须是他坐了,他也当仁不让,毕竟谁坐这里,最后是要会账的。而大肇内地不似高州,乃是众人围着长桌彼此对坐合餐的,这营丘栿便坐在芦颂对面,挨着芦颂便是那讲学,他的对面便是敬玉博,莫看他们四个也是推杯换盏,却并无醉意。 芦颂也自然明白了营丘栿的意思,这‘绛雪柔’端上来,别人不明就里,这衙内乃是与智家兄弟交好之人,如何不认得,能将这智家珍酿拿来这许多,其中关系心下了然。 “便是美酒佳酿,也要遇到识货之人,否则牛嚼牡丹,岂不是暴殄天物?” 有来言便有去语。 听了芦颂的话,这敬玉博与通叟先生也晓得二人在打机锋,也不轻易插话,只看二人说话。饭局者,若是没些故事在里面,就只是吃饭罢了。 “确实如此,所谓尽兴半在良辰半在人,我与秉文虽是初见,却有亲近之意,所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即缘可相知。” “然也!” 第一次见面,话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再多说下去,反而俗气了。 于是四人约定明日便在丹阳城再小聚,再聚便是营丘栿作东道,分别时更似老友一般,也不彼此再下拜帖,更不问芦颂所居何处,便告辞而去,其余人等皆随着他往书院步履踉跄而去。 通叟先生则留在最后作别。 第53章 应怀三径杂花香 “通叟兄,今日事若非仁兄不能如此顺遂,小弟再此谢过了!” “且不说你我二人何必言谢,若真说个谢字,也是我该感谢秉文!” 通叟先生说道。 “莫非?” 通叟点了点头, “昔日才登科榜,家父则沉疴难愈,不幸病亡,居丧三载,便候补等着放官,未想便没了下文,若非书院容我于此,只怕如今也只能返乡给他人做个西席度日,这里面本来便是欠了秉文你一份恩情!” “通叟兄,言过了,你我二人,同窗之谊,金友之情,守望相助,便是本分!” “那你还拿今日事来谢我?” 二人相视一笑,通叟继续说道, “便是今日事,为兄便该谢你,但若是此人所图不善,莫要计较我这里得失,切不可为让你我后悔之事!” 说话时,他紧紧握住芦颂, “还是那句话,丹水寒凉,切不可沉浸其中!” 芦颂明白他的心意。通叟乃是此人的字,本名莱观,乃是簋璧之的弟子。庆康新政无疾而终,作为士学士的左膀右臂,簋璧之心灰意冷,便告病归乡闲居修书,而这莱观则是其同乡故交子弟,便推荐其来芦海书院就学。说是芦颂同学,其实长了芦颂五六岁,只是芦颂天资聪慧,超拔同侪,这才成了同学,又看着芦颂年幼,便多加照顾,只是后来芦颂父亲转任外地,芦颂则为宗放赏识,带到身边教导,二人就此分别,但书信往来不断。 四年前芦颂才接到其高中进士报喜的书信,变听闻其父病逝的消息,虽未能登门致奠,却也没断了联系,原想着居丧之后,只需往吏部销了丧假,便可等待放官,却不想他被转至流内铨待阙,这便是欺负莱观乃是没有根脚的官人。而寄居待阙之人,没有正式任官资格,俸禄微薄,难以为继。芦颂与他书信中隐隐知道此事,才致函萍庸师兄,推荐莱观返回书院任职,却未想直到今日,依旧还是待阙,堂堂金榜题名的进士只能做了区区一个讲书。 莱观毕竟是个官人,碍着身份弯不下身子求人,还是营丘栿拒敕来此游学,彼此颇有些同病相怜,因此相识,不过也就止步于此。还是今日,帮衬着芦颂做了中人来做局,如此这般才为营丘栿看重,私下言语颇有结纳之意,故而莱观才要感谢芦颂,所谓书生清高,但是头脑不糊涂,知道这衙内乃是看重芦颂,这才余泽于他,而莱观本非阿谀之人,又岂能让芦颂这等有大好前程之人,牵扯到丹阳府这泥淖之中。 芦颂抚着莱观肩膀,自然明白他的好意,而芦颂也打算下来就与三郎商量,便要给这老友送上一份前程。 三人回程自然是神清气爽,便是三郎也难得让六郎喝了些剩下的酒水,路上芦颂也提及了莱观此人事迹,三郎作为宴会的旁观者也是将每个人神情举止尽收眼底,对于莱观虽是初识,却并无恶感,又是师兄的同学,且父丧期间真正做到守真如一,便是待阙也不曾奔走求官,堪称谦谦君子了,再看他今日迎来送来,亲昵而不阿谀,倾心绝无屈身,可见是一个权知轻重,度知长短的聪明人,这等人便是不能为己所用,也应当扶持一二,正如父亲常言‘君子扶人之危,周人之急,善也;能不自夸,则益善矣。’ 若是这衙内是可交之人,借机推此人一把,未为不可。 按照约定三人往小院与他人汇合,然后再分头准备。等他们三人到了小院,其余六人已经到,智全宝与元三儿也侧身其内。 第一个返回小院的是仝三郎一行,等回到小院也是到了酉时。鬼瞳先进了院子仔细摸索一番,确认并无他人进来。这家道院名下的客店十分讲规矩,只要是小院大门合上,店伙计就决不会冒冒失失的进来。但即便是挂了锁的院子,只要客人没有退房,黄昏之时也必然会在门首挂上灯笼。如果客人没有出去,只需晚间与柜台说一声,第二日辰午申三个饭点儿店伙计便会端来客人想要享用的吃食以及应用之物,而没有客人吩咐决不多事。毕竟归德城豪门显贵、文人墨客比比皆是,更遑论列国名士、显宦豪商,若是不知进退,难免惹火上身,反而看似疏离的伺候,往往客人打赏分外大方,轻轻松松便能多赚些钱,这些脚店客栈伙计哪个不是伶俐人。 因此,店伙计见得二人回来只是询问是否张罗晚饭。而柳三郎辛苦一路,又是从来花钱不知底细的,便给了店家一颗银馃子,让他置办场大席面,今晚其他同伴也要回来,伺候好了剩下的便是他的赏钱。 三人轮流着沐浴更衣,坐下来才调制茶水,便有敲门声传来,便是按着暗号击打,鬼瞳也十足戒备去开门,仝三郎、十一郎兄弟二人也提起小心。 院门大开,乃是风鸣、柳二郎、三娘三人与智全宝、元三儿也到了。 元三儿是已经认识的,看着这高大汉子进来,不等风鸣几人开口,仝三郎也知道这便是应天府地面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便是寿安县三班总都头,清虚宗门人道号雨凇,江湖人称腾云蛟的智全宝。 这等地方奢遮人物是友非敌,实在是万幸,莫看仝家海上风光,到了这陆地上,所谓混江龙不及坐地虎,确实如此。若是此人是宗先生的师侄,便是父亲亲自过来,恐怕也不能如此密切。 仝三郎当然是收拾起十万分小心来奉承着,毕竟自己是仝家船队未来的掌舵人,有这等地面人物,海陆往来,海货贸易还不是畅通无阻,更何况其兄长智金宝本来也是坐商,比起更是只有利益往来绝无利害冲突。 当然,仝三郎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的,更不会让人看轻了自己,有些话点到即止。几人入得堂来坐定,依着智全宝的意思还是等等芦颂几人回来再议事,其余人也并无异议,无论是风鸣、智全宝还是柳二郎、仝三郎都默契的维护宗三郎其中权威,同辈人携手共进必须有居中核心人物,父辈便是宗大先生,这一代便是宗三郎为首,若是此事三郎功成,将来出仕后,其地位绝无他人可以替代。 虽然是等着三郎三人回来,几人也并未浪费时间。 智全宝与元三儿将这应天府地界明里暗里的勾当挑明开来,仝三郎也不藏着掖着,这勾当往外面延伸更是繁杂,而三娘早已进入刺奸角色,沉下心来做事更是细腻周到,反而鬼瞳倒与三娘投契,二人便在旁将今日所见所闻梳理了一遍,由三娘一一速写记下,当然这些文稿待大家商议后便要付之一炬,寸纸也不会留下。 柳二郎、仝三郎皆取了回程时做的记录,让他二人汇总比对,凡出入之处,再细细琢磨,反复斟酌。这是刺奸行事的办法,三娘提到这办法乃是她叔父虢玩的要求。因为凡一件事,每个人看见的、听到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稍后,随着时间越来越远,其对记忆的描述差异将越来越大。即便是几个人同时看到某事的发生,所知所闻也必有差异,更遑论旁敲侧击打探来的消息,更有可能因为时间、环境以及问话的技巧而导致得来的消息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因此虢玩要求下属凡刺探消息,尽量做到二人以上成行。若某事发生,第一时间当分别记录自己的见闻,之后做到二人不依赖彼此记录,靠着回忆一起梳理消息,然后在拿着共同梳理的记录与各自独立的记录比对,差异之处就是小心求证的关键,彼此印证之处则可当做既定事实归纳形成正式记录。如此看似繁琐,却最大可能剔除了外界干扰导致的信息缺失错漏,也因此虢玩这部人马向来在刺奸内以消息灵通确凿着称。虢玩这嘲风名号可不只是靠着自己而闯出来的,再有真本事的领导者带不出一支与之相配的队伍,不过匹夫之用罢了,能发挥的作用实在微不足道。 既然行之有效,三组人便至少二人记录,然后汇总讨论,从而拿出就事论事的法子来。 二人拿着四本笔记汇总对照,慢慢的其他人也加入其中,智全宝也不由高看几位少年,尤其是对于三娘,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偏偏许多阴私隐秘手段,便多问了几句。 “三娘,这记录对于我等武夫实在是个苦差事,再者,记得如此详细,若是丢失或被人窃了去岂不麻烦?” 三娘对于两位金莲嫂嫂颇有好感,所谓爱屋及乌,因此对于智全宝兄弟也格外亲切,便耐着性子答道, “智二哥,您说的其实却是重要,因此这等法子也不是人人可以用来,便是刺奸也并非皆能掌握,所谓记录也并非事无巨细,所用言语也多用略称、指代、隐言、暗语,如此便是一般人也看不懂,且这笔记乃是当日记录当日分析建档,然后即时销毁,尽量避免内容泄露。家叔曾言,‘世间绝无密不透风所在,人心绝无滴水不漏心思’,只是利害比较,择优而用,福祸计较,趋吉避害罢了。” 智全宝并非浑人,又是清虚宗正宗门人,听罢不禁点头称道,天下道门所谓一气化三清,三清生无穷,诸多法门皆有其独到之处,而道门好处在于,即便儒道有别,门户众多,却能彼此坦诚交流,彼此借鉴,这才是道法源远流长,生机盎然所在。 于是几个人便从刺奸手段,谈到了道门武学,从武学交流又谈到了道基法理,又从基理发散到天下道门各宗所长,莫看都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也议论的不亦乐乎。 说着话,三郎他们也就到了。 而那店家看着小院里热闹起来,也凑过来请示,虽然三郎几人是酒足饭饱而归,也不耽误其余人,边进餐边议事,哪里还讲什么吃饭的规矩。 大肇饮食之丰富便是顿顿不重样,一年到头也能天天吃个新鲜,按着仝三郎意思,置办了六月大暑时节的饮食,便是伏羊席面,所谓‘冬病夏治’,他们这些行船跑海之人最为讲究,否则多半是晚年风痹湿热落了残疾,当然毕竟还有正事,况且这等客店也置办不了全套席面,一切量体裁衣,将全套席面百八道菜肴也砍去大半,只三十六道菜式,酒水便是智全宝带来的‘绛雪柔’与仝三郎预备的更胜‘秋露白’的海东名酒‘松风露’。 这‘松风露’只是前日柳二郎提起,却不曾想今日仝三郎便拿了出来,此乃是大晟御酒之一,大晟制酒并非如大肇这般,只是官府制曲,专卖正店,然后正店酿造再行发售。大晟乃是世家天下,如何能让利朝廷与民间,便是帝王宗室也争利于民间,上行下效罢了。比如大晟六御酒,便是少府掌酿造其三,大司农掌采买其三,这采买的便是中山‘松风露’,东海‘秋露白’,墨峰‘猊雪醐’,其中头等烈酒便是这‘松风露’,最怡佐羊肉这等腥膻。 即便是这等客店,也并非是糊弄了事,而是寻了当地最好的厨娘、铛头来料理。尤其是见得智全宝与元三儿,更是使劲浑身解数,要把几位伺候好,元三儿是个坐不住的,便亲自在两头走动,又添了足两银馃子,让那店家只取三净肉来用,幸好这客店也是道门产业,也是十分讲究。 于是三十六道菜肴,分了六波,轮次上来。 这伏羊第一道美味便是‘羊头睑’,十个羊头也不过取用每只羊眼睑边的肉,再将韭菜掐头去尾来佐味,操办下来不过六两材料,吃的便是这精细刀工,物料稀罕,味道更是馨香脆美、清爽细腻。为了突出此道美味,其余五道菜皆是中和味道,更显得这‘羊头睑’极致美好来。 便是芦颂三人已经是半饱回来,也不免食指大动,所谓高朋满座,美味佳肴,岂不快哉! 第二波,五味杏酪羊、五味酒酱蟹、五味蒸羊脯、五味炙子鸡、五味糟笋羹,所谓五味杂陈,却掩不住白鲜夹肝尾,乃是羊尾焯了,再裹了羊肝入水,用姜葱香桂一起煮至松软,再焖透了切片,淋上白汁食用,乳烂软滑,脂香留唇。 第三波,旋煎羊白肠、叉烧菊花羊腰、鸡冠烹心肺搭着三道青蔬上来,便是有主有宾,讲究入口腴香,内里不生郁火。 第四波,羊头签上来,便是助酒性的,这羊头签乃是将羊肉用荷叶紧紧裹住,用井水镇透了,再切成薄片,用猪胰子将它卷了,用热油炸至焦黄,再用银枚串起来食用,其余皆是各等签物,便是上手拿着,要的就是不羁和放肆。 第五波,乃是冷吃羊,便是用鱼鳔与羊骨、牛筋熬制,在一起与羊肉炖煮,放置坛中也沉到水井里,凉透了,然后切片,拌着韭沫、葱醢、蒜茸来食用,八分酒量也能再长上六分。 第六波,便是热滚滚一锅鲜汤,羊肉汆的丸子,羊蹄炖的烂糊,放了笋丝、鲜螺蛳、鸽子蛋、然后下面架着火盆,再把饸络、馄饨下进去,盛出来再下佐料,便是酒足饭饱,上下通顺。 面暑气难消,里面热气腾腾,一个个大汗淋漓,却又畅意痛快。 一坛子‘松风露’大半入了智全宝的肚子,果然是敢打虎的好汉,这等酒水下去,便是三四个也招架不住,他却如饮水一般,面色微微泛红,只是太阳穴略略鼓起,而与他能平分秋色的便是风鸣,果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酒量也是有得一拼,三郎毕竟年幼,也能与元三儿、仝三郎打个平手,只有芦颂、柳二郎、三娘保持风度,细嚼慢咽,浅酌微醺,而六郎与仝十一郎毕竟童子,并不贪酒水,左手羊蹄、右手羊脯,只管吃肉,而鬼瞳也甚少饮酒,荤腥也只取了精肉吃,按他说来一切饮食之物皆用以保护眼睛,调养视力。 第54章 人间哪有真如意 酒足饭饱,众人这才吃着残酒,说起一天故事。 今日风鸣三人乃是与智全宝一路,主要是在内外城转悠,不过也分了工,最后乃是柳二郎与三娘往内城去,而智全宝与元三儿则带着风鸣在寿安衙门与外城走动。 莫说衙门内并无消息,便是市井间也没有东丹人的信儿,反而是走访间探查到其他的不同寻常气息。话说这巫不全兄妹与松二郎没了消息,而这福昌县也没了快板捕头,明面儿上老实了不少,也就是鼓动如奎二儿这等街痞泼才来闹事,却未曾想底下人拿捏奎二儿的时候,这厮竟是个没胆气的,不仅认怂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将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收买他出来闹事的便是一户素来与右通判交好的人家,这家管事儿让这奎二儿找元三儿麻烦,便是相中了教场瓦子,并不止他这一路,而是打算他这边动完手,其余几路都要动手,所图竟要把厢军教场也要拿下,岂料智全宝奉命外出办事竟是幌子,其余几路不敢发作,只把奎二儿晾在这里做了冤屈鬼,正因为如此,他才招供的分外爽快,甚至还说出这管事的与厢军中人也有往来,这还是他一个相好告诉他的。 于是今日风鸣还协助智全宝,带着厢军中的亲近人,在厢军中打探消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亮出五贯钱的赏格,这些平素连饷钱都不能足额领取的军汉,立刻有人举报消息。智全宝也是官场中人,立刻去了左通判厅,领了行帖再去都指挥使家中请令,最后才将这厮拿到厅里问话。 这厮也是拿钱办事,贼心眼不少的,不仅立时便招了,还透露出更多内情来,原来这管事曾对他说,只要全都乱起来,自然有人收拾,到时候说不定就换了门庭,做了正经禁军的提辖,而且听那管事的意思这事儿不仅确定能成,且就在近日。 话说到这了,三郎问道, “可曾拿住这管事?此人背后是主家的吩咐还是另有别人操纵?” 三郎所问的,正是风鸣当时急于知道的。 于是,午后便与智全宝、元三儿领了厢军、县衙以及街面上可靠的伙计,就准备动手拿人。 之所以如此毫无顾忌,只是因为此管事的主家虽然攀附右通判,倒是并非是什么高大门第,乃是当初被左通判弹劾罢了武职的原厢军都指挥使,如今仰仗着父祖的余荫,混了个地方巡检使罢了。如此看来,其背景也不过如此,唯一顾及的这厮的宅子在福昌县内,且距离内城南门并不远,所谓投鼠忌器而已。 但也并非毫无办法,乃是元三儿出的主意,这厮寻常并不履职,更多时间是在自家的铺子里盘桓,这铺子乃是个估衣旧货发卖的院坊,其实就是这厮让手下盘剥外地行商,巧取豪夺的若不是现钱,便拿到这铺子发卖,就是个无本买卖。 元三儿便让几个闲汉拿了旧衣裳上门去折价卖掉,然后又让一拨人去买红白事所用香料蜜烛,又让一拨人拿了些发臭的海货去上门退货,非要三拨人在这店里闹起来,果然这厮在店里,看着乱作一团,便找做主的人问话,皆说是这管事介绍的买卖,一个说这管事让这几个闲汉帮忙,又说随便拿些东西到店里寄卖,才好把赏钱走账出来,他们等了几日没消息,也不等找那管事,只管拿着破烂衣服折算现钱领赏;另一个说这管事做了这家取媳妇的买办,操持一切应用之物,定钱已经给了,现在自然是只付尾钱便要拿货;第三拨人则一进门就将败坏的海货扔在柜台上,臭鱼烂虾的味道惊跑了原本的客人,还将前两拨人的衣物也搞得腥臭无比,于是三拨人和这店伙计便混乱的撕扯起来,倒霉的自然是店家多一些。 这巡检使仗着官身上的威势,先喝止住这些人,也急忙让人去招呼那管事来说个明白。 等这下人往外跑,就有风鸣带着换了便装,青衣短打的厢军和衙役们跟着。果然不出所料,这管事有自己的住所,若不是如此设局,还真是走岔了。 看那管事也就是个带小院的三楹瓦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这应天府置办这等独门独户的院落,便是豪奴富佣,也是稀罕的。 只看那管事开了门,与那仆人说了几句话,便有耳音好的听那管事说‘容我换身衣服,才好一起去,这陌钱你就拿着,不能让你白跑了,只是家里有女眷,委屈你在门口等我片刻,待会儿过去还须你帮我说说好话,等事情了了,我做东请几位喝酒。’ 然后,这管事便虚掩了门,进去了。 风鸣诸人十余个,分作四五处,便在门外等候,想着最多一盏茶功夫,人便出来。只是过了片刻,风鸣便觉得不对,招呼众人一起跑了过去。 那仆人见许多大汉跑了过来,立刻慌了神,不等开口,便被两个衙役放倒,一个拿绳索扎了个猪蹄扣,另一个直接往他嘴里塞了麻桃,用汗巾扎住了,四个人配合便将他扔进了麻袋,早有拉着板车的过来装人。 其余人则在风鸣带领下闯了进去。 果然这管事儿的这么会儿功夫,竟丝毫不沾泥带水的跑了,甚至衣物财务都不收拾,这就从后墙虚掩的窟窿跑了,等风鸣带人钻过去,才发现这边是个临街的房舍,房门大开,外面便是内城南门,这点儿距离足矣让他躲入内城之中,而当风鸣要往城门去找那守城的士卒询问,却被厢军众人拉住了。 ‘风郎君,不可过去,这守着灵光门的乃是右通判的亲近人,咱们过去只怕会坏事!’ 再打听才知道,这内城四座城门,除了北门应天门,其余皆掌握在右通判手里,尤其是这南边的灵光门,除了看见的这十人,里面左右武铺合起来乃是全副甲胄的一都百人之众,而这内城三门以及巡查士卒有一个指挥,五百人皆教阅厢军,却牢牢掌握在右通判手里。 既然如此,只能作罢。 便押了这仆人到寿昌县问话。 而风鸣则留下两个衙门老捕快在这管事家中,探查个究竟。细细勘察,这捕快挖掘出来不少蹊跷地方,再汇总各方面消息,风鸣几人只觉得心惊。 原来,这院子与后墙挨着的房舍都是管事的产业,而且都是现钱交易,找来这牙人询问,乃是半年前便置办了,可是这管事到这巡检使家里做事也就是半年时间,据那仆人说这管事乃是巡检使海东老家的穷亲戚,乡里遭灾,才来此投靠。 若真如此,这置办宅舍的钱财从何而来? 又听那仆人说,此人能短时间做了管事,此人其实只是挂了个管事职事,巡检使内宅自有老管事负责,之所以如此,乃是此人有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总能带着巡检们缉拿住走私逃税的行商,一来二去竟成了这巡检使发家的倚仗,因此重用于他,便是这店铺其实也多由这管事打理。 众人都听说此人将结发妻子也接了来,许多人还见过这女子,但是搜查了这房舍并无其他人居住的痕迹,也就是说所谓妻子,其实乃是障眼法罢了。 又将这房屋和院外可疑之处皆打开来看,一瓮银钱虽然惹眼,也没有藏着的精致兵刃让人吃惊。院内挖出来了缀铁泡皮甲,房内揭开地板有边军制式刀剑弓矢,还从房梁上搜出仿制当地禁军令信、牙牌。 “海东人士?如此藏匿行迹,还准备了当地禁军的身份?” 几人听风鸣他们说完,不由得疑窦丛生。 “六师兄,这管事什么时候开始收买这些人要发难于此?” 三郎灵光一闪,顺着思路开口询问。 “也就是这四五日以来,若说收买这厢军武官,便是六月初八,” 智全宝今日才审完此人,自然是记得。 “果真是六月初八?” “没错,这武官说认识此人有些时日,平常便有银钱入账,只是入伏第三日,这管事请他吃羊肉,才拿了宝钱给他,并许了他的前程,便是六月初八没错。” 听了这个日子,几个少年郎心里都有些明白三郎的意思。 “六月初八,便是贼人攻入湫潭,为先生设计剿灭的日子。” 柳瑒乃是亲历之人,当然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 这管事从高州来,身份背景皆是虚假,处心积虑隐藏行迹,却又牢牢掌握住了巡检使,同一时间又打算在应天府兴风作浪,若说巧合,谁都不信! “这么说,我们已经发现贼人的踪迹了?” 芦颂也有些兴奋,没想到他们才来了丹阳府三日,便已经让贼人现形了。 “秉文,若是听了咱们今天的收获,只怕更让你吃惊!” 仝二郎毕竟也是年轻人,即便面庞远较同龄人沧桑,这时也不免面带得色。 原来他们三人今日便全力去探访使团下落,毕竟上千人的大阵仗,如何就能消失了,于是一边调动自己这边的关系,一方面许下重酬收买消息,沿着几条可能路线,一路查上去,结果反而是最远的天中城传来了消息。 原来,东丹使团离开天中城之前,这使团正使便以来的时候较为匆忙,身边伺候人不足,拿出重金要接伴使帮忙采办女伎乐班,也是这正使通儒学,明道法,与一众大肇官员相处和谐,更何况并非强买强卖,便由大肇官员出面,与天中城监的地方官妓定了短契,便一起出发。 饶是天中城小心伺候,也不可能凑出能让东丹正使看得上眼的整套乐班,更何况是伺候胡人,许多有底细的官妓也来推脱,还是寻了民间私妓,才凑出菩萨蛮队舞班子,大约十三四人。 本来这也没甚古怪地方,但是结合后面的故事,便有些蹊跷。 使团离开天中城乃是六月十日,走了半日便往山路而去,进山当晚还是在较大的乡里驻扎,但是第二日起,这使团行为便诡异起来。据说当晚驻扎,乃是大肇禁军在外,团团扈卫住使团在中间一处商人别院居住,毕竟只是个方圆二三里的乡里,稍许动静便路人皆知,夜里便听到庄园内部大呼小叫起来,且火光莹莹,人来人往的热闹的紧,乡人以为是胡人风俗,只是吵到后半夜便没了动静,待寅时有人来看,竟发觉这许多人竟开始收拾行装,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悄无声息的走了。 然后,再问沿途城乡,竟都未见到使团在城中驻扎了。 “也就是说,十一日以来,这上千人竟是如行军般,在野外驻扎?” 芦颂不免奇怪。 且不说东丹使团是什么德行,就拿大肇这些文武官员,哪里有城池不入,野外扎营的道理,这等辛苦岂是这些京城养尊处优之辈所能忍受的? 但毕竟这么大的队伍,便是不入城,采买消耗也是个大数字,仝三郎这些走惯了远海的更知道其中讲究。 毕竟一艘海船远行数月,不过百十人吃喝用度便须准备的满满当当,只要是靠港,首要的便是补充辎重。哪怕是在内地行走,上千人的队伍仅凭随身携带,决不能满足需要。 仝三郎便只看哪里有短期大额发卖吃穿饮食,且还是官府出面的,比对之后,自然就知道了这使团的行径。 但是当他将沿途大概的售卖之物综合起来看,还是有些奇怪。 说到这里,鬼瞳便拿出记录的册子,这些是三娘按着账目誊抄了的。大肇毕竟是商贸发达,只看这账目规范便远胜诸国,而三娘身为刺奸,又是女子,其中一项本领便是研习各国文书账簿,于是这誊抄归纳了流水账,再拿出来的,只看收支清晰,条目清楚,按着时间、地点、批次和种类皆一笔笔的分列出来,比之老账房所差的只是没有副贴各类计支凭信了。 于是,几个人细细看了下来,便是元三儿这等字都认识不全之人,也看出问题。 “便是上千人吃饭,也用不了这么许多木炭、食盐?” “何止这些,买来的香料数量也有些古怪。” 这些买卖都是许多笔分散开的,但是合计一处就不对了。三天时间,合计购买木炭两千斤,食盐八百斤,桂枝花椒等各买了五六担,甚至还在沿途一个烧石灰的土窑买了所有的千斤生石灰。 “按照寿昌县府衙记录来推算,咱们大肇人丁每日用盐四钱八分(大肇一斤合现代5968克,一斤十六两,一两十钱,一钱十分),东丹使团不足五百人,接伴禁军两个骑兵指挥,合计八百人。” 智全宝毕竟是管着全县治安与厢军操练,这些事情自然是稔熟于胸。 “粗略算来,一日消耗最多四十斤,难不成这些人是打算贩卖不成?” “其余之物也有些用量过度啊。” 柳瑒看着单子,便是自家宅邸,几日间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是啊,这么大的量,便是腌肉岂不是也能腌怕不下两千斤?” 元三儿常混迹于酒店瓦肆,就按着最熟悉的厨房杂务,脱口而出。岂料他这一句话,竟让所有人大惊失色,食盐、木炭、生石灰,这炎炎夏日,若说防腐保鲜,岂能少的了这些? 若果真如此,这使团还真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本来还以为发现了使团行迹而沾沾自喜的仝氏兄弟,闻言更是瞠目结舌。仝三郎再拿起账单详细看了几遍,真应该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明明是常在海上待着的,这明明是远海捕鱼保鲜的法子,用食盐将鲜鱼抹了,若是巨大海物则开膛破肚,将内外都抹了,船舱底下铺上木炭,直接将海货铺上去,然后将船舱装满封上;至于龙涎香之类,则用麻布裹了,用生石灰装入瓦缸,然后再把龙涎香封进去干燥水分。 只是陆地之上如此用量还能保存什么?细想起来,几个人只觉得手脚冰凉。 第55章 悬知不作人间住 众人正唏嘘时,柳瑒示意三娘拿出已经整理了的日志。 “诸位兄弟今日所得,若是再与我二人收获结合,只怕是局面更加窘迫。” 说句实在话,在座的几位其实对于柳瑒与三娘今日收获并不抱太多希望,毕竟二人只是在内城内外走动,主要是观察地形,详实记载豪门士绅门户,有备无患。但是,听柳瑒这么一说,大伙儿这才停止谈论,毕竟这二位虽然年少,却绝非空言阔论之辈。 “其实今日我二人在内城并未停留太久,午后我和三娘便察觉异样,索性乘了骡子除了西城门,然后绕了个圈子又走内外北门间道,出了北门一直往北沿着护城河走到河道才从东门回来,这一圈走下来,再结合现在这些情况,只怕有些不妙。” 柳瑒也不绕圈子,而是拿出书册,让众人看着他所画的草图,这些世家子弟,大多是丹青妙手,柳瑒也是五艺俱佳的良士,所勾画的丹阳府草图,虽然简约却与实际差相仿佛。 三娘则将桌案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一旁,取杯盏碗碟来做沙盘。 这归德城,芦颂曾仔细介绍了。 看着图册更是直观清楚。 城垣整体呈六边形,外城周三十余里,说是东南西北五座城门,其实因为城垣乃是斜六边形,斜六边形最短的在东南边,东南这段只不过是长约不过二里地的城墙,与其说是城墙不如说是规制较大的城门楼子,这段城墙居中开两门,左右间隔百米,便是外设的瓮城,外罩的月城,也各是各的,只有中间门楼乃是居中而立,如此与两座瓮城、两座月城的门楼形成了‘靁’字形制,莫说大肇,全天下也是独一份。 而这城门也各自成了两个县分管,总称‘朱雀门’,但是俗称东边的是寿安门,西边的是福昌门,入了门穿过月城、瓮城便又汇成一条南门大道。 这南门大道衔接着往京城的官道,道路两旁乃是清渠绿乔,临街的皆是有脸面的豪商巨贾门面。若是沿着南门大街便可将归德城均匀分作两半,而福昌县、寿安县辖区也按这条中轴线延伸出去而分开。 再说这外城城垣便从这座巨大城门往外延伸,只看福昌县这边,斜向西南修的这段城墙便是最长的一段,长约七里,然后便是外城西门‘鼎明门’,顺着往前走,接着城门城墙转向西北,于是这所谓的西面城墙便成了个人字形,而这段转向西北的城墙长约五里,便与面朝西北的所谓北面城墙相接。 北面城墙长约六里,城门正中而开,这里乃是从京兆府来的官道贯穿而入,外城门名‘曛风门’,与内城北门‘应天门’相隔不过百余步。 如此算下来归德城外城六面城墙合计三十二里,不愧是天下雄城。 再看这与外城北面城墙相隔百步而修筑的内城北城垣,居中应天门其实与外城曛风门构成一个几乎完整的城门体系,因此曛风门外只修筑了月城,而曛风门若是将两侧间道隔绝了,便是应天门的瓮城。 当前这间道乃是勾连两侧的主路,两座城门之间只是修了两道廊道,上面皆用木造风雨廊连接。如今,为了强化城垣守备能力,已经将廊道砖墙推倒,开始版筑夯土,再起城垣。 而为了方便两道城门之间交通,风雨廊也在改造,福昌县这边已经改造成栈桥,横跨其间。 内城乃是昔日后宇朝皇城改造,而当年辉煌的宫城乃是曛风门外,早化作乌有。若说皆化作乌有也不妥当,这曛风门便是当年宫城的南门,如今归德城的北门。 再看昔日皇城,乃是西北长,东南窄的梯形,这西北面内城墙平行于外城墙,止长不足六里。两侧内收而下,长约四里,东南面城墙则长约三里,四面城墙各开一门。 北边应天门沿中轴线与南边‘端礼门’对应,但是两侧城门并未开在城墙中间,而是紧靠南边开设,西面‘安嘉门’,东面‘灵光门’,与外城东西城门有大街连接。而钟鼓楼分列东西,恰似内城两门的瓮城般。 这内城里面反而不似外城那般井井有条,挨着北城墙便是应天学府,占据东北侧,而府衙便在西北侧,,挨着府衙分别是文武庙、城隍庙以及客馆,隔着大街便是高台上还修了三层楼,比肩西门城楼的正店‘丹枫馆’,这家正店规模也只有京城‘丰乐楼’可以相提并论,乃是应天府仕宦趋之若鹜的风流场。围绕内城城墙的大石廊环绕至此则作成蛟龙首尾相接的模样,又延伸出来偌大的偃月型瓦子,半揽着丹枫馆,这便是内城的大石廊瓦子,虽然规模不如教场瓦子,但是其中吃喝玩乐的勾当更胜一筹,也是应天书院的学子以及东南聚居的豪门大户子弟流连忘返的所在。 大石廊瓦子往南,靠近‘安嘉门’便是应天府诸司及诸库,在往东南方向过来,便是‘端礼门’内,左右各有武铺,然后便是继续从大石廊往‘灵光门’去,则尽是豪门宅邸以及仕宦别院。 这大石廊,似巨蟒一般缠绕了内城内侧,然后又蜿蜒出去再盘绕了内城外侧,实在是好大手笔,也能看出这后宇朝故都的底蕴。内城并无护城河,乃是用沟渠往东经外城东门‘赤阳门’的水门而引入东丹水,经‘灵光门’而汇入应天书院内莲池中,另一条沟渠乃是作暗渠出应天门经曛风门而引西丹水入应天府衙前的荷塘。这两条水渠又在外城分了许多支岔,明渠不过深三尺,阔两尺,暗渠则直径两尺而已,却是应天府城除饮用之外,一切用水的依赖。 柳瑒林林总总说了这么多,智全宝和元三儿其实早就了然于胸,其余人也是看着摆着的沙盘和图册,云山雾罩的不明所以。 柳瑒只管继续说下去。 他与三娘逛完了应天府内外,便出了北门一路往北查勘地貌。 这丹水自天台山而出,因尨山而分为东西两条,西丹水总在天台山脉的险峰峻岭间游走,直到应天府西边才渐渐舒缓,依旧受地形影响,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不利航运,却能担负起应天府西面天然护城河,然后一直向北汇入濮水,但只有除了北门,走在昔日大宇朝宫城废墟之中,才知道这里的水文并不简单。 曛风门的吊桥并非架在天然河道上,乃是昔日宫城天桥遗址上改造,北面的护城河便是昔日宫城至午门间的天津,如今早已没有了雕梁画柱,只有人工挖掘的宽三丈,深三丈,自西南而蜿蜒北上的沟渠,一直向北汇入昔日泰液,如今却已经成为方圆数十里的泥淖,行船不可,行走不得,乃是天然屏障。 之所以成为泥淖,其实是人为之力,在这引水渠北上尽头,本来汇入泰液的沟渠尽头填筑了围堰,又向西将这水流又引回了西丹水,而这泥淖之所以没有干涸,还是西丹水在北边支流所至。 登上这围堰往泰液看,才发觉这边与水面相距不过三四尺,而另一面却高出泰液二三丈。若是扒开围堰,这泥淖瞬间化作泽国,可若再想将这缺口堵上,则需要等到寒冬腊月,西丹水上游水势小了才能施工。 从这围堰往东南行三四里,乃是一路往下缓坡,然后便能看到远处东丹水上的帆影,而东丹水因为与东丹国同名,大肇人甚恶之,故俗称为丹溪凤流,凤尾埠也因此得名。 大肇人对于地名便是如此随性,这应天府就有许多名字,朝廷正式名称是应天府归德城,然而本地人依旧以丹阳城为俗称;而西陆人则用宇朝旧名,称之为紫微城;大綦以道门太虚宗为国教,因此用道门法名称此地为天权城,大肇与大晟道门亦然;而大晟朝廷与四方商贾又多以望京城名之。 因此听此人如何称呼此城,也大致知晓此人从何而来,做什么营生。 说了这么多,风鸣似懂非懂,智全宝昏昏欲睡,芦颂则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小子打着哈欠真是要睡着了。 “诸位,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吗?” 看诸人不明就里的眼神,柳瑒便向智全宝问道。 “六师兄,左通判总是要到府衙坐衙办公的,即便是右通判控制了内城,但左通判总不能每次入衙都是龙潭虎穴?” 听到柳瑒发问,智全宝来了精神。 “如何是龙潭虎穴,左通判与右通判那厮虽然多有龃龉,但是毕竟同是朝廷命官,底下脑成什么样子,他二人毕竟还是保持一团和气,只是上次我打的那场擂台,让这右通判与其党羽损失巨大,真的是伤筋动骨了,自此之后,二人这才针尖对麦芒的把仇怨放到了台面,也正因为如此,左通判也牢牢控制住了曛风门与应天门,而府衙其二人除了内院,也是一人掌握一半。” 柳瑒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且不说南面,这曛风门外是归福昌县还是寿安县管?” “曛风门外那些荒废地方,咱们不愿意管,为了让福昌县把这无用地面管起来,咱们寿安县还把靠着东南面好大一块熟地水田给了福昌县。” “这么说来,我们的观察就没错了,” 柳晏语气冷峻起来, “却不知,这右通判处心积虑架起来的铡刀,是准备铡下谁的脑袋?” 这话一起,几个人都一激灵,除了三娘,皆一脸疑惑来问, “秦越,此话如何说起?” 风鸣和三郎也有些发懵。 “怎么,你们几位看着三娘摆出来的沙盘,就没发觉其中利害?” 桌面沙盘便是内城至北面城外区域,柳瑒抄起筷子将羊骨拐夹起分别放在代表端礼门、丹枫馆、泰液围堰、曛风门的青瓷茶盏中,再夹起鸡骨放在代表应天书院、安嘉门、灵光门的白瓷食碟中。 “这内城早就被这右通判打造的如铁桶一般,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而成,此人或这些人到底作何图谋?” 柳瑒这句话轻描淡写,但是听入智全宝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 “二郎,这话从何说起?” “六师兄,莫着急,且先按着我的疑问作答,这其中是否如此危机四伏也就昭然若揭了。” “你想问什么,但问无妨!” “先说这端礼门,”柳瑒拿一根筷子点了这处的羊拐骨,“方才听师兄说起,这内城有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皆是右通判在调遣?” “正是!” “这是为何?通判者协助府尊理事,涉及者司法刑狱、税籍户账、差役吏人、监察地方也,驻防操演乃太守职责,就算是太守病养,诸判与诸曹也不可专断啊?” 芦颂这等士人如何不通晓朝廷制度。 “话是如此,可这应天府尊乃是不世出的奇葩,既不履职也不问事,据说此人多次上表请求调任,皆不许,御史弹劾者,皆留中不发,好似城隍老爷,供在那里全不当用。再加上应天府上三司虚置,若不是这二位通判,恐怕更加混乱!” “怎会如此情形?” 如此大府,又是京城门户,却成了人嫌狗厌所在,实在匪夷所思。 “咱们弟兄关上门来说话,”智全宝用手虚置上天,“若非上面执意如此,应天府也不至于如此混乱。” 原来这京北南路乃是昔日庆康新政大多数骨干出身之地,尤其是士悦及门下五君子更是因在应天府兴教育、办水利、革除积弊、剔除冗员,又开辟新田、发展百工,这才得到宣宗青睐,从而进入中枢,执掌新政权柄。 庆康新政随着宣宗病倒便无疾而终,而宣宗崩逝后,新党诸公皆贬谪至边地,更使得国政改弦更张,尤其是应天府,更遭到旧党的清算。朝廷更为了防范新党卷土重来,慈圣太后迁新党政敌之家十余户,入籍丹阳城,自此归德城便不得安宁,从衙门到民间,从府城到编县皆有对立之势。 乃至于京北南路三司与应天府历任知府皆是遭受弹劾而左迁,日子久了,好不容易安排个朝中根基浅的来此作太守,又如何能放他离开。 而这位府尊本以为当个泥塑天尊混日子便好,却不料按下葫芦起了瓢,索性发起狠,跑回京城躲入宅中,再不出来。 临走之际,什么交待都没有,至于左右通判当然无法自专,于是让诸曹及属县官员吏目,凡有司管事的皆在府衙集合。 这些事智全宝也是后来听说的,当时他还在西昆仑山上。当事人元三儿便将这等稀罕事说个清楚,尤其是两年前的正月十八,衙门开衙的时候,整个应天府的在任官员吏目,无论文武皆到齐了。 “你们猜,这两位通判老爷将大伙儿吆喝来做什么?” 这汉子还卖个关子。 “作甚?” 便有仝十一郎这从瞌睡里又被吊起胃口的来捧场。 “抓阄!” “抓阄?” “正是抓阄,让这些官员吏目们抓阄,看自己该归哪个通判差遣!” 芦颂几人只觉得天雷滚滚,这些人竟如此颟顸,拿着朝廷俸禄,做如此不着调的事。 智全宝知道几人心中必然是轻视两位通判的,接过话来说。 “确有此事,但也并非胡闹,而是不得已为之!” “怎么个不得已为之?” “秉文贤弟,你也是见过了营丘郎君的,说句不恭维的话,你觉得海西营丘家里会教导出不知世事的混账吗?” 芦颂闻言一怔。 第56章 鹤住千年丹九转 确实啊,且不说营丘家乃是开国勋贵,但后代又是靠耕读而显宦,家学渊源自然深厚,更何况如今朝廷选士,慎之又慎,中枢又是贤相在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几个蠢物在此理政,通判也不是微末小官,转任出去便是城监主官,牧守一方。 “你知道咱们左通判的出身,可知道那右通判的来历?以营丘家的底子也不得不与此人,分庭抗礼,此人也实在是个人物!” 几人点了点头,尤其是三郎,因为父亲与敌手已经相持数载,更知道天下人物绝不可小视之。 这两日,几人只知道这右通判乃是进士三甲出身,二十多岁登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却还在通判之职上打拼,中间转来转去,只是品级升的缓慢。 对比此人,左通判营丘公,三十岁才出仕,如今四十二三年纪,便升到通判位子,将来还有一搏之力。 两相比较,诸人又因为远近亲疏并未过多关注那人。 “我若不是当了这捕头,也不会把这右通判履历查看详细,此人出仕便是以选人外放地方当县丞,然后调任南方历任参军、推官、签判,再调京师于中书门下作礼房,本是入了中枢,却没想又放任出来辗转,历任知县、知监、提刑才到了这应天府右通判任上,一呆就是五年,直到今日。” 诸人没听出什么隐情,只觉得此人实在是宦途不畅。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那营丘郎君心思细密,他不只查看了此人及近亲详录,还发现许多有意思之事,也是不把我当外人,才在私下告诉了我。” 便是智全宝这样的直率汉子,也压低了声音。 “此人外放县丞时,当时的上司城监判官,便是扳倒士大学士,如今的参政,景钦若相公!” 智全宝继续说道。 “此人后来的上官及同僚中,景相公的子弟一人,学生两人,门人一人,便是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四五个人,也都在慈圣称制时迁户填府,阖家入籍归德城,如今就在内城居住。” 柳瑒闻言,原本还不甚清晰之处,皆通透了。 “抓阄结果如何?” “这抓阄乃是左通判无奈之举,乃是分作五拨抓阄,各编县知县先抓,于是寿安县、太丘县归左通判署理,福昌县、蓼谷县交给右通判管辖; 然后是诸曹参军,录事、司户、司寇归了右通判,司理、司法则掌握在左通判手里; 然后是幕职官吏,左右判官、左右推官不必抓阄,其余乃是两通判掷骰子来搏,签判、察判、军判监判、军推、架阁库尽归左通判之手,于是将节推、察推,文学、府学、军资库、内城巡判给了右通判; 丹阳城内外左右厢都巡检便分了左右,巡辖使臣分了四处,急脚递铺、马递铺归了左判,步递铺、斥堠铺归了右判; 至于地方军备,按着法度二判不能干涉,于是奏请朝廷,不设路分马步军部署,应天府兵马钤辖名义上该管本地军务,归德城兵马都监掌管城内驻屯兵甲、训练、差役,太丘县设兵马都监掌丹溪以东军事,各城门皆有兵马监押负责内外防御,尨山下还有‘空云军砦’兵马监押,悉数由左判监管,虽然如此说但是根据地面分管各城门的兵马监押还是听地面上的吩咐; 应天府都巡检司各设东西南北四边巡检使,各县驻泊巡检等,悉数由右判调度,路提刑司也由右判协调沟通。” 智全宝毕竟是衙门中人,将这些事说的清清楚楚。 简单的说府衙内钱粮、文教、刑名在右,商贸、吏事、文案在左,地面上一人一半,军事上披甲作战的在左,治安巡查的在右。 看上去还是左判更占优势,这便是仕宦家族的优势,即便这右判乃是朝中宰相亲信,有本地新贵豪绅支持,也只能与营丘公分庭抗礼,且稍逊一筹。 但是柳瑒接下来的话才让人匪夷所思。 “诸位若还是小瞧这右判,只怕是轻敌了,” 柳瑒继续说道, “方才我拿这端礼门说事,只是其一,右判牢牢控制了内城巡判,也因此内城四座城门从制度上都在其管控之下,北门乃是因为其特殊地理结构,而能让左判染指。于是,只要内城有变,若是右判阻挠左判入衙办事,左判只能走北门。” 诸人点头,确实如此,而按着路径,从位居外城寿安县衙邻近的左通判厅出发,都要绕路,要么走内外城间路,要么出外城,走曛风门进来。 “这两条路真的走得通吗?” 柳瑒并非提问,而是斩钉截铁的断言。 诸人看他拿着筷子指点,思路也急忙跟了上去。 “向北走间道,原本是通途,可现在在做什么呢?” 智全宝脱口而出, “在修筑城墙!” “这城墙何时开始整修?” “五月初六,端午之后!” “端午之后?” 三娘一直仔细聆听,闻听智全宝的话若有所思。 虽然相处日短,三郎也大致琢磨出此女个性,这等要紧事上,三娘便把小女儿心思收藏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平时她才小心翼翼的选择亲近之人,放肆本性,听六郎说,三娘曾言这几日乃是她离开母亲修道练武至今最开心的日子。 原来是同病相怜之人,因此三郎便示意三娘无须小心顾忌,任何疑虑都有可能成为掷地有声的线索。 “或许是我多想了,我叔父拿到东丹那边消息就是这天,因为所言不详,我叔父才又只身往东丹查明实情,然后这才率领我们来大肇!” 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没想到柳瑒他们二人这走了一圈,竟然把许多事情贯穿起来。 “不会这么巧?再说,等这城墙修筑好了,这开设的角门也在左判控制之下啊?” 智全宝觉得几个人有些魔怔了。 可是柳瑒一句话,让他也犹疑起来。 “若是等不到城墙修好的那一天呢?” 智全宝略加思索说道。 “即便如此,也可以登上曛风门,从廊桥上过去。” 柳瑒闻言摇了摇头, “师兄,你最近是没有往那边去,这两座廊桥只有一座还可安全使用,另一座已经是虚悬空中,上去只怕摔下来做成肉泥。” 柳瑒指着代表应天门方向的碗碟说道, “今日我二人经过时,还感慨这二判争权,但是政务上并不懈怠,而且修整中极有章法,至少还确保一处廊桥可用,现在看来分明是处心积虑,按着分工来看,这些大工建设都是右判职责,而这廊桥也偏偏在福昌县的地面上,只怕届时许多人要过此桥,也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柳瑒顿顿嗓子,“恐怕寿安县这边根本无人能从外城绕到曛风门。” 听柳瑒说了半天,几人已经不再反驳,只等他细细分析。 “我与三娘回城便是从曛风门绕回东面的赤阳门,这一路都是缓坡而下,于是回来极快,可是反着走了?” “既然是缓坡,反着走也不至于难行?” 仝三郎这是给柳瑒送节骨点儿,一搭一和,才让人尽兴。 “若是到时候把这围堰扒了呢?” “这怎么可能?” 智全宝有些焦躁不安了。 “怎么不可能,如今乃是酷暑,正是山洪频发,水位高涨时节,这围堰两边落差数丈,便是扒了去,不至于洪流泛滥,但是自此直至丹溪,变成一片泽国泥潭,行船不可,走马不成,只让你望沼兴叹!” “二郎,你如何这般笃定?” 风鸣插言,其实风鸣已经相信柳瑒所言,他说这话,是让柳瑒向智全宝解释清楚,否则这直率汉子恐怕难以接受。 “师兄,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咱们虽然大多出身边地,又是久习武艺,可是若论这等城防守备军务,恐怕诸人不能及我,毕竟家父守备华清城二十余年,我父兄多次翻新增筑城防守备,我都是亲历者,许多工程我也参与其中,而这丹阳府的城防本来就是易攻难守的处境,留着北面这许多泥淖,又修筑围堰,就是面对敌军时,破堰放水来迟滞敌人兵马。” “恐怕这些不教阅厢军作战不成,做这等事乃是轻车熟路!” “难道说他们图谋教场瓦子和厢军教场就是图谋掌握这些只会干杂役的军汉?” 元三儿插言道,所谓道理越说越清透,本以为是对方图财,谁知人家是来给他们挖坟的。 “难说,这些军汉本来军饷就没几个,全靠着教场瓦子谋生,咱们现在能拿捏得住他们,不就是瓦子在咱们手里?” 智全宝是直率,并非一根筋走到黑,只要道理通透,便立刻反应过来。 “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阻止左判进内城?” “诸位师兄弟,若是让我说,在这右判眼里,左判不过是颗随时可以拔出的钉子!” 柳瑒又作惊人之语。 他用筷子指了指代表丹枫馆的杯盏问道, “师兄,这丹枫馆何时修成如此规模?” 智全宝看向元三儿,元三儿急忙说道, “这丹枫馆我到知道详情,这丹枫馆乃是在前朝中枢三院的台基上修筑起来,这台基本本来已经高达三丈,而这丹枫馆修起来时只不过两层,相加起来就有十二三丈高。两年前,因为这丹枫馆买了三千贯的酒麯,帮衬府衙完成了酒税额度,因此右判便允许其再加盖一层。原本此楼也只是稍矮于安嘉门的门楼,此次加盖,算上歇山顶,便高过了城楼。” “三层楼,怎么如此高?” “这便是有所不知了,这丹枫馆外面看是三层,其实里面乃是八层,甚至听闻其上还有第九层,只是寻常人连六层都上不去,更遑论其他几层了!” 柳瑒用手巾折起作墙,将丹枫馆与安嘉楼围在一起, “诸位,如此这样看来,像不像内城之中又藏着一处瓮城?” “这手巾模样不就是大石廊瓦子吗?便是如此,又怎么能当城墙用?” 智全宝说道。 “师兄,这大石廊瓦子可不是教场与水门瓦子,只用木栅围着,我今日去看了,乃是六尺高,六寸厚的包砖围墙!” “何时改成硬墙的?” “怎么,你二位竟不知情?” 智全宝与元三儿摇头,他二人的面孔只怕出现在内城,便被人围了,至于底下人也不再内城当差,竟不知道何时将木栅改成砖墙了。 “即便砖墙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如何挡得住军械?” 芦颂说道。 “若是用方石在墙后面垒起来呢?” “如此许多石料,他们从哪里来?” “你们忘了围绕内城的大石廊了吗?只需拆除一两里的石廊,堆砌作坚固瓮城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芦颂几人不做声了,这绝不是柳瑒想当然,一件事有异只能说少见多怪,如此许多蹊跷事凑到一起,那便是实实在在的阴谋。 “可是,这右判做这些事,是要干什么呢?” 虽然三娘将右判异动同东丹大军南下联系起来,但是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相信这应天府的官员是东丹人的内应,更何况此人还是当朝宰相的故吏亲信,既然不会投敌,做这些干嘛呢? 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时,悠然间,鬼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确切地说众人只看他突然冒出来,竟不知他何时消失不见的。 仝三郎对此见怪不怪,知道鬼瞳看众人谈论热烈,恐怕忽略了周边情形,刚才必然是找个隐秘所在观察四周了。此时已经过了戌正,即便是凤尾埠也渐渐沉谧下来,但是平常人懈怠时候,便总会有魑魅魍魉现身。 此时鬼瞳现身,恐怕不是好消息,果然,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便是小院后门外,客店门前皆有异常,就这么点儿功夫,便有两三拨人找借口在客店内转悠一番。 也就是鬼瞳的好眸子,还有一身轻盈的腾挪功夫,再加上毫无生气的行动,才能将一切异动收揽于眼中。 闻听此言,智全宝便要闯出去,被三郎拦下了。 如今不只是自己哪一路被人盯上了,大概率便是智全宝几人,毕竟这位六师兄也算是应天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没想到竟有人能一直跟到这里,也确实大意了。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今日事便就此打住,综合许多头绪,总要自己慢慢消化一下。既然有人送上门,就要做好两手准备。按着仝三郎的意思,贼人盯上来,必定要找他们的破绽,只是不知是来查他们底细还是要他们性命。 若无刚才的分析,几人也不至于相信这些人敢贸然图谋性命,但毕竟这管事被惊走,只怕打乱了他们的部署,直接下杀手以绝后患其实最一劳永逸。 众人商量片刻,便有了决断。 元三儿、风鸣一会儿出去亲自赶了车驾到院门口,只说智全宝与几位郎君喝醉了,这便要返回智家庄子。 于是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两辆骡子拉着的厢车,晃晃悠悠往北,渐渐消失夜色中。小院里还留下一拨人,就看这伙贼人有什么手段。 只说两辆厢车在夜色中缓行,出了凤尾埠,渐渐的就没了人气,这日间繁忙的商道,如今昏昏沉沉,不见一丝灯火。 两只气死风灯高高挑起,趁着微弱灯光,两个赶车的汉子连模样都难以辨认。 才走出去二里地,距离河汊的巡检还须翻过山坡,再走上一二里才到。就是这时从凤尾埠方向只见有昏暗灯光影影绰绰的急速过来,不多时便传来驮马铃铛声来,声音嘈杂,来的还不止一辆马车。 这边上坡本就缓慢,更何况马车比骡车可快多了,前面晃悠着,后面已经距离百十来步了。 “前面赶车的便是在客店前面转悠的汉子,看来还真的要取咱们的性命!” 若是后面汉子能看到骡车车厢里面,便知道这里哪有喝醉的智全宝,两辆骡车,前面的是元三儿赶车,仝十一郎、宗六郎在里面,后面则是柳二郎赶车,鬼瞳、宗三郎、仝三郎在里面,三人皆拿了硬弓利刃就等着贼人跟来。 否则若是要逃,坐客船顺流而下岂不更快。 第57章 衰鬼逢冥府十王 与此同时,小院也不安生起来。 三娘毕竟是锤炼刺奸功夫,善于韬神晦迹,也善于寻踪觅迹,所谓使敌人无所遁形,便是让敌人不得不现身,而如今态势,我自岿然不动,敌人自己便会按捺不住送上门来。 此时,虽然院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三娘已经敏锐感觉到敌人在靠近,半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但是三娘依旧保持和缓而柔长的呼吸,即便是蚊虫叮咬,也不露声色。 果然,还是贼人失去了耐心,先是后院,再是前门,细微的声音,让三娘充分辨识出,利刃插入门缝,将门栓缓缓拨动,甚至连有人用皮囊将油脂倒入门枢中来润滑,都能听得清楚。 三娘不禁觉得好笑,然后默默心里在计数。 前门三个, 后门三个, 后墙正在攀爬的也有三个。 三娘心中如怒涛翻滚,却一改往常的敏感,似乎整个人迟钝下来,又如深渊潜伏的鼍鱼,看似枯木青石,但一定会在你最为松懈时,咬住你的喉咙展开死亡之舞。 智全宝此时也很安静,只是这份安静乃是猛虎出柙前的积怒,当怒气层层压抑下来,然后爆发而出就是如百兽之王的狂暴。 风鸣则帮着芦颂调整呼吸,自己依旧清冷的如挺立巅峰上的雄鹰般,斗志昂扬只在眼眸中泛出光华,这份安之若泰,似乎东岱崩于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前门三人总算拨开了门栓,轻轻地将院门推开半尺开,一个个便侧身往里面来;后院月门则是整个门板都被取了下来,看来这是打算得手之后,好从这里逃走;后墙三个乃是从墙角爬了上来,便要沿着墙沿上到屋顶。 看来也是惯匪,三拨人彼此没有暗号或者口哨,却几乎在同时发动。 只是进入了院子谁是猎物还很难说。 最先倒霉的便是前院进来的,为了没有走路声响,都穿了软底步履,因此走在半击发的绊索上,这绊索迅速弹起,带动紧绷的竹片,而这竹片还夹着抹了焦油土锈的铁刺,直接刺穿了鞋底。 尖刺扎入柔软的足心,使人忍不住喊出声来,更歹毒的是,若不立刻划开伤口,用药酒冲洗,要么截肢,要么必因破伤风而死。 其余二人看他高喊,急忙拿着利刃,摆开架势,左右前驱,护住受伤同伴,那后院也有人中了圈套,饶是强忍,这呻吟之声也传到院内,只有上了房顶三人还算平安,可惜再蹑手蹑脚,踩在虚瓦上也发出脆响,于是三人发动了。 院内三人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身旁这周径不足一尺的小井如何能藏下一个人来,哪怕看着身影似乎还是个半长成的孩子。 只是他们已经没机会再去搞明白此事。 只见三娘竟从小井中腾空而出,铁簧击发钢针,这袖箭立刻射穿一人头颅,右手翻起八寸青锋,将身侧之人咽喉豁开,一个应声倒地,一个捂着咽喉挣扎着,却无力为力的慢慢死去,这一剑精准破喉,并无多少鲜血流出,捂着的破口只有白沫外溢。这被刺伤脚心的,才直起身子,就被三娘从背后刺入右后腰,这种剧痛已经超出了人类忍受的极限,这人虚弱的意图转身,与三娘拉开距离,张大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呼喊,只看着他瞳孔先是急剧扩张,但慢慢的便转向暗淡,三娘身材纤细玲珑,自然不会如男子般从后面勒住他再下手,如此也算干净利落,至于抓活口,本来就是见机行事,各自量力而行。 而这一瞬间便除去三人,三娘并不急于协助他人,而是转身来到门前潜伏身子,以防敌人再有后手。 有风鸣与智全宝在,确实无须三娘分心。 即便是需要确保手无缚鸡之力的芦颂安全,智全宝收拾后院里面三个蟊贼,也是手到擒来。便是他手有余力,三个人也是骨断筋弛,一个个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滚做一团。 而屋顶上三人才是凄惨,脚下刚刚踩碎虚瓦,长枪便如鹰喙一般,只是不在空中,而是从下面刺了上来,一瞬间便是在虚瓦附近点出两朵梅花,这十二枪仿佛是同时攒刺而出,哪里还容得下梁上贼子的闪转腾挪,三个人,六只脚,六条腿,每人两个血窟窿,从房梁上摔落堂中。 这等声响惊动了客店内许多人来,守夜的伙计立刻敲响了锣,不多时,院外临街人家也都被惊醒。几个胆子大的拎着扁担,操着菜刀,还打算进来院子看个明白,才抬起一只脚要进来,就看着一个硕大汉子举着火把站在院中。 有那伶俐的店伙计,一把抓住想往里面闯的,赶紧高喊, “莫要冲撞了智都头,全凭都头老爷吩咐!” 智全宝也不废话,便发下话来,声音仿若狮子咆哮,贼子听得是心寒胆落,便是好人也心惊胆颤, “任何人不许进来,否则便是到衙门里说话;店里的伙计守住外面不许放人离开,派伶俐点儿的去埠口巡检那边叫人过来;左右把身边人认准了记住了,一会儿找你们问话,若是谁跑了躲了,那就休怪智某人不客气!” 于是,方才还乱哄哄的门口,立刻就静了下来,十余个人则乖巧的不敢走动,就在外面候着,那店掌柜也是住在店里的,听了吩咐,自己带着两个人便去找巡检了。 三娘撤回屋内,帮着风鸣将受伤的贼子,搜去随身物件和兵刃,一个个都拉到堂外副阶上。 风鸣听得智全宝让巡检过来,忙问道, “师兄,巡检靠得住吗?” “兄弟放心,只要是咱们地面上的,绝不敢在咱面前耍奸弄滑,右判手再长,伸过来也给他打断。” 说话间,门口已经站了几个武人,巡检与衙役不同,巡丁多是土兵、厢军充任,来的几个便是教阅厢军打扮,只是下半身乃是短打,步履,上半身却是着甲,抄刀,携带弓箭,站在门口唱名。 “进来,” 智全宝招招手,让这三四个人进来, “怎么就你们几个,你们巡检呢?” 前面一个蹋着腰,一脸谄媚说道, “爷爷,巡检老爷在河对过,正调集人手过来,还寻了医馆派人来,只是咱这里没有仵作,万一有不开眼的折在这里,还等您吩咐,咱们进城报信儿。” 这是个老兵油子,巡检不在便是他作主,而且是个智全宝认得的,才腆着脸上来说话。 “奎九儿,你老小子怎么转了性了,这个时辰还没醉死过去?” 这奎九儿乃是奎二儿的本家兄弟,奎家乃是城关大姓,这凤尾埠便是十几家本家,莫看都是姓奎的,其实彼此间也就那么回事,若真翻了脸,这仇怨比陌生人之间还刻骨三分,比如奎二儿就是仗着排行在前面,又是大宗,便抢先娶了这奎九儿的相好,最后还侵吞姑娘家的嫁妆,逼得姑娘跳了河。 这便是血海深仇了,这奎二儿来闹事的消息,便是奎九儿通报的消息,如今奎二儿生死都攥在智全宝手里,还抬举奎九儿,不只给了赏钱,还在这巡检面前把他提拔起来。 看来此人果然心思伶俐,听闻是智全宝的事儿,比那巡检来的还麻利,明摆着告诉其他人,我奎九儿就是智都头门下走狗。 “爷爷,咱也不敢天天喝道啊,不说耽误了正事,袖子里也拿不出几个子儿啊。” 听智全宝和他说玩笑话,更觉得面上有光。 “扯淡,不说爷爷赏你的,便是在凤尾埠还喂不饱你?” 智全宝其实心里看不上这些兵油子,但是他也知道,这些汉子若是真卖命干事儿,只怕家里败落得更快,巡丁若是厢军还有份儿饷钱,但若是土兵那是半个铜子儿也没有,顶多是管一日三餐,想挣钱只能跟着巡检为虎作伥。 也是这凤尾埠繁华,而且这里的巡检还是个相对本分的,毕竟是左判亲自挑选的人,不敢欺上瞒下,于是上上下下都还满意。 比如这里的巡检司,一个巡检是禁军都头,五十多个巡丁,教阅厢军算上奎九儿三人,其余厢军六人,剩下的都是土兵,但是与右判管着的那些巡检司那些巡丁脸有菜色不同,这里个个算得上精神饱满,操练得力,皆是能用得上的人。 听了智全宝拿话揶揄自己,这人懦懦的说, “爷爷给得赏,家里用了些,剩下都给妹子家拿去了,她爹是个痨病身子,这个月份多吃些药,秋冬天儿才好熬过去。” 智全宝闻言一怔,奎九儿口中的妹子,他听元三儿说过,便是被奎二儿强娶的女子,本来还是中人之家,被那奎二儿抢了身子,家财也被盘剥了,姑娘跳水时被他爹爹死命捞了上来,姑娘只是受了风寒,她爹伤了心肺根本,落下顽疾。 这奎九儿也是个痴情种子,本来跟着族里兄弟跑买卖,回来后知道此事,便把赚来的钱大半花在姑娘家里,还去当了厢军,本来就是跑在外面躲避奎二儿下黑手,如今入了行伍既是为了自保,也是想报仇雪恨。 “那你可要抓紧,赶着她爹还在,赶紧娶过来!” 智全宝对这等重情重义之人,格外有好感,听了这话,对这汉子大为改观。 “爷爷,我倒是想,可是我听家里老人说,妹子还是那厮的人,咱也是没法子。” 智全宝明白他的意思,姑娘自尽未果,那就还是奎二儿的媳妇。 “你是光棍,她若是个寡妇,你还娶吗?” 啊? 听了智全宝这话,这汉子懵住了 “咋了?不乐意?” “乐。。。乐意啊!” 汉子反应过来,喜极而泣。 “那就这么定了,娶亲的时候,咱也来喝杯喜酒!” 奎九儿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叩头,指天说地的表忠心。 “起来,偌大汉子哭个甚,” 智全宝拿脚把他拨弄倒了, “赶明儿,带着她爹到我家铺子里拿药,跟着你智爷爷,还能收了你喝酒的钱。” 奎九儿的同伴急忙将他拉起来,眼睛里都是掩盖不住的羡慕,这奎九儿攀上了高枝儿,眼看着就要发达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武官带了十余人走了进来,还未到智全宝面前便要来拜。 智全宝一把托住了他。 “老哥哥,你这要是拜下来,咱岂不是还要回拜,咱们自己人,爽利些,站直了说话都安逸。” 一个是左判老家人出身,乃是左判信任的。 一个是左判提拔起来,一身好本事,是左判尤为倚重的。 二人见面自然亲切得很,尤其是听得竟有蟊贼冒犯智全宝,这巡检立刻知晓应天府才消停几日,又要掀起波澜,而他责无旁贷,必须帮衬智全宝把事情做足了。 “兄弟,这是哪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贼,敢对你下手,岂不是上赶着给自己发丧吗?” 巡检看都不看地上贼人死活,只与智全宝说话。 “嘿嘿,便有那老不死的短命鬼,一拨拨让龟孙子来送命,也不知道这老龟公,下了多少龟蛋!” 听了智全宝这话,巡检连忙点头,同是自己人,彼此说话就是默契简单。 “莫非,中午咱们废了他的卵子,晚上他就让鸟儿来送死?” 那巡检使管事逃亡之事,这巡检也知道了,足见此人在左判这些人中的信用程度,虽然只是凤尾埠的巡检使,但是这个不入流的小武官却把握着左判极为重要的钱口袋,也是掌握这处交通枢纽的万事通。 “咱还没问,不管死活,人都交给你,里面的书生是营丘郎君的朋友,明个还是营丘郎君的贵客,咱护着他回庄子,明天咱们在郎君勾兑消息。” 巡检听闻这里还涉及到了自家郎君,更是不敢怠慢,便吩咐奎九儿带十几个得力人,护卫智全宝几人去智家庄子。 等旁人散了,智全宝贴着巡检耳边说, “这里待贼人们出去,院子别让人收拾,看看还有谁来冒头。” 巡检微微点头,也不送智全宝他们出去,亲自盯在现场看手下忙活。 巡检司有军马,奎九儿这等兵油子,老实办事儿绝对得力,智全宝才招呼芦颂和三娘上了骡车,奎九儿已经带人牵了马匹和骡子来。 大肇缺优良军马,便是这巡检司,也只牵来五匹寻常军马,剩下十匹都是乘骡。 智全宝让奎九儿驾着骡车,其余人陪着缓缓而行,他与风鸣带了三个善驭且不夜盲的打马先行。 前驱疾驰了二三里,只看前面上坡处,影影绰绰有灯光,急忙趋近,几人全神戒备,只因空气中散发着浓厚血腥气。 “妙手书生,云里月胆,销恨仙子?” 夜雾弥漫,冷不丁,对面喊了几声。 风鸣急忙答话, “遮头朝奉,迎风灵官,六尺沉香!” 这是他们彼此用作暗记的绰号,除了他们几个,无人知晓。 “师兄!” “三郎!” 两边都松了一口气,那便是担心贼人还有后援,这边是担心几人遭遇不测,如此都放心了。 穿过浓雾,来到灯火前,还发觉两辆骡车缀满了箭簇,而两辆马车外观也差不多,唯一区别,马车里外的人都死透了。 几人见里面,看彼此都未受伤,也不说废话,智全宝、风鸣、三郎、柳瑒几人便来翻开尸首,也是他们来的快,看这里情形,也才了却厮杀。 三个跟来的厢军得令,拿着火把,往下风处,等着奎九儿他们过来汇合。 第58章 休费精神劳梦役 几人翻弄尸首,听仝三郎说起经过。 且说,马车越行越近,本来是前后鱼贯而行,离近了反而成并驾齐驱之势。这边有些诡异了,所谓官道也不过是双车可对行的宽度,且由于常年车来车往,地面便有了清晰地车辙印记,若是车轮契合车辙最为稳当,最忌讳左右摇摆,且脱轨而行,不仅颠簸,若是稍有不慎还能伤及车轴,这夜间本来视野受限,又有夜雾遮蔽,双车并行若是驮马错蹄,便有撞在一起的风险,何况前面还有缓行的骡车。 再近些,便是鬼瞳认出驾驭者便是坐探之人,于是骡车也开始加速。但是骡车便是全速又能有多快,何况还是上坡? 只看两辆马车越来越近,骡车突然打横了过来,所谓先下手为强,骡车中箭矢齐发,朝着马车就过来了。 这两车贼人也早有戒备,饶是如此两个车夫已经一死一伤跌落,于是电光石火间,根本无人下车近战,直用箭矢对攻,直到两辆马车里面没了动静。 虽然骡车先下手,此刻车厢竹棚也被射的千疮百孔,也幸亏众人早有准备,否则必然也会吃亏,原来出发时,便将小院内的被褥皆用水浸透了,用屋内的毡垫儿裹了,全挡在车厢内壁上,便是硬弓劲弩也不能贯穿,几人还都将竹篓木桶裹了毡子挡在身前,以策万全。 而马车里面便惨烈了些,虽然人人都带了弓箭,不过是些猎弓,贯彻力有限,加之未做任何防具,两相对射,便落了下风。 这边七个人,七张弓,箭箭取人性命。 那边八个人,六张弓,点点化作无用。 说着话,收拾贼人尸首,然后奎九儿驾着车,带队过来了。虽然才看到一院子伤亡,这会儿又看见一地尸首,还是吓了一跳。 “爷爷,这伙贼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还真是两头堵您啊!” 元三儿当然认得这厮。 “九哥这是亲自带队,说说那边什么景象?” “元三哥是拿我说笑哩,哪里看得什么情形,黑灯瞎火的咱只跟着智都头办事,别的可顾不上。” 奎九儿转身对一众巡丁说道, “都撒开了把这里围起来,虽然是深更半夜,可别让那个冒失鬼再闯了过来。” 支开了闲杂人,奎九儿便低眉顺目的到元三儿身边说话。 “哥哥,下来怎么做,我只管听吩咐,这会儿我就到旁边打个盹,等您招呼。” 挥挥手,此人便跑开了,元三儿也早就习惯了市井间这类伶俐鬼的做派,有鬼瞳盯着,他也转身朝智全宝他们走去。 “三儿,你看看搜出来的东西。” 智全宝递给他两张皱巴巴的信纸,还有一个绣花缀彩的香包。趁着灯火,拿着信纸来看,原来是张借据,看了看花押签名,先是一怔,再看香包上绣的字样,不禁破口大骂。 “这些球囊挫货,做这等腌臜手段,真当咱们是憨种夯货吗?” 原来借据上具名的贷方乃是姓松的,而这香包秀的是个巫字,看来这伙贼人打算若是得手,便把这些东西留在现场,被人发现便是逃走的松二郎、巫不全、巫金莲前来报仇,无论如何都是智全宝惹得怨恨,死活都与别的事毫无干系。 “院子里死伤的几个身上搜到的,也是类似物件。” 风鸣说道。 难怪将活口都甩给巡检司,只怕贼人不招出左判想要的东西,那就要受罪了。 元三儿气愤的便一脚踹在尸首上,实在是气极,也没了许多忌讳。但是智全宝和风鸣、三郎皆是道门修行之人,急忙劝住了他,三郎趁手把这尸首扯了过来,准备拢在一处,只是用劲过大,竟把这尸首的袖子拉断了。 嗯? 三郎在要去拉,不知看到何物,颇感诧异。 然后急忙扯开其他几具尸首右臂袖子,旁人看他做派,便知有所发现,围了过来。 看见大伙过来,三郎便招呼过来帮忙。 “元三哥,你把这具尸首搬到前面,把右臂亮出来,咱们抓紧,眼看着尸首就要僵了。” 三郎嘱咐将其中一具尸首与方才那个放在一起,又让风鸣搭把手,搬了一具过来,三具尸首都亮出右臂。 “只这三个是花臂啊!” 三郎低声道。 怎么,难不成是三郎喜爱这花绣?自然不会如此,旁边几人知道三郎并非是做无聊事,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元三哥,你是刺绣的行家,可否指教一二。” “三郎君,甭客气,你只管问,咱这点本事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你看这三人花臂可有什么说法?” 听了这话,元三儿才仔细看这三条花臂,反过来复过去,直到尸首僵直才作罢。 “若让我说,这花臂虽然技法普普通通,但是也绝对是熟手所作,而且三条花臂都是出自一人,只是。。。” “只是什么?” 智全宝等修行人最讲究清明净醒,如何能让自己的皮肤被花绣污染,因此对于纹绣实在外行。 “只是,这等熟手作如此花臂,本该一气呵成,怎么还分成两次来做,而其三人同一位置,也就是上臂外面都绣的是凤穿牡丹,只是牡丹这漫彩有些溢透了,团成一片,堪称败笔!” “元三哥,若是此乃是故意为之呢?” 这话听得元三儿一怔。 “这么说到在理,” 元三儿又细细看了一遍, “你看这三条花臂,都是几乎一个模子出来的凤穿牡丹图样,且都是凤尾满缠到下臂,收尾也圆满,并无半点犹豫或者整理,唯有这用靛蓝染得牡丹有些失了章法,确实有些刻意为之。”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师兄,和你一起来的可有厢军,给咱叫过来一个。” 看着智全宝眼色,元三儿高喊, “奎九儿!” 转瞬,那躲在一旁打盹的奎九儿屁颠儿屁颠儿的跑了过来。 “小的在。” “奎九儿,这位郎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智全宝吩咐道。 对于智全宝的话,就是奎九儿的圣旨。 “九儿哥,你身上可有刺字。” “当不得郎君称呼,折煞小人,叫咱奎九儿,或者小九儿就行,”边说着话,就捋开了右边袖子,手腕往上便有青色刺字,十余个字,长约五寸,写着的乃是‘应天府教阅左厢,健勇擢用’。 果然,三郎见众人看过,便让奎九儿退下了。 “天下健儿参军,只有大肇须刺字” 三郎继续说道。 “六师兄可刺字?” 智全宝摇了摇头, “咱不是自己投军,乃是奉师命应邀助军,虽只是厢军都头,但是有武举选人资格,中了武举便是官身而领军事,便是咱们道门师兄弟皆是如此,岂能刺字?” “不错,咱们今后即便从容,也是正经走选人科举,但是天下诸多健儿若从军岂能少得了刺字?” “难道说这三人乃是军人?” 风鸣问道。 三郎点头继续说。 “大肇军制,世系禁军刺手背,应募禁军刺耳后,发配充军黥面,刑徒应征黥额,厢军刺上外臂,义勇刺上内臂,不一而足。唯一一处,因为地处边疆,与群虏混居,因此刺上臂。” 三郎顿了顿, “两位师兄,只怕这几个死的都是咱们京兆府西昆仑的乡党,因为唯有西昆仑弓箭社义勇刺上臂,还是团花刺成,乃是‘京兆义勇弓手,忠粹实用’几个字。” 三郎祖籍京兆,又都在西昆仑学艺,这才辨认出来。 “这么说,这几人乃是逃兵,而且有人专门为他们隐藏行迹,消除隐患?” “几个贼人也就罢了,若是逃兵,” 三郎顿了顿, “父亲说过,兵贼兵贼,兵若成了贼,那贼就能成兵啊!” 几人心下一凛。 宗放这话很有意思,也很直白,若是贼人聚在一起,终究是贼,一盘散沙罢了。可是兵却不同,若是兵落了草,三人为伍,便能百人为众,就可以千人成军,乃是揭竿造反的征兆。因为军队不是民间,即便是看似散漫的厢军,也是尊卑有序,上下听命,唯军头将种马首是瞻的。 “只是几个义勇,当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柳瑒看几人面色凝重,便把疑问说了出来。 “三郎,莫要小看京兆弓手,这些人的战力,说实在话,便是中人之姿率领也胜过大晟世家部曲的!” 三郎跟随父亲学习,眼界自然开阔,他这话说出来,便是宗放的口吻,绝不会妄言。 这么一说,柳瑒也倒吸口凉气。 大晟士族部曲的战力可比朝廷郡兵强得多,之所以士族忠心于王室,只是因为士族各自为战,不能团结一心,更因为龙氏王族掌握着十万精锐禁军,饶是如此,彼此也是不相伯仲。 “咱们且细看看,” 风鸣分了工,几人往骡车收拾射来的箭矢,几人找这三人所用弓箭。 两相比照,果然,骡车所中箭矢皆为此三人所发,其余的中者寥寥。 “确实是好手,索性也没派来几个,” 智全宝这话不是毫无依据,若是院子里也是这样的身手,不至于没有一合之力便全交待了。 “咱们回庄子说话,这里交给别人。” 夜色更加稠密。还是尽早回到庄子里,不必节外生枝的好。 于是智全宝亲自叮嘱奎九儿处理此事,取了七八个足两银馃子塞给他,让他招呼众兄弟料理此地,最后全都换乘马匹,用马车的舆马换掉骡子,五匹马,两辆车,十一个人继续赶路。 奎九儿打定心思跟着智全宝做事,自然是小心安排,仔细戒备,银馃子自己留了两个,其余的用随身带的剪子铰了,确保每个人利益均分。 一行人回到庄子,直接来到几个人居住的小院,仝氏兄弟第一次来,也不着急找居所,而是全都到这院子里的正堂聚集说话。 这个院子得了智金宝的交待,不得安排下人在此,几人便是出去,这里也是元二儿亲自盯着。看许多人回来,元二儿吩咐弟弟招呼,自己则去禀明智金宝,这东门大官人此时还未歇息,就等着自己兄弟回来。 凤尾埠的小院是用不得了。 但是仝氏兄弟若也是住进来,反而浪费了几人之前的功夫。 这事儿就交给了元三儿,等天亮了,便去找信得过的牙人,在城内外都找上两三处宅院,所谓狡兔三窟,遇到这等敢下杀手的敌人,还是多留后路为妙。 智金宝进来与众人相见,说了些话,才安心去睡觉,临走告诉智全宝,营丘郎君让他们兄弟今日准备筵席,招待客人,看来营丘郎君已经明悟芦颂与智家的关系,只是又安排智金宝出面,再邀请些头面人物作陪。 智金宝拿不定主意,才等着兄弟回来商量。智全宝把这话告诉芦颂,芦颂却知道这是营丘郎君好意,乃是让他尽快融入当地氛围之中,也怕芦颂觉得自己怠慢了。 既然如此,智家兄弟便知道分寸。 而今日发生许多事,几个人商议来日重新分工,既然风鸣已经在追踪这管事上暴露行踪,索性便由他和六郎陪着芦颂出席。 智家兄弟受命置办筵席,元氏兄弟也需伺候着。 于是宗三郎、柳瑒、三娘三人做一路,负责查探内城,其一,这管事便是逃入内城,其二,左判衙内大摆筵席,右判必然遣人窥伺,如此便给了三郎他们可趁之机,其三,柳晏只是略窥内城便有许多发现,今日不如更深入其中,或许更有收获。 而仝氏兄弟依旧辛苦些,便是追查使团动静,尤其是注意使团除了购买木炭食盐石灰之外,沿途有哪些常出没的人突然消失了,又有哪些陌生人蹦出来。 这等查访之事,仅靠他们三人当然做不到,但是仝家自然有仝家的手段。三郎只要结果,如何去做,由得他们放开手脚。 于是也不惊动其他人,九个人便凑合休息。三郎与风鸣便在内堂吐纳修行,将床铺让给仝氏兄弟,再寻鬼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去哪休息去了。 天微微亮,仝家兄弟便出发了。 又过了些时候,三郎等人也不用朝食,便往归德城而去。 其余人也开始准备了。 三郎他们没有骑马,实在太过招摇,乃是乘船到了凤尾埠,租了骡车进城。没想到,在埠口又遇到那日卖售朝食的人家,便又买了馒头,肉饼,那船娘接过宝钱依旧是那样乐呵呵的合不拢嘴。 等到进了府城,已经是巳正,三人打算不急着进内城,先绕着内城墙走走,尤其是钟鼓楼之间这块区域,内城三座城门都在其间,那逃跑的管事便是居住在南门外西面宅院,那这边区域还住着什么人呢? 元氏兄弟一大早便去了承明楼置办筵席,按着约定,元三儿会让手下伙计,领着靠谱的牙人在教场瓦子等他们,虽然南门大街以西是福昌县,但是牙行可没那么泾渭分明,尤其是东门大官人这等迅速崛起的豪商更是牙行座上宾,智全宝又是黑白两道皆能做主的,这些牙行更是想着法的巴结。 牙行为了租卖房舍真的是什么隐私招数都用得上。就拿三郎面前这个牙人,看似忠厚老实的像个教书先生,谁能想到便是这厮为了压低房东报价,竟托元三儿从仵作房搬了横死尸首到那房中,应是要挟恐吓把价格压了下来。 也不知是元三儿为自己辩白,还是为这牙人辩解,也是此人,因为内城豪门强取豪夺外城人家宅院,还是他出谋划策,请动元三儿一分为八,等那户人家拿钱远走后,再让人来寿安县打官司,本来打算花三成钱强买这宅子,最后反而出了两倍价钱,最后这牙人把这笔钱分做三份,如此那户人家也不算亏本。 说来说去,这是个老奸巨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做事毫无下限,偏偏胆子奇大,还一副老实模样。三娘听闻后,直说可惜,如此人才该加入刺奸才好。 第59章 缘风絮韫好庚唱 几个人用了午饭,从沿着内城往西边来。沿途听这老倌儿介绍应天府宅院行情。 与他们三个预计不同,以为房价必以内城为高,其实虽不能说恰恰相反,也大相径庭。原来,内城能用来闲居的只有靠着东南这一片。 而商铺则集中在瓦子附近,有价无市,都是在豪门之间流转,市面上根本看不到。 至于书院附近的房舍宅院更是书院的禁脔,莫说售卖便是租赁,没有书院教授以上职司的行帖,也是租不到的。 再说这东南好大一片宅院,其实都是豪门大户的宅子,还有的就是官府所有,供给到任七品以上官员居住所用。这些官办宅子还可租用,只是若是官府要收回,便要腾房,而豪绅宅院便是空着,也不会拿来租赁,这么多年,只有这些显贵来外城甚至乡里购置房产,还没见过哪家发售的,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人家便是手里拘谨也不至于变卖房产。 再者,便是有发售的又岂能在市面上见到,便是见到,寻常人家敢买么?没有深奥背景住到里面,岂不是羊入虎口? 因此内城的生意不好做,也做不好,就是他这样的诡谲奇人,也不会涉及其中。但若是说对内城毫无了解,他也不会说如此多的话。 “我说蒿老实,”柳瑒叫此人名字,自己只觉得好笑,如此痞赖狡猾人物,竟然叫做老实,而且是本名,真是货不对版啊。 “那你说说,这归德城精华所在。” “郎君这话是问对了人,若非老倌儿我这把年纪,那些新入行的牙人可真说不明白应天府精华所在。” 就这么一句话,便把自己抬了起来。 “且说说看,说好了有赏。” 柳二郎倒要看看此人成色。 “这归德城乃是京城官人们叫法,咱们本土本乡则不这么称呼。” “莫不是都称呼丹阳城的?” 三娘插了一嘴。 其实莫说他们三个在观察此人,这人也在观察他们三个。三个外地小儿,能让元三儿这样的本地数一数二的奢遮人物,如此郑重其事交待于他,务必小心逢迎,全力配合。看元三儿庄重样子,绝非是花了银钱能办到的,可见这几个娃娃背景深厚,再见到三人,更加让他这老江湖看不出来门道。 这豪奢打扮的按理便是豪门士绅子弟,两边这身打扮就是仆童,可组在一起三人竟没有贵贱分别,这两个下人装扮的分明是一男一女,眉宇间绝无作奴婢的媚态和贱样,便是与这郎君说话,也是平常神态,既不桀骜,也不温顺,如此平常模样,只觉得三人哪里是主仆,实在是同辈友人。 莫不是外地来的衙内,扮作这样出来消遣的? 再听三人口音,那衙内和少女多东方余韵,而这看似厚道的少年隐隐有西边的口音,他心里琢磨,嘴里却依旧利索。 “这是只知其一,其实本地人称呼也有不同,三代以内迁居于此的称应天府多些,城外乡里及编县则多称丹阳城,达官显贵及内城中人多以紫微城自居,客居这里的多称望京城,而道爷们和咱们这行则喜欢天权城这个名号。” “哦,怎么你们这行也修道不成?” “咱们哪有这个天分,实在是用这个名字,咱们这简单脑袋才能把整个府城装进去,说明白。” “这话怎么说?” “这也是当着几位的面,老倌儿我显摆显摆,说起来这法子还是早年有位道爷来找地方建立道观,才与人说起,而这人便是引我入行的,算是老倌儿的师父。因此这个说法,寻常人也不知道。” “咱们几个年少,就爱听这老典故,咱们边走边说,说累了,咱们请你吃酒。” “一看郎君便是有文曲星当头照着的,老倌儿我便原模原样说来,若是对那些粗人,咱就是说多了他们也听不懂。” 这老倌儿一指这端礼门, “咱们这话头儿,就从这儿开始。” “那老道本意是在天台山上开宗立观,只是意外有得到豪商馈赠,加之当时丹阳城还未升格应天府,他便讨个便宜在城内则地建立道观,本来我那师父领他往内城则地,岂料他只是绕着内城走了一圈,来到这端礼门,便说道这宇朝昔日在此建都,便有三不宜,一者,丹阳城乃是大禹治水之得力助手丹朱所建,而丹朱本是大禹尝言要禅让于他之人,岂料禹帝登仙,其子竟诬杀丹朱,此乃仇不宜;二者,当阳城上应北斗,居天权位,因而别名天权城,而天权者便是文曲星也,昔日司徒昭明氏相土辅佐大汤代大桀为天子,即世宗成帝者,乃以太阴为神主,而昭明相土便此号太一尹,其便是文曲星下凡辅佐帝星。大汤崩,其子少而不贤,太一尹放大甲于桐宫三年,其悔悟,才复其位还其政,然终衔恨于帝室,及至大甲孙大丁沃,才放逐太一尹家族于中南,并在丹阳城铸刑鼎,载其事,此乃怨不宜;炀帝大辛暴虐,其离德荒国招致四方祸乱,宗氏西伯大昌劝谏,大辛竟囚大昌于羑里,醢其世子大勃,更要诛灭四方伯侯,时乃有太叔,世人谓之文曲星者比伯干自剖心腹以劝谏,及大昌、大发父子革命中兴,追思比伯干,乃封其为紫微都城隍,此乃哀不宜。宇朝因三不宜,竟迁都于此,岂能长远?” “当时我那师父就纳闷了,宇朝这不已经西迁了吗,现在是大肇朝天下,你这老道后知后觉的说这些作甚?这老道看出我师父心思,接着说,本以为宇朝西狩,大肇建立,此城若是保持原来格局,也就与大肇无关,岂料这丹阳知府为了省事,竟在原皇城上缝缝补补,如今地脉扰动,与廉贞七杀同度,天长地久便似纳熔炉于腹中,终究皮囊华丽腹内空。” “我师父本来是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岂料老道接着说了一句话,真是点醒了我师父。” 说着话,几人已经来到福昌县内,这老倌儿话头留个扣子,只拿眼神讨好。原来到了一处凉酒饮子的店面,炎炎夏日,又是午后,确实让人烦躁难耐,何况这老儿有说了半天话,着实口干舌燥。 索性几个人便上了二楼,找了个临街的桌子,少年本来就贪凉喜甜食,老儿也是来者不拒,于是点了各色饮子及鲜果铺了一桌子。 这老儿喝了几杯杨梅调制的凉酒,拿起甜瓜边吃边说, “这老道说,可是这皇城改造成如今局面,内城里面的水井便干涸了?我师父大吃一惊,这等事情除了官府就是我们这些牙人知晓,本以为是年岁久了,老井枯了,官府还是在凿新井的,但是几个月凿了上百口井,有甜水的只有内城东南角的几口,至于掘渠引水这都是后来的事。 ” “且这皇城还残留前朝中枢三院高台,这便是旧主凌新客,要么扒掉不留痕迹,要么在高台之上建筑高楼来震慑,否则只怕此高台压着丹阳城心脉上,如此沉重,便是活人也不会舒坦。” “于是这老道无论如何要将道观建在外城,便是如今的清虚宗紫霄观在城内的老观宇,紫霄观道人们称之为‘上真’,当时这里乃是一片焚过火的残垣断壁,宇朝时乃是皇亲贵戚们聚居之地,只是那时候早就一片狼藉,” 这个脚店位于南门大街西边临街店面,位居十字街头西北角,那老儿便在这拐角窗口处,探着身子往南边指去。 “再过下个街口,一直往朱雀门,西边到鼎明门,这片区域都是昔日宇朝贵人们居所,如今这外城墙乃是内收了的,其实还有一半都让到了城墙外面。” “那老道还说,本来宇朝紫微城之恢弘世间罕有,乃是战火荼毒了,但是也不该收敛成如今这副模样。听我师父说,” 这老儿说着话,便用桌上的物件来摆动, “这便是宫城,” 他将一碗饮子放在上北方向, “正南面乃是皇城,” 他接着摆。 “再南面乃是子城,便是皇族外戚所在,也就是咱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再往南便是刚才指给你们看的乃是世勋世家们居住的午城,合起来便是内城,如今的寿安县便是昔日外城。整个紫微城便如北斗斗杓一般,哪里是如今这般走向。” “这只怕是大肇建国伊始,财亏民乏,不得已才收敛如此。” “我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这么说,岂料这老道,却说如此改造,花费比在原址缝缝补补花费更大,之所以这么改,乃是因为按着原来格局经营,则有高道推算出,一甲子此地便有圣人出。太宗那时刚刚即位,说句大逆不道的,官家自己位子还没坐稳,哪里能听到这个如此不吉利的推算来?这里又不是大肇京城,圣人如何出在这里?于是朝廷便请了清虚宗西昆仑的道德真仙来破局。” “西昆仑的神仙?不知是哪位?”三郎听他提起师门,忙问道。 天下四方,道门因国别而分为四支。 分别是大肇国信清虚宗,大晟国膺玉虚宗,大綦国宗太虚宗,还有西陆后宇朝国教冲虚宗。冲虚宗其实便是道门本源,乃是宇朝式微,三国帝室也要为本朝法统溯本清源,虽然与后宇朝会盟解决了国纲,但是民心向背则必须建立自己的宗法体系,至于宗教信仰自然要各成一家。 大肇清虚宗作为道门四方之一,虽然独立发展不过一个甲子,却也在大肇开国以来,逐渐开枝散叶。大致分作两个体系,一个乃是受到大肇帝室历代帝王敕封又或者是帝王贵胄寄身修行的宗派,一个乃是根植民间,民间信众广泛,仕宦豪商倾力赞助的宗派,这两者其实很难严格区分,只能说有所侧重。 再结合宗派渊源,便大致按着地域及师承分为六山九洞十八福地。 分别是, 西昆仑别称终南,三元集真洞,雾谷集真观、东明峰云庐;玉柱洞,圭峰太乙宫。总领西岭三山五十九宫观。 东青丘别称岱岳,明玄洞,长清洲蓬莱院,金鳌岛万仙楼,海云洲玉清宫。总领东岱六妙三十三宫观。 内丹穴别称镇司,观真洞,南天门太清宫,云途云极观,梦谷清虚宫。总领君岩八岭六十一宫观。 北堂庭别称白岳,玄天洞,天上天太素宫,小壶天中和观,天柱山太微院。总领白岳九真岩四十三宫观。 南天虞别称巫山,净坛集仙洞,瑶台集仙观,文峰凌云观;总仙洞,望霞峰凝真观。总领巫山十二峰二十九宫观。 中天台别称玄岳,玄元洞,中天门清虚宫,丹台复真观;紫玄洞,紫岩太晖观。总领当峹七十二峰百二宫观。 东京城及京畿有合计一百八十一宫观,大肇君王敕封都上清昭灵宫总领,而都上清昭灵宫的十方丛林,皆从六山拔擢任用。 其中三元集真洞与净坛集仙洞乃是天下十大洞天之二。其余七个位列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中,所谓六山便是清虚宗六宗门,各有三处总院,合计十八总院,便是六宗门下十八支派,也跻身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中。 大肇清虚宗,六大宗门,十八总院,共领五百八分院,受箓开坛法师约六千人;传度持牒弟子约九万人;系帐童行约十二万人。 宗三郎与风鸣这些师兄弟便是传度持牒弟子,只有受了法箓,名登天曹,才是有了神职的法师,才有承继道统,发扬道法,弘扬宗派的资格。而系帐童行便是研习道法的俗家童子,每年一选一汰,选的乃是十岁以上童男女,汰的乃是过了十八岁而不得传度的,这个淘汰率极高,百中取二而已。 由于朝廷与宗门皆管理严密,制度整齐,因此清虚宗凡持牒弟子以上皆传承有序,不仅各自师门有专人专档,便是朝廷祠部也有存档。 因此这老倌儿,提起乃是西昆仑的高道,难免想问个清楚。 “是哪个,莫说我,便是我那师父也是听别人说来,但是那老道的同门师兄却是了不得人物,” “哦,说来听听。” “便是活神仙扶摇子啊,太宗封了白云先生,宣宗让他做了西昆仑上清派的掌教,这般人物的师弟想来也不是凡人。” 宗三郎闻言一怔,这位师叔祖他也是从父亲口中略有耳闻,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知之甚少,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反而与这位师叔祖更熟悉些,因为师祖扶摇子的性子是要么闭关不问世事,要么游方天下,除非自己现身,别人也轻易寻不到他。 而父亲则在师祖古稀之后,便陪伴其左右行走在外,师父倒是与师叔祖常常待在集真观。据父亲说师父一身的本事大半都是师叔祖亲传的,一来他二人投缘,二来师叔祖即无子女也不收徒,因此他二人更似师徒,更胜父子,可是自己从未听师父谈起过这位师叔祖。 再听到师叔祖的事迹,反而是外人提起。 听这老倌儿讲来,才大概明白了丹阳府如今的格局已经在师叔祖的设计下,完全不同宇朝时。不仅放弃了原来西内城东外城的格局,还将原来基本坐北朝南的正子午方向,调整为如今乾巽位。 以三郎粗疏堪舆之术来看,如此一来,乾山巽门,算是吉位,但是也是把魏巍皇都的命格降为寻常人家了,面前有丹溪北去,左手乃是平陆,右手则为群山,便是将坐享富贵的紫微星君硬生生换做了辅佐主公的家臣,为会稽山南边的京城遮风避雨。 第60章 不识如今记得无 “这么说归德城便是按着西昆仑的高道堪舆之术来做了规划?” 堪舆之术乃是三朝开国以来,道门正宗借鉴了兵家、阴阳师们的法门,才逐渐完善起来的秘术,民间方兴未艾,但是各朝宫廷及中枢却极为看重。 天下三大正龙,从东南而延绵至西北,横亘中夏大地,大晟便是立足东方正龙乾昧山,也自称天龙或亢宿天罡的,大綦则雄踞北方正龙烛阴山,自矜为真龙或箕宿焚轮,而大肇则盘踞南方正龙昆仑山,以祖龙自居,或自诩心宿明堂。 三人也想知道师门长辈于如此大气象的堪舆上有何独到之处,毕竟便是有奇技傍身,终其一生内以一己之力而助力地方乃至国家运势,也实在是难得的大机缘。 “那西昆仑的大法师若是只他一人如何做得来这样大事,听那道人说除了带了一个青年道士,还有从东边与北边来的四五个道人来协助,而他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那时候乃是奉了师命来襄助,自己对于做些什么也是一知半解,而这次再回来,乃是在堪舆上略有小成,要来借借地气。” 这老倌儿边喝冷酒边回忆,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这老道说起来有模有样,只是我师父也听不明白里面的干系,只是听明白如今这布局便是西昆仑的大法师为了降低这丹阳城的命格,本来是紫微星竟被他改了格局,降成了臣子。底下也有人腹诽,天下这么些邦国,若是真有豪气,便将这天下都打下来,何必在这等事物上折腾。岂料没过几年,太宗天子北征没了结果,还受了伤就在此修养。” 三郎点了点头,这便是太宗朝雍康北伐故事,本以为东丹不过是一时勃兴的蛮邦,太宗兴大肇百战精兵意图收复东山八郡之地,甚或剪灭东丹,与大綦会猎于烛阴山。 岂料,如太宗这般跟随兄长征战四方的统帅,也因孤军深入而兵败垂成,自己也身披箭伤,也因此郁郁而缠绵病榻,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也尝听闻太宗在此修养,却不知行宫在哪里?” “那时丹阳城正是全面整修重建,宇朝残留宫室更是残破不堪用,更何况那时节,南面的城墙全都扒去,新墙还在建设,放眼望去就是尨山,咱们都知道那尨山上下皆是前代攒下来了无数陵墓,便是咱们平常看着都觉得晦气,遑论天子。” 这老倌儿往东南方向指, “太宗陛下修养的行宫,乃是天台山中,先是闲居在太祖时敕建的道宫清虚宫,然后便常居在缥云峰上的缥云阁,太宗返回东京时,边将此处捐给了清虚宫,再后来宣宗时,乃是东晟天子派使节来尨山祭祖,两朝结兄弟之好,于是又在清虚宫山下敕建了玉虚宫,这便是咱们这里赫赫有名的天权二十八面锦之一,天下洞天福地之一的当峹丹台一观三宫。” 老倌儿说起来简直是如数家珍。 “这缥云峰乃是山腰以上的说法,而山腰则因为紫玄洞,因此山腰以下便称紫岩,这紫玄洞乃是上古隐仙许由拒绝尧帝禅让而在此修行得道的,从这峰顶下来,自上而下便是清虚宫、缥云阁、玉虚宫与太晖观,而清虚宫、缥云阁、玉虚宫则被称为金台玉局,号称天下道宗之地,而缥云峰也是天台山三十六处妙境之一。从缥云峰往丹阳城方向还途径,紫霄观,太晖观与紫霄观在这山峪头尾,整个山峪上窄而下宽,巨石作阶梯,山峪水势汩汩而下,地势并非雄奇,却响动如雷,清澈隽美,乃是宣宗亲题‘天兕吼峪’,其中一块清白如玉的巨石因形似天兽,其中似头脑地方咬着一块沁黑纹的石牌,因此宣宗赐名‘白泽传符’,这一路上可谓是处处胜境、点点如锦,美不胜收!” “你这老倌儿,好一张巧嘴,好真小瞧你了,一段话而成了一段锦绣文章,” 柳瑒觉得丹阳城还真是人杰地灵,这几天接触的几个都是颇有意思的,便是这市井老掮客也颇有过人之处。 “到让郎君取笑哩,咱这肠腹只装的酒肉,哪里容得下锦绣,这些话乃是紫霄观道人教会的,说得多了才这么利索?” “为何紫霄观的道人教说这个?” 三娘问道。 “这是老儿没说缘由,这紫霄观不只让我,还有城内及编县几个老牙人都教了这个,还给了我们现钱,缘由其实也很直白,便是让我等帮他们租售山下紫霄观的宅院地产。” “这紫霄观方才不是说那老道在城里找地方吗,怎么山脚下也有一个。” 三娘问的也是其他二人心中疑问,难不成还有两个紫霄观?这也不合规矩啊。 “这是老儿扯远了,这茬倒忘了说仔细了,” 老牙人倒是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听得如此认真,本来他就是想到哪说到哪,本来就是插科打诨招惹这些贵客们开心,几个人听得仔细他更有劲头多说些,毕竟这几位若是尽兴了,莫说元三儿答应了多给赏钱,若是能直接搭上元三儿这条线,日后自己也算少了许多麻烦。 “这老道与我师父说了许多故事,最后却挑了那荒废之地建立道场,那片地方本来就不值什么钱,加之这老道也不是个爽利之人,所建道院紫霄观名号响亮,不过是个三进两殿二十楹的规模,占地也不过十亩大小,唯一卖上钱的乃是这地段里还有残活的几棵古槐,还有个半废的池塘,这一单我师父实在是没赚上什么钱,本来靠嘴讨生活的,倒被这老道拿话绕的云山雾罩,白白浪费了几天功夫。” 说着话几人便下了楼,朝着紫霄观走来。 “这紫霄观看着规模不大,建设起来倒是耗费不少十日,乃是这老道看上了这绕着内城的石廊颜色,非要取山中石材来建设后殿,银钱和工料实在是花费不少。这般失心疯也就罢了,没想到半年后,又找到我师父。” 走过街口,再往前百十来步,只需横入小巷,便是紫霄观后门。 “我师父本不欲搭理他,谁知这回这老道还真是送买卖上门。原来这老道跟着石工跑了两回石料厂,又相中了如今缥云峰山脚下的紫霄观这片土地,只是他打听太晖观也打算购买这里来做田产,这日找过来便是让我师父作桥,帮他拿下这里。” “我师父因上次的买卖没挣什么大钱,想着这次也是费力不讨好,便打算推了。岂料这次,这老道十分大方,拿出十两足金馃子作定钱,不过是二三百亩林地和百来亩水田,时价林地一亩地不过百文,水田一亩贯,合计最多六七百贯,这还不是足陌钱,这老道竟应承下百两足金馃子的价码来。” “有这金子保底,不过是抢在别人前面拿下田产,又是什么难事,五天之内便把此事办成了,这次,这老道十分爽利,除了该给的四两金馃子还额外赏了一锭金馃子,有了这五个足金馃子,我师父当年也是名噪一时,这之后我们这一脉便和紫霄观结了缘,再有些田产买卖也是我们担待的多些。” “你们就没问问,为何要整出两个道场来?且不说花费多少,哪里有那么多同门安置?” 三郎也是道门弟子,这里面的门路还是清楚的,大肇朝廷用六大宗门,十八总院,共领五百八分院,这六大宗门只有传道授课之权,道众能否出家权在朝廷。中枢祠部司掌管度牒发放及道众注籍。而大肇朝廷不论年资乃是定额国中道士总额,非君王登基、大婚等国之重典特旨额外赐下度牒,或中枢因用兵、治水或治寿宫,特旨发售度牒外,只能递补。 如今大肇持牒道士总额止九万六千张度牒,阙一补一,若无度牒则不能受戒受宝箓,不得着道服,不得聚众收徒传教,必须服丁役缴口赋纳田粮,与庶民无异。 而增设道观与道产,也需依规而行。五百八分院不得别建行院,无论增建或废弃皆须上报十八总院,非增设或废弃三大殿及供奉道众骨殖的飞仙阁,则总院核准并赞助费用,许分院开坛祈福筹款,否则必须六大宗门批准许行,至于新设或废止道观则六大宗门上报祠部司,由祠部司专员或劄子到地方衙门,一同会审决定与否。 如此,这道人来此建设观宇,招收道众岂能恣意任性。 “听我师父说起这紫霄观,”这老倌儿拿手指了指这道观后门,说道, “这处紫霄观竣工,也是算了好时辰才告天地、三清及众仙门的,那场黄箓醮可是四方神仙都派遣了门人来,虽然扶摇子老神仙未能亲身前来,但是他座下大弟子,如今集真观掌教玉清真人可是来了,说来也是有意思,咱这丹阳府诸多道场,要么是清虚宫总领,要么是京城上清宫所领,但是这紫霄宫却是西昆仑集真观所领,咱们虽然不懂,但是这些年清虚宫、太晖观的道士们可没少唠叨此事。” “这紫霄观大致有多少人?怎么还要两处道场?” 几个人并不进去,按着道门条规,三郎乃是集真观弟子,柳瑒与三娘是宗放门人,入了同门地界,应当拜山通名,不可隐匿踪迹。因此三人只是沿着后巷看了看,便往巷里而行,打算穿行至城墙边,再往北向内城过去。 “这老道设立两处道场,并非是住不下,便是现在,郎君进去瞧瞧,里面也没几个人,” 这老倌儿狡黠一笑, “这话也是问到我了,除我之外还真没人知道,只是说来话长,只怕把这事儿说清楚了,耽误其他事儿,” “耽误不了事儿,咱们是说到哪算哪,走到哪也算哪,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今日说不完,明日还用得到你,一码算一码,用你多少时候算你多少银钱,咱们两不耽误。” 柳瑒年长的这两岁,全在人情世故上,这一番话,蒿老实脸都笑抽抽了。 “当年,那老道建立别院,说是看中那处别院刚好处于那采石场的矿脉上,地下的石质不输于兕溪中的文石,那兕溪乃是君王赐名,其中美石不许士庶取用,而此处道院则在所属山林中勘得石脉,此石发掘出来便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这老倌儿神神秘秘的小声说道,哪怕是这午后闷热难耐,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也不敢大声把这秘密吐露出来。 “石头而已,能值多少钱?” “郎君,您是看不上这等微末生意的,但是若论赚钱,上等石材所获便是玉石也怕是比不上?” “这话有些言过其实?” “郎君,便是十车上等石材却是还不及您随身玉佩的一截,但盖不住量大啊,且销路稳定,且咱们丹阳府北去有漕运,东出有海贸,便是翻山越岭往京城去也是供不应求啊!” 这老小子不愧是资深牙人,拿眼睛略微一瞟,便知道柳瑒腰间两侧及前左侧这几个玉佩价值不菲,也大致猜出这郎君并非大肇或者并非常居大肇的贵人,大肇本地贵人要么是张扬的怕人看不见,非把金银美玉戴在头面上,无论男女皆是如此,要么是低调到极致,非在细节处下手,哪怕一身衣物,一把折扇或者一方绣帕也要识货之人才能知道价值,而似这郎君这般,遮遮掩掩还非要在人前晃悠的,绝非当地人的讲究。 这老倌儿的话,柳瑒其实深以为然,因为中山柳氏最赚钱的营生并非金银宝器,乃是对内贩马,对外贩盐铁,越是这等大宗生意,银钱才能连绵不绝,积贮成仓。 “原来如此!” “若只是如此,咱说话也不必如此谨慎,也绝说不上是一等一的隐秘事!” “嗯?” 三人一听,转瞬便明白了,毕竟开矿采石乃是浩大工程,日常所用石工绝非少数,加之采买石炭铁扦也不会量少,然后成材发售,转运交通,其间又要过手多少人?哪里是能隐藏起来的。 “当地传言,乃是那老道贪图便宜,非要将紫霄观建立在废墟之上,其实乃是大凶之地,果然开观之后,便有邪魔妖祟作乱,那老道活着的时候还能震慑住,等那老道登仙之后,这后面的主持道行不够,便被折腾的不得不搬到山下紫霄观去,城里面的莫说居士信众不敢去,便是正经道士也没几个敢常住的。” 听闻这话,三个人打死都不信。实在是天大笑话,什么妖魔鬼怪敢在道观里面折腾?道士们本来就是清净修行,若真是碰上不怕死的邪祟,这不是送上门的功德吗?紫霄观拿不下,难道十八总院,六大宗门的高道们都是白给的? 想当年一只祸害山林,伤及人命的大虫都能请动三郎他们的师父玉清真人走一遭,更何况自家门内师兄弟们的家务。 “真相呢?” 三郎也不废话。 “啊,嘿嘿。” 这老倌儿本来是想拿这精怪故事吸引几个少年,没想到三人压根儿不信这一套。这还让他有些吃不准了,这个岁数对这故事不感兴趣,要么是压根儿不信志怪的,要么是见多识广的,若是后者,老倌儿冷不丁瞅着三郎如炬的目光,还有些发怯。 柳瑒看他踌躇,以为这老儿是无利不起早,便顺手摘下一块玉佩塞他手里。 “咱只要听真事儿,莫拿这等市井糊弄人的玩意儿出来。” 老倌儿使劲攥了攥手里的玉佩,却一把又还了回去。 “郎君误会了,咱可不是拿捏这问几位讨好处,实在是要想想下面的话怎么说,这么珍贵的宝贝,放老儿手里那是折我的寿,还是那句话,咋有什么说什么,绝不敢拿捏几位。” 第61章 鱼跳处浪痕匀碎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便是说这等活到这个岁数,还敢在外面折腾的,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所谓聪明并非鸿儒智囊不可,知进退,明深浅,不轻看任何人,不轻视任何事,明哲保身便是大智慧。 这老倌儿眼里若是把三个少年真当黄口小儿,便是扯天扯地也无所谓,可一旦他把眼前人视作成年人,说起话来便要斟酌了。 “拿着,我可以不给,你却不能不要。” 这话斩钉截铁,老倌儿没了退路,到这时候才有些后悔,难怪元三儿这般仔细交待,这三个少年郎还真不是没事儿找乐子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老倌儿只怕现在再后悔,明个儿这把老骨头在哪还真说不定了。 莫说他后悔,三郎也后悔,还是城府浅,问了一句话把这老儿吓住了。看来自己火候还差得远呢。 “老爷子,说多少怎么说,反正也是我们三个听着,咱们也不是丹阳府的人,也不能就在这一个地方待着,等我们再转回来这里,指不定该你徒弟带着我们走一圈了。” 三娘冷不丁说了一句。 蒿老实听了这话,才小心翼翼地把玉佩塞到袖子里,瞻前顾后是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咱们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天塌地陷,蝼蚁也不见得不能活。 “咱这后面的话,可是有些不恭维,若是脏了几位耳音,几位可不能难为我。” 边走边说,前面便是城墙,又是一个十字街口,几个人向西北转了过去,如此便是迎着日头了,幸好两边有些行道树,斑斑驳驳的遮掩着骄阳,还有些许微风拂过,到少了些闷热之感。 “其实哪有什么邪祟,乃是这紫虚观不得已罢了,” 几个人只管在绿荫处走,尽量避开日头。 “那老道置办了山下道场没几年便闭关了,后来我师父身子也不中用了,熬了些时日便走了,前后脚便听说那老道也登仙了,然后便是他的师弟来接管主持。” 这老倌儿再说起话来,认真了许多。 “说是他的师弟,其实年龄与我差不多,这人接任以来,丹阳城便发生许多变故。” “具体说说日子,要不咱们听得有些接不住。” “这是老儿我说顺口了,大约庆康年间,那时候士学士便调回了朝廷,当时咱也在万民伞上具了名,在城南长亭,咱们丹阳府上万老少来送士学士,士学士的车驾还经停紫霄观,那里还有士学士的题壁哩,哪怕是日后,咱们也把这里护住了,没让外人糟蹋了。” 虽然已经过去七八年了,这老儿提起士学士依旧深情款款,眼神似乎穿透了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时刻。三人虽然与士学士素未谋面,可是士学士的盛名早已享誉天下,只是未想到,这么一个市侩的牙人此时此刻提起士学士也是饱含深情厚谊,无丝毫作伪,实在是让人唏嘘,如此人物,竟不能为朝廷所用,非士学士之不幸,乃是大肇之大不幸。 尤其是大綦与大晟多次延揽士学士,皆为其所拒,听父亲说,佳士非忠顽于君,实忠诚于家邦也,忠顽一人不过是子孝其父,妻爱其夫而已,忠诚于家国,则怀民济世,不慕虚名,仁也,尚德无私,惟精惟诚,道矣。 “士学士入朝不久,咱还想着天下人该享福了,哪知道便是那老道说的物极必反一般,莫说大肇,便是咱这丹阳府也是风雨飘摇起来,如今这局面已经是日积月累的了,” 这老倌儿有些话实在是不敢说的太透, “只说这紫霄观在福昌县地界,而山下石矿却在寿安县地界,这老道实在有些像那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说是两边受气,也有轻重缓急之别。左边这位其实并不妨碍紫霄观继续采矿发财,只是彼此间算得清楚些,这石材只要出了道观山门,便只能走左边这位指定的调子,否则便是一斤石料也别想走得出应天府,而所谓指定便是把石材发价、运价、税钱、牙钱都算清楚,彼此交个底。” 这老倌儿知晓元三儿背后是谁,更知晓其上面是谁,因此这话说起来,多少是夹杂水分的。 “而右边这位,看着城外的买卖当然眼馋,便拿城内的道产来胁迫这主持,只说拿一百贯宝钱投在城内紫霄观整修上,便要作股,每年要紫霄观从石材赚来的钱中拿出五成给他。那边不过是一起做买卖,多赚走两成利润,这边直接是明抢了!” 如果事实如此,这右判着实有些强取豪夺了。 “毕竟是清虚门下的道院,右边这位也只能让下面搞些下三滥手段,折腾于这道人,才不过半年功夫,这城内的紫霄观便没了兴旺。” 这老倌儿索性把许多腌臜事说了出来。 “这福昌县真是个混世魔王,头一遭,是找紫霄观作白事道场,结果拿狗肉荤酒灌倒了跟班儿的小道士,然后使坏把死人尸首搬出野地让野狗啃了,然后报官称是紫霄观道人破了戒,才诈了尸,还伤了苦主,结果这两个道士挨了板子,还被夺了度牒,发配充军;” “然后就在这紫霄观山门对面开了间庵酒店,作皮肉生意,还把这断帐浑水货穿了道袍接客,还造谣说是紫霄观的产业,皮肉钱都是交到三清殿内作香火,客人们来此便是积德。惹得这清虚观道人前去理论,还被。。。还被。。。” “如何了?” 面对三个少年,他这老脸也一红。 “还被老鸨子拿了马桶装了荤腥物泼了。” “作孽啊!” 三娘听了这话,脸都臊红了。 两个男儿也是面红耳赤,真个是无耻之尤啊,这般糟践修真之人,便是大罗金仙也非气得三昧真火发出来。 “后来呢!” “这道人也是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便在山门前用宝剑割喉自尽了,死前还高喊,弟子受了污秽,不敢辱及师门,便是死了也不可将这脏身子抬进观去。” 三人闻言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个干净人死的如此窝囊。 “那紫霄观主持,便与众弟子抬着尸身,到福昌县告状,结果被那衙役打将出来,再想往府里告状,才走到南门口,便被福昌县给锁拿了去,还是左判出面才把人保了出来,可惜这主持和三个徒弟进去时好人模样,出来皆是遍体鳞伤,一个徒儿还被打得疯疯癫癫,到如今都没好利索。” 简直匪夷所思,三个世家子弟,达官贵人哪里遇到过如此不公之事,听着老儿讲来只觉得荒谬。 “后来呢?” “后来便是这主持一把火就在紫霄观三清殿前焚化了徒儿尸身,抱着骨灰坛子,与其余弟子便迁居山下紫霄观,如今城内紫霄观的道人并非是山下紫霄观的弟子,乃是太晖观代管。” “这便完了?” “还能怎样呢?听说这紫虚观还每年支付给太晖观八百贯代管钱,至于这钱去了哪里,谁又说得清?” 不是说大肇是太平盛世,如今太后仁厚,天子明慧,众贤辅政,国泰民安吗?这等凶蛮之事就在应天府发生,就在东京城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怎么听这老儿说起,无奈之余更多的是司空见惯呢。 “这等事如何不一路告上去?” 三娘忿忿难耐,尤其是听闻那道人宁死不甘受辱,更有物伤其类之感。 “告哪里去?京城吗?若是庆康年间,还是承青天作启封府尹,只怕早就去了。可惜,连承青天都被发落到南疆去了,咱们还能找谁,还敢找谁?” 说到此处,这老儿也有些义愤填膺,最后也是唏嘘的说道, “如今,咱们丹阳城百姓便把这城内紫霄观称为怨台,山下紫霄观称为哀居。紫霄观道人从此绝不踏半步入右城。” 几个人走了一会儿,都没说话,神色都有些郁郁。 “老翁,这些事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冷不丁,三郎问了句。 “这便是为何我说,这丹阳城也没几个比我知道前后之事,” 老倌儿说到此处,又有了几分神采。 “不瞒几位,自从我师父殁了身子,我便接受了他老人家的人脉关系,许多零碎活计我都交给了几个学徒,也是盼着他们成器。许多大脉络,必须自己掌握,并非是咱们藏着掖着,实在是没几十年功夫,拿不住事儿。如今,咱不敢说拿了多少高门大院的买卖,但是这是豪门显贵的管事们和姨奶奶、掌事的婆子们的置业买卖,咱还真是掌握不少。” “哦,有如此人脉,怎么还人前人后的忙活?自己置办些产业,当撒手掌柜的多好?” 柳瑒问道。 “这话是折煞小人了,咱有几斤几两是拎得清的,咱们往来的说的直白些也就是贵人家里面的豪奴近婢,再怎么显摆,也就是个下人,便是这等人在小人面前都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若是真让小老儿我站在贵人面前,只怕人家动动手指头,便能把我这一把老骨头碾碎了。” 这蒿老实揣摩着,认真说道。 “这一两年里,咱们外城出类拔萃的便是东城智家兄弟,也算是为我们这些贫苦人争了口气,只盼着智家步步高升,咱们跟着沾些福气就算圆满了。” 在他们这些底层人眼里,能靠得住的贵人便是从市井间发迹的智家兄弟,便如军队中,行伍里面值得士卒追随的也是中下层的都头、虞候、一众提辖军佐,譬如三郎的叔父宗二先生若非少年从军,发于行伍,如何有许多豪杰追随,北面武人第一的秋帅若非昔日替兄顶罪,发配边关,以罪徒之身再发迹于战场,才为北面无数英雄争相报效。 何也?无非同病相怜,同类相惜罢了。 “按说这些豪门管事的都是主家信任之人,如何敢把这些阴私事拿出来说?” “这些管事的自然是不会轻易提及自家主人阴私事,可若是别人的呢?这些名门望族看似和和睦睦的,其实并非铁板一块,私下里都是恨不得对方遭雷劈的货色。” “比如是哪个找来没主的尸首来诬陷紫霄观,又是谁找来暗寮子作贱人家道人,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底下人传来传去,自然有人喝多了酒,吃醉了心,把这些事抖了出来。” “这么说,老翁对这些管事儿的也下了不少心思。” “咱做这行的,这便是应当应尽的手艺。” 三郎闻言点了点头,突然用手一指面前这宅院,问道, “那劳烦老翁把这宅院主人的故事给咱说道说道!” 这老倌儿一看这家门户,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就是那巡检使落跑的管事宅院吗?昨日便听闻寿安县潜伏此处拿人,结果被这人跑了,最后还惹得那巡检使与福昌县到府里闹了一场,只是左右判皆不在府内,此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蒿老实便是当初给那管事找宅院的牙人,本以为今日元三儿让人找到了他便是询问此事,他还腹稿了半天准备了许多借口把自己摘干净,岂料,元三儿找他来只是陪几个儿郎东逛西逛,这才让他稍稍安心。原来,隔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也是刚才把话说得太满,连别人的阴私事都知根知底,这到了自己身上怎么推脱的了。 三个人倒不担心此老儿逃走或者报官,除非这老儿得了失心疯,自己作死。 这蒿老实当然不会自己作死,话都说到这了,他若是还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只怕明日最好的结果也是在寿安县里问话了。 “几位郎君,想要问些什么?” “你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就不想问问我们为什么要问?” 柳瑒看这老儿是个聪明人,否则便是问完了话,也要辛苦他跟着他们去个别的地方待段儿时间。 “咱作牙人的,本分就是被人问,就比如您几位买宅子,咱只关心您看上哪处宅子,至于为啥买,咱凭啥想知道。” 柳瑒点点头。 “你就说说你对那管事知道多少,咱们再考虑问你些啥。” 三人并不停留在街面上,也不贸然再进入现场,而是在附近找了间茶铺,找了个清净地方坐下了。等那茶博士招待上了茶水及茶点,才继续话题。 三郎看着三娘用细笔在图册上勾勒了此处地形地貌,只这绘制舆图的本事,便不差于军中斥候。他点了点头,如今看来,这管事的置办这两处宅舍也算处心积虑了。 这管事对外宣称居住的宅子普普通通,而其后墙那处看似寻常房舍,才是精华所在,这间房舍出去,往东北百十来步便是端礼门,往西北则是鼓楼,鼓楼面前便是连接内外城门的官道,往右转便是安嘉门往内城去,转左手则是通往外城的鼎明门。这般的交通便利,难怪能从师兄手中逃脱。 这老儿喝了几盏茶继续说道。 “说起这管事儿的,本来并无太多印象,但是现在想来却是有些不妥当的地方,这些单独放在那里不觉得,若是凑在一起就有些别扭了。” “说说看。” “此人乃是巡检使的外院管事,但是说话语气总是有些客套,这客套里面透着疏远。咱本来以为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底下人,但是我后来给他送房契,听他与那巡检使说话也是如此,当时就觉得奇怪,事后也没多想。” “怎么奇怪?” “此人称呼巡检使为主使,这哪里是家人的称呼,比咱称呼几位郎君还疏远,按说他们是远亲,便是东陆也不该如此称呼?” 三郎几人点了点头,为何他们三个来追查,便是因为他们皆是东陆人,但凡有些破绽都能察觉。以三郎家里为例,虽然原籍京兆,毕竟在东陆生长起来,老家人们也是东陆居多,称呼父亲多是先生,跟前儿的管事则称大郎或者阿郎的,称呼自己则是三郎君,哪里会用官职称呼自家人。 第62章 长路有云翘前迹 “再有,就是此人说单独置办宅院乃是因为他那浑家体弱多病,住在主家多有不便,只是他这浑家还真没什么人见过,我还是办完契约交办事务时,见过两次,也都没照见当面。” “既没有当面见过,有甚么古怪??” “之前咱没有细琢磨,这两日再回想起来,恐怕两次见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虽然一次是远远地背面,另一次是咂摸眼的侧面,放在一起比较,虽然身高体型差不多少,但绝非同一人。” “这时候怎么这么肯定?” “郎君,咱那浑家便是个作媒人的,咱也跟着她见多了各色人物,若说别人都是见得模样,咱大多看到的都是小姐姑娘们的背面侧影,毕竟是要避嫌的,所以在这体态上,认得比别人准得多。若非说哪里不同,咱说不出来,但就是感觉上不同。” 这老儿看三人半信半疑,便用手虚指三娘。 “比如这位小姐儿,若是只看面貌往那些俊俏小子堆儿里放进去,咱是分别来不,可是只要走在咱面前,再怎么遮掩也藏不住姑娘身段。” 三娘闻言略微一惊,她这番装扮是花了心思的,此时毕竟还年幼,身子未发,如此扮相一般人绝分辨不出男女来,她也以为这老儿没看出来,没想到体态上现了原形。 其余二人也有些意外,看来这老儿所言不虚,而这老儿也不以三娘扮相为异,富家子弟便有些什么不雅嗜好谁还管得住吗?祸害身边人总比祸害市井邻里强。 在蒿老实这些老街油子心中,好坏区别便是本钱多少,所谓良善人家便是手中无权,兜里没钱,没膀子力气的无依无靠人家。所谓作威作福还不都在权势上吗,因此这老儿对着三位儿郎从最开始毕恭毕敬的敷衍到现在克恭克顺的伺候便是如此,屈从权贵人之常性也。 “这管事可还有什么异常地方?” “容老儿再细琢磨琢磨,” 这老儿脑子在动,手里不耽误抓着各色点心果脯往嘴里送。 “再有几个地方,咱是有些印象的,若说哪里不平常,还是您几位把握,咱实在没那个玲珑心思,” 这蒿老实便将记忆中能想到的都说出来了。 这处宅院虽不大,但守着南门边上,作价百贯,房东要的是一次付清,不愿意拖延时日。这管事的乃是拿出四十贯现钱,后来用六张尺方杂赤狐裘折了剩余房价,还将双方‘契纸钱’,衙门用印的‘朱墨头子钱’都认了下来,加上‘牙钱’以及过户办理新房契的‘掘钱’这些又是下来用银馃子给付了,若非如此,蒿老实也不会找了这管事多次。 听闻此人用六张尺方杂赤狐裘折算了六十贯现钱,三郎与柳瑒有些意外,若加上契纸钱和朱墨头子钱,其实还不值六十贯,只是这等皮子便是放在东陆也能值七八十贯,更何况是内地,便是作值百贯也是有的。 这就牵出三个问题。 为何此人不将皮子发卖了或者典当了,换了现钱在付账岂不更划得来? 这宅院距离巡检使宅子并不近,为何宁可吃亏也非买此处? 没几日又能拿出银馃子,为何不拖延几日? 前后不过十日,他便亏了三四十贯,这对于他一个管事也绝非小数,便是巡检使若无其他营生,一年下来也不过三四百贯进项,上等漆工月入不过十七八贯,况且这管事说他浑家体弱多病,有这几十贯养身子不好吗? “他那宅院共用一处屋墙的房舍,是几时卖出去的?用的什么名字?” 三郎问道,这等事除了衙门,就是牙人知晓。 “这话我说出来,几位可能不相信,但老儿我这儿有这一片房舍租售底子,便是不用看俺也是装在心里面的。那处房舍最后的卖出记录都有一年了,确切的是十三个月了,卖出去后还有人租来作买卖,但是只做了半年就歇业了,自那之后即无出租也无售卖,甚至后来就没人居住,我那徒弟还曾想找房东帮他租出去,也是查访不到这人。” “就是说空置了七个月,也再无人见过房东?” “确实如此,莫看只是一间瓦房,但是却不比那宅院,这房舍乃是正对主街的,便是做个点心铺子,便是招呼这每日往内城送货的车夫运丁,也是个长久买卖。许多人找来想租买,都是因为找不到房东而作罢。” “这房东你可有详实底子?” “这一年多前的交易是我徒弟做的,后面的出租乃是房东自己做的,老房东咱认得,新房东也只有老房东和我那徒弟见过,底子我徒弟那里有,可后来按着记录去找,却查无此人,可知当时没有留下真名字。” “老房东呢?” “那户人家原是兄弟二人,长兄继承田宅,他拿了现钱在城里做买卖,因为长兄病故,只留了寡嫂和一对儿儿女,他那寡嫂怕娘家和亡夫本家来侵占遗产,便让他们两口子和孩子搬回去,这才着急卖了这房舍。” “说起来,这管事的宅院原来房东也是要返乡,情形大致相似。” 说到这里,这老二猛一拍大腿, “见了鬼了!” “怎么?” “这两处房舍的房东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要不是这会儿放到一起问,咱都没注意到。” 前后房舍的房东都是着急返乡变卖房舍,还都是同乡之人,最后这管事的竟然是两处房舍实际主人,还借此跑了,世上哪有这么巧合之事。 看来这老儿并不知晓这两处房舍都是到了管事手里,那就是说明有人没有走牙行买卖,直接在福昌衙门改了房契。 可这人能直接修改房契,当时何必再辛辛苦苦搞个售卖流程呢? 三郎示意三娘将纸笔递给他,按着思路星星点点的记录下来。 柳瑒看三郎如坐定一般,便知他心里只怕有了计较,于是扯着蒿老实开始说些闲话,眼看着到了申时,三郎才停笔,但并不开口,而是眼神示意两人。 二人会意,毕竟这时候,小小的茶铺已经来了许多闲客,哪里是清净说话的地方。 既然要往内城去,柳瑒便吩咐蒿老实领着他们去内城,找个干干净净说话吃饭的地方,偌大城池也不是今日便能走完的。 找个清净地方吃饭,这对于蒿老实易如反掌,他也明白几个少年男女也不便去风花雪月场所,而内城毕竟聚集达官显贵,还守着衙门书院,找个舒适清雅地方并不难。 三个人跟着这老倌儿便往内城里去。 至于这管事的下落,三人看了这周边地理,便知除非这管事自己愿意出来,否则即便拉上智全宝也无从查起。虽然这厮是跑入内城,但是此人若当时便从安嘉门出去,再到鼎明门也没几步路,出了鼎明门便是海阔凭鱼跃了。 索性好好观察下内城动静,按着柳瑒的说法,这内城才是龙潭虎穴,只是隐藏的极深。 四人从端礼门进来,顺着内城内石廊往灵光门方向走,一路往书院方向来,这边是柳瑒与三娘昨日未走到的,今日便是初窥门径。 扯着闲话,由蒿老实领着来到书院南门外的长街上,这处长街向西与应天门南来的大街交汇,这归德城内城与其他城垣不同的便是,城中心不设钟鼓楼,而是一处方圆百步的广场,其中乃有池塘,这池塘用明沟暗渠与其余池塘相通,乃是内城取水之所。 这书院南街便是为明沟前后围绕,在书院南门外用暗渠引入其中,而这长街背后的明沟便成了一条分界线,再过去的一片房舍与这边呼应,穿过去同样是条长街,只是这条长街对面门户便是高墙大院,皆是富贵人家宅邸。 自书院到豪门便被三条明渠,两条长街区隔开来,只是不同于两条长街面前的明沟都有栈桥连接,唯独背后这条分界线上不设任何桥架,若是这豪门弟子要往书院来,要么依着内石廊绕行,要么走中央大街过十字街头广场绕过来,按着当地书生说法,明沟隔断铜臭气,不使清流便浊流。 只是当初良好愿望早已流于形式,如今书院南大街早已不是士学士作山长时那书卷气了,这长街面朝书院的皆是上等酒肆茶铺脚店,转进小巷则皆是小院人家,有意思的是,这后巷竟然中间用砖墙高起隔绝东西。 三个人跟着蒿老实,老远便有相熟的帮闲上来招呼,看来这老倌儿也是这里常客。 这老倌儿已经拿了柳瑒不少好处,这时候便要拿自己钱来打赏。 本来是这老倌儿好意,但是柳瑒哪里容他,早有三娘掏出三个足银馃子递给帮闲,让他尽心安排。 见了银子,就是见到了亲爹,这帮闲拿出十二份劲头来奉承,毕竟这等清素脚店四五个人的上等席面也就是十来贯的花费。 于是按着柳瑒的意思,安排二楼临街的清净雅间。 至于为何不是朝背街的雅间安排,这老倌儿踌躇了一阵子才斟酌地说道, “几位郎君,莫看这应天书院在外面有偌大名声,却绝非少年英才读书的好地方,如是寻那读书去处,这应天府最好的去处是芦海书院,我若是把这应天书院的故事说多了,只怕伤了几位读书上进的心思。” “应天书院可是士学士督办,簋夫子打下来的底子,如何不是读书好去处?” 这簋夫子便是人称学士三才之一的簋璧之,字公桓,乃是天下办学育人的闻人。此人自幼聪颖好学,七岁善属文,十三岁通五经,与辕复、岩介求学于士悦学士门下,后来三人皆成清士峻臣,而为世人称为士门三才,即天地人三才也。其两次应考,初兄病亡而居丧,后父病逝再守丧,以天命不使其考取功名,而放弃科举,返乡兴办起书院,称安定书院。 后士悦学士于应天府兴办书院,乃引荐簋璧之以布衣身份参与其中。庆康初,经士悦举荐为帅司参军事。此间撰《武学规矩》一书,提倡国家大兴武学,以抵御外部侵略。庆康新政败,士学士贬谪地方,簋璧之辞官归乡,依旧苦读勤教,并参议朝政至今。 若说士悦学士为倡言兴学第一人,这簋璧之便是将办学落到实处的先锋。 当时还在故乡办学,他便提出“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当时,大肇文学与大晟】大綦相类,鹿中殊、士悦、宗放、阳攸、梅圣臣、簋璧之等才士为了纠正太祖、太宗朝以来取士不以“体用为本”,只讲究诗词歌赋的颓靡风气,皆倡导教育革新,主张以培养通经致用的人才作为教育的根本目的。 三郎常听父亲提及诸位贤者,尤其是簋夫子,也正因为此对于应天书院心向往之,本来乃是抱着朝圣之心在此,听这老倌儿所言大感不忿。莫看三郎年幼,但是性情沉稳,也不出言驳斥,只听这老倌儿说个究竟。 宗放常将自己办学与簋夫子对比,认为自己神似而质不同,较簋夫子颇有不如。 当年,簋璧之将贯彻“明体达用”思想,渗透到教育革新之中。率先在安定书院设立经义和治事二斋,依据学生的才能、兴趣志向施教。经义主要学习六经;治事又分为治民、讲武、堰水和历算等科。凡入治事斋的学生每人选一个主科,同时加选一个副科。另外还附设小学。这种大胆尝试,即使学生能领悟圣人经典义理,又能学到实际应用的本领,胜任行政、军事、水利等专门性工作。 之后在士悦学士举荐下,又在应天府创办地方官府开设的第一所书院,这便是应天书院的由来。与此同时簋璧之大声疾呼“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广设庠序之教”,大兴地方官学,它不仅可以使人才“继踵而出”,更为重要的可以“正以民心”。 庆康新政时,宣宗采纳士悦等人建议,开天章阁,与大臣们讨论招贤纳士,振兴朝纲的良策,慨然下诏全国,督促地方兴办学校。而实施者便是簋璧之等人,短短数年安定、应天、太丘、芦海这几所他亲自监督的书院便培养诸生一千七百多名。而他督造的书院规章制度经圣批,在全国推广,可以说当今大肇府监县学皆出自其法,其门生故吏也多为地方书院山长、教授。如芦海书院便是如此。 这老倌儿自然不能如此有理有据,但是言语也是由衷称颂士悦、簋璧之等人,也正因为如此,再看现如今,更觉得唏嘘。 所谓知微而见着,这老儿便把这长街内外说个通透,着实让三郎愤懑不已。 原来之所以安排在临街雅间,乃是背街那面的阁子皆不做窗户,夏日坐在里面实在闷热憋屈。好端端为何如此,也是商家无可奈何。因为若是开设窗户,那透着窗户便是一片宅院,这些宅院一个个好似一个模子浇筑出来,皆是坐北朝南,广三十步,深六十步的院落,宅第门户进去便是左右两个耳房,左边耳房有楼梯登上阁楼,这阁楼便是落在门户上面,穿过门厅乃是小院,左右厢房连着厨房茅房,正中正房左右耳房,后墙外面便是明渠。 这老倌儿说起房舍来,还真是职业习惯,简直是如数家珍,之后面沿着那分界线明渠摆开了三四十处宅院,皆是书院地产,乃是租售给书院学生居住。 第63章 飞入丹青了无踪 “应天书院不是学生都是寄宿吗?何必在外面租买宅院?” 三郎有些不解。 “小哥儿说的是那些规规矩矩只身读书之人,这租买宅院的都是携家带口而来,如何不在外面找地方住?” “拖家带口?怎么如今学子婚配都这般早吗?” 三郎更是不解了,便如蒲扩、芦颂两位师兄,尚未科举及第哪怕都是双十年纪,也尚未婚配。学子不及第则不婚配乃是常态,科场二十七八年纪的考生,未婚之人比比皆是,否则何来榜下捉婿之俗? “郎君,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取士也不全在科场,慈圣惠政许诸京、诸府官学举荐佳士入太学,” 这老倌儿难怪能做到牙人中的魁楚,许多生意总能先人一步,便是吃透了其中脉络。 “咱这应天书院每年可举荐三十人入太学,而入太学若是升到上舍,最次也不必省试,便可在京城参加会试,而若是上舍之优等便可由朝廷授同进士出身,直接授官,良等亦可直接殿试,不必科场沉浮!” 这些三郎是知道的,太学便是士悦士学士建立起来的,当时乃是惠及百姓的善政,因为太学只招收八品以下官员及庶民子弟,为的就是拔擢人才于民间,不使豪门世家阻塞学子上进之路。而三舍之法,乃是庆康新政时,内翰阳攸上奏《议学状》提出,也是旨在促进太学生上进之心,且重注实才,兴实务,以为国家培育基层实干官员。 针对三郎所言,蒿老实摇了摇头。 “小哥儿,当年确实如此,如今太学并不许民间直接报考,皆是地方推荐,便是应天府这三十个名额,岂是寻常百姓可能名列其中的?” 吃着酒水,这老儿话更多起来。 “咱大肇每三年才开科取士一次,而应天府三年便可推荐百人入太学,咱也是听这租买宅院的学生说,每百人中得赐官者约十人,直接殿试者又有十人,直接会试的约三十人,如此,便是士绅子弟也是挤破脑袋也要抢这名额。” “而租住这些房舍的都是确定入了推荐名册的,那些有通天手段知道只要入了太学便能得到一官半职,而除了京官,地方赴任是不能携同妻子的,而京城毕竟天子脚下,太学寄宿制度严格,若是想赶着赴任前就能开枝散叶的,便只能现在与妻妾居住一起,因而拖家带口而来。” 三郎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他们就这么笃定入了太学便能授官?” “小哥儿,别的咱老儿不敢说,便是这些学生家世背景咱也从不去打听,只是你想咱这归德城三进广阔院落租金也不过二十贯,而这后面的院落租金都是按天来算,起码五百文每日,这么个小院可值十五贯一个月吗?” “既然这书院能把房租抬得这么高,必有所值!” 三郎闻言只是沉默。 “况且,这些人为何能上荐册,这迎来送往也有门道!” 老儿低下声音说道,佛若会隔墙有耳一般。 “此乃秘辛,也是书院某教授家里一管事透露,若是走科举正途也就罢了,打算走举荐太学的,入学时束修便是三百贯,然后这只是敲门砖,根据书院举荐比试成绩再分三六九等,成绩优异的书院也愿意结个善缘,成绩一般的则需要加大投注。” “如何投注?” “便是要按书院指定价格先把在小院买下来,举荐太学后,再捐赠给书院即可,咱只做过两笔这等买卖,牙钱便比我师父做那道院还多几番!便是买下这小院,每日租金也是照付!” 柳瑒听得此言,实在是佩服书院这做买卖的本事,实在是高明,忍不住问道。 “便是太学以卓异授官,能给个什么差遣?” 听了这话,老儿却有些茫然,想了半天才说话, “郎君,咱这趴在泥水里混饭吃的老汉,如何知道这里面的高低,只是听有书生大言道将来也能做个望县大令,迟早也是要开衙设府的。” 柳瑒听了只觉得牙痒痒,按着牙钱倒推这小院售价至少百贯,年租算下来百五十贯,加上敲门砖三百贯,也就是说近千贯家财,最后不过是个七八品的知县,大肇的官员这么宝贵吗? 须知大晟类似知县这等亲民官皆是浊流,如他这类高门大户出身绝不可能出任,乃是寒门役户的职司,比如柳瑒若是无须养望,这个年纪便可由郡守也就是他父亲推荐给州中正举孝廉,然后上报朝廷由大中正也就是他母舅公遣人考核,然后定品,之后授官,起步便是伴驾天子的六品郎官。 但是柳瑒这等含着金玉出生之人,哪里知道人间苦难,便是望县知县对于万千黎民也是天地鸿沟。 三郎听得这些话实在是意难平,难怪父亲要将他带到身边教养,若是将他放在这浊世,以他这面沉似水,心如烈火之人,非把这应天书院的门匾揭下来不可。 柳瑒察觉了自家兄弟情绪不对,便东拉西扯起来。 “既然皆是书院房产,怎么方才看到中间还用高墙隔开了?” 嘿嘿,老倌儿这笑声可有些猥琐了。 “这书院会做买卖,学生们也不是蠢材,这个价格租卖了,也并非没有人不肉疼,再说这偌大书院,各色学生只怕不下千人,总要找个营生把这钱从同学身上赚回来。” “只怕转租也不能回本钱?” “那是自然,因此只能做些本小利厚的买卖,” “什么买卖如此厚利,说来咱也掺一脚!” “郎君,只怕你这个年纪还是别沾这些腥臭事!” 别说柳瑒,其他二位也听明白了。 “这些人在这里开娼馆?” 三郎觉得真是开了眼界,这些国家储备人才竟成了私寮娼馆的东家,实在是丧失人伦啊! “当年还是偷偷摸摸的开,现在都是前面的东家去太学便转包给继任者,还有书院里面作中人帮衬着在衙门协调关系!” 这老倌儿一脸鄙夷, “只怕是讲学在这里面做个龟公都比教学上心!” 这老倌儿继续在三郎心头撒盐。 “之所以用高墙隔开,乃是听这里的闲汉说起,原来是有个更擅此道的学生,搞起了行会,十余个私寮院子皆平均算股,然后里面的姐儿们都提取例钱,于是便把这些院子互相打通了,还是他们出钱四面修起了围墙,是怕其余人眼红抢生意。如今便是股东去太学,也可折价卖了股本,然后这行会再拿钱出来付给书院了账!” 三个少年确实惊呆了,三娘更是面色绯红,一脸怒色。 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基层官员啊! 老倌儿继续说,三人只是听,实在不想说话,三郎只是喝酒,想揍人。 “听说他们已经嫌地方狭小,要扩充地方,而书院舍不得这摇钱树,便正在于明渠那边谈价钱,准备把对面那些宅院全拿下来,而明渠对面的宅院皆是高门大户的产业,这是人家不看重钱财,只让书院拿举荐名额来换,两边正在扯皮,咱们这些牙人便是眼馋,也知道其中利害,都是躲得远远的看神仙们过招。” 最后阴恻恻的用几乎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听说这几日书院与大户们已经商量出办法,准备了一笔不菲财货,准备交给右判去京城活动,多增加些推荐名额,据说这笔钱都想了个好名字,唤作‘进学纲’!” 真是天大的笑话,准备用来行贿,归根结底是为了开娼馆的,竟无耻的用进学之名。 三娘也没胃口吃东西,虽然不是大肇人,毕竟也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哪里听得这些龌龊事,便扭过头看向窗外,看着对面的书院更觉得反胃,索性就看向街面。 剩下三个也只是喝着闷酒,大口吃肉,好似嚼的小人骨血般。 “咦?” 三娘不知看到什么, “郎君,你且看看这个。” 她没忘了自己现在身份,还是拿捏着叫唤柳瑒。 顺着三娘所指看过去,柳瑒也咦了一声。 这下子,三郎也急忙凑了过去。 “怎么了?” 柳瑒抬颔示意,三郎看过去,只看街对面有六七个人正信步往西面走去, “这几个人你们认识?” “昨日我们绕城时,便遇到这伙人。” 三郎抿了抿嘴,只是如此不至于让二人生疑。 “是遇到了两次!” “一次是巳正两刻,在鼓楼附近,他们往南边去,另一次是申时三刻,在赤阳门附近,自东向西而行。” 三娘补充道。 “嗯?” 这就有意思了,巳正两刻到申时三刻,差不多三个时辰,若是鼓楼附近吃午饭,下午在赤阳门碰到也算合理。但按他们的走向和时间,更似从鼓楼往南出朱雀门,再向东,在城外绕行又从赤阳门进城,更为合理,几个汉子就这么枯走一路是做什么呢? 三郎又看了片刻,却是察觉不对。 “这中间的黑大个中年人,乃是个做官的,只怕官位不低!”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三娘瞅了半天也没下这样的决断。 三郎侧身瞥了一眼还在喝酒的蒿老实,探到他二人近前说道, “你们不是大肇人自然看不出来,你们且看左右两个汉子,总是不经意距离他二尺左右间距,便是那书生模样的与这人说话,也是压后半步。” “这许是大户人家?” 三郎摇了摇头, “非也,这几个人乃是日常习惯了,大肇官员与大綦类似皆裹幞头,只是大肇幞头乃是硬质乌纱做成,而且高阶文官常服所用幞头皆用双长翅,地方六品与京官帽翅尺余,三品及两府重臣翅长二尺余,此人身边伴当分明是日常习惯了避开碰触其长翅,才是如此做派。” “这么说其人还真是个做官的?” 三郎点点头, “叫上蒿老实,咱们跟上去,他认路。” 既然有了决断,立刻行动起来。 柳瑒掏出两个金馃子, “蒿老实,跟咱办件事,这是赏你的,忙完这遭你再踏实喝酒!” 两个金馃子到手,老倌儿眼睛都亮了,急忙站起身来,便跟着三人往外走。 下得楼来,自然有帮闲和店家上来招呼,柳瑒也不废话,撇下银钱边往外走,老倌儿则拉着店掌柜,毕竟这么多银钱,剩下来也够再吃上几桌。 三人也不废话,上了街面,只看那六人已经走到他们这边来,往街口去了。三娘看酒店门口售卖有蜜糖裹了鲜果子做的水晶葫芦,于是拿了几根分给两人,毕竟三个儿郎边走边吃,跟在后面才不会生疑。 几个人便远远跟在后面,前面那几个到了广场,绕过池塘往西南方向走去。 柳瑒知道那边便是大石廊瓦子所在,那边乃是人流聚集地方,即便是下午炎热时分,也是人头攒动,可是要跟紧了。 那老倌儿看出来这三个儿郎是盯上了前面那几个人物。 “郎君,不必跟的这么紧,那‘恨地’外面人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来来回回只有两三条路,只需看他们从哪里进去,再看大概走向,便知道能从哪里出来。” “这么大个勾栏场子,只有这么几条路?” “确实如此,这勾栏也是有些人设计的,看似四通八达,其实都是盘肠路,非要把许多勾栏走遍了,才又走到了回头路,而这瓦子都是朝向丹枫馆的,外面都是硬墙,哪能如栅栏那般轻易进出。” 四个人跟了进去,哪顾得上看周边这花团锦簇,百工献技,眼睛紧紧瞄着那几个人。 “若是信我老儿,跟着我走,咱们能在前面等着他们出来,少走许多冤枉路。” 这老倌儿便似暗穴中的灰鼠,带着他们走高下低,穿台过户,便在一处骆驼圈子旁等着,果然老远便看见这几个人朝这边转了过来,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柳瑒这才问道, “老倌儿,你说此处是‘恨地’,这是什么隐语么?” “哪里是什么隐语,乃是紫霄观道士对这内城的描述,咱们觉得妥当,才传开了。” “哦,具体说说,怎么个说法?” 那几个人还离得远,索性聊聊闲天。 “这内城以丹枫馆为腹心,合着大石廊瓦子,称为恨地,说是这便是乐极生悲之所在,看着都是找乐子的,只是又横生多少是非来?便是这扑买博彩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如何不是恨地?” 老倌儿情绪似乎也被勾了起来,恨恨说道。 “那府衙若是士学士这等青天坐衙,自然是神仙乐土,只是这才过去几年,如今便成了‘贪地’,但凡想身上干净点儿的都愿意在此坐衙办公,只怕被贪婪风气迷了心窍;” “而这应天书院乃是士学士与一众贤士心血,不也沦落如此?哪里还有什么书卷气,只有痴迷酒色的污秽气,这便是‘痴地’;” “还有那些达官显贵的居所,看似一团和气,个个好似道德君子,哪个不是脏心烂肺,把这清明世界搞得乌烟瘴气,这便是‘嗔地’;” “总结起来,这紫霄观道人送给这内城八个字,” “哪八个字?” “贪嗔痴恨人间地狱!” “好个人间地狱!” “还有咱外城人常说的俗话,也是应景。” “说来听听。” “只说内城中人最勤快之事便是上缥云峰问道长们几时下雨,若是知晓近期有雨讯,则都赶回来拿水瓮储水。” “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雨水下来,几处水混在一起,只觉得一股腥骚气,哪里喝得下去!” 三娘闻言,也是啐了一口。 三郎与柳瑒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缓过神,再看那几人。 “要遭!” 三郎轻声喝道,原来那几个人竟是在这附近取了骡马,这时候牵着骡马往外走,如此便是打算出城了。再问蒿老实要去租骡马,才知道这瓦子里并无车马行,这几个人牵得骡马显然是寄放此处的。 看来这几个人也是有些防备,在这里换乘骡马,打了跟踪之人一个措手不及。而这里又是靠近安嘉门,便是三郎他们找来骡马,这些人也出了鼎明门了。 果然,三郎他们找来了骡马出得城来,官道上也只能远远看到一串烟尘。 第64章 只拟上楼寻嘉信 “郎。。。郎君,” 这老倌儿哪里是会骑乘之人,颠了百十来步就受不住了。 “咱。。。咱们,还跟。。。跟吗?” 柳瑒看向三郎,三郎摇了摇头,这个时辰,如此远都能看得烟尘滚滚,这么追上去,一路坦途根本掩藏不了行迹,此人若真是在任官员,更是自找麻烦。 “跟谁?咱们几个不就是出城看景吗?” 柳瑒明白了三郎的意思,一把拉住了蒿老实的骡子。 “沿着这条路走,左右是哪?” 只要不去追就成,能动嘴的事儿就千万别动步子。蒿老实一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莫看不过是知天命的岁数,只是干牙人的,早就是冷酒合着热汗把身子熬坏了。 “沿着这边南去,大概是往西边蓼谷县去,若是去东边不必从鼎明门走,沿着南门大街,出朱雀门才是坦途。” “外城南面就不能找个地方住吗?” 鼎明门至朱雀门这段外城墙南面,他们几个都没走过,因此才有此一问。 “郎君,你们有所不知,这南面但凡是个清白人,都不会去住的。” “这话怎么说?” 这老倌儿用手遥遥指向南面那一片层峦叠嶂,说道, “郎君,那里便是尨山,东京那边称北尨山,确是在咱们丹阳城南面,这里几千年来便是宇朝帝陵和无数王公大臣、世家大族陪葬的坟茔,从山里一路往北皆是如此。” 他又用手指向城墙, “沿着这城墙直到朱雀门,隔出来的便是先前提到的,宇朝紫微城达官显贵居住的南内城,” 说到这里用手虚划了一个大圈, “这些地方自从隔开城外,便一直是片废墟,尤其是南面靠近原来城墙夹角的,乃是宇朝内乱时,乱军屠杀内城的万人坑,因此这里就彻底荒废了,加上往南就是尨山,于是就成了好大的坟圈子。” 老倌儿用手自上而下划过。 “如今从尨山深处直到这里,上面是帝王将相,中间是王公贵族,山下是名门望族,然后是咱老百姓的葬地,越往北身份越贱。挨着城墙这一片就是乱坟岗子,埋葬的大多是路倒饿殍,那些无主的,遭了瘟疫的还有官府杀了头的,都埋在这里。便是有几个活人也能去的地方,也是官府建的漏泽园和道观办的义庄,还有道观赞助的化人场,除了几十个作阴事的,在没人敢在这里过夜的。” 三人听了点点头,细想也确实如此,这些人应是去蓼谷县了,这么跟过去有些唐突了,智家二嫂嫂不就是蓼谷县人士吗?且先打听清楚了,总不能碰上任何不合情理的,都一股脑跟上去,万一耽误正事,那才是得不偿失。 几个人便骑着骡子回程,看着时辰,三个人便让蒿老实先回去,这两日随传随到,跟前伺候,柳瑒又打了赏,这老儿迈开步子,这股轻盈劲儿可比骑骡子还爽快,毕竟陪了三个儿郎大半天,光是赏钱就是一个月的正常挑费。 “二郎,似你这般花钱,咱们的盘缠能撑多久?” 三郎是个仔细人,同是世家子,三郎日常用度只怕还不如大户人家的豪奴。 “咱这可不是乱花钱,似这等市井人物,狡猾的紧,若只是拿智二哥的名头也只是吓住他乖乖听你调度,但若想他把肚子里的私密玩意儿掏出来,非真金白银不可。” 柳瑒对这等跑江湖的,还是能把住脉的。 “再说,咱们吃穿用度如今都是智家哥哥管着,咱们自己带着的,还有仝三叔给装着的,虽然金银用了小半,但是美玉华璋,真珠奇香都收着呢,这些才是大头,索性半卖半送给智家大哥,也足够开支。” “我看你不如去做个豪商,哪里有读书人的做派!” 三娘看他一副市侩嘴脸,由不得开口取笑他。 “你以为我没想过?只是我可不想第一笔买卖就是买副好拐杖!” “为何要做拐杖买卖?” “因为我爹爹说了,若是我敢去行商,便打断了我的腿。” 三个人便是二人斗嘴,三郎只管听着,一起往城东边走来,若是没有正事,还是走在寿安县内更安心些。 此时已经是酉时,承明楼那边的飨宴才是方兴未艾,按着约定,三人并不去承明楼,而是沿着南门大街东侧往智家外城宅子而去,只是走到街口便向东转了进去。 莫看智家宅子在寿安县内,只怕前前后后也有眼睛盯着,三人还是谨慎些好,毕竟与智家兄弟相识和熟识还是有差别的,更何况昨晚的行刺之事还没个结果,但好在除了风鸣、芦颂已经暴露于外,他们几个还是半隐半现的。 如今这个局面,他们不知敌人是谁,敌人也不知他们底细,或许中间还有第三、第四伙人,如此局面谁先蹦到台前,谁就是众矢之的。 无论如何智全宝既然与东判做了一路人,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势把这里的水搅浑,如此一来,使团即便经过此处,朝廷只怕也会催着他们赶路。确保使团平安进京,便是三郎他们的首务。 三个人东拐西拐,来到一处店面,看见店面插着如意幡儿,便从店面走过,又转了两个弯儿,便来到寿安县衙门后院角门,这里乃是个藏头断尾的巷子,县衙乃是南北三进院落,只是后衙后面增建了院落,如此才将原来道路阻断了,衙门东面乃是县学,大考之年是用作考场的,因此除了正门也只与县衙前堂院子有侧门。剩余地方都是房舍屋墙,这后巷既无死角,也无树木,外城房屋都是平常人家,住的逼仄,也藏不下外人。 衙门角门按着约定敲了几下,开门之人便是元二儿。 “元二哥,怎么是你在这边,承明楼那里走得开吗?” 那边筵席乃是全套的伏羊宴,午时开宴六巡酒,未时作茶会,申时再品香赏画,酉时乃进酥酪饮子,再开晚宴六巡酒,折腾到戌时才算尽兴,这个时辰正是酒兴时分,若非大事元二儿不会离开智家兄弟左右。 三个人因此虽然一怔,也是急忙进去。等元二儿紧紧掩住了门才说话。 “有二爷和芦、风二位郎君吩咐,咱这才过来,等会儿得了您几位的准信儿,我再过去那边。” 寿安县衙其实距离承明楼并不远,从衙门前门出去,拐个街角就是。饶是如此,让元二儿过来交通消息也不寻常。 元二儿前面引路。走的是后院靠着围墙的廊道,穿过月门,乃是后堂与二堂之间的夹道,这夹道若是往右手边走,便是连着二堂的门厅,他们往左手边来乃是一间书办作业休息用的隔间,虽然不大,三四个人挤挤还是坐得下的。 只是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他们再进来却是挤匝的紧。 “六郎?” 屋内昏暗,但是这两个乃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三郎即便是从炎阳而入昏沉,也立刻认出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三郎一惊, “什么消息送过来了?” 元二儿和六郎都从承明楼跑了过来,看来有重大突发事情。 “兄长,仝三郎、十一郎和鬼瞳,各送了一封密信过来,” 六郎见了自家兄长急忙开口,方才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儿了,若不是几个兄长交待他听元二儿安排,早就跑出去找三郎了。 见六郎就要从怀中取出密函,元二儿急忙退了出去, “你们说话,我在外面盯着,” 元二儿掩上了门,三娘透着门缝看,见元二儿退到了门厅边上,身子就站在这隔间视野之内,却紧紧朝着月门方向保持警戒。 三娘脸冲外,斜站在门扇后面,柳瑒取了火折子点亮屋内油灯,而三郎拉着六郎坐在隔间正中书案旁边,再让他取出密函。 三封密函,一人一封,都是用他们约定的六壬密语写的,外人看着三封信是各说各话,其实翻译过来却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先按送来顺序排列,再说什么人送过来的?送信人怎么安排的?咱们人都看了吗?” 三郎打开时候发觉这信没有拆开痕迹,于是把心中疑问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六郎排了顺序,乃是仝三郎、鬼瞳最后是仝十一郎,然后才说道。 “第一封信是午正三四刻之间送来,然后是申时二三刻,最后一封是酉时初到的,送信人都是仝氏道上伙计,送信时还与咱们通报了绰号暗记,我也都回了,好让他们回去交差。” 六郎看兄长又将密函内容拆解一遍,便停了嘴,跟着帮忙,等这边确认无误,才交给柳瑒誊抄,再让柳瑒边誊抄边核对。 “风、芦二位兄长怎么没看密函?” “密函的事儿,我通报给他们了,二位兄长的意思是那边人多眼杂,且他们也喝了酒水,为了避免误判和走漏消息,便让我来兄长你们汇合之地,等你们拿主意!” 三郎点了点头,转身对柳瑒说道, “二郎,内容一致吗?” “内容一致无误,他们各送一封来就是怕有人中途拦截,按信上内容,乃是‘使团现身,多人在追查。二更前,往下游接住十一郎。三郎与鬼瞳夜探,或明日还。’” 三郎几人交换眼神,果然是大消息。 仝三郎与鬼瞳去夜探,却让仝十一郎回来,可见还有详细消息回来,而且今夜必定存在危险,也是让自己幼弟回来避祸。 现在快到酉正,所谓下游便是智家庄院再往下游过去的地界,从应天府到庄子里再换船下去,最快也需大半个时辰,二更前便是一更末,也就是戌亥交时,其实时间并不宽裕。 “六郎,你这便回去,见得几位兄长,无论如何今夜都赶回庄子去,有智二哥在,总有办法出城,” 三郎示意柳瑒和三娘即刻将一切文字都付之一炬,自己打开房门,与六郎走了出去。 元二儿见他二人出来,迎了上来。 “元二哥,麻烦你安排快马,我们三个要赶回庄子,你也和咱走一趟,回去还有许多事要麻烦哥哥,酒楼那边我兄弟会赶过去。” “当不得郎君如此,小的这便去安排,咱们还是从后门走,咱们这边宅子就有马匹,算不得良马,也比骡马好用,” “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过去那边,兄长你们路上当心。” 六郎跟个小牛犊子似的,虽是童子,说话办事倒是让人放心。 四个人,元二儿配了六匹马,就怕再遇上难测之事。万幸,一路平顺,紧赶慢赶,到了庄子也是戌正三刻。 元二儿也来不及入内禀告二位夫人,便安排了一艘乌蓬快船,只他们四个,备下兵刃箭矢顺流而下。 行了数里,便是又一处河汊交汇处,往北便是丹溪干流,另有一条涓流往西北去,乃是之流。虽然支流走不得大船,但他们也不能笃定十一郎从何处来,便在这里靠着芦苇荡停了船,也不举火,就在黑暗中等着。 万幸有柳瑒带着药香,三娘也有随身膏药,药香香味并不突出,却能驱赶蚊虫毒物,再涂抹了药膏,更是没有蚊虫靠近了。 没有芦颂的百宝箱,实难准确把握时间,虽然朗月当空,也不能精准知道时辰,都只看着船舱内这点药香火头推算,估摸着戌正三刻,这蛙鸣虫噪的夏夜便有了一丝波动。 远处先传来的是梆子声,乃是竹筒敲击之声,然后才隐隐有艘小舟飘来。 几个人都各安其位,紧紧盯着来船。 梆子空洞之声传来,并无节奏变化,就是这么单调的敲击着。 眼看着越来越近,但是小舟之上毫无生气。 三郎阻止其他人上前,自己右手持短刃,左手持火折子走了出来,先是点燃了桅杆上斜插的火炬,然后拿起火炬有序挥动起来,这乃是仝三叔交给他们的仝家海上交通信号的法子,日用号旗,夜用火炬,能做简单通信之用。 比如此时,三郎便是传递一个‘仝’字。 “小心!” 三娘眼尖,虽然不如鬼瞳,但刺奸的修炼法门也比寻常人敏锐。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看一瞬间,三郎便被击中头部。 “三郎!” 柳瑒抽出宝剑,不顾一切窜了出去,赶紧将三郎一把拉入怀中,元二儿也操着木板掩护三娘跑了出来。 “没事,” 听了三郎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大家才冷静下来。 “是泥块!” 三郎抹了头上被击中地方。 “十一郎,出来!” 确定无恙,三郎站起身来向空无一人的来舟喊道。 “三郎,这次你可是输我一个回合!” 猛然,就在船艄,水中一个身影蹿了上来。 只看这赤膊精壮汉子,就这么一个鹘起鹘落, 便稳稳站在船头,定睛再看他的面容,分明还是个孩童,这除了仝十一郎还能是谁? 这时几个人才放下心来,三娘是递给三郎巾帕擦去污渍,看着十一郎也伸手,便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嗔怪道, “什么时候,还来胡闹?” 柳瑒则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没了仝三哥管着,你这胡闹性子又翻出来了!” 只有元二儿也拿着巾帕走上来递给十一郎,再回去船舱找干净衣物。 “哪里是胡闹哩,咱这是水面上走江湖的手段,否则若有闪失,小爷的命有个闪失多不爽利,咱还等着再长几年好吃花酒呢!” 十一郎擦拭着健壮身子,虽然下摆还顺腿淌下水渍,他也不以为意,莫说这盛夏的寻常河流,便是冷冬时节的大海他也是下得水的,这都是仝霁云拿着鞭子硬生生揍出来的本事。 “咱们就藏在船下,上面有船板挡着还能换气,你们瞅水里是混沌一团,咱看你们是清清白白,便是打不过,往水下一钻,就咱这水性,再上来便是半里地外了。不必躲在船舱里周全?” 陆有陆道,水有水情。 这水面上的手段,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如十一郎,许多本事都是仝家兄弟父子用血肉熬出来的。 第65章 把人心事分明说 收拾了一会儿,边将十一郎的小船系在船后,十一郎与元二儿做起了船工,边往上游来,边说话。已经是深夜,这里周边半个人影也无,几个人说话也不用避着谁,当着元二儿许多事也是但说无妨的。 “怎么不一起回来,咱们商量好了,再去探查?” 柳瑒觉得仅仝三郎与鬼瞳两个,有些托大,毕竟昨夜那伙贼人中是有好射手的。 “我三哥他们等不及,再说,依着白日里我们探得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大麻烦。他们前去只是因为距离有些远,一来一回,事情就耽搁了。” 三郎闻言,眉头稍蹙, “具体说说。” “三郎,你让我们带上昨夜那伙贼人所用箭簇,果然用上了。我们问了几个倒卖兵械的商人,其中一家认出来是他经手的东西,尤其是这几只箭羽,虽然不是雕翎,但也是拿十八个月大的天鹅翎子做的,因此记得清楚。” “买家是谁?” 既然记得货,必然记得买主,这些人是做刀口舔血生意,只做老主顾,生人也都是老主顾带来的,断没有记不住的道理。 “这话也就我们仝家能问出实底来,敢在我们面前装傻充愣,咱们只需断了货源就能把他饿死,因此,咱都没细问,这商人便上杆子的把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 十一郎的毛病就是好大喜功,善大言,这性子也是被一众兄姊们惯出来的,若是三郎敢在家里这么说话,父亲早就让他去龙湫上游面壁思过了。 “他记得那买主,也是常客,只是以前大多采买海货和香料,便是兵械也都是买来作看家护院和保纲护镖的,从来没花过重金购买这等硬弓良矢的,因此他当时还多问了两句,才知道是帮着应天府内贵人们采买的。” “做海货贸易的?” 三郎略作思忖,隐隐便将此人与那逃走的管事串联起来。 “那跑掉的管事不就帮着巡检使打理海货铺子吗?” 柳瑒也想到这点,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如此来看,这群杀手便是那管事派遣来的,想到此处几人不禁吸口凉气。 能驱动十数个好手来取智全宝等人性命,便是右判也不见得能做如此狠厉手段,这管事何德何能驱动此事? “这些兵械何时卖出去的?” 三娘问道。 “五日前!” 这个消息很关键,五日前他们还在高州呢,可见此人采办兵械并非为了他们,难道是一开始就是冲着智全宝去的? 元二儿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三郎摇了摇头,若是为了杀智全宝,他们便不会从西昆仑召集弓手,毕竟智全宝乃是西昆路集真观门人,京兆府的武人们不会为了几个钱,就与集真观为敌,须知西府上下军中民间习武者或多或少都与清虚宗有关联,拿钱办事也不能不顾门户关系。 联系到这管事潜伏于此,又豢养杀手,还采买兵械,所图绝不是智全宝。莫看应天府市井中都把智全宝看做顶天立地的台面人物,但说实话,在大格局中,智全宝还真算不上一号人物,实在不值得如此刻意针对。 “说说使团的事。” “使团的消息也是从这里引发出来的。这商人说了这些话,便嘟囔了许多话,其中说到,本以为之前几次买卖算是在应天府有了些人脉,岂料这次卖了海货,准备采买些山货奇珍,却一个个的都没回音,否则按着行程,他们几个这会儿已经在海上了。说到这里,又是恭维我们几个,说也是因祸得福遇到我们几个贵人,还得了我三哥的准信,许他往咱们岛上直接拿货。” “莫非这山货奇珍里面有些奥妙?” 柳瑒问道。 “嘿嘿,要不说咱们几个一样聪明呢!” 看着十一郎这副模样,柳瑒真想一巴掌抽过去,谁和你一样聪明?你这愣小子有你三哥一半儿的稳当劲儿,仝三叔都能烧香感谢祖宗显灵了。 “这里面有一种特产,只在蓼阳和蓼谷有量产,他是常做蓼谷这边生意的,唤作蓼胶的?” “蓼胶?” “这蓼胶乃是这两地特产,便是中间还有地方生产,也是唤作蓼胶的,”这话是元二儿在说。 “因此这个蓼字乃是地名,不是原料,”十一郎强过话来。 “乃是取这些地方用山中草药喂养出来的黑驴子皮,熬制而成,其中还因为调配药方不同,药效大不相同。” 十一郎说道。 “这蓼胶多用于滋阴补阳,血虚者最为适宜,妇女老人多用此,各朝宫廷以及文武大臣也多采买。” 元二儿从旁补充,十一郎继续说道。 “正是如此,尤其是许多海上汉子,到头来,骨头都被海水沁透了,若无这等大补之物,怕是连路都走不了,因此此物不愁销路,只缺上品。岂料这次来,竟说有大买主一口价吃下了上千斤好胶,他这手里还是因为老主顾,人家还给他留了些。” “数千斤?此物作价几何?” 高州富贵人家都是用虎骨合酒或者直接用鹿血的,还有海东狻参,柳瑒对这蓼胶并不了解。倒让十一郎洋洋得意,心想还有你柳二郎不知道的玩意儿?话音里也透着炫耀, “咱那小舟里,就装了几片,这胶一片也就二两左右,一两蓼胶一两银,因此能一口气吃下上千斤,也算是出手阔绰了。” “按常理,这等土货生意,即便有这样的莽撞人闯进来,卖家也不会搭理,实在是坏了规矩。这贸易里面没有牙行参与?” “怎么没参与,听这商人说起,他也责备这蓼谷县坏了规矩,但却也没埋怨牙人和坐商,乃是当地官府做中人,有朝廷官员领着几个东边蛮子来,私下里也说了,这些蛮子买了回去自己用,也不是常来常往,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又谈了一个好价钱,才不得已发了货。” 原来如此,大肇官员帮几个蛮子拉生意,除非这些蛮子是东丹使臣,否则这些文官哪里能低下身子干这等事,也正因为是使团的东丹显贵,才能拿出这笔巨资采买此物,恐怕也是拿回去讨绮里太后欢心的,也是因此才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看来十有八九是使团!” 十一郎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物件,扔给三郎, “十分确定,必是东丹使团无疑了。” 三郎打开来看,原来是一柄长五寸,厚五分的羊脂玉雕琢的玉匕,上面錾金,匕鞘也是金镶玉的,玉匕手柄乃是韵味十足的琢磨成狼头,这等材料和工艺非大玉工不可为,样式则是东丹贵族常用的,看来必是东丹御制器物。 “那蛮子没多少现银,都是用这等美玉折价的,算起来这坐商又赚了一笔,这玩意儿便是便宜卖给这商人的,算是做些补偿。” 柳瑒拿过来仔细把玩一番, “这等上好玉料和大工,在高州也能作价百万钱,只能是东丹贵人或者部落大人所用,刀体没有任何徽记,必是东丹朝廷御制赐下来的。” 总算是有了确实消息。 三郎心底却有根心弦被扯动。 蓼谷? 今天才发觉几个可疑之人去了蓼谷,现在又发觉使团也与这地方有关,难不成有人走在了自己前面? “密函里说,还有人在查询使团,你们怎么知晓得?可发现了具体人吗?” “我们问了许多行商,至少三个人告诉我们,这五日来,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打听消息,都是问路上可曾遇到朝廷大股队伍,或者是有无看到许多东丹蛮子,有一个常作山中土药山货买卖的,遇到询问之人最多,说五日之内,毫不相连的三拨人都来问过。” “他如何知道这些人毫不相连?” “因为他每每告诉后来者,已经有人来问过这些事,而这后来之人,也如我们一样,反而仔细询问起是什么人来打听此事。” “你们问出来这些人有什么特征吗?” “这三拨人都是由熟识的商人领来的,第一拨一人,问的最详细,来来回回绕着打听,好似衙门中人,看说话方式最似衙门里面的押司节级,软硬兼施的手段,定是个审案老手;第二拨三人,问的最精准,这脚商提到路过哪些地方,这几个人都拿话来印证,这脚商提起前面来问话之人,这三人问了才几句话,似乎已经知道那人身份,便匆匆走了;前日来的第三拨,是两个人,问的最全面,甚至问到了各地特产,听闻已经有两拨人来问过,也把这些人曾问过的话听了一遍,也是这二人说话态度最和善,还留下利市作谢,十分讲规矩,但即便如此,也隐隐的透着官威。” “其中一人可是高大黑面中年人?” “正是,你怎么知道?” 三郎与柳瑒、三娘心情瞬间激荡起来,果然这伙人去蓼谷县是别有目的,此目的竟与自己一样,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三娘只是大街上的一瞥,就抓住了一伙人的痕迹。 “元二哥,咱们抓紧回去,蓼谷县咱们是非去不可了。” 几个人回到庄子,刚刚迈入小院的内堂,便看到智全宝、风鸣与元三儿已经等着了,看来已经回来了一阵子,在元三儿的伺候下,智全宝与风鸣这酒劲儿已经消去大半,这会儿三个人正坐在一起喝饮子,还煮着汤水等着他们。 “都回来了?先喝点热汤再说话。”智全宝的酒量比风鸣好,清鹏师兄莫看平常是个沉稳性子,唯一嗜好就是贪杯,这酒胆比智全宝还大。因此,这会儿斜靠在座椅上,双眼竟还有些失神。 汤水乃是薄荷、木通、香薷与连翘熬制,加了蜜糖,既醒酒清神,又清热解暑,汤色黛紫清透,香气清新,口味清爽怡人。三娘尤为喜爱,因她闺名便是紫薷,自幼喜爱紫色,尤爱香薷味道,因此多喝了两小盏。 这时候,一众人都缓过劲儿了,若无这盅神仙汤,只怕赶路的因出汗虚了肾水,喝酒的因痴醉而伤了肝元,下了水的也难免侵入寒气,伤了筋骨。 三郎将事情略略说了,才问起智金宝、芦颂与六郎下落。 听元三儿说了今日筵席上面的人物事情,才知道又是一番波折。 原来今日这筵席做东的是营丘衙内,但是会钞的却是那敬玉博,而芦颂相熟的除了智金宝兄弟,加上莱观,就这么五个人,但是来相陪与筵的却是宾客盈盈。 这筵席摆设在承明楼后楼顶层大开间中,中间天井白日用素纱罩上,夜晚再打开,白日里是纱罩上绣着的飞天神仙、婀娜仙女交相辉映,夜晚乃是八角支棱起长幢,上缀彩灯,乃与天上明月繁星相映成趣。 筵席分作南北两席,各是全套伏羊宴,只这花销便不下百贯,所用美酒也是闻名遐迩的珍酿,从午至戌,所用女乐及诸音色也分做三班,便是酒食茶水排设也使用了府中的四司六局,餐具具用京兆百工银器,茶器皆是黑釉建盏,酒器则取浮玉青瓷,只看这些便是百宝陈设,千金豪奢。这么一场宴席怕是一千贯也包不住。 北席乃是贵客高坐,上首是营丘栿居中,芦颂坐在他的右手,莱观沾了芦颂的光,挨着芦颂坐下,下首便是智家兄弟和两个相熟士绅豪商,对面是敬玉博为先,挨着的也是士绅豪商,下首居中乃是寿安县知县,左右便是县尉、主簿。 南席则是陪客居多,上下首分别是营丘栿的同胞兄弟与寿安县县丞,左右有巡检使、押衙等人,其余也是非富即贵。 至于元三儿与营丘栿的伴当做了北席席纠,风鸣乃是扮作的下人,因此也作了席纠,带着六郎盯着席面和后厨。 上首营丘栿今日心情大好,明面上乃是招待芦颂与地方上认识,暗地里便是这几日来连连让右判吃瘪,听智全宝说起不仅是惊跑了西边巡检使的管事,昨夜还灭了其爪牙,今早便撺掇父亲借此问责地方,如今这巡检使停职待勘,厢军都指挥使锁营整军,便是父亲也直接去了驻泊禁军大营督促整备,外城五门镇兵都头除了鼎明门、朱雀门之西门本来都是左判委任,今日便将鼎明门、朱雀西门都头也停职了,连带着端礼门镇兵都头及镇兵也都轮换了,如此一来,应天府城内,右判一党只能龟缩福昌县衙与内城中了。 这右判吃了如此大亏,却因为手脚被拿住短处,也一时不能发作,方才传来消息此人带着亲随出了曛风门,往北去了,只怕是往西北的宅院小住去了。 因此,这时候营丘栿分外得意,对于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自己也频频举杯向贺于芦颂、智家兄弟。 上午大家还能矜持,下午又是雅事居多,皆以营丘栿、敬玉博、芦颂等文士为主,到了晚宴便不拘俗礼,除了应几个陪酒录事所请,做了几首青词,文酒令方罢,武酒令才让人放纵起来。 元三儿也脱去上衣露出一身纹绣与敬玉博的伴当做起角抵相扑之戏,再有几个录事轻纱薄缕的环抱一起,由智全宝一只手托了起来,这便是所谓担玉幢,不仅能托的起来,还能左右交换,上下翻腾,不使一人跌落,双臂翻飞时,自己还要旋转身子作舞,这番举重若轻才是好本领。 寻常能托起两三人做戏已经是高手,智全宝这是托起五个人,依旧毫不费力,一番胡旋舞下来,头脑清醒,步履轻盈,真是巨灵神转世,赤脚仙临凡一般。 于是众人便将阿谀赞美之词一股脑放在智全宝身上,莫看智全宝醉卧美人膝,头脑还是清爽的,反倒是营丘栿拉着自家亲兄弟,揽着智全宝与芦颂一起和舞,丝毫不以智全宝为部下。 第66章 百尺楼看波光溢 当时便有好事之人提起当年智全宝打虎之事,聊着聊着,不知哪个吃酒醉了的提起了那松二郎来。顿时,营丘栿便上来了脾气,他那兄弟也摔了杯子,大骂这逃走的松二郎败坏智全宝名声。说起来这智全宝乃是营丘家的福星,昔日打虎时,那知县便是左判的门生,将这张虎皮上贡朝廷,得了朝廷嘉奖,加上素来官声良好,便右迁大府作佐贰官,左判也因此从地方调任进京,然后才调任至应天府做了通判,后来又是智全宝打赢了擂台,不仅是给左判赢来一笔横财,更是让他这外来户牢牢掌握住半壁应天府。 且不说营丘家两位衙内本来就与智家兄弟素来交好,便是这些善缘,智全宝也是左判手底下名列前茅的体己人。因此说到这件烦恼事,营丘栿比智全宝更加义愤填膺。 “只可惜智二哥打下的那只大虫,皮子已经献入大内,否则非要拿出来,堵住这等小人的嘴,臊臊那些吹阴风贼子的面皮!” “大郎君折煞小人,那大虫乃是恩师拿下的,那松二郎说咱的话虽然难听,但咱也不敢居这打虎之功!” “这是什么话?玉清真人乃是二郎恩师,好似亲父子一般,父子二人打虎还分个高下吗?再说,那日也是玉清真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盛赞二郎这只身斗虎的本事,难不成二郎被虎抓伤还有假?咱们蓼谷县志、寿安县志、应天府志都是言之凿凿的,还能有假?” 这营丘栿的亲兄弟营丘檩涨红着脸,更是言辞激烈,这时风鸣才知道,那日擂台赛要上去助阵的便是这位郎君。 他这一席话,更是激起酒席间府县一众官吏相和,这载入地方志的名人逸事皆是地方政绩体现,即便当时自己不是在任官员,也是与有荣焉,岂能容他人置喙。 如此看来,营丘家没有一个憨直人,就这么几句话便让大伙儿同仇敌忾,总之智全宝乃是咱们应天府的骄傲,某些人为了私利不惜拿乡人开刀,这便是数典忘祖不顾乡谊,这种话早晚会传到邻近府监,甚至是传至京城。 莫要小看这等传言,若是抨击地方官员不顾乡谊为害乡里,这可是比贪赃枉法得罪过还大,贪赃枉法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但若是前者,便是朝廷也视此人没了良心,少了底线,一辈子也与中枢无缘了。 敬玉博也明白了二位营丘衙内的用意,越是聪明人越愿意与聪明人结交,当时便说道, “咱们何不找来一副上好虎皮就放在东门大官人药铺正堂,看看谁还敢来捋虎须!” 这句话真把营丘栿说的心痒痒。 真若办成此事不就是等于实实在在搧右判的脸面?! 敬玉博身旁那商人急忙站起身来, “这事就交给小的,小的认得做这山货奇珍买卖的,前些日子便听闻他手里有上好大虫皮子,明日我便去寻他,只是还请哪位郎君赏脸,帮衬小的来掌掌眼?” 还真是瞌睡了便有枕头,哪有这么巧的事。 可见是这敬玉博揣摩着心思来恭维营丘栿,难怪此人与营丘栿相识不久,便能如故人般出入营丘宅邸,果然官宦弟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人精。 只是筵席终了,这几个文人还要一起文会,拉着芦颂一起去了,智全宝本来也打算陪着,却被撵了回来,说了明日才是智二哥的戏台子,今日好生回去歇息,最后还是让六郎陪着过去。 他们才按着六郎通传的消息往回赶,智金宝酒劲发了,有嫂子接进后宅歇着了,他们三个便在这里等着。 柳瑒听智全宝被营丘栿劝回来,便把其中意思说开, “这是营丘大衙内看重师兄,若是师兄跟在身边,明日去寻那虎皮,若是相中了如何做?若是当时花钱买下了就送给兄长,那便是上赐下,乃是把兄长你视作了属下,若是买回来再约定日子亲自送到师兄家中,这便是朋友相赠,乃是将兄长视作平等相交的知心人。可见,这营丘大衙内是把兄长看做亲厚的朋友对待啊!” 听了这席话,智全宝与风鸣才明白过来,这等心思非柳氏、宗氏、营丘氏这等高门大户才能彼此知晓心意,哪怕如风鸣这等世代耕读文武全才之家也难以看透其中人情世故。 筵席的话头告一段落,幸亏智全宝、风鸣与元三儿都赶了回来,否则明日人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三郎让十一郎将他们今日发现做了陈述,又把自己的判断也提了出来。 听闻这些事都汇集到了蓼谷县,这个自己的老家和丈人家所在地方,智全宝神色凝重。此地虽然是他们兄弟祖宗坟茔所在,但除了坟前扫迹甚少回去,便是娘家叔叔也是派人过来。 原因其实也是简单,便是现任蓼谷知县总是首鼠两端于两判之间,而县丞、县尉则附尾于右判,虽然不至于当面为难智家兄弟,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智家兄弟也少来走动,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而他丈人家双亲早就过了身,这媳妇的叔父也是当地有头有脸人物,安居乡下也算是怡然自得,县衙也不去招惹,而且此人不只是‘田主’还是‘胶户’中的魁首,也曾任当地‘胶行’行老,年限届满,前岁才退下来,即便如此也是良田百顷,家私巨万,只是蓼胶生意,智家兄弟经营药铺虽也涉猎,但毕竟不是大宗买卖。 因此三郎提起这茬,智全宝也只能领着大伙儿去找此人了解详情。至于蓼谷县地理。智全宝自然是熟识的,若是再与丈人家里一起参详,上千人的队伍无论如何也能找出来。 虽然已是夜半三更,智全宝还是往后宅去寻夫人。几个人还说着话,谁想一炷香不到功夫,智二哥的夫人步金莲在智全宝陪着竟款款而来,脸上也只挂了淡妆,用团扇半遮了面容,裙带生风而来,走的还比智全宝快上几分,可见是这少妇自己急着过来的。 虽然已经嫁为人妻,但还是天性烂漫的本质,再加上智全宝的宠爱,智家上下的荣养,这一对凤眼总是闪烁风华,比如此时,听闻众人要去蓼谷县办事,便即刻收拾了过来,而智全宝也不以为意。须知,大肇不比大綦那般妇人如男儿一般能自立门户,大肇已经是讲究妇女大防,否则慈圣太后又岂会让凰后称帝独美在前? 因此众人见到智家二嫂进来,即便收拾仪容,起来拜见,这步金莲也没寻常妇人那么多转折,只问了需她配合之事,最后还叮嘱智全宝拂晓便派人先行告知叔父,也好让家里有些准备,留下智全宝与诸人说话,便风风火火的拉着三娘出去了,这便是要去做回家省亲准备了。 直到最后,智全宝索性与风鸣挤在一处过夜,原来那智家二嫂早就打算拉着三娘陪她,智全宝对于步金莲是实实在在的宠爱,一来是他兄长也是这副模样,二郎是有样学样,二来,这两位金莲当初还未过门便帮着智家逃过一场无妄之灾,成婚之后不仅内宅安靖,兄弟二人在外事业也风生水起,综合起来,兄弟二人更是对自己妻子宠爱有加,因此不似其他豪商,莫说纳妾,便是舞姬乐班也不曾教养一个,也算是丹阳城妇人有口皆碑,男人们皆暗自取笑的典故。 虽然只是借返乡省亲名义,也不能做的过于单薄露出破绽,于是佛晓便派了元二儿和步金莲带过来的老家人回去报信准备,一个是往智家老宅子去,告知族人智二郎回来祭拜祖宗,一个是往步家田主宅子,告知侄女婿夫妻回来探望,来的匆忙也让这田主不避客套,只在家等着便可。 然后智全宝根据昨夜的商议开始布置,至于回乡应有之物,那都是库房里搬来便是。早上,得到信儿的大嫂也出来帮忙,看智全宝还带着一群师兄弟同去,便也不开口多问,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确实有智家主母的风采。 于是智全宝等人骑着骡马,其中智全宝、风鸣、元三儿骑马,其余人用骡子,还有三匹马也是牵着走,这是专门做替换之用的,元三儿骑马是作往来消息传递的,风鸣则取了白蜡长杆子作骑乘护卫。 智家二嫂及侍女保姆分乘了两辆厢车,后面还跟着四辆车,都是祭祖与省亲所需,还有慰问乡党的土货,另有四五个庄客骑着骡子跟着,浩浩荡荡便往蓼谷县去了。 路过丹阳城时,不知为何,三郎总觉得心里发慌,这还是从云湫启程后的头一遭,看出三郎有些魂不守舍,风鸣跨马过来说话。 智全宝本来是策马在前,也放缓了步伐,于是智全宝、三郎、风鸣、柳瑒四人并辔而行,仝十一郎反而放开速度,跑到前面去了。 “六师兄,咱们全都撒了出去,不会给对方露出破绽?” 三郎只是感觉不好,却也没个具体思路,只能想到哪说哪。 “若说前些日子,咱当着自家弟兄面也不怕被说胆子怯了,却是不敢如此轻易离开府城,”智全宝绝非没脑子的莽撞人。 “如今左判牢牢掌握了厢军,这又去拿捏住了驻泊禁军,内外城九座城门,咱们也拿下了六座。若是耽误几日或许那右判再掀什么风浪,如今只怕他也躲进外宅筹画去了,正方便咱们做事。” 智全宝当着几个自己人的面,也没遮掩自己的小心思。 “咱们若是能确保东丹使团平安进京,这便是大功一件,并非咱阿附权贵,实在是若让这右判得了势只怕是应天府百姓都没了活路。左判爱财也是在商贾士绅上找手段,便是官员的禄田,只要是左判名下的也绝无侵占平民百姓的道理,只看着寿安县与太丘县就比那福昌县、蓼谷县要安泰的多。” “咱家说白了就是苦命人出身,便是学了一身功夫,攒下这般家底,若是换个黑了心的县令,还不是任人揉捏。如今能和自己兄弟做下此事,总是多些保家护院的底气!” 莫说风鸣,便是三郎也十分理解六师兄的心思。 大肇开国底子不比大綦、大晟,因为大綦的开国天子乃是宇朝帝室外戚,而大晟的谋国班底便是以前朝太师等一应士族合谋,因此这两朝能开朝建国也是十分倚重这些世家大族。而大肇太祖不过是前朝禁军统帅出身,靠着与许多军头结义,又得底层文吏支持,才能独霸一方,因此虽然占据的乃是前朝精华所在,但是两千年传承下来的百十余家世家大族,要么北上投靠大綦,要么随宇朝西迁,更多的皆东去牢牢占据大晟朝野,但凡有留在大肇的也不过是分支小宗。 正如这应天府尨山一般,世代贵戚祖宗坟茔大多在此,然而应天府内早已换了人家,之所以仍香火不断,也是诸国士族纷纷在此兴建祭坛,四时祭奠。 大肇这等士人结构自然不能依靠世家大族,于是便将前朝建立的官吏考核制度,转变为面向所有读书人的科举制度,以此提拔官员。如此有利有弊,其利在于官员大多出自民间,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官员建立起一个上下通畅的行政体系,下情可上达,上谕能下行。然而其弊也在于此,因为出身民间居多,因此官员升迁更依赖于上司及中枢赏识,更需借力于同门、同科,彼此通过师门及科第结合成紧密团体,哪怕是想为民做事,致力于国富民强的官员们也不得不结合成紧密团体,这便是帝王最为忌惮的结党。 比如庆康新政的失败,便是旧党趁着宣宗病重的反扑,随着慈圣太后年迈,昔日本是朦胧的党争,如今反而更加具象,从朝廷到地方早已是党派林立,便如这应天府所谓左右判对立,也是派系斗争而已。 这些话,很多是父亲教导,还有几位师兄辩论时,三郎听到后自悟,按着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是远超同龄人,认知所有限,但也明白无论自己认不认同应天府官场现状,为了完成父亲交付之事,他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无论如何,他们只能选择与左判合作,所谓两者相害取其轻,便是如此。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到了蓼谷县地界,也不往县城去,直接向步金莲娘家而去。这步氏田主也是世代蓼谷县人,太宗时便是贩养驴骡的,因用驴骡支应辎重报效军前,才积攒了些余财,然后置办田产,兴建庄院,虽然三代以来也没出个读书当官的,但是这田主另辟蹊径,不仅团结乡里,还尽力扶持步姓族人,类似步金莲这样的养在家中也有好几个,如今嫁出去的有智全宝这样的一方豪杰,也有县衙干吏,行商壮户,在这编县乡下也是生活的有滋有味,轻易也无猾吏敢来滋扰。 尤其是今日一睁眼,这财主就听见喜鹊枝头叫,没一会儿便有步金莲身边管事跑回来通报消息,果然是好事临门。这侄女婿如今混的更是风生水起,听闻这左判不让智全宝在县衙落职,非要安排军中,便是不让智全宝流落于俗吏之中,而是要在军职上给他谋一个正经出身。若真如此,这便宜侄女婿还真成了步家一等的善缘,本来只是叔侄关系,不能如娘家父母那般往来紧密,如今听智全宝竟主动前来,如何不抓紧准备? 吩咐下去,莫说整个庄子,便是整个乡里都动了起来。步家能从微末混到如今身家,也是有些门道的,这财主还没忘了让身边人装了一驴车应用之物送去智全宝老家里,两边都要顾及到智二郎的脸面。 第67章 谁家横笛成三弄 步田主迎进来所有人,只看一行人风尘仆仆,哪里是返乡探亲的做派,分明是行军打仗的手段。入了内宅,智全宝夫妇拜见了步田主一家人,这才大致说明来意。 于是,步金莲陪着婶娘与兄弟姐妹们退入后宅说话,也一起去准备午宴。 一行人随着智全宝跟着步家田主入了后宅正堂。 这时候,智全宝才把众人介绍给娘家叔父,当然也是只介绍了风鸣、三郎与柳瑒,至于三娘与仝十一郎还仔细叮嘱步金莲务要与旁人提及,毕竟渤海仝家子弟与大晟刺奸骨干,明面上还是莫要有太多瓜葛为好。 说了些闲话,便是聚在一起用饭。 虽然是回乡探亲,但毕竟也是心里有事放不下,智全宝便借口昨日酒喝得深了,加之明日还要祭拜先人,还是清净些好。 步田主也是修身养性的岁数,尤其是崇道讲究清修养性的,也不强求。一顿饭,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乡下人向来是重晚宴,而轻午食,以此点到即止,然后女眷们就告辞后面歇息了。 几人到了偏厅用茶,这才说起正事来。 听闻智全宝的来意,并问及今年蓼胶出货情况,倒是让步田主有些莫名其妙,急忙将负责此事的管事也是在外面作掌柜的叫来。 等着掌柜听了东家问话,也被问糊涂了。 “东主,咱们家虽然这几年蓼胶生意大不如前,可是咱们这车马货运行当说是一日千里也不过分,咱们庄子和家里面蓄养驴子骡子也有三四百头,若是和着各乡还有咱们亲眷手里面,将就千头之数,其中每年老伤病死的驴子有六十头。养作取胶的驴子也有三百余头,每年取用也有六十头。惯例作胶皮子六百斤,出鲜胶一百五十斤,其中五十斤是送应天府东门大官人药用的,还有五十斤是官卖的,只有五十斤发卖,这些只是咱们家的。” 这掌柜的对于手里面的活计十分熟悉,交待起来条理十分清楚。 “还有几个乡的胶户,由咱们来定价发卖的,往年这些也有三百斤左右。去岁咱们蓼谷县胶行八家大户合计制胶两千八百斤,这是咱们胶行的规矩,没有瞒报私下买卖的道理,毕竟衙门那边也是盯着这些契税的。如果有一次上千斤的买卖,那也绝不是一家能吃得下的,总是要咱们几个大户勾兑一番,按着规矩都要配货的,莫说如此大笔买卖,若是小户们私下里交易超过一斤的,咱们胶行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就彰显了乡下财主们的势力。 “要是被咱们发现,轻则罚没所得,抄没剩余胶片,或者加大公用比例,如草料、剥皮、熬胶费用;重则便是除名,不能交办蓼胶买卖,对于大户则把全年行役、行用摊分给他一家,也不许其余胶户再给他供驴子和鲜胶。因此若不是想倾家荡产的,哪有人敢独吞生意。” “而如今还不是蓼胶出货时节,最好的胶都是冬天里才取,这时候制作的胶才能卖个好价钱,其余都是驴子养不住了或者伤病死了才取用。如今咱们库房里存胶,去年冬胶余三斤六两,春秋胶七十五斤六两的胶,伏胶二十二斤四两。入夏以来合计发卖三十七斤八两,全县合计发卖。。。” 这掌柜说到这里,翻看胶行发下来的货册, “也不过止发卖了二百三十二斤七两,这些都是在县衙签押过了的。” 几人一听面面相觑,尤其是十一郎更是着急的便要开口,被三郎一把拉住了。 “叔父,除了这些发卖的,阖县再无出货的口子?” 智全宝也是急忙问道。 “这话也是问到我这里,我也能给二郎一个确切的说法,绝无能越过咱胶行发卖的,莫说咱们大户都派人盯着各自负责的小户,便是县衙那边也是只有咱们胶行的契约才能用印,否则没有官府签押,如何能有货出库?又有谁敢承运?一路的巡检税司又岂能过得去?这蓼胶若是少量交易也就罢了,若是真有上千斤的量出去,也是几辆大车,百十号人才运得出去。” 这步田主论起大事也是十分熟悉。 “千斤胶便是四五千斤皮子,一头大驴子出皮不过五六十斤,这便是千八百的驴子,咱家都拿不出这么多,谁又能一个人做得下来?这制胶工坊只有咱们大户手里有,所用木炭、山泉水、酒糟皆是专用,尤其是这山泉水乃是取自天台山中的墨龙潭,乃是一年四季都有人盯着的,非这里的水是熬不出好胶的。所谓经五行九制工序,还要再历七七四十九天阴阳晾制,如此才有好胶出来。因此但凡制胶绝非小户所能承担,便是咱们大户也是齐心协力、费尽心血才能成功。若不是老夫年纪大了,自家小儿还是长不大的,实在耗不住精力在这蓼胶行当上,也不会这些年把财货买卖转至其他地方,也是你们几个女婿堪用,尤其是二郎你,否则哪里来的逍遥日子。” 话到最后,这老田主也没忘了恭维智全宝一番。 “这么说来,这段期间压根儿不可能出这么多货,便是想出也没有存货?” “正是,” 这掌柜说道自己专业,便十分主动, “非但咱们没有存货,便是蓼阳县那边也没存货,若论品质咱们蓼谷县当是头筹,但是这个季节哪里有好胶?这时候正是内行不会拿货,外行也问者寥寥时候,而外行便是拿货,也断不会拿这么大的量。” “若有疑问,咱们可以去大户们的货栈中,盘一盘现货,如此一目了然,绝无侥幸之理。” 这掌柜的胸有成竹。 即便如此,也还是要查上一查,于是风鸣与三娘随着掌柜去查个究竟。若真如此,恐怕事情更加诡异了。 “十一郎,且把那日你们问话情形再详细说说!” 等智全宝送那田主往后面休息后,三郎才来问话。 “绝无虚言,我等问到的便是这话,还见那人拿出玉匕来,若非如此咱们又岂会把这玉匕买了回来,让大家一起辨认?” “若是这笔所谓的交易不存在,那这玉匕的出现就奇妙了!” 柳瑒思前想后,摸着还没长出胡须的下巴,突然灵光一现说道。 三郎本来已经隐隐的觉得不对劲,听了这话,更加不安起来,正要说话,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元家兄弟二人。 智全宝几人站起身来迎,兄弟二人连忙作礼。 说起来,智家与元家这四个人还真是关系微妙而又厚重,智家兄弟从未将此二人当做下人,每每见到他俩都是当做亲兄弟一般,而这兄弟俩却从未在智家兄弟面前失礼,总是将自己视作智家鹰犬,尤其是元三儿宁可流连瓦子勾栏间作市井闲汉们的头领,也从不在智二郎这里索要个敞亮身份。 智二郎也是洒脱之人,由着二人性子,但是自己也依旧以兄弟待之。此时,还要拉着二人进来饮茶歇息,但这兄弟俩一刻不歇便有要情通报。 先说话的自然是元二儿,原来他除了去老家乡里安排飨亲祭祖事务,还打听外人往来消息。因为智家与元家都是蓼谷县城东边城厢出身,乡党族人多在县城里面讨生活,许多都是作亭馆、客店牙人的,还有就是店户的。 如今乃是酷夏,并非是行商进学的好时节,加之又是编县,只需打听短租之人,当下便有了消息。只是元二儿按着三娘他们统计方法这么一罗列,便发现有些诡异之处,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二郎,几位郎君。咱这一上午确实打听了些消息,只是事情着实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又有超出预期之事? 几个人静静等着下文。 “消息打听的很顺利,确实有六个外地人短租此地,外貌形容确实无误,六个人租住了个小院,还租了六头骡子,衣食住用都是用宝钱付账,那黑脸中年汉子说是账房,但是举手投足颇有贵气。而这几人那房东说了,一大早就往山里去了。” 话说到这里,元二儿略作思忖,然后按着轻重缓急说道, “只是并非只这几个人短租于此,从五月下旬,陆续有三四伙人到县里找地方居住,探明的除了方才那几个。还有一伙人,约七八个,为首的是二男一女,” 元二儿顿了一下, “二郎,听咱们乡党描述,我觉得这几个便是松二郎一伙!” 智全宝闻言一怔,然后才怒火中烧, “这几个狗男女,逃了这许久,竟然敢在此现身?” 话到这里,自己又是一怔,怒火化作了疑问,满腹狐疑的看向元二儿,元二儿明白智全宝的意思,也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也觉得奇怪,这几人自擂台赛后边杳无踪迹,如何会此时现身,而且在哪里现身不好,偏偏跑到蓼谷县来?即便咱们现在离得远,这消息早晚也会传出来,如此明目张胆,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人呢?” “数日前,这伙人便分散离开,租住的院子没有退租,但是并未有人返回,我让咱们家里人去盯着了,怕打草惊蛇,咱没进去,这就过来见你,看你拿个主意!” 智全宝相信元二儿的本事,以他的性子若是没有把握不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元二儿可是见识过这些人手段的,哪怕是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人描述,也能笃定个八九不离十,那问题就在于,如今是否为了这几个鸟人耽误功夫? 见智全宝侧着身思索,元二儿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说者无心,咱却觉得有些古怪,也拿出来给诸位参详” 元二儿接过柳瑒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说道, “咱们乡党中几个作牙人的,在这个月初就得到县衙的吩咐,须仔细盯紧往来投宿及租买房屋之人,无论男女都需报之衙门。” “这些房舍务本来都是要去衙门缴纳契钱的,有甚奇怪?” “若是如此便罢了,这衙门是让牙人和房东将这些人日常动向都盯着,报告衙门?” 智全宝也是衙门中人,听这话就觉得不对, “若是这等坐探事务,衙门自有衙役,衙役身边还有帮闲,便是县城内也有里长、耆老、更夫、丁壮们可用,本就不缺人手,何须牙人们帮衬做这事?” “因为吩咐做这事的本不是衙门正务,乃是管着房舍务的押司吩咐下来的,这押司也就指挥的动这些牙人,如何能用三班衙役做事?” 一个押司做这等事作甚? 未想到只是搂草打兔子的无心之举,竟打听出如此许多怪事。 元二儿话说完了,不等几人思考,便看元三儿已经是急不可待的要一吐为快了。 “三儿,别着急,慢慢说” 智全宝也知道元三儿看着玩世不恭,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其实是个做人办事极为扎实的,看他这副模样,便知道又有了意外发生,只是元三儿往城里通报消息,按现在形势,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二郎,咱往城里还了马,就打算去左判府里报送消息,岂料县衙里便传来那边消息,” 元三儿顾不上递过来的茶水,继续说道, “营丘家二位衙内没在城里,寅时便往山里去了,咱家大郎、芦家郎君也都一同前往,” “进山了?这是为何?” “那敬衙内带着的商人说是将这虎皮就这么取了来,实在是少了趣味,不如他摆下‘登寅宴’,取个好彩头来办一场文会,营丘衙内也深以为然,更有好事的秀才便建议将这文会就摆在二郎昔日打虎的地方,也算相得益彰,更显得师出有名。” “于是,几位衙内和咱们家的郎君便被怂恿着,专门赶在寅时寅正出了城,一起往山里去了。” 几人闻言皆蹙眉发愁,这些文人的酸气起来,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这么一窝蜂的跑了,实在是太轻率了。 “一群文人,用谁保着去了?” 智全宝急忙问道, “驻泊兵马使的衙内带了自己的伴当,加上左判家里人,县衙还让皂班出了人,加上使女保姆也有十余个,还有承明楼出了舞队乐班,也跟着几个小子。说起来也有三十余人,用了七八辆厢车,十余匹骡马,据闻,只怕还要在山上过夜的。” 智全宝只觉得一阵晕眩,这么说来城里除了府衙里面两个参军,寿安县的知县外,拿事之人全都出城了?这驻泊兵马使的衙内是轻易不动的,因为府城内只兵马使宅子驻守了一个都的禁军,其余皆为教阅厢军出身的镇军。 想到这里,智全宝又觉得心里发紧,如今教阅禁军全都是在校场里面封闭检训,而左判又和驻泊兵马使去了禁军,本以为天衣无缝,岂料这掌握全局的一伙人为了一张虎皮全跑了。 “六师兄,此事只怕不简单啊!” 当然不简单了,何止不简单,乃是大大的不妙。 堂内几个人还一筹莫展之际,风鸣与三娘也回来了。 看几人面色不虞,尤其是元家兄弟也赶了过来,看来是带来了坏消息。风鸣也不藏着掖着,把这边消息也汇总过来, “掌柜的没说错,确实没有大量蓼胶买卖,看来十一郎那边,是有人放了假消息。” 见二人回来,三郎便将前面的消息也告知他们。 如今,他们七个人环坐一起,面色凝重,本来大好局面,如今却实在让人忐忑不安。 三郎与风鸣、柳瑒略作商议,便站了起来,面对如此纷乱局面,关键时候必须有人来做决断。 “诸位兄长,这几件事碰到一起,看来咱们已经是触碰到了许多事情的关键所在。所谓局势突变只是没按着咱们设想发展罢了,咱们这一路上又有几件事不是突发的?所谓抽丝剥茧,便是柳暗花明。若是兄长们信得过咱宗三郎,便听咱的吩咐把事情一件件一桩桩的打理了可好?” “三郎,你只管发号施令,咱们自家兄弟做事,说什么信不信得过的?便是龙潭虎穴,咱也敢闯上一闯!” 这是风鸣和智全宝给三郎壮声势,十一郎也咬紧了嘴唇稳当起来。 “那我就把三件事安排起来!” 第68章 逢六闭藏阳户气 “咱们不能等坏消息来了在行动,元二哥、元三哥你们二位,务必探明那疑似松二郎等人租住的宅院,不止他们,便是可疑的几伙人都要探听明白了,包括那衙门押司也要先暗查一番,查明消息后,还劳烦元三哥给咱们通传消息,这是其一!” “三郎与十一郎,一定要与仝三哥他们接上头,无论昨夜他们的行动如何,都要再去寻那放出消息的商人,如果没有大笔蓼胶生意发生,那这东丹宝物如何能到他手里,便大有学问了!必须查明其背后与东丹那边到底有什么关联!” “确实如此,我们此行必然把此事查个明白!” “你们是在哪里盘问的这商人?” 智全宝突然问道。 “应天府西北面,往京兆府去的官道,那里有清平埠,这里面除了正经商人,还有靠着西面山路往北走私的私货贩子巢穴,咱们找的这人也是黑白两道兼做的,此人与我们仝家也是常年打交道,实在没想到,这事上竟扯了谎!” “清平埠?” 智全宝与元家兄弟听了这地方,皆不由握紧双手,声音都有些走样了。 “这里有什么不妥?” 风鸣问道。 “这里便是右判别院所在地方,” 元三儿说道, “什么?” 其余人当下便觉得大事不妙。右判一旦发觉应天府形势不对便躲进这别院,说明在此人心中,这别院比应天府内城还要安全妥当,能被此人如此放心的地方,其周边地方如何不是十拿九稳的牢牢掌握?这清平埠作为这这右判的盘踞之地,只怕无论任何人前去打探消息,都逃不出此人法眼,而这些所谓的答案只怕是早就预备好来钓鱼的,果然钓到了许多人。 “你们现在就出发,别人不要带了,三娘帮着十一郎改变外貌,恐怕十一郎这张脸已经被人盯上了,” 风鸣嘱咐道。 “只要接应到仝三哥他们就往回赶,” 三郎转身向智全宝问道, “六师兄,咱们几个这就动身进山,可有捷径往当初师父和你打虎的地方去?” 智全宝点了点头,三郎也不细问,继续说道, “你看咱们三路人在哪里汇合为妙?” 智全宝双眼虚望堂外,似乎这小院就是应天府的全貌,就这么在脑海里过了一下,便有了决断, “咱们三路人,柳二郎与十一郎是往北去,这一路若是顺利,回来不要进城,就从城西南下,挨着尨山北麓往紫霄观去,那里与咱们同出一脉,且与右判有血海深仇,与咱们颇有善缘,咱们就在这里汇合。” 三娘拉着柳二郎、十一郎到堂后变装,这边说着话,那边两个人已经换装完成。 十一郎已经换了童生装扮,本来黑紫肤色皆被三娘用粉敷了,便是被雨水打湿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颜色,此外还改了眉形,立刻整个人的神态便大有不同,而三郎换了襕衫,扮作青年秀才,两人站在一起,分明是进学的兄弟,这边还嘱咐他二人,纵然一路驰骋,靠近清平埠二三里便要骡马收了脚力,口音上也要小心,万不可露出马脚。 如今只能假设这商人口中消息半真半假,毕竟此人还吐露了那黑脸中年人的消息,其余的也要做最坏打算,如若发生最坏情况,保命要紧。 几人反复叮嘱,然而并无一人退缩,也无一人建议将这些消息传递给仝家或者寻求师门支援,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如此。 “元二儿、元三儿,你二人忙完这便事,也分做两路,元二儿你往紫霄观那边安排接应事宜,那边你也相熟,由你安排必无遗漏,元三儿你则快马往寿安县与凤尾埠请援兵,咱心里发慌,这时候许多人都进了山只怕城里有变化,你让所有人内外守住朱雀门与赤阳门,给咱们守住根本!” 至于智全宝、三郎与风鸣将前往山里,三娘则留下来守护这里门户。 然后才把步田主与自己夫人请出来,把事情说个大概。 修道之人讲求福祸相倚,更讲究济世立功德,因此这步田主听了几人打算,丝毫没有忸怩逃避之意,反而是帮衬着布置,而步金莲也彰显了一如既往地豪气,拉着三娘说道, “二郎只管去,有三娘妹妹在这里,便不必惦念奴家,再说在咱们自家庄子里,看哪个不怕死的来送命!” “九娘说的对,” 这九娘乃是步金莲在步家族里的排行,步田主继续说道, “咱们庄子少说也有百十条抡得起刀枪,拉得了弓箭的汉子,足矣护着咱们周全,倒是贤婿与诸位儿郎这一路才要小心,若是用得到咱家的,不必拘礼,只管拿去!” “叔父,咱们不必担心,只是守住门户,便是衙门里来人,也不可轻易放进来,咱们若是今日万世太平,便是另一番大好局面。” 这话也说到了步田主心里,所谓富贵险中求,既然已经上了船,自然需齐心协力,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在今日。 众人来至前院便要分头出发,而这田主看了诸人坐骑急忙拦了下来, “这些寻常畜生,平时骑乘还行,如今岂堪大用?” 这话出口,几人自然是停了下来,若是有好马谁愿意用骡子。 田主忙安排下人帮着几人收拾了应用之物,往偏院蓄养骡马驴子的围栏去,走到偌大一处草场,只看棚舍内养了一群壮驴。 走到跟前,这田主便指着这群驴子说, “几位换了此物,如此才好捷足先登!” 诸人哑然,还是智全宝开口, “蒙叔父好意,只是这些驴子便是壮大些又如何能与骡马相比?” “莫看你们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可是论到这畜力可就是错把美玉当做顽石了!” 田主边说着话,边将一头驴子牵了出来, “此物可不能称之为驴,此乃是百里挑一的骑行神兽,名唤‘特’也,” 几人再看这驴子果然与寻常壮驴不同,但也说不出个典故。 “所谓‘特’传说是母驴受孕于蛟龙而生,这咱说不清,但是咱们蓼儿洼附近,总有母驴能产下这等异种,” 说话间,这田主抬起这只特的一只前蹄,只看这里便发现此物与驴子不同,莫看身材壮大,但是却温顺得很,尤其面对主人完全没有驴子那种倔劲儿。 再看这蹄子,竟与骡马驴子都不同,更似牛蹄分两瓣,再听这田主说道, “所谓千里神特乃是一身纯白,那是咱丹阳府城隍爷文昌帝君的坐骑,据说便是当年文昌帝君在天台山七曲岚洞骑乘神特飞升的,咱这宝特虽不是纯白,却也是骡身、马头、玉蹄、玄尾的上品,便是与天下六大名骥也不遑多让。” 骑惯了黄骠马的三郎这些日子已经被慢吞吞的骡马折磨得厌烦了,听了这话当下便来了劲头,在田主招呼下,帮着仆役们安装鞍辔之物。没有豪杰不爱宝马名刃,几个人都跟着忙活。 风鸣抚摸着面前这头高六尺的乌云踏雪特,只这番接触,便感觉此物确实有灵性,已经与自己贴近起来,喜爱之余也问到, “步叔父,咱们大肇战马稀缺,若是全力蓄养此物,岂不是解了国家之困?” “莫以为咱们不想为国家分忧,实在是此物实在是天意使然,便是父母皆是特种,所繁衍下来的能称之为特的也是十无一二,而母特三岁始能生育,其寿可二十余载,但是生育则最多至十七八岁口,每岁一胎,多则一胎两幼仔,如此终其一生,也未尝能产下一特,一切皆看命数。” 这田主又指了指这一棚宝特, “便是这十余头,也是咱网罗周边,从数千头驴子中精挑细选出来,只怕蓼儿洼周遭合计之数也不过百八十头,这三到五岁口的特,无论公母便是两三千贯也是有价无市!” 柳瑒听了这话,急忙开口 “步叔父,若如此咱们岂能如此轻易拿去,咱与这宝物有缘分,但君子不夺人之美,算您许了咱们的心愿,也让咱们做个价,也是不能白费您这养育之情!” “这是哪里话?便是千金万金,若非咱们自己人,咱也舍不得,可若是咱们自家人,只管拿去,咱家虽然说不上是豪富之家,但这等家养的畜生算得了什么?咱们自己人切莫提黄白之物,只盼你们用了这些畜生顺利出门,平安回来就好!” 几人客套几个回合,还是智全宝拦住了,这份人情怎么也不会算到柳瑒他们身上,客套话点到即止,几个人准备停当,这便要分头出发。 “三娘,你且要小心,形势不妙,便弃了此地,带着步家人也去紫霄观,” 分别在即,这几天与三娘朝夕相处,突然离开,三郎也难以自抑,拉着三娘轻声祝福。 这小娇娘莫看平时总是娇蛮些,但是遇到正事立刻便进入刺奸状态,此时做了劲装武弁打扮,看三郎如此凝重说话,心里也是有些酸涩, “三郎,你们也要小心,山上前路悱恻,千万照顾好大伙儿,一定要把芦师兄和六郎安全带回来!” 三郎郑重的点了点头,便要上特出发,才走出一两步,又转过特身,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物交给三娘手上, “这是我娘为我写下的护身符箓,你带在身上,若是咱又不测,你交给我父亲!” 三娘接过来,却一甩手,一巴掌打在俯下身子的三郎印堂上, “莫要胡言乱语,宝符我收下了,你们都要好好回来,否则我便把这符烧了灰倒你嘴里去!” 三郎看着三娘,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默默一笑,转身便要走, “慢着,” 三娘又拉住缰绳,从自己身边行囊取出箭箙,塞到三郎身后行囊中,并紧紧扎紧了, “这些雕翎箭你拿着,这等重箭我用不上,便宜你了,你可不许浪费了!” “走了!” “走!” 七人七特飞驰而去,神行特果然不同凡响,不仅提速快,而且平稳,一行人前行里许便分作三路各奔前程,一团烟尘后便不见了身形,身后的步家庄子传来铜钲急促声音,这是庄户们也开始戒备起来。 先说元氏兄弟这一路向西疾驰,他们这一路算是距离最近的,七八里路程,不过两刻便到了,二人不待下特,早有智家与元家族人迎了出来, “诸位叔伯兄弟,可有称手的家伙,出几个有功夫弟子的儿郎,随咱们办事,不怕惹出天大的窟窿,智二郎君那边自有回护!” 元二儿就坐在坐骑上吩咐。 眼见得便有二三十个汉子聚了过来,也不全是智家和元家的,还有其他乡邻子弟,不只是仰仗智家兄弟营生过活的,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所用之物大多是棍棒,还有鱼叉朴刀的。 元三儿打开行囊,让会用利器的都换了短兵刃,其余便用扁担与齐眉棍,否则进不去县城。 兄弟两人也都揣了短兵刃,将坐骑就停放在这里,分作两路,几拨人分开进城。元二儿率领一路往这几个租住房舍的一个个检查过去,元三儿领了几个伶俐后生,跟着两个作牙人的往衙门附近探虚实,查明这押司的底子。 元三儿一行人到了衙门附近,便找了间寻常茶铺坐下,不多时便有一个一身公服的衙役进来,见到元三儿便抱拳见礼。 “元三哥哥,怎么今日得空返乡,招呼兄弟可有什么照顾?” 元三儿大大咧咧的也不回礼,拉开凳子,招呼他坐下, “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虚话,今日寻你来是有些事要弄个明白,你知道多少说多少,不知道的就告诉俺应该找谁,咱们兄弟义气不必废话,该拿的银钱你也不必客气!” 这人听了这话,立马拍着胸脯应承道, “三哥哥,您但有所问,咱决不隐瞒,否则便是您这边饶了我,咱们都头回来也饶不了我!” 他说的班头可不是智全宝,而是蓼谷县的巡捕镇兵都头,也兼了快班捕头,此人乃是三代传承的吏户,稳稳坐定了这位子,便是知县、县尉、主薄也轻易不会拿捏他,动了此人,只怕这蓼谷县治都要乱起来。此人身长臂广,赤面长须,不过三十岁上下,却绰号丰髯公,使得铜锏,更善一柄丈二偃月刀,这把偃月刀也是有来历的,乃是大肇太祖时敕造了五千口偃月刀,装备给元从护圣都使用,这些战士历经十余年征战,十不存一,幸存者大多成了世系禁军,而此人祖父大字不识一个,只想回乡务农,这等皆太宗恩赐,允执御器械返乡为武吏,而这口宝刀便是这都头世袭职务的佐证,便是县衙门官员也不能罢了他的职事。 而这都头此时也因为教阅厢军整备军务,而去了应天府,如今也是锁营于教场中。否则,智全宝也无须如此曲折,直接来找此人便罢,而此人之所以与智全宝相善,纯属江湖义气。 原来那场擂台赛,松二郎作为外乡人实在是伤了应天府上下人的脸面,当时此人那是在外押运纲粮,完成职事就急忙忙往回赶来夺擂,不成想让智全宝抢了先,私下里二人也比了几个回合,但是输赢都未对外人提起,但是二人自此成了莫逆之交,只要是此人去应天府办事必是留宿智家的。 虽然如此,拿钱办事也是江湖规矩,元三儿把一贯足陌宝钱塞给这衙役,又将包袱皮裹着的一兜铜钱拍在桌子上,这一拍将这松木拼的桌子都快晃散架了,只怕不下七八贯现钱。 “听闻最近房舍务押司挺能折腾,你且说说此人底细!” 这衙役看着现钱已经眼热,这些衙役本来就没有饷钱,全凭官府官吏们高抬贵手赏赐下来些银钱过活,仗着身份还能从市井里捞取些好处,但是这些加起来却非定数,面对如此横财岂不心动,但是听这一问,也是一怔。 第69章 时逢五转采阳精 “三哥哥问此人?” “怎么?问不得?” “如何问不得,其实便是哥哥不问,咱们平常也多议论此人!” “哦?怎么说?” 这便是找衙役打听事情的好处,莫看同是在衙门做事,这衙役也是分良贱的。同是三班,这壮班乃是民壮的徭役,每年一罢,这些便是良民,而皂班、快班则是世代充役便是贱民,同样巡丁、库丁、税丁也是良民,而牢子、门子之流则是贱民。良民子弟可以参加科举,且出役便回归乡里,因此 平常并不参与衙门这些腌臜事,为了子弟出身,也甚少愿意谈及衙门人事纠葛,而贱民则无缘科举,世代都是依附衙门中的吏户讨生活,所谓蛇鼠一窝,许多吏目与衙役们都是几代人的勾结,因此彼此间蝇营狗苟的勾当介入极深,这些人视对头为仇敌,没有什么消息不敢说的。 这衙役既然是丰髯公的手下,所谓文武殊途,在吏目间也是如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押司乃是五尺短身材的黑厮,本不是咱们本地人士,原是福昌县水圩乡孝义里的,乃是科举不第的童生,家里面也是略有薄才,却不知为何到咱们蓼谷县做了吏目,据说是走了县丞的门路进来。进了衙门便做了押司,咱们县总共八个押司,便属他这个房舍务的押司最是肥差!” “据说县主薄也看不顺眼过问此人任命,却被县丞拦住了。这人才上任不满一年,却不仅牢牢把握住房舍务油水,还捞过了界,竟又插手刑狱诉讼事务。” 这衙役越说越起劲,声音可是越来越低, “咱们都头抓了几个江湖匪类、落草贼人,走了此人门路,本该发配边地的判了就近配军,本该罚作苦役的也缴了银钱轻拿轻放了,便是两个剪径杀人的歹徒如今还关在牢里面,半年了都没发落,看来也是想保下来的。” “丰髯公就这么看着他为所欲为?” “您有所不知,咱们都头和该管押司也看不过眼,但是这县尉却一味纵容,咱们都头毕竟只管着抓人,刑讼咱们也拿捏不住他。这么一来二去,反而让此人在江湖上有了个好名声,江湖匪类还把此人称为及时雨的,” 说到此处,此人啐了一口, “一个徇私枉法的玩意儿,倒成了义薄云天的侠士了,什么世道!” 元三儿从知道此人籍贯,便已经大致摸清了此人脉络,这水圩乡本就是靠近清平埠的,更何况还得到蓼谷县丞、县尉的重用,若说此人与右判无关断无可能,可这么个小人物又不太可能直接够得到通判的,应该只是最下面办脏事的,一手揽财还不罢休,一手还涉入刑狱中,长久下去,只怕这蓼谷县便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人名讳呢?这几日又都忙些什么?” “此人姓微名文宾字云客,莫看名字风雅得很,面貌着实可憎。” 此人说着话,眼睛却是盯着街面,这也是捕快们的习惯,背靠而坐,面朝街面,一对眸子绝不在一人身上停留,却能将此人特征记下。 因此便见他突然说道, “巧了,这黑厮竟然出来了!” 元三儿顺着他的视角看去,远远地从衙门里走出两位,迈步在前的乃是一个五短身子的矮壮汉子,本来肤色便深重,又是一身黑色长衫,更显得整个人笼罩在黑色之中,即便腰间系着一条儒绦腰带,可是此人却不带一分文气,十足江湖义气。 等那人从店铺门前走过,元三儿便把此人样貌记住了,虽然远看是个魁梧汉子,近看这副尊容其实也算得上端正,三旬不到年纪,方脸短髭髯,牛鼻丰唇阔口,硕额卧蝉眉,犀目高颧长耳,迈着四方步走起来四平八稳,摇动纸折扇只拂动昂藏胸襟。 元三儿不仅点点头,难怪此人能在江湖上留下名号,只看这副样貌,也是能唬住人的,这右判手下有这么个人物,着实难得。 等这人走了过去,这衙役才继续说道, “说起来这厮这几人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天天揪着一伙牙人问东问西,这些牙人也是苦不堪言,似乎是这厮再寻什么人,若不是他手下没有班底,否则更是鸡飞狗跳。昨日咱们都头去了府里面,今早那县尉便下令不许我们三班衙役出城下乡,便是有纠纷刑案也只收案子,不许离开,想来也是此人撺掇的!” 正说着闲话,突然看方才跟着那押司的伴当急火火地跑了回来,直往衙门里面去,又过了一刻钟,便有个中年衙役来寻这位,进了茶铺看着前面这位还和元三儿说着话,便小心翼翼过来说话, “头儿,” “不是说要紧事才来这里寻我,今日县尉老爷不是让咱们歇着吗,还能有什么急事?” 这年纪大的衙役也不敢打量四周,只是懦懦与这人说话, “微押司的伴当回来寻县尉说话,这县尉片刻也没耽误便让咱们跟着这伴当出发,与微押司碰头办事,督促得紧,大伙儿都聚在一起,等您拿主意。” 这衙役蹙着眉头, “都头才离开一日,这便要来拿捏咱们了,咱拿什么主意,都是混吃等死的,去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中年衙役虽然也是衙门老人,却不敢在这人面前托大,只是站在一旁,等着这人给个准话。 元三儿递了个眼色,这衙役立时接住了, “你先回去告诉大伙准备,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有了这话,这中年衙役一刻不敢耽搁就往衙门里面跑了过去。 等那人走了,这厮换了副嘴脸,凑到元三儿面前, “三哥哥,您老莫不是有了准主意,咱必然办的干净利索。” “不瞒着你,这黑厮找你们只怕是和兄弟我的事碰上了,咱们也在找人,无论这押司找大伙做什么,还是让大伙留个心眼,别让咱们一家人碰到一起,彼此都难做。” 元三儿将这一包袱的宝钱推给了他, “走得慢,看得浅,听不着,问不懂,这里面你们是行家里手,在帮着兄弟我把这押司的心思搞清楚,这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元三儿又拿出一个包袱, “天王老子也不差遣饿兵,这也拿着,给大伙散散,也算我给丰髯公的孝敬,事情办利索了,咱们还是这个数,” 元三儿拍了拍这包袱,推到他面前。 这还能说什么,此人忙收了过来,元三儿几个人站起身便走,临了也没忘给这茶铺掌柜清了茶钱,他要先行一步与兄长汇合,这押司叫来衙役只怕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看来这些短租之人中有些人与这押司干系很深,他们要快一些了。 刚走出茶铺便有本家弟兄跑了过来, “哥哥,有不长眼的牙子向那押司咬了耳朵,这押司这会儿往城厢去了,那边东六道巷子便是其中一户咱们盯着的人家,” “走了多久,是走着去还是乘了骡马?” “才过去,走着去的,看他们不会太快,看那伴当跑了回来,必是调动衙役汇合了才会过去!” “咱们走近路,赶在他们前面到,” 元三儿又转过身吩咐一个弟兄, “你去茶铺给那衙役说一声,这一路走过去最好能有个两刻钟,如此大家都安生!” 穿大街走小巷,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来到这巷子,只看巷子口已经有自己人放哨了,再往里面去,自家兄长已经在这房舍中等着他了。 见了元三儿进来,元二儿先开了口, “你那边也得到信儿了?那边能容出多少时间?” “估摸最多还有一刻钟。” “足够了,这里便是那貌似松二郎一伙人租住的,咱们已经里里外外搜个干净,便是院子也都翻开看了,现在正收拢家伙事儿,能还原尽量还原,” 元二儿一提手中的麻布袋子, “能带走的都在这里,咱们不耽误功夫,直奔那黑面汉子的院子,总要赶在他们前面!” 元三儿点了点头, “那我往城北的另一家看看,这黑厮得了信儿不往城南最近的地方去,却先往这里来,可见这里乃是重点,城南的应该不必去了!” 兄弟俩就此分别,各自收拢了人手,直奔下一个目标。 元三儿路远,但是真到了此处,才发现这伙人乃是南边上来的大牲畜贩子,只是因为携带了都是现钱,也不敢在异地找金银铺子换了,这才几个人租了独门独户,小心守着本钱,每日里只一两个人跟着骡马行的牙人看货。 这几个还以为元三儿等人是强人,第一反应竟不是搏命,反而是抢了行囊四散要跑,结果一个个都被活捉了回来,鼻青眼肿的才说明了情形。 如此又排除了一处场所,如今就剩元二儿这一路必有收获了。这几个骡马贩子一股脑拿了,当然也不能作杀人越货的买卖,而是安排人手连人带钱都送到步家庄子去,元三儿也警告几人,老实听话便能拿个对价的好买卖,否则回不回得去就说不准了,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喘,老老实实跟着走了。 元三儿索性一把火烧了这处院子,来诱使那押司带人先来此处。至于造成的损失,日后自然会弥补,况且这里是个左右临着街道的屋舍,一把火起来,还没等把正屋燎透了,这四邻已经赶来救火,片刻潜火队便赶来扑救,由此可见丰髯公的本事,这些巡丁、火丁都是尽心尽力,没有敢耽误事儿的。 元三儿几人便在附近散开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弟兄递话,这押司听闻这边火起,已经亲自赶过来了,至于东六道巷子则用封条前后贴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收获。 按道理这松二郎一伙与右判是有勾连的,而这押司也是右判手下的,如此来说这处房舍便是此人利用职务之便安置这伙人栖身的,然而看现在这架势,这押司似乎也不知道松二郎一伙人动向,否则何必如此焦急? 元三儿实在不解这押司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此人看似精明,总不至于只是个边缘角色。元三儿又想起这押司竟能干涉刑狱之事,隐隐觉得其中似有牵连,却实在想不明白。就在此时,便看这押司带领一众衙役赶了过来,到了此处,并不急于收拾火情,反而让衙役围了宅子,不许闲杂人靠近,也不等潜火队通报火情,便急匆匆钻进火场。 而这些衙役可没如此不要命的胆色,除了隔离围观百姓,就是在附近铺子拿了凳子到宅子门前休息,元三儿在茶铺里面等着,不一会儿便有弟兄将那衙役又引了进来。 二人再见面,这衙役神色有些慌乱,别人不知情,他如何猜不出这把火是谁放的。方才只在周边问了,便知道不久前宅子似有打斗声音,然后便是窜出火苗来,而听潜火队的人说宅子内是空无一人,就知道这是谁做下得了。 因此二人再见面,不等这衙役开口问,元三儿便说道, “放你的心,刚才一个人都没死,日后这几个也不会死,你也不必问,否则心里藏着事睡不安生。” “三哥哥,那您接下来的动静可不能更大了,” 此人知道元三儿不走,必定今日的事情完不了。 “那就看这押司的本事了,你们方才在那边有什么发现?” “就这么点儿时间,能发现个甚?再说,那边一看就是已经被人抢了先了,我们这些差人的眼力哪里比得过这押司,他都没发现什么,又能指望咱们发现什么?” “那他做了甚么,说了什么?” “这厮着实有些慌乱,院内屋里走了几遍,他进屋子的时候不让我们跟着,出来时候阴沉个脸,然后就听这边出事了,最后只来得及上了封条,但是看那地方,便是找几个老差人仔细查勘也查不出什么,一没见尸首,二没见人血,等都头回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衙役不能走开太久,对付了几句,元三儿便赶着与兄长再次碰头。还没到地方,便在路中被自己人拦住,原来元二儿那边已经办完了事儿,等着他在乡里汇合。 到了地方只看院子里只有兄长一人,拉了他进正堂,地上左右各铺了一地的零碎。 “这里只有咱们兄弟二人,我说我的发现,你若觉察我有遗漏,你便补充,然后咱们按着二郎的吩咐各自办事,一刻不能耽搁,晓得了?” 莫看是亲兄弟,性格迥异,元三儿是聪明伶俐,好与人搭讪,元二儿则是细致入微,少言寡语的,便是对着亲兄弟,也没那么多废话。 “左边这些,是从东边院子搜罗出来的,牙人说是二男一女为首,合计六个人租用,但是咱们搜罗出来一对砸碎的陶器瓷具,我大概拼了,却是十余人吃饭饮水之用,按着他们这谨慎性子,如无必要何必备这么些用具?而且许多人还是不相识的,否则江湖弟兄,你用完了他再用,何必用这么许多。如此我大致推断,这里乃是个临时人员周转之用,为的就是隐藏许多人到此的行迹。” 难得元二儿说了这么多话,他也不歇,继续说道, “然后便是在堆着炉灰里面刨出许多未能完全烧化的衣物,皆是布麻因此耐烧,可见这些人经过乔装的,恐怕是扮作苦力和杂工进来,然后换了装才离开。” “咱们前前后后刨了院子,发现三处被掩埋的临时粪坑,按着房舍出租日子算来,确实是十余人才有这么多的量,这伙人十分谨慎,只怕都将粪桶装了给了粪工露出破绽,才在院子里埋了。” “其余的物件收拾的很干净,但是揭开床板地板,有几处下面的积灰都被蹭掉了,看着样式大小,即有黄白之物,恐怕更多的是兵刃。” 元二儿歇了口气, “这便是东边院子发现,你可有补充或疑问?” 元三儿摇了摇头,这么短时间便能发现这些,还能得出这些结论,这个本事他远远比不上兄长。 第70章 更荏苒蟾玉四飞 “若是没有话说,我便说说西北面那黑脸汉子的住处,这里才是麻烦所在,” 元二儿指了右边摆放的一堆物件说道, “这处宅院本事寻常民居,可这六个人入住却极有条理,” 元二儿按着顺序从南边说起, “这些是靠近院门发现,门栓被换了硬木,还用了新锁,这熟铜作芯的锁具没有贯下不来,不过是个临时租住场所,寻常人岂会花这份钱?” 元三儿点了点头,便是北面那伙骡马贩子如此在意钱财,也没发现他们舍得换了锁具。 “挨着院门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下面还有一把水壶,” 元三儿立刻明白了,这分明是有守着院门或值夜之人,寻常人家何必如此? “再往里面走,院子里有临时搭设的牲口棚子,相关物件一应俱全,我看了饲料,有人轧了干草,食槽内还有残留的黄豆和麦麸,便是骡马粪便里也有麦仁和豆子,这是军马的饲料配比,寻常人家哪里舍得这样喂骡子?” 元三儿依旧点头,他们也是在智家管着车队和牲口的,如何不知道民间之所以用骡子和驴子就是因为这两种牲口在饲料上没有马匹那么娇贵,若是马匹不吃精饲料必然掉膘,而骡子驴子只管青草干草夹杂麸子便能上劲儿。 可见这几个根本不是买卖人,但凡行商都不会如此浪费钱财。 “再往里面来,这处宅院五间房,正屋、左右厢房,厨房、茅厕,咱们先看左厢房,这里最靠近院门,里面放了四副碗筷,没有草鞋步履,反而有几副鞋垫,竟然还是分左右脚的!” 确实奇怪!元三儿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若非苦日子过来的,还真不好察觉其中问题。这间屋子便透出几个矛盾地方。 这间厢房挤着四个人住,也不算奇怪,但是普通百姓以及下人要么草鞋、要么步履,而这些鞋具是不分左右脚的,只有官宦人家或大富之家所穿皮靴的上品者才分左右脚,而能穿的起这样靴子的人又怎么会如下人般挤在一处狭小厢房里? 智全宝自从当了三班总捕,也是延聘了许多退下来的老捕快教习刑侦缉盗经验,元家兄弟也是一堂课都没落下来,也都认认真真学习了一遍,按着智全宝的意思,早晚等他离任,这职事便是他们兄弟接任,因此督促他二人学习比自己还认真。 也因此这兄弟二人于刑案上只是欠缺缉办经验,但是勘察本事不输任何衙门的快班捕头。 随着元二儿继续往下面说,问题就更多了, “再看右厢房,格局较左厢房大,却只住了一个人,可见此人地位,再看我用白布蹭了屋内书案和地面上污渍,竟然都是墨迹,还不是一日留下来的,最新的墨迹只怕是今早留下的,按着他们早出时辰推算,此人最迟卯时便用墨,寻常商贾哪有这等文字功夫,如有这等雅好为何行商?何不去考取功名?” 元二儿把白布递给元三儿, “你闻闻!” 元三儿仔细闻了闻, “这墨?” “你没闻错,这是咱们这种大药铺才会出的文墨,里面是高山老松所得松烟,还用蜂胶和了,仔细分辨隐隐有龙脑香气,寻常墨一锭五百文,而这等墨只怕一锭不下贯钱,什么人只是练字就用这样的好东西,这还只是睡厢房的,那正房所住又是何等人物?” 元二儿说罢,便用手指向北面对应正房位置的一些物件。 “这正房主人,只看这床具被褥便是个胖大身子,应该便是那黑脸中年汉子,别看东西都收拾的干净,但还是留下不少痕迹。” 翻开被褥,又把擦脸用的布帕展开, “细看,都有些油渍、墨迹,可见此人要么邋里邋遢,要么是个专注之人,但是底下人都透着贵气,这些已经脏乱的,仔细看都非一日而成,却从未换洗过,足见此人不拘小节,绝非是清贫惯了,否则他也不至于住在正房。” 元二儿又指向唯一两张写满文字的稿纸和一支废笔。 “笔是寻常物,但是纸张却有讲究,这三寸纸头只怕是收拾时扯落得,便是这边角也能看出乃是朝廷常用的一种竹纸,咱们营丘衙内经常用的名刺便是这种,虽然此人用的仔细,两面都写了字,但只看这文字功底便是不俗,可惜咱们看不来这字有什么渊源,只怕非拿给几位郎君才能识得。” 最后元二儿还是郑重的说道, “即便如此,这林林总总,我也认为此人乃是当朝官员,只怕官职差遣并不寻常!” 二人默然对视,片刻元二儿说道, “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我拿着关键物件去紫霄观,让几位郎君勘定,你尽快赶往府城内,抓紧安排!” 临别之际,元二儿猛地握住兄弟肩膀,许久才放开, “三儿,保重,若是有不测,你便退回庄子,保护主母安全!” “兄长,你也保重,放宽心,有咱在城里守着,不怕小鬼翻出波浪来!” 二特分道扬镳,各奔向未知前程。 与此同时,也有一匹驿马驮着个黑短身材汉子从蓼谷县城出来往北而去。不管这汉子往北做些什么,早先出发的柳瑒与十一郎已经趋近清平埠,这时候乃是放慢步伐,作闲庭信步的学子,骑着神骏缓缓而来,即便是十一郎这佻脱性子,此时也压抑着,二人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眼神却不放过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随时都有危险袭来。 又走了二三里,二人虽然高度警觉,却并无意外发生,慢慢接近了清平埠地界,按着与兄长的约定,十一郎领着柳瑒并不进入此地,而是找了处毗邻商道的饮子脚店坐下。 “二郎,这处脚店是我们几个昨日经过的,并未进来过,我三哥说这里毗邻两处商道交汇处,距离清平埠口不过一里地,他们若是得手便在这里用我的化名寄存行囊,一会儿咱们若是能取得行囊,便说明一切如计划般,并无意外,否则咱们。。。” “如何?” “否则咱们一定要即刻离开此地,往智家哥哥的庄子,若他们没在那里,便不必等了,一切听三郎的安排!” 这话柳瑒听明白了,若是他二人没在智家庄子出现,那就是死在路上了。海客们许多时候就是如此,将暗记留在约定的脚店、客店,若是暗记无误,则往约定岛屿或港口见面,若是见不到那就是不用见了。 二人喝了会儿闷茶,这才又进入店内, “二位还用点什么?只需叫俺一声,不必起身耽误身子,” 这些脚店的茶博士都是做学徒的,额外收入就靠一双眼睛和一张嘴,惹得客人高兴便能有不菲的打赏,尤其最爱这等富贵文士,出身比那些行商大方,因此格外殷勤。 “我这小友有家人托信来此取寄存行囊,一路找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此处,还请店家给咱们找找,” 说着话,便把一串十个宝钱递了过去。 果然,此人更热情了几分。 “这几日都有往来客人寄存行囊货袋,咱是大字不识几个,若是两位秀才得便,便随我往后面去,这等事都是掌柜的亲自操持,” 二人跟着此人往后面去,走过前堂,穿过个门廊,来到后院。这后院被四面二层小楼围着,便是炎炎夏日的午后,光线也有些昏沉。 “二位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寻掌柜的过来,” 这厮谄笑着往正北面小楼而去。 二人便倚着围廊栏杆立着,环伺小院,青砖铺了交叉两条路,其余皆光秃秃的没有种下草木。地面有些狼藉,看来是平常停靠厢车卸货的,身侧围栏对着些杂物,都是车马上换下来的废件,因为距离清平埠且近,因此这脚店只做货品寄存的临时货栈之用,并不提供食宿,因此虽然小院不大,但是楼上楼下皆空荡荡的,着实显得空幽。 忽剌剌一声响,从二人身后传来,只见从身后进来三人,还把通往前堂的院门紧紧合上,用碗口粗细木闩给插上了。 东西两面也各闪出两个人来,北面小楼走出三人,那茶博士陪着个七尺高的黄脸汉子走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哭丧脸男子,二人楼上木板也有人走了出来,传来了让人听着发酸的吱吱声。 “怎么请店家找个行囊,竟需如此兴师动众?” 柳瑒和十一郎见状虽然知道大事不妙,面上还依旧平静。 “二位小哥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夜是有两个汉子留下了东西,可奇怪的就是,我让这个兄弟跟着瞧瞧,” 这黄脸汉子指了指那哭丧脸, “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这两个人便不见了,说实在话,我这兄弟只要盯上的人,断没有跟不住的,因此咱就等着看谁来取这行囊,咱好和这人唠唠,” “不知掌柜的想说什么?” “就想唠唠,你们几个给咱说说,来这里做什么?那两个汉子在哪?” “掌柜的,这话我们两个小子可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我若是知道那两位弟兄在哪,还来取行囊作甚?这世道怎么还有做买卖跟踪主顾的道理,再说你这伙计把人跟丢了,问我们要人也于理不通啊,” “通不通的,已经如此了,清平埠不喜欢不知道根脚之人,” “不知掌柜的怎么称呼?原来清平埠的规矩是阁下定下的,莫非阁下是这地方巡检使?可这里怎么看也不像个衙门所在。” “呵呵,两个半大小子被咱们团团围住,没吓尿了裤子还说这么多话,咱还真想看看你们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掌柜的,咱说这么多话,也是没办法啊,咱们年龄小,胳膊腿儿太短,你们不走近些,咱们也不好动手啊!” 柳瑒话音刚落,便一个弹步,向后面退去,转身同时已经双手从腰间抽出两柄短剑,一个瞬间便贴近南面从院门走来三人,而十一郎则抓起身边半截的车轮全力向面前三人甩了过去,一个横滚便向西面二人下盘攻去。 其实二人进来小院便已经察觉不对,只是二人江湖经验确实欠缺,此时已经来不及退出去,因此便想尽办法,反客为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一个退入副阶近攻南面三人,一个横滚来到西边廊下攻击二人下盘,确实大出所有人预料,楼上传来劈空之声,打下来的弹丸皆落了空处,果然被柳瑒预料到了,二人若非如此行动,楼上面几个弹弓手便能打断他们的手脚。 只是柳瑒二人也低估了这些人的手段,饶是如此突袭,这几个却是配合默契,南面三人皆持齐眉棍,看着柳瑒双刃再手,左刺右击而来,只管将棍子上中下三路齐齐攻来,便是柳瑒能击伤一人,只怕自己也被桶断了肋骨,柳瑒只能转攻为守,一只脚为轴,双刃侧击棍稍,将这力道卸开,而自己决不后退一步,否则便暴露于弹弓手攻击之下。 而西面这二人见十一郎横滚过来,竟然也横拉着身子腾挪开来,决不让十一郎近身,不待十一郎起身便拿棍棒只管向他身上招呼,就是欺负他手里只有短兵器,而东面二人绕着围廊来支援南面三人,北面那三个也从廊下向十一郎走来。 柳瑒与十一郎都是暗道不妙,没想到这些贼人如此扎手,即便躲开了楼上弹射,却依旧陷于苦战。 “莫要打死了,只打断手脚,也莫要打成痴傻了,那两个汉子留下的密信还须这两个娃娃解开!” 那黄脸汉子狂妄的说道,大大咧咧边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只看二楼不知何物噗通一声砸了下来,再定睛看来,却是楼上一个弹弓手耷拉着血淋淋的半个膀子摔落院里,登时便没了气息。 分过神来几个人急忙走到院内往上面看,又一个血葫芦摔了下来,随着一声凄惨嚎叫,最后一个弹弓手也没了声息。 楼下昏暗,但是举头向上看,依旧被骄阳晃得睁不开眼。 “什么。。。” 那个茶博士人字还没说出口,只看半空又有人落下,可惜这次落下的不是死人,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一根短柄投枪已经戳穿了他的脖子。 对面也传来一声惨叫,东面二人中一人被短柄飞斧劈开了脑袋,脑浆子喷了同伴一身。 这是才看清两根绳索从楼顶垂下,两个人离地还有三四尺便解开绳扣,稳稳落在地上,没有一丝耽搁,便一起朝着南面又投出利器,饶是一人用木棒横挡,也不过是稍稍改变利刃方向,一柄短枪还是贯穿了他的肩膀,东面那个还没擦去同伴脑浆,自己的脑浆活着鲜血也喷溅一地。 “什么人?” 这黄脸大汉倒是比那茶博士运气好,还能把一句话完整说罢。 “可不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柳瑒和十一郎也没闲着,趁着混乱时候,也是挣脱困斗,柳瑒架开一个棍子,左手似游龙贴着棍子就顺着切了过去,那人招式已经用老,只能丢了棍子以免手指被割断,然而他却忘了柳瑒使得是两把短剑,只看柳瑒双臂如大鹏展翅,左边不等招式用尽便抽剑转身,右手则跟着刺了过来,用出了大晟剑术绝技之青萍剑法。 第71章 三山耸翠高放怀 大晟南征中南洲之后,许多中南洲武士不愿降服于大晟朝廷,许多流落江湖,还有的则是因家族所累依附地方豪族,还有任侠者纵横列国,其中高州中山也接纳不少游侠。而柳瑒这手剑法便是亲得其中佼佼者传授,中南洲战士除了使用戈矛,短兵器大多用一尺六寸至二尺四寸间的短剑,重量在二斤二两至三斤十二两间,剑身宽厚,剑脊凸起,剑锷宽,剑锋长,剑格较列国宝剑内敛许多,即便藏于衣袍内也不妨碍插拔。 这等短兵刃用于战阵自然是一寸短一寸险,等到使用这等兵械,便是不得已的死中求活,因此虽然名为青萍剑法,其实皆是舍生忘死的杀招。 只是这青萍剑法据说传自上古,乃是此地岳扬国主之女观花狸与蝰蛇相斗而创,再有道门中人改良,因此招式中蕴含阴阳步法,包藏六合气象,讲究动静皆在虚实里,杀伐只争一瞬息。 柳瑒实在算不得这剑术高手,但是对付面前两个已经慌了神的角色,还是游刃有余,右手搅乱了面前此人进退,贴身而进这左手才是杀招。看着同伴一个被抹断脖子,另一个肩膀插着短矛,血都快流尽了,哪里还有方才争斗的勇气,掉头就往院门跑,如此破绽全部暴露在后面,哪里还有命逃走,踉跄着死在了门边,一只手还扒着门扇,却忘了正是自己把这院门紧紧扣上的。 那边十一郎也捅翻了一个,如此院内形势逆转,贼人只余黄脸汉子、哭丧脸和西边一个塌鼻梁的。 果然神兵天降的正是仝三郎与鬼瞳,二人换了夜行打扮,与这光天化日其实格格不入,却能突然暴袭而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你二人怎么会在此?” “这不是知道你在找我们吗?” 仝三郎双手各一把短柄斧,交叉着放在胸前,继续说道, “昨晚我们前脚离开,这哭丧脸不就跟上了我们,我们是骑着骡子的,还被你跟上了四五里,着实厉害!” “你们早就发现了我?” 这哭丧脸没想到自己这蹑行功夫竟被人识破。 “无论你怎么躲,夜里面也躲不过我这兄弟的眼睛!” 哭丧脸看向手持短矛严肃戒备的鬼瞳,猛然反应过来, “你们是海挑子!” 海挑子便是海寇,只看仝三郎与鬼瞳这跳荡的本事还有这投射的本领,都是在海上搏命的招式。 “捞过界了?” “捞过界?” 仝三郎阴恻恻的说, “你们这些山爬子都走出障子在回我里面刨食,我们为何来不得!” 这话一半是诈他们,只看活着的三个,黄脸汉子掏出了镔铁判官笔,哭丧脸拿了熟铁秤杆做手柄的铁骨朵,便估计这二人是做山贼的,做山贼不比海匪那么张扬,出来行走都是扮作贩夫走卒,不敢带着利器出行,朴刀也不称手,便都是用这些作兵刃的。 果然,那黄脸汉子略微舒了口气,只要是黑吃黑便有道理可讲,便开口道, “都是同道,青黄不接,各走各道,今日的事,怎么做个了断?” “红都三丈高了,这边不是你我说得清的,不如把两边的老掌柜请出来,咱们再细盘盘,如何?” 听了找彼此头领对话,这黄脸汉子和哭丧脸交换眼色,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死了几个人,其实里面大多不是山上弟兄,而是这里主人派来的,即便是死了两个弟兄,也是自己动手在先,再说该死的都死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不死。 这就要开口答应下来。 岂料,旁边那塌鼻梁插话进来, “二位可要想明白了,莫要听这两个贼厮鸟扯淡,” 这厮躲在他二人身后,阴沉的说道, “这两个分明是昨夜便跟着六哥过来了,否则大白日的穿什么夜行衣?只怕是一直就在咱们房顶上等到了现在才动手!” 这话一说,这两个也反应过来,如此心机等到现在岂是几句话就能打发的? “那他二人为何不早早动手,等到现在!” “他们若是早早宰了我们,如何能安心等在这里与这两个小子接头!若是暗地里宰了我们,如何诓骗咱们请掌柜的出来!” 仝三郎几人一怔,未想到这看似喽啰一般的人物脑筋如此活络,竟把他们的打算猜的通透。 “你这厮竟看得明白,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废话,只需把你们幕后人物以及这清平埠里面的勾当说清楚,咱们也能饶你性命!” 这塌鼻梁只是咧嘴一笑, “俺们掌柜的手里握的可不止咱这一条性命,” 话音一落,前面两个便扑了过来,而那塌鼻梁这副同仇敌忾模样转瞬即逝,掉头就往北面小楼里钻。可惜鬼瞳莫看年纪轻轻,却绝不是柳瑒这等初出茅庐的少年,他这双冰冷的眸子自这人张嘴说话,便没离开过他。 这汉子才转身迈开步子,一支短矛穿过前面两人间隙,狠狠扎进他的大腿,快速失血和抑制不住的痉挛,让这汉子倒在地上不住翻滚,眼见得不得活了。 这哭丧脸此时的脸更加丧气,仗着过人轻功便想快速突击至仝三郎面前,可惜他却忘记了脚下还缩着个少年,一把峨眉刺重重穿过了他腾空而起的脚掌,趔趄着还没等落地,膝盖也被另一只峨眉刺刺穿了。山贼只觉得自己霸道,却忘记了海匪的阴毒,即便这少年也摸索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伎俩,无论是潜水伏击还是潜藏突刺,海客中这类人往往是活到最后的。 那黄脸汉子也朝着仝三郎扑了过来,在他们眼里这面带斯文的青年总比旁边那冷若寒冰的鬼魅要好对付些。 可惜作为仝家船队下一任的家主,仝三郎这张秀气的面容狰狞起来远比鬼魅更让人恐惧,只看他压根不看这汉子的判官笔如何刺来,只是先发后至的将右手短斧投掷面前,即便是这黄脸汉子发狠也不过是一死一伤的局面,那汉子本能的躲避,可惜他却忘了仝三郎左手还有一把斧子,而这些海上凶徒为了跳帮时候不至于绳索脱手掉入海里喂了海鱼,都是练就了左手的杀人技。 于是这汉子便看着自己的判官笔还在手中握着,可惜这只好手已经随着半只胳膊离自己而去,还不等他发出痛苦的嘶吼,仝三郎斧刃回转割断了他的气管,他就如一个泄了气的皮囊缓缓缩在地上,飞沫与空气都争先恐后从断裂处逃逸出去。 四个人围住了这哭丧脸,这哭丧脸看着同伴倒下,面如死灰。 “说说,你我之间素昧平生,我只是想问些消息,你们又何必作贱自己?总是要说些什么,痛快一些!” 哭丧脸低着头,使了半天劲才把刺入膝盖的峨眉刺拔了出来, “想知道什么?” “你们是谁?清平埠里外你们有多少人?为谁卖命?卖命做什么?这几个问题难不住你!” “原来如此,没想到海匪也和我们一样给官驴子卖命,可惜你们终究是来不及了,” 这哭丧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猛地便要扑上来,柳瑒一脚踢翻了他。 “快拿住他!” 仝三郎急忙去揪这厮,再翻过他的身子,心窝里面已经深深扎进了那只峨眉刺,竟是自尽了。 “果然如此,这些不是临时聚义的山贼,看来是流民与逃兵们结成的山寨,都是拖家带口的,所以才如此舍命!” 既然没了活口,几个人只能挨个搜身看还有什么线索。 “二位兄长果真是在这楼顶上守到这个时候?” 一边搜索线索,柳瑒也不禁开口相问。 “我二人就算再有耐心,又怎会在屋顶待到这个时候?” “那方才这厮所言?” “那是他猜得,他怎么猜是他的是,难不成咱还有那闲功夫给几个要死之人说实话?” 仝三郎说着话,手底下很利索,看来这等子活计也没少干过, “咱们既然发现了此人跟踪,甩开了便是,咱们着急的是往那行商所说地方,也就是名为水圩乡的地方查勘使团下落,” 听得仝三郎提到那行商,十一郎急忙把这厮一派谎言之事说了个明白。 “果然如此,咱们也是到了水圩乡,鬼瞳兄弟潜了进去没多远就发现不对,不过是个三里方圆的乡下,如何能藏得住上千人?但是也幸亏有鬼瞳在,那地方竟然是藏着不少匪类,竟是个诓人的口袋,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莫非就是等着类似咱们这样的自投罗网?” 仝三郎摇了摇头, “若真如此,有些大张旗鼓了,如此实在是过犹不及,对付打探消息的,类似这样的黑店足够了!” 柳瑒听这话,撇撇嘴,心想这等黑店真要够用,还能一窝人都被你们哥俩宰了? “说到这黑店,也是咱们看水圩乡不是个好去处,这才折转回来,” “仝三哥如何知道跟踪你们的是在这脚店落脚的?” “此人自以为是跟踪蹑行的高手,岂知强中自有强中手,在鬼瞳兄弟面前只要是露过脸的,他不仅都能找出来还能记得住,这哭丧脸儿在咱们往这脚店存放行囊时,便躲在暗处盯着咱们了,若是正大光明的现身,咱还可能忽视了他,越是隐匿行迹越逃不出咱的法眼。” 鬼瞳这时候已经从北面小楼里搜索完毕,拿了他们寄存的行囊出来,手里还握着之前留下的密信,看来这几个贼人还挺小心,这行囊和密信还收拾成原样小心放在一起。 “咱们返回来已经是五更天,之所以换了夜行衣乃是方便藏身于楼上货栈内,咱们在海上餐风沐雨的,藏身匿迹功夫也不比这些山贼差,尤其是等着你们来,他们全都把心思放在你们身上,还不是留着空门任咱们宰杀?” 仝三郎说完话,把这些死尸搜出来的物件都用布袋子收了,招呼几人准备离开。 走到后院,他两个从马厩中找出只健壮骡子开始套车,指使柳瑒二人从后门绕到前门去取坐骑。 “如此过去,若是被前面的人发现了?” 柳瑒看着二人闲庭信步的轻松作派,实在有些不解。 “放心,这些人做事谨慎,前门必然已经是收了幡子歇业,这店里有多少人都在这了,只管去,咱们一起往南去找其他人汇合。” 果然如仝三郎所言,二人摸到前门只看这脚店已经关闭店面收了幡子,看来所谓山贼水匪果然行事风格是相同的。 仝三郎看着他俩骑乘之物,所惊奇的倒是如此神特是哪里弄来的。果然论见多识广还是跑海的,尤其是仝家这样的海客,除了杀人越货干得更多的是转卖奇珍异宝,比如这神特放在大肇已经是价值不菲,若是贩卖至西方崦嵫半岛价格又要翻几番。 柳瑒当下便与仝三郎换了,拉着十一郎去驾车。 四人往南来,正是酉正,一路无人,半晌才看见一个吏目打扮的骑着驿马从身旁经过,几个人也是目光交接,就这么错辔而过。 四人望着远山而来,只看前面山色朦胧,即便是炎炎夏日,远眺过去依旧是云雾缱绻。若隐若现的山峦并未让几人生出‘万壑动晴景,山禽凌翠微’的雅兴,只有满怀的不安与忐忑。 而这连绵山野中,三人正在鱼贯疾行,如此险峻波折的山路,但是他们骑乘的神骏却如履平地,就在这山林间若隐若现,便是悬崖峭壁也不作缓步停顿。骑乘的这几人也是胆色绝顶的,就这么紧紧扣着缰绳,身形配合着左右腾挪,避开了老树青藤,也躲过了奇岩悬石,若是有旁人看到,只怕会以为是清修真人或是山魈精怪现形。 一特当先的便是智全宝,这条昔日打虎走过的野径,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依旧了然于胸,他身后紧跟着宗三郎,殿后的便是风鸣。 此行也并非一味向山上去,所谓天台山是会稽山脉的支脉,会稽山脉西北接西昆仑往东南而去,而所谓会稽半岛便是指以会稽山为主体,东西最宽五百里,南北自丹水以降长约二千里的狭长半岛。 丹水往南这第一道东西屏障便是天台山,也是南北阔二百里,群峦叠嶂的人间胜景之一,丹阳城南以北尨山为中心,西边群山构成士人雅称的紫微十二观风,东边诸山在应天府地界的则雅号为天权二十四面锦。 所谓紫微十二观风,若是按着智全宝带着他二人走的山路,便是从山脚穿林过谷,翻山越岭,登峰跻顶所经过的十二处观丹景逐阆风的灵境胜地。 而营丘衙内一行若是从朱雀门径直往南,则乃是从山脚迤逦而行,而缥云峰乃是昔日宇朝奉为道门总府所在,如今也是天下道宗合和四象之地,即南方老阳所在,以缥云峰为端自上而下有二十四处妙境瑰景。 此时智全宝等三人所在正是一条山脊,穿过此处便是紫微、北尨、天权三山交汇的山谷,沿着山谷先往南再往东北折行,便是昔日那处猛虎驮着智全宝坠入的深渊,乃是十二观风之一的龙池曼,而从这深潭往东北上去便是二十四面锦之一的‘寒泉幽游’了。 三人顾不得眼前这蘩翠景致,只顾得赶路,此时已经穿过山脊便向下面山谷而去,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即便是最擅长山地穿梭的神特,也不免放缓了速度。 智全宝猛地一挥手,后面两人立刻开始收速,自上而下观瞧自然是视野开阔,三个人停下步伐凝神屏气,除了虫鸣鸟语以及三头神特的鼻翼翕动声响,慢慢的便能辨识出前方山谷里传来了乱哄哄的人言碎语以及步伐攒动声响。 第72章 缥云二十英豪劫 到底是神骏。 三人准备步行下去靠近探个究竟,便用麻布裹了三只神特的嘴,而这三兽仿佛知晓他们的用意,就这么静悄悄的让他们把口扎上,默默看着他们三人离开,比那经久训练出来的军马更通人意。 三人只带了随身短兵刃,潜伏身子缓缓而下。 风鸣与三郎只管跟着智全宝身后照猫画虎,想这智二郎乃是猎户出身,便是飞禽走兽都能潜身靠近,何况偷偷地摸到一群着急赶路队伍的头顶。 三人便蹲在灌木丛中,前面两三层老榆古槐为他们提供了极好的遮蔽,且不耽误他们自上而下观瞧。 只看山谷之中长长的辍着一队人马,想是走得累了,前面已经歇了一会儿,后面还远远的没凑过来,等这些人约莫聚的差不多了,略略算来也有四五十人,只牵着七八头驴子,看来是用来负重的。 再看这些人穿着打扮都是短打草履方便行走,但是看这些驴子担负的箩筐,传来铮铮金石摩擦声音,可见都是备下了许多兵刃的,而无论牵驴的还是扛包的,没有一个是干苦工的样子,十几个敞着怀大口饮水的,都是满身刺青,露出来的许多都有旧伤老疤,便是脸面上带着旧伤痕的也不少,再仔细看有些人脖颈耳后额头甚至面颊依稀还有刺字的痕迹或疤痕。 看了半晌,三人便有了计较,各自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只看三人写的六个字却是两个词, ‘山贼’,‘土匪’。 必是如此,但是这些人又不似寻常匪类般散漫,便是聚在一起歇息,也是前后有人警戒,每隔十步都有一个警惕戒备之人,可惜这些人战场经验寥寥,否则这么多人也无一个发觉已经被人盯上了。 智全宝又写了一串字, ‘贼配军、逃卒、惯犯、盗贼、土匪。’ 二人点了点头,没一会儿,三人分别在这些字下面画正字。自头算五十步,是智全宝在点算,尾来五十步风鸣统计,其余归三郎盘点,大致算来。 四十三人,八个配军,一个正字逃卒,七个刺面的,市井气多些的九人,其余应该都是落草的山贼了。 “歇够了,继续走!” 当中一名看似不起眼的枯瘦中年人发了话,身旁几个立刻起身,而对面几个还慢慢吞吞的拿着陶碗喝着水,似乎并不在乎此人说的话。 直到一个戴着竹笠的中等身量之人走过来,也说话起身,这几个立刻泼掉残水,将陶碗往皮囊里塞了,就收拾继续前进。 风鸣身旁智全宝身子一紧,拳头也握紧了。 “六师兄,怎么了,”风鸣瞧着不对,出言相问。 “清鹏,你看那戴竹笠的可似曾相识?” 风鸣盯着这身形普普通通之人看了会儿,却没看出所以然来。 “也难怪,毕竟你与他只是一面之缘,我虽与此人不熟,只是沾了学的刑案本事的便宜,才从这人声音认出他来!” “此人是谁?” 二人说话很轻,三郎凑近了才听到,也悄声询问。 “他便是那逃走的管事!” 风鸣闻言急忙全神贯注盯着那人,半会儿才说话, “若不是师兄点醒,我却是疏忽了,果然是同一人!” 看来,这管事的逃了之后也没闲着,这就清楚眼前局面了,跟着那管事行动的都是颜面周遭刺字的,即便三四个面皮脖颈没有刺字,想必也是在手背手臂上有的,算下来也就是说差不多一半儿都是跟着管事的,其余的算作一伙,都以那枯瘦中年人为首。 这两伙人底下并无私交,彼此间甚少说话,停留休息也是隔着鸿沟一般,绝无交集。只有这两个领头的说着话,只是两人往前走,声音又低沉,隐隐约约也就听得‘接应’、‘时辰’、‘宫’等几个音。 等这伙人走出去一里地,三人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这伙人没有留下暗哨殿后,这才站起身往上面走,去取坐骑。 “六师兄,咱们怎么办?” 按现在情形,三人在下到谷里也无法加快速度,稍有不慎还有暴露危险。 “走其他的路绕过去,只是远了些!” 山海都是如此,哪里有什么绝路,无非是跟着谁走的问题,即便智全宝多年再没有进山打猎,但是猎户也好,药农也罢,便是樵青、矿徒行走山野久了,都有一套绝处逢生的本事。因此智全宝说能绕道过去,那么这条路必定存在。 而即便依旧山路坎坷,三个人也能依赖平稳的神特安之如泰的快速前行,也不耽误就骑在特背上谋划一番。 “我听得按着顺序,那枯瘦汉子说的是‘。。。有接应,若。。。只是。。。宫。。。手’大致如此,”风鸣回想半天,肯定说道。 “我听得那管事说了,‘。。。四刻,有人。。。许久。。。下。。。上。。。宫中’,”智全宝即便耳音好,也只听得这些。 “我当时静心沉气仔细听来,也能补充些,如此便是,一个说了‘。。。必有接应,若。。。,咱们三。。。只是。。。宫里。。。手,。。。如何。。。’,另一个‘。。。四刻,有咱们人。。。,许久。。。错。。。下有。。。上。。。宫中’。” “也就是这些了,本以为是弓箭的弓,可是综合来看,应是地名,只是这山里与宫相关之地只在缥云峰的几处宫观,可是他们提那里作甚?我兄长这一路人分明是往昔日打虎地方去,龙池曼与缥云峰不敢说南辕北辙,也是这山间主道两边,还隔着不仅路程。” 智全宝细琢磨了一番说道。 “大致是这二人商量必须赶在某个时间,去往某地,与其他同伙作事,难道他们的图谋其实与咱们这边无关?” 风鸣提出另一种思路。 三郎摇了摇头。 “二位兄长,咱们还是不敢怀揣侥幸,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事都集中在这一日?” 三郎斟酌着细细说道, “师父曾讲‘易’,有云‘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今日局面可谓左判父子托大,如开门揖盗一般。然而‘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这些征候如果没有咱们几个到此会如何演化?” 二人听三郎细细分析, “若是咱们不来,这管事挑拨厢军内讧或可成功,所谓市井间作乱无非是分六师兄之心,确保厢军大营内乱必成,如此一来,右判在控制内城同时,还能将外城也牢牢把握。按照左判父子的性子只怕绝不会安身于险境中,如此或许会离开归德城,可即便如此,右判这样做已经将本来虚与委蛇的局面变为水火不容的僵局,他图什么呢?两虎相争,按着中枢惯例,定会两根棍子一起打下来,谁都不会落好!” 三郎这时候迸发的智慧远非一个束发少年的心智, “而与此同时,这右判牢牢控制的清平埠又传出来东丹使团的假消息。他们为何散布这个消息?散布给谁听?若是针对左判,还不如于内外城把这消息散出来,也能有浑水摸鱼之效,而放在清平埠可见这消息就是为了欺骗外来之人,并非针对当地官佐!” 三个人此刻穿行于山梁之上,山岚激荡,让人神清气爽,方才潜藏所沾染的湿气和燥意皆一扫而空,几人只觉得泥丸宫都清明起来,思维也都更加活跃。 “一手对内,惊走左判,一手对外,欺瞒外客。而等这管事逃走后,直接派人来刺杀六师兄,再加上在这里让咱们碰上,反而将这两手都联系了起来。只怕是对方已经受迫于时间或事端、人物,已经等不及了!” 风鸣也想通了,说道, “一来搅乱厢军不可得,二来那管事暴露逃走走,三来刺杀我等未遂,如今既然不能解决六师兄这有力臂助,还不如直接解决了能舞动这支臂膀的头脑。最直接方法就是将左判父子清除掉,无论朝廷如何反应,短时间内,这右判便可独掌大权,应天府必以他马首是瞻!” 三郎点头称是, “所以这些人此时出现,只怕便是为此目的而来,而营丘氏两位郎君轻率出城,恐怕这里面有对方内应来蛊惑成行的!” 智全宝听了这些话,也想明白其中道道,也说道, “既然如此,这些贼人为何还要往缥云峰去?按他们的脚程,到了那边也怕是酉正时分,而按照营丘衙内的安排,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龙池曼了,这些人何必舍近求远呢?” “若是他们没在龙池曼呢?” “没在龙池曼?这龙池曼也算是荒郊野岭,在这里下手不是最好的地方吗?缥云峰上三座宫观,无论哪一座都相当于一处险要关隘,若是有内应在,也应促成他们到此最为合适?” 其余两人摇了摇头,这确实有些说不通,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尽快过去,一探究竟也就明了了。 话说柳瑒他们四人,二特一车,只是骡车缓慢,即便是单辕二骡,速度也快不了多少。鬼瞳走在前面一二里作先行探路,即便是康庄大道也不得不多存小心。 仝三郎也只能让神特慢吞吞的走在骡车侧近,几个人说着话,总比夏日枯行的好。 “二郎,可记得那哭丧脸最后说的话?” “记得,” 柳瑒点了点头, “此人所言,认为咱们与他们一样都是为官员权贵指使的,只这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右判在清平埠花了不少力气经营。” 仝三郎点了点头, “只是此人如此居心何意啊?这清平埠虽然也算交通要道,但毕竟乃是旱路,比不得府城东面几处商埠,从清平埠往南去京城还要途径蓼谷县,而这蓼谷县也算基本上投靠了他,若是换做他人,岂不应该在蓼谷县南面山麓择地作别院,将蓼谷县好好经营,岂不远胜一个埠头?” 柳瑒也摇了摇头,隐隐的只觉得里面有个大缘故,却总抓不住其中清晰地线头。 “就比如这黑店,为何做个只承接寄存货物的脚店?这等脚店若是放到凤尾埠这类水路商埠必然为人戏笑不会做生意,反而引来许多人注意。而放在清平埠却不会,便是因为清平埠本来距离府城就不远,来此做生意的,快上几步便能住到城里,而城内货栈租金昂贵,因此多把货物寄存城外的。” “比如,就是撒谎欺骗咱们的那商人,也不留宿清平埠,昨夜咱们还去那厮铺子转了一圈,才知道这厮已经入城,这两日得空非把这厮找出来,好好审审!” 听到此处,柳瑒没来由的心里咯噔一下,问道, “右判尚在别院,这厮进城作甚?” “此人毕竟还是个做土货的商人,这才是他的正业,咱们审了他留下来值守的伴当,原来此人手里有几张好皮子,还是有人预定下来的,这么热的天,不尽早交付,光这收拾打理也是一笔额外耗费。”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人卖皮子?” 柳瑒自己就有许多狐裘貂袍,也懂得这等皮子非入了冬不可取,只有小雪节气后的皮子才是皮子最为油光水亮的,而夏季是最伤皮子的,大富之家这时候乃是有专人保养,酷热则用油蜡来保养,潮湿则阴晾烘干以存放。 本来听那衙内这时候购买虎皮已经觉得暴殄天物,如今还有个销售皮子的。。。想到这里,柳瑒一怔,忙问道, “这商人卖的什么皮子?” 仝三郎本来只当说闲话,看柳瑒如此认真,也仔细说来, “除了貂尾狐裘,便属熊罴与虎豹了,其中听说最值钱的便是一张丈二虎皮。” 果然有虎皮! “仝三哥,这么大热的天,还能这么巧,一天之内有两笔虎皮买卖?” 仝三郎立刻明白过来,原本他对芦颂陪着几个衙内进山购买虎皮搞文会,还有些嗤之以鼻,如今看来这商人骗的可不止他一个,最厉害的骗子,便是这类不骗钱的,只怕他要骗的远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加快速度,秉文那边恐怕不妙!” 别人他不管,但是芦颂可是仝家未来的女婿,还是宗先生的高徒,更是自己的好友,无论如何绝不能坐视芦颂身处险境。 仝三郎打了一个长哨,这是报信给前面的鬼瞳。十一郎与柳瑒也逼着骡子提起速度,便是把这两头畜生跑死,也必须加快往紫霄观里去。 此时山脚下,一人一特正往紫霄观而来,这便是元二儿,他要打前站,以等待众人会合,饶是素来冷静的他,此时也是放开神特速度,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而元三儿此时竟然连朱雀门都没能进去,因为他远远地便发现,即便是属于寿安地界的朱雀东门已经被一伙顶盔掼甲的陌生兵士紧密守着了,也幸亏他城里城外的伙计众多,还没到城门近前就被自己人拦住了。 “哥哥,城里面情形不对,早上城门开的时候便发现都是生面孔守门,寿安县的吏目没有过来一个,咱们兄弟里面眼尖的看到是福昌县的公人和府衙的孔目在盯着,只怕就是瞄着您和智总捕的!” 元三儿换了衣物,混在一众闲汉里,往城门来发觉果然戒备森严,毫无潜入可能,只能恨恨作罢,急忙跨上神特,往凤尾埠而去。 第73章 牙板数敲珠一串 “咱们附近都看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得痕迹!” 以龙池曼为中心,三人细细走了一圈,莫说今日有人来此的痕迹,只怕是有些年头无人问津此地了。 智全宝心里面一片冰凉,这个时候,几个衙内便是爬也该爬到了,人呢? “师兄,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咱们往缥云峰去,那里上面是三座宫观,下面是紫虚观,到那里总能有些眉目!” 风鸣说道,这也是当下唯一选择。 几个人心里也十分焦急。 “秉文师兄,你们这时候是在哪呢?” 阿嚏, 被念叨的芦秉文此时已经被山顶的折风吹得透凉了,又用冷泉水漱腮,才让自己恢复了几分清明,接过仆役递过来的巾帕拭面,再用了清露,总算是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看着左近一片狼藉,这才回味,怎么就从城中跑到这里又是大醉一场。 原本留宿一夜,是因为今日还有一场登寅宴,却不想在午夜游园雅会时,便有人提出将这登寅宴放到昔日打虎之地才有意义,而这衙内也趁着酒性应下了。本以为是玩笑话,岂料真的是丑时便有人伺候沐浴更衣,一群人赶着更点儿的出了城。 索然隐隐觉的有些不妥,但看着大部分人一副虽然半梦半醒却又兴趣盎然的模样,便知道这趟行程免不了了。再听六郎回报,也觉得这衙内虽然性情佻脱了些,却绝非轻率之人。 除了营丘家两位衙内,还有驻泊禁军兵马使家的长子,这几位还带着十余个伴当、亲随,甚至还有三四个武弁猎装的营兵,领头的据说还是禁军中的提辖。另一位敬玉博的衙内,除他自己便是那约了虎皮交易的商人,此外还跟着二三人,也分不清是谁的家人,再有便是自己等几个文士,认得的也就是通叟兄,其余三个也是面,六郎旁边也有一二个书童打扮的,可见这几个大约都是左判府中的清客,后面还有东门大官人为首的本地巨贾,也有三四个,跟着的仆役、随从也有十余个,光是骡马就浩浩荡荡二三十头,所用大小厢车也有十一二辆,之所以这么多是乘坐了婢女、保姆、厨娘十余位,以及承明楼仔细挑选出来的乐班录事,最后还缀着骑驴的龟奴,如此大摇大摆的进了山。 按理说当做郊游也是好的,只是这提议搞登寅宴的清客,竟然还换了道士长裙大袖的法服,几个仆童也扮作道童,那清客是骑着骡子,一手摇铃,口中念念有词,而仆童还打着幡儿,故作玄妙。 只是,一肚子酒肉,满眼的财色,谁给这厮的勇气竟敢做这副扮相?还是离他远些,这天台山可是天下道宗福地,若是老天爷用雷劈下来,可别被他连累了! 又是清和天气,天际瑞云淡淡,慢风轻拂柳,绿翠卷山塬,芦颂站立的乃是天权二十四面锦之一的顶天松巅,这巅峰虽不可与昆仑山之耸立绝伦,但在此间也是孤傲群山,卓绝诸峰。在这巅顶却也生机盎然、翠色盈人。奇松异柏于绝壁峻石间翘然而立,或作龙行虎步,或作鹤舞鸾蹈,或作猿腾猕挪,自然之神奇难以尽述,文人雅士也因此不以攀登为艰难,常在此烹茶暖酒,挟美人以作文会。 为何此时身在此处,却与芦颂有些关系。话说这么几十号人迤逦进山,哪里是能走得快的,也派了几个伶俐人跟着那商人前行与那买虎皮的提前接洽,这敬玉博自然是也要先去的,毕竟是他带来之人挑动此事。客人动了,主人这边也该陪着,还是芦颂自告奋勇,才让这营丘栿放心自己的胞弟一起出发,芦颂一动,莱观与智金宝、六郎自然也都跟了过来。 于是前驱者也有十五六个出发了。 按这商人交待,他与这山货商人本来约好了是府城里面见面,而这人本来是在城北清平埠贩卖土货的,因为这‘登寅宴’,夤夜便出发了。咱们这一行人才到山脚,自己的伴当就回来报送消息,已经在太晖观附近等着了。 等一群人碰头,便在此等候后队一起转向龙池曼。趁这段时间,莱观便邀芦颂往太晖观游赏,他知道芦颂也算是道门子弟,岂有过观宇而不拜的,更何况太晖观旁边的紫岩也是蔚为壮观的人间胜景,岂能错过。 六月十四日,正是清虚宗持太一斋的日子,此日乃是天一太一真君下降之日。大肇太祖勃兴之时,幸得玄元洞丹台复真观广逸真人护持。真人便在这天台山直入太祖军前,指日言‘一日克一日,要出新天子,’以此策应太祖称帝,然后又以太祖先祖乃托起仙山三岛巨鳌化生,而这巨鳌便是巨鳌乃南极长生大帝显圣,则称太祖服膺南方乃天命所归,气数所至。 于是,太祖登基时便迎广逸真人以及其师兄西昆仑扶摇子进京论道,并建立典仪。清虚宗主持设坛作醮敕封太祖始祖为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以为圣祖。 当时扶摇子以大智慧劝动道众,又说动太祖。于是鳌氏帝胄奉清虚宗为大肇道门正宗,然帝王宗庙及御敕宫观拜三清,而以九天界化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首,顶礼膜拜。原因便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乃南极长生大帝化身,元始天王长子也。 而清虚宗所尊乃是三清之最尊者,主持天界之祖,玉清元始天尊,玉清元始天尊即元始天王也。之所以如此,便是推动大肇以清虚宗为国教,却不必使帝王阶位与清虚宗诸真人、天师同。 如此便是人间帝王作了尘世天子,天子自有通天道德感应天运,自有人间法度昭应天道。扶摇子此举看似作贱了道门无上法度,却因此得大肇历任帝王信任,经太祖、太宗、宣宗三代推崇,如今大肇已经是人人诵太上,个个掐真诀的地步,便是士人官宦无不以道门弟子自居。 这便是润物细无声,名不伤而更有实惠。 因复真观地处山巅,地势险峻,地貌逼仄,因此太祖时不只敕建清虚宫,更扩建毗邻的紫岩太晖观,以广逸真人为主持,而后广逸真人不仅主持了天台山当峹百余个道观的整合和修缮,还主导了丹阳城的全面改建。 而太晖观便成了仅次于西昆仑集真观的清虚宗道场,也是天下十大洞天之一。至于清虚宫则以帝王家庙而并立。 既然奉九天界化身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尊,天台山太晖观一脉便以神霄雷法为修行法门,而传雷十真君便是上苍普度雷法的传法真仙。 因此太晖观每逢传雷太一十真君下降之日,便作太一斋,而此斋以恭肃为要,不开山门,不请外客,不聚善信、不破十威仪。 因此芦颂与莱观、营丘檩、敬玉博便在山门外,听着观内牙板起、金鼓鸣、钟瑟齐、磬铃兴,闻百千清修鹤音高诵,和万千大德凤鸣赞歌,再品味门前紫岩石壁之上千百年来摩崖石刻与云篆题刻,将一身浊气都涤荡干净了。 芦颂也不知其他几人感受,遑论一群不知雅趣的商贾,只是怡然自得于这幽妙灵境、紫景太虚中,涧邈霄清、圆明琼宇亦不过如此,然而就在他沉湎于玉真世界里,冥冥中似乎一个声音直入灵翰。 ‘戊戌日,逢白虎,冲壬辰,龙争虎斗,人畜不留!’ 芦颂只觉得心里面咯噔一下,急忙敛神聚睛看向左右,岂料其余人二三人一群都散开来,身边除了六郎,最近的莱观也距离七八步之外,正与营丘檩闲谈。 “六郎,你可曾听得有人说话?” 听芦颂悄声耳语,六郎有些不明所以, “师兄,这不都在说话吗?” 他也低声对他耳语,因为太晖观里面的斋会太热闹,他们若不是耳语,只能是大声呼喊了。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芦颂只觉得这十几个字在泥丸宫里面忽隐忽现,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莫非是灵光一现? 莫看宗放是道门弟子,但是日常教诲几个弟子都是不可轻言怪力乱神,这也并非是宗放摒弃道法,而是清虚宗修真者的共识,修行便是沉沦至看破的过程,而沉沦者犹如盲人观日,不能把害眼的白翳除去,只是听信他人指月作日,指山海作世界,岂不是迷茫于大道,即便是有人真心帮助,心里装着的也永远是旁人告诉你的。学习便是追寻道理,这个道理不分是道之道还是儒之道,将遮蔽视力的白翳日销一分,则自己就能看真一分,如何销便是自己的道。 因此芦颂不认为是神仙显灵,也并非灵机偶得,必然是有高人用独特法门向他预警。 可为何向他预警? 这个人是在他们这一行中吗? 自己该相信吗? 芦颂嘱咐六郎尽可能的盯住现场每个人,自己也反复斟酌分析。 其实从一开始他便对这登寅宴兴趣寥寥,用自己同门师兄弟昔日的搏命之举,来为自己张声势、聚声望,还以此邀买人心。哪里有什么英雄豪情,哪有什么惺惺相惜,所谓登寅宴就是得势之皆众人之口向应天府黎庶在舞动战旗,警告每一个有资格站在角斗场上之人,应当仔细考虑站在哪一面旗帜之下。恐怕今日之后,应天府短时间之内不得安生。 芦颂想到这里,对于营丘栿的好感荡然无存。虽然还不知使团消息,但按照他们预计,使团无论如何,只要还是想入京,来到此地也就这两三日内,营丘氏父子所谓在他眼里就是添乱。 可惜,如今还真是个龙争虎斗的局面,所谓殃及池鱼不可避免,唯一方速胜方是出路。因此,芦颂等人唯有支持左判最短时间获取最大战果。这也是他们几人商议后的结论,这才甘为左判爪牙,此是为人清正率直的芦秉文愿意赴宴的主因。 虽然如此,还是浑身的不痛快,尤其是方才密语入耳,这种不痛快不舒服越发难耐。 这时候,在那装神弄鬼的清客引领下,营丘栿一行人也跟了上来。 这清客本来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活的,性子狷狂也看对待谁,到了太晖观跟前,立马老实本分起来,退到一旁等着衙内郎君们商量行止。 “秉文兄、宽叔兄(敬玉博字)、通叟兄,你们可曾先睹为快这虎皮。” 按道理,应当以敬玉博为先,而莱观乃是书院讲书,也不该如此轻佻,只是几人相熟,尤其是莱观与营丘栿其实年龄相仿,更何况营丘栿本来已经金榜题名,乃是放弃科名的,即便没有衙内身份,也不能视之为普通学子。 而将芦颂摆在前面,众人也都觉得妥当,且不说昨夜夜游已经领教此人文采,更知晓了其奥援之强大,仅云溪醉侯亲传学生这个名头,便意味着朝野诸多有力人物的支持,而随着慈圣太后近年来逐渐松弛庆康党禁,听闻其父也将从边地右迁回朝了,等待此人科榜提名,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岂敢喧宾夺主,此等珍馈,君当独牵白犬,以德芝兰!”芦颂可以腹诽,但是为大计也是满面春风相对,所谓卑论侪俗也是成长必经之路。 营丘栿对于芦颂更多的是同道中人的亲近,所谓雅人韵士,俗人只觉得是富贵人闲来掉书袋子,但对于士人则是人以群分的开始。 比如芦颂这句话,便不是寻常人能说的如此贴切,让人心怡。在这太晖观前,沉浸于真曜天地,说什么都透着市侩俗气,而芦颂所言,正是上古修道求真之人,牵白犬、怀白羽、负白盐,入仙山上供山神而得灵芝神药,服以飞升登仙之典故。说在这里,便是将营丘栿比作修真之人,以虎皮作白犬,将智全宝比作神药,而智全宝终能助力营丘氏父子达成所愿,致力成功。 简简单单一句话,雅言传雅意,雅人自然心怡。 “那边在这里先呈给郎君观瞧如何?”那商人引着三四人上前,当先的乃是两个精壮汉子左右一起挑着一口香樟木黑漆地满彩长衣箱,高三尺,宽二尺,长五尺,且不说这口箱子里盛放何物,只看这箱子便价值不菲,做了五虎真人图,分别是正一玄坛赵公元帅跨骑黑虎、正一靖应真君张天师骑乘白虎、翊圣驱魔真君钟帝君骑青虎、妙应真人药王孙真人乘朱虎、丹阳真人仁仙郑真人乘黄虎,为调和五行颜色,用了描油彩绘、描金地漆、勾金填彩、螺钿镶嵌、戗金银彩等各色工艺。 饶是诸人都是家底殷实、博览名物的,对这口箱子也是爱不释手,古人云买椟还珠,诚不我欺也,想那买椟之人也是有颗道心的妙人。 “诸君,那容小可在这里打开,供诸君赏玩,” 说这话的便是这一套琦珍的卖主,若是换仝三郎在此,便能认出此僚便是那诓骗他们的土货商人。只看此人一脸谄笑的上来伺候,丝毫不因一夜奔波到此而有懈怠。 芦颂盯了此人一眼,内心反而感慨各行各业的不易,若是这虎皮没有被这些达官显贵相中,白跑一趟都是轻的,换个混不吝的衙内,便是将虎皮抄没官中,再把这商人发落了也并非耸人听闻。 因此,为何这等土货宝物的行商都要依附于类似这敬玉博手下这样的坐商?便是将这其中风险先消除几分,比如今日这笔生意成了,这虎皮商人并不直接从买家手里拿钱,而是等着这坐商按照约定付钱,至于买家掏了多少,坐商分了多少都与自己无关,有钱能落袋就是尽善尽美了。 第74章 曲终独立敛香尘 “依我看,还是不必在这里把玩,一来次日乃是斋日,咱们在太晖观门前作这等俗事未免不美,二来,此地逼仄湿润,若这虎皮沾了水气南面伤了风华,须找个上风上水的地方再看,可好?” 芦颂自小便跟着父亲辗转地方,后来又跟着宗放进学,人间百态的一团和气下都是升斗小民的生活艰难,本来就是在父亲和恩师教导下,保持了一颗赤子心,还有一副热肝肠,本来就是助人为乐的性子,此时也愿意帮衬这商人一把。 果然此话出口,这商人颜面不改,但是眸子里神采转圜。 所谓再好的东西也须有个好卖相,这卖相可不仅仅是物件本身的包装,还有天地人三才配合。为何卖古玩宝贝的都愿意将买家引入自己宅子里面看货? 所谓天就是,好货盼着客人当天心情顺畅明白,劣品则盼着客人当天诸事不顺,心思混沌。好东西当然盼着客人心情大好将物品看个明白,便是货品有少许毛病,也愿意妥协凑合;若是烂玩意儿,则盼着客人时运不济,便拿转运的说法吸引,即便是日后客人找到他也拿破财转运的话来搪塞。 地自然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若是自己宅子,顾客几时来,从哪里进,怎么辗转着再让他看到东西,当时环境如何、温度如何、光线如何、气味如何皆可以掌控!比如售卖香料,则在巷口便把腐败腌臜之物来浑浊气味,宅子里绝无任何花草熏香之物,也无油烟、苦药、酱醋之物,便是在封闭场所,用醇酿揉搓突出香料气味,便是寻常货,也能品出绝顶滋味。 至于人则更重要,比如金玉之物,不找些头脸都像样子的来做托,如何能把价格哄抬起来?至于坐商,即便是智金宝这样的老实人家半路经商,也能把香药做成大生意,比如元三儿便是吩咐闲汉们推广至各脚店茶铺勾栏,坐馆的大夫、行走的郎中都来帮衬,只要名气铺开,生意也就上门了,至于往这香药里面装典故、作玄虚、填故事、放异闻便是许多穷书生的活计了。 而芦颂也是点到即止,余下的就看这行商自己的本事了。 “秉文兄所言有理,咱们既然约定在打虎地做登寅宴,便到了那里再来领略宝物风采!” 敬玉博也算是中人,他来说话自然妥当。 虽然众人出门较早,但毕竟队伍庞大,七八十口的人,男男女女没几个是冲着赶路发力的,一行人凑到这里已经快到午时了。 “智大哥,此地距离龙池曼还需多少脚程?” 营丘家二衙内自然是相询于智金宝。 “二郎,若是按着咱们这脚力,只怕还要两个时辰,” 其实智金宝心里叫苦,按着这个速度走过去,可是要离开大道走崎岖山路了,这么些车马,只怕三个时辰能到都算是快的,但他毕竟不是直爽的兄弟,只怕说多了搅了诸人雅兴,岂不是枉费营丘郎君的好意。 芦颂与他眼神相交,心下趟亮,说道, “诸位,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其实是一句最为有意义的废话,说这话只是让听话之人,有个心理准备,这必是有违背原来定策的话要出口。无论如何都要给芦颂个眼神,也好示意芦颂几人不耐、几人是诚心诚意等你说话,如此芦颂这话说出来也会考虑眼前的氛围。 官员士人所谓的废话或闲话,能说出来的,都是有意义的。 “秉文,只管倡言,咱们本就是作雅聚,天真散漫才是道理,” 无论营丘栿,一众人皆无不耐神色,果然都等着有人递台阶,若非营丘栿都没人愿意走着一遭,才走到这里,这位始作俑者也疲惫了。 “咱们做这登寅宴,却去访龙池曼,岂不是做了龙争虎斗之局,此乃大不吉也;再者,此时日渐高,但若是一路走过去,只怕天光也错过了,还怎能品玩宝物,畅抒情怀?再说,翻身越岭的咱们这么多车驾也多为不便,本来是件雅事,若再做个松下喝道、马踏牡丹的,可不就是大煞风景,伤了兴致?” 营丘栿点了点头,可见这位也是不想走冤枉路了。 “依君之见,我等应当如何行止?” “丹阳天地尽在衡甫兄心中,吾岂能熟识此地芳华,此时已近午时,咱们不如就在这紫岩下,吼涧旁择地小憩,然后在这左近寻个嘉景画境如何?” “若说这附近找个好去处,本来便是这几座宫观,只是今日乃是斋日,与咱们这雅集相冲啊!” 莱观旁边搭话。 “宫观不可去,那缥云阁不在其内,咱们便登缥云阁,在这紫金之巅揽风邀日,做个酒酽花浓尽兴人!” 营丘栿发了话,无人置喙,于是这便是芦颂此时酒足饭饱的站在云巅之上的前因,这是此时不只是他,许多人都并不知道这缥云阁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说起这缥云阁,原本是太宗时候的行宫,方便太宗在这里休养调理,大约是太宗战场受伤南返这事儿为后人讳莫如深,此地也被视为大不吉利所在,因此朝廷也无异维持这行宫地位。到了如今,已经是交给当地官府打理,按着朝廷惯例是安置退官熬余年资任的宫观使的,只是这类闲职官并不到任,只是挂职领取俸禄,而日常打理之事则交给附近道观处置,然而这里管理者又是应天府吏目充任,平时也是几个闲军汉和几个教坊司老伎在这里对付。 这里日常维持费用除了京城和府城的公用钱,便是将这偌大宫院租用给各路知道底细的显宦士绅使用,毕竟是王室福邸,总不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即便不杖死也能罪迁南海绝地。 其实缥云阁并非是这缥云峰最高处,再往上辗转乃是如犬牙般的绝顶,这里方寸之地乃是昔日高道吐纳场所,后来也是修了亭榭的,大约宣宗朝便荒废了。往来仕宦名士来往缥云阁多了,当地自有富户存心攀附,也来附庸风雅,不仅常常担负了文会一应开支,还有人挑头作保,几家凑了财货在此修筑闲松亭。 说是亭子,乃是由亭、廊、榭、舍一气呵成的建筑。八角歇山顶的亭子矗立于绝壁缘边,内外两圈栏杆,内里的乃是坐具,外侧的则是护栏,护栏之外,隔着两三青岩,即是万仞悬崖,一组尖山木架游廊将亭子与花榭接着,这花榭夹在古拙松柏间,卷棚顶覆着厚厚的松针,格扇门环绕做成四壁,外面几口水瓮横列,乃是仆从们从山腰取了山泉在此储水,又有坡地叠落的游廊向下曲折了几十步,末了的一间房舍乃是山顶留宿的居处,只是大多做了急色之人作乐的去处。 毕竟下面是皇家别院,明面上还要保留几分体面,若是小吏杂役也就罢了,若是官人书生在行院内做了苟且之事,为人告发,轻则也是褫夺功名、贬黜缘边的下场。 芦颂此时即面朝亭外,俯瞰一片苍茫,远远望去归德城也是依稀可见,而亭内除了他,只有几个衙内、还有个文士和几个歌伎伶人,箫笛琴筝、鼓罄板铃,佐着新词妙音一团生气。方才的酒令让气氛逐渐炽热,酒水迎来送往,不少人已经是双眼迷离,手脚的张扬开来。亭外不远处的草甸上,一众仆役看着主人们行乐也是放肆起来,衬着曲子,各类山氓野调、秽词荒歌也是烘托着氛围。 大概是因为智金宝的缘故,个商贾也得以侧身其内,而且也换去了皂衣布履的桎梏,在这远山峻岭上也肆无忌惮的换了丝绢直裰,个个装扮的好若士大夫般,而几个衙内包括芦颂等几个文士也都换了衣衫,也是直裰道袍,头裹幅巾,与大晟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不同之处只在于还都簪了花、抹了粉,饶是芦颂也免不了如此。这便是大肇的风雅,无论男女老少、道俗贵贱皆是以花枝招展、粉白黛绿为美,文达者偎香倚玉,豪富者傍柳随花,便是市井少年也作一身锦绣招蜂引蝶。 不同于列国,唯大肇商禁最为松弛,四京四辅商人穿着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并不为奇,官府也是视若无睹,但是归德城却是其中例外。原因也很简单,这里不仅是学风鼎盛,士人本身是从心眼里瞧不起商人,自然见不得商人如此张扬,尤其是丹阳内千年的名门望族更是齐聚,即便因列国纷争而分宗别立的,天下间以丹阳为郡望的士族也何止十家,更遑论祖坟宗庙于此的,更是不计其数,在这些巨室豪门面前,所谓大商巨贾不过是虫蚁一般,若是被逮住错处,本国仕宦还则罢了,若是他国贵族真要是取了这些商人性命,最多不过是罚金赔偿驱逐了事,毕竟商人犯禁在先,哪怕是告到朝廷,朝廷也不会为了商人而迁怒他国。 大肇朝廷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庇护的是一方士庶黎民,莫看商贾平素盛气凌人,大部分地方官在商民纠纷中,则是一开始就将屁股坐在了平民那里,依着大肇的司法,地方官吏拿了商人的贿赂,也是办不成事的。 因此,席上几个商贾十分艳羡智金宝,只因为有个出色兄弟入了左判法眼,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智金宝虽然是泥腿子出身,如今也成了一众商贾推崇的头面人物。若是左判在这应天府一朝得势,只怕智家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何不让人眼热。 比如今日,虽然是几个衙内借着登寅宴的名头,有着自己的打算,但仅凭这份面子,智金宝若是要在寿安县横着走,只怕还真无几人敢奈何于他。 智金宝也是有些志得意满,本以为有营丘大衙内的名头兴办此幸事,便是让他花费万千贯购买这罕见丈二虎皮也是值得的,因此智金宝连夜便从库房取了各百个足两金银馃子来用。岂料营丘大郎君非要名实相符,要掏这份钱。然而最后,出人意料的竟是那名不见经传的敬家衙内会了账,此举将他带来的商人都惊到了,而那卖虎皮的商人也是个伶俐人,连同那口上等香樟衣箱一同作价一百二十个足两银馃子,其余的便请几位衙内文士留下墨宝,结个善缘,如此皆大欢喜。 接下来这虎皮便不再是主角,而登寅宴才正式开始。 芦颂这才知道敬玉博的底细,也是暗暗叫苦,原来苦苦周旋,竟然是走了许多冤枉路。此人乃是主客郎中敬洎长子,而这敬洎正是朝廷任命的东丹使团接伴使,也就是说东丹使团如何行止皆在其父掌握之中! 芦颂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本来是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没有打探这些人底细,甚至都没仔细与同伴们提及此人,原来此人才是其中关键,算来算去岂不是耽搁了两天光景?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芦颂只好将功补过,不刻意的往圈子里面凑,探听此人打算。 终于,多喝了几盏酒水,才将此人逡巡此地缘由搞清楚。按营丘栿兄弟连同那兵马使的衙内与这敬玉博所言,他来应天府的三件事都与东丹使团有关。 顺便也把这兵马使家的衙内也记下了,这胖大青年名唤霄春臣,也是京北人士, 无论此人日后如何,现在也是牢牢记住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犯同样错误。 说起这敬玉博到此,本来是为其父打个前站,只因此子与营丘栿乃是旧识,又是同科,如今趁着授官补任的时间,奉了家里面的话来为其父探探应天府的底细。这家里面说话的,还不是家中长辈,乃是他的姊夫,如今管勾客省公事官,这女婿倒是与丈人差遣大致仿佛,也因此才来指点小舅子过来。 本以为简简单单的事务,岂料才来两日,已经是与营丘栿一起赴约芦颂的当天晚上,这个张罗虎皮买卖的商人便跑了来。说起这商人也不是寻常坐商,乃是敬家原来的管事,放出去做了掌柜,又得了敬家太爷的关照,自立门户成为天中城有名堂的豪富,但是这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依旧以敬家门下走狗自居,深得敬氏三代人信任。 此次敬家当代家主,也就是敬玉博之父之所以担任接伴使,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主客郎中的本官。大肇政务机构繁杂,朝廷用人,尤其是碰到了边事,才找人做临时差遣。东丹虽然与大肇先后建国,但是大肇一直以蛮夷看待之,又因东丹历任首领皆接受大綦的册封,大肇更是难以对等身份与其联系,若非太宗晚年吃了败仗,宣宗也没能振作起来军事,且如今是个太后秉政,主少国疑的局面,东丹使团是断无可能踏足大肇国土。 只是东丹人这么一来,苦了两府宰相,实在不知应如何接待,只能比照西陆宇朝诸侯来使得规制对待,但是东丹使团却难以接受。 朝廷两头受堵,又怕东丹借此滋事,只能拉了礼部主客司临时办事,这才将敬洎派了出来。敬洎也是个素有清名的文学之士,也正因为如此,才少了几分作实务的底气,因此朝廷也是派遣了几个堪用的青年才俊帮衬,而敬洎也把这商人等几个常年作边贸的自家门人拉了进来。 按照这商人的说法,自从边境上与东丹使团接洽上,其实一切都算和顺,只是到了天中城才出了乱子。 第75章 南岭松柏青如故 敬玉博只是说到这里,剩下的话让那商人来说。 “我陪着我家官人接引东丹使团南来。这东丹使团一路南下,到了天中城安排入驻于城北亭驿。按理停留最多三日即启程继续南下。但是当天事情就有些变化,我家官人遣那接伴副使几人即可返京,之后便率队启程,只是并未走官道往东京而去,而是往太行山麓去了,自此之后除了几位官人,禁止任何官民私自与东丹任何人接触。” 这商人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下面的话很难说出来,是惊魂未定的难以启齿。 “继续说!” 营丘栿的话斩钉截铁,吓了这商人一跳。此人也少了方才那阿谀谄媚样子,只拿眼神左右打量,讷讷不敢开口。 营丘栿给兄弟一个眼色,营丘檩当即领会了兄长意思,让不相干人都退到外亭,内里只留下营丘兄弟,霄、敬二衙内,出乎意料将芦颂、莱观以及智金宝都留了下来,八个人对面而坐,都拿眼看着这商人。 “放心说话,这里没有外人!” 不管营丘栿为何信任芦颂几人,留下来也是芦颂所愿。 于是,这商人才继续说话, “东丹使团入住之后,便有正副使出来搞名堂,那正使看着颇有咱们南朝人风貌,只要找个文人道士来雅聚,而那副使便是东丹蕃人的蛮横模样,拉着几个手下,便要作酒席,还要找些娼妓来作陪。” 商人说起话来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的力求把事情说明白, “咱们官人也是不想为些琐事,闹得局面难堪,因此让我等寻来几人,便是一个商人,一个妇人和一个道人。” “这商人乃是当地正店的掌柜,那妇人便是天中城中翠微阁的鸨母,而那道人未经我手,乃是那正店掌柜引来的。” 不止营丘栿,几个人都皱了皱眉毛,营丘檩几人不禁拿眼瞟向敬玉博,敬玉博急忙开口, “诸位,家父岂是不知深浅之人,其中之所以引了这几个生人也是无可奈何!” 下面有些话,只能敬玉博说, “按照接待各国使团惯例,歌妓娼人皆是出自官府的教坊,牙人往常只是提供衣物花色和香料脂粉,最多再供给乐器香汤之类。可是这次,东丹使团提出要商妓不要官妓。按理说东丹人是初次出使,却不知怎么对于官妓和商妓却知之颇深。” 这就有意思了,一群从未来过大肇的蛮人怎么对这等事如此清楚。 “这些蛮夷的意思是官妓身份使然,玩弄的又都是高雅之物,实在不对他们的胃口,不如商妓这般直接。这些人索求的便是皮肉生意,官府从未接待过东丹使团,看这些胡蛮纠缠于此决不罢休,也不想在这等腤臜事上耽误大局,于是便按着东丹人的意思安排。只是这样一来,倒是难为了牙人,因为商妓其实反而不似官妓那么好安排,商妓讲求做买卖,你情我愿,不是教坊司那样能逆来顺受的。尤其是东丹乃是蛮夷,有名声的,如上厅行首、上厅角妓或花魁不屑于赚他们的钱,怕毁了身子和名声,本地士人若是知道这些人服侍过东丹人,岂还能再来追捧?只怕日后于欢场上与暗寮私娼无异了。牙人是跑断了腿也没哪个风月勾栏愿意接这桩生意,最后,牙人只能找了翠蕤阁的鸨母,安排几个断帐的清水货糊弄了事。” 芦颂不明就里这里面的门道。 莫看莱观是道德君子,于这个上面却是轻车熟路。 “所谓断帐妓女又称套人,皆是卖身文契捏在妓院老板的手中的,没有自由,存亡死活只能听天由命,切任凭老鸨的摆布和管束,私蓄也是不可,这是妓女中最下等的。所谓清水货就是身上没病的。妓馆就是赚人命钱的,只是看老鸨心黑透了没有。” 芦颂恍然大悟状,又拿着一对眸子揶揄莱观,意思是既然知道如此,你倒是没少去。 莱观腾的脸红了起来。 “只是同窗盛情难却,即便如此我也是君子止乎于礼,只是听清倌人唱唱曲子,绝无逾矩。” 不管芦颂二人窃窃私语,敬玉博让这商人说下去, “咱们找的这牙人也算是自己人,而他找到这翠蕤阁也不算是外面人的买卖,至于这正店商人也是如此。除了那道人!” 话到最后补充了一句。 “这个算自己人是个什么说法?” 营丘檩出言相问,算自己人那便是说并非实质意义上的自己人,那这几个人是如何冒出来的。 芦颂在旁边听得百爪挠心,可是也没法子。大肇按着地域分为五方,与会稽半岛隔渤海相望的高州人说话最为真诚坦率,比如仝霁云便是如此;昆仑山分东西,毗邻东丹的东昆仑人也是为人朴实慷慨,比如宗端上司缘边大帅秋延肇,毗邻横山的西昆仑人则是仗义豪放,比如宗放兄弟;会稽半岛南方及离岛人则含蓄温润却柔中带刚,如芦颂、营丘栿;但是唯东京、南京两京之地精明持重,崇礼循道,便如敬玉博、莱观等人,说起话来是娓娓道来,偏爱从小及大,一时半会儿不知其所以然。 “也因此,听营丘二衙内如此直言相问,这商人又与敬玉博对上眼神。 “这牙人、商人和妇人都是我家姊夫的门路,这北地咱们人生地不熟,家中往来生意,也多通过姊夫门路才能走通,因此这也是姊夫那边的关照,家父那里许多事才顺利。” 原来如此,大肇政府素来轻六部,而重中书、三司、枢密,以三司分户部职权,以枢密别兵部事务,中书专刑、吏之事,而禁中掌握礼、工诸务,因此管勾客省公事官这么个侍奉官反而外交事务上的职权远重于礼部主客司郎中。 大肇便是用这等重床叠屋手段,层层制约官员职权,好处便是大肇科举及第的进士人人都是官身,都能领到一份不菲俸禄,而忧患则是朝廷巨额公帑都被士大夫们坐享其成了。 见诸人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这商人继续说道, “那老鸨子先是安排了六个姑娘带了进去,牙人则守在翠蕤阁没再过去,据他话说,这等事没干过也不想沾身,连价钱的事儿也是让老鸨自己去谈。商人也将酒席应用之物也带了进去。” 说到这里,商人又不说话了, “你这厮,卖什么关子,接着说啊?” 霄春臣还真是有几分武人性情,不禁催促道。 只是那商人呆呆的眼神似乎还在回忆,神色慌乱,半晌才说道, “他们来时乃是戌时,本来一切都算正常,岂料半夜突然就乱了起来,那几百个东丹人突然就跟恶鬼似的,抄着兵刃将亭驿紧紧环卫起来,便是咱们禁军上前也是白刃直接砍了过来,便有几个兵士和仆役还有驿丁被砍翻在地,这边禁军的指挥和提辖也发了狠,射翻了几个东丹人,眼看着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几个人闻言大吃一惊,千思万想也不曾预料是出了这等局面。 营丘栿不禁盯着敬玉博看,这意思很明白,如此大事,你父子无论如何都是丢职罢官的前途,你怎么还有心在我这里折腾? 敬玉博轻轻点头,此人虽然有苦闷,但也就是如此而已,与平常相比并无更多异样,倒是让几个人有些刮目相看。 这商人此时倒是因为将心中积累的郁气发了出来,说起话来也连贯利索许多, “还是咱们家官人冒死进入亭驿见到了那正使,总之是耽搁到天光起来,这才出来,后面跟着些东丹仆役将死伤之人都抬了出来。” 商人说到这里端起残酒,一饮而尽。 “咱听了官人的吩咐,花了重金,又在当地官府督促下,才领着四个郎中来探伤救命,但是这些人与伤亡者也都聚在一处,再没放出来。” 他放下酒杯,轻声说, “许多蹊跷之处,官人只让二三同行官员和咱这两个体己人看了,然后所有人便仿佛任何事都没发生,就是这么收拾一番又快速出发,只是改了路线!” 他看了看敬玉博,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咱是仔细看了死伤者的,只有护卫与仆役,那个道士、正店掌柜与翠蕤阁鸨母还有那些娼妓是一个都,那些东丹人就仿佛这些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人提起。便是咱们官人去问,也没个下落。没有许多话都是咱们家官人抽了空子让我赶回来告诉大郎君与大姑爷的,这也是得了大郎君的话,才把这些事摊开来说。” 听完这些话,除了芦颂,营丘栿几人都是在心里大骂敬玉博,这等干涉朝局的私密事竟然告诉我们,这不是拉着所有人一起跳海吗? 只需过了二三日,这东丹使团抵达应天府后,今日这事落到有心人那里,分明是上下勾结的局面,明摆着就是软硬兼施也要应天府把敬家保下来。 “嘿,好大一张虎皮,竟扯了如此一杆大旗!” 营丘檩开口揶揄敬玉博,这敬玉博竟似入了定,权当听不到。 还是这商人开口, “虎皮能值什么,咱家大姑爷过几日到此,许下用天中城的家当换这掌柜和鸨母,哪怕有个准消息都成!” 财货并不使人心动,而是这等于是两家人将北路的人脉关系都摆了出来,而所得的只是两个人,生死毋论。 “你要什么?” 营丘栿对敬玉博说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 “衡甫兄,此事本来也是咱们避不开的,我只是想与仁兄交心,咱们一起把这水趟过去!若是咱们趟不过去,只怕朝廷也不容易迈过这道坎!” 这话有要挟的意思,却也是实情,无论如何使团是要来应天府的,而且按照规矩还要驻扎几天,尤其是出了这些状况,只怕中枢也不会轻易就让东丹人进京。 敬玉博很清楚应天府的状况,其实这也是他来找营丘栿的本钱,毕竟朝廷那边绝不会有人在东丹使团完成使命前来接替敬洎的差遣。 这等残局谁愿意来收拾?纯属吃力不讨好! 但这也是敬家翻盘的机会,因为敬洎名义上依旧掌握着使团,敬玉博也清楚应天府左右通判的政争,如今他是来找营丘栿合作,如果谈不拢,则此人势必投入右判怀抱。也就是只要一方同意与敬家合作,敬洎就会拿使团这档子事拖另一方下水! 这等死中求活的手段,也是士绅官僚们的生存伎俩。 “需要我们做什么?” 营丘栿说我们,但是芦颂实在想不到明面上自己能做什么。 “我姊夫已经得了政府劄子,便是拖时间,到此也是五六日。” 出了如此麻烦,不得已只能以大国规制,派遣客省长官过来接洽并了解实情。派来的便是敬家姑爷,可见朝廷中是有宰辅想要保住敬家的。这姑爷乃是名门子弟又是进士出身,公开的话便是不愿意屈身逢迎蛮夷,而两府也拿着旨意假意来劝,磨磨蹭蹭的几日,这才不情不愿的出发了,饶是如此也是在天台山南麓转悠,就是不往北边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再给老岱岳争取时间,饶是御史们也都闭上了嘴,权当听不见看不着,装傻充楞还是敏锐铁面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你是想让我们在新任知府到任前解决此事?” 营丘栿喝着冷酒,淡淡的说道, 这句话除了营丘兄弟二人,皆是一惊。敬玉博也是一怔,果然自己的这点小心思,被营丘栿看穿了。 “新任知府?莫非朝廷此次是动了真怒?可怎么一棍子打到咱们应天府来?” 莱观也身负功名,本来就想走左判门路,争取一个实缺,最怕此时再有什么变动。 “据闻乃是天下闻名的承龙图即将回朝,其回朝拜阙之后,便会履新应天府知府!” 听闻营丘栿这话,诸人何止是吃惊,简直是大惊失色。 “怎么?慈圣是要驰放庆康党禁了?” 莱观急忙问道。 营丘栿摇了摇头, “慈圣天威难测,如今还是维持局面才是上策,不过是某些旧人有些坐不住了,毕竟官家的长子如今都满地跑了。说句不恭维的,若是天慈不豫,这些旧人还能是个什么下场?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因此这两年才闹出许多事来,咱们应天府的局面也不是独一无二。可惜这些人还是小觑了慈圣,毕竟手握天宪十载,如今松弛党禁,便是告诫许多人,大局乱不得!” 这话若是其他年轻人说,只能用狂言瞽说来指责之,然而毕竟是左判的长子,这里面多多少少其他人必须仔细掂量。 “只怕事与愿违,我是不信昔日庆康君子的铮铮铁骨还能被十年南海沁锈熬酥了!” 莱观乃是芦海书院的一员,立场上自然倾向庆康党禁诸公。 “那便看是蜡烛先烧化,还是日头先升起来了!” 营丘栿这话没人轻易来接,营丘栿也没打算继续这一话头,反而是拱手向芦颂致礼, “这里还是为秉文兄贺,” “如何贺我?” “秉文兄还未接到书信?也难怪,这佳音必然是送到宗先生府上了。不才便越俎代庖待传喜信!” 营丘栿双手举杯,几个人不明所以,也都举起酒杯。 “据闻,令尊也与承龙图一起返京,听闻便是士学士,天慈也允许他以本官返乡归养了!” 这还真是天大喜事,不说芦颂,便是莱观也是一扫方才颓丧之气,精气神都焕发起来。难怪这营丘大郎君这等孤傲人物如此交好芦颂,再听得芦颂父亲还是与承龙图同为地方知监且地方毗邻,二人还是经年好友,更是欣喜。靠着这层关系,若是讨来一份荐书,起步也能入承龙图幕府,如此也是终南捷径。 再看芦颂,感触又分外不同。所谓终南捷径便是指昔日扶摇子与宗放师徒得三代帝王亲近信用之事,只怕这福气还会一脉相承下来。 第76章 晚来风急怒松涛 营丘栿扯了这么多可不是说闲话,这些话都是说给这敬玉博的。 芦颂也揣摩出营丘栿的用意,拿这些话都是为了拿捏住敬玉博的,便是再往京城里扯人脉,都是县官不如现管,更何况是人称‘酆都承公’的承青天呢? 果然敬玉博此时的姿态较方才更低了些,更为诚恳热切。 即便是承龙图这等一等一的干员能吏,也不希望自己刚刚履新就碰上这么一档子无妄之灾,即便他为人方正,只怕许多人也会跳出来拿这事情弹劾于他。 说起来承龙图青年为官,也是奉旨在山北缘边出使过东丹的,当然于官方只记录为某年某月某官讽边地责东丹蕃酋侵扰北境事。但若是东丹使团在他上任后,再生出什么事,必定有人把这事翻出来大做文章。 如今已经不给敬玉博首鼠两端,两边下注的可能。也难怪营丘栿前几天对他是若即若离,如今只怕左判已经略知东丹使团之异状,加之承龙图即将到任的消息,这才急于与右判分个高下输赢。毕竟承龙图不是寻常好糊弄的上官,若是将应天府这副腌臜局面交到他手上,只怕两位通判难免各打五十大板。 因此敬玉博父子便是破局关键,若是操作得当,不啻于雪中送炭。 营丘栿这番表态已经代表他父亲表明了,协助敬玉博父子脱困,拉右判下马,结好承龙图的意图。 这时候那禁军提辖矗立亭阑外,叉手致礼示意,等着霄春臣出去才交头接耳起来,等霄春臣回来又是与营丘栿耳语。 “秉文兄,听闻有佳客往这边来,不知可否请兄台代为一行,邀迎佳客来此一聚呢?” 营丘栿听罢霄春臣的一番话,却来找芦颂说话。 无论是否真有佳客至此,芦颂也该当借故出去,毕竟接下来便是营丘栿父子与敬玉博父子如何勾兑的戏肉了,他毕竟是外人,如何能轻易参与进去,听了营丘栿的话急忙就坡下驴,立刻答应下来。 能坐到一张席面上的不乏聪明人,即刻莱观也请同往,而霄春臣也起身同行,都是知情识趣之人。 “承甫,你也一同去!” 营丘栿点了亲弟弟营丘檩的名字,营丘檩闻言一怔,缓了会儿神才不情不愿同其他几人走了出去,那商人也退了出去,只留下营丘栿、敬玉博二人。 于是,芦颂几人便从闲松亭往下走,霄春臣带着那提辖,又随意点了两个仆役和两个护卫一起下来。 走到往下行石阶处,芦颂不知哪根心弦被揪了一下,不禁回首看去,只看智金宝等一众商贾正推杯换盏看女乐班的队舞,那虎皮土货商人和自己的几个伴当,避坐亭子阑干旁,聚在一起饮酒,而营丘栿带来的几个文士清客则聚在另一旁,个个左拥右抱,揽香弄翠,已经恣情的不能自已。 注意到莱观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芦颂摇了摇头,与众人往下走来,六郎自然是不离左右,只是嘴里、手上都塞满了各色点心。 缥云阁里也留了一伙仆役、护卫在这里聚饮,见了二衙内一众人下来,自有管事的上前伺候,至于原本缥云阁的管吏及院子、仆妇也都聚在一处吃喝,那管吏摇头晃脑的还要站起来,却已经痴醉的腿软,这等清苦地方难得有达官显贵至此,又是赏钱又是赐宴饮,也是难得放纵如此。 一行人不以为意,只管往外走,走到行院正门,只看大门紧锁,看门的门房早就成了醉鬼们酣睡之所,等开了门,还是芦颂觉得不妥,便安排仆役和护卫留下看管门户。 只他们六人往下走,也就是霄春臣腰间缀着一把大綦横刀,那提辖还拎着齐眉短枪,背着副弓囊。其实朗朗乾坤,之所以带着利刃也是防范走兽出来惊扰罢了。 其时不过申时上下,天光正好,透着松林投下斑驳来,攸明攸暗,将山巅的清冷冲淡了些。松风袭来,爽沁心田,让几个人的酒气消散了不少,一行人向下走,宗六郎吃完了手中的点心,还从怀里掏出吃食自顾自的大快朵颐,随在芦颂身后一路下行。 虽然时辰尚早,但是缥云阁往清虚宫这一段的风景号称十里画屏,群松密柏一片苍翠,皆高大挺拔真如屏风一般,不仅隔住了暑气,连着天光也遮蔽许多,走在其中,不觉得气象昏淡,虽然走得急,却是凉爽怡人,汗水也不得发出。 只是光线越往下走,越发的昏暗起来,几人全神贯注于脚下,一路无语,那禁军提辖则大步走在最前面,也算是做了先锋。 “不知是什么佳客,此时是在什么地方?” 莱观多饮了几杯,又不似芦颂常年修行的,也不如营丘檩与霄春臣文武双全,走了一阵,不免脚底下发虚。 “咱们在清虚宫还留了人,这是有人回报上来的,说那几人也往上面来了,此间就这一条路,必能中途碰上。” 霄春臣说道。 芦颂现在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究竟是什么人来?若是不得了的客人,为何如此仓促的约在这时见面,如此岂不大大的失礼?若是寻常人物,又何必驱使我等如此远迎? 总觉得哪里不妥,却也没个头绪,却又把心思想到营丘栿与敬玉博身上,看来稍后要寻个时机,问清楚东丹使团目前实情,还要尽早与其他人汇合,几日里来的忙碌总算有了重大突破。 正思索着,突然芦颂只觉腰部一紧,猛地来看,却是六郎这远胜同龄人的有力臂膀,一把拉住自己。 正要问话,只看六郎将手指放在唇中示意禁言,而霄春臣也突然严肃起来,走到了芦颂前面,凝神屏气的就这么站着。 其余人不明就里,也只能停下来看他是个什么名堂。 “这是哪来的厮杀声?” 这胖大汉子一声低喝。 诸人面面相觑,只有宗六郎也神情凝重起来。 “怎么了?” 芦颂正小声询问。 “不会有错,下面山峠有人在厮杀!”霄春臣定定心神,仔细聆听。 这时那探路的提辖轻身轻脚的快步回来了, “衙内,下面一群人把咱们要接的人围上了!” 营丘檩不等霄春臣说话,急忙上来询问, “你可看清楚了?” “二郎君,绝没有看错,被围的还有咱们放在清虚宫的人,咱还来通报,指望你们几位上山搬救兵!” “可来得及吗?” “咱下去冲杀一阵,即便接应不出来,也能拖到救兵下来!” 这提辖说完话,便要下去冲入战团。 “你一个人可不成,” 霄春臣拔出横刀, “某随你一起去,咱俩本来就是走马狩猎的伴当,如今也好有个照应!” 看来这兵马使家的衙内并非绣花枕头,这提辖闻言并无推脱意思,只管往下走,霄春臣跟在后面。 “把弓箭留给我!” 一个稚嫩声音传出,诸人闻言都是愣了一下,只看宗六郎跑到提辖身侧,一把拽住了他。 “你这娃娃。。。” 提辖更是大吃一惊,谁能想到这半大孩子竟能一把拽住他,倒是有一膀子力气,即便如此,看着面前小人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作死么,上来胡闹?前面刀剑无眼,中了伤你小命不保!” 再要掰开六郎的手,也是留有余力,只怕掰坏了小胳膊,岂料这一上手才是出人意料,自己哪怕三分力也是能扳倒牛马的,谁曾想这一掰之下,竟然纹丝不动,再攥着六郎的胳膊,才发觉这孩子的臂膀虽然短小却着实结实有力,好似虎崽子一般! “六郎,不可孟浪!” 芦颂见此也是心惊胆颤,这可是恩师的幼子,哪里舍得他出点儿什么岔子。 “兄长,你放宽心,咱可不会胡来!” 六郎又对着提辖说道, “你背上那副桑柘长弓,少说也有一石之力,除了二位,只怕也就我能使得。” 又摊开手臂, “且容我一试,不成,咱也不耽搁正事!” 见这半大小子一副老成模样,还真有几分行伍之人的飒爽之气,这提辖还真的取下长弓,让他来试。 只看宗六郎也就是比此弓高了大半头,却摆出箭步,左脚在前如锋,右脚横踏如钉,左臂持弓向上,右手缓缓张弓,直至前后手平直,长弓弓弰直竖,身正稳如泰山,真个是口吐翎花耳听弦,若是搭上箭矢,便是彀极而发之势,然后才又缓缓收力,将弓弦慢慢松了下来。 几个习武之人都看得呆住了,谁料这么个孩童竟有如此神力,若是成年人也就罢了,但是孩童能打动如此长弓,实在是闻所未闻,便是芦颂也惊呆了。 还是这提辖已经不把此子视作普通孩童,将箭箙递给六郎, “好生周全咱们的身后!” 六郎点了点头,将箭箙挂在蹀躞带下,向外打开遮板,取了一只三棱铁簇杀矢,轻搭弦上,尾随而进。 看了六郎这番作派,霄春臣也是挑不出毛病,与那提辖对视一眼,便疾步在前。 而芦颂三人也急忙往山上去,搬救兵才是首务,只是不知道山巅之上的一众护卫还有几个没有醉倒了,饶是如此,三人也是发步狂奔而走。 下行其实不过二三百步,毕竟林深遮蔽,能传来厮杀声也不会离了太远。 果然,这山峠乃是此间较大的一块平整之处,也不过上下广数百步的地方,传出兵刃相接的嘶鸣声。 三人下来的山路若是到此,恰是道路转圜之处,有着个斜剌剌的古松将道路上下做了天然回廊,那壮大个子的提辖担心衙内和这娃娃不知深浅,贸然现身,早已将二人遮在身后,一马当先在前。行至此处,让其他人停驻脚步,自己探着身子露了半个脑袋查看下面情形,只是他这一张国字脸加之乱蓬蓬的虬髯远较他人硕大,便是半个脑袋也是好大一个物件,若是下面人有心,定是能够发现。 幸好下面情形胶着,无人顾及四周。只见山路上下八九个人已经被二三十人团团围了。被围之人脚下已经躺了五六个人,皆是死透了。 这八九人中,也是主次分明,四个仗着单刀的武人紧紧护着当中两人,这两人中,年轻的约莫有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神志清厉,一身素色直掇,头上也是裹了寻常巾子,但是也遮蔽不住此人风华素质。再看旁的这位,较此文士年长了十岁有奇,身量宽大,不待人仔细看他就能觉得一派正直宽宏之气蓬勃而起。仔细上观,方排大脸上,隆阔而直挺,唇丰而须髯顺盛,双耳垂如圆珠,双眉如棹刀锋立,再看那双目此时正是虎目怒睁,如雷霆四射,再映着黑黢黢的肤色,直是如太乙雷神应化天尊降圣,似太上玄灵斗姆元君显灵。 而在四个武人身旁的几个持着兵刃的,提辖认得都是自己的部下,算来算去,也少了二三人,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这伙贼人围了几重,此时却也有些胆气不足,逡巡不敢上前。领头的只管大呼小叫,喽啰们怯怯的不敢上前,再加上还有几个受伤被拖到旁边大呼小叫的,更是搅扰人心,因此局面才僵持下来。 只是僵持不了太久,等这伙贼人歇够力气,再振作起来,就是又一番拼杀,而被围着的也是多人带伤,那四个武人中也有一个伤的不轻,勉强坚持着。若无外援,这些人只怕命不久矣。 再看这四名武人乃是刀砍斧斫一般整齐的人物,一样的四方脸,跨着八字步,只是眉眼间略有区别。此刻紧紧护着中间二人,所持单刀皆是上好的兵刃,拼杀至今,没有一口卷了刃的。这等兵刃,不是寻常军旅器械,乃是三衙禁军及防北边军中的将佐及精锐才能装备。如此再看四人作派,必定是官府中吃俸禄的武官,否则怎能拿着如此兵刃招摇过市。 再看这伙贼人,皆皂衣皂靴,手持各色兵器,十四五个人,单刀不及半数,还有拿了朴刀、连枷的,有的哨棒捆扎了短刀匕首,还有的拿着铁扦铁钩,只是没有弓箭。如此看来这些人乃是寻常江湖匪类,只是敢光天化日截杀官府中人,实在不可思议。 六郎也躬着身子凑出脑袋,看了真切。 霄春臣看着这般情形,其实心中已是叫苦,这许多人如何能对付,转念就想暗示三人就此退回山顶再做打算。只是他身躯胖大,又是心神动荡,转身之际,竟是鞋底一滑,侧着身子滚了出去。 那提辖只觉得身后一响,只用余光微扫,竟是自家衙内飞下步阶,不觉叫苦,大喝一声杀了出去。 “甚么人?” 匪人中已经有人察觉,领头之人见横生了枝节,急忙让身边几人转了过来。 那衙内已经是收不住脚,也只有顺势冲了出来,高喊着为自己助威。 “尔等鼠辈,有甚手段,向着老夫而来,枉戮无辜,尔等逃得过王法也逃不过上天罚罪!”那被围着的中年人,见二人贸然出现,没想着趁着匪人分身突围,反而为这二人操起了心。 “尔等将死之人,还为他人操心,哪怕你是一副慈悲心肠,今日也是你等丧命之时!”那带头首领之人嚣张之言未落,警觉寒光切近,紧忙缩身。身后的一人一声惨叫倒地气绝。 原来乃是宗六郎持弓挂弦,一只羽箭已经取了一人性命。 第77章 椎锋意气摧妖氛 看着一众贼人都未着甲,六郎换了轻箭,毕竟箭箙里面拢共十二三枝箭矢,其中轻箭便占了大半,激射之下也射翻了二三个持长枪、铁杵的,于是这提辖才挥动短枪左刺右扎,方便霄春臣双手持刃杀入敌群,仗着身沉力大,又有利器在手,便似砍菜劈瓜般杀的如血人一般。 幸存的几个护卫也抖擞的精神,高喊, “是咱家衙内和提辖来援了,大队人马立时便到,尔等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边喊着边操刀加入战团。 还是那四个武人谨慎,毕竟其中一个已经受伤不轻,然而大局上还是那中年人更通透些,只留一人照顾伤者,让其余二人也杀了出来。 若非几个护卫喊叫,或许众人都被突然杀出的生力军唬住。 然而,那贼头也与这中年人一般,都是有些江湖经验的,反而沉稳下来反扑,一边也高声嚷道, “休要慌张,也就这几个不知死的鸟人,若有大股人手来援,哪里需要衙内与童子上阵?” 说罢,还调动三四个贼人向六郎这里扑了上来。 此人还真是眼尖心思伶俐,一眼看出来,不把六郎这张强弓废了,只怕这边谁也不敢当先冒进。 果然,贼人们稳了脚步,吃亏的还是人少的一方,眼看着一个护卫被劈开半边身子,还有两个受伤倒地,那两个武人中也有一个为了掩护众人结阵退守,腿上也挂了彩,在同伴扶持下踉踉跄跄后退。 而这提辖与霄春臣虽然看着几个贼子杀向六郎也是无能为力,毕竟这两个脱闸猛虎现在便是贼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被他二人联手放倒了七八个,依旧有十一二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就在外面游斗,等着二人气力用尽,如此一来,他二人如何能突出重围再来救人?! 三四个贼人或持短刀、竹枪或持铁槌,看六郎是个童子,便大大咧咧的跑了上来,前面二人持着短刃还举着临时拿木枝树杈扎起来的蛮牌,也是小心防备六郎的箭矢。 可惜几人还是小瞧了六郎的箭术,毕竟是从小让宗端按着军中精锐斥候调教出来的,岂能不知近战远战之法,只是箭少,六郎将轻箭都用在支援霄春臣二人身上,再搭上一支梅针点钢箭,便取当面之敌。饶是蛮牌遮蔽,毕竟是草草扎成的,一箭便透射而入,直从后面那人眼窝穿脑而出,登时红白之物随着此人翻滚流了一地,此人挣扎两声便没了气息,直把几个同伴唬得不轻。 然而六郎这个初生牛犊是真的没有畏惧二字,再取一支梅针点钢箭,又是射翻一人,后面两人只吓得躲在灌木丛中,趴在半掌宽的松树之后,一时不敢冒头。约等了两息,便被又赶过来两个同伙踢了起来。 “莫要耽搁时候,这小子没箭了,一起上去还斗不过一个空手小儿么?” 四个人彼此激励又跑了过来,只看六郎左手持弓略微朝下,右手搁在腰际,只管看着四人上来,并不见再拿箭矢扣在弦上,这四个见状大喜,果然是把最后一支箭都用了,这小子这会儿可是插翅也难逃,跑得最快的不管不顾,大放中门,只管拿着铁槌上来,落后两步的也反操短刀紧紧跟着,后来二人一个持手刀,一个用双股叉,也差不开几步上来。 眼看着距离六郎不过三四步,抢身就能到面前。 霄春臣等众人皆暗叫不好,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六郎更是迅猛,右手急速搭上一箭,半开弦便射了出来,饶是半发力,一只铁叉箭也足以斩开面前之人咽喉,然后不等那人倒地,六郎已经握着最后一只三棱箭,当做匕首一般,低握于手中,收肘于后以蓄力,左手将弓身反持,用弓弰狠狠砸在后面那人反握短刀的右手上,那人吃痛不自主地撒开兵刃,只是张着的嘴还能叫出声,一支利刃已经狠狠插了进去,直插得小指粗细箭杆折断为止,六郎右手虽然有力,毕竟稚嫩,也被此人碎齿划破,满手也是鲜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贼人的。 后面二人发了狠,竟然不退反进,只管杀了上来。 六郎一把将弓身砸了过去,再用右手去捡那短刀,岂料鲜血淋漓甚是滑腻,竟然一时没能抓住。 可惜生死就在这一瞬间,持双股叉的挑飞桑柘弓,那用手刀的当头就劈了过来。 还是在这一瞬间,只听得虎啸一般嘶吼,这半山腰所有人等为之心头一颤,有些胆怯或伤重的,手中兵刃都抓持不住了。 “碧霄腾云蛟雨凇在此,贼人还不授首!” 只看这悬崖绝岭便,看似无路的灌木丛中飞出不知什么异兽,驮着一位壮汉,只看这汉子头戴水青垂绦英雄巾,身穿窄袖皂色罩袍,黑虎盘云锦抱肚用乌皮蹀躞缠了,乌漆缎面宽裤蹬了双四缝厚底快靴,将近九尺的个子,这一身乌云笼罩真似黑龙翻海、巨灵临凡。 再看一双豹眼雷光外溢,剑眉挑额神光罩顶,虬髯根根挑起如钢针,铁齿粒粒紧锁似天关,吼一声四海激荡,啸长音天旋地转! 雷音未落,雷霆已至。 那铁胎弓发出飞蝗石,一颗弹丸便将那持手刀贼子打的头脑崩裂,立时气绝。 与此同时,又是两员小将骑着异兽冲将出来。 当先一员持着八尺亮银长枪,头裹紫青云黛软脚幞头,身穿五虎盘踞海青短身战袍,直愣愣杀了过来,再看此人面容,分明是个俊俏郎君,唇红齿白双眼如水,好似神目飞星;面白无须双眉挑鬓,雅如灵风携韵,真个是清源妙道真君显圣,无量太华天尊救生。细腰宽膀似神猿展臂,百步穿杨动发雷纲天谴;龙行虎步若阆苑瀛仙,一杆长枪挑尽人间不平。 “青霄金翅鹏,风鸣来也!” 一扎便是在一人咽喉绽放一朵血杜鹃,一挑又将一人撅翻,仗着神骏配合智全宝就在这方寸之地左右驰骋。 再有一员小将突杀上来,只看此人不过束发年纪,头戴素金黛玉莲花冠,身着三山灵龟玄地短身战袍,虽然年纪不大却岳峙渊渟好似老松盘踞,身量不长却神龙马壮恰如新竹璧立,只看他面容方正五岳鲜明,浓眉圆目看不透其渊深几许,隆准丰颐握不住这璀璨年华,牙排碎玉,唇似丹朱,威严当真武荡魔天尊转生,肃纯作灵应佑圣真君真身。 只看他突将上来,手持的乃是比他身量还高了一头的哨棒上插了枪头。只是这哨棒仔细看乃是定制之物,不似寻常哨棒。此棒不过一握粗细,有了三寸粗细,按他身量棍长六尺二三寸,头里是稳当当套了枪头。这枪头不是凡品,那是长约八寸的精钢打制,若是常铁未免枪头太过沉重,用了精钢硕长枪头不过四五两的分量,但是锋利坚硬更胜一筹,双锋齐齐开了刃,下面缠扎着的麻布已是沁了血,更显得锋芒碎人胆,锐气透骨寒,若是算上棍尾也套了有四五寸的铁鐏,这正是一杆七尺有余的秋水雁翎枪。 看他一枪便抡倒那用双股叉之贼人,也不回顾,便将缀在鸟翅环的素色皮囊摘下扔给了六郎。 “六郎,且小心,为兄在此,不必急躁!” 六郎先从马鞍后面抽下丝帕缠了手,还是自家兄长想的周到,一虑及此,再打开皮囊便取了一杆二尺来长熟铜花楞锏在手。 有了利器在手,立时胆气也壮了起来,再看那持双股叉的踉跄起来,于是箭步直冲,一脚直取面前之人腹心,那人一击之下不禁折腰往下,六郎顺势兜手,只一下将那人脑袋砸的粉碎,红白之物染了铜锏一身。 于是一边是雨凇、风鸣似蛟龙出水,两条蛟龙便驰骋在贼群之中,先是风鸣左突右击护着雨凇张发弹丸,然后雨凇也操着眉尖刀挥舞起来;另一边则是宗家兄弟,一步一骑上下呼应,左右兼顾,长短相济,前后照应,也杀的贼人心惊胆寒,只顾着连滚带爬而走。 敌阵中也有些矫健好手,本来是围攻霄春臣几人的,只能转过身来支援 只看一个忙将带尖哨棒刺了过来,旁的也拿了铁扦迎过来。 六郎只是用铜锏贴了身子向哨棒内侧荡了过去,棒锏相交之时,莫看六郎只是半大小子,这力道却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势大,猛地向外一带,持棒之人收不住脚步向那用铁扦的撞了过去,铜锏上的红白碎肉也扬了那持铁扦的满脸。不待二人再做动静,六郎迅猛双击,砸断了持棒汉子的背脊,打折了另一个的肩颈。电光火石间,已经取了三人性命。 其余几人皆甚觉惊怖,如此童子竟是杀神转世,这分明是最胜太子的真身,值年太岁的化相。 被围着的众人也是勇健角色,趁乱霄春臣等四人也分别杀了开来。 一个拿着宽扎匕首哨棒的歹人,偷摸摸来到霄春臣背后,只想这胖衙内只怕还好对付,便趁着此人顾不及背后,先取了这厮性命。想罢,已经扑了上来。 霄春臣此时也十分狼狈,被一众人围攻片刻,没有致命伤,却也算是遍体鳞伤了。毕竟养尊处优惯了,饶是有些武艺底子,也有些乏力,若无手中这把横刀,只怕早就支应不住了。 若是久经战阵之人,必然会量力而行,不可使自己脱力,而霄春臣缺乏的便是临阵经验,这时发狠便是将十分力气都用上了,这才砍翻一人,突然觉得精疲力尽,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了。 而就在这时,那背后贼人便发动了。 霄春臣其实早已发觉此人,只是心思与动作有些连贯不上了,但眼看着那人长刃刺了过来,原来的六分武艺此时猛然迸发了十分,回刀已是无力,便奋力将横刀砸了过去。 那人哪能想到如此宝物利器就这么扔了过来,急忙侧身躲避。而霄春臣趁那人躲避,使了相扑斗跤手段,不待那人扎刺已是将哨棒夹在腋下,一手反卷那人脖颈,脚下不停,一个跨步抵住那人胫骨撞去,将那人放倒在地。硬是抢了哨棒反转,扎穿了此人咽喉。 不等他捡起横刀出来,瞥见一个舞了朴刀已经扑了过来,疾风所至,胖子此时真的是一丝力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是引颈受戮了,不禁闭了双眼,认了命了。 只是一刹那,一声惨叫,那人弃了朴刀只在地上打滚,再看原来那人脊骨已经被砸断,没几下便不再动弹,七窍涌血,眼见得不得活了。 胖子捡起横刀再看,原来是那提辖已经打散敌群,不知从哪里捡起铁槌,一槌便结果了此人。 二人相视,彼此微微一笑,莫看二人都似血葫芦一般,但熬过了这场,彼此情义再不是昔日主仆、上下的关系,于是二人背靠背,只觉得豪气充盈,霄春臣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了。 此刻六郎已经杀将到那被围几人身旁,他少年身形,甚为灵活,又仗着神力专攻贼人下三路。又是两人被砸断了腿脚,倒在地上大呼小叫。 而三郎更是成了六郎的护卫,专门负责将六郎忽略的贼人一一结果了性命,帮着六郎屏挡两翼贼人。 可怜好一股贼人,只不过片刻功夫,只剩下六七个囫囵人被渐渐逼作一团。 那贼头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众人将这些贼人团团围住,霄春臣才长吁一口气,上前与智全宝见礼,智全宝等这胖子将脸上血污仔细蹭了些去,才认出竟是兵马使家的衙内。 “霄郎君,你怎生成了这般面目?缘何你在此处?我家兄长与二位营丘郎君何在?” 智全宝忍不住发问。 而此刻,这衙内才显出应有的几分风度, “智二哥哥,此时不是说话处,咱们先料理眼前事再说!” 那中年官人在那文士陪着缓步走了过来,依旧面沉似水,毫无波澜,对诸人缓缓说道: “几位小友,咱们萍水相逢,难得诸君出手相助,大恩不敢言谢,容某日后再来当面致谢!” 霄春臣急忙摆手,因为诸人都还围着贼人,又有着身份,才来搭话, “官人,不必说个谢字。既然诸位与我家护卫一起上山便是我兄长遣我等来迎接的贵客,再者,” 胖子一顿,虚指智全宝, “其余几位英雄,我也是眼拙不认得,但眼前这位豪杰乃是清虚宗集真观门下弟子,姓智,名全宝者是也,更是咱应天府教阅厢军左厢马步都头,兼理寿安县三班总捕事,照顾诸位官人安全,也是职责所在!” 这话乃是吃不透眼前这人身份 和人品,此时说开,也是避免此人日后找智全宝的不痛快。 “饶是如此,如此危悬之地,竟能盼到智都头驰援,也是侥天之幸,更是官人福分所庇佑!” “小友不必如此客套,无论是为主人计,或为职责计,老夫一行人之性命皆赖诸位英杰保全,这份恩义必然有所报,也应当报,否则如何抚慰人心,如何弘扬正义?” 霄春臣、智全宝二人颔首拜礼,既赞长者,更敬长官。 几人陪着中年人来到被围贼人外围,在风鸣、智全宝保护下,这中年人直面贼人,其实也算胆壮了,三郎仔细端看此人,只觉此人不凡之气浩荡,只与父亲相仿佛,只怕也是常居上位,杀伐之气凝重如斯,当是号令诸军、肃令地方的达官。 只听这中年人浩荡之声喷薄而出,竟不弱于习武之人分毫, “某来问尔等,尔等衔尾只欲谋害某等性命,是奉了谁的命令?事成之后准备作何打算?如今白刃加身,将功赎罪只在尔等一念之间!” 那贼头默然不语,而剩余几人只管瑟瑟发抖,问的这些他们哪里知道,只眼巴巴的看着首领,等他回话。 第78章 长宇泬漻云岚肃 “咱们走横过嶂,没想到今日打了滑,折在你们这些花驴子手里,任杀任剐,早日送爷爷升仙!” 这头目知道他们这些人做了多大的孽下来,索性横下一条心,所谓死鸭子嘴硬便是如此。 “呸,装甚得山贼草寇,哪座山上不开眼的短脚鬼作劫杀官佐的灭门生意?不怕法场上面千刀万剐把你里里外外算个清楚?莫在这里放刁,只须说些实在话,爷爷舒舒服服伺候你们这伙鸟人上路!” 智全宝平常接触的耍奸弄滑的蟊贼不在少数,早看出此人不严不实,且色厉内荏的面目,激斗半晌这厮身上都没沾血,就知道不是寻常山贼。 若是山贼草寇,这些作强人的,若是头目不率身在前,岂能指望喽啰们卖命?若是草寇只看几个做强的死在当场,只怕早就闪乎了,岂能搏命至此,可见这伙人分明是领命前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否则回去也是个死字。 果然智全宝一句话唬住了此人,底下人更是没了方才打打杀杀的胆色,有几个听得个抄家绝户还要千刀万剐的,已经抖动如筛了。 点到即止。 这中年官人并未继续说话,而是他身边那青年文士接过了话头。 “且放下利器束手就擒,咱们就能好好说话,明白来说,得了谁的令来刺杀承公,哪个先出首,吾也能许他个刺配军监的从轻发落!” 不同于几个贼人的浑浑噩噩,诸人闻言先是一怔,更觉心惊,若非如此局面,诸人只怕都会聚在下首见礼。 此时,方便说话的只能是霄春臣,而此刻这硕大胖子也十分拘谨起来,真若是那人,莫说自己,便是家父与眼前这位对比,也是萤火之渺哪敢与皓月争辉,也小心翼翼上前向这文士讨问, “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更不敢冒犯这位尊长名讳,还望兄台敬告。” 只看这文士唇红齿清,面容消瘦依旧神采奕奕,浓眉细目,天庭清亮毫无峻厉神态,身长七尺,身形挺拔,身量合洽,身姿儒雅,真个是个温润人物,若非三绺清须,分明还是个弱冠年华的谦谦学子。 等这文士通报了姓名,众人皆心里暗道果然是此公! 而宗三郎更是心内诧异,但是面皮上未露出异样神色,他这时早已认出这几个人便是那日跟丢了的往蓼谷县的那一行人,如此身份为何行事如此诡异?而从蓼谷县这一路来,饶是他们有智全宝抄了近路,也是差点误了大事,而这几个人必然是一早就奔着这里来的! 先说这文士,此人复姓公良,名吉符,字嘉言,乃是在任的启封府法曹参军事,掌握诸案事及断刑。昔日此人少年登科及第得拜京南大城推官,任满返京待考,彼时承龙图坐衙启封府权知府事,此人便递名刺拜见承公自荐,二人言论经义,再针砭政治,而结为好友。 待庆康新政罢,寻宣宗崩慈圣临朝称制,承龙图因直谏而外放远监,时公良吉符丁忧守制届满回朝,自请追随承龙图远谪边地,如今承龙图于端睦城离任还京,当然是不忘莫逆之交,将公良吉符也举荐到了东京,而多年地方磨勘,往昔率真青年已经成长为干官练臣,深得上官信重。 公良先生既是科场前辈也是京畿朝官,几人哪敢托大,各自见礼。 而这位容貌伟岸,身长丰颐,黧面长髯的中年人,无须公良吉符赘言,只怕当今天下,四方邦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宣宗朝,‘四真’之一。 大肇当时有四名臣闻达于天下,大綦朝堂称之为“四真”,乃是子庚节真宰相、士悦真学士、承守真真中丞、宗放真先生也。 三郎、六郎与一众清虚宗门人更是恭敬有加,毕竟是与宗门师长齐名人物,难免有亲近之意,更是与有荣焉之感。 世人皆称之为“承青天”、“承龙图”,而此公本名似乎都成了能震慑宵小妖孽的神名,轻易无人提起,若说此公乃是京南汝阴人士,汝水上古名承水,而承姓便是因聚居于此而以为姓,名守真,字惟仁。 父亲曾任地方军判官,也算不得官宦世家,不过是柴门寒士出身。承守真,自幼聪颖,过目不忘,卷不释手,而得学富五车之学识,下笔成文,成就璧坐玑驰之文章,文章立论高深奇丽,旁征博引,颇有移风易俗之志。及束发,便跟随父亲宦游各地,接触民生,深入蓬门之户体察民情,颇以箪食为习而知民间疾苦。年十八,乃随父亲入京,以文章结识诸贤达,然后在京读书及弱冠乃登科,只因殿试时文有讽太宗北伐之事,而与状元失之交臂。 及第后,因父母年迈,因请于家乡附近就职,因此改授汝南军节度判官,一年任满又放弃京试入馆阁机会,转调故乡临县知县。翌年,父亡,再二年母丧,自父亲亡故,承守真便丁艰返乡,于墓旁结草庐守制,不离不弃六载,兄弟姐妹及父老皆劝慰之,后因兄弟姊妹众多,则留居耕读并资助族亲父老,直至宣宗明元六年,才赴京听选,时便有宰辅、贤达以其恬淡名利、遵纪守道向天子举荐,而承守真却以天子不可开侥幸提拔之风气为由而婉拒荐举,而继续辗转地方任职。 然后庆康元年,年满三十岁,才入京任殿中丞。经御史中丞也是天子潜邸时的老师鹿中殊举荐,同年年底便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正月旋任监察御史。 在监察御史任上乃是以治乱平政为己任。 庆康二年,因东丹犯边,而北境发生军士哗变事,则任缘边按察使出使东丹,不只圆满完成使命,归朝乃上奏《三事》, 其一,以山北沿边将帅未甚得人,特乞精选,其三关尤不可轻授。太宗朝以骁将秋崇志守之,崇志为国尽忠而殁,其后继之以文臣儒帅,若边鄙无事,则堪用自保,凡东丹番贼掠边,则临阵无壮武虓勇帅臣,筹谋阙运筹帷幄良士。如今之事,不止于帅司无状,也因转运、按察诸司攻讦无度,而至物议喧然,历年多矣。北虏因而小觑中夏,骄横凌于我邦,抢掠欺至吾民,以今观之,衅端已兆,庙堂之上,所宜窥之未萌,而为国家锐意而远虑也。今天下不患乏人,患在不用。用人之道,不必分文武之异,限髙卑之差,在其人如何耳,必当考以应敌制胜之略,询以安边御众之宜,观辞气之瑰奇,举动之方重者,擢而用之,则取人之要,无大于此。 其二,北虏自先朝请盟之后边鄙无事垂二十年。臣访闻契丹官吏薄于俸给,人民窘于衣食,故自将相而下,以及族帐,各萌南牧之心。所未欲者,特其主耳,亦非甲兵用度之未足,种落上下之未和,其力固有余也。然其贪而好利,忍而好杀,强则骄傲,弱则卑顺,率北方之天性也。故自古圣王以禽兽畜之,来则驱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此制逺人之常道,然无代不为中国之患。议者或谓四夷乃支体之疾,夫支体之疾亦根于心腹矣,苟支体未宁,则心腹安得无患!愿陛下深鉴于此,慎无忽焉。又虑陛下左右或言事者,有以北虏无事,以安圣意,谓彼君臣乐我和好,盟誓甚固,万不负德,窃恐有误于陛下也。《兵法》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无恃其不攻,恃吾之不可攻也。’彼必有潜谋构隙之志,尤不可不深虑也。臣窃知沿边诸将未甚得人,皆售进市恩,结援固宠,不讲方略,不训士卒,抚驭无术,劳逸不均,以致边备未完,边廪未实,一旦急用,必先事而败。且崑朔地方千余里,别郡数十,与北虏界连接,深入之患,甚可虞也。而郡无善将,营无胜兵,卒有来如疾电,去如脱兎,缓急之际,曷以御之?臣毎念至此,寒生毛骨。况观今来事势,乃必然之兆。 其三,臣闻戎狄为中国之患,其来久矣。以古揆今,未有恃盟好。舍武备,而不为后患者。国家逾二十年,沿边卒骄将堕,粮匮器朽,主兵者非绮纨少年,即罢职老校,隠蔽欺诞,趣过目前,但持张皇引惹之说,训练有名无实,得不熟虑乎?臣昨奉命出境,北虏国中情伪颇甚谙悉。自创云中城作西京以来,不辍添置营寨,招集军马,兵粮积聚不少,但以西讨为名,其意殊不可测。缘云中城至靖塞城,在从靖塞城至金凤城,城壁相望,只数十里,地絶坦平,此大肇自失山后五镇此路,尤难控扼,万一侵轶,则崑朔深可忧也。不可信其虚声,弛其实备。兼闻靖塞城以北,累年来蕃戸深入南界,侵占地土,居止耕田甚多。盖边臣畏懦,不能画时禁止。今若不令固守疆界,必恐日加滋蔓,窥伺边隙,寖成大害。况边上将帅尤在得人。昔太祖经营四方,选勇干忠实者,分控边陲。今则不然,莅事未几,即从迁徙,又何暇于训练备御乎?虽命两府重臣往逐路宣抚措置,更望陛下频召执政大臣与总兵将帅,乞叮咛训谕,俾图议谋策,选求将帅,精练卒伍,广为积聚,以大警备之。不然,则惧贻陛下之深忧也!臣欲乞今后应沿边要冲之处,专委执政大臣精选素习边事之人,以为守将。如得其人,责以实效,虽有微累,不令非次移替,所贵军民安其政令,缓急不至败事。 也正因为此奏,才为日后参政士悦学士任用秋延肇奠定基础,如今山北三关秋帅岿然不动,压制东丹十载,已经是庆康新政难得留下来的成果。 只是秋帅又如何能兼顾两千里北疆防御?如今山北东面有着秋帅及其子弟与叔父带领的宗家子弟,还有许多海东、山北志士如砥柱般扎根于此,而他们的身后已经无复昔日三百里绵亘的厚重防线,那些驻泊禁军与义勇、土兵已经裁汰迁转十不存一,壕沟拥塞、池淀干涸、堡砦废弃、栅墙损毁,真若北虏入寇只怕是一马平川及此! 而现今之局面不正与承龙图十余年前的见解一般吗?若有庆康二三贤臣直柄朝政,哪里有北虏窥伺中夏的机会!每念到此处,父亲也不免怨愤,三郎如今面陈贤者,如何不念及于此。 庆康三年,承守真再向宣宗条陈《七事》,建言应当“明听纳,辨朋党,惜人才,不主先入之说”,又奏请“去刻薄,抑侥幸,正刑明禁,戒兴作,禁妖妄”,因其所言恳切,且合情合理,切中时弊,与士学士所作《答手诏条陈十事》照相辉映,皆为朝廷采纳,传为佳话。 庆康三年,正是在士悦、子庚节、阳攸、承守真等一众英才贤俊的进言下,宣宗才下定决心倡导新政。 新政首要便在地方,而东京则是京畿枢纽,天下中枢。东京城若能为新政表率,四方将因以成事,以为楷模。 而东京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素以难以治理着称,因此宣宗任命承守真以右司郎中,权知启封府事,非要请出今世法圣皋陶,祭出人间铁面獬豸来与这万千魑魅魍魉斗上一斗。 敢于任事的承守真,到任之后则必以朝廷法令行止为念,执法严峻,不徇私情,先是疏浚京师航道,借此机会,沿着运河及御河将沿途贵戚侵占河道所筑园榭皆毁之,由此不仅使航运畅通,还缓解了京城涨水之患。尤其是三次弹劾贵妃眷属以及太后母族,威名震动都下。而其人严峻刚正、忠诚厚实,即便旧党贵宦厌憎,也是无法作难。 承守真久在地方,乃是进士出身中罕有通晓司法刑名之术的行家,且秉公执法,清正廉明。所谓疑案悬案其实大多与官宦豪门、巨贾乡绅盘综错节,只是这类案子若是遇上承守真,绝无侥幸之理。东京内外,皇畿辅县积弊要案皆为之一清,因此事发而披刑的豪强何止千百,京辅政治于是清明。 继而升为右谏议大夫、权任御史中丞。宣宗身体渐恙难愈,承守真因进言立太子事而恼了官家,俄而以权御史中丞职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同年,再因连弹三任三司使阻碍新政,而为人攻讦以弄权擅政罢御史中丞而左迁天章阁待制,后得兼知谏院。 随着宣宗病重,太后开始代为理政,旧党贵戚皆阿附太后驾前。不久进奏院案发,因进奏院《傲歌》案新政一众大臣及骨干被攻讦为“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而罢,士学士自请外放,群僚皆远窜边地。承守真也是因此外放于温海西路为知端睦城监事(端州,维伯瓦伦蒂亚) 。这两年官家日益年长,太后年事日高,因此官家也是渐渐开始理政,首要的就是逐步召还新政诸臣。 天圣五年起外放之人,陆续还朝,先是任京留守、经略安抚招讨使西的子庚相公回朝,任职兵部,兼三司使,天圣七年迁参知政事,今年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居亚相之任。 天圣八年年初,边听父亲提及阳攸等人也都允许回京居住,未曾想年中便等来了承守真的归来。当然,无论是慈圣还是官家召还子庚相公的说法,是因庆康年间曾力劝宣宗立今上为太子。而阳攸、承守真也是昔日劝谏建立太子之人。当年的一片公心,在官家眼里就是忠诚信赖之臣,因此承守真也是重返东京,以翰林学士身份兼龙图阁直学士、再一次权知启封府事。 宦海沉浮,多少人已经是随波逐流沦为碌碌苟且之辈,然而人间总有顽玉,污泥秽土难掩华彩,剖心刳肠还是初衷。承守真还是那个承守真,依旧是刚直不阿敢于任事,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倒﹐有酆都承老。 第79章 前行谨慎莫踌躇 知晓了这位的身份,几人大多都是仕宦豪门弟子,哪个不是人精一般,一个个也更是恭敬起来,即便是宗六郎也是跟在兄长身边,一脸严肃。 除了还围着贼人的,只有伤的一塌糊涂的霄春臣来到几步之外,恭恭敬敬的持弟子礼,费劲的要一躬到地,倒是被承公一把托住了。 “原来是承公面前,晚辈霄春臣,丹阳城驻泊兵马使乃是家父,不才正是候着各方同窗才俊,准备一起往东京,求教诲于中丞门下,不想竟在此有缘得见,实在是小子们的福缘。” 衙内知道此人身份,真是激动地身子颤抖起来。万幸,万幸,我等这搏命之举竟是与此等人物结了善缘。只是,越是如此人物恐怕越不愿欠别人的情,更何况是一群小辈的救命之恩,于是态度更加恭敬。 说起这胖衙内霄春臣也绝非泛泛之辈,只看他这一番话就不是纯粹武夫所能说出来的,而此人也是打算走文武双全的仕途,即便靠着父荫也能谋个武职,若是文学上有所精进,那真是光耀门楣了。 此人字崇本,其父虽然身居武职也不是粗鄙莽夫,此人是太祖时已经从军的第三代武人出身,不同于其他地方驻泊兵马使,此人虽是原籍海东卢龙,却已经常驻此地数载,领着归德城除内城屯驻禁军之外的驻泊禁军兵甲、训练、差役之事,莫看。 所谓驻泊兵马使只是习惯的称呼,全称乃是殿前司虎翼左厢第四军都指挥使、驻泊应天府兵马都监,因为应天府未设帅司,因此便是当地领班的武臣,虽然看似权责重大,但是一来第四军并非满额,且分驻应天府八道关隘之中,也就是世人称之为的丹阳八屏翳的,而这分驻八关兵马亦有兵马监押统领,于他并无上下隶属关系,而这兵马使仅掌握府城之外诸个要紧的军砦,不过六七百兵卒,披甲者也不过十之三四;其次,这些驻泊兵马除其亲自掌握的一个都,都是循年轮替,所谓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便是大肇军制独创,比如这霄姓兵马使常驻数载,手下更替兵马这已经是第三拨了。 而这驻泊兵马使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武阶,细算起来应天府账面兵马着实不少,无论禁军还是厢军,仅驻泊、在城、编县兵马都监就有四五个,各关隘、军砦、要津、城防兵马监押也不知一二十个,敢战兵士一万三千人,哪里能是他能插手的,也因此牢牢抱住分管军事的左判大腿,日子也算悠哉。 只是霄春臣这等年轻人岂能愿意苟且混日子的,这胖子外表朴实,其实内心实有慧心,凑到这个登寅宴也是倚恃与营丘栿兄弟的私交来构建关系,这也是他往常惯用行径,只是未曾想,遇上这等事。若是承守真为贼人所害,莫说他父子二人,只怕整个应天府官场也将迎来滔天巨浪,其父乃至全家绝不会有了好下场,本朝不杀士大夫,可没说杀不得武夫,似他家三代不过混了个兵马都监的出身,哪里有奢遮的靠山。与其坐罪,不如奋力一搏,即便无济于事,也能一死以偿罪了。因此若是他一开始便知道承龙图身份,只怕更敢拼死相搏。 万幸,自己这一身伤自然是先为自己活命而不得已为之,也是不愿因此得罪营丘栿父子,最后当然也是青春年少,颇有些任侠义气,也有救危扶困的胆色。 无论初心如何,几人阴差阳错竟对承守真有了一份舍命相助的功劳,只要承守真更进一步,这些活下来的皆是受惠之人。 而有心人缓过神来,也不免心有疑窦,那营丘栿让几人下来迎接佳客,按这些护卫的意思,便是承公一行人了。如此说来这左判早已神不知鬼不觉与承公搭上了关系,而承公竟不辞辛苦来此见一个晚辈,实在让人浮想联翩,宗三郎心里想着,此处却也无法与风鸣几人通气,只能暂时放在心里。 而此时这一众被围贼人突然发生骚动,原来是那头目身旁几人又是掰腕子,又是扯臂膀,还有两人各自牢牢抱住了大腿的,竟将这头目死死抓住了。 “你们是得了甚么失心疯?拿我投官,只怕你们死罪难免,还要祸及山上家小!” 那头目一双眼珠子都急的快呲出来了,可惜已经是死死被拿着,只剩一张嘴还歇斯底里的挣扎狂吼。 “呸,你这杀才,竟不想你领着咱们是要取承青天的性命,俺们若是知道你是这副不知好歹的腌臜心肠,便一刀把这头砍了去,也不干这等欺祖宗丧良心的买卖,今日这事就是传回山上,寨子里面的弟兄也只怕急着豁开你的脏心烂肺来看看!” 一个稀黄头发眉毛的朝天鼻汉子,狠劲发起来都快把这头目腕子掰折了,即便是这头目吃痛,已经扔了兵刃,也是紧紧扣着不松。 智全宝收了杀性,等心境平和了,思路也清晰起来,急忙命人上前捆缚那头目,这些护卫如何不认识智二郎,忙不迭的上前干活。 等护卫们接了手,这七八个方才还凶神恶煞般困兽犹斗的山贼,皆自背双手老老实实跪成一排等候发落,便是护卫一个个把双手扎结实了,也再无反抗之意。 这时候,那四个武人才让开道路,由着承公走到贼人面前。 看着这被五花大绑瘫倒在地的贼头,承公并未与这厮废话,而是把话递给这朝天鼻汉子, “你们这伙人是个甚么名堂,且说个明白!莫要心存侥幸,只管想到什么说什么,直若是能方便衙门擒拿魁首要犯,你等便是胁从,某也许给你们一个赎罪的下场。” 若是别的官员说这种片汤话,只怕强人们能拿口水来喷,但这话是出自承公之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些贼人们也是面红耳赤的急忙抢白,生怕说的晚了或少了而自误。 “承大人!咱们实不知这几个夯货是拿您下手,否则便是割了自己的脖子,咱们也不敢冒犯您老!” 莫看这汉子张皇失措的样子,其实条理清晰,可见这做惯了贼的也大多会做戏。 旁人都看得出来,承公与公良参军如何看不出此人心思,但是也无人点破,任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都是北面山里结寨的破落户,从来不碰京北地面,乃是山里几个头目不知得了多大的好处,前些日子,撒了现钱下来,许给我们泼天富贵,这才扮作南下的矿徒、佃户,便是这些趁手的家伙也是昨日才发到手里,来时只说请个‘老财神’上山,岂料凑了这么多人竟是做这等折寿事!” 听他意思,这伙子山匪只以为跟来是做绑票的,竟不想是截杀官员的灭门差事,这是也听出其中的不对来, “你是说倒在这里的许多人并不是与你们作一路的?” 智全宝问道,这等时候,并非他急于表现,只是他乃是当地缉盗除奸的总捕,救人性命乃是缘分,审案拿人才是正差,再说这二位身份贵重,有些粗俗打狠之事,还是自己代劳的好。 而霄春臣也不顾一身伤,硬挺着也凑过来,所谓好人作到底,送神莫惜蜜。总不能只留给承公一个好勇斗狠,虓不惜死的印象,也要显露几分做实事的手段。 承公知悉二人身份,自然知道此二人如此作派的原由,只是久在官场,虽然自己性子严整直率,但也不点破此中意思。毕竟是受人之惠,再说大肇如今歌舞升平,文恬武嬉,这北方因为备敌于边地还算好的,南方及诸岛更是颓废。似这样的盗贼,若是南方诸路,都是招安做了巡丁的,指望官军是不能了,甚至大肇海防也大半携手大海客以应对。只是归德城乃是雄城巨邑,担负着守备丹水之任,竟也惫懒至此,实在让人心悸。 但毕竟这里还是应天府地界,总要本地人做些事,来保全颜面,而承公也乐于看看本地人的手段本事。 而他此时反而更对几步之外垂立的两个少年童子感兴趣,总觉得从那稍微年长的孩子身上看到些故人身影,还有些熟悉感觉。 方才虽然身处险境,承公其实心如止水,于惊澜中已经安之若素,反而好整以暇的观看分次杀出的几个青年英豪。 回味这束发少年也与那雄壮汉子、清隽武士同为清虚宗门人,便让他有几分笃定此子身份。这才使他有些暗暗吃惊,未曾想几位老友虽与自己一样漂泊五湖四海之中,却不曾想都在锦绣繁华中审查出滔天危机。 “确实不是一路人,咱们北岭的心思活泛,只几个短命鬼折在这里,其余的就剩下咱们几个。其实也轮不到那夯货作总领,只是许多人会在一处,有个不文不武的男女不知什么底细,便指了他做了总领,估摸着咱们人手足,其余十几个倒是分了好几伙的,总之就这么一窝蜂上来了。” 承公听了此人的话,才回过神来。 “可记得那做主之人的模样!” 智全宝早就看出那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个做总的角色,只管躲在后面咋呼,莫看现在还是嘴硬,只怕是知道些底细不好轻易松口罢了,当务之急,是问清楚贼人手段,毕竟他们三人抄近路来此,却还不知道那管事带着许多好手走到了哪里! 然而等他听了这汉子的描述,心里更是一沉,只管走到那头目面前,一只手就将这厮抓着麻花扣掂了起来,只疼的这厮鼻涕眼泪一把撒了下来,若是智全宝有心拿捏,这厮四肢百骸都能被卸脱了。 “爷爷,饶我则个,有话就问,咱们好商量!” 方才硬撑的铁骨铮铮早就被现实击得粉碎,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是难免法场一刀也是个痛快。 “他方才所说可有差错?安排你的幕后人物是谁?直把名字招了!你们得手之后如何安排后路也说明白了!” 智全宝一股脑把话问了出来,也不把他放下,就这么扯得这贼人东扭西歪,非要拿出实话出来。 “他所说句句属实。他说的那人乃是山上大当家安排的,一切坐卧行走皆由他主张,咱们就是听命办事的,” 这厮也不拿捏了,也是有问有答。 “咱实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称他二先生,这男女倒是与其中一伙人熟识,就是方才最能打杀的几个,” 智全宝让他脚尖着地,此人如卸泰山压顶一般,只是脚步虚浮,哪里站得稳, “那人安排咱们得手了便分作两处,一拨人继续往山上去,咱们几个则装了首级往山下去,自然有人接应!” 二先生?! “那人可是姓巫,巫婆的巫!” 这厮闻言一愣,仔细琢磨就把脑袋点的如鸡啄米一般, “是了,咱隐约听有人底下称他巫夫子!” 果然是他,便是霄春臣也明白智全宝问的是谁了, “二哥哥,莫非是松二郎的同伙,那个诨号九州殊口的巫不全?” “正是此人,” 智全宝将此人掼在地上,急忙扯着霄春臣一起来到承公面前见礼。 “龙图,” 此时,承守真身上的差遣还是权知启封府事,若是按着这个差遣,他本人于此事上只是苦主,并无置喙的权力。然而,但凡脑子活泛些,无意结怨的都不会将承守真置之事外,公事公办,而称呼其贴职,便是将承龙图当做上官对待,无论如何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大员,距离二府执政也只是一步之遥,智全宝如此称呼,也是表明心迹,自然是以承龙图马首是瞻的。 “此人方才所招认下令之人乃是先前应天府上要案在逃奸人,还提到若是名公或不豫则分兵向上,这缥云峰上面乃是卑吏亲故、上官,只怕有失,卑吏自请登顶一探究竟。” “这缥云峰上可是应天左判营丘氏子弟?” “正是,” 霄春臣急忙接话, “此间护卫便是营丘氏二位衙内指派,我等也是得了营丘衙内吩咐,下来延请名公诸贤登阁,上面扫榻已待,恭候大驾!” “本来下来的还有营丘二衙内和几位少年才俊,只是方才形势危殆,才让几位文学返回请援。。。” 话到此处,霄春臣本来因伤有些苍白的面孔更是煞白一片,身子也有些哆嗦。 几个人闻言也是大觉不妙。 “这里距离缥云阁能有多少脚程,上去需要多久?” 公良参军问道。 “便是缓步上去这时候也到了一会儿了,再怎么周折,岂能这时候还不见人下来!” 霄春臣也是急了,这时候援兵未至,决不可能是上面见死不救,只能说是突发变故,分身乏术了! 智全宝也急忙说话, “卑吏及二位师弟一路抄了近路过来,便是发现贼人不止一路,只怕上面有失!” “无需多言,营丘家贤昆仲乃是因为至此,今日之事也是肇因在老夫身上,无须顾及此处,你们只需量力而行,速去救援!” 饶是如此,也不能摁下葫芦又起瓢,况且坐骑只有三头神特,智全宝一个示意,还是宗三郎、风鸣二人紧紧跟上,倒是那禁军提辖插了一脚,躬身下拜请命, “名公、衙内,卑职自请同行,扈从守卫乃是某之职司,不敢有辞!” “你也苦斗乏力,没有坐骑,如何跟得上!” 霄春臣当然没指望自己上去添乱,却也不能坐视底下人不要命的去为自己挣面子,此人之所以出身寻常武官家庭,却得上下口碑,也是为人醇厚所至。 “三郎,咱俩同乘一匹!” 风鸣看到了这提辖眼内坚毅之色,一句话就把事情做妥了。 “接着,” 六郎早把那张弓捡起,此时扔给了已经飞身上了神特的提辖,三特四人没有片刻耽搁便向山巅疾驰,这里留下了霄春臣等人收拾残局。 第80章 拔宅危巅穷胜践 “名公,您看我们是否往山下面去?” 既然山上不明就里,而这里已经伏尸遍野,自然霄春臣建议承公挪步而下。 “不必,就在这附近寻个攻守便宜地方,贼人约定下面有人接应,咱们也不可大意,至于附近道观也不必考虑,如今局面模糊,咱们身处明处,一动不如一静!” 承公不假思索便做了决断,两个武人领着二三护卫押着一众贼人,而霄春臣等几个轻伤的也用着智全宝他们留下的伤药为伤者敷用。 而那两个受伤的武人,当时无力再战其实更多地乃是因伤脱力,他们四个作为承公近卫,其实内里是缀着皮甲的,因此一个虽然被劈在后背,一个被撅到大腿,其实并未伤筋动骨,些许外伤虽也看着骇人,只需小心包扎便无隐患,所以这时候也硬撑着依旧护卫承公与公良参军身侧。 而六郎也靠着出色武技和卓异表现,反而肩负起外围警备之责,掩护一行人缓缓往下坡侧面山路狭处安排,如此狭隘无论贼人从上下而来,皆是一夫当关,总能拖延许多时候。 再说智全宝四人三骑一路转折而上,转过山路来到个能隐约瞧得见缥云阁的山曲处,抬望眼只看缥云阁那里依稀可辨一缕青烟之上。 “果然出事了,” 这里距离缥云阁别院正门也就是转过山磴再上去百十步就到,几个人下了坐骑开始整备。其实三人是携带了铁叶子甲衣的,只是方才乃是翻山越岭的走山路,若是着甲反而不利穿林过莽。 这时不明敌情,又有宫墙挡在外面,因此不敢大意,于是仔细披挂起来,智全宝看这提辖身量与自己差相仿佛,便把备甲让给他穿上。 四个人都不用长兵刃,除了三郎皆操持弓箭在手上,三郎斜背着绳索抓钩,手持短刃坐在风鸣身后,等连人带坐骑都蓄足了力,然后便全力而上,这个时候是将神特的速度发挥到极致,一点都不做保留。 三人乃是师兄弟,自然配合默契,这提辖也不是混吃等死的闲散军汉,也是骑兵出身,三特便在这狭窄山路上作蜂尾长刺般直掼了来,到了缥云阁别院门前才豁然开朗。 毕竟是昔日行宫,三丈宫墙牢牢把这山路拦住,二层三丈宫楼盘踞其上,若是有十几个神射手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雄关。 然而,此时宫门内外一片狼藉,宫门处留着两三人正搬弄尸首,打算把这宫门拾掇出来一个通道来,而宫墙上面却也站了几个人,却没有强弓劲弩,只有一个操持猎弓,其余的长枪、梭镖、哨棒,也没个规范,二三个拢在一起作闲。 “杀!” 那提辖眼见如此,瞋目裂眦,兜头就冲了上去,这几个站着的男女他是一个都没见过,而躺在地上的颇有几个护卫穿着,如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看他张弓搭箭,劲弓铮铮拉满,一只重箭便朝宫墙上面过去,一个倒霉的只惨叫一声便被掼胸射穿了,智全宝并不擅长箭术,却也拿着轻箭快射,压制墙上贼人不能还射,而风鸣则驱驰而进,一箭射倒宫门内一人,另两个见状也不知该挺枪而上,还是去关闭宫门,这时候三郎飞身而下,一猫腰势若脱兔便往宫门而来。 说是宫门,其实只是一个正门,左右掖门都是徒有其表装饰之用,而这一道正门也不过阔丈,门道纵深十步而已,三郎拾阶而上也不过一息。对面那人欺他年少,便挺枪刺来,所谓寸短寸险,三郎仗着自己身量矮小,那枪头只能往头颅脖颈而来,于是等到枪头就在面前才侧身避开用短刃贴着进去,这贼人看短刃朝着手掌而来,来不及收枪,只能放手而退,如此又挡住了后面那人上前,三郎便收刃于胸前,右手反持,左手托底,直撞进他怀里,不仅刺倒此人,后面那人也被撞个趔趄,往后面退去,为了稳住身形,中路也放开了,三郎又拔刃箭步进去,直把短刃插在此人膻中穴上,直至尽没锋刃。 三郎侧身于门道内,三骑已经冲了进来。 “三郎接着,” 风鸣将一柄前锐后斜的阔口手刀递给三郎,他也抄了刀转身落地,人分左右往门楼上来,解决上面残敌,其余二人不做耽搁只往里面冲。 闯过宫门往里面百十来步便是缥云阁的山门,而从宫门起这宫墙便将整个缥云阁牢牢裹住,自下而上呈梭形,这山门也是左右掖墙连接宫墙,倒把前院做的好似瓮城般,只是这伙贼人连宫门等尚未关闭,又如何能将这第二道关口严密防守。再看这道山门乃是三间三楼式歇山架构,,飞檐翘角,错落有致,四根立柱和门楣具用的是方形石条,端的是坚固耐用,可惜此处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这么放任智全宝二人突入,那提辖对这里结构知根知底,二人穿了进来,也不调整速度,就往前殿里面来,也顾不得前殿王灵官法相庄严,毕竟这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尸首散落,一片狼藉也没见这真神显灵。 穿过前殿便有更里面一片嘈杂传来,又是乱哄哄的嘶喊怒骂,又是巨物撞击、利刃交击的响动。听得这般动静,二人反而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只要还有打斗声,那便说明事情还未到最糟糕时候,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二人绕过前殿正堂,就能看到乱哄哄一伙人正在全力攻打正殿,也就是缥云阁所在。缥云阁作为别院核心,也是四面围墙圈成一个院落,前门正对前殿,后门连系后殿,后殿出去就是直往巅峰的闲松亭了。而不比山门只是一道掖墙,缥云阁前后围墙乃与左右两道宫墙一样高大,而且这左右两道宫墙还与前面的宫墙用石条砌墙隔开了,也就是说前院之人想要到缥云阁内,除非走这院门,别无通道。 而这院门也如山门一般,是用石条砌成,更由于是行宫规制,前后院墙也是上宽下窄仿若城垣,上面最窄处也宽四尺,还有女墙城垛,便是院门这三间三楼式歇山架构并非是填实了的,里面也能容纳有人防守,关键时刻便能将铁牙放下,如此边将紧闭的院门后面紧紧卡住,似这伙贼人即便找了石条作攻城槌般撞击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就是这般坚持着,大半贼人都在撞门,还分了几伙人搬着梯架往墙头去,奈何城上人影就那么几个且少武力,就在二人观察时候也频生险情。 至于叫骂最凶的还不是这些贼寇,反而来自院内缥云阁上。 看这缥云阁才不愧是帝王别院、皇家气度,称得上是雄阁巨构,冠绝天台诸宫观,只看台基便面阔七间,每间二十尺,合一百四十尺,进深四间,合八十尺。高作五凤楼,乃是五重檐,外五层内三层,二四乃是虚层,外有围廊。朱墙绿瓦,高大雄宏。出檐深邃、四角翼飞,寓意五凤展翅、缥缈入云之意,便看这通高十三丈,正所谓“高云汉而弹压山川”,确实名实相副,实在名不虚传。 这堂皇楼宇左援钟楼,右携祖师堂,两边皆有副阶前后如玉带盘绕,缥云阁一层正店乃是用参天古柏琢磨雕刻的通高二丈七的玉皇大帝坐像,木胎而衣绢紬,上金银五彩,实木香桂椒,用桐油石蜡,粉樟丹精矾,如此巨像堪称至宝。 而这也是大肇帝王尊崇玉皇大帝之端所在。大宇朝天下皆以三清为至尊,玉皇大帝原本只是六御之一,莫说比肩三清,还在五老之下,然而宇朝崩坏,后宇朝西迁,三朝并举之时,三朝开国帝王也因自身统序不同,便要从道门中寻求道统传承支持,所谓天命攸归所在。 大綦帝室本来便与宇朝皇室沾亲带故,互为表里,因此便以三清之一的道德天尊为始祖。而大肇太祖出身只是宇朝帝王禁军统帅,虽然推崇清虚宗,以灵宝天尊为重,却总以为出身臣格而不安,因此先是攀附出上清正一万类克成天尊为家祖,敕封大肇总城隍。到了太宗朝,更是因为自己乃是兄终弟及继位,帝位统序等于是大宗入了小宗,如今北伐失利,更是惶恐难安,就在这缥云峰休养期间,先因‘咒诅’案贬死三弟,再以‘怨懑’事逼杀太祖次子,后因‘焚宫’难致长子狂废,直到每一个能威胁其帝位之人都没了好下场,太宗这场大病才调养好。 而就是在这缥云峰上太宗自云有黄衣神人下凡相告,大肇帝王乃是昊天上帝化身转世降临,自号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是也,如此便在此处作缥云阁,请名师匠人按太宗描述雕刻造像,只是这神像眉眼间都是太宗模样,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而之所以选择昊天上帝,便是因为大宇朝帝王也是以昊天上帝之子自居,如此太宗还把大肇帝室身份抬得更高了,但是也是唯恐世人指摘,便直把六御之一的玉皇大帝作为真身,而若是比较臣格与神格,这玉皇大帝倒也与大肇帝王身份相匹配,饶是如此,太宗也是内心于此惴惴不安,终此一生再未驾临此处,因此这处别院便成了尴尬存在至今。 然而虽然不再是帝王禁卫的天寰,却也是人间少见的妙境。 此时一众人便在这缥云阁五层围廊上放声叫骂,尤其是里面还有那女乐、龟公、仆役,更是污言秽语的骂得让人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 二人仔细观瞧,依稀有几个熟悉身影,于是下了坐骑,等三郎、风鸣聚在一起,做好准备才好动手。 再看三郎、风鸣身上也没沾上多少血水,依旧锐气十足,于是四人做了分工,智全宝与提辖作前锋,皆换了长枪,三郎与风鸣用弓箭掩护,接战之后再用短兵。 又等了片刻,直到撞击院门的贼人脱了力,那些翻墙的于是退过来接手,三十来个贼人便是有进有退,乱作一团。 “我仔细看了,不是那管事带领的那伙人!”智全宝直勾勾看着贼人,轻声说道。 三郎、风鸣闻言一怔,这还真是不得了了,原本贼人只有一路,如今看来简直是层出不穷,能聚拢如此武力,真是占山为王,割据造反也未曾做不得的。 现在没时间细想,二人听智全宝低喝一声,上! 便随着前面二人冲了出去。 顾不得左右配殿有没有多余人,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其中苍松翠柏、古碑长栏,根本无法跨骑冲锋,只能尽快冲过百十步长的院子与敌人混斗一起才行。 这时候贼人们正在院门挤成一团,莫说他们四个杀神闯进来,便是院墙上多几个强弓射手也能出奇制胜。几个脱了力才退出来的贼人,莫说双手空空,就是走得快些也没力气,看四个人跑了过来,脑子都反应不及,便被前面两个身高马大的壮汉用长枪扫落一旁,轻则骨断筋弛,重的立时倒地不起,死活难测,而后面两个只管朝着手中握着兵刃的贼人招呼利箭,就这么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进来,知道后面已经乱糟糟开始散开抱头鼠窜,前面还在持续撞门的才反应过来。 至于缥云阁上更是传来震天欢呼声,院墙上几个胆子稍大些的也敢拿起青砖瓦片兜头砸了下来。 贼人们也是乱七八糟的分作几团,每群人里都有几个看似勇健之人发号施令,只是如此以来便成了各自为战之局,但毕竟这边只有四个人,若是不能将局面作乱,只怕贼人反应过来自己便落了下乘,因此便朝着最近的一群人扑了过去,这群人也就七八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乌合之众,智全宝一枪就把其中看似头领的挑飞出去,旁边那个还看得发愣,就被这提辖以枪作鞭,把这厮头颅都打的折到反面,旁边两个看这厮吐长舌头,双眼暴出的死相,只觉得腿软,全没了方才的嚣张嘴脸,只想掉头就跑,而风鸣与三郎便如牧羊人般只拿弓弰抽打,便让这伙贼人似无头苍蝇乱撞起来,倒把其他队伍也冲散了。 “呔!应天府智二郎率天兵剿匪,不怕死的且在洒家手下走个来回!” 果然凶名在外,到了关键时候就是好用,便是还有几个想要上前的,听了智全宝自报名号,唬得浑身打颤,这可是连丈八大虫都敢撩拨的莽人,敢捋虎须的,就算赤手空拳摆在面前,也没几个憨货再去捋他虎须,更何况此人如天神降临般,身披硬甲,手攥长锋! 爱谁谁!爷爷可不伺候! 脚下用力,一个转身跑的更快了,几个聪明的就顺着院子两侧往前殿跑,手里的兵刃都撇了。 “莫要惊慌,这厮就几个人,咱们人多势众,一起灭了他!” 有那明白人看出了智全宝几人虚实,急忙高喊,可惜其余更明白的,脚底下跑得更快,没错,他们是只有四个人,但是谁敢上去拼命就有讲究了,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谁爱上谁上,你们上去找死,更方便兄弟我脚底抹油。 于是看似匪夷所思,却也理所应当局面出现了,除了几个核心贼匪还跃跃欲试,其余二三十个贼人都作鸟兽散,不管不顾的就往外面跑,若是挡了别人的道还会被旁人一刀砍倒,于是来来回回他们四人只宰了六七个,自相践踏的却还躺在地上五六个,以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巨匪,原来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如此一来,四人所面对的也就是面前犹自不退的七八个人而已,一对二,看似还是人少,其实对面几个才是小心应对着的。 第81章 忽觉炎海豁清秋 “某问你这几个鸟人,松二郎何在?” 智全宝长枪虚指,大声喝道。 这几个贼人顿时有些慌乱,果然,智全宝早就看出这几个人有些明堂,穿着打扮和迎战架势颇与当年松二郎那几个手下类似,看来是这段时日又调教出来了几个得力手下,这一问,立刻便让几人露出马脚。 “不愧是智二郎,果然有双好招子,不过此时来问松二哥在哪,已经晚了!” 中间一个瘦高个还显得颇为冷静,看似瘦削之人所用兵器竟然是笨重的铁杵,也是颇为怪异,其余七个摆开阵势也不说话,看来还真是松二郎的亲近人,到说不上宁死不屈,只是颇为倚仗这阵型,打算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可惜,这阵势智全宝是领略过的,更何况身旁助阵三人远胜昔日元三儿等人,莫说对面人数增了一倍,便是再多几番,也是垂死挣扎罢了。 只看对面八人,两两配合,所用兵刃都是长短结合,轻重互补,长枪快走上路,下路便有利刃刺来,铁杵破风而下,还有铁钩拦腰来袭,脚法灵活,让人眼花缭乱,手法纷繁,使人意乱神迷。可惜,这套脱胎于道门踏罡步法出来的梅花六合步法,这几人只学了个半吊子,遇到智全宝三位清虚正宗传人,岂非班门弄斧。 智全宝让那提辖掠阵,他们三个便摆开三官三阵中用于破敌的三官解厄阵,智全宝持长枪以长打短,守住天官位,三郎持短兵环绕游走,紧紧守住两线不失,是为水官位,真正的杀阵便是换了熟铜锏的风鸣,一双熟铜锏虎虎生风,迈开地煞步步步为营,这风鸣突前作地官位,前出杀敌,若是敌人变阵从左而来,则天官位长枪左转,水官位半转回身反击,而地官位则左手隔开,直取敌阵中路,反之亦然。 而若是敌人四面开合,让三官破厄阵突入其中,妄图四面围攻,则恰恰是反中其计,只看水官位逆行踏禹步走了个长弧,手中兵刃如江水激荡、似河水滔滔,只觉得曼舞柔姿之间,这手中利刃如毒蛇吐信一般,便将这本来不全的梅花斩开一瓣,同伴之人眼看着一人倒地,还要拿长枪扎向三郎,三郎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继续向前转行。 那人以为抢到了破绽,岂料长枪还没下来,智全宝已经转了过来,看他将长枪舞舞生风,饱满如盾,锋芒如轮,就把这贼人长枪狠狠荡开,也不补枪,智全宝也游荡向前,还不等这贼人侥幸脱险,风鸣如龙卷风一般袭来,一锏就把这厮砸的重新投胎去了,而风鸣继续急速前旋,三人又扑向另一瓣。 这提辖本来是掠阵防止零散贼人前来搅局,这些能做贼的有几个是憨货?眼看这三个杀神就这么周折转身间就把他们中的好手干倒,哪里还敢过来支援,跑得更快了,几个还想抢神特的,竟被神特蹬翻在地。 好家伙,这几个哪里是凡人,骑得驴子都是神物啊!只看有贼人高喊, 王灵官显灵了,咱们冒犯神仙,这是灵官取命来了! 这一下子,十几个还能动弹的连滚带爬而走,只恨爹娘少生了手脚,便是一口气跑死也不敢回头了。 而院内就热闹了,阁楼上、院墙上竟传来了叫好声,好若看大戏一般,若非场面实在血腥,怕还有好事的能把现钱洋洋洒洒赏下来。 “老老实实说话,咱们留你们几个贼厮鸟个活路!” 此时,胜负已分,那个瘦高个确实有些手段,因此也就他还囫囵着,只是脱力而倒,其余的便是一二个喘气的也是要么折了臂膀,要么被打断了胫骨,躺在地上叫唤。 这厮也没了方才的硬气,他本以为智二郎再勇猛,也是因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这套阵法他们八个不知取了多少江湖同道性命,看着智二郎伙着两个小子,本想着为松二哥一雪前耻,岂料竟输的一塌糊涂,这两个小子比之智二郎的狠辣不差分毫,尤其是那个少年,眼看他捅翻几个弟兄,可这厮颜面上依旧一副木讷表情,仿若杀的不是人,禽兽都算不上,只是切菜一般平常。 此时,此人已经是灰头丧气,方才的胆气已然吓没了。 “智二哥哥若想问什么,咱也不藏着掖着,只求留俺们几个弟兄条残命!” “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而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你只管说清楚你们为何来此,从何来此,你们这一路谁是拿事的,松二郎、巫家兄妹如今在哪?除了你们还有几路人?” 智全宝一股脑问了出来,这厮也断断续续的回话,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这活着的几个都众口一词,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原来,他们虽然是松二郎的伴当,但是三四日前已经与松二郎、巫家兄妹分开,他们乃是聚集于应天府内城勾栏里面,今早出了城,到了山下便有二三人已经等着来做向导,引着他们走药农们的小径潜行过来的,他们的任务便是将缥云阁内所有人一锅烩了,尤其是几个头面人物,非取了首级不可,然后与中路人马会合,往山下去,之后如何,到时会有人安排。 看似一盘散沙,却是滴水不漏,幕后之人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干活之人不到另一个阶段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非将其中串联的关键人物掌握了,否则信息便是支离破碎。因此,虽然看这些贼人乌合之众,但也正因为如此,也只能见招拆招,便是想要先人一步,也没有抓手。 几个人正在交流琢磨,那院门总算打开了,残存的几个护卫后头就是智金宝与芦颂二人出来,身后还有些凑热闹的,竟然还有女子混杂其间。 “二郎,你们总算到了!” 智金宝见了自己兄弟,禁不住老泪纵横。 “兄长,” 智全宝急忙上来拜见兄长,眼见得兄长身上一片血污,急忙将兄长扶住, “怎么?” “莫急,不是为兄的血,若不是你们,咱们真是不知能扛到什么时候!” 这边三郎和风鸣将一伙贼人让护卫捆住了,才来与芦颂见礼, 还是那提辖急着嚷嚷, “怎么不见二位营丘衙内?” 芦颂把这汉子的急性子拦下, “提辖莫急,二营丘郎君受了些轻伤,大营丘衙内只是略有惊扰,只是还涉及其他人你,他需亲自操持。” 互相问起彼此情况,原来芦颂三人上山求援,只看宫门内众人还是痴醉,然后便往后面来,才到缥云阁院内,便碰上闲松亭内众人都下来了。 这营丘栿之所以将登寅宴放在巅峰便是将缥云阁腾出来迎接贵客,原来他将几个护卫及提辖留在半山就是因为众人临时改了聚会之地,才作此安排,不曾想这留下的护卫竟为保卫承公一行发挥出莫大作用。当然,此时从闲松亭下来并非知道承公那边身涉危局,而是下来在缥云阁重新安排宴饮,同时也把无关人,譬如几个商贾及其下人都留在亭内,以免冒犯贵人。 因此看芦颂几人慌里慌张上来,营丘栿也是颇感意外,还没把话说明白,就看到几个满头带血的护卫和下人往这边跑来。 殿后那人手持快剑,高声喊道, “大股贼人来袭,快快关上院门!” 院内只剩下一群女录事和乐班,还有的都是清客和仆役,反而是芦颂几人率先反应过来,急忙往院门跑,这才有几个胆壮仆役也上来帮手。 营丘檩也要上前,却被老哥拉住了, “你跑去作甚,快去钟楼里面去取兵刃!” 原来,早先一行人入缥云阁别院,一切车马都停靠钟楼副阶外,相关行装包裹也都收入钟楼,护卫们除了看门的几个,一切武器用具也都在此,也幸好如此安排,否则皆是束手就擒的结局了。 那殿后之人竟然后发先至跑了进来,才安排几个跑进来的护卫帮着院内诸人关门,前殿便冲过来一群歹人将跑在后面的皆砍倒了,一窝蜂朝院门跑来。 众人才将院门拢至关闭,还未挂闩,岂料院内异变突生。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卖虎皮的土货商人带着两个伴当也从亭子下来,营丘栿看着来了几个清醒的,还犹自高兴下来几个生力军,可就在这时,一眼尖的清客走到那三人面前, “你们三个下来得巧,哟,还备着兵刃,这便好,幸好没放在下面耽搁功夫!” “小心,刀上有血!” 莱观在营丘栿身边,他只觉得这三个人来的神色诡异,才仔细多看两眼,立刻发觉不对。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清客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捂着脖子躺在地上,鲜血喷了对面那商人一身。然后三个人便撒开步子,朝营丘栿这边杀来,而这边营丘栿与莱观皆是赤手空拳,两个家生子的伴当也急了眼,只能顺手那瓶瓶罐罐砸过去,其余的只剩龟公与女乐,皆是慌乱的四散逃开,而前面那些正顶着院门阻断贼人进来的,也没余力顾及其他,如此二人岌岌可危。 “营丘郎君,可惜了,借你头颅一用!” 那商贾身边一个做伴当的此时才是领头之人,操着短刀凶神恶煞的就要到了面前,一刀撅翻了挡在面前的小厮,另一个还用阻拦,被另一个一脚踹到胸口,直滚滚的翻出丈余外,如此可见,即便几人手里有兵刃也绝非此三人对手。 营丘栿这时反而沉稳下来,一把将挡在身前的莱观拉到旁边,手里操着折扇,眼看白刃加身,却眸不转瞬,直睖睖盯着三人, “便是要取余之首级,也要让余死个明白!” 那汉子狞笑着,倒也不怕这到手之物逃之夭夭,提着刀慢慢走上来, “某就让你死的安心,且容你来一问!” “谁要来取余的性命!” 营丘栿只管盯着此人看,毫不在意命悬一线, “可惜了,甚少见如此胆气的官宦子弟,第二句可惜了,便是你问了一个我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咱不管谁要你的性命,只知道拿了你的脑袋便能交差!” “若是为钱,你们说个数,人活于世不过是富贵二字,何必把事情做绝了!” 莱观不忍于此,想着法子扭转局面。 “钱财着实动人心,咱又要说可惜了,若为了钱财也不必我们来动手,只为了诓你们出来,咱们都花了多少心思?” “这话怎么说?” 莱观顺口而言,岂料身后传来声音, “可不是辛苦做局,否则如何将你们一网打尽?本来打算你们死在龙池曼,方便埋了,不过死在这里,也算不错,等你们死了,在一把火烧了这里,让太后和官家也好迁罪于你们,好让你们万劫不复!” 话音越来越近,二人侧身看,竟是那个做法的文士,伙着个仆役,挟持着营丘檩过来,营丘檩面如白纸,一动不动,任由二人拿捏。 苦也,营丘檩如此模样,彻底绝了营丘栿的指望。 “你这厮!你将吾弟如何了!” “放心,二衙内只是中毒昏了过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咱也算受了你们营丘家的恩德,总不能让兄弟死在你这做哥哥的前面!” “原来是你?” 营丘栿这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不就是这厮潜移默化的经常在自己面前夸赞智全宝吗?也是他每每以昔日松二郎诽谤智二郎之事而抱不平吗?也是他提起这采办虎皮赠予智二郎的法子,还是他在那商人找来虎皮张罗来办登寅宴的,原来一切草蛇灰线,都指向这个目的。 “如此大费周章,也是辛苦了你了,只是你有大把机会谋害我父子兄弟,非要今日里连累这么多人吗?” “只是杀人,岂不是大材小用,今日除你,可是大有讲究!” 听着院门外面已经开始猛烈撞门,这清客等人更是胜券在握,索性也多起话来。 “你以为约了京城来的贵客,咱们不知晓吗?你以为你父子最近的动作,都是你们慧眼独具?” 这清客早褪去平日里猥琐奴婢相,振振有词里还颇有些豪气,只是一双阴冷眸子,藏不住沁透心肺的恶毒。 “这是咱们这些时日布下来的局,不让你们处处得势,如何能放下戒备,不让你们洋洋得意,如何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作许多布置?” “你究竟是何人?如此才华何必为他人所用?这般尽心竭力辅佐那没有根底的右判,何不如投身我父子麾下,岂不也是两全其美!” 营丘栿看这三个歹人见这清客竟然是毕恭毕敬,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首脑,不免有些感慨。 “哈哈哈。。。” 他这一席话倒是让这清客笑的有些肆无忌惮,夹杂着满满的嘲讽。 “事到如今,你竟以为应天府这片天地只有你们二判争雄做主?实在可笑,你父子我尚且不以为意,更何况右判那老匹夫?” 什么? 这话不仅出乎营丘栿所料,莱观也是大惊失色。 “咱们设的今日之局便是将你们应天府现官一网打尽,只需那东京来的贵客死了,二判便是不死,东京那边也饶不了!而若是这缥云阁也化作乌有,便是两府也难抑二圣怒意,再听闻那东京贵人竟因私自与应天府显官勾结而死于此,只怕不止你们营丘家,许多人都不得好下场,乱的也不只是应天府一地,京北诸路也能乱起来!” “尔等究竟何人,如此丧心病狂,难不成想要谋逆?只靠你们这些山野贼寇想要成事,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82章 秋波闲里觑人毒 闻听营丘栿之言,这清客直把这衙内当个孩童般仔细打量, “常日里看你指点江山,议论时政,怎么竟说出如此稚嫩言语?这般见识,还妄作才俊,岂不可笑?” 也不知这厮压抑了多久,这时候竟如此多的话, “反从何来?逆从何来?我等长远志向岂是你辈所能知晓?一甲子太平日子,让你们三朝所谓才士已经养尊处优的不知何为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了!” 这清客背手示意,三个杀手已经蓄势待发, “咱也说累了,送你们先走一步,待我们功成之日,必烧一道黄箓到九幽之中告诉你们实情,也让你们来生再做个明白人!” 那仆役也把营丘檩摆放在青条石阶上,又抄起把尖角菜刀,准备割掉他的头颅。 “呔” 一声怒喝,乃从这几人身旁缥云阁副阶上传来。 这几人竟不知这阁楼里还有旁人,不由自主便来看,岂料一团粉白便扑面而来,直呛的几人一个趔趄,还没待反应便在烟雾中隐约看到火光, 不好,这清客急忙高喊, “闭眼!” 急忙那袖子遮掩颜面, 一团火焰爆开,转瞬而逝,再看诸人皆是一塌糊涂,便是营丘栿、莱观离得远些也燎得发须狼狈,而这五个贼人更是倒霉,幸亏这清客遮住面部,也是一片乌黑,其余四个多有烧伤地方,只是殃及营丘檩也是起了燎泡,然而即便如此也没醒过来。 原来是智金宝与芦颂本来是从院门退回来找二人说话,岂料竟碰上如此局面,还是芦颂招呼智金宝悄悄从侧面爬上副阶。眼看不对劲,芦颂二人进了大殿,一个抄起来布帛沾了香油做了火把,智金宝则将里面穿的汗泽脱了,按着芦颂安排,扎成口袋装满了香灰,然后又蹑手蹑脚躲在缥云阁与祖师殿之间的夹道背阴处,只看机会,便来救人。 只是粉尘闪爆之下,他二人也好不到哪去,但也顾不得如此,四个斯文人便要拼死一搏。 芦颂只看三郎、六郎少年童子动起手来那是信手拈来,却不曾想自己也要逞威风,便立刻被打回原形,拿着火把只管上前,却被人一脚就踹了回来;莱观更惨,一刀扎在肩膀上,便蹋着臂膀往地上倒;营丘栿倒有几分急智,脱下了厚底硬靴子当做武器,直往那皮货商人脑袋上砸,这皮靴鞋帮坚硬,一下子就把那人开了瓢,带着一脸燎泡都淌开了,疼的这厮睁不开眼,捂着脸直叫唤,可也就是这一下之能了,再想照葫芦画瓢,便被一贼一个劈掌便打肿了手腕,还不及收回手腕,便被此人紧紧扼住然后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地上;另一边智金宝仗着身材胖大还扛住了几下拳脚,他也没了趁手武器,直把手往后腰去,抓起一物就挥舞着砸了过去,正砸在那贼人打来的拳头上,这么一下竟把这厮拳头都打开了花,几根手指伤到了骨头,再看智金宝打开手里抄着的锦囊,抄起一把黄白之物就砸在了这贼人脸上,原来是十余个足两金银馃子,都是有棱有角的硬家伙,把这厮砸了个满脸开花,这一脸的血也看不来都是哪冒出来的。 “宰了他们,莫再耽搁!” 这清客不管别人,拿着把文人绣剑就来到营丘栿跟前,不等营丘栿站起来,一脚又让他踹倒,便要一剑取他性命。 这时候唯一顾得过来的智金宝正狠狠扑在那贼人身上,直把这厮腰都要折断了,而智金宝死命抓住这厮脑袋就是搅作一团,哪里还能援手他人。 “营丘栿,今日便让我巫不同送你上路!” “莫要伤了我家衙内性命!” 一道倩影突然从瑟瑟发抖的一众女子中闪出,直扑在营丘栿身上。 “小浪蹄子,找死!” 那清客,本名巫不同的执剑就刺了下来。 “你这是说谁浪蹄子呢” 娇滴滴的声音在这等生死关头竟如此平静,直让每个听到之人不寒而栗。 巫不同便要执剑来刺,可惜他的手脚远没有嘴皮子利索,只看那扑倒在营丘栿身上的女子忽地就翻转起来,犹如花间粉蝶,水中金鲤,云袖如水,长襟带风,曼妙身姿灵动闪跃,随着而然却是数人惨叫。 巫不同长剑脱手,双臂无力下垂,那准备戕害营丘栿的仆役,就要加害芦颂的贼人,满脸鲜血要拿莱观撒气的土货商人,惨叫之声渐渐化作无力挣扎,只在地上无奈等待生命的即刻流逝。 原来就是这么飞身而起功夫,这女子已经下了狠手,巫不同双肩与那地上三个死人咽喉上都深深扎入一枚金钗,而她右手扣住最后一枚金钗,只等残存贼人推开智金宝起身。 智金宝只觉得扳住他双肩的双手突然没了力道,只觉得面目上一热,原来这厮已经被金钗锁喉而毙,最后的热血喷溅在智全宝脸面上。 四个人半死不活的勉强起来,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这个女子,一次次的突发事件都让几人麻木了,管她是敌是友如今四个人是断没有气力再做抵抗了。 营丘栿盘坐地上,一身狼狈哪里还有贵公子的面目,饶是如此,还能保持沉静已经实属不易,至于他内心里如何做苦,表面上是不露分毫。 “姑娘,谢你搭救我等,只是你若有甚要做的,只管说清楚,我等任你发落!” 营丘栿眼看着几个护卫已经发觉这边异状,跑到跟前,急忙伸手阻止,现在这几人过来不过是送死罢了,只看这女子转瞬之间就取了强贼性命,哪里还有一战之勇。 这姑娘也不看向营丘栿,只是紧紧盯着巫不同, “巫不同?巫不全是你兄弟?” 巫不同只是恶毒的看着此女,一切实在匪夷所思,本以为尽在掌握,原来是黄雀在后,这番长远布局却落得如此结果,如何不让人郁结。 “不说话?这怎么行,在我面前只有两种人不说话,比如他们四个死了的,或者让我把整套舌头摘了的!” 她说的是将整套舌头摘了去,这话听的人毛骨悚然,若是一般人都会说割了舌头,这么说未免有些气急败坏之嫌,可这女子竟是用这么娇滴滴的嗓音,带着柔和韵味,却把这等彻骨寒的话说得如此轻松。仿佛就是准备用小刀为绵羊剥皮子,用榔头捶开山核桃这般平常事,只怕此女真的做过这等事。 “想好了不打算说些什么?” 这女子看来是说干就干,从发髻中抽出步摇,摘去缀饰,再左右拧动,等拔出尾套,原来竟是一把精钢作刃的四寸窄刀,只看柄长三寸,乃是鎏金的,而刃长寸许,似柳叶一般,却寒锋迸现,分明是潜匿偷袭,阴诡刺击的绝好利器。 “我也不把场面做的太难堪,我一个弱女子也做不来撬开你的铁齿,把这口舌弄得零碎的苦差事,” 她依旧与巫不同保持一步之遥,断不给他任何作垂死挣扎的余地。 “只需横竖划开你的咽喉,我趁着块帕子就能将你整个舌头都取出来,或许你那时既不会疼死,也不会憋死,总能放心自己一肚子的秘密便是想说也不必说了,这般可是趁你心意?” 寒锋朝前,她人并不会傻乎乎的用刀抵住他的脖子,如此太蠢,不仅没有给自己留下安全距离,也将自己视角变窄了许多,多少蠢人都是因此才被人逆风翻盘,而她从来犯如此幼稚的错误。 如此做派,也让周遭所有人都坚信,在她面前没有什么安全距离,即便面对半死的猎物,她也如狸猫、猞猁一般谨慎,简直就是纯粹的猎人。不止如此,就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到她,即便她有着一张青春秀丽,虽不是倾城国色,却也有着含羞待放的清秀,还有我见犹怜的妩媚,然而你多看几眼就觉得此女不过是个普通的青楼女子,普通的美貌,普通的倩影,明明是自相矛盾的存在,却让人总能把这美女忽略掉,就如在蝶海中你总会被五色迷乱,将她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忽略。 芦颂半躺在地上,扯断袖子,把莱观的肩膀紧紧扎住,但是眼神也不敢离开此女许久。 这女子来历觉不寻常,只这种卓尔不群又泯于人群的风格,倒是能从三郎身上看到些,但完全不同,三郎是古拙含蓄,他的年龄和经历还不是棱角峥嵘的时候,而此女则是光华内敛,不过十七八的年岁是如何做到这样收放自如? 而此时这女子对面的巫不同那恶毒的眼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畏惧。 “你究竟是何人?” 一嗓子的色厉内荏,只要人开了口,一切就好办了。 “不该你来问我,你若是老老实实回我的话,就不会再有这无趣的问题!” 女子依旧一脸的平静,还略带些倦意,似乎问话比杀人更累,而她随时都会采取更轻松的方式来结束这不痛快的对话。 “巫不全乃是我三弟,我便是他的同胞兄长!” “果然如此,巫山六狐,心、蛊、疑、黠、魅、飞,没想到传言心思最深沉的蛊狐原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物!” 原来此人便是巫不全的二兄,名唤巫不同,其行迹诡谲,尽用些阴险毒辣计策,诪张为幻,蛊惑人心的手段,素来是杀人越货假手于人的阴毒人物。只是巫氏一门本就是个讲究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霸道门户,眼看着三弟巫不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虽偶有挫折,却又挑动起一场惊涛骇浪,便让此人按捺不住争强好胜之心,为更胜三弟一筹,先自告奋勇,再另起炉灶,设定了这么个环环相扣的绝户计,正如其所设计,一切都朝着目标稳步推进,原本他应抽身而去不必一起上山亲力亲为,却为了展现其卓绝于众兄弟的谋略和担当,偏要来走一遭,事到最后才发觉,自作聪明之人每每画蛇添足,不知进退终究害了自己,可惜,悔之晚矣! “他们三个现在在哪里?” 除了莱观,几人明白了,此女原来是冲着巫不全、巫金莲与松二郎而来,虽然疑窦重重,却也略舒一口气,只要此女与这三人有仇,那么大家就有的谈了。 “你说老三与那一对男女?” 这话说得有些出人意料,这巫金莲不是自家妹子吗?怎么往别人那边推?莫非这巫金莲与松二郎成了露水夫妻? 智金宝浑身酸疼,却还有功夫在心里戳是非。 “他们三人按约定今日就该离开蓼谷县,然后与我。。。”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和谁,莫不是和你四弟黠狐会合?”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你到底要怎样?” 巫不同可没打算把几个兄弟都出卖了,只是未曾料到,自家事并非只有自家知。 “不是说了我问你答吗?你这人怎么如此糊涂?” 那女子便要出手来提醒提醒他。 “衙内!” 一个仆役跑了过来,一路大呼小叫 “院门那边快顶不住了,贼。。。贼人们。。开始。。开始架梯子了!” 此人冲开了这里的局面。 那女子转过身来,信步便往院门而去,边走边说话, “你们把这厮看顾好了,可别让他也死了!” 说完这话,她又回望了山顶一眼, 营丘栿见此顿悟,急忙问道, “姑娘,莫非山顶上面的人都。。。” “死不了的,莫说有人照料,便是这巫不同还留着某些人有用!” 营丘栿这才稍安,山顶上他把敬玉博几人也留下了,本来是不让他唐突出现在承公面前,而此人身上还有许多大事没有传达清楚,若是为人所害,只怕一条重要线索就被截断了。 女子又对几个护卫挥挥衣袖, “留一两个帮着你们家衙内稳住这些不中用的,其余的到前面拼命去,待在这里等死吗?” 护卫们畏惧的看看她,又看看自家衙内,在得到衙内首肯后,便撒腿往院门跑,似乎留在这女子身边更加危险。 而后这份危险便加之在了贼人身上,若无此女指挥调度、冲杀在先,这院门早就陷落了,饶是如此,也是岌岌可危,也幸亏艰难之时,援兵到了。 一群人进了缥云阁大殿,智全宝、风鸣与三郎恭恭敬敬拜神上香,才转过后面与众人登上阁楼,听了芦颂言简意赅的把经过说明白,风鸣也把一路经过说个仔细。 此时这顶楼之上,这边只有营丘栿,居中智家弟兄,然后便是三郎、风鸣、芦颂,营丘檩还是昏迷不醒,只能下山才能找名医高道来调理,莱观伤了臂膀,若是不小心处理,也怕留下残疾。也幸亏三人准备周详,虽然备下的獾油不多,但也是救命的灵丹妙药,仔细的给几个把要紧的烧伤患处涂抹了,便是沾了泥灰血腥也不用生水处理,乃是让他们忍着痛,用清酒冲洗,再用麻布沾了香油来擦拭,如此才敢用药。 这期间营丘栿又恢复了几分显贵矜持姿态,几个侍女战战兢兢的处理,他也是忍着痛,面上表情也要摆出一片云淡风轻,所谓贵者自珍这也是不得已的自我桎梏。 “那女子呢?”智全宝问道, “不会趁乱跑了?” 芦颂摇了摇头,努嘴指了指一旁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巫不同, “这厮还在,她不会走的。” 巫不同此时也被罢去钉在双肩的金钗,伤口得以处置,却又添了新伤,这是智全宝打的,看到自己兄长遍体鳞伤,若不是几人拦着,他能把这厮活撕了,只是死罪暂免,活罪先让他受着,这一顿打下来,便是这时不把他五花大绑,巫不同也没有本钱离开。 这时,守着楼梯口的提辖过来通报。 有三个人上来了。 第83章 知卿胆大身犹小 两个女子和一个男子。 那个萎靡不振的男子正是敬玉博,若说今日备受打击的便是这位衙内,其内心煎熬远胜营丘栿,毕竟营丘栿乃是与敌人的明争暗斗,本来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然而敬玉博本来是为其父寻求一条出路的,东丹使团距离应天府近一步,套在他父子二人脖颈的绳索便紧一分。 本以为能够在应天府二判之间左右横跳,首鼠两端,却不料早就被营丘栿看破心思,等众人下山才有牵扯出承公这样的擎天玉柱来,将他紧紧拿捏。 总想着即便是把身子伏得低一些,总算星斗阑干分外明,倚仗承公与营丘家父子总能将他父子解脱出来。谁料,就在他忐忑不安候在山顶等着营丘栿将他引荐给承公时,又是异变发生。 好端端的几个仆役便掏出暗藏的利刃便朝着他来,两个伴当和那个商人皆被刺杀,而这几个似乎并非取他性命,而是要挟持他再做打算。这还不如杀了他,且不说这胆弱为贼人所胁成为他一生的污点,若是再拿捏他做些不耻事,那便是把自己门楣也辱没了。 但任凭他全力抵抗以求一死,还是未能如愿,然而就在他心灰意冷时,本来一直与他在此饮酒作乐的女伎却褪去方才娇小可怜,瑟瑟发抖的外皮,狸奴却是化身南海巨狮,三下五除二便刺死了这些贼人。 可还不等他感慨逃出生天,却又是一道晴天霹雳,原来这女子告诉他正是他引见的那虎皮贩子引着贼人正在下面杀人,营丘栿等诸位郎君皆受了伤,生死未卜。 真是一波三折,让他欲哭无泪,不过两三个时辰,却总让他得意时兜头凉水泼下,坠入深渊时又被人一把薅了上来,到如今他随二女上来,已经是有些麻木了,颇有任人宰割之意。 因此看此人吃吃啥啥的如入定般坐在面前,哪里还有风流倜傥的清雅郎君风貌。 诸人只以为此人被吓得很了,因此也不惊扰他,只看向二女。 二女一高一低,一青春正好,一雅致可爱。 仔细看那稍年长的, “是你?” 说这话的是风鸣,然后才是智全宝、三郎。 虽然这女子已经换了沾了血的衣衫,如今乃是锦袍长靴,做了朴素武人扮相,发髻也解开了,挽起来做了个混元髻,用那步摇窄刀去了缀饰权且做了发簪,一副简约干练的青年武士装扮。 但是,风鸣却认出她便是那日承明楼上,加上元三儿他们初次聚饮时作陪的女子,因为那是风鸣第一次进入风月场地,也是初次有女乐伴宴,因此这女子再怎么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泯于众人之中,也让风鸣对她记忆犹新。 欢场青雏的稚嫩却让这女子始料不及。 “郎君竟能记得我?!” 风鸣不知怎么接话,为何我能记住你,难不成说你是我找的第一个女伎,话没说出口,但是风鸣难得的脸红了。 饶是顶楼内宽敞却昏暗,但是众人还是察觉出风鸣的扭捏。 智全宝与三郎面面相觑,方才若不是风鸣一眼就将此女认出来,他二人只怕不会如此笃定,但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咱们这兄弟脸红什么? 智全宝是过来人,这等事经历的多了,而三郎情窦还没开呢,便是有个女子扑过来,他也是一片懵懂,哪里明白风鸣这份扭捏来自何处。 便是这女子也是郁闷,看着旁边小妹调笑表情,也是无语,我与你不过是青萍点水,稍纵即逝的缘分,怎么好似你我有甚么说不得的故事似的。 “我握过你的手,若你是习武之人,怎么完全察觉不出!” 风鸣也觉得气氛不对,打算言归正传,只是这么说,更是让人觉得二人暧昧。 “似我等这双手不沾阳春水的本色,若是这些都遮掩不住,岂不是破绽百出,莫说双手胼胝,其余地方也是用艾叶红花煮沸水,趁着热力浸泡透了,再用青玉反复揉捏化解,旬月便能肌肤吹弹可破,而指腕肘肩发力精进,有一举两得之妙!” 这女子便把右手张开放在风鸣面前,柔荑滑腻,纤珪绵润,突然她又将手团成拳头缩了回去, “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她剑眉凤目紧盯着风鸣,风鸣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营丘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这差不多同龄男女的旖旎氛围来冲散, “小娘子,余等观之,无论言谈举止还是武功作派,卿绝非等闲人物,方才我也略作打听,便是说得清的也只知道小娘子是三月初三后才来的承明楼,出自东京教坊司,但还请卿能坦诚以告,毕竟今日发生许多大事,我等才为人欺瞒中计深受其害,前车可鉴,不得不防!” 两位女子恢复严整姿态,也不把几人故作威吓装当回事,自顾自的坐下,那年幼的只看这女子,这女子颔首示意,在环伺众人,开口说道, “也罢,诸位除了智二郎都没有正经官身,除了这束发少年,其余人我们也大约知道出身,有官宦子弟,有进学人家,有地方豪绅,有正派弟子,都是咱们大肇清白人家,所以咱们也明人不说二话,而说出来的话,离开这里便是子虚乌有。” 女子恢复这副老成干练模样,营丘栿和芦颂看着就舒服多了,但是风鸣却有些不自在了。 “我等便是皇城司勾当七曜之一,月曜下属察子!”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凛然一惊,哪怕是智全宝都差点惊坐起来,牢牢握紧了拳头,才让自己平复。 “怎么,诸位听得咱们的身份,第一反应可是想杀了我等灭口?” 这女子又开始阴恻恻的说话,只是她说的不是笑话,至少营丘栿脑海里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了她们! “皇城司不是只有武人与内侍吗,莫非?” 一向沉稳如斯的风鸣自从见了这女子,就跟喝了三坛子烈酒似的,要命的话信口胡诌。 “呸!” 那年轻的女孩儿叱道, “咱是正经黄花小姐,不是人妖、不是内官更不是婊子!” 这话说的干脆,听的人忍不住腹诽,不是婊子你们隐匿行迹于青楼作甚。 “咱是在承明楼作女乐的清倌人,可不是拿了几个骚钱就陪身子的骚货!” 这小姑娘看着稚弱文秀,说起话来还真是个带刺的蔷薇,也不只是本色,还是在承明楼待得久了,已经忘情其中了。 “梅儿,住嘴!” 这女子一声清喝,那女儿乖了下来, “诸位,莫要在意,总是在这烟花柳巷里行走,难得有个场合能发泄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几人点头,尤其是芦颂,心道谁有你发泄的厉害,难怪这时候脾气好,那是你已经杀过瘾了好不好。 “皇城司,咱们不用多说,诸位也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咱们坦诚相告咱是月曜察子,其余的便不必说了!” “可有凭证?” 营丘栿说道。 “营丘郎君这便是说笑了,我等潜藏行迹若还带着凭证在身上,还不如脑后插着招子等人来杀好了!” “皇城司职司乃是大内所在,便是探事司也仅限京城之内,便是京畿也去不得,如何会在应天府!” 这二位女子应该是皇城司的没错,但是她们潜伏承明楼三个多月,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谁又知道她们中间都做了什么好事,无论如何都要在形势上为自己争取些主动,否则岂不是要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我方才才说,诸位家世干净又没什么正经官职在身,咱们才据实以告!若是对于朝廷命官,咱们就是流落风尘的女子而已!” 营丘栿气结,这等不要脸的作风还真是皇城司那些内侍们的风格。 谈及皇城司只怕营丘栿还没三郎认知更深,而若想明白什么是皇城司,也要先把大肇独特军制说清楚。 且不说后宇朝如今乃是西陆共主的存在,军制继续延续古制,只看大肇、大綦、大晟三朝,其中大肇太祖毕竟是以武臣恃武力而开朝建国。也正因为如此,立国之初,宇朝世代公卿随皇室西狩,即守祖宗法兴家邦;累世大族皆走东陆参赞龙氏大晟,号为龙凭世家共天下;强力军头多投奔大綦虎氏,此乃兼容并蓄致太平。 而留给太祖的除了一个烂摊子,便只能依赖寒门儒士以建立制度,因此才有了兴文偃武的基本方针,号称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大肇的士大夫不同于宗亲世勋,也不同于武勋贵族,更不是传承千载的经治世家,乃是靠着科举功名执掌朝纲的素门文士,因为科第不能世袭,官职不可传承,因此官员们的不安全感油然而生,对于武夫们更多的是畏惧,才想尽办法创立了绝无仅有的奇葩军制。 大肇军制下有禁军、边军、厢兵、土兵、义勇等。所谓禁军实指三衙禁军,而三衙禁军并非专指帝王御林军,而是大肇中央常备军的泛称。至于边军、厢兵乃是允许地方招募的常备军,但是装备及饷银差距甚大,至于土兵、义勇则是地方五等户的役制,也允许五等户花钱雇客户来担当,虽也是常备军,却只是前面二者的补充,没有军饷,地方只负责提供装备与食宿。 三衙禁军作为直属中央常备军,自然不同于大綦、大晟的禁军一般,是不能直接负责中枢扈从警备之任的。 于是大肇又独创实为天子五重禁卫军的御前五军司。所谓五重乃是以天子为中央,向外直至皇城根据远近亲疏设立,三卫官分别为殿上、朵殿、殿前侍从扈跸,此三重便是最为贴近天子的亲卫,与十六卫赠官合称环卫官,当然,天子扈从近卫的带御器械则不在其中,乃是天子特进宿卫。 御前忠佐军头司与东西上合门司、引进司、客省司、四方馆司等横行五司负责皇城分工祗应,军头司与引见司合称军头引见司,与皇城司、殿前司并为禁卫祗应,负责御前兵马拣阅、借差。 横行五司除引见司外,已经不是军事职司,而是成为天子与中枢两府之间的办事机构,尤其是担负内外朝礼仪及交通事务,比如此次东丹使团入京,这客省之职司就远重于礼部主客司,使团到了应天府便是主客司与客省交结时候。 而负责皇城大内禁卫的乃是皇城司,掌宫城启闭及管钥、木契,殿门、宫门、皇城门及禁卫四色敕号的给换及审验,诸亲从官名籍等职事。 皇城司乃是太祖初创,初名武德司,太宗北伐之后更名皇城司,而皇城司也从单一军事单位有了其他用途。现如今皇城司也下辖三司,有亲从司、禁卫所、探事司。 其中皇城亲从司有亲从官合计二千九百七十人,次者亲事官合计一千五百五十人,乃是宫内诸门管钥、守门及宫内巡查、宿卫的职事。 禁卫所掌管宫内供祗候差事,掌入内院子、司圊等役事,冰井务等杂役事务也隶属其中。 皇城探事司的组建才是皇城司与众不同所在,其实探事司太宗晚年便已成立,初始只有日、月二曜,职司也局限宫内侦探巫蛊、谣言蜚语及内外勾连事务。也正因此,太宗才另起炉灶,托付扶摇子创办登云阁负责宫外一切谍信侦探事宜,而宣宗信任宗放也因此一脉相承,然而到了宣宗晚年,事情再起变化。 因为宗放与庆康新党往来甚密,且与慈圣太后向来并无勾结,因此慈圣仆治天下,便着手改革皇城探事司,探事司主官即勾当皇城司公事,与皇城司其余诸司同。皇城司日常则由资深大内珰充任提举皇城司处置,但并不常设,且只是作为直达闻奏之要务。 而探事司的勾当公事则可直奏面陈慈圣,这便是第一处不同,探事司从二曜扩充至七曜,人员则是分登云阁之孳息,再到后面则不再向登云阁输送人员,还将登云阁许多人物收入七曜之内,这是第二处。 第三处最大调整则是探事司职司范围不再局限宫内,而是用 察子于京畿侦探谍情与察查不轨之事,尤其是在将门、使相、勋贵、宗室内暗插人员行秘密监视之事。 昔日承公、阳公等坐镇启封府还能恫吓、拿捏住这些无法无天的暗谍,如今已经是一个集缉捕、审讯、定罪、收监于一身的执法机构。 而之所以士大夫们尚能容忍这探事司所作所为,一来,这探事司暗侦主线还是在将门、武勋身上,尚不能涉及足文臣;二来,便是有侦缉、捕拿与断案之权,也不敢大行其事,主要也是拿捏商贾百工,便是土着良民也不能越俎代庖;三来,御史台与御前引见司内外制约,御史台允许官员揭发探事司不法事,而御前引进司专门受理百姓拦驾上告案件。如此一来,明面上皇城司还能安守本分。 只是面对这两个已经在应天府潜伏些时日的皇城探事司察子,一众衙内、文士便是武人如何能不义愤填膺起来?谁知道此二女这段时日究竟查探到什么?或者谁敢确信此地只有这两个察子? “便是官家御笔,未经中枢诸翰也由不得你们胡作非为、兴风作浪!而你们出了京城便是擅离职守的逃吏,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此!” 营丘栿也顾不得此二人方才救命之恩,所谓救命乃是私恩,守节才是公道,所谓守节便是于君守为臣之道,于父守孝子之道,于天下守君子之道,君子者便是不与鬼蜮同行! 第84章 洗尽机心随法喜 看着大义凛然的营丘栿,三郎轻轻摇头,再看芦颂,双目相交,而芦颂微微点头示意,三郎了然于胸,秉文师兄的意思他明白,但却有些不解。 昔日父亲宁可放弃师徒二人几十年心血打造的登云阁好大布局,看似是慈圣太后的独断,其实也有父亲的积极配合,毕竟在父亲眼里,登云阁所作所为并非正途,乃是小道。之所以时至今日,还保持着登云阁运作,既是父亲不舍两代人心血,更也是要给登云阁老人们一个前程和交待罢了。 然而三郎不解,他们这些时日所作所为其实与皇城司并无二样,难道不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吗?怎么落到其它人眼里都成了鬼蜮伎俩、伥鬼作祟? 三郎腹诽之时,那女子也是反唇相讥, “郎君气急败坏如此事因我看你狼狈之相,还是看到尔等狼狈局面?所谓君子坦荡荡,己身无尘脏不了白麻,一身恶臭也莫厌烦蚊蝇缠着你!我等为何来此,应天府诸位还是心里有数的好 !” “你!” 这个你喝得正气凛然, “你。” 这个你说的便有些虚张声势了。 “你?!” 这个你已然是外强中干了。 “你可把名字留下,私恩我是不会忘得,但是公议,我父子非要行文到御史台参你等!” “莫说什么私恩旧谊的,对于咱们只是顺水推舟的无心之得,至于救没救你,那是你的运气!咱也不指望你回报!” “若说行文参咱们,还不如直接参咱们探事司的勾当公事,毕竟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押班,也算与令尊能说的上话,若是参我等,便是写的下我们,御史们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我们!” 这女子好嘴,若不是营丘栿满面伤痕用了帷帽遮掩,否则这张面孔定然是发紫的。 “你这泼妇入,就不能好好说话!” 智全宝总不能让营丘栿下不来台, “呸,你说谁是妇人!” 那童稚少女倒是心头火被兜了起来, “你这没劁了的满圈放骚的夯货,你是掰开姑奶奶腿子瞧真了,还是那个骚浪蹄子人前喷粪,你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还是未出门子的黄花闺女,可受不得这缺德烂槽牙,咽屁反胃口的腌臜话!” 这一通的撒泼,倒把智全宝骂愣了, 我是说什么过分话了,怎么到把这小娘皮气成这样? 几个都是饱读诗书的君子,听得面红耳赤,风鸣也是愣头愣脑的看着那年长女子, “这可不是我教的,” 话一出口,她都想扇自己两下,今儿怎么这么爱接话,转身又抻着脸教训那少女, “就不该让你来,让你学那些顶老、粉头是怕露出破绽,你倒好,学了个十足,若是改不了,你这辈子就吃这碗饭!” 那少女听了这话才不情不愿,咬着嘴唇生闷气,恶狠狠看着智全宝。 这还真是宁折君子,莫惹小人,何况还是个真小人儿。 “咱们还是莫说些虚话,论论实情!” 芦颂出言做中人,两边也都就坡下驴,应天府的坐地虎们吃了大亏,如今也没法做强势,东京城的翻云蛟、覆雨虬也人单势孤,如今又到了明处,也没了争个高低的资本。反而芦颂、风鸣、三郎几个游龙抬头,只看这暗阁内,分明是三足鼎立之势。 先又把那巫不同拿来继续问话。 总算大致问清了当前局势。 蛊狐巫不同这是一路,其行径便是潜伏营丘栿身边既是打探消息,更是埋下伏笔设下死局,而今日他们这一路便是收拾营丘栿一众人,只留敬玉博活口,其余人都来个斩尽杀绝,而敬玉博则是留下来背黑锅的,将来便是这泼天大案的主谋之一。 敬玉博听到此处心中愤恨远胜他人,若非风鸣一把搂着他,他非要下死手不可。 黠狐巫不周便是那逃走的管事,他那一路皆是精壮顽匪,其目的便是挑动厢军及街面闲汉各帮派混乱起来,而后来事泄,他们也只好将计就计,只是这一路具体做什么巫不同并不清楚,只知道也是在缥云峰做件大事。 截杀承公都没用到他,还能做什么大事,而且风鸣他们依稀听得这一路也是上来与人勾结做事的,现在细想起来,几人心中颇觉不安。 疑狐便是巫不全,此人乃是兄弟六人中最为狡猾阴险之人,莫看此人招摇过市,名声在外,可真是要潜藏下行迹,却真是遁迹于无形,匿影于杳然,饶是智全宝、元三儿将黑白地界、内外门路都查处了火星子,也没发现此人踪迹,莫说是他,便是松二郎、巫金莲也不露踪影。 而巫不全所作所为更是决不语之无关人等,便是底下人只管做好自己手里活计,不到时到点的对接,都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何意义。 而即便是同胞兄弟,即便是如巫不同这等核心人物,即便是同等的阴狠狡桀之徒,也对其行动知之不详,结合目前来看,他这一路便是截杀承公,可真若如此为何他还用了些庸碌之辈来做此事? 还有什么事比截杀朝廷显官重要? 营丘栿忙问承公现状,智全宝急忙作答, “不知道山上情况,托付霄郎君领人照看着。” “二郎,这有些托大了,万一再有贼人寻迹而来,岂不糟糕,不必担忧我等,还请二郎再走一趟,一定要确保承公无恙,此并非为某一家事,而是承公肩负天下,天下可以无我父子,决不可无承公!” 营丘栿挣扎起来,被智全宝一把托住,他紧紧握住智全宝,情深意切的托付道。 几人悚然而起,便要动身, “不必慌张,这么大的人了,心性怎么还如此浮躁!” 这女子其实年纪比风鸣还要小些,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颐指气使的态度似乎是天生的, “不遑言贼人动作确实快许多,若无你们几个只怕承公还真会遇到麻烦,可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让贼人得手吗?” 她招呼众人老实坐下,自己盘作蒲团内,这副姿态着实有些讨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且放宽心,咱们把话问完再说!总是东一句西一句,咱们时间很多吗?” 营丘栿又被噎住了,只能芦颂出来打圆场, “理应如此,咱们长话短说,还是做起事来心里踏实!” 噗嗤, 那少女闻言竟乐了出来, “看你这人老实样子,说起话来还真有咱们鸨母的味道,真是个好好先生!” 三郎纳了闷了,还以为只有三娘嘴不饶人,怎么这些日子见得女子个个都是刀子嘴,扎的人想抓狂。 “咄,就你话多!” 年长的出言叱道, “既然这么想那老鸨子,你就下去看看那些姐妹和龟公们如何了!” 少女只怕这位,听了这话,起身就要下去, “你要作甚?莫不是要杀人灭口去!” 半晌未说话的智金宝这时候突出了自己的存在,这个苦人家出身的对于同样的苦人儿总有莫名亲近,因此发了迹便是这些欢场常客,虽然婚后收敛许多,却也是有名的好主顾,如今看这女子下去,担心起几个相好的人来。 “要是灭口也是灭了你等,咱可不怕别人嚼舌根儿,传闲话!” 少女不屑的回怼道。 智金宝被怼了回来,也不气恼,只是还有些喋喋不休, “下去!” 这女子目送少女离开, “你们也不必想什么灭口的俗烂事,咱们这些人也就是嫌御史们揪着不放,谁在意市井小民怎么说?这些平头百姓传一千、道一万,也不及诸位衙内文士一封书信有用,咱们何必难为他们!” 女子也不再理会智金宝,又转向巫不同, “你且说说你最后以此当面见到巫不同、巫不周、巫金莲与松二郎的情景。” “还有什么多说的,两日前巫不周的手脚被你们查出来,他在夜里寻我们说话,巫不全非带着那贱人和那莽夫过来,还指责我没把智二郎这等行动早早报过来,把巫不周暴露的事情赖到我头上,我当然不忿,才把我这计划透露一二,岂料老三竟然已经知道详情,还命我和老四分头准备,就在今日把左判一众党羽全都收拾了!” “你是做兄长的为何听老三的话!” 风鸣问道, “我哪里是听他的话,他不过就是个传话的,只是上面最爱听他甜言蜜语,才总按着他的心意行事!” “上面?是你们的长兄?” 不对,哪有人这么称呼父兄的,风鸣话出口自己都摇了摇头, “其会是我们大兄,我们巫家也不过是听命办事的,见过上面的只有老大和老三二人。” 难怪这厮心态不平衡,排行老二,却还没老三受人重视,久而久之,才成这副秉性, “你没见过?” “确实没见过!” “那你如何知道还有个上面!” “那是因为许多大事需要人手,那真是你要多少,就给你配多少,各行各业,形形色色,只需提出来是必须的,总能有这样的人来协助你,这等实力岂是我们一家所能办到的!” 这厮也想开了,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便是这次,除了府里几个仆役是我张罗的,那皮货商人等都是上面交到我手上的!” “你们家老四怎么会海东口音,你们巫家明明是南海人士,怎么与海东有染?” 三郎问道,风鸣与芦颂心有灵犀。 “那是四郎他们前几年一直在高州活动,因而学了地道的海东口音,” “在那边哪里活动?做过什么事?莫要遮遮掩掩,原原本本说仔细了!” “这我如何知道?” 巫不同抿了抿嘴,芦颂拿了水葫芦帮他灌了几口,这才舒服许多,虚望房顶,仔细斟酌说道, “他回来后,我们也只见了三次面,其中提到了卢龙,前些日子,还听老三训斥他,说他就是在东边被云中人发现端倪,才让他抽身离开,岂料那边事已经一团糟,这边他又捅了篓子。” 果然对上了,这些人果然与父亲面对的那贼寇有勾结! 三人暗暗相对,都已经了然。 这巫不同继续说道, “我还纳闷这老四怎么会跑到东丹惹了云中府的甚么事呢,但是他二人都躲躲闪闪的没细说,咱也就懒得多问,其余的也就没了。” “松二郎那二人现在是个什么角色!” 女子看风鸣三人不再发问,继续问道。 “那两个贱人能做什么好事?也就是老三宠着,迟早非死在这二人手里!” 提起松二郎,这人似被扎到痛处,鄙夷愤恨之意毫不掩饰, “老三只劝我说他二人有奇谋绝技,这一次必能大显神威,呸!一个不要脸的婊子,一个跟着杂毛老道骗吃骗喝的莽汉,真把他们当宝了!” 看问不出什么了,女子阻止其他人讨论,示意将巫不同押下去小心保全了,留着此人还有大用处。 那提辖也知道事情深浅,得了营丘栿的话,亲自押了下去,智金宝也知道后面许多话才开始说,搬着蒲团来到楼梯口,他来坐镇防着有人抽空摸上来。 “是不是觉得奇怪?这巫不全骂起这巫金莲是丝毫不留情面?” 女子道破了几人的困惑。 确实,便是自家妹妹再有不是,便是一棍子打死,也没有骂起她来把自家父母祖宗也拉出来骂的。 “有甚么奇怪,此女本来就不姓巫!而咱们初到此地便是为她而来!” 这话一出,才让人更加奇怪。 “也罢,咱也把一件秘辛说出来,也就算了彼此扯平了如何?” 她也不管其他人愿不愿意,继续说道, “几位可对咱们皇城探事司有些了解么?” 接着说道, “咱们探事司原本太宗朝只有日、月二曜,宣宗朝才扩充人员,如今乃是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依着慈圣懿旨,分别用芳草林樾为名号,七曜星君,各领察子七人,合计五十六人而已,至于暗桩、逻卒不在其列,因事而用,听从我等察子调遣!” 这些话,她说的明白,其实也并无关碍,因为她们这些人都是登记在册的亲事官身份,三郎还知道,所谓七曜星君,乃是都指挥使的职司,亲事官则都是军使职司,名义上军籍在御前忠佐军头司,差遣在皇城司,但是管辖调度通过探事司勾当公事牢牢掌握在慈圣太后手里,便如大綦凰后手中的紫微内卫一般,因此面前这女子的军使含金量可远非智全宝这么个厢军都头所能比拟。 “咱们月曜,自宣宗朝以来如同日曜服务于官家,而我们是效命于圣人的!” 这话诸人咂摸出味道了,原来月曜都是女子乃是因为专门成为皇后掌握后宫,侦刺后宫的体己人,如今慈圣称制,那月曜之重尤在日曜之上。 “方才郎君问我是谁,咱也坦诚告诉诸位,我是梅儿,不知我是梅儿,方才那位也是梅儿。那所谓的巫金莲也曾经是梅儿!” 这句话着实出乎意料,信息量极大! “你们都是梅儿!” 芦颂脱口而出。 “不错,你接下来是不是想问究竟有几个梅儿?” 看着芦颂,这女子有心调侃, “可惜,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 这才是你最该知道的好不好! “是真的不知道!” 那女子看出几人疑惑,也颇有些无奈, “我们十四岁入宫,二十二岁出宫,期间每两年便有一个新梅儿进来,一个旧梅儿离开,这些年来进来了多少能看到,离开了如何谁知晓?更别说月曜里可不止只有梅花一朵!” 原来如此,怪不得只有几十个察子便已经成为天下诸谍司的后起之秀,只怕便是用这等手段培养新人,再把旧人撒入民间,所谓雪泥鸿爪,便是有痕迹,也极难查实了。 “那巫金莲又是怎么回事?” 智全宝发挥了捕头本色,但是营丘栿暗暗叫苦,二郎,我的好哥哥,别什么事儿都这么好奇好不好,我本来打算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怎么你还主动往里面跳。 第85章 只道书来无过雁 可惜人家只要想说话,谁也挡不住,反之,亦然。 “按理说坚持到二十二岁便能出宫,即便留用也是升官发财的好事,最多熬到二十七八必然出去,岂料这巫金莲就在二十一岁那一年私自跑了!” “皇城内外不用无根脚之人,她便是跑了,一家子人都不要了?” 这便是大肇制度,禁城之内便是个洒扫厕所的也是清白人家出身,而宦官也不同于列国,乃是有着所谓宦官世家的,当然并非是一家人世世代代做宦官,若是宦官还能有后岂不怪哉! 乃是国朝初立,太祖为了防范寺人藏奸,创设入内内侍省掌内庭事,原内侍省则成了兼差宿卫的办事机构。文人有学而优则仕,宦官也是忠用而显贵,得用之内官便可进入专司如隶属入内内侍省的御药院、内东门司等,再进能掌管宫阁,然后为走马承受,或为战时临战监军。 太祖恩准了当时为诸军监军的十二位大珰,许收义子一人入宫,以为制度,特旨许收二名至多五名义子,且上下连保连坐,太宗加恩五人,宣宗止一人,也就是只有这十八位宦门能荐举义子入宫。而大肇宦官人数之少也是世间罕有,比如此时禁中宦官总共不足八十人,其余皆是女官与吏人充任。 而大珰也只有推荐义子入宫之权,至于入宫如何安置乃是枢密院、宣徽院管理,如同大肇军制一般,将门虎子也门荫从军,或为军将,皆是枢密院安置。 如此制度,便是阻绝侥幸之人,扼断不臣之心,因此这巫金莲能入选皇城司,还成为察子,家世清白乃是基础,层层保荐,环环相扣,如此还能出事,怎么能是简单突发事件? “所以事情便是这么奇特,皇城司只能报请引见司前往其籍贯拿办问责!可惜这巫金莲所谓的原籍,压根儿没有这么一户人家!而当年推荐她的老察子外放之后没两年就难产死了,这就成了个无头案子!” 难怪父亲说皇城司远不如当年登云阁,我观这些人行事并不逊于云仆们,但是到了此处才知道父亲所指。 三郎听着心中也有所领悟,原来一个团队最大的本事不是只有把锋利的刀,还要有坚固的盾,不能建立周全制度,即便是强者如林的团队也不过是个透风的破屋子,想到这里,三郎也有个疑问,难怪父亲如此高看那个不知名的对手,这些时日以来,大伙儿也斩断了对方数条枝干,但现在看来哪里算的什么枝干,至多算是枝叶罢了,知道活捉了这巫不同,才算稍稍贴近核心。 这对手确实与父亲不遑多让。 “而直到应天府上报提刑司三金莲案,看了公文、供词与干犯画影,才让咱们知道这逃走的梅儿原来成了现在的巫金莲,谁能想到本来是追拿逃人的简单事,竟发展成如今局面!” 所谓三金莲案其实是三件案子合称,乃是巫氏诈婚案、松某诬告案与松某、巫某勾结巨匪乱市案,若非案件颇有些传奇,再有应天府左通判小题大做,本来也不会惹人关注。 然而,探事司月曜竟发生从来未有这逃人案,且竟是有些蹊跷的,难免惹起物议,甚至惊动了慈圣,虽然内部也是互有倾轧,但是眼看诸司也都来看笑话,七曜也是同仇敌忾,非要把这人找出来。 如何来查一个可以逃走的察子,其实不只是技术活儿,更是熬力气的枯燥事。资深察子擅长的就是追查暗谍,隐匿行迹,寻常那等查案手法用到此处,简直是雕虫小技。 根据登云阁传承下来的经验,某人只要活着,必然是要与其他人打交道的,而如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甚少甘于平庸或者长期隐遁的,更何况一个本来就能得到相对自由之人,冒着必死的风险逃走,唯一的可能便是做了大事或者要做大事! 因此七曜一方面自查,一方面收拢国内近期一切奇闻异事或者疑难案件文档上来,终于在千百件文案中,将这三金莲案翻了出来,并大致确认便是此人。 而追拿逃人乃是探事司的本份,难怪这女子揶揄营丘栿去御史台上告,无论如何,皇城司那是因为追查逃人才出京办事,而且这逃人竟与应天府官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真要报上去只怕麻烦的还是营丘栿父子。 话说到这里,彼此间才放下些芥蒂,若是彼此非敌是友,那就好办了。 “你们潜藏此地,没顺着右判那条线查出他们之间的联系?” 营丘栿巴不得能因巫金莲把右判拉下马来。 “你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咱们不牵扯其中,但既然你问了,我也给你个答案,确实有联系,但是想把右判牵扯进来难!便是今日事,一个个人犯落网,只怕你也拿不到直接拿捏右判的东西!” 话说到这么直白,营丘栿也不认为对方是在敷衍,他也明白右判与父亲不是两个人的争权夺利,若是如此简单就能解决,他父子也不必折腾这么几年了。 “既然如此,咱们也商量个章法来,以免接下来彼此冲撞,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营丘栿不想再继续耽搁于此,兄弟昏迷、多人受伤,许多护卫仆役殒命,若是不能争取个好结果,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必说什么章法,我劝你一句,承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是外人,你我二人凭什么定章法?” 这女子不愧是宫里面长大的,有些事情比这些官宦子弟看得更明白。 营丘栿本来还想争辩什么,但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说起来并非是自己父子找到了承公,而是承公率先投之以桃,他父子忙不迭的报之以李。当承公有意当面一会,还是营丘栿主张借着登寅宴请承公在山中相会,而他父亲则借查军入了军砦,然后再潜行来此,没想到这一切打算,都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眼界,无论承公现在是不是应天府的主官,当贼人亮刃于前,事情如何发展,已经不是他父子说的算了。 留下些轻伤和无用之人收拢尸首,以及照顾伤重之人,一行人留下必须之物,往下面来与承公会合,按着营丘栿的打算,只要大伙儿会合一处,仰仗智全宝几人武力,也能安全下山,若是运气好,便能碰到率着军马而来的父亲,最不济也能碰到元三儿他们的援军。 于是智全宝与那提辖骑着神特当先,风鸣与三郎一特一马殿后,这军马是那提辖坐骑,但是神特再神骏也不比军马高大,这提辖因此换了坐骑,如此与智全宝并驾齐驱才端正。 那两名女子紧紧守着巫不同、敬玉博,芦颂与智金宝照顾着营丘弟兄二人与莱观,环卫着三四个护卫与伴当曲折而下。 智全宝与这提辖如今也算是有了过命交情,本来这禁军提辖虽然早就知道智二郎这么一号人物,却一直都看不上眼,认为不过是营丘郎君手下作鹰犬的江湖莽汉,便是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市井中的闲汉手段,更鄙夷此人钻营手段竟还在厢军中做起声势,虽然教阅厢军比较禁军,乃是云泥之别,但也瞧不得智二郎的侥幸手脚,而今日与其并肩作战,才深刻体会什么叫盛名之下无虚士了,智二郎无论马上还是步战,无论单兵而是列阵,皆是上上之选,比较自己这等世代老卒底子其实还略胜一筹。 如此,这提辖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颇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怀,二人几句话说开,便似多年未见的莫逆一般,就差递黄帖结金兰了。 这并非智全宝有意结交,着实这提辖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按着他的傲气,这天底下论本事除了师尊、师叔外,便是几个同门师兄弟,尤其是自从当了总捕之后更是甚少有看得上眼的人物,岂料禁军之中竟然隐藏着如此豪杰,并肩而战才见男儿本色,不必他们师兄弟三人多年修行熬出来的默契,只是与此人第一次携手对敌,就是如此默契,其中感觉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 等这会儿再聊起来,才知道这提辖也是汝水边上人士,原是在京兆府西面,俗称西府地界驻泊的禁军,因为父辈乃是霄春臣之父的老部下,这才被抽调此地跟着霄都监熬资历。 此人姓熊,名暠,字达远,祖上乃是西陆人士,曾祖应募从军追随大肇太祖,可惜战殁于阵,余荫也只留下个世代禁军名额,还是靠着天生神力与临阵杀敌熬练出来的本事才当上提辖官,这个提辖可不是‘提辖兵甲盗贼公事’这等路府监司横班武臣,而是禁军骑兵指挥。 因为大肇内地阙军马,因此一个骑兵指挥只一百五十人,且半骑半步,其指挥使便俗称提辖官,只是骑兵指挥皆是上官亲近人,故而上官只要仕途通达,也是有个好前程,即便是苦熬到最后,也能熬到城监兵马钤辖,但有胆色武力者,岂能没有野望,也就是今日总算找回几分战场本色,也算胸中怨艾尽情一抒,二人就在坐骑上拿起酒囊推杯换盏起来。 营丘栿将先路让与他二人,其他人毫无异议,自然相信他两人的本事,莫看二人谈笑风生,却已经悄悄的取弓搭箭,忽然一起加速而下,举弓向半空瞄准,一个是师承功夫,一个是沙场经验,倒也配合的相得益彰。 “咄,什么贼厮鸟在上面!” “莫开弓,” 耸立的高松中露出一个脑袋, “智二哥哥、熊提辖,俺是奉了霄衙内吩咐,在这里做个暗哨,等候你们下来!” 二人收了弓箭,这厮倒是利索,已经到了树下。 “几位官人都到了下面要紧处休息,安排小的在此引路!” 也不怕此人作怪,随即安排他前面走着,穿过那片狼藉战场,下山之路开始曲折收窄,于是便把车驾留在这里,毕竟现在人手凋零,不能似上山时拆解了,用马匹与人力分担了,只取了必要之物往下面走,似营丘檩也只能用了临时做成的步辇抬着走,队伍慢慢化成一列往下走来。 然后又是一个暗哨,再走又是一个,如此谨慎实在不是霄春臣这么个青年人所作所为,分明是将帅行军扎营的手段,又走了一阵才看霄春臣迎了上来。 看到诸人狼狈样子,霄春臣也不贸然臧否,而是引着几人来见承公,本来该是风流倜傥的后进以少壮风貌自信的参见承公,如今却似霜打的茄子般,如同做错事的孩子等着家长发落。 承公不是那等儿女情长,牵肠挂肚的软慢慈悲性子,而是略作安抚,便自顾自的发号施令,虽然都是应天府的人物,却无一人认为这位权知启封府的外宪僭越事权。 在承公的调度下,又分了几个人送伤重男性者上去,聚在一起等候救援,而余下来的人也不待在原地,继续往下走。 伤者中不只承公的护卫坚持同行,即便是营丘檩也被营丘栿带着往下走,毕竟今日之事若是没个好结果,兄弟二人还不如一起死了,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营丘栿或许有些颓唐,三郎几人却没有丝毫懈怠情绪,几人奉了承公之命,作前队率先往下面去,四人并那年长女子也不骑乘,都把坐骑牵着,当做驮马来用。 山路渐趋曲折,走到后面,智全宝与熊暠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女子与风鸣走在中间,三郎则把坐骑缰绳前后挽住,做成一列,三特在前,二马在后鱼贯而走。 按着路程再往下就是清虚宫,然后地势转缓而下便是玉虚宫,再走下去就到了紫岩太晖观了,走到略开阔处,地上便有血污等痕迹,这里便是承公一行遭遇埋伏之处,几人仔细查看了,才又往下走。 “二郎,怎么承公遇袭时不往清虚宫求助,反而突围向上?如此岂不是自蹈死地?” 熊暠与智全宝算是熟识了,说话也就信口来了。 “达官儿,你是常在营中,不知这地方底细,莫看缥云阁、清虚宫、玉虚宫号称金台玉局,所谓天下道宗福地,其实都是朝廷钦定宫观,并非是道众修行场所,譬如玉虚宫更似大晟在咱们大肇的使臣馆驿、显贵别院,那清虚宫也是如此,道士都是东京城派来的,拢共也没几个,便是宫观使也都是祠禄官,承公宦海几十载如何不知其中虚实?向上乃是死中求活,向下却是必死无疑,就咱们现在过去,还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活人来!” 智全宝难得高谈阔论,二人臭味相投,反而加快了脚步。 至于三郎则缀在后面照顾坐骑,中间只剩风鸣与那自唤梅儿的女子了。 “你本名是什么?” 风鸣只觉得气氛尴尬,变没话找话, “问这干嘛?” “认识认识,” “你我不早就认识了吗?” “那不算认识,只算见过!” “那你说如何才算认识?” “总该交换姓名,知晓彼此籍贯,作何营生,是学文还是习武,父母何在?师承何方?往来哪里?家居何处!” “呸,你这哪里是认识,问的比媒婆还细,管的比里正还宽,你就是这么认识人的?” “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人认识,只是这些若是朋友问我,我总是如实相告!” 风鸣又不知道被哪句说的耳朵根子感觉发烫, “那你且说说你自己再来问我!” 风鸣不假思索就说来,就差说起离开家时养了几头猪、几只鸡了。 “你这人倒是老实,还真没拿话诳我!” “你如何知道我说没有虚话?” 这女子俏皮一笑,倒是有了几分小女儿样子, “好哥哥,咱们不将你们的虚实都查明白了,如何对得起察子身份?” 这女子也坦诚相告, “不过!” 这女子拿头甩向三郎, “这个宗家子弟想要挖出些底细比刺探敌国还难,要不你说说?” “你?” 风鸣本想问她如何知道三郎真实身份,毕竟三郎到这时候还是用的冒名身份。 “这有何难,你们三个的三才阵一看就知是正宗身法,集真九霄里面这么年少的除了宗氏子还能是谁?” “查了我们这么多,若不说说自己如何说的过去!” 风鸣老实可并不蠢,于是二人就这么纠缠着总想打听对方消息,一路走来,倒也不觉得枯燥。 又走了一段,才看到清虚宫的重檐屋顶,便觉得不对,五个人轻声快步又走近些, “怎么有如此激烈打斗声?” 第86章 无限神仙离蓬岛 留下坐骑,几个人都全副武装往前面潜行,总算五个人都凑了半身皮甲,两位壮汉还裹了腕甲,前后心用了两当铠护住,虽然只是皮甲也颇具防护能力,他二人也不用弓箭,只管近战。 智全宝使用齐眉短枪,毕竟山林里长枪实在施展不开,而熊暠换了趁手的一柄铁杖,长四尺有余,一端留个尖头,另一端乃是个熊头铁胆,总有二十来斤分量;风鸣、三郎换了弓箭,那女子凑了十几把够分量的短刃作飞刀,都挎了大綦横刀跟在后面,就从林子里面过去,探个究竟。 躲在山林峦石后,几人再看清虚宫门前,乃是两伙人对阵。总的来说是一群人在围攻宫门外的一伙人,乍一看人数差不多,但是武力上差距就大了,因此那伙人中也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乃是用一个武力卓绝的邀战敌手。可惜,这算盘人人都会打得,便是你一人挑战,我却不打算一对一和你交手,如今就是个以一对多的局面。 “总算逮到这厮了!” 智全宝用手一指,只看那管事,其实本名巫不周的黠狐就站在外围那群人中,这伙人便是山谷潜行之人,只要敌人现身,诸人便觉得轻松几分。 “三娘?!” 三郎只看宫门外这伙人,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认错了。 风鸣也赶紧看过来,果然人群中一个单薄身影,确实是三娘,她怎么会在这?这时再看宫门里又走出几人,道俗皆有,其中一人便是柳瑒,这是怎么回事? 柳瑒与几位道人走到前面,其中一名道人叫停了搏斗,原来是换他下场,这青年道人打扮与大肇诸宗道众不同,乃是黄裙黄褐、莲花玄冠、紫纱长帔,这是大晟玉虚宗道众穿着。 大晟玉虚宗乃是根深蒂固于世家大族之中,多有一族便是一宗之说,当然这一族乃是盘踞大晟权力巅峰的六姓门第,在这六姓之外既有滥觞,也有高洁逸士自成一家,即所谓家门道,而玉虚宗也因此不如其他诸国的道门那般架构清晰、等级森严、宗法严谨、传承有序。 玉虚宗尤尊三清之中灵宝天尊,便是因为这位至尊以灵宝之法,随世度人,并不计较出身。这也颇为讽刺,一个最讲究出身的国度却最尊崇一位最无门户之见的神明,所谓见精见性,只看缘法,还是在大晟帝王干涉下,如今勉强算是自成一派,而这玉虚宗也以中海东岸边上的卢其山上,余泽之南的灵台开宗,立南北大天师及诸天师。灵台以北,北大天师率二十四天师立二十四治;灵台以南,南大天师以三十六家天师为三十六靖庐。 而北宗势力覆盖的便是大晟开国时势力范围,因而更为龙氏宗族及诸多世家所重,柳晏、虢玩也皆是北宗门人。无论南北二宗,并不似大綦、大肇这般将道俗区分的这么清晰,比如大綦、大肇的道士非受戒受度牒,不能算是正经出家人,玉虚宗并无明确出家制度,只有南北天师各职司教众才需如此穿着打扮,余者皆自便。 以玉虚宗北宗为例除大正天师一人往下有,嗣天师、二十四治天师、增大綦、大肇、后宇及看守灵台四佐天师,再往下有住持、力士、真人,再往下便是自我受戒修行的信众,分为全信、至信、归信。 比如这位道人,只看一身穿着便知是玉虚宗北宗力士,乃是护教护信的文武全才,而他止住的应当是个修行真人,等换了这位力士上场,那边也换了三人上来,而巫不周正怒气冲冲地与那枯瘦汉子争论,看来这巫不周毕竟人少,到了动起手来,还要看这人决断。 只看这道人从袖子中伸出一个物件当做兵器,仔细看原来是把一尺二寸的天蓬铁尺,用法器当兵刃的着实少见,这几个也不急着进去救场,先看看场面如何发展再说,看着柳瑒、三娘无恙,三郎与风鸣也安下心,打算看看这道人手段。 只看这道士闭着嘴唇去似乎喃喃自语,直到这三个各执长短兵器的上前,才将微闭的眼睛睁开,随着眼中精芒迸发,才舞动起手中天蓬尺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把这套结合神咒的锏法使了出来。 ‘天蓬天蓬,九元杀童,五丁都司,高刀北公。’ 四言作一招式,四句划一小周天,然后又闭口又自语,等贼人上前,再施展下面招式。 “这道人还真是古怪,动手还报招式,可怎么还自言自语,这是请神呢?” 熊提辖看得仔细,却也觉得此人神神叨叨。 “差不多,他那是在叩齿,只是生死伯仲之间,他还这么守法!” 智全宝也是道门中人,不敢说高谈阔论道理,但是符箓咒法还是熟悉的,只是觉得这道士颇迂腐,也有些故弄玄虚,大晟那边的人都是这般,总爱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七政八灵,太上浩凶,长颅巨兽,手把帝锺。’ 又是四招,已经有个贼人撑不住了,但是不同于另两路贼人那般散漫,看着此人吃亏,立刻有人将他替换下来,若是都如此,长久下来,还是这道人吃亏。 “等我的信儿,射倒几个,咱们也把这伙人冲散了,不可让那巫不周再跑了!” 智全宝示意几人做好准备。 ‘素枭三神,严驾夔龙,威剑神王,斩邪灭踪。’ 这天蓬尺在他手中哪里还是法器,就是现世报的利器,只将一个歹人兵刃砸脱,不等别人援手,便把这厮肩膀也砸了个血肉模糊。 看来这道人也不是迂腐之人,是能下死手的。 ‘紫气乘天,丹霞赫冲,吞魔食鬼,横身饮风。’ 看对手从三人变作四人,还大都是生力军,这道士不退反进,左手抄起三清铃,配合着天蓬尺对敌。 ‘苍舌绿齿,四目老翁,天丁力士,威南御凶。’ 这场面不像生死搏斗,倒像是玄门真人在做法降妖除魔,铃音阵阵,铁尺翻腾,一个贼人只怕是被扰得头昏脑涨,铁尺当头下来竟然躲避不及,登时毙命。 索性又上来了两个贼人,如此添油加醋,场面成了五对一,可这道人丝毫不惧,继续发招。 ‘天驺激戾,威北衔锋,三十万兵,卫我九重。’ 这一番两个贼人吃不住,又叫上一人帮忙。 ‘辟尸千里,祛却不祥,敢有小鬼,欲来见状。’ 这一轮过去,地上躺了三个,而这阵势已经是四面八方把这道士团团围住了,这边几人想要下来救场,却被一众贼人挡住,看来贼人发了狠,非要把这嚣张道士留下不可。 ‘链天大斧,斩鬼五形,炎帝裂血,北斗然骨。’ 道士招式突然变得缓慢起来,两个贼人以为此人乃是力竭,便要从背后偷袭,有那聪明的急忙高喊,可惜已经拦不住了。 果然这二人乃是中了这套天蓬拷鬼锏法的杀招,正如拖刀计一般,这便是以慢打快的法门,只看这道人,好似醉了酒一般,脚下蹒跚,虚看二人侧近,猛然来了魁星踏斗忽剌剌转了过来。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咚咚’两下,就似敲了两口破锣,这二贼也是脑浆崩裂,尸身横陈。 就在贼人都被这狠辣手段撼动时,这边林子里似乎一声闷雷劈了下来,忽地就看一虎一熊冲了出来。 “巫不周,这次看你哪里走!” 当先一虎便是智全宝,抖动长枪将面前贼人直接挑飞,另一个不及回身,便被跟随巨罴熊暠一仗砸软,还有些转身聚上来的,被飞矢带走性命,再看二人身后三个人影跟着,三郎与风鸣弃了弓箭,近前抽刀参战,而围攻上来的贼人,躲闪不及便被飞刀暗刃伤了面目、穿了咽喉。 那宫门前面聚集的几个见状也是一怔,还是柳瑒眼尖,急忙招呼会武之人也来配合,而柳瑒身边还有几个玉虚宗道人打扮的紧紧护着他上前,也有清虚宗道士操持哨棒、法剑上来。 刀光剑影下,才觉得这些贼人确是好手,风鸣斩翻两人,面前贼人不仅不会胆怯逃走,反而短兵在前,长刃在后反攻上来,还是三郎从旁助战,也是堪堪维持局面,毕竟横刀再锋利,身上没有负铁甲,也不敢逞强。这身皮甲也就是阻挡些粗陋兵械,面对精钢硬铁,稍有不慎便能血溅当下。 再看那边, 这两个玉虚宗道人倒是仗着身沉力壮,一口朴刀舞的是熠熠生辉,个人一时无法近身。而清虚宗道士果然是没什么武功的,若不是仗着年轻胆大,只管拿着棍棒法剑乱砸,再有柳瑒、三娘当先迎敌早就是性命不保。 巫不周初时被智全宝一嗓子唬了一跳,这时候看他们不过寥寥数人,也转过神来,招呼几个得力部下靠了过来。 这几个加入战阵,便是智全宝与熊暠的气势也弱了三分,而那玉虚门力士也被那枯瘦汉子亲自带人围住,也无法靠拢过来。 局面正在僵持,却看清虚宫门又是一团乱糟糟,一下子涌出来十余个人,只是有老有少,赤手空拳,绝非练家子。 “怎么这些人冲出来添乱!” 智全宝气势是弱了些,可并非落于下风,他和熊暠配合默契,一个主攻上路,一个拿着铁杖专砸胫骨或刺脚面,也就是巫不周身边几个刺配军户能防得住这战阵中的破敌手段,几个倒霉的躺了一地只剩哀嚎。 再说那宫门处,一群人冲了出来,差点冲撞了柳瑒他们战线, “你们出来作甚!” 柳瑒也无暇回头,只能怒喝。 “柳郎君,前门破了,几位好汉让我们先走,他们也快撑不住了!” 一个老道颤颤巍巍的努力嘶喊,这句话真是让柳瑒欲哭无泪,还真是前门有虎后门有狼,这边一群狼崽子还分不出胜负,那边食人巨兽就要冲过来了。 柳瑒不愧是将门子弟,诸侯公孙,转瞬便有了决断, “三娘,你带着能打的把这些老少护着,往左路走,争取与天蓬力士会合,在往师兄们那里过去,我接应他们几个出来,给你们殿后。” 三娘这时候也没废话,一把短刃刺倒一人,便安排青壮掩护老少们还抬着许多床板门扇做的担架一起动起来。 还不待柳瑒回转宫门,仝家三人还带着几个道士,也有那半死不活的被搭出来了, “二郎,后面如何,前面实在挡不住了!” 仝三郎、鬼瞳与十一郎都是一身血,还好多是贼人的,三人也就是些皮外伤, “也乱作一团了,幸好六师兄他们杀了下来,咱们殿后,凑过去会合,最好也能往山上退过去!” 一群人便似怒海中的小舟,在这其中挣扎,其实一群人加起来还略胜贼人人数,只是大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修行人,但凡会些拳脚的都在拼命,如今一停还在坚持,一停倒在担架上,还有一停已经殒身羽化,更何况后面还有追兵进来。 智全宝五人背后也来了支援,虽然只有承公两个护卫与霄春臣,还有那少女战力平平,但是加上几个护卫也算生力军,承公他们也来到跟前,只是所有武力都派了上去,后继再无人可用。 好在风鸣、三郎也换了更趁手的兵刃,冲入敌阵。 此时,巫不周正指挥着得力手下围攻智、熊二人,忽听得几个喽啰咋咋唬唬得一边跑来,一边嚎叫。 “了不得了,杆首(头领)的瓢把子(脑袋)漏了!” “怎么回事!” “杆首正与众弟兄围攻那个牛鼻子,被两个芽子(年轻后生)上来给挑了!” 巫不周心里一惊,那枯瘦老贼看着其貌不扬,一路上虽然也没少揶揄此人,但巫不周知道此人绝非毫无一战之力的废物,便是与自己相斗也旗鼓相当,更何况此人手下不少干练得用之人,怎么就能被人一枪取了性命? 不过也是这厮活该,本来面对一伙穷途末路的老弱病残,一拥而上也就拿下了,偏偏这厮竟还守着江湖道义,再被几个男女撩拨,非要按着道上规矩来了个擂台决生死,这才耽搁这么久,倒是把他们的援军等来了! 这擂台赛看来是与巫家犯冲,每每搞擂台赛巫家就没得好的时候! 一念之思也想了不少,巫不周只能催促左右尽快把面前二人拿下,再作计较。 挑翻这老贼的便是风鸣,三郎与风鸣虽然都是初出江湖,但是哪怕是纸上谈兵,军事素养也比寻常人高出许多,眼看着柳瑒他们几个艰难往外围过来,是打算来会合的,便意识到中间那使天蓬铁尺的道士就是整个战阵的阵眼所在,只要解了这里的围,便将自己这边所有人串联起来,如此整个战线至少能稳固些。 于是,风鸣便领着三郎,那女子也不知从谁手里抢了杆鱼叉,也紧紧跟着他二人一起过来。 只说这枯瘦贼首领着七八个手下勇健围攻这道人,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只管使出一切手段,也要快速拿下此人。 却也该他倒霉,围战之时步履不停,等他停下,余光环伺,就看三个身影斜剌剌过来了。 当中一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高大身姿风采雄壮,步履稳健腰膂坚挺,乃是用了韧性十足的毛竹裹扎了藤皮麻布简单套了枪头,看似单薄却是胜在轻巧柔韧,加了枪头的竹枪几近一丈。 另一个还是少年却提着一杆长柄朴刀,刀头那是军中制式,刀样直刃,长约尺余,如此更似一杆斩马大刀。;第三个俏后生倒是简单,只拿了一杆长约五尺的双股鱼叉,这二人左右护卫,相互配合,落后当中之人两步,呈箭簇般冲杀而来。 第87章 神气相随透泥丸 “尔等何许人也,竟来送死!” 这首领还有心拽文,当然也不是废话,而是手下人转过神来,小心防备。 “光天化日,你等蟊贼胆大包天,还敢来问我!” 风鸣这话不仅是废话,而是说错了,此时已经算不得光天化日,若是山顶到了酉时还是天光大好,而这曲折山腰,上有险峻叠嶂,再有古树参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也正因如此,他们三个小团队才能见缝插针,游走战团之中。 话音才落,三人持着兵刃,已经是梃击而上。 三人倒是配合默契,风鸣身长力大,只管仗着长枪向前扎刺、点戳。而那女子身形短小,如黄鳝般灵活,人影似缠绕在长枪上一样,游动身形护着风鸣边路,鱼叉不断锁格兵刃,而端着朴刀的三郎才是杀招,长刃之下,这些不披甲的草莽如何招架得住。 这匪首能闯荡到这个岁数也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眼见得三个杀神是刀刀见血,枪枪封喉,知道向下就是死路,于是鼓噪几人齐头并进,一定要堵住风鸣这剑锋所在。可惜他却忘了此时他恰恰是距离风鸣最近之人,又低估了风鸣的力道和速度。 饶是身边有几人扑了过来,中路的风鸣乃是阵眼,率步在先,一杆长枪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皆是游刃有余,面前无一合之敌,侥幸被拨到两旁之人,也是前后躲不过两人的兵刃。 于是上下呼应,合力并进,一伙匪寇竟是无可奈何,苦苦招架,这下子就把这贼首放空在中线之上,其余几个也算仗义,但是却忘了还有个难缠的牛鼻子在身旁,这道士也不是迂腐之人,趁你病要你命,这是真理,是真理自然要遵循,一个匪贼救人心切,却先被道人一铁尺送走了,眼见于此,其余人也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这枯瘦汉子见状也发了狠,瘦削身子也舞动一杆朴刀来斗,只能说拳怕少壮,刀枪也是少壮更快些,就这么一瞬间,那匪首已经扔了朴刀,捂着血葫芦般的脑袋躺倒在地。 这些贼人也算仗义,剩下几个发了狠也要把这老贼抢走,而风鸣本来也是以接应众人会合为重,但是其他贼人看着头领们拖着杆首逃走,也乱哄哄四窜起来。 智全宝和熊暠看己方大队人马已经聚在一起,也不必担心后路安全,全力向前杀来,这一下子巫不周这些人便招呼不住了,都是爹生妈养的,谁都怕死,眼看身边本事比自己还了得的同伴被打碎脑袋,即便是行伍出身也怯了,何况本来就是逃卒,只认钱哪认得义气,胆气一垮,腿就不自主往后跑,巫不周也不是豪勇之辈,他比这些人跑的更快。 只是这里不是平原,而是半山腰,能跑哪里去,剩下的这二十多号贼人就这么被差不多人数的围住了,贼人身后便是悬崖。 智全宝几个还想松口气,与大伙聊上几句,却看到柳瑒与仝氏兄弟,还有那玉虚宗力士等一众人却全神贯注,紧紧盯着清虚宫后门,依旧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果然,朝里面开的大门,从外面很难堵住,里面人已经砸开了别在门环上的铁索,大门中开,一行人徐徐而出,这伙人乍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只是能聚集这几十个魑魅魍魉,这领头的也不是一般的恶人,而等中路打开,走出来几人,却让智全宝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走出来的几个人中有三个可是刻骨铭心的牢牢记在智二郎心里,只看他大吼一声 “松二郎,你们三个狗男女还不上来受死!” 松二郎当然也看到了智二郎,却也不说话,只看巫金莲陪着巫不全,原来这里做主的就是那巫不全,而巫不全这时仿若是掌控全局的统帅,丝毫不介意智二郎如何咆哮撩拨,只让左翼人手去接应巫不周等人,而右翼也在几个高手带领下包抄过来,摆出一副一网打尽的姿态。 智二郎虽然愤怒,但是看自己一番挑弄也没搅乱贼人战线,也示意众人退下来,放任巫不周过去,毕竟己方人少,若是再慢一步,便被贼人前后夹击了。 风鸣与三郎走进仝氏兄弟身旁,不加分说便把仝十一郎往后面扯, “扯我作甚!” “这里没你的事儿,到后面护住后路!” 三郎虽比十一郎只长了二三岁,却似大人一般发出指令。 “三郎,休要小看我,我这一路也宰了不少贼人!” 仝三郎转过身,也训斥道, “小太岁,莫不是顾不过来管你,哪能让你逞能,赶紧下去,晚一步我们几个把你绑了扔到后面!” “三哥哥,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咦!六郎呢?” 这才反应过来少了个小子,十一郎赶紧问。 “让他跟护着伤员上山了,按着他的性子也快下来了,你去迎上一迎!” 风鸣知道这是头顺毛驴,好言好语才说得动。 这小子眼看这里待不住,借坡下驴,噘着嘴就往后走了,走到后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水囊大口喝起来,毕竟年纪小,这么一路折腾便是铁打的汉子都支棱不住了,松懈下来立刻瘫软的四肢百骸都似乎被抽干了一般,只是斜靠石壁上休息。 芦颂这边早就看见了,赶紧摸了过来,拿着药酒给他喝,又扒开十一郎胸口,把酒含在嘴里往上面喷,使劲用手帮他揉搓,让气血在运行起来。 幸亏跟着先生不只学习了儒道经典,更是涉及百家杂学,这一路上他都成了专业军医,用智二郎几人带来的药油及丸散膏丹,着实救下了不少人。 这是前面也有些骚动,随着天光黯淡,已经有人点起了火把,双方如今都是按兵不动,一来是调整布局,二来也是借此休整来恢复体力。 巫不全那边人数众多,但是来源混杂,会合之后更是人声嘈杂,往来无序,又有拖拽伤员的,殴打乱阵的,是急于稳定秩序,整备人手的。 而这边之所以没有趁机进攻,也是因为与贼人也强不到哪里。虽然秩序还算齐整,但是敢战之士紧缺,主要战力都是拼杀一路了,饶是智全宝诸人也是有些乏力,更还有些陌生面孔,也要了解一二才好安排如何临阵杀敌。 加之双方大多是江湖人士,讲究的都是拳脚功夫,短兵相接,便是有风鸣等几个射手也压不住阵势,因此,这时候虽然彼此不过相距二三十步,却彼此安静下来,保持了匪夷所思的太平,甚至连出来骂阵这道工序都省下来了。 “四弟,上面的意思是让你上去接应二兄和北岭五寨人马,你非要在这里耽搁时间,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这些人能下来,只能是二兄他们已经失手了,若我还是一路上去,只怕等不到三兄你来接应,我也要陷进去!” 巫家兄弟间不仅没有兄贤弟悌的和谐,还透露出彼此深深嫌隙。 “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说咱们也是亲兄弟,你这些时日每每失手,若是没有我这张老脸撑着,岂能落了好果子吃?” 这话噎住了巫不周,但是他还是愤愤难平, “也是我倒霉,只看今日,若非那几个好弓手折了,我早就把这些鸟人放倒了!” “这怪的谁来!早就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与他们彼此又不是私仇,何必急于一时!自幼你便有些小聪明,总以为狡黠无人可及,这些日子你也应该看明白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几个亲兄弟还不如智二郎几个师兄弟默契!今日咱们自断一臂,也算是个教训!” 莫看巫不全说的大义凛然,知道了老二已经失手,心里还颇有些得意,毕竟,今日所有功劳都要被自己全都收了。 再看这边,在那玉虚宗力士带头下,一众道人与智全宝他们上前招呼,互通姓名。 “度人无量天尊” 闻知承公诸人在后面,这玉虚宗力士,口称尊号,拱手致礼,一番话继续说道, “业报孽缘何必牵连无数人,且让吾辈守在此处,诸位道友,诸位善信不如请移动登峰暂避宵小气焰,再做打算如何?” 此道人乃是大晟玉虚宗北宗派来协助北宗佐天师兼玉虚宫主持相关庶务的,这玉虚宫上下三十来位道人,习武者以此人为最,莫看此人不过三十岁上下,方才下场搏斗的两个道人还是此人徒弟,此人乃是玉虚宗北宗五百力士之一。 这力士其实乃是统称,似这等平时穿着则称黄衣力士,若是整军备敌则穿金色铠甲,名为金甲力士,只是此人居大肇传道,而大肇禁止民间藏甲,因此也只能作日常打扮。而力士者也按着道法武能分为三等,习武者戴麻布黄巾称黄巾力士,皆有兕虎之力,传武者着缎面紫巾称紫巾力士,号称有龙象之力,大宗师者佩朱底玄面缣巾称红巾力士,世人皆传其掌握鲲鹏秘术,乃是玉虚宗顶级武者。 而这力士,道号拔山力士,以此便知此人乃是紫巾力士,概因力士道号不似修行人那般随心所欲,黄巾力士以甲子数作上下左右前后六队,其道名便是队名与甲子数合称,凡三百六十人;紫巾力士则以某山力士为名,‘某’字乃大宗师赐下,凡一百二十人,而红巾力士并无定额,凡评价可为大宗师者便可称为红巾力士,最少时曾只九人,号为九方力士,如今乃是人数最多时凡二十人。 据说大晟刺奸首领便是红巾力士之一,按着柳瑒推论,虢玩最低也是紫巾力士之一,如此看来,这拔山力士武功堪比虢玩,但即便如此,想要独自率人留此御敌,好让承公一行避险离开,也太过托大了。 看着一众道人竟以此力士为首,皆要来做殿后,半晌没出声的霄衙内来了脾气,这胖大青年乃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本来斗了半日已经有些发怵了,听了道士这话,一张胖脸已经似熟透的红果,也不知捡了谁的长柄朴刀,一把立在地上,端起架子也有三分勇将模样。 “你这牛鼻子,莫要小看了我等,圣人曰当仁不让,何况对面的还与我等有公愤私仇,此事,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岂是能一走了之的!” “再说,这等贼人残害无辜,屠戮忠良,谋杀公卿,目无纲纪,所作所为乃是谋逆大罪,我等乃是官宦子弟,家传武学,父兄忠于职守,我等自当见义勇为,责无旁贷,若是弃了尔等而去,此生还能为人吗?” 霄衙内虽然内心害怕,但是胆气豪迈,再说便是自己想退就退得了吗? 陪着承公一下午,也在明面上摸清了承公的脾性,世人尝将承公比作酆都大帝,此老岂止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嫉恶如仇的秉性岂是能后退半步的?承公对于自己也是一个‘狠’字,他老人家早就吩咐了手下,若是他与公良参军做了愧对朝廷,有辱官体之事,便将他二人就地杀了,绝不能作苟延残喘之徒。 若是承公在此没了性命,他父亲绝对逃不了干系。他们家又不是他这一个儿子,若是他缩了头,岂不是害了全家?哪怕自己死了,也要为家里头拼一个前程。 霄春臣的意思也是代表了众人意思,再看后面连营丘栿都抄着把弓箭上来了,再看后面仝十一郎与宗六郎两个少年后面还跟着智金宝带着十余个护卫,再仔细看哪里是什么得力援军,乃是轻伤之人也都下来拼命,大半都是仆役,还有几个商人甚至还有鼎明楼里的龟公,眼见如此,也就统一了意见。 众人推举智全宝总掌用兵,智全宝自然用风鸣与熊暠为辅,来做计划。骨干则是左翼拔山力士和他两个徒弟、熊暠、霄春臣、营丘栿、智金宝带着能战道人作一路;右翼则是仝氏三杰、宗家兄弟、柳瑒、三娘领着敢战之人作一路;中路智全宝、风鸣与两个梅儿,还有承公四个护卫领着一众护卫做中路,打算来个中心开花,两路包抄。 巫不全远比两个弟兄有方略,先是让人将中间碍事的尸首都尽可能搬开了,然后也是排兵布阵,他身边包括巫金莲、松二郎还有几个凶神恶煞不动,除了自己嫡系,其余贼人都是按着归属聚拢,如此便成了七八个小队伍,大队如他自己有二十来人,少的也有人,合计起来不下八十来人。 等他把阵势拿出来,便显出比巫不周高明地方,一来底下人都能保持表面的服从,没有矫情的,二来,他做起事情也算公道,并未将弱小队伍放前面,而是支应到两翼及阵中,前面迎敌的俱是精锐,只看兵刃前排者皆是一水的单刀,后排的也是点钢枪,在后面才是千奇百怪的江湖奇门兵刃。 也没有钟鼓,也不用旗号,就在沉默中,两边人都开始动了,斗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是鼓舞着残存的勇气,激发出残留的力气,只想拼杀到底了事。 但这巫不全一身本事大半都在嘴上,只怕所有人中就是他最为好整以暇,眼看着逼近,他似也知晓对面有几个神射手,只看松二郎当先,几个人都拿出虽然陈旧却也算是标配的蛮牌来遮掩,这巫不全还是不放心,竟不知哪里弄来的兜鍪戴着,也没忘了给巫金莲也戴上。 “营丘衙内,莫要东张西望了!莫非还想着山下有援兵上来?” 这巫不全也不露头,只管放话, “你以为你父亲还能带兵过来?实不相瞒,咱们早就派人一把火烧了凤尾埠,不信他不施以援手。再说你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山下隐隐有烟气起来,若是再暗些便能看到火光冲天!” 他前面这话已经让对面心忧,下面的话着实让人心慌, “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从山下紫霄观、还有玉虚宫,咱们都已经一把火烧了,便是这清虚宫也留不到明日,便是有人想上来,除非能腾云驾雾飞上来!” 众人都在心慌,只有智全宝、风鸣与三郎几人在想,这厮怎么就绕过了太晖观呢? 第88章 洗精神尘埃尽绝 风鸣此时就在智全宝身边,便在他耳边密语, “我们窃听他们谈话提到宫观,只怕便是听漏了关键,咱们着急抄到清虚宫上,竟不想其勾结太晖观,焚毁玉虚宫、清虚宫,甚至缥云阁!” 智全宝闻言点了点头, “咱们若非从药农那里听闻一群人上缥云阁,也不会阴错阳差搭救承公一行,本以为拦住了贼人意图,岂料这些贼人如此胆大,即便缥云阁无碍,清虚宫保了下来,只是玉虚宫遭火灾便是惊动大肇与大晟的大事!” 智全宝也对后面几人说道,毕竟这六人都是官场中人,有些话一点就透, “今日咱们便是拼死也要拿住几个首要贼酋,否则莫说应天府,承公与皇城司也不好交代!” 几人都点了点头,如今之事视若谋逆,但若是能诛首恶、平隐患,所有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这一点与西陆、东州不同,倒是与大綦制度类似,便是以结果论英雄,所谓论迹不论心! 那边巫不全肆无忌惮的出言恫吓,这边也不甘示弱,风鸣张弓引箭,一击暴出,就将藏在蛮牌后,却露出一目探路的贼人射倒,这一梅花锐减射入眼窝,穿脑而出,只这份力度和精度唬得诸人只拿蛮牌紧紧护住,也不敢再往前来。 阴险奸佞之人必是个自私自利,将自己性命视如珍宝的,巫不全也不例外,只缩在松二郎身后,小心戒备。 这边智全宝的雷鸣般声音传来, “咄,你们这些贼杀才,昔日擂台上抛了同伴挡死,才走脱性命,才如癞狗土鼠般躲过一死,今日是舔奶子撞了怂胆,还是卖骚腚有了底气,竟然上来寻死!” 开了口就如市井泼皮一般,哪里还有道门弟子风范,但是这话对付对面这些粗鄙贼汉却颇为有用,只看有些知道巫不全来历的也跟着这边一起哄笑。 “某也不拿你这软骨头贱嘴子来脏了兵刃,只看有几个敢上来与某走上几个回合!” 智全宝一顿,拉高声量, “松二郎,你这甩个驴球软蛋,可敢与某一战,若是没胆,不如一刀把那鸟袋割了,做个酒囊也算有个用途!你含在嘴里,也算知道怂货是个什么滋味!” 这话骂得,己方几个姑娘家脸都臊红了,即便是那好粗言的少女也是脸热,但是眼神看着智全宝竟是一副崇拜样子,心想着原来骂人的祖宗在这哩! 那边一团哄笑,眼看着智全宝计谋得逞,贼人若是无人敢应战,便只能挨骂,这些粗人只会觉得怄气丢人,士气顿消不说,本来一盘散沙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些许凝聚力只怕也烟消云散;贼人若敢应战最好,凭着智全宝他们的本事,若是能单打独斗,便是以己之长击彼之弱了,只需把时间拖下去,若是能到明日,教阅厢军也将散衙,驻泊禁军也能出营,大军所至,贼人便是末路! 忽听得那边一声雌叫,一个女人声音尖锐的传来, “呸!你这呵上官卵子,玩儿嫂子,弄妹子的腌臜货,也敢卖脸充个好汉,入先人的打虎英雄,肏祖宗的三班总捕,也不知弄坏多少男女身子就练出一条好舌头,还来撩拨我们与你这贼厮鸟单打独斗,这等下三滥手段,也就糊弄巫家老四,拿这话来拿捏咱们,可瞎了你的狗眼,把你那含粪舔沟子的门户闭上,莫拿骚气让我们反胃口,否则吐到地上还不是喂饱了你!有没有种,咱们两边不管裆下有没有烧火棍,都来斗上一斗,你这厮若是不死,老娘我拿阴门赏你个满脸香!” 这骂街的除了巫金莲还能是谁! 这个泼妇! 一番话把贼人们都撩拨的脸潮红,而这边一众正人君子和清修道士皆瞠目结舌,口称罪过,尤其是几个主持、监院、都管、高功们都开始凝思诵经,修为浅的皆臊的想找净水来洗耳朵。 那少女面色都泛紫了,眼神却是一片向往之的神色,心里不禁叹服,难怪三金莲案精彩,这巫金莲才是智全宝的良配啊! 智全宝面色坦然,只是狠狠啐了一口,绝好计谋竟被这骚货识破,还被这不要脸的妇人给轻描淡写的破了,既然对面不是蠢人,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智全宝之所以把战力平均分散也是无奈之举,己方势弱不说,大多都不是好勇斗狠之辈,若是将战力集中来用,只怕中心还没有开花,其余人都已经赶去投胎了,若是心狠些也就罢了,但是后面还有承公一行,岂敢如此孟浪,只能分作三路,只盼着在自己击破敌人中路前,两翼不会崩溃。 前排贼人收了心,等平静下来,再让智全宝他们看来,心头只觉一凉,这十几个着实是精锐。 只看这些人对一地的尸首视若无睹,皆默默地操刀缩在腰间,刀锋齐齐向前,眼睛皆齐刷刷盯着面前诸人,默契的已经三四人为一组,盯紧一人便一起上去围攻。 除了智全宝几个勇力卓绝的,自霄春臣往下看到这个架势,也都是有些慌神,这几个人力弱,若是顺风仗还好说,碰上这等人物,只能硬碰硬,但他们临战经验欠缺,而且身上都带上,遇上了是必死无疑。 三郎所在这一路战力最弱,不说带着十一郎、六郎两个孩子还有三娘一个女子,便是后面跟着的也多是壮着胆子上来的商人、仆役和龟公,这些人只被对面贼人那眼神紧紧盯着,便觉得凉气透心,脚底发软,只想转身就跑。 看着有人欲往后退去,三郎也是急了。 “不能退,逼上去,山路狭窄,若是不在这里挡住他们,让他们再追上来,必死无疑!” 即便闻听此言,这些人还是按捺不住后退,任几个儿郎呼喊也止不住。 这时,后面传来正气凛然的声音, “奉承公令,身过某而退者,斩!” 三个护卫皆持刀在后,芦颂也操了口手刀站在后面当起了督战队,一个承公,一个斩字,便立竿见影的阻止了大伙的后退,向后辱死,向前搏生,没人怀疑承公的严峻,还是和贼人拼命更有机会。 三郎、柳瑒等七人在前,贼人渐近。 看来敌人也看出来对面右翼战力最弱,便打算来个折断两翼,孤立中央的战法。果然,前排动了,敌人整个左翼压了过来,连中路留作预备队的也跟在后面,打算全力出击,一击制胜! “怎么办!” 风鸣看出敌人用意,心里焦急。 “不能动!先让三郎他们硬顶着!” 智全宝知道轻重缓急,如今还未开打,任何调整都有可能露出破绽,己方人少绝不可贸然分兵,只有那边硬顶着,若是顶得住,中路这边才敢动起来。 三郎似乎看出来了中路对于自己的关切,于是让柳瑒竖起枪杆挥舞示意,无论是家学兵法的宗三郎,或是随父涉海的仝三郎,还是常居塞上的柳瑒,都明白这时候只能靠自己,自己稳不住战线那便是留下殿后,掩护其余人退后的死路,没有什么可想的,此时此地就是看谁先躺下了! 三娘拉着两个少年用起了硬弓随时准备支援,中路风鸣也操弓准备擒贼先擒王,就看哪个敢冒尖! “杀!” 一名贼首高喊,余者皆动,一柄柄寒光闪现嗜血刃,一个个血目抖擞厮杀汉,当头来不避生死好似恶鬼转世,往前撞无畏伤残狠若魔头临门。 这一个个精壮汉子皆是短褐宽裤,弓腰弹步,单刀环着身子腾挪,不仅是心狠手辣,还是久经战阵的,但又不是军中手段,便是宗三郎他们接战起来也是吃力。不只因为对面单兵武艺精湛,而且彼此配合默契,饶是鬼瞳这等家传用心培养的海上斥候,一时也看不出这些人来历。 三娘几人也着了急,眼看柳晏被三个人当面突来,止不住节节败退,便拿弓箭来助,怎料这些贼人甚是狡猾,左手上都有六寸左右铜拔样的护具,弓矢撞击发出铮铮之声,竟真是浑铁熟铜作就,除非用破甲箭,否则势难贯穿。 原来这十几个远比看上去更难对付,对方乃是是扮猪吃老虎,分明是猛彪披狗皮,蹿起来咬人时,已经是危在旦夕。 仝十一郎与宗六郎已经是睚眦迸裂,顾不得其他,左右手各持铁槌呼扇着冲了上去,三娘则保持冷静依旧快箭快走,即便伤不到人,也来打乱敌人阵势,毕竟女子力弱,面对如此强敌冲上去只是帮倒忙。 风鸣看这边危殆,急忙攒射,前后三支箭过去,竟然第一箭被躲过去,第二箭射中一人右肩,可此人竟毫不在意,依旧往前拼杀,第三箭眼看到了,竟被一人后发先至,用长杆把箭尾撩开了。风鸣离的远,只看一个游方散人模样贼人,穿着百衲衣,舞动一柄熟铁法杖突向三郎。 “小心啊!” 风鸣心急如焚,早已看出此人武艺还远甚于这些刀手,而三郎这时才从贼人手下救出几个商人,耳听得破空之声,急忙缩身收腰反转后退,这才堪堪避开这打着旋儿戳过来的法杖,只是身后一个商人倒霉,也往后躲,却稍有不及,正被法杖杵到口唇,幸运是法杖力道用老急撤,没有中了全力,但是一口牙齿都被击的粉碎,向后打着滚躺倒,万幸命还在。 三郎急忙向右侧甩身,果然第二击已经砸在方才所在,再把长柄朴刀来挡,但是还没等身形稳住,好大气力已经砸在刀柄上。只这一下,三郎便吃了亏只觉得气海翻涌,一口腥气憋在嘴里,四肢百骸都似乎被这力道传透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麻的。 再要拿朴刀来战,这铁柄竟已经被砸歪了,三郎急忙抽掉铁栓,将棹刀从刀柄中取下,发力将铁柄朝这游方散人投了过去,急忙吐纳气息,抱元守缺,用短兵刃来迎敌。 那散人轻轻一荡便把刀柄磕飞,视若无人的往三郎这里大步流星过来。 所谓祸不单行,这边舞动双股叉的仝三郎也落了下风,被一个宽广肩膀的粗壮汉子逼了过来,而鬼瞳还想来救,却被三四个刀手排成刀阵架在一旁。如此,二位三郎携手不得不面对两个虓勇顽敌。 那宽肩膀汉子所用的乃是连枷,绝非农家器具,而是专门打造的兵器,长八尺齐眉硬木,尾部有鐏,做了个狼头模样,前段包铁,还用铜箍箍紧了,长柄前面用精铁作链连接敲杆,而敲杆也是硬木前后套着铁头,浑身缀满了二寸长的铁钉,若是被这连枷拍实了,只怕血肉都戳成烂泥。 此时并非二人面临险境,而是全员陷入危局。 先说左翼,看似这里也多是经年习武的道众,但除了玉虚宗这几个力士,清虚宫道士乃是宫内差使过来的侍奉朝廷宫观的道人,哪里有什么正经武修,不过是身体强健略通拳脚,而这里面几个带头的,也就是熊暠与拔山力士堪比智全宝与风鸣组合,但是下面几人就太拖后腿了。如今动起手来,还须小心保护营丘栿、霄春臣二人,而对面之敌远非寻常匪类。 只看熊暠面前几个刀手虽不似右路面对的那般勇健,但是后面还有一排枪手,长短配合起来也算紧密,寻常人遇上必然手忙脚乱,捉襟见肘。可惜遇到的是熊暠这等世代老卒,一柄熟铁棍便是军中近战利器,莫说对付这些不披甲的贼寇,便是面对重甲锐士,也是拿捏得住。虽然熊暠只披覆轻装皮甲,也足以让他冲撞敌阵了。 然而等他撞了进去,便知道自己轻敌了,原来这两排贼寇后面,乃是几个手持形制各异兵刃的江湖人,这等人的手段与军中那般严谨短平快的武技不同,交起手来,一个个是有专攻下三路的,有专朝脖颈来的,还有拿着判官笔就瞄着眼珠子、太阳穴的,另一个则拿着带倒齿的铁耙子专往四肢来的。 熊暠最不耐烦这等草莽手段,比如这铁耙子,便只能躲闪,否则耙到兵器便能拖着兵器走,若是耙到身上,便是伤不到自己,也能被他钩挂住衣物,来使劲拖拽他。躲得过去耙子,判官笔便过来了,若是有兜鍪不过是低头撞过去,可此刻头上除了巾帻只有天灵盖了。 苦也,这硕大汉子一柄铁杖还格挡着一江湖术士招呼来的方便铲,只能眼睁睁看着判官笔冲着面门过来。生死瞬间,一柄粗大铁尺探了过来,正是那拔山力士,原来此人也破阵而入,转守为攻,舞动天蓬铁尺舞动浑圆,贼人们不得破绽,只在这铁尺舞就的圆圈外活动。 “怎么你也一个人杀进来!” 熊暠稍作调整,准备再战。 拔山力士摇了摇头,只用余光来看,本来随他破阵的弟子二人已经一重伤倒下,另一个也被同伴仓皇救下,余者也倒下了几个,智金宝反而成了指挥,招呼余者掩护着营丘栿与霄春臣。 承受着最大压力的还是中路。 未曾想到这巫不全竟招纳到如此多的好手,本以为中路直掏进去,拿下巫不全几个贼首,便能改变局面,岂料,动起手来,才发觉自己有些托大。 智全宝与风鸣当然没把几个刀手、枪手放在眼里,左右长枪挑动便突击进去,后面四人虽然一半带伤,却也配合默契,动起来就是下死手,再有两个梅儿飞镖短刀招呼,中路敌阵已经有些乱了。 到了那几个端着曼牌的刀盾手面前,二人准备一鼓作气,只要过了这道坎,便是那三个贼男女了,毕竟此贼将后备人员都放到其左翼去了。 第89章 暂寄缥云清绝处 只是事到临头,智全宝才发现这几个抄蛮牌的绝非平常角色。这七个乃是步战高手,看似凌乱步法其实是把他绕到阵中,这等战法若是换了熊暠必能识破,可惜智全宝一身本领,缺少了战场实战经验。 也幸得方才风鸣射死一人,不仅使这八方八风刀阵缺了一个阵脚,还因为这几人防备着风鸣的暗箭,没能发挥十足战力。智全宝也是一身本事无法十足施展起来,毕竟手中长枪不利于近战刀盾手,可若是换了短兵,没有铠甲护体只怕死的更快。 这智二郎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却是有着武学根基,还有武人的直觉,哪怕这七人脚底下转的快,他也发觉了阵脚缺失。只看他把长枪舞动到了十足,突然抡圆的长枪直劈下来,迎着枪锋的刀盾手急忙挺起蛮牌来挡,岂料这长枪乃是个软弹杆子,这么一砸,枪头之重饶是这贼人拿蛮牌护住了,也被砸的跪坐地上,而智全宝借着回弹之力,一个翻身,长枪凌空斜楞楞就刺向身后,眼未到,枪头已到,正点在蛮牌右上角,把这厮斜推出去,半个身子都戳麻了。 智全宝继续借力,身子也是同步落下,有一个踏步,身子整个重心随着枪锋而动,,做了个趟步下撩又抖动枪头,撩中带挑,这便是师门借鉴秋帅家传枪法,再传诸弟子,而诸弟子皆据此揣摩创新,饶是智全宝数年来也就改良出这三招,招招虚实结合,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所谓虚实其实就是能杀伤敌人决不姑息,不能得手决不恋栈,总是要化被动为主动,调动敌人不使自己陷于绝地,搅乱敌阵不让自己进退维谷,比如此时,三招之内虽不能取一人性命,却也使得智全宝牢牢抢了这八方八风刀阵那缺失的阵脚,如此以来敌人除非还能腾挪包抄再卷他入阵,否则也只有从正面进攻一条路。 七人还想故技重施,却看着风鸣也操长枪上前,这也是他们师兄弟都擅长枪法,似这等生死之地,无论地形如何,还是用擅长兵刃才有胜算。 风鸣端着长枪紧扣智全宝左侧两步外,二人互为表里,一阴一阳,处在阴位的风鸣遮蔽了智全宝的空门,如此七人便是想要包抄上来,这阵势也拿不住二人了。 眼见如此,只能硬拼,那松二郎领着两个壮汉也掺和进来,又搅成了一团麻的江湖厮杀。 再看右翼,宗三郎他们依旧陷于苦战。 二位三郎吸引了一众高手,并未减轻其余几人的压力。 只看鬼瞳对战几个刀手,众刀手可没携带蛮牌,更不知晓鬼瞳也是用暗器的高手,而鬼瞳也知道近战本事不是自己所长,但是海上豪杰的勇决剽悍却远胜山贼,只看鬼瞳持短矛似脱缰烈马一般就向一人冲去,摆明了打算一换一,那贼人同伴往前助战,而这贼人不免后退,岂料鬼瞳这些都是虚招,眼看二人上前,一个转身就跑,倒是让贼人们哭笑不得,随即恼羞成怒,衔尾而来。也是这两个找死的短命鬼,鬼瞳身长灵敏眼看都跑远了,却又是猛地转身,当先追来二人也不多想,就扑了过来,却只看面前一物袭来,都不及躲避,一根短矛已经当胸贯穿,另一个还侧目去看,却不知又一根短矛纷至沓来,也取了这厮性命,鬼瞳发了狠直把短矛继续投掷,那几个贼人竟不退反进,只看前面同伴中招,竟狠下心来把这厮做了个人肉盾牌,而等鬼瞳五只短矛用尽,刀锋已经近得向他头颅砍来。 六郎虽在鬼瞳身侧,却是被两个贼人不要命似的纠缠一起,已是来不及援救。 未想到三娘竟冲上来救阵,拿着哨棒格挡。只是哨棒单薄,她又力弱,一击之下,竟是棍子脱了虎口。但这么一挡,那一刀之力也是刹那迟滞,鬼瞳近战经验丰富,此时来不及换取兵刃,索性借势向那人脚下滚去,将那刀手撞倒后,两人在地面上翻滚纠缠起来,而这地面战技,也是鬼瞳这些海客们保命的手段。 而剩余的两个刀手趁着三娘空手,也没搞什么怜香惜玉的雅兴,已经突了上来,便要取三娘性命。两个捡了单刀的仆役见对面也是两人上来,还想上来逞能,岂料下就被砍得如血葫芦一般,没了性命,其余仆役吓破了胆,都是哆哩哆嗦往后退。 其余贼人,已经隔着众人看到芦颂等人就在后面督战,看那芦颂是个文人模样,于是一群人斜楞楞冲了过去,直把挡路之人砍倒,打算来一个擒贼擒王。 还未穿阵而过,这七八个贼人却见一少年儿郎挡了去路。 正是仝十一郎腾出手来,前来稳住阵势。 这些贼人看只是个少年郎,饶是这孩子一身血污,却也没把他当一回事,有兴致的还开口调笑十一郎,可等一个轻慢之人走上去,他们才领教了这可不是善财童子,而是善胜童子临凡。偌大汉子即便是轻敌,也被这少年三下五除二的一槌打碎了脑袋,一众贼人都有些觉得这场景不真切了,随着而来的是一股寒气透骨,莫看贼人众多,上前强攻的还是十一郎。 宗三郎虽然与仝三郎被强敌紧紧围了,却也是斗了个不分伯仲,仝三郎这柄鱼叉也算是家传功夫,打小的底子,专门克制长短兵刃,他与宗三郎换了对手后,便得心应手起来,若非敌手之间配合及时,否则两个刀手随着单刀被锁掉,必是命丧当场,皆被那游方散人挥舞着憨沉铁杖救下了,而仝三郎也拿出在海上练出来的游龙本事,与这散人游斗起来。 宗三郎对上了这用连枷的,倒也不惧,一杆棹刀在手,只管贴身上去。这连枷是专门克制刀盾手和齐眉短枪手的,刀盾手便是举盾阻拦长柄砸下,也躲不过敲杆拍击,而短枪手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攒刺长度还不如连枷抡起来长,若是用枪杆来挡,则头脸手脚都在敲杆攻击范围内,唯有如此时宗六郎这般仗着身形短小灵活,地趟着贴近来攻击下盘,才是克敌制胜道理。 几个刀手看用连枷的头目手忙脚乱便要上来帮忙,这时三娘也捡了把趁手单刀上来助阵。虽然三娘力怯却也拖住几个援兵,而这边那头目已经扔了连枷,捂着大腿倒地。宗三郎秉承其父除恶务尽的教诲,一刀穿腹,收刀断肠,将这厮格毙当场,然后反做了三娘的援手。 只是看似几人都有所斩获,却是除了他们六个,其余人非死即伤,还靠芦颂拉着护卫才堪堪稳住战线,有那想逃走的,也被护卫发了狠一刀剁了,这才喝止其余人跑路。 这时再看对面敌人,虽然损失了些,但后援也压上来了,真个是岌岌可危。 再看左翼,先不说被围在阵中的拔山力士与熊暠,只说其余人。拔山力士的两个徒弟已经是一死一伤,霄春臣和营丘栿也是一身伤,本身武力也是平平,反而是智金宝发挥了大用处,这老兄吆喝能动手的不管捡起什么,比如石头、枯木还是盆盆罐罐,用不上的兵刃也都做了投掷之物,所有人都靠着斜坡处的林木,也算居高临下的往贼人身上砸。如此堪称泼妇级别的打击还真是将冲过来的贼人砸蒙了,毕竟贼人再精锐也是平常打扮,根本遮拦不住这等撒泼的一通乱砸,虽然大多不致命,却也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而有那拼着狠劲冲上来的,更是智金宝重点关照对象。 也莫小瞧了智金宝,这老兄少小下地干农活,青年揉面作炊饼,壮年舂药开药铺,还跟着兄弟舞了几天枪棒,即便没甚武功,这双臂力气可不小。再说,他手里的暗器可比其他人得用,乃是随身携带的金银馃子,也是在缥云阁一招得手,便发觉钱财威力还是甚为直观的,于是便拿这个来丢,若是其他暗器砸了也就砸了,可换作金银,即便被砸了,也不耽搁贼人们蹲下来捡,几个贼人索性兵刃都插到背后,呲牙咧嘴的来发这笔横财,其余眼红的也上来赚取意外之财,更甚者直接抢同伴手里的,上百个金银馃子砸下去,贼人们已经乱作一团。 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而拔山力士与熊暠也是苦熬,贼人早看出此二人乃是魁楚,因此高手都是一层层围起来,二人虽然勇猛,兵器也沉重,因此贼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这兵器沉重固然敌人难当,可施用者的体力也损耗甚大,即便是天生神力一时之力或可扛鼎搬山,但是你让他双手拎着几十斤米麦走十里地,也能把力气耗尽了,何况这二人都是厮杀了好几场,也没多少水米入腹,挥舞着十余斤兵刃何止走了百个回合了。 此时日头西落,又是山中,暑气早就消散了,但也挡不住二人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二人已然力竭,硬撑着不过是油尽灯枯罢了。 罢了,这道人示意熊暠掠阵,他趁机从怀中取出一锦囊,掏出来的乃是一颗红丸,就要往嘴里放。 “道长,你这是何物?” 二人背靠背,熊暠还是要问个清楚。 “乃是我玉虚北宗灵丹秘药,不得已也要用到它!” “有这好东西岂能独吞,也分俺一半!” “分你一半!” 这道士摇了摇头, “你以为是吾舍不得?若是分你一半,只怕你吃下去便立时血崩而亡!” 熊暠闻言一惊, “那你还说是灵丹秘药!” “却是灵丹秘药,若是早做调息,有同道扶持,运动真气至清明境界,吾服用此丹,必能大幅提升功力,所受不过是逾月郁热头厥之苦,至多也是伤及寿元,或可修炼复原,只是如今,我也只能一人承受,依我宗门心法,才可转化,至于结果如何,吾亦不知所措,不过是搏命之举罢了!” “奶奶的,这哪里是灵丹,分明是毒药啊!” 熊暠如何不知道这道人心意,乃是拼了自己性命也要恪尽天职、尽瘁殉道。 “道爷,咱们不至于到那一步,万一你吃下去就自暴了,岂不是拖我一起去死,这才是大罪过!” 道人也是犹豫不决,能撑下去,便是修真人也舍不得红尘啊! 若说情势最为险峻的还不是左右两翼,反而是智全宝与风鸣所在的中路才最为凶险。 十余个高手围攻智全宝与风鸣,这也是智全宝低估了自己在巫不同等人心中地位,也低估了巫不同做事的狠辣。他本以为拳脚卓越的松二郎才是管事人,岂料此人不过是巫不同的马前卒,而巫不同却早就认定智全宝便是屡次坏他好事的元凶,也是当地掌握黑白两道资源的魁首,而此时智全宝也是唯一能担负起统领全局的武人,不将此人除去,今日之事便没个了断。 因此他便将手头上一众高手全都用在了智全宝身上,若不是还有个武力相当的风鸣协助,便是智全宝也难以为继,饶是如此,二人也被紧紧压制,全神贯注,否则瞬间闪失便是非死即伤。 而其余几人更为窘迫,其余贼人可没等着这边有个结果才动手,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全力向后路杀来, 承公的那四个近卫,其中二人本来就是有伤在身,如今已经是靠着两个同伴苟延残喘,而其余两人也是勉力为之,若非两个梅儿在后支援,也早就废了。 两个梅儿,尤其是那年长的固然飞刀手段扎实,可是长久下来,体力也支撑不住,所谓皇城司察子并非以武力见长,两个女子早就把趁手飞刀用完了,如今是地上有什么就拿来用什么,只留下钗刀不用,若是真的事有不谐,总要有个了断工具。 那边仝十一郎和宗六郎总算会合,两个孩童没了平常的嬉闹顽劣气象。 只看十一郎因为铁槌沾了太多血渍和脑浆,早就被他甩向敌阵,这时抄了一把单刀,双腿不丁不八,右腿前屈,左腿更是如满弓下沉,左手紧紧抓着腰际佩刀的刀鞘中后部,右手反手紧握刀柄,身子也是略为前倾。这般古怪姿势,也没有减慢匪人脚步,须臾间匪首已经持刀上前,刀锋照着十一郎的脑袋而来。 只见十一郎随着反手抽刀动作,身子已经如箭一般弹了出去,似是雷霆出鞘,霹雳破空。随着十一郎步伐迅速变幻,只看那匪首身子忽的萎靡,一腔热血喷溅出来,腰腹已经是劈开如腰斩一般。其余两个已经是肝胆俱裂,只是转身逃跑。 旁边六郎看二贼要逃,一支铁槌飞了过去,正中一人后心,然后一脚挑起地上竹竿长枪,抄在手里,仿若梭镖,右首平举,身子后仰,右腿支撑,随着左腿弓步迈出,借着腰背之力,伸展如长猿一般,长枪出手瞬间便把另一个钉死在地上。 即便是惯匪老贼哪里见过如此年少杀神,更何况还是两个。其余人哪里还敢靠近,退开二十余步只敢远远看着 “六郎!” “十一哥哥,怎么了?” 六郎在前,十一郎在他身后,把单刀递给六郎。 “莫要回身,且让我靠靠!” 六郎以为十一郎已经乏力站不住了,还拿话调笑,但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因为只觉得十一郎侧身靠着地方已经沁湿了,用手去摸,只觉得黏腻腻的。 他又不是不经事的小孩,如何不知道十一郎怎么了,眼泪止不住就冒出来了。 “你小子是不是哭了!” 十一郎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调侃, “哭个甚,咱只是中了两下,死不了!” 话虽如此,但是语气的虚弱却难以隐藏。 六郎看着面前仍在艰苦厮杀的兄长、三娘和仝三哥,鬼哥哥,心里第一次感到痛苦、哀伤和恐惧。 爹爹,你在哪啊!儿子不想死啊! 第90章 豹遁蛟藏泉可濯 巫不全此时得意洋洋,他已然看出对面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边的巫金莲早没了方才那副泼妇模样,一副狐媚样子却还拿捏出几分贵气,她也是察子出身,早就看出对面两个女子的来历,因此才着意于尽快将中路这些眼中钉、肉中刺尽快除去,唯有巫不周一脸阴郁,这兄弟二人相似面容,却是两幅神情,一个意气风发气冲牛斗的得意,一个面如死灰唯有一双眸子滴溜乱转透着不甘与阴狠。 “三兄,不如我也上前面助战,便是不能将功补过,也能落个苦劳!” 巫不全瞥了亲兄弟一眼, “四弟,只管去,为兄怎么也要为你请份功劳,只是不可大意,莫如二哥一般,把自己折进去!” 巫不周也有自己小九九,此时杀进去便是要抢先一步拿下承公,如此也不用再看兄长脸色,再者自己的残余弟兄也没几个,若是自己不主动些,让三哥先开了口,自己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而他一走,巫不同也安心几分,毕竟松二郎已经带着精锐杀了上去,身边也就四五个得用之人,别看巫不周是亲兄弟,可让他带着自己人挨着自己,还是不踏实。 而他若是真能斩杀几个对面骨干,自己也不至于埋没了他,毕竟还是亲兄弟,一日之内折损一个也就罢了,否则自己回去也不好面见大哥。 想到今日便能成就如此功劳,他也是压抑不住兴奋,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能自主一路了,将来咱这不第秀才,也有封侯拜相、光宗耀祖的那天。 所谓物极必反,尤其是自我满足的畅想总能在现实里走向反方向。 而这一刻来的这么快,还是出乎了巫不全的意料。 若只是一支箭射中了身边部众,巫不全应该还不以为意,可十几支箭矢射倒了一群人,那就不得不让巫不全大吃一惊了,更何况这些箭矢还是来自背后,若非如此身边这几个精锐也不至于如此轻易丧命。 巫不全的怕死却是救了他还巫金莲,没有被射死的都是将蛮牌背在背后的二三个护卫,也正因为他们,巫不全二人也躲过一死。 然后其逃生的本能,更是让他们暂时逃出生天, “往前面跑,莫要回头!”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他快了一步便躲过了第二轮箭羽,而这些箭羽其实瞬间已经射了六轮,只是神射手人数不多,三处贼人每人均分了两轮。 两轮箭雨过去,本来还有六七十个贼人鏖战,距离后路稍近的都倒了霉,将近二十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十几个在地上打滚,站着的也有三四个被射中,就这么一息间,少了近半数的战力。 “什么人?” 巫不全是真的被打懵了,他如何也想象不出后路怎么能这么快上来! 贼人们也算训练有素,看到中路已经被逼到阵前,皆开始收缩战线,向中路靠拢。 但凡智全宝他们还有战力,也应当黏上去,趁敌人中路松动,将贼人彻底击溃,但现实情况是,诸人正感怀于劫后余生,更不知道巫不全还做什么打算,然后便是默默看着贼人脱离战斗,自己也不进反退,聚集力量,再做修整。 人的潜力两个时候是最能被激发出来,一个是胜利瞬间爆发的追击动力,那是为了图谋财富与功勋,另一个便是逃离生天时的高效和顽强,那是生存的希望。 而这时两轮箭雨后,智全宝他们已经全都向右路收拢起来,毕竟左翼后面还有着大人物。自智全宝往下无人不带伤,还有余力能战的,也仅有智全宝、风鸣、熊暠、宗三郎、宗六郎五人。 拔山力士嚼了半个红丸,拼着折寿放倒了两个贼人,救了熊暠及左路众人,但如今也是面如金纸,瘫倒在地,智金宝等人好不容易才把霄春臣、营丘栿两个救过来,也是脱了力了。 中路那俩个察子也算讲义气,把承公四个亲卫都护了下来,索幸都没有致命伤,也是脱力更甚。最为惨烈的还是右路,便是芦颂肩膀上也被戳了一下,还好是被仝三郎挡下了,只是皮肉轻伤,而仝三郎却被铁杖击中腹部,只觉得气海翻腾,如不是鬼瞳拼着后背中刀也来救援,必死无疑,而鬼瞳与十一郎皆是失血不少,三人都靠着风鸣与三郎拿着救命丹才保下命来。三娘虽未受伤但是也脱了力,这时候只是盘腿让仝十一郎枕着自己,眼泪是止不住的留下来,至于宗六郎也是与芦颂还有能动弹的帮着收拾重伤员,人都是木然的。 痛哭流涕的可不只是这个少女,那些硬挺的老爷们儿,看着被督促过来帮他们收拾伤势的青楼女子一个个哭花了脸,他们也跟着嚎啕起来。 智全宝、风鸣、熊暠、宗三郎哪里还顾得上管这些,站在阵前备战,即便是敌人挨打,却也不晓得新来的那伙人什么底细,如今只能说是从洪水里露头缓了口气,上岸活命还早着呢。 再说那边,巫不周的狡黠劲头上来了,他招呼几个亲信并不往巫不全那边过去,只觉告诉他,新来的敌人绝对不可小觑,而他虽然多次办砸了事,却总能化险为夷,就是来自这份狡猾。 这里乃是山腰处,因为往上面便是帝王行宫,因此这清虚宫修建的与其说是道家修行之所,不若说是一道拦路关隘,无论上下总要经过清虚宫,而缥云峰自上往下到这里如双臂怀抱着一片玉圭,他们鏖战之地便是玉圭,而两边乃是地势绵延缓坡而上,一面是山林茂盛,向上的道路便穿林而去,另一边则灌木林丛,怪石嶙峋,翻过去乃是万丈深渊。 此时,智全宝他们即便居于下风,也牢牢把握住上山道路,饶是绕不过去的,因此巫不周拉着亲信趁着日头落去,月光未升的昏暗,沿着怪石坡上去,打算隐藏起来作壁上观,看看事态发展。 随着巫不全充满疑惑和惊惧的一声嘶喊,清虚宫后门那里,三个身影缓缓出来,再看宫墙上面一排射手也挺身站立,持弓搭箭时刻戒备着下面。 “贼匪毕竟是贼匪,本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竟都是贪功冒进,进退失据,原来你这厮才量也不过如此!” 当先一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身高八尺如玉柱,目炯如电,鼻直口方,相貌俊朗,器宇轩昂。玉面长须,雅胜天神,齿白唇红,威风八面。头裹青色顺风脚幞头,身裹灵鹫纹样浅色水绿罗袍,外罩大团窠纹样素色半臂,用腰上黄显得更为英武挺拔,右手中紧紧攥着丈二睚眦吞锋湛金枪。 左右还有两员好汉,右边这个身量也是八尺上下,面色焦黄虬须髯,雕目冷峻鹰鼻峥嵘,透着十分孤傲,皂色幞头,玄地云样锦袍、只腰间一抹红,系了条赤红鞓带,足蹬乌皮六合靴,好似飞天巨鸮一般,再看手里也支棱着杆丈长点钢巴蛇吐信长矛,钢锋突出乃有尺余;左手那个身量匀称,乃是七尺有余精神抖擞青年,面如傅粉,眉清目秀,朱唇碎玉,仪表堂堂,任谁来看都不由得赞一句人样子!此人从头到脚风流底子,倜傥调子,素纱飞燕软脚幞头,身穿方胜练鹊纹样亮地箭袖素罗袍,腰围金泥连枝蹀躞带,左携铁胎擘张弩,右挎箭匣装三棱四寸点钢簇,双手横握对节木作鞭杆,此杆长不过一臂加一肘长,粗细不过寸许,如此巧便之物在此人手里,显露着干练精悍气韵。 还不等此人自报家门,巫家兄弟、松二郎以及几个有见识的剧寇已经通过这杆湛金枪识出此人身份。 远处智全宝、风鸣、宗三郎也神情激动。 “海北玉狻猊,雷厉,雷素仪!” 巫不全喊出此人姓名字号,而声音竟带着难抑的惶恐, “你!你怎会到此!” 什么是威名享誉江湖,此人便是。 别人若是自称某方面头面人物,只怕是自吹自擂,而此人号称海东玉狻猊,世人还要赞他为人过谦,含蓄太过。 江湖人称他是海东玉狻猊,师门里则称他是泰霄玉狻猊,正是智全宝、风鸣、宗三郎等的大师兄,九霄之首,大肇民间更是起了个更为响亮的名号‘北侠’。 雷厉不仅传承师门一身好武艺,更是修行了一副救苦天尊心肠,十八岁闯荡江湖,十余年光景不仅闯荡出一片天地,更将师门威名发扬光大。尤其是这几年,随着娶妻生子,也不再云游四海,便在家乡北京府燕居。他家里本是祖籍涞阴人士,其父祖与宗放乃是同乡,而涞阴则是涿阳管县,这涿阳便是如今东丹幽都府,正是昔日东丹侵夺东昆仑山北八郡,宗氏、雷氏、苑氏、燕氏、萍氏等涞阴望族因此纷纷出走,不愿仕东丹。 雷厉这一支乃是小宗,不比宗氏等全族迁居大肇,雷氏大宗如今是大晟望族。虽是小宗,但是雷氏世代传续也算能人辈出,不似苑氏、萍氏已然家道中落,其祖父殁于王事,却也为妻儿积了善德,如今其家世即便是在显宦聚居的北京府也能排得上名号。 其祖父便是昔日太宗北伐中箭,为掩护太宗南遁,而决死断后十五名甲士之一,其父因此荫为殿前司带御器械之一,之后更是做到路分兵马钤辖,其妻也有诰命在身,到了他这一代,却将门荫让给了兄弟,只身拜入清虚宗集真观,那时候师祖扶摇子尚在,还把这事情说与宣宗,宣宗也颇为欣赏雷厉谦让贤善,亲自写了信笺勉励。 如今雷厉亲自打造的伊阙道上饮马川庄子便用了宣宗之赞,名为让贤庄,这里也是江湖好汉、往来商贾、客户佃民有口皆碑的乐土善地,而他虽然安居乡土,却也绝非退隐,身上还担起了北京府乡民义勇团练教头之责,便是其老宅所居也被官府更名为让贤里,本家也成了形势户,族中子弟多为府县吏人、乡书手、里正、耆长。 加上他又乐善好施,急于公义,不仅时常赈济贫困,还筹办义仓赞助义学,同时更是勤于王事,维护边路,为山南多处营寨训练士卒,督运辎重。而让江湖中人敬畏的乃是他去年还拿了伊阙道管界巡检知寨事,也是能带地方兵马巡查缉私,治安捉捕的地方军头,麾下也有十八射雕手威慑宵小。 巫不全往宫墙上看,看来这些神射手便是赫赫有名的射雕手了。 “某怎么会在此?某有枢府调员选补侍卫司的行文,有三衙许带器械入京的令旗,如何不能来?” 只看雷厉说话的气度,便是做个横班武臣,也没有如此沉稳练达。 “至于某为何能在此处,你且看看这个!” 雷厉示意,身旁那孤傲大汉左手从侧身拽下一个布包,顺手一抛,便将此物抛出三十余步,看这圆不隆咚的东西还有些分量,又颇有弹性,松二郎捡起打开一看,果然是颗人头,再看清此人头模样,几人皆不由惊出声来。 “看来尔等果然认得,只怕是交情还不浅啊!” “你们竟然。。。。” 巫不全已经是气急败坏。 “竟什么?竟然坏了你等这些贼厮鸟的好事?” 这虬髯大汉鄙夷的看着他们, “你们以为串通了太晖观的败类,便能阻挡咱们上山了?你以为这太晖观的鸟主持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那虬髯汉子一抖蛇矛,喝道, “你等这般拙劣计策也就是瞒得住别人,休想来诓住我等!” 这虬髯壮汉也并非外人,便是集真观排行老四,江湖人称琅霄风山君的源净字玉端,原名燕玉扬,便是涞阴燕氏,也是宗氏、雷氏同乡世亲,其母还是宗三郎母亲的长姊,乃是三郎、六郎的从母兄。此人志向孤高,性如雷霆,弓马娴熟,去岁才调职须昌城作兵马都监,智金宝丈人家所在蓼阳县便是须昌监编管下,他来此处可是没有军令,但按着他的脾性谁又拦得住。 宗三郎也是知道他这表兄脾性,这几日也不敢联络,便是智全宝也是如此,就是担心这位雷轰电掣般杀过来,果然他还是来了,来的恰是时候。 这位仁兄嗓门更胜洪钟,便是熊暠也弱了几分,因此他一番话,智全宝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这才是巫不全的底气所在,为何此人之前不担心后路,从容不迫的前来剿灭承公一行,便是这太晖观主持竟是他们一伙。这太晖观所在紫岩便是登上缥云峰还是转入天台山深处的岔道口,而今日营丘栿与承公皆是从此处上得缥云峰。 太晖观也是天下洞天福地之一,若说上下皆是贼人同党断无可能,否则承公一行人上来时就能得手,何必拖到现在,而若主持为首通贼,只需以斋戒清沐为由,便是将行人上下的便门也关闭了即可。 只是这主持既没有煽动上下的本事,也无势压众人的权威,只能做些小动作,却不想遇上了几个恶人,如此等于是后路大开,而玉虚宫虽然火势正猛,但毕竟是两朝合建的客观,并无封锁道路的格局,也影响不了他们上来。 本来是关门吃饭,却不想后门进客。 巫不全听明白关节,也是把这死人头掼落一旁,不顶事的废物,却来坏我大事。 “便是杀了这老道又如何,即便你们名头显赫,也是六拳难敌我们众多好手!” 第91章 威声到遐冲都折 这话出口,巫不全都想扇自己两巴掌,太露怯了,骨子里都透着畏惧。 雷厉也听出其色厉而内荏,止不住揶揄, “某家这几只拳脚可不是人人都有颜面尝尝,也是某心善,便用正道手段来超度尔等鼠辈!” 左手拍了拍身旁年轻人,这俊美青年心领神会,单手持棍,右手掏出三清铃来,一边摇动,一边清唱法咒。 说起这个青年,虽然不是清虚门下,但是宗三郎及诸位师兄也都颇为熟稔,此人名彰小乙,乃是北京府内一个贫困客户家庭子弟,才长到四五岁一场时疫便夺去全家人性命,还是雷厉领着仆役施舍汤药还义助发丧,才料理了他全家人入土为安,这小乙知恩图报,便跪倒要自卖报恩。雷厉本来是举手之劳,还拿了钱财帮他安家,为他找了份学徒来做,岂料自此之后,无论雷厉在哪出现,这小子都能冒出来伺候,一来二去,二人也熟悉默契起来。 雷厉也喜爱小乙伶俐可爱,赤胆忠心,从不曾将他视作仆役,也未拿身契来制约他,日子长了便是自家宅邸也任由彰小乙进出自由,时日久了,没收雷厉,便是雷厉母亲及兄弟也都喜爱此子,多次要收他入家谱,却被小乙推辞,但二人出入总是形影不离,哪怕是雷厉上山修行,小乙也不离左右。 如今不只是雷家上下,便是雷厉同门师兄弟,也把此子视若雷厉亲手足一般,除了雷厉手把手教了他拳脚相扑功夫,几个年长师兄弟也倾囊相授,饶是师门长老也愿意拉着他做学问,因此莫看此子一副江湖浪子模样,却并非绣花枕头,乃是聪明灵巧,文武双全的豪杰。 不只是文武学问,便是吹拉弹唱的勾栏百戏,还有诸行百色唇典行规也是精通,就是青楼之中也能装模作样的附庸风雅来做词令小调,实在是雷厉身边无人可及的心腹人。 只看他踏罡步斗,摇动三清铃,唇音悠扬,清吟绵长,雅似海蟾仙人显圣,真如五方灵童发威,一处修罗场,增了大罗仙。 声音清妙绝伦,可是唱的这咒词就不那么和善了,只听他娓娓道来, “天罡大神,九九七真。元命太乙,杀鬼氛氲。九州分野,太白尊星。周行六合,炎炎火铃。八威吐毒,伏鬼不刑。三十五万,食鬼吞精。幽冥大赫,降魔伏灵。大千世界,总气上兵。何神不佑,何鬼敢停。泰山丈人,扬扬虚霐。讦恶之鬼,尽使刀兵。神符永镇。万鬼不宁。” 分明是上清天罡神咒。 先是他一人清唱,逐渐有人附和,到后来乃是几十人的和声,随着和声由远及近,一众道人从宫门走出。 巫不全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仔细看了这些走出来的道人装扮,心里拔凉拔凉的,便知道自己这伙人怕是走不了了。苦也! 只看这些道人穿着打扮其实大体与其他道士并无不同,皆是黛蓝短褐、短裳、白色云袜、皂色十方鞋,顶上都用逍遥巾匝住发髻,外不罩帔。这时仔细看,才发觉这些道士不同凡响,只看短褐之外皆罩半身甲,绝非民间自制,也非厢军土兵那等粗陋皮革或熟铁甲片,乃是细密打造精铁步人甲,只用了胸甲、铔鍜以及掩膊、臂鞲,牢牢将上半身防护了,也方便施展剑术。说起剑术,这些道人手中抄着的并非斋醮所用的仪剑,而是双刃开锋的重剑,名曰七星真雷剑,左手掐着剑诀,鱼贯而出,列成阵势。 这些道人乃是三十六人,所行阵法则是北斗三十六天罡真雷阵,只看六人一组,六六三十六,按着北斗之魁戴匡文昌宫站位,便是这天权城守护大阵,所谓戴匡便是口袋朝敌的半圆阵势,自右向左六组,分别为上将、次将、贵相、司命、司中、司禄。 其中‘上将’前进以邀敌,‘次将’接应以阻敌,‘贵相’不动如山,动则如水火之势,‘司命’乃是阵眼,往来杀伐皆由其掌握,‘司中’困敌,‘司禄’疲敌,阵型因势利导,彼此衔接配合,幻化如流星,恍惚如惑星,阵中之敌昏昏,阵外之敌噩噩,再有法咒护持,三十六人者真似三十六员天将,平常一人气力,此时十倍可恃,敌人则往常十倍勇力,此刻能用出一成也算本事。 巫不全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真正见到了,手脚发麻,实在不知所措。 怪不得雷厉等人能轻易斩杀太晖观主持,可知那主持也不是孤家寡人,手底下也有几个亲信,那里面有两个高手,巫不全也是见过的。再说,此主持毕竟是太晖观的首脑,外人即便识破此人,又怎能干净利索的解决收尾,而不引起太晖观上下群情激昂,原来是请动了天台山这总领当峹宫观的丹台复真观。 这复真观与西昆仑集真观并称清虚宗隐仙二真,乃是昔日隐仙派掌门扶摇子师弟开创,与集真观同气连枝,互为表里,只是自慈圣称制以来,复真观比那集真观还要低调许多,将原本该管的缥云阁、清虚宫、太晖观、紫霄观等百座宫观要么托付朝廷,要么自我管理,好似归隐一般不问庶务,莫说江湖人士,便是这些宫观也快忘记了上面还有一位都总领天台当峹教务的存在。 而这三十六天罡可不是复真观僭越私自藏用甲胄,而是宣宗赐予的,大肇治内唯集真观、复真观、集仙观以及东京上清昭灵宫赐下护教天王甲合计一百六十八领,这三十六领精甲便在其中,而他们所用宝剑更有来历,乃是太宗为酬谢复真观调理其身体之功,专门打造而成,全天下唯有这三十六口七星真雷剑,所谓七星真雷剑乃是嵌入七颗圆星的纯钢锻造宝剑,其中三十五口用铜,一口用银以为令剑。 且不说镶嵌工艺,只这纯钢锻造工艺也绝非民间所能做成的。 果然,其中一人不仅扬起令剑,还拿出‘天罡印’来用印行法,也只有此人持此印,才能轻易杀了这主持,而不担心引起祸乱,此刻这把令剑也要驱动法阵来取他们的性命了。 举令剑者身处司命中,居正一玄坛元帅位,由他发号施令。随他令下便是雷厉等人也是紧密配合,只看剑阵前驱,宫墙上已是箭锋后发先至了。 贼人们其实还有一条路,就是转身全力先把智全宝他们解决了,他们确实这么考虑过,但是当他们看到雷厉三人也从‘上将’、‘次将’中间钻了出来,朝他们杀来时,这伙贼人已经知道将后背留给他们那才是不想活了。 雷厉、源净、彰小乙三人也编作一阵在前面当了先锋,斗衡文昌宫其下有三台萦绕,在这里他们三个就是作了三台阵,三台中上台雷厉作‘司令’,长缨所指,身后‘上将’、‘次将’叠阵而上,中台也名‘司中’,作用与三十六天罡阵中‘司中’一样,也是呼应‘司中’、‘司禄’包抄被打散落单之敌,这便是彰小乙所擅长的,下台也唤‘司禄’,但作用便是奇兵,源净便是这直取敌人魁首的骑兵,他左右‘司禄’、‘贵相’也是天罡中单兵武力最为卓越者。 方才对付智全宝众人还算有些章法的贼人,面对真正的专业战士,那些小伎俩就显得十分幼稚可笑了,尤其是奇门兵器的使用者们,江湖手段放到进退有度,左右横挪,配合默契,转折局促的战阵中,想把这些奇形怪状的兵刃使用起来都是件困难事。 比如那使用连枷的壮汉,除非不介意先宰了左右朝他挤过来的同伴,否则这软硬兼施的兵器便挥舞不起来,面对一条线朝他而来的雷厉,眼睛里哪里有一争高下的雄心壮志,只有无奈的恐惧。同样用枪,不同人拿着便是不同威势,而在这大肇侠客第一人手中,真似游龙般凌厉,只看枪头左右拍打,凡是避之不及之人,无论是拍在身上还是兵刃上,结局都是呕血倒地,只是用兵刃挡住的还能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后退,否则就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再看用铁杖的和用方便铲的一起来阻止源净冲击,,莫看源净乃是步战,倒是冲撞过来仿若猛虎扑食般,一杆黑森森巴蛇吐信长矛更如蛟龙戏水,只是此水乃是血水。看着两个猛人迎面扑来,源净不退反进,以一己之力格挡二牛之势,至于其他贼人完全不用他来料理,在一片银练剑锋下,任何小贼想要突进非死即残,一个个道人以慈悲救苦之心作斩妖除魔义举,地上躺倒的全尸都甚少,实在是兵器太过凶狠。 彰小乙所用短棒大部分人看到只怕会嗤之以鼻,以为是花拳绣腿的玩意儿,可是这么一根看似普通的短棒,实在是阴险诡谲的凶器。若是只看这鞭杆,不过是类似京兆府及龙源府百姓出行所用挑杆,只是木质不同,且长度并不统一,完全是按着使用者一臂加一肘长,若是不依此例则实战时许多招式要么不及,要么用老,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也。 这鞭杆把头到杆稍由粗及细,最粗把头也不过寸许,两端小乙分别插上铜弰,细稍所用乃是圆头,把头反而用方棱尖头。这鞭杆并非标准武器,因此也是地方武人各自创招,而小乙则采诸家之长,还通过雷厉等人点拨和喂招不断精进,又在切磋比试与实战中,凝练成搬、拦、裹、戳、劈、挑、扣、蹦、勾、挂、霍、剁、滚、格、墩、砸、掠、窝、飞、点、击、撩、截、拨、架、推、挎、绞、压、舞等三十字诀,而创‘缠海三十六鞭法’,用法要诀是乘人之势,借人之力,出势要伸展自如,劲力要刚柔相济,动作要声东击西,进退要虚实随机。 只看这时候彰小乙出似蛟龙缠身,身似猿猴攀纵,眼如狸猫攫鼠,步像雄鸡斗勇。手不离鞭,鞭不离身,鞭中含枪、鞭中藏刀,走鞭换手干净利落,动作有左有右,身法伸屈吞吐,方法刚柔相济,力贯鞭梢。进如游蛇绕体般灵巧柔贴,打似鹰撮霆击般泼辣迅猛,变化多端,微妙莫测。攻击重点皆瞄着关节命门,要穴经络而去,饶是对手人高马大,憨莽摽勇,也躲不过借力而打,分筋错骨,擒拿点穴。 眼看几位师兄引着强援破敌,智全宝几人也杀了上去,此时贼人们哪里顾得上他们,应该说已经是自顾不暇,眼里面全都是一个个战阵转进,一片片剑影夺魂。 见得贼人已经没了阵型,执掌令剑者更是趁你病要你命,也是方便雷厉三人突击贼首,在众人护阵中也摇起三清铃,随着他的吟唱,先是‘司命’,然后是六组整齐吟诵, “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炎帝烈我血,赐我为上黄。七总太元君,为吾驱祸殃。真炁受雷火,老公伏火光。” 夜色沉沦,在这腥风血雨中,竟传来如此清昶神韵,本以为是人间凶神,才识得是大罗显圣,只当做恶鬼造孽,原来是真仙降魔。 清音净凡心,正言黜邪祟。恶盈衅满时,难辞现世报。 “急急如律令,敕!” 万法归一,真言已下。 三十六位道人仿若神明护体,个个天罡附身,战力更是勃发,与之相反,群贼本来已经瑟瑟,如今则是魂飞魄荡了。 ‘上将’组,梅仙、正一籙官、水府斩怪、北极冰池、东狱拷鬼、上清枢雷六君抖擞; ‘次将’组,雷府驱魔、六甲六丁、天蓬提督、酆都杀鬼、南极乌阳、流金火铃六将奋勇; ‘贵相’组,雷门火犀、五雷天医、神雷主首、雷门灭魔、沧海涌朝、酆都拷鬼六灵振励; ‘司中’组,雷霆火部、五雷执法、金关监生、金轮如意、神威驱邪、冲霄灵官六帅焕发; ‘司禄’组,豁落灵官、斗口魁神、冲霄主雷、五雷判官、飞捷报应、斗府枢灵六元昂扬; ‘司命’组,都雷太岁、正一玄坛、翊灵昭武、地只太保、九天降魔 、精忠义勇六圣威赫。 战场内除了七八个跪地求饶的,两拨歹人方才还有六七十人,除了随着巫不全、松二郎、巫金莲往乱石岗子上退去的,尽数丧命于此。上下不过两三百步的方寸之地,死尸遍布,一片的血腥。 无论是雷厉三人还是智全宝五人皆不可能放任几个贼首逃脱,也尾随而上,至于早就在乱石岗子上藏身,找寻出路的巫不周则暗道不好,没想到三哥这么多人竟落魄至此,也没料到他们败得如此之快,更没预见三哥领着残余党羽竟朝自己这伙人的藏身之处而来。 这可真是要命了! “四弟,下山的路可找到了?” 巫不全阴恻恻的直奔自己的兄弟说道。 “你怎么。。。” 不等巫不周把话说完,巫不全继续说道, “咱们可是亲兄弟,还不了解你,你这人文不成,武不就,能次次虎口逃生,不就是这份未虑胜先虑败的本事!”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眼看着追兵上来了,巫不周也赶忙说道, “哪里有什么生路,只是有个往下面去的天窟窿,我这里已经折了个伙计,现在往下面的绳索才短五六丈,咱们凑凑,给我争取个一刻钟便妥了!” 巫不全也不废话,让手下都开始解腰带,这便是做贼和作兵的区别,若是雷厉等人腰间要么鞓带,要么蹀躞都是为了方便搭挂各类物件,而贼人则惯用粗布与细麻作内外两层腰带,外面粗布宽大方便藏匿些小物件,如毒药、秘药以及飞镖之类,里面的那层细麻接下来,卷起来揉搓便是长有六尺的麻绳,无论山贼还是盗匪都凭这个,要么翻墙上顶,要么过崖登峰,若是绑肉票便是捆绑之用,若是骨断筋弛则是扎缚的绷带,必不可少。 十几个人凑了七八丈长的绳索,巫不全也不放巫不周离开,让松二郎将他看住了,派了两个亲信和巫不周的手下过去干活。对于这个亲兄弟,巫不全太了解了,只要这厮能顺着绳索爬下去,不仅能逃之夭夭,还能把绳索一把火点了。 第92章 风雨于花有底雠 也幸亏翻上这座山岗怪石嶙峋,脚下灌木丛生,荆草绵延,雷厉等人虽然也跟了过来,却被地形所限,长兵刃施展不开,于是宗三郎】柳瑒与彰小乙反而冲在了前面,但是速度也慢了许多。 一时间巫不全等人也算有了喘息之机,但是来追击他们的人也是越聚越多,还不等那边有人成功下去,宗三郎、柳瑒、彰小乙,风鸣与智全宝、熊暠换了短兵也跟了上来,再后面乃是那两个女察子,然后才是雷厉、源净领着射雕手与道人们归来。 火拼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便宜话好讲了,对于巫不全这等牙尖嘴利的除非白刃加身,你是劝降不了他的。而宗三郎与风鸣等人也早就察觉这些贼人与众不同地方,若是寻常贼人且不说敢不敢做劫杀朝廷命官,焚毁王家宫观等滔天大恶,只说到了如此山穷水尽时候,竟然无人主动出首! 按着大肇法度,除非谋大逆、悖人伦、通外国,皆可招安,凡贼人主动输诚,减三罪,官府招而降减二罪,擒获头目或劝五人以上投诚,减一罪,擒获首领或劝余众投诚,放良;若是擒获剧寇,缴重大密情、输送巨资等,不仅无罪还能请功。 做贼的远比作兵的明白法理,更何况此时还能逃到这里的贼人哪个不是聪明有力之人,怎么也该作两手准备,但是从这些贼人脸上看,即便有几个惊慌失措的,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唯巫不全马首是瞻。 这巫不全哪里来的如此魅力,竟能得到这些人如此效忠? 怎么看都不像啊! “巫不全,你我二人虽有私怨,但俺也佩服你这阴毒本事,你若肯束手就擒,把事情都说明白了,未免没有一条活路!” 智全宝走上前来,原来这位老兄依着职业习惯,也察觉出来几分不妥来。 “呵呵,本以为你智二郎只是个纯粹的武夫,” 巫不全揶揄道, “我确实小瞧了西昆仑集真观的本事,竟真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选错了目标,只是未曾想到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巫不全用手一指宗三郎几人, “你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这几个搭着仝霁云座船来此的几个小子?话说到这份儿上,你可还敢让我活着说下去!” 智全宝几人脸色难看起来,最最难看的其实是这两个女察子,不等巫不全继续说话,年长的梅儿急忙拦住了他的话, “且住,胡言乱语对咱们大伙儿都没什么好处,咱们到此只是要把这巫金莲带回去,不想扯到别的事情上!” 这女子既然知道三郎姓宗,便知道里面事情没那么简单,皇城司本来就没有出京便宜办事的职司,若是大家撕破脸,就算死在这里,也没地方说理。 “想让奴家回去,” 巫金莲放声浪笑起来, “只说这个‘回’字就着实可笑,难不成你们以为那个地方是你们自己的?是你们可依赖的?咱们都是孤魂野鬼,只配不知生死的游荡,如今奴家好不容易做了个人,你们却还痴痴傻傻的替人作祟,可真能把奴家笑死!” “你也是少小进宫便吃上这顿饭的,岂能不知图报天恩,再者说,按着你的年龄没几年便能放出去,竟做下如此蠢事,真以为这里是你想走便能走得了的!” “走得了走不了,那也是我的路,也是你们将来的路,到了年龄放出去,才是无间炼狱,才是你们噩梦的开始!当个婊子至少还知道自己价值几何,你们呢?真以为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是把你们当做人了?” 巫金莲越说越激动, “呸!一个死了男人的妖妇,拿着别人的儿子作威作福!一个天天念叨嫡母早死的蠢儿子,一把胡子了还把自己装的像个襁褓里婴孩儿!真让人恶心!” 这边已经上来了十三四个,便是霄春臣也搀着营丘栿上来看仇人下场,不想就听到了这么一席话,这俩哥们儿还有身旁的芦颂脸都白了,只想扭头边走,却被公良参军拦住了,这老兄也是满脸无奈,既然都听到了,也都别走了,想想怎么办! 至于其他人脸色要多难看也是多难看! 这两个女察子眼睛珠子都要瞪出血来,好恶毒的女人,自己不想活了,却要拉这么多人陪葬,难怪宫里面非要拿获此人不可,本来想抢一份功劳,岂料这是副穿肠毒药啊!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个资深察子,如今逃亡在外女人在说什么,只是这个天大的机密不该如此轻易就被在场之人听到。 芦颂反应过来,急忙止住其余人靠近,雷厉与源净走上前来还要询问,看到的是一张张苍白的脸。 “师兄,无论如何,除了你们二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否则今夜的血流的也就太多了!” 芦颂得到公良参军首肯,急忙劝阻道。 源净可以冷眼看待所有人,但在自己恩师和姨夫面前永远乖巧的像个孩子,而对于姨夫的高足他也视如兄弟,没有人有犹疑,二人命令神雕手拉成一条封锁线,阻止任何人再上来。 “怕了?你们此时只是因为措手不及而惊慌,但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无尽的恐惧才会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惶惶不可终日!” 巫金莲歇斯底里之后,仿若心头的顽石终于拿掉一般,言语恶毒但是稍显轻松, “看你们一个个的道貌岸然样子,怎么现在这般丑陋,” “一个都不要放过!” 年长的梅儿无奈的说道,只是这里可不是她能呼风唤雨的地方。 “动手!其余事再大也能慢慢查,今日之事今日做个了解!” 公良吉符走到前面,气度依旧如此洒脱飘逸,保持着永远的波澜不兴的语气说道,此女所言已经涉及宫内隐秘,他们若是不死,许多人都要死。 智全宝、熊暠、雷厉、源净、彰小乙、风鸣、宗三郎、柳瑒没有犹豫,逐渐逼近。霄春臣、营丘栿、芦颂站在公良吉符身后,脸色依旧难看。 如今迷迷糊糊的反而是其余贼人,巫不全也看出来了,巫金莲此举虽然拖延了时间,却也封住了他们所有生机,除了。。。 生死瞬间,忽听下面传来一声长哨,声音隐隐约约,但对于贼人们不啻于仙音, “金莲你先走!” 然后他才对群贼说道, “诸位弟兄,非是巫某不仗义,今日咱们坏了事儿,若是我们几个做主的回不去而你们回去了,也是一个死字,索性都是死,不如把性命卖个好价钱,我巫家老三许诺,每人烧埋银钱两百贯,家里另给三百贯,如何?” 五百贯买条命,对于他们这些老贼并不多,但是巫不全至少说了句大实话,他或者她回不去,他们难免一死,因此这笔钱便成了加法,不假思索的都答应了下来。 看着群贼掩护巫不全、巫金莲往后走,大伙儿便知大事不妙,几步就追了上来。 几个贼人横下心上前拼命,如此固然挡住了追兵,但也把巫不全几人后背露了出来 “好贼,哪里走!” 如今只有彰小乙带着弩箭,纵然只是一瞬破绽,也没能逃过他这灵眸,一支弩箭破空而出直奔巫金莲而来,这小子心思缜密,知道只要留下这个女人,许多麻烦事都能解决。 只是这板上钉钉的一箭,竟被偌大身影挡住了,仔细看原来是松二郎,这厮见不及救援,竟伸出腿来挡箭,弩箭将他小腿都射透了。 巫金莲也是习武之人,虽然避不开弩箭,却也知道身后危机,再转身看来,不禁凄然惨叫, “二郎!” 巫不全急忙回身搀住松二郎,那巫不周看乱了起来,便想趁机先下去,却被巫不全亲信一把薅住,两个人,两支匕首就横在他喉管上,大口出气都能把自己命要了。 “三哥,照顾好俺姐姐,总要留一个殿后!” 松二郎一把推开巫不全。 “二郎,不可!” 巫金莲跟发了疯一样死命来撕扯松二郎。 “阿姊,没时间了,” 松二郎拄着朴刀,头略略扭向巫金莲, “这二年能和阿姊一起过,这是咱们爹娘走后,俺最安心的日子!” 他示意其余人将巫金莲拉开, “阿姊,回头给爹娘多烧些纸钱,俺胃口大,去了那边只怕把二老吃穷了!” 松二郎一身煞气振作出来, “快走,下辈子俺还是你弟弟!” 巫不全不等巫金莲再多说什么,急忙将绳索套在她身上,又让一个身材娇小的贼人帮着滑了下去,等到巫金莲他们落地,巫不全又让两个亲信下去,这才拉过巫不周, “老四,你先走!” 巫不周本以为兄弟反目,是要拿他开刀,却不料巫不全来了这么一句, “三哥,你?” “赶紧下去,下面能否走出去还看你的本事!抓紧了!” 巫不全推搡着便让巫不周下去,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一个亲信了,耳后传来了松二郎最后的呐喊, “哥哥,快走!” 再看向松二郎,只看对面几人已经顾不得武德,几把利器都刺入松二郎躯体,然而就算流尽了血,松二郎也岿然不倒,至死也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二郎!” 巫不全泪水溢出,这松二郎对于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兄弟,正如巫金莲才是他心爱之人,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给了巫不全家人般的呵护和真正的家庭温暖。 “坛主,速走!” 这亲信不由分说便把绳索绕在巫不全身上,正准备送他下去,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哪里走!” 源净果然是踏阵的虎将,已经跃步而进走在最前面,眼看巫不全已经扶着绳索半个身子都探出悬崖。这源净取出身后别着的铁胆流星丢了出去,随着铁锁舞的虎虎生风,这铁流星便乘着这股力道直勾勾甩了出去,不等二人反应,这铁流星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了巫不全的后腰,饶是如此,巫不全也挣扎着抓住绳索,仆身落了下去,生死难料。 眼见得这员虎将要上来抢这绳索,只剩这么一个贼人将利刃咬在口中,纵深一跃,牢牢抓住绳索,整个人也荡出去数尺。 这时候雷厉等人也到跟前,只等着此人荡过来便要拿他,岂料此人竟是用口中利刃费尽力气力图割断绳索,这细麻布与棕麻绳最大区别便是布有经纬,绳只脉络,意思就是 在结实的布匹,只要经线开个口子,顺着纬线便能把布撕开,而绳索经纬错落成为脉络,便是划开一处,也不易断绝。 而这绳索说到底也是细麻布临时揉搓的,只被此人划开,再看他不计生死下堕身子,悬崖下面还有拉拽的,一来二去此人连同断索便落了下去。 再探出头往下面看,已经是一团黑黢黢的,便是下面人声嘈杂,也分辨不出身影。 “将火把投下去!” 眼看着贼人死绝,彰小乙已经招呼十八射雕手持着火把走到跟前。随着雷厉一声令下,连同备用火把也点着,看也不看纷纷往下来扔。 这时候便看出巫不周的用处,原来他早就让人取了崖下湿土,算准了崖上之人有这一手,眼看无数火把落地,还不等上面的人把下面看清楚,这厮已经命令众人用湿土把火把盖住了。 “好狡猾的贼痞!” 源净恨恨说道,转身便命来人, “与我准备绳索,俺先下去探上一探!” “不必了!” 公良参军信步而来,阻止了源净的行动。源净还要辩白,却被雷厉与三郎一起拦下。公良吉符也不介意他这莽撞样子,又命人点燃火把, “月黑风高,即便是下去几人,且不论贼人如何,只怕凶多吉少!” 说罢,闻听下面传来犹如厉鬼般的嘶喊, “崖山诸位,一定要好好珍重,今日你们于我松氏的恩德,奴家没齿难忘!智全宝你且要把奴家牢牢记得,奴乃是巫松氏,小字飞燕,我那可怜的兄弟,大号乃是松士明,终有一日,我还会回来找你!” 一个弱女子的哀嚎与诅咒,让崖山诸人皆有些心悸,智全宝也是心头发凉,转瞬暴怒,举起手中竹竿长枪便朝下面狠狠投掷过去, “贼妇人,末等来日,看你能在山中跑到何时,某必送你一家团圆!” 他是猎户出身,只要有些许精锐,总能追的上。但他更是当差之人,绝对忘不了官场规矩,转过身来也是静静地等着公良参军发话。 “且命其他人下去等着!” 雷厉一招手,这十八人便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来的如何快,走的便怎样急。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做不完,手头上的事先有个结果!” 公良吉符如此认真交待,所指何事诸人也都心照不宣。 “皇城司两位察子姑且不论,咱们这些人两两作保,三保一都连坐,立下规矩,才不至于祸害全家,牵连别人!” 雷厉、源净、智全宝、风鸣、宗三郎与芦颂、柳瑒、彰小乙,还有营丘栿、霄春臣、熊暠也没话说,此时此刻最直截了当的手段就是把风声彻底隔绝,若是不想死人,这是唯一办法。 “我公良吉符信得过集真观九霄,莫说是我,便是朝廷也信的过!便以我与五位各择一人作保如何?” 集真九霄这里刚好五人,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九霄之一,而只要位列其一也代表着大肇朝廷的认可,因为九霄名录与文档也是要上报宣徽院,呈送秘阁存档,而备份除集真观外,便是龙图阁了。 因此,公良参军的话是他说出来的,却也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后面便是龙图阁直学士。五个人点了点头,神情里也都有些自豪和庄重。 第93章 花深院静引清尊 “我雷厉,雷肃仪,泰霄玉狻猊,作保锦绣翻山豹 ,彰小乙。” “我源净,渊玉端,玉霄浑天犼,作保芦颂,芦秉文。” “我雨凇,雨凌霄,碧霄腾云蛟,作保熊暠,熊达远。” 作保也是门学问,也讲究门当户对,比如即便是营丘栿、霄春臣身份和亲近全都比熊暠更高,但是就因为这层身份,就轮不到智全宝来作保。 “我风鸣,风清鹏,青霄金翅鹏,作保柳瑒,柳秦越。” 风鸣作保柳瑒也是必然,因为他与营丘栿、霄春臣无旧,便只能作保熟识之人。 “我宗淑,宗世衡,神霄元辟邪,作保营丘栿,营丘衡甫。” 营丘栿闻听这古拙少年报出姓名,着实吃惊,他本以为公良参军所指集真九霄乃是智全宝、风鸣与新来的三位豪杰,还在纳闷时突闻此子开口已经让他意外,再听仔细便是诧异。 谁能想到这一直充作芦颂书童的少年竟能跻身九霄之内,而且他还姓宗,除了是那人之子还能是谁?他们两个哪里是门当户对,且不说其父早已名满天下,与承公、士公、子庚公同侪并列,论其本官也是正三品的朝官,哪里是自己的父亲所能相提并论的。 吃惊的何止他一人,霄春臣也是张着嘴巴,惊诧于此,更惊诧于公良参军为他作保,听得真切急忙作礼。 然后公良吉符又与他们五人分作两都,连保连坐握手为信,这才作罢。 智全宝也不耽搁,师兄弟来不及叙旧,领着雷厉拨给他的六名射雕手和六名天罡道长大步流星而去,作为猎户和捕快尾随敌人最好是一开始便紧紧跟上,既不会给敌人故布迷阵的机会,也不会给敌人留出布置陷阱的时间,然而,此时再按着敌人诡计跟上去大几率会于事无补,因此智全宝打算带了一部分人从他们突击救援承公一行的那条药农小道下去,尽可能截住敌人逃跑道路。 而熊暠也请了命一同前去,二人虽然初识,却是臭味相投,如今也是结伴也能助以一臂之力。 众人往下走,这里的千头万绪总要承公拿总来做决断。 一行人来到承公面前,这时承公身边只有四名带伤护卫,一个重伤的莱观,一个昏迷的营丘檩,一个捆的结结实实的巫不同,垂立一旁正在和承公说话的正是敬玉博。 见得众人过来,巫不同的眼神最为复杂,他知道若是两个兄弟获胜,只怕他也没什么好下场,但若是这些人平安过来,只能意味着两个兄弟坏了事,毕竟是一母同胞,所谓物伤其类,他的眼神平淡中还带着彷徨与不安,心里面也不知道如何盘算。 不过现在大伙儿顾不上他,甚至也顾不得已经重新抖擞精神的敬玉博,一起由公良参军领着参见承公。承公大马金刀的趁着缎面蒲团端坐在一处山石上,这副安颐姿态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无论前面安危如何,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依旧安之若素。 而此时面对众人,承公依旧面沉似水,波澜不兴,听了公良参军言简意赅把前面事情大概说了,这才微微颔首,然后平心定气的开口说话。 第一句话便是冲着宗淑说的, “令尊可安好?” 宗淑当然是以长辈礼恭敬来报, “宗淑,宗世衡,拜见承公。旬日前与家父作别时,家严一切都好,学生代家严谨谢承公问候。” “淑旗绥章,簟茀错衡。” 承公轻吟, “好名字,明逸兄于你好大冀望,不可自矜,仍需保持初心!” “谨受教,” 宗淑将亲弟弟拦在前面, “此乃学生胞弟,还请承公教诲,” 六郎这时候也颇为拘谨,按着兄长模样,毕恭毕敬见礼。 “好孩子,只看此子勇猛模样,恰如令叔父昔日模样!” 这便是故人的好处,无论如何祖辈、父辈传承下来的人脉永远是人际关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比如承公四句话,已经告知所有人,宗氏与承氏乃是世代通好,宗放嫡长子类父,嫡幼子类叔父,这便是对他们人生这个阶段最好的评价。随着年岁渐长,他们终有一日会因此而更容易被大肇朝野接受、接纳和融入。 还是雷厉主动出手,将芦颂清推一把。 宗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如果不借机把同伴们的来历说清楚,只怕会留下芥蒂。所谓芥蒂,并非是承公有小人之心,而是潜移默化的面临抉择时便会将许多不利因素融入其中。父亲曾耳提面命,面对君子,以诚为本,而诚论心不论迹,自己把话说开了无愧于心,无论对方是否接受和理解,自己已经率先跳出内心桎梏,自己内心无愧则无阙,无阙则自强,自强而自信,自信才敢做事,能多做事,从而去做大事! “学生芦秉文再拜承公,” 承公微微颔首,他欣赏芦颂,一个方才及冠的青年学子,手无缚鸡之力,却能面对如此凶险局面,依旧保持镇定和信心,这便是极为难得的能力。对于承公这样辗转官场几十载之人,早已看透了什么才是为官从政的核心能力,绝非学问深奥,孜孜不倦的学者,这类人往往曲高和寡,做起事来力求完美,责全求备,遭遇挫折又大多迁怒他人,自怨自艾;也并非熟稔世情,长袖当歌的闻人,这类人大多名利之心深重,做起事来唯好浮名,不切实际,遇到困难则是文过饰非,爱惜羽毛,若是这等人做官,乃是朝廷与黎民的大不幸。 而今日虽然多次遭遇凶险,却让承公老怀宽慰,便是发现了许多极好的文武种子,军政嘉禾。比如眼前这芦颂,包括营丘栿、霄春臣,还有宗氏兄弟,虽然是官宦子弟,却仍如此有积极奋发决心,面对绝境无丝毫颓然软弱之衰气,假以时日必能成朝廷柱石。 至于集真九霄果然名不虚传,所谓名师出高徒就是如此,而集真观四代以来,代代皆是一时精粹,可见集真观学问之精,道理之明,实在让人倾羡。如今九霄已见其五,除了宗淑,最年轻的便是风鸣,而在承公眼里,此子成就只怕还在诸师兄之上,难得的文武双全,为人柔和恭谦。 文有芦颂,武看风鸣。承公爱才之心不已,竟出言让这二人就此伴在他身旁,按着他话说,也不敢让宗放、金同专爱,且也让承公教诲一二。 诸人皆为同门欣慰,同门兄弟飞黄腾达日,也是光耀门楣之时,皆是彼此皆是与有荣焉,所谓同气连枝,不分彼此,就是如此。 “承公,此间还有学生同门,皆为先生亲传弟子,学生不敢自珍,请荐于承公面前。” 芦颂这时乃是宗学师兄,忙不迭来引见柳瑒、虢三娘二人。 听闻二人身份,承公也是点头暗赞,明逸兄思虑深远,正愁着贼人一把火焚毁了肇晟二朝敕建玉虚宫之事不好处理,这便引见了破局人物。 又听闻宗淑提及仝氏兄弟故事,承公也有了计较,如此草莽人物也义赴艰难,百死不辞,更让承公有决心和信心将应天府乃至整个京北的污秽浑浊一起揭干净了,不用天光照进来,这阴暗角落将会永远藏污纳垢下去。 “玉清真人可好?” 这话是冲着雷厉说的,说起来承公与金同也是旧识,昔日也曾颇不理解扶摇子为何传位于他,而士学士也欣然接受,并报请朝廷敕封。当时士学士还曾意味颇深的与自己说起此事,如今看来,还是这二位看人极准,谁能想到昔日杀伐果决的金同,受戒之后竟真的沉心静气终成道德真人,十余年里除了青衣古卷、坐圜守静,便是抚养教育出一众杰出弟子,而这些弟子走出师门,终让世人知道谁才是道门修行佼佼者。 “禀告承公,不才自去岁拜别恩师,已有十五个月未能承欢于恩师膝下,前些时日乃是先得枢府劄子,及动身又得恩师书信,言及途径丹阳城若有暇则探视六师弟近况。及近归德城,再得师尊手书,言及数日来,应天府颇多异象,且往复真观与掌院师叔一叙,请动天罡羽士往金台玉局护法,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雷厉明白承公意思,哪里是问师父近况,分明是在问,自己怎么这么巧出现于此,还带领着劲卒与久不问俗务的复真观披甲道众,若是解释不清,所谓救阵之功就成了居心叵测之举。但身正不怕影斜,虽然解释不清师父是如何知道应天府里面的门道,但自己所作所为却光明磊落。 “尊师果然是道法高明,修为深不可测!” 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些话点到即止,毕竟雷厉也是听命办事,更何况亲冒矢石搭救了自己。只是承守真依旧如当年一般,实在看不透这位金同所思所想,若是宗放在此,或可为自己解惑。 “这里不是久待地方,咱们挪步再做详谈如何?” 公良吉符如何不明白承公心思,因此前来岔开话题,除了他也无人能做此事了。 有了公良参军缓颊,总算把这个话题揭过,而公良参军也有许多话还要密告承公,因此也不耽搁,便出面安排行止,即可动身。 只是已近子时,进城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而承公与公良参军也没有深夜入城的意思,计划先往下面走,到了紫霄观再做修整,然后来做打算。 于是雷厉等人留了十二名天罡羽士给风鸣来护卫承公等人,便退开做准备。 “大师兄,你们杀那太晖观主持时,可曾见到别人?” 集真观一脉如今乃是多数,退出来彼此也是先聚在一起边走边叙旧,这边虢三娘与柳瑒才拜见完几位师兄急忙出言相问。 “你们随我来!” 雷厉人如其名,做事雷厉风行,领着众人往清虚宫中来,智全宝不在,众人自然没有冷落智金宝也把他拉来,只有六郎急于照顾仝十一郎跑开了。 这时候其余天罡羽士与无伤或轻伤在身的道众们,都在忙碌抢救和协助伤者,虽然慈悲之心普度众生,道长们还是优先照顾自己人,至于贼人们乃是彰小乙领着射雕手,押着俘虏的贼人在挨个检查。 对于贼人的检查也是粗暴而高效,死透的搬离道路堆在乱石岗子下面,伤重的搜走凶器,留在原地等待救助,轻伤的先扒了外面衣物,拢在一起,能捆胳膊决不捆腿,胳膊动不得的,便把脚绑上,也是一旁等着。 彰小乙数了数,若是都能救下来也有十二三个贼人,便让射雕手紧紧看住,不许交头接耳,否则就拿弩箭往脸上抽,几个刺儿头被抽的脑袋都肿了,其他人也就老实了。 而自己人待遇就大为不同,凡是轻伤的乃由玉虚、清虚等道观的道众来绑扎敷药,有头脸的还有承明楼粉姐们上来伺候。 在清虚宫主持等高功调度下,劈砍或收拾了栏杆、门扇、床榻、几案、地板、椅凳之物来做担架,还用观内各色缣紬、绢帛来做绷带之物,更不缺净水、蜜烛、香油,百十根巨大蜜烛以及百十盏不死风灯,将宫内外照耀的恍如白昼。 如此情形下,重伤员皆被抬至宫内安置,只有身份重大人物无论伤势轻重都留在原地专人伺候,比如莱观、营丘檩、仝十一郎、鬼瞳、拔山力士及他徒弟,还有承公四名亲卫都是用绵被或锦袍、缎面铺在矮榻上安置,有外伤的还用帷幕半罩起来,只在背风处出入,可靠之人帮衬着用清酒擦拭身子,一应伤药应有尽有。 幸亏清虚宫只是前后门垛有所损伤,一切窖藏库存皆安然无恙,因此所有伤员都不缺金创、止血、回阳、补气之物,当然有着众道士在,比医士更管用,绝不至于乱用成药。 比如六郎不知道从谁那里要来颗七两老山参,便掰开了要给十一郎和鬼瞳服下,就被玉虚宫都讲拦住了,还狠狠责备了一番。 “这二人乃是受创失血,当务之急是合住伤口,停滞失血,然后回复阳元,以自身元气按着周天之数将体内气郁血瘀化解开来,体内阴阳真气流动,经络百骸通明,才能和补血气,温养天元。你拿这虎狼猛药下去,岂不是让他们气血动荡,如此二人非血尽而亡不可!” 放到别处,这老道如此训斥六郎,这小子非把他摁倒在地,将他一把胡子根根拔绝不可,而此时却乖巧的很,任那老道将老参揣入袖中,听他安排来伺候伤员。 再说雷厉等人一起入了清虚宫,三转两转便来到一处配殿,由于山门至后门三殿皆在一条线上,穿堂风从此过并不适合安置伤员。莫看乃是伏天夜晚,凉风习习分外舒适,这是相对健康人而言,夏日里阴毒之物奇多,而因汗发人体大多是阳虚之体,若是有了外伤还为凉风侵扰,只怕阴邪入体,百毒丛生。 战事多在秋后发生,而多避开夏日,这便是其中一个因素,凡夏日爆发战事,同等规模死者甚众,大多是战后有金创者染破伤风而亡,所谓‘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体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中者无不死。 因此有经验的医士、郎中皆第一时间用滚后凉下来的净水或者冷清酒来清除伤处污迹血渍,敷上金疮药,并用洁净素色丝绸捆扎,其外再用麻布,于背风处静养。等伤处结痂后,才拆除绷带,再做清洁敷药和捆扎,直至结痂处瘙痒难忍,再做处理,非熬过这瘙痒,等结痂硬透了才许去除绷带,方可入水沐浴。 而这配殿以及道士居所皆不在中线上,如今都拿来安置伤员。 这配殿中,正有一位老人方才处理完一位伤员,双手鲜血淋漓,正准备在铜盆内洗手。 第94章 万里云屯瓜步晚 宗淑等人面见此老人,急忙下拜,柳瑒、虢三娘与智金宝不明就里也跟着下拜。 “起来,也就是三郎,咱们爷俩是多久没见了,还有几位小友是生面孔,是谁的后辈啊?” 这老人也不拘礼,还是急着洗手,雷厉忙把铜盆捧起来方便老人使用,而源净也抽出怀中巾帕双手托着候老人使用,宗淑让三人起身,来介绍此老人。 原来这老人这不道不俗的打扮,加之不修边幅的发髻胡须,但实打实是宗淑他们的师叔,当然不是集真观同门师叔,乃是清虚宗复真观的掌院主持。 只是此老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上次拜见此老还是师尊亲子也是宗淑的师兄金鼎客十二岁‘安太岁’才见了一面,概因是师尊与师母聚少离多,而师母怀胎之时,师祖突然登仙,师尊仓促接替掌门之位,尘俗之缘尽断,以至于金师兄自幼身体孱弱,才在这‘安太岁’时请了宗门师弟,复真观紫芝真人来扶持。 这位紫芝真人便是扶摇子同门师弟广逸真人嫡传弟子,也是衣钵传人,而紫芝真人不仅道理修为纯正,还传承下来其师门道医精华。 只是这位宗门师叔经历却颇耐人寻味,昔日广逸真人以绝伦道法及精湛医术,治愈了太宗内外创伤,因此复真观虽然当时名声不显,却一跃钦定成为纵横天台山所有道观总领,因天台山又称当峹,故有当峹道门总领之称,而广逸真人也成为当峹清虚宗诸院总掌院。 至宣宗朝,广逸真人奉诏遣弟子晋怀隐往东京任尚药奉御,因其医术高明,累迁至翰林医官使,虽然只是七品,却是仅次于主管翰林医管局的诸医官之首,隶属翰林院也是清贵之官,出入是宫闱,往来皆权贵,官卑而位高,人微然名显,更加之其学问通今博古,和睦同僚,于是明元年间便在前人基础上,与同僚共同整理编次各类方剂万余首,编列成卷,而得宣宗亲自作序,是为《明元圣惠方》。 但是之后蹊跷之事便发生了,庆康三年宣宗沉疴良久,晋怀隐亲侍汤药于御前,却突然获准出宫去京返回复真观,而就在他离开大内旬日后,宣宗就昏迷不醒,直至崩逝再未醒来。 而晋怀隐返回复真观不久便接替主持之位,自此便深居简出、少问世事,听说那次前往西昆仑,也是这位师叔十余年中罕见之事,莫说师叔如此,复真观也是如此般闭门却扫渐渐淡出人们视野之外,若非今日天罡羽士重出江湖,恐怕世人都忘了他们的存在。 因此,宗淑见到这位同宗师叔,更是天台山名义上的道门领袖,竟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 “你这小子,可比你父亲稳当,便是他青年时,若是碰到我也不免问东问西,你这小小年纪把许多事都憋在心里,可知过思寿不久吗?” 老人擦干了手,让源净把巾帕扔到水盆内,一会儿有人拿出去用沸水濯洗,当然源净再粗疏也不会再拿来用了。老人自顾自的将双手放在香炉上香薰,边仔细熏到每个地方,边说话。 “师长面前,哪有小子说话的地方,早知道师叔出关,弟子当早先来问安!” 宗淑恭恭敬敬的说道。 “呸,说起话来和你父亲一样滴水不漏,好好地随他下山,却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话说到这里,宗淑也不好搭话,所谓话说一半,便是半真半假。有句话是真的,宗淑他们这么久都没想到复真观还有这份渊源,别说是他,就算久居此地的土着智全宝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师叔的存在。 “不说废话了,随我来看看。” 老人不慌不忙,余者也只能小心伺候着。 穿过正殿来到后面道士们的居所,只看这处房舍也该是某个法师房间。推门而入,还有两个道童在内,看护着床榻上躺着的人,窗枢都合上了,只觉得有些闷热,若非熏香一直点着,还掩不住血腥气,至于香气与药气混合,也不冲突,反而有些相得益彰,几个人进来还觉得自身元气也止不住的快速恢复。 “若不是用这定魄复元香来加强其心力,只怕早就断了生机!” 此人其实伤口只有一处,就是巨阙穴附近,如今这里被紧紧缠上,看不出创伤如何,再看此人面庞,除了元二儿,还能是谁! “元二儿哥儿!” 先喊出来的是智金宝,他实在想不到元二儿怎么躺在这里,然后才想到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胖财主急的跳脚,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被旁人急忙拖起来。 “我这兄弟这是怎么了,老神仙,千万要救他性命,咱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老人不耐烦了,他都隐居这么多年,最烦聒噪, “哭丧还早呢,他若是死了我放在这里作甚,你们也把他管住了,让他和弄伤者,那才是必死无疑!” 听了老人这么说,智金宝才稍稍心安,再问起原因。 老人禁住诸人说话,一起退出房间,来到外面小院亭榭下说话,这里是道士们日常打坐地方,就着蒲团坐下说话,以免打扰伤者休养。 智金宝甚是乖巧,明白自己再不离开便是冒昧了,还是老人照顾其颜面,麻烦他到院门外盯着,若有人找来,先来禀告。 前因种种那就与三娘、柳瑒有关了。 原来元二儿赶到紫霄观还比三娘晚了一步,只是三娘乃是女子,便在前殿与正殿中间的配殿内休息,听得元二儿与道人说话声音传来,才起身来看,果然没错。元二儿也诧异三娘为何来此,一番交流才明白,随着智全宝他们离开,步粮主便安排庄子与族内男丁都装备起来,小心防备,主要路径都拿木栅拦住,禁止出入。 等到第一批可疑之人被押到庄子里,步金莲先坐不住了,由不住担心丈夫安危,毕竟若是贼人中有松二郎等人,只怕智全宝三个人也难保周全,便想要往蓼谷县一探究竟,被步粮主拦住了,退而求其次,三娘眼看庄子里面护卫森严,自己留在这里也显不出手段,便主动请缨往紫霄观,大伙儿约定的聚合地方,来催促大伙儿尽快往山里探查动静。 因此三娘还率先抵达,才让紫霄观知道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元二儿还纳闷怎么紫霄观知道自己来意,见了三娘才明白其中缘故。 紫霄观虽与集真观也有千丝万缕联系,却绝非是个习武的道观,否则也不会被人欺负到在城外立足,幸亏自上次擂台智全宝大获全胜,紫霄观除了销售石材外也算发了笔横财。紫霄观主持也不是个贪财吝啬之人,一停拿来架桥修路,一停用来周济城外贫户,最后一停才用在道产上,其中也把练武提上日程,不仅留用了那代表紫霄观上台襄助智全宝的道人做了教练,还选拔了几个年轻道人和童行练习武术,事到如今也有七八个能使棍棒的可堪一战。 二人又等了一阵,才等来柳瑒他们四人,眼看着时辰匆匆而过,索性不再等元三儿带着援兵过来,这紫霄观主持也算仗义,毕竟一路上还不知遇到多少宫观同道,亲自带人随他们进山。于是元二儿与柳瑒他们六人加上紫霄观道人也是六人一起上山。 走到了太晖观,按着智全宝事先说的路线,他们便要往岔道拐,可就是这时候,正逢太晖观斋礼告一段落,几个小道童出来往崖下撒倒香灰。柳瑒这人好说话,便没话找话说,这一聊不要紧,才知道营丘栿他们一行人没去龙池曼,而是从这里一直上山了。 几人仔细盘问才明确无误,因为这几个小童作斋时没资格往前面去,领命在山门处看门,亲眼看到也亲耳听到营丘栿一行上了山。 确认了这个消息,几人犯了难。一来,自己人少,贸然上去真要是有事,不知够不够用;二来除了元二儿,大伙儿都与营丘栿没交情,万一没事发生,只怕是自找没趣;三来,万一智全宝他们去了龙池曼没见到人,便是来紫霄观会合,也要路过这里。因此,众人商量了个法子,一拨人继续上去,如果遇见了外人便让紫霄观主持出面,若能碰到芦颂、智金宝更好,另一拨,则留在太晖观等着智全宝他们,万一有事,也是个接应。 于是柳瑒、三娘及仝家三子,还有紫霄观主持领着个小道士,一行七人往上走,而紫霄观众道士与元二儿留在太晖观,之所以元二儿留下来,也是万一他弟弟率人上来,也需要他来协调。 而柳瑒与三娘见到源净将太晖观主持人头扔出来那一刻,便知道事情不对了,仔细看了半天,也没见到元氏兄弟身影,更感大事不妙。 果然,留在太晖观诸人都出事儿了。 “我们赶到太晖观,除了这位弟兄尚留着一口气,还有的就是几位道长尸首,这位弟兄我们救了下来,其余几位还留在太晖观内。” 雷厉一旁说道。 原来他们这一路是按着师尊书信直接到了复真观。复真观上下还纳闷,又有些期待,以为是集真观看着复真观衰败前来清理门户,要拿自家掌门问罪呢。双方本以为复真观主持闭关不出,到头来还需把洞门砸开才能相见的局面,岂料雷厉自报家门后,紫芝真人很快的就把闭关修行的山洞洞门打开了。 不止如此,当紫芝真人传召三十六天罡往正殿前院集合时,这天罡之首,也是复真观武修第一人都不禁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扇完自己扇徒弟,扇完徒弟扇师弟,这才确认不是做梦和幻觉,到了前院看到了百闻不如一见的掌院,才明确不是有人假传圣旨。 当听得掌院让自己率领三十六天罡全副武装出战时,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是老泪纵横,还把雷厉他们三个哭蒙了,还以为这些人是贪生怕死不愿意出去呢。然后再看三十六人一个个红着眼睛,拎着水桶揣着干粮,拿着早就整理好的装备,兴冲冲的就要出发才知道自己想左了。 这一个个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少的也习武十年,最长的都练了十五年了,都想着一身功夫,这一辈子是用不上了,岂料幸福来得这么突然。 饶是他们三个招呼紫芝真人骑着马前行,都赶不上这三十六天罡的步速。就在他们三个不断夸赞师叔教导有方,道友武力充沛时,这老人脸不红心不臊的说道,他们跑的这么快,是想尽快离复真观远些,生怕我中途反悔,再把他们召回去。 所以说巫不全输的不冤枉,谁能想到他这么一批江湖上的精锐,碰上了一群饿了十几年的猛虎?若非是道法修为还能收拢心性,只怕三十六天罡能把已经死透的匪类一个个撑起来再杀几回来过瘾。 也因此一番鏖战后,凡是被派出去跟着智全宝、熊暠继续追捕残匪的天罡羽士都似得了宝箓仙丹般兴奋难以自抑,跑的比两员猛将还快。 当时他们这一路因为赶得快,以至于到了太晖观时,那贼老道还没机会把所有人害死。当时也有几个贼老道党羽前来煽动闹事,话还没说完,脑袋就来了个脱体法术,只是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太晖观虽然是个大宫观,也有三百来人,但是此地乃是个修行所在,除了修行的大半精力也都花在迎来送往旅客宾朋上,做买卖拉生意的手艺精通,刀枪剑戟是一样不会。 更何况集真观本来法统上就有权管调天台山各道观重大事务,管理十方丛林便是其中大事务,即便是杀了这主持,那也是呈报应天府及东京道录司的事,怎么判如何判已经与太晖观无关。因此,紫芝真人只让源净留了自己的伴当,便带着所有人继续上山,这才有了后面事情。 看来巫不全倒没骗人,元三儿一直没来,看来凤尾埠果然出了事。几个人不禁后怕,若无师尊先见之明,以巫不全的布局,只怕现在承公以下全都做了古了。 再听得三娘他们一行往上走,不想这玉虚宫几位从大晟来的道人,还与虢氏师门有故交,因此才入了观内,细聊之下,听闻柳瑒出身,这主持更是热情。就在他们准备告辞时,前殿那边就乱了起来,虽然他们五人不认得松二郎与巫不全,可是紫霄观主持认得,眼看贼人势大,见人就杀,四处放火,还是仝三郎江湖经验丰富,便在正殿后门处先放起火来,阻断贼人冲过来。 万幸因为招待柳瑒他们,玉虚宫首要人物都在此处,那拔山力士带着徒弟还要坚守,也被柳瑒劝住,掩护众人往山上退,直退到清虚宫。清虚宫主持与玉虚宫、紫霄观主持都是老相识,立刻放他们进来,才关闭山门,松二郎他们就杀了上来。 清虚宫不比缥云阁那等离宫形制,只能分作两路,仝三郎他们率众守住山门和山墙,柳瑒和三娘他们往山上求援,毕竟玉虚宫和清虚宫知道营丘衙内还带着几十号人上了山,全副武装的护卫便有二三十人,岂料才从后门出来,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路贼人,将他们退路切断,这才有了智全宝、风鸣、宗淑看到的情形。 雷厉他们把全部事情串起来,更觉得巫不全此人实在不简单,只有紫芝道人摇了摇头,他让众人凑了四样信手玩意儿摆在地上, “缥云峰便比做人身子” 当中放下雷厉佩剑,用手自剑墩至剑范虚指, “剑墩代指气舍上丹田,剑舌则为上关御风玉枕关,剑格是神舍中丹田,剑锷是中关夹脊辘轳关,剑从乃精舍下丹田,剑锋为下关水火尾闾关。” 诸人听罢一头雾水。 “可知何为三尸虫?” 第95章 千里生灵蒙惠爱 如果说三丹田和三关大家都算熟悉,说到三尸虫便是懵懂了。 清虚宗以隐仙派为正宗,也就是扶摇子这一脉,而这一脉主导的清虚宗与其他三朝宗派最大差异便是以修炼内丹为主。 所谓内丹当然是相对外丹而言。 道教说的俗些即通过对于‘道’的教化或说教,通过精神形体的修炼而“成仙得道”的宗教,而什么是‘道’,便因为不同宗师大德的着书立传和开坛宣讲、宗派辩法而不断演进和分化,从最开始的道德法理思辨,慢慢的具象化、程式化和系统化。 三洞四辅成为道教四朝四大宗派一致认定的正统经典,其中追求天地人三才和谐、五行轮转平衡和人心内在的完善成为广大道众与善信的普遍认知,但是核心强调顺应自然,追求无为而治,通过修炼和内观来达到超越个人欲望和执着的境界,并非每个人都能达到如此境界。 道教本源道家,其后道家又为儒、法、名、阴阳、纵横、兵等诸家思想提供形而上的思想体系,堪称天下显学的本源,而之所以能成为无穷无尽的智慧源泉,又得益于南华真人、冲虚真人、通玄真人、洞灵真人将诸子百家之学反哺道学,也终于实现道家、道学向道教的转型。 无论是玄之又玄的大道天理,还是损之又损的非攻无害主张,都不能使之成为世俗普信宗义,但是禅修与内观,修行与作功实现俗人向仙真的飞升,为天下人开辟了追寻天道的个人出路。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为了实现这个不得已而既定的目标,千年来代代传承中,总有能人异士推陈出新,尝试走出一条真正可行的道路。 传说大禹时代的道教先辈们便尝试通过服食仙药实现长生不老和不死飞升,这便是丹方的伊始,其后为了配合仙药的应用于效能,而创造胎息、导引、吐纳、摄生以及炼器术、房中术等,然而人间毕竟仙方有限,灵药难求,留到后人手里,最精华者不过是分布在三条大龙脉各气穴上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后人于是在这些灵穴旁结庐修行,总要突破修行桎梏,这就是最早的道观由来。于是灵药不足,便用丹鼎萃取精华,天缘不够,便用功德提升福分,除了各类外丹炼化之法,至于符箓、咒法、斋醮、手诀等皆是立功德,意图通过功德来和丹药实现大道圆满。 而到了清虚宗扶摇子这里,白云先生看破了外丹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回头再看出路还在南华真人手里,南华真人所传《南华真经》便把金丹奥义说的明白了,左手外丹,右手内丹,只是后人以为外丹易得,内丹玄幻,以走捷径之妄念便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而扶摇子便立足于‘守一、心斋、坐忘、撄宁’之念,而在经典中总结,在总结中建立体系,从而开创内丹先河。 认为“上药三品,神与气精”,精气神构成了人的全部。所谓‘精’是性命基础,‘气’分为先天之气和后天之气,是性命动因,‘神’是精气的凝炼,是五行之力在人体内的流转,而这流转便是以人为鼎炉的修炼,发则成为真气,真气凝聚则是内丹大成。 扶摇子一生感悟也凝聚在他所绘《无极图》中,率先整理‘坎离交媾’、‘采药归鼎’、‘周天火候’下品与‘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与道合真’上品丹法。将‘明心见性’和‘炼精化气’相结合,即性命双修,而所谓性命双修中的修命便立足于三宫三关上,所谓得窍便是内丹之筑基。 老先生说起师门前辈也是倾心向往之,而他犹记得当年扶摇子宣讲此法凡宗门同道皆可辩论与听讲,开坛讲法七日,听到最后的寥寥数人,其中便有他,也得益于此,他才能在师父传下来的医术上更上层楼;玉清真人则将内丹修行融汇武功修炼之中,因此当代集真九霄武艺才能冠绝一方;至于宗放则开放心性,将传统道术之辟谷、龟息、炼气等法融合进来,而反哺诸家外道,如术数、格物之术。 说到这里,他也认识到话题已经放离的远了,这才收回来,继续往下说。 三丹田也称前三关,而三关自然是后三关。 前三关者,下丹田,是精气的聚集之处,又名精舍,生宫,所在脐下三寸,方圆四寸之处,此处是先天气与后天气转化的枢纽,为呼吸之根;中丹田,是神能的聚集处,又称神舍,绛宫,即是膻中穴,即两乳连线的中点位置,也叫乳溪;上丹田,是精髓的聚集处,又为气舍,泥丸宫,藏神之府,练神还虚之处,是内气外放的气源之一。 后三关者,上关,即玉枕,在脑后两侧风池穴之间。由此上行则可会于泥丸宫,完成任督二脉开通,达到任督二脉循环周流,所谓‘玄窍’即玄关一窍;中关,辘轳关又称夹脊关,‘背脊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气,有关在二十四节头尾之中,一名双关,直透顶门,此即夹脊关也。’肚脐为生门,所以夹脊又被称为死户;下关,长强穴之所在,为任脉向督脉过渡之处,亦为任脉之阴与督脉之阳交会之所,被称为地门,此穴‘系人生死岸头’,仙家称为生死窟。 紫芝道人用手虚指宝剑,继续说道, “缥云峰为何称为金台玉局?便是当初谋划缥云阁、清虚宫、玉虚宫、太晖观时便按着三宫三关来做布局,谋局者便是家师与师伯白云先生!” 说到这里,诸人才若有所悟师叔的意思,老人也不过多解释,继续说道, “家师为了把先天气脉引入天权城,来聚华起文风,凝素兴民气,才请动北山同门在城中兴建紫霄观,便是将缥云峰自上而下走吼涧的阳元任脉与从山后与北尨山万千哀林而下的阴气督脉上下贯通,形成周天之气韵流转,可惜老朽哪里有先师之能,竟保不住此处,眼睁睁看着紫霄观沦落荒野,这番布局付之流水!” 这里都是子侄辈,又隔着一层,因此诸人也不好出言相询,只能眼巴巴听他长篇大论, “你们也不必不耐烦,若是不把这前因深入了解清楚,恐怕你们的眼界还停留在几个蟊贼身上!” 这话不由得让人一激灵,这些贼人能呼哨聚集累计不下二百人,今日之事略略统算,也算不得自己大胜,细细算算后面事,说是打个平手也不过分,且不说己方上下也折损六七十条性命,便说缥云阁、清虚宫、玉虚宫三处损失必能惊动朝野,而玉虚宫已几乎烧成白地,事关两朝睦邻关系,仅此一处贼人也算目的达成大半了。 如此贼人还是蟊贼? 师叔绝非故弄玄虚,一个甘愿隐居十余载之人,如何会是妄言邀名之辈! “只看缥云峰,所谓前三关,便是缥云阁、太晖观、紫霄观,虽然山下紫霄观不在其位,却也成为一处门户;而后三关便是清虚宫、玉虚宫以及紫玄洞!” 若论天台山地理只怕没有谁比此老更熟悉了,便是智全宝也无法相提并论,毕竟复真观道众上下都是靠着天台山满足吃穿住用行之需,而这紫玄洞便是与太晖观毗邻地方,所谓先有紫玄洞,才起太晖观,便是如此。 只是大多数人都忘了紫玄洞与太晖观的区别,但是雷厉他们知道,因为他们就是在紫芝真人带领下走紫岩下天缝然后穿紫玄洞入太晖观,突然在太晖观后殿右手毗邻紫岩而修筑的祖师殿出现的。 这么看来,巫不全这伙贼人就是绕过紫霄观,也走这里上的山。难怪选择今日,今日乃是斋日,太晖观所有道人都在正殿前院守斋,便是童行也都赶到山门处守护,这些贼人从后殿出来,只要有内应开了后门,便可掩人耳目,悄无声息的上山。 按着贼人计划,焚毁三处宫观,杀了所有人,再从其余小路撤走,便将处心积虑的分路截杀,算在了莽撞山贼身上。 ‘嘶’,不由得几个都吸了口凉气,这些贼人究竟为何如此诡谲行事?所谓惯匪难捕,便是这些贼人善于安排后路,而安排后路无非是为了逃避追捕,但更主要的他们还有继续作案的欲望。因此,贼人们越谨慎越严密,便说明他们图谋的绝非一朝得失。 联系到巫氏弟兄都是长期布局,善放长线之辈,只怕今日事不会就这么了解。 “你们想了许多?只怕还想得不够深,下来我就说说什么是三尸虫!” 老道这会儿似乎玩心大起,好似要讲个吓人的故事来哄不听话的孩子。 “三尸虫,无论你们之前是否了解过,都统统忘掉,因为之前书中经典都只说了皮毛,绝非那么简单!” 老道示意三郎等几个年少的多点亮几根蜜烛,总共九根,都立在地上。烛光燃起,反而将旁边的宝剑隐在了黑暗中,烛光连成一片吸引所有人目光。 “看到了?一个人近在眼前,可是因为烛光在前,我们反而看不到他了!” 老道舞了舞手,烛光被带起来的气流带动跟着摇曳,宝剑也是忽隐忽现,剑锋偶有锋芒闪烁。 “老朽在东京城的时候,曾与一个青年御史有旧,他是正经的进士及第,却对道法以及各类异闻感兴趣,那时因上官所命,常来我这里搜集道方,平常也帮着整理医案,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后来在他外调离京之前,我们一起聚饮,也是这样的夜里,趁着酒兴,他便用九支蜜烛来说起了他对三尸的研究。” “怎么就好端端聊起这个?” 柳瑒实在压不住好奇心, “我也奇怪,记得那日乃是庚申日,他喝酒时不似往日那般放纵,问起来,他却说平日皆可醉,唯今日不可,因为今日乃是庚申日,若是说过去,只怕三尸虫要作祟。” “三尸虫作祟与他睡觉有何关系,莫非还挑日子不成!” “你这娃娃说到了点子上,这三尸虫作祟还就是挑日子,便是庚申日晚上等人睡了便要到阴司去招邪祟回来害此人!因此常人元寿不久便是如此,总是庚申日被妖魔邪祟消磨真元而折寿!” “这等事果真如此?” “果真个屁,你们大晟之人怎么男女老少都把这等玄虚事当真?” 老道调笑柳瑒,倒惹得柳瑒白眼, “你以为我说这故事是来故作玄虚?” 老道竟开心笑了起来, “若是人人都能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莫名他又有些伤感, “接下来他说的话,等我回到复真观才想通了一些,可惜就是想明白了,才觉得无能为力!” 老道拿着随身葫芦,喝了几口,闻着味道也知道乃是药酒, “所谓三尸虫,其实并非只有三个,乃是前三关,上中下丹田各有三个。所谓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淫欲,其实就是痴贪嗔三恶欲,但这三尸并不散播三恶欲,而是喜好,也就是说三恶欲越浓重,三尸虫越有神威,而若是三尸虫招来阴祟将此人作死了,此三尸九虫便凝聚成厉鬼,不入轮回,人间行走,放纵遨游,飨食人间供奉。” 老道继续说道, “三尸九虫,历来所讲九虫便是伏虫、回虫、白虫、肉虫、肺虫、胃虫、鬲虫、赤虫和蜣虫。因此我便驳斥他,所谓九虫乃是寄居人身之恶虫,似我等道士医士钻研药理,其中便是有驱虫办法。此等恶虫虽然害人,却也不过是有迹可查,有药可除,何必危言耸听!” “可他却说,人有九虫可除?一户呢?一族呢?一乡、一地乃至一国、一朝甚至天下,因小及大,处处都有三尸九虫之属,如何除之?” “此乃道德之士,清廉官员不满于人间诸恶,不忍见百姓困苦之感叹?人间诸恶也是有迹可查,无非对症下药罢了,有何怪哉?” 柳瑒说着话确实在理,几人也都点头。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然而到了作别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才让我反复琢磨,不敢不认真对待。” 老道看几人模样,只怕还没意识到其中奥秘,于是他缓缓而清晰的说道, “他说,‘我今日守庚申,可脱一时之困,天下人如何能守?所谓三尸化厉鬼与三宝成仙真,差别只在本我为圣,无我为尊的差别,若是无我也是我,其实三尸说不得也是成仙捷径!’” 老人眼神有些迷离,似乎陷入了回忆, “当时我只当是醉话,回来闭关时再想起才觉得不寒而栗,十余年老朽虽然闭关远离俗务,其实也是拜这位故人所赐!” “莫非此人后来做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总有人好奇,而好奇得来一个更为惊诧的答案。 “确实是件惊天骇俗的大事,此人在调任热海海滨为官后,一日里便在同僚及弟子眼前白日飞升了!” 哐当,柳瑒本来也是转头喝水,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水盅摔在地板上。 这等稀罕事从来都是方士们、神棍们来说,而正经道士所云皆是上古才是飞升成仙的,如今有人亲眼所见,岂不是撩动大伙的心。 “师叔,此人真的得道飞升了?” “我说他白日飞升,可曾说他得道升仙了?” “那是?” “白日飞升,再无音信!” “这不就是飞升成仙了吗?” 柳晏急道,就想赶紧打听此人具体消息。 “你以为老朽难道是因为自己修行无路嫉妒此人才如此说?你们也算见多识广,在我说起这段故事前,可曾听闻过此事?难不成我道门上下都是如此心思狭隘?即便我等如此,其他人也如此吗?” “那。。。” 一个字出口,也愣住了,几个人互相对了对眼神,都是摇头,果然哪怕是雷厉这等江湖豪侠,各类奇人异士带来了无数奇闻异录,都未提及此事。 “因为他飞升后,留下了一套道家经卷献给朝廷,而其目录中就夹了一张信笺,上面有一句话,才让朝廷全力封锁消息,才让我等甘心隐居,静待来日。” 第96章 东风一夜都吹损 老道呷了一口酒,沉吟道, “信笺上写道,‘怀隐兄,祖宗解考守我身,赐下福祚七玄明,世世解结七极空,散除胞根上玉京,胎精血光天然体,金液玉泉太丹成,上生南宫三魂度,驾鹤东来天帝宾,扶我来入八景境,回驾琼轮宸宇清,灵仰攀升九重天,白日飞仙云中行。’” 众人听他吟唱罢了,不明就里。 “听出什么了?” “这是他飞升后留下的赞?” 可惜芦颂在承公身边,这等文学奥妙乃是专长。 看几个人抓耳挠腮,老道也轻轻摇头,却看三郎与三娘嘀咕,便问道, “怎么,你二人听出名堂了?” “师叔,我是听得有些似是而非,还是三娘提醒,略有所得,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对不对,说出来不就知道了!” “这是藏中诗,可即便如此,意思还是模糊。若按着每句第五个字读下来,则是守七七,上天太,三天八宸九云,只是有些牵强。” “怎么就不是藏头诗?” 这次是三娘开口,她记性极好,之所以与三郎嘀咕,便是在背诵给三郎听, “祖赐世散胎金上驾扶回灵白,不知所谓啊。” “你反向读来。” “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也是不通啊!” “那是你句读没有点对,分成三句来看!” “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 三娘不明就里,其余人也莫名其妙,只有雷厉脸色大变,仿若是看到了恶鬼一般。 “师叔,莫非是那人。。。是他的后人!” 雷厉说的话没头没尾,但是源净和宗淑着实诧异,印象中大师兄永远是恬淡稳重,头一次看到他好似被惊了魂的野兽般惶恐。 老人点了点头,知道了答案的雷厉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憎恶。 “白灵回扶。。。” 不等老人继续说下去,雷厉竟然打断了他, “师叔,这等事难道还要牵扯其他兄弟姊妹吗?” 老人不以为意,面露慈祥,宽慰的看着雷厉, “傻孩子,你师父把这些事告诉你,不是让你一个人承担,而是因为你是大师兄,你理应承担更多,却绝非承受所有!再者,今时今日,咱们大家还逃避得了吗?” 雷厉抿了抿嘴,只觉的嘴里发苦,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于你们,若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只怕说不得也和我一样,也和你师兄一样,用一辈子去做一件或许毫无意义的事,你们还想知道吗?” 老人没再说话,但意思很明确,几个人自己做选择,当然即便是柳瑒、三娘也是不会离开的,倒不是年少好奇心重,一个是世家嫡子,早就上阵杀敌,一个是世家宗女,身处刺奸深渊,都不是因为好奇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无知少年。 留下来乃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拜入宗放门下,自己也就是清虚宗隐仙派的一份子,大家已经同气连枝一起拼过命、流过血,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面对的? “好,先说‘守七七,上天太,三天八宸九云’,这句话你们没有解错,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因为这句话只有我能读懂!” 老人庄重的开始说到, “守七七,上天太,这很好理解五十天内,务必返回天台山,否则我就有危险,不只是我,因为时至今日,当时我这朋友飞升时的见证者,都已经陆续死了!” 老人继续说道,众人也没有打算讨论的意思, “我与他曾经一起探讨道法义理,后来他更是助我编纂医方,这便是《明元圣惠方》,而我也帮着他整理道门经传,当时虽然还未完成,但名字已经定下,名作《云笈七签》,其中‘天地部’已经完毕,三天者,玄、元、始三气,以为三境三天;而八宸则又回到我这里一味方剂,即八味沉香散;九云则是三元九运之意,所谓九运即下元九紫运!” 老人看了看几个年轻人似懂非懂的样子,轻叹道, “你们可是以为我是牵强附会?初时,我也以为自己想多了,可是当我被主动离开东京城返回复真观,恰好是四十九天。那时候我便不得不细细来斟酌这位朋友的意思。” 果然这话说出来,几个人又立刻认真起来。 “先说九紫运,九紫离火主妇人当政,所谓外实内虚,预示国朝当有大变动,而我还纳闷当时算来直到今天我们明明处于三碧运中,提什么九紫运呢?可就在当年,宣宗崩,慈圣称制,十一年来不正是应了此运数?” 老人站了起来就在这经亭里左右踱步,其余人看他如此也皆都起身,退至亭栏边肃立。 “若是九紫运没错,那便是三碧运错了,可三碧运错在哪了?天象历法没错,详勘星运天文也没错,那只有一种可能,三碧震木当旺长房,其中变数便是天子年幼上,而太后理应是天子生母,母子一体倒也无妨!” 理应是天子生母? 即便是源净也听出来其中意味,原来师叔也是知情人。 “师叔,莫非你?” 雷厉索性把话挑明了。 “不错,我就是因此才必须离开东京,也是这位朋友救了我一命,正因为他留言向朝廷献《云笈七签》才为我争取一线生机。我这里把话说明白,便是提醒你们今日无论听到什么,明日都是子虚乌有!我也告诫了门徒,逃走的贼人只要遇到不必留活口!” 又紧紧盯着柳瑒和三娘, “你们都是咱们清虚宗隐仙一脉传人,牢记于心,否则贻患无穷!” “那真相是?” 宗淑还是忍不住问道, “真相?真相宣宗必然是病笃而崩,今上也只能有一个嫡母!仅此而已!” 夜风柔和,撩动地上的蜡烛也是让烛光摇曳,只是纷乱的影子还夹杂几点宝剑的锋芒,五个年轻人没有感受到熏风的清爽,只有发自内心的寒意。 “老朽坐困青灯古卷,思虑最多的便是我这位朋友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于是,我还拜托明逸老弟专门将完整的《云笈七签》抄录出来,以备钻研。” 老道与众人都看向宗淑,但是他与众人感叹宗放的人脉与手段不同,他更佩服宗放的人品,看宗淑眼神清澈而空明,丝毫没有陷入沉思与回忆中,便知宗放并未将这部书传授给子弟,或者他都没有再行抄录留用的意思。 做事以专,然后持之以恒,所谓专并不仅仅指专业、专注还有专心,专心者便是事情本心,比如代人送信,即便行千里路,受万金惑,也决不私自拆开或另授他人,这便是专心。 老道点点头,此子未来未必不是另一个宗放,宗明逸 ! 说起宗放能将这《云笈七签》完整抄录出来也是奇迹,说起来当时自己不过是有病乱投医求到他那里,只想着宗放乃是宣宗亲信近臣,或可借来一观,但未想其竟能将这一百二十二卷,十馀万字都抄录出来,毕竟此书存放于大内天章阁,便是人抄写一遍非旬日不能完成。 这也是他再一次重新审视宗放。 回过神来,他继续说道, “说道八味沉香散,其实初时我也未想到此处,可是仔细把他留言来看,我先是解出这句‘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才让我有了看破谜题的线索,这也是他的智慧之处,即便是收信人也不能轻易解出谜底,至于其余人只怕略窥端倪便以为言尽于此了!” 宗淑心里一动,难怪父亲总说任何密信万不可看似密不透风,总要留出几层意思,比如挖井一般,若是三尺便能见水,大多不会继续挖下去,那底下或有金玉也就错过了。 “其实他这首赞便有些门道,若是正序来看,说的是解除肉身束缚,机缘到了,便是飞升成仙。但是他曾与我说过那三尸成鬼,若是真元不散也是神仙的妄语,这段话就有意思了。” 老人又指向九支蜡烛, “九虫若是能压制住,亦可成仙,反过来便是告诉我三尸作祟,他无能为力,只能一走了之!什么样的三尸能将他吓走,甚至都不敢向我求救?” “想到这里,再看‘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就明白了!” “师叔,如此说当年那伙妖人还有余孽?” 雷厉不禁出言相问,老道点了点头, “只怕六十年前兴风作浪的那朵无名白莲又现世了!” “白莲?所谓红花、白藕、青叶,乃是太虚、清虚、玉虚三宗源一气,怎么没听说过白莲?” 柳瑒总觉得这老道神叨叨的,也不免插嘴来问。 “那是三朝建立,咱们为了与宇朝冲虚宗相庭抗礼,才一起拿出来的说法。其实上古以来咱们道教本无冲虚宗,更无咱们三宗。史传三皇时因造化青莲而凭借其生生不息造化之力,开创人间文明;五帝时,圣人感化又有金莲盛放,功德金莲聚集人间正气而感天动地降临福祉;后来世人自满恣意,道德沦落,才有洪水浩劫,圣王大禹凭借灭世黑莲,终结前孽,再开正道,然后上古宇朝衰亡,圣人大昌以道德再图中兴,用业火红莲锤炼人间,重修三玄真经重塑道德,而这业火红莲便是冲虚宗本源。谁能想到六十年前,乃有妄人自称拥有净世白莲,要涤荡世间诸恶,造就人间圣域!” “这说法也并无过格之处,下宇朝诸帝昏聩,幽帝穷兵黩武,荒淫无道,招致四境不安,百姓艰难,彼时何止义民乱兵起,仁人志士也致力于靖国患,清君侧,便是咱们的先辈说句不中听的,不也是积极投身其中?” 柳瑒在大晟自家封地如此言语轻佻惯了,这时候也是信口言来。 “你这小子,早晚坏在这张快嘴上!” 老人也是笑骂,不以为意接着说, “若是有朝一日,大家发现前宇朝六十年荒政乃是有人刻意为之,你们是否觉得荒谬?” 这话着实荒谬,若非他们几个是小辈,只怕会不留情面驳斥了,但是雷厉虽脸色难堪,只是早已知道内情了,如此几人才更觉得一切都荒诞起来。 “这等事若是真的,岂不是。。。” 便是口尖舌利的柳瑒也不知道这话怎么聊下去。 “岂不是显得世人都太蠢了?” 老道把话接了过来,长叹一声, “世人不是太蠢,而是都太过聪明了,很多时候是聪明过了头。比如遇到危险时,聪明人总以为跑的比同伴快就能活命,可是下一次呢,谁还敢做你的同伴?或者当先把你的腿打断?于是以邻为壑,人人自危,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尔虞我诈,如此局面,若是阴恶之人出现还则罢了,若是有个大智慧的完人出现才是大灾难!” “怎么恶人出现还是好事,完人出现反而是灾难?” 源净是个孤傲之人,孤傲者都自视甚高,听得师叔如此批判完人,故而也忍不住问道。 “恶人不过是谋身,即便是谋朝篡位也是基于满足自己的野心,希望占有现实的东西,比如名利,比如权力,这些恶行乃是一时之恶,碰上圣主明君便烟消云散。而完人心中没有人间善恶是非,自恃天道,所追求者乃心中顽固信念,即便与天地争辉,与苍生为敌,也绝不退缩,而其信念之坚定、智慧之通明,反而能迷惑信众,即便此人身死不过是肉身终结,总有后来者将其心念继续传播,发扬光大!” 老道越说越离经叛道起来, “三清道祖,大圣先师,诸子百家,当世名士或都是这等人,但从世人眼里看他,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比如天下诸邦,无论君臣黎庶皆以正道视之,其便是圣人,反之,便是万恶之首,天下枭雄!” 雷厉和源净两个成年人听到这些还好,其余三个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些颠覆认知,原来所谓正道只在人心取舍,若是人心不古,恶便是正,善反而成了邪,这等奇谈怪论若非出自师叔之口,只怕会当做邪魔外道看待。 “一百二十年前,便出现这么一个人,而这人也是我们后来才考证出来的,这个后来乃是一百年后,也就是说,直到二十年前,这世上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老道摘下念珠,一百单八枚桃木流珠早已被他盘的犹如琥珀一般,就这么手动周天星斗数,口传匪夷所思事, “你们可知为何宇朝有两位幽帝?” 几人一愣,还是柳瑒说话, “一位是前宇朝末帝为幽帝,一位是下宇朝末帝为幽帝,据后宇朝宗正所述,乃是下宇朝开国时,为了鞭策子孙便定了规矩,失国之君皆恶谥幽帝,还是后宇朝乃继统于下宇朝,故而改谥号为哀帝!” “你这书背得好,可惜压根儿不是这么一回事!” 老道揉捻着一颗珠子,仿若这颗珠子里灌注了什么灵念似的, “后宇朝国君虽然也是大禹苗裔,却与下宇朝幽帝没有丝毫关系,唯一关系就是都姓凤罢了,而皇帝不着姓,皆因大禹而用‘大’自美,所以才让你们觉得都是一脉相承!” “知道此事者,其实不少!四朝帝室其实都清楚,四朝道门掌门、掌院等长老也都知道,可全都加起来活在世上知道此事的拢共不过两三千人,相比天下数千万黎民百姓也算的上凤毛麟角了。” 不等几人从惊讶中回过神,老人继续说道, “你们总有一日也会知道此事,老朽不希望你们走弯路,因此才将此事告知你们!” 其实说是师叔,十余年间或许只是见过一面,甚至是才是初逢,但是就好似父亲看到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初识,却是一生的难舍羁绊与含辛茹苦。在老人眼中,孑然一身,慈爱之情便寄托在晚辈身上。 老人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何会如此喋喋不休,如此打破了十余年的清修独悟,莫非是自己道心不固,还是慧行不足?或是一个人孤独久了,面对儿孙辈,勾起了许多杂念遐思罢了。 第97章 宝晋轩窗临望处 “我也不与你们详细说来,只需牢记眼前事未必是心中事,心中人不可做眼前人!” 老道一席话把众人从烦思中拉了回来, “我们说那人不被人注意,便是他将下宇朝幽帝推到台前,用了好大野心劝动这绝顶聪明的帝王,来做下人间最愚不可及之事。他要将幽帝捧为净世白莲,不只当人间帝王,还要作三元三天神主圣君!这不同于俯首为昊天上帝之子,毕恭毕敬承接三清法策的天子,受策于天则帝王还须尊崇天道,感应地时,顺应人伦,而帝王不在是天子,而是凌驾于九霄之上,谁还能制约他?谁还能约束他的胡作非为?那个约束每个帝王无限欲望的锁链,就这样被此人解开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本来这是天地与圣人持中正之道,不偏不倚而行,那时天下却迎来了真正的将生灵当做刍狗的魔君,而无论是幽帝还是他身后那人到最后都不认为自己是在作恶!” 老人虽然被称为师叔,其实年龄比宗放年长的多,只是拜入师门较晚,因此才位列宗放等人之后,其实年纪已经六十余岁,几近古稀之年,说到此时,似乎触动了老人伤心处,那悠悠眼神看向的乃是一甲子前的不堪回首往事。 幽帝诸恶,罄竹难书,而诸国史官皆在帝王主导下,隐瞒许多往事,并非是为尊者讳,而是那些往事实在不堪回首,只希望就此泯灭于人间,不再有后人为之。 而那些没有详细记载的故事,背后是无数生灵的绝望呐喊和痛苦呻吟。 先有幽帝以为三清道尊不足为奉,乃听那人及其党羽胡诌,以三界始祖取代三清,即所谓三无圣祖,其一号为元始天尊之父无名天尊,其二号为道德天尊之母无上元君,其三号为灵宝天尊之父无形天尊,而幽帝便是三无圣祖凝聚真元所化,自号鸿钧大道君。于是用百万民力修建高三十三丈三元圣坛,上立十八丈高神像,合九州赤铜、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白玉、香木以为之,十年乃成,百万民夫死者不下三成。 其后作观风行殿,游幸天下,这观风行殿形制乃是重檐庑殿顶的面阔九间木殿,上可容纳百余人,下面用巨车承载,前挽千匹骏马,后驱千头牯牛,方能行动,然后十万人前面修桥铺路,后面随行者不下二十万人,所过之处皆须供奉,乃至沿途仓贮皆空,百姓饥荒,其游幸四方,沿途饿死者不可胜数。 然后又造望舒龙艘,巡幸四海,这望舒龙艘乃是长三十丈,阔十丈的巨舟,船楼高耸凌云几有二十丈,可乘千余人及百匹骏马,从大明城出发,前驱三百里,而后队尚拥挤不能出海,随行各色船只千余艘,用十万人,先中海而出大洋,在往北洋入勃海,用时三年,得入勃海天津时,人船十不存一。 而后再举兵北征北戎凡七年,征调北原、东陆、西陆军前后百万众,七年五征皆铩羽而归,耗费辎重无算,人丁得以返乡者二三矣。 又有于山北营建运河沟渠,意图连接江河,其间发徭役征调民夫凡三百万,三十年间,除往北原三条支流运河建成,江河之工徒废,而因昆仑南北男丁尽为之征调,导致山南农田荒废而致饥荒。 至于东北诸原也因弃耕而引蝗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而幽帝意犹未尽,在此所谓五大功德之上还要再做四件大事,以至众叛亲离,无人不反! 以上许多故事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接下来的故事就闻所未闻了。 幽帝三十六年,趁着幽帝北伐北狄之时,率先起兵造反的乃是幽帝宗亲,与后来大綦王族虎氏,大晟王族龙氏,如今后宇朝世卿鹰氏齐名的中宇朝炀帝后裔庚戌凤氏,然后先宇朝灵帝后裔庚子凤氏、前宇朝幽帝后裔庚午凤氏亦反,皇族内斗到最后,给了四夷夹击而进机会。 以至于到最后只有庚寅凤氏与庚申凤氏两支小宗子嗣尚存,待幽帝被杀,突然有股势力声称庚申凤氏乃昊天上帝三世转生为人间天王、万灵法皇,同时天下已经揭竿而起的诸义军中,竟有东三西北三十六路反王皆自称白莲信众,拥戴天皇降临。 到了这个时候冲虚宗十二方祭酒才恍然大悟,也查实那人便是冲虚宗三老之一,道号大贤良师的黄帝后裔,千年道统传人天禄白灵。而他那时候已经策动三十六方祭酒的二十四人,拥戴新帝,再开一个新王朝。 而他不仅是蛊惑幽帝作恶之人,更是煽动诸皇族清君侧之人,还是策动天下群雄起事之人! “他为什么这么做?” 柳瑒不解的问道, “如果天禄氏做下这等天怒人怨恶行,怎会如今还。。。” “为何如今道门四宗依旧有天禄氏容身之所,对吗?” 老道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三十六洞天中还有四洞天是天禄氏掌握,如果天禄白灵做了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如何能不被斩草除根? “那是因为天禄白灵的两个兄弟不认同他兄长所为,也就是其余二老,其中二弟天禄青冥始终不认同其兄要建立以法皇取代人皇做法,而三弟天禄赤阳是确信幽帝一脉才是法皇正统的。三兄弟因此内讧,才有天禄青冥示警其统领十二祭酒之事!” “人间法皇?” “不错,天禄白灵与天禄赤阳要建立一个道统凌驾于纲常之上的道国圣土,他要僭越为天皇,而将天下割裂为三百六十五个邦国藩属,用五等爵,立四方伯,一切君主都必须向他效忠,由他裂土分茅!天下黎庶受领于一百单八分道法官,而这些法官皆出自他法驾之下,由他罗列仙真!他所图谋的是政权与教权牢牢融合在一起,自他开始,道法便是人间根本大法!” 嘶,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原来是要做人间神明啊。 “后来呢?” “后来?” 老人继续说道, “只说写你们不知道的,十二方祭酒中便有我们的师祖,你们的祖师,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十二祭酒便是十大洞天掌门及掌院,还有两个乃是后宇朝冲虚宗左右二使。天禄三兄弟中,天禄青冥虽然秉持正道,但毕竟出首手足兄弟,天心已经不纯,在兄弟二人衣冠冢前坐化,其四子便是留存于世的天禄后裔,至于庚申凤氏也尽数剪灭,三十六路反王与二十四方祭酒,也为氏、虎氏、鳌氏率领的世家、豪族、世军、法众所剿灭。烟消云散的时候,为了几个人的野心,天下百姓六十年间损耗泰半,面前这天权城还依稀留着几分当年惨绝人寰的境况。” “说了这么多,咱们再看我这朋友留下来的书信不就很有深意了?白灵他又回来了。” ‘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便是‘白灵恢复,加上金胎,三尸刺汝’。这便是这位朋友的示警;‘守七七,上天太,三天八宸九云’,乃是四十九天内务必返回天台山,三元三无圣祖再现,慈圣称制,八宸秉政。 “金胎和八宸是谁?” “金胎便是天子,或者是未来天子,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称呼庚申凤氏伪帝。等我返回师门便与恩师详细禀明我与这朋友的林林总总,那时我师父凡寿枯竭,仙体衍发,即便如此还是将刚才那些事告知于我,命我接掌复真观。” “然后,我才知道我那朋友为何要谈起三尸来!” 老人招呼诸人坐下来仔细说话, “是那时候的我一无所知,他也知道我并不清楚其中内幕,但是他却已经暴露行迹,才预警我尽快返回师门汇报情况,而他被调离出京已经是有人要除去他,也幸得他机敏过人,总算侥幸脱险。而我师父听了我的禀告,便让我隐居玄元洞中。三年后突然命人下法牒通知同道观礼他老人家羽化仙蜕!那时我才知道三年来,师父及同门为了保住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老人说到此处,不免有些伤感。 “他老人家嘱咐我,等仪式结束务必邀约几人在中天门小聚,而那一日师父他是端坐法榻之上就这么柔和的看着我许久,才溘然长逝!” 老人看着手中念珠,那是师徒两代人缘分纽带和感情寄托,拈动中的温润仿佛就是那位曾经的老者用枯瘦的手在安抚着自己。 “那一日,我便将这些机密事告知那几人,他们那时候也如你们一样震惊,当然除了玉清真人,因为这是只有十二位掌门继承者才能知道的绝密,而玉清真人闻之白灵死灰复燃,当时便与我商议,遣门下陆续出师弟子深入江湖及地方官衙,务必长期潜伏下来,打探消息。还有五位同道也义无反顾决定归隐起来,亲自与其周旋!” 算来师叔祖羽化乃是七年前,观礼后归隐,莫非? 三郎猛然明悟,看向师叔,师叔柔和的目光于他的目光交汇,轻轻点头,微笑中蕴含欣慰与歉意,而三郎总算明白为何父亲在最好的年华,在最得意之时,慨然退隐,毫无憾意! 而他也明白了,为何几个师兄十八岁时便立刻被放出游走江湖,包括风鸣师兄,他们九人中已有七人外放,除了风鸣师兄还在随缘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六位师兄大都成了朝廷地方武官或者义勇团练,虽然在江湖中都已经赫赫有名,却甘愿投身仕途,甘为官府差遣,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三郎双手紧紧抓住锦袍两角,突然觉得自己成长的太慢,如今依旧不能为父兄师门效力,为他们分担身上重任。 “老朽老道这么多,总算扯到了三尸这里。什么才是法不外传的三尸本相?昔日正义之士与道门正统在除去这些妖邪后,大家便约在沧浪水畔紫柏山会盟,在这黄帝羽化之所在,向祖宗发誓。不同于世间传颂的《紫柏盟》五条。其实乃是九条,但是有四条绝不能放在台面上,否则世人只怕永远活在转世白莲的梦魇中。这四条概括起来便是,其一,冲虚宗不能一家成圣,四朝各立宗门,不能让宗教凌驾于世俗之上,道教诸宗门只能传颂经义,宣扬正义,四宗门道统事需诸朝有司管理,无朝廷度牒,不许私自授戒,无宗门许可,不得擅自开宗传道,不得擅作十方丛林。” “其二,四朝杜绝侥幸用人,不能用他国弃人,防微杜渐,有阴私人佞幸君王,再重演白灵故事。因此大肇开科举,非科举文人不得入仕;大晟设中正,非世家贤良不得为官;大綦重功勋,无世代武勋不能出将入相;后宇朝用诸侯,无五服之亲不可为大夫。” “其三,废皇帝名号,因为皇帝名号贵重,非天下一人不可僭用,四朝只许称帝,不用皇号,以此绝所谓法皇、人皇、天皇等荒诞称谓,四朝之外诸邦只许用王、公、侯、伯、子、君、主名号,否则便是祸乱纲纪,四朝可翦除之。” “其四,凡有用转世白莲、业火红莲、三无圣祖名号为乱者,无论官民贵贱,皆即时剿灭,务必除恶务尽,绝不可等闲视之而遗后患。” “这几条怎么从未听过?” 柳瑒真是觉得十几年都是白活了,今天是真的算人生重新起步了。 “岂止你没听说过,我也是玉清师兄告知我等才知道的,这本是四朝帝王及太子,还有道门四宗十大洞天掌门及冲虚二使才知道的。” 老道指了指渐已经开始融为泪海的蜡烛说道, “三无圣祖便是三尸,所谓守庚申便是严查庚申凤氏遗族,传说三尸乃青姑、白姑、红姑便是把天禄白灵三兄弟讹传了,而三尸为何是九虫,便是每个三无圣祖都有三法身,看似三个,实则九人。” “而说道八宸,为何能联系到八味沉香散,也是我与那人的缘分,而且也只有如此才说的通,你们可知这八味沉香散是哪八味?” 也不等诸人回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乃是沉香、肉豆蔻、广枣、石灰华、乳香、木香、诃子、木棉花。” 看众人不解,继续说道, “沉香,即奇南香,温中降逆,暖甚纳气,属阳而性沉;肉豆蔻,别名玉果,天竺传来,善下气,多服则泄气,为和平中正之品;广枣,非咱们中夏常用药物,乃是塞外大荒原诸族以为药材,有活血、养心、安神之效;石灰华,别名久康,东陆所产,清热补肺;乳香,天泽香也,东海之滨多有所产,主治心腹疼痛,活血祛风,舒筋止痛之药也;木香,乃三焦气分之药只可少用之为佐使;诃子,雅称随风子,涩肠下气,敛肺利咽,先后之序,总要主治合宜;木棉花,别名琼枝,有清热、凉血、解毒之效。” 在场的只有三郎莫名有些熟悉,有些字句总有些似是而非。 “世衡,是不是觉得这些话有些似曾相识?” “不敢妄言,却是有些熟悉!” “你觉得熟悉也是应当的,可惜我那朋友急着脱身,他不知道我与能解开这谜题之人并非常常见面,以至于把一桩大事耽搁了!” “而只有见到你父亲,我说起此事,他才帮我解答。那朋友之所以用八宸指代八味沉香散,因为他在帮我整理药方时为了快速记录,我们大多用略语或简写来记述,八味沉香散便记作八陈。但是我哪里晓得他是让我找你父亲才能揭开其中奥妙。” 第98章 跨高寒鸟飞不过 “明逸师兄与我那朋友比我结识的更早,也因此那人才又重新投入到家学研究之中,因此他能追寻出这些绝密事,也并非难以想象,毕竟他本来也是姓天禄的,乃是天禄青阳的曾孙,只是他们天禄家如果出仕从俗务,便要改姓,另造谱续自立门户。” “那时候,我身为宣宗陛下御医之一,主要负责先帝戌时至丑时的御寝侍疾,而明逸师兄那时候还在驾前奉御,那朋友无法见到你父亲的原因我不知晓,但是他没料到我那时根本无法与你父亲产生交集,因为宣宗身体时好时坏,而所有御前文武近侍皆奉旨意分班伴驾,班次之间不许交流,退班之后不得出入宫闱,非陛下御笔不得退职外放。” “数年后,再见到你父亲,才知道我那时错过了一桩大事。那朋友为了预警而又不能泄露机密,无奈何用了最为近似的八陈来指代具体人,你父亲曾与他戏谑庆康新政诸公,比如肉豆蔻,便是杜溢杜集相,玉果者善下气,便是个和谐同僚的持重人物;沉香者,阳攸阳制诰,外人远观乃俊逸君子,实则性情猛烈如火,所谓奇南香,真个是奇兵冲锋干将;石灰华,便是岩介岩直院,刚介清正,严峻肃然,容不得沾染丝毫污点;木香,丹匡丹秘丞也,遇事不避,凑事恳切,与由正言相得益彰,堪称圭璋;诃子,横玮横资政也,与士学士互为表里,所谓恒士者士横也;木棉花,梅圣臣梅正言,木棉花开处,便是卿故乡,直言敢谏可解朝堂莸荼;广枣当为紫舒軚,其为杜集贤女婿,所谓东来贵客,紫舒集校文采殊绝,雅逸隽秀,其文章温润饱满,让人有养心悦目之感;乳香乃是士悦士学士,天下痼疾,三冗之患,三边之危非士学士不能祛。” 老人说到此处,有些惆怅, “一切都是缘法,冥冥中自有运数。等于明白其中意味,才明白那朋友的意思。在我返回复真观不久,宣宗似乎突然间恢复健康,然而紧接着便发生‘傲歌’案,然后就是八味沉香散中八味药迎来厄运,杜集贤相致仕,士学士、横资政自请外放,阳制诰、梅正言、丹秘丞左迁。最可惜的是紫舒集校罢官追毁文字,郁郁而亡;最凄惨者乃是岩直院,免官返乡安置,其病故后竟为政敌诬告其假死逃亡,以至于挖坟掘墓,开棺验尸,一丝体面都没有留下。而其余几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尤为可笑的是杜集贤相,字世美,奸人竟用文贼杜撰民间说话故事,搞出‘杜世美抛妻弃子,承龙图义斩无情人’的荒谬桥段,须知杜相还比承公年长十余岁,其与承公同殿为臣,并称‘二心’,有世美以字传道守德,惟仁以字恪简明政之赞,竟被宵小污蔑品行,何其无耻!” “如此我那朋友预警之事皆已经发生,由不得我们不相信白灵恢复,三尸重生!” 老人指着宝剑,上面放下,银钱、玉佩、碧簪、金锭、指着几样东西,依次说道, “这四样指代出了乱子的太晖观、玉虚宫、清虚宫、缥云阁。” “你们若是长远来看此事,便当从老朽返回天台山算起,贼人第一步便是谋夺紫霄观,破了下丹田所在,然后用太晖观主持为内应,这主持也是自幼修行,数十年的修为都能为贼人内应,也算是谋划长远了,如此一来中丹田与尾闾关也为贼人所破,然后是潜伏左判宅中,然后在缥云阁动手,上丹田也破了,山下贼人一路烧杀又破了玉虚宫,这夹脊关,若非大伙儿用命,运势在我,再丢了玉枕关,万事休矣!” “这便是贼人用了三尸九虫作祟的手段,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局面,咱们能够反客为主,一时得利实在侥幸!” 确实如此,如果宗淑他们没有到此地来,智全宝等人根本不可能想到山上会出事而来救援,如此承公与营丘栿只能束手就戮了,而没有师父传信,令师兄拜见师叔,求得援军来此,现在他们也都成了刀下亡魂,分明是十死无生的局面硬生生被翻了盘。 “为何我读定时三尸九虫伎俩,便是听了你们的陈述来确定,首先缥云峰这里,乃是巫家行二潜伏做一路,皮货商人一路,从正门杀入的贼人一路,这是上丹田,赤姑所用鬲、赤、蜣三虫;截杀承公、隔断清虚宫,乃是巫家行四与两个贼首所为,这是中丹田青姑所用胃、肺、肉三虫;巫家行三领着松氏姊弟一路潜行直冲玉虚宫,再用贼主持封堵上下消息,这便是下丹田白姑所用伏、回、白三虫。” “如此诡异手段,若是得逞,俗世之人有几人能够看出来此中险恶?而咱们化外之人可愿意牵连这等浑水泥淖之中吗?” “如此说这巫松氏将这王室私密事喊破,又有巫不全亲信垂死喊他坛主,都是有意为之?” 雷厉不愧是大师兄,只怕他当时已经看出端倪,才让射雕手与天罡羽士都退的远些,也是想隔绝信息,只是没料到天罡羽士里面也是能人异士居多,居然就把话传到了师叔这里,想到这儿,雷厉已经打算下来也对射雕手们好好捶打一番,今日之事断不可横生波折。 “莫要小看了巫不全,能把这个暗局部署的如此长远和周到,岂能无的放矢?如此以来,只怕我们想介入其中,官府也断难允许。事关朝廷纲纪,朝堂诸公岂会假他人之手?” “如果我们道门不能深入其中,即便是贼人们露出马脚,只怕官府也无法察觉,或者还以为我们是危言耸听!” 雷厉拿出当代清虚宗佼佼者的风采, “如此以来,我们还需作两手准备,布下内外虚实安排,事涉我道门败类,降妖除魔,匡扶正义,舍我其谁,咱们断不可袖手旁观!” “肃仪,所言不错,尤其是需两手准备,必须内外虚实有别。最为紧要的,今日咱们这席话非集真观、复真观嫡传门人不可外传,切记!” 诸人也知事情重大,这些日子只需小心谨慎从事,后面师尊与几位师叔必然拿出方略,事关宗门乃至道门阖教生死存亡,必须慎之又慎。 说话间,远远地传来叩动木板之声,循声看去,原来是智金宝在远处叩动门扉,放其走近,说道, “真人,肃仪师兄的伴当小乙哥过来了,说外面已经基本收拾妥当,来问您是否出去与承公一会?” “且让小乙过来!” 小乙须臾便至,纳头便拜,雷厉一旁说道, “只管磕头,也不叫人,还不喊一声师叔!” 众人不解,这才由雷厉把事情说明白, “小乙已经正式拜在师尊门下,也授了名号,如今道名渊洁,字彦方,号锦绣翻山豹,成为俺们的同门师弟。” “好事啊,这是光大咱们隐仙一脉门庭啊,师兄是如何打算?” “师尊许我们九个师兄弟推荐才俊,总数也是九人,凑成九重天,与俺们九霄不分彼此。” “还是师兄勤勉,不似老朽,身困心懒,隐仙一脉总要靠你们这一代发扬光大了。” 几人急忙谢师叔赞,又不免客套起来, “师兄这一次只收了小乙一人吗?” 老人拉起彰小乙,态度上亲昵许多, “师尊还收下了五师兄的胞弟,隼无咎,如今道号水中菱,字不辞,绰号凌风瑞光麟,师尊还盼着几位师兄引得金兰之交、芝兰之好,聚起好大缘分。” 几人说着闲话,边往外走,似乎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在闲谈。 “世衡,你那两位朋友伤势如何了?” 院子外面有两个青年道人背着药囊医箱一直待命,而老人往后门走着,拉着宗淑聊了起来, “用了咱们秘传的内外金疮药,清虚宫几位高功在诊疗,侥幸只是失血多些,伤势不会留下隐患,见过承公,我去看看他们。” 三郎当然是由衷感谢,师兄曾是宫廷御医,去没有趋炎附势的小家子气,此时此地,他依旧贯彻着一视同仁,救死扶伤的淳朴道心,凡是亲手抢救的都是气若游丝的重伤员,只看伤势不看身份,而在他圣手下,不敢说立刻妙手回春,总算是把人能从鬼门关先拉出来。 “且把这个玩意儿拿去,你年龄尚小,遇到凶险事还是不能总这么一马当先,人生如日出日落,辰初至未末乃是阳盛而阴衰,气血充沛,而青少年与老年人都是阳虚而阴盛,这时节所受伤痛,老年人或许熬不过去也就罢了,可你们若是落下暗伤,不惑之年起难免为此备受折磨,古今多少良将豪杰,天不假年便是如此,拿着这个,每日行气入定时用来把握分寸!” 老人把那串已经揉捻如玉的桃木念珠递给三郎,三郎也是随着父亲见过世面的,哪里看不出此非凡品,看似古拙,但他早就看出师叔于此物上的眷眷之心。 “师叔,这怎么使得,此物绝非凡品,小子哪有这福分承受。” “收下!此乃吾师常用之物,师尊仙蜕后,我也与此物有了十年缘分,如今也是给它再寻个有缘人,”老人将念珠塞给宗淑,宗淑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只怕有所损坏。 “老老实实戴着,”老人继续说, “也不是白给你,实则是给你找了份儿麻烦!” “师叔但有所命,小子义不容辞!” “说起来,复真观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子,论起来也是你们的师兄弟,如今也都在江湖里,市井间行走,你若是碰上了多帮衬些,这念珠也算是信物,若是有人认得此物来找你,隐语便是把八宸补全了即可。” 三郎听罢也不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欣赏的便是三郎这点,不只是因为他是宗放的儿子,更是这份稳重,还有天生福气,听了他们一路走来,此子还真是化险为夷的好运势。 “他们一拨在东京城里,另一拨在南方,这两处都不是咱们隐仙派的根本,因此他们隐匿的深了些,无需你去刻意寻他们,他们自会找你。” 承公已经在正殿休息,重要伤员在偏殿收治,此时已经是子正,夜已深沉,但是凶恶险地不可久留。几个头面人物总要商量个所以然来,紫芝道人虽然是化外散人,身份上不可与承公同日而语,但紫芝道人不仅是救了大家性命的恩人,还是此时绝对武力的所有者,更是天台山当峹掌院,又是现在隐仙派一脉的前辈,无论如何承公都要尊重此道人的意见,尤其是公良吉符传回来的消息更让承公隐隐有些不安。 对于隐仙派道人,庆康新政的参与者们的态度与慈圣太后、当今天子以及守旧官僚贵戚大为不同,因为扶摇子、宗放两代人的圣眷,在天子眼里,隐仙派是稳妥的帝王亲信,王室党羽,因此这十年来隐仙派便为慈圣太后所忌惮,将西昆仑、天台山以及卢龙云谷看似慷慨的托付给集真观、复真观和宗氏,其实便是画地为牢罢了。而守旧派更是大张旗鼓的鼓动其他宗派侵夺隐仙派信众与道产,如今天台山以南几成隐仙派禁地,而若非宗放几位弟子相继入朝为官或者成为当世名士,再有宗端与玉清真人的弟子们陆续成为边军骨干,只怕天台山以北也少了容身之所,但也正因为如此,庆康新政诸君子因为宗放的缘故,视隐仙派为同道中人,宗放弟子也渐渐帮衬着子庚相公等为数不多的新政元老恢复元气,更让承守真他们自然而然有亲近之感。 而这种好感,也并非自作多情,今日之事更彰显了彼此之间的默契与亲近。即便公道正直如承守真,也对于隐仙派青年才俊心生好感,他之所以只留下芦颂与风鸣放在身边,便是如此,也不止如此。其余几位他都想揽入囊中,如此俊杰岂能不爱才惜才呢,但总要与他们的长辈交交心,才好下手抢人,不能便宜他人。 这便是革新派与守旧派根本上的不同,正如阳攸所言,君子之党乃是为国储才,不谋私利,不取私谊,唯才是举,替国进贤。唯有江山才子辈出,才能国家蒸蒸日上,如此他们这些先行者才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万民。 承公尚在感怀,公良参军便过来通报,紫芝真人与隐仙派弟子都过来了,芦颂与风鸣已经出去迎接了。 且不说相互见礼,只是聊起来便气氛融洽许多,毕竟承公将芦颂与风鸣捡在身边,无论二人本事几何,已经是示好在前。 而紫芝道人也算是官场走出来的人,既然是谈俗务,再装起世外高人的道貌岸然样子就让人不齿了,因此说起话来也很江湖,所谓郎情妾意还能有什么谈不好的。 “紫芝真人,某如今帐下无人,不知老兄有何指点,只是如今某在此地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委屈诸贤了!” 小辈围成一圈连忙作揖,口称不敢。 “承公,可否让小辈们前后歇着,听老朽我说些废话,可好?” “某正有此意!” 大家伙儿一拨往前院走,一拨去守后院,那边承公留下了公良吉符,这边老人只留下了宗淑。 “承公,老朽留下这小儿,可不是因为他是明逸师兄的儿子,而是这孩子乃是下一代门人中之翘楚,如今虽有些揠苗助长,却能把真金给熬炼出来!” “真人,某这参军,名为上下,实乃师徒父子之情,某漂泊荒域数载,可惜这副黑面孔依旧如故,风雨洗不净,雷火烧不坏,依旧如我。” “如此甚好,二十年运势坎坷,说句不恭维的,咱们至少做了个不功不过。只是承公,我们化外之人享用的也是人间供奉,若是不能做得大功德,心里难免有愧,心里头放不下,所谓修行到头都是一场空!” 第99章 比似江梅清有韵 四人在正殿中也只待了两刻钟,没有更多了耽搁,除了分出六名天罡羽士领着通晓医术的道人携带医药、酒水及干粮等应用之物,往上面去照顾缥云阁滞留的伤员,其余人都往下面去,沿途收检尸首,清理些重要物件,先到太晖观去查问一番。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大多数人在激烈厮杀后依旧不觉得疲倦,实在是心绪依旧紧绷着,难以放松。到了太晖观,只看道观门户洞开,复真观留守之人以及源净的伴当把观内外拾掇的干净,里面太晖观道众也拿捏得讲究分寸,得到山上下来的前卫之人通报,都队列分了左右恭恭敬敬等着大队人马下来。 第二拨下来的乃是源净跨马而来,此人马术了得,即便是深夜,只靠着昏明的火把,就敢在险峻山道上驰骋,而他身后也有之彰小乙跟着,至于雷厉即便有这本事,也不会如此弄险。 等源净听了他那些伴当禀报,也就放下了心,然后就看大股队伍走了下来。 看到观内精华横死的尸身,紫霄观主持即便是断了俗念,也不免老泪纵横,沿途早就看惯了门人身死的玉虚宫、清虚宫主持扶着他,安排将诸宫观死难道人尸身都抬至太晖观前院。即便是规模最为浩大的太晖观,这纵横数百步的庭院,有四十多具尸首依次列放起来,也显得局促,其余俗人尸首都陈列在后院,也是三十多具,当然是不包含贼人尸首的,他们都是原地放着,等待官府收拢。 幸存道众皆环列副阶与走廊下,由紫芝道人领班,开始诵经超度,这当然不是当下就开水火济炼道场,只是安慰生者,告慰亡灵罢了。 “大道澄廓,元理幽深。先天而生,运化古今。道无形体,澄滤身心。不贪不欲,不嗔不淫。是非莫识,表里思寻。身心清净,烦恼不侵。无起无灭,冥漠难斟。湛然空寂,了心无心。自然合道,众圣来钦。升朝金阙,游玩骞林。七祖解脱,永离幽阴。皆契心印,悟道合真。念念相继,勿起尘心。” 自主持以降,无论高功还是童行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神情肃穆的为枉死的同道作别,吟唱似乎与上天有了呼应,星星点点的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落下,更似上苍也哀悼着无辜之人。化外之人犹自哀切,何况尘世俗人,那些劫后余生的男男女女也纷纷落泪,甚或嚎啕痛哭,或有劫后余生之喜,更为同伴遭受无妄之灾者悲痛。本来以为欢乐窝,谁料竟是魔鬼窟,清晨还是同行伴,晚归已是两世人。如何能让人释怀。 公良参军只怕这气氛伤了诸位长者心神,于是来劝承公精简队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是开始绝非结束,承公当然也明白其中轻重,紫芝道人心领神会,只让紫霄观主持收拾心情,留下大队人马在此,其余关键人物往紫霄观停驻。 于是承公与公良参军与四名受了轻伤亲卫,紫芝真人又留下六名天罡羽士,率领其余十八人,宗淑、风鸣一行,以及雷厉率麾下射雕手,一众被擒拿贼人也被押着,还有紫芝真人门人照顾着的营丘栿兄弟二人,元二儿、霄春臣、仝十一郎、鬼瞳等重要伤员,还有两名女察子以及敬玉博、智金宝等人,一起往紫霄观而来。 半个时辰后,夜色阑珊,虽是夏日,在这山峦间已经透了些寒意。 雷厉与源净打前站,大队人马才到了到了山脚,源净已经领了着紫霄观道人上来接应。紫霄观虽然名声不显,根基浅薄,但靠着石场的收益,颇有些家底。这时候,只看还凑了驾着四五辆厢车前来接应,领头的乃是知客。已经知道同门悲惨遭遇,也是一脸的戚然。 “不必往观里去了,就去石场左近那处庄头里,观宇狭窄,又是深夜,不必搅扰他人,” 公良参军带来承公意思,紫芝真人颇有些诧异,原来这个酷暑时节大多河流都是枯水季,即便是丹水能走轻便客舟却也走不得大型货船,因此石材都是堆积在石场运不出去的,因此石场也是基本暂时停工时候,紫霄观主持向来大方,时常周济贫户,又何况自家雇工,也都是发了当月半数工钱,因此大多数人都返回家中,待下元节后才回来上工。而这处庄子就是平常石工石匠们聚居之地,如今只有几个石匠、管事和携家带口还当着观内佣工的二三十余口子住在这里。 看着公良参军的行止颇有些轻车熟路,紫芝道人也都随行其后,那些赶车的自然高兴,本来就是庄子里的,如此也不用来回绕路了。 早有人前去通报,众人才到庄子前,里面已经有些屋舍显出荧荧灯火,石场石匠大工领了几个中年人上来迎接,这些都是官府注籍的匠户人家,乃是紫霄观除了役钱,才雇佣他们来此,而他们也乐于本乡本土做活计,不必因为徭役而辗转外乡,加上这些道爷们慈悲,管了吃穿用度,又有片瓦遮蔽,还有闲钱可拿,自然是尽心尽力,因此听了有道爷召唤,即便已经睡下,也不敢耽搁,匆忙收拾便出门迎接。 紫霄观主持、知客与这大工陪着,那知客乃是伶俐人,将一行人安排在了庄内斋堂,便退了出来准备些夜宵去了。 莫看是个工场庄头,只看这斋堂规模和这庄子的干净整齐模样,也看得出来紫霄观的尽心尽力。除了世家杏林,就属道人们最知晓瘟癀之疾的危害,天台山当峹道观更以道医名满天下,对于人丁聚集之地,夏秋湿瘴之恶防范尤为谨慎。 这斋堂也是道人们专为石工们建设的日常聚集之所,如红白大事,消息发布或者货郎戏班子做社都在这里,说是斋堂乃是用山中老竹作篱墙围起来的前后宽阔都有百步的院子,简单的木门进去,右手戏台子,旁有茅厕,右手有水井,两侧有房舍乃是厨房,过了前院便是阔五间的正堂,左右有厢房,后面是库房,穿过后门便是往石场而去。 一行人进了偌大的院子,车马都停驻到后院,伤者皆于厢房安置,将库房收拾了,将被捕贼人押了过去。 雷厉分了几个射雕手按着吩咐守住了庄子往来通道,还请几位天罡羽士把这院子也周密守备起来。 拿了这么许多贼人,又经历如此磨难,但承公并不急于审问,这伙贼人也算匪类中的翘楚,若想得出实情,非要饥渴难耐、心焦神怠,不能老实交待。而审案之人则必须心神安定、气韵清闲不能审问。审案就是彼此互相煎熬,三木之下未必能拿到实情,只有灭了贼人神气方可探究究竟。 更有公良参军亲自去安排监押人犯,风鸣拉着三郎一起去,留下芦颂陪着承公,至于柳瑒、三娘正与六郎陪着仝家子弟,他们碍着身份其实也不想过多在承公面前露面。 风鸣、宗淑陪着公良参军来安排监押人犯,被捕获的贼人也有十三四个,其中半数都是有伤的,其中还有一个重伤,两个落了伤残。 射雕手与天罡羽士把他们都牢牢盯着,等待公良参军。只看公良吉符也不与贼人言语,指指点点间,本来还有些轻视他这文士的贼匪,也莫名惊诧起来。 “这三个都是贼首,分别关押,与其余贼人不要关在一处,” 公良参军又指着其余人继续说道, “这三个关在一起,这四个关在一起,他们都是不同山头来的,混在一起关押。这两个分开关押,专人看管,一个天生横力,脑子缺还不笨,这个是土夫子出身,仔细搜身,莫让他掘洞跑了。” 底下人都是精锐,不折不扣的来执行此令,那巨力汉子看被识破,还想挣扎,又被多上了两道绳索绑了。这库房面积不小,只把三个贼首和这两个提了出去,分别在左右厢房安置。 “你二人可是疑问我如何知晓他们底细,又为何如此安排?” 面对青年才俊,公良吉符也也愿意多说两句,尤其是对这少年,他更在意些, “所谓眼听六路耳听八方,你们都是习过武的,自然比我要强上几分,只是察言观色的目的是掌握真实底细,若要如此则必须小心隐藏,所谓隐藏也无须非躲在暗处。比如这些都是做久了的贼人,刚被抓捕自然是小心谨慎,仔细观察,即便一时找不到脱困办法,也要装着一副战战兢兢样子。我也就由着他们装聪明,人前人后无论他们做什么说什么都好似漠不关心,尤其咱们这些文风贵气在身的,更让他们生起轻视之心,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我要么亲自要么自己交待,将这些贼人言谈举止,身体特征都暗地里摸查一番,才有这些结论。” “至于关押方式,切不可使做贼首的彼此串联消息,更不可将贼首与喽啰关在一起,否则便是有心出首的也不敢轻动。其次一定要把一伙人搅混了,不同山头的人聚在一起,总是将失手责任推给对方,彼此相互衔恨,招供别人的事儿就没那么多顾忌。再把有问题之人拿出去,既降低风险,也能唬住其他人。如此以来,咱们下面再审他们,十句话总能有三四句实话了!” “咱们如此谨慎,才能拿到三四成实话?” 有疑问的是宗淑,他明白这是公良参军在教授他们做官实务,地方官总绕不开纠纷刑案,主官不通庶务,那就成了文吏的扯线傀儡,终究成了一事无成的夯官。 “其实不少了,这些都是老贼,若想拿到更多实情,那便是其他手段了,到时候你们可有兴趣见识一番?” “前辈但有所命,学生不敢辞!” 二人都是文武双全,面对文官自然以文士自居,毕竟文武有别,不能不在意些。 更何况此人跟随承公多年,也是审案的宗师,其余人等只有潜心琢磨的份儿,并无异议。 来到正堂,那知客果然是应奉俗人的老手,安排那大工领着几个淳厚老汉端了饮水和时令果子进来,洗漱应用放在了门厅。 正中主位承公端坐着,让紫芝真人坐在右首,毕竟是天台山当峹掌院,道俗虽不同列,但此时也不能将此道人当做化外之人,等闲视之。 左右两列,左列第一是留给公良参军的座位,依次是营丘栿、霄春臣、芦颂,莱观竟也裹着伤坐在末席,除了营丘檩,却没见敬玉博身影。右列第一人乃是雷厉,依次源净、风鸣、宗淑,彰小乙作为师弟忝陪尾次。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几个。 “嘉言,且由你将前因后果起个源头,也请诸位切莫菲薄,将事情论个通透!” 承公定下调子,公良参军直接切入正题。 东丹使团入境之时,朝廷便已经全神贯注应对此事,为了避免途中发生不可预料之事,朝廷不仅稳妥安排接伴使,还对于沿途府监官员进行调整部署和监督。最核心一环反而成了最大的不确定性,便是应天府,如今知府告病,二判不和已经是路人皆知。基于应天府政事荒驰局面,相公们请了太后的懿旨,以权知启封府事承龙图为总管,全盘料理此间相关事务。 承公也知道两府行文下诏流程冗长缓慢,因此才以告假养病为由,领着几个亲信之人先来应天府暗访。 三郎算着行程,那时父亲还在卢龙云湫尚未动身,而承公这里已经开始行动了。 宗淑、风鸣他们到达应天府那天便是东丹使团夜啸那天。东丹使团夜啸之事确实属实,而且第一时间礼部主客司郎中就已经上报朝廷,朝廷也并非专等管勾客省公事一体处理,政府相公们责成主客司郎中无论使出何种办法,务必使得东丹使团放缓行进速度,并且断绝内外交通,直至到达归德城为止。 另一方面也将这往来消息全面封闭,除两府及必要官员外不等外传,整个东京城也由皇城司协同启封府严查消息。 地方上也只告知了承公,即便是应天府二判也没有任何官方消息过来。而承公短短五日之内,已经触及应天府当地核心,否则也不会在府城与编县间往来多次,因为时间紧迫,还约了左判今日一会。难怪贼人们按捺不住,非要将他除之后快,否则今日之后,应天府非换了个局面不可。 具体实情,公良先生语焉不详,但是宗三郎结合芦颂在路上给他传递的消息,他已经能推敲个大概了,只是宗三郎悄然不语,只是拿眼神关注着营丘栿几人的动静。 只看营丘栿虽然因为轻微烧伤已经裹了颜面,但是眼神中透露着些许欣慰与不甘,三郎同意芦颂的分析,如果今日之事按着营丘父子布局,分明是个给上官乃至朝廷显示自家实力的局面,也是为了争取承公支持,完成对应天府以右判为代表的乡土势力的绝杀。可如今局面,莫说在未来分庭抗礼正印官,只怕是否是戴罪之身,也在朝廷一念间。 局面陷入沉默,毕竟堂上之人虽得承公认可,但都是身份低微或者游走于应天府权力圈的编外之人,都没资格插话。 尴尬时候,外面有人唱名来报,原来是智全宝、熊暠二人回来了,要来通报剿匪情况。总算有具体事务,承公也不再假寐,即刻宣了进来。 智全宝与熊暠进来按着军前礼叩拜,被公良参军一一拉起来,也不必站着说话,送到左列入座。 “禀承公,并告诸位官人知,我二人率队追击贼人,虽夜深路险,毕竟还是让咱们追上了贼人,可惜,贼人确实狡猾,未竟全功。” 智全宝先是言简意赅说了大概,才将事情交待仔细了。 第100章 尊者平生无妄语 原来二人都是踏踪寻迹的高手,这熊暠在军中也是斥候出身,不说他,便是神雕手与天罡羽士都有一双夜猫子眼,一行人趁着月光与水色,都不用火把来暴露自己,不得已也是拿出火折子用枪杆挑在身后为后面人指路。 往下绕行三四里便看到隔着两三道山梁便有星星点点火光,即便是山贼不举火把也不可能穿行密林。所谓看山跑死马,他们看着距离也知道过去并不容易,也不轻易钻入林子丢了贼人踪迹,就沿着山腰在上面往他们靠了过去。 眼看着远处几点火光在下面绕来绕去,与智全宝一行越来越近,但是彼此上下落差却加大了。来到边缘再要追击只有攀崖而下。 智全宝与熊暠一人当先,一人断后,留下两名射雕手在上面,用火折子指敌方向,若是被贼人发现,便用鸣镝来指示贼踪。 果然这贼人中有精明的,便是这一点火折子,竟被其察觉。射雕手眼看着对面火炬熄灭,便拿鸣镝来射,到最后只能靠着智全宝来仔细分辨痕迹了。 夜色沉溺此时,百花的香气都被腐土朽木散发的污浊气味遮蔽了,而这腐朽味道中,竟夹杂着一丝桂花与龙脑的混合香气,寻着这一丝气味,智全宝仿若猛虎嗅到了鲜血一样,急速追了上去。 追了三四里山脊又开始呈东西走向,这次智全宝留了心思,让熊暠率队继续沿着嵴线追,贼人别无退路只能兜头加速,而智全宝也豁出去,使出已经有些生疏的狩猎技艺,沿着嵴线往下攀岩,非要抄条近路把贼人堵死了。 果然,行险之下,立见奇效,贼人见后面追得紧到底不敢托大再往上下攀爬,如此就被智全宝堵了个正着。只不过两边打了个正面,跑的人是彻底绝望,追的人也倍显失望。 智全宝失望是因为堵住的几个乃是巫不周和他的亲信,没有巫不全和巫松氏的影子。 “你三哥和那个贱人呢?” 巫不周再能逃跑,也知道这回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神情萎靡顾不上说话,至于几个亲信早跑的脱了力气,停下来都跟死狗一样。 “你还真是仁义,竟然为了让你兄长逃走,舍命来将我们引入歧途,难得你倒是兄弟情深!” 巫不周仔细看了身边环境,的确没了退路,身侧悬崖更是陡峭的连奇松异柏都不能生,而这一侧则是高达十余仞的绝壁,也就断了念想,反倒是来了些劲头与智全宝搭话, “你们怎么追上我的?别的本事我确实不入流,可是这逃命的本领也有几分心得,竟断送在你手里,总要我死个明白!” “你自己作死,还说有逃命本事,闻闻身上的味儿,在这深山野岭里,简直就是指路的明灯!” 味道,巫不周使劲闻了闻,也闻不到异常, “哪里有味道?” 几个手下也凑近他使劲闻了闻, “把头,是有股子香气,只是您老这鼻子平时就不太灵光,咱们就算闻到也没觉得有啥不同!” “看你狡猾如狐,鼻子竟然是个摆设?” 一个手下胆子大些,搭话道, “俺们都随着把头常在山北、河北走动,鼻子都是冬天里面冻坏了,比不得南人活得滋润。” 听了这话,智全宝还没说话,巫不周竟如入了魔怔一般,恨恨地骂道, “这个脏心烂肺的妇人,好阴毒!” 骂了一阵,又如发了疯一般,仰天狂笑,只是声音凄切比哭都难听。 “你这厮还做什么妖,还不束手就擒!” 熊暠哪里有精神头在这里和他耗,率人往下面过来。 “莫急,让这厮把话说明白!” 智全宝急于知道那俩人消息,当然希望这厮能吐口。 巫不周摇了摇头,恨恨的说道, “你的心思我晓得,可惜,晚了,你以为这香味是我故意沾染来引诱你的?那是那个贼妇人,看着我三哥下来时候伤了背脊,又被你们追着,假惺惺要与我分道扬镳,各安天命,我还以为这妇人是亲弟弟死了,我三兄也废了,打算一起上路,才知道她靠近我,就是我了把她随身香粉扑在我身上。” 巫不周脱下外袍,疯了般查看,果然后背下摆处都被香粉染了。 “我这鼻子就是个摆设,除了手下弟兄,也就三哥知道,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拿我做了替死鬼,你们耽搁这么久,他们必然跑了,饶是我希望你为我报仇,我也帮不了你了。” 哀莫大于心死, “智全宝,见到我三哥,切勿手下留情,但可惜你们绝非我大哥对手,我先走一步,咱们都是该下酆泉的,我先走一步!” 巫不周话音才落,竟投身往峭壁下面跌去,便是几个手下想来拉他,也晚了一步。 智全宝把话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公良参军这时候才问, “那厮莫不是又跑了。” 智全宝摇了摇头, “这次他是心死,因此命也该绝,我与熊暠让人看住他的手下,乃绕了些路攀爬下去,是生是死总要确定清楚,峭壁往下十余丈乃是片石滩,本来是溪涧渠道,夏季乃是干涸了,这厮因此才没能再跑了,等我们发现他已经是筋骨断绝没了气息,尸首也带回来了。但是,巫不全二人终于还是跑了。” “不必心留遗憾,咱们也料不到贼人如此泯灭人性,竟然出卖亲兄弟,天道循环,如此鼠辈早晚授首,且让他们在得意一时罢了!” 公良参军不以为意,如此局面,不过走了几个贼男女,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了。 “还烦劳二位将军,把这贼人尸首拿给他二哥去看,也让他的心凉下来才好!” 公良参军转身问风鸣, “清鹏,巫不同如何安排了?” “禀参军,贼人押在厢车上,没让他露面,专人看守。” “将他车驾也拉到关押一众喽啰的库房中,让他当着众喽啰的面来认尸,并让巫不周的手下当面把他如何被坑骗至死说清楚了!” 不愧是刑名老手,真是杀人诛心啊! 让所有人看清楚巫不全的狠毒心肠而绝望,乃至愤恨,如此这些喽啰们只怕恨不得官府早将此人拿来千刀万剐了。江湖、草莽、市井,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便会让人不得不组织起来,彼此携手才更好的生存与牟利,因此越是亡命之徒,越重视忠信义气。比如正道都视蚩尤是作恶人间,为炎黄诛杀的邪神,但就是因为他们兄弟手足八十一人,直到最后都一同战死,全了这份手足兄弟情义,而为草莽中人所膜拜,山贼也好,水匪也罢,树立起来的义字大旗也因此被称为蚩尤旗或蚩尤幡。而巫不全这等贪生怕死,不顾情义,置亲兄弟于死地的行为,则是江海道上最为不齿的,传扬出去,只怕人人得而诛之。 而让巫不同来认尸,便是用他亲兄弟的死,绝了他的念想,让他将心中那些侥幸全都抛弃,踏踏实实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熊暠自告奋勇而去,营丘栿也跟着过去,毕竟也算主仆一场,看巫不同伤心,也是件开心事。 果然,有了营丘栿从旁添油加醋,大堂中人还在说话,就听得后院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然后便是隐隐的鬼哭狼嚎般的哭声。 那知客正好张罗夜宵进来,听得这声惨叫,脚下都有些趔趄。之前得了住持交待,毕竟是深夜,而且苦斗一天,大多都有些伤食,因此也不敢大作周章,大多是庄子里的乡野土产,而且也过了斋日,就不忌讳用些荤腥酒肉。许多野菜调了汁水,炊饼、素馒头佐着蒸鸡、焖鸭也是别具风味,仔细筛了的土酿浑酒,也是酸甜可口。 除了几个武人,大多数人确实有些伤食,多用些野菜,倒是这等酸涩果酒,平时都不入眼的,这时候倒是有些舒缓心火化郁气的功效。 雷厉、智全宝他们也是饿透了,但也是先过问了底下人的吃食安排,才递次进食。 承公对于饮食素来随意,只用了三盏酒水,趁着野菜汁水用了素馒头,还仔细拿馒头把盘子拭干净了,公良参军也是问过了伤员们的饮食安排,也才慢条斯理的吃了些素菜,然后与芦颂主持茶水,分予众人享用。 见得承龙图等人吃的惬意,知客也是喜不胜收,其实若无掌院紫芝真人在此,紫霄观上下恐怕更加殷勤,毕竟能够亲近承公,便是化外之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承龙图的名望不仅未因多年贬谪而毁损,反而更是沉淀于民间,尤其是此次升迁离开端睦城,未从此地拿取一分一毫,即便当地乡老奉上的当地贡品睦春砚,承公也是推辞了,只拿了乡亲敬呈的万民表,空手而来,清风而去,成了一时佳话。 不只是紫霄观上下,便是这些留守的匠人知晓了承龙图身份,真是如请了真仙下凡一般。虽然已经是凌晨,各住户都起来帮衬着准备夜宵,倾尽所有务必将承龙图一行安排到位,让这庄子沾沾福气和正气,也因为主持与都管等人素来待大伙儿不错,也都是率真殷勤不求回报。 紫霄观住持也是大风大浪都经历的多了,虽然这一遭也是凶险,但毕竟还比前两次局面更稳妥,心神也就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了,这份一等一的伶俐通透劲头又起来了。此刻也一起伺候着承龙图、紫芝真人等人饭后的茶水,说起来他的年纪还较长于此二人,但这老道伺候起人来也是甘之如饴。 而就在这时,守卫庄子门户的射雕手进来通报,山脚下一条火龙迤逦而来,看着也有四五百人马,看着张弛有度,应是精锐骑步军过来。 雷厉与源净告罪之后,便出去查看,是敌是友总要先搞个明白。而堂上诸人不禁又紧张起来,还是承公依旧慢条斯理, “但坐无妨,是敌是友尚待查看,不必自乱阵脚。” 甚至也不急于让智全宝、宗淑、风鸣等人披挂起来,反而如南华坐忘般小憩起来。 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有人来通报消息,领了兵马过来的乃是应天府左通判与驻泊禁军兵马使过来,二人乃是闻得警信前来支援的。 霄春臣闻听父亲过来了,急忙起身,承公不等他告罪,袍袖一摆便示意他下去迎接,至于营丘栿也吩咐芦颂去通知过来。 而紫芝真人与紫霄观主持听了传报应天府的通判和兵马使都赶来了,不仅不往上凑,反而领了方外之人都告退了下去,为人知进退,方是安泰平顺道理。 不多时只听得马蹄疾驰而来,几声脆响便停在斋堂大门之外,远远地就看雷厉二人前驱引导,领着两位官人过来,这二人也不带属官与随从,就这么大步流星过来,营丘栿不顾仪表,一路小跑过来,而霄春臣也弯着腰三两步便跑到近前致礼。 二人也不与两位衙内言语,来到正堂门前端正了仪表,这才唱名进来。 见了两位官人进来,承守真也不自恃身份清贵而骄矜,站起身来迎接。自公良参军起众人皆起身行礼。只见此二人与其子弟确是有些连相,就算不看官服也一眼便能分辨二人身份。 再看二人仪表,服绯的官员面目想当年也是英俊倜傥之人,只是养尊处优日久,颇有些发福,胖大却身姿挺拔,宽大的公服倒是被他穿的威风凛凛,五官面貌若是综合了营丘栿、营丘檩的长相,那便是十足十的相似;而这兵马都监乃是一副清瘦模样,大肇朝廷武官皆服紫,只是这一身紫气,哪怕用彩帛抱肚撑着,也显不出贵气来,行动举止更似乡间文学教师,丝毫没有其子胖大雄壮体魄,但是眉宇间二人如出一辙,若是仔细看此人双手,习武之人便知道此人必有几分弓马真功夫。 二人上前见礼,报了出身,承守真也不以上官自处。论品秩自然承守真为高,但按着差遣,直到此时,彼此也是互相无隶属关系,因此只论年庚、科第反而合适。兵马使其实年岁更长,却绝不敢以上居之,论着职司兵马使是武职,岂是能与阁臣论高下的。 “承公,营丘潭竟延宕此时才来拜见,死罪死罪!” 这是客套话,但是语气里确实真诚并透着几分讨好意思。其实承公虽然身份清贵,但按着正理,营丘通判也不必如此客气与小心翼翼,甚至颇有些面谀姿态。 一来,此时此刻,承公也是朝官领着启封府的差遣,在应天府上,最多也不过是在任官员客居或行旅罢了,而承公也并非两府相公,因此应天府副贰官若是不给脸面,完全是公对公的招待,也无可厚非。所谓公事公办,不过是来时迎宾宴饮,走时送别宴饮,其间燕居提供吃穿住用行所需便可,彼此间点头之交也就够了。 其次,承公来到应天府乃是微服暗访,并未行文告知当地官府,如此一来失礼的乃是承公,若是被应天府知道其实越境公办,那承公就不只是失礼,甚至应仔细监管送回京城问罪。 最后,承公遭遇匪难,性命存续迫在眉睫,而应天府能在此时亲自率军到此,无论如何都是有功无过,对于承公个人也是有恩无责。 因此,实在不必如此恭敬拘谨。 若是让外人来看,无非是承守真一干人等公干,之所以如此隐匿踪迹,乃是因为东丹使团缘故,有了朝廷钦命在身,且在应天府境内遇到歹徒明目张胆的谋夺承守真性命,若是承公殒身必将在大肇掀起惊天巨浪,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哪怕是轻拿轻放,这左通判也难免落个地方不靖、教化不兴的挂落,难逃左迁之祸。 但其实若是局中人,便已经明确感受到此人与承公之间,只怕并非泛泛之交。 第101章 雨脚渐收风入牖 承守真并未拿今日之事来拿捏二人。 承公品性清直,素来讲求以事论事,严格务实,所谓精通政务,善断刑名其核心就是在于正己之责,知人善任而已。而他并不认为今日之事已经就此了结,只能说是陈年老酒才开了封,味道都沉在底下呢,他需要借助更多的力量,才能把这坛子陈酒搅动起来,如此才能尝出真滋味来。 而承公若是有心拿捏营丘通判难道是难事吗? 承公直把身份告知了此人,约他上山的也是此人儿子,贼人也是潜伏在他家中,若是宣扬出去,他承守真颜面不保而已,营丘家若是严格论起来,罢官夺职也不为过,更何况还有右通判在阴暗角落盯着他,等着他犯错,岂能不来落井下石? 所谓使功不如使过,只要自己的意图能如臂使指的落到实处就是最好局面。此二人久在此地为官,若是阳奉阴违,拖沓延宕,只会耽误正事。 官是两张口,今日之事虽是贼人处心积虑,却在营丘氏、霄氏、芦氏、宗氏诸官宦贤子弟紧密配合下,又有应天府属官智全宝、熊暠尽心效力,才辅助承公识破贼人奸计,又以少胜多保住清虚宫、缥云峰不失,虽然玉虚宫付之一炬,也是那太晖观主持竟为贼人同党,才遭此横祸,然而大肇自有福运,关键时候幸得复真观、集真观、紫霄观诸真修襄助,再有营丘通判、霄兵马使率军来援,不仅化险为夷,还全歼贼酋,并擒拿要犯,也是机缘巧合,将应天府宵小之徒一网打尽。 公良参军一席话,诸人皆暗自佩服,如此一来大家就是共在一条渡船之上。如此一来,彼此就是恩义相结,岂不用心竭力? 尤其是承守真当面点出营丘栿弟兄与霄春臣的功苦来,这两位当爹的表现出了足够的受宠若惊。 “也幸得衡甫郎君权谋机变,几位郎君不避锋芒,才保全一片局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至于承甫郎君,大判也不必担心,有当峹掌院紫芝真人亲自看过,原来是中了曼荼罗之毒,万幸中毒不深用了调息吐泻手段,配了解毒方子,按时灌入,今日午时便能醒还过来,旬日内必然无恙!” 承公说了这些让营丘左判心神稍安,如今紫芝真人也愿意出关再来掌握当峹道务,实在是件善事,这位世外高人也站在承公这边,可见似承公这等天下翘楚,人脉实在是寻常官僚不能望其项背。 至于营丘栿虽有些赧然,但也不觉得是抢了皇城司二姝的功劳,只怕那二位躲这份功劳还来不及。 “崇宪郎君亲冒矢石不亚父志,肝胆披沥颇有祖风。霄都监后继有人啊!” 对于霄都监而言,这一句话比夸他一百句还受用,想来他家也是世代从军,而他本人也是承了父荫,还是武举出身,如今也蹉跎大半生不过是个兵马都监,而自己儿子虽然也心疼他拼了一身伤,但总算入了承公法眼,如此便是没有白费。以承守真的声望,今日之事足以让儿郎闻名天下,日后哪怕进学无望,也能举荐门荫得个好去处。 因此二人殷勤之态更胜了几分,恨不得亮出一颗良心让承守真看看。 “某如今在应天府地面上也没什么差遣,但身边总需有人帮衬,便想留几位青年才俊做个帮手,也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莫说堂上诸人都来致谢,营丘、霄二位官人也来答谢。说什么正经差遣,承公这是给脸,这里面都不会有给脸不要脸的。 既然气氛融洽,也就重新落座说话。 即便是熊暠这等平常只能在阶下站岗放哨的,也给了张椅子。 至于霄春臣、莱观听了承公所言似醉了酒般,面色红润,义气激扬,身子都觉得酥软了,即便是稳重如营丘栿也不免心神难安,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至于宗淑、芦颂他们还算稳重,这里面雷厉和源净已经得了枢密院调遣入京办事,但是今日之事必然能在他们抵京之前传到京中,对于他们必有锦上添花之效。至于宗淑依旧没忘了自己到此的目的,留在承公身边也是要看接下来是有利还是不利再作计较。 至于柳瑒、三娘与仝氏子弟全程都避开承公,也是彼此默契。而宗淑其实更希望依旧如之前一样,他们几个能够聚在一起自行其是,哪里像现在这般,行动举止都要仔细揣摩许久。 风鸣察觉了他的心思,只拿右手拍在他的手背上,如此才点醒宗淑,脸上也挂起几分喜气。 见堂上诸人如此,宗三郎不禁更佩服承守真几分。总以为似承龙图这般清誉闻名天下的人物,必是方正古板人物,未曾想于为官之道上如此通明,为了做事,能不吝委屈自己使用手腕,但又能在做事中把持初心,决不苟且了事,似这样的人物才是名臣本色。 转念又想父亲也是如此之人,承龙图也是如此,更是向往子庚相公与士学士是怎样的人物,更有些在意慈圣太后起来,如此人物都为慈圣驱使,更是让人敬服。 见得三位官人一番虚情假意作罢,芦颂等人才上前见礼,罢了便欲告辞退下。毕竟几人都是少年人,又是没有身份之人,再留下来未免不知进退了。 岂料承守真却拦了下来,只说既然是经了今日事之人,留在此间还能以备咨询。偌大的厅堂,便按着官场规矩重新落座,自有那伶俐知客来重新换了茶盏。 承守真坐了正首,公良吉符作为首席幕僚和佐贰官坐了右首,依次为雷厉、源净;营丘左判坐了左首,依次霄都监、熊暠、智全宝。其余没有职司在身的后进营丘栿、霄春臣、莱观、芦颂、风鸣、宗淑、彰小乙取了条凳坐在南面,面朝承公。四下里皆闭了门户,四个带伤亲卫与射雕手们将正堂四下围住,不许任何人再靠近了。 堂内十四个人,再说出来的话就是正事了。 承公问起了二人为何此时才来到此处,便透露出许多意思。营丘通判还未张口,只是看着堂中许多年轻生面孔倒有些踌躇,承公看出了他的迟疑,于是开口对着对面的芦颂说道, “秉文,关上门来,自然都是局中人,你不妨将同门兄弟来历告诉众人。” 芦颂,营丘通判不仅知道也是见过的,毕竟此子与自家儿子已经相熟,而且还是原应天府推官,如今宜善城通判,即将履新三司盐铁判官的芦绅长子,而芦氏也是渤海望族出身,与自家也是同乡故人。此子虽然年轻,却是勾连营丘家与其余人关系最合适的人物。 而智全宝的出身和资历就不够格了。 承守真和公良吉符皆是久在宦海,如何不知道芦颂他们也绝非简单的进学之人,一路上对于柳瑒、仝三郎他们也是只字未提,彼此也算是心照不宣,而此时让他说话,这分寸就要仔细把握了。 芦颂言道: “前日拜访营丘叔父并非有意欺瞒,而这些时日来往虽有学生有意为之之举,也是率真坦诚待人之故。学生忝列宗学门墙,秉承恩师教诲,不敢以年少轻狂而恣意放纵沦为膏粱子弟,不敢以才疏学浅而畏首畏尾做那缩头乌龟。更何况但有命,弟子服其劳,同门师兄弟皆效力于此,吾乃附尾之人,武以有集真九霄之首,冠绝大肇第一人雷师兄马首是瞻,文尊吾师嫡子,文武双全宗师弟为先,何况集真九霄临此者有五,当谨遵师门宗旨,发扬师门道义,勉力为正道也。” 芦颂顿了顿,继续说, “至于同学之人隐瞒姓名行迹,也是事出有因,初来乍到,不知此地深浅,故而不得已为之。所来乃是师长分身乏术故托以重任,我等虽初出茅庐,少不更事,但也不敢畏难而退,今日之事,实在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学士到此,我等尚且只能逡巡蹑足,不知如何行止。即逢学士,岂敢不尽心竭诚以为驱使!” 承守真与芦颂颇有眼缘,此子虽无缚鸡之力,但是于战阵上能泰然处之,锋芒所至,静如沉潭,这般定力日后必有大成就。其余诸人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只看厮杀中皆有章法,面对刀锋即便是童子也是以常心相对,而无匹夫睚眦之态。这等人承守真不是没有见过,自己身边的亲卫也能如此,但这些人都是从军十余年的屡经战争的精兵,这些人从军年岁都比这些少年年龄长,真不知是甚么人能调教出这许多勇夫。 不过此时让承守真几位官人有些吃惊的,乃是芦颂对于年少的宗淑推崇备至,再看其他几人神色,也无丝毫异样,无人惊异,无人媚态,无人蹙眉,无人不屑一顾,可见芦颂并非面谀,而是陈述了一个所有人认可的事实,就是这个少年隐隐然就是宗放的代言人,在雷厉出现前,他便是集真一脉的主事人。 这一点倒是出乎承公意料,本以为这少年虽然持重朴实,而且战力不俗,却也没觉得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半大小子有何特殊之处,即便是宗放亲传嫡子,只怕还须仔细琢磨,多年后才能绽放光华,却不想原来竟是绝顶的璞玉,若真如此,这个孩子的心机还真是不亚其父啊。 营丘大判听了芦颂所言,再来看这些青年,心态也大有不同,莱观他是认得的,本以为应天府年青一代便以营丘栿为首,幼子营丘檩、莱观、霄春臣等人便是凝聚成一团朝气。 未想到眼前精粹尽是集真观门人,曾听智全宝提起还有许多同辈尚未露面,即便如此承公衙前已有半壁,心里自然叫苦。 他是知晓承守真乃是朝廷为了借宣慰东丹使团机会,前来收拾应天府局面而请出来的大神,本以为承公即便依旧是昔日的铁面酆君风采,到了应天府为了打开局面,必须借助地面力量。而那右判本来就是朝廷旧党勾结本地豪绅,扶持起来的守旧势力,承公除了自己这等同为外来户的可以依赖,再无其余助力。 然而自己实在是低估了承公这些前辈,高估了自己的根基,怪不得承公诸人辗转地方多年,依旧能够名满天下,一朝起复,便可左右山河,手中人脉与底蕴实在难以企及。如今承公拉拢住了隐仙派大宗集真观,不仅将自己苦心培养的智全宝等人拉拢过去,而且隐仙派小宗当峹掌院紫芝真人如今也愿意尽心尽力协助,又让自己专心拉拢紫霄观诸人的手段白搭了进去。 今日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皆在承公一念之间,自己但凡存了私心,妄自尊大,只怕一拍两散也是自己倒霉。 想到此时,这大判已经是大汗淋漓,不是热汗,而是心惊所至。 不愧是云溪醉侯的弟子,承公暗暗点头。 此子虽然稚嫩,却是可造之材,不忘师门教诲可谓质朴,推崇宗师传人可谓纯善,言语知道进退可谓多谋,说话点到即止可谓善断。如此璞玉若是老夫的子弟,非要好好琢磨出来,可造之材谁能不爱呢。 承守真与子庚相公、士悦相交莫逆,自然也是宗放同道中人,只是宗放离开朝堂日久,彼此虽无交际,却神交许久。听罢芦颂介绍,不免感怀,故人子弟长成,而自己仍是宦海沉浮,耽误了子弟言传身教,想到后继无人传继衣钵,也是莫名神伤。但更多的还是为宗放由衷欣慰,为家国育士,其功德难以计量。 承守真约莫知道宗放手上仍抓着朝廷隐晦的故事,虽不知登云阁详情,也知集真观门人聚集此地必有要务,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要人心在正道,也不必严苛掌握其行径,想到此处便将心思拉了回来。 营丘、霄二位官人虽有些小算计,但也彼此默契,如今唯承公之命是从罢了,其余心思慢慢计较,因此待承守真的话题转回应天府近来形势,皆汲汲皇皇凑了上来。 营丘大判这才把他们这边情况详细禀告。 原来,营丘大判所谓拣阅禁军便是借口,按着约定,霄都监调动整个应天府地界唯一个指挥的禁军骑兵三百人,以及亲信带领的禁军甲士五百人,也不打旗号,以演练为由出了军砦,还横渡丹溪,绕了个圈子浩浩荡荡循着丹溪而上,计划在山脚吼涧处在横渡直接上山,岂料贴近凤尾埠时,便有大事发生。 只看凤尾埠方向浓烟滚滚,哭喊叫骂之声闻震天,一二里外也听得真切。这凤尾埠于私乃是营丘家财源所在,于公更是应天府勾连东西的干道,若是这里有个闪失,只怕由此往东的出海贸易便会中断,虽然说不上商道阻塞断绝,但也算是地方官重大失职。 二人率军往凤尾埠而来,也是打算兼顾一二,忙完了这一茬,哪怕是骑兵先行也不至于耽误大事。然而等他们到了埠口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只看沿河和路边许多商铺仓贮已经烈火汹汹,并非是一两处或者某一片的火势,以营丘大判的从政经验也看得出来,绝非天灾,必是人祸,只看凤尾埠沿河两岸十余处的火头,彼此许多并不相连,乃是有人沿途纵火。 但是这么个埠口,也拥挤着主户不下三千人,至于往来暂居客户以及行商,只怕不下万人。如今往外跑的不在少数,更多的都是想尽办法在火场里出来进去的搬取财物,老弱妇孺哭成一片,推搡拉扯也看不出谁是良民谁是趁火打劫的,浓烟黑雾间也分不清哪个是当差的哪个是做贼的。 倒是许多百姓眼看着大股兵马到此更是惊恐万分,本来救火的也都吓得扔了水桶、竹竿,只怕做了刀下枉死鬼。 还是大判有急智,让霄都监找了些嗓门大的,又拿军鼓铜锣敲打起来,不断喊话,更让各提辖虞候严格监管军卒,不许纵军劫掠。 第102章 宽大恩流涣汗飞 最后还是这埠口一个作拦头来征税的役人,认出了大判身份,才拿实情来告,原来是有冒充商队的贼人杀了这里的巡检使及许多巡丁,然后就是四下纵火,见人就砍杀了,幸亏智都头的伴当元三哥哥与叫奎九儿的老巡丁眼见不对,拉起了许多壮丁与贼人搏斗,这时候还在河西那里对垒,他们这些幸存的差役才得以叫动一些人在这里救火。 如此一来,大判也知道大事不妙了,而这里毕竟涉及万余条人命,也只能先顾住这一头,他命霄都监率骑兵援助对岸巡丁,自己安排步卒配合灭火,所谓配合便是将五百步卒分作两部,前部二百人,分左右两列沿着官道分列救火,后部三百人,分六队,捉拿现行贼人,擒拿可疑人物,监管青壮年协同救火。如此一来,火势眼见得到了控制,从缓慢扩大到被局限住,然后终于在入夜后渐渐熄灭。 等大判率队赶到对岸,那边也分出了胜负,披甲步战骑兵面对贼人,仿若切豆腐割麦子般利索,贼人没有劲弓更为破甲利器,到最后大半被杀,侥幸逃散几个都交给巡丁们去搜检,而骑兵们除了有几个中暑的,重伤都无一个。 到了这个时候,大判与都监不敢再耽搁,将元三儿、奎九儿也带着,这才往山上来,凤尾埠都交给几个税吏、拦头处置。 紧赶慢赶,到了这里,也是这个时候了。 承公闻言,并未流露任何不满,这并非是他性格深沉,但凡知道承公事迹都知道此人不仅嫉恶如仇,更是直率执拗之人。宣宗时,因官家久疾,更有逾月卧床不起时候,那是承公作为御史中丞因此鲠直谏言天子早日立储君,而宣宗万般皆好,只是这一点与太宗极似,便是对于立太子颇为忌讳,但不同于太宗面临太祖子嗣、嫡亲皇弟与四个儿子的局面不同,宣宗只有今上这么一个儿子,但还是不愿轻易立储。那时节,承公乃在便殿竟用手拉住了宣宗衣袖,放言直谏口水都喷到宣宗身上,终于还是宣宗妥协才作罢。 而宣宗也不以承公冒犯天颜来论罪,彰显了宣宗的仁爱谦恭之情,却也展示了此老耿直执拗的性子,此时他没有流露不满那就真的并不在意。 不止不在意,在承公心里还高看了此二人一眼。 能够先公后私,而并未因私废公那便是为官良心,大判突遇灾祸却能迅速从惊诧中平静下来,而能够指挥得当,安排到位,落实得体,办事高效,这足以证明此人还是能臣;普通役人也能认得他来,而他派人喊话就能平定人心,这说明此人经常深入民间,颇具民望,此乃文明教化本事,指挥军卒,分配得当,进退有度,不仅杜绝可能引起的兵灾、人祸还绝了贼人再兴波澜,再想脱逃的可能,这是武备守御本领,如此看来此人在当地根基浅薄却能经营如此有利局面,确实是员干吏。 承公言道, “大判指挥得当,能够即时止住弥天大祸,乃是大功一件,不愧是营丘氏出身,君之才俊不亚乃兄!” 承公夸赞此人不亚其兄,这里便是他的族兄营丘灏,正是此人为相才保住了子庚节等人留任中枢,也是他缓解了新旧两党斗争局面,可以说没有此人便没有慈圣称制十年来的锦绣繁华。 承公也没忘了霄都监,此人级别不高,但是职权甚重,尤其是看到熊暠此人,也领教了他为营丘家调教出来的一众护卫本事,再听了这些禁军士卒的做派,也知道此人不愧是世代武人,才华乃是被埋没了,他的麾下便是调入禁军上四军也决不逊色。 “汝好好做!把禁军这些儿郎好好用起来!” 霄都监闻言比营丘大判可是喜形于色,毕竟他是武夫,若是太过谦虚和深沉反而为人不喜,文人们就是欣赏武官直率俗不讲理的场面。 承公也不把山上事再来讲,而是开始安排起事务, “饶是诸君辛苦,只怕今夜也是歇不得了。山上祸乱如此,山下还敢作祟,这哪里还是普通匪类,只怕壮了胆子敢翻过山杀入东京城了。” 承公说道恨处,流露出来的轩昂正气与斗志,即便是雷厉这等武学翘楚也战战兢兢不敢直视, “不想某辗转南方几载,这近畿之地竟然混乱如此,营丘大判,你等应天府官佐往来如何,日后再说,只说今日事,若是某承守真还不是应天府正印官,但要来管上一管,你等可有异议?” 这话哪里是再发问,这就是投名状上该落名字的时刻了, “下官如何能有异议,如今局面便是我等失德无能,本该上本朝廷停职请罪,若是承龙图看着我等还有几分用处,但凡差遣,不敢有辞!” 大判站起身来,拱手来拜,其余人哪里还能坐着,齐齐秉礼,听候命令。 承公皂面虬髯,更衬得一双虎目精光透骨,似雷霆闪烁华亭, “贼人肇始离不开清平埠、蓼谷县这两个贼窝,所谓龙潭虎穴也躲不过人间正道,营丘大判此事便交待在你身上,你有两件要务,其一,将近日之事写成劄子,务必于今日用印送呈朝廷,其二,务必调动兵马围剿清平埠及左近匪类,这两件事其中深浅你可明白了?” “下官明白,必不敢耽搁大事!” “好!” 承公看向源净, “源都监,便请你跟着走一趟,据闻还有江湖义士前日曾夜探清平埠,请来助你,当事半功倍!” 芦颂知道承公指的是仝氏子弟与柳瑒,趁势作答应承下来。 “智都头,” 智全宝没想到这么快点将点到他这里,急忙抱拳致礼。 “你乃是蓼谷县人士,那边便由你料理,且等今日厢军散衙,你便去调兵,总要把蓼谷县打扫干净!” “得令!” “霄都监,” 霄都监方才看到源净如此年轻便已经是地方兵马都监,当然不能与自己这府路驻泊兵马都监媲美,但胜在此人年纪上,更有如此广博人脉,假以时日必有一番大成就,这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还在黯然神伤中,就听得承公点名,急忙参见。 “还请霄都监收拾山上的首尾,毕竟这里大多是你的部下,而且涉及敕建观宇,还须小心行事!,这边收拾停当,再来与某会合。” 这是苦差事,但自己也必须做的圆满了。 “可是人手不足,若是如此,可让令郎从旁协助。” “卑职手下有得力之人,必能将此事办的周全,犬子别的本事没有,这恭谨听命的性子,也能为承公料理些琐碎事。” 开什么玩笑,要是能把儿子与承公绑在一起,他早就动手了。 承公安排妥当,这便是要用疾风骤雨来一扫污浊了。 营丘大判也是精神抖擞起来,一扫方才忐忑心情, “承公,此间狭小,不如往城中安排行辕?” 闻听此言,承公摇了摇头, “某与留下来的诸位移步太丘县,便在太丘县里等着诸位归来!”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承守真也不得不将很多东西摆在了台面上,既然已经有人铤而走险,仅靠东京来的几个人已经很难打开局面。万不得已,无人敢刺杀官员,这背后只能意味着要么是承守真掌握了更深入的线索,要么是幕后人物已经控制不住局面,最为危险的是幕后势力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纵观历史上,杀官造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承守真自然知道当下武事荒废的程度,如此近畿要地,只怕也就是霄都监的麾下堪战,再有的便是部分教阅厢军,他此时入城岂不是坐困枯城?再者,只要朝廷文牒还没下到应天府衙,承守真依旧是个不领本地差遣的朝官,若是有人穷究起来,还是他不占理。 承守真一行不入府城,就在距离应天府最远的编县,东边的太丘县办事,至于如何安排,也需营丘通判予以配合安排。 而营丘通判闻听承公打算,先是一惊,然后恍然,最后更是心悸。 原来那太丘县令乃是个不得志的,三年来未得升迁,还是他看着此人是个作实事的,才来保全这县令,如今也算是自己一党,但直到此时才幡然醒悟,这县令昔日登科的主考官便是阳制诰,看来承公如此熟悉当地官声民情,也有此人的功劳。 “嘉言,且为某送上一送!” 上官亲自差人来送,营丘大判也不耽搁,甚至都没与自家儿子说上几句话,小儿子更是连探望都抛之脑后,便随着公良参军拾阶而下,智全宝也紧随其后,毕竟调动厢军还要大判行文用印才行。 而霄都监也跟着出来,院子里紫芝真人已经调集了擅治跌打损伤、专长金创正骨甚或精通解毒清瘟的道人,他也跟随霄都监一起上山,若非如此,许多人只能做了尸首背下来了。 智全宝跟着来到庄子外面主道,远远便看见了元三儿、奎九儿二人,还不等二人见礼,智全宝一把扶起了元三儿, “三儿,二兄的事情知道了?” 元三儿点了点头,这矫健爽朗的汉子已经没了欢悦神气,眼睛里透着哀伤与不安,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眼角已经被他揉红了,而被智全宝托起的身子因为僵挺着而不停的颤抖, “哥哥对不住你,你哪儿都别去了,去跟前看看,二兄底子在,还有紫芝真人照看着,咱家也不缺好药,总能安康的!” 智全宝也是想到哪说到哪,心里头也乱。 “我不过去了,我跟着二哥你去办事,咱听说了你要去蓼谷县办事,今天咱把那里已经看明白了,不带着我,白走冤枉路!” 元三儿说话也是没了讲究。 智全宝点了点头,人心慌到安定不下来,最简单办法就是不停的干活,先把力气用尽了,再把情绪发尽了,这时候也就挺过来了。 马蹄阵阵,扬起杂尘,月影西斜,此时已是一日里面最昏暗的时刻,幸好是夏日,昼长夜短,过不了几时,晨曦总能驱散所有的黑暗。 承公听得马蹄声远去,慢慢一切又归于安谧。诸人皆劝他小憩片刻,太丘县虽然偏远,也不过百里之遥,而且出了山,大半路程都是平地,即便诸人车马缓行,到那里也不过四五个时辰,而承公还是没有同意,吩咐下去收拾开拔,让霄都监留下来的兵马侍奉行走,其余人轮班就在车驾上休息。能坚持的,与他前驱,劳累与带伤在身的后面徐行。 总之,一刻不能耽搁,只怕今日还有一场大仗要打。 趁着众人都下去准备,承公留下了芦颂、风鸣与宗淑,公良参军当然依旧陪在左右。 承守真留他们三个自然是与宗放有关了。 宗放隐居卢龙云溪,就临着肇丹边境,其兄弟就在边军之中,东海路帅司上下更是与宗氏相交深厚。东丹使团入境,七年未曾踏足永州的宗氏也随之而来,其中彼此利害尚未可知,但是宗氏与此事的瓜葛是明明白白的了。 宗氏家眷皆安置于西昆仑,仗着先帝赐下的田产以及地方投献,其亲族及门人经营着不下十万亩的良田。莫看此人隐居边地,以其手段财资能驱使可用之人,岂能少了?难不成这几个少年只是明处,暗地里莫非还有什么准备?只是几个少年已经如此突出,宗氏势力深厚不容小觑! 承守真是不晓得登云阁的,否则岂不更为惊讶。思量片刻,已经有了决断。 “某与你等长辈乃是故旧,咱们不论官身,只论私谊,某作为长者,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 承守真不怒自威的面目,虽然想拉近与几人距离,只是一副冷面,寻常人见了必是战战兢兢,几人也是恭恭敬敬,不敢逾礼。 “既然众位俊彦已经牵扯进来,彼此必须交个底,否则出了这个门,你们依旧于某有活命的恩德!” 承守真在交个底三个字上略加重了语气, “再则,诸位一身本事,若是某看着你们荒唐行事,惹下什么麻烦,如何计较?如果此事不能终了,难免惹祸上身。咱们老少不如同舟共济,上报王恩,下安黎庶,如何?” 承公看着宗淑又是一道重锤, “平白无故都敢随意跟踪良善,若非那日我们一行人骑行脱身,你们几个是不是还要把我们拿下了?” 宗三郎闻言与风鸣面面相觑,饶是素来镇定,冷汗也沁出来了,感情这位什么都知道啊,还以为自己几个人做的隐秘,其实在他们这些过来人眼里,简直就是孩童做游戏一般。 宗三郎听明白了承守真的潜台词,虽然凭借他二人功夫拿下此二人易如反掌,难不成还真敢如此不成?且其不说父亲乃是登云阁的阁老,就是自己一干人等辛苦至此不就是忠心报国,以成克定之功吗?更何况襄力于承龙图,岂不比自己横冲直撞强上许多?若是其他官员也就罢了,以承龙图断案之神妙,任事之果决,此事的来龙去脉必能有个结果。 不过一念之得,宗三郎率先上前一步,躬身一礼到地,言道: “承公不以小子们顽劣愚钝,小子又岂敢不尽心尽力,不敢言能尽绵薄之力,但求能在承公身边学习有成,已是万幸。若是承公以为我等得用,小子们必为前驱,衷心奉命!” 承守真等着他把话说完。 “承公面前,咱们几个小子也不敢虚言委蛇,父亲命我等来,便是与那东丹使团息息相关!” 第103章 清庙正需栋梁材 不到半个时辰,承公他们已经收拾停当启程,再传出来的消息,便是关于承公这个临时幕僚班子的安排。 芦颂、莱观跟在自己身边充当书记,协助公良吉符处理往来公文,一应文书。风鸣、宗淑则左右护卫,并作督捕侦查;宗六郎则则成了承守真身边的书童,跟着公良参军办事。 承守真是一个行事果决之人,与大部分官员那种安步当车、闲雅慵懒的气质不同,其做事风格反而更似沙场的统帅,只要做了决定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实现。连夜里一行人已经向太丘县城而去,只是队伍已经颇为壮大。 之前承守真一行不过六人,那四个武人也不是随意挑选的,而是承龙图第一次权知启封府时便已经用熟了的公人,说是公人此四人原是边地恶了上官逃籍的战兵,打着入京告状的心思却被人一路追杀。却没想到这四人武力非平庸之辈所能敌,反杀了追兵,并拿着这些人的首级,在京畿属县自首。案子到了启封府,承守真仅从案卷就看出了问题,于是一番明争暗斗之下,揭开了边军走私军粮,串通商人套空盐引的盖子。案子成就了承守真的名望,也简在帝心,成了日后宪台不二人选。而这四人虽然免于死罪,但也是刺配远发边州牢城安置,还是承守真怜惜几人的一身本事,也是赏识其刚正的性子,以首告之功,将这四人就近安置,在启封府当差听用。 虽然四人从军籍的良籍沦为差役的贱籍,但是也知道若是发配边地更是必死的归宿,不仅敬仰承守真的一身正气,更是感念救命之恩。还央求着承公给他们改了名字,若不是承公以孝义激赏,几人连姓氏都想改了。因此,哪怕遇到险境,也是忠心护主不惜一死的豪气,不是寻常军汉、差人以及护院可比。如今这四人已经是启封城三班衙役的都头,俗称衙头。但只要承守真出行办事,四人皆护卫身侧,从无懈怠。四人典义、兆薄、舟云、观天之名启封城市井无人不晓,其江湖绰号地府四司,分别是司命、司禄、司功、司杀,江湖人等闻之无不变颜色。四人若不是为承守真舍身拼挡,也不会受了重伤,索性只是失血过多,性命无忧,按着他们的底子,只需调养几日,怕又是生龙活虎了。此时乃有紫霄观道人照料,车马紧跟在承守真之后。 霄都监上山前还留下了一队亲自挑选的壮卒,此刻乃是由霄春臣和熊暠领着,押解擒获的巫不同等贼人,行在队伍中间。 前面开道的则是雷厉,射雕手们分成三队,一队跟着他在前面开路,另一队则是风鸣与宗淑则领了做了殿后,其余的环卫承公车马,承公车马后面,便是公良参军、芦颂等一干文士。 除了射雕手,紫芝真人还留下了一半的天罡羽士,他们都是步行,莫看是步行,这安步当车的脚底功夫着实了得,若非他们跟在承公车架后面,只怕队伍便因为步卒缓慢而前后分节。 三娘因为柳瑒与仝三郎已经随着源净去了清平埠而百无聊赖,她本来也是要跟去,但是被宗淑拦住了,毕竟那一路多是官兵,而且清平埠三娘也未涉猎过,劝了劝三娘也就留下了。 此时仝十一郎和鬼瞳都已经睡过去,她又不愿和那两个女察子混在一起,毕竟同行是冤家,来往多了只怕自己底细也露出来了,因此与六郎各骑着劣马,跟在风鸣与宗淑身旁。 “你怎么也受伤了?” 一路上宗淑都是把她让在右边,如今右边乃是路沿,这才把她换过左手边,而这时三娘才看到宗淑的左臂袖子破开口子,里面虽已经包扎得当,但看衣袖上面沾染的,只怕也是伤得不轻。 “幸好,是被扫了一下,没伤到筋骨,你呢?” 三娘摇了摇头,猛然才想起,那时候她正忙着去救伤者,还是三郎过来帮他遮挡,现在想来怪不得那之后便没再见他调动左臂,想来就是那时候受的伤。 “你这胳膊是谁包扎的?这么粗疏,也就你能忍得了!” 三娘不由分说,便从垂放在马鞍上的褡裢一侧中掏出素绢与绸带,其实她也不是莽撞,只是换下最外面已经沾了血污的绷带,用素绢顺着三郎胳膊用劲仔细包扎,不留一丝缝隙让邪风钻进去。 而六郎则一脸的萎靡,即便是风鸣递给他点心,也提不起兴趣,小孩子心重,只怕这时候还在担心十一郎,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弟兄受伤倒地,身心也是备受煎熬,风鸣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揉了揉他的脑袋, “若是累了,便到前面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六郎摇了摇头, “我才不去与那两个女子待在一起!” 风鸣忙问道, “那个岁数小的嘴里叽叽喳喳的没完,岁数大的就只会来问我消息,” “问你什么?” “向我打听你的事!” “打听我什么?” “打听你是不是一直这么傻!” 六郎忿忿的说, “这女子说的什么话,怎么这么说你!若是再让我和她们搅在一起,非赏她几个大耳刮子尝尝!” 风鸣闻言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只能岔开话题,四个人就这么插科打诨起来,难得这一日总算有了如此轻松时候。 一路到了太丘县界的亭驿,路程过半无事发生。此时,寅卯交时,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即便是承公等人也有些熬不住了,吩咐轮换着休息片刻。 前面雷厉早已经安排周到,亭驿内一众吏人杂役都已经收拾妥当,迎到门前。这些人或许不认得承公是谁,但绝不会不认识大判家的衙内,看着营丘栿虽然颜面带伤,却依旧如此殷勤备至,这些人更是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 承公端坐正堂,公良参军还是沉浸于整理文书及庶务,看着招入堂内众人,心下明白,老父母这是趁着闲暇检验一下诸人文略。 除了他们二位,按着承公吩咐只有芦颂、莱观二位学子,风鸣、宗淑二位全才,营丘栿、霄春臣二位衙内陪着,其他人都忙于杂务,里面还有六郎、三娘留着伺候,所有外人都远远退开。 “秉文,令师兄写就《渔樵问对》时年庚几何?” 芦颂闻听承龙图所问之事,有些不明就里,略与宗淑碰了下眼神,答道: “绍文师兄乃是天圣六年退隐西京后所作,时年三十三岁。” “‘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世上果然有天纵奇才,不过而立之年,却能超然洞悉世物,此雄文出世,我大肇儒道学问可大行于天下矣!” 承守真如此赞赏同门师兄,芦颂自不可妄自菲薄,却也不能自矜自得。 “绍文师兄少年天成,慧性通明,家师也尝言后来者居上也。师兄曾行此文至家师,以求点拨指正。家师观赏此文,旬月而不释卷,回函时只在此文批下两句。” “哪两句?” “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承守真默默念之不语。 “绍文师兄每有所悟,皆书信以告家师,有篇云曰‘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而可知之矣。’” “家师读到此处,乃畅怀言曰绍文师兄儒道易融为一体,非粹然儒者,不得为此内圣外王之学也。更言道绍文师兄不必继承怹的衣钵,必能独领风骚,开一脉先河。 承守真也是学问大家,其文风与士悦、阳攸、横玮、宗放相合,文风讲求平易流畅,文字讲究简洁明道,与慈圣朝推崇的雕润密丽、音调铿锵、辞藻华美、对仗工整的矫揉造作、空洞乏情西昆体格格不入,而宗放弟子中文名最盛的萍庸代表作《渔樵问对》便甚对承公胃口。 “云溪先生学究天人,门下弟子亦皆人中龙凤,现下云溪五子可谓冠绝时人,更难得云溪一脉依旧厚积薄发,名俊前仆后继,实在羡煞某等。” “惭愧,颂忝列家师门墙下,于学问上不过中人之姿,难望诸师兄项背。然家师门下的确当得起出类拔萃,实乃家师有教无类,诲而不倦,即便似我这般朽木顽石也能学有所成,更得意于家师清净高远,忠谨平良的言传身教。门下弟子无论修学出仕,居朝堂之高,处江湖之远莫不以家师为模范,‘勤学修身,通礼明德’八字箴言以为教条,不敢怠惰。” 承守真其实是颇看不透宗放此人的,其人弱冠之年即以孝义为乡里所众,为朝廷召举而不就,却能随着白云先生修道出尘;但克壮之后,又应了朝廷在此举荐,成为宣宗亲近之人,常伴帝王左右以备咨询,仕途畅达羡煞旁人,时谓终南捷径;当时已经为朝野称为隐相时,此人又在庆康新政前急流勇退,对于权柄官位毫无留恋;然而,庆康新政无疾而终,宣宗圣体违和之时,其又以道德居士,官家故人之名伴驾于病榻,直至储宫稳固,太后监国,才飘然而去,隐遁东方。 此人两召两进三退,于常人看来皆是,当进而退,当退而进,实在是匪夷所思。其身上难解处又何止一二,随白云先生隐遁深谷云峰清修净度十余载而不以为苦,时皆以为其必能继承扶摇子衣钵弘道养正,却又侧身朝堂成为帝王亲近;而当世人皆以为其以修道为终南捷径,却又在风光之时,率性而去;天下人皆以为其实因不满于庆康新政而别朝出外,岂料新政罢、新党谪,这宗明逸却与士学士相交莫逆;宣宗留连病榻,此人又有劝立储君、皇后辅政之举,亟宣宗崩,太后秉政,此人不以拥戴定策之功留朝辅政,反而举荐子庚节为执政;可是此人若是真的飘逸逍遥,不嗜功利之人,对于朝廷赐授的官职、阶级等一应赏赐决不推辞,更是仰仗天恩于昆仑自西向东囊括良田数万亩,庄户何止千百,如今终南山东明峰云庐以及卢龙云溪云栖两座庄子不亚大乡巨里,宗氏豪富世人皆知,宗放之名也是毁誉参半。 承守真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如宗放般让人难以捉摸。如今看到宗氏子弟,更是如此,其学生仕途畅达者已经是备相之才,学识大成者未来可为一脉文宗,而其几个儿子虽文武兼备,却是更重武事,尤其是其兄弟宗端一脉,更是以勇武成名,渐成将门气候。大肇此时不比国朝初年,便是开国将门也不能比拟清贵文脉人家,世人皆以文为贵,武道渐成末业,而宗氏反其道而行之,何以如此? 其实何止是他,便是营丘栿、霄春臣、莱观等知道了宗三郎的出身,诧异之余也不明白醉侯宗大先生乃是儒道兼修大家,如何嫡子却更类江湖侠客,这岂不是作贱吗? 宗淑宗三郎,总是给人一种沉稳朴实之感,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其父那种清雅绝伦、飘逸俊秀的气质。看到他第一眼只觉得此人至少是十七八岁的青年,难以想象此人不过十四五岁而已。此子就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几人说文解典,故事中不时论及其父,但是他依旧面沉似水,无一丝波澜,不是那种麻木不仁或者神游太虚,因为他那双眸子,透露着超越年龄的精明,若是仔细观察,当能感觉他似乎以一种抽身事外的姿态看待所有问题,就是个旁观者,哪怕是在谈论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同门兄弟,依旧如旁观一般,甚至是有所感有所得,也不愿亦或不屑表达。 或许即便有人察觉此字的不凡,也只是惊讶于他的少年老成。但是,莱观莫看年庚不过二十几岁,但是凭借着在丹阳这藏龙卧虎的地界往来应付各色人物的阅历,他能感觉到此人根深蒂固的傲气。当他第一眼看到宗淑,即便他的锋芒为风鸣所掩盖,但是那挺立竹枪,龙骧虎步的身姿,却给人以信重安和之感。莱观素以知人而自矜,他人皆以营丘栿为纨绔,但他却知晓这衙内乃是重情重义却也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之人,即便是霄春臣,尝为丹阳士人所轻,但他也知道此子有着超出其门户的壮烈豪迈的胆识,至于芦颂再次出现,他已经觉察其有晦暗意图,但他为何依旧愿意将私密事袒露给芦颂,既是看重芦颂背后势力,更看好芦颂的将来,只怕眼前这些才俊,包括自己,未来在官场上能与营丘栿一竞高下的只有芦秉文。 营丘栿家学正是以识人之准而能五代门楣兴旺不废,一门进士盈门。此刻营丘栿虽还是那副清贵衙内的慵懒相,但其实早已将利害了然于胸。对于承守真他反而更有戒备之心,名满天下的清官的做事手段莫不以严苛果决着称。用得着你时,不曾客套,但是你若挡他的路,雷霆手段决不会姑息,尤其是承公,昔日庆康党人如今还能风光依旧的,哪个是简单人物。 莱观环伺众人,一众人听着承守真的豪言壮语,真正为其所动的只有芦颂、霄春臣、风鸣三人,而那孩子,宗淑,他确实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人物,这坦诚模样却真的让他看不透。 而宗淑也向他看来,这一刻,莱观只觉得自己简直是不着寸缕的坐在他的对面。 第104章 一声清唱解人颐 承守真似乎有些倦怠。 他本来以《渔樵问对》作为引子,以“小人可绝乎”之问对来辨明立场,所谓威逼利诱者也。萍庸论小人可绝乎,以渔者对曰小人秉阴邪气而生,却不可绝。所谓无因则阳不成,治世兴衰只看阴阳相生长,君子阳长则小人不能胜君子,天下可治。反之,则天下乱。阴阳对半已是难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各安本分,可矣。 承守真与伦常之道深以为然,但对于小人不可绝者则不以为然,拿出《渔樵问对》,不是要与诸人论易说理闻道务玄,而是要定下自己行止的目的,即除恶务尽,明辨是非,不可以小功废道理,不可以小利弊天下。东丹使团之事如何处理,朝廷并非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太后、官家、东西二府、三衙乃至承守真本人皆有自己的打算。承守真必须知悉所有人的立场,也必须要求所有人的与自己一致,才敢行事。 公良参军知道承守真的打算,也知道今日之事对于承守真影响颇大,虽然承守真所为甚为急迫甚至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也不得不如此。莫以为清官都是迂腐仁慈之辈,妇人之仁在官场中可是举步维艰。 芦颂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且秉性可称得上宽厚,只拿了‘勤学修身,通礼明德’几个字挡住了承守真进一步的逼迫,却也不至于让承守真下不来台。 在座的无论年庚,将来的无论高下,谁不是背后联系着错综复杂的脉络,仅凭借承龙图的清名,就让人荣辱与共,不计利害? 芦秉文等宗氏门人还好,营丘栿诸人,其实就是将承守真当做登云梯,若是承公拿不出足够的诚意,此间事成与不成,与他们真的干系很大吗? 于是公良参军又如平素里一般当上了和事佬。 “惟公,这《渔樵问对》乃是萍绍文开儒道先河的大作,予并非对诸位贤达不敬,只是如此厚重文学,后进俊彦恐怕尚未参透其中真味,即便是学生,也是勉为其难。天下学子以易为本经者虽不在少数,但是能说得上通易的百无其一。更何况惟公思虑严整,义理宏大,我等仔细琢磨尚有不足,岂敢妄言虚语以对。” 承守真见诸人皆点头称是,知道有些话题确实应当就此打住了,也微微颔首。 “所谓好整以暇,惟公点拨提携后进的心意,也不应只限于我等,丹阳士子才杰若是知悉,岂不议论公厚此而薄彼?说不得此间事了,这丹阳路不知多少鸾凤争鸣、一飞冲天呢!” 在座之人闻言面面相觑,这公良吉符的性格其实与承守真不遑多让,这几句话中的恫吓之意,明明白白。各有各的心思,宗淑倒是不以为意,似这等堂堂正正的言语,反而能让同道众人坚定同舟共济的心意,上位者性情坚实,下面人才能有的放矢,谁能愿意跟着摸棱首鼠之人做事呢? 卯正已过,公良参军劝了承守真休憩,众人也都散了,趁着公良吉符进了驿馆查看文书,众人也分做两路聚在一处。 宗淑等人往草料场里来,紧里面便是骡马棚舍,几人就在这草料场铺开草垛环坐了,六郎则爬到草垛上斜躺着,其实时刻关注着近旁馆驿动静。 “咱们接下来如何行事?”芦颂有些焦急,只要众人进入太丘县,便不再占据主动权,而承公如何行事,以他们几人城府实在难以揣测。 “两天以内,究竟如何才能见个高下,”雷厉虽然才来,但是江湖阅历丰富,知晓了此地情势,大约也有所判断。 “师兄的意思是应天府的那半边天也要动起来了?”宗淑将利害点了出来。 雷厉点了点头,其余人也都认同,明眼人都意识到这些贼人与右判有莫大的牵连,只是谁都没有提起,即便是左判哪怕与此人势同水火,也未提起半个字。 既然对方能在营丘栿身边安插一个巫不同,谁又能保证身边没有这类暗探? 这右判侵淫此地官场七八年,如无朝廷内有奥援,丹阳本地豪绅支应,只怕也不会把官做的如此安稳,巫家如今现身的三兄弟或多或少都于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只是千丝万缕就意味着都不是直接的联系,如果承公任何拉着左判就能扳倒此人,恐怕没那么容易。 想到此处,诸人也都有些急躁了,眼看着东丹使团便要到了,可地面上还如此混乱,所谓内忧外患不外如此。 “待四师兄、六师兄他们回来,咱们才好布置。”风鸣思虑了片刻,才说道,但愿能在清平埠、蓼谷县有所发现,若是能将右判勾连其中做实,事情就好办了。 芦颂闻言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思忖着。 “咱们当下也是时间急迫,有些事必须马上安排。”三郎倒是从容,说道, “现在承公是孤身在此,人手不足,咱们四人因此陪侍左右,只是咱们也都在了承公眼皮子底下,做起事来必须有些章法,否则等大师兄、四师兄入京,咱们内外联系可就只剩六师兄一条线了!” 三郎的意思很直白,六郎做了书童,芦颂成了书记,而他与风鸣算是内宅亲随,眼看着三娘也被叫到承公身边听调遣,即便是柳瑒他们留在外面,联系起来也麻烦起来,即便有智全宝这条线在,也并不畅通。 更何况还有营丘栿几人也在旁伺候,承公明摆着让地头蛇与下山虎彼此监视、彼此配合,这等异论相搅的手段,也是官人们惯用伎俩,只是你便看得出,也无计可施。 芦颂闻言开口了。 “如何需要防备承公?这件事上咱们是合则两利的局面,听三郎你的意思,咱们各行其是?若是如此,咱们势单力孤,岂不会误事吗?” 宗淑尚未开口,风鸣说了话。芦颂毕竟是兄长,有些话宗淑不好对芦颂之言,但风鸣并无顾虑。 “秉文,你难道没看出承公对我等的防范之意?若不是他今日人手不足,你我即便与他有救命之恩,能落个软禁的下场都是好的!” 芦颂颇为诧异,他是知道承守真有些话意有所指,他也只当是其以自己等人年少,恐难当大任,因此有所旁敲侧击。 “此老儿心思深沉得很,一不问我等为何用虚假身份,二不问柳瑒、三娘与仝家等底细,三不问宗师叔如今行迹,四不问我等下步打算,你以为这是为何?” 芦颂听了风鸣这句话,也是愣住,在拿眼看雷厉与宗淑,二人也都是默认风鸣的意思,而三娘也是若有所思,毕竟她是外人,不似芦颂这等崇拜承公,至于彰小乙依旧恪守本份,还没有适应同门师兄弟的身份。 “承公若是当面将这些事开诚布公的问出来,无论我等如何作答,大家彼此还能心照不宣。但是以他断案之能事,查情之细密,若是不问我们,那就是他已经有了决断。”宗淑说道。 “我们既然已经是大半身子陷在了泥沼中,趁着双手还能用,必须有所布置。” 芦颂虽不说话,其实已经大致想明白了此中利害。昔日芦颂带着六郎和十一郎赴约,这两个孩子乃是用了虚假身份,这点上营丘栿、莱观都是亲眼见到的,若是营丘栿不做遮掩,那这事儿来说,承守真又会如何看待宗家门人? 你们宗家人初来乍到,隐匿行迹,联系智全宝等同门,上下活动如此频繁是想做什么?即便宗淑坦诚来此目的,可是这几日所做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可看做是咱们这伙人在兴风作浪。但凡承公心思深沉,都会认为是宗家人故意挑动左右判摊牌,而把他做了工具。 真若如此,只怕承公会认为乃是自己的先生来做的局,芦颂想到这里,心里慌乱起来,若真如此,只怕承公为万全之策,也要拿咱们这一伙人下手。 再细想这一路上,若不是承公已经有所怀疑,为何借故将源净、智全宝他们都派了出去?为何让自己不离左右?为何行进中将营丘栿、熊暠等人留在近侧?为何让风鸣、三郎跟着禁军殿后? 难怪刚入亭驿便拿了《渔樵问答》来论道,也幸亏自己质朴无华,让众人看到赤诚心迹,恐怕现在他们几人也聚不到一处。当然,若是将此事往更阴险处想,乃是承公没有足够的自信,凭借这些人手将他们留下而不得不宽待之。 想到此,芦颂颇有些不寒而栗。我本将心照明月,明月奈何照沟渠啊。 但看着此时宗淑放着精光的双眸,芦颂也能看出,宗淑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承守真等人作为倚靠。 “我等今日孟浪之处也是不得已之处有三点,一是实在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承公一行,二是没料到营丘栿中计,也被我们救下,三是大师兄、四师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咱们一日三恩,还都是活命之恩,如此你让承公、营丘大判如何做?” 确实,这些事如果都是宗放亲自来做,也就罢了。可他们不是宗放,有些事宗放能做得,他们做不得。若是宗放,必然会掌握朝廷如何处理此事,关注朝廷差遣谁来处理此事,将自己摆的位置越高,看待此事格局越大,行事才能更为稳健自如。而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只管做事,如今看来做的事情太多了,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如此! “我们从今日起只能按着身心法三论来行事,” 宗淑斩钉截铁的说道,那些憨厚朴拙神态一扫而去, “所谓法,便是紧依承公唯命是从,我与七师兄把眼界收窄,耳音收低,鼻息放缓,口舌做懒,大师兄也麻烦您与四师兄也是如此作派,直到率队离开!” 雷厉与风鸣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异议,作武人还是纯粹些好,所谓文武双全那是身份到了大使臣、甚至横班再说。 宗三郎略作停顿, “芦师兄与彰师弟却不必如此,芦师兄只需一展才华便好,而彰师弟发挥自己那股子伶俐劲儿,您二位越是表现出色,大伙儿才安全和方便!” 三郎也不做更多分析,继续说道, “所谓身,便是从现在起,直至家父至此,咱们都要坚定地站在承公一边,无论顶风冒雨,还是披荆斩棘,不可首尾两端,否则就是自绝死路!” 芦颂这次是先想明白了,此时承公这片天看似苍穹将所有人罩在其中,其实虚得很,这时候能旗帜鲜明的予以支撑和协作,外人看来便是宗、承二公的默契,是庆康新党的同心合力。 “所谓心,乃是咱们万变不离其宗,核心还是在东丹使团身上,而目前承公于此事上并无异态,以承公昔日进言来看,庆康诸公都是主张改革边务,重视防备的,也是讲究谋国用兵之道的,故而咱们应该相信彼此于此事上目的一致,咱们要做的就是提防这过程中有人扰乱作祟而已!” “我们做好手头力所能及的事,有些事只怕是真要冀望于天道了。我们必须小心从事,直到东丹使团内到来,总要见个分晓。” 三郎此时最盼望的还是父亲早日到来。 父亲无论此时此地在做什么,只要怹再次现身,那一定是一槌定音之时。 只要父亲在! 诸人议定下一步的计划。按着现在承守真的布置,芦颂与公良吉符必然是跟在承守真身边听用,芦颂只需做到三点:以学问求教于承守真当面,减少承守真对于其众防备之意;交好营丘栿,此人对于芦颂利用其必有怨气,必须以情义利害与其交好,只需此人不与众人为敌即是好处;协助承守真处理往来政务,兼备咨询,所谓鹰爪走狗,不仅芦颂勉力为之,其余人等皆以此为首务。宗淑也是安排自己与风鸣担任起侦缉督捕之事,以武力之用协助承守真,不仅能率先介入案情,还可保障至少在案情明朗前,不会被过河拆桥。至于智全宝虽然此时不在,也设定了其主攻方向,则发挥江湖本色,借助营丘栿、霄春臣结好本地文武吏员,莫看文官清贵、武官张扬,真正把握庶政的乃是吏目里正、乡绅豪强,只要有了这等人脉,近能掌握往来消息,退则真真正正为诸人准备退路,以备不虞。 一切点到即止,尽在不言中。至于能否顺遂,只待平旦之后入了县城,顺其自然罢了。 为了不引人瞩目,几人都散开了,六郎与彰小乙去馆驿休息,也是随时听候承公召唤,而三娘却拉住了三郎,唯唯诺诺似有话说。 三娘犹豫半天,还是把自己的顾忌说了出来。 “并非我是挑拨离间,或者小肚鸡肠,如今智师兄是在营丘家里面讨生活的,咱们如何保证智师兄按着咱们的意思行止,就不怕有个万一吗?” “三娘,我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咱们也应有的放矢,父亲曾言怀疑一切,包括自己,但那是在做事之前,所谓谋定而后动,而用人讲究勿疑,若有疑,则不用,否则必两害!” 三郎请拉住三娘手腕,坦诚以告。 “可是。。。” 三娘乃是刺奸中人,存疑解惑那是惯常,对于十足的信任总是心里发虚。 “父亲也说了用人之道,所谓用人便是将人放在最适合的位置和立场上,六师兄阖家都仰赖营丘家不假,可这毕竟是眼前局面。咱们不必让六师兄处于两难境地,不就少了许多顾忌?其次若是营丘家与咱们是友非敌,不也毫无顾忌?真若是到了剑拔弩张那一刻,咱们只要掌握必胜局面,于情于理,六师兄又为何帮助外人?” 三娘听他这么说,一时竟呆了,这等心思却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三娘,你若是日后跟着父亲进学便会明白,学问之道在于经世,经世之法根本在于人,用人之道无外乎身心表里,归根结底一句话,切莫盼着他人做了超出你设计之举,那便是强人所难,无论结果都会招致愤懑!” “似乎懂了。” “那我多说一句,那时父亲也是这样点醒的我,不可用狼看家,莫要用虎捕鼠!否则自引仇祸也!” 第105章 悟即如同观返掌 而营丘栿与那霄春臣难道就能安心休息了? 两个人还待在驿亭之中,营丘檩也醒转了,病恹恹的塌着身子缩在矮脚玫瑰椅中,即便如此也列席在此,其余的除了莱观、熊暠二人,仆役都被撵地远远的,即便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几个老家人也都围在外面。 咫尺间隔,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霄春臣先开了口。 “大郎,你总要有个准主意,这事明摆着与那右判老儿脱不开关系,咱虽也不信他有杀官焚宫的胆子,可若不是他,这些贼人如何潜进来作这等大逆,只是令尊澜公为何不借此说动承公,便在今日把那老杀才扳倒了?如今咱们还远远躲到太丘县来,这是什么作派?” 营丘栿有苦难言,只是边说话边拿余光环顾四周,所谓草木皆兵即是如此。 “你只看到表面,哪里知道根本。我父子难道不知这右判牵连甚重,只是承公如今还不是应天府正印官,说的难听些,也就是这事上面的苦主,便与你我别无二致,否则为何催促我父亲将这里面的事情尽快上报朝廷?若是晚了,莫说扳倒右判,只怕还被他反咬一口!” 莱观也是斜靠着,毕竟肩膀上中了一刀,虽然不至于断了筋骨,却也让他这么个文弱书生痛苦难言,可即便如此,他也仔细斟酌着说道, “衡甫兄所言不差,现在情形其实对咱们极为不利,若是那右判揪住不放,咱们还要到府衙走一遭,把这些乱事当堂说清楚,一个不测咱们只怕难逃牢狱之灾!” “岂有此理,咱们既是苦主又是功臣,哪里由得他来攀诬!” 霄春臣瞪大了双眼,怒不可遏又带着十分的不解说道。 “并非不可能,” 营丘栿接过了话题, “你所说的苦主还是功臣,所谓功臣是谁的功臣?所谓苦主,咱们说得清吗?” 霄春臣还欲争辩,莱观拦住了, “只要上了堂,那巫不同就要交出去,他若是翻供呢?他若是将敬玉博密谈之事供出来了?他若是将密约承公之事也招了呢?那时候你是谁的功臣,谁的苦主?” 霄春臣一拍大腿,本欲张声,眼看环境不对,才压低声音恨恨说, “哪轮得到他来审,地方治安,缉盗刑案都是澜公正管,哪里轮得到他来质问!” 莱观苦笑, “你莫不是忘了凤尾埠贼人纵火,巡检与百姓伤亡无算?” “这又如何!” “这地方乃是澜公直管,死了的巡检使也是营丘家里出来的,那右判拿着此事就能以玩忽职守,所用非人参了澜公!皆是澜公必然闭门自省,停职待查!那时候还不是那人说了算!” 霄春臣倒吸一口凉气, “这老贼好歹毒啊!好深沉心机!” “何止如此,若是承公就戮,咱们也都死于非命,再加上焚宫之祸,市集之乱,只怕今日便是右判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几人闻听莱观之言,心下一片冰凉,果然是狠毒,动起手来就是斩草除根啊! 即便是熊暠这等狠人也一个凉气从脚底升到头顶,站起身来恨恨跺脚,脚下石板都被踩裂开来。 “诸位,其实算计的越满,越容易出岔子!” 莱观更是恨透了右判这老贼,今日他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过来,这辈子还没有如此惊心动魄过,本来自己的仕途失意就因这老货所为,今日一条命也差点搭进去,如今可谓是一天二地恨,三江五海仇,这是拉满了。 “通叟,慢些说,” 营丘栿赶紧上前把莱观扶住,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二人明里看似若即若离,其实不只是密友,莱观还是他半个谋主,另外半个乃是其父下属,如今还在内城办事。 “承公是何等人物,岂能甘心被宵小之辈玩弄于股掌?只怕这右判末日将近了!” “说到底,承公还未到任,便是想动手也不容易啊!” 营丘栿之所以有些萎靡,便在于此。 “不然,” 莱观继续说道, “承公今日布局便是先让令尊收拾首尾,至少能落个旗鼓相当的境地!” 霄春臣不假思索的问道, 莱观便解释开来,即便是营丘檩也打起了精神, “先遣令尊率领宗家人去查抄清平埠,便是要抵消凤尾埠贼祸,如果清平埠也是贼窝,那两边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为何调动宗家人去做此事,却不用咱们自己人!” 营丘檩难得总算能说囫囵话了,营丘栿看着亲弟弟缓了过来,也是颇感欣慰,拿着蜜水帮着弟弟服下,也让他慢些说话,莫要泄了元气。 “一来是没想到宗家人动作这么快,才几天就摸清了清平埠的大致底细,二来毕竟瓜田李下,咱们的人出手,无论什么结果都不能服众!” “可宗家人!” 营丘栿有些气馁,颇有些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 “大郎,当务之急是保全令尊!长远来看南浦营丘家也不见得逊色于云谷宗家,只是咱们总是非敌是友,切不可耽误大事!” “只是如此一来,这应天府又生生挤进来一个宗家!” 莱观苦笑一声, “大郎,你是当局者迷啊,今日之后这应天府是什么局面,你莫非是自欺欺人?退一万步说,难不成你眼里只有一个区区应天府么?” 营丘栿闻言悚然一惊,连忙用手抹额,恭恭敬敬下拜答谢莱观, “若非兄台当头棒喝,衡甫如今还是井底之蛙,实在是惭愧!” “衡甫兄,咱们之间不必如此,推心置腹的说,今日起不知你我,咱们这些人都是承公的马前卒,只能唯承公马首是瞻!” 营丘栿点了点头,示意莱观继续说, “承公又遣霄都监与智二郎这两路,其目的也是如此。霄都监与澜公相交莫逆,如今亲自率队上山收拾残局,难道还能留下什么首尾不成?为何紫芝真人也跟着上去,也是为此!” “怎么说?” 涉及自己老子,霄春臣当然着急。 “难不成咱们还能下得了狠手杀人灭口吗?当然是两家合力把所有人都收往紫霄观、太晖观集中起来,以养伤避疫名义圈起来,谁还能轻易见得到他们?” 原来如此,难怪父亲要带兵上去,还以为是防着贼人来个回马枪,却是严防死守,怕有人跑出去! 霄春臣拍了把脑袋,这些大人们实在是老奸巨猾! “智二郎此去,便是斩去右判另一处助力,只需拿捏住蓼谷县的知县,右判还能掀起多大风浪!” 营丘栿点了点头,他丝毫不怀疑智全宝的人品,莫看他不可能拉拢智全宝来做暗插在宗家人身边的暗探,反过来,智全宝也不会因为同门私谊,而来针对自己。 这是智二郎的人品,也是他最欣赏此人地方。 如今看来,承公这三步棋都是用了营丘家自己人脉,若是如此还不能掌握局面,那承公也该考虑营丘家靠不靠得住了。 莱观最欣赏营丘栿的一点便是文人才,武人胆,官场颜面,江湖义气,这些彼此冲撞的气质汇聚一起,常人看来或许觉得此人羁傲不逊,孤高不群,但是更吸引有胆有识者与他亲近,这种人是绝不会默默无闻而死,必然为了大事业而生! “如今看来,最大的风险便是敬玉博了!” 熊暠听到他们议论道智二郎,本能的退开几步,如今听得敬玉博的名字,急忙凑过来, “那衙内与巫不同都是分开关押,无论行走还是停驻都是那些道人亲自看押,咱们也靠不进去!” “那些道人乃是听从集真观大师兄的,咱们要不试试通过芦秉文,想办法调开道人,让咱们进去问问?” 霄春臣也明白这两个人的关键之处。 “糊涂!” 营丘栿只敢悄声说话,紧紧压抑住许多情绪。天色已经放亮,几十步外也能依稀看清亭中人影,因此营丘栿不敢有任何过大的举止,毕竟他也知道有心人此时必然也在仔细观察他们。 “以承公与公良参军之能难道不知道敬玉博与巫不同的重要吗?如此小心看管,你以为只是防着外人?再者,我们接触他做什么?若真是解除了他,那他今后无论说什么,除非涉及你我,谁还会信?” “你的意思?” “敬玉博不重要,其父才是关键,承公掌握敬玉博并非是拿捏我们,所图更为长远,慢慢看!” 霄春臣脑袋发木,但是他只是没有想的那么深,绝非不明白此中的利害。 “如何最为重要的,便是查抄清平埠,只要这里有所收获,至少局面上咱们又占了上风!” “就这么等着?” 营丘檩心里发虚。 “等着!若是查不出来个结果,咱们就更走不脱了!” “人质么?” 胖子本是靠着亭柱,听到这里悚然坐起。 “何须什么人质!你以为咱们几人不在这里,承公就拿捏不了咱们二人的父亲?我们就是放在盘子里的点心,是要承公知道你我两家的心意!是告诉应天府其他人,咱们两家不仅上了承公这条大船,还是帮衬摇橹撑篙之人!” “那今后呢,我们怎么做?” 霄春臣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想不出所以然的事,就交给能想明白的人去思考,他只需要有个结果就可。 “我们下一步如何做,是看承公需要我们做什么,其余的一概都不问、不说、不做!” 营丘栿最后又说道。 “尤其是敬玉博的事儿上,我们尤其是什么都不能做,有很多人盼着我们会做什么。咱们可要当心,真要是做了甚么,那才是落入不测深渊啊!” “我们能管住自己,谁能管住敬玉博,还有巫不同?万一胡乱攀附,岂不是更糟!” “敬玉博你千万别把他当做一般的纨绔子弟!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说最为有利。至于至于巫不同,你道为何承公让我领着他去认巫不周的尸首?。” 莱观即刻明白过来了, “承公是打算把巫不同的命留下来,不把他幕后之人揪出来,只怕咱们都是寝食难安,这些人所图甚大,只怕拖了久了必成金革之患!” “承公此人心机深沉,便是我父乃至我伯父也逊色许多,普天之下,或许只有醉侯宗先生能与之一较高下,可惜宗先生无意仕途,因此他二人更能成为朋友。只是想不到宗先生不到,他门下弟子却来得不少。而且只看这些人的本事,便知宗先生之名绝非虚传啊!” “我看他们都与智二郎一样都是磊落侠士,都是能相交的,倒是你那昔日同窗,却是个心思活泛的!” 霄春臣这话是冲着莱观说的。 “芦秉文无须担心,谦谦君子有时虽是人心难测,但是秉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总要摆平了父子、师生关系,如此做起事情来便更会考虑利害得失。况且宗家子弟身上的麻烦不亚于我们,我们与他们只有彼此协作,才能共度时艰。” 营丘栿把话题抢了过来,不让莱观为难。 “你意思,咱们和他们结盟共同对付承公?” 营丘栿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对付承公作甚?莫说实无做此事的源头,即便是有,仅凭咱们岂不是作死么!且不说承公神机妙算的本事,只说承公是代表着朝廷来此,难不成咱们是要与朝廷相斗?所为何来?怎么你是打算跑出关外投靠东丹不成?” “切莫胡言,我与胡蛮誓不两立,莫说投贼,异日我是宁可自戕也绝不受蛮酋之辱。” 这胖子倒是实诚,没有豪言壮语,反而更为人所信任。 “我们本是局外人,如今若能帮衬承公早日了了这些腤臜事,才好得解脱!这一点你要牢记于心!对于宗家子弟,你也别忘了方才交待你的,彼此之间做的越少越好。现在起,你只记住公事公办即可!父亲那边比咱们思虑更为周全,切莫多事!” 营丘栿一只手牢牢抓住胖子的手,言辞切切不容置喙。 霄春臣有些厌怠,他是个爽利豁达之人,本就是反感官场,才纵情市井山水间,此时却不得不掩了性子小心从事,如何不得郁闷。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有一名射雕手匆匆经过,仔细看来是把手警戒东去路口之人。 二人见此也起身出来,不远处宗六郎也注意到了,片刻芦颂等人也转了过来,眼看着射雕手入了馆驿。 须臾,公良参军先出来了。见众人围拢过来,公良吉符只是略微颔首并不说话,而那射雕手又往往道路东口而去。 不多时雷厉也从路口赶了回来,一马当先,而他身后,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一行人渐趋渐近。 车马行至距馆驿门前数十步便已停下,几人疾步走到近前。 原来是太丘县知县领着属官、吏目以及衙役、弓手们前来迎接。 营丘栿与芦颂等人扯着闲话,指摘人物。只是知县到了这里,营丘栿也要给官人几分薄面,其实这太丘知县他父子是不太瞧得上的。 这知县姓名元况,字厚之,所谓阳攸学生,其实阳攸是他的座主,只是进士都是殿试之后,天子擢拔,呼为天子门生,因此与座主们的关系也就淡了。若是如此,对于此人也算幸事,岂料此人因仰慕阳攸,其诗文也受过阳攸点拨,故而每每以阳攸学生自居。而阳攸三年前又一次因犯言直谏再次被贬出地方,他也因此受到牵连。 其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书生,起官就在这太丘县,因为阳攸遭贬,他反而还为阳攸叫屈,更是升迁无望。此人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七品知县本来俸禄寥寥,此人还是个清高性子,不置产业,不营田亩,靠着业田和俸禄,连个像样子的幕僚都张罗不来。 为官四年,按道理早就应该转迁,可即便是营丘大判看他勤勉,向京城递奏,吏部选人磨勘还是没他的份儿,不过也正因为他的勤勉,太丘县这几年颇有起色,但是此人为人古拙,甚不讨喜。 第106章 论衡何必帐中藏 只是承守真却与此人攀谈起来,以承守真的严肃整齐,若是寻常官员站在其面前也是战战兢兢。而这官员却能侃侃而谈,虽对承守真崇敬之意跃然面上,但是言语间尚能保持一份平常心,凡承守真问及之处,皆能言之有物,本地风物政事也是颇为熟稔。承守真也是寒门弟子,其父也是地方小官,而他寒窗苦读,两榜进士出身,也是地方为官一路走来,深知为官不易,尤其是没背景的读书人更是如此,非大智慧大机遇不能脱颖而出。四方之内,西陆及东国皆以出身定官品,莫说寒士,庶族也是无出头之日,大綦虽也开科取士,也是为开国元勋及中州显贵把持,寒门出身者百无七八,唯大肇科举已经是天下寒士出头的捷径了,因此这条路上不知多少人蹉跎了岁月,这知县年庚不及而立已经是年少得意了。 承守真从营丘通判及相关官员的言谈中也能看出此知县已经成了此地官场的另类,这一路叙话大概也知道所以然了。混沌官场中,若是老于世故的官僚评价此子,起码一个轻浮自矜的评语是少不了的,但是在承守真这等敢于任事之人看来,为官一任,此人能保持一颗纯实朴素的良心,实在殊为难得,承守真在他身上似乎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反而甚觉欣慰。 当然此子许多做法和想法,颇有些天真的意思,但这也是事出有因。大凡寒门出身之人,入了官场,大半如此,概因即无宗族父老扶持,也无家学渊源教育,再守着清廉之身,那资深的幕客都是雇佣不起,只能靠着自己的天性悟性慢慢摸索,这其中多少人就此沉浮与底层,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而子庚相公、士学士等一众人致力新政,不就是为此? 所谓冗官冗费,不就是朝廷为了平衡科举取士,而大开勋贵世家门荫之路。一个差遣官,到有七八个散官候着补阙,朝堂上做事的不及寄禄官半数。而为了抑制武勋,只拿大把的阶官和赏赐下来,大肇两百个府监,挂名取饷的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的阶官怕不少于千人。 承守真此次回朝,难道只是为了办上几个通天的案子?拿几个作恶的匪人? 新政仍是他孜孜所念,而新政所需的即是官家的信任、稳定的局面、有力的同志、堪用的官员,此次归德城之事就是又一次新政的奠基。 承守真与那知县已经从政务牵扯到了学术,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肇的科举立足儒学,与西陆的礼教、大晟的玄学以及大綦名法之学乃是水乳交融之势。西陆的礼教与宇朝的宗法制度一脉相承,乃是宇朝高宗时,摄政光公基于人皇太昊先天八卦合大禹连山术数,并始祖轩辕道法源流创立以孝义为核心之制度,讲究的是宗祧承继、封建家邦。后宇朝迁宗庙于西陆,则以光公为祖师,创道门冲虚宗。 宇朝中宗时道祖着《道德经》,后有南华祖师《逍遥经》,再有至圣先师革连山之弊,注解作《易经》,以三经为要,再有莱子、颜子、慎子、御子等成绩发扬,乃创道门正教,莱子、慎子、御子分别为清虚宗、太虚宗、玉虚宗开宗祖师。 而颜子则儒道兼修,三经中以《易经》为纲,以至圣先师讲义精炼作《先师论语》,以至圣先师注解的大宇朝国史、乐府、礼制,融汇为儒学五经,后有子参子、舒良子、舆子、思子、颛子、漆文子、卿子、渊子各立宗义,渐成天下显学。儒学不以神仙为偶像,只以至圣先师为师表,以宗法敬拜祖宗崇拜天地;不以斋醮符箓为法门,只论经义,以仁义为根本;不以性命修行为要务,而以纲常教化为操守。虽然大綦、大晟、大肇皆以正道为国学,但是国政已经越来越依赖儒学。因儒学脱胎于道学,以道学为真虚心法,以儒学为正理实学,也是道门儒士所乐见的,毕竟治世非道法所长,而儒学沉淀无道心也后继乏力。 大綦、大晟、大肇所奉太虚宗、玉虚宗、清虚宗与显学相得益彰,却已大为不同,甚至已经渐行渐远。 东国的大晟玄学滥觞于御子所开创的玉虚宗,虽三经并重,却尤尊《逍遥经》,与经学融汇,聚焦于有无之论,又杂糅宇朝阴阳巫觋的‘谶纬’神学,而成玄学。现如今崇有与贵无之辩已经成了大晟朝日常政论,朝野内外,帝王执政不以实务为要,日日清谈非要在这上面争个是非。玉虚宗也是在辩论中不断有人独树一帜,分庭抗礼,假以时日,恐怕玉虚宗只剩个名号,各宗派皆与不同的世家大族紧密结合,而成士族家学。 大綦虽以太虚宗为国学,开了科举先河,但其实儒学上重视的是卿子之学,卿子学于颜子,又以慎子太虚正法为宗旨,以慎子“齐万物”为纲要,在其学生非子、扬子经营下,已经成为外儒内法的霸道。大綦也因霸道而称雄于列国,不过名法之酷烈已经开始反噬大綦朝廷。自大綦开国以来,不过三代,帝嗣夺位之变何止五六次了。 而大肇莫看太祖太宗皆是将门出身,但以崇文抑武为国策,三代帝王更以道门天尊下凡自居,清虚宗以《易经》为首要,肇儒也以至圣先师所注《易经》为五经之首,以阴阳化易数,以易数通人伦,与大綦名法“齐万物”宗旨截然相反,主张心性即是道理,格物致知无穷。而清虚宗与儒学的融汇也是更为协调自然,比如宗放就是儒道兼修,并为世人称道为术学,而新政中新旧儒道的碰撞也迸发出学术的争鸣,其实莫看宣宗新政无疾而终,但是慈圣太后秉政以来,虽然称得上政通人和,但是已经暮气深厚,朝堂上仍有新旧之争,而学术上皆倡言革新,只是革新的根本手段不同。 较为持重的大理寺卿溱南(溱康城)荷氏出身的荷元皓以太极通书开元学,下自成蹊的有应天府渐成风气的丹学,南山的理学、海西的道学;资政殿学士士悦昔日学生,有于西昆仑西京京兆开创以推陈出新、弘扬民本的气学,有在南山醴海南京倡言德政革新的新学;子庚相公的学生也在东京京畿以中正事功为宗旨的公学。而承守真虽为四真之一,却不以经义闻名,也不涉学问虚务,虽然在端睦城为官时,新学、道学、理学皆邀请他登坛讲学,他却从未涉足其间,这也是承守真能再重返朝堂的缘由之一。 子庚相公所默许的公学已经以中正中庸标榜,若非如此政府执政的位子,恐怕早就做不下去了。 但是,承守真身为龙图阁学士,入朝执政只差临门一脚了,学术上的造诣岂能无所成就?他虽秉持处政中和的道理,但是自然是希望朝廷能革除弊政,一力维新的,倾向上更接近新学,只是新学过于急进为他不喜。而这知县所学更近公学,一番交谈,到有了承守真将此人推荐给子庚相公的心思。 至于芦颂等人,承守真虽然刚刚接触,但是对于宗放他是了解的。尤其是宗放的开宗大弟子萍庸,苽绍文已经是永州闻人,一篇《渔樵问对》名满京门,名望于今人冠于其师宗放之上。 萍庸按传承乃是宗放的再传弟子。时为宗放门下二弟子的藨秩以易为本经,文名达于京畿南北,萍庸求学拜见之,藨秩本是考较萍庸,未想一见如故,二人论易数见解,三日夜而不尽兴。藨秩不敢以师居于其上,乃亲自携萍庸至云溪,推荐到宗放当面。宗放收萍庸于门墙,以其颖悟绝伦,清新儁逸,为同门称道。宗放也常与人言,将来能开宗为显学者,非萍庸莫属,更激励萍庸专心学问。 其时,从文者莫不以科名为出路,或以儒入道,希冀走白云先生及宗放的当年终南捷径。宗放不虞世人有侥幸之念,严明门下弟子非科举不得入仕,凡入道不可进京,以身作则,对于收授弟子也是小心谨慎,宁缺毋滥。众弟子皆以学问精进为要务,以走科场正途为念。几个弟子中,最年长的荆馥以状元及第入仕,作为新帝登基首开恩科的头名状元,深受慈圣太后与官家赏识,现如今已是翰林学士掌起草制诰诏命,乃是皇帝身边的顾问秘书,地位清要自不用说,也是子庚相公的重要擘力。排行三、四的藨秩、芒冀也相继入仕,只有排行二、五的藜修、萍庸沉醉于学问,沉耽于道理,即便是出师之后也无投身宦海的念头,不过此二人虽皆好易通数,性情却大异。 藜修性情孤傲清冷,性情刚烈耿介,喜好论斥时弊,愤世嫉俗。凡权贵欲与其结交,皆为其所轻,幸得宗放庇护,如今隐居西昆仑终南山东明峰,昔日宗放隐居处闲住讲学,是真正一心归隐经学了。 而萍庸却是个豪爽性子,且是个坐不住的人,一人一仆竟游走天下,乃至四方,数年回还,宗放见而赞曰“道在是矣”。清虚道门广来邀请,萍庸也不推辞,于宗门各宫观坛场讲经论道,名望为世人所知。之后却辞了一众道观冀望其出家传道的请求,只是继续游走。宗放所学在其继承发扬下更为浑厚深重,故术学之学也逐渐达于天下。此人旷达性子也不置田产家宅,乃作一牛车为行居,号为“安乐窝”,于是,世人常见三四僮仆伴着此车行走永州城邑山水间。而因老母与宗放亲眷同居住京兆,因而萍庸也尝现身于此,京兆学风也因此日盛,连带着本是京兆华胥的气学也成了显学。 承守真之所以想到这些,乃是想到了宗放。做官做到这个地步,很多事由不得不去想。离京之时,子庚相公在他面前提到了这个已经远离朝堂七年之人的先帝宠臣,当时他还有些恍惚,而到了归德城没几日就遇到杀身之祸,却为宗氏子弟搭救,这才意识到宗放此人,其实并非无所作为的散人。 荆馥去年任了翰林学士掌起草制诰诏命,不仅是太后看重,更是子庚相公潜移默化的为其牵线搭桥,助其一臂之力。承守真是子庚相公力陈而召回的故旧,以翰林学士出为权知启封府事,但因他任翰林学士在荆馥之后,因此在翰院排序上是在荆馥之下的。子庚相公虽然知道承守真的直率性子不以居于科场后辈为侮,但是也将此人来历出身与他交待了清楚,由此就涉及到了宗放。 子庚相公所言设计东丹使团难处,云溪醉侯处或许能有所得。当时以为,宗放隐居边地,洞悉东丹内情,不过是以备咨询罢了。现在看来,绝非这么简单! 那县令看着承守真似乎有些出神,也不好离开左右,只是站在侧近候着。 “元知县,待到晨食之后,你可遣得力人手,去各乡督促巡查,这半个月以来,可有生人往来,重点核查青壮男子及术士道人。”承守真按着自己的思路,开始安排相关事务。 “敝县县尉乃是一得力人,由他亲为此事,必无疏漏,”这知县连忙应道。 县尉?承守真默默琢磨,此人若是有本事的,如何应天府这么许多匪徒哨聚,却丝毫未能察觉?莫非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庸官俗吏? 知县只是天真庶务,其实也是极为精明之人,揣摩出承守真的疑惑,于是接着说道: “好叫承公得知,敝县虽是应天府直辖县城,但升为中县不过一年有余,县司官佐诸阙待补,如今县丞及主薄皆未有选官到任,平常事务皆只有下官与县尉署理。县内设军民寨子有四处,半数寨官也待补阙。这些时日,接了府台文书,要求敝县发弓手及厢兵备御,因此县尉与巡检率队巡视各乡,并兼了知寨的职事。昨日,本路镇抚有武臣任了知寨的差遣,县尉等人交接了才得回转。” 承守真听罢,又扫了元知县一眼。旁人皆说此知县不通人情世故,做事莽撞执拗,其实内情如何,只需细细接触便可知,只是大肇似元知县这类的亲民官何止千数,更别提属佐选官及待补候任的。大肇官员流动频繁,一任府尹坐满三年的都是罕有,太半官员短则半载,长则两年即派遣他处。府尹在任期间约莫能熟悉府城官员事务及民风,能与各县县令见上两面,访问乡贤耆老,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因此这知县任官三年尚未流转,他又岂能不知其中缘由,只三句话已经把事情点的清清楚楚,如此精明之人,且是两榜出身,岂愿意久在此蛰伏? 此子为官三年不到,已然能政通人和,收拢人心,将本县从下县升为中县可见此人的本事。须知下县正户不过三百户上下,而中县为六百户以上,大肇不禁百姓行走,尤其是丹阳这类的商贸兴盛的枢纽之地,必然吸纳邻近无地百姓入城讨生活。太丘县虽地处山地,然距离府城也不过百十里地,而民户不减反增,其中无论手段如何,也能看出此人能收拢人心,善用民力的本事。 其也因此恶了本地官场气氛,遭人嫉恨也是正常。因此即便太丘县升中县逾年,本地属官皆转迁,而此知县及县尉却仍留任,连继任官员都不得到任,须知大肇候补官员何止万千,即便如此,此地尚有官员空缺,岂不是咄咄怪事?联系营丘通判对那知府及右通判的只言片语,承守真深知遇到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上司是如何让人愤懑,因此此子见了承守真之后的小心恭敬、殷勤热忱也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第107章 看升平乌栖画戟 此子有野心,承守真并不排斥,读书人若是没有野心何必入了官场这黑漆漆的染缸,只要是这野心是愿做事、能做事、做好事的就该用、敢用、能用甚至大用!多少才俊在煎熬中要么浑浑噩噩蹉跎岁月,要么沉沦苟且同流合污,只要能坚持本心,不甘堕落,已是难能可贵。 承守真若是十年前是看不起此等存心攀附之人,但是自己的宦海沉浮已经让他看到当年几人若不是先帝呵护,早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为官者,不惜身,但是若是毫无价值的自我毁灭那是不忠不智的匹夫。子庚相公这些年背负了天下怨怼诽谤,为何不退一步?只因他是当年新政干将能在朝廷执政的唯一孑遗,若是为了声名退去,新政才是真正的于世间泯灭了。承守真对于子庚相公从最开始的不解、怒视到理解乃至心悦诚服,也是坚定了此次回朝的目标。新政不能不行,新政必须有仁人志士共谋之。 “便依元知县的安排,丹阳乃是大府,千头万绪为官不易,前事波折也是情有可原,难得你等能尽心任事。人常道但做好事,莫问前程,何也?公道自在人心也。” 元知县闻言一愣,没想到严肃的承公竟能说出这些话来宽慰指点自己,面目因激动不禁有些涨红。 看着知县的神态,承守真知道此子于官场也堪称璞玉了。 “那县尉是什么出身?” “此县尉姓由,名希古,字慕远,乃是温海西路南壁人士,乃是天圣五年中进士第。” “哦,你二人岂非同科?” “正是,下官乃天圣二年初试获“赐同学究出身”未受,于天圣五年,再试才侥幸登进士甲科,由县尉乃一试而跃龙门,其才学实在下官之上。” 承守真不由又高看此人一眼,即便是科举同科,当着上官推崇下属,实在是有智慧胸怀之人。 “既然是同科,怎么这两年才得差遣?” “由县尉的恩师乃是和靖先生,天圣五年八月和靖先生与游远讲学中溘然长逝,由县尉因师丧而退守了一年,之后选官不免周折蹉跎,屈就此地。” 承守真明白了三点。这和靖先生也是名满天下,大肇有名的放客隐士,堪与宗放齐名,大肇八散仙之一,其人通晓经史百家。性孤高自好,甘于恬淡,避趋荣利,只以湖山为伴,结庐于两衢路的武林湖畔惟喜植梅养鹤,自谓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和靖先生见鹤必棹舟归来。其余隐士或有邀名之人,然和靖先生却是发乎于内心,甘于孤寂,衷情山水的。此人诗画独领时韵,书文别具风格,虽为闻人而孤远,别称谪仙且独行,承守真初闻此人去世,也是以未能当面一晤而遗憾,未想此间的县尉竟是其人弟子,那做出退任守孝之举,也是应当之举,概因非旷达赤子不能入和靖先生法眼。 听这知县如此推崇的并非他的名号,而是此人的本事,尤其是刑名上面更有所长,承守真但有些急切见到他了。大肇才子能士何其多,若是不得门径而埋没,岂非可惜。承守真目光闪烁,当看到芦颂与宗淑等人,更是感怀。所谓隐士放客真的是甘于老于林下吗?大多不过是因时局而绝了入仕之念罢了,但若是真的看破俗尘,又何必精心培养后来者?如宗放者,教育子弟,培化后辈,一代代才子佳人前仆后继,所为者何也?所谓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国无内忧外患,老有所养,少有所依,男女安居乐业者,若能为此,百死而无憾矣。 日光金飒平明,预示着未知的新一天正式开始。 太丘县城最初乃是宇朝时的陵邑。 尨山附近是中宇朝帝王陵寝所在,陪葬君王的文武名臣众多,为了四季时节祭祀方便以及平日里的修缮保全,因此建立陵邑制度,尨山南北诸多县城、乡里皆是陵邑发展而来,譬如蓼谷县也是如此,只是蓼谷县乃是帝陵陪邑,而太丘县乃是东道奉祭所起。 宇朝时陵邑居民多为四方豪强迫迁至此,继续有陪葬群臣的族人陆续迁入,迭至宇朝内乱,后宇朝西迁,许多陵邑也是人民动荡,人口流失。直到大肇朝廷稳固,百业振兴,三代以来风调雨顺,政治清明,人口大为恢复,甚至由各国返迁人丁也不在少数。 太丘县即是得惠于此,且太丘县并非是南北商路枢纽,以林渔耕桑为主业,更需人丁增长。因此元知县上任以来,以开辟荒地鼓励农耕,于山林中辟地广植桑麻以利民生,又鼓励兴修水利渠道,借着山势还请了安抚司和府衙的批示,兴修了水利磨坊和水碓。这元知县是个做事之人,若不是承公遇刺,此人还带着矿老、石工寻址开矿,准备发掘山中铜铅之利。 而这太丘县也在这两年得到休整。本已残破的城墙也已修缮,只是城垣并不高大,两丈有余,除了南北有城楼,东西两门只在上面搭了望台,四座城门南北皆有草市,环城没有护渠,城东有瀍水上游的蕤溪经过,溪流宽处不过十步,不能航行,上有便桥连接东西。 眼看着县城便在面前,这五十里路倒是走的痛快,赶在巳正时分已经抵达太丘县。 射雕手与天罡羽士即便是一夜鏖战,又是急趋了百十里,依旧不见疲色。只是太丘县的衙役与厢兵们已经疲惫至极,这一来一回也是百里路,但是他们的身体素质哪里能与习武之人相提并论。眼见得队伍停驻,这些人已经是躺倒一片,反而是乡里的应役弓手不敢放松,依旧小心伺候着。 似这等弓手夫役,一年只需应付两次,或者合计满了二十天,就能免除年内其他丁役,若是得罪上差里长,不给服役凭票,等于白白耽误了功夫,因此这些人反而更加好用。至于衙役厢兵大都是成精作怪的无赖,指望不上的。 众人便在城西三里外的郊亭稍歇,距离正午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因此也安排底下人轮流歇息,按着班次用些饮食。 元知县先行一步,不多时又引了服青的青年官员一并过来,看着元知县的热乎劲,来人恐怕就是那县尉了 公良参军遣芦颂、营丘栿、莱观三人来迎,交谈之下,让几人颇感意外。 此人并非在县城内枯坐干等,而是已经力所能及的部署了许多事情,当着公良参军的面,此人侃侃而谈。 “敢叫公良司法得知,下官已经令壮班衙役各自返乡,通知当地耆老调动壮丁看管各乡交通要道,又命各寨土兵分队跟着乡书手核查在籍壮丁人数,盘查外来人士,尤其是行商、道人、货郎、游医等。原本敝县往东海、北陆、西府、南御四面都按着元知县制定条例都有巡检、弓手守备巡查,今日又增加了人手,主要是配了马骡的驿卒,绝不会耽误往来消息!” 从由县尉说话既能看出,此人是由名家良师教养的,只这抑扬顿挫、呼吸转圜就是一番功夫。营丘栿、芦颂等人要么是显宦子弟要么是名士门徒,这言谈举止皆是多年来言传身教,仔细规范的,包括这面貌收拾、穿着服饰皆是一番心思,这番心思绝非浮华奢靡,而是衬托出少年老成、稳重可靠、超尘清逸、洒脱磊落之感。似这般的学子入了仕途,无论何处为官,多半能入上官眼缘,也是民望所在。 似这县尉,虽然面目尚未看的真切,只这钟鸣筝音的言语就让人有莫名好感。 只是营丘栿不禁腹诽,本以为太丘县主副官员都是一本正经的老实疙瘩,其实原来人家根本看不上自家的权势。否则你看这二人,见了承公与公良吉符,可有一人质疑二人身份职司的?可有一人公事公办的?反而是主动贴上来,还贴的如此紧密,如此周到。 营丘栿真是觉得自己瞎了眼,还想淬他二人一口,可细想想,这不是嫉妒心作怪了?营丘衡甫啊,你可真有出息!想到此处,还真是应该先给自己一巴掌才对,于是本来颇有些难看的嘴脸,立刻变颜变色,再来看这太丘县官员,颜面已经绽放的如同牡丹一样灿烂。 “由县尉有心了,如此一来我等在此高枕无忧矣!” 公良参军不禁感慨,聪明人还是多啊! “不敢当先生谬赞,只是下官本份,将元知县周密部署落实下来而已,只怕难免有越矩之处,若有冒犯,还请先生指正,在下不胜惶恐!” 态度端正,是为官第一要务。面对上官,谨慎为先,尤其是面对人生际遇的关键时刻,在如何的慎言慎行都是必然。 羲和渐起,明光普照,金琳辉煌,东南方日光韶煦,承公一行自西而来,披着金辉真似天兵神将下凡一般,朝食后众人也是精神抖擞,所谓天缘和顺,地缘平顺,人员安顺。所谓福祸相倚,一场灾祸之后也算开了一个好头。 承公并未下车,趁着此时街上人丁稀少,尽快妥善安置人员,分工细作乃是急务。元知县确实是个会做事的,县衙逼仄是容不下许多人的,乃是征用了县学,不仅是地方,索性连县学中人一并征调。 应天府学风浓厚且地方殷实,地方士绅襄助办学甚为积极。太丘县虽然才升为中县,县学制度颇为完备,元知县乃是经制进士出身,更重教育,将县学原本毗邻的道观也并了进来,县学发展成了城内第一等的建筑。 太丘城不过是方五里的小城,十字大街延伸至四门,如阡陌般城内为八条小街与二十八条巷道区隔开来,城中心的市楼乃是钟鼓报时之所,且兼具城内街市管理之事。沿着四条大街商铺牙行食肆比比皆是,县衙在南街左近,继续向南门而去便是文武街,所谓文武街那是与南街交汇的东西小街,街东向依次是文庙、县学、垂云观,西去则是武庙、城隍以及火隅、巡铺。 一行人转向东行,停在儒学门前已经颇觉此县学规制不凡,乃是按着府学来营建的。 县学为宫殿式合院建筑,门前有依着引入城内的葭渠取土做了池塘,池塘内青萍点点,芙蕖含苞待放,映着沿街的翠柳颇具灵动之气。儒学门内建筑坐北朝南。文昌阁、明伦堂居中,左右厢房则为校士馆、阅卷所等。明伦堂后的射圃,乃是个宽阔的院落,其西墙有月门与文庙的崇圣祠相接。院落北苑即是训导和教谕的自成院落,幽深清静,别有洞天,北墙外乃是一道横渠自西向东,水色清丽,涤荡浊尘。 这县学规模堪比府学,承公也是知晓其中缘由的。这县学前身便是士悦士学士昔日丁忧在此而兴建的天台书院,士悦先妣便是太丘县人士,因此士悦也对于此地颇为眷恋。当时士学士的座主恩师鹿中殊任应天府知府,因此请士悦襄助教学,遂将这太丘县学扩建为天台书院,号称大肇书院之首。 天台书院当然不是大肇的第一所书院,而被天下士人尊为魁首,便是在这里士悦与簋璧之、辕复等人开创新学,鼎盛时候四方学子汇聚于此不下八百人,其中走出许多翘楚,而士悦、横玮、阳攸等人也常在此文会讲学,许多思想抱负终于迎来了庆康新政。 可以说无天台书院便无庆康新政,而也因此导致了天台书院的衰落。宣宗崩逝,慈圣称制,旧党以拥立之功掌握朝纲,于是对于新政人物及事物都是丧心病狂的清算。尤其是天台书院,更是他们先要拔除的重中之重,因为只要天台书院还在,那么新政的旗帜就还在,正如他们疯狂迫害士悦众人一样,一次次的打击也落到天台书院上。 先是将官民合办书院收为官办,于是用人与招生之权皆被掌握,凡支持新学之讲学、教授皆被遣散;其次,降低天台书院规格,从京北路降格为府学,再降为县学,学生也从同太学生降格为童生;最后更是废了天台书院的名号,只需用太丘县学之名,若非这两位官员辗转从商人手里盘回了天台书院的名匾及记事碑,那士学士手书匾额,阳制诰亲题院记只怕早就做了柴火和牲口石槽了。 如今也只有文昌阁旁的碑亭内宣宗御笔的御制碑尚存,让后人知道这县学昔日辉煌,否则最多两代人,人们便会彻底遗忘这承载许多仁人志士未酬壮志的所在了。 元知县与公良参军、芦颂等人环着承公,众人皆步行而入,宗淑、霄春臣与观天二人前面护卫,县学中人早已恭恭敬敬的迎候一旁。 这县教谕、文学以及教授们皆是当地颇有文名之人,虽然科场上未见佳绩,但是腹内是有锦绣文章的,并非迂腐之辈。 承公一路走着,听着,这县教谕、文学所言点到即止,却能听出其中对于年轻知县的回护之意。其实承守真一路至此,虽然尚未深入民间,但知微而见着,只看这商肆繁荣、街坊清净也知这知县于庶政上是下了功夫了。 此子与承守真当年相似,都是能俯下身子一心做事之人。人常言所谓鹤立鸡群,可是官场中谁愿意他人是仙鹤,自己是草鸡?庸碌之辈,苟且之人自然希望上下皆和光同尘,共同进退,似承守真这类人做得越多越好,岂不是让世人看到其余人的无能颟顸?并非人人如承守真般铁骨铮铮,金玉心肠,也不是谁都能不惧上下嫉恨,须知并非坚持一定有出路,苦熬能见艳阳天。 承守真一飞冲天,更多实臣恐怕是一生都无出头之日。因此,承守真此次奉诏回朝,并非是希冀自己能更进一步,而是有生之年,有力之时,能为朝廷选拔贤能,擢用干员,能为这太平世道保驾护航,也是不枉此生了。 第108章 早晚须调鼎鼐羹 元知县能在短短两年内做下这许多事,牵扯多少人事?多少钱粮?按着朝廷规矩县学生有百人者置县学,太丘县正户不足八百户,全县乡民丁口但听这地方县学谕、文学一路上介绍,而县学生达百五十以上,皆是知县拨付钱粮以为学生伙食;又募集本地乡绅钱资购置学田,以为教师薪资,所聘县学教师质量皆属上乘,故而不仅本县学子积极进学,甚至有邻县借籍在此上学。 至于为何元知县能在两年之内将太丘县人口从不足四百户能翻上一番,乃是将朝廷查抄丁口之事落到了实处,按着朝廷章程,无论主户、牛客、小客尽皆搜括,不许豪门乡绅隐瞒户口,并按丁产厘定五等正户,仅此就使得正户近八百户,至于役夫也较常例二丁、三丁出一夫更为宽松,平素五丁、六丁即可满足府路徭役,因而县内诸差各役皆有余力保障。 这本是元知县堪称一流的政绩,然而此人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才是承守真高看他的地方。按道理,既然县内正户增长,相应税赋徭役皆应调整,但是元知县先在去岁以调籍核账短期无法完成,因此上缴钱粮仍循旧例;今年又以田税整理勘定资产为由,仍据理力争只按上调两成上缴;如今又走了提学司的空子,将县学一应支出皆从公账抵扣,并将千亩良田改为学田,从今以后仅县学开支就能抵扣不少税赋徭役。太丘县以八百正户的中县规模,让府路按例增加县内开支,但是县学上这一番操作,实际上太丘县上缴钱粮只按五百户来计算。一来一去,元知县一应官吏有了政绩,而县内支出并无增加,还得了一座教资丰富、规模宏大的县学,县内百姓无不称誉。唯一受损的就是那些靠着盘剥隐户生财的土豪劣绅,以及未能染指于内的府路官员。 因而这元知县官声不显也是必然,三年未能迁转对于地方亲民官就是苛责,只是此子依旧维持本份,未起波澜,这番定力也是颇为难得。而县丞及主簿至今尚空阙,也能看出府县之间如何不对付。 一行人先来到文昌阁旁,明伦堂前的碑亭,拜谒宣宗御制碑,环视县学内况,历历在目,恍惚间还是往日模样。 承守真看在眼里,也是感慨,不禁想起故人,也是脱口而出。 “元君有心了,君之弘厚颇有士学士风范!” 那县文学听着承公语气乃是赞赏之意,于是壮着胆子说道: “敢叫承公得知,敝县县尊所作所为皆以士学士为楷模,乃至县学也以昔日天台书院为榜样,并常亲临讲学,尤以先天下为志激励后进。” “哦?” 承公看向元况,元况只是双手做了一揖,所谓官风即民风,一县父母的气度修养往往能引领一方气象。承守真总觉此地有亲近之感,这才发觉乃是于这知县有亲近之意,不外乎其他,元况行动举止颇类士学士当年。 但愿此子是个表里如一的赤诚君子,若是如此,老夫与他一臂助又何妨! 那学谕也接过来话。 “确实如此,县学内堂还悬挂着县尊手书士学士文章,士学士、紫舒集校、阳制诰、簋先生与承公您传世文字皆有抄录摹本。” 承守真听了默不作声,由着众人引着向明伦堂走去。 这明伦堂乃是四阿殿顶的宽十丈,广十五丈的宏大规模,殿身外有副阶,正面九间,侧面六间,与左右厢房副阶环绕庭院连为廊庑,阶前左右皆有碑记,右侧鳌坐碑乃题记国朝以来当地进士名录,左侧笏头宝山座记事碑题记营建县学之事,皆通高一丈二寸五分,宽两尺四寸四分,厚七寸二分。明伦堂身广七间,深四间,拾阶而上,步入前堂,映入眼帘的正中题壁乃是《礼记》第四十二篇的《大学》,时下儒士以《诗》《书》《礼》《易》《春秋》为“大经”,而荷元皓所创元学以及其滥觞于应天府的丹学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称为小经,小经之学渐兴朝野,气学、新学、公学皆受其影响,因此于县学以小经为重,并非离经叛道,只是朝廷取士尤重五经,此地确是敢为人先了。 堂内整齐排列书几不下二百张,将这宽广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此乃县学生们日常学习所在,多余的课桌若是有旁听的学子可随便使用,只是这类学生是食宿自理的。而现下,听元知县介绍,时值夏税之际,学生们大半返乡襄助乡里计课,其余的也尽数为县衙调用充为书办吏目。这也是大肇不同他国的规矩,凡文武学生并非闭门造车,不理庶务,凡官学生两税之时征调以为常例,逢水旱灾害也可征调以为急务。贫家出身的学生们对此尤为积极,概因不仅征调期内能领钱粮,更是能触及实务,若是能有机缘入了地方父母官的法眼,对于进学考学大有裨益。 正堂之中便是讲学的书案,若是这里拾掇出来,正好用作承守真办案的正堂。 县学诸人引着,一群人绕行到了后堂,这后堂东西连着配殿。西配殿乃是书房,收纳五经经义,诸科时文,历代文章,东配殿则是讲书、教授等会议休憩地方,这后堂出去下了副阶便是射圃,射圃空旷一览无余,射圃三面围墙,西北侧有月门与文庙连合,北面则是教谕、文学们的居所,东面紧邻垂云观。其实这县学大半是占了道观的土地,除了明伦堂外,这文昌阁、左友斋原为道观殿宇,垂云观也是清虚门下,是清虚宫的产业之一,也是这元知县有手段,拿了地方捐助的钱粮以及几个官办的店铺才将这土地赎买了过来。清虚宫那边倒是得了实惠,只是恼了这垂云观的住持,索性一道高墙彻底隔绝两处,不相往来。因此仔细看来,这县学倒似与文庙合为一体,围墙成了东高西低的坡形。这元知县不说睚眦必报,也可说是揶揄人的好手,索性将容车马同行的便门开在县学与道观隔墙边上,一应车马节从此走偏廊便道穿位于明伦堂东配殿外的二门进入射圃东侧搭建的车场马棚。高墙隔得了其他,可隔不开驴马骡子的嘶鸣和马棚腥臊之气,那道人暴跳如雷也是无可奈何。 这些话都是安顿下来后,身边人听来当做玩笑话议论的,而此时承公正端坐在一把直搭脑靠背椅上,翻动着面前书案上几卷手书的文章。这后堂看来也是这元知县常来之所在,这些文章皆是此人手书,书案上摞着的手稿,承公是打开看过了的,大多为知县、县尉、县学中人及当地文士谈经论道的笔记,谈论的题目即有儒学经义,也有时政观点,更多的乃是与这些抄录的文章有关。 几篇文章分别是昔日庆康新政诸人文字,虽然子庚相公为执政,承守真业已还朝,并不意味着庆康年间被贬谪的诸公已经平了冤屈,松弛文禁。承守真心里明白,慈圣太后用他们乃是制衡党羽丰满,业已难治的旧党诸人,并非太后改弦更张致理革新,恰恰相反,乃是慈圣日渐衰老,有心无力的无可奈何,只能用异论相搅平衡朝纲,这不是治病救人之法,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挣扎。 正因为子庚节、承守真等人的存在,旧党不能将他们逐出朝堂,更是在朝野中疯狂的阻碍任何革新的可能。若不是朝廷动荡,群獠嗷嗷,又怎会给了外邦蛮族借机挑事的机会?承守真翻动这些文章,越发觉得焦躁,但是看到了末尾的题款却又渐渐静下心来。 本以为这元知县抄录这些文章乃是投机之举,而承守真正烦恼于朝野党同伐异的乱局,但是看那题款皆是经年以上,有些题款直书自己的胸怀志向,时间上恰是此人初入官场时节。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可是转念又颇为嗔怒。 “元知县,某有一言常自勉,也冀望汝好自为之!” 众人听得承公语气不善,甚觉吃惊,几人皆是大约看到是何样文章,还觉得这知县倒是个知情达趣之人,承公或有欣欣然之感,谁料竟等来这么一句。 元知县波澜不惊,上前垂手听事。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可知其意?” 这后堂并不广大,只有芦颂、宗淑、风鸣、营丘栿、莱观以及公良吉符与县学教谕、文学几人,闻听此言,才知此乃承公对于元知县的回护之意。所谓‘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之意乃是君子不要轻易说话,小人的耳朵紧贴着墙,叫他们听去,则会招来灾祸。这是告诫元知县如此张扬志气,乃是取祸之道。 “吾辈难抑千人指,无病而死可矣,然丈夫不能方圆自用,匹夫之勇也。” 承守真这几年常思索的便是庆康新政之败坏缘由。虽然世人皆叹服未雨绸缪之妙,但是更多时候人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三冗之患于宣宗时尚未是牵动国运的大患,因此虽有宣宗振奋,众人鼎力,但是朝野上下更多的是站在对立面上,认为所谓新政不过是帝王新贵的争权夺利手段,而新政的纲领又全部出自士学士之手,更是被贵戚元老重臣认为是冀望权柄的幸进,至于新政众人也是良莠不齐,即有似承守真这等沉稳持重的,但更有轻佻潇洒的、轻直莽撞的、轻率冒进的。 所谓三人成虎,先有知制诰阳攸阳从之所作《朋党论》以阴私结党遭贬,再有士门三子之一的国子监直讲岩介岩公操又作《庆康圣德颂》而肇始党争,最终以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的紫舒軚为首的十余新政骨干冤作邸狱而遭斥逐这一事件,使一时蓬勃的新政中道而亡。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赤忱君子,卓然名士,皆因行事不敏、言语不谨牵连同侪,甚至宣宗抑郁而亡也是源于此。子庚相公、士学士与他后来谈及此处何尝不扼腕痛惜?哀其切切也怒其赫赫也。 芦颂闻承守真所言,颇以为然,家师宗先生也尝以此警诫弟子, 做人做事不可以率性而自得,不可以快意而自矜,为天下事当以天下人心为念,此人心不仅有君臣、亲朋、同志更应着意于异对、敌雠及广大黎庶,所谓好问而好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可矣。 趁着承守真的意思,芦颂默吟出《朋党论》其中句子。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那元知县本来听了承公所言,还有心论明自己的心迹,当闻听了芦颂背诵的几句话,不仅面皮泛紫,乃是有些羞臊了,其余人闻此也是默然,昔日阳制诰便是因《朋党论》引发第一场朝野攻讦新政诸君,而这知县对于恩师所作所为如何不了解。虽然阳制诰本意乃是问心无愧的剖白之言,可惜其立义之根本就错了,君王哪里在意党人为何为党,只在意党人因党同而伐异,因党聚而凝集,若是小人为党,君王反而不以为意,而所谓君子之党才是君王大忌! 毕竟臣侍主以忠,君待臣以诚,若是臣子不依赖君主而以互助互利可下自成蹊,那岂不是视君子如无物?如此一来上下不以忠诚相对,尊卑不以公谨牵连,天子哪里还能够深居大内,垂拱而治? 这也是承公与阳攸分歧最大的地方,于承公看来,庆康新政中道而废,内因参差,外因肇始于此《朋党论》也。 公良吉符见气氛凝重只得出声,以作缓颊。 “承公所言,非长者不能如此推心置腹,我等皆应铭刻五内,阳从之《朋党论》也是当时雄文,可为何归隐山林中,又能作出《醉翁亭记》的锦绣文章?乃是阳公跳出桎梏回首再看方知其乐何所乐也。国朝与天下诸国不同,尤重士大夫,朝廷上下皆是一时才俊,岂可因政论主张强作君子小人之别?同道或同利孰能分辨清楚,若以此论真伪,徒增攻讦而已,我等为政一方何必拘泥于政见?但有所为有所不为可矣!” 公良参军只能来和稀泥,其实只要踏进官场岂能无派系政见的区别,只是你这一县父母岂能就这样大鸣大放的明确阵营,且还付诸文字?!这要是为人所趁,岂不是自断前程,甚至牵扯株连许多方面。 堂内的都是聪明人,即便那教谕、文学也想明白了其中利害,脸色都煞白了。 党禁尚未开放,你们这一县的官员文士及乡绅大张旗鼓的弘扬这些人的政见及学问,意欲何为?应天府就在京城侧近,若是有心人以此攀连子庚相公等人,这难道就不能定为新的邸狱大案吗? 承守真索性将这些笔记和抄录文章一并收拢起来,交给了芦颂手上。 “元知县,这些手稿,某先收拢起来,慢慢赏玩,可好?” 元知县自然知道承公对他的回护之意,岂有不愿意的意思。 “既然拿了汝手书的横幅,某也不可白白夺了邑庠之美,不过某不善挥翰,聊作致意尔。” 闻听此言,那文学急忙上前展宣濯笔伺候着,元知县亲来研墨,承公捡起笔来,略作思索,即下笔如飞。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谓光明正大,踈畅洞达,磊落而不可揜者,士公也。’ 随即又继续写下。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这是承公在端睦城为官时,自勉之语。写在这里,元知县已经明白了承公的意思,为官清直乃是根本,心向君子者,无须行侥幸之举,否则一时侥幸得逞,则难免以此为念,若是心思邪动,则难免歧途! 元知县虽然少年得意为一方父母,但是逡巡三载其没有患得患失的意思,由此亲近承公的机遇,自然有些急功近利。只是自己以为做得巧妙,在承公面前只是如童子般幼稚可笑,而承公也是诚心实意的勉言于他,安心做事,莫要彷徨,静心明理,莫要自误。消去七分心火,材具才能彰显,灭去十分利欲,品行才可精纯! 也是人才难得,承公才手书如此,若是日后有人以元知县附朋党而乱政,以妄言而惑学,则承公一力为其庇护。 这是将元况视作了子侄学生般看待了,所谓交浅而言深莫过于此。 诸人本以为这元知县恶了承公观感,未想到其竟得承公青睐至此,皆不免钦羡。 而芦颂则将元况的文稿抄本皆收纳了起来,他那百宝箱看似不大,但是颇具容量。 第109章 寻常经岁睽佳景 下来便是实务安排,承公推辞了教谕与文学打算让出居所,以便承公居住的好意,表示君子不夺人之好,何况他本来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只是为了安全保密,以射圃西侧月门为界安排用栅栏隔了。栅栏乃是衙门隔离街市所用的硬木制成,行至类如鹿角,高五尺,覆以红漆,以此为界,南向皆为承公等人办事居住之用,其余人等出入只能走月门绕行文庙了。 承公遣人将明伦堂东配殿收拾了,以作居所,至于西配殿则暂作了签押房,东配殿墙外连着的二门也闭了。其余人皆在东西斋安排居住,而文昌阁则作了望楼,由护卫分班戍卫。明伦堂前堂的书桌皆收拾了,正中的八尺书案权作正堂公案,其下左右各列着两排座椅,座椅之后是两两相叠的书桌作靠,书桌林列直至明伦堂中门,除中门外,其余皆关闭门板。 承公并非正印官,因此不理其他庶务,只问与贼匪作乱有关之事,至于刑狱公房皆由元知县安排在县衙,至于三班衙役等一应差人也是不用,更不列棍杖刑具,县学大门前也不设旗牌钟鼓。所谓开衙办事须朝廷诏令,承公久游宦海岂能在此处落人口实,若非县学正门、便门以及文庙前皆有巡丁们驻守护卫,与平常并无二致,至于射雕手以及天罡羽士都安排内里值守,由雷厉亲自安排。 一番折腾,已经到了午后。县学的庖堂已经开了灶,即便是县上批下来的钱粮尚未到位,教谕也不能让上官们饿着肚子,只是县学都是些寻常食材,也只能讲究些了。承公不以为意,他本是清苦惯了的人,而是与众人安坐后堂叙话。出人意料的是,向来雷厉风行的承龙图,这半晌都是在讨论学问,一句关联案情的话都未提起。 内堂安坐的除了承公和公良参军,也只有元知县,芦颂、营丘栿、宗淑几人。其余人皆有了差事分头忙碌,即便是县教谕、文学也领了知县的交待,去检校堪用的县学生到此听用。这可是县学生出头露脸的大好机遇,县教谕、文学自然亲力亲为,落个顺水人情。芦颂倒是沉浸在论学之中,毕竟名满天下的重臣与两榜高中的进士在学识上的感悟,对于他都是难得的机遇。 过了午,众人各回各屋,业已修整完毕,却不见承公召见。急匆匆的由县尉进了后堂,待了半晌也与元知县一并离开了。公良参军的说法是昨日奔波,承公毕竟年庚已近天命,需修养精神,至于众人继续已经安排的事务,所谓张弛有度,沉浮于心也。 左右斋各六间厢房,每间兼做居住办事,明伦堂次第向南,左首的是公良参军独居兼法司,紧挨着的是芦颂、莱观、营丘栿、霄春臣四人的居所兼佥厅,然后是典义、兆薄、舟云、观天四人居住,再一间熊暠、彰小乙收拾了,源净、智全宝过来也好安排,最南边的是调用的县书办、县学秀才共八人,跟差听命办事。右首是是三娘所居单间,毗邻的是雷厉、风鸣、宗淑兄弟居住,然后挨着的是两个女察子,还有就是智金宝了,至于元二儿、营丘檩等伤员依次安排,看着营丘檩的转态,隔夜也能搬到与营丘栿他们一起居住了。至于县衙的三班衙役的班头只能在儒学门内两边耳房安排。 一番安排将这县学经营的真个好似衙门一般,分了前门、大堂、后院三层,前门戍卫交予了县衙衙役,大堂安全则托付给天罡羽士,后院重地则由射雕手们搭设营帐驻守在射圃。 为了承公安全,雷厉索性又拿鹿角将明伦堂北门也围上一圈,如此县学北墙加上栅栏、鹿角,三道布置也算的上固若金汤了。唯一隐患则在于射圃人员及车马出入的二门就在承公居室之外。因此,雷厉安排了每班四人驻守,无差遣不得随意出入。 承公贴身守卫,则由典义、兆薄、舟云、观天四人与风鸣、宗淑搭班负责。只是四名亲卫都带着伤,仍须休养。因此风鸣、宗淑带着六郎又拉上霄春臣与熊暠小心应对,让大师兄也能安稳休息一会儿。 虽然此时是青天白日,几人也不敢懈怠,排了班序,每个时辰都要领着武士们巡查一圈。 风鸣、宗淑巡查一圈,便叫上芦颂、三娘,又趁着交接叫上霄春臣和熊暠一起去文庙巡查。文庙也是三进院落,只是规制较县学逼仄些,棂星门自有射雕手守备,过了泮池即大成殿,后有崇圣祠,北面四间后罩房是名宦、乡贤祠。 文庙是县学平常修葺打理,现在是空无一人,通向县学的月门紧闭,那面是挂了锁了,那县教谕、文学等一干人等索性将月门和院门都挂了锁,皆走北面的便门出入,以避免彼此麻烦。只是这文庙黉墙高不过七尺,西面外乃是巷道,若是有人潜入纵火则必然危及县学。几人站在大成殿外也是有些忧心于此,毕竟这是文庙,若是在此部署兵甲恐遭人非议,更何况他们人手本就捉襟见肘。 按着元知县的意思三班衙役尽数调与承公堂前听用,但承公知道此时正是夏税之际,岂可顾此失彼?若是误了夏税,且不说有碍元况的前程,更是耽误了朝廷政务。也是公良参军出面,好歹留下了站班、捕班的班头及精干人手,其中站班用于诸大门守备,而捕班及县衙仵作已经尽数忙碌于人犯看押、尸首验看诸事。 至于天罡羽士又分了半数,在垂云观看管涉案人等,至于垂云观已经征用,一应道人面对天罡羽士也是老实乖巧,都按着规矩办事。其余人分班守卫文昌阁及中院尚待不足。至于射圃驻守的射雕手,还有霄都监留下来的兵卒,算上衙役,满打满算也只百余人,能将明伦堂及几处偏门守护周密已经是难能可贵。 “看来还需禀明元知县调来潜火队听用于此啊!”芦颂拿着罗庚仔细校对方位,方才用步子挨着黉墙度量的仔细,心里一番计算说道, “文庙东西阔二百一十五步,南北长二百八十五步,殿宇相接,房舍环绕,林木葱郁,群芳荟萃,风光虽好,却真是祝融逞凶的绝地。泮池与文庙、县学的三口水井应对一般火头还可,若是人为纵火,力有不逮。两边太平水瓮不过六座,着实不堪用!” 霄春臣听言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秉文兄,我家老爹爹若是上阵杀敌许是差了许多,但是若说这守备防务却是防贼的老手,那调拨的一都正兵不只是是军中精锐,也是经历潜火的老行伍,莫看四十来个人,皆是防贼灭火的有力人,所用车马内大小桶、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都是齐全的!” 霄春臣一番话只教众人大感意外,看来霄都监确实对于地方守备事务老谋深算,能安安稳稳做官的真是有着玲珑心的,谁能想来看似惫懒懦弱之人,安排起事情来,还真是分外精明。 所谓明火执仗,做大案子的贼人最钟意于浑水摸鱼,一把火放起来,不仅能使得百姓及官兵手忙脚乱,还能逼着良善人户抢着把值钱物件搬出来,他们如此不仅少了登门入室的麻烦,还能销毁罪证。 也是想到这一层,这霄都监便十分有预见的调动善于救火也善于杀人的禁军来用,难怪凤尾埠如此火燹几个时辰便能遏制,果然有些手段。 六个人又往深处走着,熊暠领会了霄春臣的眼色,退开守着中门,三娘也去盯着侧门,方便大伙儿说话。 “崇宪兄,咱们时间紧迫,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彼此坦诚,日后无论如何也有个做事的依据,你们以为呢?” 说话的是芦颂,但意思却是宗淑的意思。 看霄春臣有些迟疑,宗淑也开了口, “我们这些人不关心你们所关心的,而你们若是襄助我们,哪怕不偏不倚,咱们彼此都是好朋友!” 霄春臣低沉的说道, “你们关心什么,我们关心什么,咱们总要有个章程!” 宗淑盯着霄春臣那紧抓着袍带的略微颤抖的右手说道, “我等昨日不是为了应天府而来,今日也非为了丹阳城留此,将来也绝非是归德城之人,说来说去也只是天权城的过客!” “如此甚好,衡甫兄的话也差不多,寄身天权城,胸怀归德人,明朝应天府,多少丹阳魂!” 宗淑闻言,与风鸣、芦颂交流眼神,都是默默点头。 “便是如此,今后若是我等有所挂碍,还望衡甫兄不吝赐教,若是觉得我们能帮衬的,也切莫见外!” “莱通叟也是这个意思,咱们里外里切莫客套!” 宗淑闻言沉默了片刻, “方才是公良参军招营丘二郎君入见承公了?” 霄春臣一愣,缓了缓才说话, “郎君倒是消息灵通!” 宗淑眼神抬到了霄春臣眉宇间, “唤我世衡便好,咱们之间只序年齿” 宗淑他们私下议过,知晓营丘栿的心思,但是他对于其父的心思摸不透,更遑论承公。很多时候,年龄代表着经历,经历注定了眼界,因此他不打算妄图明白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情,但是对于营丘栿,还是要把许多话说清楚。 “若不是营丘贤昆仲被承公唤了过去,你我哪里有如此闲暇来议论这些事情?” 莫说霄春臣,便是熊暠都是一愣,这少年倒是直白,只是他父亲不是与承公同属庆康党人吗,怎么会如此提防承公呢? 霄春臣点了点头,没多说话,有些话可以听得,说不得! “此时承公请营丘贤昆仲,应该只有一件事,而这件事我们其实也是避无可避,无论如何,也是请诸位勉为其难了。” 霄春臣又不自主的紧紧抓住腰带,这是他的习惯,用模仿武将们的仪态来遮掩心中的烦闷和犹疑。 宗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 “承公此时寻他二人恐怕是为了敬玉博的事!” “这又关敬玉博什么事?” “宵兄何必虚言,能够左右时局的是承公,但是能帮着承公把局面做实的只有营丘大判,而营丘大判此时自身难保,若是不从敬玉博与巫不周身上下手,只怕大伙儿都不安稳!” “这里面只怕不包含你们集真观!” 这也是承公与营丘家都想搞清楚的,想要三支根脚把应天府这之鼎撑起来,承公与营丘家都是退无可退,但如何相信关键时候集真观,或者说宗家会不会抽身而去! “别的事与我们无关,但是敬玉博之父陪着的东丹使团,我们只为他们而来!至于其他,你们只管相信,不必穷源竟委,总之我们乐观其成,大家也是其乐融融!” 霄春臣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觉得这件事为何营丘栿不交代给莱观,却让自己来做,实在强人所难。 芦颂看出了他的心思, “崇宪兄,这件事通叟兄说不得,只有你来与我们说清楚,才好做,若非我们等不及智二郎回来,也不会如此难为你!” “敬玉博与巫不周都在令师兄监管下,有疑问何必通过我们?” “巫不周那是公良参军交待射雕手看管,也就是亲手交给我们,但是他也有那皇城司察子盯着,而他身后之事虽然重大,却非当务之急,我们此时顾不上也顾不得!” 宗淑远比霄春臣沉稳,在他面前,仿若霄春臣才是年幼的那个。 “至于敬玉博,内有天罡羽士,外则是令尊部下,我们碰不得!” “天罡羽士不就是令师兄统领的,如何问不得?” “坦白的说,一来,天罡羽士乃是复真观门下,我大师兄可用之却不可亲之,其二,其中利害便是我大师兄,咱们也不会告知,其三,我大师兄乃是过客,没必要将所有人牵扯其中,岂不是为他人徒增烦恼!” 你们师兄弟还真是相亲相爱,你们把自家人摘干净,却把我装进来,我却向谁叫屈。 胖衙内心里叫苦,颇有些埋冤营丘栿,可惜,人若是只想做简单事,留纯真心,那许多外物也就不要企及了,比如仕途、财富、欢爱,毕竟不愿意做猎犬的,哪里能得到主人的赏赐呢! “衡甫兄估计承公必寻他们处理敬玉博之事,并非他与敬玉博多么亲厚,而是敬玉博乃是真正的孝子,其父如何安排,他便如何行事,如果其父之前让他寻营丘家襄助,不得父命,此子绝不会改弦更张!” “那便有劳了!” “彼此彼此,咱们守望相助罢了!” 话说到这里,也算尽兴,至于接下来如何做,都是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透了,说到彼此尴尬为止就没意思了。 于是几人便约定回头还是在文庙对接消息,也就散了。 同时间,营丘栿兄弟二人站在炎夏闷热的房间中,却觉得似冰窖般寒凉。 因为当着承公的面,此时公良参军正在与由县尉叙话,可是非要营丘栿、营丘檩跟在身边。 方才公良吉符引着营丘栿、营丘檩才来拜见承公,承公也是慰问了几句,这县尉就在外面唱名拜见,才宣进来便看由县尉急火火的递奏。 “承公,”毕竟中书札子尚未下来,承守真的差遣还不好明言,虽然如此,由县尉神态上已经是把承守真当做上官,“有急情回报!” “讲来。”承守真见此人火急火燎的模样也顾不得营丘栿二人,急忙命他呈报。 第110章 看看孚号彤庭发 “学生亲自去盘问了敬玉博,他作为飘云峰顶闲松亭中唯一活口,也是林林总总说了许多,学生都是亲自做了记录,其中有些涉及深重,不敢自专,特来呈报,请承公明示!” 这县尉说完了话,却拿眼睛来看营丘栿二人,不禁让营丘栿气恼,你还不如直说我二人碍眼,催我们赶紧滚蛋! 哪知承公一句话倒是大出他二人意料, “营丘贤昆仲也并非外人,慕远只管说来!” 承公透着亲热劲儿,着实少见,营丘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太丘县分明是承公的主位,他们才是宾客,这反客为主竟是如此潜移默化,不禁让他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由县尉闻言不待一丝犹豫,甚至都不考虑营丘栿二人是否主动避嫌,立刻开口说话,真是让营丘栿恨得牙根痒痒,倒不是对这县尉或者承公,而是颇有些恼怒公良参军,他此时如何不明白是这厮非要把他们营丘家紧紧绑在一条船上,应该说绑上同一条船还不解恨,还打算来个驱虎吞狼,让他们营丘家甘心情愿俯首作爪牙。 “敬玉博,字恭祖,其父洎,字公达,礼部主客司郎中,奉敕充为东丹使团接伴使。其是受邀参与营丘大郎君的登寅宴,宴饮所在乃是缥云峰顶,所谓顶天松巅的一处风景,那里有闲松亭,原是太宗修养吐纳之地,后来也随着缥云阁赐予地方处置。” 由县尉瞟了营丘栿一眼,继续说道, “营丘大郎君与他交谈纵酒不久,算着其弟下山迎接宾客也该返还了,于是告罪离席,领了大半随从往缥云阁而下,因此闲松亭出仆役女乐之外,只留下敬玉博与家人伴当,还有几个行商,其中便有那售卖虎皮的土货商人及其伴当。” 由县尉从袖中掏出文牒呈与公良参军,将其记录娓娓道来, “大约一刻之后,他便听得亭外叫骂嘶喊与女子哭泣之声,于是他便与家中掌柜、伴当四五人出去看,只看到土货商人与两个伴当守着下山小径的路口,一路往上见人就杀,据他后来被劫持才知道,这些凶器都是藏在装纳虎皮的那口名贵木箱之中,因未见实物,姑且也都信他所言。当时他虽然已经有些酒醉,却也吓得酒气顿去,眼见得那三人压根儿没有留取活口的意思,即便有人抵抗,要么因为酒醉,要么没有趁手兵刃,更因为此三人十分骁勇,几无一人能逃一死。他那几个伴当都朝着案几或者银铜酒具拼死挡着三人过来,而他与那掌柜还有两三个女乐便退到悬崖边上,实在无路可退。那几个伴当也没能推延三人多久,三人便杀到跟前,几个女乐都下跪求饶,竟被三人活生生从悬崖上扔了下去,如此也把他二人唬得再无抵抗之心,只等引颈受戮。” 这一席话与他递上来的记录如出一辙,公良参军微微点头,此人还真是刑案缉捕上的干才。 “岂料这三人并未杀他二人,反而威胁那家中掌柜好好回他所问,那掌柜惭愧自己引狼入室,若非这土货商人之前巴结于他,又向他显摆虎豹熊罴等罕见皮货,否则也不会在营丘郎君面前提起购买虎皮兴办文会的主意,也不会将这三个贼人亲自招了过来。言罢,竟挣脱贼人之手,自己投崖了!” 由县尉再一次瞟向营丘栿,这来来回回让营丘栿从开始的恼怒到烦躁,此时已经有些忧悸了。 “此后,这三人便又开始向他发问,而他其实所知甚少,这三人也没了断他,而是押着他下来见他们的首领,等他下到缥云阁时候,就看到营丘郎君身边清客竟带了几个仆役持刃逼向营丘大郎君几人,而营丘二郎君也如他一般被人所擒,只是还不如他这般,已经是昏死过去。” 由县尉说到这里停下了, “后面的事,学生没有再问,毕竟到了这里他已经不是孤证,若是再要捋下来,学生一个人是断不能够的,其中涉及哪些人,其中哪些该问、该拿、该捕、该搜都还需要先定下章程,学生不敢擅自做主!” “衡甫,你前后看到敬玉博是个什么模样?” 承公听了由县尉的汇报,却不向由县尉问话,转而来问营丘栿。这让营丘栿一激灵,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惟公,” 承守真字惟仁,此时营丘栿他们都已经算是承受真的幕友,虽然还未正式下聘,但称呼上已经不能似外人一般,与公良参军一样,敬称惟公才适当。 “那敬玉博被我等解救后,便未让他一人独处,因为是从京城来的那两个女子所救,便全程由她们看护,那之后到此时,我等尚未见过此人!” 看似答非所问,但这就是承公给他唯一一次机会,把事情说明白了。 果然,他说话的时候,公良参军也在文牒后面的空白页上,笔走龙蛇的记录着。 “至于敬玉博,此人从京城抵达应天府一旬以上,他抵达应天府时便通过芦海书院的同学与学生相识,只是十一日之后才往来多了些,昨日所谓登寅宴也是他家商人有绝好虎皮可交易,又加上那巫不同煽风点火这才成行,到了宴席上学生才知晓他如此殷勤便与其父目前的差遣有莫大关系。” 营丘栿冷汗透背,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总算把事情先说个大概。 “由县尉,他可说清楚贼人都讯问了什么问题?” 承公又转来问由县尉。 “禀承公,据他所言,贼人来来回回其实只围绕了三问,其一,其父与东丹使团何时如应天府,其二,东丹使团究竟遭遇何时,非要改变行程,其三,京城再派来的乃是他家亲眷,贼人要敬玉博把他那亲眷阴私事说出来,并要他写下家书来!” “依你之见,贼人有甚么图谋!” “学生不能窥破贼人大图谋,其中几处小心思倒有些心得。” “但说无妨!” “只怕贼人意图能渗透朝廷接伴队伍中,意图与东丹使团建立联系,但是其目的如何,不敢妄言以至混淆诸贤心思。” 承公也没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敬玉博此人可信吗?” 闻言,几人都是眼神有些异样,却转瞬而逝。 “承公,学生这些浅薄本事来看,此人的确是苦主,而非贼人同党。毕竟他若勾结其中,如此手段实在有悖常理。此事真若发生不测,于其父子毫无益处。没了营丘大判襄助,再乱了应天府时局,实在想不通敬家父子如何安置东丹使团,稍有不慎,不仅其阖家陷入深渊,还要牵连婚姻,岂不是自作死局?再者,看这敬玉博往来行迹都是为其父公干来做铺垫的,其父充任接伴使乃是半个月内才定下来,而他因为其父差遣旬日前才来,如何能有足够时间筹画如此大案?敬家虽非望族,也是父辈二进士,其兄弟六人也都是好学之人,素无恶名,如何能不顾家声勾结这等匪类坐下滔天大案?” 由县尉潜台词便是敬家还是一个蒸蒸日上的门第,岂能走上如此绝路呢? 而这敬玉博虽然也好声色犬马,可是他也把敬玉博这身衣物内外都仔细看了,其口唇手掌都无沾染女子秽物,其内里衣物整齐,那活儿也未用过,可见此人即便左拥右抱女乐,却也是点到即止,绝无逾矩。 再仔细查看其身上伤痕,其后背脖颈有被刀背砸击痕迹,这符合其言及被要挟逼供情形,腹部有拳打脚踢痕迹,也是如此,再看双手有被刀割伤大拇指、食指以及手心痕迹,足矣证明其有迎面抢夺对方凶器的举动,再看他咽喉、手腕紫癜痕迹,乃是贼人劫持他用他腰带缠绕脖颈而勒出来的,此等痕迹是那老贼惯用绳扣,既能将人紧紧捆住,又不至于因为是活扣而将人勒死,这些也都没有破绽。 公良参军点了点头,这些也是他初勘而得出来的结论,在没有其他物证佐证情形下,做到此步也已经是极致了,而由县尉未提及的其衣物上的血迹,也都是喷溅或沾染的,再看皮靴上的痕迹,鞋底虽然都在一路上混淆了,但是鞋尖有朝上摩擦痕迹,还夹杂血渍,可见此人还被贼人拖拽着下山,也与供述符合。 故事可以编的圆满,但是细节不露破绽才最真实。 这句话在实践中也可以反着来,公良参军脑海里比照他询问记录与由县尉的记录,其实口供中有许多差异,甚至矛盾地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敬玉博大致上没有说谎,毕竟圆满的只能是故事,绝不可能是真相,若是无论问多少次,敬玉博的供词都差不多,那才让人生疑。 公良吉符一旁听得仔细,拿着文本,笔下生风,不多时把自己的建议呈到承守真面前。 承守真略略看了,又递了回来,也不给几个人赐座,自己也站了起来,轻度几步。厅内众人皆默默站立,等着承公发话。 “记!” 只一个字,公良吉符忙坐在几案边,翻动文本,秉笔待落。由县尉则忙走到案前,帮着研墨,并取了两只笔,点水润开。 “三件事,需即刻安排下去。其一,霄都监不必押解人员过来,一切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都往太晖观,紫霄观安置,紫霄观安置人证物证,太晖观安置尸身,寿安县知县也一照办理,将凤尾埠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也送至这两处;其二,智总捕也一应办理,将蓼谷县人证物证以及贼人与良善尸首也送至这两处,既然寿安县县尉出缺,则由智总捕辅佐寿安知县处理,调度寿安县衙役、土兵,并用归德城教阅厢军接管,调应天府、寿安县仵作,并征调阖府金伤骨伤科医士、郎中一同办理验尸,福安县内缥云峰、凤尾埠两岸并案统归智总捕负责探查缉拿;其三,霄都监交接之后,即可返回驻泊军砦,营丘大判行文凿限应天府一切禁军,包括驻泊、在城、丹阳八关守御禁军,限定时日内不能出营,非府衙符文不得换防外放巡阅。” 营丘栿旁边战战栗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上官的命令,可是即便是他亦或那由县尉也只觉得承公威严,却不觉得承公乃是越俎代庖。 公良参军信笔游书,承公言罢,他也住笔,再看其文字,已然是圈圈点点的好文章,只需承公亲笔押记,即可发出。 承公用笔,还用了私章,略一沉吟,又言道, “再记!” 公良参军不缓不急间又将一切准备到位,旁边三人都是默默认真看着,原来这一等一的幕僚是如此做派,这由县尉暗自感怀,难怪元知县如此追捧阳制诰,想那阳制诰一笔好文字,即便是慈圣不待见庆康老臣,却也离不开阳制诰这笔杆子,两次贬黜地方,如今已经有消息传来,这又要官复原职了。 “此记不必外发,乃是某幕下安排,诸位也请留心!” 身为承公幕宾,这个幕分了上下,这个宾论了私情,幕友视幕主为尊主师长,而幕主以当幕友为至朋学友,讲究的便是彼此尊重,而并非官场上下级的陌生,也非主仆间的疏离。 “烦请元令、由尉紧密盯着南麓消息,严防山中走脱贼人从这里逃了出去,其次境内三条官道商路,也需谨慎,我们不能赌贼人受挫便会罢休,侥幸之后切不可懈怠,再起波澜!” 由县尉揖礼接下差事。 “慕远,” “学生待命,” “元知县之前来告之事,如何情景,你可详细说来!” 营丘栿眉头轻皱,这档子事儿他是毫不知情,越发觉得他们兄弟二人真是如刺在背般的别扭。 “承公,元知县得报丹水南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领一应勾当官将要过来,他已安排人员往郊亭与城门等待,其间如何行止,请您示下。” “法曹你怎么看?”承公黢黑的面目看不出任何神采变化。 “依学生意思,不如安排由县尉将咱们这里的涉案人员从县衙转至垂云观一同监管,毕竟提刑司若是来此巡查本地法政,难免节外生枝。” “嘉言,垂云观与学府是否别无通道?” 公良参军给了肯定答复。 “且去安排贯穿两边围墙,否则人员皆从街面往来,大为不便,先做此权宜。” “涉案之人请由县尉去安排,”承龙图捋了捋长须,“承甫,你也去,大大方方的去见见巫不同,明明白白的和他说话!” 营丘檩微微一怔,并不多言,与诸位也包括兄长行了礼,便跟着由县尉出去办事。 承龙图目光流动,环视众人,目光落在营丘栿脸上, “衡甫,路宪应该是空阙?” “正是,武宪空阙,路宪丁忧,宪台也只有检法官任事。” 所谓路宪即是丹水南路提点刑狱公事的雅称,乃是提点刑狱司的主官,本该常置,执掌路属刑狱公事,所部疑难不决案件、所系囚犯案牍覆审等皆为本务,更有劝课农桑、举刺官吏职司,但若是未设提点刑狱公事,所司官员便少了许多职权。 比如这检法官连出巡所部州县的职权都没有,因此这检法官也好,勾当官也罢,便是过来也只能问,而地方官却不一定需要搭理他。 至于武宪,则是丹水南路同提点刑狱公事雅称,因为都用武臣担任,故称武宪,乃是路宪的副手,并非常设官员,因此经常空缺。 这些事情其实由县尉也很清楚,来问营丘栿其实等同告诉了营丘栿,承公以降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宪台官员了,这便是幕僚上下说话的潜台词,幕主与幕宾都是不会把话说明白的,如此以来,哪怕惊动走马承受或者御史,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比如承公等于直白告诉了营丘栿,不可与宪台合作的态度,而营丘栿也要将这意思隐晦的通知他的父亲。 第111章 钟鼎无心时节异 承公略作思索,然后才徐徐说道, “衡甫,便由你与霄衙内负责此事,需令尊与霄都监尽快安排人手,通传各县及驻泊都监,核实武库兵器库存,各城虞候核实三年来当地前往边地上役民夫注籍。办理之后,回馈核实结果并将上役民夫注籍皆汇总了拿来。” “是,”此事容易却也繁琐,只怕劳烦霄都监拿着父亲的符信挨个督促了。 “还请令尊责成推官及司户行文各县,上报三年来当地前往边地上役民夫户籍,以备与兵司注籍核对!” 若是旁的事情或许还绕不过右判,但是涉及上役民夫这等军务相关的,营丘大判倒也得心应手。 “衡甫。” “学生在。” “汝稍后便去见敬玉博,将前因后果与他拆说清楚,敬玉博那边有甚么隐情,汝只管先问了!” 营丘栿颇感意外,以他与敬玉博的私情,承公又如何不知,这番安排是何意?即便以他的通达也不禁抬起头看向承守真,生怕误解了他的深意。 果然,承守真目光烁烁的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汝等放手去做,敬玉博虽然涉案,却也是苦主,保他小心周全为要务,也要他不必自作聪明,某做事从来只有不错不漏、不枉不纵这八个字。可明白了?” 营丘栿心下一凛,这话哪里是冲着敬玉博说的,只怕都落在自己身上,公良参军问过,由县尉问过,自己再去还能问出什么来? 猛地感觉灵明一动,莫非承公要从此子身上切入到东丹使团事务?莫非还有意着眼于京城即将到来的客省迎接队伍? “学生必然与他言及肺腑,不可使他自误,否则其父将来也是饶他不得!” 承公隐隐的点了点头,示意他这就下去办事,公良参军也退了出来,没他引着,营丘栿也是见不到敬玉博。 二人不敢耽搁转身就向垂云观而去,绕到隔壁不过也是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急趋,营丘栿稍落下半步,却被公良参军一把揽住。 外人看来二人是十分的密切,但是只见参军目光流转,便明白此人之谨慎,即便这么一会儿,也不容许任何人来横生枝节。 果然,沿途文书吏目以及衙役看他二人作派,只是远远致礼,都在左右避让。来到垂云观一路穿过前殿、正殿,在挨着隔壁县学的一处配殿先停下,这里乃是六名天罡羽士看护,几个人都取了蒲团就盘坐在殿门前与副阶拐角,应用之物都是亲自取用,不经过旁人过手。 此时,看到二人过来,只有一位年长道人起身问候,而院内角落还有射雕手安之若泰,岿然不动。 即便认得公良参军,也是验看符信,然后才听得公良参军安排,开门放他二人进去。 进入配殿,这才发现,里面并非只有敬玉博一人,此时雷厉与敬玉博对面而坐,正在饮茶,正对大门席地而坐的乃是两名女子,便是救他性命的女察子。 听明来意,女察子也退至门外,紧坐在门槛旁,将殿门只留了一道缝,而门口的道人们也退开几步,至于公良参军与雷厉也不耽搁,信步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偌大院落又变得静谧,一个个的间或一动仿若木雕偶像般。 再说公良参军与雷厉转过县学,在门口便遇到宗淑他们六人从文庙出来,于是便等他们几个过来,而他们六个先是一愣,便急忙快步上前行礼。 “秉文、崇宪,你们六人可是去文庙巡查?一切可都妥当吗?” 芦颂年龄最长,于是他来回话, “巡查之事,我是帮不上忙的,只是毗邻文庙不去参拜一番实在有些不恭敬,于是我越俎代庖,自作主张的捐了些纸笔钱。随着几位走了一圈,难得太丘县还有如此清雅净肃所在,四下里也甚为周密,闲暇时,也不失为静心安神的好去处!” “甚好!这纸笔钱可不能让你自己出,随后都走公支钱,毕竟也是咱们扰了地方安靖,买个安心!” 公良参军点了点头,招呼众人边走边说话。 “崇宪,本该是衡甫寻你去安排惟公所交待事务,不过他此时正陪着敬家郎君说话,这些事我便代劳了。” 宗淑微瞟向雷厉,雷厉似乎漫不经心,只用右手握了握蹀躞带上缀着的玉佩,一切落在宗淑眼里,原来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有这么多变故。 霄春臣听了公良参军交待的事务,斟酌着来问, “公良先生,您看我是等着衡甫兄一同办理,还是先行处理?若是急务,可需我将衡甫兄手中事务也分担一二?” 公良吉符明白这胖大青年的小聪明,却也觉得此人质朴,于是也多说了两句, “本该你们两个的事,你们商量着来即可,若是来问我,我以为你先一并办理,接下来也要与衡甫说仔细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再者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去办,效果也大不同。” “秉文,” 公良吉符没有再纠缠刚才话题,对着芦颂说道, “稍待片刻,还要劳烦你与雷员外一起去县衙拜见元知县,与他一起等那属路宪台司法官过来。” 公良参军之所以称呼雷厉为雷员外乃是因为雷厉这团练教头等职司都是山南路征聘的,不是正式差遣,出了山南路地界便没什么用处,而雷厉也是凭借枢密院的调令才能带领本部入京,而此次入京明眼人都知道乃是山南帅司举荐,因举官状为枢密院受理,等待雷厉入京走完流程,便是正经的武官出身。因此公良吉符才按着京城称呼官绅的俗语,称呼其为雷员外,而雷厉也乐意于为自己的履历上添上一笔,毕竟若是再有承公举荐,那仕途又能上个台阶。 越往里面走,身边人越少,三娘也替换六郎,去照看仝十一郎他们,熊暠也被公良参军点了将,安排院内正兵开凿墙壁打通垂云观,这些潜火队正兵擅长的就是这些拆屋扒墙的活计,于是拿了趁手的家伙事儿立刻开工。铁扦开边,铁叉穿壁,铁猫儿钩紧了,一刻钟不到,就打开了四尺宽、七尺高的通道来,接着便有切砖、上浆的三下五除二的就将这通道修正成规规矩矩的偏门,拆下来的砖块也是拆开了重做了门槛用,其余多余的物料废材皆收拾干净,这伙子正兵或许上阵杀敌力有不逮,但是这修建筑设的水准远在民间工役之上。 熊暠几人见怪不怪,大肇各府城县乡作大型建筑的莫不是厢军及专业正兵,沿着江河湖海的工坊船场也是如此。大肇能上阵杀敌的唯西北、东北边军以及京城三衙禁军,其余的若不是有这手艺,吃穿都是问题。 宗淑、风鸣看着这些甲兵作此俗务,脸色凝重。边地绝难想象内地军事竟然荒废如此。 公良吉符看出他二人神色有些沮愤气,到也欣赏年轻人的蓬勃上进之心,其实这等状态莫说他二人,便是承公十余年前便上书奏谏过,何止承公,庆康新政的参与者不都是因为早已看出大肇这看似崭新的华厦,其根基上已经被冗兵、冗官、冗费这三冗弊政所侵蚀了吗?譬如人之三尸,早晚三魂七魄都为之侵害,可惜庆康新政冰消瓦解,如今看来朝堂的繁华之下,三冗弊政已经不再是腠理之疾,时已成为深入肠胃的顽疾,长久下去,只怕迟早侵入骨髓,那时只怕再无回天之力。 “清鹏、世衡,你们随我往签押房里面说话,” 进来公良参军的房间,已经被收拾为个清净淡雅所在,用一张长六尺、宽二尺的榆木案子用作书案兼做茶台,两边各放长榻,主位所用乃是本色围子榻,也方便房主人日常休息之用,后面乃是六尺高的三折素绢屏风,素绢上乃是参军新题文字,所题乃是一首七言格律: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宗淑看着屏题,不自禁地读了起来,这首诗看似显露作者的无奈,其实通读下来,却能深刻体会作者一刻炽热的赤子之心,所谓念尽人间不平事,却又有仰仗三尺青锋涤荡凡尘的勇决,在这烦躁的夏日里,不禁让人有清风灌顶的舒畅感。 “世衡,看来你颇为欣赏此作!” “先生大作,小子敬仰之,此诗只一个屠字,便让人叹为观止,再用金乌着翅实在是颇有新意,只这一句便将暑热描绘的生动,三句虽然将神仙清凉世界呈现出来,但让人身心清亮的还是末尾,用大句而尽显人物峥嵘,济世爱民之心,涤荡天地之魄力,此兼济天下之气宇宏大,实在让人不忍释!” “说得好!正是其中意味,让我身处陋室伧务也自得其乐,便是其表,只是这等佳作并非出自吾之手笔。” 这倒让宗淑有些尴尬了,感怀不假,可惜没感动对人。 “此诗作者也非外人,乃是承公胞弟葆真所作,乃是吾陪着承公返京途中经过承公家乡,祭祖毕离乡时,逢仁郊别所作。” 知道宗淑心思,公良参军将书案上一封还未封口的信笺打开,抽出一副文字来,乃是行云流水的一首长诗, “此乃是我今日才有所感而作,准备寄给逢仁已作答,也请二位品评之” “何敢当品评儿子,拜读诸贤雅作,乃是小子幸事,偶有所得,也是天资顽劣,悟性愚迷,言语差池,还请先生见谅。” 说话间已经是毕恭毕敬的双手捧开来看,也是抑扬顿挫的诵读之, 晨出趋长司,跪坐与之言。 偶然脱龃龉,相送颜色温。 归舍未休鞍,簿书随满门。 相仍宾客过,攲午仅朝餐。 平生性懒惰,应接非吾真。 况乃重戕贼,良气能几存。 就夜甫得息,阅我几上文。 开卷未及读,睡思已昏昏。 自知小人归,昭昭复何云。 每于清夜梦,多见夫子魂。 侧耳听高议,如饮黄金樽。 觉来不得往,欲飞无羽翰。 昨日得子诗,我心子先论。 怪我诗苦迟,友道宜所敦。 岂不旦夕思,实苦案牍烦。 岂无同官贤,未免走与奔。 相见鞅掌间,有言无暇陈。 嗟嗟兹世士,无食同所患。 念我力难任,闻子谋更艰。 久知为之天,安能怨窭贫。 吾闻君子仕,行义而已焉。 亦将达吾义,岂遂为利牵。 东海有沧溟,西极有昆仑。 古来到者谁,不过数子尊。 子已具车航,吾亦为楫轮。 欲一从子游,不知何时然。 读罢,宗淑也是连连点头,似乎意犹未尽。 “如何?” “不敢言!” “哦,如何不敢言?” “先生佳作,非小子敢评论之,只愿先生亲题此诗赠与小子,以为小子之铭!” “世衡,你这是取笑于我了,有明逸先生如日方中,更还有萍孚文等文贤的秋月华星,吾这篇不过是辞鄙意拙、才疏识浅的拙作罢了。虽是作答友人,犹是不自量力,何足论为诸贤铭记!” 宗淑略作下拜,一脸正色而言,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此篇杰作处处彰显先生拳拳赤子心,家父常言‘无夫子,亘古如长夜矣,夫子虽神陨然道义并未消散,何也?’先王曾问子贡,‘夫子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见圣人之道不必言圣,处处皆学问,道之长存,要在传承,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先生从道于承公,吾等师之,先生从政因仁政,吾等习之,先生立德以惠民,吾等效之。如先生诗文之真性情,吾等岂能不以为意,而依从之!” “世衡,你小小年纪不只见识难得,更难得一腔正气,一点清冥,还有八分慧性,难得,难得!明逸先生有麟子如此,雏凤清声,必能光前裕后!” “长有赞,小子不敢辞,当谆谆不倦,孜孜不怠以广博见识,临难不避、临危不挠以坚定志气,不负贤者之望。” “好,” 公良吉符便让二人小坐片刻,又洋洋洒洒书写两篇诗作,一首便是这答逢仁的长诗,另一首即逢仁所作《暑旱苦热》七律,分赠二人。 临了才郑重其事的仔细交代, “清鹏、世衡你们提醒诸人,今日只怕是日长夜短诸事难消,上下都要有所准备,若是白天事情完不了,夜里人也歇不好!” 怀揣着巨大的迷惑和疑虑,二人离开了。 而公良吉符则踱回承公居室,四名亲卫在外,而房门中开,承公隐于昏暗中,只有眸子依旧闪烁光华。 再说宗淑便安排风鸣寻找自己人早做准备,而他正打算去寻霄春臣,便迎面彼此撞见了,旁边还跟着熊暠。 “崇宪兄,可有衡甫兄的消息。” 既然熊暠走了回来,而那面也没了拆墙拓户的动静,说明两边院落已经打通了,而另一边正是看管敬玉博的院子,因此宗淑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趁着这里四下无闲杂人等,有些消息必须尽快传递。 “没有直接的消息。” 霄春臣摇了摇头。 “如你所说,那处院子看管极为严格,咱们即便是打通了,此处也是天罡羽士们来把守。” 他顿了一下。 “但是衡甫与敬玉博都不在那里了!” “你亲眼所见?”宗淑问道。 霄春臣又摇了摇头,熊暠旁边说道, “三辆厢车出去了,那两个女察子坐在最后一辆厢车上,” 熊暠也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尤其是军务上面更是一丝不苟, “没有公良参军的条子,任何厢车如何能够离开?那两个女察子如今是寸步不离敬玉博与巫不同身边,她二人若是也跟着走,只能说敬玉博与巫不同就在车队中。” 霄春臣也补充道, “按着公良参军的安排,营丘大郎与二郎肯定是跟着的,但是去哪了,咱们就没法跟了!” 宗淑点了点头,既然是受命离开,那只意味着敬玉博说了些现在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营丘栿等人离开,绝不会是求援,最大可能就是向某人报信,而这个信也是承公希望报出去的,但是所派之人必须还是对方信任之人,如此以来,这个人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第112章 天仪安豫洽无为 霄春臣想不到这么深,但不意味他不够聪明。看着宗淑和风鸣的严肃样子,也不免忐忑。 “怎么?营丘大郎莫非有什么干系?” 宗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熊兄,你房中应该别无旁人,咱们过去说话,” 他们四个在院子里走动,目标过大,熊暠房内如今只他一人,本来还有个彰小乙,也被雷厉派出去公干。 除了他们四个,六郎也跟了过来,就在门口畅怀纳凉,用着冰饮子和点心,这小子看仝十一郎已经没有大碍,最先恢复过来的便是食欲。 房门也是敞着,用素纱门帘隔绝视线,如此也不会引人侧目。 “以承公的小心谨慎昨日尚有杀身之祸,贼人布下如此天罗地网还能失手,难道还能就此罢手了?霄兄,你是应天府地面奢遮人物,如今贼人首尾总是绕不开福昌县、蓼谷县与清平埠,难不成这些事右边那位什么都不知道吗!” 宗淑边说话边梳理。 “那厮岂能不知道,俺来看,就是这厮下的黑手!” 熊暠性情直率,他也没那么多牵挂,因此说起话来也不必顾及太多。 霄春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其实是有些为难的,以他这等小门户的武人家庭,牵扯这等大事如何全身而退才是艰难。 宗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大家已经是在一条船上了,我们昨日救下承公,就与幕后之人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承公若是有个闪失我等皆不可免,承公所办之事若是没有首尾,我等也难有好下场!咱们只有帮衬承公成事这一条路。” 这番话是说给霄春臣听的,其实营丘大判、元知县、由县尉等人,包括其父霄都监几人为何如此积极奔走,也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层。而霄春臣的父亲正拿捏着应天府最有力的军马武力,图穷匕见时,霄家父子或是最大的转机。 “也幸亏我等救下的是承公,若是旁的官员,我等可不一定靠得住。” 风鸣抿嘴不说话,他性情醇厚却又凡事看得通明,因此许多事是看得清楚,但却不愿意往腹黑方面去揣摩,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厌恶这些厚黑手段的。哪怕他明知如此做才是最为稳妥简洁的,却也容不得自己没了底线,也就是宗淑,作为自己的小师弟,即便自己不认可其许多行事做法,却也给予了最大的宽容。 如今他看着宗淑拿捏霄春臣,唤作别人,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但风鸣也只是默不作声,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让自己人下不来台。 “可我看承公这不紧不慢的性子,实在是与传闻中的大为不同啊,这般不温不火的,莫不是被昨日的刺杀吓住了?” 霄春臣摘下幞头,那捆扎伤口的丝带勒得脑袋发紧,尤其是出了汗,更是又痒又痛。 “承公若是风风火火的那才是名不符实了,承公看得远比我们深远。所谓思不出位,咱们不必谋全局,只需做好当下。” 宗淑有些话不好说的过于直白,点到即止可矣。 “当下还有什么事做?” 闲转了半天,霄春臣确实不知有什么事急着去做。 “准备好趁手的兵刃,还请熊兄为咱们备好战甲,咱们这个晚上说不得要荷甲而眠了!” 霄春臣这一脸的诧异绝非作态。 公良参军安排县学、道观驻守人员分了班次,提前开餐休整。其余人自然兴高采烈,只有核心中的几人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天似乎极为漫长,让人难熬。 虽然夏日炎炎,碧空万里,而太丘县似乎成了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虽然也是商贾纵横的要道,但是出现许多生面孔还是让人警惕起来,因为这些人虽然风尘仆仆,却也不急于住店休整,都在县衙附近的茶肆、脚店歇脚,点了些茶水饭食,就这么枯坐着,举手投足都透着几分吃公家饭的劲头。 这些人其实若非留心观察,其实也看不出那么多破绽,可是在彰小乙眼里却是一览无余,而这些消息也都反馈给了县学那里。 酉正时分,一行人来至县学门前。引导的是县衙差役,其后元知县陪着的乃是丹水南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明检法,之后便是一应提刑司官吏,三驾厢车皆由提刑司干吏操持着,在后面跟着一都正兵及一队巡丁,不同于承公身边伺候的,这两路人马皆是满员,除了都头和巡检披了熟牛皮缀成的轻甲,其余人等只是穿着战袄,大半皆持长枪,负软弓,武吏们挎着手刀约束士卒队列。 此检法官姓明,乃是前任应天府知府幕职出身。按道理只有经大理寺试断案、刑名约七件以上十件以下,及格者方得除授检法官。但是,明法官员缺额较多,更何况此人也是经历两任推官、大理寺评事,磨勘后能授一路检法官,也是有些手段的。 只是,从昨日之事发生以来,此人才露了脸,而今日却积极起来却是有些耐人寻味。 果然,元知县还在县衙招待这位检法官时,那些生面孔已经陆续离开县衙附近,开始出现在在文武街头。县学附近毕竟开阔,于是几人便远远的分散开来,但是焦点片刻不离儒学门。 没有只言片语行至承公驾前,也无使人先行谒见,此人前来绝非善意。虽说提点刑狱司检法官是当管的官员,不过一个七品官如何敢这般托大?承公此次权知开封府不过是将来入两府的准备,只说这应天府地界前有东丹使团之变,后有承公遇刺大案,阖府上下乃至丹水南路在任官员大多皆淡定超然的匪夷所思。 承公已经在此驻留一日,竟只等来了这么个人物。 莫说宗淑,其余人等也皆是一脸的凝重。 眼见着元知县引着几人已经穿过门户,往中庭而来,诸幕客等没有官职在身的皆在庭内迎候,领班的自然是公良参军。 庭院里只有公良参军、元知县、明检法三人是服绿的朝廷命官,彼此见礼后,也免了其余人等的介绍,由三人领着,服青的随后,身着襕衫的文士于左,红袄素甲的武吏在右,蜂拥向明伦堂正堂而去。 正堂内兆薄、舟云、典义、观天分列左右,虽然休养了一日,两人仍有些虚弱,有着武人坚实的底子,也幸亏只是失血多了些的外伤,此时站在这里英气仍是有的。而正堂正中,正襟危坐的承公一副正肃刚正的面貌在高宇明堂映衬下更是如天神般气韵扑面而来。 只见承公,眉宇动静不怒自威,须髯起伏凛然可畏,头顶漆沙展翅幞头分展一尺二分担当天下正义,身披紫绫从省服曲领大袖内藏满腹乾坤,腰间白玉翔雁流云带环系四海民生,足踏乌皮缎面六缝靴六合朝野纲纪。饶是宗三郎已经在身边侍候多时,也不免为这堂堂正正的官风而目眩。 更遑论其余,尤其是青袍水衫和红袄素甲的文武皆不免惶惶然而战栗。 那检法官也好不到哪去,本来还凑着笑脸,此时已然僵硬在了脸上,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只有小心谨慎的行参奉礼。 承公待此人领班唱名参见后,才开口徐徐说话。 “检法官此行何以如此缓慢,某在此久候了。” 那检法官不甚长大的身材闻言更加佝偻了,面色难堪道。 “下官不敢当天府尹盛意,所以迟来乃是有些繁杂事务迁延,若是唐突至此,恐怕不能照顾周全。” 此人虽然为承公气势逼迫,但是言语上颇有心思。 宗淑乃是宗氏嫡子,这些朝廷官面文章不能说耳濡目染也是颇得父辈亲传。这检法官称呼承公为天府尹,而不提官职及官阶,就是暗指承公乃是启封城的知府,于政务上管不到丹水南路这番天地。其余的话夹枪带棍的意思是他若没有准备周全是万万不会站在这里,言下之意,莫看他此时难堪模样,实则已经是控制了大局。 公良参军与元知县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已经是很难看了。 “检法定百忙之中,还能余暇至此,可是有言以告某?” “下官。。。” “汝非某属官,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那检法官好不容易攒足底气的一番话,只能先憋着,可等到坐下才发现堂上格局泾渭分明。这大堂颇有些不伦不类,正堂案乃是书案,作为分左右列两旁皆是学生的木凳,一行人坐下倒似学生们进学一般。检法官以客而就座于左首,自他而下皆是他所带来的一应人等,而此地知县陪着公良参军,与属官、文员、武吏皆坐于右首。自己这边够资格坐在堂上的不过寥寥七八个人,对面则二三十人将座位挤得满满当当,这分明是已经旗帜鲜明的对上阵了。 “承公,”不待检法官开口,元知县先起了话头。 “末县嚣扰陋仄,幸蒙承公寻静至此,实乃地方之幸。然下官今日庶务繁杂,竟迟来问候,委实失礼。不知台岳颐居可得安靖?一应之物可堪使用?错漏不周之处,皆是下官思虑不及也。然,但有效用之处,烦请台岳海纳!” “太丘宰,某等造扰地方已是不安。只是若非机缘,实不知太丘县乃是物阜民熙所在,更难得有此文睿去处,老夫亲近于此喜不自胜,该是某承元知县款款厚意也。” 这检法官听着二人言语往来,脸上是一阵白一阵红,本以为拿捏准了承守真的性子,只要承守真开口就以昨日遇刺之事责问地方,他便可顺势而为,逆流而上,将利害摆上台面,逼得本地官员表明态度,以孤立承守真,若是闹得一拍两散那才是最好。 这明检法受了方方面面的交待,拖延到此时就是要来闹一场的。只是,承守真传闻中的貔虎奔雷般的人物,此刻却淡然的让人不知所措,若是寻常朝廷高官逢此劫难,也必然会恼羞成怒的闹将起来,明检法这些人不怕他闹,反而承守真若是这般淡定,他这打好的腹稿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 无论如何,他来这里就是要把难堪放到台面上的,若等到政府札子下来,再闹那是自寻死路!但此时闹,让承守真在丹阳地面丢尽颜面,就算后面顶着朝廷的旨意,恐怕也难在此地兴风作浪了。 “元知县,”明检法握紧了拳,事已至此,不得不发了。 “当着承公面,何必避重就轻!” 此人心太急了!宗淑与芦颂相视一瞬,众人皆知此人带着兵马到此绝非善意,只是还没有坐稳,此人已经急不可待了! 元知县闻听此言,收了话头,只是淡淡的束手而立。 明检法站起身来,先向承公致礼。这礼仪上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言语上就不是那么客气了。 “听闻承公在天台山出游之际,竟遭山贼匪类劫杀,若非有本地宦学子弟相助,则有不测之险!贵县乃是责任所在,当下应以追捕残匪为要务!丹阳毗邻京畿竟能出如此大事,若说是震动朝野也不为过。府路官长皆如坐针毡,本官更是心焦如焚。汝在承公当面,侥幸邀宠岂是正途?好歹也是两榜出身,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这些话说的着实过分了。虽然提刑司乃是路属衙门,但是与府县并无隶属关碍。而元知县与这检法官也同为正七品的朝官,且这元知县还是一县的正印官,检法官不过是路司的僚佐官。此人也是衙门幕职出身,怎会如此咄咄逼人,不留颜面? 元知县已是气极,只是颜面上没有表露。 公良吉符先站了出来,他眼光犀利,若是此刻与他对视,只会觉得这道目光如青锋般直直刺入髓海一般。 “明检法,同僚之间,言之凿凿,责之切切,君等同地为官彼此殷切之意无可厚非,但是当着承公何必如此。毕竟,我等乃是外人,未免惊诧于丹南官面的赤忱!” 这番话,让那明检法瞠目结舌,怎么这故意苛责的意思,在此人嘴里竟成了我刻意发难包庇同僚的惺惺作态了? 明检法暗暗叫苦,他若是再拿着脾气说话,反而做实了包庇同僚沆瀣官场的意图,果然是阎罗承公之下左右判官之一啊,此人乃是为虎作伥、颠倒黑白的高手啊! “岂敢岂敢,余只是本职所在,更是此事关系承公如此的国朝重臣、朝廷砥石,若是因我等的延宕留下首尾,恐怕不利承公啊!所谓只有千里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等匪类若是见财起意还则罢了,若是有什么私人恩怨,若不及时铲除,这就是留了祸根啊!” 果然老司法皆不是善茬,这厮又是暗藏祸心。 “明检法,此事也需有个章法,” 元知县喝言道,脸面上已经极为难看,当着承公的面,他也不必顾忌其余,便是撕破颜面。 “先问明检法,汝这是来公干还是论私谊!” “元知县,你这是何意!” “若是公干而来,只怕此事还论不到明检法担心,宪台如今路宪、武宪出缺,吾不知汝是奉了谁的令来此,但是万事也要尊崇朝廷纲纪、律法。本县尚未勘察现场,查拿人犯,地方刑案侦办中,何必宪台过问?此案即非现行,又非当管呈报,检法官是如何得知案情?即便这案子有了结果也是呈报府里,上报大理寺、刑部复审,并通报宪台,而只有宪台的路宪才有复审、制勘职权,却不知检法官你是因何至此?” “你!” 明检法自然是怒火中烧,虽然二人品级相当,但他毕竟是路监司官员,总是要把身份拿高三分,却不料被这中县知县一席话将他满腹算计都给正大光明的堵住了,如何不被气极。只是碍于承公衙前,不敢过于放肆,饶是如此,也是拍案而立。 第113章 万旅去屯看整暇 “书生气!承公遭遇如此厄难,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太谷县能办得了得?余至此还不是为了你们着想,何等险恶贼人才敢谋害朝廷命官性命?更何况是名誉天下的承公,而承公本是微服出游,咱们丹南乃至府内官佐都不知承公动向,而贼人竟能未卜先知吗?如此手眼通天贼人,其实贵县可能一力侦破缉拿的?若再有差池,牵扯府内上下也就罢了,再让承公有个差池,你便是万死也不足惜!身为亲民官,岂可有如此狭隘门户见地,一味颟顸迂傲若是延宕案情,致使贼人逃脱,你又如何说?” 这话里里外外不只是将元知县逼到绝处,而夹枪带棍的将矛头直指承守真。果然是资深的检法官,一通话不仅堵死了质疑他越权办事的指责,还将元知县放在了应天府乃至丹水南路监司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上。 尤其最阴毒的便是最后一句话,等于是让元知县立下军令状,要么自认能力有限,仅靠一县之力无法擒拿凶顽,要么一力承担,若是最后不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便是元知县阿谀承公的结果。 果然这通话说出来,元知县涨红了脸,眼看着就要入套。 “明检法赤忱之心,元知县怎可不知体会!” 公良参军及时出手了, “何必纠结该谁来管呢,承公与吾等逢此无妄之灾,有诸多亲朋良人多来眷顾,吾等喜不自胜尚来不及,又岂可把人推出去,寒了大伙儿的心呢!” 说完这话,也不等二人开口,立刻将话题牢牢抓住了, “明检法,方才如君所言可是略知截杀我等贼人底细?毕竟此等经历甚为紧迫,承公以降咱们不是苦主也是经历其中之人,这一日也幸得太丘宰邀我等在此安居,否则还不知如何惶惶不安呢,若是明检法已经查知贼人根本,还请指教一二,也让我们安心!” 这检法官面对公良吉符可就客气许多,毕竟是承公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而且还是刑名高手,言语上也谨慎许多, “公良法曹,您乃是刑检中闻名人物,这番话实在是高看在下本事了,如今咱们宪台上上下下可没几个得用之人,下来问问案情也能惹得地方好大不乐意,更遑论破案呢!咱们此次过来,一来是关切承公安危,二来,毕竟是应天府的事务,咱们也好帮衬着协调一二,三来,毕竟咱们宪台也是阖路制勘断案老人荟萃,此案无非涉及劫财、仇杀,无论勘验尸身、查验物证还是讯问供状,总是能帮得上忙!” 这便是此人借风使船了,借着公良吉符的话头,非要想把脚横插进来,且还说得有情有理,若是总是排斥府路官员参与查案,倒显得自己这边有鬼了。 可惜,他这是碰到了公良吉符。 “诚谢明检法恳笃心意,只是有一言吾不敢苟同,” 公良吉符乃是京畿首府的法曹参军,虽然品秩也是七品,但岂是寻常府路县佐官员可比的?更遑论乃是承公衙前第一等的亲近人,留此任上只为辅佐承公,否则外放起码也是从六品的上县知县。因此,公良吉符语气上甚为客气,言辞上就犀利的狠了。 “所谓劫财,前提是苦主身有浮财,承公清廉明正上至九霄,下至黎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清名乃先帝纪闻,清誉出太后御笔,清望得今上赞扬。承公便服简行,钱不足十陌,衣不过素麻薄绢,一无车马之利。二无女使颜色。试问,数十歹人凑到一处,是豺狗瞎了眼,还是鹰鹫失了目,如何会因财劫杀我等?” 不待那检法开口,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所谓仇杀,更是匪夷所思!承公为官以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这天下谁人不知,凡是承公经办案件不枉不纵,绝无冤屈的鬼,也无枉法之人,于大盗匪类更是除恶务尽,致力于太平清净!说句难听话,与承公有私仇者,且罪不及死的几个都躲在启封城皇城边上。这几个或许有这等势力,但是恐怕也无这等胆色!” “截杀朝廷显官与谋逆别无二致,若是明检法有此疑虑,不如与吾启封城走一遭,把这几家一个个拿问如何?” 明检法看着公良吉符那从容不迫的样子,自惭形秽时又生邪火。 不是劫财也非寻仇,除开这两样还能是什么?确实是自己孟浪了,涉事之人不是旁人,乃是世人称道的一片青天。数十百的歹徒皆是操使违禁兵器的丧心病狂之辈,如是为了财物而来,如何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目标劫财,怎会在缥云峰截杀承公与营丘家、霄家衙内,甚至还一把火焚了玉虚宫?沿着官道航路劫掠行商不好吗? 若说寻仇,除非是打算杀了人之后逃亡海外或者揭竿起事,否则怎敢向承守真这样的重臣下手?他若定性此案为寻仇未遂,最不会放过他的就是那些曾被承守真弹劾惩戒过得皇亲贵戚、当朝重臣了! “公良先生一番话真是点醒了敝人,兹事体大,余也是关心则乱,不知公良先生有何指教,还请明言!” 既然软硬对方都没接招,那不如调转方向,把脚缩回来,先看看公良吉符都有哪些说辞。 “一座缥云峰,三处敕建宫观,上有应天府官宦亲眷遭遇暗袭,再有惟公一行遭遇截杀,还有玉虚宫焚毁,清虚宫也是侥幸得存,以下竟有太晖观住持勾结匪类,如此来看,哪里是劫财或是寻仇,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谋逆!” 元知县又把话接了回来。 “元知县,勿要危言耸听!听你所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在寿安县辖内,哪里是你太丘县的事务!你何必妄言!” 明检法可不给元知县面子,而元知县更不给他面子, “予这里有营丘大判的劄子,寿安县自有公干,太丘县奉命协助府衙办事,如何不妥?” “营丘大判家中儿郎以及许多家人也是涉案中人,循例本当回避,岂可行文命令你们办事?” “循不循例,你说的算数吗?” 元知县更是肃然道, “如今路监司诸使臣出缺,便是应天府尹也是告病在京中修养,莫非按你的意思,咱们什么都不做,移书进京让大尹拿个主意?这时候,你们倒是不着急了?” 明检法才坐下,又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狠狠的说道, “应天府又不是只有营丘大判一人,为何不等栾右判拿个准主意!” “荒唐!” 元知县不依不饶, “寿安县也好,太丘县也罢,按着循例乃是营丘大判直管,外人或有所不知,你岂能不知?直管长官不来作主,却去问栾右判,是何道理?” “岂有此理,你这岂不是狡辩!” “二位还是缓缓心神,如何在惟公面前如此失礼!” 公良参军出言拦住,也是不想让这明检法在胡搅蛮缠,让人看轻了承公。 “嘉言,毕竟这是丹南地面的案子,你我皆是案中人,岂可以你我之念扰乱了地方办案?这么多年咱们办案的规矩到哪里都不能荒废!” 承公一句话,便将所有话都打住了。 公良吉符、元知县、明检法皆顺势行礼入座,不再言语。 攻守半晌,说到了关键被打住了。敢情,说了一箩筐的废话。宗淑心中念念,本以为承公才是应该雷厉风行的一方,岂料玩起了拖字诀,反而丹南官场坐不住了。这一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宗淑此刻才觉得身为井底之蛙,可知晓的信息实在少的可怜。 更难受的是这明检法,以他一人力敌元知县胜负尚未可知,何况公良吉符、承守真亲身下场。软硬兼施都如石沉大海,对方压根儿就不接招,只是看他一个人还能作出什么戏来。若是他知情识趣,现在明智之举就是赶紧退出去,但是他没得选择,大多时候退一步绝非海阔天空。 “承公所言极是,此案却是丹南提刑司现在第一件大事,若非路司提刑出缺,实在是轮不到下官前来置喙,只是职责所在,还请承公海涵!” 倒是小瞧了此人,还真是个知难而进的主儿,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是如此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只有图穷匕见了。 “事关朝廷重臣安危,几件事情原委还是须当面提出来,共同理一理,议一议,所谓办案线索不理顺是不行的。承公于公案上乃是我辈高山仰止之所在,不枉不纵、不错不漏,更是鞭策我等办案信条,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实在是请尊台不吝赐教。” “赐教当不得,同僚之间何分彼此,更何况君等也是为吾等之事忙碌。” 明检法的话是冲着承守真去的,但接话的还是公良吉符。面对此等人物,承公何必亲自下场。 公良吉符示意明检法坐了下来,毕竟好戏开场,坐下大家都好养精蓄锐,没有长随在侧,于是宗淑示意六郎招呼几个县学生下去侍茶。留在堂上的皆是厉兵秣马,准备上阵之人。 “公良法曹,在下乃是提刑司勾当公事,于昨日天台山匪众截杀朝官一案上,按着国朝鞫谳分司制度,提刑司可视地方案情侦查进展酌情何时以何方式派遣何人介入,昨日我等风闻此案,入夜才有地方巡检上报。如此大事,宪司不敢耽搁,于是调动人员、检校兵甲,以求周全。” 说话的是一个青袍中年官员,提刑司勾当公事品级不高,但皆由资深干员充任,乃是位卑权重的差遣。此官员只管勾刑案鞫谳,并有监察纠检之权,因此此人开了口便与这检法不同,乃是循着案情娓娓道来。 “至于元知县所言宪台职司范围,也并非我等越俎代庖,而是有历可循的。按照国朝法度,涉及现任高品官员的刑案,循例交由监司处置,若是朝官则应报奏乌台,由侍御史推堪,而乌台则视刑案发生地来处置,朝官在京涉案则交由启封府办理,地方则交由宪台办理,都由乌台监督。如今宪台已经奏报乌台,循例宪台察查此案并非逾越,还请明察!” 这是个明白人,莫看此人品级不高,却实在是刑名老手,几句话就把元知县他们搪塞理由彻底推翻,便是公良吉符听罢也是暗道不妙。 此人继续说话, “见了元知县当面,才知太丘县干吏缺员艰难,又是夏粮两税时节,以至于到现在也未能见到本地县尉与巡检,只与此地几个公人说了话。本以为该县只是缺员县丞、主薄,谁知除了下乡办事的押司、手分、帖司,连刑案经承、管年,捕快班头都见不到。” 此人顿了顿,众人都已经看出来其较检法官才是难缠高手,不似那明检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看似咄咄逼人,实则进退失据。而此人将太丘县一应刑案之人列了出来,其意如何?若是今日于此案上彼此顾及颜面,一干人自然是勤于公务,无暇分身他顾;若是今日一拍两散彼此难堪,则提点刑狱司必然行文府县责问县尉以下官佐,甚至鞫问一干吏员也是常例。 若是如此,提点刑狱司矛头虽未指向承守真等人,但是杀鸡儆猴的手法,即断了承公手脚,又警告了丹南地面,后面无论承公做什么恐怕是举步维艰。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就是如此,莫看你是三品朝廷大员,在地方上一个八品管勾也能让你下不来台。 承公闻言不动声色,公良参军也暗示元知县稍安勿躁,静看此人表演。 那人缓转看了对面诸人颜色,继续说道。 “落到案子上,县仵作因死者数量巨大,因此不能出具勘验尸账,至于死者使用之器物也是繁杂,尚不及一一辨明;至于涉案人等询问记录虽然皆封存在案,但是依着程序还须与相关人等当面核对签押才可;如此也好方便下面我等行事。” “提点刑狱司可是要敝县将此案正式移交出去?!” 元知县语气冷淡,甚为不满。 “事涉朝廷要员,移交宪司更为妥当。这也是循例之事。更何况贵县人员阙额甚大,又有夏税政务,不如交结了事。这是宪司为了地方而担起了一应责任,元知县岂能枉了宪司的好意!” 这句话说的恰到好处,元知县本以为安排由县尉等人避开提刑司,从而使得提刑司无处下手,但是自己的小算盘远不是这等官场老猾对手。这时候他若是拒绝可真是说不清了。恐怕宪司往启封城的奏报必然着重说明自己是擅权、独断、疏慎、失谨了,如此即便是入了承公法眼,也过不去磨勘考课了。 “管勾所言也在情理。如此,莫说元知县,承某这些涉案之人也必全力配合。” 承公开口了。 不等对方说话,承公又说道, “据闻,丹南提刑如今出缺,不知是朝廷何时补阙了?亦或有官告下来,许人增补亦或假除?” 那提刑管勾支支吾吾起来。 “这。。。敢叫承公得知,本路路宪三月出缺以来,尚未实授,也未有敕命假代。” “如此说来,你们是如何奏报乌台的?如何行文,如何用印?用了何人押记?留档可在,且拿来让某一观!” 提刑管勾却不好接话了。 “怎么,汝等不曾取了存档来么?或者遣人快马往返一趟如何?” 苦也,这管勾好糊弄元知县这类新晋官员,却忘了堂上坐着的承公乃是久沉宦海,常驻两宪,乌台也好、霜台也罢,这些鬼蜮伎俩怎能瞒得了他。 “路宪出缺,提点刑狱司事务则罢,一应僚佐待路宪补阙,方可任事;路宪出缺相关所掌察之狱讼及举刺官吏之事,皆落实于监司与地方。岂有路宪出缺,属官掌宪司事务的道理?!” 承公语至末尾已是严词相喝。 “路宪出缺,案涉朝臣,需当上报朝廷,则需宪台交付府衙,由府尹上奏银台司,且帖黄题记,另附宪台奏陈,岂可你等擅自定夺?!” 第114章 忆疏狂随车信马 大肇制度府县为地方行政,一府数监合为一路,路并不设长官,而是由中央按事务设置监司,所谓监司其实名义为朝官外派的使官差遣,常例设三司分别为安抚司、转运司、提点刑狱司即帅司、漕司、宪司,三司号称外台,并列任事,各司职事皆依着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而立,主官在则举事,主官阙则诸事罢。主官空阙期间,属官必须封贮所司一切库、案、仓、档,日常只负责札、状、牒等的往来传递、登记、存档,可依据府台主官所请,按行文祗应人员,但本司财物皆不可调用。 丹南提点刑狱司公事出缺难道是甚么隐秘事?只是规矩是规矩,循例是循例。难道主官不到任,相应官佐就能守着清冷衙门坐守空房?作为路司官员,即便是仗着路司身份,地方上也断无拒绝之意。 按着常理,宪司官员往来办案巡查,除了知府能说话阻碍,其余人是不会跳出来触霉头的。而这应天府知府病遁京城,应天府没了掣肘之人,这些宪司官员未免得意忘形了。不曾想能在这小县城里,被承公一把扯去了遮羞布。 这下,提刑司一干人有些坐蜡了。提点刑狱司公事出缺,这些人就是无根之水,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管勾踌躇间,明检法又蹦了出来。 “承公此言余不敢苟同,若是按着规矩,承公既非本路官员,又是涉案中人,如此置喙于其中,甚为不妥。” “大胆!” 公良吉符拍案而起,堂上许多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这厮好大的胆子。国朝不因言杀士大夫,可不是没有收拾文官的手段!区区七品下的芝麻官员哪里来的底气与承公如此说话,承守真可不是挂着三品空职的闲官,此次应诏以权知开封府事赴外办事,世人皆知此事了,乃是承公入朝执政之日。 承公以外官出现丹南自然是不合规矩,按着朝廷规矩应是官员告身下达然后任事。但承公岂能因朝廷冗繁流程而延误公事,而无论营丘通判、霄都监还是元知县、由县尉皆不敢以承公为外官而视之,所以小心接待勤恳办事,其中原因种种,但当中有一条乃是知道承公的任事告身以及朝廷札子早晚就到,何必因这点流程瑕疵得罪将来的顶头上司。而这明检法竟然以此为由,当面搪塞,又以涉案为名来阻碍,这已经是撕下脸面不顾了! 是谁给他的底气,让他如此放肆? 承公再是大公无私的脾气,恐怕迟早也会发落了他。须知承公十余年前初判开封府,就以猾吏妄言诽命当街而斩之。 十余年前,承公初判开封府才不过数旬,但凡有徇私枉法,收受贿赂、横行街市、勾结匪类的吏员皆陆续为其纠拿法办,京城气象为之一新。正值炎暑酷热,景灵宫附近绣巷走水,往来街巷狭窄,火势迅猛。承公亲身率众平火,无论军民皆踊跃用命。然而正当承公命令左右带队四处取水伺火,偏有猾吏受了蛊惑,此时站了出来拿话揶揄承公,其声喏于前曰:‘取水于甜水巷耶于苦水巷耶?’,其潜台词乃是,流水的府尹,铁铸的吏目,若是府尹没有趁手的吏目帮衬,只怕是在东京地界也是两眼一码黑!变相着警告承公若是妨碍诸吏上下其手,断其财路,恐怕今日之火只是开始!是取甜水巷的水大家相安无事,还是苦水巷的水不识好歹,就看承公取舍了。 可惜此等猾吏碰上的是铁面铁骨却有着玲珑心的承守真。承公当时喝道,莫说甜水巷、苦水巷的水,即便是取你一腔子的污血,某也要灭了此火。言罢,便命观天等人当街斩了此人的头颅,并挑在竹竿上警告诸吏。当时,诸吏无不双腿战栗,自此后更无人敢触承公虎颜。 未曾想,今日又有人敢当面冒犯承公。看来,承公这些年蛰伏西南,倒是让很多人忘了阎罗承公的手段了。当然,此人乃是朝廷正任官员,不能拿对付胥吏的手段用在他身上。更何况,能收拾他的手段何其多也。 国朝初年,也曾有地方官员对于朝廷差遣的上官不假颜色,直言顶撞,结果是此上官任内宽厚以待,并推荐此人升迁为边地转运司任事,最后是,当地转运使以此人拖延边务,军费糜烂弹劾论罪,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当时论及此事,因这转运使与那朝官本有过节,必不会牵扯徇私之事,此人因罪被斩实属咎由自取。但世人怎会明白官场规矩?这等冒犯上官的狂悖之徒,无论放在谁的手下,其长官都必然杀之以为后快,无他,以此人为下官僚属榜样矣! 承公看着这边公良吉符几人开始发难,面沉似水。他在意的是此人并非蠢笨之人,如此行事,只能说背后的推手十分有力。 “下官此言唐突,但是道理却是有的!” 这明检法索性豁出去了,哪怕身边提刑司的同僚已经慌乱开来。 “我等身为刑法官,也是为了承公安泰而来,凶顽既然是冲着承公而来,必有缘由,数十歹徒皆毙命当场,如此大事,我等岂能因主官出缺而熟视无睹?承公乃是天下闻名的青天,也是我等楷模,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岂有拒绝配合有司查勘之理?” “明检法何必虚虚实实,今日在县衙中,案情如何,难不成我有隐瞒之处?”元知县作为现管官员,他此时说话,更为妥当。 “太丘县既然已经承办此案,按着朝廷制度,重大刑案十五日无果,方呈报府台酌情督办,至于府台是否需要提刑狱司介入,乃是府台之事!至于提刑司主动介入案件也需在府台行文至提刑司报案,提刑司方可酌情是否介入督办,或案件地方开务审结后,有司重审或者苦主、犯人上告越诉,大理寺、审刑院驳回的,方由提刑司主办。如今案发才不过一日,提刑司开口便要我等移交案状,这是何道理!” 这话元知县憋了一天了,此时喷薄而出,那明检法也一时说不清楚。 僵持下,堂下传来通报。 “门外有应天府右通判栾君求见承公。” 果然,洪流溃堤须得一波浪比一波高啊! 再看宪台这些官员,他们脸上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了。 “下官应天府右通判栾闵拜见承公!” 片刻后,下面人迎着,一清瘦的中年人身着绯色公服昂扬而入,只是身形瘦削,脊背已经略有佝偻,即便是昂首挺胸也给人有一种点头哈腰的萎靡样子。 时间把握的刚刚好,这些日子都在丹南各乡里巡视夏税而久未露面的右通判栾闵,偏偏在提刑司介入太丘县承公遇刺案时,出现了。在提刑司正无可奈何时,应时而动。 莫看此人给人一种颓废迟钝的印象,而且风闻中此人也是一个胆小怕事,没有担当的人物,可这一刻,却颠覆了之前所有人对他的认知。 因为他略作客套之后,就单刀直入的直接切入命题,很急迫却也十分犀利。 栾大判听了明检法言语,只是略作思索便开口言道,这话是冲着元知县去的。 “太丘县,本来是桩简单事,生生在你手里变得难办了,”他是元知县的直属上官,无论说什么,元知县若是当面顶撞,只怕这一方父母官是当到头了。“承公在我应天府遇刺实在是国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大事,岂能等闲视之?莫说时值夏税之时,你等分身乏术,即便是能调动阖县之力,难不成你就打算凭一县之力承办此案?” 不等其他人开口,他继续说道。 “若非本官得知此要案行文提刑司协查配合,凭太丘县之力如何调动丹南各府监乡里通力协助?如何调动各军寨驻守禁军、正兵、厢兵及各地巡检、城巡铺、各杂司巡丁配合赞助?如何调动各城埠、仓航一应官员干吏全力襄助?如此丧心病狂的歹徒岂能皆是丹南地方的首尾?似这等的匪类若是有个二三百人凭此军械兵刃只怕都敢攻打县城了!若是因你延宕拖沓导致贼匪群聚群散,潜行遁迹该当如何处置?” 这一番话重重的落在了元知县身上,承公本来沉稳淡然的姿态此刻也不免怒气渐起,这厮一番话,一句一字其实都是在责问承公啊! 为政地方的绝无简单人物。 “如此说来,提刑司介入此案乃是栾大判的意思。” 公良吉符身为法曹参军知道若是地方主官行文诸司协助,诸司只要原意,即可就此介入。 果然,栾大判应了下来。 “不知栾大判何时知晓承公遇刺之事?” “公良法曹何意?吾当然是获闻承公遇刺后,方才着手此事!” “下官实不知贵府办事流程,大判知晓此事后,若觉得应天府应尽早接手此案,不应先行面见承公吗?贵府大尹因病缠绵东京,大判辗转监督夏税亲临民间,我等昨日欲行文告知府衙都不知大判您身在何处,您既然知晓承公遇刺,且认为此案关系重大,如何不能遣一二吏员告知我等,以安我等之心?” 公良吉符这句话稍作琢磨,就是帮衬元知县说话。你这厮现在指责元知县越俎代庖,但你明知大事发生,此时方才现身,岂不是颟顸怠政吗? “公良法曹此言差矣,吾昨日正在地方理事,有府台吏员通报了应天府营丘大判处置凤尾埠贼人作乱,又听闻营丘大判的儿郎在缥云峰遭遇不测,继而才知承公竟也在此地遭遇刺杀,吾甚是心焦。然吾分管的乃是钱粮税赋转运等庶务,而本府分管刑狱治安的官员子弟又牵连其中,这才不得不行文提刑司协助。毕竟瓜田李下,有提刑司从旁照料,无论内外上下,也都能无后顾之忧,专心办案。吾这番苦心,公良参军应能体会得到啊!” “至于本官之所以迟来,不只是路途遥远,而是为了承公安危计,与诸军砦都监相商,好不容易说动几位邻近的都监率队前来守备,下官这拳拳之义,全然一片公心!” 堂下诸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此僚好手段,做了好大局面! 原来这提刑司诸人只是打了一个掩护,元知县以为是自己拖住了他们,岂料乃是这些人拖住了元知县,是为了这人带领诸砦都监兵马入得县城扫清障碍。难怪此人来在大门外才有人通传,恐怕除了县学左近,太丘县四门及城内诸吏皆为其所制了! 只是,此人私下脸面做的如此干净利落是为了什么?这已经是不给彼此留任何退路了! 公良参军本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清雅姿容,此刻已经泛了青气,虽然目光和煦其实内里已然是炉火中烧。 此人不仅挟兵而来,言语上已经将敬玉博遇刺案与承公遇刺案并为一处,且将堂下诸人皆卷入其间。须知道,两个大案皆系一处人马分作两路而为是留着活口的匪首昨日亥时之后方才招供,知道此事者不过承公以下十余人尔,且这些人中除营丘通判、霄都监离开,其余人皆盘桓在此。所谓内松外紧,在这里的这些人断无通传消息的道理。 如此看来,营丘通判、霄都监身旁亲近人恐怕有此人的耳目。 大肇朝堂,岂有在同僚身侧收买耳目的道理?即便是宰辅也不能为、不敢为此事!此等事若是露出马脚,必然身败名裂,贬谪边地都算是好下场了。 如此胆大包天,这人究竟是倚仗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不只是宗淑想不通,他旁边的芦颂与风鸣也是冷冷看着此人,也实在难以理解,此人怎么敢如此撕破脸皮,难不成这些兵马还真能随他恣意妄为不可? 看着此人身后带来的许多应天府属官,对比营丘大判的形单影只,不禁让人感慨,果然是妖氛纵横啊,不过妖风阵阵又有好处,疾风虽然卷走了尘埃枯叶,但也将藏在尘土中的蝇营狗苟一同卷了出来。 “怪不得昨夜里有营丘氏丁男在某这里喊冤报案,某还不知此人竟与某遇刺之事牵连深重,倒是栾大判有神鬼莫测之能,竟能知悉如此清楚。世人常言,某有阴阳玄妙之法能明辨是非,清查冤枉,其实远不如君啊!” 承公不得不说话了,这栾右判也是正六品的官员,公良吉符有些话便不好说出口了。 “那营丘氏丁男怎么求告到承公当面,实在是不知分寸!” 栾大判听了这话,目露精光,既然承公开口了,那就断无功败垂成的道理。 “都是同僚子弟,某又如何不给予些回顾,难不成某还真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 所谓图穷匕见,自己不能给他这个机会。若是由着他一鼓作气,恐怕今日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只是此子着实不知深浅,承公毕竟也是遭逢大难,年迈之躯还需好生将养,哪里能让他如此造扰,更何况承公乃是清贵朝官,此子也不是不通世务的夯货,如何舍近求远呢?难不成,咱们这些叔父还不能担当么?真是岂有此理!” 这个老杀才哪里是指桑骂槐,分明是蹬鼻子上脸,饶是风鸣这等好脾气的,都攥紧了拳头,眼睛盯着公良先生,只等参军发话,他便上去擒拿此僚。 岂料此人不依不饶,竟然又扯出一人来, “这营丘家的郎君向来本分,据闻乃是近日来有个名作敬玉博的纨绔子弟攀附于他,这才撺掇他入了山里,惹出许多祸事,只怕这场祸事还要把这敬玉博问个明白,总是他逃不开干系!” 好口舌,这若是换个人,只怕就要正中其下怀了。 可惜他小觑了承公。 “敬玉博?何许人也?某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饶是宗淑都没想到承公也会睁眼说瞎话,但转瞬一想就明白了,承公也没撒谎啊,从事发到紫虚观期间,敬玉博虽然在侧,承公却一直让人看住了他,一句话也没问过此人,更未与他说过话,而紫虚观到太丘县,承公知道此人,却也再没有见过此人。如此一来,承公这话任何人也挑不出理来,之前是见过此人不知此人为何人,后来是知道此人却不知此人对应何人,姜还真是老的辣! 第115章 饮马咸池总辔崑 公良吉符当然明白老上司的意思,立刻把话接了过来, “据闻,这敬玉博确实与营丘栿有旧,乃是现任礼部主客司郎中敬洎嫡子,此人与营丘栿亲弟营丘檩皆为歹人挟持,如今二人伤重,都是托付给有司管顾照料。” “公良法曹,你所言有司管顾照料,却不知是指的哪里?” 栾右判似乎就等着抓住这边的痛脚,近乎审问般的急问道。 公良参军不以为意,云淡风轻的缓缓说道, “这有司还是不在这里说为好,你我不必难为堂上诸君,稍后咱们偏殿小叙,自然言无不尽,如何?” “法曹不必这么多顾虑,咱们堂上论公事,堂下讲私谊,当着承公面前,还是公私分明为好!” 公良吉符面露难色,迟疑道, “承公当然是光明磊落,毕竟我们都是过客,只是为了右判你来考虑,何必如此执着!” 栾右判颇有些看不上这等倚靠贵人提携的新贵,此人名声皆是依赖承公成全,哪里知晓我们这些一步一个坎才走到今日的循吏所能比拟的。 “法曹,此言甚谬!莫说承公面前,咱也是凡星不敢与日月争辉,俗物岂能与龙凤比肩,即便如此,咱也当得起坦坦荡荡,不必做小儿女态,有话请讲便是!” 他是笃定公良吉符故弄玄虚,只要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要以放纵人犯先发落太丘县官员,再来参倒当世名臣承守真,想到这里,这人更加意气风发起来。 “既然栾大判如此磊落,倒显得下官心虚了,也罢,下官便据实以告,拿走敬玉博与几个核心人犯的乃是皇城司下属探事司的察子,因为其中涉及御前官司,因此贵府治下官员也不能阻碍,至于咱们更是只能干看着,毫无办法留人啊!” 公良参军这番话之戳栾大判心窝,让他一番臆想化作乌有,饶是他坚持了半天的道貌岸然样子也是破了功,几乎要撕下脸来, “咄,如此荒谬言语拿来诓人,岂不可笑!皇城司察子岂能逾越出境办事!竟然还敢提拿要犯,公良法曹如此妄言,也亏你敢宣之于众!” 栾大判没有咆哮,可是这句话也几乎是咬碎了牙一般狠狠说了出来。 “公良法曹岂是妄言,正是法曹出言提醒,本县才留有存据,以证明确有其事!” 元知县豁然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 “这上面乃是此事述状,不仅有本县钤印,还有皇城司察子的花押暗记,一式两份,那些察子也拿了一份回京,那边自有西府与宣徽院处置。” 宗淑真是按捺不住想给承公伸个大拇指,高啊!这一招移花接木还真是用得好,那两个察子要的是巫不同来交差,而营丘栿则是趁机带着敬玉博借此达成此行目的,明明是两件事,偏偏能巧借名目做到一起,毫无破绽。 所谓明镜高悬的清官果然不会是直情径行的憨直之人,否则哪里斗得过如此许多蝇营狗苟之辈。 众目睽睽下,栾大判也是不能把这帛书销毁了,更何况,此乃无用功,更恼恨的是,察子办案直到御前,无论如何这里的事是瞒不过朝廷了。 “元知县,为何你这里会有朝廷察子!” “栾大判,你这可是所问非人了,” 还是公良吉符,如他审案一般,就是喜爱这等将人心和意志一层层剥下来的感觉,此时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栾大判一顿,他着实未能预料此结果,本以为承公世人皆称之为青天,必然是嫉恶如仇、雷厉风行之人,本打算借力打力,将敬玉博涉案与承守真联系一起,将水搅浑,孰料竟然会有皇城司蹦了出来,这等天家爪牙,又岂是他能触动的。 “此人身系如此要案之中,承公岂可让他轻易离开,如此大为不妥啊!” 这时明检法的话插了进来。 “明检法此言大谬,承公与吾等不过是路遇劫匪的苦主,如何干涉地方政务,至于元知县,说句公道话,元知县也算是力所能及了,毕竟事涉皇城司,哪里是一县青天所能遮蔽!” “这敬玉博乃是提刑司必须提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放纵!” 蠢货!栾大判闻言简直是想将此人就地踹倒,这话是能这样说的吗?什么叫做放纵,这不是非要把皇城司也要扯进来了吗! 敬玉博被皇城司察子提走,虽然并非是朝廷法度,但这中间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只要是皇城司没将这件事拿出个所以然,任何人都没办法议论皇城司所作所为是错是对。但是明检法这一句话,简直是将脏水先泼向了皇城司,但凡这件事有所转折,只怕皇城司也会咬着不放了。 “提刑司要拿之人?”元知县接了话。“此人确实涉案,但是包括营丘栿等幸存之人皆佐证其乃是被歹人挟持,况且还有被擒拿的贼首也交待却是是挟持敬玉博,至于这二人为何皇城司察子也早早盯上,咱们不能问,他们也不能说。但是留下来的供词也只能证明其涉案,却不知提刑司是因为什么确凿证据非要拿了此人?” “元知县说这许多是何意?拿他自有拿他道理,如今人从你手里放走了,倒是想问问你元知县,你是皇城司的下属还是丹南路和应天府的官员?” 明检法依旧不依不饶,他只以为坐实元知县纵失疑犯,就能拿捏此人,浑然不觉栾大判已经是怒气冲冲了。 “我说这许多是有疑问,望检法能够解答,提刑司是为何提拿此人! ” 元知县也是不依不饶。 “我已明言此人乃是事涉要案!因此提拿!” “此人事涉何案?” “自然是遇刺案!” “哪桩遇刺案?是承公遇刺案还是营丘氏遇刺案亦或敕建道观遇袭案,还是太晖观通匪案?” “当是。。。。” 明检法猛然收了声,他此时才反应过来,但是即便他不说话,元知县可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若是承公遇刺案,与敬玉博何干?为何紧紧抓住此人不放?若是敕建道观遇袭案,此乃大逆不道之事,为何不见明检法提起?却把营丘家人遇袭案如此重视,莫非只有咱们的上官之事才是大事?朝廷颜面,天家颜面甚至事涉肇晟邦交大事,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这几句话,明检法又是面色苍白了! “皇城司之所以带走疑犯,你身为检法官是掂量不出其中深浅吗?若是阻拦皇城司将人带回去问明白贼人劫掠焚毁敕建宫观之事,难不成你是想昭告天下咱们应天府打算把这通天大案瞒下来吗?” 这明检法自己是打算泼脏水给承公的。这下子,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等本来不知此中深浅,幸亏承公与公良参军点拨,才配合着皇城司把这通天大案交出去,你却要费尽心思的把这事揽下来,也罢,咱们给你快马,倒是看你提刑司把这官司追回来!” 明检法心里叫苦,以为自己抖机灵,想拿私通天家爪牙的名目来污了承公清名,毕竟承公这等名满天下的清官竟然为了自身安全而苟且于天家家奴淫威之下,还牺牲了清净官宦人家子弟,如此便在仕林中兴起攻讦承公的风潮来。若能如此,才是自己这边上下欢欣,到时候自己少不得更进一步。 从承公遇刺事发至营丘大判开衙之前,所有涉案之人停留太丘县期间是唯一的机会,任何脏水都可以借这个时间段泼进去,因为这期间地方上一片混乱,太丘县一应官吏差役,应天府相关官僚部属以及地方巡检构成了到处是窟窿眼儿的一张网。若是等承公将各方整合一处的时候,再想趁机作乱就没有窟窿可钻了。 提刑司本打算立刻提拿敬玉博,此乃妙招。因为所有人里只有敬玉博是最无依无靠的那个,也是只与应天府左判有瓜葛,而与其余人无干的关键人物。只要此人到了提刑司,管他什么出身,三木之下,必有招供。拿到了想要的供词,就能彻底将这案子拿到右判手里。到时候三道参本,先参营丘大判教子无方,勾结匪类,将其停职,收监其子,再参霄都监擅自调动军马,致使凤尾埠为贼人所趁,罢了他的兵权,然后就是参倒承守真,一个轻浮放浪出行无大臣体,又招惹贼人导致敕建三宫观也惨遭横祸,把这庆康新政复起的苗头彻底扑灭! 明检法斜着眼睛看向栾右判,那眼神里流露的有惊愕、不甘和悔意。 而栾右判也领会了他的意思,而他也感到一丝忧惧,本来已经料到要尽快动手,以防承公有所准备,却还是太过小看此人,明明是刚经历了生死劫难,岂料此人竟能如此镇定自若的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栾右判不免有些退意,打算一招不成了不得再另行计谋,可惜,他来的容易,要走可就未必了。 “元知县,擒拿敬玉博之事不必问检法,乃是余这管勾干事一力为之,”那管勾抢上前接话。 “为何提拿敬某人,乃是一而二的关系,”那管勾不紧不慢的说话,“提拿敬某人乃是因为其乃是山顶唯一幸存者,至于提刑司如何知晓这消息,乃是霄都监那里传出来的消息,事涉天家宫观,因此咱们也不敢耽搁,这才赶来提拿此人,至于元知县所提案情,也是因为自缥云峰顶而下,一日之内竟是被贼人一路贯通了作案,查案总有先后,岂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呢?若是拿了敬某人,说不得是案件串联起来,还是撇清他的嫌疑,咱们提刑司也没有定论。但总是要问了才知道,如今咱们把人叫了出去,倒是要请教元知县打算如何来侦破此案!” 条理清楚,丝丝入扣,但这番话也是将底细暴露出来,原来霄都监的部下中果然有他们的暗探,这时候说出来,也算弃卒保车了。 “如此要案,总不能是这些贼人心血来潮?虽然三宫观披难,承公遇险,但是咱们也不能轻易断定贼人真正的意图不是?这类案件毕竟不同于普通情仇凶杀,也因此咱们提刑司才打算把这麻烦事承担起来。所谓术业有专攻,元知县切勿误会好意!” 这个人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远比那绣花枕头的明检法难缠,这番话有理有据,真情实感,竟然让他把这件事的出发点又给扳了回来,倒显得元知县有些不自量力的贪功冒进了。 “敬玉博是何出身?” 承公出口,便把话题摁住,不按对方思路走,才是正理。 “礼部主客司郎中敬洎之子。” 公良参军有问有答,即便刚才已经说过,但放在这里说,自然又是不同说法。 “其子涉及大案,可遣人告知其父了?依国朝法纪,人证、嫌犯等人犯羁留,应以文告送抵其户籍所在,通知乡里及亲属,此时可去办了?” 此话说的虽然合理,却不知为何把这微末小事放在这里说。 “禀告惟公,其父因为公干,因此无法知会其父,已经遣人往京城,向其家中报信了。” 元知县答道。 “涉及什么公干,如何不能通知,如此岂不是害了此人前程!” 原来大肇律法虽无明文规定,但是官员们都遵守着成例,这便是直系亲属涉案,无论是否有了结果,现任官员都应主动停职退衙,关门自省,若是留恋官位那等着他的就是御史台那里的无数弹章,即便日后其亲属无恙,此人也因此留下污名,仕途只怕也是到了尽头。 “并非下官故意为之,只是其父事涉机密事宜,下官也不知所措。” “事涉何等机密,还能让你等为难至此!” “其父乃是东丹使团接伴使,未到应天府与客省交接职责前,其行动去向实在是无从掌握!” 栾大判就在旁边冷眼看着承守真几个人表演,他如何不知敬玉博的底细,莫说是他,堂上这么多人有几人不知道的,可是私下里知道不代表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而此时候承公刻意把这件事点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东丹使团。 所有人之前都避免提到此节,此时,已经挑明了。 承守真为这等滔天巨案给了一个释放点,那便是东丹使团! 为何东丹使团即将抵达应天府时,这里竟然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大案?在溯本清源就很清晰了,敬玉博为何来此?承公为何来此?于是便联想到贼人为何此时作乱! 一个能够让应天府所有官员甩掉莫大干系的台阶就放在这里了,你们是下还是不下? 这几乎就是承公再问堂前应天府官员,你们是就此罢休,还是继续与老夫纠缠? 别看都是青绿色公服的中低层官员,正是这类官员更加务实,更加通晓人心,更加瞻前顾后,果然率先领悟过来的,已经有几个蠢蠢欲动的萌生退意。 “这么说来敬某人至此,也与东丹使团事务有所牵连?” 承公只管继续问,元知县实在是个配戏的好角儿, “依照常理,衙内们帮着父兄打前站乃是常有的事,听营丘大衙内所言,此人确实提及其父到来之事。” 承公拈了拈长须,又对那明检法说道。 “拿来!” 听了承公的话,明检法确实懵了。 “不知承公所指。。。” 明检法此时也知道小心翼翼了。 “官家的敕旨,两府的札子。” “哪有此物。。。” 话音未落,惊堂木已经重重砸下,只是这书案较公案浅薄,声音脆厉而失了厚重,但是表达的意思却是明晰。 “即无官家的敕旨,两府的札子,事涉邦国政治,提刑司安敢孟浪行事!身为司法,竟肆无忌惮如此地步,如此狂悖,置国法于何地?” 承公赫赫之言,堂下之人无人敢安坐,皆垂手肃立。 提刑司一干人等面如死灰,而那明检法战战栗栗如丧考妣,还不如这管勾顶事,只是侧着身,拿眼神向栾大判求援。 第116章 昨夜月明今夜满 看到提刑司诸人皆无用处。那栾大判咬紧了牙关,只能赤膊上阵了。 “承公所言甚是,下官竟不知此案牵连竟是如此深广,然而事已至此,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怎么个就事论事?” 公良参军冷冷的看此人上蹿下跳。 按着承公意思,凡事以是否涉及东丹使团为界限,该罢的罢,但该做的是不是还需要做?” “什么事情该做?” 好啊,承公已经给你们退路了,看来这番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了。如此,就别怪承公不留情面了。不知为何,宗淑对于承公有着十足的信心,他其实不知道承公有什么后手,又能做到哪一步,但他深信承公已经做好的万全准备。难怪父亲总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眼前这一幕活剧才是最好的教材。 “应天府既然已经行文提刑司,则承公遇刺案一应人犯、证物、证人皆应移交由提刑司办理,毕竟事涉承公,承公可遣人监督办案;言某人毒杀案,乃是本地事务,但是死者及苦主皆应天府城中人氏,也应移交应天府办理。元知县若是地方事务不甚繁忙,可由府台下牃到府配合办案,如何?” 说来说去,栾大判只能松口留出一个口子,那就是元知县可以全程参与办案,但是案件必须移交有司衙门。 “按照往常程序,这么安排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应天府尹因病出缺,谁来主办?” 听着公良吉符的话头,似乎已经接受这些条件,其余不过是讨价还价了。 “府尊毕竟是留连病榻,我等当仁不让,敢不分忧?” “这么说两案皆应由营丘通判主理?” “两案应当由应天府主理,但是主理之人尚需仔细琢磨。” “愿闻其详。” “按着常规,案件主审当以左通判为先,缉拿办案以城内兵马都监为先,然而营丘通判与霄都监子弟皆涉案其中,再由他二人主持,恐怕难免引来物议!” 霄春臣听得此人之言,就想冲将出去,乃是左右有人拉住了他,乃是宗淑、雷厉,看几人眼色才忿忿作罢。也幸亏此人浑身都受了伤,捆扎后又戴了宽大的巾帽,隐在人后竟没有被那栾大判认出来。 “涉案其中怎么说?” 公良参军故作不解, “诸位难道不知,这营丘通判与霄都监子弟相交莫逆,彼此纠结,岂能自清?循例,二人也当自请停职待参,又如今丹南提点刑狱司公事出缺,应天府知府病休,再要是办理刑狱司法的左通判也不能任事,难不成还要等着朝廷再遣人赴任?” “君也是知道朝廷制度,承公轻身至此为何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即便以承公负帝王令旨,领政府法命,虽轻身先行,但未得告身亲授,敕札下达,也不敢率性而为,荒唐办事。若是按着规矩,等告身下来到任岂不是经月之事?” “余虽然常办户科庶政,但是国家大事,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推脱!所谓当仁不让,余可一力为之!” 这栾大判一番话急火火说下来,实在是顾不得颜面了,非要把这案件主导权拿到手里! 你这厮脸皮怎么如此厚,饶是公良吉符阅人无数,也难见到官场中有如此泼赖无耻之人。 “栾大判此言我等不可置否,毕竟承公与我等初踏丹南,所见人物皆是泛泛之交。君自荐于此,不该我等决定,不如明日一同往应天府,聚集左近文武,荟聚府台众贤,大家公议推举如何?” “理当如此。然案情似火,岂可延宕,所谓一日复一日,光阴珍贵,不可枉费!” 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公推不必在府台,堂前提刑司、太丘县皆是当管,堂下随行应天府推官、司法诸曹,蓼谷县、福昌县正印官及属官皆在,城外兵马都监、资深监押、管要巡检几人也在,即在此公推岂不便当!” “至于营丘大判、霄都监理当停职,而案件皆涉及寿安县,因而寿安县知县一应停职待参,如此应天府泰半官佐吏员尽在此处,余还请承公与公良参军见证应天府公推如何?” 夜长梦多,今日事,今日毕。 好个无赖性子,这哪里还是什么公推?当着所有人面就能一言以决之,分明是已经把应天府视作囊中之物了。 承公此时若入定一般,沉稳安静,就看这堂下这出独角戏。 这栾大判一招手,应天府一干官员也不等承公说话,径直入内,在推官率领下,文武分左右,皆快步趋入。那推官见了栾大判恭敬地侧立其身旁,倒把承公当做木台泥塑一般了。 “既然是公推,应天府凡七品上官员皆可参与,即可推举人物,也可参与票选,如果是被推举候选之人,则无票选之权。咱们简单办事,不必拖沓,可推选二人,被推选者二选一即可,如何!” 栾大判看承公不置可否,也是略施一礼,就这么自顾自的安排起来,承公这边也都默默地看这些人表演了。 果然推选出来的要么是栾大判,要么是那推官。所谓二选一,一目了然。 只是到了元知县这里,就有了变数。 “下官推举应天府左通判营丘某!” 虽然只有他一人推选,但毕竟也是个变数。 “元知县,好不知理,营丘通判至今都未露面,想来知道子弟牵涉案情,已经闭门思过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那推官向来与这元知县没有好脸色,作为府台上官素来没少给元知县下绊子,今时今日更是按捺不住的出声喝止。 “那我便推举承公!” 这句话说出来,推官还想直接驳斥,却生生住了嘴,倒将自己憋得脸色涨红,他一个个小小的推官,还没有胆子言及承公。 因此栾大判适时开口了, “元知县,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承公如今还是京城朝官,启封府正印官,你如此说岂不是牛鼎烹鸡,长材小试,咱们应天府何德何能越俎代庖,迁动承公来此偏敝地方?你这句话置朝廷纲纪于何地,置承公颜面于何物?” 栾大判此时志得意满,他只要拿下了这案子的主导权,相关人等就在他拿捏之中,若是赶在朝廷诣问之前就拿出个能让人信服的结果,只怕在这多事之秋,慈圣与今上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息事宁人,再有恩相回顾,旬日之内这应天府知府之位便在股掌之间。 正在他洋洋得意之时,冷不丁从大堂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清鸣,爽朗之音含带着雅贵之韵, “应天府哪里是偏僻,倒是精怪得很,也是承公脾性严肃,如我等实在是有些坐卧不安了!” 话音未落,只见个年轻人迈着四方步就这么大模大样的鱼贯而出,走到堂前也只是拱手与承公见礼,却见承公竟然起身答礼,而栾大判等人仔细看定这几个人物,竟不自觉的往后齐齐退开几步。 只看这五个人,那两边扈从的官员,分明是栾大判两位故人。 应天府左通判营丘潭与应天府驻泊禁军兵马都监霄瑟夜,着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所谓意外只是大多数人的意外,堂上不觉得是意外的只有承守真与公良吉符二人,即便是霄春臣面对老父,也是大感意外。 栾大判等人更甚,应天府一众随员面对营丘通判只是甚觉尴尬,而栾大判、明检法与那推官不是没见过市面的幕职官,见得书案前右首三人,只觉得大事不妙。 三人正中之人,年龄三十有余,已是服绯玉带腰系金鱼袋的殿上人,相貌堂堂,中人身姿却当得起丰神绰约、风度翩翩,左右两人虽只服绿却也年轻的过分,腰上的银鱼袋也是分外耀目。 堂上官员只看如此年龄却是这般穿着,哪里还揣摩不出几人身份,如今天子正值青春,自然喜爱青年俊彦,而此三人这一身特赐便是当今天子近臣莫属。 不出所料,这三人确实是当今天子驾前近臣。 中间者乃中书舍人紫舒輈字子行,其右手者乃其弟紫舒軏字子实,皆是庆康新政中重要人物紫舒集校,紫舒軚,紫舒子齐的兄弟。由此可见,当今天子初涉事权便已迫不及待的表达绍述先帝新政之意愿了。昔日庆康新政因以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的紫舒軚为首的十余新政骨干冤作邸狱而遭斥逐之事功败垂成,紫舒軚如今仍是褫夺官职,赋闲乡野。但官家却提拔其兄弟为文字近臣,一举一动无不牵动时局,而慈圣太后今年以来身体日渐凋落,多年沉痼一发难以收拾,撤帘归政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随之而来的是天子近臣、新党骨干皆意气盎然,踔厉风发势不可摧。至于承守真这般持重老臣,静如渊停山立,动则泰山压顶,此刻只是睡虎眺目,已是让人不寒而栗。 而这三位青年官员也不可小视,紫舒輈之文名更胜乃兄,其如此年轻便以起居舍人免试而成中书舍人,并赐金紫,如今还是本职掌直舍人院,但是再转官便是知制诰,从而掌握着天子御敕词头草拟职司,可谓前途不可限量。所谓赐金紫,便是可超品服紫,而今日也是不愿与承公争辉,这才换了本色公服,否则如此年纪便是服紫出来,只怕许多人艳羡之余更是落寞了。 紫舒軚也不耐烦与案阶之下官佐吏员多做解释,只看他示意左手官员双手托着楠木书匣,右手官员托起金铜香炉,袅袅清香起,安静尘俗心,这番动静,已经让许多人瞠目结舌了。 “诸位,”紫舒輈的声音柔和温润,传来的消息,只让堂中人寒暑自知,“天子御制,政府副署,予中书舍人紫舒輈,与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紫舒軏奉命宣制、行札、授告。” 言罢其双手托麻而前行,身旁两人伴行,两班肃立噤声,待行至南面,则转身正立。紫舒輈环视周近,纳气于腹,然后洪钟般声音铿锵激扬开来。 “制!” 堂中各色人等,无论文武,是否官身,皆躬身垂立。唯承守真一人北面时揖而立。 “门下,” 紫舒輈声音略顿,语调抑扬顿挫,如歌如颂。 “国家祖功宗德,丕显于大猷;广记备言,允资于实学。 临丹奥区,尨岭京毗,久泽朝华,屏兹近畿。言念兴化,慎乎择言,矧夫远民,宜得循吏。 推诚保德功臣、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中大夫,权知启封府事,开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承守真, 高才敏识,昭于当世,特立不倚,拔乎其伦。秉心粹中,履道夷坦。有淳正之德服于缙绅,有雅奥之文表于台阁。 倾金石之心,仰尊于王略;励雪霜之节,屡效于忠规。 肆朕赞图,厥初谋落,燮谐四气之序,熙辑百官之成。安抚地方,镇定大事,妥如九鼎之安;经略山海,乘宁诸侯,端若元龟之信。 可授知应天府事兼管内劝农使、丹南路经略安抚使、提举本路兵马巡检盗贼事。 应管牙职、将佐、都押、衙左、知客、押衙、左番、通引官、行首,并一处迁补。 於戏!存问里闾,察访官吏,讯详犴狱,宽节财征,务适便宜,用图安集。维乃纯诚,无愧前烈,懋服休命,往其钦哉!” 言罢,几人欢喜几人忧,还有几人面色如雪或者面沉青黑。 “诸位,请为承公贺!” 公良吉符等承公近人自然是衷心称贺,至于营丘通判、霄都监、元知县等更是喜不自胜,一步先步步先,诸人知晓承公来地方必有作为,以承公本官及差遣、资历出为一路安抚使当时应有之意,未曾想朝廷不仅罢去原丹阳知府,由承公兼任,并加权经略安抚使。安抚使已经是近年来内地诸路司不常设之长官,只为诸路灾伤及用兵的特遣专使。兼任大府则为一路负责军务治安的长官。长期以来非西北、东北边路不设经略安抚使,概因经略安抚使,掌一路军政之事,其余监司皆为其掌握,故称帅司。 经略安抚使向来是三馆三殿大学士以上才能充任的职司,于承公乃是超授。熬得一任经略,再返京时,必是承公执政之日。 如此一来,营丘通判、霄都监、元知县如何能不喜形于色,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尤其是跟着承公如此敢于任事的上司,只需能妥当完成职事,未来可期。加之时下朝廷风气,承公作为本路长官,阖路上下官佐命运已经牢牢卧在其手中,生死荣辱,承公一言可决之。 因此栾通判、明检法及府推官、诸城都监、府司管勾、监押、诸曹已经是面露土色了。 但凡不是呆傻憨痴之人,也知道这以清明严整着称的承守真竟然是布了个局,引得丹南地面上意图火中取栗者皆自投罗网。不只堂上这些人,只要是今日丹南路一府、四监、七军、三十六县凡在奔赴太丘县城的官员恐怕都讨不到好果子吃。夏税征收之际,诸监司及丹阳知府无论何故皆出缺之时,这些官员不在本地安心庶政,何以至此?尤其是丹南其他四监官员若是无故妄动,打得什么算盘,居得什么心思,那就须仔细拿捏了。 恐怕大部分人都有思维盲区,总以为清官廉吏为人处世必然是大方朴实,甚或应该迂腐天真。其实好官最是难做,那些天真善良的好官多半一生都羁縻在底层,大多止步于一县父母官而已,为何?因为这类人只懂得为民请命,为民办事,而不惜身自顾,在他们眼中只要是荒唐不当的政令就应当硬挺挺的顶回去,就将自己当做百姓与朝廷之间的壁垒,死死护着身后黎民,全然不顾其他。其实这类人,压根儿谈不上是在做官,只是善良人在贯彻自己懵懂理想罢了。 第117章 听君歌复解人颐 所谓站的越高才看得越远,千百个这样的亲民县令都若如此,自然是好的。但是再往上呢?一府正尹治下便是五六个编县,所管理的增加了军务、转运、水利、驿路、科举等等一言可决关系地方安定的职权。府尹这个位子上,已经不是以亲力亲为做事为要务了,而是上下政令通达,四方庶务顺畅为中心了。若是想在此位子上做出名堂,最需要做的就是拿捏人心,不只是治下百姓的赤心,更是要紧紧握住官员、吏目、学子和缙绅们的心! 如何拿捏?承公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 从这一刻起,丹南路官员在承公面前不仅彻底被撕掉了遮羞布,还被他狠狠踩在了脚下。 对于宗淑等人这是极为精彩的一课,恐怕此生都能受益无穷。几人对了眼色,都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和兴奋,怀揣复杂的心情看着承公几人继续精彩的表演。 率先发难的并无意外,乃是营丘通判,选对了路是前提,但是能否走上这条路,是需要投名状的。 “栾大判,一无府尊行文,二无朝廷札命,你安敢纠集爪牙,蒙蔽同僚,阴私结党,擅政弄权?” 必到穷途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色,这栾通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还要争,毕竟他也是应天府数一数二的人物,朝廷设置判职,本意就是削弱府尹权柄,分薄上官威仪,哪怕是帅司重臣也不能轻易拿捏他,承守真能拿捏他什么?从流程上只有在朝廷宣示制书,面授告身后,承守真才算是丹南路的长官,无论之前自己做了什么都是一片公心!你又凭什么发落我?又如何能发落我?最多是日后再找寻我的错处,但是今日之事你我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日后无论你是否真的有办法处置我,只要你做了,难免与人挟私报复之感,到那时你承守真这青天铁面无私、公正无瑕的面目可是真的不要了?! 不过是一念之间,此人已经有了盘算,也算是颇有急智。 “营丘大判所言,余不甚明了。余又不会未卜先知,也不是钻营奔竞之人,谁来主持丹南局面,那是现在的事。余与诸同僚之前的安排乃是一片公心,承藩帅若是因此发落我等,实不知我等何错之有!” 只是这番话说了出来,再看几人神色竟无试算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在他们眼中自己仿若已是将死之人,到让他有些恍惚,他实不知于台面上有甚么纰漏。 “若是主官不曾在衙,诸司出缺,公推资深官员主政理事无可厚非!” 紫舒輈说出这番话,对于栾大判等人不啻于沛雨甘霖般,可惜下面一段话,直若震风陵雨,让几人只觉彻骨之寒。 “诸位公推之事确实是在予宣行御制之前,只是谁人告诉你等承公是方才履职?若是上官已经赴任,而下吏逾越代理政务,可犯了国朝律法条规?” “君乃天子近臣,中书要员,岂可在此信口雌黄,朋党相和!煌煌天日,尔等竟如此枉法,诬陷贤良?承公,汝妄称青天,今日是露出真面目了吗?” 栾大判这番话声嘶力竭,真若是承受了天大冤屈一般。 而承公依旧一脸平静,无论案前此人如何卖力表演,真个是熟视无睹,却也不急不躁,所谓铁面端的是丝毫察觉不出此人的情绪波动。 “营丘通判。” 紫舒輈成竹在胸,压根儿不在意此人作为。 “某在此。” “你何时接到通政司行文,又是何时接得中书通报,我等何时到此,承公何时受命,皆说与此人知!” “奉天使命。” 中书舍人宣行御制,并非只是宣读完毕即罢。宣读御制后,面授告身,然后取了承制之官员的表章,并监督官员履新,相关文告周知对应地方官员及黎庶,然后返京呈表复命方才是完成职责。 如今,乃是地方官僚拒命自专的局面,此事正是宣制天使职管之内。 于是,营丘通判得了令,乃出列与栾大判对面而立,一席话听得栾大判身形不禁颤抖起来。 “因前任知府因病出缺,府衙内本该左右通判循例轮流值守,其次推官、诸曹皆应到衙办事。某本在城外办案,然而有府衙书办告闻,因今日无官员在衙办事,通政司行文到此竟无人可签押用印,于是某只能返回府衙承接政府札子,内容即是告知新任丹南帅臣赴任之事,归档时间乃是巳时。因府衙一应官员皆不知去处,某则在此值守,午时中便有亭驿下吏入告,朝廷中书已经到了亭驿,某这才接得天使。既然承公身在太丘县,某乃引得天使一路而来,便在这太丘县学之内,承公领了御制及告身。说来惭愧,某竟不能寻得一二府衙官员,只能与霄都监权代应天府如仪听制,此时间乃是巳时末,有我二人签押填档为证!” 营丘通判忽然一把老泪纵横,悲愤难抑。 “某以为刑狱司与栾大判以及应天府诸同僚、丹南路官佐依次而来,乃是得了消息,来此迎奉上官。岂料尔等竟作此无法无天之事。尔等如此行径,让我丹南路文武日后以何面目面对朝廷、面对同侪、面对地方百姓?应天府这文府盛地、天道正脉的名声竟为尔等玷污!” 栾大判浑身颤抖不是惊惧,而是愤恨。他已经是明白了这个局将他们已经彻底打入地狱,其余人或许还能挣扎,他这带头之人是绝无翻身可能。没想到,承某人是一步步的将丹南路文武官员、上下僚佐皆引入居中,从此后,丹南必然是以承守真马首是瞻了。 从一开始,他还以为此人只是个痴心公案的老实人,竟然能为了公事,在朝廷未下制书任命的情况下,只带着几个启封府的故吏暗访丹南。再听闻此人一行遭遇刺杀,虽然侥幸未死,却也被严密保护在太丘县城动弹不得。于是,栾大判才觉得这是绝好时机,只要操作得当,他能得公推理事,便会上奏朝廷,以此人非本路官员跨境行事,以至 轻身犯险,险酿大祸,弹劾他一个轻率冒进、惊扰地方的罪名即可将此人逐出丹南! 现在才知道从一开始这就是承守真的谋划,即便是遭遇刺伤这等意外之事,也为他利用。丹南路之所以不设监司,府尹不安其位,乃是他们这些官员以及属吏皆与应天府的仕宦望族纠缠紧密,彼此相互勾结,已然是架空了上官。朝廷多次更替大员,调动属官又能如何?栾大判数年前不过是丹南路选人出身,迁转多年不还是在本地当了高官?还不是他背靠了大树好乘凉么! 所以当大树们因为承守真即将赴任丹南而惶惶不安时,乃是他主动站出来,要向大树们展示自己的手段,如果他能将承守真拿下,他得到的不只是一片阴凉,而是真正成为新的参天大树!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幕后的靠山为何如此恐惧承守真了。 承守真对于丹南政局其实早已洞若观火,之所以轻身而来就是让自己这类人敢兵行险招!毕竟东丹使团在丹南兴起的这片乌云,才是朝廷的腹心之患,因此承守真所有的行踪都围绕着使团展开。所有人以为他专心于此事上,因此才觉得有机可趁,可作黄雀在后,一击致命。其实是自投罗网! 一切都在于朝廷宣行御制的时间差上。按照常例,重要的官员任命从官家与宰相商定,东府呈递札子,然后是中书舍人制词,还须官家御画,舍人录黄、书行,中书副署、门下封驳司书读,再转尚书副署,其中任何一人封还则须重头再来。这些流程一般都在两旬甚至月余左右。 因此,即便大家都知道承守真将来丹南主政,但只要朝廷制书未下,他承守真就无权管涉丹南事务。 也正是基于这种判断,他们才敢行此险招,意图造成既定事实,从而继续保持垄断丹南的局面。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无论是背靠的大树,还是他所庇荫的茅草,还有重新振作的机会,而栾大判已经走入死局,并非是有性命之忧,而是从这一刻起,大肇政坛将不会再有他容身之地。 与他向来亲近者也会将他视若洪水猛兽,而有夙怨者绝不会浪费落井下石的机会,至于其他人也会将他视作破坏官场规矩,不安本分的毒虫,巴不得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以儆效尤。 “营丘通判,天使面前,还需留诸位几分体面,”公良吉符站出来说话,按道理公良吉符只是启封城法曹,无论职司还是品级,在这堂上,此时此刻都没他说话的份儿。然而,他开了口,营丘通判作为一府副署也急忙收声,举止间透着恭敬讨好之意。无他,只因公良吉符所作所为都是代承公发声,也只有公良吉符所言能代表承公。 “栾大判也是出于公心,只是行事莽撞了些。幸而今日府衙有营丘通判坐镇,总算没有闹出甚么荒唐事来!”这一句句都如利刃戳在栾大判一众人心上,“至于栾大判,毕竟是勤于公务,言语激烈恐怕是近来过于繁忙牵扯了旧疾所至,咱们还是须帮他担待一二。” 其余人听得此话,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巴不得找个墙缝隐藏起来,深怕公良参军接下来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明检法已经是战战栗栗,眼看着就要软瘫倒地。 “霄都监,公乃丹阳有名的厚道人,还是请您出面,帮着栾大判找个好医士,待他身体康复、头脑清楚,咱们再来叙话,可好?” 霄都监站在营丘通判身后,回想两日以来的经历,甚觉后怕。霄家父子与营丘家相交莫逆,尤其是官场上向来是同声共气,霄都监深知营丘家这样三代皆是科举正途为官,仅是营丘潭其父这一脉便出了一相八进士,所谓一门桃李,簪笏满庭,积攒了三代人的经科同年、门生故吏,其根基深厚其实远胜那些在丹阳固步自封的白板豪强、空心勋贵。果不其然,营丘通判到现在为止都能选择站在胜利者一边,绝非侥幸,而是基于其人脉厚重。 霄都监此刻心情复杂,侥幸欣喜之余更是深深地后怕以及对于前程的忧虑。毕竟他已经是跟着营丘通判彻底站在了丹南豪强的对立面了,除非能协助承公彻底扎稳脚跟,打开局面,否则栾大判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未来。 因此听得公良参军的吩咐,霄都监也是以下官的姿态急忙趋前接应。 这就是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了,一丝犹豫都是落入万丈深渊的下场。 “公良先生所言极是,霄某与栾大判也是久在同僚,当仁不让。只是某掌府内军务,此刻不得离开。可否将此事交予某那愚子办理,莫看小儿文不成武不就,好在熟悉丹阳地界繁杂事务,某再拨调几个细心的吏目役员跟着办事,必能照顾栾大判周全。” 这老儿的巧心思也是极妙,这份投名状不仅交了出来,甚至还拿出宝贝儿子当了质子,若是还让栾大判掀出风浪,这板子打下来,可不只是落在老子的屁股上,儿子也跑不了。这份决绝,倒有些武夫光棍本色,也是承公所需要的。 既然话说到这里,霄都监一挥手已经有亲信吏目公人直入堂内,两边挟着栾大判便向外而去。 栾大判还想挣扎呼号,只是这些公人是拿贼的老手,一人拿着藏在袖内的铁尺狠狠捅到他的后腰,这份痛楚竟让栾大判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又有两人的双手如铁箍般牢牢扼住了栾大判手腕,腿下使了绊子,就这么众目睽睽下,一绊一带,栾大判身子已经离开地面,就这么被掼带着拿了出去。 身前身后几个吏目则默契的高喊,‘栾大判昏病发啦,快快去府城寻名医去,若是耽搁恐怕性命难保!’ 明检法见此情形几乎是要瘫倒了,那推官早已跪坐地上,其余人等虽有兔死狐悲之气,却无肝胆相照豪情,皆是默默看着栾大判被带了出去。只有那提刑司管勾还能直勾勾站着,尽力维持着仪态,也仅此而已。 只有霄春臣慢慢腾腾的挪了出来,向众上官行礼后,才不情不愿的往堂外而去,这胖子虽然平素慵懒可心智并不差到哪里,尤其是人情世故分外看得明白。只是看得明白,却不一定愿意违背本心,靠着阿谀奉承、揣摩上意度日。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份淳朴,加上几分狡黠,才能与营丘栿等人相交甚深,毕竟不甘沦落俗尘者自有几分傲气和风骨在,遇到大事比那蝇营狗苟之辈自然可靠许多。 此时,他当然明白父亲为何让他操办此事,既是为了安承公等人之心,表达霄家赤诚效力之意,也是为了给他铺设一条捷径。自家事自家知,出身好听点儿是世代簪缨,说直白了就是几辈子都是一介武夫罢了,加之自己在文学上确实是九窍通了八窍——一窍不通,因此承袭父荫是唯一出路。若是仰仗父荫,自己这武散官高不到哪里,若是想获得个好实差,耗费的钱缗和人脉绝非小数。可若是自己能在承公面前露了脸,将来承公帅司幕府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父亲恐怕拼了老命也要为承公鞠躬尽瘁了。霄家父子只需有几分苦功在,这便是将来谋身的资本。 父亲这些算计,霄春臣了然于胸,因此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做如此下作事,还是不得不做,这栾大判得罪的是承公等人,平素里虽然与营丘通判不睦,却也没有找过霄家的麻烦,而此时他却要做落井下石之人,胖子边走边忿忿难抑。一行人走出县学,栾大判已经被拉上了车,而胖子却没着急上马,原来是在大门外遇到了彰小乙。 第118章 随分杯筵称家计 原来彰小乙在门外陪着一员禁军武将,引着一众禁军将县学门前大街是遮护的如铁桶一般。随着栾大判及一众本地官员而来的驻防兵丁早就按着隶属分作几部,这些兵丁见着顶盔掼甲的禁军卫士,一个个似打蔫儿的茄子般,或蹲或立,皆惶惶然。 彰小乙见胖子一脸矫情,大概知道缘由。二人虽只是初识,但凭着彰小乙八面玲珑的性子,却也能让这胖子生起意气相投之感,其中虽有霄春臣倾心集真九霄名号,有了衷心讨教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彼此身上武人气质相通的结果,既然彼此相善,彰小乙见状也愿意点拨化解一二。莫看彰小乙也是二十岁上下年纪,出身卑微,但是清虚宗的传授教育法度精妙就在于调教子弟少年老成,持重智慧,而且雷厉又把他当做亲兄弟一般,各处点拨,倾心相授,因此彰小乙的眼界和思维也是超出大多数同龄人了。而这胖子也算是同辈中处事清爽,脑筋活络的,只是心境眼光较风鸣、宗淑、芦颂等隐仙派一脉弟子还相差甚远。 “霄衙内,” “小乙哥,” 见彰小乙走到近处,霄春臣明白必有紧要话要说。 于是略作交待,二人转入县学门房,几个衙役知道胖子是都监衙内,若是没有几分眼力哪敢在衙前听差,见状纷纷退了出去,皆远远散开。 “衙内怎么一脸郁色?” “小乙哥,如此称呼我为免生分了,咱们相交不必这些有的没的,” 胖子也是急于找个明白人说话,于是三两句,胖子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彰小乙略为沉思,说道, “咱们几人昨日是一起经历生死的,有些话,我还是与兄台一吐为快的好。” “有甚话只管说,咱们莫学这些老。。。人家,爽快些好。” 胖子本想说老不休,这可是把自己父亲也骂上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孝,急忙改了口。 “今日之事你我已经是局内人,跑不开了!” 胖子如何不知,脸色更是不悦,一切来得太快,让他实在没有调整好心态来如何面对,尤其是今日堂上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有些突破了他对许多人物和事物的认知。 “莫说是你,便是令尊又如何?” 彰小乙下来的话真的是把胖子当自己人了。 “今日之事,恐怕令尊都没有能选择的机会。从我等出现在缥云峰之时,已经是他人手中牵线傀儡,万事不由己了。” 胖子看着彰小乙,有些疑惑, 不待胖子开口相问,彰小乙继续说道, “现在看来,承公如此缜密手段,只怕一开始便将许多人都算计在内了,或许其中偶有意外,但是大人物其实是胸有成竹的,即便最初的计划没有算到这些变数,但也能因势利导,变不利为有利,这等大智谋与大格局,咱们这个年纪就能遇到,其实乃是万幸之事!” 几句话便让霄春臣的脸颜色缓缓舒展开。 “世上大多庸碌之辈难道都是因为才智心力不如别人吗?难道都是因为懒惰慵怠才耽搁了自己吗?不尽然啊!世间许多人在这尘世不能逆流而上,反而越是挣扎跌落的越快,许多便是落在见识多少上!” 这话自家老父也说过类似的,但对于霄春臣的影响却不如同龄人这般说能够引发共鸣, “就比如这两天发生之事,普通人可有机会见识吗?便是参与其中可还能活到此时?便是活到此时,又有几个能参与其中?切莫觉得咱们做个牵线傀儡实在憋闷,须知天下苍生更多的只是做了傀儡,一辈子都没等到有人牵线的机会!” 彰小乙与这胖子可谓交浅而言深了,许多话也是自己的感悟,也有雷厉曾经的教诲, “越早把这牵线傀儡做好,有朝一日才知道如何牵动旁人,即便咱们不愿做个赃污狼藉之辈,也要学的承公一二成的本事,至少做到游刃有余,明哲保身!” 彰小乙的话已经说的十分明白了,这戏台子本就不是自己搭的,主角儿也不是自己,寻常人恐怕想混个登台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凭什么你还挑肥拣瘦?看看栾大判这等想抢戏的下场,再想想自己。抢戏便是你霄春臣的父亲都不够格,只有在自己这个小角色上演得恰到好处才是继续留在舞台的机会,只有帮衬着主角出彩才有进一步的可能。若是不能留在这个舞台,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再登台唱戏的机会了。 想通了这一点,胖子郁色渐消,更是感念彰小乙的情义,只是现在不是赘言之时,二人匆匆别过。胖子再走出县学心境已是大为不同,翻身上马,便干净利落的与一干吏员往府城而去。 再看堂上,真个是泾渭分明,随着栾大判到此的应天府官吏已经是战战栗栗,只怕一个惊雷就能把他们撂翻在地了。 而公良参军也已站在右列,所有人屏气噤声皆等着承公发号施令。日色已经昏沉,随着侍从往来的脚步声,点亮了数盏明灯。承公不许用蜜烛,数盏双层七宝莲花瓷灯台倒是颇为精美,只是用的油料乃是寻常人家用的浑油,烟色浓重,烟味浓腻。 右列承公的幕僚及书办透着神清气爽、意气风发的劲头,还因早早的用了餐食垫底,因此个个此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反观左列诸人,本来是洋洋得意而来却被当头棒喝,如今肉体上是饥渴难耐,精神上是备受摧残,个个神情委顿,意兴阑珊。 这就是承公一番布局所要达到的效果!欲成大事,其要务在于用人!人堪其用,首要在于收心!如何收心? 无他,恩威并重而已! 官员的威权并非是官职带来的,如果只是戴着个高帽子,却不知道驭下之术,这等人还不如去做道观里面的木胎神仙。职权其重心在于权,权柄如何在手?大肇天下虽只庇安于天南一隅,却也有四京十五路,只文官一途于地方,便有诸路监司、诸府各城监、各县官等正印官、幕职官,更有不计其数吏员。真以为青天大老爷一声令下,就能声动九天,俾倪宵小了? 大肇官场讲究职司繁复,叠床架屋,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只拿刑狱鞫谳分司制度为例。 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有至少两个以上的司法机关,使之互相制约,互相监督,一方面防止官员徇私舞弊、枉法断案,其更为重要的是专断之权在上官手中,最终权柄皆握于君王。只看朝廷涉及司法刑狱的职司便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审刑院等,实际办案中凡案件牵扯有关事务,相关机构皆可奉诏参与案件之中。即便是朝廷各司法部门也是彼此相制,如大理寺掌鞫狱、定刑名,决诸疑谳,按律流罪以下的案子大理寺则有专决之权,死罪案件上报御史台“就寺审复”,然而大理寺内部又被划分为左断刑和右治狱两个系统,其中左断刑又被分为断、议两司,右治狱又分左右寺、驱磨、检法、知杂四案,如此以来大理寺主官就成了挂职不管实务的虚官,职权皆下放各司寺中去了。 而刑部名义上掌刑法、狱讼、奏谳、赦宥、叙复之事。所谓若情可矜悯而法不中情者谳之,皆阅其案状,传列拟进。应诏狱及案劾命官,追命奸盗,以程督之。审覆京都辟囚、在外已论决者,摘案检察。凡大理、开封、殿前马步司狱,纠正其当否;有辩诉,以情法与夺、赦宥、降放、叙雪。然而,具体职权不能独立自专,如大辟案大理寺详断,而后复于刑部,大理寺杖罪以下罪案,并需经刑部详覆,如果大理寺所驳天下案牍,未具者亦令刑部详覆以闻。如此一来,刑部成了复审机构,制约大理寺职权。 为了进一步制约大理寺与刑部舞弊专权,太宗又设立审刑院复审大理寺的案件,诏令凡狱具上奏者,先由审刑院印讫,以付大理寺,刑部断覆以闻,乃下审刑院详议。案件前后脚都让审刑院拿捏住了。到了宣宗朝,审刑院又进一步剥夺了刑部复审的权力,诏令大理寺所详决案犊,即以送审刑院,勿复经刑部详覆;若大理寺断狱有合上请者,审刑院即行驳问,无得奏裁。完全制约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复审权。 而承公任御史台时,便主持了御史台的司法改革。将一部分事权从审刑院又夺了过来,要求州郡不能决而付之大理,大理不能决而付之刑部,刑部不能决而后付之御史台,则非甚疑狱必不至付台再定。将御史台的复审权凌驾于于大理寺和刑部等机构之上,与审刑院分庭抗礼。尤其是在任官员所犯重案,御史台有专决之权,即群臣犯法,体大者皆下御史台。也因承公以严酷清明敢于察官、治官而称颂于天下。 至于地方,承公初任知启封府事,便在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的基础上,实现了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若承旨以断者,刑部、御史台无辄纠察的司法制度。启封府不但有权审理京畿地区的案件,而且可以不受刑部和御史台的纠察,单独决断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开封府实际上成为与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并列的中央司法审判机构。若非如此,承公如何能转迁御史台,实现更为深远的司法改革。 地方上按照“分而察之,互相牵制”的设计思路,在各路设置转运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与安抚司四大并列的地方司法机构。诸监司皆掌本路司法权,若是细分, 转运司则具审理地方刑狱之职能,并对案件拥有复审的权力;提点刑狱司主管司法刑狱、冤假错案和监察官员违法,即所谓查群吏廉秽之状;其治绩尤着者,则必慰荐称举;贪懦不治者,则必体量按劾。别辨善恶,悉以上闻。其对转运司监察、司法方面的权力进一步分化,职权侧重点在疑难重案,且多为州县已审理但未判决的案件,但是重大疑案也有直接侦办之权,这等于是分弱了各府军监县的司法职权。 而安抚司主管军事和民政,也具有司法审判职能。如有翻异公事,先须本路提刑、转运、安抚司遍行差官推勘;若在法,囚禁未服则别推,若仍旧翻异,始则提刑差官,继即转运司、提举司、安抚司或临路监司差官,谓之五推。诸监司按照朝廷制度不许将治所在同一地,诸司之间互不干涉,互不统属,诸监司官之间也要互相监察。除非边路设置经略安抚司即帅司统辖事权。 庆康新政虽然无疾而终,但是新政中慎刑思想的到深化贯彻,毕竟慎刑无论官民士庶皆是有利。 因此,为防止冤滥,凡经州县监司等审理案件,若百姓仍然认为判决不公正,要求申诉冤情,可以按照初诣登闻鼓院,次检院,次理检院的顺序进状,如果上述各院均不受理,百姓甚至可以在京城御街直接拦邀车驾,由军头引见司转奏皇帝,这一创举是天下诸国中闻所闻为的德政。 可以说大肇这些年的司法改革,承守真要么参与其中,要么就是领军人物,因此对于如何掌握实权,拿捏群僚,早已胸有成竹。 正如栾大判最后方才醒悟的,这就是一个局,但布局者不只是承守真,而是朝廷中枢诸相率先开始,到了承守真这里已经是水到渠成,添柴加火罢了。 那日东丹常使上奏朝廷,东丹国主与太后欲遣使团为慈圣太后长宁节贺。朝堂上衮衮诸公便敏锐察觉此乃别有用心之举,谨慎持重之人谏言不许东丹使团成行,胆弱者则既不敢阻挡东丹使团来,也担心中间再有什么事端,而以子庚相公为首的皆以积极进取,转守为攻为念,建议不仅不能阻碍东丹使团而来,还应借机有所作为。尤其是在侧殿,子庚相公当面陈奏,东丹使团师出有名,若是无故阻拦,则无异于自曝其短,让四邻皆看到朝廷虚弱的一面。至于东丹出使必然是别有目的,也正因为如此,反而应大大方方的放使团进来,毕竟千日防贼不如设局陷贼,只要应对得当,才能防患于未然。若是想当然的认为阻止使团入境便能安享太平,岂不是掩耳盗铃吗? 慈圣太后虽是妇人,心中韬略不逊于先帝,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东丹明摆着就是来挑事,所不同的是挑事的办法不同罢了,难不成你挡住使团,他就能安分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儿,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东丹使团先以不善海路为名,图谋走陆路而来,被政事堂以陆路险要不可任由窥伺为由挡了回去,后又以致祭先贤为名,欲改道丹南,在应天府尨山代东丹国主祭奠人文先祖。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唯恐再拒绝了东丹要求,他们再提出其他匪夷所思的要求,诸公商议良久,方才应允。 至于东丹这点心思,其实慈圣与子庚相公洞若观火,应对之事自然而然相应展开。 至于再传来东丹使团夜啸之变,更是让枢府上下都已经统一了意见,慈圣、今上与执政们都对于东丹寻衅滋事掀起边患有了深刻警醒。 第119章 三日庚生兑户开 如今朝堂上拜相执政者七人。 首相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兼译经使毕士元字舜举,即昭文相也。此人也是名门望族之后,始祖乃是前宇朝号称“中兴四圣”之一的毕公高,与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忽齐名。其曾拜参政,再拜枢密使,然后以使相宣抚北地,也是镇抚三关狄帅的老上司,才从北地召还京城拜为首相,就传来东丹使团觐见而有窥伺大肇虚实阴谋犯边的消息,而他即是左相又是熟悉北边事务大臣,因此应对东丹阴私入寇局面便是当仁不让第一人。 次下,乃是右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授任兵部尚书青阳正字师贤,即集贤相也。此人以布衣进言而为宣宗简拔,及进士第历任大理、史馆、谏院,敢于直谏任事又以边臣处置军务,为边臣时与慈圣叔父相善,及慈圣称制遂拜枢相,未几旧党内讧,因被人攻讦其子侵夺官人家产而贬黜。此次再被召回拜相,已是四登两府,九任八座,已然是花甲之年,而慈圣也把他当做亲近人,以制约庆康新党诸公,故此人尝与子庚相公互相倾轧,以任职兵部干涉东府事务。 子庚节,字仲亨,官拜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检校太尉,即门下相或称枢相也。子庚节已然是庆康新政诸公尚在朝为官之第一人,如士悦、杜溢、营丘灏三位昔日相公或放或贬,皆流窜地方,因此子庚节虽然有孤高桀骜,刚决自任的缺点,却因慷慨纯亮,奇谋善断也为朝野敬服,其刚直作派虽为慈圣所不喜,却也离不开其执掌东府,抚慰边患,安定宇内。 再下,则是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守司空理太初字至元,即揆相也。其乃是今上于东宫时的太子宾客,素为东宫亲厚,及天子御极,即任礼部侍郎,再授南京留守,然后转户部侍郎,寻授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除参知政事,俄而迁工部尚书,旋拜相,可谓平步青云。其人静密有谋,深沉有德,于天子与太后间,处置慎重,谨守资格,身为官家信臣,也素为太后信用,朝野以其与子庚节并称贤相 。 其下,则是参知政事兼给事中、左谏议大夫,律允若字夷玉,始祖乃是黄帝驾前乐官泠伦,即古仙人洪崖生,创十二音律。其中雄鸣为六,即阳律,其长子以为氏;雌鸣为六,即阴吕,其次子以为氏,其后传承三千载,依旧是名门望族。太宗肇基,历任九相,长广律氏居其二,其中律嘉功便是其伯父。《乐经》所载黄帝修真陪伴左右的便是洪崖生与浮丘公,故有‘左揖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之游仙叹,而他家门第也是家学渊源,子弟皆通乐理,明洞玄,政道讲求顺美简宽。故而世人唱赞士学士有济世之德量,律大参有匡世之度量。然而其伯父虽然宽宏,却是个治平持重性子,君子之间也难免因为政见而渐生龌龊,即便士悦存着宽容之心,但是新党余众也不能容忍阻碍变革道路,因此便有横玮一句“苦轮乃轫”,便让宣宗发落了这三朝老臣,也因此律允若也是素与子庚节不睦,而其侥幸冒进之心也不为毕士元、理太初所喜,即便是慈圣简拔信用,也是辗转才做了首参。 还有一员参政,也是名门望族子弟,乃是莞山西羊舌氏出身,其先祖以莞山分东西,有西羊舌氏、东羊角氏,如今都是大晟朝如日中天的望族,东羊角氏翘楚乃是大晟天子女婿,更是为大晟统合中南洲的筑基功臣,而西羊舌氏更是权倾朝野,因为大晟天子皇后先后皆为羊舌氏嫡女,皇后的父亲与二位叔父尽揽中枢大权,时人称为“三羊开泰”。而这位参政,便是西羊舌氏四族之一,西迁入了大肇,世代官宦,如今以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位列执政,羊舌敏行字孝先,此人素来刚直敢谏,素有清名,只是当初便是他参倒了青阳正,如今青阳正再拜次相,倒是让他尴尬了。饶是如他清谨守正也不免仰赖子庚相公回护,只是子庚相公的奢靡排场与他俭素性子不和,彼此也是渐生矛盾。 排行最末的乃是枢密直学士兼三司使、吏部侍郎太己秉阳字仲方,即所谓计相也。不过虽然称之为计相,其实还算不得宰相之列,‘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官场中称之为‘四入头’,望文生义也知大凡执宰便是多由这四个职位升迁而来,亦可谓备相也。此人科第位列探花,端的是一表人才,所谓仪表堂堂,容貌伟岸又敏于应务,豪爽畅达,时人将其与子庚相公并称,所谓‘庚金遇己土,官禄有余荫’。 如此任用宰执也能看出慈圣秉政之老辣圆熟,首相、揆相持重不偏不倚,次相、首参是太后信人且与枢相、大参互有龃龉,互相制约,而计相则是个谨慎做事之人。这般格局下,慈圣太后的态度和懿旨便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了。 譬如面对东丹使团前来试探朝廷虚实,北境面临大军压境的局面,相公们各执一词,还是太后当机立断。 而这一次太后抛开政论歧见,罕有的全力支持以子庚相公为首的新党诸臣意见,这不只是因为毕士元、理太初也倾向于此,更是因为她对于旧党诸臣政见的失望,哪怕计相太己秉阳基于财政考虑也支持青阳正提出的升格东丹使团接待规格,致礼交好,销干戈于初始的意见。 荒唐,难道大肇不想与东丹保持目前的和睦局面吗?这些年来,即便东丹偶有挑衅,大肇也是据理力争,但是决不轻言兵戈之事。然而今日局面不同往昔,眼看着东丹已经是做足了犯边准备,岂是不顾颜面便能消除兵燹的?更何况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自己祝贺生辰时挑衅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慈圣作为一个老妇人,此时节之魄力还远胜许多男儿汉。 子庚相公等人细细思量拿出了大谋三点,细则三点,确实彰显了新政诸公的积极勃发气韵,所谓大谋三点便是,首先妥善接待东丹使团,做到不卑不亢,不与其可趁之机,却也要借此稳住东丹,拖延时间以便北地诸路地方及军马做足备战准备;其次,将东丹使团牢牢困在应天府与东京城,借机通过昆仑山路与渤海海路调动西军与禁军支援北疆。其三,筹画建立以北京府为核心的大军府,征调丹水南北山东南北以及东陆各地义勇,擢拔勇健武材,依昆仑东路、渤海北路、丹水北路、丹水南路乃至京畿建立五道防线阻遏未来敌军南侵。 这三点可圈可点,全无半点虚言妄语,都是切实办法,也切合慈圣心意。 至于细则都是率先针对东丹使团做出的安排,也是三点: 其一,东丹使团沿途不断发生意外,足见其挑动事端,制造事变的图谋,因此只要使团进入归德城,必须严防死守,无论如何都要隔绝中外消息; 其二,当前丹南路与应天府监司主官皆出缺严重,这本是朝廷防范地方之举,如今却成了漏洞,若是当地出事,竟不能有得力官员能主持大事,必须选择一员长于任事,多谋善断的资深干臣,否则难以保全局面; 其三,丹南地方龙蛇混杂,尨山祖陵牵扯各国豪强贵族、仕宦诸侯,所以本地缙绅多是根深蒂固、呼风唤雨的人物,加之商贸兴盛、往来密集,想搞出事情来,只需有当地奢遮人物接应,可以说易如反掌,朝廷还需给予此人遮天权柄,但有掣肘,难免与人可趁之机,万一如此可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矣。 慈圣闻此却有些踌躇,应天府毗邻京城,其中情弊她又岂能不知?只是毕竟三代帝王都不能剔除丹阳政弊,如此急迫间更别想大刀阔斧的干事。 那就退而求其次,毕相公又提出,退为三步走,求其上者,则力求将事端扼杀在萌发,东丹使团怎么来就怎么去,维持到使团进入启封城就算圆满;达其中者,则能实现丹南表面安靖,隔绝使团与外面联系,即便有事发生,也要做到波澜不惊,最终实现息事宁人;保其下者,则真若是局面严峻,能有得力大臣处置得当,无论发生何事都能给东丹乃至天下一个交代,只要这个交代能敷衍到使团返回东丹即可。 毕相公老成谋国,这几点看似缩手缩尾,其实才是良策,越是复杂的设计越容易出现难以想象的纰漏。再具体的,就是具体下去主持之人的事儿了。宰相制定国策,延揽政务,进贤举能,中允决断即可,能用对人即可。 只是毕相公的保守,丝毫不影响子庚相公的激进。 谋划再好,也看用谁做事,太后拉着几位相公思来想去了三日,还是让子庚相公推荐了一个人来。若想办成此事,无论怎么看,都非承守真不可,唯此公当仁不让尔! 大肇能用者非承公莫属! 这不是子庚相公言过其实,而是事实如此,并非大肇没有如承公般资深大臣,只是资历深厚能服众,文辞精妙好词臣,神机妙算有长谋,明察秋毫好断案,精细决算擅财计,严肃整齐守廉洁,荟萃如此长材者唯承公尔! 至于士学士乃是庆康主政人物,虽贬谪多年仍为慈圣所忌惮,自然不得使用。至于其余人物能力或有长短,皆不能如承公般齐全,更难得承公正值壮年,正是精力充沛,任事稳重的时候。 因此,莫看东丹使团之事反复拖延,关于承守真处置此事却难得的得到慈圣、天子及诸执政一致认可。 慈圣以为承公辗转地方早已磨平了棱角。 子庚相公也以为老友能将自己的总体方略落实七八分便已经是难能可贵。 而承公切切实实的也拿出了自己的落实方略来。 这份方略,若不是子庚相公颇为了解并信任承守真,否则直接能撕碎了扔出去,即便如此,子庚相公也实难想象以承公持重的性子怎会如此行险? 其实承守真从来不是谨慎稳健的性子,一个以奇思妙想、见微知着见长而热衷于侦破奇案平抑冤案之人,岂是做事四平八稳,讲究稳扎稳打的。 于是,接下来世人看到的是承公微服私访遇刺,仕宦子弟与敕建宫观遭遇匪难之事,似乎整个事情都向最坏的地步而去。这时候有人终于坐不住了,趁势跳将出来打算推波助澜,为这乱局来个火上浇油。可惜,跳梁小丑们一时得意,即将迎来暴风骤雨,这些自以为是的,终究落入罗网中,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虾罢了! “元知县,” 承公点将第一人落在了元况身上。 元况精神抖擞出列领命。 “命汝亲率干员就在太丘县衙审问栾某幕僚亲随,是谁如此大胆,敢撩拨上官,祸乱有司!” 明明是要通过栾大判的亲信审问出其往来勾结、图谋不轨之事,话语上却好似为其寻找替罪羊一般。 元知县心领神会,转身而去,堂外自有得力的吏目带着差役开始拿人。可怜栾通判的仆役与几个幕职方才还在云端,此刻已经坠入泥泞,或生或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营丘左通判,” 此公早已跃跃欲试,一听召唤,即在案前候命。 “汝要肩负些许重任,某虽兼应天府知府,却分身乏术,应天府庶政汝当助某分担之,自今日起除汝身上本来职司,须将丹阳民户、税算、农情、商事皆管理起来,只刑狱断案、儒道教谕之事由某亲提,如何?” 营丘通判本来职司分管着治安巡检、交通监察、缉拿匪盗之事,如今等于是代行府事。莫要小看代行之事,这是要计入官员考评,核计功德的,有此经历磨勘之后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营丘通判怎么会推脱,忙不迭的应承下来,并将自己的粗浅韬略简要陈述,其中要义就是完全以承公马首是瞻,必能平靖丹阳地方,不会旁生枝节影响大局。 于是,此公都顾不得问问自己儿子在哪,便疾步而出,此行最首要的乃是将应天府衙及左右别院收拾干净,这将来就是经略安抚司治所所在,而营丘通判的收拾干净可不仅仅是收拾杂物。不出三日,在应天府衙,绝不会再留下任何栾大判的痕迹。 “霄都监,” 老武夫看着营丘通判如此得意不免眼热,听得召唤,也是急趋而出,并单腿下跪,以大参礼仪面见承公。这是个活的最为明白的人,大肇礼仪庶民吏员也无需跪拜官员,但是这老儿口称官职,报名参见,乃是武官参见帅司的常仪。承公现在是下马管民、上马领军的经略帅臣,丹南上下所有将佐皆由其监管率领,大肇不因言杀士大夫,可没有不杀武将的说法。因此霄都监将姿态放到了最低,卑恭下又透着亲近,毕竟武官在帅臣面前曲意逢迎,世人不仅不以为非,还皆会高看于他。 想那子庚相公昔日为边防帅臣,竟有兵马使亲自为其沐足,在脱靴捧脚之时还赞叹道:“大帅之足,何其香也。”子庚相公听后,用脚踩在其头上,斥责道:“奴谄不太甚乎!”,此人不仅不以为侮,还沾沾自喜,还为其余武人羡慕。之后此人果然平步青云,现如今还是子庚相公鞶囊中人物,深得信任。 霄都监自忖做不到这等地步,真若如此恐怕还会惹恼了承公,但是只要是办好承公交待的公事,一份功劳便跑不了了。 第120章 革故图新有待然 承公目光烁烁的盯着这中年武将,意味深长的说道, “汝乃丹南资深武将,素来老实稳重,某授汝行丹南路分兵马都监管勾本路都监事,丹南路诸兵马都监皆在汝厘务之内。丹南地方治安皆操于汝手中,若是有所建树,做个大使臣未为不可。” 霄都监闻言实在是喜出望外,莫看只是行路分兵马都监,职权上乃是天差地别。路分兵马都监除路驻泊禁军及监司、地方衙门不在当管,其余兵马皆在其治下,当然按着大肇军制,监管、训练、征召、调动、指挥皆由将官分管,路分兵马都监只负责总体监管,日常仍是专司带领本部兵马,但毕竟丹南路各地都监、监押以及军砦指挥尽为其所制。有此经历,再有帅臣奏请,将来必然是一个大使臣,对于自己还则罢了,对于儿子霄春臣门荫却不可同日而语。 承公招呼几位天使再次转入后堂,四大亲卫横跨腰刀在案阶前冷眼看着应天府这些属官,只让这些人手足无措起来,几个还想开口询问,却是话到嘴边喃喃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诸位,” 由县尉此时走上堂来,向这些人唱了一个肥喏, “且随我走!藩帅履新还顾不上大伙儿,且随我往县衙小叙,聚在这里岂不是无趣的很!” 往常这些人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八品县尉,如今看由县尉这番作派,哪里还敢托大,一个个也似乎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大礼来拜,努力的凑出笑模样来搭话,脚底下也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半句闲话和埋怨也没有,所谓给脸还是要脸的,否则被打的只能是自己的脸。 由县尉前面领着,前后几个书手文生陪着,十余个官员吏目都跟着出去了。 至于以明检法为首的一众提刑司官员,还留在原地,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营丘大判走到面前, “诸位,毕竟是监司官员,不能不顾体面,随我到隔壁文庙稍歇如何?” 这哪里是商量,更何况那霄都监已经领着几个武吏围了上来。 “有劳了!” 明检法已经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挤出这么几个字,便是打蔫的茄子就往下面缩,还是两个魁梧武官一左一右架着他往外走,那勾当官也是无奈摇了摇头,蹒跚的跟着出去。 反而是霄都监,平素里看似精力不济之人,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 大步跟着营丘大判走出堂去,身后已经是一众武将跟随,皆是抬头挺胸的昂扬而行。 等到这些不速之客都被带走,这明伦堂也安静下来,可是堂外却有许多双眼睛望向这里,这些眼神大都无比炽热,因为但凡脑子还算清醒都知道,等到承公再次坐堂时,凡是能走近这明伦堂的便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中的一员,即便是忝为幕僚吏目,也是计入资历的,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京官选人,亦或官身进学,都是一份难得的资历。 至于宗淑、雷厉、风鸣、芦颂、彰小乙、六郎、三娘包括莱观,营丘檩、熊暠、智金宝也凑到一起,围在文昌楼的副阶上说话。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聚到一起并不突兀,因为大家已经同在承公这一条大船之上,眼看着即将跟随承公展开踏波逐浪的鸿航,他们很幸运的已经无可争议的成为这巨舟的一份子,所谓‘扁舟思共济,沧海阔无津’,许多等着看承公笑话的人,已经是无比艳羡这些烧冷灶的幸运儿了。 “万没想到,承公竟然用如此方式拿下右判一党,竟然如此容易!” 营丘檩是最应该感慨的,他们父子三人多年筹划,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岂料看似卧虎的右判,面对承公的出手,直似螳臂当车般。他此刻只觉得有些不真实,毕竟他可是知道右判势力如何的。 “容易?” 率先摇头的乃是雷厉,他是最年长的,自然是在这浊世的泥淖中前行了许久,深知什么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为真正的强者哪里是面对面厮杀时的本事,而是当你凝聚全力准备搏命厮杀时,才发觉被对手掏空了所有的恐惧,这才是杀人诛心! “着实不容易!” 营丘栿此时不在,否则这番话该是他来说,也是营丘栿借此树立自己的权威的时候,莱观知道自己此时的定位便是补阙挂漏的人物,由他来将众人凝聚到营丘家这杆新旗之下,还力有不逮,心里更是感叹,承公与公良参军实在是通晓人心的崖岸卓绝人物,恐怕将营丘栿、霄春臣陆续调走,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莱观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莫说右判,便说咱们谁能料到栾右判率众人逼迫案前会是这么个局面?恐怕咱们还想着一拍两散,总要撕破脸皮?” 几个人都是默默点头,宗淑更是感慨,他们几个可是连兵刃都贴身备下了。 “看似一个昼夜,只怕承公他们早已经筹谋下来了!” 莱观依旧是感慨, “不能,昨日里要不是清鹏、三郎他们出现,只怕承公已经遭遇不测了!” 熊暠是当事人之一,当然质疑这个结论。 “我细细听了你们每个人对于承公遇袭的陈述,还有我自己的回忆” 莱观压低了些声音,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在我们碰到承公他们与贼人时,他们并非是被包围着,而是两边对峙局面!” 他又继续说道, “我们三人回去求援,后面的事听你们描述后,我倒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了!” 宗淑突然开口了, “莱兄是想说,霄兄与熊兄加入战团,人手增加后反而险象环生,若非我们三人出面只怕霄、熊二位或有不测!” “没错!” 莱观眼睛闪亮起来,果然这个看似拙朴少年不同凡响,只是他心性纯良,之前即便看出来破绽也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我借故请清鹏一起看了那四名亲卫的伤口,清鹏兄,你且说说,两场恶斗,这四名亲卫都是厮杀在前,他们的伤口可有古怪之处!” 风鸣点了点头,说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 “若非莱兄托我来看他们伤口,再联系现在情形,我是万不会想到此处!” 风鸣让宗淑、彰小乙、六郎与自己站成一排,用手在自己和他们身上比划,雷厉与熊暠已经看出端倪了,三娘也若有所悟。 “嘶,”雷厉乃是同辈之中第一武学奇才,立时明白其中猫腻,“这四人的伤口位置,以及清鹏比划的大小深浅,若非是他们与敌人搏斗落下,咱还以为是他们几个刻意划出来的!” 熊暠一拍大腿, “好手段,把咱们都诓住了,只怕这四个人的武功丝毫不逊洒家!” 彰小乙也看出来了,接住雷厉的话来解释, “处处都避开了要害,没有一处割伤触及经脉、血脉,没有一处贯穿伤伤及筋骨,咱们对敌若是伤人做到点到即止实属平常,可是让敌人伤到自己还能恰到好处,简直是匪夷所思,只怕咱们师兄弟里,宗师兄与我也是做不到!” 宗淑摇了摇头, “这么说,即便我们不出手,这伙贼人也根本伤不到承公!如果整件事里把咱们这些不速之客排除掉会是什么结果?” 芦颂这会儿又把他的百宝箱拿到身边,取出算筹来,一一摆开振振有词, “如此承公一行六人将在营丘家护卫战死后再出手,然后上山来汇合;缥云行院,那两个女察子将会救下营丘二昆仲与敬玉博,熊兄应能保全莱兄等人;两方汇合之后关闭缥云行院,坐看清虚宫、玉虚宫遭焚;然后等贼人聚集缥云行院门前时,这时雷师兄、源氏兄、彰师弟也已经率队赶来,厮杀时只怕营丘大判、霄都监兵马也能到此,” 芦颂说的起劲,其余人听得脚底发凉,还以为自己是承公的救星,原来要么是棋子,要么是打乱了人家的部署而已! “那时局面与此时唯一不同的是。。。。” 芦颂说到这里顿了顿,文昌楼上传来一个声音, “不同在哪里?” 分明是公良参军的声音。 众人大惊,然后面面相觑,而六郎更似看到鬼一般看着公良参军从文昌阁走了出来, “你会轻功?” 六郎脱口而出,却被宗淑一巴掌拍在头上,这才随着众人行礼。 难得看到公良吉符绽放笑容,看他神色如常,几人更是忐忑。 “你们啊,说小心却也只做到八分,说谨慎还是四分天真,这文昌阁你们前后检查过几次?” 公良吉符一撩衣袍也在副阶上坐下了,其余人哪里还敢站着说话,也都坐下了。 “先生,” 说话的是风鸣, “这文昌阁今日巡查了两次,方才还让六郎上下看了,只是不知先生怎么会在这里现身!” “一日也算三查,就没发现这文昌阁乃是在原址台基之上复建的?没有发现碑亭与文昌阁之间相接部分内外尺寸有异样?你们巡查时候没发觉为何文昌星君的画像不在北墙,却在东墙上?” 公良参军继续说道, “咱们日后为官,无论文武歧途,都要仔细想想今日之事,想明白什么是知微见着,什么是抽丝剥茧,什么是举一反三,什么是触类旁通!” 众人皆拱手颔首致礼, “不过,你们也让我侥幸赢了承公一局!” 说到此处,他不禁莞尔,众人当然是摸不着头脑,边听他继续说道, “余与承公打赌,余赌你们已经将此事中的奥妙看透了,而承公以为你们至少还需要几日,如此看来我是难得赢了一次!” 众人反而心情更沉重了,背后议论上官,还看破其中私密,这岂是做好之事! “莫要这般可怜面孔,你们若是终究看不透,才枉费承公对你们的期待!” 公良参军看着眼前一众青年,不禁有些惆怅, “你们所料大致如此,若不是你们一腔热血的出手,如今局面唯一不同的便是承公一力掌握局面,也不必要还许多人情了!可也就是你们每个人都做到了尽心尽力,做到了不屈不挠,反而比我们原来的筹画更让承公满意!” 众人随着公良先生起身,边说话边往文昌阁上去, “若总是我们这些人的谋画来照本宣科,岂不是这世间少了许多生动?而你们率性而发才是让人看到了欣欣向荣气象!” 来到文昌星君画像前,公良参军示意芦颂取下,在墙上轻叩几下,众人才明白,这画像后面乃是虚墙,随着虚墙两边划开,那面是舟云候着,从这里出去便可拾阶而下,下了二层楼,面前还是虚墙,在划开乃是兆薄在外面,众人鱼贯而出竟然是碑亭的御碑之后,因为硕大御碑前面遮挡,若是从碑亭外面来看,根本察觉不到后面还有这么许多人,更不会有人跑到这里来检查一番。 “你们以为承公为何舍近求远来到太丘县?营丘大判去府衙名义上是明发昨日案情往京城,实则就是等着承公到任文书来,若是营丘大判不能及时用印签收,咱们今日就是功败垂成。而正因为咱们离得远,才让栾大判有了错觉,认为咱们是怕了他,所以避其锋芒,他这才敢率领大半属官前来。” 示意其余人在楼下候着,公良参军带着雷厉、芦颂、风鸣、宗淑、营丘檩、莱观六人又返回文昌阁上,有些话要对有用的人说。 “至于给他通风报信之人一脚迈进太丘县就被由县尉拿下了,而营丘大判则是轻车简从急速而来,至于霄都监如何不知道他麾下有栾大判的内应,因此他一路上山边将人手分成四路,自率亲信人马看守太晖观,然后按着紫芝真人指引,走了那条地下通道,潜行回来。” 公良参军用手指了指县学之外的道路远处, “你们看源、智二位将军也回来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车马嚣嚣,旗帜猎猎,依稀可辨的不止源、智旗号,更有许多旗号,当头的乃是教阅厢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武官之中还有青绿文官也骑乘而来,只怕是应天府文武官员基本到齐了,至于丹南其余城监军砦,公良参军已经遣人通知各急脚递分头通报,不必衙参,待经司幕府整备后自有安排,否则丹南路一府、四监、七军、三十六县的正印官、佐贰官都上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招呼不完。 眼看着如此雄壮兵马过来,那些还在街面上与天使扈从禁军对峙的本地兵马本来已经因为主官们没了消息要么彷徨不安,要么色厉内荏,此时皆战战兢兢不知所措起来,也是让县学之内诸人松了一口气。 县学门廊下的霄都监也有了底气,这才命手下将几个跟着栾大判率兵而来的各军寨军头出来,让他们监督各自兵马。这些军头眼看着街那边十余个武将领着骑兵已经奔驰而来,更是没了任何嚣张跋扈的本事,都是低眉顺眼的听从霄都监安排。 文昌阁上诸人眼见得本地驻泊禁军及镇军都是这般模样,不禁摇头。若是大肇兵马都是这个素质,哪里挡得住东虏南下大军啊! 公良参军倒是不以为意,转身对几个青年俊杰说道, “诸位,昨日可当做武试,今日便当做文试,方才则是心试,三试之下,诸君果然乃同侪之中佼佼者,自今日起承公幕府还要有劳诸位了!” 六人躬身致礼,口称不敢,无论如何这都是让大家欣喜的事情,毕竟靠着自身才学而能跻身如此格局,内心不再是惶恐不安,而是充满了昂扬斗志和奋效决心。 “先生,学生敢不竭诚效力,以报惟公惓惓之意。” “诸君!” 公良参军也合手答拜, “共勉!” 第121章 威声虎啸复龙吟 酉正,明伦堂上已经人头攒动,有官职在身的左文右武分座,吏员或者白身的则南面面北而坐,规规矩矩的等着承公驾临。 如此这丹南路经略安抚使司即将随着承公到任,即将开始运作。 经略安抚使司莫看只比安抚使司多了经略二字,两者职权则有云泥之别。安抚使司也是首要衙门,但在职司上与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乃是不分伯仲的平级部门。但是经略安抚使司职权则凌驾诸司之上,只是转运司、提点刑狱司诸司人事权不在掌握之中,这也是大肇大小相制的惯例。 如果是经略安抚招讨使司,那则可号称藩臣了,真正的一方节帅。对于内地诸路设置安抚使司皆非常任,至于设置经略安抚使司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经略安抚使司分管本路诸府军监事,分安抚、经略二司,因此也俗称经抚司或经略司,更简则称经司,而经略安抚使谦称则是帅臣,敬称则是经帅,简称经略使的。 安抚司分管民事,经略司负责处置本路军事、节制本路部署、钤辖、都监等将佐。因此编制上属官幕职有走马承受公事、判官、管勾公事、参赞军事、参议、参谋、勾当公事、准备差使、管勾机宜文字、准备指使、书写机宜文字及一应大小使臣、文武幕职。 承公依龙图阁学士的贴职,可用傔人七人。而作为经略安抚使,还可有一都禁军伴随差遣,其余吏目可自行招募或发府县吏员兼任。 是夜只怕无人安眠,如何架构起经略安抚使司门面,紧密关系着众人的前程。 众人皆在堂前屏气凝神,等待公良参军转出后堂。 须臾,公良参军从后堂出来,堂内诸人皆起身恭迎。 公良参军于书案左侧下首等待,先有四大亲卫如今可称为旗牌官的转出来,分前后左右围在书案前后。 书案除了正面留有带栲栳圈的圈椅,还退后一步左右各侧放两张圆后背交椅,左右文武所坐的都是马蹄足高方凳,而对案众人都是落座着木墩子,这也透露出上下云泥之别来,突出上官威严,更是为了激励后进之人的奋发志气。 承公来到座位前并不急于安坐,而是肃然的俯视眼前皆垂手恭谨诸人,直待公良参军燃起案上的弦文青瓷香炉中的合香丸后,才摆袖而坐,这清神的香气也随着卷袖清风洋溢开来。 “诸君,请!” 随着公良参军的话,诸人这才坐下,至于左首第一张凳子,即便是营丘大判也不敢逾矩,这张凳子只有公良参军作为承公的左右手才有资格坐。 三位天使以及一员禁军武将作为敕使则坐在了承公身后的交椅上。 文官营丘大判以降,有左推官,太丘县、寿安县、蓼谷县三知县,府衙诸曹官只余法曹、士曹二人,其余多在太丘县衙门看管,第二排有寿安县丞、县尉、主薄,太丘县尉、主簿,蓼谷县主薄,其余或出缺或也收在文庙待问,如此看应天府文官几乎是一网打尽了。 武官这边好看一些,林林总总坐了四排,主要将佐与关键人物都坐在前面,首先的便是意气风发的霄都监,其次乃是归德城厢军马步都指挥使,还有驻泊丹阳八关的几位禁军指挥使,至于雷厉、源净、智全宝、熊暠本来应居末排的,也被推在第二排就座,其余将佐都是按着禁军、厢军、巡检序列就座。 而面对承公也坐了五排人物,顺序倒是白身在前,吏目在后,因为今日这些白身将来大多必然也是正经两榜进士而入仕途。 前排陆续按着家族身份排列,居首位的乃是宗淑,其父宗放也是朝廷三品职官,自然是荫及子弟,次序而下是营丘栿、营丘檩兄弟,芦颂、霄春臣、莱观、风鸣、彰小乙、仝维仝三郎。 此时,大家心境略有参差,之前无论何种原因留在此间协助承公,还是抱着襄助协理的心态,而现在却已关系大多数人的前途命运。 这些人中唯一超然世外的就只有宗淑而已,其一乃是年龄尚轻,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在仕途上少年急进可不是什么好事;其二作为宗家长房嫡子,无论如何自己的人生第一步怎么走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自己的每一步关系着家族的发展和兴衰,因此庶出的大哥可以父荫出仕,而他依旧跟着父亲办事,先学会做事再出来做事,这是成熟家族保持生命力的基础。 芦颂虽也是官宦子弟,却与宗淑不同,首因是父亲入仕以来官途坎坷,于子弟的进仕的扶持有限的很;其次,芦颂籍贯乃是南方渤海西路人士,大肇官场素来轻视南方士人,尤其是东南沿海人士,长戏虐称‘西渤子猾,东渤子刁’,正因为如此,芦颂虽然少年便在丹阳颇有文名,却连推荐入东京国子监都被驳回;再说起来,芦颂也幸得拜入宗放门下,一身学识才有了堪用的舞台。而且宗放性情洒脱,为人宽广,待人醇厚,教育开明,不仅使得门下弟子有了宽松自由的学习环境,还因人而异亲力亲为的为学生规划人生路途,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但作师长的哪个不是学生能绕过自己吃过的亏,走过的冤枉路,一路平顺的前行呢?所以宗门弟子无论是仕途还是学术、人品上皆是当世一时之选。在这层光辉加持下,芦颂再次回到丹南,感受已经不同,即便是自己淳朴稳重的心,于仕途上也炽烈了许多。 风鸣莫看年轻,其实早有一番打算,而且他的性子最似师父,也因此被师父视若亲子一般。风鸣家族本是东昆仑北麓人士,曾祖父时六郡失陷于东丹蛮夷之首,他的家乡故土也不得幸免,曾祖父不堪沦落于腥膻中,于是举家南遁,阖族百十口人辗转数百里逃入肇境时,余者已不足三十人。因此,家族虽已入籍西昆仑却仍以收复故土为念,祖宗教训、三代仇恨,激励着少年风鸣专心学艺,刻苦习武,真可谓是冬寒抱冰、夏热握火,夙兴夜寐,持之以恒,总有回报。本就是习武的天才,又是如此刻苦,终于在少年时便已练就一身绝伦武艺。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风鸣此次下山不就是要闯出自己的天地吗? 仝维更是不同,若说他人都是靠着家族提供助力,而他可说是被家族所累。自幼他便与整个家族格格不入,只有与自己的妹子一心喜爱文学,因此少年时尤为父辈不喜。人生的转机在于宗放对他的赏识,虽然不能如芦颂一样跟随宗放身边成为亲传弟子,但也是在宗放点拨关怀下,逐渐成长,且练就一身文武艺。这身本事若是行走江湖、闯荡商海只需多假时日历练必然能有大作为。但是想跻身士林却是难上加难,一个豪商子弟已经是限制了他的仕途发展,大肇虽然不禁商贾子弟科考,但是清要显官、两府执政、诸路使臣皆不取商贾子弟,这是官场循例,有时远比天宪律法更为有效,因此实际上文官一途,商人子弟大多在监县仓市等衙门上流转,而武职上虽然禁忌较少,也多在巡检、盐漕茶马上任职,这些职务当然对于自家生意大有裨益,可是对于自己而言也就是活得逍遥,衣食无忧罢了。因此,仝方现在最大的野心就是跳出身份的禁锢,为自己的理想寻找长远的出路。 至于雷厉、源净、智全宝、彰小乙几位师兄弟,此时也是各有心迹。 集真观乃是清虚宗隐仙派的宗观祖庭,莫看门派有个隐字,却是讲求心隐,所谓心隐则是须在凡尘中经历,流俗还是超凡皆看各人缘法,因此集真门人对于仕途虽不热切,却也当仁不让。 承公面前有资格坐着说话的自然是三位天使。按道理,承公坐堂诸人庭参,天使理应回避,只是这几位依旧落落大方的坐着,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宗淑这几年在父亲身边,学习和琢磨的就是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其实才是举足轻重的核心。比如这三文一武坐着不动,静静看着承公安排亲信和属下在经略安抚使司的职事,就能至少说明两点,其一,这几位在政论上与承公不仅属于一个派系,而且相交匪浅;其二,只怕这些敕使也不单单只在宣诏上帮衬承公,只怕还有后续动作。 承公指了指书案上的文书,公良参军便上前取了来,按着承公示意当众宣读。 “谨遵天子御制,应天府应管牙职、将佐、都押、衙左、知客、押衙、左番、通引官、行首,并一处迁补,这些待明日承公入府掌印开衙再做安排,今日所明示的乃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职事安排,诸位咸听明示,如无异议,即可入职厘务。” 公良参军顿了顿,继续说道, “吾所言提及者,先领命办事,一应印绶礼仪待承公奏请政府辟就,再行授予!” 看似这位公良先生忙里忙外,格外繁冗,可是旁人看来都是倾羡,有了这份上下情谊只怕这几日里就能看到这位参军换新装了。 只是率先征辟的也是尊卑有序,上下分明。 “苍龙固,” 念到这个名字开始,他便不再是宣制的天使,而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预备官员了。 于是,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起身来到正堂之中恭敬地完成趋翔、揖逊、唱喏礼仪,唱名而揖拜。两名亲卫也将他的座椅挪至案前左首第一位上。 “远矣苍氏,史皇后裔。先祖仓颉,天生德行。以为文字,泽被邦民。苍君龙固,质重宽易。儒学通达,官声廉清。解析织密,文明厚信。请辟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 这便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开府办事的开始,幕府请辟苍龙固为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这已是得签书本司公事的经抚司高级幕僚,只是中书通事舍人虽然清贵但是本官品级不高,且其文资稍浅,因此只能先征辟为权签判,迁转则可为经抚判官。经略安抚判官若是经抚司不设副使,则可称为经略安抚使副贰矣,权责信任不可谓不重。 “余乃学浅而术迂之才,德轻而援寡之辈。不曾想微名达于长者,薄才闻于贤人,骤蒙睿奖,余敢不受命,惟以庇慎之戒,益思策励,以图报上。” 眼下的彼此面子上的事儿了,下来就是顾全朝廷面子了。 虽然经略安抚使有专辟之权,职事上可先斩后奏,但是必须行文奏辟,待得今上御笔,东府转复方才正式生效。 于是,承公即刻洋洋洒洒,亲笔写就劄子,这也是应有之意。朝廷重臣尝自云老于文字,乃是因为如奏、表、状、劄等奏报上听文本皆须亲笔而作。 奏辟劄子自然简明扼要许多,如: ‘臣契勘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已到阙,其人儒学通达,官声廉清。解析织密,文明厚信。臣欲辟为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伏望圣慈差允。取进止。’ 而苍龙固作为在任官员,也必须上奏请除,二者阙一不可。 明伦堂中无论文武官吏皆默默恭候,继续等待着幕府新任僚员安排事务。 到了公良参军这里,不出意外,得辟为经略安抚使司参谋官,此乃是经抚司高级幕僚,佐谋议军事、协理司事,甚至可统兵作战,虽然仍可称为参军,可此参军的含金量绝非启封城法曹可比,其下有书奏、准备差使各二人,监督管勾机宜文字。 公良参军作为幕职官员,选人出身。这一次也是飞黄腾达起来。首先是公良吉符的改秩之事。 选人经磨勘升为京官,这便是改秩,也就是改官。莫要小看这道紧箍咒,选人不能升为京官,一生仕途便眼看着天花板就在眼前,若是朝中无人,最多混个致仕改官;除非天大机遇,舍得性命也许能有机会酬赏改官,但是正途非考第改官无路可走。要知道改秩每年是有限额的,仅仅想靠着历任资序那只能慢慢排队,现如今大肇等着补阙的官员不计其数,每年能空阙出来的主员数就那么多,若是靠着资历熬上去除非有彭祖的寿命。 且看看这改秩艰难,选人七阶须历三任六考,这一点上幸亏公良参军出仕的早,将将资序是够了,之后须有至少五名官员荐举,其中一人还必须是监司官员,若是一般选人在这一步就止步不前了,其后此时磨勘,过了此关才能待次便殿引见,于是才得改官。大肇每年改官人数百人最多百二十人,这点名额对于庞大选人官员、幕职官人简直是扬汤止沸,若是无有力举主,选人将永沉选海,预选改官都不可得,终无通达之日。 也正因为如此,正印官拿捏幕职官简直易如反掌般,所以应天府诸幕职跟着栾大判起哄,反而是应有之意。这等官制可以说是大肇数代帝王的倾心之作,如此以来朝官重臣凌驾于京官之上,以朝官掌诸路监司、大府知府如此才能保证朝廷中枢法令于大肇境内畅行无阻;京官则掌地方实务,凡大肇府监军县正印官即亲民官必须京官出身,如此则确保朝廷法度落到地方;选人出身则为诸府监军县幕职或为仓司市场务专务官员,即厘务官,处理大小具体庶务,管制当地胥吏长役乡老,以保障朝廷制度落实于民间。 第122章 嗑嗑从渠笑酒囊 至于朝官、京官与选人、胥吏的出身并非如列国般或士族察举、或勋贵传承、或军功相酬、或诸侯分封,而是全面依赖科举制度。 即所谓科场两试定出身,即取解试、礼部试。开科十三科,最重进士科,无论是常科还是制科,不论别试、锁厅试皆看科名。进士科一甲者释褐即授京官,二甲以下皆以选人外放,进士出身优先选官且迁官高出其他出身一阶。且进士出身的京朝官还可超资升转,其他出身只能逐资升转。至于不入三甲的要么恋栈科场,要么只能屈身为吏目,更多的做了塾师。 大肇正是依靠这样层峦叠嶂、枝附叶连的制度,才使得帝王能有效联系到国家任何一个角落。同时也是尽可能的将人才捆缚于朝廷及君王的战车之上,即所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此等制度弊端不是没有,最大的弊端就是官员惰政、官吏冗余、支出庞大,也就是以最低的效率保障国家最稳定的运行。 当这些弊端落到具体人身上,就是如公良吉符这般的才俊,只是因为是明法科及第,便以选人之资浮沉宦海,若是不得承公赏识提拔,此生止步于寺监矣。即便是承公有力扶持,选人七阶历三任六考慢则十五年,快者也需九年。公良吉符二十一岁出仕,二十三岁便以幕僚佐承公,今日三十二岁改迁京官已经是超擢了。待得改官升阶,再寻应天府一大县为亲民官,兼幕府职司,行走府事,如此任期届满说不得也可换身大红袍了。 这并未承公任人唯亲,世人看待公良吉符的际遇,只会由衷羡慕更会称颂举主承公。所谓内举不避亲,承公用人先看贤良及能力,多年来随着承公名誉天下,公良参军也是附骥攀鸿而成名于天下,隐隐有天南第一法官之名。若是承公不能给公良参军一个好前程,反而会让世人诟病,不仅是百姓,上到君王,下至百官皆会质疑有承公沽名钓誉、嫉贤妒能之嫌。 这便是攀龙附凤的典范,只要自身德行配位,跟着上官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事,即便就是攀附又如何?这只能说是意气相投、知遇情深,恐怕后世也会称颂如此的 枝附叶连,相得益彰。 再次征辟的乃是这员禁军武将,听其他的来历才知原来如此。 这员禁军将领,并非三衙出身,而是来自宿卫殿廷,武卫君王的三卫府。 若要厘清大肇帝王禁卫制度,必须先要明白天子五重禁卫军与三衙禁军的区别。 大肇军制下有禁军、边军、厢兵、土兵、义勇等。其中三衙禁军并非专指帝王御林军,而是大肇中央常备军的泛称。 三衙者,乃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合称。三衙者,互不统属,各自直隶帝王。 殿前司掌殿前诸班骑兵、御龙诸直步兵、骑步军诸指挥官兵名籍,有统制、训练、轮番宿卫与戍守、迁补、赏罚之政令,其中殿前诸班为皇宫近卫禁旅,御龙诸直负责天子第三、四、五的三重禁卫,出则扈从乘舆、入则侍从殿陛,诸直中只殿前司天武左右厢负责把守大内诸门,随扈帝王出则充禁卫围子。 侍卫司总领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官兵名籍,有统制、训练、轮番宿卫与戍守、迁补、赏罚之政令由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分管,负责京师守备以及备御征戍地方,大肇各府路驻泊禁军多从其中抽调,若是边疆战事、各地变乱则负责征战讨伐事务。 负责皇城大内禁卫的乃是皇城司,掌宫城启闭及管钥、木契,殿门、宫门、皇城门及禁卫四色敕号的给换及审验,诸亲从官名籍等职事。 皇城司亲从官合计二千九百七十人,次者亲事官合计一千五百五十人。 再有御前忠佐引见司与御前司、皇城司分工祗应,掌禁卫呈试、决遣、拣阅诸军之务,凡乘舆行幸,有拦驾自诉者,审诘事状禀奏,遇唐突滋事者,则可殴击之。编制一千九百六十人。 除了以上五重禁卫军,宿卫殿廷即殿上亲卫乃是三卫府负责。三卫府即亲卫府、勋卫府、翊卫府官的总称,其中人员只择衣冠、勋戚子弟充任。 其中亲卫府非皇亲国戚之服亲及词臣、翰林等清贵官子弟不可充任;勋卫府非世代勋臣贤德之后以及侍从官出身者不得充任;翊卫府非卿监以上亲兄弟子孙不能充任。各卫府文武各半,府分二十人,合计三卫官八十员,皆三班使臣以上品位。 君王宿卫所谓带御器械者为帝王扈从禁卫,以防不测,只选三班使臣以上武艺精强亲信或内侍担任,属君主心腹所寄。 以上禁军制度,由外及内,常备军、五重禁卫军、大内亲军、三卫府郎、带御器械构成了完备的军事体系。 其中三卫府郎、带御器械乃是帝王亲自挑选的爪牙,即便是慈圣太后临朝称制,也不曾染指其中。 而这员将领来自三卫府,亲卫府武中郎,出身乃是宣宗淑妃,今皇太妃杨氏的从子。昔日宣宗未登基前,淑妃先得宠于御前,后来慈圣入府,骤得专宠,杨氏却未因此而失宠,她与柳氏乃是同乡,年龄相仿,二人之间不仅不曾争宠,反而相处格外融洽,彼此信任无间,时人常称之为“卿卿杨柳”,实在可称为异数。待宣宗即位,凡晋升柳氏,也会晋升杨氏,柳氏成为皇后不久后,便晋升杨氏为正一品淑妃。 随着宣宗病重,慈圣对于杨淑妃更是信任,简直成了体己知心的同胞姐妹,凡起居饮食必与之俱,凡事无论琐碎总要与她商量通气。尤其是今上诞生后,因为慈圣年长且有皇后不得亲养子嗣的祖训。于是今上乃是杨淑妃代为哺育,细心照料,拥佑扶持,恩意勤备。而今上因为慈圣秉性严毅,反而更亲爱慈祥和善的杨氏。 杨氏得到慈圣与今上一致的信任,更成为其二人之间隔阂的缓冲。也因此,杨氏亲眷皆受宠任,虽然杨氏秉着谦谨的性子,多次婉拒对于亲属的恩赏,可即便如此,慈圣怜其只有叔伯兄弟这仅有的血亲,将其从市井超拔为西头供奉官,并赐宅第,杨氏堂兄弟的二子也因此常伴今上身边,宠信尤甚。 随着天使来丹南的便是年长的杨永节字宝臣也。 按照常例一名中书通事舍人带着通政司官吏,最多一都寻常禁军出来宣制都算是高规格了。 承公虽然是得了经略安抚使的差遣,毕竟本官未动,没有挂着馆阁大学士的贴职,使相尚且称不上,更非宣麻拜相,如何用了这般大阵仗?宣制的是中书舍人领两位中书通事舍人带,还有亲卫中郎领御前司捧日左厢第三军第一指挥伴随,这番举动有心者岂能察觉不到? 当今天子心未免急切了些。 只有在自己面前,父亲才会直白的臧否天下人物。宗淑记得父亲对于今上的评价前前后后三次,总结起来八个字,明慎柔谨、丛脞好详,这个评价不算高,远不及对于慈圣太后的评价。当然这些话也就是两父子间说说,毕竟私下谤君即非道德君子的正派作为,也是违犯国法的不敬大罪。但是知微而见着,仅从丹南这些时日的观察,已经能感受到太后常年秉政与天子成年亲政之间的矛盾。 以丹南为例,地方主政官员出缺已经是常态,大量地方政府停滞无人主理,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冗官规模日剧,一方面,无论朝官、京官、选人,大量无差遣、不厘务的候补官员常年流连铨选;另一方面,科举制度,国子监规模,门荫规模都在不断扩大,启封城内可谓市井满青绿、街坊尽冠戴。 为何会出现这种局面?无非是太后与天子皆加恩仕宦学子,抢夺人望,而朝官也分作两派党同伐异,朝堂上还不能做的太难看,但是落到地方上,凡紧要专权之处皆彼此争夺不休,最后竟成了我的人得不到,你的人也休想得到的地步。 正是因为这种局面,栾大判才会做出错误判断,认为承公作为简在帝心之人,其任命必然艰难。谁曾想涉及国家大政,太后与天子利益一致,因此承公的任命自然是一帆风顺,栾大判失败也是应当的,其输在了格局上。 不过太后与天子在国家大政方针一致,并不妨碍在其他环节上有自己的计较。 比如现在后堂中,从启封城来宣旨的文武四人皆是天子近臣。 这四人与其说是承公的助力,不如说是大大的麻烦。 所谓麻烦并非说这几人是靠着阿谀邀宠的幸臣,恰恰相反,无论是紫舒家兄弟、杨永节还是另一位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皆是腹内有乾坤的才俊,乃是天子的信臣。幸臣与信臣,一字之别,云泥之别。所谓麻烦自然是指太后那边必然会对等的送来擘助,这个擂台说不得承公都避免不了下场。 泾渭分明看似人间胜景,却让人两难,因此承公现在当务之急是往里面再添颜色。 杨永节征辟为丹水南路同主管经略安抚使司公事,所兼差遣将由政事堂下发,即丹南路驻泊兵马钤辖兼丹南诸城管界同都巡检使。 兆薄、舟云、典义、观天四人注了禁军军籍,也成为殿前司御直中人,发遣丹南路效力。军籍上杨永节成了四人顶头上司,四人也兼了诸县管界巡检使臣。这也是承公酬功之意。四人追随承公多年,本事能力和浑身肝胆毋庸置疑,只是身份乃是杂末微吏九流人物,此次承公趁着坐镇地方,自然要给忠勇之人一个出身。 承公有此意,公良参军居中协调,办事之人则落在当管正印杨永节身上,而他的兄弟杨永德的差遣正是负责御前军头名籍、诸禁军拣阅、引见、分配的勾当御前忠佐军头。因此四人之身份转换就原来而论不啻于一飞冲天,不仅给了殿前司诸直十将的军职,还兼了实差。 莫看只是诸直十将这么一个小军头,对于父子相继、世代相袭为主的禁军,除非扩军否则绝无空阙厘务军职。有军籍而无军职者多为禁军多余男丁者,而有军职不厘务无差遣者多为武官无赖子弟的出路。而兆薄、舟云、典义、观天虽有军职也是不得厘务的候补,但却有实打实的差遣,因此不仅依旧在承公幕府行走,还可专管地方捕捉盗贼、禁缉走私及训练甲兵等事。 兆薄、舟云、典义、观天四人本是忠谨淳厚之人,只因恶了上官而沦落江湖,幸得承公赏识才得以重新做人,平素里将承公做了再造父母,以全身本领和一条性命忠心耿耿以作报答,并未曾有附骥尾而腾达之愿,而今日竟有此得,喜不自胜不能表述心情,唯以承公马首是瞻,竭诚以报大恩。 经略安抚司参议官则由营丘通判兼署,参与本司谋议军事,如今承公夹带内只营丘通判是知州资序人选,也颇得信任,况且此差遣多与其他路监司及地方衙门往来,非他莫属。循例营丘通判任满也可得一府正印官的差遣了。 经略安抚司准备差使则由营丘通判推荐人事,这是职掌点检常平钱谷的职事,原来就是应天府栾大判暂署。现在承公兼知应天府事,日常里哪里顾得及庶政,且交给营丘通判署理,也能试出此人办事成色。为官者自己会办事是本事,会用人办事更是本事,从营丘通判所用之人也能了解此人可否大用。 至于经略安抚司准备指使,承公已经打算从栾大判手下人里挑选堪用之人,使功不如使过,这等属官从吏骑墙乃是本色,莫看今日为栾大判摇旗呐喊,明日里也能为自己效犬马力。 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出人意料,交到了紫舒輈的手足兄弟,也即是另一位中书通事舍人紫舒軏手上。 管勾机宜文字虽然是经抚司尤为重要的差遣,掌管本司承受、行遣上下机密文书。本司机密文字保管、收发、奏报皆由其掌握,非经帅极为亲密之人不可为。但是此差遣毕竟不如中书通事舍人显贵,向来只是三班使臣充任。但当明白了紫舒軏如今已经外放启封府推官,便明白这是早已做好的打算,如果应天府官员不得信用,紫舒軏、公良吉符等人将予以替代,掌握地面。 经略安抚司种种安排看似是承公一力为之,其实点点滴滴都是官家意志的体现。传闻今年以来慈圣身体倦怠,沉疴似乎已经是积重难返,由此可见一斑。所谓空穴来风,其来有自,朝廷风向业已有按照天子好恶而转向的微妙变化了。 当今天子虽然尚未亲政,但是倾向于革新图变并非什么隐秘事。虽然仍是太后临朝称制,只是一个风烛残年,一个如日初升,朝臣们也知道该如何选择。随着昔日新党骨干如承守真等重新入朝,更是如同敲响了天子亲政,绍圣革新的战鼓一般。然而就在朝野都将焦点集中在子庚相公、承公以及闲居山野的士公身上时,却忽略了天子最先启用的新党之人乃是紫舒氏兄弟,确切的说乃是世人称为天车三才中的紫舒輈、紫舒軏。 之所以不提其长兄紫舒軚,乃是因为紫舒軚正是昔日庆康新政的急先锋。当时,紫舒軚以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 第123章 多于蹇浅敝精神 何为进奏院? 进奏院乃是大宇朝便已有之机构,原系诸侯于京师设立,作诸侯及其藩属入京朝觐君王的寓所,渐渐成为诸侯在京官员联络办公之地。各诸侯于进奏院置有进奏官,向朝廷报告本藩情况,呈递本藩表文,向本藩及时报告朝廷及其他各藩情况,传达朝廷诏令、文牒等事。 沿袭到了大肇,成为大肇各路府军监司场务在京办事机构。太宗年间设立都进奏院,不仅收各路进奏院于一处,进而将其发展为总领天下邮递的总办机构,即总领全国诸路监司及府监军与朝廷上下往来邮递事。录进奏官百二十人,分司各地邮递进奏事。 看似一个杂务衙门,其实掌握着一项其他任何中央衙门都无法企及的要务。这也是当时,紫舒軚以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的根由,可以说新政成败进奏院独占三分。 此即是进奏院状,此乃是经由进奏官采编成文并传发至地方,用来介绍朝廷政事动态和各项消息的文牒,地方也因此能通过汇编的消息更直观知晓君王好恶及朝廷中枢的动向。不同于地方呈送章奏以及朝廷下发诏令御札皆有严谨核发流程,进奏院状最开始只是知后官和副知将新闻汇总到一起并整理,交给进奏官,进奏官以小纸手书之,只在小范围内传递。 正是在紫舒軚监进奏院期间,完成了正规化的改革,建立定本制度,将进奏院状正规化,即信息搜集整理完毕后,还要经过审核、打回、更改、复核、留底、印刷、发布这一系列流程,这一套流程即被称为“定本”。而都进奏院的职责限定为搜集新闻,门下后省负责整理,然后交由给事中审核,审核完成后再交付都进奏院将其印刷,发行。最终的定本即经官方审定后的邸报样本。 紫舒軚如此改革看似是自削权柄,本是都进奏院的独立院务成为了受政府监管的专务,但其实从整体来看这项改革是必然的。紫舒軚是站在当时掌控朝政的新党整体利益上,来实施改革的。“定本”制度的制定和执行,迫使进奏官们只能按照相公们允许发布的内容进行传报活动,能够更好地贯彻皇帝和当权派宰辅们的意图。进奏院以审查通过的样本作为标准本,传之各地,不得超过范围。同时,邸报的抄发制度有了明确的规定,即不准在邸报之外别录单状,邸报每十天抄发一次,发往地方的邸报到州、军一级,限定只有任免大臣、赏功罚过、保荐官吏等内容才可抄报。如此一来,各地官员所看到的文本乃是朝廷的意志,君主的决策,这对于依附于君主的新党来说是能够将改革措施和方针能切实传递到基层的喉舌。 另一项改革是将各地官员的奏章及申禀文书均通过进奏院转递,诏敕及中央各官署符牒也都由进奏院颁下确定为法度。默认的陈规在于没有违背规则所对应的惩罚,而法度意味着,今后官员奏章必须经过进奏院,非经皇帝审批过的奏疏擅自传报,便要以违制论处。但由于皇帝审批发下的奏章很多,谁来判定该奏疏是不是应在邸报中抄发,这一权限便掌握在门下后省负责文告官员的给事中手里,即“判报”。所以,新党只需抓住监进奏院和门下后省给事中这两个职事官,就完全拿捏了日常朝廷与地方往来信息的传递,控制了话语权。 因此新党无须挑战旧党勋贵的高官重臣,只需牢牢抓住这些品级低却掌握核心权力的职位便可左右朝局。始作俑者便是紫舒軚,而新党也将这种技巧应用于各职司中枢上。而紫舒軚自然成为旧党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于新党也可以说成也紫舒軚,败也紫舒軚。 且先说说紫舒軚此人。 紫舒軚,字子齐,乃是西川峨山人氏,此人与宗放也有一段渊源。 此人豪放不受约束,钟爱饮酒。少年时尝作任侠事,豪放不羁。及冠而父丧,于是收拾浪荡性子,才开始认真读书,同时照顾病母幼弟,把持门庭,渐为乡里所重。时天章阁待制杜溢任当地转运副使,此公少年时曾遭两位兄长虐待,用剑砍他。后来他到母亲那里,继父不肯收留,只好四处流浪。乃有侠气富商相里氏不仅收留此公,助其读书出仕,还将女儿相嫁,成就一段佳话。因此得知此地有紫舒軚者,不仅孝敬寡母,友爱兄弟,还有着好文采,正所谓自己缺什么就羡慕别人有什么,此公便偏爱紫舒軚,竟屈身做他教师,等紫舒軚服丧日满,更是让紫舒軚在他府内读书。 且说紫舒軚服丧三年寸酒未沾,如今便放开酒性,待每日黄昏的时候读书,并边读边饮酒,动辄一斗。杜溢对此深感疑惑,就派人去偷偷观察他。当时紫舒軚正在读《五典·虞书·文命本纪》,当他读到大禹父亲鲧因治水不利而窃天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天帝震怒,于是帝舜令祝融杀于羽郊,治水功亏一篑。他拍案叹息道:“鲧以直亡,功业难成,惜乎哉!”于是满满喝了一觞酒。又读到后面帝舜用禹治水,禹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疏通河道,因势利导,十三年终克水患。他又拍案叹道:“鲧殛禹兴,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如此艰难终成功也!”又喝下一觞酒。杜溢听说后,大笑说:“有这样的下酒物,一斗不算多啊。”于是乃将女儿嫁给了紫舒軚,这一对儿翁婿又是一段佳话。 杜溢与宗放乃是故旧,皆是西昆仑京兆府的乡党,紫舒軚由此与藜修相识。藜修性情刚烈耿介,而紫舒軚性情洒脱豪放,但不曾想这样格格不入两个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文风上互相学习,彼此借鉴,皆推崇士悦、宗放、之文风,不顾流俗耻笑,一起提倡古文。 二十二岁则登科,历任地方,以长于散文,尤擅政论,议论明畅,笔势雄健着称。庆康新政,为士悦推荐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 这是紫舒軚人生的巅峰,也是其理想破灭的开始。次年,庆康三年九月字神赛神会,大肇习俗春秋两季,有司纪念字神仓颉,举行赛神会,进奏院按常例举行寺庙祭祠活动。祭典礼毕,循例相约燕饮,资费则按着旧例卖了院内故纸,不足之数则与会人悉补之,相约者皆因新政而擢拔之青年才俊,计十余人。 而有几个门荫入仕、风评不佳者,也想凑个热闹,却遭众人拒绝。若是婉拒还则罢了,这些锋芒毕露的新党骨干还将这些人当面讥讽一番,所谓宁得君子不得小人。此便是一众人厄运的肇始。 若是一众人只在进奏院内宴饮文会也就罢了,几个人竟放肆的寻了教坊司伎乐作伴,皇城内饮酒作乐,狎妓恣行之态便被有心人尽收眼底。 最作死的便是紫舒軚竟在酣醉间,还做了一首短歌。要醉就彻底醉死,非要在醉生梦死间显露才华,真真是最要命。 因此这首《傲歌》成了导火索,一把火烧尽了多少名臣才俊的梦想。 且看这《傲歌》唱的是什么?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玉庐。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紫舒酒中徒。 三江四海成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紫微遣帝扶,昊天金阙驱为奴。 于是有心人即刻呈报御史台, 御史中丞桑拱辰即命监院御史上奏,以三条罪状弹劾进奏院宴饮一众人等。 其一,监主自盗,变卖公家之物为己用。贪腐! 其二,宴集喧闹,近于宫门,在任官员于皇城重地以伎乐为乐。荒恣! 其三,放肆狂率,言语冒犯御前,诋诟国祀先圣。狂悖! 天子接得上奏,即下诏着开封府严办。因此,当进奏院宴饮众人前脚刚刚步入家门,开封府公人已经纷至沓来了。 于是一场醉吟掀开旧党反击新政,庆康新政尚不待波澜壮阔的开展,便在惊涛骇浪中被扑散了。 旧党中执政大臣炎夷易、鹤定国在这一刻,显示出了远胜一众新政君子的老道和残忍。 他们出手迅猛,然后却偃旗息鼓,坐看新政中人一个个站出来为紫舒軚等人辩白,然后才祭出众人结纳朋党这柄杀人的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图穷匕见。 而天子已经打算将此案牵扯诸人当做弃子了。 若非持中的翰林侍读学士鹿中殊以及起居舍人横玮、知谏院承守真苦谏,天子才没按着旧党的心思以大不敬之罪杀了紫舒軚。但是此事依旧株连甚广,用桑拱辰的话说‘举其事以动相臣,吾一举网尽之矣。’ 除了当时在外主持边务的经略安抚招讨使子庚节,中枢新政骨干相继贬谪。 紫舒軚坐自盗除名,同时会者皆知名士,因缘得罪逐出四方者十余人。进奏院案,事出仇人,情轻法重,至今天下冤之。 紫舒軚岳父杜溢时任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虽自书独自辩白,依旧认为是结纳朋党,担任宰相一百二十日后,最终罢相,离京出任尚书左丞、知真定府。其在地方颇受爱戴,“山东尤尊爱之”。 士悦先请求出知山西,遂罢免其参知政事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京兆府留守,山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士学士外放标志着庆康新政的彻底消解,也是宣宗与士学士人生的永别,直到宣宗驾崩,君臣再也不得相见。宣宗驾崩后,慈圣太后临朝称制。天圣元年,士悦上表请求解除四路帅任、出知武胜城,以避边塞严寒,慈圣乃升他为给事中、知武胜城。自此士学士便在地方往来奔波中,朝中旧党的衮衮诸公岂能容忍士学士逍遥田园?天圣三年,欲迁知海西而为太后所止,调任温海路;天圣五年,改知武林城,七年又调往顺昌城。据闻士学士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英雄迟暮,再无往昔之头角峥嵘矣。 至于承守真也步士悦后尘,出知地方,横玮自请外放,如今辗转在新市为令。时称‘阳春木’,与紫舒軚并称的知制诰阳攸、国子监直讲梅圣臣外放地方,士门三子岩介、簋璧之、辕复皆贬窜县监。 甚至是持中的鹿中殊,以天子潜邸信臣也不免屡遭弹劾,而出知顺昌,如今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任京兆府节度使,充任一路都部署、安抚使。 以上新党重臣骨干悉落地方,迁延数载不得回转中枢。唯子庚节现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集贤殿大学士身份居炎夷易之下,共掌朝政。 至于紫舒軚返乡居家读书,考究古今治乱得失同时教授两个弟弟紫舒輈和紫舒軏读书。所谓世态炎凉,先是紫舒軚大妹遭受夫家虐待,忧愤而死,继而其母也因此事悲伤过度而病逝。昔日繁花似锦转瞬一片凋零,紫舒家兄弟不仅没有就此沉沦没落,反而在绝望中迸发出新生的活力。 天圣三年,紫舒軚携二弟进京应试,时值阳攸、梅圣臣迁转返京。阳攸迁翰林学士,兼知贡举,梅圣臣也参与其中。他们看了紫舒軏的试卷,“以为异人”;对紫舒輈也颇欣赏,“亦以谓不忝其家”,于是兄弟俩同第进士高等。紫舒輈当时二十岁,紫舒軏十七岁。由于紫舒氏兄弟一起高中,还曾引起一场风波,落第的考生们怨谤纷纷,旧党众人也群情嗷嗷。而天子御笔亲提御榜取了兄弟二人。当时便有谚语说:“舒文生,吃菜根;舒文熟,吃羊肉。”之说,是说精熟三紫舒的文章,就能登科及第,享有富贵,足见三舒文章受世人重视的程度。 而紫舒軚也潇洒与两位兄弟作别,只身南下忘情于山水间,终定居虎相城,购置荒洲六十寻作园居住,构亭北碕,号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就在这前竹后水,澄川翠干间悠游,常与阳攸、梅圣臣、藜修等作诗唱酬往还。所着《易传》尚未完成即病重,乃由紫舒軏述其志写完。天圣七年四月,年仅四十一岁的紫舒軚没有等来朝廷的昭雪,带着满腹壮志难酬的悲愤病逝。 紫舒輈,字子行。少时不好读,由于长兄持家,没有养家之累,少年时的紫舒輈兴趣广泛,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喜欢,读书反而并不太下工夫。 紫舒軚曾问紫舒輈:“二弟啊,你遍游乡梓山水,为何不写点文章,将这山川雄秀奇美记录下来,将来行走天下取来观看,也能再品味家乡之美,岂不甚好?” 这一番话将时年十五岁的紫舒輈难住了,他是满肚子锦绣河山,却不知如何吐到纸上。紫舒軚见状转移了话题:“此事倒不着急,不如先帮着为兄,完成一桩心愿”。紫舒輈自然是借坡下驴,忙问:“什么心愿?” “咱们紫舒家先人也是很有一些来历的,可自大宇西狩,国朝肇始,咱家历代纪传便荒废了,三代以上竟然已经语焉不详了。二弟周游交际甚广,何不找些乡人故旧聊聊,若是能查阅地方志记以及宗亲谱牒,可否咱们也能将紫舒家家谱编修出来?”紫舒輈听得此事可以在外走动,便一口应诺下来。岂料这一番探究查询之下,竟真的汇集不少资料,尤其是当地宗亲、世交闻之此事,皆热情响应,拿出族谱和先人的往来书信,甚至当地官府也放开陈年案卷及归档文书供其查阅。追根溯源下,紫舒輈才知先人事迹之悠远,自愧弗如祖宗之功业。随着一位位先人名讳落在谱牒上,紫舒輈更加着力于挖掘祖宗们的来历功绩。如此以来无论三坟五典、宇朝国史、史家传记、历代策论竟被他陆续读了个通透,自此有了学习的动力和钻研的兴趣,紫舒輈专心苦读,而不轻易动笔,先圣文字、名家文章不仅了然于胸,还以笔记提炼道理,疑惑之处则有紫舒軚解答,矛盾之处则兄弟三人辩而论之。 第124章 井花暖处新阳动 有婚姻之约的表妹昭氏也是知书达理的佳人,原来因他轻浮不务正业常加以劝诫,如今却是心疼他这般清苦样子,端午节特地剥了几只粽子,连一碟蜜糖,送去书房,没有打扰他便悄悄地走开了!近午时分,收拾盘碟时,发现粽子已经吃完,蜂蜜原封未动,然而却在砚台的四周,残留下不少的糯米粒,紫舒輈嘴边,也是黑白斑斑,黑的是墨,白的是糯米粒。原来紫舒輈只顾专心读书,把砚台当成蜜糖吃了个尽兴。 此事传为一时美谈。 紫舒輈礼部试时虽得阳攸“亦以谓不忝其家”之赞,文章风采为紫舒軏才华所掩。但殿试时却是独领风骚。当时天子已十八岁,即便是一般庶人也是及冠成年的岁数,而慈圣太后已经五十四岁,紫舒輈便以天子应承担政务以尽孝道为纲,力陈太后不必疲倦于政务,而对宫禁朝廷之事,议论尤为激切。策问试卷送上后,紫舒輈自认为一定被黜落。覆考官诸人一力保全,只有初考官认为紫舒輈乃大不恭,坚持要求黜落。而慈圣太后言:“以直言来得人,而因直言抛弃他,天下人会怎么说我呢?”宰臣不得已,将紫舒輈列入下等。不久后,紫舒輈被任命为试秘书省校书郎,后外放东京府为推官。 长兄紫舒軚病逝,紫舒輈、紫舒軏兄弟以‘长兄行父事,弱弟尽孝心’之意请丁忧三年,不许,赐二人丁艰一年,实九个月。待服丧罢,紫舒輈起复之后可谓是平步青云,先任内符宝郎、右补阙,寻迁秘阁校理、起居舍人,再迁中书舍人,这番际遇即有天子信重之意,也有着杜溢、紫舒軚的缘由,毕竟劝宣宗早立太子者杜溢为先。 紫舒軏,字子实。传闻母亲身怀有孕,梦见旌旗鹤大雁降落在庭院中,说是上天赦免,不久生下了他。 紫舒軏自少笃学,为人大度,生性放达,为人率真,深得道家风范。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 ,亦雅好游山林。这几点爱好上兄弟三人倒是不分伯仲。 成名后,被誉为“西州才子”。藜修对他颇为期许,乃将他带在身边在京兆府学习。其时,士悦外放西京留守,也对紫舒軏大为赞赏,虽然紫舒軏时年十二岁,依旧不吝以“王佐之才”嘉许之。 鹿中殊相公外放之际,托士学士为其幼女择一佳婿,士悦于书信中便之言:“您的女儿如果要嫁给官人,那我不敢说知道。一定要选择国士,没有超过紫舒軏的。”鹿中殊出任京兆府节度使,在京兆府见到紫舒軏,便“大爱重之”,不待其科第成名便邀为婚姻。 天圣三年,紫舒軚携二弟进京应试,阳攸迁翰林学士,兼知贡举,梅圣臣佐贰,二人正锐意于诗文革新,紫舒家兄弟清新洒脱的文风正和心意。尤其是紫舒軏,阳攸赞其“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天圣六年,阳攸又推荐兄弟二人参加名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科考试。紫舒軏的对策被评为第三等(一、二等虚设,第三等为实际上第一等),乃是大肇开国以来第一人,随后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天圣六年末,紫舒軚已然是病入膏肓,紫舒軏乃上书请奉亲于病榻前,照料长兄直至病故。其间,协助兄长其口授而作《易传》。丁艰其间,其在《易传》后录其心得,于是 紫舒軚《易传》与紫舒軏注皆成名篇。 待服丧期满,则起复为东京府推官,正是其兄紫舒輈丁忧前的差遣,只是一个是左推官,一个是右推官。此乃天子戏谑所谓,不想也成为佳话,只因这时候的权知开封府正是承龙图,因此紫舒氏兄弟也被称为“前后京推阁老,左右朝参龙图。” 关于号称天车三才的紫舒家兄弟,宗三郎也是从这一日才开始逐渐熟悉,很多信息乃是日后才慢慢串联起来,但并不妨碍他现在就对他们产生浓厚兴趣,更恰当地说是对紫舒軏莫名有几分亲切感,大概是此人独有的气质。 说是独有并非是特立独行,而是在别人身上显露的韵味,放在他身上总感觉更加醇厚许多,比如文质彬彬较之他的气韵略显单薄,器宇轩昂则又显得局促,仪表堂堂还是稍有不足,气度不凡却又过于含糊。 此人二十二岁年华,身材修长高挺,相貌并非俊美,而是有着超出年龄的雄伟,面阔而颧耸衬托一对熠熠生辉的眸子,双眉横挑隆准中庭挺拔直透印堂清明,双鬓连着须髯蓬勃而下,可就是这么雄奇容貌却毫无草莽彪悍模样,透着的反而是一种出尘的意兴阑珊,又有伤怀的黯然萧瑟,还有着犀利的磊落豪横,三郎就在人群中静静地品味此人,忽然才明白为何自己对他有着莫名好感,原来此人这般青春年华却又几分父亲宗放的神韵。 他们这类人,似是谪仙在人间,叹人生苦短,一举一动,悲天悯人,无论世事如何看他们,他们依旧如我,笑骂可由人,不由天。 其实三郎在默默观察紫舒軏,紫舒軏也在一众人中早已看到了他。宗淑看紫舒軏青春明媚,紫舒軏视宗淑也非平常之辈。毕竟紫舒軏也是少年登科,出仕数载,伴驾御前,行走朝堂的官场熟客,能在此堂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即源于自己见识深广,也倚仗天子威严,而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似普普通通隐在众人中,但其平静如苍渊,澹然如虚云,绝非泯然于众之辈,即便身边有芦颂、风鸣二人风姿卓绝、容貌俊美,但是也遮掩不住此少年。其展露的不是锋芒,锋芒虽利也有用老的时候,而是仿若璞玉,拙骨垢质蕴含着灵华心志。 宗淑与紫舒軏皆非善于观人之人,所谓有缘。 承公与公良吉符的安排是细腻恰当的,即便与众人接触不多却也实实在在的做到人尽其用,且每项安排后面都有着触手可及的康庄大道。这便是名臣风采,每一步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不讲私谊,不论私利,不谋私权,不彰私念,只要是同心协力、志同道合者,该有的好处不仅拿得出来,还舍得出去。 看看公良吉符这些承公故旧此时的春风得意,再看营丘、霄二人这些力臣此刻的意气风发,再看元、由二人这些新进此间的豪情壮志,承公已经有了在丹南地界与任何人对阵的雄厚资本。 至于杨永节也加入经司,乃是承公在用苍龙固、紫舒軏作为左膀延揽文学之士的同时,这杨永节便是招纳武勇健儿的右臂,尤其是他的出身更能让朝野放心。 而杨永节无论离开京城时如何感想,此时面对诸多天下难得的虓勇将才,哪里还不是志得意满? 尤其是集真九霄这里便有五人,彼此结下良缘,将来也是家风延续,子孙增益的莫大助力。 毕竟大肇武人出仕不比文人那么多通途,只看科举正途,一朝两榜登科,便是一条康庄大道,即便出身吏员或者科名不显,还有锁厅试,礼部文学官员亲眷还有别头试,还有省试举人的正奏名,乡试贡生之特奏名,何况还有各路监司的荐举、辟奏,而且对于将门这等世代武人最为不满的是,凡是宰执、馆阁高官子弟,若是文途不畅,大多可门荫武职。所谓冗官者,三停有一停就在武官,其中过半都是荫官,其中真正能驰骋骑射,荷重甲力战者,十中无一。 太平时节武将们想要倚赖武艺功名出头露脸难于登天,除非投效庇荫于将门世宦,或可熬到有个前程,即便如此,将门对于武官们的举荐也成了大肇武人的登天捷径。这些受荐举的武官与荐主之间关系,较之进士与座主关联更为紧密,可谓亲若父子,行如主仆。 此时大肇太祖时义社十兄弟,至今还有高、理、石、炎、杨五家将门存续,其中之一便是清苑杨氏;太宗时驾前五节臣,至今存续三家,其中之一便是慈圣出身的清苑柳氏;宣宗时昆仑三镇抚,便是麟峰秋氏、横山蛇氏、梁原呼衍氏,至今仍然镇抚北疆。眼见得将门沉浮,太祖旧臣衰微,这些老将门当然冀望于推崇新兴武将,而维系后人门庭赫奕依旧。 如今雷厉、源净说直白了不过是乡兵土勇的队官,官面上也是个土官罢了,只是在监司熬了资历,如今正是可上可下的局面,至于风鸣、彰小乙都是白身,又是清白人家的青壮,几人都是杨永节心头好。 至于宗淑、霄春臣、熊暠、智全宝,他便是有心也无力了,且不提这几位有什么背景,便是承公宽纵,也也不可能让他独揽幕府所有武才。 饶是如此,杨永节也是争取了三人的保荐,他也担心夜长梦多,当下便写下帖子给兄弟杨永德,筹办此事。 这三人便是雷厉、源净、彰小乙。 三人也接下了杨永节的延揽,轻而易举的超过兆薄、舟云、典义、观天四人小半生的追求,以清虚宗道门弟子应募,按清虚宗门牒充武资,入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所属东京司备军,这东京司备军有备军一千九百六十人,供御前军头、引见司等借差。彰小乙直接被借差为准备等子,名义上是随从车驾行幸扈从禁卫,实际还是在丹南随杨永节办事。准备等子本只限诸路强壮有力勇人以及殿前司上三军少壮有材中选拔,通过武艺比试竞争便能拣选正额等子,而选为正额等子便可转补将校,并可不必发解试而参加武举兵部试,及第则即授武事差遣,而武举人出身无须横班、副使即可试换文资,实在是有武艺者的人生通途。 至于雷厉与源净则更进一步,不知他二人,便是雷厉的十八射雕手,源净的十二伴当猎手也都能与雷厉、源净选入上四军之一的天武禁军,安排为就粮禁军于兵源地,则雷厉、源净因为有功,即援救承公之功,有劳,即应聘军前效力资历,如此便可跨阶双转为大使臣,在合门袛候至内殿承制上下,一跃成为驻泊或就粮禁军兵马都监职。 不过雷厉与源净自此成为殿前司将官,而彰小乙成为皇城司一系中人。 再说芦颂、莱观二人已经是公良参军的袖内人物,皆在经抚司书写文字,而芦颂多了书写机宜文字。机宜二字已经彰显芦颂在承公这里的不俗位置,芦颂自然是欣然接受,有了这个资历,再有承公与恩师一并举荐,芦颂入太学内舍当无妨碍了,而莱观只等实缺便可补阙。 只看栾大判一党的处置,只怕福昌县知县已经是莱观的囊中之物。莱观也不禁感怀,自己恩师簋璧之的余泽荫蔽下,在这老师尽心竭力打造的书院内,自己的仕途掀开崭新而又光明的一页。 大肇太学肇始于庆康新政,新政诸事皆废,唯太学之惠政得以保留,并在簋璧之迁转回京亲自主持后进一步规范化、制度化。 如今簋璧之贬谪汜源城为观察推官,在士学士所建立应天书院基础上,在汜源城,汜水与兰溪交汇的浮戏山浅丘之交汇处建立了官民合办的观德书院。其间提出了“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的至理名言,并创立了卓有成效的“兰学”,以“明体达用”的先进理念与实践路径开风气之先。 “明体”就是教育出来的学生应该是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志向的高素质人才,“达用”就是有用的人,做有为之士。为了贯彻“明体达用”的教育思想,在中国教育史上首先创立了分斋教学的制度。他设立经义和治事二斋,依据学生的才能、兴趣志向施教。经义主要学习六经;治事又分为治民、讲武、堰水和历算等科。凡人治事斋的学生每人选一个主科,同时加选一个副科。另外还附设小学。这种大胆尝试,即使学生能领悟圣人经典义理,又能学到实际应用的本领,胜任行政、军事、水利等专门性工作。 待簋璧之再次迁转国子监直讲,一力主持整顿太学之事。更是振聋发聩的倡言‘学校之兴莫过于三皇,而三皇之兴莫过于五帝。先圣大禹以六德、六行六艺教万民而宾兴之。纠其有言异者诛,行异者禁。其所言者皆法言,所行者皆德行。’将学校教育提升到国策的地位,也因此重科举尤重制科,重教育首在太学,太学内舍生绩优者可直接参与殿试或读满毕业,赐同进士出身,可授予官职。而太学在簋璧之亲力亲为下,不仅天下英才云集,且广大资深官员皆以受邀可在太学讲学为荣,即便是贵为宰辅在太学中也以学问论高低,大肇之太学以“沈潜、笃实、醇厚、和易”的学风独步天下,能如太学者非大肇各路英才不可入,即便是营丘栿、芦颂这样的宦门良才、地方名士也是常年待选。 因此芦颂、营丘栿有心在儒学科场上博取功名的,对于得入幕府乃是心向往之。 于是营丘栿、营丘檩兄弟也在经抚司上行走,如此他们五人又抽调府县选人,构成文字班底。其中营丘栿点检文字,主管文字四人,赞引知班二人,书写文字五人,机宜文字芦颂一人,书表司及通引官莱观等二人,全由管勾机宜文字紫舒軏主管。 雷厉、源净二人充准备差遣,熊暠、智全宝二人充准备指使,而风鸣、霄春臣、宗淑皆被承公征辟为经略司勾当公事,有令牌、可持械,凭票可缉拿丹南七品下官吏军民一切人等。若说霄春臣也就罢了,风鸣那是承公欣赏之人,而宗淑以十五岁束发年纪反而差遣名位还在几位师兄之上,只怕也是承公刻意为之。 第125章 千里风光萃绮筵 关于这份任命,宗淑着实大吃一惊,何止是他,众人都有些吃惊。 宗淑的吃惊是,他本以为承公顾及他父亲的颜面,会给他个亲从差使,而如此重用于他,只怕承公与父亲之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纽带。哪怕是表面上,征辟自己这么一个小儿,无疑让世人认为宣宗时代的新政骨干与御前近臣的力量已经整合起来,当今天子掌握的力量已经足以在太后归政后顺利掌控朝廷。看着紫舒輈、紫舒軏、苍龙固、芦颂等人若有所思后不同反应,宗淑确定这是承公的神来之笔,实在是借篷使风的高手啊! 毕竟经略司干办公事权重但位卑,其中风师兄是要走武人道路的,这一任命对他的资历大有裨益,而霄春臣与自己在外人面前恐怕仕宦子弟、纨绔末学的以为更多一些。霄春臣的父亲已经大用,而他对于承公既有出手相救之谊,又是维系丹南武人的纽带,还是与营丘家有着紧密联系之人,一身功夫当然不能与风鸣相提并论,但是对付寻常之辈也是能信手拈来的,于情于理这一任命都算恰到好处。 风鸣也是明白人,直率质朴并不意味着不通人情世故,面对天子重臣亲眷的拉拢,何乐而不为?分明这就是自己要走的路,分明有条捷径,凭什么不走?这时候故作清高那是不识抬举,即便是旁人眼里也是欺世盗名之徒。 杨永节作为同主管经略安抚使司公事名义上便是他们几人的主官,可实际上风鸣、霄春臣、宗淑则是承公亲自调配,而雷厉与源净也被承公安排来整备应天府在城驻泊禁军及教阅厢军,他二人都还有枢府的调用军令,即便是经抚司也只能临时征调,延宕到杨永节的荐举落实,他二人也需履新。 而杨永节作为驻泊兵马钤辖兼丹南诸城管界同都巡检使,霄都监也好,厢军马步都指挥使也都刻意奉承,推荐不少才干,毕竟这整备之事名义上还是杨钤辖总领,而未来这位杨钤辖少不得再进一步,成为路分兵马钤辖,那是便是丹南路武臣第一人,便可称之为杨路分了。 杨永节真正可使用的乃是彰小乙、智全宝以及智全宝推荐的蓼谷县都头丰髯公襄承勖,还有便是风鸣推荐的仝维。 如果承公作为经帅掌握的是大幕府,而未设分管军政的经略安抚副使的,杨永节便是掌握核心武力的总管,其属下便构成了小幕府。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奎九儿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小人物也因为在凤尾埠巡检遇害后的突出表现,也是调任清平埠巡检,而仝维更是作了应天府四面巡检,而智全宝更是以教阅厢军左厢副指挥使兼任应天府城东西厢巡检使而再上层楼,襄承勖则接了智全宝原来的差使,凤尾埠新任巡检则落在了元三儿身上。他们几个那都是切实差遣,并非监司差遣,也就是说未来即便罢经抚司,也不影响他们的差使。 宗淑与风鸣、芦颂细细盘算承公这人事安排,还真是做到了滴水不漏。对于自己人如公良吉符那是无限制的充分放权,而对于三位京城暗查来的人物,讲究个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公良吉符从中制约苍龙固与紫舒軏的联系,还用营丘大判与霄都监分化杨永节军权。用他与风鸣还有霄春臣作为承公的鹰爪,不只是看重他们的能力,更是看重他们与许多人物的紧密关系。 眼看着安排的差不多了,承公颔首示意下,除了京城三位官人及杨永节,众人鱼贯退下,但是公良吉符将营丘父子三人、霄都监父子二人、元知县、由县尉、风鸣、芦颂、宗淑、莱观几人留了下来,一起转到后堂说话, 前堂则由兆薄、舟云、典义、观天四人守卫着,不许他人贸然进来。 这便是经帅与佐贰官和幕僚们的第一次正式议事,紫舒輈虽然不是经抚司官员,但作为朝廷敕使也是列席与会,面对一众属下,彼此不必客套。 还是有公良吉符,如今的经抚参议,代为宣布议事内容: 其一,栾大判一众人处置办法;其二,缥云峰大案处置措施安排;其三,丹南路诸城监军县巡视安排;其四,东丹使团接伴使与朝廷客省管勾公事于应天府交接事处置。 言简意赅四件事,件件都是麻烦事! 然而等到议事之后,承公却又缩小了会议规模,此时除了四位朝官与公良参军,只留下了营丘大判、营丘栿、芦颂与宗淑、风鸣了。 “咱们再说几件大事,这几件事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承公亲自安排,并嘱咐道, “某下来要说的话,只有诸君知晓,除了紫舒舍人,几位主官即日起有任何与这些事有关行止,必须通过专人转递,不可再通过其余人,公良参军便由营丘衡甫应承,苍判官则由芦秉文应承,杨钤辖安排风清鹏应承,” “紫舒机宜,”这便是三舒之三,紫舒軏了,而他兄长紫舒輈毕竟还是敕使,行观摩之责,直至丹南路走马承受公事内臣到任,他才回朝复命。 “你是经抚司属官中最是青春拔萃人物,便让这头角峥嵘的宗世衡安排与你,如何?” “但凭经帅安排,下官不才,不敢造次擅作主张!” 几人都是站起来还礼,上官所言便是有命下达,经抚司今日才略成架构,几人虽然参与机密要务,却并非自身本领为上官赏识,实在是身在其位,不得不用尔,因此能不能把屁股坐住了,就看自己会不会做事了。 没有那么多废言虚礼,承公即刻进入正题,而也没就此开始议论,而是带回去好好做功夫,毕竟此时已经是亥时,而他们午食之后也是中间用了些茶点,第一天便把人熬至如此颇有些不近人情了。 只是听罢了承公传递出来的绝密消息,一个个满腹心事的出来,倒也少了许多胃口。 承公所说的乃是三点, 其一,对于宗淑、风鸣等人而言已然是了然于胸,那便是东丹大军将在秋后南侵的消息; 其二,则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栾大判与这些贼人有切实联系却并非同伙,也就是说栾大判也是为贼人所蒙蔽,只能说是昏聩纵贼,却非同谋党羽。 对于此,立刻就有异议,反而是当事人承公却欣然接受这个结论,尤其是源净、智全宝等已经拿问福昌县、蓼谷县、清平埠官吏及士庶,分开初次鞫问下,得出这个初步结论。 其中蓼谷县县丞、县尉供认乃是押司微某掌握房舍务,欺上瞒下安排巫不全及其党羽避居蓼谷县内,而这微某已经逃遁,而其家乡毗邻清平埠,源净搜检清平埠也去孝义里抄拿此人,却也没了踪迹,而清平埠内除了那脚店尸首横陈外,却见当地巡检使已经被人杀死于宅中,无故匆忙离开的商贾有七八家百十人上下,其中已经有被俘贼人招认他们有大半都是来自于此,但是无论是贼人头领还是喽啰,谈及官面人物只能指向这被杀的巡检使以及清平埠的里长,而这里长也消失不见了。 倒是杨永节闻听经过还长舒一口气,他乃皇亲国戚又是久在宿卫,但毕竟出身将门,最擅长的反而是经营产业和结交四方豪杰,按他的话,如此结果才好发落这栾某,毕竟狂悖无行,违逆官长,十愆盈盈,荒谬昭昭,如今夺职待参,即便其背后之人力保也难逃贬窜地方,降级安置的下场,然而若此人真的是逆案同党,只怕掀起无穷风波,到让有心人以为是新党刻意攻讦旧党,横生波澜。 宗淑闻言心里也是略有些吃惊,尝闻慈圣太后与杨太妃情若姊妹,本以为此人来任职是慈圣太后是用他来分承公军权,却不想此人的屁股竟坐在了庆康新党这边,着实让人意外。 大家也没在这上面议论纠缠许久,只是承公说出的第三件事,着实让人舌挢不下。 “大綦国事先虽有呈报派遣使节来贺长宁节,然北疆有司来报,大綦使团正使虽只是司礼丞,但是随行的旌节旗号乃是凰帝亲女天眷公主亲自来了!” “莫不是凰帝那最疼爱的女儿,据闻凰帝如今之所以迟迟不立国嗣,便是在亲侄与亲女之间犹豫,而这天眷公主最似其母,因此凰帝也有意由她承嗣帝统,如何这时节出使我朝?” 这消息除了承公与紫舒輈,便是紫舒軏也不知晓,因此他才有此一问。 承公摇了摇头,并不多说话,难不成怹也不知晓其来意吗? 非也,几个聪明人略加思索也有些恍然。 世间哪有巧合事,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莫看这东丹国对上大肇便是如此盛气凌人,但说起来其名义上也是大綦的羁縻藩篱,东丹王也是要四时朝贡于大綦的。 至于大肇与大綦之间关系,名义上因为凰帝乃是妇人称帝,大肇乃是太后称制,二人因为经历相似,又同是妇人秉政还都是中夏世贵,因此约为姊妹,但其实大肇也算大綦的朝贡之邦,而且昆仑北面横山戎,两朝也是时有龃龉发生。 如今东丹国南下之际,竟然遣如此显赫人物到此,只怕大綦这是来者不善啊! 横山戎者,乃是昆仑山北聚居蕃落的合称,所谓横山戎者因为其大落居住在昆仑山与大河水之间的横山山地以及附近因雪峰冰水融汇聚而成的皓月淖子之间而得名,而横山戎泛指起来则是昆仑以北,大河以南,东至河东大泽昭余祁,西至西昆仑康曲星宿海,纵横广阔五百余里的丰茂草甸山地。 横山戎乃是北狄分支,其南下后与西戎部落融合,聚居于此,又因血统侧重不同,分为黑白两大分支。 近北狄者,卷发肤白,深目高鼻者号为横山白戎,其有蟤氏、蚖氏、蝁氏、蜧氏、蜦氏、螣氏、虬氏、蛟氏八部,其中横山蚖氏因参与大綦太宗南征河西受其赐封横山诸部大统领,后因凰帝以震代綦,而自擅为王,后为横山虬氏废,大震及东丹咸招抚虬氏,时虬氏上表大肇称臣,封为北平郡王、横山宣抚大使。 近西戎者,黑发面黄,细目阔鼻者号为横山黑戎,有蛇氏、蟒氏、蚺氏、蝮氏、蝰氏、螝氏六部,与大肇乡民因昆仑山脉混居,民间互有婚姻往来,因此更与大肇亲近。太祖是蛇氏因为与秋崇志乃是姻亲,故而依附大肇,镇抚地方,更是接受世职 随着大肇太祖崩殂,太宗、宣宗先后北伐失利,虬氏渐渐轻藐大肇,而谄媚于大震,如今虬氏已经更迭四世,先祖遗泽至此只怕聊胜于无了。 公良参军的分析言之有物,确信凿凿,如今这非常时刻大綦派遣如此人物而来,还真是与东丹使团称得上是承前启后,相得益彰,而其用意不言而喻。 承公也是凡人,数日谋划奔波其实心力上已经十分疲惫,只是国事艰难如此,容不得他这地方藩臣有任何懈怠,更不能在僚属面前暴露一丝迟疑和软弱,对于一众并不相熟的属官承公也表示了最大的诚意和善意。因此,破天荒的收下了营丘通判奉来的上好参茶及一切精细用料,霄都监送来的上等车马及一众起居用度,连几个当地仕宦送来的礼仪也来者不拒,当然详细记录在册是前提。 承公呷了一口温和的参茶,小泥炉焙出来的茶汤,里面还有枣仁、黄芪之物,此参乃是东北极寒远所产之物,名曰虎参者,非世家豪门不可得。即便是承公这样的重臣也是从未有此口服,按道理承公俸禄无缺,只是泰半都捐助乡梓兴学恤民了,在享乐上不及子庚相公万一,连地方上一个通判也是远远不如。 所谓疗效,越是常使其效日消,越是罕用其效甚明,只是一盏参茶下去,承公立刻觉得清明直入泥丸宫,顿感神清气爽,思维立时敏捷起来,于是开口相询。 得用参茶的只三位中书、杨钤辖、公良参谋与营丘大判,其余众人虽没有参茶可享用,也有腌渍可口的梅子佐着茶饮。并非是承公小气,只是上下有别,大家都是各路神仙凑到一起,树立起规矩才方便以后好为人。 “既来之则安之,诸君,某将这些事告诉诸位便是提醒各位,时不我待更应有的放矢,事有主次莫要不分本次,当务之急还是在于丹南路本色事务上!” 承公所谈及的本地急务便是打造一个能保持稳定的局面,哪怕这政通人和只能保持到两大使团完成使命离开此地,而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应天府,至于其他城监,届时以征收两税名义调动起书手与乡兵团练便能将乡里都能彼此隔绝了。 而应天府可是当世名城,丹南路人口大半都集中此地,如何能在数日内就能稳定局面,就看承公的本事了,而承公若是不成其余人也是难以为继。 所谓议事,其实承公早已胸有成竹,只看四五人还是紧皱着眉头,颇有些心忙意乱,不知所措时,承公已经把一桩桩、一件件当办事项列了出来。 首先是调动可靠有力人手,将应天府四面八方的交通全部监管起来,进行府城内外及紧要关隘的兵马拣阅,包括在城及各地驻泊禁军、军监就粮禁军、府城内两厢厢军、各埠口、市务及游徼巡丁、监司丁役及各衙门衙役等; 核查丹南各乡里在册主户丁夫以及客户壮口,各地豪强族丁、仆役,着重清查各乡里乡兵、弓手、土兵等;探查域内各官私矿场、林场、石场及牧监漕丁等; 统计各城乡客栈、亭驿、脚店往来人士,并道门宫观修行之人度牒等;核计诸方邦国于丹南所驻留官吏一应人等,并当地各官私学校、书院等; 审查各地方行首、商团,核查往来商队;核计各地官仓、武库以及铁铺等,包括地方常平仓以及乡里义仓、学仓等;清点丹南上下积年陈案、未破疑案、上诉冤案、既往要案等,并进行清狱,包含各衙门刑狱、配军营及发遣地等。 等等事宜皆当井井有条、细针密缕且必须争分夺秒的完成。 如此细务听得细密,执行起来着实不容易。 第126章 壮观人间春世界 只看数字恐怕丹南在册的驻军、厢军、土兵、乡兵、诸武役合计不下三万人,可用的有这么多吗?,当下真正可依靠的能有几个? 依靠营丘通判嫡系的应天府教阅厢军三百八十四名正兵?还是霄都监信用的驻泊禁军兵马三百一十二名正兵?雷厉与源净的十八名射雕手与十二名游猎手?复真观三十六名天罡羽士? 即便最得力的由杨永节所率领的御前司禁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单八人,但是这些人可靠吗?而扈从东丹使团的禁军差不多千余人,却决计动弹不得的,不只是职责所在,更是让人无法信赖。 那仅靠这些人又岂能稳住丹南局面?。 还能用谁? 应天府栾大判所管西厢厢军可用吗?应天府及各军监县衙门差役铺军敢用吗?各地巡检的巡丁呢?提刑司的缉捕使臣呢? 目送众人离开,承公只留下紫舒輈与公良吉符, “子行,” 这话是说给紫舒輈听的。 “关于都转运使司和提刑司,朝廷如何安排?” 路都转运使司即漕司,统治一路财赋外还监领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荐贤能等职责,若是不设经略安抚使司,都转运使司才是一路最高行政衙门。安抚使司也是着重管军务治安,以分其职司。然路都转运使司经度本路租税、军储,供邦国之用、郡县之费;分巡所部,检察储积,审核账册,刺举官吏臧否,荐举贤能,条陈民瘼,兴利除害,劝课农业,并许直达御前的职司若是有得力使臣也可独领风骚。 提刑司即宪司,专掌刑狱公事,察所部疑难不决案件、所系囚犯案牍覆审,督治奸盗,申理冤滥,并岁察所部官吏,保任廉能,劾奏冒法职司。 按着朝廷制度,若是监司齐备则路安抚司、都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分掌一路军、政、刑事。而现如今承公履新经略安抚使,自然尤为关心朝廷如何安排都转运使司及提刑司人事。至于朝廷依旧如前空阙使臣是绝无可能,否则丹南路岂不是承公一家独大,无人制衡?这是大肇法度决不能姑息之事,莫说其他监司使臣,恐怕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公事内臣也已经在路上了。 走马承受公事,乃是大肇帝王特派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动息、府县不法事,事无巨细,皆得按刺,每年一次赴阙直达奏事,如有边警急报,不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行事。名义上隶属帅司,其实就是身份公开的坐探,堪称是监军一般,自太宗朝设立此差遣以来,先是文臣朝官充任,后改为三班使臣武臣,而自慈圣承制以来每每以内侍充任,渐成常例。而丹南如此要镇,必然是太后亲信内臣奉此差遣而来。 紫舒輈明白承公的意思,这些本就是藩臣最关心的本份事,也不讳言。 “承公,相公们在转运使上虽有议论,但是其任命反而走在了您前面,至于提刑司,如果经抚与漕司能经理起来那是最好,毕竟丹南并非边路,三监具备反而容易招起物议,天下还是宜静不宜动!” 承公微微颔首,若是路司使臣过多,对于自己的经抚司行事其实是不利的,看来朝廷中人也不愿对他过多掣肘。 “转运使已然任命,不知是哪位力臣?” 公良参谋问道,毕竟若是不对付的都转运使司到任,等于丹南政务半壁不可控了。 “乃是承公故旧,说来也是与吾等兄弟关系匪浅。” 承公双眸半睁,看来天子和子庚相公是要将丹南打造成新政故臣的金穴玉窟了。 “昔起居舍人,现新市令,转任丹南路都转运使兼知顺昌城监,横玮公。” 横玮是庆康新政骨干,更应当说是急先锋。此人也是望族出身,其郡望乃是大綦名门昌国横氏,大宗在大綦称得上簪缨门第,开枝散叶于四方邦国。其同宗有西陆诸侯卿士,东丹绮里太后身边亲信大臣也是横氏出身。而横氏在大肇也是瓜瓞绵绵,形成了真定大横氏、彰德小横氏之格局。 横玮便是出身彰德小横氏,其四岁时父亲去世,此后由几位兄长抚养成人。长大以后,已能自立,有远大的志向。为人“端重寡言”,不喜嬉戏,学问过人。宣宗明元五年,未满二十岁便中了进士第二名,授将作监丞,通判湴阳城,并携母簋氏就职。明元八年,横玮因母簋氏逝世去职丁忧,服丧期满,起复为太子中允,改授太常丞,改监左藏库,时人皆以为高第而就杂务,以为非,只有横玮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当时左藏库常例,凡宫中需要财物,都由内臣拿着批示直接领取,无须印信。横玮则上疏建议恢复旧制,设置传宣合同司,以便验证加强防察宫中重要财物的流失。过去,凡有大批货物运到,必须宫廷内使亲临监视后,仓库方能够接收。可是主管宦官往往疏懒于此,结果大量货物曝露室外常有损毁,横玮于是上奏建议废除非宦官监视不得入库的制度。 也因此横玮得到宣宗重视,庆康元年,调为开封府推官,获赐五品官服。次年拜右司谏,其敢于直谏,诤言谠议,政治上与杜溢、士悦等相得,任右司谏时,前后共上疏达七十多次,常常是以辨明得失、端正纲纪、亲近忠直之臣、疏远邪佞小人为核心,严厉抨击官场当时“货赂公行”“因缘请托”的社会风气和“侥幸日滋,赏罚倒置”之风作风,劝谏宣宗非革新不能振作纲纪,非新政不能感奋军民。 庆康三年,横玮以假太常卿、昭文馆直学士的职衔充任接伴使,与计司厘定茶法。同年,被授为东丹正旦国信使,乃是大肇正式出使东丹第一人。还朝之后,任“同三司省国用”,转官起居舍人、知谏院。 庆康三年,九月十日,重阳次日,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时任昆仑北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的士悦刚刚回朝赴阙奏对,便呈上了《答手诏条陈十事》,根据其在边关和地方见闻,以及精心调查历年支计,力陈朝廷时弊。士悦认为事有先后,朝廷陈弊积久,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然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以此劝谏宣宗,不可姑息陈弊,否则百仞之松,伤于下,而末槁于上。宣宗说实在话,不过是中人之姿,虽宽厚仁和,却缺了披荆斩棘的魄力和万象更新的豪情,虽知朝廷积弊甚巨,却不如士悦看得透彻和长远。为子孙万代计,为天下苍生计,宣宗虽还有迟疑,却再也按捺不住除秽布新的心思。 于是,横玮另辟蹊径,上《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率先敲响了矢志革新的战鼓,并将矛头已经狠狠刺向因循守旧官僚的核心,即当时秉政的四位宰辅,其中一位横亿还是横玮的族叔。横玮连疏四人庸碌,痛陈国朝五十年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以此坚定宣宗实施新政的决心。而四人同日罢职,即所谓“片纸落去四宰执”也,不仅是横玮闻名天下,更意味着宣宗已经将革新作为现在国策了。 也因此横玮作为了新政的急先锋,与士悦并为新政领军人物。可惜进奏院案发,横玮与承守真虽然保住了紫舒輈的性命,却保不住自己随着新政也雨打风吹去。算起来,昔日京城一别,两人也有九年未曾相见了,不知昔日这才华横溢的青年坎坷至今可还有棱角? 承守真的眼神透露出其对于往昔岁月的回忆,缓过神来,也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 “某记得顺昌城知监乃是士公,如今横幼璋拿了此差遣,莫非士公又有了心得安排?” 这话看似平静,其实颇有诘问之意,当然不是针对紫舒輈,乃是对于政事堂诸公,甚至是对慈圣太后的不满。 听了承公这话,三个舍人皆有些落寞神色,紫舒軏尤为哀切。 “承公,非朝廷于士公再有其他差遣。” 紫舒輈等人如何不知道承公的意思,莫说是承公这些士公故交好友,即便是他们这些新政拥趸,对于朝廷过往如此刻薄对待士公也是极为不满。自进奏院案后,士公自请出放地方以来,便在迁谪之路上徘徊,尤其是慈圣称制初年尤甚。而这几年随着天子成年,亲政已是迫在眉睫,这伙附会慈圣的小人才收敛许多。只是多年流离,昔日能骋马边关的一代人杰已经年老力衰,更是心力交瘁了。所以安置于顺昌,乃是此地气候适宜,且毗近京城,天子安排士公在此既有休养之意,又有伺机召士公回朝的打算。 而新政故臣因担心贸然探访士公反而给他人以结党之名再行迫害士公之事,故而皆作疏远之意,实际牵挂之心从未放下。承公履新之后,顺昌已经在他管内,承公已经有所打算找个机会前去探望,如今尚未成行,便又闻有变,如何能不心急。 听了紫舒輈的意思才明白,此乃是天子回护士公之意,且去了这差遣,让士公安心养病,再让昔日战友亲自照料保护,应该说天子养士之风度更胜先帝。 所谓天算,在承公眼里,那就是潜在的敌人还没有揪出来罢了。而横玮的到来,让他的助力堪称翻了一番不止。 横玮出任都转运使司,而提刑司并不差遣新的提刑到任,还由提刑司现有官员承办要务。从这点安排,承公和横玮都清楚彼此应当如何分工,既然如此承公又对几人的任命做了调整。这些安排他真的是独断专行了,只待横玮到任,当面告知便可。 看似轻描淡写的安排,其实承公是有的放矢。 由希古以太丘县尉兼丹南路提点刑狱司新任的勾当公事,原勾当免去差遣,停职待参。由县尉则佐提点刑狱司检法官办事,也就是明检法,提刑司所有的缉捕使臣全部交给其调遣,但经抚司也会派遣干办协助公务,这协助之人便是智全宝。 营丘檩以荫官征辟为丹南路提点刑狱司干办公事,提刑司具体做事的必须要有可堪信用之人,而且此人还必须是通晓当地事物之人,非营丘檩莫属。 元况以太丘县令兼权丹南路都转运使司管勾帐司,此差遣乃是转运司的会计,掌本路户口帐籍,田地租税房园关市之入,及所辖本路上供之目等等岁计出入之数。本该京官且政绩优良者方可差充,但是元知县三年政绩有目共睹,权为差遣,其他的如能入了横玮法眼,自然会为他把权字去了。 寿安县知县也兼了丹南路都转运使司干办公事,虽然都为干办,但是都转运使司的干办含金量最高,其职司乃是转运司勾当干事臂助,循例只设二人,协助勾当官点检簿书,代巡监县。此人襄助营丘大判也算有始有终了,有此人居中,再有营丘通判当通力协作,事半功倍。 论到此处时,有兆薄进来低声与公良参谋交首接耳后,便退到门外去了。 公良参谋略作斟酌便向承公言报, “有旗牌官来报,丹南路转运使兼知顺昌,知制诰、知审刑院横公明日即到丹南境,请示经抚司如何安排?” 横玮这是终于结束外放贬谪生涯,眼看着是大用了,只是此公来的倒是迅速,但态度又放的如此低,看来是真心来做事的。 “横公来的倒是及时,往新市宣制的也就比我等早了三日,想来横公交割公私事务至少还有几日,未想明日便会到了,”紫舒輈闻言,也是能估摸横玮的心思,所谓归心似箭,何必迁延在边地,若是再有变故岂不是自误?横玮也是几经坎坷之人,心性早就磨炼出来了,他来的越快朝堂也越安心,否则拖延几日,恐怕心怀夙怨因此迟滞不行的弹劾的罪名就能扣下。 “承公,不如就让余前去迎横公一行,只是余不知丹南地理,如何安排还请承公明示。” 紫舒輈出面确实恰当,承公这边还真排不出合适之人,除了自己,其他人较横玮身份悬殊,而营丘通判毕竟不是体己人,万一应对失当得不偿失,确实非紫舒輈不可为。于是承公安排公良吉符同去,只是将其一行引到太丘县来,并不去应天府。看来府城不收拾干净,诸人轻易不会跳到这汪深潭中。 这边承公几人尚且不能安心,骤入幕府成为官人的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也是内心烦躁的紧,很多话今夜不说明白,明早开始就不能再提了。 领头的是由县尉,跟着的自风鸣以下,一个不少,皆出了县学,转入道观之中。道观的斋堂便被几人占了,营丘栿安排家人去置办席面,承公不管饭,众人又都年轻,早就是饥饿难耐了。 说起来几个人还是有些尴尬的,在承公润物细无声的分化下,或多或少,大家只怕日后都会有些隔阂。 “咱们得征辟幕府,此乃是难得的际遇,不敢说青云得意,也是件可喜可贺之事,”三郎看气氛沉闷,于是端起酒盏说道,“诸位中我最年幼,得入幕府乃是诸位贤兄在前,我不过是蝇附骥尾罢了。” 众人听三郎这么说,也都端起了酒杯,人家宗先生的嫡子姿态这么低,其他人端着架子是给谁看呢?至于几个心虚的自然是巴不得气氛活跃起来。 “咱们饮胜,以为诸位贺,为承公贺!” 这话说的有道理,无论如何诸位是偶一幸成而获小利罢了,真正的赢家是承公。几人所作所为无非是任人驱驰的鹰犬之效,何必计较。 话是如此,远近亲疏之分其实在人心里已经埋下了引子。 第127章 莫怪骚人语益奇 索性少年天性,即便是由县尉也不过是年近三旬的青年,随着酒酣耳熟,有些话才能说的直接。 而这时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紫舒軏、杨永节、苍龙固三人也不请自来,推门便进来了。 见了三位上官,众人皆起身相迎。 这会儿,三人皆换去了公服,皆是素色凉衫,直领对襟显得人物飘逸俊朗,莫说紫舒軏这副道骨仙风模样,苍龙固也褪去古拙朴讷的官样子,裹着生色销金芙蓉花样幞头,而杨永节则头裹万字顶头巾,脑后带着一双扑兽匾金环,显着几分英武气。 三人一副逍遥作派,急忙拦住诸人的行礼。 “我等不请自来,且当我们是恶客来讨杯酒水,诸位乃是东道,不必客气,否则我等吃起酒来也不自在!” 紫舒軏边说着,边往里走。营丘檩因为祛毒日浅,因此酒水只是点到为止,见此便主动出去寻找下人,撤去残羹冷炙,再换上新的席面,连同餐酒用具也一并换了。大肇商贾兴旺,即便是这等寻常县城,伺候餐食的也是比比皆是,尤其是官衙学道这几个都是脚店酒肆的大主顾,仆役拿了银钱出去。就在众人虚谈高论时,便有脚店小厮鱼贯而入,先是收拾了台面,然后才将茶饭摆上,皆是仿着东京口味调制的,间有当地特色之物。由此可见营丘栿、营丘檩这类仕宦子弟迎来送往的功夫,实实在在让人潜移默化的感受他们的好处。 于是席面六道羹,分别是百味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虾蕈羹、金丝肚羹、石肚羹;下酒十五盏有旋索粉、玉棋子、白渫齑、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还元腰子等;签鹅鸭、签鸡、签盘兔外,还有九样乾果子,有旋炒银杏、栗子、枣圈、桃圈、核桃、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橄榄、绵枨金橘;诸般蜜煎香药三样,柿膏儿、小元儿、小鱀茶;还备下点心,软羊诸色包子,猪羊荷包,烧肉乾脯之类。 餐具也换做了亮银锡作的精美器具,即是透着华贵,也不担心官人们酒醉,若是用了瓷器琉璃,万一跌碎了再伤到诸官人,那这脚店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只是县城里的宴席服务也就只能做到如此了,若是东京城里由四司六局来操办,那才真是体贴入微的极致。 饶是几人已经酒余饭饱,见得如此精细席面,也还是食指大动。却即便如六郎这样的直率性子,也并无因营丘栿前后两副席面档次不同而不满。这副席面乃是三位上官的脸面,这间屋子里都是明白官面规矩和常礼的,若是上下席面一般,你让上官脸面放在哪里?这不是花钱还得罪人吗? 寻常人为何当官?当官为何要当大官?只是这日常体面都是下位者能倾羡一辈子的。 虽然紫舒軏和苍龙固与元知县一般也是服绿,但含金量不同。首先二位乃是京官,铨叙上便优先不少,其次是天子近臣,凡是外放皆是熬资历,任期届满皆是能大用的,大半都是得了馆阁贴职,作词臣等清贵官。寻常官员一二十年的苦熬,这些人五六年便能走完,比如承公便是如此,即便是有贬谪动荡,如今为地方藩臣年庚也不过四十余岁。 至于列席其他人,只有由县尉是正经官身,才是正八品的选人,其余人皆是征辟入幕,明日便可特命穿青袍黑靴,堪堪踏入官场而已。 所以这几位到此乃是大伙儿的荣幸,是紫舒軏等人为承公抚恤人才,所谓恩威并济,赏罚分明,但是私谊下情更为重要,就好似方才栾大判即便已是待参的结局,其亲信人也能硬挺着身子,全上下恩义。 此时紫舒軏更着意于酒水,所谓人生不过一场醉,有些人喝起酒来才能越来越清醒。 “琼酥酒?” 紫舒軏扶着一斗装的酒坛子,徽记明明白白的写着酒水来历,还有官府的签记图章。 “没想到在此地还能喝到杨亲卫家的美酒佳酿啊!” 杨永节也走近细看。 “果然是自家的酒水,未想这太丘县也能喝到此物。只是怎么没有应天府的签记?还以为能品尝本地风味,到不曾想得遇家中味道。” 这便是营丘栿的手段了,仓促之间也能想尽办法撩拨达官显贵的心意,三舍人身份清贵,还不如先从勋贵武夫下手,也算牵桥搭线了。 紫舒軏示意让仆从全都退下,自己拿起温好的执壶为诸人斟酒。若说温酒确实银质最佳,不仅上温更快,去温也快。这执壶六寸上下,十二人的酒盏刚刚用尽,待其温散再下酒进去,然后置于温碗中重新使之温度上来,如此酒醇厚而无滞涩之感,甘香别无杂糅之惑,尤其能将琼酥此类以果香着称的酎酒。 紫舒軏的酒量远不如他的容貌那样雄阔,反倒是苍龙固随着美酒入腹,一直沉默寡言之人,也开始讲起了典故。 酎酒,所谓酎,三重醇也,即在酿成的酒醪中分多次加入上好的成酒,在酿酒过程中多次补料后进一步发酵才能酿造如此醇厚之酒。上古以来皆是天子专享之物,曾有颂云,‘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将酎酒比拟为天上的神仙享用的琼浆蜜瑶。 按照古法正月旦作酒,冬月成,名曰酎。酎酒的酿造时间从春经夏,由夏至秋,时间长达一年之久。醇酎颜色如琥珀一样浓厚,新酿者为淡青色,陈酒为金黄色,年份越陈,金色越多,只有到一定年限才会有琥珀一样颜色的酒。酒味开坛闻香,入口清香,回味留香之功。 之所以能在民间饮到如此醇酿,便不得不说说大肇的酒业禁榷专卖制度。 榷曲制度也就是对酒曲的专卖政策。这并非是大肇的独创,应该说较西陆宇朝及其诸侯、大晟、大綦更遑论东丹等四方诸夷都算作善政,当然是相对而言。 大綦乃是官中禁法卖曲,只许官方酿酒以及官卖酒水,直到凰后称帝以来,才将酿酒弛禁,但也是作为帝王赏赐的特权授予亲信大臣以及世家大族,且大綦疆域广大,良田丰阜,故而虽酒价约为粮价的一倍半,但产量巨大,其利尽归凰氏中枢及凰后党羽,而国不得其利,民反受其害。 大晟则是王室与世家独占酒利,概因东朝虽地域宽博,然酿酒所需果麦粱谷者皆出自高州及中南洲,这些地方的良田皆为王室与士族占据,只有王室与士族有余粮以酿酒。至于售卖,莫说酒水,应该说百业皆掌握于王室与士族之手,所谓税利乃是王室与士族左右相搏罢了,而黎庶温饱之余,也只婚丧嫁娶及年祭节庆或可消费一二罢了。 其余邦国诸族更不足论。 大肇榷酒专利可谓独树一帜。榷酒又称榷酤,榷酤允许酿酤,由国家控制酒的生产和流通领域,禁止一切非官府允许之外的酿酤行为,即国家专卖政策。榷酒分为榷曲、官卖和民酿而课税,在全国按四京、府上下三级实行。除四京外,其他城市实行官府统一酿酒,统一发卖的榷酒政策。 大肇的酒家不计其数,根据榷酒政策分为四等。 头等的是“正店”,即获得酿酒许可证的豪华大酒店,国初只四都,才有这种特许酿酒的正店。正店不但自营酒楼,还向脚店、酒户批发成品酒。如今也特许四座大府即四甸开设正店,即应天府、承明府、新安府、真定府。四京及四甸均设曲院,通过垄断造曲,来控制民营酒业,并从中取利,规模以东京启封府为最大。在京财雄势大的上户酒楼,即正店凡九九八十一户(酒之谐音,喻九九消寒,阳长阴消之意),年共用造酒米三十万石,均用官麯来造。国家垄断酒曲,正店向政府购买酒曲酿酒,然后自由售卖,因为曲价中已包含了税金,政府不再另外向正店收酒税;诸京辅酒户一般通过以下三种办法从都曲院获得所用酒曲:一是酒户向曲院申请曲数,由“卖曲官、监管两称平卖,不得亏损官司”;二是酒户可以赊请酒曲,但必须以家业为抵当,而且还要户连坐,给以期限,当月可以赊购来年卖曲,旧钱偿还清了“方称新曲”。三是所欠曲钱,即使卖家产也必须偿还。也就是政府控制酿酒的源头酒曲。 次等是没有酿酒权的城市酒店,包括军监县城等,一般叫作“脚店”。脚店销售的酒,不能自酿,而是要向政府的专酒务或有酿酒权的正店批发。这些中小型的“分茶”或“脚店”,经营规模虽小,却胜在各树一帜。 以上即律法明定的榷酒禁地,在禁地内禁一切民户私酿和沽卖酒曲,若有违犯者皆“等第科罪”。 末等是获得特许酿酒权的乡村酒肆。乡村酒户是向官府交纳一定的税课而获得酿卖权的店户。他们的分布比较广泛,覆盖官酒销售之外的广大地区。这些酒肆利润较薄,政府一般不将其纳入“榷酒”范围,允许其自造酒曲,自酿酒卖,但只要酒利稍厚,政府就会设法改为官酤。太宗曾诏‘应四京及诸道府,民开酒肆输课者,自来东京去城五十里,其余三京及诸府去城二十里,即不说去县镇远近,今后必去县城十里外。’也就是远离城市官酒专卖区域。乡村酒户尽管取得酿卖权,但是官府对他们有严格的规定‘诸酒户知情放酒入禁地贩卖者’,罪止杖一百。 再有的乃是酒库附属酒店。全国各军监府县城中设立专酒务,专管酿酒、卖酒,还负责兼收各辖区的酒税。专酒务设有酒库,其附属官办酒店也可发卖酒水。太宗年间全国实施榷酒制度不久,官营酒厂的腐败现象就很严重了。于是宣宗时开始实施“买扑制度”,把专酒务、坊场通过竞标形式转为官监民营,如今遗泽为县乡可实行买扑。 城市酒户必须向官方买曲,然后自酿自销。如东京正店八十一户便是如此,而脚店则只能向正店购买酒水,进行分销。宣宗时合计东京有脚店两千四百家,依正店购买酒麯数定买酒脚店额度,此例延续至今。如丰乐楼每年从曲院购买的酒曲多至五万斤,合日缴酒税三千钱,而嗜饮丰乐楼所产眉寿酒的子庚相公,乃奏请降低对丰乐楼的征税额度,以保住樊楼这一“酒源”和“税源”。官家允准并下诏,凡扑买丰乐楼酒税者,朝廷就指两千家脚店到丰乐楼买酒。 于公,酒税已经是朝廷不可或缺的财源,宣宗庆康年间便已达四百万贯;于私,虽然大肇法令不许仕宦之家与豪商巨贾扑买地方酒务,但是京辅正店不乏权贵所属,即便是大内也有内廷直属的内酒坊、法酒库发卖法酒,酒水之利已经是显贵们重要财源。 因此,大肇政府为此采用了急进的鼓励酒业消费政策。其一,鼓励正店形成专有品类及品牌,并以法律保护其专营之利,于是东京正店八十一家,三京正店合计二十七家,四甸正店合计十二家,共计百二十家皆有自家专造名酒;其二,弛夜禁,去坊樯,凡正店规模不以逾制论罪,店家为了争利或起彩楼,或以歌伎来吸引招徕顾客,更甚者丰乐楼乃建筑高楼凌驾于宫城之上,夜筵者竟可得窥大内。其三,政府对酗酒的弊端放到一边,相比他国,不禁群饮,且常赐酺,比如进奏院案,亦不以在皇城有司聚众私饮为罪。 酒课乃是内政,酒业更关乎大肇对外国策。 截止天圣五年估算大肇上下合计消费酒水八千万斗,酿造消耗米麦八百万石,即百六十万人一年口粮。所需粮食、水果、蜜糖皆非大肇所能自足,于是大肇无论海航还是陆路皆向四方邦国采买。又因为大肇酒水贵重奢美,也驰名诸国,也成为大肇重要输出货品,而大綦、大晟及西陆酒水远较正店酒水低廉,也大肆走私而入。于是大肇与诸国堪称互通有无,和睦共赢的局面,即便是东丹等国多年来也只是骚扰边疆,更多的也是冀望大肇松弛榷禁罢了。 至于大肇其他商品如茶、瓷、丝绸皆驰名在外,同时大綦的金银器,大晟的粮食美玉,西陆的皮货海货及木料也汇集于此。这才是大肇于乱世行崇文抑武,重商兴工,不禁兼并的底气。 诸人听着苍龙固这一番话,莫说诸人已经微醺,即便都是清醒着,也一时搞不清其意何所指。 但是慢慢听下去,就有些回过味道来了。 也是觉得当初新政这些骨干确实是胆大心细之辈,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他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丹南有所作为了。 话头又转到了琼酥酒。 苍龙固所说杨永节家的琼酥酒就是杨太妃家在京城所开设的正店。即便是杨永节不关心家中的买卖,也知道这琼酥酒能贩卖到丹南绝非易事。看这酒坛上的签押,乃是其家鹦鹉楼出售给丹南禹昌城的,这禹昌城与应天府还隔着丹西城,这太丘县的脚店不用望京城三家正店之酒水,而是迁转用了禹昌城购买的琼酥酒本就耐人寻味,如果太丘县都用上了这等酒水,恐怕丹南地界大都采买的是东京城的酒水,这意味着什么? 第128章 角犀今喜试丰盈 大肇财政收入中,榷酒收入仅次于两税、榷盐,居第三位。不同于盐茶课利全部送纳朝廷,酒课为中枢与地方共享财赋,其利入多隶地方财计。太宗、宣宗两朝十分重视酒课的增收,酒课收入急剧增长。面对巨额的酒课,朝廷当然不会继续放任其悉留地方。 随着国家榷酒收入的不断增加,中央与路级机构开始分取部分酒利,庆康新政其中一项举措即将混乱的地方酒课正规化,通过路转运使掌榷酤,部分酒课已经分隶路一级政府。天圣元年酒课开始以添酒钱的形式经转运司上供中枢。所谓添酒钱就是提高酒价,提高酒价对于增加酒课收入的作用是有限的,因为涨价自然会降低百姓的消费能力,但却改变了酒课收入中枢与地方支配权的分配比例。原有的酒课定额仍留在府县,通过涨酒价而多卖得的酒利上供朝廷,在榷酒总收入无大增长的情况下,归朝廷支配的钱数越来越多。自此中枢、路级、府县三级酒税分隶的形式得以确认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路监司与地方,尤其是三京四甸的矛盾日益突出起来。原因就在于添酒钱的出现,而添酒钱对于路转运司乃是一项新增的收入,这笔钱数量越大越能加重转运司的话语权,不仅中枢将添酒钱作为转运司官员升迁铨叙的重要考评,而且转运司也可因这笔款项加重在地方的事权,如水路交通建设及维护,仓库务坊的规划等漕司事务皆可绕开地方实施,无须再看地方眼色,而地方因为酒课成了定额收入,反而水利、筑城等大工程需漕司襄助方可。 地方各府监军城本无正店榷曲自酿,只能从地方酒务或从京辅正店批发酒零售,而添酒钱直接由酒务及正店上供转运司,相对三京四甸,地方酒课本来并非主计收入,所受影响远不及三京四甸如此剧烈。主因是东京酒水开始侵占本地市场,路转运使皆由朝官迁转出任,这些官员本身就与京城仕宦显贵干系深厚,而东京正店与官宦宗亲更是关系匪浅,尤其是京师不设都转运使司,朝廷通过正店直接上供添酒钱,这其中便有操作之处。首先东京正店能以极低运费甚至以军资转运名义发运到地方,再通过酒务发售,如此以来,京师酒水与三京四甸本地所产价格相比竟相差无几,而京师酒水素来更受世人推崇,因此销量逐渐侵剥本地酒水市场份额,伤害的乃是地方原由酒课份额收入,地方财源损失颇丰;其次东京正店因销量大增,便大量扑买都麯院的酒麯数量,自天圣三年至今都麯院从年制曲四十万斤增长至七十万斤,近年已经突破百万斤,再加上各正店酿酒所费粮食,便导致京城粮食缺口增大,粮价不断攀升,而京城经营粮食各行的行首们与正店差不多都是一个东家,因而在粮食上又有所斩获;最后,因京师缺粮,于是朝廷又放出采买粮食的份额,要求各地转运司,尤其是缘边转运司采买粮食以供应京师,而导致地方粮价走高,因此三京四甸正店酿酒成本也不得不涨价,而涨价就成了添酒钱又被转运司一刀切走。如此一来,京师酒价涨幅反而低于地方,其销量一日胜过一日,朝廷与中枢只看酒课收入日丰,最苦的便是三京四甸,酒课收入反而日渐萧条。 而三京四甸的地方官也不是逆来顺受之辈,以丹南路为例,为何已经两年未设转运使?皆是前任转运使为地方构陷而落职,朝廷不得不略作妥协,而京师酒水这些年在应天府也是不敢公开发售,只能从其他监城走私而来了。国家宇内,还有如此走私之事,也真是咄咄怪事。 咄咄怪事是苍龙固说的,但是由希古、营丘栿这些几个丹阳地方人物表现出来的神韵却是格外有些不同寻常意味,尤其是营丘栿与莱观却好似旁观者,似乎事不关己一般。 虽然苍龙固没有直言,但是意思很明白了,都转运使司随着转运使到任,如何配合经抚司把第一把火烧起来,明日二位大臣见面就要有一个定论。今夜苍龙固来此并不是为承公收拾人心这么简单。 对于此由希古倒是有隔岸观火之意,本身是县衙门的属官,酒课之事与本地事务牵扯不大,也无过多利益羁绊,且由于朝廷重视酒课,今年粮价攀升其实到了乡里而言,广大农户还是收益的,太丘县身处山区,盛产的乃是柑橘、橄榄、蒲桃等果品,往常大多用于乡里果酒自酿之需,但是乡野哪里有好酒麯,因此果酒劣而价廉。然而这两年东京正店引起的酒业动荡,于是四京四甸各酒坊皆发力改良酒品以抢夺市场,因此也带动各类水果供不应求。太丘县翻过天台山便是京畿地界,因此本地农户皆开荒而种植果木,更有通过认宗、婚姻、过继等大量人口迁居此地来发展果业,也因此太丘县正户才能快速增长,而客户规模更是明显的膨胀起来。 朝廷考评地方官员首重丁口增长,其次两税可完,再次是地方太平,然后是刑狱治平,这便是对流内官员考课的统一标准,即四善二十七最也。按这个标准由县尉本来已经是升迁在望,如今又兼提刑司的职司,只需协助承公完成交办事宜,公良参谋的今日未尝不可也是他的将来。所以他自然是希望承公能大刀阔斧的革除丹南弊政,如此他和元知县这样的基层亲民官才能循资补阙更进一步,至于都转运使司做什么,又与他这提刑司干办何干? 莱观大致也是这个心思,不同之处在于毕竟他并非在任官员,也不是没有根基的小户人家。他之所以以身涉险,参与进来,不正是搏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当莱观跟随营丘栿上山,无论他自己本意如何,如今已经是与应天府本地势力彻底决裂,哪怕这其中或许有芦海书院长期庇护或帮助于他的师长学子。莱观现在只有一条路跟着承公走下去,步上如他恩师簋璧之相同的道路,即便他并未身在转运司,也并不代表不能有所作为。 最为纠结的乃是营丘檩,他莫名其妙的入都转运使司,且以白身而得上官,现在看来是分明把他放在火炉上烤。关于应天府上下的这些龌龊,即便他所知甚浅,可他父亲乃是知府的副贰,这里面的乌七八糟他可是清楚得很。可正因为清楚得很,若是都转运使司有所行动,即便不是营丘家透了底,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这不就是逼良为娼吗?营丘檩心急,这种话都在心里骂出来了。可是由不得他,好处已经给他了,有这个资历哪怕走荫官之途,未来也是一方父母;退路也封死了,只要他舍不得转运司这个差遣,那转运司在应天府做任何事,他都逃不开干系。 怎么办!正当他还迟疑挣扎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猛地回过神,原来是兄长营丘檩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腕子。只见兄长目光炯炯的紧紧盯着他,攥着他的手轻轻向下用力,营丘檩忽的反应过来,难怪兄长非要找来这一坛琼酥酒,原来父兄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要拿丹南路的世宦乡绅们动刀子,在献上一份大礼,看来父兄图谋的哪里是应天府这方寸之地,而是要以此更上层楼啊!营丘檩也是惊得冷汗即刻而出,哪里还能犹豫,他对兄长微微颔首,那攥着他的手才轻轻松开。 接下来,就是营丘檩自己的一生,第一次做出抉择。 “苍中书所言切中丹南时弊,” 随着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觉得轻松许多。营丘檩叉手而立,徐徐一抒胸怀。 “所谓知微而见着,紫舒舍人从一坛酒便戳破了丹阳浮华下的懊糟事。” 营丘檩虽不似其兄长素有急智,但机灵劲儿也不遑多让,方寸间也能将诸人皆兼顾到。 “杨亲卫虽近卫御前,不理俗务,然仅从琼酥酒这一样事也能观察不寻常之处。” 营丘檩端起了一盏酒,将它拿到面前,以此为题,将苍龙固所言的大略说到实处。 “自庆康年间改革榷酒乱局以来,国家赀财得于茶、盐、酒胜土地田赋之上。虽然有云家国天下,但是利归于上,而下有不足,殆于下,则上必亏骞。利归于上,天下皆有所增益,利流于地方,以应天府这大府之地来看,绝非朝廷善政。” “单论酒课,早年间应天府内有三家正店,承明楼、东华楼、玉满堂者,仰赖天台山玄女瀍溪之酒池水的清洌碧透,味甜质纯,有大宇中宗宣帝少康所作秫酒传承千载之美名,向来冠绝当今天下名酒,所谓‘三薇渍麴糵,六甑承古方。润料疏松酒醅,蒸馏糊化提香。炼谷粱之精华,滤麴糟而成浆。新酒出檀槽,鲜醪沥红缸。’三家分别作碧薇、天香、冷檀,最盛之时此三种酒销量可当东京正店泰半,占大肇三成,居天下一成。丹南都转运使司初涉酒务,外人看着是东京酒水蜂拥而入,丹阳三酒日渐萎靡。” 营丘檩说起这些是如数家珍,但莱观知晓,其实营丘家许多商贾往来与贸易生意多是这少衙内亲自负责,这衙内平常都被父兄的光辉遮住身形,却让人忽视了营丘家族子弟众多,四代以来却从未出过一个庸人俗物。 “如今东华楼、玉满堂已经是过眼云烟了,三家正店中只有承明楼坚持下来,其次便是后起之秀丹枫馆与泰丰楼,承明楼虽然还在,却早就将碧薇酒秘方扑卖出去,如今拿着不伦不类的荔枝贡装点门面,至于泰丰楼扬言他家的玉京春便是脱胎于天香酒而更胜之,其实滋味不及天香酒四分,而丹枫馆出品的“枫渡三品”分上中下三品,才是碧薇、天香、冷檀滋味。” 他哪里说的是酒,分明在解析这酒课如今局面。 “‘三枫何习习,五渡何悠悠,’这丹枫馆便是栾大判到任之后,见证丹阳城五家老门户一起斗纽而成!” 营丘檩再说下去可真的是触及此地权贵的痛处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通判家的儿子所知道的着实更深更广些。 所谓‘斗纽’,原本泛指印章,乃印章刻字的一端为印斗,上端印鼻称纽,引申而来。 然而引申到了商业上,便是一种崭新的商业模式,即‘鸠集富豪,合力同则,名曰斗纽者,在在皆是。尝以其则例言之:结至多十人以为局,高下资本自五十万以至十万,大约以十年为期,每岁之穷,轮流出局,通所得之利,不啻倍徙,而本则仍在。’ 不同于类似智金宝这等自家有多少本钱便作多大的生意,乃是多个富绅巨室按着资本比例出资,比如这丹枫馆便是五家老门户平均出资两成股本而开设,据闻十成股本作百俸,每俸折金六十两,合计六千两黄金,按当时作价六万贯足陌铜钱。 “这五户人家倒是豪气,只是有如此赀财何必凑在一起做生意?” 营丘檩的一席话果然吊起了众人兴致,尤其是苍龙固,他刚才的侃侃而谈也是做了一番功夫的。这些天子近臣并非简简单单的只是文学之士,对于庶政也是有一番心得,尤其是入得幕府扎根地方,若是没有些见识谈何建树。对于重振丹南酒业,恢复前课,也并非他一人所想,也是承公等众人群策群力之事,只是他将此事剖析的较为深刻罢了。以他的意思,都转运使司可以此为契机,一方面放开应天府酒业市场,实现添酒钱增收,另一方面借酒课打压三家正店幕后之人,甚至将此三正店经营之权重新扑买,彻底断了当地豪绅一大财源。 “这五户人家说是老门户恰如其分,乃是宇朝迁都于此时,便封在此地为当时的东西南北中五闾大夫后人,算起来也是二十余代人的经营,确实当得起老门户之称。” 营丘栿适时发言, “二十余代的积累那是如何的财富?只是这几户人家从来都是不露圭角的做人,已经于丹枫馆展现在丹阳城士庶面前时,竟还有人不知这五户人家的来历!” 似乎什么都没说,却又把事情说的很明白,为何栾大判到任后,如此不露锋芒的五户人家为何如此高调的用丹枫馆几乎垄断了内城正店生意以及应天府榷酒贸易,这边要向栾大判问明白了。 朝廷最深恶痛绝之事本地豪绅借着前任知府、栾大判以及诸多城监知县官员都做了。看似此地学风繁盛,百业繁茂,其实以酒课为主,茶、盐及丝绢诸税皆大幅萎缩。单论酒课,先以转运司承运军粮亏空而引发的走私军资私入酒坊事,参免了转运使以下多位官员,三班使臣武职者,文资幕职者多人大辟,于是转运司罢;再以丹南戍卫京畿北面,不可以帅司掌握军权,以凌南面为由,使朝廷罢了安抚司;后又以路提刑颟顸擅权,屡废地方裁决,而至冤案频起,经审刑院、御史台弹劾走了提刑,只余一个空架子提刑司。 而带来的结果是,以转运司积弊为借口,应天府酒课减少了三成,其余诸城也减去两成,又以酒业萧条,导致粮价不稳,两税也少了两成,至于其他各项课税,合计皆是下滑,且持续多年。且不说对比东京,便是其他三京三辅也是呈衰惫之态。前些年朝廷还自责乃是丹南监司所用非人,导致如此局面,可是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府路都开始照着丹南的路数而来,便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了。 即便是东丹使团不来此地,恐怕朝廷也要将这里查个究竟了。 这些人中,洞若观火的其实是宗淑、风鸣、芦颂、仝维几人。如果说东丹使团来到此地必有更多祸乱发生,没有人比他们更为笃定了。因为实在是没有比丹南更适合出事的地方了,这里制造变乱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具备了,地方荒政、官僚懒政、士绅乱政,只要有心人推动一把,这里便会搅动成一团乱麻,何况这里还是大肇腹心之地,离东京城如此近,若是发生大案要案那真的是震动天下了。 第129章 本来是乾坤逆旅 宗淑心里已经渐渐明晰起来,但是也是认认真真的听着营丘檩慷慨之言。 “现如今荔枝贡、玉京春、丹枫渡这所谓的丹阳三酒若是看账面上,皆是一色的萎靡不振,因为没有转运司居中统筹,因此这账面之数与实销之数皆在三正店,丹南各军监县各酒务手里,不过仅以家父直管望京城左厢核算三酒销量三年来已不足原酒课的六成。” “太丘县只怕尚不及四成,”由县尉做了补充。 “如承甫所言,丹阳三酒产量不降反增,而市面上三酒约莫少了近半,那这些酒水呢?”苍龙固顺着营丘檩的话问道,承甫乃是营丘檩的表字。 这话问的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等秫酒乃是沥清的清酒,甘香但是酒劲柔和,但并不好窖藏保存,一般来说放入冰窖存一年口味最佳,若是一年半以上则香气不足,酒色渐浑,若是再做沥清饮用,苦涩味便重了。因此秫酒最宜是半年以上的新酒发售,而丹南地面没有,只能说在别处出现。 营丘檩明白苍龙固之意,但是他也斩钉截铁的抛出让诸人吃惊的结论。 “可其实上酒水产量不减反增,只是大多并未直接在本地出售,其中半数输往外地,剩下的随着商贾走了一圈还是回到本地,化整为零的进入丹南路诸府县军监的脚店,甚至许多邨氓野店也都用丹阳三酒为基来调和酒水,局面便是丹南路各类酒色质量上乘,广受好评,但是其中却着实收不上酒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且这等做空私售方式已经从丹南路渐渐向大肇全境蔓延,栾大判这等好手段也为许多地方官员所倾心交结!” 营丘檩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更何况如今丹阳已经不局限于三酒的私售,而是成了大肇许多极品佳酿的售运枢纽,其中大量酒水已经是通过海路外销出去了。” 紫舒軏闻言也不似方才故作局外人那边超尘了,也放下了银箸,走私商品出境这乃是大肇豪商不上台面的普遍做法,但是如此大量走私酒水还是难以想象。难道是觉得他国不可能采购如此大量秫酒吗?非也,秫酒于大肇只是市井喜爱之美酒,但是对于西陆各国乃是祭祀必须用到的法酒,诸侯与卿士间互致的仪酒。 丹阳三酒是大宇中宗所酿制号称天下酒祖的秫酒而衍传至今,自制造出来之日便是大宇朝宫廷御酒,非皇族不得享用,除了重大祭典以及殊勋赏赐,诸侯们也是难以品尝到的。直至大宇朝衰落西迁,这秫酒才开始流落民间,西陆诸侯为了强化自己的地位,其强大者文武并济、会盟群雄,奉西宇帝王而称霸西陆,这秫酒便成了西路诸侯彰显地位不可或缺之物。只是原产地的天台山已经是大肇治下,少了天台山酒池的泉水,总是不能复原秫酒滋味,而且在丹阳酒坊的不断改良下,逐步减少秫的比例,以大晟中南所产稻米为主料,再有着大肇官制酒麯的标准质量保证,秫酒不仅酒色更为清亮而透彻,酒味也更为甘香而醇质,更受西陆推崇。 但是大肇与西陆宇朝乃是互通有无的友邦,大肇王室能坐享永州宇内,也是昔日宇朝帝君以鳌氏为奥援,而率先盟誓建立邦交。因此大肇将西陆宇朝作为对等通商之国,西陆诸侯不得直接从大肇采买商品,只能通过宇朝转口。这项利差现在已经是宇朝最大的财源,肇宇如今堪称是表里如一,大肇以宇朝制约西陆诸侯,宇朝则依靠此贸易赖以存生,仰人鼻息之下自然对于大肇百般奉承。 但如果有大量走私商品能绕过两国朝堂进入西陆,恐怕西陆的政局都要发生动荡。不止是西陆,天下都可能生变。因为以宇朝制约西路诸侯乃是大肇、大綦和大晟的共识,大綦与西路诸侯直接接壤,却也在贸易上严格管控,凰后实在是担心战事再起,而给了虎氏重新崛起的机会。 这还是外部风险,更大的隐忧还是关系内在。 大肇的国域地形乃是北面昆仑山为屏障,中间会稽半岛也因昆仑山南向会稽山脉而得名,可见这永州地界也是山陵众多,平原稀少且零碎局面,而东陆也是占据高州一片山地,沿海更是绝壁与滩涂,因此粮食大半仰赖西陆两川之地以及南面天虞岛来供给,如此尚不能自给自足,还需通过海贸向西陆诸邦与大晟采购,至于牲畜药材等物资内则依赖横山戎,外则仰赖大綦贩卖,甚至还通过边榷向东丹采办。 至于东京城与京畿之地百万生民更是完全依靠粮食外运,如此局面,大肇开国之初,太祖严格禁止私人酿酒,这才形成如今榷曲专卖制度,一方面是为了确保酒课上缴,更重要的便是朝廷掌握每年的酿酒粮食需求。 紫舒軏如此年轻便能侧身中枢之内,可并非仅依赖兄长余荫或者小有文采,而是在于其知微见着,多思善见的为政本事。关于这榷酤制度,他虽未专业涉猎,却因为整理归档各类条陈、奏疏与劄子,也广泛拜读各类政见,而他与兄长这家传的过目不忘的天赋也让他许多数字与实务关联起来。 比如前年的三司使关于酒课的奏疏,就曾汇总了几方面数据。京师都麯院掌造粗细一等麯,给内酒坊及出鬻收直,彼时年用磨小麦五万石,蹋曲合百二十万斤,每斤官价二百二十文,还有每年踏内酒坊法糯麯八万片,每片官价六百文。只京城一处便用麦五百万斤,米百万斤,还呈现快速上涨势头,随着京城粮价攀升,麯钱自太宗时一百五十文,上涨了五十文。 虽然酒课已经从太宗时年五十万贯,增至如今的一百八十万贯,然而对应的是京城与三京麯量大为激增而导致四京粮价的节节攀升,而四辅麯院制麯量大为减少,地方酒课不足,粮食价格走低的局面。如今这一百八十万贯的酒课对比太宗时的酒麯数量来看却是,麯多价低了。 这便是因为京城正店七十二家,但是每家按照在京城的酒水销售额分配扑买官麯的份额,比如最为庞大的丰乐楼,年用酒麯五万斤,最少者有五千斤,合用九十万斤。 如此便是制麯远多于当地需求局面,但由于除了四京之外,官麯更是没有销路,为了确保酒课收入,这些差额必须在四京解决,尤其是京城,年制麯超出本地需求三十万斤,这些麯便指定丰乐楼等九家大型正店包销,而包销价格只是配额麯价的一半,还允许这九家正店酒水外销。 若是如营丘檩所言,便是朝廷已经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朝廷高价收购海外粮食满足四京四辅供应,而四京用其中粮食制作酒麯,其中四辅与地方通过正店重新洗牌降低新开设正店的酒课配额而导致酒课大为萎缩,而酒课更仰赖东京等四京来完成,导致四京制麯量大幅提升,随之而来的是粮价攀升,四辅及地方再将当地低价粮食转运京城高价销售,而京城超额制麯又导致麯价大幅降价,且放开正店酒水外销,再通过地方私运海外。 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长久以往,这桩买卖,看似朝廷、地方、正店商贾都没吃亏,而实际上倒霉的是底层百姓,是京城百姓用高额粮价与酒价支撑起这场官僚与富商的狂欢,是地方百姓因为本地粮食外运而稀缺也陷入粮食市价增长的无底洞里。 粮价、麯价、酒价,还真是一门好生意。 这哪里是一群谋私利而不顾国政的商贾所能想到和做到的,其中非要有地方显官主持,才能为这些倒卖粮食的商贾保驾护航,才能确保外销酒水能够输出海外,而京城中也必须有通达官宦参与其中,才能确保能从这九家正店手里拿到这低价的外销酒水,才能够将外地私运的粮食和这些酒水悄无声息的进出转运,如此才能将其中差价牢牢的尽收囊中。 杨永节听得明白,心里惨淡,他这人是贪财,但是也不想因为这些财富而拖累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听得营丘檩这番话也明白,若非用于走私贩售,他们家的琼酥酒也不会如此畅销。 “承甫可是有什么线索吗?” 杨永节都巴不得营丘檩手里直接抓有实证了,赚钱还是目光长远些好,毕竟前程有了指望,看待财货也就有些淡了。 “钤辖若是能在应天府豪绅家苑与庙宇宫观走一遭便可见一斑了。” 营丘檩有些话不敢说的太满,但看到兄长给自己的眼神,里面透着欣慰与鼓励,让他也放下负担,终于能一抒胸怀了。 “这话怎么说?” 紫舒軏闻言着实一怔。 “机宜,吾弟年纪尚轻,有些话着实不该说的如此直白,” 营丘栿适时接过话头, “只是容我卖个关子,多说两句,” 其实紫舒軏与营丘檩年纪相仿,而营丘栿与紫舒輈倒是同龄人,只是紫舒輈兄弟入仕一帆风顺,倒是于仕途上先一头地。 紫舒軏也没有那些少年得意的虚浮性子,而是与营丘栿以文论友,毕竟按照科第营丘栿乃是与他们兄弟二人同科,只是避让堂侄的状元盛名,才主动退身来等待再提金榜的时刻。 “衡甫兄,还请不吝赐教,” 彼此都很客气,这就是良好的沟通气氛。 “诸位,京城有三十万斤麯贱卖,其余三京与之合起来足有百万斤,其中便是五十万斤的差价,只此利差便是五万五千贯;合用四京米行专供糯米、粳米一千二百万斤,合百万斗。他们拿价是私运价格,而米行因此上涨市场散销米价,其中利差每斗四十文,合计四万贯;这般能出佳酿一千五百万升,皆是发售地方之用,其中国内售卖五百万升,折算每升纯利一百二十文,合计六十万贯;外销海外千万升,折算每升纯利二百文,合计二百万贯。” 本来大伙儿听到前面不过是一年十万贯的利润,还觉得紫舒軏、苍龙固与营丘二昆仲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等营丘栿把话说完了,许多人都有些心惊肉跳了,朝廷酒课一年不足两百万贯,而这些人一年营利合计二百七十万贯,这哪里是雁过拔毛,这是从朝廷的饭碗里夺食啊! 营丘二昆仲顿语不再多言,杨永节、紫舒軏、苍龙固也是没了朝官风度,一脸的惶疑,至于芦颂、莱观两位文人也没了和颐风度,元况、由希古两位官人也是相顾愕然,战战兢兢,宗淑、风鸣凝眉不语,气色郁怅,至于仝维面色苍白,这其中已经涉及到了仝家买卖,这走私酒水之事,虽然不是仝家的大宗买卖,却也是所获颇丰,这让自己如何取舍! “若真是如此,已经并非一朝一夕,怎么市面上竟然如此平静?” 元况是地方官,转念便想到了关键之处。 营丘栿倒真是对此人有些刮目相看,果然干实事的远比动笔杆子的更能着眼于实际,贯通于实务中, “太丘宰其实是想问,如此赀财若是到了这些士绅豪富手中,为何咱们大肇金银价值为何没有变化,总不至于这些人都是按着配比收拢赀财?” 元知县点了点头, “太丘宰所问正是其中蹊跷处,境内交割货值以足陌宝钱为主,若真是如此只怕市面上已经是钱荒了,海外贸易多用金银交割,如此许多金银流入,其价值必然下跌,可如今依旧是金银昂贵,而夏税之中也并未有主户用绢帛折税,客户贱卖粮食之事发生。” “之所以民间未受波及,乃是海外金银并未流入商贸之中,而境内宝钱也未曾从百姓手中拿走!” 这如何说? 紫舒軏没说话,但眉宇间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难道是用会子?” 由希古试探着问道, 营丘栿摇了摇头, “生意不大不小可用会子,如此巨额财富如何用会子?哪些铺户能吃得下这等交易?” 营丘栿并不卖关子, “这两三年,太丘宰是否发觉两税之中,金银比例颇高,占了四成左右?” 元况与由希古都是点了点头。 “这些金银虽然都是不同主户上缴,但是若是查下去都是那些采买粮食的米行、麦行支付,不止如此三京四辅下七府的许多大宗买卖都是用金银现货交割,还有大量大綦通宝流入,这等肉好在赌柜中大量出货,一方面用金银等值替代,一方面用外来铜钱投放,如此怎会有钱荒?” 营丘栿又一句话将焦点重新给在自己兄弟身上, “如此当然不能将这些财货都能隐藏起来,因此这些人还有许多手段用上,这上面,吾弟更是知晓根底!” 营丘檩已经明白了父兄的打算,再说起来已经是侃侃而谈,无所顾忌了, “这两年不知怎的,这丹南的豪绅富商皆以修缮家庙,营造道观楼阁为首务,也就是这云台山上的玉虚宫、清虚宫乃是御敕督造,不然也怕是被大户人家收了成自家修行之地。这些富户也是精妙,都把钱花在了府城内的道观上,最后索性家家都修葺家庙与整理祠堂、祖坟上了,妙就妙在各观阁皆兴造三清四御诸天神仙的金身法相,全然不似四京等泥胎彩塑,穿纱披罗,花绢缀锦,皆是浑体金身,金碧辉煌。更称绝的,按着常例凡楼阁高台,神仙造像自然是供奉的越高越好,所谓‘逍遥九霄云天外,扶摇万里登玉京’,然而应天府内诸神仙造像皆座于平层,且不同于钦定列仙图志的绣像所载的道骨仙风、清雅飘逸,这丹阳的神仙皆好似泥黄胖般憨态可掬、富态喜人。” 若是旁人听这些话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放在杨永节等人耳朵里,那就大可玩味了。 “听承甫这么一说,吾细想想却是有些怪异,只是平时看着丹阳道观内皆是如此,可是与敝县道观的神像一对比,果然大有不同。” 由县尉这话递得恰到好处。 第130章 十方贤圣不相离 话说到这,索性一群人皆往道观正殿而去,此时已是亥时,几个道士早就被撵回房舍中了,除了几个仆役和值守的差役、武吏再无他人。杨永节吩咐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全都退到各外门附近候着,彼此监视不许随意走动。于是宗淑与六郎举着油灯前面开路,元知县、由县尉引着推门而入。 趁着殿宇内的长明灯火再看三清圣容与白日大为不同,白日里鸾姿凤态不怒自威,而此时再看慈眉善目安定人心 。这三清造像乃是木胎漆面,衣物穿戴皆为丝绢之属,间缀玉石之料。每尊造像皆五尺上下,只看正中元始天尊造像,即便是这偏敝小县城内的普通道场,这尊神像也是当地匠人虔诚细心大作,道尊神态平和清隽,头戴冠冕,身着纱罗材质斜领袍,衣袍及襟边上绣着十二章。盘坐于祥云之上,一手三清指,一手执宝珠,真真是清净广严,气韵溢津。 一行人虽然带着酒气,此时却也不敢放肆喧哗,皆恭恭敬敬收拾身姿虔诚致礼,然后由苍龙固接过风鸣呈上来的三支线香代众人致祭后,退出来方才说话。只是殿宇宏大高阔,庭院深沉宁静,即便声音低沉,回荡余音清澈响亮。 “不同之处烦请指摘出来,咱们也来领会天权城的与众不同。” 由县尉引出来的,营丘檩再拾起来,继续说道, “寻常神像皆如诸君方才所见,无论泥胎还是木骨所作,也多置于硬木架案之上,若是规模如此巨大,大多以泥胎作云座,直接安放于殿内地砖之上。而应天府内五尺至两丈规模者皆于殿基筑坚台以安置之。” 诸人大约明白其所指,但是等着他卖弄关节,做惊人语。 “于是,我让家中仔细人与那观内香火道人交结打听,这些道人皆说这些神像皆是城内巨户捐赠,皆是待殿基成边先行安置,安置后内罩布帷,外设栅栏,不许接触,安置时除观主、库主、典客、掌籍、殿主诸人外,其余道人皆不可靠近。远远观之,其时用人不下二三百壮劳力,搭了木架绞盘等折腾一晚方才完工,而殿宇乃是待神仙安置后再做木造而成。有一道人曾言,寻常神像五尺大小的皆能推而撼动,而这些新造神像使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恐怕不下五万斤之重。” 五万斤之重,五尺大小五万斤之重。。。 杨永节听得只觉胸口有大锤敲击一般。 “这等神像有多少尊?” 这英武的汉子问这话时,声音都发颤。 “有新造神像者道观五处,城隍三处,家庙不下十七处!所新造者皆正祀供奉之用!” 营丘栿说的很清楚,但是他凭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此时,诸人尚不着意于此。 聪明人都开始算账了,道观三清及偏殿合计至少三十五尊,城隍前后殿合计三处十五尊,家庙后殿供奉最少也有四十尊,如此便约计九十尊。仅以五尺大小计则四百五十万斤。。。 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五尺规模能逾万斤非铜铁不可能,大肇不禁内地铁器贸易,所以若是铁制,四百五十万斤铁价合十二万五千贯,这也就罢了。可若不是铁制,而是如金面一般实心的铜胎!铸成肉好的宝钱那就是至少七十万贯! 这还只是应天府一地,其余三京三辅七下府若都有人参与其中,这些人手中财富只怕不知几个二百七十万贯! 敬玉博只怕这个数字还不够震撼,又添了几把火。 “都城隍主神像乃是一丈见方,内城官学、书院还有文庙,皆是新作造像,这些也有四十五尊之数,其中书院和文庙的至圣先师有两丈许,还有建章观、净乐观、冲真宫的三清造像有三丈之巨。这些林林总总恐怕都是实心的胎,足金的面!” 这实在是捅破天的大案了。如此只是估算便是三百万贯至千万贯的巨资,需知直至现在的天圣八年,每年朝廷酒课那一百八十万贯乃是三司调配全国使用,而大内所用的上供朝廷添酒钱也不过三十八万贯而已,这些人不过数年间捞取的赀财便达千万计,这绝非仅仅靠走私贩酒而能集聚的。不仅如此,这些人还如此默契的都将这些财物用如此方式隐匿起来,这是要做什么?这些人如此团结一致,难怪对于朝廷调任官员皆能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了,有钱财,有人脉,有权势,这哪里是安心做富家翁的作为,这是要谋逆啊! 诸人大多脸皮都煞白了,简直是不寒而栗啊。 杨永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刻又转为紫红色,几乎是咬着牙齿狠命才做低了声音。 “你们知道的如此之深,为何无只言片语上报朝廷,你们是隔岸观火还是想浑水摸鱼?” 营丘栿与营丘檩面露落寞神色,听了杨永节的话,苦笑之余,营丘栿说道, “钤辖,莫说我等,便是丹南地界,今日之前你可听到有人告变吗?这府衙内的官员以及满城仕宦、学士等难不成都是其同党或者都是明哲保身之辈?” “那为何。。。” “实在是根本没有实证,无论家严还是霄家叔父数年来小心翼翼中,也有心查证,但是这些人太过聪明谨慎,凡是他们不能掌握的人物皆不用,不能掌握的枢纽皆不用,不能掌握的交通皆不用,不是我等隔岸观火,乃是有道无形的墙将我们远远隔开,如果我们轻举妄动。。。” 营丘栿顿了顿,一脸的无奈, “君以为我等性命还能比一尊神像还值钱吗?” “这些人乃是乌合之众罢了,不过是因财利才扭结在一起,岂能毫无破绽?” 苍龙固实在无法相信这些人能把事情做到这么滴水不漏。 “中书可知濂溪先生曾在应天府内城的玄明书院讲学吗?” 濂溪先生便是荷元皓,原大理寺卿溱南荷氏出身,以太极通书开元学,其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实在是至诚君子。五年前旅居丹阳,讲学二年而别去,也因其离开引起一桩儒学公案,即如今丹阳芦海书院山长黎頯(颧)兄弟与荷元皓的反目,世人皆以为是因为学术异见而分道扬镳,其实正是黎氏兄弟不能苟同濂溪先生之取舍而决裂。 原来濂溪先生与黎氏兄弟当时都有所察觉望京城内有不法事,彼时三人皆在玄明书院讲学,竟有学子向其告变,揭发家中不法事,只是未想到不过数日此子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殁了,而其家人闪烁其辞,更印证此事大有蹊跷。当时三人商议分别向应天府、都转运使司与提刑司告变,不曾想后面便有了原丹阳知府离任,后继者不再授安抚司差遣,转运使贬谪而转运司废,提刑司因徇私舞弊也去官而罢。 面对如此事,濂溪先生心灰意冷而别,黎氏兄弟却不愿苟且。之后发生何事时人不知,但最后是黎氏兄弟离开府城,迁居芦海自创书院,一些闭门做起学问来。 听到此处,几个内廷来的官人也都默然了,除了紫舒軏。 “说起大黎、小黎二位先生,与这芦海确实是相得益彰,若不是居于此,何来今日丹学之兴盛。余虽不敢苟同其‘穷天理,去人欲’之论,但其教育上颇有创建,‘格物致知明本末’却有意味,吾心向往之与贤者论道。若这几日有闲暇,诸贤不如同去以闻道如何?” 芦颂其实前几日还在芦海书院访问,这芦海书院当时还有其父代表芦氏赞助之,莫非这里面还有故事? 诸人说到此处又回到斋堂,残炙冷酒不堪再用,于是仝维与芦颂收拾了茶案,泥炉烹茶,只是几人心思都不在其中。 苍龙固如今已经是经抚判官,他已经决定明日便报请承公,请东京调动禁军以应变,目前丹南三万在册兵马实在不敢信用。杨永节也是如此说,按理一路节帅下面该有一二钤辖以供驱驰,也只有钤辖者能调用更多兵马,只是杨永节资历不足以充任钤辖,若是调用其他人,恐怕天子那里就给否了。原因很简单,除了沿边秋帅,天子信重武臣实在拿不出横班以上人物,如此一来东京最多再调动一个指挥来此,这也是杨永节所能指挥的上限了。 所以只能将巡检司与提刑司、漕丁全面掌握起来,于是应天府诸官人身上的责任更重了。 更主要的是面对似乎让人绝望的局面,众人相信承公以及已经上任的横公,以及养病于顺昌城的士学士的本事,若是怹们三位都束手无策,只怕这些事都会被大家深藏心中,决计不会再有人提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子时了,众人便就此散去,紫舒軏等人今晚便暂居道观内,其余人皆告退后往县学而去。 苍龙固兴致缺缺,本以为能就酒课事敲打桃言二人,拿了切实消息,再拿出对策,以此呈报承公,由承公再转递与横公,如此自己履新后的第一步便算走的扎实了。岂料桃言二人配合的过头,其拿出的消息根本不是他所能应对的,这真是拿着竹竿钓起来了巨鲸,步子迈得太大了。 风鸣、芦颂、宗淑、仝维四人走在后面,渐渐与营丘栿、营丘檩、元况、由希古、莱观五人拉开距离。三人成群,只要是人数上来了,必然会再形成细碎的小群体,何况四人本身还肩负其他重任,更何况有些话现在便要问个清楚。承公的布局连住宿都安排的外松内紧,四人只能这会儿说些话,回到临时的公廨便无交流的机会了。 四人交谈,仝维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紧密盯着街上值守巡逻的兵士。 “敬玉博如今咱们已经失了其行踪,如何探听清楚!” 风鸣轻音而出,诸人入耳却是清楚。 “秦越在跟着,中途有兵马交接,只怕是往他父亲那里去了!” 宗淑答道。 其余三人看了他一眼,原来柳瑒至今没有踪影,却是办下此事。 宗淑一句话概括了, “秦越脱离大队,绕回太丘县,有小乙哥传递消息,他就一路跟了上去,中间返回了一次消息!” 这件事打住不提,宗淑赶紧询问仝维, “仝三哥,贩卖私酒之事,咱们参与的深么?” 芦颂也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仝维,毕竟自己将来也是仝家女婿,这件事必须有个切实答复。 “参与有,并不算深,毕竟咱们家掌握东边海路大半,绕过咱们绝无可能,明日只能辛苦鬼瞳带伤出去跟家里联系,让父亲来决断!” “此中利害,你来把握,且不论是非对错,于公于私,于内于外这事必须干净利索的解决了!” 宗淑语气十分刚直,但却是把公义与私情都说到了,而他很坚决,若是仝家犹豫了,便由他动手来下狠手,否则蝇头之利只怕终酿蚁穴之溃。 仝维看着几人,也是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退一步不过是面折之辱,可逞强而进只怕是阖家性命之忧,最好的局面也是在大肇再无立锥之地。 芦颂拍了拍未来妻兄肩膀,彼此也无需多余的话了。 “秉文兄,芦海书院你是最熟悉的,营丘栿所说的故事,可曾勾起什么往事?” 风鸣揭过之前话题,也是直言相问。 即便不是侦探的高手,也知道营丘栿兄弟二人不会无的放矢,黎氏兄弟当初牵扯其中却避居讲学,确实有些古怪。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不行陌路,不入深水。’若是不能放手一搏要么成功要么成仁,避祸乃是人之常情。只是应天府如今已是危楼,黎氏兄弟避居的芦海依旧是垂堂而已,若是丹阳将来城门失火,芦海书院则是必为之殃及的池鱼。此中古怪,大家都能感觉得到,但更古怪的是,归德城内这些豪绅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能将三司官员尽罢,敢于行凶于初涉丹阳的承公,为何单单放过了他们? 芦颂知道大家的怀疑,在他心中也是疑问重重。外人看来应是黎氏兄弟与应天府当地势力达成默契甚至已经沆瀣一气,若是芦颂不知道芦海书院的创立有着芦家的赞助,若是芦颂不曾在黎氏兄弟处求过学问,恐怕他也会如此认为。 但是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当年离职而去已经表明了立场,所谓人以类聚,黎氏兄弟断无与贼人苟且的可能。 几人听了这番话也是颇为认同。 宗淑的切入点总能别出机杼,看似沉稳甚至有些古拙的三郎想法每每天马行空。 “咱们可以从三点着手,只是无论查到什么咱们不可透露出去,须商定之后再定如何行事!” 三郎先定下了调子,这点上诸人没有异议。 “首先便是秉文师兄,向公良参军提议,由你不用官面身份,还是以学子访问书院,重点是查访三至五年前便在此求学的落魄之人,切不可向家世清白者打探消息。毕竟应天府谁黑谁白实难说得清楚,只有这么多年还落魄的才有可能不是那些人的同党!” “其次,清鹏师兄,你来提议由大师兄为主,请咱们师叔调动复真观信用人等,开始查访府城内所有宫观庙宇,尤其是请复真观中擅长山医命相卜五术高道,暗查这些豪门内情,咱们必须确保这些豪门知晓栾大判倒台后来不及转移这些不义之财!” 三郎深信随着抽丝剥茧,事情反而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直白。 “最后,仝三哥,必须搞清楚丹南地面这些年都有哪些大宗货物走私出去,水路多少,陆路多少,若是能打探出是具体走了谁的门路,走到谁的手上那是最好,这是咱们能为仝家争取到的唯一一次机会!” 清鹏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实在无法将两年前纯质朴实的孩子与这个堪称老谋深算之人重叠起来。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布置竟让他们挑不出丝毫问题,甚至连建议都提不出来,其所思所想已经在众人之上。这并非是其智谋凌绝众人,而是术业有专攻,此子已经走在未来接掌家门和登云阁的路上了,其实这实在是一条艰辛而枯燥的路,三郎没有选择,旁人也干涉不得。 第131章 师保万民功业别 前面四个自有算计,后面五人也有一番谋划。 营丘栿此时已经看得出来这元况、由希古二人早就投身于承公这边了,即便不是拜入承公门内,也是庆康新党中人,而今夜之后,天下人也必然认定南安营丘氏已经从原来的持中姿态也 投身新党之中,只是天下人关注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曾经位列中枢的堂叔父营丘灏,如今他以使相驻外,而他是否能重返中枢便是一个标志,便是慈圣太后是否会还政于天子,撤帘归养,许官家亲政的态度。 至于承守真、横玮乃至阳攸等人按照过往资历还真不是庆康新政扛鼎人物,子庚节久在朝堂循资也不可能超迁政府,至于士悦确实是新党领军人物,可若是士学士重返朝堂,明白事理的臣子们便会意识到那是慈圣与天子的彻底决裂,也就是说只要慈圣太后健在,即便天子亲政,也决计不会召还士学士。 因此营丘灏为代表的南安营丘氏的举动才会牵动所有人的心脉,而营丘潭父子的作为也会视为是营丘灏对于新党未来的下注。 营丘栿想到这里便十分愤懑,这便是豪门大族的悲哀,小宗旁支子弟即便才华横溢,想要出人头地,也只能跟随大宗嫡子们的身后,循序渐进,这也是他莫名不爽于宗淑这个少年的条件反射,毕竟他的堂叔父当年便与宗淑一样,少小就成为整个家族未来的希望,而到了他这辈,先有堂叔父亲侄登科,后有亲侄孙夺魁,眼看着大宗人才济济,仕途通畅,更让他莫名烦躁起来。 莱观看出了营丘栿的浮躁气来,两步来到他身边,故意将腰间玉佩甩动起来,玎玲脆响,让几个人都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营丘栿略带歉意的看了莱观一眼,旁人并不知晓,此二人乃是紧密朋友,每每劝动营丘栿隐忍便是莱观,而营丘栿也暗自推动莱观出仕,如今也算是达成所愿的第一步了。迈出第一步,最艰难便是第二步如何走,因此莱观才警醒营丘栿眼光莫要朝里看,视野还向宏达开。 其实局面对于营丘潭这一脉,现在是无与伦比的好,因为同为庆康新党,即便之前应天府许多倾向或投身新党官员还若即若离,但今日起,这些官员包括元况、由希古等人,也会将营丘潭视作承公之下最为可信之人。 毕竟营丘潭作为硕果仅存的应天府高阶官员,已然成为本地官员领军人物,从今日经抚司格局来看,承公与公良吉符全力拉拢清虚宗隐仙派众人,以此构建其能倚重的公良派系,其次便是京城暗插进来,即是协助也是分权的天子党羽,这便是苍龙固三人紧密配合的东京派系,然后其余本地低级官员为了前途必然会更紧密依附于营丘父子,这便是丹阳派。 而这三派之中,随着横玮的到来,转运司的运作,只怕又会有远近亲疏的不同,方才他们五人已经察觉到苍龙固、紫舒軏与横玮之间不同寻常的密切联系,只怕这青年天子已经按捺不住未来的朝堂布局了。而他们方才与其说是投名状,不如是彼此的利益互换。 但是营丘栿已经点明丹阳派的立场,那便是承公为上,横公为副,承横和睦则罢,承横不和必以承公马首是瞻,这便是他把宝押在了承公身上,而元况、由希古也并无异议,也并不质疑营丘栿的主导能力,毕竟,他们昔日也算是倾向营丘潭一方人物,如何不知道,这营丘栿才是其父身边第一谋主,此子才是应天府半边天的掌舵人。 营丘栿之所以如此决断,并非是意气用事,而是这两日他充分见识了承公的手段,从刚开始对接时候的轻视,再到上山约谈敬玉博时的平视,然后便是经历缥云峰险情后的改视,继而是入驻太丘县的瞠视,今日承公如此轻易拿下栾大判一党后的耸视,而现在便只剩下仰视倾慕了。 营丘栿此生从未如此折服于任何人,唯承公矣!而拥有如此深奥智慧与宏大胸怀之人,只怕前途还长远的很呢! 所有人都怀揣心事度过了这一晚,白日里的跌宕起伏使得,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安之若素,有人战战兢兢。无论如何时间不因世人的情绪而停留,当朝阳初起,露水尚未散去,已经有支队伍准备出发了。 这便是紫舒輈兄弟一行,他二人,一人代表陛下与中枢,一人代表丹南经抚司前往迎接丹南转运使横玮。 随行的还有雷厉、宗淑、彰小乙以及营丘栿兄弟二人、元知县与寿安知县。 这寿安知县早上醒来才知道自己被举荐入转运司兼职,泥丸宫是一片混沌,还是营丘栿点醒了他,然后便是患得患失起来。 此人能出任寿安知县也是一桩趣谈,便是寿安县与福昌县乃是附郭,也是各倚上官互生龌龊,因此为御史弹劾同时迁转,而此人调任此地便是其姓名叫做寿宗衍字祖德,颇与寿安县合,才点他到此任职,而此人也是个明白人,到任以来便紧紧攀附在营丘大判身上,唯命是从,倒把许多争强好胜的事务交给了智全宝,完全放权,倒也落得逍遥。 如今乍闻任命也是诚惶诚恐,这寿知县是个善于阿附强者的聪明人,难得的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而他也甘心栖身大树之下以供驱驰,便是所谓那种没有根绳子牵着就不敢咬人的走狗,这也是营丘栿信任此人之所在,所谓鹰犬之才远比那些真君子与真小人更堪使用。 一路无话,毕竟是迎接上官,众人都是在途中颐神养气。 有那心里面热切地,若是能让横公高看一眼,岂不又是少走几步弯路?眼看着庆康新政元老陆续强势回归,朝气蓬勃的青年官员和士子们岂能不备受鼓舞,不蓄势待发,眼看着一场大变革即将到来,不能随波逐流者,只能望洋兴叹了。 近二百号人打着仪仗辰时正出发,缓缓而行,到了巳时六刻,便停驻两刻,都是简单的用了吃食茶水,修整一番。毕竟是仪仗使用,从上至下各方面准备都极为周详,除了饮子各项吃食,凉药鲜果子也有预备,另有专供返程之需的车马,更是准备的雅致详细。 又走了一会儿,待午时三刻,便又放队休息。午时三刻阳之极也,不利用行,不是官员可怜长役仆从,乃是自己也不愿因此伤了根基。于是几个有官身的便凑到紫舒輈身边饮茶讲些故事,待过了午继续前行。 未时初,已经能远远看到另一支队伍相向而来,随着两边各自派出的前导骑手已经相汇,确定无疑,这便是新任丹南转运使横玮一行了。 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苍龙固称名拜见,其余经抚司属官皆跟随其后。紫舒輈也不敢托大,下马与其弟、杨永节皆步行上前参见。 三郎对于横运使的想象都是来自于他作为新市令,雷厉风行封锁新市之事,并结合其人当年以不及而立便叱咤朝堂的过往,以为横运使应当是如承公一般峭冷之人,可是当这位久闻其名的横公出现在面前,却是一个满面春风、平易近人的俊逸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虽然只是赐金紫,但是这个年纪已经是朝廷大员也是难得,这还是因为党争而流落地方多年的缘故,否则,面前此人恐怕已经是执政了。 多年涤荡浮沉并未在横玮身上留下太多岁月的霜痕,至少从这副淡雅俊朗且和蔼可掬的外表上,实在是让人易生亲近之意。尤其是这夏日的午后,面对这冬日可爱的上官,满肚子怨气也是消散不少。 言如其人,横运使一开口便没有拿上官的架子,而是先向迎接之众告谢,见到紫舒輈更是彼此气意相投。紫舒輈先兄紫舒軑与横玮当初情谊深厚,协力为新政骨干,且横玮与紫舒氏乃是恩义深重,先有横玮与承守真等皆有为紫舒軑伸冤减罪之恩,后来被贬地方也是受进奏院案的牵连,然而即便如此,彼此之间也没有减少书信交流,他们兄弟二人登科便能一路平步青云,也有其与阳攸的擘助。因此紫舒輈面对横玮是发自肺腑的感恩戴德,将对于亡兄的顺悌之情也衷心奉于横玮当面。 二人叙话也未冷落了旁人,毕竟公事先行,私谊后续,紫舒輈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更何况苍龙固也是与横玮也颇有渊源,只看紫舒輈先是介绍了经抚司诸位,或许只是宗淑心虚,介绍到他的时候,当紫舒輈提起他的渊源,宗淑总觉得横玮的笑容里饱含深意,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透着我知道你小子的意思,宗淑本欲退下,却被留下伺候身边。 而当横玮知道元况、寿宗衍、营丘檩乃是承公推荐入转运司之人,且将职司都定下了,如此越俎代庖之事,其一丝不满和犹豫的意思都未表露出来,而是盛情接纳绝无拖泥带水。 这个姿态让营丘栿不免腹诽,这位官人即便是此事上已经与承公达成共识,但所谓雅量的背后都是一个深沉难测之人罢了。 此人不仅沉潜刚克,而且做人做事已经炉火纯青到了极致,面对这样的上司,下面人也只有恪尽职守的份儿了。 一行人也先往太谷县行进来与承公会合,其实于路途上乃是绕了一个大圈,但是承公身为应天府知府尚且未到衙坐堂,运使当然也不会如此冒失。 都转运使司是随着转运使兼官所在而确定任所。横玮兼着知顺昌城事,按着常例也是顺昌城兵马都监,合称顺昌知监。因此转运司治所应当在顺昌,但是顺昌与丹阳恰在丹南路东西两端,距离二百里之遥,所以横玮必须与申公明确大政方针,细化分工,方能大刀阔斧的在丹南下手。 因此这一夜必定漫长。 往返距离没有变,队伍速度更慢了,原因是多了数辆马车随行,既有载货也有载客,载客的恐怕是横公的家眷了,大肇规矩并不避讳家属随官赴任,尤其是朝官外放的尤为宽容,因此也并非有什么逾越。只是家眷随行,速度自然快不起来,为了远道而来的官体亲眷舒适,每个时辰左右便寻得合适地方休整片刻,这样也能在酉时抵达永固县城。 大概申时二刻,二百余人的队伍行至一处驿舍休整。几个官人围着横公说话,自有横公的常随身边伺候,营丘栿等人招呼着长役将应用之物呈上,风鸣则得了杨永节军令率领甲士将关键处一一巡视。 当横公与诸人在廊下饮茶时,官道上十数人骋马而来,负责守护驿舍门庭的乃是横公带来的武吏,看见来人后,自有人上去招呼,再有节级入内禀告。而院内有亲随得报快步趋行至横公旁奏报。 闻报,横玮乃起身道, “某且将几位山东俊杰来与诸君见面。” 于是亲随便往门外而去,不多时便有七位俊杰挺胸自驿舍之外阔步而入,皆风尘仆仆,看来是赶了不短的路途。 近来再看,有四人是文士穿着。一番介绍,才知这几人是横公在新市的幕客及属官中之佼佼者,如今也为横公征辟入了漕司,乃是营丘檩他们的同僚了,如此看来,这横玮也是有备而来。 横玮虚指当先一面白少须,身量中等的中年文士,介绍道, “这位是共柯,共先生,表字无伐。便是这丹南路人士,乃是某昔年出镇京兆时,于属城中擢拔,随某辗转地方,也是虚妄了青春,若是今朝共先生能得诸位协力,也算某无愧于故人了!” 横玮直白的便把这共先生摆在众人面前,不同于公良参军与承公更似师生关系,此二人乃是心腹之交了。 几个文士有, 田荐者,字彦升,出身横玮幕府,其人性木强简澹,独玮知之最深,每语人曰:“廉于进,勇于退,嫌疑间毫发不处,与人交久而不变,如彦升者,无几也。” 安熙者,字绍之,乃是横玮之父横亿的故吏,横玮外放新市,辟其佥书监判官事,身上早就打下横氏烙印,更是通晓经济,善于教化,也是横玮的左膀右臂。 而第四人露面,宗淑几人连忙上去见礼,原来正是宗放弟子蒲扩,分别之时正是其陪着宗放前往新市城,如今竟成为横玮的幕僚,想来其中必有隐情,只是此事并非几人说话时候,见过礼,并彼此引见后,也是旗帜鲜明的站在各自主官身侧。 其余三人乃是武官,依次乃是, 新文郁者,字周卿,以供奉官为新市内外城巡检,只看此人身高体健者一身武弁服色,即便是入内拜见上官,也不曾取去腰间所挂直刀,可见其颇为横公信重。 贲履者,字受之,其父乃世代武人,跟随士学士守边有功,而贲履则自幼跟随簋璧之学习,补授国子生,及长成便跟随横玮行走,因其父恩荫以及横玮举荐,如今官至供备库副使,此乃武臣阶官,作迁转之资,同七品。 御芝茸,字子丰,乃是东京禁军世官出身,其父战殁,少年便录三班奉职。其随族兄长大,果敢任气,有智略,以右侍禁选捕京西叛卒有功,迁左侍禁,因横玮举荐而任昆仑南路缘边都巡检司都巡检使,乃是柳文质的上官。 如此看来,与其说横玮是带着自己班底出任丹南路转运使,不如说横玮在新市城的多年经营都被朝廷尽数发落了,可见慈圣太后对于横玮远比承公更为忌惮与防范,毕竟昔日此公以二十许年纪便能片纸落去四宰执,蛰伏多年,只怕其如今更是老道敢战。 第132章 也不用畜犬防偷 横玮这几名文武幕僚本来还有些自矜,但是彼此引见后,便收起许多轻视之心。尤其是武人性子都是耿直率性,听闻雷厉、源净等集真九霄大半也入列承公幕府,诧异之余更是兴奋,面对名不虚传的雷厉本人,这三名武将也并未自恃官身,而是衷心交结。 不过这茶憩时间不是武人们逞名的场合,只要是文臣贵人在此,文人雅会才是主题,而武人们或许连列席其中的资格都没有,也是士悦、横玮等一众庆康新党大多有着边帅经历,这才使得武人们大多与积极勃发的新党亲近,而新党诸公此时早已不是当年那初出茅庐的天真稚子,久居边地,流连地方的他们已经意识到广大基层官员与青壮武臣才是他们将来的倚仗,因此更能放下身段,彼此交结。 比如如今这横玮居中安坐榻上,文官用交椅位列左右,武臣用杌子环坐对面,而文吏东西用墩子列席的局面,这是为守旧官僚所不齿的。 “子行,如今汝常伴驾君王,文辞流传于外的可就是凤毛麟角了,最近可有所得,也让我等拜读珍赏一二。” 紫舒輈是个清雅洒脱之人,也不矫揉造作, “多是游戏之作,偶随人情强赋,微末文字故事,难当诸公品评。不过前时端午,于东京金明池小游,倒是做了首小令。” “哦?可是那首浣溪沙么?” “这等游戏之作,也传到子淳兄耳中了?” 苍龙固也不接话便将这《浣溪沙端午》吟唱出来,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唱罢还不忘了调笑紫舒輈, “子行,这首小令不知是思念了哪位佳人?” “子淳兄,家兄心中还能思念有谁?若非嫂嫂身体孱弱,恐难适应会稽时令,家兄也舍不得留嫂嫂调养于西川星宿海南的故里。” 紫舒軏与兄长感情深笃,也将妻子留在故乡与嫂嫂作伴,只是嫂嫂自从生育长子之后,身子骨愈发不清爽了,因此来京城团聚之事也就耽搁下来。 “怎么?十七娘子身子竟是深沉若此?” 横玮这句话便看出了几人之间的情谊, “世衡,” 冷不丁,横公这话竟是对宗淑说道,宗淑本来陪座末次,急忙走到中庭见礼, “某来时,幸能与令尊明逸兄文会数日,才晓得令堂乃是西昆仑豹林谷宏慈院住持,乃是云霞派当代女医仙,毕竟西昆仑与星宿海即便是绕道通途也是毗邻之地,可否请动令堂为子行之妻调理一二?” 横玮言辞恳切,即便对于少年郎,也是毫无倨傲之态,再看他那和颐面貌竟还流露出些许歉意,许是因为冒然提出此议而赧颜,但又透着几分坚决,也流露出不容拒绝之意。 宗淑闻言先是一愣,毕竟涉及父母,哪有子女替父母做主的道理,但是当面对着上官请求若是婉转延宕那也是大为不妥,转瞬也有了主意, “横公,大缘由还需三才良吉,如今幸蒙天时运至而忝列诸贤之侧,又蒙应天府地德庇佑而雅会于此,但若无横公福泽荫护,吾等与子行先生又哪里能有如此机缘。何必贤夫人辗转,且由吾行书一封,请家慈遣合适人手往家中去迎接,若是能省了千百里行走那是最好,若是有缘往宏慈院一行,路途上也能照顾一二。” 紫舒輈、紫舒軏闻言急忙起身向横公与宗淑致礼,言辞间激动喜悦之情难以自抑, “若非幼公提及,我岂不是与正神失之交臂,” 转而又对宗淑说, “世衡,明逸先生面前,我等都是弟子辈,因此咱们之间也是平辈之友,此番着实要麻烦世衡了,吾在此代拙荆拜谢了,也请世衡把晚辈这份感激先书报令慈,异日,吾当往西昆仑当面报谢!” 宗淑见他二人一躬到地,急忙侧身,也向西北方下拜,这是人家拜谢母亲,他不仅不能当面承受,也要陪着。 “呵呵,确实是缘分,” 横玮更是仔细多看了宗淑几眼,果然才子类其父,不只是看出了某得心思,还因势利导为自家又添了人脉,此子何止是小心谨慎,实在是冰雪聪明,虽然其对于官场中人充满提防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待他长成深入仕林,实在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子行,你若有意,何如与世衡交帖为至友?也在世衡家书之后附会文帖,如此也是一段佳话,岂不最好?” 说到这里,宗淑倒是更为诧异了,何止是他,在座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如何听不出横玮对于宗淑的提携之意?这番做作,只怕横玮对于子侄也未曾做到此处,即便宗淑乃宗放嫡子,何至于横玮如此折节下交? 几人还琢磨中,横玮又说话了, “等这里事了,某便让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过来,也请动承公麟子,咱们便在这应天府看这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为这尨山再添新韵!” 营丘栿心里咯噔一声,再看莱观、芦颂也并不似别人都是一脸喜气,而是略带凝重之意,便知道他们也明白了横玮的意思。 这是要为庆康新党增添新兴力量啊,只要他们这些年青一代的翘楚们都来到丹阳城,那便是旗帜鲜明的告知慈圣,新党必能与旧党分庭抗礼,也是让官家明白未来朝局应当倚重哪些人。 毕竟如今的丹南路不仅是承、横二公互为犄角,更因士悦学士即将退养于此,而成为在野新党诸人的团结之地,这里但凡大动静都是庆康诸公在挑动朝廷格局。 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绝非平常人所能改变,时也势也,阻碍大势者必将为时代裁汰,而他们这些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紫舒輈是天子近臣,宗淑是经抚司干办,横玮这么一番联络,倒显得上下一团和气,也让外人都看到所谓庆康党人绝非昔日的纯良善人,已经是洗尽铅华的博奥君子了。 走走停停,黄昏时大队人马才来到太丘县,城门外已经与来时不同,北门两边城墙下一排长枷锁拿了不少人,只看这些人也是各色杂陈,有短褐打扮的走卒贩夫,有布衣襕衫的行商客旅还有青襦小帽的仆役家奴,炎夏日里便是不让他们饥渴,也断不会让他们留有余力挣扎,一个个触头丧气,哭丧着脸的哀告。 招来看守节级来问,便知道这乃是今日里于太丘县内抄查出来的生面孔,所谓生面孔也不是贸然而定,乃是今日里才目的不明跑出来的各色人等,皆是往太丘县城私下打探中,为乡人检举而拿获,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如今被上了枷号,大半日下来也都老实了。 诸人都点点头,不用多想,便明白这些人都是丹南地界里派来打听底细的,看看这么多人,只怕不都是官府底细,许多还是豪绅家奴。 前面的旗牌官来报,经抚司仪仗已经在城门便桥处迎接,只看是公良先生已经率领齐备仪仗等候着了,这等仪仗能张罗起来,必然是营丘大判的本事,果然这位官人也陪着一起过来等候。 营丘潭的姿态远胜公良吉符,其实原因无二,公良吉符代表的乃是承公,虽然原则上经抚司与都转运司互不隶属,但是原则上路监司也是有高下之分。 国朝之初,太祖为了涤荡前朝弊政,又有感于大綦制度过于直白简约,因此将官员的官职、差遣、散阶分离,尤重差遣,而本官只作为定品位与俸禄,但是与差遣结合便有荣衔差异,而文臣至地方差遣便以使相、路监司为贵重,宰执出地方则为使相,非四京四辅不可安置,而路监司如今有四京四辅为治所,有京畿、丹南、苍南、海东、京兆、丹北、山南、关西八分路,其差遣国朝之初设宣抚使司,因权责贵重而不常设,如今便以经略安抚司为最高常设监掌军事路司机构,国朝之初又设发运使司,执掌一路粮税、财货运转,后分其权责而设转运使司,将税利三分,地方留存,中央供奉之外由其监察,后又收地方财政于分路而设都转运使司,由此约定俗成以经抚司、安抚司、都转运使司、转运司、提刑司为上下之序。 因此公事上,公良吉符代表的乃是经抚司,其位列抚僚次席,当然应该与都转运使司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 而营丘潭则不同,随着栾大判停职待参,他已经是应天府知府承公之下唯一副贰,也是实际上的政务官,与都转运使司打交道的日子还长久,尤其涉及税赋核查与提防开支审计,更倚重都转运使给予方便;更何况,营丘家与横玮还颇有渊源,若非横玮昔日谏罢四相,营丘潭的堂兄,营丘家嫡子营丘灏也因势利导而拜相,因此于公于私,营丘潭都是对于横玮的到来最为热忱之人。 随着两支队伍会合入城,全部的焦点都集中在承、横二公晤会上,随着二公与几位官人、亲信转入后堂,其余人也就告退而出。 宗淑几人也由六郎引着先来探视十一郎,然后才借机出了县学与彰小乙碰头,辗转便来到且近的一处院落里,这边是他们临时聚会地方。 其实这也并非宗淑等人私下筹画,而是幕僚们都是按着需要临时安排居所,比如营丘栿也寻了一处方便小院,而今日里也收拾了县衙招待横公修整,至于元知县也与横公的幕僚们一般,也在县城内找个临时院落休息,而这些院落也多是城内商贾宅第,一个个的低眉顺目的奉承,哪有半点不愿意的意思。 宗淑他们进了院子,只看柳瑒已经在此等候,又等了一会儿,智全宝与芦颂陪着蒲扩也进来了,除了鬼瞳返回仝家传递消息,十一郎还在疗伤,其余人把这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秦越,敬玉博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长话短说自然是直奔主题。 “跟着他们往南走了七八里,队伍便分作三路,一路是那两个察子押解巫不同继续往南,应该是要将此人押解入京勘问,另一路便是营丘栿兄弟返回太丘县,只有一路乃是京城禁军一对马军接应,那敬玉博也换了战马还披甲遮面一路往西疾驰,幸亏我骑着神特,远远跟着,他们行便跟着走,他们歇我也陪着,最后亲眼看着这些禁军将敬玉博送入蓼谷县西面六十里处峡谷中一处军营中,” 柳瑒虽然略显疲惫,但是依旧将一切细节娓娓道来, “这处峡谷两边乃是绝壁,峡谷北口用简易营寨紧紧扎住,防守森严,两侧凡能走人马地方,都有人把守,我待到半夜尝试从东面山崖寻路去窥探,也是侥幸略窥全貌,这峡谷呈纺锤状,两头最窄处不过百步,长约四五里,中间最宽处也不过三百余步,峡谷前后都有营寨把守,而其内也有栅栏隔绝道路,将中间一处营帐也是围住了,其中车马甚多,如此来看,这是将敬玉博送至其父身边了,久未现身的东丹使团就在此处!” 柳瑒探查的仔细,结论也是有理有据,如此看来,承公让这敬玉博过去,看来已经有了对应方略,而那边只怕也释放了许多有利信号才是,再看这使团所在,若是正大光明启程,到达丹阳城也不过是八十余里地,摆开仪仗缓行也是半日内便到。 这边说罢,几人更是基于蒲扩那边释放消息,而蒲扩这边也未让大家失望,只是带来的消息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介文师兄,你怎么入了横公的幕僚班底,这几日究竟发生了哪些事?” 即便心急如焚,宗淑也还是循序渐进, “三郎,且容我把这些时日陪伴师父身边见到了那些事物都说个明白,再将师父的口信带到。” 原来,那日宗放、虢玩只带着蒲扩、蛇继先,还有朝云、宿云、禅云扮作随从一起与柳文质到了还处于戒严状态的新市城。 船队凌晨才进入港口,便被新市缘海巡检错认为是来支援的水师,原来就在昨夜戌亥相交之时,前一日港口二三个货栈仓库火起,然后便是这些货栈仓库的东家、掌柜宅子也燃起大火,即便是潜火队往来及时,这些地方也是被烧了大半。 奉了都巡检使之令,只怕是贼人煽风点火,打算趁乱出逃,因此调配更多人手封锁内外出入,并巡查城中紧要地方,为了防止贼人浑水摸鱼也不敢发动各里巷的壮丁,只用衙役、巡丁与驻防水陆厢军,如今人手已经是捉襟见肘。 别人不知道其中底细,宗放、虢玩等人如何不晓得是朔云汇合了城内留守云仆已经做成此事,借机蛇继先也不率队离开,便用船队在水门、海闸之外再做了一层围堵,如此贼人无论如何也休想从水路上逃遁。 得了缘海巡检的准信儿,确定戒严以来无片舟出入港口,几人才随着柳文质来见新市知监横玮,有柳文质在侧,宗放与横玮也只是叙旧,一件实务也未涉及,而下来彼此便心照不宣起来。 一方面,横玮命御芝茸、柳文质二位巡检使分管海陆巡查事务,便让柳文质率着马队在城外驻防,巡查毗邻草市等要地。 另一方面,还是防着其他朝廷耳目,横玮便用安熙来与宗放接触,这边宗放也只能安排蒲扩对接,如此宗放才将许多实情相告,而横玮也并非是两眼一码黑的不知道边疆风险,二人如何配合翦除贼人城中党羽实情暂且不表,只说第二日,便有消息通过蛇继先送了进来。 说到这里,蒲扩神情颇为凝重的看向柳瑒与三娘,又看着仝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这番神态,立时让众人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中山那边有了变故?” 饶是芦颂素来沉稳,也急忙开口相询,也是他与蒲扩同窗多年更为熟稔,便是催着学长以实情相告。 第133章 夬刚未终戒苋陆 蒲扩略作斟酌,也是坦言相告, “三郎,” 这个三郎是冲着仝维说的, “柳师弟、虢师妹,” 这般郑重,即便柳、虢二人对于蒲扩说不上熟悉,也敏锐感觉到似有不测之事,三娘虽然也是江湖儿女,脸颜色也已经略有变化。 “柳叔父往中山那边出了意外,他们的船队行至中山,正待入港,忽遭贼人伏击,消息报来,只说仝家船队弟兄与刺奸同僚损失颇大,柳叔父幸有随行云仆保护,只是受了轻伤,但是信中也有求援暗记及隐语,他们当时乘坐的大船已经搁浅在港口外一处沙洲旁,盘踞于此来御敌,至于其与随行船只也在与贼人船队周旋,根本无法脱身,还是仝家水手潜水出来,这才将消息传递出来!” 柳瑒只觉脚下轻浮,身子不自主的就晃动起来,彰小乙与智全宝急忙左右扶住了他,芦颂担心仝维牵动伤口,与风鸣一起扶他坐下,至于三娘只觉有些目眩神摇,本来这几日照顾伤员已经疲累,忽闻噩耗便是心气散了,眼看就往地下倒,被宗淑一把横抱起来,急忙催促六郎取软榻来。 雷厉与源净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来不及问个仔细,到底是做主的师兄,立时安排起来,还拿出明神香燃放开来,而宗淑几个集真门人也用师门手法帮着他们三人安神。 只看宗淑将三娘放倒在软榻上,便在她右腕的神门、内关与大陵穴上揉捻,让她平静下来。 “后续情况如何?” 雷厉也是常在军中行走,知道这等求援消息,但凡有机会便会源源不断送来,而根据前后内容也好判断真伪或与实际情况差异。 “自第一封书信传进来,三日内陆续传来七封书信,大事说了四件事,第一点便是仝家三位叔伯都已经收到消息,其中仝三叔本来还打算与先生会合,此时已经率队南下,而仝二叔的援军也已经派出,最后的消息是第一批援军已经抵达,但是看到的是大船已经被焚毁,只留下两艘海舟留守传递消息;第二点是,柳叔父一行无法弃船返回海上,只能一把火烧了大船,借着浓烟和夜色,趁着退潮退守陆上,自此之后情况不明;其三,仝三叔兵分两路,主力登陆支援,余者收拢自己人的尸身,” 说到这里,蒲扩看向三娘,似乎有些犹豫。 宗淑看着三娘神采,示意师兄继续说下去, “虢叔父的垂脊弟兄,南下合计二十六人,寻得尸身者十七人,其中垂脊北字自伏戎兄弟以降悉数阵亡。” 三娘闻言,先是面色泛红,然后又是瞬间转白,再看颜色回转,只是双眸已经空洞没了神采,垂脊北字乃是小女孩入了刺奸以来除亲叔父之外,最为亲昵之人,这些赤诚汉子也把三娘真心当做妹子来照顾,谁知数日前还意气风发的作别,如今竟成了天人永隔,如何不让少女伤心欲绝。 何止少女,凡是与伏戎他们有过接触的,芦颂、风鸣、宗淑与六郎闻言也是心中哀痛, “虢叔父如何了?” 宗淑并非铁石心肠,但是当他年幼时因为豢养的狸奴在野外为野狼伤死而痛苦时,父亲便教诲他,要么能做到明通数理,未卜先知,而阻止悲剧;要么就不要为情绪所左右,而立时做出最明智、最妥善的安排,至于哀伤要等到自己与其余生者都安全无恙之后,再自己慢慢回味! 他不能要求别人如此,但是他自己必须做到。 “虢叔父听闻后,看似波澜不兴,其实五内俱焚,但是轻重缓急还是遵从先生判断!” “我父亲如何安排此事?” 宗淑继续问,但大致已经明白父亲的打算。 “这便是第四件事,三日后妥善了新市城内的首尾,已经确定城内贼人悉数落网,而终未发现幕后之人痕迹,先生与虢叔父协同云仆中的好手,已经与蛇指使一起南下,安排我留在新市城,跟随横公一起来应天府与大伙儿聚首。” 听闻宗放也南下了,柳瑒似乎也安心不少,随着而来的是愤怒,愤怒竟然在中山之地,还有如此胆大包天之徒竟敢伏击父亲,也是愤怒中山看似已经被他们父子经营的如铁桶一般,竟然有如此纰漏! “没有在场生者告知当时遇袭情况吗?” 风鸣问出了许多人心中疑问,能造成己方如此大的损失,绝非一般匪类所能为之。 都是聪明人,蒲扩也将宗放、虢玩等人根据现场返回消息而做出来的判断悉数相告。 “先生与虢叔父推敲以为,必有内应才有如此危局,而且内应不只一处,而是三处。其一,仝家船队中若无贼人内应,贼人不可能知晓船队到港时间以及船队规模、人员构成;其二,垂脊南字中必有贼人内应,因为垂脊其余三队,先生是亲眼见过的,其中若有贼人,躲不过先生慧眼,只有南字距离过远,并未见过,而且现场南字死难者存在过度杀伤痕迹,发现的两具尸体都被砍得面目全非,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其三,中山方面也有贼人内应,否则能伏杀柳叔父这路人马,即便是大晟禁军或镇军没有二三百人也绝不能成功,能将如此规模贼人暗插进来,只怕这内应绝非一人,且地位不低!” 诸人闻言皆是认同,柳瑒与三娘、仝维虽然感情上难以接受,但是毕竟也是经历了一次大战,已经是丝毫不敢轻视贼人实力。 “因此,先生与虢叔父才决定亲自赶赴中山,势必确保柳叔父无恙,并且配合柳、虢叔父在东丹大军南下之前,将刺奸与中山好好的筛干净砂砾,确保中山方向无虞。” 柳瑒攥紧了拳头,嘴唇紧咬,顾不得鲜血都淋漓流了出来,源净一巴掌把他拍醒, “秦越,柳叔父吉人自有天相,再者,中山乃是你家根基,贼人一时先手,岂能长远,必能等到咱姨丈的到来,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忧患得失此时都是于事无补!” 源净与宗淑乃是姨表亲,当然也与仝家、柳家有往来,而隐仙派的修行讲求的便是超脱自在,随遇而安。 凡事都能举重若轻,才能游刃有余,如此便能分得清利害得失而进退有度。退一万步,也是告诫柳瑒,喜怒不形于色才是生存第一法则。 至于第二点,也只有宗放一门亲众晓得,那便是将真实情感包含在真真假假的外向表现里,并非虚情假意,而是虚实难测,如此才是安身宦海的第一法则,可惜,莫说宗淑这个年纪,便是亲叔叔宗端也难以做到将情感收放自如的地步。 “介文师兄,我父南下之时,对于我们如何行止可有安排?” 宗淑明白让一个人走出情绪最好的办法,皆是全身心投入到有的放矢的具体事务中去,碍于身份柳瑒与三娘不能进入大肇官场,唯一让他们调整过来的,那就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起来。 “先生只叮嘱量力而行,若是要有所作为,务必在雷师兄、源师兄还停留在丹南时候开展,也请智师弟、风师弟、秉文安心于正途,所谓殊途同归,切不可与承公离心离德,艰难时,若退一步便去复真观请见紫芝师叔,若是迎难而上,唯以坚持二字,届时必有大机遇用来破局!” 果然二位师兄与紫芝师叔的出现都是父亲的协调安排,果然自己不是糊里糊涂的随波逐流,大家的所作所为父亲那是了然于胸,果然父亲与承公、横公之间或隐或现的有着联系,想到此处,宗淑也不纠结,眼界多高就做多大的事,父亲未让自己涉及的,若是冒冒失失闯进去,不只是于事无补,更可能弄巧成拙。 “这么说,先生并不认为仅凭承公便能解决东丹使团身上的疑团,还是需要我们来破局?” 芦颂也咂摸出来味道了。 “如今我们也算走出了第一步,那便是东丹使团的所在。接下来,我们从哪方面着手?” 风鸣闻言而之雅意, “秉文的意思是,我们下一步是从承公这里着手,还是想办法探明峡谷中的虚实?” 芦颂点了点头。 但是宗淑将这两点都斩钉截铁的否决了, “身为经抚司僚属却要探听承公不欲宣之于众之事,诸位兄长是否有些草率了?无论敬玉博带着什么使命去与他父亲勾对,目前我们都不应局限此事上,若是如此,我们的眼界只会越来越窄,直到一叶障目为止!” 宗淑又说道, “至于探访东丹使团虚实,也不是我们该做的,若是前日去做也就罢了,但别忘了咱们现在已经有了官面身份,至于秦越、三娘更是不可。诸位兄长,莫要忘了,那玉虚宫也是大晟敕建宫观,若是秦越他们再陷入其中,等那大綦使团也来此,还不成了五国春秋了?” 沉默,是因为大家都陷入沉思。 确实,如今身份看似已经是更上层楼,但是无形的桎梏也多了起来,一举一动都意味着经抚司乃至大肇朝廷的体面,已经不能如江湖人物那样自由洒脱了。 大伙儿都等着宗淑拿主意,这几日来,似乎已经成了常态。而宗淑也清楚并非他胸中成略胜于他人,更多的是兄长们在帮助他成长,论涉世经验他无法比肩雷、源二位甚至比不得彰小乙,论文章才略也不能企及介文、秉文二位,即便是柳瑒也比之不足,再说将略武艺有哪里是能与智、风二位相提并论的,便是仝三郎也是略有不及。 然而他们此时都在等待着这个少年发号施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诸位兄长,这两日我都在心中不断做了许多设想,如果直到此时,咱们都未涉入丹阳事务之中,如今是什么局面?” 宗淑扳起指头说起来, “承公这场大局无论咱们出现与否,都是如今局面,而扳倒栾大判后,承公总摄军政,横公总理财利,营丘大判总领庶务,难道如此以来应天府就能安靖了么?这些贼人莫非知难而退,就此销声匿迹了?” “三郎,你的意思是?” 智全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还未悟透。 “我等的行止是为了整个大局服务,整个大局来看,似乎全部的核心都在东丹使团身上,但面对今日格局这话对也不对!” 蒲扩点头称是,他是初来乍到,反而格局更在诸人之外,从外面往里看,观感自然不同, “三郎的意思,也是我站得远些,反而觉得在理。诸位兄弟,东丹使团依旧是牵动国朝安危的关键,只是此时局面,有了承公在外,敬家父子在内操持,咱们碰不得,难道丹南地界还有官吏士庶能碰得的?” 这句话说的在理,现在即便是都盯上了使团,可哪怕东丹使团从暗处走到明处来,谁还有本事能逾越承公手段切入其中呢! “既然如此,我们明明已经掌握先手,明明已经知道东丹使团大致情况,却什么也做不得了么?莫非就此跟在几位显宦身边,真的把作幕僚当做正途?” 质疑的是仝维,毕竟仝家本来只是半只脚踏进来,岂料昨日谈及的私酒案和今日的中山事变,已经将仝家双足深深拉入这泥淖里来,他岂能不着急呢。 “时也势也,只看今晚承横二公如何处分,若是有个明确章程出来,我们当然要有所调整,怎可不因时而变呢?” 也只有芦颂出言来劝,这立场才不会让仝维觉得自己成了外人,昔日没有官身当然是江湖儿女情,如今眼看着仕途前景触手可及,仝家莫说对于其他人,便是对于仝维也成了拖累,此次借故让鬼瞳回去,也存着向父亲讨要个处置办法的心思。 “世衡,只管把你的意思说开来,毕竟日后咱们再如今日这般相聚,只怕不那么合适了!” 雷厉不只是武艺冠绝当代,做人做事上也是权谋通变,比如宗淑前脚才踏入官场,他已经用表字称呼,同时指出众人极易忽略地方,那便是僚属之中再结成紧密之党,只怕承公便是雅量,也总要提防一二了。 说起来,蒲扩将随横玮赴转运司履职,雷厉、源净也停留不了太多时日,柳瑒在外有彰小乙、仝维联络,三娘与六郎围着十一郎忙活,而智全宝还要发挥联系营丘栿那边的管道之用,如此以来居中协调者非宗淑、芦颂、风鸣不能为,与其让宗淑统一大伙意见,不如说只要他们三人意见不左,那便是定策。 三郎此时已经有了些成熟想法,事不宜迟还是尽快商定为宜。 “如今保持原来部署已经不能发挥最大作用,于大局毫无裨益!如果动无因,行无果,我们现在不如先从最外围来着手?所谓潜龙在渊,何解?初九:潜龙,勿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待时而动是为了更好地抓住时机;应时而起才是时机来临决不可犹豫。栾大判隐忍多年,为何这关键时刻,明知朝廷将用雷霆手段稳住丹南局面以应对乱局,为何他还自视为飞龙在天,做出如此不成功,便成仁的举动来?换言之,究竟是谁在后面推动?” 三郎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此时却是侃侃而谈起来。 “只怕承公比我们更想弄明白此节,因此我们与其搅乱还算安定的东丹使团情形,不如从这几个层面着手,将一切外来手段都斩断了,东丹使团若是还有破局风险必是由内向外而发,那时候只怕我们不动手,承公也会早做打算,如此我们便与承公的大局相得益彰,处置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看来三郎已经想的很透彻了。风鸣、芦颂和柳瑒其实各自也在心里有所谋划,顺着三郎的思路,几个人看来所见略同,但是也都有些感慨,成长果然还是勇于任事来的更快些。 第134章 只履却寻归路止 “承公迟迟不往应天府衙履新,只怕也是观察丹阳城虚实,因此咱们当前急务,乃是秉文兄与清鹏师兄牵头营丘衡甫、霄崇宪拿出方略,先人之先为承公去趟浑水!” 宗三郎此时是循循善导,简直是把自己的想法掰碎了、揉烂了告诉众人,而他也在分析中更进一步坚定自己的想法。 “这方略落到实处其实便是在凌霄师兄身上,” 宗淑看向智全宝, “也只有您才是不二人选,其一,师兄乃是智勇双全之人,又有深厚人脉积累,其二,您来行事,不只咱们放心,营丘衡甫那边也能放心,其三,此事也与师兄身上职司息息相关,也只有师兄能拿捏到位,来为承公消除隐患!” “究竟是何事?” 众人都被吊起了兴趣。 “那便是调动衙门、厢军与市井势力,将福昌县与应天府内城的江湖盘口都抢下来!” 宗淑难得恨恨的说道, “如此一来就不信应天府内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还能坐得住!” 出了院子,再回到县学,让许多人意外的是承横二人并未密谈许久,反而是趁着黄昏在这学院故地一起稽古起来。 燕饮之后,一夜无事。 第二日辰时,横公命左右唱班,承公将明伦堂让与其作东道,自己与紫舒輈列席,看都转运使司正式议事。 并无意外,先进行的是一系列人事安排,对于承公荐举,横公是照单全收。 安熙,于新市城也是佥书监判官事,如今论资出任都转运司判官即运判,位列正使、副使下,如今并无无副使则为都运司次长官,兼署理顺昌城通判事; 共柯,作为横玮身边第一得用人,只是因为出仕资历较低,便是荐举也是从僚属做起,便是任命为勾当点检、计置盐事管勾帐司,等到承公履新后发落了栾大判一众人等,有了实缺再来补任地方职司。 田荐,出任都转运司管勾文字,也是等着实缺再来补授官职。 蒲扩,则以太学生举为都转运司主管文字,如此信任重用也是着实出乎众人预料。 寿宗衍以寿安县知县兼南路都转运使司管勾帐司,横公以其资历处置催促般运、监盐场管勾账司,丹南路盐课与杂赋尽由其办理。 元况以太丘县知县兼丹南路都转运使司管勾帐司,横公还将催纲事交在元知县手上,即都转运司催纲管勾帐司。 由希古本以太丘县尉兼丹南路提点刑狱司新任的勾当公事,如今免了提刑司差使。与营丘檩一样,还没坐上提刑司的职司位子上,又一脚给踢到了都转运使司中去,再看朝廷安排,也是有意让都转运使司将提刑司的职事兼顾起来,本来都漕便兼有刺举官员,荐举贤能的职责,设置之初所谓边防、盗贼、刑诉、金谷、按廉之任皆委于转运使,如此以来在丹南宪司出缺情形下,漕司便是当管督捕盗贼的监察衙门。 于是由希古便做了都转运司押纲管勾帐司,营丘檩以太学生举为都转运司勾当公事。 贲履以同七品的武阶官供备库副使,任都转运司准备勾当公事,以武臣任准备差使,还兼了顺昌城在城都巡检使,负责一方治安。 御芝茸、新文郁皆充任准备管押纲运诸般勾当差使,一个兼差丹南路缘西都巡检使,一个兼差丹南路缘北都巡检使。 从横公的亲信幕僚兼差多在丹南路西部诸地来看,承公乃是将丹南路应天府以西地方政务尽付横公手上,只怕丹南路人事变动后,元、寿二位知县也会挪动地方了。 此事放在营丘氏这样的显官家庭,又有更多洞察。听了营丘栿的分析,大伙儿也颇为信服,承横二公如此分解政务,可见朝廷已经认为四京四辅的上八府分路还是权责过重,地方监司手中权力贵重,长久下去只怕尾大不掉。 这也是目前除了京畿、京兆与北方缘边的山南、丹北路监司配置完备之外,其余四路都似丹南一般,监司残缺不全的现状,而即便是缘边地方,也是将山南使相毕士元重新拜为首相入朝,如今也只有秋帅权代处置事务。 如今承横二公的做法与其说是刻意分权,避免朝廷猜忌,不如说是庆康诸公再迂回的尝试变革,也是营丘灏出任地方时,在营丘家内诸官人间传递的朝廷动议,即在如今上八府分路基础上,用次七府再建分路,等于是地方路监司规模翻了一番,这是多少实差职司放将出来? 若说其余变革方略还有颇多阻力,但唯此事,几乎是得到京官与朝官们的一致认可,更是许多候阙官员联络串联,四处走动,撩动宦情,力争此事能成定论。 如今承横二公这番作为,只怕传至京城,更成为此事勘定的风向标,届时承横二公的谦谦君子风貌,淳淳臣子风骨都能为仕林广为传颂推崇。 蒲扩临别时也对宗淑、芦颂密谈良久,核心便是让他二人务必亦步亦趋跟随承公,未来之期不可限量。毕竟只看承公自从召还东京以来,这才多少时日,已经是借力打力或因势利导而手握实权,所谓十五路分路办法,则以四两拨千斤的谋略,慷朝廷之慨,结仕宦之心,此消彼长,不只重新让庆康新政诸公成为公议中的巨擘人物,更是成为制约中枢守旧势力的厚重力量。 至于对于营丘氏昆仲的任用,蒲扩也说得明白,这便是一举多赢了,只怕营丘潭也不愿两个儿子都放在承公这么一个篮子里,而承公也未必愿意营丘父子三人趁着栾大判倒台而侵占应天府更多事权。 如今长子跟着承公,次子陪着横公,三个人都是皆大欢喜,至于营丘栿也是能松了口气,承公如此安排可见是愿意拉拢营丘家的,也是肯定了营丘栿的能力,而营丘栿再做起事来也不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 因此蒲扩也叮嘱宗淑做事不必太过小心翼翼,只要营丘氏父子还掌握事权,只要天子亲信还分握丹南庶务,那么承公就必须充分任用隐仙派门人,来制约两者,只怕承公如今最为期盼的便是宗放的到来,如此承横二人于台面上经营,士宗二人于士民中教化,只需一年之期,这京北重镇便再次成为庆康诸公的奋发勃兴之地。 又过了两日,本以为随着横公赴任顺昌后,承公也会启程前往府城,然而承公终究以元、由二位受职于都运司还未回还为由,将太丘县当做了经略司的临时治所。当然,于制度上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监司治所可由主官于管领地界内择地安置,只是才两日时间,太丘县四座城门外已经枷号了上百人,只怕如此下去,无须半个月,这枷号者都能把城墙围住了,这些人白日里示众,夜里羁押,除了县衙的监狱满额,城内外巡检的临时监所也都挤满了,眼看着都要派专人押解往乡下找地方关押了。 风鸣、宗淑二人才与各巡检使扯皮罢了,就急匆匆的往县学里赶,不只他二人,经略司僚属都得到通传,于未正时在县学议事。 才数日功夫,经抚司的规模已经完备,他们这些有职司的僚属都已经搬离县学,居住在附近院落里,县学、文庙、道观里面都腾出不少地方,安置属员,武有准备将领、准备差遣、准备使唤十余人,文有准备差使、诸书写文字等也有七八人。 如今经抚司诸官厅都已齐备,如营丘潭掌管的参议官厅、紫舒軏掌管的主管机宜文字厅、杨永节掌管的管勾公事厅、苍龙固掌管的佥书公事厅等幕属官厅,至于公良吉符则是在后堂办公,与承公居所只一门之隔。 营丘潭掌管的参议官厅设在文庙,因为其如今常在府城办公,便调动其属官来经抚司效力,这属官乃是应天府推官,蔺希字相逢,与营丘栿、芦颂同是海西人士,是营丘灏为主考官时点取的进士,营丘潭将他从寿安县主薄举荐为应天府推官,不止通晓政务,熟识地方,还兼备文字功底,文章功夫了得。 今日便是他陪着苍龙固、紫舒兄弟二人往尨山稽古,这时候也是匆匆赶了回来,风鸣、宗淑二人急忙勒马避于道旁,让这几位上官先行。 “清鹏、世衡,不必拘礼,一起跨马而行!” 紫舒輈总给人如沐春风感觉,这些日子看他无论接触仕宦学子或者市井走卒,都是发自内心的诚挚热忱,这番赤子之心实在是难能可贵,尤其是此等饱读诗书,内藏锦绣之博奥君子,更是凤毛麟角,不由得让人亲近,不过几日下来,这太丘县内最受百姓与乡绅们衷心拥戴的便是这紫舒子行了! 于是六个人并辔齐驱往县学而来,一路上自有那胆大的女子拿着鲜花掷向几个潇洒倜傥男子,紫舒輈还信手将鲜花插在幞头与发鬓上,更是撩动青春少女们争先恐后的追捧。 一行人进入县学,只看文昌阁旁营丘潭也已经从府城赶来,领着营丘栿几人已经在等候,紫舒軏急忙下马上来,也不摆什么上官姿态,热情中透着雅致,乃与诸人答礼,除了营丘潭,其余几人哪里能受此礼,退避两旁由紫舒軏领着站班去了,一起到了院内,只看杨永节已经领着霄春臣几人站班,风鸣与宗淑也急忙赶了过去,除了紫舒輈信步入了正堂,其余人都按着官厅列班堂外,而霄都监则领着一众武将列队廊下,一起等着衙参。 典义、兆薄、舟云、观天四亲卫,也是经抚司旗牌官,分列正堂之外,由典义宣赞,以佥书公事厅为先,依序各主官报名揖拜,然后经抚司准备差遣、准备差使以上,武官诸城监、关隘兵马都监以上入内参见,循例正堂参见禀白公事毕,各厅主官与诸都指挥使以上武臣入后堂议事。 只是今日略有不同,此时承公左首依旧是紫舒輈居首,公良先生陪着,而右首则陪座二人皆是生面孔,其中面白无须者身后还侧立一清秀雅致童子。 大伙儿立时明白右首两位是什么人物了,这便是丹南路走马承受公事武臣与内臣到了。果然,公良先生先向诸位介绍了这二位,内臣便是十二位大珰之一的义子。 大肇与四方诸国于宦官使用上最为谨慎,非十二大珰义子不得入黄门,而成为十二大珰义子也非易事,毕竟不同于大綦、大晟动则数千宦官,大肇内廷宦者于宣宗朝不过六七十人,如今慈圣称制,毕竟妇人往来内外多有不便,这才引入黄门多了些 ,如今也只有百十余人,诸都知、押班以上者不过三十余人而已。 十二大珰已经不用本姓,乃是太宗依据大道十二大愿赐姓,日后非由两府议定大功,不得使用本姓。十二赐姓为,素、清、泰、洽、垂、祥、顺、生、多、贤、福、瑞。 如今洽氏掌入内内侍省,而祥氏掌内侍省,而天子更信重顺氏,太后则佞用多氏,此四家便是如今内廷最为得势者。 诸宦官止于加官内常侍为正五品,再有升迁则必须通过枢密院与宣徽院审议,以此防止内官超授干涉朝政之嫌,然而随着各监司设置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的职司,宦官其实已经如同大綦太监监军一样,成为内廷干涉地方事务的鹰犬。 这宦官便是祥氏大珰义子,此人名唤祥守忠,以内侍省内东头供奉官,放丹南路走马承受公事内臣,而他身后童子也是他的义子,大名祥中正,诨名太平郎,如今年满十岁,按着惯例跟着义父学习差使。 如果说这走马承受公事还不能体现内廷的倾向,但是再看这走马承受公事使臣,已经完全是代表了天子的意志。 这使臣乃由内殿崇班充任,此人姓羽名微行,字妙观,渤海真定羽氏嫡子,其曾祖乃宇朝名将,大肇太祖起兵时,其曾祖已经位居安北都护,因为其与大肇太祖乃是姻亲,其妻子乃是肇太祖、太宗胞妹,故而拥戴鳌氏称帝,也是大肇开国武勋第一人,官至尚书令,追赠王爵;其祖与肇太祖、太宗乃是甥舅血亲,又与太宗亲厚,官至太师,爵国公;其父爵进为郡公,今上即位,便充任宣宗山陵部署,堪称帝室最为亲信之人,如今更是出任从二品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乃是禁军三衙门之一的主官,虽然殿前司诸多事务为枢府以及殿前诸班分担出去,但是依据是大肇世代将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若只是如此,也只能让武臣们侧目,但是羽微行的到来已经让丹南上上下下的朝野人物都心神动荡起来,那便是其胞妹便是当今天子的皇后,而且天子与皇后因为世代姻亲因此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二人大婚以来,天子不曾再增设其他嫔妃,子女皆是皇后所出,饶是慈圣太后多次有意为官家添几个侍御也为皇后婉拒。 这边还要说说这羽家出身的皇后,为何能尊宠至此,不只是祖上余荫,其母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其母也是慈圣太后族妹,少小便于道观中学问习武,虽是女子也是文武双全,宣宗朝东丹便来犯边,也是倚仗羽微行父亲据守边关抗敌,当时其父率领骑兵突进,其母则亲领团结兵列阵徐进支援,夫妻二人齐心协力,自午时鏖战至日落,终于击走敌酋,而东丹也因这侧翼不能突破迂回才无功而返。那时节,正是慈圣翼佐宣宗理政,所谓柳氏双姝,经武纬文称誉朝野,也为慈圣太后日后称制铺平道路,故而,慈圣也极为宠信羽氏。 昔日羽微行的姑母受封为郡主,已经嫁入太宗朝时宰相家中,而其胞姐更是受封公主,更是联姻太祖朝时宰相门第,自羽微行以降,同胞兄弟、亲兄弟、族兄弟、姑表兄弟计十四人皆荫官武职,如此门第便是慈圣太后与官家也是荣宠备至,更遑论满朝文武。 如此人物,此时节竟充任这么个差使,调到地方任职,就实在让人玩味了。 第135章 涧竹岩花如旧否 按照常例,公良吉符引见二人之后,当先由内臣说话,然后才是武臣。然而,公良吉符话音落下,包括那内臣都等着羽微行先来表达意思。 此人的到来,无形中加剧了所有人的压力,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杨永节,其实他与羽微行也算相识已久,更何况‘杨柳之情’也落到了他们这代人身上,彼此间都是皇亲国戚,往来也没有其余将门那么多顾虑,只是如今自己才出任路分钤辖而为丹南武臣第一人,朝廷便将这等家世出身人物派了过来,只怕日后掣肘之事断难避免,因此颜面上虽然一副和颜悦色,只是心里面已经颇为忌惮不豫了。 羽微行环视堂上诸人,虽然是初来乍到,但他与内臣是代表天子而来负责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与巡防动息、地方不法事的监军,不仅事无巨细皆可按刺,更可赴阙直达奏事,若有烽警急报,可随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行事,因此他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内中的两位圣人对于丹南群牧们的看法,而他虽然是出身将门,却并非鲁莽武夫,似他这等世代贵胄家的子弟,何止是文武双全,自幼家学便是为人处世之道,为官理政之理,说起话来其中若即若离的是与承公、横公的关系,又若有若无的表现出同为丹南官员的一致立场,言笑自若仿若诸人故旧,忽又冷若冰霜好似猛虎在侧,俄而若隐若现的又透露天家对于丹南监司信重之意,一抹脸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超然神采,直教人如刺在背,如鲠在喉,位高者内里心烦虑乱,外在神竦心惕,位卑者更是人人触目儆心,个个噤若寒蝉。 “惟公,诸君,妙观此次走马地方,虽是朝廷故事,却也有天家信崇关怀之意。丹南与京畿乃腹背相亲,应天府表里山海庇佑京华繁荣,未尝用帅臣宪纲署理以为宽容,岂料便有那庸臣邪吏为了一己之私,勾连污秽,弃绝君恩,所作不法,闻所未闻。君恩浩荡,即有春风雨露,还有雷霆万钧,如今丹南经抚、都转二司乃成,惟公、幼公双杰并举,便是为了丹南百姓,而澡除五累秽污之意,杜绝尘浊淫欲之失。惟公识人之明,而使诸君能侧身帅府,诸君上不可欺弊天家,下不能苛暴地方,更不能瞒昧帅司,逾官弄权,僭党营私,否则便是某不能明察秋毫,君等也难逃惟公法眼,所谓天道昭昭,切勿自弃!” 对比羽微行的言谈威肃,这面貌好似武将般壮大的白面宦者,说起话来,倒是让人如沐春风,杨永节对于这祥守忠也是知根知底的,毕竟这祥氏大珰现在的头面人物,即内侍省左班都知便是杨太妃还在宣宗潜邸时就在身边伺候,服勤左右,甚淳谨,及宣宗即位,充任内黄门,宣传指挥颇称旨,而此人蒙圣恩许收义子三人如今也都是貂珰林立,再下又各有义子二人,皆在内侍省伺候,内侍省自供奉官至黄门四十人,祥氏合有十人,牢牢掌握内侍省轮番值宿、拱侍殿中等诸般事务,奉使中外,伴驾天子出巡诸项要务。 祥守忠领着自己最小的义子过来,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熬资历来的,这份资历不是只为了自己,更为了义子考虑,毕竟十岁的内黄门虽然还是在底层逡巡,但是只要义父风光显赫,自己也只是熬时间罢了,但最为尴尬的便是入门最晚的义子。比如祥守忠,乃是其义父祥仁瑞蒙恩最晚收下的义子,按照惯例即便是十二大珰门下,也是年满三十才能收取义子,其后祥仁瑞升任右班都知,蒙宣宗圣恩特赐收了第二个义子,慈圣称制后,再加内常侍衔,再特赐收了祥守忠,彼时祥仁瑞四十四岁,祥守忠二十二岁,如今祥守忠三十三岁,蒙天子恩,特赐收了祥中正这第二个义子。宦官们除了在外领兵的,身居后宫者,甚少长寿的。 比如祥仁瑞还未及花甲,已经是油尽灯枯的苦熬了,这已经是同辈人中长寿的了。三个义子眼看着义父俄将不讳,不免有物伤其类之哀怨,何况父子间的恩义深重并不代表义子之间也有所谓的兄友弟悌情谊,十二大珰的祖制也决定了每一脉只能有一个人继承先人的全部政治遗产,对于现在才不过是内东头供奉官,循例自己已经是无望登顶,也就指望着履历上光鲜亮丽,为自己拼个好结果,此外也是扶持这更倒霉的义子尽快成长起来。 因此,不同于其余走马承受内臣一副监军嘴脸的趾高气扬,此人倒是格外知情识趣,饶是庆康新党这些刚正不阿的名臣也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承公,这昔日里不知参倒了多少皇亲贵戚、横行宦官、不法纨绔的铁面酆都帝君,看此人如此知进退,也难得温和许多。 承公表达了对于二人到来的殷切期盼与大力支持之意后,接下来说话的便是已经圆满完成敕使之任的紫舒輈了,这位如今最是无所事事之人,除了代太后与天子再致以殷切瞩望之外,还叮嘱丹南路与应天府官吏、士绅、军民应义信大尹,忠信君父,仁信乡人,礼信家族,以期地方清明,人民和睦,学风明正,政治简廉。 一切应有之意,似乎都是在四平八稳中平平淡淡的结束,然而总是因为沉默寡言而为人忽视的丹南路次长官苍龙固这时候适时的说出了一番让大多数人看着十分合理,却让知道底细者不免心怀不安起来。 “惟公,如今咱们丹南路人才济济,何不如借着恭送子行回朝,奉迎祥、羽二贤到任,便在应天府城内邀请地方、邀集乡贤共襄咱们经抚司开衙盛举,一来,也是让咱们经抚司堂堂正正的展示在本路父老面前,日后上下往来也更通畅,二来,更是希望子行用了咱们丹阳美酒,也能留下一二雅瞻嘉辞,若是再有归德才子附尾其中,也是足以成传的雅事,三来,惟公、幼公十年间南北相隔,如今聚首尨山北,同志丹溪畔,如此志趣之士,逢此太平时节,若是不能载以华章,绘之成绢岂不可惜?” 紫舒輈还要推辞,孰料平常渊肃端正的承公,竟然欣然接受,还接话道, “子行,此时还须着落在你身上,子淳所言一举三得,某以为还是未尽其意,某也说出两桩来,凑一个五行圆满,其一,便是那东丹使团三两日便要抵达丹阳城,客省也好,礼部也罢,便是丹南地界,哪里还有如子行之才高绝顶,雅韵绝伦者?何况那东丹使团正使也是久慕中夏文英,更是通晓九域典故的,听说随行的还有东丹的文状元,还是八郡出身的,某便是要留下子行,好要广邀丹南俊杰,也让东虏知晓所谓文才武略,大肇还在东丹之上!” 承公说到此处,黝黑面色肃穆,双眸翕动如电,更是让人难以正视, “文有子行,武有肃仪,某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承公点到紫舒輈与雷厉,倒是让一众俊杰都是心悦诚服。 “再有一节,某才来丹南便好似弄潮般生起许多潮流来,也是借此来让地方绅士们亲眼见见某,所谓以讹传讹,但讹言毕竟是讹言,大家当面见了,把话说开了,一切魑魅魍魉的龌龊自然烟消云散,冰消瓦解了,大家心中无碍,才好共情共事!” 这段插曲,也让大家明白了,承公的视野永远不局限于一方地域,从来都是大刀阔斧的破局,绝无小心翼翼苟且的意思。 “正澜兄,不知咱们这场盛会可有什么适当所在可以承办?” 承公直接向营丘潭讨主意,这等直白倒是让这大判措手不及,还是营丘栿素有急智,立时明白了承公心意, “禀告惟公,些许俗务,我等小儿辈首当其冲,可代家父服其劳!” 承公点了点头,说道, “此言甚为有理,便将此事交付于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安排,汝心中可有着落了?” 承公才称其父表字,若对营丘栿也以表字称呼,那可就是侮辱营丘潭了,因此称呼上越是折下越显得彼此亲近了。 “应天府内城中有一华彩明楼,其规制不逊京中丰乐楼分毫,其名‘丹枫馆’,三楼五层之巨阙,便是云集千百人也能妥善应对,余者皆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应天府内城中,如此规模不知谁家产业?” “如此豪奢地方,哪里是一家一户能置办下来的,虽然此事常务未经我等手笔,倒也知晓乃是丹阳城五六家千秋仕宦门第合力操持着,如今还连带着楼下的瓦子也兴旺起来,倒是成了咱们府城的聚宝盆、销金窟!” 说到这里,哪怕是初来乍到的羽微行和祥守忠也听明白了,这哪里是随便的开口询问,分明是有的放矢的有问必答,可见这宴是必然要摆的,但是这宴谁是宾主,谁是主副,谁是刀俎,谁是佳肴可就难说了。 天下熙熙攘攘,也是一桩繁杂席面,只是哪天恼了老天爷,也不过是一锅烩了。 话到此处,一切都是既定了,没人考虑丹枫馆这些日子有没有别的安排,愿不愿意,也没人关心通知到的人愿不愿意来,能不能来,就比如春耕夏收,谁也不在意麦地稻田下面的蝼蚁们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就比如此时堂前知晓内情之人都是惴惴不安的,宗淑也不免看着营丘栿,而营丘栿说完了这些话也是略有些惶惶然,彼此眼神对上,一个是略带责问,一个是无奈之情,再看营丘栿的眼神瞟向公良吉符,恍然明白此公才是始作俑者,或者说是传递承公想法之人。 可这是要做什么? 一方是远来要挑动两国大战的东虏使团; 一方是兰艾难分,到其中必然隐藏着贼人同党的丹阳乡土士绅; 一方是敌我难分,更多还是隔岸观火的丹南官员以及新贵仕宦; 承公将这些人一起聚拢起来,还要放在一个不知底细的丹枫馆里,这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玩法儿还没玩够吗? 是不是太过高估经抚司和都转司的实力了?以上人等绝不甘心作鱼肉,你我合力也并非能为刀俎啊! 宗淑带着腹诽随着众人退了出来,满腹疑问也只能在忙碌间与众人讨论,因为他们必须尽快整备一切公私事务,因为承公已经钧令启程,全员即日移步应天府,不必等到来日,此日便是承公坐镇应天府,整备丹南路的全局开始。 承公来时不过带着公良吉符和四大亲卫,如今已经是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除了幕僚班底,前锋是霄都监亲率的五百禁军骑兵,继之是杨钤辖亲率的五百上四军禁军骑兵,雷厉、源净等率射雕手、天罡羽士等百人中军簇拥,后面还有羽微行亲率的五百上四军禁军披甲步卒,其后还有营丘大判亲领二百教阅厢军骡兵,最后是厢军都指挥使五百教阅厢军披甲步卒殿后,迤逦而行,两三千人的队伍,用了战马千匹,骡马千匹,放在大肇内地实在是豪奢的紧了。 沿途商贾庶民无论步骑还是车驾,远远望见仪仗过来,便十分乖巧的退避两旁,有那动作慢的,便有前锋探骑来帮忙,这是实实在在的帮忙,因为承公下了军令,若是凌辱百姓便于当涂行军法,这些军汉便是不拿上官当回事,也不会用自己的脑袋来质疑承公的意志,这位可是连宣宗的宠妃娘家都能强拆的主儿,哪个还敢以身犯禁! 于是看见路上有托儿带小走不利索的,车马陷住一时挪不开的,货物阻塞道路的,这些军汉都在都头指挥下帮着收拾,还有风鸣、宗淑几个勾当官驰骋往来监督,还拿着明晃晃的肉好宝钱作价赔偿百姓,并赏赐军汉,无论如何,对比以往官员出行的怨声载道,承公这一路上倒是收获了上上下下一致推崇。 有那心思活泛的乡人已经开始奔走相告,承青天的到来,激发起百姓们衷心的欢迎,也鼓舞他们准备将许多陈年旧案积累的冤屈发作出来。 于是,承公前队还未抵达应天府城,后面芦颂、莱观、仝维、营丘栿等人已经于当道收了不少拦驾喊冤之人的状子了。 这便是大肇制度与其余国邦又一个不同之处,不同于其余邦国的开国君主多是宇朝世贵或世藩,鳌氏是实实在在的世代武人出身,而其先祖也不过应募从军的百姓,即便是肇太祖也是与许多武将一样,也是从基层一步步靠着战功而崛起,因此莫看是武臣建国,更是小心谨慎,不敢淡薄民意,许多国策皆由来于此。 如今安置于太庙前殿中的太祖誓碑,凡三岁大祀,必然是打开前殿四面门户,公示群臣,昭示天下,其誓碑洋洋洒洒,言简意赅说的明确: “与士大夫共天下,不害士大夫;不因言获罪,不兴连坐屠戮;不抑兼并,永不加赋,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对应这誓言,不只是帝王对于士大夫的宽容,而是将这份宽容也向民间留有余地,便是表现在慎刑之上,所谓慎刑是整个朝廷体制的慎刑,而慎行并非是妇人之仁,而是反对不教之诛,更是反对非罪滥杀,一方面通过监、府、路将地方刑案的告、捕、判之权明确,更是将案件审核、勘问、监察权力收到提刑司、转运司等,还将地方已经明确的案件必须上报中央大理寺、审刑院、御史台三司复审,尤其是死刑批复非君王御笔朱批不可决;另一方面,便是君王以身作则御前亲审制度,臣民不仅可以通过启封府申诉冤屈,还可通过登闻鼓院、登闻检院、理检院申告冤屈,三院必须受状并转呈御前,极致的便是允许臣民拦御驾直告御状,自大肇开国以来,凡帝王出巡祭典郊祀屡有臣民拦住御驾告状,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其中事务便是帝王外出遇有陈诉时,问明情况回奏。 第136章 追思九闰整乾坤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兴焉,更何况还是一项利民善举,因此地方官员也不必百姓拦驾申状,尤其是路监司以及尹、判、推、法等官员更是职责所在,只是将此流于形式还是切实办理,那就是受理者权衡利弊了。 也因此,只有承公这样的直臣、诤臣,才是那些真正蒙冤百姓们敢于倾诉的青天,反而那些滥告的讼棍们所避之不及的。 随着承公到来,应天府也气象一新,毕竟如今留任的大多是营丘大判信用之人以及中立或骑墙之人,至于栾大判党羽如今还是圈禁之中,未来如何发落尚不知底细,其余人更是不敢些许造次。 因此对于经抚司要求的各安本分,不得迎来送往的扰民,这些人执行的非常到底,但是万千寻常百姓可顾不得什么禁忌,即便这凤尾埠还再从火灾中恢复,也阻挡不了百姓们团聚埠头、路桥左右,等候着承公驾临。 若是全都是寻常百姓,巡检和衙役们也能劝导一二,但是领头的乃是芦海书院的学子们,而他们的领头人更是书院山长黎氏兄弟,那这些差役们就不敢造次了,还是这新任巡检使元三儿脑筋活络,不仅召集了许多医士、郎中准备汤药防备有人中暑晕厥,更是请动新任寿安县总捕头襄承勖率领三班衙役以及厢军仔细安排秩序,幸好承公此行走的是南门再入内城,襄承勖便将福昌县三班衙役也调动起来,配合他来安排朱雀门的接待事务,毕竟这里也拥堵了数千百姓,至于内城早有营丘大判的佐官们负责准备。 果然,一马当先过来的是推官蔺希,此人见到襄承勖急忙在马上见礼,襄承勖哪里当得了此礼,急忙答礼,彼此间也是心有所感,若是往常这襄承勖见着蔺推官那是要单膝叩拜的,毕竟自己过去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微末吏员,而此人乃是通判之下的头面人物。 大府推官虽然只是九品官员,但是确是协助知府、通判,掌收发符,协理治府内公事,正所谓官微而权重者,但是蔺希面对襄承勖却不再以上官相待,虽然襄承勖如今接替智全宝升任寿安县三班总捕,教阅厢军的都头,但是也只是从吏目半条腿踩在武官仕途上而已,而让蔺希不敢怠慢的便是襄承勖俨然是智全宝的亲信之人,而智全宝如今已经是应天府城东西厢巡检使,正式在册的三班武臣,单看智全宝、仝维、元三儿、奎九儿与这襄承勖四人已经牢牢把持住了应天府外城内外全部的巡检、衙役、厢军调度使用。 更何况智全宝还兼着经抚司勾当公事的职司,如今承公幕府这三派并立,但凡是个久在宦海的明白人如何看不出来,承公最为信任的便是于他有救命之恩,还有故交在彼的隐仙派门众,而这智全宝作为集真九霄之一,又与营丘栿亲近,更成为两派彼此联络的关键人物,如何不让他这个营丘系骨干之人主动亲近?即便是智全宝的亲信,他也毫不介意折节下交。 望着蔺希远去背影,襄承勖也不免感慨,昔日高高在上人物如今如此,看来走远路不如跟对人,其实他与智全宝稍有私谊,更多的是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却不曾想这些许的江湖义气,便有如此收获,所谓滴水之恩,这襄承勖也甘愿肝脑涂地,更何况随着承公的到来,让他们这些正直纯亮之士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愿能一鼓作气,让这片故土家园重焕新颜。 承公一行酉正时入城,直到戌时才来到应天府衙门前,四面大军环绕,已经不容无关之人靠近,六扇广亮大门中开,府衙属官列右侧,经抚司僚属在左边,承公居中,苍龙固与二位走马居左,营丘潭、公良吉符二人居右,四位旗牌官在后,便这么意气风发的昂扬入内,对于许多人一生都触不可及的座位,对于承公而言只意味着一切新的开始罢了。 随着承公一行入了正门,立时正门外面也忙碌起来,就在府衙正门之外,由左至右,由高至低,开始陈设承公仪仗旗牌,还有精挑细选出来的三班亲卫开始列队守备,三班轮替日夜不息,而身着朱衣的阃吏则站立门禁,手持新作朱漆梃杖,不知防卫所用,更是用作承公出入告喝打仗之用,不只此处,自正门至后寝,大门、仪门、内仪门皆有阃吏守备,若是承公出行,自内仪门开始直至承公上马止,皆用阃吏击杖于地,以示官民肃立,凸显帅臣威仪。 至此仍不能尽显本路节帅风采,承公仪仗旗牌分为旌旗、牌面、乐班。 身为本路帅臣,兼任本路马步军都总管,当用漆竿、鎞首、纛头、锦带腰、火焰脚的帅字旌旗与令字旌旗,左右分列正门卷棚下,帅旗左下乃是各就粮、驻泊禁军军旗,令旗右列各府监军砦厢军军旗。 再往里面走,过了仪门便是通向正堂,这里乃有太祖议定当立的圣谕戒石亭,跨甬道而建,隔甬道各有戒石,南面分别刻‘公生明’,‘廉生威’,二戒石北面则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走入正堂,也是诸人走马观花而已,今日并不是接印时辰,而是沐浴之后,三日内一系列礼仪下来才是完成整个上任流程。 正堂公案上已经陈设文房四宝,不同于其余官员上任,面对承公留下他的墨宝戒训,不止自勉,更是激励后人,此间乃是由承公亲题正堂匾额, 如此风雅又能明倡治理主旨之事,承公当然不吝珠玉,落墨洒脱,游笔如龙,书就‘懃恪’二字,只是懃字心上少一点,恪字心旁多一点,几人赏鉴时,还是紫舒輈灵犀所致,只看他抚手言妙, “惟公,这番用心绝妙,懃字缺一笔,那是劝诫为官者,造福一方如何勤勉都是远远不够,恪字多一笔,则是警示后人,做臣子的远在地方,更应恭念君恩,慎行谨言,多思而无咎矣。二字若是合在一处,笔画却又是不多不少,便是告知我等,为政者持中,为人者正平,为上者不敢有私,为下者不敢虚妄,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才是处世处事之道也!” “呵呵,子行,老夫这点心思,还是你看得通透,那便不能饶了你的才思,这仪门门匾便是你的手笔!” 难得看到承公展露笑颜,诸人也都来称颂捧趣,见得如此热烈,承公也是一碗水端平,内仪门交给了苍龙固,二堂匾额交在了紫舒軏手上,三堂匾额则是公良吉符手段,至于正门外的影壁也是承公拉着紫舒輈一起题文作记。 至于诸曹官吏,如今仍在履职的便是司户参军,领着厢军工作都头,喜不自胜,如此名利双收的盛事多多益善,谁说承公严苛,这才来第一日,如此许多墨宝也能让上下工坊发笔横财,只怕明日里便有许多豪商来求这些文字的雕版拓件了。 于是苍龙固题下‘清冲流风’四字,还是紫舒輈来解释缘由,所谓水流去,青中二字,青者东方色,所谓木生火,从生丹,切合丹阳之地,而中字还取中庸之意,堪称韵味幽远。 紫舒輈题下‘悎惕潣测’四字,也是颇有雅意,悎惕,忧惧而敬畏之意也,潣测,水理缓和之意也,两两换了部首,则为‘浩汤悯恻’浩汤,水势浩大之意,悯恻,恻隐而怜恤也。四字彼此相辅相成,寓意心怀敬畏之心,体垂宽慈之念,积水成渊,积厚流广也。 公良吉符则题写‘凝淡’二字,落款却用嘉言表字,如此其中也有雅趣,便是用言代水,则是‘譺谈’便是虚言假意了,合起来则是内心平静何惧虚言造作之意。 如此文思,非雅士不可为,否则便有卖弄文字,矫揉造作之嫌,而天下只怕这几位多些此等文字,与他们许是信手拈来,于士民那是求之不得的儒林韵事,左右伴随者皆欣欣然,以见证此事为荣,果然‘承公夜题应天府,四贤荟萃耀天权,’第二日便传遍丹阳城,只怕旬日内便传颂出大肇了。 承公几人就在应天府后宅住下了,有营丘潭与公良吉符预先安排下放心仆役,更有已经从东京赶来的承公老家人来伺候承公沐浴,还有内外甲士环卫,也让承公命令风鸣、宗淑等人即刻下去休息,不必值夜,毕竟后面几日每个人的精力都怕是会耗尽了。 营丘栿、霄春臣等人自然是跟着父亲回到自己宅院,而苍龙固与紫舒氏仲叔兄弟则就在府衙留宿,至于宗淑等人都跟着智全宝返回外城智家宅院,这里早有智金宝先行回来,收拾妥当,莫说雷厉领着射雕手与天罡羽士,还有源净的游猎手不过七八十人,便是再来许多也容得下。 安排了其余人,雷厉他们才来内院之中,这里智金宝之外,元三儿、襄承勖甚至远在清平埠的奎九儿也都到齐了。 正堂内请雷厉与智金宝居中上座,其余弟兄都是随意坐落,仆役们将早就准备下的夜宵都呈了上来,大家多是武人,因此吃食酒水也都实在解馋,蒸鸡、炙羊脯、煎鱼、还有夏菘、糟笋子佐食,三脆羹、蟹肉馒头管够,酒水用了自家的‘绛雪柔’,外面价值不菲的名酒,在这里好似乡野素酒一般,只管取用不竭。 酒足饭饱,才有许多话好说。 没想到先开口的是沉稳寡言的大师兄雷厉, “三日之后,东丹鞑子便到了,承公将许多事安排在一起,这是个什么讲究?” 话是问向大家,眼睛瞟向芦颂,毕竟这几日芦颂一直跟着公良先生身边,难说有些独到见闻。 “朝廷此次信重承公尤甚同侪,只怕大内急于当下,既不能徐徐图之,又恐怕日后许多掣肘,倒不如初战便是决战,一战功成以绝后患!” 芦颂边将自己的心思所得一吐为快。 “某听闻,明日都城隍庙祭礼后,便要将许多监押官吏以及枷号之徒放出去,不知是何意?” 智全宝如今是府城治安督捕的总巡,许多事必须经他的手才能料理, “莫不是栾某之事还有反复?” 对于智全宝而言,栾判的倒台,预示着营丘氏的地位已经稳固,而对于他而言,将来之路反而多了许多迷茫,毕竟自己对于营丘氏而言,急迫的依赖已经不复存在,是否自己愿意追随营丘氏一路走下去,他也有许多犹豫。 “绝无反复道理,毕竟此人若是不倒得彻彻底底,那就是扎在承公与营丘大判之间的一根刺,谁都不会舒服,” 宗淑断言到,这几日跟随承公左右,让他的格局又有所增益, “师兄,倒是你确实要早做打算,毕竟承公也好,营丘大判也罢,此番若是一切顺利,只怕他二位都要挪动地方,而这丹南路与应天府终不会交在同一派系人的手中。” 这话确实点到了智全宝的痛处。 “莫非经抚司并不会常设?” 宗淑闻言摇了摇头, “哪里有在腹心之地安置节帅的道理,若非不是警惕东丹入寇,这一次中枢也不会如此安排,除非东丹大军能渡过丹水,否则断无常设道理,最迟至年底便会有个结果。” “届时我等将会如何安置?” 仝维问出了一个大家都最为关心的问题。 宗淑倒是有些和柳瑒一样超脱其外的心态,毕竟未来如何,还是要听父亲安排,便是承公也没道理绕开其父做决定的道理。 芦颂终是要走科举正途的,患得患失也还少了几分。 最为纠结的便是仝维和智全宝,一个是说不清走哪条路,另一个是想不明未来身在何处。 夜色凝重,终还是挡不住羲和辉赫,这一日无论是否黄道吉日,丹阳城都挡不住一股洪流涤荡而来。卯正,一支庞大的队伍已经开始汇聚,即便这应天府衙与都城隍庙不过是相隔里许,但是准备功夫便用去了小半个时辰。 辰时,随着乐班的锣鼓喧天,号角争鸣,当先旌旗招展,旗牌林立,然后是仪班武士,之后便是甲胄披挂的骑兵前导,然后射雕手、游猎手纵马环卫下,承公身穿朝服一马当先,承公身旁四亲卫,一人持罗伞罩顶,一人持宝剑立威,二人分持帅旗、令旗,其余僚属、官佐分列其后,再后面赞仪队伍,乐舞班子,后面再有士绅父老跟随,然后便是禁军披甲步卒,最后则是厢军中老卒作百戏,比那赛神会还要热闹几分。 按照惯例,新官上任应该是暂居都城隍庙内,一切斋戒、沐浴皆是在此,然而都城隍庙毕竟不比府衙更能保护诸位上官周全,也就作罢了。 今日主祭只在承公一人,其余人连斋戒的资格都没有,便是进入都城隍庙告庙祭拜也只承公一人而。当然,这都是惯例,如今怎么来办还是承公作主。其实若非丹阳的都城隍庙乃是文曲星比伯干,那比伯干自剖七孔玲珑心以劝谏大辛,如此忠肝义胆之人物才当得起承公致祭,毕竟,承公两任权知启封城事,都没去东京城隍庙冲着不知哪里来的上清正一万类克成天尊致祭,而这位还是钦定的鳌家天子的家祖,如今承公能来此地致祭,已经着实让当地人喜出望外了,至于承公只是躬拜上香,而未行三跪九叩之礼,也没哪个不长眼的跑出来找麻烦,而此地庙祝哪里还在意这些,只盼着承公能留下墨宝,还不是由着承公心意来操办。 果然,承公似乎在这后殿中历代记事碑中有了些许感悟,又邀请几位文友来凑成青词,这里面少了公良吉符,毕竟这位与营丘大判如今已经是忙的脚不沾地,等到队伍返回府衙,还有许多仪式等着。 第137章 园林渐觉清阴密 赶在午时之前完成了告庙仪式,这边诗文还没传出来,山门外乐班已经开始奏乐,等着诗文出来,立刻便有教坊司的花魁来唱诵,乐班也应景按着规制用高宫九《嘉顺成》伴奏,不比御制,乐班便少了一两样乐工,以免僭越。 外面已经数千人围绕几匝,便是等待这个时刻。 第一首醮词便是出自承公, “伏以时在炎烝,物方蕃祉。即祠庭之精閟,竭清道之严祗。仰冀监观,俯垂庇佑,具绥福履,申弭疾殃。覃及群黎,永膺戬谷。” 这第一首乃是祝告之意,乃是承公为应天一地父母,向大德圣贤为万民祈福之愿。 不及唱罢,第二首紫舒輈之作也传了出来,乃是一首祝文, “輈以诸生进位于朝,入参侍从,宣敕方面。守真刚简,出典地方,惟新靖恭,宣抚丹土。莅事之始,祗见庙下。居敬行简,以临其民。輈虽不敏,请事斯语。尚飨。” 须臾,紫舒軏之作也被这庙祝一路小跑拿了出来, “庆康诸公今几人,三为中丞须发新。 禹王宫殿归留钥,文昌旧里属老臣。瀍水弦歌重曾点,兕溪清歌识嘉宾。 老龙衣锦岂为身,十年朝谒慰簪绅。元臣事业通三世,名帅威名服四邻。 丹城风物千秋聚,天作玄岳养故人。面山负海古诸侯,信美四辅第一津。 胜势未容北地险,奇花还比宫桂真。比公惟有凌云桧,岁岁何妨雨露亲。 云阁虚闲官酿熟,应容将佐得遨信。尨首重寻碑堕泪,龙湫可还染青衿。 昔归暂缩经邦手,复起还当乐道贫。当有都人知古意,栏街齐唱万年春。” 这花魁还在莺歌曼舞,莺舌百啭时,那庙祝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返转回来,手里面乃是苍龙固的杰作,忙不迭的递了出来, “老龙昔蟠封丘下,金印出怀光满把。坐驰雷电破奸伏,力送春阳煦鳏寡。 裤襦优足遍里巷,禾黍丰穰罄郊野。讼庭终日自虚旷,德宇平生本潇洒。 龙渊决水涨清沼,鸟背诛林开广厦。苍颜拥槛三山出,翠色横櫩四海泻。 掌平百里露州郭,发密千甍衔屋瓦。云裘数曲秀兰蕙,凤盖相摩擢梧槚。 客来尚喜井投辖,主礼宁论烛飞灺。天权耀出照金戟,归德风来吹玉斝。 羽钗绝艳舞回雪,宝剑诸儒谈炙輠。一尊放意受天籁,万累回头真土苴。 我思飞步缀登蹑,又欲生绡乞图写。身縻东观愿虽阻,日注当峹心岂舍。 过临有幸破氛雾,奋厉方欣入陶冶。斋客顾自天台去,信节方从天上假。 旧邦往靖寄挥麈,新谷来输付流马。遥知素誉在民口,已有欢声腾里社。 却寻泉石引幽士,想忆沙尘笑劳者。何当一解香楠榻,强赋土风令中雅。” 好一首长诗,方才咏之中道,那庙祝已经托着素绢等着了,这花魁婉转语调,引得乐班也换了曲令,婉转间便又恢复了嗓音蕴力,才方唱罢,就把这新词拿起,果然又是紫舒輈的手笔, “冗士无处着,寄身承公园。桃花忽成阴,荠麦秀已繁。 忧时虽早白,驻世有还丹。得酒相逢乐,无心所遇安。 堂堂元老後,亹亹仁人言。忆在端睦岁,情好均弟昆。 浮云无根蒂,黄潦不堪晅。知经几成败,得见真贤顽。 别来今几何,相对如梦幻。告我当北渡,新诗侑清轩。 坡陀会稽麓,浩瀚渤海翻。仕宦非不遇,王畿在北垣。 当年行万里,崎崄走千盘。投老身弥健,登山意未阑。 藓书标洞府,松盖偃天坛。试与比夫子,珑心耀天官。” 随着紫舒輈这首送贺,承公为这场盛典勾画完美的终章, “青衫憔悴南归来,发有霜根面有埃。 群吠我方憎猘子,一鸣谁更识龙媒。 功名落落求难值,日月沄沄去不回。 胜事与身何等近,酒樽诗卷数须开。” 花魁唱罢,围观者便已经有人开始传唱,更有书坊的抄工们已经笔走龙蛇,便是传抄出去,还有两大书院的刻书坊已经领着牙人等着要与都城隍庙的庙祝扑买拓本。 这也是都城隍庙以及文武庙的主要收益,这庙祝乃是领着三庙住持,三庙产业内就有自家的刻版工坊,却并不用来印书出售,而是将刻版或拓本售卖给书坊或书院,尤其是行文或者名人文章,更是扑买价高者先得,甚至可以买断时段或者彻底买断发售资格的,但似今日四贤的新作那必然是独领风骚,丹阳纸贵了。 且不说这乐的眉眼都开了花的庙祝,只看一行队伍又重新往县衙而来,午时出来都城隍庙,这么咫尺距离竟然是人山人海,而大肇莫说官员出行,便是帝王也宽容黎民如此拥戴之意,因此前导即便是调动府县衙役,也只能拿着水火棍摆着虚架子一步步往前面挪,待队伍返回府衙已经是午正了。 除了沿途的护卫,也只有苍龙固、紫舒輈等人簇拥着承公一路往后宅来,到了后宅便由公良吉符、营丘潭引导,独自进入灶房,面对收拾一新的灶房承公是视若无睹,只捧着三炷香插在灶王龛的香炉中,这也是新官上任的重要一环,便是祭拜灶君司命。 祭拜灶君,也不是只为自己祈福,而是由这位神仙告知上苍,这府衙宅院有了新主了,前面多少罪愆都与现在这位以及其余属官、家人无关,祭拜应用的蜜糖点心回头也是分给府衙内每个人享用,也算沾沾承公的贵气,如此讲究承公也欣然为之,也算大家都讨了个好彩头。 这套仪式张罗完毕已经到了未时,许是所有人到现在都是滴米未进,因此分享这蜜供来,个个都是争先恐后,既是果腹,也是沾些福气,几位官人便与僚属们就在后宅的池塘边亭榭中小憩,用些茶水,细点,接下来还有仪式要继续,如此可见这地方官没个好体力便是上任也是苦差事。 未正,首先要进行的乃是承公作为应天府府尹的接任仪式,来到正堂,这里对比昨日又有所不同,公堂之上,衙役分列左右,至于职衔牌也分列衙役身后。 只看这职衔牌便绝非等闲知府所能比拟,堪称已经是地方官的极致。 左面依次是六面职衔牌,分别是推诚保德功臣、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给事中,开国侯、赐紫金鱼袋;右面也是六面职衔牌,自上而下,文前武后,依次为丹南路经略安抚使、管内劝农使、知应天府事,丹南路马步军都总管、丹南路沿海水军制置使、提举本路兵马巡检盗贼事 。 其中给事中乃是依据差遣擢进,丹南路马步军都总管、丹南路沿海水军制置使循例添差,如此以来,丹南马步、水军,无论禁军、厢军皆在承公节制之下。 直把这十二面职衔牌一一看来,也不免让许多人炫目,正所谓昨日还是岭南谪客,今朝已做殿上元臣。更何况,虽然承公总是自称老臣,其实年纪尚不及知非,将来成就不可尽言。 于是僚属们更是精神焕发的跟随着承公绕道来到戒石亭中,乐班奏乐,阃吏与衙役们都以水火棍整齐的击打地面,直至承公来到正堂公案前才作罢,而僚属们却也只能留在甬道两旁,毕竟这里是应天府尹的场面,不是经抚司的地界。 中夏素无动辄跪拜之礼,这时节,承公也只是拱手望北阙拜印,感谢天恩也就罢了。早有营丘大判引着司印、司阃当着承公面来勘验符信以及府衙、仓廪、文库等钥匙,然后便是四曹参军上来呈报实务,有司理参军递交刑狱决案,司户参军递交户牍仓簿,司法参军递交刑狱公案,司士参军递交文教案。 随着营丘潭领班参见府尹,堂外官吏按着规矩排班进来,这便是地方官的排衙,号称‘小朝参’,也是地方官最为京官倾羡之处,高居公案后,俯视满堂朱绯青绿,这等畅怀之感便是当了宰相也再没机会领会。 而堂下官佐吏目更是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这位承公不同于以往那些昏聩平庸之辈,只看承公收拾栾大判手段如此雷厉风行,却又举重若轻,如何不让这些獐官鼠吏们惊惧,常言杀鸡骇猴,如今这是杀了老鸮威吓群雏了。 许多人是亲眼见的栾大判已经换了便服,眼看着就要与敕使一起返回京城。 对于此点风鸣、宗淑还颇有些微词,总觉得过于轻拿轻放了,却被莱观点醒,如今再看这些地方官员的低眉顺目才知果然如此。 现如今栾大判悄无声息拿往京城发落,只用陵暴同僚、窥觎上官来问责,其余无论台面之上还是台面之下,都不予过问,便是不给这栾大判以及其后台伺机煽动情绪,撩动地方安靖的机会,这条罪名只论私德,与他人无干,又是所有人见证的,也清楚的明白承公非要拿此人开刀不可,除非所有为人了保住栾大判一人而跟承公撕破颜面,否则这栾大判断无翻身的道理。 如今看来,京城中那位奥援也知道深浅,这件事儿上没有两败俱伤,如今若是他还不放手,必是那边满盘皆输的局面。哪怕是事情闹大了,朝廷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会现在打在承公身上,而那一位若是离开就此被发落出去,只怕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因此,对于栾大判,各方都保持了缄默,上面视若无睹哦,那些地方仕宦也是权当少了个好用的爪牙罢了,唯有大小官员物伤其类罢了。 更何况还有许多官吏还被圈禁着,陆续也放出来了许多,否则今日迎接承公到任的仪式可就难看许多了。时到今日,无论是营丘大判的亲信,还是保持中立的官员,亦或是开释以观后效的昔日栾大判党羽,甚至还在囿中圈着的其余残党,如今对于承公的到来思绪各样,但是都是愤恨于栾大判以及丹阳的世家大族们,尤其是那些被放出来的官吏,现在都是红着眼睛,呲着獠牙的野兽了,冀望于咬出些大猎物,来取悦承公,毕竟他们已经是丧家之犬,依附于更为强大的主人才是活路。 听罢莱观一番分析,几人先是沉默,然后也不得不佩服承公拿捏人心的手段,这时候营丘栿也凑了过来, “诸位,莫要将经帅看得如此不堪,这里面大多是公良参谋的手笔,嘉言于惟公,表里如一,阴阳圆满,如此幕僚,才是你我为官之榜样!” 风鸣摇了摇头,退到一边,并不参与讨论,倒是芦颂、莱观等人不免唏嘘,只是等大伙儿散开了,芦颂才和宗淑交心,若是这样做官实不如先生一般悠然泉林自在,反而是年幼的宗淑宽慰他,毕竟即便是自己的父亲难道是真的闲云野鹤,漱流枕石了?这些年登云阁耗费了父亲多少心力,宗门上下又不是看不到,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所谓朝堂无非是把江湖规矩分成明暗罢了,明里争不出输赢,便在暗地里分出胜负罢了。 承公初次排衙便是仪式所在,接过正印符信,再受了属官参拜,便是正式成为应天府府尹。不过这边放衙,二堂还有仪式等着,而营丘大判交待蔺希领着曹官代为去偏院土地庙致祭,烧了符表便意味着两位当地父母也算建立了联系,日后互相照看。 二堂远较正堂狭小,但是经抚司开衙也只能放在这里,无论如何,上官不得侵凌地方官正堂办公,这是地方父母官的脸面,也是朝廷的脸面。 经抚司虽然是路司,但并非是常设机构,而是朝廷派出的临时差遣,因此于体制上,对于地方只是监察并非管理,故而监司虽然为地方官毕恭毕敬的效劳,但是体例上依旧是临时机构罢了,故而二堂开衙便显得谦光自抑、平易近人,表达出与地方和衷共济、同气连枝之意。 只是上官透着亲和谦恭,下级可不能蹬鼻子上脸,此时堂内经抚司僚属文武分列,而院内丹南路各地军监县及库仓司的主官或副贰官也规规矩矩的排班候着。 随着承公升堂,乐班奏乐,响鞭乍起,四大亲卫叫起宣入,这些地方官皆按着顺序唱名拜见。 又是一番旨意宣达,然后是承公训话,然后是地方官员们上贺报劄子,放衙之后便是苍龙固领着文官班底往文庙告庙,杨永节领着武官部众往武庙告庙,其余亲卫、僚属则陪同承公往后宅安床,所谓安床乃是许多繁文缛节的概称,其中包括为书斋、文亭、水榭、卧房、堂屋等题字,若是不予变更则也要有所题记。 还有承公拿笔用朱,府尹三杆笔、经抚司三杆笔都沾满朱砂墨,由府衙属官、帅司僚属分派给吏目,府衙三杆笔,一点刑具、二点囚具、三点断头刀;帅司三杆笔,一点令牌、二点法鞭、三点斩首斧。 最后是承公于符表、告表用印,三牲三供也用笔亲题,等着所有人都在府衙正门外集合了,这才让穿着朱衣的衙役们将供品一应之物,全都抬着出来。 这时候复真观高道设坛禳福仪式已经结束,三队乐班会合一处一起奏乐,由承公领着群官致祭三清,三牲三供致礼,然后便是扎表攒符,信香满炉气氲紫,灵符遮坛云霭明,何况还有万千百姓观礼,着实热闹,到了最后便是一把火来烧坛,火势越是盛大越是预示诸事顺利,百无禁忌,随后便是将牲供由专人分割赐与在场官吏、差役。 第138章 坎止流行谩随遇 智金宝等几个豪商巨富,让仆役们捧着筐子,往人群里一把把的扔喜钱,不同于吉礼所用,这些喜钱都系上红麻线,乃是借此来破了前任官员积攒下来的宿怨和晦气,这才是百姓们等到此时的重头戏。这时节,就看出新任官员的魄力与实力,若是没有根基的素门出身,哪里能筹措如此场面,这上任仪式寒酸,那收获的便是当地官吏的冷言冷语和百姓们的冷嘲热讽,如此哪里还能树立起来威望,还想折腾出什么政绩。 承公当然是清如水、明如镜,但是也不能免俗,不同于横玮、营丘潭这等本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承公也是一步一个坎的熬到今日,二十岁时真如铁,三十岁时实如丹,如今四十岁已然明哲,所谓知人知己,不敢自误了。 因此,承公并不动用公帑,索性交给公良吉符、营丘潭他们打理在,至于智金宝若非是智全宝的兄长,本也不在他眼内,这时节也不免招他过来,抚慰几句,饶是如此,智金宝已经满足,毕竟丹南路的这些官员已经知道智全宝已经不只是营丘潭的爪牙,而是一跃成为承公驾下驱驰人物,自然许多人物扼腕痛惜,这等机会却与自己失之交臂了。 这番花团锦簇下,依旧有些人物冷眼旁观,哪怕是孤高清厉的黎氏兄弟都率领芦海书院许多学子亲来迎接献贺,反而是居住在丹阳城内城中的显赫人物似乎销声匿迹一般,一丝痕迹都未显露。 但若是有心人有的放矢的去观察,便能发现这丹枫馆的顶楼上,有许多双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府衙的一片生动场面。 “你们如何打算?” 若是元三儿在此便能认出来此人就是那黑短押司微文宾,如今许多人都在找他,那日源净搜检清平埠以及孝义里,不知此人没了踪迹,这几处几个名声在外的豪杰与行商也都消息不见了,其实也就是元三儿怀疑此人勾结匪类,却也没有什么实证,即便是被擒获的贼人们也不知道此人的存在,但是这人竟然弃了吏目的职司以及家中父老就这么跑了,也不知该感慨此人的决绝还是无情,亦或有太多算计。 按着承公的安排,也并未锁拿其家人,而是安排缉捕使臣,由奎九儿指挥,秘密盯着其宅院,只等他露头,却未想到这厮竟然在内城中出现。 “咱们能有何打算?走一步是一步而已。” “莫非几位还想着这位与前几位一样,这位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 “无风这沙子也扬不起来,” 几个缩在阴影中的人中,倒有一个声音清亮的说道, “如今你们把沙子扬起来了,无妨让这风更大些,再刮起些不同寻常的物件来,他不也顾不得我们了?” “实在不明白,你非拉着我们与他们捆在一起做什么,如今局面,他们倒能一走了之,还不是我们天天提心吊胆!” 一个苍老而阴刻的声音在质疑此人。 “不依赖他们,指望咱们,只怕你们这些人入了土,这件事儿也就跟着化为泡影了!” 这人恨恨的说道, “几十年来总是瞻前顾后,都是半截埋入黄土了,还是如此惜身,我倒是想问你,当初你何必参与进来?你老人家玩的一手左右逢源的本事,如今还要反复吗?” 不等那人来驳斥,便被旁边的人拦下了, “莫要置气,咱们已经失了先机,如今要是再错过时机,便是再有心也是无力了,所以才来问你,究竟有何打算,难道还让我等如坠雾中吗?” “确实不能错过时机了!” 这人也惆怅的说道, “这几日,微兄那边已经安排起来了,还是老规矩,不要用自家人。” 说道这里,这人又阴恻恻的说道, “这几日还请大伙儿都莫做些惹人注意的事,爱走动的继续走动,不出门的也别往外面跑,也将家小都收拢好,出了丹阳城谁都不敢说谁能一路平安!” 等到其他人散去,只剩下此人与微文宾了, “三郎,你那边不会耽搁,” “大郎请放心,这边已经安排好了,我今日便启程回总坛,三日之内,外围也会准备妥当!” 二人又说些闲话,这押司也告退下去。 只看此人还是在这高处,静静的看向府衙,忽然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让你亲自去为承公相相面,你却不肯,这时候怎么看得如此认真?” “我看那黑面酆君作甚,在这里倒是看的真切,越看我越是浑身不自在!” “自不自在都是自己做的,若是听我的,今日也不必如此!” 此人也不回头,言语上二人倒是十分亲狎, “便是我听你的,那几个老诨货也是不肯,如今这几个倒是忍气吞声起来,等到咱们成功之时,再看他们的嘴脸!” “那边好,久则有变,承守真可并非等闲之辈!” “既然如此,你还急着跑过来,不怕露了马脚?” “跑过来也只是告诉你一声,今日起咱们是没时间碰面了,明日客省人到,后日东丹人到,那时候你就有的忙了!” “怎么,为此把你们都圈着不让出来了?” “不让我们出来,可不只是因此,而是有些人管不住自己,竟然在府衙中做了手脚,不说了,我要回去了!” 也不等这人说话,那人已经蹬蹬地下楼了。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此人闻知此消息勃然大怒,一只手已经将手中铜如意都捏出印子了。 再说府衙这边,申时,诸务都已经告一段落,外府官员都安排在客馆居住,明日才返回各自衙门,府衙属官也大多返回居所。 之所以说大多,便是凡是进入过后宅之人都被留了下来,至于经抚司大小官员及僚属一个不少都在此听命,若是有心人自己观察,便能发现府衙各处门禁都换了京城来的禁军执掌,若是能进入府衙也能看到这千余上四军禁军已经完全接掌内外防务。 “惟公,无关人等都已经清退出去,阖府上下各门户都已经五人一组,打乱了编制值守,五人连保,有变则连坐。” 杨永节领着禁军将领入内禀告。 承公不置可否,示意诸人安坐,在这二堂之中,只有公良吉符、智全宝领着几个公人忙碌,所有人都退出堂外于院中环坐。 再看这二堂之中,人群当中乃是一人一物一书,说是人,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确切地说,乃是一具女尸,湿淋淋的当是不知从哪里打捞出来,一个稳婆和三个仵作正在忙碌;此物准确地说,乃是一只牛角做成,角端完好,尾端却因为乃是中空之物有些破损,智全宝领着襄承勖、元三儿正在查究;一书,明确地说,那是一本文册,只是沾了水,册页粘黏一起,更因为是手写本,墨色也有些沁开了,因此是公良参谋正用修复手法来进行处理。 先看公良参谋正在用生宣仔细先来吸取文册上的水分,然后书脊朝上斜立起来,下面衬着棉絮,让这文册阴晾时候也能尽量减少水分对于墨色的破坏,更是加快脱水过程,待到外面水分已经沁不透生宣了,再用炭炉隔火来烘干,烘干一层便揭开一层,拆开成单页在放到外面搭在麻线上阴晾,还要赶在起露水前收拾起来,到了辰时便摊在屋内书案上再晾干为止,其中不能用明火烘烤,或者日光暴晒,否则这墨色也就褪了。 如此操作,想要看到其中内容,最快也是明日午时了。 再看智全宝与襄承勖,拿着这物件看个仔细,旁边两个老公人也是不知如何记录,还是那走马承受内臣祥守忠略略看过,脸色都有些泛红,便让义子将智全宝喊来,才说清楚这东西来历,听罢智全宝也是吃惊中竟也把脸色臊红了,之后再也没碰过那件东西。 也是风鸣、宗淑陪在承公身旁,才听得智全宝支支吾吾的说明白这东西,原来这东西是宫中那些耐不住寂寞、捺不住情热,才做下来的玩意儿,水牛角有孔,然后拿鱼鳔熬化了掺进去羊奶、珍珠粉,调的合适了,还用皮囊装了热水,便都装在里面来用。 这里面也是讲究工艺和配方的,做的周致的,据那些入宫前便开过荤的宫人说,比那真家伙还来劲。如今这配方还格外讲究,按着年纪、身份和需要都有不同,那些性子热切的还有往里面掺雄黄、茱萸、麝香、没药之物的,难怪知晓之后在没人愿意碰这玩意儿。 而这内官也不自恃身份清贵而推脱,还拿着银匙从里面挑了些放嘴里尝了,然后才叹息道, “承公,急报枢府,这事情必须皇城司来人协理了!” 没有人怀疑他的判断,看来这又牵出许多麻烦事了,而这时候验尸也有了许多发现。 这仵作数日来已经十分忙碌了,他是丹南路最为资深的仵作,却也兼顾不了这些日子这么多大活儿,幸亏承公行文调集了本路当差仵作以及在册金创、骨创医士一起到府做事,否则缥云峰太晖观里面的上百具尸首不知何时才能全部做完尸格。而他本来还在山上,便被经抚司的禁军亲自护送着来到这里,同行的也只需带了两个徒弟和应用之物。 他看着还有个稳婆也在此等着,还有些莫名其妙,来到二堂内才恍然大悟,若不是如此兴师动众的场面,若不是承公亲自坐镇,他还以为是官宦人家又做下什么冤孽来了。 按着惯例,女尸不得剥去衣物,先由稳婆查看,若是不能探明死因,再由仵作接手,如无苦主签押同意,别说探伤便是剥去衣物也是不可,此时,初步已经有了结论。 此女子乃是被人从背后击打晕厥过,但未致命,然后又为凶手捂住口鼻,但下杀手的并非此人,因为这人是从背后捂住口鼻,而杀人者乃是当面重力击碎了这女子的咽喉,导致其呼吸断绝而毙命,死后才抛入池塘之中,按着肤色与尸僵程度来看,当时未时做下的案子。 若是如此,便有些匪夷所思了,发现者乃是营丘潭安排的奴仆,跑来禀告了承公的老家人,也是后宅管事,此人名唤承兴,是承公自幼年时就在身边的书童,若说承公最信任之人,此人还在公良吉符之上。而此人也不愧是承公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首先便是命令所有人不许单独行动,三人一组互相监视,将案发之地围了起来,然后亲自盯在现场,命人往前院通知公良吉符,若是仪式还在进行,则寻经抚司的官人过来,其余任何人不得吐露半字。 那时候,府衙外面正是锣鼓喧天时候,也幸得公良参谋安排的周到,二堂正是风鸣、宗淑守着,听闻消息,立刻通知正堂留守的智全宝、襄承勖,接着通传仪门的熊暠、彰小乙,层层通传直至公良吉符。 等到诸位上官不露声色的完成仪式,转回后宅,智全宝他们已经把尸首拖了上来,然而承兴已经查遍了下人,也不知这死去的女子是谁,更不知其为何在此。 “未时,” 承公亲自前来验看,此公于刑名之上也是侵淫许久,否则断案入神之名号,难不成是虚张声势不成, “那时节,咱们正在池塘边亭榭里说话,此女若是那时遇害,岂能逃出我等法眼,更何况阖府之人皆不认得她,可见此人乃是遇害之后才送了进来,” 承公看向营丘潭,问道, “正澜,这府中池塘通向何处?” “惟公,这荷塘乃是通过暗渠连接,出应天门经曛风门而入西丹溪,只是这暗渠也不过上下二尺宽窄,内外城与府衙围墙下,都有石闸铁栏阻隔,如是从这里过来,实在匪夷所思。” 听了营丘潭之言,承公当即令彰小乙、熊暠、霄春臣三人带队查勘,千思万绪最笨拙也是最高效的办法就是逐条排除,既然无法判明尸源,便先从途径查起,三处石闸若是毫无破绽,那边罢了,否则也是个隐患。 承公略微思忖,慢条斯理的问道, “稳婆,这女子岁数几何,可还是处子之身!” 那稳婆年龄其实不过三十余岁,只是面对许多官人,也变的手脚口舌都不利索了, “大官人,民妇仔细看了,这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虽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但是看着装扮衣着也并非成了婚的妇人,而且我还仔细勘验” 这妇人有些难以启齿,承公却不以为意,便是奸杀案他也是勘破不少,哪里许多顾虑, “这女子落红应是不久,那地方还略有些浮肿,只是后面也有些不妥。” 堂内几个人中有过男女之实的闻言不禁皱起眉来。 “这女子最近可是有月事?” 问话的是襄承勖,他也是蓼谷县的老道捕头,如何不晓得其中门路,许多粉面后生与粗壮汉子都有此好,一个是阴阳不禁,另一个是虎狼之性,故而有此一问。 那仵作也没闲着,让两个徒弟搭起帐子,又吩咐徒弟到堂外焚香烧了符表,他在里边也忙碌起来。 这稳婆继续说道, “民妇用素麻纸往里抹了,未见鲜血,再看了她二乳如常,并不是在月事中。” 须臾,这仵作也让徒弟过来呈报, “这妇人受伤如此,拿了竹签裹着白麻布再探,足有四寸地方还有丹疡之处,探查其中却无伤,如此来看不似雄阳造成,反而与那物件致伤符合。” “如此说来,与这女子有奸情的也是个女子?” 公良参谋若有所思时,智全宝却有了几分笃定,拱手来报, “惟公,卑职若是所料不差,大概知晓这凶手之一是谁!” 第139章 既向静中观性分 承公也开口说道, “凌霄,莫非也认为这是那巫松氏的手笔?” “正是!” 二人之言倒是让知道内情之人都豁然顿悟,再听这智全宝所言,更是觉得在理。 “惟公,知晓这宫闺中妇人手段的,除了放出来的宫人还能有谁,更何况大多出了宫都是寻了好人家做了夫妻,哪里还搞这等腌臜事,再者,这等杀人手段,还杀的是与自己有瓜葛的,如此残忍也是不多,更何况还敢将尸身弄到府衙中来,分明是刻意为之,尤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尸体搬到这里,对于这妇人也不是做不到,想当初,这妇人也是杀了看守,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逃离县衙,如今看来,乃是故技重施罢了。” “这贼妇人如此作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还以为如此便能唬住咱们?” 霄瑟夜说道,如今的丹南路分兵马都监管勾本路都监事,正在意气风发时候,竟然让贼人就这么潜入府衙,想到后果,不免悚然,着实恨这妇人到了极致。 承公倒是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便是那妇人发了癫狂,难道其余同党也患了失心疯?如此动作,难道不知会激怒我等?倒是这些人如何这般自信,便是笃定咱们拿不住他们?” “经帅您的意思?” 苍龙固隐约明白了承公的想法。 “这些人摆明了便是激怒我等,也巴不得咱们因怒生乱,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随了他们的心意!” “祖德、通叟,” 祖德便是寿安县知县寿宗衍,转运司那里毕竟是兼差,正职还是寿安知县为主,至于福昌县知县如今已经空阙,承公已经呈文举荐莱观接任,虽然京城还没有下来劄子确认,却已经让他行福昌知县事了。 “你二人紧盯着县衙,若是这几日有人报官女儿或妇人失踪,便要问个仔细。” “凌霄、彦方,” 智全宝如今是丹阳城内外都巡检使,而风鸣乃是直接听命于承公的勾当官。 “你们派出得力手下,于丹阳城内各里各街市、勾栏仔细巡视,多听少问,可有女子失踪或者久未露面之事,彦方,其中消息由你来周旋。” 彦方便是彰小乙,如今他已不是昔日仆从伴当,而是集真观的正式弟子。 承公笃定地说, “咱们便来个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某是诸事烦扰,身心俱疲,这几日便不见客了,另外贴出告示,诸官案与本分,府衙只接诉状,何时开衙升堂暂不确定。” 说到这里,承公也不坐着了,走到了堂外,斩钉截铁的说道, “某到要看看这些妖魔邪祟还有甚么手段!” 当大家都认为这一日就这么沉重的结束时,宗淑等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奉承公意思,单线通知一个个的来到三堂与会。 来到三堂的除了承公已经正襟危坐,其余如苍龙固、紫舒軏、杨永节、祥守忠、羽微行、营丘潭、公良吉符、霄瑟夜等几位上官也是肃然分座两列,其余的僚属只有芦颂、营丘栿、风鸣、宗淑、雷厉、源净、仝维、彰小乙在列。 “今日之事,咱们关上门再好好议议,毕竟明日客省一行也就到了,关于东丹使团的处置,咱们也要拿个方略出来。” 作为经抚司判官,苍龙固先把议题圈定了,承公不置可否,可见几位长官已经达成一致了。 严格说只有承守真、苍龙固二人乃是经抚司长官,祥守忠与羽微行乃是监军,乃是游离于经抚司体系,身系监察责任,并无隶属关碍。 至于杨永节、营丘潭、霄瑟夜严格地说是地方官兼差经抚司事务,尤其是营丘潭,已然是应天府承公之下最高阶的文臣,若是经抚弱势,对于这几人也是遇事商议,办事酌情了。 唯有紫舒軏、公良吉符二人乃是实实在在的经帅议幕,为承公马首是瞻,而芦颂、营丘栿、霄春臣、风鸣、宗淑、雷厉、源净、仝维、彰小乙等人是没有正式官身的,都是经抚司的征辟,因此身家性命唯系承公一身。 即便芦颂、营丘栿、霄春臣、宗淑都是官宦子弟,但若是入幕之后而为上官逐出,即便日后再走科举之途,无论才华如何,殿试之后也会名列三甲之末,之后若无大机遇只会一生宦海坎坷,难有出头之日了。 如此看来,三堂之中越是往下才越是承公最为倚重之人。 “苍判官,莫不是因今日这凶案,咱们对于既定行程有所调整?” 最希望将东丹使团之事早日了结的便是营丘潭,毕竟他更着眼于应天府本地事务,这些事越早交出去,无论再发生什么,这责任也砸不到应天府上。 “不为今日之事,东丹使团那边也不是那么好应对的,” 承公开口道, “公良参谋,你便把如今之实情宣之于众。” “承公!” 苍龙固按理不会如此不顾礼数的插话,如此看来事情绝非小可, “公良参谋公布前,是否咱们先把规矩定下来,也是方便大伙儿日后行事。” “此事便交给判官来斟酌。” 接下来苍龙固要求的可不是君子之约,而是上下共保,便是把杨永节、营丘潭、霄瑟夜也拉了进来。 而听了公良吉符所言,风鸣、宗淑、雷厉、源净四人反而是心下平静许多,许多事情褪去神秘面纱,露出真面目,便好对症下药了。 “既然今日于府衙发现疑尸,便先说起与此相关之事,如今已能确信缥云峰案这些匪众都与一股势力相关,这股势力便是已经消声灭迹一甲子的净世白莲魔教!” 公良吉符声音和缓,但是许多人都为之震骇,尤其是二位走马,实不知巨盗案竟牵扯出如此惊天大事来。 “此事在缥云峰上已有所征兆,这些日子里,咱们也细密查访确信无疑,无论这些人根底究竟如何,现在扯起来的招牌便是净世白莲,这些人多在山北夹缝在横山戎与内地之间活动,此番作乱据悉也与横山戎有关。据闻这净世白莲的魔头,自称三元三天神主圣君的化身,用些小恩小惠的手段蛊惑人心,那些歪门邪道的道义颇能愚弄横山蛮子,无论头领还是部众,广受推崇,这次南下只怕也与近年来横山戎离心离德之势有关。” 这里是经抚司,本就负责一切军民事务,针对本路察查出来的痕迹,自然是协调诸路监司配合,当然,若是公对公的指望大肇各路之间的办事效率,只怕承公卸任了,也不见得能有结果回来。 然而横山戎便是秋氏与蛇氏的出身之地,有这等资源如何不去调用,但也是通过中枢公事公办,而有了北面老长官,如今东府首相毕公来协调,自然是顺利的很。 这番道理倒是让宗淑对自己的父亲人脉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原来以为是谁都能办成的平常事,竟然也需一国冢宰来协调处置,试想若是父亲坐在承公的位子上,又是何等局面,转瞬他又摇了摇头,只怕父亲真若坐在这个位子上,天下许多人都会坐立不安了。 只是他却忘了自己乃是面对着诸位上官,些小举动,也没逃过公良参谋法眼。 “世衡,可是若有所思,无论有甚所虑,只管讲来,咱们也并非把所有事情讲过了,才许讨论!” 公良吉符本来想当做没看见,但转瞬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和颜悦色的对这宗淑说道, “你也是那日在场之人,这些事都是有所联系,你之偶得,或大有裨益!” 两位走马还不清楚这么个半大孩子为何参与其中,忽听公良参谋这么说,那内臣还未反应过来,这羽微行已经心有所悟,宗家子弟,自己怎么就忽略了,他依稀记得当今天子少年时便每每翻看其父宣宗实录,尤对承守真、宗放二人多为青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若庆康之事交付承、宗这等持重端方、敏于世故之臣,也不会如此狼狈。 那时节他便知道,天子对于庆康新党并非如外人那般信重,昔日少年如今早已是城府在胸的青年人,不同于大綦那位凰帝的几个儿子,当今大肇天子已经距离百步只差跬步,断无静极思动的道理。 而他也不是唯一被天子派出来观察地方的,而他的核心任务便是观察哪些臣子可以信用,还有哪些青年才俊能够成为未来秉政的助力,仅丹南路便是文有紫舒輈,武有他羽微行,便是如此用心。然而他也知道此时三堂之内,还有太后的眼线也是一样的使命,所以彼此也都小心翼翼的完成自己的任务。 还在他万千思虑涌现时,宗淑已经明白他该如何回话了, “经帅,诸位长官,公良参谋,卑职方才闻言,却是略有所思,尤其是思及横山戎近况,确实让人不胜唏嘘!” 他借机将话题顺着公良吉符的意思展开, “卑职本是西昆仑人士,叔父就在秋帅帐下听用,更何况师门还有几位师兄便是常在山北行走,以往我大肇境内贩卖良马、青盐为主业,然而最近常有书信提及,这几年来,横山戎竟输良马往大綦而去,只因这大綦边地武将疏忽马政,便以高价收购横山良马充数,而且于横山内大綦宝钱流通之广也不亚于我大肇通宝。这些蛮夷本来便是畏威而不怀德,因小利而绝大义,长此下去,只怕东丹这边乱起,横山那边也耐不住性子了!” 他说话是冲着公良吉符,却也不露声色的尽收承公态度,果然承公闻言也略微颔首肯定,这才让他安下心来。其实这番话宗淑有些讨巧,若非蒲扩师兄临走时叮嘱于他,他也不会在这几日找来承公多年前的各类奏疏仔细研读,原来关于东丹、横山、大綦乃至大晟,承公十余年前早有奏疏仔细分析,现在看来,竟是颇与现在时局符合,敬佩之余也把这些方略牢记于胸,方才一番话乃是按着自己的语气,减去八分深度说了出来。 可饶是如此,还是让羽微行大吃一惊,毕竟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的神童或者天才,但是这些人大多也只是精通儒学或者文思畅达罢了,能当着帅司许多资深官员侃侃而谈,却还能言之有物,而且乍听还觉得不过是泛泛而谈,但略一琢磨才发觉,此子颇有些未尽之意,于是他也想再探探宗淑的门道,拱手言道, “惟公,公良先生,恕某唐突,只是闻听这小哥儿所言,心中有些疑问,不吐不快,可否让某请教一二?” 这话说的如此谦恭,让其他人岂能拒绝。 他面对宗淑,看着这少年如此朴实面貌,不禁有些暗赞,他久在中枢,看得大小官员如过江之鲫,那些所谓容貌俊朗的却是在入仕时颇受青睐,但是越是往上走,相公们越是欣赏那些老实可靠的循吏干臣,如宗淑这副相貌,入仕之后苦熬到而立之年,再有趁手的政绩,才是政府最为信重的骨鲠之臣,也是天家最能倚重的股肱之臣。 且让我试他一试。 “世衡,容我一问,依你所言,莫非是指将来除了东丹之外,咱们还要面对横山新乱,如此是否有些危言耸听?毕竟大綦与大肇早有约定,大綦约束东丹,大肇羁縻横山,便是东丹使团还未入京,这大綦使团不也尾随而来,所谓东丹寇边之事,未必不能就此泯于雏形,你以为否?” 这些话其实有些超纲,便是拿这话问苍龙固、紫舒軏等人,也未必能拿出个具体意见,此乃事涉中枢决策,何人敢轻易置喙。 因此便有紫舒軏出来缓颊, “妙观,拿这话来为难后学,是否有些不妥?” 同为天子近臣,这些话也只好他来说。 “子实,某可不是为难,确实是讨教一二,咱们都是关起门来说话,更何况世衡少年,所谓童言无忌,说不得剑走偏锋,对于咱们或有裨益也未为不可。” 这人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丝毫不给大家退路。 “世衡,羽廉访所言甚为有理,且放开了讲,老夫面前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承公这话其实有些不悦这羽微行的不识抬举,却也不愿就此与这人生出龃龉,便大包大揽下来,毕竟宗淑是我幕府僚属,还能许你日后找他麻烦不成? 也是这羽微行出身高贵,又与天子一起长大,因此言语上少了许多顾忌,本来一片好意,倒是被许多人误会了,他也懒得解释,只看着宗淑,等他说话。 宗淑也觉得是无妄之灾,这人此时问这话,自己说的深了岂不是得罪同僚,说的浅了岂不是让人又看轻了?还踌躇时,耳边有风鸣清音入耳,‘秉文说,只管说,全当殿试策问,’ 十二个字点醒了他,这才让当局者醒悟过来羽微行的本意,又平稳些时候,才胸有成竹的开口, “禀告经帅,诸位长官,羽廉访,” 称呼羽微行为廉访,乃是大肇的走马承受公事其实就是脱胎于大綦的廉访使,随着凰后成了凰帝,大綦也成了大震,因此这十余年许多官职勋阶都将大綦痕迹抹去了。 “恕卑职妄言一二,卑职以为正如羽廉访提及,无论东丹还是横山,北境隐患与否实与大綦绕不开关系,此时节北境人心浮动,其实正是大綦凰帝因为立储上面的犹豫,而让内外看出其外强中干的本色,否则彼时凰帝年富力强之时,大綦兵马纵横四方,反而我朝边境却能安泰无虞,此时眼看着大綦数年不兴兵戈,这些北虏怎么就蠢蠢欲动了?” 第140章 时倚晴空看过雁 本以为这少年也只是谦虚几句就作罢了,但是细听下去,对面坐着的诸公竟都开始若有所思了。 “依卑职愚见,此次大綦使团奔赴我邦,也是让天眷公主亲自来问我大肇的意思,若是大綦立储早日定下来,只怕这些魑魅魍魉也掀不起来风浪。横山如今乃是疥癣之忧,东丹方是金革之患,但是只怕是金革之患不过是金创之伤,看似狼狈却好修养,而疥癣之疾视之并无大碍,只怕是淋漓难愈,或成肘腋之患!” 这番话更是让人忘了他的年纪,都开始认真起来,苍龙固也问到, “世衡,如此笃定必有缘由,仔细说来,” 宗淑拱手,继续说道, “东丹国内,太后方才秉政,少主不能聚合国族亲党忠诚,如今却欲兴大军入寇,所为何来?无论输赢,对于其母子都是灭顶之祸。这些时日,卑职常回忆家父与家叔言及东丹事务的议论,再看这使团入境以来的林林总总,以为东丹王族与世贵重臣如今已经是势如水火,看似敌情汹涌,却也是否极泰来的情势,咱们若是呈现弱势,反而是逼着东丹王室抛弃绮里太后而与权臣苟合,若是咱们怀抱玉碎决心,未必不能撩动东丹内乱。” “说下去!” 公良吉符也催到。 “至于横山戎,作为西昆仑人士,如何不知百年来,为何京兆多出锐士劲射,便是当地边民与横山诸部纠缠之故,这横山戎看似不过是北狄南附余部,其实其夹缝于诸国之间生存,依赖的不只是熊罴武力,更熬炼出阴鸷狠辣的奸猾与投机取巧的诡诈,哪怕只是一部山民,若是堂堂对阵绝非我邦敌手,只是其如毒蛇般的性子,火蚁一般的聚合。偶变投隙,或咬人一口便跑;恃强凌弱,遇弱者不择手段摧折殆尽;挟私隐忍,以怨报德,无以复加。便如公良参谋所言,这横山戎与中夏已经混居百年,如何不知白莲魔教与中夏各邦夙怨?换个角度看,卑职以为横山戎主动拉拢这魔教南下生事也未为不可,毕竟如公良参谋前日所言,横山白戎大部统领世代人心悱恻,卑职也曾听闻蛇氏多有所闻,白戎者如蚖氏、虬氏、蛟氏者每以东丹为例,屡有裂土自封之志。” 宗淑再拱手拜而言道, “惟公,诸公,东丹毕竟建国日久,已然是天纲有序,人伦顺典,去蛮夷而近中夏,一时之扰未必成绵延祸乱,三番和战或可定邦交良序,而横山戎则不同。横山地域所处乃我国腹心所在,山北高屋建瓴,本是我大肇与大綦、西陆缓冲之地,且地广而寒苦,人稀且薄产,便是枭雄有自立之志,也必须以来强干而生,因此不虞其叫嚣独立,只恐其或附庸大綦如东丹伊始,或攀附西陆诸邦祸乱宇内,况且一旦其分裂之势汹涌,我朝唯一可依赖便只剩昆仑屏障,如此以来东西北昆仑皆成边陲,万一有失则敌酋居高临下而直驱天中,恐有倾天覆地之厄,不能不慎!” 好一篇信口拈来的雄文,虽然言辞尚显稚嫩,但是文理顺畅,道理直白,如此年纪能见识如此,已经着实让人喜爱。 “嘉言,” 公良吉符听得惟公发话,急忙应承, “你且辛苦来,帮衬世衡将这些言论落成文字,形成正式劄子,便由某等会签,奏报中枢!” 宗淑闻言着实有些意外,其余同僚也是吃惊之余更是艳羡。 承公这番话等于是让公良吉符手把手帮着宗淑,以宗淑自己名义上奏丹南经抚司第一道时论劄子,这岂止是荣耀,简直是人生仕途的第一块砖便是熠烁的金砖啊! 宗淑如何不明白这是何等的恩德,饶是稳重如他,也不免心荡神迷,忙不迭的深深下拜。 “世衡,此非独厚于你,乃是你确实用了心思,言之有物,更是借用你来激励天下好男儿,读书不必老,闻达有稚音,勉之,勉之!” 承公又对一众僚属说道, “汝等也应以此自勉,不必自怨自艾,某不计较汝等重纰貤缪,却不可因循坐误,少年郎当有少年志气,读书人应有书生风骨,且让某见识汝等本事!” 一番议论结束,公良吉符继续议程, “方才世衡已经点出几处关键,便是东丹、大綦、横山戎与白莲魔教,余再来说说东丹使团的现状。” 他说完这话,便让许多人都聚焦到议题中来。 “六月初十,东丹使团离开天中城,其中还裹带了天中城的乐班娼妓,六月十一日,东丹使团副使的属官死亡,东丹人疑娼妓所为,杀伤数人,为我朝禁军发觉,双方发生械斗,互有杀伤,因我军皆披甲应对,而东丹参与者以役夫为主,因此东丹人死伤更重。之后,东丹使团副使便有趁势作乱之意,为正使阻拦,我朝接伴使为防止失态恶劣,这些时日乃是带着亲随与东丹正使日夜为伴,如今已经驻扎在丹南路内,接伴使那边传来消息,若是东丹使团抵达应天府,那边便要咱们立刻找寻真凶,惩办罪犯,包括杀伤东丹人的禁军兵士,否则便不必入京,即刻打道回府。” 闻听此言,杨永节噗嗤一乐,其余人也知他的意思,若是他们愿意无功而返,大肇君臣倒是巴不得,如今回去,使团既未达到威慑要挟大肇的用意,又不能窥伺查明大肇中枢战备实情,还在东丹大军聚拢之前就草草回去,反而打乱了自家部属,只怕谁主张回去,谁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无论肇丹实力对比如何,只是东丹使团的色厉内荏可见一斑。 “虽然咱们知道东丹使团不过是虚言恫吓,但毕竟是牵扯了人命官司,咱们丹南路也好,应天府也罢,总要挑起这干系。再者,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大綦使团,据闻这大綦使团果然未走山北肇綦边关,非要逾越天险,经过横山戎走星宿海,绕远过来,这般的安排,诸位以为他们都是什么心思?” 营丘栿出列拱手而言, “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是咱们帅司议事,有何不当讲的,但讲无妨!” 承公示意这个当下最为了解东丹使团情由之人说话,也想看看他的成色几许。 “惟公,诸公,诸君,吾这些时日负责看护礼部主客郎中、东丹接伴使敬洎子敬玉博,前些时日也亲自发遣专人送敬玉博往使团驻地,对于东丹使团行程,也做了些梳理,发觉其中却有些不同寻常之处,这里并非指其有叵测之念,而是东丹使团内部也并非沆瀣一气、同气连枝,或可断定使团正副使以及主要属官间存在着根本上的分歧。” “细细讲来!” 承公面色不露任何神情,但是心里却是颇为惊喜,未想到帅司伊始议事,便接二连三有青年幕僚展现不同寻常的才华来,便如当年他发掘公良吉符等良才一般,发现、培养与擘助年轻人更让承守真有成就感。 因为自己的政治理念想要翻天覆地的影响朝局甚至天下,那凭借自己的政治地位不断提升终能达到,但是若想要根深蒂固的成为国家基本国策,能够沿袭下去,必须有一代甚至几代信仰者的不断传承与完善而发展下去。因此不同于守旧派官员那等父子继承、师生系附的人才固化培养模式,承公与士学士一样,都是以最宽广的胸襟和最中正的态度,欢迎各个阶层、不同背景,却怀揣一致政治理想的人才凝聚身畔,如此才是百年大计,才是千秋之谋。 只看对面营丘栿本是气宇轩昂之人,此时更是意气风发,这等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素为守旧官员不喜,却是庆康诸公心头好,比如阳攸推崇紫舒三子,比如士悦的士门三先生,而这三先生又培养出许多习六艺之余更是在稼穑、锱铢、业冶中精研经世学问,如今承公幕府初成,却已经初显峥嵘本色,假以时日这些人物未来可期。 “只看东丹使团的主副使,正使乃是绮里太后侄儿南院太师绮里远山,副使中麻山横氏出身的横德允便是其属下,此人也是绮里太后亲信,还有两副使,绮里冯多罗,虽是腹心长宁军祗候郎君,但更是绮里挞凛的族人和部属,謻剌曼合獭出身达辇常衮九帐,更是与绮里挞凛这一脉走的更近。” 营丘栿心无旁骛,即便是营丘氏风头正旺,那也是大宗叔父营丘灏一脉的风光,大户人家所谓大宗小宗着眼于谁能独树一帜,谁能立足潮头,如若小宗已经鹤立鸡群,而大宗还无动于衷,那么即便按着礼法约束,也不免是分崩离析的下场,如今堂兄已然是位列朝班,堂侄更是今科状元,如若自己再不奋起直追,只怕这一脉只能沦为大宗的辅佐了。 “只看东丹使团的行程也能看出这几位使臣之间的龃龉,东丹使团入境时是迅疾如电,竟让我朝猝不及防,但是入境以来,竟是越走越慢,据敬主客所言,虽然绮里冯多罗、謻剌曼合獭二人对此催促,但是绮里远山依旧安之若素,不为所动,东丹使团入境以来与东丹国内往返通信四次,前两次递信皆是达辇常衮九帐出身,后面两次虽然看似相同,却是宁静王謻剌安质睦的宫帐骑奴,随着后两次递信人往来,这使团更是如龟速般前进,但就在此时,便发生了属官遇刺,营帐夜啸事件。而当时,发生此事后,这绮里远山竟与横德允领着亲随脱离东丹使团,往咱们护军之中避险,更是出人意料。” 营丘栿继续阐述前情, “此事之后,东丹使团实际上已经分作两路,绮里远山竟与横德允等文臣板底已几乎和咱们的接伴队伍混做一路,而绮里冯多罗、謻剌曼合獭率领诸侍从与护兵日日催促赶路,这才加快了行程。看似二者矛盾日愈尖锐,但是,” 说到这里,营丘栿顿了一下, “吾在这里,有些论断,虽然佐证不足,但实在是有所疑虑。” “不必顾及许多,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许多事多是有备无患些好,备便要往坏处里准备。” 承守真定了调子,并非是他期待营丘栿有什么既定的准备,而是将自己对于此事的看法摆了出来,东丹使团无论内藏多少险恶,大多都是要在丹阳城内解决,否则将这等祸事引入了京城,真若是金銮殿上再生出恶浊祸事来,不只是丹南路要吃挂落,更是将国事置于危难之中。 “吾以为东丹正副使或许有些龌龊,但那绮里远山早已盛名在外,稳定如今东丹朝局颇赖此人平衡之术,岂能是将其内部矛盾,轻易暴露于外的?恐怕乃是别有打算,一来其如今与敬主客等我朝官员朝夕相处,实际上用自己这个空壳子正使牢牢捆住了咱们上下官员的手脚,更加上横德允也是文采出众,整日里与咱们的官佐游山玩水、篆香品茗、吟诗作对,引类呼朋渐成气象。与之相反的,是咱们并无渠道窥伺绮里冯多罗、謻剌曼合獭等人一行作为,而这伙武人自夜啸之后,竟然变得沉寂隐忍起来,几乎为所有人忽略,更是匪夷所思。综上所述,吾以为所谓东丹文武分歧或许存在,但是并非如表面上如此深刻,两相默契,只怕是还未到引发乱局的时机。” “汝以为他们在等什么?” 承公问道。 营丘栿小心翼翼的作答, “吾以为他们所等时机,不只是发作之时,更是发作之地,牵扯到咱们的朝局,与其是列国云集京都才来生事,反而招惹四方怨气,不如就在京门发作,如此以来一切后果都是我朝承担,万一应对不当,还影响了周边各国使团观感。如此,最合适地方便是咱们应天府,最合适时间便是使团临驻丹阳城之时,如此才有牵一发而动全局之效,更甚者丹南乃是北地与京城间最后一道屏障,若是丹南动荡,只怕东丹南犯更有胜机。” 营丘栿又缓缓提及议题, “至于大綦使团路程安排更是有些欲盖弥彰了,按着以往惯例,大綦使团南来必走两国边境,穿越昆仑中麓之后,其行程便可与东丹使团竞合,而现在这般安排,竟是直到咱们丹南地面上才归于一途,实在是有些刻意了,更何况还途径横山戎地界。” 营丘栿越说越有了自信,声音也高亢起来, “天眷公主是何等娇贵身份,据闻便是在大綦神都,冬日里也是日用蜜烛千枝,细炭百斛避寒,更是将离宫温泉据为己有,如何能屈尊至此,行至如此苦寒之地?虽然此时乃是炎炎夏日,可是横山地面那是昆仑山最为高峻挺拔之地,与其南北交邻的怀江山亦是险峻峭厉,而星宿海便是两山相交之处的千百湖泊池沼汇聚而成,便是通途也要翻越千百仞高峰无数,山上终年积雪便是当地人也难免困苦,何至于大綦使团非要如此来朝?” 声音高亢但是并不激昂,而是言之凿凿地说, “东丹使团南来之事,大綦如何不知晓?而咱们使臣数次求见凰帝面陈此事,却都未能得到召见,唯有大綦诸宰臣也莫衷一是,如今东丹使团已经迫近东京,但是大綦还是未曾有成文照会回复我朝,本已经坏了两朝默契,但是又突兀的派出如此使团,安排如此路线前来,更是让人不得不深思。” 其坚定地说, “只怕大綦使团南来之意就在横山戎与东丹身上,倒是访问我朝乃是最末了。这里面涉及东丹便最为蹊跷,那东丹这些年来唯大綦马首是瞻,绮里太后称制更是得到凰帝的大力支持,若是大綦有事于东丹,何必辗转如此?” 最后斩钉截铁的拿出结论, “因此吾有一大胆结论,那便是只怕凰帝如今已经是油尽灯枯,而大綦朝局唯立储最为首要,而天眷公主此次到来,只怕是左携丹虏,西驱横戎,逼迫我朝于此事上表明态度,同时也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打算。” 第141章 退省谦尊防锐进 不同于宗淑说完话之后的满堂赞许,这一次营丘栿收获的乃是一片沉默,然后更是不同面孔的不同表情,知道内情的承守真等人也是赞赏与怀疑、认可兼忧惴的复杂情绪,而不知道内情的如其父营丘潭已经是错愕和不安了,饶是营丘栿自己也是禁不住冷汗冒了出来,却仍是按捺不住非做惊人语不可。 “衡甫,这是你自己思索而得来的结论,只是空有结论而是切实有据?” 承守真也不免神情严肃起来,之所以赞赏与怀疑、认可兼忧惴皆有,便是如此,若是此子是有其余渠道获得实证才有此所得,那真是要严加管束此人了,这等军国重事便是当朝宰辅也未必知之甚详,何况一个地方官的衙内。 “确实是空论,不曾掌握实证,虽然所谓一叶落而知秋,但着实有些是学生放肆之言!” 他不敢妄自揣测承公心意,只能实话实说,也正因为如此才是躲过一劫。 “既然如此,这番话任谁都不能再提起,” 承公将眼神投放到对面所有人, “汝等皆须如此,不可有丝毫泄露,其中深浅也不必某仔细说明了?!” 这话说到这份儿上,哪个不是起身拱手答应,堂上也都是聪明人,如何不知道其中利害,虽然凰帝乃是大綦天子,但是妄议尊者也是不道行径,若是传至有心人那里,堂上所有人都难免遭人诽议。然而,话到这里,承公也无一言否决甚至质疑营丘栿所言,聪明人心里已经明了,只怕这些事也不都是空穴来风,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宗淑和营丘栿发表了见解后,后面议事之中,在无人做惊人之语,看似虎头蛇尾的议事,其实已经预示着明日起丹南路诸监司将要迎接一轮接一轮的冲击,不只是来自外部,内部许多麻烦事只怕是才刚刚开始。 临了,负责军备与防务的杨永节不免也要唠叨几句,却也并非老生常谈, “承公,明日客省人员抵达,按着安全考虑,是否就近安排在府衙附近的客馆?只是如今客馆多为本路各地方官员居住,是否需寻个备用地方?” 承公看向营丘潭,大判急忙起身答复, “按照杨钤辖的安排并无差错,按照地方回报,客省抵达应天府城也是申时之后了,而明早地方官员将陆续返回治所,便是走得晚的,催促一下最迟未时也是启程了,总之是腾出哪些地方便先拾掇哪里,至于客馆人员也都是登记在案,全都核实过的,关键地方也都调度吏员监管,其余安全事务全凭惟公与杨钤辖做主。” 杨钤辖便接过了话, “那边将随员都安排在客馆,随行仪仗及禁军则分批安排在内城巡判所与外城教阅厢军教场营舍中,至于内外北门的工程也都先停下来,这些日子无论教阅还是不教阅厢军无调令便不必出营了。” “如此以来,防务人员可堪使用?” 问话的是羽微行,作为走马承受更加关注军事方面,因此才有此问,但是只可问,并不能插手其中,便是存疑,也是要么与承公商量,或者记录在案呈报朝廷。 对于羽微行的问话,杨永节也是有问有答,有些部分还有霄瑟夜来补充, “某所提及者已经是并不包含已经抽调出来使用的镇军,如今丹阳八关驻泊禁军皆不得离开驻地,各军砦镇军、乡兵也停止外巡,皆返回诸地,其余巡检司也是一同办理。” 杨永节侃侃而谈,可见也是做了精细功夫, “至于应天府城,某亲提在城禁军戒备府城,霄都监率领驻泊禁军负责纠察城外,” 这里提到的霄瑟夜虽仍称霄都监,可是这个都监已经不是府分兵马都监,而是丹南路驻泊禁军兵马都监,未想苦熬多年,这时候总算走了一大步,如今品阶也从八品的小使臣荣升正八品的大使臣,而这内殿承制恐怕也不用多久还会更进一步,再进诸司官指日可待,前提便是帮衬承公做好分内之事。 “归德城内外巡检及两县衙役皆由智全宝调度,府衙及经抚司环卫则由雷厉、源净二人负责。” 杨永节是个八面玲珑之人,久在宫中长大,人生境遇与羽微行大为不同,毕竟杨太妃对于亲眷不似慈圣太后那般宽容,也不如羽微行与官家这样的亲昵关系,故此性格更为圆滑,而杨氏兄弟也不比柳氏兄弟那般皆是甘愿在军中历练,他们兄弟都是在京中任职,平素里更似经商的员外多一些,虽在禁中走动,却是游离在权力边缘,即便这次外放出来,他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 慈圣太后的亲侄儿柳文质也不过是个远郡的同都巡检使同都巡检使,自己何德何能竟先他一步登上路分钤辖一职,慈圣太后也不必通过他收取杨太妃真心,毕竟她二人已经同德同心三十载,哪里还需如此稚嫩手段。不只是用他们兄弟,包括柳氏兄弟,甚至是包括羽微行这将门虎子,用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去简拔大肇底层出类拔萃武官,换言之便是让他们收拾人心,日后为官家所用。 无论慈圣太后今时今日如何专权,却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将来天子亲政后,如何行之有效的治理这个国家,私心固然有,却也是舍不得放手罢了,也正因为如此,天子才能安心等待,不至于母子间横生其他枝节。 因此,杨永节更清楚他的未来,其实远比柳氏兄弟能走的更为长远,只要自己保持着对于权力的无所谓姿态,比如现在,他更愿意将手中权力拆分出去,而不会给他人妄自揣测的空间。 所以,他将更多说话的机会给了霄春臣,如今乃是他身边听用幕僚,也是对上传递消息,对下发布命令之人。 “崇宪,你且把人员安排说明白了。” 霄春臣闻言起身回禀, “惟公,总辖、诸公,” 总辖多是下级尊称钤辖者,透着几分恭敬与亲近。 “如今用于应天府内外戒备劲卒健士,分别有上四军之捧日左厢第二军第五指挥骑兵四百五十五人,上四军天武左厢第三军第五指挥步兵五百二十八人,应天府城驻泊禁军广勇军左厢第一军第八指挥、第九指挥,骑兵四百三十九人,步兵五百一十六人。” 前者乃是杨永节率领出京就粮,中者乃是羽微行随行至此,后者便是霄瑟夜带领的本地驻泊禁军。 “抽调教阅厢军九百七十七人,其中骑兵三百二十二人,步卒六百五十五人;号令应天府内诸巡检司巡检、巡丁、乡兵合计巡铺三十三处,计一千一百五十五人;应天府所辖府衙三班差役,福昌县、寿安县三班差役,合计二百八十八人,白役九百二十二人。” 霄春臣如数家珍, “合计禁军一千九百三十八人,镇军二千一百三十二人,诸役一千二百一十人,共计五千二百八十人,随客省来此禁军及护卫东丹使团禁军待抵达丹阳城后,将具体统计,以上者只是经抚司应对应天府接洽使团事的专用人员,目前以上提及者皆已造册,方略已经初步拟定,只待经抚司批复无误,则分解至各部主官详细部属,确保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霄春臣继续补充道, “至于府衙内,警抚司亲卫及扈从人员,则另行造册,不许泄露外传,归档在紫舒机宜处为信。以上便是咱们武备情况之摘要,详情皆附录在部署方略中,报至苍判官处。” 条理清晰,数据简明,也足见霄春臣确实下了功夫,不能苛求每个人才华横溢,如此能尽职尽责,忠于职守,这才是堂堂正正的为官之道。 譬如这杨永节分明是纨绔出身,之前也没听闻过军政上有什么建树,此时不管是认认真真做事,还是端端正正的用人,也是能将大事完善到小处。按着这等安排,总计武备突破六千人,其中能战之士占了八成,如此规模,便是大军攻城,也是轻易不能下,针对不足五百人的东丹使团理应无虞。 然而许多人依旧怀有隐忧,即便是负责防务的杨永节也主动把这窗户纸点破, “承公,饶是如此安排,还是有歹人竟还是能寻得破绽,做下如此恶行,只怕并非是恫吓我等这么简单,如今咱们是外宽内紧,虽然能确保首要之地无虞,但是如此以来所能覆盖治安的地方也相应减少。是否更改前议减少宴饮规模,或者往芦海书院附近安置使团,那里依山傍水更能做易守难攻准备。” 这话其实是杨永节代表堂上诸公所说的,按着承公的意思,不仅是大张旗鼓的把东丹使团迎进来,还要聊尽地主之谊,其中风险竟是要在应天府便都收拾了,只怕是一招不慎,倒成了羊入虎口了。 可惜承公做事便是绝无轻易改变的道理,放在外人眼里也称得上执拗了,昔日宣宗都不能折服此老,更遑论眼前这些后学末进、这等下级僚属们。 莫说眼前这些人,便是横玮得了承公书信,也是回函将于近日返回府城,一同参与迎宾之事,如此一来也能让杨永节安心许多,毕竟横玮并非孤身而来,随行的也有至少一个指挥的禁军,况且横玮当初也是与士悦久在边地带过兵的,于军事上还比承公更资深些,有他来会商兵务说不得更为周全。 次日,一切照旧,除了老公人遣动白役于市井间打听消息,元三儿也是看望兄长后,清晨便赶到府城,调动各勾栏、脚店的闲汉打探消息。 至于官面上的头等大事都是等待客省队伍抵达,霄都监专门调动一都骑兵,往来传递消息,若在发生些许意外,只怕他也无法交代过去了。 本以为这管勾客省公事官总要拿捏几分朝官姿态,却不想此人倒是一团和气,见到了承公当面更是有些低头哈腰,但是诸人知晓此人乃是敬洎的女婿后也就恍然了。 杨永节则更为高兴的是随行护卫的禁军也是上四军捧日左厢出来的,乃是一个步兵指挥。此人到了行伍里倒是显露出世代武臣的底子,无论是老卒还是节级们,都能聊上几句,不一会儿更是左右手各揽着一员武将,往雷厉、风鸣他们几个人过来。 两厢介绍下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员武将,乃是这路禁军正副指挥使。 正职乃是西昆仑人士,也是宗淑同乡,名宁君万字安客,年已过三十,因边功选入捧日军,数年前,星宿海西北青蕃作乱阻塞西陆与大肇联系,君万时为先锋将,出西昆仑南麓,履险略地。行至山谷间,蕃贼埋伏起,其中忽一骑跃出,横矛将及,君万亟侧身避之,回首奋击,斩以徇。其众惊号,相率听命,原来所斩者便是虏首也。因此擢拔为合门祗侯,选入上四军,积功擢为指挥使。 指挥副使则是秋帅同乡也是山北人士,名危岌字尧臣,兄弟二人皆以虓勇举禁军,其选锋入捧日军步军,其弟则为秋帅点用在北疆听用。 听闻此处,雷厉等师兄弟几人还有些云里雾里,再听下去才明白原委,原来集真九霄之中排行老二的紫霄火麒麟,云程字麟轩者,出师以来也是先闯荡江湖,游历四海,先是因武艺出众历任诸路镇军、禁军枪棒教头,或为地方团练教练,及婚姻,因岳家也是昔日为掩护太宗南遁,而决死断后十五名甲士之一的后人,其岳父荫补遗泽至今,虽然武艺平平,却也混到御前忠佐六资,落了个不愁吃喝的虚职,这老儿膝下只有一女,如今有了这么个雄伟豪横的女婿,当然是视若己出,便举荐云程荫补入了殿前司,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云程出身和一身本领,不过二三年,且不说武艺高强之名晓逾诸军,更因为持重守礼而为上司倚重,如今以左班殿直,领捧日军骑兵第一指挥指挥副使,还兼差本军枪刀标排手都教头,而宁君万之子宁赡与危岌都是云程手把手教练武艺,因此也算是同门之谊。 尤其是危岌与宗淑叙话,更是聊到了其弟危嶪身上,才知道这危嶪如今就在宗端手下听用,彼此更多了几分亲近。因为集真观也在西昆仑,许多门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京兆口音,因此这宁君万也舍了东京口音,拿起家乡话来,言语中也提及等来日东丹使团接伴禁军到来,里面还有几位朋友,届时一起相聚一场。 宗淑等人才明白原来子庚相公布置的果然细密,几路禁军并非东拉西扯的凑数,不仅都出自上四军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而且各军头也是瓜葛纵横,往来紧密,如此一旦有事,即便主官与行伍素来疏远,但是底下具体做事的反而驾轻就熟,不易发生纰漏。 一众武人说的热闹,还是杨永节约定做东,等几路人马聚齐了,一定忙里偷闲,好好聚一下。也是此人做东才知道深浅,不止邀约了两位廉访,更是将营丘栿、芦颂等人也都约上了,毕竟因为太祖建国的根基便是义结金兰的义社兄弟们,故而国朝尤其警惕武臣们的交接,严防最甚并非是将门子弟以及高阶武臣,反而最为盯防中下级实际领兵的武将,这些既是朝廷倚重的国之栋梁,也是朝廷忌惮的乱国隐患,一彼一此皆在一念之间,因此这等率军在外武臣们的聚会,有了文臣与内宦在场,才能避免横生波澜,反而能成为一桩美事。 第142章 不动堂堂凝太华 还以为东丹使团还能耽搁几日,岂料第二日便传来使团即将抵达府城的消息,由此可见,大綦使团也要到来的消息,还是给朝廷无形中带来莫大的压力。 不同于承公就任仪典如节日般的热闹,当应天府官民知晓这东丹使团终于来了,表现出来的是冷漠中带着恐惧,虽然知晓这些东丹人都在朝廷兵马的扈从下,街面上的百姓也如防着瘟神一般,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许多店面尤其是朱雀门往端礼门一路大多紧闭门户,据悉安排东丹使团入驻的紫霄观附近住户都是想尽办法暂避出去了。 随着一队队骑兵出城往西去,大家真真切切的感受东丹人确实要来了,而这些骑兵往来的间隔周期越来越短,也标志着使团越来越近了。 随着西边城门鼎明门于申酉交时便缓缓关闭,则表明东丹使团已经到了于城墙上目之所及的地步,又过了两刻,聚集在朱雀门的迎接队伍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开道旌旗了。 朱雀门外除了披甲禁军分列两旁外,前来迎接使团的便是客省一众官员,地方上只有营丘潭领着几个属官作为应天府官员陪同,至于经抚司指派了杨永节领着风鸣、彰小乙来观礼,作为经抚司与这等外邦交往并无联系,派员到此则是关防所需。 一队人马先奔驰而来,距离数百步便放缓了马速,这便是主客郎中敬洎领着属官先来接洽,队伍中敬玉博赫然在列,脸颜色较数日前可是有了许多生气。 这客省管勾公事虽然见到山岳也是先公事后私亲,至于客省其余官吏,反而比自己的上官更为热情,至于其他事务也无须主官们操持,早有客省的承受督促下吏接洽事务。 这边一团和气的接洽,却不想城外的队伍后面却喧哗起来。那边禁军武臣上来请示,敬主客不以为意,示意让左右让开,只看得七八个东丹人闯了上来。 为首的便是两员副使,其中一人穿着颇具大綦风格的圆领袍衫、软脚幞头与乌皮六合靴,一身海青团花满地窄袖绫袍,下摆长至脚踝,腰间缠着一条分明是御赐的玉带,这便是东丹开科取士第一位文状元,也是中原六郡出身的东丹南院翰林横德允,字慎微。此人乃是麻山横氏出身,论起来与横玮还是族人,昔日东丹兴起而宇朝内乱,于是东丹太宗乃侵占东昆仑南北八郡土地,其后大肇建立,以肇太祖之武略也只能收复其众二郡,其后虽经太宗、宣宗数十年努力终究一无所得,不止枉费国家元气,还与东丹烽火连天,也是慈圣称制的十年来,两国皆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 莫看此人乃是六郡南人出身,其家族在东丹也称得上是世代簪缨,不比横玮先祖南入大肇为臣,横德允之祖虽为东丹贵族掠为宫分奴仆,但却因才识卓越辗转为东丹国主宠臣,官至中书令,其父更是与国舅后部联姻,其母乃与如今绮里太后同族,其兄与绮里太后乃是青梅竹马,若非东丹国主指亲,今日绮里太后便是此人的嫂子了。 如今他兄长已经是绮里太后身边第一得力干臣,按照南人出身,本只能在南院任职,而其兄乃以南院枢密使、上京留守更兼任为总管宿卫,开府仪同三司,宠信之盛,无人可及。 可即便如此他也拦不住这盛气凌人,蛮横向前闯来的另一员副使,此人便是绮里冯多罗,与其说是使节,实在是一员悍将,九尺身材,壮硕似虎貔一般,环抱三围,悍勇与狮象无二,也只有东陆骏马才能载得动如此巨灵猛兽。而这东陆骏马并非东丹紫骥,而是辽东纯血的骕骦,乃是次于高州黄骠、北海铁骊的天下名驹,当然这个排名也是仁者见仁,说出道理便是综合实力,但若是只看块头和气势,这骕骦才是第一。 以此这一人一马上前来,如何能阻拦得住,横德允只能领着几个侍从跟了上来,第三个副使謻剌曼合獭则是远远的也跟了上来,却是缓慢许多,细心人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到此人所有冷眼旁观之意,却也拦住绮里冯多罗的亲卫,尤其是其左右宫分骑奴,作为绮里冯多罗的私兵其驮载着家主的甲胄、兵刃、箭矢,也为此人阻拦,可见此人也是知道分寸的。 “撒本副使,如此匆忙是为了何来!” 敬洎率先开口,神色平常,可见这东丹副使如此作为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这老奴为何在此耽误时辰,还不速速安排我家贵人去安歇!” 莫看这壮汉骄横,身旁的奴仆更是刁蛮,可惜到了这里边他能放肆的地方了,只看他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来,还不等旁人反应,一双大手一只往这斯后腰一攥,另一只捏着他的脖子,边将这宫奴举在空中,等他打马而还,才看清此人便是风鸣,而身旁杨永节则是一脸得色,便是他安排如此作派。 绮里冯多罗勃然大怒便要驰马来搏,却不想身旁一声炸雷起惊得他这矫健骏马都差点软了前蹄,也让绮里冯多罗心里震骇,再仔细看,原来便是十余步外一员战将的一声暴吼,竟不想恐怖至此,这人便是源净,侧后又有两人围了上来,一个是熊暠,另一个便是危岌,皆是峥嵘面目,凶神作派。 “要死,要活!” 风鸣举着的汉子也七尺有余,百数十斤分量,但是在他手里好似抓着一条死狗一般,这话也不是问此人,乃是打狗看主人,冲着绮里冯多罗说的。 绮里冯多罗既没有穿甲也手无寸铁,这些时日骄横惯了,岂料竟然在丹阳城门外边吃了大亏,饶是脸面已经气急,却也没有失去理智,毕竟能被绮里挞凛选出来作代表自己意见的副使,绝非莽夫而是有些脑筋的。 眼看大肇这边无人给台阶下,横德允如何不知道这是大肇故意来拿捏他们,只是在这里翻了脸,无论大肇如何处置自己人,他们回到东丹只怕朝堂又会为如何发兵、何时发兵闹得不可开交,因此他主动拉下脸面,一脸的春风笑颜来转圜局面。 “敬主客,何必如此,莫要与这些不知礼数的下人们斗气,大肇文胜武威、道德国邦,未曾想这番作派倒是有咱们东丹人的率真耿直,如此可见咱们丹肇还真是相得益彰,所谓不分伯仲就是如此了!” 此人看着年轻,却也是说话十分老道,几句话便拿捏住了大肇性格,便是不齿于与东丹这等胡虏并尊,却又实实在在得罪不起,言语带着揶揄,便是嘲讽大家实在是半斤八两,如此一来真个约为兄弟之国也名实相符。 可惜,敬洎隐忍一路只是迫不得已,毕竟他身边可没有这么多悍将,着实有些担心对锋起来落了下乘,如今眼看着这等麻烦事就要交了出去,若是再容忍下去,不只是自己脸面尽丢,只怕仕途也是止步于此了。 “横副使,此言若是对老夫说,老夫当不得武威二字,我若拿你这话劝解,也显不出贵国风范来,虽然此人无礼于老夫,按着老夫性格所谓唾面自干也就此罢了,未为不可。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敬洎一指南面的北尨山说道, “这里乃是天下诸邦祖辈埋骨之地,莫说我大肇天子的先祖,便是宇朝、大晟、大震的列祖列宗又有多少长眠于此,更何况便是东丹太祖也是曾在丹水祭拜禹皇与先贤丹朱,毕竟你东丹也是丹朱后裔,中夏旁枝,如何能在祖宗魂安之地,放任部属陵暴礼法、不知尊卑?部属如此叱辱友邦,实不知贵国臣子可知尊卑有序,上下有别?我大肇虽然立国还晚于贵国,可是于礼记纲纪上却实不敢步贵国后尘,便如你我国邦所爱之物,我朝君子爱美玉赏青莲,贵国则喜金银好美色,君子爱玉因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雅敬青莲也在清明洁净之上,若是遇到不洁不净之物,便是主人权当看不到,咱们也当仁不让,为主人除污秽!” 好一番长篇大论,实实在在是骂得明白人七窍生烟,不明白的也是更觉侮辱。这话里话外简直就是明白直言,东丹就是个不仁不义,少智憨勇,不知礼数的污秽所在,更是无视横德允中夏世家出身,直把他也当做东虏中人冷嘲热讽一番。 横德允一时语塞,实在想不到,这些时日看似面团一般柔和的接伴使,这时候怎么就这么能言善辩起来,而且言之凿凿,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公达兄,你这就不厚道了,便是要责备于我,又何必咄咄逼人,让他人为难,这岂是君子之风?也不等你拿话直接骂到我头上,我便过来了!” 一个身着锦袍的三十余岁俊朗文士趋步而来,若非此人髡前额而辫发,实在看不出来此人便是东丹正使绮里远山。 此人步行过来,东单这边无论内部是否和靖,都是急忙下马,不敢失了礼数,这边敬洎等人也吓了马,杨永节示意,风鸣心领神会便在下马同时将手里的汉子抛了过去,绮里冯多罗自然不会动手去接,乃是身旁侍从上来接住,只是一抛一接这人差点倒不过气憋死过去,而接他的两个人也是差点失去重心坐倒地上,对比潇洒飘逸的风鸣,绮里冯多罗更是火大,只拿马鞭狠狠抽打这几个侍从。 绮里远山视若无睹,也不搭理绮里冯多罗,只管上来与敬洎等人见礼。 “公达兄,何必为这等微末人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叠架之屋舍难免有蠹虫之害,锦绣之华裳未必不染尘埃,几点斑驳不至于如此煞风景,只是久闻丹阳盛名,总是难耐期盼之情,若能早点移步其中,也能让我等北邦之人领略南朝嘉景,再者说,一步快则步步快,南朝炎夏颇实难耐,若是没个好去处,就怕我这副中空躯壳熬不住,真瘫倒了岂不是误了大伙儿的事!” 这人实在没有高高在上的东丹贵族姿态,言谈举止却让人有几分亲近之意,怪不得此人能与大肇官员上上下下都相处融洽,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还不等敬洎说话,这绮里冯多罗已经下了马也走到跟前,只是他身材壮大,这绮里远山与敬洎也是伟丈夫,但是在他面前竟似被笼罩住一般,大多数人都被这人如此莽撞过来吓住了,便是源净、风鸣几人离得尚远,也未料到这人无礼至此,一时也未来得及上前,还是敬洎这个女婿靠谱,本是文官却也半个身子拦在了敬洎身前。 绮里远山看绮里冯多罗过来,脸色也是阴郁下来,自己身为长官与对方说话,此人却气势汹汹过来,简直是存心把人丢到了国外,此时饶是他八面玲珑也不好发作,无论忍与不忍说出去左右都是自己丢人。 “撒本,早与你说了饮酒不可骑乘,便是夏日这凉风吹得才让人不能自胜,你这可不是喝醉了!” 未曾想是那在后面看热闹的謻剌曼合獭已经跟了过来,此时这看似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竟一把拉住了绮里冯多罗,而且一拉之下,这绮里冯多罗竟安稳了下来,再看其余本来或看热闹,或打算上来帮衬绮里冯多罗的东丹人全都老实了下来,这才知晓原来此人才是能拿得住局面之人。 绮里冯多罗也不情不愿的随意行礼便自顾自退下,全然不在乎绮里远山的脸色。 站在朱雀门楼中的几个人看了这一幕也是摇头,明摆着这是东丹人来告诉朝廷使团究竟是何人做主,也就是告诉中枢,东丹大军到底是何人在统率。 也正是这一点才让城楼里面几人颇为忧虑,当中一人便是承守真。 只看他这时也难得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些无奈与焦虑, “若是萧挞凛得到了謻剌安质睦的支持,那此人便几乎掌握了东丹半数军力,虽然宫分军大部还在绮里太后手里,但是也难以约束此人了!” 所谓知微而见着,使团中代表绮里太后的正使绮里远山与代表六郡南人的横德允加起来也无法与代表绮里挞凛的绮里冯多罗与代表謻剌安质睦的謻剌曼合獭力量对抗,而且看似绮里冯多罗服从于謻剌曼合獭,那更说明绮里挞凛已经拉拢住了謻剌安质睦等达辇常衮九帐,如此看来,东丹南下几成定局。 承守真得出与宗放一致的结论并非他二人有甚未卜先知的本事,而是基于对东丹政权的了解,不止他二人,只要是与东丹人多年打交道的如毕士元、子庚节、横玮、秋延肇等人皆是心里如明镜一般。 原因大致不过三点, 其一,便是东丹争权便是东北诸藩屈从于以东丹人为主体的大部族联盟,而所谓东丹人也是以血缘联系的部落联盟,乃是按照东丹干太祖、太宗、世宗、穆宗、景宗五代人直到如今第六代君王才以国家制度约束而成,因此无论东丹族内还是附庸各部对于君王的忠诚更是基于各部落头领以及各家族大人的态度而定,君臣彼此间与其说是恩义相结不如说是利益捆绑更为贴切; 其二,东丹军制也是这等部落联盟遗风,腹心部乃是君王一人私军,非国家所能干涉,而腹心部一切应用花销也是君王私恩给予;宫分军则是太祖开创制度,每代帝王均可从东丹三十四部内抽调亲信部族民户组成宿卫军,每支宫分军均可以冠名各代君王宫帐之名命名,君主驾崩后,按照遗诏指定者承继,如今已经有五支宫分军,因为世宗并非太宗指定继承人,因此当今东丹国主手中只有四支宫分军,这些宫分军并不用国家额外支出,皆由所系地方供养,每个宫分军正兵还有专门宫奴伺候,这些宫奴平时为奴仆,战时便是辅兵;部族兵才是东丹骨干军队,但是这些军队名义上是国家军队,却按着四大部族分由各部落首领统辖,部族征兵的方法是选择部落中富户家的成年男丁服役,如果这些富户家中无成年男子,需要雇人服役,并且服役时间并不固定,因此平时为牧民,战时才征调,一切军饷皆仰赖缴获掠夺;六郡南人与五都留守司军队,所谓五都乃是仿照了大肇的四京制度,其中四都都是六郡之中,因此这些大多都是南人组建,而这些军队与大肇仿佛,皆是国家输养,按照平时或者战时发放军饷;属国军便是那些附庸于东丹的东北各部落,更是战时征发,一切粮饷自备,所得更是仰赖于掠夺了,便是分配战利品也是排在末位。 第143章 日月双投姤不迷 其三,如此军制便是突出了东丹中枢与各大部落的矛盾对立,除了腹心部、宫分军以及依附并效忠于朝廷的南人能够得到国家支持,其余的皆是地方自理。对于部落军没有战争就意味着没有财富来源,意味着随着人口孳生,自己的属地无力支持部落发展,而对于属国军来说,若是不能发动战争,便没有借口削弱他们,便没有理由使他们紧密依附于自己。 便是这种体制,除非有稳定且持续的财源为东丹中枢供血,而使得中枢可以通过钱货拉拢更多部族军,否则东丹便不能阻止大贵族们妄图发动战争来聚拢财富,或者以此间接的掌握中枢权力甚至拥戴自己属意的君王来实现财富转移,比如太宗指定的接班人便是因此倒下,当今东丹国主的父亲景宗壮年崩殂也是因此,即便是绮里太后已经称制十余年仍无法如慈圣一般如臂使指掌握朝局便是如此。 昔日还有凰帝震慑住各藩国的野心,但随着凰帝年迈,各藩国已经蠢蠢欲动起来,更由于前两年大綦在与北戎征战中初尝败绩,这些人便按捺不住,行事各是大胆急进起来,如今东丹南下只怕是其内部许多人的共识了。 因此,即便是承守真等人也将唯一能阻止战争的可能寄托于大綦与大晟的介入上,便是退一万步,也不希望最后是大肇一力抵御东丹南下。 城楼上几个人的长吁短叹并未耽搁东丹使团浩浩荡荡的入内,而按着礼制,客省勾当公事官与礼部主客郎中将会在使团住处,便是紫虚观奉上谕赐宴,天子赐宴也是规矩并对应等级,东丹使团于国礼上排在宇朝、大綦、大晟之后,便是天子朝宴、御宴、宫宴、正旦、寿宴、郊宴、咸宴、景宴、小宴等对应排列下来,而东丹则对应闲宴,因为此时并非直对御前更是降等用景宴,饶是如此,也是京府诸司协力操办,而代表地方参与招待的便是营丘潭、营丘栿父子,霄瑟夜、霄春臣父子,代表监司莅临的则是杨永节领着源净、风鸣、熊暠、彰小乙四人。 绮里远山也是拐弯抹角问到了会见承公之事,听闻承公已经安排三日内便盛情款待,两边从容会谈,这才安下心来,随即觥筹交错也就轻松许多,只是筵席上少了绮里冯多罗,还是让人意外也觉得惬意许多,只有源净、风鸣几人颇为戒备。 直到曲终人散,各自回家,源净他们三人一路这才将心中疑惑一吐为快。 “小乙哥,可有所发觉异常地方?” 彰小乙是他们几人中出名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着雷厉身边更研习了许多细入毫芒的手段,听了风鸣这般问,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和心中疑问一一条陈, “只怕诸位师兄弟也应该发觉那壮大副使看似凶猛,却是脚底下虚浮,其实便是有些武艺,只怕也是有限,难不成所谓东丹骁将不过如此而已?只是再看下去才发觉莫说那拉住此人的副使,便是那正使只怕也是弓马娴熟之人!” 源净点了点头,他也是久在边地的武人,这些年来所谓边境安宁,那些正规禁军兵马反而疏于战阵,不同于正规兵马,对于东丹许多散兵游勇的南下打草谷,源净这等半官半民的乡兵、土兵统领才是主力,因此也十分认同彰小乙的发现,还补充道, “小乙所言不错,我看那正使虽然走起路来也是四平八稳的文官做派,但是有些细节确实能看出此人弓马只怕还是个高手!当时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放在那莽夫身上,但是我在边关对付这类东丹人习惯了,东丹人擅长者唯骑射尔,攻则如鹰鹘张两翼而下,行仿若狼群般衔尾而进,因此我当时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其身后上,便看到那正使下车之时动作,并非从车后下来,乃是从驭者身旁一跃而下,” 听到这里,二人也没听出什么异样来, “他下了车后,身后侍从第一反应不是前后左右的扈从,而是其中一员武将呈上来兵刃箭矢,而他走过来这一路上的东丹人即便是在他身后面露复杂神情,但是当着他的面都是恭敬地透着畏惧。” 小乙这时候也说道, “果然如此,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今日来看分明是东丹人内部也是分作两派,却不知筵席间其使团内部上上下下在他面前都是有些谨小慎微的过分。” 风鸣不解, “此人作为正使,所有人对于他毕恭毕敬岂不是应有之意?” 小乙摇了摇头, “清鹏,咱们祖上虽然都是北疆边地,但是你少小便在山上学艺,对于东丹国你若是拿咱们大肇制度去套用那实在高看他们了,莫说此人不过是使团正使,便是回到东丹此人贵为南院太师,也管不到北院上面去,便是北院那边当他面杀人,他也无权处置,所以唯一可能。。。” “唯一可能,此人也是将来大军主帅之一,这些人担心得罪了他,未来逃不过军法。” 风鸣还是有些狐疑, “不至于,这些使团随员各安本分罢了,回到东丹也是各有所属,哪里这么许多计较?” 这便是以风鸣为代表的许多人,虽然东丹乃是大肇首要威胁,但是却还是知之甚少。 “清鹏,莫要小看了这些亲卫侍从,甚至是宫奴,” 源净说道, “他们可不是寻常人物,这些放到军中都是堪比你我这等的军中中坚,都是承上启下的军头,便是那莽汉顶着的祗候郎君名号,名义上是东丹国主内帐侍从官,放到军中便是杨钤辖的位置。” 三个人回到智金宝宅中,又把这些话说给诸兄弟们知晓,果然雷厉、宗淑甚至芦颂这些北地人也觉察到了不同。 “若是如此,说不得这次东丹南下还是场御驾亲征的大场面了,” 宗淑这副憨厚样子却总是有惊人语。 与此同时,听了营丘潭他们交待了今日接待东丹使团的情况后,承守真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惟公,形势不至于此,闻听那绮里太后与少主虽然已经秉政十余载,但是仍不能掌控诸部大人,如今绮里挞凛与宁静王合力南下,图谋我朝不过是利益驱使,窥伺神器才是根本,若是东丹中枢也一同南征,岂不是自投罗网?” 苍龙固也并非单纯是个文字词臣,对于时局知之甚详。 承守真摇了摇头, “子淳只知其一,若是按照之前北边谍报确实如此,然而今日再看这东丹使团,只怕并非如此简单,说句不好听的类比,便是庆康年间,咱们政府也有许多你来我往的争端,难不成那时候面对北疆边患还能彼此攻讦,自毁干城么?” 承守真站起身来,示意其他人安坐,而他则缓缓踱步,正如其内心也在默默揣摩,一炷香时间才又继续说道, “北地守臣紧紧盯着东丹并无差错,只是咱们不能将眼界只着眼于东丹身上,” 他平视前方,似乎透过堂前,眼光已经投放千里之外。 “咱们都忽视了大綦朝局对于东丹政局的影响,大綦之于东丹的影响力绝非咱们大肇与大晟所能比拟,不敢说父子之道,也是兄弟之义,若非凰帝登基,哪里有绮里太后称制秉政之格局,” 宗淑自顾自的说着,也是这里都是同门兄弟的渊源,否则这些话便是颇有些犯忌讳,毕竟慈圣太后称制也是大綦凰帝全力支持的结果。 因为凰帝是女主称帝,乃是自女娲氏之后数千年间未有之事,莫看凰帝敢为众人先,更希望她并非是孤立无援者,对于大肇、东丹等邦国这等太后秉政之事,不仅仅是乐见其成,更是全力支持。 因此宗淑提及绮里太后背后有大綦凰帝的支持,本朝慈圣又如何不是如此,以至于如今西陆诸邦国也将少主登基太后秉政行程惯例,哪怕是大晟自强于东隅,当今天子眼看着太子羸弱,士族蕃兴,更是依赖皇后日后能辅政新帝,以至于太子生母,大杨皇后薨逝,更是再娶其胞妹小杨皇后,便是冀望于皇后家族一脉相承,能庇护自己这一脉衍嗣繁茂、永祧家邦。 宗淑便把茶案正中的篆香炉比作大綦,继续说道, “咱们也莫要自欺欺人的说甚么天下诸雄,四邦相合,其实便是大綦盛大,余者皆为其威势笼罩罢了,差别者便如这香气,浓淡无非是远近之别。然而大綦盛大也经不起岁月坎坷,虽然凰帝乃女中豪杰,便是对比男儿郎也堪称魁首,但毕竟以母易子,以妻凌夫,牝鸡司晨,这场变局中多少大綦精英死于内斗?数十年来,凰帝已经是油尽灯枯,如今大綦统嗣之争已经流于表面,又是多少皇亲贵戚命归一旦?” 宗淑还是不自觉的压低声音, “这几年慈圣太后为何放宽庆康党禁?家父曾言三年前诸国朝拜凰帝为其贺寿之后,这天下事便要多起来了,如今看来,那时节只怕各国已经察觉大綦的疲惫不堪了。” 芦颂拈亮烛火,接过话来, “这么说来,东丹此次南下只怕从那时便开始筹备了,便是如此绮里太后为何不趁着绮里挞凛南下之时,趁虚而入将其一举拿下?这不是最佳方案吗?” 柳瑒摇了摇头, “秉文兄,这事若是放在大肇或者大晟,你这办法或许能行之有效,可对于东丹只怕如此乃是痴人说梦!” 宗淑也肯定柳瑒的意思,点了点头,示意柳瑒继续说, “绮里太后与东丹少主完全掌控的其实便是腹心部三千人,与四支宫分军五万人,便是绮里太后出身的国舅少父房也只控制国舅后部三部,其族丁尽处可等五万众,至于六郡南人兵马虽然也能凑个五六万,又能有几分战力?而以上者便是宫分军与国舅后部只怕也并非人人可信,毕竟无论任何一部大人也不希望再出现一个权柄如其太祖般一样的人物!” 这里就显示出了宗淑与柳瑒这等家学渊源的厚重, “而宁静王与绮里挞凛面临局面也是如此,便是宁静王本人不也是保持着恭谨纯良的姿态?便是无论中枢绮里太后一党还是宁静王、绮里挞凛一党都不能掌握朝局,反而发挥最大作用的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中立派或者说是中间派!” 柳瑒示意宗淑把这话揉开了说,他二人一唱一和,倒把事情说的清楚, “这些中间派不希望王权独大,这个独大并不特指哪个人或者哪个派系,应该说无论任何一方入主朝堂,便是他们新的敌人。也因为如此,十余年来东丹才能如此诡异的实现平衡,即便是凰帝当年派遣兵马威压其边地来协助绮里太后,也只是让东丹上下接受了太后临朝称制这个现实罢了,换言之若是宁静王成了新国主,这些人还会退出新的绮里挞凛来与之抗衡!” 许多人已经明悟了,雷厉也捋着须髯说道, “确实如此,毕相公镇守北疆多年,便也曾断言东丹能成海东雄国非有外患紧逼不可,只要是承平日久,其所谓国家的假面目便藏不住了,说到底不过是东虏照本宣科的委蛇故事,改变不了其散乱部落本性!” “这也是其中枢务必御驾亲征的症结所在!” 另一边,承守真也是如此分析而得出同样的结论, “其实绮里太后与宁静王才是同路人,绮里挞凛这等激进派与其余中立派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若是不御驾亲征,胜则绮里挞凛独大,败则中间派壮大,无论哪种局面都是帝室吃亏!” “难不成他们御驾亲征还指望出现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不成?” 紫舒輈一句戏言,但是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而另一边,这句戏言出自三娘之口,其余人也凝神思索起来。 而三娘又是一句话,更是让人不胜感慨, “原来是上面人要演一出好戏,可正戏还没开场,已经没了这么许多人,好戏真个登场,不知还要平添多少冤死鬼!” 宗淑默默地观察三娘,噩耗连连,更因她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外邦,这少女眼神中少了些任性与率真,平添了些忧伤与寂寞,似乎那个与他嬉戏打闹的少女正加快脚步离他远去,而今日难得她开口,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三娘许久了。 “莫想这么多了,咱们便是知道大局,也要从小事做起,” 宗淑想到此处站起身来,团团拜了一礼, “小弟斗胆做个主,明日承公安排开始排查丹枫馆及周边安全事务,恰巧横转使车驾也到,咱们大伙儿也趁机会一起走动,如今同在丹阳还不能作伴,将来难免五湖四海,岂不是更难相会了!” 诸人都说好,智全宝也说道,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咱们自家人好好聚聚,若是东丹使团那边动静起来,咱们再无闲暇时光了。” “难不成明日东丹人还能消停了?” 风鸣有些不放心。 “清鹏师兄,放宽心!” 彰小乙一脸坏笑,搂着风鸣肩膀, “便是东丹人再刁蛮,明日也怕是腰酸腿软,爬不出紫霄观半步!” “此话怎讲!” “你当为何六师兄建议把东丹人放在紫虚观?那地方对面便是翠蕤阁,昔日里就是这个娼寮馆子逼走了吼峪紫霄观的道爷,那些东丹人已经嚷了一路要泄火气,这下到让他们得偿所愿了!” 源净冲着彰小乙脑袋一个爆栗, “呔,胡言乱语的小乙,三娘、十一郎、六郎都在这里,你满嘴里喷什么莫要污了弟弟妹妹的耳朵!” 眼看伤情才好利索的十一郎与六郎一脸求知欲的靠过来,小乙抽着自己嘴巴笑道, “师兄说的对,明日里我便把这两个小子好好看管住,不让他们靠近那里,省得闻那一股子腥臭气。” 雷厉笑骂道, “你这杀才,越发可憎。” 一脚踹到小乙屁股上, “再敢胡说,俺就派你给翠蕤阁当个捣洗衣裤的王八去!” 第144章 天教滕巽互驱驰 宗淑看着脸色有些绯红,但却恢复了些许活力的三娘,凑到跟前小声说道, “莫要听几个哥哥们插科打诨,明日你我、风师兄、芦师兄咱们几个作一起,出城转悠,去当个巡城探马可好。” 他话音才落,没等三娘说话,到看见柳瑒与仝维一脸落寞, “三郎啊三郎,还把你当个老实人,才说咱们是总角之交、相知莫逆,如今便把我们俩撇下了?你陪三娘不带着我们两个市井浪子,却带着两个木头疙瘩,有甚么意思?” 柳瑒坏笑的看向三娘, “三娘你说跟着他们几个老实疙瘩岂不是自讨无趣?” 三娘清啐一口, “便是带着仝三哥,也不带着你,怕你身上的脂粉气薰着我。” 说话间便回头对宗淑点了点头,然后款动身子,拉着十一郎与六郎两个小子告退了。 宗淑不自觉的盯着三娘的背影发愣,还是柳瑒不识趣的凑过来说道, “这些日子也没和三娘生分,只是今日看来怎么觉得三娘有了许多变化?不知怎么得,却觉得与智家两位嫂嫂像了许多?” 其实不同于寻常人设想,总以为仕宦子弟都是些胡天胡地的纨绔,倒也不能说百姓们妄议,只是他们平常能看到的富家子弟确实大多如此,因为真正的世家大族与书香门第,这些子弟哪有许多时间在市井里游荡,便如柳瑒看似轻浮风流,其实于男女之情上也是止于礼,莫看柳晏也是副闲散模样,但是对于子女教育也丝毫不能放松,加之他家乃是武功立足于世,岂能似君临城里面那些盘根错节的巨户相提并论,故而柳瑒便是对男女之间也是懵懂的很。 若说柳瑒懵懂,宗淑于此道更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也是柳瑒这一嘴,才让他多看了两眼,他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大约这异样便是寻常三娘大大方方的行走,如今也有些轻盈起来,腰际之间也轻轻摇曳开来。 默默看着三娘款款而去,宗淑竟觉得有些失落,而这一夜也是他人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次日,大伙儿聚在一起,欢声笑语间,反而宗淑有些颓色,倒是让几个师兄弟诧异,毕竟道门修行之人,最讲究精气神的聚合之用,凝神聚气行于外便是气质凝练眼眸生光,便是几个昼夜不眠或者徒步千百里,便是体乏也不会散了神气。 几个师兄弟还以为宗淑因为夜风导致邪气入体,智全宝便要唤坐堂郎中来诊断,倒是让宗淑哭笑不得。还是三娘过来查看,这些时日她也是跟着紫芝真人以及许多名医照顾伤员有了心得,细查之下便有了主意,拉着宗淑去了庖堂,让身边的贴身侍女去前面药房取几味药材,这里则找来糙米合粳米做粥,那侍女也是智全宝的夫人亲自选来服侍三娘的,其实年龄还比三娘小了三四岁,而三娘虽是世家女子,却也没那些娇气,两个人更似姊妹一般,这个名唤小满的丫头好不容易得了吩咐,蹦蹦跳跳的就跑去抓药了。 才把粥熬上,就把药材取来了,说是药材其实是酸枣仁、山药干、百合之类,也不用这小满和宗淑帮衬,三娘另起锅将酸枣仁炒了,还用温水润开山药与百合,然后等粥滚开了在投进去,慢慢熬制。 “你呀,毕竟不同于其他兄长身子已经张开了,再是精壮总还是十五六年纪,便是没有受大伤,但是也该晓得咱们这个岁数受了暗伤,到老了才是受罪,” 三娘自顾自的说着,三郎也就默默的听着,小满本来就在旁边吃干果子,却被跑来的六郎和十一郎拿着糖馃子给引了出去,于是庖房里也就剩了他们两个。 “尤其是咱们都是海东习惯了的,哪里经过这里这般炎热,像你这样早出晚归的,又是总吃些腥膻,都是一股气硬撑着,只要一口气调不顺畅,那便是这般情形。” 三娘边说着话,便用长羹慢慢搅动砂钵里熬制的酸枣粥,缓而不慢,节奏有度,透着烟火蒸汽,映着小窗投来的晨曦,氤氲间颇有仙韵飘然之感。 宗淑就这么从侧面盯着三娘看,倒是让三娘反应过来,轻嗔道, “这般盯着我作甚?” 这话一出才让宗淑有些尴尬,毕竟侧面看过去等于是盯着三娘身体曲线再看,更何况三娘为了方便,这时乃是半臂里面穿了件薄衫,卷起了长袖,还露出了粉妆玉砌,光洁如藕般的手臂来。 三娘这么一问,宗淑脑海里不自觉就是展现了这些,倒是有些羞颜的看向三娘,两眼相会,三郎忽然从三娘眼神中发觉了些熟悉的东西。 “不知道在看什么,但若是让我现在说,只觉得看着你到让我想起我娘来了。” 三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说完后,三娘竟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怎么,才离家几日便想令慈了?” 三郎闻言摇了摇头, “哪里是几日不见,其实说来也有三年未见了!” 三娘手里顿了一下,继续搅动着。 “可若说三年未见或许也是不准确的,自我八岁拜师上山学艺,其实便与父母聚少离多,也是这三年来跟在父亲身边,如此算来倒是与母亲见得更少了。” 三娘这边还切了盘清爽的腌渍小菜,边忙碌着边说话, “小辈们总是不该背后议论长辈,但是我就是有些好奇,便是先生并无仕途所累,为何与师母分别千里呢?” 或许觉得确实不妥,三娘又把话往回收, “全当我没问,这话也是我唐突了。” “这有甚么唐突的,其实师门上下也都知晓,只是你素来没有问起,也就没人提及,” 宗淑倒是不以为意, “其实我宗家与母亲家里都是世代向道的,我祖母与外祖母还是同门师姐妹。西昆仑那里外人开来都是山野乡民居多,民风彪悍,累世出强兵,因此总觉得是阳盛阴衰,其实不然,正因为那里生计艰难,边患难泯,因此男子们走西口也好,出北关也罢,大多在外讨生计,而女子们便承担起务农守土照顾家小的重任,才有了女子不远嫁,挑起半边天的说法,便是婚姻大事也都是两家母亲们做主,也因此家父与家慈才喜结连理。” 趁着宗淑说话,三娘已经把粥盛到他面前,三郎哪里只顾着自己吃粥,边站起身也为三娘盛了一碗,继续说道, “正因为西昆仑困弊,民间修道习武风气极盛,我祖母与外祖母皆是云霞派宏慈院嫡传弟子,因此我母亲也是拜入门下,我八岁那年,六郎三岁时,宏慈院不知缘何发生变故导致掌门出缺,那是我祖母已经仙去,外祖母也是老迈不能理事,以至于那一代再无能承担门派重任者,于是我母亲便正是出家,成为宏慈院掌门,也是云霞派的掌教,故而父母二人皆有正务在身,更何况仙俗有别,偶尔相距也是师兄师妹相称了,如何还能聚居一起?” 三娘一怔,倒是初次听闻此事,便小心翼翼问道, “你们兄弟就没因此事而心存芥蒂吗?” 三郎也是一愣,然后反问道, “我们为何会心存芥蒂?” “毕竟你们那时还这么小,父母皆是不在身边,难道就无所谓么?” 三郎喝了口粥,想了又想,说道, “十岁以前难免思念之情,后来也就淡了,如今也想明白了,更是释然了。” “想明白了?” “是啊,你看啊,父母已经让我出世为人,这等大恩大德身为子女如何不感念?数年呵护维护让咱们长大无恙又是何等功德,再者我等出生及成长难道不是父母多了许多负担,一分一毫皆是仰仗父母给予,明明是咱们欠父母的,如何还能怨愤?” 宗淑眼睛清澈,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再者,父母恩情且放一边,只论道理。人间事世人为之,父母与我们皆是俗尘中过客,若是一生只在小家庭里计较,这一辈子也实在浪费了,我有雄心壮志,难道父母就没有吗?咱们年幼无知时,父母正是芳华正茂,难不成非要放在咱们身上,枉度他们的一生吗?所谓韶华易逝,只看承公、横公等衮衮诸公若是皆为子女所累,只怕这人间已经残破不知何等地步了!” 三郎一碗粥已经入腹,三娘又盛了一碗来, “父亲曾言,亲亲己亲,人间便是荆棘,亲人人亲,何处不是琼苑。我随着师父学艺每有坎坷,便想着母亲带领云霞派门人在民间义诊施药活人无数,想着父亲率领云仆驻守边地扞卫天下太平,每想到此处,便更有了学艺的动力,便想着早日出师也能效力于父母身侧,孝顺在椿萱膝下,所谓薪火相传、光耀门楣,有如此榜样,我不止引以为豪,终有一日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时节便将这副担子从他们身上接过来,也让他们为我自豪,也为咱们的下一代做出榜样!” 三郎越说越来精神,说到最后,三娘闻言脸色腾的红了,清啐着说道, “呸,越说越没正行,你和谁说下一代呢!” 三郎这才觉得不妥,脸颜色更是紫红起来,言语也有些慌乱, “我是泛指,也不是那个。。。你别。。。” 三郎不自觉的去拉三娘的手,本以为三娘会躲,因此用了些力气,岂料这次三娘不仅没有躲开,更没有拿拳打他,倒是有些娇嗔道,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么用力干嘛,” 随着三郎松了力气,三娘也没把手抽开, “真不知晓你是个怎样的人,时而憨傻的似个不通人情的呆子,可又总是做些惊世骇俗的决断,也不知你到底随谁!” 三郎是老实本分,却不是迂腐不通,如今这局面他如何不知三娘的意思,虽然刚才去抓三娘的手乃是心慌意乱间的本能反应,但是如今佳人的柔荑就在自己手里,哪里还不明白姑娘的心意。虽然,君子性情告诉他止乎于礼,不可如此冒犯,但是豪侠的一面又让他舍不得,这种纠结时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些时日对于三娘的关心与挂念,原来是自己早已专情于她了。 因此,他便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你不会嫌弃我?” 三娘闻言不禁莞尔,用另一只手狠狠给他一个爆栗, “你是我什么人,我嫌弃你做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女子,能明白什么?” “我没摸过别的小娘子的手。” “那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三郎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拿手在怀里摸索。 “你这是做什么?” “且等等,” 三郎怕三娘跑了,右手握住她的手不敢撒开,左手只能不得劲的从左怀衣服内衬艰难掏出一样东西来,摊开来看,原来是一面金镶玉的厌胜钱来。 三郎抓起三娘的手,将此物放在她的掌心。 这枚厌胜钱放在掌心,让她能感受到三郎的体温。 “这是?” “这是母亲为我加持与开光的本命钱,包括叔父家,我们几个兄弟每人一枚,我这枚便是师父也是开赞祈福过的,你拿着,但有一日你若是因我受气,便把这钱摔了,这钱摔了我也一定死了。” “瞎说什么胡话,谁要你的命,” 三娘急忙往回送。 “你若是不信我,当下便摔了他,” 三郎不去接,这钱那是羊脂玉内孔镶金,玉面錾了金字,天长日久的缠了丝绦,系在内衣上的,已经颇为光滑,丝绦又被他拽了去,因此这一递,而三郎又一退,厌胜钱便滚落到地上。 还不等三郎反应,三娘啊呀一声,便赶紧往地上去捡,也顾不得庖舍地面油污,只管跪下来忙将厌胜钱捡了起来,拿着袖子仔细擦拭,也幸亏庖舍地面这些污渍起了缓冲,半分损耗也是没有,这才让她放下心来,把这厌胜钱捂在胸口。 俄而才反应过来,杏目圆睁,一拳砸在三郎胸口, “作死的蛮子,这等要命的宝贝,若是这么损坏了怎么办?” 一拳一拳砸来,力道倒是越来越轻,三郎最后轻挽三娘的双臂,将她揽了起来,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莫要伤了自己身子,” 三郎看着梨花带雨的三娘,只是看得痴了,哪里还有什么憨态,只是轻柔的扶着她坐下,低声细语,嘘寒问暖,只怕姑娘厌了自己。 三娘从腰间荷包内取了一条细绳来,自己的把这厌胜钱系紧了,然后拿起三郎的右手放在他手里,说道, “既然你不要,那便给我带上,只是真若是给了我,我可就不再还给你了。” 这话如同仙音一般,三郎只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仙仙欲飘的差点瘫软了,也顾不得说话,只是忙不迭的点头。 于是,三娘便侧过身子,让三郎给她戴在脖子上。 看着三娘露出来那修长且白皙的脖颈,三郎只觉得口舌发干,用舌头紧叩牙关也没生出唾沫来,这脖颈光滑而细腻,便是世上最好的白瓷也比不得这般雅致,娇嫩而纤柔,手中这羊脂玉也因此显得黯淡无光。三郎的手并不笨拙,善于用刀剑以及短兵器的手又怎么会笨拙,此时他只觉得时间已经停止,天地别无他物,唯有自己的手不由自主的轻柔、缓慢而细致的将这细绳打成了一个鸳鸯和合结来,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打这个结,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就是这么缘分天成。 三娘转过了身,此时他二人已经是紧紧挨着坐着,如此便是面对面不过是一尺罢了,二人相视片刻,倒是都觉得脸皮炽热,才匆忙把彼此眼神错开,三郎左手拉着三娘的右手,二人也不说话,就这么的享受岁月静好。 半晌,三娘率先开口,总要说点什么,否则姑娘尴尬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事?” “想问来着,就是一直不敢问。” “一直不敢问?” “嗯,怕你打我。” “怕我打你,那你还来招惹我。” “想到后来,就怕以后你不打了我了。” “呸,贱皮子。” “三娘,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怎么,想要本小娘子答应以后不动手打你了?” “那倒不是。” “那样怎样,吞吞吐吐的,你可莫学那些酸书生,软汉子。” “我是想说,以后你可不许打别的男子了,只许打我一个。” 第145章 去路不如归路好 “这是什么话?我是刺奸中人,难不成以后见了贼人就跑不成?”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三娘纵身起来,站直了对着三郎说道, “你莫非是让我退出刺奸?” 三郎挠了挠头说道, “我为何要你退出刺奸?且不说这是令尊与虢叔父已经有了长远考虑,还要你自己心意如何啊,只是现在如何能退出刺奸?咱们这么多手足大仇还未报,虢叔父的团队还未重建,你若是此时退出,我可是看不起你!” 三娘看着三郎一脸的正气凛然,本来想笑,岂料鼻子一酸,眼泪便下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就这么多愁善感以来,自从知道同队手足遇难后,这几日流的眼泪比这十余年来都多了。 三郎眼看如此,急忙站起来将三娘捧在怀里,一脸自责, “都怪我不会说话,我是想到哪说到哪,你可别放在心上。” 三娘侧靠在三娘怀里,眼泪已经在三郎胸襟上擦干了,于是让他与自己坐着说话, “你若是劝我退出刺奸,我便立刻和你翻脸,只是你说的便是我心里想的,无论如何,总要先为故人报仇雪恨再说,将来若是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会厌烦吗?” 三郎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人不是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吗?父亲教诲我们也是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咱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又如何后来居上呢?若是你没了自己的想法,那你还是你吗?那我岂不是把你弄丢了?” 平白直叙的一句话,却让三娘心里喜滋滋的,这才明白这些日子对于三郎为何有了新的感觉,不同于初识风鸣时,那种意气风发,那等惊鸿一瞥的震撼,之后的熟识后才发觉伟丈夫其实与自己的长辈一样是淳淳君子,然而让人无法亲近,反而是三郎,一如既往如同初识那般平淡,却总在平淡中展现不同寻常的魅力,笨拙的关心他人,虽然笨拙,却是饱含热情,虽然热情,却又小心内敛,若即若离之间其实是无时无刻的关照着身边人,慢慢的便让人觉得舒服,觉得安心。 虽然这幅面孔比不上其父那般俊朗潇洒,可现在见到的同门中人,还是只有这个男子最类其父,她也潜移默化里坚信三郎将来走的路比他父亲更要雄阔豪迈。 三郎主动的将三娘揽的近了些,两个人就这么并排靠着,许久三郎才说话, “说起来,见过许多练功的前辈,便是我母亲和一众同门多是医方本领,也难免炙肤皲足,更何况我们男子更是五大三粗的,只是三娘这般功夫在身,但是所谓丰肌秀骨,肤如凝脂,只怕是要羡煞天下习武的女子了!” 三娘嘟起嘴来, “你眼里只看我这些么?说什么羡煞天下习武女子,你倒是见过几个习武的女子?” “我目之所及可不都是你,至于习武的女子,” 三郎略算一下, “我娘亲算不得,同辈里面也就是前几日那两个皇城司的女察子。” 三娘翻了下白眼,倒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也没其他男子和她说过甜言蜜语啊,也不是没有,三娘猛然想到君临城里几个惹人厌的人妖来,再看三郎,顿觉三郎更可爱许多。 “你以为是我天生丽质么,其实这是我们这一宗派女子修行的法门,” 三娘想到过去的日子,颇有些意兴阑珊,微微叹气, “虢家虽也位列世家名门之中,但其实不比那些千年贵戚传承,也不必武功卓绝门第,更称不得道德文章世家,些许名望也是从我父这一辈开始,而累世成名便是因为我家乃是宇朝禁城内官世传门户,便是虢姓也是宇朝帝王赐下。” 三郎静静的听着,毕竟这等话题,三娘也不会再和他人说起, “所谓禁城内官,便是宇朝时,走动内外廷的男女侍从,男子为郎官起仕,可进至中常侍,再进则转为外臣,女子由女史入职,最高为掖庭令,再则为帝王侍妾。那时节中常侍并非是宦官的职事,但是也为了规避后宫忌讳,无论男女都是要习得特有功法,除了文武之道,便是用药汤浸泡身子,男子所用者乃是二十岁前不能有人欲之念,女子所用便是出宫前保持锦绣处子身子。” 说到这里,三娘似乎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也少了许多顾忌,便将许多难以启齿事也一桩桩的说了出来。三郎也不打断她,只是默默听她倾诉。 “宇朝西迁,诸国兴起,虢氏一族也是分宗别立门户,便是如今所称的西虢、东虢、北虢、南虢与小虢,其中西虢随着宇朝西去,至于北虢与小虢皆北投大綦,南虢留在大肇如今则是日薄西山,反而是东虢这一脉因婚姻之故渐渐得势起来,只是咱们泰鼎虢氏也不过是东虢的小宗,家门依附大宗岂有出头之日,因此从祖辈起便用祖传本事效命王庭。” 三娘本来是看向远方,这是扭头看向三郎, “三郎可知道大晟的世家子弟可没有自己对于未来的选择,父亲这一辈子已经桎梏于家门之中,否则按着父亲心意,只怕也是愿做闲云野鹤,啸傲林泉的,只因为父亲只钟情于母亲,而母亲只出了我们三姊妹,虽然祖父多次劝父亲纳妾室以衍宗嗣,但是随着母亲病故,父亲莫说纳妾,便是续弦的心思也淡了,为此祖父难免迁怒我们几个。随着我们长大,按着祖父的心思,我们姊妹要么通婚于豪门,要么选入宫廷,还是叔父知道父亲的心意,父亲当然是希望我们姊妹不必走母亲的老路,便是嫁入世家大族,夫妻即便伉俪情深,又如何能熬得住这沉重森严的门禁家规呢。还是叔父劝动祖父,只是我们三姊妹中至少也要有一人为虢氏尽心尽力的做些事情。” 三娘这些往事不知道憋在心里多久了,她实在不知道该向谁来倾诉,原来辗转许久,终于有一个人愿意默默地听她讲述一切, “祖父给了我们三姊妹三条路,一个是入宫作女官,可是大晟的女官不过是没有名分的帝王侍妾罢了,一个是代虢氏往道观里持戒出家,一辈子来为虢氏祈福守家庙,还有一个便是学习武艺,习得秘术,与叔父一样投身刺奸,总归要有些作用。那时我才八九岁,而大姐姐已经十四岁,二姐姐也有十二岁,都是过了习武的年纪,若是她们便只能在前面两条路里选择,可有什么好选的,不过是一个活死人,一个不是人罢了,因此我便央求父亲和叔父,要去习武,要加入刺奸,总归也好比慢慢熬死的强!” 宗淑为三娘递上一碗温水,心里面实在酸楚的紧,原来今时今日的三娘其实是不情不愿来的,若非如此无奈选择,三娘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让贼人的污血沾染自己无瑕的身体,再想起三娘对敌时的英姿飒爽,此时心里已经满满的都是同情与心疼。 “原来你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世道看得这么清楚了,可是如今这条路可不好走。” 三郎此时只想把三娘揽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少女孤冷的心。 “那时候哪里想那么多,虽然我们女孩子总是比你们男子心思细腻得多,但许多事情也是经历了才想明白了,再者我那时候的选择其实也都是为了自己,我偏要大姐、二姐过得比我好,偏让她们领我的情!再说,作了刺奸,远比在家里更多人疼我。” 三娘说到此处才高涨些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了, “可惜,这些疼我的人也都不在了。” 三郎也是习道之人,如何不知道这样的情绪若是加深了,那便是伤及脏腑,甚至损及经脉,乃至毁了修为直至伤及性命,因此,便将她拉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揉搓在她脑后百劳穴上,另一只手将碗接了过来,随手放在炉灶旁,又拿起她的手臂,来扣住神门穴,口中也在安慰道, “多思无异,多哀伤神,守住本心,必有大仇得报时候。” 三娘就这么靠在他怀里,虽然被他摁动的穴道酸痛,却也知道他的心意, “你扣住我神门穴那是为我聚气疏郁,揉搓百劳穴又是作甚?” “你还说,你也是修道之人,岂能轻易就如此伤损气神,女子之身本来就是阴水积滞,元阳难聚,不把胸中郁气舒缓出来,只怕伤了肺经,这百劳穴乃是经外奇穴,便是压制七魄伤人,趋避痨病。” 三郎没好气的说,还以为这几日她已经走出了悲痛心境,原来少女不只是哀痛同伴之伤,还把长期积郁的苦闷都激发出来了。 “我连咳嗽都没有,这些时日吃的好睡的踏实,哪里这般娇贵。” “有了表征,对于常人也就罢了,对于咱们修道习武的那可就晚了,元气百日才攒一口,一场风寒便让数年积聚化为乌有,岂能不做预防,” 言罢,趁势帮她把起脉来,好一会儿才说话, “三娘,许是我手艺不精,你这脉象我竟把握不住,浮浮沉沉,忽濡忽洪,还是我陪着你去找紫芝师叔好好看看。” “哪里是你手艺不精,” 三娘收回了手臂,用另一只手护住, “若是你不打断我,我也和你早说明白了。为何我习武多年还能保持如此外表,便是用了祖传的药汤,无论寒暑,每日日中便用此药汤沐浴,直至。。。” 三娘忽的羞红了脸,三郎见状也是按着道医之法琢磨片刻,也是脸红了, “你明白了?” 三郎尴尬的点点头,随即胳膊上传来刺痛,原来是三娘用手使劲掐他,他也不以为意。 “这种事上你倒是一点就透!” 原来这等药汤每日至少要泡两个时辰,直至女子天葵初至才停止,而这时候这药汤作用已经深入骨髓了。 “一物有利必有弊,这药汤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啊,果然是一点就透。” 三郎着急了,凡是作用于表的药物必然大害内里,他如何不着急。 “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何父亲与叔父,还有家人们为何从我练武开始便如此小心呵护于我,原来这药汤虽无其他大害,只是损害寿元,原来我们家习武的女子们多早亡便是如此,” 三娘看着三郎,忽然语气冷淡下来, “父亲与叔父惯着我,只是希望我活着的时候多一点快乐罢了,而我也想在死前有人宠爱我、迁就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三郎你可不要一时心软被我骗了。” 三娘说着话低下了头,语气平淡, “你若是后悔了,我也怪不到你,便把这长命钱收回去,万事早日休,切勿他日悔。” 忽然觉得天地颠倒起来,一股大力将她原地带了起来,原来是三郎竟然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 “你这是发了什么疯!” 三娘也不敢大声呼喊,只是拍打他, “你才是发了失心疯,本来都是说定的事怎么能这么快反悔?” 三郎将她横抱放在腿上,这张如玉般娇嫩的容颜就在面前, “师父说过大道至公,不阴不阳,不上不下,故而绝无百利无一害之事,也绝无百害而无一利之举,上善如水,难免甘露化洪泽,最恶如荼,终拔毒作清茗。有我母亲在,便是酆都大帝也给他掀个跟头,哪里便容你天天把个死字挂心上,就算要死也许和我成亲后,养活十几个儿女再说,那时候你死了,我便守着你的坟头把孩子养大了。” 三郎这些话说的实在是乡野鄙语,却让三娘由不得心花怒放, “哪个和你谈婚论嫁的,你倒是不知羞!” 话这么说,双臂已经抱住了三郎的脖子。 “就是这么说定了,等这边事情了了,我便陪你去见母亲,天底下就没她老人家没办法的伤病。倒是你,若是在胡思乱想,我便。。。” “你便怎样?” “我便。。。” 三郎突然一把抓住三娘脚踝, “便似那日一般,便把你扔到。。。” “扔到哪里?” “哪里也不扔,” 三郎摇了摇头, “扔哪里我都舍不得。” “油嘴滑舌!” “真是舍不得!” “呸,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最是油嘴滑舌!” “三娘,我比你大一岁,” “怎么说?” “等我十九岁了,便去你家提亲!” “你还真是不知羞,谁问你何时提亲了!” “我宗世衡说到做到,否则必死于刀剑之下,哎呦。。。” 三娘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这等狠毒话岂能拿来咒自己,赶快啐出来,” “不啐,除非你答应我。” “答应你,我的傻哥哥,我全都答应你。” “还是不能啐。” “你这冤家,到底是要我发邪火吗?” “咱们现在脸对脸,我岂不是啐到你脸上了,哎呦。” 又是一个爆栗打在他的脑门上, “你还有心消遣我,” 三娘挣扎着站起来,连啐三下,来废了三郎瞎许下的毒誓。 而三郎揉了揉额头,乐呵呵的站了起来。 两人又是相视无语,半炷香了,三郎才说话, “三娘,你在打我一拳。” “没来由的,干嘛讨打。” “总觉得一夜没睡,头晕脑胀的,万一被你一拳打醒才发觉原来是大梦一场,岂不糟糕?” “那你是想被打醒,还是就在梦里呆着?” “长梦终有醒来时,惟愿此心比卿心,松月江秋芳菲色,不及紫薷半分宜。” 三郎看着心上人,难免风雅一番。 两人还在你侬我侬之时,猛地门外传来动静,这才把两人吓得分开。虽然大肇也不并严守男女大防,但是二人都是名门弟子,哪里能不顾礼法,真个若是被长辈知晓二人关系,只怕到时候除非洞房花烛夜,二人也是难得在能如此相处了。 于是二人又咬了会儿耳朵,彼此叮嘱一番,这才往门外走去。平日里自自然然的走路,也被他二人刻意分出前后来,哪怕是彼此距离也是小心保持着,就怕引起别人注意来。 第146章 若使长材终困踬 出了庖舍大门才看到原来是侍女小满蹦蹦跳跳的回来了,手里还拎着点心纸包,后面六郎与十一郎也跟着过来了。 “三哥,三娘姐姐,你们二人也是太慢了,那边几位兄长已经用完朝食,催促咱们出发了。”六郎总是吃不饱似的,手里还拿着点心,倒是仝十一郎,伤势看来已经好利索了,幸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元气,趁着长身子的时候,莫说自己母亲,便是经年的好郎中帮着调理,必不至于落下暗伤来。 一行人便往马棚而去,果然大伙儿都做好了准备,就等他们二人出发了,七八匹高头大马都是杨永节调配给他们的战马,几匹神特让给芦颂、三娘、六郎与十一郎骑乘,雷厉、源净、智全宝、风鸣、宗淑、彰小乙、柳瑒、仝维皆是骑乘战马,还牵了三匹神特与三匹战马作驮用以及备骑,浩浩荡荡往东门而去,按着规划将从东门出,往北绕城巡查,然后再视巡查情况来做安排。 他们这一队人马也不用其余兵马陪同,毕竟只凭他们几人战力,百十余人也奈何不了,况且轻装快马,简从而行才是做事,大张旗鼓只怕是摆摆架子罢了。 宗淑的叔父便是以亲历边地斥候从无错漏闻名,不只是宗淑,源净也是被宗端亲自调教出来的,于是一行人便做起了侦骑,倒要看看丹阳城的防务还有哪些错漏。 “三郎,” 柳瑒跨马来到宗淑身边, “仝三哥说了,鬼瞳已经回来了,约在城北旱泽边会合,你与三娘他们前行,我们几个查看四周可有尾巴。” 三郎闻言点了点头,便与三娘还有两个小子并芦颂、仝维加快速度。 “你与三郎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要是不说明白咱们的账可没机会销!” 智全宝转身对这彰小乙说道, “小乙,你当真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要不是六郎他们两个把那个贪吃的小丫头引走,还不见得如此顺利。” 智全宝一拍大腿, “果然被俺浑家说对了,三郎这小子总算开窍的早,” 又冲着风鸣喊道, “清鹏,你可要抓紧了,弟兄几个就是你落单了!” “小点儿声,” 源净只是咧着嘴笑,听智全宝的大嗓门,他这次可是压低了声音, “你这嗓门别把他们两个惊到了。” “我早看出来三郎与三娘是郎有情妾有意,还以为这小子面皮薄,又是年岁小,总要反复些时日,未曾想三郎在这事情上倒是果断。” 雷厉也是畅言道。 “诸位兄长都看得真切,怎的还与我打赌输了彩头?” 柳瑒戏谑道。 “哪个有你精怪,你若是与俺们打赌他俩有没有爱慕之情,谁会输给你,偏偏下注他二人不出十日便能有个结果,才把咱们诓了进来?” 彰小乙不服气,这也是走南闯北,各处赌坊都是有进无出的主,没想到这次被算计了。 “大丈夫起手无悔,” 雷厉一摆手, “再者,这次便是赌输了也痛快,只是秦越你这盘面开小了,咱们弟兄还能差你一顿饭食不成?某便做主了,咱们师兄弟五个输了你,便各保你十年平安,便是保不了,也躺在你前面如何?” 雷厉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大师兄,小弟岂能不知好歹,本来就是咱们弟兄凑乐子的事,如何扯的这么长远,这可让小弟无福消受。” 柳瑒闻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这等大心愿岂能轻易接下,虽然自己也是宗放弟子,但毕竟是入门不久,哪里有这等颜面承接如此美意。 “你这厮,这瞻前顾后的模样可不是咱们隐仙派作派,便是许了你你就拿着,再者说让俺们保你寿元,你也要先保着俺们也有命保你不是,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彰小乙插科打诨道,如此便是笑骂中似乎就把这事安排下来了。 至于风鸣不置可否,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前面策马奔驰的三郎与三娘二人,自己的一份遐思已经不知道飘向何处了。 前面已经绕行至北门外,一行人又向北边走了二三里,远远地便看到旱泽池沼附近已经影影绰绰的有人等着了。 随着东丹使团进入应天府,对于此地民生还是有了直观的影响,不只是本地民众减少了出行往来,便是外地商贾也尽可能绕开了府城,唯恐招惹是非。对于此,承公也无意改变现状,即便是以承公之深谋远虑也不免顾忌横生波澜,因此也将府城内外无论明里暗里都是匝的如铁桶一般,随着关防严密,往来更加稀少。 因此若是鬼瞳一人赶了回来也就罢了,但是还要带着其他人进城也是艰难,更是不知晓如今城中情形,因此用密函约了众人城外会合。 仝维与十一郎见到这些人自然是大喜过望,其中一人,宗淑与芦颂也是认得,乃是仝霁云的二哥仝震的二儿子,族兄弟排名老四的仝商仝元弥。 “元弥兄,” 宗淑几人下马行礼, “怎么劳你大驾到此?” 仝商与他二人也是甚为熟识,彼此也不拘礼,乃上前捏了把三郎肩头,又将十一郎和六郎拉了过来, “上次我没有跟船北上,也就与你们错过了,这次家里要派人过来见你们,我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也是感慨, “年余未见,三郎与六郎倒是长大不少,只是秉文还是老样子,家父来时还问,你这次办事切莫耽误学问,五娘就等着你金榜题名,来个好事成双,你可不能把她再耽搁了。” 戏谑中也是殷殷厚望,也把自家妹子的心意带给了芦颂,倒是把芦颂说的面红耳赤,只是点头称是。这未来毛脚女婿也有的受了,大小舅子十余个,又都是习武之人,家中还是巨舍豪富,便是把他拿捏紧紧的。 说些闲话,仝商才来关心自家幼弟, “十一郎,伤势如何了,家里只有咱们父兄们知晓了,不曾告知婶娘与姐妹们,现在能骑马出来,可是外伤都利索了?” “四哥,且宽心,也就是些皮肉伤,还都在不碍事地方,这里有宗伯父的师弟,那是医道上的大宗师,还有三娘姐姐的照料和几位兄长帮着调养元气,早就大好了。” 十一郎经此之事已经少了几分少年佻脱性子,人也沉稳起来了。 仝商欣慰的点了点头,幼弟的变化,他是直观的察觉到了,男儿要长大非经历风浪不可,便有折损也比懵懂混日子强上百倍,若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像他家这样的海商人家,但凡子弟们都是些懒散模样,软弱性子,这锦绣般的家业也立时能被其他觊觎之人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只能强中取,莫想曲中求。 海客的脊梁哪怕略显衰老,那就是死路一条。 因此,看着十一郎经历生死后,不仅毫无怯意,反而厚重起来,便让他甚感欣慰。 或许内地这些安享太平的家族还讲究礼法传承,非分个大宗小宗出来,把那嫡长子、嫡长孙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对于他们这些整日游走在生死线上的门第,只论本事,只看手段,但是更讲究家族凝聚,兄弟守望相助,毕竟除了自己家的血亲兄弟,外面还有着千万个结义弟兄,若是血亲之间都是尔虞我诈,那这些义兄弟里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阴险奸诈之徒了。 多少海商边贾都是因为内斗或者四分五裂,甚至身死族灭也不在少数。仝家本来是寻常渔户出身,一步一个坎,都是仝氏三兄弟合力走过来的,更是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更何况他们三人也算是海客中难得的信义之人,因此才能结交如宗家、柳家等仕宦名门,更是明白今日显赫门庭如何的来之不易。 因此更是教育与约束仝维他们这一代人,更是要将仝家发扬光大,更是要将目光放长远了。所谓眼界宽了,心也就宽了,譬如仝商便对于任何人未来执掌仝家都甘之如饴,不同于仝维机缘巧合才步入仕途,仝商如今也是举人身份,本来家里打算托关系请人荐举出仕,但是为他所拒,他便要到这丹阳城来,看看是否也能走出自己的路来。 但这份小心思也不必在此提起。自己的事对于家里嘱托的事而言都是小事,不能因私废公,这点乃是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 说话间,其余人也过来了,源净也是宗家姻亲,对于仝家子弟如何不认识,又是一番热闹才谈及正事。当然也不是一群人聚在路上如此招摇,彰小乙拉着六郎、十一郎来照看马匹,三娘本来也没想凑过去,却被三郎拉住了,也跟着大伙儿往旱泽的芦苇荡中过去。 鬼瞳领路,转了两转,才看到芦苇荡中已经藏着一支马队,人数也有十余人,俱是精壮汉子,唯有一中年人乃是领队之人。 “参四叔?” 仝维大吃一惊, “您怎么来了?” 看众人不明就里,急忙将这看似如同一个账房先生般的老书生介绍给大家。 “诸位弟兄,这位便是我仝家上一辈人的结义八弟兄之一,便是海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海东四绝之一的透骨寒,参不烦,参四叔。” 旁人不知晓,雷厉、宗淑、柳瑒、彰小乙四人倒是甚感吃惊,一惊是这其貌不扬的半老汉子竟然就是吃海上饭的提起来莫不噤若寒蝉的海东四绝,二惊便是这个档口,怎么将此然派了过来,难不成铜墙铁壁的应天府还有什么大磨难不成? 江湖人称的仝家三杰能成就如今业绩若是只靠他们自己那是痴心妄想,仝霁云便是天纵奇才又如何能拼到了这许多势力?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仝霁云那时还是名仝英的,若非聚合了许多得力手足,早就做了海底泥,不知转世做什么牛马了。 那些老兄弟其中出类拔萃还活到现在的便是八个人,人称仝舟八蓬,这参不烦与其余七人皆是少年时便跟随仝霁云,名字都改用一个不字,表示忠义决心,本名连他自己都早忘了。按着排名参不烦排在第一,十八麻子麻不得乃是老二,老三丧门流星乌不改,老五八面夜叉芝不急,老七便是绣面鹞子药不白,老四椎肤冷香不够、老六沥髓冰丹不妨、老八剥体凌檀不关与老大透骨寒参不烦便是合称海东四绝的。之所以他们四个号称海东四绝,皆是因为他们都是跟着仝家二哥仝正专门负责收账、除奸、查赃、寻仇的事务,这里面的腥风血雨虽然不似海上酷烈,却更能恫吓人心,故而名号只要拿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心惊肉跳了。 众人见礼完毕,这才转入正题。 “参四叔,怎么还惊动您的大驾,还怕俺们不能照顾周全吗?” 仝维看似调侃,其实心里颇有些不上不下的。 “小药罐子回去后,这里的事情三位兄长也都知道了,只是中山那边仝三哥走不得,岛上仝二哥也走不开,其余人来了也不顶事,我便来走一遭,里面许多门道也只有我能摆明白。” 便是源净这样的纯粹武人也清楚这走私之事关系重大,闻听此言,所有人都提起十足精神,只怕错漏什么消息了。 “这件事情上,咱们仝家也必然是参与了,这一点咱们有一说一,也不藏着。” 诸人大多环坐在芦苇粗作的蒲团上,外围几个汉子散出去警戒。 除了芦颂都是江湖中人,也不用茶水,都取了冷酒来用,自然还是智全宝家的佳酿。 参不烦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也不细品,继续说道, “莫说咱们仝家,便是天南海北的海商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似这类的买卖,不只咱们海商参与,便是沿着昆仑山南北的驮客行商也都参与其中,不过那里面的事咱们管不到,也不说人家长短,只说说咱们海上面的事儿。” 此时还不到午后,既然是说话,便也不必再耽误工夫,三娘得到三郎眼神授意,便开始准备吃食,仝商已经看出这女子与三郎的亲昵关系,故而也命人搭手, 三娘本是兰姿蕙质之人,这些日子又是跟着步金莲精习女红持练家务,因此便是简单布置也是颇有章法,乃是从驮马取了毡席在上,苎麻扎染的菱纹细布铺在上面,然后用餐盒一层层按着冷热荤素、果脯干鲜分配,一道道铺设开,片刻间便满满登登的陈设的恰到好处,倒有几分宴射之雅致调子。 众人暗暗点头,此女如此长大,未来便是作宗家主母,实至名归。 三郎也不避讳,就让三娘坐在他身边,他便是如此坦荡之人,遮遮掩掩的才是伤人伤己。不止如此,还亲手把点心放在三娘手里,这边有几分显摆的意思了。 若非场合不合适,芦颂都要忍不住写小令来调侃他了。 参不烦将一块早上蒸好这时略有余温的蒸鸡放在口中,仔细咽了,便是手上的汁水也抿干净了,这些海上吃惯了苦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家资千万,依旧是昔日的习性。待吃的干干净净,这才满意的开口说话, “咱们仝家虽然于此事免不了干系,但要是说咱们与这伙人做了一伙也是扯淡,毕竟这等走私买卖不与咱们这些大海客说清楚路数,便是任他怎么出海,也让他有去无回,便是家里面上坟都没个磕头的朝向。” 透着发散出来的煞气,参不烦继续说道, “咱们也知道这买卖关系太过重大,也不能坏了道上规矩,因此这上面并不过多参与,十成往来,咱们涉及不过一成罢了,即便这一成也都是派船照顾他们自己的船过海,也就是赚个平安钱。但是便一成的规模,也让咱们啧舌。” 老海贼说到此处眼里泛光,这副贪婪样子倒是符合了他的身份, “也是咱们年纪大了,知道进退,三位当家的更是眼光长远,这才压住了性子,但是西面和南面的两伙人,可都是与这买卖黏在了一起,都是穿着一条内裈的,尤其是南面至少走了四成买卖,西边比咱们多一些,也有个二成不到,其余的都是分成汤汤水水的给了小虾蟹了。” “南面?” 智全宝有了疑问, “难不成这私酒买卖还是许多货人在做?咱们这里往南边道路艰难,总不至于舍近求远?” “这便是咱们仝家不愿牵扯其中的另一番计较,我若说大肇这私酒买卖是一伙人在做,你们是信也不信?” 第147章 蓬蓬艮岳内中高 一伙人垄断了大肇整个对外的私酒买卖? 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里面是多么大的利润,他们都是私下大概算过的,只说北路这两京两府都已经是千万之巨的利益,若是整个大肇都是在这伙人掌握之中,那里面的财富简直不敢估量。 “参四叔,此言当真?” 便是视金钱如粪土,听得此言也是觉得眩目,芦颂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急忙问道。 面对这个未来的仝家乘龙快婿,参不烦也当做自家人一般, “你们这些孩子总是走在正道上,哪里知道阴沟里能藏着多少宝贝!” 参不烦并非故作深沉,随着他把这盖子揭开来,众人才知晓他们还是天真了。 “所谓暴利之所在,并非是一本万利的营生,那些营生所有人都眼红,等到心都被迷住了,那就摁不住握刀的手了。真正的大生意要么是薄利多销的长久买卖,可这就是要能耐住性子慢慢苦熬了,其中多少坎坷或者大势变幻也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如此便是垄断于无形的生意,所有人都以为如此繁复的营生,操作起来必然麻烦,更何况投入巨大,产出曲折,而且必然是有权有势者已经都涌进去占尽了好处,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更觉得官家朝廷也必然将这等生意紧密盯着,但凡风吹草动,便是抄没家财为人做嫁衣的下场。” 又一盏冷酒入腹,继续说, “能这么想的其实也是极聪明的了,若非咱们解除了这伙人也想不到有人能把生意做到这种地步,到比咱们想的还长远,还细致,还隐蔽。” 仝家如何做生意,宗淑他们几个都是了然于胸了,其余几个也都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外人多以为仝家不过是好勇斗狠的寻常海客,哪里知道仝家如今最大的收益便是迎来送往的平安钱以及放贷的银钱,即便是四海之内没有海贼,海商的生意也扛不够海上的飓风以及暗礁、险滩,这还不涉及许多邦国国策变化以及港口衙门的腐败昏聩,便是经历了这些还有行情变化和货款回收的难以预测,因此这些年仝家已经将积累的财富都化作了许多贷记凭信,而兑现不存在能不能的问题,只是看对方的骨头熬不熬得住。 如此生意据说就是出自仝二叔与参不烦之手,也正因为如此,此人出现在这里,才让仝维惊讶,毕竟能让此人顾不得坐镇家中,监督抵挡所运营的事情着实不多。 “你们也都不是腐儒武痴,该是知道‘斗纽’之道?” 莫说才议论过此事的几人,便是雷厉、源净也都清楚,毕竟谁都是有些产业的,像他们这些有正途在外的,家中行当中除了田宅,也或多或少通过几个合股来操持。 “一桩生意,五人合股便是斗纽,咱们若是把这五人视作一股,再叠加一层呢,若是层层叠加呢?这算什么?” “这,这不就乱了吗?” 智全宝家里也是做生意的,略加思索便摇了摇头, “第一层之间还算知根知底,越往上面越是疏远,如此谁能放心本钱的安全,再者如此经营,只怕便是自家人和自家人争斗起来,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你所得第二种情形最易解决,如果每个人只出钱,不插手生意,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听上面统一指挥,不就没了这等短处?” 智全宝先是哑然,然后还是摇头, “参四叔,莫说小辈驳您颜面,便是仝家与我师叔家合股做生意,除非是我师叔或者三郎做主,便是天大的买卖我也不敢投钱下去,生意便是生意,银钱面前都是都是生人,哪个愿意只出钱却不问去处的?便是见得分红利润,只要是包住不本金,岂不是担惊受怕,若是能包住本金,哪个还能白分钱出来不成?” “照啊,你是说到了点子上,当初咱们掰扯这个私酒买卖也是这么想,如今虽然还没探到底,却也知晓不知是哪个天纵奇才竟能把这买卖如此牢牢抓在一处。” 他也不故作深沉,便展开来说, “如果都是真金白银的拿进来那真是儿戏之作了,这伙人精妙之处便是有力出力,有钱的使钱。咱们曾经向其中的纲首套过话,这厮也讲了个话本,比如说一个衙内要来参一脚进去,咱们便拿芦郎作比较,芦郎若只是在家里不得宠的衙内,便是能参与进来,也非五万贯本钱不可,若是芦郎有朝一日做了官,若是当了一方父母官,这本钱便退给他一万贯,而分红不变,若是自家买卖经过他的地界,则高低也有些照顾。” “天长日久,芦郎步步高升,若是入了三司管了些实务,则本钱再退一万贯,分红依旧不变,朝廷有关消息及时通报出来便可;有朝一日,芦郎外放路司做了转运,那便是本钱全部退回,分红还翻上一番,其中关照自然不在话下,便是有些阻碍也帮衬发落干净;若是芦郎一飞冲天入了中枢作相公,则不谈什么分红了,便是找芦郎族内至亲拿着干股,分红更是翻上几番,直至芦郎告老还乡,这才按着芦郎为相多少年来回购干股,试想芦郎这样的官人动不动心?” 几人闻听此言,酒盏到口都顾不得喝了,只是反复琢磨这里面的门道,越想越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不由得让人心寒。 “这么说,这伙人便是如此让这应天府的官员也入局了?!” 宗淑这才明白栾大判这些人与贼人之间,还有与本地豪门之间,以及与东京朝堂上的显贵们为何是这等若即若离的关系。 风鸣也是一点就透, “怪不得这些人都是各说各话,看似行动严丝合缝,彼此间又绝无直接瓜葛!” 智全宝则是站起身来回走动,半晌才说话, “若真是如此,这丹阳城里只怕是敌是友不到关键时刻,我们根本无从查起!” “怎会是无从查起,” 源净是直来直去的脾气, “便从这私酒案查起,把这些人一锅端了,那不就顺藤摸瓜把所有人查出来了?” “时间!” 柳瑒说道, “哪里有时间能把这事情查清楚了?这伙人随时都会再下手,可如此大案,岂是能轻易有个了结的?” “何止是时间!这等牵动全国的大案,便是中枢相公们也是无能为力,除非是天家亲自主持,可是如今局面,谁还能顾得上此事?!” 芦颂摇了摇头补充道。 “那怎么办?岂不是坐以待毙?” 源净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道。 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三娘,莞尔一笑,却也没出声。 只是这便让三郎都看在眼里,看着三娘这番模样,便出口相询, “三娘,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我哪里有什么主意,便是带着耳朵听大家的。” “三娘,咱们这里面没个谁高谁低的,所谓集思广益,你有什么话直管说,看哪个敢小觑了你!” 雷厉和和气气的说话,来为三娘打气。 “那我便说两句,只是我见识少,大伙儿可别笑话我。” “哪个敢笑话你,还不怕被。。。” 眼看柳瑒口无遮拦,智全宝一把搂住他, “能笑话三娘的也就是你小子,我先把你搂住了,待会儿一把丢你下泥塘子里!” 二人趁势打闹一起,倒是把方才的沉闷局面搅动的活跃起来。 三娘也不着急,等众人都将沉闷之气挥远了才开口道, “小妹便说说我的想法,其实这等事确实匪夷所思,也是十分棘手,而之所以棘手那便是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真把这桩事情当成咱们自己要解决的事务了。小妹我是刺奸中人,整日里不是盘算外面人,就是寻觅谁在盘算咱们,真若是发现了惊天逆案,该当如何?那不成还自己单枪匹马的赴死不成?” 她看出来诸人是当局者迷,如今已经拿话点拨开了, “凡是有急有缓,做事当知进退,若是做官咱们总也讲究个上下有别,县令便是操县令的心,若是他操起了相公的心,那相公该当如何?相公若是不安其位,天子又当如何?天下又当如何?” “那咱们就这么隔岸观火了?” “六师兄这话就说岔了,” 三娘驳了智全宝的意思,继续说道, “咱们如今明面身份是经抚司和应天府的官差,而整个丹南官场都将咱们视作承公心腹。就好比咱们乔装打扮,你真面目是谁不重要,别人眼里你是谁才是关键,若是咱们还把自己当做与此毫无关联之人,只怕这辈子也与官身无缘了。” 三郎点了点头,接过了三娘的话, “诸位兄长,即便三娘这会儿不说这话,我只怕也要说起这番话来,而且这话更是不好入耳了。” 智全宝等人,包括仝家人也都有些不明就里,却不能无视宗淑的意思。 “既然仝四哥与参四叔也在此,便把这话一起说开了,” 三郎示意叫彰小乙几个也过来,无关紧要的都退得更远了。 这时候三郎才继续说道, “咱们能聚在一起说话,便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妄言之,若是得罪了哪位,三郎先告罪了。” 大伙儿都是盘腿坐在芦席、蒲团上,故而三郎跪坐行礼,其余人也都正襟危坐起来,身边人也忙将他扶起,只管让他直言。 “那我便说说我的意思,如今局面比咱们初来时更复杂了,本以为只是外患,却又牵连出来内忧来。但所谓众志成城水火不侵,咱们彼此间腹心相照不必多言,然而如今这局面里已经不光是咱们自己了,也不只是靠胸贴肉的行走江湖了。所以我先说个前提,若是弟兄中不愿意与朝廷,与官府扯上关系的,这便说出来,咱们也好调整安排,不至于彼此尴尬。” 这话其实是说给仝家人听得,虽然参不烦把许多事情说的很透彻,其实到现在都没交底,三娘与三郎其实就是一唱一和,不能任由这老贼一上来便掌握了主动,让所有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其实是越走越偏了。 这时候最尴尬的便是仝维、仝商了,其实他二人也察觉了参不烦的小心思,但此老儿毕竟是家里的长辈,虽然是他们父辈的老弟兄,但是小辈儿可不能把他们几个当手下,但是三郎把这话撂到这里了,以他们对于宗氏上下的了解,里面绝无可以模糊过去的可能。 毕竟看似温润如玉的宗放,若是把这等话拿了出来,直率的或敌或友,混沌的那便是死路一条了。虽然三郎不至于此,但是此子极肖其父,绝不是好糊弄的主。 因此尴尬归尴尬,仝维、仝商没有一丝犹豫,急忙开口, “生于天地,成长如此哪个能说不曾受了朝廷恩泽,不盼着碰到太平时节,更何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咱们家虽然也算殷实,还能盼着子孙后代都在海上漂着?便是我们兄弟实话说来,江湖也好,四海也罢,不过是没奈何的退路罢了,谁还不想着脚踏实地在大陆上踩着?” 参不烦虽然掩饰不住一丝恼怒,却也还是笑呵呵的说道, “咱都是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了,如何不想着落个圆满的下场,跟着郎君们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那关于私酒这事上,家里面怎么说?” “家里面说了,在这件事上没有仝家,只听宗家安排!” “家里长辈言重了,但是我还是没大没小的要说一句,尽快和家里面说一声,这件事就此打住,揭过这篇便要帮衬咱们当铁钩子去钩人了。” “今日就安排,之前这买卖落得好处,咱也尽快拢成账簿交出来!” “大可不必,生意归生意,这都是该拿的,也不必担心留下隐患,这件事但凡能做主的都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岂能涸泽而渔?” 三郎侃侃而谈,年幼的他倒是有了几分老谋深算的样子。 “既然大伙儿都愿意以后能走在日头下面,那后面就把这正途规矩咱们也论一论,” 三郎揭过这篇,继续说道,只是这番话比刚才那番话更让人不安起来,一众年长者都看着三郎,到让参不烦感受到了昔日他们这些老兄弟围绕着仝霁云的情形,也是最年轻的仝霁云带领他们成为了一方豪杰,而这眼前的少年还比当年仝霁云年纪更轻,所谋更大。 “秉文师兄,这事情咱们是议过的,便由你来说给大伙儿!” 三郎常记得父亲教诲,决断唯当一人而定,谋算不可贪他人之功,所谓权威是建立在最基层,由下而上来稳固的,因此同僚手足只能以恩义相结,宽厚为先。虽然先有此念,再行此道,颇有些权术之谋,但是有道而无术者,君子也,人敬而澹远,有术而无道者,小人也,人佞而怀忿,明道而怀术,圣人也,人畏而贞爱之。 芦颂先是一愣,然后才缓缓开口, “我与三郎、清鹏议过此事,也是我几日心下不安地方,本来以为只是自己庸人自扰之,岂料我们三人谈及此事,原来都是有此疑虑,便是咱们如今已经或高或低都顶了个官帽子,但是如何才能戴的正,行的稳也该大伙都来议议,拿个统一的方略,毕竟咱们可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芦颂说的隐晦,因此倒有几个人觉得不明所以了。 还是三郎把话接了过来, “秉文师兄的意思是,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里面的咱们除了在座的弟兄们,还应该有哪些人?是否该有个远近亲疏?” 第148章 胸中包畜此时开 这话出口才让诸人回过味儿来,便是不自觉地看向智全宝,说起来在座的只有智全宝是坐地户,又是与营丘栿牵扯极深,更何况兄长的家业也维系在当地官面的照拂上,不似其余人都好似浮萍,水波荡漾哪里去,也就往里去便是。 看着智全宝也是有些尴尬,三郎便又继续说道, “我说这话也是丑话说在了前面,毕竟这几日大伙儿也都见识了承公上上下下的韬略与城府,莫说我们几个才初生牛犊的,便是许多老吏不也是被拿捏得严丝合缝,不得挣扎?如今来看,承公是给了咱们许多颜面了,而咱们做事也需讲求分寸,否则若是整出岔子,别人看清了承公,而咱们可是自毁前程!” 三郎看智全宝似有话说,先示意他略作等待,然后继续说道, “这也并非是咱们做个唯承公马首是瞻的钻营之徒,只是天底下的官场都讲求个志同道合,恩深义重,而功利的说话,这里面到底还是要存些攀龙附凤的心思,如今咱们走在应天府地面上,如此畅意还不是已经借了势,沾了光?眼看这局面越来越复杂,只怕眼看着许多事都要放到台面上来了,对于咱们也是难得的机遇,师父曾教导我们,道在尘世里,不走这一遭一切文字都是虚妄,如何走在己,走不走的出来在人。此时便是想问问兄长们打算如何走这一遭?” “三郎,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们也知道俺,这丹阳城便是俺的缘分,或许有更高的地方,只是俺知足了。” 智全宝也是耿直性子,索性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六师兄,今日把话说开便是解消日后的麻烦,实话说咱们大肇哪里有久在一地流转的官员,无论承公、横公还是营丘大判最多一年必然迁转,若是六师兄已经存了保业守成的心思,便也早早就该做打算,否则人走茶凉,只怕将来麻烦不小。” “此话怎讲?” “应天府乃是京北善地,昔日庆康诸公经营日久,这才用栾大判之流来消弭其余荫,如今承公、横公与营丘大判又是如此四两拨千斤的拔出了栾大判一党,虽然承公刻意收敛,放纵余党苟存,但是朝廷看来庆康诸公的能力与实力也着实惊人,等待东丹南犯之事罢了,如何还能将这几位放在此地?而将来接替这几位的断不会是彼此亲善之人,否则丹南地界便自成气候了。” 三郎握住智全宝的手,凝重的说道, “正如方才所言,我等皆是浮萍,无论随着父辈还是追随老长官,都是能顺风顺水的遨游,只有六师兄你,若是还依着如今情势发展,于你大为不利!” “三郎,这话严重了?毕竟俺有着一身真本事,家里面也算殷实,更何况衙门军中还有市井地面上都有无数好弟兄,换了谁来,咱都是奉命办事,奉公守法,任谁也不必与我为难!” 还不等宗淑说话,便传来几人唏嘘声,参不烦等人乃是外人不便说话,而雷厉当仁不让,直接呵斥于他, “六师弟,你若是如此想,我今日便行文给师父,到时候你收拾了细软带着家眷往山上避祸好了!” 听大师兄如此严厉,智全宝实在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出言反驳。 “八师弟是提前让你变作准备,就是知道按着你这一股子憨气,便是大祸临头你那脖子都不知道让让。如今丹南地界把你当做一号人物,那不成靠你提及的那些所谓倚仗?尽是浑话,众星捧月的捧着你,还不是因为你是经略司与应天府都能露脸的人物?那寿安知县与你称兄道弟,那是冲着营丘家的脸面!厢军都指挥使不曾以上官凌你,也是碍着营丘家的势力。所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你上面没了营丘家这样的云彩,便是一个县尉都能将你死死拿捏。” 雷厉越说越气,还是彰小乙从旁劝住, “某来此地较晚,但是许多事才看的清楚,三郎他们初来此地便是围着你打转,莫非你以为是这哥儿几个离开了你什么事都干不得?三郎他们早就看出你这八尺的个子看不清前面三尺的路,营丘栿摆登寅宴示好于你,你是不是觉得颇有脸面?若非后面缥云峰遇险,你跟着三郎他们机缘巧合参与其中,只怕这场登寅宴踏踏实实办下来,才是你死无葬身之地的开始!” 雷厉本来就是出身名门,弟兄辈也是出仕者泛泛,而他又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身份,一身本领行走江湖二十载未尝败绩,返回乡梓便得到当时节帅如今当朝首相毕士元的欣赏与招揽,这才投身官场。既然投身官场,便唯毕公之命是从,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而毕士元去年才返回朝堂,便有意调动雷厉等堪用之人进京,年初毕公除首相,雷厉等人的调令便排在了日程上,看似中间还隔了四五个月,其实对于首相而言还能如此关照似雷厉这等不入流的小武官,已经是天大的关照。 否则为何上到承公、营丘潭、杨永节,下至禁军各指挥使为何对于雷厉如此推崇及交结?至于承公等人作荐举也是锦上添花,毕竟毕士元也不可一蹴而就的任用私人,但是有了承守真、杨永节等人背书,雷厉已经注定三十余岁的流外武官将成为大肇武臣中的新星,而多年经营便超越了无数武人半生努力。因此他如何不知道钻营之道? 钻营并不可耻,钻营为私才可憎。毕竟人非圣贤,用人唯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着实艰难,尤其是上位者面临的是门生故吏、亲朋好友,这里面难道都是无用之人?非也,大体上做人做事,不上不下者居多,许多文采卓然超群者,涉及实务大多也泯于凡人罢了。天子每问宰相,为政何者为先,各朝各代都会说用人为先,可若真是都能人人一线,这天下早就大同了。 如今天下,唯大肇堪称唯才是举了,毕竟文官只看科第,没有科名举步维艰,便是仕宦子弟门荫入仕,若是没有科举上搏一场名次,仕途也是早有尽头。然而即便如此,入仕之后每每升迁全凭上官或群僚举荐,若是只会做事不懂做人,一个选人身份一辈子做到地方通判也是熬到头了。 于是,哪怕刚直如承守真者,昔日也是士悦、阳攸等人举荐,天子擢拔才名显天下,而以他清正如此,也是重用公良吉符等亲信人,而公良吉符不就是昔日钻营到了承公身边做事才有今日吗?再看如霄瑟夜这等功勋武臣之后,也是十足精神于钻营之道上,先有营丘潭,今日更是攀上承公这等高枝,钻营如此,可其难道没有治军领兵的本事吗? 而大綦虽也有科举之途,但也大多是勋贵士族们邀名的竞技场,寻常士人想要侧列其中便要极尽邀幸之能事,钻营投刺皇亲国戚,权贵显官求一个举荐机会,大綦许多名臣便是如此出人头地。遑论大晟,寒门与素门之士,若无世家大族举荐更是毫无出头机会,而宇朝之所以衰微西迁,不也是王室、诸侯只看血脉不论才学,渐趋蒙昧,毫无生机,终为万民抛弃的结果吗? 而智全宝看似时运亨通,贵人扶持,外人看来智家便是营丘家最堪用的心腹,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别说三郎便是初来乍到的雷厉也看出来,智全宝与营丘家其实是上有所求于下,下则游走自立的情形。师兄弟们如何不知道智全宝的心思,他哪里是深思熟虑不看好营丘潭这一脉的未来,分明是自尊与自卑间的扭捏作怪。 “六师弟,如今外人看来你身上招牌便是营丘家,但若是将来被有心人察觉这里子是个白底子,只怕便是有飞来横祸之嫌!” “大师兄,不至于此,我与营丘家二衙内也算是相交莫逆,但若是牵扯太深,以咱们这点底子多是落了他们家的人情,将来天南海北的,这些人情咱又如何还得清?” 闻听此言后,列席之人便层次分明了,源净与风鸣频频点头,看来是颇认同智全宝的想法,六郎、十一郎这些孩子不必提了,仝家人只觉得智全宝竟有如此稚嫩想法,则颇有些轻视之,而雷厉、芦颂、宗淑、三郎与三娘以及柳瑒、彰小乙则颇有些无奈。 之所以如此便是天性使然还有周遭环境所致,毕竟源净、风鸣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一个是直率刚直脾性,一个是初涉世事的纯良青年,看不清人间险恶,而智全宝乃是半路出家,心性已经长成才拜在玉清真人门下,本来穷苦人家出身,算是福星高照才一夜骤富,虽然身份变了,可是内在还是小户人家心思,更由于几位师兄都是先他下山,而玉清真人也不可能传授许多世俗故事,智全宝便是懵懵懂懂的混到了如今。 雷厉等人面面相觑,真是担心这几人只怕脚下的路越走越坎坷。 “你们两个也是不长进,若是也与老六一般想法,倒不如也给我滚回山上去,这辈子别下来惹出祸端来!” 长兄如父,大师兄就是师父的象征,雷厉是恨铁不成钢,心里面也有了想法, “三郎,你这半吊子的表兄,我来担待着,不只有我,还有小乙照拂,清鹏便要你和秉文上心了,三娘、秦越你也帮着这臭小子,别让他闯祸!” 源净闻言便想翻白眼,但是看着雷厉认真的样子,这桀骜不驯的汉子也就乖巧下来了。风鸣是个心静如水的性子,也不急躁也不懊恼,还是这般心平气和的态度,只是这等姿态与智全宝一样都是倔强个性的表现。 “俺们又不欺行霸市,鱼肉百姓,能做官便为民做主,不能做官便安心做个良民,岂能轻易招惹是非?” 这便是智全宝不成熟的地方,源净乃是排行第四,尚且不敢开口辩白,倒是他平素里少言寡语,这时候却口舌伶俐起来。 听他这么说,雷厉要不是碍于还有外人,都想动手揍他。还是三郎看出雷厉是有些动了真怒,急忙插话说道, “六师兄、四师兄、七师兄,说到这里,师弟我也说几句不恭维的话,莫要存什么进退心思,民就是民,官便是官,民有朝一日成了官那是鸦窝里出了金凤凰,而官若是沦落成民,那便是神仙跌落云端,还不如民!因为官身没了,等于是告诉所有窥伺你的人,你已经没了任何靠山,没了所有的底气,他们那时候踩你也好,踏你也罢,不仅不用担心后果,收获远比欺压百姓来的丰富!故而咱们如今已经走上了不归路,不只没有归途,退路也是没有!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智全宝闻言还犹自嘟囔, “你们学文的不也常言思退的,怎个到了这里就没个退路了?咱就想洒脱做人,干净做事,怎个反而还是错了?” “凌霄兄,思退不是这般作解的,” 芦颂哭笑不得来解释,他是没想到身为隐仙派集真观的传人,怎么见识如此浅薄?再看宗淑才不过十五六岁少年,倒是远比智全宝老成,即便是彰小乙也是市井出身,这份伶俐劲儿和老成作派也远胜于此。虽然与智全宝相识不久,芦颂却也与他交心,更是觉得宗淑有先见之明,只怕将来此人便要吃亏在这副心肠上。 “儒学的思退,还有思变,思危,三者缺一不可,互相联系转圜才是处事之道,三思而后行,因此无论思退、思变,思危都是为了前行!便如上善若水之道,至刚至柔皆在如何去用,三思也是如此,当变则变,居安思危,进退有度,才是为人、为事、为道之法门!似你这般一退到底不思后路,那不是思退,那是一败涂地!” “无论如何,师兄,你切不可与营丘家生分了!更不可与承公这边疏远了!便是日后你在丹阳,营丘栿辗转各地,切不可断了联系!” 三郎也不想多废话了,便趁着雷厉也在,直把这些当做要求,灌输给智全宝, “现如今,承公乃是应天府正印官,你又是得了上官重用,便不可凡事亲力亲为,每日里午前府衙听用,午后经略司待命,晚上还要到营丘大判家走动。外面不必你勤劳走动,但是每件事布置下去,便要时时掌握进度,回禀掌握分寸,不明之处莫要先来与我们商议,而是先去寻那营丘栿沟通!”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三郎也就不客气了。 这些安排其实都在点子上,但是智全宝还有些迷惑, “怎地,我亲力亲为以报承公、营丘公提拔之恩还有错了?” “兄长,你要明白你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三郎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你乃是应天府官面上一把抓的督捕缉拿长官,你的得力部下远比其他人更多,你的亲信安插在地方各个方面,然而你却日日不在衙门露面,还是如以前一般四处走动,也是承公、营丘大判信任你,否则哪个上官不觉你心思叵测呢?” “我居心叵测?” “唉,我便问你一句,若是公良参谋寻不到你便越过你去操控元三儿、奎九儿、襄承勖这些人,可否能如臂使指,毫无阻塞?” 这话让智全宝哑然。 “只怕这些人前脚听了公良参谋的吩咐,后脚就去寻你汇报了?” 智全宝更是无言以对。 “到那时候,任谁都会以为你是刻意在外,来架空上下,揽权自重了?” 智全宝瞠目结舌,却无法反驳,而风鸣也是有些呆住了,再看几个人凝重神态,已经有所感悟,原来三郎约着大伙儿出来,乃是有些事情再不说清楚,便要有大麻烦了。 “至于营丘栿那里,自从履新之后,兄长只怕晚上再未私会于他了?” 智全宝无言以对,他确实有意无意的与营丘栿保持距离,大约他觉得如今已经是承公执掌地方,师兄弟们都是承公所擢拔,若是自己还如往昔一般,只怕耽搁了诸兄弟的前程。 第149章 但知宇内有乾坤 便是他不开口,几个人也都知道他的想法,也幸好智全宝便是如此简单直接的人物,营丘栿那边也就待他如往常一般,可是若是如此下去,彼此间也就只剩下昔日的微末情分了,如若营丘潭调任之时还将智全宝原地提拔了,那便是将缥云峰救命恩情也是报答了,只是到了那时两家的情分也就一干二净了。 三郎等人又是劝说了一会儿,智全宝虽然不再出言反驳,但也只怕心里还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所谓神仙也救不活找死的鬼,费了半天口舌的几人也就罢休了。 三郎等人也只能打算只要在丹南一天便扶持着这位任性的师兄好了。 结果这个话题,三郎的意思其实其余人都明白了,那便是切莫存了首鼠两端的心思,便是过河一般,走桥也罢,坐船也好,总不能同时把这两样都占了,况且承公与公良吉符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当然这番话主要针对了雷厉、源净、风鸣、芦颂以及自己和智全宝。 宗淑分析道,经略司里面,承公是把咱们这一伙人和营丘潭、霄瑟夜等人算做自己人的,而紫舒輈还在丹南,便是维系天子亲信的桥梁,好在慈圣太后没有往里面掺沙子,否则局面便僵持了。至于横玮虽然也是丹南另一股力量,却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轻易是不会来掺和的,若非这次东丹使团还有个与他同族的横德允存在,只怕从头到尾这位都不会露面。 大肇的官场规矩便是讲究个互相制约、叠床架屋,如今竟然能允许这么一个异类监司存在,其实对于监司内的官人们着实是个难得的际遇,毕竟朝廷历来讲究功劳落在脚面上,罪过顶在帽子上。比如应天府官员傲谩承公的案子,首先便是将板子打在了栾大判身上,其余人只要承公不计较,朝廷也不追究,反之则是地方政绩必然是精准的落实到每个基层官员,决不允许主官独占,之所以如此,便是避免监司官员推卸责任以及虚假政绩,追根到底也是中枢相公们将地方府路主官升迁门槛想尽办法提高罢了,毕竟每一个声名显赫的地方官都是他们的有力竞争者,如此宽容基层官员也是为了让基层官员不必仰人鼻息罢了,只能说大肇朝廷外战或许外行,但是对内这等细腻心思层出不穷。 说罢了这些,三郎才舒了一口气,渐渐明白了为何父亲日常里将许多心思都放在了登云阁内部架构的不断调整上,身边云仆总是不断轮转,到了此时才知道,这便是为官之道。 有人便有了算计,人与人算计几分,作官的更甚之,这世上哪里有为官之人更会算计的了。正如他们这时聚在一起算计长官们,难道这些长官此时不也如此?越是高官越是孤独,随着位置攀升,能够维持彼此信任来算计他人的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 三郎环视身旁的弟兄们,也不禁反问自己,莫非自己愿意如此吗?或许将来并不至于,应该不至于此! 恍惚间,芦颂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三郎如此分析经略司与府衙倒也不差,但是应天府这场棋局中,可不止咱们这几方势力!” “秉文师兄的意思是?” “承公之所以隐忍不发,并非未察觉暗流之下的隐患,只是大敌当前,没有拔本塞源的时间罢了。便如这突然出现在府衙的尸首,便是我这书生也知道其中隐藏的凶险!” 三郎转向智全宝问道, “六师兄,果然还如昨日你禀告营丘大判与公良参谋一样,这尸源还是毫无线索?” 智全宝摇了摇头,说到了本职事务,他便心思清明许多, “那女尸咱们又仔细看了,手脚没有厚茧,只有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略有角质,” 每个人都下意识搓动自己的相同位置,芦颂先说道, “莫非这女子还是个知书识字的?” “咱们几个公案老手也是这么认为,再看手肘、膝盖等处也无摩擦痕迹,从头到尾皆无其余伤痕,可见出身还是极好的,可就是这么才古怪的紧,查到现在并无一个士绅豪富之家报官,那些三姑六婆们也没有问出哪户人家女眷有不妥的!” “难不成并非是丹阳城内的人士?” 柳瑒有此一问,却被智全宝否定了, “那日承公履新,如此盛典就是担心出了意外,提前三日便是开始查问外乡人,当日更是外城戒备,内城封闭,这巫松氏何必冒不必要的风险找来个外乡人,便是外地人家,咱们也向整个丹南路通报了此事,还是无人报官认尸。” “既然已经知晓凶犯便是那巫松氏,何必在纠结于尸源?” 仝商略知了前因后果问道。 “之所以在意尸源,便是因为若真是至今无人报官,那便做实了这死者来自地方便是这巫松氏藏身之所,且不说这巫松氏为何杀人又为何移尸府衙,要么这户人家都死绝了,要么便是巫松氏最为信任的同谋,前者已经排查排除,便是只剩后者。” 智全宝最后笃定地说, “巫松氏有恃无恐做下此事,以她的性子应该还潜伏在应天府城内,这才是我日夜忧心所在。” 芦颂接过话来, “寻常人家咱们肯定是查的清清楚楚了,若是标识出城内还没有探查之地,只怕都是轻易动不得的地方了?” 智全宝点了点头。 雷厉也开了口, “所以秉文你的意思便是,这丹阳城那些豪门大族或有栾大判的同党,或有参与私酒买卖之人,还有的更是这伙白莲妖教的同谋?” 芦颂点了点头, “公良参谋也是忧心于此,之所以承公将缥云峰如此大案轻描淡写的处置,便是担心这些本来各奔前程之人因此反而凑到了一起,若是他们拧成了一股绳,咱们可就落下风了。” “如何不能查个清楚,给我一个指挥也就把这事办下了!” 源净倒觉得诸人有些过于畏首畏尾了。 “这话也就是说说,且不论咱们没有什么凭据,便是有了凭据,没有上谕也不可擅动这些人家!” “承公当年便是收拾了宣宗的贵戚,也是先斩后奏,怎个外面走了一圈,年纪大了,胆子也还小了!” 源净愤愤难平的说道。 “住嘴,这等话若是敢出了你的口,我拿你返乡去跪祠堂!” 源净素来只怕雷厉一人,看了雷厉发怒,也就不做声了。 “兄长这等话着实不可出口,否则便是承公宽宏,旁人也要发落于你,否则岂不是让外人看轻了承公的权威?” 三郎也是没向着自己的表兄。 “这些高门大户的根基可比寻常外戚们深厚多了,而且都是盘踞此地多少代人了,彼此间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做事情更有不同,其实不过是明哲保身之举,但若是关系生死富贵,那便是几股麻线拧成了麻绳,说不得还能把咱们捆起来!” 芦颂接着方才话题说道, “更何况这里面还分着三六九等,也不是能以偏概全的,只是承公总是要念着大局,终究是不能在他这任上了解此事。” “秉文,怎么也腹诽承公起来了?” 风鸣看着芦颂这般模样,实在有些不习惯了,毕竟这位谦谦学子可是以承公为楷模的。 “清鹏误会我了,我哪里是腹诽,实在是承公身上所系事务太过繁重,若是每件事都要在这一年里有个结果,未免太耗承公心力了,我以为承公乃是济世人物,若是救时一隅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芦颂环视诸人,这才娓娓道来, “我与三郎叮嘱诸位一番也不是庸人自扰,而是因为承公已经在做长远布局了,若是咱们跟不上他的脚步,那便是蹉跎时光了。” “这话怎么说?” “莱通叟告知我,承公已经邀请黎氏兄弟来访,蔺希也来报公良参谋当面,营丘大判已经开始清查芦海与太丘县学的在册人员,凡是有举人功名的,都在经略司访问之列,只怕是承公要把丹阳这浑水搅得更浑了。” 三郎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好手笔啊! “黎氏兄弟也是丹阳仕宦出身,又是士学士拔的贡举,还是簋璧之的同窗,然而他们出身当地豪门,却与庆康诸公志同道合,更与栾大判这些人格格不入,如此人物承公引为奥援恰如其分。” “不止如此目的,” 芦颂继续说道, “家父昨日来了书信,怹转迁入京在即,其中一封书信便是命我送至大黎先生处,这信乃是未具封的,便是让我细细阅过再送过去,便是谈及大黎小黎二位先生切勿拒绝荐举,应当勉为其难出仕以利天下的意思!”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了,这二位十余年里已经拒绝了朝廷数次征辟与群臣荐举,难不成这一次竟是真的打算走出芦海书院了?若是此事当真能成,还真是一桩稀罕事,不亚于宗放也重返朝堂,士悦再入中枢一般。 芦颂这番话可算是推心置腹了,毕竟乃是父辈间的家信,其中许多消息传出去,许多物议只怕即刻会甚嚣尘上,如果黎氏兄弟出山,对于应天府的蝇营狗苟之辈,那可真是晴天霹雳了。 “如此说来归德城还真是热闹,东丹人做了一处,大綦人也要到此,而大肇自己也是山头林立,好不壮观,” 雷厉破有些感慨,看着悠闲事外的柳瑒,半是打趣半是自嘲的说着, “倒是让秦越看了场好戏,只是好戏连台,不知道落个什么结果!” 柳瑒也是平静的笑了笑说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师兄若是有机会去君临城,只怕比这里还要精彩!” 大伙儿摇了摇头,大人物们是不担心事情更加复杂的,越是复杂越没有人能掀桌子,只要大家保持住台面上的平静,底下的斗争才能继续,持续到一方默默无闻的死去,而随着旧势力的死去,大伙是瓜分遗产还是再拉起新的山头,又是一个新故事了。 “若是没了其他重要事务,咱们这就启程,说来是郊游,便让整个丹阳城都知道咱们的志得意满和意气风发!” 仝商眼看大家要动身,这才着急起来, “三郎,且慢动身,还有些消息咱还要说道说道。” “仝四哥,还有什么消息?” 三郎看他着急,便招呼众人听仝商说话。 “我来之前,有蛇指使那边传来的消息,” 听闻蛇继先有话带过来,三郎重视起来,毕竟云仆除非父亲有所交代,否则不会将消息送到自己这里来。 “什么消息?” “自从中山那边有变,蛇指使便安排水师紧密封锁了渤海北边沿岸,但是百密一疏,有海客回禀前两日一艘海舟载了三四十个男女过海,有那相识的认出来这些人都是东陆这边的山贼水匪,据闻有那漏了口风的说是要过了丹水南下!” “四郎,这等紧要事怎么现在才说?” 源净乃是急性子,当下就是有些恼了。 “源世兄,莫怪,我这兄弟素来是个慢性子,只看大伙儿说的热闹,他也就等着见缝插针了!” 仝维急忙来说和,倒也是有些埋怨仝商。 “现在说也不耽搁事,前前后后也就是晚说了半个时辰,有甚么打紧!” 三郎一句话便把许多没意思的埋怨话都挡回去了, “仝四哥,还有什么话慢慢说,慢慢说个清楚!” “这两日蛇指使将会以协办缉盗名义也来丹阳城,家父还让我随时传信回去,家里边备下了三条大船,汇合了二三百可靠得力人手,随时听命使用!” “这是何意?” “有些话蛇指使和家父没有明说,蛇指使只说有些消息等他来了当面再谈。” 听闻蛇继先要亲自过来,三郎陷入了沉思,而久在北疆的雷厉则更是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他为人其实极为稳重,只是等着仝商将所有消息吐露出来,直到最后也是保持缄默。 临到出发,雷厉才说话, “三郎、清鹏、小乙、秦越,你们四个年轻力壮的,便随我跨马绕城驰骋,也让丹阳城知晓咱们弟兄的风姿,其余人便缓缓跟上,到了北尨山下再会合!” 仝商倒是有些发懵,冲着仝维说话, “三哥,我们这伙子人如何安排,便是跟上你们,马匹也不够啊?” “你们来的时候没做安排?” 仝维都愣住了,没看仝商,反而看着参不烦说话。 “三郎莫要看着我,我也是一路跟着,海上待习惯了,还以为不管到哪只管倒头就睡哩!” 这话仝维一愣,却也明白了参不烦的意思,也不多说话,只是冲着参不烦微微颔首。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便是你不想参与,旁人也不容许你置身度外,仝家如今成就虽然父亲仝霁云总是宣扬乃是兄弟三人同心协力闯出来的,但是别说参不烦这些老弟兄,便是仝家船队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仝家如今的家业至少八成都是仝霁云打下来的,便是大小商道以及各色人脉的打通,多半也是冲着仝霁云的面子。而参不烦这些老弟兄对于未来执掌仝家这条巨舰的掌舵人,毋庸置疑都认为必须是仝霁云的子嗣,而仝维作为仝霁云的长子,当然是不二人选,哪怕是仝维走上正途,仝霁云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其他的仝家人。 第150章 无讼堂深晴画永 难怪这参不烦说起话来云里雾里的不着四六,其实不是防范仝维和他的挚友兄弟,乃是防着仝商,虽然仝商本人志不在仝家生意上,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有,参不烦这一路上甚至连些许的江湖经验都不屑于传授于他,故而才闹出如此笑话。 仝维当然是心领了,即便自己仕途在望,他还有三个亲弟弟呢,血亲之间也有远近啊。 仝维向着诸人告了一礼说道, “原来是小弟想岔了,倒是闹出了笑话,如此只能向诸位兄弟告个假,总要亲自安排家里这么多弟兄进城安顿下来才放心,况且鬼瞳、十一郎也是伤病初愈,我都先带回去。” “此时应该之事,反正丹阳城地面都是咱们熟悉的,若是咱家里住不开,便是让下人去找那蒿老实,那老小子别的本事没有,牙行里面的勾当都是通透的,让他经办,便是这许多弟兄也不会有甚首尾,等我回去再给襄髯子说一声,找个小吏给大伙儿办个手续便妥当了!” 智全宝是坐地虎,几句话把事情安排的圆满了。 “那小弟我就先回去了,先说定了,晚上我来备酒水给家里弟兄接风,大伙儿可别在外面喝醉了,要喝回来喝!” 众人又是说笑几句也就分作两路,仝维领着仝商这些人往北门而去,如今内外城北门都是霄瑟夜安排了亲信管理,彼此都是熟悉的,从这里通关也就方便许多,否则按着归德城如今外松内紧的情势,这许多非商非农的精壮汉子入城,只怕禁军就把他们拿问了。 雷厉让他们四个随自己先行当然是有话说,五人并辔而行,五匹骏马步伐齐整,彼此间不过一拳之隔,就这么还让骏马保持着伸长快步的奔驰着,城墙上值守的军士以及城外行走的百姓见得如此阵势,懂行的立时叫起好来,便是不明所以的,只在前面看着五骑齐齐整整奔驰过来,分明是万斤铜钱铁壁般的推了过来,胆小的都是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了。 就这么保持速度与协调之中,五个人还紧密交谈起来。 雷厉居中,说起话来却十分谨慎, “三郎,蛇继先断不会轻易过来,你以为咱们是否提前派人过去对接?” “大师兄,蛇指使军务繁忙,更何况如今渤海也不太平,但如此还要拨冗亲自过来,却是耐人寻味,小弟思来想去只怕无外乎关系五处关节。” 马上说话本来应该放开声音,但是毕竟事涉机密,故而几个人说话都是催动内力,用了门内功法,说不上什么传音入密,只是彼此说话就保持在了方圆一丈之内而已,饶是如此也是柳瑒吃亏,他与小乙在两侧,又没有这等功法在身,只能努力着听清旁人说话。 “一来便是与父亲南下中山有关,但是若真如此,仝三叔岂能没有丝毫消息过来?柳世叔也是没有消息传过来,如此这点可能性不大!” 柳瑒也是大概听个明白,其实父辈们没有消息过来便是好消息,既然已经不是普通人的身份,自然承担着不同于普通人的风险,千里之外若是突然传信而来,大多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二来,蛇指使乃是秋帅姻亲,莫非三关有变?” 话到此处,三郎也摇了摇头, “可若是如此,又何必寻我们而来?况且也没有什么警信传来,故而也可排除了。” 雷厉点了点头,若真是北疆有变,早有急报进京了,哪里是眼前的局面。 “三者,便是伊阙道那边有了什么异变,可是大师兄,北京府乃是你的根本,但凡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你这里啊?” 雷厉肯定地说, “确实如此,北京府那边不可能有异变而不为我等查知,哥哥我就是个安常守分的眼界,站起来虽然看不尽天下,但是照顾脚下的一亩三分地绝无差错,但凡北边有风吹草动,断无不传到我耳朵里的道理。” 雷厉的话看似谦虚,其实霸道得很,三郎自然是不以为意,还颇为推崇师兄这等知命安身的态度, “师兄哪里是安常守分,分明是保境安民的豪杰,若是天下好汉都如师兄这般各安生业,井井有法,天下早就大治了。” 闲话说完了,继续说正事, “除了以上三点,还能让蛇指使不得不往这边来,要么与他息息相关,要么与咱们断不开联系。” 五个人五匹马已经率先跑了七八里,便是人不累,马力也不能如此浪费,在跑下去就会伤了马的元气,于是五个人放缓马速,又徐行二三里,便下马来让坐骑歇息,还从马背的褡裢中取出粗麦豆子来喂马,还用细麻布仔细擦拭马身,便是夏日,让马匹淌着汗歇息也怕其收了风寒。 越是良马越是娇贵,尤其是军马更要仔细养护,寻常骑兵近半时间都来照顾坐骑,武将们更是布置专人调养,所费不菲,便是万贯家财能圈养两三匹好马已经是不易了。 他们等着后面人赶上来,就在路边继续谈话。 “我反复斟酌,要么是横山戎那边有了异样,但是情形复杂,蛇家也不能行文上报朝廷,蛇指使过来便是与此有关,二来便是这次过海的匪类只怕干系重大,其中或许能牵动许多方面,蛇指使只能亲自来说明情况,不敢假他人之手。” 风鸣倒是有些困惑, “蛇指使毕竟是海北水师的当管官员,若是后者还是其分内之事,若是前者,又岂能让他越俎代庖呢?毕竟蛇氏也是横山戎豪族,已经奉大肇正朔数代,如今子弟皆是在册武臣,便是横班将领也不在少数,便是北面有变也该蛇氏直诣天阙,何必如此辗转?” 三郎也不敢断言,只能说道, “只看蛇指使是一个人南来还是牵扯其他人一起过来,若是秋帅遣人陪同则横山有变,若是我叔父或者家里面派人跟来,则是这伙贼人来者不善,但愿他是一个人过来,不至于又牵连许多是非出来。” 说了些话,其余人也都赶了过来,这才启程往北尨山而去,那里还有人等着呢。 又走了十余里绕过了城西南的乱坟岗子,沿着溪流走了二三里,便远远看见北尨山脚的路亭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 众人跨马慢走了半里路边都下马步行,毕竟路亭中等着他们的便是复真观主持,他们的师叔紫芝真人,还有的便是在复真观道人护卫下的紫霄观、太晖观、清虚宫、玉虚宫的主持及管事们。 这边三郎他们都是隐仙派门人,正式拜见门中长辈自然是用本门大礼参见,当然毕竟不是叩拜三清天尊,也不是见礼于恩师掌教,便是稽首礼也是一叩一拜也就罢了,但不同于俗世妇人不必跪拜只需叉手作万福礼便罢,女弟子也是要跪拜的。 只是三娘跪拜不必如男子般双腿张开如八字,则是并拢双腿,这点差别而已,手上也都是结子午节见礼。 老道长端坐受了一礼,这才意味着集真观小辈正式参见复真观长辈,至于为何不放在复真观内,一来是彼此都是俗务缠身,更何况许多宫观都有事情要来商量,放在复真观内,未免有些仗势凌人之感,而放在这埋葬历朝历代帝王将相与先贤肉身的北尨山脚下,即有庄重肃穆之感,又透着随性散漫的意味。 紫芝真人随即便对诸人说道, “你们先办俗事,老道我就不陪着了,堪舆之法不是我的强项,趁着今日有瑕便去山上走一遭,你们若是忙完还能得闲,便上山来寻我。” 又转身对着诸宫观之人说道, “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你们先商量,若是有个结果便好,否则便按着老道我的性子办理,或者你们自去府城寻个出路,就这样!” 说完话,这老道便领着几个弟子安步当车往山上去了,留下各宫观的一众真人们面面相觑。 眼看着雷厉等人已经大马金刀的入座亭内,这些人也无可奈何,每个宫观推出一两个做主的也进了亭子。 这是隐仙派门人奉长辈之命来议事,芦颂、柳瑒、三娘与六郎当然是不能参与的,于是三娘便在路亭旁溪流边寻个干净地方,招呼二人吃茶用点心,倒有复真观慧巧的童行过来伺候。这三个童行年龄都与六郎相仿,说是来伺候还真是实实在在的干起了烹茶活计,有端来泥炉的,有奉上茶器的,还有一个抱着比自己还粗大的水坛子要过来的。六郎看他样子滑稽,轻笑几声便过去帮忙,他乃是天生神力,一把将水坛子捧了起来,连带着都要把这童子也一起拽起来了。 三娘如何不知道童行们修行的艰苦,便招呼他们一起来用点心,倒是让这三个童子颇有些惶恐。 论起来他们还算不上是复真观弟子,一百个童行里面每年能拜入门下成为正式弟子的不过七八个,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大肇宣宗时出于人伦计较,不许男子十八岁,女子十五岁以前出家修道。至于正式受戒授牒更是严谨,以至于宣宗时天下所有道观的授牒必须经总院审核推荐至京城祠部道录司复核,可即便如此道录司也无权制牒,还需呈报政府由相公们请上谕批准,如此以来层层审批,能送到御前的百人也只剩不足一半了。 可即便这些名册已经摆在天子案头,也并非天子想批准便批准的,必须是事出有因才可,比如天子、太后、皇后寿许放牒五十、三十、十张,逢郊祀、大功德、大祥瑞、弭兵祸、赈灾祸等也可放牒张不等,最多不过十数。 因此大肇在册持牒的道士极为清贵,不只是这些道人若是道法修为精妙还可参加朝廷面向道众的道举,高中道举者便可除授清贵官职,还都是实授,堪比制科取士了。便是持牒修行,不仅免除了自己的赋税徭役,还特许其家里一人免丁税,旁人每两至三年轮服徭役,而道士家庭特赐每三至五年才轮服徭役,且按形势户办理。 因此才有许多四五等户人家将家中幼童送到道观里,从小作系帐童行,便是打算有朝一日能持戒授牒,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故而这些童行才是各道观的劳动力来源,只管一日三餐,一年到头不过三节两寿给假,还有家底殷实的往道观里送土货钱物,而这些童行则任劳任怨,只怕得罪了师父们,若是被赶了出去,那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这些童行即便面对一般正式弟子也是恭恭敬敬,更何况是三郎这些掌教真人亲传的弟子。三郎这些人莫说对于这些童行,便是许多弟子都是高山仰止的人物,而这几个小童行若是有朝一日拜入门下,论起辈分也是三郎他们的徒孙辈,如何不诚惶诚恐起来。 “让你们坐下喝茶吃点心,你们便仔细受着,若是得罪我三姐姐,便是打断了腿脚扔出山门去!” 六郎一副蛮横样子,倒是让这三个孩子忙不迭的跪坐下来。 “六郎,哪个让你如此仗势欺人” 三娘本来就是与六郎亲近,如今更是拿出当家做主的样子,直拿手指头戳六郎的脑袋。 六郎只顾吃点心,哪里在意三娘戳她,嘴里还支支吾吾说道, “好姐姐,你是不晓得下面人的心思,你若是客客气气的,才是让他们不知道如何处了,这要是按姐姐这般客套,他们回去才逃不过一顿棍子。” “这是为何?” 柳瑒怕六郎呛到,递给他一盏茶,自己说道, “尊卑有别,似你这般和气,他们若是就这么受了,那些师父们可都是看在眼里,只会说他们不懂礼数、轻慢长辈、折辱门风,放在大肇也就是揍一顿,若是咱们大晟那可是要人命的!” 看三娘表情,柳瑒正经说道, “莫要如此看我,这便是实实在在的故事,也是令尊和虢叔父都是修道之人心性宽宏,家父也是个散漫性子,但是咱们大晟世家豪门,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就能拉出几个枉死的下人?” 三娘还以为自幼修行就是受苦,哪里知道能有个修行机会,已经是百姓们的奢望了。 “你以为为何各邦国都愿意把女儿远嫁过来,还不是大肇自上而下都洋溢着宽仁氛围?似你这性情最好就是嫁过来,才不至于在夫家受气!” “就是,就是!” 六郎用茶顺下了点心,抢着说道, “最好便是嫁给我三哥,三姐姐做了三嫂嫂,俺就不怕兄长总是教训我了!” 这话说的三娘面若桃花,羞涩处也还是要故作嗔怒, “甚么三嫂嫂,这话岂是妄言的,你三哥哥便是个榆木疙瘩,哪里有我落脚的地方!” 这便是少女心思,心里有了这个人,便是扯谎也不愿意把彼此说远了,按她的意思,若是三郎是棵梧桐树,她这金凤凰也就落下了。 芦颂本来不愿涉及这等儿女之情话题里,但是看着三娘如此娇嗔之态,也不免触景生怀,也想起自己心里面的佳人来,也就不免参与进来, “若将三郎好有一比!” “比从何来?” “三郎堪比圣王大昌时,美阳岐山之上的千年梧桐,非此佳木不能引得金凤凰,若是凤凰不至,又何来凤鸣岐山,昭理四海的盛世?” 被芦颂戳中心事,倒是让三娘颇有些陷入遐思了。 还是柳瑒岔开话题,否则难免过犹不及,还是让他二人细水长流好了,毕竟谈婚论嫁的话,这些弟兄里,三郎还要往后面排排呢! 几个人调笑着,旁边三个童子坐立难安中也不免融入这场景中,而路亭里面则是另一番风景。 第151章 道骨仙风元自有 “诸位师弟,这紫霄观本是贫道观产,乃是过去被那昏官蠹吏贪墨了去,如今这些虫豸已然获罪,如何不把这产业发还回来,却还让那东丹蛮夷住了进去,这是什么道理!” 听这紫霄观主持满腹委屈,智全宝可不会被他这副嘴脸欺瞒了,二人本来就是熟识,于是便笑骂道, “你这老儿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日你可没少往府城里去,营丘大判就没与你说个明白?” 这老道与营丘大判的交情便是因为智全宝那场擂台赛才更进一步,否则也不会跑到寿安县地界里面又混的风生水起了,听了智全宝这般说,这老道才讷讷的说道, “营丘大判当然是说了明白,这紫霄观乃是在福昌县地面上,如今莱先生乃是行署县事,这等陈年旧案处置不得,需等到信任知县到任才能了结此事。” 这老道又来卖惨, “唉,只是不知哪一日才能把这产业拿回来,可怜老朽这般年纪,还不知等不等得到啊,简直是愧对先师啊!” “打住,你也是修道之人,哪能如此惫赖。” 智全宝就怕这老道讲缘故论道理,他的师尊也是隐仙派一脉,若是东拉西扯起来,不帮他是不顾同门之谊,帮了他那让其他在座的又如何看,索性将他打住了。 “你这老儿也是在山下清修的都不通人情了!” “此话怎讲?” “莱通叟已经行知县事,难不成这乌纱帽别人戴得他戴不得?” “如此说来?” 莫看这些人也都算伶俐人,但是论及对官场的嗅觉可就连智全宝都比不上了。 智全宝也不愿在这事情上耽搁,摆了摆手说道, “你只管围着莱先生转悠,只要东丹使团离开,我便派人封了紫霄观,直到你这事情有个结果如何?” “那便是最好!” “那便把让你准备的东西给我,其余的你便不要过问了,至于紫霄观那里,你切勿往那里去,若是横生枝节,谁也保不住你!” “晓得,晓得,如今道观里会些武艺的都在养伤,可惜了那几个,真个是飞来横祸!” 老道提到的便是被谋害于太晖观的几个门人,未想武艺最好的却是一命呜呼了,此人与智全宝也有昔日联手对敌的情谊,说起来也让智全宝不免唏嘘起来。 “你也是出家人,莫要执着这事情上,每个人自有命数,艰难的还是咱们这些混日子的,几位道兄殉难乃是出于公事,这些日子帅司上下虽然繁忙,也没忘了此事,” 智全宝也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大可放心,缥云峰一事,都在承公心里装着,诸位也都知晓承公的性情,必然是有个好交待的,我略有所闻,此番因公殉难的道长们,朝廷都有旌表,总是师号、紫衣、度牒都会赐下,至于具体如何安排不必问我等,诸位道长还是各显神通的好!” 而他真正在意的还是紫霄观主持拿出来的书匣来, “都在这里面了?” “绝无疏漏。” “日后还与你,这事便莫要再向他人提起了!” 趁着雷厉等人接过话锋与其余道人说话,智全宝用只是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这又不是急用之物,只管拿去,只是不知此物能有何用?” “你这老儿若是改改这性子,紫霄观也不会这些年生出这么多是非来!如今紫霄观入住了许多东丹人,咱们总要拿着最早的绘图来比对如今模样,否则东丹人便是把紫霄观拆成白地,你也拿他们没法子。” 虽然这是托词,却也是半真半假,这道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何不通晓人情世故,仗着与智全宝的交情多问几句,但也是知道点到即止的。 相对于玉虚宫与清虚宫冀望于官府能够共同出资,并许他们四方筹募资金重建道观的请求,太晖观的问题更为复杂些,他们如今担心的便是将太晖观视为匪类同党而穷究罪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官府揪住不放,不仅能将如此一处香火胜地收为官产,而且还能拿捏住数百个出家人,若是地方官为了政绩考虑,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将所有度牒全部收回,发落这些人还俗,如此不止多了几百个丁口,只是变卖度牒也是好大一笔收入。 因此也就理解太晖观这些道人为何如此卑躬屈膝了,而雷厉他们也知道,时至今日上至经略司,下至寿安县并无拿事的官员搭理他们,尤其是智全宝因为元二儿重伤缘故,更是迁怒于这些人身上。 眼看着智全宝那怒目圆睁的盯着自己,这被推出来谈话的太晖观知客饶是修行多年,也只感觉自己仿若猎物一般,整个人都坐立不安了。 “太晖观住持勾结匪类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这些时日你们走动如此频繁,心里面也是有数了。如今应天府会商都转运司,只有上下两条路给你们走,也是几位长官给我们这些人些薄面,才让我们提前转达于你们,何去何从太晖观自行考虑!” 雷厉看火候差不多了,也就不废话了, “一者,便是公事公办,真若如此便是一办到底了!” 此话一出,太晖观来的几个脸都煞白了,也不敢说话,只是认真听着,唯恐听得不够仔细。 “二者,你们自己主动上报寿安县衙,首先请求复真观作为当峹总院来处置太晖观道务,其次因为此次匪难已经显露出太晖观独掌缥云峰上下通道的弊端,因此太晖观需配合官府进行整治,至于如何整治你们只管配合!最后则是太晖观需分担赔偿此次匪难造成的损失,如何赔偿寿安县将会同缥云阁、玉虚宫、清虚宫、紫霄观以及其余苦主于你们商定!” 雷厉说罢,严肃的说道, “便是如此,只看你们选择,别无再议之理!” 其余几个道观看到里面还有自己的好处,哪里还愿意出头为太晖观说话,复真观上下更是熟视无睹,几个紫芝真人的弟子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其实喜不自胜,毕竟如此一座大观宇纳入复真观袖中,许多弟子又多了一条出路。 太晖观众人也知道如何选择,想来若是自己配合,官府的吃相也会好看些,也会给太晖观道人们留下几分颜面。 至于玉虚宫、清虚宫不只是道观还是敕建宫观,因此坐到一起更好商量,无非是个钱字,而钱能拿到多少,便是经略司是否积极张罗了。因此,雷厉他们也把上面的意思带了过来,那便是这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待着莫要生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该知道深浅,如此彼此和和气气的,也不枉费经略司对于诸位的深情厚谊。 与出家人其实远比与书呆子好打交道,都是一点就通的伶俐人。 半个时辰后,这些年迈的老道们便恭恭敬敬的把雷厉他们这些年轻人送了出来,嘴上都是亲热的称呼师弟,还唱着赞念着诵笑脸相别,再看雷厉他们几个哪个不是手腕上、腰带间被戴满了许多祖传的法器宝贝来。 雷厉、源净、智全宝几个做哥哥的,碍不过弟兄客气也只留下几个小玩意儿,送人也好拿回去也罢都是番心意。其余的都是给了风鸣他们几人,风鸣他们哪里在意这些玩意儿,都拿出来让三娘他们几个挑选。 三娘看着三个童行执礼告退,便叫住他们,挑了三串品相不错的念珠,硬拉着给他们戴上,倒是让这三个孩子又惊又喜。 这边事了,众人便徒步上山,紫芝真人还在上面等着,还有要事等着办理。 雷厉他们走在最前面,三郎三娘几个作一路走在后面,柳瑒几人则走在最后了。慢慢队伍就拉开了,趁着前后无人,三郎从怀里拿了一串已经包浆泛着金光的金丝楠木念珠递给三娘,还有打着如意绦的羊脂玉佩也递给三娘,这玉佩是阴阳对儿,三郎把白玉宝剑玉佩留给自己,将白玉莲花玉佩则戴在了三娘腰袢上。 “都是别人带过的东西,给我作甚?” 三娘对于念珠倒是有些抗拒。 “天地真气还不是出你鼻息又入我口,又计较什么谁用过的!” 三娘一番眼眸,作势拍打三郎, “现在开始油嘴滑舌了,只是寻常事倒是让你说的如此猥琐,害得我都不敢轻易吐纳了!” 三郎只是嘿嘿的笑了, “这吐纳法门便是元婴吐真,启蒙世界,若是咱们修道之人不能包容邪秽,这世间岂不是污渍横流了?所谓呼吸万里,吐纳灵潮,魂魄熊熊,天地明明!” “你还读过我父亲的文章?” “这都是我父亲让我们必读的,否则他二位如何能成为至交知己的?” “确实如此,” 三娘轻垂翠鬓,只看她香颈柔美如柳,又低吟起来,只觉得清音如玉磬幽远,兰韵似珰珠净深, “我本厌虚名,致身天子庭。不终高尚事,有愧少微星。北阙空追悔,西山羡独醒。秋风旧期约,何日去冥冥。” “这是我父亲所作!” “嗯,” 三娘似乎触动了思乡之情,情深而寄远,说道, “家父时常吟唱此诗,便是先生寄书给家父的,父亲也尝言羡慕先生这般处事态度和人生格局,也称道先生与士学士,都是处江湖之远不悔其志,居庙堂之高不愧初心,退而有为,进能自由,实在让人倾羡!” “澄澹汪洸,瀇滉囦泫。泓汯浻澋,涒邻??。混澣灦涣,流映扬焆。溟漭渺沔,汗汗沺沺。察之无象,寻之无边。气滃渤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肧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 三郎也朗声诵之以赋, “嘿嘿,我父亲可不曾如令尊般作如此长赋,昔日为了背诵此赋,我也是没少挨罚,饶是如此父亲也不许懈怠,反复叮嘱如此佳文需烂熟于胸,如此自己写文章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少不足。文章之道,启蒙于死记硬背,再摘录文字,再知文骨通文理,然后才敢写文章,才知自己之不足,方可精进。” “如今精进如何了?” “如今我的文章,若是放在文章面前,断不至于一把火烧了,总是会拿来教育你们何谓不学无术的。” “惫赖!” 谁说三郎这人无趣的,只是看对着谁来。 “我却告诉你,你若是文不成武不就,那你我之事可没那么容易的!” “你我之间何事不容易?” “无赖子!” 二人有说有笑,彼此还要小心别人目光,走起路来只觉得扭捏造作。 柳瑒、芦颂等人倒算是局外人了,二人也就慢慢走在后面,身边那三个童行还跟着,便是他们的师父,论起来还是三郎他们的师侄,也收起来在童行面前的威严,恭恭敬敬的陪着。 原来这复真观的知客远比掌门人通晓俗务,看着众人都围着三郎与三娘二人,如何不晓得该恭维谁,又看三娘颇为照顾这三个自己徒弟带领的童子,便安排一起来伺候着,无论如何,也算一份善缘。 紫芝真人是个散漫性子,对于自己门人爱搭不理,但是对于三郎他们则透着热情,众人寻了一处荒废的碑亭坐定,再环视周遭原来乃是一处近乎湮没的陵寝。 “这便是禹帝时作政于此的丹朱陵寝,虽然丹朱行仁政而忠诚王事,但禹帝崩逝后,大启以为丹朱乃尧帝后裔,又素有人望而深忌之,丹朱朝觐大启,则大启以帝封之,并言欲与丹朱并尊,裂土并王天下。丹朱如何不知晓大启的真心,退而返回此地,决心建偃朱城以明志,此城便是如今丹阳城前身。所谓偃朱城便是偃藩之意,修筑如今丹阳八关自锁八方通道,以明无争天下之意,并将子嗣迁转南方海滨以剖白忠心,及丹朱薨,大启以方伯礼葬于北尨山,而当地百姓以为朝廷怠慢圣贤,乃于城北掘土于北尨山下筑台,谓之怀朱台。只是数千年来斗转星移,桑海沧田间便是宇朝也是明日黄花,更何况北尨山上如此许多圣贤陵寝也是荒为废土,饶是如此还能留下如此遗迹,也是难能可贵了!” 这一番话把大伙儿都听呆了,好一会儿还是雷厉先开了口,也是懦懦的说道, “师叔,这么一会儿,您老人家这是喝了多少?” 其余几人的神情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老道斜了雷厉一眼, “小子,你是说老道我这是信口开河,胡编乱造?” “弟子不敢!” “呸,你就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二人就要面红耳赤的掰扯起来,智全宝急忙劝和,但是嘴里面倾向谁一目了然, “师叔切莫与小儿辈着急,只是咱们才疏学浅,师叔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咱们实在是闻所未闻!” 芦颂等人也是点头,心里也是暗道,便是后宇朝西迁,可上宇朝也是咱们中夏文脉肇始,禹帝、大启、丹朱本来是君臣谐和的典型,如今天下士人还以大禹丹朱、大汤伊尹、大发周公以为君臣楷模,倒是让老道一席话,将大启从圣君一杆子打落凡尘了,这还真是惊世骇俗了。 “这番话便是让你们记住,到时候说给东丹人听得,他们不是自认为是丹朱后人吗?便是来祭祖还不把他们说的称心如意了?” 老道没好气的说道。 虽然大伙儿也知道东丹人搞出祭祖这一出乃是别有用意,但都知道这就是东丹人乱认祖宗罢了,如此荒唐事只是迫于形势,朝廷也就捏着鼻子打算袖手旁观看东丹人胡闹,岂料这老道还有心思掺和进去。 “师叔,那不过是东胡的自以为是,咱们便是挡不住还能为虎作伥不成?” 风鸣颇有些埋怨意思,这老道已经不是无理取闹了,简直是无事生非了。 “你们这些小子也知道东胡是蛮不讲理,还不许咱胡说八道?便是用这番话,非从他们身上敲下真金白银不可!还要把这话传之天下,让他们作茧自缚!” 第152章 利欲颠狂蛊入心 “这话怎么说?” 源净对于这种小算计历来插不上话的,也就是凑趣问问。 “他们认丹朱为祖宗不就是为日后南下有了说辞,便是大綦、大晟干涉,他也能说是咱们大肇难容东丹人南来认祖归宗,便是为族人讨个公道罢了!只怕后宇朝也不拒绝多了一个名义上的藩臣!” 几个人瞪大眼睛,倒不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没想到这位闭关枯坐十余年的长辈竟然有如此见识。 “好歹咱也是做过大内供奉官,难道见识还不如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黄口小儿?” 大伙儿本来还有些腹诽,但是略想了此老的经历,对比这位师叔,这些从未踏足东京的青年人可不就是黄口小儿吗! “师叔,还请您继续为咱们解惑!” 三郎为老道斟了一杯茶,从旁讨好的说道。 老道将茶水一饮而尽,三郎便接过来又给斟上。 “也就你这个娃娃懂事儿,那我便说说!” 众人都是哀怨看向三郎,俄而又都看向三娘,那意思是怎么这小子如今变得如此知情识趣了,莫非是三娘指导出来的? 倒是将三娘看得莫名其妙,心想三郎讨喜,你们瞅着我干嘛? 大眼瞪小眼的,还是老道开口才让大家把注意力都又集中在他身上。 “这便是东丹人的阳谋,在这祭祖之事上咱们无计可施!” “未想到绮里太后竟有如此手段?” 老道摇了摇头, “若说手段,同是女中豪杰,绮里太后远不如慈圣,便是慈圣也难为这等大捭大阖手段!” “这话怎么说?” “你们啊,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若你们是东丹各族大人,忽然有人告诉你们,咱们要去拜一个中夏人做祖宗会怎么想?” 众人一时语塞,对啊,咱们大肇人初闻此事都觉得匪夷所思,难道这些蛮夷贵族们还能兴高采烈的欣然接受了? “提议还能将此事决定下来的,除非是东丹王室帝裔,其余任何人言及此事,即便是绮里太后也是必招致物议,反而是先乱了自家阵脚!若是老道我掐指一算,做成此事者不是宁静王便是东丹哪位少主了!” 众人略作思忖也都认可老道这番话了,果然是人老成妖,这位师叔简直是深藏不露啊! “所以师叔的意思,既然咱们阻止不了,便要给他们添些堵?” 听了三郎这话,老道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实乖巧的孩子。 “不止给他们添堵,还要给咱们赚些实惠来!” “您老给咱们这些晚辈细说说,也让咱们亲蒙您的教诲!” 三郎,你够了!师兄弟们都觉得今日开始宗淑跟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从老实疙瘩开始往腹黑少年开始转变了。 “那便便宜你们了,好好记在心里,让你们知晓为何天下至柔乃是水,天下至刚也是水!咱们便是要润物细无声,却也做到弱敌实己!” 老道大大咧咧的坐直了,其余人也都直愣愣的闻听其大论。 “他们若来祭祖,便是自认了中夏后裔身份,那做事便要按着咱们中夏礼法处置。如此以来,祖宗陵寝荒废该不该修缮?北尨山神道难行该不该重修?神道碑、石翁仲、石像生该不该重新建立?丹朱身份是不是需要天下各邦国议定册封?陵寝制度是否要重新建立?东丹帝王及后嗣是否纳入丹朱族谱?其余如修族谱、建旌表、立祠堂等等哪个是轻易能完成的?” 听了这些话,几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不能言语了。 “昔日,大綦、大晟、大肇立国,便是从北尨山迁出祖宗,另立宗庙,大綦用了九年耗费资缗三千万贯,大晟历时七年用钱两千万贯,咱们大肇有了地利也用时三年花费千万贯,你们算算东丹应该花费多少?” 老道阴恻恻的说道, “不舍得花钱,可不只是不孝,还让天下嘲笑,更等于是将自己的国格置于咱们之下,那将来无论战场上见输赢,也是以下犯上!若是舍得花钱,那便细水长流,看看这东胡有多少积累舍得掏出来!” 高招! 这才是以阳谋破阴谋! 如此一来,无论东丹人怎么选都是个大笑话! “师叔,您真是屈才了,这回非要几位名公一起荐举您入朝为官啊!怎么说也该是东府里做一任枢相!” 这回连三娘也看不下去了,三郎你这么会说话,怎么以前没看出来,难怪大伙儿都来了看着我,这不是冤枉我教坏了你? 坏了,莫非今日我们俩的事都被他们知道了?胡思乱想间,一张小脸都是紫红色了。 “此举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妙计,若是就此操办,则让东丹人非吐血不可!” 雷厉便是吹捧上也不能输给师弟。 “何止是利国利民,更是利于咱们自己!” “这话怎么讲?” 老道又斜看了智全宝一眼, “若是和老道我无丝毫关碍,我何必如此操心!” 他神秘兮兮的低声道, “你们说说,这北尨山是个什么所在?” “历朝历代圣贤归葬所在?” 老道觉得智全宝心眼儿实在是长实了。 “这北尨山如今大半乃是咱们隐仙派的产业!” 这话又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老道慢条斯理的继续说,着实有些显摆的意思, “北尨山南北三十里,东西二十里,上下纵横葬地八千亩、林地六千亩,山地一万五千亩,其余如水泽无算。太宗时,赐掌教白云先生北尨山葬地三百亩,余者七百亩;赐先师,当峹总院掌事葬地百亩,其余四百亩;宣宗时,赐集真观葬地百亩,宗大先生葬地百亩,其余八百亩,复真观葬地百亩,其余四百亩;今上以来,因应天府财政匮乏无力承担北尨山许多奠仪修缮及营造事务,而朝廷支拨专款只十万贯,入不敷出,于是咱们复真观贫道做主,集真观你们的师尊出面,一起承办相关事务,不只不问官府讨要一文钱,每年还通过集真观以隐仙派宗门名义给应天府五万贯,这笔钱复真观承担三万贯,都是营丘大判经办!” 说完,他双手一摊, “你们猜猜咱们为何做这赔本买卖?” “莫非也是折成了田亩吗?” “然也,咱们约定承办事务三十年,应天府用北尨山五百亩葬地,一千五百亩余地以及,” 老道遥指山下那或隐或现的乱坟岗子, “以及城西南四千亩乱葬岗子,也就是数千年前筑就的怀朱台!” 原来如此,难怪紫芝真人一开始便把怀朱台与丹朱陵寝算在一起,合着不只是阳谋,还是笔大生意! “如此以来,咱们隐仙派合计掌握北尨山一千二百亩葬地,余地三千八百亩余地以及四千亩荒地!” “这也不过只占了北尨山一小部分啊?” 源净可不是做生意的料。 雷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师叔刚才说的是北尨山所有用地,可是千百年来岂能还有这么多葬地?便是私自用为葬地远超账面上,只怕如今能用作葬地的大半都在咱们宗门手里!” “不错,如今北尨山私侵泛滥,如今除了咱们手上的,余者便是每寸土地都拿来用作葬地,只怕也不足八百亩了!” 嘶! 北尨山是何等所在,那这些土地又是何等价值? “这么说东丹人若是乱认祖宗,咱们便可坐地起价了?” 话说开了,大伙儿的情绪也都高涨了。至于这等生意经,放在后宇朝乃至大晟或许那些官宦不屑与此,便是大綦也是放纵亲眷乃至家奴经商,官员们也是冠冕堂皇的摆出一副厌恶铜臭的嘴脸,然而大肇乃是天下的异类。 概因当初大肇太祖与一众义社兄弟不只是武艺出众,也是靠着商贾买卖才有了培植党羽的本钱,而大肇建国初始,也是靠着当年启封城如今的东京城内的商人们支持,才有了招兵买马征战四方的底气,因此建国伊始虽然依旧贯彻各国都引为圭臬的重农抑商之策,但是却定下了封爵不世袭、封邑不就食、田产不禁售的国策,于是许多土地逐渐集中在了皇亲国戚以及仕宦豪门手中,无地百姓若是没个营生便是动乱,这也迫使大肇历代帝王大幅度放宽了商业之禁,于是以四京四辅为首的城市快速兴起,不同于列国所谓城市中市民便等同于商人,大肇的市民皆是仰赖商业流通而从事工商行当的无地百姓了。 太宗朝时只在四京设置都商税院,一年的商税收入便达到百万贯,而宣宗时,虽然庆康新政无疾而终,但并不意味宣宗一事无成,便是在宣宗手上,大肇才经营为不同于列国的一支奇芳。 宣宗时率先打破了百姓居住的“坊”和交易的“市”的界限,使东京成为天下最为自由开放的所在,其次更是在一众改革官员的支持下,又解除了宵禁制度,东京率先形成了夜市和晓市,然后便是四京,再四辅,如今七下府也一并处置。许多重商政策不一而足,都商税院也在四辅开设,终宣宗朝,各项杂色商税合计高达一千二百万贯,商税皆通过都转运司直算中央,大大缓解了中枢财政紧缺压力。 至于官员经商即是朝廷法度宽松之故,也有不得已之原因,其中文官经商乃是自下而上的过程,起因便是广大基层官员俸禄太少,不足以养廉之故。 之所以说是自下而上,便是大肇官俸也算是历朝历代的奇葩了,对比列国也算独树一帜,那便是并非大肇整体官俸过低,可若论开支只怕官员们的俸禄已经占了年计二成有余了,之所以低级官员俸禄过少,实在是大肇官员数量实在是天下之最。 只拿大綦与大肇对比,大綦疆域三倍于大肇,人口则倍之,而京官只三百六十人,外官也不过五千人,而大肇内外官员合计两万人,吏员便有十九万人,以上还都是文官以及三班以上武官。 若是量入而出便是维持如此许多官员也并非难以为继,只是另一项制度便将官员们也分了三六九等,到手的俸禄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同于列国制度,如大晟、大肇皆是官员按照职司、品级、爵位勘定俸禄,但是大肇毕竟是废止了封疆裂土以及世爵世禄,而又为了加强对于地方管理,有设置许多临时派出机构,这便是差遣的由来,而且对于官员的权责较本官更重差遣,本官便是寄禄官只是确定官禄。 比如承公如今寄禄官迁给事中,贴职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差遣丹南路经略安抚使、管内劝农使、知应天府事,丹南路马步军都总管、丹南路沿海水军制置使、提举本路兵马巡检盗贼事,爵开国侯,实封三百户。 因其本官低于贴职,故按贴职循例发放,年给料钱十二万钱,还有春冬两季赐衣绫五匹、绢十七匹、罗一匹、绵五十两;职名年给添支钱二十万钱;差遣年给添支钱六十万钱;四辅知府职田两千亩,定额标准每亩三斗,合米六百石,折钱四十万钱;元随傔人七人者所费也是公支,至于迎来送往、四时宴饮、车驾屋舍等概由公支。 合计算来承公为帅臣一年,各项收入折钱超一千六百贯。如承公者,不蓄妓、不纳妾、不经商、不置田产、许多开支都是节省下来以资助乡里及辖地内贫弱学生,世人因此称之清廉。 而对比地方下层官员,比如县尉由希古,年收入合计不足两百贯,差距八倍有余,其中车驾屋舍费用还需自理,如由希古在偏县还好,若是寿安县这般附郭县只是日常开支便将俸禄花费的所剩无几了。而许多低级京官因为东京价格腾贵,更是困苦不堪。故此中下级官员若是不从事商贾经营之道,生活已是艰难,何况安于职守。 因此,宣宗朝承守真便上书言及此事,其上奏中提及,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 这还是宣宗朝时的风景,近况更甚之。中枢既然无力提高官员待遇,又不能裁汰冗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官员们各显本领,除非闹的过分招惹物议,才拿来几个不知好歹的处置。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文官宁可外任市舶司、转运司也不愿在京城做个诸司郎中。 文官尚且如此,何况武臣,只看源净这等诸事漠不关心的,也对于经营之道夸夸其谈,便可窥一斑。 第153章 向此临水与登山 武臣们的经营之术远比文官来的便利,尤其是边将与镇将,边将们掌握着对外榷场、海路巡防事务,便如蛇继先出身的蛇家便是归顺大肇的横山戎大族,特赐世镇横山东面三城,此地乃大綦、大肇与横山戎三边之地,只是榷场抽税已经使蛇氏称雄地方了,便是蛇继先自己之所以能与仝霁云平分秋色,不只是武力,也在于财力,便是奉承了各地方官员,他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至于内地镇将,手下乃有厢军可用,教阅厢军可用租出去看家护院、护送商队或者救火救灾、代人充役,而不教阅厢军更是赚钱的好劳力,诸如修城筑楼、起屋建房、搭桥铺路、开塘作堰这些大活计都是行家里手,便是作木工、泥瓦工、烧砖开窑、开荒种地,便是挖坟掘墓,作红白事也是不在话下。因此营丘潭便是牢牢掌握厢军,置办下来的家产足矣羡煞旁人。 至于雷厉、宗淑、源净、芦颂几个哪个不是地方大族,而维系大族体面的便是手中权力,袖藏万金。 只是他们的长辈这许多钱财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比如雷厉、源净用了大半家财都是组织团练、训练乡丁,无论何时拉出去,只要装备得当,战力不逊禁军。至于宗放置办许多田产也是用于登云阁经营开支,而芦颂的父亲也是用来扶助家乡贫家子进学。也算物尽其用了。 只是父兄辈如此,后辈们岂能不乐于置身其中。 一众年轻人便认认真真的听着紫芝真人的安排,老道说到这等大生意,在配合他这副仙风道骨的唬人模样,真个好似商圣降临一般。 “咱们不只是让东丹人把这个祖宗认下来,冤枉钱也决不让他少花了,便是对面那片乱葬岗子,咱们都给他安排个明明白白,就让他把这怀朱台重新建起来!” 众人对于让东丹人真金白银拿出来决无异议,只是提起那好大一片乱葬岗子,倒有些不同意见, “师叔,那片说是乱坟岗子,但毕竟是左近贫家小户没奈何埋葬亡人地方,若是就这么平了,一来有伤天和,二也是伤了民心,这些百姓又该拾骨去哪里呢?” 老道牛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这些牛犊子倒是蹄子乱踢的紧,那里本来便是咱们的产业,这些年那边的化人场与义庄还不是咱们在维持?” 老道忽又笑了起来, “也算你们没有失了本心,只是倒把老道轻视如此,着实可恨!” “师叔恕罪!” 这话说得极不走心。 “算了,老道不与你们小儿辈计较,你们只看那乱葬岗子远远看去是一片狼藉,可是走进去看过了?” “那倒不曾去过!” “哼,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崽子,若是平常人进去看也是糊里糊涂,但是你们进去便知道那乱坟岗子看似混乱不堪,其实都是按着条理收拾的整整齐齐,不知这些年新添的坟茔都是仔细造册了,便是原先的老坟也都是想尽办法核实了,便是多少年无人祭奠的荒坟咱也都记录下来,不只是名册还有绘图,饶是立时翻新此地,也不至于流落亡者髑骷。” “原来如此!” “这下你们心安了?还有什么矫情地方?” “哪里还敢置喙,只等师叔恕罪,” 这一次便真情实意许多。 “师叔,咱还有一问,便是如此,如何让官府再给咱们指定地方迁走这些坟茔?” 智全宝又开了口。 “你也是官府中人,咱们若是这般不知进退,让官人们如何看待咱们?” 老道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只要是怀朱台开工起来,自然是不可能占用如此多土地做那浩大工程,更何况那地方毗邻城垣,筑就高台更不利于城防,这一点老朽都看得出来,你们心里没数吗?” 老道打开一幅长卷,边开边说道, “你们看这是何物?” 众人上前围观,还是有芦颂这等博物识广的, “这莫非便是大綦那边于道门宫观广泛兴起的塔么?” “正是此物,你可知晓此物来历?” 芦颂略略思索,致礼说道, “学生便浅言一二,只是见识鄙薄,错漏之处还请师长赐教,” 于是便依着图样说道, “据闻,此物乃是东方数千里外有天竺国处传来,这国家别无所长,唯好辩论,上至国王,下至黎民,几乎是闲来便聚在一起论道理,所论者多是生何以来,死往哪里去的执念。因为此地只旱雨两季,一年之内并无冬夏之更迭,因此虽然人性懒惰,却物产丰阜,但世人愚昧,不知此乃天地气运转圜之故,归因于万物万灵庇护,以至于有千万生民,亿兆神明之流俗。 乃有一王子曾求学于宇朝,然后归国,有感于故国百姓之昏敝,更厌恶其崇拜无数妖物而兴起的各等淫祠,于是以中夏道教为根本,杂糅辩术、名诀创宗教,规范神明体系,制定模范仪轨,而渐成显教。之后其仙去时,其教众于天竺国内已过半数,天竺国主更尊此王子为大觉圣者,筑方底圆顶陵墓以供奉其骨殖,其后这类墓制便成为此宗教圣者专享,称之为方坟。 然后,历代国王屡次加封修缮,这坟冢便从一层垒成多层,圆顶因为升高而改小而陡,渐成锥型。等待这等建制随着东方通辽商道传到大綦,已经渐与咱们中夏建筑形制融合,便从覆钵形制演化为多重多檐建筑,如今大綦已经用于大德高道蝉蜕安放之用,高大者称密檐多重塔,据闻其神都有大慈恩塔者巍峨九重高耸达二十余丈,低矮者则是覆钵单檐居多,一丈至五丈不等,堆累繁多,大小参差、高低不同,粗细不一,形状各异,观若茂林,故名之为塔林。” 然后芦颂说道, “莫非真人也要在咱们大肇修建此等建筑?” “不错,便有此意,你们再看看,这些规制有何差异?” 之所以做长卷便是右手边乃是大綦制式,左手边则是新制式。 “这新制式虽然只是七层,但是这平面八角形倒显得更加雄拔,而且台基高大仿若楼阁,只是不知这等规制能高几许?” 芦颂略作比较,便明白老道的谋划。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诸般学问一样都没落下,这便是八面楼阁多重塔,比之大綦制式更合咱们这边的格局,而且明七重,实九层,外面又多副阶、飞檐,里面不同于大綦空筒木梯,皆是砖石一体建成,合高可达三十丈,并不放在怀朱台遗址之上,而是坐南朝北,落在北尨山下溪流南边,用虹桥与北面神道连接成一体,再北面作献殿,前后两殿,各有配殿,北边不作门,东西开门,至于北面,” 老道指了指另一规格的塔型, “便是用亭阁式砖塔做塔林,便是将乱葬岗子这些坟茔迁入其中,林林总总千余个,倒也不会让东丹人的先人寂寞了。至于高塔往南直至丹朱陵寝前这神道都翻新了,起东西鹊台、东西乳台,建神门,沿途遍植松柏,然后便是修缮丹朱陵寝,索性这片虽然残破,规制却还整齐,起朱墙将兆域围起来,若是东丹人意犹未尽,便把这处陵寝上下宫也给他好好整治一番!”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等坑土财主的手艺,实在是用心良苦。 “师叔,您这是打算按着帝陵的规制操办啊,只是不知这么一套下来,咱们打算让东丹人拿出多少来?便是他们舍得,这工程一时也怕完不了!” “你以为东丹人是憨傻吗?咱们便是要作价高些,也让他们先拿一成的定钱来,至于工程只要东丹国还在便给他慢慢修着,做这等事便是慢工出细活,出来的东西才能长久。便给他报价八百万贯,若是实心诚意,便给个折扣,定钱五十万贯却是少不得的!” 好黑的奸商啊! “这里面咱们能落个几成分润?” “除去咱们这么些年垫进去的五千贯,再把这荒坟都改了塔林,只是费了许多砖瓦和工费,咱们应天府开窑烧砖,十文一块,若是用宝钱结清只少无多,算上工费以及迁葬开支,八千贯足矣。剩下的都是赚头!” 之前说你这老道黑,此时才知道此人若是经商实在是个没下限的,旁人是一贯赚个百文,他是赚个九百九十文还觉得自己亏了。 “师叔,你这般算计,不怕东丹人算后账吗?” “他若是后面款项进来,咱们当然言而有信,否则便是他们爽约,咱们扣下定钱如何有错?便是他们不忿,难不成还能来抢回去么?” 师叔,您这闭关修行十余年,都是跟着哪路神仙念经?做个道士实在是委屈您老了,三郎止不住腹诽,但更是佩服此老不愧是隐仙派前辈,果然不同凡响,也难怪当年能全身而退。 “师叔,您老人家需要我们做什么?” 雷厉当然明白便是门派自己的生意,也断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再者今日长辈把这件事说得如此透彻,必然是用得上他们。 “用着的便是你们乃是唯一有着官面身份的门人,六师侄手里面掌握着应天府的治安缉捕大权,而七师侄、八师侄都在承公面前行走,你们两个做大的又是承公的环卫,此事若想扯动东丹人入局,缺一不可。” 老道又摆出了稳坐中军帐的架势, “首先便是把东丹人待在丹阳城不走,就是央求着认丹朱为先祖,不能认祖归宗便是赖着不走了!其次,就是扬言东丹人向朝廷索要城西南这片无主的乱葬岗子,打算迁丹朱陵寝于此!最后则是东丹人胁迫朝廷强买强卖,欲用牛马粮食等物料抵偿工程造价,而朝廷也是财政空虚,便打算由应天府先行垫付,再用东丹人的实物抵偿,只是应天府也是囊中羞涩,便打算摊派到民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届时都仰仗东丹人承诺兑现,再来补偿百姓。只是工期年才能罢,东丹人的实物却要均分到十年为期才能兑现!” “如此一来,这等虚言妄议散播出去,只怕应天府都要乱套了!” 智全宝毕竟是管着治安的总捕,听了老道之言,头皮都觉得发麻。 “何止是应天府都要乱了,只怕京城乃至大肇整个北方都要民意沸腾了!” 雷厉眼光可不是局限在脚下一亩三分地上。 “咱们这么搞,是不是有些过格了?” 风鸣也是觉得为了这么一件事,牵连如此巨大实在是有些因私废公了。 三郎却是两眼放光,最后忍不住一拍大腿, “师叔,您这招可真是连环计,计上计,一计何止三鸟啊!” 众人还在困惑时,只有老道似乎是遇到了知己一般,又是感怀后生可畏般,慈和地说道, “三郎,你且说说其中奥妙!” “师叔,解说之前,师侄要先向您大礼来报,尝言国士无双,我尝自矜天下唯家父、恩师等寥寥数人尔,岂料原来是坐井观天,小觑了海内英雄,更是以为您闭门自扫只做了化外之人,哪里能料想到我隐仙派自开宗立派以来哪里有名不符实的一门宗师。” 三郎趋步上前,跪倒在地, “师叔,谨受弟子一拜,” 三郎稽首到地,还要再叩,早就被老道一把扶住, “咱们这一派那里有这么多讲究,起来说话,也把事情给这几个憨后生说清楚了。” “谨遵行!” 三郎扶着老道坐下,便垂立老道身旁,朗声说道, “师叔这番谋画乃是为国家谋福利,为万民谋太平之举。方才所提及者乃是诱惑东丹之饵,而我们要做的便是把这渔网撒开了。” “只说这三项举措看似咱们是释放谣言导致地方动荡,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里面都是围绕一个目标而展开,这便是东丹人!” 芦颂与风鸣、柳瑒似有所悟,三郎继续说道, “几个谣言下去,率先应天府民意沸腾,必然一致鼓动东丹使团早日离开此地前往京城,而按着咱们大肇百姓的秉性,紫霄观附近还能消停了?如此以来咱们经略司就能动手用禁军来彻底隔绝东丹使团与外面的交通,如此便能名正言顺的规避许多复杂隐患。” 雷厉、彰小乙与三娘也都渐渐通明了,三郎再往下面说来, “如今东丹使团滞留此地,一个便是夜啸之变死伤之事请承公亲自处置,一个便是打着祭祖的名义赖着不走。他们以拖待变,咱们朝廷也是如此想法,只是咱们希望他们进了京城后,中枢相公们还有皇城司亲自照料,更何况京城戒备森严,朝臣错综复杂,丹东人便是想折腾也没那么容易。” “夜宵之变本来便不是发生在丹南地界,咱们也不必搭理他们,祭祖之事便是唯一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是师叔这手段使出来,便是东丹人想认祖宗也要真金白银的拿出来,还因为打算强占乱坟岗子,更能让阖城百姓同仇敌忾,皆是智师兄只需动用白役们安插进去,便是有打算浑水摸鱼的,也必然暴露无遗!” “至于谣传东丹人这等出资办法,更是让丹南路所有人家与之势不两立,只要摊派下来,循例都是商贾与一二三等户出了大头,而四五等户更是脱不开徭役的,更何况客户们也躲不过代役,如此飞来横祸,哪个还敢站出来为东丹人张目便是所有人的公敌,只怕那时候除非应天府支应使团日常应用之物,便是东丹人拿钱都买不来吃喝用度!” 第154章 白贲黄中自不群 “如此于情于理都是明摆着逼东丹人离开,那时候便是咱们手段激烈些,那些东丹人也发作不得,便是想派人回去请命,只怕来回消息自己也送不出去!” 智全宝也点了点头,莫说丹阳府民意昭昭,便是东京城百姓们拦住御驾告状,也并非什么奇谈怪论,天家宽容,就给了官员们利用百姓民愿的机会! “至于东丹用牛马偿还之事更是妙笔,如今咱们北面其实已经开始战备,但是却不能宣之于众,虽然依旧是井然有序祥和风貌,但是许多军需采买便有颇多不利。毕竟,平时贩卖马匹价格不菲,只有战时才能强制平价采购!” 源净也听明白了,并非他自己想明白了,而是他们集真九霄就有做马贩子的! “但是这等谣言出来,民间并不知晓东丹整军南下之事,还以为将来数年都有许多廉价牲口源源不断将输送进来,那些养马户也就罢了,这些有着大量马匹的马商还能坐得住?更何况还有买断马源的商人只怕更急于将手头的马匹低价销售出去好回收现钱。如此以来,北面各路便可以低价大量买入马匹以充军用!东丹使团越是赖着不走,只怕所有人越是相信这些谣言,无论如何咱们两面都不吃亏!” 所有人也都想明白了,只怕细细想下去,老道的筹谋还不止如此,但是只想到这些,已经让这几个年轻人收起了骄矜之心,对于这老道乃是实心实意的佩服起来。 眼看着山岚忽起,却夹杂着水腥气,这便是暴雨的征兆。炎炎夏日,总算盼来一场酣畅淋漓,只是四下里也没个遮蔽处,于是一群人说着话便往下面走。 来到山脚下,除了复真观门人,那紫虚观住持以下也都在候着。道人们本来便是测算阴阳推衍晴雨的本行,也都是准备了雨具,只是未想到这场雨说来就来。 只是过了酉时,一旦雨下来,再好的骏马,再顺的大路,也不敢纵马驰骋,万一有个闪失便是人马俱伤,因此年轻人们便准备冒雨回城,赶在内城关闭前好回去待命。 正事已经说完了,老道也不耽搁他们,便将多余的雨具都拿给他们,那紫霄观住持准备的更细致,除了蓑衣斗笠,还准备了油布,衬在里面更是滴水不漏。 再多说了几句话,紫芝真人指定了两个门人作为彼此联络之人,其中一个便是那三个童行幼儿的师父,这人也是伶俐,看出来这三个童子深得三娘的喜爱,便也让这三个童行参与进来,迎来送往也方便许多。 于是众人作别,才打马快行里许,还未到朱雀门前,这暴雨就压了下来,雷声滚滚,风驰电掣,即便是从头到尾都被罩上了,也挡不住雨水迎面而来。众人只能减速,便是马匹虽然也因为凉爽而兴奋,也是自觉地减低了速度。 通往朱雀门的官道上零零散散的是往来奔走的百姓,偶尔也有骡车急匆匆往城里赶,也幸好是官道上,虽然车辙纵横,毕竟地面已经夯实了的,走起来也不至于打滑,于是大伙儿都低着头往前赶路,眼看着城门便在二三百步之外了。 就在此时也是一支队伍要从寿安县那边的朱雀东门进去,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风七哥儿,还真是巧了,这般的天气还能碰到一起?!” 风鸣乃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兄弟姐妹,如此称呼他的印象中只有一个,等那边从都斗笠下露出容颜,果然,便是那皇城探事司的女察子月曜梅儿是也。 “梅儿?” 女子噗嗤一乐,却也是俏然生动, “果然风七哥儿还记得我,这里不是说话处,咱们可否找个地方叙话?” 话是冲着风鸣说的,但是是让他们所有人听得,而且里面还透着不能拒绝之意。雷厉点了点头,示意智全宝去给门禁打声招呼,梅儿以下这一路人三四匹马,还有两辆厢车,就在他们关照下免检入城,所有人直奔智家宅子。 智家宅子如今已经成了他们的暂居之地,因此智金宝便将宅子后墙邻着的院子也租了下来,如此以来智家宅子便成了一面邻着大街,南面是药铺子,药铺子后面乃是仓库与药坊,北面则是骡马行,后面是牲口棚,再往北便是一排背街邻巷的厢房,在北面就是寿安县衙,如今这处院子租下来,颇有些铜墙铁壁的意思,便是有心人想往里面渗透进来,也是触不到核心地带。 所谓核心地带便是智家大宅的偏院,此时一行人几乎挤满了这处院落,便是夏日,毕竟也沾了水气,因此正堂副阶下已经起了炉子准备煮茶了。 梅儿看似随意,但是都知道她是故作轻松,才回去交差便又得到应天府报上出的消息,估计马不停蹄的便又赶回来了。虽然她是潜伏于此的察子,但毕竟大伙儿也都算熟识了,因此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与她同行的众人。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果然来头不小,竟然是金曜星君,昔日宣宗朝便是其身边听用的宦官,如今便是皇城探事司的首席勾当官,也是皇城探事司实际的统领者,实在没想到这位人物竟然衔命出宫亲自办事。 至于其余人也是大有来头,有三人便是金曜麾下察子,还有两名老者,一个来自审刑院,一个来自东京府,也是奉旨专办案件而来。 即便是皇城探事司的首领,即便是资深大珰,提起雷厉也不免恭维几句,毕竟从事暗谍之人大部分时间也是游走在江湖四海之间,反而对于江湖中的豪杰更有些难分难解的羁绊,尤其是对于雷厉这等名满天下人物,也是惋惜于不能收入囊中,为我所用罢了。 如今即便雷厉已经是朝廷在册的武臣,却也并非那些俯仰由人、任人摆布的笼中之鸟,不只是雷厉,隐仙派诸门人皆是如此,或者说这些道门出身的文武之才绝非王权所能轻易束缚的,只看雷厉的师祖白云先生,师叔云溪醉侯,皆是以帝王至尊用恩义才能获得他们全心全意的报答。 而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宦官所能企及的,因此心里也只是感慨慈圣太后的机缘实在不逢时,错过了宗放,更抓不住这年青一代。 而这宦官虽然是对着雷厉说着些客套话,眼睛却一丝精芒稳稳的瞄着宗淑,天下知道白云先生、宗放师徒作为者不超过十个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故而即便没有梅儿的汇报,他对于宗家未来的门主已经不能以少年小觑之。 心里所念极多,但是还是满面的祥和,客客气气的说话,实在是与让人心生畏惧的皇城司首脑难画上等号。 “咱素来以为天纵之才总是一时之选,千百年来未尝得见几个,却不知西昆仑究竟是如何的神仙境界,数代以来不只是真仙临凡,更是能人异士如许。便是泰霄玉狻猊名满天下,乃是武林二十年来未尝一败之豪杰,不想同门诸君也是万中无一人物,直教人倾羡!” 这等人物对于后辈说出这等肉麻的恭维话,即便是源净、智全宝也知道此人乃是有求于人,可不同于其他人物的求人,他们的请求是不容拒绝的,而且自己也千万别想着拿捏身段,除非希望自己以后都过得不自在。 因此诸人也都是十分客气的彼此恭维,直至第一盏茶都饮罢了,这才开始进入正题。本来三娘还想带着六郎与柳瑒一起退出去,岂料被这老宦官亲切的出言拦下, “大晟与咱大肇乃兄弟之邦,二位也不是外人,何况将来咱只怕也免不了要麻烦二位的家中长辈,便是眼下,梅儿此次一个人过来形单影孤,若是能得刺奸的同道襄助岂不是相得益彰吗?” 这话一出,三娘与柳晏变颜变色,还是三郎招呼她二人就挨着自己坐下,也就是事起突然,转瞬也就释然,若是此时还搞不清楚三娘和柳瑒的来历只怕皇城司还真是只知道趴窝的老狗了,但也是这宦官有些警告意思,毕竟能知晓三娘与柳瑒身份,如何不清楚眼前几位究竟都做了哪些事呢? 芦颂倒是有些诧异,他便拿眼色来问旁人,不是说皇城司只能在东京城内活动吗?从未听闻其爪牙能探出京畿的。彰小乙倒是在一旁冲他摇头,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只看梅儿都潜伏于当地青楼了,只怕其罗网早就已经开始布局四隅,顶多是网点还少,网眼还不够密罢了。 暴雨总是来得急却去得快,方才的大雨滂沱已然散去,甚至都未拖延残阳西下时绽放的余辉。 至于智家上上下下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家里曾出现过陌生的客人,至于门房也只是注意到才回到家里的官人们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匆匆出门了,只是不同于上午的鱼贯而行,这一次是成群的出门,神色也不同于上午那般轻松自在,敏锐的门房只看到平静的神色下隐藏着焦躁与不安。 而或许在渐渐黑暗的街巷中隐藏着的眼睛看到的是经略司的爪牙们又出门办事了,只怕这个夜里许多人家都是难以入眠了。 雷厉他们与皇城司诸人其实分作了三路人马,其中走的最急的便是雷厉、风鸣、宗淑、三娘这一路,也是人数最多的,包括梅儿与金曜星君以及审刑院、东京府之人,因为他们要夤夜进入内城办事,紧急入见承守真;源净、彰小乙则带领两个察子往福昌县,他们要到紫虚观附近观察近况,另一路只智全宝、芦颂、柳瑒与一名察子往寿安县办事,乃是襄承勖来报府衙女尸案已经发现一些端倪来。 且说这智全宝他们几人从后门进入县衙,因为寿知县这几日已经在转运使司办事,三两日后才随着横公一起回来府城,因此也省了一道程序,莫说此时县衙里其余佐贰官都已回了自家宅子,便是平日里智全宝也是大大咧咧的来往,虽然他已经不是寿安县的吏员,却谁也不曾怠慢与他,比如此时便有节级前面小心翼翼引路,一起往前堂狱神庙而去。 虽然整个县衙已经安谧下来,但是狱神庙里分外热闹,襄承勖领着几个青壮捕快看管着几个男女,只看这几个都是乌帽白衫素布便知道是寻常商贾身份,但是这几个人也并不恐慌反而与襄承勖他们一起用着酒食,这些酒食一看便知是街上采买来的,当然也绝不会是衙役们花钱。 智全宝他们几个人进来,仔细一看,却也认得这几个人,只是叫不上名字,但也知道都是城里面几个药铺的管事,看来襄承勖到底是世代差役出身,颇知道做事的规矩,这几个乃是代替店铺掌柜和坐堂郎中来此听差使的,安排他们在狱神庙里面问话便是这几个都是知情人没有当做共犯看待,彼此都留下了进退余地,说的好便是安心回家交差,否则再去拿人也莫怨天尤人。 “丰髯伯,如何情状!” 当着许多人面前,彼此再熟稔也不能用诨号称呼,便是用美称来给足自己这朋友面子。 “禀告侍禁,” 襄承勖领着众人毕恭毕敬的回话,这里乃是称呼智全宝的武阶,毕竟武人差遣都是随遇而安,真正看中的便是阶官,毕竟武阶不只是决定自己的本官与职司,将来还决定子孙们的出身。 侍禁乃是左右侍禁的通称,如今智全宝才入承公幕府便已经实现了身份的转变,虽然襄承勖接替了智全宝原职管着寿安县治安之任,而智全宝也不过是总管了内外城治安,二人职权差距看似并非相差巨大,但是身份却是云泥之别。 之前襄承勖在蓼谷县不过是役使,严格地说不过是作差役的平民,不仅没有官俸还需搭进去自己这么个劳力以及钱粮,但是衙役不同于其余杂役,乃是手中有权能收取孝敬的,比如他们家三代作衙役也不过混了个三班总头儿,看似风光其实就是个当差的,而如今却已经是吏员身份,较之差役已经是可望不可求之事,不只是权力更上层楼,更是有了做官的盼头。 比如智全宝如今便已经是官身,侧身小使臣之列,再进一步便是大使臣了,便是现在也是妥妥的九品官,还是实授差遣的,便是与那中县、下县的两榜进士出身县令也能拱手称兄道弟了,也因此昔日那些老兄弟再见了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更是倾羡的不得了,一个没了爹娘的穷酸猎户竟然机缘巧合下成了应天府数得上的人物,这哪里是祖坟冒了青烟,简直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阴德! 也因此,这些日子里,智全宝的老家才是热闹,蓼谷县自县令以下已经都往他族里走了一遍,便是家里的祠堂都是成了族里子弟听长辈教训的地方,所用榜样便是智全宝,之所以智全宝不再轻易回去,不只是事务繁忙,更是已经被长辈们拥坐在族长身边受上上下下的大礼而搞得浑身不自在。 而这一切其实也在影响着智全宝的心态,他之所以与营丘家渐离渐远也源于此处,毕竟承公给了他以前所不敢企盼的一切,这等的大恩大德对于他这么个直性子之人来说,便是再造之恩,而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便是唯承公马首是瞻,也因此便以独臣自居,便是亲大哥也甚少谈及衙门里的公事,至于他将元三儿、奎九儿派在埠头管事,其实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公心罢了,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也不屑于此,也是今日师兄弟们说了些重话让他有些不自在,可是遇到了正事,又把弟兄们说的话抛之脑后了。 一行人说着话便来到狱神庙旁边的公廨里面说话,这边除了襄承勖只有一个差役端着书箱跟了过来。 第155章 地雷震动山头雨 只听襄承勖继续说道, “通过咱们的明察暗访与反复推敲,总算查出了些端倪!” “仔细说来!” 智全宝必须保持身为朝廷命官的骄傲来,否则只会让旁人看轻,所谓礼贤下士那也是针对士人,并非是针对吏目更何况百姓,至于承公的亲民爱民也不只是态度上,更主要在工作方式上,更何况你也要先到达一定的高度才有资格深入民间,否则就是不务正业,失了官体。 比如他们之所以今日能有闲暇出游,便是因为接下来再无如此轻省时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承公要实行勤政爱民的方略了,这也是承公为官的特色,其余人便是照章办理只怕也是狗尾续貂。 所谓勤政爱民便是将应天府开衙日程宣之于众,无论内外各城门,还包括各编县以及码头、埠口、馆驿都张贴告示向百姓明示,开衙之日起百姓各类讼案可直达大堂,不必胥吏上下其手,便如承公当年权知启封府故事,打开府衙大门,任何百姓持诉状即可直趋堂前告诉,任何人不得阻拦,虽然许多人都以安全为由相劝,但承公不为所动,如此只能苦了雷厉、源净、风鸣、宗淑四人仔细护卫,杨永节尤以为不足,还调遣禁军将领来协办。 因此禁军将领本来就有意与丹南路诸武臣聚饮,如此便也有了由头,明日便是约定了一众武臣宴饮,若是少了这个环节,未来许多事也不好沟通配合。 至于紫舒輈也不急着返回京城,这几日便以他名义邀游宴请丹南路各地名士显宦,倒比承公还繁忙了许多,苍龙固也是识趣的,便代表经略司陪着好友巡游丹南各地,每日里巡山玩水,晚了便宿醉青楼,总有佳词雅令传唱开来,反而获得丹南百姓们一片赞和,紫舒輈的名声已经与承公不遑多让了。 至于横玮到任以来,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朝气,只领着幕员们在案牍间忙碌着,至于夏税之事也是委托地方按照常例进行,似乎就是打算这么因循苟且下去。 但只有局中人知道,暗潮汹涌随时都能将所有人吞没。 至于襄承勖固然因为迸发了积极向上的斗志,也有报答智全宝提拔之意,但也察觉到了如今不同往昔的严峻局面,以他办理刑案的经验来看,承公如今三番两次遭遇险境还能如此沉稳平和,其实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沸腾的热油泼入冷水才是最激烈的碰撞,冷面的承公动起手来就不是拿几个动手的匪类便能罢休的,因此这次案件的侦查上襄承勖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和十分的智慧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了踪迹可寻。 “虽然这些日子并无苦主报官,咱们撒出去了许多白役暗查也没消息,但是这里面不是涉及了些珍珠、麝香、雄黄、茱萸、乳香、没药之类的昂贵药材吗?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便与侍禁家里药铺的几个郎中和老伙计说起此事,果然术业有专攻,便有老伙计提出来虽然咱们归德城也是雄城大府,但其中麝香、乳香、没药也并非是常用之物,麝香、乳香、没药之流,其实没药与乳香乃是一类东西,只是用在成药与制香上工艺略有差异,大部分人都是只买一种而兼用之,如此讲究的也是少见。” 襄承勖无论武艺、办事还是说话都是有较高水准,几个人也不打断他,听他娓娓道来。 “按这番道理,咱们便先查实了麝香、乳香、没药的货源都是经过哪些人的手尾,原来咱们丹阳城直采的加上咱们清裕堂也就两家,其余的都是牙人们经手,这等牙人也不过人而已,咱们按图索骥便是清裕堂的拿药记录咱们也都看了,牙人那边更是查的仔细,这半年来也只有五家药铺进了此物,四家都在内城,咱们先把外城药铺排查了,便将重点放在了内城。” 襄承勖接过智全宝递过来的茶水,也不矫情,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本来以为这女子身亡后必然不会再有持续的采买,按着这个思路来排查却发现四家药铺中有两家都在持续出货,另外两家则是零星出货,十天以上再未采买也牵连十余个富户,可惜咱们都一一暗查并无异样。” 襄承勖一拍旁边一个老公人肩膀, “还是武十三老哥,不愧是侍禁带出来的老公人,一句话点醒了我们,若是那凶顽能做出如此惊天大案,又数次三番脱逃,岂能是个不谨慎的?只怕还会照旧维持购买,以免让人察觉异常来!” 襄承勖拍的这老公人浑身都觉得轻飘飘的,智全宝也知道此人,也是两代衙役出身,如何不知道襄承勖是借花献神呢,只是对这老公人点了点头,更让这中年汉子骨头的酥麻了。 “按着这思路咱们又重新翻查出货记录,这一次便发现不寻常地方,” 襄承勖示意,这武十三便把书箱中的账目摊在书案上, “这些都是原始账目,” 襄承勖又从袖中掏出纸笺, “这是咱整理的结果,” 智全宝他们便在灯下看这整理出来的结果,几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便是芦颂、柳瑒也是学有所成,只看这张纸笺抄录的数字,便也看出来问题, “若是只看某一个药铺不过是断断续续的记录,只是四家药铺放在一起,便发现有笔交易虽然发生在不同铺子,间隔却是稳定的,” 众人也不抢襄承勖的话头,这是人家的发现,旁人也没必要显摆自己的聪明。 “再从间隔来看已经超出了正常使用的数量,咱也问了这几个店铺的伙计,他们也都分别有些印象,乃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们来采买,不同于别人家更在意味道和药效,这户人家是极为看重药品是否洁净纯润的,” 襄承勖指了一列数字言道, “这家店铺按着间隔上次才出过货,可前日又有婢女来他家采买了!” 这句话仿若黑暗中一道闪电划过,便是初来乍到的那名察子也明白了关键之处,但是智全宝还是要把事情都落到实处。 “你可问过铺子伙计可记得那婢女,或者可是面熟之人?” “问过了,虽然这户人家采买此物也有八个月了,间隔每半个月便有一次,但是摊到四家店铺上也是最多见过四次,每次还隔了两个月。但就是因为如此,这家店铺才觉得有些奇怪,本来是每隔两个月买一次,这次却只隔了半个月,这婢女也是寻常样貌,但店铺掌柜,尤其是坐堂郎中仔细回想下当时便觉得不对劲,这时才反应过来,” 即便是沉稳的襄承勖这时候也面展红润,颇有些兴奋, “这婢女是双十年纪上下,虽然打扮的还是少女模样,却分明是生育过的妇人身段,尤其是她转身走的时候,那郎中本来便是擅长小儿科的,不知见了多少妇人,当时便觉得奇怪,被咱们问起来才笃定了此事!” “果然,说不得便是有人乔装打扮的,” 大户人家也不是没有聘用妇人作使女的,尤其是厨娘、织娘、绣娘,更遑论保姆、奶妈子等等,正因为如此,若是个妇人又何必故作少女打扮?岂不是欲盖弥彰,须知大户人家能传承世代倚靠的不只是富贵权力,督促子孙将家族发扬光大的便是家规族法,便是礼仪器度,乱礼废法者没有不败坏门庭败乱族亲的,便是子弟尤不可乱立规矩更何况一个婢女乱穿衣衫的。 “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便是内城端礼门里东厢这一带,有两家店铺分别在端礼门内西厢和灵光门内北厢,有伙计记得这户人家行走方向,便是圈定了这一带。这一带看似广大,其实只有十五个大户人家,其中八户人家都是孙男弟女几代人阖族居住,人丁稠密并不利用外人藏身,若真有人多日没个音信也藏不住,还有五户人家则是没有在阁的女眷,女儿们都嫁出去了,只有儿子媳妇奉亲在室,而且这五户都是小宗门第如今皆是商贾,儿子们也都没有纳妾的,因此便圈定剩余两户了。” “你们如何知道这么详细?” 智全宝如今最担心打草惊蛇。 襄承勖如何不知道智全宝担心所在,急忙说道, “咱们不敢惊扰地方,因此也不敢去府衙户曹查询,更没有寻这里的里长,乃是找了蒿老实来打听,这里面的消息他可比官面上更清楚。” 智全宝听得是找了这个老儿也就放心了一大半。 襄承勖继续说道, “咱们也是担心打草惊蛇,能做下如此滔天大案的又岂是寻常角色,我是担心咱们手下兄弟应付不了,更不能轻易通传出去消息,索性连盯梢之事都未做安排,只等侍禁归来拿个妥当的方略来。” 话到这里,智全宝连连点头,这便是他为何重用襄承勖的原因之一,便是此人实在是会做人更会做事之人,公案中人最忌讳两种人,一类便是因循守旧,胆小怕事之人,便是天大的功劳唾手可得,也是瞻前顾后,不敢率力博取,这等人只会耽误事,然而这类人还不是最可憎的,最可憎的便是贪功冒进,莽撞执拗,任何事从来不考虑前因后果只是一味乱打乱撞,这类人只会坏事,更会连累他人,伤及无辜。故此,智全宝才更为欣赏襄承勖这等知进退,明深浅的手下。 “从勉,” 智全宝难得称呼他人表字,如此称呼也是他渐渐褪去江湖气的开始,也是将手下从江湖弟兄当做官场部下的开始。 “做得很好,此时绝不可轻忽莽撞,只要把内城出入严防死守,总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侍禁,您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唯恐这些药铺走漏消息,也不想招来更多人注意,因此无论内外城将这些药铺的都拿来问话,也不惊动这些东家、掌柜,只用底下人充数,所用的幌子便是严查假药案。依着我的意思,毕竟现场遗留了相关线索,若是我们毫无举措只怕反而让贼人有所怀疑,可若是查的太有针对性,也怕那贼人过于警醒而逃脱,故而采用如此措施。” 襄承勖又是低声说道, “只是案发以来,各处城防即便按图索骥,也只怕这贼人乔装打扮已经逃了,虽然还有购买香药的线索,难免不是贼人故布疑阵,早就脱身了?” 智全宝也明白襄承勖的好意,这也是捕快们常有的说法,哪怕是已经查明凶顽的案件,也不可能做到凶手都能束手就擒,事实上许多刑案之所以不能结案,并非多么悬疑,而是凶手逃脱杳无踪迹罢了。因此,捕快们办案绝对不会把话都说满了,否则案子但凡出了状况,上官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把责任砸在捕快身上,襄承勖这么说不只是给智全宝听,也是说给其他人知道,若是上报府衙或经抚司、都转运司也不会将话说满了。 若是猾吏们更是唯恐这些凶徒不远走他乡,毕竟与其抓住凶顽得到长官夸赞都不如把差办砸更为凶险,胥吏们又不会随着长官升迁而流转,除非大机遇也没多大的上升空间,守住手里的职司世代不丢才是正理,哪有为他人分忧的心思。 襄承勖固然不是这种人,但这些话他也必须说在前面,这是态度,即是他自己的也是手底下衙役们的,唯智全宝马首是瞻,便是办事也是为智全宝办事,总之他们的天没这么高,看到智全宝这里也就够了。 智全宝大手拍在襄承勖的肩膀上,这已经充分表明自己的态度,嘴里也有一番计较, “既然此人做下这等案子便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这些人多次逃脱法网只怕心里骄纵的很,而且如今也算与咱们有了私仇不会轻易离开。这当然是某一家之言,只是咱们还是要把眼前事情办好,你只管抽调咱们靠得住的老伙计,我从各巡检抽调好手,但是都是只做准备,必须有了府衙的明确指示然后下手。” 他又拿起茶盏反扣桌案上, “最多只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论个结果!” 二十四个时辰? 襄承勖冷不丁听了个明确的时间安排,不由得疑窦丛生,隐隐中他觉得只怕二十四个时辰内,完结的不只是这一件事。 “二十四个时辰,还真是紧迫啊!” 彰小乙陪着两个察子已经绕着紫霄观、翠蕤阁外围走了两圈了,源净则是细腻的监察禁军值守情况,几个已经认识的禁军将领还很热情的打着招呼,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异常,至于禁军则是两个指挥驻扎,一个指挥负责翠蕤阁为核心的南面,另一个则是紫虚观为核心的北面。 至于他们四个巡查之后还没走远便是等待有人过来,就在紫虚观后面的背巷他们等来了主客司的吏目,将他们引入到紫虚观后面的一处院落中,这便是敬洎父子以及其他属官、吏员居住地方,横跨了别院就看到了敬洎与敬玉博还有他的女婿都已经候着了。 见礼之后,这两位察子也传达了来自东京方面的消息,只是这等消息来自大内,并非中枢下达,因为事关机密也并未付诸文字,原则上这等消息客省勾当公事作为内廷官理应照办,但是敬洎乃是中书省的官员,若是就当耳旁风别人也无可奈何。 但是当察子把消息说出来,第一个接下来的便是京畿,没有丝毫的犹豫。 第156章 慈悲方便济群生 “父亲,” 敬玉博送走了源净他们四人,忧心忡忡的看着父亲, “莫非事情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女婿也是有些惴惴不安, “岳丈,毕竟他们都是襄赞,咱们才是全权主事,若是事有不谐,咱们是逃不脱干系!” “立行,昔日令尊左迁地方可知是为何?” 敬洎的这位女婿出身可比他敬家声望显赫许多,他这位女婿便是庆康新政中的知名谏臣丹匡的长子,丹修字立行,也就是紫芝真人口中的沉香散八味之一的木香,正所谓遇事不避,奏事恳切,便是其真实写照。 丹家与营丘家、芦家都是同乡,其祖上虽也有人出仕,但是数代沦落到丹匡之父这一代已经是不第秀才,说起来他家还与芦颂算是族亲,丹匡之母便是芦颂的族姑母,其岳丈更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学之士,也因此丹匡才有了读书进学的基础与环境。 丹匡十九岁便中进士甲科第十名,次年又与南虢氏结亲,娶虢清源为妻,这也是丹修之母。再授官便是西京留守推官,彼时西京留守正是士悦学士,又三年因御史弹劾士悦、阳攸、岩介以及士悦幕友丹阳人太史殊,作诗讽之将被弹劾四人称作四贤而为天下称誉。八年后,庆康新政期间,为阳攸、横玮、杜溢三人举荐,擢升为秘书丞、集贤校理、知谏院兼修起居注。 随着庆康新政诸公外迁,即便慈圣以丹匡持重中正而留任,但是丹匡依旧自请外放,终于以右正言、直史馆而出知渤海西路东冶城,也算衣锦还乡了。 而敬洎所问便是于此,十余年前丹匡自请外放是何道理。 对于自己的父亲,丹修如何能不清楚父亲的志向与胸怀,不假思索的答道, “衮衮诸公皆四海,华表独照无正身,父亲自请外放乃是不愿迎合苟且,委曲从顺,父亲是坦荡纯臣,道德君子,好恶之忌只在贤愚之别。诸正别朝而天地气象晦涩,群贤离散乃阴阳顺序昏浊,父亲独伫海西也算是守住本心清净!” 敬洎闻言摇了摇头,他也知道丹修蒙父荫入仕,一路走来颇为顺遂既是家学渊源,又是乃父余荫,擢拔客省任事其实是老大不愿意的,还是天子亲自挽留的,此子与苍龙固、紫舒輈兄弟一样都是天子近臣,若不是职司在身,只怕这时候已经跟着紫舒輈巡游去了。 “若是你这般说法,如今朝堂诸公又是何等人物?毕公、子庚公、理公难不成也是蝇营狗苟、阿谀奉承之人?令尊到任地方又是如何作为?难不成只是束手旁观、一事无成么?” 也不等丹修说话,敬洎便自问自答, “东冶城虽然是渤海西路首府,可即便大肇士人也视作偏敝之地,师谟兄迁知东冶城伊始,便编户浚沟壑、齐民开山石,一面从东海海滨引入榕树来改善水土,一面开陆路以勾连内地,如今道路已成,而东冶城也绿荫满城、暑不张盖,这便是令尊的本色,乃是为臣为人皆以做正事,行大事为念,彼时若是留任中枢岂有其一展才华的余地,反而迁转地方才见能人贤士本色。” 敬洎一捋胡须,对着两个后生坦言道, “这一点上,老夫不及师谟兄多矣,吾出仕以来少在地方任亲民官,入京以来沉寂至今也不过是个懒散衙门的清闲人,如今甫有国家用事之际遇,吾当仁不让,岂能瞻前顾后、推避求全?” 蹉跎半生,就在这二十四个时辰一见分晓! 二十四个时辰? 公良吉符与紫舒軏面面相觑,杨永节则是与营丘潭眉来眼去,至于两位走马承受看似置身事外,其实也是彼此心中惴惴。 只有承守真似乎并不意外,安之若素不见丝毫情绪波动,似乎这金曜星君也并不讶异于承守真的平静,即便是突如其来的造访,难以置信的消息和匪夷所思的计划,也仿佛都在这位封疆大吏的预料之中。 如今室内只有他们八人,而能做出决策的其实都在承公一人。 紫舒軏本来还想开口,却被公良吉符暗掩其袖,他才反应过来侧视安坐正中的承公,只看承公微微眯着的双目已经缓缓张开,眼神深邃的如同星海一般,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二十四个时辰么!也是子庚相公,旁人断无如此谟断,便按这谋划去做,某与你们共进退!” 所有人只觉得脉搏都因此快速激荡起来,紫舒軏还是忍不住说道, “惟公,横公那边?” “无妨,不干系这两日不在府城之人,两日内完结此事,便是有些首尾,幼璋届时也可轻松拿捏!” 这便是若是功德圆满所有人都能沾沾福气,可若是事与愿违,那便是承守真一个人扛着了,这就是承公做人做事的执拗,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在他的羽翼之下,总是不必担心过多风雨的侵扰。 等到屋中只剩下承守真、公良吉符与营丘潭后,面对这两位自己人,承公才仔细问道, “倒是比咱们的谋划还急迫些,明日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先说话的是公良吉符, “明日学生亲自与会,肃仪、秉文他们都安排妥当了!” 再说话的便是营丘潭, “霄都监明早就会暗暗调度,崇宪与犬子也都与会,咱们这边都梳理干净了!” 简单直接,看来即便皇城司的人没有赶来,承公这里也是有所动作了。 许多事点到即止,承公随即转移话题, “清鹏、世衡他们呢?” 说到这里,公良吉符反而展颜笑道, “也算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来,京城有两位故人来协助,如此明日咱们传出去这些消息反而名正言顺又顺其自然了,便是某些破绽也因此弥补上了。” “哦,他们这十分还在做事吗?” “都在殓房,虽是夏日,毕竟府城备有冰窖,如今将外室改了殓房,清鹏他们陪着第三次进行勘验!” 提起刑名之事,承公立刻来了劲头,索性一起去看看,也是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反而能轻松许多,说干就干。 承守真只让他二人陪着 ,四大亲卫不离左右,陪着他们三个人便朝冰窖而来。 三人也不让守卫外面的侍卫通报,便让四大亲卫换了守卫在此,只他们三个入内。 冰窖乃是深入地下,都是冬日里取冰贮存于此,冰窖分了三层,所谓外室便是最上面一层,中层乃是用来食用的好冰,最下面才是保险所用的劣冰,所谓劣冰也只是虽然地面用稻草隔绝,但毕竟是挨着底层,难免地气上涌,下面有些化开,掺了杂物进去有些难堪罢了。 女尸本来就保存在此,此时已经搬到了外室,乃是地库狭窄,空气浑浊之故。放在外室,也是取了几桶冰伺候着,只怕尸身腐败。 因此三人才进入室内,便觉得凉气迎面扑来,不只是消了暑气,只怕待久了沁到骨子里。围着尸身,几个人围着,有动手的,也有动口的,动手的即有在尸身上忙活的,还有拿着笔墨记录的,都是聚精会神,丝毫不关心是谁进来了。 营丘潭在屋里面的人群中意外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身影,才老大抒怀,孺子可教也,他却不知道营丘栿在此乃是宗淑刻意为之,也是为了智全宝的前途考虑,总要把功劳分润给合适之人,而营丘栿虽然莫名其妙参与进来,却也乐在其中,此人素来胆色壮习业杂,此时也对刑名之事有了许多兴趣。 用不用心干事,自己或许察觉不到,旁人却是洞若观火,何况承守真这样的智者,看到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绝无懒散怠慢的,也颇为满意。 “拿来尸格让某一观!” 既然众人看得仔细,记录尤为认真,说明尸身上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句话出口,才让众人察觉进来的乃是几位上官,但是却也不觉得惊奇,毕竟承守真才是当时闻名的探案破案妙手,只是如今位高权重,难得亲力亲为了。 “惟公,” 一边致礼,一边有人将记录双手奉上。 “哦,竟然是你们两个!” 承公看向验尸者与记录者,颇有些惊喜。 “惟公竟还记得卑下!” 二人异口同声的激动道。 “都是老相识,如何能忘记,你们一个乃是东京府世代的仵作,一个是大理寺探案的能手,昔日都在某麾下办案,便是这么多年不见,也是忘不得的!” “惟公,” 那仵作激动神情洋溢满面, “本以为您此次再任启封府知府,咱还能极尽绵薄之力,岂料您竟是步步高升到了应天府,如今上面寻我办差,闻之是来归德城办事,小人是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就这么飞过来!” 承公难得展颜开怀, “好啊好啊,有你到了,这刑名之事,某便放下心了,好好做,既然人已经走出来了,便要走高些!莫要再如当年那般没出息!” 这话看似当面斥责其实满是爱护之意,原来此人唤作果大林,启封城的土着,四代都是仵作,算是大肇数得上号的仵作传承,而此人昔日便是承公办案的属下,仵作虽然是刑名之术不可或缺的人物,起始地位着实低下,便是大肇制度也是贱籍,世代禁绝科举的,还是承公看他办差得力,着实有些手段,才提拔他做了节级,还是管着仵作之事,本来外放编县还能更进一步,此人却一门心思都在钻研验尸办法上,竟推辞了,谁知蹉跎至中年还是如此,也幸亏是承公身边发生疑案,这边皇城司又有事相求,这才调动此人而来。 不过时也命也,只怕此人就此改了命数了! 至于另一个,承公也有话说, “如今在哪里任职?” “惟公,卑下如今在审刑院行走!” 承公皱了皱眉, “这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哪里是什么大材小用,卑下原先也是大理寺的捉事使臣,如今都是些案卷事务,倒是安逸许多!” 这人话里也透着无奈和自我慰藉,旁人不晓得,承公如何不知道此人乃是大理寺领班的捉事使臣。 大肇尤重刑名,为了防止地方冤案冤枉忠良、悬案悬而不决、疑案无能为力、刑案草菅人命故而独创会审制度。 地方上明确县衙只对杖刑以下的案件有终审权,徒刑以上的案件需要勘结圆备后送到府监复审。涉及刑案则由县令与县丞共同负责,县尉主管缉捕之事。府监则记录“囚账”,每十日上报一次地方提刑司进行检查。由城监或府尹监督司理参军负责侦查刑案,左右军巡使专司缉拿,涉及逆匪、群盗案则由都巡检使参与缉拿。提刑司作为监司主要对地方的侦查活动进行监督,职责为复审案件、越诉案件、制勘案件,除非涉及悬案、疑案以及官员涉案,才上报中枢裁决,监司不设提刑司的,则由都转运使司负责相关职责。 至于启封府其实是京畿治安兼中央司法职权的。 至于大理寺、审刑院、刑部则构成了中枢会审的主体,民间所谓三堂会审便是指天家交办的御案庭审制度。其中审刑院只是复审机构,凡上奏案件通过审刑院逐一用印收理,然后交付大理寺判决,然后刑部复审后再交还审刑院评议当否,再进奏天子裁定,交付中书有司论决,正因为其有最终评议之权,才是事实上的最高司法机构,如此吏员也多为文墨吏,根本没有亲自刑侦断案的机会,最多也权作顾问罢了。 至于大理寺则掌握内外诸司刑案,冤案上奏,由大理寺负责推鞫复审,然后送审刑院详议,然后同佥上奏中枢,若是大理寺断狱有冤假错案,则送御史台决断,若不能决则天子命大臣推堪。 而御史台设置四推、五使、六察等,更侧重于纠察文武百官,弹劾官员不法,京官犯案则必须报送宪台备案,然后才参与诏狱审理,除非重大疑难案件否则不必参与。 大理寺因为有亲自断狱的职责,故而更重视案件的刑侦缉捕之事,此人便是大理寺右治狱厅治狱都辖的属吏,也是当时闻名京华的捕盗高手,不想一别多年,此人竟荒唐的被提拔成文墨吏,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莫说这等虚言,伯玉你的本事我知晓,我只问你可曾荒废了!” “惟公,卑下虽然不是当年青壮,却也没放下一身的本事!” “那便是了,” 承公不用转身,公良吉符已经凑到身边听命, “嘉言,这两位你也都熟悉,此事便交给你了,咱们这边也要妥善安排了!” “惟公,且宽心,这两日过去,岂会没有地方妥善安排,必然圆满妥当!” 承公又看向面前故人, “某便独断专行了,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哪里还有异议,即便当年年少轻狂错失机遇,如今都是成家立业之人,如何不知道世道艰难,当然是感激涕零,但素知承守真最厌烦繁文缛礼,也不必大礼参拜,只是重重唱喏,把心思都放在办好事情上。 于是所有人又立刻进入状态,认真态度更胜方才。 “惟公,我与果兄已经详勘现场,又仔细验看尸身,” 这昔日的缉盗圣手立刻进入状态,将几张素纸铺在旁边书案上,风鸣则又拿了两盏油灯过来,使得书案明亮许多。 此人点点画画,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来府衙莲池平面,还用朱笔点线勾画重点区域, “我与风、宗二位帅勾亲自下去看了进出水处,确实难以通行,” 这些红线便是进出水地方, “结合了勘验尸身,我们便得出一个设想!” 这句话让许多人提起了精神。 “若是被害女子自己走到府衙后院,自己落入池中呢?” “岂有此理,她若是生前来此,又是谁杀了她呢?” 营丘潭有些不客气了,话也脱口而出,因为这设想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了。 “为何偏是别人杀了她,便不是自己杀了自己?” “自杀?匪夷所思,她与咱们非亲非故,何必跑来这里自杀,又如何能来这里自杀?” “我所言并非自杀,而是最后是自己杀了自己!” “这有何差别?” 营丘潭只觉得此人是不是在审刑院待的魔怔了。 “若是自杀又岂能尸身上留下许多反复外力击打伤痕,便是此人着力于用他杀来掩饰自杀,亦即是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被人所杀抛尸至此的!” 第157章 偪剥声中人不语 不同于营丘潭几人的瞠目结舌,承守真与公良吉符则意味深沉的让此人详细讲来,前因后果都说个明白。 “惟公,我们初来乍到,按着您当年办案经验则是先不看物证,而是详细听了整个案件过程,又因为涉及您之前缥云峰劫案,便又打听了仔细。然后再来看这个案子,便发觉现场与物证有许多不合理之处,果兄也另辟蹊径,按着我们的思路来勘验尸身,确实有了其他发现,这才逐步让我们的设想成立!” 此人示意仵作来做说明,仵作也不必诸人再去观看尸身,毕竟此次乃是让梅儿将尸体的衣物都扒去了,赤条条的仔细勘验,这才发觉了不同之处。 “此女却是死于呼吸断绝而毙命,只是其咽喉乃是当面碎裂,其实颇有些耐人寻味,试想此女身高不过五尺二寸,若是面对面击打,便是一样身高,也需将此女下颌抬起,才能击打正面,而若是如此此女为何不做任何抵抗?” “这边仵作曾言,其脑后有瘀痕,当是被人击晕,然后后面被人拿住,这才因此被人正面毙命。” 风鸣阐述之前的判断。 果大林闻言摇了摇头, “寻常仵作也大多如此结论,只是我们果家有数代传承,这些都是先祖的经验与教训所得,因此同样的伤痕也是不同的结论。之前尸格记录尸身肤色浅绯色,证明其咽喉断裂却还是死于溺毙,便是证实其生前最后时间是站立在莲池中,虽然此女脱去了鞋袜避免沾染池底淤泥,但她若是死后坠入莲池,其脚趾甲中又怎会许多泥沙?” 果大林将他所作尸格与前两次勘验尸格放在一起对比,继续说道, “之前勘验其咽喉断裂便得出结论,但是方才我用月刃刀划开其咽喉,再用芦管插入其中,先吹入清水,在将其吸出,则能看出其气管与肺管中有浑浊泥沙等物,足以证明虽然此女咽喉受到重创却并未立时毙命乃是溺毙,于是才更有一个疑问,为何她双手指甲毫无泥沙,更无任何擦伤地方,为何她忍受如此重伤,却不挣扎求活呢?” “至于后面的瘀伤,只怕是她觉得自己死的不够快,反而用余力向后撞击好让自己失去知觉,能快些咽气!” 便是风鸣都听得愣住了,而梅儿则是咬着嘴唇,再使劲血就要出来了。 “如此狠毒对待自己,简直是。。。” 营丘潭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如此有理有据实在找不到反驳地方,可若真是如此,又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诸公,若是平常女子断不能做出此事,但听闻查出那等物件,再结合其事涉皇城司中,倒也能经得起推敲,概因这等私情,莫说同为女子,便是同为男子更比世间常情更为紧密,咱也曾料理过被劫杀书生的书童为报仇潜伏仇人身边多年,然后手刃仇人全家再到书生目前自尽的案子,此案中人大抵如此,更何况不只有情,还事出有因!” 这名捕也是经验丰富,侃侃而谈让人信服。 正当众人唏嘘不已时,三郎问了两句话, “此女究竟如何被打碎喉咙,又如何潜入后宅的?” “她是站在莲池中,” 这名捕指着草图一处说道, “便是进水口处,这里水浅而且狭窄,站在水中,以她的身高外人便是经过也不会留意,然后正对入水口等着同伴送她最后一程,这同伴应该使用流星锤之类凶器,从铁栅间掷入将她重伤,然后在从此处退走,明日里若是能下到铁栅后面便能发现痕迹。” 他重重一点,继续说道, “然后此女溺毙后,顺着水流漂动到了出水口附近的宽阔处,这才被人发现!” “若是如此,这些人对于府衙后宅实在是了如指掌啊,只是为何处心积虑做此事,为何不潜伏进来伺机刺杀承公与诸位长官?” 这话也是因他年少才能如此无所顾虑的说,但也确实让人捉摸不透。 “凡事总不要盯着一处地方琢磨,” 承公此时不像个位高权重的重臣,仿若是众人的师长一般,开始启发大伙儿, “若是只盯着死者,只盯着凶案发生在府衙,或者在某身上,难免有些一叶障目了!” “惟公之意?” “对于这些人,恫吓一个天下闻名的探案重臣,远比杀了他更有效果,这便是为何她必须死,我却不必死的缘故,那么究竟是什么比杀了我更重要呢?” 承守真倒是豁达,营丘潭还未见过如此拿自己不当回事的长官,倒是几个年轻人还真的顺着这个思路在分析。 “变动城防吗?” 营丘栿绝非泛泛之辈,更因为常帮着父亲处理庶务,因此见识上略有所长。 其余之人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都是颔首认同但转瞬又都是不安起来。 “不必如此惴惴不安,某便是要趁他们心意来改变身边护卫以及城防事宜,尤其是一府两县衙役与白役、坐探都放了出去,便是让他们牵着咱们鼻子走,只是这根牵牛绳子究竟是谁在主导便难说的紧了。” 承守真捋了捋胡须,又说道, “至于此女如何混了进来,世衡你是确有此问,还是已经有了答案?” 宗淑回禀道, “不瞒惟公,学生确实有些愚见,或许也能为我所用。” “但讲无妨。” “是,学生以为无论如何此女同伙是否为巫松氏,但她们之间彼此必有牵连,否则许多物证指向的也过于明显了。由此,学生才顺着这些贼人惯用伎俩联想到此女如何混了进来,便是他们之中既有对于府衙内宅极为熟悉之人,又有对于惟公或者说新官上任相关事宜极为清楚之人,来做此设计,然后便是派遣这个死士来做此事!” “此话怎讲?” 营丘潭怎么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的往他身上引。 “惟公接任前,后宅除了经抚司上下人员,便是府衙僚属也没进来几个,除此之外只有惟公的老家人以及个仆役,再有就是营丘大判荐入的七八个使女杂役,还有便是公良参谋选来的仆从。” 这话里面更是感觉针对自己,营丘潭还想说话,却被旁边的亲儿子拽住衣袖,这才作罢。 “想来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绝无差错,但是其中便有一个大问题,便是这些人中除了惟公的老家人外,其余人互相也都不熟悉,这当然有利于老家人们管教训练,却也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三郎越说越有信心,越抑扬顿挫起来, “那一日,咱们都是紧密环卫惟公身边,咱们都在城隍庙这边时,虽然府衙也是戒备森严,却疏忽了府衙前的演礼做戏的乐班。” “可他们也不能随意走动啊!” “开戏之后确实如此,可是之前之后的换装呢?这些人方便出恭呢?咱们当时不是就担心内外交通,所以这些人的更衣也好,饮食也罢都在府衙前院吗?茅厕不也是西厢之侧吗?” 风鸣有问必有答,一来一去,说得更加清楚。 “即便如此她又如何进入二门,穿过大堂?须知二门也是有人守卫的!” “他们都带着戏服进来,这些戏服本来宽大,藏得住下面衣裳,若是此人下面乃是官员常服呢?二门守卫也只以为外地官员进进出出看热闹罢了!” “大堂内院都是府衙僚属候着的,如此一个陌生人进来,难道没有人怀疑吗?” “他若是逗留此地,自然遭人怀疑,可他若是轻车熟路往二堂而去,还会有人拦着吗?” 风鸣语塞,那时候二堂都是外地官员等候着,等着经抚司开衙进参,此人如果大大方方往后面走,府衙属官只会以为这是面生的外地官员。 “可是到了二堂她又如何继续往里面去?” 雷厉也有疑问。 “外地官员彼此间只怕也是互不熟悉,他便是往游廊下面肃立不动,谁还能来问话吗?” “那他又怎么再到后宅?” “只需跟着如厕的官员一起往后面走,等她入了茅厕,在换了衣衫,用乐班的妆化打扮,出来时便是使女了!” 三郎不等旁人发问继续说, “二堂所用茶水都是后宅准备的,她只需到后宅门前告诉守卫,前面茶水该添了,便能毫无阻拦的进入后宅,那时候她只需走到庖堂告诉往前面添茶水,这么一进一出谁还会怀疑有外人进来?” “可为什么用一个女子呢?如此用一个男子不是更容易了?” 雷厉还是有些疑问。 “若是一个男子死在后宅莲花池,只怕咱们一开始便不会认为他是从别处进来,直接查问三处门禁了,非要是个女子死在这里,才会让许多人毛骨悚然,才会让人无数遐想,才逼着我们必须掩下此事,秘密查访,而如此以来我们不仅束手束尾,更会耽误时间!” “不错,甚至他们会认为,我们为了惟公的声誉只怕会草草结案,加强惟公护卫,甚至变更居所!” 公良吉符补充道。 最后几个字才真是击打在了人心上,对啊!按着常理,这里便是凶宅,而惟公甫到任便是自己愿意继续住在这里,属下们又岂能不另做安排! “他们目的之一还包括让惟公离开此处?” 三郎似有所悟的自言自语, “怪不得连续两任府尹都是避居此地,前任宁可躲在京城养病,也不愿回来履任。” 承守真闻言又是难得露出笑颜, “又想到什么了?” “惟公,还请恕罪,学生妄言,只怕如此同时清楚府衙后宅与府尹接任仪式的,又不涉及当时当下的,还有前任府尹牵连其中,他们的身边或许有些不妥!” “你倒是举一反三,不过你这不是妄言,否则皇城司何必过来!” 承守真看向女察子, “梅儿,你且说说!” “前任知府,现在还在京城养病的那位,他有个妾室,便是之前出宫的梅儿!” 原来如此,三郎转瞬又想到,莫非这府衙后宅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不等他说话,承公又看着他说道, “许多事咱们现在不必理会,总要一桩桩一件件的按着条理办下来!” 三郎心头一凛,急忙点头称是,却是总不能千头万绪一把抓,只怕自己累趴下也是一件事都做不完全,如今自己还是听令者,若是日后自己操着令旗更不可如此主次不分。 承公很满意三郎的聪慧与稳重,对这这个少年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这三郎点了点头,然后才对这众人说道, “二十四个时辰见分晓,就此回去歇息,养精蓄锐,明日里便是看你们的手段了!” 转身又对公良吉符说道, “嘉言,明早便将消息放出去,承某不喜府衙阴凉,暂居客馆,说不得要在内城中安置一处宅院来!” 又对营丘潭说道, “澜公,也麻烦你安排厢军明早便开始整顿客馆,扬言一日之内将客馆焕然一新,方便承某后日便搬进去!” 一切安排妥当,就等诸事按部就班进行! 诸人送别承公出来已经是深夜,自然是出不得内城了,也幸亏营丘大判在内城如今也有宅院,虽然不似外城宅院庞大,但是安排几个人歇息还是十分宽裕的。 营丘潭也是睡不着,每到此时都是拉着长子说话,第一句话就碰到一处去, “你母亲他们走到哪里了?” “我母亲他们走到哪里了?” 然后父子二人便相视一笑,营丘栿端起茶壶为父亲添茶,此时这等煮茶冷饮已经兴起,便是煮好的茶水,添入各色花瓣再煮沸,然后放凉后再用冰镇上,闲暇来饮分外消暑,只是寒凉多是浅饮点到即止。 因此也只给父亲添上满盏,仅此而已。 昔日里,因为丹阳城局势并不明朗,因此营丘潭也便将其余亲眷留在老家,如今不仅是局面大好,更是前途更进一步,按理此任之后便是升迁入京,如此现将亲眷接过来,然后升迁后也能留下放心之人守住应天府的产业。 想到此处,营丘潭即觉志得意满又有些感怀还有些不舍和心痛,看着父亲这般模样,营丘栿了然于胸,倒也不必宽慰,这便是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所谓不舍不过是对于付出之后的怅然若失罢了,便是自己也是略有此感,而他更期盼的是以此幕府功绩荐举入太学然后科举夺魁,名正言顺的胜过大宗一头地! 营丘潭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悠悠的说道, “我儿不必如此苛刻自己,若非老朽耽误了你,你早该出人头地,还是那句话,你才是咱们营丘家的掌舵人,其余人格局使然,走不到多高的去处!” “您这话也就是家里面说说,出去讲只怕贻笑大方,不说东京城,只看惟公帐下才俊何其多?” 营丘潭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 “我是坐井观天了,今日才知道天下英杰真个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这又如何?” 他身侧侧的说道, “除了芦秉文、宗世衡,其余人也不过是方面之能罢了,只此二人,堪与我儿并驾齐驱!” 骄傲如营丘栿也是点了点头,更是恭维老父, “父亲也是小瞧了自己,便是您识人之明,只怕也只惟公几人或可比肩,我也以为秉文、世衡却是堪称雄才大略!” “你倒是说说看,他二人如何不凡?” “父亲,只说以您侵淫官场三十年,今日差点在世衡面前失态,只这一点,便可见一斑啊!” “哼,此子处处类其父,只是说话直来直去,还是比明逸公差远了些!” 营丘潭想起来还颇有些恼怒, “您这不就是夸赞于他吗?世衡才年华几何?如此以往又当如何?” “是啊,” 营丘潭点了点头,又继续感慨道, “芦秉文也是明逸公的高足,只看他这份恬淡净峙便不亚于他的几个师兄,便是那柳秦越也幸亏不是咱们大肇人士,否则又是一匹蓄势待发的千里驹,宗门弟子何其厚重啊!你们这一代只怕难出其右了!” “何止是明逸公门下,便是集真观,乃至隐仙派,实在是冰寒于水,青出于蓝啊!” 营丘潭若有所思,半晌才问儿子, “你当如何自处?” 营丘栿却很平静,洋溢着自信, “秉文、世衡,吾友也,只可君子间坦坦荡荡,不必计较得失,若是彼此同志,道义相合,岂不是一桩佳谈?” 营丘潭不置可否,他也明白自己的短处和儿子的长处,莫看营丘栿看似胸襟广阔却实在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可若说他狭隘却更是个极为护短的人物,只要是故人好友或有艰难,他必然是当仁不让,这等阴阳极端的性格只怕也是因为自己,毕竟有了出人头地机会的小宗门第反而承受了更多内心的挣扎与不羁,想到这里营丘潭也只是让儿子换了酒水来,父子二人就这么推杯换盏起来,这份融洽也是极难得的! 第158章 梦回一饷难存济 今日甲辰,稀松平常的一个夏日,平旦寅正,街面上已经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沿着府衙前的内城中轴线上更是已经有了几分忙碌,至于中心广场,小商贩们等不及夜壶局的杂役收拾一片狼藉,自顾自的自己开始收拾这些黄白之物,以免耽搁出摊。 五更天,一日始,商贩们争先摆摊的时候,谯楼钟鼓声起,天下报时钟鼓都是依着道门规矩,先用鼓,先是钟声起,钟声极为讲究,所谓起三清,落四御,中间紧七,慢八,平十二,合计二十七声,然后继之以鼓声,先紧再慢徐徐进合计五十四下,然后钟声第二遍,继而鼓响再一遍,最后钟声再起,合计八十一响,钟鼓声落,以衙门为首,百行百业的一天开始了,钟鼓谯楼震彻左近,便是外城闭塞地方也有附近道观的道人们摇铃敲锣巡走报时。 本以为平常的一天,才日出之时,便是城门大开的卯初,便有许多奇谈怪论散播开来,其中新鲜事便是府衙闹了女鬼,便是承公号称酆都帝君的都压制不住,据说这两日便要搬出来,避开这邪祟之地。许多婆子闲汉都来说故事,本来大伙儿都是不信的,偏偏有那半吊子的阴阳先生来凑舌头,说什么这女鬼并非寻常之物,乃是宇朝时那烽火戏诸侯的而导致宇朝西迁的妖妃化成鬼魅出来闹事,而且也不是这几日才冒出来,连着几人知府都压制不住,前任知府甚至丢了魂魄如今只敢躲进东京城,靠着王气才压制住这妖孽,否则便是小命不保,也是承公阴德身后,正气凛然,这才能全身而退! 说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许多痴妇憨翁也就半信半疑了,而到了辰时,厢军出营朝食,在传来的消息便让人深信不疑了。原来,这些厢军平素里也只教阅厢军或不教阅厢军的军头才有余钱在街上买饭食,岂料今日许多穷蹇军汉竟也拿着现钱买了饭食,甚至还有买了荤腥往家里面送的,如何不让人眼热,仔细打听才知道,这些军汉这两日接了好活计,原来是营丘大判不只拿了公钱出来,自己还掏了补助,要两日内便将客馆修葺一新,说是不得耽误承公明晚入住,若是完成的利索还有赏钱,而且这次做工乃是先发钱到每个人手里,中间打点都是营丘大判另支,所以到手的工钱都是十足的。 不止如此,那些原本闲住客馆的官员与官属,也都给了安置钱,安置方面又是一项工程,一来一去,这个季夏倒是让这些穷酸汉子能好好赚了一笔。 于是街头巷尾便传开了,传到最后便成了昨夜承公开坛请集真九霄护法与那妖妃邪祟大战了八百个会合不能分出胜负,承公真气耗尽只能暂时退了出来,只能功力恢复便要请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用天雷劈了这妖孽,百姓们传说的津津有味,倒是让知情人哭笑不得。 如果说这条消息还让人啧啧称奇,另一个传言却实在让归德府百姓犹如吃馒头咬了半条蛆一般,恶心到了骨髓缝儿里。 起先还是外城及近郊许多贫家小户们的老妪媳妇们哭天抹泪,然后便是传言到了整个外城,消息也是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惊悚。 “听说了吗?挨千刀杀不尽的东虏因为名字里有个丹字,便要认咱们丹阳城的开城祖宗丹朱当先人!” “认就认呗,反之又不是抢你我的祖宗!” “你这人,见识还不如妇人!” “小点儿声,若让我浑家听你这般说,少不得拿木杖敲你,我也躲不过!” “你以为这些蛮子是白认祖宗吗?” “怎地?他们还愿意花钱买不成?” “你是脑袋插尿壶里泡糊涂了?” “你这厮没大没小,是要讨打吗?” “这些蛮子说城西南那坟圈子是什么怀朱台的旧地,他们要官府将这地方还给他们,他们要重修这里来祭拜祖宗?” “那官府打算给多少烧埋银子让咱们迁坟?又迁到哪里?” “你想甚么好事?我那兄长不是就在福昌县当差吗?” “你还有在衙门当差的兄长?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我浑家她三舅家里的四表侄儿的连襟!” “这直娘的算哪门子兄长?” “不管怎么说,那边说了,当初埋在那里官府也没拦着,可也没批了,如今不算这些年白捡的便宜也该知足,哪里有什么烧埋钱,至于迁去哪里便看大伙儿的本事,当年能找到这处便宜,此时也该自己想办法?”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哪里是人嘴里该说出来的,这是该顺着下面屙出来的浑屁!便是不迁,都不迁,看他们这些贼厮鸟还敢犯了众怒!” “那边也说了,若是咱们大肇朝廷压根儿也不愿意干这等折寿勾当,可是东虏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怕到时候这些蛮子便把这里都扒了,许多骨骸一把火揉成灰也都和成泥,烧成砖拿来给他们祖宗作祠堂,到时候这后人们可不就是当牛做马的贱命了!” 这汉子本来只是义愤填膺的急躁,听了这话两只眼睛都成血红了!贫家小户的指望便是子孙儿女能有些出息,只要是出入平安,成家立业便是祖宗保佑了,如何能听得这等诅咒。 “入了这些蛮子八辈子先人,是哪个挑起头的,咱先把他烧化了抹墙上!” 这汉子是个泥瓦匠,向来做事干脆利落,当即转身往家里面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他那浑家惊天动地的嚎叫起来,然后便是这汉子扛着石锤就出来了,后面自己的半大小子还有两个学徒也都抄着棍棒出来。此人平日里急公好义,这片贫户许多墙面屋顶都是这汉子无偿给整修了的,因此许多人都以为他家里遭受了什么冤屈,都跑出来问候。 于是这次又让那会说话的汉子把这番话说给了街坊听,这一下子可是炸了锅了,中夏人哪个不是讲究个忠孝仁义的,便是帝王将相也把不孝摆在了十恶不赦之中,那是仅次于谋逆的大罪,如今听闻东虏要扒了祖宗的坟头,只是一刻钟便汇集了数百个老少男女,都是抄着趁手的家伙便浩浩荡荡、骂骂咧咧的往紫霄观这边来了,若是从各处城门往内外看,许多这样的人流里里外外的从细线凑成洪流都往一个核心集中。 至于内城又是传扬着另一个版本, “贤兄,敢问令祖林可是就在北尨山北面吗?” “贤弟,你今日怎么问起此事,想我家也是丹阳城世代的宦门,先祖也是前朝的显贵,如何不是在这北面,所谓头枕玉梁,足濯清流,左揽青龙缥云起,右拥卧虎观风行,实在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了!” “唉,果然如此,只怕真是无妄之灾了!” “这是什么话,你我金兰之谊怎么如此说话!” “贤兄你是误会我了,怎么,你是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吗?” “究竟何事,我这才从丹枫馆出来,若非夫子这边早课,我也不必赶得如此着急!” 原来这二人都是应天书院的学子。 “只怕今日夫子们也顾不得我们,真是飞来的祸事啊!” “你这人怎么这般吞吞吐吐,有事直言,除了借钱!” “你是真不知道,东丹人要来认丹朱当祖宗之事吗?” 这位挠了挠头, “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认我做祖宗!” “你难道不知丹朱的陵寝就在北尨山北面山腰上?” “我知道这个干嘛,我们家族谱也没他啊!” “你可。。。” 他本想说不学无术,可又真怕把这位惹急了, “你可知晓若是东丹人认祖归宗得到朝廷首肯,那必然是要大兴土木重修丹朱陵寝的?” “所以呢?” “听闻便是北尨山脚下,城西南那边乱葬岗子都要被他们强占去,你以为北尨山自下及上直抵丹朱陵寝的沿途坟茔都能逃得过东丹人的魔爪?” “他认他的祖宗,关其他人什么事,这些蛮子若是认了丹朱当祖宗,便把丹朱的陵寝扒了让他们带走便是了,凭什么动我们家的祖宗!”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他们哪里是讲道理的?” “那该如何是好,只怕我们家的老太爷非要活活气死不可!” 想到这里,这厮竟然噗嗤乐了, “也不知老太爷伸腿了埋到哪里去,倒是祖产也该分上一分了!” 原来是惦记上曾祖的钱袋子了。 “说起钱财来,你们本地的富户又是雪上加霜!” “你这厮又是东拉西扯起来!” “不是我胡说,乃是听闻这东丹人要重修整个神宫神道,所费何止千万计,但是这些蛮子倒是有些歪心思,打算朝廷先出资建设,他们再用牛马土货抵偿!” “这些事情实在关系不到我们啊!” “你怎么不想想朝廷哪里愿意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所以打算摊派下来,而承公体恤百姓,便商议三等户以上,哪怕官户、形势户也在摊派之列,而摊派范围也只在应天府范围之内!” “这承黑子,感情不是他的钱,他倒是大方的紧。说起来能摊派多少?” “贤兄,你家乃是形势户,若是按这次的规矩,反而是大头,只怕不会少于一千贯!” “多少?一千贯?穷疯了,一千贯我能在丹枫馆从七夕吃喝玩乐到重九!” 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 “这些蛮子,哪里是抢祖宗,分明是抢钱来了,我这便回去,想从爷爷身上扽现钱,爷爷先给你撕成八瓣儿再说!” 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便是十个百个,本来沉谧稳重的内城豪门们也坐不住了,先是东奔西走的是下人,俄而换成了管事,再是子弟们群出,最后不只是当家做主的员外们东拼西凑起来,便是女眷们也开始走亲访友了。 总而言之,才是隅中,巳时未尽,整个紫虚观地界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若非禁军们戒备森严,只怕已经有胆大的冲进去了,饶是如此,这些百姓也不敢与禁军矫情,但是都把怒气撒在了东丹使团身上,各类趁手的都往紫虚观里面丢掷,若不是差人们阻拦住,只怕人们能把附近的房舍都拆了,拿来把紫虚观填实了。 事到如今,府衙里面只传来一句话,请复真观紫芝真人前来一叙,然后午后在端礼门前与百姓们说话。 知道内情的都为师叔捏了一把汗,这次有些玩过火了!谁能想到丹阳城的百姓平日里自由散漫,真个有了切肤之痛,性情竟如此暴烈,丝毫不逊于京兆与北疆民众。 按理说承公这个安排十分不合理,即便是快马往复真观一个来回,便是午时也赶不回来,可是正午时分紫芝真人领着几个门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城了。 风鸣、宗淑二人则是很尴尬的走在两旁,心道您二位这是连装都不装了吗?若是承公与师叔没有默契那才是活见鬼! 果然承公已经在端礼门城楼等着了,二人一见面,承公的表情就很丰富,老道的神色也很复杂,只怕心里都在想,你可真是个胡说八道的高手! 日昳午后,也并非所有百姓都云集于此,只是各乡里的三老、里正与耆耋们还有内城许多门第的代表,也有个一二百人,便在瓮城内说话。 承公也没有否认一切谣言,只是说无论坟圈子还是北尨山其实都是朝廷交给隐仙派打理,具体执行的便是复真观,因此坟圈子并非无主之地,北尨山也不能任人摆布,如此紫芝真人便成了大家眼里的救命仙丹了。而老道也是仙风道骨的存在,几句话也肯定了东丹倾慕中夏的善念,并且也重申了朝廷对于百姓的爱护之意,偏偏又拿出道家模棱两可的说辞将这事又摆弄成一门上好的生意。 总之,便是百姓们愿意迁坟,隐仙派也不支持,所谓故土难离,何况祖宗埋骨之地,只是原址安置总也是有办法的,办法合不合适也看福报几何再做打算,这几句话便让穷困百姓们能稍微安心了。 而富户们的担心在这位老道嘴里反而成了一桩上好的大买卖,如果是毫无回报的摊派大家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若是参股就另当别论,毕竟东丹人只是让咱们垫付,又不是强占。当然,这些蛮子信誉一向不让人信服,因此老道也请官府来做中介,除非东丹人先真金白银把定钱放进来,否则断无启动重修陵寝工程的道理,而大家的摊派也无非是都在工程上,而这些工程既然在应天府也不能便宜了外人不是? 于是老道建议按着自愿原则,谁家拿出来的多,便在工程上多拿些,便以一千贯为限,低于此数的也不要染指工程了,而工程款又不必经过东丹人再到他们手里,无非是拿着账册让东丹人出资核销罢了。如此大伙儿不必担心钱财去向,便是开工也有了启动资金保障,又何必担心呢? 这番话倒是真把几个大户人家说得动了心,便是许多计较一千贯摊派的中等门第,看着大户们跃跃欲试,也不敢出言反对了,便是怨气也只能腹诽了。 于是轻描淡写间便把事情解决了,而只怕倒霉的便是东丹人,这么个大生意竟无一人通知他们来参加,而所有的东丹人就在百姓扔进来的的垃圾中郁闷的待了半天,所有人便是再没脑子也不会此时出去招惹众怒,而正使绮里远山则是愤怒的先是问了每一个东丹人谁出去招惹是非了,然后便是在毫无结果中陷入沉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59章 绝胜湖边九里松 至于百姓终于在午后熬完了所有的热情与精力,若非是承公安排福昌县为百姓们准备了且充足的饭食饮水,只怕大伙儿都自己散去了,而有了白得的饭食,于是拖家带口的人更多了,便是没来参与闹事的,此时也涌进来白吃白喝。只看这成群的聚在一起用餐,还有人打来散酒,就这么摆开酒席,真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节日呢! 便有那好吃懒做的还意犹未尽,议论着早知道如此好处,还不隔三岔五就来这么一出,岂不美哉?当时便有游荡其中的闲汉将这类男女揪出来教训,临了却还给这些人塞了个铜钱,那意思是想要好处边听我们的安排便是。 而这些闲汉看似懒散,其实一层层架构分工十分明确,最上面的几个当家的此时都簇拥一人在屋檐下饮酒,虽然这人打扮的也是苦力模样,但是器宇轩昂,身姿挺拔,若是仔细看他样貌,如何不认得便是元三儿,此时他却操起了老本行,严密管控着百姓们闹事的程度,所谓火大了抽柴,火小了添柴,就是如此。 看着自己的弟兄回来通报上边已经谈妥了,元三儿便吩咐众人按着计划指引百姓散去,至于赏钱都在他身边几头驴子胯驮的竹篓中,元三儿也不耽搁领着自己的亲信悄无声息的往外城而去,自从兄长重伤休养后,他便收了性子,晏然活成了元二儿一般。 晡时,申初,敬洎父子与女婿三人也行动了,如今人群已经散去,地面一片狼藉,饶是夜壶局所有杂役在此也收拾不完,但是每个人却洋溢着喜悦,谁能想到承公如此大方,又是一大笔津贴发了下来,一日里赚足了三日的挑费。 而绮里远山从敬洎口中得知了一切的根本缘故后,实在是哑口无言,他能说什么,因为这其实真的不是什么谣言,只能说是出自少年国主的奇思妙想,这位国主自幼所受的教育不同于前几代帝王都是草原上的规矩,而是系统的学习了大肇大綦大晟三朝的儒学与道学,因此这位国主堪称是东丹有史以来第一位文武双全的帝王,而他也急于证实这一点。 而他之所以打算认宗丹朱,也是有着自己的盘算,或者说也打着一石三鸟的主意,其一便是试探皇亲国戚与各部大人中有多少人与他志同道合,或者唯他马首是瞻的;其二便是进一步拉拢山北六郡南人的人心;其三便是为南下讨伐大肇找到些合法的依据,无论如何也能搪塞来自大綦与大晟的问责与干涉。 如今三鸟中这第一只鸟只能说国主过于想当然了,除了他的母亲以及自己的亲随与宫奴们,几乎所有人都在冷嘲热讽这位天子的胡思乱想,但是六郡南人则暴发出了强烈的热情,对于他们投靠中夏分支总比投靠蛮族更能自我安慰,也让他们能抬起头来做人,而第三只鸟却获得了宁静王的大力支持,这位通晓时局的王叔颇为欣赏国主这种能屈能伸的个性,而他本人也是让所有人捉摸不透,这叔侄二人虽然经常处在对立之中,却才是最为相似的两个人。 而到了绮里远山所面临的现实上便是一个十足的麻烦,他既不能肯定这件事,也不能否定这件事,唯一的态度就是在敬洎平和却带有埋怨的语气中,再次向这位老好人道歉,而自己也答应即刻派遣快马回去请示,无论如何都会在使团返回东丹前给与大肇一个肯定的说法。 而他也着实佩服大肇的官员都是最为勤恳的商人,比如这位老朋友的女婿就建议如果东丹真有如此想法,那就建议绮里远山早做打算,毕竟他是往来此地的使臣,若是这件事在他手里实现也是好大的功绩更是难得赚取暴利的机会,即便他这么个享受荣华富贵的世代贵戚也被此人说的动了心,因此在上奏国主的奏报中他也多写了一句话,可兴浩大工程靡费大肇财货,更离散其民心,而我朝只需先行支付定金便可启动此事,日后便以牛马货物抵消,即便十年乃是十年,我朝所费无几,而大肇则困弊于此。 可惜了这位正使,他是拿东丹的财富来衡量大肇的财力,只怕东丹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自己所谓的巨大财富在大肇人眼里是多么的可笑。 日入,酉时暑气正盛,但是丹阳城似乎熬尽了一天的热情,整个城市都透露出疲懒之态,但是却有一个地方从沉睡中缓缓醒来,睡眼惺忪间已经开门揖客了,这便是鼎明楼,才经历过缥云峰的磨难,却又焕发更胜往昔的繁华,毕竟是与承公、营丘郎君这些大人物曾经同甘苦、共患难的,这些日子里,一桩桩天大的好事都降临在他身上。 不只是缥云峰遇难者得到了官府的抚恤与安置,除了银钱之外竟然还让他们脱了贱籍,子孙后代都是安排进学可以参加科举的,便是没有子嗣的也允许过继一宗亲来享受待遇。 那些受了伤的,若是致残则由官府挑头,智金宝等许多大户出资扶助,按月都有钱粮,三节两寿还有补贴,子弟们都能读书写字将来在衙门当差,而那些轻伤的也是全额医药费,都被元三儿收入麾下,按月与其余闲汉兄弟一般分账。 至于鼎明楼更是门前修建了碑亭,里面便是丹阳城许多大户出资,碑记乃是承公的亲笔手书,这实在是不得了的大事,青楼能得官府立碑作传简直是闻所未闻,碑上两列计八个描金草书,便是‘鹤鼎在斯,鹪明可爱’,只此一事远胜万金。 如今可谓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声势与名头已经不亚于丹枫馆了,如今再看只觉得鼎明楼狭窄了。 而今日依旧是莺歌曼舞,美妙绝伦,却只是为了招呼一伙客人,而这些客人则是老鸨子亲自来到门前接待,实在让人啧舌,需知今时今日也不是哪个能轻易惊动这位来迎宾的,而这位妈妈便是昔日缥云峰上腥风血雨走出来的,还是东家亲自来请让她掌管了整个鼎明楼生意。 如今再看这位,已经没了才接生意时的惶恐与怯弱,早已经蜕变为这里的当家人,举手投足还都透着几分贵气,只是此时也是紧跑几步迎了出去。 “大郎恕罪,老婆子腿脚都不利索了,若是怠慢了您几位,可还是给婆子几分薄面!” 她迎着的正是营丘栿一行,再看这些面孔,更是面若桃花,本来便是徐娘半老,此时更是别有风韵, “怪不得今日里包下整个园子款待贵客,原来是诸位郎君,这哪里是贵客分明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您几位都是咱们想都不敢想能请来的星宿呢!” 然后便是热情招呼, “风郎君您还是这么玉树临风,三郎今日总要多饮几杯,芦先生、莱先生咱们粉了许多墙面,今日且留下墨宝来,也让咱们这里沾沾文气,霄衙内您这是几日不见竟然精壮这么多,与熊提辖站在一起哪里还认得出你!” 她是一个个过目不忘,而这些都是与她也算过命交情,即便是风鸣这样的清正君子,也少不得笑意盎然,还主动上来见礼。 “怎么只您们几位?” “怎么还看不上咱们了?” 营丘栿打趣道。 “这是责骂婆子呢,咱哪里敢这么想,只是想着天上星君下凡总要越多才越热闹,若是三百六十颗凑齐了,咱们这一年还不是心里更踏实了!” “你倒不知足,不过虽没有三百六十个,却也够你伺候的,你陪着咱们上去,还有许多好朋友陆续过来。” 这婆子急忙招呼几个姐儿和龟公过来,又让得力的婶娘们接替她迎接其他人,营丘栿也留下亲随,以免怠慢客人。 既然是包场也不必急着往雅座里面去,便是在大厅里设宴,足足九张八仙桌先半环在外面,中间先设了六张茶席,正对戏台子。说起来这些八仙桌也不是鼎明楼里故有的摆设,毕竟大肇讲究的还是长桌案用餐的,还是营丘栿考虑到彼此文武有别、高低有序、生疏不同、年龄参差,故而便找木匠打造了。所谓八仙桌乃是用了列国总共八位男女神仙的故事雕刻上面作为装饰才得此名,又因为按着八卦为八角对着八位主客,也是暗喻八人便是宴饮八仙,极为讨巧吉利。于是这八张桌子虽然是营丘栿拿来的却已经被鼎明楼买下来了,后面还打算都替换了,如此算来这顿饭钱也能挣回来了。 不过似鼎明楼这种所在,花钱的重头可不在宴饮上,也是营丘栿大气,将所有花销都包在身上,这些武臣们,尤其是中下级武臣才敢走进这销金窟里。 陆续的雷厉、源净、仝维包括仝商也都来了,彰小乙、柳瑒发挥了长袖善舞的本事又招呼许多人进来,只是这一路人让所有人意外。 营丘栿急忙迎了上去,当先一人则急忙拜礼,原来是营丘檩领着都转运司的僚属们也到了。 “横公已经抵达了?” “尚未抵达,而是让我们领着禁军先行一步过来听用,横公那边有厢军与地方团练和驻泊禁军护卫,咱们带来的也是上四军人马。” 于是,便引着都转运司的僚属们过来,当先的便是老熟人由希古,芦颂等人问起近况,才知道蒲扩师兄以及元况等人都陪着横公不日抵达。 在后面也是有着一面之缘的新文郁、御芝茸,其余几人也是虞候、都头等提辖官。 众人说话间,敬玉博、丹修领着几个扈从使团禁军将佐也到了,芦颂等人又是上前叙旧,然后便是杨永节、羽微行的部下,以宁君万、危岌为首的也有十余个将领到了。 如今满堂尽是武夫,虽然都是长官反复叮嘱,一个个也算本分,却也难掩桀骜本色,确实有些煞风景了,幸好这些人没有强自附庸风雅,否则只怕还惊杀了众人。 似这等聚会,杨永节、羽微行与霄瑟夜这等高阶武臣是不便出席的,否则有心人便要弹劾聚众图谋不轨了,也幸好有营丘栿牵头,还有丹修、由希古、莱观、芦颂、营丘檩、宗淑、霄春臣、敬玉博等几个文官学子在场,否则便是这么多中下级武官聚在一处,也是落不得好下场。 大体上彼此都是陌生,不过行伍之人也有自己的渊源可循,比如除了丹阳府本地驻泊禁军,其余皆是来自上四军,反而彼此更容易拉上关系,而丹阳府本地武官也有簇拥在营丘栿几人身边也并不尴尬了。至于雷厉、源净等人更成为焦点,有宁君万、危岌的拉扯,许多东京禁军将领也都凑过来说话,如此看来,集真观便成了彼此交结的桥梁,虽然酒水还没上来,气氛已经融洽起来。 算来算去,只差智全宝等人了。 而智全宝这路人马此时正全副武装的埋伏在内城端礼门附近,确切地说趁着中午承公他们在此商议事情,他们便以增加防备名义,一队队的藏在这里了,目的便是将藏匿凶顽的门第一网打尽。 “认定哪个宅院是凶顽所在了吗?” 智全宝亲自带队,询问前去侦查回来的襄承勖。 “已经认定了,武十三手下几个白役扮作乞儿也去擅闯了,回报说这户人家乃是个大户人家分支经商的,这几日门户紧闭,方才去试了试,查的这户人家男丁也破多了些,” 襄承勖指着绘图上一户宅院说道, “我也去看了,四周没什么异常,只是这宅院位置符合药铺伙计的描述,而且所处地域也是交通便利,攻守兼宜的所在,若是贼人藏身,附近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一起去看看,龙潭虎穴总要闯进去才知道深浅!” 言罢,智全宝便按着计划,主要依赖襄承勖带领的捕快,至于自己带领的巡丁则分作四队队去做外围封锁,以防有漏网之鱼或者外人误闯进来,而且这些巡丁论起这等地域抓捕贼人远不及捕快们的手段。 于是智全宝带着七八个巡丁,襄承勖亲领八九个捕快,其余的已经分作五队,作为锋矛来正面突入的则是武十三领着三四个捕快和七八个白役,按着武十三的计划,便让白役再装作乞丐去门前闹事,只等这户人家有人出来便打作一团。 而武十三则带领捕快装作巡街碰上此事,便趁机卷进来,混乱之下想必这伙人也分不定这些捕快是否是管着内城治安的,只要捕快们控制了正门,便可接应智全宝他们进来,其余捕快则一队负责堵住后门,两队分别守着挨着两边巷子的院墙,以防有人逾垣逃走,还有一队则进人背靠背着的邻院,以防彼此有暗门或暗道勾连走了贼人。 安排如何稳妥,但是人手遍还是有些不足,智全宝一挥手又将身边巡丁与襄承勖手下又分出去不少。这便是十则围之的不得已,看似百十个巡丁,四五十个捕快及衙役已经算是大阵仗,暗示摊到每个细节也就是如此了,如此正面也就有些单薄了,但是毕竟有智全宝与襄承勖押阵,料想也是够用了。 见了武十三,智全宝也是重重拍了他的肩膀, “听闻这次交给你来当主阵,这是襄提辖抬举你,你可不能大意了!” “小人省得,必不敢耽搁了您二位的大事!” “您也是咱的老部下,不能厚此薄彼,咱也送你份前程,” 智全宝从袖中抽出几张纸笺来, “你也是识得二三百个字的,这等本事就远胜许多人,这里是此案的各等勾追文书,都是签发空白的,便由你填注,也让你们发些横财!” 第160章 被人劝休莫瞒天 这些文书便是包罗了传唤、拘捕、收押的相关文引,这可是胥吏与捕快们捞取外快的宝贝,之所以如此说乃是具体应当抓谁,抓多少,县衙门便是知晓也最多知道主犯是谁,而今日这案子可以说人犯不落网,则是两眼一抹黑。如此便有个讲究,那就是打算牵连多少人完全在于办案人的意愿,即便没有缉拿的证据,传唤难道不可以吗?拘传证人也是合法合规的,至于用不用系具,什么系具也是办案人决定,这里面也是天差地别,不带系具那便是有好生之德,否则绳索五花大绑或者串成一串还是轻的,否则手脚的铁镣,三四十斤的重枷都能要了人的半条命,人犯到案后拘押何地也是讲究,比如官衙狱神庙里面留置便是好地方,否则土牢、地牢甚至水牢也是能安排的,若是想让人倾家荡产来个异地寄收发落到山巅谷底等困苦地也是轻而易举。 便是许多办案人随心所欲的拿捏地方,便也是这些胥吏与捕快发财的机遇,无论人犯是否涉案,是嫌犯还是证人,想要安安稳稳的挺到过堂由县令发落,那就是要不断花钱续命的。 而此时智全宝便把这权力交在了武十三手上,别人看来便是武十三这次是牢牢攀上高枝了。 又等了一盏茶,谯楼酉时钟声响起,武十三领着自己手下人过来请示,看来今日此人干劲儿很高啊。 “且不急,将那扮作乞儿的白役们叫过来,我再叮嘱几句!” 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白役说到底就是不记名的衙役,连个衙役的身份都混不上,却也只能攀附在正式捕快身边听命,哪里能是什么清白人家,良善之辈?便是元三儿的闲汉手底下也看不上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如此险恶环境,就怕这些人会坏事,当然要来耳提面命,也要恩威并济,才能让这些惫赖人全力办事。 片刻,武十三引着七八个穿着鹑衣的汉子过来了。 “这哥几个便是你手底下的白役?怎么看着都面生?” “就是担心旁人认得,都是从城外借来的,如今夏税时分,这些乡下人进城讨饭也不会惹人注意。” “看不出来你这次如此用心,只是他们看着也没个穷困潦倒样子,方才没引起那里面的怀疑?” “方才便是因此才与那些人吵起来,如今再有几个汉子去寻隙闹事以图讹诈便也合理了。” 智全宝问的仔细,这捕快也回答的认真,由不得智全宝点了点头, “这就过去!” 于是一切都按着计划展开,才不过一刻功夫,那户人家门前已经扭作一团,武十三急忙率领捕快们过去,襄承勖也要过去,却被智全宝拉住了。 “你若也出现,这出戏就演的过了,就他们几个过去,不至于让人怀疑。” 襄承勖以为智全宝也是想让武十三落个头功,也就不做声了,只等智全宝下令,这时候负责外围防守的巡丁们陪着一员武官及数辆车驾过来。 襄承勖还以为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硬闯进来,还要去拦,但自己的胳膊却被智全宝一把攥住, “一起过去,丰髯伯,待会儿听俺号令,出手时候莫要犹豫!” 随即一群人便往那边去,果然武十三已经将几个人擒住,等到将这些人嘴都塞住了,才让白役们退到后面,等智全宝他们过来。 “侍禁,大门已经掌握,已经有几个伙计进去了,只等您令下!” 武十三注意力都在智全宝二人身上,至于后面的队伍倒也未细看,只是一脸血红色涌上,手足无措的似乎兴奋异常。 “武十三,你可远比你身边所擒之人沉不住气,如此沉不住气,又怎么诳我入局,好杀了我呢?” 这句话智全宝说的慢条斯理,但是对于某些人不啻于晴天霹雳,武十三闻言只觉得脚底下寒气直冲囟门,整个人的血都似乎冻住了。 果然是他身边那个被堵住嘴的汉子,索性也不装了,绳索落地,扯掉堵嘴的麻布,还高喊一声, “动手!” 果然他这一声令下,无论是几个捕快还是白役,更利索的是被擒住的汉子都掏出利刃要围上来。 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智全宝,他身后的白役还没上来,就被披着皮甲的巡丁已经隔开了,这些白役手里无非是短刀、匕首之类,哪里拼得过巡丁的手刀与短枪,便是短枪也有七尺二寸长,三下五除二,便是下了黄泉。 至于武十三等人面对智全宝也无必胜把握,更何况还有襄承勖在侧,这人素来谨慎,手中更有雄兵在手。 这雄兵便是其以前倾尽财力,请了名家精心打造的凤嘴刀,精钢作刃,夹钢打造,刃首上阔,刀头宛转如凤喙,刀背斜阔,积竹铁柲为柄,上中下还皆有铁箍,下端有鐏长锋如剑。此刀,刀身一尺二寸,刀柄四尺八寸,刀鐏六寸,合重十五斤,已经是实战极重利器了,因为刀喙处錾金,用青缨缠护手后,因此也有个名号为青鸾金喙刀。 而此时这凶器已经应声而动,一个照面便是将一个汉子一刀两断。 智全宝这边也已经料理一人,身后又是左右杀了出来,细看原来是披了甲的奎九儿与元三儿。本来两个杀神已是不敌,更何况还有两条毒蛇出来。 智全宝好整以暇,对着那员武将说道, “杨都头,剩下就看你了,仔细除恶务尽,务必全歼!” 那武官示意身旁押官击小鼓,数辆车驾钻出来的都是顶盔掼甲的禁军,概是一都之精锐,每车不过五六人,只看带队的乃是十将、将虞侯、承局,只这几十个铁疙瘩钻了出来哪里还有悬念,尤其是当先的几个还都是刀盾手,更是所向披靡。 这几个不管不顾倒地的是否是死人,只管往正门里面冲,补刀的便交给后面的长枪手,都不必倒转枪头,只用柄鐏便是确保绝无侥幸存活的贼人。 果然刀盾手当先乃是先见之明,这才两两并排进去,便有箭羽袭来,可惜本来是志在一招致命的埋伏,如今却是毫无意义,等这些刀盾手杀进去便传来声嘶力竭的垂死挣扎,然后便是大队人马的跟进,不过一炷香时间,院子里传来一阵急急鼓声,四面也陆续传来鼓声,如此便是大局已定了。 智全宝也不急着进去,只是请这禁军都头叙话, “杨兄,若非你精锐尽出,只靠我这些弟兄只怕不能如此干净利索拿下这里!” “智兄,分内事,这边事情若是耽搁良久,岂不耽误大事,你看下一步如何行止?” “这里边交给我的两个弟兄,你手下精锐便就在端礼门瓮城歇息,咱们一起往大队会合,还是坐着厢车走,咱也麻烦一起挤一挤了。” 于是两人分头准备,这些禁军果然是精锐,押官慢敲小鼓,只看军士鱼贯而出,便是沾染了血腥,也是丝毫不为所动,一个个默不作声,真个是呆若木鸡的好角色。 “三儿、九儿,” 元三儿、奎九儿早就候立一旁等着吩咐, “这边你们盯着,将尸首都先收拾进去,所有人都严防死守在此,便是有人来窥探,也不许妄动,摆出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来!” 这种事儿都是他们极擅长的,自然不在话下, “将咱们手里信得过的白役、闲汉都撒出去,主要盯着内外城的瓦子和街市,以防有人浑水摸鱼,所有事你们商量着办,总之我不找你们,你们也别来寻我,万一处分不了,便去府衙寻公良参谋。” 他又把二人肩膀都拍了拍, “去做,这一夜还长着呢!” 自始至终,智全宝都顾不得与襄承勖说话,只是这时候才扭头说道, “从勉,跟我走!” 襄承勖这才似乎从神游四海中恢复过来,只是跟着智全宝走时才回头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武十三,这厮便是襄承勖亲自料理的,只是最后一口气让一个禁军甲士一脚蹬出去了,便是如此也是暴出两个渐渐浑浊的眼珠子,似乎犹自不明白为何输的如此彻底。 车驾进入端礼门瓮城,此时已经是黄昏戌初,虽然夏日里余晖未尽,但也是钟鼓报时,内城门关闭,除非官员正务凭符信,士民便不许内外交通了。 因此此时这里已经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一辆普通车驾在此等候,智全宝、襄承勖与这杨都头皆是在公廨换了常服,其余行头都裹了,便是襄承勖的宝刀也用布囊装了带上,只他们三人上了马车,往外城而来。 承明楼里一片歌舞升平,营丘栿、霄春臣、莱观代表应天府、芦颂、宗淑代表经抚司一起做东道,而营丘檩、由希古、敬玉博、丹修则分别代表了都转运司、礼部、客省,如此文官们做局,武臣们伴宴,大家也都各安本分,自得其乐。 这时候便有营丘栿的伴当进来与他耳语,然后便是营丘栿举杯站了起来, “诸位同学同僚,诸位嘉宾好友,这姗姗来迟几人也算是到了,咱们总要一起罚上几杯,余还是那句话,酒杯端起来,便是酒徒没有你我,只许尽兴不问仙俗,如何!” 许多人当然都是应和而起,这时候智全宝他们三个也朗步进来,智全宝还把这杨都头让在中间,只听这禁军教头爽朗的笑声到还比一众人还高昂几分,声若雷霆般想起, “到让诸位等咱们几个,罪过罪过,这罚酒咱是决不推辞,只是需换了大盅来,也让咱们去去暑气!” 这位杨都头也是有些来头的,不只是带兵本领了得,一身武艺也是出众,更是杨永节的族兄弟,乃是杨永节的嫡亲弟弟只担心兄长未经战阵沉沦富贵日久故而调拨自家人前来听用,便是关键时刻支撑在兄长背后,这人也是禁军中人脉广博,因此一席话便招来许多应和,还有那凑热闹的方言,若是换成角觥,自己也需陪上一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拼酒这些武夫也也不甘人后,应天府的武官们自然鼓噪智全宝也把酒量拿出来比比,毕竟在应天府地头上,智全宝若是酒量第二,只怕还找不出第一来,便是熊暠也略逊一筹。襄承勖知道自己微名不值一提,也是提议各推二人,分个主副来斗酒。 如此大伙儿热情便起来了,于是数十个人竟分了九队人来,应天府的便是智全宝、襄承勖为主副,京城上四军四个指挥都是各推二人,四个为主的乃是副指挥使危岌、杨都头与另外两个都头,反而宁君万等几个指挥使作副,可见酒量上手下人才是主力,都转运司新文郁、御芝茸出面,应天府禁军则是熊暠与另一个都头出战,经抚司则分了两队,雷厉、彰小乙一对,源净、风鸣搭档,旁的事风鸣向来不主动掺和,只是难得能畅饮,也就压抑不住酒虫了。 青楼里面的录事们也都来凑热闹,于是观战的便来扑戏,便是开了彩头做起盘口来,还不等酒水抬上来,每组斗酒的赌注都下满了。 这些武人们除了行军打仗之外,最为擅长的便是三件事,贪色、嗜酒、豪赌,此时三样都凑齐了,如何能不热闹,只是第一轮,每组底下的赌注加起来便不下百贯了。 等到酒水抬上来,那酒量小的啧啧咂舌,那角觥乃是南方蛮荒之地贩买来的巨大犀角,只怕这一觥便是斗酒,如此海量自然不是一口气喝完的,而是主副一觥酒,然后将能燃半个时辰的线香分成九节,按顺序燃起。哪一组上来拼酒,便依次即时,一觥酒尽便投香入水盂中,一轮喝完香头最短者出局或者二人醉倒也是出局,一人醉倒为主者,副可为主,再寻一人为副,但是副若醉倒,则算全队皆输。 至于顺序也是按着每组当前下注多少排序,注头最高者先饮,而每组之后还可下注来随时改变顺序,于是第一组便是智全宝与襄承勖,果然名不虚传,智全宝一人便是连饮十八碗,面不改色,至于襄承勖反而是不尽兴了,于是还不等第二组上来,这一组的注头又多了许多,一轮过去无一组醉倒,只有羽微行调遣的那一路禁军用时最长而淘汰,再看总注数,已经是有输有赢更多人又下了注,一下子就到了五百贯。 第二轮便有一组因为副手醉倒落败,于是淘汰两组,而下注突破了一千贯。第三轮,则是一组实在是饮不下去了,又一组补了一个副手,便是裁汰两组,眼见得现钱垒到了三千贯,有些人已经是囊中羞涩,开始问他人拆解以图翻身了。 到了第四轮,经抚司两组都在,只是一组换成了风鸣、宗淑为主副,智全宝二人也在,都转运司换成了御芝茸与营丘檩,禁军只剩危岌和宁君万还在场上,彩头已经不止五千贯。 这便是决胜局了,但是营丘栿出来说话了。 “咱们虽然都是同袍弟兄,可是家资总有参差,哪里能出来寻乐却落个丧气,余有一言,只是不能伤了和气,也是真正看看诸弟兄酒胆,便把这决胜局放到后面再说。” 他走到一堆银钱面前用手一指, “这些彩头有多少,我营丘栿作为东道,托个大,便出资多少买了下来,赢了得只管拿去,输了的不必气恼,便以百贯为一巡,” 又一指一盏金杯,大约也是能装一斤酒水的, “赢了的,满饮一杯抽利百贯,输了的,满饮三杯回本百贯,若是还有余财,则满饮两杯可得百贯,如何?” 这些话一说,无论赢了的还是输了的都是兴高采烈起来,至于女录事们更是欣喜,毕竟便是临时的赌局也按着赌档的规矩,她们是有抽手的,二十抽一的惯例,因为营丘栿的豪气,便从五千贯升到了万贯,姑娘们就是陪着做戏已经拿到了一千贯。而诸武官赢家们拿回了本钱,也与输家们做好准备,开始饮酒。 第161章 重重绿树围朱阁 这五千贯里,本来武官门也只占了小头,算来便是足有八千贯的酒彩,如何不尽力为之。 除了参赛已经醉倒的,便是决胜局诸位不必参与,毕竟到了最终局还有一场豪赌,那时候总注数的十分之一便是优胜者的彩头。 饶是赢家们每个人也喝了二三盏,输了的则是至少喝了五六盏,最终开宴才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是大部分喝的东倒西歪,神魂颠倒了。 既然如此,便是交给了女录事们收拾这些酒醉的,任由他们胡天海地去,那便看个人造化了。 至于宗淑与风鸣也不免脚底下虚浮,便在两个女子搀扶下往后面走,也顾不得别人如何。 穿堂过院便来到后面的幽静庭院里。 扶着宗淑的女子虽然纤细,且着实有几分气力,竟能一路托着他到此,入了院门才忍不住说话, “这个岁数便是如此酒量,看来这等风月场所你也是个常客!” 三郎哪里还有醉意,身子站直了,臂膀却趁势将这女子虚搂过来, “酒量随家父,酒品更是如此,若说没来过这等风月之地,那是虚言欺你,但都是有差事在身,我可没碰过这些人的身子!” 原来三郎搂着的女子便是三娘,三娘被他这么一搂,颜面顿时绯红,便是要将他推开,却不想三郎还用上了力气, “惫赖子,弄疼我了!” 三郎这才急忙把胳膊撤开, “哪里伤着了,且让我看看。” “莫要在这种地方轻薄,待在这里总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二人说着话往前走,后面也有声音传来, “初来这里,咱们也不爽利,只是作咱们这一行的,莫说青楼便是乞儿也是要耐着性子的,不只是强忍着,还需不能露出破绽。” 后面扶着风鸣的女子原来便是梅儿, “再说,青楼还是好的,毕竟许多姑娘也是不得已而沦落至此,这个世道许多女儿身若是能找个好人家,能有个依靠,谁来吃这等没面皮的饭呢?” 梅儿与风鸣并排走了上来,继续说道, “莫说她们,便是咱们,外面人还不知道把咱们当做何等妖女邪魔呢!个中滋味,又如何与外人道哉!” 风鸣也没有一丝醉态,接话道, “咱们这些人在一起,又哪里有内外之别?同是五湖四海客,千山万水也共情,人生有一二知己足矣,若是再有几个牵挂之人,那便是圆满了!” “你这话倒不像个道士说的,反而像个未出阁的大闺女!” “我们师兄弟是学道参修的,千万人便是千万个道理,我心清明处便是白玉京,你说旁人不懂你,原来你也不懂别人。” 梅儿莞尔一笑说道, “你这人这张嘴还真是打机锋的好宝物,没来由的,我为何要懂你,你却平白无故懂我作甚?” 风鸣一改往常的接话道, “我与弟兄们朝夕相处,不必事事揣测,句句问清,因为总是知道便是分离千里再团聚还是彼此。可是某些人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为总是不期而遇,这才事事关心,句句关切,因为只言片语后,一声别过便是一生蹉跎!” 三个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都不由得站住了。 三郎与三娘默默相视,由不得让三郎将三娘的手小心的却又紧紧地攥着,年轻人总以为每一天相聚都是永远,其实说不得某一天的告别才是永恒。 梅儿看了风鸣一眼,眼神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随即便疾步走在前面,随着身后又传来他人的动静,风鸣他们都加快往正堂而去。 进了正堂,他们还是最快的,于是梅儿与三娘又到院门口招呼,不一会儿这个偏旷的院落便拥挤起来,但是一个个的都沉默不语,丝毫没有了方才的放荡场面,再仔细看便是那些下场拼酒的武臣,还有一干文官,这时候从堂后转来三人乃是羽微行、祥守忠与金曜星君,而营丘栿则向前略施一礼,然后转身说道,这番作派颇有些指点山河的味道, “诸君,经抚司承公亲自委派,羽、祥二位廉访亲身监督,今日除贼务必擒奸摘伏,除恶务尽,如今自京中示警已经十六个时辰,如今已经确知贼人目的,故而咱们分作三路,中路余来领队,西路莱先生领队,东路由县尉领队,各部主官用命,余者各司其职,咱们这便开始行动。” 营丘栿又转身看向这三位请示, “三位可还有训示,还请示下!” 羽微行点了点头,又与身边两位对了下眼神,便上前说了两句, “吾等别无他言,只是重申承公之令,自此时起,八个时辰内务必将贼人与其幕后之人一网打尽,决不可姑息放纵,今日能进入此院落者,乃是承公与诸公信任之人,万不可辜负了诸长官对你们的信任与期待,明日事了再与诸位请功畅饮!” 堂前诸人也不做声,只是举手施礼。 一切动员完成,便是金曜星君说话,他只是对着梅儿一个人说话, “这边开启密道,请诸位按着顺序出发!” 便是还有些懵懂之人,也跟着自己的主官开始行动,于是一队队人便进入厢房,那厢房便是密道入口,不到半炷香所有人都已经消失于此,似乎这个院子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懵懵懂懂的人里就包括襄承勖,直到此时饶是沉稳如他也觉得头昏脑涨起来,倒不是酒气上涌,莫说他,便是走在前面的智全宝也是丝毫没有醉意,不只是智全宝,而是这些方才还酣饮的军汉们其实酒量远胜于此,此时都是精神抖擞绝无脚下拖沓之意。 他们身为东路,说是由县尉带队,其实领头的便是智全宝,他顺着地道一马当先,钻出地道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柳瑒,与此同时二人相视一笑,都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襄承勖再看看附近,也是一处普通宅院,但是算了算距离,此地较承明楼也不过一巷之隔。 “咱们这一路就在这里等着,守着门口、路口送其他两路人马安全出发!” 还是智全宝负责调度,看来除了襄承勖是糊里糊涂的,自己这一路其余人大多都是清楚的,至于其他两路都是便装分散出门,巷口便是一拨人来,一辆车便过来拉走,决不耽搁,两路人马,六七辆车都是往西面驰去。 再看这一路,由希古,霄春臣乃是名义上的,众人服膺的只有智全宝,以下还有熊暠与另一员禁军都头,襄承勖以及仝维仝商兄弟,柳瑒,还有便是祥守忠带着他的义子也在这里,他们的任务便是领着在智家宅院潜藏的禁军消灭今晚意图围攻县衙制造混乱的匪类。 众人便是着手准备,而这里其实距离县衙并不甚远,所要防备的便是贼人只怕也在左近隐藏。而随着智全宝将一处处地方标记出来,这些隐患也便消除了。 看着襄承勖也有些战战兢兢的陪在身边,智全宝便重重一拳砸在他胸口上,便是披甲这力道也是勉强扛住,然后智全宝才来说话, “可知道为何我把这些地方排除了?” “愿闻其详!” “这些圈出来的便是贼人不可能藏身之地,因为这些宅院都是蒿老实上下其手,这老小子贪财好酒,但是正事上决不含糊,上次他得了咱的好处,便对于往来陌生人等存了计较,若是他说没问题的便是没问题!” “若是他看走了眼或是为人买通?” “那他今天必然已经横尸沟壑了,可是这会儿他便在我家里安心的喝酒呢!” “侍禁又是如何戳破武十三的阴谋?” “你是与这些人打交道日子太短,我和这些腌臜人相处了数载,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德行?说实在话,三代做差役还能出落你这样的好汉,那简直是凤毛麟角了,但凡这厮胎带里一丝一毫的上进心,也不至于这个年纪还只是个捕快,这些年许多大案这厮都是绕着走,就是图个安心,” 智全宝说着话,拿来清水润嗓子,毕竟是喝了这些酒水,总是尽快排出去的好,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大量喝水,然后找地方放水。 清水入喉,爽透了肺叶子,这才继续说话, “可是今日这厮竟然还能带来如此精壮的白役,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些白役便是来自城外,也是要吃喝拉撒的,武十三赚来的钱养活自己都艰难,怎么拉扯这伙人?咱当总捕以来,早就禁绝衙役们压榨勒索市井小民,每月多少例钱,每个人分多少都是确数,若是这厮还有财路,便是瞒得过我,又岂能瞒得住衙门里这么多视财如命的主顾?” 也是兴致高,又是要振作襄承勖的劲头,智全宝难得说许多话, “只说今日这伙人扮作乞儿闹事,若是真个心里有鬼的门户便是拿些钱打发了,岂不是正理,何必闹出这么一出?还有这宅子,确实是商贾人家,可都是在牙行里拿货的坐地户,如此招惹许多青壮在家里,是不担心别人怀疑吗?” 智全宝也开始披甲,襄承勖便过来伺候,于是又继续说道, “他昨日说了这些话,夜里咱们便让奎九儿回来暗查,这商贾的店面昨日起没提前打任何招呼便歇业了,那时候我便猜这户人家怕是没了,有了这个心思,这武十三再做任何事不过就是一步步坐实了,这厮伙同旁人设了个套,要诓咱们入局啊!” 襄承勖还想问为何没有怀疑到他身上,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智全宝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从勉,可知我为何不曾疑你?” “侍禁?” “你看,便是你这守本分的心思,自从将你调入府城,你便对我改了称呼,以前还能称兄道弟,今日可不都是官面称呼,若是你要害我,岂能如此尽露马脚的搞这些粗鄙谋划?” 襄承勖老脸一红,也是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确是与智全宝疏离了,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又被智全宝的左手压在他的右肩上, “莫要多想,其实咱俩便是一类人,你如此对待今日之我,我又何曾不是以今日之我对待过去呢?故此,除了我这些同门师兄弟,你与元氏兄弟一般,都是俺信赖的,这话咱也趁着酒意只说一遍,你却要放在心上!” 襄承勖心下一凛,哪里还敢接话,只是捺头作礼。 就在这时,街面上传来梆子声,夜半子时了。 “老熊,” 熊暠闻声过来,他与智全宝如今已经是相交莫逆了。 “你跟着我这几个弟兄回宅子里调兵,按着计划往我这里放一队,其余都在衙门后面守着,约莫子正时刻就该有动静了。” 柳瑒、仝维、仝商他们与熊暠二人回去调兵,偌大的宅院只剩下六人。这里面品阶最高,职权最重的便是祥守忠,于是由希古虽是不苟言辞的方正之人,也不免上前说话, “廉访,且在房舍中小憩,总还要等待,也没个确切时候,这处宅院虽然是个临时歇脚地方,准备到也周全,咱们用茶即能解乏还可打发时间,如何?” 大肇因为宦官制度严格,最大的好处之一,也是大肇君臣也不以卑贱看待宦者,宣宗朝便已经出现了宦官挂帅的武臣,如今慈圣称制,大珰出地方监军也好,廉察也罢,并非孤例,且这些宦官也是世代的传承,许多从政经验,做人本事比那寻常人家还要通透许多。 比如祥守忠毫无桀骜之态,处处显露着宽和姿态,而他那义子更是人前马后的忙碌起来,这份伶俐劲儿就招人喜爱。 襄承勖守着门口,智全宝坐镇院中,索性其余人也不进入闷热的屋内,便在正堂副阶下煮水烹茶,不明就里的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大户人家夏日里纳凉呢。 再说营丘栿一行一路进入端礼门,这里禁军甲士早已经修整完毕,还是如当初一般,都是隐藏于厢车中一路北来,内城还是比外城热闹几分,即便已经是午夜,大道西边围着丹枫馆的大石廊瓦子依旧人声鼎沸,因此主路上也是骡马成行,车驾相继,行人摩肩擦踵,商贩鳞次栉比,虽然行进速度放慢,倒也不显得突兀了。 邻近客馆,这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厢军,看来真个是连轴转的施工,营丘栿看了看这里,摇了摇头也不说话,车驾们丝毫没有耽搁,直往北门而来。 如今的北门与其说是曛风门、应天门两道城门,而如今已经完成的基本改造将此处已经构建成一处前中后三叠城的设计,最北的外门曛风门进来便是第一叠瓮城,穿过此处又是一叠瓮城,再穿进去则是第三叠瓮城,而最内侧的城门便是应天门,之所以说是叠城乃是由低到高且有地域狭窄故有此称。 毕竟中间的瓮城便是外城墙与内城墙的夹道改建,东西开有便门,夹道宽不过三丈,倒是夹墙乃是连接内外城墙,墙面乃是前低后高的斜面,倒是堪称险拔。东西便门只在夜间关闭,而此时这里已经是如临大敌般戒备,除了正常的巡哨,每个昏黑看似无人的角楼里,都有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内城,尤其是距离此处不远的府衙,至于瓮城里也有禁军甲士集结完毕,这些禁军也是抽调的精锐,分批次聚集于此,只等着主管到来,便能随时投入战斗。 这一路因为事涉广大,因此羽微行亲自监督,营丘栿、营丘檩兄弟,芦颂、宗淑也都在此,至于领军的除了雷厉、源净、风鸣、彰小乙,还有宁君万与危岌、以及那杨都头。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们是最远的一路,到了这里已经是子时三刻,按照预计最快一刻钟后就该行动了,因此便是营丘栿也开始披甲,除了芦颂外,大约都是要上阵的。 第162章 弓刀千骑成何事 西路虽然距离不远,但是环境最为复杂。 莱观他们一行所来到的就是敬洎他们安顿在的院落北面,再往北到了主街对面便是福昌县衙。之所以说复杂便是这里乱起还要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挑动东丹使团乱起。说实在的,事到如今敬洎他们也很难断言东丹使团内部究竟是如何混乱。 而敬洎也希望应天府能干净利落的斩断外来的魔爪,如此才能分出精力来处理东丹使团这烂摊子。 莱观如今是试知福昌县事,若是福昌县出了大纰漏只怕他这仕途也就戛然而止了,可如今福昌县的复杂局面便是中枢也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完成他经荐举以补阙的手续,便是外官皆不敢来涉入泥淖,本地也正需要莱观这样原籍不在此地,却又对此地知根知底的智略深远之人,可以说福昌县非莱通叟不可为也。 话是这么说,莱观身上的压力也只多不少,但是只能说承公荐举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想当然的,莱观甫一履职便开始了福昌县的全面除弊,而今晚之事,若是功德圆满,未尝不是将自己的权威稳固竖起来的标志。 因此作为领队之人,他依旧保持着谦谦君子姿态,但是谈吐之间却把每件事都考虑的周全无误,饶是金曜星君也对此人之正务通透暗地里赞许。 除了莱观,敬玉博更是也冀望此役,恢复自己的名声,如今虽然许多人当面不提,但是他也知道不少人因为他曾被贼人挟持而揶揄于他,若是他是守成保业的纨绔子弟也就罢了,可是他作为敬洎的长子可是有着广大门楣的重任的,更何况他如今尚未婚配,若是顶着这么个怯弱无用的名声,哪里还有显赫人家愿意联姻,只怕还会连累了兄弟姐妹的婚事,虽然父亲与妹夫都来宽慰他,他也是维持着稳如磐石的面貌,其实一直就在等待翻盘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就在面前,他又岂能再错过。 新文郁、御芝茸乃是横玮的亲信,也知道许多内情,之所以独当一面而且如此配合,也知道承公毕其功于一役,而这边事了,便是承公返京之日,按着诸公的商议总要扶持横公接替承公守住这庆康党人好不容易重新夺回来的大府,如此以来京畿以北诸路皆是庆康党人的门生故吏,不必着眼今日,一切都在明朝,故此二人此时也是十分卖力,麾下精锐已经埋伏起来,只等贼人现身。 至于丹修毕竟年长于其大舅哥,更何况乃是正经庆康党人的嫡亲子弟,新文郁、御芝茸哪里能让他以身犯险,只让他领着禁军精锐严密盯防南面紫虚观动静,并护住敬洎安全。 于是所有人都等着巡更的梆子起,时间缓缓到了三更二点,随着静谧夜晚传来阵阵窸窸窣窣之声,仿若一潭死水猛地被人投下石子,涟漪渐起,四散开来。 若是放眼整个应天府城,也是极为寻常的一幕,比如襄承勖便注意到,一户人家这时候走出个汉子乃是倒夜香的,只是此人提溜着马桶游走了一圈,又是站立不动了,然后才缓缓往家里走去,再等了一会儿,这户人家传来了孩子哭声,几声之后戛然而止,然后斜对面的院门打开了,但是并未见人出来。 “怎么,难不成贼人还裹胁了妇孺?” 由希古乃是主官缉拿的县尉,故而也十分敏锐,但是智全宝却摇了摇头, “这是贼人中有擅口技的,若是婴儿哭闹哪里一上来便是这般声嘶力竭的,又不闻妇人声音这孩子便这么快能消停的!” “智指使膝下并无子弟,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祥守忠对于此事上是毫无经验,因此也十分好奇。 “作捕头时间长了,这些江湖伎俩也就见得多了,不过也可知晓这些贼人的谨慎。” 智全宝登上墙头,便在黑暗中观察对面,俄而便下来,与襄承勖对视,彼此点头都予以了确认, “贼人已经出发了!” 智全宝边说话,边命令院子中这队禁军甲士做好出发准备。 “怎么没见有人从那院子出来?” 由希古也是在门口观察了半晌,却是满腹狐疑。 “那也是贼人故布疑阵的手段,所谓狡兔三窟,这也是碰到咱们,否则谁能想到这些人如此谨慎诡谲!” 他们也不打算走巷子,穿过院落间的夹道,便有近路直抄县衙外墙,至于熊暠等两队人马,也不必知会,宁可稍有耽搁,也不可打草惊蛇。 而熊暠面临的局面其实远比智全宝他们复杂,因为他们隐藏所在便是厢军校场与县衙之间的一处歇业的脚店,此时瓦子都消停下来了,但是厢军校场里面却开始了让人不安的躁动。 “都头,这个时辰厢军教场怎么乱起来了?” 熊暠手下的将虞侯在楼上指着临街的校场说道。 “这么闹下去,岂不是要发生营啸?” 另一个将虞侯也是看着焦心,岂料他这一句话更是让许多人更加不安起来。 营啸? 若是真的发生营啸,那简直便是兵变的代名词,那时候只能说弹压的越及时越到位,才能保证死的人少些,或者说枉死的人少些! “幸好不教阅厢军大多在家或者在外务工,否则只怕轻易压制不住!” 说话的十将是个有经验的,莫看不教阅厢军不是上阵杀敌的材料,但是军纪败坏,人心散漫乃是没有底线的,教阅厢军还能说是匪相的兵,而不教阅厢军便是抄着刀子的流民了,真个是乱起来,破坏力反而最大。 “都头,怎么办?” 若是他们这几十个禁军重甲士卒闯进去,必然能够及时消弭兵燹,但是他们能动吗? “不必管那里!” 熊暠斩钉截铁的说, “宵小之辈浑水摸鱼的手段,咱们不可自乱阵脚,再者说我绝不信诸公没有先见之明,各司其职!” 无论如何,没有军令,以他们这个级别的军官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判断而改变作战任务。 与此同时,即便是应天门的守军也能注意到,客馆那里似乎有些不对劲,而客馆附近如果还有夜深未归者便能近距离看到,因为几个厢军施工时产生伤亡,一场混乱正在萌发中。 “贼人这次倒真是机关算尽了!” 营丘檩此时也站在城楼中,与他兄长默默地看着一切。 “这些与咱们无关,杨钤辖自会处理,但是我们这里若是毫无动静也实在说不过去,你去吩咐守军派几个人去衙门里告变,然后等杨钤辖他们行动了再回来!” 随着客馆那边情形越来越激烈,一大队官兵举着火把从衙门出来,往这边来了,仔细看端礼门那边也有火把闪动,果然城外也有动静了。 好戏就要上演了。 若说郁闷便是西路这里,当传来城东厢军校场似有不稳的消息时,南面的紫虚观方向竟然是一片平和,毫无动静,以至于丹修都按捺不住亲自巡视了两圈,也是与往常一般,尤其是民变围堵使团后,禁军将封锁线又收缩了些,守备区域缩小了,人手却未减少,因此堪称是铜墙铁壁的存在了。 本来是内外两层守备,如今成了三线巡防,内线防止东丹人出来,外线防止外面人进去,中间的甚至都严防内外线的禁军彼此交通,真个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莫非咱们这边暴露了?” 这是所有人都在怀疑的,除了金曜星君,虽然东丹使团这边出人意料的平静,但他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判断,毕竟整个行动都是基于他的情报所展开的,若是大有纰漏,不只是折损他一人威望,更是将蒸蒸日上的皇城司拉下神坛。 还不等金曜星君说话,外面探闻消息的察子们回来了, “有动静了!” “什么情况?” “有两路人,一路东来,一路南来转西去,都是往县衙前面的主街行走,东来的是收送夜香的马车,另一路乃是往城外的三辆货车。” “里面可有不妥?” 丹修问道 不必金曜星君说话,自有莱观回答, “这个时间便是收送夜香也不该往这边来,福昌县衙乃是偏域西城墙附近,这里又没多少住户,若说是往西城门去也是蹊跷,收夜香最好便是寅卯交时,这时候过来这里哪里是正经做生意的?” 毕竟已经是亲民官,许多民生故事张口就来,丝毫没有生疏之感。 “至于这些货车应是赶早出城收菜的,只是这类货车绝不会空车出去,” 说到这里,莱观与那察子说话, “可是这货车有什么破绽?” “并非是空车,只看车辙确实是满载。” 莱观一语中的, “车轮用的窄轮还包了铁?” “正是。” “皇城探事司果然名不虚传,这等小纰漏也没有瞒过你们的眼睛!” 丹修与敬玉博自然是满腹疑问,莱观解释道, “前日才下过暴雨,如今虽然是夏季,城里水渍早已干涸,可是出了城就并非如此,西丹溪若是往常皆能涉水而过,不必绕到北面路桥,但是才下过雨便用窄轮包铁涉水,这家作杂料买卖的也不怕赔钱!” 窄轮包铁若是城里这些硬路也就罢了,若是涉水或者泥泞,因为轮窄而加重,则加重车轴受力,若是满载货物只是几个颠簸便有可能折损了,对于小本生意宁可伤车轮,又岂能无端冒伤及车身的风险呢? “除非这几辆货车压根儿没打算出城,夜半时分,又不出城还能满载什么?” 莱观与察子的推测或许并非周全,但是这时候哪有什么偶然。 “新西巡、御北巡,” 莱观乃是这一路的领队,因此便由他来调度了, “还请二位调动所领禁军射声,只等这些人在县衙附近露出马脚,也不必与他们近战,只管一并射杀了,吾只是担心这些车驾中有引火之物,故而不敢大意了。” 说完这话也向丹修请示,毕竟现场官员中这位才是官阶最高的, “丹舍人,你意下如何?” 丹修略作思索也是认同了,这也算做了背书。说实在的,丹修也有两个指望,一个便是分润今日之功,其次便是这里事情了结,承公也就有了精力处理东丹使团的事务,他是急于摆托这些折磨人的差事了。而莱观称呼他为舍人,也是投其所好,丹修也是科举入仕,本官也是今上特旨进起居舍人,却落了这么个尴尬差遣,虽然也是天子侍奉官,却不比翰林们清贵,日常往来的不是吏目便是武人,着实让他不耐烦,只等着早日返京复命,也算功德圆满,年底磨勘之后总算能脱离苦海了。 因此,他作为京官更不必驳了本地官员的计划,只要东丹使团这边别在闹出波折,那便是千好万好。 至于新文郁、御芝茸二人当然不会拿捏什么姿态,而是当下应承下来,举手之劳便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这边还在计划,北面营丘栿还在观察,而东面智全宝已经开始行动了。 智全宝全然不顾厢军校场那边的是非,他的眼里只有既定的任务,毕竟贼人们手段可以百般变化,而他但有疏忽便是全盘失败,因此当他知晓寿安县衙紧密的偏门已经打开时,他便笃定内鬼已经按着约定行动了。 看来贼人们也知晓衙门介于承明楼、厢军校场、教场瓦子、智家宅院之间,尤其是后门更是智家日常防守要地,便做好了正面突入的准备。 “这些贼人到底要做什么?” 熊暠紧盯着衙门,喃喃自问,这边仝维也在询问柳瑒, “没有听闻智二哥哥提及寿安县衙擒获了什么不得了的贼人,而那些缥云峰的活口如今都在府衙大牢里看押,他们袭击这里作甚?” “只是连环计罢了,” 智全宝再给襄承勖说明, “贼人分作三路袭击三处衙门,还在袭击前挑动厢军内乱,只要县衙火起,厢军那里必然营啸,到时候外城只怕都是陷入兵乱中,同时在袭击府衙,便是将同党全都营救出来!” 柳瑒言罢,仝维若有所思,而旁边的仝商却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突然说道, “这么费尽心思做下攻破官衙挑动兵乱的大逆不道之举,只是为了营救同党?这些同党里面难不成还有他们的首领?” 仝维也是恍然急忙说道, “照啊,莫说这伙贼人逃跑中连亲兄弟都能出卖,有哪里讲什么江湖情义,便是退一万步,便是我们兄弟身陷囹圄,便是父兄也不可能不顾三族性命,行此泼天之险啊!” 柳瑒一怔,到未想到这层,可是智全宝却胸有成竹的笑道, “这是那些秀才官人们的设想,可咱们在江湖里淌水之人岂会当真!” 襄承勖本以为自己识破了其中凶险,此时闻言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大师兄他们早有算计,” 智全宝则把话挑明了, “贼人是贼人,但是贼人彼此之间也并非都是一路人,这伙人的目的就在府衙没错,只是另有所图罢了!” 转过身对着襄承勖仔细叮嘱, “故此,咱们这边要把握分寸,火一定要烧起来,怎么烧可就有讲究了!” 衙门里出来为贼人引路的竟然是一个吏员,若是让智全宝、襄承勖来说此人,那就是个蔫儿老实的透明人,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果然这伙贼人就是顺着路边分两路靠了过来,这伙人也是贼中的翘楚,并不用那等徒有其表的夜行衣,而是都做寻常百姓打扮,这要是一把火点起来也没人能知晓谁是放火的谁是救火得了! 第163章 不劳龙女聘威仪 眼看着十余个人都冲了进去,智全宝他们才动身,熊暠那边也动身了,两路人才到大门外,里面已经传来厮杀声,想来这伙贼人面对已经在里面好整以暇的柳瑒、仝维等人也是莫名惊诧! 一排负重甲的禁军在前,智全宝他们紧随其后,便是对付江湖中人,也断没有轻身犯险的道理,恩师将他们几个是当做文官武将般教育的,许多修行就是让他们杜绝的江湖人轻率好勇行径,无论何时何地都记得自己所应该在的位置,比如此时智全宝身处第二条战线才是发挥他作用的地方。 久经训练的军人与草莽最大的区别便是每个人各司其职,比如此时,五六个人进入衙门,却并未莽撞的上前迎敌,而是掩护战友去打开中门,以便其余人进来,而中门大开,外面的战士也并非一拥而入,而是在将虞侯的号令下,押官们左右押阵一排排的徐徐而入,便是熊暠身处战阵也不必缥云峰上那冒死决战的姿态,而是如老狗一般缓缓也走在第二排,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对面。 里面的情景其实有些出人意料,并未出现一边倒的情况,贼人们虽然已经有了伤亡,却还是拼杀的有模有样,此时看到大股官军精锐杀到,这些贼人竟也发了狠,向着柳瑒他们扑了过去。 只留下个面对从外面杀进来的官军,这让智全宝颇有些意外,也有些佩服这些贼人的胆色。 不同于百姓们市井间说话里面的江湖侠士,那些行走天下无视法纪的游侠儿在现实里其实只有三种人,类似雷厉这样的道门正派体验人生锤炼自我的,类似仝维依附于官府或仕宦为朝廷驱驰的,还有便是剪径的强人,占山为王的贼寇,游走四海的海盗了,而这第三种人才是百姓谈之色变的江湖人。 可惜就是这等所谓正经的江湖人可不似人们心中活的那么惬意和潇洒,也并非面对官府都是不屑与轻狂,而面对真正的禁军甲士们,这些贼人们做的最多的不是逞强而是作鸟兽散。 莫说一般的喽啰绝非禁军甲士一合之敌,便是所谓的江湖高手便是与熊暠这样的军人世家出身的单打独斗,也多是寻死!毕竟,野路子的花拳绣腿或许有些实战摸索出来的技巧,可哪里是自幼研习家传武艺,又是终日酒足饭饱只管打造身体而长大,又在军中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武官对手? 便是江湖人士夸赞自己手中的神兵利器,拿到都作院军器监的大工面前,都能被这些世代匠人嗤笑到无地自容,而真正的兵刃又哪里是寻常百姓所能接触的?便是襄承勖这柄宝刀也是走了智全宝的门路才到手的,否则他二人关系如此厚重岂能没个因果? 而这时候襄承勖急忙将大刀横挡智全宝面前,不等说话只听‘当啷’一声,有一物飞速撞在刀头上,饶是襄承勖的勇力也是勉强拿着大刀没有晃动。 难怪柳瑒等人没能压制贼人,原来贼人还有如此射手,再看弹飞起来的原来是一块顽石,这当然不会是凭着臂力投来的飞蝗石,如此力道当时弹弓所为。 智全宝不惊反喜,这弹弓之术乃是自己强项,竟然还有人班门弄斧,由不得让他兴起,从身后抽出弹弓来,顺手将石丸放在弹兜中,身旁甲士见状便拍动前面持小盾的战友左肩,前面的立刻侧身为后面让开射击视界来。 昏暗中智全宝只看一个瘦削身影也拿着弹弓频频发射,若是羽箭只怕这些禁军根本放不到眼里,毕竟小盾之后还是重甲,除非硬弩否则轻羽着实无力破甲,可是这弹丸却不同,本来就是深夜昏黑之中,又是顶盔掼甲,哪里看得清如此细小之物,况且也素来无人将这等猎鸟的家伙事儿用在战阵上,但是偏偏这等看似游戏般的东西,这时候派上用场,重击在兜鍪上犹如铜锣就在耳边敲击,让人头昏脑涨,尤其是防着打到脸上,于是都把小盾举在面前,如此阵线便有些松动了、 其余几个贼人似乎看到有机可乘,操持着重兵刃与长兵器就迎了上来,可他们却忽视了打猎的行家已经瞄准了他们。 只听一声惨叫,一个冲在最前面的贼人一只眼被打爆了,而弹丸未见颓势,一股脑钻入其脑后,当下就不得活了,其余一个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用兵刃来挡,岂料这弹丸力道如此巨大,便是撞在刀面上粉碎,竟也将这土造的笨家伙撞得歪了,还不等这贼人诧异,对面熊暠早就扑了出来,一锏将他砸倒,从旁边两个贼人吓破胆子的样子来看,只怕这被砸死的还是一名高手,可惜也不过如此。 那使弹弓的贼人看情形不对,急忙发了弹丸过来,掩护同伴后撤。 这弹丸不似箭羽还能拨打,只能凭着本事挡下,可这难不住智全宝,他早就抄了一张毡布使劲挥了起来,这毡布四个角都缀着铁胆,挥开好似渔网般边将打来的弹丸左右扑打下来,饶是他是玩弹弓的行家,只这分膂力便是难有匹敌。 然后智全宝攥着一角铁胆顺手打旋将毡布裹在左臂,右手早就将弹丸搭上,电光火石间却认出对面那竟是个女贼,心里已有计较,便将弹丸发出。 那女贼也是个中高手,虽然没有如智全宝这等手段,却也有听声辩物的法门,急忙斜跨一步,转腰躲闪,只是她还是小看了智全宝的本事,以己度人总以为发弹还有间隙,岂料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是一枚弹丸打在了她的右肩上,也是智全宝留有余地,否则便不是锁骨折断的结果,必然是废了她的手臂。 可饶是如此,猛烈的疼痛还是让她向后倒去,于是几个翻滚便想起步往后跑,这可是她第二次小看了智全宝,竟然敢将后背对着他,而智全宝也是偏要炫技,又是一弹则是打在了其左脚跟腱上,这一下子除非能长出翅膀来飞,断无逃跑可能,只看此女贼半边身子都松软了直往地上倒,也幸亏此女没有翅膀,否则就冲着智全宝的弹无虚发,便是飞上天也是多挨两下罢了。 之后便没有了悬念,也是佩服这伙贼人,身陷重围竟能鏖战最后,便是禁军中的精锐如此荷装,竟也有三四个受伤的,其中一个被戳瞎了一只眼,也算是重伤了。 “达远!” 智全宝大喝一声,熊暠便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你老熊再辛苦一场,留下几个人,其余的都跟着随咱去厢军教场,这里用不到咱们!” 军人在战场上绝无矫情的时间,智全宝振臂一挥,熊暠等百余人便要去弹压已经骚乱的厢军了。 夜半时分,只听得靴子奔跑在青石上的的滚滚雷动,也是这教场瓦子全心全力与大石廊瓦子比个高下,也取了兕溪的石料来做门面,但毕竟舍不得将上好的白石铺在地上,但也取了水润的青石仔细铺满了地面,如今教场瓦子的名字都快被玉池瓦子取代了。而这些青石此刻就在铁甲的踩踏下,发出了震慑人心的声音,如同鼓槌敲击在人心上一般。 不到一刻钟,智全宝他们已经来到厢军教场大门前,虽然许多嘈杂已经从里面传来,但是门口依旧平静,看来情形还没有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大门紧锁,鹿角横街,若是进去还要费些功夫。 这时候门阙上出现几个身影,都是全副武装的高度戒备,露出来的身子也是大橹挡着,高声喝止他们靠近。 还是智全宝走到阵前,朗声喊道, “野六儿!今日是你当值么?” 闻听智全宝的声音,一个身影从女墙中站了起来, “智提辖吗?” “几日不见,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了?难道没得到军令迎我们进营!” 那身影也来不及答话,直接就往后面跑,没多久营门便缓缓的打开了,几个教阅厢军拥着一人快步出来。行伍之人都是讲究个裙带关系,长官边际的,就比如分明襄承勖已经替代了智全宝的职位,但是衙门与军营便是两种境遇,衙役们还是明面上保持对他这个信任长官的殷勤与恭敬,但是这些军汉们此时却好似压根儿不认识襄承勖似的,都来向智全宝见礼。 也幸亏襄承勖也是以智全宝马首是瞻,因此才不至于发生什么龃龉,众人才顺利进了教场,往营寨方向急趋。 外面听着人声嘈杂似乎已经是大事不妙,可是等他们来到里面,才发觉这里颇有些波澜不兴的感觉,因为不教阅厢军要么是归家居住,要么都在外面务工,剩下的此时也在披星戴月的加快客馆改造进度,所以只剩下教阅厢军所部,而除去城防所用的镇军以及城外巡检士卒,此时聚集在校场内也不过千余人罢了,而这些人都是盘坐地上,虽然大声喧哗但都在阅兵台的监视和调度之中,而外围则都有巡曳的兵士,十人一队都是监管着盘坐在地的兵士们。 智全宝他们都停了下来,一时不敢冒然出现,只怕打破了此刻局面的平衡,还是阅兵台上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于是已经有武官领着士卒过来接洽。 智全宝只带着襄承勖往阅兵台走去,留下熊暠等人整队。 到了阅兵台上这才深刻理解众位师兄弟都来劝他,也明白了为何承公如此看重营丘潭父子。只看今日之行动为了麻痹敌人,承公等一众高官皆安之若素,丝毫不直接参与行动之中,反而将围剿贼人的差使都交给了一众年轻人,这既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妙处,却也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可能,而承公对于三路人马的安排便能看出来营丘家对于应天府的掌握力度,除了营丘栿、莱观各自领队,便是这里其实也是智全宝操持,而这教阅厢军之所以并未发生变乱,也是大马金刀安常端坐的营丘潭亲自来压制,而这位似乎已经为承公光芒所掩盖的应天府副贰官,在这一夜显示出了其不同凡响的实力。 “二郎,都料理完了?” “县衙都料理完了,霄衙内留下来收拾首尾,由县尉毕竟不是寿安县官员,他也不好直接出面,都在一起统筹料理。” 难得,智全宝把话说的这么仔细,倒是让营丘潭有些意外,他是知道智全宝秉性的,莫看乃是贫家小户出身,但是颇有天赋,因此半路出家却习得一身好本领,难得的是此子性情忠厚纯良,虽然有些不通世故,但是却也通晓事理,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 按理说,此子饶是如此也是粗鄙武人而已,却不想难得入了长子的法眼,对其颇为信重,故而营丘潭也素来亲近于他,但是如今日这般仔细给自己报事倒是罕见,言语中透出亲近之意,到让他更是意外,还以为此子因为隐仙派为承公信重之故,与他家已经渐行渐远,却不想还真被自己儿子说中了,这智全宝即便不能视之为爪牙,却也绝不会成为仇雠,以恩义结之必有回报。 想到这里营丘潭的态度更谦和许多, “甚好,霄都监这个儿子以前都是被其父管制的太紧了,如今看来也是可造之材。二郎,你做事我与衡甫都是极为放心,这里我也拿了几个宵小之辈与颟顸之徒,都交给你发落,老夫枯坐于此也是乏了,这便返回宅院可好!” 也是三郎、芦颂在他耳边念叨多了,这才让智全宝回过味儿来,虽然心里十分腻歪这等腌臜事,但言语上也着实知道分寸了。 “澜公面前哪里有卑职置喙的地方,这些腌臜事自然不必烦扰澜公,只是卑职如今毕竟不在厢军中任职,越俎代庖总是心里惶恐,不如具体操办皆请澜公定下章程,卑职也好按图索骥,只是贵宅往来唯恐耽搁时光,若是卑职办事不力,再扰动澜公反复奔走,卑职又岂能忍之,还请澜公坐镇卑职才踏实,” 智全宝一半出于真情,一半出于无奈的说着, “更何况西边还不知晓详情,万一有递报过来,卑职也好直接引见在此,不必惊动宅中清净!” 这番话若是旁人说出来,营丘潭也就一笑了之,但是出自智全宝的口倒是让他又惊又喜,实在想不到这个实在人,这时候说的话还是实在可靠的。 营丘潭哪里能回宅休息,且不说如此贼乱还没处置干净,承公等一众高官是否可以安枕无忧也尚在两可之间,只说自己的两个儿子还都没个消息,他又哪里是能回去休息的。 “也罢,便依二郎之言,某再辛苦一二,只是这里我是坐不住了,且去节堂休息,其余都由你看着办,” 又一指教场已经堆起来的木柴垛和团坐场内的军士们说道, “何时举火,何时鼓噪,都由你把握,好好做!有了结果再来报给我!” 话到此处,再说就是矫情,送营丘潭下了阅兵台,智全宝才对厢军昔日的长官和同僚说话,莫看他自谦已经不是厢军官佐,但是此时所有人都谄媚的等着他发话。 “拿下的都是什么货色?” “有贼人的暗桩,还有被收买的夯货,再有就是跟着闹事的蠢驴!” 都虞候忿忿的说,真要是被这些人得手,只怕这会儿自己的脑袋已经挂在辕门上了。 第164章 趁风吹过楼南畔 “诸位兄长也不必气恼,毕竟跟着澜公弹压下来这等乱事,已经是大功一件,如今便是好好收尾,不要横生枝节!” “二郎,到底是咱们厢军弟兄,有你这话咱们心里就有底了,你只管说该怎么办,脏活累活都有我们!” 说话的便是智全宝以前的直属上司,如今也算是襄承勖的上官。 “折煞小弟了,抓了多少,都是什么人物?” 这句话大伙心里有数了, “暗桩活捉了五个,两个带伤,死了三个,都是有军职的,最高的是个副指挥使,伤了,还有都头、副都头,最低是个十将!” 智全宝心里一沉,与襄承勖对视也是各自摇头,诸人也是叹气。 难怪没有看到都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只怕都因此受了牵连,暗桩如此之多,还都是有军职的,若是承公震怒便是将所有厢军官佐都发落了也是合情合法。 “其余呢?” “和他们交好的八个军官也参与了,但是这几个咱们知根知底,确实是被撺掇了,里面还牵连一个指挥使,至于跟着闹事的军士拿下了三十余个,当场死了七个!” “只死了十个?” “嗯,” 都虞候点了点头, “营丘大判当时就在大营与都指挥使、副指挥使还有我说话,” 都虞侯也不敢有所欺瞒,当着大伙儿面实话实说,也是让其他人知道深浅, “当时便让随行人马弹压,本来这边是几伙人乱打在一起还没人动刀子,我们到的时候,便是那个受伤被擒的副指挥使忽然发疯乱喊,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短刀就冲着大判而来,兄弟我没挡住还挨了一下,幸亏大判亲从得力,个人把这厮刺倒了,” 都虞侯当时幸亏穿了罩袍,果然上面刺了个窟窿,看来此人作为主官未被牵连,也是拜这挡刀的功劳,只听他继续说, “其余人还要发疯,大判已经看出来其中凶险,当即让我们收拢士卒就地坐下,凡是不停调度的军官和士卒都予以拿下,胆敢反抗逃脱者便可行军法,也幸好如此才把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一网打尽了?” 智全宝可不敢如此自信, “诸位弟兄,有些话只怕小弟说了不留面子,但是我若是不说明白,只怕弟兄们日后又说我智某人不仗义!” “二郎,你说的什么话,你二郎是何等人物,外人不知咱们厢军中的弟兄还有不知晓的?整个丹南地界就属咱们弟兄出去走的正挺得直,为何?” 智全宝的老长官,这指挥使义愤填膺的说道, “还不是咱们能挺胸抬头的说咱们这些做长官的是绝无喝兵血吃空饷的,可这底气还不是二郎帮着咱们经营教场与水门瓦子得来的?便是这些士卒哪个没领过你的好处?你若是有话,也是为了咱们大活儿好,咱们又岂能不领情?” 这话说出来,其余人都跟着应和。 有了这个前提,智全宝便有话说了, “实不相瞒,莫说这里,应天府几处衙门都乱起来了,我们几个兄弟也是料理完寿安县的麻烦才过来,因此这些暗桩若是得逞说的小了那是兵变,说的大了便是谋逆,更何况还有外藩使团在侧,真闹出去朝廷的颜面何存,慈圣与天家又该如何处置?” 其实众人看着智全宝领着全副武装的禁军进来已经察觉事情大发了,听了这话更是心里冰凉。 “咱们这不是把此事按住了吗?” 都虞侯还有些侥幸心理。 “哥哥们,此事难道是咱们厢军自己查出来的?自己早有戒备处置得当的?” 听了这话所有人不言语了。 照啊!这一切都是营丘大判的操持,若是板子打下来,这位长官自己已经置身事外,与厢军可没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 “再者说,谁敢保证已经把贼人料理干净了?若真是干净了,大判为何不让你们带队回营,聚集在这里做什么?” 看诸位已经冷汗都冒出来了,智全宝又加深了一句, “有没有想过阖营军官这么多,大判为何只让你们几位过来候命,怎么不让所有军官出来做事?” 台上这么十几个人听罢更是汗毛都立起来了, “二郎,你的意思,是大判怀疑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余弟兄?” “不是澜公怀疑,是府衙,是帅司,是朝廷,诸位应该庆幸你们还站在这里!” 教阅厢军在这里的拢共两千人,四个指挥,除了一个指挥外调,一个指挥在城戍卫,这里便是一千多正兵,军官除厢都指挥使、副指挥使、都虞侯,还有各指挥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各都的都头、副都头,以及十将、将、虞侯、承局、押官等,林林总总也有七八十人。 这些人便是军中骨干,也是精华所在,若是这些人都折了,那就是整个军队已经荒废了,而若非战损而是因罪夺职,只怕整支队伍都会缩编甚至撤编,拆分了重新发落。 相当此处,这些人如何不慌神,而这并非智全宝虚言恫吓,毕竟厢军竟然被贼人侵蔓至此,他也是没有想到,而他也有几分私心,虽然他已经脱离厢军,但毕竟时日不久,而这些暗桩乃是他还在厢军时已经有些隐藏进来的,便是自己不会被牵连,也难免为人所轻。 因此,他才主动来计较此事,只怕营丘潭也有此意,但以他的身份就不好亲自出面了。 “若是诸位信得过我,便按我说的办,但是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你们也要挑出来真正信得过的人,千万不可再惹火上身!” 智全宝又把熊暠等禁军将领叫了上来,直言不讳的说道, “这里面关系厢军诸兄弟前程,只求禁军弟兄们高抬贵手,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智二郎绝非吝悭之人,必有所报!” 这些禁军将领也都是霄都监的部下,大家都是在营丘大判的锅里舀饭,又岂会难为彼此,当下便拍着胸脯应允下来,而熊暠还主动与智全宝商议,若是有些不好下手的,大可交给他们,绝不会让智全宝左右为难,智全宝如何不知道熊暠的好意,这些同袍最恨吃里扒外之辈,尤其是无端拖累袍泽的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虽然事情发生在厢军,禁军也是不寒而栗,尤其是想到今晚这般阵仗也只选了他们出来,只怕明日起,禁军内部也是一番梳理,而那时候谁求谁可就不一定了,广结善缘才是长远之道。 至于厢军将领闻言也是放了大半的心下来,只是决不让智全宝把这因果都担下来,需要打理哪里,打理多少,智全宝只管定调子,他们出钱出力唱戏。 至于智全宝自然是做好事便做全套,揭过这个话题开始安排各项事务,而无论厢军、禁军都是凛然听命,无人置喙智全宝是否有资格作这些事,便是那都虞侯也觉得非智全宝操持,否则才不能服众。 襄承勖旁边只管静静看着,旁人都知道他是智全宝心腹,因此也都是极为客气,但是襄承勖如何不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尊重皆是来自这些人对于智全宝的信重。他也是心里暗暗叹服,武人们信服的绝非官职,否则便不会有令不出营帐的庸将了,便是勇武之辈武人们也多是惺惺相惜,否则也不会将这些人归为莽夫,唯独是恩义并举,智勇双全者堪称武将,才能当得了大伙儿的家,如今智全宝不及而立之年,却已经成为应天府响当当的头面人物,不只是上面的看重和底层的推崇,而是这些掌握实权的中级武官的支持。 而今夜之后,智全宝的权威将更胜一筹。 襄承勖想到这里也是暗暗为老友骄傲,同时自己也生出一分傲气来,毕竟随着智全宝越走越高,他必须有能力成为他的核心助力。 智全宝这边已经开始安排,核心便是挑选可靠之人,临时打散指挥和都的编制,台上每个军官领着个人负责监管五十个兵士直到四更天,这是其一也是关键,这里面也看出来智全宝老上司的底气,就是他这个指挥除了几个跟着鼓噪的兵士,并未有涉案的军官,而这些军官尤其是智全宝当年带领的那个都当然便是最可靠的了,于是便以智全宝曾带领,如今名义上襄承勖也管带的这个都,便全交给襄承勖分派,如此人员便绰绰有余了。 而这也是智全宝有意推动襄承勖加深与厢军的联系,将来才好让襄承勖有更进一步的本钱。 随即智全宝便安排四更天为大伙准备饭食,不止管够还要加餐,当即便请熊暠派人带着厢军弟兄去智家宅子里安排,这些当然是智家垫资,然后走公账的。 最后便是该动刀子了。 “那些暗桩都留下,毕竟牵扯重大,还要审上一审,届时转移府衙后,我来安排,到时候绝不至于让他们有胡言乱语,栽赃好人的机会!” 智全宝如此说来,诸人也深信他能办得到,便是人犯到了经抚司,那里也都是他的师兄弟,总是好处理的。 “至于从贼的便不要留了,只说阻拦贼人而为之所害,给他们留些颜面,也给他们家里人些指望!” 智全宝面对昔日老上级都虞侯却好似对下级命令一般, “只是一定要问清楚,若是日后再有反复,咱们难免受牵连!” 都虞侯等几个主官都是点头,这件事是必须做的,不是大家与这几个感情多深,而是只有如此处理,才能撇清关系,才能让整个厢军不至于受到太多牵连。 “那些士卒呢?人数也太多了些!” 有个于心不忍的说道。 “也不是都必须动狠手,士卒里面闹得最凶的以军法斩了,这些便是营啸主犯,其次挑些素来爱闹事的用了军棍都刺配外地去,其余的重新分配仔细监管便好!” 智全宝已经有了齐全的主意,大伙儿闻言都是明白过来了, “那我们最后如何上报?” 都虞侯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件事,我还要先禀报澜公,” 智全宝思索了些,看向襄承勖, “从勉,你是明白人,先做个预案出来,把这件事说圆满了,可行?” 襄承勖看着所有人目光集中过来,心领神会,略加思索便说道, “澜公深夜至此巡营乃是知晓了有贼人潜入鼓噪兵变之事,而贼人看到澜公车驾至此,以为行迹暴露则仓促起事,幸亏厢军上下一心,将士忠勇,还有许多壮士虽然仓促间并无利刃在手依旧敢为人先,慷慨赴死以阻止兵变危局,如此虽有死伤,但在澜公坐镇之下,禁军配合之中,厢军齐心协力将这兵变扼杀于萌起,力挽狂澜于微末,终于将贼人一网成擒,而所有被蒙蔽士卒也都愧忏投罪,将此事消弭于无形,然后厢军知耻而后勇,协力配合友军,支援阖府诛除贼党事!” 说到这里,襄承勖一顿,揖问智全宝, “侍禁,如此是否妥当?” 智全宝还未说话,其余人看襄承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还以为这位衙役出身的老兄就是靠着智全宝的赏识才突然一跃而起,岂料此人不仅功夫了得,还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 智全宝当然是无话可说,只是对着其他人说道, “我这哥哥这番说辞可还有差错,诸位也来指点指点!” 这些武夫便是能听懂其中门道,却也做不出这锦绣文章,一个个都是将知道的好话全都吐出来夸赞。 到了最后还是智全宝叹了一口气, “如此,咱们厢军也算交待了此事,但愿两位军主也能挺过这一劫!” 众人也都跟着唏嘘,却也各怀心思,但也知道都指挥使与副指挥使这次只怕不妙,毕竟暗桩都是有军职的,说句不好听的便都是两位主官提拔起来的,只是这份玩忽职守的罪责,便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而都虞侯即便能因此更进一步,这都指挥使也是必然外调的,许多变数谁又说得清呢! 感慨片刻,智全宝看着台下已经人员到位,这才吩咐道, “将木柴点起,做成寿安县火起的架势,然后按着计划让大伙儿都喊起来!” 当下便有人举起令旗,然后鼓声响起,随着腾的火焰便高高燃起,映得这边夜色都褪去了,随着教场传出来各种嚎叫与哭泣,鼓角争鸣隐隐还有金戈交结声响,附近的民居也都跟着慌乱起来。 然而百姓们惶恐不安的跑出家门才发现大街小巷都已经有衙役、巡丁甚至甲士们站岗,往主街方向以及每个路口交汇处都用木栅栏拦住了。 只要看见百姓出来,这里的里长便在差人簇拥下,敲着锣高喊, “夜禁无事不得交通,都回家里去!” 还有那乱窜的,或者还想着趁火打劫的,早被里长一个个喊住姓名,再有想推栅栏的,便是水火棍无情的捅过来了。 于是闹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快四更天了,大多数人也就消停的回家了。 寿安县的动静起来后,影响最大的便是福昌县衙,确切地说是本来还慢慢腾腾在此经过的那些马车。寿安县那边的火势起来,敬玉博、丹修等人都被惊动了,新文郁也赶紧上楼观瞧,而莱观与金曜星君等人悬着的心已经放下大半。 “诸位,安排咱们的人出发,该招呼客人了!” 第165章 击竹作声方省悟 福昌县原本是栾大判的根基,承公高拿低放,绕过了许多栾大判的党羽,比如福昌县,除了县令远谪,其余的依旧如故,如今看来这些人果然各有各的门道,但殊途同归都是上了贼船。 不同于寿安县只是个把吏目私开侧门,这里是大大方方的三扇门都打开了,出来迎客的便是近来勤勤恳恳,经常留宿衙门的县主簿,再仔细看县尉领着一众吏目出来,有押司、手分、贴司数人,还有几个衙役。 这边敬玉博也忍不住调侃, “好大阵仗,有这么些人何必还要等贼人过来,自己放火不更周全?” 莱观无可奈何道, “前人数载之功岂能是旬日内便能化解的?况且这些人贼心不死,贼胆有限的紧!若是不招惹外贼来,岂敢下手?” “这些人所图为何?如此拼了身家性命,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莱观摇了摇头, “这些人最多也就是选人出身的微末官员,如今虽然承公没有追责,这些人的前途也就如此了,选人改京官之路断绝,那他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其余更不过是胥吏,世代更替,官员流转又与他们何干?但是这些胥吏这些年已经被骄纵了,便是我已经是忍无可忍,难道他们不自知?难不成还指望这些妄人知道进退?唯放手一搏,死中求活罢了!” 都说流水的知县,铁打的押司,但是如果胥吏们与官员利益钮合的深了,那进了肚子的油水又岂能舍得吐出来,天下胥吏都是一副嘴脸,只是寿安县的吏目们还保持着基本的素质与脸面,而福昌县这些吏员早已经沦为上位者的爪牙,毫无底线的积累下盈盈罪恶,若非承公放长线钓大鱼,莱观即便还未扶正也是准备下手了。 果然,那几辆马车已经掉头又转回来了,到了衙门口甚至不做耽搁,就准备径直进去。 “动手,这些贼人必然是准备进去放火,再不快些,只怕来不及了!” 莱观此时却一改方才的焦急继续说道, “他们若是在街面上放火,必然是全都射杀了,可既然他们进去了,咱们却不必这么着急!” 丹修有些莫名其妙还要再说话,那金曜星君却说话了, “你们年龄相仿,只是城府却差了太多,丹舍人,某劝你一句,若是有机会还是早日外放出去,不把这亲民官做遍了,又如何懂得做官呢?” 这话也就是皇城司能说的如此直白,而同为侍奉官,这金曜星君也将丹修视为自己人,因此也愿意点拨两句,可在莱观眼里只怕是有敲山震虎的意思。 “今夜贼人袭击了几处地方,所谓虚虚实实,但是即便是虚招贼人都做到了实处,可若是我们太过小家子气,那明日里我们可就不好做事了!” 敬玉博更是一只脚还在官场外面,更是不明所以,但是丹修却把想说的话憋住了,脸色有些涨红。 莱观有些话不好说,说的含蓄了倒显得为自己开脱,还是金曜星君把话说明白了, “好不容易把这些蛇鼠虫蚁凑到一起,若是不一网打尽,难不成还等他们卷土重来?某些人久慕天恩却不知进退,也是该让他们清醒清醒了!” 丹修这才有些木然的坐下了,再看莱观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是有些敬佩此人,总以为自己怀才不遇,遇到大事才发觉自己迟钝的利害,皇城探事司的掌事人亲身至此,岂能只是因为某些鼠辈在地方作祟的,原来大内已经对于某些人忍无可忍了,雌虎只是略显疲态,某些豺狼狐鼠便以为雌虎离不开自己了,似乎没了他们这雌虎便是死虎了,可惜他们这次是捋到虎须了。 这些内鬼与外贼眼看着寿安县方向已经火光冲天,声嘶气竭般的呼吼也清晰可辨,于是也加快了动作,而这边禁军的劲弩手与刀盾手也是焦急的等待,而举着大斧的甲士则是奉命直接往两侧巷子进去,挨着二堂与后宅的夹墙开始拆墙破屋,以此来限制火势蔓延。 新文郁与御芝茸同为武将却也是差异极大,新文郁更擅长于领兵,善于用策,更善于掌握军心,因此这才几日光景,横公麾下禁军将领已经颇为服膺,此时便是听他来指挥调度,至于丹修、敬玉博也是督促下属禁军紧密配合。 而新文郁也是因地制宜,便将他们二人的部下多拨付给御芝茸,便是因为御芝茸勇猛异常、果敢任气、敢为先登,这倒也不是说此人乃是莽夫,也是颇有智略,只是这些才智全都放在了军阵上,也因为此御芝茸颇得广大士卒拥戴,毕竟为人洒脱直率,又能亲为表率,倒与智全宝、熊暠性情相当。 于是正面突击交给了御芝茸,只看他闻得号令已经是逾墙而出,即便是重甲在身也不耽搁丝毫速度,直往县衙杀了过来,也有虓勇之辈紧随其后,其余的则刀盾手快步在前,劲弩手则是徐徐而出,列队而进,如此虎狼之师,哪里是江湖汉子所能抵挡的。 只看几个守门的衙役便是有壮着胆子迎上前来的,也是被御芝茸一斧一个,劈到在地,其余几个看着那厮半截身子还在地上翻滚,早就吓破了胆,但是双腿已经烂软,哪里还能动弹,也是这须臾之间,便做了刀下鬼,甲士们就在尸体上大致抹去粘稠的鲜血,继续往里面闯。 而贼人们正在跟着内鬼们四散放火,东一处西一处,哪里能挡得住军阵摧枯拉朽般的进来,等到劲弩手将手中箭矢射了两轮,哪里还有一个还能在对面站着,便是躲在车驾后面、房舍里面的也都逃不过重矢穿击而入。 至于新文郁更是指挥调度如臂使指,才一盏茶功夫已经将前后宅隔墙拆除,这时候分成三队,一队继续拆除房舍,以免火势蔓延过来,另一队便是在后宅守备,还有一队则是应对二堂那边贼人钻到这里来。 至于县衙外面则是长枪手与弓手环伺,只要是攀着墙头出来的都是立时杀了。再到后面已经没人往外面跑了,而御芝茸他们也撤到前院,但凡有人还能从大堂的火场里出来都射杀了事,于是火鸦没了制约就在这县衙大堂、二堂肆虐,即便是左右住户都被惊醒,也是被里正们撵了回去,只是隔着窗子瑟瑟发抖的看着这一幕,而火光下将禁军甲士的影子投射到他们的窗棂门扉上,也能让这些百姓恐惧到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衙内,两县都有火起!” 远在北门角楼的营丘栿、营丘檩的伴当们都已经看到南面东西两侧都有火光腾起,大呼小叫起来。 此时更为兴奋的乃是客馆正在干活的厢军们,准确的说是隐藏在不教阅厢军中的暗桩。毕竟客馆也是以一栋高三层的主楼为核心的三进院落,这暗桩早有人在楼上出工不出力,只等着城外有信号起,如今看见南方火光冲天,即刻开始鼓噪,以至于原本因为一群人斗殴才被杨永节率人制止的态势又一次凶险起来。 此时杨永节只留了七八个禁军在此驻守,至于之前驻守此地十余个镇军被折腾的大半夜,也都是换岗的换岗,留下的也是半梦半醒,而厢军们因为是几班人轮流上工,累了也就是在客馆院落和副阶下休息,至于屋舍那也只有都头、副都头有资格小憩,至于再往上的军官可不会在这里熬夜,白日里在上官们面前露了一面,早就回自己的宅子里。 也因此这楼上的暗桩一鼓噪,其余的也都开始大呼小叫,那些才睡下被惊醒的,又是怒气冲冲的出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局面彻底又乱了。 几个都头出来大致了解的缘由也是责骂许多人多事,若是平时也就罢休了,可是今日便是要没事找事的,便有几个顶撞起来,一个副都头抄起鞭子就要动手,竟真有不怕死的一巴掌将他呼倒了,这一下子炸了锅了。 莫看这几个都头今日凑到一起出工,其实平日里倒似买卖上的死对头,生意上的老冤家,素来不对付,比如这十几个都头、副都头,其中作木工的便占了小一半,这几个往常为了抢生意也不知道斗了多少次了,如今一撩拨就开始对骂起来,一群汉子若是骂几句就能过瘾那也都是怂人,于是便要拉开架势动手。 这时候留守的禁军都头虽然只带了七八个人也是满不在乎的扎进人堆儿来制止,他们几个一出现,其实厢军们大部分就蔫了。且不说禁军们都是顶盔掼甲的全副武装,便是这些不教阅厢军说他们是军人,实在是抬举他们了。 所谓厢军便是大肇特有的军事编制。创立之初乃是大肇太祖收诸藩镇兵壮勇者入禁军,其余留在本地备役使,便谓之厢军。军规以禁军武技不合格者亦降为厢军,而后,太宗、宣宗乃至如今,厢军兵员补充主要是招募饥民,部分来自流放的罪犯,到了如今厢军数额几与禁军等。 其由枢密院掌兵籍、军令;统制、训练、更戍、迁补、赏罚等皆隶于侍卫司;役使则分别隶于各中枢机构或诸路府监。 太祖时建立厢军初衷本意是承担诸地的城防守备任务,然而因为承平日久,又因为厢军规模日益庞大,即便厢军与禁军的俸钱悬殊,不及禁军半数且因为本地服役故也不必如禁军一般安排营房等支出,即便如此朝廷财政也难以承受,故此自太宗晚年起厢军已经逐渐废弛军务,反而以杂务为主。 其任务繁杂堪称包罗万象,诸如修城、榷酤、制作军器、修路建桥、水陆运输、牧马屯田、侍卫官员等。厢军编制虽然也是比照禁军,序列为军、指挥、都等。但因任务不同,各指挥实际人数相差很多。通常厢军按指挥分驻地方,一军之兵有分隶数地的,也有一地管内而屯数军的。 庆康年间,有鉴于山北横山戎日渐喧嚣,东丹虎视眈眈,又海防松弛,内地更是盗贼群起,若是只依赖禁军则难免出现实边虚中的态势,因此在士悦、横玮、承守真、杜溢等人奏请下,宣宗始置教阅厢军,教以武技,免其杂役,其他杂役兵称不教阅厢军。 而教阅厢军便等同禁军处置,薪俸略少于中央禁军,但是其余应有之物皆比照办理,诸如营帐、军属安置、兵器军械等。 对比教阅厢军,不教阅厢军就彻底沦落为劳役,尤其是几次三番拣阅,但凡有些上进心,身体健壮,武艺卓越的都已经入了教阅厢军,剩余的不只是额源不足,更是老弱病残一般的劳役,薪俸本来就少,更是时常拖延,还免不了军官们强取豪夺,即便是出工,这些工钱也要过了几手才能留下几个到他们手里,长久下来这些人比那流民也强不到哪去,好在饿不死还有个地方住下罢了。 因此这些人素来畏惧上官,战力远不及教阅厢军,更何况这些虎狼一般的禁军。只是今日诡异了些,平常莫说禁军,便是衙役、巡丁拿着棍棒敲打几下这些人也都老实了,今日偏偏有人还在言语挑衅,非要惹出事情不可。 大半夜的当值,谁的心情也不会好,这都头早就不耐烦了,开口便是大骂, “泼才,耽误了手底下了活计,明日不能到时完工,你们的长官落不了好,你们也别想再过好日子,这次活计凡是在场的,明早按人当面就有钱粮发下来,这样的好事你们混到死能碰上几回?是哪个屎橛子堵了心眼子,在此浪叫!不讲规矩,便把你绑到旗杆上晾个明白!” 话粗理不粗,这都头其实本意是很好的,但讲究人也熬不过作死的鬼,他话音未落,不知哪里来的青砖就冲他脑袋过来了,也是后面有人揪住他甲胄丝绦往旁边使劲扯开,才堪堪躲了过去。 夏日里即便是夜晚也没几个能一直顶着厚重头盔的,这一队禁军包括这都头大半都是软脚幞头,若是砸实了只怕最轻也是开瓢,饶是如此这都头幞头也被砸落,便是发髻都松了。 很的这都头直起身子就拔出腰刀打人,也是这都头看似性情暴烈其实做事极有分寸,只拿着刀鞘劈打,换做别人至少也是抽出刀子用刀背砸人了。 这下子便是让某些人似乎逮住了机会,只听人群后面有人高喊, “杀人了,杀人了,禁军要造反!” 这下子可就乱了,这些厢军才不在乎谁造反,只是听见杀人二字就慌作一团,大部分人都是抱头鼠窜,还是一个声音高喊, “他们人少,宰了他们问上官们要赏钱啊!” 这话说到别处有些道理,但是说在这里便十分突兀了,所谓突兀是即便听到赏钱二字,但是想到要对付禁军,这些汉子大部分都蔫了。且不说有没有胆子,便是想杀人也要有家伙才行,这些汉子有些人从出生到现在都没碰过兵器,锛凿斧锯倒是熟悉,可是拿这些家伙对于面前个个身高近八尺的重装武士,想想都浑身哆嗦。 他们在犹豫,禁军可不会犹豫,只看一个禁军甲士哨声响起,那些原本好似消失不见了的镇军这时候皆是换了短袍箭袖,张弓搭箭占据了处处有利位置,这些人哪里是镇军分明是雷厉麾下那十八射雕手,一个个炯炯有神的挑选着猎物。 第166章 共将清致敌西风 “蹲下!” 一声暴喝从禁军中响起,莫看只是一人怒吼,这几百个厢军包括军官们都好似待宰的羔羊般听话,几乎一瞬间都本能的蹲了下来,许多胆小的直接趴到地上,倒是将七八个人晾了出来。 “你们这几个贼厮,以为隐藏在厢军之中便有机可乘,可你们这些人久在边地,实在是高估了内地厢军的成色!” 说话的便是这怒吼的禁军,再仔细看哪里是别人,便是雷厉当面。 这几人闻言大惊失色,其中便还有不死心的,抄起手中铁槌便要打向身边人,非要搞些动静出来不可,可惜便是这点小心思也是万难达成,这些射雕手早就趁着这些人闹腾占据了居高临下的位置,岂能注意不到,但不等射雕手放箭,一支短小箭簇已经射穿此人头颅,再看一个身影从三楼凌空跃下,几个鹘起鹘落又将一个还想拿人做人质的贼人抽倒,原来正是彰小乙,被他鞭杆击中的脖子歪作一边立时气绝。其余几个还想挣扎那就怪不得射雕手们下狠手,瞬间除了彰小乙外,那些站着的皆是如秋狝时的野兽般毙命当场。 雷厉出面了,那都头自然听命于他行事,只看雷厉只是手持齐眉短棍大咧咧的往厢军中走去,也是让其余人不至于因为恐惧再闹出动静来。 “军官们出列,点检自己认识的人,往后院列队,一队队的走,莫要乱!” 只要有了规矩,那边不缺执行规矩的人,当即便有厢军军官们佝偻着身子,小心谨慎的看着雷厉眼色行事。 随着一队人安安稳稳的往后院去,其余人也都利索起来。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面稳定的时候,忽然三个蹲在雷厉身旁的厢军跃起发难,其中一人甚至掏出了把匕首来,至于其余两个用的是搬砖的铁钩。 他们要么是垂死挣扎,要么是压根儿不认识雷厉,否则断不会有如此念头,可能这几个本打算挟持雷厉,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只看雷厉略挪步,双手拿着齐眉棍中间,棍子下梢直击一人胫骨,一击即中,那人胫骨粉碎便是痛不欲生的顺势往前倒,雷厉也是收棍趁势上梢下来正好点在此人脖颈上,这边轻描淡写的取了此人性命。 就在此时,齐眉棍下梢又刺向一人膝盖,那人本来在雷厉身后以为有机可趁,这时候只能想办法躲避,岂料雷厉下压身子,这下梢又朝上挑来,直中其会阴,那人已经痛得缩成一团,再看雷厉滑把转身,双手举把直刺其面门神庭、印堂,电石火光间此人也是一命呜呼,剩下一人也是拼命贴身过来,雷厉则是仿若不觉一般,直往前走,人还未转身棍子先到,下点足拨腿戳踝,在换手拿棍横打其太阳穴,此人也是倒地身亡。 就这么轻描淡写间取三人性命,雷厉似乎一口长气都未用尽,举手投足似乎便是端茶倒水一般,直把其余人看得魂惊胆颤,尤其是禁军这些好行伍如何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武艺,哪些是花架子?几个人简直是恨不得即刻拜在雷厉膝下为徒,也是有些遗憾,可惜没有什么高手,难以试出这大肇武艺第一人的深浅来。 也是到了后来,知道了这些贼人的身份,他们才更吃惊,原来这些所谓的江湖强贼在雷厉面前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这边的动静已然惊动许多方面,杨永节也是从睡梦中挣扎起来,也不穿戴甲胄,只穿着常服领着亲卫们又赶了过来,此次不只是他,便是内城四处城门也分兵过来,应天门内左右武铺也都全员出动了。 “兄长,这些贼人难不成真的是要强攻府衙?” 营丘檩全神贯注着黑暗中的府衙,若说这府衙与北门简直是近在咫尺,到底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才敢明目张胆的攻打府衙。 “承甫,若是这些贼人的目的只放在府衙上,此事断然不可为,可是你若将此事看的长远些,我们的对手那简直是在做一本万利的买卖!” 营丘檩闻言眉头一皱,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算是突飞猛进的进步,可是与他兄长相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许多事情他是压根儿想不到,这倒是与丹修、敬玉博不分伯仲了。 “你是不是以为贼人这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营丘栿面色凝重的说道, “你这般想也没错,可是世人谁不惜命?便是满朝忠义之辈舍生忘死者又能有几人?你以为这些贼人是憨傻愚夫?真若是如此这些人也不会有机会参与到今日之事里来!” 此时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其余人都安排下去准备了,有些话营丘栿也是一吐为快, “皇城司为何如此急迫至此,那便是今圣已经知道其中的凶险,大肇承平数十年,虽然边境屡有波折,太宗朝有西川之乱,但是不过是肌肤之患,而若是今时今日,大肇腹心之地发生大府府衙被攻破朝廷显官遇害之事,且做下此事的只不过是百十个匪类,你觉得天下诸邦会如何看待我国?” 营丘檩以手扶额, “若是当真发生,莫说大綦、大晟与东丹,便是横山戎等内附蛮部也只怕会按捺不住,如此大肇只怕再无宁日了!侥幸,侥幸,幸亏皇城司及时发现!” 营丘栿看向营丘檩的目光里透着无奈,还是更多的无奈, “吾弟还真是一个老实人!若是皇城司能及时侦知,为何还要如此布局?如此弄险?直接通知我们派禁军途中截杀这些贼人不好吗?” 营丘檩这句话才真的是让营丘檩哑口无言,他这脑子真是转不动了。 “这便是我说的,此乃是一场博弈罢了,一场拿国家命运来做赌注的博弈!因为这个消息便是这伙贼人的幕后指使者释放出来的,而今晚我们与贼人都不过是别人的棋子,看谁能做胜负手罢了!” “兄长,你这话。。。简直是。。。” 营丘檩莫看比营丘栿还看着勇健,可是此时已经站起身来,慌乱的在角楼里走动,这些话实在超出他的认知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兄长。。。 “觉得我是信口胡言,夸诞之语?” 营丘栿摇了摇头, “虽然惟公几位并未直言,可是为何诸公直到此时都未现身?你以为只是为了迷惑贼人,故布疑阵?其实是诸公已经心寒之余开始布置后手了!为何父亲交代我们今日务必把事情做绝了!便是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来警告许多人,也是让许多妄人看到今圣依旧是十余年前临朝称制、挥斥方遒的那一位,要将许多人彻底打醒!” 他狠狠的拍在兄弟的肩膀上,脸上却带着从未表现出来的兴奋与豪烈, “承甫,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来到了!” 营丘檩却有些茫然,他只觉得兄长把这个世道看得太过游戏了,或许他还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之中,而营丘栿也看出了自己亲弟弟的彷徨,于是又说道, “明日便知道结果是否如我所料,若是这些贼人束手后,承公穷追党羽,那便是明证,不过是慈圣与对面的换子罢了!” 看自己兄弟还有话说,他却把话题止住了, “现在不必细论,且看明日再作计较,如今该咱们上阵了!” 因为他已经听到有人顺着楼梯上来了。 “衙内,源提辖遣人来报,贼人已经现身府衙附近,只是贼人十分狡猾,未见大股人马,只怕敌人还有后手,来问咱们如何处置!” 永远不能把对手想得太简单,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力,甚至是道德方面,即便是贼人的幕后指使人明白这让他们送死,但是具体到贼人身上绝非束手就擒之辈,更何况他们要执行的是如此匪夷所思的计划,再做出什么无底线的事,也都并非是耸人听闻。 他们兄弟二人来到城下,宁君万、危岌等人已经披挂起来,所有战士都已经修整完毕,又加了餐,如今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 “传令下去,南瓮城禁军做好准备,北翁城潜火队跟随他们行动,请宁危二位将军负责,只看城中哪里火起便大张旗鼓的过去。” 营丘栿面对一众宿将也是从容大方,言谈举止还真有几分儒将风采, “只觉得这路贼人不那么容易入彀,只怕还要浑水摸鱼一番,府衙南面客馆那边有雷肃仪钳制必不会有失,西面与北面距离城墙不过隔着一两道街巷,而东面正门又是临街,咱们赶过去不过数息之间,实不知贼人若不使出什么鬼蜮手段,如何敢贸然送死!” 羽微行闻言也是点头称是,宁危二人见长官并无异议,他二人也不置可否,如今也是个尴尬局面,若是提前戒备只怕把这一路贼人惊走,若是不做先手,又唯恐贼人肆无忌惮在这内城掀起更大风浪,只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们在瓮城内还没查觉什么,城墙上忽的有兵士大声禀报, “城下不远处,应天学院南对面宅院有火起!” 还不等他们反应,又报来, “再南又有宅院火起!” 听闻多处火点,营丘栿反倒冷静了下来,拱手先向羽微行略施一礼,便开始安排任务, “宁危二位将军,即刻率领禁军、镇军以及潜火队前往救火,那里距离客馆不远,可请雷肃仪配合,他那里的厢军对于救火更有经验!” “那里的厢军可信得过?” “信不信的过无妨,与其分而治之,不如给他们凑到一起,咱们处置起来也干净利落!” 又对杨都头说道, “只怕咱们不动,贼人也不会动,与其如此咱们随他们心意,更何况应天学府决不可有失,咱们这就往应天学院去,只怕这里如此平静才不正常!” 这时再转身对羽微行说道, “廉访可是与我们同行?” “自然是责无旁贷,只是咱们都调配出去,府衙这边岂不空虚了?” “余已经安排源玉端领人缒墙而下,他们潜伏后宅墙外,只等府衙有警,便进去支援!” “如此是否太过凶险?” “不行险招只怕功亏一篑。” 营丘栿明白羽微行的意思,颇有深意的说道, “这伙贼人不能一网打尽,坐立不安的可不只是我们!” 羽微行倒是诧异营丘栿的通透,也是心领神会了, “是某愚钝了,这些让人不省心的人物也该消停消停了 !” 彼此心照不宣,才好配合行事。 果然当应天门打开,诸军鱼贯而出,某些人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头领,官军已经出动了!” 一处宅院中,有人鬼鬼祟祟的近前通报,听了这话的中年人沉默着并未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发福的中年人有些着急, “大头领,我可是拼着身家性命在这里伺候,可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天就要亮了,更何况,您这四处放火势必将官军招惹过来,还是尽早出发的好!” “燕员外,何时出击,咱已经有了成算,只是不知你老兄如何自处?只怕我们便是得手,也难免有弟兄折损其中,到时候可别连累了你!” “这叫什么话,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也讲究个江湖义气,既然做下此事,咱们便是一条船的买卖,谁都跑不了,只是我毕竟是丹阳城的老土着,安身保命总有些手段,若是需要接应,我决不搪塞推脱,总之是要把这件事办的妥妥帖帖!” “这么说没什么隐患了?” “我这边绝无差错,便是有些纰漏我也都堵上了!” 说完这话,这胖财主还做出几分痛心样子,似乎想让人体会他灭了其余知情人的口是多么的难下手。可惜,这些贼匪早对于此类人见怪不怪了,只是对这类心狠手辣还道貌岸然之辈掩藏住了鄙夷之态。 “那边好,咱们一起出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就此别过!” 胖员外这才安下心来,依旧假惺惺问道, “如何不用我来接应诸位离开?” “我等若要离开,何须你一个死人接应?” 这中年汉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足以让胖财主魂飞魄散。 “什么话!” 这便是这胖财主最后说的三个字,也是他最后听到的三个字,根本没人在意他说什么,也没人愿意多分一丝一毫精力告诉他为何要死。 这些贼人丝毫不认为自己是过河拆桥,毕竟他们本来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根本毫无江湖情义可言,尤其是这贼头可不是作棋子来的,所以斩杀了那所谓的执棋人的手,简直是理所应当。 “坛主!” 所有外人都死了,下属也直起了佝偻着的腰,刚才那副猥琐神态早已不复存在,而是双瞳炯炯,神采奕奕的站在这中年人面前。 “如何了,外城两处可是失手了?” “不出您所料,果然早有埋伏!” “早就说过当官的靠不住,有钱的不靠谱,果然如此,咱们的人可有折损?” “福昌县的弟兄走不脱已经殁了,寿安县十三师妹受伤被擒。” “唉,这个姐儿还是如此任性,如此只能辛苦咱走一趟了。” “那弟子便安排诸师兄弟做好准备!” “你们做好准备作甚,” 这中年人总是这般不疾不徐的语气, “你们该做好准备撤离了,这便是你们的当务之急!” “坛主?!” 这汉子闻言大吃一惊,本来以目前的人手也难以保证完成任务,但听坛主的意思竟是让他们全部撤离,而自己一人独自面对官军的意思。 “也不是让你们就这么走,稍后将这几个藏身处也都放起火来,便在临水的那处宅子把那物件放出来,也算咱们送上一份大礼!” 第167章 须知一念无今古 这汉子嘴唇翕动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致礼便退去了。 若是性情刚烈直率的莽夫或可劝得住,偏偏这等恬淡孤傲之人,如果做下了决定,只怕是无人可以改变了。 而这汉子也是从容便装,而等他换装完毕才发觉所谓江湖枭雄原来才是他的乔装而已。 一处处火情招惹来无数人仓促从睡梦中惊起投身到救火之中,而当大户人家的男丁都跑院落来救火时,却忽略了有零星的身影隐藏入他们的宅院里,或者是藏身库房,或者是栖身顶楼,总之以这些人的身手来看,只要他们不主动现身,便是藏身数日也是无人知晓。 而就在这档口,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一个道人信步来到应天府衙大门口,此人闲庭信步仿若游方至此一般,倒是让附近已经埋伏下来的军士们无所适从了。 这杨都头眼见如此,也不知该是否派人上来询问,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营丘栿给个主意。而营丘栿从刚才的不以为意,如今眉头已经拧成川字了。 “兄长这道人古怪得很!” 营丘檩也看出来不对劲,哪有大半夜在衙门口逛游的出家人,更何况这道人此时乃是面对着府衙大门闭着眼开始默默念起经来,这是就地开始早课了? 营丘栿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道人,至于雷厉、彰小乙、宁君万、危岌等人也都率人靠了过来,却都在一箭之外停住,都是默默不语。 羽微行则走到营丘栿身边,他二人虽然职位上下有别,年纪却相差不了几岁,说起话来一个礼贤下士,一个不卑不亢,倒是有几分老友的味道, “衡甫,这莫非是丢车保卒之举吗?” 任谁都看出这道人的不凡来,只是这份万军之中的淡然与洒脱岂是平常之辈。 营丘栿极为不甘心的说道, “看来两边的执棋人都错看了棋子!” “彼此错看了?” “难道不是吗?” “但愿如此!” 倒是这句话让营丘栿一怔,这又仔细打量这位皇亲国戚,如今的监军武臣。 “莫要如此惊诧,这个结局对于陛下才是最好的结局!” 营丘栿如何不诧异,倒不是因为他说什么,而是为何他对自己这么说! “衡甫,明年的长宁节后天子可就三十岁了!” 营丘栿闻言若有所思,也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若不是这位提及如此敏感的话题,莫说黎民百姓便是朝堂衮衮诸公似乎都忘记了当今天子早已不是孩童了,三十岁便是而立之年,可这位天子能否亲政似乎依旧遥遥无期,当天下人都同情于被凰帝废除帝位编管地方的虎氏皇子时,却都忘了大肇天子也是尴尬的熏沐在慈圣太后的荣光与权威中。 羽微行近乎耳语的在营丘栿耳边说道, “年初,东京流行了一种新颖的磨喝乐,不同于以往的泥塑孩儿模样,这个磨喝乐乃是三个孩童在大雄宝殿上抢金如意,这三个孩童分别穿着虎头帽儿、狼皮盔儿和金鳞袄子。” 营丘栿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意。 “偏有人拿来献给诸皇子当做玩物,还就被带到了大内来,就这么几个小玩意儿偏偏一件呈给了天子,一件奉入延福宫中。天子只是命人收入库中,而另一件则是被砸的粉碎,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过去了么? 营丘栿摇了摇头,下意识的说到, “此物只是出现在东京城吗?” 这句话说完轮到羽微行唏嘘了,聪明人之间说话其实是格外轻松的, “若是只在东京城出现,为何东丹妄动兵戈,为何大綦贵女北来呢?” 原来如此,三国的症结如出一辙,偏偏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被人点破了。这哪里是什么磨喝乐,孩童的玩具,分明是撩动逆鳞。虎头帽儿便是大綦的废帝、狼皮盔儿则是东丹的狼主,而金鳞袄子除了大肇鳌氏天子还能是谁,三朝都是女主称制,三朝中还有母亲抢夺儿子帝位的始作俑者,老迈的凰帝因为儿子、女儿和侄子们都垂涎嗣位而已经无力对外施展爪牙,但是东丹和大肇的天子却依旧战战兢兢的提防着自己的母亲也去效仿凰帝,被儿子如此防范的母亲难道还能安然如故吗? “大肇不是大綦!” 营丘栿低声道, “慈圣也不是凰帝!” 营丘栿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我都如此想,天子如是,慈圣如是,可是其他人呢?” 羽微行话到如此已经暴露了他此行来意, “如今大肇可说不得谁执棋,谁做棋!” 天子想干什么? 若是此时抓住营丘栿的手那是一团冰凉,可是他的颜面却是因为燥热沁出了汗渍。 营丘栿的思路在反复拉扯,于他似乎思索了一纪之久,但其实便是须臾间。 “寰宇纵横分野,天道上下分明,大肇如今乃是缔角挺中腹之势,天下大局如此,执着眼前岂不可笑?” 营丘栿的话实在超出了羽微行的预期, “衡甫,贤矣,荆山之玮几落凡尘,朝廷之过也!” “天下璞玉何止吾辈,荧荧之光以待文伯!” 二人倒有闲工夫打机锋。 一个问营丘栿是否愿意作天子的棋子,可营丘栿是何等聪明人,偏偏偷换概念,将天下比作棋局,而大肇不过是凭借昆仑山天险苟安一隅,如此局势天子若是有意进取于天下,谁人不是天子的棋子? 于是又用前宇朝时,西陆方伯荆文伯时故事来表明拉拢营丘栿的意思。当时,荆山有和叔向荆厉伯献璞玉,玉尹妒而诋之,和叔因此左刖,荆武伯时,和叔再献此玮,玉尹再谤之,再右刖。文伯继,旁人谏阻,和叔终三献宝至文伯驾前,文伯亲剖而得宝玉,因此谓之和氏璧,文伯以荆山封赏和叔,和叔不受,文伯则将和氏璧与和叔并称双宝,奉朝请,天子纳之。 如今奉朝请已经沿用成为清贵大臣闲养的优待,便是始肇于此。 而营丘栿也是个清高孤傲之人,不仅不谦虚,还矜持的表明应天府以我为首的才俊们可不是附尾的弄臣,而是值得帝王礼贤下士的贞士。 正在这一拍即合的时候,营丘檩凑过来说道, “府衙大门开了!” 这道人总算是把经念完了。 同时,府衙大门中开,里面翩翩然走出两人,宗淑在前手执横骨灯笼,这横骨乃是海东移植过来了楠竹构成,蜜蜡燃烧其中,蒸腾处清香滋味,倒是为这纷繁的深夜带来几分恬静。 略落了宗淑一步的便是俊朗如清风的公良吉符,姿态柔和,颜色淡然,见了这道人还拿出几分热情来,即便你是明知他乃是故作姿态,却一丝一毫看不出做作之意。 “道长,素未谋面,深夜造访,可是有所指教!” “善信,造扰了,贫道是不请自来,正是夤夜故不敢叩门扰人清梦,不想善缘到了,台门自开!” 这话说的,原来不是他自投罗网,乃是赴约一般。 “道长,此门既非台门也非元门,不过是个是非门罢了!” 这意思你也收敛些,此门打开无论仙俗贵贱都要有个是非明断。 “仙途尘世都少不得是是非非,便是青门露门,除非俱灭如何不是是非!” 青门意指坟丘,露门乃是宫门,这意思也是明白了,是死是活我人已经在这儿了,若是想论是非便当面聊,否则直接取我性命便好。 “道长倒是个爽快人,那便请移步,就在这门外说话不是待客之道。” 公良吉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士还未移步,四面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原来几处的神射手、射雕手和劲弩手已经遵照军官的命令收了弓弩之力,高度紧张之下,便是这些精锐中的精锐也觉得自己张弦的手指有些发麻。 三个人往里面走,雷厉、彰小乙也脱离队伍,跟了过来。 营丘栿与羽微行,只领着宁君万、危岌也往府衙而来。 前面三个也不管不顾跟过来的几个人,已经一路往大堂而来,此刻院落昏黑,只有正堂灯火通明。 走到大堂前,便是这一直保持平静的道人,也抑制不住内心涌起来的畏惧来,正是畏惧感,他如今面对面站在承公对面,虽然二人相距不过十余步,虽然明知对方不过是个毫无武功底子的文官,虽然二人年龄也差不了几岁,可当他迎上承公那深奥如渊的眸子时,当他面对肃然如崖的仪态时,他却抑制不住内心中的畏惧感。 这不是武力的压制,也不是权力的威势,而是发自肺腑的正气凛然,是透人心脾的正直无邪,平素以来他总以为世间即便有几个正人君子也该是郁郁不得志的,都是面对浊世无能为力的,而当他站在承公面前才知道为何此人以不惑之年便为世人称道为酆都帝君,为何能荣辱不惊,宦海沉浮也不改其志。 那是因为此人意志之坚定,觉察之微妙,决断之卓绝已经臻入化境,原来不只是武艺精绝为巅峰才不怒自威,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修为至圣也是精贯朝日、气凌霄汉,让人难以自持。 传说此公当年劝谏时,竟然直接揽住宣宗的衣袖,以为是杜撰,如今当面看来,此老峭直绝非虚言。 公良吉符与宗淑先入大堂回禀,这才请他进去,倒是让他有些彷徨了。 再看到已经为他设好的座椅,甚至还取来半月几,上面一瓯一壶,壶里面为他温上了素酒。 “承公,” 饶是江湖上的豪横人物,颇有心术的旁门左道,面对承公也不由自主的谦恭起来, “贫道夤夜造访,实在是惊了阁下的清梦,罪过罪过,” “先生坐下说话,” 大堂上四大亲卫扼住四角,风鸣与宗淑站在公案左右,公良吉符、芦颂则推在承公座椅左右,而承公面前公案一书、一茶、一香,看着香头也是等了些时候。 “某本以为是俗物扰梦,不曾想却是奇客临门,足下此行倒让老夫没有白等。” “所谓有的放矢,若是弓力不足、箭矢太软、靶垛过硬,其实多做便是多余,何苦来哉!” 这道人既来之则安之,一杯酒入腹,这话才从容许多。 “此言善矣,所谓上善便是不为不可为之事,次者只为可为之事,最末乃是为不可为适可而止者,足下知其不可为则不为,倒也是个明白人!” “可惜,贫道也只是个明白人,却不是个聪明人,否则事或有可为,可惜时也命也,气运不济也是枉然,既然都是枉然,又何必再做妄事!” “何为气运?” 承公仿若塾师在问学,而这道人也是有问有答,好似问道一般, “为何而来便是运,来到哪里便是气,气之凝聚乃是人的因果,运之流转乃是事的聚合,因人成事也好,因事成人也罢,只是如今人不成,事不济,如此便是气运顺畅在承公这里,气运凝滞在贫道这边。” “足下未免高看了自己,气运岂会因你而凝滞,足下不过是炎阳下苦寻甘泉不得罢了,炎阳不因你而高照,甘泉不因你而流失,你自困局中不得脱身罢了!” 这道人踌躇半晌才说话, “谨受教,是贫道执着了,果然这道心并非旷达便能畅明的!” “道心么!” 承公本是眯缝着眼睛似乎是疲惫着,此刻微微睁开双眸,已经是精华流露了, “许多人说你们是旁门左道,你们以为是世人的眼睛污了看不得你们,可是道心从来不是凌驾于凡人之上,便是在这浊世里,在被你们看轻的茫茫众生中留存,正道之士从不畏惧沾惹俗尘来涤荡世人浊心,可足下却总妄想一把火就能把这浊世燃尽了。” 承公向来不是爱说话之人,今日却是淋漓尽致的尽抒胸怀, “某只见过燃尽繁华只剩下灰烬,可未曾见过骨灰坛子里爬出来过什么圣人!” “原来承公早就看破我们的出身和来历了!” “净世白莲!许多愚夫愚妇只看到白莲的纯净,谁又知道灭世红莲才是你们的手段!” 一方是打算推倒一切建立所谓的人间天国,一方是缝缝补补只希望人世太平持久,一方是根本不相信万民自有智慧,而是致力于统合道德的现实主义者,而另一方则是深信众生皆相善,终于能在坎坷中实现大同的理想主义者。 他们的对立是针尖对麦芒,绝非阴阳轮回的可能,只有势同水火的斗争。 因此这场看似即将迎来高潮的争论戛然而止,聪明人不会在毫无意义的时间和地点徒费口舌,一切又归于现实的问答中。 “承公可否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 “足下请明言!” “贫道可否与公约定个原则,否则有些话要么说不下去,要么不好说下去。” “足下原来也知晓某的行事作风!” “若非承公在此,便是换二一个,贫道也不敢以身犯险!” “险从何来?” “贫道不惧生死,只是忍不了痛,更是怕疼。” “难怪足下来寻老朽,且放宽心,十年前某判案便从不动刑,只拿证据事实说话,十年后某依旧如此,何况足下并非蟊贼,析辨诡辞只是耗费彼此心力,徒劳无益。” “快人快语,不愧是承公,那贫道便放肆了,只与承公约定一问三不知!” 此时雷厉、彰小乙、羽微行、营丘栿四人也都进入大堂,毕竟不清楚这道人底细,只怕风鸣、宗淑二人应付不了,只与宁君万、危岌碍于身份亲疏都在堂外候着。 而营丘栿听得这道人此言,鼻子都快气歪了,你这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就把话聊死了! 第168章 暗有渔樵收故物 “哦,怎么个一问三不知?” 此人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又如何耍泼赖呢,其中内涵旁人不知,承公确实要拿捏得清楚,直臣并非莽夫,刚正也不是不动脑子,执拗也是有的放矢。承公只是对事不对人,从他坚持这衙门大开的放衙规矩便知道,他哪里是不懂人情世故,实在是把人情脉络看得清楚了。 果然承公心平气和的问他,这道人狡黠一笑,便直言道, “所谓一问便是某只回答承公您的疑问,旁人恕不奉陪,三不知便是,我不知和谁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 承公闻言点了点头,果然此人是来谈判的,既不是为了拖延时间,也不是打算出首来的,如此倒是符合自己的预期。 承公如此想,旁人可不是这么认为,即便是几个亲近人依旧保持仪态,只是看待这道人的眼神已经不善了。 “你这厮死到临头,如何还如此猖狂!分明是你这贼头看着计划失败,恐怕回去不好交代,这才故弄玄虚,其实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如何还装腔作态!” 承公在上还能如此放言的除了羽微行也别无他人了,此人不只是皇亲国戚还是将门子弟,也是对着堪用之人才和颜悦色,面对这道人哪里还留情面。 只是他这番话说完,这道人似乎连搭理他的劲头都没有,又是一杯酒下肚这才说话, “羽家郎君,贫道乃是好意,怎么你还不领情?年纪轻轻莫要什么事都这么好奇,老了你就会明白,看得事情越多,心里越烦躁,只怕乱了一辈子的修行!” 羽微行并不诧异于此人对自己知根知底,而是气馁于他此时除了动粗之外,并无手段让此人就范。 老道倒是有些不依不饶, “这个局面便是贵府亲长也是唯恐避之不及,汝又何必自寻烦恼?若是汝是羽家旁系支脉子弟或许还有可为,只是如今足下的身份,所谓曲高和寡、阳春白雪,已经与凡人殊途,汝已经附尾上九霄,难不成还想摇翅飞得更高吗?” 这句话有些诛心之言,说的羽微行真想一刀结果了这厮,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说起来他是走马承受武臣,是天子亲委的监军,可另一方面他又是外戚,是皇后的嫡亲弟弟,是将门之后,是贵戚中最年轻的佼佼者,而这些身份除了带来荣华富贵,便是文官集团的众矢之的,也是武臣们忌惮的对象,甚至随着天子与他的成长,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帝王的鸡肋,若是他身强体壮熬到新帝即位,更会成为帝王肉中刺、眼中钉,这便是外戚所要面对的现实,而这也是羽微行不愿接受,也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即便是他如今身为监军,监察地方不法,可他也是地方文臣监视的对象,中枢许多人只怕在意他多过在意承公,那便是承公是文臣乃至所有朝臣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党争不容许非文臣的存在,而自己才是异类。 可心里明白与接受不是一回事,而这老道一刀便戳在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可是哪怕已经血淋淋的让自己痛苦,他却更是什么都不能做。 “常言道欺老莫欺小,欺人心不明,你我这般岁数大约什么事经历过亦或见到过,旁人这些手段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年轻人毕竟少了十几二十年的造化,这差距此是人力轻易可消泯的,若是年长者总是往年轻人的痛处看,既是阻挠了后人上进,又是损了自己的修为,岂是智者所为?” 承公这时候才发话,他甚是满意如今局面,面对羽微行与祥守忠,坦白的说自己心态完全不同,甚至承公面对皇城司的金曜星君都从未有忌惮的感觉,但是羽微行却让他忌惮,并非羽微行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就是在意他的年龄和身份,这位国舅爷实在太年轻了。大肇太宗一脉子嗣不旺、天祚不永,宣宗已经是诸皇子中最寿者,如今太宗诸子只幼子尚存,也是恋栈病榻,岁数堪堪不惑,而今上虽未亲政,据闻已经是肾元亏虚,气血不和,全靠着丹药维持,以此才如此倚重这位国舅爷,这是病急乱投医之举,却让许多人看到了危机。 承公并不愿意再一次涉入朝政,庆康新政还可以说是国家中兴之变革,正人君子莫不投身其中,即便与此,承守真当年还是个热血的青年官员,却也理智的游走在党争边缘,而如今这等毫无意义的内斗,他更不愿意参与。 他的心思许多人都看得出来,许多人也如他一样,他们是天下臣不是帝王奴,可是有些人却不愿意让他们置身事外。 外人看来承公如今是志得意满,可明白人才会体会如履薄冰是什么感觉。 而这个道人今夜的作为竟然与承公不谋而合,承公因此也不必过多为难此人,毕竟从他进入府衙开始,此人便不再是自己的麻烦,而今夜本来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大败亏输的局面,也因此绝处逢生。 若非此道人是敌非友,否则自己当与此人浮一大白! “承公所言甚是,是贫道心浮了。” “眼看着夜色将近,不如你我长话短说,虽然来日方长,可毕竟大伙儿都辛苦忙了数日,趁着心力把该说的话说完,也让大伙儿安心,如何?” “唯公所愿!” “善,” 承公吩咐公良吉符与芦颂, “嘉言、秉文,烦劳二位各自记录以为甲乙案,不必比对,各自抄录呈报归档。” 当着羽微行的面必须保持严谨, “衡甫,你来做堂记。” 公良吉符与芦颂的记录是作为经抚司的文书,只在诸司与中枢之间传递,而营丘栿所做的记录是应天府的文书,只在应天府与朝廷之间传递,同是一件事但是呈现在程序上那就大有讲究,尤其是作甲乙案也是方便走马承受奏报之后,朝廷核实之用。 若是这上面马虎了,许多事情可就是有口难辩了,尤其是多年之后也不担心有人找出纰漏来,有鉴于昔日进奏院案,如今的大小官员可都是谨慎许多了。 “先生可否自报家门?” 承公有问。 “贫道原籍乃是山北渔阳人士,复姓公孙,名净清,道号一泓,故常自称一泓道人。” 此人有答。 “不知仙乡何处?” “出家之人所遇而安,如今幸得真道教圣使度化,如今皈依在真道教忝为一方坛主。” 既然此人只愿意回答承公一人提问,风鸣、宗淑也只是盯住此人,便是心里有一万句要说,此时也是忍住了,这等人也妄称其所宗邪教为真道教,实在是恬不知耻,便是名门正派也不敢以一脉一派、一宗一洞妄言为道教正宗,皆以为是大道开枝散叶的慈荫,故而以白云先生如此功德也只用集真观之名以游方,便是隐仙派也是信众们推崇而由朝廷钦定。 如此堂而皇之以真道教自居,居心叵测。 “某与你直言相对,汝何必虚言应付了事,你们净土白莲历来是几张面孔,且把这江湖皮囊揭去了说话!” 原来如此,承公竟然对这些邪教中人分外熟悉,难怪那巫不全被人点破身份,承公丝毫不以为意,原来这等雕虫小技,实在是未放在眼里。 “承公原来对于咱们颇为了解,倒是让在下露怯了,” 此人被点破也不以为意,对于他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罢了, “所谓香主、坛主、魁主、教主都是咱们行走在外的称呼,时日久了世人也都以为真道教不过是名为净世白莲教的江湖门派罢了,其实这不过是方便江湖同道往来方便罢了,” 这道人看向风鸣、宗淑,似乎他也十分清楚他们二人的背景, “可说实在话,真道教才是能将道门发扬光大的正统,不似所谓名门正派拿虚妄的长生飞仙蒙蔽世人,可惜世人皆为这些妄念而起诸欲念,追求长生而自私自利,妄图成仙而自残身心,如此害人害己之事也配称为正道,却把我们称之为邪魔外道,岂不可笑?” “怎么扯到此处,这可不是某的提问!” 承公看此人论到此处情绪竟然亢奋起来,不由得添一把柴。 “不把正邪分明白,诸位又如何知晓我们真道教之弘粹精妙,又如何知晓我们做的远比这些所谓名门正派更清卓高粹!” “怎么,某不过想知晓净世白莲教是个什么情形,你还莫非让某高搭法台听你宣教不成?!” 承公并非第一次与这类妄人打交道,只是多年过去,却未想这教派倒是传承有序,痴妄之人也是源源不绝,却也不打算纠结于此,彼此消磨时间也要有的放矢,难不成便将这些话呈报东京,那才是个笑话。 “不敢劳承公大驾,来日方长,贫道也不急于一时,” 此人若是不涉及那所谓真道教的事务,倒还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只怕承公对于我们真道教有所了解也是来自宫廷存档,毕竟您乃是老龙,出入龙图阁查阅秘辛旧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此陈年旧案都能翻出来,承公之明察秋毫名不虚传。” 若非是公堂之上,只听这道人语气还以为是个巴结显贵的测字算命方士, “只是有鉴于前朝往事,我真教也是做了下了许多工夫,所谓净世白莲,莲分九品,故而教众也是因修行高低分为三辈九品,一品众生乃是下品下生,不才则是六品顶行。” “不知真教如先生者凡几?” “如在下者汗毛充栋,不可胜数!” “六品之上呢?” “七品十果、八品十地、九品莲台,只是九品便是贫道也是不能皆禀仰之。” “却不知足下此行是奉了哪里的意思?” “法旨落下,唯命是从而已。” “足下此行目的可否明言?” “最善便是焚了各处衙门,挑起兵变,若是能取您的性命,未为不可。” 此人说的轻描淡写,但是雷厉却是冷哼一声。 “次者便是焚了府衙,也算不虚此行,” 此人依旧不疾不徐, “最次,便是眼下情形,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罢了。” “何以至此?以足下此番布局,如此放弃岂不可惜,何况你我现在相距不过十步之内,何不放手一搏,也算有所斩获。” 承公说的轻松,其余人却已经是热汗淋漓,莫看他二人聊起来风平浪静,其余几个人早已经是蓄势待发,因为不清楚此人底细,诸人都做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便是风鸣、宗淑等人都是内着暗甲,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道人倒是爽朗的很, “承公许我进来,便是彼此想到一块去了,我又何必画蛇添足呢?毕竟我也是按着法旨行事,断无逾矩的道理。” “原来如此,足下来此的目的与真教法旨看来大相径庭啊!” “承公通透,法旨命我来此听人调遣,因此此行目的明确却并非贫道本意,贫道不过是量体裁衣罢了,可惜还是落入承公彀中,棋差一着。” 承公摇了摇头, “某不敢贪天之功,只是足下到来倒是让某刮目相看,莫非这便是那法旨别有洞天?” “怪不得承公断案无须大刑伺候,只言片语间,便是贫道也如不着寸缕般。法旨命我便宜行事,断不可僵李代桃,替人做鬼!” “下这法旨之人倒是有些门道,若是有朝一日也能如与足下这般对谈也是妙事。” “或有一日,只是如今却是错过了。” “这么说,下这法旨之人近日里就在应天府?” “与我无关之事,我便不知晓了,或许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承公也不纠缠于此, “既然是便宜行事,足下何以至此,” 道人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话音才落,便隐隐传来梆子声,一慢四快。 “原来五更天了,” 话音才落,才消停下来的深夜又被几个闷雷惊动,从大堂若是望向天空,便能看到这浓厚的夜色迸发出诡异而绚烂的流光,这流光则从一个圆心向四面八方展开,远远看去仿若红莲绽放一般。 随之而来的便是被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的谩骂声,可总有那利索的看到了这诡谲的风景,便有那胆怯的已经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而许多才救火之后筋疲力尽的汉子本能的爬了起来,以为又是火龙翻腾,而匆匆跑出屋舍,于是更多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虽然闷雷之后的红莲绽放只是须臾,但此起彼伏却也看得人心惊肉跳。 而有些年迈老者或许被勾起了早已沉睡的记忆,而那却并非什么美好的回忆,这记忆虽已经斑驳不堪,却依旧让老者手指着虚空忍不住的呼喊, “九朵,九朵,这是灭世红莲!灭世红莲再现,完了,完了,祸事来了!” 便是中年人也不知道老者呼喊的是什么意思,毕竟一个甲子之前的事太过遥远,但是总有好事之徒开始打听,甚至不愿意等到天亮,而只言片语的汇集起来,便是一个恐怖的过去被重新唤起。 而府衙这边,也有人忙不迭的跑了进来,原来是营丘檩急匆匆而来,可他毕竟不是应天府和经抚司的人员,因此便在戒石亭处停了下来,而危岌迎过来与他说话。 至于大堂里,几个人都已经是刀剑大半都露在鞘外,莫不是承公示意,只怕这些利刃已经架在这道人脖颈上了。 若是这道人趁着这突如其来的喧嚣伤及承公,所有人的前途命运都会在这一刻天崩地裂的落入深渊。即便是稳重如雷厉、风鸣也巴不得就此取了此人性命。 这道人也不再保持澹然,迎着雷厉的杀意,即便是他也倍感压力,急忙说道, “诸位还请手下留情,这不过是贫道奉给承公的一份礼物罢了。” 第169章 业火消亡睹瑞莲 “这么说来,应天府中足下的朋友还真是不少。” 承公依旧晏然自若,但是身边几人已经意识到承公此时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但是这场对局他们注定只是旁观者。 “也算不得朋友,这些人俗人都算不得,大约只是些妄人,妄人妄念,贫道推波助澜的算不得,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嘉言,” 承公还是召唤了自己的老搭档。 “惟公,” “去看看,许多事情确实该拿出来晒晒了!” 公良吉符并不穿堂而走,而是转入后堂绕行。 “这等手段不只是足下师门传承还是真教的秘术?” “天下万物不过是为我所用罢了,可论其根本,贫道道微德薄,于格物致知上一窍不通,承公问我此术来历,却是问道于盲,实非贫道搪塞。” 其实从刚才那一幕发生时,芦颂与宗淑的表情来看,承公便知道这并非妖术所为,再看羽微行的神情,承公已经隐隐知晓其中牵扯了,这么一问,看似问这老道,其实也是看羽微行的动静。 至于芦颂与宗淑,承公不认为二人对于自己会有隐瞒,若是二人之后不来说明,那他也知晓此物与自己那位老友也息息相关了。想到这里,承公也是暗暗叹气,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并非他的性格,然而此次重返中枢,朝堂早已今非昔比,自己也只能沉下气重新积聚元气,只是没有想到内忧外患已经如此迫在眉睫了。 “足下这份大礼,看来老夫还要慢慢料理,不知先生还有什么消息带到吗?” 这道人一怔,看来东拉西扯这么久,承守真依旧拨云见日,一语中的, “承公,何出此言?” 这时候公良吉符已经返回大堂,手中还握着几张纸笺,递了过来。 承公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拿过两张纸笺摊在案头,上面内容一目了然,承公心中也笃定许多。 “果然是份出乎意料的礼物,足下放弃原定袭击府衙计划,又舍身来会,再把藏匿你们同伴的门第与灭世红莲联系起来,做了这么许多事,除非足下乃是真教巨擘人物,否则断难有此决断。” 承公恢复了内心的平静,饶有兴致的看着这道人,徐徐说道, “但凡足下身份高一些或低一些,只怕都不会有眼前局面,低一些你我二人无话可说,高一些便是我也不能与你说什么了,偏偏只有你,咱们才好说话。你我二人间便是脆弱而适当的平衡,如此真教若是没有什么消息带到,岂不浪费?” 这道人长叹一声, “原来都是贫道自作聪明,此时还有命在乃是承公慈悲,” “此言差矣,你我二人性命都在五五之间,没有什么慈不慈悲,只有必不必要!” 道人闻言也是频频点头, “确实是必不必要,可惜,若是您与我那上辈尊者会晤,才是一时伯仲,相得益彰,彼此惺惺相惜珠联璧合岂不妙哉!” “怎么,那尊者便是这般说辞么?” “尊者有一言相告,天下为一、人心唯一乃是天道,无上大道贯彻宇宙,其势浩荡涤清凡间,切莫作螳臂当车之举,助桀为虐作万世罪人。” 承公眉头一皱, “怎么,如此良苦用心只是说此陈词滥调么?” “尊者还有一言,东丹人虎狼也,却不过疥癣之害,所谓一波三折,但愿承公吉人天相重返中枢,届时还有重礼奉上。” 承公闻言点了点头,也是留下了一句话, “大道杳冥无境际,何以妄称天道,承某虽不过一凡夫俗子,可若是这清平世道逢了劫难,管他仙神邪祟,也先过了某这一关!” 道人半晌也是说不出话来,倒是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起身深深施了一礼, “凡尘不知几回首,贫道有幸与承公一会,便是不虚行。” “先生此来也是为某解惑不少,还请先生委屈些时日,你不诓某,某也不必欺你,既来之则安之,在某这里也断不会做些龌龊勾当。” 承公也是起身受了他这一礼,再对其他人说道, “肃仪,还请你亲自安排一泓道人,万万不可怠慢!” 雷厉于是陪着道人往外走,堂外舟云、观天二人干净利落为道人带上枷具,堂上客便做了阶下囚,宁君万、危岌陪着便往前院狱神庙方向去,这里也是临时羁押,按照承公吩咐一众人犯皆往应天门瓮城交由禁军看押,因为这是皇城探事司督办的案件,因此承公代表地方初审之后,最终还是要交到东京城去,若是涉及现任官员、致仕高官、皇亲国戚,则视案情交御史台或大理寺鞫治。 至于皇城探事司的职权不仅无法与大綦紫微内卫比,便是较大晟刺奸也略逊三分,便是只有侦缉监察权,便是缉捕也只局限京城之内,至于审讯断判更是想也别想,便是内臣宦官犯罪也是按品级交枢密院、宣徽院处置。 而如今即便是祥守忠、羽微行也只能差遣麾下禁军协同羁押人犯,任何人想在本地参与此案,都要看承公的意思。 随着道人离去,天色渐明,应天府衙不仅没有安省下来,反而愈加忙碌了,各类消息已经纷至沓来,但是承公最在意的还是这勾结净世白莲教的胆大包天之徒。 此时,承公已经回到二堂,而将大堂留给蔺希负责在此接洽消息,也让他等着营丘潭等人过来,芦颂也留在这里协理,若是有紧急、重大、隐秘消息则都由他呈报二堂。 二堂里,紫舒軏已经枯坐了良久,其实看似承公从容不迫的接见这道人,却也做了两手准备,那便是万一自己有何不测,便暂时由紫舒軏署理经抚司直至苍龙固回来。 因此紫舒軏坐在这里也是忐忑不安,直至承公他们过来,才算舒了一口气。 几个人坐下来说话,倒是自承公以下,每个人都面沉似水,不惊不喜,不愁不怒,倒好似棋局到了中盘,输赢都在两可间的感觉。 “嘉言,怎么这名单还多出两家?” 承公手里还是那两张纸笺。 “却是多了两户人家,若非那红莲便是从这两家升起,咱们还真是丝毫没有怀疑者两家,即便如此我也安排人手都盯上了,并未贸然行动!” 看到诸人一团雾水,又得到承公许可,公良吉符才把话说开, 此时在座的除了紫舒軏,杨永节也回来了,羽微行现在也是寸步不离帅司,其余还有风鸣、宗淑、营丘栿陪座。 至于源净、彰小乙与杨都头都在应天门至端礼门这条主街东面,奉命严密监视名单上的人家,只等拿人的命令。 在公良吉符的名单上明确列出了七户人家都是高度怀疑涉入粮酒走私大案的,而根据天上绽放的红莲对应的人家又多出来了两户,而这两户倒是让营丘栿这个本地人都觉得十分意外。 “这两户人家都是致仕的官员之后,家道算不得中落,不过子弟都是中人之资,靠着祖上积累的田产与宅院、店铺应付生计,也是这几年出了两三个进学的子弟,科第不利又不愿屈身作吏员,都在应天书院做了教师,其余的实看不出什么明堂了。” “莫非是这道人故布疑阵,扯人进来搅局?” 杨永节这么说,随即就被紫舒軏否定了, “咱们圈定的涉案名单也是现在才看到,这道人如何未卜先知?他们若是有这等手段,他也不必半途而废,咱们只等着坐蜡了。” 承公的思路活跃了起来,问向羽微行, “廉访,这红莲现世是个甚么名堂,某以为先把这个说明白了,否则咱们可就中了净世白莲教的道了!” 羽微行闻言,却不经意的瞅了宗淑一眼,却有些犹豫。 “你们谁有话说?” 承公这话让几个人莫名其妙,正主没说话,他们又有甚么好说,却看宗淑起身执礼说话, “惟公,学生有些话要说。” 宗淑这番举动,倒是缓解了羽微行的尴尬,但似乎也在承公预料之中, “世衡,坐下说话,咱们经抚司里,不必这么许多规矩!” 不管外人如何畏惧承公,但经抚司众人却觉得承公脾性其实是个外刚内柔的性子,这话外人可是不信,大约承公只是对着他们几个才是如此态度。 宗淑也不矫情,大大方方落座,简明扼要的把自己所知说了出来, “学生不敢断言此事是何物所为,但是倒与前两年家父与几位师兄作格物之学时,摆弄的方剂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方剂看似如盐霜混杂麻椒、芝麻一般,只是若是喷在火炬上方,便是倏忽间如晴空霹雳便化为乌有,只是此方剂燃烧之后,便散发一股焦酸气,闻得多了只觉得灼热之感。” 宗淑边回忆边叙述, “那时我曾问此物来历,断断续续才从家父、师兄们那里打听清楚了。” “仔细讲来!” “此物并非家父创造,乃是源自大綦太虚宗妙应真人,人称白山药王的真仙隼十常所着《太清丹经》。” “竟然是源自药王丹法,这《丹经》莫非是广为流传的文本吗?” 宗淑摇了摇头, “据说药王着作都收录于大綦内廷,只《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许民间刊刻使用,还有药王主持的《大綦本草经》也只在大綦太学用于教学,其余道玄心法乃是大綦帝王秘辛,皆不传于世。还是药王嫡子元一先生病笃前,因为与家父乃是故友,辗转将部分药王手本赠与家父,家父才从其中寻得这方剂制法。” “元一先生乃是凰帝身边重臣,如何做下此事?” 紫舒軏如何不晓得这些人物,因此才有疑问。 “这等事哪里是学生所能知晓的。” 宗淑可真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委,还是公良吉符说话了, “若是这么说来,倒也有些明堂,” 他这么一说,话题有些偏了,不过这也使大肇官场的常态,这些文人凑一起无论政事如何繁忙,只要是谈及了风花雪月或者人物故事,便是一篇好文章、一首小令也能让名臣显宦们议论唏嘘些时候。还是承公务实,也少不得他也多次带头倡论开来,只是能收得回来,不至于耽搁正事。 “元一先生病逝那一年,秋氏北宗的慕存公也是同年病逝,而这一年也是凰帝改元,震朝由盛渐衰的开始。” “若是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据闻凰帝受妖人蛊惑意图炼制长生药,虽然不能得仙丹,却也因为这妖人治愈了凰帝目眩之疾,因此改元久视,合长生不老之意也。” 营丘栿也是博闻广知之人,也是接下话来。 “正月改元,慕存公七月薨殁,元一先生十一月寿终,还真是巧了。” 紫舒軏若有所思。 “若是世衡不牵扯出来这段往事,谁能觉察其中诡异,不过这都是后话,咱们还是让世衡把话说完。” 承公适时拉回了话题,宗淑这才继续说话, “最熟悉此方剂的乃是蒲师兄,他按着丹经琢磨复原了两种不同制法来,其中一种名为火丹,便是我所看到的燃烧如电光闪动一般,还有一种名为雷雪,乃是装填竹筒中,用黄泥封住,燃烧较爆竹不知响了多少倍,真似惊雷一般,莫说一般百姓,便是走兽也都惊走了,而那爆破地方几步内飞沙走石,草木无存。” “如此威力,世衡可知配方!” 杨永节听到此处有了兴趣,他毕竟是武人,立刻眼中放光。 “且住!” 羽微行急忙起身制止宗淑再说下去,而他的身份也适合来做此事。 “世衡,不可再说下去,诸位也决不可再问!” 如此斩钉截铁,实在不像他最近的作风,因为他的温文尔雅,倒是让许多人忘了他的监军身份。 “妙观,不过听些趣事,怎的如此失态?” 杨永节还来打趣,岂料羽微行正色说道, “宝臣,莫要犯禁,军国重事岂可儿戏,刚才这些话传出去,便是你也是编管在家了事!” 顾不得杨永节一脸的惊愕以及其他人的讶异,羽微行急忙拱手对承公说道, “惟公,还请恕罪,某并非不知情,只是事涉绝密不能言及,只是未想到世衡竟然对此知根知底,可若再说下去,只怕咱们谁都兜不住。” “果然如此,” 承公倒是不觉得意外,他早就察觉羽微行自从知晓灭世红莲绽开后便有些惴惴不安,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 “清鹏环视一圈,不许任何人靠近。” 风鸣奉命赶紧出来巡察, “还请宝臣也盯着前面,” 杨永节也不再好奇此事,守在二堂门前。 “廉访,只拣你能说的,咱们问此事只为办案,不必牵连太深。” 承公这么说,羽微行却是苦笑,也是自己过于着急了,这时候已经被动了,岂料自己百般小心还是上了承公这条船。 “惟公,诸位。这事如今中枢除了二圣之外,只某与枢密使子庚相公、首相毕相公、判军器监事四人知晓此机密,至于中枢之外,” 羽微行看了宗淑一眼才说道, “便是宗大先生呈上的秘方,其中也注明的知晓此物的人员名单,概有三人,蒲扩、芦颂、宗淑,因此整个大肇知晓此物完整配方的只有十人,而知道此物存在的,加上诸位也不超过三十人。” “此物乃是军用?” 承公等人都是当世人杰,顿时咂摸出来滋味,转瞬又是连环的疑问,承公脱口而出,而且甚为焦急, “净世白莲教为何能够掌握此物?” “他们手中为何能有如此许多数量?” “以现在军器监的工艺可否实如法炮制,在半空中打出红莲绽放的景象来?” 面对承公咄咄逼人的询问,羽微行双唇翕动,却也干咽了口唾沫,说道, “只说咱们军器监也做不出如此效果,惟公,” 此人艰难的说道, “如今我宁可相信是咱们大肇有人泄密,否则那便是此物已经有许多人掌握了!” 第170章 人间莫作牛刀看 诸人闻言先是一怔,然后都是默默无语,但还是有人疑问, “此物难道真的不得了吗?” 公良吉符、营丘栿、紫舒軏都有此疑问,而羽微行思忖良久才说道, “这话点到即止,或许数年之后咱们又能多了许多守御利器。” 公良吉符还要说话,却被承公制止了, “这件事就此打住,知道的多了没有什么好处,” 承公招呼诸人坐下,又将风鸣、杨永节也召了回来, “嘉言,莫要忘了写下案记,包括我都画押交给妙观,让他呈报朝廷说明此事,既然事情发生在应天府,便是大家一起承担下来!” 承公看似不经意,其实是顺势将羽微行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船上,只要不负君王,许多事大家便好沟通了。 目的达到这个话题便不再提了,但是事情还是要办的,宗淑就肩负起传令的使命,只看他跨着战马往源净这边过来,其实本来相距也不远,但是不跨着战马摇旗下令如何彰显官府的雷霆震怒。 “经帅有令,拿行妖术惑乱百姓,举妖法危怖生民之人犯及其党羽,无论男女皆到案鞫问,诸官员吏民一体办理不可侥纵,各军司衙门仔细纠拿不可姑息,令到即行!” 宗淑摇着令旗就在战马上奔驰宣讲了三遍,这边几处禁军都在主官率领下齐声唱喏,然后便是旗角张扬,金鼓有序,每个目标都是至少一个都的禁军还有镇军、衙役、巡丁配合,里长、书手等则战战兢兢拿着名册跟在后面。 先是砸门,但凡里面拖沓,便是撞门,然后就是大哭小叫起来,更少不了支离破碎的打砸声,甚至有些宅院还传出来金戈交击之声,还有搏斗、挣扎和垂死的呼号,只要有了反抗更是做实了罪名。 先师一个个男丁被枷锁套牢丢了出来,然后才是老弱妇孺,有些更是拉出来血淋淋半死不活的,甚至还有身首分离的倒霉鬼,而里长、书手们在衙役配合下按着名册查点,算到最后不仅未少一人,还多出几个,而多出来的便有昨夜藏身于此的净世白莲教徒。 随着疑似燃放火丹或者雷雪等物的残渣被发现,这些参与抓捕行动的官军个个都是兴高采烈,尤其是宗淑以及赶来的芦颂挨家挨户将这些火丹或者雷雪的残渣确定了,那已经意味着一夜的辛苦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围观的百姓更是看到随着应天门的大开后,智全宝、莱观押着活捉的贼人以及驮满了尸首的马车也鱼贯而入,然后便是许多伶牙俐齿的闲汉们开始传播几乎同一个版本的故事。 那便是承公已经侦破昔日缥云峰大案,并侦知贼人贼心不死,竟欲袭击府城扯旗造反,因此昨夜早已经埋下伏兵准备将贼人一网打尽,岂料贼人夜半使用妖法作九品红莲蛊惑百姓一起作乱,却被承公请来的隐仙派天师点破妖术,才识破这伙贼人竟然是邪教余孽,意图谋害承公,便是因为承公乃是酆都大帝临凡肉胎,若是承公遇害,则邪教才能将地府诸妖魔邪祟放到人间作乱,可惜邪教教众皆被隐仙派诸真人以阵法困住,因此才束手就擒,也幸得承公,才保全应天府万民平安! 明白人当然知道这些说辞纯属荒唐,可是老百姓们却宁愿相信就是如此,偏偏这等正邪不两立,正道大破邪魔的桥段最让百姓们信服,于是又在许多人有心无心的二次、三次、多次演绎下,这承公率领隐仙大破邪魔灭世红莲大阵的故事便快速传播开来,只怕承公正式的奏报还未入京,这传说便已经唱响京华了。 经抚司与应天府衙门上下到不觉得这等荒唐的故事有什么不对,始作俑者公良吉符甚至还宽慰承公,毕竟一万句官方的解释也不如一句符合人们心理预期的谎言更有效消除所有不良影响。 承公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自己这酆都帝君的头衔早已经被自己的这位学生兼心腹牢牢戴在他的头上,此生估计是摘不掉了。 随着人犯收监,人马齐聚衙门,二十四个时辰甚至还未用尽,当然关于这次行动距离收尾还早着呢。 不同于基层官军的喜气洋洋,集中在经抚司的官员们则都是正襟危坐,一个个低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喘,等着承公发话。 搅坏承公等人心情的乃是敬洎带来的消息,那便是东丹使团书面提出要求,请应天府就使团营啸与大肇禁军杀伤案作出裁决,其次关于应天府官民围堵驱逐使团事提出抗议,还有正式提请接伴使与应天府衙转奏大肇朝廷关于东丹祭祖丹朱并请为丹朱上尊号事,最后那正使绮里远山还传来口信,关于昨夜邪教作乱事,乃是闻所未闻的奇事,若是应天府办案或有坎坷,东丹使团内也多有精锐,随时听候成功调遣。 还真是苍蝇只盯有缝的蛋,本来消停下来的东丹人又找到了折腾的机会,眼看着距离入京时间底限的临近,看来东丹人还要折腾一番。 而另外的消息也从北面传来,大綦使团已经抵达京兆府,而朝廷的意思,必须赶在大綦使团抵达应天府前,送走东丹使团,断不可让他们做成一路,彼此借势,局面更加复杂。 承公已经有了腹稿,否则也不会叫起衙参,二堂虽然不如大堂雄阔,可这里才是丹南路的军政核心,随着明日横玮的到来,丹南路也无须遮掩锋芒,此邪教作乱案开始,丹南路将显露出獠牙,同时应对起内忧外患来。 因此,承公固然有些疲惫与郁怒,但是丝毫不影响他已经有了层次分明且阶段性的安排。其中,营丘栿、霄瑟夜、蔺希、莱观、智全宝作为应天府官员,负责这九个被阖家拿下的涉案门第,虽然对外是以邪教谋逆同党而擒拿,但是问讯则是重点关注在粮酒走私案上,而这也是他们不得不掂量清楚的机会,走私案即便牵连亲眷,也不过是发配、远放、籍其家资罢了,而涉及谋逆,那便是非要拿下几颗人头,妻女收入教坊流落风尘的下场。 至于智全宝的身份已经不必亲自擒拿余党了,而是依赖他保住所有人犯的活命,毕竟这些知情人若是说不出话来,许多人也就放心了,而所有缉捕都必须由承公亲自签发,襄承勖、元三儿、奎九儿便是构成网罗余党那张密不透风的网,所有闲汉、白役、衙役们都是交织起来,从丹阳城覆盖应天府直至整个丹南路,既要做出声势也要有所成效。 所谓成效,按着两位走马承受的话,那便是年底都转运司的账簿上到底能有多少收获。 营丘栿、营丘檩兄弟二人则实质上成了经抚司的通进官员,营丘栿作为经抚司僚员负责协调应天府相关差使,而营丘檩作为都转运司僚员,负责两司之间信息传递。 接下来承公部署的一件事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即便是接受这差使的芦颂也是有些懵懂,还是公良吉符下来将其中利害点破了。 “秉文,惟公命你与芦海书院大小黎先生接洽,便是尽快促成大小黎先生接受惟公荐举,接受应天府学教授之职,同时做好接掌应天书院的准备,此案已经将应天书院牵扯其中,其中许多腤臜事必然清算,你这里只需做好铺垫,接下来此时便是都转运司的差使,幼璋公只怕已经迫不及待了!” “莫非要动议簋璧之,簋公复出?” 芦颂只是涉世未深,可慧性却不差。 “秉文果然是知微见着,不错,若是二黎出仕,咱们便动议簋公桓接任芦海书院山长,芦海书院毕竟是私学,如此也不至于让朝中某些人跳脚!” “是否届时于诸学开始恢复新学?” “看你性情温润,却不想也是急性子,此事不急,如今士学士缠绵病榻,簋公归于田野,辕公远谪地方,岩公冤屈未申,咱们还要等待。” 公良吉符握住芦颂的手,小心说道, “惟公迁转南方时,已经开始整理编撰《诗》、《书》、《周礼》,惟公长子也是循着令师的路径钻研《易》、《道》、《德》三经,等诸位大贤齐聚,你们也要参与进来,名不正则言不顺,却也不能有名无实,昔日庆康新政便是吃了有名无实的亏,若是不能以新学定天下正论,如何驳斥妄言邪说,如何扶持人心,匡鼎正义,此事才是大道,才是教化当代,功在千秋的盛举!” 芦颂闻听此言也是喜上眉梢,若是底定此事,则不啻于为昏昧许久的中夏重开日月,再起风云。 “秉文,任重道远,我们必须同志一体,砥砺前行,时不我待啊!” 公良吉符也是难得如此激动,使劲摇动芦颂的手臂,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涌上血色,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终于到了推动历史车轮向自己希望的道路上前进的时候了。 承公第三处安排才与东丹使团有了关联, “达公,” 敬洎其实并非经抚司的僚属,却也恭恭敬敬的等着承公吩咐,其实敬洎还年长承公许多,可是他却从未有怠慢之意。 “东丹使团那边还请达公仔细应付,这等事便是某亲力亲为也必不比君做的更周全。” “惟公谬赞。” “皆出自肺腑,这里某也把这几件事来答复东丹人,其一,三日后某做东,邀东丹使团赴宴,毕竟时间紧迫,便把迎接使团与赴京送别放在一起来办。三日后丹枫馆,恭候大驾光临!” 看来必须将这隐患尽快礼送出去了,承公已经做好釜底抽薪的准备。 “同时也告知那绮里远山,其余两事不必通过丹南路转奏,他们入京之后大可通过鸿胪寺上奏,若是朝廷应允,丹南路则责无旁贷。” 这些事自然是交办给敬洎、敬玉博与丹修处置,而对于丹修,承公等人都是避嫌与之接触,之所以如此并非是排斥此人。恰恰相反,其父丹匡不仅是庆康新政的鼓手,更是与承公齐名的谏臣,尤其是庆康新政失败后,慈圣本来挽留其留任台谏,却不想丹匡依旧上书为士悦等人鸣不平,这才外放地方,而如今毕相公已经开始动议召其回朝,承公等人又如何能在这关键时刻横生枝节。 故此敬洎这本来是局外人,如今却发挥出不可替代的作用,便如营丘潭一般,也是与庆康诸公愈加密切起来。 既然打算通过宴饮打发了东丹使团,这些布置工作也就安排下来,作为鼎明楼的座上宾营丘栿便不合适了,故此交办给了霄春臣,这位也是丹阳城有名的纨绔,料理此事必然轻车熟路,还让风鸣从旁协理,以风鸣的细致不至于有什么纰漏。 文官们大半退去,武将们还眼巴巴的等着吩咐,当然更是期待恩赏拨付下来。 所谓恩威并济,承公先不论功,却先把几个人停职待参,等待这些人的几乎就是渺茫的前程,甚至是绝望的前路。 首先便是厢军的处置,于此营丘潭也是躲得远远的,他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涉入这潭祸水中,这便是所谓的相互利用,只是上位者利用下位者的成本着实低廉,便是断绝了莫说伤筋动骨,只怕肌肤之痛都算不上。 而承公意在整顿镇军,所以才是高高拿起,却并未重重摔下。不教阅厢军都指挥使、副指挥使、都虞候因为监管不力、玩忽职守这才在兵变之时不能及时处理,更何况常年来苛责下属,虐暴士卒,故而治罪,做出削职两级调任外城为团练使、观察使的处置,也算留了体面;教阅厢军都指挥使、副指挥使也是比照处置,却未降低军职,也是调任外城作兵马都监去了。 可对于栾大判余党就没这么温和了。 对于福昌县所有官吏几乎都是夺官削职,官员皆追毁文字监押议罪,吏目收监鞫问,诸役皆枷号论罪,寿安县主簿、县尉停职待问,涉案吏员皆罢去查问,至于府衙、蓼谷县原以为高枕无忧的栾大判党羽也都是一网打尽,这一次承公不打算当个老好人了。 有人忧愁便有人欢喜,议罪之后便是论功,即便整个事态还未分个结果,但是绝不能怠慢了这些头脑简单的武夫。 对于这些临时驻防的禁军,承公只能呈文奏报他们的功劳,如何奖赏功勋那是枢密院的事,而承公当下能做的便是兑现为财货,而因为有了初步的核报,即便是重修福昌县衙,这次抄问也是收获不浅,只是横玮尚未进城,这抄家记账还不能开展,于是承公大笔一挥,营丘潭也就从夏税中先拿出钱粮来打赏了。 看到钱粮即刻赏了下来,这些武人从上到下都是斗志昂扬起来,对付这么几个蟊贼,却能收获颇丰,倒让他们盼着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当然他们不敢在承公面前造次,因此都以兑现赌约为名邀请经抚司诸位赴宴,以此进一步拉近关系。只是这么一番举动便也让禁军将领们分出了远近亲疏来,那些被抽调出来参加任务的自然是喜笑颜开,但是被拉出来喝了顿花酒而酩酊大醉,却帮其余人做了挡箭牌的军官们自然不爽,但也是知道自己至少也是得了上官信任的,也指望下一次轮到自己。 但是那些什么都没轮上的军官们便怨声载道了,而他们埋怨不到承公那里,毕竟自己是外军,承公也不可能对自己知根知底,只是埋怨自己的主官,隔阂这边有了,隔阂有了对于上阵作战怕是大有不妥,可是对于在外驻守,可就让本地官员放心了不少。 于是熊暠等本地武官则开始频频接触这些不得意的军官们。于是赏罚之后,无论厢军还是禁军都呈现出对于经抚司的效忠之意,承公的意志已经渐渐摆脱了通过营丘潭、霄瑟夜、杨永节与羽微行等官员来贯彻。 今日起,即便是宗淑奉承公之命召见宁君万、危岌这些中级官员,也是毫无阻滞。 而此时这些武官都被承公召至后宅接见,倒让这些人受宠若惊起来。 第171章 东风吹上小桃枝 “你们几个夜里头一个个跟虎狼一般,怎么这时候如此扭捏?” 源净已经是熟不拘礼,故而拿这些初次到这后宅的武官们打趣。 他这么说,也只有宁君万等几个相熟的来说话,其余的则因为鼎明楼斗酒更与智全宝熟稔,因此跟在他身后说话。 智全宝也是熬了一夜,又是喝了那么些酒水,虽然休息片刻,也有些头重脚轻,趁着几位主官不在,便吩咐下人们准备茶水。 这些武官看着他们几个如此随性也是羡慕,天底下能有几个武官能如此在帅臣府上行走,莫说这几位也不过是与自己相当,便是横班武臣也断不敢如此造次。 当然,除了这二位,雷厉他们自然还是保持着谨慎与恭敬,一两个随意那是显示承公的亲厚,若个个如此那就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反倒连累其余人小看了承公。 这些武人都是夜里跟着行动的,最高级别便是宁君万等三个指挥使,还有危岌等两个副指挥使和一个都虞候,其余还有熊暠、杨都头等八个都头,如今得赏的兴奋劲过了,大部分人也有些疲惫之态。 就着点心用了些茶水,才恢复了些劲头,这时候几位大员也都过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杨永节、羽微行二人并不在,风鸣、宗淑与四大亲卫簇拥下,承公身后跟着公良吉符、紫舒軏二人,因为城中诸事已经和缓,因此也派人通知苍龙固等人不必急于赶路,这几位也是心宽,索性先去与横玮会合了。 “不必拘礼,只管用茶,毕竟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耐不住苦熬。” 公良吉符又安排上了一道茶,可话是这么说,这些中下级武官哪里还敢痛快,都是小心谨慎的候着。 按着眼下的规矩,武官面陈高官理应大礼参拜,横班武臣以下更是应跪拜上官,只是承公为人清正,便是寻常百姓,在押人犯也不受跪拜,何况正经的武将,因此这些人也都是叉手站着奉承,只是微末小节也让这些直率汉子激动不已。 “诸位,按着道理辛苦如此也该休整一番,只是丹南路经抚司初创,却事务繁巨,某麾下便是每个人掰成八瓣也是不够用,只能再来辛苦诸位了。” 能出来接话的也只有雷厉,莫看这些汉子搏杀时仿若杀神,可是面对文官即便是儒士都自觉地矮了几寸,更遑论面对承公这样的节帅。以经略安抚使的职权对于辖内文武有处置之权,对于文官或许还有所容忍,可是对于武将却有专擅权力,横班武臣以上可罢黜交枢府处置,可是横班以下则有先斩后奏的大权,即便是驻泊、就粮禁军亦可处置,而他们这些临时抽调在此的,真若是承公发落了,中枢也不会为几个武夫为难承公。 如此以来,这些武将如何不小心翼翼,更何况自己的主官都不在此,真若是闯了祸都没办法收场,能从行伍脱颖而出的无论门荫、世袭还是赏功,都不是憨傻之人,此时此地,千恩万谢不如一默,千揖百拜不如一从,少说话多半事,这才是武将们的做人道理。 果然雷厉与承公一来一去,就仿若按着话本儿一般把情义都续了起来,然后才是正事。 说来说去大伙儿都是跟差办事,事情也简单,毕竟复杂的事情也轮不到他们。 其一,便是由智全宝负责人犯羁押看管,其中白莲教徒以一泓道人为首监押在应天门瓮城内,这里毗邻府衙,叠城门禁森然,万一有事左近支援也更为得力,其次涉案应予以论罪的文武官员皆看管在府衙大牢,这里乃是智全宝公廨所在,更有亲卫环伺也属万全,至于涉案吏目等公人则羁押在寿安县大牢,只等寿安知县回来办事,便直接发落了,这里有襄承勖亲自看管,如今几个节级都换了智、襄二人的亲信也是无虞,最为重要的便是九家涉案门第,外人看来他们只是白莲教的从犯,其实恰恰相反,这伙人才是主犯,又人数众多,且良莠不齐,还与当地许多显要人物关系复杂,因此此时都暂时监押厢军教场大营中,只等横玮到来便联合督办此案,所有人犯尽数移送顺昌城,异地办案便少了许多人情世故的麻烦。这里面便牵扯了新文郁、御芝茸二人,他们作为都转运使司的僚属,自今日起便负责监押涉案的九户人家,等横公到来再看如何调整。 新文郁、御芝茸二人自然责无旁贷,因为这也是都转运使司理事以来第一个公案,办成了也是丹南路震动天下的第一大案,他二人如何不仔细料理,因此不仅答应的爽快,更是急于与智全宝下来落实具体的看顾方略。经过昨夜的大乱,任谁都知道,承公已经有意让智全宝将丹阳城厢军内外事务一体承担起来,如今把这关键人犯放在这里,也是属意智全宝累功叠资才能更近一步。 这等际遇实在让武人们倾羡,只见过累死累活才偶得长官提携的苦汉子,哪见过被达官显贵硬扯着一路往前跑的,也怪不得武夫们私底下都议论,这智全宝莫非是承公家的嫡亲子弟,否则怎会如此好命? 莫说外人如此羡慕,便是师兄弟几个也是唏嘘,也是安慰,这才一个月不到,智全宝已经由吏为官,以他资历本来当个指挥使都模棱,可若按部就班,再过两三个月,智全宝最低也能拿到教阅厢军都虞候的职司,如此智家便是真真正正在应天府把屁股坐实了。 其二,乃是安排雷厉、源净作为经抚司拣阅使臣陪同紫舒軏,领干练吏员武将,率精兵巡视丹南路诸城监、县乡砦、丹阳八关等诸关隘、诸巡检,查检武备,点阅士卒,勘验关防,考略诸将并慰恤遗忠,纠察不法,稽核账目,巡点粮草军马等。可以说这就是承公在完全稳定了归德城的局面后,开始将事权贯彻于整个丹南地界,而有了上四军精锐兵马协同,不仅能震慑宵小,又因为这些驻京兵马与地方毫无瓜葛,更有利于将拣阅之事落实到位。而之所以排除杨永节,便是这位名声在外,只怕走一圈下来,他是吃拿卡要样样不缺,但是承公的名声也就毁了。 最后的安排有些出人意料,不只是这件事其实与在座武将关系不大,更是涉及的几个人也着实意外,乃是承公安排风鸣、宗淑、彰小乙作为经抚司缉拿使臣会同有司督办白莲教逆案,案件由经抚司参谋官公良吉符主持,走马承受内臣祥守忠、走马承受武臣羽微行监检处置。让三个如此青年人督办如此大案,实在是匪夷所思,再看所谓的有司,以及三位监察上官,其中意味也只有老江湖看得明白。知情人自然知道有司便是皇城探事司,三位监察官分别是经抚司的文官、天子近卫武臣、禁中内臣,则宗淑、风鸣、彰小乙便与之一一对应,如此此案但有所得,有功则通过经抚司叙功,有过则通过羽微行上奏宽宥,若是有所得则通过皇城探事司和内臣奏报禁中,如此,才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明白这些,许多人也看明白了,集真观的这些正宗传人才是承公的心头肉,这几个因为缥云峰大案而与承公结下来的情谊,看来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了。 再一转念也明白,此次召见当然不只是让这些武夫看到集真观诸英豪的风光,更是让他们明白如今他们也是与承公结下善缘了,但是这缘分如何维持下去,或者更进一步就看诸位的作为了。 想到这里,大多数人都是眉开眼笑起来,毕竟这些中下级军官便是有些官面的缘分,又如何与承公这等参天大树相提并论,再者便是攀附上羽微行、杨永节这些人物也是受用无穷。 资深的武官如宁君万与危岌更是看重雷厉与源净,他们知晓这等军务参与下来才是受益无穷,莫说他们这个级别,便是都指挥使又有几个能有资格代表帅臣巡阅地方,熬到手这份资历,雷厉、源净二人再入枢府磨勘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结果,之前不过是当朝首相念及故人的提携,已经是超授,枢府办事官员也知道这是老长官关照下级而已,这等事简直是司空见惯了,如今他二人不仅由承公荐举入幕,还屡次立功,如今更是超然于诸军监之上,虽非正使却也是襄赞处置军务,如此待遇放在大肇辖内又有几人蒙此厚待?这等资历摆在枢府民兵房、兵籍房、北面房、教阅房面前可就要掂量掂量了,如此再有子庚相公的看顾,这二人才是炙手可热的大将之选。 故而几人也约定了诸事了结必然好好欢聚一场,非将几个酒中仙喝倒不可。 再从承公这里离开时,这些人彼此关系更是紧密不少,假以时日未尝不是承公最为倚重的军中团体。 大伙儿都是年轻人便也没有许多耽搁,于是便开始落实自己的职事,至于雷厉他们几个也都是往智家一聚,如今仝维已经正是跟着莱观办差,如今福昌县不只是府衙几成白地,整个衙门班子也塌了大半,除了莱观这么个暂署知县,县丞空阙,主薄、县尉、三班及诸吏皆锁问,而按着承公与营丘大判的意思,一切从权,诸官员职事皆莱观一人兼顾,奏报中枢补阙,其中荐举一人便是仝维,仝维如今暂署县尉事,而捕头则从厢军中寻可靠的兼任,因为有了智全宝的前例,本来是一时从权,如今便成了惯例。 昨夜里负责厢军教场营门防务的野六儿便因此中了头彩,因为他素来与智全宝交好,因此昨夜才委他守门,而此人又素来任劳任怨还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因此福昌县提出要人,这厢军都虞候即刻便想到了此人,而这人也不耽搁,屁颠屁颠儿就往智宅来拜谢智全宝,闻知智全宝尚未回还,此人也不在门房等待,领着几个伙计就在门口,顶着烈日守着智全宝回来,饶是智宅管事请他进去喝茶,他也与几个伙计就在门廊旁边席地将就了。 又等了些功夫,只看大街上许多行人都停下来叫好,这才看到智全宝等十余人跨马而回。如今整个应天府都知道幸亏承公调动隐仙派诸真人作法才破了妖人大阵,救了阖城百姓,且不说复真观紫芝道人领着三十六天罡在天台山布阵斗法,城里面便是集真观六位少侠亲自操持法宝斩妖除魔,这才将贼人尽数擒拿,而福昌知县莱官人更是引落妖雷砸在了福昌县衙上,虽然县衙毁于一旦,但是百姓才因此获救,至于厢军聚合军阵用战鼓惊走妖龙,应天门与端礼门禁军请动金甲力士擒住妖道魔女,等等玄幻故事早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因此许多百姓看到集真观诸子回家,更是围在两街叫好,不多时便凑成绵延二三里的人群,更因为智全宝便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豪杰,更是引来无数赞美,许多室女小姐儿更是面若桃花香袖含羞,将娇花蕙草一股脑的投了过来,还有店家献酒食、送新履的好不热闹。 智金宝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便让下人拿着竹筐与竹案,竹筐收拾新履新衣,竹案承载好酒好菜,虽然大伙儿都是诚心诚意奉上,但是东门大官人岂能让乡亲们破费,反倒是拿出几倍的宝钱回赠,如此一来,更是撩动许多人来凑热闹,而到了家门口,这智金宝更是将许多竹筐、竹案陈列宅门前,高声说道, “匡扶正义乃是吾弟做官的本份,降妖除魔更是舍弟师承的道理,更何况承公乃当时酆都帝君临凡,如何能让宵小祸殃咱们乡亲,承蒙上天好生之德,感念道尊济世救人功德,更是感念诸位乡亲故友的眷爱,今日这些纳福之物,智家不敢独享,所谓借酒献三清,今日便请老少尽管拿起享用不取分文,” 智金宝立了规矩,每人取衣物、鞋履、饭食、酒水各一,由下人分发,还让管事盯着,但有不足,只管用现钱买来,便是耗资万贯,也要把这好事做尽。 智全宝看到兄长如此破费还想来劝,却被雷厉一把揪住,此乃是为智全宝邀买人心的好机会,不是什么时候人心都能如此廉价。 大师兄揽着他与乡亲们打千致礼便往家里面去,这才看到门口还蹲着几位。 “野六儿,你小子猫在这里作甚?” 智全宝倒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这厮。 “智提辖,小的几个都是来拜谢您的提携,只是来的不是时候。” 看到了如此场面以及智家的豪横,这几个更是低眉顺目的说话, “如今小的几个不只在厢军中您手底下混饭,还蒙您的恩典往福昌县高坐了总捕的位子,只是小的向来都是个牵马坠蹬的贱种,只怕做不好伤了您的颜面,这才厚着脸皮央您赏个条理。” “你这厮先把这身板挺直了说话,好好地八尺汉子,把头藏这么低作甚,还想窝在裤裆里作忘八不成,进来说话!” 毕竟大肇帝王鳌姓,因此民间虽然还俗称龟公、王八之语,但是有了官身便当避讳,否则便是落人口实了。 眼看一众人都是上官,一片青绿,在这些行伍之人眼里已经是高攀不起了,还是小心谨慎等在最后,还是襄承勖一把拉住了他,如今他二人也算地位相当,看到襄承勖如此轻松自在,野六儿才壮着胆子第一次迈过智家的门槛。 第172章 一明豕虱一羊蚁 虽然是到了家,也还是先忙活正事,只有宗淑借口去看顾仝十一郎,拉着仝维往后院里去。 而风鸣几人也到偏院休息,等着芦颂过来。 至于智全宝则将襄承勖、野六儿让到自己的院子里说话。 仝维、宗淑来到后院却不见三娘身影,除了六郎与十一郎,便是仝商与参不烦也在,而柳瑒也伸着懒腰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还不等他二人说话,仝商先说话了, “三郎君、三哥,蛇指使送了信过来,明晚便到应天府,问咱们安排哪里见面为宜!” 宗淑不想蛇继先竟然这般急迫而来,看来涉及之事绝非小可,便安排下来, “若是明晚到,便不必进城,就约在智师兄城外别院汇合,那里易守难攻极为隐秘,仝四哥,咱们明日便一起过去,在那里安置也好四处走动。” 宗淑略一思忖,索性直白相告, “如今城内已经是固若金汤,明日起诸位师兄都要分头理事,我与风师兄也是在城中有专务,而仝三哥需辅助莱知县理政,莱知县还问我要人呢,便是柳世兄、六郎、十一郎也一起过去帮忙,如此城外咱们便没了抓手,便要仰仗仝四哥和参四叔了,尤其是明日横公便会抵达,这粮酒走私大案也是他来协办的,但是他是个什么态度便是承公也需当面酌定,故此你们在城外也最安全!” 这便是交心的话了,直白的意思便是你们作为涉案人,承公不打算追究,但是横公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因此你们躲在城外,若是大家说妥了,你们便是参与破案的功臣,若是谈崩了,你们即刻离开,切不可陷入其中。 都是老江湖,如何不明白。参四叔即刻展开笑颜致谢,果然仝家与宗家的情谊绝非一时功利所能左右的。 “三娘呢?” 面对柳瑒,宗淑才问的出口。 “你这时才想起来问?” 这厮最近是越来越爱用三娘来拿捏宗淑了。 “怎地,你若是待得烦闷,我寻元三哥带你去鼎明楼乐呵乐呵?” “你这是昨夜尝到甜头了,这么意难忘?” “切莫胡言,昨夜我身边坐的只有三娘一人,哪里放肆了!” “这么说你是觉得三娘耽搁你放肆了?” “你莫要作怪,落到三娘耳根子里岂能善了!” “放宽心,三娘与那梅儿一起,晚些时候便回来了,” 柳瑒点到即止,毕竟能见到三郎这副模样,倒也能让他与诸兄弟有了谈资, “话说,你若是觉得三娘刁蛮,却还倾心如此,岂不是找罪受?” “柳秦越,点到即止,若是多言便与你割袍断义!” “罢罢罢,我是多此一举,你是自作自受,只是看你受罪,我是十分心痛却也万分惬意,再来惹我便到三娘那里嚼舌头根,这我可是乐此不疲!” “来来来,柳秦越,我先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再看你还有气力挑拨离间。” 二人就此在院落大闹起来,而六郎和十一郎也在一旁叫好,没一会儿他二人也加入战团,二对二的闹将起来,也只有此时,旁人才会发觉这几个原来还都是半大的孩子。 智全宝这边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一路上自己的兄弟们已经把事情掰碎了和自己说的明白,乍一听闻还是将自己吓了一跳,他便是再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也没想到几个月内自己将成为府尹衙参的堂上人,想想曾几何时自己还是在县衙门往里面眺望知县升衙的景象,如今便是府衙中自己也是不容他人忽视的人物了,不同于经抚司这等监司的僚属,乃是幕主征辟,事罢则罢,若是忝为教阅厢军都虞候以上的武官,则位列霄瑟夜之后,乃是实打实的应天府武将翘楚,更是做了整个丹南路镇军的领头人。 然而骤起富贵才发觉自己毕竟是小门户,手里哪有那么多可造之材,这才体会到为何师兄弟们让自己务必与营丘家保持紧密往来,智全宝也是暗自唏嘘,幸亏兄弟们提醒的早,因此昨夜才应对得当,否则今日只怕免不了波澜。 再看眼前二位,襄承勖能力不必多言,野六儿也算是矮个子里拔将军了,至于元二儿、元三儿兄弟一个重伤只怕一年半载也难恢复,另一个却志不在官场,若是应将他拉到这浑水了,只怕也是害了他,而奎九儿能力也就是如此了,可厢军经过这一次整顿,至少空缺二十余个职事来,至少自己也能落下七八个空阙,岂能浪费了。 正在闲谈,听下人禀告智金宝这会儿也回到宅子休息了,智全宝让二人安坐,急去向兄长请安。 才入兄长的堂室,便见得兄长一把将他抱住,喜不自胜的语无伦次道, “二郎、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好,好,好极!” 听闻双喜临门,智全宝也是急忙要问清楚,智金宝憋得目红耳赤才把话说清楚, “你嫂嫂有了身子,咱们智家总算是有后了!” 闻听此言,智全宝也是极为兴奋,他兄弟自父母辞世,相依为命,莫看如今也算显赫却依旧不能与大户人家一较高下,其中一环便是人丁稀薄,因此才时常返乡祭祖,只求祖宗保佑,祈求后嗣繁盛,如今无论如何,总算盼来了新丁,所谓有一便有二,智家若是开枝散叶,总有一日成为参天大树。 兄弟二人的喜悦,即刻成为阖府的喜事,便是这是做下人的,家生子当然盼着主家传承有序,家业兴隆,便是长工短雇也知晓智家兄弟豪迈大方,逢上这等喜事便是许多赏钱给下来,岂不是也沾了光。 而智全宝的师兄弟与故友更是由衷祝贺,作为兄长率先有子才是家族安定中平的象征,如此以来下一代便少了许多麻烦与困扰,而智金宝有了后人,也意味着智家从勃兴到常兴的转变,如此本地许多豪杰俊才才会从观望到攀附,将智家视作可以追随的对象。 一伙人正在热闹,芦颂也回来了,不只是他,还跟着几人,有相约而来,还有不期而遇的,更有中道会合的,营丘栿、营丘檩、霄春臣、熊暠以及三娘也都一起回来,最为诡异的是那梅儿也跟着过来了。 如此雅聚也是偶然,倒也不足为奇,但是却让野六儿、仝商等人啧啧称奇,尤其是无论上到营丘栿还是下到襄承勖,都是一团和气,不分贵贱,相处融洽,谈笑风生,便是说给外人听,怕也没人相信。只能说什么样的长官,便是什么样的下属,承公礼贤下士,同样的氛围已经感染了应天府上下,旬日间便能将许多人凝聚如此,这便是承公作为当世能臣的另一面。 只是一夜辛劳,又是许多人昨日也是喝多了酒,今日智金宝便安排药膳,置办了一套养精蓄锐的席面,正是: 温焙药酒气,沁人九分香,唯有药茗伴,再补一分清,檀箸落膏脂,玉匙送珍羹,难罢鳜粳香,更急雀舌美。 这些吃食,野六儿别说吃了,便是听都没到过,更何曾有机会与这些大人物坐在同席,只觉得整个人都酥麻了,还是襄承勖让他喝了两杯才稳住心性,而这入口的美酒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倒是让他不敢将拿来作礼的酒水拿出来了,便是这两瓶酒也花去了他半个月的饷钱,可是与这美酒对比,只怕苦涩的难以入口了。 他也是不知轻重之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已经是捉对厮杀,文人们品酒行令,武人们嗜酒斗勇,而野六儿战战兢兢的敬了一圈,这才来向智全宝告罪请退。 “也罢,来日方长,我且送送你!” 智全宝也是从底下一步步爬上来的,也知道骤然参与这等场合其实颇为折磨,便也不勉强他,走到前院,跟着野六儿来的几个厢军汉子早就酒足饭饱的候着了。 “你们几个怎么等在这里,莫不是下人怠慢了你等?” “提辖哪里话,我们这些素来的孤寡肠子哪里消受的住如此酒食,实在是没出息得很,只是肚腹装不下了,便在这里散散食,不敢积住了。” 真是人以类聚,野六儿的伙伴和他也是一个性子,也都是伶俐懂规矩的。 野六儿哪里敢让智全宝送到大门,急忙拜别,这么急着拜礼,倒是忘了褡裢里还有两瓶酒,猛地撞在一起,便是碎了一瓶,这倒更让他尴尬了。 “什么物什怎么这般不小心,” 智全宝便帮着他取下褡裢,这才看到里面的东西,便将完好无缺的一瓶酒拿了出来递给野六儿,又将碎开酒水剩不过半的半个瓶子拾了出来。 “提辖,当心割伤了。” “这莫不是拿来给我的?” “这等劣酒实在上不得席面,倒是让提辖见笑了。” “既是拿来给我,岂不取出来,如此这不浪费了。” 智全宝不以为意,拿起半瓶酒一饮而尽, “直娘贼,还是喝这个对脾气,那些软香的酒水也是小酌罢了,不如此物尽兴。” 又把另一瓶也拽了过来, “下次再有好东西,早些拿出来,哪里作这些小家气。” 见得如此,这野六儿才放下心来,咧开了嘴回道, “只要提辖赏脸,小的便腆着脸也要来请提辖喝酒!” 智全宝点了点头,一把拍在他的肩头, “去,好好去做,方才在我下首与你饮酒的便是新任暂署福昌县尉的仝官人,那是咱的弟兄,只要你守住本分,便无需在意其他,只是不许辱没我的名声!” 野六儿闻言便要大礼参拜答谢,却被智全宝拖住了, “都是一个瓢里吃饭的弟兄,做这些岂不是折煞我,咱们之间不必这些虚礼。” 最后还是野六儿坚持才劝智全宝留步,几个人跟着下人往外走,才出了大门,却被管事喊住, “野大郎留步。” “老院公有何指教?” “我家二员外,知晓让几位错过了家里的饭食,今日乃是家中喜事,也念着把这福气托几位带回去,” 一指后面几个下人, “这些衣物、酒食都是单独备下的的回礼,还有些喜钱喜饼也都是专门置办来答谢的,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几个人颇有些手足无措, “这如何使得?” 管事笑吟吟的继续安排,毫无矜持姿态, “毕竟几位都饮了酒,员外安排了车马送诸位回去,也是方便咱们认个门儿,以后彼此也有个照顾,唐突的很,几位也请勿见怪。” 一通安排下来,几个人受宠若惊,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小心谨慎的应承下来。 走到了大门外,野六儿这八尺汉子,也不禁热泪盈眶,便在这智家大门前重重跪拜下来,其余几个也是有样学样,然后才挺胸昂头的离开。 “几个人都走了?” “都走了。” “想不到智二郎也是开了窍了。” “还不是兄长你的提点。” “莫说这种话,我与二郎乃是至交,哪里谈得上提点,不过是荣辱与共罢了。” 营丘栿一杯酒入腹,以他的城府断不会拿捏架子,而他这个兄弟才是真正的如玉君子, “也是智二郎投桃报李,如今厢军空阙这么多职事,他那里只留了八个,其余都听父亲安排,毕竟还是自己人牢靠。” 营丘栿看破不说破,谁让自己的兄弟所有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你知道便好,但父亲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毕竟咱们营丘家的根基不在这里!” 说完也是轻叹口气,这便是豪门大族的悲哀,因为根基深厚反而难以开枝散叶,无论分家还是聚居都并非自己甚至家族所能决定的,反而不似承公这样的中人之家出身,便是在应天府折腾,中枢也不以为意。 而随着伯父营丘灏再次返京,营丘潭必然继续换个地方为官,而这也是父亲今年以来焦虑的地方,幸得承公到此,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营丘潭即便是按部就班也能执掌一路监司兼城监事,因此全力襄助承公稳住应天府局面,更是许多关键事务上维护承公,做到有始有终。 等到东丹使团赴京后,应天府便是唯承公马首是瞻的应天府,而营丘潭则会一门心思为自己找个好去处。 至于营丘栿、营丘檩也是父亲的仔细经营,与承公的刻意安排,如此两人便分别得到帅司与漕司推荐而入太学,本来营丘潭有意兄弟二人以官身走锁厅试,但是营丘栿这外温内烈的性子偏要在科第上争个排名,而营丘檩历来追随兄长,亦是当仁不让,营丘潭也奈何不得便由他了。 至于宗淑凑着和三娘说话,一个反复纠缠在承明楼喝酒与在家中喝酒有何不同,一个则是纠结三娘如何能留在大肇。 “我自有差使,留在大肇也是因公事尔,否则岂能常居于此?” 三娘觉得三郎这纠结有些莫名其妙,倒是问道, “怎么在家中喝酒没看你有如此酒量?小小年纪便如此嗜酒,只怕将来成就必在师祖之上!” 宗淑还在想三娘第一句话,岂料三娘的重点是在后面。 说起来宗淑的师祖白云先生乃是天下公认的活神仙,否则也不会尊称白云先生这一脉为隐仙派了,其中典故便是白云先生曾与肇太祖斗酒,而后一睡便是三年的典故,而也因为这场酒,太祖便把西昆仑输给了白云先生,这典故当然是讹传,但是西昆仑乃是帝室敕封却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因此这场酒也号称世间最豪奢的酒局。 宗淑虽然不明白对于女子的提问最好的回答便是转移话题,但是他直来直去的性子也算相得益彰, “你若是回去大晟,只怕我轻易过不去,刺奸可是如皇城司梅儿一般到了年龄便能放出来的?” “我又不是如梅儿一般身居后宫,哪里需要谁放出来,不想做到时便不做了,只看我们家那老祖宗几时罢休!” 三娘这么说着脸颜色就绯红起来,三郎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心里还有些小得意,而另一旁没话找话的风鸣面对梅儿也是不自觉的脸红了。 这一夜起,许多人都开始筹划起了自己的未来,然而却似乎忘却了当下远非可以懈怠的当下。 第173章 四蛇箧内更相攻 就站在城西南的荒坟中,便是暑夜,此人也只觉得寒凉, “非要约到这里不可吗?才经历大劫也不觉得晦气!”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好不容易才从东面涉海过来,办不成事不说还连累了这许多人!” “连累了何人?” “便是帮咱们发财的保证!” “难不成离开这些人咱们便不能发财了?这些人几年来胃口越来越大,真觉得能拿捏住我们?” 另一个嗤笑道, “你可知这些人被揪出来,许多人可是战战兢兢的与咱们表忠心呢,一来一去咱们还多赚了些!” “你如今倒比我还像个商人!”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放心,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否则下来的戏可就不好唱了!” “为了这出戏前前后后填进去这么多人,你可真是下得了手!” “填进去的不过是些泥丸尘埃,关我们何事?” 此人又阴恻恻的补充道, “有朝一日,便是填上老朽,又何妨?” “说得如此激怀壮烈,老东西,我还不知道你,只怕我们都死了,也轮不到你牺牲!”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一旁横插进来,虽然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咱们几个都谁也别说谁来,如今行走在外咱们四个名声可是不怎么好!” “那是你们三个,可莫把我算进去,别人我顾不得,可是我那师兄若是不能保全,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一清道人,没想到你这归化的蛮子,倒是还有些情义,你只需把这件事办妥了,我必然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师兄!” “牛鼻子,可莫被这厮诳了,难不成不冲着他,咱们还能不救人了?如今他那师兄立了大功,外坛人才济济,眼看着就要压咱们内堂一头,他这是要卖好呢!” “话说完了就散,这几日还是小心为妙!” 一清道人似乎极为嫌弃这女子,颇为不耐烦。 “那边说定了,我这边只管动手,成与不成,各安天命!” 牛鼻子、一清道人和这女子都微微点头确认。 牛鼻子转身便要去,却又被叫住了, “这几个死鬼难不成就丢在这里?” 原来不知哪来的倒霉蛋因为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几个人,便做了枉死鬼,无缘无故的倒毙在地。 “死便死了,这里本是乱坟岗,倒也死得其所。” “我们几个可是无所谓,你可别因为这点纰漏被人揪出来你的本来面目!” 牛鼻子一时语塞,也有些闷气, “罢了,你们先走,我来料理了!” 四个身影前后脚消失在这阴森幽秽之地,仿若四条毒蛇一般诡谲的踪迹全无。 第二日,除了市井间偶有提起伴随着昨夜荒坟鬼影之外还有几个拾荒人的失踪,更多的还是饶有兴致谈论前夜里的正邪大战,而对于拾荒人失踪之事兴致缺缺,无人问津。 对比前夜的紧张与激烈,这一天应天府上下都透着松弛与放松,这种大战之后的舒缓不只体现在肉体上,精神也是如此。 以至于横玮一众人浩浩荡荡的抵达丹阳城,都不能调动起所有人的激情,难得一个和缓惬意的暑日,白日里竟然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而横玮也格外低调,并未选择从朱雀门一路进城,而是从曛风门入城来,但是,承公这边必须保持足够的诚意与敬意,礼数与仪制上毫不懈怠。 曛风门外乃是紫舒軏亲迎,那边横玮已经在苍龙固、紫舒輈的左拥右簇下领着都转运使司僚属款步而来,再里面营丘潭领着两个儿子,而营丘檩与由希古则领着新文郁、御芝茸迎接都漕,一行人进了应天门便是公良吉符领着僚属再迎,毕竟才临贼乱,索性也是从应天门至客馆沿途都是禁军障道、衙役净街,一路将横玮下榻客馆。 按照规矩,今日两位台府并不见面,而是两边的僚属互致慰问,因此最忙的乃是苍龙固与安熙最为忙碌,客馆又是紧邻着府衙,因此许多人也能继续清闲,唯独辛苦了雷厉、源净因为跟着紫舒軏办差,这时候也被拉来负责仪卫,当然都运司的僚属们可就直接忙碌起来,蒲扩也是与芦颂交接公务,更无闲暇与三郎他们相聚。 其中内情,大伙儿也都明白,横玮来此重中之重便是粮酒走私案,这两日僚属们勾兑出些头绪,到了两位台府相会就是要有雷霆动作了。 因此,智全宝才忙中偷闲准备陪着兄长回城外别院向嫂子道喜,更是探望元二儿伤情,还有便也有了着急子嗣的意思,本来从未急迫过,却被兄长这几日又是炫耀又是劝说的,也把这团火勾起来了。 至于三郎他们也跟着下乡,并安置仝商等人住下,同时今日夜里便要去接应蛇继先一行。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来到别院已经是酉时,智全宝还把元三儿也叫了回来,只是今日用的酒便是点到即止,便是智全宝这样的酒豪也是熬不住再饮了。 探视过了元二儿大伙儿也都各忙各的,三郎、风鸣几个在别院中饮茶,蛇继先那边的消息乃是鬼瞳领着可靠的弟兄往来传递消息,这时候鬼瞳一个人赶了回来,他这里有了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子时距这里东北二十里处,大约离他们上次将舟换车驾不远的地方,那里还有相熟的车马行,就约在这附近相会,至于为何不直接过来,鬼瞳也说这是蛇继先的意思,看来许多事只有先见面再问个仔细。 约在午夜,按着三郎与风鸣的意思,他们俩与仝家弟兄过去足矣,但是六郎与十一郎早就憋得百爪挠心,非要来凑热闹,三郎也是觉得该让十一郎走动走动,便也就应允了。 穷极无聊才将时间打发的差不多了,丑正诸人便要出发,却不想智全宝也掺和进来,三郎还纳闷,小别胜新婚的说法他还是知道的,师兄急赤白脸的回来,怎么不陪着嫂子偏要与他们凑在一起,看着智全宝一脸的郁闷与忸怩,倒是未经人事的三娘与人精柳瑒似乎明白了什么。 还是三娘提出来自己留下来陪着嫂子,智全宝也就顺水推舟的加入队伍,三郎还想再问,却被柳瑒拦住, “夫妻间的事儿,你莫要凑热闹!” “谁凑这个热闹,只是六师兄不该来凑咱们这个热闹!” “你以为三娘为何留下,必然是嫂子身子不爽利,你却没心没肺的乱搅合,莫不是嫌弃六师兄挤掉三娘的位置?” 三郎虽然对于男女之事乃是门外汉,但是作为道门弟子也是略通岐黄之术,其母更是道医魁楚,他又如何不懂妇人许多症候病理,这才醒悟过来,倒是觉得自己莽撞了,也是埋怨师兄却是有些粗疏,家里也是开药铺的,怎么自己媳妇天葵几时来都算不准。 可惜了,长夜漫漫却是和风净境,还是一众男儿驰骋,甚是煞风景。 心里不爽,但是脚底下不耽搁,都跨了骏马,三郎等一行九人十八匹马夤夜而出。 若是白日里,这点儿路程也就是二三刻便至,也是夜里又是走滩涂过桥栅才慢了些,智全宝随行也有好处,便是沿途便是有巡检值守,无需查看印信便一路放行。 众人顺风顺水便抵达了车马店,先是远远巡视一圈,再由鬼瞳等人先行查看,这才招呼众人进去。也不必这里的伙计招呼,只是让他们烧了水,将茶水备上,至于鬼瞳与风鸣则往前探看,接应蛇继先过来。 只是左等右等,茶水等换了两回,便是六郎都吃不下了茶点,斜靠在榻上打盹。 “几时了?” 智全宝问道。 “估摸也过了子时,怕三更两点了。” 仝维都有海上观风的本事,虽然没有芦颂的百宝箱测时准确,但也大差不差。 “这位蛇老兄经常迟到吗?” 智全宝忍不住问道。 仝维摇了摇头,他们几个清楚蛇继先的底细,身为云仆中人岂是不谨慎的?况且虽然一面之缘,也是知晓此人看似蛮横狡桀的性情下,其实是严谨而周密的,因此到这时候风鸣他们还未转回,他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这时候三郎从外面走了进来, “鬼瞳与七师兄回来了。” 没一会儿二人也进来了,才进来只看二人状态便知道有些不妥,果然,鬼瞳皱着眉头说道, “前面三四里我们都侦看了,便是我也没有看出有动静,是否咱们再分出几个人往远处看看?” 智全宝摇了摇头, “地面不是水面,若不是刻意躲起来,哪里没有个风吹草动,切莫分兵,咱们便拿出地面斥候的法子,不带着备马,咱们做折扇,敞着口往前搜索,不必水陆再看动静!” 这便是隐仙派集真观不同于其他宗门派别的地方,玉清真人是将所有弟子都当做将帅来培养的,便是半路出家的智全宝经过数年打磨也是熟知将略的武才。 于是九个人便按着折扇展开前行,智全宝作扇钉,六郎、十一郎与他三人作头押在最后,两边大骨乃是仝商、仝维,小骨柳瑒,他们三个居中,沿边风鸣、三郎、鬼瞳,他们三个在最前面。 说起这折扇,乃是大晟传来之器物,却是在大肇渐渐流行开来,尤其是官宦人家与书香门第,不问男女皆是钟爱此物。 折扇结构便是大致可分为面、大骨、小骨、头、扇钉、沿边等几个部分,富贵人家更是附以扇坠、扇架、扇箍、扇套、扇盒、扇匣、扇箱、扇柜等,非如此不能彰显对其殊爱。 至于折扇材质大肇更有后来居上之势,原因便是大肇造纸乃是冠绝天下,不比大晟或大綦因为纸质不佳,多用缣绢做扇面而导致价格昂贵且不利于扇面的再创作,而大肇则以宣纸、竹纸、漆纸等材质,甚或蚕丝缎面的紬纸制作,因为成本低廉更是满足许多寒门书生的需求,甚至武人们也渐渐兴起此等雅好,还有将帅于军阵中也持此物的。至于帝王将相更是用牛角、紫檀、楠木乃至玉片、珠母为材质,反而返销大晟,只是到了大晟反而不用折扇名目,而称之为聚头扇,便是取其开合之意。 而战阵斥候上便是援引此意,禁军骑军每指挥才有一队斥候,一个指挥满编十将、将虞侯、承局、押官各十人,而这队斥候十三人则抽调十将、将虞侯、承局、押官各一人,由第一都都头或都副,并兵马娴熟枪骑兵三人,马弓手五人构成。 前进斥候则是都头作扇钉押阵,马弓手二人随行,两边大骨为枪骑兵,小骨为十将、将虞侯,沿边为承局、押官与三名马弓手,呈现折扇打开之势,根据侦查态势及地形决定扇面开合大小。 撤退中则将虞侯与马弓手二人殿后,再都头、承局、押官及三名马弓手居中,其余率队在前。 都头负责指挥调度,侦查安排,若都头阵亡则全队获罪,便是因为此人乃是阵眼,一切斥候工作都是围绕它来开展。 而此时智全宝便是这阵眼,作为扇钉将所有人串联起来,才能构成稳固且挥洒自如的折扇。 饶是如此,又行了三四里还是没有发现动静,如今再往前面去,东北则是大泽,西北乃是泥淖间有小径,按着斥候的规矩便是要做离合之势了,就在众人等待智全宝决策时,鬼瞳突然有所发现,此时沿边距离智全宝已经一里地以外,又不能举火,便依着约定用口哨提醒大骨,而大骨仝维距离鬼瞳不过三四百步,而且二人本来就是配合默契,便急忙将口哨回传,这边十一郎立刻做出回应。 这便是折扇斥候之法的妙处,彼此环环相扣,白日里撒出去前后十余里,但其实每个点位发出信号,都能依赖附近伙伴向其余方向传递消息,即便相距最远的,数息间也能收到信号。 而夜里若是不能举火,则收拢间距,前后收到三四里之内,也是数息间信号传递到每个人。而这里面也能看出智全宝的细腻,每个人的位置都是精心筹算的。 比如六郎、十一郎在他身边做头,十一郎前面大骨乃是兄长仝维、在前面则是鬼瞳,彼此甚为默契;六郎前面大骨乃是仝商,在前面就是三郎,仝商与他们兄弟自幼相识,也是相得益彰,中间柳瑒、前面风鸣,既考虑了柳瑒除了三郎外与其余人相对陌生,更是倚重风鸣的独当一面能力。 风鸣与智全宝乃是师兄弟,即便柳瑒有所松懈或纰漏,他二人也足以弥平其中风险,更何况论武力这几个人中智全宝当仁不让乃是第一,其次便是风鸣,然后乃是三郎,再则是鬼瞳,因此他们三个沿边,且风鸣掌握中路,这是仓促之间最优的安排。 这时候所有人都向鬼瞳那里集中,即便如此也还是层次分明,风鸣几人将六郎等裹在中间,片刻便聚集一起,所谓撒出去满天星,收回来一团火,便是如此。 “看到了什么?” 众人都比不过鬼瞳的视力,因此也不多费功夫,便来问他。 “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闻到了不对!” 鬼瞳如此说,其余人都是习武之人,也是安神仔细分辨气味。 “没有血腥气或者苦臭味道啊?” 众人已经觉得不对,经他这么提醒,也都向着不好的方面去努力,却一无所得。 但是仝维、仝商脸颜色也古怪起来, “诸位兄弟都不是吃水上这碗饭的,因此没发觉异常也是应当!” 仝维不卖关子来耽误时间, “大到四海,小到河湖,我们发现事态异常并非如陆地般探寻什么血腥气与焚尸灭迹痕迹的,便是再惨烈的厮杀,除非两国水战,一个时辰后在海上便是零零碎碎什么都剩不下,便是浮尸也是数个时辰后才偶有运气能碰上,至于其他残骸便是撞见也做不得数,因为四海之上这些物件比比皆是。” 长话短说,他还是说的详细, “因此我们出了一双好眼睛来看,便用好鼻子来闻!” “闻什么?” 第174章 蛇腹庚庚成百断 “闻海风中是否夹杂油香与糟味混合的香味,只要是海风柔和,迎着下风处,这香味便凝厚不散,便是上风处也依稀可辩。海船之所以遇水不腐,乃是常年用苎麻油养护,这些苎麻油早就将船体沁透了,也因此海船易燃,除非及时用干砂扑灭,而海上淡水难以贮存,旬月便腐坏,故多备用酒水与酒糟,所以这苎麻油与酒糟一起燃烧后便是混合起难以磨灭的香气。” “至于江河湖泊更比海面味道复杂,比如此时,你们可闻到清新中夹杂着腥气?” 仝维边说话,便是以鬼瞳领着大家下马步行,而众人也听着他的话来分辨气味。 “这清香气来自新鲜芦根,这腥气则是芦根带起来的水腥气,若是白天还情有可原,可若是这个时候还有如此浓重气味,可就奇怪了!”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也分辨出这些味道了。 风鸣凝神看向仝维,仝维摇了摇头,他明白风鸣的意思, “距离还远,再往前百步咱们便要小心,根据风向和风速,估摸差不多一里地,咱们怎么过去!” 智全宝则不假思索的拿出计划, “百步之后一起上马,然后纵马冲过去,” 他又补充道, “敌我不明,不能弃马步行,否则万一不测,撤都撤不出来,这些便是军马也不可能毫无声息走到近里,与其磨磨蹭蹭耽误事,不如放手一搏,来个出其不意!” 看了看几个小子最后说道, “马术精湛的全力冲,其余人慢些行,自己掂量清楚,莫要逞能!” 这么说来打马冲锋的其实只有智全宝、风鸣、三郎与柳瑒。说到骑术,仝家子弟与他们几个的差别就好似他们与仝家驾船的本事一样远,水陆之别平时看不出来差异,战阵上那就是云泥之别了。 当四个人如离弦之箭跨马驰骋而出时,仿若闷雷惊醒了静夜的沉寂,而驰骋的四个人随着快马加鞭的疾驰,心中的不安渐渐成为确定的忧灼。 他们乃是在芦苇荡中的湿地草甸上奔驰,此时血腥气已经浓厚的遮住了水腥气,而透过芦苇荡隐隐约约的能看到这汪水淀之中漂浮着一片物件。几个人没有鬼瞳的视力也只能凑近查看,越往芦苇荡里走,马匹反而成了累赘,于是四个人掏出兵刃拨开芦苇穿行。 涉到水边还未看清楚水淀中情形,却已经发觉有尸首飘荡到此,掀过来看乃是当胸被刺死的,再看此人容貌并无异样,而智全宝则抓过此人手掌摩挲,确定到, “是个擅长射箭的,虽然咱们大肇行伍十个便有八个弓手,但是此人只有右手食指与拇指有厚茧,开来是惯用凤眼张弓的猎户出身。” 他再检查这尸首,其余人也没闲着,柳瑒与三郎已经看清楚水淀中乃是两艘扁舟,之所以混成一片,乃是水面上有尸首浮着,好似连成一体,这时候鬼瞳他们也循着踪迹过来,他与仝维、仝商也过来观瞧,看得更为仔细, “都是射死的,两船看来走到这里被埋伏了,贼人还是先射的后船,前舟既不加速脱离埋伏,也不后转撤退,反而还是横到后船侧面为他来抵挡箭矢,可见这后船上必有重要人物。” 距离不远不近,但是也不是能涉水过去的。 “我游过去看看,” 鬼瞳询问仝维的意思,而仝维则转向三郎,等他首肯。 “小心些,你若出事,我们这边只怕看不真切!” 他们不清楚敌我情势,故而不能举火,都是抹黑借着月色与萤光来辨识,可视范围也就七八步之间,饶是一身武艺,视力过人也不过如此,实在比不得鬼瞳天赋异禀且有独传秘术修炼。 “我与四郎也一起过去,我们三个水性好,潜凫过去,到了底下没有异状再上去,三人一起,便有危险也藏不住。” 说罢仝维、仝商与鬼瞳三人便开始脱衣下水,而十一郎毕竟外伤初愈沾不得生水,便领着六郎沿着河边摸索巡视,他二人身量尚未完全,又是弯了腰倒是真正的潜行于芦苇荡中。 不一会儿,仝维先回来,还拉过来一具浮尸。 于是,他们守着智全宝来勘验尸首。 “这是正经武人,虎口,四指多处关节都有厚茧,乃是射术与近战的好手,可惜了,” 智全宝接着往下面摸索,最后把他的鞋袜也脱了, “元载,你看看他的脚!” 仝维顾不得穿衣便过来了,略略看了便知道智全宝的意思, “脚趾分开,前脚掌茧子更厚,小腿上都没了腿毛,这位也是走船的老手。” “没有腰牌符信,” 智全宝摸索了个遍, “此人也算本事,昏暗中遇袭,也是用尽心力躲避,中了五箭,还有两箭不是要害,估计他是熬到最后才成了众矢之的,三支要命的箭都不是一张弓出来的!” 风鸣没有拔出羽箭只是摸了摸箭杆和箭羽也认同了,五支箭,轻箭居多,致命箭簇的梃干都用椴木,但是箭羽不同,有雁鹅之分。 “这些人莫非来自山北?” 风鸣倒也不是乱猜,山北边民、横山戎以及东丹等惯用椴木作箭杆,而大肇、大晟多用竹木,大綦与西陆常用柳木,乃是大肇、大晟、大綦所用弓箭数量极其庞大,便是大肇仅东京军器监的弓弩造箭院年造箭矢三百万支,若是算上各监司的作院、都作院以及军监的地方监办造箭坊,年产合计一千两百万支,这还是太平年间的产量,至于大晟也是约千万支,至于大綦则突破了两千万支,如此数量自然优先选用生长周期短而产量巨大的材质。 反而是横山戎以及东丹等部族,因为箭簇所用铁料不足,故而选用质量上乘的箭杆以加强箭簇威力,而山北边民于是集南北所长惯用重箭。 这时候鬼瞳、仝商也回来了, “蛇指使不在其中!” 鬼瞳认得蛇继先,而种种痕迹表明这些人乃是官府中人又擅行船的,不是蛇继先部下还能是谁? 仝商拔了几支箭回来,还有船上找到的兵器等物品,只看这些兵器俱是官作,更是确定了大家的猜测,而再看贼人所用箭矢,也都是民间能做出来的极佳箭簇。 “里面可有与你沟通,往来联系之人?” “看不真切,只是蛇指使他们在此遇袭,必然是有人泄密。” 智全宝知道有些话说出来面子不好看,但是也该说清楚, “你们这边有没有问题!” 仝家诸人倒不觉得这话有些冒犯,鬼瞳摇了摇头, “不好说,只是里面涉及的人不多,只要这几个还活着,都能问清楚!” 柳瑒钻了过来, “十一郎他们有所发现,三郎过去了,问咱们如何安排?” “这里你和鬼瞳、元载留下,我们三个过去,万一有变,咱们两边也好成掎角之势, 智全宝又叮嘱道, “都去取了弓箭来,这种地方跑不起来,退无可退,总不能没个压制的法子。” 于是都去取了弓箭,且把马匹安顿好,才分头行事。 智全宝他们三个摸到前面,却被十一郎拦下了。 “怎么?” “寻得蛇指使了,咱们莫过去,蛇指使油尽灯枯了,有些话要留给三郎。” 十一郎神色也是戚然,仝维闻言也是顿觉哀伤,虽然已经预料如此结果,但毕竟是位故人,又是与父亲齐名的显赫人物,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只怕父亲知晓此消息,也该由衷叹息这大海之上又少了一位知己。 却说方才六郎与十一郎乃是静极思动,便摸索着乱转起来,这处芦苇荡面对遇袭船队呈峨眉月状,而走到眉梢时乃是一处密布菖蒲的缓坡深入水淀中,沿着这处伸出来的岬角,转过来又是一处水湾,便是往这水湾里走,竟然是尸首横陈,分明是一番血战后的惨状。 两个少年也是胆大包天的性子,竟也不回来通知旁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往里面走,时不时还翻看究竟,手里也紧紧攥着兵刃时刻提防,自从十一郎受伤以来,这两个小子总算小心细致了许多,尤其是十一郎少了许多孟浪。 终于在一堆僵硬尸体中摸到了一个还有些软乎的,这一下二人即刻反应过来,就是这一刹那一道锋芒直刺过来,许是错误估算了来人的身高,这么一刺之威还是落空了,饶是如此也是把他二人惊起一身冷汗。 十一郎挥起八瓣铜锤便要砸下去,岂料这次六郎倒是仔细许多,只听那出手的汉子颤巍巍的低吟,急忙从身后扑倒了十一郎,急切的喊道, “雕云叔,是你吗?” 冷不丁的一嗓子,倒把那人惊住了,也是脱力也是虚弱,好一会儿才微弱的说道, “你是哪个?” “雕云叔,我是六郎啊!” 这句话一出口,那汉子才放松下来,手中利剑也砸落地上, “六郎,你怎在此,三郎呢?” 声音缓慢但透着急切,三郎不敢耽搁急忙让十一郎去喊三郎过来,而他手忙脚乱却丝毫不敢碰到蛇继先,这些时日他也是跟着紫芝真人等名医学了不少金创技艺,其中关键一点便是在不能准确判断伤者伤情时,切莫擅自变动伤者身位,以防加重伤势。而此时他也知晓蛇继先这是虚弱至极,因此连水都不敢轻易喂他,只是一只手轻轻握着蛇继先的左手,却很难感受到这威武汉子的温度乃至脉象也若有若无了。 三郎与柳瑒前后脚赶来,听了六郎的话也只敢小心的摸索。 “莫要费力了,万幸若是再晚些某的血怕要是流尽了,莫要动某身上这尸首,全靠他压着某胸腹创口,” 依稀见得三郎就在面前,蛇继先似乎有了些精神, “只三郎留下,也留些酒水给我。” 三郎忙从腰下解开酒囊,这本来便是打算让蛇继先一饮为快的接风酒,只是免不了做诀别酒了。其余三人识趣的快步离开,每耽误一刻都是在耽搁蛇继先最后的生命。 所以三郎也没有许多矫情,即便是悲从中来,也不去打断蛇继先。而这些话他都牢记于心,虽然错愕、虽然惊疑、虽然瞠惑,但是宗淑没有纠缠于此,只是仔细的铭记住蛇继先的每一个字,而随着蛇继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语句断断续续,他知道父亲的手足,自己的亲长就要离去了。 当蛇继先艰难的将酒水咽了下去,即便被呛到似乎连咳嗽都没了力气,昔日英拔卓绝的人物此时已经油尽灯枯,脸色灰金色,已经回天乏术。 “三郎,一路上听了你们所作所为,不愧是阁老的传人,其他弟兄有福了,” 蛇继先因为说完了该说的话,反而如释重负,脸上散发着轻松和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生命即将走向终结, “白云如杳客,出山终有期。潮起抱幽石,潮落起寒弥。告诉阁老,雕云去了。” 逝者终于放下一切琐碎溘然长逝,生者此时才发觉一气尽处便是永隔阴阳,三郎虽然不畏惧生死,也曾亲历绝地,却从未觉得死亡竟是如此让人无力,习道之人便是远较常人豁达,却也并非不执着于世俗的情感,而此时宗淑依旧握着蛇继先的左手,却顿感知觉的迟钝与情感的恍惚。 他甚至还考虑到要将蛇继先身体收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将他的双手都收拢在胸前,以免身体僵硬后反而让亡者再面对尴尬,他尽力的想找寻干净的衣物来包裹蛇继先满是创伤和血渍的身体,那个纵横汪洋的三眼灵耀不应该如此狼狈的死去,三郎用酒水一遍遍擦拭蛇继先的面孔,那个提起名号便能让海贼魂飞魄散的海上玄明真君岂能忍受得了身上布满污秽。 可是蛇继先终究已经摆脱了这副躯壳,此时这不过如这酒囊一般,美酒用尽他也就是寻常的皮囊。 宗淑无奈的仰天长叹一口气,悲伤么,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为何如此平静,无所谓吗,但是他紧紧地将蛇继先揽在怀里,其实他们并不是如此熟悉,也是这三年来才知晓原来此人竟是父亲的部下,原来江湖传闻的悍将其实是个自卑的汉子,因为来自横山蛇氏又是秋帅的姻亲,他曾在东京禁军中饱尝冷嘲热讽,看尽人间冷暖。曾几何时,似乎听蛇继先说过跟随着自己的父亲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有家的孩子,这个曾经蛇氏的棋子渐渐有了奋斗的目标,振作的动力,直至如今被人称为横山蛇氏当代最出色的子弟,可惜在年华最美好的时候,一切都戛然而止。 值得吗? 一个外族人为了大肇子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一个默默无名的荒域,若非他们坚持到此,或许他就此化为这水淀泥淖的一部分,谁又能知道他死亡的意义呢? “你会让他的死变得有意义!” 风鸣哀伤的将宗淑牢牢搂在自己怀里,原来方才宗淑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兄弟们不会让他孤独的面对生死别离,他们或许压根不认识蛇继先,最多是一面之缘,但他们的哀伤与痛楚并非是矫揉造作,也不只是因为宗淑而波动。 “这就是吾辈的归宿,义之所在,勇往直前罢了!” 智全宝他们也是极细心,已经取了备用衣物过来,来为豪杰装敛。 “义之所存,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正道,可也!” 智全宝也仔细打量这位知名于天下的军中翘楚,似乎在蛇继先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此归宿,不虚此生,不愧英名。蛇前辈,我等接你回家了!” 仝商也说道, “明日里,我领着人收拢咱们的壮士回去,总不能让忠臣义士伏尸于此。” 耽搁了半晌,几个人往外走,搭了简单的担架,将蛇继先的遗体抬了,准备先带回去,并无一人询问宗淑何等内情。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这秘密或许关乎许多人的生死。 才准备从小水湾直接走出去不绕原路了,岂料鬼瞳三人也绕了过来拦住他们, “诸位,咱们有客上门了!” 仝维压低声音,但是甚为焦急的说道。 第175章 石榴花又是离魂 智全宝等人闻言看向鬼瞳,鬼瞳点了点头低声道, “有一伙人靠了过来,距离不到里许,看不真切,这些人也算小心,罩住不死风灯,只余下面透光,但是光亮照着水面上,这才被我看到。” 夏夜里的池沼想要依赖听觉实在不可取,这些虫鸣蛙噪连绵起来不亚于嘈杂的街市,优先的还是视觉,其次便是嗅觉,幸亏这边有鬼瞳,否则一里地外水波荡漾的反光,谁能分辨是灯火还是月色。 此时已经是丑正,正是鸡鸣未至月影微沉之时,这等才逢七杀的厮杀场,无论谁来接近,都必须全力戒备,所谓敌友难辨也是图个侥幸,行走在外,宁可相信十人九敌,也莫以为十人九友。 他们九人所处地方已经是此地最为易守难攻所在,这也是蛇继先智略所在,如此人生地不熟之地,仓促遇袭还能在昏黑中寻得这处地方反杀贼人,已经是做到了一个武人的极致,因此他们九人也立足此地,三人一组,摆了个福禄寿三星阵。 此地乃是池沼中的草甸,芦苇荡下都是软泥,便是顽石也难得,因此便把贼人尸首搬来作障物,将蛇继先的遗体放在后面,用他战友尸身掩住了,然后才守备在阵位上,等着对方现身。 对面也不是泛泛之辈,走走停停,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逼近,通过声音范围以及交错间隔推断,他们正面两百步范围,对方至少分了前后两行缓缓推进,人数不少于二十人。若是白日,便是这等数量的贼人,他们也就杀过去了,只是此时眼力不济,弓箭只怕十步之外便没了准头,他们乃是背水一战,腾挪之地狭窄,引对方过来近战才是良策。 对面又前行了一阵,正面也越来越窄,到了百余步,便停了下来,似乎对面也很犹豫,仔细倾听似乎那边有几个在嘀咕,然后便看到三四个人骂骂咧咧的率先而行,看来是派出尖兵来探查。 “不是禁军!” 他们九人按着战力与默契分成三星,仝维、仝商、鬼瞳于禄星位,也就是文昌宫,三人中武力最强的鬼瞳作六阳禄神在前,仝商乃天聋来押阵,仝维作地哑为杀手。 智全宝拉着两个小子处在后阵作寿星位,智全宝为仙翁独当一面,十一郎与六郎乃是白鹤童子与鹿鸣童子为他掠阵,只看智全宝已经拿着弹弓严阵以待,只是这位寿星送给敌人的不是仙桃,而是让他们能骨断筋弛的石弹。 风鸣、宗淑、柳瑒处则是化身赐福天官,宗淑处于紫薇位,不只福星阵以他为中心,便是整个三星阵也以他为核心,原因便是蛇继先遗留的机密只有他知晓,也只能他知晓,便是留到最后也应该是他。至于风鸣、柳瑒则为左辅右弼,既是先锋也是护卫。 风鸣判断对方不是禁军,便是因为若是禁军必然派遣精锐重甲为尖兵,其余的都是找些没跟脚的来做送死鬼,这个判断喜忧参半,至少对方也并非精锐之辈,但也大概率说明是敌非友。 看来鏖战不可避免了。 “蛇继先,果然名不虚传,三眼灵耀不只是海上虓将,沾着水的地方都是魁楚,本来安排这么多弟兄伺候,万没想到只跑回来了这么几个。可惜这里是片绝地,何不出来寻个痛快,否则免不了吃苦!”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看来当时伏击蛇继先对方也是分了数路,这一路虽然得手,但是近战中却被反杀,高手尽绝,几个喽啰却跑了出去,才引了大队人马过来。 这些人绝非私怨,乃是衔命来此埋伏,原因之一便是他们已经仔细查看了贼人的脚掌小腿,竟无一个是吃水上饭的。蛇继先虽然是横山戎出身,但是一直是统率水军,便是有恩怨也是四海之上,哪里是这些是山北猎户出身的贼人呢,这些人来此分明有些欲盖弥彰。 看来被派来当尖兵的就是那几个逃回去的,幸亏这几个胆子薄,否则只需当时再坚持一刻,蛇继先就没有留下遗言的机会了。 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往这边摸过来,却踌躇不前。 忽然,来自鬼瞳的预警,风鸣、智全宝两个善射的也仔细分辨,原来这几个正摆弄些泥罐,其中一个等不及的拔出了火折子,就是这点火光,几人也大觉不妙, “是火油罐!” 话音未落,几人便张弓搭箭,智全宝的石弹率先打了出去,十余步内弹弓是又快又准,而弓箭快在稳准。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准头,只管劈头盖脸的打过去,先阻止贼人使用火攻再说。 也亏得这几人本来胆子就小,又是从偷袭者变为了被偷袭一方,立刻便是打懵了,而其同党也被这突然打击搞得不明所以,更何况此处距离他们且远,也无法用弓箭支援。这几个贼人越是胆小,越是挤作一团,慌忙之间不知打碎了多少火油罐,却有那打懵的还是照章办事,点燃了引火之物,却被智全宝一弹打在左眼上,痛的这厮便拿着火把乱抡起来,这倒是帮着旁边的点燃了火油罐,只是先打碎了罐子,才引着了火油。 即刻先是两人,然后又是几个都是成了人形火炬,惨叫着在地上扑腾,还有些残留理智的发疯似的跑过来,想要一头扎进水里,却也被一一射倒,这些人虽然倒毙却也算为同伙帮了忙,黑暗中的火光分外耀眼,让宗淑他们暴露无遗。 这时候,那边贼头也才反应过来, “这是蛇继先的接头人,莫要走脱了他们!” 在这厮调度下,贼人排成叠阵只管放箭来射,果然是猎户出身,这些箭是又快又准,其中也夹杂着重箭,索性不多,否则便是拿尸身当做挡箭牌也是抵挡不住。 万幸智全宝既是猎户出身还是捕快底子,早早拿贼人尸首做了屏障,而这些贼人因为才死了不久,正是尸体僵硬如铁的时候,这里还是缓坡,风鸣也巧妙将屏障放置高点,而他们都能缩身在反斜面处躲避箭矢。 这也暴露了贼人的箭术不足,因为这些人乃是猎户出身,因此习惯于近处快速直射却不擅长于抛射,便是风鸣他们这些部属,若是碰上教阅厢军也是聊胜于无,概因军人甚少考虑射箭的准头,多是考虑怎么射的既快还齐整,更远还遵令,因此抛射才是首务,因为抛射别说躲在山坡反斜面,便是城墙女墙后也难说安全。 也正因为贼人这处短板,伏击时才能让蛇继先躲过箭雨实现反杀。 射了三四息,贼人也晓得效果几乎没有,便开始逐步靠近意图近战,如此更是暴露贼人劣势,除了几个前排还拈弓搭箭往前走,后面的射手已经无法给予掩护了。 于是这边几人纷纷反击,闪转腾挪不知高出贼人多少层次,目标便是这些前排的射手,来回几个回合,贼人才走了十余步,前排已经没有弓手了。 但是贼人并非无能之辈,否则以蛇继先步战本领也是拼了个同归于尽,只看这些近战贼人已经聚成楔子一般,打头的也是简单披挂,但是要害处都是缀了铁甲,头上还罩了个铁斗,也不抬头,操着一柄铁斧来做陷阵之士,后面个也差不多打扮,只是没有这厮壮硕,兵刃多用朴刀。 虽然距离十余步,可即便是风鸣这般的神射手也极难将这等锐士一箭放倒,而他们携带的重箭不多,更无透甲锥箭,因此也不再浪费气力,也准备近战。 只是想到蛇继先也是与这等战士熬尽心力,如何不让人生起绝望之感,便是智全宝、风鸣、宗淑也觉得冷汗直沁,握着兵刃的手掌都觉得滑腻。 一力破十会,这是江湖上的说法,一甲敌百利才是军中的常理,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实际战例中,数百重甲士破敌上万的并非罕见,大綦便是因此许多战绩才成为实际上的天下霸主,大綦太宗还是瀛王时,以三千玄甲骑兵破敌十万,更是将同时代的帝王将相都掩盖在其光芒之下,无人能出其右。 而此时,他们九人中哪怕只有一人披甲,也必是全胜的结果。 大意了! 箭矢用尽也不能阻挡贼人的前进,三星阵也转动起来,只是未料及贼人有披甲猛士,三星阵的力量乃是均匀配置,如此便少了能阻挡敌人的铁壁,鬼瞳虽然武艺出众,毕竟是伤势初愈,擅长的投掷短矛也弃之不用,便是唯恐牵扯伤口反而务实,仝维、仝商兄弟虽然也用投矛,却技艺疏浅许多,才掷倒二人,那伙壮汉已经扑了过来,风鸣三人则是转过来接住他们的战位,三人都用起了长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且长兵器用巧都在腰身步法,不似短兵器真要使起来反而要闪转腾挪,这狭窄地方可就施展不开了。 三人闲时都是在一起习武,莫看柳瑒也在精研隐仙派入定修行,只要是俗务不缠身,几人都是早则荒鸡晚在平旦都起来一起操练,因此此时配合起来也是彼此呼应、不露破绽。风鸣乃是用枪的高手,一杆八尺亮银长枪抖楞开来寻常人根本近前不得,便是这披甲莽汉因为被仝维他们停滞了冲锋之力,也失去了最大的威力。 这些披甲汉子只要停了下来,第一要务便是用长兵器限制其在冲锋起来,因此风鸣长枪直往他们下盘去,这里不仅没有披甲,还能打乱敌人进攻节奏,果然即便没有被刺中,对方也有些慌乱,而柳瑒则弃了长枪,抄起风鸣的宝刀玄螣刃来,贴着施展地滚功夫,刀刀都是朝着贼人脚踝去,而宗淑则把三尖两刃的棹刀挥舞起来取敌中路。 这棹刀虽然不及大綦陌刀般称为神兵利器,但也是上等的利器,只是大肇棹刀更似长枪换了长剑做头,轻便有余,威力尚有不足,同等兵刃大綦陌刀、大晟长槊都在其上,而大肇棹刀更是似枪非枪、似刀非刀,于轻兵近战中更显威力。 果然三人配合还是极具威力,这壮汉躲避银枪封喉,就躲不开宝刀削足,左右腾挪又摆脱不得棹刀在腰际左右横劈,一两息便是非死即伤,可是这伙贼人绝非乌合之众,这几个倒下瞬间,三人还不等喘息,便从对面利矢迎面而来。 饶是风鸣长锋荡起枪花来挡,三郎还是肩头中箭,幸得柳瑒身形较低,既躲过了弓箭,又趁势一把将三郎拽倒掩在自己身下,而风鸣不退反进,迎着弓箭手扑了过去。 也是风鸣虽然下山不久却是个善学且刚直之人,他若是稍微迟疑,只怕第二轮弓箭也就过来了,就是这么率直前进,反而打乱了弓箭手的节奏。若是拼胆色,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如风鸣一人,眼看风鸣如天神般端枪近身,这几个早没了方寸,跑不及的都被风鸣刺倒。 然而孤身突入,贼人可还有两翼来包夹,这下子风鸣也陷入苦战,忽然身后一声狮子吼,原来是智全宝看见宗淑倒地已经是睚眦迸裂,发了疯的暴走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也狂走的乳虎。 一个壮汉还想挺着朴刀抵挡,却被智全宝单臂一转便将朴刀抽走,右手铁槌一下子就将这汉子半个身子打碎了,另一个挺枪来刺,又被他顺手甩动铁槌砸开,一记穿心脚就将这厮踢得窝成一团佝偻地上,而两个乳虎岂能放过他,一个用斧,一个用锤,三两下几乎将此人砸成肉泥。 “打虎的智全宝在此,鸟人,一个都休想走脱!” 人的名、树的影,这句话脱口而出,对于许多贼人不啻于惊雷一般,本以为今夜里只需全力对付活龙王蛇继先,却不想碰上一伙猛人,而这伙猛人中竟有伏虎魔君在此,哪里还不惊破了胆,更看此人果然神勇无比,招招都是死手,处处取人性命,便都往后面跑。 都以为智全宝会趁势杀过去,却不料战场上此人确实格外冷静,与风鸣二人一个薅住一个小子,就往回急速退来,其余几人也扶着宗淑躲到反斜面,几人才隐伏身子,又是箭簇连绵而来,这地上的几具尸首已经射的没几块好肉了。 幸亏撤退及时,鬼瞳偷瞄过去才发现,原来贼首还留着后招,又是一排弓手上前,而这伙贼人配合像模像样,那些退下的贼人都趴在地上,为弓手留出射界来,但凡智全宝他们冒进,这会儿就真成了刺猬。 即便如此,再看宗淑原来并非只是肩头受创,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脖颈过去,如今鲜血淋漓,人也昏死过去。一巴掌,智全宝呼醒了呆坐在地的六郎,这边十一郎也被仝商劝住,这边柳瑒、仝维三人也是手脚冰凉,失魂落魄,便是风鸣也是手足无措,顿觉三魂六魄都要离体了一般。 “莫要耽搁,人还在,赶紧救人!” 智全宝牙都要咬碎了,但是作为师兄,他也要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这一嗓子,这些人才似乎回过了魂,开始手忙脚乱的动手救人,还是六郎算是娴熟了,岂料第一个被他照料的是十一郎,这第二个便是自己的嫡亲兄长。 每个人都拿出各色金疮药,却不能混用,还是用了智全宝、风鸣本门本派的药物,止住了血这才让大伙儿舒了口气,然后便是从内里取出仔细收纳的洁净素布来包扎伤口,素布都是用雄黄熏过的,以免染上时疫,即便如此也是临时处置,只盼能逃出生天才算万全。 这时候鬼瞳连忙招呼众人,贼人又上来了。 第176章 斜阳山下多衰草 如今宗淑重伤昏厥,鬼瞳拉动了伤口战力损了一半,两个小子刚才扑杀太猛如今卸了力,而贼人却又来了生力军,形势更加不利。 近战开始,智全宝、风鸣先迎了上去,然后再是柳瑒、仝商,最后鬼瞳还要勉力上去,却被仝维劝住,二人名分是主仆,其实也是兄弟一般,仝维让十一郎看住鬼瞳这才义无反顾杀了上去。只有如此批次迎敌,才能稍缓些力气。 已经拼杀两阵,便是智全宝也有些乏力,风鸣还算好的,其余三人也是苦撑着,仝商被刺中右侧腰部,也是不能上阵了,于是两个小子也打算上去拼命了。 “元载,你们几个水性好,带着三郎、六郎下水,能游多远游多远,我们几个殿后!” 智全宝这么说其实也是死中求活,若是能游走,他们何必在此坚持,这片水淀深不能藏身,浅不可涉渡,水面上并无遮拦,若是下水只怕也躲不过弓矢,否则这伙贼人为何在此伏击蛇继先这等水战高手呢?即便是蛇继先这等水上的蛟龙都着了道,他们又能有几分成算。 只是这是唯一的出路,是否是绝路只看智全宝与风鸣、柳瑒能支撑多久。 “只十一郎与鬼瞳便能把他们带出去,我留下来,秦越你也走!” 仝维斩钉截铁的说道,他是仝家子弟,所作所为便不能只考虑自己,索性仝家子弟众多,便是少了自己,假以时日还是有人能担起仝家这副担子,可是柳瑒不能死在这里,因为柳瑒若是折在这里便是断绝了未来宗家、柳家与仝家的彼此联系,那他就成了苟且偷生,枉顾义气的罪人。 言尽于此,已经把所有意思说明白了,几个儿郎之间也没那么多废话,若是集真九霄有人折在这里,仝家必须也如此,若是柳家、宗家、仝家有的选,仝家也必须排在最前面赴死,这不是公不公平,愿不愿意,这就是利益纠葛,也是恩义所至,更是一种默契。 贼人越来越近,最后的时刻就在须臾,仝维手持短矛,只觉得喉咙干涩如火焰灼烧一般,深呼吸都能扯得干疼,本以为见惯生死的自己应该是慷慨赴死,却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心脏也快速挑动起来,只觉得若是不按捺住都要跳将出来。 他也只能自嘲的说道, “瞧我这出息,这会儿什么都听不到,却觉得心跳好似鼓声一般。” 话说完却无人回应,却看风鸣也是静气凝神似乎在思索什么,身旁鬼瞳从后面拦住了仝维,在他耳边说道, “确实是有鼓声。” 智全宝和风鸣对视片刻,异口同声说道, “这是《真武韵》的鼓板!” 《真武韵》据传乃是白云先生云游西川滨海之地,夜宿昆仑支脉参上山天柱峰,感玄天上帝显圣,受真君点化而顿悟作《先天图》,乃作《玄武韵》,后大肇建立,避鳌氏先祖尊讳,才改称《真武韵》玄天上帝也因此改作真武大帝,而隐仙派集真观、复真观正殿主神便是供奉真武大帝,三清殿则是后殿。 而在这山穷水尽时候听到《真武韵》绝对如同仙音一般,智全宝与风鸣重新振作起来,又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人在联系并确认自己的方位。 智全宝与风鸣乃是引吭高歌起来,乃是一首七言诗, “南辰北斗夜频移,日出扶桑又落西, 人世轻飘真野马,名场争扰似醯鸡。 松篁郁郁冬犹季,桃李纷纷春渐迷, 识破邯郸尘世梦,白云深处可幽栖。” 此诗名为《叹世诗》,乃是白云先生固辞不受宇朝征辟所作,那时只怕白云先生已经看出宇朝西迁之颓败,也因此后来大肇太祖便因此诗赐号‘白云先生’。 只是此诗乃是白云先生向宇朝帝王表明归去之心的辞去之作,因此被后宇朝以为不祥并未归档,而大肇太祖更不能拾人牙慧,也只是自己玩味也未流传开来,故而只集真观门人将此奉为圭臬,无人不牢记于胸,此时此地若是能有人以此作和,除了同门兄弟还能是谁。 果然,这二人的长啸的效果立竿见影,那若隐若现的鼓乐戛然而止,这突然地宁静也让贼人们停滞不前,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会带来何等未知的结果。 一两息而已,忽然远处一个方向,然后又是连成一面,传来急急鼓板之声。 “是震鼓!” 智全宝与风鸣即刻反应过来, “所有人躲在尸身下面,能摞几个是几个!” 本来就是七八具射成刺猬的尸首,将这些一个翻身都能撑起为屏障,又是拖拉过来附近才断气的匪贼尸首倒真是围成矮墙,能动的都来忙碌,现将宗淑安放好,还将蛇继先也仔细安置,其余人才都尽量躲了起来,紧赶慢赶才忙完一切就听得破空之声猎猎而下。 于是这些贼人终于亲身感受到军中弓手与民间猎户的不同,才明白在这无遮无掩的草甸子上,对于没有重甲防护的自己,抛射而来的箭羽威力究竟如何。 先是稀稀拉拉的箭矢漫无目的的散落下来,可总有倒霉的会被射中,寒星点点落速却是极快,便是轻箭但是也被铁制箭镞缀着而发挥出重箭的威力,凡中者无一不是透体而入的,而中者大多都是贯穿之伤,便是不死这种痛楚也是难以忍受,于是中箭之人无有不哀嚎并破口大骂的。 然而这些人的吼叫却成了对方的旗手一般,更为密集的箭羽便向这些地方落下,终于贼人也开始反击,可惜他们都是稀稀拉拉的各自为战,或有直射向黑暗之中,或有不辨方向的向天乱射,如果这都能击中敌人,只能说那人实在是倒霉至极。 还别说,真有这等倒霉的,可是也只是好似手上扎了根刺一般,传来轻轻几声笑骂。 贼首发觉不对了,这对面不仅是官军,只怕还是禁军,因为便是猎弓直射而中,也不至于竟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于是命令身边人从躲避之中拿出火罐来投掷,又命令几个善射的朝着对面,只要火光中敌人暴露便做到箭无虚发。 应该说这些贼人的实力与勇气已经超越了教阅厢军,便有几人冒着箭羽点燃火罐,还在中箭的刹那将火罐使劲甩了出去。 几个火罐朝对面飞出去足有三四十步,便有被箭矢射中爆裂的,还是有一两个在敌人前沿炸开,火光中随之而来便是精准的箭矢。 可惜,一切都被贼首算中,但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火罐的炸裂不仅没有让对方阵脚大乱,甚至火花四溅,就在对方身上燃开,对方都不曾慌乱,至于迎面而来的箭矢也成了笑话,便是不被盾牌弹开,也在甲胄上撞得失去力道而弹落在地。 而前沿的重甲战士依旧保持沉默,身后自有战友用湿泥与青芦苇将他们身上的火苗扑灭。 然后又是归于黑暗,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而这种不真实感真真正正的换成了贼人们彻底的绝望。 其实箭雨并未杀死多少人,但每一个重伤倒地而哀鸣的更让同伴失魂落魄,而见识了对方的沉稳与厚重,贼人甚至都没有冲过去近战的勇气。 于是刚刚还气焰嚣张、斗志昂扬的贼人便崩溃了,每个人只想找寻逃离生天的方法,会水的便四散往水淀跑去,其余的也浑浑噩噩跟在后面。 而这时候,裹成铁人一般的甲士才齐步朝前,身后乃是长矛如林,再是弓手聚阵徐行。 不过对付三四十个贼人,这一都禁军并无丝毫懈怠。 职业军队只要有一丝可能便不会寻求夜战,并非因为夜盲症,这等精锐之师都是给养充沛、上官宠爱的勇士,哪里有夜盲症的困扰,可即便没有夜盲症,视力也极其有限。 黑暗之中举火更是求死之道,因此两军只能一个个小集群的近战,因为大型军阵便是旗号、军乐、传令都是无用,旗号根本看不到,一旦接战什么声音都不如自己的嘶吼与兵器的交击更响亮,而传令兵甚至都不知道主将在哪里。 因此大多夜战只有混战,混战到除了自己之外其余都是敌人,混战到能冷静下来听到自己长官的召唤,混战到天光显现,那时候哪一方更多的活着还能保持阵型,谁就是胜利者,可往往这种胜利最为残酷,便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无法追击扩大战果。 所以,名将尽量避免,庸将绝不敢为,只有蠢货才会干这种事。 然而此时,禁军的领军将领绝非蠢货,因为敌我甚好辨别,只需杀死对面每一个敢于反击或者还站立的无甲之人便是,且这里地势狭小,一个单薄的阵线足矣应付。 随着近战结束,只剩下贼人往来逃窜的狂吠,已经没有对战之人。 这时候才传来鼓板,禁军也形成楔形阵向前而来,而这楔形阵可就十分讲究了,可不是贼人从话本艺人那里听来的了。 也是重装甲士在前,但其他人并非龟缩其后,只有步弓手跟在重甲之后,在承局带领下,分出旗手和两个长枪手、三个弓手分成左右两翼,其余枪手则是在后面押阵,还有人与都头骑马缀在后面游奕,如此遇敌,正面遇阻两翼包抄,贼人夹击则两翼固守,中军支援,后阵上前拒敌,而贼人后面包抄则骑兵拖延时间,后队团结军阵,中军弓手支援,重甲分兵与两翼合围贼人,如此才是楔形阵法。 于是个别还心图侥幸或者自恃勇武的贼人,也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终于一切归于宁静,似乎这宁静有些悠远,他只觉得自己虽处天地之中,却实难分辨哪里是上,哪里是下,眼前也是忽明忽暗,恍恍惚惚,一时似乎身处日月之侧,光亮让自己眼前一片白地,倏忽间又是化作虚无,即便伸出双手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不甘心便试图控制五感,可惜他们你明明知道就在那里,却根本不能控制,忽然眼前又是闪动起来,但他感觉这并非是自己看到的,而是落在自己心里的,冷不丁似乎觉得鼻腔传来风动的声音,他本能地以为恢复了嗅觉,但是却只听得鼻腔中的气息从风动转为雷鸣,这才明白原来是听觉也不由自主的天马行空起来,突然万籁俱静,然后便是单调的水滴声,单调而有节奏,越来越响,到了最后便要将他整个脑袋都要震裂开来。 “把这钟声停了!” 他在脑海里嘶吼,可是真真实实听在耳朵里,却是虚弱无力的声音。 “停掉?难不成你以为这钟声因你而动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只是你这劲儿倒引出一桩典故,据说当时太宗也是被缥云阁钟声惊醒而恼怒,虽然一时忍了,最终却把缥云阁封为别院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缥云阁的钟楼封了,莫非你也要做此事?” “岂有此理,我岂可与太宗相提并论,此等荒唐话还是休要提!” 他虽然虚弱而且恍惚,但头脑总算清楚,也不及睁开眼睛,便来驳斥此人。 只是话出口似乎才听出来这人是谁,努力的抬起沉重的眼皮, “师叔,怎么是你?” 原来这人便是紫芝道人,他也摇了摇头,颇有些疲惫,却还是欣慰说道, “不是我,谁来救你小命?” 老道说着话便在四下许多香炉添香料,继续慢声说道, “若不是送到我这里,你怕是救不回来了!” 他又想说话,然而随着他的清醒,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觉蜂拥而至,尤为难受的便是脖颈间又是刺痛、抽动却更是瘙痒难忍的感觉,他想用手来抓缓解这种难忍的感觉,才发觉四肢与腰腹胸都被束缚在榻板上,动弹不得。 “师叔,这是为何?且让我动动!” 紫芝真人看着他翻了下白眼, “活该你身体底子好,又是咱们的弟子,否则如何这么快醒过来,既然醒过来了,那你就活该受罪,忍着!” 他还要扑腾,门外传来几个人声音, “三郎,休要挣扎,这是救你的命!” 原来是智全宝的声音,旁边还有柳瑒。 老道没好气的说道, “让你们几个也去休息,你们也都伤了真气,若是不想落病,且睡好了再去药浴,这里你们进不来,就别添乱!” 三郎不明所以,一肚子的话要说,却被紫芝真人拦住, “你莫多说话,便让他们说你听着!” 门外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彰小乙, “八师兄,咱们已经脱险了,只是你受了重伤,仝三郎、四郎也都受了伤,但是万幸咱们弟兄几个都好好的,因此你把心放下。” 三郎被脖颈刺激的已经艰难说话,老道则将药膏点了一些才舒缓了。 “莫要想着说话,你现在连水都喝不得,若是风邪入体发了热,老道便只能灌肠用药了,你可是想尝尝滋味!” 三郎闻言便只能忍着了,这位师叔医术了得,可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射中你的箭,划开了你的脖颈,伤及扶突、人迎,幸亏没有伤到血脉,否则神仙难救,只是这里也十分凶险,虽然他们处置也算得当,但是还是沾染了秽土与污水,也是你底子好,昏厥竟然到了离魂的地步,也正是如此才守住心脉,坚持到了这里身子都没有发热,实属万幸。” 老道示意门口彰小乙也退下去休息, “如今你还在生死之间,因为你这伤口乃是用三沸过得水清洗了,饶是如此也需敞开了用药,避免金疮痉发,这里所用香料都是隔绝瘴气浮秽的,也是防着外染时疫。小子,须要惜命更要惜福,换个平常人十之八九是救不回来了,你可明白!” 第177章 纵有黄花祗异乡 三郎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却被伤口牵连动弹不得,缓了缓才慢悠悠的说道, “师叔,我那前辈舍生忘死而来,便是有隐秘之事相告,若不能及时把这秘密告知出去,只怕活我一个,便是许多人都要枉死,宗淑的命固然精贵,其余人的命也并非低贱。” 老道看着他,既无奈也有几分欣慰, “全都由你,咱们修行也好做人也罢,讲求心无块垒,若是不能磊磊落落的轻松自在活着,着实不如死了痛快!” 又帮他检查了伤口, “把这沁水的白麻布含着,渴了就轻嘬,保持些体力。等这外伤开始结痂,你便能用些粥水了,” 仔细叮嘱完毕,又说道, “老六、小六、小乙、柳家小子、仝家弟兄、都在,你要见谁?最多两个人!” 三郎斟酌片刻, “烦劳师叔唤小乙、秦越过来!” 老道闻言倒是乐了, “这么看来你应无性命之忧,心眼儿还算清明,且先歇着,他们二人也需沐浴香薰后才能进来。” 紫芝真人也不在耽搁,便掀开帘子,然后等帘子遮住里面,这才掀第二道,如是才是第三道,可见这里乃是专门收治重伤员的,这间里屋往外面有个数步长的门道,都是安置了不同材质的门帘,越往外面越厚实。 三郎吮吸着略带甜味的水分,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这是失血后的常态,总是觉得疲惫而嗜睡,恍惚间又觉得身旁呼吸深重,这才努力睁开双眼。 眼帘里看到的是两张殷殷企盼着的脸庞,正是柳瑒与彰小乙。 “我睡了多久?” “从师叔出来,到这时候也就是三刻钟。” 柳瑒他们虽然已经薰浴过,却也不敢轻易碰触他。 “现在是几时?” “放心,你没有睡那么久,现在是申正,从你受伤到现在才整七个时辰,大家都无碍,只是仝三哥、四哥受了轻伤。” 彰小乙仔细取了新的白麻布换了三郎嘴里的,好在没有伤及喉管,口中并无淤血。 “二位弟兄,之所以请你们过来,乃是我让告诉你们的事关系重大,乃是蛇指使坚持到最后留下的机密,之所以让你们知晓,乃是小乙哥心思缜密,秦越兄灵活机变,而且二位牵扯其中时日较浅,少了许多顾虑。” 三郎一席话说的有些脱力,又是停下来歇了歇,而柳瑒也拿起白麻沾了三滚水用来滋润三郎的嘴唇,三郎缓了些继续说道, “蛇指使说了三件事,一会儿我会附耳告知二位各一件,然后二位速去寻秉文师兄来,再与他说明第三事!” “寻秉文兄来无妨,只是现在怕是来不及!” “秉文兄莫非出去了?” 柳瑒摇了摇头, “不是他出城,而是我们还在城外,这里是丹台复真观,从这里丹凤峰到城里一个来回也要四五个时辰!” 彰小乙则说道, “三郎你先附耳说给我知,我这便动身回城,一人三马戌时能至,今日乃是休沐日,城门关闭较往常会晚半个时辰,只要我来得及进城,秉文师兄便好出来!” 柳瑒则补充道, “莫急,小乙哥且与智师兄一起回去,到时候由智师兄安排专人保护秉文兄过来!” 三郎无法点头,只能用食指点击床榻表示同意。 等候在外面厅堂的众人因为疲惫和等待这时候都在打盹,猛然便看彰小乙快步出来,等他将帘布收拾妥当,众人才七嘴八舌来问。 还是智全宝看彰小乙一脸焦急忙问, “莫不是三郎有些不妥?” “非也,” 彰小乙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急忙拉着智全宝交待当务之急。 话音才落,智全宝已经二话不说,拉着彰小乙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话, “什么都别问,我与小乙有要务,诸位务必守护此处,等着咱们回来!” 鬼瞳、十一郎与仝维面面相觑,然后才是神情严肃,而外面紫芝真人已经命三十六天罡羽士分头领着道众开始戒备。 “咱们如何得救的,莫非是小乙哥及时出手?” 三郎这会儿精神头好了许多,柳瑒陪着他,除了老道他这会儿谁都不放心,仝商、仝维都是有伤在身,鬼瞳也是旧伤未愈,十一郎毛手毛脚,而六郎自从三郎受伤后边魂不守舍般,不哭不闹反而让人心疼,还是老道用熏香为他安神,这才睡去。 而柳瑒也收了往常轻慢模样,处处都端正小心,伺候三郎周全,此时也就配着三郎说话, “确实是万幸小乙哥天降神兵,否则你我只怕同归黄泉了!” 原来昨日紫舒軏便开始清军,雷厉与源净陪同,只带了麾下精锐,但是承公有所担心,还是令彰小乙与杨都头领着那一都精锐禁军扈从,直至别城的禁军来接应,他们才返回。 也是这彰小乙与杨都头都是外地人压根儿不识地理,错过了一处路口就走到了太丘县地界,幸亏这里彰小乙来过,因此才绕路回来,按理说已经过了关防时间应该就地扎营,但是他们一来没有随行辎重,二来上四军禁军骄矜惯了,也不愿意在野地里凑合,于是便打算绕行凤尾埠在元三儿这里寻地方歇息。 闻听去凤尾埠这等热闹地方,这些汉子立时有了精神,便是赶夜路也毫无怨气,也正因为如此,才能经过智全宝他们休整的车马店。 彰小乙是何等谨慎人,虽然临时歇脚也把这车马店转了个仔细,于是便在马棚里看到了智全宝他们的备马,虽然是备马也是厢军中的军马,只看马鞍与马臀,在军马左臀都有专用印玺的烙印,如何不知此马来历。 于是才押着店家与伙计们来问,一来二去才知道都是自己人,这店家本来正着急自家三位郎君与几位官人没了消息,急忙将详情告知。 这杨都头与许多军官闻听是智全宝等人大约出了事故,皆是大惊失色当下动员军士们准备搜索,这一都禁军许多人都是前两日与智全宝、风鸣他们并肩作战的,不只落了军功还得了许多实在赏赐,况且智全宝为人慷慨,风鸣、宗淑待人接物端正诚恳,人缘素来不错,因此群情激昂,都是自告奋勇。 也正因为如此,才能不顾艰险,披星戴月的仔细搜索,这才找到他们。 那杨都头不愧是老行伍,只让彰小乙与智全宝想办法联络上,确定了敌我双方大致方位,然后便是摧枯拉朽了。 这柳瑒若是当个说话人绝对是个好角色,最好作“漕永昌”,也能收拢人气赚笔小钱。 如此一段话,到让他演绎的如话本一般,便是宗淑如何受伤都说的绘声绘色,到让三郎觉得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了。 好容易他也说累了,找了个干净水盂将三滚水盛了出来来饮,再将泥炉火门打开,添水烧滚。 “清鹏师兄呢?” “你莫看他平时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昨夜里清鹏在你受伤后便似魔君现世一般,若非抓了些活口要审问,只怕都被他追着杀了。他与智师兄便控制着马速,双马齐趋,中间用担架让你躺平了,一路过来,我与小乙哥则先到复真观找师叔救命。将你安顿了,他则与杨都头押着人犯回城,非要亲自尽快把这事情问清楚不可!” 三郎在脑海里想象这场景,只觉得双目有些湿润。 “怎么你还做这小女儿态,好不容易才补了些水,你可别浪费了!” 柳瑒半是劝解半来打趣。 “多谢你们了!” “呸,救命之恩才得你一个谢字!” 柳瑒如此打趣也是让三郎宽心, “你且早日康复,那时候再来谢我们!” 说到这里也不免动情,捏了捏三郎的右手, “咱们这些弟兄何必说这些,换了谁不都是如此么?” 说起来,柳瑒活到这么大都从未像如今这样忙碌、疲惫过,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充实、惬意过。虽然他在中山府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多少武将与世家名门子弟左拥右簇,却并无一个知己。而从离开云湫起,未逾月便已经结交如此许多生死之交,而且大伙儿无论出身都是不卑不亢,倾心交结,只有意气相投,并无勾心斗角,实在是生平难得的快事。 因此,即便是昨夜这等凶险环境,他也没兴起临阵脱逃的想法,哪怕是舍生取义也毫不迟疑。 又说了话,柳瑒看三郎已经有了倦意,便安排他休息,这时候老道也进来了, “三小子如何了?” “才睡下!” “你且出去,小乙他们回来了!” “这么快?” 三郎也立刻从半睡半醒恢复过来。 “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老道上来把脉,又仔细看了三郎瞳孔与印堂、太阳等处,还仔细闻了闻伤患处气味,这才安心说话, “也罢,大体上还好,若是今夜不发热,那便是大体无虞了,我们二人出去,一会儿换他们两个进来。”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换成了芦颂与彰小乙,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智全宝与彰小乙半路上就碰上了跨马而来的的一队人马,为首的便是芦颂与蒲扩,二人虽然擅骑,可毕竟是读书人,一路疾驰也是颇为狼狈。 也幸亏便于快马奔驰的就这么一条官道,否则也是错过了,细问之下才知道,风鸣与杨都头等人返回府城,便禀告了经抚司。 得知宗淑重伤,另有昆仑南路缘边都巡检司海防水师都指挥使蛇继先以下一众公干官佐遇害,彻底震动了府内诸多官吏,更是让承公尤为愤怒。 而横公得知蛇继先遇害更是哀惜与震怒,原来蛇继先此次北下,明面上也是因为横玮的手书,而受命公干,蛇继先若是只看差遣,并非什么显贵武将,可是如同江湖上闻名遐迩,便是渤海两岸的诸路官员谁不知晓蛇继先的威名与实力,而横玮调动他来便是参详粮酒走私大案,岂料纵横四海从未有敌手的三眼灵耀竟然殒身在丹南路应天府城外的无名沟壑之中,如何不让人愤怒,如何不让人自责,更是觉得自己的颜面简直是被这些贼人当面打响。 走私大案还未开始浮上水面,承公和横玮在略胜一筹后,终于得来对手疯狂的反击。 即便是自己遇刺数次,承公也未曾如此愤怒,贼人出手竟然就敢杀害朝廷要员,更是几乎将半个经抚司僚属一网打尽,承公虽然不清楚为何不是横玮的人去接洽蛇继先,反而是风鸣他们遭此厄运,但是当务之急乃是必须明确丹南路上下一心的意志,必须稳固经抚司与都转司齐心协力的局面。 于是无论是因私还是因公,蒲扩与芦颂都是来看望宗淑并询问内情的最佳人选。 而风鸣也得到了承公充分授权,经抚司除了清军拣阅已经开始外,全力便是侦缉丹南路走私案涉案之事。 既然贼人已经忘乎所以,那就不断刺激他们,看他们还能多么疯狂! “原来如此,” 宗淑未曾想到短短一夜,敌我对立已经如此尖锐,只是这是蛇继先用性命换来的结果。 宗淑看向彰小乙,知道彰小乙陪他们回来便是等着自己的进一步指示,自己的这位兄长,如今的师弟,还是如往昔般将智慧与干练隐藏在通达的人情世故之下,但是大伙儿也都明白,彰小乙如此做乃是关键时刻能成为雷厉以及所有人的助力,仿若蹀躞带上的火折子,你或许不是每日都会用到,但是没有它就不能安心去走夜路。 “小乙哥,你便按着咱们说的办,这边恰好蒲扩师兄也来了,我便把最后这件事拜托他们!” 彰小乙点了点头,他如今已经一只脚涉入了最为隐秘的世界,却才发觉自己还是小瞧了昔日的小兄弟们,他原以为自己跟随雷厉而来是做救星,此时才知晓如今这个战场,他们只是掠阵,而宗淑、风鸣、芦颂、蒲扩等人要么年少、要么文弱,却才是突袭敌阵的先锋。 “保重,我只等你三郎的消息!” 彰小乙退了两步才干脆利落的出去,也是不忘仔细摆弄窗帘,从他知晓并接下这隐秘要务起,他更要无时无刻不小心在意宗淑的安全,不只是此时,也是来日,宗淑此次劫难未尝不是凤凰涅盘,势必会更快成长起来。 过了一会儿,蒲扩也进来了,看到宗淑这副模样,蒲扩几乎是瘫软在木凳上,仙桃小港作别也不过是半个月罢了,距离横公到任时相逢才过去数日,可再见面三郎却是这副样子,他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兄长们如何不心痛。 “如何这般以身犯险,你若不测,先生当如何,师门当如何,三郎不可再孟浪了!” 说起来,蒲扩如今乃是父亲身边最为年长的学生,又有几位师兄珠玉在前,平添了几分老成,还是芦颂劝住了他。 “二位师兄,事不宜迟,你们回去之后便告知蛇指使与我们宗家的关系,从蛇指使遇害来看,许多事扑朔迷离,如此才是一点点被揭开。蛇指使身亡前曾与我说,走私大案其实他早有所察觉,就是因为事涉许多方面,他也只能暗暗查访,三年来他不仅仔细记录了可疑船只的贸易记录,更是将许多涉入其中的可疑人物记录在册,这账本与名录他都不敢随身携带,便是对于我也只是留下了线索,还需假以时日或能取到。” “三郎,你是不要命了!” 蒲扩若非看他重伤,都要将他打醒, “你可知晓,这番说辞出去,你就成了贼人的集矢之的,莫说你如今这副模样,便是康复如旧又岂能确保无虞?” 芦颂虽然拦着蒲扩的火气,却也又急又怒, “如此作为太过凶险,便是我二人把这话只告之承、横二公,即便能钓出隐藏的暗桩,只是你这作饵的如何能保证万全?君子坐不垂堂,你这样弄险实在是下下之策!” 第178章 引杯相属莫留残 “介文师兄、秉文师兄,” 三郎哭笑不得, “莫非你二位以为我是虚言设计以身做饵?我这些话可是句句实言!” 二人一愣,蒲扩压低声音问道, “果真有这账本与名册?” “蛇指使确实说有此物!” 芦颂却有疑问, “若有此物,先生是否也知晓?如此走私大案,咱们可曾听先生提起过?便是仝家那边我也闻所未闻此事啊。” 三郎动弹不得,只能说话,只是嗓子已经似火烧火燎一般,还是芦颂见状急忙拿着麻布来给他补水。 “我思量无非是明暗两条线罢了,这走私大案如今浮上水面,又穿插了东丹使团、白莲邪教、横山戎等许多事件,若非父亲洞若观火,蛇指使又如何能查实许多踪迹,只是明线还是通过正途办理才最为稳妥。” 芦颂闻言点了点头, “只是没想到这伙人确实手眼通天,行事果决,短短十余日搞出了多少惊世骇俗的大案,蛇指使只怕也未能料及局势险恶如斯,这才被害了性命。” 蒲扩也是一时情急,思绪平和下来,也明白了其中的深浅, “若是如此,咱们如何分头禀明惟公与幼公呢?毕竟雕云掌握许多底细,以惟公与幼公的严谨入微,只怕也会将雕云这边仔细查实,咱们还是要把握其中的尺度!” 二人都明白了蒲扩的意思,如今蛇继先身亡,都运司横公目前是以为自己招他来效命,打草惊蛇,贼人忌惮蛇继先之能才先下手为强而加害他,可若是将蛇继先掌握的走私大案相关证据交出去,只怕蛇继先本人也会招来许多人的怀疑,毕竟天底下负责市舶司与海贸稽查的巡检司如此多,哪里会有一员武将如此查访一件几乎与自己毫不相关,却又怵目惊心的大案?竟然还能坚持数年查实如此许多证据? 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三郎与芦颂也是感慨,本来一个人的尽职尽责,却在这样的太平世道中,依旧会被认为是异类,这岂不是做官的悲哀,而这就是现实。 蒲扩比他们年长,涉世更深,因此才能看到这等人性黑暗之处,这也确实是他们几个人的不足。 “介文师兄以为应当如何来办此事?” “至少要将几个人拉进来!” “哪几个人?” “安熙、新文郁、御芝茸三个新市城出来的官佐,还有元况、寿宗衍、由希古!” “这是?” 蒲扩让他二人稍安勿躁,继续说道, “经抚司则要将咱们的人尽量摘出去,让营丘栿、营丘檩、莱观、霄春臣沾这个光!” 二人这时候慢慢回过味儿来, “师兄的意思是咱们先拿到证据,然后见人下料,把这一坛陈酿,不仅添足了水,还要雨露均沾出去?” “三郎,你这话说的不雅,但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以来,不仅为蛇指使摆脱了许多嫌疑与猜忌,还因为大家都得了好处还能为他争取个身后名,而且每个人都有了功劳,大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此走私大案若是不能办实,那便是断了大伙儿的上进之路。” 芦颂虽然有些抵触这手段,但也认为这才是最好的方式,于公于私都是最为有利的办法, “只是为何选择这几个人,还要把咱们摘出去呢?” “因为这些人都是惟公与幼公着力笼络的后起之秀,而这些人也毕竟是新进之人,便也如咱们一般顾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蒲扩思虑的更着眼于人性上, “比如安熙此人乃是幼公其父的故吏,看似交情深厚其实却隔着一层,反而因为这层关系,既让幼公亲信排斥,又为新进之人忌惮,因此才更需要做出实务来稳固自己的位置,至于元况、寿宗衍、莱观、由希古乃是地方亲民官,若是不能借势上去,便是蹉跎尘埃不知多少年头,难不成他们不羡慕眼前的公良吉符吗?至于营丘氏父子只怕惟公与他们疏远了,而且营丘檩已经与我谈及此事,丹南事务了结,他们弟兄二人与咱们都要进京入太学,而我有所耳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乃是梅圣臣的胞弟梅鼎臣也是人选之一。” 看出二人疑惑,蒲扩也是解释道, “此乃迪文师兄来信所言,提醒咱们着力于这一科,迪文师兄暗里透露,相公们有意推动他任主考,循资历应是下下科才能落实此事,而那时节咱们便只能参加别头试了,故而咱们皆应争取下一科。”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就很大了,迪文师兄便是他们的大师兄,乃是宗放儒门的大弟子荆馥,乃是状元及第做了知制诰,推动他来担任主考的必然是子庚相公,而他的岳父自然也是全力襄助此事。 荆馥的岳父虽然不过是诸卫将军的虚职,品高而无职权,但是其父乃是太宗朝殁于王事的禁军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其母则是宣宗胞妹,乃是武勋清贵。 所谓别头试,便是考官宗亲子弟以及门生同学等亲嫌者,参加科举皆另立考场,别派考官,谓之别头试,循例列别头试者不得取一甲,故此荆馥才嘱咐师弟们错开自己当主考的这一科。 只是这或许对于宗门弟子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也绝非坏事,那便是宗门弟子的人缘都会变得极好,而这也是蒲扩有信心把这分功之事办成的底气之一。 “依介文师兄的意思,莫非我们便不要提及这些证据的事?” 芦颂不擅此道,故有一问。 “不然,我们应该兵分几路来操作此事,首先便是三郎选可靠之人取得此物,取得此物之人不仅可靠,还必须是个无欲无求的本分人,而且你们必须彼此信任无间,此人还须文武双全,本领过人不可!” 芦颂与三郎对视一眼,便有了合适人选, “非风清鹏,再无他选!” 蒲扩也赞同, “清鹏人品与本领兼备,更是与咱们宗学并无关碍,乃是最佳人选,此事便是三郎来办,咱们二人不要参与也不要再打听,有些事知道了装不知道,在聪明人面前就是犯蠢!” 芦颂也是别无异议。 “其次,不等证据到手,咱们必须对所有人守口如瓶,分别与惟公、幼公言及此事,但是点到即止!” “这是为何?” “若是不如此做,将来证据出来了,咱们与三郎可就说不清了,毕竟现在都知道雕云临终时只与三郎交待了遗言!” 芦颂这才明悟,急忙以手抹额, “确实如此,什么都不说只怕全都怀疑三郎藏私,什么都说了倒是为三郎招来杀身之祸,确实只有按着师兄的安排,才能保护三郎,保护大伙儿的安全!” 蒲扩以手抚其背, “此话说出来,倒是让吾赧颜,难不成吾还要邀功不成!” “介文师兄,平素只看你钟情于山水自然,致力于天地造化之妙,那时父亲却说你是一等一的通透人物,那时我还不觉得,今日才知师兄进学做事之妙。” 蒲扩闻听三郎言及恩师如此赞誉自己,也是诚惶诚恐透着几分得意, “所谓格物致知,穷究物理乃是小道,致知人情才是通途!” 又说了几句闲话,芦颂又说道, “咱们二人是否现在就回返,若是拖延再去禀明原由,只怕二公以为咱们有怠慢之意。” 蒲扩摇了摇头, “此言差矣,咱们今日便在此度过去,明日还要慢条斯理的回去。如此二公不仅不会怪罪,还会认为咱们二人办事老成仔细。如果我们夤夜回去仓皇禀报,二公若是问许多细节咱们却不能告知,他们只会以为我们心浮气躁不能顾及周全,而且近日以来应天府不断发生大事,府城为妖贼袭击才几日,又有经抚司僚属遇袭,咱们又来一出夜奔,岂不是又来添乱?更何况,我们如此做,谁还猜不出来是从三郎这里得到了机密消息,而这消息能来自哪里岂不是不打自招?如此不仅为三郎招惹祸患,还为咱们取得雕云留下来的遗物增加变数!” 几句话有理有据,倒是让芦颂自愧弗如,学识相当的二人差距就在涉世的见识与做事的细节上。 只是辛苦了智全宝与彰小乙、柳瑒,他们没有歇息多久便急着赶回府城,总要有人要将这边的情况及时通报回去,而丹南路还要行牒与昆南路告知蛇继先遇害之事,至于奏报朝廷以及发函与镇守东横山富昌三城的蛇氏。 如今乃是蛇继先的嫡亲伯父蛇惟正作为横山蛇氏家主已经坐镇东横山十年,他虽以嫡长子承嗣永安军节度使,知富昌城监事,富昌管界沿边都巡检使,但是却因为自己的几个儿子并不成器,而自己身体向来不佳,才有意百年之后兄终弟及,让骁勇善战的二弟蛇惟昌挑起重担,而蛇惟昌便是蛇继先的父亲,而蛇继先也是蛇惟昌最为杰出的儿子,也是蛇家下一代的最杰出者。 因为蛇家这样的宗祧变化,本来旁支的蛇继先将成为未来制衡横山局势的领军人物,而且因为他自幼成长于大肇内地,又是大肇精心培养的智勇双全的名将,更是朝廷以为能稳定横山政局的核心,但如今却是成为了镜花水月,而蛇继先的两个儿子尚幼,其余昆弟难以担当重任,只怕蛇惟昌之后又是兄终弟及的局面,这便让东横山乃至整个横山方面充满了许多变数。 如今悔之晚矣的不只是横玮,只怕朝廷也是头痛不已。 三郎今日还不能进食,补完水后乃是含着参片积蓄元气,蒲扩先出去安排智全宝他们回去,留下芦颂说话,本来芦颂也是要退下去让三郎休息的,却被宗淑留下了,看着宗淑扭捏的样子,便是芦颂这么个老实人也知道他要问什么, “三娘还不知道你受伤的事!” 芦颂严肃的看着他, “清鹏他们返程后,我们几人知晓了此事,便决定尽量先不告诉三娘,除非你活下来!” 三郎看着芦颂认真的脸,你这当哥哥的说话便不能委婉些吗? “既是为她好,更是为你好!” 芦颂这副模样可比刚才严肃多了,甚至都有七八分父亲的样子, “你若是没了,也不必耽误人家姑娘,难不成你还算计三娘为你守寡不成?” 芦颂这话真是噎人,三郎也不是嬉皮笑脸之人,但也没有着急上火,因为他也知道这是兄长们心疼他才这么拿话折损他。 “若是我就这么没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三郎也是没话找话说。 “你若是真死了,我们便把三娘送回去,然后一起找贼人拼命,然后都与你并骨埋在一起可好?省得你一个人上路寂寞!” “莫要说的这么渗人,‘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无论谁走到哪一步,弟兄们还是放下的好!” 芦颂正襟危坐,脸颜色凝重的便是凛如霜雪,三郎甚至觉得室内温度都下来了, “便是冲你这句话,为兄倒是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打算走哪条路?难不成身为集真九霄之一,你真的打算走上武人之途?” “兄长,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若是半个月前,你有意于行侠仗义,便是为兄手无缚鸡之力也愿意与你走一遭,可是如今你既然已经有了不属于同龄人的际遇,前路便要仔细斟酌了!” 三郎闻言先是一怔,待有言来辩白,却翕动嘴唇,又陷入沉思。 “如今你一只脚已经迈入官场,你难道没有发觉,从惟公、幼公乃至大小吏目,甚或禁军镇军,可有哪一个把你还视作才束修进学的十五岁少年?” 芦颂这番话看来憋了有些时日了,如今总算逮住机会了, “他们可不都是敬畏经抚司或者敬慕先生,而是潜移默化里已经认为你宗三郎、宗世衡已经是合格的官人,已经为他们所接受,但是你自己似乎却并未察觉这种变化,依旧我行我素,外人看来是你纯性真诚的本色,可是也让诸多同僚有了许多顾虑,那便是究竟该如何待你!眼前似乎这种看法无关紧要,可是等到惟公他们了结了丹南路这些事务,你让他们如何安排你?莫非你还以为能把脚缩回去,继续跟在先生身边,依旧做个不知世故的孩童?” “便是你有此打算,可觉得真的能推回去吗?” 芦颂此时说着三郎,却也回想起先生对于他们的引导与嘱托,虽然每一句都在说着三郎,可是他也在反省着自己,因此说出来的话,更让对方听得进去。 彼此有了精神的共鸣,许多想法才能不谋而合,才能互相促进。 “秉文师兄,你这番话我确实从未如此细腻的思考过,如今想来,确实如顺江而下,总是被推着走,越走越快,都不曾盘算自己到底想走到哪里。” 三郎其实也是颗七巧玲珑心,只是一门心思放在了做事上,却忘了父亲的教诲,做事先做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人没有做到正位置,事情只怕事倍而功半,终究聚沙成塔,皆是枉然。 “我还想着等见到父亲,请怹为我解惑与指路,现在想来自己还是幼稚了,若非兄长今日将我骂醒,只怕父亲日后也会失望的很!” “莫要说的这么周致,做起事情来又没了章法,你还是仔细想明白了,否则今日这伤,来日哪里免得了?” 芦颂最后又甩下了重话, “三郎,每一代如我们这般文才武略者不可凡数,可为何最终成为栋梁者屈指可数?难道都是神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非也,乃是许多英隽才士还未及成为参天大树便已经倒下了!” 芦颂抓着三郎的手, “我不是劝你明哲保身,而是知道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凡事从小处做起,可事事关心,处处在意,人生有几何如此蹉跎?精气神有几分能这么煎熬?若是走上能发挥你最大才智心力的正途上,便是再有许多磨难也应当仁不让,三郎,你可要选定自己要走的路啊!” 第179章 纷纷炙热总成擒 这一夜三郎久久不能入眠,不只是因为伤口因为这药膏的作用有如千万蚂蚁攀爬般瘙痒难耐,也不是因为没有酒肉入腹而饥饿难忍,更多的便是因为芦颂的当头棒喝而深入思考,辗转反侧间宗淑倒是怀念起跟着父亲进学的时光。 可惜这时光不再回来,就仿若逝者已逝,与其被迫着往前走,确实该好好规划一番了。 芦颂的话里话外意思很明确,宗学的继承人必须是宗家人,根据宗放的布局这个人只能是宗淑,宗淑的兄长宗渥已经奔赴军前效力走上了武人仕途,六郎这性情也绝非习文的材料,至于叔父宗端本身就是武将,他的三个儿子中除了幼子习文,两位兄长也都跟着父亲久在军前,如此一来,允文允武的宗淑则是宗家儒学文脉唯一的继承人,这一点若非芦颂提醒,自己都快要淡忘了。 你是文人,不是武夫! 芦颂已经是差不多抓着他的肩膀在提醒自己了。 我只能是文官,不能做武将! 宗淑明白这是必须的选择,绝无第二条路可走,否则便是家族的不肖子,一众兄弟中的不材辈而已。 一夜难眠,只是这一夜难眠的又何止他一人。 三娘以为三郎他们一行人只是去迎接蛇继先,便是有所耽搁,日出之时也该回来了,只是一直未得消息,到了隅中虽然庄院一阵嘈扰也是归于平静,再看智家二嫂嫂原本也是有些焦急,再从前院回来也不着急了,原来是智家二兄长派人传了话来,他们一行人接了人直接去府衙了,只怕便是回来也到晚上了,让她们安心。 只是三娘不知为何却坐立不安起来,便是智家两位嫂嫂拉着她又是篆香又是插花,却还是心神难安,到了日入时候,还是没有外面消息进来,倒是让三娘更感无聊,便找些酒水来打发时间,只是两个嫂嫂一个有孕在身,一个正值月浣,便只能她一个人用些冷酒,饮着饮着也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忽被梆子声惊醒,原来竟已是定昏时候了。 三娘百无聊赖的便在院落中散步,只是觉得偌大的庄院却是安谧的让人烦闷,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若是一众人公干入府城,带着六郎与十一郎做什么?更何况鬼瞳、仝商也并非官场中人,何必跟去呢?毕竟参四叔还领着仝家子弟在此,其他几人公务在身也就罢了,他们四人何必跟去。 索性已经睡醒了,便不如去找仝家人问问他们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于是款步而行,婆娑几步穿堂过廊也就到了仝家人居住的别院,还未准备进去,却看院门半开,里面已经传来人声。 于是三娘也施展出藏息隐行的本事靠了过去,总之百无聊赖,听听他人私语就当做找乐子了。 只是才听了两句,便顿觉晴空霹雳让她再也无法站立。 “这药酒味道倒比岛上的烈酒更有滋味!” “你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岛上烈酒也不过是土酿,哪里比得了这智家自己的方子,只是这药酒的基料便是应天府的名酒!” “这能值多少银钱?” “只你手上这一角子怕不下四五十个宝钱!” “我的乖乖,那半夜里光是给三郎君与四郎君清洗伤口便用了五六斤,这不就是几乎两个足陌的宝钱?” “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厮故作神秘的低声说道,只是也逃不过三娘的耳力, “只是为那些战死的好汉清洗尸身的也是不差的好酒,便用了十余陌钱,至于重伤了的宗三郎君,清洗伤口的乃是智家酿造来续命的方子,不止祛毒还止血活肉,我看着也用了二三斤,据说值银钱便不下百两!” “百两!” 这两个字已经是三娘最后听到的两个字,当‘宗三郎君’四个字出口,她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至于‘重伤’、‘续命’、‘止血’这些字眼只在她脑子里转悠,只是转悠,而她竟不能反应这都是什么意思,然后人也跟着感觉天旋地转,只觉得脚底下似乎是浮云般让人站不牢靠,而本来是静谧的夏夜,却分明看到满天的金星在闪,听到四周只是嘈杂,毫无头绪的嘈杂,让三娘只想离开这里,摆脱这一切。 “三娘!” 智二嫂嫂步金莲一把抱住了她,三娘本来就是纤细,如今失魂落魄的更是被步金莲抱得死死的,这才逐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再看四周才发觉不知如何她已经走到后院,若非步金莲抱住她便要跌落池塘之中。 三娘努力的让自己站住,却发觉自己的身子不自主的颤抖起来,她想说话却觉得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一般,才从同袍战殁走出来的少女这一刻又将内心沉沦在痛苦中,那双柔润清澈的眼眸闪动着,抑制着,但是泪水已经沁出,就在秋水中盈盈,随即便要滑落。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嫂嫂,” 三娘总算抑制住了让她心悸的痛苦,挣扎着然后才放声出来, “三郎他!” 步金莲立刻明白了,连忙扶着三娘往后面走,毕竟她若是一个挣扎,两个人都要落到水里,身旁两个使唤丫头也是手忙脚乱的来招呼,这才把三娘让到凉亭中。 “妹妹,三郎没事,一定没事的,否则还能没有信儿传过来!” 步金莲安排侍女们去取安心的丹药以及顺气的药饮子,自己则是搂着三娘不住安慰, “早上,二郎他们其实已经回来了,就是因为几个人都受了伤,还有他们昨夜去接的人都不在了,这才在庄院做些准备,那时候二郎便叮嘱我,不可让你知道,便是你前些日子才经历许多,怕你伤了身子,吉人自有天相,何况三郎乃是星宿下凡的命数,还未做成一番事业,哪里这么容易上去复命?” 步金莲一番话虽然也是着急,却依旧言辞顺畅,宽慰人也别具一格,但是让她这么柔情辗转出来,着实让人安心许多。 侍女们也不敢耽搁,风来风去便把应用之物取来,步金莲亲自伺候着让三娘服下了。 “嫂嫂,你可知道三郎这时候在哪?” 三娘总算稳住了心神,可是整个人都被三郎揪着了,如何能不着急。 “二郎说要尽快送到复真观师叔那里,有师叔在必能保得三郎周全。” 步金莲握着三娘冰凉的双手,她是久在医家也习得三分杏林技艺,知晓三娘若是不把这忧郁舒缓开,只怕必然落了病来,哀愁失据则伤肺经,只是看得出来,却知道心病只能自医,也只能拿言语开导。 “嫂嫂,既然是在山上,我这便过去,否则我是怕熬不过去!” 三娘绝非哀怨无措的闺阁小姐,真正的本性乃是炽热如火的青鸾,性情率真的衔蝉,十岁便以身替姊不惧生死着,又岂能枯坐寒庭等着别人来告知自己牵挂的那个人的消息! 生也罢,死也罢,总是要我亲眼看着! 三娘此刻已经是眼神坚决,言语恳切也透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就在步金莲也不知如何是好时,又有管事的过来,低眉顺目的禀报,原来是仝家的参四叔过来了。 毕竟是姑娘们的内院,参四叔便是老人也是外人,因此也只在廊亭副阶下说话,隔着廊亭与池塘,以他的中气十足也不耽误说话, “智家二夫人,方才下面人胡言乱语,许多浑话只怕惊扰到了虢家小姐,我也是拿着鞭子好好教训了这几个酒鬼,更是过来请罪,还请夫人来处置!” “唉,一家人谈什么处置,只是这事已经瞒不住我这三妹妹了,还是一起商量个法子!” 参不烦也是料到这个结果,但是以他这等江湖老客,早就看惯了生死,还真不知道如何来劝。 倒是三娘缓解了尴尬, “不必纠结这些,当务之急还是容我稍作准备,便去复真观!” “三娘,便是要去,也等天亮了,咱们安排些随从再去,这个时候,岂能轻身出去,这些时日应天府哪里太平过,咱们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步金莲的话处处在理,饶是三娘也是一时无话,只是三娘才站立的身子又是晃了晃似乎摇摇欲坠,以她的性子若是强压下来,怕是身子也受不了。 “无妨,我与虢家小姐走一趟,我这里有水陆上的好手,一起跟着去!” 参不烦其实也是挂念仝家几个小子,更是看这姑娘如此模样可怜,如此也算一举两得的法子。 “也罢,” 步金莲着实是个干练之人,做事决不拖泥带水, “那就麻烦参四叔,你们先走水路,如此更快且安稳,到了凤尾埠去找元三哥儿,他那里有军马,让他派出巡丁一起去,有官兵跟着料也无妨!” 趁着三娘与参四叔各自准备,到了庄院后面的埠口时,步金莲取了一匣子金银馃子交给三娘,还有吃食酒水都装上了, “拿着,咱们姊妹间莫要扯些有的没的,谁也不缺这个,但是一路下去,难免麻烦别人,咱们总要有所表示,你这晚上只喝了闷酒,总要用些点心才能有力气骑马,便是要去也要精精神神的,你若垮了,三郎怎么办?难不成还让他来照顾你?” 每句话都说的恰到好处,到让三娘为自己的任性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倒是让步金莲又调笑她,阴阳不定只怕三郎以后有罪受,倒是把三娘说的脸红了,如此步金莲才放心,脸颜色能羞红便是血脉流转开了,如此出门她也安心许多。 于是,就在三郎辗转反侧的时候,三娘也是踏着夜色奔赴真观而来。 而这一夜难以入眠的又何止他们,风鸣将活捉的贼人都交给了襄承勖,之所以如此,因为他牢记着本份,经抚司不直接涉入地方案件,至于之所以不交到府衙,那是因为智全宝也摄入此案,他们理当回避,而对比其余人,风鸣更信任襄承勖的手段。 而风鸣则被公良吉符叫到公廨询问情由,至于杨永节已经得了杨都头的禀报,对于这等麻烦事,这个纨绔倒是警觉得很,刻意避开了。 不明底细的官员只会以为贼人都是三番四次刺杀承公这等显官,如今袭杀武将又算得了什么,但是高层们掌握的信息更为全面,更意识到事情的紧迫。 九家涉案门第一网成擒之后,原本以为是敲山震虎,贼人难免自乱阵脚,如今看来,乃是打草惊蛇,贼人不仅没有仓皇鼠窜,还立刻开始了反击。 可惜,横玮还是心急了些,承公当然认为蛇继先的死乃是横玮相召引发,如若等着紫舒軏清军拣阅结束,丹南路上下军令畅通,军备整齐,又如何能出这等乱子。 公良吉符虽然只是浅浅点出来这层意思,但是他对于横玮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即便是风鸣也感受了经抚司氛围的变化,难怪杨永节作为地方领军武将也避了出去。 “清鹏,世衡伤势究竟如何,虽然紫芝真人医术卓绝,可若是应付不得,咱们还需快马通知宗夫人,不可耽误了!” 若是换蒲扩、芦颂在此只怕立时就明白了公良吉符在打什么算盘,什么关心宗淑的病情,若是快马传信到了西昆仑,岂止是惊动了宗淑的母亲? 云霞派宏慈院乃是大肇坤道修行第一所在,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市井小民不了解,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谁人不知?如今除了京兆府宏慈院总坛,最为知名便是东京城内的普济院,乃是因为自太祖驾崩后,因太宗乃是兄终弟及,为避免非议,许多先帝妃嫔便在此出家修行,成为常例,其后许多寡居的公主、县主也都在此挂名修行,更引来许多贵女效颦学步,且因为慈圣太后也数次请普济院高功讲法并赐服号,普济院如今更成为京城贵妇女眷们交际之所,而如今普济院住持乃是宗淑母亲元青散人的女师弟。 如此可知,若是惊动京兆府宏慈院,只怕一桩贼人杀官案便会震动京华了,更何况还有集真观、云谷宗家,将会牵动多少势力出来。 风鸣只是涉世日浅,并非愚笨之人,仔细斟酌下也觉得公良吉符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也只能谨慎回话,总之他现在心思不在这上面,一门心思便是追查真凶, “参谋,世衡伤势颇有些凶险,但是师叔已经竭尽所能,伤情已经控制,如今一动不如一静,事务参差起来,只怕横生波澜,世衡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虞。愚以为当务之急是将一众贼人之条索纠察清楚,毕其一役一网打尽,若是不与贼人以雷霆手段,只怕这些贼人不知天高地厚,再做垂死挣扎!” 风鸣甚少独自对谈,一番言辞倒也没有出乎公良吉符意外,风鸣乃是淳淳君子,公良吉符倒是颇有些后悔刚才一席话,自己还是着急了些。 “依清鹏所见,如今咱们都是见招拆招,如今幼公才介入此案,如今两司如何处置此案尚未有定论,但若是交给你处置,可有方略吗?” “愚也是借镜观形,偶有所得,这些时日来先有缥云峰案,再有府衙案,后有白莲邪教案,如今又是夜袭案。自从惟公衔命出京,贼人们最为惶恐的便是惟公翻出粮酒走私大案,一连串动作已经将这番心思昭然若揭,更可恨这些贼人为了私欲不知勾结邪教,更是串联外邦,其心叵测实属大逆不道之举。” 第180章 混沌若教休凿窍 公良吉符不置可否,继续听他说下去, “然而细思之下,愚以为咱们地方甚为被动,乃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所指的是谁?” 风鸣并不迟疑,乃是直言相告, “并非贼人,乃是皇城探事司。” “慎言!” 公良吉符闻言果断打断了他,站起身来在书房内绕了两圈,确保左近无人打扰才说话, “清鹏,这话也就是咱们几个人能说得,其余人切不可提及,其中深浅你要放在心上!” 公良吉符虽然这么谨慎,却对风鸣的话不置可否,又踱了两圈才说道, “这两日,皇城探事司的人都聚在应天门瓮城,但是关注点不在那邪教的老道身上,反而是那梅儿多次提审寿安县内抓获的邪教妖女,只怕此女身上干系不浅!” 这番话似乎自言自语,但是熟知公良吉符城府的,已经大致明白他的用意, “麻烦清鹏走一趟,告诉皇城司那边,夜袭案凶顽都看押在寿安县,看他们有没有兴趣问一问!” 风鸣点了点头。 公良吉符轻握住风鸣的手腕,声音平稳而严肃, “明日东丹使团的接风宴后,只怕惟公将携余等亲自料理使团的那桩公案,只怕数日间就要有个了断了,世衡如今重伤,肃仪、玉端在外,可信重者只你与秉文文武相济,许多事务清鹏你要一体担待下来!” 风鸣走出府衙颇有些踌躇,他此时颇为想念山中修行的岁月,那时是多么惬意与洒脱,所有的艰辛与磨砺充满着对于未来的向往,可是身心打磨至此,就是为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吗? 与其余诸兄弟不同,风鸣并没有许多功利之心,或许他应当如雷厉一般先在人间行走,可是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弱冠之年的他已经已经与雷厉并排而立,虽然让许多人艳羡,可是对于他自己只是迷茫与困惑,甚至他愿意将自己缩在更加年轻的宗淑身后,而这反而会让他安心,看着师弟如此适应官场,如此迎刃有余,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放松,或许这才是最适合他的方式。 而如今,他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府衙门口,颇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对复杂的正务,而当他想起宗淑又觉得心口发闷,手脚发凉。 “风大侠,怎么有闲暇在此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扑入他的耳内,如此洒脱的女子便是梅儿了,只是这份洒脱之下的真实面孔如何了。 “在此便是再做打算。” “作何打算?” “打算何时前去寻你!” 既来之,则安之。风鸣的性格便是只要答应下来的事,一定要尽心尽力办好。而直来直去才符合他的个性。 “怎么,既不去探视宗三郎,也不审问被擒获的贼人,却来找我作甚?” “你都知道了?” “如此大事,我若是到现在还不知道,也颇不尽职了。” “说起尽职,怎么这几日都没见到你?” “原来,你是真的要找我,” 梅儿莞尔一笑,在她眼里一切不言自明。 “找个地方说话。” 如今已经到了上灯时候,他们二人站在衙门口就颇有些突兀了。 “且随你牵匹马,咱们还是去外城自在些!” 这便是一拍即合,风鸣骑在马上与她并辔而行,才醒觉原来不是他要寻她,而是她也在找他,眼神才递过去,梅儿便开口了, “莫要如此看我,确实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风鸣颇有些无语,总以为自己城府总比智师兄强些,岂料在别人眼里,还真是一眼就看透了。 “怎么如此颓然,你也别妄自菲薄,若非你这个性子,我还懒得搭理你。” 主街上甚为拥挤,莫看最近出了这么多灾祸,依旧不能阻挡大肇子民的晚享夜游。这份熙熙攘攘,也许有人生厌,但是风鸣却对此颇为钟爱,这等人间烟火气,让他这么个清冷人心里炽热起来。 “你这副样子,可是看到什么美艳娘子了?” “分明是许多汉子都瞅着你不放!” “却不见你眼里有我。” “我眼里有世界,你若在世界中,我眼中必然有你!” 梅儿白了他一眼, “还真是个老学究,我与你闲话,你却来论道,这边是欺负人了,我一个小娘子可辩不过你这牛鼻子。” “道理复杂,修行却是纯一,闲言明白,人心何曾简单。” “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你这可是变着法指摘我呢,人心简不简单也是对人对事,所谓快意恩仇是蠢人作怪,古道热肠是愚夫荒唐。要么认命,要么听命,要么没命,这才是活人!” 风鸣听罢也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是在大内长大的吗?” “突然问这个,是要来摸我们的底?我倒不怕说的多些,只怕到时候你可就甩不掉我们了!” “那便不要说了,” 风鸣连忙收住这问话, “这几日,你们从那白莲教女贼人身上可问出些能说的?” 梅儿睨视风鸣, “你倒是直率,怪不得我总爱找你说话,那我也直白告诉你,问出来的都能说,不能说的也问不出来,我们本来知道的不便说,你若问的聪明或许我也能说一些。” “行不行的一句话,倒是让你绕来绕去。” “那便是要看你想知道什么了!” 二人信马游缰还是来到了智宅,有些话在这里说彼此也能放心,更何况如今大伙儿都是公干在外,除了管事与下人也无他人打扰。 管事伺候起来已经是驾轻就熟,知道这位好酒,便去张罗酒食了。 二人便在院内连廊中坐下,毕竟孤男寡女若是独处一室,便是江湖儿女也极不妥当,这里四面无遮碍,便于下人们看到,却又距离合适,说起话来不为外人打扰。 “那女子莫非与你们皇城探事司有关?” 梅儿略微一愣,点了点头, “原来你也察觉到了,看来这事怕是遮不住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风清鹏愚笨至此吗?”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心无旁骛的人都能觉得我们与这女子关系匪浅,其他有心人岂能不知?” 看着风鸣点头,她又说道, “莫不是公良参谋想拿这个事情拿捏我们?” 风鸣眉头一皱,急忙说道, “何出此言,谁又能拿捏得住皇城司呢?” “原来如此,这么说公良参谋是有求于人,却又不想欠人情啊!” 风鸣拿起酒一饮而尽, “怎么我这张脸是写了什么?” “看来,我是说对了!” “你这小娘子原来是摸我的底来了!” “可不是,否则我何必在府衙门口等你?” “你,” 风鸣简直哭笑不得, “只是你为何要来等我?” “这个时候,你还能在府衙待多久,更何况你手上还有这么多糟心事?” “我是问你为何等我?” “省掉你找我的时间,” 梅儿摆手让三郎不必说话, “昨夜袭击你们的真凶,除了走私大案的主谋,还能是谁?” 梅儿继续说道, “这九户人家有积善之家,有书香门第,有一方豪富,有累世勋贵,有经世名门,可都能为其所驱使,竟然公然勾结邪教,更何况地方官员、经代吏目不惧灭门之祸,投身贼穴以身为逆,便可知这幕后主谋是何等不同凡响。” “而这些邪教中人不仅藏身其中,更用如此匪夷所思办法来暴露这九户人家,可见主谋之人的决绝,不仅如此还能拿我朝视若至宝的火丹作如此荒唐行径,便知道这主谋者如何的自负!” “横转运才征召蛇继先丹南效力,蛇继先随即便被袭杀,则可见主谋如何的手眼通天,知微见着,行事果决,睚眦必报!” 风鸣又是一盏酒入腹, “原来你们什么都很清楚,皇城探事司果然名不虚传,却是角立杰出!” “错了!” “错了?” “出色的是你们!” “我们?” “不错!” “我们集真九霄?” “是也不是,乃是你、宗三郎、芦秉文、虢三娘、柳秦越、仝元载、药诚中以及宗六郎、仝十一郎!” “什么意思?” “我们皇城探事司的察子身为大肇密谍知道许多事,也是要费些心力,可是你们这些初踏江湖的名门子弟却对许多事知机识窍,对许多人知根知底,对许多暗线也是知彼知己,才来了丹阳城多少时日,便已经成为应天府不可小觑的人物,你们才真是厉害!” 而梅儿的下一句话,甚至让风鸣闪过一丝杀机, “云溪醉侯果然名不虚传,柳文质自以为困住了宗先生,未想到宗先生看似无奈之举,还真是才是润物细无声啊,自从你们到了丹南路,着实让我们为难!” “缥云峰之事你们事先已经知道了?” “难不成我们在哪里出现还是偶然不成?” “果然被三郎说中了!” “果然是他!” 梅儿莞尔一笑,但是在风鸣眼里好似鬼魅一般, “你想杀我?” “什么?” “你刚才对我动了杀心?” “我,” 风鸣不打算否认,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罢了!” 梅儿也饮了一盏酒, “若是我有心害宗三郎,你若是不来杀我才是咄咄怪事!” 梅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且放宽心,我们这次来此也是那一位的意思!” 又听她似乎又是没头没尾的说道, “那位曾与人言,名臣俱是君子,君子都是忠臣,只是有些是大肇的忠臣,有些是官家的忠臣!” 风鸣只觉得头疼, “为何与我说这些?” “便是想要看你头疼!” “你!” “罢了,不调笑于你,倒是有几句正经话说给你!” 梅儿纤纤玉手托腮来言, “若非三郎重伤我也不会来寻你,因为平日里都有三郎管顾着你与智二郎,还维护这仝家体面,但是如今他养伤之际,我便要提醒你们切莫做傻事!切莫随随便便就做了别人手中的刀,釜中的鱼,横幼璋与承惟新之间,若是如胶似漆只怕所有人都不能安心,可若是他们分道扬镳,许多遮遮掩掩的旧伤疤可就藏不住了!” 她的样子可爱,言语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不是你能参与其中的!宗淑受伤的实在不是时候,承公乃是刻意维持,这横幼璋却是步步紧逼,此人十年前折腾垮了士学士,如今还不知道收敛!” “莫非蛇继先?” “不错,本来事情到此打住,稳定两三年局面,便把这功劳与富贵都作为官家亲政的大礼,可是横幼璋节外生枝,这便是杀鸡骇猴,只是可惜了蛇继先。” “蛇继先何辜?许多大肇将士何辜?” “何止他们无辜,你们不也是无辜,可是这等话有什么意义吗?” 风鸣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你也知晓这太平世道何等珍贵,可是你哪里知道维持着太平盛世,哪里只是边关安定,政治清明,如是中枢分崩离析,这大好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梅儿之后的一句话,也让风鸣彻底听进去了, “这个道理大晟的天子晓得,否则也不会姐姐没了,再娶妹妹当皇后;大綦的凰帝也懂得,否则为何迟迟不立储,甚至东丹君臣也懂得,否则绮里太后携幼主为何与宁静王合流犯边?” 梅儿摇了摇头,一杯冷酒入腹, “大肇庙堂重臣们也都晓得,但是聪明人太多,于是总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她越说越激动, “偏偏这些人拿着这走私大案当做了尽忠的脸面,上进的踏板!承公之所以又把东丹使团拉了出来,便是让这些浑水摸鱼的真正知道一下什么是浑水!等他们手上都沾满了淤泥,才知道欲速则不达,才知道不进未必是退!” 风鸣没有接话,也是一杯杯喝酒,半天才蹦出来一句话, “你我年龄相仿,怎么心性如此的。。。” “如此的老气横秋?” “怎么在你嘴里就没我的好话?” “我帮着你折损自己,你怎么还委屈?” “我是想说你老成的,但又想起三郎说过,但凡人间女子皆听不得一个老字!” “说起来老气横秋、老谋深算,我可比不过你这个师弟,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师兄在侧。” “怎么说是两个,分明是四个!” “嗤,” 梅儿揶揄道, “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说的不是你们四个习武的,说起来你们集真观弟子,论起智谋来也就是宗三郎、彰小乙撑得起门面,雷师兄更是老于世故,至于你们几个不惹事便罢了。” 她认真的说道, “我说的是宗学门人,他的文脉师兄蒲介文与芦秉文!” “介文与秉文师兄?” “所谓旁观者清,更知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道理,别看你们一个个冲锋陷阵、杀伐果决,许多关键之处若没有他们,你们只会举步维艰!” 看风鸣不明所以,梅儿继续说道, “你可知晓,你们忙碌在外,是谁在小心维持你们与经抚司彼此关系?” “我们与惟公是上有所命,下必有果,政信畅达,无所不应,有什么问题?” “经抚司难不成就是承公一个人的经抚司?你以为朝廷派遣苍龙固、紫舒輈兄弟、杨永节、祥守忠、羽微行是来充数的?” “你们分明都是杨永节的所管属下,这几日可曾被他点卯衙参?可曾受他指派办事?羽微行至今可曾命你等当面详勘出身?” 梅儿没好气的说道, “没有芦秉文借势于公良嘉言、营丘正澜,没有蒲扩与他传递消息,互相压制,你真以为这些人拿你们几个没法子?” 梅儿一字一句的凝重说道, “你们不是宗世衡,他身后有其父母在!而他也为你们几个操碎了心!” 梅儿没好气的说道, “那个智二郎简直就是一根直肠子,让他举荐能用之人,他却几乎将整个应天府变成了自家天下,即便这几个人有本事、有能耐,可是吃相也太难看了?” 第181章 积薪涕泪今谁滴 风鸣本来还想反驳,可是却无话可说,怪不得三郎苦苦劝说六师兄,原来他早已经看出其中的凶险, “果然如此凶险么?” 梅儿看他听进去了,也就缓了些, “这等事我们在京城难道看到的还少了?营丘氏父子志不在此,只要应天府这些事务结束,随着承公迁转,他们父子也是必然走的,那时候谁还会念旧情,新来的官员难不成忍得了这个局面?” 风鸣倒吸一口凉气, “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也都各奔东西!只是可惜了智全宝!” “这是什么话,总有法子!” “他舍得离开应天府吗?” 风鸣一时无语。 “他的命数不在自己,而在你们身上!” “我们?” “你们比他有用的多!” 风鸣看着她,趁着酒意他脑子反而通透许多,酒醉生邪念,本来质朴如斯的他忽然明白了梅尔的目的, “你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梅儿先是一愣,然后则是毫不掩饰的笑了出来, “果然是一点就透,若是你依旧懵懵懂懂,我反而不知道该不该找你说这事了!” “不愧是察子,难怪你们审问人犯没怎么用过刑具!” “用那种手段是衙门的事,御史台用伶牙俐齿,而我们乃是将心比心罢了。” “好一个将心比心,我这颗心差点把持不住!” “你这人不学好,怎么反倒轻薄于我!” 风鸣没好气的说道, “莫要会错意,我是担心诸兄弟而把持不住!” “原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这小娘子,才正经说了几句话,怎么是打算故技重施,还是换了套路?” “本来便是与你说正经的,深宫大院里,除了一个个狡诈如狐的男男女女,哪有与你能这般痛快说话的,我自然是稀罕的紧!” “我可吃消不起,与你说话我这点心眼都快堵实了!” “那我便来与你通通!” 梅儿作势便要来抓他衣襟,倒把风鸣吓了一跳,差点跌坐脚凳, “自重些,哪个敢受得了你!” “那宗世衡都拿捏得住大晟刺奸,你有样学样不就好了?” 这句话让风鸣蹭的就扑了过来,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论起武艺,便是十个梅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你这莽汉子,方才说不要,这会儿又把奴家弄疼了!” 这一次撒娇可就不管用了,手腕被抓的更紧了, “你如何知晓他们二人的事,莫非这宅子里也有你们的暗桩?” 梅儿噗嗤一笑说道, “我本来不知,如今不就知道了!” “你,你这。。。” 风鸣哭笑不得, “你若是要骂我妖妇可是不妥,我可尚未出阁,莫要没来由污我名声!” “三娘是大晟刺奸的身份,难不成也是你胡乱猜的?” 梅儿摇了摇头, “若是你还看不出一群人中哪个是习武的,哪个是沾过血的,干我们这行当的,彼此也是有些默契的,更何况如此凶险之地,你们还能带这个寻常女子么?莫看三娘便是缥云峰上也压抑着没有动手,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见了血无动于衷的,能有几个?” 她有故作深沉说道, “更何况她是姓虢的,大晟刺奸的翘楚是谁我们若不知晓,也有些说不过去?” 看风鸣认真的样子,她似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放心,你们几个人那伪造的凭由我们并未追究,随时随地他们几个只要离开丹南路,便是海阔天空了!” “你们还真是查的仔细!” “谁让你们树大招风呢,” 他的手没放开,索性梅儿贴着他的脸耳语道, “你也别高看我们,便是月曜、金曜都出手了,也就知道这么多,云溪醉侯真似云中仙一般,离他越近这月遮雾绕的根本看不清。” 她狡黠的继续说道, “所以,许多结论都是我这会儿才在你这诈出来的!” 风鸣一把甩开她,脸颜色涨红如血,也不知是酒醉还是气恼,亦或是被她臊成这般。 “说这么多,也是告诉你,今夜只是你我对话,你的话我不会对旁人提起,至于我的话,你确实该找明白人商量商量!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蛇继先临终时候都说了什么?” “我如何知道,那时候只有三郎一人。。。” 风鸣觉察到什么,急忙住口。 “你看,若是我不怀好意,害死你好兄弟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梅儿靠在身后廊柱上,看着他只觉得有趣的很。 “你还真是个。。。” “不许说我是妖妇!” 梅儿又靠了过来,为他倒了一盏酒, “不如唤我狐狸精可好,便只是缠着你一个如何?” “你是狐媚,我却不会猿攀,刚才的话若是流传出去,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呸,还想和我生同衾,死同穴,哪那么容易,总要有个名分不可。” “我与你说正经话!” “我说的也是正经话,若是你与我明媒正娶,咱们便是一家人,我岂能帮着外人害自家叔伯兄弟不成?” “若是只有这个法子,便也罢了!” 冷不丁,梅儿一张利口咬在了风鸣小臂上,下手之快,下嘴之狠,也是让风鸣躲避不及, “这是作甚?” 风鸣也没硬扯她,直到她松了口。 “我来与你说正事,你倒是消遣起姑奶奶来了。” “我是惹不起你这尊女神仙,谁知道你哪句是正经的!” “风清鹏,我可要提醒你,现在所有人都不清楚你们见到蛇继先的时候他死没死,若是不把三郎是他临终遗言唯一知情人的消息传出去,你们几个人都有杀身之祸!” “如此不妨将我是他遗言知情人消息放出去,岂不更好?” “呸,你这心眼又是堵住了,你与蛇继先素昧平生,他犯得着与你废话?谁不知晓蛇继先与宗家关系匪浅,否则仝家又岂能把海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按你的话,想打听蛇继先遗言的人不在少数?” “你总算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横幼璋在新市城时就有意拉拢蛇继先,如今也绝非只为了走私大案一事,蛇继先掌握的秘密许多人都有兴趣!” “那为何现在才动手,却又为何不抓他活口,反而是要致他于死地?” “那是因为此次乃是蛇继先自蹈死地,若是他不离开伊阙道以及渤海地界,谁能动得了他?横幼璋做不到,柳文质都惹不得,至于秋帅更是他的靠山,谁能动他?” 说起正事来,梅儿又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至于为何致他于死地,只能说走私大案的主谋觉得除掉他,比得到那些秘密更重要,或者他认为只要蛇继先死了,那些秘密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如今?” “如今就看你那位好兄弟的手段了,而你就要踏踏实实来帮我一把!” “帮你?” “帮我,不是帮我们。” 风鸣没有深究下去,点到即止,对于梅儿这等身份最为合适, “怎么帮你?” 听了这话,梅儿不禁展露笑颜, “你这人,心眼真是一阵阵的,真不知该说你大智若愚,还是正气凛然的好!” “正气凛然在你这里倒成了贬损之意。” “可不是,但凡正气凛然要么是走到绝路,要么是自走绝路,无论怎么看都不那么聪明!” “长话短说,你要我做什么,你们要我们做什么!” “你呀,明明很聪明,却就是不愿多动脑子,” 又说了句闲话,才说正事, “我们需要你们维持当下局面,紧密盯着都转运司,让你们的人动起来,干扰他们经办走私大案,我说了这么多,你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走私大案必须办,但绝不能让横幼璋办,也不能是此时来办!我们的目的是断掉丹南路的走私路线,还不是往下深挖的时候!” 幸亏铺垫了许久,风鸣虽然满腹的不情愿,却也能接受这么一个结果。 “而我需要你带我去见宗世衡,其次还要你们把三娘借给我,最后就是让仝家为我做一件事!” “这几日我忙得很,何况三郎还要养伤,哪里能带你见他!” 梅儿翻来覆去就是在风鸣脸上观瞧,倒是让风鸣不由得躲躲闪闪。 最后,梅儿一拍案头,喝道, “风清鹏,我原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不想你竟是如此幼稚可笑!” 风鸣被她折腾的都快麻木了, “你又作怪!” “我作怪还是你作怪,怪不得平时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一个重伤生死未卜,另一个竟跟没事儿人一般回来办公务,你若不是无情无义。。。” 风鸣也是拍了案头,这木案都快被他二人拍散了, “哪个无情无义!” “那便是你自惭有愧,不敢面对宗三郎!” 这句话出口,风鸣的脸颜色便难看起来,红一阵白一阵的发作。 “果然如此,莫非你是自责三郎遇险,觉得自己毫发无损而三郎竟致横祸,乃是因为自己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 这话是实打实戳到了他的心窝子,梅儿当然也不会使劲戳进去, “唉,风清鹏,你也是个修道的弟子,如何这般执拗于自己,莫说你如今肉体凡胎,便是成了大罗金仙也不可能保得住世间每一个善男信女!行走江湖,征战沙场,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别人的因果与你何干,无非是自扫门前雪,你哪里能顾他人瓦上霜!” 风鸣呆呆看着她,半晌才说话, “你这话十分耳熟,我还从未问过你的师承,我自幼学道竟还没有你看得通透!” “我是劝慰你,你却又来挖我的底,想知道我师承何处,等娶了我过门,你自然就能见到。” 风鸣无力反驳,也就不搭她话茬,其实正如梅儿所言,所谓自扫门前雪的本意便是一切缘起缘灭都在自己,自我处事便要打开心门,心念致行以达万物,万物聚合报之缘法,善也罢恶也罢,真也好虚也好都是自己的修为,而他人的缘法也是他人自己来悟,岂能越俎代庖,否则不仅不是帮人,反而是害人,比如自己因为三郎受伤而自责,可换言之自己若是受伤而心安只是因为把自责的结果引致别人身上罢了,自己一身轻,反而苦了别人,这才是有私心。 这些话自己并非想不到,只是自己这般想颇有些自我辩解的意思,反而越是如此想越走不出来,可经别人嘴里说出来,看似一通责骂,其实自己内心的污浊与滑腻反而剔除了,变得轻松起来。 “我是说不过你,也罢,到时候看三郎如何对付你!” 就在这时候,转过来了三个人,看到他们俩彼此都是一愣,风鸣还是先回过神, “怎么这时候赶回来!” “莫急,三郎一切都好,所以我们三个才回来,” 柳瑒答道,原来正是智全宝、彰小乙他们三个紧赶慢赶的回到府城。 “贼人怎么说?” 智全宝问道。 “都在襄总捕那里,我从府衙出来,便先回来了!” 这句话便捎带了许多意思,他们三人不会认为风鸣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招惹这女察子,如此说来,这女察子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梅儿姑娘,难得过来,只是家中现在并无女眷,咱们也不能陪你,若是有用得着智某人的地方,智某人责无旁贷。” “智侍禁说哪里话,咱们乃是故人,听闻宗三郎出了事,我也颇为挂念,也是碰巧遇到风兄,这又是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也是今日晚了,否则我也不必拖到明日才能去探望一二!” “我那师弟如今伤情险恶,我们在那里都帮不上忙,也是被撵了回来,姑娘何必急于一时,待三郎痊愈再会岂不两相其便?” “本来应当如此,只是我这身份乃是身不由己,明日事或可确定,再往后面,自己在哪我自己都说不准,若是就此错过,未尝不是一辈子的遗憾。” 听这女察子的话,智全宝心里也是骂娘,一辈子的遗憾,你见我那师弟次数和见我一样多,也没说过几句话,好听点是相识一场,难听点就是彼此过客,这小娘皮果然没安好心。 智全宝还想再说话,却被彰小乙牵动一角拦住了他,而柳瑒一旁搭话, “若是如此,只怕明日还真是不免走一趟,我们几个本来就是商量着轮番探视的,明日便是我与风师兄一起去替换蒲、芦二位师兄,若是娘子有暇,咱们便一同前往。” 智全宝不知他们几个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也就不说话了。 而风鸣看着自己的师兄,又想起梅儿方才说的话,倒是有些忧心忡忡。 “如此便好,今日天色已晚,我本也是该告辞的,秦越兄若是不忙,还请送我到门口如何?” 临走这女子还颇有意味的回顾风鸣一眼,才信步而去,虽然三娘也是刺奸,一来是年少烂漫,二又是宗门女弟子,三来大伙儿一路上积攒的交情,所以平素里没有其他异样感觉,可这梅儿看似懒散洒脱,但每次出现总让人心神不宁。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智全宝等人才舒了一口气, “清鹏,此女所为何意?” 风鸣明白梅儿让柳瑒陪她出去,就是让他有时间和自己的师兄弟把话说明白,也就不做什么铺垫,把要紧的话说个清楚。 智全宝还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彰小乙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此女说的‘我’与‘我们’究竟是何意?” 风鸣一愣,他是没想到彰小乙纠结于此。 看得出来二人的茫然,彰小乙才把自己的分析摆出来, “对于这等暗谍之人,咱们不能以常人视之。” 风鸣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的师叔才是最顶级的暗谍,只怕更是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 “她说的‘我’未必是自己,说的‘我们’更是有几分玩味了,皇城探事司毕竟只是个执行者,这等玩心术,定大策的还论不到他们,可若真是那位女尧舜,也不可能直接把事情说的这么明白,我们总不能是个人就来牵着咱们鼻子走,因此她说的话要打折扣,咱们应对起来也要有所保留!” 第182章 瘦惊双钏玉鱼宽 “你是说此女有诈?!” 智全宝还是有些不明就里, “不好说,朝廷的格局,咱们这等江湖人、微末吏哪里清楚,回头还是要与三郎、秉文师兄、介文师兄问个明白,只是咱们自以为做事小心,原来在别人眼里都是一览无余,咱们还真是小瞧这些人了!” “那今日这事,会不会惟公那里也在看着?咱们是不是应当报上去!” 智全宝没那么多弯弯绕,他只认准一个长官,只要是认准的便是全心全意别无二话。 “万万不可,” 不说别人,风鸣都把他拦下了, “这等事说与不说都说不清,你若是说的多了,反而招惹许多麻烦,不说惟公,便是其余人知道这皇城司竟然与咱们说了这么多要命的话,难道不会怀疑咱们与皇城司私底下有什么说不清的联系?” 智全宝听了这话,也有话说, “可这明目张胆的来往,咱们不说明白如何是好?” 彰小乙劝解道, “那也是风师兄的事,须知咱们回来,她便走了,送走她的是个闲云野鹤般的学子,与咱们并无干系,咱们多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清鹏是咱们的弟兄,如何是他一个人的事!” 风鸣也是上前劝住智全宝, “这件事上,必须是我一个人的事!若是牵扯别人才是糟糕!” 看着智全宝一脸的意难平,风鸣继续说道, “我与她或可有私交情谊,因此我不介意邀她往居所一叙,便是说些甚么可以是密情,也可以是私情,可若是牵扯你们,事情就不简单了。在梅儿这件事上,必须是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明日里必然许多人会来问师兄你今晚之事,便是如此,无需赘言!” “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不爽利!我要吃酒!” 智全宝还是有些气不顺,就着残羹冷炙拿来喝酒,彰小乙于是唤管事重新置办些简单实在的吃食,往来奔波,他们也确实饿了。 第二日,才辰时许,梅儿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似乎是怕别人看不见,婉拒了管事的相请,就在宅院外门廊下等候。 不多时,风鸣、柳瑒也都出来了,侧院也有下人将马匹牵了出来。 “我可是给足了智二哥哥好大面子!” 梅儿这话,风鸣也不知道如何接, “我师兄这会儿也不在,哪里接你的面子?” “你可知,我这是办差以来第一次在宅门口连拴马桩都没有的门第等人。” 风鸣看看门口一片清朗,便指着门槐说道, “这里不也能拴马?难不成石头与木头,这马还挑剔不成?若是好桩子拴了劣马,岂不暴殄天物?” 风鸣说的坦然,梅儿却知道这厮是嘲讽自己,却也不生气, “便是好马,也不是谁都能骑得!” “我风清鹏痴长二十年,还没有骑不得的马!” 这话一出,梅儿没来由脸皮一红,啐了一口,随即翻身上马,打马便当先一步而走。 “这小娘子,性情确实难测!” 只是身旁柳瑒一脸坏样,笑起来带着几分色相, “却不知道,清鹏兄也是戏蝶游蜂的妙手,今日才见兄长风采,佩服,佩服!” 风鸣先是一愣,略微回味才明白过来,也是脸皮一红,也是跨马而去,还狠戳戳的瞪了柳瑒一眼,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边纵马而去,而柳瑒则是依旧保持风度翩翩,跟在他二人后面往复真观而来。 而这时候的复真观可真是好生热闹。 这也是复真观十余年来未曾有过的热闹,这一早上三娘夜闯复真观的事情便传遍整个道观,须知复真观虽比集真观规模小了些,却也不是寻常道观可比,准确的说复真观乃是三座道观的总称。 复真观所在的丹凤峰号称紫微十二观风胜境之一,人们俗称的复真观是指丹凤峰中麓丹台上的观宇,其实往下七八里才是山门,入了山门便已经进入复真观范围,只是这处下院因为正殿供奉太上老君的化身玉清圣祖紫炁元君,故此正殿名为紫元殿,而下院则名启真院。 缘由便是隐仙派祖师文始真人虽得太上老君手书《道经》、《德经》,却终难领悟其中精华,太上老君于是化身紫气元君点化于他,于是文始真人乃参悟大道羽化飞升,所谓大罗一运三百六十年,于是每运传承一代天师,隐仙派祖师文始真人传冲虚真人,再传南华真人,而由超登莲花天尊以‘王道官学’隐遁于时而始有隐仙之名,其后又传通玄真人,通玄真人传普济真人,普济真人传至扶摇子渐成显教,以上七位真人便是隐仙派七位祖师,而扶摇子则等下一位天师显世才会奏请敕封为第八位祖师。 而丹台中院便是供奉这七位祖师的祖师殿。 至于上院,复真观称之为真元阁,如今宗淑便是在此疗伤,这里非隐仙派宗门弟子不得入内,原因不只是这里乃是存放隐仙派功法经传的藏经阁,还是因为隐仙派文始真人乃是太上老君弟子,得到老君亲授。因此不同于大肇玉虚宗其余两派缙仙派、遇仙派以上清灵宝天尊为至尊,隐仙派其实内里‘一不供神、二不敬仙、三不信至尊、只供奉先师。’ 即便是太清道德天尊也是尊为先师,而文始真人以降如儒家一般皆称先生,比如文始真人便称之为文始先生,也因此宗放等人才尊称先师扶摇子为白云先生,而隐仙派也少了许多其他宗门的规矩,弟子们三教九流里来,三教九流里去,自由心性,一切修行讲求“ 以无道为精,以外物为粗,知足守分,清廉虚淡,不为物累,精神独立”。 而这贵清真谛乃是师徒代代相传,然后才有的放矢,至于中的还是脱靶那便是自己的造化,而这真元阁就是弟子受法练功所在。 复真观亦如集真观,集真观有太阳、太阴、中阳、中阴、少阳、少阴六院,而太阳院除了玉清真人这一辈,晚辈也只有集真九霄能入内,便是其余亲传弟子如彰小乙也是止步在太阴院而已。 而三娘是个不经世的女娃娃,那参不烦则是不讲规矩的老贼,他二人哪里知道许多门道与规矩,虽然三娘也是道门中人,但是大晟的诸家道门规哪有大肇玉虚宗三大派之一相提并论。 二人半夜里来砸山门已经是坏了规矩,那守门的道人与童行还因为劝他们离开,差点动起手来,幸亏这一夜守夜的还有那日跟着伺候三娘的两个小童行,只是听三娘声音便壮着胆子叫醒了自己的师父,那道人才入睡这时起来便要抽打他俩,也幸亏其中一个机灵急忙提起掌院的师侄来,这才免了一顿耳光。 这几个急忙跑到门口来看,确实是自己人,却也犯了难,一来是深更半夜的,能做主的师兄长辈们都睡下了,这些人的脾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二来,这复真观并无坤道,又如何放三娘进来也是犯了难。 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这道人又去找自己的师父,而他毕竟嘴笨些,等出来的时候脸上可就不怎么好看,但好在事情有了进展。 这位师父算起来还是宗淑的师弟,自然知道这位掌教亲传弟子的地位不是自己能比的,只看自家掌院不计成本的抢救性命,又不辞辛劳的亲自照料,便知道此事必须办好了,绝不能办差了。 再看这少女能披星戴月不避艰险到此,还如此不顾自身清白一路进来,也将其中滋味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是让他领着三娘他们登上院,那是给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于是商量了两全办法,三娘他们今夜便在下院住下,明日寅时他来上去通报再做打算。 三娘心里着急,却又不是张狂之人,既然都进来了,便也要守些规矩。 其实按着她的本意,便是在山门外的亭子里凑合一晚再说,只是参不烦颇有些混不吝,竟然便将这山门拍的震天响,这才整出这些故事。 说是住下,可哪有她一个女子住的地方,还是他那徒儿这会儿脑子活络起来,于是三娘与那两个小童行凑在一间房住下,三娘与六郎平时也是如此,早已习惯了,自然无妨。 而那道人便请参不烦与他凑合凑合,参不烦也就无所谓了,只是这道人若知道此老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兴许道士们平日里也是百无聊赖惯了,寅时才过去没一会儿,三娘夜闯复真观的故事便传开了。 所以当三娘出现在三郎面前时,三郎从又惊又喜中恢复,但是有些忐忑不安了。 而三娘出现在此也是颇有些周折,若非昨日紧迫,仝维、柳瑒他们也不能进入上院,还是紫芝真人特许,他们也只能在三郎疗伤的院落里停留,而三郎现在所居院落也是有些讲究,原本是宗门内高道们闭关修行的所在,还是紫芝真人把这些院落陆续改造为研究医道的所在,而这一处是专做收治门人中金创、折疡等外伤重症的,按着方位这里便是天九庚金位,另一侧则地八乙木位,专为研治诊疗瘴疠痨瘵的。而三郎便是用了这诊室的第一人,既然都是第一次,紫芝真人便或定或改了许多规矩,其余人便是有异议也拗不过他,因此三娘出现在此也就顺理成章,唯一的麻烦便是沐浴更衣,也是命那两个小童行鞍前马后伺候,这才又是一番折腾才进来。 而老道仔细观察了三郎的伤势,交待了些注意事项就出去了。此时三郎状态已经大好,伤口已经不虞金风之害,此时已经包裹起来,按老道意思似他这样已经是单纯的外伤了,数日间便能恢复元气,不出一个月就能基本康复了,只是不能饮酒、不可习武尤其是不可练习剑术以及搏击之术,至于饮食禁忌不一而足,都让三娘记住了。 此时三郎已经可以坐起,否则按着昨日模样,三娘只怕心惊肉跳,饶是如此本来一肚子火的少女也是化作了绕指柔,倒是让三郎不知所措起来。 “三娘,无妨,我都能坐起来了,只是一整日未进水米,有些饿的发虚罢了。” “既然如此更不能坐起来,便是躺着乏了,如这般侧身斜靠着,莫要压住伤口,” 三娘便说便伺候三郎靠在卧榻上,莫看紫芝真人其余事情上散漫惯了,但是在医术上却是个责全求备之人,只看这诊室布置便是落实到每个细节之上,只是这卧榻都是紫芝真人独具匠心之作。 床榻架板、框架、四脚用硬木,榻面用的樟木,护栏用老藤,而床榻自上取三分之一处分上下两部分,这上下部分皆可抬起,其下有格,可调整并固定不同高度,皆是用老藤缠绕硬木支撑,如此患者若是想坐起,只需调整上半部分便可倚靠,若是骨伤及腿胫脚踝则可以调整下半部分,方便断骨固定,着实巧妙。 而三娘便这么让三郎斜靠着,这才打开一起带进来的食盒,为三郎调制食羹,因为他是伤及了咽喉之际,虽然食道气管万幸未被伤到,但是这羽箭乃是斜擦着划开好大创面,故而今日能进饮食也需避免咀嚼且利于吞咽。 修道之人也是略通些医理的,更何况智金宝别院也不缺良药膳食,比如这里除了精心调制的白粥,三娘一早还帮着把松子炒熟磨粉,还细致将白粥分成三份,还准备了蜂蜜、精盐、肉松,蒸了一个梨子与上等蓼胶和成梨膏来,再有老道熬制的参茸汤,来为三郎补元气聚精血。 只看三娘先用精盐、肉松与白粥拌在一起,伺候三郎进食,之所以即食即拌便是肉松若是拌的早了,反而不利下咽,更何况此时拌匀了,这粥水热气也散开了,不至于烫口。 不过是方寸白瓷小碗,比那酒盏大不了多少,若是平时也是一口就下去了,只是一日未进水米,三郎由口至胃都是干涸了,因此这么一小碗也费了不少功夫,但是三娘便是用银质榆叶形寸许调羹慢慢喂到他口里,等他慢慢咽下去这才再取一勺来。 “三娘,你这一夜赶来,到这会儿也没休息好,我自己来,你也歇歇,” 一碗粥用尽,三郎看着少女有些心疼, “怎么没休息好,吃得好睡得好,你若是伤再重些我怕能一头栽倒昏过去,那就睡得更好了!” 三娘没好气的说道,埋怨中都是心疼。 “这都是鬼门关走一遭了,再重些可真就没我了。” “你还知道,看你以后还这般逞能不!” 说着话,三娘手里可没停着,乃是取了一半梨膏与蜂蜜调匀了,这才掺到粥里。第一碗里用精盐便是为了开胃也是助他恢复体力,让肠胃动起来,否则这碗粥便难消化了。 “那时情形险恶,仝四哥也受了伤,总不能让六郎、十一郎跑我前面。” “我说的逞强岂是说这个,” 三娘顿了一下, “你们出门前我便提醒你们不可大意,应该多带些人手,却是不听。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便如我叔父无论胜算几何也都是全力为之,先生行走天下如是如你这般,岂能是现在这样局面?你却不学好,这些时日愈发自鸣得意起来,所谓少年侥幸,你这次幸亏无事,但若是不知教训,只怕将来还要吃亏!” 第183章 云涴宝钗蝉坠翼 三娘说的话当然有七八分道理,宗三郎也没有辩驳之意,倒是让三娘意外,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你的话字字珠玑,都说到了我心里,这些时日莫说是我,便是我们弟兄们都有些自命不凡起来,尤其是大师兄前脚离开,我们便没了约束,更是有些目空一切了,” 三郎轻轻握住三娘的手, “三娘,以后你就多费心了,若是看我犯浑,便要指出来,我只怕路太顺,慢慢的真没几个人来鞭策我了。” “你这人心思重,其实很多事心里也都明白,但是面皮薄,该说的话却碍着情面不说透,这可不是做人的本份,” 三娘另一只手也搭在三郎手上, “三郎,做大事业者,不拘小节,便是说的这里,那日里你劝解智师兄的话,你自己却是另一个极致,我也要劝劝你,事情是做不完的,咱们这个年纪若是心里都装满了事,那便是挑着千斤担子行路,便是累不死人也有厌倦的时候,那时节反而是先发后至,得不偿失!” 三郎仔细看着三娘,看得三娘脸都发烫了, “这般盯着我作甚?” “我自诩为大智若愚,未想你才是装傻充愣的高手,幸亏是你,我何其幸哉,只是日后就辛苦你了。” “辛苦我什么?” “辛苦娘子时常提点郎君我啊!” “呸,说两句话就没正形了,” 三娘抽出手来,轻捶他两下, “喝粥,在迟些就凉了。” 到了第三碗粥,则是将参茸汤调在了粥里,其实粥水并不多了,些许稠米也被参汤融开了,第二碗汤乃是生肌养血之用,这碗粥水便是理气通络的好药。 三碗粥入腹,三郎那有些苍白的颜色逐渐恢复了些新鲜气,精神又好了些。 “这次重伤倒是让我懂得了一件事。” 三郎又把三娘的手抓住了。 “什么事?” “懂得了什么是害怕!” “害怕也是要懂得的吗?” “嗯,” 三郎看向房梁,但是眼神却聚焦在远方,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生死相隔与咱们格毙贼人乃是云壤之别,而自己受伤时才发觉自己那一刹那面临死亡时,我是那么的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还有许多人舍不得,在昏暗间我先是愤怒老天对自己的不公,然后是焦躁于空荡荡的虚无,继而是无尽的恐惧与无奈,那便是我能听到、看到,但是旁人却再也看不到我,那种孤冷让我的骨头都冻住了!” 三郎忽觉身边一片温柔,原来是三娘将身子靠在他身侧,或许是使劲才憋住的泪水,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秋水涟漪,那泪水流下三娘的脸庞,却好似落在三郎的心头,让他的心燃烧起来。 “对不住,怪我了,倒把你逗哭了!” 三郎用衣袖轻轻擦拭在三娘如华的容颜上, “三娘,活着真好!” “废话!” “所以才知道害怕了,否则就这么离开你,我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三娘却直起了身,收起了梨花带雨的娇嫩模样,问道, “难不成,你这是准备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准备做个田园富家翁了?” 三郎笑道, “那可不成,我是懂得害怕了,又不是胆子被吓没了!” “那你当如何?” “当如何,” 三郎想了想,起身将身旁香几上的香头摁灭了,倒是让三娘着急, “你摁灭它作甚,” 三娘急忙拿起用长明灯重新点燃了。 “你看这药香若是燃尽了,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万物有灵,难道它不怕吗?若是无缘无故的让他燃尽,那便是荒废了他的本事,如是他能选择必不会如此,可是若是因为救死扶伤,便是燃尽了又何妨,他凝成这一炷香不就是为了这番作为吗?” 三郎拉着三娘坐在他身侧, “父亲与恩师的教诲,便是将我等凝成了这么一炷香,可是我以前却不知晓何时何地应该发生什么作用,而如今我却是有几分明白了,所谓的懂得害怕,知道进退,便是如此,只是若是到了当仁不让,必须站出来的时候,我又何惧之有!你说对吗?” 三娘轻轻斜搭在他的肩头, “三郎,你若是就此做个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我是头也不回的立刻就走。但是你说得对,做人就该如此,不能不惜身,那是因为留有用之身关键之时见分晓,咱们的父辈半辈子的坚持不都是如此,你若是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没人的时候,莫要唤我三郎了,听着生分!” “那唤你什么?你可别不知羞轻薄我!” “唤我雨哥儿!” “雨哥儿?” “嗯,这世上也只有我外祖母与母亲曾这么叫过我!” “曾经的乳名?” “嗯,自从我外祖母离世,母亲出家,便再也没人这么叫我了!” “雨哥儿!” “嗯。” “那你也别总叫我三娘了,小时候阿姊都唤我薷儿的,你也这般喊我!” “薷儿?” “嗯?” 少男少女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时光很快,彼此即便静静地什么都不做,却也不会觉得世界无聊,从初识的不知所措、互不相让,到此时的悠然合韵、相得益彰,人生的美好都在这一刻停住。 而当风鸣一个人先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谧逸景色,三娘清眠在三郎身侧,而三郎就这么揽着三娘肩头,目不转睛的就这么注视着身边的丽人。 这倒是让他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三郎看着门帘外的他也是一副窘相。 两个人就这么比划着,风鸣退出去等着,而三郎这才发现三娘已经醒了,她也是花面娇红,原来也是看到风鸣来了。 搀扶着三郎往外面走前,三娘也没忘了把未燃完的药香熄灭了,莫看也是大户人家,但是不愧是刺奸中人,这收尾之事已经做得十分娴熟。 看着他们二人这么出来,等在外面的三人倒是有些意外, “三郎,你怎么出来了?” “无妨,师叔早上已经看过了,这十二个时辰没有发热便是无大恙了” “那也是身子虚弱,还是小心走动为好。” “才躺了一日,你看手脚的软弱无力了,哪里还敢恋榻。” 几人便在这小厅内环坐,三郎看到梅儿也跟着过来,却不感到诧异,还频频致谢。他不觉得诧异,诧异的就是别人,梅儿看着三郎如此作派,只觉得这少年城府着实高出平辈人许多。 说了些客套话,还未进入正题,六郎与十一郎已经跑进来了,这六郎难得的提心吊胆数日,坐卧难安,食不甘味,如今知晓兄长无碍,则是一溜烟的跑来。这二位混不吝的到来,更让大伙儿没办法说正事,又折腾到午饭时候。 虽然大肇如今都是一日三餐甚至还有一日三餐的,但是道人们仍旧遵照古礼,仍是一日两餐的。 若是错过午饭,那可真是要饿肚子了,便是三郎也陪着一起用餐,这时候三郎才问十一郎, “怎么不见仝三哥、四哥和鬼瞳?” 十一郎有些扭捏的说, “他们还有些琐碎事,咱们不必等他们。” 六郎这时候插话道, “早日和三姐姐来的老汉被道爷们拿住了,仝家哥哥们哪能坐视不管,只是这事儿道爷们确实有理,所以仝三哥吩咐我们不可找你来说,只是这都半天了,那边也没见有个结果。” 上院是除了伤病患者皆是不能进食的,严格地说这里是竭尽全力避免走水的,索性三郎也一起随着大伙儿往中院来,自然也是不能让他步行下来的,而是几个童行用肩舆抬着他下来。 入了中院,众人也是先来探视仝氏兄弟,这三个虽然伤势不如三郎这么险恶,但是仝商伤了腿,仝维伤到了背,鬼瞳旧伤又被拉动,都是不好好调养,若是落下隐疾甚至是会影响日常活动的。 这处小院里,三个人也是斜躺的、半趴的,只有鬼瞳陪着参不烦坐在庭院里,除了三四个青年道人,还有两个中年道人,都是天罡羽士中人,也是坐着说话。 看着众人进来,这天罡羽士也是起来相迎,毕竟三十六位天罡羽士也都是隐仙派宗门弟子,但是却比不得宗门嫡传弟子,便是喊风鸣、宗淑二人也是以师兄相敬。 大致询问,才知这参不烦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失心疯,半夜竟然捆了那道人,一路潜行往山上而来,只是他也高看了自己的本事,毕竟年龄摆在这里了,更是小瞧了复真观的手段。他是不晓得,紫芝道人便是归隐复真观,才摆脱了杀身之祸,作为隐仙派支脉,复真观的武力或许大大不如宗门集真观,可是对比江湖许多门派,那也不是可轻易招惹的。 尤其是三十六天罡羽士,更是每九人一队轮番值守着中院往上院的必经之道,参不烦只是被活捉,却须发俱全,不曾受伤,也是参不烦见机不妙立刻认怂的结果。 紫芝真人不问观里俗务,而复真观也没有宗门那么健全的内外架构,毕竟这里只是子孙庙,不是集真观那般十方丛林所在,故而乃是紫芝真人的五名徒弟共同管理。 关于参不烦此事有牵连了下院半夜让外人进来的故事,如是按五人中作都管的意思,连同下院相关道人及童行也要发落,而作监院与知客的二人知晓了三娘身份,便认为当分开处理,不可混为一谈,其余作巡寮的因为是他纠拿的参不烦,也不便发表意见,省得别人说他有失偏颇,倒是住持认为训诫一番足矣,主张轻拿轻放。 这等事务官司自然不能打到紫芝真人那里,最后还是住持与巡寮拿了主意,差遣天罡羽士带着参不烦来见仝家弟兄,让他们自己斟酌着办好了。 可是复真观的好意,却让仝氏兄弟也犯了难,参不烦这次确实有些离谱,大半夜让你们破格进来,却还搞出这么一出,这不只是颇为无礼,简直是蹬鼻子上脸,难听点儿就是再砸复真观的招牌,能这么高高拿起轻轻落下,可真是给集真观面子,不是冲着他们仝家的面子,他们仝家在这里还真是不值一提。 可是要仝氏兄弟来好好拿捏参不烦却也困难,若是换成别人,便是仝商做了此事,仝维也能把他另一条腿打断了,可是参不烦毕竟是家中长辈,说句实在话也是仝家里面的一方诸侯,若是他们不知深浅的发落了,那也是留下了隐患。 三郎他们这时候过来也就打破了尴尬,于是两边顺其自然交到了风鸣、三郎这里。虽然三郎重伤在身,风鸣还是师兄,但是这种事情上还必须他来挑头。 “参四叔,咱们还是说说,把事情说明白,大伙儿都是自己人,彼此也都有个交待,” 三郎被众星捧月的簇拥坐下,他也不耽搁时间, “我们虽然年轻,也都成了这副样子,眼看着午食就到时候了,咱们早点说清楚早点吃饭,否则就是你欠我们顿饭,今日也是补不回来!” 三郎把话说得轻松,参不烦也不是老混蛋,他是混,但绝非混蛋,否则活不到今天, “老儿我心急了些,就是急着见几位郎君,因此这夜里也真是没有瞌睡,折腾来折腾去,就想着也别耽搁功夫,自己先进来看看。” 这话谁问他,他都这么说,虽然都知道他是鬼扯,但是又能如何呢? “大伙儿别都耽搁在这里,” 三郎转身对天罡羽士们说道, “诸位师弟,你们留两人在此,其余几位麻烦领着我们这些弟兄去用午食,所有人耽误在这里其实大可不必!” 众人心领神会,于是院子里只留下了三郎、三娘、风鸣、仝维、仝商与两位天罡羽士,当然还有当事人参不烦。 “参四叔,没必要藏着掖着,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再耽搁下去,您的正事就更办不成了!” 参不烦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倒是坦然许多,只是环视一圈,这才恢复老枭的本色, “宗家郎君快人快语,只怕老儿我的用意也瞒不住你!” 三郎没接话茬,只是点了点头,又对这两位天罡羽士说道, “二位师弟,这事儿你们听不得,我们这就去见掌院师叔!” “不用来回折腾,老道我来了!” 紫芝真人趿拉着鞋子晃了进来,所有人都来参见, “免了,有伤在身的都别动弹了,” 又对三娘说道, “三娘,我这两个弟子需要帮衬仝家四郎在这时候晒晒太阳,聚些真元,还麻烦你盯着,” 这话很明显,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必走远,让他俩搬把凳子,你就在院门口歇着,那里也晒不着。” 原来是让三娘守着门户,不许别人打扰,于是这院里只有了五个人,紫芝真人乃是长辈,他不说话,谁都不好张口,看着老道慢条斯理的让风鸣唯一一个好动弹的来伺候茶水, “你们说你们的,老道我只是口渴!” “真人,三郎,” 仝维还有些不明就里,只是刚开口就被参不烦拦住了, “三郎君,你也是只能听不能说,我这些话,仝家人也要有个见证!” 三郎开口了, “蛇指使的行程是您老放出去的?!” 这句话说出来风鸣与仝维真个是大惊失色,仝维本来是强撑着坐着,都要站起身来,却被老道一把摁住, “坐下,再折腾你可真就走不了了!” 仝维再看向参不烦,当看到参不烦点了点头,他整个人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几乎是瘫倒在座位上,伤口都被牵动了,只是背后的伤痛也不及内心的冰凉。 “仝三哥,不必如此,这件事是参四叔与蛇指使商量好的,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后手竟然脱节了,否则蛇指使不会身亡,而前日夜里参四叔也是死里逃生?” 参不烦愣了一会,不解的说道, “前面的事,或许是蛇继先告诉你的,可是自你受伤之后,咱们现在才见面,你是如何得知我的事?” 三郎摇了摇头, “蛇指使临终前许多大事要交待,哪有时间说这些?” 三郎盯着参不烦说道, “我若是在这里点明了,是否合适?” 参不烦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说道, “无妨,仝三哥是知道我身份的,只是为了隐秘不可宣之于众罢了。” “那这么说您就是云逸的一员?” 第184章 三尸六贼都回避 “不愧是阁老的继承人,只是按理说你不该知道我!” 仝维这会儿又差点跳起来,这一波三折让他这颗年轻的心脏也受不了。 “该知道的我总会知道,云逸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露面,我原以为父亲说这里有云逸等我,没想到竟是您!” “我既然现身,便是一刻都不能耽搁,咱们还是说正事!” 三郎点了点头。 “我便来说话,你们不必打断我,等我说完再问!” 参不烦收拾起不羁模样,又是一副柔和的账房先生姿态, “我便是配合瞻云稽查走私案之事,那是因为去岁初阁老已经发现了那对头有稳定而巨大的资金来援,而且这资金就在大肇之内,顺藤摸瓜也只是发现了一家人都死绝得海商,但是人即便死了,过去的痕迹还在,就比如海路难测,但总是有迹可查。” 参不烦顿了顿,接过老道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瞻云手里有多少证据,我这里也有一部分,到时候你去取。瞻云本意是由我放出他行程消息,然后将贼人一网打尽算是给横转使一份大礼,也是敲山震虎。谁知道他安排的后手竟然成了贼人的后手,那一夜你们出发后,我便轻身上路,岂料这伙人不仅不是援军,还为贼人送来许多军械,若非我见机行事,当时也就交代了!” “参四叔,你慢些说!” 仝维说道。 “慢不得啊,” 三郎哀伤的看向参不烦, “参四叔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 仝维这颗心是揪着放不下来了, “唉,” 紫芝真人摇了摇头, “我也只能帮他续了这半日的命数,即便是早些诊治,也是无力回天了!” 参不烦摇了摇头, “行船大半辈子,竟然在这小水沟翻了船,那人下了毒,而我又是潜水才逃了出来,这毒物入了心肺,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本来我是等着你们回来的,但是真是不成了,若是不赶过来许多事都耽搁了!” “参四叔,” 仝维踉跄过去拉住老人的手,又看向紫芝真人,紫芝真人摇了摇头, “老道今晨便为善信诊治了,此毒如只是入了肠胃或还有救,而从气管入肺,虽不是见血封喉,也相去不远,毒气逼入心脉,真的是回天乏力!” 老道看向三郎, “你是闻到了那续命香的气味了?” 三郎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这香气,我才把许多事情续了起来,参四叔,害了你们的究竟是谁?” 参不烦摇了摇头,突然整个人表情都僵直起来,硬挤着牙缝说道, “我的大限快到了,三郎君,凑过来,这话只能你知道!” 风鸣急忙将踉跄的三郎扶到近前,仝维也帮着参不烦凑到三郎耳边,只看他气弱如游丝般,喃喃之音,便是宗淑也需努力去听。 最后参不烦转向仝维,那只手使劲抬起,却猛地又松了下来,再看人已经去了。 一切都是这么突然,几人都觉得恍惚得很,风鸣劝住仝维坐下,而三娘也被惊动,急忙进来又与风鸣一起拉起三郎。 三郎压抑着接二连三的诀别,对风鸣说道, “师兄,麻烦你了!” 风鸣点点头,明白了宗淑的意思,便俯下身子抱起了参不烦的尸身,往屋内走去,若是不尽快妥善安置,这身子姿态便不好看了,总归让故人也保持着风范,这样生者才能心安。 正说着话,一众人已经用过了午食回来了,蒲扩、芦颂二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闻之了参不烦之事,众人也都是唏嘘不已,至于仝氏弟兄们则沉浸于哀痛之中难以自抑,然而,如今并无多余时间让众人耽搁在这里,尤其是芦颂与蒲扩。 今晚便是经抚司与都转司设宴款待东丹使团的时候,蒲扩与芦颂不能耽搁这等要务,至于风鸣也是如此,如今宗淑受伤,虽有霄春臣临时顶着,但是风鸣若是不在,只怕惟公出行也难保周全。 于是他们三人率先下山,风鸣还安排蒲扩与芦颂的随员,将蛇继先、参不烦的尸身带下去,山上固然清凉,但毕竟是暑气日盛,不如都先妥善安置在府衙冰窖中,这边已经派人通知蛇继先家里与族人,如今仝家那边也要报之,仵作这边做了记录,家属来了也好办理。 尤其是蛇继先,按着蒲扩的提醒,务必手续周全,如此朝廷的旌表下来,以后也不会再起什么波澜,所谓身前身后名,这身后名尤其重要,毕竟死者无法再为自己邀功和辩护了。 风鸣他们下山而去,反倒是梅儿安之若素留了下来,她此行只是让风鸣作桥,既然已经见到宗世衡,接下来才要谈正事。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 午后,三郎也婉拒了再回上院小住的安排,如今身体并无大碍,不必因为自己再扰乱整个道观的秩序,也在中院寻个安静清幽的院落住下了,如此也方便无人打扰的谈话。 比如此时,就是四个人围坐庭院门廊下饮茶,因为三郎的伤情,三娘按着老道给得药茗方子来烹制,总之是聚血气养元气的功效,旁人也能引得,只是需要掺入清水与两味药来将茶性调的中平些。 四个人先喝了一会儿茶,梅儿看了看柳瑒,又看了看宗淑,宗淑还未说话,柳瑒先开口了, “你今日可莫想将我调走,清鹏是个老实人,所以我不担心你能掺什么沙子,” 柳瑒指了指三郎与三娘二人, “他们两个,三郎是面冷心热,最见不得人叫屈,另一个是古道热肠,什么事都爱掺和一脚,这两个绝顶般配,放到一起最容易吃亏,我可是要盯着些,否则不好向先生交差!” 宗淑他们几个错过了饭点,幸亏老道也是向来不守规矩的,也弄起了小灶做了几样点心,这时候他们四个便是佐茶用些点心。 对比昨日宗淑那个吓人样子,如今算的上是大好了,毕竟是少年底子壮,又是紫芝真人这等天下一等一的名医主持诊疗,还有各等名贵中草药随取随用,等不了几日便又是一只精健乳虎了。 而此时说起话来虽然轻声轻语避免牵动伤口,却也有了些中气, “梅儿娘子,我与秦越乃雁序之情,我于三娘更是桑间之咏,一点犀通,咱们有甚么只管讲来,清鹏师兄既然能带你来见我,凡力所能及的,我必有交待。” 三郎说了个活话,虽然留有余地,却总比把话说死了强。 “三郎君,既然如此,我也有句话说到头里。” “但讲无妨。” “那便是有三件事有所请,其一乃公事,其二乃私事,其三乃是与你有关之事,这件事放在最后绝无虚言诡语,也并非要挟恫吓,实在是三件事一脉相承,顺序使然。” “第一件事,便是请三娘帮我一个忙。” “此事你该直接问三娘,我如何能越俎代庖?” “三郎方才不是说你二人不分彼此吗?” “这话该反过来说,三娘但有所命,我莫有不从,反之则不可,我何德何能喧宾夺主?” 宗淑暗讽此女当着他们的面还耍小聪明,果然柳瑒在侧是对的。 “只是我与三娘素无私谊,如何能冒昧呢,还不是借着你们兄弟二人的势,才敢兴起这个念头。” 这话说的客气,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什么叫私谊?难不成你我之间有私谊?还是你与清鹏师兄? “事情不能这么办,即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能如此模棱两可的拜托人,否则岂不是置他人于两难之地?” 柳瑒在旁边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何况娘子也说了彼此并无私谊,那便公对公的说清楚如何?成与不成只在事情上不在人情上,岂不善哉?” “也罢,我刚才也说了,第一件乃是公事,本来就是找诸位帮忙,也没什么不可言明的,便是请三娘子协助我去审那被捉那的妖女,只这一件事,实在是少不得妹子帮忙!” 方才说没有私谊,这又叫上妹子了。 “这是个什么说法?” 宗淑皱了皱眉,他是听风鸣提起这些事的,只是没想到此女请三娘是做这等事,这又是打什么主意? “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审问遇到了瓶颈,这妖女不配合的很,所以我们也想另辟蹊径。” 涉及三娘,三郎责无旁贷,许多事情必须挑明了, “若是我没猜错,这妖女与皇城探事司关系不浅?” 三郎是见过那个被智全宝用弹弓打伤了肩头的邪教妖女的,虽然没能说上话,却也知晓此女不比其余江湖贼匪,乃是与那道人同是邪教人物,而且也是有些根基的。 至于三郎为何如此笃定,那便是金曜星君与梅儿关注此女尤胜那道人,还安排梅儿专审,其中许多事情看来真要现在说清楚了。 “不错,” 梅儿果断认了下来, “她也是昔日梅儿之一!” 柳瑒闻言都有些坐不住了, “你们月曜放出来了多少人,只是梅儿已经有两个出了问题,其余人可还靠得住?” 梅儿也不看着柳瑒,眼中似乎只有宗淑与三娘,但是嘴里面却是如数家珍, “咱们月曜宣宗朝以来都是用梅儿做名字,私下里也是有前缀的,比如姊妹间我的花名便是‘刺梅’,至于放出的梅儿还活着的有十七位,之前月曜放出还活着的十一人!就是因为这个梅儿涉案,我们才看是一个个查验放出之人,只是迁延日久,何况人数众多,我们等不起也等不得。更何况,” 梅儿停下来,饮了一杯茶,示意柳瑒满上。 柳瑒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能屈能伸,如此好文章怎能没有下文,莫说斟茶倒酒,以至于摩顶放踵也未为不可。 “更何况,咱们月曜放出去的女子,许多婚姻还是相当美满,比如曾经改造过府衙后宅的那位府尹,其夫人便也是其中一员!” “莫非这次府衙伏尸案还另有隐情?” 三人都不傻,一点就透。 梅儿点了点头, “许多人出了宫彼此间还有些联系,唉,” 梅儿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话说咱们这皇城探事司履职时却是都是尽心尽力,只是人员往来频繁,还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撒出去之后就是如断了线的风筝,再回头看其实也是个大眼儿的篦子,筛不出也挡不住!” 这话没人接,柳瑒乃是外人,三娘不只是外人更是他国刺奸,至于宗淑自家事自家清楚,也不好接话,只听梅儿一个人啰嗦, “可是连我都看得清的事,为何无人重视?便是我也是有朝一日出宫的,难不成还自找麻烦,以后都活在别人设下的藩篱中?只是若什么都不做,这两个梅儿也只是我们看到的,将来几何谁又能知道?” “这个梅儿说了多少?” “说了许久她与许多月曜察子的过往与现在,否则我们为何难做呢,又为何我一人前来,却又要请三娘子来帮我!” “你们离京前就已经知晓贼人都有哪些人了?” “你还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意思,因为聪明人最容易主动陷入某个话题或事件而不自知,他们知道的越多就越难脱身,又过分迷信自己的聪明才智,反而成为别人最有力且最廉价的工具。 “想必经抚司已经知晓了其中许多拿不到台面的交易,有权势的不在乎钱财,有钱财的却自以为掌握一切,熟知都被这些又想要权又想拿钱的邪魔外道把局面搅乱了!” 梅儿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一般, “如今看来没有人全输,却也没有人全赢,获利最大的便是经抚司与白莲教,怪不得那道人与承公相谈甚欢呢!” “这等妄言不说也罢,惟公何等人物,若非你们牵连,哪有这等人坐在那里大放厥词的机会,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经抚司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这件事就完不了,都转司、中书舍人们以及京城还有许多人也都看着呢!” “这也是许多人看不透的地方!” 梅儿来寻宗世衡,便是如今只有这位能毫无顾虑的把许多说不得的事摆在台面上,梅儿不由得佩服金曜星君,竟然不去找公良吉符、营丘潭这些人,反而让她来寻宗世衡。 如果之前只是欣赏此人,现在不禁有些佩服和忌惮了,小小年纪,不只是勇悍不畏死,更是狡猾如老狐,深沉如渊,迅疾如雷,若是由此及彼,再想到他的父亲,更是让她们这些后辈难以揣测,这等人物又当如何? 略微失神,梅儿继续说道, “经抚司将走私大案人犯毫无迟滞转交都转司,将妖人作乱案转给咱们,将学政革弊交给了二黎为首的丹阳世家,将清军拣阅交给了中书,至于东丹使团也是全力支持客省与主客司,承公究竟想要什么?” 宗淑闻言却是乐了,摇了摇头, “这便是你们与惟公的差距了,你们看事情利弊只在乎自己这一脉或者只看一时,我等虽然跟随惟公时日甚短,可是知微而见着,惟公乃是社稷柱石,如何在意这些微末之物,走私大案涉及赀财如何丰厚也该都转司查抄转运以归国用,妖人肆虐如此难道不该你们御前奏报以为钦案?至于学政、军务、外事难不成所托非人?” 宗淑正襟危坐,正言道, “你不妨提醒金曜星君,坐在京城太久了,只看到了台子下面的蝇营狗苟,许多能臣贤才远在山野作逸客,不依尘亵弄圣心!” “大胆,你,” 梅儿没好气的说, “便是作文臣,也该知道分寸!” 三郎这说话的口气来看,终于抛弃了武人那种为官战战兢兢,做人虓勇彪悍的模样,看来他已经做好了走另一条艰难却永无止境的路了。 第185章 笑谈声里机谋远 “说了这么多,你是答应了?” 梅儿突然问道,还不等宗淑说话,三娘已经开口, “邪教之事,天下公敌,今日为害大肇,翌日必然祸乱天下,便是我身为大晟刺奸也责无旁贷,只是一事便是一事,我帮你做过什么是你我之间的事,与公事无关,姐姐你如何做事,也与我无关,都是你的公事,咱们公私分明,互不相欠才是正理,如何?” “便依妹妹,有你帮衬便好,皇城司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不会使大伙儿为难!” 三娘既然答应了,三郎便不纠结于此,问道, “第一件事于你是公事,于我们是私事,大家说妥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请三郎君帮忙牵线,没有你在中间,许多事我们开不了口,也放不下心!” “把话说明白了再说!” “那便是请三郎君帮我们请动仝家船队作长久买卖。” 三郎也知道此事,只是好奇皇城司的打算, “怎么皇城司打算把走私之事接受了吗?” “这等钱财,你们文官拿的,我们内臣可拿不得,我们只是想通过仝家船队往海外送人出去!” 三郎略作思忖,说道, “果然是私事,你们想在皇城探事司革弊重整之前,将家人送走?日后只怕察子们即便出了京城也不打算待在大肇了?!” “没想到你把刀放下后,这心思这般通透,如何看出来的?” “走私如此赚钱买卖都看不上,还能是拐卖人口吗?满朝权贵哪个没有作海上贸易的关系,偏偏绕到这里找仝家来做此事,便是不在乎花钱只看重人品的,如此费心费力,实在想不到你们除了家人,还能这么关心谁!” 梅儿点了点头, “此时甚为关键,能做成么?” 三郎盯着她笃定的说道, “能做成!” “尽管开价,只求万无一失!” “海上的事没有万无一失的,但是只要仝家的人还有口气在,就轮不到你们的人,如何?” 梅儿点了点头。 “开价多少,你们去谈,只要事情就是你说的事情,那就好谈,你们能找到仝家就该知道仝家人的作风!” “我们这里先许下仝维、仝商此次能举荐入太学如何?若是他们能入仕,我们至少能让仝家少走十年弯路!” 三郎也点了点头,这个价码仝家不会拒绝,而且这是长期的买卖,仝家子弟有了长远的盼头。 “三郎你呢?” “我?我的路自己走,你们帮不上忙,再者,我这人又不是摆渡人,没道理收两边的过路钱,你们彼此把路走顺了,那就便好!” “这是我们的私事,若是办成了,我们也算交成朋友,如何?” “于私,我来者不拒,于公,我公在私前。公私兼顾的事情,我们就是朋友!” “痛快,” 梅儿双手执茶盏,四人以茶代酒,这便是把事情定了下来。 “最后一件事呢,好说吗?” 三郎不疾不徐,再看梅儿微微点头,脸色却是凝重起来, “许多事咱们不提,那是咱们晓得你们也有自己的渠道,有些事或许比我们知道的还深,但是我们这些时日通过查访探事司诸察子外放后的下落,发现了一件事,事关你们宗家,咱们这边认为应当提醒你们!” 三个人眼神交流,再看宗淑目光如炬,并未散发任何慌乱与惊恐,而是激动与亢奋。 确实如此,宗淑闻听此事,只觉得那只看不见的手总算是留下了痕迹。对于宗放在对付那对头时,大多处于被动,不只是因为受限于自己手里的资源,更是因为对手突然来袭,又是飘忽不定,实在难以查勘出这对手的底细。 对于惯犯之所以难以捉摸,便是因为他进入你视线之后已经是个成熟的敌人,那时候你所看到的几乎是个完美而不会犯错,更不会留下破绽的对手。但是惯犯总有一个成长的过程,若是能溯及肇始,能够发现这惯犯最开始作案的轨迹,那这些原始的案件不知包裹了多少这惯犯的信息,而这些遗存的线索将会使案犯无所遁形。 而探事司追查所有放出察子的痕迹,那就是从宣宗朝的老人一直查到现在,上溯十余年,横跨几十个暗谍世界的佼佼者们的人生交际,如此交叉呈现出来的,那是如何具体而可靠的罗网。 人非圣贤,一定能据此将这对头圈定在里面,想到这里,三郎如何能不兴奋? “梅儿娘子,还请明示!” 梅儿哪里知晓宗淑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但她也为宗淑的这种盎然斗志所感染,这个少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啊! “我长话短说,有些纸面的东西都封存在京城,我只说几点,” 看来皇城探事司还真是有了不少收获, “其一,十年前已经有人在花高价收购一切有关宗先生的文字与文章,更是提出一项奇怪的要求,必须说明这些文字或文章,何年何地何时,写于何地,用于何事,赠与何人,出卖人与此文字文章什么关系,从何得到,若是购得再发卖,又是从何人手里购买的,必须一一说明,越是具体出价越高,而因为几个月曜察子都嫁入官宦之家,因此知晓了这些事,而这些出卖者许多是家道中落的门户,若非这几个察子乃是习惯了爱打听,否则还真没有什么人知道此事!” 三郎已经明白这人是要干什么了,他这是通过购买文汇之物,来将父亲的交际轨迹梳理出来,如此这张网上面便能以父亲为核心,将许多人物远近亲疏的标识出来,此人果然很用心。 “知道是什么人在做此事?现在还在做吗?” 梅儿摇了摇头, “只有一个人在做此事,但是传言此人已经亡故了,三年前此事戛然而止,那时传言就出来了,几相印证此人乃是京西人士,我们也在追寻此人痕迹,一个月内必有结果!” 宗淑点了点头,这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收获了,不能责全求备,苛责别人成全自己,只会让自己一无所获! “其次,凡是与这两个叛徒有过联系的大多是嫁入官宦人家的,只有四个人例外,其中活着的还有两人,可她们就有些奇怪了,” 又来吊人胃口,柳瑒不仅给她添上茶,还把她爱吃的点心都凑到梅儿跟前来, “这两个人都是嫁到了原籍,山北的马贩子家里,便是其余两个,也是如此,细查之下还发觉她们的夫家都不是咱们中夏人,两个在世的都是归化的稷山戎人,两个不在人世的嫁的是横山戎人。” “横山戎人?只这两个吗?” “目前只查访了这些,我们是两头一起查,如今倒查到了今上天圣五年,正查从宣宗景兴元年到了景兴八年。” “这么说宣宗明元那五年、庆康那四年以及今上天圣元年至四年,还都没有查?” 梅儿点了点头。 “据现在所知,大概有多少嫁到了横山戎,大致是个什么机缘嫁过去的?” 梅儿思索了一会儿,说出来的也并不具体, “目前查询到的,实际有婚姻却与文书记载不符的,十个便有三四个之多,不过听闻这嫁到京兆的人家说,当年山北那边迎娶他们这些姊妹可是花了大力气的,不仅彩礼丰厚,便是当地媒婆也好好赚了一笔,你也晓得,咱们这些外放出去的都是以普通宫人年岁到了而放出,年龄摆在那里,还有这等门第愿意迎娶,哪里还计较是不是咱们中夏人。” “你们可曾调查寻常宫人也是如此境遇?” 三郎一语点破梦中人,梅儿一拍桌案, “中啊,我们怎么没想到,若是寻常宫人不曾有此际遇。。。” “那就说明对方是按图索骥,就是冲着她们曾为察子身份来的!” 柳瑒补充道。 “如此说来,这些迎娶她们的横山戎就大有问题了!” 三娘也说道。 三郎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敛容深思起来,转而才用严肃的有些吓人的语气问道, “东丹使团里面有横山戎人,你们知晓吗?” 不明白三郎怎么转到这里,梅儿也不反问那么多,细细在脑海中把东丹使团人员名单过了一遍,三郎也是如此,然后梅儿说道, “名单上没有注明,这些人都是从他们的王庭出来,还有的便是北边宁静王那里过来,按理不该有横山戎人。” 梅儿之所以明确这些东丹人来自哪里,其实也是说明东丹军中并不乏横山戎人,那是因为山北将东丹与横山戎诸部隔绝开的除了一道雄关,便是蛇氏所盘踞的东横山三城,横山戎许多部族在四季流转中往来迁徙甚为常见,便是大綦、大肇与东丹也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妄加阻止,无缘无故为自己树敌,这也导致了三国军中都有不少的横山戎人,而横山作为大肇的藩臣,许多部族更是以族落为单位成为大肇土兵。 因此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梅儿也不知三郎为何有此一问。 三郎也不藏着掖着,只用一句话便改变了梅儿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为何我如此模样?乃是因为蛇指使临终前曾告诉我,杀他者乃是横山戎人,而且他们就在东丹人之中!你们觉得以蛇指使的江湖底蕴,临终时说的难道是千里之外的事?” 梅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中,一时半会儿都要掰碎了想明白再说,至于三娘则敏锐的发现其中关键, “三郎,你是担心今晚的宴会?若是使团中混入了别有目的的横山戎人,只怕会生出什么事端?” 梅儿似乎是东拉西扯的说着,其实也是在整理头绪, “去年十月,枢密院西面房有奏报,横山戎虬氏现任宣抚大使虬德明身体不豫,其子嵬里素来不睦大肇,我朝属意兄终弟及,因此有意扶持虬德昭即位。” “去年十二月底,虬氏报丧虬德明薨,次年正月再报虬德昭未出丧期因哀伤过度也病笃了,然后朝廷又遣使慰问并寻机安排继任之事,本想让虬德明三个儿子分立,却遭三人拒绝,朝廷还在观望,虽然虬嵬里对此上奏请封,朝廷还未迁就于他。” “今年三月,枢密院职方馆来报,西横山白戎开始整修城防,增设关隘。” “上个月,京兆府有奏报,西横山白戎开始减少马市交易,而加大了从西海转运过来的食盐贸易!” 柳瑒是久在边关的,闻听此言不免抽了口凉气, “这是整军备战的征兆啊,你们就没做什么准备吗?” 宗淑把话接过来了, “如何没有防备?且不说大肇京兆府驻泊禁军,教阅厢军,便是义勇弓箭手也不在少数,咱们可是领教过这些弓手手段的,虽说是乡兵其实战力不弱于禁军,除此之外驻扎凤凰城的怀远军,还有梁垣呼衍氏、东横山的蛇氏,麟峰秋氏三世镇也是分割了横山戎诸部。” “如此布局,横山戎还敢妄动?” “只怕是想浑水摸鱼啊!” 宗淑想了想继续说道, “朝廷没有册封虬嵬里,势必会勾起其余诸部的野心,如今对于虬嵬里只有三个盼头,入朝觐参请封,朝廷一定不会拒绝,但是虬嵬里也休想再回横山,其次便是向大綦称臣,大綦并非不动心,否则大綦使团何必过境横山,只是在大綦眼里,横山不过是与我朝谈条件的筹码,若是我朝支持天眷公主,只怕大綦便会舍弃横山这个鸡肋,因此对于虬嵬里唯一的希望便是称臣于东丹,前提就是东丹南下能够击败我朝,否则他的称臣便是自取灭亡!” “丝丝入扣,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柳瑒点头认可这头头是道的分析,至于两个女子对于这等军国大事便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察子也好,刺奸也罢,重心在于反谍与阻断情报外泄,而这些谘情究竟有什么用处,那就不是她们应该操心的了,但饶是如此,她们的见识已经高出普天下女子许多,即便是那些学而优则仕的青年官员,也不见得能与她们比肩。 “如今看来横山虬氏等不及了!” 宗淑的结论引来了梅尔的质疑, “如今大綦使团还在横山,咱们又没有对他下手,他们急什么?” 宗淑慢条斯理的说道, “咱们能想到将横山分而治之,难道大綦就不会如此?只怕横山戎对于继续归顺我朝或有异议,可是投靠大綦这棵大树,许多人都会蹦出来,真要是换个主人,为何还要虬氏牵头呢?便是虬氏内部还能铁板一块吗?” “有道理。” 这一次梅儿也无话可说。 “他们等不及又能做什么么?” 三娘问道,也提出自己的见解, “便是杀害了蛇指使,又来祸乱丹南路,这伙人勾结起来想让东丹人看到大肇所谓的外强中干,可是东丹人还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三娘继续说道,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这些贼人真是刺杀了几位封疆大吏,闹起兵乱来,大肇更不会主动挑起战端,而东丹人甚至还会延期南下,巴不得大肇更乱一些才好!” 宗淑看向三娘,满眼都是欣赏与赞扬, “三娘你说的都没错,可是如果死的是东丹使团的使节呢?上一次营啸死的不够多,若是今日将东丹使节与我朝显官一锅端了,只怕肇丹两国再无拖延战端的可能了!” 宗淑越说语气越深重, “两个没有做好完全准备的大国开战,而大綦、大晟也不得不斡旋其中,那时候谁还关心横山那边会发生什么?” 宗淑说到这里,几个人也是变颜变色,尤其是梅儿已经是脸色发青了。 “秦越,还是麻烦你跑一趟,请示师叔,我们这时候便要返回丹阳城,否则局势危矣!” 第186章 道人识破灰心久 即便三娘忧心于三郎的身体,也是咬紧了牙关,没有来阻止。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稚萌少女了,且不说便是杀局也碰上了几回,源于世家大族的教育,他们这些中等士族的子弟更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牺牲,什么是机遇,什么是危局。如今对于宗淑,他没有退路,当然如是宗淑愿意做个普普通通的官宦子弟,何时都能全身而退,但是宗淑注定不能是个普通人,他必须迎难而上,因为这个死局里装入了太多人,或许有些人只是利益交织,但是还有许多乃是恩义所在,情谊纠缠,为了他们都不敢去以命相搏,那从今以后你还能指望这人有什么出息吗?谁还会相信此人能成为中流砥柱,架海金梁呢? 三娘只是斩钉截铁的说道, “咱们一起去,你今天只管用智略,我们来做手足,只要我还在,就轮不到你以身犯险!” 梅儿莞尔一笑, “你只管好好管住三郎君,在你前面还有我呢,今日宴饮咱们皇城司不会出席,虽然只有我们几个,但是拼命还是有些用处的!” “你们也别说的如此决绝与悲壮,咱们的实力远胜对方,现在只是抢时间,只要抢了先机,对方就绝无机会下手!” 老道也明白其中的凶险,也晓得三郎此行的必要, “三郎,那你可要小心了,务必记住我的话,不可逞强!” “师叔,您放心,不惜身者不足以成事,我必定是量力而行!” “那就好,你还是领一队天罡羽士随行,多些照应。” “如今多事之秋,师父您这里还牵扯着整个天台山北麓的安全,人手本已捉襟见肘,我们轻车简从入了城也就安全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招致对手警惕。” 这时候那令人捉住参不烦的道人,也是道观的巡寮自告奋勇出来,原来此人闻知参不烦竟然是舍身报信而来,如今已经是阴阳两隔,因此心里总觉有愧,如今提出来协助三郎他们走一圈,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更何况道士修行讲求心性纯真,若是有这个包袱放不下也不利于继续修行,更何况这道人也是诸弟子中武艺高强之辈,故此老道便允许其下山,为了照顾三郎,老道还让那两个童行跟着,六郎和十一郎二人也一起跟着下山。 于是老道在山下安排了一辆厢车,其余人只能骑乘骡马,一路往府城而去。 而此时风鸣等人已经抵达府城,在路上风鸣劝动仝维、仝商二人随着鬼瞳返回智家别院休整,参不烦的突然离世,固然让仝家人措手不及,悲痛之下这些江湖儿女也晓得当务之急是什么。 见惯了生死,便不再把悲伤流于表面,他们返回智家别院,第一时间便要遣人联系家里处理此事,因为事涉参不烦的两重身份,只怕还是要辛苦鬼瞳走一圈,至于别院里还有十余条家里的好汉,如今他们也要调动起来。 风鸣火急火燎的往回赶,但是整个府城却处于一片安逸祥和的气氛中,百姓们依旧如往常一般忙碌于生计,而大小官员更是关心两位长官沟通会,对于丹南路一下子空出来许多实缺将会做出何等安排。 而一众学子,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学子如今似乎也看到了鱼跃龙门的希望,如今二黎先生已经着手整顿应天府的学风,前两日贼人半夜的一把火算是彻底揭开了应天书院的疮疤,不只是书院讲书与学生有涉嫌勾结妖人被锁拿的,只说书院南面这片宅子过火之下,倒是跑出来许多衣冠不整甚至不着寸缕的男女来,所谓士子风流不过是娼妓卖身、嫖客买笑的遮羞布罢了。 因此这时候大街小巷讨论最多的就是此事,其余的趣闻便似一阵风般不知所踪了。 风鸣已经习惯了大肇百姓这等雅好,他满怀心事,一路上又听得蒲扩、芦颂左右开弓的撩拨,更觉烦闷,却没想到彰小乙就在朱雀门等着他们,幸亏彰小乙一副慵懒样子,否则他们还以为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乙,怎么在这里?城里一切可都妥当?” 风鸣上前询问。 “公良参谋吩咐了两件事,一件便是盯着几路禁军临时换防之事,这件事才办完了,于是便在这里等你们,这便是第二件正务。” 彰小乙看到后面的厢车,厢车上插着引魂幡,既是丧仪也是提醒旁人务要冲撞,不免脸颜色大变, “怎么两辆厢车?” “莫慌,不是三郎,否则又岂会只有我们几个回来?” “那这是?” “仝家的参不烦,参四叔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饶是如此,彰小乙也是大吃一惊, “长话短说,咱们到了府衙再详谈此事!” 彰小乙急忙招呼众人入城,他便与风鸣并辔而行,而风鸣则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 “为何禁军这时候换防?” 彰小乙摇了摇头, “听闻是羽廉访与杨钤辖商量的,苍龙判官并无异议,而且横都漕也首肯的。” “不是惟公的意思?” 风鸣即便不懂官场也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味。 “羽廉访颇为不信任本地驻军,即便是霄都监的禁军他也认为与当地牵连过多,如今栾大判昔日党羽大多涉入邪教妖人作乱大案中,据闻如今栾某人已经被除名勒停,追毁出身文字,编管南岛了。按着羽廉访的意思打算穷究其罪,一个都不放过,至于禁军与厢军,此次清军拣阅后也是要处理一大批人的。如今这换防也是内外调动,尤其是今夜,霄都监麾下禁军都驻扎外城,厢军一律不得出营,内城全部交给横都漕麾下两个指挥,羽廉访一个指挥,杨钤辖一个指挥来负责防备。” 风鸣皱了皱眉, “惟公即便没说什么,公良参谋、营丘大判他们就没意见吗?” “莫看咱们才离开不到两日,却是出了许多变化,” 彰小乙压低了声音, “公良参谋的京削已经过关了,这个档口岂能为些许小事横生波澜?” 风鸣恍然大悟,京削便是改官状的俗称,公良吉符本是选人出身,如今通过荐举磨勘而转为京官,这是仕途上最为关键的一个台阶,而之所以公良吉符的改官如此快的有了结果,不只是磨勘完备,更是因为举荐人的身份显贵。按着惯例,京削乃是有五削,即五位举主,第一削称为破白,第五削称之为合尖,五位举主必须至少一位监司长官,其余四位常员也必须是京官。 一般来说,选人通过磨勘、铨试非中等以上都没有改官机会,即便如此荐举也并非一蹴而就。然而,公良就乃是承守真、横玮两位监司长官举荐,余者也是营丘潭、苍龙固、紫舒軏等一路监司排名在前的文官,而公良吉符本人已经征辟为丹南路核心僚属,因此改官之事也就是走个流程,但是改官之后的差遣就有说法了。 选人改京官,必由地方正印知县起步,若是有人存心作梗,将他调任外地,上无长官依托,下无可靠僚属,也难免又要磨砺些时日。 如今羽微行着意于穷究这些涉案官员之罪,对于公良吉符大有裨益,除了应天府诸编县,便是整个丹南路还不知多少正印官迁转谪贬的,而这时候横玮的意见就很重要,只要他不出手阻拦,公良吉符势必能拿到丹南路的编县知县,若是坐到上县知县,那时候不许任满,都可以跟随承公继续升迁,而对于这个年纪的公良吉符就是实实在在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即便风鸣与彰小乙还看不透这么深,但是芦颂与蒲扩如何看不透这里面的你来我往。他们二人也是佩服横玮,这个时机从这些小事便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外人看不到所以不会方案,核心人物也因为两全其美,便是被横玮稍稍踩过了界,也认为是利益交换罢了,不会生出什么芥蒂来。 这些大人物的润物细无声就是如此细腻,但是绝不会是结束,而横玮这时候出手,已经不满足于局限本监司事务了,他已经看到承公离开后的丹南路是如何的重要。 至于营丘潭,则更简单,因为他调任朝官之事已经基本上板上钉钉了,据说还是与芦颂的父亲搭班子,只是这一次只怕要屈居芦颂父亲之下了。 只是调动军队,改变守备制度,这是经抚司的核心权力,承公就算不贪恋权柄,如此洒脱交权也实在出人意料。 倒是蒲扩语出惊人, “你们啊,终归是才入官场,眼界便是看着眼前也难面面俱到,更无暇关心其他了!” 看着三个人茫然的样子,蒲扩也是带有些小得意, “亏得你们都身在府城,如是这等事以后还后知后觉,莫说做官,便是做人做事,也是有顾此失彼之失!” 他也不卖关子,把这实底交了出来, “惟公只有两个儿子,这个你们该知道?”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啊!” “长子承繶,如今就学于太学,因为惟公宦海浮沉,因此此子不急于科第入仕,但是弱冠之年已经能着书数万言,更是与咱们孚文师兄为文友,你们想萍庸师兄这等孤高人物,便是芦海书院都留不住他,却与承繶称兄道弟,那这承繶之才华岂是寻常之辈?” “莫非,承繶也要参加明年春闱?” “此乃其一,其二便是惟公的次子,承绶。此子虽然名声平平,可是最近他身上的一件事,才是搅动许多人物的关键。” 蒲扩也压低了声音, “承绶谈了一门婚事,乃是其叔父承葆真做媒,亲家便是敬洎的四女儿。” 三人一愣,便是彰小乙也是诧异道, “如此,敬主客便是惟公的姻亲了?” “两家已经下了定,绝无更改可能!” 芦颂则深思熟虑良久, “这敬主客还真是好姻缘啊!” “可不是吗!” 蒲扩说起这些是如数家珍, “敬家长女嫁给了监都商税院的禺元庆,其兄乃是禁军横班武将,次女嫁给了丹正言之子丹修,如今翁婿一体,咱们是天天见得到,三女也许给了当朝首相毕公的五儿子,如今四女儿也说给了惟公的次子,敬翁这个丈人实在是厚重的很!” “朝廷没有异议?” 芦颂听罢也觉得敬家这番操作着实不简单。 “毕公、惟公都不是家中长子,朝廷也说不得什么!” 蒲扩继续说道, “敬翁官途平平,可是这子嗣着实兴旺,他那八个儿子,长子敬玉博资质平平,但也是娶了丹正言的嫡亲侄女,而其最疼爱也最有才华的五儿子,据说已经被幼公相中了!” “这么说来,惟公之子便成了幼公之女的妹夫了?” 蒲扩点了点头。 这些达官显贵彼此联姻本是寻常,但饶是如此,现在听来还是觉得让人难以想象,所谓国事、家事如今看来不只是天家如此,便是大臣们不也是如此吗? 风鸣摇了摇头, “这等事何必关心,即便了然于胸,也不过是让人多了许多顾虑,做人做事都不爽利!” 蒲扩听风鸣这般说则收拾了轻慢样子,严肃的说了起来, “清鹏,此言差矣!尊师尝言事无巨细,务在用人,这句话不是说咱们如何用人或者如何为人所用!便是两军对垒,难道第一要务只看两军整备吗?非也,首要敌情还是知人,若是只知道对方主帅与核心将领的本事那只是皮毛,便是知晓敌酋与主帅之间关系也是肤浅,唯有知晓对方主帅之喜好,以及其与君王诸大臣之间私恩如何,再去了解他那些部将,谁是他的心腹,谁是他的对头,彼此恩义纠结,如此才算是略知大概,便是奇正用兵也是有的放矢,收放自如。否则你便是拿着地图把人头、军备算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战场如此,官场亦如是,知微见着罢了,而且官城较之战场更为凶险,若是不知道人际关系,人缘利害,你把人得罪了自己还懵懂无知,岂不是自招祸患!” 蒲扩也是念着同门之谊才多说了两句,又是一指芦颂, “比如你方才若是稍微不逊,留下些轻慢之言,落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是平白遭人衔恨!须知丹家与芦家那是族亲,你这得罪一户人家便是牵连了许多门第!”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芦秉文岂是搬弄是非的小人!” “只是拿来做例子,也是劝诫诸位,这些事情搞得明白,不亚于你们作正经事!” “那若是这些子弟贪赃枉法,咱们也管不得?” 彰小乙插言打诨。 “这又是胡话!” 蒲扩没好气的说道, “士大夫子弟犯法也是牵连家里的,而且现任官员涉罪,举主们也要吃瓜落,比如这次栾大判彻底伏法,京城里有些人也是少不得被揭掉一层皮!更何况惟公、幼公其实轻易与人联姻的?你真以为敬家是个寻常门第,那敬洎是个寻常人物吗?” 蒲扩只能掰碎了来给这两个还没进入状态的儿郎说清楚, “你们如今已经是官身!走武官这条路,要顺畅许多,熬过了这段时间你们都是在册的大使臣了,这些官场勾当还是谨慎些好!” 他继续说道, “这敬公达,本是武官之后,其父敬承皓殁于王事,循例他蒙荫入仕,起步不过是个三班差使的小武官,可是此人允文允武,更是有颗不安分的心思,那时候便拿着自己的诗集文汇等候在当朝首相的路上,来拦马自荐,而这首相便是宣宗于潜邸时的老师,也是如今理相的叔父,人称圣相的理文靖公!而理文靖公颇为欣赏敬公达的诗文,便举荐至宣宗面前,并请宣宗为他改了文职,日后敬公达更是应试贤良方正科,以诗文名誉一时!” “若是如此,怎么此翁仕途如此平缓呢?” “还不是武职改文资之事开了先河,而为许多将门武官们视之方便之途!因此许多文臣迁怒于敬公达,慈圣称制也是不得已彻底堵上了武职改文资之事,才算是保住了敬公达,而此人的才华,其实大家也是晓得的,否则接待东丹使团之事,又为何差遣于他呢?” 第187章 安得良弓并快马 几人说着话,已经快来到端礼门前,这里靠近教场瓦子,人声鼎沸,人流川流不息,四人于是下马来牵着马徐行,以免马匹万一受惊,难免伤及无辜。 风鸣却见路旁有两人向他执礼甚为恭敬,再仔细看却认出这二人,原来就是在教场瓦子表演“参军禄”的那两个艺人,一个是做“鹘参军”的,另一个已经扮做苍头,来演“穷无路”的。 “怎么是你二人?” 再看他二人扮相, “寻常不是只做半天的戏,怎么这是准备夜场了?” 此时已经是过了申正,看样子这二人还要再去瓦子里表演。 “郎君竟然还记得小人,那是小人的德行,原本咱们是不做晚场的,只是今日有禁军爷爷们定了专场,还撒下了现钱,莫说我们二人,许多唱曲儿、做戏的也是难得多赚几个,我们二人也是喝了两碗热茶,就去准备。” “禁军?” 风鸣一愣,方才说禁军接掌内城防务,怎么外城还有禁军如此优先, “可只是哪一路的禁军?” “恕小人眼拙,咱们也分不出来军爷们的差别,但都是从紫虚观那边过来的,说的故事都东拉西扯那些东北蛮子的腌臜事。” 又说了两句闲话,这两人也就走了,剩下他们四个不由得议论起来, “今日宴饮,难道紫虚观那边的驻军不用全力戒备吗?” 风鸣负责着惟公的贴身侍卫,对于这等事颇为敏感。 “咱们走快几步,到了府衙一问便知!” 进入端礼门也是碰到了熟人,只是没想到他们几个凑到了一起。 “崇宪兄、熊提辖、襄都头、野都头,不想你们都在这里?” 原来是霄春臣、熊暠、襄承勖、野六儿四人领了十余人,才从内城出来。 “清鹏兄,小乙哥!” 霄春臣走上前来, “原来介文、秉文二位先生也在。” 霄春臣见了蒲扩、芦颂颇为客气,只能说此人江湖气盛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文气也淡了不少,因此见着二位文士,倒不如见到两位武人般热情。 “诸位怎么在这里?” 霄春臣闻得此言还未说话,熊暠已经开口,倒是带着怨气, “还不是这内城用不上我等,我们也只能领了差使在外城忙活!” “慎言,终归都是做事,外城也有外城的好处,至少这一日,咱们也能轻松许多不是?” 霄春臣如此说,其实言语也颇多怨气。 “怎么说的?” “杨钤辖的军令,内城都是上四军禁军驻防,北门也都交给了他们,东门交给了襄都头领着厢军驻防,西门则是野都头同样交办,我则是协作熊提辖防备朱雀门。因为紫虚观那边人手不足,咱们也要帮忙盯着?” 听到这里,风鸣便问道, “紫虚观人手不足?怎么教场瓦子里他们还能闲的听戏?” “你也知道了?” 霄春臣朝城里努了努嘴, “因为今晚东丹使团许多人要来赴宴,其余人等那正使也下了严令,今日不得任何人出入紫虚观,于是翠蕤阁那边没了东丹人,也就不必严防死守了,而那禁军指挥使也提出来,他们已经辛苦半月有余,难得今日东丹使团分作两处,这紫虚观只有前后两道门,四面院落都是他们驻地,因此便请示所部禁军分拨次放假,许其在外城内行走。而这些要求杨钤辖也都应允了!” “便是这一夜都坚持不住了?” “上四军若是上阵杀敌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可是这等叵耐烦的事务,哪里受得住?且不说这些京城禁军之人都是关系纠结的,只说轮番修整,总也不好回绝!” “怎么个轮番修整?” “每百五十人一拨,自申时至明日辰时,每三个时辰一休整。” “夜半轮番,这后半夜回来的还能有几个不酣醉的!” “清鹏兄,也不必担心,东丹那几个领头的都在内城,紫虚观里也备齐了酒肉,总之里外里都喝醉了最好,也少了许多麻烦!” “但愿,我等也不耽搁诸位了,只是不知我六师兄又是如何安排的?” “智二哥哥这时候就在府衙,如今内城南北瓮城还关押着要犯,哪里离得开他,你们且去忙,明日咱们闲暇了也好好聚聚!” 霄春臣往后面看就是看到了两辆丧车,也是一脸的张惶,其余三个也是大为吃惊, “怎么是两辆车,不可能是三郎!” 风鸣又是一阵解释,到底是武人间的惺惺相惜,都是对于蛇继先的遭遇唏嘘不已,临走几个人还对着丧车躬身致意,而驻防禁军知悉后,也都列队执军礼目送众人入城。 一行人往里面来,只看丹枫馆彩楼缤纷,幡旗招展,周围大石廊瓦子仍旧是熙熙攘攘,似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丹阳城百姓寻欢作乐的热情。 四人招呼随从照顾好两辆丧车,其实只要是看到两个幡子,大伙儿也都主动的避让,既是知礼仪,也是避讳气。 此时惟公与幼公等长官都在府衙后宅茶歇,因此诸人也不耽搁径直往府衙而来。 先是安排了蛇继先、参不烦的尸身安放,然后四人才去沐浴更衣,到了酉时才到后面参拜诸公。 即便这莲池曾为凶案现场,但是对于承公也并不忌讳,凉亭中也并非谁都有资格进来,除了承、横二公,苍龙固、公良吉符经抚司僚属二人,安熙、共柯都转司僚属二人,还有紫舒輈以及羽微行、祥守忠三人,而在莲池外廊榭下又摆了一桌,则是营丘栿、营丘檩弟兄二人,其余田荐、贲履乃是寿宗衍、元况、由希古都是都转司僚属,幸亏莱观、蔺希在侧,否则营丘栿真成了孤家寡人。 “诸位总算赶回来了,” 营丘栿看着他们四人进来,也是长舒一口气,他与芦颂眼神相交,一个个心有灵犀,四个人当然先要向承公禀明蛇继先遇袭案最新进展。 蒲扩也是慧心灵性,索性跟在芦颂后面,眼观脚一语不发,至于风鸣、彰小乙也是跟在后面,而公良吉符看他们四个过来,倒是都转司诸人有些坐立不安。 “秉文,世衡如今怎样?” 惟公先不问事,而是问人。 “禀惟公,世衡已经救治过来,如今留在复真观休养。” “那便好,你们也是辛苦了,只是一会儿还有要务,且去歇息,晚上还是要忙碌一番。” “此乃是应当应分的。” “惟公,” 冷不丁插话的乃是紫舒輈,他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这时候说话,实在不知道他的用意, “子行,可有话说?” “确是有些话想说,虽然唐突,但是不吐不快啊。” “你岂是拘谨人,有话便讲,但也让他们几个下去歇着再说。” “实不相瞒,余有一言便是想问问秉文他们这一行人。” 没想到,这时候出手的竟是此人。 “蛇指使遗体可是安顿好了?” “我们权且安顿于府衙冰窖内,且已经遣人通知他家里,一切都看朝廷那边旌表下来,再请示诸公如何办理。” 紫舒輈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份纸笺来,递了过来,芦颂急忙双手接过了, “这是我感怀如此英雄竟遭此毒手,偶有所得,还请转赠蛇指使家里,以表寸心!” “子行的诗作那是可遇不可求,如此也算文武相济,英才和融。我并无如此才情,只是能否请子行宣之于众,闻者适逢其会,也算咱们聊表心意,如何?” 祥守忠这个面团一般的人物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也是透着古怪,只是他这么说,别人也不好回绝了。 当然,最终吟诵此诗的活儿非芦颂莫属了。 紫舒輈写下的乃是一首五言律诗,诗名便是《蛇将军挽诗》, 不见千夫勇,谁解百战围。航犹使乌帆,滔巳蚀金衣。 俎豆诸郎奋,山河奕世辉。黄昏孤白鹤,偏绕北尨飞。 这首诗读完,芦颂的汗都下来了,这等于是指着横玮的鼻子责骂啊,黄昏孤白鹤,偏绕北尨飞!这首诗出现在蛇继先的葬礼上,横玮若是应对不慎,岂不是成了枉费豪杰性命,却一事无成的庸人。 都转司的人变颜变色,便是经抚司僚属们也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也只能苍龙固站起来硬着头皮打圆场, “子行,性情中人,此诗也是情真意切,只是这么一首诗,如何能告慰英灵,如何能周全咱们丹南路士民们的崇敬之意,不如且将此诗放在我这里,届时总要拿了真凶,一并在蛇指使灵前宣慰,如何?” 诸人正要称好,岂料横玮这边已经是热泪盈眶,伤怀之态难以言表, “子行此诗甚得我心,蛇指使之殁便是因某而至,某这心里哀苦,也只有子行懂我!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拿获真凶,更是要将贼酋一网打尽,如此才是告慰英灵唯一可行之道。” 横玮接过面巾略为收拾了颜面,继续说道, “就在诸公见证之下,若是横某不能勘破走私大案,不能缉拿主谋真凶,某便上奏朝廷,辞官返乡,让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去给蛇指使守灵!” 这话说出来,众人才明白这原来是两个人在做戏啊!看来戏肉就要上来了,果然听那横玮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千头万绪,若是如此一把抓下去,只怕是纵敌入海啊!原以为蛇指使此行必能从海路上,把这乱局揭开,却不想因为某之不慎竟成如此局面,如之奈何?” 众人都来劝,然后横玮趁势就对芦颂他们说道, “据闻蛇指使临终之时,幸得世衡在侧,你们此次辛苦往来,可曾将世衡口信带回来?” 芦颂闻言脸色有些涨红,便是经抚司上下也都有些愠怒。 这话不就是将宗淑放在炉子上烤吗? 若是宗淑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谁又能信呢?只怕今日便有许多消息传出去,那些贼人也就知道线索都在宗淑身上,即便宗淑果真没有真凭实据,这些人难道真的就能信了? 皆是无论宗淑如何,横玮都能借机以宗淑作饵有所收获,此人竟然如此无情! 换言之,若是宗淑真的有线索带回来,那又岂能是在这种场合宣之于众? 你横玮就能断言每个人都是可信?甚至你还是能将消息放出去,钓更多的鱼罢了! 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果然身居高位之人做起事情来只有利弊,哪管其他! “秉文,时不我待啊,我恨不得今日便手刃仇人!” 好么!转瞬间,杀害蛇指使的凶手竟成了你的仇人,只怕昔日你在新市港做官也没和蛇指使说过几句话,打过几个照面! “幼璋公,怎么还是如此义气用事,这几个儿郎往返复命,咱们也该与他们一盏茶再说话,蛇指使遇害该当报仇,但是君子好整以暇,咱们既是长官,也是尊长,该当以身作则,若是他们也按着幼璋公这般做事,只怕旁人不比幼璋公这般虚怀若谷!子行,你也是性情中人,但是浩气在用,戾气不兴,你们二位都失了计较,我们这么多人又该如何自处?所以你当劝劝幼璋,什么发誓作咒的不是大臣所为,不可当真!” 惟公一席话,夹枪带棒的把话堵了回来,不等有人接话,继续说道, “既然介文、秉文一起过去,便不如过了今日,仔细斟酌了回禀,咱们没了蛇指使,难不成还要搭上宗世衡吗?若是如此实在是暴殄天物!” 又一句话,彻底堵上了横玮与紫舒輈的嘴, “今日晚宴,那东丹的文状元也在侧,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某还指望幼璋、子行二君替咱们大肇张目,即便是二位文章盖世,云锦天章,不过是信手拈来,但也不可此时便伤了精神,到让东丹人小瞧了大肇才俊,老朽这副田翁模样可是不中用的!” 转身便对几人下令, “且下去用茶,彰小乙,倒是麻烦你去杨钤辖处用命,智侍禁与禁军官佐都在彼处,内外协调之事便在你身上了!” 再对风鸣说道, “清鹏,某与诸公安危都指望你了,我那四个亲卫跟随我多年,从未佩服过谁,却独独与你相善,你也辛苦一趟,如何安排都由着你处置!” 惟公发了话谁还不借坡下驴,便是芦颂、蒲扩也坐到营丘栿那张茶案前,冷汗这才消了下去。 彰小乙一路小跑,往杨永节公廨而来,此时,杨永节正召集诸部禁军官佐候命,只有智全宝算是协办,却也坐的疲乏了。 而智全宝看到几人不禁腹诽,说什么只信任上四军,这几个不也是湘军吗?原来,横玮安排调度丹阳城镇军去守外城,却将自己从顺昌城带来的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留了下来。 这如何不让本地军人恼怒? 尤其是熊暠若非霄都监怕他闯祸,只怕已经带人打入顺昌厢军驻地了。 其实莫说是他,除了新文郁、御芝茸略显尴尬外,其余禁军将佐也是忿忿不平,毕竟这几日通过智全宝的联系,这些人都与本地军将熟络了不少,哪里能看得横玮吃相如此难看。 可惜这领军的杨永节只是个纨绔,好不容易积累些许威望,这又成了众人的笑柄。 而此时这位也是一脸铁青,心里十分憋屈。 更是看除了自己的部下之外,谁都不爽,当然不包括智全宝,更不包括这时候参见的彰小乙。 在他眼里,这二位当然是自己人。 第188章 擎天柱石觇施设 杨永节也是颇为无奈,那羽微行不知道何时与横玮穿了一条裤子,若是发落丹阳城厢军还有些说道,毕竟也是暗藏贼人差点发生兵乱的,只是将本地驻泊禁军也排除在外,就有些当面打脸了。 索性营丘潭、霄瑟夜二位也不露面,而承公似乎不以为意,但是将具体城防之事还是让他总管,可见也是不满于羽微行直接插手丹阳事务。私下里,杨永节也劝过羽微行,但是反而被羽微行拿捏,按着羽微行的意思,今夜接待了东丹使团,他就要率先押解白莲邪教的人犯返京,更是要求让宁君万、危岌二人率军亲自监押。 莫说杨永节对他如此一言以决之不爽,便是宁君万、危岌二人也不屑于做这看守,而智全宝更是觉得羽微行此人也是个不省事的纨绔,所谓术业有专攻,他只看到禁军精锐所向披靡,可是看押人犯,防范危机的事务不见得这些军汉擅长,只是杨永节都拗不过此人,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而羽微行命禁军接管了关押人犯的北门瓮城,便是皇城探事司也被挡在了外面,不得与人犯接触,便是金曜星君找了拿羽微行,这羽微行也没有松口,至于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无从得知,结果便是皇城探事司也不在内城窝着,都在外城集合,看样子也是打算返回东京。 如今皇城探事司还真成了尴尬的存在,如今白莲教徒乃是羽微行羁押,牵扯邪教的走私大案涉案人犯都在横玮手里,其余虾兵蟹将他们哪里看在眼里。本来就是不受朝臣待见的存在,如今也成了旁观者,当然小动作还是有的,否则梅儿又怎么会这时候蹦出来。 说是内城防备由杨永节总管,其实自己可操作的空间十分有限,北门交给了羽微行,南门则是横玮所部新文郁、御芝茸负责。索性杨永节将横玮所部顺昌厢军安排在东门。而这西门就是紧邻丹枫馆,杨永节自然是留给自己的部下,如此他的部下便是长官们的扈从,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份功劳总要留给自己人。 说到自己人,杨永节也没忘了智全宝、彰小乙。惟公为首的经抚司便由智全宝、风鸣、彰小乙三人负责,风鸣贴身扈从惟公,智全宝统辖亲卫,而彰小乙则辛苦些成为内中外三层护卫的联络人。 虽然丹枫馆已经遣人过去严查每个环节,但是智全宝他们又岂能不亲力亲为,不等同于军汉们大马金刀的往那里一杵就能确保安全了,真正的护卫事务反而不是禁军所长。 早在惟公初定丹枫馆宴邀东丹使团,智全宝已经让元三儿安排可靠的帮闲们开始渗透附近,然后让派遣巡丁盯着大石廊瓦子,至于宴饮应用之物都是这时候从凤尾埠直接运送过来,而丹枫馆非相关人等皆不许进入,至于许多关键之所也都派遣专人盯着。 风鸣、彰小乙跟着智全宝将这丹枫馆又走了个仔细,却也心中暗赞只以为师兄是个旷达汉子,可是做起这本职事务来,竟是如此细致,难怪诸位长官都愿意俯下身子与他结交,心有沟壑之人在哪都能展现自己的锋芒。 他们这边忙碌的时候,三郎一行人也走到了乱坟岗子附近,按着路程打算从西门入城。 只是一路颠簸,走到这里,也是要歇一歇,毕竟三郎有伤在身,这一路赶来,脸颜色也是差了许多,于是一行人便在溪水边停下,这里距离乱坟岗子还有些路程,在这里歇息人也能清爽许多。 这厢车乃是复真观下面的车马行指派的,驾车的老汉自顾自的收拾车马,那巡寮道人则吆喝两个小童行伺候着端茶递水,至于六郎只管取点心来,而十一郎今日则老实了许多,或许是这两日仝家上下磨难太多,这个少年也因此而有些忧郁。 三娘则帮衬三郎擦拭汗水,避免让汗渍沁到伤口,而柳瑒这一路上倒是与梅儿相谈甚欢,话说回来,能让柳瑒话不投机的才是少见。 “听闻,这几日乱坟岗子附近可是发生了不少奇闻!” 柳瑒这话也不知道是给谁说的。 “你是说饿鬼出没吃人不吐骨头的事?” 梅儿倒是主动搭话。 “此事也逃不过你的耳朵?” “市井间的传闻,向来比朝堂上的奏报更靠谱,莫非你以为我们察子在东京城都是如何查探消息的?” 三娘闻言也是点头应和。 “细细说说,是个怎样的故事?” 三郎对此事倒是饶有兴趣。 “不提这些神神鬼鬼的,有邻近拾荒的几个男女,向来都是在这乱坟岗子找些吃用之物的,都是夜里来夜里去,却不想前两日上了乱坟岗子便没了踪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家里的也只能央求邻里一起寻找,都没见到半个影子,因为福昌县衙走水,故而没有开衙办案,所以还是在市井里越传悦蹊跷!” “这里不是素有人打理吗?” 三郎不能转动脖颈,但是话是问那道人的, “师兄,你可知这里谁来打理?” 那道人略微思索片刻,说道, “那乱葬岗子乃是咱们复真观与紫虚观一起打理,毕竟咱们离得远,紫虚观离得近,咱们复真观主要负责有主无主的坟头葬地,至于漏泽园、化人场都是紫虚观打理。” 道人转念一想,继续说道, “方才所说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这里另有师兄弟打理,具体详情并不知晓,怎么师弟及诸位对这事感兴趣?” “只是说些闲话,但是也是奇怪,这里说是偏敝,其实与城墙不远,若是在城西南角楼便能俯瞰一切,若是没了一两个人也就罢了,听闻可是四五个人一夜之间失踪,如何这般悄无声息?” 梅儿则拿话凑进来, “如非如此又哪里许多玄幻故事?听此地百姓们说起此事,都说是东丹人要征用这里,故而惊动了恶鬼冤魂来作恶,便是要阻止此事!” “那也应该冲着东丹人去,为何冲着自己人来?” 柳瑒打趣道,他又站到一旁缓坡上往城里望去, “话说回来,这里其实与东丹使团所去不远,过了城墙在过两条街也就到了,若是真有恶鬼作祟,这些恶鬼还真是有些欺软怕硬啊!” “师弟,据说这东丹人还真打算认祖归宗,准备重修丹朱陵墓了?” 涉及到东丹人,这道人也来了兴趣。 “确实如此,东丹人不管是赶鸭子上架还是就坡下驴,总之是准备上奏朝廷兴办此事,如此咱们也要狠狠从东丹人身上扒下一层皮!” “如此甚好!” 道人只是点头称是,倒是柳瑒来了精神, “咱们要不往这里面去看看?今日这乱坟岗子,便是翌日的怀朱台,你也算是这里地方官,岂能不关心民情?” 三郎无法摇头,只是无奈的看着他, “这里哪有什么民情?如此森然地方,岂是随便玩耍的。” 三娘也是笑骂道, “三郎如今有伤在身,如何沾得了这些阴邪气,再说咱们还有正事,哪里能在这里耽搁!” 两个小童行出恭回来,正要拿吃食,被那道人喊住了, “且把手洗干净了再碰吃食,” 又转身说道, “我也走得远些方便一下,还请几位少待。” 过了一会儿,众人都是收拾妥当,这才重新上路。 三郎也钻出了车厢,就坐在车夫身旁,与骑马的柳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猛然把身子扭过来,冲着那道人说道, “师兄,在这么走不了多久,就过了这乱坟岗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那道人闻言一怔,再转过脸看向宗淑,已经是一脸狰狞, “原来,你早就觉察出来了!” “从你今日拿下参四叔时,怀疑你的可就不是我了!” “你是说我师父?” “你藏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身为复真观传人,你又为何如此呢?” 那道人也不说话,驱马往前走了几步才调转马头, “我的志向岂是你辈所知,困顿于深山老林之中,仰鼻息于达官显贵,如今天下道门与那青楼有甚么区别,怪不得一代代修行毫无寸进,荒驰天元,蹉跎岁月,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咱们才是愧对道祖,愧对三清!” “我原以为师兄是贪财贱义之辈,却不想你竟是投身白莲邪教之中了!” “那你们还以身犯险,真的是有些托大了!” “只凭师兄一人难住我等也不容易,方才可是借着方便安排后手去了?”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却还如此,也有些太不知深浅了!” “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作何打算,也想搞清楚复真观中如你者还有几人!”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打算?若是你无伤在身,我还颇为忌惮,如今你这副样子,哪里来的底气?” “你等到现在无非是三个打算,一来是想知晓蛇指使临终时的遗言,二来是想知晓参四叔最后的话,三来是阻止我们前往丹枫馆,揭穿你们的图谋。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图谋如此没有底线,竟然勾结外藩,妄兴兵燹!” “你果然是聪明绝顶,可惜,就是这少年天性害了你们,不过你若是乖乖配合,我们也愿意放你们一马,咱们毕竟都是道门中人,虽然不能说同气连枝,也是有些香火情。师弟,还是知时务者为俊杰!” 道路两侧树林草丛中人影闪动,看来对方确实做好了准备。 “莫不是师兄还备下了弓手,就我们几个少男少女,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不得不小心啊,这些时日,那些山贼可是在你们身上吃了不少亏,不过他们的死也并非一无所获,今日我们的布局已经万无一失,便是有你这个变数,也改变不了什么!” “师兄,以你对我们的了解,我是这种不知深浅找死的人吗,更何况还带着至亲之人赴险?” 道人闻言一怔,急忙高喊一声, “除了宗三郎,其余人生死无妨,动手!” 这边宗淑因为伤势不能高喊,但也是斩钉截铁的对着车夫说道, “四叔,就看你了!” 这边柳瑒已经拉着宗淑一起钻进车厢,然后就看这车驾前后左右都是白色浓烟腾起,将整个车马遮了起来,然后便是驮马从烟雾中疾驰而去,逼得那道人也把马让开。 四面八方箭簇皆向浓雾中射去,只听得金戈交击之声,原来这车厢都是趁着铁叶硬甲,这道人只听这声音便知弓箭已是无用,立刻督促埋伏的帮手们准备近战。 只是他们这些人没在缥云峰领教过三郎他们的手段。 虽然三郎不能动武,但是有两个虎狼一般的乳虎,还有柳瑒助阵,至于三娘这些日子从未展现武艺,如今也让对方领教一二,更何况还有一个善用暗器的梅儿。 双方还不及接战,这梅儿已经趁着烟雾开始偷袭,这道人的帮手也是道人打扮,四五个人,都是负弓持剑的,也是颇有功夫在身,梅儿一番偷袭下,竟不能取人性命,只能掩护柳瑒他们四人与对方近战。 至于那道人此时反而安下心来,从鞍鞯下取出宝剑,仗剑步行缓缓而来,随着烟雾散尽,三郎身边除了两个瑟瑟发抖的童行,别无一人。 “若是师弟只有这等手段,那就只能俯首就擒了!” “师兄,你是不是少算一人?” “什么?” 还不等他反应,这道人已经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紧紧盯住,这种感觉仿若是野鼠被苍鸮盯住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便是一根尺余投矛破空而来,这股力道哪里是这轻盈盈的宝剑能涤荡的,饶是这道人武艺了得,也是用宝剑全力点在这投矛钢锋之上,使出十成本事才堪堪避开杀招。 等他稳住身形才看到车驾之前站着一人,正是那驾车的车夫,只看此人依旧顶着个破斗笠,手中左右开弓各持一柄短矛,就这么施施然的站着,透着让人心寒的杀意。 “你是师父安排的?我怎么不知道复真观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今天才见过,怎么就忘了我?” 只看这人抬起头来,不是参不烦还能是谁! “是你,你竟然还活着,我不是。。。” “你不是让人确认了我的尸身了?有紫芝真人这等道医圣手在,我便是做个活死人很难么?” “你们只是在院子里才见面,如何做下此局?” “你从昨日起便总在三郎与我家郎君身边转悠,真以为我们察觉不到?我家郎君跟随父辈四海都走遍了,便是海风吹来都能闻出血腥气,人山人海中也能察觉谁有别样心思,而老儿我已经行走江湖数十年,若是没些手段,那我才早就是个死人!” “这么说,我让你们主仆相见反而是成全了你们!” “没错,至于三郎才进门,我家郎君便已经给了暗示,于是演了一出好戏!” “那时候,院子里并无旁人,你们做戏给谁看?” “你啊,就是在道观里待得太久了,除了自负一无是处,所谓做戏做全套,这才不会有破绽,而我说的话也是通过我家郎君只言片语的散出去,这不就让你当真了?” “那又如何,无非我今日亲手擒你两回罢了!” 话音一落,这道人率先仗剑直刺而进! 第189章 梦从海底跨枯桑 这一招蹬脚前刺来的迅猛,可惜门户内修行的本领再精炼也比不得久经实战的行家,否则岂能用轻剑来迎战,果然参不烦莫看年纪已经过了当打之年,却也不做避让,只是撩动左手短矛,便将轻剑荡向外面,只让这道人中门大开。 这道人也是反应灵敏,趁势转身看似竟将左半边身子亮了出来,其实乃是虚招,但是参不烦哪里容易中招,果断也缩步换了右脚作支撑腿。 就这么刹那功夫,这道人弓步虚剑,一个浑圆剑影,又将剑锋袭来,这参不烦使出了海上近战的本事,这右脚紧扣,似乎抓牢了地面,整个身子似狸猫般缩弯下来,左脚须提,左手反抓短矛,右臂合肘端着短矛,只等道人此招用老,寻机就要下杀手。 这便是江湖手段,没有任何花架子,就是冲着你死我活而来。这等捉对厮杀,江湖手段较战阵手段更加精绝。 道人没能捉住参不烦,也是中途变招,又来作弓步下刺,这等变化也算精准,仗着回刺力度,往下直刺而来,破风之声猎猎,这气势也有几分宗师作派。 然而这等装腔作势可唬不住刀口舔血的老贼,这参不烦绰号透骨寒,便是因为这短矛技艺,十步之内投矛必取贼人性命,近身搏杀这短矛也是招招犀利,点点星寒惊厥人心。 只看参不烦仗着兵器优势,右手矛锋直击剑刃,左手以矛作短刃,一个弹步直抄道人腰际,道人这时候才有些慌乱,却也展现其却是扎实的功夫根基,趁势提膝提剑全神贯注挡下这招,然后便趁势急收,又作后势,等参不烦攻进来。 这参不烦已经看出来此人门道,不禁笑道, “三郎君,果然如你所言,此人剑法依着太极阴阳转圜,总是用虚招诳我用招,看似招招进攻,实则以攻代守,我若不进去攻他,他也是无可奈何!” “确实如此,这便是我隐仙派的太极剑法,此剑法宗门弟子人人修习,只是随着武艺精进,招式由简入繁,若是更上层楼才是由繁入简,唯独到了无招胜有招之时,那时候才是格斗的上乘武艺,而我这位师兄,也算精进到了由繁入简的阶段,可惜用着等剑术对付四叔你,为时尚早!” 这不是宗淑言语卖弄,若是他无伤在身,他便有许多手段拿下这道人,这便是集真观大宗门与其余支派的差别与底气,集真九霄的实力绝非其他支派能相提并论,即便宗淑不过是十五岁的年华,但是武学之高,旁人望尘莫及。 因此,这道人只看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是被人窥破其破绽,恼羞成怒又是卷土重来,可惜,这太极阴阳剑法若是性平气和、心安神泰才能发挥十足威力,否则欲速则不达,心浮气躁之下这道人更是处于劣势。 而其余五个同伙儿如今也是摇摇欲坠,勉力维持。 最后,这个道人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抽身阵外撒腿就跑,其余几人看他逃走,也是斗志全无,一窝蜂跟着逃奔。 三郎见状也是摇了摇头,这等叛徒不只是丢了复真观的人,连白莲教的人也丢尽了。 “追!” 三郎话音一落,其余众人追了上去,说实话这几个能这么逃走还真是他们放水,毕竟这几个虽然是叛徒,但也是复真观的叛徒,隐仙派的叛徒,就是发落至少也该交予紫芝真人手上,因此,都没下死手,而梅儿虽少了这层顾虑,但是这些人事涉白莲教,自然也想着活捉了发落,如今他们手上没捞到好处,要是这里有了意外收获,也算是另辟蹊径了,而参不烦虽然是个杀人不咋眼的货色,可毕竟仝家兄弟都是紫芝真人为他们诊治疗伤的,好大人情这时候卖些力气又算什么,于是几个人也都追了过去。 只有三娘陪着三郎徐徐而来,还有那两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却依旧坚持本分,还是收拾了行囊药箱,紧紧跟着他二人。 他们四人又走了一会儿,就在这荒坟野丘中穿行,这些坟茔也算错落有致,只是坟头草的丰茂程度也让人对于墓主是否有主一目了然。 四下寂静,除了惊走几只野狗,便是乌鸦在梢头苦鸣,然后便看到十一郎跑了下来,走到跟前说道, “前面碰到紫虚观的几个道人,他们说那几个叛徒往化人场方向去了。” “你回去留下一个道人,给咱们带路,其余人先行把他们围住,我们稍慢些就到。” 等他们紧赶慢赶过去,参不烦、柳瑒他们已经在化人场院子里,与房舍内的人对峙起来。 三郎还未到院子里,就已经把话递了进来, “这戏还是唱完一出又一出,也不知该夸你们,还是骂你们多此一举,” 他一个眼色,十一郎已经一个撞肘将身边紫虚观道人撞得痛苦倒地,三下五除二就被捆缚起来。 “动手,” 这时候,三郎的话音才落,本来还盯着屋舍的几个人,纷纷向身边的道人下手。 “道友,这是作甚?” 倒还真有一人,见势不妙扭身逃在一旁,高声喝道, “我等为你们指路,你等为何突下黑手?” 三郎等人守着院门,慢条斯理说道, “紫虚观素来不以武艺见长,而道友竟能转瞬摆脱我们的突袭,这本身不就是件怪事吗?” 柳瑒他们将紫虚观道人,拢在身前徐徐后退,如今敌人埋伏之计被他们反客为主了,这便要防着屋舍里面几个了,这几个可都是箭术了得,在这毫无遮蔽的院子里,唯一能做挡箭牌的也就是这被擒拿的道人了。 三郎继续说道, “他们几个人若真是仓皇而逃,何必结伴在一起,不该四散逃亡吗?还一股脑都往这化人场跑,我们还遇到幸免于难的你们,将我们带了过来,呵呵,你们这是太小看旁人了?” 三郎用手环指一圈, “我们兄弟在外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到一地都要将附近仔细转遍了,便是这里我们也是走遍了,这化人场翻过去便是缓坡直到城墙边,护城濠宽阔且现在是枯水之时,上下足有丈余,下面还有丈余的泥淖,沿着城壕两侧只能挨着城墙跑,你们能跑哪里?” 三郎一指那道人, “往这么个地方跑,那与下饵钓鱼有什么分别?” 那道人闻言已然是恼羞成怒,屋舍里面又传来一段话更是让他气炸, “早与你说莫要作此无用功,你偏偏不信,我们费尽心机做戏,岂料人家眼里就是一出闹剧,如今你的人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不如把埋伏设在漏泽园,咱们还有后路。” “闭嘴!” 这道人一声喝,里面的人立时住口。 只看这道人一脸狞笑,喊道, “放箭,大不了硬碰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直娘贼,” 参不烦立刻反应过来,一把将捉住的道人,牢牢撑在身前,其余人也不是初次面临这场面了,也都是有样学样,缩成一团,将道人推在前面。 也幸亏如此,这些硬弓重箭,大多透体而过。也幸亏箭羽被卡住,否则还真是能穿身过去,饶是如是如此,也透出来三四寸,这要是贴身挡在前面非来个对穿不可。 幸亏这跑船的参不烦在这里,海战最多便是远射,三十步以外便是硬弓劲弩,十步至三十步用的乃是投枪,再近也就是短矛投射和近战了。因此,这些老海客最擅长的手段之一,便是避箭,从刚才这些人暴射车驾已经知晓这些人的弓力不小,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哪里还留余力,这么电光石火的反应,却救了大伙儿的命,当然,这几个紫虚观道人可就死透了。 当然,对方也没打算这样就能取他们的性命,而是借机能够打乱三郎他们的部属与节奏,毕竟三郎这边虽然战力不俗,却是老的老,小的小,男男女女关系复杂,只要斩翻一两个,便能乱了三郎他们的战心,所谓死中求活,便是如此。 屋舍中的几个叛徒也杀了出来,这时候却是局面上反而对面占优了些,一来,三郎他们属于仓促应战,一时有些无措;二来,这些人已经别无生路,只想拼死一搏,杀出条血路;三来,别看只增加了一个紫虚观的道人,可是此人武艺不逊于那复真观的巡寮,如此一来,反而局势微妙起来。 再说这紫虚观道人反而更草莽些,竟然用的是一把细长的直刀来,仗着兵刃优势以及身长力大,便是柳瑒与梅儿二人都不能当其锋芒。 直刀锋利,便是皮甲也是挡住其锋芒,何况二人并未缚甲,往来腾挪,便来到他两侧,只打算等他招式用老再来夹击,岂料此人之前都是虚招,如此冒进,乃是冲着宗淑来的。 他的用意很明确却也最为合理,作为这一伙人的核心,反而是现在战力最弱之一,所谓擒贼先擒王,何况这王是个弱不禁风的,至于宗淑身畔的三娘他压根儿就没看在眼里。 而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认知,也是这辈子最后的悔恨,因为他完全想不到如此一个纤细柔弱的女子为何能使出如此快的剑,而这女子的步法诡异妙绝,甚至让他不知该如何进退,若是他地下有知,到可以去地府问问许多枉死鬼是如何死在虢玩的攒星剑法。 虽然三娘不能与她叔父的剑术媲美,可是对付此人已经绰绰有余,一剑刺透了这道人的腰腹,这种痛楚让他不禁蜷缩在地,甚至连呻吟之声都无法发出。 刺奸要是没有杀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的办法,还算什么刺奸。 而其余几个叛徒也开始了搏命厮杀,完全没了当初的怂样,看来这才是白莲教徒的本色,眼见着一个个倒毙在地,最后也就只剩下了那个巡寮了,但此时也是腿上中了参不烦一记短矛,也瘫坐地上苟延残喘了。 “师兄,这又是何必如此,无论多少过错,也该在师叔他老人家面前做个了结,如此下场岂不可惜?” 此人挣扎着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师弟,百年之后再看你我,谁才是道门的罪人,如今我不过是用这皮壳为白莲净世捐躯罢了,一分清灵自归无极圣母所在,但是你们等着三省、四府、五方、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的天谴!” 宗淑摇了摇头, “天谴如何那是天道使然,我们敬天法地,却不会妄称天意,又如何在意你口中天意如何,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已至此,你就没什么话可说吗?谁都不是无牵无挂的苟活于世,总该留下些念想,否则无论是登仙山还是落黄泉,便是有牵挂你也无能为力了!” 这道人看向宗淑, “你若有话问我,便走近些,咱们也算师门一场,有些话还是关上门说好!” 宗淑看此人摇摇欲坠样子也是示意三娘无妨,自己缓步上前,可就在这档口,梅儿突然告喝一声, “止步,有诈!” 同时,抬手便是一枚柳叶金镖脱手而出,正打在已经作势准备垂死一搏的道人门面,道人仰面向后倒,这时候只看他胸腹部有刺鼻白烟腾起,三郎更觉不妙,也是高喊, “四散伏身!” 他也搂住从后面赶来的三娘往后倒,只一瞬间众人只感觉以那道人为中心热浪滚过,在那道人最后的嘶吼之后,传来了刺鼻的炙烤味道。 等众人起身,才发觉离这道人稍微靠近的梅儿、参不烦、柳瑒都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参不烦的须发都被燎的凌乱了,还好三郎提醒及时,并无人受伤。 再看那道人哪里还有人模样,已经乱糟糟烧成一团了! “这化人场不简单啊,竟有如此暴烈之物,只是平常用来化人岂不浪费?” 参不烦叹道。 “此非化人场的用料,便是对于白莲教也是精贵得很!” 柳瑒倒是聪慧许多, “三郎,莫非与那白莲教众放出的红莲如出一辙?” 三郎点了点头却说道, “此事,我不能说,你也不必问,总之天下诸国唯大肇用此物不会生出波澜!” “怎么,大肇朝廷也有此物?” “秦越莫忧,大晟与大綦万不可有此物,否则天下局势势必崩坏,此物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若是人心思变,这等物什便是他们兴风作浪的引子!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梅儿看着柳瑒,只怕此事她都有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柳瑒倒是不惧这察子,只是细细回味三郎的话,也是点头称是,毕竟这等暴烈之物,只要是关注武学以及道学的,哪个看不出它的妙处,而只有这毫无进取之心的大肇,即便掌握此物,也绝不会宣之于众,最多也是关键之时于关键之处用于自救罢了。 这就是事实,因为诸国都知道大肇铁人甲之厚重,但是能撑起这重甲的军队都驻扎在京畿地带,罕有调至前线的,如此作派也确实让列国安心许多。 只有十一郎发牢骚, “咱们辛辛苦苦半天,却除了收拾了一伙内贼,却一无所获!” 原来这小子发挥了海贼的本色,就在大伙儿说话的时候,将其余尸身都搜了个遍,再无什么丹药丸散,可见这爆燃之物就是这道人所有,已经荡然无存。 梅儿本来还想责问宗淑为何将这军国大事说与外邦,可是三郎只是双手冲她一摊,便明白了他的本意,与其让此人回到大晟顺嘴说出去,索性在这里挑明了,否则若是白莲教看到列国对此物有了欲念,只怕这些妖人非要借此兴风作浪不可。 因此,当下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拖,要么拖到将白莲教一网打尽消除隐患,要么研制更为有用的新物件,如此先人一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梅儿再想到羽微行这两日的作派,看来此人是要采用第一种办法,而宗淑却似乎很有自信能把第二条路走通。 这时候宗淑又是那看似朴实无华的脸绽放出纯质的笑容, “谁说没有收获,咱们还有时间,甚至还能将时间抢回来!” 众人不明所以,而宗淑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 “诸位可忘了,那漏泽园可还有他们的退路呢,咱们不去瞧一瞧,岂不可惜?” 第190章 痴心指望回风坠 听三郎这么一说,几人也没二话,于是便折返往漏泽园而去。 这漏泽园原来乃是附近乡里的义庄,只是因为这乡里人丁日益稀少,也没有余力支撑这义庄运转,于是才典卖给了紫虚观。没二年,紫虚观因为被栾大判盯上于是发生了许多祸乱,虽然城里的道观赔了进去,但是紫虚观迁往天台山下时,便将这里又折给了复真观,而复真观则在原来基础上,又做了修缮扩建,形成了如今的漏泽园。 既然是义庄改建而来,自然不会修建在乱坟岗中,而是在其东北边缘平地上,此地其实与化人场基本平行位置,只是有个高低之别,一路走来也不过是一刻钟罢了。 “确实有些古怪!” 柳瑒还在山岗上望到漏泽园,便有些疑问。 “怎么,你这是发现什么了?” 梅儿问道。 柳瑒则摇了摇头,说道, “并非发现了什么,而是这伙人宁可在化人场埋伏我们,却不放在漏泽园,着实古怪!” “那里不是埋伏,有甚区别?” 十一郎前后观望,倒没觉得有什么差别。 “他们若是存心引我们入圈套,往这里跑不是更好么?那化人场因为日常用火,周遭都没什么林木遮蔽,若是动静过大,都能惊动城防士卒,可若是跑向漏泽园,” 柳瑒用手指向小岗下的院落, “可若是往那里去,一来这是一路往下跑,速度能快上不少,二来,那漏泽园存放尸身,因此乃是下洼阴寒之所在,附近林木茂盛,而且虽然处在平地,却杳无人迹,放在这里埋伏岂不是更为妥当?” 一行人边走边说, “那道人都有质疑,可见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合理,不合理之处必有缘由!” 三郎笑了笑,这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些虚弱,方才转身扑倒三娘,却也是牵连伤口,幸得师叔所敷药膏已经将伤口收敛起来,但饶是如此,也是觉得神浊气短,说起话来也有些中气不足, “这漏泽园看来复真观也费了心思,你们来看,这院落乃是合着六气八风来改建的,所谓六气则是天地玄黄、平旦朝霞、日中正阳、日入飞泉、夜半沆瀣所凝聚之天气,合六气则万物生,八风乃八向风蕴,作发散之用。如此做漏泽园,则生气齐聚却又随风而散,即不至于阴寒伤了生人,也不至于阳炎损坏亡者,实在是精心设计。” 三娘让他歇了歇,用了些蜜水,这才继续说道,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合理的变化,” 三郎用手一指, “三郎、秦越你们之前来这里走动,成效显着,只是你们未识本门之妙,因此没看出来这里面的不妥来,并不为过,而且这里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怕其中有不得已的缘故。” 三郎指的方位乃是东北方, “这东北方乃是艮卦位居震宫,于这漏泽园阴地,反而应该留缺,方便秽气涤荡,如何那里不仅筑成小楼,还版筑外墙?”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漏泽园这里,这时候参不烦与柳瑒、梅儿将这外围先走了一圈,确定外面并无异样这才准备进去。 “三郎,下来看才知道这里果然是处洼地,穿过东面那片竹林,距离城壕并没有多远,这城防眼皮子底下,他们还敢做什么?” “这些人潜伏于此守着这么个地方,岂会做无用功?我到这时候反而更觉得这里潜藏的秘密必定关系重大!” 梅儿与参不烦已经一马当先进去,这里是个工字型院落,入了大门便是正堂,左右各有连廊偏房,这里是生人待的地方,棺材与尸首并不从正门进来,乃是从南北两侧进来,正堂穿过去的院子被隔成前后两个院落,这里南北两道门送进来的是有主寄存的棺椁,而此时这里并无棺木,空荡荡的却也显得阴森,尤其是当中一口水井,绿苔蔓绕,青石斑驳,似乎若明若暗的寒雾从那里渗透而出,便是这夏日也让人不寒而栗。 穿过两侧院门就来到了后院,后院尽头乃是一排廊榭,东北角则是砖墙圈起来一处小楼,对比东南角的平常无奇,这里就突兀的很。 而这后院南北两侧也开着门,这里便是无名尸身进来的地方,按着惯例福昌县、蓼谷县的刑案殓房也是在这里。 而此时廊榭下摆设了稀稀落落的棺材,都是些松柏软木的便宜货,不过对于无名尸身或者贫户们,能有个棺材用,已经算是善政。 “这小楼莫非是官府用作殓房的?” “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栾大判好大手笔,愿意在这上面花下银钱!” 梅儿想了想福昌县、蓼谷县与栾大判的勾结,也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些人在这里又攒到一条线上。 “这栾某还是发落的轻了,到了如今地步,若说他只是昏聩无能,便是三岁稚子也不信!” 三郎点了点头, “这已经不是信不信的事情了,总不能因为手上长个脓疮,就把手砍了?” “三郎君还未授官,这里面的门道,倒是心安理得的很!” “梅儿娘子若是不能心安理得,我到想不通你是如何在大内行走的。” 正说话,只看柳瑒、六郎两个拿着帕子捂着鼻子从东北角小楼那里跑了回来,干呕了一会儿,还是拿冷酒灌了下去,才缓和许多, “活人是半个没有,死人倒是不少,都是不知堆放了多久,这股恶臭实在让人难忍!” 六郎还是干呕,莫说他,便是他身上沾的尸臭,便让这两个小童行都快吐出来了。 “三娘,包袱里面有几束线香,那是栀子、青檀、沉香糅合用来遮蔽臭味的,点起来一束,咱们过去看看!” 才点上香,正要过去,忽然梅儿与参不烦都警觉起来。 “马蹄声?” 十一郎指了东南方。 几人静心细听,三郎却转过身朝向东北方, “那边是疑兵之计,这里才是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北面院门便被撞倒几乎散掉,只看一队官兵左右环抱粗木,撞门而入,这些官兵才退出去,只看两员顶盔掼甲的武官领着甲兵便冲了进来, “哪里来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擒’字还能落下,就改成一声‘咦’。 “世衡,怎么是你们!” 三郎定睛一看也是放下心来, “崇宪、达远,你们怎会到此?” 霄春臣没来得及和三郎说话,急忙给熊暠说, “老熊,赶紧打开南门,莫让从勉冲撞进来!” 熊暠也是领着两个甲士,打开了对开的门,才一息功夫,襄承勖领着几个骑兵也鱼贯而入。 难得,这漏泽园活人比死人多! 说起来,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霄春臣、熊暠心不甘情不愿被调往南边守备朱雀门,便把襄承勖也叫到一起吃酒,这襄承勖也是在东门守备无聊,就领着几个人骑着马从城墙上过来凑到一处。 虽然是吃酒,但是他们三人并不会耽搁正事,也是较城防比平常强化了何止十倍,真个是城门内外栅栏齐整,人员配置到位,瓮城四面环绕,城墙也是十步一人,每道岗位不许空阙,便是往常无人值守的角楼也是用弩兵值守。 也正因为如此,化人场一声巨响,又是火焰迭起,烟雾升腾,便惊动了这些眼明手快的弩兵,他们只是看着一伙人杀人放火后扬长而去,却实在不认识都是什么人。 这也难怪,他们并非往日镇兵,都是霄都监大营中的禁军,平日都在驻地,哪里认得三郎他们。 这一番禀报,按着循例城防这边也该报之福昌县来处理,若是福昌县酌请镇军或禁军协作,那才与他们相干。 可是今日值守此地的霄春臣是个什么人物? 他哪里在乎这些旁枝末节,更何况莱观正在经抚司办事,而他又是闲得无聊,因此三个人一拍即合就点了可靠人手一路过来。 而这霄春臣三人绝非莽撞之辈,先是在化人场看到了一地的尸首便知道凶手不可小觑,然后便有斥候远远地便发现了往漏泽园而去的三郎一行人。 他们不敢轻易现身,反而是远远地绕了一圈,又做好了突袭准备,便是襄承勖打草惊蛇,他们则率禁兵突进去,来个声东击西,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 三郎听了这过程不禁高看了霄春臣两眼,没想到这衙内文不成,但是于武事上却有天分。 霄春臣问起这里情形,则由柳瑒绘声绘色且添油加醋的叙述了一番,当然略过了道人用火丹而爆燃身死的事。 饶是如此,也把三人的兴趣勾了起来,按捺不住想参与进来,当然这必须得到三郎的首肯,毕竟在经抚司宗淑与霄春臣同为勾当公事,但是宗淑直接隶属于惟公调遣,大肇的规矩,差遣轻重尤胜官品高低,因此也该是年少的宗淑做主。 三郎当仁不让,他巴不得来了这么一支可靠的生力军。 “我是巴不得三位哥哥参与进来,只是你们还有要务在身,总不能顾此失彼!”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让其中一个回去,但是襄承勖有话说,他是厢军将领,哪里能指挥的动禁军?而熊暠也是撒起泼来,就是不愿意去守城,索性三个人都要留下来。 也罢,宗淑也不耽搁时间,索性都做了主,便是有些麻烦,他也把责任一力承担下来,不让他们坐蜡,毕竟除了霄春臣,其余二人可是没深奥根基的纯粹武人。 “先安排几件旁的事,咱们再说这里,还请崇宪兄派人回去知会一声,这里与城壕距离不远,可以在角楼安排专人往来联络,也能兼顾城防,从勉兄也是如此办理。” 霄春臣也是个细腻人,只留下十名甲士、十名劲弩手,其余人都回去,却留下了九副甲胄。按着军规,巡察每指挥可调度十副以下甲胄,十副以上报兵马监押以上决。这也是霄春臣力所能及的灵活应用了。 “从勉兄,还请你遣人收敛化人场尸身到这里来,然后再取来些应用之物,咱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襄承勖领着骑兵,机动起来最为得力。 眼看着只是搜索一座小楼,三郎却如此凝重,众人知道他不是个夸大其词之人,如此看来,这里恐怕有些大门道。 三郎将线香分给众人,然后便要一起过去,霄春臣则来劝,他站这么远都闻到了浓厚的腐尸臭味,而宗淑还是重伤在身,只怕他中了寒邪毒秽。 “你们也别拦着他,他这人看着随和,其实最为固执,我方才用苦艾熏蒸过的素缣将伤处又敷了一层,还有这个!” 三娘从随身褡裢中取出一团素绢来, “这素绢都是用艾草青蒿熏蒸过的,裁成尺余,遮住口鼻便可!” 才打开这小楼外面的围墙小门,一股直扎魂魄的恶臭冲击而来,便是线香萦绕,青艾遮蔽,这股恶臭似乎粘稠的身上,根本挥之不去。 “这么剧烈的尸臭,不可有明火接近,附近必有风囊,先找来灌风进去!” 线香也不敢靠前,襄承勖也知道凶险,虽然没有见过,但是老仵作世代经验,积尸之处,不可用明火,更不可贸然靠近,必须先全力通风,才可徐徐将积尸取出,而积尸地则必须用生石灰来覆盖,才能消除尸毒。 果然,就在廊榭内就找了三四个整皮子做的风囊。 士卒们轮番往里面鼓风,过了两刻钟才将味道散开些,又找来生石灰往里面铺路。 霄春臣他们则避到一旁,也是讨论起来, “世衡,这里莫不是他们图财害命的藏尸地?” 三郎摇了摇头, “崇宪兄,你看这里与那化人场才离了多远,真若是毁尸灭迹,一把火烧化了岂不是更好?” 熊暠凑过来, “依俺来看,只怕是邪教搞些害人阵法所在!” “呸,有三郎这正宗传人在此,还能看不破是不是邪阵?” 霄春臣倒是与熊暠素来没个上下之分。 “这里既不是藏尸地,也不是邪阵,摆了这么多腐尸,搞这么唬人,可见这里却是藏着不得了的东西!” 看到士卒们忙活的差不多了,三郎已经等不及进去了,但是领头的还是熊暠、襄承勖二人,便是霄春臣也被挡在身后,这里逼仄,加上柳瑒,他们五个走在前面。 虽然通了风,但是为了避免危险,还是没有举火,他们趁着浑晦的光亮走进小楼,映入眼帘的便是如柴垛一般堆起来的尸骸,若是仔细看,底下的已经白骨化,最上面的还算齐整,最恶心的便是中间的腐尸,绿油油的是腐烂的五脏六腑,白花花的是蛹动的肉蛆,脚底下渣渣响的是蜕去的蛆壳,眼帘前忽愣愣的是豆大的飞蝇。 此情此景比那味道更冲击心灵,几个人都快吐了,只看襄承勖看着地面却是若有所思。 “从勉兄,可是发现什么端倪?” 三郎问道。 “三郎君,这里有些奇怪啊!” 襄承勖指着地面那滑腻腻尸油尸蜡上堆积的蛆壳, “这蛆壳堆积高低有别,若是整体观瞧,似乎是。。。” “似乎是车辙痕迹?” “正是,三郎君也是这么看?” 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彼此的佩服。 三郎也是忍着不适仔细观瞧,忽然转身对柳瑒说道, “秦越,你出去和他们说一声,都离得远些,莫要把他们惊吓了!先让三娘、六郎他们去前院!” 柳瑒不敢耽搁,过了几息在外面喊道, “他们都退出去了!” “崇宪兄,达远兄,你们二人前后抓住那里的铁环!” 三郎指了指这尸堆最底下,原来白骨遮蔽下竟有粗大的铁环,再往后面看也有,而三郎还想与襄承勖拉这边的铁环,却被进来的柳瑒拦着了,将他拉到一旁, “你只管说做什么,不用你动手!” 只把背影对着三郎,绝不让他靠前,三郎心头一暖,看着他们几人,没来由一阵感怀,但是嘴里也没耽搁。 “现将铁环往上面提,然后循着车辙往外拉!” 第191章 梯航交凑四方遥 如此硕大尸堆,若是提起来想必应该十分吃力,可是四个人一用力才发现想左了,原来这尸堆并不是堆放在地面上,而是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托盘上,四个人一起来起铁环,其实是将制约托盘下面轮子的阻碍,四个人往外面拉更是发现这拖车其实轻便许多,可见这绝非常年不用的东西。 四个人把这小山一样的尸堆就沿着车辙拉到了小楼之外,转到了这围墙围起来的小院里,而这飞蝇也随着尸臭彻底发散出来。 便是留在外面未去前院的参不烦、梅儿也都受不了这味道了。 “老儿我走了一辈子江湖,也没闻过这么稠的尸臭!” 参不烦抓着酒囊直往嘴里灌,而梅儿听他说了个‘稠’字则再也憋不住,吐了起来。 他们五个也逃也似的出来,将一切遮蔽之物,包括外衣都脱了扔到一旁,禁军对付尸臭污蝇还是有经验的,已经在院子里燃烧起三个火堆,他们赶紧都围着火堆熏烤,用松柏味道驱散恶臭。 然后拿起酒囊开始洗脸洗手,至于三郎则由柳瑒来帮他擦拭面颊,总算将这秽气消去许多。 又过了好一阵,三娘、六郎、十一郎也过来了,却不让那两个小童行过来,他们年纪太小,这要是伤了心神,这辈子莫说修行,安生过日子都难了。 “你们这是在里面发现了藏尸坑了?怎么如此骇人味道?” 三娘他们还没过来都已经被熏得往后退。 三郎他们也是掩鼻苦笑,而熊暠与襄承勖则将收拢来的青蒿艾草都往火堆旁边堆去,浓烟卷起总算能压制住这厚重的尸臭味,然后又领着士卒在小楼外面燃起火堆,用风囊将艾蒿的浓烟往里面吹去,折腾了两三刻钟,这才又撑起勇气再往里面去。 这次里面空气已经对流,因此举着火炬往里面走,便还有飞蝇也是不惧了。再走到尸车原来地方,果然,有些门道的不是小楼之上,而是此处之下。 尸车被挪开,下面露出略小于上面托盘的井口,只是这井口也是盖的严丝合缝,撞击起来有金戈之声。 “竟然是纯铁的井盖,看来下面必有不得了的东西,” 霄春臣兴奋地说道,这话却也十分在理,就这么大小的井盖,听这声音也是有些厚度,直把这个井盖偷出去都是价值不菲,如此便可知道这下面必有更诱人的东西。 “这要砸开可要费些时候,” 熊暠说这话倒有几分土夫子的风采,而另一位襄承勖已经掏出匕首,擦着井盖边缘来试探开启方法了,原来这位才是行家。 匕首划了半圈便被挡住了, “这里有锁扣,” 看是看不见,襄承勖只能拿了块儿麻布下去,隔着布也摸不出个大概,索性将下面仔细擦了擦,要用手去摸。 “且等等,” 三郎递过来酒葫芦, “还是小心些,我刚才往这酒水勾兑了雄黄朱砂,把这酒水倒下去,用干布拓个大概样式上来!” 三郎这话靠谱,这些贼人做事毫无下限,若是这里沾染了阴邪毒物,贸然接触太过冒险。 襄承勖于是将朱红色的酒液倒了些下去,接过几块素布,一块接一块的在下面摸索拓样。等这些拓样凑到一起,三郎看了后便有了结论。 “这是个双向锁啊!” 三郎指了指这锁具上下并排两个锁眼, “上面一把插这个略大的锁眼,是自上而下开锁,下面则捅上来从这个略小的锁眼露头,是自下而上开锁,” “这么说,这下面可能藏着人?” 一听这话,熊暠将铁槌摘下来,拿在手里了。 霄春臣、柳瑒各持两个火把,只等霄春臣撬开锁具,这等开锁的勾当对于世代公人出身的襄承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只是先探明白这井盖往哪边开。 又拿着匕首沿着锁具经过井盖圆心到另一端的顶点,襄承勖横平抹了一圈,又拿匕首使劲往缝隙里插,这才笃定的做了个向下的手势。 几个人都站在井盖边上,还有一圈士卒都拿着短枪,枪鐏朝下,等着襄承勖开锁。 只看襄承勖探手用随身带着的镔铁打造的铁尺鼓捣了几下,便传来机枢转动之声,随着‘吱呀’一声,这井盖就向下松动了,可惜只是开了个只容二指的缝隙。 熊暠正要用脚去踏,却被襄承勖举手阻止,只看他又往另一端顶点探去,拿着铁尺往这里的空隙用短齿插进去,然后走到这边也不用手,只用脚使劲往这铁尺的笔架上面踩下,铁尺便顶着井盖向下坠开了些,然后便听到井盖下面‘铛啷啷’的金戈之声,随即这井盖便猛地向下完全回扣进去,直把黑森森的洞口敞开来。 随即便是四个火把投了下去,转息便落在洞底下的地面上,原来下去并不深,只是五六尺的高度但是下面实在漆黑,四个火把也只照亮方寸之地。 洞口下只倒了一副铁骨蜈蚣梯,原来就是此物顶住了井盖。 熊暠已然左手火炬,右手铁槌,一跃而下,甫一落地,便将火炬投向脚下三四步外,而同时柳瑒也是持剑落下,也是如法泡制,火炬投掷在如此距离,既能照亮远处不至于灯下黑,也不至于引燃易燃之物,来不及补救。 二人背靠背环视一周,才向左右分开,襄承勖也落了下来,依旧掂着他的长兵器。 霄春臣与三郎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安排了三个劲弩手下去掩护,他们留在上面负责调度。 才过去一会儿,就看见洞底下露出熊暠一张兴奋的大脸,这张胡子拉碴的大脸朝上面喊道, “衙内、郎君,下面果然是处宝库!” 在熊暠与霄春臣照应下,三郎也下到洞内,而三娘也是忍着恶臭跟着下来,倒让三郎有些惭愧了。 不过儿女之情也是转瞬于他们二人的眉目之间,这时候无论三郎还是三娘,每一个习武之人都是在调整气息,让自己的感观处于最敏感的程度,以便于自己在这忽明忽暗的陌生环境中发现端倪。 下到洞里,略微观察,便大致明白了下面的结构。这里从井盖下来乃是一个方形有丈余的正室,正南正北有甬道连着耳室,乃是标准的宇朝墓葬结构,最大的区别便是方位有异,且少了正中间的墓室,而且是从洞口垂直下来,没有墓道罢了,之所以说这里类似宇朝墓室,那是因为与大肇时兴墓葬大相径庭,而这里也是规格颇高,竟如朝廷高官贵胄的墓室一般,不止拱券,四壁乃至地面都是包砖的。 “莫非是邪教什么重要人物的墓室?” 三郎对于霄春臣的话不置可否,而是跟着熊暠来到左耳室,甬道高七尺,阔两尺,熊暠走进去实在让人担心他会把路堵死,索性三郎让霄春臣等会儿再进来,只怕他二人前后把路堵实了,倒是让霄春臣哭笑不得。 进入耳室再看竟与正室大小相当,柳瑒与两个弩手守着北面堆积着的十余口木箱,他们只打开了三四口木箱,饶是如此在火炬的照耀下,也是闪动着财富的光芒,两口都是肉好的宝钱,铜色金光闪闪,任意一陌拿出去,都能作寻常人家提亲的聘礼或者出嫁的嫁妆,还有一口木箱乃是金银馃子,另一口更是琳琅满目的宝珠玉器。 这可是二尺长方的木箱,以熊暠之勇力都不能抱起这一整箱的金银,霄春臣挤进来后,这才在三郎叮嘱下造册登记,这些军汉即便知晓这些进不了自己的口袋,也是卖力的搬卸箱子。 “可都登记清楚了?” 三郎看霄春臣登记的认真问道,霄春臣已经是第三遍核实了,这时才对三郎点了点头。 三郎即刻发话了, “从勉兄,你和秦越上去,让上面的弟兄都不许靠近小楼,否则军法从事!” 继续说道, “秦越,你上去帮着传话,上面的人不许再下来,你与参四叔、六郎、十一郎把洞口守住!” 再对熊暠说道, “达远兄,你领着几位弟兄到正室守着,梅儿娘子下来后,不许任何人再下来,也不许上下交通消息!否则军法从事!” 这是才对霄春臣说道, “崇宪兄,你还有什么补充的!” 霄春臣抱拳行了军礼, “别无补充,全凭世衡你来安排!” 不一会儿,梅儿钻了进来,看着这么多财货,心里一紧。 三郎也不管她, “三娘你守着甬道口,不许别人靠近!” 梅儿则故作轻松地说道, “三郎,让我下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 “你这么想?” “就我一个外人,这么多财宝看在眼里,岂不嫌我多余?” “那我何必等你下来?他们几个难道还不能取你性命,还让我和霄衙内冒险?” “所以,我才敢打趣来。” “你哪里是打趣,只是让我们给你透个底罢了!”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说法?” 三郎没理她,对着霄春臣说道, “崇宪兄,你把数目报来听听!” 霄春臣已经猜出来了三郎的用意,也是压低声音读起来账册, “十五口木箱,十口大箱都是宝钱,每口约足陌六百贯,约合万贯,” 这只是小头, “三口小箱乃是金银馃子,都是五两足重的,把一口箱子我亲自算了,三口约合金馃子计四百斤,银馃子两千八百斤,合值八万贯!” 这还不是全部, “另两口箱子乃是玉器宝珠,按着咱的估算,也值个六万贯!” 乖乖,果然是宝库,合起来就是十五万贯的丰厚财宝。 “咱们三个算是各自代表一方,我上面是经抚司,崇宪后面是应天府,梅儿你是皇城司,咱们三个拿个抓总的谋划来如何?” “宗勾办,不如你来做主,我只与你和风勾办相熟,其余人我不关心!” 梅儿倒是光棍得很。 霄春臣急忙接话, “我与三郎是一条心,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痛快!” 三郎对着三娘说道, “三娘,你去通知秦越、熊襄二位提辖过来!” 这三位都是即刻出现于此,彼此看着梅儿眼神颇为不善,三郎急忙说道, “都是自己人,咱们六个一起,秦越做个见证,我来定个总纲,有问题大伙儿悄声说话,不许急眼!” 几个人都不说话,点头称是, “这笔财货,我不打算充公!” 除了柳瑒,其余四人虽然猜到这个可能,但是这时候还是目露精光,即便是霄春臣这等不缺钱的主也难免喜上眉梢,还是襄承勖虽然喜溢眉宇,却转瞬即逝,说道, “三郎君,如此可是妥当?某知晓郎君便是此刻也没把这财货放在心里,只是为了我们弟兄担此瓜葛,可是妥当?” 这位老兄不论内心真实情绪如何,但是这番话却是滴水不漏。 “从勉兄懂我,可我如此做也是三层意思,且听我细细讲来!” 众人当然愿意听他高见,如此也能打消自己的顾虑, “其一,便是私心,这私心就是不打算拿这笔钱去帮着某些人填补丹南路的烂账窟窿,” 果然,梅儿心里有了计较,别人可能没听出来三郎的潜台词,可她却知道,因为此次蛇继先的身死与自己的重伤,三郎已经与横玮有了嫌隙,而知晓了横玮才到府城,便做出许多布局,更是觉得此人道德风范之下实在是颗冷冰冰的心。 “三郎,却是没来由便宜横幼璋!” 她是皇城司的察子,才没必要为这些朝臣留面子。 三郎闻言点了点头, “惟公当政才几日?便是这么几天却已经将丹南路的亏空清算出来,这本是两司共同协商处置的事,可是横幼璋却毫不客气将走私大案揽入自己怀里,为何如此?还不是想一举将丹南路多年亏空补齐了?可是为何惟公不愿意如此做?便是这亏空本来就是不合理的负担导致,如今丹南路主户日益减少,客户占了六成,这主户中官户、形势户还占了三成,十成税赋压在了三成人口之上,怎能不亏空?” 三郎忿忿道, “若是横都漕真个将亏空填平了,只怕日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霄春臣等三人都是本地人,如何不知晓其中弊病,霄春臣作为官户虽然税赋负担轻,但是乡里乡亲,也不愿意外人盘剥,也是同仇敌忾。 “惟公本来有意用几个大案来与朝廷博弈,将这丹南路税赋轻简下来,更是要裁撤冗官冗吏冗员,大力提拔本地出类拔萃的新秀,而且将这些人裁撤后,也能将许多事权集中起来,尤其是军中,大伙儿这些作武官的若都是兵精饷足,岂不舒畅?” 三个本地人还是由不住点头,可见惟公所作所为才是符合了这些久无出头之日的新锐文武良才的利益,三郎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说道, “所以这个时候把这笔财货充公,才是害人害己,贻害无穷!” 梅儿点头,但是心里想的却是,能把贪墨财货说的这般正气凛然也确实是个做官的好苗子,而且即便是自己也确实觉得三郎说的句句在理。 “而这也算是公私兼顾了,最后一点,便是要让你们带来的弟兄们立时见到好处,否则哪里还有劲头跟着咱们拼命?” “三郎的意思是?” “不是日后,就是眼下,便是重赏之下寻得勇士!” “怎么说?” 三郎没有回答霄春臣,而是对着置身事外的柳瑒说道, “秦越,你是不是早已经发觉不对劲的地方,说说看!” 柳瑒对于这些财货着实兴趣寥寥,因此也只有他与三郎关注了更多财货之外的事, “三郎,你还没去另一边的耳室看看,且都转转,我再来说说!” 于是一行人来到了另外一边,只是这里倒是让许多人失望,但是梅儿、襄承勖却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而三郎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原来,这里狭小许多,竟是一间卧室,有床榻、草席、蒲团等,还有许多生活用具,而且上面都没有灰尘,可见是常用之物。 “难怪装双向锁,这里还有看守宝库的?” 熊暠抖了一次机灵,可惜立刻被同伴无情打脸了, “这里如何能住的了活人?” 第192章 桐树梢头明月挂 柳瑒说道, “你们几位是适应了这里面的味道,可是待的时间长了,如何受得了?” “而且这里看似凌乱,却如此整洁就是咄咄怪事!” 襄承勖接话道,顺手揭开了床榻上的草席,用手摸了摸下面, “这里邻近城壕,虽然是炎夏,城壕都不曾干涸,而这下面阴冷的紧,可这草席下面却是只有潮气而无黏滑之感,分明不曾有人睡过,” 又翻过座椅与木案仔细摸了摸边角等处, “这些粗陋座椅若是常用的,几个边角处总会有木刺或缝隙,或者挂住衣衫边角,或者杂物夹在缝隙内,再仔细吃喝,总有食物残渣夹杂,可是这些都不曾发现,” 襄承勖得出个结论, “这里就是个摆设,这些人何必多此一举,必有诡诈之处!” 柳瑒接话道,还掏出来他从宝箱中拿了的宝珠与玉佩, “诸位,你们先熏熏香气,再来闻闻看!” 三娘递过来线香,熏了一会儿,霄春臣才取过这玉佩,放在鼻子下面,深吸一口,却让他干呕起来, “怎么都是尸臭味道!莫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柳瑒摇了摇头, “非也,这些都是上面的那些腐尸的尸臭,落下来沁入了玉佩中,便是这宝珠都被这尸臭荼毒不见了光泽,我还没见过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藏宝的,便是这些铜钱、白银你们现在看颜色甚好,但是也早沾染了尸气,若是如此拿到地面,也会变得灰黑一片。什么人这么藏宝?这不是做赔本买卖吗?” “贼人若是没什么见识,不得不如此呢?” 三郎接过了话, “达远兄,咱们也接触了这么多邪教中人,你觉得他们有蠢人吗?” 熊暠闻言也是摇了摇头, “那这是何故?” “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 “是啊,用十余万贯财货来做了一个如此豪气的障眼法!” 三郎笃定的说道, “你们想想,什么人能面对如此尸堆还在盘算其中有什么名堂?这是障眼法的第一步,只这一步便能让九成九的人止步于此,其次便是发现井盖,又有几个能轻易打开?这又是挡住了许多人,若是这一步还挡不住有人进来,先是看到地上的蜈蚣挂山梯,又看到如此财宝,也会认为这里是盗墓贼的宝库罢了!” 三郎继续说道, “忍着尸臭和污秽,面对如此财货,想着的只会是能拿多少是多少而已!还能想其他的吗?” “是啊!” 霄春臣醒觉, “便是我们几个不也是如此吗?” 随即恍然, “三郎,你方才便是再试我等?” 三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做实大伙儿的反应没错,但是这笔财货彻底分了也是没错,沾了这等气味的财货咱们还要妥善处理了,才能取用!” “这等气味如何才能去除啊?” 看着几个人又是一副贪财的样子,三娘忍不住说话, “你们是不是忘了,上面还有仝家的老人?这些财货让仝家过手还洗不干净吗?” 襄承勖一拍脑袋, “对啊,万里长鲸手里什么财货处置不了,便是臭鱼烂虾里藏着的海货都能原模原样的恢复了,这些又算什么!” 梅儿则是回过味来, “诸位,还是听听三郎君的话!” 几个人正兴高采烈的聊起生意经,这么一句话便让他们尴尬的冷静下来。 “三郎君,你说这邪教中人用十余万贯财货来做障眼法,他们要隐藏什么?竟然贵重如此?” 梅儿追问道。 “梅儿娘子,你说贼人为何要做一个如此真实的虚假居所出来?” 听着有些前后矛盾的描述,但是梅儿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为了那把双向锁!” “双向锁?” “你们反过来想想,若是这下面平素并无活人值守,为何装一把双向锁?” 三郎也不卖关子, “除了避免把人误锁在下面的原因,更合理的说法是不是方便有人从这里上去呢?也就是说这里面有一条我们还没发现的密道呢?!” 这句话让众人茅塞顿开,三郎继续说道, “那根蜈蚣挂山梯可不只是迷惑旁人的,我仔细看过了,与井盖下面的卡槽契合,确实是即便下面没有人,上面也可以使用,” 三郎说着话,又拉着众人来到洞口下,拿到实物再看才发现,这铁棒也是有些机巧,上面呈一字型,厚有一指,长半拃,而下面一端也若是却是转了半圈,上下乃是一个十字形。地面有个铁槽让下端插进来,如此便能立住。 而另一端则成平角正好对应井盖底槽,如此上面关闭井盖时,只需先将铁梯立起来,这蜈蚣梯乃是一节一节套装起来的,爬到上面去,只需将最上面一截取下来挂在下面,这剩下的部分就刚好与井盖略微齐平。 外人向下打开井盖便被这蜈蚣梯紧紧顶住,而上面的人并不知晓下面是何物,即便如襄承勖,也是寻找井盖连接锁扣,按着经验将井盖往下伸出一截,而这往前伸的井盖就带动蜈蚣梯也向前倒,而这梯子尾部则是纵向立起来,也是顺势滑到。 这样他们下来后都觉得这梯子是供人上下之用,只会佩服这设计之人的巧妙心思,哪里会想到若是下面有人来操作不更是信手拈来?不过,大多数人总是把问题尽可能的复杂化,尤其是上面布局已经如此周致,下面又是如此巨额财富,便认为一切巧妙设计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下面之人打开井盖,上面可是辆被卡榫固定住的尸车啊,上面还有几千斤腐尸,没有上面的人帮忙,如何上下?” 聪明人若是不能搞清楚每个环节,那是浑身不舒服。 “我敢肯定,这尸车从上面拉动,必须同时提动四个铁环,但是这尸车底盘上,必然是四处铁环枢纽交汇于一处,下面的人只需用铁棒将此处顶起来,再往前面推便能挪动尸车。不过我们不必验证此处,现在便是来找这密道入口!” “怎么找?” 熊暠又亮出来铁槌。 “达远兄,不必浪费你的气力,说不得一会儿就用得着,” 三郎拿着火把,只往脚底下照, “此人若是大意,哪里蛆壳死蝇多,哪里就是入口,反之亦然!” 找了一会儿,就在正室停下, “两个耳室都有东西,谁还有心留意这里,” 上面就是尸堆,下面找了一圈儿,都没见到几个蛆壳,本来就是反常的很,而这正室更是打扫的额外干净,那就欲盖弥彰的过了些。 几个人便在这墙上四下摸索, “怎么没有机关?这推也推不动,拉也没地方拉啊!” 襄承勖用手敲打墙壁, “这都是实墙啊?” 三郎也敲击了一遍, “此人果然高明,修筑这些墙面都没有紧紧挨着后面的土层,而虚墙后面只怕还有夹墙,这样分辨不出来!” 三郎取了酒水往墙面上泼,然后拿火把来熏烤, “就是这堵墙后面,” 只看东南角的墙面最先熏干,趴上去闻了闻,便是臭味都很淡了。 “顶墙角!” 三郎笃定的说道, “只要是日常用来走人的,就不会做的难以打开,只是设计精巧罢了!” 襄承勖反转宝刀,使劲一顶这墙角,果然有些松动,熊暠与他一起用力,原来并非是一堵墙作暗门,而是这墙角往外面斜退数寸,然后裂出来一道尺余缝隙。 众人不敢大意,霄春臣调动弩手过来,紧紧盯着这黑森森的缝隙。 这时候,宗淑反而淡定下来, “熊提辖,请你与诸位弟兄把这里守住了,我们几人先把说定的事做实了!” 熊暠点了点头,三郎对柳瑒说道, “秦越,你去换参四叔下来!” 趁着这档口,在北耳室,三郎与霄春臣、梅儿说定了, “财货分三分,各五万贯,彼此怎么分下去互不干涉,但是这批宝藏先让仝家帮着消了秽气,这里面算仝家一成,如何?” 三郎一句话定了调子,梅儿与霄春臣别无异议,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相自然不能太难看,更何况每家几万贯多也不多,但也绝非少数,况且有了这个先例,许多事都好商量了。 梅儿当然不会自己独吞,但是皇城探事司也不会把这笔横财拿来显摆,虽然梅儿上面还有太阴星君,但是金曜星君乃是整个探事司实际的掌管者,这笔钱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因为这表示了经抚司的态度,这也是他们这次出京又一大收获,毕竟不是每处监司的长官会对每一位探事司亲事官保持最起码的客气。 比如横玮,自从这位到了应天府,作为府衙常客的金曜星君便再也没能参与两司常会,甚至都未能见到横玮当面。 而梅儿此时绝不相信宗淑吃了熊心豹子胆,因为私愤擅自分了贼赃,宗放的儿子既不会缺钱更不会没有是个冲动的蠢人。 因此梅儿率先发话, “探事司谢过了,日后诸位入京,只需传个信,咱们必定扫榻以迎!” “探事司的大门可不敢轻易迈进去,不过将来有事,还希望如此次一般,能提个醒便善莫大焉!” “别的事我做不了主,但是若是事涉三郎君你,我刺梅儿无论如何都会帮忙!” 二人算是半正式的达成了共识,梅儿先行出去,彼此生疏不同,有些话第三人在则不好说。 “世衡,你当真信得过皇城司的察子?” 霄春臣压低声音说道。 三郎摇了摇头, “对于皇城司我是断不敢相信,我相信的只是人!” 三郎继续说道, “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的将来是没有着落的,所以里面自有聪明人会想明白何时为鹰犬,何时做个人!当他们是人的时候,又如何不能相交呢?” “你是少年老成,现在说起话来,我都是立时不能明白!” “崇宪兄,我这不过是故作老成罢了,否则就咱们这个年纪,若是不拿捏起来,更让旁人看轻了,咱们经抚司在外人嘴里,可不就真成了惟公开设的私塾了!” “这话你也听说了?哼,” 霄春臣听了这话,也是同仇敌忾, “这话还是营丘承甫传回来的,都转司那边这种风凉话可没少说!” “所以,这笔财富分到你这里,你心里要有数!” “我这人只管花钱,却素来不沾钱,只要是把这些弟兄们安排到了,我这里你只管放心,我爹也晓得烫手的钱有多麻烦!” “想好名目最要紧,等到我大师兄他们回来,令尊就要开始忙了!” 二人正说着话,参不烦也进来了,只略略看了看一屋子的财货,便明白了三郎的用意, “呵,这里面比外面还臭,便是偷坟掘墓挖出来的也比这个味道好,这么些好东西都糟践了!” “参四叔,可能尽快处理干净了?” “比鱼腥味麻烦些,但也不难,也是需要半个月的时间,玉器需要更久些,铜器银器不能见光,需用油毡裹了带出去,我这次带着有伙计,三郎你这里给我派些可靠的,当地就能处理!” “哪里有人派的出来,就全凭咱们仝家人了,我与师叔说一声,就放在丹凤峰那边处理,需要什么自行采买,咱们自家人明算账,这里面仝家拿一成,如何?” “这么点儿小活,能费什么事,还算什么钱呢!” “参四叔,这笔钱可不是给您老人家的,咱们仝家上下那么多人,总不能不干活,你们要是不拿,这边也不能放心啊!” 参不烦如今就是负责仝家船队这边总账的,这里面的意思他如何不晓得,既然三郎把底透给自己了,那自己就更有底了。 “那老儿就代表仝家谢过了!” “是我们该谢你!” 三郎又对霄春臣说道, “咱们一起上去一趟,时不我待,咱们该趟趟道了!” 众人到了上面,霄春臣还是坚持宗淑来抓总安排,宗淑也就当仁不让, “从勉兄,我可拗不过熊提辖,只能留你在这里值守了!” 襄承勖不以为意,这里禁军为主,若是没有熊暠领着如何调遣,若是建功又如何算?而他守在这里也是必然,且不说他武艺高强、心思细腻,只看忠于职守、急公好义就能将这些浮财守护的毫无破绽。 “参四叔,也麻烦您盯着这里,把十一郎照顾好;秦越,我家六郎就麻烦你了!” 剩下的事是公务,他们就不能参与了。 “三哥,我与你同去!” 六郎便要撒泼耍赖起来。 “缥云峰下来后,我怎么与你说的?再有危险之事,你我兄弟绝不可一起参与,万一有个闪失,你让父亲怎么办?” 六郎素来只服三郎,最怕父亲,这么一说也就耷拉着脑袋老实了。 再看三娘,三娘可不管这一套, “你去哪,我便跟着去哪,我可不信你能把自己照顾好!” 三郎闻言也是无语反驳,只能点头,但也说道, “这边有甲胄,咱们总要做些防护,任谁都不许孟浪!” 三郎本意是霄春臣也留下来,但是这位衙内近来早就无聊透了,说什么也要一起去,于是又让他点选了五名精锐禁军跟着。如此三郎、三娘、梅儿、霄春臣、熊暠领着十名禁军准备进入密道,一探究竟,而几个人又临时将三副甲胄简化了,给三郎、三娘、梅儿披上,三郎颈部有伤,戴不了兜鍪,批不得重甲,两名女子又因为甲胄宽大无法穿戴,因此三人去了披膊、袍肚、兜鍪等物,三郎也只多了保护脖颈的顿项而已,头上依旧是软脚幞头。 而其余人中,除了襄承勖部下骑兵数人,还有禁军十人由熊暠的亲信领着守备漏泽园,临出发,霄春臣也再三强调,让他们与东南城角角楼保持联络,那里可是有床弩的,万一有事也能支援。 第193章 古来成败难描摸 这暗道虽然是一团漆黑,但是却并无阴风涌出,徐徐凉气散漫反而让人有清爽感。 “看来这暗道还不短且通风量好啊!” 熊暠拿着火把又是一马当先进去,身旁一名禁军执蛮牌紧紧护着他身侧,这暗道更似一条墓道,竟是缓缓朝下的,火炬照耀下根本看不到劲头,暗道比甬道宽了半尺,却是走了数十步便又收窄了,只容排成一列通行,为了安全,熊暠也只能让刀盾手走在前面,彼此拉开距离,稀稀拉拉的也是给前后留下转圜空间。 三郎与三娘二人走在最后,霄春臣与梅儿在中间,间有甲士弩兵。 “雨哥儿,你与霄衙内方才是故弄什么玄虚?” “以薷儿的聪慧,该是闻弦而知雅意啊!” “我知晓你打着经抚司名号拿下的五万贯必然还是交公的,如此大费周章,只是绕过都转司吗?” “都转司这转运二字可不是虚指,而是一路所有官库、仓、场、矿之财货皆在其核查转运范围,而这转运便是将地方财赋输送至东京,这一点你们大晟朝廷是不是该羡慕?” 三娘点了点头,大晟中枢可没有如此权柄能将地方税赋集中在中央,世家大族也决不会允许,地方亲藩也不会舍得,用自己手里的财货奉养远在京城的天子,如今支撑大晟中枢财政的除了三代帝王的积累,南征的缴获,其余的便是仰仗于直属于朝廷的那些郡城,而这些郡城也无法染指城外那连阡累陌的属于士族们的田产,只能将赋税更多的冀望于商贾之利。 大綦因为凰帝代政近年来也是偃兵息鼓,越来越指望商税弥补自开国以来积弊难返的府兵制度,府兵制度不只是军制,更是民政,还是财纲。大綦初年因为无偿将土地分给军户而世代从军的府兵制,不只是支撑大綦四面征战,也是持续为大綦带来稳定税赋,然而土地毕竟有限,军队也有上限,更多的健儿已经无地可分,而版籍上没有丁口的军户土地也都被世勋豪族兼并,随之而来的也是税户减少导致财政的衰退,因此大綦也被迫调整国策,尤重商业。 大晟则也是不得已顶着重农抑商的国策,却在歧视商贾的同时,仰赖商贾为朝廷输血。矛盾吗?其实并不矛盾,重农抑商的国策是士族们制定的,所谓的农便是他们,仰赖商贾的是君主与中枢,他们虽然也是士族,却因为经营整个国家必须寻求新的财源,这便是大晟。 而大肇如今却无丝毫犹豫的用事实来阐述重商与不抑兼并如何快速积累财富,虽然这种积累也被维持这种体系的冗余所消耗,无地的农民成为地主的佃户,而这种新型的租赁关系,使得大肇名义上只存在两种人,即有田产与家资的主户以及无依无靠的客户,纳税的是主户,出卖劳动力的是客户,就这么动态平衡中,大肇成为天下商业最为兴盛的国度。 也因此大肇从百姓到君王,从学子到官僚都莫名的有些商人的特性。比如宗淑与霄春臣,即便是这个年纪,讨论起经抚司的正事,也是一副慵懒的商人般的你来我往,其实霄春臣也在讨价还价中表明了态度,这些钱除了对于他们必要的打赏外,都是会通过霄都监亲自交到经抚司手中。 三娘不解的问, “我这些日子也在熟悉大肇的政务,按理说漕司也该按着朝廷核准经抚司的开支拨付应用费用,经抚司何必执着于还要有笔不上账的公使钱,惟公素来清正严肃,任谁来监察,也不会认为惟公有寻思贪蠹之举!” “这是当然,莫说惟公,便是经抚司几位长官也绝非贪墨私利之人,可正是如此,更需要额外的公使钱,因为惟公绝不会蝇营狗苟的混日子,总是要做事情的!” 三郎只说一件事, “如今紫舒舍人正在我两位师兄辅助下进行清军拣阅,他手里有权柄,我师兄两臂膀有武力,你说要把这清军之事做好还缺什么?” 三娘哪里知晓这些具体事务,也只是摇了摇头。 “缺钱!若是发现有被埋没的武人要擢拔,这便是一份饷银,若是清退不合格的士卒,也是一笔遣散费,如今天下哪个邦国敢说自家的军队都是按着军籍满编满员的?可是这等吃空饷的,这么多年你看哪个名将把这等弊端革除了?如今的武将若是知兵反倒招致猜忌,除非此人爱财贪墨,这才是朝廷眼中可用之人!”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还不简单,人无完人,若是武人做了完人,那帝王可就担心自己的后人了!” 三郎小声的贴着三娘的发鬓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情侣间说着情话呢。 “好好走路,莫要作怪!” 虽然说的是正事,但是三郎炙热的气息也让三娘的耳朵都羞红了,急忙把他推向前面,他二人都是少年,便是甬道狭窄,挤得紧些也是能走得,只是贴的越近三娘心慌的不行,只能将三郎往前赶。 “你只管说话,我听得到!” 三郎也只是笑笑,在这个场合二人打趣着实不妥,因此继续说道, “这笔意外之财也是惟公的大运势,几万贯足矣让清军拣阅之事功成圆满,至少保得丹南路十年军备完善。” “才十年吗?” “十万贯买十年安定无虞,已经是笔好买卖了!” “崇宪一点就透,他父亲乃是驻泊禁军的长官,只要是改路禁军不裁撤换防,霄都监就必须守在此地,只要拿笔巨资由他送到惟公那里,霄都监就能在日后把丹南路军心抓在手里!如此好事,崇宪岂能不晓得,只是顾虑营丘家罢了!” “你是说营丘家两边下注?” 三郎摇了摇头, “莫要小看营丘栿此人,在他眼里,如今的惟公与横幼璋还不值得他来下注,否则下注给自己的叔父岂不更简单,毕竟他叔父营丘灏乃是使相外放,如今也要回朝了!” 二人正说着话,霄春臣从前面传话过来,原来甬道尽头又是一间石室,等他们过去一起看看。 等到三郎他们也走下来,大伙儿都到全了,幸亏除了他们几个都是精兵猛将,熊暠严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不得擅动任何物件,这十名禁军就保持戒备状态不敢松懈。 也并非熊暠大惊小怪,而是这间石室存在的地方十分的不合理,而且竟然又没有路了。 “莫非这里就是邪教的神殿?” 霄春臣虽然不认得正对甬道的神龛上供奉的是哪方神仙,但是这诡异的神像出现在这里,更让此处非常的压抑与阴森。 熊暠是个职业军人,压根儿没在意神龛,而是依赖于家传的军事常识,总结着现在的情形, “我们朝下面走了二百八十五步,从这里看上面路口的火炬大小可判断,我们至少走下来了一丈八尺,那洞口下来便有丈余,漏泽园本来便是洼地,往常城壕若是蓄水,总难免漫到这里,还是在城壕外围修了六尺高的土堰才避免护城河水流失,如此咱们这里与城壕水平来看,下来了三丈五尺有余!” 熊暠啰里嗦说了这么多,但是却没人认为他说的是废话, “这个坡度,走了近三百步,等于平地差不多二百步,岂不是咱们是在城壕的正下面?” 霄春臣也是武将子,如何不懂运筹之法,只是这么一算倒是吓了自己一跳。 熊暠确定的说, “正是,三丈五尺,恰恰是护城河满水最深处,咱们上面的石板揭开就是河底,不过眼下都是淤泥,真若塌下来,可就没有逃生的可能了!” “那你还让咱们都下来?” 梅儿气极反笑,这时候不该先退回去,反复论证了再下来? “大丈夫只能面朝敌酋,岂有背对危难的,再者,现在已经是酉时,咱们哪里许多时间耽搁,而且我只怕。。。” “梅儿娘子,这神龛可是白莲教之物?” 三郎他们下来后,最在意的则是这神龛,只看这神龛整体以木质为主,神龛平面呈凹字形,凹面正对甬道,两边凸起的乃是左右对称的附龛,附龛三层三檐九脊顶山面向外,附龛间弓形廊桥连接,中设九脊顶亭台楼阁,分明是天上宫阙模样。 中间后面正龛有砖雕神台,正中乃是石碣,模模糊糊不知刻的什么文字,至于砖雕与上下彩塑合计十五尊,左中右分别是四五六之数。 梅儿举着火把也跟着上来观瞧,这才看清石碣上的文字, “‘难思弘誓,度难度海大船;无碍光明,破无明暗慧日。’这确实是白莲教的神龛,这里还是白莲教中的正统净世真宗的忏堂。” 莫说三郎,三娘都不禁好奇的问道, “我虽然不敢妄言通晓道门经典,可是三洞四辅之中,我怎么竟不知这两句偈言出自何处?” 梅儿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是也比他们二人了解多些, “按着净世白莲教的说法,他们乃是宇朝时的大道教正宗,宇朝末年的法难,将他们这一支打下神坛,咱们中夏人敬天法祖是纲常,崇道修真也是正信,可即便是诸位的宗门祖师也不认同这些所谓道门正宗建立人间天国的妄念,而这些人落败后便又秘密结社,这便是净世白莲教的前身,这些人熟谙道门经典,也引申出一番怪论邪说,而这两句偈言便是出自白莲教净世真宗的经典《教行证文》,据说是六十年前创立净世真宗的凤翼着书立传时,便从这两句明念的。” 三娘不解的问, “只看这神龛也是法相庄严,也是道门正统传人,除了这建立道土的虚念外,却不知邪魔外道从何说起?” “这些日子看过他们的手段,还不够吗?” 三娘摇了摇头, “说起来,这些手段还比不上大晟某些无良的世家子弟呢!” “说起这邪魔外道,我倒是向师叔讨教了一些,” 三郎把这话题揽了过来,这是原则问题,把话说到这里也是让众人明白其中之恶, “说句公道话,人世间哪有极恶不取一善的?便是师祖之圣明,也曾言便是大罗金仙也有起一时妄念之想,只是咱们总要通过道德、法统、律令、纲常来约束人心向善。可是这净土真宗许多道理放到一边,便是这放下屠刀,心念‘明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尊号便能化解罪恶而得道我便是不能认同,修真只持‘信愿行’已经是大不足,而这净世真宗为了笼络信众,尤其是收拢不为道门接受、不得正人容忍的恶行、恶念者,竟然连‘愿’和‘行’都抛弃了,只是把这土偶当做正神来拜,” 三郎用手一指这神龛, “便觉得这样便能往生所谓极乐,甚至还能得到正果,飞升位列仙班,便是普通教众也能所谓的转世投胎,下辈子必是达官显贵、富贵一生!而实现这一切倒是简单的很,教众便要虔心崇拜净土真宗认可的神仙,包括活神仙,需要虔诚皈依,奉献包括肉身一切在内的外物,当然家财也是算在内的!” 霄春臣、熊暠听得摇首吐舌,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信众如此全力奉献只为图个没来由的来世?这不是蒙人吗?” “可是就是有许多人坚信,更何况这伙神棍还包装出现世报与神战教敌来!” “现世报?神战?教敌?” “不错,凡是遵照白莲教法主、圣人、上人等活神仙号令从事的因果便是现世报,而针对这些不信白莲教且还与他们为敌的便是教敌,针对所有非教徒的斗争就是神战,连起来说就是按着白莲教首领杀人放火抢来的不是罪孽乃是现世报,杀戮非教徒不是罪恶乃是圣行,完事之后只要念无极老母的尊号就能洗净一切罪恶,若是死于教事则是荣登极乐,位列仙班!” 三郎侃侃而谈,听得所有人骇目惊心, “如何,是不是从生到死都很圆满,你们可是心动了?” “乖乖,怪不得这些江湖匪类与贪官污吏如此为他们所驱驰,这简直就是为这些妄人量身打造的邪魔外道啊!” 霄春臣摇了摇头,恨恨说道, “这哪里是净世真宗,分明是乱世邪秽!若是人心为此蛊惑,这世道哪里还有公正仁义可言!不过是上面是吃人的魔头,下面都是行尸走肉罢了!” 三郎闻听此言颇为吃惊,原来自己竟小看这位衙内。 “崇宪兄,此言甚善,更是一语中的,若是让这些人得势哪里还有正人君子,哪里有贤良方直,只怕万千黎民百姓生于地狱都不自知了!” “可不是!” 熊暠也接话道, “老百姓不过是盼个太平日子,这邪教要么画饼充饥,要么让人做贼,这便是逼着老实人要么杀人要么自杀罢了!还转世投胎,俺呸!这辈子都不让人过舒服了,还指望下辈子?便是坐庄开赌,也没这么哄人的!” 此人倒是天真可爱,说的也是大实话。 梅儿也说起话来, “更何况这些人嘴里面是众生平等,其实最是讲三六九等,你看这神龛的彩塑,我听前辈们说了,这可不是神像,乃是当地白莲教的首脑造像,似这等规格的忏堂可以比作咱们的经抚司,这十五人便是经抚司诸官!” “竟有这么多?” “那五个,四男一女,当是巫松氏姊弟与巫氏兄弟,听巫不同交待,除了他们的长兄,他们兄弟三人都算这一路的;还有四个其中一人便是蓼谷县逃走的押司;六人之中都是道人打扮,或是这复真观的叛徒!” 三郎不置可否,只是问道, “他们这些人谁是最高首脑?” 梅儿摇了摇头, “这些咱们还无从知晓,否则我干嘛要请动三娘子呢,便是与我一起好好审审那活捉的女妖人!她也是察子出身,许多手段我们用了也是白用!” “这等级是个什么说法?” “白莲教对外对内各有一套说法,自下而上,对外乃是弟子、香主、旗主、坛主、堂主、门主、法主;对内则是众生、天恩、正恩、引恩、保恩、顶行、十果、十地、莲台九等,上等对于下等予取予求,有生杀大权!而坛主、堂主、门主、法主里面都是骨干人员,又分金刚台、紫金台、莲华台等,也算是等级森严,架构严密了。” 第194章 仗下仪客笔下文 “这么说来这里还真是邪教头目秘密集会的地方?咱们也算不枉此行,总算摸清楚了邪教在本地的部属!!” 霄春臣这话倒也在理,三郎却总觉得此地不该如此,却也走了几圈也没发现不妥。 梅儿则走近这神龛,再把这些人物牢牢记住,这等神龛也只是听前辈提起过,这次却是难得一见,可就在她转身之时,就是衣袖这么一带,却让她愣住了。 只看梅儿转过身又是反复在神龛附近摸索,猛地回头对三娘说道, “三娘子,你且来闻闻,可是有什么味道?” 三娘也按着梅儿的样子凑上去仔细闻了闻, “怎么隐隐约约有股淡薄却清晰的香气?” “果然是有股香气,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香气?” 三个男人与十个男兵半晌都闻不出来,果然这上面,女子有着天分。 “莫不是神龛上面有香火气?” “不是,且不说这本来就并非拜祭的神位,便是这神龛在这里这么久也是淡淡的臭味,哪里有香气,也是这里气味浑浊,才在这方寸之地,香气格外分明!” 梅儿双手放开,面前这看似并无任何异样的墙面就是这香味依附着的地方。 三郎因为伤势因此也没能抬头把这石室仔细看明白,面对并无异样的墙面也只能向上看去,在霄春臣和熊暠的扶持下,三郎才把这整个石室上半部分看个分明。 “原来如此!” 三郎乃是与熊暠背靠背,熊暠半蹲在地方,霄春臣则扶着熊暠保持平衡,三娘则守着三郎身边,让他的脖颈不至于再受伤害。 “三娘,可还记得蒿老实说过前朝时候,丹阳城这里是什么格局?” 三娘想了想回答道, “这里乃是宇朝达官显贵的居所,因为许多人家被抄家灭祖,又遭了火患,于是便荒废了,而后来修筑丹阳城乃是按着宗门师叔祖广逸真人的堪舆之法重新规划的,曾经杀伐最重的地方便被隔在了城外,渐渐与乱坟岗子混为一谈。” 三郎点了点头, “这石室建筑样式并非咱们如今大肇样式,只看这蟠龙纹饰便是前朝的格局,这里应是当年那些达官显贵用来潜遁的密道或者是藏身的密室,想必在挖掘城壕作护城河时才重新被发现,却被有心人隐瞒起来做成这间石室,而这其中还真是有高手,将这里仔细修缮隐藏,便是为了遮掩这石室也不过是条暗道的疑阵罢了!” “什么?” 身下二人都是吃了一惊,但是也等三郎起身,才来询问,尤其是霄春臣,他的父亲可是负责城防之人,闻言更是着急说道, “世衡,你究竟发现了什么,我怎么就没看出这暗道来。” “崇宪兄,你来看,诸位都来看!” 众人围了上来,三郎示意三娘向上指着方才自己发现的突兀地方, “大伙儿顺着三娘的手指的地方看,可是看出什么问题?” 众人抬头看,也只是看到一面石墙罢了,这是神龛右面,也就是北墙,整面石墙与其余四面相同,都是三寸三的白色石板一层层堆砌而成,通高丈半,待在这间石室习惯于视野往下面看,倒是忽略了上半层,尤其是按着估计,屋顶上面就是护城河的河床,因此更是未曾仔细观瞧这里。 可是在三郎的指点下,确实发现了石顶与墙面连接地方略有不同,这白色石板与顶板之间虽也是白石,但是宽度却有一尺半,材质与其余诸墙并不相同。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不同之处的?” 霄春臣不由得为三郎的洞察秋毫而叹服。 “崇宪兄,你可忘了这石材咱们可是见过的,这可是紫虚观最赚钱的买卖!” 霄春臣拍了拍脑袋, “果然如此,我怎么没想到,难不成这里确实是暗道入口?” “这兕溪白石乃是太宗朝才开始挖掘出来,而这石室则是前朝的留存,无缘无故何必这般耗费精力呢?这里不是刻意改造,只怕千百年这石材也不至于损毁换掉,而且正因为用了兕溪白石,才更说明问题!” 霄春臣被两名士卒抬着,才能摸到那块白石,摩挲上下果然这白石温润如玉。 “这兕溪白石不仅细密结实,更为主要的便是光滑耐磨,用在这里必然是别有洞天!” “果然这里有些松动!” “且慢动手!” 熊暠让士卒将霄春臣放下, “这上面乃是河床,还是小心些,你们都退到甬道上面,我来试试这里!” 霄春臣回头看向三郎,三郎也说道, “还是小心为上,咱们还是退远些,用绳索捆缚在身上,万一不妥,也能把人拉出来!” 霄春臣本来还打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岂料熊暠非要亲自来试着开启这暗道,谁又能拗得过他,饶是如此还是三人自告奋勇协助,于是他们全都往甬道上面退去,直至脚面高度已经与暗室屋顶齐平为止,即便如此霄春臣还是让三郎他们退到最后,他则与士卒们拉着绳索,万一有险情就将下面四人往这里拖,也是唯一保命的手段。 正在他们紧张的时候,下面有人跑了上来, “已经打开了,果然有密道!” 众人下去观瞧,再听熊暠说明,原来看似这块顽石乃是上下承重所在,岂料熊暠只是稍稍用力,便推开了,果然如三郎所言,就是借助这石材光润且耐磨的特性,这么一推其实便是向后滑转开来,竟似推开门扉一般,而且熊暠还在这里面取下来一物,又是铁骨蜈蚣梯,看来是方便人员上下之用。 而这通道内果然传出香气,熊暠抓了一把下来,两位女子来看,原来是些熏香花草之类,看来是之前进入通道的不甚被这蜈蚣梯划开了随身挂着的香囊,只是通道只能俯身爬行,因此当时也未能发现,这才留下了线索。 霄春臣唯一的疑惑在于,按着盘算,这屋顶分明应该紧紧挨着河床下面,如何还能挤出一条通道来? 三郎也是猜测一个合理结论, “只怕这漏泽园便是修建的东北角更为下沉,只是上面有座小楼,到让咱们觉得这里是漏泽园最高处,院子下沉几许,井盖下暗室也是如此中间略低,然后层层减低,如此便将这暗道所占地方容留出来,应该如此,也是此地邪教掌舵人果然是个精于算计之人。” 众人也不再做耽搁,鱼贯而入,熊暠在前,通道狭窄不能举火,索性都是摸索前行,好在将四壁都摸了个仔细,也是一条道,倒也不必反复折腾,只管往前面爬行。 毕竟有两名女子,只能将她们放在最后,三郎也是爬行了十余尺,才让她们二人跟上,也免得尴尬。 行进中也能发觉这通道乃是后面才贯通的,可见最初这伙人只是发现了前朝留下来的暗室,便将这废弃的暗室利用起来,只是暗室乃是石板堆砌,实在无法打开墙面,这才想到了这个法子。这通道并非直来直去,乃是从北墙绕了一圈,又往东边走,众人爬行了总计不下百步,前面才开阔成可步行的甬道,按着推算这里已经靠近城墙了。 众人起身往甬道走了几步,才发现甬道有向下而去。 “莫说这暗道是通入城里的?” 熊暠并非是后知后觉,而是觉得阵阵后怕,看似固若金汤的丹阳城的城墙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密道,这要是战时泄露出去,后果难以想象。 “但愿贼人们只开掘了这么一条暗道!” 霄春臣也想到了这里边的凶险。 “是不是一条,咱们走到最后,将他们抓住问问不就知晓了!” 梅儿倒是意气风发的很,她是察子,每挖掘出这等危害朝廷的隐患,对她而言都是到手的功劳。 众人点起火把,先是往下面走,然后平着走了近百步,路况反而复杂起来,一会儿高来一会儿低去,要么转个方向,或者打了个弯儿,甚至还有地下沟壑出现,还有一两处又是修成石室作为中转。 “看来咱们这就是在外城里面穿梭,之所以绕来绕去,也是在利用前朝本身已经存在的地下暗道和暗沟,这些石室只怕上面便是明渠或者民居,做在这里既是支撑之用,也是不得已时破坏之用。” 三郎指了指石室中多出来的木质柱子,仔细说道, “这些柱子的底座都是活的,皆是用大锤敲开,这柱子也就倒了,上面这层屋顶也就塌了,因此咱们还是小心些!” “福昌县有这等布置,这伙贼人为何在内城束手就擒,不借助这里隐藏和潜逃呢?” 霄春臣不解的问道。 三郎则是若有所思的说道, “万一被咱们捉到的就是想让咱们捉到呢?而这里必然关系重大,咱们找到这里可是突破了三道匪夷所思的疑阵呢!如此隐藏这里,岂会轻易暴露?” 霄春臣一琢磨也是,先用尸山,再用金山,最后甚至不惜暴露邪教本地的部属,都是为了让来者有所收获而罢手,若非三郎层层勘破,换成他们第一道关都卡住了。 再走了一刻钟,开路的熊暠转了回来, “到头了,前面在没有路了!” 如此突然,密道就到尽头了,又是一间石室,只是这次熊暠十分谨慎,压根儿没有进去便回来说明。 三郎拿出文卷,这是他日常笔记之用,如今摊开来赫然是从爬行之后的甬道,用朱砂与松墨来绘制的行动轨迹。 黑色勾勒的乃是暗道地图,朱砂点点则是针脚,点与点之间距离相等,为了简约两点之间乃是五个跬步,如此便将行进路程也标点的十分详实。 “达远兄,崇宪兄,你们来看我这标记,以你们对于外城福昌县的了解,我们大概在哪?” 二人看着这图绘,啧啧称赞,这等图示便是老军伍也是做不出来了,许多斥候能看懂便是极为难得了,也只有斥候指挥以及禁军指挥使以上才有几分作图的能力,但是这么短的时间,边走边绘图的,也是听说过没见过,却未想到宗淑竟有这种手段,不愧是宗端宗小先生的侄儿,还真是文武双全的俊杰。 恭维话他们说不出口,也不必说,现在都是全神贯注于地图上。 好大一会儿,熊暠心里盘算出了个较为可靠的结论,只是这结论倒是让他又把心揪了起来, “三郎君,衙内,若是老熊没有算错,这上面怕是紫虚观附近,即便不是紫虚观内,也是前后哪个宅院里!” “老熊,你没看错?” 霄春臣闻言一惊,只是紫虚观名字出来便觉大事不好,至于前后院子,这紫虚观前面院落便是翠蕤阁,后面的就是主客司与客省官员驻扎地方,无论三个地方的哪一处都是大事不妙。 三郎闻言并未急于开口,而是闭上眼反复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前两日我曾请智师兄将紫虚观及附近院落的宅院修建绘图找了过来,大致这三处院落也算有个了解,如今咱们无非是上去一探究竟罢了,只是这里面也要有些计较。” “世衡,都听你来调度!” “总之是先找上去的出路,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密道。若是上去,还是梅儿与三娘先上去,她们二人有此专长,咱们也不必争这个,” 然后他转身对二姝说道, “只是上面若是紫虚观,不必探查即刻回来,莫说被人发现,便是一点痕迹最好不要留下!” “这是为何?” “邪教诸人许多事都是针对东丹使团抵达应天府开展的,如果有这条密道深入使团驻地,他们如何等到如今都没有使用这里?不瞒诸位说,蛇指使临终前透露,东丹使团中有不轨之横山戎人,他们的目的便是挑动肇丹两国尽快开战!咱们大肇人若是在这里留下痕迹,岂不是授人口实?今日宴饮之后,咱们便请惟公邀使团移驻,那时候再来点检出使团中可疑人物,用阳谋来破了他们的阴谋便是!” 三郎缓了缓继续说道, “若是咱们大肇官员驻地,也不可打草惊蛇,说不得贼人已经潜伏进去,而若是翠蕤阁,咱们便要好好侦查一番了!” “怎么说?” “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是靠着本地这些下流坯子养活着,却愿意招待一群蛮子这么久,这翠蕤阁此举等于是自损招牌。我一直怀疑这翠蕤阁必有蹊跷之处,唯有今日东丹人不能逛窑子,错过了此时哪里还有机会了!” 霄春臣他们都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剩下的第一件事还是三郎的拿手活儿,找寻上去的密道。 这次也不能说是信手拈来,只是三郎又是展现过人之处,他只是将石室仔细转了一圈便果断往来路上退来,沿途仔细观察,退了十余步便在一处转弯处听了下来,只看他先是拿着麻布横着将这砖墙擦拭一番,便又在这转角摩挲起上下这些青砖来,在举着火把往上面照来,便笃定地说, “这上面便是出口!” 又给众人解释道, “底下的砖都是齐整的,上面的砖则是许多棱角突出,咱们沿途看这暗道哪里有粗制滥造的地方,留下这棱角分明是方便上下的,而且周围的砖墙都是滑腻,乃是水气上涌造成的,唯独这里砖墙是干爽的,必是这里通到外面,时有新风卷入,故而此处上下干爽!” 有理有据,众人当然信服,是与不是,上去一试便知。 三娘身姿轻盈,身法了得,不敢说凌波微步也如流风回雪般轻盈而上,至于梅儿也不遑多让,只是身姿柔美略逊一筹。 二姝轻盈而上,其余人也没闲着,都在寻找或有或无的其余出路。 而三郎略有些疲惫,则是盘坐在地,闭目养神。 没多大一会儿,三娘率先回来了, “三郎,上面正是翠蕤阁!” 三郎闻言,双目微睁,精芒流转。 第195章 有美瑶卿能染翰 “梅儿呢?” “这里上去乃是柴房,梅儿在门口盯着,这里的地理只有你熟悉,等你上去再看怎么行动!” 三娘这会儿已经完全进入了刺奸的角色中,人也变得稳重而犀利。 熊暠顶着三郎上去,只要有了能蹬蹋之处,三郎一个纵深便钻了上去,然后等熊暠上去才垂下绳索将五名禁兵拉了上来,霄春臣则领着五人在下面等着,上面之人能出去在控制些地方,这才轮到他们上去,毕竟潜身侦查不是潜入偷袭,人多了反而添乱。 等到三郎上去才发现,这处柴房虽然凌乱却是有心布置的,这出入口也是被高耸的柴火包围着,若是从外面看哪里想得到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这反而让三郎有些安心,至少说明这暗道的知情人还顾忌旁人知晓,如此来说,翠蕤阁便是魔窟,这魔头也并非只手遮天。 但是对于翠蕤阁他知之甚少,当初使团入驻前,负责摸排审查这里的是智全宝亲自负责的。总之既来之则安之。 “这个时辰,按着别的脚店、青楼不该是忙碌时候了吗,这里怎么如此安静?” 三郎问道,这一点熊暠都给他释疑了, “被那些东丹人折腾了几日,哪里还有精神头?再说他们现在除了东丹人,哪还有客人登门,还不如抓紧时候好好歇着才是!” 三郎闻言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咱们现在只要小心些,倒也不担心惊动旁人?” “那你们等等,我去搞两件衣服来,” 梅儿转了过来,两个女子配合着卸了甲,小心翼翼的从柴房出去了,按着三郎的指点,她们也算对这里有个大致了解,只是敌我双方都在暗处,到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一会儿,二人又是悄无声息的回来, “古怪得很,这翠蕤阁前后左右的院落都是彼此独立,也都是关门闭户的,这个点儿竟然悄无声息的。” “你们都走到了哪里?” “这个院子乃是庖堂、澡堂的所在,还有个下人们吃饭休息的一排瓦房,却空无一人,难道都是放假出去了?” “守着这么个暗道,岂能这么不安排个放心的人守着?” 三郎与霄春臣换了一身龟奴的衣服,两个女子也是荆钗挽发粗布裹身作粗使下人模样,准备出去探探究竟,他们几人只怕惊走了贼人,却并不担心安全,毕竟除了自己这边有一队精锐禁军,便是翠蕤阁外还有驻扎这里的禁军。 因此他们首要目的,是抽丝剥茧在这里发现些不合理的存在,才能梳理出来线索,锁定些可疑人物,也不需要证据确凿,只要有个大概就可以动手了,其余的到了衙门自有话说。 皆是挖掘线索总是先要碰到活人不是,他们便是离开了这个院落,往外面探去,竟然一路上也没见到一人。 三郎看到的最早的建筑平面图乃是三个独立院落,如今再看整体结构有了较大改变,乃是以中间的宅院和核心,将左右与中间院落的后半部分改成了一个中庭环绕着八个独立院落的格局。 这翠蕤阁名字里带了一个阁字,其实并无楼阁,而是将中庭的正门做成了二层门楼,外面又搭了三层高的彩楼而已,而这里毕竟是个风花雪月的所在,又受制于制度所限,正门其实就是两扇黑漆宅门,而环绕着的院子也都对外留着扇院门,往常那些老主顾登门或者龟奴抬着窑姐儿出去都是走这些小门儿。 只是现在因为东丹使团驻扎,整个翠蕤阁只留下正门和前面两个院子的侧门,其余的都临时钉死了,外面还有官府用木栅栏拦住了,栅栏内有禁军巡视,栅栏外还有衙役随时来转悠。 也是因为福昌县官吏徭役勾结妖人,如今没了衙役巡逻,而今日禁军也稀稀拉拉了,围绕翠蕤阁也只有正门外面,也就是紫虚观山门前还有禁军值守,而绕着翠蕤阁巡逻的禁军也不见了踪影。 宗淑乍闻横幼璋、羽微行、杨永节的这番部署便隐隐觉得不妥,如今他们从翠蕤阁最后面西南侧杂院出来,在往西侧这院子走动时更加不安起来。 “这才是酉正时刻,怎么周围这般安静?” 三郎问霄春臣,霄春臣也是不明所以,回话道, “今日在端礼门见到了清鹏他们,据他们讲,因为东丹使团重要人物都去赴宴,因此这里禁军也是轮休,大约一半的人都在教场瓦子找乐子,这里剩下的人也需三班轮岗,如此不过几十号人在岗,能守住紫虚观周全就是难得了,哪里顾得了这边?” 霄春臣说完了外边,又环视翠蕤阁内部, “只是这青楼如此安静的也是罕见,莫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都歇着呢?” 三郎他们来到西后跨院,院落前后左右四道门,汇集到了中堂,这里应是客人们等着窑姐儿出来相迎的地方,四道门、四条砖石小路将姐儿们接客和居住的房舍圈成四个小院落,每个小院落四间房,也就是一个跨院便是十六个姐儿,临街的院门有门房,乃是龟奴们休息地方,其余三个门的门房乃是粗使丫头们居住的。 只是这平素应该至少二十一二人居住的院落此时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他们再往前走,西中跨院、西前跨院,唯一区别越是往前走,院子更为巧致,房间所用家具器物更为精美些,这翠蕤阁果然不是个上品的风月场,毕竟梅儿也是在承明楼潜伏些日子,颇为了解其中门道。 凡是上品的风月场来往客人非富即贵,更有风流才子留连忘返,为何如此,便是这勾栏也有个清雅别致的韵味,所谓清雅便是把这脱了裤子滚到一起的俗事非做成神仙眷侣般的趣事,至于别致就不能让客人把这些姐儿看做了花钱办事的俗烂粉头,总要讲求个若隐若现,让人心痒痒欲罢不能的手段。 最基本的便是最值钱的花魁,就越要珍藏起来轻易不视人,值钱就值钱在稀罕二字,哪里能像翠蕤阁这般本末倒置,把这最卖钱的主儿就放在最前面,仿佛是怕客人跑了似的,难怪营业了几年,依旧上不得席面。 梅儿说了这些,三郎似乎听出些门道, “这么说来,有问题的不是这掌柜,便是这东家,他们中必有邪教党羽?” 梅儿点了点头, “否则青楼生意哪有这般做的,如今看来,这翠蕤阁仗着栾某人的脸面,偏偏把生意做的不死不活,也是刻意为之,把身段放的这么低,便是三教九流登门作乐,也引不起旁人的怀疑!” 三郎也点了点头,他也认同梅尔的论断, “如此看来,这里应该是贼人往来交通的枢纽,隐藏行迹的关节所在!” 霄春臣问道, “西边都看完了,咱们是探查中庭还是从这里摸出去与外面禁军联系上?” “先退回去!” “退回去?” “我有些打算,咱们退回去好做安排!” 四个人快步退回西后院这个大杂院中,等他们再回来时,只看这熊暠已经将这里部署为易守难攻的要塞,十个弩手已经行成交叉射界,绝不留任何进出死角,倒是让三郎对于熊暠的用兵本领有了更深的了解。 “咱们不说废话,熊兄,让两个聪明伶俐的兄弟原路返回,让襄兄往城里传信,调度你麾下精兵随时准备支援这里,还请襄兄派善于近战的弟兄们进来增援,让柳秦越领着过来,咱们手头人手不够用!” 熊暠是个豪迈汉子更是个纯粹的军人,压根儿不作任何耽搁,立刻就去执行,只有霄春臣不解的问道, “对付这么个妓馆,何必这么周折,咱们出去知会禁军进来不就把这里办了?” 三郎还没说话,三娘开口了, “三郎,你可是认为这紫虚观也有问题吗?” 二人何止是心有灵犀,方才在西前跨院,三郎只是隔着墙往北面紫虚观方向多看了两眼,三娘便觉得三郎恐怕已经察觉出什么不妙了。 “先有紫虚观,后来翠蕤阁,昔日大伙儿只以为栾某人利用翠蕤阁赶走了紫虚观的道人,将紫虚观占为己有,可是栾某人占了紫虚观做了什么吗?” 三郎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紫虚观依旧还是紫虚观,翠蕤阁还是翠蕤阁,你说栾某人当初图什么?” 他又转向梅儿, “但凡栾某人与邪教有直接瓜葛,你们也绝不会放过他,不是吗?” 梅儿点了点头, “这栾某人只是个贪财好利的赃官,还是个忠心事主的好学生,可是勾结邪教,参与走私大案,也是在高估了此人的胆子!” “如此说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若是当初贪图紫虚观产业的便是这翠蕤阁的邪教主谋呢?” 三郎继续说道, “而他们得逞之后,为何紫虚观只是交给了太晖观来打理,其余的竟无半分改变?而太晖观的住持只怕也是因此才被他们拉下水的!” 三郎笃定的说道, “若是这密道直达紫虚观才更合理,可如今看来,贼人的图谋只怕更深些,咱们把东边院子也详勘了,然后在全力图谋中庭。” 三郎又对霄春臣说道, “崇宪兄,你带上四个人,就守在东前跨院,到时候领咱们的人杀进来,就倚靠你了!” 东边院落与西边同出一辙,一行人转到东前跨院,便兵分两路,三郎与二姝准备从东前跨院这里潜入中庭,率先的便是从门楼这里摸入中庭前堂。 这门楼其实就是在前门之上加盖了一层木楼,在外面看应当是个装饰之用,可是里面看乃是左右两边有楼梯,上面有阑干的所在,想来乃是日常龟奴或粉头们在上面迎宾的。 之所以从这里往中庭里面走,便是因为门楼对内无遮无掩,上面并无人值守,而这中庭其实也是三部分构成,门楼之后乃是前堂,之间乃是庭院,只是中间乃是池塘,上有石桥跨过,池塘两边都是林木苍翠花草繁盛,乃是个花团翠锦的庭院,从前门往里面走若是绕行池塘左右反而是曲径通幽,便是大大方方往里走,身形也是若隐若现,反倒是方便三人往里面潜行。 到了前堂外面十余步,三人藏身山石后,总算是在这翠蕤阁听到了陌生人的声音。 “何时动手!” “你手头上的事儿都做完了?” 一个略微浑厚的声音继续说道, “急什么,咱们都等着信令,倒是你那边却要盯着了,底下人可别心慈手软的出纰漏!” 这个女子继续说道, “莫说这等话,这些姑娘们沾了腥臊已经是不值什么了,咱们让她们舒舒服服的走了是帮她们解脱,到了那边她们还该感谢我呢!” “咱们的人呢?” “只等火起,就往外面跑,一个个衣衫不整水灵灵的姐儿,就不信那些军汉还能把持的住!” 这女子声音中含带着几分妖冶气, “那些山民你可稳住了,他们这几日可是没少折腾死人,到了关键时候可别腿软!” “你也说了,都是北面来的野人,说他们是山民都是抬举他们,到时候有人领着他们,我再下去看看,你去等着办事,一会儿咱们后院碰头!” 说的话不多,内容倒是惊人。 “怎么办?” 梅儿这时候也听三郎发话。 “先往后面走,前堂这里咱们现在拿不下,先到后面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前堂与后面并无墙壁阻隔,乃是用花架隔开的,毕竟官府对于建筑布局自有制度,违反了营造法式,那可是免不了来找他们的麻烦,这中庭平日里都是客人常来常往的,也不必做许多横生麻烦的布置,而这时候就方便了三郎他们三人潜入后面来。 前堂到中堂做了一条花廊,两旁也都摆满了花坛卉架,何止是芬芳满华庭,更是万花缭乱双眸,三人远远看着那女子进入中堂才潜伏而来。 远远地听了这女子说些甚么,又看她从正门转出来,转往后堂而去。 说是中堂其实也是个独立院落,与承明楼的大堂相仿佛,只是平日都用屏风隔断成一个个宴饮的雅间,正中后部也是戏台。 三郎他们贴进来从窗棂缝隙往里面看,只觉得气血上涌起来。 三个人都低着头凑到一旁,一个个面色绯红似要滴出血来,又过了一会儿,梅儿才好不容易涌出几个字, “可是都死了?” 三郎与她们二人也不敢对视,只是说话, “应该没有,否则哪里能没有血腥气与骚臭气!” “咱们还是往后面走,这里让熊提辖来处置!” 三郎这句话说罢,便先往后面走,两个女子也是臊红着脸跟了上来。 后堂与中堂间便少了许多遮挡,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三人只能贴着两边围墙的廊道往后面而来,幸亏翠蕤阁的人都在中庭三座堂屋内,倒是方便他们行走。 而到了后堂外面,便听到那女子说话, “中堂那边,你也去盯着,” 不知又是对谁说话, “你们几个便是平素扮作粗使丫头,也不是没经历人事的,待会儿又不是让你们一丝不挂的出去,只需拿些手段让那些军汉做些龌龊事,到时候便按香主定下的,一口把话咬死了,便是折腾些时日终归是咱们为圣教做出贡献,这番功德也够咱们受用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稀稀拉拉几个声音称是,只是声音里透着紧张与兴奋。 又等了一会儿,便看她领了两个男子出来, “你们跟我去后院守着通道,到时候若是有人硬闯那里,你们该知道怎么办!” 这两个男子亮出来手中的钢刀,点了点头,三个人也不耽搁就往后走。 “跟着他们,可别让老熊把这女贼杀了,她身上可藏着不少事儿!” 梅儿极为认同三郎这话,今日还真是自己的运气,一桩桩功劳都是唾手可得。 第196章 彼此空有相怜意 邪教中人也并非人人都是武林高手,如今看来邪教最为擅长的反而是诡谲的阴谋和狠辣的暗招,而真正需要动手的,还真是需要倚赖江湖各色人物。 如今这三人往后面走,竟然对于周遭潜藏的危险毫无察觉,而这三人步伐散乱而浮动,也并没有过人本事傍身。 梅儿惯用暗器,也善用暗套,从内里解出来五彩丝绦做了个活扣的圈套,再看这丝绦非麻非丝还若隐若现彩芒,只怕还衬着铜线银丝,若被此物捆缚起来,想要割断也是不易。 三娘也将两枚铜坠拴在帛带两端,只看她二人的准备动作,还真是配合默契,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一对儿响马中的雌虎。 两名男子走在前面,才推开西后院的门扉,便看出来禁军甲士的手段,只看各有铁臂扼住男子,还有铁手牢牢握住男子抄刀的手腕,这些禁兵那是军中操控劲弩的精锐,不同于百姓们以为那些持着长枪大盾的才是军中精锐,其实劲弩手、弓箭手才是其中翘楚,概因这些人物不仅身材高大,而且膂力超群,且不说大弓重箭非勇力者不能张弛,只说这擘张弩,便是农家子有膀子力气也是轻易张开不得,而这些人不只能远近射准,便是贴身近战也是好手,所谓披四十斤重甲,驻射一刻钟不下二十箭,张弩每刻逾八矢,日行百里者,便是指这些千中取一的精锐,而这些精兵取这么两个鸟人性命还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配合,便是让这两个贼人眼睁睁看着匕首如何缓缓刺入脏腑的。 而那女子便是下意识往后退,也躲不过后面的袭击,三娘的套索直攻下盘,来个铜坠盘旋着冲着这女子双腿而去,将她双腿缠绕一起,哪里还能迈开步子。梅儿的活扣竟然不是套取脖子的,而是套在了她的面门上,就是这么一拉不只让她整个人往后倒,绳索还紧紧勒在她的口唇处,越是挣脱勒的越紧,此女还想拿手来撕扯,可是这里面是有铜丝银线的,哪里撕得开,反倒是被二姝上前将来牢牢捆缚起来,倒似集市上的猪羊一般,只是发不出嘶吼声。 熊暠已经抢身出来,看此情形将此女似个包袱一般一把捞起就提入院内,而另两具尸身也是顺势被带进去,门口竟然是一滴血都未留下。 入了柴房,这女子看着襄承勖与柳瑒从暗道里一个个爬出来,后面还跟着一队官兵,眼神里先是困惑不安然后是疯狂暴怒最后已经是绝望失神了。 众人凑到一起,梅儿才把前面看到的事轻描淡写说个明白,这边要审这女贼人,这贼人一路撕咬绳索,倒弄的自己满口血肉模糊。尽管如此,熊暠也无丝毫的怜香惜玉,一只钢筋铁骨的手掌死死捏住此女的咽喉,只怕她喊出声来。 “把她带下密道问话!” 三郎示意梅儿他们下去问话,这里则做出新的安排。 “后堂都是贼人同党,多是女子,只是莫让她们做声,还需活捉问话,” 三郎有些不怀好意的看向柳瑒, “秦越、,等会梅儿回来,你带着几个弟兄随她过去,多用绳索棍棒,实在不行就打晕,万一打死了也是她们活该!” 又对着襄承勖说道, “怎么从勉兄也跟着过来了?” 还不等襄承勖开口,柳瑒插话道, “你们才出发半晌,师叔领着一众弟子与三十六天罡羽士都到了,因此等你请援,襄提辖担心这边人手不足也都过来了,暗道里我们每隔一段都安排人来喊话,若是人手不够援兵便能源源不断过来。” 襄承勖等柳瑒说完话才开口, “朱雀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两百名禁军随后都能从城里过来支援,我驻守的赤阳门也调动了三百镇军,从城墙上过来支援朱雀门,若是需要也能赶过来助战。” 如此一来,不只是外围,便是这里人手也足够了。 “等会儿,从勉兄领人随我去中堂,尽量都带着成了家的弟兄!” “此是何意?” “如此比较方便救人,不至于闹出其他事端!” 襄承勖也没问个究竟,他便是这个性子,只做好分内事,再问也是对事不对人,他人潮起潮落,他也依旧安堵如故。 梅儿还挺快,没一刻钟便上来了, “这妖女开始还是嘴硬,可是知晓了咱们是皇城司察子,听了咱们的手段反倒是老实了!” 梅儿倒有些自鸣得意,但是并非是皇城司威名无二,而是其手段酷烈,听闻这皇城探事司不知何人发明了凌迟这等酷刑,三郎只是有所耳闻,也是吃惊于竟有这等毫无人道的残酷刑罚,据闻这是专门用来诛杀十恶不赦重犯的,而这邪教便将这十恶占全了。 这档口,三郎也不会不合时宜的多说什么,只等梅儿吐露消息, “负责这翠蕤阁的乃是邪教中的一个香主,他们准备今夜便把这了一把火连人带物全都烧了,然后趁乱袭击东丹使团,只是此女就是不肯招认如何袭击使团,便是拔了她两颗牙,这女子也是嘴严的很!” 梅儿手掌里托着两枚带血的牙齿,这份狠辣果决才是她的本色,只看她将此物还收纳于荷包内,更让旁人觉得此女才是妖女。 “把她带上,嘴塞上,有些地方不由得她不带路!” 等这女子被带上来已经是脚步虚浮,半张脸都肿胀了,襄承勖却饶有兴趣的反复打量此人,还是三郎招呼他才信步走开。 “怎么,你见过这女子?” 襄承勖摇了摇头, “某才来府城几日,哪里认得这里的老鸨,只是此女身形姿态总觉得哪里见过,倒让三郎见笑了!” 既然知晓了贼人部署便是分成三队来分头行事, 后堂交给梅儿、柳瑒就从这里直接抄过去处置,他们二人带领四人足矣,前堂则交给三娘、熊暠,他们带领两人绕到东前跨院会合霄春臣一起拿下此处,中堂则是三郎、襄承勖领着六人,还有两人押着这女子一起过去处置。 只说柳瑒这几个冲进后堂才明白三郎那别有用心的眼神,只看这堂屋内聚集着十余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说是衣衫单薄也几乎与不着寸缕一般,饶是柳瑒这风流才俊也是羞红了脸,更别说几个士卒,当然他们为何脸红的原因可就复杂了,而这些女子们也是惊慌失措下,既是有羞愧难当的,还有撒泼耍横的,还是梅儿一声吼给她们镇住了,当她们听闻老鸨子已经被生擒了,这才哭眼抹泪起来。 柳瑒倒是没好气的看着梅儿,怪不得你让我们到处收拢些粗布衣物,原来便是这用途,而底下的士卒倒是兴致盎然,披衣服也好,捆起来也罢,上下其手间倒也知道分寸,只是这满堂春色,让柳瑒退到院子里,好好冷静了半天。 再说熊暠这一路会合了百无聊赖的霄春臣,由三娘引路分成前后两队准备突袭前堂。 先是熊暠一马当前兜头将堂门撞开,然后霄春臣这边也突然从后面冲了进来,可惜声东击西之计少了观众,这前堂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跑了?” 熊暠一脸的不爽,还是霄春臣用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他才悄声对三娘说道, “我们在东跨院也是小心戒备,这里绝无一人出来,只怕是。。。” 熊暠用食指指了指地面, “这下面只怕有密室,这伙贼人都躲在里面了!” 随即霄春臣示意士卒们守住前后门,其余人也是驻守在清明可见地方环视周围,他们也不敢轻动任何家具,只怕打草惊蛇,等着其余人前来汇合再做打算。 再说三郎这一路,到了中堂三郎压根儿没进去,而襄承勖将这里面唯一站着的四个贼人都射杀了,才明白为何三郎让他挑几个成家的士卒过来。 原来这中堂哪里还是用来听曲聚餐的,除了四处堆放的木柴与易燃之物,这桌案与屏风都成了砧板一般,只是上面不是售卖的猪羊,而是一个个赤条条的男女,乍一看这一片直把众人惊得魂魄都要散了。 “乖乖,这是杀了多少人?” 襄承勖没好气的对这军汉说道, “这些都没死,没看还有人打呼噜呢!” 听了这话,这些军汉脸颜色立刻变得暧昧起来, “我的乖乖,还是府城的人会玩儿!这是要开无遮大会吗?” 襄承勖恨不得一脚踹翻他, “先把活人都搬弄到一起,然后找东西盖上,然后把他们手脚都穿串绑起来,这些人也非善类,别大意了!” “可是怎么分呢?” “男的一堆儿,女的。。。两堆儿!” 这些士卒立刻来了劲头, “我来搬这些女子!” “我先来!” “我力气大!” “你力气大去搬男的!” “呸,我力气大,一次能搬三个女的!” “三个,一个胳膊夹一个,第三个夹哪!” “我他娘的能蹦着走,你管我!” 还有一个贱兮兮的凑过来, “提辖,要不要留几个年轻貌美的,您老人家也过过瘾?” 我过你大爷的瘾,襄承勖恨不得一脚将此人踹出去,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冷着有些赤红的面庞,不停的捋动长须。 “从勉兄!” “作甚!” 襄承勖先是不耐烦的答应,这才反应过来是三郎喊他,转身再来看,原来是三郎已经进来,领着两个禁兵押着那妖女,在戏台上冲他招手。、 襄承勖大步流星的登上戏台才发现,这上面躺着的男女竟然都是死人,他细看之下竟是惊疑起来, “这些人可不是一起死的,这些男的莫非都是东丹人?” 三郎示意取下堵住这女子的口塞之物,问道, “这些女子怎么死的,男人都是谁,怎么死的,他们为什么会死?” 这妖女少了两颗门牙,说起话来有些混沌,但是也知道乃是泼妇般的咒骂,三郎倒是很有耐心,等她发泄的累了,才说话, “若是你觉得这样有用,便继续,我问不出来,不代表别人问不出来,我与你来文的你不珍惜,他人对你动武你可就是活受罪了,跟谁为难都不要为难自己。” 三郎看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惶恐,继续说道, “我问你的不过是摆在这里的事实,你把这事说清楚,不过是让彼此都少了许多折腾,何必非要走弯路?” 这女子犹豫着,三郎又用言语推了她一把, “你知道这么多事,什么都不说,那受苦就是难免的,总要说一些出来,咱们有商有量,我满意了你也能舒服些,不是吗?” “这些女子都是这里的粉头,都是被东丹人玩儿死的,男人里也有几个被东丹蛮子打杀的龟奴,其余的都是东丹人。” 只要开口,许多话就很顺利的说了出来。 “你可莫要说,你们是为了这些男女报仇,才杀了东丹人!” 女子轻哼一声,唾了口血痰,正唾在一具尸首上, “都是些脏臭的皮囊,为他们报仇?” 女子甩了甩头,看向戏台下, “今日若非你们,这些脏皮子就该与这腌臜地方一起付之一炬,能为红莲灭世、白莲净世作出些许用处,也算他们没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三郎可没心情在这时候与她辩论,而是趁热打铁说道, “那这东丹人呢?我看着也不是才杀了的,” 三郎用脚拨动一具尸首, “比如这厮,死了有两三日了,便是你们保藏起来,这也都发臭了!” “有事杀了一两个,昨日杀了三个,估摸也死了七八个了!” “怎么,贵教还有拿活人祭祀的习惯不成?” “呸,我们又不是妖门邪道,再者他们这些腥膻的蛮夷也配用来祭飨?” “那你们这样做不怕引起使团怀疑吗?” 这才是三郎最想知道的, “你们这些伪朝爪牙,莫看对我们、对待黎民百姓趾高气昂、予取予求,可是面对这些蛮夷可真是卑躬屈膝的很呢!左一个东丹人,又一个使团,你以为这几个死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们在东丹也不过是些奴隶罢了,也就是你们伪朝把他们当做人上人!” “所以你便把他们杀了?不计后果吗?” “呵呵呵,想从我嘴里套出实话吗?可惜,便是我告诉你,一切也都晚了!” 这女子竟然疯疯癫癫的狂笑起来。 而这时候,柳瑒押着那些党羽也进来了,这些党羽莫看是白莲教众,其实可没那么多江湖经验,看着这一地狼藉和已经被擒且发狂的高阶教徒,许多都被吓住了,甚至还有瘫倒在地或者失禁的。 “哭什么!” 这妖女看着被擒的手下,更是恼羞成怒, “你们这群废物,为什么不去死!怎么敢这么就被擒住!” 三郎一把扳过来她的脸,一记耳光将她打的把还要骂的话都咽了下去,一口气噎的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我让你说话,是让你好好说话,你若是不想在党羽面前做个人,我也不介意让你丢人!” 这时候三娘偷偷从外面往里面张望,看到没了这赤裸裸的场面,才小心翼翼的进来。 “前面可有收获?” 三娘看了看这妖女, “只等带着她,帮咱们收庄稼!” 原来如此,留下几个禁军在此料理,其余人都往前堂而来。 而前堂里面霄春臣、熊暠看到三郎他们过来,才舒了一口气, “三郎,这里面必有密室,咱们是找出来,还是等他们自己跳出来!” 三郎看了看这里环境,又向着正门方向看去, “崇宪兄,你不觉得将密室放在前堂十分古怪吗?” “这话怎么说?” “这里可是风月场,这前堂可是迎来送往的地方,将密室放在这里,即便是再谨慎也是多此一举,放在任何地方都比这里隐秘安全,不是吗?” “这。。。” 霄春臣一时无语。 “咱们必须尽快把他们找出来,这里绝非密室,必然是密道,” 三郎遥指紫虚观, “就是为了潜入紫虚观而准备的!” 第197章 人间好事到头少 “三郎,你这话。。。” 霄春臣等人岂能不知这里面的凶险,但人人都有侥幸心理,越是关键之处越是希望事情不会变得更坏。 “难不成贼人能未卜先知预先知晓东丹人入驻紫虚观?若是这几日仓促修筑更绝无可能!” “且不说邪教中人会不会未卜先知,最简单的办法只是将使团安置在这里住下来不就行了?” 三郎让所有士卒及那妖女都退到前堂外,他边做准备工作边说道, “东丹使团决定入驻紫虚观就是一件异常奇怪的事情,如今想来,乃是早已经做好计划了!” “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人?” 梅儿也如是说。 “何必未卜先知,他们只需推动东丹使团入驻不就好了!” “可是,首倡东丹使团入驻紫虚观的不就是那使团正使?” “难不成此人也是邪教中人?” 三郎实在不想摇头,每次习惯性的摇头都牵动他的伤口,他急忙叫停这二人, “你们把话说岔了,绮里远山只是要求入驻丹阳城内,在惟公面前建议使团入驻紫虚观的便是我那智师兄,我也曾问过这点,此项建议其实并非我智师兄想出来的!” 众人见三郎主动提起这事,也都耐心等他来说明。 “乃是几件事凑到一起,便让我师兄理出来这么一个思路。其一栾某人倒台,紫虚观寻我师兄想翻案要回紫虚观;其二太晖观住持勾结贼人,这太晖观派驻紫虚观的道人也被收押,却转送到了寿安县羁押;其三翠蕤阁向福昌县僚属行贿,还将银钱送到了莱通叟面前,却被莱通叟斥退;其四府衙伏尸案发,内城处于严查真凶时期,以上总总,又牵连曾经的恩恩怨怨,智师兄才提起这紫虚观,所有人都认为此处乃最为合适之地,便是如此!” “若这些不是巧合?” “那这邪教中人比未卜先知还可怕的多,他们对于人心的琢磨简直到了润物细无声的境地!而这恐怕便是真相,伏尸案乃是引子,咱们以为是逆案的引子,哪里知道还牵扯出东丹使团来,再有太晖观、翠蕤阁、紫虚观参与进来,若非今日紫虚观出了几个叛徒,任谁都不会认为紫虚观竟也是局中一环!” 三郎说着话,士卒们已经将堂屋内的家具大都搬了出去,如今空荡荡的,也没看出哪里异常。 熊暠也拿着棍棒将地板和墙壁都细细敲了一遍,也没发现异样,只是这招却不一定准确,因此三郎指挥士卒将两桶灯油搬了进来,又端了几个火盆进来,然后就拿青蒿艾草点着了,烟雾即刻升腾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三郎却不着急解释,几个人就拿湿布捂着口鼻看他折腾,然后就听三郎说道, “密道入口就在这里。” 原来这墙壁边缝竟将浓烟都吸了进去,可见这后面必然别有洞天,三娘拿着个瓷碗贴在墙壁上,耳朵贴了上去,没过会儿便说道, “里面若隐若现有咳嗽声,还有人咒骂!” “退远些,里面的人快出来了!” 几个人并不熄灭火盆都是退到堂外门口,将大门开个缝,让外面的新风涌进来,如此烟雾更快的往夹墙里走。 果然,夹墙还没完全转开,就听到有人怒骂道, “这个蠢妇,让她等消息在放火,这还没到约定时间,怎么这么早点火!” 此人骂骂咧咧的出来,烟雾缭绕本已经浓厚,他这夹墙大开,烟雾更是卷动着涌了过去,把这人也熏得涕泪俱下,咳嗽不断,身后还传来阵阵咒骂,说的可就不是中夏语言了。 “横山戎人!” 三郎是西昆仑人士,他们师兄弟也都是在那里生活多年,如何不认得。 而至于熊暠已经一脚将那贼人踢倒,襄承勖则长刀在手,一出手便将又一个探出身子的贼人用刀背拍晕了。而这时候夹墙已经转开四尺宽度,里面破空之声传来,熊暠急忙拉着襄承勖侧身躲避,堪堪避开几支重箭,而这重箭竟深入木柱寸许。 幸亏夹墙只能打开一个角度,里面的重弓手不能发挥十足功力,饶是如此,这迅猛的射术还是让众人吃了一惊。 三郎示意柳瑒将一个火盆扔进夹墙,这边熊暠也引着一队禁军进来,只管往里面放弩箭,果然压制性的暴射总会有人倒霉,里面顿时又传来吼叫和咒骂声。 能让对手痛苦和无奈的办法就是好办法,这些禁军在霄春臣和梅儿的指挥下,将前院的花花草草都收拾了扎成一束束的,然后还有几个人将家具砸碎了,裹上绢布蘸上灯油,点燃便成了火把,大小百十个,都往夹墙里面扔过去,然后又将花草束也投了进去。 烈火往往只会让人惊慌,浓烟才会杀人,而三郎方才从烟雾走向,已经判断这下面乃是密道,绝非容身的密室,而此时如此这般,底下的人不想死的话要么冲上来搏命,要么沿着密道出去。 但凡有个脑子都知道如何选择,而蛮子绝非只有野蛮,更是有着野兽般的狡猾,半天都没有人冲出来,便知道了他们的选择。 襄承勖领着几个士卒顺着夹墙往里面又倒进去十余桶水,浓烟都倒涌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等火气消了,熊暠用湿绢布捂着口鼻,顶着一副蛮牌就冲了进去,身后跟着几个善于近战的禁兵,襄承勖因为兵刃较长也只能跟在后面。 “三郎君、衙内,你们且下来看看!”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襄承勖的声音。 上面几人便要鱼贯进去,三郎一把抓住了霄春臣, “崇宪,你守在这里,这些人犯都需要有人监管,这密道必然是通向紫虚观的,我们去探路,万一不妥还需要你在这里协调内外禁军!” 霄春臣明白三郎的好意,这不只是让他守在这里坐享已经到手的功劳,还是让他避免卷入不可预知的麻烦,毕竟紫虚观乃是外藩使团驻地,便是有所动作也该客省或者主客司主持,三郎率领旁人进去便是出了岔子,以三郎的出身以及他如今职司,还有与本地毫无瓜葛的超然身份都能让他全身而退。 可若是霄春臣跟着过去便是麻烦,这等涉及军国大事的局面上,他那个只是兵马都监的爹就不够看了,而他又没有顶头上司杨永节的命令,指挥的还都是本地兵马,这可都是犯忌讳的,但凡有人抓住一点不放,他不仅无功只怕还要获罪。 “世衡!” 霄春臣动容的握着宗淑的手,宗淑却是淡淡一笑,反复叮嘱, “只要我没有派人求援或者放出信号,断不可进入紫虚观,也切莫去寻客省那边的官员,崇宪兄就守在这里!” 霄春臣点了点头, “保重!” 三郎、柳瑒、梅儿、三娘领着五名劲弩手鱼贯而行。 进入夹墙内,顶着烟尘浑浊的气味,几人摸索进来,率先是个宽四尺的夹层,转到右手边才是个向下的阶梯,难怪对手的几个硬弓手发挥不出来战力,就这么点儿空间,想拉满弓也是不易。 往下走便看到襄承勖在下面等着,顺着他的手来看则是一条笔直的甬道往北而去,那里便是紫虚观所在。 甬道上有两具倒毙的尸体,这二人都是受伤后,因为浓烟袭来熏倒后被同伴杀了。 “熊兄呢?” “他追到前面去了,这里面不知藏了几个贼人,咱们这么一逼,他们便是有所图谋,也该提前发动了,熊提辖追过去也是紧咬着不放,打乱他们的布局。” 三郎点了点头,这熊暠粗中有细,涉及军务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看似是条笔直的甬道,其实并非直接通往紫虚观,三郎默默地走着,手里依旧拿着书册在做针脚,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紫虚观营造绘图,越走神情越是凝重。 走到了甬道尽头还是右转,又是阶梯向下,又是一条甬道,只是这条甬道比较短,走到尽头则是左转,这里熊暠领着禁兵全神贯注戒备着。 “什么情况?” 三郎见此情形,小声询问。 “如今咱们和贼人都是投鼠忌器的局面,他们一伙人缩在这拐角后面,却不敢再退,只怕再往后面就是密道尽头,他们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去。咱们也不好轻易过去!” 熊暠指了指上面, “等着郎君你过来,便是看看,咱们是否不在乎惊扰了上面这些人!” 三郎明白了熊暠的意思,惊动东丹使团后会发生什么实在是难以预料,但是贼人在等什么呢?他们应该知道翠蕤阁已经被破,为何还在此耽搁呢? “咱们不能等,宁可一拍两散也不能按着贼人的步调走,不论他们在等什么都不能随了他们的心意!” 有了三郎的话,熊暠就踏实了,随即开始布置进攻计划。 十名禁兵分作三排,三名持蛮牌随熊暠在前,四人劲弩在后,然后是襄承勖领着三人持长械助战,三郎他们四人则在后面押阵。 对面传来了口音很重的怒骂声,可到了这时候谁还在乎对面是个什么状态,若是贼人不愿意往外面逃,就在这里死! 锋镝破空而来,可惜面对全副武装的甲士,即便是劲弓手也是束手无策,重箭能破重甲这话倒也没错,便是蛮牌也能透,可是透过之后就没了后劲,箭头即便足够硬,可也受制于箭杆,软杆易断箭头无力,重箭有力箭杆也柔韧,故而有利便有一弊,于是这重箭也就插在了蛮牌上,不能伤及目标。 这蛮牌也并非是纯铁打造,否则即便能端得动也走不了远路,乃是三层经纬叠在一起编制,最内层连接上下横着两处手柄,中间竖着还有硬木,即可单手也可双手操持,还可横在前臂上,只要力气够足。,这最内层其实也是多层竹木编成,一层层鱼胶紧密粘合,柔软而有韧性,中间一层则是多层荆条编制而成,这荆条乃是经年经晒制、沤泡反复处理,然后编织成型在用桐油浸泡,然后用麻布层层果缚贴合制成,最外面则是略小于第二层,用多层生牛皮制成,每层重点趁有铁叶,上面再蒙上毡布,往往绘之以猛兽与恶鬼形象,三层用鱼胶粘合,生漆涂抹,再用铁钉扎在一起。 若是刀盾手多用二尺四寸卵形蛮牌,劲弩手与弓箭手则用更轻便一尺六寸圆形蛮牌,这也是为何宗淑让近战精锐来支援,他们这头阵便是这等卵形蛮牌,甬道狭小,他们四人便将军阵遮蔽的严严实实。 毕竟是底下密道,若是长枪手拿着对付骑兵突击的旁牌来,只怕是施展不开的,比如此时的襄承勖与三名枪手也只能伏低身子,长械也只能搭在战友肩膀上徐徐向前。 幸亏也是甬道内,弓箭最大的优势便是抛射,但在这里便施展不开了,如此劲弩的优势就明显了,虽然上弦缓慢,可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通道,才两轮齐射,不过八支铁簇便让对面难以招架。 射倒一人,射伤一人,其余人便龟缩到转角中去了。 宗淑并不让熊暠他们劝降,他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到了穷途末路,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果然随着他们的渐渐逼近,从拐角中传来了争吵,听着大概意思,这些横山戎人逼着某人打开密道,引人来增援。 三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如蛇继先所言,使团中混着横山戎人。其实,使团别说使节们也不都是东丹人,便是随员、扈从与役夫也是龙蛇混杂,便是概论也是来自许多部族,只是混进来的横山戎人显然是别有居心。 为何是今日? 为何等到今日? 三郎也是有些不解,若是混进了横山戎刺客,怎么也不应该今日动手啊,毕竟今日东丹使节们都是受邀赴宴,这紫虚观并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啊! 莫非? 三郎心中闪念一瞬而过,急忙对襄承勖说道, “襄兄,不能等了,杀过去,便是没有活口也先把这伙人拿下!” 襄承勖闻言点了点头,青鸾金喙刀的刀柄正搭在前面弩兵肩膀上,他只轻点三下然后轻推,前面弩兵立刻会意,右手挺起来弓弩,左手抱拳也轻砸熊暠左肩三下,轻推一把。 这些军阵小手段,禁军与教阅厢军都是一样的,因此配合起来都是十分顺畅。 熊暠即刻会意,吼了一声, “进!” 于是小小军阵便不再小心翼翼,大踏步的往前逼近。 到了拐弯地方,就看出精锐的成色。 第一排最贴近拐弯处的甲士屈身将蛮牌横了过来,贴着他的战友则站立着将蛮牌也横过来叠成盾墙,短兵和身子都收在盾牌后,只全力防御贼人突袭。 熊暠作为第三人则与战友则步伐加大,在旁人看来四人编作三列,却如门枢一般,转了过去。而第二排弩手则缩着身子贴在前面战友背后,一起行动,至于第三排长枪手则止步于拐角处,并不上前。 只听弓弦烈烈,贼人们也是训练有素,来了一次攒射,可惜大多落在了蛮牌上,即便几支箭从蛮牌上掠过也是落了空,随即四名弩手也不必瞄准,只管低着头,直把弓弩抬过蛮牌倾向下射击,对面的贼人们可没有遮挡之物,惨叫声响成一团,然后劲弩手则退到背后墙边,也不再擘弦搭箭,而是让开通道,让长枪手插到身前,配合刀盾手贴身近战。 这些贼人也不是没见识的土匪,根本不敢上来求死,只管往身后跑,又是跑到一处拐角后。 两排甲士也不管躺在地上的两个贼人,也跟了上去,这两个贼人不论死活都被后面的弩手捆了起来,而到了拐角熊暠依旧不敢松懈,因为不知道这处甬道宽窄,于是他一人挺着蛮牌转了过去,等三郎他们过来会合也不过一息,熊暠也退了回来,蛮牌已经插满了箭矢。 “好贼人,果然下了个套儿,” 熊暠将蛮牌靠在墙上,让众人修整一番,又对几人说道, “这里转过去更窄,而且还是向上的台阶,台阶上面又是横行的甬道,这些贼人就在台阶上布置了个箭阵,咱们若是列队而进,后面的必然躲不过箭矢!” 第198章 因思人事苦萦牵 襄承勖一听这话,也明白了熊暠的意思, “找四个人卸甲,咱们两人一起扑上去!” 熊暠也不废话,点了点头,便有四名与他二人身形相似的禁兵开始卸甲。他们二人打算披覆三层重甲突击而进,当然披三层甲并非全副武装的三套甲,这根本也没办法穿三层。 乃是将披膊与甲衣加强了,他们乃是自下而上进击,兜鍪之坚固根本无法为弓箭所洞穿,只需防备两肩与前胸即可,三层胸甲与披膊足矣。 襄承勖也将长刀递给旁边的甲士,右手二尺手刀,左手蛮牌,而熊暠依旧是八斤重的八瓣铜锤,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便举起蛮牌冲了出去。 二人甫一现身,箭矢已经袭来,便是兜鍪也成了众矢之的,幸亏二人勇健且早有准备,都是缩脖藏头,否则便是这箭矢撞击,隔着兜鍪一般人也扛不住。 二人急进,上面的贼人也不是傻子,知道这箭矢已经无用,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东拉西凑的,竟将几只木桶滚了下来,如此狭小地方哪里能躲避,熊暠单膝跪地,死命用蛮牌来硬抗,身后襄承勖则将盾牌探过来,将二人都遮蔽住。 而在后面又有两名甲士顶着蛮牌杀了过来,贼人也不等木桶是否能发挥作用,只管往上面跑。 木桶撞击在熊暠的蛮牌上,即便是蛮牌都有些变形,熊暠依旧纹丝不动,作为先登士出身,这些都不过是小儿科,莫说百十斤一个的木桶,便是千钧战马也不能让他心惊。 木桶被他一脚踹破,稀里哗啦的储水流了一地,原来是用作救火与饮用备下来的储水罐,如此熊暠也放下心来,这些若是引火之物,只怕谁都没法保命。 “跟上去,咬住他们!” 边吼叫着,熊暠已经冲上台阶,襄承勖领着禁兵落了半步,也是奋勇上前。果然熊暠一锤砸折了落在最后的贼人脚踝,此人扑通一声倒地,正挡住了要将密道出口关闭的厚重石板,这石板绝对有千斤之重,如此砸下来这人立刻就不得活了,可即便如此尸身也卡在半截,挡住了石板关闭。 上面的贼人也不知道该继续往下使劲压还是抬起石板把尸体挪开,就这么踌躇时刻,地下面的熊罴已经等不及了,熊暠将蛮牌顶在肩头,脚底下蓄力就这么撞了上来。 这可不是能踹开侧水桶,乃是实打实的千斤石板,可即便如此,在熊暠这么一撞之下,石板竟然猛地窜起一尺有余,贼人大惊失色都上来想把这石板压下来,可数熊罴之后还有貔虎,襄承勖早就空了双手,也一把力气牢牢将石板顶住,便是以横山戎人的蛮力也是不能动摇石板分毫。 “拿刀枪往下面扎!” 慌忙中,贼人中也是有长心眼的,这一嗓子便叫醒了几个蛮子,可是这些蛮子彼此实在没有默契,竟然都去取利器了,这时候下面两员虎将哪里还给你掏刀子的机会,熊暠退了半步,又是蹬腿向上撞去,襄承勖也乘机曲臂发力,高喊一声, “去!” 这千斤石板竟然被整个撞飞起来,又将一名贼人砸倒,而两位战将如地府的判官出酆都一般,直接就耸身一跃跳了出来,他们二人可是缚甲三重,每个人合起来也重过了三百斤,这么扑了出来,气势完全不逊于猛虎出柙。 “提辖,接兵刃!” 下面禁兵高喊,襄承勖只转了半个身子,右臂一探便将青鸾金喙刀牢牢抓在手里,这边熊暠才将一名贼人挡住一旁,而这贼人还不等站稳了就被襄承勖一刀斩成两半。 其余几个贼人慑于二人武威,只是敢围着二人游斗,还有两三个就往外面跑。 等到三郎他们上来,这地方已经躺了两三具尸首,还有一两个也是倒地半死不活,其余的都往外面跑去。 还没等三郎仔细分辨这是什么所在,边听门外已经有人呵斥, “你们在此大呼小叫作死吗?还没到时候你们过来作甚!” 三郎让人帮着熊暠、襄承勖卸甲减重,他与柳瑒领兵朝门外而来,三娘、梅儿二姝也是紧紧跟着。 两边一打照面,对面先是大吃一惊, “肇人!” 三郎一看此人打扮便明白了此人身份,原来是使团专门管理押班杂役的总管,再看他与这些贼人的熟络劲儿,三郎也高喝道, “横山白蛮子!” 这人闻言大惊,却立刻有了主意,只看他踉踉跄跄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喊, “来人啊,南蛮子杀进来了!” 今日上官们都去赴宴,因此宫帐侍卫、侍从、侍女都跟着去了,即便是随扈甲兵也只留下了二十人,押班杂役也带去了几十号人,还留下不足一百五十人。 更何况主官们都去逍遥,这些下人们又不能去翠蕤阁潇洒,便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浆酒霍肉的酣醉了。于是,本来是这些贼人的圆满打算,却成了如今的尴尬。 饶是这总管喊了一路,都没见到半个探头出来的身影。 柳瑒看着三郎走的不疾不徐,也是打趣道, “三郎,你这是心中有数还是体力不济,就这么慢慢走,可就追不上这伙贼人了!” “慢慢跟着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跑哪去!” 三郎也只是想到这里会有破绽,哪里料到这里实在是破烂的细碎。 “站住,吆喝些什么?” 转到了后院,邻近后殿配殿,才有几个随扈甲兵围了上来,这几个也是精锐,至少这些人依旧忠于职守还甲胄在身。 “郎君,有肇人杀了进来!” 这主管领着几个贼人,这些贼人早就做了押班杂役的穿着,又是沾了血腥与烟尘,一副狼狈样子,倒也能混人耳目。 这几个甲士大惊,随即便看到三郎他们一行人越来越近,急忙掏出牛角作的号角示警,可惜便是三郎他们走进了,东丹人这边也是衣冠不整的跑来十几个醉鬼来,还是看守四门的甲兵匀出来会合过来,也不过七八人,唯一醒目的是两名宫帐侍卫。 “你们这些肇人怎么进来的?” 其中一名宫帐侍卫发话,说话倒是有些水平,他们这边凑起来三十来人,对面肇人人数不过十五六个,但是几乎人人披甲,真的动起手来,自己绝对吃亏。 然而再看肇人那边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少年,不由得让人生疑,更何况他们人少兵精却不急着动手,更是让这宫帐侍卫心安了许多,于是开口问道。 这话出口,又转向四门过来的甲士, “你们哪里门禁失措,竟然外人进来的?” 三郎闻言倒是佩服此人,谁说东丹人都是蛮夷,这个侍卫说起话来并不比大肇官员逊色,简单一句问话便要把冲突定性为误会,典型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可是四门赶过来的甲士面面相觑,都是急忙辩白,竟无一人承认,当然也不可能承认这子虚乌有之事,毕竟门禁有失军法从事,是要掉脑袋的。 “郎君,不必惊慌,我们不是从门外闯进来的,而是跟着你眼前几个贼人从密道过来的!” 柳瑒明白三郎的意思,一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东丹话,其实不只是柳瑒,便是宗淑也能说些东丹话,却不如柳瑒这般通顺,毕竟未来中山柳氏的边防就是寄托在柳瑒身上,别说东丹话,凡是与中山有些关系的大部族语言,柳瑒都需要涉猎。 只是柳瑒这么一说话,贼人们慌了,他们不是东丹人啊,除了这个潜伏其中的主官,其余人都是打算今日过来作乱的,哪里能听说东丹话。 莫说他们几个,便是在场的三十几个使团中人,除非正经东丹人出身,没几个会说东丹话。这也是东丹国策所致,东丹人政策十分宽松,国内诸族大多羁縻统治,便是南朝人也是分了南北院来治理,彼此风俗各异,语言也不强制要求会说东丹话,而这些年来便是东丹人也多善中夏语了,比如这宫帐卫士说起中夏话来甚至毫无口音差异。 而这宫帐侍卫闻听柳瑒如此通顺的东丹话,先是一惊,然后也欣然于对方说起了东丹话,毕竟在他看来如今身处大肇腹地,乃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只要能彼此对话,谁还愿意找死? “什么密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吾乃大肇丹阳南路经抚司所聘通事,” 柳瑒对着三郎拱手,继续说道, “这位少年郎君乃是经抚司勾当公事,论起来便是与汝东丹国五京留守司金牌郎君不遑多让” 这话说出来,对方也是不置可否,而后,柳瑒便放了大招, “这位还是大肇云溪醉侯宗大先生的嫡子,镇三关宗二先生的侄儿!” 这句话才让几个东丹人动容,东丹国毕竟脱胎于部族联盟构成的游牧国家,更借鉴了大綦许多制度,其中最为核心的便是对于血统的推崇,东丹国满朝朱紫不是姓謻剌的皇族或者达辇常衮出身,便是绮里氏的后族出身,即便是到了地方也是出身远胜于其他,即便是科举及第的南官对于东丹人也并不看在眼内。 而宗氏的名号不只是享誉大肇,更是名满天下,便是东丹国内对于宗氏兄弟这一文一武也是推崇备至,否则何至于宗放隐居云溪,宗端巡边东陆便能安定民心呢? 故而柳瑒这么一说,东丹人也不由得重视起眼前这位少年,至于真假如何,他们并不会怀疑,毕竟没有这等出身,这位少年如何还领着两位美妾,领着如此虎狼之师到此呢,便是面前这两员如玉柱般的悍将,岂是一般人能够驱使的? 这便是将心比心了,如今三郎这番作派反而最为贴合贵胄子弟的形象,只是这番心思若是被梅儿知晓了非射穿他的狗眼不可。 “原来是宗家郎君,久闻大名不曾晤面,今日郎君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听这武士文绉绉的说话,三郎甚至有些恍惚,若非是东丹话,还真以为此人乃是大肇的学子,莫看这些东丹人瞧不起南人,其实潜移默化中他们已经与中夏藕断丝连了,便是全面学习大綦,学来的不还是中夏礼仪制度吗? “正如我方才所言,乃是从翠蕤阁密道一路跟随他们到此!” 三郎说的也是东丹话,虽然有些口音,反而更显得上位者的矜持。 听三郎也是东丹话来回话,莫说这两个宫帐侍卫,其余几个东丹人甚至觉得与有荣焉,言语间似乎从疏远透了一分的熟络, “郎君,这话我倒是挺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几个下人偷偷去了翠蕤阁,所以你们才追了上来?” 看着他们开始有问有答,这总管着急了,他是万没想到这几个肇人不只身份特殊,竟然还能与东丹人绕开他们说话,他虽然是横山戎人,毕竟潜伏日久,一口的东丹话也是听不出问题的,急忙来插话, “郎君,莫听这些肇人诳你,他们就是想进来作乱!” 柳瑒与三郎对视一眼,便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放声大笑起来,倒是让这贼人心里七上八下, “你这厮好不明事理,我们分明是好意,乃是发现这几个男女竟然做出这么一条密道来,我们担心使团有失这才急忙过来,却是你阻止我们把这几个贼人拿下,我们肇人若真是有什么坏心思,何必这么几个人进来,摇旗呐喊一声,难不成周边这千百个禁军都是吃素的?” 柳瑒步步紧逼, “两国交通,贵使团便是咱们的客人,若是主人不许客人登门,贵使团又怎会走到此处?若是主人要为难客人,便是马蹄子朝北,一路鞭子抽回去罢了,岂会趁着大人们喝酒的时候,拿小孩子们撒气!” 这话说的甚合东丹人的心思,这些宫帐侍卫都是贵族子弟出身,将来放出去也都是相当于大肇禁军指挥使的起步,如何能不知道深浅在别人的底盘耍横。 说话的档口,这总管倒是心生一计, “莫要听他们胡搅蛮缠,便是什么话也由不得肇人做主,莫要被这黄口小儿唬住,只请上官贵人给咱们断理!” 前面两句倒是受用,话到了后面,这侍卫也不由得喝道, “贵人们都去赴宴了,你要哪个来做主,难不成还要闹到贵人酒席面前?” 这时候又有几个押班杂役的管事凑了过来,这几个都是这总管的副手,除了一个其余几个也都是醉醺醺的,而说话的便是这唯一清醒的, “咱们副使大人在此,如何不请动他驾前,请他主持道理,便是咱们的人偷偷跑去翠蕤阁,也断没有喊打喊杀的道理!” 莫说东丹人闻言一惊,便是三郎他们闻言也是面面相觑,原来那个最不对付大肇的副使竟然没有赴宴,若他在此间,这事只怕要遭。 柳瑒暗暗叫苦,正要说话,却见三郎一把摁住了他,只看三郎面色沉静,便知晓三郎有主意了, “不知是哪位副使在此,是謻剌副使还是绮里副使?” 那侍卫先是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自然是绮里副使在此,使团驻扎此地,总要有大人监管,只是绮里副使如今才安歇了,今日这事不如各退一步,来日再作计较如何?” 众人闻言都是有些吃惊,倒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这东丹人如此谦和姿态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岂可如此!” 这总管不知哪根筋不对,非咬着不放, “这等戕害咱们东丹人的贼子岂可轻纵,郎君你这番处置如何与诸位大人交待?” 这主管的态度倒是让柳瑒疑惑起来,这主管不该就坡下驴吗?若是我们这些人被东丹人撵出去,你们这伙人的计策不就没人阻拦了吗? 更困惑于这两位侍卫的态度,既不过问为何会有密道,也不在乎己方死没死人,更不介意大肇禁军擅闯使团驻地之事,分明是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姿态,实在是匪夷所思。 第199章 永日环堤乘彩舫 “我等倒是无所谓,只是贵使团内部若是有异议,我们也不着急,不使诸位为难!” 三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到让侍卫们把火气都撒在这总管身上, “你却来在这里发什么疯,惊动了那位大人,只怕不只是你我们都要倒霉!” 撕破了脸皮,这主管也不依不饶起来,毕竟这两位再是贵族子弟,却也只是宫帐侍卫,如今除了那位副使之外,并无使团诸官现身,如此彼此身份相当,谁也压不住谁。 而现场来看,这总管实际也好,名义也罢倒是人数众多,竟然分庭抗礼的与诸武士们对骂起来,倒是把三郎他们晾在一旁。 “呔,” 突然,熊暠一声怒喝,震动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的安静下来, “你们且先住声,听我家郎君讲道理!” “诸位郎君,听我一言,不必因为此事而模棱导致自家人争执起来,反正我这麾下虎将一声吼也惊动了官人们,不如还请郎君将副使请出来,只是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兴师动众搞得鸡犬不宁!” 三郎洋洋洒洒的一席话,再配合他持重的神态,哪里是个少年郎神采,由不得让人信服, “我说他们是贼人,他们说我等作乱,不如请诸位健儿陪着,我们与这几位原路退回到我们所说的密道所在地方,也请副使降阶至此,大伙儿把话说个明白,也不必牵扯更多人等如何?” 那宫帐侍卫闻言,深思片刻也是点头允诺,这般处理总比闹得不可收拾强,于是十余个东丹甲士与十余个大肇禁兵对峙着往原路返回,至于总管等人当然是跑不了,可是就在宫帐侍卫分头处置的时候,谁也没发现那押班杂役的副总管竟然转身跑了,只留下几个醉鬼在原地迷糊的乱转悠。 退到这密道出口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毕竟是夏日,虽然是酉戌交时,日头尚未完全落下,而对于这些不耐酷暑的东丹人这时候才渐渐觉得舒适了许多,莫要苛责这些人总是嗜酒,这也是他们保命的手段,否则便是这等酷热,不知多少北人轻则中暑,重则可能性命危殆。 可即便如此,这些东丹人还是懒洋洋的,这副精神头与肇人可说是大相径庭。 梅儿等人还以为这几个贼人怕是要趁机作怪,却不想这些人远没了之前的彪悍劲头,一个个缩头缩脑的装出一副可怜相来。 即便是这位嚣张跋扈的副使绮里冯多罗托着壮大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的醉醺醺到来,这几个贼人依旧一副委屈模样,谁说莽夫们只会蛮力,这些横山人远比东丹人更为麻烦便是不止凶残如狼,更加狡诈若狐,该弯下腰的时候,这等人的卑躬屈膝更能麻痹旁人。 三郎看着这位副使在四位宫帐侍卫陪同下到来,已经顿感不妙,果然唯一没有跟着去赴宴的一位使团属官发话,更显示出这位副使亲信比它的主人更加放肆, “你们怎生搞得,这些南蛮子闯进来,怎么还不将他们拿下再问话!似他们这般模样,分明是擅自兴兵作乱!” 这话冲着东丹甲士说的,指桑骂槐的却是三郎他们,可惜他可忘了彼此实力相当情况下,还是要做到审时度势,只听熊暠冷哼一声, “好好说话,否则说的俺们不爽利,旁人不管如何,你却休想走脱!” 东丹哪里有纯粹的文官,可是这位却实在没有习武之人的自觉,说着话竟然还敢站到最头里,如此熊暠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然后便看到这属官立时态度就软化了许多。 “岂能如此无力,我们乃是使者,岂容你等放肆!” 虽然嘴还要硬两句,但是腿却没那么硬,何况熊暠的力气加持下,他便是脸色煞白的努力挣扎也摆脱不开。 “你们这些鸟人可是活够了?便是你南国国主也不敢慢怠我等,你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但凡伤了我东丹上下分毫,便是拿了你们项上人头却也难偿!” 这副使说话依旧这么骄横而浅薄,再说下去便是粗鄙的咒骂了。 三郎也懒得搭理他,只管自顾自的说道, “贵使团若是不打算把事情论个明白,咱们是不是就在这里歇着,等长官们酒席散了再来论个分明?” 那宫帐侍卫急忙来从中劝解, “副使大人只是疲累了些,若是诸位所言有理有据,凡事也是能论个是非曲直的,我国此次前来也是为了两国交好,如今幸得只是底下有些冲撞,何必惊扰两国的许多贵人。” “以事论事便好,如今这密道入口就在眼前,一番打斗的现场也都是看得见的,这些被格毙的便是这几个贼人同党,至于我所言是虚是实,贵使既可以派人下密道仔细查看,也可搜搜这些人的身上,甚至可以请些杂役们过来认认,看看他们是否是贵使团中人!” 三郎说的话是直白了一大部分,却隐了一小部分,他既不指定这总管乃是贼人同党,甚至不提已经有东丹人的杂役被杀或被人顶替之事。 柳瑒听的明白,可既然三郎不把话说完,自己也就袖手旁观。 这副使听了那侍卫好一阵子嘀咕,最终不耐烦的说道, “我们如何办事不必你来多嘴,你们南人尖牙利齿的,说的这些话我却不能全信,那个总管呢,你且来说说!” 那总管迈步出来,隔着一众甲士环卫,答话道, “尊使大人莫要听这南蛮子妄言,分明是他们早就留下来密道图谋不轨,未想到他们今日杀上来,却被这几个杂役撞见,他们杀人灭口不及,于是便在这里颠倒黑白,如今咱们的人被他们杀了,还被他们反咬一口,着实卑劣可恨,还请尊使大人做主!” 这番话说出来也是颇为合情合理,面对这么个现场,谁也不能笃定事实便如肇人所言,更何况自己人的话更能让人相信。 “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是这些人被我们追赶着才碰见的吗?如何这么笃定这些人毫无嫌疑?莫非你对于这几个人十分熟悉?” 三郎问的这些话直指总管,柳瑒与三娘倒是大致明白了三郎的用意。 “这些乃是我们使团的押班杂役,自从东丹出发以来,朝夕相处我岂能不认识,正是因为如此,才更知晓你们这些人乃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你说他们几个从东丹出发时便就在使团队伍中,那岂不是应该人人都认得,那且请诸位都看看,这些人究竟是谁,毕竟如今也算是个大案,全当衙门问话,我们这些涉案的总也要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 当即便有些人摇了摇头,乱七八糟的说了起来,归根结底竟是除了总管,其余之人竟丝毫说不出来这几个人的来历。 “这便奇了,怎么只有你一人认得他们几个,其余人都是看着似乎面熟,却连名字都说不上来,或者你也让他们几个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 总管往前又迈了一步,指着三郎呵斥道, “这些杂役平日里忙忙碌碌,哪里能与护卫们有许多往来,更别说在贵人们面前行走,既然是杂役,我乃是他们的总管岂能不熟悉的,你这黄口小儿,莫非你们大肇上下不分尊卑的杂处吗?便是你的这些手下,你也个个认得?” 又是一个拿上下尊卑作借口的,三郎看着他这副模样反倒是云淡风轻的说道, “我乃是好心提醒于你,若是轻易让贼人混进使团,这可是滔天大祸,既然你如此笃定那也好,” 三郎一指这属官,冲着副使说道, “贵使这位属官不妨临时做个推官,我们大肇之人从来都是站得直行得正,便是现在做下笔录来,所有人把自己说得清清楚楚,便是回头诸位长官问起,彼此也是有理有据可好?” 这副使看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几位张罗着找了把交椅让他坐下,只是此人颇为忌讳地上的尸首和血迹,便找了个透风的地方坐下了。 他这不置可否,其余几个宫帐侍卫即便着急也是毫无办法,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原来是那几个总管的副手总算酒醒了些跑了进来,甚至都没在意副使坐在那里,急忙向总管喊道, “总管,怎么你命令副总管锁了杂役的房舍吗,可是我们看着他领着几个杂役竟然擅自打开库房取灯油、柴草等物,三总管过去问他,竟被他带人打翻了,这真是岂有此理,你也该管管他了!” 这个酒鬼半醉半醒的时候就是嘴停不下来,啰里嗦的一通话,竟毫不在意旁人的眼色。 总管则回头,对那几个人说道, “五总管又说些酒话,你们且把他扶下去,莫让他在这里胡搅蛮缠,冲撞了贵人!” 这几个人便上来想把这两三个酒鬼撵出去,就在这时,这五总管却大声喊道, “你们这几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几个?” 另一个也哼哼唧唧的说道, “莫说这几个,怎么今日里满院子都是些生面孔?” 这几句话说出来,真个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还不等东丹人做些其余反应,这总管似乎被冰水迎面泼下一般,一个激灵就高喊道, “动手!” 他的袖子一抖,一把匕首已经抄在手里,至于其余几个贼人也是亮出短兵刃都向副使扑了过来。 按理说,即便是东丹人被搞了个突然袭击,真个是措手不及,可是三郎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可是当这些人动了手,三郎他们似乎也是猝不及防一般,即便与副使的距离同这些贼人差不多,竟然是呆立当场,不得动弹。 而这总管与这些贼人也是放手一搏,丝毫来不及与他人纠缠,直把挡在副使身前的几个甲士和侍卫撞开,就要全力来对付绮里冯多罗。 至于宫帐侍卫他们本身并非武技十分出众,之所以做了侍卫完全是贵族子弟晋升之资,被这么撞开时,都没来的及拔出刀来,也幸亏这些贼人并未与他们缠斗,否则他们也是化作了刀下亡魂。 五六个贼人都是全神贯注于对付传闻中万夫不能敌的绮里冯多罗,只想着鱼死网破,毕竟这位已经醉成这个样子,想必即便艰难也能将他拿下。 岂料绮里冯多罗一声巨吼,眼神里哪里还有醉意,而是豹目圆睁,整个人蹦了起来。 如此,实在是让贼人们心里一沉,坏了,这厮竟然是装醉! 面对酣醉的绮里冯多罗,他们都没有必胜把握,何况是精力十足地悍将,于是几个人急忙停步,打算先防住此人反击,再寻机刺杀。 他们的打算很好,但却让绮里冯多罗的表现,打乱了他们的所有预案。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反击,只看这如此壮汉竟然一个趔趄便向后跌倒,竟然惊慌失措的滚到一旁,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向后连滚带爬的逃去。 我的乖乖! 所有人先是一愣,然后都被这副使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了。 而唯一清醒着的人便是宗淑,只看他一声令下,熊暠、襄承勖已经挡在了绮里冯多罗面前,隔开了刺客们的进攻之路。 这总管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什么, “这是个假的,大伙儿杀出去!” 几个贼人闻言顿时拿着短刃朝身边东丹人扑了过去,可是他们却忘了即便东丹甲士被打个措手不及,这边还有一队大肇精锐呢。 这边贼人刺倒了一个个阻挡他们朝外面跑的东丹人,而他们则被追上来的大肇禁军刺倒在地,终于这位总管也是大腿被劲弩洞穿,也只能爬出半个身子,就被熊暠一脚踩住。 而那位副使竟然被惊吓的大呼小叫起来,尤其是当襄承勖一刀将贼人劈倒,大半个身子落在这副使面前时,这位看似巨人般的壮汉尖叫的竟如一个孩童般。 而最为诡异的则是那位属官、四位宫帐侍卫与他们手下的几位甲士竟然开始补刀,除了大肇人,所有在场的东丹人,除了那位副使与被活捉的总管,所有人都被补刀立毙。 不同于其余人的相顾失色,三郎虽然看着也是于心不忍,但似乎也料到了这些人的结局。 “宗世衡果然名不虚传,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个方才还色厉而内荏的属官,此时气质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而剩下的东丹侍卫紧密将他保护起来。 “未知阁下高姓大名,不如咱们先彼此认识了,才好说话!” 三郎对于此人的转变也优游不迫的聊了起来。 “在下确实是使团的属官罢了,乃是绮里太师的掌书记謻剌英弼,字胡睹衮,尊驾称某胡睹衮便是!” 三郎也不知此人来历,毕竟东丹满朝非謻剌便是绮里,实在不知晓此人根基,但也不能轻视此人, “当不得一个尊字,兄台与吾称字便是。” 三郎示意襄承勖领着禁军押着那贼首就守在密道口,柳瑒陪着二姝,身边只留熊暠,而謻剌英弼也只留下宫帐侍卫,甲士们则把副使带到一旁管制着。 二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闲话,这謻剌英弼才说到正题, “世衡是何时发现有异的?” 这话说的没有来由,但是三郎心领神会, “胡睹衮兄不必忧疑,乃是这位副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才让我有所怀疑!” “所以,世衡方才乃是故意留给贼人机会,来把这事证实了?” 三郎点了点头,反问道, “真正的绮里冯多罗人呢?” “死了!” “死了?” 第200章 走来窗下笑相扶 謻剌英弼也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营啸之夜皆是因此而起,绮里冯多罗死在了几个娼妓手里!” “这么说所谓的两军因为误会而夜斗?” “贵国乃是配合演戏,我们则是将知情人灭口,如此坦荡,世衡以为如何?” “这么说贵使团请惟公查办此案也是半真半假?” “我们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也大致明白凶手的目的,只是没想到到了丹阳城还发生了这么多事,看来有人已经急不可待了。” 三郎严肃了起来, “可即便到了今日,你们还是隐忍不发,你们究竟是作何打算?” “我们?” “正是,我倒是想知道贵国国主与绮里太后究竟是作何打算?” “世衡,以你我这样的身份,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你?” “所以你们一直在等,究竟在等什么!” 忽听殿宇外,许多人大呼小叫起来,謻剌英弼不说话趋步来到庭院中只是向北方望去,三郎等人也是跟了过去,只听此人说道, “君问我们在等什么,便是等着这一刻!” 三郎则是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北方一片冲天红晕,心里已经是忧虑如焚。 这红晕乃是来自北面,若是仔细分辨不难认得正是来自于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的丹枫馆。 “丹枫馆?!” 饶是熊暠,言语中已经带着颤音,这是来自内心极度的震撼。 “三郎君!” “莫慌!” 三郎还是压抑住自己的强烈不安之意,对着其他人说道, “謻剌掌书记这般笃定,咱们也不该自乱阵脚,” 三郎则冲着謻剌英弼说道, “君不至于对于绮里太师的生死也无所谓,只是事情闹成这般,你们究竟打算如何收场?” “世衡觉得我能如何收场?” 忽然紫虚观里也是浓烟四起,须臾火光便升腾起来,几个甲士忙跑了过来,才要禀告,却被謻剌英弼一摆手阻止了, “慌什么,我不是早就交待你们了,只要这里乱起来,便将前门打开放肇军进来,你们只需守着咱们几个人足矣!” “你们整出来这么个局面,还真是不顾惜我们大肇人物!” “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只是世事难料,若是使团的长官们都折损在这里,那也是无能为力之事,可惜了!” 三郎盯着此人, “贵国这些贵人们好大的手笔!” 謻剌英弼摇了摇头, “世衡,谋事未尝能有万全的,更多的乃是天意,咱们不过是被推着走,才走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你们可要想明白了,若是我朝名臣今日但有折损,贵我两邦可不只是国仇更有了私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岂料此人依旧不疾不徐,似乎事不关己一般缓缓说道, “言之谆谆者,如你我者何足挂齿,就算是咱们两国的贵人只怕也无以为力,毕竟听之藐藐,谁也改变不了那一位的心意!” 宗淑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果然是那个滔天巨物在兴风作浪, “震风陵雨,天下苍生何其不幸!” 謻剌英弼抚掌竟是笑了起来, “南朝人物果然不同凡响,可惜大震朝没了大綦朝的气度,如今北朝文萃餐风茹雪,隐晦不明,还是肇晟独具风流!” “今日若是侥幸遂了你们的心意,下一步呢,还是顺水行舟吗?” 謻剌英弼长舒一口气, “ 如此履险蹈危,也是无奈之举,来日方长,不过我倒是有些遗憾!” “遗憾?” “若是今日之事功德圆满,才与世衡结识,只怕一两日内便要分别,岂不遗憾?” “你我之遗憾来日可期,惟愿贵我两国功德圆满!” 紫虚观后殿火起,二人竟然不以为意,好似观看景致一般,直至又有甲士来报, “大肇有一名霄姓武将率领数百甲兵闯了进来,说是闻之这里走水,前来襄助!” 三郎闻言不禁叹道, “为了这么一场闹剧,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前途!” “世衡果然是君子,只是不把戏做足了,这些人,” 謻剌英弼指了指他们东丹使团这些被杀之人, “这些人才真是白白浪费了!” 然后他才对宫帐卫士说道, “领着肇国禁军将那些纵火的横山戎人都剿灭了,然后再去将锁在房舍中的杂役们放出来!” 又叮嘱一句, “告诉肇军,前殿不得有失,里面乃是使团仪仗以及奉至御前的国礼,” 又转身对三郎说道, “世衡以为如何?” “达远!” 熊暠上前, “你领两人一起去,告诉崇宪,对于横山戎人切勿留下活口,咱们这里有一个贼首落网足矣!” 謻剌英弼闻言拱手向三郎施了一礼,再对宫帐侍卫说道, “你也跟去,凡是来救援助战的肇军,每人五十贯宝钱的奖赏,你领着人办了!” 三郎点了点头,日后这些禁军背井离乡,这些钱也算能够安家了。 申正,丹枫馆,风鸣最后一次检查了这里的各项准备情况,公良吉符作为惟公最为亲近之人,这一次做了名义上的宴席总管,实际操作人交给了营丘栿、智全宝与风鸣,而风鸣作为惟公与横幼璋安保事务的实际负责人,担负着千钧重任,这既是诸位上官对于他这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的信重,却也是一次关键的考验,即便所有人都尽职尽责的将自己的职责尽善尽美时,风鸣也必须吹毛求疵,力求极致的完美,不只是他本身个性便是如此,更是难以想象的压力下,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缓解。 此时,他已经是两日内第七次巡视丹枫馆与附近相关地域,莫说这矗立在高台上的丹枫馆他已经能做到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出岔子,便是附近的大石廊瓦子他也做到了如数家珍。 为了避开周围人群的干扰,风鸣的建议也得到了公良吉符、杨永节等人的认可,即便是横幼璋的幕僚们也没有异议,那便是无论两司官员还是东丹使团都不从街面上进入丹枫馆,东丹使团从西边安嘉门直接进来,毕竟安嘉门进来距离丹枫馆不过百步,而且因为靠近城防,这里除了几家骡马行,并无闲杂人等。 至于大肇两司官员则从府衙出来后并不从正街直接过来,而是转到大石廊瓦子外围,从大石廊这里走进去,毕竟这里乃是紧贴着城墙的通途,便于禁军守备且不至于扰民,一众官员便是骑马穿行也并不逼仄。 说到扰民,其实正是说到了诸位长官最为顾虑的一点,不比于大晟世家大族的做派,对于官员操守其实大肇与大綦倒是相得益彰,那便是即便是贵为朝廷首相除了出行的必要仪仗也不得扰民,即便是外出就餐那也必须是微服私行,无论正店亦或是脚店,除了主人、客人也最多带着四五个下人而已。 若是朝廷官员以及子弟仗着身份,惊扰市井,惹动物议,那必然逃不过御史们的弹劾,而且大半都会被朝廷追责,虽不至于罢职免官,只是名声臭了,日后升迁只怕也不容易了。 若非是两司长官邀请外藩使团赴宴,更因为近来丹阳城贼乱频发,否则即便是惟公宴请横幼璋,也断无包下整个丹枫馆,不许外客进入的道理。 因此此次宴饮设置于丹枫馆,其实惟公也有了全盘的考虑,毕竟如丹枫馆这等销金窟,寻常百姓是甚少在此花费的,而往来的多是豪商纨绔、富贾膏粱,便是达官显贵们将这丹枫馆包下来,这些人又如何敢站出来置喙呢? 所顾及的便是在这大石廊瓦子出没的市井百姓以及许多风流学子。毕竟东京城内的太后与天子出巡,启封府与禁军三司也做不到净街,莫说驱赶百姓,便是御街两旁的店铺也不能强迫其暂停营业。更何况只是两司官员出行,而这瓦子又是人声鼎沸、龙蛇混杂的局面,若是长官们高头大马的进来,便是再多禁军也难护的周全。 因此风鸣的建议即刻得到了上官的认可,而大石廊的禁军护卫事务也由杨永节亲自部署。至于风鸣则在惟公授权下,作为了点检官亲自来检查巡视关于护卫工作的每一个环节。 丹枫馆外三层,内其实是五层建筑,顶楼与安嘉门城楼齐平反而对于安保事务算是个好事情,毕竟长官们在这里宴饮,四周围栏只需各布置两名侍卫,几乎便能将整个丹阳城尽览无余。 而按着智全宝的部属,今日丹枫馆主楼内除了必要人物,其余闲杂人等都只能在裙楼及庭院内安置,能够放假外出的都早早放了出去,而只是包下这丹枫馆,营丘栿便出力不少,毕竟主客司、客省能摊分的经费有限,经抚司与都转运司的公使钱也是拮据,还是应天府承担了大头。 按着智全宝的安排,除了经抚司与都转运司指定的亲卫,东丹使团的侍卫也不得超过八人,至于主客司与客省也只能带入四人,其余都只能在丹枫馆庭院内驻留。 而两司亲卫统共也只有三十六人,如此加起来人数也并不多,倒并非智全宝托大,而是他们几人商量之后已经做到了涓滴不漏。 传菜以及伺候的乃是惟公与横幼璋等长官们的元随及傔人,合计有三十人,这些都是吃俸禄的公家人,专门用来隔绝外人。 唯一能接触到诸位长官的乃是丹枫馆东家、掌柜等四人,乐班佐宴作四场乐舞,合计用歌伎乐人十五人,丹枫馆庖丁、厨娘及相关庖堂使用人合计二十二人。 而且庖堂交给了彰小乙领侍卫亲自监管,毕竟彰小乙说到底也是下人出身,对于使唤人的种种手段知根知底,尤其是今日所用材料多为元三儿、奎九儿亲自送了来,而丹枫馆的特色,比如酒水以及食材,彰小乙已经亲自盯着了。所有食材物料都是专人负责调度使用,但凡有人乱了章法,必然少不了彰小乙亲自来伺候他。 如此只在一楼、五楼留人,智全宝则亲自管着中间三层楼不会有隐患存在,比如中间三层不许留有外人,所有门窗不许关闭,所有帷幔铺设等易燃之物尽皆收拾出去,三层只需侍卫站岗的围栏处点亮灯火,其余地方等长官们上了楼便尽皆熄灯。 总之,凡是智全宝安排的地方,风鸣绝非顾忌他的面子,实在是没有发现破绽。 于是风鸣又在丹枫馆转了两圈,这才从大石廊返回府衙,等他第八次迈入这里,便是宴会正式开始。 陪在风鸣身旁的乃是那杨都头,安嘉门便是杨永节亲领的那指挥禁军值守,便是要在长官们面前展示一二,更是把杨都头以及六名精锐拉了出来充作亲卫,更是彰显自己的领军本事,而这杨都头乃是杨家老家人更是内外本事通透的猛将,与风鸣也是打过交道,因此二人配合起来也算默契。 他看着风鸣反而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不免问道, “清鹏,怎么,莫非咱们的布置还有不足吗?” 他也是佩服这个青年人,丝毫没有年纪上应该的轻浮与急躁,办起事情来,倒似老黄牛一般,把每件事情都是翻来覆去嚼的细碎,非要把其中关键都吃透了才罢休。 听了杨都头这么问,风鸣也想找人倾诉一二, “不知为什么,虽然每个环节都是十分圆满,但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他又继续说道, “若是宗师弟在这里便好了,此时若是他来主持,便比我亲自来做更能让我安心!” 杨都头并未搭这个茬,毕竟二十岁的风鸣已经是卓然于同辈,他实在不信十五六岁的少年还能高到哪里去。 公良吉符听了他二人的汇报并无提出更多意见,在他看来,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极致了,于是申酉交时两司长官们就准备出行了,只留下苍龙固与安熙留在府衙,这也是循例,所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不能关键时刻,两司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两司跟随长官们赴宴的,风鸣已经了然于胸,应天府这边除了惟公,公良吉符、营丘潭、营丘栿、莱观、蔺希、芦颂皆出席,顺昌城横幼璋领着共柯、田荐、寿宗衍、元况、由希古、蒲扩、营丘檩出席,其余还有三位嘉客紫舒輈、羽微行、祥守忠,再有杨永节、霄瑟夜两位武臣作陪,本地名士黎頯、黎颀二黎先生也是与会。 一行人才沿着大石廊来到安嘉门内的主街上,东丹使团一行人也到了,时间安排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大肇官员因为早到而在这里等候使团落了下乘,也不至于东丹使团因为早到若是直接进入丹枫馆,而显露出彼此的尴尬。 如今主人早到了一刻钟尽了礼数,而东丹使团也欣然抵达,不失作客的谦持。 东丹使团这边敬洎、丹修、敬玉博陪着,将东丹使团诸位主官再一次正式引见,彼此一番介绍又是熟络几分,而这边看到那蛮横的副使绮里冯多罗不在,也都轻松了许多。 于是一行人都款步往丹枫馆里来,唯一出现的小插曲,虽然引得智全宝、风鸣不快却也无可奈何,那便是东丹使团原本应该只带八名侍卫上来,此时却坚持为十二人,按这謻剌曼合獭的意思拢共侍卫四十八人,东丹最少也该占了一方,十二人便是最少了,最后还是敬洎让了一步,将主客司与客省的四个名额让给了东丹人。 如此除了绮里远山、謻剌曼合獭与横德允,又领着属官七人,以及十二名侍卫外,又额外领着绮里远山的四名贴身侍女上来。 到了五楼,则由丹枫馆的东家与掌柜来迎宾,并安置席位。 无论宾朋合计三十五位,于是在这宽大的顶楼开了五张席面,按着官职高低也将席面分成了上下两等,而差异不在用料,乃是菜肴数量略有不同,饶是如此,这下等席面也是足显奢华。 为此惟公也是唠叨了许多次,便是认为太过奢华浮夸,为他所不喜,可是若是按着惟公的习惯安排那只怕是还不如中等之家的寒酸了,还是世家出身的横幼璋做了主才把席面定了下来。 只是貌合神离的两拨人从饮茶开始已经是锋芒毕露了。 第201章 庭草自生心意足 毕竟两国彼此间已经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再扯什么温文尔雅实在是虚伪的让人不齿,但臣子间明面上的尊敬与和善还是维持着。 所谓的体面就是每个成熟的政治团体都是有着主心骨的存在,即便是东丹使团也是分属两个阵营,但是国与国之间的沟通上,绮里远山无疑就是主事之人,而他的态度也代表着东丹国的姿态,因此这位也一扫往日在敬洎面前保持的谦和面孔,即便是展露微笑也是彰显着高高在上的傲谩, “某十年前陪侍君王身侧时,承公之清名便已是如雷贯耳,如今得缘竟能与承公同处于这丹南峹北的物华天宝之地,实属平生之幸,只是日前求见承公,却始终不能如愿,今日还请承公不吝赐教于当面,便是耳提面命,余即温听厉,唯弭耳受教矣!” “太师言语恳切,到是让老夫无地自处,十年蹉跎雏鸾言音更比老凤清,经世岁月后浪磅礴远胜前波涌,老夫如今只是守着太平时节聊尽寸心,哪里比得上诸君的壮怀激烈呢!” “承公,我辈峥嵘也是倾羡流风遗烈,不敢不做承前启后之人,所谓裕后光前,我辈当仁不让。” 绮里远山端起茶盏来, “某以茶代酒,为承公寿!请!” “老夫当不得太师赞,这一盏茶且为两朝太后寿,我朝慈圣尝思慕贵国绮里太后,有言所谓天南地北双鸿远,伯埙仲篪两心近,肇丹两国可谓唇齿相依,两国贵人更应守望相助,自我朝太宗以来,三十余年不闻边烽实乃两国百姓之幸,天下之幸,足矣为万邦之表率!” 绮里远山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果然如此,只是情到浓时这茶水却单薄,不如换了酒水来,毕竟某这些东丹人,根系于中夏,身长于荒丘,徘徊在外沾了这些许腥膻气,非烈酒不能敞怀!” 风鸣与四亲卫就站在承公身侧,只看这绮里远山作派,心里倒是许多感悟。如此年纪便身为南院太师,三十年来作为第一位南来的北使,果然也是心思细腻,心机诡妙之人,只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惟公应付此人游刃有余,这等庙堂之算确实非虓勇之辈所能企及。 惟公他们这个席面,只有惟公、横幼璋、紫舒輈、敬洎陪着绮里远山、謻剌曼合獭、横德允,合计七人。 即便是公良吉符等人也只能陪着属官居于次席。 故而绮里远山张口上酒,也只能四人官位最卑的敬洎来搭话, “仲恒兄,此时才是酉时,这便开始饮酒,只怕暑气未消,酒气缠醉,只是担心君未尽兴醉意难解!” 也是他二人私交尚可才拿这话说他,这意思是,等会儿喝,否则都喝倒了,咱们还说不说正事儿! “公达所言极是,只是也请诸位海涵,我家太师这些时日殚精竭虑不敢稍作松弛,今日得幸见得诸公当面,喜不自胜故而才兴起了酒瘾,诸位,莫说太师已经多日未曾饮酒,便是区区在下放着大肇美酒不能入口,也是如百爪挠心般难以自持啊!” 这謻剌曼合獭一席话却是留了个扣儿,就看这边接不接话了。 岂料这边开口的乃是紫舒輈, “余也好饮酒,正所谓‘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 紫舒輈也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茶也好,酒也罢,友来时喜极而泣,朋散去涕泪纵横,总归是随了真性情,又何须黏着老情绪!” “说得好啊!” 紫舒輈声音不小,营丘栿等人应和之声更是声若惊雷。 “紫舒子行,三舒之名声隆四海,果然是清逸贤达之士,只是兄台这句‘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当是有下文的,还请咏之,不然我等这思慕之念可是黏住了就放不下!” 横德允从旁把这话接了过来。 “慎微也是东丹文魁,不如与子行相和之,岂不更妙!” 紫舒輈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的端起茶盏,朗声咏之,那边自有乐人开始记录,这便是开宴时便要舞唱的第一首词了,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被看,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好一首《行香子》,若是今日这场盛宴不能如子行所咏之美,岂不辜负了子行的才思!” 承守真一席话,便把这宴会的基调定了下来。 而这紫舒輈无愧是新一代的文坛才士,不仅应景,还将大肇君臣相得,共治太平的意思点了出来,便是外藩心中不爽,场面上也不得不与大肇臣子们一起为之赞和。 既然紫舒子行已经点将了横德允,这位也是从容不迫的端起茶盏来,也不改曲调,还是《行香子》,抑扬顿挫,也是一篇好文章, “踪迹琼圜,谈笑神仙。怀樽醉友已高眠。波澜舌底,风月吟边。似辩中惠,书中素,醉中贤。忘情世虑,亭斜晴缠,两芒鞋几度朝天。归来此日,重话他年。共夜窗灯,春苑树,晚湖船。” “好个忘情世虑,亭斜晴缠!” 叫赞的不只是东丹人,乃是获得了一致的赞许,而这些都是发自真诚,毕竟所谓盛宴哪里在意的是盘中餐、杯中酒、盏中茶,只有才华与智慧的碰撞才是真正的盛举。 紫舒子行举杯与横德允致意,可惜如此才俊之士竟然流落腥膻之中,实在是明珠暗投了,只是这番话他如何能当面提起来,可是他不提,有人却等着借题发挥。 只见横玮竟然也站了起来,举起茶盏向横德允致意,倒是让许多人颇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横玮出身昌国横氏的彰德小横氏,而横德允乃是出身麻山横氏,二人若是往祖辈上寻上去,这昌国横氏乃是有真定大横氏、彰德小横氏两支,再往上则昌国横氏、麻山横氏也是两支,都是出自山北昌国城。 而横玮与横德允若是论起来则是族兄弟,但是二人身份地位却高下立判,毕竟横玮也算的上两朝元老,封疆大吏,若是横德允的兄长,如今南院枢密使、上京留守更兼任为总管宿卫,开府仪同三司的横德让在此,倒是二人能够分庭抗礼。 因此横玮如此平礼相待,许多聪明人便知道横玮的用意了, “慎微无愧是昌国横氏麒麟子,先叔祖延公、先叔父昌公在天之灵,必以慎微诸昆仲为荣,只是可惜延公一脉流落番邦,到让你我血亲难得亲近,今时今日愚兄也只能将万千思念汇在这清茗之中,水色虽单薄,但是赤血却凝重,所谓血浓于水,只盼我横氏一族终有重逢日,共致太平时!” 横幼璋一如往昔的将所思所想直白的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看似愚直其实真个是大智若愚,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把意思放在这里,反而让许多人难以招架,比如此时的横德允,他便要仔细掂量才好说话,若是将横玮拒之千里,则世人皆会以六亲不认来看待麻山横氏,析交离亲之人又何谈忠义?只怕更给了许多东丹贵族攻讦横氏的借口,可若是把这番所谓的好意领过来,又会让东丹贵族们以横氏只重私情、不顾君恩、勾结外臣、图谋不轨而弹劾诽谤之。 一个不慎都是让麻山横氏在政敌面前自曝其短。 这时候就看出来绮里远山,这位绮里太后侄儿的妙处来,如今麻山横氏代表的六郡南人乃是太后最为有力的支持者,而横德让与太后的私情更是东丹妇孺皆知之事,对于自己名义上的姨夫的亲弟弟,更是自家最为同心同德的政治盟友,岂能坐视其在水深火热之间不知所措? “幼璋公所言甚是,其实何止横氏一族,便是肇丹同出华夏炎黄始祖,无论在华在夏亦或在番在狄,千秋万代咱们不也依旧是兄弟手足么?无论一姓一族之小家,亦或一君一国之大家,不过是小家有分家开花散叶之势,大家有兴邦立国之志罢了,至于兄弟手足李应守望相助,正如肇丹两国不也如此么?” 绮里远山一席话又将片刻的融洽氛围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太师此言大善,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你我秉承前人种下的善果,更应当致力于两国守望相助,兄弟之间尚不能生的一般齐整,两国之间更是难免有些参差,无论挹兹注彼还是挹彼注兹,理应囿于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中,若是强人所难,终归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即便是一朝一夕的瘠人肥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恐怕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横玮一席话,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清清楚楚,绮里远山则说道, “听君一席话,胜似阅春秋,至圣先师曾讲过三代人御马的故事,颜无父之御也,马知后有舆而轻之,知上有人而爱之,马亲其正,而爱其事;至于颜沦少衰矣,马知后有舆而轻之,知上有人而敬之,马亲其正,而敬其事;至于颜夷而衰矣,马知后有舆而重之,知上有人而畏之,马亲其正,而畏其事。” 风鸣听这绮里远山一番感慨倒是有些看轻此人,说这个典故不是在指责君王不施德行吗?作为臣子不能持正义谏阻君王,却在外邦诋毁之,实在有失臣格。 可再看承公等人一脸凝重倒是让他不明所以了。 “难道贵邦无论何人驱驰都是效犬马之劳,却不知将我们视作何物!” 横玮的性情已经辛辣直率。 “幼璋,不必如此,驭者心思如此,无非是咱们也不得不尊圣公项子故事,金汤之城以待车马罢了!” 承公这席话也把大肇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这圣公项子便是曾经为至圣先师都以师视之的少年天才项橐。昔日,先师与弟子纵兴谈笑,策马东行,于纪漳大道之上奔驰,大道之上几个戏耍的玩童躲于路边,唯有一玩童岿然不动。 此童正是项橐。驭者见状,停车呵斥,但项橐还是不动。先师在车上探身问道:“无知顽童阻车于路中,是为何意?”项橐见老者出言不逊,心生不快,便说道:“城池在此,车马安能过去。”先师道:“城在何处?”其曰:“筑于足下。”先师见这孩童不亢不卑,气质非凡,便屈尊下车观看,果见小儿立于石子摆成的“城”中,先师笑道:“此城何用?”曰:“御车马军兵。”先师曰:“小儿戏言,车马从此过,又待如何?”而项橐曰:“城固门关,焉能过乎?”于是先师问道:“吾辈该当如何?” 项橐曰:“城躲车马,车马躲城?”先师善其言,随即绕“城”而过。 承公用此典故乃是明确告诉东丹国,你们既然不能改变驭者的初衷,我们也只好作挡路的城池了。 而这时候敬洎冷不丁的接过话来, “仲恒兄,有些话确实如惟公所言,人间哪有许多通途可以任意驰骋,若是天眷公主异日至此,大肇依旧是这个态度,只是那个时节,贵国又该如何打算?” 这番话说的巧妙,敬洎作为主客司郎中,说的话当然可以理解为接待之意,但是东丹到底是被逼无奈发动战事还是因势利导借机南下,还是要说清楚,否则不严不实,那就莫怪大肇将大晟、大綦乃是西陆诸国都拉下水了。 “还能如何,便如贵国之意,顺势而为之,换言之,我国不比贵国,三十年不能左右开弓,要么是身子懒了,要么是一腔热血难耐,总是要把这两臂张开尽抒胸怀才罢休!” 半天不说话的謻剌曼合獭这时候开了口,果然是武人本色,可是话粗理不粗,若是绮里挞凛在此只怕这话还能说的更直白。 果然这些话难怪放在应天府来说,而中枢那里也等着丹南两司与接伴两使报送消息,这里许多话还能只绕一个弯子说出来,到了东京城不过是上下敷衍,一个多余的字都别想得到,任何真情实意无非都是更为灵巧的演技罢了。 东丹使团已经将自己朝廷的意图表述的很清晰,外有大震凰帝为了立储的博弈,内有武将与勋贵以及地方部落大人对于南侵能够获取土地、人口与财富的渴望。 箭已经在弦上,东丹已经是不得不发了,这也是绮里太后、宁静王与地方实力派能够达成一致的必然,或者说也是东丹中枢不得已的尝试。 而謻剌曼合獭已经指明,即便大肇对于大震立储做出妥协,但是大震那里也只能改变东丹南下的规模,而肇丹边烽再起已经是必然了。 即便是风鸣一方面在感慨于自己的浅薄,但也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更遑论几位主官,片刻的沉静后,紫舒輈说话了, “把这灯火添的亮些,这蜜蜡却是好物,只是经不住时候,而这灯油耐用,却是味道煞人,可是偏偏这两种物什不能掺和到一起,蜜蜡终归是蜜蜡,灯油依旧是灯油,即便是蜜蜡融化在灯油里,这灯油燃烧起来只会味道更煞人,烟色更浑浊。” 横德允也说道, “这也未必,三分油与一分蜜蜡,这可是调制香膏的底子。” “那也要看什么油!” “牛油、羊油便是好油!” “牛油、羊油谁用得起作灯油?便是贵国牛羊都用尽了,只怕也供应不了整个大肇军民使用!” 两位这一番拐弯抹角,纠结下去也只剩意气之争了。 第202章 相吞相陷却相亲 “二位还未饮酒,却已经有了些酒气!” 謻剌曼合獭收住了话头, “想是这暑气难消到让咱们烦躁的紧,尤其是我们这些北客,更是难耐!” “且将四面打开,让这风涌进来,把这满堂的戾气都散去了!” 随着横玮的话,这顶楼四面槅门大开,本来细柔的絮风于是突然猛烈起来,下人们也都忙着给烛火罩上纱网,更是增添了许多烛笼来。 饶是如此,东丹人还是热汗淋漓,拿着帕子不住地擦拭,接过了下人们用艾草薄荷之类清凉之物熏过的蒲扇,便都挥动起来,只是身上的腥膻之气也放肆的散发出来,到让同席之人叫苦不迭,还是下人们有些眼力,也是公良吉符准备周全,忙将席面上那些清雅的熏香换成了张扬的香料,这才将场面稳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倒是激起了这謻剌曼合獭的诗性,说到底东丹贵族大多也是允文允武的存在,何况是做这使团的副使, “此情此景,在下倒是偶有所得,还请各位雅正,若是言语唐突切莫与在下这等粗人计较,” 只看此人倒是从窄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这折扇还系着羊脂玉坠,展开来看素金华采奢华中也有几分雅致,于是便点题在了这暑气与扇面上, “旱云飞火燎长空,白日浑如堕甑中。不到广寒冰雪窟,扇头能有几多风。” 此人咏罢,倒是让肇人不免嗔怒起来,分明是言语挑衅之作,原来在东丹人眼里大肇便是这柄精巧的折扇,华而不实罢了。 “果然北人不能南向,这炎炎暑气确实非诸位所能克服,还是循分守理为妙!” 横幼璋如何能让此人放肆, “我有所得,当以和之,” 言罢也赋诗一首,便是, “绮燕绕交拱,云峰透曲棂。凉风即瀛阆,烦火入沧溟。荷弱翻青盖,榴新倒绿缾。晚来忻澍雨,一枕梦文星。” “幼璋公,好文采,果然应时应景!” 绮里远山赞道,风鸣也是文武兼得的才俊,也是暗叹盛名之下果然相符,只这一首诗便高出謻剌曼合獭一个境界,尤其是一枕梦文星,文星便是文曲星,指代的即是满堂才俊又代指丹阳城,最后点题一语双关,实在妙到好处。 “述宁,如何,你之所作与幼璋公之偶得实在是霄壤之别,不论文理,只是这番胸怀汝便不可以道里计!” “太师所言正是,在下不过是个略通文字的武夫,如何能与幼璋公相提并论,在下儿戏之作便是抛砖引玉罢了,只是幼璋公才藻隽逸,倒是让在下由不得不自惭形秽!” 此人倒是能屈能伸,也可以说小心机已然得逞,便是被横玮压上一头,只怕还有些自鸣得意呢! 绮里远山哪里不晓得此人的心机,还是急躁了些,因此他点将又到了横德允这里,总要水到渠成,还是掌握着火候为好。 “慎微,令兄幼璋公已有佳作,你这做弟弟何不也应和一首,南横北横总是一家,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横德允当然明白绮里远山的用意,也是在众人的瞩目中,澹然而起,举起茶盏道, “南横北横总是一家,只是鄙人不过虚有才名,于天地间只是一粟之微,只是兄长珠玉在前,所谓见贤思齐,鄙人心向往之强自作赋,是以附骥尾而致千里,还请诸公见谅则个!” “太师所言甚是,翰林与幼璋公今日乃是雁序情怀,昔日鸿稀鳞绝,手足至亲也不免云隔山河、天各一方,但愿今日之欢聚,乃是阳和启蛰,绝非是昙花一现!” 承公定下了基调,只要事有可为,则必须迎难而上,即便如绮里远山传递的消息那样不可避免一场兵燹,但承公仍旧希望能携手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将这灾祸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哪怕是一厢情愿,也要勉力为之。 “雨鸦开咮忘飞腾,天地为炉万象蒸。冰井雪壶深万尺,虹楼风閟重十层。魂蝶正绕云帆客,醉鹤闲临洗耳翁。一枕凊窗惟静胜,不须孤雊应飙风。” 这横德允不愧是东丹状元才,也是立刻成韵,倒也赢来一片喝彩声。 “妙哉,所谓兰桂齐芳,原来如此,但愿烦火入沧溟,一枕凊窗惟静胜!” 承公感怀道,无论是否是这横德允的真情实感,但是这首诗却是贴切了大肇诸人的心意,若是什么事都能放下来谈,谁又愿意起刀兵应对飙风呢? 只是楼上人虽然已经凌驾凡尘,依旧不过是提线木偶,世事如何却不能如他们心意,虽然如此,人生也当日日皆佳日,珍惜每一时。 出去謻剌曼合獭不合时宜的诗作,四韵已备,随着赞礼官叫起开宴,一场强作欢颜的盛大筵席便拉开了帷幕。 而随着第一拨看盘冷食珍果时鲜上来,第一班舞乐也来到堂前,吟唱的便是紫舒輈的《行香子》。 五张席面,承公他们乃是主席,便在坐北朝南的上首,东西各两张席面,上下尊卑守序,高低贵贱分明,宴饮也依着大肇的习惯,因此少了东丹人的粗犷,但也因为饮食充满了符合东丹口味的食材,却也有了些异域的豪放来。 风鸣等所有的亲卫、侍从、元随及傔人当然只有瞧着的份儿,为了安全起见风鸣最为在意于上下传菜之人,而这些人每张面孔也早就被他牢牢记住,更何况楼下还有彰小乙密切盯着。 而在彰小乙这边虽然没有看到生面孔,但是看着庖堂内忙碌的一众庖夫、厨娘以及使唤人,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且把这些人的名册记录拿来!” 领命之人也是有些疑惑, “官人可是觉得有甚不妥当?” 彰小乙摇了摇头, “闲着也是闲着,再翻翻也是打发时间!” 此人也是打趣道, “咱们倒比上面和楼下的弟兄舒服,若是官人无聊,这些美酒佳肴咱们也能取用得!” “此时还是不要大意,总之按着规矩都留下备份来,少不了大伙儿的加餐!” 其实这也并非这些人趁机揩油水,而是应有的规矩,所有取用食材,都留有备份,还不只一份,乃是按着原材料与成品都要备份,若是筵席中但有不妥之事发生,也能按图索骥发现问题。 而若是筵席圆满结束,那这些材料便成了他们这些人的加餐之用。 听了彰小乙的话,那人便去办事,其余的都来凑趣,这也是彰小乙素来为人亲和,这几个即便原来与他素无交往,如今也都是畅所欲言,并无拘谨之处。 这时候智全宝也巡视上来,他也是穷极无聊,更何况在楼下甚是闷热,且外面瓦子过于吵闹,因此才上来寻彰小乙说话。 几人见了智全宝上来,则是端茶倒水的忙活起来,毕竟这位如今已经是盘踞应天府的大虫,日后无是办差还是闲混,都是绕不过这位的身段。 “小乙,上面状况如何?” “那些东单蛮子还要在咱们大肇面前斗文采,如今便是有人闹了个无趣,来来回回也只有那山北的横家人帮着东单蛮子争回些脸面!” “那边好,也算他们知趣选了文斗,否则便是武斗,他们也也落不的好处!” “师兄,只是这东丹蛮子的侍卫多了几人,我总是有些不安!” 智全宝点了点头, “却是突然了些,不过八人变成十二个,也不在清鹏眼里,” 智全宝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是常在山北的,比我们见得蛮子多些,我怎么今日看这些蛮子的护卫,怎么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师兄,莫非你也看出来不妥?” “怎么,你也发现了?” “我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虽然东丹人看似是一族之邦,其实也是杂七杂八的各方蛮夷凑起来的,只是这些东丹达官显贵的近侍与护卫,要么是自己族人,甚至是咱们中夏人,但我怎么看这些护卫里多了几个深目肤白之人,不似东丹人,倒更似。。。” “似哪里人?” “更似北狄人!” “莫非是大綦朝廷送给他们的?” “这也不好说,” 智全宝这话也有道理,毕竟大綦征讨北狄却是俘获不少战俘,其中大多降为奴婢,赏赐给东丹也是说得通的。 也是彰小乙这些年都跟着雷厉在北边办事,便是前往西昆仑也都是在师门效力,却忘了北狄别种横山戎人中的白戎了。 “官人,这便是丹枫馆所有人的名册记录!” 这位佐官做事也算麻利,片刻便捧着两本簿册过来了。 “小乙,这是作甚?” 彰小乙接过簿册,先不说话,将智全宝请到庖堂外才说道, “师兄,或许是我第一次经办此事,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方才盯着这些人干活,却不知为何不安起来,因此才拿了这些簿册来看!” “你这么谨慎是对的,平常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这时候,凡事多个小心总是无错!” 二人还在说着话,却看有侍卫跑了上来,正碰到二人,急忙禀报, “将军,丹枫馆门口闹起是非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还是烦请您去看看!” 智全宝眉头一皱, “去看看,才说今日不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非就来了!” 又转身说道, “小乙,你还是仔细查查,我先去下面看看。有什么事,咱们及时招呼!” 等到了楼下,一行人来到门口,便听到外面嘈杂声起,看似乃是外面不知什么人纠葛一起,又搅和许多人围观看热闹。 “先不要开门!” 智全宝阻止手下开门,今日丹枫馆三面都是不留缝隙,只有西面往安嘉门一路畅通,也是禁军牢牢看住了,丹枫馆朝东的大门紧闭,彩楼上面只挂灯笼,收了幡旗,这便是告知外面今日乃是包场并不接待散客。 因此大门紧闭,只在门内甲兵看管,而门外事宜都是在丹枫馆二三四楼能看个分明,只是看见听不见,智全宝这才走一趟。 “你们听了这么一会儿了,外面在吵什么?” “也是突然吵起来,乃是几个赌棍估计是输光了就在这里讹外地人,岂料这外地人倒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便与他们闹了起来,却不想这伙人又把往勾栏送酒的车子撞翻了,又被人家拉着赔酒钱,于是更是闹腾,还把许多人聚在这里看热闹,” 这位不去说书是在浪费了口才,只看他唾沫星子乱飞,隔着个大门都让他把外面的事说的身临其境一般, “人这么聚起来,便给小贼们留下了机会,被偷的还不止一个,许多人都是拉着身边人撕扯起来,还喊着报官的,还有当时就打起来的。咱们这是听这越闹越凶这才请您下来看看咱们是不是把这人赶一赶?” “赶一赶?” 智全宝摇了摇头,这些人当兵当惯了,哪里知道这市井百姓摊上了这些事那是最不怕官差介入的,有道是众怒难犯,更何况若是被这些人缠住除非一股脑往衙门里去,否则断断是平息不了是非的。 想到这里,智全宝心里骂起了元三儿、奎九儿二人,对付这种场面就需要江湖手段,分明他二人已经纠集了许多白役与帮闲,可是闹了这么半天,这些人都没出头露面,端的是不知所谓。 “告诉三楼的,朝东北面摇动三盏灯笼,若是有人到北边侧门敲门,便放他进来见我!” 这便是约好的信号,如此外面有人看见就会通知他们过来听候使唤。 果然一炷香后,便有下面人引着一人跑了过来,仔细一看正是奎九儿, “你这癞猴,怎么搞的,门口闹成这样,你们的人都哪去了?三儿人呢?” 奎九儿没有往日嬉皮赖脸的样子,而是着急的说道, “若是官人来寻我们过来,我正着急怎么进来禀告事情!” 智全宝听这话锋不对,急忙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 “官人,咱们的人都是元三哥哥亲自带着,都在瓦子那边安抚局面,今日里着实有些不对劲,那边一家赌场有人出千,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乱成一团,然后又有勾栏发现客人用了假银钱,两边撕扯起来,听说还动了刀子,然后就是两伙街头卖艺耍猴的又因为争赏钱殴在一处,” 奎九儿说着拿袖子擦了一把汗,继续说道, “虽然平日里这些瓦子勾栏是非不少,可是也没有如今日这般,” 智全宝将手下人递来的冷酒塞到奎九儿手上,让他先稳定下来,然后才说道, “往日里,无论哪里的瓦子勾栏,只要咱们的人亮出哥哥您的名号,甚至是元三哥哥的名号,这些跑江湖做买卖的哪个还敢造次,都是等咱们立规矩论是非,尤其是今日,” 奎九儿将冷酒一饮而尽,这厮当了几日的长官,却是有了些持重样子,隐隐也有些气度了,只听他继续说道, “为了今日之事,咱们早就与各路道上兄弟打了招呼、传了消息,按着咱们定下来的,莫说盗贼,便是乞丐都不许在此地露面,至于那些蚂蚁王、赶黄昏、走乌里、开文相的,甚至是放生意、吃小虫、仙人跳的,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么赶出城去,要么都收监了事!” 所谓蚂蚁王便是拐卖妇女儿童的团伙,赶黄昏的傍晚街边做贼的、走乌里的乃是夜里翻墙入室做贼的,开文相的便是赌场里做贼的,包生意的则是帮人打架斗殴的打行、吃小虫的便是勒索小商贩的流氓,仙人跳的则是色诱男人来讹钱的男女。 “如此说来?” “我们以为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203章 修丹火候未曾闻 奎九儿与元三儿能想到的,智全宝如何想不到, “三儿与你如今在这里有多少人手?” “各衙门的白役二百来人,帮闲也有二百来人,差不多也是五百人上下!” 奎九儿也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否把所有人都拉出去,将这些闹事的都拿住了?” 智全宝摇了摇头,教训道, “这些人盯着局面也是勉强,你若是让他们动手,这大石廊瓦子还不整个都乱了?巡丁和衙役们呢?” “调集过来的有力巡丁和衙役也有三四十个,只是咱们做差的都是熟面孔,找了个熟识的脚店,万一有事便出来做事!” “你且回去告诉元三儿,凡是闹出来的都往外城西门野六儿那送过去,他领着厢军弟兄守着鼎明门,都让他监押在瓮城里,今日之后再做甄别处理!” 目送奎九儿一路小跑原路出去,这边又有手下来请示, “将军,门外这场面是否咱们出去弹压,也把闹事的拿下了!” “说不定外面这伙人就等着你开门呢,不要搭理他们,让楼上把他们盯住了,若是闹来闹去的不罢休岂不是明摆着做局哄我们?只是这些人也太小看咱们了!” 智全宝又叮嘱道, “你们几个把这里盯住了,若是外面闹过来砸门,再来通报,到那时候,他们一个也别想跑了!” 智全宝可不光是做了这些准备,进了楼里面才对这里的手下说道, “把准备好的网子和栅栏都搬到前门那里,只要前门那里敢闹过来,就按着我教给你们的办法处置!” 虽然楼上随侍亲卫不多,但是楼下智全宝能调动的人手可就多了,加上客省带过来的禁兵,从安嘉门内直到这里,足足一个指挥的披甲禁兵,这等武力除非整个大石廊瓦子的百姓都是乱匪,否则休想冲杀进来。 没想到门外这些人闹了一阵就渐渐散了,站在三楼围栏外的智全宝看着渐渐散开的人群,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神情更加凝重起来,站在他身旁的彰小乙看着这一切,也明白了智全宝为何如此模样, “看来今夜到底不会太平,只是这些人的后面到时手段更加狡猾。” “咱们已经做到力所能及了,便是有人要兴风作浪,咱们也务必保住这里无失,我之所以建言在这里设宴,一来这里楼阁孤高,下面有宽大高台,便是咱们只守着这丹枫馆的主楼,便能确保无虞,更何况这里邻近城垣,西边安嘉门与外城鼎明门之间有钟鼓楼排成一线,论起城防堪比北门一般厚重,万一有事两处城防兵马都能前来襄助,内城其余三处城防兵马都可沿着城墙一路通畅来到安嘉门支援,这等地利实在难得!” “只是这里距离大石廊瓦子太近,龙蛇混杂难以把控,这人和却差了些!” “这又能如何,咱们大肇府城不作宵禁,瓦子与正店都是相依相生,这里如此,外城鼎明楼与教场瓦子也是如此,这里总比其余地方利大于弊。再说,缥云峰匪难后,这应天府哪里还有显宦巨室有胆子在城外宴饮吗?” 智全宝与彰小乙又走到北面围栏向远处张望, “你看,这门前才消停了,那边瓦子里又是一片混乱,看来这些人的手笔还是这么大,” 说着话,智全宝摇了摇头, “咱们白日里的太平光景,哪里想到夜里面这么多的魑魅魍魉!” 彰小乙闻言也点点头, “若非走了这一趟,哪里想到局面如此危殆,这旬日里见过的匪贼简直比我与大师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斗过的贼人都多,太平日子都是如此,若是让这些人真个掀起风浪,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咱们在这里便是让这些人掀不起风浪来,” 说道这里,智全宝也是格外严肃的说道, “总而言之,只要这丹枫馆内乱不起来,咱们便没什么好担心的。方才你重审这丹枫馆名册是否一切如常?” “三本名册我又重新看了,其中一本是府衙登记在册的记录,一本是丹枫馆自己报送的名册,还有一本是这三日里,咱们自己梳理出来的。这栾某人署理民政之时,这丹枫馆也是那栾某人的座上宾,据查栾某人一党是这丹枫馆常客的可不少,当然这丹枫馆身处内城,本来就是本地达官显贵常来常往的所在,但是据推官蔺希所言,便如鼎明楼乃是营丘大判的宴会场地,这丹枫馆也是栾党们的窟穴。” 智全宝点了点头,这些事他如何能不知晓,昔日里他也应营丘栿所请,可没少往这丹枫馆里掺沙子,而这丹枫馆的东家与掌柜,莫看今日面对两司诸官这般俯首帖耳,昔日里仗着栾某人的威势也没少了趾高气昂的模样。 “若非碍于这丹枫馆东家那里关系复杂,按着俺的意思,趁着栾某人二次被贬时,就将这丹枫馆查没了。还是营丘大判考虑着惟公履新以来,许多大事发生,不想节外生枝这才作罢,不过咱们也并不是没把这里查清楚。” 智全宝又与彰小乙转到西面来,继续说道, “这丹枫馆的东家原是到此的寄居官,后来返回原籍居住,这里就交给了侄儿打理,这侄儿虽是纨绔,头脑倒是清楚,拿了田产折价给了栾某人,这才拿个高台,又是左右逢源才凑足了赀财兴建了这丹枫馆。” 彰小乙蹙眉不语,其实智全宝也明白他的疑虑, “咱也知道这里面有许多门道,若说这里与走私案没有关联,我是第一个不信。” “那还选在这里设宴?” “选在这里设宴岂是我一人所能定下来的?” 智全宝把这其中点点滴滴说清楚, “方才那些确实是我选择这里的缘由,而公良参谋让我来提议这里,却另有计较。” “原来是他!” 智全宝点了点头, “是他,却也不只是他,惟公想的是稳住许多人,然后将这走私案都转到横幼璋手中处置,而后来又连续发生几次大案,更是坚定了惟公的心意!” “怎么惟公也会知难而退?昔日便是皇亲国戚犯法,惟公也是铁面无私,怎么十年之后,竟也知道思退了?” 智全宝笑了, “小乙,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拽文,思退是这般讲吗?我是老粗可这些日子也被三郎把这些话讲的耳朵茧子都厚了几分,你这话若是三郎听到,必然也要说你!” 听了这话,彰小乙也是不禁莞尔,随即又是一阵唏嘘, “若是三郎这会儿也在,咱们可就能轻省许多了!” 智全宝闻言也是有些郁郁,转瞬也是宽慰道, “且放心,咱们这位兄弟那是天上星宿下凡要做大事情的,此次既然已经熬过了大难,将来必然是一片通途,咱们今日便要把事情做好了,也莫要再被他唠叨!” 岔过这个话题,又说道惟公身上, “惟公几处都是打算稳住这些人的,只是许多事不得不发,尤其是邪教逆案中许多栾某人党羽涉案,倒把许多人都揪了出来,我听清鹏说起,若非惟公奏报让朝廷押后发落,这些涉案的人犯许多都是被裁定大逆的,惟公之所以将判决押后就是担心这走私案的首脑彻底与丹南路断了联系,断尾求生而去。” 彰小乙不解的问道, “这些我也都能理解,可是为何要将这案子转到都转运司去?” “我开始也不明白,还是秉文与三郎点醒了我,这等刑案该谁处置?我是说在差遣上,以谁为主?” “惟公兼着应天府知府差使,当然应该惟公为主!” “涉及官员其中,或者跨了府路城县呢,循例该谁来主管?” “这,师兄,这官场之事如此复杂,再往外面牵连出去,我却是搞不明白了。” “若是牵扯官员并且涉及许多地方,那便是要么交由东京府处置,由御史台与钦定的大臣组成审刑院一起处置,否则便是地方提刑司或都转运司主审,地方知府及以上官员参审,朝廷派遣御史台、大理寺等相关人等协助办案,” 智全宝一顿, “无论如何,这主审都落不到惟公手里,何不主动交出去,还能从朝廷那里要下来些事权来!” 又对于才踏入官场的彰小乙也是教导着, “经抚司固然权高位重,但毕竟主要掌管着与军务相关事务,朝廷不设提刑司,却将横幼璋调到这里作漕臣,你以为是作何打算?便是要分权,哪怕二位都是君子,又是意气相投,可是到了具体政务上,只要两人有交集,必然处置起来有长短。” 又对彰小乙仔细说道, “大师兄他们为何如此支持惟公清军拣兵?惟公之志不是返回东京任职,而是打算往北疆去防秋!国家危难之时,似他这样的清贵名臣义无反顾如此,实在是天下士人的表率啊!” 彰小乙听到这里,一时无语,他确实难以想象,一个远谪南疆十年的名臣,已经能够跻身朝堂,距离执政近在咫尺,竟然能舍弃这些,前往这危如累卵的北疆担当重任,这等气魄才是承公真实的写照。 须知,当今首相毕公也是举世闻名的贤臣,这不也是有了宣麻拜相的机会,简直是应机立断,即刻返京。甚至面临东丹南下的危局,为了能让毕公将这首相坐实了,甚至子庚相公将相关奏报都压了下来,彰小乙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了蛇继先。 若非如此,蛇继先何必火急火燎的来寻横幼璋告变呢,实在是所告无门啊! 可惜了, 实在是可惜了! 智全宝当然不知道彰小乙心绪飘到了哪里,还以为他在为惟公的选择而唏嘘,便继续说道, “说起来,惟公也并非轻率之人,若是惟公到了北疆,许多英雄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啊!便如咱们弟兄不也是如此么?” 正说话间,彰小乙则指着安嘉门方向,只看城门洞附近许多人推搡起来,然后便看有人往这边跑来,还是彰小乙眼尖, “我怎么看着跑来那人像是元三儿兄弟!” 智全宝仔细看去,果然是元三儿,二人不敢耽搁急忙往下面跑, 才来到楼下,就看守着西面的都头来报, “侍禁,有人持着您的手书来求见,自称元某!” “速速请过来,那是咱们守着外围的弟兄!” 方才那临时充作伴当的禁军闻听此言,早就吩咐左右去取酒水来了,这京城出身的武官便没有几个混不吝,都是一个赛一个的人精。 “三儿兄弟,这是怎么了?” 元三儿一见到智全宝,也不耽搁,忙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个仔细。 原来奎九儿回去就把智全宝的意思传达了,这元三儿更是个能把三分事做足十分力气的主儿,于是在元三儿调配下,便是让白役与帮闲秘密下手抓了那些市井中的惯犯,其次对于挑事之人也是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能拿下来,便交到衙役那里去,若是跑掉的则是一路追过去,只要此人跑出这大石廊与丹枫馆区域也就放他一马,否则便是紧咬着不放。 抓获的人都往衙役与巡丁所在的脚店去,这里面凑了一拨,便分出人手往安嘉门这里过来,送到席面野六儿那里。 如此办理了前两拨都没问题,坏就坏在了第三拨。 这第三拨便是几个作仙人跳的婊子与讹客人银钱的半掩门暗娼,这些人本来在抓捕时候就是撒泼耍赖,衣物都是一片狼藉,还是衙役们用麻布裹着一个个横在驴背上发送过来。 到了安嘉门虽然已经过去两拨,但今日的规矩必须严查了,也因此这一拨元三儿才亲自跟着,就怕发生些麻烦。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本来将这些妇人卸下来说清楚事由,再看清模样数了人头就该通过了,岂料从这边进去确实顺畅,但是到了安嘉门往外城走,这些娼妓眼看着要发落出去,便又开始撒泼起来。 也有禁军中好事的非要将麻布揭开看个乐子,岂料便有被绑的松垮的挣脱出来,竟然脱了褙子,拉下了中衣,挺着胸脯肆无忌惮的咒骂起来。 其实这些场面,衙役们都是见怪不怪了,那些都抓到衙门的婊子莫说这般,便是脱了个精光撒泼的也是常见。 可是这些驻泊在外的禁军本来都是气血方刚的壮汉,又是困在军营这么些日子,早就憋坏了,便有几个节级仗着身份便来找乐子,这些衙役哪里容的这些军汉扰乱他们的正差,说着说着就是推搡起来,便是元三儿憋着火气也是和这些火气熏瞎了心的莽汉说不清道理。 闹来闹去就惊动了这指挥使来,本以为这位武将知道个深浅,能说清道理,岂料不说话还好,元三儿说了这是智全宝吩咐的差事,这位军官竟立刻翻了脸,非要将这些妇人留下来作陪,还将他们这些人拳打脚踢的赶了出来,这也就是智全宝与彰小乙看到的那一幕。 闻听此言,智全宝即刻便是火冒三丈,哪里蹦出这等杀才,今日是个什么局面,其实你这等蠢汉犯浑的时候,当即智全宝便要领着人去寻那指挥使去。 只是还没迈动步子,不只是彰小乙来劝他,更是被那旁边陪着的禁军承局劝住了,智全宝能被他劝住则也是因为此人一句话, “将军,不必与那浑人论是非,只是却不可为此事闹开来,毕竟这是杨钤辖亲自提点的兵马!” 人在官场便应该知道什么脾气发得,什么脾气要忍得,忍下来固然艰难,但是忍下来若不只是为了自己,再难也要忍! 因此智全宝才被劝住了,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而这承局句句话也都说到了点子上, “将军何必与那人一般见识,若是您这时候去找他,他反而更是跋扈,对付这等人便该对症下药!” 第204章 露染黄花笑靥深 “这话怎么说?” 武人们的思路还是远比文官们简单直白,比如这个在智全宝身边鞍前马后伺候的承局,作为常驻东京的禁军,何必来对智全宝这么一个外地镇军武将溜须拍马呢,便是这位乃是在邪教逆案中获得了好处的缘故,按着当日论下来的武功,便是枢府那边拖沓,等他回到京城至少也是能往上动一动,而这智全宝便是他的贵人。 而这位此时献计献策便是因为,昔日同袍或者上官便成了他再往上走的阻碍,这时候智全宝这位贵人的重要便显现出来了,只有这位爷若是铁了心收拾这些不长眼的莽夫,是根本不必在意后果的。 而这位承局当然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了,毕竟禁军中的实缺实在难得,今日不争取不知还要等多久。 “将军,这位指挥使之所以如此跋扈便是仗着个三代世袭的军职,只是先祖福荫到了他这一代也就是如此了,能忝为指挥使还是姻亲纠缠的缘故,可此人素来嚣张跋扈还不知道进退,” 这人又压低了声音, “若是此人能堪使用,杨钤辖又何必辛苦杨都头上下忙碌,说起来这杨都头才是这一路禁军实实在在的管事之人,可就是因为这上四军指挥使与指挥副使哪个不是来历复杂的,这才把杨都头埋没了。可是那指挥使反而纠集几个不顶事的节级,处处与杨都头为难,便是杨钤辖他们也敢谣言诽谤,肆无忌惮!” 这些话虚虚实实,但是也有六七分的真话,毕竟杨永节才来丹南路十余日,可是许多围绕他的腌臜事都是不胫而走,而杨都头总是愿意与智全宝他们亲近,甚少留在营中,如今看来,都是这个缘故。 “此人在京城与哪位贵人来往密切?” 彰小乙敏锐的察觉其中诡异之处。 “这个,官人,有些话,咱也不敢乱说啊!” “可是姓羽的?” “您英明!” 这厮急忙轻声说道,还略作夸张的看向四周。 原来如此,怪不得杨永节能被羽微行如此拿捏,原来名义上的部下实打实都是在走羽家的门路。 只是此僚这个时节还敢作怪,那就莫怪老子杀鸡骇猴了,这丹南路、应天府可不是东京城,别以为顶这个皇亲国戚的帽子就敢放肆,有些人似乎觉得惟公如今谦和了许多,真个把惟公当个好糊弄的灶王爷了。 “你方才的意思,便是请杨都头过来,让他先把这个事情揪起来?” “正是如此,将军毕竟是总管今日内外安全,您若是轻动,只怕这些人闹起来,反而反咬将军您,不如让杨都头把自家这腌臜事揪出来,您再来发落,总不能让某些人有说话的余地!” 智全宝不禁高看了此人一眼,这样的人才实在该混迹官场,放在禁军里面可不是好差事,转念一想,只怕禁军氛围便是如此,没些门路哪里能在里面立足。 “杨都头人呢?” 说到这里,自从杨都头陪着风鸣查验过安全设置后就没见他身影。 这承局倒是什么都知道些, “那是杨钤辖不留他在营中无聊,便让他去其余几个城门巡查,这时候应该还在巡查之中。” 原来如此,这杨钤辖也算个靠谱的上司,作为自己的亲信,杨永节这番安排便是让杨都头去和其余几处禁军多多联系,尤其是邪教逆案中,彼此也算是同甘共苦过得,而杨都头身上的军功更是厚重,若是返京必然要大用。 彰小乙眼神递给智全宝,智全宝心里也渐渐回过味来。 活该这指挥使倒霉,从上到下都在给你挖坑,等你自己蹦出来,没想到今日你这倒霉玩意儿竟跳到最深的坑里了。 “你手底下找个放心的去寻杨都头回来,具体怎么办,你去和杨都头说,” 智全宝拍了怕此人肩膀,手中指着的是彰小乙, “我只管为我的兄弟找个道理回来,到时候杨钤辖那里,你跟着我这兄弟去禀告,懂了吗?” 这承局闻言,脸上都乐开花了,急忙一揖到底, “谢将军成全!” “去办,做的漂亮些,到时候我这兄弟在这里配合着,” 智全宝又指向元三儿, “某些人不知所谓,手伸的实在是太长了!” 彰小乙、元三儿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自从邪教逆案与走私大案并案后,那两个人实在是太活跃了些。 那承局跑去办事,智全宝等他离开才对元三儿说道, “你去与那些衙役们说,再凑一拨作乱的妇人,” 略微沉吟,继续说道, “你们刚才是第三拨,中间再送两拨贼汉子,把妇人放在第六拨,让奎九儿亲自押过来!” 盯着元三儿说道, “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哥哥的意思,便是让奎九儿想办法,务必让那指挥使把这些妇人也留下来。” “你不必回去,交待完这些事,就与咱们一起等着,到时候咱们来个两头凑,把事情做实了!” 元三儿跑到外面去安排,而彰小乙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从智全宝这里要了两个人跟自己去庖堂巡查,然后再转下来。 “你且把这簿册留在这里,拿着这个走来走去,倒把那些干活儿的吓着了,” 智全宝接过簿册,又是叮嘱彰小乙, “咱们这边的事不必与清鹏知道,他那边乱不得!” “这我晓得,我把楼上楼下盯紧了,杨钤辖与霄都监在一桌,营丘大判他们也都在,我们这里还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智全宝点了点头, “杨都头至少能管得住大半个指挥的禁兵,咱们只要把那些当头的控制住,等到明早诸公还未醒酒,咱们这边已经把首尾处理完了!” 彰小乙并不反对这敲山震虎的临时计划,只是他也与智全宝商量,无论如何都要给公良吉符交个底,否则惟公那里也是后知后觉,便十分不妥。 “通过秉文来说,你上去找个机会,把这事情与他说清楚。” 开弓没有回头箭,智全宝已经不是半个月前的区区捕快了,他现在即便还是把刀,可若是他这把刀劈下来,所要威吓的也都是些头面人物了。 没一会儿,人就到齐了,这杨都头还是在端午门被寻到的,一路从主街又是穿巷子赶了过来,看来此位也是与那指挥使积怨甚久,如今也是急不可待了。 又是一会儿,奎九儿如约而至,凑了前两拨之后,这一拨才是花了些气力的,足足十余个被驮了来,衙役们也凑了二十余个过来。 元三儿先赶到城门外面准备接应,而杨都头领着自己的亲信也在城外准备妥当,都等着里面闹起来,而智全宝与彰小乙凑到一起,得到了彰小乙的答复,智全宝更有了底气,乃是经过芦颂带来了公良吉符一句话,事情可以作大,但是声势不可张扬。 有了这句话,他们就可以放手来做了。 不一会儿城门里便传来了沸沸扬扬的声音,看来是里边果然又乱起来了,这指挥使还真是色胆包天,一次做得,这一次还是如此。 “走!” 眼看着杨都头已经领着人进去,智全宝担心自己人吃亏,猛地起身便向下面走来,智全宝与彰小乙的手下也都做好准备,凡是能抽出身的都跟着过来了,那承局更是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等他们这些人进入安嘉门瓮城,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但是细细打量,智全宝已经心中有数。 瓮城里拢共百八十号人,其余的都各司其位不能离岗,仔细看来却分作四伙人,一伙便是元三儿、奎九儿领着衙役,只是衙役们却是形态各异,有与禁军动手吃亏的,还有将所捉拿人犯摁在地上的,还有与妇人扭在一起的,元三儿已经撂翻一个禁军,还把另一个牢牢拿住了的。 至于杨都头这边人数还多了些,都是禁军中的好汉,倒是对着昔日同伴动起手来,只是看着这股狠厉劲儿,平素里也没什么情义在。 还有外围一圈都是看热闹的,这倒是出乎意料,如此一来,中间正左拥右抱着两个娼妓跳脚大骂的便是那指挥使,身边最多的反而是许多妇人,几个军汉都是衣衫不整、甲胄不齐的,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在对着杨都头撒泼。 “如何这般场面,你们这是在做哪一出?” 智全宝大大咧咧的领着人进来,这一嗓子倒是把局面镇住了。 “智侍禁,却怎么把你惊动了!” 这指挥使看见智全宝进来也是一懵,他如何不知道智全宝的威名,又是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情形,故而反倒把脾气收了下来,可见这位才一会儿功夫就被酒色掏空了。 “你们这里好大动静,我若是不过来,只怕一会儿楼上的长官们都要出来看看了。” 扯出这张大旗,倒是让这指挥使有些胆怯了, “智侍禁,不过是弟兄们闹些场面,都是自己人,这会儿也就散了。” “散不了!” 奎九儿一嗓子嚎了起来,倒是把往日混不吝的本色发挥出来, “智侍禁,这伙人到底是土匪还是官军,咱们依着您的安排,押了在瓦子里闹事的人犯往外城羁押,这伙人先是把咱们抓的人犯扣住了,这次又要如此,却不知这是哪来的规矩,什么时候城防的兵马还能管着刑案了!” 智全宝看都没看奎九儿一眼,只是直勾勾盯着那指挥使, “我还以为这些女子乃是你们擅离职守的狎妓,果如公差所言,这些女子都是衙门的人犯吗?” 这指挥使还没出口狡辩,杨都头先说了话, “确实如此,在下巡查回来,便看到了这一幕,虽然这些都是在下的同僚,在下也不敢包庇,这个当口,做下此事,实在是犯浑,还请侍禁通融,轻拿轻放的好!” 这话实在有些杀人于无形,一句话便把事情咬死了,所谓最后的轻拿轻放更是将此事处置之权交到了智全宝手里。 指挥使那边已经有人明白过来, “姓杨的,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原来你们这是做了局来陷害我们!” 这一句话也把这指挥使的脑子喊清楚了些,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 “你们这些贼厮鸟,也敢来拿你老子我,击鼓传兵,一个都别想走脱!” 彰小乙冷笑一声, “今日击鼓传兵,呵呵,只要鼓声一起,我看你们的脑袋明早日升之前就要挂在旗杆上了!” 别说围观的人压根儿就没一个人动,只这一句话,这指挥使腾的一声,怒火中烧起来,就要撒泼,却被身边的手下拉住, “指使,不敢击鼓啊!今日没有钤辖传檄,擅动者便是乱军之罪,包括指使您在内,按军法斩立决!” 这人乃是将虞候,赶紧来劝。 他这边劝住了指挥使,不代表智全宝只是旁观什么都不做。 “左右还看什么,还不将这些人都拿下了,越权乱政、军中狎妓、妄兴兵戈、不遵将令!我智全宝乃奉经抚司之令的勾当两司衙卫诸公事,按着经抚司授予两司衙卫办理及诸不法纠弹职事,便是先行处置,不遵我号令者,与这些人同责!” 智全宝如何不明白大事小办,轻责重纠的道理,先把他们今日诸不法行为定为失责,便是不让大多数禁军兴起同仇敌忾的情绪来。 果然围观的禁军包括城楼上下的禁军依旧只是看着这一幕,既没有帮着动手抓自己的长官,但也绝无帮着这指挥使与智全宝他们为敌。 即便如此,智全宝他们的实力也足够将这些人都收拾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都十分圆满,可是就在许多人都认为事态已经如此了的时候,异变突然发生。 只看陪着指挥使的那个妇人突然发狂似的朝指挥使扑打起来,边厮打边喊叫, “若非你夸下海口能让奴家少了牢狱之灾,否则奴家哪里会迁就于你!我便是与你不罢休,若是不能把我放回去,你便掏了银钱与我!” 这指挥使吃痛不过,也顾不得颜面,竟一把将这妇人拎起来扔到地上,如此一来,其余女子更是乱作一团,有与军汉撕打起来的,还有大哭小叫的,还有几个更是撒泼打滚起来。 而奎九儿这边抓了的妇人也跟着乱了起来,其中还有高喊的, “我本是良家女,都是被你们胡乱捉来,竟让我们作这等没羞耻的事,我便是死了也是不从!” 这么一嗓子,更是让许多妇人都似乎发了狂一般,就是与身边的男人撕打。 杨都头眼看乱了起来,也是面红耳赤的暴怒起来,毕竟这是禁军的一亩三分地,也是自己的所在,竟然被这指挥使搞得如此龌龊丢人,当下也顾不得留什么情面了,便领着手下往指挥使这边扑了过来。 这些都是虎狼之师,莫说女子,便是这些醉醺醺软脚虾一般的军汉,也是手到擒来。 眼看着那指挥使还在于三四个女子撕扯不休,这杨都头也是跺了跺脚,示意手下人也退后些,毕竟这是自家长官,便是如此也不能让他在底下人面前把脸面都丢尽了。 智全宝远远看着,也拦住自己人,都是军中的汉子,若是自己越俎代庖反而弄巧成拙了,便都由着杨都头自己来把握。 “指使,还是给自己留些颜面,乖乖就范,有杨钤辖在,一切总是会留些情面!” 杨都头左右开弓向两边扒拉,边将这些女子都扒开到了一边,又是大步来到指挥使身前,却看着指挥使依旧背对着他,这杨都头也是叹了一口气,便伸手抓在指挥使的肩头,只要此人落在自己手里,尘埃也就落下了。 杨都头这么想着,手中也用着劲儿,可是随着指挥使的转身,杨都头却觉得四肢的力气越来越提不起来了,心里还在恍惚着,却有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还想问旁人,到底是哪个竟然拿了利器出来,但是竟发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微微的张嘴,随着气沫飞出,他才反应过来这血腥气竟是来自于自己。 杨都头只觉得原本昏沉的天色竟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而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那指挥使惊慌失措的说道, “杨都头。。。” 然后便是高喊,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第205章 其间忧患知多少 智全宝见状就要快步上去,却被彰小乙拦住,只听彰小乙高声喝道, “所有人持兵拒敌,把这些妇人都绑了,若是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这杨都头的部下本来都是携带着兵刃的,这时候见到老长官出了事,当下都是将兵刃抽了出来,至于智全宝与彰小乙的部下,更是持着兵刃紧紧跟了二人上前。 果然人不知道板子打下来多痛,就不晓得规矩为何物,还有妇人不知深浅的还要来闹,其中一个当即被杨都头部下一脚踹倒,还不等她爬起,便兜头一刀将脑袋斩了下来。 方才还是如花似玉的生动美貌妇人,如今已经被抓着发髻扔到人堆里吓人的死肉团了。 大部分妇人都被这一幕吓得浑身颤抖,便是想嘶喊都没了力气,许多人都是软烂瘫倒在地,有那些色厉内荏的这时候已经失禁了。 “再有乱者,这便是下场!” 元三儿一嗓子起来,然后衙役们轻车熟路的都是高声喊道,然后便掏出绳索过来捆人,大部分都是束手就擒,个别还想往外跑的,都是被禁军一刀一个,又死了两三个,许多人都老实了,除了指挥使身边的几个妇人。 堂堂指挥使竟然被几个妇人劫持,传出去简直是这路禁军的奇耻大辱,而几个指挥使的亲信还想来逞能,竟然不是这几个妇人一合之敌,受伤倒地也就罢了,还有两个已经一命呜呼了,其余几个连滚带爬往外面来,更是得来部下们的咒骂,这些人便是今日命保住了,来日也逃不过军法了。 智全宝扶起杨都头,可惜这位好汉已经是殁了,仔细看来竟然是左颈被划开了一道齐整且深入的口子,便是这一下,神仙也是救不了了。 杨都头手下的弟兄们都是红着眼围了过来,眼看如此情景,一个个牙齿都要咬碎了, “将军,为我们都头做主!” 智全宝也是怒火中烧,又是怨恨又是自责,若非自己做下这个局,杨都头也不至于命丧此地,然而自责中更是怨恨这指挥使,若非此僚何至于此,然而心底却又有些侥幸之感,折了杨都头,但是也让贼人们露了头。 这伙贼人必然是冲着这场宴会来的,否则这半掩门里的娼妓哪里有如此身手能偷袭成功,这杨都头也是军中翘楚,便是针锋相对,智全宝也不是能轻易就拿捏住的。 所以偷袭他的即便是因为是女子而让他放松警惕,可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功夫便能得逞,这女子也是个高手,而这等阴邪手段实在是太符合邪教中人的做派了。 这时候彰小乙已经将她们几个团团围住了,三个人挟持了指挥使,困兽犹斗,此时仗着许多人投鼠忌器的考虑,打算僵持下来。 可惜,对比楼上宴饮的宾客,任何一个人都比这指挥使来得重要。 更何况此人也是难逃一死,他不死,杨都头算什么?这一指挥的禁军算什么?军中汉子可不傻,只有这厮死了把所有罪名扛下来,杨都头的死就是因公战死,所有人才没了坐失主将的连坐之罪。 那承局与杨都头的副手都凑过来, “将军,您看?” “先让弟兄们等等,我问几句话,你们先把这些丢人的东西拉下去,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那承局登时明白了,智全宝又对元三儿说道, “三儿兄弟,你跟着去,做人做鬼让他们知道深浅,” 又对奎九儿说道, “那些妇人都拉到城墙根儿去,分开看管,不许她们之间说话,也别让她们死了,一会儿找她们问话!” 再对那承局吩咐道, “剩下的节级官,你去说清楚了,杨都头不能白死,否则我便让他们都去陪着!” 做完了这一切,智全宝才走到彰小乙身边,一双虎目紧紧盯着那三个妇人。说实在话,便是江湖侠士、緑林好汉也没几个有胆子盯着盛怒时候的智全宝的眼睛看,被这双眼睛盯住了,感觉到的恐惧远胜被豺狼虎豹盯着,那种沁入心神的恐惧以渗人的寒意来沁入四体百骸。若是一般的妇人,只需智全宝盯住她,便能将这人吓得晕厥过去,可是面前的三个妇人,虽然也是有些畏惧,却挟持着那指挥使,所谓困兽犹斗便是如此。 “说说,你们今日是怎么打算的?” 智全宝也没许多废话,直入主题。 “停住莫过来,否则便是一刀要了他的命!” “你等若是只为了杀了此人,大可马上动手,否则还是把话说清楚些,否则白白死了,于事无补!” 这时候瓮城四面的弓手弩兵都已经对准了这里,智全宝作势往后还退了几步,丝毫不以这指挥使为意。 “事不能济,我等何惜此身!” 这妇人哪里哟普丝毫的犹豫,又是同样的手段就划断了这指挥使的喉咙,智全宝一愣,眼看着这三个妇人还想作势扑过来,只听一阵梆子响,四面八方的箭羽便劈头盖脸朝她们射了过来,须臾便将这三个青春尚好的妇人射作刺猬一般,登时毙命。 智全宝与彰小乙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这些匪人到底是闹得哪一出,彰小乙转瞬便有了些想法,急忙将元三儿、奎九儿叫了过来, “二位兄弟,这些女子被擒时可做了登记?可知道这几个作乱的妇人是哪里抓来的?又是谁抓的?” 最后一问,其余几位也明白过来了,对啊,这几个女子有这等武艺如何能被轻易拿下呢? “哥哥莫急,这些咱们都有记录,且容我来查查!” 元三儿急忙让跟着办事的书手拿着簿册过来。 “这里,” 元三儿指着记录说道, “瓦子东三道巷的一处水茶坊,这里有一伙人撕打到街面上,其中有几个乃是本地住户与商贩,说是被这几个女子伙同几个汉子来做局讹他们钱财,这里是咱们的衙役与帮闲一起料理的,那些本地住户与商贩有熟识的人作保放了回去,而这几个都被咱们绑了来,几个娼妓被这指挥使留下了,其余的五个汉子都押往了西门去了!” 智全宝问道, “这最后一批妇人都是怎么来的?” “也都是些混街面的下九流东西,但这些人说实在的都是咱们硬凑来的,也是这些人胆子小,除了惊吓了几个,倒是无人被殃及!” 奎九儿经办此事,急忙答道,还把他这边的记录拿了过来。 “先押着!” 智全宝仔细说道, “这几个妇人有问题,那些被押走的也好不到哪去,一会儿你们便过去看看!” 元三儿不知怎地,竟没接话,只是拿着两份簿册来回的翻着。 “三儿,怎么了?” 智全宝看他眉头紧锁便知道必然是簿册中存在问题。 “这些记录我与奎九儿是分头负责的,按着章程明早将会整理成正式记录报送衙门,若不是这会儿放到一起,还没发现其中古怪地方!” “仔细说说!”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城门旁的门亭说话。 “兄长请看,” 元三儿将簿册摊开在门亭内的桌案上,说道, “这批仙人跳被擒之人中,便有两个持有外县的公凭,都是北面蓼阳县的,仔细问来二人乃是邻乡,” 元三儿指了另一份簿册, “这第二拨乃是奎九儿经手的,” 奎九儿凑过来看了看也是点头。 “第二拨是一群赌徒因为争执诈赌,便在赌坊中群殴起来,这伙人合计九人都被咱们拿了,其中又有两个也是蓼阳县的,其中一人与仙人跳中一人乃是同乡,” 元三儿又指了第一拨, “这是第一拨人,乃是我亲自拿了几个敲诈路人的,都是用扑买骗人下注却被人识破的,还有三个趁着混乱下手的蟊贼,这几个放生意的却又有两个是蓼阳县的,还都是与仙人跳中另一人乃是同乡,那里有这么巧的事?” 当然不应该这么巧,三拨人里每次都抓了两个蓼阳县人,其中还彼此纠葛,实在匪夷所思。 智全宝也是沉吟自问, “都来自蓼阳县?” 元三儿提醒道, “兄长可还记得那巫氏兄弟与松家姊弟,当时不也是自称来自蓼阳县?” “果然如此!” 智全宝哪里能忘了这几个人,看来这些人和事果然串起来了。 彰小乙却问道, “后面几拨人呢?没有问题吗?” “后面两拨都是为了这最后一拨的妇人做的掩护,都是临时抓的泼皮,最后还有咱们自己人假扮的,送出内城,把那些泼皮教训了一番也就放了,” 他又补充道, “倒是第四拨也抓了三个赶黄昏的贼人,只是这几个乃是新手,才要动手就被几个白役擒住了,放到平时也就放了,今日便也抓了来送到西面。” 奎九儿打开簿册,找到了说道, “这三个乃是表兄弟,不过他们不是蓼阳县人,乃是太谷县的,我仔细瞧瞧,” 他看着元三儿如此认真,这时候自然也要有所表现,其实谁也没问他,奎九儿倒是煞有介事的说道, “三个人都是太谷县东北面邻近大野泽的,这是常乐乡北野亭丰泽庐的。” 谁知他这本来多余的一句话,竟然勾起了彰小乙的兴趣, “这是他们自己说的,还是从公凭或凭由上抄录的?” “乃是抄录的。” “可有登记姓名?” 奎九儿不明所以,但也是急忙答道, “都有记录,便是没有公凭或凭由,也让他们自己报上来的,便是为了日后查证所用,” 边说着话,奎九儿把簿册摆在彰小乙面前,用手指着, “两个堂兄弟,另一个是他们的表兄弟,这丰泽庐我在凤尾埠便对这里有所了解,没有什么深奥的家族,许多都是客户沦落在此,这两个姓齐,另一个姓区,都不是此地土着。” 彰小乙急忙问道, “这丰泽庐可是在太谷县的东北边缘,” “正是。” “邻近哪里?” 回话的还是奎九儿,对于丹阳城墙外面的风土人情,他可比元三儿熟悉多了, “乃是寿安县惠济乡西野亭丹萍庐。” “有没有抓到这里出来的闲汉?” 元三儿急忙翻动簿册,果然查到了, “赌坊里斗殴的有一人便是这里的,只是此人姓茹,乃是那里的渔夫,便是他指责他人使诈才引发殴斗,只是虽然两地毗邻,却也实在看不出问题啊?” 彰小乙却十分凝重的说道, “师兄,旁人或许不知其中深浅,咱们也是该一目了然!” “不错,” 智全宝眼神又是凌厉起来, “这两个地方与前日咱们遇袭之地距离相当,若是不仔细说起来,咱还真是忽略了!” 这么一说,元三儿与奎九儿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知晓智全宝他们在水泽那边遇袭,却并未联系到具体地点,这么一说许多巧合的出现,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彰小乙又继续问道, “那个渔夫既然是城外来的乡下人,绝不可能人生地不熟的去赌坊,他的同伴都有谁?” 元三儿索性也不说话了,便把这九个人的记录都放在彰小乙面前,只是彰小乙这么仔细一看,竟然神色巨变, “师兄,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怎么说?” 彰小乙指着其中两个人的记录, “这二人一个来自寿安县治平乡治平庐,姓俞的,一个来自寿安县治平乡北野亭安平庐,姓季的。” 三人都不说话,只等彰小乙继续说下去, “丹枫馆今日乐班里面便有两名舞姬也是一个乃寿安县治平乡治平庐,姓俞的,一个是寿安县治平乡北野亭安平庐,姓季的!” 彰小乙面色凝重的说道, “看来咱们还是百密一疏啊!” 智全宝猛地站起身来,眼眸精光四射, “师弟,你速去示警,将我的手下也带去,我守在这里,这里指挥使等人被杀看来也是有意为之,咱们都打起精神来,” 又对元三儿、奎九儿说道, “你们去调集所有人手过来,我来下令协调禁军拨付军械下来,把你们装备起来一会儿去城西,我担心野六儿那里有变!” 一行人哪里还敢耽搁,尤其是彰小乙已经等不及其余人跟着,快步往里走,却又不敢跑起来,只怕打草惊蛇。 到了四楼庖堂,彰小乙急忙问道守在这里的部下, “这是上到了什么菜肴?” “还不是全羊宴吗,这是那些东丹人念叨许久的,这才上到一半,只怕用完了全羊宴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彰小乙则取过单子来看,按着进度四首乐舞已经进行了两首,等这全羊宴都上了,便是第三首乐舞,而彰小乙再看乐舞名单,这第三首乐舞乃是五人作舞,三人伴乐,那两个舞姬的名字赫然在列。 还来得及! 然后彰小乙就冷静了下来。 该怎么做才稳妥? 他此时决不相信刺客只可能是这两个女子,便是这庖堂之内的所有人也让他怀疑起来。 只看他仔细看了看菜单,已经有了主意,但也十分冒险, “这现烤制的乳羊是拆解好了再送上去吗?” “正是!” “那如何能使得?这烤乳羊最佳的便是拆解当时就拿来食用,否则这嫩油离开了火气便起腥膻气,那些东丹人也就罢了,咱们的长官们可就受罪了!” 您的意思?” “改一改这道菜的顺序,放在全羊宴的最后,咱们领着庖夫上去,当着诸位贵人的面来操持这道菜!” 嘶,几个手下倒吸一口凉气, “勾当,咱们擅自更改顺序,只怕?” “只怕上面怪罪?” 彰小乙似乎做了许多考虑,然后说道, “这样,你们上去寻芦文字或者风勾当,便说我这里有事相商,” 他又叮嘱道, “莫要惊动旁人,你们也轻松些,无非是做个锦上添花的改动,此事若是做的利索漂亮,咱们也没白守在这里一晚上!” 听了这话,这几人以为明白了彰小乙的意思,几个人也都兴奋起来,这等争出风头赚彩头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第206章 我自降魔转法轮 等了一会儿,手下们下来了,确是带来了消息,可以现场拆羊,却要等到最后了。 原来这东丹使团的属官们已经开始与大肇这边开始斗酒了,不把这些人的酒性尽了,只怕闹出岔子,即便是上去拆羊,也是只给主桌来献飨,还叮嘱了只需彰小乙亲力亲为,不许其他人持寸兵上来。 也只能如此了,彰小乙适才已经吩咐带来的侍卫增强了上下戒备,这时候又叮嘱了, “只要丹枫馆的东家与掌柜的下来,你们即刻把他们先收拾起来,” 又叮嘱道, “你们几个到左右跨院盯着,不许丹枫馆其余人等靠近这里,过了今日,凡是丹枫馆的,有一个算一个,也要一一核实仔细。” 又等了一会儿,忽听楼上传来了悠扬的乐曲,彰小乙听到后急忙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快上去看看!” 并非他不能上楼,而是作为每个环节的护卫环节的主官,若是他此时出现在楼上,那便是示警,而彰小乙并不打算打草惊蛇,这才吩咐底下人去查看。 这几个守着庖堂的看着彰小乙以及他带上楼的这些人神色如此严肃紧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脚底下也加快了几步。 来回只是一息却带回来了一个极糟的消息,第三首舞乐就要上演了。 “怎么这时候安排乐舞?” “听楼上侍卫说,乃是东丹属官二三人把酒吃多了,开始折腾起来,那东丹正使面子上不好看,为了缓和气氛,也是让所有人各安席位,这才让乐舞提前开始。” 糟了,彰小乙对那个承局说道, “你去把这里情况告诉我师兄,就说我这里已经不得已必须强取了,楼下面就麻烦师兄周全了!” 那承局也不敢耽搁,两个人陪着急忙往楼下跑去,而彰小乙这边也有助手已经拿着灯笼与旗帜已经咱在四面围栏中,只等这边令下,便要向东西南北四方发令。 这也是智全宝早就安排的,四楼、五楼的四面围栏皆安排灯火、旗帜预警,天色昏明用旗帜,天色晦明用灯火与旗帜,天色灭明则用灯火向四方预警。 若是看到信号,西面安嘉门的禁兵则开放内外城门,以便丹凤楼内诸人尽快脱险离开,北面府衙那边则向留守官员示警,然后府衙击鼓传镜,北门驻防官兵从城墙与正街两面来援,东面、南面也是如北门般一同办理。 而丹枫馆驻防侍卫则掩护一应官佐下楼往西面而走,楼下侍卫全力确保除西面外,其余方向不许任何人进入丹枫馆院落内。 也就是意味着,只要彰小乙此时下令,内城将立刻从一片祥和即时进入作战状态,这个令所有人都会执行,却也考验着彰小乙的判断与决心。 “等我上去,你们就在楼梯口等着,若是有变,你们八个留在此地,负责盯着四面的弟兄把警训传出去!” 彰小乙对于手下说道,又对巡视庖堂的助手说道, “只要动起来,你便将庖堂所有人全都押着领到楼下去,确保庖堂无人持寸铁,无走水之可能,无人阻碍上下交通!手底下人够吗?” 此人也是干脆答道, “我现在先把手上没活儿的让人带下去,只留必要人手,然后三个人盯一个,绝无问题!” “好,咱们现在不缺人手,我再给你八个人。” “勾当,你身边可就缺人了!” “我只留四个人,楼上已经拥挤,上去多了反而添乱!” 彰小乙言罢便急忙往楼上跑去。 而再说这承局来寻智全宝,却不知智全宝这边也要遇上重大危机。 智全宝此时身边除了两个手下,并无可使用之人,面对这个已经群龙无首的禁军,现在唯一能发号施令的只有两个副都头,其中便有杨都头的副手,可是这可是上四军的禁军之一,哪个禁兵是好相与的,即便是杨都头这一都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这副都头调遣,更何况整个指挥呢? 之所以智全宝没有自己来发号施令,乃是他实在是太了解军中行伍的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便如他是衙门的捕头时,教阅厢军上下没人正眼来看他一样,莫看他如今已经是有了军职的,可是地方军职除非是该管的兵马都监,最起码是个兵马监押外,这些禁军也不会看在眼里。 因此,这两副都头能同意调配些军械以供使用,已经算是给智全宝这个名义上的长官莫大的面子了。 而等元三儿、奎九儿领着一众人过来,智全宝才算安心了些。这些人虽然不过是衙役为主,还挑了些得力的白役与帮闲,但是换了长枪短刃在手,也算是有些气势了,再说只是让他们去外城西门那里,从野六儿那里取回人犯,如此规模应该足够了。 随着安嘉门缓缓打开,这时候从外面也传来暮鼓报时,这时候外城的城门也该关闭了,而若非今日这场宴饮,内城也该稍晚些闭门了。 安嘉门打开也需禁兵将已经放在城外封闭道路的木栅栏收起来才能通行,可随着禁兵的动作,远远地从西面走来一支队伍来,仔细看旗号和扮相,却是外城西门野六儿所领的厢军。 “何人靠近?” “鼎明门驻守厢军,乃是有要犯押送过来!” 两个禁兵不疾不徐的走了过去,来验看关防与巡防腰牌,然后才给其余人摆手,这里负责的只是左右十将,一方面派人进去通知,另一方面便放行了。 闻听城门那边的消息,智全宝先是一怔,这野六儿押送的什么要犯?元三儿与奎九儿当然要去对接看看,智全宝也就一起跟了过来。 这时候西边来的厢军已经半数进了瓮城,只是智全宝看着百十来号人只押着五六个人过来,实在不清楚野六儿这是小题大做还是尽职尽责。 两边越走越近,智全宝与那厢军领头之人四目相交却是一愣, “野六儿,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而这边野六儿也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智全宝,立时将马停住了,他身旁陪着的两个骑兵也因此急忙驻马。 野六儿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打马向前奔来,眼看着就是冲着智全宝来的。 这一突然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智全宝也是无法置信此时的变化。 眼看着野六儿疾驰而来,元三儿急忙朝智全宝扑了过来,而几个胆大的衙役也挺着长枪往智全宝这边靠近,可是电光石火之间,距离不过二三十步,一切哪里还来得及。 可就在野六儿疯狂奔驰而来时,他这时候又作出惊人之举,只看他竟然猛拉缰绳让战马横着身子改变了方向,口中还高声喊道, “厢军从逆作乱,这些都是乱军,不可让他们抢占城门!” 禁兵们看着瞬息间的不断变化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刚才已经经历了一场,哪里晓得这会儿又来了一次。 野六儿还没来得及继续喊下去,只看他那些所谓的部下已经向左右两翼展开,中间跑出来十余个弩兵便是朝这边攒射过来。 随着野六儿与战马都中箭倒地,智全宝才明白过来,这野六儿乃是知晓这些乱军的部属,这是跑过来不只为了预警,更是给他智全宝以身来做盾牌。 而这些弩兵射完了一轮弩箭也大多射在了野六儿一人一马身上,还有两个倒霉的衙役,其余人都已经反应过来,即便瓮城中空也都向两边跑去,或者就是寻找一切可以遮蔽之物。 而瓮城上面的禁兵才反应过来,也零零散散的往乱军中射箭,一时也是有来有往。 这边几个人只能将战马一侧托起,既是为了遮挡第二轮的箭羽,也是为了将野六儿的腿从马身子下面抽出来。 “野六儿,这是怎么回事?” “都头!” 此人已经是身中数箭,这些可是穿甲的劲弩箭簇,已经是回天乏力了, “都虞侯与那被贬的指挥使突然来了,说是路经此地,叙叙旧,” 生命的最后时刻,野六儿也要把话说清楚, “岂料,那厮一声令下,竟然厢军中的同党杀了都虞侯,劫持了我,说是聚义要为弟兄鸣不平,” 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话,野六儿继续说道, “不从的都被拿下,还有被杀了的,你们押来的人里有他们同党,说是这里有内应,暮鼓响这边就会接应,而且楼那里也有接应!” 智全宝没有阻止他说话,其余的都是徒劳无益, “其余地方也不太平!” 野六儿已经没了力气, “都头,谢你的好酒。。。” 最后一句话说完,野六儿竟然泛着一丝笑意,到让智全宝想起蛇继先的仪容来,再想到杨都头,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这三日来所有压抑的怒火与戾气已经难以自抑。 而这时候,其余人也是苦苦抵挡,对面不只往这里持续射箭,那几个骑兵还跨马挺枪阻止其余人往智全宝这边支援,更多的乱军已经抢占了一侧城门,分出两股来顶着蛮牌与大橹往马道上徐徐而进,准备抢占城关了。 而等到弩手上箭的间隙,几个骑兵已经打马朝着智全宝他们过来。 对于教阅厢军几斤几两,智全宝实在是知根知底,他虽然出离了愤怒,可是却没有失去理性,而更是激发了战斗的欲望,只看智全宝从地上捡起一支丈八长枪,反攥着枪头,只等一个骑兵当头挺枪而来。 智全宝压根儿不看对方枪头朝着哪里,只管死死盯着那骑兵的眼睛与双肩,然后身子往右边移动,等这骑兵奔驰过来,马头已经朝着智全宝左边来,而这骑兵只能左右换手在刺。 这骑兵难道不知晓智全宝的厉害吗,当然知道,这应天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他却仗着高头大马,又从没听闻智全宝有什么马上功夫,因此这才做足胆子杀了过来。 以步克骑,难上加难,但这前提是步骑两人武力相当才能论及,而智全宝只看这骑兵竟然换手来刺,已经是了然于胸,将长枪当做长鞭一般,枪镡便是鞭稍,只一下就将此人打落在地,而且精准的打到了面目上,便是此人带着兜鍪也是无用,而智全宝甚至还好整以暇,左手一巴掌拍在马脖子左侧,让这战马兜头转身,随着这骑兵落马,而智全宝已经轻身一纵便跨乘而去,一刻也不耽搁,冲着几个弩兵过去了。 那几个弩兵本来正在蹶张弩弦,眼看着一人一马冲了过来,哪里还能继续手里的动作,都是往后退,若是两军对阵,他们这一退,后面便该长枪手挺身而出,可是这时候他们身后则是乱哄哄的一片,毕竟精锐都在两侧往城墙上面冲杀,中间这里是那作乱指挥使的亲信,却大多是江湖匪类,哪里懂得战阵之法。 但是这几个看智全宝只身一人,却也做起了以多胜少的打算。 于是七八个江湖好汉拿着军中制式长枪大斧的,还有用长刀大锤的,还领着十余个乱兵乱哄哄的就往前面来。 他们是江湖客,却以为猎户出身的智全宝与他们一样,即便是公门中的翘楚也无非是草莽手段,可实实在在看轻了集真观嫡传弟子的本事,而他们若是知晓雷厉、源净、风鸣等人的马上功夫也就不会如此托大了。 看着他们乱哄哄围了过来,智全宝更是勃发了十足战力,催动胯下战马也是全速而来,可是就在距离贼人步的时候,只是双腿给力,这战马猛地向左边转身打横在贼人面前,而智全宝则是盘起大枪,将贼人罩在一片枪影之下,天色昏黑又是转瞬之间,只看寒星点点,便是死尸倒地。 只是打马一个回合,智全宝抖动枪缨便刺倒三人,其余的都是脚底下一滞,看着智全宝掠身而去,根本不容他们出击,这便是骑兵的战术,邀击游斗才是以骑克步的不二法门。 这时候那几个游走在外的骑兵也都聚拢起来,往智全宝这里过来。三个人并肩而行,仗着瓮城狭窄便要正面与智全宝一较高低。 三个人先是慢走然后疾驰,可是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也暴露了厢军骑兵的训练不足,三个人从并辔而行,成了一个凸字,中间那个却比两旁快了一个马身,而这不过一个马身,足够智全宝各个击破了。 二马错镫,那跑在前面的骑兵捂着喉咙便倒落下去,而智全宝竟在这须臾之间又改变马头方向,这最左边的骑兵眼看着智全宝操马到了他的左面,而换手不及,也被扎落马下。 两个伙伴都在瞬间丧命,这最后一个骑兵早就吓破了胆子,便打算甩开智全宝,全速回到本阵,可惜他的敌手不是等闲之辈,智全宝刺翻这人后已经开始调转马头,兜头直向前冲。 如此一来,智全宝反而是取了直线往贼人本阵而来,而那厮却是再跑曲线,一个全力取直,一个只管夹马狂奔,到底是直着跑更快些, “纳命来!” 智全宝一声高喝,惊得那骑兵不由得往身侧后看,就这么一个耽搁,一杆铁枪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眼看着智全宝如此勇猛,本来已经慌乱了的衙役与禁兵们都振作起来,大声为智全宝叫阵,而脚底下也利索许多,开始听这号令开始聚集成阵。 “都头!” 城楼上,警鼓旁的士卒眼看着翁城里乱成一片,一侧大门已经被贼人控制,急忙对这副都头说道, “咱们击鼓示警!” 这警鼓敲响便意味着战乱就在眼前,但是副都头还是不敢下决心。这警鼓岂是轻易能敲得的?若是指挥使等上下武官皆在,那也只能是指挥使才能号令是否击鼓,而一旦击鼓便是全城进入战事的开始,事后这地方文武主官还要专门向中枢递交劄子将这事说个清楚,而妄动警鼓的可不是轻罪,而今日他们先是折了指挥使几个军官,其余几个涉案也被捉拿,如今又丢了城防,这时候示警。 这副都头看了看这禁兵,也是哭丧着说道, “没了这些军主顶着,咱们大伙儿项上人头哪里保得住!” 听了这些话,这些禁兵也是汗如雨下,战战兢兢。 这副都头喊话了, “弟兄们,为了家中老小,今日便在此拼死,留一个弟兄,等咱们都战殁了,在最后击鼓示警!” 唯有如此了,便是死也不能连累家小啊! 第207章 明月几番乖后约 虽然禁兵们有了决死的决心,更有着精良的装备,但是少了精锐基层武官的有效阻止,士卒们只能成群依赖着平素里的同袍情义而坚持作战,即便还有些节级们能够控制住对敌的阵线,可是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了,坚持不退到最后一人而已。 “三儿、九儿,” 智全宝打马杀了回来,冲着正在组织人手的元三儿、奎九儿喊道, “将那些被捉拿的武官们都放了,让他们戴罪立功,你们盯着他们便可!速去!” 这一句话实在是让二人茅塞顿开,这二人一个是市井豪杰,一个是巡检老手,也就是说面临战阵几乎是一窍不通,闻听此言,奎九儿已经领着人往后面就走。 智全宝继续喊道, “莫要开后门,不可让贼人从咱们这里杀进城里!” 说罢,又是跨马朝敌阵而去。 智全宝之所以不许城内禁军驰援,一来是相信自己这些人能挡住贼人攻势,其次便是他已经踹阵两次,都没看到那作乱都指挥使的影子,此人要么坐镇外城西门,要么便是还有后手,智全宝无论如何也不许在彰小乙得手释放信号前惊动丹枫馆,绝不可让贼人趁虚而入。 而只要彰小乙控制住了潜在的凶顽,智全宝便会下令击鼓示警,那时候丹枫馆也会配合向其余方面传讯,只要贼人不能攻上城墙,那么其余几个城门的援兵到此便是他们的末日。 不一会儿,十几个武官被奎九儿领着到了军前,元三儿没怎么费口舌,这些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要击破叛军他们就是戴罪立功,不止会免罪,甚至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否则,这伙叛军得了势,他们这十余个便是斩首示众,抄没家产的下场,那时候就是罪上加罪,非替所有人扛下所有罪名不可。 而这些人都不等着重新披甲,只是抄起兵刃便立刻进入战时状态,便是元三儿、奎九儿身边的这些刁滑的衙役与痞赖的帮闲、白丁立刻被这些武官阻止了起来,敢有不从的这些军汉可是敢下杀手的。 随着这些人构成的军阵层层往前面压过去,这些武官还与一众嗓门大的汉子高喊, “大肇天眷万年,敢谋逆者祸及家人,即刻反正只罪一人,反杀贼人戴罪立功!” 智全宝闻听这番言语,不禁莞尔,又是感慨,果然能在禁军中立足的军头就绝非蠢物,只是这个口号足矣显露许多智慧来,一句‘大肇天眷万年’坚定了自己人的信心,‘谋逆者祸及家人’惑乱叛军意志,先说‘反正只罪一人’,再说‘反杀贼人戴罪立功’反而让叛军觉得此言可信,还生出了侥幸心理,而且更使得叛军士卒之间互相猜疑起来。 哪怕只是一息间的狐疑,都有利于局势的翻转。 果然随着口号越来越整齐的喊着,叛军已经有些自乱阵脚,而城上的禁军又听到这口号来自与许多熟悉的声音,再看竟是长官们已经放了出来,更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坚守防线也是有了章法。 此消彼长,形势朝着智全宝的预期发展。 可就在所有人振作准备一鼓作气将叛军逐出安嘉门时,又是突如其来的巨变,让局势一波三折起来。 最先发现这骇人巨变的乃是城墙上的禁军,然后叛军们也兴奋起来,然后瓮城内的许多人才听到乱糟糟却让人惊愕的嘶吼, “丹枫馆披火了!” 智全宝又是冲杀出来,才策马一瞥,也是只感到切骨之寒,那便是隔着城墙也能看到内城里面天色都被染红了。 看着乱军有来了斗志,而自己人这边本来丰沛的勇气似乎一瞬间就被抽干一样,智全宝立刻来到元三儿他们阵前,下了死命令, “你们领着咱们的人紧紧守住内城这道城门,我到城上去,坚持到诸门援兵到!” 他们身后这道城门便是通往丹枫馆最后的屏障,他们必须坚守在此,当然除了坚守他们也别无退路,毕竟身后的城门乃是内城里面才能打开。 瓮城内的马道其实并非夯土筑成,而是因为承平日久,为了方便上下而搭成的木架上铺了木板,也只有瓮城前门两侧有马道,而智全宝要上到城墙去,因为两道马道都是乱军与禁兵的鏖战所在,他只能选择从一处马道最内端攀着木架爬上去。 饶是智全宝爬的快,也比不上禁兵们退的快,这些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军汉因为丹枫馆的巨变已经没了胆气而不住后退。 这当然不是这些军汉的错,换了谁都是如此,即便是智全宝其实已经是心乱如麻,若非他十分相信风鸣与彰小乙两个师弟的本事,只怕自己也会不知所措起来。 这便是帅为军之胆,而丹枫馆里何止是一位帅臣,若是这几个显官有失,如今他们便是打败了乱军又能如何,便是将这些贼人都杀了,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无论平时还是战时,主帅若是有失,由上到下只是罪责轻重的区别,便是最轻的处罚也是贬黜边关编管,想到这些,这些军汉哪里还有战心与勇气。 智全宝最后一跃而上扑入贼军之中,他的突然出现使得贼人也慌乱起来,而这近身肉搏更是智全宝最为擅长的,左手短刃,右手铁锏,劈砸戳刺,先把两三个打落跌了下去,死的是不能再死了。 已经是张惶后退的禁兵看见一员虎将如此勇猛,也是稍稍振作起来,便有几个精壮汉子上来襄助。这临时的马道不过五六尺宽,因此智全宝倒是游刃有余,两边夹击下智全宝便成了挡住敌锋的中流砥柱,而贼军只能最多并行三四人,根本无法奈何得了这人间凶煞。 “你们谁去告诉上面一声,即刻敲响警鼓,就说是左侍禁智全宝的命令!” 后面自然有人去执行,果然才一息功夫,楼上已经鼓声大作。 其实智全宝这么做完全是在履行职责,毕竟无论内外城任何一处兵马,只要看到丹枫馆火起必然有所动作,但是警鼓起来,那就是正式的信令,闻听鼓信,各处兵马则不必在去探查或者等待经抚司军令,即刻就可调兵遣将起来。 智全宝趁着禁兵帮手,便抄起两具贼人尸首当做擂木砸了下去,如此以来倒真的将贼军撵开一些距离,这次有时间拉着一个节级问道, “这临时的马道就没设什么关节吗?便是千斤坠石或者离合销子之类的?” “爷爷,咱们也是今日才来换防的,也就是知道武库、庖堂与茅厕在哪,其余的咱们也不知道啊!” 智全宝一听这话,又是在心里暗骂那羽微行,若非他固执己见,哪里有这样的局面,这里若是霄都监的禁军防守,如何能让贼人轻易得手。 “火油或石漆可有吗?” “那个倒还有几桶!” “通通取来,再派人绕到那边马道去,让他们也是如此,把这马道一把火烧了!” 这节级一听这话一拍脑门,赶紧跑了去。 于是,在智全宝又击退两次贼军进攻后,便把这木质的马道点燃了,又过了一会儿对面的马道也是燃烧起来,而对于贼军来说唯一的出路便是撤出去,即便是向前杀过去,便是没有元三儿他们阻挡,那道城门便是想攻破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 然而智全宝往城外观看,心里又是一凛,贼军的援兵来了,许多挽马拖曳的便是轒辒车,这轒辒车顶部和两侧都设有用木头和生牛皮构成的屏蔽,而这里面则装有沉重摆槌用来撞击城门的。贼人们也是调用了力所能及的武备,幸亏外城没有云梯之类的,否则还真是一场艰难的守城战了。 智全宝这才见到那副都头,急忙问道, “城上可有擂木、礌石之类,床弩与重弩可是能用?” “侍禁,你说的都在城下武库内,咱们也是临时驻防的,哪里在意这些东西,只要是城头上没预备的,咱们也犯不着拿上来啊!” 嘿,还真是这么个理。 于是只能聊胜于无的拿着弓箭往下面射,而下面这百十个生力军都是张弓搭箭或者抬着劲弩便向上还击,城上这些禁军虽然居高临下,反而处于了劣势。 “别费劲了,你去指挥那边的弟兄,沿着城墙往里面退,在内门两面集中弓弩掩护下面的弟兄,谁跑得快?” 当即有几个吱声答应的。 “你们几个跑快些,到了内门城楼那里,让那边的弟兄集中正面射击贼人,然后招呼下面的弟兄,把咱们城上的长枪大斧都扔下去,让他们用来扎鹿角!” 有了勇猛且智略出众的主将,所有人的心大体都安定了许多,便是按着智全宝的吩咐,各自履行自己的职责,而这些上四军的精锐禁兵一旦情绪稳定了,便开始彰显到底什么是精锐了。 所有都是老兵或者悍卒,都是边往后面退,边收拢可用的武器或工具,每个人都尝试拆下来的硬木或者砖石,也幸好这里是内城的城门区域,这里都是包砖的城墙,垛口、女墙也都是如此,便有人撬开松动的城砖,这些都是守城的利器。 而智全宝便往后面走,心里却更加不安起来。 丹枫馆内究竟如何了?怎么都这么一会儿了,从南北两处城门的支援怎么还没到?毕竟沿着城墙跑过来,实在算不得遥远的距离。 说起丹枫馆中情形,便要回到彰小乙上楼梯的时刻了。 彰小乙闻听乐舞已经开始,便忙不迭的上了楼去,而他的出现果然让许多人侧目,这些人当然都是小酌而已,内心一直都是紧绷之人,还有就是两边的侍卫们,毕竟都知道这位乃是负责护卫的武官,绝非武官轻重的角色。 最先过来搭话的还不是风鸣,乃是芦颂,因为公良吉符刚才已经基本同意了彰小乙的安排,而对于他此时出现,公良吉符难免眼神里有些困惑与不快,而芦颂则是酒席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忽视公良吉符的一举一动,此时即刻捕捉到了他的神色不虞,眼神稍微交流,芦颂也是不动神色的缓缓起身,悄然退到后面绕到彰小乙这里。 而守在承公身侧的风鸣已经看到了这一幕,也是打算绕过来看看,却看到彰小乙微微摆了摆袖子,便立刻退回原处,但是已经全神贯注于洞察周边了,他很清楚如无要事发生,彰小乙绝不会冒失的到这里来。 虽然彰小乙的动静在光影之外,又被轻歌曼舞所遮蔽,但是几双眼睛都盯着了他。 而彰小乙也不敢做出然和急迫样子,还是凑着笑颜与芦颂说话,芦颂先是一个激灵,也是摆出一副笑容来,但是内心已然是惊涛骇浪, “秉文,已经确信舞姬中有刺客,你去小心传话,切莫惊动她们!” 芦颂根本不会质疑彰小乙带来的消息,而是与他含笑摆手而别,慢慢原路返回,可他并没有直接去找公良吉符说话,而是来到营丘栿跟前与他敬酒,然后又是一个个敬酒过去,这才来到公良吉符身边,二人对饮之时,芦颂才压低了声音,趁着乐曲的隐蔽,与公良吉符只说了四个字, “舞姬有贼!” 公良吉符闻言本能想去看向舞姬方向,又被自己牢牢控制住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拱手二人分别,随着乐曲的激昂,知情人明白离刺客动手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芦秉文坐在席间死死攥着身旁的百宝箱,营丘栿则放下了瓷盏,手里拿着一只趁手的汤瓶,彰小乙也没有随身的兵刃,袖子里则藏着一支带着秤钩的铁秤杆。 公良吉符则斟满一杯酒,走到了主席这边,乃是向这几位敬酒,其实这个动作也是有些唐突的,按着官办筵席,这场筵席,非承公先具备,然后是横公,再则是绮里远山,非要这三位先具备与众人共饮,然后才可下级向上级敬酒,而这时候乃是第三曲舞乐,这第三巡也该这三位先举杯才是规矩,然而必经过来敬酒的是公良吉符,即便是三位东丹人也并未觉得不妥。 公良吉符未发一言,但是他所提醒的也是风鸣与典义、兆薄、舟云、观天,其实很多时候不必刻意提醒具体是什么,只要是预警及时,高手自然知道该如何小心防备。 公良吉符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风鸣等人已经心领神会,即便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彰小乙、芦颂、公良吉符等人的举动已经很明白的告诉风鸣,危险即将来临。 果然,危险如期而至,总共五个舞姬,其中三人突然改变了步法与节奏,更是没有按着鼓点向承公他们这边唐突而来。 越来越近才知晓她们的凶器竟然与梅儿她们如出一辙,发饰上的步摇与金钗都成了暗器,三个人瞬间将十二点寒星催发过来。 既然已经有所准备,当然不会让她们得逞,风鸣与四亲卫还不等三人近前已经开始动作,而身旁绮里远山的四名侍女也动了起来,都往绮里远山三人身前遮挡。 这么一来,风鸣也不知东丹人此时是敌是友,于是只能将东丹人与几位长官隔开,而四亲卫则不敢耽搁都是挡在了最前面,都是遮住颜面,躲也不躲任由暗器朝身上来。 这也并非他们四个有什么横练功夫,而是他们四人都是两层暗甲,内里还有铁衣,便是硬弩都不一定能穿入,更何况不过是靠着膂力击发的暗器。 这也是他们四人都是耐力过人,这么几十斤的叠甲在内,能这么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而且一旦动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也实在是过人的本事。 饶是如此,这些暗器也都是钉在了甲叶上,足见这三名女子的功力。但是也只是如此了,莫说旁人,便是他们四个也是毫发无伤。 彰小乙与风鸣同时招呼,楼上楼下的侍卫都动起手来,没了暗器看这几个刺客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第208章 繁富犹疑过海棠 彰小乙已经出手,而这边风鸣则一脸肃然盯着绮里远山这边,这绮里远山倒是泰然自若,似乎身边放着四个有武艺在身的侍女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风鸣既然不能出手,这亲卫之中舟云、观天已经出手,果然此时才显露了四个人的真本事,此四人出身军旅,原本也是如智全宝一般乃是猎户出身,但是不同之处,便是四人都是同乡,且祖辈也是在山野间讨生活的,家传的都是搏命的本事,又是一身天生的勇力,便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也很难在他们手中讨到便宜。 而他们二人出手,虽然没有携带兵刃,却也如猎户一般,充分利用自身的所有优势,不仅将插在身上的暗器当做了兵刃,还仗着身长力大,身披重甲便用起相扑与撂跤的本事,将那纤弱的女刺客笼罩在身影之下,不容走脱。 除了个别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动,大多数人到底是久历宦海,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定力。 可是就在所有人认为已经尽在掌握时,东丹使团带来的亲卫中也发生异变。 说起这突起的异变,却先要说说这楼上大肇与东丹合计四十八名侍卫的装备安排,这些人员的装备安排并非是自行其是,乃是必须按着预先设置的标准而来。 其中一条便是不允许任何人持有利器,所谓利器便是寸兵不可操持,即便是贴身也决不允许,至于护甲也只是四亲卫的特许,即便是风鸣也是窄袖锦袍、革带宽裤而已。 这里面所说利器并非不许携带兵刃,而这里便是用上了各朝廷都普遍使用的仪卫兵器,说是兵器其实都是木制涂以金银漆。就比如大肇除四亲卫外,三十二人都是拿着木制仪刀,当然这也并非仪刀都是非金非木的装饰之用,而是特殊场合才使用,比如大内的后宫或者朝会的内殿中,还有便是两国外交场合时,尤其是外交场合,用这等物品便是避免发生不必要的纠葛。 而东丹的十二个侍卫也是如此,这都是应有之意,而即便是木质金银漆饰仪刀,每个人也要仔细检查。然而只要是有心之人,还是会有可乘之机。 因此当四名东丹侍卫抽出仪刀,却又是再从中抽出利刃来,才让许多人惊呼起来,而这四个先要对付的乃是身边的同僚,然后目标乃是全力朝承公与绮里远山他们而来。 其余之人都是木制兵刃哪里能阻挡的住这些人,即便是以命相搏,也不过是迟滞了几人的速度。绮里远山见得此场面也不再保持那等杳然物外的姿态,急忙说道, “这几个绝非某布置下的!” 承公这才开口, “清鹏!” 不必承公多言,风鸣一个掠身,便向这四名刺客飞身而去,承公这边只留典义、兆薄侍卫。 却说风鸣虽然也没有携带趁手兵刃,便是宝刀也不能带上来,却也不是毫无准备。 只看他拉开架势,双臂都是带着镔铁打造的护臂,这护臂五寸长短,厚有半寸,隔档这子母剑中藏着的窄刃短剑当是无虞。 这四人只看风鸣空着双手迎战,哪里看在哪里,一个刺客仗剑迎来,其余三个便要抄了过去。可这些刺客实在小瞧了风鸣的本事,若是只论拳脚本事,便是常自称拳脚应天府第一的智全宝也未必能是现在风鸣的对手。 风鸣这套拳法,乃是玉清真人指点下,还有两位玉清真人的老友点拨下,脱胎于枪术而创此拳法。这套拳法风鸣并未命名,还是师兄弟们因其拳术特点而俗称为‘风潇散花手’,听这名字颇秀气,可是施展起来却是凌厉的很。 眼看着对手迎面一剑斜斜刺过来,风鸣左脚为实,身体不避剑锋反而朝左转,主动迎了上来,左手为掌后发先至,向左前方劈出,这便是仗着本事高绝来欺负此人,同时右掌已经作势后招。 那人先是被劈到手腕,也是此人有些勇力,否则窄剑便要脱手,即便如此也被风鸣左掌化作为爪紧紧扣住此人手腕往下走,扯着此人已经失了重心,然后右掌已经劈到其左边来,此人也是抬臂格挡,却看风鸣以左脚为桩,右脚勾踢起来,而扯着对方手腕的左手依着左肘为轴,又是向左上方向外翻出,如此对方本来还想作势稳住重心,被风鸣这么盘带勾踢,于是向后倾斜。 风鸣还是左腿为轴,右转俯身双手向下支撑,右脚如金龙摆尾般迅猛向后斜上方蹬出,力道都在脚跟上,而受力点就是那刺客的胸口膻中穴,便是长枪掼胸一般,此人已经腾空飞出七八尺外,登时穴门闭死,此人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这么虚实杀招其实就在一瞬间,那三个刺客,也是躲开同伴落下的身体,再看风鸣又是堵在他们面前,虽然一众大人物与他们近在咫尺,可是风鸣便如铜墙铁壁般将这触手可及的距离化作天地之远。 再看彰小乙这边,他与舟云、观天两面围住刺客,这一个仗着手里有着铸铁秤杆,那两个依恃一身的重甲,只将这两个赤手空拳的刺客当做囊中之物。 可是,事情到这时候总是难免转折,只看这两个女刺客竟然将秀发一把薅了下来,原来二人早就是将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这些秀发不过是义发罢了,再看二人伸手揪住其中一边的发髻,猛抽出来竟然是一条软鞭来,这软鞭的材质便是头发,还有银丝铜线穿在其中,本来是与舞步相映成趣,缀在发饰上的一串铁铃铛,如今就在鞭稍上,做了伤人的利器。 “小心了!” 彰小乙提醒两亲卫,只看这两名舞姬背靠背,将这软鞭施展起来,而这二人配合默契,一个虽然面向彰小乙,可是软鞭打向的却是舟云的面门,舟云连忙双臂遮挡,而另一个则抬腿正踢在软鞭中后部,竟改变了鞭稍的方向,正打在观天胸口上,饶是甲衣保护,也让观天退了两步。 而这个女刺客一击得中,自己的软鞭也没歇着,而是打向了自己的同伴,而这位也是不慌不忙,抬腿将鞭稍绕在脚腕上,然后转身借力就朝着彰小乙的咽喉将软鞭送来。 便是彰小乙也是不敢轻易招架,只是躲避,他如何不知这类软兵器都是留有后手,而这后手往往才是杀招。 而这二人配合之默契,仿若双生子表演对舞一般,身姿柔美而舞步曼妙,只是这蹁跹舞姿之下却是暗含杀意,婆娑之中便要取人性命。 彰小乙又与她二人过了几个照面,也是气定神闲下来,又对其余人说道, “你们只管护住各位长官,这二人我来料理!” 二人虽然是困兽之斗,但是听得彰小乙这般说,也是掩饰不住嘲笑之意, “若是你们一起上,或许我们姐妹还畏惧三分,只你一人,那便是上来送死!” 言罢,两个女子一脸的残忍与狰狞,配合着她们的武技倒还真有几分天魔舞的韵味来。 若是彰小乙也是空手对白刃,面对这等蹊跷的武器,也难免应接不暇,可是他还随身带着一根铁秤杆,这秤杆还有一个铁钩,如此便类似彰小乙最为擅长的鞭杆,而这铁钩却正是对付软兵器的绝妙好物。 因为这套秤杆毕竟短小,不过二尺长短,连着铁钩也是不及三尺,因此彰小乙施展出陀螺鞭的功夫来,以鞭对鞭,不过是硬鞭对软鞭的区别,只是对起阵来就看出来差别了。 三个人你来我往,看着彰小乙落于下风,于是这两个女子又是故技重施,就是彼此借力要将彰小乙解决了,软鞭又朝着彰小乙而来,而另一条软鞭也蓄势待发,便是逼着彰小乙避让再来击敌于半渡之时。 彰小乙这秤杆确实过于短小,可是她们却忘了这秤杆还有一个秤钩呢,只看彰小乙变幻步法,不进反退,等到鞭稍过来,又急忙作猿猴状向旁闪开,却将秤钩如猴尾缠枝一般,朝着软鞭中前段而来,就这么将软鞭牢牢勾住了,然后另一条软鞭如期而至,只看彰小乙又是一个缩身,双臂用力将秤钩往自己这边带,连带着软鞭也被拽了回来,与这条软鞭缠在一起,倒似编成了一条粗大的辫子一般。 两个女子则一前一后往彰小乙这边来,对于她们而言便是一起用力也无法抵抗彰小乙这扎起了马步之后的牵拽之力,这力气好似巨猿拖拽老藤一般,巨力之下便是老藤也是徐徐就范。 这也暴露了软鞭的不足,被这秤钩勾住了,便是再也无法挣脱,二人若是不放手便只能朝着彰小乙而去,而这二人虽然吃力,却并未慌乱,而是做起了后手,彰小乙已经领教了二人阴险的招数,于是忽然放松力道,然后顺势又朝她二人扑来,二人果然是藏了后手,这软鞭末梢还有利刃,被她二人攥在手里本打算贴身来攻。 彰小乙这么一卸力,虽然二人不至于失了重心,但是要稳住身形总要调整身法,就这么一瞬间,彰小乙已经到了,一个女子就要来刺,她可忘了这利刃毕竟连着软鞭,而彰小乙下压秤杆旋转,这秤钩立刻被拉直了,软鞭也往前走,这女子也跟着走,却不料硬鞭的好处显了出来,那便是彰小乙手里的铸铁秤杆化为短枪,精准的点在了女子握着软鞭的大拇指上,直把这手指打折了,莫说再握着什么兵刃,便是想握拳都是不可能了。 另一个女子只能放手,从那名女子身后一个侧踢想来搏一搏,可惜彰小乙这时候没有怜香惜玉的闲情,这么一点都不必收回秤杆,右手推了鞭杆一头,另一头自然翘起,而左手就这么攥着当做铁砧一般就扎在那女子递过来的脚踝上,二力叠加硬碰硬到一起,倒地还是铸铁比骨头硬,只听咔嚓一声,那女子就往地上坐了下去,这时候也不用彰小乙再招呼,舟云、观天领着几个侍卫已经拿着绳索把她二人抄上了。 再说这三名刺客已经瞥见了这一幕,知道已经耽误不得,如不能立刻将面前之人拿下,再有几个高手过来,他们可就再无机会了。 于是三个人三把剑竟打算就从正面一起刺杀风鸣,风鸣又不是个木偶草包,哪里能站着等他们三个上来,左脚将一只绣墩卷着朝着中间这位踢了过来,这位连个左右避让的空间都没有,只能竖起利刃,双手挡下,如此三人并进瞬间成了二人左右包抄,这边给了风鸣从容应对的机会。 只看风鸣左右开弓,看似和缓其实速度更在二人之上,他这是用起了扒打的功夫,双脚不丁不八去只在方寸之地游走决不让开中路,左手下扒一人利刃,右拳钻出左腕便是到了此人面目,此人急忙后撤,而这风鸣却是虚招,右拳化拳为掌,又向右边来,掌作龙爪就牢牢扣住右边这人腕子,左腿微曲牢牢抓地,右脚则将力气都在脚跟上,勾脚尖向前蹬出,狠狠就把脚跟踹在此人腰眼上,右手继续跟上翻腕将此人朝左推,右腿下沉左腿只是翻动脚踝,整个人如青龙出水般,便让这人挡在了其余两人身前。 莫看此人只是中了一脚,却也是软了身子倒地,所谓拳法如枪法,便是拳拳如枪,而拳法又不是只在拳头上,杀招更是腿法,腿如枪杆,脚如枪锋,才是真正的杀招。 两名刺客再往前来其实心力已经弱了,毕竟对方就是在一尺圆周内,三拳两脚就废了两人,便是死士却也心里发怵,人只要有了怯意动作可就慢了。 而风鸣更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主,左脚弧形往前而来,根本不在意是否敌众我寡,左手又是后发先至,这次则是化掌为刀格在对方右腕上,一个外翻腕儿,对方不敢放开中路,于是也跟着提步上前,也往右边走左手便要来叉风鸣的眸子,风鸣哪里能遂了他的意,右脚早就抵住了那人往前来的左脚,猛收左手已经将持有兵刃的右手往里带,而右手则压着对方的左手如鹰爪一般直取对方咽喉,这就是灵蛇吐信一般,根本不在意老鼠的挣扎,就是以力破力,不过风鸣那是力从下盘稳稳的发了出来,而这人左脚不能踩在着力之处,而半个身子已经失了平衡,因此风鸣看似凶险,其实是胸有成竹,就这么一抓之力,此人也是软了下来。 而风鸣也不必调整,就朝最后一人而来,这人利刃已经刺了出来,风鸣依旧步子是不丁不八,右腿下沉,微微错身便在了对方右侧,右手将对方持着利剑的右手格挡下挂,左臂曲肘用镔铁护臂狠狠砸在对方右肘之处,然后右手紧扣对方右腕,左脚上步勾踢对方右小腿,那人倒有些摔跤的本事竟然卷着腿往外打算旋出去,可是他的速度哪里比得上风鸣,就这么一旋,对方的脑袋也是跟着转向,其实就是二人都在调整身形的刹那,风鸣右手为拳,横着急速转身,然后将右肘为枪锋,也不必看就是横贯出去,正戳在那人也是转过身来的中庭穴上,转过来将左手护腕做了枪杆,重重击在对方印堂上,便是将此人也料理了。 东丹三位使者虽然侥幸于刺客没有得逞,也惊诧于风鸣的手段狠辣利落,一场精心布局的刺伤,就这么被他们师兄弟二人消弭于瞬息,最为得意的当属公良吉符与杨永节,而横玮的部下则是面色凝重。 承公与横玮先是相顾一视,却都没有说话,而站起来准备说话的却是紫舒輈,只是他却丝毫不在意这凶险的场面,却是高声为风鸣与彰小乙喝彩。 众人心悸之余也是此起彼伏的响应。 可就在众人以为劫后余生之时,又有异变发生。 这一边便是来自与那两个女刺客一起表演的舞姬,谁能想到五个舞姬全员都是恶人呢! 第209章 尘土人言宁可用 就在众人以为灾厄已经被消解之时,侍卫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利索几个刺客,却又是发生骤变。 毕竟是丹枫馆安排的舞姬中潜藏刺客,因此侍卫们也是把丹枫馆的东家与掌柜就此拿下,个乐师也都控制住,唯有其余三个舞姬虽然也被侍卫看着,却并未为难她们。 按着常识来看,五个舞姬里面出了两个刺客,其余的大体是无辜的,毕竟若是同党何不一起动手,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者四场乐舞,又岂有这场乐舞都是刺客的道理。 常识归常识,可现实就是其余三个舞姬偏偏在其余人都失礼之后才动了手,她们三个也是藏有利器,可是在戳翻侍卫后,她们三人竟然并未向前面来意图行凶,反而靠向丹枫馆南面来。 这丹枫馆之所以能被选为设宴的场所,便是这丹枫馆与应天府其余正店建筑法式不同,与其余楼阁中间乃是井筒结构直对平闇不同。 许多楼宇为了降低建筑花销以及维护费用,都是井筒结构,只在步柱与檐柱之间的轩梁作承重,上面安放搁栅,然后铺放楼板,因此都是环绕着外围设置雅间,中间天井中有楼梯上下。 而丹枫馆则不只如此,而是将内四界大梁作承重,金柱之间铺放搁栅,都是宽足尺,长一丈,厚两寸的足材,通进深都是如此搁栅铺面,却没有将楼梯设在两面外侧,而是在东西两排各九根金柱的南面倒数第一根与第二根金柱间作上下楼梯。 平座乃是五尺栏杆围着只做通风乘凉之用,通进与廊轩的铺面上都有轨槽,平常都是隔板与屏风将这里可根据需要隔成一个个雅间,若是有人包下全场作筵席,便将这些隔板都撤去,便成为一间视野开阔的店堂。 而这三个女刺客如今便是退到了这南面最后金柱这里,却舍了楼梯并未下去,却往南面廊轩而来,却是出乎所有人预料。 而这被擒住的那拇指被打折的女子却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实在让人感到了疯狂的诡异。 “姊妹们,咱们皇胎儿女一起在真空家乡相会!” 那三个刺客与她遥遥相望,手里头却没耽搁,只看每个人都将跳舞时用来摇曳的云袖缠绕在了楼梯与楼板连接的上颊之上的望柱上,三人也是相互对视,这副模样到好似诀别一般。 再看她们决绝的样子,风鸣顿觉大事不妙,一脚将地上短剑提起甩给彰小乙,又挑起另一把短剑到了手上。彰小乙探手接过短剑,也不废话转身便朝这三人而来,风鸣也是飞身而来,不论这三个人要做什么都不能让她们得逞。 至于南面围栏里面两个侍卫他们与三人近在咫尺,更是扑了过来,岂料这三人竟反而迎了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二人解决,至于楼梯下面已经有侍卫往上面而来,这一丈二尺高,不过两丈长的木梯,他们上来也是须臾。 风鸣与她们三人相距也是三丈距离罢了,只是他们二人一个纵深已经在一丈开外了,可是就是这么触手可及,这三人裹着两个侍卫的尸首竟转身一起往檐廊而去,随着助跑三人二尸就这么翻出栏杆朝楼下缀去。 风鸣顿时愣了一下,但是彰小乙已经高呼到, “不妙!” 原来她们三人的云袖也不只是什么材质,竟然在这数百斤急速坠落的拉扯下没有被撕裂开,反而将望柱从楼梯上颊拽了出去,可是这望柱并没有也跟着飞出去,而是其末端竟然还有铁链相连,只听得哗啦哗啦的铁链拖拽声从木榥中传来,然后就看到本来已经从楼梯中露出身躯的侍卫们面孔上满是惊慌,随着这张脸便矮了下去。 可是矮下去的不是这张脸的主人,而是他们身下的木梯,原来是整张楼梯上下两颊都被断去了与楼板的连接,就这么倒了下去,可这并不是全部,而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倒下的不只是四楼到五楼的楼梯,而是一楼直到五楼所有的楼梯都垮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霄瑟夜这时身边正是这丹枫馆的东家瑟瑟发抖的被侍卫踩在脚下,于是他也一脚将此人踢得翻了过来,厉声问道。 这店东家虽然吃痛,却也不敢叫唤,只是讨饶,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反而是这两个女刺客虽然身上带伤,却也是面露嘲笑之意, “若不是你们多事,咱们只是杀了这几个东丹狗贼,既然被你们拦下了,咱们就一起死!” 彰小乙来到三个刺客跳楼的地方看,只看她们撞断了围栏,径直跌了下去,这云袖竟有个两丈有余,这丹枫馆从这五楼楼板到一楼勾阑处足有五丈高,而这丹枫馆又是外三层内五层的格局,因此她们跌下去将外二楼的飞檐都砸断了,如今都是悬在下面,不知死活。 这杨永节也捡了一把短剑跑过来看,见此情形愤恨难平,竟一剑将这云袖割断了,这云袖在结实也挡不住利刃相加,更何况下面还缀着几个人,随之撕扯开来,三个人也跌了下去。 便是不死,她们也脱身不得,楼下的甲士早就乱作一团,一群人来拿坠落之人,还有一群人都往一楼里面来,却也不知所措。 “下面莫要慌乱!” 风鸣哪里还等得及上官发话,已经朝下面吼道,丹田之气浑厚,便是楼下的人也听得清楚, “坠下去的乃是凶徒,无论死活都捆结实看押起来,楼梯便是塌下去也无妨,去取长木梯以及绳索来,传信府衙那里派人过来接应!” 营丘栿兄弟陪着营丘潭来到女刺客面前,他是承公作为应天府尹的副贰官,这时候该他来发问, “你们做这些不知所谓之事有何目的咱们细细再问,只问你这东丹使团的刺客是些什么人?” 东丹人闻言都是有些慌乱而且带着怒气,謻剌曼合獭还要来说话,却被绮里远山拦住了,他们这张席面上所有人都是不说话,甚至眼神也不做交汇,似乎一个个入定一般。 “死到临头,你们知道这些是去黄泉路上不做个冤死鬼吗?” 那腿被打折的女刺客也不知是失心疯还是怎么了,就是一副疯魔样说着话。 营丘潭还要再说话,却听楼下庖堂的厨子慌乱的喊道, “走水啦!” 几人还以为是庖堂有贼人放火,彰小乙急忙纵身从楼梯那里跳了下去,风鸣则等着他的消息,这时候只听彰小乙喊道, “不是庖堂,而是楼下!” 原来因为楼梯塌了下来,已经惊动楼下禁军进来救人,而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下来,而一楼这里已经是昏暗,更因为楼梯跌落撩起了无数尘埃,于是许多人都拿着火把过来,可是这火把才接触这些粉尘,便燃烧起绿莹莹的鬼火来,随即便是爆燃起来。 而等这些庖夫慌乱起来,火焰已经从鬼火化作红莲。 一二三楼已经都被火焰吞没,眼看着火焰便要上来了,也幸亏杨永节没把这云袖全都斩碎了,风鸣等人急忙将几个云袖扎成绳索,总之先把四楼的人拉上来再说。 可是火势来的十分迅猛,彰小乙一方面让楼下还幸存的庖夫顺着绳索上去,一方面命令侍卫拿着菜刀、短斧就使劲劈砍起这一层的楼板来,只要砸开一处楼板的榫卯,便让侍卫抬起往栏杆外面朝楼下扔下,便是减少助燃物,也是尽可能隔绝火势。 饶是如此,火势已经熏烤上来,幸亏这是四面通开的形制,这烟雾也都随风往外走,可是火焰也顺着金柱往上走,到了这时候人力已不可为,便是救火兵到了,也是无能为力。 彰小乙让众人都顺着绳索往上走,他是看管庖堂的责任人,因此便做了殿后,最后这凌身一跃若非风鸣一把抓住了他,便是爬上来也十分凶险。 可即便所有人都待在这最高一层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一息尚存罢了,若是不能找寻生路,一切都是徒劳。 “你们这些妖人,有什么脱身之策,速速招来!” 羽微行已经是气急败坏了,拿着短剑就来逼问刺客。 杨永节与祥守忠急忙劝住了他,公良吉符也说道, “这些都是死士,哪里会留下退路,只是不知你们何不一开始便是如此,何必还要三番五次的作这等行刺之事?” 这女刺客此时倒也侃侃而谈起来,毫不在意自己也将与众人一同面对绝境,反而颇有些自得之意, “本来只是刺杀了这几个东丹蛮子,让你们两家非要一竞高下不可,岂料偏偏你们从中作梗,如此咱们只能一拍两散,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总之这些东丹蛮子休想活着进东京城!”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但是承公与横玮已经站起身来,这绮里远山等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只听承公一句话便让众人更是惊诧万分, “你们白莲教是如何得知绮里太师他们是要面向我朝圣人来告变的?” 绮里远山也说道, “我们的图谋便是绮里挞凛都不知晓,你们如何得知?” 这女刺客含笑不语,另一个却说道, “这世上任何事都瞒不过我圣教法主,” 此女又是嘲讽道, “你们死到临头,还有雅兴问个究竟,怎么还真以为能逃出生天不可!” 二女一对视,其中一个说道, “你们莫以为咱们的手段只是如此,前几次不过是用些江湖匪类来麻痹你们罢了,不妨告诉你们,今日乃是我圣教四圣门之一的天蓬门主亲自操持,还有诸门数位堂主、坛主携手,今日便是这归德城应了红莲业火的重生劫,明日这天下就知道大肇这锦绣华堂下的虚弱样子,如此我们就不信这天底下的豺狼们不来吃这块肥肉!” “所以你们还勾结了横山白戎?” 謻剌曼合獭抹去了狡猾险诈的模样,这么一副川渟岳峙的仪态,真是判若两人,只看他凭手指了指那四个刺客的尸首说道,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是你们还引来横山戎,这等手段绝非你等诡谲邪教江湖人的作为,” 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到了这一步,也不是你们这等死士所能知晓的,” 他转而对绮里远山说道, “太师,使团那边幸亏有所布置,咱们就是走不了,也不能让那绮里挞凛得意!” 绮里远山点了点头,对承公说道, “承公,事已至此,倒是我等连累了诸位!” “此话不必提起,贼人作恶,只能说咱们棋输一着罢了,” 承守真则取出一封书信,对着风鸣、彰小乙说道, “便是这等回禄之祸,我等已然是无可奈何,但量你二人武功还可放手一搏,便是九死一生,也要把这书信带出去,否则我等可真是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了!” 二人如今还能说什么,便是自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完成这最终的任务。 “诸位,听我一言,诸事还有可为,切不可绝望!” 这时候说话的乃是蒲扩,莱观看着这二人竟然是有些笃定,不禁好奇,这二人方才就在西面围廊那里指手画脚,这时候这般说话,难不成? “介文兄,秉文,莫非你们发现了逃出生天的出路?” 芦颂冲他点点头,转向承公他们近前来说道, “不敢说有逃生的退路,但是咱们却可以想办法做条路出来!”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更激起两个刺客的嗤笑。 只见二人各托起一只二尺见方的木箱,蒲扩带着几分自信说道, “有了这恩师教导我们打造的百宝箱,我们还有五分成算!” 那两个女刺客果然是果决之人,如此还想动手,这时候已经没人对她们有耐心,瞬息就是戳了几个血窟窿,杨永节犹自不解恨,还令侍卫将她们尸首扔到楼下火海里去。 没人再多废话,蒲扩、芦颂与彰小乙、风鸣还有四亲卫,营丘栿弟兄也跟了过来到了围廊这里,蒲扩指向西面的安嘉门城楼, “我们与城楼乃是等高,但是我们这里是五楼,如此也算居高临下了,” 他这里说这话,芦颂那里已经动手准备,蒲扩也来帮手,彰小乙、风鸣也在他们指导下,将百宝箱中的物件组装起来,风鸣是见识过这百宝箱之妙处的,但是等他将这组装起来的物件打量来看,竟也与其他人一样惊讶, “这是张弩机?” 只看这组装起来的器具乃是弓身长三尺三,乃是硬木所制,弩臂二尺五,那是精钢做成,仔细看这弓弦不知是何物做成,韧性极佳,便是风鸣这等臂力拉至牙上也是艰难,至于普通人便是蹶张也是不易。 “清鹏果然神力!” 芦颂拿出一物挂在弓弦上,其后连接在弩机后,边忙碌边说话, “这乃是精钢作臂,这弩弦更是取自南荒的巨鳄与苍兕的筋角,实在非人力能轻易张弛!” 说着话,便让风鸣将此大弩抵在地上,双手按着芦颂的指示,扶着那芦颂称之为上弦绞盘的器物,此物有两个弦闸安置在弩身两边,紧紧贴着弦痕。 风鸣根据指示,将上弦绞盘左右把手就这么绞动起来,将弩弦一点点的就提了上来,然后缓缓拉入弩牙中扣住。 然后蒲扩又取出两支重弩精钢箭簇来,这后面还都系着黑色泛着精光的绳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但是莫看不过拇指粗细,便是两个亲卫全力拉扯也能感觉到此物的结实。 原来如此,用这等巨力重弩便把这弩箭连同绳索射到对面箭楼那里,两条绳索便是活命的通道。 只是,风鸣等人也是后怕,这等利器竟然就被他二人堂然皇之带了上来,也幸亏这二位不是刺客,否则谁能挡得住如此利器,便是重甲只怕也是如钢针透草纸而已。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蒲扩却说了一句话,如同凉水泼了下来,差点儿就浇灭了众人的希望, “咱们只有一次机会,这两座楼宇间百步距离,射出去若是那边固定不住,想要在拉回来,只怕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因为脚底下已经感觉到楼板被烤炙到吱吱作响了。 第210章 乾坤虽大愁难着 风鸣见得如此不打算再耽搁,他是先准备往楼下呼叫,让楼下侍卫往安嘉门箭楼来接应,可是楼下已经不比刚才,如今眼看着丹枫馆除了五楼之上还危悬其上,之下已然都被火焰吞噬,也不知道这邪教中人在这楼内预埋了多少磷粉,即便是早就准备下的潜火队,也是束手无策,又因为丹枫馆虽处高台,却是前后都有彩楼华阙,这些又是联系着两边的院落,于是许多人都是慌乱起来。 又因为禁军把守各处出入口,不许任何人离开,故而楼下救火的、避火的、逃窜的都是忙作一团,这些大呼小叫声震于天,更因为丹枫馆这火焰一起,附近的大石廊瓦子也乱了,又是震天的鼎沸。 因此即便是风鸣等人用尽丹田之力的吼叫,只怕下面的人也是乱糟糟的听不清。 “不可耽搁了!” 风鸣知道必须另寻办法了。 “难不成赌一把?” 风鸣摇了摇头,若只是自己这些人也就敢赌这一把,可是许多高官在此,更是关系着国家命运,岂是能轻易赌一把的。 “我想办法下去,争取到了地面,通知其他人来接应!” 如果说方才承守真托付他们二人死中求活务必传出密函,此时乃是知道有稳妥逃出生天办法的,风鸣如此做几乎与求死无异。 “让我来!” 彰小乙挺身说道。 “小乙哥,师门里我是师兄,职责上我是仅次于六师兄的主管,于公于私都是该我来做!” 风鸣将信函又递给彰小乙, “惟公所托,咱们所有人但凡有个万一,一切都靠你了!” 说罢风鸣便向芦颂来要这等绳索,这等结实且不避锋火的绳索也是他敢于往下面去的底细。 正在几个人帮他准备时,营丘栿一把拉住了风鸣, “清鹏,莫急,你们看,那箭楼上的可是智二郎!”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箭楼那里却又许多人在招手,其中一员大汉,即便是浓烟滚滚也遮掩不住他的身形,除了智全宝还能是谁。 原来这是智全宝率队往东面安嘉门内城门来支援元三儿他们,才到了这里安排妥当,便着急来看丹枫馆这边情形,只是丹枫馆高大,只在城墙上根本看不到上面底细,于是这才一路跑到箭楼最高层,这才看到了风鸣他们,他也是喊了半天却被四处的嘈杂遮掩了,于是又喊了一队人上来一起呼喊,无论如何总算让营丘栿他们看到了。 这简直是今晚丹枫馆诸位遇到的唯一好事,只要双方看得见,那边好沟通了,同门兄弟便是大致比划,智全宝立刻明白了,当下就安排手下们接应。 而蒲扩与芦颂反复计算,便将击射绳索的高度算到箭楼的第三层,这个高度能方便这边滑行,却又不至于落差过高导致滑行过快而涉险,最后则也是绳索能够到达的最远距离。 这边准备着,智全宝已经命令三十余个大汉分作两队,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弩箭射来后,万一脱落必须抓住,便是落了下去也要尽快送上来,其次便是又备下绳索与许多旗帜甲衣等,准备作为丹枫馆诸人滑下来的缓冲之用。 第一支弩箭就这么飞了过来,箭楼上面的众人才知晓这一箭之威,如此距离还射透了箭楼三层楼板,然后下面的汉子也拿着绳索系住箭头,绳索另一端则绕在柱子上,以此来调节整个索道的松紧程度。 芦颂与蒲扩又在准备射第二支弩箭,因为惟公他们毕竟不是武林高手,许多官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于是他们二人准备做条双索道来,侍卫们已经开始将案桌搬来以为乘用,还有人已经在拆楼板与围栏,一切条案之物都是收集来备用。 至于风鸣已经是将刺客的皮靴取了下来,割掉靴领当做护手,就这么顺着绳索先滑了下来,才到了半空就看他已经凌空跃下,空中一个转身卸力便稳稳落在两楼之间的房舍屋顶上,他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将许多准备工作落到实处。 而等他落地,这地面上的禁军也赶紧凑了过来,只要有了主官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 “勾当!您可是下来了,还请吩咐我们如何做!” 风鸣仔细一看此人便是智全宝的手下,他却不知道这个便是给智全宝出了许多主意的那个承局, “一桩桩你们去落实,一个便是在这条路上都安排人手,把骡马行的厢车都拉下来,等会儿无论上面落下谁来,你们都要好好接住了,再不济也让人落在厢车上!” 每吩咐一事,马上就有人去张罗,所有人都晓得,这时候若是再有闪失,那就是拿自己的脑袋不当回事。 “我师兄怎么不下来指挥?” 他这时候也是急于了解下面的情况,以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果然还真是不得了的情况。 这承局哭丧着脸说, “彰勾当让我来寻智侍禁,却不想外西门厢军作乱已经攻进安嘉门,智侍禁不许我们打开内城门,又让我们抽调人手上城支援,我便守在这里绝不可再发生内外勾结之事!却不想这时候这丹枫馆的大火就起来了!” 这伙人还真是丧心病狂,如此这便是从邪教作祟公然是作逆了。 “命人把大石廊与左右顺城巷都守住了,只等府衙援军到,一切你都看着办,只许进不许出!” 风鸣也不敢耽搁忙向安嘉门上跑去。 而这时候,第二支弩箭已经准备发射了。 而这一支箭较第一支箭则多了许多计算,因为若是两箭不能在一个平面上保持平行,那就需要对面做许多调整工作,否则这边往下面滑落变多了许多变数。 最后这发射工作交给了彰小乙与四亲卫来负责,观天负责强弩的稳定,芦颂负责瞄准,而蒲扩则利用两个木箱以及精巧的工具,将弓弩牢牢钉在围廊的地板上,这倒是把紫舒輈看得啧啧称奇,然后四亲卫则牢牢将弓弩摁着,避免任何的活动,至于彰小乙则需要技巧来稳定射击与芦颂设定的目标一致,而第一箭芦颂也让他来操作便是如此。 无惊无险,彰小乙稳稳的将弩箭射到了预期的位置,不敢说不差分毫,但也堪称完美,于是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是安排起下滑的顺序,而侍卫们已经将桌案与木板都套上绳索陆续挂在滑索上了。 先下来的是营丘檩与莱观、芦颂以及两个侍卫,这是探路的先锋,随着他们安全下来,第二拨便是承公、绮里远山、紫舒輈等人,然后则是彰小乙、横玮等人,然而等羽微行下来后,丹枫馆那边索道竟然脱落下来。 “这是?” 彰小乙急忙来问,却不想被杨永节拦住,在他耳边说道, “莫过去,这羽妙观着实心狠,那侍卫中有他的死士,他让他们断后了!” 彰小乙再看杨永节,杨永节也是无可奈何,比起羽微行,杨永节虽然是个贪财的纨绔,却更像个军人,而这羽微行的狠绝无情也不是杨永节能接受的。 众人虽然都不说什么,但是也都默默地与羽微行拉开了距离,承守真也是率先往楼下走,即便是祥守忠与紫舒輈也不愿搭理这羽微行,倒把此人做成了孤家寡人。 其实这已经是大伙儿留给他颜面,毕竟所有人都是一起经历生死的,那些侍卫也是忠于职守的,而庖夫等人更是无妄之灾,至于丹枫馆的东家与掌柜等人也是罪不至死,竟然都被这羽微行留下等死,更何况执行这命令的人,如此就被他弃之如敝履,简直是不当人子。 一行人还没走到一楼,便听到外面许多人惊呼,原来是丹枫馆上有不堪火焰加身的已经跳下楼来,如此高度哪里有活命的可能,而最后这五楼也终于被火焰吞没,便是地面上人声鼎沸也遮掩不住垂死者的嘶吼。 许多人看向羽微行的目光都带着鄙夷和仇视,尤其是智全宝他们几个,恨不得上前把这厮也扔到火场里,他们师门上下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便是刀里来剑里去也是匡扶正道、降妖除魔,不说做不出如此卑劣行径,更是看不得这等龌龊事的发生,还是营丘栿等人将他们拉到承公面前。 承公接过彰小乙递过来的密函,则是装在怀里,却也是摇了摇头,对着公良吉符说道, “虽然事出有因,这羽某人便是为了遮掩许多秘辛,也不必如此酷烈,嘉言,有些事还是早做安排好,似这样的人留在天子身边绝非善事,天子当国不必用酷吏!” 公良吉符也是点头称是,倒是祥守忠与紫舒輈上来说话, “惟公,我等也不知此人竟是做如此行径,便是回朝我也要参他一本!” 紫舒輈是个旷达爽朗的达士鸿才,乃是文人中有些任侠性情之人,这时候对于羽微行的厌恶几乎是溢于言表。 “子行,此事不必有你,你是朝臣,与他同是天子近臣,攻讦于他与天子不美!” 承公这番话可是直白的很,看来他对于紫舒兄弟的喜爱也是不加遮掩。 “惟公所言甚是,此事还是走中枢那边,由朝廷来公断处置!” 有了祥守忠的背书,公良吉符也就安心了,这羽微行才到此地没几天已经是四处插手了,他还以为横幼璋与自己乃是同心同德,其实羽微行哪里知道,横幼璋对于这位同乡也是厌烦的很。 横幼璋的幕友田荐也与公良吉符诉苦,便是横幼璋接手丹南路,那也是横公与承公两位故人之间的事务,何必此人从中积极奔走,如今底下人都以为二公不和,反倒惹得人心躁动起来。 公良吉符也是看向横幼璋那边,果然羽微行虽然赖在横公身边,倒是身边人脸色也是难看得很。 天子怎么用了这么一个人啊! 公良吉符还着眼于政局上,惟公这里已经在做部署了, “凌霄、清鹏、彦方你们三人不必守在这里,清鹏且去点齐楼下兵马准备应战,彦方你派人往内城各门与府衙督促援兵,凌霄你守在这里压制住瓮城叛军,” 惟公又招呼横公, “幼璋,还请你行文通知南门与东门诸军,即刻来援,刻不容缓!” 横玮则是专门把符信递了过来, “不必行文,此乃某的符信,丹南路兵马都在惟公节制之下,敢有违者军法不容!” 这时候那副都头跑了过来,他也只能向智全宝来汇报, “将军,这些贼人都有重甲,城里的弟兄只怕支撑不住,咱们是否开门支援!” 风鸣看向智全宝, “师兄少待,且等我下去整顿兵马!” 岂料这时候那节级也跑了上来叩见风鸣,又来向智全宝、彰小乙见礼, “诸卫将军,丹枫馆外有贼人逾墙进来了,如今北面侧面被其攻破,几位都头都率军上去迎战了,如今形势叵测,还请将军示下!” 这哪里是来请令,简直就是报丧,其中的意思也是代表那几个都头来说话,总之也要有位将主来压阵, “宝臣!” 惟公把杨永节叫到跟前,这些人大多是杨永节的部下,尤其是安嘉门的守军,因此这时候也该他挺身而出了。 “还请你领着智、风、彰三人御敌,具体种种都由你来调度!” 有了羽微行作对比,承守真看着杨永节也顺眼了些,但是此人毕竟能力有限,于是把这三员虎将调拨给他,其实承公刚才已经做了安排,这番话也是督促他亲临战阵,否则便是慢军之将,日后少不得要为许多事扛下是非来。 杨永节知晓这是承公好意,当面也是拍着胸脯答应了,可是走出箭楼听闻智全宝说了前因后果,当即腿都软了,还是被智全宝与彰小乙扶着才好说话。 也是,自己的下属竟然因为贪图美色而为刺客所杀,还连累许多军官下了水,更是牵连自己最得力的部下被害,这杨永节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狼狈相了,几乎是带着哭相说道, “某现在真是魂飞胆丧了,还请诸位兄弟救救老哥。” 如此一方节帅竟然与他们几个小使臣论兄道弟起来,他们三个哪里敢托大,又是连称不敢又是来劝,还是彰小乙会说话, “此事都是咱们自己人知晓,如今指挥使虽有罪责但是也一死证了忠义,更何况杨都头那是以身殉国的好汉,许多好弟兄守着安嘉门抵挡住了叛军,这便是咱们这路兵马的功劳,” 这么一说,杨永节至少腿不软了,自己能站起来了,彰小乙继续说道, “我六师兄部下虽然被贼人逼迫,却假意降敌,在阵前不惜一死示警,这才让咱们有了准备时间,而六师兄的部下与咱们禁军弟兄同仇敌忾,坚守城池,这才抵挡住了那从逆原厢军都指挥使的叛军,这些叛军都是其嫡系,前案乃是惟公、幼公与营丘大判的宽宏大量才赦免他们,岂料这些泼才竟然恩将仇报,被邪教蛊惑而叛乱,实在是自取灭亡!” 等彰小乙说到这里,杨永节与智全宝的腰板都站直了, “若非惟公识破贼人奸计,我七师兄破了刺客三次连环刺杀,东丹使团也不能身免,如今杨钤辖只要领着咱们破了这叛军岂不是克敌制胜、厥功甚伟!” 杨永节紧紧握着彰小乙的手,激动不已, “果然如小乙所说,关键时候还是咱们经抚司能堪一用!” 彰小乙果然是冰雪聪明之人,如今不为自己,便是为了一众弟兄也要将这等腌臜事做到实处, “当然是咱们经抚司得堪一用,若非羽某人肆意调动兵马,擅自改动布防,咱们今日哪里能如此窘迫,只看现在,守北门的乃是羽某人的嫡系,南面与东面都是羽某人调动顺昌府兵马取代了霄都监的禁军,可是这个时候了,这三处援兵何在?” 杨永节闻言即刻暗自叫好,又是重新恢复了斗志,也是怨愤的说道, “正是如此,若非他偏要做这些临时布置,我那些老弟兄也不会为奸人所乘,内城每段城墙不过二三里,这么长时间爬也该爬来了,竟让诸位长官如此窘迫,此人难辞其咎!” 杨永节说的有一点是非常正确的,三处援军爬也该爬来了,但是他们人呢?他们不是不想来,而是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第211章 君来正是眠时节 四个人就在安嘉门马道上做了安排,风鸣陪着杨永节前去剿灭丹枫馆外的乱贼,而智全宝还是坚守安嘉门,至于楼下的禁军二一添作五,其中大半精锐都给了智全宝。 这也并非是杨永节多么高风亮节,完全是希望智全宝尽快将那些将功赎罪的部下解救出来,那个让人不省心的指挥使死了也就死了,但是这些军官若是都折进去,这支禁军可就跟杨家没关系了,无论如何也要保留些元气。 至于彰小乙则是会合了个骑兵,几个人准备先往北门去,将整个内城墙走一圈,看一看为何援兵迟迟不至。 然而彰小乙几人才跑出去百十来步,就看到北面几十号人跑了过来,只是看着毫无章法的样子,没看出来是援兵,倒似落荒而逃的溃兵。 两方还未接近,那边倒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可是彰勾当,我是危尧臣啊!” 彰小乙等人举着火把过去,仔细一看果然是危岌领着数十个禁军过来,近前再看他们,已经是处于崩溃的边缘,包括危岌所有人都是带伤在身,有几个还是被战友架着的,伤势不轻。 “危副指挥使,你们这是怎么了?” “惟公与幼公如何了,羽廉访怎么样了?” 此人倒是还知道轻重,听彰小乙说了大致情况这才缓和下来,只是说起他们的遭遇恨不得是大哭一场。 原来羽微行安排宁君万与危岌领着部下禁军守备北门,重点当然是看押邪教党羽,可是这羽微行却又不许二人接触这些邪教人犯,因此二人其实也不能改变任何羁押措施。 除此之外,这羽微行又是想要介入宴会的守备之中,于是统共五百人的禁军又被他分出来一个都调到丹枫馆这里,而又要求霄都监将原本守备外城曛风门的驻泊禁军调离,将曛风门与应天门都交给宁君万他们守备,所谓权责归一也。 可是这内外北门虽然是背靠背在一起,可毕竟也是两处完整城防,又因为将两处城防连成一处,反而还多出两个便门来,而这工程其实还是半吊子,那就是这便门其实就是临时两处木栅栏,城门因为这城墙还未加固因此还没有安装。 这所谓的大北门,往常乃是内外八个都的禁军守备,合计八百人,因为这里乃是应天府防备的重中之重,不仅素来不用厢军镇守更是从未少过八百人的规模。 如今因为羽微行的调派,这里只剩了四个都,合计四百人而已。 即便如此,府衙那边因为智全宝调动了所有衙役去维持大石廊瓦子治安,于是安熙与苍龙固商量后,又以两司名义调动一个都在府衙待命,于是宁君万也不得已亲自领军到衙前效力。 为了羁押这些人犯,之前已经将武库腾了出来,专事羁押,羽微行亲自安排一个都把武库做了仔细安排,至于军械都是放到了曛风门的城楼里,所谓方便就近使用。 于是这大北门,东西南北四个门其实总共只有二百人守备而已,随着曛风门与应天门的关闭,这才让危岌放心了些,可是谯楼那里鼓声响罢不久,曛风门的戍兵就看到外城城墙西面与内城城墙东面各有一队人马靠了过来。 “内外城各有一处兵马过来了?” 彰小乙这里与危岌边说话,边往回走,听到这话才觉得事情看来远比自己看到的更糟糕。 危岌还没来得及回话,殿后押阵的骑兵有人过来说话, “将军,有追兵从应天门方向过来了!” 彰小乙站在马背上往北面看去,这伙叛军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是挥舞着无数火把,徐徐往这里来了,看着这速度与火炬的阵势,只怕已经是列好了阵势一步步逼了过来。 “快走,咱们往城楼上,与诸位长官说话。” 苦也,如今楼下陷入苦战,安嘉门城墙上不过两个都的甲士,而智全宝如今集合起来的也不过是两个都的人手,杨永节那里也是两个都,便是府衙那里援兵在此也不过一个都罢了。 而这些才逃离火海的官员们听了危岌送来的消息,只觉岱山压顶一般,实在是相视失色,眼神里已经是难以掩饰的惶恐,即便是惟公几人依旧处之泰然,但是言语里也尽是忧心忡忡的意思, “如你所言,不止鼎明门的应天府驻防厢军作乱,内城灵光门驻防的顺昌城驻防厢军也反了!” 横玮听了惟公这话,心里也是按捺不住愤怒与不安,这可是他从顺昌城带来的厢军,还是底下人精挑细选的最为得力可靠的厢军,竟然也跟着反了,愤怒之余又是夹杂着羞惭,羞愤让他立刻就想发作,却被他强自压制住了。 “他们来了多少人?” 霄瑟夜作为军人更在意的是敌我实力之间的差距。 “鼎明门这里来了一个都的厢军以及上百个闲汉,灵光门闲汉差不多二百人。” 霄瑟夜稍微一琢磨说道, “贼人对咱们的虚实很是了解啊,不过二百个厢军与三百多个闲汉就敢来夺取北门,那便是早就知道北门这里并没有足够的兵力。” “五百乌合之众,对于你们三百精锐,如何能败得这么快!” 羽微行知道霄瑟夜连枪带棒的指向他,但是他这时候也不急着与此人纠缠,而这句话说出来,倒是让许多人更是看轻他几分,这不就是推卸责任吗? 果然还不等危岌说话,面团一样的老好人祥守忠说话了, “妙观,咱们也都是知兵的,四道城门上上下下每处能留个二十来人已经是不错了,尤其是城墙上面哪里能想到来的竟是贼人?以有心算无心,便是活神仙怕也要着了道!” “便如大珰所言,咱们墙头上就是十余个人值守,才一个照面就折进去了,咱们大多在城下,反而被贼人居高临下劈头盖脸打了过来,这才如此狼狈!” 彰小乙听危岌这么说,不禁摇了摇头,这位弟兄要完! 你的主官分明是让你先把这败军之责背下来,岂料你老哥竟顺着别人的意思来为自己开脱,你让你的主官怎么下的了台呢? “便是如此,你们为何能到这里来?” “那时节我便领着一个都的弟兄反攻上了内城墙,但是贼人夺了曛风门箭楼内的兵械,索性大多是步弓轻箭,咱们也是与贼人反复争夺内城门控制权,最后还是砸下千斤闸彻底把两道城门封住了。这时候又听到这里警鼓响,我们才杀出敌阵来到这里会合,听候差遣。” “其余人呢?三个都的禁兵,何以就剩这些人?” “一个都的兄弟都在曛风门那里,根本撤不进来,索性我命他们打开曛风门,往外面往赤阳门去示警,还有一个都守在武库,我们去接应时,岂料武库内的贼人竟然反攻了出来,这些邪教党徒悍不畏死,又得到叛军接应,咱们这些人根本无法接应他们出来,最后他们都是留下来死战来为我们突围争取时间。” 危岌说的是事实,可是这事实处处在打脸羽微行,建议将邪教党徒羁押在一起的是他,都羁押在北门的还是他,整个羁押安排都是出自于他,北门城防调整还是他来主导,何至于此,今日整个应天府的城防部署都是出自于他,若非他们家世代簪缨,又是天子国戚,其父还是禁军统领,否则便是将他作为叛军同党拿下,谁也不会觉得不妥。 彰小乙暗叹,这便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若是自己与危岌换个角色,只怕羽微行才问出第一句话,自己的师兄弟,蒲扩、芦颂等人都不等他开口,便会出言阻止羽微行的质问,只怕营丘大判、公良参谋与霄都监也不容许此人攻讦经抚司的人,甚至惟公都不会允许羽微行如此做,但是危岌说了这么些不该说的话,却无一人出言阻止,而到了现在也都是冷眼旁观。 危岌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也是跪拜道, “还请让我领着弟兄们守在这里,除非我等战死决不让叛军上前一步!”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便是你折了我上四军禁军威名,还敢大言不惭,便要取你狗头以儆效尤!” 羽微行气急败坏,这不是动了杀心,已经准备下杀手了。 “羽廉访还请息怒,” 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里少了敬意,多的是震慑人心的战意,来者正是智全宝,得了彰小乙的信儿,他也顾不得安嘉门内的弟兄了,领着禁军已经登上城楼,这时候一个人来到箭楼之内。 “贼人就在近前,正是用人之际,何必阵前杀了健儿,岂不是寒了弟兄们的心,长了贼人的锐气!” 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偏偏智全宝说了这话,让羽微行颇有些怯意。 这也是人的名树的影,他们都知晓了若非以智全宝一己之力,安嘉门早就失陷了,更是才蒙智全宝之力,所有人才脱险,而如今智全宝就是眼前当之无愧的第一得力武将,于情于理,或者说为了自己的性命,羽微行也不想与智全宝发生龌龊。 果然智全宝一开口,营丘大判也说了话, “二郎所言正是,这些叛军真是不知好歹,若非咱们仁善前些日子就把他们发落了,如今作乱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是咱们毕竟事起仓促,但有损伤也是贼人奸计一时得逞罢了,此时正是需要健儿们为国讨贼,为民除害的时候,每多一分正气便是压制一分邪气,所谓众志成城,破贼就在此时!” 营丘大判才说完,霄都监也开口了, “正是如此,便是老夫,只要智二郎不嫌弃咱老朽,今日咱也是你麾下老卒,一起会一会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公良吉符也凑过来说, “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军务上面都看二郎手段!” 好家伙,智全宝一句话倒把气氛撩动起来了,他们三人说罢,其余人也七嘴八舌起来,似乎只要智全宝领着危岌他们,片刻之间就能将贼寇一扫而空了。 人心是需要振奋的,惟公也是等大伙儿都已经从阴霾中走出来才说话, “凌霄,彦方,这里都交给你们了!便是我们都由你们调遣!” 智全宝也不矫情,这边开始安排, “还请诸公请移步箭楼高处南面,以防贼人流矢惊扰,” 又对霄都监说道, “小可哪里敢烦劳老将军,若是老将军在身边,哪里还有我们小辈建功立业的机会,只是如今南面端礼门情况不明,还请老将军领一队人马帮着我等守住后路。” 横玮在一旁也是关心的问道, “凌霄以为南门如何?” 智全宝摇了摇头, “若是以新周卿与御子丰二位的勇武来看,当时无恙,只是那里毕竟已经分了许多力气看押涉案的几家人丁,这里面男丁就是大半,而听危尧臣所言,那东面的叛军只来了一个都的正兵,如此来看这些人大半都是往南面去了,只是南面如今依旧没有警信过来,确实透着诡异,只是咱们已经分身乏术,还是先把面前的贼人都料理了,也就云开日出了!” 横玮点了点头,毕竟南面可是他的嫡系,万不可有失,否则未来立足于丹南都是艰难。 智全宝安排了弓箭手在城楼上,而他则领着彰小乙与危岌领着一个都的重甲锐士来到城墙上,来的贼人还是鼎明楼的厢军在前,百十步外就已经看清这边当先的是智全宝,竟然停住不敢再往前走了。 便是几个做头领的来催促,这些人也是踌躇不前,最后贼人们也是换了前阵,这才继续往前徐徐而来。 贼人面对智全宝已经露出怯意,可正在这时,燃烧许久的丹枫馆总算到了尽头,轰然倒下,就这么火光冲天的一瞬,智全宝将令旗挥动,城楼上已经是乱箭齐发,毕竟是居高临下,即刻就有了战果,其中更有箭矢射倒贼人头领。 而这城楼上也传来号角声,原来这等重箭神射乃是出自绮里远山与謻剌曼合獭二人,其余属官每看他们得手就吹动号角,却是这二人也不袖手旁观,自告奋勇的张弓引箭起来,东丹人善射名不虚传,更难得如此高官也都是文武双全之辈。 而城墙下忽然也传来欢呼声,只听丹枫馆的侧院内传来呐喊与鼓角声,便是城墙上也听得一清二楚, “风郎君尽斩贼酋,贼人望风而逃!” 其中夹杂着许多鬼哭狼嚎,那是贼人们绝望的嘶喊,终于这些宵小贼人在禁军内外夹击下,在风鸣突入贼阵立毙贼酋的威吓下,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身首异处,便是想逃也毫无出路。 这时候若是往下看,便能见到风鸣已经快步往城墙上面来,后面还跟着一队精锐,其中便有临时的亲随抄着几个血淋淋的脑袋跟着,这便是阵前献贼首,要把这城墙上的贼人的胆气也消上一消。 这时候,虽然天上的明月还被浓浓的烟雾所笼罩,但是似乎一切都开始向着好的方向扭转了,而天道常言福无双至其实也并不总是如此。 就在此时,当城内的众人陷入胜利的喜悦,当城上的诸人陷入血腥的厮杀,当城外的弟兄已经陷入绝望时,当元三儿好不容易拖着奎九儿回到阵中,二人都是摇摇欲坠时,眼看着已经再也无法阻止叛军来攻取城门了。 就在此时,安嘉门的外城门传来了一声震人心脾的怒喝, “大肇宗淑,宗三郎在此,贼人还不授首!” 当然重伤在身的宗淑不可能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这声怒吼来自于熊暠,而他身边还有数百已经迫不及待要杀敌立功的大肇健儿。 “诸位,随某杀敌!” 宗淑的声音还是虚弱的,但是这些健儿也是等他这么一个少年发出军令,才精神抖擞的迈入战场。 第212章 参旗有约共黄昏 却说宗淑他们在紫虚观看到内城火起便顿觉不妙,这謻剌英弼虽也诧异,但还是比宗淑他们淡定许多,而这时候霄春臣已经率领禁军突入进来,也幸亏謻剌英弼较为配合,双方才不至于发生误会。 且不说如何擒拿潜入的横山戎贼人,只说宗淑他们看向那绮里冯多罗,再问向謻剌英弼, “如此说来现在使团中已经没有绮里挞凛的亲信?” 这话当然不能宣之于众,这边只有宗淑、三娘、梅儿、柳瑒,留着梅儿就是避免落人口实,交通外藩可是最难辩白的罪过,至于霄春臣、熊暠与襄承勖一时也顾不到这里。 “不错,绮里冯多罗死了之后,我们这些人也不必演戏给自己看!” “可是你们改变不了大军南下的决策!” “当然改变不了!” 謻剌英弼说道, “我们也没有试图改变,应该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至于结局如何是看你们肇国如何做了!” 宗淑皱紧眉头,也是无奈也是怨懑的说道, “这场赌注太大了!” 謻剌英弼也是悠悠的说道, “赌局还有许多变数,否则咱们彼此都不过是上了筵席的酒肉罢了!” 宗淑又问道, “若说大綦一手推动你们东丹国南下,一手拿着横山戎来威吓我们,可他们又如何能轻易让你们就范?宁静王与绮里挞凛既不傻也不疯!” 謻剌英弼点了点头, “我们王爷当然不是憨直之人,绮里挞凛也当然是举世无双的名将,可是正如贵国即便是众正在朝,难道国事就是蒸蒸日上再无反复?” “这么说来,东丹国内局势也十分微妙啊!” “世衡,” 謻剌英弼笑了起来, “说实话,你我年纪便是加起来,也没到能左右天下格局的地步,何必为难自己?此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好,好高骛远难免一事无成!” 三郎与他对视一会儿,也是拱手致礼, “谨受教,此次危局若是得过且过,将来必请君醉一场!” “好个得过且过,这对于你我来说,那是最好不过。” 世衡与他抚掌却又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问道, “那今日之后,这位副使该怎么办?” “每个大日子,总要一两个知名人物的性命来点缀,除了今日,我实在想不到怎么能让此人在返回东丹前死的明明白白,毫无波澜!” “你的意思是这脏水还是要泼到我们身上?” 謻剌英弼则接话道, “我不会说什么做大事不拘小节的屁话,但是这种事总要有人承担,却绝不能是我们东丹使团的人,否则到头来还是会落到大肇的头上,那时候没了我们这些人把持,哪里还有得过且过的局面?” 宗淑语塞,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绮里远山他们因为此事被牵连,那绮里太后手底下一众亲信也必受株连,而如今绮里太后已经摆明了态度,那便是愿意在关键时候与大肇妥协,前提便是她的力量能够超过主战派们,因此现如今无论如何都必须帮助绮里太后稳定局面,让她能够有时间来整合一切能够为她所用的力量。 “无论如何,不能是我们的人杀了他!” “当然,绮里冯多罗死于横山白戎手里,但是因为你们禁军擅自闯入紫虚观,才让刺客钻了空子,你以为如何?” “看来你早已做好了打算?” 謻剌英弼摇了摇头, “一半一半,我的确不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应该说没有世衡你,只怕今日还要搭进去一个我,所以我个人承你厚情!” 宗淑看向远处还意气风发在调兵遣将的霄春臣叹了口气, “无论我们如何处置他,你们都不能添油加醋,这便算还我人情了。” 謻剌英弼与三郎把手言欢说道, “一码归一码,我受的恩情自己来还,但也请世衡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东丹人可不都是蛮子!” 宗淑揭过了这篇,至于霄春臣若是因此遭遇坎坷,三郎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眼下还顾及不到这些, “城内着火地方大约就是丹枫馆方向,是否也在你们预料之中?” 謻剌英弼摇了摇头。 “那你倒还一副夷然自若的模样?” “否则还能如何,我便是慌乱的手足无措,还能有所裨益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做好力所能及之事,便是如此而已!” “足下这等心性也是深得道理,所谓‘容序顺化,随运沉浮,栖心明霞之境’不过如此,兄台前途不可限量!” “承蒙君之吉言,彼此彼此,何足道哉!” 謻剌英弼是要坚守此地的,而宗淑已经不敢耽搁,走到外边便把霄春臣他们三个也聚到一起, “诸位,内城火起,如今丹枫馆吉凶难测,然而我等便是驰援也该有个进度,我这里安排如下,若是诸位兄长并无异议,还请按此办理。” “世衡,只管你来安排,如今一片乱哄哄的,我们几个可是处分不了。” 霄春臣第一个表示支持,其余二人当然更无异议, “咱们兵分三路,其一我与熊兄领两都禁兵往安嘉门过去,今日乃是智师兄负责外面护卫事务,我们这一路到那里听命于他,其二崇宪兄领两都禁兵往端礼门,那里若无异常还请崇宪兄把持端礼门到朱雀门全面戒严,再去将瓦子中的禁军都召集起来听用,以防外城有变;其三襄兄与秦越一起领兵从朱雀门走城墙往鼎明门去,若是鼎明门无事则往北去曛风门,再回赤阳门,总之外城城防便托付襄兄来负责周全。” 言罢,宗淑还把他经抚司的印信交给襄承勖, “但凡有人阻拦或者生事,襄兄都可凭借我这印信行事!” 众人都不再耽搁,只在紫虚观与翠蕤阁留下三个都的兵马,其余都是分派出去,襄承勖也只在朱雀门留下两都兵马,率领四都兵马出发,其中禁军厢军各占了一半。 且说宗淑他们领着两个都的禁兵转到安嘉门附近便已经察觉不对,到了钟鼓楼附近,路边已经发现倒伏被杀的巡更差人,便知道安嘉门这边必有敌情。 也幸亏这伙乱军只顾着夺取内城门,这安嘉门的外城门竟然是大开着,地上除了一片狼藉,更无一人看守门禁,而宗淑也并未草率行动,便是大致探明了瓮城内的状况,这才催动兵马夹击叛军。 城内的贼军如何知晓从哪里蹦出来这么一支生力军,而且还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军,当下就被打懵了。 至于安嘉门内城门箭楼内的诸位见此情形,不由得大喜,若说风鸣将内城之贼翦除已经使诸人转忧为喜,宗淑的来援更是让所有人大喜过望。 即便是承守真也是抑制不住来问旁人, “果然是世衡吗?他不是还在养伤,怎么领兵到此?” 风鸣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请命让他领着城内兵马一起助阵。 “且去,世衡有伤在身,还是清鹏出马,你们二人携手,这些许贼人必然束手就擒!” 公良吉符扶着风鸣的背说道,在他眼里,当宗淑领兵出现时,经抚司已经在此证明了其稳定丹南路局面的能力,而这一切也是要向朝廷宣示,当今之世,唯有承公有力挽狂澜于既倒 扶大厦之将倾出处的能力。 风鸣急匆匆的下了城楼,随着安嘉门内城门的打开,瓮城内的贼人此时面对着大开的城门只有了绝望,而这边即便是杨永节也迸发出了十成的勇气,在一马当先的风鸣身后,他也率领这百余略显疲惫却战意浓厚的禁军精锐杀入敌阵。 至于风鸣与熊暠,在他们二人面前,哪里有一合之将,几个贼酋被斩杀,剩下的便是些没头苍蝇的存在,刚才还是面目狰狞的叛贼如今已经失魂落魄般的在战场上彷徨,便是投降的迟了片刻,就是身首异处的结果。 而城墙上的贼人如何没察觉其中的变化,本来在三名虎将的撞击下,他们不得寸进,如今更是有败退的迹象,而当外城墙上又有了新的变化,这败退已经是难免了。 那便是西面外城墙也是一片火把被举起,照亮了一杆大肇的旗帜,这是襄承勖他们已经收复了鼎明门了。 “小心,” 智全宝一把将彰小乙拉了回来,彰小乙刚才有些分心,更是因为贼人力弱这才陷入险地。若非智全宝将他拉了回来,又只身迎着挡在他身前,只怕彰小乙此时已经难逃一死。 彰小乙冷汗蹭的沁了出来,诧异道怎么贼军中有如此好手? 智全宝则是将斩马长刀挺起,对着对面贼将说道, “我方才就觉得这身影颇为熟悉,幸亏咱上心,否则差点让你坏了我弟兄性命!” “不愧是智二郎,我藏匿行迹至今,总算能与你真真切切的过过手了!” 再看此人撩去帷帽,哪里是旁人,正是紫虚观的住持,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看似贪财却又乐善好施,胆小还行侠好义的老道,竟然也是叛贼之一。 而他身边又站立出来几人,其中之一就是那只身在府衙自首的邪教中人一泓道人公孙净清,其余几个应该也是邪教中的头目。 只听公孙净清说道, “师兄,何必与他们纠缠,咱们还有大事要办!” 智全宝哪里容他们这般从容,也不说话,一个箭步就挺着长刀突向贼人,这紫虚观老道莫看貌不惊人,竟然还是个用剑的高手,两人又是过了三招,一个攻势凌冽,一个攻守兼宜,正面交锋后倒是大出智全宝的意料。 并非说智全宝并非此人对手,而是此人剑法已经颇有宗师风范,而这剑术的刚柔并济,回转浑厚,腾挪飘逸,竟然与自己师尊的剑术难分伯仲。 智全宝不敢大意,彰小乙也取出鞭杆来侧卫,二人都已经看出此人剑术之精湛必须小心应对,稍有不慎二人便有满盘全输的可能。 “堂主!” 敌阵中又闪出一人,正是被智全宝用弹丸打折了肩窝的女子, “外城那边官军过来了,咱们的人正坚守箭楼,等您吩咐!” “南面如何了?” “该料理的都料理了,已经经营过来了,只是南面这会儿也有官军跟了过来!” 这老道听罢,对着智全宝与彰小乙说道, “青叶白莲红荷花,天下道门总一家,虽然在你们眼里容不得咱们白莲教,但是无生老母在上,驾下三清为尊,咱们也不为难你们,今日我们没有全胜,你们也未尽输,就此拜别,来日方长!” 彰小乙还想上前,却被智全宝一把拉住,只听智全宝说话, “还请故人留下个真实姓名,咱们相识一场,我便是惦记,也该知晓惦记的是谁!” “金剑利杰,道号玉翁君,乃是圣教天佑真君门下摩羯宫尊者是也,诸位就此别过!” 身后众人随着他的号令,都开始徐徐转进。 彰小乙此时不解的问道, “师兄,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们?” 智全宝这时候才敞开胸怀让彰小乙看,原来就在他拉扯救下彰小乙时,只这么一瞬间,这利杰的金剑已经斩在他的胸口,也幸亏智全宝身披重甲,又是及时抽身卸力,否则就这么须臾之间,他的性命就不保了。 “此人不是咱们能对付的!” 智全宝转身对危岌说道, “危兄弟,你领着兵马就隔着一箭之地跟着,不可贸然出击,我这里与诸位长官商议,再看行止!” 智全宝如今已经成熟了许多,此时做多少事并非关键,而是每件事都做的恰到好处才是核心。 而这边,承守真他们已经往楼下来,虽然还称不上大局已定,但是贼人们如今已经不能在对承公他们构成直接威胁。 不等诸将参拜并汇报战果,惟公已经下了一系列军令, “杨钤辖点齐你部兵马即刻入内城,封闭北门与东门交通,切不可让贼人杀入城内!” 杨永节身边乃是宁君万,他也是率队夹击贼人,一起过来参拜。 惟公微微掠过羽微行,继续说道, “宁指挥你也同去,” 又对杨永节说道, “兵马可是够用?” 这哪里是在商量,杨永节急忙说道, “末将本部可战者三百余人,宁指挥还有百余人,如此兵马足矣,末将这便去封锁道路,只是南门那里还请示下如何安排!” 承守真看向宗淑,因为宗淑率领的兵马即有霄都监部下还有敬洎的接伴扈从禁军,他相信宗淑必然做了安排。 果然还不等宗淑说话,霄都监已经带着几个人过来说话, “惟公,幸亏世衡做了部属,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如今已经援助南门得手,如今新、御二将会同我儿已经开始沿着城墙往东面灵光门进发!” 果然,承守真看向宗淑更是点头不已,众人也都是对这少年刮目相看。 再听宗淑汇报, “卑职又请襄提辖领兵往鼎明门方向,如今也已经收复鼎明门如今正在全力攻打北门,另外卑职还请朱雀门方向兵马往外东门赤阳门靠拢,以防贼人从这里突围,只是卑职此前种种举措,皆是因势利导,其中粗陋疏失难以尽察,还请惟公与诸公匡正指挥。” 真是个聪明人! 营丘栿暗赞道,若是宗淑上来便说自己是擅自为之,反而是把自己摘出了经抚司,如此功劳显着倒显得许多上官无能了,而宗淑避重就轻,压根儿不提自己其中的主要作用,倒把自己定位在一个疲于奔命的执行者角色上,这不仅将自己的态度表明更是将这些功劳虚名都抛了出来。 营丘栿不禁感叹,其实最为睿达的便是承守真,不愧是举世闻名的能臣,一开始便将宗淑等外来户揽于自己羽翼之下,不仅充分放权,更是绝对的信任,果然这么快便收到奇效。 若不是智全宝、宗淑、风鸣、彰小乙、芦颂、蒲扩等人,今日只怕是大肇开国以来最大的祸乱了。 第213章 天仙不在臞儒列 “世衡,你这伤势如何?可还能再接再厉?” 惟公不问事先问人,宗淑如何不明白其中深意, “诸公尚不惜身,小子岂能畏死,如今只等惟公号令,卑职水火不避,惟报国眷圣恩!” “好,此时节便由你与凌霄总领兵马,清鹏与彦方为辅弼,老夫与诸公为你们摇旗擂鼓助威,只看你们破敌!明日午时前便要还应天府一个朗朗乾坤,如何?” “卑职必不辱使命,翦除贼寇就在此时!” 四人躬身奉命,而转身之际,惟公又拉住宗淑的手嘱咐道, “你有伤在身,不可轻赴敌阵,旌旗之下才是你的位置,你可明白?” 宗淑听罢,看着惟公饶有深意的眼神,哪里还能不知晓其中关节, “学生谨遵惟公嘱托,学生尚不敢言运筹帷幄,竭力接应周全,所谓上命下达,鼓舞士气,必然亲力亲为不敢懈怠!” “好,好好做,去!” 芦颂、蒲扩看向宗淑也是展颜一笑,彼此心意尽在胸中。 营丘栿与莱观也是交流着眼神,而亲弟弟营丘檩还是一知半解的说道, “惟公还真是宠爱宗三郎,这些亲近话咱们哪里听到过,” 营丘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 “你以为这是惟公关系晚辈么?此时是何时,这里是哪里?惟公这些话分明是让宗世衡摆明身份,切不可手上真的沾上了血!” “这是何意?” “惟公要培养的是个羽扇纶巾的儒帅不是横刀策马的武臣!” 营丘栿恨不得拍自己兄弟的脑袋, “我们大肇自从士学士后,哪里还有通晓军务的文臣了?便是子庚相公也是有雄才而少武略,惟公这是为将来储才啊!” 却说他们四人也是兵分两路,三郎与三娘还有梅儿、风鸣做一路准备先往南门去,然后接应诸军再往北面来,因此只带了一都兵马即可,而智全宝、彰小乙领着熊暠、危岌则去支援襄承勖他们,留下两都兵马交给已经受伤的元三儿、奎九儿在此保护诸位官员,而这两位的坚持也被大伙儿看到了。 今日之后,丹南路应天府厢军与顺昌府厢军将成为历史,许多出类拔萃者将迎来新的机遇。 智全宝、彰小乙、熊暠、危岌领着四个都的禁军,都是尽可能装备硬弓劲弩,毕竟贼人中多了许多高手,即便是智全宝也不做匹夫之勇,战场之上克敌制胜才是关键。 再说南边的端礼门,其实新文郁与御芝茸的部下也并不满编,一个都也在丹枫馆效力,也分了一都来看守走私大案牵扯的人犯,但是仓促遇敌,二人还是显露出不同凡响的带兵才能与战力。 毕竟两个人都是资深武臣,也常在地方任职,因此便是危急时刻二人也做了最为贴切的部署,便是放弃瓮城,两个人率军接应看押人犯的部下出来后,便分作两部,死死守住内外城门,还都放下千斤闸来,新文郁守住内城门是不许贼寇进入内城,御芝茸守住外城门,则是不许贼寇肆虐外城。 而这端礼门毕竟邻近厢军教场,虽然有厢军跟着作乱,那也是少数,但是这些厢军如今在营中不过七八百人,还被贼人从角楼上射下重矢火箭,又加上诸位长官都不在营中,也是乱作一团,但饶是如此,还是牵制住一部分敌军。 贼寇虽然会合了一众人犯,只是这些人犯大多是被牵连被监押,又是老弱妇孺也不在少数,真正的战力聊胜于无。因此即便内外接应,这伙贼人也是没能攻取城门。 随着霄春臣引军到来,局势更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应该说让霄春臣来到此处,实在是宗淑的一处妙笔,其父乃是本地兵马都监,而他又是知名的衙内,因此当他往厢军中整顿军势,这些刚才还慌乱无章的军汉似乎有了主心骨,立刻便显露出应有的军事素质,许多弓手就在营寨的望楼里与贼人对射,一时间有来有往,也并不处于下风。 其余厢军编制起来便与禁军一起来援助端礼门,至于教场瓦子早就乱成一团,那些流连欢场的禁军也都是东倒西歪的跑了出来,这么一凑也是一百多个汉子,便在厢军教场披挂起武备,哪怕酒还未醒,脚底下发软,但是站在队伍后面也能壮大声威。 如此,等御芝茸再往城外看,已经是几近千人的大军了,先是安排垂下绳索,让城墙下的先登勇士缒墙上来,又是组织人手抬起千斤闸。 此时贼人也反转了角色,从抢夺千斤闸准备抬起,便做了阻止的一方,终究死战之下,这端礼门外城门还是打开了,而随着援军的涌入,这里的战事也就没了悬念。 因此当宗淑他们到来时,霄春臣他们基本上连战场都打扫干净了,宗淑看着他这副兴奋劲,也不想来泼冷水,只是把他叫到一旁问道, “既然这边大势已定,为何不派人援助西面,却只派了几个人报信?” 霄春臣不解的问道, “那边不是你在吗,再说我先把这里料理清楚,更何况新、御两位也没提这事儿,我才派人过去请示再说!” “崇宪兄,你还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何时你能举一反三,这脚下的路才能宽!” 这位仁兄虽然与营丘栿都是衙内,可是这位心性倒是纯真许多,这些场面上的蝇营狗苟,他是丝毫都未领会。 “这话怎么说?” “你又不是这里的镇守官,我请你过来这边是防范祸患,既然你已经平息祸患,那第一要务便是亲自到上官那里露个脸面,不说邀功但也该让别人知晓你的辛劳,毕竟惟公知晓你的功劳,可处置下来也要考量别人的意见不是,若是当着你的面把许多事定下来,岂不少走许多弯路?” 宗淑到这时候才明白父亲有时候为何会苦口婆心的把一个典故掰碎了揉烂了说给他听,这里面自己看着浅显的道理,可是许多人怕是要摔许多跟头才知道所以然。 “可是新、御二人不动,我也不便离开啊!” “我的好哥哥,他们二人乃是这里的守备,若非你的驰援,他们也不过是功过参半,只要是城门失陷或者贼人焚烧城楼,或者失了人犯都是有过无功,他们如何敢擅离职守跑到上官那里?现在夹着尾巴做人,便有横公为他们说话!怎可与你相媲美呢?” 霄春臣闻言也是哑口无言,莫说是他,便是他父亲都想不到这一节,否则霄瑟夜也不会世代武勋才熬到一府的都监而已。 “那为今之计?” “一切听我吩咐!” 三郎召集诸将,出示了惟公加盖印信的公函,明确了自己的权责,这才发号施令, “新勾当,御勾当,如今兵马几何?监押人犯如何?” “能战者不足三百人,战殁者八十余人,其余都是伤残或重伤。” 新文郁说道。 “人犯总计七户人家,合一百七十五人,如今在押只余四十余人,死者几近百人,其余皆随贼人逃遁。” 三郎也不置可否,用眼神递给蠢蠢欲动的霄春臣,那意思便是别多事,一切听我主张,然后才说道, “如今咱们合起来也是两个指挥有余,也不必都派出去,还是留守些人马以免贼人再有后手,” 三郎丝毫没有与他人商量的意思,已经不容置疑的安排下来, “御勾当,还请你率领两都兵马留守此地,明日午时前不容有失!” 再对其他人说道, “余者都往北边去,先行收复灵光门!” 诸将称诺,片刻之后便一路兵马从城墙上往灵光门进发,霄春臣领一路从外城顺着城墙前进,新文郁则领军从内城顺着城墙前进。 三路并举,瞬息便至,这里留守贼人见势不妙,也不作抵抗,便往北面去了,而宗淑便命令新文郁领一都驻守此地,霄春臣率两都往外城赤阳门去,会合襄承勖本领镇军,留下一都人马后,再往北门方向,包夹贼人。 而三郎也不耽搁,与风鸣领着六个都的士卒在城墙上向北门前进,四路兵马便要牢牢困住这些乱军,目的就是逼迫贼人要么决战城上,要么弃城北逃,然后便是决战在旷野淤泽之间。 于是襄承勖、柳瑒五个都,霄春臣也凑了四个都、宗淑、风鸣六个都还有智全宝、彰小乙他们四个都,合计近两千官兵已经从东西方向将贼人包夹起来了。 而应天门内杨永节、宁君万的兵马也阻挡住叛军入城的可能了。 彼一交战才发觉,敌军看似是依赖着北门紧密的城防为其北逃留下可能,但是智全宝他们会合了襄承勖,才发觉对阵之敌多是叛乱的本地厢军,这些厢军如何不知晓智全宝等人的赫赫威名,尤其是当襄承勖舞动宝刀,突入敌阵将那叛乱的都指挥使一刀两段后,这里已经没了作战的悬念。 这倒让智全宝十足力气打出去的拳竟落空了一般让人难受,本来已经聚集几员猛将要与邪教高手一较高下,却不想直到夺回了曛风门与应天门都没看到他们的影子。 而三郎则并未与他们会合,则是通过夹道城墙往外城城墙上去,因为他们已经看到贼人的精锐竟然往最为羸弱的霄春臣部扑了过去。 贼人中有将才啊! 三郎感慨着,也是在念叨霄春臣,崇宪兄,论起运气之差,谁还能比过你啊! 东边内外城相隔虽然不算远,但也无法用弓箭来进行支援,毕竟两墙之间可是遍布民居,只怕弓箭射不到对面,反而是伤及无辜了。 因此三郎与风鸣只能抽调精锐转进外城墙,而身后智全宝他们也领兵跟了过来,可即便如此,即便有霄春臣领军阻挡,这贼人突击的速度可丝毫没有减慢。 这股贼人约有四五百人,彼此人数相当,战力相去甚远,才一刻功夫,就将霄春臣部前军击破,溃卒裹挟着中军也往后面退,最终除了百十人在霄春臣率领下退入赤阳门,其余的要么战死要么就是从城墙上坠了下去。 风鸣一马当先领着一都轻兵追了上去,却也被贼人分兵拦了下来,饶是武力如风鸣者,也与四个贼人头领战的是有来有回,四名贼将,两个看着是模样相近,应该是一对亲兄弟,二人都是使得一手的双股叉,一个攻势凌厉,一个防守稳重,招式转圜绝无花架子,钢叉只往面门与腰腹招呼,招招都是要命的手段,看来是猎户出身,另外两个一个模样打扮做了生药贩子,可是却用一柄五尺方天画戟,这等武器寻常人莫说使用,便都是见不到的,却被这人用的是舞舞生风,只是步法跟不上手法,可见这人还是个马上功夫,饶是如此,没了战马此人也是一员勇将,另一个则也是卖膏药的贩子模样,此人身量并不高大,还是一副哭丧相,却是个身沉力大的好汉,使得一条枣木镔铁头的哨棒,却用的是棒法中杂糅枪法,看来是个枪棒娴熟之人。 这四个人守着城墙一条线,彼此配合相得益彰,要么一人作锋急进,要么左右夹击而来,徐而一起后退来个引虎下山,俄而齐头并进偏要背城一战,总之便是风鸣如此勇猛,也只能与四将打了个旗鼓相当。 但是风鸣这边还有强援,只看智全宝他们也甩开兵马上来迎敌,如此这四人哪里还是对手,纷纷向后撤去,襄承勖那是个上了战阵便如刀锋一般的寒冷性子,抖起长刀已经突了过去,眼看就要把那生药贩子劈倒,却不想贼人也来了援兵。 只看一个皮囊砸了过来,襄承勖还要用刀挑开,却不想彰小乙早就盯着那汉子了,急忙喊道, “不可劈开!” 襄承勖听了这话,急忙转动刀锋想拍开此物,可是这皮囊竟如此憨重,一咕嘟就砸在了刀口上,便把装满的液体喷洒了出来, 只看这银亮的液体飞溅开来,这几位道门弟子哪能不晓得这是满满一袋子的水银洒了出来。水银乃是炼外丹的必备之物,便是道医也用此物入药,只是那些都是少量使用,哪里能用得了这么一皮囊。 而如此水银泻地,智全宝等人立刻遮住口鼻,便来将襄承勖往回拖,便是宝刀也让他先撒了手,而贼人们也是转身便逃,根本不作任何犹豫。 几人便是想追,也不敢冒进,因为又是几袋子水银跟不要钱似的扔了过来,众人也只能退避躲开。 “往后退,不要睁眼,没有硫磺便取沙土,最好还是用硫磺把这水银覆了!” 彰小乙隔着袖子对身后的人喊道,众人并非怕死,只是若是熏瞎了眼睛或者沁入骨肉,那便成了废人,岂能不小心防备,任谁也想不到,这邪教竟然如此豪气,竟然能用这等贵重之物来拒敌,也就是这城墙狭窄地方,换了通途之上,也就是白白浪费银钱罢了。 三郎早就做了两手准备,之前已经命令两都兵马掉头往灵光门来,这时候新文郁已经领着全部人马往赤阳门而来。 即便如此,依旧未能来得及阻止贼人打开赤阳门而逃,索性他也救下了霄春臣所部,一来一去二人也是扯平了。 这时候就显露出大肇缺乏战马的无奈,东凑西凑才纠集了百十匹骏马,其余步卒也只能跟在后面奔跑了,而智全宝、三郎他们这百十人即便追的上贼人,又能发挥多大功效,也是难说的紧。 东面不远便是东丹溪,入了航道便可进入大野泽,这大野泽四通八达,到了那时,只能是无功而返了。 第214章 只今先已辩之无 三郎他们更不能全速追击,已经见识了贼人的武技与狠辣,若是途中在遇到什么埋伏,便是得不偿失了,一路追击到丹溪边,看着杳无踪迹的芦苇荡,众人不免垂头丧气,但也是无可奈何。 “估计逃走了多少人?” 三郎问道。 “差不多三百人,这些人都是邪教骨干,咱们追了一路,这些人也是一路分兵阻击至死不退,并无逃散之人,便是放到军中也算的上精锐!” 风鸣不甘心的情绪也影响了战马,战马也是蹬踏不休,响鼻也满是不爽。 “回去复命,这里交给我们几个,等步卒赶到,我们先把这附近好好搜索一遍,” 彰小乙对三郎说道,这里距离三郎受伤的地方也不远了,这等不祥之地,还是让他避开得好。 “咱倒是希望这些贼人识趣的滚远些,总是这么喋喋不休,实在是折腾人!” 新文郁不是应天府的将官,但是如今顺昌厢军也被邪教蛊惑了,倒是让他为横玮的将来忧心忡忡。 襄承勖因为水银就砸在他头顶上,所以智全宝命人先是拿清水又是用药酒冲洗这才作罢,如今两个眼睛肿胀的如两个桃似的,但也是一路跟了过来,此时恨恨的说, “只怕这些贼人还要惹动风浪,我刚才遇袭前,分明在贼人之中看到熟面孔,有此人在,这些邪教党羽想要藏起来不被咱们找到却也不难!” 智全宝忙问道, “何人如此本事?” “便是那逃走的蓼谷县房舍务押司微文宾!” “竟是此人?” “便是他,此人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此人乃是本地土着,又是地方胥吏出身,不知道多少暗地里的勾当,若是再次隐遁下来就麻烦了!” 霄春臣则不以为然, “三百之众,岂是他一个小小胥吏能藏起来的?” “崇宪,你莫是忘了那紫虚观的住持?此人与咱们往来多年,你能想到此人竟然是邪教中的堂主吗?” 霄春臣闻言也是语塞。 彰小乙却问道, “此人如此本事,怎么当时惟公就在紫虚观,此人竟没有下手?” 三郎与智全宝都是摇了摇头, “等抓到此人,再问个明白!” 精神抖擞的追来,意兴阑珊的回去,毕竟没有收获全功,即便是将贼人已经干净利索的击败,大伙儿也没有得胜的喜悦。 一路上几个人便把这一日许多事都彼此交流,话说的多了,阴郁之气也就散去了,众人也都是有说有笑起来,而对于宗淑他们四人来说,这一夜他们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从今夜之后,他们不再是因为私恩而为承守真所用,他们乃是承守真独具慧眼的选才任贤能力的最好体现,尤其是宗淑这一夜精彩绝伦的表现,更是进一步稳固了承守真的权威。 而羽微行的所作所为而招致的后果,不仅伤及中枢权威,还牵连了横玮的威望。 当宗淑他们领兵回转时,已经是辰时,他们转到北门而来,而城门这边早有兵马在外恭候,才看到旌旗烈烈而来,便已经迎了上来,至于城墙上传来整齐的唱赞, “忠勇超卓,威肃宵小,克逆靖乱,保合家邦!” 众人进入曛风门瓮城,原来是营丘大判与霄瑟夜、蔺希等应天府官佐亲迎,几位长官便要亲自来为宗淑他们牵马,霄春臣眼看老父如此,早就滚鞍下马,其余人也是急忙下马来,哪里敢托大自夸军功。 再进入应天门瓮城,又是苍龙固、杨永节二位经抚司的文武副贰来迎,众人更是小心谨慎,而再往府衙走队伍已经略有不同,苍龙固让宗淑陪在身侧,其余几人都是跟着杨永节做了一队,如此文武之途已经是分星擘两了。 宗淑如何不明白这等安排,此次克靖邪教大逆,不只是地方与中枢,朝臣与内廷,两司之间要借此分出个高下,便是文武彼此也要各领风骚,而在这次逆案中若是没有宗淑的存在,唯一能称道的唯有芦颂、蒲扩了,可这二人的功劳若是与智全宝等武将对比,也不过是炳烛之明,难以与武臣们争辉。 因此,这少年宗淑便成了最能突出文臣能力的存在,或许宗淑之前还能被称为允文允武的少年英才,而今日起宗淑必须是,也只能是通文达艺的学子,所谓德荣兼备、才学兼优,于是匡赞文武,甘效辅弼之劳,而面对旦夕之危,不避汤火,临危制变,无慑艰险,肆应之才,堪称一时之标,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器。 苍龙固这一番阔论下来,实在让宗淑汗颜,倒是他既不能居功自傲,更不可将这番好意拒之千里,而是既要表现出对于自己苦劳的当仁不让,又将谋画定策之功归于上官,更将战功推让给一众武臣,充分表现出一个少年才子应有的自矜与骄傲,却又彰显出为人的赤诚与公正。 几个文官,包括营丘大判都对于宗淑一番表现十分受用,更是高看此子三分,而对于其父更是敬佩不已,不愧是与子庚相公、士悦学士、承公齐名的大肇四真之一的真先生也,只看其子与芦颂、蒲扩的表现,已经可见一斑。 等众人来到府衙,却看府衙大开中门,中门外芦颂、营丘栿来迎,往里面走,戒石亭又是莱观、寿宗衍、元况、由希古作为应天府官员来迎,再往里去,二门外公良吉符也在此等候着,接了一行人往里面去,只看承公竟没有在二堂里等着,而是站在二堂门外等着他们过来。 这倒让宗淑等人受宠若惊,急趋阶前参见,承公大袖一摆,不许他们几个行大礼,而是拾阶而下,更是左手握住宗淑的手,右手又拉住智全宝,领着众人往二堂里来。 堂内除了四亲卫,还有几位也都是候着,紫舒輈这位仁兄必不可少,还有祥守忠,只是不见羽微行。 至于都转司的各位也是听公良吉符提起,则是被承公安排在了后宅,听了这话才让跟着宗淑他们过来的新文郁、御芝茸二人少了几分担心,至少不至于将棒子打在他们二人身上。 承公并未让大伙儿站着说话,而是都团团坐着,这里甚至连元三儿与奎九儿都有了座位,虽然都排到了二堂门口,但是也让他二人倍感荣幸。 至于梅儿与三娘则早早就与宗淑作别,按着宗淑路上的嘱咐,已经往城外找参四叔他们去了,至于柳瑒则去寻仝家弟兄,务必保证那批金银财货不出纰漏。 这边承公也都是说些场面话,杨永节则还有些忐忑的看向智全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智全宝他们已经答应下来的事就绝不会中途变卦,更何况杨永节开出来的价码也却是让人难以拒绝。 这一天就这么快的过去,等在后宅的横公临走时脚步也轻快起来,可见即便如横公之处变不惊的本色与气凌霄汉的作派,此时也在得到承公的承诺后才松了口气。 须知庆康新政之时,无论名望还是权势上,横幼璋也只稍逊士学士半畴,那时节风华正茂的横玮眼里除了宣宗与士悦,只怕再无旁人能让他侧目。 只是这一次,横玮其实并无与承公争高下而起龃龉的意思,只是因为羽微行的存在来借水推舟罢了,岂料竟被这羽微行牵连至深,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被人扒了亵裈,让人看清楚了其现在的底色。 若是朝廷深究起来,一个是麾下亲自挑选的厢军叛乱,一个是禁军监管的走私案相关人犯非死即逃,虽不至于让横玮因此贬官,但只怕余生也是在地方流转,有生之年再无踏步东京的可能。 若是按着承守真的个性,他是不愿意为了党同而为他人乃至自己遮羞的,还是公良吉符与苍龙固等人来劝,甚至是看似游走局外,做个风流才子的紫舒輈也来从中劝解,包括黎氏兄弟这等素来孤芳自赏的也主动来舒缓此事。 承公面前,无论是天子近臣苍龙固、紫舒輈,还是自己的亲近人公良吉符,以及本地仕宦营丘潭、黎氏兄弟,包括亲友如敬洎,都传递了一个意思。 罪不在己,而在彼,若是因为贼人的逆行而罪己,那便是遂了贼人的心愿,而如今东丹南下已成定局,大綦野心蠢蠢欲动,如果此案不能局限在丹南一隅,而至牵连甚广,天下事谁可为之?许多国家栋梁就此荒废岂不可惜? 而让承公终于缓颊态度的,还是他看到宗淑等人之时,此次危难有如宗淑、智全宝克靖奸逆的英杰,也有如芦颂、营丘栿等临危不惧的隽才,经抚司所擢拔的一众青年文武面临绝境无一人怯懦畏缩,无一人推诿塞责,每个人都做到了应当应分,而又都能在绝境中持正不挠,如此青年才俊,乃是国家之幸,岂可荒废之。 这些话承公当然不可宣之于口,但是已经到了夜里,承公破天荒的命人在后宅设了私宴,所宴请之人除了公良吉符必不会缺席,其余者宗淑、智全宝、风鸣、彰小乙四人,营丘潭与营丘栿父子,霄瑟夜与霄春臣父子,还有敬洎与敬玉博、丹修一家,文有芦颂、莱观,武含熊暠、襄承勖,与会者除了甚感讶异,更是深觉幸甚。 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毕竟私宴不同于公事,而能受邀于承公的私宴更是闻所未闻之事,便是公良吉符来说,如同家宴一般的私宴,二三人或有之,承公受邀或有之,而承公主动邀请许多人合桌一起聚饮,便是他也是生平未遇到过的。 而承公更是率先举杯向诸人敬酒,更是让所有人受宠若惊,然而承公不以为然,颇为感慨道, “如今乃多事之秋,国事艰难之处,便是老夫也心余力绌,这些时日某更似固守残垣的老卒,只是四面受敌下左支右绌罢了,若非诸位竭尽全力擘助于老夫,老夫安有与诸位共饮的康宁时刻!” “惟公此言,羞煞吾辈,如今地方不靖,贼人三番五次造扰,如今邪教更是甚嚣尘上,妖言惑众迷乱人心,此乃吾辈之过也,吾等侧立惟公幕府,却不能为公分忧,为民除害,实在是愧对一方父母,愧对天恩浩荡,更是愧对惟公拔擢之恩!” 营丘潭这一席话也是应有之意,惟公上任才几天,这么多祸事难不成还能怪罪到惟公这里? “正澜公不必为某缓颊,某专任地方,岂可推诿于他人,幸赖诸位披心沥血襄助于某,一次次蒙诸位倾力相护,某只此一杯水酒,难尽涕零之意,唯望来日方长,与诸位协力共治太平,以报圣恩!” 众人都是换了常服,便也依着承公的意思,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没说上几句闲话,承公又捧起酒杯来, “这第二杯酒,某来敬与正澜公、公达翁、元赫兄,” 三人急忙端着酒杯起身。 “若非三位为某分忧代劳,只怕这场祸事牵连更广,” 惟公此言并非虚与委蛇,而是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前日正澜公秉公持正,罢黜了那谋逆的都指挥使,也是那都虞候惑于此人故情,这才为此人所乘,蛊惑士卒终成乱局,然若此人还在任上,只怕从逆士卒便不是一个指挥,而是全军都被其裹挟了去,只此一事,也是正澜公之功!更何况此次平乱,收复鼎明门、曛风门与坚守朱雀门、赤阳门皆是厢军功绩,收复安嘉门,援助端礼门也离不得厢军臂助,如此可见正澜公治军本色!” 又转而对着敬洎说道, “公达翁,自从做了这接伴使,可谓是忍辱负重,许多不明事理之人以为敬翁谄媚于外藩有失国体,谁能知晓敬翁乃是秉承圣意,与东丹使节推心置腹又施谋用智,这才为将来之局面构建基础。不止如此,这次祸乱,若非敬翁麾下禁军不锢门户之隔,不殊职守之别,敢勇当先,不必矢石,戡乱平叛,居功甚伟!若非公达翁抵达应天府后,诸事皆以本府政令为先,哪里有麾下这等效力,某代府内上下感念翁之恩泽!” 最后也没忘了霄瑟夜, “元赫兄,克尽厥职莫过于足下,若非汝心胸宽广,坚守本分,这场祸事如何能消弭?君之爱子更是披肝露胆,身先士卒,天下武臣皆如汝父子,哪里还有宵小犯禁,悖藩犯边,某以为如元赫兄,可谓武臣表率,名实相符,以为模范!” 两杯酒入腹,这第三杯也举了起来,众人从未见过承公如此行止,长官诚意至此,在座的也都是铭感五内,恨不得在承公面前剖胆倾心一番。 只看承公端起酒杯竟走到宗淑、智全宝等人身边,不等几人起身,他便开了个头, “邪教诸人非要故弄玄虚,冒称至尊,不只彰显其辈荒唐狂嚣本性,更是辱没了九天仙班清名,若是论起真英雄,正豪杰,以某看来便是咱们经抚司幕府内的才俊才当得起。” 说罢,又是一个个的点起将来,每说到一人,此人便立刻起身, “清正峬峭芦秉文,无汝,某等皆灰躯糜骨矣,” 芦颂举杯而拜, “沉凝俶傥营丘衡甫,便是刀剑临睫,汝也安之若素,眸不转瞬,” 营丘栿从容而拜, “勇毅本真霄崇宪,乳虎也,锋芒还需时日,然胆气贯彻长空矣,” 霄春臣颇有些战战兢兢,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 “勇武明睿渊彦方,灵豹也,心有玲珑胆气足,一身锦绣腹中藏,” 彰小乙哪里还有平素的伶俐,也是小心翼翼的起身参拜, “勇决爽直熊达远,飞熊也,忠信义胆无二,率直坦荡第一,” 熊暠也不知是该跪拜还是揖拜,手足无措时还是襄承勖托了他一把, “勇烈明智襄从勉,赤罴也,长刀威风透骨,正气浩荡摧锋,” 莫看襄承勖方才还稳稳的托了熊暠一把,此刻自己也觉得身子都发了软。 惟公赞罢文武六人后,这才转向宗淑、风鸣、智全宝三人。 第214章 只今先已辩之无 三郎他们更不能全速追击,已经见识了贼人的武技与狠辣,若是途中在遇到什么埋伏,便是得不偿失了,一路追击到丹溪边,看着杳无踪迹的芦苇荡,众人不免垂头丧气,但也是无可奈何。 “估计逃走了多少人?” 三郎问道。 “差不多三百人,这些人都是邪教骨干,咱们追了一路,这些人也是一路分兵阻击至死不退,并无逃散之人,便是放到军中也算的上精锐!” 风鸣不甘心的情绪也影响了战马,战马也是蹬踏不休,响鼻也满是不爽。 “回去复命,这里交给我们几个,等步卒赶到,我们先把这附近好好搜索一遍,” 彰小乙对三郎说道,这里距离三郎受伤的地方也不远了,这等不祥之地,还是让他避开得好。 “咱倒是希望这些贼人识趣的滚远些,总是这么喋喋不休,实在是折腾人!” 新文郁不是应天府的将官,但是如今顺昌厢军也被邪教蛊惑了,倒是让他为横玮的将来忧心忡忡。 襄承勖因为水银就砸在他头顶上,所以智全宝命人先是拿清水又是用药酒冲洗这才作罢,如今两个眼睛肿胀的如两个桃似的,但也是一路跟了过来,此时恨恨的说, “只怕这些贼人还要惹动风浪,我刚才遇袭前,分明在贼人之中看到熟面孔,有此人在,这些邪教党羽想要藏起来不被咱们找到却也不难!” 智全宝忙问道, “何人如此本事?” “便是那逃走的蓼谷县房舍务押司微文宾!” “竟是此人?” “便是他,此人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此人乃是本地土着,又是地方胥吏出身,不知道多少暗地里的勾当,若是再次隐遁下来就麻烦了!” 霄春臣则不以为然, “三百之众,岂是他一个小小胥吏能藏起来的?” “崇宪,你莫是忘了那紫虚观的住持?此人与咱们往来多年,你能想到此人竟然是邪教中的堂主吗?” 霄春臣闻言也是语塞。 彰小乙却问道, “此人如此本事,怎么当时惟公就在紫虚观,此人竟没有下手?” 三郎与智全宝都是摇了摇头, “等抓到此人,再问个明白!” 精神抖擞的追来,意兴阑珊的回去,毕竟没有收获全功,即便是将贼人已经干净利索的击败,大伙儿也没有得胜的喜悦。 一路上几个人便把这一日许多事都彼此交流,话说的多了,阴郁之气也就散去了,众人也都是有说有笑起来,而对于宗淑他们四人来说,这一夜他们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从今夜之后,他们不再是因为私恩而为承守真所用,他们乃是承守真独具慧眼的选才任贤能力的最好体现,尤其是宗淑这一夜精彩绝伦的表现,更是进一步稳固了承守真的权威。 而羽微行的所作所为而招致的后果,不仅伤及中枢权威,还牵连了横玮的威望。 当宗淑他们领兵回转时,已经是辰时,他们转到北门而来,而城门这边早有兵马在外恭候,才看到旌旗烈烈而来,便已经迎了上来,至于城墙上传来整齐的唱赞, “忠勇超卓,威肃宵小,克逆靖乱,保合家邦!” 众人进入曛风门瓮城,原来是营丘大判与霄瑟夜、蔺希等应天府官佐亲迎,几位长官便要亲自来为宗淑他们牵马,霄春臣眼看老父如此,早就滚鞍下马,其余人也是急忙下马来,哪里敢托大自夸军功。 再进入应天门瓮城,又是苍龙固、杨永节二位经抚司的文武副贰来迎,众人更是小心谨慎,而再往府衙走队伍已经略有不同,苍龙固让宗淑陪在身侧,其余几人都是跟着杨永节做了一队,如此文武之途已经是分星擘两了。 宗淑如何不明白这等安排,此次克靖邪教大逆,不只是地方与中枢,朝臣与内廷,两司之间要借此分出个高下,便是文武彼此也要各领风骚,而在这次逆案中若是没有宗淑的存在,唯一能称道的唯有芦颂、蒲扩了,可这二人的功劳若是与智全宝等武将对比,也不过是炳烛之明,难以与武臣们争辉。 因此,这少年宗淑便成了最能突出文臣能力的存在,或许宗淑之前还能被称为允文允武的少年英才,而今日起宗淑必须是,也只能是通文达艺的学子,所谓德荣兼备、才学兼优,于是匡赞文武,甘效辅弼之劳,而面对旦夕之危,不避汤火,临危制变,无慑艰险,肆应之才,堪称一时之标,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器。 苍龙固这一番阔论下来,实在让宗淑汗颜,倒是他既不能居功自傲,更不可将这番好意拒之千里,而是既要表现出对于自己苦劳的当仁不让,又将谋画定策之功归于上官,更将战功推让给一众武臣,充分表现出一个少年才子应有的自矜与骄傲,却又彰显出为人的赤诚与公正。 几个文官,包括营丘大判都对于宗淑一番表现十分受用,更是高看此子三分,而对于其父更是敬佩不已,不愧是与子庚相公、士悦学士、承公齐名的大肇四真之一的真先生也,只看其子与芦颂、蒲扩的表现,已经可见一斑。 等众人来到府衙,却看府衙大开中门,中门外芦颂、营丘栿来迎,往里面走,戒石亭又是莱观、寿宗衍、元况、由希古作为应天府官员来迎,再往里去,二门外公良吉符也在此等候着,接了一行人往里面去,只看承公竟没有在二堂里等着,而是站在二堂门外等着他们过来。 这倒让宗淑等人受宠若惊,急趋阶前参见,承公大袖一摆,不许他们几个行大礼,而是拾阶而下,更是左手握住宗淑的手,右手又拉住智全宝,领着众人往二堂里来。 堂内除了四亲卫,还有几位也都是候着,紫舒輈这位仁兄必不可少,还有祥守忠,只是不见羽微行。 至于都转司的各位也是听公良吉符提起,则是被承公安排在了后宅,听了这话才让跟着宗淑他们过来的新文郁、御芝茸二人少了几分担心,至少不至于将棒子打在他们二人身上。 承公并未让大伙儿站着说话,而是都团团坐着,这里甚至连元三儿与奎九儿都有了座位,虽然都排到了二堂门口,但是也让他二人倍感荣幸。 至于梅儿与三娘则早早就与宗淑作别,按着宗淑路上的嘱咐,已经往城外找参四叔他们去了,至于柳瑒则去寻仝家弟兄,务必保证那批金银财货不出纰漏。 这边承公也都是说些场面话,杨永节则还有些忐忑的看向智全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智全宝他们已经答应下来的事就绝不会中途变卦,更何况杨永节开出来的价码也却是让人难以拒绝。 这一天就这么快的过去,等在后宅的横公临走时脚步也轻快起来,可见即便如横公之处变不惊的本色与气凌霄汉的作派,此时也在得到承公的承诺后才松了口气。 须知庆康新政之时,无论名望还是权势上,横幼璋也只稍逊士学士半畴,那时节风华正茂的横玮眼里除了宣宗与士悦,只怕再无旁人能让他侧目。 只是这一次,横玮其实并无与承公争高下而起龃龉的意思,只是因为羽微行的存在来借水推舟罢了,岂料竟被这羽微行牵连至深,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被人扒了亵裈,让人看清楚了其现在的底色。 若是朝廷深究起来,一个是麾下亲自挑选的厢军叛乱,一个是禁军监管的走私案相关人犯非死即逃,虽不至于让横玮因此贬官,但只怕余生也是在地方流转,有生之年再无踏步东京的可能。 若是按着承守真的个性,他是不愿意为了党同而为他人乃至自己遮羞的,还是公良吉符与苍龙固等人来劝,甚至是看似游走局外,做个风流才子的紫舒輈也来从中劝解,包括黎氏兄弟这等素来孤芳自赏的也主动来舒缓此事。 承公面前,无论是天子近臣苍龙固、紫舒輈,还是自己的亲近人公良吉符,以及本地仕宦营丘潭、黎氏兄弟,包括亲友如敬洎,都传递了一个意思。 罪不在己,而在彼,若是因为贼人的逆行而罪己,那便是遂了贼人的心愿,而如今东丹南下已成定局,大綦野心蠢蠢欲动,如果此案不能局限在丹南一隅,而至牵连甚广,天下事谁可为之?许多国家栋梁就此荒废岂不可惜? 而让承公终于缓颊态度的,还是他看到宗淑等人之时,此次危难有如宗淑、智全宝克靖奸逆的英杰,也有如芦颂、营丘栿等临危不惧的隽才,经抚司所擢拔的一众青年文武面临绝境无一人怯懦畏缩,无一人推诿塞责,每个人都做到了应当应分,而又都能在绝境中持正不挠,如此青年才俊,乃是国家之幸,岂可荒废之。 这些话承公当然不可宣之于口,但是已经到了夜里,承公破天荒的命人在后宅设了私宴,所宴请之人除了公良吉符必不会缺席,其余者宗淑、智全宝、风鸣、彰小乙四人,营丘潭与营丘栿父子,霄瑟夜与霄春臣父子,还有敬洎与敬玉博、丹修一家,文有芦颂、莱观,武含熊暠、襄承勖,与会者除了甚感讶异,更是深觉幸甚。 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毕竟私宴不同于公事,而能受邀于承公的私宴更是闻所未闻之事,便是公良吉符来说,如同家宴一般的私宴,二三人或有之,承公受邀或有之,而承公主动邀请许多人合桌一起聚饮,便是他也是生平未遇到过的。 而承公更是率先举杯向诸人敬酒,更是让所有人受宠若惊,然而承公不以为然,颇为感慨道, “如今乃多事之秋,国事艰难之处,便是老夫也心余力绌,这些时日某更似固守残垣的老卒,只是四面受敌下左支右绌罢了,若非诸位竭尽全力擘助于老夫,老夫安有与诸位共饮的康宁时刻!” “惟公此言,羞煞吾辈,如今地方不靖,贼人三番五次造扰,如今邪教更是甚嚣尘上,妖言惑众迷乱人心,此乃吾辈之过也,吾等侧立惟公幕府,却不能为公分忧,为民除害,实在是愧对一方父母,愧对天恩浩荡,更是愧对惟公拔擢之恩!” 营丘潭这一席话也是应有之意,惟公上任才几天,这么多祸事难不成还能怪罪到惟公这里? “正澜公不必为某缓颊,某专任地方,岂可推诿于他人,幸赖诸位披心沥血襄助于某,一次次蒙诸位倾力相护,某只此一杯水酒,难尽涕零之意,唯望来日方长,与诸位协力共治太平,以报圣恩!” 众人都是换了常服,便也依着承公的意思,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没说上几句闲话,承公又捧起酒杯来, “这第二杯酒,某来敬与正澜公、公达翁、元赫兄,” 三人急忙端着酒杯起身。 “若非三位为某分忧代劳,只怕这场祸事牵连更广,” 惟公此言并非虚与委蛇,而是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前日正澜公秉公持正,罢黜了那谋逆的都指挥使,也是那都虞候惑于此人故情,这才为此人所乘,蛊惑士卒终成乱局,然若此人还在任上,只怕从逆士卒便不是一个指挥,而是全军都被其裹挟了去,只此一事,也是正澜公之功!更何况此次平乱,收复鼎明门、曛风门与坚守朱雀门、赤阳门皆是厢军功绩,收复安嘉门,援助端礼门也离不得厢军臂助,如此可见正澜公治军本色!” 又转而对着敬洎说道, “公达翁,自从做了这接伴使,可谓是忍辱负重,许多不明事理之人以为敬翁谄媚于外藩有失国体,谁能知晓敬翁乃是秉承圣意,与东丹使节推心置腹又施谋用智,这才为将来之局面构建基础。不止如此,这次祸乱,若非敬翁麾下禁军不锢门户之隔,不殊职守之别,敢勇当先,不必矢石,戡乱平叛,居功甚伟!若非公达翁抵达应天府后,诸事皆以本府政令为先,哪里有麾下这等效力,某代府内上下感念翁之恩泽!” 最后也没忘了霄瑟夜, “元赫兄,克尽厥职莫过于足下,若非汝心胸宽广,坚守本分,这场祸事如何能消弭?君之爱子更是披肝露胆,身先士卒,天下武臣皆如汝父子,哪里还有宵小犯禁,悖藩犯边,某以为如元赫兄,可谓武臣表率,名实相符,以为模范!” 两杯酒入腹,这第三杯也举了起来,众人从未见过承公如此行止,长官诚意至此,在座的也都是铭感五内,恨不得在承公面前剖胆倾心一番。 只看承公端起酒杯竟走到宗淑、智全宝等人身边,不等几人起身,他便开了个头, “邪教诸人非要故弄玄虚,冒称至尊,不只彰显其辈荒唐狂嚣本性,更是辱没了九天仙班清名,若是论起真英雄,正豪杰,以某看来便是咱们经抚司幕府内的才俊才当得起。” 说罢,又是一个个的点起将来,每说到一人,此人便立刻起身, “清正峬峭芦秉文,无汝,某等皆灰躯糜骨矣,” 芦颂举杯而拜, “沉凝俶傥营丘衡甫,便是刀剑临睫,汝也安之若素,眸不转瞬,” 营丘栿从容而拜, “勇毅本真霄崇宪,乳虎也,锋芒还需时日,然胆气贯彻长空矣,” 霄春臣颇有些战战兢兢,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 “勇武明睿渊彦方,灵豹也,心有玲珑胆气足,一身锦绣腹中藏,” 彰小乙哪里还有平素的伶俐,也是小心翼翼的起身参拜, “勇决爽直熊达远,飞熊也,忠信义胆无二,率直坦荡第一,” 熊暠也不知是该跪拜还是揖拜,手足无措时还是襄承勖托了他一把, “勇烈明智襄从勉,赤罴也,长刀威风透骨,正气浩荡摧锋,” 莫看襄承勖方才还稳稳的托了熊暠一把,此刻自己也觉得身子都发了软。 惟公赞罢文武六人后,这才转向宗淑、风鸣、智全宝三人。 第215章 使君一世经纶志 若是论起来智全宝与风鸣于此次危机之中,难道就是十全十美么?非也,只说席间刺客三袭,丹枫馆披火,安嘉门遇袭等,他二人作为护卫事务的具体掌管者,也是存在着诸多纰漏,只是瑕不掩瑜,更为贴切的说法便是,若他们二人这都算是重大罪过,那羽微行岂不更是罪人,便是杨永节、营丘潭、敬洎,还有苍龙固、安熙乃至横玮、承守真便无责任吗? 若是穷究起来杨永节麾下禁军将领犯失察之责,匿奸之禁,依律犯罪者当斩,而杨永节最轻发落也是废了差遣,还家养老的结果,但是智全宝约束住了底下人,直把里面的真实情况告诉了营丘栿,而营丘栿也只汇报给了公良吉符,于是这件事就此打住了,战死者便是平逆的英雄,而杨永节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至少反馈到智全宝这里便是彰小乙将来的安排,以及元三儿、奎九儿二人的武职,野六儿的追功还有参战的衙役、白役与帮闲们的赏赐,而这些对于杨永节所受的恩惠而言,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而对于公良吉符来说,最大的收获不是再换一个不对付的高阶武将,而是彻底将杨永节也变成了自己人。 有了杨永节这个先例,其余人哪里还有什么罪过?承公不已经当面说了吗?营丘大判已经将隐患扼杀于摇篮中,乃是那都虞候耿直率真才为贼人所乘,此人不愿从贼已经殉国,还能归罪一个死人吗?至于后来,先有野六儿不顾生死阵前示警才避免贼人夺取城门,后有襄承勖率领厢军收复西门,还有营中厢军主动跟随霄春臣平叛,如此看来不过是少数贼人作乱罢了,又与应天府各级官员有什么关系? 至于敬洎放接伴护卫使团禁军半数休沐也是应有之意,如何能苛责?何况这些休假的禁军不也参与平叛了吗?更何况便是半数禁军也是协助东丹使团剿灭刺客,更是分兵跟随宗淑营救两司长官,如此种种已经堪称表率。 只要他们有功无过,横玮便是纤芥之失,如此羽微行也不能穷究过甚,所谓一念之失,彼此不必撕破脸面。 这些眼皮子底下的交易,承公并非看不到,只是他相信公良吉符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他也充分信任公良吉符能够把握分寸,而承公之所以安排此次私宴,更是因为他欣慰于许多人此次的表现,未来可期也。 也正是因为这些青年才俊,才难得的让这位执拗的骨鲠之臣破天荒的搞起了妥协来,公良吉符如何不清楚承公的心思,这些时日他也积极在为此努力,他已经是敲打过了,今日承公便要把好处落下来了,刚柔相济下,彼此恩荣已经水乳交融,在天下人眼里已经凝聚一体了。 “今日起再提打虎英雄的名号,已经是看轻于汝,雨凇,雨凌霄,武略良才也,古之良将余韵,当世国之干城,凌霄,豪杰当怀天下,英才正身报国,日后某许多事便要倚重于汝了!” 智全宝叉手肃立, “此乃卑下的本份,但凭惟公驱驰,刀山火海,凌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承公又对风鸣说道, “清鹏,宝剑锋从磨砺出,如今汝这柄宝剑锋芒足矣让天下宵小畏惧,虽然益谦亏盈,却也不可妄自菲薄,所谓‘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冀白日飞’,清鹏,会当清风起,大鹏展翅十万里,衙前有凌霄,帅司有汝,一方太平便托付你们手上了!” 承公这番勉力更显得亲近之意,所谓托付太平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是这番话说出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经抚司从之前着重于军务,今后开始着眼于庶政了。 看来昨日之后,横玮还是先回到顺昌城好好整顿一番再说。 承公面对宗淑时,却是先仔细看过三郎的伤势,则说道, “世衡,且把这杯酒寄存下来,等你这伤势痊愈再来补上,” 言罢便从宗淑手里接过酒杯,却一饮而尽,这番举动实在让所有人咋舌,这等亲近之意,便是父子间也是难得一见,如此亲昵,也只有言传身教的授业师了,看来,承公是打算把教导宗淑的事业从宗放手里抢来了。 宗淑见此肃然恭谨,但是所谓宠辱不惊,并无恣意失仪举动。 如此做派,更让承公欣赏。 “璠玙虽好,流于凡尘难免浊泥污附,芝药灵秀,毗邻苦艾不幸芝艾同焚。世衡,君子坐不垂堂并非诫勉独善其身,为政之道,在于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轻身犯险,便是天纵之才也不过是做了镜花水月罢了。” 宗淑也不会这时候与承公来辩论,只是虚心听教,可承公又说道, “某说这些话便是因为你这性子实在该收一收,但是某也知道你心里必然颇不以为然。” “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做的?某微服私行,以身设局引虎入室,如今便有你才出绝境,又闯龙潭,你这点倒是与老夫亦步亦趋,只是老夫风中残烛何足挂齿,你等乃是旭日东升之势,未来可期,不可再做如此莽撞之事!” “惟公,惟公此言学生不敢苟同。晨星东升不过米粒光华,皓月有缺映照人间冷暖,我等附骥尾,或有以为幸进之辈,然我等不以为意,义无反顾者,唯以为当今太平锦绣下实在暗潮涌动,局势革新非诸公不可为,适逢其会,我等岂敢惜身苟且,甘为诸公上马石,为国朝革除弊政趋奉涓埃之力。” 宗淑侃侃而谈,他这副老实模样说起这种话,又匹配上所作所为,不由得让人信服, “更何况,儒学之道,我等后进之辈也,为政之道,我等僚属之徒也,惟公但有所命,学生分内之事,帅司发踪指使,吾辈唯命是听。” “这话可是出自你口,世衡,某若是让你放下所有事,一心放在学业上,你可做得到令出惟行!” 宗淑闻言倒是不明所以,怎么说得好好的,一句话不仅把我的差使罢了,看样子还要把我软禁起来了? “不只是你,衡甫、秉文,” 营丘栿与芦颂也站起来恭听教训。 “便是你二人,也便是如此,你们三人虽然学籍放在太学,但是也不必往东京去,就在这里备考来年的春闱,作为丹南经抚司的幕僚,若是不能金榜题名,某便是这张黑黝黝的脸庞也难免臊红!” 难得承公兴致如此高,众人也轻松下来,只是宗淑面露难色, “惟公,学生年幼荒唐才疏学浅,若是放诞科场,只怕是不自量力,更是拖累师长清名。” “你若是拍着胸脯方言必能高中,老夫不免便要替明逸兄好好教训于你,你既然有自知之明,便该知道今日之后,将心放在哪里!明日起你们几个便在府衙内边做事边读书。” 承公语重心长道, “这些话说给你们听,朝廷已经有动议,将来官宦子弟无论是否有亲故主考恩科,都只能走别头试,如今看来,最迟后年便成循例,若是如此,将来你们入仕则多了些波折。” 营丘栿则接话道, “如此以来,元赫也该一起读书备考,” 这元赫便是承公的次子,去岁与营丘栿一起礼部试,只是因为用典不当而落第,如此来年又与营丘栿做了同科,二人交往也算密切,如今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既然是私宴,承公也就不拘泥于上下关系,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 “不只是元赫,元赩年底也会过来,来年他与子行、子实都要参加制科,” 承公又看向莱观, “通叟,你与慕远、介文也是要参加制科的,庶务之余不可耽搁修业!” 莱观也是起身称是。 这元赩乃是承公的长子,单名一个奕字,承奕为时人称之少年文胆,承公两位嫡亲兄弟以诗文与道学见长,而承奕跟随叔父进学,才三载便有所成,及长成已经与两位叔父齐名,所谓汝阴三承享誉一方。 承奕年二十便高中二甲进士,如今正在旌德县作县尉,其人才高志远,地方杂务哪里在他眼中,才居官两载已经着书作策十万言,其与黎大先生还是文友,如今二黎愿意出来襄助承公,也少不得承奕这段渊源在里面。 而由希古、莱观与蒲扩都是进士出身,若是想走捷径便是通过制科再上层楼,大肇修文偃武并非刻意抑制武人,而是对于文臣的选拔之细腻绝非其他国家可以比拟。 大肇选拔文臣必起于科举,非科举出身,能侧身两府执政的寥寥无几,自宣宗以来更是刻意抑制侥幸,那些门荫的子弟便是升迁至地方府监也是艰难。便是进士出身,也是一步步的熬取资历,二甲以降皆以选人流落地方,三甲以降甚至有逡巡数载不能补阙到任的,而做了地方官,选人想要升迁转官更是为世人称之登天梯,其中艰难可见一斑。 其中制举便是朝廷并不常设的捷径,但所谓捷径那也是于贤才中优中选优的极致,所谓制举亦称制科、大科、贤科,只看这别名便能看出制举的不凡之处,所谓制科乃是君王忒下制诏,临时设科目,比如今上登基十年来开制科三次,皆为贤良方正科,以求天下才杰之士,直谏时政阙失,裨益国家大政。 制科考试初在秘阁举行,故而称之为阁试,由中书、门下两省官、翰林学士主考,阁试通过者,召赴殿试,君王临轩亲试策略,由宰执出题,词理俱优者中选,设一二等而不取,第三等便是最上,第四等为中,第五等为下。上、中等赐制科出身,下等赐进士出身。官人中者,进一官给予升擢,而因为制科艰难,其实如今报考制科者多为在职官人,以为进官捷径。 这时候公良吉符一旁说道, “听闻朝野对于制科颇多微词,认为如今每三年便开科过于频繁,每科取五十人也太多了些,只怕此次制科后,下次何时开科便不好说了。” 营丘潭也跟着说道, “此事已经议了多年,如今乡野学风浓厚,私学盛行,但是朝廷礼部试取士严肃,黜落者甚众,自宣宗年间虽开设特奏名,来恩济乡贤,但是长年累月至今,乡野士人已经有或出海,或陆路投奔异国他邦者,更有许多流落杂务贱业的,故而中枢谏言多开特奏名,更要惠及乡士们!” “这也是善举,而且对于朝廷也大有裨益!” 敬洎如是说, “这些走了特奏名的乡士,凡是登了恩榜,最不济也能做个地方文学与助教,如此也能规范私学,如今许多妄言虚语甚嚣尘上,私学良莠不齐,更有许多欺世盗名之辈妄自摘解圣贤文章,便是五经经义都是千百种论调,便是这股歪风邪气才给了这些邪教可乘之机,更是让许多读书人没了风骨道德!” “公达翁所言甚是!” 公良吉符赞道, “因此惟公才与幼公商议,更是致函于士学士、阳制诰、宗大先生,丹正言,” 说到这里还看向宗淑与丹修,继续道, “还与簋、辕、梅联系,更是与子淳、子行、子实诸贤商议,便是要把这五经经义会商形成正义,以为朝廷取士的纲纪,以此正人心,清道理,明是非,定大义!” 好家伙,这么以来几乎是将庆康新党及其后人传人都囊括进来了, “正澜公、公达翁,惟公也是盼着二位闲暇时也参与其中,集诸贤之长,清儒学源流,善莫大焉!” “正是如此,此等盛世,我等当仁不让!” 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至于许多辛苦事,秉文、通叟、衡甫还要三位来领着诸位少年才俊襄助其中!” 营丘栿立刻回话, “我等少不经事之辈,逢此盛事,实属三生有幸,但做些粗浅辛劳之事,为诸师长分些劳苦,已是平生幸事,只是我等浅薄简陋,同辈之中只元赩兄堪称翘楚,还是早日请元赩兄过来,否则我等实不知如何取止!” 营丘栿这时候哪里还有自矜与张扬,分明是谦卑至极。 惟公却摇了摇头, “此事本不是一蹴而就的,按部就班来做,” 其余话则又对宗淑等人说道, “我们这些老朽做些拾遗之事,你们则先把许多事做起来,明年春闱前便是如此,春闱之后尔等若是榜上无名,那便不要出来做公事了,便把你们都收到安定书院去读书!” 这话里其实传出来一个信号,太丘县学又要改为安定书院了,难不成庆康党禁彻底驰放了?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惟公也是惆怅起来, “士学士如今沉疴日久,总要寻个好地方来调养,人到了年纪如何不念旧呢?” 营丘潭倒是激动地说道, “若是如此,昔日应天府繁荣景象,便要重现于世!” 敬洎几人看向承公,虽不说话,但也都在心中思考着,这庆康新政的衣钵究竟最终是落在承公还是横玮亦或阳攸手中呢? 散了私宴,许多人散去,但是承公又让公良吉符将宗淑、智全宝与营丘栿、芦颂四人引入后宅三堂中,此时承公乃是孤家寡人居住于此,倒也不妨碍几人往这私密地方来。 而到了这里便不需要那么多客套了,芦颂与营丘栿做起了侍应茶水的事务来,而惟公则丝毫没有疲惫之态,而是单刀直入来问宗淑,只是这个问题倒是出人意料, “今日,杨钤辖便领人抄检了紫虚观,” 这里提到的紫虚观当然不会是城里的那个,而是城外那处紫虚观, “世衡,便将这紫虚观交给复真观管理如何?” 第215章 使君一世经纶志 若是论起来智全宝与风鸣于此次危机之中,难道就是十全十美么?非也,只说席间刺客三袭,丹枫馆披火,安嘉门遇袭等,他二人作为护卫事务的具体掌管者,也是存在着诸多纰漏,只是瑕不掩瑜,更为贴切的说法便是,若他们二人这都算是重大罪过,那羽微行岂不更是罪人,便是杨永节、营丘潭、敬洎,还有苍龙固、安熙乃至横玮、承守真便无责任吗? 若是穷究起来杨永节麾下禁军将领犯失察之责,匿奸之禁,依律犯罪者当斩,而杨永节最轻发落也是废了差遣,还家养老的结果,但是智全宝约束住了底下人,直把里面的真实情况告诉了营丘栿,而营丘栿也只汇报给了公良吉符,于是这件事就此打住了,战死者便是平逆的英雄,而杨永节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至少反馈到智全宝这里便是彰小乙将来的安排,以及元三儿、奎九儿二人的武职,野六儿的追功还有参战的衙役、白役与帮闲们的赏赐,而这些对于杨永节所受的恩惠而言,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而对于公良吉符来说,最大的收获不是再换一个不对付的高阶武将,而是彻底将杨永节也变成了自己人。 有了杨永节这个先例,其余人哪里还有什么罪过?承公不已经当面说了吗?营丘大判已经将隐患扼杀于摇篮中,乃是那都虞候耿直率真才为贼人所乘,此人不愿从贼已经殉国,还能归罪一个死人吗?至于后来,先有野六儿不顾生死阵前示警才避免贼人夺取城门,后有襄承勖率领厢军收复西门,还有营中厢军主动跟随霄春臣平叛,如此看来不过是少数贼人作乱罢了,又与应天府各级官员有什么关系? 至于敬洎放接伴护卫使团禁军半数休沐也是应有之意,如何能苛责?何况这些休假的禁军不也参与平叛了吗?更何况便是半数禁军也是协助东丹使团剿灭刺客,更是分兵跟随宗淑营救两司长官,如此种种已经堪称表率。 只要他们有功无过,横玮便是纤芥之失,如此羽微行也不能穷究过甚,所谓一念之失,彼此不必撕破脸面。 这些眼皮子底下的交易,承公并非看不到,只是他相信公良吉符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他也充分信任公良吉符能够把握分寸,而承公之所以安排此次私宴,更是因为他欣慰于许多人此次的表现,未来可期也。 也正是因为这些青年才俊,才难得的让这位执拗的骨鲠之臣破天荒的搞起了妥协来,公良吉符如何不清楚承公的心思,这些时日他也积极在为此努力,他已经是敲打过了,今日承公便要把好处落下来了,刚柔相济下,彼此恩荣已经水乳交融,在天下人眼里已经凝聚一体了。 “今日起再提打虎英雄的名号,已经是看轻于汝,雨凇,雨凌霄,武略良才也,古之良将余韵,当世国之干城,凌霄,豪杰当怀天下,英才正身报国,日后某许多事便要倚重于汝了!” 智全宝叉手肃立, “此乃卑下的本份,但凭惟公驱驰,刀山火海,凌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承公又对风鸣说道, “清鹏,宝剑锋从磨砺出,如今汝这柄宝剑锋芒足矣让天下宵小畏惧,虽然益谦亏盈,却也不可妄自菲薄,所谓‘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冀白日飞’,清鹏,会当清风起,大鹏展翅十万里,衙前有凌霄,帅司有汝,一方太平便托付你们手上了!” 承公这番勉力更显得亲近之意,所谓托付太平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是这番话说出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经抚司从之前着重于军务,今后开始着眼于庶政了。 看来昨日之后,横玮还是先回到顺昌城好好整顿一番再说。 承公面对宗淑时,却是先仔细看过三郎的伤势,则说道, “世衡,且把这杯酒寄存下来,等你这伤势痊愈再来补上,” 言罢便从宗淑手里接过酒杯,却一饮而尽,这番举动实在让所有人咋舌,这等亲近之意,便是父子间也是难得一见,如此亲昵,也只有言传身教的授业师了,看来,承公是打算把教导宗淑的事业从宗放手里抢来了。 宗淑见此肃然恭谨,但是所谓宠辱不惊,并无恣意失仪举动。 如此做派,更让承公欣赏。 “璠玙虽好,流于凡尘难免浊泥污附,芝药灵秀,毗邻苦艾不幸芝艾同焚。世衡,君子坐不垂堂并非诫勉独善其身,为政之道,在于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轻身犯险,便是天纵之才也不过是做了镜花水月罢了。” 宗淑也不会这时候与承公来辩论,只是虚心听教,可承公又说道, “某说这些话便是因为你这性子实在该收一收,但是某也知道你心里必然颇不以为然。” “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做的?某微服私行,以身设局引虎入室,如今便有你才出绝境,又闯龙潭,你这点倒是与老夫亦步亦趋,只是老夫风中残烛何足挂齿,你等乃是旭日东升之势,未来可期,不可再做如此莽撞之事!” “惟公,惟公此言学生不敢苟同。晨星东升不过米粒光华,皓月有缺映照人间冷暖,我等附骥尾,或有以为幸进之辈,然我等不以为意,义无反顾者,唯以为当今太平锦绣下实在暗潮涌动,局势革新非诸公不可为,适逢其会,我等岂敢惜身苟且,甘为诸公上马石,为国朝革除弊政趋奉涓埃之力。” 宗淑侃侃而谈,他这副老实模样说起这种话,又匹配上所作所为,不由得让人信服, “更何况,儒学之道,我等后进之辈也,为政之道,我等僚属之徒也,惟公但有所命,学生分内之事,帅司发踪指使,吾辈唯命是听。” “这话可是出自你口,世衡,某若是让你放下所有事,一心放在学业上,你可做得到令出惟行!” 宗淑闻言倒是不明所以,怎么说得好好的,一句话不仅把我的差使罢了,看样子还要把我软禁起来了? “不只是你,衡甫、秉文,” 营丘栿与芦颂也站起来恭听教训。 “便是你二人,也便是如此,你们三人虽然学籍放在太学,但是也不必往东京去,就在这里备考来年的春闱,作为丹南经抚司的幕僚,若是不能金榜题名,某便是这张黑黝黝的脸庞也难免臊红!” 难得承公兴致如此高,众人也轻松下来,只是宗淑面露难色, “惟公,学生年幼荒唐才疏学浅,若是放诞科场,只怕是不自量力,更是拖累师长清名。” “你若是拍着胸脯方言必能高中,老夫不免便要替明逸兄好好教训于你,你既然有自知之明,便该知道今日之后,将心放在哪里!明日起你们几个便在府衙内边做事边读书。” 承公语重心长道, “这些话说给你们听,朝廷已经有动议,将来官宦子弟无论是否有亲故主考恩科,都只能走别头试,如今看来,最迟后年便成循例,若是如此,将来你们入仕则多了些波折。” 营丘栿则接话道, “如此以来,元赫也该一起读书备考,” 这元赫便是承公的次子,去岁与营丘栿一起礼部试,只是因为用典不当而落第,如此来年又与营丘栿做了同科,二人交往也算密切,如今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既然是私宴,承公也就不拘泥于上下关系,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 “不只是元赫,元赩年底也会过来,来年他与子行、子实都要参加制科,” 承公又看向莱观, “通叟,你与慕远、介文也是要参加制科的,庶务之余不可耽搁修业!” 莱观也是起身称是。 这元赩乃是承公的长子,单名一个奕字,承奕为时人称之少年文胆,承公两位嫡亲兄弟以诗文与道学见长,而承奕跟随叔父进学,才三载便有所成,及长成已经与两位叔父齐名,所谓汝阴三承享誉一方。 承奕年二十便高中二甲进士,如今正在旌德县作县尉,其人才高志远,地方杂务哪里在他眼中,才居官两载已经着书作策十万言,其与黎大先生还是文友,如今二黎愿意出来襄助承公,也少不得承奕这段渊源在里面。 而由希古、莱观与蒲扩都是进士出身,若是想走捷径便是通过制科再上层楼,大肇修文偃武并非刻意抑制武人,而是对于文臣的选拔之细腻绝非其他国家可以比拟。 大肇选拔文臣必起于科举,非科举出身,能侧身两府执政的寥寥无几,自宣宗以来更是刻意抑制侥幸,那些门荫的子弟便是升迁至地方府监也是艰难。便是进士出身,也是一步步的熬取资历,二甲以降皆以选人流落地方,三甲以降甚至有逡巡数载不能补阙到任的,而做了地方官,选人想要升迁转官更是为世人称之登天梯,其中艰难可见一斑。 其中制举便是朝廷并不常设的捷径,但所谓捷径那也是于贤才中优中选优的极致,所谓制举亦称制科、大科、贤科,只看这别名便能看出制举的不凡之处,所谓制科乃是君王忒下制诏,临时设科目,比如今上登基十年来开制科三次,皆为贤良方正科,以求天下才杰之士,直谏时政阙失,裨益国家大政。 制科考试初在秘阁举行,故而称之为阁试,由中书、门下两省官、翰林学士主考,阁试通过者,召赴殿试,君王临轩亲试策略,由宰执出题,词理俱优者中选,设一二等而不取,第三等便是最上,第四等为中,第五等为下。上、中等赐制科出身,下等赐进士出身。官人中者,进一官给予升擢,而因为制科艰难,其实如今报考制科者多为在职官人,以为进官捷径。 这时候公良吉符一旁说道, “听闻朝野对于制科颇多微词,认为如今每三年便开科过于频繁,每科取五十人也太多了些,只怕此次制科后,下次何时开科便不好说了。” 营丘潭也跟着说道, “此事已经议了多年,如今乡野学风浓厚,私学盛行,但是朝廷礼部试取士严肃,黜落者甚众,自宣宗年间虽开设特奏名,来恩济乡贤,但是长年累月至今,乡野士人已经有或出海,或陆路投奔异国他邦者,更有许多流落杂务贱业的,故而中枢谏言多开特奏名,更要惠及乡士们!” “这也是善举,而且对于朝廷也大有裨益!” 敬洎如是说, “这些走了特奏名的乡士,凡是登了恩榜,最不济也能做个地方文学与助教,如此也能规范私学,如今许多妄言虚语甚嚣尘上,私学良莠不齐,更有许多欺世盗名之辈妄自摘解圣贤文章,便是五经经义都是千百种论调,便是这股歪风邪气才给了这些邪教可乘之机,更是让许多读书人没了风骨道德!” “公达翁所言甚是!” 公良吉符赞道, “因此惟公才与幼公商议,更是致函于士学士、阳制诰、宗大先生,丹正言,” 说到这里还看向宗淑与丹修,继续道, “还与簋、辕、梅联系,更是与子淳、子行、子实诸贤商议,便是要把这五经经义会商形成正义,以为朝廷取士的纲纪,以此正人心,清道理,明是非,定大义!” 好家伙,这么以来几乎是将庆康新党及其后人传人都囊括进来了, “正澜公、公达翁,惟公也是盼着二位闲暇时也参与其中,集诸贤之长,清儒学源流,善莫大焉!” “正是如此,此等盛世,我等当仁不让!” 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至于许多辛苦事,秉文、通叟、衡甫还要三位来领着诸位少年才俊襄助其中!” 营丘栿立刻回话, “我等少不经事之辈,逢此盛事,实属三生有幸,但做些粗浅辛劳之事,为诸师长分些劳苦,已是平生幸事,只是我等浅薄简陋,同辈之中只元赩兄堪称翘楚,还是早日请元赩兄过来,否则我等实不知如何取止!” 营丘栿这时候哪里还有自矜与张扬,分明是谦卑至极。 惟公却摇了摇头, “此事本不是一蹴而就的,按部就班来做,” 其余话则又对宗淑等人说道, “我们这些老朽做些拾遗之事,你们则先把许多事做起来,明年春闱前便是如此,春闱之后尔等若是榜上无名,那便不要出来做公事了,便把你们都收到安定书院去读书!” 这话里其实传出来一个信号,太丘县学又要改为安定书院了,难不成庆康党禁彻底驰放了?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惟公也是惆怅起来, “士学士如今沉疴日久,总要寻个好地方来调养,人到了年纪如何不念旧呢?” 营丘潭倒是激动地说道, “若是如此,昔日应天府繁荣景象,便要重现于世!” 敬洎几人看向承公,虽不说话,但也都在心中思考着,这庆康新政的衣钵究竟最终是落在承公还是横玮亦或阳攸手中呢? 散了私宴,许多人散去,但是承公又让公良吉符将宗淑、智全宝与营丘栿、芦颂四人引入后宅三堂中,此时承公乃是孤家寡人居住于此,倒也不妨碍几人往这私密地方来。 而到了这里便不需要那么多客套了,芦颂与营丘栿做起了侍应茶水的事务来,而惟公则丝毫没有疲惫之态,而是单刀直入来问宗淑,只是这个问题倒是出人意料, “今日,杨钤辖便领人抄检了紫虚观,” 这里提到的紫虚观当然不会是城里的那个,而是城外那处紫虚观, “世衡,便将这紫虚观交给复真观管理如何?” 第216章 个中真乐天然的 宗淑并未多做思索,即刻就做了答复, “惟公,不知此言是因公还是因私呢?” “因私如何,因公又如何?” “若是公事,便该公事公办,惟公应该先问苍龙判官、公良参谋、营丘大判,若是诸公不能决,才有学生们说话的名分。” 宗淑继续说道, “若是私事,学生乃是晚辈,置喙此事殊为不妥。” 承公与公良吉符听闻宗淑这么说,相视展颜,承公看着宗淑,眼神更是柔和许多, “这才是做事的道理,世衡,如今年庚几何?” “立秋之后,学生年满二八之数。” “对于明年春闱,你怎么看?” 宗淑语气依旧平直朴实, “只论学生自己断无登科之可能。” 听了这话,承公竟然点头赞同此言,也说道, “天圣以来,朝廷确实有些暮气,近三科以来虽有所革新,然即便是紫舒昆仲高中已是破格,你这少冲年华,确实不是脱颖而出的时机。” “惟公,那为何还。。。” 宗淑话没说完,惟公则言道, “能不能是一回事,行不行是另一回事!” 这句话倒是有些振聋发聩。 “你可明白其中的意思?” “若有所悟!” 宗淑确实有所开悟,能不能考中,那是考官们的取舍,自己有没有考中的学识,那是自己的本事,即便自己不能登科,但是也要让世人晓得,不能登科是自己年纪小,绝非实力不够。 承公从宗淑的眸子中已经看出来,这少年确实了解了自己的意思,颇感欣慰,大智慧者还是喜欢聪明人,一点就透,彼此都少了许多烦恼, “然后汝便荫补出仕,然后走制科之途,莫以为自己年少便觉得不必争于一时,错过一时便是一世,这些天你们遇到这么多事,便该知道时不我待的意思!” 承公这些时日甚少如此,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意思还如此直接深刻。 芦颂、营丘栿侧坐在旁不仅悚然而惊,公良吉符也看出他们惶恐之意,一旁说道, “惟公这番话你们要细细的想明白,天圣以来,十年间便是发生许多大事,也没这个月来的精彩,这些妖人逆贼原本潜伏深沉,如今都冒了出来,图谋的难道就是让我们知晓他们的存在?” 他也是点到即止, “这场大戏已经急于展开,咱们都不可错过了!” 公良吉符又转向智全宝, “如今,反而是二郎已经站在了戏台子上了,更要诸事稳妥,处处小心!” 智全宝与其余三人交接了一下眼神,倒是局促起来,之前的勇武威严半点也是看不出来, “卑下还请长官明示。” “此是后宅,不必分什么上下尊卑,” 话是这么说,但是智全宝反而更有些不知所措。 “二郎今后如何打算?” 公良吉符这话说的是智全宝,看向的却是宗淑。 而智全宝也是没答话,也是看向宗淑。 宗淑也不拿捏,便将自己对于智全宝的打算说了出来, “嘉言先生,实话实说,我这兄长长材便是猛士虓将,只是智师兄为人刚直肃正,却又任侠义气,说句不好听的,在应天府许多贵人扶持与宽容下,才走的顺遂,若是鱼儿换了个池塘,只怕难为他人所容。” 宗淑继续说道, “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不入东京城,我这兄长便是粗疏些也不至于闯出什么祸事,否则束手束脚起来,便是貔虎也难有作为。” 宗淑这话,其实说到了根子上,公良吉符也是点头,绝不能让智全宝进入东京禁军体系,否则如此人才不仅不能为自己所用,更是荒废了他。 “咱们经抚司也是这个意思,” 公良吉符又对营丘栿说道, “衡甫,你意下如何?” 这便是武人的无奈,事关智全宝自己的前途命运,但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觉得此事该自己做主。 果然,营丘栿也早有一番说辞, “家父对于二郎也是极为牵挂,如今应天府的厢军已经是废了大半,如今逆贼已就戮,都虞候也空缺出来,是否用二郎把恢复厢军之事担负起来?”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却也说出麻烦事, “如此最好,只是二郎从节级提拔上来还未逾月,如今进阶右侍禁已是超授,若是一蹴而就只怕阻力不小!” 营丘栿沉思了片刻,也是颇有些为难的把话掏了心窝子, “莫非二郎、小乙与霄都监那边不能兼顾?” 营丘栿这么直白说话,反而让承公颇为欣赏,于是开口道, “霄都监恶了羽廉访,崇宪那里又被东丹人咬着不放,祥廉访撂了实底,若是这边咱们松口,二郎、小乙他们,他来让许多人松口。” 智全宝本来做了个局外人,听了这话,实在气愤不过, “若无崇宪他们,那些人如今哪里能这么悠哉哉,他们若是有错,顺昌城与东京城里的那些溷货才该重责!” 公良吉符则立刻止住了他的怒火, “也就是咱们面前这么说,莫要闹到外面去!” 承公也说道, “只说咱们自家事,别人家的事,你们不必管!” 承公说的是不必管,看来若是某些人欺人太甚,少不得承公也要拿他发飙。 霄家父子毕竟与营丘家也算唇齿相依,营丘栿当然也是倍感关心,也是说了自己的考虑, “都转运司与走马承受那里也是做了不少糊涂事,其中还是要放到一处通盘考虑,毕竟此次祸事内情颇多,若是直把棍子打在咱们应天府上,几次三番如此,人心也就散了!” 营丘栿这话倒也没错,前面两次大案已经将栾大判一党尽数发落了,如今只怕殃及其余的官员,营丘父子如此惴惴不安也是如此。 公良吉符也把几件事拿起来说, “说起来,顺昌城厢军从逆也把咱们应天府部分厢军为贼人蛊惑动乱之事抹平了,更何况平逆之功,其余教阅厢军居功至少三成,二郎与襄从勉都是厢军中人,放到哪里去说咱们的功劳谁也抹不掉!” 这话是来安慰营丘栿的,如此营丘潭也不能追究所谓监管不力的责任。 “至于应天府驻泊禁军本来就没有驻扎内城,若非霄崇宪及时领军来援,内城也是难保,这话咱们也是要说清楚的,更何况幼公手下的新、御二人,还有羽廉访手下的宁、危也是因此才算是有功有过,这一点大伙儿也看得明白!” 公良吉符说得清楚,但是有些事明明白白,却是不能说清楚的, “至于羽廉访也拿捏不到霄都监,唯独霄、熊二人领禁军冲撞东丹使团驻地,而给了此刻可乘之机,致使东丹使团副使绮里冯多罗以下十余人遇刺之事,” 说到这里,公良吉符停了下来,看着宗淑说道, “这里边咱们说不清,也说不得,只能委屈了他们二人!” 宗淑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觉得十分惭愧,若非自己他二人也不会遭受此无妄之灾。 芦颂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阵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里面牵扯过于复杂,虽然通过宗淑智全宝与芦颂也知道了其中内情,而营丘栿此时通过敬玉博也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但是如今也只能委曲求全了,真相只是让几个人更感觉无可奈何罢了。 公良吉符索性把这话也说开了, “虽然真正的绮里冯多罗早在夜警营啸之时就被刺杀,咱们也知晓做下此事的便是绮里远山他们,但是他们这么做毕竟也是为了延宕两国开启战端的时间,更是为了压制绮里挞凛的野心与决心,因此咱们也必须把他们摘出来,而现在这个局面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但是大家也心知肚明,毕竟此时敬洎也参与其中,如今敬洎已经是承公的儿女亲家,此事若是如此处置,敬洎有功无过,否则朝廷便要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了。 “只是怨恨这些东丹人明知有贼人妄图作乱,岂料这些蛮人竟为了掩藏此事,不将如此警讯放出来,导致许多无辜受难,实在可恨!” 营丘栿也只能转移了角度。 “不知打算如何发落几人?” 宗淑对于已经既定的事也不必耗费精力,他更关心经抚司愿意花多大代价来周旋此事, “羽微行三日内回京,此人心胸还有待磨炼!” 承公甚至不愿意多提此人。 公良吉符说道, “此人也是颇为无赖,竟为了追责霄家父子,把自己的手下也从重发落了!” “可是那危岌?” 宗淑问道。 “正是此人!” “若是要保下来霄都监他们,咱们就不能让他重罚了此人!” 半天没说话的芦颂一语中的。 公良吉符冲芦颂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此人怨恨危岌没能死战守城,故而要以临阵而逃,纵敌夺营来发落!” “如此歹毒!” 这要是坐实了,那危岌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只怕许多禁军士卒也要跟着掉脑袋。 “这哪里是他该做主的!” 公良吉符也是冷着面孔,似乎羽微行就在对面一般呵斥, “咱们经抚司已经否了他的提议,危岌以三成兵马抵御数倍之敌,更是冒死突围来报,又辅助二郎剿逆,便不能说功过相抵,但是也没有死罪的道理!” 说到这里,承公又看向营丘栿、芦颂与宗淑, “你们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考校。 营丘栿先开口, “学生以为,这危岌及所部禁军毕竟有坐失要犯的过错,依律该当发遣边关效力,以赎前罪!” 果然,这也是个聪明人,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怕危岌这些人返回东京城也难保以后不被羽微行发落,如此处置,不仅显示承公的处事公正,更让危岌他们远离灾祸,便是将好人做到底了。 “发遣到哪里可有腹稿?” “便发遣至北京府,往山南效力如何?” 这不只是要做好人,还是作了危岌等人的恩人,眼看着肇丹两国战事难免,如此骁将若是边关立功,反而是因祸得福了,北地乃是秋帅署理,也不至于埋没此人。 承公也是颔首认同,营丘栿这番处置已经算是相当老到了。 公良吉符也是有所悟, “莫非霄、熊二人也是如此办理?” “学生确有此意!” “他们若是也往山南去,倒也算一番机缘,只是熊暠也就罢了,霄崇宪是否足以担当地方呢?” 公良吉符说到这里,宗淑接话道, “学生有不情之请!” “讲来!” 承公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似乎就是等着宗淑说话。 “学生以为霄、熊二人不必发遣山南,不如放到京兆西昆仑去!” “怎么讲?” “此时于公于私都是因为学生造成,故而于公于私学生有些浅见,于私,霄、熊二位乃是替人受过,我实在于心不忍,便请放他二人往西昆仑去,我与智师兄等诸位同门作保,请吾等恩师将他二人收入门墙教导,一来霄崇宪心性纯良,然武学上未得名师指点,长此以往便是荒废了璞玉,二来,熊暠素来直率刚正,武力不凡,若是再有名师点拨技艺,调和其心性,必然又是国家干才,此乃学生的私心。” “于公怎么说?” “于公,便是此次潜伏行刺使团的刺客皆是横山白戎,而前日蛇指使遇害也是绕不开这些人,霄、熊二人此次更是直面横山戎人手段,更是知晓横山白戎的狼子野心,若是他们派驻西昆仑,便可针对横山戎人早做准备,知己知彼,若有万一咱们也可先下手为强!” 承公也是打趣道, “若是按你这般去作安排,他们二人哪里是获罪外放,分明是难得的福报!” “还请惟公成全!” 营丘栿也没想到宗淑竟然如此大手笔,也跟着来拜请。 “霄都监的左右手都不在身边,孤木难支,更何况羽微行如此返京,只怕杨钤辖不动,霄都监这个位子便要动一动了!” 公良吉符话头一转,也是让众人看到了经抚司的外患来。 “且不如请霄都监去了差遣,以武阶参与文事,协同敬主事接伴东丹使团如何?” 芦颂一句话让诸人先是一惊,承公不置可否,而公良吉符与营丘栿细细品味,这才拍手称妙。 原来,昨夜在箭楼上,那謻剌曼合獭使硬弓在楼上支援智全宝,箭镝所至,贼人无不应声而倒,便让此人洋洋得意起来,这便让上来复命的霄瑟夜倍感不忿,便取了硬弓与他比试起射术来。 这謻剌曼合獭开始还看不起已然不惑之年的霄瑟夜,可没想到,两个人半炷香内射了百余箭,不敢说百发不中,更何况贼人也披重甲,中者未必立毙,但是也将楼下贼人更加惶恐,智全宝等人继而冲阵边将贼人击退。 楼上二人倒是因此反而惺惺相惜起来,那绮里远山也是善射之人,三人如此时刻竟然高谈阔论,如此做派反而让楼上许多人安心下来。 芦颂这番提议,不仅将霄都监摘了出来,不必承受羽微行的攻讦,更是安排了一个无人能够替代的职司,陪着使团入京后,反而方便承公等人为他周旋,而更因为东丹使团缘故,羽微行便是想找麻烦,也是投鼠忌器。 “就这样,随你们去!” 承公认可了,便是定下了调子,而结果也必须如此。 “世衡,紫虚观这边你想好了吗?” 这是承公第二次来问紫虚观,而此时宗淑已经明白承公的意思了, “两处紫虚观,牵扯了三处地方,承公只是不知东丹人是否有认宗丹朱的打算?” 公良吉符接话道, “令师叔胃口太大,便是东丹人也难以承受,原本是打算修复怀朱台的,但如今看来,这怀朱台便要修筑为子城以为城防之用了。” “如此甚好,那密道便也无须废掉了,只是还要做些改动。” 宗淑转向承公,毕恭毕敬的建言道, “还请将城内紫虚观收为官产,如今福昌县衙被焚毁,依学生看来,不必重修,便迁往紫虚观这里,将翠蕤阁也纳入县衙里来,如此不必耗费府库,也少了许多波折。” “可!” 承公点头同意此事。 第216章 个中真乐天然的 宗淑并未多做思索,即刻就做了答复, “惟公,不知此言是因公还是因私呢?” “因私如何,因公又如何?” “若是公事,便该公事公办,惟公应该先问苍龙判官、公良参谋、营丘大判,若是诸公不能决,才有学生们说话的名分。” 宗淑继续说道, “若是私事,学生乃是晚辈,置喙此事殊为不妥。” 承公与公良吉符听闻宗淑这么说,相视展颜,承公看着宗淑,眼神更是柔和许多, “这才是做事的道理,世衡,如今年庚几何?” “立秋之后,学生年满二八之数。” “对于明年春闱,你怎么看?” 宗淑语气依旧平直朴实, “只论学生自己断无登科之可能。” 听了这话,承公竟然点头赞同此言,也说道, “天圣以来,朝廷确实有些暮气,近三科以来虽有所革新,然即便是紫舒昆仲高中已是破格,你这少冲年华,确实不是脱颖而出的时机。” “惟公,那为何还。。。” 宗淑话没说完,惟公则言道, “能不能是一回事,行不行是另一回事!” 这句话倒是有些振聋发聩。 “你可明白其中的意思?” “若有所悟!” 宗淑确实有所开悟,能不能考中,那是考官们的取舍,自己有没有考中的学识,那是自己的本事,即便自己不能登科,但是也要让世人晓得,不能登科是自己年纪小,绝非实力不够。 承公从宗淑的眸子中已经看出来,这少年确实了解了自己的意思,颇感欣慰,大智慧者还是喜欢聪明人,一点就透,彼此都少了许多烦恼, “然后汝便荫补出仕,然后走制科之途,莫以为自己年少便觉得不必争于一时,错过一时便是一世,这些天你们遇到这么多事,便该知道时不我待的意思!” 承公这些时日甚少如此,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意思还如此直接深刻。 芦颂、营丘栿侧坐在旁不仅悚然而惊,公良吉符也看出他们惶恐之意,一旁说道, “惟公这番话你们要细细的想明白,天圣以来,十年间便是发生许多大事,也没这个月来的精彩,这些妖人逆贼原本潜伏深沉,如今都冒了出来,图谋的难道就是让我们知晓他们的存在?” 他也是点到即止, “这场大戏已经急于展开,咱们都不可错过了!” 公良吉符又转向智全宝, “如今,反而是二郎已经站在了戏台子上了,更要诸事稳妥,处处小心!” 智全宝与其余三人交接了一下眼神,倒是局促起来,之前的勇武威严半点也是看不出来, “卑下还请长官明示。” “此是后宅,不必分什么上下尊卑,” 话是这么说,但是智全宝反而更有些不知所措。 “二郎今后如何打算?” 公良吉符这话说的是智全宝,看向的却是宗淑。 而智全宝也是没答话,也是看向宗淑。 宗淑也不拿捏,便将自己对于智全宝的打算说了出来, “嘉言先生,实话实说,我这兄长长材便是猛士虓将,只是智师兄为人刚直肃正,却又任侠义气,说句不好听的,在应天府许多贵人扶持与宽容下,才走的顺遂,若是鱼儿换了个池塘,只怕难为他人所容。” 宗淑继续说道, “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不入东京城,我这兄长便是粗疏些也不至于闯出什么祸事,否则束手束脚起来,便是貔虎也难有作为。” 宗淑这话,其实说到了根子上,公良吉符也是点头,绝不能让智全宝进入东京禁军体系,否则如此人才不仅不能为自己所用,更是荒废了他。 “咱们经抚司也是这个意思,” 公良吉符又对营丘栿说道, “衡甫,你意下如何?” 这便是武人的无奈,事关智全宝自己的前途命运,但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觉得此事该自己做主。 果然,营丘栿也早有一番说辞, “家父对于二郎也是极为牵挂,如今应天府的厢军已经是废了大半,如今逆贼已就戮,都虞候也空缺出来,是否用二郎把恢复厢军之事担负起来?”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却也说出麻烦事, “如此最好,只是二郎从节级提拔上来还未逾月,如今进阶右侍禁已是超授,若是一蹴而就只怕阻力不小!” 营丘栿沉思了片刻,也是颇有些为难的把话掏了心窝子, “莫非二郎、小乙与霄都监那边不能兼顾?” 营丘栿这么直白说话,反而让承公颇为欣赏,于是开口道, “霄都监恶了羽廉访,崇宪那里又被东丹人咬着不放,祥廉访撂了实底,若是这边咱们松口,二郎、小乙他们,他来让许多人松口。” 智全宝本来做了个局外人,听了这话,实在气愤不过, “若无崇宪他们,那些人如今哪里能这么悠哉哉,他们若是有错,顺昌城与东京城里的那些溷货才该重责!” 公良吉符则立刻止住了他的怒火, “也就是咱们面前这么说,莫要闹到外面去!” 承公也说道, “只说咱们自家事,别人家的事,你们不必管!” 承公说的是不必管,看来若是某些人欺人太甚,少不得承公也要拿他发飙。 霄家父子毕竟与营丘家也算唇齿相依,营丘栿当然也是倍感关心,也是说了自己的考虑, “都转运司与走马承受那里也是做了不少糊涂事,其中还是要放到一处通盘考虑,毕竟此次祸事内情颇多,若是直把棍子打在咱们应天府上,几次三番如此,人心也就散了!” 营丘栿这话倒也没错,前面两次大案已经将栾大判一党尽数发落了,如今只怕殃及其余的官员,营丘父子如此惴惴不安也是如此。 公良吉符也把几件事拿起来说, “说起来,顺昌城厢军从逆也把咱们应天府部分厢军为贼人蛊惑动乱之事抹平了,更何况平逆之功,其余教阅厢军居功至少三成,二郎与襄从勉都是厢军中人,放到哪里去说咱们的功劳谁也抹不掉!” 这话是来安慰营丘栿的,如此营丘潭也不能追究所谓监管不力的责任。 “至于应天府驻泊禁军本来就没有驻扎内城,若非霄崇宪及时领军来援,内城也是难保,这话咱们也是要说清楚的,更何况幼公手下的新、御二人,还有羽廉访手下的宁、危也是因此才算是有功有过,这一点大伙儿也看得明白!” 公良吉符说得清楚,但是有些事明明白白,却是不能说清楚的, “至于羽廉访也拿捏不到霄都监,唯独霄、熊二人领禁军冲撞东丹使团驻地,而给了此刻可乘之机,致使东丹使团副使绮里冯多罗以下十余人遇刺之事,” 说到这里,公良吉符停了下来,看着宗淑说道, “这里边咱们说不清,也说不得,只能委屈了他们二人!” 宗淑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觉得十分惭愧,若非自己他二人也不会遭受此无妄之灾。 芦颂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阵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里面牵扯过于复杂,虽然通过宗淑智全宝与芦颂也知道了其中内情,而营丘栿此时通过敬玉博也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但是如今也只能委曲求全了,真相只是让几个人更感觉无可奈何罢了。 公良吉符索性把这话也说开了, “虽然真正的绮里冯多罗早在夜警营啸之时就被刺杀,咱们也知晓做下此事的便是绮里远山他们,但是他们这么做毕竟也是为了延宕两国开启战端的时间,更是为了压制绮里挞凛的野心与决心,因此咱们也必须把他们摘出来,而现在这个局面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但是大家也心知肚明,毕竟此时敬洎也参与其中,如今敬洎已经是承公的儿女亲家,此事若是如此处置,敬洎有功无过,否则朝廷便要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了。 “只是怨恨这些东丹人明知有贼人妄图作乱,岂料这些蛮人竟为了掩藏此事,不将如此警讯放出来,导致许多无辜受难,实在可恨!” 营丘栿也只能转移了角度。 “不知打算如何发落几人?” 宗淑对于已经既定的事也不必耗费精力,他更关心经抚司愿意花多大代价来周旋此事, “羽微行三日内回京,此人心胸还有待磨炼!” 承公甚至不愿意多提此人。 公良吉符说道, “此人也是颇为无赖,竟为了追责霄家父子,把自己的手下也从重发落了!” “可是那危岌?” 宗淑问道。 “正是此人!” “若是要保下来霄都监他们,咱们就不能让他重罚了此人!” 半天没说话的芦颂一语中的。 公良吉符冲芦颂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此人怨恨危岌没能死战守城,故而要以临阵而逃,纵敌夺营来发落!” “如此歹毒!” 这要是坐实了,那危岌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只怕许多禁军士卒也要跟着掉脑袋。 “这哪里是他该做主的!” 公良吉符也是冷着面孔,似乎羽微行就在对面一般呵斥, “咱们经抚司已经否了他的提议,危岌以三成兵马抵御数倍之敌,更是冒死突围来报,又辅助二郎剿逆,便不能说功过相抵,但是也没有死罪的道理!” 说到这里,承公又看向营丘栿、芦颂与宗淑, “你们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考校。 营丘栿先开口, “学生以为,这危岌及所部禁军毕竟有坐失要犯的过错,依律该当发遣边关效力,以赎前罪!” 果然,这也是个聪明人,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怕危岌这些人返回东京城也难保以后不被羽微行发落,如此处置,不仅显示承公的处事公正,更让危岌他们远离灾祸,便是将好人做到底了。 “发遣到哪里可有腹稿?” “便发遣至北京府,往山南效力如何?” 这不只是要做好人,还是作了危岌等人的恩人,眼看着肇丹两国战事难免,如此骁将若是边关立功,反而是因祸得福了,北地乃是秋帅署理,也不至于埋没此人。 承公也是颔首认同,营丘栿这番处置已经算是相当老到了。 公良吉符也是有所悟, “莫非霄、熊二人也是如此办理?” “学生确有此意!” “他们若是也往山南去,倒也算一番机缘,只是熊暠也就罢了,霄崇宪是否足以担当地方呢?” 公良吉符说到这里,宗淑接话道, “学生有不情之请!” “讲来!” 承公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似乎就是等着宗淑说话。 “学生以为霄、熊二人不必发遣山南,不如放到京兆西昆仑去!” “怎么讲?” “此时于公于私都是因为学生造成,故而于公于私学生有些浅见,于私,霄、熊二位乃是替人受过,我实在于心不忍,便请放他二人往西昆仑去,我与智师兄等诸位同门作保,请吾等恩师将他二人收入门墙教导,一来霄崇宪心性纯良,然武学上未得名师指点,长此以往便是荒废了璞玉,二来,熊暠素来直率刚正,武力不凡,若是再有名师点拨技艺,调和其心性,必然又是国家干才,此乃学生的私心。” “于公怎么说?” “于公,便是此次潜伏行刺使团的刺客皆是横山白戎,而前日蛇指使遇害也是绕不开这些人,霄、熊二人此次更是直面横山戎人手段,更是知晓横山白戎的狼子野心,若是他们派驻西昆仑,便可针对横山戎人早做准备,知己知彼,若有万一咱们也可先下手为强!” 承公也是打趣道, “若是按你这般去作安排,他们二人哪里是获罪外放,分明是难得的福报!” “还请惟公成全!” 营丘栿也没想到宗淑竟然如此大手笔,也跟着来拜请。 “霄都监的左右手都不在身边,孤木难支,更何况羽微行如此返京,只怕杨钤辖不动,霄都监这个位子便要动一动了!” 公良吉符话头一转,也是让众人看到了经抚司的外患来。 “且不如请霄都监去了差遣,以武阶参与文事,协同敬主事接伴东丹使团如何?” 芦颂一句话让诸人先是一惊,承公不置可否,而公良吉符与营丘栿细细品味,这才拍手称妙。 原来,昨夜在箭楼上,那謻剌曼合獭使硬弓在楼上支援智全宝,箭镝所至,贼人无不应声而倒,便让此人洋洋得意起来,这便让上来复命的霄瑟夜倍感不忿,便取了硬弓与他比试起射术来。 这謻剌曼合獭开始还看不起已然不惑之年的霄瑟夜,可没想到,两个人半炷香内射了百余箭,不敢说百发不中,更何况贼人也披重甲,中者未必立毙,但是也将楼下贼人更加惶恐,智全宝等人继而冲阵边将贼人击退。 楼上二人倒是因此反而惺惺相惜起来,那绮里远山也是善射之人,三人如此时刻竟然高谈阔论,如此做派反而让楼上许多人安心下来。 芦颂这番提议,不仅将霄都监摘了出来,不必承受羽微行的攻讦,更是安排了一个无人能够替代的职司,陪着使团入京后,反而方便承公等人为他周旋,而更因为东丹使团缘故,羽微行便是想找麻烦,也是投鼠忌器。 “就这样,随你们去!” 承公认可了,便是定下了调子,而结果也必须如此。 “世衡,紫虚观这边你想好了吗?” 这是承公第二次来问紫虚观,而此时宗淑已经明白承公的意思了, “两处紫虚观,牵扯了三处地方,承公只是不知东丹人是否有认宗丹朱的打算?” 公良吉符接话道, “令师叔胃口太大,便是东丹人也难以承受,原本是打算修复怀朱台的,但如今看来,这怀朱台便要修筑为子城以为城防之用了。” “如此甚好,那密道便也无须废掉了,只是还要做些改动。” 宗淑转向承公,毕恭毕敬的建言道, “还请将城内紫虚观收为官产,如今福昌县衙被焚毁,依学生看来,不必重修,便迁往紫虚观这里,将翠蕤阁也纳入县衙里来,如此不必耗费府库,也少了许多波折。” “可!” 承公点头同意此事。 第217章 见说苍茫云海外 宗淑略加思索道, “学生的师叔已经隐居复真观清修十载,如今也是并无沾染俗务的心思,如今缥云峰的手尾,以及将来丹朱陵的事务只怕已经让他老人家熬费心力。况且,若非师叔察觉复真观中有不法之徒,而让我等纠察,这才牵连出来紫虚观逆党以及邪教与横山白戎勾结之事,目前,复真观内是否已经荡除余孽尚未可知,故此还是不必将紫虚观再归到复真观名下,我想师叔他老人家也是此意。” 承公点了点头, “便依你言,只是城外紫虚观偌大产业,又该花落谁家呢?” 营丘栿这才说话, “学生有一言,不知可否,还请惟公指点。” “且说来。” “何妨将紫虚观的产业析分出来?听世衡提及贼人修建这暗道也是用了兕溪白石,更是用许多财货来故布疑阵,可见这紫虚观已是邪教在应天府活动的主要助力,如此为了绝此后患,学生建议将兕溪白石矿收归官办,只留田产三百亩,山林千亩作为紫虚观道产,再将紫虚观道士数量检点,削其度牒五张,将此转至复真观处。” 承守真捋须,片刻说道, “将兕溪白石矿罚没收归应天府衙兼办,所收银钱另册登记,应天府春秋两课税赋若有不足,皆从此中弥补,府内诸县公支不足也从此出。” 芦颂这边已经罗缕纪存,润色完毕了。 公良吉符也补充道, “复真观自从缥云峰案以来,倾心协助我司许多事务,先有救死扶伤之恩,再有近侍衙前大义,然后又是救危扶困,讨逆除奸之举,如此善举,我司当奏报朝廷予以旌表嘉奖,以弘扬正义,彰显天恩,使世人知晓何为天下正道,以涤荡人心,涤除邪教歹念!” 这不是谦虚的时候,包括宗淑都深以为然。 承公也做了决定, “故怀朱台关涉城防,因此收归官有,并在此兴建子城,以为归德城城防之用,” 又继续安排道, “因丹枫馆为贼人所焚,殃及大石廊瓦子,因此大石廊瓦子迁出内城,往原福昌县衙旧址安置,如此与寿昌县教场瓦子东西并列,也可弥平两县税收。” 再说道, “福昌县衙迁往外城紫虚观处,因紫虚观、翠蕤阁为邪教逆产,因此收归官有,作福昌新县衙营建之用。” 这还没完, “原丹枫馆之建设经此案已显露危及内城城防之大患,因此不必重建丹枫馆。” 然后继续说道, “涉案诸人犯田产皆收归官有,交房舍务发卖或租赁。应天书院南房舍藏污纳垢,有伤学风,责令改为邸店,由应天书院打理,府衙亲自监督,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到这里又说到了关键处, “丹枫馆与大石廊瓦子这片地界,你们怎么看?” “也当收在府衙,然后仔细发落!” 公良吉符牵头,大体都是这个意思。 “那老夫便先说几个意思,丹枫馆原址兴建文昌阁,不许杂七杂八的乱了世风;至于大石廊瓦子则改为宅基,由房舍务督办发卖,许外城仕宦迁入。外城腾挪出来的房舍许内外城居住十年以上客户购买落户,可进学科考或坐商起店。” 这些都安排妥当了,才说道, “奏报朝廷复真观义举,请赐紫衣师号,加赐度牒为常例,令赐度牒为奖励。另,因故怀朱台原系复真观打理,作为补偿,特请将北尨山及南北各十里交给复真观打理。” 宗淑听罢与智全宝对视,二人高兴之余也是惊诧,如此手笔堪称绝妙了,如此那乱坟岗子即便迁坟,也有了安置地方了,而且更是毗邻北尨山,如此只怕许多人还会争先抢后的主动迁坟了。 “学生代师叔先致礼于惟公当面,感念惟公恩典!” 承公挥挥手让他二人安坐。 “幸亏这场祸事正值秋税,否则如此规模的损失,应天府是难以为继的。” 公良吉符也说道, “也幸得羽廉访允诺了京中禁军抚恤皆有三衙那边料理,不必咱们地方支出,还有都转司那边也打算从秋税转运的漕纲中调剂部分留为地方支用,只是还需应天府出具个明细出来。” 承公问道, “今秋秋税如何情形?按现在账面出入可有盈余?” 芦颂则回复道, “秋税应于八月五日结讫,按去岁结合目前进度预估,秋税五谷约合八万石,约值五万贯,绢两万匹,值两万贯,杂钱四万贯,房舍税三千贯,酒课三万贯,各色商税两万贯,除役钱两万贯,约合十八万三千贯,与去岁平。地方留支只五万贯,截止前日,莫说盈余,还有往年与今年积欠两万八千六百四十四贯。” “知会都转运司,需留支一成在地方。” “如此也不足两万贯,便是清欠尚且不足。按着惟公方略,因为丹枫馆、翠蕤阁、紫虚观以及许多富户牵扯逆案,这些都是抄没的,明日里便能得到确信之数,略略估计该有万贯。福昌县衙迁址都是现成建筑,只需些改建费用即可,其余房舍发卖租赁今年也有三千贯的收益。只是怀朱台子城建设,文昌阁建设以及新瓦子与房舍建设乃是不小的开支,还有城垣等处修缮费用,以及诸军抚恤、赏赐、安置费用也是不菲。这些还需有个章程。” “估算这些需要多少开支,且不论文昌阁与子城费用,那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改建修缮还需一万五千贯,教阅厢军、驻泊禁军等抚恤、赏赐、安置费用则需八万贯上下。” 承公也是两手一摊, “莫来找我伸手,只看哪里还能打的许多秋风来!” 宗淑则从旁急着回报, “惟公,算来算去十万贯的费用,学生这里倒是有法子。” “哦,原来善财童子就坐在旁边,你倒说说,怎么填上如许窟窿。” “只说那密道之中我等便查抄贼人故布疑阵的财货,估算也有十五万贯,只是这些银钱沾染了尸气,总要托人洗干净了才好使用。” “只是故布疑阵便有十五万贯之巨?贼人好大手笔!” “都是愚夫愚妇们的奉献,还有巧取豪夺的手段,便是紫虚观便不知道收入多少!” 智全宝也是恨恨的说。 营丘栿也接话,毕竟他们父子与那紫虚观可是许多说不清的来往,此时节也要说清楚, “这些年,那贼道人倒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也是骗了不少人,咱们应天府每年的赛神会与端午、重阳节气的扑买、博彩也少不了他的张罗主持,今日我便将此人在各抵当所与牙行的寄存做了统计,也有不下三万贯,这些明日便能送到衙门里。” 不管他虚虚实实,惟公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毕竟如今这几个案子已经牵连甚广了,反而要把许多人摘出来,否则应天府也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宗淑又是小心翼翼说道, “惟公,只是这笔钱有些麻烦事。” “说。” “当时,都是军汉们跟着,为了安抚人心,那时候学生越俎代庖,许诺把这财货分了些出去,便是军汉们拿去万贯,皇城司那边许诺了五万贯。” “你倒是大方,怎么没给自己留些?” “只是担心军汉们那边出乱子,我们几个,便是霄崇宪几个都是当面也分了,却绝无取用之意,至于皇城司也是买个平安罢了。” “军汉们也就罢了,皇城司如何能拿这些钱,也罢只许他们拿万贯,其余十三万贯都要充为公用。” 这么一算,两边足有十六万贯,如此修城建阁的费用有了,许多公共开支的费用也出来了。 倒是公良吉符来劝, “惟公,所谓敬君子不恤小人,如何在这上面与皇城司纠缠,若是被他们把这事捅出去,天下人还以为咱们与皇城司私相授受,互通有无。如此岂不落人话柄?” “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哪里计较别人口舌,再者,便是给了他们这笔钱,难不成你指望这些男女守口如瓶?” 宗淑急忙接话, “学生闯下来的祸事,还是让学生来收拾首尾。” “你莫要逞强,你们几个还有其余几个都要长个记性,少与这些人过多瓜葛,宫中朝廷殊为不同,各安本分才好,否则是引火烧身!” “谨遵惟公教诲!” 众人都是慎重的答应道。 “说说你的打算!” 这便是惟公的独道之处,便是无论如何都会让手下人一舒胸怀的机会,即便别人都以执拗来形容承守真的个性,但是这份执拗放在用人上却显示出其格外的可爱来,那便是只要是惟公认可之人,他总会以最大的宽容给予其最多的机会。 宗淑也因此对于承公倍感亲近,这份亲近便是承公有着与宗放类似的教授育人的格局。 “惟公,学生那里有仝家那边的效劳之意,仝家愿意义捐十万贯,以资地方振兴之用。” “仝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这话是问向公良吉符的。 “许仝家船队外可往东海与南海,南海深入不毛之输送占了一成,东海香料与谷物等输入以及杂项输出有两成,内海之中掌握渤海沿岸贸易三成,只是南面只许一处靠港,渤海诸港不禁然不许深入内陆五十里。” 公良吉符果然无愧承守真身边第一堪用之人,哪怕是因为蛇继先事才查实这些消息,短时间便能掌握如斯,足称干才。 “仝家义捐十五万贯,其中助学五万贯,许仝维、仝商,” 惟公顿了一下, “给他任意五个个名额,如应天书院进学,但有所成许一人往太学就学。” 宗淑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意,看来惟公还有大手笔,否则不会如此安排,如此也可看做仝家留质子在应天府,但也是给了仝家一个前程。 之所以许仝家任意安排,也是给了宗家面子,毕竟人情不能占尽,否则宗放就尴尬了。 “另有十万贯算是义助乡里,仝家也算半个丹南路人士,这十万贯取之于斯,用之于故里,许他在归德城内设立货栈商铺,土货、海货、杂项三牙行各给他一个牙人名额。” 果然是厚报了,但是宗淑也听出其中深意。 “惟公,莫非咱们要动手将北面淤塘都清出来?” 惟公笑而不语,公良吉符则问宗淑, “世衡以为利弊如何?” “百利而无一害也!” “利在何处?” “北面淤积数十载,不止荒废航运,还浪费了许多好田,若是清淤恰到好处,咱们便可将航运直入丹水,如此往西面商贾之利大盛。更为重要的是,还可逐步将生田培育为熟田,如此年间便可开拓万亩水田。” 宗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而如今更是急迫于清淤便是城防之用,因为北面淤积,反倒使北面成了易攻难守之势,更因为水道淤塞,每到旱季还牵连整个护城河都干涸成了护城濠,若是清淤便能连接大野泽,如此城防体系更为稳固。说句不中听的,万一东丹南下,咱们也多了几分成算。” 承公不置可否,倒是营丘栿问道, “怎么,东丹人还能嚣张至此,中间山南丹北何止千百城塞堡垒,如何能放他们至此?” 芦颂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衡甫,也莫要以为北面便是固若金汤,山南绵延千里,便是秋帅也不能处处严防死守,而翻过了山,便是一马平川,咱们之所以拖时间便是熬过现在的旱季,然而对方若是待到明年二三月南下,北面只怕都是一片冰封境界,只有咱们丹水以南还能保持不结冻,若是东丹人凭借骑兵优势,绕过城塞一路南下,未免咱们这里便是前沿!” 听了芦颂这么一说,营丘栿也无言以对,原以为遥远的战事,原来迫在眉睫,近在眼前,这才让营丘栿患得患失起来。 公良吉符似乎智珠在握,对于这番话并不意外,而是澹然说道, “若说前些日子,我还忧心忡忡,如今反而豁然开朗。如今外有东丹使团那边已经承诺,他们返回东丹之后,便尽量将战事不晚于今年十一月开始,” 他看向几个人说道, “这已经是绮里太后力所能及的了,其余的他们也没有底气。” 再说道, “其中,邪教虽然几次三番闹事,但是也将其自身力量消耗了许多,至少咱们应天府内,短时间他们掀不起风浪;于内,咱们如今钱粮已经解决,那许多事便好办了。” 他只提起一事, “如今,只有横山白戎那边动向不明,而大綦使团还是踌躇不前,这才是心腹之患。” 转而,他又笑吟吟的说了一段话, “今日便得到了子庚相公来函,紫舒輈将调往京兆府任职,除此之外都转运司中新文郁、御芝茸也将调往京兆府方向。” 营丘栿心中一动, “莫非,这段时间咱们丹南路又有人事变动?”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 “衡甫,君父子便要分开一段时日了,正澜公调任入京已经确定了,只是中间还需等待些时日。” 营丘栿抚手来拜,心中也明白,应天府虽然注定不是营丘家立身之地,但是此时还是有些惆怅。 三日后,许多事成了定局。 许多事都如承公既定方案或脚本执行着,首先离开的便是羽微行,他甚至没有选择与使团同行,风风光光的来,离开时却低调的似乎没有人察觉他的离开。 而东丹使团也如期启程,留下来的乃是一地鸡毛,除了许多刺客尸首,还有那早就被羓制如肉干一般的十几具干尸,这些便是营啸之夜死掉的副使及其亲信,至于枉死的娼妓似乎已经无人记得了。 霄氏父子与熊暠也来辞行,除了拜别惟公,更是来辞谢宗淑、智全宝等人,尤其是霄瑟夜如何不知晓自己这番站对了队,跟对了人,才获得了天大好处。 不同于外人看来,他们似乎是贬谪在外,其实是因祸得福,霄瑟夜此番跟着敬洎返京,只要不出错便有枢府子庚相公那里张罗,少不得还落个文武兼得的差使。 至于儿子霄春臣更是起伏跌宕,先是因福成祸,到手的武功却背上了坐失东丹副使遇刺的莫名其妙罪名,正当他们瞠目结舌时,却又否极泰来,不仅霄春臣远离是非之地,还能投身于集真观门下,如今只看集真观几个弟子的坦荡前程,便让霄瑟夜安心不少。 而霄春臣还有跟着倒霉、跟着走运的熊暠也是与几人洒泪分别,几个人之间感情更是不同,等他们归来时,便是一家人了。 第217章 见说苍茫云海外 宗淑略加思索道, “学生的师叔已经隐居复真观清修十载,如今也是并无沾染俗务的心思,如今缥云峰的手尾,以及将来丹朱陵的事务只怕已经让他老人家熬费心力。况且,若非师叔察觉复真观中有不法之徒,而让我等纠察,这才牵连出来紫虚观逆党以及邪教与横山白戎勾结之事,目前,复真观内是否已经荡除余孽尚未可知,故此还是不必将紫虚观再归到复真观名下,我想师叔他老人家也是此意。” 承公点了点头, “便依你言,只是城外紫虚观偌大产业,又该花落谁家呢?” 营丘栿这才说话, “学生有一言,不知可否,还请惟公指点。” “且说来。” “何妨将紫虚观的产业析分出来?听世衡提及贼人修建这暗道也是用了兕溪白石,更是用许多财货来故布疑阵,可见这紫虚观已是邪教在应天府活动的主要助力,如此为了绝此后患,学生建议将兕溪白石矿收归官办,只留田产三百亩,山林千亩作为紫虚观道产,再将紫虚观道士数量检点,削其度牒五张,将此转至复真观处。” 承守真捋须,片刻说道, “将兕溪白石矿罚没收归应天府衙兼办,所收银钱另册登记,应天府春秋两课税赋若有不足,皆从此中弥补,府内诸县公支不足也从此出。” 芦颂这边已经罗缕纪存,润色完毕了。 公良吉符也补充道, “复真观自从缥云峰案以来,倾心协助我司许多事务,先有救死扶伤之恩,再有近侍衙前大义,然后又是救危扶困,讨逆除奸之举,如此善举,我司当奏报朝廷予以旌表嘉奖,以弘扬正义,彰显天恩,使世人知晓何为天下正道,以涤荡人心,涤除邪教歹念!” 这不是谦虚的时候,包括宗淑都深以为然。 承公也做了决定, “故怀朱台关涉城防,因此收归官有,并在此兴建子城,以为归德城城防之用,” 又继续安排道, “因丹枫馆为贼人所焚,殃及大石廊瓦子,因此大石廊瓦子迁出内城,往原福昌县衙旧址安置,如此与寿昌县教场瓦子东西并列,也可弥平两县税收。” 再说道, “福昌县衙迁往外城紫虚观处,因紫虚观、翠蕤阁为邪教逆产,因此收归官有,作福昌新县衙营建之用。” 这还没完, “原丹枫馆之建设经此案已显露危及内城城防之大患,因此不必重建丹枫馆。” 然后继续说道, “涉案诸人犯田产皆收归官有,交房舍务发卖或租赁。应天书院南房舍藏污纳垢,有伤学风,责令改为邸店,由应天书院打理,府衙亲自监督,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到这里又说到了关键处, “丹枫馆与大石廊瓦子这片地界,你们怎么看?” “也当收在府衙,然后仔细发落!” 公良吉符牵头,大体都是这个意思。 “那老夫便先说几个意思,丹枫馆原址兴建文昌阁,不许杂七杂八的乱了世风;至于大石廊瓦子则改为宅基,由房舍务督办发卖,许外城仕宦迁入。外城腾挪出来的房舍许内外城居住十年以上客户购买落户,可进学科考或坐商起店。” 这些都安排妥当了,才说道, “奏报朝廷复真观义举,请赐紫衣师号,加赐度牒为常例,令赐度牒为奖励。另,因故怀朱台原系复真观打理,作为补偿,特请将北尨山及南北各十里交给复真观打理。” 宗淑听罢与智全宝对视,二人高兴之余也是惊诧,如此手笔堪称绝妙了,如此那乱坟岗子即便迁坟,也有了安置地方了,而且更是毗邻北尨山,如此只怕许多人还会争先抢后的主动迁坟了。 “学生代师叔先致礼于惟公当面,感念惟公恩典!” 承公挥挥手让他二人安坐。 “幸亏这场祸事正值秋税,否则如此规模的损失,应天府是难以为继的。” 公良吉符也说道, “也幸得羽廉访允诺了京中禁军抚恤皆有三衙那边料理,不必咱们地方支出,还有都转司那边也打算从秋税转运的漕纲中调剂部分留为地方支用,只是还需应天府出具个明细出来。” 承公问道, “今秋秋税如何情形?按现在账面出入可有盈余?” 芦颂则回复道, “秋税应于八月五日结讫,按去岁结合目前进度预估,秋税五谷约合八万石,约值五万贯,绢两万匹,值两万贯,杂钱四万贯,房舍税三千贯,酒课三万贯,各色商税两万贯,除役钱两万贯,约合十八万三千贯,与去岁平。地方留支只五万贯,截止前日,莫说盈余,还有往年与今年积欠两万八千六百四十四贯。” “知会都转运司,需留支一成在地方。” “如此也不足两万贯,便是清欠尚且不足。按着惟公方略,因为丹枫馆、翠蕤阁、紫虚观以及许多富户牵扯逆案,这些都是抄没的,明日里便能得到确信之数,略略估计该有万贯。福昌县衙迁址都是现成建筑,只需些改建费用即可,其余房舍发卖租赁今年也有三千贯的收益。只是怀朱台子城建设,文昌阁建设以及新瓦子与房舍建设乃是不小的开支,还有城垣等处修缮费用,以及诸军抚恤、赏赐、安置费用也是不菲。这些还需有个章程。” “估算这些需要多少开支,且不论文昌阁与子城费用,那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改建修缮还需一万五千贯,教阅厢军、驻泊禁军等抚恤、赏赐、安置费用则需八万贯上下。” 承公也是两手一摊, “莫来找我伸手,只看哪里还能打的许多秋风来!” 宗淑则从旁急着回报, “惟公,算来算去十万贯的费用,学生这里倒是有法子。” “哦,原来善财童子就坐在旁边,你倒说说,怎么填上如许窟窿。” “只说那密道之中我等便查抄贼人故布疑阵的财货,估算也有十五万贯,只是这些银钱沾染了尸气,总要托人洗干净了才好使用。” “只是故布疑阵便有十五万贯之巨?贼人好大手笔!” “都是愚夫愚妇们的奉献,还有巧取豪夺的手段,便是紫虚观便不知道收入多少!” 智全宝也是恨恨的说。 营丘栿也接话,毕竟他们父子与那紫虚观可是许多说不清的来往,此时节也要说清楚, “这些年,那贼道人倒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也是骗了不少人,咱们应天府每年的赛神会与端午、重阳节气的扑买、博彩也少不了他的张罗主持,今日我便将此人在各抵当所与牙行的寄存做了统计,也有不下三万贯,这些明日便能送到衙门里。” 不管他虚虚实实,惟公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毕竟如今这几个案子已经牵连甚广了,反而要把许多人摘出来,否则应天府也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宗淑又是小心翼翼说道, “惟公,只是这笔钱有些麻烦事。” “说。” “当时,都是军汉们跟着,为了安抚人心,那时候学生越俎代庖,许诺把这财货分了些出去,便是军汉们拿去万贯,皇城司那边许诺了五万贯。” “你倒是大方,怎么没给自己留些?” “只是担心军汉们那边出乱子,我们几个,便是霄崇宪几个都是当面也分了,却绝无取用之意,至于皇城司也是买个平安罢了。” “军汉们也就罢了,皇城司如何能拿这些钱,也罢只许他们拿万贯,其余十三万贯都要充为公用。” 这么一算,两边足有十六万贯,如此修城建阁的费用有了,许多公共开支的费用也出来了。 倒是公良吉符来劝, “惟公,所谓敬君子不恤小人,如何在这上面与皇城司纠缠,若是被他们把这事捅出去,天下人还以为咱们与皇城司私相授受,互通有无。如此岂不落人话柄?” “老夫行得正坐得端,哪里计较别人口舌,再者,便是给了他们这笔钱,难不成你指望这些男女守口如瓶?” 宗淑急忙接话, “学生闯下来的祸事,还是让学生来收拾首尾。” “你莫要逞强,你们几个还有其余几个都要长个记性,少与这些人过多瓜葛,宫中朝廷殊为不同,各安本分才好,否则是引火烧身!” “谨遵惟公教诲!” 众人都是慎重的答应道。 “说说你的打算!” 这便是惟公的独道之处,便是无论如何都会让手下人一舒胸怀的机会,即便别人都以执拗来形容承守真的个性,但是这份执拗放在用人上却显示出其格外的可爱来,那便是只要是惟公认可之人,他总会以最大的宽容给予其最多的机会。 宗淑也因此对于承公倍感亲近,这份亲近便是承公有着与宗放类似的教授育人的格局。 “惟公,学生那里有仝家那边的效劳之意,仝家愿意义捐十万贯,以资地方振兴之用。” “仝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这话是问向公良吉符的。 “许仝家船队外可往东海与南海,南海深入不毛之输送占了一成,东海香料与谷物等输入以及杂项输出有两成,内海之中掌握渤海沿岸贸易三成,只是南面只许一处靠港,渤海诸港不禁然不许深入内陆五十里。” 公良吉符果然无愧承守真身边第一堪用之人,哪怕是因为蛇继先事才查实这些消息,短时间便能掌握如斯,足称干才。 “仝家义捐十五万贯,其中助学五万贯,许仝维、仝商,” 惟公顿了一下, “给他任意五个个名额,如应天书院进学,但有所成许一人往太学就学。” 宗淑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意,看来惟公还有大手笔,否则不会如此安排,如此也可看做仝家留质子在应天府,但也是给了仝家一个前程。 之所以许仝家任意安排,也是给了宗家面子,毕竟人情不能占尽,否则宗放就尴尬了。 “另有十万贯算是义助乡里,仝家也算半个丹南路人士,这十万贯取之于斯,用之于故里,许他在归德城内设立货栈商铺,土货、海货、杂项三牙行各给他一个牙人名额。” 果然是厚报了,但是宗淑也听出其中深意。 “惟公,莫非咱们要动手将北面淤塘都清出来?” 惟公笑而不语,公良吉符则问宗淑, “世衡以为利弊如何?” “百利而无一害也!” “利在何处?” “北面淤积数十载,不止荒废航运,还浪费了许多好田,若是清淤恰到好处,咱们便可将航运直入丹水,如此往西面商贾之利大盛。更为重要的是,还可逐步将生田培育为熟田,如此年间便可开拓万亩水田。” 宗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而如今更是急迫于清淤便是城防之用,因为北面淤积,反倒使北面成了易攻难守之势,更因为水道淤塞,每到旱季还牵连整个护城河都干涸成了护城濠,若是清淤便能连接大野泽,如此城防体系更为稳固。说句不中听的,万一东丹南下,咱们也多了几分成算。” 承公不置可否,倒是营丘栿问道, “怎么,东丹人还能嚣张至此,中间山南丹北何止千百城塞堡垒,如何能放他们至此?” 芦颂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衡甫,也莫要以为北面便是固若金汤,山南绵延千里,便是秋帅也不能处处严防死守,而翻过了山,便是一马平川,咱们之所以拖时间便是熬过现在的旱季,然而对方若是待到明年二三月南下,北面只怕都是一片冰封境界,只有咱们丹水以南还能保持不结冻,若是东丹人凭借骑兵优势,绕过城塞一路南下,未免咱们这里便是前沿!” 听了芦颂这么一说,营丘栿也无言以对,原以为遥远的战事,原来迫在眉睫,近在眼前,这才让营丘栿患得患失起来。 公良吉符似乎智珠在握,对于这番话并不意外,而是澹然说道, “若说前些日子,我还忧心忡忡,如今反而豁然开朗。如今外有东丹使团那边已经承诺,他们返回东丹之后,便尽量将战事不晚于今年十一月开始,” 他看向几个人说道, “这已经是绮里太后力所能及的了,其余的他们也没有底气。” 再说道, “其中,邪教虽然几次三番闹事,但是也将其自身力量消耗了许多,至少咱们应天府内,短时间他们掀不起风浪;于内,咱们如今钱粮已经解决,那许多事便好办了。” 他只提起一事, “如今,只有横山白戎那边动向不明,而大綦使团还是踌躇不前,这才是心腹之患。” 转而,他又笑吟吟的说了一段话, “今日便得到了子庚相公来函,紫舒輈将调往京兆府任职,除此之外都转运司中新文郁、御芝茸也将调往京兆府方向。” 营丘栿心中一动, “莫非,这段时间咱们丹南路又有人事变动?”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 “衡甫,君父子便要分开一段时日了,正澜公调任入京已经确定了,只是中间还需等待些时日。” 营丘栿抚手来拜,心中也明白,应天府虽然注定不是营丘家立身之地,但是此时还是有些惆怅。 三日后,许多事成了定局。 许多事都如承公既定方案或脚本执行着,首先离开的便是羽微行,他甚至没有选择与使团同行,风风光光的来,离开时却低调的似乎没有人察觉他的离开。 而东丹使团也如期启程,留下来的乃是一地鸡毛,除了许多刺客尸首,还有那早就被羓制如肉干一般的十几具干尸,这些便是营啸之夜死掉的副使及其亲信,至于枉死的娼妓似乎已经无人记得了。 霄氏父子与熊暠也来辞行,除了拜别惟公,更是来辞谢宗淑、智全宝等人,尤其是霄瑟夜如何不知晓自己这番站对了队,跟对了人,才获得了天大好处。 不同于外人看来,他们似乎是贬谪在外,其实是因祸得福,霄瑟夜此番跟着敬洎返京,只要不出错便有枢府子庚相公那里张罗,少不得还落个文武兼得的差使。 至于儿子霄春臣更是起伏跌宕,先是因福成祸,到手的武功却背上了坐失东丹副使遇刺的莫名其妙罪名,正当他们瞠目结舌时,却又否极泰来,不仅霄春臣远离是非之地,还能投身于集真观门下,如今只看集真观几个弟子的坦荡前程,便让霄瑟夜安心不少。 而霄春臣还有跟着倒霉、跟着走运的熊暠也是与几人洒泪分别,几个人之间感情更是不同,等他们归来时,便是一家人了。 第218章 贪他荣贵暂时里 危岌更是来到衙前拜谢承公活命之恩,又到了智全宝宅上拜谢,他人虽直率坦诚却不是呆傻之人,那日里见得宁君万时,宁君万便将他藏在营中,又将前因后果和危岌说了个明白,那时候危岌已经是做了后事安排了。 却未想到,心灰意冷之时竟然绝处逢生,上下打听才知道,救了他性命的竟然是集真观诸人,其实危岌与云程之间情谊也是泛泛,却未想到竟然获此投桃之报,实在是感恩戴德。 智全宝也不敢自居功德,彼此只是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真正赐下恩典的乃是承公,还交代予危岌,丹北山南不只是强敌环伺,更是藏龙卧虎,又是叮咛一番,众人才惜别。 之后的一旬之间,更是许多人相继调任。 先是营丘潭的调任,此公在应天府踌躇多年,总算是在承公等人的力挺下,跳出这一方桎梏,即刻往东京接任新的职司,尤其是此次从地方副贰官调任为六等带职之首的集贤殿修撰,尤显清贵,领了户部司郎中的闲职,可若是再放任便也可为知府地方或者一路转运使了。 随着营丘潭的调任,苍龙固也调任回京,毕竟他这判官便是代表天子亲近之意而来,若是别的判官,就此兼职通判也是惯例,可是苍龙固却不行。 直到告别之时,众人才知晓苍龙固之生母乃是承守真发妻的姑母,虽然其母已经过身,但是依旧往来亲密。 说起来承守真的发妻出身,便足矣知悉大肇官场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非如士子们所见的那么至正公平,一视同仁,固然大肇科举制度已经远比诸国给予了普通人更多的机会上进,但是上进之路对于许多人也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承公结发妻子便是横氏出身,只是这个横氏更比横玮尊贵,乃是真定大横氏出身,其父横亿与如今揆相理太初乃是姻亲,而横亿则是宣宗朝的副相,昔日抚慰横山戎的便是此公。 横亿乃有八字,皆是才俊之士,人称横山八骏,其中长子横纲以尚书水部员外郎知光化军,次子横综任三司户部判官,三子横绛曾任太子中允,与承守真乃是同科进士,如今迁给事中,知谏院,纠察在京刑狱,称之八骏中至清。 四子横绎,志在通学,如今也是通判地方,提举地方学政,五子横维先以父荫入仕,如今则是天子嫡长子瀛王的王府记室参军,与承守真、横玮都是相交莫逆,号为八骏中至贤。 六子横缜如今乃是殿中侍御史,七子横纬知监地方,志趣乃是修行通真,八子横缅也不乐于仕途,蒙父荫安守祖业。 横绛如今也是八个儿子,且不说这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子庚相公的嗣子为妻,二女儿则是嫁给了首相毕士元之子,三女儿则是嫁给了将门棠氏的嫡子;至于横维如今长女已经许给了阳攸的长子,其余三个女儿也是不愁嫁的。 营丘栿便把这连理关系理给诸人听,倒不是他有什么微词,毕竟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之所以把这些说清楚,也是避免许多人不知深浅走了弯路,而且还有些内幕要放出来,当然说话也讲究个欲擒故纵。 果然莱观率先问道,毕竟他还是暂时署理福昌县的知县,自然不希望再有什么波折,而如今苍龙固与营丘潭都调任,如此经抚司少了副贰官,应天府更是左右通判都出缺,所谓有缺便必然要有人补阙的,他更为关心谁来补阙。 营丘栿摇了摇头,他如今也算孤家寡人了,既然承公发了话,他当然还是经抚司的幕员,而父亲则将营丘檩带着一起上任了,毕竟营丘檩能待在都转运司与营丘栿待在经抚司完全不同,前者只是因为他营丘潭的通判职事才用营丘檩,而营丘栿是靠着自己的才学更是掌握着营丘家在本地的资源而为承公看重。 蔺希也急忙来问,其实诸人中,他是最为忐忑不安的,毕竟他就是府衙的属官,老长官的亲信,谁来做这个新长官,对于自己来说那就关系前途命运了。 此时看着营丘栿摇头,更是关心则乱。 营丘栿则澹然的说道, “谁会接任不必问我,一会儿公良先生会召集咱们议事,有些话还是听上面来说,何必自乱阵脚。” 随着许多人的离开,反而经抚司的职事脉络更加清晰,文武之别也是班次分明。 文者,公良吉符为首,紫舒軏为副,如今紫舒軏尚未完成差使回衙,因此诸事皆由公良吉符上情下达、下情上通,其余有营丘栿、芦颂、宗淑,蔺希与莱观也在列。 武者,杨永节为首,因为霄瑟夜也调任,如今也是杨永节统筹诸事,其下有智全宝、风鸣、彰小乙,襄承勖也因前功忝列其间。 今日里,文武都是在东西公廨开会,所议者只有一事,便是人事安排,当然不只是现有人员的安排,而是心腹人之间交流些不可外传的消息罢了。 公良吉符如今与众人说话也少了许多客套,但是温润本色依旧如故,今日倒也有些喜色,营丘栿凑趣道, “公良先生,莫非应天府的两判差使已经有了眉目?”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 “左右两通判都要调任过来,一个来自地方,一个来自京城,” 说罢,又补充一句, “只是不肯给咱们经抚司增加人手,今后诸位就要辛苦了!” 诸人称诺,然后便给公良吉符道喜,公良吉符难得没有谦避,营丘栿则继续说道, “日后丹南路堪称大判的唯兄台一人!” “衡甫这话也就是咱们之间说说,莫要旁人难堪!” 果然春风得意时,便是谦谦君子也难免恣意,但是诸人道喜也是没错,譬如营丘潭就是因为兼着应天府通判的职事,反而显得与其他人生分许多,那便是朝廷设立通判的本意就是监督分权之用,监督的便是知府,分走的也是知府的权力,而帅臣基本上都是兼任知府的,故而营丘潭名为承公副贰,其实乃是要与承公分庭抗礼的,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出任通判,将来府尊或帅臣升迁与他便毫无关联,便如营丘潭调任一般。 若是公良吉符出任通判,看似从幕职成为主官,其实反而是落了下乘,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与承公腹心相交了,而他一个没根底的外来户又如何能做实了通判之任呢。 而如今经抚司不从外面调任判官,可见承公也不想来一个陌生人制约自己,故而众人才来道喜,如今公良吉符已经从选人成为京官,已经排除了出任监司判官的一切障碍,经此一任,便能贴职馆阁,按着公良吉符的年纪,四十岁上下便也是一方重臣了。 “莫要只说我,诸位也都有喜事!” 诸人听了这话也是内心炽热起来,公良吉符先冲着芦颂执礼说道, “当先为秉文贺,令尊庆民公如今已经以翰林学士领史馆修撰,这乃是返京之后的暂任,年内还要再登高,当贺之。” 众人也都来为芦父贺,芦颂慨然受之,这是父亲的荣耀,儿孙辈岂能谦避。 “承公良先生吉言,否则明年春闱,秉文还需磋磨了,” 这话也就营丘栿说得,按着惯例,考官及翰林的子弟都是参加锁厅试的,若是芦颂之父再迁转,芦颂科第也能顺遂。 说到这里公良吉符也说道, “正是为了明年春闱衡甫、秉文、世衡,你们三人依旧如故,以白身参赞帅司庶务,依旧为幕职。” 又转向蔺希与莱观, “相逢,汝在府衙已经两载,放汝下去蓼谷县做一任知县如何?” 上司说这种话哪里是商量,更何况蔺希也知晓这是给他的好处,急忙应承下来,果然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作为府衙推官下去再做一任知县也是委屈了,只是那蓼谷知县是个不当事之人,如今手底下更出了个忤逆做首领的吏目,如何还容他颟顸下去,” 又抚着蔺希的手说道, “衡甫也与我商议过,等经抚司调整人事,他这职司就交给了你,你们乃是故谊,如今又是新恩,却要为惟公将这处门户经营好!” 蔺希起身执大礼,又转向营丘栿执礼, “但有所命,唯公驱驰!” 然后公良吉符再对莱观说道, “通叟,你那署理的头衔也该取了,如今福昌县百废待兴,又是换了个新地方,一切新气象都看你的手段了!” 莱观急忙起身致礼,又急忙说道, “还请府尊与先生放心,如今福昌县积弊渐消,如今又把大石廊瓦子迁了过来,若是还不能经营出来个模样,那便全是下官的无能。” “不必严苛自己,只是许多大事都在福昌县的管辖内,故怀朱台改建子城还有北边池沼改造,福昌县当有所作为!” 莱观应道, “只等秋税完结,便是农闲之时,寒月之前便可招募民夫北面清淤,寒月至明年春耕前则可南面筑城,一切应用皆可与此次县衙与大石廊瓦子迁址同期开始,决不拖沓。” “好,通叟已经有了筹划,便尽快呈报,经抚司的意思,赶在今年十月前至少将北面打理出来个样子,这是城防大事,一切都以此为重点来开展!” 说了这些,公良吉符又说道, “余虽然不是应天府衙的人,但是有些话还是点出来好,” 营丘栿与蔺希对视一眼,知道这是需要他们的时候了。 “接二连三的三次大案,不说旁的,便是府衙的属官都空出来不少,这些咱们也该为惟公分忧,否则应天府这么些差事难不成还让堂堂府尊亲自操持?” 营丘栿明白弦外之音,这是要赶在两位通判到任前,在府衙安插靠得住的人啊! 这对于大伙儿当然是好事,而且也是应有之意,但是也要有个方略和原则,否则旁人也不好唐突,因此营丘栿示意蔺希,而蔺希心领神会,便如数家珍般,将府衙属官们署理了一番, “如今下官这推官便是先要出缺的,如今录事参军也是出缺的,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在任,只是这司法参军循资也该转迁了,司户参军在任,府学教授才有黎大先生担任,至于诸仓库院参差不齐,至于三班衙役前日损失不小,至于吏目们良莠不齐,越往下面去越是难打理。” “是啊,这些吏目文不成武不就,偏偏世代勾连地方,不得不用,却也不敢大用!” 公良吉符又拿蓼谷县的事儿来敲打,在座的也都看法一致。 芦颂则建议道, “便将太丘县尉由希古调上来如何?” “莫不是充任录事参军或者司法参军?” 蔺希则察言观色后小心翼翼的说道, “若是此人,何必只做个参军,不如到府里来做推官?” 说罢又施礼对公良吉符说道, “此人咱们应天府也是知道的,是个有担当,敢作为的清正之人,只是过去受那栾某人欺压,咱们也是无能为力,如今拨乱反正,如何不让这等才俊出来任事呢!” 公良吉符不免多看林希两眼,此人果然是个晓事的,如今由希古推荐在都转运司也是惟公主导,再给他超授差事,不仅为府衙添加干才,更是能削弱都转运司的实力,如何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虽然承横二人私交深笃,但是各位其政,各安其位,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难免要有所防范。 宗淑则问到, “紫舒兄弟在此,按着资历紫舒子实如今也该能争一争通判之位,公良先生以为可否?” 公良吉符则澹然笑道, “所谓看破不说破,世衡你这一句话便把我这藏锋点破了,” 继续说道, “经抚司正有此意,如今正要为紫舒子实争上一争,等他清军拣阅返回,便谏言朝廷由他出任应天府军事通判之职!” 文官们商量的热火朝天,武臣们却有些死气沉沉,当然主要是因为杨永节一脸的愁容,其余几个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后还是彰小乙凑话道, “钤辖,何不请个假回京城里看看,毕竟羽廉访回去的这么急,也没能给您捎个信回去!” “小乙,你认为这可行吗?” “只怕丹南路上下也不希望外来个兵马都监,而咱们应天府也不想来个外人!” 彰小乙把这外人咬的很紧,杨永节朝着西面看了一眼,这才回过神,不由得猛拍额头,对啊,总不能让都转运司那边暗插人过来,无论如何也该是咱的亲近人不可。 想到这里,又踌躇道, “只是咱们领个生人过来,地面上可能受得住?” 此人经此一役,已经完全仰赖着在座的几个人了,因此也是实心听几个人的意见。 智全宝也是直率的说道, “便是如杨都头这样的好汉,来多少咱们都是照应着,只是这事情还是尽快定下来,否则咱们充实厢军,整备本地兵马的许多事都耽搁了,若是再晚些,那时候就不知道银钱在哪了!” 说到银钱,杨永节两眼冒光,急忙问道, “听闻这次助献赀财的乃是渤海上的豪客仝家?” “钤辖,仝家子弟你也是熟悉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便好!” 智全宝此时觉得应该将自己的兄长找来,这位钤辖哪里在乎军务,浑然是个商人。 “只管与仝家商量,咱们来打通仝家往京城的关系,如此我明日便返回京城,总要拉个有脸面的来坐镇!” 杨永节又看向他们几个,拍着胸脯说道, “这件事成了,莫说底下几个弟兄的安排,便是咱们应天府也该把往海边的通道打通了,只靠着巡丁不成,否则蛇指使、三郎的事也不会如此,非要禁军过来不可!” 第218章 贪他荣贵暂时里 危岌更是来到衙前拜谢承公活命之恩,又到了智全宝宅上拜谢,他人虽直率坦诚却不是呆傻之人,那日里见得宁君万时,宁君万便将他藏在营中,又将前因后果和危岌说了个明白,那时候危岌已经是做了后事安排了。 却未想到,心灰意冷之时竟然绝处逢生,上下打听才知道,救了他性命的竟然是集真观诸人,其实危岌与云程之间情谊也是泛泛,却未想到竟然获此投桃之报,实在是感恩戴德。 智全宝也不敢自居功德,彼此只是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真正赐下恩典的乃是承公,还交代予危岌,丹北山南不只是强敌环伺,更是藏龙卧虎,又是叮咛一番,众人才惜别。 之后的一旬之间,更是许多人相继调任。 先是营丘潭的调任,此公在应天府踌躇多年,总算是在承公等人的力挺下,跳出这一方桎梏,即刻往东京接任新的职司,尤其是此次从地方副贰官调任为六等带职之首的集贤殿修撰,尤显清贵,领了户部司郎中的闲职,可若是再放任便也可为知府地方或者一路转运使了。 随着营丘潭的调任,苍龙固也调任回京,毕竟他这判官便是代表天子亲近之意而来,若是别的判官,就此兼职通判也是惯例,可是苍龙固却不行。 直到告别之时,众人才知晓苍龙固之生母乃是承守真发妻的姑母,虽然其母已经过身,但是依旧往来亲密。 说起来承守真的发妻出身,便足矣知悉大肇官场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非如士子们所见的那么至正公平,一视同仁,固然大肇科举制度已经远比诸国给予了普通人更多的机会上进,但是上进之路对于许多人也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承公结发妻子便是横氏出身,只是这个横氏更比横玮尊贵,乃是真定大横氏出身,其父横亿与如今揆相理太初乃是姻亲,而横亿则是宣宗朝的副相,昔日抚慰横山戎的便是此公。 横亿乃有八字,皆是才俊之士,人称横山八骏,其中长子横纲以尚书水部员外郎知光化军,次子横综任三司户部判官,三子横绛曾任太子中允,与承守真乃是同科进士,如今迁给事中,知谏院,纠察在京刑狱,称之八骏中至清。 四子横绎,志在通学,如今也是通判地方,提举地方学政,五子横维先以父荫入仕,如今则是天子嫡长子瀛王的王府记室参军,与承守真、横玮都是相交莫逆,号为八骏中至贤。 六子横缜如今乃是殿中侍御史,七子横纬知监地方,志趣乃是修行通真,八子横缅也不乐于仕途,蒙父荫安守祖业。 横绛如今也是八个儿子,且不说这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子庚相公的嗣子为妻,二女儿则是嫁给了首相毕士元之子,三女儿则是嫁给了将门棠氏的嫡子;至于横维如今长女已经许给了阳攸的长子,其余三个女儿也是不愁嫁的。 营丘栿便把这连理关系理给诸人听,倒不是他有什么微词,毕竟他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之所以把这些说清楚,也是避免许多人不知深浅走了弯路,而且还有些内幕要放出来,当然说话也讲究个欲擒故纵。 果然莱观率先问道,毕竟他还是暂时署理福昌县的知县,自然不希望再有什么波折,而如今苍龙固与营丘潭都调任,如此经抚司少了副贰官,应天府更是左右通判都出缺,所谓有缺便必然要有人补阙的,他更为关心谁来补阙。 营丘栿摇了摇头,他如今也算孤家寡人了,既然承公发了话,他当然还是经抚司的幕员,而父亲则将营丘檩带着一起上任了,毕竟营丘檩能待在都转运司与营丘栿待在经抚司完全不同,前者只是因为他营丘潭的通判职事才用营丘檩,而营丘栿是靠着自己的才学更是掌握着营丘家在本地的资源而为承公看重。 蔺希也急忙来问,其实诸人中,他是最为忐忑不安的,毕竟他就是府衙的属官,老长官的亲信,谁来做这个新长官,对于自己来说那就关系前途命运了。 此时看着营丘栿摇头,更是关心则乱。 营丘栿则澹然的说道, “谁会接任不必问我,一会儿公良先生会召集咱们议事,有些话还是听上面来说,何必自乱阵脚。” 随着许多人的离开,反而经抚司的职事脉络更加清晰,文武之别也是班次分明。 文者,公良吉符为首,紫舒軏为副,如今紫舒軏尚未完成差使回衙,因此诸事皆由公良吉符上情下达、下情上通,其余有营丘栿、芦颂、宗淑,蔺希与莱观也在列。 武者,杨永节为首,因为霄瑟夜也调任,如今也是杨永节统筹诸事,其下有智全宝、风鸣、彰小乙,襄承勖也因前功忝列其间。 今日里,文武都是在东西公廨开会,所议者只有一事,便是人事安排,当然不只是现有人员的安排,而是心腹人之间交流些不可外传的消息罢了。 公良吉符如今与众人说话也少了许多客套,但是温润本色依旧如故,今日倒也有些喜色,营丘栿凑趣道, “公良先生,莫非应天府的两判差使已经有了眉目?” 公良吉符点了点头, “左右两通判都要调任过来,一个来自地方,一个来自京城,” 说罢,又补充一句, “只是不肯给咱们经抚司增加人手,今后诸位就要辛苦了!” 诸人称诺,然后便给公良吉符道喜,公良吉符难得没有谦避,营丘栿则继续说道, “日后丹南路堪称大判的唯兄台一人!” “衡甫这话也就是咱们之间说说,莫要旁人难堪!” 果然春风得意时,便是谦谦君子也难免恣意,但是诸人道喜也是没错,譬如营丘潭就是因为兼着应天府通判的职事,反而显得与其他人生分许多,那便是朝廷设立通判的本意就是监督分权之用,监督的便是知府,分走的也是知府的权力,而帅臣基本上都是兼任知府的,故而营丘潭名为承公副贰,其实乃是要与承公分庭抗礼的,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出任通判,将来府尊或帅臣升迁与他便毫无关联,便如营丘潭调任一般。 若是公良吉符出任通判,看似从幕职成为主官,其实反而是落了下乘,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与承公腹心相交了,而他一个没根底的外来户又如何能做实了通判之任呢。 而如今经抚司不从外面调任判官,可见承公也不想来一个陌生人制约自己,故而众人才来道喜,如今公良吉符已经从选人成为京官,已经排除了出任监司判官的一切障碍,经此一任,便能贴职馆阁,按着公良吉符的年纪,四十岁上下便也是一方重臣了。 “莫要只说我,诸位也都有喜事!” 诸人听了这话也是内心炽热起来,公良吉符先冲着芦颂执礼说道, “当先为秉文贺,令尊庆民公如今已经以翰林学士领史馆修撰,这乃是返京之后的暂任,年内还要再登高,当贺之。” 众人也都来为芦父贺,芦颂慨然受之,这是父亲的荣耀,儿孙辈岂能谦避。 “承公良先生吉言,否则明年春闱,秉文还需磋磨了,” 这话也就营丘栿说得,按着惯例,考官及翰林的子弟都是参加锁厅试的,若是芦颂之父再迁转,芦颂科第也能顺遂。 说到这里公良吉符也说道, “正是为了明年春闱衡甫、秉文、世衡,你们三人依旧如故,以白身参赞帅司庶务,依旧为幕职。” 又转向蔺希与莱观, “相逢,汝在府衙已经两载,放汝下去蓼谷县做一任知县如何?” 上司说这种话哪里是商量,更何况蔺希也知晓这是给他的好处,急忙应承下来,果然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作为府衙推官下去再做一任知县也是委屈了,只是那蓼谷知县是个不当事之人,如今手底下更出了个忤逆做首领的吏目,如何还容他颟顸下去,” 又抚着蔺希的手说道, “衡甫也与我商议过,等经抚司调整人事,他这职司就交给了你,你们乃是故谊,如今又是新恩,却要为惟公将这处门户经营好!” 蔺希起身执大礼,又转向营丘栿执礼, “但有所命,唯公驱驰!” 然后公良吉符再对莱观说道, “通叟,你那署理的头衔也该取了,如今福昌县百废待兴,又是换了个新地方,一切新气象都看你的手段了!” 莱观急忙起身致礼,又急忙说道, “还请府尊与先生放心,如今福昌县积弊渐消,如今又把大石廊瓦子迁了过来,若是还不能经营出来个模样,那便全是下官的无能。” “不必严苛自己,只是许多大事都在福昌县的管辖内,故怀朱台改建子城还有北边池沼改造,福昌县当有所作为!” 莱观应道, “只等秋税完结,便是农闲之时,寒月之前便可招募民夫北面清淤,寒月至明年春耕前则可南面筑城,一切应用皆可与此次县衙与大石廊瓦子迁址同期开始,决不拖沓。” “好,通叟已经有了筹划,便尽快呈报,经抚司的意思,赶在今年十月前至少将北面打理出来个样子,这是城防大事,一切都以此为重点来开展!” 说了这些,公良吉符又说道, “余虽然不是应天府衙的人,但是有些话还是点出来好,” 营丘栿与蔺希对视一眼,知道这是需要他们的时候了。 “接二连三的三次大案,不说旁的,便是府衙的属官都空出来不少,这些咱们也该为惟公分忧,否则应天府这么些差事难不成还让堂堂府尊亲自操持?” 营丘栿明白弦外之音,这是要赶在两位通判到任前,在府衙安插靠得住的人啊! 这对于大伙儿当然是好事,而且也是应有之意,但是也要有个方略和原则,否则旁人也不好唐突,因此营丘栿示意蔺希,而蔺希心领神会,便如数家珍般,将府衙属官们署理了一番, “如今下官这推官便是先要出缺的,如今录事参军也是出缺的,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在任,只是这司法参军循资也该转迁了,司户参军在任,府学教授才有黎大先生担任,至于诸仓库院参差不齐,至于三班衙役前日损失不小,至于吏目们良莠不齐,越往下面去越是难打理。” “是啊,这些吏目文不成武不就,偏偏世代勾连地方,不得不用,却也不敢大用!” 公良吉符又拿蓼谷县的事儿来敲打,在座的也都看法一致。 芦颂则建议道, “便将太丘县尉由希古调上来如何?” “莫不是充任录事参军或者司法参军?” 蔺希则察言观色后小心翼翼的说道, “若是此人,何必只做个参军,不如到府里来做推官?” 说罢又施礼对公良吉符说道, “此人咱们应天府也是知道的,是个有担当,敢作为的清正之人,只是过去受那栾某人欺压,咱们也是无能为力,如今拨乱反正,如何不让这等才俊出来任事呢!” 公良吉符不免多看林希两眼,此人果然是个晓事的,如今由希古推荐在都转运司也是惟公主导,再给他超授差事,不仅为府衙添加干才,更是能削弱都转运司的实力,如何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虽然承横二人私交深笃,但是各位其政,各安其位,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难免要有所防范。 宗淑则问到, “紫舒兄弟在此,按着资历紫舒子实如今也该能争一争通判之位,公良先生以为可否?” 公良吉符则澹然笑道, “所谓看破不说破,世衡你这一句话便把我这藏锋点破了,” 继续说道, “经抚司正有此意,如今正要为紫舒子实争上一争,等他清军拣阅返回,便谏言朝廷由他出任应天府军事通判之职!” 文官们商量的热火朝天,武臣们却有些死气沉沉,当然主要是因为杨永节一脸的愁容,其余几个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后还是彰小乙凑话道, “钤辖,何不请个假回京城里看看,毕竟羽廉访回去的这么急,也没能给您捎个信回去!” “小乙,你认为这可行吗?” “只怕丹南路上下也不希望外来个兵马都监,而咱们应天府也不想来个外人!” 彰小乙把这外人咬的很紧,杨永节朝着西面看了一眼,这才回过神,不由得猛拍额头,对啊,总不能让都转运司那边暗插人过来,无论如何也该是咱的亲近人不可。 想到这里,又踌躇道, “只是咱们领个生人过来,地面上可能受得住?” 此人经此一役,已经完全仰赖着在座的几个人了,因此也是实心听几个人的意见。 智全宝也是直率的说道, “便是如杨都头这样的好汉,来多少咱们都是照应着,只是这事情还是尽快定下来,否则咱们充实厢军,整备本地兵马的许多事都耽搁了,若是再晚些,那时候就不知道银钱在哪了!” 说到银钱,杨永节两眼冒光,急忙问道, “听闻这次助献赀财的乃是渤海上的豪客仝家?” “钤辖,仝家子弟你也是熟悉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便好!” 智全宝此时觉得应该将自己的兄长找来,这位钤辖哪里在乎军务,浑然是个商人。 “只管与仝家商量,咱们来打通仝家往京城的关系,如此我明日便返回京城,总要拉个有脸面的来坐镇!” 杨永节又看向他们几个,拍着胸脯说道, “这件事成了,莫说底下几个弟兄的安排,便是咱们应天府也该把往海边的通道打通了,只靠着巡丁不成,否则蛇指使、三郎的事也不会如此,非要禁军过来不可!” 第219章 依约滩声杂橹声 武官们做事情没那么多拖泥带水,这边已经散了,文官们那边依旧在高谈阔论,如今应天府上下智全宝俨然成了武臣之首,出来时沿途都是主动来与他们几个请安问候的,尤其是府衙外面早就聚集了本地驻泊禁军与教阅厢军的军官,还有各处巡检与各衙门差役的,都在这里候了很久。 这些各地驻泊禁军的军头当然不能亲自来,选派的也都是自己的亲信,大小也都是都头、副都头,原先也是与智全宝称兄道弟的,如今见面都是谦卑的很,虽然智全宝根本管不到禁军的事务,但是谁都知道智全宝并没有因为营丘潭的调任失去根基,反而如今更是经略安抚使与钤辖身边的亲近人,这些人也不指望有什么升迁的机会,只是来表达自己的诚意,经此一役,眼见得有人上下浮沉,这些人便是不能上去,也不想下去啊。 更何况承公一只手让紫舒軏拣阅兵马清点兵政,另一只手又把智全宝等人做了榜样,这些地方军头可都是人精,领军打仗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十足。 于是各路神仙的先锋都在府衙门口恭恭敬敬的等着,如今见到正主都是凑了上来。智全宝身旁有彰小乙支应,他本是个仗义豪爽之人,倒也不好推脱,倒是让风鸣直往后面躲,他本是个清冷性子,更是看不起这些卑谄足恭之辈,只是这些人哪管这些,衙门口顿时热闹起来。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宗淑这时候晃了出来,原来宗淑总算是等正事说完了,便给公良吉符告了假,毕竟他还是有伤在身的,本来芦颂还要来送他,倒是被宗淑婉拒了,毕竟经抚司上下这么多事,正是芦颂显示本事的时候,文臣不比武将,武将有一两场战功便是升迁有望,文臣可是要熬资历的,任何不寻常的升迁都算是幸进,此时他们越早接触政务,越早经手政务,以后才能少走弯路。 宗淑也是急着回到宅子里去寻三娘他们,尤其是仝家那里许多事都要落实了,可才出了衙门便见到这等场面,于是即刻阴沉着脸说话了。 如今他身边也是有衙门指定的长随了,还有智金宝给他们安排的随从也都在府衙外面等着,见到宗淑面色不虞,几个人也都有了胆子吆喝道, “府衙面前,岂敢喧哗,阻碍内外交通,尔等吃罪不起!” 众武人还有想放肆的,尤其是几个看着宗淑年轻还要方言,却被有眼力见的急忙拉住,教阅厢军的军头与各县衙的吏目捕头可都是认得宗淑的,此时看着宗淑却更是惶恐许多,与见到智全宝那般热烈完全不同,嘴上更是称罪,都往后面退开,给宗淑让路。 而其余即便不认得宗淑的,听了别人耳语也都肃静下来,一个个低眉顺目的,反而让宗淑不明所以,还是彰小乙凑过来说话, “师兄,如今你可是凶名在外,都听说了你可是顶着半边脖子都被割开的重伤,不知用了什么道法,竟然从复真观领着一众精兵出现在城里,不只攻破紫虚观,更是又破安嘉门,还击破妖道妖法,即便是妖道用了神行邪术,还是被你施法追上去让他们吃了大亏!” 宗淑听了这话却是哭笑不得,花钱让那些士卒守住机密,却不想这帮粗汉倒是能编出这等神话故事来,只能无奈的说, “怎么,这等胡话还有人信?” “怎么没人信?承公乃是酆都大帝,那日看见清鹏师兄从天而降的,便将清鹏师兄称为神荼,你便是郁垒,你们俩守着鬼门关的!” 彰小乙凑笑道。 “我俩守了鬼门关,那谁守着罗浮山领着阴兵阴将?谁在抱犊山充任鬼王?谁在罗酆山看守鬼狱?谁在嶓冢山掌握游魂?” 宗淑也是凑趣道,只是因为远处看到一个熟人,倒也不急着走了。 “领着阴兵阴将的不就是智师兄,充任鬼王的舍公良先生其谁?看守鬼狱的便是阳间的襄承勖,阴间的野六儿,掌握游魂的非营丘衙内与秉文兄莫属!” “怎么就把你给撇出去了?” 眼看着远方那人着急,宗淑更是不慌不忙起来。 “四亲卫都被外面传成了酆都四大中郎直事,我也少不得做了太阴法曹的先锋!” “才几天功夫,编的倒是头头是道啊!” 宗淑本来当做笑话,此时却正经了些,彰小乙清楚这位师兄的性子,不由得问道, “可是有些不妥?” 宗淑摇了摇头,略作思忖说道, “回头还请小乙哥与元三儿、奎九儿说一声,这些故事都传到哪里了?我只是好奇,这等市井昏言昏语到底能传的多快。” 这时候风鸣也凑了过来,不等他说话,宗淑打趣道, “清鹏师兄,你这也是看到梅儿娘子过来了?” 风鸣一愣,倒也没打岔, “只看她在街对面站了许久,只怕是在等你。” “哪里是等我一人,咱俩一起过去。” 于是拉着风鸣便往对面走,几个伴当常随急忙伺候着,智全宝则一旁招呼, “忙完了一起回家里喝酒!” “只怕我俩比兄长还要快些回去,师兄不如就招呼在客馆,那里敞亮!” 宗淑的意思彰小乙立刻明白,这些人龙蛇混杂,确实不应该都往家宅里面领,也应承道, “也该如此,咱们的宅子还远着呢,不如就在客馆,那里也都是日常准备充分,不必大伙儿折腾。” 且不说彰小乙与襄承勖陪着智全宝如何招呼,只说宗淑、风鸣二人径直朝着梅儿过来了。 还不等梅儿说话,宗淑抢先开口, “听闻皇城司诸贤返朝,淑还以不能相送为憾,却不想梅儿娘子风采依旧,今日重逢不胜唏嘘!” 梅儿翻了一下白眼说道, “三郎君还真是文人气日盛,说起话来也是不爽利起来了,你可是从出门就看到我了,我可没瞧出来你看见我有什么喜庆的。” 风鸣则在旁凑话道, “许是衙门口人多嘴杂,毕竟梅儿娘子如今也是故人,却不知今日是公干还是其余事情?” “公干有之,私事亦有之。” “哦,公干何事,私事需要我们弟兄作何效劳?” 梅儿一指宗淑, “你问他,答应我的事可还没办呢!” 风鸣看向宗淑,宗淑双手一摊, “怪的谁来,那妖女已经被同党救走,我便是同意三娘与你审讯犯人,又能如何呢?莫非皇城司把人抓回来了?” “那个跑了,咱们不是还在翠蕤阁抓了一批人吗?” 宗淑急忙摇头, “这些乃是牵扯刺杀东丹使团副使的人犯,那是我们应天府的事务,不该你们来参与!” “端的不行?” “也不是不行!” 宗淑这句话却把其他二人闪了一下,心想你倒真是没什么原则。 “这里说话不妥,我们回宅子里,梅儿娘子你看咱们是否回头再约?” 梅儿也不与他闲扯,也是牵着坐骑一起走,于是一行人都往外城来,宗淑与风鸣身着公服,前后都有长随簇拥,更是为了如今诸人安全,府衙指定的随从也是持着刀剑的。虽然大肇百姓素来不惧官员威仪,只是几场大案后,这应天府一个月内砍掉的脑袋比十年间的都多,百姓们更是敬畏于承公的威名,对于府衙涌现的几位豪杰也是敬服有加,因此路人们也不敢上来凑趣,许多商贾、牙人等还远远的执礼问候,宗淑与风鸣也不托大,也是遥相呼应之,因此走的便慢了下来。 最近没有外人,宗淑这才说道, “贵司应该不止梅儿娘子一人未返回京城?” “其余人的行止我可不清楚。” 梅儿不打算糊弄他,这话也是实话。 “听闻许多人都是继续追查邪教党羽踪迹,” 宗淑只管说,梅儿不置可否,但是不否认便是承认, “却不知为何金曜星君却急着回京呢?” “三郎君可不是明知故问,星君回京所要办的事却与祥大珰无二!” 宗淑与风鸣对视,无奈中也透着讶异, “怎么,你们也使唤不动职方司?” 梅儿听宗淑说破此事,也是恼怒道, “职方司便是枢府都未免使唤得动,更何况我们!” 又恨恨道, “上次我们已经预警于职方司,可这些书生迂腐颟顸的很,竟说邪教之事并未涉及军务,不该他们插手,而我们皇城探事司之所以冒着天下大不违,出境办事也是为此,若是与他们纠缠,只怕此时万事皆休。” 说起来宗淑他们也是无奈,这职方司才是朝廷认可的大肇情谍机关,名义上职方司只是尚书省兵部下属机构,然而大肇制度这兵部职事主要由枢密院掌管,人事职司也分在宣徽院部分,兵部只是掌管仪卫、车驾、卤薄、字图、武举等事而已。 掌管兵部主官为判尚书省兵部事,管下属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职方司明处乃是掌管受理诸府路各类舆图及图经,还监督画工绘制大肇及诸国地图,以及天下图经,并周知天下山川险要,包含城池、堡砦、烽候等,而正因为明面上的职司,这才方便暗地里进行勘察敌情、刺探军情等勾当,而这也才是职方司不为人知的主务。 职方司主官乃是判职方司事,但是具体负责情谍事务的乃是职方司郎中,向下则有职方司员外郎两人分管内外事,在下还有主事七人分掌诸科,规模远胜皇城探事司。 然而相较大綦与大晟,情谍机关直属帝王内廷管理不同,职方司毕竟是朝廷中枢衙门,虽然乃是枢相亲自过问,但是毕竟中间还有兵部、尚书省以及枢府许多衙门制约,更何况其用人用物也都限于朝廷法度,故而其所作所为更似个围绕军事的辅助机构。 因此,宗淑此时也大致知晓金曜星君急着回京城应与祥守忠一样,都是希望职方司全力配合,从而得到枢府的支持,那便是关于邪教党羽追查之事。 皇城探事司此次出京办事乃是打着追拿从逆原探事司成员的名义,否则便是到了地方,只要亮明身份,承公都可以直接将他们锁拿押回京城了事。 如今承公若是想要追查下去,也是如此困境,因为根据线索,这些贼人已经过了丹水北上了,而丹水以北已经不是丹南路地界,并非承公所能管辖了,而至于行文转至地方,又唯恐打草惊蛇,便以丹南路被邪教渗透的千疮百孔,只怕北面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北边已经事涉边塞安危,便是要将这伙人连同党羽一网打尽,也需暗地里小心进行。 因此才不得以,承公于公于私双管齐下,私函专人秘密呈报子庚相公,同时还请祥守忠返京汇报,以期得到职方司的协助,而皇城探事司只怕也有此意,更何况他们如今自查有许多昔日察子失去音讯,若没有职方司协助,还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窟窿需要补上。 “梅儿娘子,那如今还要审讯这些人犯有何用处?这些人要么是外围胁从,要么是死士弃子,便是问出什么只怕也是过期的消息。” “到时候,你二人要不一起跟来看看,便是审讯人犯衙门之间也大有不同,” 说到这里,忿忿道, “若非那羽微行误事,偏偏不许任何人去审讯那几个重要人犯,咱们如今也不至于又要重新开始。” 宗淑闻言急忙问道, “你们该不会回去参他一本?” 梅儿又白了他一眼, “放你的心,咱们没那么好心,咱们参他岂不是帮了他?” 宗淑这才安心,对着不明就里的风鸣解释道, “羽微行若是为皇城司所参,他反而不仅无人追究过错,还能博取朝臣同情,倒是把咱们丹南路视作小人了,毕竟皇城司乃是做些阴私事的内臣,素来不为朝堂待见,皇城司要么凭证据亲自捉拿,要么就是以中旨勘问,如果到了庭参地步,朝臣只会认为皇城司无事生非,出口伤人罢了。如此羽微行无论被弹劾任何是非,朝臣们都会以为是无中生有,制造冤案罢了。” 听了宗淑这么解释,梅儿更是脸色难看起来, “这么说你们丹南路也不打算追究此人了?” “承公什么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只怕东丹使团还未入京,承公的弹劾已经到了!” 梅儿莞尔一笑, “还是你们文人心狠!” 她也对风鸣说道, “承公清正之名天下皆知,如此重臣弹劾一员小臣,如此谁人不知承公震怒如斯?使团入京后,必然有朝廷与大内都来亲自过问,敬主事与丹客省难不成还会为羽微行遮遮掩掩吗?” 梅儿更觉快意, “先有弹章,再问详情,只怕还有鸿胪寺会转呈东丹使团的奏章,只要把东丹使团遇刺事报上去,羽微行可就完了!” 风鸣疑惑的问道, “我虽然不齿于此人,只是此人乃是天子近臣,为何大伙儿皆视此人为洪水猛兽?” “便是因为此人乃是天子近臣,还是帝后的嫡亲兄弟,因此咱们更不能容得下此人!” 宗淑果决说道, “天子身边岂能让此等专擅用权之辈侍奉左右,如此天子亲政之后,此人岂不是更能兴风作浪,所谓防微杜渐,此等人此时不除,难道还等他羽翼丰满吗?” 梅儿倒是有些惊讶于宗淑的言行,看来她还是小看了这个少年,有心机,敢担当,还持身以正,倒是有几分子庚相公的影子。 而风鸣听了这话也并非反驳,而是问道, “若如此,奏报中也该将此人前因后果说个仔细,还应劝谏天子亲贤臣、远小人,所谓怀才抱器,用贤任能以为国家之幸。” “师兄,这等话只怕天子是日日有人在身边念叨,咱们何必操这个心。” “师弟,此言差矣,如今圣母太后秉政,圣天子在朝,诸贤相环列,便是宵小之辈也无可乘之机,但是咱们做臣子的,必当遵从纯良忠谨的为臣之道,无论内外皆应坦诚于君父,不可懈怠失真!” 梅儿听了风鸣这话不由噗嗤乐了出来, “你们才是个微末绿豆般的官职,却操起相公们的心了!” 第219章 依约滩声杂橹声 武官们做事情没那么多拖泥带水,这边已经散了,文官们那边依旧在高谈阔论,如今应天府上下智全宝俨然成了武臣之首,出来时沿途都是主动来与他们几个请安问候的,尤其是府衙外面早就聚集了本地驻泊禁军与教阅厢军的军官,还有各处巡检与各衙门差役的,都在这里候了很久。 这些各地驻泊禁军的军头当然不能亲自来,选派的也都是自己的亲信,大小也都是都头、副都头,原先也是与智全宝称兄道弟的,如今见面都是谦卑的很,虽然智全宝根本管不到禁军的事务,但是谁都知道智全宝并没有因为营丘潭的调任失去根基,反而如今更是经略安抚使与钤辖身边的亲近人,这些人也不指望有什么升迁的机会,只是来表达自己的诚意,经此一役,眼见得有人上下浮沉,这些人便是不能上去,也不想下去啊。 更何况承公一只手让紫舒軏拣阅兵马清点兵政,另一只手又把智全宝等人做了榜样,这些地方军头可都是人精,领军打仗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十足。 于是各路神仙的先锋都在府衙门口恭恭敬敬的等着,如今见到正主都是凑了上来。智全宝身旁有彰小乙支应,他本是个仗义豪爽之人,倒也不好推脱,倒是让风鸣直往后面躲,他本是个清冷性子,更是看不起这些卑谄足恭之辈,只是这些人哪管这些,衙门口顿时热闹起来。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宗淑这时候晃了出来,原来宗淑总算是等正事说完了,便给公良吉符告了假,毕竟他还是有伤在身的,本来芦颂还要来送他,倒是被宗淑婉拒了,毕竟经抚司上下这么多事,正是芦颂显示本事的时候,文臣不比武将,武将有一两场战功便是升迁有望,文臣可是要熬资历的,任何不寻常的升迁都算是幸进,此时他们越早接触政务,越早经手政务,以后才能少走弯路。 宗淑也是急着回到宅子里去寻三娘他们,尤其是仝家那里许多事都要落实了,可才出了衙门便见到这等场面,于是即刻阴沉着脸说话了。 如今他身边也是有衙门指定的长随了,还有智金宝给他们安排的随从也都在府衙外面等着,见到宗淑面色不虞,几个人也都有了胆子吆喝道, “府衙面前,岂敢喧哗,阻碍内外交通,尔等吃罪不起!” 众武人还有想放肆的,尤其是几个看着宗淑年轻还要方言,却被有眼力见的急忙拉住,教阅厢军的军头与各县衙的吏目捕头可都是认得宗淑的,此时看着宗淑却更是惶恐许多,与见到智全宝那般热烈完全不同,嘴上更是称罪,都往后面退开,给宗淑让路。 而其余即便不认得宗淑的,听了别人耳语也都肃静下来,一个个低眉顺目的,反而让宗淑不明所以,还是彰小乙凑过来说话, “师兄,如今你可是凶名在外,都听说了你可是顶着半边脖子都被割开的重伤,不知用了什么道法,竟然从复真观领着一众精兵出现在城里,不只攻破紫虚观,更是又破安嘉门,还击破妖道妖法,即便是妖道用了神行邪术,还是被你施法追上去让他们吃了大亏!” 宗淑听了这话却是哭笑不得,花钱让那些士卒守住机密,却不想这帮粗汉倒是能编出这等神话故事来,只能无奈的说, “怎么,这等胡话还有人信?” “怎么没人信?承公乃是酆都大帝,那日看见清鹏师兄从天而降的,便将清鹏师兄称为神荼,你便是郁垒,你们俩守着鬼门关的!” 彰小乙凑笑道。 “我俩守了鬼门关,那谁守着罗浮山领着阴兵阴将?谁在抱犊山充任鬼王?谁在罗酆山看守鬼狱?谁在嶓冢山掌握游魂?” 宗淑也是凑趣道,只是因为远处看到一个熟人,倒也不急着走了。 “领着阴兵阴将的不就是智师兄,充任鬼王的舍公良先生其谁?看守鬼狱的便是阳间的襄承勖,阴间的野六儿,掌握游魂的非营丘衙内与秉文兄莫属!” “怎么就把你给撇出去了?” 眼看着远方那人着急,宗淑更是不慌不忙起来。 “四亲卫都被外面传成了酆都四大中郎直事,我也少不得做了太阴法曹的先锋!” “才几天功夫,编的倒是头头是道啊!” 宗淑本来当做笑话,此时却正经了些,彰小乙清楚这位师兄的性子,不由得问道, “可是有些不妥?” 宗淑摇了摇头,略作思忖说道, “回头还请小乙哥与元三儿、奎九儿说一声,这些故事都传到哪里了?我只是好奇,这等市井昏言昏语到底能传的多快。” 这时候风鸣也凑了过来,不等他说话,宗淑打趣道, “清鹏师兄,你这也是看到梅儿娘子过来了?” 风鸣一愣,倒也没打岔, “只看她在街对面站了许久,只怕是在等你。” “哪里是等我一人,咱俩一起过去。” 于是拉着风鸣便往对面走,几个伴当常随急忙伺候着,智全宝则一旁招呼, “忙完了一起回家里喝酒!” “只怕我俩比兄长还要快些回去,师兄不如就招呼在客馆,那里敞亮!” 宗淑的意思彰小乙立刻明白,这些人龙蛇混杂,确实不应该都往家宅里面领,也应承道, “也该如此,咱们的宅子还远着呢,不如就在客馆,那里也都是日常准备充分,不必大伙儿折腾。” 且不说彰小乙与襄承勖陪着智全宝如何招呼,只说宗淑、风鸣二人径直朝着梅儿过来了。 还不等梅儿说话,宗淑抢先开口, “听闻皇城司诸贤返朝,淑还以不能相送为憾,却不想梅儿娘子风采依旧,今日重逢不胜唏嘘!” 梅儿翻了一下白眼说道, “三郎君还真是文人气日盛,说起话来也是不爽利起来了,你可是从出门就看到我了,我可没瞧出来你看见我有什么喜庆的。” 风鸣则在旁凑话道, “许是衙门口人多嘴杂,毕竟梅儿娘子如今也是故人,却不知今日是公干还是其余事情?” “公干有之,私事亦有之。” “哦,公干何事,私事需要我们弟兄作何效劳?” 梅儿一指宗淑, “你问他,答应我的事可还没办呢!” 风鸣看向宗淑,宗淑双手一摊, “怪的谁来,那妖女已经被同党救走,我便是同意三娘与你审讯犯人,又能如何呢?莫非皇城司把人抓回来了?” “那个跑了,咱们不是还在翠蕤阁抓了一批人吗?” 宗淑急忙摇头, “这些乃是牵扯刺杀东丹使团副使的人犯,那是我们应天府的事务,不该你们来参与!” “端的不行?” “也不是不行!” 宗淑这句话却把其他二人闪了一下,心想你倒真是没什么原则。 “这里说话不妥,我们回宅子里,梅儿娘子你看咱们是否回头再约?” 梅儿也不与他闲扯,也是牵着坐骑一起走,于是一行人都往外城来,宗淑与风鸣身着公服,前后都有长随簇拥,更是为了如今诸人安全,府衙指定的随从也是持着刀剑的。虽然大肇百姓素来不惧官员威仪,只是几场大案后,这应天府一个月内砍掉的脑袋比十年间的都多,百姓们更是敬畏于承公的威名,对于府衙涌现的几位豪杰也是敬服有加,因此路人们也不敢上来凑趣,许多商贾、牙人等还远远的执礼问候,宗淑与风鸣也不托大,也是遥相呼应之,因此走的便慢了下来。 最近没有外人,宗淑这才说道, “贵司应该不止梅儿娘子一人未返回京城?” “其余人的行止我可不清楚。” 梅儿不打算糊弄他,这话也是实话。 “听闻许多人都是继续追查邪教党羽踪迹,” 宗淑只管说,梅儿不置可否,但是不否认便是承认, “却不知为何金曜星君却急着回京呢?” “三郎君可不是明知故问,星君回京所要办的事却与祥大珰无二!” 宗淑与风鸣对视,无奈中也透着讶异, “怎么,你们也使唤不动职方司?” 梅儿听宗淑说破此事,也是恼怒道, “职方司便是枢府都未免使唤得动,更何况我们!” 又恨恨道, “上次我们已经预警于职方司,可这些书生迂腐颟顸的很,竟说邪教之事并未涉及军务,不该他们插手,而我们皇城探事司之所以冒着天下大不违,出境办事也是为此,若是与他们纠缠,只怕此时万事皆休。” 说起来宗淑他们也是无奈,这职方司才是朝廷认可的大肇情谍机关,名义上职方司只是尚书省兵部下属机构,然而大肇制度这兵部职事主要由枢密院掌管,人事职司也分在宣徽院部分,兵部只是掌管仪卫、车驾、卤薄、字图、武举等事而已。 掌管兵部主官为判尚书省兵部事,管下属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职方司明处乃是掌管受理诸府路各类舆图及图经,还监督画工绘制大肇及诸国地图,以及天下图经,并周知天下山川险要,包含城池、堡砦、烽候等,而正因为明面上的职司,这才方便暗地里进行勘察敌情、刺探军情等勾当,而这也才是职方司不为人知的主务。 职方司主官乃是判职方司事,但是具体负责情谍事务的乃是职方司郎中,向下则有职方司员外郎两人分管内外事,在下还有主事七人分掌诸科,规模远胜皇城探事司。 然而相较大綦与大晟,情谍机关直属帝王内廷管理不同,职方司毕竟是朝廷中枢衙门,虽然乃是枢相亲自过问,但是毕竟中间还有兵部、尚书省以及枢府许多衙门制约,更何况其用人用物也都限于朝廷法度,故而其所作所为更似个围绕军事的辅助机构。 因此,宗淑此时也大致知晓金曜星君急着回京城应与祥守忠一样,都是希望职方司全力配合,从而得到枢府的支持,那便是关于邪教党羽追查之事。 皇城探事司此次出京办事乃是打着追拿从逆原探事司成员的名义,否则便是到了地方,只要亮明身份,承公都可以直接将他们锁拿押回京城了事。 如今承公若是想要追查下去,也是如此困境,因为根据线索,这些贼人已经过了丹水北上了,而丹水以北已经不是丹南路地界,并非承公所能管辖了,而至于行文转至地方,又唯恐打草惊蛇,便以丹南路被邪教渗透的千疮百孔,只怕北面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北边已经事涉边塞安危,便是要将这伙人连同党羽一网打尽,也需暗地里小心进行。 因此才不得以,承公于公于私双管齐下,私函专人秘密呈报子庚相公,同时还请祥守忠返京汇报,以期得到职方司的协助,而皇城探事司只怕也有此意,更何况他们如今自查有许多昔日察子失去音讯,若没有职方司协助,还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窟窿需要补上。 “梅儿娘子,那如今还要审讯这些人犯有何用处?这些人要么是外围胁从,要么是死士弃子,便是问出什么只怕也是过期的消息。” “到时候,你二人要不一起跟来看看,便是审讯人犯衙门之间也大有不同,” 说到这里,忿忿道, “若非那羽微行误事,偏偏不许任何人去审讯那几个重要人犯,咱们如今也不至于又要重新开始。” 宗淑闻言急忙问道, “你们该不会回去参他一本?” 梅儿又白了他一眼, “放你的心,咱们没那么好心,咱们参他岂不是帮了他?” 宗淑这才安心,对着不明就里的风鸣解释道, “羽微行若是为皇城司所参,他反而不仅无人追究过错,还能博取朝臣同情,倒是把咱们丹南路视作小人了,毕竟皇城司乃是做些阴私事的内臣,素来不为朝堂待见,皇城司要么凭证据亲自捉拿,要么就是以中旨勘问,如果到了庭参地步,朝臣只会认为皇城司无事生非,出口伤人罢了。如此羽微行无论被弹劾任何是非,朝臣们都会以为是无中生有,制造冤案罢了。” 听了宗淑这么解释,梅儿更是脸色难看起来, “这么说你们丹南路也不打算追究此人了?” “承公什么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只怕东丹使团还未入京,承公的弹劾已经到了!” 梅儿莞尔一笑, “还是你们文人心狠!” 她也对风鸣说道, “承公清正之名天下皆知,如此重臣弹劾一员小臣,如此谁人不知承公震怒如斯?使团入京后,必然有朝廷与大内都来亲自过问,敬主事与丹客省难不成还会为羽微行遮遮掩掩吗?” 梅儿更觉快意, “先有弹章,再问详情,只怕还有鸿胪寺会转呈东丹使团的奏章,只要把东丹使团遇刺事报上去,羽微行可就完了!” 风鸣疑惑的问道, “我虽然不齿于此人,只是此人乃是天子近臣,为何大伙儿皆视此人为洪水猛兽?” “便是因为此人乃是天子近臣,还是帝后的嫡亲兄弟,因此咱们更不能容得下此人!” 宗淑果决说道, “天子身边岂能让此等专擅用权之辈侍奉左右,如此天子亲政之后,此人岂不是更能兴风作浪,所谓防微杜渐,此等人此时不除,难道还等他羽翼丰满吗?” 梅儿倒是有些惊讶于宗淑的言行,看来她还是小看了这个少年,有心机,敢担当,还持身以正,倒是有几分子庚相公的影子。 而风鸣听了这话也并非反驳,而是问道, “若如此,奏报中也该将此人前因后果说个仔细,还应劝谏天子亲贤臣、远小人,所谓怀才抱器,用贤任能以为国家之幸。” “师兄,这等话只怕天子是日日有人在身边念叨,咱们何必操这个心。” “师弟,此言差矣,如今圣母太后秉政,圣天子在朝,诸贤相环列,便是宵小之辈也无可乘之机,但是咱们做臣子的,必当遵从纯良忠谨的为臣之道,无论内外皆应坦诚于君父,不可懈怠失真!” 梅儿听了风鸣这话不由噗嗤乐了出来, “你们才是个微末绿豆般的官职,却操起相公们的心了!” 第220章 林泉暂洗经纶手 宗淑急忙用眼神阻止梅儿继续说下去,对于君臣大义都是深深刻在每个人心上的,只是每个人因时因地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于纲常的认知也有偏差。 宗淑的父亲便是天子近臣,耳濡目染下,宗淑对于君王的认识较普通人更深刻一些,那便是宗放的教诲中将君父的概念与具体的君主分离开,他曾多次与弟子们论述所谓君臣之道,兼论儒道纲常关系。 宗放并不认同道家南华真人所言君主无为,臣子有为的君臣异道之论,之不桎梏于至圣先师的尊尊臣臣的绝对君臣效忠之意,更倾向于至圣之后亚圣的思想,即“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而宗放更将忠诚抽象与具象都有所指摘,其强调的忠君并非盲目的遵从某个具体的君王,而对于君王也提出了具体的要求,也就是符合为君之道的帝王才是应该效忠的对象,但是又强调对于国家忠诚的绝对性,即忠君与忠国的对立与统一,概而言之君主的所作所为于国有益,则忠君即是爱国,二者是统一一致的,但若是君主乃是祸国殃民之辈,则国家高于君主,为臣子当有所作为以顺民心天道。换言之,对于无道君主,可谏之,不行或可逐之,或可自退,或可出奔,总之不可同流合污也。 故而 ,宗淑以及父亲的弟子们虽然未曾位列朝班,却少了许多对于天子的敬畏与不切实际的期待,在他们眼中,王位上的君主只是名分是君王,但所作所为是否符合君王之道,那是在群臣的辅佐下,得到万民推崇才能证明的,所以宗淑与芦颂他们私底下议论朝政,太后与天子对于他们也便少了层神秘感。 而梅儿因为自小成长于宫闱,每日行走于内壸,日常接触的乃是外人难以企及的禁中奥秘,因此早就少了对于帝王之家的敬畏,说起君王来更是视若平常人一般。 但是对于如风鸣这些广大普通出身,居于民间的文武士人,他们对于天子的认知那可是视若太阳一般的存在,正如民间广泛的最淳朴的认知,天子总是圣明不会犯错的,世道艰难只是奸臣作祟,贪官横行罢了,这些人一时得逞只是因为君父俗务繁忙一时顾及不得罢了,只要是圣天子发威,圣光所至这些小人也就冰消瓦解了。 故而梅儿还要冷讥热嘲,就要拿当今天子说事儿,宗淑便急忙阻止了她。宗淑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旁的事风鸣从不固执己见,但是涉及君臣之义这等纲常之道,一言不合,风鸣可是会立刻息交绝游的,他这个脾气秉性,便是恩师也是无奈,更何况外人。 梅儿也是剔透玲珑之人,立刻转换话题,只是眼神里对于风鸣透着一丝别样感觉,这等好男儿就这么以赤子之心卷入宦海,也不知是福是祸。 三个人不多时便来到智全宝宅子,这个宅子其实他们估计也该搬出去了,倒不是智全宝这边不方便,而是承公已经建议经抚司的幕僚们悉数搬入内城中去,而宗淑与风鸣二人如今更是承公身边离不开的人。宗淑如今于公便如承公身边的记室参军事一般,类似私人秘书,营丘栿则似掌书记一般,更为重要,堪称机要秘书,而芦颂更似前朝的别家从事,忝作行政秘书一般,更何况他们三个还要从学于承公,往来甚密,因此居住上更是越近越好。 至于风鸣如今更是贴身侍卫的存在,为此公良吉符还安排在后宅为他安排了一处居所,所谓朝夕相处,维护承公周到是也。 其实宗淑心里也明白公良吉符的安排,既然外部压力已经几乎不存在,都转运司又缩回了顺昌城,那么如今经抚司集真观一脉独大的局面也该调整,这也是应有之意,否则长此以往上下都不安心。 风鸣与梅儿有说有笑,但是宗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看来等紫舒軏回来,雷师兄与源师兄他们二人的去向也该明了了。 见到三娘,四个人也没多废话,其实宗淑与梅儿确实现在不想太多瓜葛,只是彼此也算利益扭结,而且如今彼此还各有所图罢了,三娘本来已经答应下来的事,对于具体审问谁倒也无所谓,只是她与宗淑眉眼间传递的都是一个疑问,为何审问人犯非三娘参与不可?皇城司难道不介怀三娘的身份吗? 匆忙用了些饭食,四个人又往内城来,如今人犯都不敢再关押于诸城门中,如今都是羁押于府衙与寿安县,似翠蕤阁涉案的都是重犯,全都看押在府衙中。 到了府衙,宗淑也是规规矩矩按着章程办理,那司理参军急忙过来亲自应承,似应天府这等大府这司理参军也是左右两人,如今也只有司理右参军在任,此人也是趁机打听些上面的消息。 宗淑也是让他安心,数次大案都未牵连此人,可见此人不仅是营丘大判信重之人,更是个知道进退利弊者,故而也透露了先将他转为司理左参军,日后再看他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下去任事的意思。 此人听了这消息更是殷勤,莫看只是从右变作左参军,毕竟也是排名在前的,而对于掌管刑狱囚犯以及审讯勘鞫公事,他早就厌烦够了,巴不得到地方做个县主簿也是好的。 他也不问两个女子为何到此,便将四人请到了右司理院少待,由此可见此人的谨慎,便是如今监管左右司理院,他也轻易不涉足左司理院内,这一点倒让宗淑极为欣赏。 此人对待自己这么一个少年进幸虽然热情殷勤却不卑不亢,做人活络却又知道进退,做事精明却也拿捏清楚,倒也是个妙人。 四个人在公厅内等着,这参军亲自去提拿人犯过来。 不一会儿,先是几个官差进来复命,宗淑二人一看也是熟人,一个是原大理寺领班的捉事使臣,另一个则是启封城的世代仵作出身。 “伯玉兄,果兄,” 他二人一个是低阶武官,一个是贱业差役,但是宗淑也不以身份拿人,倒是对他二人本事更为看重, “公良先生已经对于二位的调任做了安排,怎么没换了公服?” 宗淑亲自将二人揽入座位,继续说道。 “参谋已经发了公函,我二人也是等着正式调任,如今已经在衙前效力,只是毕竟还差着手续,咱们也不急于这两天。” “伯玉兄,你可是咱们应天府将来的总捕,还是整训之后北边的巡检使,也该早早把官威拿出来,” 宗淑又转向那司理参军道, “老兄,怎么司法参军那里有什么难处?” “哪里有什么难处,只是如今录事参军那边也是等着中枢那边的调任消息,也是忙的不知东西了,故而司法参军问了两次也就等着了,这也是我这边的疏忽,这会儿我便拉着他一起去寻那录事参军办事。” 这前捉事使臣也在衙门中熬出来了,哪里不清楚里面的干系,已经是面露难色,宗淑哪里不明白这里面的勾当,急忙说话, “原本也不是老兄你的事务,哪里让你们作难,咱们公事公办,总要有个人料理录曹事务不是?” 这司理参军的心思宗淑看明白了,他这是想办法的催那录事参军滚蛋呢,这又是为何呢? 原来公良吉符与惟公已经商定将蓼谷县那不与栾大判同流合污的主簿调上来作录事参军,而空出来的主簿位子就被这位司理参军盯上了,这些小心思宗淑也不难猜,更是对于府衙上下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果兄,如今可是院虞候了?” 还不等果大林说话,那参军急忙说话, “正是,大林兄弟乃是祖传的手艺,又是启封府出来的行家,做这个院虞候那也是大材小用,只是大林兄弟本业在手,这院虞候也只是个名目,主要的还是领着咱们府里的仵作,给他们做个榜样,便是诸县的仵作也是大林兄弟亲自调教的!” 看似啰嗦,却把事情说的明白,这院虞候就是司理院的属吏,掌管牢狱人犯,下面还有节级、狱子等,这参军这席话也是让宗淑放心,虽然果大林是平白无故的外来户,但是绝不会让下面人兴风作浪来使坏,果大林具体职责就是掌管应天府阖府上下仵作事,牢狱便是出了事也与他无关碍。 “这便好,只怕这几日有果兄忙得了!” “分内事,虽然天气炎热,但是这几日虽然尸首转过来的多些,却没什么疑难的,也不妨碍处置。” 这时候才轮到果大林说话。 “好,就请几位一起听审,让书手们就座,” 宗淑又嘱咐道, “事涉逆案,减少无关人等参与,凡参与审案者都要亲自签押记录,若是案情外泄,一体听罚问罪!” 他是经抚司勾当官,承公又是兼任着应天府的府尹,因此宗淑拿着承公交付给他的符信,放在案头上,如此宣告就是正式开启邪教大逆刺伤朝官与藩臣案的侦讯事。 听了宗淑这么说,这些老公门哪个不是成了精的,都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于是除了这司理参军作为名义上的主审留下来,以及宗淑他们四人,便是那前捉拿使臣扈从璐字伯玉的,还有现院虞候果大林的,押解那女犯上来的狱子将人带到也就告退了,此外便是一个负责记录的书手在侧,这书手乃是这参军的远亲,故而也算得力可靠。 于是这左司理院的公厅内就这么几个人,看似随意坐着却团团围住人犯,翠蕤阁的女老鸨见得堂上众人也是又惊又惧,她最为惧怕的乃是面前两个年轻女子,但也是强打精神先说话了, “前日不也是该问的都问了,便是将吾再来问,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想说的很硬,然而她有两颗门牙乃是被梅儿拔了去的,说起话来还有些漏风,更何况双唇那日被铁线勒过,如今还浮肿着,更让她这句话显得有些滑稽。 “坐下说话,你这么站着难受,我还要抬着头看你更难受,” 不等参军说话,梅儿好似自己的衙门口一般,反客为主了, “该不该审你,不是你我能定的,我只管问你,你只管回答,到了这个境地,你若还是要为难我,其实是为难你自己!” 三娘给那女子放了个蒲团,安排她坐下,这女子双腿那日是被铜坠飞索绊倒的,这飞索也算阴毒,到最后必然是铜坠砸在目标双腿上,最惨便是膝盖,其次则是胫骨,这女子也算幸运,胫骨并未折断,饶是如此也是忍着痛,伸着腿坐在蒲团上。 宗淑和风鸣看着倒有些于心不忍,可再看身边几个汉子,竟然看得津津有味,似乎是欣赏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似的,看来这几位才是吃公门这碗饭的内行人。 “你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却不这么认为,明面上你也是翠蕤阁的老鸨,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所谓十恶不赦,你们所作所为哪一条不在其内?宣宗以仁义治国,嫉恶如仇,便定下了大逆该当凌迟的决刑,你不会不知晓什么是凌迟之刑?” 梅儿哪里还有往日俏皮灵魅的样子,在这昏沉的厅室内,说起这等残忍之言,透着沁人心肺的寒意, “‘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便是凶杀强盗,也不忍用此刑,唯谋逆、绝人伦、不人道者,不得不为也,不用此刑不能伸张正义,不能警示人心,不能申明冤屈也。” 梅儿看着这女子的眼神,似乎是厨娘在仔细看着待宰的水鸭一般, “这凌迟又分为八刀、十六刀、三十二刀,一百单八刀,三百六十刀,乃至千刀万剐也,只是我这般说,你是否觉得一刀也是死了,便是千刀万刀又如何?” 梅儿对她摇了摇头, “这你便错了,所谓八刀之法,便是第八刀未下时,这犯人若是死了,这刽子手便要追责,那你想想如何能挨着几百刀还不死的?” 莫说这女子听着已经有些胆寒,便是旁人也是不寒而栗, “因此这等手艺,也不是刽子手里的大行人都能做的,只能请启封府的大行人来处置你,果虞候可是如此?” 果大林起身行礼,才说话, “正是如此,便是启封府有这手艺的大行人也只有三人,还有徒弟五人,所谓千刀万剐倒是虚数,因为刽子手的规矩,断首不过百,便是不必斩首,每日里用刀也是百数之内,若是大逆不道的人犯,则每日三人轮流用柳叶刀割合计二百九十九刀,连续用刑三日,直至人犯寸肤不留,指肉不剩,才割断其喉管,那时候只怕这人血都流尽了,便是怎么割也不会溅出血来了!” 好家伙,这人不可貌相,只看他侃侃而谈,似乎是在和梅儿切磋厨艺一般,这几位见过血的还好,那书手都已经干呕了。 而那人犯已经是面无血色了,她颤巍巍的问道, “这身上。。。?” “你是想问怎么个公开行刑?” 果大林示意扈从璐接话,扈从璐也是端着一脸的狠相说道, “便是将人犯剥个干干净净,插上亡命牌游街,放在东京城便是从启封府游遍外城四厢,若是归德城则是内外城都游遍了,然后拉到端礼门外十字大街处决!” 又上下仔细看看这女子, “若是你这副姿色,只怕全城的老少都能出来观光!” 这女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止不住的哆嗦,果然女子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羞辱。 同为女子,梅儿却没功夫同情她,则更是发狠的说道, “你也别想着咬舌撞柱的寻死,今日堂上你若是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到发落你那一天为止,几百斤的镣铐都让你动弹不得!”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梅儿又软了语气, “你若是交代的清清楚楚,如何发落你,我们也不是无情之人,便是你难逃一死,也能让你走的风风光光,便是你们一干教众也拿你当个榜样!” 梅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里不是大堂,就是我们几个人来审你,便是你无论说什么,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无论谁来打听,你依旧是贵教铁骨铮铮的女豪杰,如此两全之事,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第220章 林泉暂洗经纶手 宗淑急忙用眼神阻止梅儿继续说下去,对于君臣大义都是深深刻在每个人心上的,只是每个人因时因地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于纲常的认知也有偏差。 宗淑的父亲便是天子近臣,耳濡目染下,宗淑对于君王的认识较普通人更深刻一些,那便是宗放的教诲中将君父的概念与具体的君主分离开,他曾多次与弟子们论述所谓君臣之道,兼论儒道纲常关系。 宗放并不认同道家南华真人所言君主无为,臣子有为的君臣异道之论,之不桎梏于至圣先师的尊尊臣臣的绝对君臣效忠之意,更倾向于至圣之后亚圣的思想,即“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而宗放更将忠诚抽象与具象都有所指摘,其强调的忠君并非盲目的遵从某个具体的君王,而对于君王也提出了具体的要求,也就是符合为君之道的帝王才是应该效忠的对象,但是又强调对于国家忠诚的绝对性,即忠君与忠国的对立与统一,概而言之君主的所作所为于国有益,则忠君即是爱国,二者是统一一致的,但若是君主乃是祸国殃民之辈,则国家高于君主,为臣子当有所作为以顺民心天道。换言之,对于无道君主,可谏之,不行或可逐之,或可自退,或可出奔,总之不可同流合污也。 故而 ,宗淑以及父亲的弟子们虽然未曾位列朝班,却少了许多对于天子的敬畏与不切实际的期待,在他们眼中,王位上的君主只是名分是君王,但所作所为是否符合君王之道,那是在群臣的辅佐下,得到万民推崇才能证明的,所以宗淑与芦颂他们私底下议论朝政,太后与天子对于他们也便少了层神秘感。 而梅儿因为自小成长于宫闱,每日行走于内壸,日常接触的乃是外人难以企及的禁中奥秘,因此早就少了对于帝王之家的敬畏,说起君王来更是视若平常人一般。 但是对于如风鸣这些广大普通出身,居于民间的文武士人,他们对于天子的认知那可是视若太阳一般的存在,正如民间广泛的最淳朴的认知,天子总是圣明不会犯错的,世道艰难只是奸臣作祟,贪官横行罢了,这些人一时得逞只是因为君父俗务繁忙一时顾及不得罢了,只要是圣天子发威,圣光所至这些小人也就冰消瓦解了。 故而梅儿还要冷讥热嘲,就要拿当今天子说事儿,宗淑便急忙阻止了她。宗淑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旁的事风鸣从不固执己见,但是涉及君臣之义这等纲常之道,一言不合,风鸣可是会立刻息交绝游的,他这个脾气秉性,便是恩师也是无奈,更何况外人。 梅儿也是剔透玲珑之人,立刻转换话题,只是眼神里对于风鸣透着一丝别样感觉,这等好男儿就这么以赤子之心卷入宦海,也不知是福是祸。 三个人不多时便来到智全宝宅子,这个宅子其实他们估计也该搬出去了,倒不是智全宝这边不方便,而是承公已经建议经抚司的幕僚们悉数搬入内城中去,而宗淑与风鸣二人如今更是承公身边离不开的人。宗淑如今于公便如承公身边的记室参军事一般,类似私人秘书,营丘栿则似掌书记一般,更为重要,堪称机要秘书,而芦颂更似前朝的别家从事,忝作行政秘书一般,更何况他们三个还要从学于承公,往来甚密,因此居住上更是越近越好。 至于风鸣如今更是贴身侍卫的存在,为此公良吉符还安排在后宅为他安排了一处居所,所谓朝夕相处,维护承公周到是也。 其实宗淑心里也明白公良吉符的安排,既然外部压力已经几乎不存在,都转运司又缩回了顺昌城,那么如今经抚司集真观一脉独大的局面也该调整,这也是应有之意,否则长此以往上下都不安心。 风鸣与梅儿有说有笑,但是宗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看来等紫舒軏回来,雷师兄与源师兄他们二人的去向也该明了了。 见到三娘,四个人也没多废话,其实宗淑与梅儿确实现在不想太多瓜葛,只是彼此也算利益扭结,而且如今彼此还各有所图罢了,三娘本来已经答应下来的事,对于具体审问谁倒也无所谓,只是她与宗淑眉眼间传递的都是一个疑问,为何审问人犯非三娘参与不可?皇城司难道不介怀三娘的身份吗? 匆忙用了些饭食,四个人又往内城来,如今人犯都不敢再关押于诸城门中,如今都是羁押于府衙与寿安县,似翠蕤阁涉案的都是重犯,全都看押在府衙中。 到了府衙,宗淑也是规规矩矩按着章程办理,那司理参军急忙过来亲自应承,似应天府这等大府这司理参军也是左右两人,如今也只有司理右参军在任,此人也是趁机打听些上面的消息。 宗淑也是让他安心,数次大案都未牵连此人,可见此人不仅是营丘大判信重之人,更是个知道进退利弊者,故而也透露了先将他转为司理左参军,日后再看他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下去任事的意思。 此人听了这消息更是殷勤,莫看只是从右变作左参军,毕竟也是排名在前的,而对于掌管刑狱囚犯以及审讯勘鞫公事,他早就厌烦够了,巴不得到地方做个县主簿也是好的。 他也不问两个女子为何到此,便将四人请到了右司理院少待,由此可见此人的谨慎,便是如今监管左右司理院,他也轻易不涉足左司理院内,这一点倒让宗淑极为欣赏。 此人对待自己这么一个少年进幸虽然热情殷勤却不卑不亢,做人活络却又知道进退,做事精明却也拿捏清楚,倒也是个妙人。 四个人在公厅内等着,这参军亲自去提拿人犯过来。 不一会儿,先是几个官差进来复命,宗淑二人一看也是熟人,一个是原大理寺领班的捉事使臣,另一个则是启封城的世代仵作出身。 “伯玉兄,果兄,” 他二人一个是低阶武官,一个是贱业差役,但是宗淑也不以身份拿人,倒是对他二人本事更为看重, “公良先生已经对于二位的调任做了安排,怎么没换了公服?” 宗淑亲自将二人揽入座位,继续说道。 “参谋已经发了公函,我二人也是等着正式调任,如今已经在衙前效力,只是毕竟还差着手续,咱们也不急于这两天。” “伯玉兄,你可是咱们应天府将来的总捕,还是整训之后北边的巡检使,也该早早把官威拿出来,” 宗淑又转向那司理参军道, “老兄,怎么司法参军那里有什么难处?” “哪里有什么难处,只是如今录事参军那边也是等着中枢那边的调任消息,也是忙的不知东西了,故而司法参军问了两次也就等着了,这也是我这边的疏忽,这会儿我便拉着他一起去寻那录事参军办事。” 这前捉事使臣也在衙门中熬出来了,哪里不清楚里面的干系,已经是面露难色,宗淑哪里不明白这里面的勾当,急忙说话, “原本也不是老兄你的事务,哪里让你们作难,咱们公事公办,总要有个人料理录曹事务不是?” 这司理参军的心思宗淑看明白了,他这是想办法的催那录事参军滚蛋呢,这又是为何呢? 原来公良吉符与惟公已经商定将蓼谷县那不与栾大判同流合污的主簿调上来作录事参军,而空出来的主簿位子就被这位司理参军盯上了,这些小心思宗淑也不难猜,更是对于府衙上下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果兄,如今可是院虞候了?” 还不等果大林说话,那参军急忙说话, “正是,大林兄弟乃是祖传的手艺,又是启封府出来的行家,做这个院虞候那也是大材小用,只是大林兄弟本业在手,这院虞候也只是个名目,主要的还是领着咱们府里的仵作,给他们做个榜样,便是诸县的仵作也是大林兄弟亲自调教的!” 看似啰嗦,却把事情说的明白,这院虞候就是司理院的属吏,掌管牢狱人犯,下面还有节级、狱子等,这参军这席话也是让宗淑放心,虽然果大林是平白无故的外来户,但是绝不会让下面人兴风作浪来使坏,果大林具体职责就是掌管应天府阖府上下仵作事,牢狱便是出了事也与他无关碍。 “这便好,只怕这几日有果兄忙得了!” “分内事,虽然天气炎热,但是这几日虽然尸首转过来的多些,却没什么疑难的,也不妨碍处置。” 这时候才轮到果大林说话。 “好,就请几位一起听审,让书手们就座,” 宗淑又嘱咐道, “事涉逆案,减少无关人等参与,凡参与审案者都要亲自签押记录,若是案情外泄,一体听罚问罪!” 他是经抚司勾当官,承公又是兼任着应天府的府尹,因此宗淑拿着承公交付给他的符信,放在案头上,如此宣告就是正式开启邪教大逆刺伤朝官与藩臣案的侦讯事。 听了宗淑这么说,这些老公门哪个不是成了精的,都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于是除了这司理参军作为名义上的主审留下来,以及宗淑他们四人,便是那前捉拿使臣扈从璐字伯玉的,还有现院虞候果大林的,押解那女犯上来的狱子将人带到也就告退了,此外便是一个负责记录的书手在侧,这书手乃是这参军的远亲,故而也算得力可靠。 于是这左司理院的公厅内就这么几个人,看似随意坐着却团团围住人犯,翠蕤阁的女老鸨见得堂上众人也是又惊又惧,她最为惧怕的乃是面前两个年轻女子,但也是强打精神先说话了, “前日不也是该问的都问了,便是将吾再来问,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想说的很硬,然而她有两颗门牙乃是被梅儿拔了去的,说起话来还有些漏风,更何况双唇那日被铁线勒过,如今还浮肿着,更让她这句话显得有些滑稽。 “坐下说话,你这么站着难受,我还要抬着头看你更难受,” 不等参军说话,梅儿好似自己的衙门口一般,反客为主了, “该不该审你,不是你我能定的,我只管问你,你只管回答,到了这个境地,你若还是要为难我,其实是为难你自己!” 三娘给那女子放了个蒲团,安排她坐下,这女子双腿那日是被铜坠飞索绊倒的,这飞索也算阴毒,到最后必然是铜坠砸在目标双腿上,最惨便是膝盖,其次则是胫骨,这女子也算幸运,胫骨并未折断,饶是如此也是忍着痛,伸着腿坐在蒲团上。 宗淑和风鸣看着倒有些于心不忍,可再看身边几个汉子,竟然看得津津有味,似乎是欣赏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似的,看来这几位才是吃公门这碗饭的内行人。 “你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却不这么认为,明面上你也是翠蕤阁的老鸨,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所谓十恶不赦,你们所作所为哪一条不在其内?宣宗以仁义治国,嫉恶如仇,便定下了大逆该当凌迟的决刑,你不会不知晓什么是凌迟之刑?” 梅儿哪里还有往日俏皮灵魅的样子,在这昏沉的厅室内,说起这等残忍之言,透着沁人心肺的寒意, “‘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便是凶杀强盗,也不忍用此刑,唯谋逆、绝人伦、不人道者,不得不为也,不用此刑不能伸张正义,不能警示人心,不能申明冤屈也。” 梅儿看着这女子的眼神,似乎是厨娘在仔细看着待宰的水鸭一般, “这凌迟又分为八刀、十六刀、三十二刀,一百单八刀,三百六十刀,乃至千刀万剐也,只是我这般说,你是否觉得一刀也是死了,便是千刀万刀又如何?” 梅儿对她摇了摇头, “这你便错了,所谓八刀之法,便是第八刀未下时,这犯人若是死了,这刽子手便要追责,那你想想如何能挨着几百刀还不死的?” 莫说这女子听着已经有些胆寒,便是旁人也是不寒而栗, “因此这等手艺,也不是刽子手里的大行人都能做的,只能请启封府的大行人来处置你,果虞候可是如此?” 果大林起身行礼,才说话, “正是如此,便是启封府有这手艺的大行人也只有三人,还有徒弟五人,所谓千刀万剐倒是虚数,因为刽子手的规矩,断首不过百,便是不必斩首,每日里用刀也是百数之内,若是大逆不道的人犯,则每日三人轮流用柳叶刀割合计二百九十九刀,连续用刑三日,直至人犯寸肤不留,指肉不剩,才割断其喉管,那时候只怕这人血都流尽了,便是怎么割也不会溅出血来了!” 好家伙,这人不可貌相,只看他侃侃而谈,似乎是在和梅儿切磋厨艺一般,这几位见过血的还好,那书手都已经干呕了。 而那人犯已经是面无血色了,她颤巍巍的问道, “这身上。。。?” “你是想问怎么个公开行刑?” 果大林示意扈从璐接话,扈从璐也是端着一脸的狠相说道, “便是将人犯剥个干干净净,插上亡命牌游街,放在东京城便是从启封府游遍外城四厢,若是归德城则是内外城都游遍了,然后拉到端礼门外十字大街处决!” 又上下仔细看看这女子, “若是你这副姿色,只怕全城的老少都能出来观光!” 这女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止不住的哆嗦,果然女子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羞辱。 同为女子,梅儿却没功夫同情她,则更是发狠的说道, “你也别想着咬舌撞柱的寻死,今日堂上你若是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到发落你那一天为止,几百斤的镣铐都让你动弹不得!”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梅儿又软了语气, “你若是交代的清清楚楚,如何发落你,我们也不是无情之人,便是你难逃一死,也能让你走的风风光光,便是你们一干教众也拿你当个榜样!” 梅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里不是大堂,就是我们几个人来审你,便是你无论说什么,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无论谁来打听,你依旧是贵教铁骨铮铮的女豪杰,如此两全之事,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第221章 光明寿命皆无量 梅儿的话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她的身份也让这女人犯对她的话忌惮且信服,而梅儿也深悟审讯之道,也并不节外生枝,还是按照几人商议的既定方针只问了六个问题。 依次分别是应天府这些露头的白莲教众都有谁,彼此派系结构如何,这密道究竟是作何目的修建的,还有哪些官民与白莲教有勾结,白莲教如何与横山戎勾结的。 而唯一她没有回答的问题便是还有哪些她已知的白莲教众潜伏于各地,其实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并未出乎梅儿意料,正因为此女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坚守底线,梅儿反而更确信她其他的交代,否则一个贪生怕死者总是会为了迎合审讯者而编造故事的,如此反而比什么都不说危害更大。 至于这五个问题,看似有些是按部就班的流程,还有是灵机一动的好奇或者是明知故问的重复。其实深层次里还延伸出几个不必问却也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比如这女子招认出来白莲教众在此地的总体布局,并且明确指出紫虚观住持于其中的地位,还有四个大头目,梅儿他们便已经能推敲出来白莲教基本格局与总体实力。 关于这密道无论是发现还是改造以及使用,都是经年累月的积累,只从这上面便能推算出白莲教这些年发展的大致脉络。 关于白莲教对外勾结,即便只是只言片语,哪怕是管中窥豹,对于朝廷深挖其余地方的白莲教徒,甚至完善边防戍卫都是大有裨益。 本来宗淑等人还对于审问这女犯人不以为然,毕竟此人明面上的身份乃是翠蕤阁的老鸨,暗地里也知晓她上面还有个已经被干掉的香主,而所谓香主其实在白莲教中也不是个大不了的人物,可是这么一审,几人才发觉小看了这女犯人,更是小瞧了梅儿的眼光。 这女子虽然只是位居白莲教九品之中的三品正恩,也就是外人称之为妙人的,但是其传教师父乃是白莲教中二十八外坛主之一的凌氏百花,这凌百花也是女子,乃是二十八坛主中唯一的女子,而这凌百花的嫡亲兄长便是白莲教四门主之一凌朗,因此此女熟谙白莲教些许底细。 按她交待,这白莲教法主驾下有四门、十二堂、二十八坛,因为白莲教自视为道教正宗,故而这四门、十二堂、二十八坛也是因袭道教神仙制度而设定,这女子也说不完全,但是略略说出一两个,宗淑与风鸣这两位隐仙派嫡传弟子即刻也就搞明白了其大致体系。 白莲教四门分别为,天蓬真君、天猷真君、翊圣真君、佑圣真君,这四位乃是北方四圣,宗淑与风鸣也不多问,彼此对视,心里只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所谓十二堂乃是对应十二宫神,即天秤宫尊神、天蝎宫尊神、人马宫尊神、磨蝎宫尊神、双鱼宫尊神、宝瓶宫尊神、白羊宫尊神、金牛宫尊神、阴阳宫尊神、巨蟹宫尊神、狮子宫尊神、双女宫尊神这十二位星君。 果然其中双女宫尊神也是位女子,还是佑圣门主的浑家,这紫虚观的住持即金剑利杰也是佑圣门主麾下的堂主之一。 堂主再往下便是二十八坛主,这二十八位坛主还是位居二十八宿之上的二十八天帝,即东方七天帝:太明护真天帝、绝梵酞灵天帝、胡乐萃秀天帝、紫丹明储天帝、洞霞育真天帝、空玄历数天帝、侨通诸普天帝;南方七天帝:炎舆正始天帝、京维霄明天帝、庆符淄擅天帝、随文希度天帝、长基乐玩天帝、祈华布容天帝、高凌代无天帝;西方七天帝:周瑜平无天帝、景炎太真天帝、绿井数陈天帝、牛罗普逝天帝、定梁惠宗天帝、兆灵苏寂天帝、九微洞皇天帝;北方七天帝:帝舒光净天帝、紫仪寂化天帝、至定允理天帝、光梵救智天帝、虎堇正部天帝、伯燕无原天帝、道冥混杏天帝。 “这么说每个门主下面都有七个坛主?” 宗淑突然问道。 这女子却是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这佑圣门不知前些年犯了什么错事,却把两个坛划出去给了天猷门下,不止如此,原本是佑圣门负责海东事务,也是与天猷门换了地域,如今乃是负责南海方面。” “具体是几年前?” 这女子略作思索,却也勉强答道, “不好说,我也是听师父说起,那时我还尚未及笄,算起来距今七八年了。” 宗淑略有所悟,也不再继续问话。 这女子又继续吐露这白莲教实情,许多事情便是梅儿也是第一次知悉,比如这二十八坛之下,还有一百二十旗的旗主,对应三元一百二十曹真宰,而这一百二十曹并非隶属于二十八坛之下,乃是直属于法主的,当然也并非法主直接指挥到每个旗。 虽然这女子也只知道到这一层,倒是宗淑与风鸣把其中精妙处点了出来。此时,虽然承平六十载,而且各国都是励精图治于文德武功的,其中文德精粹之一便是编纂与整理道教经典,可即便是以道宗后人自居的大綦如今也未能汇编完成,而大肇也是慈圣太后称制以来才开始着手此事,因此莫说天下士庶,即便是各宗派的真人修士也并非熟悉道教整个神仙体系以及各方经典,而隐仙派也算是其中的奇葩,一个最不以崇拜偶像,笃信神仙为念的宗派,却对此有着一番研究。 用白云先生的话说,只有厘定道教正宗才能禁绝淫祀淫祠,才能匡正人心不为邪魔外道所误导,只是便是以白云先生之大智慧,也想不到有人拿着道教正宗当幌子,更能蛊惑人心,兴风作浪。 听风鸣所言,所谓一百二十曹,乃是三元天地水三官的属官,天官置三宫三府三十六曹,地官置三官三府四十二曹,水官置三宫三府四十二曹,天地水三官九宫九府合计一百二十曹。 如此说来这法主身边还有三位与四门至少是平级的三官大帝,之所以如此笃定,乃是结束审讯后,风鸣具体所述的,有理有据,殊为可信。 天地水三官之下各有三宫三府。 天官帝君有中宫即太玄都上元元阳七宝紫微上宫,称为紫微宫,辖左右中青灵三府,青灵中府辖禁神曹、通明曹、正神曹、开明曹,青灵左府辖、明真曹、监正曹、梵行曹、开灵曹,青灵右府辖三都曹、南上曹、元功曹、三灵曹。 左宫即太玄都元黄太极左宫,即玉清宫,辖左右中元黄三府,元黄中府辖宣威曹、明都曹、都灵曹、太仪曹,元黄左府辖明梵曹、威灵曹、太常曹、太清曹,元黄右府辖明法曹、考正曹、明威曹、九都曹。 右宫即太玄都洞白太极右宫,即清微宫,辖左右中洞白三府,洞白中府辖盟天曹、幽都曹、威仪曹、太阴曹,洞白左府辖司正曹、四明曹、监天曹、太明曹,洞白右府辖下元曹、监司曹、监灵曹、司杀曹。 地宫帝君有中宫即九土无极世界洞空清虚之宫,即洞空清灵宫,号明晨武城宫,辖中府号七非恬照府,有洞玄曹、威仰曹、灵纽曹、岳正曹、洞天曹、九都曹;左府号耐犯明晨府,有灵都曹、维正曹、灵威曹、黄神曹;右府号纣绝阴天府,有五集曹、通明曹、仪范曹、九考曹。 左宫即南洞阳宫,号宗天宫,辖中府号灵纽神府,有招灵曹、九令曹、明都曹、监天曹、宣野曹、监令曹;左府号谅事府,有南昌曹、考算曹、太阳曹、都律曹;右府号宗灵府,有明机曹、九气曹、中神曹、丘承曹。 右宫即酆都阴天宫,号阴天宫,辖中府号罪气咸池府,有督杀曹、促考曹、摄气曹、司杀曹、斗加曹、主击曹;左府号连宛泉曲府,有开度曹、司非曹、韩司曹、报正曹;右府号泰杀九幽府,有九杀曹、司微曹、九幽曹、寒夜曹。 水官帝君有中宫即阳谷洞源宫,又称青华方诸宫,辖中府号朔单青灵府,有简对曹、水令曹、明范曹、洞源曹、检会曹、劫谅曹;左府号清元灵渊府,有水明曹、元清曹、烈火曹、三明曹;右府号九水寒夜府,有促水曹、洞阳曹、龙厩曹、机会曹。 左宫名清泠宫,又称南水会宫,中府号灵宝劫刃府,有简会曹、促气曹、摄灵曹、召龙曹、九河曹、烈女曹;左府号龄劫府,有明劫曹、机龄曹、水梵曹、罪福曹;右府号长夜寒庭府,有开明曹、度魂曹、检精曹、清正曹。 右宫名北酆都宫,又称罗酆宫,中府号通灵大劫府,有幽夜曹、长劫曹、苦神曹、三难曹、五法曹、万掠曹;左府号开度劫量府,有北元曹、考正曹、九科曹、四极曹;右府号泉曲鬼神府,有毒刃曹、长夜曹、溟波曹、无极曹。 再说宗淑听了这女子提及这三官三宫九府,也是问道, “你可知其中设置多少人手,再有这些人等与四门主所作所为有何异同?” 这女子也是大致说了些,只是所知甚少,其中这一百二十曹设置有诸曹考官,其下还有考吏,再下则有考兵,还有考士,如此设置便是因为这三宫九府主要负责发展教众,如此推算则大概有十二万考士,这数字当然是虚数,而这些考士都是九品之中的第二品信人身份,每人维系一户或者一个教徒。 如此算来,这女子乃是妙人,若是三官手下也只是考兵而已,香主不过是相当于考吏,旗主则是考官,三府仙官合计二十七人,也是等同于坛主,三宫仙君合计九人便似堂主,如此这三官果然是门主一般的存在。 宗淑心里盘算,倒也是心惊,这白莲教法主乃是何等人物,竟能经营起如此庞大局面,便是这教众往少了算也怕不下十万众,于是继续问道, “这些香主算是谁的直属部下?” “这香主被称作三百六十应感天尊,本该是旗主们管理,可是法主却让他们直属于二十八坛主,香主们都有一个副手,这些副手都是三教九流里面负责传教的,平常却不与香主们往来,各成脉络,他们是直接与旗主们勾连的,地方上也只有香主与这副手相互知道对方是谁,他们各自的部下也是不得而知的。” 果然好心机,如此这般简直是建立了一套类似朝廷一般的体制,这些香主便是武臣一般,负责武力行动的,而这副手们则好似地方学政,只管发展教徒,便是香主们及其部下被剿灭了,只要这些副手还在就能确保再发展一支队伍出来。 “方才如你所言,这四门主都是在大肇境内活动?” 女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们乃是以东京启封城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路的。” 这女子即便没有说谎,宗淑也是不信如此架构森严,势力庞大的组织不会染指他国,甚至他都不认为这等庞然大物是大肇境内的产物,毕竟大肇不敢说政治清明,可也是人才济济,即便是沉疴难治,却也并非是个无法无天的所在,因此如果不是个已经成熟的组织渗透进来,早就被朝廷察觉了。 宗淑想到了这十年来父亲所面对的困境,若有所悟,陷入沉思之中,梅儿也不打扰他,则是继续问道, “这密道你是何时知道的?你们必然不会使用这一次!” 女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回话, “这密道乃是紫虚观建立起来时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其间因为护城河还差点坍塌了,还是后来趁着城壕枯竭才重新修复了,而我乃是接手了翠蕤阁才知道此密道的存在,也是那之后才把密道出口放在了翠蕤阁,而由翠蕤阁来沟通紫虚观。” 她又仔细叮嘱道, “为何如此做,我就不知晓了,据说日后要将翠蕤阁作为枢纽,将密道往四面八方出去,还打算等福昌县、寿安县两个县衙一把火烧了后,趁着重建也把密道沟通了。” 果然这邪教所作所为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还打算等着丹枫馆被焚毁后,就把这翠蕤阁取代了丹枫馆,如此许多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来了。” “这丹枫馆不也是你们的产业吗?你们何时决定将丹枫馆焚毁的?” 梅儿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继续问道。 “那是我接手翠蕤阁的第二年,磨蝎堂主利先生,便说起这话,也不是对我说的,乃是他与阴阳堂主一清道人、巨蟹堂主微先生所言的。” “这一清道人是谁?” “便是一泓道人的师弟,此人虽然是一泓道人的师弟,但是却高居堂主之位,也正因他,此次才要把一泓道人救出去!” 看来此女还不知道一泓道人等已经被救走了。 “这微先生可是微文宾?” 女子点了点头。 “你们这一门一下子就出动了几乎所有的堂主,看来还真是打算在应天府与朝廷一决雌雄了!” 这女子却回答道, “他们三人虽然都是堂主,却不是我们这门下的,说起来应天府我们圣教可是几乎发动全力的!” “此话怎讲?” 宗淑听闻此言也从沉思中走了出来。 “这巨蟹堂乃是翊圣门麾下,磨蝎堂是佑圣门麾下,阴阳堂则是天猷门麾下,而我则是天蓬门麾下,也只有我们天蓬门只放我在此,居那微先生透露,这次被你们识破,他是拼死才通知了翊圣门主离开了。” 宗淑闻言吃了一惊,这微文宾出逃就是承公遇袭那天,原来这翊圣门主就在这里,他急忙问道, “你可知晓巫不全、巫不同兄弟?你最后一次见到微文宾是何时?” “我倒是知晓巫不全,他与他的浑家和妻弟就是从这密道进进出出的,他也是翊圣门下的坛主,” 女子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索性还是坦白了, “我都把详情说给你们,可否能换来我那些姐妹的从轻发落。” “这时候讲什么条件!” 梅儿厉声说道,转瞬又和气的说话, “若她们都是你的属下,从宽发落未免不可行,不过也是往教坊司或者地方配给牢城营那也是活受罪,但你若是诚实交代,我便将她们送往地方发卖了,如何?” 女子听了这话也是点了点头,如梅儿这等据实说话,不虚与委蛇,如此才有可能得到真实的消息,而这女犯毕竟是邪教教众,固然对于白莲教虔诚忠信,但毕竟不似国与国之间的暗战,邪教党羽尤其是这些不高不低作实事的,说到底脑筋比那些愚夫愚妇活络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又毕竟是百姓身份,对于朝廷与官员与生俱来就是带着几分惧意的,因此在梅儿软硬兼施下,许多话也就放的开了。 “便是数日前才见过,那夜便是通过密道在城外乱葬岗子见的面,听那一清道人所言,便是那夜里要在东边大野泽伏杀什么人,这也是我才知晓他乃是横山那边出来的!” 第221章 光明寿命皆无量 梅儿的话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她的身份也让这女人犯对她的话忌惮且信服,而梅儿也深悟审讯之道,也并不节外生枝,还是按照几人商议的既定方针只问了六个问题。 依次分别是应天府这些露头的白莲教众都有谁,彼此派系结构如何,这密道究竟是作何目的修建的,还有哪些官民与白莲教有勾结,白莲教如何与横山戎勾结的。 而唯一她没有回答的问题便是还有哪些她已知的白莲教众潜伏于各地,其实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并未出乎梅儿意料,正因为此女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坚守底线,梅儿反而更确信她其他的交代,否则一个贪生怕死者总是会为了迎合审讯者而编造故事的,如此反而比什么都不说危害更大。 至于这五个问题,看似有些是按部就班的流程,还有是灵机一动的好奇或者是明知故问的重复。其实深层次里还延伸出几个不必问却也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比如这女子招认出来白莲教众在此地的总体布局,并且明确指出紫虚观住持于其中的地位,还有四个大头目,梅儿他们便已经能推敲出来白莲教基本格局与总体实力。 关于这密道无论是发现还是改造以及使用,都是经年累月的积累,只从这上面便能推算出白莲教这些年发展的大致脉络。 关于白莲教对外勾结,即便只是只言片语,哪怕是管中窥豹,对于朝廷深挖其余地方的白莲教徒,甚至完善边防戍卫都是大有裨益。 本来宗淑等人还对于审问这女犯人不以为然,毕竟此人明面上的身份乃是翠蕤阁的老鸨,暗地里也知晓她上面还有个已经被干掉的香主,而所谓香主其实在白莲教中也不是个大不了的人物,可是这么一审,几人才发觉小看了这女犯人,更是小瞧了梅儿的眼光。 这女子虽然只是位居白莲教九品之中的三品正恩,也就是外人称之为妙人的,但是其传教师父乃是白莲教中二十八外坛主之一的凌氏百花,这凌百花也是女子,乃是二十八坛主中唯一的女子,而这凌百花的嫡亲兄长便是白莲教四门主之一凌朗,因此此女熟谙白莲教些许底细。 按她交待,这白莲教法主驾下有四门、十二堂、二十八坛,因为白莲教自视为道教正宗,故而这四门、十二堂、二十八坛也是因袭道教神仙制度而设定,这女子也说不完全,但是略略说出一两个,宗淑与风鸣这两位隐仙派嫡传弟子即刻也就搞明白了其大致体系。 白莲教四门分别为,天蓬真君、天猷真君、翊圣真君、佑圣真君,这四位乃是北方四圣,宗淑与风鸣也不多问,彼此对视,心里只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所谓十二堂乃是对应十二宫神,即天秤宫尊神、天蝎宫尊神、人马宫尊神、磨蝎宫尊神、双鱼宫尊神、宝瓶宫尊神、白羊宫尊神、金牛宫尊神、阴阳宫尊神、巨蟹宫尊神、狮子宫尊神、双女宫尊神这十二位星君。 果然其中双女宫尊神也是位女子,还是佑圣门主的浑家,这紫虚观的住持即金剑利杰也是佑圣门主麾下的堂主之一。 堂主再往下便是二十八坛主,这二十八位坛主还是位居二十八宿之上的二十八天帝,即东方七天帝:太明护真天帝、绝梵酞灵天帝、胡乐萃秀天帝、紫丹明储天帝、洞霞育真天帝、空玄历数天帝、侨通诸普天帝;南方七天帝:炎舆正始天帝、京维霄明天帝、庆符淄擅天帝、随文希度天帝、长基乐玩天帝、祈华布容天帝、高凌代无天帝;西方七天帝:周瑜平无天帝、景炎太真天帝、绿井数陈天帝、牛罗普逝天帝、定梁惠宗天帝、兆灵苏寂天帝、九微洞皇天帝;北方七天帝:帝舒光净天帝、紫仪寂化天帝、至定允理天帝、光梵救智天帝、虎堇正部天帝、伯燕无原天帝、道冥混杏天帝。 “这么说每个门主下面都有七个坛主?” 宗淑突然问道。 这女子却是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这佑圣门不知前些年犯了什么错事,却把两个坛划出去给了天猷门下,不止如此,原本是佑圣门负责海东事务,也是与天猷门换了地域,如今乃是负责南海方面。” “具体是几年前?” 这女子略作思索,却也勉强答道, “不好说,我也是听师父说起,那时我还尚未及笄,算起来距今七八年了。” 宗淑略有所悟,也不再继续问话。 这女子又继续吐露这白莲教实情,许多事情便是梅儿也是第一次知悉,比如这二十八坛之下,还有一百二十旗的旗主,对应三元一百二十曹真宰,而这一百二十曹并非隶属于二十八坛之下,乃是直属于法主的,当然也并非法主直接指挥到每个旗。 虽然这女子也只知道到这一层,倒是宗淑与风鸣把其中精妙处点了出来。此时,虽然承平六十载,而且各国都是励精图治于文德武功的,其中文德精粹之一便是编纂与整理道教经典,可即便是以道宗后人自居的大綦如今也未能汇编完成,而大肇也是慈圣太后称制以来才开始着手此事,因此莫说天下士庶,即便是各宗派的真人修士也并非熟悉道教整个神仙体系以及各方经典,而隐仙派也算是其中的奇葩,一个最不以崇拜偶像,笃信神仙为念的宗派,却对此有着一番研究。 用白云先生的话说,只有厘定道教正宗才能禁绝淫祀淫祠,才能匡正人心不为邪魔外道所误导,只是便是以白云先生之大智慧,也想不到有人拿着道教正宗当幌子,更能蛊惑人心,兴风作浪。 听风鸣所言,所谓一百二十曹,乃是三元天地水三官的属官,天官置三宫三府三十六曹,地官置三官三府四十二曹,水官置三宫三府四十二曹,天地水三官九宫九府合计一百二十曹。 如此说来这法主身边还有三位与四门至少是平级的三官大帝,之所以如此笃定,乃是结束审讯后,风鸣具体所述的,有理有据,殊为可信。 天地水三官之下各有三宫三府。 天官帝君有中宫即太玄都上元元阳七宝紫微上宫,称为紫微宫,辖左右中青灵三府,青灵中府辖禁神曹、通明曹、正神曹、开明曹,青灵左府辖、明真曹、监正曹、梵行曹、开灵曹,青灵右府辖三都曹、南上曹、元功曹、三灵曹。 左宫即太玄都元黄太极左宫,即玉清宫,辖左右中元黄三府,元黄中府辖宣威曹、明都曹、都灵曹、太仪曹,元黄左府辖明梵曹、威灵曹、太常曹、太清曹,元黄右府辖明法曹、考正曹、明威曹、九都曹。 右宫即太玄都洞白太极右宫,即清微宫,辖左右中洞白三府,洞白中府辖盟天曹、幽都曹、威仪曹、太阴曹,洞白左府辖司正曹、四明曹、监天曹、太明曹,洞白右府辖下元曹、监司曹、监灵曹、司杀曹。 地宫帝君有中宫即九土无极世界洞空清虚之宫,即洞空清灵宫,号明晨武城宫,辖中府号七非恬照府,有洞玄曹、威仰曹、灵纽曹、岳正曹、洞天曹、九都曹;左府号耐犯明晨府,有灵都曹、维正曹、灵威曹、黄神曹;右府号纣绝阴天府,有五集曹、通明曹、仪范曹、九考曹。 左宫即南洞阳宫,号宗天宫,辖中府号灵纽神府,有招灵曹、九令曹、明都曹、监天曹、宣野曹、监令曹;左府号谅事府,有南昌曹、考算曹、太阳曹、都律曹;右府号宗灵府,有明机曹、九气曹、中神曹、丘承曹。 右宫即酆都阴天宫,号阴天宫,辖中府号罪气咸池府,有督杀曹、促考曹、摄气曹、司杀曹、斗加曹、主击曹;左府号连宛泉曲府,有开度曹、司非曹、韩司曹、报正曹;右府号泰杀九幽府,有九杀曹、司微曹、九幽曹、寒夜曹。 水官帝君有中宫即阳谷洞源宫,又称青华方诸宫,辖中府号朔单青灵府,有简对曹、水令曹、明范曹、洞源曹、检会曹、劫谅曹;左府号清元灵渊府,有水明曹、元清曹、烈火曹、三明曹;右府号九水寒夜府,有促水曹、洞阳曹、龙厩曹、机会曹。 左宫名清泠宫,又称南水会宫,中府号灵宝劫刃府,有简会曹、促气曹、摄灵曹、召龙曹、九河曹、烈女曹;左府号龄劫府,有明劫曹、机龄曹、水梵曹、罪福曹;右府号长夜寒庭府,有开明曹、度魂曹、检精曹、清正曹。 右宫名北酆都宫,又称罗酆宫,中府号通灵大劫府,有幽夜曹、长劫曹、苦神曹、三难曹、五法曹、万掠曹;左府号开度劫量府,有北元曹、考正曹、九科曹、四极曹;右府号泉曲鬼神府,有毒刃曹、长夜曹、溟波曹、无极曹。 再说宗淑听了这女子提及这三官三宫九府,也是问道, “你可知其中设置多少人手,再有这些人等与四门主所作所为有何异同?” 这女子也是大致说了些,只是所知甚少,其中这一百二十曹设置有诸曹考官,其下还有考吏,再下则有考兵,还有考士,如此设置便是因为这三宫九府主要负责发展教众,如此推算则大概有十二万考士,这数字当然是虚数,而这些考士都是九品之中的第二品信人身份,每人维系一户或者一个教徒。 如此算来,这女子乃是妙人,若是三官手下也只是考兵而已,香主不过是相当于考吏,旗主则是考官,三府仙官合计二十七人,也是等同于坛主,三宫仙君合计九人便似堂主,如此这三官果然是门主一般的存在。 宗淑心里盘算,倒也是心惊,这白莲教法主乃是何等人物,竟能经营起如此庞大局面,便是这教众往少了算也怕不下十万众,于是继续问道, “这些香主算是谁的直属部下?” “这香主被称作三百六十应感天尊,本该是旗主们管理,可是法主却让他们直属于二十八坛主,香主们都有一个副手,这些副手都是三教九流里面负责传教的,平常却不与香主们往来,各成脉络,他们是直接与旗主们勾连的,地方上也只有香主与这副手相互知道对方是谁,他们各自的部下也是不得而知的。” 果然好心机,如此这般简直是建立了一套类似朝廷一般的体制,这些香主便是武臣一般,负责武力行动的,而这副手们则好似地方学政,只管发展教徒,便是香主们及其部下被剿灭了,只要这些副手还在就能确保再发展一支队伍出来。 “方才如你所言,这四门主都是在大肇境内活动?” 女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们乃是以东京启封城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路的。” 这女子即便没有说谎,宗淑也是不信如此架构森严,势力庞大的组织不会染指他国,甚至他都不认为这等庞然大物是大肇境内的产物,毕竟大肇不敢说政治清明,可也是人才济济,即便是沉疴难治,却也并非是个无法无天的所在,因此如果不是个已经成熟的组织渗透进来,早就被朝廷察觉了。 宗淑想到了这十年来父亲所面对的困境,若有所悟,陷入沉思之中,梅儿也不打扰他,则是继续问道, “这密道你是何时知道的?你们必然不会使用这一次!” 女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回话, “这密道乃是紫虚观建立起来时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其间因为护城河还差点坍塌了,还是后来趁着城壕枯竭才重新修复了,而我乃是接手了翠蕤阁才知道此密道的存在,也是那之后才把密道出口放在了翠蕤阁,而由翠蕤阁来沟通紫虚观。” 她又仔细叮嘱道, “为何如此做,我就不知晓了,据说日后要将翠蕤阁作为枢纽,将密道往四面八方出去,还打算等福昌县、寿安县两个县衙一把火烧了后,趁着重建也把密道沟通了。” 果然这邪教所作所为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还打算等着丹枫馆被焚毁后,就把这翠蕤阁取代了丹枫馆,如此许多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来了。” “这丹枫馆不也是你们的产业吗?你们何时决定将丹枫馆焚毁的?” 梅儿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继续问道。 “那是我接手翠蕤阁的第二年,磨蝎堂主利先生,便说起这话,也不是对我说的,乃是他与阴阳堂主一清道人、巨蟹堂主微先生所言的。” “这一清道人是谁?” “便是一泓道人的师弟,此人虽然是一泓道人的师弟,但是却高居堂主之位,也正因他,此次才要把一泓道人救出去!” 看来此女还不知道一泓道人等已经被救走了。 “这微先生可是微文宾?” 女子点了点头。 “你们这一门一下子就出动了几乎所有的堂主,看来还真是打算在应天府与朝廷一决雌雄了!” 这女子却回答道, “他们三人虽然都是堂主,却不是我们这门下的,说起来应天府我们圣教可是几乎发动全力的!” “此话怎讲?” 宗淑听闻此言也从沉思中走了出来。 “这巨蟹堂乃是翊圣门麾下,磨蝎堂是佑圣门麾下,阴阳堂则是天猷门麾下,而我则是天蓬门麾下,也只有我们天蓬门只放我在此,居那微先生透露,这次被你们识破,他是拼死才通知了翊圣门主离开了。” 宗淑闻言吃了一惊,这微文宾出逃就是承公遇袭那天,原来这翊圣门主就在这里,他急忙问道, “你可知晓巫不全、巫不同兄弟?你最后一次见到微文宾是何时?” “我倒是知晓巫不全,他与他的浑家和妻弟就是从这密道进进出出的,他也是翊圣门下的坛主,” 女子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索性还是坦白了, “我都把详情说给你们,可否能换来我那些姐妹的从轻发落。” “这时候讲什么条件!” 梅儿厉声说道,转瞬又和气的说话, “若她们都是你的属下,从宽发落未免不可行,不过也是往教坊司或者地方配给牢城营那也是活受罪,但你若是诚实交代,我便将她们送往地方发卖了,如何?” 女子听了这话也是点了点头,如梅儿这等据实说话,不虚与委蛇,如此才有可能得到真实的消息,而这女犯毕竟是邪教教众,固然对于白莲教虔诚忠信,但毕竟不似国与国之间的暗战,邪教党羽尤其是这些不高不低作实事的,说到底脑筋比那些愚夫愚妇活络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又毕竟是百姓身份,对于朝廷与官员与生俱来就是带着几分惧意的,因此在梅儿软硬兼施下,许多话也就放的开了。 “便是数日前才见过,那夜便是通过密道在城外乱葬岗子见的面,听那一清道人所言,便是那夜里要在东边大野泽伏杀什么人,这也是我才知晓他乃是横山那边出来的!” 第222章 依然丹灶留岩穴 宗淑等人闻言一惊,吃惊的并非这所谓的一清道人乃是横山戎人,而是惊诧于一个横山戎人竟然能在白莲教中身居如此高位,而且此人并非是白莲教法主的刚褊自用提拔起来的,若是此女并未虚言,这横山戎人在白莲教内也是有了一定势力的。 “此次大案中涉及的横山戎人出自谁的手笔?” “旁的不晓得,只是日常与这些横山戎人接触的都是此道人,据那已经被你们杀害的香主说,东丹使团中有这道人的亲信。” 宗淑与梅儿对视,看来那活捉的使团役夫总管可要审上一审了,也幸亏东丹使团倒是干脆,将所有涉案人犯及苦主尸身都留在了应天府,看来这东丹使团的几位还真是聪明人,滑不溜秋的是一点儿口实都不想落下。 再问此女供出其余隐藏党羽或相互勾结之人,这女子倒是三缄其口,这副态度便是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了。 按着惯例,这时候也该上些手段了,但是梅儿却并不打算如此,宗淑与风鸣也不干涉梅儿的审讯,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二人绝不会认为自己在这方面能比皇城司的察子更高明。 “有些话你是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强逼你也是无用,你既然潜伏这么久做的许多大事,其实我倒是有些惺惺相惜,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类人,比如前些时日被我们擒住的你们同党,便是我昔日同僚,说起来她可不如你懂事,一张嘴咬的真是紧,便是我与她易地而处,只怕也比不得的。” 这女子听了这话,也接话道, “你说的那位姊妹我也是见过的,这女子也是一清道人与一泓道人的师妹,但是此女并非二十八坛中人物,听金剑先生曾因为是否谋划营救他们时提起过,这女子该是一百二十旗中之一的。” 似乎只要是涉及已经落网的同党,此女说起来便少了许多顾虑,而她也并不知晓这些人都已经被营救出去了。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不该是有人统一指挥调度更为稳妥吗?怎么听起来你们这是东一拨、西一拨的临时凑起来的?” 梅儿不经意的一句话,看似只是顺着这女子的意思在发牢骚,其实已经在诱导此女也顺着这个思路把话题展开来说,只要说的话足够多,那么传递出来的线索也就足够多。 “本该如此,否则我也不会身陷囹圄,” 此女果然共情起来,也有些愤愤难平之意, “我若是不到这应天府来,只凭我们天蓬门的部署,哪里会有如此下场!” 梅儿并不问她原来在哪里活动,如此横生枝节,只会打草惊蛇让她警觉起来,因此并不开口接话,只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思随便说话, “这里本来就是翊圣门的根本,却是佑圣门的堂主做了主事人,这等事放在我们天蓬门是想也别想的,谁知道又来个天猷门的堂主来,他们三个都是堂主,往来的不是坛主便是香主,倒把我来做小了。” 此女越说越激动起来, “翠蕤阁从昔日一个庵酒店到如今这偌大的买卖都是我的手笔,若是按着我们天蓬门手段,便该老老实实潜伏下来,便是动手也该雷霆万钧底定乾坤,谁曾想就被他们几个到处惹是生非,尤其是这佑圣门的最没出息,分明是被天猷门拿走了根基,也就是这几年守着个道观发了些横财,倒觉得自己成了了不得的人物,” 说到这里还唾了一口, “便是武功了得,也就是六品顶行罢了,可自己还以八品十地自居起来,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我们好似成了他的直属部下,却也不想想当初不是翊圣门那微堂主做局,他岂能城里城外霸占着两处紫霄观,若非我们配合,他又岂能把太晖观住持拖下水!” 原来如此,这女子一番话倒是把许多事情串起来了。 “这微文宾倒还真是个人物。” 宗淑似乎是不经意的赞了一句,果然又把这女子的情绪搊了一把,只看这女子先是顿了一下,然而又是意难平的说道, “这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许多刁钻算计都是他手底下那个坛主的主意,”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梅儿,才对着宗淑说道, “便是你们一直在通缉捉拿的巫不全,这可是那微文宾手下最得用之人。” 原来又是此人。 “他现在又在何处?” “这就不知晓了,莫看此人是微文宾手底下得力人,此人几个兄弟也都是混的风生水起,此人如今该是投靠他的长兄了,据闻也是翊圣门下的堂主,但是我却从未见过。” “按你所言,这应天府该是翊圣门的地盘?” 梅儿插言道。 “这话说对也不对,我们圣教并无什么地盘的说法,四门与三官都是掌握信众的高品教徒罢了,只是一百二十旗分掌一百二十处圣堂传教,而三百六十位香主则为了确保圣堂传教,也都细分开来,最后归纳到四门之中也是方便管理,因此只要法主做出调整,我们也都是奉命执行罢了。” 几个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法主的权威简直堪比帝王了,便是大肇当朝宰执也没有如此一言九鼎的声威,而如此许多江湖走卒充斥于内的白莲教竟然能被此人掌握到这等如臂使指的境地,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女子仍是自顾自的说话, “如今按道理这应天府往北直到昆仑山南面都是翊圣门的传教范围,而这应天府也是这翊圣门主的圣坛所在之地,只是,” 说到这里,此女又看向梅儿等人, “若非那日你们救下了承守真,这翊圣门主只怕也不会将根本之地都弃之不顾了。” “放肆,承公名讳岂是你等妖人称名道姓的!” 这参军总算逮到了能说话的机会。 而宗淑等人注意力却不在这里,梅儿心有所悟,又说道, “你可知巫不全的兄弟巫不同就在我们皇城司手上?” 这女子听了这话却没什么神态变化,梅儿继续说道, “如今除了我们几个,也就是你知道他还活着,有时候知道太多的人活不得,知道太少的活着也没什么用,但是知道我们最想要知道什么的人,反而有机会活着,哪怕所有人都以为此人必死不可!” 这句话说完,果然这女子神态颇有些显着变化,原本已经要瘫软的身子似乎都挺拔了些,眼神反而躲避起来,但是身子却往前倾来,也不顾及牵扯身上的伤痛。 “你若是能说些我们感兴趣的人或事,即便是一言半语,但只要是勾起我们的兴趣,未免不可来日方长,只要你自己足够聪明,这世上便是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人便是如此,若是一开始就用生死抉择来逼迫她,只怕此人难免还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既然能为了死的舒服些,就说了这么多,那不用死岂不是更舒服?差别乃是生与死的云泥之别,但是踏破这界限的条件却很简单,无非是多说些更有用的话,问题就是说一句和说一百句真的有区别吗? 这女子只是挣扎了片刻,那副犹豫矛盾的神情便挥散开来,反而有些热切的说道, “还是那句话,指望我咬出同党想也别想,其余的我也无所谓与你们说个清楚!” 如今这句话不过是待价而沽了,与方才的大义凛然已经全然不同。 “咱们不说你的师兄弟与姐妹们,只是说说翊圣门、佑圣门与天猷门的故事如何?” 这女子也不说话,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惆怅的吐了口气,似乎带着遗憾的说道, “可惜了,你们曾与那翊圣门主擦肩而过,如此便让此人大摇大摆的跑掉了!” “你知晓这翊圣门主是何人?仔细说清楚!” 这女子不慌不忙的说道, “那日你们已经破了清平埠的黑店,若是当时不返回来往缥云峰接应你们,而是调动官兵趁势围了清平埠,便能抓到大鱼了!” 这女子所言的便是缥云峰承公遇袭那日,仝维他们在黑店救下柳瑒几人之事,宗淑他们也是听仝维讲起此事的,因此问道, “你继续仔细说明白了。” “你们前脚端了黑店,那微文宾后脚就来报信,这翊圣门主也算是果决之人,立刻吩咐底下人四散隐遁,他则与微文宾从密道进了城,直到府衙浮尸案之后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府衙浮尸案是他的手笔?” 女子点了点头, “是他命巫不全等人做下的,听微文宾说起,还劝过他,但是此人执拗的很,非要做这么一出,之后才不甘不愿的离开。” “此人究竟是何人?” “我也是见过两面,还是微文宾讲起来的,此人便是清平埠孝义里的里长,说起来还是与微文宾一起长起来的,名号是什么托塔天王,本名姓朝名子靖的,据微文宾说此人乃是外乡迁来的,若非当年微文宾的老夫手笔,这朝子靖一家也不可能落户下来。” “朝子靖?!” 宗淑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头,嘴里则问道, “此人也算你们教中显赫人物,怎么只在民间做了个里长?这托塔天王是个什么讲究?” 女子却说了一个渊源, “这微文宾所说,原来那栾大判建造乡间别院时,那里原来是一处道观,但是后来成为我们圣教的产业,其中有一座青石宝塔甚为醒目,既然栾大判看中了地方,咱们便刻意逢迎,那时候这朝子靖就显示了一次神通,竟然将这塔基在地下三尺的千斤宝塔拔了出来,放在了孝义里路口处,这也让那栾大判及其姬妾大为信服,于是后来为了进一步掌握此人,朝子靖就明面上做了孝义里的里正,也是方便与这栾大判往来。” 宗淑点了点头,原来栾大判虽然没有与白莲教有什么直接联系,但其实早就被白莲教将他牢牢网罗住了,此人甚是聪明谨慎,只用一个邻里里正身份便与栾大判就近联络起来,而如此此人又不在地方官吏名册之中,根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 “他为何对于府衙浮尸案耿耿于怀?” 女子摇了摇头, “许是以往常走动于此,毕竟这栾大判便是府衙中的。” 宗淑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摇头,府衙浮尸案发生在后衙,这里又与那栾大判有什么关系?便是栾大判得意时,这后衙也不是他能染指的。 “此人离开时没透露个大致方向?” 女子还是摇头,不太确定的说起, “还是微文宾偶有一日与一清道人说起,邀请他们师兄弟往他们山寨作客,看那神态好似不得了的产业。” 梅儿这时候却面带揶揄的说道, “怎么许多消息都是这微文宾所说,此人要么是个油嘴滑舌管不住嘴的,要么你二人之间只怕许多纠缠?” 这女子连忙解释道, “我可与那黑三郎毫无瓜葛,说起来都是他那相好的说给我听的,他那相好的便是翠蕤阁中的花魁之一,如今之事伺候微文宾一人,便是这些日子我都是放她回家,免得被横山戎人糟蹋了。” “此人现在在哪里?她不是你们邪教中人吗?怎么外面有自己的家宅?” 风鸣急切问道。 “我们圣教不许教众间随意婚配往来,除非是成了家才入教的,或者是其传教师父首肯的,再者翠蕤阁这么多女弟子,这微文宾偏偏就喜欢上这位,那朝子靖十分不喜欢微文宾与这花魁纠缠,因此微文宾才给她在外面安排了宅院。” “此女叫做什么?宅院在哪?” “此女唤作慕丽青的,宅院一处就在朱雀门里大街左厢,还有便是蓼谷县那微文宾家里,至于孝义里她是不敢去的。” 风鸣这就往外走,微文宾的家早就查过了,蓼谷县也有人知晓微文宾有个妾室,却都以为跟着微文宾跑了,故而也就罢休了,此时哪怕机会渺茫,也要仔细查上一查。 “这微文宾竟然是如此不谨慎之人吗?” 宗淑实在想搞清楚这白莲教更多内情。 这女子谈及此人倒是说话爽利许多, “若说此人,在我看来还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就他那三脚猫武艺,便是做个香主都当不起,只是此人倒是见多识广,处理许多事还是有手腕的,” 只听这女子继续说道, “只说这缥云峰一场大案,从头到尾都是他擘画的,若是成功便有朝子靖出手将栾大判捧上高位,如此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下来,也就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然而这女子又是神测测的说道, “只是此人早早就劝朝子靖在丹枫馆做下布置,似乎早就料定衙门必然邀请东丹使团在此赴宴!” 宗淑双眸精光一闪,霎时间就如作势要扑出的猛虎般,站起身来到她面前问道, “他们是何时在丹枫馆开始做手脚的?你们分明在教阅厢军那里做了十足功夫,为何处心积虑非要搞出这么多是非来?除了应天府,顺昌城又是谁的手笔?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女子竟然被面前的少年惊吓到了,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来,才战战兢兢的说道, “那是东丹使团才入了大肇过境,我们便收到了信,原本是安排天猷门安排中途处置的,但是一清道人过来传话,说是天猷门的安排被人搅黄了,天猷真君已经亲自与对方纠缠,因此东丹使团只能我们合力处置,那时候便是微文宾建议朝子靖早做部署,这朝子靖对于微文宾是言听计从,因此也就做下手脚。” 再听这女子说道, “至于应天府之外的事情,我是着实不知情,我这几年没有离开应天府一步,而且这里本来就不是我们天蓬门的地界,我又能做些什么,参与些什么呢?” 最后才补充道, “那教阅厢军本来是朝子靖亲自掌握,据说就是你们捉拿的一泓道人负责联络,你们可以问他,若不是雷厉几人在此,他们早就动手了,也是等你们以为我们已经是无计可施,把雷厉等人派了出去,这才让他们动手,我所知便是这些,其余的你可去审那道人。” “他是他,你是你,他咬着牙不说难免千刀万剐,可你却有大把的机会,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又何必就差这么几步呢?” “我但凡知道的都能告诉你们,其余的我也不会含糊其辞。” 此时,这女子的立场更是卑微了许多。 “也罢,其余的你也多想想,便是如今这场大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梅儿这等审讯老手,当然能把握审讯的时机,如今还不是纠缠一个点上不放的时候。 第222章 依然丹灶留岩穴 宗淑等人闻言一惊,吃惊的并非这所谓的一清道人乃是横山戎人,而是惊诧于一个横山戎人竟然能在白莲教中身居如此高位,而且此人并非是白莲教法主的刚褊自用提拔起来的,若是此女并未虚言,这横山戎人在白莲教内也是有了一定势力的。 “此次大案中涉及的横山戎人出自谁的手笔?” “旁的不晓得,只是日常与这些横山戎人接触的都是此道人,据那已经被你们杀害的香主说,东丹使团中有这道人的亲信。” 宗淑与梅儿对视,看来那活捉的使团役夫总管可要审上一审了,也幸亏东丹使团倒是干脆,将所有涉案人犯及苦主尸身都留在了应天府,看来这东丹使团的几位还真是聪明人,滑不溜秋的是一点儿口实都不想落下。 再问此女供出其余隐藏党羽或相互勾结之人,这女子倒是三缄其口,这副态度便是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了。 按着惯例,这时候也该上些手段了,但是梅儿却并不打算如此,宗淑与风鸣也不干涉梅儿的审讯,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二人绝不会认为自己在这方面能比皇城司的察子更高明。 “有些话你是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强逼你也是无用,你既然潜伏这么久做的许多大事,其实我倒是有些惺惺相惜,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类人,比如前些时日被我们擒住的你们同党,便是我昔日同僚,说起来她可不如你懂事,一张嘴咬的真是紧,便是我与她易地而处,只怕也比不得的。” 这女子听了这话,也接话道, “你说的那位姊妹我也是见过的,这女子也是一清道人与一泓道人的师妹,但是此女并非二十八坛中人物,听金剑先生曾因为是否谋划营救他们时提起过,这女子该是一百二十旗中之一的。” 似乎只要是涉及已经落网的同党,此女说起来便少了许多顾虑,而她也并不知晓这些人都已经被营救出去了。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不该是有人统一指挥调度更为稳妥吗?怎么听起来你们这是东一拨、西一拨的临时凑起来的?” 梅儿不经意的一句话,看似只是顺着这女子的意思在发牢骚,其实已经在诱导此女也顺着这个思路把话题展开来说,只要说的话足够多,那么传递出来的线索也就足够多。 “本该如此,否则我也不会身陷囹圄,” 此女果然共情起来,也有些愤愤难平之意, “我若是不到这应天府来,只凭我们天蓬门的部署,哪里会有如此下场!” 梅儿并不问她原来在哪里活动,如此横生枝节,只会打草惊蛇让她警觉起来,因此并不开口接话,只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思随便说话, “这里本来就是翊圣门的根本,却是佑圣门的堂主做了主事人,这等事放在我们天蓬门是想也别想的,谁知道又来个天猷门的堂主来,他们三个都是堂主,往来的不是坛主便是香主,倒把我来做小了。” 此女越说越激动起来, “翠蕤阁从昔日一个庵酒店到如今这偌大的买卖都是我的手笔,若是按着我们天蓬门手段,便该老老实实潜伏下来,便是动手也该雷霆万钧底定乾坤,谁曾想就被他们几个到处惹是生非,尤其是这佑圣门的最没出息,分明是被天猷门拿走了根基,也就是这几年守着个道观发了些横财,倒觉得自己成了了不得的人物,” 说到这里还唾了一口, “便是武功了得,也就是六品顶行罢了,可自己还以八品十地自居起来,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我们好似成了他的直属部下,却也不想想当初不是翊圣门那微堂主做局,他岂能城里城外霸占着两处紫霄观,若非我们配合,他又岂能把太晖观住持拖下水!” 原来如此,这女子一番话倒是把许多事情串起来了。 “这微文宾倒还真是个人物。” 宗淑似乎是不经意的赞了一句,果然又把这女子的情绪搊了一把,只看这女子先是顿了一下,然而又是意难平的说道, “这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许多刁钻算计都是他手底下那个坛主的主意,”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梅儿,才对着宗淑说道, “便是你们一直在通缉捉拿的巫不全,这可是那微文宾手下最得用之人。” 原来又是此人。 “他现在又在何处?” “这就不知晓了,莫看此人是微文宾手底下得力人,此人几个兄弟也都是混的风生水起,此人如今该是投靠他的长兄了,据闻也是翊圣门下的堂主,但是我却从未见过。” “按你所言,这应天府该是翊圣门的地盘?” 梅儿插言道。 “这话说对也不对,我们圣教并无什么地盘的说法,四门与三官都是掌握信众的高品教徒罢了,只是一百二十旗分掌一百二十处圣堂传教,而三百六十位香主则为了确保圣堂传教,也都细分开来,最后归纳到四门之中也是方便管理,因此只要法主做出调整,我们也都是奉命执行罢了。” 几个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法主的权威简直堪比帝王了,便是大肇当朝宰执也没有如此一言九鼎的声威,而如此许多江湖走卒充斥于内的白莲教竟然能被此人掌握到这等如臂使指的境地,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女子仍是自顾自的说话, “如今按道理这应天府往北直到昆仑山南面都是翊圣门的传教范围,而这应天府也是这翊圣门主的圣坛所在之地,只是,” 说到这里,此女又看向梅儿等人, “若非那日你们救下了承守真,这翊圣门主只怕也不会将根本之地都弃之不顾了。” “放肆,承公名讳岂是你等妖人称名道姓的!” 这参军总算逮到了能说话的机会。 而宗淑等人注意力却不在这里,梅儿心有所悟,又说道, “你可知巫不全的兄弟巫不同就在我们皇城司手上?” 这女子听了这话却没什么神态变化,梅儿继续说道, “如今除了我们几个,也就是你知道他还活着,有时候知道太多的人活不得,知道太少的活着也没什么用,但是知道我们最想要知道什么的人,反而有机会活着,哪怕所有人都以为此人必死不可!” 这句话说完,果然这女子神态颇有些显着变化,原本已经要瘫软的身子似乎都挺拔了些,眼神反而躲避起来,但是身子却往前倾来,也不顾及牵扯身上的伤痛。 “你若是能说些我们感兴趣的人或事,即便是一言半语,但只要是勾起我们的兴趣,未免不可来日方长,只要你自己足够聪明,这世上便是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人便是如此,若是一开始就用生死抉择来逼迫她,只怕此人难免还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既然能为了死的舒服些,就说了这么多,那不用死岂不是更舒服?差别乃是生与死的云泥之别,但是踏破这界限的条件却很简单,无非是多说些更有用的话,问题就是说一句和说一百句真的有区别吗? 这女子只是挣扎了片刻,那副犹豫矛盾的神情便挥散开来,反而有些热切的说道, “还是那句话,指望我咬出同党想也别想,其余的我也无所谓与你们说个清楚!” 如今这句话不过是待价而沽了,与方才的大义凛然已经全然不同。 “咱们不说你的师兄弟与姐妹们,只是说说翊圣门、佑圣门与天猷门的故事如何?” 这女子也不说话,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惆怅的吐了口气,似乎带着遗憾的说道, “可惜了,你们曾与那翊圣门主擦肩而过,如此便让此人大摇大摆的跑掉了!” “你知晓这翊圣门主是何人?仔细说清楚!” 这女子不慌不忙的说道, “那日你们已经破了清平埠的黑店,若是当时不返回来往缥云峰接应你们,而是调动官兵趁势围了清平埠,便能抓到大鱼了!” 这女子所言的便是缥云峰承公遇袭那日,仝维他们在黑店救下柳瑒几人之事,宗淑他们也是听仝维讲起此事的,因此问道, “你继续仔细说明白了。” “你们前脚端了黑店,那微文宾后脚就来报信,这翊圣门主也算是果决之人,立刻吩咐底下人四散隐遁,他则与微文宾从密道进了城,直到府衙浮尸案之后才大摇大摆的离开。” “府衙浮尸案是他的手笔?” 女子点了点头, “是他命巫不全等人做下的,听微文宾说起,还劝过他,但是此人执拗的很,非要做这么一出,之后才不甘不愿的离开。” “此人究竟是何人?” “我也是见过两面,还是微文宾讲起来的,此人便是清平埠孝义里的里长,说起来还是与微文宾一起长起来的,名号是什么托塔天王,本名姓朝名子靖的,据微文宾说此人乃是外乡迁来的,若非当年微文宾的老夫手笔,这朝子靖一家也不可能落户下来。” “朝子靖?!” 宗淑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头,嘴里则问道, “此人也算你们教中显赫人物,怎么只在民间做了个里长?这托塔天王是个什么讲究?” 女子却说了一个渊源, “这微文宾所说,原来那栾大判建造乡间别院时,那里原来是一处道观,但是后来成为我们圣教的产业,其中有一座青石宝塔甚为醒目,既然栾大判看中了地方,咱们便刻意逢迎,那时候这朝子靖就显示了一次神通,竟然将这塔基在地下三尺的千斤宝塔拔了出来,放在了孝义里路口处,这也让那栾大判及其姬妾大为信服,于是后来为了进一步掌握此人,朝子靖就明面上做了孝义里的里正,也是方便与这栾大判往来。” 宗淑点了点头,原来栾大判虽然没有与白莲教有什么直接联系,但其实早就被白莲教将他牢牢网罗住了,此人甚是聪明谨慎,只用一个邻里里正身份便与栾大判就近联络起来,而如此此人又不在地方官吏名册之中,根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 “他为何对于府衙浮尸案耿耿于怀?” 女子摇了摇头, “许是以往常走动于此,毕竟这栾大判便是府衙中的。” 宗淑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摇头,府衙浮尸案发生在后衙,这里又与那栾大判有什么关系?便是栾大判得意时,这后衙也不是他能染指的。 “此人离开时没透露个大致方向?” 女子还是摇头,不太确定的说起, “还是微文宾偶有一日与一清道人说起,邀请他们师兄弟往他们山寨作客,看那神态好似不得了的产业。” 梅儿这时候却面带揶揄的说道, “怎么许多消息都是这微文宾所说,此人要么是个油嘴滑舌管不住嘴的,要么你二人之间只怕许多纠缠?” 这女子连忙解释道, “我可与那黑三郎毫无瓜葛,说起来都是他那相好的说给我听的,他那相好的便是翠蕤阁中的花魁之一,如今之事伺候微文宾一人,便是这些日子我都是放她回家,免得被横山戎人糟蹋了。” “此人现在在哪里?她不是你们邪教中人吗?怎么外面有自己的家宅?” 风鸣急切问道。 “我们圣教不许教众间随意婚配往来,除非是成了家才入教的,或者是其传教师父首肯的,再者翠蕤阁这么多女弟子,这微文宾偏偏就喜欢上这位,那朝子靖十分不喜欢微文宾与这花魁纠缠,因此微文宾才给她在外面安排了宅院。” “此女叫做什么?宅院在哪?” “此女唤作慕丽青的,宅院一处就在朱雀门里大街左厢,还有便是蓼谷县那微文宾家里,至于孝义里她是不敢去的。” 风鸣这就往外走,微文宾的家早就查过了,蓼谷县也有人知晓微文宾有个妾室,却都以为跟着微文宾跑了,故而也就罢休了,此时哪怕机会渺茫,也要仔细查上一查。 “这微文宾竟然是如此不谨慎之人吗?” 宗淑实在想搞清楚这白莲教更多内情。 这女子谈及此人倒是说话爽利许多, “若说此人,在我看来还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就他那三脚猫武艺,便是做个香主都当不起,只是此人倒是见多识广,处理许多事还是有手腕的,” 只听这女子继续说道, “只说这缥云峰一场大案,从头到尾都是他擘画的,若是成功便有朝子靖出手将栾大判捧上高位,如此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下来,也就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然而这女子又是神测测的说道, “只是此人早早就劝朝子靖在丹枫馆做下布置,似乎早就料定衙门必然邀请东丹使团在此赴宴!” 宗淑双眸精光一闪,霎时间就如作势要扑出的猛虎般,站起身来到她面前问道, “他们是何时在丹枫馆开始做手脚的?你们分明在教阅厢军那里做了十足功夫,为何处心积虑非要搞出这么多是非来?除了应天府,顺昌城又是谁的手笔?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女子竟然被面前的少年惊吓到了,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来,才战战兢兢的说道, “那是东丹使团才入了大肇过境,我们便收到了信,原本是安排天猷门安排中途处置的,但是一清道人过来传话,说是天猷门的安排被人搅黄了,天猷真君已经亲自与对方纠缠,因此东丹使团只能我们合力处置,那时候便是微文宾建议朝子靖早做部署,这朝子靖对于微文宾是言听计从,因此也就做下手脚。” 再听这女子说道, “至于应天府之外的事情,我是着实不知情,我这几年没有离开应天府一步,而且这里本来就不是我们天蓬门的地界,我又能做些什么,参与些什么呢?” 最后才补充道, “那教阅厢军本来是朝子靖亲自掌握,据说就是你们捉拿的一泓道人负责联络,你们可以问他,若不是雷厉几人在此,他们早就动手了,也是等你们以为我们已经是无计可施,把雷厉等人派了出去,这才让他们动手,我所知便是这些,其余的你可去审那道人。” “他是他,你是你,他咬着牙不说难免千刀万剐,可你却有大把的机会,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又何必就差这么几步呢?” “我但凡知道的都能告诉你们,其余的我也不会含糊其辞。” 此时,这女子的立场更是卑微了许多。 “也罢,其余的你也多想想,便是如今这场大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梅儿这等审讯老手,当然能把握审讯的时机,如今还不是纠缠一个点上不放的时候。 第223章 过而留泣计应非 梅儿理清思路,让这女子有个脉络好说话, “据你所知,这密道是何时发现的?谁发现的?谁重新沟通修复了?” 这话刚才这女子或多或少都提到了,现在再问便是看她前后叙述到底有多少出入。 “我是从那金剑先生口中得到的消息,乃是跟着他把这密道走了一番,他是顺便说了许多事,” 这女子现在说来就更细致了,这也是此人从惊恐中逐渐恢复平静的表现,其实这就是为何梅儿他们甚少使用大刑的原因,三木之下,无论人犯说什么都是围绕审讯之人想听什么来的,若是酷吏们急于结案也就罢了,但是如此逆案,朝廷在意的哪里是一两个凶顽要犯,便是要将这逆党奸徒一网打尽才是首要。因此只有人犯都似现在这般能够将事情娓娓道来,这才是审讯他们的目的,是要获取实情,或许只言片语的琐碎事都有助于朝廷接下来的侦查进度。 “据他说,当初便是为了修复这密道,翊圣门便与栾大判勾搭上了,故而由他出面在上面整修紫霄观也才少了许多障碍。” 说到这里,宗淑也不得不细细问清楚了,因为当时那蒿老实可是明明白白说明这紫霄观建成之时,自己的恩师还是亲自来观礼的,甚至这蒿老实还信誓旦旦的说这紫霄观乃是集真观管理的观宇。 而这所谓的金剑先生利杰可是以原紫霄观住持的师弟接管了这观宇,若真是如此,只怕许多是非还关系到集真观了。 “这金剑先生来到这紫霄观时间可是不短了,但是这紫霄观却并非他所建立的,你可知晓他与这紫霄观究竟有哪些渊源?” 这女子听了问话,又是仔细思索着,半晌才缓缓说道, “这金剑先生却是来的时间久些,但是我却曾听微文宾不知何时曾与他交恶,倒是恨恨的骂道‘不过是个野道人,移花接木之后,真以为自己是名门正派了!’当时不知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便是说他的来历!” “你可曾见过他打坐诵经作早晚课吗?” 女子摇了摇头。 “紫霄观其他人呢?” 这女子说道这里来了精神, “这我倒是知晓些,紫霄观搬出府城前,都是些普通道人,那金剑先生乃是单枪匹马出现的,可却不知晓,这道观上下竟无一人质疑他的来历,而如今紫霄观虽然搬出去了,反而引入了几个金剑先生的徒子徒孙,只是听他说起过,却也没见过。” 此女还是有些顾虑,但总之是把事情越说越细腻了。 但是宗淑心里却一沉,他是之后在府衙与县衙相关文档中仔细查实过紫霄观来历的,尤其是这几日更是仔细勘察了相关文档及实地,这紫霄观果然是隐仙派的手笔,只是与蒿老实这等市井传言不同。 按着卷宗中记录的紫霄观的观志及产业注籍来看,当年这第一代住持也就是这紫霄观的建立者乃是隐仙派的逍遥子的弟子,这位逍遥子便是扶摇子的师弟,也就是那位勘定归德城风水的道长,而逍遥子这位弟子便是当年陪着逍遥子在归德城堪舆的随侍弟子。 这些都是记录的清清楚楚,观志仔细看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结合各类记录还有诸多实际情况,问题就多了。 首先,市井中传闻如今这紫霄观住持,也就是这金剑先生乃是第二代住持,因为同门不忍受辱自尽求告无门,这才搬到了如今山下的紫霄观去了。 当然,如今看,这等传闻便是这利杰与一众白莲教徒勾结栾大判故意放出来的虚假消息罢了。 然而,其中许多事确实是真实发生,并非是完全的虚言,比如确实有道人在山门自尽之事发生,也正因为如此,利杰才能借此事设计冤屈并将所有人迁了出去,把这紫霄观腾空了。 此案相关记录宗淑也都看了,但是这时候他却盯着这女子仔细问道, “紫霄观那道人自尽是怎么个故事,那时候你已经到了这里了,莫说你毫不知情!” 这女子被宗淑看得心里发虚,急忙说道, “我便把这事情仔细说来,只是这里面没我的事,我可没参与他残杀隐仙派道人的事!” 原来这女子还不愧是老鸨子出身,这察言观色和许多小心思还真是伶俐,她早就知晓宗淑等人与隐仙派的溯源,故而有些话是想回避开的,如今瞒不住也就急着将自己摘出来。 “仔细说来!” “那道士并非自尽,乃是此人发现了那密道,与这利杰谈及此事时,为利杰袭杀!”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这道士也并非如外面传言的是个年轻道人,他就是这紫霄观的住持!” 这句话才把所有人惊到,而这女子继续说出许多惊人消息, “杀了此人后,乃是微文宾出面,让福昌县衙门的人换了尸身,还把这事情联系到男女肮脏事上。” “住持被杀,这紫霄观其他道人难道都于视无睹吗?毕竟是道观住持被害,府衙与管内道录司就没有过问?” 这女子也不敢直勾勾看着宗淑,只是仔细说话, “不知官人们可曾去过如今的紫虚观,” 这是废话,他们几个白莲教的头目如何不知道承公他们那夜便待在紫霄观中, “你们所见的紫霄观道众都是这几年才陆续进来的,那些紫霄观的老人都被这利杰杀尽了!” 宗淑等人闻言又是一惊,却也沉静下来,确实应当如此,只有这些知道他底细的老人们都死尽了,利杰才好潜伏下来。 “说道山下紫霄观,那夜里利杰有许多机会刺杀承公,他为何不动手?” 既然说到这里,梅儿也将自己心里困惑说了出来。 “我们也是质问他,岂料他也有说辞,翊圣门谋划的袭杀承公之事,他本来就不赞成,还牵连太晖观这处庄脚也被清除掉了,而他之所以不赞成也不动手,便是认为承公等人遇袭,反而是让大肇朝廷更加警觉,而且他那时已经知晓横玮也要到此上任之事,认为若是承公遇害,这栾某人根本不可能独揽事权,若是横玮到任,反而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说到这里,这女子又是说出一番话,倒是让宗淑等人警觉起来, “饶是如此,微文宾等人还不依不饶,便是拉着利杰去见朝子靖,可回来后其余人便不在纠结此事了,我曾问过那微文宾,而这微文宾却只说蛮子误事,然后这一清道人便又来了。他们商量了半晌,然后便安排从密道里输入了许多物什来。” 宗淑把蛮子误事几个字装在心里,然后继续问道, “说道这密道,看来虽然枢纽在翠蕤阁,只是你却管不得谁来用,用来作什么,是吗?” “确实如此,这密道原本直接通到紫霄观,就是因为这场故事,这金剑利杰便与微文宾商议,最后是朝子靖作主改成如今这般模样,既不耽搁两边出入,万一紫霄观再有人发现这密道,也只当是道人们沾花惹草的作为。” “平时用的多吗?” “每个月只用两次,但是最近用的多些,这个月几乎是每隔两三天就用一次,也是为此才把那柴房封闭起来,不许外人进去。” “平常都用来做什么,近来都进出了些什么?” “每个月我们都下去圣堂做功课,那里你们该是知道的,同时也是巡查一番,还有就是输入些货物,近来频繁的出了货物,便是我们圣教的手足,毕竟有些江湖人物,还有些已经被你们通缉的,伪作凭由不如走密道方便。” “货物都是什么?” “财货多一些,近来则是,” 此女顿了一顿,抬头正对梅儿慑人的目光,才惴惴地说道, “近来便是火丹与火石。” 宗淑点了点头,火丹他已经知晓前因后果了,这火石便要问清楚了, “这火石可是用在了丹枫馆上?这次你们准备的挺细致啊!” “这都是朝子靖亲自安排的,我可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那一清道人让我们安排人手时,才说起此事。” “你们手里命名有火丹,为何非要使用火石呢?而且这等白蜡般的火石虽不算稀罕物,但是筹备这等数量也是不易,何必如此折腾?” “这其实是一清道人的主意,至少他自己这么说的,火丹虽猛烈,但是气味浓重,若是如此数量南面为你们察觉,更何况火丹受潮便不能引火,而这火石只需有光亮照见,便能引燃,而且燃放极快且遇水也不能将其熄灭,更何况其燃放的浓烟还有剧毒,便是外面潜火队来救火,只怕也靠近不得。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你可知他们的行刺具体安排?” 女子摇了摇头,眼神并未回避,乃是回忆着还透着一些木讷样子,看来她确实不知道详情。 “再来说说你们翠蕤阁!” 女子听闻翠蕤阁的名字,又恢复了些神采,宗淑没有继续说话,示意三娘给她用木碗端了饮子过去,这里面有羊乳与蜜糖,用热茶烹煮了,三娘给她端了过去,又取了几个瓷碗分给诸人饮用。 这女子许是养尊处优习惯了,这几日虽未上刑,但是身上的伤患也是受了不少罪,难得有这温补的糖水,急忙大口往嘴里送,只是嗓子干枯,如此被呛的咳嗽起来。 三娘则端过去一碗清茶让她缓了缓,又往她木碗中添满了蜜水,如此两碗蜜水下去,这女子神色也是清亮了几分。 宗淑趁着此女已经放松下来,冷不丁追问道, “莫非这天底下名翠蕤阁的都是你们的产业?” 此女闻言即刻明白过来,也是不慌不忙的回答, “官人可是问那天中城翠蕤阁的事?” 宗淑不置可否,这女子便把话说开来,毕竟如今有了盼头,有些事情只想把自己摘出来, “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那天中城还有一个翠蕤阁,这一清道人就是从那里赶了回来,后来微文宾与金剑利杰多次责怪一清道人,便是因为天中城他的图谋失败,但是看这一清道人反而不以为意,按他所说,如今东丹使团虽然借了我们的手除掉了主战派那边的亲信,但是彼此也有了默契,只是东丹人以为我们最后不过是借横山戎人再来一次行刺罢了,他们所要图谋的就是在最后自己来阻止刺杀,并以此裹挟大肇朝廷满足他们的条件罢了。” 宗淑与梅儿又是凝重的对视一眼说道, “这些事说出来,你可是将天捅了个窟窿,若是这口供流传出去,白莲教、横山戎人、东丹人只怕都不会放过你,你本来是死中求生,如此岂不是自绝活路?” 这女子没说话,梅儿倒是接过话茬, “却也不是毫无生路,如今你便是东丹人这场图谋唯一的证人,只要把这话说开了,咱们大肇必须保住你的性命。” 梅儿顿了一顿,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求生的打算,熬到现在就是顺势让我们知晓你的价值,好保全自己的性命?” 宗淑也说话了, “打算的很好,做的也很妙,如今我们更看重你的本事了,” 他转向梅儿说道, “皇城司那边怎么说” 梅儿接过话来, “她若是再蠢笨一些,我还真是看不上眼,也幸亏她是个女子,若是丹南经抚司放手,我们便接着了。” 宗淑则转向这女子, “你来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我们不只是要听你说什么,还要看你做什么?” “我还能有何打算,便是前几日,” 她顿了一下,又对宗淑说道, “便是官人受伤的那一晚,我们几人在乱葬岗子碰头说话,那时候一清道人才透了实底,在天中城他曾经潜入东丹使团,见到了自己的亲信,而知晓了东丹使团内部的局面,于是才趁着东丹人找女人寻开心时候,趁机下手刺杀东丹使团高层,岂料这副使已经被东丹人自己解决了,他这才又有了后手,竟然故意让自己的亲信暴露,然后就赶了过来,” 这女子到这里的仔细说到, “按他的意思,东丹人只要知晓丹阳城他们住处对面又是一处翠蕤阁,这东丹使团必然知晓其中有蹊跷,便是官府只要知晓了天中城翠蕤阁的事,也会关注到表面文章上,反而掩藏了丹枫馆的部署。到时候翠蕤阁在明,丹枫馆在暗,必然能将东丹人与大肇官员一网打尽。” 然后恨恨的说, “饶是他说的天花乱坠,这不就是要拿我来做死士吗?尤其是这几日那香主与东丹使团那边暗桩配合,不断用自己人替换了使团杂役混了进入,我更知晓只要这边动手,无论成功与否,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子罢了!” 她这算表明心迹了, “若是前几年我为圣教便是捐躯又有何妨,做了几年的老鸨子,倒是让我把这世道看明白了,富贵荣华就在眼前,我何必还在意去不去真空家乡了,便是尘世是一场空,我也舍不得拿自己的命与姐妹们的命成全别人。” “所以那一日,你领着人往密道来,其实是想抢夺密道,好方便自己逃走的?” 女子点了点头。 “难怪你被擒拿后并没有一心求死,这之后也算老实,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了。” 女子不置可否,但是心迹已经表露无疑。 宗淑点了点头, “很好,如今是丹南路经略司来问你话,我不问你圣教故事,你只要把几件事说清楚了,我便将你转交给皇城司处置,只要你能安安全全进入皇城探事司,保住你一条性命,也并非难事。” 转而对梅儿说道, “皇城探事司以为如何?” 还真是小滑头,看来此子已经知晓其中利害了,梅儿当即允诺下来, “只要是丹南地面上的事务,皇城司全力配合,日后但有需要,咱们两家也好商量。” “这便是我让你做的事,你这边着实效命,不可再有妄念!” 这女子也明白了宗淑的意思, “便如官人所言,官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绝无虚言应付。” 第223章 过而留泣计应非 梅儿理清思路,让这女子有个脉络好说话, “据你所知,这密道是何时发现的?谁发现的?谁重新沟通修复了?” 这话刚才这女子或多或少都提到了,现在再问便是看她前后叙述到底有多少出入。 “我是从那金剑先生口中得到的消息,乃是跟着他把这密道走了一番,他是顺便说了许多事,” 这女子现在说来就更细致了,这也是此人从惊恐中逐渐恢复平静的表现,其实这就是为何梅儿他们甚少使用大刑的原因,三木之下,无论人犯说什么都是围绕审讯之人想听什么来的,若是酷吏们急于结案也就罢了,但是如此逆案,朝廷在意的哪里是一两个凶顽要犯,便是要将这逆党奸徒一网打尽才是首要。因此只有人犯都似现在这般能够将事情娓娓道来,这才是审讯他们的目的,是要获取实情,或许只言片语的琐碎事都有助于朝廷接下来的侦查进度。 “据他说,当初便是为了修复这密道,翊圣门便与栾大判勾搭上了,故而由他出面在上面整修紫霄观也才少了许多障碍。” 说到这里,宗淑也不得不细细问清楚了,因为当时那蒿老实可是明明白白说明这紫霄观建成之时,自己的恩师还是亲自来观礼的,甚至这蒿老实还信誓旦旦的说这紫霄观乃是集真观管理的观宇。 而这所谓的金剑先生利杰可是以原紫霄观住持的师弟接管了这观宇,若真是如此,只怕许多是非还关系到集真观了。 “这金剑先生来到这紫霄观时间可是不短了,但是这紫霄观却并非他所建立的,你可知晓他与这紫霄观究竟有哪些渊源?” 这女子听了问话,又是仔细思索着,半晌才缓缓说道, “这金剑先生却是来的时间久些,但是我却曾听微文宾不知何时曾与他交恶,倒是恨恨的骂道‘不过是个野道人,移花接木之后,真以为自己是名门正派了!’当时不知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便是说他的来历!” “你可曾见过他打坐诵经作早晚课吗?” 女子摇了摇头。 “紫霄观其他人呢?” 这女子说道这里来了精神, “这我倒是知晓些,紫霄观搬出府城前,都是些普通道人,那金剑先生乃是单枪匹马出现的,可却不知晓,这道观上下竟无一人质疑他的来历,而如今紫霄观虽然搬出去了,反而引入了几个金剑先生的徒子徒孙,只是听他说起过,却也没见过。” 此女还是有些顾虑,但总之是把事情越说越细腻了。 但是宗淑心里却一沉,他是之后在府衙与县衙相关文档中仔细查实过紫霄观来历的,尤其是这几日更是仔细勘察了相关文档及实地,这紫霄观果然是隐仙派的手笔,只是与蒿老实这等市井传言不同。 按着卷宗中记录的紫霄观的观志及产业注籍来看,当年这第一代住持也就是这紫霄观的建立者乃是隐仙派的逍遥子的弟子,这位逍遥子便是扶摇子的师弟,也就是那位勘定归德城风水的道长,而逍遥子这位弟子便是当年陪着逍遥子在归德城堪舆的随侍弟子。 这些都是记录的清清楚楚,观志仔细看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结合各类记录还有诸多实际情况,问题就多了。 首先,市井中传闻如今这紫霄观住持,也就是这金剑先生乃是第二代住持,因为同门不忍受辱自尽求告无门,这才搬到了如今山下的紫霄观去了。 当然,如今看,这等传闻便是这利杰与一众白莲教徒勾结栾大判故意放出来的虚假消息罢了。 然而,其中许多事确实是真实发生,并非是完全的虚言,比如确实有道人在山门自尽之事发生,也正因为如此,利杰才能借此事设计冤屈并将所有人迁了出去,把这紫霄观腾空了。 此案相关记录宗淑也都看了,但是这时候他却盯着这女子仔细问道, “紫霄观那道人自尽是怎么个故事,那时候你已经到了这里了,莫说你毫不知情!” 这女子被宗淑看得心里发虚,急忙说道, “我便把这事情仔细说来,只是这里面没我的事,我可没参与他残杀隐仙派道人的事!” 原来这女子还不愧是老鸨子出身,这察言观色和许多小心思还真是伶俐,她早就知晓宗淑等人与隐仙派的溯源,故而有些话是想回避开的,如今瞒不住也就急着将自己摘出来。 “仔细说来!” “那道士并非自尽,乃是此人发现了那密道,与这利杰谈及此事时,为利杰袭杀!”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这道士也并非如外面传言的是个年轻道人,他就是这紫霄观的住持!” 这句话才把所有人惊到,而这女子继续说出许多惊人消息, “杀了此人后,乃是微文宾出面,让福昌县衙门的人换了尸身,还把这事情联系到男女肮脏事上。” “住持被杀,这紫霄观其他道人难道都于视无睹吗?毕竟是道观住持被害,府衙与管内道录司就没有过问?” 这女子也不敢直勾勾看着宗淑,只是仔细说话, “不知官人们可曾去过如今的紫虚观,” 这是废话,他们几个白莲教的头目如何不知道承公他们那夜便待在紫霄观中, “你们所见的紫霄观道众都是这几年才陆续进来的,那些紫霄观的老人都被这利杰杀尽了!” 宗淑等人闻言又是一惊,却也沉静下来,确实应当如此,只有这些知道他底细的老人们都死尽了,利杰才好潜伏下来。 “说道山下紫霄观,那夜里利杰有许多机会刺杀承公,他为何不动手?” 既然说到这里,梅儿也将自己心里困惑说了出来。 “我们也是质问他,岂料他也有说辞,翊圣门谋划的袭杀承公之事,他本来就不赞成,还牵连太晖观这处庄脚也被清除掉了,而他之所以不赞成也不动手,便是认为承公等人遇袭,反而是让大肇朝廷更加警觉,而且他那时已经知晓横玮也要到此上任之事,认为若是承公遇害,这栾某人根本不可能独揽事权,若是横玮到任,反而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说到这里,这女子又是说出一番话,倒是让宗淑等人警觉起来, “饶是如此,微文宾等人还不依不饶,便是拉着利杰去见朝子靖,可回来后其余人便不在纠结此事了,我曾问过那微文宾,而这微文宾却只说蛮子误事,然后这一清道人便又来了。他们商量了半晌,然后便安排从密道里输入了许多物什来。” 宗淑把蛮子误事几个字装在心里,然后继续问道, “说道这密道,看来虽然枢纽在翠蕤阁,只是你却管不得谁来用,用来作什么,是吗?” “确实如此,这密道原本直接通到紫霄观,就是因为这场故事,这金剑利杰便与微文宾商议,最后是朝子靖作主改成如今这般模样,既不耽搁两边出入,万一紫霄观再有人发现这密道,也只当是道人们沾花惹草的作为。” “平时用的多吗?” “每个月只用两次,但是最近用的多些,这个月几乎是每隔两三天就用一次,也是为此才把那柴房封闭起来,不许外人进去。” “平常都用来做什么,近来都进出了些什么?” “每个月我们都下去圣堂做功课,那里你们该是知道的,同时也是巡查一番,还有就是输入些货物,近来频繁的出了货物,便是我们圣教的手足,毕竟有些江湖人物,还有些已经被你们通缉的,伪作凭由不如走密道方便。” “货物都是什么?” “财货多一些,近来则是,” 此女顿了一顿,抬头正对梅儿慑人的目光,才惴惴地说道, “近来便是火丹与火石。” 宗淑点了点头,火丹他已经知晓前因后果了,这火石便要问清楚了, “这火石可是用在了丹枫馆上?这次你们准备的挺细致啊!” “这都是朝子靖亲自安排的,我可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那一清道人让我们安排人手时,才说起此事。” “你们手里命名有火丹,为何非要使用火石呢?而且这等白蜡般的火石虽不算稀罕物,但是筹备这等数量也是不易,何必如此折腾?” “这其实是一清道人的主意,至少他自己这么说的,火丹虽猛烈,但是气味浓重,若是如此数量南面为你们察觉,更何况火丹受潮便不能引火,而这火石只需有光亮照见,便能引燃,而且燃放极快且遇水也不能将其熄灭,更何况其燃放的浓烟还有剧毒,便是外面潜火队来救火,只怕也靠近不得。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你可知他们的行刺具体安排?” 女子摇了摇头,眼神并未回避,乃是回忆着还透着一些木讷样子,看来她确实不知道详情。 “再来说说你们翠蕤阁!” 女子听闻翠蕤阁的名字,又恢复了些神采,宗淑没有继续说话,示意三娘给她用木碗端了饮子过去,这里面有羊乳与蜜糖,用热茶烹煮了,三娘给她端了过去,又取了几个瓷碗分给诸人饮用。 这女子许是养尊处优习惯了,这几日虽未上刑,但是身上的伤患也是受了不少罪,难得有这温补的糖水,急忙大口往嘴里送,只是嗓子干枯,如此被呛的咳嗽起来。 三娘则端过去一碗清茶让她缓了缓,又往她木碗中添满了蜜水,如此两碗蜜水下去,这女子神色也是清亮了几分。 宗淑趁着此女已经放松下来,冷不丁追问道, “莫非这天底下名翠蕤阁的都是你们的产业?” 此女闻言即刻明白过来,也是不慌不忙的回答, “官人可是问那天中城翠蕤阁的事?” 宗淑不置可否,这女子便把话说开来,毕竟如今有了盼头,有些事情只想把自己摘出来, “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那天中城还有一个翠蕤阁,这一清道人就是从那里赶了回来,后来微文宾与金剑利杰多次责怪一清道人,便是因为天中城他的图谋失败,但是看这一清道人反而不以为意,按他所说,如今东丹使团虽然借了我们的手除掉了主战派那边的亲信,但是彼此也有了默契,只是东丹人以为我们最后不过是借横山戎人再来一次行刺罢了,他们所要图谋的就是在最后自己来阻止刺杀,并以此裹挟大肇朝廷满足他们的条件罢了。” 宗淑与梅儿又是凝重的对视一眼说道, “这些事说出来,你可是将天捅了个窟窿,若是这口供流传出去,白莲教、横山戎人、东丹人只怕都不会放过你,你本来是死中求生,如此岂不是自绝活路?” 这女子没说话,梅儿倒是接过话茬, “却也不是毫无生路,如今你便是东丹人这场图谋唯一的证人,只要把这话说开了,咱们大肇必须保住你的性命。” 梅儿顿了一顿,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求生的打算,熬到现在就是顺势让我们知晓你的价值,好保全自己的性命?” 宗淑也说话了, “打算的很好,做的也很妙,如今我们更看重你的本事了,” 他转向梅儿说道, “皇城司那边怎么说” 梅儿接过话来, “她若是再蠢笨一些,我还真是看不上眼,也幸亏她是个女子,若是丹南经抚司放手,我们便接着了。” 宗淑则转向这女子, “你来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我们不只是要听你说什么,还要看你做什么?” “我还能有何打算,便是前几日,” 她顿了一下,又对宗淑说道, “便是官人受伤的那一晚,我们几人在乱葬岗子碰头说话,那时候一清道人才透了实底,在天中城他曾经潜入东丹使团,见到了自己的亲信,而知晓了东丹使团内部的局面,于是才趁着东丹人找女人寻开心时候,趁机下手刺杀东丹使团高层,岂料这副使已经被东丹人自己解决了,他这才又有了后手,竟然故意让自己的亲信暴露,然后就赶了过来,” 这女子到这里的仔细说到, “按他的意思,东丹人只要知晓丹阳城他们住处对面又是一处翠蕤阁,这东丹使团必然知晓其中有蹊跷,便是官府只要知晓了天中城翠蕤阁的事,也会关注到表面文章上,反而掩藏了丹枫馆的部署。到时候翠蕤阁在明,丹枫馆在暗,必然能将东丹人与大肇官员一网打尽。” 然后恨恨的说, “饶是他说的天花乱坠,这不就是要拿我来做死士吗?尤其是这几日那香主与东丹使团那边暗桩配合,不断用自己人替换了使团杂役混了进入,我更知晓只要这边动手,无论成功与否,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子罢了!” 她这算表明心迹了, “若是前几年我为圣教便是捐躯又有何妨,做了几年的老鸨子,倒是让我把这世道看明白了,富贵荣华就在眼前,我何必还在意去不去真空家乡了,便是尘世是一场空,我也舍不得拿自己的命与姐妹们的命成全别人。” “所以那一日,你领着人往密道来,其实是想抢夺密道,好方便自己逃走的?” 女子点了点头。 “难怪你被擒拿后并没有一心求死,这之后也算老实,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了。” 女子不置可否,但是心迹已经表露无疑。 宗淑点了点头, “很好,如今是丹南路经略司来问你话,我不问你圣教故事,你只要把几件事说清楚了,我便将你转交给皇城司处置,只要你能安安全全进入皇城探事司,保住你一条性命,也并非难事。” 转而对梅儿说道, “皇城探事司以为如何?” 还真是小滑头,看来此子已经知晓其中利害了,梅儿当即允诺下来, “只要是丹南地面上的事务,皇城司全力配合,日后但有需要,咱们两家也好商量。” “这便是我让你做的事,你这边着实效命,不可再有妄念!” 这女子也明白了宗淑的意思, “便如官人所言,官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绝无虚言应付。” 第224章 高太突兀切星辰 “再来说说紫霄观的金剑利杰与托塔天王朝子靖二人,这金剑利杰残害紫霄观道人便无人追查吗,如今紫霄观道人又是从何而来,如今这些道人都是有度牒的在册道人,也并非冒名顶替之辈,这番操作可比尔等伪作公凭与凭由艰难,这些你可知晓?” 这女子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为难的看向宗淑,只是眼神相对,她已经有些明白宗淑的意思,也就明言了, “官人,有些事我也不曾过问太多,只是寿安县也有金剑利杰的关系,更不知何时勾结上了教阅厢军的军官们,便是那右通判营丘官人也是给了不少方便,尤其是守着白石场那等富贵,便是朝子靖都有许多仰赖金剑利杰的地方,便是解决些度牒也不是难事,至于这些后来的道人,多是游方来的,这也方便金剑利杰将我圣教弟兄们藏匿于此。” “这么说来,朝子靖那边勾连左通判栾某,这边利杰又走了营丘右判的门路,你们倒是左右逢源的十分了得,如此说来这丹枫馆真正的东家便是这朝子靖?” “正是,只是他并不出面,找了个破败了的门户充当门面,此人极为谨慎,甚至从不参与生意,也只让我们圣教中人掌握戏班子、采买杂料与营造修缮事务。” 宗淑点了点头,莫看这些都是不起眼的杂务,这一次就吃亏在这几点上,此人看来是个难缠的角色,不怕一个人聪明,就怕这人不只是聪明,还是个知进退,不张扬的人物,而这朝子靖布局滴水不漏、做事雷厉风行、为人低调内敛,果然不是自己现在所能对付的。 这女子看他不说话,也就想方设法说些有分量的话来, “说起来这朝子靖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有些做法便是我们几个想也不敢想,比如这密道往城外乱坟岗子的布局就是他布置的,便是我们每次走过那里也是心惊肉跳的利害。” “搞这么个藏金窟与腐尸山,的确是匪夷所思的布局。” “不止如此,这腐尸山可不光是为了吓退外人的。” 这女子阴恻恻的说着,宗淑已经想明白其中关节, “莫非这些火石都是用尸骨炼化的?” “原来官人已经想到了这一层,确实如此,许多尸首都是乱坟岗子里挖出来的,其中只要朽烂只剩尸骨,便有人拉到化人场炼制成火石,至于其中细节我便不知晓了。” “这些时日你可知晓他们往城内搬了多少火石进来?何时开始搬运,何时结束的?” “十日便开始搬运,那一日搬了两趟,火石与火丹各一半,各有百斤,” 这女子略作思忖便很明确的说清楚了详情, “十二日,只有火石百斤,十四日这一趟后便结束搬运,又有火石百斤。” 宗淑算了算日子,十日便是东丹使团抵达天中城那天,十一日便是营啸副使遇刺,十四日便是缥云峰承公遇袭案,这朝子靖的每次安排都是恰到好处,尤其是十四日,那时候他明面上是与微文宾逃遁,但是将许多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而十五日承公便已经确定要在丹枫馆宴请使团了,而随着后续几场大案,这边对于丹枫馆的检查也晚了两天,这才给了贼人从容布局的时间。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新东西了,其余的乃是皇城司关心却不是经抚司该过问的了,宗淑虽然是少年,却没那么多好奇心,因此也就此打住,只是叮嘱这女子将勾结白莲教的如今还逍遥法外之辈列出个单子出来,毕竟这女子就是利用翠蕤阁来打点此事的,既然如今已经打算投靠朝廷,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等扈从璐与果大林将这女子押了下去,这参军才拉着脸颜色煞白的书手来到宗淑面前,只看他哆哩哆嗦拿着案卷的手,他也没比书手好到哪里去。 “勾当,这案子如何处置,” 参军指了指这案卷,只看此女口供牵扯了许多事务,尤其是东丹使团副使遇刺真相,还牵扯出营丘大判的许多难言事来,这参军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宗淑则从他手里拿过来了这女子的口供,揣到自己怀里,轻松地说道, “此案许多疑问,还需仔细鞫问,吾先去向经抚司汇报,判司可向府尊说明实情。” 这参军闻听此言也是凑近了想要得到个切实结果,因为宗淑这话实在是废话,府尊不就是经抚司的帅臣承公吗,你若是先去汇报,我若再说的与你不同,换谁都知晓上司更信谁的话。 虽然司理参军可以与监司、郡守争衡是非但是那也是重大案件的复审中,而且也是案情重大分歧的,否则哪个没来由与上司们对着干的。 “既然尚未审结,不必报送司法参军那里,此乃逆案,人犯所言是否确实还需勘察验证,因此这口供既然不必人犯画押,当然也不必收档,” 闻听此言,这参军已经了然于胸,急忙执礼相谢,宗淑当然也不托大,也是仔细还礼,继续说道, “这女子还需仔细看押,来日移交给皇城司后,咱们也就安心了!” “如此甚好!” 参军陪着,小心谨慎将他们送到司理院外,这才急忙转身又亲自交待看押人犯事务。 至于宗淑他们三人才出来司理院转至大堂外就碰到了风风火火跑回来的风鸣,跟着的还有彰小乙与元三儿,几个人没怎么说话,一起往二堂的厢房,也就是如今经抚司的公廨而去。 “承公不打算给经抚司寻个更宽敞的地方吗?” 梅儿看着人来人往的二堂庭院,如今的经抚司已经不是前些时日的草台班子了。 “这倒是不着急,且看新到任的左右通判再说,再说,据闻朝廷打算在丹南路重设提刑司了?” 宗淑等人进了公廨的内室中,也就是风鸣的办事房内说话。 梅儿听了宗淑这话,倒也没转换话题,如今皇城司与经抚司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有些话上面的不好说开了,下面的人倒是能先多说几句。 “据闻中枢对于左右通判人选有了异议,有人以为这些时日丹南路没有一日消停,总该找个稳重之人来改变应天府的习气!” 这不就是等于指着承公鼻子开骂吗?承公久经宦海,竟然还需要来个稳重之人辅助,这不就是直接在抨击承公轻佻吗? “还有人言,丹南地方积弊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革新,总该用些后起之秀,以朝气驱散暮气,以勃发振奋萎靡,如此丹阳地方才能焕然一新!” 这话更是诛心,什么叫暮气萎靡?这等人干脆是劝承公尽早致仕让贤了。 “更有甚者,还说丹南经抚司还是少了些中坚人物,承公对待许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许多资历浅薄之辈不能擘助承公成事,不如从朝臣中择一二贤者以壮丹南经抚司声势,亦可协助承公和睦上下,抚慰人心!” “岂有此理,” 便是风鸣也听出来这些人的叵测心思,这哪里是遣人襄助承公,等于就是攻讦承公乃是刚愎自用,爱用幸进的昏聩之辈了。 “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让这些人得意,丹南局面只怕才要崩坏!” “师兄不必因为这等小人之辈生气,这些人的鬼蜮手段想要得逞也是不易,我估计这些话都是羽微行返京之后才涌现的,等待东丹使团与敬翁他们入京,待相公们看到了相关奏本,这些人也就闭嘴了。” 宗淑自信的说道, “如今丹枫馆一案已经牵连丹北诸路,涉及东丹、横山甚至大綦,这些人若是不知死活还要大放厥词,那便等着北方诸府路地方的弹劾!” 梅儿甚是吃惊于宗淑的结论, “你这番话倒是与我们的上官不谋而合。” “怎么金曜星君也是这般说?” “我的上官可不是金曜星君!” “难道是月曜星君?” 梅儿笑而不语,宗淑也客气两句, “家父曾言及月曜星君,以为大肇第一女中豪杰,我何德何能岂能望其项背,可惜,云壤千里,不能一晤当面,实在遗憾。” “不必遗憾,我家星君不日便会抵达归德城,那时候你便可当面请教了!” 梅儿说的轻松,宗淑心里却咯噔一下。 说起来这位月曜星君这其实是附会的说法,虽然这一位主管着月曜,但是月曜其实并没有设立星君负责,那是因为星君这个名分若是加在此人身上实在是轻侮了她,因为这位所谓的月曜星君乃是宣宗嫡亲妹妹,当今大肇惠国长公主。 惠国长公主下嫁于乾景臻,这乾景臻乃是前朝贵胄之后,其曾祖乃是宇朝永州牧。其封地乃是昔日大禹乘舟渡海之地的禹航城,其家族世代经营此地千年,后宇朝末期已经累封以禹航城为首府的十三县之地,民丰物阜,堪称南州仙乡。时鳌氏崛起,这乾景臻的祖父以国内附称臣,及太宗即位更是献土入朝,因而册封为澄王,崩逝后谥封懃国忠翊王。若只是如此也只是出身高贵而已,而真正使乾氏卓立于大肇朝堂的乃是其父,其父乾惟衍虽非嫡长子,却也因此以世荫为官至枢密副使,嫡亲妹妹则嫁给了慈圣太后的叔父为妻,也就是说乾惟衍便是柳文质的外祖父,如此便知乾氏与慈圣太后的亲近关系,而这乾惟衍更是于翰林学士时便拔擢阳攸等文坛新秀,更与梅圣臣等亲厚,因而乾氏与庆康新党诸贤也是保持了良好关系,如此能在新党与旧党中间左右逢源的人物也是极为难得。 故而这惠国长公主不仅以宣宗唯一嫡亲而显赫中外,更因为夫家的声望也备受慈圣太后信任,及宣宗晏驾,惠国长公主更是以身代慈圣出家为坤道,为先帝祈福,更得慈圣太后宠信,因为其身份超然于朝堂,故而慈圣便以月曜托付于长公主,本意乃是保护长公主周全并监视大内,如今更被长公主经营为不逊于须眉的巾帼英豪了。 而这么一位人物,可能大肇朝野也只是倾慕于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但是宗淑则惊诧于这等人物竟然离开京城至此,也算是匪夷所思了。 转瞬他便若有所思,于是凑近小声说道, “莫非天眷公主这几日便要抵达应天府了?” 梅儿不置可否,只说到, “先办眼前事,许多事还要细细斟酌。” 话到这里也就言归正传了,原来风鸣听闻这微文宾的姘头在这里还有外宅,立刻便纠集府衙人手前往搜查,而这元二儿曾经在蓼谷县见过微文宾,还曾勘察过其在蓼谷县的宅院,因此也请了元三儿过来,如今经抚司又强化了各军职所属,便是风鸣也不能越级调动人马,也是请了彰小乙才调动一队禁军协助。 只是到了这宅院才发现早就人去楼空,询问周遭邻居,却也将这里情形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看来这微文宾竟还是个情种,如此情形下竟然还将这女子带走了,几人也不耽搁这便赶回了府衙。 “这女子身份咱们也查实了,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女子竟然流落风尘,也难怪竟然让微文宾如此长情,” 说话的是彰小乙,此时也就是他说话合适,按着杨永节的意思,彰小乙便是新任丹南路经抚司归德城内城巡检使了,比元三儿凤尾埠的巡检使可是高出了几个阶级。 “此女乃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其家道中落才破败如此,其祖前宇朝末年便应募从军,跟随诸将虢琎拥立太祖,也算是从龙之臣,”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三娘,而三娘闻言也是有些意外,却也明白众人看向她的意思。 说起来这虢琎也是虢氏子弟,算起来乃是虢玩的族兄弟,三娘的族叔,辈分如此,年龄上却相去甚远,这虢琎乃是泰鼎虢氏的旁系,按着世家大族狡兔三窟的做法,大肇也是有着一支虢氏支脉的,领军人物便是这虢琎,此人乃是肇太祖的拥立功臣,因此被肇太祖委以西昆仑都巡检重任,其后跟随羽微行的祖父羽云锋作战,累官至西昆仑观察使,太宗年间,虢琎率军伐东丹,攻破其西龙门砦,再夺石门关,然而监军竟然通过石门关与东丹、横山进行走私贸易,屡为虢琎所阻谏,此人竟以边事不利,废弛营务污蔑虢琎,虢琎性情刚烈,竟然伏剑自尽。 这监军乃以虢琎暴病而亡上报朝廷,而其时虢琎乃是意思劝谏留有谏表,这谏表乃为虢琎亲将慕某收藏,其本欲上报朝廷,只是其职位低微,故而央求地方转呈,却被这监军知悉,其索要虢琎遗表无果,竟为监军所害,其家也被诬获罪,因此后代才流落如此。 说到这里,宗淑倒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彰小乙他们, “这等事闻所未闻,你们如何知悉这般清楚?” 彰小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 “谁能想到,这女子宅子里并无其他,只留下这么一封书信被我们找了出来!” “这未免刻意了些,莫不是欲盖弥彰?” 岂料三娘竟然摇了摇头说道, “这故事并非虚言,你可知我这族伯父的亲眷如今在哪里?” 宗淑接话道, “莫非迁居到了大晟?” “是也不是,我幼年时,父亲曾将一远房兄长引到家里受教,后来才知晓这便是族伯父的幼子,听父亲将其我这族伯父的枉死,便与这书信所记载相符,只是我那族兄长并无这遗表,否则也能为族伯父伸冤了。” 第224章 高太突兀切星辰 “再来说说紫霄观的金剑利杰与托塔天王朝子靖二人,这金剑利杰残害紫霄观道人便无人追查吗,如今紫霄观道人又是从何而来,如今这些道人都是有度牒的在册道人,也并非冒名顶替之辈,这番操作可比尔等伪作公凭与凭由艰难,这些你可知晓?” 这女子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为难的看向宗淑,只是眼神相对,她已经有些明白宗淑的意思,也就明言了, “官人,有些事我也不曾过问太多,只是寿安县也有金剑利杰的关系,更不知何时勾结上了教阅厢军的军官们,便是那右通判营丘官人也是给了不少方便,尤其是守着白石场那等富贵,便是朝子靖都有许多仰赖金剑利杰的地方,便是解决些度牒也不是难事,至于这些后来的道人,多是游方来的,这也方便金剑利杰将我圣教弟兄们藏匿于此。” “这么说来,朝子靖那边勾连左通判栾某,这边利杰又走了营丘右判的门路,你们倒是左右逢源的十分了得,如此说来这丹枫馆真正的东家便是这朝子靖?” “正是,只是他并不出面,找了个破败了的门户充当门面,此人极为谨慎,甚至从不参与生意,也只让我们圣教中人掌握戏班子、采买杂料与营造修缮事务。” 宗淑点了点头,莫看这些都是不起眼的杂务,这一次就吃亏在这几点上,此人看来是个难缠的角色,不怕一个人聪明,就怕这人不只是聪明,还是个知进退,不张扬的人物,而这朝子靖布局滴水不漏、做事雷厉风行、为人低调内敛,果然不是自己现在所能对付的。 这女子看他不说话,也就想方设法说些有分量的话来, “说起来这朝子靖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有些做法便是我们几个想也不敢想,比如这密道往城外乱坟岗子的布局就是他布置的,便是我们每次走过那里也是心惊肉跳的利害。” “搞这么个藏金窟与腐尸山,的确是匪夷所思的布局。” “不止如此,这腐尸山可不光是为了吓退外人的。” 这女子阴恻恻的说着,宗淑已经想明白其中关节, “莫非这些火石都是用尸骨炼化的?” “原来官人已经想到了这一层,确实如此,许多尸首都是乱坟岗子里挖出来的,其中只要朽烂只剩尸骨,便有人拉到化人场炼制成火石,至于其中细节我便不知晓了。” “这些时日你可知晓他们往城内搬了多少火石进来?何时开始搬运,何时结束的?” “十日便开始搬运,那一日搬了两趟,火石与火丹各一半,各有百斤,” 这女子略作思忖便很明确的说清楚了详情, “十二日,只有火石百斤,十四日这一趟后便结束搬运,又有火石百斤。” 宗淑算了算日子,十日便是东丹使团抵达天中城那天,十一日便是营啸副使遇刺,十四日便是缥云峰承公遇袭案,这朝子靖的每次安排都是恰到好处,尤其是十四日,那时候他明面上是与微文宾逃遁,但是将许多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而十五日承公便已经确定要在丹枫馆宴请使团了,而随着后续几场大案,这边对于丹枫馆的检查也晚了两天,这才给了贼人从容布局的时间。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新东西了,其余的乃是皇城司关心却不是经抚司该过问的了,宗淑虽然是少年,却没那么多好奇心,因此也就此打住,只是叮嘱这女子将勾结白莲教的如今还逍遥法外之辈列出个单子出来,毕竟这女子就是利用翠蕤阁来打点此事的,既然如今已经打算投靠朝廷,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等扈从璐与果大林将这女子押了下去,这参军才拉着脸颜色煞白的书手来到宗淑面前,只看他哆哩哆嗦拿着案卷的手,他也没比书手好到哪里去。 “勾当,这案子如何处置,” 参军指了指这案卷,只看此女口供牵扯了许多事务,尤其是东丹使团副使遇刺真相,还牵扯出营丘大判的许多难言事来,这参军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宗淑则从他手里拿过来了这女子的口供,揣到自己怀里,轻松地说道, “此案许多疑问,还需仔细鞫问,吾先去向经抚司汇报,判司可向府尊说明实情。” 这参军闻听此言也是凑近了想要得到个切实结果,因为宗淑这话实在是废话,府尊不就是经抚司的帅臣承公吗,你若是先去汇报,我若再说的与你不同,换谁都知晓上司更信谁的话。 虽然司理参军可以与监司、郡守争衡是非但是那也是重大案件的复审中,而且也是案情重大分歧的,否则哪个没来由与上司们对着干的。 “既然尚未审结,不必报送司法参军那里,此乃逆案,人犯所言是否确实还需勘察验证,因此这口供既然不必人犯画押,当然也不必收档,” 闻听此言,这参军已经了然于胸,急忙执礼相谢,宗淑当然也不托大,也是仔细还礼,继续说道, “这女子还需仔细看押,来日移交给皇城司后,咱们也就安心了!” “如此甚好!” 参军陪着,小心谨慎将他们送到司理院外,这才急忙转身又亲自交待看押人犯事务。 至于宗淑他们三人才出来司理院转至大堂外就碰到了风风火火跑回来的风鸣,跟着的还有彰小乙与元三儿,几个人没怎么说话,一起往二堂的厢房,也就是如今经抚司的公廨而去。 “承公不打算给经抚司寻个更宽敞的地方吗?” 梅儿看着人来人往的二堂庭院,如今的经抚司已经不是前些时日的草台班子了。 “这倒是不着急,且看新到任的左右通判再说,再说,据闻朝廷打算在丹南路重设提刑司了?” 宗淑等人进了公廨的内室中,也就是风鸣的办事房内说话。 梅儿听了宗淑这话,倒也没转换话题,如今皇城司与经抚司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有些话上面的不好说开了,下面的人倒是能先多说几句。 “据闻中枢对于左右通判人选有了异议,有人以为这些时日丹南路没有一日消停,总该找个稳重之人来改变应天府的习气!” 这不就是等于指着承公鼻子开骂吗?承公久经宦海,竟然还需要来个稳重之人辅助,这不就是直接在抨击承公轻佻吗? “还有人言,丹南地方积弊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革新,总该用些后起之秀,以朝气驱散暮气,以勃发振奋萎靡,如此丹阳地方才能焕然一新!” 这话更是诛心,什么叫暮气萎靡?这等人干脆是劝承公尽早致仕让贤了。 “更有甚者,还说丹南经抚司还是少了些中坚人物,承公对待许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许多资历浅薄之辈不能擘助承公成事,不如从朝臣中择一二贤者以壮丹南经抚司声势,亦可协助承公和睦上下,抚慰人心!” “岂有此理,” 便是风鸣也听出来这些人的叵测心思,这哪里是遣人襄助承公,等于就是攻讦承公乃是刚愎自用,爱用幸进的昏聩之辈了。 “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让这些人得意,丹南局面只怕才要崩坏!” “师兄不必因为这等小人之辈生气,这些人的鬼蜮手段想要得逞也是不易,我估计这些话都是羽微行返京之后才涌现的,等待东丹使团与敬翁他们入京,待相公们看到了相关奏本,这些人也就闭嘴了。” 宗淑自信的说道, “如今丹枫馆一案已经牵连丹北诸路,涉及东丹、横山甚至大綦,这些人若是不知死活还要大放厥词,那便等着北方诸府路地方的弹劾!” 梅儿甚是吃惊于宗淑的结论, “你这番话倒是与我们的上官不谋而合。” “怎么金曜星君也是这般说?” “我的上官可不是金曜星君!” “难道是月曜星君?” 梅儿笑而不语,宗淑也客气两句, “家父曾言及月曜星君,以为大肇第一女中豪杰,我何德何能岂能望其项背,可惜,云壤千里,不能一晤当面,实在遗憾。” “不必遗憾,我家星君不日便会抵达归德城,那时候你便可当面请教了!” 梅儿说的轻松,宗淑心里却咯噔一下。 说起来这位月曜星君这其实是附会的说法,虽然这一位主管着月曜,但是月曜其实并没有设立星君负责,那是因为星君这个名分若是加在此人身上实在是轻侮了她,因为这位所谓的月曜星君乃是宣宗嫡亲妹妹,当今大肇惠国长公主。 惠国长公主下嫁于乾景臻,这乾景臻乃是前朝贵胄之后,其曾祖乃是宇朝永州牧。其封地乃是昔日大禹乘舟渡海之地的禹航城,其家族世代经营此地千年,后宇朝末期已经累封以禹航城为首府的十三县之地,民丰物阜,堪称南州仙乡。时鳌氏崛起,这乾景臻的祖父以国内附称臣,及太宗即位更是献土入朝,因而册封为澄王,崩逝后谥封懃国忠翊王。若只是如此也只是出身高贵而已,而真正使乾氏卓立于大肇朝堂的乃是其父,其父乾惟衍虽非嫡长子,却也因此以世荫为官至枢密副使,嫡亲妹妹则嫁给了慈圣太后的叔父为妻,也就是说乾惟衍便是柳文质的外祖父,如此便知乾氏与慈圣太后的亲近关系,而这乾惟衍更是于翰林学士时便拔擢阳攸等文坛新秀,更与梅圣臣等亲厚,因而乾氏与庆康新党诸贤也是保持了良好关系,如此能在新党与旧党中间左右逢源的人物也是极为难得。 故而这惠国长公主不仅以宣宗唯一嫡亲而显赫中外,更因为夫家的声望也备受慈圣太后信任,及宣宗晏驾,惠国长公主更是以身代慈圣出家为坤道,为先帝祈福,更得慈圣太后宠信,因为其身份超然于朝堂,故而慈圣便以月曜托付于长公主,本意乃是保护长公主周全并监视大内,如今更被长公主经营为不逊于须眉的巾帼英豪了。 而这么一位人物,可能大肇朝野也只是倾慕于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但是宗淑则惊诧于这等人物竟然离开京城至此,也算是匪夷所思了。 转瞬他便若有所思,于是凑近小声说道, “莫非天眷公主这几日便要抵达应天府了?” 梅儿不置可否,只说到, “先办眼前事,许多事还要细细斟酌。” 话到这里也就言归正传了,原来风鸣听闻这微文宾的姘头在这里还有外宅,立刻便纠集府衙人手前往搜查,而这元二儿曾经在蓼谷县见过微文宾,还曾勘察过其在蓼谷县的宅院,因此也请了元三儿过来,如今经抚司又强化了各军职所属,便是风鸣也不能越级调动人马,也是请了彰小乙才调动一队禁军协助。 只是到了这宅院才发现早就人去楼空,询问周遭邻居,却也将这里情形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看来这微文宾竟还是个情种,如此情形下竟然还将这女子带走了,几人也不耽搁这便赶回了府衙。 “这女子身份咱们也查实了,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女子竟然流落风尘,也难怪竟然让微文宾如此长情,” 说话的是彰小乙,此时也就是他说话合适,按着杨永节的意思,彰小乙便是新任丹南路经抚司归德城内城巡检使了,比元三儿凤尾埠的巡检使可是高出了几个阶级。 “此女乃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其家道中落才破败如此,其祖前宇朝末年便应募从军,跟随诸将虢琎拥立太祖,也算是从龙之臣,”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三娘,而三娘闻言也是有些意外,却也明白众人看向她的意思。 说起来这虢琎也是虢氏子弟,算起来乃是虢玩的族兄弟,三娘的族叔,辈分如此,年龄上却相去甚远,这虢琎乃是泰鼎虢氏的旁系,按着世家大族狡兔三窟的做法,大肇也是有着一支虢氏支脉的,领军人物便是这虢琎,此人乃是肇太祖的拥立功臣,因此被肇太祖委以西昆仑都巡检重任,其后跟随羽微行的祖父羽云锋作战,累官至西昆仑观察使,太宗年间,虢琎率军伐东丹,攻破其西龙门砦,再夺石门关,然而监军竟然通过石门关与东丹、横山进行走私贸易,屡为虢琎所阻谏,此人竟以边事不利,废弛营务污蔑虢琎,虢琎性情刚烈,竟然伏剑自尽。 这监军乃以虢琎暴病而亡上报朝廷,而其时虢琎乃是意思劝谏留有谏表,这谏表乃为虢琎亲将慕某收藏,其本欲上报朝廷,只是其职位低微,故而央求地方转呈,却被这监军知悉,其索要虢琎遗表无果,竟为监军所害,其家也被诬获罪,因此后代才流落如此。 说到这里,宗淑倒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彰小乙他们, “这等事闻所未闻,你们如何知悉这般清楚?” 彰小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 “谁能想到,这女子宅子里并无其他,只留下这么一封书信被我们找了出来!” “这未免刻意了些,莫不是欲盖弥彰?” 岂料三娘竟然摇了摇头说道, “这故事并非虚言,你可知我这族伯父的亲眷如今在哪里?” 宗淑接话道, “莫非迁居到了大晟?” “是也不是,我幼年时,父亲曾将一远房兄长引到家里受教,后来才知晓这便是族伯父的幼子,听父亲将其我这族伯父的枉死,便与这书信所记载相符,只是我那族兄长并无这遗表,否则也能为族伯父伸冤了。” 第225章 造物小儿忺簸弄 宗淑将这封信笺递给了三娘,却对风鸣他们问道, “这书信是如何发现的?可还发现其他物件?” “乃是在这女子书箱中的书册中夹藏着,除此之外便是些日常起居用具。” “衣物以及首饰,或有妆造之物收获如何?可有那微文宾的东西?” 元三儿摇了摇头, “只剩下了不值钱的杂物,精贵之物都是携带走了,除了几件旧衣服和几双旧鞋子,并无其他男子应用之物。” 又继续描述道, “便是院落里也没有新土翻动或者火焚痕迹,看来这女子离开还是从容不迫的,因此也没甚遗留有用之物。” 再接着说道, “询问周边邻里,便是附近的闲汉,也对这女子印象不深,都说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安分守己的妇人,往来采买都是有小厮伺候着,若非咱们来问,他们甚至都没察觉这几日都未见这女子了。” 宗淑转向三娘,则问到, “三娘,可有所发现?” 原来三娘拿到这信笺却不急着观看内容,倒是拿着纸笺仔细检查起来,又是揉捻又是嗅着发散出来的气味,还用舌尖轻触纸面与墨迹,听了宗淑来问,这才作罢, “这封书信成文不出这三日,这三日燥热,墨迹收敛较快,但是揉捻便是没有沾水气,也是脱了墨色了,这墨色味道有些酸气,还是应天学院用的上等墨,信纸乃是从衙门所用涟泗纸中裁出来的,这种纸张虽然并非昂贵之物,却也不是市面上随意便能买到的。” “这么说来,纸张是微文宾处得来的,墨也是花了心思买来的?” “便是这笔和这字,也是有些门道,这确实是女子所书,用的是硬毫,走的是小楷,只是这文章笔锋迟滞之处,颇有些意思,” 三娘指着每行文字迟滞地方说道, “语句转圜之处反而许多是一气呵成,每每写到第十七八个字便有迟滞。” 宗淑立刻明白了三娘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这书信乃是此女子抄写的?” 三娘点了点头, “书信内容是真的,这女子身份或也是真的,但是这封书信显然是刻意为之。” “莫非这是那微文宾设的一个局?可是即便有这么一封信,咱们看到了又能如何?” 彰小乙有些不明所以,宗淑还要说话,却见梅儿开了口, “诸位,这件事慢慢再议,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莫要耽搁在这些旁枝末节上,” 梅儿绷着面孔,看来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三郎君,方才审讯之时,有些话这人犯已经点出来了,我却不认为你没有什么疑问,” 宗淑大概明白梅儿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按理说紫霄观乃是源于贵派一系,且复真观乃是当峹总领,为何复真观对于紫霄观长久以来不闻不问?更是明面上仿若毫无瓜葛一般?若非咱们碰到复真观叛徒与紫霄观贼人有勾结,我便是听了这女子供词也不会有此疑问,如今咱们是不是把这件事也搞清楚,总不至于等那天眷公主到来,再出什么事端?” 闻听此言,风鸣倒是先起身过来,凌厉的向梅儿走了过来,倒是让宗淑拦住了。尴尬在当场的乃是元三儿,涉及智全宝师门之事,他不仅是外人,更是地位使然,所以便起身告退,而彰小乙则陪着他出去,又守在外间不许旁人靠近。 这时候,宗淑才说话, “怎么你信不过小乙与元三儿二人?” “对于旁人我无所谓信得过信不过,只是应天府之内我只信得过你们三位!” 风鸣这才诧异道, “这是何意?” “咱们说的话议的事,可是牵扯许多人身家性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上面只有月曜星君知晓,你们那边只怕也是公良吉符与承公知晓,至于三娘虽然是大晟刺奸,但是两朝乃是兄弟之邦,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三娘想传递消息,也要先找得到人再说,至于其他人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你让三娘参与审讯也是此意,也是避免旁人传递回去的消息,大晟那边未必能全信。” 宗淑也把话挑明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放柳瑒去了东京城,大晟使团如今只怕在京城都等不及了!” 宗淑闻言先是默然,然后才开口, “京城中的消息,若非你们有意放出来,我们这些困守地方之人又能知晓什么?秦越乃是吾友,还请你们照顾一二。” 梅儿莞尔一笑,又说道, “我家星君自幼一心向道,便是如今也是道心虔诚,来日里少不得在这天台山携手大綦、大晟、东丹诸国善信诚发善心愿,祈福致太平,那时候乃是我们有求于诸位呢!” 宗淑皱着眉头, “承公首肯了?朝廷非要在丹南路折腾吗?这些人都放在京城不好吗?” “你们莫要忘了,缥云峰可是几座敕造的宫观都遭了难,那天眷公主人还在横山,心思都操到了这里,非要来忏罪请福不可,咱们还能推辞吗?” 四个人说着话又围坐在书案旁,梅儿继续说道, “公良吉符没给你们撂实底,为了此事,首相已经上奏请承公陈丹南路情弊,也就是说关于人事、财货、税赋以及武备都会与承公商量着来,尽量照顾承公的意思。” 宗淑则开口, “原来你今日是来向我们摸底的,这件事还要我们集真观与复真观通力协助,所以你们也要我们给个切实的回复,” 说罢,则两手一摊, “可惜,你烧香拜错了神仙,莫说我们几人,便是大师兄在这里也不能代长辈们做决定,此事该朝廷与我们师尊与师叔商议,实不该寻我们!” “明面上的事若是有用,天底下哪还有难办的事?不找你们,我们还不知道拜得是真仙还是木胎泥塑呢,咱们也不说客套话,只说办好此事,还有什么要紧当办的!” “还是那句话,此事与我们无关,复真观本来不想牵扯进来,如今你们倒是无钱人被人要赌赛,强陪奉。” “呵,三郎君连东京城的俏皮话都会说了,看来这已经是要开始适应做个京官了。” “别装糊涂!” “放心,无论日后复真观查出什么来,都是贼人欺负老实人,大内那边也放话了,天台山以北总还是隐仙派该多操心些。此次朝廷还会再赐下百张度牒来,至于丹南路上奏请封复真观之事,只会更上层楼,当然更不会让复真观专美,终不能比肩集真观祖庭。” “我便信你这次,说个时日,我才好报之师叔决断。” “长宁节后,不迟于七月二十四。” 宗淑、风鸣几人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三娘则喃喃说道, “翊圣下降日,北斗出游时,你们还真是挑了个好日子!” 梅儿听了这话,脸颜色也是一阴, “怎么说?” “还是有心人多啊,应天府乃是白莲教翊圣门作乱,偏偏挑了这么一天,” 宗淑白了梅儿一眼,这些道门外人哪里知晓干支变化的奥妙。 “我这便将今日记录抄本送回京城,让探事司好好查查是哪个选了这么一个日子!” 梅儿如何不明白其中必有蹊跷,但是宗淑却又说道, “便是该查查,但日子不必改。” “为何?” “一来,贼人未必知晓咱们已经查知翊圣门底细,咱们若是更改,岂不是等于提醒了贼人,似这等贼人你认为他们会放弃还是调整策略呢?如此咱们且不是更抓不住收尾,二来,这些妖人打着真君名义招摇撞骗肆意妄为,我等道门正宗传人到要让他们看看妄用‘翊圣储庆保德真君’之名会有什么报应!” 宗淑豪气激荡出来,这副自信模样,颇有些睥睨宵小的意味。 话到这里,风鸣又问道, “咱们总不能处处被动,如今怎么行事?咱们虽然挫败此次邪教阴谋,只是如今几支禁军调防,教阅厢军几乎荒驰,更有霄、熊等许多豪杰调离,其实咱们的实力大大亏损,只怕咱们修整还不及贼人补充实力来得快!更何况咱们在明,贼人在暗,若总被贼人牵着鼻子走,只怕咱们误入歧途不说还会徒耗心力。” “咱们也并非没有着力之处,” 宗淑捡起三娘放在书案上的那封书信, “这封信便能帮咱们一个大忙!” “你是打算将计就计?” 宗淑摇了摇头,他对风鸣说道, “师兄,你这心思也该细腻些,三娘与梅儿娘子只怕不认为这是故布疑阵,” 他又转向梅儿说道, “方才故意把话题岔开,看来梅儿娘子已经看出来对方的心思,” 却不等梅儿回答,又对三娘说道, “三娘,不妨你来说说看。” 三娘也不矫情,把自己的看法摆了出来, “这书信确实是女子字迹,我方才也说这是抄写下来的,但并非说这书信内容都是杜撰的,应该是有人口述了些,另有人记录成文了,然后她才抄写的。之所以扯出来这么一桩久远故事,只怕对方知晓了我的身份,然后才从我这个看似最为脆弱的一环来着手。但是仓促之间不可能编出来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时日我都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那个,所以也不存在对方提前布局的可能,便是知晓我的家事再来收集这等长远的渊源,也断不可能这么几日就能办得。若是对方有如此本事,何必着眼于我,应天府显要人物这么多,冲哪个下手都比对我划得来。” 三娘摆清楚思路,这便把结论抛了出来, “因此我以为对方必然是身边又与此事切实相关的人,这才因势利导写了这封信,然而却又处处暴露破绽,若此人是微文宾断不会犯下如此粗疏来,必是刻意留下来的。此人是想借着这封信与咱们接触!” 宗淑冲着三娘点头称是, “不错,这微文宾素来谨慎,咱们才查到蓼谷县,此人便干净利落逃走,然后还从容不迫通知同党,隐藏亲眷痕迹,然后更是潜藏到现在都不知踪迹,若是如那女子所言,此人可是一直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却就是察觉不到他,足可见此人的心思细腻与行事果决,” 宗淑对着几人说道, “如此人物,身边怎么会留着一个身世不明,与他离心离德之人?那巫不全乃是此人心腹,所谓人以类聚,只看松氏姊弟对于巫不全的全心全意,便也能揣摩此人手段,而这女子来历若真如信上所言,而他再得知经抚司这些小子们中竟有如此渊源,他便能做很多文章了!” 梅儿则接话道, “微文宾故意留下破绽,是想咱们这边做出相应动作,若是咱们足够聪明,他才会考虑与咱们接触?” 风鸣则有些迟疑, “诸位是不是过于高看此人了?贼人们都是些亡命之徒,只看那巫不全便知晓他们的手段,只怕这微文宾做局如此,说不得还来构陷我等!” “师兄所言未为不可,” 宗淑嘱咐三娘道, “三娘,你这本家族兄如今能联系上吗?” “族兄如今乃是避居于东海之滨,那里乃是吾族之产业,虽然多年没有见面,但是家里面没有断了音信。” 宗淑闻言又对梅儿说道, “可否允许三娘将这消息通知到家里去,咱们但凡想与这微文宾交手须请此人做三件事。” 梅儿没说话,等着宗淑下文, “其一便是查实虢琎公身边是否有慕姓亲将,又对于这亲将知悉多少,这些都要问清,其二便要请此人找来虢琎公的亲笔手迹,既然说这女子有遗表,那将来总要比对笔迹,其三便请此人进京告状,往启封府告状,转至宣徽院,要求查实昔日虢琎公死因,请朝廷恢复名誉,以正先人清名。” 梅儿若有所思,但还是有疑问, “这第三点为何不让他直接到应天府来,若是进来启封府,许多事便不受咱们控制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此案只有告到启封府才会天下皆知,那微文宾也知晓这是咱们放出来的信号了,更因为案子在启封府,许多事咱们才能周旋,不至于被微文宾牵着鼻子走!” “你还真是人小鬼大,这么多心眼子,当心不长个子!” “呸呸呸,” 先不高兴的是三娘, “三郎将来若是身不逾八尺,便要你驮着三郎走!” 梅儿闻言放声笑了起来, “我这呆妹子,我一个大姑娘驮着个少年郎,你却让别人怎么看!” 说罢,便拿手指来轻戳三娘的额头,话也是冲着三娘说的, “你们尽快通知柳瑒,他也好,他兄长也罢,总要有个能做主的来应天府,大晟与大肇,就比如我与妹子你一般,有些事也要说清楚,不然皇城司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件事说到这里足矣,都是聪明人,但越是聪明人心思也更重。 梅儿飘然而去,望着她的背影,风鸣若有所思,转身问向宗淑, “复真观那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什么意思?” “紫霄观先要查清楚了。” “紫霄观?” 风鸣有些不明所以, “杨钤辖不是已经命人去抄没了吗?” “杨钤辖眼里只有钱财,手里只有刀剑,查案岂能指望他?” 宗淑倒不是看轻此人,只是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上还是要靠自己, “咱们先去寻公良先生把今日的事情说明了,然后看他与惟公的意思,如今又涉及天眷公主这一摊子事,咱们胃口不能贪大,还是有多大的碗,盛多少的粥来!” 风鸣更关心一件事, “若是提刑司重新开设,只怕许多事更难办了!” 看来风鸣也是渐渐对官场有了认识,能看到这一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宗淑点了点头,也是感到头疼,若是重设提刑司,那么许多案子可就毫无秘密可言了,本来已经是一个案子三四只手再抓,若是提刑司再卷进来,那就是又多了七八张嘴,才把都转运司吓唬走了,看来朝堂上还真是不能坐视地方一家独大啊。 “就是因为如此,咱们只有听惟公的,大局上面咱们这点斤两算不得什么,” 出了门,宗淑则对元三儿告罪到, “许多麻烦事,到让元三哥儿上心了,” 不等元三儿客套,又问道, “元二哥哥如今身子骨如何了?我前日里还与师叔说到此事,只看挑个时间,复真观几个学成的师兄便想去探访探访,如何?” 元三儿当然不会推辞此等好事,三郎又对三娘说道, “三娘,还劳烦你替我们哥几个走一趟,去探望元二哥哥,也要探问智大嫂嫂身子,我与清鹏师兄先料理公务,若是散的早,也到庄头聚首。” 第225章 造物小儿忺簸弄 宗淑将这封信笺递给了三娘,却对风鸣他们问道, “这书信是如何发现的?可还发现其他物件?” “乃是在这女子书箱中的书册中夹藏着,除此之外便是些日常起居用具。” “衣物以及首饰,或有妆造之物收获如何?可有那微文宾的东西?” 元三儿摇了摇头, “只剩下了不值钱的杂物,精贵之物都是携带走了,除了几件旧衣服和几双旧鞋子,并无其他男子应用之物。” 又继续描述道, “便是院落里也没有新土翻动或者火焚痕迹,看来这女子离开还是从容不迫的,因此也没甚遗留有用之物。” 再接着说道, “询问周边邻里,便是附近的闲汉,也对这女子印象不深,都说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安分守己的妇人,往来采买都是有小厮伺候着,若非咱们来问,他们甚至都没察觉这几日都未见这女子了。” 宗淑转向三娘,则问到, “三娘,可有所发现?” 原来三娘拿到这信笺却不急着观看内容,倒是拿着纸笺仔细检查起来,又是揉捻又是嗅着发散出来的气味,还用舌尖轻触纸面与墨迹,听了宗淑来问,这才作罢, “这封书信成文不出这三日,这三日燥热,墨迹收敛较快,但是揉捻便是没有沾水气,也是脱了墨色了,这墨色味道有些酸气,还是应天学院用的上等墨,信纸乃是从衙门所用涟泗纸中裁出来的,这种纸张虽然并非昂贵之物,却也不是市面上随意便能买到的。” “这么说来,纸张是微文宾处得来的,墨也是花了心思买来的?” “便是这笔和这字,也是有些门道,这确实是女子所书,用的是硬毫,走的是小楷,只是这文章笔锋迟滞之处,颇有些意思,” 三娘指着每行文字迟滞地方说道, “语句转圜之处反而许多是一气呵成,每每写到第十七八个字便有迟滞。” 宗淑立刻明白了三娘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这书信乃是此女子抄写的?” 三娘点了点头, “书信内容是真的,这女子身份或也是真的,但是这封书信显然是刻意为之。” “莫非这是那微文宾设的一个局?可是即便有这么一封信,咱们看到了又能如何?” 彰小乙有些不明所以,宗淑还要说话,却见梅儿开了口, “诸位,这件事慢慢再议,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莫要耽搁在这些旁枝末节上,” 梅儿绷着面孔,看来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三郎君,方才审讯之时,有些话这人犯已经点出来了,我却不认为你没有什么疑问,” 宗淑大概明白梅儿的意思,但是他并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按理说紫霄观乃是源于贵派一系,且复真观乃是当峹总领,为何复真观对于紫霄观长久以来不闻不问?更是明面上仿若毫无瓜葛一般?若非咱们碰到复真观叛徒与紫霄观贼人有勾结,我便是听了这女子供词也不会有此疑问,如今咱们是不是把这件事也搞清楚,总不至于等那天眷公主到来,再出什么事端?” 闻听此言,风鸣倒是先起身过来,凌厉的向梅儿走了过来,倒是让宗淑拦住了。尴尬在当场的乃是元三儿,涉及智全宝师门之事,他不仅是外人,更是地位使然,所以便起身告退,而彰小乙则陪着他出去,又守在外间不许旁人靠近。 这时候,宗淑才说话, “怎么你信不过小乙与元三儿二人?” “对于旁人我无所谓信得过信不过,只是应天府之内我只信得过你们三位!” 风鸣这才诧异道, “这是何意?” “咱们说的话议的事,可是牵扯许多人身家性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上面只有月曜星君知晓,你们那边只怕也是公良吉符与承公知晓,至于三娘虽然是大晟刺奸,但是两朝乃是兄弟之邦,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三娘想传递消息,也要先找得到人再说,至于其他人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你让三娘参与审讯也是此意,也是避免旁人传递回去的消息,大晟那边未必能全信。” 宗淑也把话挑明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放柳瑒去了东京城,大晟使团如今只怕在京城都等不及了!” 宗淑闻言先是默然,然后才开口, “京城中的消息,若非你们有意放出来,我们这些困守地方之人又能知晓什么?秦越乃是吾友,还请你们照顾一二。” 梅儿莞尔一笑,又说道, “我家星君自幼一心向道,便是如今也是道心虔诚,来日里少不得在这天台山携手大綦、大晟、东丹诸国善信诚发善心愿,祈福致太平,那时候乃是我们有求于诸位呢!” 宗淑皱着眉头, “承公首肯了?朝廷非要在丹南路折腾吗?这些人都放在京城不好吗?” “你们莫要忘了,缥云峰可是几座敕造的宫观都遭了难,那天眷公主人还在横山,心思都操到了这里,非要来忏罪请福不可,咱们还能推辞吗?” 四个人说着话又围坐在书案旁,梅儿继续说道, “公良吉符没给你们撂实底,为了此事,首相已经上奏请承公陈丹南路情弊,也就是说关于人事、财货、税赋以及武备都会与承公商量着来,尽量照顾承公的意思。” 宗淑则开口, “原来你今日是来向我们摸底的,这件事还要我们集真观与复真观通力协助,所以你们也要我们给个切实的回复,” 说罢,则两手一摊, “可惜,你烧香拜错了神仙,莫说我们几人,便是大师兄在这里也不能代长辈们做决定,此事该朝廷与我们师尊与师叔商议,实不该寻我们!” “明面上的事若是有用,天底下哪还有难办的事?不找你们,我们还不知道拜得是真仙还是木胎泥塑呢,咱们也不说客套话,只说办好此事,还有什么要紧当办的!” “还是那句话,此事与我们无关,复真观本来不想牵扯进来,如今你们倒是无钱人被人要赌赛,强陪奉。” “呵,三郎君连东京城的俏皮话都会说了,看来这已经是要开始适应做个京官了。” “别装糊涂!” “放心,无论日后复真观查出什么来,都是贼人欺负老实人,大内那边也放话了,天台山以北总还是隐仙派该多操心些。此次朝廷还会再赐下百张度牒来,至于丹南路上奏请封复真观之事,只会更上层楼,当然更不会让复真观专美,终不能比肩集真观祖庭。” “我便信你这次,说个时日,我才好报之师叔决断。” “长宁节后,不迟于七月二十四。” 宗淑、风鸣几人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三娘则喃喃说道, “翊圣下降日,北斗出游时,你们还真是挑了个好日子!” 梅儿听了这话,脸颜色也是一阴, “怎么说?” “还是有心人多啊,应天府乃是白莲教翊圣门作乱,偏偏挑了这么一天,” 宗淑白了梅儿一眼,这些道门外人哪里知晓干支变化的奥妙。 “我这便将今日记录抄本送回京城,让探事司好好查查是哪个选了这么一个日子!” 梅儿如何不明白其中必有蹊跷,但是宗淑却又说道, “便是该查查,但日子不必改。” “为何?” “一来,贼人未必知晓咱们已经查知翊圣门底细,咱们若是更改,岂不是等于提醒了贼人,似这等贼人你认为他们会放弃还是调整策略呢?如此咱们且不是更抓不住收尾,二来,这些妖人打着真君名义招摇撞骗肆意妄为,我等道门正宗传人到要让他们看看妄用‘翊圣储庆保德真君’之名会有什么报应!” 宗淑豪气激荡出来,这副自信模样,颇有些睥睨宵小的意味。 话到这里,风鸣又问道, “咱们总不能处处被动,如今怎么行事?咱们虽然挫败此次邪教阴谋,只是如今几支禁军调防,教阅厢军几乎荒驰,更有霄、熊等许多豪杰调离,其实咱们的实力大大亏损,只怕咱们修整还不及贼人补充实力来得快!更何况咱们在明,贼人在暗,若总被贼人牵着鼻子走,只怕咱们误入歧途不说还会徒耗心力。” “咱们也并非没有着力之处,” 宗淑捡起三娘放在书案上的那封书信, “这封信便能帮咱们一个大忙!” “你是打算将计就计?” 宗淑摇了摇头,他对风鸣说道, “师兄,你这心思也该细腻些,三娘与梅儿娘子只怕不认为这是故布疑阵,” 他又转向梅儿说道, “方才故意把话题岔开,看来梅儿娘子已经看出来对方的心思,” 却不等梅儿回答,又对三娘说道, “三娘,不妨你来说说看。” 三娘也不矫情,把自己的看法摆了出来, “这书信确实是女子字迹,我方才也说这是抄写下来的,但并非说这书信内容都是杜撰的,应该是有人口述了些,另有人记录成文了,然后她才抄写的。之所以扯出来这么一桩久远故事,只怕对方知晓了我的身份,然后才从我这个看似最为脆弱的一环来着手。但是仓促之间不可能编出来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时日我都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那个,所以也不存在对方提前布局的可能,便是知晓我的家事再来收集这等长远的渊源,也断不可能这么几日就能办得。若是对方有如此本事,何必着眼于我,应天府显要人物这么多,冲哪个下手都比对我划得来。” 三娘摆清楚思路,这便把结论抛了出来, “因此我以为对方必然是身边又与此事切实相关的人,这才因势利导写了这封信,然而却又处处暴露破绽,若此人是微文宾断不会犯下如此粗疏来,必是刻意留下来的。此人是想借着这封信与咱们接触!” 宗淑冲着三娘点头称是, “不错,这微文宾素来谨慎,咱们才查到蓼谷县,此人便干净利落逃走,然后还从容不迫通知同党,隐藏亲眷痕迹,然后更是潜藏到现在都不知踪迹,若是如那女子所言,此人可是一直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却就是察觉不到他,足可见此人的心思细腻与行事果决,” 宗淑对着几人说道, “如此人物,身边怎么会留着一个身世不明,与他离心离德之人?那巫不全乃是此人心腹,所谓人以类聚,只看松氏姊弟对于巫不全的全心全意,便也能揣摩此人手段,而这女子来历若真如信上所言,而他再得知经抚司这些小子们中竟有如此渊源,他便能做很多文章了!” 梅儿则接话道, “微文宾故意留下破绽,是想咱们这边做出相应动作,若是咱们足够聪明,他才会考虑与咱们接触?” 风鸣则有些迟疑, “诸位是不是过于高看此人了?贼人们都是些亡命之徒,只看那巫不全便知晓他们的手段,只怕这微文宾做局如此,说不得还来构陷我等!” “师兄所言未为不可,” 宗淑嘱咐三娘道, “三娘,你这本家族兄如今能联系上吗?” “族兄如今乃是避居于东海之滨,那里乃是吾族之产业,虽然多年没有见面,但是家里面没有断了音信。” 宗淑闻言又对梅儿说道, “可否允许三娘将这消息通知到家里去,咱们但凡想与这微文宾交手须请此人做三件事。” 梅儿没说话,等着宗淑下文, “其一便是查实虢琎公身边是否有慕姓亲将,又对于这亲将知悉多少,这些都要问清,其二便要请此人找来虢琎公的亲笔手迹,既然说这女子有遗表,那将来总要比对笔迹,其三便请此人进京告状,往启封府告状,转至宣徽院,要求查实昔日虢琎公死因,请朝廷恢复名誉,以正先人清名。” 梅儿若有所思,但还是有疑问, “这第三点为何不让他直接到应天府来,若是进来启封府,许多事便不受咱们控制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此案只有告到启封府才会天下皆知,那微文宾也知晓这是咱们放出来的信号了,更因为案子在启封府,许多事咱们才能周旋,不至于被微文宾牵着鼻子走!” “你还真是人小鬼大,这么多心眼子,当心不长个子!” “呸呸呸,” 先不高兴的是三娘, “三郎将来若是身不逾八尺,便要你驮着三郎走!” 梅儿闻言放声笑了起来, “我这呆妹子,我一个大姑娘驮着个少年郎,你却让别人怎么看!” 说罢,便拿手指来轻戳三娘的额头,话也是冲着三娘说的, “你们尽快通知柳瑒,他也好,他兄长也罢,总要有个能做主的来应天府,大晟与大肇,就比如我与妹子你一般,有些事也要说清楚,不然皇城司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件事说到这里足矣,都是聪明人,但越是聪明人心思也更重。 梅儿飘然而去,望着她的背影,风鸣若有所思,转身问向宗淑, “复真观那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什么意思?” “紫霄观先要查清楚了。” “紫霄观?” 风鸣有些不明所以, “杨钤辖不是已经命人去抄没了吗?” “杨钤辖眼里只有钱财,手里只有刀剑,查案岂能指望他?” 宗淑倒不是看轻此人,只是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上还是要靠自己, “咱们先去寻公良先生把今日的事情说明了,然后看他与惟公的意思,如今又涉及天眷公主这一摊子事,咱们胃口不能贪大,还是有多大的碗,盛多少的粥来!” 风鸣更关心一件事, “若是提刑司重新开设,只怕许多事更难办了!” 看来风鸣也是渐渐对官场有了认识,能看到这一点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宗淑点了点头,也是感到头疼,若是重设提刑司,那么许多案子可就毫无秘密可言了,本来已经是一个案子三四只手再抓,若是提刑司再卷进来,那就是又多了七八张嘴,才把都转运司吓唬走了,看来朝堂上还真是不能坐视地方一家独大啊。 “就是因为如此,咱们只有听惟公的,大局上面咱们这点斤两算不得什么,” 出了门,宗淑则对元三儿告罪到, “许多麻烦事,到让元三哥儿上心了,” 不等元三儿客套,又问道, “元二哥哥如今身子骨如何了?我前日里还与师叔说到此事,只看挑个时间,复真观几个学成的师兄便想去探访探访,如何?” 元三儿当然不会推辞此等好事,三郎又对三娘说道, “三娘,还劳烦你替我们哥几个走一趟,去探望元二哥哥,也要探问智大嫂嫂身子,我与清鹏师兄先料理公务,若是散的早,也到庄头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