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贵门娇》 第1章 镜中人不是她 已是二月底,春日却迟迟。 料峭的春风捎来了远处带着慌乱的喧嚣,硝烟与血腥好似已拂在了鼻端,可阿娇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哪怕魏玄知在跟前来来回回地踱步,越来越焦灼,也影响不了她分毫。 “哐啷”一声,房门被推开,魏玄知近身的常内侍连滚带爬地奔进来,脸色惨白如纸,不等行礼便是疾声道,“陛下,守宫门的将官投了诚,眼下宫门已开,薛贼马上就要进宫来了,咱们……”快逃!后面三个字未曾说出,便被当胸一脚踹断,他一个踉跄仰倒在地,胸口闷痛,再说不出话来。 魏玄知没有睐他一眼,扭头往身后看去,目光对上端坐在椅上的阿娇,他满腔的怨怒登时被点燃,猩红着眼扑上前去,“你个贱人,都是你,居然伙同薛贼窃谋朕的江山。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曾被你弃如敝履,如何还能为了你做到这一步?” 魏玄知的手已经掐上了阿娇的脖颈,那纤细匀称,恍若用最上好的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地方,曾是他最钟爱之处,却也是脆弱得恍若一掐即断的娇花花茎。 阿娇却只是抬起一双恍若死水般的眼睛看向他,眼中没有半点儿情绪。 魏玄知却从她的眼底清楚地瞧见了面容扭曲,表情狰狞的自己,指下是滑如凝脂的肌肤,他箍在她纤颈上的手微松,转而轻轻抚上她姣美的脸,“是了,这样的绝色,朕都为你倾尽江山,遑论薛贼?娇娇你说,朕拿你,能与薛贼换得几座城池?” 这一回,阿娇终于有了反应,瑶鼻间轻轻嗤哼一声,嫣唇轻勾一抹讥嘲的弧度。 魏玄知蹙眉一怔,还未待问出什么,手上一凉,垂目一看——手背上一点,殷红的,血的颜色。 他骤然抬眼,入目是阿娇唇角蜿蜒淌下的血,猩红衬着她瓷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你怎么了?你吃了什么?你吃了什么?”魏玄知眸色骤然崩裂,惊声问道。 阿娇却是弯起红唇,笑了,许久未见的殊色。来不及了……一滴便能致命的毒药,她喝了一瓶,半个时辰,足以灼尽她的肺腑。 魏玄知骤然明白了什么,怔然间,眼底隐隐含了泪光,“为什么?朕爱你,你知道的,朕是真的爱你……你为何……当初明明是你不愿嫁他……” “他是真正高义的英雄,是我不配!”阿娇今日头一回开口,往日清致的嗓音沙哑而低弱,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刺往魏玄知心上扎去。 “他是英雄?都是谋夺江山,谁又比谁高贵?”他瞪着双眼,死死盯住她。 阿娇累了,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辩,只是轻轻合上了眼,嘴角却带着笑。 那一朵笑花却已道尽一切,魏玄知扭曲着面容,再一次伸手掐住她的颈项,这回却是下了死力,“既是如此,你便随朕一起去!不管如何,朕爱娇娇,与娇娇一道走,也少了许多遗憾……” 剧毒入髓,阿娇已神智恍惚,可被人掐住脖颈仍是不好受,她本能地挣扎着,气息渐弱,心中却是释然……这腌臜的一生,终于可以解脱了。真好! 恍惚间,有隐隐的嘈杂声传来,掐在她颈上的力道骤然一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久违的空气又争先恐后涌进了喉间,魏玄知似被人拽开,她却已经没了力气,颓然倒地。 好累啊!她强睁着眼,门口的光亮照进这方阴暗的世界,有身穿甲胄的高大身影立在那风口上,阳光在他身后铺展开,照得他周身好似泛着光晕,逆着光的轮廓落在阿娇渐次模糊的视线里,哪怕到彻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也没能看清,但她却知道,是他来了。那一双眼睛在黑雾中隐隐绰绰,狭长、深邃,如墨玉,温润,却又隐着点点寒芒,冷且锐。 薛凛,薛容与。 胸口绞痛袭来,睡梦中的阿娇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蓦然睁开眼来…… “娇娇!” “乖女!” “妹妹!你醒了?” 思绪尚处在一片混沌中,耳边就传来了几声嘈杂。 阿娇愣愣转眸一看,便被凑到眼跟前的几张大脸吓得一缩。 “可算是醒了,这小脸怎的白成这样?是当真吓着了,还是烧未退?”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由分说探手过来摸她的额头,阿娇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摸了个正着。 “乖女,还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饿了没有?阿爹让人给你在灶上煨了燕窝,这就让他们给你端来!去,快去,将燕窝端来!”留着美髯的中年帅大叔笑眯眯说完,转头大声喊道。 “妹妹怎的眼睛都发直了?还是再找个大夫来瞧瞧!”年轻版的翩翩美男子手里折扇轻轻往掌心一拍,看着她,一脸忧心忡忡。 “没有烧啊!”妇人疑惑。 “定是饿了!”大叔斩钉截铁。 “还得请大夫!”年轻公子手里折扇一展。 “方才大夫已经说了,只要清醒过来便是没有大碍了,药也用不着多吃,是药三分毒。我看还是起来活动活动就是了,又不是当真那般娇弱。” “都说了是饿着了才没有精神,让他们将燕窝端来,若是不行,再多拿十个白面馍。” “不请大夫的话,咱们要不请个法师来看看,妹妹这样子,该不是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有你这么咒你妹妹的吗?” 叽里呱啦,那些声浪冲进耳中,一股脑直冲脑海,让阿娇本就一团浆糊的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她皱紧眉,下意识地尖声道,“停!”明明是娇柔的嗓音,却好似有震慑三军的力量,让嘈杂的屋内骤然一寂,三个人三张脸六双眼,愣怔看向她。 阿娇的手在被褥下紧紧扣住拳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缓语调道,“我还有些困,想再睡会儿。” 屋内又静了片刻,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要开口,便被妇人一记眼刀堵住了声,妇人笑得温柔,“娇娇想睡便再睡会儿,阿娘一会儿再来瞧你。”然后眼一瞪,两个男人不敢言语,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外边儿人声压得低,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磨磨蹭蹭走远了,四下,悄寂下来。 阿娇却再躺不住了,一掀被,从榻上跳了下来,直奔房内窗下摆放的妆台边。妆镜里映出一张脸,久远到模糊的记忆缓缓浮现,镜中人白了脸,直了眼。镜中人,不是她。 第2章 此娇非彼娇 镜中人,不是她。却是模糊的记忆里,略有些印象的人。曾经的望京城中,有两个娇。一个是她,李凤娇。天之娇女,崇宁帝外甥女,荣阳长公主独女,长宁郡主,她的娇,是娇贵娇气千娇百媚。另一个娇,却是娇怯娇弱不堪为娇。甚至是偶然得知她的乳名为娇娇时,便总是会被各家贵女拿来对比、笑话,慢慢的,大家都不再提起此人的乳名,就连阿娇,若非在镜中再见这张一分熟悉九分陌生的脸,也早忘了她们之间,曾有这样一份渊源。 宗室旁支济阳王之女,傅明漪,乳名娇娇。 可是不对啊!傅明漪早于崇宁二十二年便因病离世,早不该在这世上了,镜中的少女却还是豆蔻年华,稚嫩青涩。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醒来却成了傅明漪? “咚咚咚”带着两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进耳中,不知道呆坐在妆台前多久的阿娇眨了眨眼,听得门外一把同样带着小心翼翼的嗓音传来,“小姐,繁霜可以进来吗?” 阿娇眼儿闪了闪,她坐在这儿一多半的时间是在发愣,却也不只是发愣。她清了清喉咙,应了一声“进。” 房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端着大大的托盘走了进来,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竟引得阿娇腹中猝不及防的一阵空鸣。阿娇低头往自己腹间一瞥,心想道,还会觉得饿,倒是让这荒谬的一切多了两分真实感。 “小姐你已经起身了啊?想必定是饿了,王爷担心着,让奴婢赶紧送些吃的来。”叫繁霜的丫鬟见到好生生坐在妆台前的阿娇,神色轻松了些,语调轻快地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内的食物一盘盘端到了八仙桌面上。 阿娇起身,慢悠悠走到桌边,垂眼一看桌面上的吃食,却是有些诧异。一盘五个拳头大小的白面馍,一大盘酱牛肉,还有一海碗的鸡汤面,一大盅的燕窝,这都是给傅明漪准备的? 许是注意到了阿娇的眼神,繁霜忙道,“王爷说了,小姐这回遭了大罪,可得好好补补。”说话间,已经手脚利落地将面碗端到了阿娇跟前,递上了筷箸。 阿娇略忖,没有多言,坐下来,接过筷箸,夹起一箸面送进唇中,面上不经意问道,“繁霜,说我遭了罪,到底怎么回事?” “小姐!”繁霜正在拿碗盛燕窝,猝然听得这一句,手一颤,拿着的汤匙落进汤盅中,她抬起一双眼,惊惶地看向阿娇。 阿娇面上没什么表情,沉定地望着她,“我怕他们担心,方才才不敢说。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这事儿给我捂好了,不要透出去半个字。”她语调沉沉,没有半分提高,却让繁霜莫名地心口颤颤,微微白着脸色,不自觉地点下头去,恭声应道,“是。” 阿娇垂下头去,不紧不慢又吃了一箸面。面汤里的热气腾袅起来,漫上她低垂的眉睫,倒显得她的面容云山雾罩一般,让人瞧不真切了。 小姐怎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繁霜心里嘀咕着,却莫名不敢造次,迟疑片刻才道,“小姐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那日宫宴,长宁郡主不知为何跳了湖,小姐跳下水救起郡主,却不想被水草缠住了脚,险些溺了水” 长宁郡主四个字落进耳中,阿娇一瞬恍惚,有多少年没有再听过这个名衔了?此时从繁霜口中听闻,说的是她,却又不是她。 阿娇闭了闭眼,将那满腔的荒谬捺下,再睁开眼时,已定下神。将繁霜所言与记忆中的那一桩事对上号来—— 崇宁十八年端午宫宴,皇舅舅提及了她与薛凛的婚事,她怒极,在御前闹了不愿,便冲到了御花园中。彼时又气又伤心,自幼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李凤娇听闻皇舅舅要将她远嫁苦寒的边关,嫁给一个泥腿子出身,传闻中身如铁塔,壮似黑熊,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男人,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看着澄澈的御湖湖水,她满心只想着,要她嫁,倒还真不如死了算了。她若死过一回,皇舅舅总不能再逼着她嫁了,便是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那一跳,果真骇着了皇舅舅与母亲,那桩婚事不了了之。 她以为是得偿夙愿了,却哪里知道,余生会用数载的艰辛、舍弃、折辱,用那些血淋淋的生动来偿还那一跳的任性。 阿娇悄悄深呼吸,是了,彼时确实是傅明漪救了她,那也是她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回来了,为何不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反倒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傅明漪?是因为落水时,因缘际会,她们互换了吗? 阿娇一时心乱如麻,当务之急,还得先见到“自己”,如果果真是与傅明漪互换了,看能否想个办法换回来才是。可傅明漪与她自来从无交集,该如何见? “小姐……”繁霜轻喊了一声,“可够了吗?不够的话厨房还有,奴婢去拿?” 阿娇被喊得醒过神来,打眼一看,惊了。方才那一大桌的吃食都已经见了底,唯余她手里捏着的啃了一大半的白面馍,方才她一边想事儿,一边也没耽搁吃东西,可……这些都是她吃的?傅明漪的胃是无底洞吗?而且……看繁霜脸上倒是没半点儿惊讶。 傅明漪……胆小如鼠,生性怯懦,不常出门,偶尔见面,也都恨不得缩在人后头……怎么与她知道的有些不同?可她一个娇小的小姑娘,怎么能吃那么多,家里人也不怕她撑坏了吗? 阿娇脑袋嗡嗡,觉得如被雷劈。 房门就在这时被敲响,又有一个丫鬟进得门来,福了福身轻声道,“小姐,荣阳长公主携长宁郡主登门,说是要向小姐致谢。” 谁?阿娇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口遽然急跳。 往待客花厅处走去时,阿娇才忆起当初母亲确实也带着自己上过济阳王府登门致谢,可傅明漪没有露面,母亲留下了重礼,揭过了那件事,之后便再未与济阳王府有什么交集了。 阿娇眼下却顾不得这些,步子越迈越急,到了花厅,目光急急逡巡而去,一眼就见到了坐在主客位上,一身华服的荣阳长公主,眼睛便再也移不开,眼尾更是控制不住泛了湿。 第3章 两个李凤娇 阿娇本以为,要再见母亲怕得等到九泉之下了,可所谓九泉,谁知道是否当真存在?当初的死别,本以为就是永诀,此时再见,只觉如坠梦中,眼里哪儿还瞧得见其他?眼里噙了泪,她如同游魂一般靠了过去,一步再一步,连呼吸都紧紧屏着,生怕惊醒了眼前这一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眼前一晃,一个人影挡在了身前,身后有人伸出手将她一扯,阻了她的步伐。 “你这孩子,当真是还没有回魂吗?这般冒失?”拉住她的是济阳王妃,傅明漪的生母高氏。她轻掐了阿娇手背一下,转头对着荣阳长公主笑道,“长公主殿下见谅,这孩子许是当真受惊过度,眼下还糊涂着,这才失态。” 阿娇彻底醒过神来,不只因为高氏拉住她,以及掐在她手背上的那一记,更因为挡在荣阳长公主面前的那个人。 那张脸,她揽镜自照看了二十几年,曾洋洋得意过,更曾恨不得将之画花过,从青葱稚嫩到历尽铅华,却从未如眼下这般去瞧过,那是她,是李凤娇。 她看着李凤娇时,李凤娇也在看着她,仍存两分稚嫩,可却已能瞧出几分倾城倾国之色的容颜之上带着两分困惑,三分戒备,漂亮的柳叶眉慢慢蹙了起来。 这是她,却又不是她。 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李凤娇,是多年前,还未历尽苦楚,仍稚嫩纯粹的李凤娇,而不是她以为的披着李凤娇皮囊的傅明漪。 她太了解自己,绝非傅明漪能假扮得了。可是……怎么可能?李凤娇在眼前,那她又是谁?两个李凤娇?一个十年前的,一个十年后的,在这一刻,以这样荒谬的方式共存、会面。那……傅明漪呢?傅明漪又去了何处? 荣阳长公主从李凤娇身后探出头来,目光困惑中透出两分关切,李凤娇脸上的戒备转为惊讶,还有两分局促与不知所措…… “这孩子,怎么哭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莫不是当真受惊过度了?还是该找个御医来好好看看才是!” 荣阳长公主的话传至耳边,阿娇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这么一发觉,眼里的泪更是控制不住一般滚滚而下。 “娇娇,你这孩子,哭什么?”高氏愣怔一刹,也是又惊又急,伸手来给阿娇擦泪,那眼泪却好似擦不尽般,还未擦净,复又淌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阿娇心中情绪翻涌,当真控制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似要将心中翻涌的情绪一股脑倾倒而出,直哭得惊天动地,无止无休。 阿娇起初哭上苍待她不薄,让她得以重来一回,有机会阻止那场噩梦再次降临。后来哭老天弄人,为何让她回来,却又不让她重做李凤娇,让她与母亲相见却不能相认。再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就是觉得,不哭不快。 她这一哭,把花厅里除她之外的人都哭懵了,劝了又劝也劝不住,长公主只得叹一声说回头让御医来瞧,高氏婉拒了,说自家孩子皮实,哭过就算了,没那么娇弱。李凤娇的脸色很有两分不自在,看着哭得似个孩子的阿娇,心想,满望京城谁不知道你家傅明漪就是个最娇弱的? 直到高氏讪讪将长公主母女二人送走,回来时,见女儿哭得小脸满脸泪痕眼儿水肿鼻尖泛红,济阳王和儿子傅明琰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济阳王已经红了眼眶,只差没有跟着哭出来了。高氏皱着眉,正待爆发,阿娇许是终于哭够了,哭声渐缓,抽噎着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道,“我饿了……” 再一口气啃了三只鸡腿,五个白面馍,又一次见识了傅明漪的小身板儿大胃王之后,阿娇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能重来一回总是好事,那场噩梦里糟糕的一切她都有机会修正,不论她是李凤娇,还是傅明漪,她都要竭尽所能去阻止厄运的降临。 阳光透过帘帐轻吻在脸上,阿娇缓缓睁开眼,醒转过来,眸中仍有一瞬怔忪。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她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倒是成了傅明漪的第一夜,不知是吃得多,还是哭得累了,竟是一夜酣眠,连个梦也未曾做。 “小姐!”房门被推开,繁霜匆匆而入,神色亦惶惶,“宫里来了旨意,传小姐你入宫面圣。” 阿娇却只微抬眼睫,心想,依循着那场噩梦,也是时候了。 “乖女,莫怕!阿爹陪着你!”进宫的马车上,济阳王扯唇笑着安抚阿娇,那笑却带了两分僵硬。 阿娇一瞥他抖成筛糠的双腿,默了。 “妹妹莫怕!回来哥哥替你压惊!”傅明琰咬着牙,阿娇竟莫名从他神情中瞧出了两分视死如归来,遂疑惑地一蹙眉。 高氏抬手就狠敲了自己儿子脑袋一下,再一记眼刀扫过济阳王父子二人,“你们俩行了,不过进趟宫而已,又不是龙潭虎穴。”只一瞬,脸色一垮,一脸掩不住的忧虑,“可陛下好端端的召见咱们娇娇做什么?” 车室内一片悄寂,没有人回答她。 阿娇看着自己这几位新“家人”,亦是默默。难怪济阳王府上下如临大敌,毕竟身为宗室旁支,济阳王父子二人又是全无半点儿建树,在望京城中吃喝玩乐倒是样样在行的老少纨绔,他们除了逢年过节、宫宴祭祖时,偶尔远远瞧见过陛下一眼,还没有那个荣幸能被召到御前。 济阳王府头一个被召见的居然是最胆小娇怯的傅明漪,他们谁能放得下心?傅明漪又是个女子,皇后召见也就罢了,缘何是陛下? 阿娇倒是知道崇宁帝为何召见,却不能言说。 挑开车帘往外看去,高高的宫墙已是在望,墙内依稀可见绵延的重重殿宇,阿娇不由呼吸渐紧。这是大周最为尊贵之地,却也是她最熟悉的囚笼,如今尚未靠近,只是看着,她已觉不能呼吸,恍惚就要堕入那场万劫不复的噩梦之中。 不!她死死掐住掌心,借着那一点点疼定下心来,她就是为了噩梦不再重演才走到这里的。 济阳王几人未得传召,只能在宫门处等着,阿娇被引着进了宫门,一路沿着熟悉的夹道走到御书房前时,她的心已彻底沉静下来,波澜不惊了。 第4章 臣女愿意 “小姐请!”到得挑开的帘子前,门内迎出一人来,将手往里一递,退让一旁。 是近身侍奉崇宁帝的徐内侍,亦是一个故人。经过那一场大哭,阿娇已彻底定下心,既回来了,她还要遇上无数的故人,有了准备,不过心起微澜,面上却半点儿不显,轻轻颔首应声,“有劳徐内官!”便是款款迈步入内。 徐内侍看她背影,却有一瞬纳罕。传闻不是说济阳王府这位小姐胆小怯懦,上不得台面吗?怎的他看来却是落落大方,举止有度?这可是觐见圣颜,可她却半点儿紧张都没有,倒好似司空见惯般。 阿娇自是司空见惯,但却并非半点儿不紧张。这御书房,她少时也是常来的,但每一次都与此次不同。 深吸一口气,她转过帘栊,抬眼见得御案后坐着的那道明黄色身影时,眼底蓦地就是潮热,她赶忙垂下眼去,敛裙跪下,“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岁。”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崇宁帝和随后进来的徐内侍都只当她是面圣紧张,徐内侍还觉得本该如此,到底是头回面圣,这才正常。 “起身!”崇宁帝的声音与记忆中一样的温和。 “谢陛下!”阿娇收敛心神,应声站起,一双眼睛却控制不住,悄悄往御案后看去。崇宁帝身形消瘦,那身应是入夏时新做的龙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两分宽大,脸色亦是不太好……原来皇舅舅那时便已是龙体欠佳了,她怎么就半点儿未曾察觉呢?阿娇正在心神恍惚时,猝不及防与一双眼睛对上,她一个激灵,赶忙收回视线,垂下眼,屈膝道,“臣女无状,陛下恕罪。”她该时刻警惕着,她如今不是李凤娇,不会得到皇舅舅的偏爱,行差踏错都是要命之事。 好在,崇宁帝自来是个宽仁和善的,闻言笑着一摆手,“说起来你还要叫朕一声堂伯父,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太过拘泥。” 阿娇却不敢当真,虽然傅明漪姓傅,可远没有李凤娇来得尊贵,更不能在天子之尊面前有半点儿放肆,于是她便只是低眉垂首地束手站着,再不敢有半点儿失礼,却仍可以感觉到崇宁帝落在她身上带着两分打量的视线。 “看着是个弱质纤纤的,没想到那日却是你在湖中将娇娇救起,看来你骨子里仗义,倒是肖你外祖,有些将门之后的风采。”崇宁帝的目光虽透着打量,却仍是温和,看了片刻之后笑着道。 阿娇这才恍惚,原来高氏出身将门,难怪能震住济阳王府大小纨绔。 “你没有想过朕今日为何召见于你吗?”崇宁帝默了片刻,又笑着问道。 阿娇自然知道,可却又不能知道,于是头又深埋了两寸,“臣女惶恐。” 崇宁帝低笑了两声,谁知却咳嗽起来,阿娇忙抬起眸看去,见崇宁帝咳得厉害,神色间不由自主带出两分关切来。崇宁帝缓过气来,刚好撞见她的眼神,神色微怔了一刹后,却更柔和了两分,“你是个好孩子。”先是赞了一句,看着阿娇垂下眼去,才又道,“你怕是不知那日端午宫宴上,娇娇因何落水?” 阿娇自是不能知道,便只是沉默不语。 崇宁帝本也无需她回答,不过略作停顿,又道,“朕也不怕告诉你。朕为娇娇寻摸了一桩婚事,可她不愿意,是以才闹了那么一出。可这桩婚事确实是好的,恰好你救了娇娇,又也待字闺中,朕便想着……” 后头的话没有说出,但说的人与听的人都是心知肚明。果真倒是与那场梦中,她偷偷听到的如出一辙。想到这儿时,阿娇下意识地抬眼往御案后的屏风处瞥去,果然瞧见一角眼熟的裙摆,李凤娇就躲在那儿呢。 “为何不说话?可是不愿意吗?”她的沉默显然让崇宁帝误解了,他的音调沉了些许,多了两分帝王之威。 彼时便是如此,真正的傅明漪胆小怯懦,进这御书房后便直接两腿一哆嗦,跪下了,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自是诚惶诚恐地应下了,至于心中作何想,不得而知,大抵也是委屈不愿的,毕竟想着李凤娇都不要的婚事能好到哪儿去,李凤娇不愿,她就愿了吗?可李凤娇可以让陛下回心转意,她傅明漪又哪儿来的本事让陛下收回成命?所以,再不愿,再委屈,也只能应了。 此时的阿娇早知有这出,也丝毫不觉得委屈,不过……“陛下自来疼爱长宁郡主,为她千挑万选的婚事自是好的,臣女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可陛下就不怕郡主日后后悔吗?”若是重生在端午之前,她定想办法促成这桩婚事,可眼下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娇娇实在不愿,甚至做出那样的事来,朕也是没有办法。就算娇娇回心转意,或是朕将她强嫁出去,可联姻本为结两姓之好,娇娇做出来的事到底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凛早晚会耳闻,他岂能不介意?夫妻离心离德,便与朕之初衷背道而驰了。所以,还是罢了!”崇宁帝叹息,竟是不知不觉与阿娇道出了肺腑之言。 薛凛不会的!有那么一瞬间,阿娇几乎忍不住将这话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忍住了。 那场噩梦中,哪怕是更不堪的情境之下,他都可以不计前嫌,仍愿受她所托,忠义行事,所以即便他们从未真正见过,即便她到死也没有瞧清过他的模样,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并坚信他的为人。他是真正心胸宽广,可纳山河江海的伟丈夫,才不会小肚鸡肠到为她拒婚之事而记仇。可这些,她不能说,缓了缓,她只能道,“陛下是真心为长宁郡主着想。”这一句,真心实意,只是她那时不懂罢了。眼角余光悄悄往屏风后扫去,就不知,如今的李凤娇,可听懂了,想明白了? 崇宁帝似叹了一声,“朕是为娇娇考虑,却也有一腔无可奈何。这桩婚事乃是必行之事,本来娇娇是最好的人选,可她不愿,朕只能从皇室宗亲中另择人选……你若应下,朕可册封你为郡主,也可为你父兄……” “陛下!”阿娇略扬声,“臣女愿意为陛下分忧!” “你愿意?”崇宁帝一顿,反倒有些不确定了。 “臣女是大周子民,皇室宗亲,于公本该为陛下分忧。于私,薛都督乃是我大周栋梁,军中伟丈夫,正是良人良缘,臣女心向往之,多谢陛下成全!” 第5章 她是傅明漪 “傅小姐,请留步!”阿娇才走出御书房不远,便听得身后一声呼唤,甚是熟悉的嗓音。 她停步转头,看着朝她快步走来的李凤娇,眼底掠过一道异光。那场梦中可没有这一出,当然了,梦里傅明漪只是诚惶诚恐地应下了那桩婚事,根本未曾与崇宁帝多言半句,李凤娇自然也没有听过崇宁帝后来所说的那些话。这与梦中不同之处,自然都是好事。 阿娇于是敛下心神,福了福身,“长宁郡主!” 李凤娇已经走到她近前几步之处停下,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莫名地打量着她,在阿娇目光望过去时,她又状似自然地移开视线,语气中仍带着习惯的傲慢,问道,“你没什么事了?昨日哭成那般,我母亲一路都念叨着,今日既是遇上了,少不得问上两句,若是还有什么,我好找个御医给你瞧上一瞧,免得被我母亲知晓又要数落我一通。” 年少时的李凤娇,是真正的天之娇女,是这望京城中的贵女第一人,她自来有傲慢的资格,对谁都是一样。但阿娇清楚“自己”,不过是蜜罐里泡大的,不知人间疾苦,平日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穿什么吃什么,当然了,这桩她不愿意的婚事已是她出生以来最大的坎坷,眼下好似也度过去了。可对着救了她,却又因她而与这桩她不要的婚事牵扯上的傅明漪,她心中便多了两分愧疚。梦中也是愧疚过的,不过傅明漪那个性子,能嫁薛凛,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夫人,说起来都是高嫁了,后来这愧疚便也渐渐淡了,再后来种种变故接踵而至,她自顾不暇,哪里还记得什么因她之故远嫁的傅明漪?听到傅明漪的死讯时,她亦不过心下唏嘘了一声,如此便罢了。 如今,却是不同了。她成了傅明漪,而李凤娇听到了她在御前与崇宁帝的一番对话,现下心情定是复杂。而这恰恰就是阿娇想要的结果。 因而她面上淡淡,轻笑着回道,“多谢郡主关心,也请郡主回去禀过长公主殿下,臣女眼下已是无碍了。” “看你这样子倒也确实没有大碍了。”李凤娇点了点头,便又是沉默,目光落在阿娇身上打量了又打量,似是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个窟窿来,好将她看个究竟。 阿娇微微一笑,由着她看,喉间却忍不住有些发苦,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单纯啊,这心事都就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瞧穿了。 而且还不太沉得住气,看了一会儿看不出究竟后,李凤娇一皱眉,迟疑地问出了心中困惑,“你你当真愿嫁那薛凛吗?” “郡主不是已经听到了吗?臣女心甘情愿。”阿娇应道,嗓音犹带少女的脆嫩轻软,语气却是再坚定不过。 “为什么?”李凤娇不解,“你没有听过那些薛凛的传闻吗?说是他身高八尺,长得粗壮,恍若黑熊一般,那手有蒲扇那么大,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狼战场上,一个人就斩杀了一百多个北狄人,刀上的血迹干了又被淋湿,那把刀都成黑色的了你就不怕?”李凤娇微微瞠圆一双美眸将阿娇看着,满脸的惊疑不定。 阿娇看着她,却是满心的柔软,这是年轻的、美好的“自己”啊,微微笑答道,“薛都督手染鲜血,是为保家卫国,我为何要怕?” “你不是不是自来胆小吗?”李凤娇嗫嚅道,“而且那安西都督府与望京城相隔千里,黄沙遍地,贫瘠苦寒,你要远嫁那里,便是背井离乡,你当真想好了?” “许是也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如今胆子倒是大了好些,郡主说的那些我倒也不怎么怕了。”经过了梦里的那些种种,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何况,她本就不是傅明漪啊!“至于这桩婚事,我方才在陛下面前说的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郡主很清楚这桩婚事由何而来,为陛下分忧我心甘情愿,至于仰慕薛都督之话也并不假,当然了,此时圣旨尚未颁下,郡主若此时后悔了,还来得及。” “谁后悔了?我才没有。那薛凛你要嫁便去嫁,我可不想去那千里之外的边关,连亲人都再难得见。”李凤娇忙道。 意料之内的回答,阿娇眼底却滑过一抹遗憾。若非太过了解李凤娇此时的想法,她倒也不必别无选择地应下这门亲事。 “罢了,总归你这桩婚事也是因我而来,你既想好了,那等你出嫁时,我为你准备一份厚厚的添妆便是了,再给你从皇舅舅那儿也讨一份儿,有皇舅舅给你撑腰,量那薛容与也不敢怠慢了你。”李凤娇微微扬起下巴。 阿娇微笑着一颔首,“那便多谢郡主了。” “你也不必再唤我郡主,我记得你我同年,不过我大着月份,你便唤我一声阿娇就是了。” 这便是少女时的李凤娇了,虽是骄傲,却也再善良单纯不过。阿娇从善如流,“阿娇!”这一声唤出,感觉真是奇妙啊,倒好似她们当真成了两个人。阿娇恍惚,本来也是啊。 李凤娇红唇弯起,明眸如星,那一刹的殊色落在阿娇眼中,却只觉心中惊痛。这样的绝色倾城,恰恰就是后来苦痛屈辱的来源。“是了,你的乳名也叫阿娇,那我以后”李凤娇脸上显出两分苦恼来。 “阿娇往后便唤我明漪!”阿娇,不,从此刻起,她就是傅明漪了。明漪敛眸,语调淡淡地道。 “好,明漪。”李凤娇倒是高兴,唤了一声,又有些纳罕地盯了她一眼,“真是奇怪,往常只当你是个胆小怯懦的,如今看来倒不像,可明明比我还小,怎的却一副大人模样,稳重得都有些老成了,哪儿像个小姑娘?倒有些”暮气沉沉的。后头那几个字滚在喉间,到底没有吐出。 明漪也不在意,扯唇哂笑道,这内里可不就不是小姑娘了吗? “郡主!”前头不远处传来一声年轻男子的呼唤,清越如玉石相击,明漪却是听得心口一颤,蓦地扭头看过去,见到正一脸喜出望外朝这头迈步走来的青年男子,一瞬间呼吸渐紧,心口方寸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一般,几欲喘不上气来。 “明漪,你怎么了?”许是明漪的脸色陡然太过难看骇着了李凤娇,她忙关切问道。 明漪掐着掌心醒过神来,垂眸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我家人还在宫门外等着,便先走了,阿娇保重。”说罢,朝着李凤娇欠了欠身,便转身而行。 第6章 赐了一门婚事 李凤娇虽然有些奇怪,倒也没有留她。 明漪款步而行,那头那个一身月白色锦缎直裰,看上去便觉温润如玉的公子则朝这边而来,两人越走越近,对方停步,朝着明漪拱手行礼。 明漪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一般,微微垂眼,便是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那公子愣了愣,皱着眉看了明漪背影一眼,倒是没有如何,展颜笑开,又朝着李凤娇迎了上去。 又走了几步,明漪停步回望,见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李凤娇跟前,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李凤娇面上有笑。 明漪将紧掐的拳头放开,掌心里已经满是掐印,有些甚至都沁出血来了,她却半点儿也没有觉得疼一般,一双杏眼不知何时沉肃下来,眼底冷光隐隐,又深望了一眼身后的两人,才收回目光,转头而行。 到得宫门外,济阳王几人已经等得满心焦灼,见她全须全尾从宫门处出来,都是喜不自胜,忙不迭迎上前来,又拥着她上了马车。一路上七嘴八舌地问着,明漪却好似都没有听到一般,神魂不属。高氏当她这是又被吓着了,心里疼得慌,瞪了济阳王父子二人一眼,携了明漪的手,缓声道,“好了,娇娇不愿说,咱们就都别问了。估摸着也就是为了之前娇娇救了长宁郡主的事儿,都知道陛下将长宁郡主视若己出,娇娇救了郡主,陛下定是感谢而已。” 管它是为了何事,平安出来,那就是没事。 济阳王和傅明琰听懂了高氏的意思,都是点头。 明漪偏在此时醒过神来般,轻声道,“陛下为我赐了一门亲事。” “什么?”高低错落的三声,却是异口同声,默契十足。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明漪眸光淡淡瞥过表情各异的三人,语调平平补充道,“想必一会儿圣旨便该到咱们家了。” 济阳王几人惊得倒抽一口气,又开始七嘴八舌问起来,明漪却再不开口,只是挑开车帘望着外边儿的街景出了神,目光却是一寸寸冷沉下来。这桩婚事如梦中一般,还是落在了傅明漪身上,可就算李凤娇嫁不成薛凛,却也绝不能让她再嫁褚晏清。 明漪算得挺准,他们刚进府门不过两刻,赐婚的圣旨便是到了。好在那两刻里,高氏已经着急忙慌指挥着家里人准备好了接旨的香案,虽然济阳王府已经许久没有接过旨了,但到底还算不着太过失礼。 接了圣旨,高氏勉强沉着一口气将宣旨的内侍送走,回来后从济阳王手里夺过那卷明黄的圣旨又仔仔细细瞧了三遍,总算相信这是真的了。她家娇娇成了什么云安郡主,还被赐了一桩婚事,要嫁给安西大都督薛凛了。 济阳王与高氏和傅明琰面面相觑,平日里叽叽喳喳,总是免不了嘈杂的花厅此刻却是落针可闻。这薛凛是何许人也,望京城中人虽未见过,听到的传闻却是不少。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是真,毕竟,不到而立之年,就凭一己之力戍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就只此一人了。可这也是个传闻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可怕人物,而且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关,这是不是一门好亲还真不好说。 “哇!”的一声,济阳王倏然一拍自己大腿,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既是好亲事怎么长宁不嫁就轮到我们娇娇了?早知道娇娇莫要救长宁,还惹不来这一身骚,这是赏赐吗?不管,我家娇娇不能嫁那么远,我往后岂不是要见不着我的乖女了?娇娇,咱不嫁啊,咱不嫁”济阳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至极,一边哭着,还一边伸手去拉明漪。 只是还不及够到,就被高氏“啪”的一声用力拍开,顺带附送一记眼刀,“你不想害死全家就闭嘴!这可是陛下赐婚,你敢背后议论,是不要命了?” 济阳王被那记眼刀戳中,没了胆气,只得生生忍住,想哭又不敢哭地抽噎着看向高氏,“那怎么办?真让咱们家娇娇嫁那么远啊?而且还要嫁个莽夫,那不是要把一朵鲜花硬生生插在牛粪上了吗?” “这是陛下赐婚,你不愿又有什么办法?”高氏剜了济阳王一眼,已是彻底冷静下来,“其实这桩婚事也未必不好。如今这望京城看着花团锦簇,可那些个世家公子哥儿我却一个也瞧不上眼,都是些担不起事儿的。若是太平盛世,那还勉强能图个富贵安稳,若是那都指望不上。” 明漪听着这话,眸中异光一闪,侧目望向高氏,倒没想到她竟有这般见识? 高氏拢了拢她的手,继续道,“可这薛凛不一样,他寒门出身,半点儿依凭没有,全靠自己一步步立下军功升上来的,那安西军就是他的根基。他在西北,那是说一不二,咱们家娇娇嫁过去,总算是个依靠。” “可是那西北也到底太远了些,往后”济阳王仍然红着眼,可怜巴巴。 “这婚事是陛下所赐,想退那是不能够了。你要实在舍不得你女儿,干脆请准了陛下,再问问你那未来的女婿,看能不能允你一起嫁过去!”高氏哼声道。 济阳王却是听得双目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明漪:“” 高氏和傅明琰倒是习惯了般,半点儿没将他说的疯话放在心上。高氏想了一通,这婚事左右也推脱不得,如今想想,倒也并非全无好处,自家女儿那性子,加上自家的情况,在捧高踩低的望京城怕也寻不到什么好亲事。这薛凛倒也不错,唯独就是远了些,可这世上,哪儿来的十全十美呢?想通了,高氏便也欢喜起来,积极道,“陛下赐婚,定是要钦天监合八字算吉时的,不过咱们也得快些将你的嫁妆一一筹备起来了。” 这还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明漪默了默,轻声道,“陛下本说还要给父兄安插个差事,可我拒绝了。”说到这儿时,她略带迟疑地看了看厅内其他几人的反应。济阳王府虽是挂着宗室的名头,却早已风光不再,济阳王父子二人又都是只知吃喝玩乐的主儿,这一代过后,怕就要彻底没落。眼下有机会,却被她生生推拒了 听到她前半句不由抻起身子来的济阳王和傅明琰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一个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我家乖女就是聪明。” 另一个夸张地长叹道,“妹妹这话早说啊,吓死我了。” 第7章 意外之喜 这反应……还真是出人意表。可想想这父子俩在望京城中的名声和这两日的表现,明漪又觉得自己不该太奇怪才是。 就是高氏亦是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你回绝了。否则就你爹和哥哥这个浑样,可别办砸了差事,害了咱们全家。” 明漪这回是明白了,这一家子对济阳王父子二人最大的冀望也不过就是当一辈子的纨绔,平安到老了。 只是……要当一辈子的纨绔,只怕才是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午后,窗外蝉鸣隐隐。明漪的闺房临水,近旁又有两棵很大的榕树,浓荫遮蔽,倒是将渐深的暑热都隔绝在外了。这样的天气最是易让人昏昏欲睡,且本就该是午憩的时候,明漪却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她正伏于案上,专心致志地在写着什么,边上繁霜一边替她打着扇,一边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两分探究。 明漪停了笔,将那纸笺捧起,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确定要写的都在上面,没有纰漏了,此时那纸上墨迹已干。她转手就将手里的纸笺递给繁霜,一并递过去的还有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这上头的人和地方,你想法子帮我盯着,若有什么发现,立时来报。”说话时,她一双眼睛定定望着繁霜,直看进她眼底去。 繁霜莫名觉得一股寒意直窜背脊,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心弦,赶忙接过那纸笺并荷包,应了一声“是”,转过身,脚步匆匆就出去了。 明漪看着她的背影,双目沉沉,她自然知晓繁霜对她心有疑虑,毕竟是贴身侍候的,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改变?但她不熟悉傅明漪,又觉得真正的她与自己知道的略有不同,即便是想装,怕也是画虎类犬,倒还不如索性不装了。至于繁霜,绝对想不到她这瓤子里已是换了一个人,而且她如今无人可用,繁霜若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繁霜出了屋,脚步微缓,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经被捏皱的纸笺,那上头罗列的人名和地方她不知其意,可上头熟悉的字迹却是让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说是多想了,小姐哦,不,如今该唤郡主了,郡主行事不同,更像是转了性子,大抵也是因着在水里伤了脑袋,又生死关前转了一圈儿的缘由。以往也不是没有听老人们提过,经历生死大劫后性情大变的事,而且郡主从前的性子太过绵软怯懦了些,如今这样,也未必就不好。想通了这些,繁霜之前满腔的疑虑都尽数释去,再迈开步子时,便轻快了许多。 她当然不知道明漪在昨夜便已翻看了原先傅明漪留下的东西,所以才知晓她的银钱放在何处,至于字迹明漪在那场梦里曾如只金丝雀般被魏玄知豢养在深宫之中多年,那几年的时间,她做了无数能够打发时间的无聊事儿,当中一件便是模仿各位大家的名帖墨宝,傅明漪那手字,她看一眼,要以假乱真,还不是轻而易举? “郡主,世子请您去一趟演武场。”繁霜走了不过片刻,另一个唤作微雨的丫鬟进得门来,朝明漪福身传话道。 演武场?济阳王府居然还有演武场?不过想想,高氏既是将门之女,在府中建个演武场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反倒是傅明琰,他找她去演武场有何事? 明漪满心的疑虑,走到演武场边时还没有释去半分。“妹妹,接着!”骤然听得傅明琰的声音,她抬起眼,便瞧着一道黑影兜头朝着自己砸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一伸手,果真将那东西接住了。待得定睛一看,本就砰砰急跳的心口几乎遽然停摆。这是什么? 明漪微微瞠圆了眼,瞪着自己接在手中的东西,像是瞪着一个怪物。她手里,居然是一把铁锤。那锤头黑黝黝的,表面光滑,一看就是常用的物件儿,且是生铁制成,最要紧的是,一看便很重,只怕有好几十斤,可细胳膊细腿儿的她却是接得稳稳当当不说,拿在手里还没有半点儿觉得重。这是怎么回事?她莫不是在做梦? “还愣着做什么?都说了回来之后替你压惊,哥哥可都准备好了,来!今日随你砸个尽兴。”傅明琰一边说着,一边又扔来一把铁锤。 明漪空着的一只手好似有自主意识一般,接住了第二把铁锤,还在半空中舞了一下,那两把铁锤在她手中异常的听话。明漪望着自己手里的两把铁锤,面色有一瞬的古怪,眼睛里一点光却是寸寸亮起,莫非是她想的那般?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咬着牙的傅明琰,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他早上说替她压惊时,那满脸的视死如归从何而来了。略一沉吟,她单手抡着铁锤轻轻一划,下一刻,她纤弱的身影便是有自主意识般,兔起鹘落朝傅明琰扑了过去。 傅明琰脚下一滑,如泥鳅一般在铁锤带起的风里窜过,明漪追着她不放,一双大铁锤舞得虎虎生风,“哐”一声砸在地上的石锁上,顷刻就是碎了一角。明漪眼中的光更亮,铁锤舞得更是带劲儿了,傅明琰跑得气喘吁吁。 好一会儿后,终究是瘫在地上,摆着手求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妹妹你今日也太猛了些,看来果真是受惊过度了。不过哥哥都这般牺牲了,你也总算得以压惊了?”傅明琰这会儿满头大汗淋漓,整个人都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只觉得自己已经小死了一回。 明漪却是双目炯炯,汗津津、红扑扑的小脸好似发着光,舍不得错眼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双铁锤。那场梦里,多少次她恨不得能够手刃血仇,却因弱质纤纤,只能任人折辱,谁知道,重来一回老天爷竟给了她这样的际遇,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吗? 明漪当真是喜不自胜,手臂一抬,铁锤直指傅明琰的面门,“再来!” “还来?”傅明琰却好似被雷劈了般,剩下的半点儿气力也抽没了,直接往地上一瘫,拼命摇头道,“不不不,我已经舍命陪妹妹一回了,再来一回,我只怕就当真要没命了。妹妹还是饶过我!”说着话时,已经闭了眼,双手合十,一脸苦相地朝着明漪拜了拜。 明漪目光闪闪,蹲下身去,揪住他的衣袖,轻扯着晃了晃,放软嗓音轻声道,“哥哥,你就再陪我练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 傅明琰睁开眼,看着面前明漪眨巴的眼,脑袋嗡嗡,“啊——”了一声,心道,吾命休矣。 第8章 能吃是福 不远处,济阳王与高氏不知何时来了,看着演武场中一个追一个逃,打得不亦乐乎的兄妹俩,却是神色各异。 过了好一会儿,济阳王才神色略带慌张道,“咱们娇娇这样,是当真又受了刺激了?可要请个大夫来好好瞧瞧?” 高氏的脸色却要沉定许多,目光沉沉又看了演武场一眼,收回视线的同时,已是脚跟一旋,迈步而走。 “唉!到底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济阳王赶忙追了上来。 高氏脚步不停,“这未必是坏事。你莫不是更喜欢她那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我只想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至于什么样都无所谓。”济阳王大声道,高氏蓦地驻足,扭头往他看来,他立刻又怂了,举起手来半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偷觑着高氏脸色,一边连连赔笑道,“我我这也是担心咱们娇娇啊!” 高氏默了默,难得地没有出手揍人,叹了一声道,“我瞧着暂且无事再看看!” 明漪半点儿不知济阳王与高氏为她忧虑,她这会儿只是满心的激动,汹涌的心潮哪怕是从演武场离开,回到自己房里之后也是久久不能平复。她宝贝似的抚摸着那一双铁锤,眼里亮光灼灼。没有想到,傅明漪胆小怯懦,又细胳膊细腿儿的,却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吃东西吃得多是因为她天生神力,不止如此,就刚才追着傅明琰打的架势,灵活无比,就可以知道她是有功夫在身的。 天生神力,且有武学基础,那她若是勤加练习,往后,谁还能再随意欺辱于她?明漪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只恨不得抄起那双铁锤,再起来练上个八百回合。 只是不等她付诸行动,高氏就来了,还给她带了满满一托盘的食物。 明漪倒是丝毫不抗拒这些食物,若非吃得多,她又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 只是看她吃得欢,高氏的目光却透出丝丝疑虑,“娇娇,你如今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明漪摇了摇头,笑回,“一切安好。” 高氏点了点头,却是看着她出了神,眼神有些莫名,没有说话,但明漪也隐约察觉出了不对。高氏不比繁霜,若是她也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可没有那么好糊弄过去。明漪心中存了事,吃东西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还悄悄抬眼往高氏看去。 不想刚好与高氏的目光撞上,高氏却是忙道,“你别管那些,想吃就吃。其实看你吃得这般毫无顾忌,阿娘心里只有欢喜的。本来也是,母亲从前与你说过许多回了,能吃是福。吃得多怎么了?吃得多咱们身体好,才少生病不是?” 这话里带了两分小心翼翼,十年前的李凤娇自然是不懂,可经历了那血和泪的十年,明漪联想到了记忆里傅明漪的拘谨怯懦,总是将眼睛藏在厚重的刘海里,不敢与人对视的样子,蓦地就是明白了过来。难怪没有人知道傅明漪胃口奇大,只怕是她刻意隐藏。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的明漪自然是觉得能吃是福,可从前,在贵女圈中,若果真有人知道傅明漪吃得那般多,少不得要说嘴的。 明漪见得高氏眼中的担虑,笑着回道,“母阿娘不必担心了,我这回也算生死关前转了一圈儿,很多事情都想通了。管别人的眼光做什么,别人又不能替我而活。我的身子只能我自己将息,就像阿娘说的,能吃是福,这是旁人想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呢。”说着,明漪又夹是抓起了一只热腾腾的炊饼,将喷香的酱牛肉夹到了当中。 “你说真的?当真想通了?”高氏有些不敢置信,却又不由希冀,待见得明漪大大咬了一口饼子,又冲她笑着点头,那双眼睛竟是从未有过的清亮时,高氏心中的那一缕阴霾好似也尽去了一般,整颗心都亮堂起来,跟着展颜笑起,“你能想通那就是太好了。上一回,你饿晕那次,虽然阿娘不会如你阿爹那般没出息,吓得直接哭鼻子,可也吓得够呛。答应阿娘,往后这样的事儿可不能再有第二回了。”高氏拢了她的手,一双眼睛切切将她望着道。 明漪一哂,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茬呢?看着高氏眸中的关切,明漪心口没来由地窜过一缕暖流,也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与高氏的血浓于水还是因为高氏,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高氏与荣阳长公主自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性子不同,关心女儿的方式也是不同,荣阳长公主出身高贵,与李凤娇一样的骄傲,许多事自是不会亲历亲为,许多话也不会如高氏那般说得直白,再加上李凤娇父亲的关系,母亲待她总是有些别扭,不比寻常母女亲近。若非后来梦中的那些种种,她或许一直以为母亲不是那么爱她,甚至因为父亲的缘故,还有一些恨她。待到她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时候,却也已经迟了。 明漪眼里有些潮热,高氏眼中关切更甚了两分,“怎么哭了?可是阿娘又说错了什么?” 明漪摇了摇头,压下眼底的泪意,“是女儿不好,让阿爹阿娘担心了,往后再不会了。” “说什么呢,你是我们的女儿,做父母的,从你出生起便要为你担着心,直到闭眼那一天。”高氏笑着抬手将明漪鬓角散落的碎发勾到耳后。 明漪望着她目光闪了闪,“阿娘,我有两桩事儿想请阿娘帮我。” “乖女!”济阳王刚回府,听说自家宝贝女儿有找,放下蛐蛐儿笼子,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来了明漪的院子,还递给明漪一匣子点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陶然斋的海棠酥和蟹黄酥,自个儿留着偷偷吃,可别被你哥哥发现了。” 陶然斋的糕点可是望京城中一绝,每日每种都是限量供应,而且价格不菲,济阳王送来这匣子怕也得来不易,明漪从未与父亲这般相处过,一时心中又是暖胀又是酸涩,含糊应了一声,接过了匣子,随手放在了桌上。 济阳王往椅子上一坐,展开手里的折扇,一边扇着一边笑道,“乖女找阿爹有何事啊?” 明漪想起正事,“听说家里的庶务是父是阿爹在管着?”寻常百姓唤爹娘倒也没有什么,但望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讲究一个门面和规矩,倒是甚少如济阳王府这般以爹娘称呼,她有些不习惯,好在及时纠正了过来。 不过这事她刚从高氏口中听说时,也甚是诧异。 第9章 妹妹害苦我 虽然与济阳王一家子相处不过短短两日,不过济阳王父子确实如传闻中一般不靠谱,府中都是高氏说一不二,明漪本以为这庶务也是高氏掌在手中,谁知一问才知全然猜错了。 “听说什么听说,乖女也用不着给你阿爹留什么面子。管庶务?你阿爹哪儿是那块儿料啊,不过是你阿娘别的样样都好,唯独这账目之事,她一闻着味道就头疼,我才没法子,只得接过手来。可要说管,都是底下人管,只不过你阿爹见得人多了,一双眼睛还算好使,底下的人是个什么性子,有何擅长,适合放在哪处,心里有个谱儿,在外头走动着,朋友门路都有那么些,底下人没有那个胆子敢欺主,咱们家的产业也算不上多,这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济阳王没正形地往椅子上一瘫,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语气再是轻描淡写不过。 明漪却听出了两分门道,她于庶务一道本也不通,可济阳王这么一说,他这法子倒甚是合她心意,自己用不着太过劳累,但是知人善任,便能让底下人各司其职,这可是大学问。没想到,看着不靠谱的济阳王还有这么一手绝活? 明漪想着,双目已是闪闪发亮,“女儿想要做个小生意练练手,不知道阿爹可能给我荐几个可用的人?” 济阳王手里的折扇一顿,有些奇怪地看向她道,“乖女这是为何?怎的突然想着要学做生意?莫不是缺钱花了?若是缺钱花了,直接给阿爹说就是了”说到这儿却是微微一顿,做贼般左右看了看,而后凑到明漪耳畔,用扇子遮住嘴,压低嗓音轻声道,“阿爹还藏着私房钱呢,连你阿娘也不知道,你差多少,阿爹偷偷拿给你。只千万不可让你阿娘知晓,否则明日你阿爹这张脸怕是要出不得门了。” 明漪听着,抿唇一笑,“阿爹说笑了,女儿不是缺钱花。只是女儿婚事已经定下了,往后嫁了人总免不得要操持庶务,所以先学起来罢了。”这是再好不过的理由,无论是谁都不能说不对,何况,她这理由也有几分真,从前总以为富贵荣华享用不尽,那些金啊银的阿堵物,哪怕闻着味道也是脏了自己,却哪里知道,有些旁人送到你手里的东西也随时可以拿走,还是掌在自己手中才来得实在。 谁知,济阳王听罢她的话,却是脸色一变,不高兴道,“竟是为了那姓薛的?凭什么?我傅玉生金尊玉贵养大的宝贝女儿,还得去伺候他,挣钱给他花了?” 明漪一愕,她的话里半个字没有提到薛凛,怎的也能怪到他头上去,这是遭了一回无妄之灾啊?看着济阳王气鼓鼓地用力拍着扇子,明漪无奈失笑道,“阿爹只说你帮是不帮?” 济阳王气闷地看过来,忍了又忍,到底舍不得数落女儿,眉头一皱,无奈道,“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生意?” 明漪脸上的笑明媚了两分,“多谢阿爹。我想先开家粮铺。” “粮铺?”济阳王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家头一回开铺子,不想着开什么胭脂水粉之类的铺子,而是张口就是粮铺。“这粮铺从粮食的进货、铺子的运转再到售卖、存放这些可都不是简单的,需要有经验的伙计和掌柜盯着才不会出乱子,而且利润也算不上高,不过是取个细水长流。乖女为何想开粮铺?” 自然是有想开,且必须开的理由。只这理由却不便说,不能说。明漪绕开济阳王的问题,只是道,“就是想开,却不知道怎么开,所以才来求阿爹帮忙的。” 济阳王虽然说是不怎么管铺子上的生意,但基本一些该懂的还是懂,他定定看了明漪片刻,似是确定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轻易更改,不由叹了一声道,“这样,本来你出嫁阿爹阿娘也要给你准备嫁妆,你既想开粮铺,也用不着再去另开,我们家有一家福记便直接给你了,货和人都是现成的,你要上手也快。你若觉得没有问题,改日我便让掌柜的进府来见过你这个新东家。” 明漪愣住,没有想到济阳王居然这样爽快,一家铺子说给就给,还是直接扔给女儿练手。 “娇娇莫不是觉得不行?”济阳王微蹙眉心。 “不不不,我是太惊讶,阿爹就不怕我做不好?” “做不好就做不好了,左右不过一间铺子,大不了关张就是了。学什么东西不交束修啊?你阿爹做不好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做什么之前都要瞻前顾后一番,那这事儿怕也就做不成了。放心啊,乖女,赔了钱也没事儿,阿爹告诉过你的,阿爹还有私房钱,补贴你就是了。”济阳王笑着朝明漪一挤眼睛。 明漪翘起红唇笑了开来,终于是应下,“好。” “我家乖女笑起来真好看,往后啊,还是要多笑笑。为了乖女这一笑啊,阿爹倾尽千金也觉值。”济阳王哈哈笑开。 “妹妹,哥哥待你有何不好?你要这样害苦我?”济阳王爽朗的笑声骤然被外间传来的一声哭号打断,父女俩转头,都是额角抽搐地看着哭号着从外间冲进来的傅明琰。傅明琰没有料到济阳王也在妹妹房里,脚步一刹,神色有些讪讪,到底是稍稍敛了脸上怒色,朝着济阳王行了个礼,“阿爹!”而后转头又瞪向了明漪。 济阳王浓眉一扬,“瞪你妹妹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刚刚说什么你妹妹害苦了你?” 明漪自然知道傅明琰为何而来,却是半点儿异色也无,执起桌上的茶壶,又翻开了两只茶碗倒起茶来。 傅明琰却好似被按下了机括一般,抬手指向明漪道,“妹妹啊妹妹,你想不开要找什么武师傅习武就罢了,为了要将我也一并拖下水?”他每日里该睡睡,该吃吃,该喝喝,该斗蛐蛐儿斗蛐蛐儿,该跑马跑马,过这样的神仙日子不香吗?找什么武师傅练武啊,是嫌舒服日子过得太好了吗? “你要习武?”济阳王却只抓到这处重点,瞠圆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明漪。 明漪容色淡淡,点头道,“是女儿请求阿娘帮寻个武师傅,也是女儿提议既是请了武师傅,便让哥哥跟着一起学。” “为什么?”父子二人异口同声,问的,却只怕不尽相同。 济阳王横了儿子一眼,率先取得发言权,“乖女,你以前可是怕旁人知道你习武会说你粗俗,怎的突然改了主意?” 第10章 缺银子啊 明漪没有回答,将倒好的茶往济阳王跟前端去,又将另外一杯放到傅明琰跟前。 济阳王这会儿却全然没有喝茶的心思,略作思忖后,那脸色愈发复杂,一言难尽地望向明漪道,“你这该不会又是为了那姓薛的?” 明漪挑了挑眉,有些莫名,怎的什么都能往薛凛身上扯? 济阳王却当她默认了,当下就是急了眼,“我就说,原来如此。是了,你想着要嫁一个莽夫,便也想着要习武,往后好投其所好,琴瑟和鸣。姓薛的,他莫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凭什么让我家乖女这般为他?他何德何能啊?”济阳王愤愤地说着,鼻翼两侧轻扇,若是那姓薛的在跟前,保不准他会控制不住先揍上两拳再说。 明漪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因为薛凛,可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个弯儿,咽下了。如果这些种种推到备嫁上更好解释的话,那就让它一直这样被误会着,也挺好。 “你自去备你的嫁,为了讨好你未来的夫君练武,作何却要拉上我?”傅明琰咬着后槽牙,“亏我昨日还特意给你压惊,让你追着打都不还手,你对得起我吗?” “可不就是因着哥哥昨日为我压惊压得好吗?”明漪眉眼弯弯冲他一笑,将那杯茶水塞到了他掌中。 “什么意思?”傅明琰坐下喝了口茶,面泛狐疑。 “阿娘说,哥哥遗传了阿爹的古怪病症,一读书就头疼屁股疼浑身上下都疼,但有个好处,便是耐揍,而且腿脚好,擅逃。既是好处,便该发扬光大,可不就得好好练练吗?左右武师傅已经请了,只教我一个岂不浪费了?再加一个哥哥倒是刚刚好。” “什么耐揍擅逃?当真不是你挖坑让我跳的?”傅明琰伸出手想拍桌子,被他爹目光一扫,到底被血脉压制得败下阵来,很是尴尬地端起茶杯又猛灌了一口。 “这事儿反正是阿娘决定了的,哥哥若实在不愿,便自去与阿娘分说!反正我是没有法子的。”明漪将桌上匣子打开,掂了一块儿糕点放进嘴中。陶然斋的点心,许多年未曾吃过了,果真如记忆当真一般滋味。可惜……梦里,望京城战乱的那一年,陶然斋也受到波及,再不复存在了。 找阿娘分说,那还不是绝无更改,还自己找揍吗?傅明琰的心气儿登时散了大半。 明漪隐下眼底的暗光,抬起手扯了扯傅明琰的衣袖,“哥哥,我一个人练武,你就当陪我一起,咱们还能互相喂招、切磋……好不好?” 这妹妹怎么落了一回水,倒是比从前更会撒娇了?傅明琰最受不了这个,当下头皮发麻,再加上头顶压着阿娘那座大山,他也别想翻身,索性先应着,练武也是可以偷懒的嘛,说不定也就几日的功夫,阿娘就放弃他了,或者顾不上管他了呢? 傅明琰想得美好,清了清喉咙,故作高姿态地应道,“好!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儿上,我就陪你一道!说清楚,若不是为了你,我打死都不会应下。” “是是是!我知道,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哥哥的恩情,妹妹会在心上记得真真儿的,来日必报。”明漪只当自己在哄个长不大的孩子,什么话都信口拈来,只是即便说着这样的话,她脸上仍是一副清冷淡定的模样,顺手又掂起了一块儿糕点,殷勤地递到了傅明琰手边。 傅明琰倒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就往嘴里塞,既然自认纨绔,吃喝玩乐就最是擅长,糕点一入口,他就认了出来,“这是陶然斋的点心?”继而蹙眉疑惑,“这东西可不好得,你让人去买的?”而后,陡然想明白什么,蓦地就是怒了,“阿爹,你又偏心!” 直到济阳王父子二人吵闹的声音渐次远去,明漪才敛了面上的笑,无声而叹。说起来,她当真是欠了傅明漪大大的人情,她救了她,反被她占了身子,她虽是无心,却又无可奈何,既承了她的情,往后她的父母亲人,明漪自当担起。来日如何尚不可知,能拖着傅明琰多学些保命的本事也是好的。 济阳王回了房中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高氏听着抬手就给了他一下,“叹什么叹?人一生气运有限,被你这样叹得好运气都叹没了。” 济阳王是早被打掼了的,而且高氏手下有分寸得很,不过疼一下,他这会儿满腹心事也察觉不到,反抓住高氏的手揉捏在掌心,忧心忡忡道,“琼琚,咱们家娇娇是不是对这桩婚事太在意了些,她难不成早就见过那姓薛的?”想了想却又摇头道,“不该啊!可她又是忙着练武,又是忙着学习庶务的,一颗心都扑到那姓薛的身上去了,不成不成,这可不是好事。若那姓薛的是个狼心狗肺的,可怎么好?若是来日他欺负了咱们家娇娇可怎么好?” 济阳王一迭声地问,根本也无需高氏回答,何况这老父亲的杞人忧天自从昨日知晓婚旨颁下后已不知是第几回了,高氏连怼他都已无力。 “要不,咱们先派人去查查这未来的姑爷?”济阳王念了半晌,终于提了一条有些用处的建议,高氏微微抻了抻腰,老夫老妻了,她这动作济阳王立刻领悟过来,双眼都亮了,“你也觉得我这主意好?” “嗯。”高氏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私下先查查也好,咱们心里好有个数。你和明琰外头朋友多,安西军中可有门路?若是有,托人打探一番倒也好。” 济阳王听罢立时摩拳擦掌站了起来,一边说着“我这就去找阿琰”,一边往外疾走,都到了门口却又停下,转头朝着高氏连连笑道,“琼琚,我其实还有一个主意,也就是你之前的建议,要不我,不,还有咱们一家,都跟着娇娇一道嫁去北关,你看如何?” “滚!”高氏的回答是抓起手边的软枕就是扔了过去,这回济阳王倒是早有准备,很是熟稔地矮身躲过了,软枕落地时,他已经脚底打滑,溜之大吉了。高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抿了抿嘴,手边烛火爆出一朵灯花,她转头看去,眼底却掠过一道幽光。 明漪半点儿不知这些,她正就着灯火在点算傅明漪的私房,可越是点算,眉心就皱得愈紧,眉间的愁云也聚得更重。良久后,她叹了一声,济阳王府不比长公主府,傅明漪也远远及不上李凤娇,就这点儿私房,距离她所需,还差很多。若要做她想做之事,还需想想办法。 第11章 武师傅来了 “郡主!您让奴婢寻的百寿帖都给您寻来了。”微雨端着一些卷轴上前来,这几日,繁霜也不知得了郡主的什么吩咐,一直在外头忙着,这近身侍候的活儿都落到了她头上。 “端上来!”明漪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事暂且放下,这事情总得一桩一桩的来。 见得郡主将那百寿帖一一打开端详,而后开始铺纸研墨,伏案练习起来,微雨心想,世间女子可真是不易。就连郡主要出嫁,也要做这多般努力和准备,遑论寻常人家了。 明漪写这百寿帖却全然不是为了薛凛,而是过几日便是荣阳长公主的寿辰了,虽然不是整寿,可长公主府也会摆个小宴庆祝一番,只请了一些亲近人家。梦中,傅明漪自然是没有那个荣幸受邀在列,但今回以她对李凤娇的了解,必是会请她的。所以,她得给母亲备上一份寿礼。 虽然没有花什么钱,但她却是真正花了心思,将那些百寿帖上的寿字都认认真真练习过之后,她焚了香,在佛像前一边默祷,一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个寿字,只盼着这一回,母亲能够真正长寿无极,福乐安康。 高氏办事是个雷厉风行的,明漪请求要找个武师傅的隔天,她便带着一双母女到了明漪兄妹跟前。明漪有些诧异,傅明琰更是诧异,“苏姨?” 明漪目光一动,居然还是个熟人? “是啊!正是你苏姨,不过,往后你苏姨教导你们兄妹,你俩便该改口唤声师父了。”高氏笑眯眯道。 她身后的妇人一身利落的打扮,眉目如锋,含着两分锐气,一抬手道,“倒也不必急着唤什么师父,我与你说了,先教着,回头你寻到合适的人我便……” “我也说了,哪儿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不等她说完,高氏已经拢住她的手,切切将她望着道,“闻樱,我家这两个猴儿是你看着长大的,寻常的人哪儿镇得住?而且啊,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你若诚心教他们,哪怕学到皮毛,也够他们受用不尽了。所以啊,你就受受累!只是我知道,他们俩啊,未必能入得你眼,你先看着,若是不成,那你便还是苏姨,若是还能过得眼,到时候规矩也不能少了,我定择了吉日,备齐三牲六礼,让他们规规矩矩给你磕头,那时再改口也就名正言顺啦!” 苏闻樱看了看高氏,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明漪兄妹,到底是点头应了下,“也罢,就先这样!” “如此就太好了。”高氏笑逐颜开,转过头冲着小兄妹俩一挤眼睛道,“既要学便好好学着,我好不容易请来你们苏姨,谁要不尽心气走了你们苏姨,我回头拿谁是问。”说这话时,意有所指警告地一瞪傅明琰,果真是知子莫若母啊! 傅明琰一个哆嗦,垂下头去,高氏这才施施然走了。 苏闻樱看向小兄妹俩,“既是要教你们,总得先知道你们的水平,这样,你们俩各自与苏荷拆招,尽全力。”她话落,身后那一直沉默着的少女就是上前来,朝着两人一抱拳,“请!” 那少女,与明漪从前见过的女子皆不同,一身劲装,身姿高挑而舒展,肤色略深,一双眉眼透着勃勃英气,要明漪具体说有何处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却又总觉得就是明明不同。 “我先来!”明漪愣神时,傅明琰挺身而出,笑呵呵一拱手,“荷妹妹,手下留情!” 苏荷露齿一笑,手出拳至,已经攻上去。 傅明琰果真滑溜擅逃,可不过几招,苏荷已经摸清了他的路数,抓住他的手反剪身后,将他压制在兵器架上时,他不过在她手下走了十招。 这苏荷还只是苏姨的女儿。明漪看得双目闪闪发亮。 等到与苏荷对招时少不得全力以赴,却也没有多在苏荷手下多走过几招。 苏闻樱点了点头,“你们的情况我心里多少有数了。明琰基本功不足,力气也有所欠缺,唯独下盘功夫好,也足够灵活。明漪力气好,以前也有些基础,唯独就是欠缺章法。这样,今日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过后再由苏荷教你们一套拳法。”苏闻樱说罢,转身就是走向了一边,树荫下早有下人搬来桌椅,还布了瓜果点心,看上去,便极是惬意之所在。 “扎马步……”傅明琰的声调高了八度,明漪和苏荷都转头往他看去,他倒是没有看明漪,目光却是与苏荷对上,话到嘴边,成了笑,“甚好甚好!” 明漪看了看笑得莫名有两分像二傻子的傅明琰,又看了看认真教授他们扎马步诀窍的苏荷,嘴角牵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弧度。 练了半日的功夫,自是很累,等苏家母女一走,傅明琰就直接就地一瘫,全然不在乎所谓形象了。 明漪虽然也累,但精神却很好,眼下长公主的寿礼有条不紊地备着,她也按计划开始习武,唯独还有一件事得抓紧时间办。 想到便做,她伸出食指捅了捅傅明琰,“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傅明琰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满是戒备地看向她,“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明漪回他一个笑,看上去,甚是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个……鬼。傅明琰欲哭无泪,救命啊,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妹妹落了回水之后就变得这么可怕了?随时担心被算计的感觉,谁懂? 连着练了几日的基本功,许是身体适应了强度,明漪渐渐觉得身子都轻快了起来。让高氏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从没定性的儿子居然也没有半句说要退缩的话,一声不吭扛了下来不说,这些时日更是难得的没有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闲混。 高氏很是纳罕地与明漪说起时,后者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有苏荷姐姐在,他自然乖乖的。”几日前,她才知道苏荷并不姓苏,而是姓洛,洛苏荷。好在她谨慎,好歹没有闹出笑话,让人看出端倪来。 “与苏荷有关系?”高氏蹙眉,狐疑看过来。 明漪默了默,“哥哥也要面子的啊,每日被苏荷姐姐一个女子揍得毫无还手之力,被刺激得发愤图强也说不定。哥哥长大了嘛,总有自己的追求,阿娘就莫要多操心了。” “是这样吗?”高氏仍觉有些不对。 明漪目下闪闪,抬手勾住高氏的手臂,“阿娘别只操心哥哥了,我方才说的事儿阿娘到底同不同意?” 高氏却好似没有听见她说话,目光有些发直地看着她勾住自己的手。 第12章 买宅子,挖金子 “阿娘!”明漪提高嗓音喊她,高氏才醒过神来,“哦”了一声,徐徐道,“明日本就是休沐日,你要出门自是可以,但得让你哥哥跟着。” 意料之中,正中下怀。明漪登时喜笑颜开,“谢谢阿娘!”话音落,人已经跑出厅外。 高氏侧头望着方才被明漪勾搂住的手臂,神色有些莫名。 翌日,小兄妹俩坐了车马出门,离开家门口,傅明琰驱马挨近马车,明漪也甚有默契地挑开车帘。 “已经谈拢了,今日去也就是将契约一签就完事了。” “多谢哥哥。找哥哥帮忙果然没错。”明漪笑着给傅明琰戴顶高帽子,手心向上,朝着傅明琰一摊,“我找哥哥借的银两哥哥也备好了?” 傅明琰眼角抽了一下,没好气地从衣襟里掏出两张银票往明漪手心里一拍,“我这可是将老婆本儿都掏出来给你了,你可千万记得还。” “哥哥放心……”明漪数了数手里的银票,翘起唇来,颊上一个梨涡隐隐。 “放心?放心不了!你借钱去买个鸟不拉屎的破宅子,我能放心吗?”傅明琰朝天一翻白眼,心在滴血,天知道,把钱交出去的刹那,他已经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了。“难怪你不敢告诉爹娘。要我有你这么个败家女儿,也得活活背过气去。” “哥哥还没成亲,哪儿来的女儿?说到老婆本儿,反正我嫂子都还没影儿,哥哥也未必用得上。”明漪笑呵呵出刀。 正中傅明琰心口,一刀见血,“你个小没良心的……” 小兄妹俩一路对嘴,时间倒是过得飞快,到了牙行,牙人和宅子主人果真已经候着了,傅明琰还另请了一个信得过,会看契书的中人。看过契书没有问题,明漪很是爽快地付了钱,从牙人手里取了钥匙,拉着傅明琰一道去看她名下的第一处产业。 早就听说是处破败不堪的宅子,可直到开了门,见那几乎半塌的房顶,满园的杂草,傅明琰才深刻体悟了何谓破败不堪,难怪那宅子主人听说有人要买,二话不说就卖,连价钱都压得极低。 “你说你买这破宅子做什么?光是修葺都不知道要花多少,还不如另起一座呢!”傅明琰嫌弃地拨开一面蛛网。 明漪进门来就四处看着,而后走到了一截断墙下,转手将从马车上拎下来的一把锄头递给傅明琰。 “干什么?”傅明琰方才就觉得她随身带两把锄头的行为很是令人费解,这会儿瞧她这动作更是懵了,继而惊恐道,“我可不会修屋子!” “挖!这儿!”明漪抬手一指那截断墙的墙根处。 “嘎?”傅明琰怀疑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明漪冲他一笑,眼底一颗芝麻大小的朱砂痣瞬间明艳起来,“前些时日,有神仙托梦于我,说这宅子的断墙下有宝贝。” 傅明琰瞠目结舌,“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所以才非要买下这宅子?” 明漪没有出声,盈盈笑便是答案。 “荒唐!”傅明琰惊了,将锄头一扔,“我才不干这蠢事儿,绝对不干!” 半个时辰后,迫于妹妹拳头淫威的傅明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地看着露出的两口箱子顶,怀疑自己没有睡醒。直到两口箱子彻底露面,掀开箱盖后,险些被满箱的金砖闪瞎了眼时,他几乎怀疑人生了,“我不是在做梦?” 明漪掂起一块金砖递给他,“咬咬看!” 傅明琰很是听话,近乎木呆呆地接过金砖,放到唇边用力一咬,“嘶”险些崩了牙。回过了神,眼都直了,嗓音更是抖颤起来,“竟是真的?” 明漪挑了三块金砖往他怀里一扔,“还给哥哥的老婆本儿,连本带利!” 傅明琰抱住那三块金砖,乐得双眼亮灿灿,“妹,真是神仙托梦显灵?” “你说呢?”自然不是。当年这废宅里挖出两箱金砖的事儿在望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当年她不缺钱,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不同了,她缺钱,很缺,少不得来借上一借。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也只能假托神明了。 “那神仙还说了什么?”傅明琰更感兴趣了,抱着金砖往明漪处靠近了些。 “有啊!神仙还说,我哥哥已经及冠,有了心上人,如今又有了聘财,可以请阿娘替他去提亲了。”明漪笑呵呵道。 “胡……胡说!”傅明琰一张脸瞬时胀红,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明漪但笑不语,嗬!纨绔!她家里这一老一少两大纨绔,一个是妻管严,另一个还是个纯情少年。这样一句话就能羞成这样? 傅明琰抱着金砖又往明漪处凑近了些,“妹,神仙当真这么说?” 明漪睐他一眼,没有多话。 傅明琰却心领神会了一般,“妹,往后你就是我祖宗,神明再有什么指示,你可得带上哥哥一起。” 是啊!往后“神明”还有不少事要托梦给她呢!明漪笑盈双眸,“好啊!正好,我这里就有一桩生意,哥哥可要投点儿银子,等着发财?” 小兄妹俩正在说起赚钱大计的时候,他们刚才光顾过的牙行里又来了生意——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恰恰好,也是那个牙人接待的。 刚做成一笔生意,得了钱,牙人心情甚好,谁知听完男人的话后,脸上的神色却讪讪起来,“真是不巧得很,今日清早,那宅子已经卖了。”一间破败的宅子,怎么就有这么多人瞧上?真是奇了怪了! “卖了?”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可脸上却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眉心蹙了蹙。“可知是卖给谁了?” “这个……不好意思,按规矩,我们是不能透露……”话未落,一锭明晃晃的银子递到跟前,让牙人话音一滞,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客官既是不缺钱,小的这儿还有更好的房子,那宅子破败不堪,实在不必……” 那人悄没声又加了一锭银子,牙人终于是无话可说,悄悄凑过去,低声道,“来的是济阳王府的世子,可签契书的是个戴了帷帽的年轻姑娘,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气,小的听见济阳王世子唤她,妹妹,想必该是陛下新近册封的那位云安郡主了……” 男人眼中一抹异光闪过,将手里的银锭抛进牙人怀中,迈开大步往牙行外走去。 “唉!客官如果非要那宅子,小的可以帮忙去问一问的……”牙人扯开嗓子喊道,奈何人家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头也不回。 牙人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哼了一声“怪人”,将那银锭放在嘴边一咬,却又乐开了花。今日,当真是财神爷眷顾啊! 第13章 长公主府赴宴 明漪让繁霜将金砖带到钱庄,换成银票,转手就递到了济阳王给她的那个粮铺掌柜手里,让他按着她早前的吩咐去办。 了了一桩心事,明漪心情就如今日的天气一般,晴空万里。哪里知道那粮铺的徐掌柜却是转头就寻了济阳王,将那两张巨额的银票奉上之后,就是忧心忡忡道,“王爷,郡主授意我们往江南各处收粮,且是有多少收多少,我本已劝过郡主,收多了粮食需要花不少银子,运输又是一大笔,还有储存也是个大麻烦,卖不掉就会成了陈粮,还可能坏掉,那就是血本无归。可郡主一意孤行,我想着王爷既嘱咐了我,我便得担起责任,只得推脱说柜上本钱不够。谁知,这才几日的功夫,郡主就交给我这么多钱,还说仓库她已选好地点,正找了人在修葺,待我们买的粮运回望京,仓库也定已经妥当了……王爷,你看这可如何是好?我这是当真没有法子了啊!” 徐掌柜两手一摊,满脸的愁云。 谁知,济阳王瞄了一眼那两张银票,却是惊得“哇”了一声,“这么多银子?我家乖女居然比我还能存私房钱,厉害啊!” 徐掌柜“……”我的王爷,这钱既然不是你给的,难道重点不是这么大笔银子郡主是从何而来吗?你就不怕你家女儿走了歪路? 济阳王还真不怕,反而继续夸,越夸越得意,“这么大笔钱说投就投了,杀伐决断,有魄力,何愁不成大事?不愧是我傅玉生的女儿!” 徐掌柜额角抽了两抽,终于忍不住哆嗦着嘴唇开口,“王爷,这事儿……” 济阳王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那日将你们带到郡主面前时,我便已经说了,粮铺既然已经给了郡主,往后她就是你们的东家,粮铺的事儿都由她说了算,我不会再过问。” “可是,王爷,这若亏了……”可不是一两个钱的事儿,那么大一笔银两呢,再宠女儿也不能这么…… “亏就亏了!那本就是她的钱,她都不心疼,我何何必替她心疼?”徐掌柜还要说什么,济阳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就当让她练练手,若当真亏了不还有我这当爹的吗?你别当我家乖女是无人可依,她背后有人呐!” 徐掌柜劝阻不成,还被济阳王噎得心口发闷,垂头耷脸出了王府。 明漪全然不知这些,她正忙着与繁霜和微雨一道准备明日赴荣阳长公主寿宴之事。 没错,前几日明漪就如愿收到了长公主府的邀帖,她的寿礼也已经装裱备好了,可临到此时,仍觉有些紧张。 说起来,她又好些时日没有见到母亲了,也不知她可安好否? “郡主?”繁霜略略拔高了音量,见明漪回过了神,这才笑着将手里的衣裙递上,“郡主,你看这身如何?” 高氏每季也会给傅明漪做几身衣裙,只傅明漪不喜出门,是以多是家常的款式。这回陛下赐婚与册封的圣旨颁下之后,高氏料定明漪怕是免不了出门应酬,正好宫里随着赐婚圣旨一道赏下了不少当季时新的衣料,便赶着给明漪做了好几身外出赴宴的新衣。 明漪看了看繁霜挑的那身,点了点头,“不错!”梦里她还是李凤娇时倒是对这些穿戴尤为上心,每次宴会总要博个满堂彩不可,可如今却半点儿兴趣也没有。“不失礼,不打眼,就再好不过!” “那不如梳个随云髻,那应该最是搭配……”明漪正好坐在妆台前,微雨一边说着一边上手摆弄起明漪的发丝,不想目光在镜中与明漪相遇,她一个激灵想起什么,脸色陡然变了,“郡主……” 明漪略有些明白,从前的傅明漪定是性子所致,平日里怯懦自卑,所以轻易不出门赴宴,哪怕实在推脱不得出了门,也巴不得将自己藏在厚厚的刘海后。她这些时日的转变,身边近身伺候的最是清楚,微雨才会一时忘了形。 明漪撩开额前厚实的刘海,望进镜中,镜中的少女也回望她。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傅明漪,也是如今她自己的脸。比起绝色倾城的李凤娇,傅明漪这张脸自然算不得多么姣美,但也绝不丑。肤色白皙细腻,一双眼睛恍若一泓秋水般,清澈如溪,右眼下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清致可人。 “好,就梳个随云髻!” 微雨一怔,想起郡主这些时日性子有所转变,又觉得是理所应当,遂高兴起来,“是!” 红颜薄命,有的时候,美貌不是恩赐,而是诅咒,可今生,她不是李凤娇,她不会让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也不会让李凤娇再重蹈覆辙。镜中的少女回望着明漪,眼底的光芒凝成磐石无转的坚定。 翌日清早,明漪果真妆扮一新,随着高氏一道去了长公主府。 高氏看到明漪打扮得明丽,一扫往日的丧气,怔愣过后,高兴得很,“这就对了,小姑娘家就该这般鲜亮。” 明漪抿嘴笑,垂下头假作害羞,她被赐婚给了薛凛,如今若还如从前那般怯懦到上不得台面,不只是济阳王府,就是薛凛也会没脸。 长公主府近皇城,虽同为宗室,济阳王府离皇城却算不得近,因而到长公主府也花了不少时间。 母女俩出门算不得晚,可等到了长公主府外时,仍已是车马喧嚣,宾客盈门了。 “到底是不一样。”高氏撩开车帘看着便是感叹了一句。 何处不一样没有明说,可明漪自然是知晓的。崇宁帝只有荣阳长公主这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他又膝下空虚,成年的儿女只得太子一个,还是个身子羸弱的,因而对长公主与李凤娇自来是优容。圣心所在,这望京城的权贵们还不削尖了脑袋往这长公主府钻吗? 还是李凤娇时,明漪也没有少受巴结,可从云端跌到泥淖中的滋味并不好受,那些铭刻在心头的血泪疮痍,让她此刻看着这样的热闹,心中反倒不寒而栗。 许是看她神色不对,高氏紧紧拢了拢她的手,盯着她喊了一声,“娇娇!” 明漪对上她的眼,牵起嘴角笑了开来,那头,已经有一个人笑盈盈迎了上来,“济阳王妃和云安郡主总算到了,长公主殿下和我们郡主都念叨好一会儿了。” 嗓音是熟悉的,长公主身边得力的玉嬷嬷,是先太后亲自选给女儿的贴身宫婢,伴长公主一同长大,名为主仆,情比姐妹,李凤娇从来都是唤她玉姑姑的。 没想到长公主居然派了玉嬷嬷亲自来迎高氏与自己,倒是给足了她们母女颜面。 第14章 摊上大事儿了 玉嬷嬷在前引路,明漪行在这陌生却又万分熟悉的宅院之中,好不容易按捺下了满腔复杂的情绪翻涌,就听见了四下里隐约传来的窃语声。 明漪恍若未闻,只是挺直腰背跟在高氏身后,目不斜视进了待客的花厅。 厅内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声声了。但是当玉嬷嬷引着高氏母女进到厅内时,还是引来了不少人侧目,那些目光或好奇,或探究,连带着厅内的笑语声也沉寂了几许。 明漪自是能沉得住气,没想到高氏好似也没有注意到一般,兀自行得端正,面上盈盈笑不见半分变化。 明漪目光落在被人簇拥当中的长公主时,就挪不开了,眼中的明媚与孺慕柔软如水,不自禁勾起唇角,笑容清甜。 长公主目光与她对上,也是笑了开来,与高氏招呼后,朝她招了招手,“快些过来让本宫瞧瞧!” 长公主坐在一张矮榻上,左侧坐着李凤娇,她挽着长公主的手,亦是笑盈盈地看着明漪。 明漪垂目应一声“是”,敛裙上前,在长公主右侧坐了下来,挨长公主这样近,她忍不住悄悄屏住了呼吸,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落了局促,却也觉得本该如此。 长公主携了她的手,将她打量一番,脸上笑容更甚,连连点头,“今日这样甚好,小姑娘家的,就该每日高兴开怀的。” 明漪听出言下之意,耳根羞窘得泛红,抬起眼正好撞见李凤娇朝着她挤眼睛,长公主和高氏亦是相视莞尔,知道大家都想起她那日失态得嚎啕大哭的事儿,心下更是羞窘。 厅内其他人不管心中作何想,又懂是不懂,都跟着笑了一通。 又说了一会儿话,日头老高了,长公主松开明漪的手,转头看向李凤娇,“带着你的小姐妹们去园子里玩儿!” 李凤娇自然没有二话,应声站起,招呼着厅里的姑娘们一道出了厅去,明漪自然也跟着。 只是这些人与傅明漪并不相熟,唯一与她熟些的只有李凤娇一个,偏生又是东道,自然不可能一直陪在身边,明漪不一会儿便是落了单。 她倒也不在意,一个人坐在荷塘边的树荫下,百无聊赖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是四处瞟着,直到一个身影闯入眼帘,她抻了抻身子,给繁霜使了个眼色,繁霜会意地敛下眸子,朝那个穿着一身雪青色衣裙,打扮不输小户人家千金的丫鬟走了过去。 明漪斜倚在白玉栏杆上,冷眼看着繁霜“不小心”跟那人撞上,慌不跌地跟那个丫鬟低头致歉,看着那张芙蓉面上僵了一瞬的笑容,看着繁霜时,眼里一闪而过的轻蔑,而后又“大度”笑了开来的模样,明漪却在心底无声哂笑。笑旁人,更笑自己,这般拙劣的面具,当初为何就没有看穿她的表里不一?是一叶障目,还是蠢? 那头,小小的插曲已经结束,繁霜绕了一圈儿,回到了明漪身边,将袖在手中的一只荷包递到了明漪手中。 明漪又望了一眼那头在丫鬟堆中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眼中冷芒一闪而没,袖着那荷包转了身,分花拂柳,渐渐将人群抛在身后,走到了僻静之处,这才将手里的荷包拿了出来。 那只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荷包,绣着蝶恋花的图样,被洗得有些泛了白,可见是旧物。可荷包的主人打扮甚是光鲜,还是长宁郡主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却贴身佩戴着这荷包,想必即便是旧物,也是珍爱之物。 繁霜不敢问郡主为何交代她将这荷包顺来,可她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到这会儿心口还在砰砰砰急跳。 明漪却已经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物件取了出来,拿在手中时,嘴角便是勾起,却是嘲讽的弧度,果然…… 繁霜亦是惊疑莫名,“郡主?”那荷包里放着的是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无暇,雕镂的却是松鹤竹石,这玉佩分明属于男子……繁霜面色几变。 明漪已经将那玉佩放回荷包,又重新袖在了手中,笑弯粉唇,一双杏眼闪着光,“走!”现在只要让这东西在适当的时候,被合适的人发现,那今日她这一步棋就算走完了。 前头突然传来人声,人不多,只有三两个人。明漪皱了皱眉,给繁霜使了个眼色,主仆俩旋身往边上走,刚躲到一丛茂密的花木后,那几人已走到近前,是几个贵女,边走边闲话着。 “那傅明漪今日瞧着是变了个人似的,当真是觉得自己册封了个郡主就一步登天了?” “她这郡主还不是捡了一桩长宁郡主不要的婚事,陛下可怜她才给的吗?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西北那地儿,又是个破落户,若是我,一头碰死得了,还高兴呢!” “没瞧见长公主和长宁公主待她亲厚得很呢,还不是因为她替长宁郡主挡了灾吗?这是把她当救命恩人呢……” “是啊,好了不得的救命恩人,往后我们见着她,怕都得点头哈腰了……” 几人怪声怪气地说笑着走远,繁霜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看着明漪不太好看的脸色,更是说不出话来。她想劝说这些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可却又委实开不了口,就是繁霜也听了不少那位薛大都督的传闻,又哪儿敢妄言这桩婚事的好坏? 明漪却已脚跟一旋,迈步而走,繁霜赶忙跟上。 明漪的步子迈得快,心口也是憋闷,却不独独因着方才那几人的酸话,她们这些井底之蛙,哪里懂得薛凛的好?只会背地里埋汰他,等着,往后总有让她们刮目相看的时候。 “郡主!”繁霜突然自后将她扯住,还压低嗓音喊了一嗓子。 明漪陡然醒过神来,这才发觉方才想着事儿,竟下意识朝着最熟悉的方向走,到了内院深处,前头树荫掩映里的,就是李凤娇的二层精巧绣楼。这也就算了,更要命的是前面假山前,有一对交颈鸳鸯,正深情拥抱在一处,而她们的动静已经让人察觉了,那两人骤然分开,目光不善往这处看来。 糟糕!怎么撞上了这么要命的事儿?可别连累了她家郡主的清誉。繁霜扯了扯明漪,悄悄往后退。 明漪随着她动了步子,她比繁霜想得更多,因为她恰恰好还认识这对野鸳鸯。尤其是那只雄鸳鸯,虽是一身寻常的锦缎华服,却是个了不得的,她们今日,怕是摊上大事儿了。 明漪也想跑,可,刚刚转过身,身后就传来一声柔婉却莫名威赫的嗓音,“等等!” 第15章 艳福不浅啊 崇宁帝膝下空虚,只得一嫡出太子傅睿煊,比李凤娇大四岁,如今也是及冠之年,正该要成家立业,择立太子妃的时候。 李凤娇却知道,太子表哥早与安国公府的寿康县主,也是她的闺中密友安嫤两情相悦,两人许久未见,今日借着长公主寿辰,在此相会,倒是时日太过久远,明漪全然忘了有此事,这才直接撞见。 这桩秘闻只有李凤娇知晓,可是……她如今不是李凤娇,撞上这样的事儿可真是要命。 听到身后安嫤的那声“等等”,明漪闭了闭眼,却不得不停步,硬着头皮转过身,朝着两人蹲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寿康县主。” 太子殿下?寿康县主?繁霜的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儿。 “你,抬起头来!”安嫤已经走到明漪身前,嗓音仍是柔婉沉静。 明漪怯怯抬起脸,眼圈儿已是红了,一副受惊小兔子的模样。 安嫤打量了她片刻,才终于认出了她,语气中却掩不住的诧异,“居然是你?” 傅睿煊似有些疑惑,对视间,安嫤叹了一声,为他解惑,“这是济阳王家的那位娇娇。” “原来是云安郡主!”傅睿煊恍然大悟,朝她一揖。 明漪看着少年时最亲近的两人,心绪翻腾后,只徒余满腔的恍如隔世。 “你怎会在此处?”安嫤双眼定定注视着她。 “我……我一时走迷了路,不是故意走来这里的……”明漪慌忙垂下眼。 “你方才都瞧见什么了?”安嫤仍是一派柔婉模样,双目却锐芒隐隐。 “我什么也没有瞧见!”明漪答得极快,仓皇抬起的眼对上安嫤双目,蓦地瑟缩了一下,嗫嚅片刻才吞吐道,“太子殿下,寿康县主放心,我……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眨巴着微带湿意的杏眼,满眼的真诚。 “哦?”安嫤却不信般,手中团扇轻抬明漪下巴,“我们凭什么信你?” 明漪“……”她这是被调戏了? “好了,阿嫤!你别吓着了云安郡主。”傅睿煊打起圆场,转头朝着明漪温声一笑,“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你该唤我一声堂兄。我与阿嫤从小一块儿长大,两情相悦,过两日我便会奏请父皇,让阿嫤做我的太子妃。只是,在这之前,还希望你能为我们保密,可以吗?”傅睿煊说这些话时,已是走到安嫤身边,与她手交握,相视莞尔,眼中面上皆是缱绻,再看向明漪时也是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太子表哥还真的是一如记忆中的仁善。或许就是太仁善了,从皇舅舅,到母亲,到太子表哥,再到从前未经世事的她,都是一脉相承,最终却是害人害己,万劫不复。 明漪眨眨眼,眨去眼底乍起的泪雾,冲着傅睿煊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信我,我定会守口如瓶。” “我自是信你的。”傅睿煊笑意更甚,转头看向安嫤,相握的手动了动。 安嫤无奈地抬眼朝他一瞥,再看向明漪时,叹了一声,“罢了,就信你这一回!” 明漪轻舒一口气,也笑了。 安嫤瞅她一眼,眉心蹙起,“娇娇还说你变了个人似的,我瞧着倒还是那样儿啊!”此娇娇自然是李凤娇了,她们自来是无话不谈的。 明漪讪讪笑,没敢做声。有的时候,傅明漪这怯懦的面具也挺好用的。 安嫤的眼睛尖,一下瞅见了明漪袖在手中,看上去莫名有些眼熟的荷包,眉心微蹙,“你手里拿的什么?” 明漪踌躇地将荷包递出,“我方才捡到的,不小心瞧见了里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的,正不知该怎么办……” 她说的不清不楚,可安嫤却是明白,尤其是将那荷包接过去,也瞧见了里头的东西后,她就更明白了。 看着安嫤骤然沉下的脸色,明漪垂下眼睑掩去了眼底的幽光,此时此人,虽是不期而遇,却恰恰歪打正着,甚好! 给长公主祝了寿,另外一件事虽然与她起初设想不同,但最终也达成了她想要的结果,明漪很是欢畅,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 她高兴,高氏也高兴,从马车上下来时拉着她笑得神秘兮兮,“回屋好好休息,明日一道上街去,阿娘给你买好东西。” 长公主喜欢让铺子将东西直接送到府上,以供她们母女挑选,高氏则不同,她更喜欢亲自去街上,边逛边买。 早上的武课结束后,高氏邀请苏家母女与她们一同上街,苏闻樱拒绝了,洛苏荷倒是欣然前往。 “阿娘到底要买什么?”晃晃悠悠的马车中,隐隐可听越来越清晰的嘈杂声,明漪终于忍不住问。 高氏却还是抿着嘴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还真是要神秘到底了。明漪有些无奈,到底没再问。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高氏先下了车,明漪挑开帘子看出去,见居然是望京城最大的云锦祥绸缎庄,联想到高氏这两日的神秘,她陡然明白了什么。 高氏想必早就打过招呼了,云锦祥的掌柜已经候在店门外,见得她们,便是殷勤地招呼,“王妃娘娘,云安郡主,快些里面请!” 明漪已经步到阶下,突然感觉好像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蓦地停步,扭头往身后看去,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疑惑地蹙了蹙眉心,须臾才收回视线,敛裙与高氏和洛苏荷一道进了云锦祥。 对街转角处,一个锦衣男子手中折扇在掌心轻击,面上满是兴味盎然,“云安郡主?没想到居然也是个俏丽佳人……”他脸上笑弧一扩,挟了两分暧昧的意味,一肘身边一身侍卫打扮的高拔男子,笑呵呵道,“艳福不浅啊!” 被肘的人冷沉沉盯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迈步而行。 锦衣男子连忙跟上,一边追嘴还一边不住,“这云安郡主可不常出门,这难得出趟门居然就能被你撞上,这还真是缘分啊!话本里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果真是半点儿不假啊……” 男人由着他聒噪,脚下却是不停,步伐稳健却又快捷,在胡同里七转八绕,不过片刻,就将闹市的喧嚣抛在身后,三两步进了一家铁匠铺,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件儿递了过去,“店家,照着这个给我打上十套……” 那铁匠看见那物件儿,又抬起头来看他,“这可是大生意,客官请进屋详谈。”说着,已是伸手将人往里引。 男人也不推辞,与后来的锦衣公子一道随在他身后进了铁匠铺。铺子后头是个院子,直到进了堂屋,铁匠才骤然跪下,朝着男人抱拳道,“都督!” 第16章 买买买,做新衣 全大周,这般年轻还能被称作都督的,唯一人尔。正是安西大都督,薛凛,薛容与是也。 可谁能想到本该远在千里之外戍边守疆的薛大都督此时却出现在了望京城,还化身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侍卫? 然而,此时这个侍卫单手负于身后,就这么站在逼仄低矮的瓦房里,却自有气势万千,凛然生威。 “起来!”薛凛手轻抬,细长深邃的黑眸淡淡扫向应声站起的铁匠,“人呢?” “就押在柴房中。”说话间,铁匠与闷声进来见礼的铁匠铺另外两位伙计对望一眼,那两人会意,转身出去了。“跟了好几日才逮住这一人,可是审讯许久,也未曾问到什么……” 说话间,方才那两人已是押了一人上来,推搡间,如同麻袋般被扔在地上,竟是捆成了粽子不说,而且形容狼狈,显见没有少受磋磨。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鼻端,屋内几人却都没有半分异色,薛凛足尖轻点那人,语调低沉,带着两分漫不经心,“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我安西军中窥探,意欲何为?” 那人这两日已被折磨得心志俱毁,费力地抬起眼看着逆光站在面前的高大男人,声泪俱下,“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小的没有本事,从来不得重用。他们回来只说什么都没探到,还被人追赶,好不容易将人甩开……”却哪里知道根本没有甩开,还险些被人一锅端。可眼下,他们倒是死得利索,自己却犹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了几日后还是落在了这些人的手里,如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人……”越想越是绝望,那人泣喊声声,“我们素日里都在这望京城中待命,前些时日刚收到命令,可我与他们接到的任务并非相同,我是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啊……” “待命?你们受谁的命?”薛凛的嗓音仍是闲话家常般的轻缓,落在男人耳中却恍如阎罗殿的催命声。 “小的人微言轻,只是混口饭吃,当真不知……” “你的任务是什么?”薛凛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再问。 “让买一座宅子。可晚了一步,那宅子已经被买走了。” “你没有办好差事,你家主子不罚你?” “主子没有回复,许……许是只是一座宅子原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何况那买宅子的人到底也不是寻常人,怕惹麻烦……总之,定有他的考量……” “买宅子的是何人?” “是……是济阳王府的云安郡主!” 这话一出,屋内诡异的一寂,拿折扇的锦衣公子被口水呛咳了几声,而后双目晶晶亮,与其他人一般,神色莫名看向面无表情的薛凛,只是其他人只敢偷瞄,他却是光明正大。 有意思啊,真是有意思! 明漪全然不知这些,她此时正身处一堆布料之中,眼花缭乱到头晕。 “你看看这匹怎么样?阳光下泛着珠光,熠熠生辉,做成嫁衣定是光彩照人。” “就这匹!”怕再挑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明漪当机立断道。 “当真吗?可我觉得方才那匹有暗纹的也挺好……”高氏说着,又要将手里这匹放下,去拿另外一匹。 明漪赶忙一把将布料薅在手里,“当真当真,我就喜欢这匹。” 高氏狐疑看她,“这可是你自己的嫁衣,可别不上心。” “谁说不上心了?我这不是挑了一匹我最喜欢的吗?到时再做一身美美的嫁衣,出嫁时穿上定让旁人都夸我有其母必有其女,是个大美人儿!”明漪笑盈盈奉上马屁。 高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最好是真的上心!”目光往边上一瞥,又勾起一抹坏笑,“好!你不是上心吗?那就再多上心一会儿,再挑挑!” “这些是……”明漪一看,惊了!那桃红的、藕粉的、鹅黄的……全是薄如蝉翼。 “这些啊,都是给你做小衣的。”高氏凑在女儿耳边低声道。 “轰”地一下,明白过来的明漪脸儿炸红。 高氏还在劝慰,“这成了亲就不同了,你得先抓着男人的心,往后夫妻和顺,何愁日子不好过?你可别害羞,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要学的还多,如今,阿娘也可以慢慢教给你了……” 明漪“……”这果真是亲娘啊,与长公主全然不同的那种。 毕竟不是真正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明漪很快镇定下来,依着高氏的意思挑了几匹喜欢的,高氏高兴极了,低声与贴身的秀英姑姑嘀咕着小衣怎么做,绣什么花样,又拉着洛苏荷给她选两身衣料…… 明漪四处看了看,抬手招来云锦祥的伙计,“你们这儿给男子做里衣和外衫的布料挑些上好的拿来给我瞧瞧。” 高氏几人神色各异看了过来,明漪却笑得坦然,“不是阿娘说的吗?得想着怎么抓男人的心……” 明漪自然半点儿不知那个她想着要抓心的男人这会儿就与她同在望京城呢,不只如此,他还与那位同行的锦衣公子一道,趁着夜色悄悄去了一趟她刚买的那宅子查探了一番,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无论我怎么看,那宅子也就是寻常,到底有何处不同?要不,咱们直接去问云安郡主?”锦衣公子乃是宣平侯独子,望京城中人人唤一声小侯爷的许宥。他十四岁时,被宣平侯扔到了安西军中历练,因而结识了薛凛,成了莫逆之交。他说这话时,手中折扇一点一点,睐着薛凛的目光更是含着两分促狭。 薛凛如何不懂他的小心思,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眼底暗含警告,面上却没有半点儿变化。 许宥自觉无趣,叹了一声道,“再怎么说云安郡主也算自己人,去问问又不吃亏。再说了,你来都来望京了,又正好赶上陛下为你们赐婚,你偷偷去看看未婚妻子也是人之常情啊。” 薛凛盯着他,眯了眯眼。 许宥抬起一手作认输状,“我知道,你心里定是在骂我了,你虽然是为了追踪可疑的细作一路来的望京,即便陛下宽仁不会怪罪于你,却难免落人口实,毕竟边关守将,无召不得返京。所以,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不可暴露了你在望京城中的行踪可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宅子与云安郡主有关,你就当真不担心?你不出面就罢了,我去,我去问问可好?” “你只是为了宅子?”薛凛刀削般的眉峰轻挑,狭长的眸中全是明白。 许宥呵呵一笑,“当然我也很好奇你那未来的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性情,是不是与传闻中一样。难道你就不好奇?” 第17章 薛大都督的尺寸 薛凛没有说话,默默转过身去,迈步朝住处走。来望京这些时日,为了行事方便,他都是假扮成许宥的护卫,就宿在他的院子。 许宥却不甘心,一边追上一边继续发问,“你真的不好奇啊?不能?再怎么说那也是你未来的夫人,今日匆匆一瞥倒是瞧见了长相,倒没有传闻中那般不堪,虽然比不上往后定然倾城绝色的李凤娇,也是个清秀端丽的可人儿。只是不知道这性情如何,若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你往后” 他话未说完,因为薛凛猝然停步,扭头朝他看了过来,一双眼睛锐若刀锋,“背后道一个女子长短,未免太有失男儿气度。” “我这是为了谁操心?”许宥气得哼声,“不对啊,你这时候就护上了,难不成今日瞧见了,觉得甚是满意,该不会就跟话本里说的一样,一见钟情了?” 薛凛本已又走了两步,闻声又停下,“这桩婚事是御赐,你觉得我有反对的权利吗?” “不能,毕竟你又不是李凤娇。”许宥不忘扎刀,笑眯眯的。 薛凛不在意,“既然我不能反对,无论如何都得娶,那她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样的性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许宥垂首,叹了一声,“你说的也没错,可多了解一些总没有坏处啊,我总还是盼着你身边能添朵解语花儿的。碧纱待橱,被看添香,这可是美事儿。” 薛凛额角抽了两抽,面无表情地将许宥敲在他肩上的折扇拍开,“许怀安,往后,还是少看些话本,害人不浅。” “嘁!你是不懂这些话本的乐趣。”许宥哼道。 “公子!”许宥的贴身小厮阿吉匆匆跑了过来。 “干嘛?”刚被怼了一番,许小侯爷心气儿有些不顺。 “刚刚门房送来的。”阿吉奉上一张帖子。 许宥接过一看,惊得岔了气,薛凛看过来时,他脸上却已浮现出了笑容,那种瞌睡碰枕头的欢喜,“有人请我晚上燕春楼喝酒!你猜是谁?哈哈,正是你未来大舅子。” 燕春楼中燕楼春,是望京城中的名酒,甘冽醇厚,入口爽辣,余味悠长。 一口下肚,那热辣从喉间一路滑入肺腑,许宥觉得周身都舒畅起来,真堪比琼浆玉液,不由大赞一声“爽!” 傅明琰在另一边的桌案后斜坐着,不似许宥般豪爽猛灌,只是小口小口浅酌着,“我就知道,这满望京城合你胃口的也就只有这燕楼春了。” “那是,这燕春楼的老板娘是甘州人氏,做的菜和酿的酒都是北地风味,满望京城也就只有他家……” 他家如何许宥没有说,但那一口酒一口菜大快朵颐的模样已是答案。 傅明琰自然也知晓,看了仍觉好笑,“你说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到了西北几年,回来后倒是成了半个西北人,这口味都变了。” “你莫要说我,你这些时日忙什么呢,都不怎么叫得出来了。”许宥也是望京城纨绔中的一个,否则哪儿能跟傅明琰混得到一块儿去? 傅明琰一脸的哭相,“实在是一言难尽。” “没关系,咱们今日边喝边聊,总能说得尽。”许宥呵呵笑着,给傅明琰将酒杯斟满,“不过说实在的,我还以为你请了不少人,没想到来了居然只有我一个?说,怎的想起单单请我一人了?” “自然是有事相求!”傅明琰立刻坐正身子,朝着许宥一揖。 许宥吓了一跳,“你这是作何?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何况,你可是那位的未来大舅子,我可惹不起啊! “怀安,你该知道我妹妹被陛下赐婚给了薛大都督之事?”傅明琰倒果真不与他客气,有话直说就有话直说。 许宥反倒愣了愣,听着话题到了这儿,眼底闪了闪,“这自然是知道的,怎么了?” “你不是在安西军中待过吗?想必与薛大都督应是相识?”傅明琰又问,眼睛直直盯着许宥。 许宥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不远处,如同木头般杵在窗边的影子,点了点头,含糊道,“算是!”毕竟,他们并不只是相识而已。 “太好了!”傅明琰笑叹一声,“那你可知薛大都督的尺寸?” “尺寸?”许宥惊岔了声,感觉到背后冷风嗖嗖,前头傅明琰一脸莫名,他才扯扯僵直的唇角,放缓嗓音,“什么尺寸?” 傅明琰狐疑地蹙眉看着他,“还能是什么尺寸?自然是衣裳尺寸啊。” “啊!衣裳尺寸……”许宥长舒一口气,笑得讪讪。 傅明琰看着他,一脸的一言难尽,一段时日不见,怎的越发疯了,找他到底靠谱吗?“是这样……我妹妹,人家都说女生外向,果不其然,这还没有成亲呢,就想着要讨好未来夫君了,上赶着要给人做衣裳,偏偏又没有尺寸。这不,闹得我只能帮着她想法子,求到你这儿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是了,今天见着云安郡主时,人家就是在云锦祥的门口呢。许宥笑着往身后一瞥,眼中几许兴味夹带着满满的促狭。 他在往哪儿笑呢?傅明琰往他身后一看,只瞧见一个影子般杵在窗边,面容都隐在暗影里的护卫,眉心皱得更紧了,“不过这尺寸若非亲近之人也未必知道,我就想着你在安西军中待过,总认识些人,有门道,能不能想想法子,帮我问问?” “问问……问问当然是可以的。你等我消息!”许宥应了下来,很是干脆。 “多谢!”傅明琰高兴极了,轻拍许宥肩膀,“我还有许多事儿想问你,咱们慢慢聊!” “正好,我也有许多事儿想问你。”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俩今夜定是要不醉不归了。都说西北苦寒,我看你回了望京,倒是还时时惦记着北关。这北关城到底什么样子?” “安西大都督府修建得如何?可缺什么东西?” “我妹妹的封地云安郡离着北关城可远吗?” “最最要紧,都说这薛大都督不苟言笑,身如铁塔,杀人如麻,他不会打女人?” “他身手如何?我能打得过吗?” “或者,我们全家加一起能打得过他吗?” 傅明琰和许宥少时能玩儿到一处去,除了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外,还因为他们俩兴趣相投,都挺喜欢说话的。只是许宥去安西军中受了一番磋磨……呃……熏陶之后,今日再与傅明琰重聚,方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比聒噪,他自叹弗如啊! 真想将薛凛这未来的大舅子也给扔进安西军中,看薛凛敢不敢像操练他一般,将他大舅子也好好操练一番。 还有……大舅子聒噪成这样,同样父母养出来的妹妹……会是个什么样? 第18章 玉翅有动静了 “阿嚏!”明漪鼻尖一痒,猝不及防就是打了个喷嚏,她狐疑地揉揉鼻尖,这是谁在骂她了? 微雨拿着花样子,赶忙放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郡主可别受凉了。” “这天儿这么热,哪儿会受凉?”明漪摆摆手,还是接过了茶杯,里面是清热消暑的凉茶,捧在手中轻啜。 “一热一凉的也容易风寒呢,郡主可别大意了。”微雨很是坚持,“今年这天儿不好,这都六月了,还是半滴雨不下,地里的庄稼遭了殃,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明漪心头一动,见微雨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天色,眉心微蹙,脸上藏不住的忧色,“你还知道这些呢?” “郡主怕是不知,奴婢就是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北上,为了活命才卖身为奴的。”微雨回过神来,冲着明漪甜甜一笑,方才面上的忧色已不着痕迹,倒像只是明漪的一时错觉一般。 明漪却不会因为旁人在笑,便真的以为是开心,“那……你的家人……”问出口时她才觉得不好,万一从前傅明漪知道这些,她再问不就露馅儿了? 好在,傅明漪显然从没有与微雨说过这些,听到她问起,微雨也没有半分诧异之色,很是轻快地答道,“死了,都死了。逃难的路上什么吃的都没有,野菜、树根、观音土都挖没了,奴婢爹娘还有奶奶把仅剩的吃的都留给了我们几个……谁知道,有病死的,饿死的,还有为了护住救命的口粮被活活打死的……唯独奴婢命硬,活了下来,运道也好,到了咱们王府……” 微雨始终笑着,可那张笑脸却看得人心口发酸,“只盼着老天爷能发发善心,莫要再降灾了,否则遭罪的还是老百姓,逃难的路……真的太难走了。” 明漪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抬起手轻轻抚上微雨的头顶,“会的。” 待得明漪转过身,微雨还有些发怔,心口莫名滑过一道暖流,却是奇怪地摸了摸自己头顶想道,郡主还比她小两岁呢,刚才感觉被长辈关怀了又是怎么回事儿? 天气还是热,只要日头升起,便犹如置身蒸笼之中,周身汗津,闷热难当。 傅明琰昨夜喝得烂醉,被抬回府来。今日清早,宣平侯府就送了一张纸笺上门来,笺上写着一个人的衣裳尺寸。 明漪高兴极了,给了厚厚的赏钱,便带了繁霜兴致勃勃要根据尺寸开始裁剪衣裳,却是将她的嫁衣仍给了擅女工的微雨。 “繁霜,剪子!”明漪的手在铺得平整的布料上比着,到了一处,轻声喊道,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剪子,抬起眼来就见站在身边的繁霜眼睛发愣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人在,魂儿早不在了。 明漪叹了一声,提高嗓音喊道,“繁霜!” 繁霜一个激灵终于醒过神来,“郡主要什么?” 明漪叹了一声,“稍安勿躁!” 繁霜却好似被触到了心事一般,“奴婢也是怕咱们的人盯漏了呢?这都好几日了,那玉翅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明漪看她片刻,转身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那玉佩我交给了寿康县主,她与长宁郡主关系亲近,从来无话不谈,又是个心有成算的,定会知晓个中利害。而长宁郡主,虽然单纯,却并不蠢,自然也会知道不妥。可长宁郡主重情,只怕不会因着一枚玉佩就将跟了自己多年的玉翅撵走,但一定会借机敲打。” “郡主的意思是……长宁郡主并不知道那玉佩是何人所有,说不定只会敲打玉翅一番,那……”繁霜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对上明漪让她“继续说”的眼神,她清了清喉咙,才又继续道,“若奴婢是玉翅的话,定会夹起尾巴来做人,这些时日安分守己,等到风平浪静,她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明漪听着,神色莫名复杂,可不是吗?单纯、善良、重情,这些明明美好的品质,却成了旁人最好利用,拿来达成目的,甚至伤害她的利器。 深吸一口气,明漪捺下心口翻搅的情绪,牵唇一笑,如屋外夏日的阳光般明媚,“可惜,玉翅不是你!放心,玉翅很快就会有动静了。”玉翅沉不住气,她也不会让她沉住气。 繁霜狐疑地攒眉,“奴婢愚钝。” 明漪笑了笑,不是繁霜愚钝,而是她不如明漪了解那几个人罢了。她了解安嫤,了解李凤娇,也了解玉翅,那日玉佩歪打正着落在安嫤手中时,她便知道,她的布局已是只欠东风。安嫤必然会告知李凤娇玉佩的存在,李凤娇必然也会敲打玉翅,玉翅定会诚惶诚恐表忠心,这些她甚至都能预想到画面。可安嫤却不会由着李凤娇在这个时候“重情”,她们就算不知那玉佩真正是谁的,可能看出那玉佩材质上乘,不是凡物,安嫤定会想法子防患于未然,别的不说,她自然不会再容许玉翅再留在李凤娇身边。 玉翅是个聪明人,她当初才会算计了李凤娇,得偿所愿。也正是因为聪明,她很清楚,她一旦离开了李凤娇,就必然会与她想要的东西失之交臂,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此时哪怕是铤而走险,她也定会孤注一掷,搏上一搏。 “郡主!”繁霜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双眼都亮着光,“您真是神机妙算,那玉翅有动静了!” “阿嫤正好与我在一块儿,所以便一道来了,你不介意?”李凤娇瞄了眼坐在对面的明漪,难得地解释为何明漪请她,她却与安嫤一起来了。 倒果真是难得。以李凤娇的骄傲,能够解释这么一句,便说明明漪好歹算入了她的眼。 明漪笑着给李凤娇和安嫤一人斟了一杯茶,笑得略有两分局促道,“若早知寿康县主也在,我便一起相邀了,能请得二位一道来,真是荣幸之至。” “这天儿热得很,你找我有什么事儿让人捎封信就是了,何必非要出来?”李凤娇摇着手中团扇,微颦着眉,神色间带出丝丝不满来。她素日里最是怕热,与阿嫤一起在置了冰的水榭中乘凉闲话,正是美事儿,偏偏明漪送了信来,说有要事,让她务必来一趟。 她是真不想来,一出门,这日头火辣辣的不说,就连地面好似都蒸腾着热气,一小会儿工夫,这身上就黏腻腻的了。 明漪脸上的笑容却僵了僵,神色局促地看了看李凤娇,又看了看安嫤,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李凤娇眉心深攒,“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第19章 捉奸成双 明漪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在李凤娇的逼视下,为难道,“郡主……阿娇可是有想嫁褚二公子之心?” 这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惊人啊! 李凤娇和安嫤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两分惊怔。这事儿,按理说也不是什么秘密。自李凤娇及笄起,长公主便开始为李凤娇打算婚事,望京城的青年才俊差不多都考察了一通,余下几个出类拔萃的都在候选人之内。 褚晏清乃是左相府的嫡次子,长相清俊,温文尔雅,学问不错,且已中了举人,即便不能承继家业,来日有了长公主,甚至是崇宁帝帮衬,自也是前途无量。 最要紧,他性子和软,待人周到体贴,是李凤娇最为满意的。在拒绝了崇宁帝赐婚后,李凤娇的婚事也不宜再拖,长公主私底下已与褚相夫人见过面,虽然还没有正式提亲,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可即便如此,那些人也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会如明漪这般,大赫赫当面问出来的? 不过李凤娇想想明漪从前的样子,她大抵也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是以,她只是默了默,没有生气,淡淡点下头,“不错。我的婚事不宜再拖,眼下瞧着褚晏清是不错的选择。” 明漪自然知道李凤娇的想法,要说她对褚晏清有什么话本子里写的情根深种、非君不嫁还真没有,不过就是一次次的偶遇,褚晏清又恰好投其所好,让她觉得这个人还不错,然后顺水推舟到了现在——不错的选择。 本来也没错,李凤娇天之骄女,背靠皇家,这望京城内无论嫁谁,她都可以金尊玉贵地过完下半辈子,前提是……大周朝安好,她的皇舅舅和太子表哥安安稳稳地做她的靠山。否则……想到那些烙印在心底深处的屈辱与血泪,明漪掐了掐掌心,脸上却仍带两分踌躇,“我无意中知晓了一桩事儿,左思右想,还是得告诉阿娇。只是耳听为虚,我怕我说了阿娇也不会信,反倒横生枝节,便想着,不如让你眼见为实。” “什么意思?”李凤娇漂亮的峨眉蹙起,满脸的疑惑。 安嫤手中轻摇的团扇却是一停,“那枚玉佩的主人……莫不是褚晏清?” 果然是往后要做太子妃的人,到底比她要聪明多了。明漪看着安嫤,心有所感,李凤娇也看着她,却是满脸惊疑,“这不可能?” “玉佩是不是褚二公子的,我不敢断言,可褚二公子私底下与玉翅有往来却是切切实实,至于这往来有多深入,我也不那么清楚。”明漪轻声婉语,垂下眼遮蔽了眼底的冷光,那玉佩自然是褚晏清的。 虽然明漪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不管那玉佩是不是当真如玉翅狡辩说是她拾到,因为仰慕褚二公子所以偷偷藏起来的。玉翅背叛了她,暗地里为褚晏清通风报信,出谋划策却是实实在在的,若非如此,当初她怎么会觉得与褚晏清甚是有缘,常常不期而遇不说,还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合自己心意,与自己是天作之合,就这么嫁了? 只是这一回不会了,万万不能让他们奸计得逞。 安嫤和李凤娇对望一眼,神色各异,皆是默然。 “先吃着茶点,耐心等一会儿!”明漪将茶点往两人方向推了推,“正好我这些时日在筹备嫁妆,你们不如给我一些建议?” 女子说起衣裳首饰这些最是上心,经历巨变之前的李凤娇更是望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多少贵女以她的穿戴为标杆,听明漪要她的建议,她当下便果真暂且放下了心事,中肯地说起了她的建议,安嫤时不时补充一两句,至于明漪大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点头,三人言语倒甚是和谐。 这茶楼一面临着望江,一面对着长街,江上清风徐徐,雅室里又放了冰,倒也算清幽雅静,三个姑娘闲聊着,几乎以为她们当真就只是来此相聚吃茶点的了。 可这清幽雅静却很快被一阵吵嚷声打破了。声音是从长街后的胡同里传出来的,越来越吵,听到动静的人都往那胡同去看热闹,人越来越多。 “褚二公子,你与我妹妹这般,无论如何,定是要给个交代的。”一个粗嗓骤然窜进耳中,很有些石破天惊的效果。 明漪几人早就走到了窗边,居高临下,倒是看得更清楚些,那胡同里的一家宅子门前聚了不少人,当中一个壮汉,正一脸怒色地指着洞开的房门内的两人。 虽然人影幢幢,但还是能够瞧见那是一男一女,显见是被人刚从门内扒拉出来的,两人都是衣衫不整,做了什么丑事不言自明,外边儿看热闹的,都是指指点点,两人羞于见人,双双垂首埋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偏偏那莽汉却是张口就是一声“褚二公子”,像是害怕旁人不知道他是谁似的。 男人抬起头来,神色间带着两分求饶,低声道,“咱们进去再说,此处不方便……” “是啊,哥哥,你闹成这样,你还让我怎么活?”那女的也抬起头来,一脸的泪涟涟。 看清那二人的脸,李凤娇如遭雷击,脸色骤然难看。 那头的人拉拉扯扯,然后到底是重新进了门去,那宅子的门“哐啷”一声关上,看热闹的人又指指点点了半晌,才慢慢散去。 李凤娇却一句话都没有,铁青着脸色便是转身走了出去。 听着那下楼去的脚步声,明漪和安嫤两人都是沉默着,她们都了解李凤娇,这一去,她便是要清理门户去了。褚晏清以为只要封了这些人的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却没有想到,李凤娇就在此处,将事情看得真真儿的。 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李凤娇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她可以觉得褚晏清恰恰好,哪怕未必真正情根深种,也可以嫁他,不排斥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可她却万万容不得处心积虑的算计,还有来自身边亲近之人的背叛。 此事已是尘埃落定,结局可期了。明漪长舒一口气,收回视线就见安嫤微微眯着眼将自己盯着,眼里闪烁着几点锐光,“寿康县主为何没有跟阿娇一道走?” 她与安嫤从小一块儿长大,用长公主的话说,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少时的李凤娇一直单纯得有些孩子气,安嫤虽只比她大半岁,却要沉稳练达许多,很多时候,都如个姐姐般照护着李凤娇,偏偏李凤娇有时却觉得她过于世故,直到很多年后,被迫长大的李凤娇才开始一点点读懂了安嫤,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第20章 郡主小心 温暖与酸涩化为湿潮涌上眼角,明漪抿嘴笑了笑,走回桌边重新坐下,“既然没走,那便再坐一会儿!日头还毒着,而这里江风宜人,也算个乘凉的好去处。”说话间,已是为安嫤的茶杯重新注满凉茶,给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安嫤坐了回去,却并没有喝茶,一双眼睛仍是直直盯在明漪面上,“没想到阿娇还有比我看人准的时候。阿娇说,你并不怯懦,反倒看得通透,懂得取舍,有她羡慕不来的勇敢与豁达,而我那日与你在长公主府相见,却走了眼。或者……你是故意让我轻视于你,对吗?” 明漪心中复杂莫名,没有想到,李凤娇居然是这样看待她的?李凤娇永远不会知道,她羡慕的那个人,是多年后从地狱走回的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所说的通透、勇敢与豁达又是拿什么换来的? “人总是会长大的。若能如阿娇那般,永远如稚子般纯粹无忧,那才是天大的福气!”只是可惜……那场噩梦里的李凤娇终究没能永远心如赤子,而一夜之间被迫长大,都是以血流如注作为代价。 对上安嫤眼中的锐利,明漪却只是勾了勾唇角,那一笑不骄不躁,明明笑着,却好似藏了些隔世经年的味道。 安嫤说不上来,却觉得心头莫名一酸,那眼神与笑容里好像都充满了故事,可真是奇怪啊,她明明只是一个比自己和阿娇都还小的姑娘啊! 安嫤恍惚时,明漪却已经敛了笑,眼眸深深,目光平正地直视安嫤眼底,不闪不避,“寿康县主放心,我……绝不会做伤害阿娇之事!” 下晌时,盯着长公主府的人回禀说玉翅被打包送去了相府,领头的是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玉嬷嬷。褚晏清大抵才知道事情败露了,连滚带爬去了长公主府,谁知连门也没能进得,就被请了回去。 至此,明漪总算长松了一口气,以长公主和李凤娇的脾性,与褚家联姻之路是彻底断了。 明漪悬吊吊的心放下了大半,心情极好地动手处理那日搁置没有裁剪的衣裳。微雨见状笑了起来,“郡主好久没有做针线了,如今看着倒是还没有生疏。” 明漪笑笑没有说话,垂目掩去眼底的闪烁,看来傅明漪针线活也不算差,那就好,她也省得装了。李凤娇少时是不耐烦做这些的,只是后来,被当成金丝雀豢养的那些年,她学过太多打发时间用的东西,除了练字和习画,女红也是其中之一。 主仆二人各自专心做起衣裳,时不时闲话一句,午后的时光里伴着蝉鸣声声,倒也安适静好。 繁霜便是这时候回来的,脚步匆匆,满头的汗却也阻挡不了她脸上欢欣的笑容,“郡主,您吩咐要找的人找着了。” 明漪先是一怔,继而欢喜起来,“在何处?” “就在西郊的桃树村!” “让人去套车,咱们立刻就去!”明漪竟是等不及,立时便是站起身来。 繁霜倒也不奇怪,道一声“是”,主仆二人风风火火,转眼就没了影儿。 微雨笑了笑,这些时日繁霜几乎都在外头办差,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繁霜性子爽利,又是济阳王府的家生子,人脉比她广,也比她能干得多,而她只要将郡主房里的事儿管好,她便也知足了。 日头高挂,地面好似蒸腾着热气,道旁的草木都是蔫头耷脑的,官道上更是行人寥寥。这样的天气,人人都巴不得哪儿凉快就待在哪儿,谁又愿意出门呢? 马车出了城门,往西郊方向而去,即便是官道,也免不了颠簸。繁霜有些后悔,早知道郡主这样迫不及待,她该等到晚上,或者明早才回禀的,可想到郡主这样着急,要找的那个人定是非常要紧,繁霜又自觉方才那想法很是不对。罢了,郡主都能吃得了这苦,她怕什么?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明漪手里的团扇不住扇着,心中与外面的天气一般焦灼,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她自然是怕热的,可比起那些每一次呼吸都是难挨的日子,眼下这些又算得什么? 马车却是在这时缓缓停了下来,“到了吗?”繁霜掀开帘子。 车把式回过头来,“前头的路窄,马车过不去。” 明漪跟着探头来看,见前头的乡间小路弯弯曲曲,马车确实是过不去,“前头就是桃树村了吗?”明漪手中团扇扬起,指了指不远处已能隐约瞧见的村舍。 车把式点了点头,“是的,小的来过,那就是桃树村了。” 明漪轻“嗯”了一声,“我们走着去!”说罢,便是撩开车帘先下了车。 繁霜愣了愣,倒也不含糊,连忙取了车上放着的一把伞,撑开遮在明漪头顶,主仆俩步上乡间小路,往那桃树村去。 而车把式则停在路边看着马车,等她们回。 小路两边都有野生野长的树木,高低错落的,投下了浓浓的树荫,左手边应该是灌溉的水渠,虽然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可水渠中还是有小股的水汩汩淌着,捎带来几许凉意。 走在这乡间小路上,凉意幽幽,鼻翼间能隐约闻到稻花与泥土的味道,倒是比繁霜预想的要好了许多,长舒了一口气,她将撑的伞收起。 明漪笑看她一眼,神色亦是惬意,除了跟着去猎场别宫,这还是她两辈子,头一回离开望京城,虽然离得不远,可这乡间景色与城中迥异,看着绿油油的稻田,好似胸臆都舒展开了不少。 后头隐约传来脚步声,想着是过往的村民,主仆二人也没有在意,继续迈步而行。 直到听着身后骤然传来一声示警声,“云安郡主,小心!”明漪闻声回过头,正好瞧见一道雪亮的刀光朝着自己劈头砍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将那只举刀的手臂挡住。 拿刀的是个高壮的汉子,面色狰狞,没有想到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居然能挡住自己这一击,他暗暗加了力,没想到那刀还是纹丝不动,听着后头脚步声纷至沓来,知晓今日怕是不成的,很是利落地收回刀,脚下抹油,提着刀跳过水渠,朝着田野另一头逃窜而去。破空之声从后而来,他偏身闪躲,却还是被掷来的匕首割破了手臂,他顾不得疼,捂了伤口,脚步不停地飞奔逃命,没过片刻,就逃远了。 “郡主!”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繁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白着脸喊了一声,奔到明漪身边将她扶住,手指都在发颤。 明漪亦是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带着两分茫然看了一眼方才那汉子逃走的方向,才转过头看向从远处奔过来的两人。 第21章 要来找个人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打头的是个拿着折扇的锦衣公子,另一个则是一身深色的程子衣,作侍卫打扮,直奔方才那人逃窜的方向追去,那锦衣公子则是气喘吁吁奔到明漪跟前,将她上下一打量,长舒一口气,拱手道,“云安郡主,好在你没事,万幸!” “阁下是……”明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没有想起。 “哦,在下宣平侯府许宥。”许宥又是拱手揖回。 “原来是小侯爷!失礼!”明漪敛眸回礼,心下思绪飞转,宣平侯世子,后来是薛凛麾下左膀右臂,眼下怕是尚未到安西军中。明漪并不知道她让傅明琰去探听的衣裳尺寸从何而来,否则就会知晓许宥在安西军中供有军职,不日就要回返北关。 “小侯爷怎么会在此处?”明漪抬起一双忽闪的杏眼,目光落在许宥脸上,带着两分不曾遮掩的狐疑,无论是刚才那个要杀她的人,还是许宥,都出现得甚是蹊跷。 许宥微微一懵,然后赶忙笑道,“就是路过,恰巧遇到。” “这么巧?”天气这么热,若非如她一般有要事在身的,谁会出门?就算出门,去什么地方不好?此处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就是这么巧!”许宥脸上的笑流畅自然,不见半点儿异样。总不能告诉明漪,从知晓那宅子的事儿后,他们的人便一直暗中盯着她,今日就是发现了她出门,却有人偷偷跟着,他们才赶了过来。也幸亏济阳王府的马车走得不快,否则方才他们若没有及时赶到,说不得就要出大事了。 想到这儿,许宥险些后怕地狂拍胸脯,老天保佑,薛凛好不容易要娶妻了,可别还没过门就给克死了。那不得打一辈子的光棍儿啊? 方才追去的那个侍卫回来了,到得许宥跟前,冲着他摇了摇头,只是将那把寻回的,带了血的匕首收回鞘中。 看来是没有追到人。明漪抬眼看过去时,那侍卫却已经垂下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明漪倒没有觉得怎么,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许宥,“今日多谢小侯爷相救。” “举手之劳,郡主不必客气。”许宥连连挥手,他就是喊了一嗓子,出力的人是他后面那个,严格算起来与云安郡主是自己人,实在当不得谢。“郡主这会儿是要回城,还是要去什么地方?不管去何处,都由我护送你去?” 明漪张口,还不及拒绝,许宥又忙道,“都在路上遇见了,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郡主可千万不要拒绝我。否则,若被子瞻晓得了,只怕不会饶我。” “小侯爷识得我哥哥?”子瞻正是傅明琰的字。问出口明漪才想起来,是了,当年这位宣平小侯爷也是望京城内鼎鼎大名的纨绔。 “那是,我与子瞻前两日还一起喝酒呢,他还替郡主问了我一些事儿。”许宥神色暧昧地冲着明漪一挤眼睛。 “啊!”明漪粉唇微张,不由自主红了脸,“原来小侯爷就是我哥哥那位安西军中的朋友?” “所以,郡主可以允许我护送吗?我当真不是坏人,而且,这一路上,郡主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说不得我还能为郡主答疑解惑呢!”许宥呵呵笑,脊背却莫名窜过一阵寒意,他挺了挺背,恍若不觉。要收拾他也得等回去了,这会儿都得给他憋着。 明漪略作思忖,抿嘴一笑,“我要往那桃树村去,小侯爷若是不介意的话,便劳累你与我走一趟!” 再走树荫遮蔽,凉意幽幽的乡间小路,许是因着刚才那一场刺杀,再也没有方才那惬意悠闲之感了。 明漪却并未问许宥什么,许是因着矜持,许宥一边想着,一边打破沉默,“郡主这么热的天儿去这村子是有要事?”她不问,他问总可以? “嗯。”明漪淡淡应声,“要去找个人。”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 饶是许宥自诩脸皮厚,也不好在人家表明不想再说的时候,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在明漪没有继续说这个,倒是问起了别的,“小侯爷什么时候回北关?” 许宥立刻来了精神,“应该没有几日了,等这里的事儿告一段落,我也就要回去了。郡主可有什么东西要帮忙带的,比如衣裳什么的?” 许宥一双眼睛发着亮,灼灼将明漪望着,很是热切。明漪却很是尴尬,尤其是听着那再意有所指不过的“衣裳”二字,耳根都红了。咳咳两声,“我没什么要带的,北关路远,小侯爷届时一路平安。” “没什么带的啊……”许宥好不失望,一边跟上明漪的脚步,一边还想说什么,背上却弹来一颗小石子儿,弹得他生疼,“嘶”了一声,摸着鼻头到底是老实了。 村子不远,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明漪见着村民,便是上前问起,“请问你们村子里是不是有一个陈文源陈大夫?” “你说陈郎中啊?”村民上下瞄着明漪,神色很有两分奇怪。 明漪却是欢喜地点了点头,“是!就是他!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就在村尾的那间药庐。”村民抬手指了指村尾的方向。 “多谢!”明漪言罢,就要迈步。 “欸!姑娘!”村民却是张口唤住她,“瞧你也是个有钱人,可再有钱也别送去给陈郎中糟践。他那人可心狠,而且他那半吊子医术……听说以前可医死过人的。前头不远就是望京城了,那里大夫多着呢,姑娘还是去寻个靠谱的,可别花了冤枉钱,又耽误了病……” “多谢大婶儿。”明漪笑应了一声,却还是往那村尾的方向走去。 “怎么就不听劝呢?那姓陈的可是吃人不吐骨头……”大婶儿在她身后嘟囔。 “没想到云安郡主是来找大夫的?”许宥有些诧异,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人说的,那人却一声不吱。许宥哼了一声,自讨没趣儿,慢悠悠摇着折扇追在明漪身后去了。 谁知到了那间药庐前,却见明漪主仆俩站在门外,门上一把铁将军把门,而有一个村民才从她们身边走开,进了隔壁屋子。“怎么?人不在?” “来的不巧,说是陈郎中上山采药去了,怕是要几日才会回来。”繁霜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明漪,兴冲冲来一趟却扑了个空,郡主定是很失望。 明漪是有些失望,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既是要过几日才回,咱们过几日再来便是。”说着就是转过了身。 “郡主寻这陈郎中是要看病?望京城中我也认识几个大夫,不如给郡主引荐一二?”许宥连忙跟上。 明漪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多谢!不用了!” 第22章 不太美丽的误会 回城的路上,许宥很是厚脸皮地挤上了明漪的马车,当真是半点儿不见外。 马车晃晃悠悠走起来时,他便舔着脸道,“郡主,虽说我帮不上你,可是,有一桩事我却要厚着脸皮求你相帮。” “哦?”明漪眉稍微提,很感兴趣一般,“小侯爷说说看。” “我听说郡主前些时日买了一座旧宅子?” 没想到居然为了这个?明漪“嗯”着点了点头,“我在学着做些小生意,缺个库房,所以寻摸了那宅子,准备改建了做库房。小侯爷提起这事儿是何意?” “是这样,那宅子啊本是我一个朋友家的旧宅,本来不值当什么,但却是个念想,所以想请郡主看能否割爱,将那宅子让给我?当然了,绝不会让你吃亏,还有啊,你不是缺库房吗?这改建多麻烦?我名下在朝阳后街就有一处库房,直接给了郡主便是,如何?” 朝阳后街?那离着闹市近,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张口就给,还真是财大气粗的主。明漪微微笑着,默然看了许宥片刻,在许宥以为她又要拒绝,眼珠子正骨碌碌转着想怎么说服她时,明漪却很是爽快地应道,“那自然是好!不过我却不能占了小侯爷的便宜。这样……小侯爷找人估个价,看你朝阳后街的那库房值多少钱,我将差价补给小侯爷,再去衙门办好手续就是。” “郡主慢走,回头我让人来寻你过户宅子!”马车已经跑动起来,许宥还在热情地挥手相送。直到马车走远了,他才回过头,仍是笑意盈盈地对身边人道,“宅子的事儿按你的意思办好了,朝阳后街的房价可不便宜,兄弟一场,又看在你是补贴未来小嫂子的份儿上,我也就不坐地起价了,给个合适就成。” 薛凛冷瞥他一眼,转过身迈步而行。 许宥连忙跟上,手里折扇拍在胸前,眼睛狐疑地上下瞄着他,“这宅子都过户到我们这儿来了,有什么古怪我们慢慢查就是了,总归小嫂子往后是安全的,你总该放心了?” “但愿如此!”薛凛语气里很有些不确定。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今天那人不是冲着宅子来的?”许宥眉心紧蹙。 “是,也可能不只是。”起因自然是那宅子,也不会有其它了。 “什么意思?”许宥却更糊涂了。 薛凛眉目微敛,“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宅子到了你手里,这些时日警醒些,看看情况再说。另外……她那里还是暗中派两个人。” “哟!还真是这就护上了啊?只是可惜了,你做的这些小嫂子都不知道,怕是也不会承你的情,要不……还是都告诉她得了,否则多亏啊?”许宥轻撞了一下薛凛的肩膀,挤着眼睛,戏谑道。 薛凛看着他,额角抽了两抽,“你觉得,人家今日对你是感恩戴德了?” “不然呢?”没见人小嫂子对他多客气,而且听说他要买宅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薛凛很有两分无语,“你就没有发现人家自始至终从没有说过一句有关今日有人要杀她这事儿?” “说起这个确实是。咱们小嫂子是不是太沉得住气了?有人要杀她啊,她怎么问也不问一句?”许宥一想,也觉得奇怪了。 “自然是因为咱们出现得太巧。只怕,她心里不是感激你,而是将屎盆子扣在你头上了。” “什么意思?”许宥懵了,“你是说小嫂子以为我和要杀她的人是一伙儿的?” 薛凛看笨蛋一般瞅了他一眼,迈步而行。 许宥如遭雷击,反应过来,才连忙跟上,嘴里还在哀嚎,“不是?天啊地啊,我冤枉啊!” “郡主,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繁霜心头也是惴惴了一路,待许宥下车后,终于是忍不住问了。 “不用怕,也不用告诉阿爹阿娘,那人不会来了。”明漪神色淡淡。 “郡主知道那人是谁?”繁霜惊了,她家郡主这么神? “你再仔细想想今日的事儿,是不是处处都透着一个巧?可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那么巧的事儿?”明漪勾起唇角笑,带着两分嘲弄。自从知晓李凤娇与褚晏清的缘分天定都是精心算计之后,她便再也不信所谓巧合。 “郡主是说……”繁霜想了想,倏然瞠圆了眼,惊抽一口气,紧接着脸色就是变了,怒声骂道,“原来是许小侯爷贼喊捉贼呢!他定是知道了宅子里那两箱黄金的事儿,这才特意设计了这出,以救命之恩来跟郡主套近乎,好让郡主不能拒绝他,将宅子转让给他。真是好心计好算计。只是可惜了,他哪里知道费尽心机算计去的,当真只是一所废宅子,还搭上了朝阳后街一座库房。” “呵呵,等到那时,他不知会不会气得捶胸顿足啊?不过也是他活该,奸佞小人!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呸!” “阿嚏!”许宥倏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是谁想我了?” 薛凛无语地一瞥他,“怕是在骂你呢?” 既然答应了许宥,明漪便也不推脱,将事情一律交代给了繁霜。而繁霜怕“夜长梦多”,很有干劲,抓紧时间与许宥派来的人对接,不过一日便将一应手续都办妥,那旧宅子成了许宥的,而朝阳后街的那库房房契上换上了明漪的名字。看着那明亮宽敞的库房,繁霜是哪儿哪儿看着都满意,回去回话时都是满目春风。 明漪去看了一趟,也是满意得很,为此,她可以原谅许宥的那出虽然漏洞百出,却很是真实,让她心惊胆战过的戏。 傅明琰这两日有些发愁,他妹妹为了讨好未来夫家,也是拼了命了,自找了苏姨当武师傅之后,就很是用功。她本就天生神力,如今竟是每日都有进步,而从某一日出府归来后,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更是拼命了,倒衬得他偷懒似的。天可怜见,这已经算是他这二十年来最用功的时候,为的就是在洛苏荷面前别丢脸。 可是……当被明漪拎着胳膊直接掀翻在地,头晕目眩看着头顶瓦蓝瓦蓝,不见一丝浮云的天时,傅明琰只觉得被明晃晃的日头晒得头晕,见他许久不起,洛苏荷以为摔出了个好歹,连忙倾身来看,“没事儿?” 少女的面容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他不知该忧伤再一次将脸丢尽,还是该喜悦这一次的亲近。 洛苏荷俯身伸手扶他,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有几缕落在他脸上,明明带着些许汗味儿,他却都听不见,只觉得淡淡清香,沁人心脾,让他……更晕了。 第23章 哥哥的心事 自家哥哥这傻样,明漪实在是有些没眼看。只是还不等说什么做什么,身后已是响起一把嗓音,“墨川,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你家世子扶下去歇息?看看若果真伤得厉害,就去请大夫!” 是苏闻樱。 墨川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来,洛苏荷立刻退到了一边。 “我没事儿,还能再战!”傅明琰强压下心头失落,龇着牙努力站直身子。 “世子还是不要逞强了,今日也差不多了,就练到这儿!”后头的那句话是对明漪说的。 明漪自是点头,傅明琰这下再不愿意,也没有理由了,只得一瘸一拐地被墨川扶着下去了。 明漪神色略带复杂地望向苏闻樱,她在尽可能地阻止傅明琰与洛苏荷之间的发展,哪怕……看向神色如常,俯身捡拾兵器的洛苏荷,明漪无奈地叹一声,哪怕她的女儿其实根本未曾开窍,她却已经这样严防死守了啊! 骤然感觉到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明漪转头一看,果真是苏闻樱。 “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苏闻樱朝她走了两步。 “就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强,想多学点儿本事,至少……能够保护自己!”明漪很坦诚,都是真话。 “有志气是好事!只是……凡事也不可操之过急,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是。”明漪应得恭敬。 苏闻樱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另一边,“苏荷,走了,回家!” “苏姨,这都快午膳时间了,直接在这儿吃?”明漪忙道。 苏闻樱却是摇了摇头,带着洛苏荷头也不回走了。 明漪叹了一声,转过头见着不远处树荫下站着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傅明琰,他望着苏家母女二人离开的方向,面上藏不住的黯然,直到再瞧不见苏家母女了,他收回视线,垂下头,蔫头耷脑地转身走了。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白日里一丝云影也寻不见,热得人受不了。夜里,气温稍降,夜空却是一片清朗,抬头就能掬一捧星光。 明漪沿着搭好的竹梯爬上屋顶,底下的繁霜看得心惊胆战,“郡主,您小心点儿!” “知道了!”明漪应了一声,转回头,面前已经递来了一只手。 “哥哥知道我来啦?”明漪看着手的主人,笑盈盈。 “你上竹梯那动静,跟两百斤的壮汉似的,我都怕你把梯子给压折了,想装听不到都不行。”傅明琰哼声。 明漪嘻嘻笑着握住他的手,被拉着上了屋顶。 “小心点儿!”傅明琰拉着她,低声嘱咐,确保她安全了,才松开手,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躺了下来,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抓起身旁的酒坛子,一边灌酒一边仰头看着天上星空,好不惬意。 明漪跟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用足尖点了点他,“喂!还有酒吗?” “喂什么喂?哥哥不知道叫啊?没大没小的。”傅明琰皱眉道,而后狐疑看向她,“你要喝酒?算了,你还是别害我了,要被阿娘知道,怕是得打死我。” 傅明琰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明漪却没有半点儿怕忌,“怕什么?我就喝一小口,你不说我不说,阿娘不会知道的。” 傅明琰却紧抱着酒坛子,“不行!就这么一点儿了,都是我的,不分给你!” 明漪皱了皱鼻头,“小气鬼!不喝就不喝,本来还想陪你喝一口的,既然如此,你就一个人喝你的闷酒去,举杯消愁愁更愁!” 傅明琰看过去时,明漪抱膝坐着,仰头看着星空,很是专注的样子。他心里却是发堵,闷声道,“你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看出你心情不好?还是看出你瞧出了苏姨的心思,所以受挫了?那不是太明显了吗?你那心事都写在脸上呢,我又不是瞎子,怎么瞧不见?”他方才怎么怼她的,明漪这会儿毫不客气地又给怼了回去。 傅明琰一下慌了,“那该不会阿娘也知道了?”傅明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阿娘……揍他! “你喜欢一个人有错吗?”明漪却是反问道,“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对美好的姑娘心生向往,这又不是什么不对的事儿,阿娘知道就知道呗,你怕什么?” 傅明琰垂下眸子,神色却有些黯然,“可我不自量力啊,文不成武不就,拿什么去喜欢人家姑娘?谁若跟了我,往后都未见得有好日子过,换作是我,也不愿意让自家的女儿与我这样的纨绔搅和在一起。” 看来今日苏姨表达出的意思让孩子受了不小的打击啊!明漪看着丧气的傅明琰,想说孩子,你怕是误会了,苏姨未必是因为这个才不想你和苏荷有什么牵扯。而且,你的心上人都还不知道你的心意,八字都没一撇呢,你操心这个未免太早了些。话都到嘴边了,明漪想起什么,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话出口时就拐了个弯儿,“你说的……也没有错!” 傅明琰惊得支楞起身子,回头瞪她,她不是来安慰他的吗?还是来补刀子的?这是亲妹吗? 明漪被看得莫名心虚,咳咳两声道,“本来,民间有句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把女儿嫁给你,自然是要图个衣食无忧的,你眼下靠着阿爹阿娘,有家业荫蔽,倒也有不少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可那些人不是咱苏姨啊!苏姨是见过世面的,难免想得长远些,毕竟以你一贯混账的行事,什么时候把家业败光了也说不定。还有啊,你也说了,文不成武不就,太平盛世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时,你能靠得住吗?” 傅明琰额角抽了两抽,确定了,这是他亲妹,同爹同娘的那种。傅明琰手脚一软,直直瘫在屋顶上,躺起了尸。 明漪又用脚点了点他,“不过你也别忙着气馁,你让苏姨看见你的改变,未必就没有可能。” 傅明琰听到这儿双眼又亮了起来,“妹,你有什么主意?” “男儿立世,你也不能只奔着媳妇儿去?阿爹阿娘早晚会老,我往后嫁了人,也要有个硬气,能给我撑腰的娘家,这个家……哥哥,你早晚得撑起来!”明漪深深看着他,神色认真,语气认真。 没想到突然聊得这么深沉,傅明琰愣了愣。 屋顶上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傅明琰才打破沉默,“妹,你是我妹,不是我姐,差不多得了。你还是说说你到底什么个意思,哥知道,你现在鬼主意一个接一个的,一颗心都属莲蓬了。” 明漪“……”确实是她哥,亲哥!“我就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哥哥可愿意为自己的前程拼上一回?” 第24章 姐妹夫,岂可觊觎? 凭一己之力将烂醉如泥的傅明琰扛回房,明漪一边揉着发酸的肩膀,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脸上的笑容停不住,再一次体悟到了这把子力气的好处。 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她可是能手扛傅明琰的。 “郡主!”院门外遇着了繁霜,看样子是要去寻她的,手里还捏着一封信,“长公主府送来的。” 明漪接过信拆开,果然是李凤娇,约她明日,在望江楼见。 李凤娇要见她,明漪半点儿不觉得奇怪,事实上,她从决定踢褚晏清出局那日便预想到了。 可当被引着到了望江楼二楼雅室,看着站在窗边,正在眺望江景的李凤娇时,她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踟蹰了。 反倒是听到了动静,却没有等到她靠近的李凤娇先回过头来,“怎么不进来?望江楼的点心很是不错,我已让他们选了一些素日喜欢的上来,你也快来尝尝。”李凤娇说着,已是走到桌边坐下,还顺道招呼她,桌上果然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茶点。 傅明漪没怎么出过门,可明漪不是,桌上这些点心于她而言并无多么特别,她心里存着事儿,坐下来之后,便随意挑拣了些糕点来吃。 李凤娇见状,却是笑了起来,“你也喜欢吃这海棠酥和白玉糕啊?倒没有想到你我连口味也这么相似,当真是有缘。” 明漪心道,你我本是一人,这口味相似有何稀奇?“郡主今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之前都唤我阿娇了,怎么又变成了郡主?”李凤娇嗔怪了一声,略敛了笑,她直入正题,“其实我知道,之前的事都是你的手笔。” 明漪没有说话,一双杏眼幽幽如无波的湖水,静静回望李凤娇。 李凤娇似叹了一声,有些自嘲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蠢的?被身边人这般算计,却半点儿不知。若非是你让我亲眼所见,我只怕会听信玉翅的狡辩,又会心软。只怕她和褚晏清更会觉得我软弱好欺,要将我算计到底?” 自然是蠢,蠢到家了!明漪在过去悔不当初的时光里,曾骂过自己无数回,可此刻看着对面眼圈微红,自嘲而笑的李凤娇,却是半个字也骂不出,她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心性善良的小姑娘而已。 她默了片刻,沉下嗓音问道,“阿娇如何猜到是我?” “之前玉佩的事就不说了,玉翅是个聪明的,她与褚晏清合谋,就是看准了要随我一道嫁去褚家,届时再顺理成章,让褚晏清纳了她。而且,她也知道,褚晏清对她另眼相看,只是因为她是我身边人。所以,她不会自毁长城,惹恼褚晏清。” “她慌了手脚,是因为玉佩是经由阿嫤之手到我这里的,阿嫤可比我有成算得多。虽然不知晓玉佩主人是谁,玉翅那些说辞又合情合理,可她劝我玉翅心大,留在身边不妥,不如给她早日配出去。我也觉得合适,便给她相看起了家中管事,想着她伺候我一场,总不能太亏待了她,谁知道……” 李凤娇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了些许心绪,“她怕被我配出去,自是着急忙慌寻褚晏清找对策。可她的对策,却绝不可能是与褚晏清苟且,还闹得让不少人看见。褚晏清即便真许了玉翅什么,也不会傻得在我与他的事成定局之前闹将出来,那是作茧自缚。是以……那日的事定有蹊跷。” “而你,既知晓他二人在那里见,想必盯了他们多时,是否做了什么手脚让他们一时意乱情迷,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来,我也能猜到一二。而且……玉翅的哥哥来得太巧了。玉翅自来瞧不起她那哥哥,觉得他短视,只看得见眼前利益。他若知晓自家妹妹与褚二公子过从甚密,自是巴不得坐实了此事,让他家妹妹被抬进褚相府,让他过过与高官做‘亲戚’的瘾……” 一大通话说下来,明漪都没有打断,越听到后头,脸上笑容就越甚两分,最后更是干脆点头道,“不错……” 这一声“不错”,既是承认了李凤娇的猜想,又是对她的夸赞,这回总算懂得用脑子了。 李凤娇看着她的眼神却更复杂了两分,“你这布局,是将我、阿嫤、玉翅、褚晏清,包括玉翅她哥哥的性子都算计在内了,你是怎么办到的?又如何对我们这般了解?” 自然是因为我就是你,却也不是你,不是现在的你。明漪心中也有复杂在翻涌,面上却仍是平静,“阿娇可怪我?说到底,我也算计了你,算计了寿康县主。” “你做这些是为了我?”李凤娇不答反问,“你做这些,于你并没有半点儿好处,倒是我,托你的福,免了一脚踩进火坑里。我为何要怪你?” 李凤娇看着明漪,嘴角勾起笑来,漂亮的丹凤眼如水般柔软,“谢谢你,明漪!你若直接将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未必会信,这才让你大费周章布了这么一个局,助我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是你拉了我一把。明漪,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了。” 第一次,在御花园的荷花池。第二次,替她承担起了那桩赐婚。而今,已是第三回。 李凤娇站起身来,举起手里的茶杯,正色道,“明漪,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大恩不言谢,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姐妹,你再有什么,无需这样大费周折,直接告诉我便是。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说罢,她便是切切将明漪看着,维持着略略弓身的姿势,端着的茶杯固执地递到明漪的眼前。 明漪亦是静静回望了她好一会儿,在李凤娇手都要举酸之前,她终于伸手,将那茶杯接了过去,“那说好咯,往后就是亲姐妹!” “说好了!”李凤娇松了一口气,脸上展开笑来。 明漪笑着,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对面,李凤娇看着,笑得双眼晶亮,衬着那一张绝色倾城的芙蓉面,当真是……惑人非常。明漪看着,不由叹了一声,“坐下,你要了这么多的茶点,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吃不完就吃不完呗,几个银子的事儿。”李凤娇说是这么说,还是坐了下来。 明漪听着蹙了蹙眉,可想想如今的李凤娇金尊玉贵了十几年,与她说什么只怕都没法让她理解。眼下褚晏清是不会嫁了,可如今嫁给谁,倒还是个难题。 “你这又在愁什么呢?小姑娘家家的,怎么镇日里好似操不完的心?”李凤娇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笑盈盈望着她。 “你眼下不嫁褚晏清,那……薛凛呢?”明漪正色问道。 李凤娇正在吃糕点,闻言险些被呛到,憋红了脸连连摆手,“说什么胡话呢!朋友妻,不可欺。姐妹夫,岂可觊觎?” 明漪“……” 第25章 不似寻常母女 李凤娇居然还要了一壶百果酿,虽然是果酒,但也是酒,偏还清甜爽口,她一边与明漪说着话,一边一杯接一杯,等明漪发现不对时,大半壶酒都下了肚,她脸颊也通红了,抱着明漪说起了醉话,“真是奇怪……我从前觉得,你处处不顺眼,如今看你……却总觉得亲切……这是不是……嗯……爱屋及乌?” 得!成语都用错了,看来是真喝醉了! 明漪叹息一声,和李凤娇带来的玉翘一起将她挪到雅室内间的矮榻上,“先让她睡会儿!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趟恭房!” 玉翘屈膝应了声“是”,玉翘的忠心明漪是知道的,所以看李凤娇好似已经睡着了,明漪便也放心出了雅室。 谁知,刚出雅室便见到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玉姑姑?” 她下意识地唤出,前头急急转身的两个人回过头来,不只是玉嬷嬷,还有长公主。 明漪深觉自己方才那声“玉姑姑”有些不妥,毕竟据她所知,这般唤她的只有李凤娇和安嫤、傅睿煊三人。不过好在长公主和玉嬷嬷也不过愣了一下,倒没有察觉出什么一般,只是略带不自然地看着靠过来的明漪。 明漪到得近前,朝长公主行了个礼,“殿下是也来逛街?阿娇在那边雅室里,殿下可要……”问是这么问,明漪却觉得有些奇怪,长公主喜静,身子也自来娇弱,是以,并不怎么喜欢出府来逛,要买什么都是让人直接送进府里去的。 “不用了。”不等她问完,长公主就已经打断了她,目光往她身后几步之遥的雅室望了一眼,“早知道是与你一起,本宫也就放心了。” 明漪闻声,眼睫微微一颤,带着两分惊疑看向长公主,所以……长公主来这一趟,其实只是因为担心李凤娇? “殿下!”玉嬷嬷轻唤一声,挽住长公主的手多用了两分力。 明漪这才瞧见长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正蹙紧眉心按揉着额角。长公主有头风,常常头疼,明漪往前一步,面上急色与关爱藏之不住,“殿下,没事儿?” “没事儿,老毛病了,无需担心。”长公主冲着明漪柔柔一笑,明漪心中却莫名的酸涩,母亲可知道,她此时对着明漪的笑容,比对着曾为她女儿的李凤娇还要亲切温柔? “殿下说得轻巧,你本就因着郡主这几日闷闷不乐跟着茶饭不思,夜不安寝,这头风都发了几日了,今日又担心郡主匆匆出门,着急跟了出来,这么大的日头,四处又吵闹,只怕疼得更厉害了……”玉嬷嬷却是心疼地数落道。 “别胡说!”长公主将她挽在臂上的手一按,转头看向明漪,仍是笑如和煦春风,“你不必担心,本宫这便回府去了。今日你遇上本宫之事,就莫要与阿娇说了。” 为什么?明漪心绪翻搅,理不清道不明,在心口方寸间纠缠成一团乱麻,在见着长公主扶着玉嬷嬷的手,转身欲走时,她终于忍不住道,“殿下!” 长公主停步,她急忙绕到长公主身前,屈膝行了个礼,“日头正盛,殿下这般情形,最好不要顶着日头出去遭罪,这望江楼的雅室都备有软榻,殿下不妨先歇上一会儿!” 见长公主蹙了眉,明漪赶在她开口前,忙道,“殿下放心,咱们另开一间,不会让阿娇知道的。”言罢,她切切望着长公主。 那样清澈真诚的眼神,不知怎的,就看得长公主心口一软,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繁霜去寻了望江楼的掌柜,另要了一间雅室,在走廊尽头,与李凤娇那一间隔着一段距离,仍是开窗就可望见望江。凉风徐徐,雅室清静,长公主倚在软榻之上,长舒了一口气。 明漪将特意要来的香点上,走到了长公主身边,“殿下,臣女曾学过一套按揉穴位的手法,或可缓解头风发作时的疼痛,不知殿下……可容许臣女一试?” 长公主抬起眼,入目还是明漪那明澈如溪的眼神,她略作沉吟,点下头去,“那便试试!” “是!”明漪屈了屈膝,脸上却被笑容瞬间点亮,净了手,又用巾帕拭干水气,她才绕到长公主枕旁,深吸一口气,指腹轻轻按上了长公主的额角。 “这香是……”长公主轻轻阖上眼,闻到的是熟悉的味道。 “是灵犀香。只是是从香坊买来的,自是比不得殿下亲自调的好。”明漪温声笑答。 长公主却眉心微颦,“是……阿娇告诉你的?”灵犀香正是长公主最喜欢的香。 明漪眼中掠过一抹暗光,轻轻“嗯”了一声。 长公主不再说话,明漪的指腹不疾不徐地揉过长公主的太阳穴、再挪向风池、百会、内关……起初那些穴位酸胀难当,不一会儿后,脑袋里细密如针扎的疼痛竟当真减轻了许多,一直觉得沉甸甸的头也轻松了些。 “没想到还真的有用,你这孩子从哪儿学的这些?”长公主睁开眼看向明漪,一双眸子温柔如水,这才瞧见明漪面上已是浮了汗,她一直站着俯身按揉穴位,亦要使力……“你这孩子!” 长公主叹了一声,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下,“手都酸了?本宫好多了,咱们歇一会儿!” 明漪目光落在长公主拉住她的手上,心中酸楚难当,“殿下……”明知不该,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一双盈盈杏眼将长公主看着,“殿下明明这般关心阿娇,为何不让她知晓呢?” 从来都是这样,好似在她的记忆里,长公主待李凤娇便一直如此。吃穿用度都是给她最好的,尊崇地位也是这般,可却总是冷淡又疏离。有多少回,李凤娇都笃定了,母亲不爱自己。可是,后来,母亲为了她生生熬着,熬到油尽灯枯,她告诉自己,要活着,哪怕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母亲……自然是爱她的!从那以后,她便深信不疑。 何况,如今站在局外,竟意外发现了这些隐藏在表面下的细枝末节。 明漪轻轻眨去眼底乍起的泪雾,微微勾起唇角,视线里,长公主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僵住,垂下眼避开了明漪的视线,半晌,才哑着嗓道,“本宫与阿娇……不似你与你的母亲,不似寻常人家的母女。本宫……不是个好母亲!” 怎么不是?明漪心里一急,还待说些什么,长公主已经紧了她的手,抬眼紧紧盯住她道,“你答应本宫,今日的事一个字也不可告诉阿娇!”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僵持,片刻,明漪先笑了,“好!我答应殿下!不过,殿下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第26章 再顾药庐 看着明漪出了雅室,又顺手掩上了门,玉嬷嬷才收回视线,恰好瞧见长公主面上的笑容,“殿下倒是许多年没有这般开心了,看样子是真的喜欢云安郡主!” “这孩子……总让本宫觉得莫名亲切,看着她的眼睛,本宫倒好似不会拒绝了一般。”长公主亦是看着那扇合上的门,笑应。 “可她今日这般讨好殿下,还有她让殿下应下的那一桩事……”玉嬷嬷心有疑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殿下怎么就能轻易应下呢? 长公主却不以为意,“今日撞见,本是巧合。就算她真有什么谋算,冲着她今日让本宫开怀,本宫便也认了。何况……她要不了多久就会远嫁,本宫又还有什么可供她谋算的呢?” 那百果酿的后劲儿不算大,李凤娇也是这几日心绪不佳,没有睡好,放松后借着酒劲儿睡了一觉。 明漪从长公主那里回来后,她还没有清醒,又等了一会儿,才幽幽醒转。 两人在望江楼门口分道扬镳,明漪看着李凤娇远去的马车,又抬头看了看长公主那间雅室所在,蹙眉对繁霜道,“明日,我们再去一趟桃树村!” 上一次被人刺杀的阴影犹在,虽然知道了是许小侯爷做的一个局,但繁霜还是怕,一路提心吊胆的,嘀咕着郡主还真是胆子大,也不多带两个人。直到平安顺畅到了桃树村,繁霜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们今日运气不错,村尾的药庐开着,上山采药的陈郎中回来了。 还在院门外就闻见了浓浓的药味。 “陈大夫!”繁霜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应,见柴门轻掩,转头看明漪,后者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繁霜便咬牙将门推开,主仆二人探步入内,刚走了两步,就听着一声嗓从前头传来,“你们是何人?” 来人是个拉着脸的中年男人,一身粗布衣裳,八字胡,小眼睛,其貌不扬,看着她们的眼睛里却透着点点利光,手里端着一个簸箕,里头是一些清洗干净,不知是什么的草药。 繁霜还在发蒙,身后的明漪已经上前一步来,朝着中年男人屈膝行了个礼,“陈大夫!” 这就是那陈郎中?繁霜微微瞠圆了眼,她还以为郡主让她找的,是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呢! 陈文源盯她们一眼,眼中的戒备未少去半分,倒好似更浓了,转身将手里的簸箕端上一旁的木架上晾晒,“贵人若是要找人看诊,怕是找错人了。陈某只是个赤脚大夫,不敢给贵人看诊。” 明漪主仆俩虽然未曾盛装打扮,但也与村镇中寻常百姓不同,陈文源能看出来倒没什么奇怪,奇怪的却是他不等她们开口就直接拒绝了。谁会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何况……繁霜打眼一望这破败的药庐四周,他看着也不像不缺钱啊! 明漪却半点儿不恼,兀自笑着道,“进门是客,我们人都在这儿了,先生不请我们喝杯茶吗?” 她居然称呼他为“先生”?无论是繁霜,还是陈文源,神色都藏不住的诧异。 片刻后,主仆二人被请进了药庐当中,那屋子不小,里头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儿,却还算整洁,靠窗边一张桌子,半旧斑驳,放着些笔墨和药笺。 明漪饶有兴致地探头去看,上头的字龙飞凤舞,她还没有看出个名堂,那些药笺就已经被人抽走,面前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腾袅的白烟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我这儿只有药茶,你们将就着喝!”陈文源拎起茶壶,给她们各倒了一碗,自始至终都拉沉着一张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速之客,速速远离”。 明漪却恍若不觉,笑着端起那茶碗轻啜了一口,“佩兰、藿香、茯苓……这个天儿喝这药茶祛暑避湿,真是再好不过。” 陈文源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懂医?” “不懂。”明漪摇了摇头,“只是对常用的药材略知一二罢了。”说起来,无论是那套舒缓头风之痛的穴位按揉手法,还是这些简单的药材常识,还都是眼前这人所授。明漪将复杂的情绪尽数压在眸底,起身又是对着陈文源行了个礼,“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位长辈身子娇弱,常有不畅,所以我想请先生去帮我看一看。” “方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了,我才疏学浅,不敢给贵人看诊。姑娘喝完这杯药茶,就回去!”陈文源说着,拍拍袖子,站起身来。 “先生妙手仁心,却因一个误会,而偏居一隅,却不知有多少饱受病痛之人需要先生援手,先生当真忘了自己的医者之心吗?”明漪脆声道。 陈文源眉峰微撩,神色古怪地看向面前形容仍显稚嫩的姑娘,“妙手仁心?你可知,我曾医死过人?” “那人本就已经无救,先生不过就是秉承医者之道,才尽力一试,却被扣上了庸医的帽子,先生这些年避世而居,就没有想过自证清白,还是先生也认为自己错了?”明漪一双清澈的杏眼平平望进陈文源躲闪的眼中。 “我没错!”陈文源故作的平静被骤然打破,促声道。 明漪弯起唇角,笑了,“既是如此,先生便让那些人看看,错的是他们。而且,未能将自己的医道传承下去,先生当真不觉得可惜吗?” “我可以为先生开一家医馆,先生喜欢研究药材,我也可以为先生慢慢建起望京城最大的药库,还有那些先生觉得有用处的各种工具,我也可以想法子给先生造来……” 明漪语声曼曼,陈文源却听得脸色几变,盯着明漪,眼底一点惊骇,“你到底是谁?” “我?”明漪笑颜顿开,“先生就只当我是你的知音!” 明漪从药庐离开后,薛凛也收到了她去药庐的消息,彼时许宥也在,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摇着折扇,惬意得很,“要我说这小嫂子胆子是真大,上一次被人刺杀啊……她居然还敢孤身去那村子。” “以为那杀手是某人为了谋夺宅子所以特意安排的,她有什么好怕的?”薛凛挥手让回禀的手下退下。 “这个咱们还是得跟小嫂子好好解释一下?敌在暗,得让她提高警惕心啊,最要紧,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啊,这黑锅我可不背。”许宥哼声。 薛凛眼尾一撩,目光淡淡瞥向他,“要去你便去,我可没有拦着你。还有,我提醒你,不要一口一个小嫂子的……”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要退婚,这声嫂子不是迟早要叫的吗?早点儿习惯了有什么不好?”捏开一颗花生,许宥往半空中一抛,张开嘴稳稳接住。 “随你。” 第27章 城门送别 “不过小嫂子急着找个大夫做什么?也没有听说济阳王府谁有病啊?前些时日,济阳王和子瞻俩出门斗鸡,还被济阳王妃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了三条街呢……”就那一家三口的战斗力,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该不会……是小嫂子病了?”许宥惊岔了气。 明漪让陈文源帮着把脉的头一个人还真是她自己。梦里傅明漪是因病暴毙的,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每日吃那么多,不见长肉不说,这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反常即为妖,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否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突然暴毙了呢? 谁知,陈文源给她把了脉之后,却看傻子一般看了她许久,才叹息一声道,“姑娘往后还是莫要开玩笑了。姑娘这样康健的身子只怕平日里连风寒都不易得,找我这大夫看病,莫不是还要栽个庸医的名头在我头上?” 虽然被怼了一通,明漪却是高兴啊!没病好啊!生死走了一遭,再没有什么比身体好更好的消息了。 当然了,许宥和薛凛是全然不知这些的。 “之前就听说小嫂子性情怯懦,不喜出门,若是身子不好倒说得通了……老薛,你怎么半点儿担心也没有?那可是你未来夫人啊!”许宥越说脸上愁云越重,抬眼见薛凛还是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登时为小嫂子抱起了不平。 薛凛斜睨他一眼,“你既然这么放心不下,要不你去济阳王府探个病?” 许宥被噎得无了话。 薛凛叹了一声,“放心!她那日能够伸手挡住那杀手一击,便不像是有什么隐疾的样子。而且,说了是有一位长辈……”他派在她身边暗中跟着的人中有一个“看”得懂旁人说的话。 “对哦!”许宥举起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刚才回禀时确实有这么一句,他怎么给忘了?“我这也是关心则乱!老薛,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如今好不容易眼看着媳妇儿有着落了,你可别不上心。咱们军中那些媳妇儿跑了的也不是少数……” “一把年纪”的薛凛眼尾冷冷撩起,瞥向喋喋不休的许宥,眼底四射的寒光登时截断了许宥后头的话,他咳咳一声,摸摸鼻头,望望天,“我说的是真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薛凛冷盯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将手里的几张字条看过,转手放到烛火上烧了个干净。“宅子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不能再在望京城久待,这就要准备回北关了。” “我随你一起回去!”许宥坐直身子。他要回北关,本也是说定了的,就是这几日的事儿。 “嗯。”薛凛点了点头。 “那我得去与小嫂子辞行!” 薛凛刀刻般的眉毛微蹙,半晌才丢下俩字,“随你!” 许宥没有唐突到直接登济阳王府的门,倒是明漪先辗转从傅明琰这儿听说了许宥要回北关的事儿。 “怀安兄让我问你,是不是当真没有什么要让他带的?若是没有衣裳,带话也是可以的。” 明漪抿住嘴角,她和薛凛都未曾见过,能带什么话?思忖片刻,她叹了一声,“小侯爷哪日启程?” “就是明日了!我会去城门送他!”傅明琰自觉如今跟许宥的兄弟情更近了一步,很有两分依依不舍。 “到时我跟你一起去!”明漪爽快地决定。 翌日,城门口,还未见日头,却没有半丝风,已有些许闷热。 既然是认识的人,明漪索性也不戴什么帷帽了,直接扶着傅明琰的手,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她穿一身粉绿色的衣裙,在这样的天气里,就好似一朵初绽的清荷一般,俏生生的。肤色雪白,眉眼生辉,好一个灵动出尘的少女。 许宥远远看着,啧啧出声,“今日一见,小嫂子好似又比前一回见更好看了些。这莫不就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正说着,突然觉得脊背生寒,扭头一看,果然旁边人正抱臂眯眼看着他呢,眼底寒芒四射。 他忙道,“朋友妻,不可欺。我再混账也知道这个,你放心,绝对是纯欣赏。” “你若瞧得上,左右还没有成亲,可以请令尊去与陛下说说,背地里说姑娘家,非君子所为。”薛凛收回视线,声调沉冷。 许宥瞄他一眼,嘟囔了一句,“还真是个老夫子。”你说你一个莽夫,一口一个君子的,跟我这儿装有文化呢?只是后头这句话只是腹诽,不敢说出声来,他惜命! “子瞻!” “小侯爷!” 须臾,明漪兄妹俩已经走到近前,双双与许宥见礼。 许宥忙打跌起笑容来,与傅明琰哥俩好地依依不舍半晌,约定好下次返京时,会给傅明琰带西北的烈酒,许宥这才转向明漪,“郡主有什么要让我带的吗?带话也可以!”许宥也不是真正没分寸的人,不会当着面就唤“小嫂子”,让明漪不自在。 “我与薛大都督未曾见过,带话带东西只怕唐突,不过小侯爷早前帮过我,我倒确实有两句话,却只怕交浅言深。”明漪既然来了,便是心里早有成算。 “郡主请说!”许宥正色。 “今年年成不好,雨迟迟不至,关外也未必风调雨顺。安西军戍边时久,我也不想班门弄斧,想必薛大都督心中有数。只是外患可守,身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薛大都督心系百姓家国,能将西北守得固若金汤时,怕也得分心回护一二。” 明漪这番话说来语气平淡,言语间也并未明指什么,可却听得在场三个男人都是神色略带古怪地看向她。 许宥心想,了不得啊!这小女子! 傅明琰则是张了张嘴,心想,妹妹为了讨好未来夫家真是拼了,这些话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又背了多久。 许宥身后的薛凛目色幽深,深望了一眼明漪,在她察觉之前,就已经收回了视线。 许宥将震惊压下,正色朝着明漪一揖,“郡主放心,这话我必定带到。” 明漪却是赧颜,“我一介养在深闺的小女子,连望京城都没有出过,说这些话是托大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薛大都督与小侯爷见多识广,自是比我要想得更深远些。”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注意两湘,有人想造反? 莫说眼下魏家父子未必有造反之心,就算有怕也还捂得紧,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一个连望京城都没有出过的小姑娘怎么会晓得? 思来想去,明漪也只能这样语焉不详地提醒一句,以薛凛的机敏,想必能有所警惕。 第28章 原来他长这样 “临走之际,我有一桩事儿想与郡主说明。”许宥朝着明漪一揖,脸上笑容略有些僵硬,“我虽不知郡主是怎么想的,但那日桃树村外的人,当真不是我所安排。至于那是何人,我眼下也没有头绪,只得请郡主万事当心。” 明漪怎么也没有想到许宥居然会说这个,愣愣看着他,有些木呆呆的。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几人说话间,日头已是升起。薛凛打了个响指,提醒许宥这践行该告一段落了。 许宥目下闪了两闪,磨蹭了片刻,往明漪的跟前凑了凑,“郡主,你这皮肤也太好了些。” 明漪正在想着那杀手的事儿,冷不丁被凑到面前来的一张大脸吓得往后一缩。 许宥却是笑眯着眼,舔着脸又往前凑了凑,“虽然唐突,但想问问郡主你平日都是怎么护理的?” “郡主你是不知道,那西北啊,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风沙大日头毒,我这回京好不容易养好些的皮子到了那儿,要不了多久就又糟了。郡主若有什么好的护肤方子可千万别藏着掖着,往后郡主也是要去西北的,倒不如咱俩参详着,回头我先帮你试用。若是不成,咱们再改进方子,反正如郡主和我这般天生丽质,是万万不能败给西北的风沙的……” 明漪完全懵了,有些目瞪口呆地听着许宥滔滔不绝,她从前也与不少贵女讨论过这些,可从未听男人说过。也没人告诉过她,许宥还有这个爱好呢! “咳咳!”身后有人轻咳了两声。 许宥却好似没有听见般,一双眼睛仍旧盯在明漪脸上,“除了面脂外,郡主这唇脂的颜色也格外特别,是在哪家胭脂铺买的?” “这不是胭脂铺买的,是我自己调的!”明漪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句口。 “你自己调的?”许宥声音拔高了一度,眼睛都亮了,“真是人不可貌相,郡主居然还有这本事?” “咳咳!”身后咳声更重了。 “不知道郡主用的是些什么材料,这配比又是如何……” “小侯爷!”许宥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好能够将方子直接要到时,却骤然被一把冷嗓打断,正是他身后的薛凛,忍无可忍,上前来抱拳道,“时辰不早,咱们得启程了。否则怕是要错过宿头!” 正在风中凌乱的明漪乍然听得这把嗓音却是蓦地一怔,这声音……她惊得骤然转头望了过去。 薛凛多么敏锐的人?几乎是她视线投过去的刹那,他就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抬眼……四目相对。 那一双眼睛,陌生却又熟悉,自噩梦中醒来后,曾在她脑海中反复临摹过无数回的…… 许宥嘴角翕合,本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薛凛冷冷一瞥,便将余下的话都尽数噎住了。转头一看,却见明漪神色怔忪,一双眼睛近乎发直地看着自己身边人…… 许宥蹙了蹙眉梢,“那个……郡主,咱们过后可以通信,到时我再向郡主请教……”有些不情不愿,但说完这一句之后,许宥磨蹭了又磨蹭,却还是不得不跨上马背。 薛凛亦是纵身而上,眼风轻扫许宥,后者拱手朝着明漪兄妹二人作别,“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见了!珍重!”说罢,策马回缰,轻喝一声“驾”,边上薛凛亦然,转身打马而去前,最后转头看了一眼,不想却再一次与明漪的目光对在一处。 那一双杏眼,明澈如溪,此时却好似坠满了星河,忽闪闪望着他,里头似有不尽言语。 两人两骑,纵马疾行,带起一片尘烟,前头不远处,还有等着他们汇合,一起西行的伙伴。 “喂!老薛,刚才我小嫂子看你那眼神有些不对啊!”许宥一边持缰策马,一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头问道。 他身侧,薛凛没有言语,眉心却是紧提着,眉间亦可见疑云。 “她没有见过你?该不会认出来了?唔……应该不会,传闻中你可是身如铁塔,人丑且凶,虽然没有三头六臂,可与你这般模样也是相去甚远,她这都能认出来,那她若不是圣人,便是与你天生一对了!糟了,她该不会看上你了?一见钟情?她又不知道你就是她的未婚夫婿,天啊地啊,她该多难过多纠结啊,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她若千方百计退了婚,回头才知道,心上人就是眼前人,却被自己生生作没了,怕是才要想不开?” 许宥脑子里已经上演了无数个话本了,却见身边的人骤然扯住缰绳,勒停了马儿,他也跟着停下马时,人家已经拨转马头,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又往来时路去了。 “喂!老薛,你干什么去?”许宥忙问道,自然没有听到回答,还吃了一嘴的土。“啊呸!”他吐了两口,一脸的菜色,“这算是终于被我的聒噪给逼疯了吗?” “妹妹!”见人与马都走远了,傅明琰终于是忍不住扯了扯明漪的衣袖。 明漪收回视线,入目就是一脸正色的傅明琰,“妹妹,哥哥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咱们毕竟是女孩子家,要矜持一些。而且,你已经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怎么可以那样看别的男人?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旁人会怎么说?若传到薛大都督的耳中,他会怎么想你?那男人怕也是安西军中人,你说,往后见着不尴尬吗?” 明漪很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家哥哥,真不知道他这脑子里一天天想的都是什么。再想想方才那不太正常的许小侯爷,明漪叹了一声,难怪这两人能玩儿到一处去。 “妹妹,我与你说正事儿呢,你可得听进耳里,可听明白了?”傅明琰摆出了哥哥的谱,定定看着明漪,非得索要一个让他心安的承诺。 明漪无奈地叹了一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哥哥,请问,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吗?” “走!”傅明琰犹有两分不放心。 只是不等他们上马车,就听着身后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裹挟着尘土在不远处停下。兄妹俩打眼一看,竟是方才那汉子又去而复返了。 薛凛没有下马,高坐马背之上,竟是掷来一个物件儿,“郡主且接住!” 明漪伸手,接个正着,一看,居然是一串钥匙。 “陛下恩赏,这是薛大都督在望京城中的宅邸,还要有劳郡主看顾一二。” 明漪杏眸闪亮,笑颜顿开,“请转告薛大都督,请他放心!” 薛凛在马背上淡淡一点头,便又是回身策马,疾驰而去,转身就没了踪影。 明漪远眺着那尘烟远去的方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一串钥匙,笑靥如花。 “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儿?”傅明琰还在发愣,恍惚觉得刚才来了又走的人是他的幻觉一般。 “笨蛋哥哥!”明漪笑嗔他一眼,转头笑容却更甚了两分,原来……他长这样儿啊! 第29章 看诊 拿到了薛凛宅邸的钥匙,明漪没有急着去,是因着她眼下还有一桩甚为要紧的事儿。 “你让本宫来此所为何事?”长公主看向面前笑意盈盈的明漪,眉心微微一颦。 昨日,明漪的邀帖送到了长公主府,邀请长公主今日再临望江楼,她在那日长公主休憩的那间雅室相候。 长公主不知道明漪想要做什么,可那日她答应了明漪,只要当日之事,她对李凤娇保密,长公主便答应她一件事,是什么事,明漪没有说,而长公主既应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是以,她还是来了。可心里却不是没有疑虑,因而,看着明漪时,眼眸深处就带出了两分来。 明漪早料到长公主会怎么想,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异色,只是敛裙在长公主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下让长公主变了脸色,“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殿下定是想我怕是有什么难为之事要求您了,其实也没错,我今日所求之事不仅难为,还多有唐突冒犯,不过还请殿下千万答应。”明漪语气仍是轻软明脆。 长公主面上神色更淡了两分,只语气仍然柔婉,“你说,本宫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 “多谢殿下!”明漪谢恩,站起身来,略略提高音量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轻启,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一个木匣子进得门来,隔着屏风拱手作揖。 男人?长公主与玉嬷嬷的脸色都微乎其微变了,都是神色古怪地看向明漪。 明漪面上笑容却没有半点儿变化,一双清澈的杏眼不闪不避地望向长公主,“殿下,我知道您素日里有太医帮你把着平安脉,但瞧了那日殿下的情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位陈大夫是我偶然结识的杏林中人,医术了得,还请殿下允准陈大夫替殿下把一回脉。”明漪说着,又是屈膝深深拜了下去。 长公主与玉嬷嬷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色。“你求的便是这一桩事?让这位郎中给本宫把脉看诊?”长公主看着明漪,眸色深敛间,隐隐可见复杂的情绪翻涌。 “是。”明漪应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长公主脸上神色复杂无比,“你求本宫之事,却是为了本宫,却还口称唐突?” “殿下金尊玉贵,我却请了一个江湖游医来为殿下看诊,自然是唐突。可哪怕明知是唐突,也只得斗胆请殿下容我唐突这一回了。”明漪迎视着长公主的目光,微微笑着,眼神清澈却坚定。 长公主默默与她对望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一直如静默的影子般站着的陈文源,虽然是个江湖游医,可神色间却不显半点儿局促,进来行礼后便垂目不言,倒也算得有规矩“那就试试!”长公主言罢,将手伸了出来。 “是。”明漪笑逐颜开,与陈文源对望一眼,便是疾步上前,取出一方素帕,盖住了长公主的手腕,陈文源放下背着的药箱,弓身走到矮榻边,又是朝着长公主一揖,才伸手隔着素帕摸上了长公主的脉门。雅室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望江隐隐的流水声和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陈文源静心把脉,把过左手又换了右手,把完之后,与明漪低语了两句,便是欠身先出了雅室。 “殿下,有些问题陈大夫不便当面问,是以,嘱托我代为行事。”明漪轻声道。 长公主微怔,倒还算得懂规矩,知分寸,听了明漪低声问的那些问题后,长公主微微红了脸,更觉得明漪和她带来的这大夫虽然奇怪,却都还算得知情识趣。 待得将望闻问切都行了一遍,陈文源终于有了结论,“长公主殿下这病根儿怕是生产时落下的,虽说是陈年痼疾,徐徐图之倒也并非不能根治。只是殿下还得放开怀抱,否则郁结在心,只会加重气虚血堵,筋脉不舒,久而久之便生百病。届时,就如看似完好,实则已满是蚁穴的堤坝,只需一点小小的诱因,怕就是崩塌之祸。” 与那些说话行事都留有余地,就怕担责任的太医不同,陈文源言语间没有半点儿保留,话语一出,玉嬷嬷脸色就是一变,长公主亦是微微蹙了眉。 “眼下我先开个方子,两日一帖,一日三服,先吃上几帖看!”陈文源全然没有注意到长公主与玉嬷嬷的脸色,说罢便是背起药箱出去了。 明漪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陈大夫是个药痴,一说起看病开药,便有些不通人情,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过了一会儿,陈文源果真将药方开了来,明漪笑着将方子送上。长公主着玉嬷嬷接了,看向明漪,“可还有别的事儿?” 明漪摇了摇头,笑意满满,“殿下容了我这次唐突便已感激不尽,别无他求。” 长公主看她的目光更复杂了两分,良久终于是收回视线,与玉嬷嬷一道离开了。 明漪欠身相送,她自然知道陈文源开的方子长公主定是要先找信得过的大夫瞧过的,可据她所知,这世间如陈文源这般精通女科的大夫怕是甚少,他方子的高明之处也未必有人能瞧出,但大抵是没有妨碍的。只盼着长公主能信她这一回,也信陈文源,按着他的方子好好调养身子。再不要因那些太医的避重就轻和粉饰太平而将小病耽误成了大病,到时真如陈文源所言,一有诱因,便成崩塌之势,转瞬倾颓。 “长公主这陈年痼疾虽是难缠,但我对我的方子有信心,若她信得过我,好好治上些时日便能好个七七八八。怕只怕这世间之人多是瞻前顾后,最后却误了自身。”陈文源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似是知道明漪心中忧虑一般。 长公主的陈年痼疾这么久未痊愈,便是因着是隐疾,长公主又身份尊贵,方才陈文源让明漪细细问过的那些问题,那些惯会推诿的太医怕是都不敢轻易问的,开方子自然也就不那么对症,马马虎虎的治,长公主自己不懂,就一直这么不好不坏地拖着,却哪里知道不知不觉就拖成了重病。 “无论之后成与不成,今日之事,都要多谢陈大夫。”明漪朝着陈文源屈膝福礼,满目真诚。 “本是有言在先,郡主用不着谢。”陈文源语调淡淡且疏冷。 明漪却全不在意,“药铺的事儿我已着繁霜和冯管事打理,他们若有不懂的地方还要陈大夫多教他们。回头我得空了就去铺子里继续请教先生。” 陈文源看着面前这少女,心头满是莫名,望京城中的贵女是什么模样的?他没有见过几个,不敢妄言。但定不会如眼前这个一般,当真又出银子又出人地给他开药铺不说,还一有空就往铺子里扎,请教他医术,无论是辨药,还是裹伤,学得十分认真,半点儿不惧人言。 第30章 整修宅子 长公主这桩心事暂且告一段落,明漪心情大好,从望江楼出来,便掏出一串钥匙在繁霜面前摇晃得叮当作响,“咱们去看看大宅子!” 打开门上的铁将军,主仆二人走进了御赐的薛府。宅子大倒也不算大,可许久未曾有人住,也没有人打理,杂草落叶到处都是,屋子看着也有些破败。 繁霜一看就是皱了眉,“这宅子要住怕是得好好修葺一番。”说着看向面上笑盈盈,杏眼亮晶晶,傻乐着的明漪,眉心皱得更紧了,“郡主!咱们的银钱可都有用处!” 如今繁霜管着明漪的钱袋子,又算是她外头庶务的总管事,性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当然,也越来越抠门儿了。 明漪无奈地一瞥她,“知道了知道了!” “你可真是让人好找啊!”过了两日,明漪正在新宅子里时,李凤娇却找了过来,同行的还有安嫤。 明漪今日武课休沐,所以特意过来守着匠人翻新屋顶,见到这两人很是诧异,“你们怎么过来了?” “阿嫤明日想去千钟寺进香,所以想约你一起,去了你府上才听说你来了这儿,我们就顺道过来看看。你明日没事儿,能去?” 她自然是要上武课的,不过……看了看安嫤面上笼着的轻愁,她叹了一声,“自是有空的。” “那便好!那明日咱们一道去,也算陪阿嫤散散心!”李凤娇握了握安嫤的手,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打量这宅子,微微蹙眉,低声嘟囔道,“好歹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宅邸,也太小气了些。”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宅子主人,还是赏赐这宅子的人。 “你也不早些说你要修葺宅子,前些年我家刚翻新过园子,那些人手艺很是不错。”安嫤自进门后头一回开口。 李凤娇也是连连点头,“这倒是,阿嫤家的园子可是很多人交口称赞的。” 明漪自然知道,却是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阿嫤家用过的匠人手艺定是好,可这价钱也不便宜,我可请不起。” 李凤娇和安嫤两人都是怔住,连扇团扇的手都悄悄停下来,团扇后两双眼睛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相似的惊异,显然,这两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缺钱”这一项。 “那薛大都督难道只送了钥匙来,就没有捎带上些银子?他是让你补贴自个儿的嫁妆?”安嫤团扇往周遭一指,已面有怒色。哼!男人! “嗯……自然是送了的。”明漪含糊应道,若说了实话,还不知道这两位会怎么折腾。当时那样的情况薛凛给钥匙都是临时起意,哪儿还记得什么银子?“不过……我想着这宅子也住不了多久,随便收拾收拾,能看得过去就是了。” “你不会就打算修修屋顶,连这园子也不准备修整了?还有伺候的下人呢?你堂堂一个郡主……不至于?”李凤娇亦是瞠目结舌,“你当真这么缺钱?” 缺!自然是缺!就连这修屋顶的钱还是从她哥那儿搜刮来的呢!明漪眼角挂到门外,见到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眼熟的身影,她眼底闪烁了一下,今日这儿还真是热闹。 “我的钱都用作它用了,这屋顶若不是怕待得下雨会糟糕,我都还腾不出手来修呢!”音量不大不小,吐字清晰,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得清楚。 “这一天天日头高挂,都晒成什么样儿了,哪儿来的雨?若是下雨那还好了呢?”最近的天气,李凤娇心浮气躁得很,说着手里的团扇便摇得更勤快了。 明漪脸上却仍是忧心忡忡,“久旱而雨是好事,却也未必就全是好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李凤娇和安嫤却都不约而同蹙了眉。 有些话明漪不敢说,可她俩虽然养在深闺,却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明漪的意思。 “云安郡主一个女儿家,倒是懂得许多。”身后传来一声夸赞,几个姑娘回头,见得一身常服,徐步而来的傅睿煊,神色各异。 “见过太子殿下!”几人屈膝行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傅睿煊忙笑着上前,伸手就要扶起……安嫤。谁知,安嫤却是一扭身,就避让开来。 气氛一瞬尴尬,李凤娇和明漪不约而同仰头望天,只当没有瞧见。 “表哥怎么来了?不是说公务繁忙吗?这是特意抽空来的啊?”李凤娇咳咳了两声,一边给傅睿煊使着眼色,一边偷瞄着安嫤。 “是啊!我是特意来接你们的。”傅睿煊话声始终温柔,说话间又朝安嫤伸出手去,“阿嫤,这天儿太热了,你自来怕热,我一会儿送你回去,还给你带了些消暑的小玩意儿……” 安嫤却好像没有瞧见他一般,转头看向明漪道,“说好了,明日一起去千钟寺!” 明漪点头,她便径自转身朝外走去。 “唉!阿嫤!”傅睿煊草草冲着明漪一拱手,便是连忙追了上去。 李凤娇在他们身后叹息道,“也怪不得阿嫤生气,她和表哥青梅竹马,两心相许,本以为是顺理成章之事,谁知,皇舅舅虽是允了表哥择选太子妃,却并未吐口人选就是阿嫤,除此之外,还要一并选取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阿嫤这些日子心里很是不好过。” 这些,明漪自然知晓,她还知道若非后来出了那件事,安嫤未必就能成为太子妃,可那件事……她如今是万万不会让它发生的。可傅睿煊与安嫤一对有情人,亦是她在乎之人,她亦要护之。 明漪将种种思虑压在心底,转头笑望李凤娇,“你倒是将旁人的事儿看得清楚,你自己呢?” “我?我有什么事儿?”李凤娇先是莫名,对上明漪带着促狭的笑眸,这才反应过来,却是蹙了蹙眉,也并无什么羞色,只是就事论事的口吻,“母亲还在挑选,有了褚晏清的前车之鉴,更谨慎了些。其实只要在这望京城中,人品、家室能过得去也就成了,左右就是凑合过日子的人。若是合得来就一道过,合不来,各过各的也成。” 李凤娇的想法,明漪自然是清楚得很,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唯独这人选也不能谁都可以,若再遇上褚晏清这样外表光鲜,内里软弱没有骨头,还心里深沉的,靠不住啊!转头看着李凤娇一日比一日姣美的容色,明漪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 重活一回,她倒是生出了一腔给年少的“自己”当娘的心思,到底是经过世事,历过沧桑人心,老了哟! 第31章 真会下雨吗? 千钟寺就在望京城南郊的燕陵山上,山脚可见蜿蜒而过的望江,远远与望京城隔江而望。 之所以叫做千钟寺,是因着寺内的经文都是镌刻在钟上,起初是石钟,有大有小,最大的一口,需几人合抱,敲是敲不响的,却能刻下不少经文。到后来,慢慢演变成了青铜的、铁的,还有镀金的……既能镌刻经文,又能敲响。最开始寺里的钟自然不足千口,可如今,怕是远远不只了。 陪着安嫤在佛前进了香,奉上香油钱,又求了一支中吉签,很是虔诚地一人请了一只小巧的祈福银钟,安嫤脸上的神色才平和了些。 可转头瞧见不远处傅睿煊递来的笑脸,好不容易晴开些的脸色又瞬间阴云遍布,安嫤转头拎着裙角往山上走。 李凤娇给了傅睿煊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与明漪沉默着跟上。 山顶上有处千云亭,可观景,视野开阔,远远看去,无论是山脚下的望江,还是江那边的望京城都能尽收眼底。 “阿嫤,你也生了表哥这么几日的气了,还打算气多久?这事其实说到底也不是表哥能左右的,都是皇舅舅的意思。表哥他脾气很好了,这几日一直做低伏小,听说你要来千钟寺进香,二话不说就来护送。他现在被皇舅舅压着观政,回去怕是少不得要被皇舅舅责骂的。”李凤娇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傅睿煊再怎么说都是一国储君,就是寻常男子也受不得这么久的冷脸。 安嫤瞪了李凤娇一眼,倒没有说什么,只脸色更苦闷了两分。她性子自来沉静,本也不是任性爱作的性子,这回,确实是伤了心。“我倒宁愿他不是太子,便也没有这些劳什子的糟心事了……” “可他偏偏是啊!”明漪淡笑着接口,对上安嫤看过来,噙着泪的一双眼,她又觉得心里一软,轻轻叹了一声道,“陛下膝下只有太子,自然是看重心疼,未必不想让他得偿所愿。而且以陛下对太子的看重,若是太子能够让陛下看到他的成长与担当,定会龙颜大悦。到时,太子想要求什么,都要容易许多。” 安嫤蓦地扭头看向她,“你有什么法子?” “我一个深闺女子,哪儿有什么法子?不过是昨日与你们说的,到底是忧心这天候,只怕田里的庄稼没了收成,百姓就要受苦了……”明漪沉沉叹了一声,“还有,若雨落得急,别的地方且不说,咱们望江的堤坝也不知是否坚固,官仓所在又是否稳妥……” 抬眼见安嫤双眼发亮,却又带了两分探究地将她看着,她心下一“咯噔”,忙道,“我就是胡乱说的,你们胡乱听听就是了,可当不得真。” 安嫤有没有当真不知道,但她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李凤娇抬头看了看头顶一片瓦蓝,不见半丝云影儿的天,娟细的柳叶眉轻轻拢起,“这天儿……真会下雨吗?” 明漪也跟着抬头一看,“说不准,可总会下的!”具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她记不清了,可却记得这雨一落下,便经久未停,以致望江,还有望京以南多地河流泛滥成灾,加之上半年雨水不足,许多地方都是大旱,庄稼枯死,颗粒无收,偏偏朝廷赈济没有跟上,遭了灾的百姓饿死的不在少数,真真饿殍遍野。 大周本就积弱,自此后更是国力衰退。这一年,是大周的灾年,亦是给后来的纷乱四起埋下了祸端。 可惜,她能做的实在有限,也只能尽其所能了。 “这香包还挺别致的,我买了三个,咱们一人一个。”李凤娇少女心性,从千云亭下来后,她便去了寺中闲逛,正好瞧见有祈福的香包卖,款式还挺别致,就买了三只,自己留了一只,另外两只分别递给了安嫤和明漪。 “这个香包阿嫤不能用,里头的香料有肉桂!”明漪见状,却是想也没想便将递给安嫤的那一只劈手夺了过来。做完说完后,她才陡然觉得不对,惊抬起头来,果然见安嫤和李凤娇都是神色莫名将自己看着。 “你怎么知道这香包里头有肉桂?” “你怎么知道我碰不得肉桂?” 李凤娇和安嫤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眼底不约而同透出两分疑虑。 明漪心里已是转过万般念头,轻扯开嘴角笑回,“我这些时日正跟着药铺的坐诊大夫学辨药呢,倒是将这鼻子练得灵了些,不过我也是随口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肉桂,但小心些总是没错。至于阿嫤碰不得肉桂……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后头一句问到了李凤娇脸上。 李凤娇茫然蹙眉,“我有吗?” “自然是你说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明漪说的理所当然,将那香包拿到鼻间深嗅,“应该是有肉桂没错!不过,既是阿娇送的,拿回去重新将里面的香料换了也可以。”说着,转手将夺来的香包递给安嫤贴身的丫鬟。 安嫤眼神示意丫鬟接过,深深看了明漪一眼,半晌才转过身去。 她身后,明漪悄然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大意了!当初也是千钟寺里售卖这种香包,她一时觉得新奇,便买了两只,送了一只给安嫤,谁知,才不过一会儿,安嫤就起了浑身的红疹,不过片刻,嘴和脸都红肿起来,当时把她吓了个够呛。后来才知道这香包的香料里有一味肉桂,偏生对安嫤有妨碍,碰上便会起红疹,是以她从那以后便记得真切,便是万万不能让安嫤碰上肉桂。 谁知……就是记得太真切了,才会一时恍惚,险些酿出祸来,好在圆过去了。 从千钟寺回来后不久,天气就变了,云层低垂,闷热难当,这雨酝酿多时,却迟迟不下。又过了好几日,几声轰雷炸响,这场候了数月的雨才姗姗来迟。 雨一来,暑气一扫而空,让人神清气爽起来,谁知,那瓢泼般的大雨一经下起便好似无休止似的,接连三天三夜,没有半点儿转缓的迹象。 人们几日前的欢喜渐渐被翻涌而上的忧虑所淹没。明漪站在窗边,仰头看着黑沉沉,就恍若破了洞般,不住泼下雨来的天幕,眉心紧颦。 一道穿着厚重蓑衣的身影穿透重重雨幕进到眼中,明漪立时匆匆迎到门边。 “怎么样了?”繁霜刚到廊下,在微雨的帮助下将厚重的蓑衣和斗笠褪下,就听得一声问,转头就看见了立在门边的明漪。 “咱们粮库和药铺那里一切都好,郡主放心。只是官仓和堤坝那头已是戒了严,不让人过去,使了钱才问出几句。说是前几日,太子殿下得了圣命,带着工部的人一直在堤坝上忙活,想是暂且无虞的。” 第32章 燃眉之急 明漪却没有那么乐观,望江流域宽广,可绝不只望京城一处。何况还有支流,以及望京以南呢?而且,望京城才开始下雨,它上游的支流却未必也是如此。她依稀记得,灾情传来时,雨才下了没几日。 这雨半点儿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也不见转小,这般又过了几日,繁霜也坐不住了,又是穿了蓑衣匆匆出了门,这回回来,脸上神色更是凝重。 “郡主,听说西郊决了几处口子,下游也遭了难……就是咱们望京城,早前太子殿下带着工部的人紧急将堤坝加固了一些,这几日又都守在堤坝上,好歹是守住了,只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若是再下……”后头的话繁霜没有说出,但落在听的人耳中只觉惊悸。 微雨本是受过灾的,脸色瞬间就是刷白。望京城,天子脚下,望江有多少年未曾泛滥过了,眼下虽暂且无虞,可上游下游都是遭了灾,离得又这般近,怎不让人心惊? 房内一时悄寂下来,越发衬得雨声如注。 明漪扭头看着窗外起了雾的雨幕,幽幽叹了一声,“怕是还要下好几日呢,但愿……”能撑过去! 记忆里,这豪雨怕是要下上半月有余。不过这回因着太子的作为,已经多守了几日,官仓那头想必也早有准备,官仓里的粮保住了,至少望京城不至于损失惨重? 虽是这么想着,但明漪仍是不放心,就是家里万事不操心的济阳王也有些坐不住了,日日让人出去打探消息。高氏更是让人清点了家里的财物,贵重的都用油纸包裹起来,锁在了箱子里。 偌大的王府气氛都变得沉寂诡异起来,尤其是听说好多处都遭了难,这人心都忍不住沉甸甸的。好在,堤坝那头一直没有传来噩耗,这般一日再一日,雨势终于慢慢小了下来。 明漪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悄悄松了一口气。 直到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沥小雨,她这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半,望京无虞,这已是她眼下仅能做到的了,后续可以将粮库里存的粮都放到周边村镇去,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那场噩梦里和从微雨口中听到的那些场景,她未亲见过,却光是想都觉心悸,老天爷既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她总要为这世道,为岌岌可危的大周尽一分心力,哪怕再是微末。 明漪挂心着外面的情形,待得雨快要停了,便再坐不住,与繁霜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出府去看看情况。 谁知,才走出她院子的门,就见得济阳王身边近身伺候的海叔快步而来,“郡主,有贵客到访,王爷请您往花厅见客!” 贵客?明漪眉梢轻撩,这倒是她成为傅明漪几个月来未曾有过的事儿。 待得到了花厅一瞧,嗬!还真是好贵的客!“见过太子殿下!”将种种疑虑压在心底,她屈膝行礼。 “郡主快些免礼!”傅睿煊的形容算不上好,可能是因着这些时日忙着救灾的缘故,消瘦了些,下颚冒出点点青茬,倒有些不修边幅的样子。 明漪站直身子,瞄见他脸上明显的忧色,心中思绪飞转,已是琢磨起傅睿煊来济阳王府的用意。 “殿下别站着了,有什么事儿坐下说?”济阳王上前来笑着道。 “不用了,皇叔!孤今日前来已是唐突,实在是有一事想要求郡主相帮。”傅睿煊却是等不及,一咬牙便是单刀直入。 “找娇娇帮忙?”济阳王震惊地回望女儿。 明漪心绪翻涌,面上却还算得冷静,“殿下请说!”她了解傅睿煊,他素日里并没有什么储君的架子,前两回见面,也都是以“我”自称,可今日,却口称“孤”,不知是因有济阳王这位皇叔在,还是因着今日他是以一国储君之身份来的。 傅睿煊面上挣扎了一瞬,终于是压低嗓音道,“事关重大,还请皇叔与郡主千万保密……” 这样神秘兮兮的,倒是让气氛更凝重了两分。 傅睿煊沉吟一瞬,才又轻声道,“实不相瞒,那日从千钟寺回来后,孤便去了城南的官仓,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护好南仓里的官粮,为了以防万一,就提出将官粮暂且挪到其它几仓中存储,孰料,仓官却是百般推诿。孤深觉不妥,让人硬闯,这才发觉那南仓之中,余粮已不足一二,其余皆是谷壳和粗糠夹杂着沙石鱼目混珠,就是……就是城中其余几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如今,堤坝尚且完好,可要安置遭了灾的百姓,却连余粮也没有,这些硕鼠,实在是可恶透顶!” 傅睿煊说得义愤填膺,济阳王和明漪父女俩听得面面相觑。 尤其是明漪,脸色更是凝重,那场噩梦中,很多事情她只是听说。说是望京城南堤坝决了口子,江水倒灌,淹没了良田与民居,还将城南的官仓都冲毁了大半,以致救灾之时存粮不足,就是望京周边的灾民都吃不饱,其它倒是没有听说过。没想到竟是因为这样吗? 她那时真是太不知事了,也是,只是南仓遭了灾,望京城除了南仓,还有别的几处官仓,又怎么会连接济周边灾民的粮食都拿不出来? “父皇震怒,已是下令严查此事,涉及仓管的上下官员已是拿了不少下狱,正在审讯。可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安置望京周边受灾百姓之事……”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还请殿下直言。”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明漪已大概想明白了傅睿煊为何而来,一双清澈如溪的杏眼静静抬起看向他。 傅睿煊却有些不自在,咳咳了两声才道,“孤是听阿嫤说起,郡主在学着做生意,头一桩接管的便是粮铺?” 明漪并不言语,脸上也没什么变化,仍是沉定如斯回望他。 傅睿煊一咬牙,“实不相瞒,孤也是没了办法,暗地里查过,郡主自接管粮铺以来,竟是买了不少的粮,如今,就都在仓库中存着,孤厚颜,想要请郡主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郡主放心,这粮自是不会白借,待得事了,朝廷定会如数奉还。孤愿作保!”说着,傅睿煊甚至是将腰间垂挂的私印亮了出来。 “殿下不必如此!”济阳王忙道,而后扭头看向明漪,没有言语,可眼神间却带出两分忧虑来。这可是大事,娇娇可别拎不清,闯下祸来。 “殿下,这燃眉之急,我愿倾囊相助,不过……我另有法子,不知,殿下可愿听我一言?”明漪未如济阳王所想的抓住小钱不放,或是做些什么别的,反倒这般道。 第33章 咱们家姑爷 “臣女见过陛下!”明漪长身拜下,容色沉静。 “起来!”御案后崇宁帝轻抬手,探究的目光却仍是落在明漪面上,“傅明漪……朕每一回见你,你总能让朕震惊一回。” 她成为傅明漪以来,这也不过才第二面罢了。明漪心中腹诽,面上却不见半点儿端倪,殊无异色。 “小小年纪这养气的功夫倒是绝佳,说你是济阳王的女儿,倒真让人有些不信。” 明漪心下一“咯噔”,她这内里可不就不是济阳王的女儿吗?只是,她如今得崇宁帝一句夸,又是因多少血淋淋的教训堆砌而成的?并不值得夸耀。 “你该知道朕今日召你来所为何事。朕听太子说,是你向他提议,说以粮铺的名义捐赠粮食,以供赈济灾民?” “太子高义!”明漪轻声赞道,若换了旁人,大可将此事隐瞒过去,或是将功劳全归于自己,可傅睿煊却是坦坦荡荡,都告诉了崇宁帝。 崇宁帝眼底闪过一抹欣色,知子莫若父,他当然知道太子的长处,仁善敦厚,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听到旁人夸赞,他自是与有荣焉。 “你想的周到,由你的粮铺作出表率捐赠粮食,不怕城中别的富商豪贾作壁上观。可朕得再大大表彰你一番,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地送粮送银来。说!你想让朕赏你什么?”崇宁帝宽袖轻轻往后一摆。 “臣女什么都不缺,不敢要陛下赏赐。”对上崇宁帝皱眉看过来的目光,明漪莞尔一笑,“不过,臣女既然出了这主意,便知道,这赏赐是定要受的。这粮铺虽是臣女管着,但到底是家产,臣女请陛下将这赏赐落在家兄头上,斗胆为哥哥讨一桩差事。” “朕记得当初要赏赐你父兄,你拒绝了。”崇宁帝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望着明漪的目光又饶有兴致起来。 “这不是为陛下分忧吗?必须有所求啊!”明漪笑着眨了眨眼,“何况,我兄长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能因为捐粮之事得到陛下重赏,不是更能让城中那些富商巨贾争相来为陛下分忧吗?” 崇宁帝笑了两声,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她,“巧舌如簧!说,想为你兄长求什么差事?” “我兄长近来向好,说是好男儿当保家卫国,是以,请陛下允他破格入军中,至于职衔,全凭陛下定夺。”明漪早就打好了腹稿,张口便道。 “哦?”崇宁帝挑高眉,诧异过后又觉得没什么好诧异的,“你想让你兄长入何处军中?” “安西军!”明漪脆声应道,干净利落。 “你这是……当真要带着一家子嫁去西北啊?”因着明漪,崇宁帝倒是想起了济阳王这个堂弟。济阳王爱玩儿,崇宁帝却向学,两人自小玩儿不到一处去。但皇室本就凋零,他们堂兄弟也算极亲的血缘了,崇宁帝便召了济阳王入宫伴驾,也就那么两三回,却觉得这堂弟虽是不靠谱了些,但却心性疏阔,而且见识颇广,尤其是熟知市井,有些事情往往可以独辟蹊径,有出人意料的见解。而且,与他说话,崇宁帝觉得格外轻松自在,到上一回召见济阳王时,两人还小酌了几杯,酒后济阳王嘴上不把门儿,哭啼啼地说舍不得女儿,想要一并嫁过去的混话儿,彼时,崇宁帝就笑了一通。 如今,听得明漪这一求,蓦地就是开怀起来,真真哭笑不得。 明漪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只得额角抽搐着,无语回之。 等到封赏傅明琰为校尉的旨意传到济阳王府时,傅明琰整个人都懵了,木愣愣看着明漪道,“妹啊!哥哥那天说的是醉话,当不得真的!” “是吗?可那日我没醉,自然是当真了,哥哥可是说了的,要出人头地,要成为我和爹娘的依仗,还有,要让苏姨……唔!” 眼瞧见苏家母女就在不远处看着,傅明琰赶忙上手,将明漪的嘴牢牢捂住,四目相对,他满眼的哀求。明漪却是冲着他,俏皮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须臾间,苏家母女已是走近,苏闻樱皱眉问道,“要让我做什么?” “自然是让苏姨好好教导我,让我成才!”傅明琰正色道,满目真诚。 “确实是!”明漪力气大,轻易将傅明琰的手掰扯下来,冲着他笑得鲜焕明媚,“看来,哥哥都记得嘛!” 傅明琰“……”咬了咬牙,恨不得咬的是这不省心的妹妹。 “是该好好学了,担了军职,手底下就是将士们的性命,可是万万不能儿戏的。从明日起,骑射和兵法也得加进来了。”苏闻樱沉吟道。 “骑射?兵法?”傅明琰如遭雷击,对上苏闻樱扫过来的眼,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是该好好学学!没想到,苏姨懂得还真多。” “我也可以跟着学吗?”明漪双眸闪闪发亮。 又是习武又是学医,如今还要学习骑射兵法,你学得过来吗?而且,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骑射兵法?傅明琰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洛苏荷也是闪闪发亮的双眼,这话到了嘴边,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苏闻樱亦是面无异色,淡定将头一点道,“自然是一起学!多学点儿总没坏处,技多不压身嘛!” 明漪和洛苏荷都是笑逐颜开,唯独傅明琰,只能在心底苦笑,脸上还要端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他有种预感,他吃喝玩乐、万事不愁的美好时光只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呜呼,哀哉! 与此同时,济阳王与高氏也是愁眉不展。济阳王叹回来,高氏又叹了回去,“能怎么办呢?这可是圣旨啊,咱们可没那个胆子敢抗旨。这娇娇也是,我早前就说过,不要给你们爷俩讨差事,可别弄出祸事来……” “这关娇娇什么事?我乖女没错,我乖女怎么会错呢?错的是明琰,要妹妹操心他的前程不说,他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济阳王立马道。 “难道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高氏斜睐济阳王一眼,济阳王立刻蔫儿了,高氏又长叹一声,“回头劝劝你儿子,让他夹起尾巴来做人,不求立功,别闯了祸,连累全家就成。” 济阳王点点头,“好在是安西军,也算一家人,咱们回头与女婿说说,让他照应着些。” “咱们家那位姑爷是这么好说话的?”高氏怀疑地看向他。 济阳王张了张嘴,没话说了,夫妻俩对视着,不约而同,又是一声“唉……” 一左一右往榻上瘫去时,海叔匆匆而来,见得这夫妻二人的情状,面上没有半分异色,只是喜气洋洋道,“王爷、王妃,西北来人,说是替薛大都督送东西来的!” “谁?”瘫成废人模样的夫妻俩如同被按下了机括般,一跃而起,面面相觑间,不约而同笑开了脸,“是咱们家姑爷?” 第34章 薛大都督不行啊 薛凛着人送来了两口箱子,一口装着一些药材,多是雪莲、肉苁蓉、天麻等西北特产,另外一口装着些皮子,多是狼皮,另还有两条狐狸毛,一条火红,另一条则雪白无瑕。 “这两条留给我了,我想给阿嫤和阿娇一人做一身披风,正好入冬时穿。”明漪指着那两条狐狸毛道。 这些东西本就是姑爷的心意,高氏自是没有异议,却是神情略带两分复杂地看向明漪,“你真打算跟着姑爷去西北?” 当今陛下是个仁厚的,从没有严令各方领军大将的家眷留京,可西北苦寒,娇娇若是不随军,也不是不行,何况,她如今在圣驾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自然是要去的!”明漪却从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应得干脆,“不只是我,如今哥哥在安西军中入职,陛下体恤,特准他在我成亲后才去就职,陛下还说了,若您跟阿爹想的话,也可以随着我和哥哥一并去西北。” “当真?”高氏当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当然了,陛下只是那么一说,若是阿爹阿娘不愿,也可以继续留在望京,毕竟边关苦寒,可比不得望京繁华……” “那怎么能行?再苦怕什么?能苦得过骨肉分离,天涯两端吗?一家人就该在一处才是!你这孩子,怎么回府也不早说,我好早做准备啊!咱们家的铺子、庄子,得选出人来看管,这行礼得收拾,亲戚得告知,还有……对了,还得告诉你爹!他爹啊……” 高氏一迭声说着,明漪连插句嘴说,不急,婚期定在明年开春儿都不能,她自顾自说着,人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只留明漪一人在原地,哭笑不得。 “郡主,这匣子指明了说是专程给您的,会是什么?”繁霜抱着一只匣子,眼睛里全是细碎八卦的光。 还会是什么?打开匣子,看着里头的几张银票、几锭银锭,还有些碎银子,明漪好笑地发觉自己不该觉得诧异的。 倒是繁霜将那些东西翻了又翻,难掩失望,“只有银子?连封信也没有?薛大都督倒是笃定了郡主知道他送这银子来是干嘛的?不过……怎么连碎银子也有?这薛大都督是在卖穷,还是当真这么穷啊?不该啊,他可是安西大都督,整个西北就他最大,他会穷?” 明漪笑笑不语,繁霜近来管钱管账,人倒是爽利了许多,可也越发钻钱眼儿里了。 “这是什么?一块儿破石头?”繁霜从那堆东西里终于掏摸出了一个不是银子的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看,眉心却是皱得更紧了些。 明漪接过去一看,要说是石头,却也不真切,比其它石头漂亮,蓝绿的色泽,纹路光滑,水滴状,顶端还有孔洞,“想是个吊坠。” “这又不是金又不是玉的,薛大都督就送这么一个石头吊坠给郡主?”繁霜瞠圆了眼,震惊了,这薛大都督……不行啊!是比她还抠吗? 明漪没有言语,面上也没有半分不满,反而微微笑起,将那石头吊坠扣在掌心,“按理,咱们也该回礼才是。” 薛凛派来送东西的人还未走,被好生招待着吃喝了一番,回程时,便又捎上了满满两大口箱子的回礼。 里头多是些放得住的吃用之物,还有给薛凛新做好的衣裳,并一封明漪的手书。 薛凛看到信上娟秀的字迹写道他送的东西她很喜欢,当下便是蹙紧了眉头,将许宥叫到跟前来,“我不是让你送钱去吗?你还干了些什么?” “你这榆木脑袋,就送一匣子钱去吗?头一回往岳家送东西,你能失了礼数?好在还有些药材和平日打的皮子,你反正也用不上,我就做主拾掇着送去了。还顺道将你那块儿孔雀石也给扔进去了,礼轻情意重,你眼下是没有余钱去买金银珠宝了,回头小嫂子若问起,你记得千万告诉她,那孔雀石是你亲手打磨的……” “多事!”薛凛瞪他一眼。 “唉!你这人,我还不是为了你?娶都娶了,娶个与你琴瑟和鸣的不好啊?而且,我看这小嫂子不错,你不也这么觉得?否则,干嘛巴巴儿地将望京府邸的钥匙给人送去,回来又惦记着整修屋子要钱,将手里的余钱都送过去?老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你在咱们安西军中都是老光棍儿了,你没有听见这军中兄弟谁不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可都商量好了,回头你成亲,咱们全军上下都要凑分子的,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许宥话没说完,薛凛一记眼刀子就是甩了过来,“你们有那个闲工夫不如想想今年屯田歉收,这个冬天怎么挨过去,朝廷都自顾不暇了,想要等着军饷救急,那是不可能的。咱们派去买粮的眼下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该怎么办?” 几句话将许宥的滔滔不绝彻底截断,沉沉叹了一声,“早知道小嫂子有粮捐给朝廷,咱们该早些通气的,好歹是一家人,总要好说话些……” 薛凛已懒得再与这脑袋不知长在哪儿的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唉!你干什么去?”许宥在他身后急道。 “整军!昨日不是有一拨狄人想要抢掠村子吗?咱们正好以牙还牙,抢了他们!”话音落下时,人已在数丈之外。 “等等我,这事儿可不能少了我……”许宥一边叫喊着一边追了上去。 明漪自是全然不知这些,她很忙。早上要随着苏闻樱习武骑射,下晌则是兵法研习,她还要抽空去新开的德济堂帮忙。这些时日,她让囤积的药材都有了用处,在药铺前支了棚子施药,治疗伤寒等症,就是怕大灾之后再有疫症。 傅睿煊投桃报李,在外提了德济堂几回,望京城中多是耳聪目明之人,很快便有药铺效仿之。如今,望京城不少富商巨贾都捐了粮,各家药铺也都开始施药,太子又让官员四处走访,暂且没有人敢阳奉阴违,一时间好像都走上了正轨,打破了灾情带来的阴霾。 相比于民间,朝廷上下却是风声鹤唳,既然安置灾民、赈济灾情之事暂告一段落,崇宁帝便是腾开手来,全力查办粮仓一案。 这些事情明漪自是不那么清楚,可光听坊间传言,也可知定是暴风骤雨,不会太平了。 只是,这些国之蠹虫,若不能除,定是祸患无穷。当初在梦中,并没有这一出,想是没有太子参与其中,官官相护,那些人用水患和别的法子搪塞了过去,只盼着,这是一个好的转变。不!一定是! 第35章 中秋宫宴 朝廷处置了一拨人,又奖赏了一拨人,因水患而起的风波才渐渐归于沉寂,而七月已是走到了尽头。 八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动土、乔迁、开业,挂了牌匾,并因着赠医施药在望京城中小有名望的德济堂正式开业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好似将残留的灾后阴霾也尽数散去了,只留满满的热闹和欢悦。 烟尘未消中,几声恭喜先后而来,明漪抬眼一瞧,喜不自胜。居然是傅睿煊携长公主,并安嫤和李凤娇都来了。两人还不是空手来的,身后跟着的人各自抬了两块红绸遮盖的牌匾,到得德济堂前,将那牌匾揭开,一块儿上写着“济世仁心”,另一块儿上写着“妙手回春”,后头一块儿落的是太医院院使之印,想必是长公主使的力,而前头一块儿更是了不得,竟是落的当今陛下私印。 明漪受宠若惊,忙恭声道谢,将一干贵人迎进了德济堂中。 德济堂里备有茶点,济阳王、高氏与傅明琰都迎上前来,又是好一番寒暄,才各自落座。 “这茶点是我阿爹专门在陶然居订来的,药茶却是陈大夫亲手调制的,可祛湿养气,很是不错,诸位都可多饮些。”明漪笑着招呼。 傅睿煊端起那药茶轻啜了一口,笑赞道,“不错!” “铺子里有茶包,都是按着分量配好的,殿下一会儿可以带些回去,让太医看过后,若是无碍,平日亦可饮用。”傅睿煊是胎里带出来的弱,明漪一直挂心着。 “多谢!”傅睿煊欣然应允。 “不过一些自家铺子里的药茶,又不值当什么,殿下太客气了。倒是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我这药铺开业,您们亲自到场来贺,我已觉蓬荜生辉,您们偏还送了这么两份厚礼,当真是费心了。”明漪朝傅睿煊与长公主欠身为礼,面上尽是感激。 “这匾额可不是我去讨的,是父皇让我代为送来的,再说到谢,是我和阿嫤该谢谢你才是。”傅睿煊转头看着安嫤,两人相视而笑,目光间尽是缱绻。 明漪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两手间,再挪向两人脸上藏不住的甜蜜笑容,登时心领神会,亦是喜不自胜地笑开来,“看来该说恭喜的人是我才对!” “多谢!父皇已是应下了我与阿嫤的婚事,而且答应了我,只要我们婚后能尽快诞育子嗣,他便不会逼迫我再纳旁人……”傅睿煊脸上的笑容关不住,“这多亏你的帮忙,我和阿嫤才该好好谢你。” “那敢情好啊,你们可得在婚前调养好身子,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到时再谢不迟!”明漪笑着朝两人一眨眼睛。 安嫤脸上登时爆红,睐了明漪一眼,垂下头不说话了,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害羞。 “娇娇,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高氏抬手轻拍了她一下,不好意思看向众人,“对不住啊,诸位,我家这姑娘养得太粗了些,还没成亲呢,说话就这般没遮没拦……” 明漪由着她说,心里仍是高兴得不行,这两人眼下就能定下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本宫倒是觉得明漪这孩子懂事,又是个体贴人的,且心有成算,你啊,往后可以尽享女儿福了!”长公主笑着对高氏道,看向明漪的目光如水般柔软。 李凤娇瞥见长公主脸上的笑容,目光却暗淡了两分,母亲待旁人,总是比待她多一分亲切。从前待阿嫤便是如此,如今待明漪更是如此,她好像格外地喜欢明漪,否则今日也不会特意备了那“妙手回春”的匾额。或许……母亲真正不喜欢的,只有自己? 明漪目光从长公主母女二人身上荡过,轻轻笑开,“殿下谬赞了,我阿娘就觉得我处处不如阿娇呢,许是瞧着别人的女儿都更好些,毕竟,爱之深,责之切嘛……” 目光落在长公主比之前好看了不少的脸色,她心里却是高兴,再瞧见李凤娇也明亮了些许的脸儿,明漪在心底悄悄喟叹一声,今日当真是黄道吉日,遇上的,都是高兴的事儿!妙哉! 离开时,安嫤拉了明漪的手,意有所指道,“中秋夜宫中设宴,届时你可一定要来。” 济阳王府毕竟是宗亲,再不得势,有些场合也是必须到场的,可明漪就不一定去了,事实上从前的傅明漪对这类应酬是能不到就不到,安嫤这才不放心地叮嘱她。 明漪眼底闪动,已是明白安嫤的意思,笑着道,“放心!那日是你的好日子,说什么我也会和你一起分享的。” 安嫤又是微微红了脸,嗔了她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转头奔向了傅睿煊,两人俱是目光熠熠,眼角眉梢都透着说不出的光彩,眼里只看得见对方。 明漪望着那一对璧人,垂下眼睑遮蔽了眼底的暗光,这……大概就是两心相许的样子了?只不过,她此一生,不会有,也不需要有这样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午后,高氏便带了人,捧了衣裳和首饰,要给明漪好好妆扮。 明漪自重活过来,对穿戴之事就没什么兴趣,本来嫌麻烦,往日高氏也都由着她,今日却恁是压着她,让微雨她们给打扮,“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看重你,而且,你可是薛大都督的颜面,不能失礼。” 明漪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济阳王夫妇二人对薛大都督的态度就变了,莫不是因着那箱子皮货?心里腹诽着,到底不再多话,由着微雨给打扮,好在微雨的手巧,动作也快,没有折腾她太久,也没有给她弄得花里胡哨。 捯饬了一番,高氏拉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虽不如李凤娇那般艳光四射,却也是清秀可人,比起从前更是大方了不少,高氏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点着头,笑开了花,“咱们家娇娇真是女大十八变,瞧瞧,多漂亮?” 明漪眉眼微弯,高氏是与长公主截然不同的母亲,她从不吝于表现出她的母爱,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心里,踏实而温暖,明漪笑着挽住高氏的胳膊,“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 高氏脸上的笑容登时更明亮了两分,抬手轻点了一下明漪的额头,“走!” 宫宴设在夜里,济阳王一家进宫时,已经人声喧沸,热闹非凡了。 与往日里不同,今日他们刚到,便有不少人拥了上来,济阳王和傅明琰被老少男人们拉走,也不知今天是不是要讨论一番一个合格纨绔是怎么修炼而成的,贵妇人们亦是将高氏团团围住,夸赞起她今天的穿戴。 明漪身边更是少不了人,明漪随口应酬着,眼神却是淡淡,人心自来如此,拜高踩低。 这一张张笑脸的背后,只怕都在想着有什么了不得,皇室宗亲,得了陛下亲眼又如何?来日,还不就要嫁去苦寒的边关,离了繁华的望京城,当个乡下妇人? 第36章 桂花头油 安嫤和李凤娇很快来解救了她,明漪快乐地投进了姐妹们的怀抱,三个小姑娘头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着私话,笑闹声声。 明漪想着,这样的快乐真好,为了守护这些人,还有这样的快乐,她愿竭尽全力。 宴中时,崇宁帝果真宣布了喜讯。其实早前多的是人已经听见了风声,却还是都纷纷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恭喜陛下和太子殿下,又向安国公府上下道贺,不管真与假,当真是一派和乐欢喜之象。 明漪与李凤娇倒是真的为傅睿煊和安嫤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不知不觉就多饮了两杯。 也不知是傅明漪这副身体本身酒量好的缘故,还是明漪多年的历练,明漪不过微醺,李凤娇却已醉得有些厉害,被玉翘搀扶下去歇着了。 明漪倚在白玉栏杆上吹着风,头顶淡云朗月,池边清风微徐,虽带了秋意,却还算不得冷,很是惬意。 “云安郡主!”身后有个宫女靠了过来,屈膝福了礼,“奴婢是在撷景殿伺候的,长宁郡主醉得厉害,嚷嚷着要跟您说话,玉翘姐姐忙着照顾,实在脱不开身,便差了奴婢来请郡主过去一趟。” 明漪微微眯起眼来,虽只是微醺,但她这脑袋因着酒意略有两分迟钝,转头四顾了一下,没有找到繁霜,皱起眉才想起这丫头方才去了恭房,这都好一会儿了,还没有回来,莫不是吃撑闹肚子了?“我身边的繁霜去了恭房……” 那宫女闻弦知雅,转头对近旁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你去寻一下云安郡主身边的繁霜姑娘,就说长宁郡主请了云安郡主去撷景殿,也请她快些过去……” 小太监点点头,行礼退下了。宫女朝着明漪屈膝福了礼,略往后一退,让开前路,明漪才施施然迈开步子。 大周尚在时,李凤娇常入宫小住,便是宿在撷景殿。因而,从御花园过去的路,明漪是熟的,无需宫女引路,她便顾自走在前头,头顶明月高悬,道上宫灯轻晃,将喧沸的人声远远抛在身后时,灯火也晦暗起来,宫女绕到了前头执灯照亮,烛火悠晃间,脚边白玉栏杆下的荷花池水上倒映着月光与灯影,虽已只剩残荷,却也不显孤清。 四下安静,只能听见她们二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明漪看着那宫女微垂的后脑勺,轻声问道,“撷景殿里的桂花开了?想必不久就能给你们发下新的头油了。” “撷景殿里桂花开得正好,郡主一会儿便可以看看。只是这些桂花都是要留下来给长公主殿下制香的,哪儿能轮得上咱们这些奴婢?”长公主甚爱桂花,这是望京众所周知之事,这撷景殿中桂花品种繁多,却多是为长公主所植。不只为她回宫时瞧见欢悦,更因为长公主平日所用的香便缺不了这一味。 这事儿宫里不少人都知道,傅明漪未必知道,可明漪却是再清楚不过。她不只知道这个,还知道撷景殿中伺候的人,身上不可用香,就是怕混杂了宫中桂花的香味,惹得长公主不喜。 “哦?是吗?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用给长公主殿下制香的桂花制成头油?”都怪她这脑子,因着喝了点儿酒都变得不那么灵光了,方才这宫女过来时,她就闻到了桂花香,但因着她是从撷景殿来的,身染桂花香气本是寻常,她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离得远了,那些旁的脂粉气和酒气淡了,她才觉出这桂花香浓郁得太不寻常了些,而且,离了那些驳杂的味道,这桂花香味里便掺杂了一些旁的味道,是从这宫女发髻间传出的,只怕制作算不得精巧,还透出些油腻的胰子味道。 前头执灯引路的宫女骤然停下步子,下一瞬,手里的灯一扔,便是转身朝明漪扑了过来。 明漪早有所备,堪堪侧让开来,那宫女居然已在半空中一个侧翻又追了上来,手中一抹雪亮在轻寒的月色下泛着瘆人的冷光,竟是一把锐利的匕首,朝着明漪胸口急刺而去。 明漪扬眸一惊,却已被她封住了出路,身侧就是白玉栏杆,她只得如那日一般,疾伸两手,将那匕首挡在了一臂之外。 “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入目是宫女一张带着杀意的冷肃脸庞,明漪疾声问道。 “咦?”宫女没有回答她,反倒是觉得有些惊疑般,下一瞬,手中力道陡然加重,那匕首往前急刺。 明漪忙咬紧牙关抵住,刚才只怕那宫女没有想到她力气这般大,这才一击未中,如今用上内力,哪里是明漪一个初学几日功夫的能抵挡得住的?那匕首锋利的刀尖离明漪胸口不过只余一个巴掌长了。 “救……”明漪当机立断扬声呼救,然而声音刚发出便被截断,后头不知合适绕来一根宽宽的布绦,将她的颈子,往后勒去。 居然不是一个人!明漪惊瞠双目,电光火石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前世濒死时难以呼吸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却在下一口气提不上来时,喉间骤然一松。 松了的不只颈上险些夺去她呼吸的布绦,还有身前眼瞅着要捅进胸口的匕首。 身边传来刀剑交加之声,明漪扶着白玉栏杆,一边咳嗽着一边扭头看去,见两个一身玄衣劲装打扮的年轻男子与方才那宫女和太监斗在一处,却不过两个回合,就已分出胜负,明漪眼看着那宫女和太监直挺挺倒下去,还吓了一大跳。 那两个玄衣男子当中的一个驱身上前查看,皱起眉道,“齿间有毒囊!” 明漪明白过来,那两个人是咬破齿间毒囊,自尽而亡。她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瞬间煞白。 那两个年轻男子却已收了兵刃,抱拳在明漪面前跪下道,“郡主!我俩护卫来迟,还请郡主责罚!” “你们是何人?”明漪除了脸白得像鬼一般,神色还算得镇定。 “我兄弟二人乃是奉大都督之命暗中护卫郡主,只是郡主今日在宫中,我们颇费了些周折,这才让人钻了空子,让郡主受了惊吓,我等甘愿受罚!”那两人说着,将头又深埋了两分。 “是薛凛……薛大都督让你们暗中护我?”明漪声音微哑,轻声重复。 那两人未再多言,明漪缓缓站直身子,“你俩如何称呼?” 那两人对望一眼,倒没有隐瞒。 “陆昭。” “陆明。” 果真是兄弟二人,“好!陆昭,陆明,此间可能善后?”明漪目光淡淡瞥过脚边两具杀手的尸首,扶在白玉石栏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颤,她不动声色将之掩在了袖下。 第37章 差点儿就死了 这两个杀手敢在宫内堂而皇之杀她,定是有依仗。之所以咬破毒囊自尽,是不想引来了禁军,也料定了明漪这边会替他们善后。明漪只能替他们善后,一旦深查,陆昭陆明兄弟二人的出现要如何解释?而且经过水患,朝堂刚刚安稳一些,此刻怕是经不起折腾。 明漪很快想明白这些,即便心有不甘,也只得暂且忍下。 陆昭没有半点儿犹豫,干脆应道,“郡主先走!” “我去撷景殿,只需半柱香的时间!”明漪点了点头,理了理身上衣裙。 “郡主放心!”陆昭抱拳应声。 “你们有本事进宫,想必我济阳王府对你们而言更是如履平地。今夜三更,我在院中相候。” 陆昭略微迟疑,与陆明对望一眼后,应了声“是!” 明漪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觉出发软的腿渐渐有了力气,她这才迈开了步子,缓步沿着刚才的方向走去,腰背挺直地走着,她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运转。 居然真的有人要杀她,桃树村外的那一次不是许宥所为,也不是意外。许宥临走前提醒过她的,可是后来风平浪静,她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更因为身处宫中,连基本的警惕都给忘了。差一点儿……方才只差一点儿,她就死了,并没有因为死过一次,她就不怕死了。 何况,上一回是生不如死,她才选择了自我了结。这一回,她正活得有滋有味,也打算继续有滋有味下去,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可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她一时想不出,可却突然记起,傅明漪前世是因病暴毙而亡,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细想,她一个天生神力,身体倍儿棒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因病暴毙? 明漪脚步一刹,险些又双腿发软地往地上跌去,她赶忙扶住身侧的墙才堪堪稳住自己,一阵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冷颤,才发觉竟已是一身的冷汗。 抬起头一看,前头宫灯微晃,竟已走到了撷景殿外。 明漪眨了眨眼,扶着墙站直身子,连连深呼吸了几下,才再度有力气迈开步子,待得跨进宫门时,她已经从容依旧,笑容清甜。 李凤娇已经灌了一大碗醒酒汤,这会儿稍稍清醒了些,正倚在榻上养神,见到她来,很有两分诧异,尤其是看见她的形容,更是蹙起了眉心,“你怎么来了?还这般模样?” 明漪自然知道这会儿形容怕是有些狼狈,她笑着抬起绢帕擦了下额上的汗渍,“想着你醉了怕是不好受,所以想来看看你,不小心走急了些。” “你怎么也不让人给你引个路,你那个繁霜呢?”李凤娇朝她招手,往里侧了侧,让出榻沿,拉着她坐下来。 明漪张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着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郡主!郡主!” 风风火火的,是繁霜。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繁霜是跑进来的,脸上有急色,也有两分惊奇,明漪一看便知有事儿,估摸了一下时间,她目光闪了闪,这是已经闹起来了? 果不其然,繁霜进得门来,匆匆屈膝行了个礼,不等明漪或是李凤娇问起,便是道,“出事儿了!说是有人落了水,奴婢过来时,还在打捞呢!” 李凤娇神色一沉,今夜毕竟是傅睿煊和安嫤的好日子,出了事情到底晦气,“玉翘,你去看看!” “是!”玉翘屈了屈膝。 “你也去!”明漪眼睛朝着繁霜一侧。 “是!”繁霜应得响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转身随着玉翘一道出了门去。 心里惦着事儿,李凤娇又觉得难受起来,明漪轻声安抚道,“放心!甭管什么事儿,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好日子,陛下定会压下来,大事化小的。”倘若今日死的是她,只怕再怎么大事化小,怕也要闹出事端来,毕竟,济阳王夫妻二人的性子就不是怕事儿的,而且她后头还有薛凛呢。想到这儿,明漪眼底的暗色又浓了两分,是不是这便是要杀她的人选在今日动手的原因? “歇一会儿,她们怕还得好些时候才回来。”明漪将搭在李凤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李凤娇轻轻点头,明明明漪比她还小几个月,可她却总能让自己安心,倒好似她是个姐姐般,那种感觉,与安嫤一般无二,不!有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错觉,明漪于她,比安嫤更亲近一些。可是这感觉,真是陌生而又奇怪啊,可却莫名的,又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我给你揉揉,兴许会好过些!”明漪说着,伸出手按上了她的额角,柔软的指腹在穴位上徐徐揉按着,李凤娇果真觉得因酒气上头而闷痛的脑袋轻松了许多,拢起的眉心点点舒展开来。 不一会儿,玉翘和繁霜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明漪悬吊吊的心落到了实处。 “……说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听说他们素日里就很要好,常常在一处,都说他们是这个……”繁霜将两只手的拇指对了对,脸上满是八卦。 “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因爱生恨还是殉情,双双落了水,人捞上来时,已经是没气了。”繁霜叹了一声,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可惜。 明漪却清楚,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哪怕有人验出这两人是中毒而亡,也不会再生出旁的波澜。这深深宫院之中,本就从来不少无头公案,冤死孤魂,小小宫女与太监,又有谁会在意? 这事儿在宫里算是揭过去了,可在明漪这儿却是揭不过去。 三更时,她将繁霜和微雨等人都支去休息,自己则独坐在暗夜里等着。 房门被敲响,她轻道一声“进”,门“吱呀”一声推开,两道身影几近无声地步进门来,却也只肯停在门口,朝着这里跪身抱拳,“郡主!” “进来,把门关上!”明漪却是淡冷着嗓音命令道,陆昭兄弟二人还在迟疑,她的声音又往下沉了两度,“你们大都督怕不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他若怪罪,由我担着。你们在那儿杵着,若是被人撞见,再惹出什么闲话来,怕是不只我,连你们大都督的威名也要不保了。” 陆昭两人听到这儿,再不敢多说什么,忙闪身进门,反手将门轻悄掩上。 “莫要再跪,站着回话!”明漪在两人有动作之前,先声夺人,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往后,都是如此。” 陆昭和陆明顿了顿,终是拱手道,“是!” “你们是从许小侯爷出京那日就暗中跟在我身边的?”明漪谨小慎微,只提了许宥,戍边将领无召返京,形同谋逆,她已经见过薛凛的事儿,只能烂在肚子里。 第38章 到别人不能轻易杀我时 “是从郡主在桃树村外遇袭之后。”陆昭倒是没有隐瞒。 “那么早?”明漪有些诧异,眉梢轻撩,心里却掠过丝丝温暖。“那可知是什么人要害我?” “这个属下不知,大都督并未交代。” 明漪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是紧蹙,沉吟片刻,转而问道,“你可知……可知他为何而来?”声音压得低了两分,也并未明言。 陆昭却是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可踌躇了一瞬,还是道,“属下不知。” 明漪没有说话,微笑的唇角缓缓抿紧,一双清澈如溪,恍若所有心思在这样一双眼睛注视下都会无所遁形的杏眼将陆昭深深看着,直看得稳重如陆昭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额角冒起了毛毛汗,就快要绷不住时,她终于移开了视线,淡淡道,“知道了!夜深了,你们都下去!” 这就结束了?陆昭与陆明对望一眼,有那么两分难以置信,过了片刻,才迟疑着应了一声“是”,如来时一般,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明漪坐在屋内,转头看着窗外明月,那清晖如练,好似也落在了她眼中,留下一片疏冷。薛凛的人令行禁止,暗中护她是因薛凛之命,不要紧的事儿想必也可以告诉她,可说到底,并未将她真正当作主子,所以,想要再问出什么是不可能了。她想要知道,怕得问薛凛本人才行,可是要再见到薛凛……除非等到开春他们成亲时。 不!明漪眼睫一颤,她依稀记得,当年薛凛与傅明漪奉旨成亲的日子也差不多是明年开春儿,彼时,薛凛未能赶回来,因而,傅明漪又成了望京城贵女们的笑柄。而薛凛之所以未能赶回来是因为……明漪猝然从椅子上弹身站起。 第二日,傅明琰看着武课结束后,还舍不得离开演武场,居然耍起了石锁的明漪,神色惊骇,“妹啊,就你那把子力气,还要练啊?再练……” “一力降十会!很多时候,这就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多练练没什么不好!”苏闻樱经过,淡淡道了一句。 傅明琰“……”无语了片刻,只得无奈地也捡起一把石锁,认命练了起来。 两刻钟后,傅明琰的手臂已是酸爽得不行,看着仍将石锁舞得虎虎生风的明漪,喘着气道,“妹,够了?你已经进步很大了,咱也不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歇会儿!” “还不够!”明漪淡淡答道,挥汗如雨,手中动作却不停,一双眼睛中写满了坚定。 “这还不够?你想练到什么程度?”傅明琰风中凌乱了。 “到别人不能轻易杀我时。”明漪沉声应道。 “什么?”傅明琰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明漪再不出声,只是重复着枯燥地抛甩石锁的动作。傅明琰看着明漪,心头很是不得劲儿,总有一种妹妹本就比我厉害,还比我努力的奇怪感觉,愣了片刻,傅明琰咬牙也跟着练起来,总不能真的输给自己妹妹?就算天赋不成,至少努力不能差得太远了。 刚好从演武场经过的济阳王满腹忧伤地看着努力的一双儿女,叹了一声,“人生苦短,这俩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就不知道及时行乐呢?” 中秋过后,下了一场雨,天气就明显凉爽起来。这两日更是连着的淅沥小雨,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候,人人都换上了夹衫。 李凤娇找来的时候,明漪正在德济堂的后院儿药房里和陈文源一起忙活,一身朴素的打扮,头发和袖子都高高挽起,脂粉未施,荆钗布裙,“你怎么来了?” 李凤娇没有见过这样的明漪,有些惊讶,想问你怎么这般打扮,又在做什么,可转头一看见她身处的地方,以及手边还未切完的药材和切药的铡刀,话到嘴边,又咽下,再问倒好像是自己蠢了。 “我去了府上,王妃说你这几日都在德济堂忙着,所以过来寻你。”李凤娇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繁霜有眼色,赶忙端来把椅子,擦拭干净后请李凤娇坐下。 “有事儿?”明漪没有耽搁手里的活计,一边继续埋头切药,一边轻声问道。 “往年一入秋,母亲的头疾和咳疾总是会犯,今年换了陈大夫的方子倒是好了许多,年前我在庙里许了愿,便想去还愿,本是想着邀你和阿嫤同去的,可阿嫤忙着备嫁,你……”李凤娇迟疑地望向明漪。 明漪果真也是面显迟疑,手中动作微顿。 虽然没有开口,李凤娇却已明白了,“看来你也很忙。” “要不你等上两日,等我帮着陈大夫快些将这些药备好?”实际上,这些药都是她央着陈文源帮着准备的,因为知道了陆昭兄弟二人就在暗处看着,是以,她既要赶时间,更要亲自参与其中,不过这药眼看着也备得有五成了,再加把劲儿,几日也就能彻底做完了。 “没事儿,你做你的事儿便是了,左不过就是去趟千钟寺,隔得又不远,我一个人去也成!”李凤娇却是摆了摆手,“既然你忙着,我就先回去了,等你忙完了咱们再聚!”说着,她便已是理理衣襟站了起来,冲着明漪一笑,转过了身。 明漪望着她的背影走进潇潇秋雨中,手上一疼,她低头见指尖被木刺扎破,沁出血珠,抬起眼来,李凤娇已经不见踪影了。 第二日,又下了雨,较前两日却大了许多,直下到半夜才堪堪小了些,却还是没住,雨丝仍在细细飘洒。 清早起来,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不少,多是变黄了的,平添一股萧瑟。 今日休沐,明漪早膳都来不及吃便径自去了德济堂,看着人将这些时日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做出来的上好金疮药、治疗伤寒的成药,补身的药丸等一一装上车,又对着押车的繁霜兄长耳提面命了一番,与繁霜一道撑着伞,目送着一众王府的侍卫组成的车队缓缓从德济堂前驶离,朝着西城门的方向而去,明漪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对繁霜道,“回!” 连着忙了十来日,今日总算了了一桩事,放松的同时,明漪总觉得浑身的疲惫都在刹那间涌了上来,此时此刻,她只想一头栽进松软的被褥里,再不起来。 主仆二人撑着伞转身,还未迈开步子,身后刚刚清寂下来的街道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和车轱辘滚动的声响,她们下意识地驻足,转过头看去便见得一辆马车在德济堂前匆匆停下,堪堪停稳一个身影便已是从车上跃下,看清那个人,明漪的心,倏然便是“咯噔”往下一沉。 第39章 失踪与香囊 来人是玉嬷嬷,只是她一双眼睛泛着红,脸色也不太好,见得德济堂门前的明漪,连伞都不及撑,便是冒着雨急急迎了上来,匆匆屈膝福礼,刚刚起身便是疾声道,“敢问云安郡主,可曾见过我家郡主?” 明漪面上的笑容敛住,凑上前,压低嗓音问道,“玉嬷嬷,出了何事?” 玉嬷嬷对上她的眼睛,鼻间蓦地一酸,本就红了的眼圈儿染上几许湿意,同样压低嗓音回道,“昨日郡主去了千钟寺还愿,谁知下晌落了雨,殿下担心,便着人去看,谁知……到了千钟寺问起方知郡主根本未曾去过。” 虽然早料到了,可听到此处,明漪的脸色还是骤然巨变,“可派人沿途寻过?” “嗯。”玉嬷嬷点头,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自然是没有找到。明漪抿紧嘴角,快步而行。 “郡主,你慢点儿,伞!”繁霜连忙举着伞跟上去。 慢?慢不了! 明漪上了玉嬷嬷的马车,一路朝着南城疾驰而去。到得南城门,刚好遇上长公主府的马车,车上坐着长公主和安嫤,两人脸色都不太好。 明漪跟着上了马车,马车便又一刻不停地朝着城门外飞驰。 长公主神色紧绷着,面色煞白,眉心紧颦,明漪一看便知她怕是头风又发作了。便默不吭声挪过去,伸手按揉上了长公主头上的穴位,长公主先是一僵,片刻后便也由着她了。 “都怪我,便该陪着她一道去的。”安嫤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红着眼眶自责道。 明漪没有说话,按着长公主额角的手却也是一僵,没有说出口,可她和安嫤是一样的,她也后悔,也自责。 长公主睁开眼来,带着两分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明漪的手,“怪不着你们,不过是去趟千钟寺而已,她也常去惯的,也未必就有事,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后头那两句声音放得低,也不知是说给她们听的,还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几人一时没有言语,只能听见马蹄声和车轮辘辘的声响。 “若是还没有消息,不如请殿下告知陛下,借金吾卫一用?”过了片刻,明漪哑着嗓音,说了她上马车之后的头一句话。 “不可!”安嫤和长公主不约而同神色莫名地看向她,安嫤更是断然道,“若是惊动了金吾卫,阿娇失踪之事就瞒不住了。” 言下之意没有说出,明漪却再明白不过。正因为明白,喉间浓浓的苦涩便是漫上。清誉若损,哪怕是尊贵如李凤娇,也难逃指指点点,怕是再难寻得一门好亲事。可是,经历过世事磨难,哪怕被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指摘贪生怕死,以色侍人,也艰难活过来的明漪不在乎这些,可她没有办法说服长公主和安嫤这些在意李凤娇的人也不在乎。若换了她,自己能活好,不必嫁人。事实上,若非她重活过来时,已经是那般局面,她也未必就会应下与薛凛的婚事。 可这终究是她的想法,不能强加于旁人。哪怕她觉得,比起性命安危来说,什么清誉,什么亲事,全都是狗屁。 但事实就是,她如今是明漪,只是李凤娇的朋友,而不是李凤娇本人,代替不了她做决定,也没有立场阻止长公主等人。 “本宫知晓,你也是为了阿娇好,只是还不到那个地步呢,咱们往城外赶,就是因为有消息了,说不准一会儿就见着阿娇了。”她的失落,长公主都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明漪轻轻点了头,她也希望李凤娇没事,可是很奇怪,她心里就是不安得很。 正在这时,马车猝然停了下来,前头隐约传来马蹄声声,“殿下,是咱们府上的侍卫!” 长公主急忙探身上前,撩开帘子看出去,雨丝还在纷飞,这官道都是泥泞,并不好走,那一人一骑却是跑得很急,这般急,自然是有消息了。 确实是有消息了,却并非什么好消息。 待见得被扔在草丛中那些李凤娇的护卫,以及贴身侍婢玉翘的尸体时,长公主双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明漪连忙将她牢牢扶住,可看着那些尸体,她的脸色也是瞬间惨白。 怎么会如此? “马车和郡主都没有踪迹,昨夜大雨,周围不见车辙印,怕是大雨前的事了……”长公主府的侍卫长手扶钢刀,在长公主身前低声回禀。 “这些侍卫都是殿下精心挑选的,若是普通的山匪,怕是不会如此。”明漪咬咬下唇,勉强稳住心神。 “这是京城近郊,天子脚下,也并未听过有如此猖狂的盗匪。”安嫤亦是跟着点了点头,“只是前些时日各处都遭了灾,若是有别地来的流民……”安嫤想到这儿,脸色微微一变,“回去后,我偷偷寻太子殿下将此事告知,若是外地人,识不得长公主府的马车倒也可能。” 长公主此时已是六神无主,只能惶惶点着头。 明漪亦是心乱如麻,可是普通的流民当真能奈何得了长公主府训练有素的侍卫? 那头,玉嬷嬷已是让人先将侍卫们和玉翘的尸首收殓,先带回城中。 “等等!”明漪目光瞥见玉翘紧紧拽成的拳头,见得露出的一点布料,面色微变,促声喊罢,人便是靠了过去,也不忌讳,直接将东西从玉翘手里抽了出来。 那是个香囊,沉蓝色为底,上面用银线绣了流云纹,上头的络子散开,想是被玉翘生生拽下来的。 安嫤一看,脸色骤然变得更难看了些,这香囊,是男子式样,不止如此,这布料和做工也绝非一个普通流民能用的。 “来人,悄悄去查……”安嫤招手唤来一名侍卫,轻声吩咐。 “让人去看看褚二公子在何处。”明漪自拿到那只香囊起便没有说话,只是神色略略古怪地端详着那香囊,到得此时却是骤然发声道。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安嫤都是惊色看向她。 明漪拿着那只香囊,平静地回望她们,一双明澈如溪的眼睛如同浸润了雨水一般,濯亮晶莹。 四下里陡然悄寂,只能听见雨声沙沙,片刻后,长公主点了头,“让人私底下去查查,看褚二公子在何处,查到了,先来回话。” “是!”侍卫长恭声应道,带着人转身而去。 长公主转头看向明漪,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让玉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安嫤却是皱着眉,下巴朝她手里的香囊一递,“怎么回事儿?” “之前不是查过褚二公子吗?他最喜欢一味幽玄香,与这个味道甚为相似。还有这里……刚才摸着觉得有些奇怪……”明漪将那香囊翻开,开口处隐约可见一个暗绣的褚字。事实上,她自然不是摸出来的,而是与褚晏清做过几年的枕边人,她闻见那缕幽玄香时就已经确定是他的,因为那香是特制的,她闻过无数回,只需提一提鼻就能轻易辨认,翻出那个“褚”字,不过是为了佐证罢了。 第40章 线索有用否 安嫤看见那个“褚”字时,眸色陡然一沉,抿紧唇角低声骂了一句,“伪君子!” 明漪目光闪闪,可不就是伪君子吗?当初装的情深义重,将她骗娶到手,不过两载,便与玉翅滚到了一处。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只是一时糊涂,求她原谅。可有了一个玉翅,却绝不可能只有一个玉翅。 她彼时觉得恶心,已是与他分房而睡,只与他当那表面夫妻,为的只是让那时身子每况愈下的皇舅舅少为她操心罢了。谁知,褚晏清还有更恶心的。 大周败亡,魏玄知看中了她的美貌,而褚晏清,为了讨好他,居然连声屁都不敢放,就这样奉上自己的结发妻子,由着魏玄知霸占。一个为了活命和荣华富贵,不惜让自己头顶绿帽,做那乌龟王八的男人,哪怕是装得再如金玉,内里也是一泡腌臜物。 明漪心里放心不下,安嫤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心思,两人不约而同随着长公主回了长公主府,刚刚进屋坐下,侍卫长也回来了,脸色算不上好,抱拳行礼后便是道,“说是褚二公子昨日辰时带着几个人匆匆出了门,至今未归,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这还真是巧?再加上玉翘手里拽着的那只香囊,就不是巧了! “这个褚晏清想要做什么?”安嫤眉心紧皱,眼底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是啊,褚晏清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明漪双眸转暗。 “若当真如此,阿娇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本宫去一趟相府,与褚相说说。褚二公子要什么,开诚布公与本宫谈,但要先将阿娇送回来。”长公主说罢,便是急急起身。 “殿下!”安嫤将她手拉住,“以阿娇的脾气,她定了主意不会嫁褚晏清,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改的,殿下若做主应下……” “先让她平安回来再说!”长公主咬了咬牙,一贯绵软的眼神却多了两分坚定,轻轻拨开安嫤的手,带着玉嬷嬷走了出去。 安嫤看着她的背影,到底没有再去阻拦,过了片刻,才扭头看向明漪,“为何不说话?” “你呢?你也觉得是褚晏清吗?”明漪不答反问,明明眼下一切都明明白白指向了褚晏清,她反倒更不安了,总觉得好似什么地方不对劲。 安嫤亦是双目沉沉,“若果真是褚晏清,那倒还好了。”与长公主想法一般无二,安嫤也认为若是褚晏清,所求不过是借此坐实他和李凤娇的关系,让李凤娇和长公主不得不应下这门婚事。他要的无非是借助这婚事攀上青云梯,眼下狗急跳墙,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了李凤娇和长公主了。乍一看,好像理所当然,可事实上,明漪所了解的褚晏清,不只缺少担当,更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按理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何况,若是如此,他绝不可能将事情做绝,那些侍卫和玉翘之死,又作何解释? 明漪点点头,知道安嫤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其实殿下去一趟相府也是对的,背后之人肯定正盯着呢,说不得便认定咱们果真入了局。只是,你说的若果真是褚晏清倒还好了的话,我却不以为然。” “什么意思?”安嫤眉心紧皱。 “若不是褚晏清,那是何人?你我眼下一筹莫展,除了褚晏清,没有半点儿线索,该往何处去寻?若是褚晏清,他能够将那些侍卫与玉翘都杀了,便是绝了后路,他求的,绝不会是一门婚事那么简单。”明漪眉间笼上重重阴云。 安嫤闻言,略一思忖,便是脸色大变,“早前玉翅之事,阿娇半点儿情面未留,听说褚相大动肝火,动了家法不说,还让他罚跪了祠堂。他本就是次子,比不得他兄长受褚相看重,这么一来,褚相更是处处看他不惯,他若是因此记恨上阿娇,拼个鱼死网破……”安嫤越想越怕,脸色一变再变,却是越变越难看。 “所以,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 “我去寻太子殿下,与他商榷。你……”安嫤点了点头,看向明漪,却多了分迟疑,“你还是回家等消息!” 明漪却想也没想就是摇了头,“我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可我也没法安心等,我想再去城外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 安嫤张了张口,想说长公主府的侍卫正在暗地里搜寻呢,你一个小女子能找到什么线索,但话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若有了消息,我会让人及时告知。” 明漪轻轻“嗯”了一声,安嫤便是带着人快步走了。 明漪在原地愣了会儿,亦是转头走出了花厅,在厅外停了步,繁霜紧赶两步,将撑开的伞遮在她的头顶,小心翼翼道,“长宁郡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这雨……怕是不会停了。”明漪也不知道听没有听到繁霜那句话,过了良久,才语气幽幽道。 繁霜莫名,郡主说的是雨,好像又不是雨。 愣神时,明漪已经再度迈开了步子,她赶忙收敛心神跟上。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上了济阳王府的马车,到得离长公主府远了些,到了一处清寂的胡同,明漪却轻喊了一声“陆昭!” 繁霜奇怪地看向明漪,郡主开口了吗?叫的好像是个人的名字?叫的是谁?还是她幻听了? 明漪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仍是淡静地坐着,马车却轻轻一个颠簸,不过一息的工夫就恢复了平静,紧接着,帘子被掀开,一个人钻进了车厢,朝着明漪抱了抱拳,就是无声在她们主仆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繁霜惊瞠了双目,方才帘子掀开又落下的瞬间,她瞥到了外头软倒在车辕上的车把式,马车还在平稳地朝前行走,可手控缰绳的已经换了人。 还有面前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车厢里的大男人……长宁郡主刚刚失踪,她们莫非……也是遇见了歹人,被劫持了? 繁霜一时有些慌,可面前这人虽然冷肃着一张脸,却并无凶恶之相,他还向郡主行了礼,郡主刚刚喊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会儿也是面无异色……繁霜掐着掌心,强自镇定下来。 “我想请你们的人帮我查查褚二公子的行踪,当然,若是能帮着寻到长宁郡主,自是更好!”明漪开了口,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陆昭,语气亦是沉静。 陆昭回望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明漪紧绷的双肩轻轻一缓,“多谢!” “属下等会尽力,郡主无需言谢!”陆昭说罢,轻点个头,转身钻出车室。 明漪悄悄吐出一口气,神色彻底松缓下来,繁霜看着她,没敢问,明漪也没有搭理她,近来,繁霜诸多长进,她已经很能明白,哪些事可以问,哪些事不能多言半句。 第41章 阿娇在何处 虽然将能做的事都做了,可等待亦是煎熬,明漪回了府,便铺纸研墨练起了字。写坏了厚厚一沓纸,她的心境才稍稍平和些,屋内却已经掌了灯。可无论是安嫤那里,还是陆昭那里,半点儿消息都没有。 倒是派去相府门口盯着的人还未入夜就来回了话,说是长公主一刻钟前已经从相府出来,回了长公主府,只是脸色不太好。前脚长公主刚回府,后脚请的太医就匆匆赶到了,想必相府那儿得到的消息,并不怎么好。 食不知味用了晚膳,明漪便将人都支开了,只留了繁霜一个。 繁霜不敢打扰她,只恨不得将呼吸都屏住才好。 眼看着夜越发深了,屋外雨声淅沥,看样子怕是要下一整夜,繁霜迟疑了再迟疑,正想着要硬着头皮去劝明漪先歇下时,窗棂上却传来了一声轻叩。 繁霜陡然呼吸一紧,往明漪看去,明漪正好也往她看来,一个眼色,繁霜垂下眼,转头朝着窗户走去,将窗户拉开,往外探头一看,却没有瞧见人,倒是窗边放着一个纸团,外边儿还裹了一层油纸。繁霜忙将纸团袖了,送到明漪手边。 明漪展开一看,笺上短短两行字:褚先一步逃走,正在追踪,长宁郡主踪迹尚无。 明漪放下纸笺,嘴角轻抿。消息不好不坏,看来,陆昭他们也还不确定李凤娇是否与褚晏清在一处。 雨果真下了整夜,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明漪就听着雨声和外间繁霜均匀的呼吸声,盯着不太明晰的帐顶,到了天明。 因下着雨,天亮得晚,明漪估摸着已经快要卯时了,便再躺不下去,刚刚披衣坐起,就听得窗棂上一声轻叩,等不及唤醒繁霜,她趿拉上床边软鞋,三两步冲到窗边,将窗牖一拉而开,窗外无人,还是只有一个裹了油纸的纸团。明漪赶忙将之打开,看清纸笺上的内容,她一边转身往里走,一边扬声喊着繁霜。 嫌马车不够快,明漪索性骑了马,她刚学不久,平日里都是在马场里骑的,起初很有些惊险,让坐在后头马车里跟着的繁霜看得心惊肉跳。好在她如今性子沉得住,与那马磨合了一会儿,渐渐就也配合默契了。 出了城,便是一路打马狂奔,将繁霜坐的马车远远抛在了后头。 一刻不停过了望江,又往南行了十里,拐上了山路,离山口差不多几里,便撞见一行人,领头的正是傅睿煊与安嫤。 明漪勒停马儿,朝着傅睿煊行罢礼,便是急急问道,“可逮住褚晏清了?” “他往山上逃去了,我已让人追了上去,我也正要赶上去。”傅睿煊说罢,便是不再耽搁,带着人呼啦啦朝着上山的路上纵马疾驰而去。 明漪也忙挽缰拨马要跟上,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缰绳扯住。她回头,见安嫤不知何时已经驱马到了她边上,一双眼睛灼灼,将她紧紧盯着,透着两分锐光,“你怎么会来这儿?还张口就问起褚晏清?” 明漪心口“咯噔”一沉,面上却还端得住,“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不是你说的吗?有了消息会告诉我?” 这回换安嫤哑口了,明漪不理她,将缰绳从她手里抽出,便是打马追着傅睿煊一行人往山上去了。身后马蹄声声,想是安嫤也跟了上来。 然而,追了不远,差不多在半山腰的地方,却见傅睿煊带来的人都停了下来,就围在山路边沿,朝着山坡下张望。明漪勒停马,四下环顾了一下,没瞧见傅睿煊,眉心就是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儿?太子殿下人呢?” 说话间,安嫤也到了,在马背上将鞭子一抬,“问你们话呢?还不答?” “回郡主、县主,刚才……刚才褚晏清的马车不知为何,竟是打滑,滚下山去了,太子殿下等不及,已经带人往坡下去了……”那人话还未说完,却见云安郡主和寿康县主也都是脸色大变,双双下得马来,朝着坡下疾步而去。 “快快!快跟上!”侍卫当中有人忙吩咐道,便有几人赶忙跟上保护。其余人,还是遵傅睿煊方才之令,继续原地待命。 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昨日下了一天一夜,这山间草木上全是露水,明漪和安嫤穿行了不过片刻,身上的衣裙和披风便已被浸湿,她们却都顾不上,一言不发地继续拨开草木前行,待得到了坡下,倒是顺利见到了傅睿煊等人,却见他们围成一个圈儿,脸上神色皆是不好。 明漪她们过去,那些有眼力见的侍卫连忙让开身子,明漪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褚晏清,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一根树枝穿胸而过,殷红的血浸染了他胸口的衣襟,还不住有血流下来。 明漪和安嫤都是脸色大变,“阿娇呢?” 没有人回答,两人转头瞧见不远处已经摔烂的马车,快步朝着勉强还成形状的车室而去…… “阿娇不在!”傅睿煊沉着嗓道。 安嫤回身冲到褚晏清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襟口,狠声问道,“阿娇呢?阿娇在哪里?” 褚晏清没有回答她,嘴角牵起,嘴里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口里“呕”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安嫤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往边上跳开,傅睿煊拉住她的手,一个侧身将她掩在身后。 明漪则驱身上前,伸出手来按住褚晏清胸口及颈下几个穴道……可血止不住,疯狂地漫过明漪的指缝,明漪看着褚晏清的眼睛,这个曾让她眷恋过,也怨恨过,更鄙夷过的前世枕边人,感觉很是奇怪,心口平静而空洞,就如一滩死水般,悲凉却再难起波澜。 “阿娇呢?告诉我,阿娇在何处?”四目相对,明漪重复了安嫤的问题。 褚晏清看着她,眼睛里似有迷惑,还有些别的东西,看着看着,眼底好似掠过一道异光,让他疯狂地挣动起来,双手乱挥,利爪如勾,死死抓在了明漪的手上,嘴里又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伴随着他身子乍起的痉挛和扭动,和嘴里不住呕出的血,狰狞而瘆人…… 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明漪的皮肤里,明漪疼得锁住眉头,又问了一句,“阿娇在哪儿?” 褚晏清没有回答,看着她,笑得厉害,也抽搐得更厉害,突然他双脚一蹬,身子用力一挣之后,没了动静。 “死了。”有侍卫上前来探了探鼻息,轻声回话。 死了……明漪感觉得到他的手仍死死掐在她的手背上,还有,那双眼睛,也仍死死瞪着她,好似他已经看穿了她……看穿了她是死而复生,从地狱里爬回的恶鬼…… “明漪!”有人拉了她一把,是安嫤。 明漪醒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要说恶鬼,褚晏清比她恶上百倍,千倍! 第42章 平安归来 安嫤掏出帕子来,一寸寸地擦拭着明漪手上的血渍,看着她手背上被褚晏清掐出的血印子,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明漪看着她给自己擦手,心里反倒一点点沉静下来,“现在怎么办?褚晏清到死也没有说出阿娇的下落,线索断了,咱们该往何处去寻?” “我再去他这两日出没的地方看看,或许还有什么遗漏了的蛛丝马迹……咳咳!”傅睿煊说着,却是呛了口冷风般倏然咳嗽起来。 这一咳,安嫤和明漪的脸色都变了。 “殿下体弱,千万别受了风寒,还是先行回宫!”明漪忙道,见安嫤和傅睿煊都看过来,她不等两人开口,就是道,“我带着人再去找找看,还有相府那头,也还要殿下去交代,长公主殿下那里,也要人操心着。” 安嫤与傅睿煊对望一眼,大抵也觉得她考虑得周全,没有再坚持。 “好!我先回宫,将今日之事悄悄回禀父皇,他也一直忧心着,再与父皇商议一番相府那头的事儿……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信,可以放心差遣,我把人都给你留下。”傅睿煊沉吟片刻后道。 明漪点头,“多谢殿下!” “我先去趟长公主府,若是无事,回头再来寻你。”安嫤亦是道,只是临了,她嘴唇翕张了一下,似要说什么,最后又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是扶着傅睿煊率先离开了。 明漪仰头看着灰彤彤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声,李凤娇,你在哪儿啊? 由于褚晏清的死,李凤娇的失踪到底也是瞒不住了,流言便是如此,一粒火种落下,转瞬便是燎原之势。 既是如此,崇宁帝也没了顾忌,拨了大批人马,四处找寻李凤娇的下落。长公主府的人,傅睿煊、安嫤还有明漪也都没有闲着,可即便如此,连着搜寻数日,几乎将望京城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李凤娇。 长公主终于撑不住了,病卧在床。而安嫤几人虽然未说,可也明白,这么多日的杳无音信,李凤娇多半是凶多吉少。掳走李凤娇的人若是褚晏清,将她藏在某处,她若是逃不出,甚或是没有吃喝,这么多日过去,会如何?若不是褚晏清,那必然另有所求,可无论是长公主府还是别处,都没有收到半点儿讯息,连勒索信都不见一封,莫不是那人害怕,索性杀人灭口了? “也或许……阿娇已经不在望京城了?”就是这样一个念头,让六神无主的明漪有了别的方向,转而让陆昭往李凤娇出事前后,离京的陆路和水路方向查。 这么一查,还当真查出了些许端倪。这一日,她便是随着陆昭一道出城,到了运河边的码头。 码头上船来船往,鱼龙混杂,很是热闹,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水腥味儿,还有来往船工身上浓重的汗味。 两辈子加起来,明漪还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但她不过也只是蹙了蹙眉。 陆昭就走在她身边,和陆明一左一右,将来往的人隔开,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道,“郡主,那高老三就在前头,他是这里的老行家,耳目都灵光着,就是他说,长宁郡主失踪那日,他瞧见一伙人搬着个麻袋上了一艘船,瞧着大部分都眼生,他本以为是拍花子的,可后来想想,又觉得奇怪。毕竟,只瞧见过那么一回,也只搬过一只麻袋……” 明漪听着,抿紧了嘴,明白陆昭的意思,若是拍花子的,不大可能只做一单生意。可也未必,毕竟,李凤娇身份特殊,而且,她那张脸太过祸端,落在有些人眼里,却是千金万银的摇钱树。若果真是落在拍花子的手里……明漪根本不敢去像李凤娇此时该是何等遭遇,只是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两分,朝着陆昭所说的方向疾步而行,眉眼间更是不由带出几分忧急之色来。 陆昭这些时日一直跟在明漪身边做事,自然知道她有多在意长宁郡主,是以不敢多劝,只是默然追随,适时为明漪指路,“郡主,走这边……” 明漪点头,也顾不上满脚的泥泞,拎起裙子就要步入那处幽暗的胡同中。 “明漪……”就在这时,一声细弱的呼唤骤然在身后响起。 明漪脚步一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下一瞬,却是蓦然扭头看过去,见那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一身荆钗布裙,头上还戴着帷帽,长长的轻纱直垂到脚踝,将身形衬得隐隐绰绰。可明漪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只觉得呼吸一紧,当即就是冲了过去。 “阿娇!”她颤声唤着,直到伸手过去,将李凤娇的手握紧在手中,这才觉出两分真实来。 一阵风来,将李凤娇帷帽上的轻纱吹开,明漪恰恰抬眸,目光触及帷帽后的她,双瞳却是骤然一缩,惊声道,“阿娇,你……” 李凤娇却没有看她,目光透过轻纱,看着某一处,神色怔忪。 明漪蓦地扭头,朝她目光的落处看去,却只瞧见一个大步走进人群中的身影,一身寻常布衣的妆扮,可身形高大,头上亦戴着斗笠,许是察觉到了她们的目光,手将斗笠帽檐按着往下,步伐更快了两分,转眼就没入了人流之中。 明漪心头一动,收回视线往李凤娇看去,后者也将将收回视线,眼底有一抹来不及收起的失落。虽然稍纵即逝,可对方是李凤娇,是明漪最为熟悉之人,哪怕再细微的情绪变化也逃不过明漪的眼睛。“阿娇,那个人……” 李凤娇将她的手紧了紧,“咱们先回去再说!” 明漪与她对望片刻,终是点了头。 从码头一路到马车上,两人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分开。 “你来这里,是来找我的?”马车晃晃悠悠跑起来时,李凤娇才哑着嗓问道。 明漪点了点头,“刚找到点儿线索,天可怜见,你总算平安归来,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他们,也能安心了。” “让你们费心了。”李凤娇眸色微黯。 遭此大难,李凤娇到底是变了,明漪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掠过一抹深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到底怎么回事?是褚晏清做的吗?” “褚晏清?”李凤娇怔忪,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山道上……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一艘船上。迷迷糊糊时,我听到那些人说,他们的主子指名要我,至于他们的主子是不是褚晏清,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的脸……”明漪目光落在李凤娇脸上,眼尾蓦然一润。 第43章 白玉微瑕 李凤娇白净的右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还结着厚重的血痂,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落下了致命的瑕疵。 听明漪问起,李凤娇的手指亦是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及那伤疤凹凸不平的表面,微微一颤,面上却还算得沉静,“是我自己弄的,用砸碎的瓷碗碎片,若非如此,哪怕是我跳了河,只怕也轻易逃不过……那个人要我,不就是为了我这张脸吗?果然……没有了这张脸,便不会有人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凤娇说着这话时,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明漪却觉得心口钝痛,她很明白,少女时期,未历苦楚的李凤娇有多么珍视自己的容颜。谁能料到,因为她的出现,今生的李凤娇避免了嫁给褚晏清的悲剧,却又经了这么一遭劫难,让她骨子里的刚毅与决绝提前苏醒。那张太过美丽的脸,明漪将之视为祸端,可李凤娇自己当真不在乎吗?即便是她,看着仍觉得心疼呢,遑论她自己? “你倒是下得去手。”过了良久,明漪才哑着嗓轻声道。 李凤娇微微一笑,没有言语,明漪看着她的笑容,果真与之前不同了。“方才那个人……”顿了片刻,明漪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李凤娇脸上的笑微微一敛,眼神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却只一瞬,她又笑着道,“我跳了河,本以为活不成了,是他救了我。只是个跑江湖的,我雇了他,让他送我回京……”说到这儿,李凤娇顿住,脸色转而懊恼,“是了,我答应了的报酬都还未曾给他。” “他知道你是谁了?”明漪问。 “我没说,可到了望京近郊听到了不少传闻,大抵……他应该猜到了?”李凤娇语气不怎么确定。 “他这一路待你可守礼?”明漪又问,一双眼睛盯在李凤娇脸上。 李凤娇神色一滞,脸上飘起一抹羞红,“自然是处处守礼的,你想到哪儿去了?”而后想起什么,她脸上的羞红淡去,神色也跟着淡下,“我的脸都成这样了,他又不是瞎了眼,如何会起旁的心思?” 明漪叹了一声,心想,这姑娘还是太单纯了些,男女之间,又岂止只看脸而已?罢了,不懂也好。明漪紧紧握了她的手,“无论如何,你能平安回来自是好,至于你那位恩人的事儿,就不必操心了。他若知晓你的身份,自会上门索要报酬。” “他若是不来呢?”李凤娇眨巴着眼看明漪,眼底遮掩不住的紧张。 明漪眸色一暗,唇角缓缓抿起,“那他便真是侠义之士,路见不平一回罢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管他出现与否,你和这位恩人同行相处数日之事都不要再提了。” “哦。”李凤娇看着一脸正色的明漪,低低应了一声,神色可见的黯然。 明漪叹了一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娇,你能平安回来,我是真高兴。只一点……”她凝视着李凤娇看过来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阿娇,你要清楚,你失踪之事没有瞒住,回了望京,必然不会同从前一样了,还有你的脸……你要做好准备。” 李凤娇不傻,自然明白明漪的言下之意,却是勾起唇角笑了,“人言可畏,我知道的。从我划下那碎瓷片开始,我就都明白的。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尽是不屈的光。 这个姑娘,是她,却已不是她。明漪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清醒地认知到,她们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必将走向全然不同的路。 “放心,有我呢!我总会陪着你的。”明漪朝着李凤娇一笑。 “好。”李凤娇亦是回以她一笑,顾盼间,天生的清媚犹在,连带着那一道疤痕也显得不那么刺眼了。 将李凤娇送回长公主府,又知会了安国公府,明漪便离开了。 “郡主怎么不再待会儿?这回能找到长宁郡主还多亏了郡主,而且,奴婢看着,长宁郡主也舍不得您呢。”繁霜皱紧眉,为明漪不平。 明漪好笑地睐她一眼,“又没人撵我,是我自个儿要走的。阿娇经此一难,长公主殿下和阿嫤忧心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见她平安回来了,就让她们好好说会儿体己话!” “郡主倒是贴心。不过也挺好,这些日子,郡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都饿瘦了。眼下长宁郡主平安回来了,郡主总算可以安心了,得将掉了的肉再养回来才成。”繁霜一握拳,眼里尽是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吃的也不少。”明漪嘴角一抽。 “怎么不少?郡主这两日都只吃两个馒头了,以往可是一顿五个还不够的。”繁霜语气理所当然的咧。 明漪“……” “郡主今日想吃什么?一会儿回府奴婢便去厨房交代他们。”繁霜兴致勃勃得很。 “咱们暂且不回府,先去趟德济堂。” 李凤娇回来了。如明漪所料,望京城中流言顿起,虽然不敢当着崇宁帝的面说,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难听得哪怕只是沾了一耳朵,也觉得脏。 明漪担心李凤娇会受不住,赶去长公主府时,却见她一脸平和地正在打棋谱。 李凤娇这样的出身,自幼便由名师教导,琴棋书画自然多有涉猎,可她自来耐不住性子,这些东西都只学了个糊弄人的皮毛,明漪会的那些都是后来在宫里长日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才学起来的。因而,见到李凤娇坐在窗边,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眉眼沉静打棋谱的模样,明漪都忍不住恍惚,瞧见了前世的自己。不,那不是她。那个时候的她,眼底已是一潭死水,又哪里有如今的平和? “明漪?”李凤娇见她愣在门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杵在那儿做什么?快些过来啊!” “我知道,你定是担心我听到外头的流言蜚语会受不住,这才匆匆忙忙赶来的。不过你呀放心,我比你,不,是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管他们说什么,那些字又伤不了我分毫,不痛不痒的,便由着他们说去!”李凤娇一边说着,目光一边仍胶着在棋枰上,“我这些天倒是觉出两分这棋盘上的乐趣来,只是自己跟自己下,难免无趣了些。昨日阿嫤倒是来了,只她忙着备嫁,见我无事,不过跟我下了一局,还心不在焉的,就匆匆走了。今日正好你来了,也来陪我手谈几局,快来快来!”说着,已是捡起了棋枰上的棋子,临了才想起什么来,蓦地抬眼看向明漪,后知后觉问道,“你会下棋的?” 第44章 妹妹女中诸葛 这还真是初学者那人菜瘾又大的模样。这样的李凤娇,挺好。 明漪微微笑开,“会的。” “那便快来!”李凤娇高兴地招手。 明漪走过去,在她对面敛裙坐下,将袖在手里的一只瓷罐递了过去,“这个给你!我央着陈先生配的,方子琢磨了好几日,药材也用的是最好的,陈先生说,只要你好好用,保管这疤痕能消退个七七八八,上了脂粉,就瞧不出半点儿痕迹了。” 李凤娇看着那瓷罐,手下动作微顿,却并不伸手去接,“明漪,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那么想嫁人的。不过是世事如此,我若不嫁,倒显得异类,少不得让身边人操心说教,可如今这样倒好了,母亲,还有皇舅舅往后都会由着我了,我这也算因祸得福,不用将就了。” 知道。她如何不知道?明漪轻轻叹了一声,“嫁不嫁人的二说,这脸上的疤,也只需外头的人知晓,那便也足够了。”抬眼却看李凤娇眨巴着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她,她莫名地抬手一抹脸,“作甚这般看我?”难道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我还以为你会和阿嫤一般,大义凛然劝我呢!你到底不一样。知我者,还是明漪也。”李凤娇笑着朝她一竖大拇指,脸上的稚嫩褪去大半,那一笑的风情竟没有因那疤痕折损多少。 明漪悄悄叹了一口气,“阿嫤自是不一样的。” 李凤娇哪里知道明漪在叹什么,听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那倒是,她与表哥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便当人人都如她那般幸运,能遇着自个儿喜欢,也喜欢自个儿的良人,还能修成正果的么?”说到这儿,李凤娇一双眼睛灼灼,又往明漪盯来,“说到这个,你毫不犹豫要嫁薛大都督,还替他修葺宅子,看着就是乐意得很的样子,难道当真只是因为你那时与我说的那些,没有旁的了?” “旁的什么?”明漪难得有些不明白李凤娇,愣愣道。 “还能有什么?你之前说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嫁一个男人,怎么能是因为这些?你当真未曾见过薛大都督?”李凤娇凑到明漪眼跟前,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自然见过!明漪心如擂鼓,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般,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被李凤娇看穿了。可是……即便见过薛凛,那也不是她决然答应这门亲事的原因。“还能关心这些,看来,我还真是白担心了,你确实很坚强。” 这样的答非所问让李凤娇眼底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瞬间熄灭,“傅明漪,你真扫兴,还会不会聊天儿了?” 不会,所以把天儿聊死了。明漪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在李凤娇看不见的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不是要下棋吗?” “对啊!”李凤娇想起来,连忙又收拾起捡到一半的棋子,“你的棋艺怎么样啊?可别是个臭棋篓子啊,我跟你说,我平日里脾气好着,可若下棋,就不那么好了,若是我一会儿没忍住骂你两句,你还多担待啊……” 明漪无语,臭棋篓子,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长公主殿下还好吗?我本是想去拜见,却听说她还睡着。”明漪转而问起。 “母亲……自然是没事的。她不在意这些。”李凤娇手指微顿,片刻后才又道,语气仍是轻快,却少了方才轻松的笑意。 明漪眉心微蹙,“阿娇,长公主殿下她是关心你的,你前段时日失踪,她都急病了……” “或许!”李凤娇哂笑,“明漪,我和母亲,与你……还有你母亲,不一样。”那眼神有些怔忪,带着几许难以言说的羡慕。 羡慕?明漪一时怔住。谁都以为天之骄女,望京城最耀眼的明珠般存在的李凤娇什么都不缺,可她却也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一局棋下罢,李凤娇惊得彻底忍不住了,“行啊,傅明漪,你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你这么好的棋艺方才怎么不说,也不知道让着点儿我?” “已经让过了。”明漪一脸正色。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李凤娇噎住,抬眼瞪她,“不行,再来一局,你教我。过几日你们都去了秋狝,就没人陪我了,我又出不了门,多可怜?所以啊,这几日就多陪陪我!” “秋狝?”明漪捡在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回棋枰上。 “对啊!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往年秋狝你不去没关系,可今年我不去了,阿嫤是未来太子妃,是无论如何都会去的,你也得去陪着她才成。眼看着婚期在即了,我觉得她最近有些心绪不宁,你最是个心有成算的,帮着劝劝……欸!你干什么?”李凤娇话还没说完,却见明漪突然站了起来,还扭头就走,不由狐疑道。 “我有急事儿,先走了啊!回头空了再来看你……”明漪头也不回,步子且迈得快,话音落时,人已经在屋外了。 李凤娇都来不及拦,半晌才眨眨眼哼声道,“有什么急事儿?倒好似后头有鬼追着似的。” 明漪还真好似身后有鬼在追般脸色难看,这些时日忙着李凤娇的事,倒是将秋狝都抛诸脑后了,好在还有时间。 “哥哥……”最近被操练得甚狠,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睡得舒舒服服的傅明琰乍然听得这一声,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入目是明漪一张清丽的笑脸,可被那双笑盈盈,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傅明琰却在一瞬间生出身处数九寒冬的错觉,背脊生寒起来。 “干嘛?”他下意识地抻起身子,贴紧躺椅的椅背。娇娇上一次这么笑时,还是坑得他与她一同日夜苦练,从此与吃喝玩乐的纨绔生活彻底决绝的上一次。 “哥哥,这回秋狝,咱们一道去?”明漪恍若没有瞧见他戒备的神色,往他跟前的杌子上一坐,曼声笑道。 “秋狝?”傅明琰狐疑蹙眉,“不是你以前说的没意思,不愿去吗?”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啊!此一时彼一时,操练了这么久,哥哥难道就不想真刀实枪地干一回,让那些从前嘲笑过你,瞧不起你的人都刮目相看?”明漪一双明眸朝傅明琰眨巴着。 并不想。傅明琰话已到嘴边,正准备要摇头。 明漪却已经笑呵呵道,“正好,我还可以邀苏荷姐姐与我一起作伴,想必苏姨不会拒绝的。” 不用明漪特意提醒,傅明琰已经明白过来,秋狝时可只有洛苏荷,没有防他跟防贼似的苏闻樱。 他当下正了神色,“去!当然要去!” 明漪微扬下巴,朝他伸出手去。 傅明琰笑得谄媚,伸手与她相击,“还要多多仰仗妹妹。” 明漪轻哼一声,“早跟你说过了,跟着我混,亏不着你。” “是是是,妹妹女中诸葛,人间智多星,让人叹服。” “马屁精!” 第45章 秋狝 “过两日秋狝,便让陆明暂且过去跟着我哥哥!”说服了傅明琰,明漪转而进行下一步,本以为是水到渠成之事,哪知道话说完了,对方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她狐疑地蹙了蹙眉,视线扫过去,“怎么?” 陆昭、陆明兄弟二人却是立时抱拳跪下道,“郡主恕罪。我兄弟二人奉了大都督之命,是要护卫郡主周全,秋狝在山林之中,处处变数,恕我们不能离开郡主左右。” 明漪倒是没有料到会碰个软钉子,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家兄弟俩,好一会儿后,连陆明都有些端不住,频频往陆昭那儿递眼色时,她才幽幽道,“前几日我请你们帮忙的事儿大都督知晓了?” 陆昭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吭声。 明漪也用不着他们吭声,都这么些天了,薛凛又岂会不知?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看来,我是没有资格使唤大都督的人。” “郡主误会,大都督说了,咱们的人郡主若有用处,但凭差遣。只是我们兄弟二人确实担着郡主的安危,不可擅离职守。”陆昭忙道。 明漪目光闪动了一下,抓住了陆昭话里的重点,“也就是说,只要不动你们兄弟二人,我可以另外借个高手给我哥哥使唤?” 陆昭略迟疑,还是道,“当是如此。” “既是这样,你们便替我去挑个人,身手要好,人要机敏,莫要被我哥哥牵着鼻子走,反要多看着他些。”明漪倒不客气地一一提出要求,末了,才有些无辜地眨巴着眼看向陆昭,“行吗?” 他能说不行吗?陆昭噎了噎,“属下先吩咐下去让他们挑着人!” “有劳了。”明漪欠身,微微笑。 “不敢。”陆昭、陆明垂首。是真不敢。不只因为这是大都督未来的夫人,更因为他们当真不敢小瞧了这位小郡主。 秋狝前两日,明漪领着一个看似瘦小,实则精干的男子到了傅明琰跟前,“哥哥,这是我给你借的护卫,名唤贾三,身手了得,秋狝时便让他跟着你?” “做什么这么麻烦?你还担心我护不住自己不成?”傅明琰哼声。 “哥哥只管将人收下,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我为你和苏荷姐姐独处制造机会,猎场上密林中,你便跟紧太子殿下,带着贾三一起。” 傅明琰想到洛苏荷,到口的拒绝又咽下,哼道,“你和寿康县主倒是感情好,还要替她操心着未婚夫婿的周全。” 每年秋狝是大周开国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但因着今年四处受灾,崇宁帝体恤民情,秋狝一切从简,不只带去的人较之往年缩减了三四成,就连时长也从往年的半个月缩短到了七日。 明漪与安嫤同乘一车,就紧随在圣驾后,晃晃悠悠往猎场方向而去。 作为李凤娇的那二十多年,皇家猎场明漪曾去过多次,对于猎场倒是不好奇,倒是心里装着事儿,哪怕能做的都已做了,却还是免不了担心,想着想着不由叹了一声,抬起眼就撞向对面安嫤正眯眼打量她的眼神,她一个激灵,微微蹙眉,“阿嫤这般看着我作甚?” “我本以为你不会去秋狝,没想到……你当真是变了不少。”安嫤轻轻哼声。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呢!”明漪轻声应道,反正无论是李凤娇还是安嫤,自以为了解的,不过都只是傅明漪在人前的样子罢了。 果不其然,安嫤微怔,眉心一蹙,到底没再说什么。 明漪轻飘飘将话带开,“何况,这回阿娇不能来,她叮嘱我定要陪着你。” 本来一国储君的婚事礼制甚是繁琐,要一项项走完怕是得小一年,可崇宁帝许是忙着抱孙子,所以,借着今年大灾,让礼部筹备太子婚仪一切从简,还有让这婚事给大周上下冲喜的意思,因而,这婚事从赐下,到定下的吉日不过就是半年,年底就要完婚。在明漪看来,这是婚事尘埃落定,是大大的好事,可也怕安嫤觉得委屈。 “是阿娇多想了,也谢你有心。”安嫤听得明漪的话,面色微微泛红,带了羞色,却没什么不悦,这让明漪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说起阿娇,你有没有劝过她?”安嫤不过娇羞了一瞬,又转而端肃起了脸色,望着明漪的目光也陡然锋锐起来。 “为何要劝?”关于这一点,明漪却是全然站在李凤娇那边,见安嫤眉心紧蹙,眼中尽是不赞同,她不慌不忙道,“阿娇既没有一定要嫁之人,无论嫁谁都是将就,那又何必?谁说女子就非要嫁人不可,如阿娇这般不嫁,陛下、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还有你,都是她的底气,她难道还会过得不好吗?”而若是大周倾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再如前世那般,被褚晏清那样没有担当的杂碎当成物件儿般送予人,倒不如自在一身轻,不要被人拿捏住短处,生死尚能自主。 听了明漪这番话,安嫤半晌没有言语,一双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将明漪看着,眼底越发深幽,“你说女子并非定要嫁人,可你却要嫁薛大都督,而且,薛大都督对你也甚是看重,你们不是未曾见过吗?这倒是让人有些好奇了……” 因着之前李凤娇失踪时明漪的消息灵通,安嫤已经起了疑心,知道明漪有人可用,但她未必能够确定明漪用的那些人是来自济阳王府,还是薛凛,是以,才出言试探。 明漪倒也未显慌乱,抿嘴微微一笑,“我身边有几个薛大都督派来的护卫,是为护我周全。”眼见安嫤非但未释疑,眼中反而疑色更重,明漪不等她问出口,就轻笑着道,“那日中秋宫宴,我在宫中遇刺,幸而命大,没有死成。” 安嫤猝然一惊,“还有这回事?你怎么未曾说过?” “我当时吓坏了,哪儿还记得这些,倒是这件事情我阿爹告知了陛下,想必陛下又与薛大都督通了气,这才派了人到我身边来,倒是恰恰好,派上了用场。”宫中遇刺这事,她没想彻底瞒住,是以,当时便与薛凛通了信,说了她的想法。也不知薛凛是如何想的,倒是果真依着她的意思,与崇宁帝通了气,也让陆昭等人过了明路。 “陛下是知道的?”安嫤还真没料到会是如此,语气却已变了,少了疑心,又恢复到了一贯的亲近,“可是背后之人是谁,可有查清?” 明漪轻轻摇头。 “怕是有人想要离间陛下与薛大都督才布下此局……”安嫤呢喃道,若是薛大都督的未婚妻在宫中被人刺杀,就算他与这未婚妻未必有什么情谊,可只怕也会与皇家存下芥蒂,“明漪,你可定要万分小心,若有什么不妥,记得与我说。” 明漪点头,没再多言,安嫤即将成为皇家妇,太子妃的所思所想,自然已与从前不同。 第46章 煞费苦心的红娘 猎场离着望京尚有三十余里,清早出发,到时已是暮色四合。 明漪这些时日随着苏闻樱习武,这副身子骨远不是从前可比,坐了半日的马车,后来又骑了会儿马,到猎场行宫时,仍是神采奕奕。 反观安嫤,却是一副快要散架,形容憔悴的模样,下了马车,就被贴身的丫鬟扶着进屋去歇息了。 明漪见状,越发坚定了要继续坚持习武的念头。 虽然不算累,可却不妨碍她使唤人。“哥哥,我想四处转转,就劳烦哥哥替我扛下行李了。”一把拉住傅明琰,明漪软着嗓音道。 傅明琰眉峰一皱,“你那力气不这会儿使什么时候使”的话都到了嘴边了,见着明漪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往后一瞥,撞见正在自发从马车往下搬行李的洛苏荷,立刻心领神会,回了明漪一个眼神,笑呵呵迎了上去,“苏荷妹妹,我陪你一块儿搬,这娇娇也是,秋狝不过就十来日,她也好意思带这么多东西,搬家似的,辛苦你了……” 明漪低低哼了一声,“给你制造机会还埋汰我,真是有良心啊,傅明琰。”言罢,她收回视线,笑容明媚起来,“走,繁霜,咱们四处转转!” 或许是换了一个身份,心情也截然不同了,明漪总觉得这次来猎场行宫,瞧着处处都有些新奇的不同。 山间的风里带着清冽的味道,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翘起了嘴角。 就是那一刻,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骤然袭来,她蓦地扭头看了过去,瞧见了那道视线的主人。 四目相对,对方不闪不避,深瞧了她半晌,眼中晦暗不明。片刻,收回视线,转头走开。 “郡主,那是何人?”傅明漪从前不爱出门,繁霜识得的权贵本就不多,有也多是女眷,各家公子知道的委实挺少。只刚才那人看着温文儒雅,一双眼睛却泛着深冷,让人不寒而栗,繁霜莫名有些不安。 明漪亦是眉峰紧蹙,目光仍盯在男子离去的背影上,“褚大公子!褚晏泽!” 那场梦里,明漪与这位大伯也并无什么交集,印象里此人待人尚算温和,只是后来,褚晏清将她献给魏玄知后,褚晏泽也成了魏玄知的亲信,只怕将她当成礼物送出的事儿里也少不得他的手笔。 明漪心头亦是对褚晏泽方才的眼神耿耿于怀,再没了四处闲逛的兴致,带着繁霜往回走。 到了院子外,却见着站在外头的傅明琰和洛苏荷,她的脚一动,顺道拽着繁霜一起躲到了近旁一棵树后。 傅明琰许是刚才搬东西时不小心受了伤,洛苏荷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他则满脸笑地看着洛苏荷,眼睛里就差没有淌出水来,那模样,倒好似洛苏荷不是给他上伤药,而是在喂他喝蜜糖呢。往日里没有开窍的洛苏荷今日好似也有些不一样了,低垂着头,眼儿也不敢抬,可许是察觉到了傅明琰不曾遮掩的目光,耳朵根都红得滴血了一般。 “原来这才是你今年要来秋狝的目的啊!想要撮合自家兄长和心上人……还说是来陪我的。哼!”一声轻斥从身后传来,明漪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来了,正抱臂看着她,神色略有不悦的安嫤,无奈地叹了一声,迎上前去。 “阿嫤怎么来了?不是说累了,要好好休息吗?”明漪一边压低嗓音说着,一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了,可不能打扰了。想到这儿,手已经拉住安嫤,扒拉着她往来的方向走。 “为了做红娘,你倒是煞费苦心!”安嫤哼声,倒也算配合地迈开步子,从那树后走离。 离得远了些,明漪轻舒一口气,抬眼笑看安嫤,“我只是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就像你和太子殿下,若是你想,我可以帮你传话,远离京城,这山间月下,你们互诉衷肠,想必你便不会睡不着了。” “你这张嘴就没有吃亏的时候!”安嫤轻哼,转手将手里袖着的东西递给她,“不吃亏,可吃糖吗?” 明漪低头一看,一只巴掌大小精致的攒盒,里头放着满满当当一盒松子糖,登时笑了,捻了一颗放进嘴里,“这怕不是太子殿下给你备着的,也只有他知晓你爱甜的,还时时想着你了。” “这也是阿娇告诉你的?”安嫤冷不丁一句,让明漪心头一激灵,险些被嘴里含着的松子糖哽到,好容易缓下,呛得咳了两声,转头就撞上安嫤带着打量的眼神,忙道,“应该是,我也记不清了。” 都怪刚才两人之间太过轻松,让她竟一时恍惚回到从前,有些话未曾思量便脱口而出。却忘了她如今已不是李凤娇,与安嫤之间,也再非从前。上次在千钟寺已经有过一次了,居然还不汲取教训……明漪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自己。 好在安嫤也没有深究,不过看了她两眼就蹙着眉心转开了视线,也掂了一颗糖喂进嘴里,“他也就只能拿这糖糊弄着我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傅睿煊了,话里带着淡淡怨气,明漪悬着的心悄悄落下,笑道,“你这是与太子殿下闹别扭了?过不了多久就要行大礼了,这回秋狝过后,你们大婚前要见可是不易,若不抓紧机会好好聚聚,不怕回头后悔啊?” “我倒是希望他不是这太子,否则,我连吃个糖也要藏着掖着,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的不顺意……”安嫤脸上的愁色没有被嘴里的甜味儿冲淡分毫。皇家之人,不能让人瞧出喜怒,连喜欢吃的东西也不能让人瞧出来,虽说她自有了嫁傅睿煊之心时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并悄悄学着做了,可到底是二八芳华的小娘子,哪儿能没有半点儿不甘? “这人世间哪儿来的十全十美?你既嫁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这心上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若是再不知足,怕是要惹天妒了。”明漪笑容微敛,正色道。 “我才不是因他是太子殿下才非他不可,难不成你是因着薛大都督的权势才嫁他?”安嫤眉心紧皱,下意识地反忖道,抬目却对上明漪一双清澈中可见哂笑的眼。 “倒也差不多。”虽说比起权势,她看上的更是那男人的担当,是她确定活在他的羽翼下,不会轻易被抛舍的底气。“我与薛大都督可没有你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两情甚笃的情意。不过……往后我敬着他,他敬着我,我们未必就不能把日子过好了。何况你与太子殿下本就心里装着彼此,又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 第47章 与褚家的孽缘 安嫤默默与明漪对望片刻,垂下了眼,“或许如你这般,不带情意,便不会伤心!” 明漪嘴角带着笑,眼底却一片清冷,情意?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能当钱使,关键时候能救命吗?她一个经历过背叛,受过苦楚的人,早就不信这些了。或许……本就从未信过!当初,褚晏清纳了她身边人,她觉得恶心,觉得愤怒,却并没有半点儿伤心,后来被他送给魏玄知,她也是愤恨多于伤怀,觉得自己是瞎了眼,怎么当初千挑万选,却嫁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即便是不久前,亲眼见到这个前世的枕边人在眼跟前儿断气,她也并没有多少伤感,或许,她天生便是凉薄!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等到活着都成为殚精竭虑之事时,那些情啊爱的,又有何用? 第二日,见到迎面而来的人,明漪总算明白了安嫤昨夜那深夜睡不着的满腔愁绪从何而来。 只是,她和褚家的这孽缘是没完没了了吗?褚晏清都死了,这褚家的人反倒一个个往她眼前儿扎了。昨日有个褚晏泽,今日便来了个褚燕汐。 褚燕汐一直便想嫁东宫,前世倒也得偿所愿,在安嫤成太子妃后不久成了太子良娣,便也成了扎在安嫤心上的一根刺。 前世此时,她已与褚晏清定了亲,也不知是不是顾及她和安嫤的关系,褚燕汐并未来猎场,今回倒是来了。 前头褚燕汐正朝她们屈膝福礼,明漪极快地瞥了一眼安嫤的脸色,与安嫤一道回礼时,心念电转,眼下崇宁帝虽说暂且未再提及一并挑选其他东宫妃嫔,可傅睿煊是大周独苗,只怕此事难免。看来,这褚燕汐,怕还是未来的太子良娣。 “郡主和县主这是要往何处去?”褚燕汐站直身子笑吟吟问道,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从两人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 虽说如今安嫤尚未行大礼,可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哪家女眷不以她为尊?偏偏她要将明漪的“郡主”之位提在前头,挑拨离间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明漪翘起粉唇笑了,上前勾住安嫤的手臂,“我陪着县主四处转转解闷儿,褚大姑娘可要同行?” 安嫤回望她,脸上一瞬的僵硬亦被笑容取代,“是啊,褚大姑娘不妨一起?” 褚燕汐面上笑容不减,仍是笑盈盈的模样,目光却在两人挽在一处的手臂上顿了顿,“我便不去了,没有二位的好福气,吹了山风,头也有些疼,正要回去歇着。” “是吗?褚大姑娘真是身娇体贵,既是这般娇弱,往后夜里便该好好歇着,切莫再出来吹风了。” “我自是比不得县主好命,还得回去煲锅补身的汤,便先告辞了。”褚燕汐意味深长地勾起唇,罢了,略略欠身。 安嫤与褚燕汐笑盈盈打着机锋,两人眼底都隐现冰刀霜剑,明漪叹一声,何苦来哉? 待得褚燕汐走了,安嫤脸上也没有露出快意的笑,反倒更气闷了一般,“走,咱们这些不用煲汤的清闲可不能白费了,一道进林子去转转,打了野味来,夜里烤着吃。” 看来,还真是与夜里出来吹风和汤脱不得关系了。明漪叹一声,自然是舍命陪君子,当然,说实话就是……她也挺想去的。学了骑马射箭,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试下身手,她早就手痒得很了。 “苏荷姐,一道去!”洛苏荷一直跟在后面,恍若影子一般,明漪一把挽住她。 洛苏荷内向,下意识摇头,未来太子妃多么尊贵的人物,她怎么好上前凑? “阿嫤,我告诉你,我苏荷姐可是自幼学习骑射,功夫可是了得,说不得可以与你一比呢?”明漪微扬着下巴,有些小骄傲的模样。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厉害的是她呢! 洛苏荷被夸得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 安嫤出身将门,虽顾忌身份,少了舞刀弄剑,但骨子里却是不喜认输,闻言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凝目一看,见这脸红的姑娘有些眼熟,不就是昨夜与傅明琰月下上药的那一位么?安嫤略带好笑地睐一眼明漪,笑应道,“那敢情好,一会儿咱们进了林子比一比,有咱们俩在,总不至于晚膳没有着落。既是来了这猎场,总要尝尝鲜才好,不过若是靠明漪的话,咱们指不定就要饿肚子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埋汰起我了?我也是学过骑射的,一会儿谁靠着谁尝鲜还不一定呢!”明漪不服气地反忖,一双明眸里闪烁着不服输的光。 她们来猎场,家里都是有所准备的。几人说说笑笑,换了带来的骑装,各自牵了马,入了林中。 到了林中,明漪方知她那骑术拙劣得很,之前在平地马场里跑跑也就罢了,这林子里道路崎岖,她光是控马都是心惊胆战,遑论搭弓引箭了。 好在第二日便好了许多,她好歹瞧见一只野兔时能腾出手来试一回了,虽然那箭射到中途,就“啪嗒”一声落了地,离着那野兔尚有几丈远。 安嫤笑懵了,拍着她的肩安慰,“不错不错,比昨日有进步,至少这马还给你机会射箭了,看来,你俩这感情是培养出来一些了。” 明漪黑脸回头瞪她,这是夸奖吗?她可没听出来。 今日明漪勉强没有拖后腿,安嫤和洛苏荷倒是收获颇丰,猎了几只野兔和几只袍子,从林子里出来,也不忙着回别宫,就在近旁的溪水畔架起火来。 洛苏荷领着明漪和安嫤的人生火、处理那些猎物,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安嫤看着有些眼红,感叹道,“你这姐姐倒是个格外能干妥帖的,话也不多,性子稳重……”说到这儿,转头冲着明漪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家哥哥有眼光啊!若能成……是你全家的福气!” 明漪笑叹一声,看着洛苏荷已经带人将猎物处理好,用树枝串了,架上火烤起来了。看苏姨的态度,这件事只怕还有得磨,不过前提也要她家那笨蛋哥哥能有点儿出息,先将苏荷姐拿下,才有跟苏姨磨的可能。 “好香啊!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吃独食呢!”这人啊,就是经不起念叨,说曹操,曹操到。刚听得这熟悉的话音,明漪和安嫤抬起头来,就见着一行人分枝穿柳而来,打头的正是傅明琰,身后安步当车的居然还有傅睿煊,以及褚晏泽等人。 来不及多想,明漪连忙站起,朝着那头屈膝福礼,“见过太子殿下!” “既在宫城之外,用不着诸多繁礼,郡主快些请起。” 第48章 披风与噩梦 傅睿煊一边对明漪说着话,一双眼睛却是已悄悄朝着安嫤看过去。 明漪心知肚明,应了一声站直身子,目光亦是悄悄看向安嫤。安嫤却已经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转过身往一旁走了去。 傅睿煊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心都早随着安嫤飞了,末了,连客套话都没心思说了,抬步朝着安嫤追了过去。 明漪勾唇笑起,这闹别扭的小两口终于有人先撑不住,率先来服软了,转头看见一旁不着调的哥哥,她眉心又皱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手臂,压低嗓音道,“你怎么回事儿?方才怎么走在太子殿下前头?” 傅明琰似才反应过来,懵了一刹,才不以为意道,“放心,太子殿下性子谦和,不会在意的。” “太子殿下不会在意是他的事儿,咱们为人臣子却要时刻谨记尊卑有别,可别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什么时候就成了要命的事儿。”明漪眉心紧蹙着,一脸正色。 “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注意便是了!我们今日与殿下打了不少猎物,殿下让带来了些,我这就去给你们烤上,让你们好好吃一顿!”傅明琰说着话时,眼睛已经粘在不远处的洛苏荷身上,一边说着,步子已经一边迫不及待迈了过去,话落时,人已经走得老远了。 这哥哥果真是个不着调的,这辈子到头也就是个纨绔,偏偏做个纨绔却又决计娶不上他的心上人,还真是矛盾。明漪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自己明明是妹妹,却操着老娘的心,何苦来哉?长叹一声,回过头来,却不想刚好撞上一双幽沉的眼。 是褚晏泽。他又在打量她,眼神探究而冷漠。 明漪略一沉吟,朝着对方轻轻颔首,算作招呼,然后从容转身而行。 傅睿煊追着安嫤去了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么多的美味儿倒是都便宜了这里的人。褚晏泽也走了,面前又看着一个烤肉,一个打下手,甚是和谐的傅明琰和洛苏荷,明漪心情甚好,胃口大开,吃了个肚儿溜圆,扶着繁霜的手散了半个时辰的步才觉得消了食,回房歇下,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清早,明漪还在洗漱,安嫤就兴冲冲找了来。明漪抬眼一看,见她一身火红的披风,将一张五官明艳的面容衬得更是鲜焕,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满溢而出。 可明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火红的披风上,却骤然如遭雷击。脑子里那些杂乱的画面纷至沓来,她眼前一阵晕眩。恍惚间又见到安嫤裹着这件披风倒在眼前,血从披风里汩汩淌出,将披风浸湿,染红了她身下的雪地。雪白的积雪映衬着那惨烈的红,触目惊心,那张惨白憔悴的脸转向她的方向,失了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几近无声地言说最后的嘱托:活着,好好活着,无论多难…… “明漪!”耳边骤然一声高呼,眼前那些噩梦般的画面陡然皲裂,明漪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面前是安嫤的脸,红润鲜焕,此时正皱眉看着她,满脸的疑虑,“你方才那么看着我做什么?好像见鬼了似的,都叫了你好几声了!这脸色也是,怎么这么难看?” 安嫤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朝明漪额头探去,温热的体温传来,明漪眨了眨眼,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中,好似沉浸在冰水中的心又一点点回暖,“我没事!许是方才起得猛了些,有些晕。” “晕?”安嫤眉皱得更紧了些,“过来坐下!” 两人一同到桌边坐下,安嫤仍不放心,“可要寻个太医来给你瞧瞧?” 明漪摇头,“没事儿,哪儿有那么娇弱?而且眼下已经不晕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安嫤身上的披风上,“这披风……” 安嫤的目光跟着往自己身上一扫,嘴角又克制不住地上扬,蜜意从眼角眉梢丝丝缕缕溢出,“是阿煊给我的。” 明漪自然知道这是傅睿煊给的,安嫤珍之重之,哪怕到了最后的时刻也穿着,就如珍视他们之间的感情一般。 “好看!”明漪毫不吝啬地赞扬,“看来……你和太子殿下是雨过天晴了?” 安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对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一起去猎场瞧瞧,我答应了阿煊,今日要去的。不过你若头晕……” “没关系,已经不晕了。咱们一块儿去!”明漪应得干脆。 收拾妥当,两人到了猎场。前两日,因着安嫤和傅睿煊闹别扭,她们都特意避开皇帐,没有过来。 今日到时,时辰尚早,傅睿煊和那一众世家贵胄都还未入林去。瞧见她们,傅睿煊便转头看来,冲着安嫤笑柔了一双眼。安嫤立时放开拉着明漪的手,迎了上去。 哪怕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算得克制,只是低头悄声说着话,可那举手投足间旁若无人的亲密却是让在场的人瞧得清楚明白,谁都看得出这位未来太子妃在太子殿下眼里心中的分量。 明漪自是替他们高兴的,也是抿嘴笑起。 可旁人就未必了。明漪转过头,捕捉到褚燕汐皱眉咬唇,目光近乎恶狠狠地瞧着执手低语的傅睿煊和安嫤二人。褚晏泽走过去,拉了她一把,兄妹俩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褚晏泽硬是将褚燕汐拉着走了,褚燕汐还回过头来,目光恍若冷刀般,不甘地瞪视着一无所觉的安嫤。 明漪的眉心皱了起来,看来,重来一遭,褚燕汐与安嫤仍是死敌。 号角声起,傅睿煊与那一干贵胄子弟纷纷上马,一声“驾”,数马齐头驰出,跟着后头大群的护卫,踏出遮天蔽日的尘烟,朝着林中卷去。 “咱们也去!”目送着那阵尘烟远去,安嫤笑着对明漪道,笑容灿烂,双目炯亮,看上去与昨日很是不同。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被明漪盯得莫名,安嫤狐疑地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摸去。 “没什么,只是我瞧着阿嫤今日格外好看!”明漪笑盈盈回道。 安嫤不知是被夸,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轻拍了她一下,“走!你今日再好好练练,说不得能猎到点儿什么。” “好啊!”明漪正是人菜瘾又大的时候,当下就是亮起了双眼。 入了林中,骑在马上,她又再一次体认到这世上并非当真有那么多天赋异禀,至少她虽有一把子力气,也有了点儿进步,可要在短短几日内就猎得猎物,还是有些痴人说梦。 好在,安嫤和洛苏荷今日运气不错,她们的收获也不少,至少晚膳是有着落了。 第49章 生变 “不会让你饿着!”明漪的箭又一次落空时,安嫤拍着她的肩膀,笑得促狭。 好气哦!偏偏技不如人。明漪错了错牙,握紧手里的弓,还得好好努力啊!正待勾弦,却是“嘶”了一声,低头一看,指上磨出水泡了。 安嫤也看见了,叹一声,还不及说话,思绪就被骤然而来的马蹄声打乱。那马蹄声很有两分急乱,直直冲着她们这个方向而来,她们回头看去,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马,急急朝她们这处靠过来,马上的人一脸惊惶,见到安嫤,登时哭了起来,也不知欢喜还是怎的,连行礼都忘了,跳下马来就是疾声喊道,“县主,总算找到你了!殿下……太子殿下出事了!” 安嫤脑袋一懵,下一刻就是上前,不顾身份地揪住他的衣领,疾声问道,“出事?出了何事?” “殿下惊了马,人带马冲进了西边的虎啸林,郭护卫带人追了上去,可眼下也还没有消息……”那护卫哭兮兮道,话未毕,安嫤已是脸色大变,劈手夺过缰绳,一跃上了马背,喝一声“驾”便是纵马而去。 “阿嫤!”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明漪只来得及喊一声,便眼睁睁看着安嫤如离弦之箭般奔进密林之中。 虎啸林?明漪的脸色亦是不好,当时傅睿煊是不是在虎啸林出的事她不清楚,可确实是在此次秋狝,可她明明已经交代了傅明琰,让他寸步不离跟着,还暗中安排了贾三,怎么还会出事? 明漪一时间亦是心乱如麻,目光不经意往边上一瞥,撞见一双惶惶的眼,骤然与她目光对上,那护卫神色闪烁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明显的心虚。 心虚?明漪蓦地眯起眼来,眼瞅得那人后脚跟往左一挪时,她扬声道,“苏荷姐,将人拿下!” 洛苏荷不多话,明漪话音一落,她便出手如电,将听了明漪的话拔腿就想开溜的人一把揪住。 明漪顾不上那人一边扭动,一边大声喊着“你们想要干什么?我可是太子殿下的人,你们还不放开我?”,甚至也顾不上多问半句,只交代了一声,“苏荷姐,劳烦你将此人看好!”,便是一夹马腹,催马朝着安嫤方才离去的方向追去。 天色略有些昏暗,不知何时,阴云便遮蔽了日头,越往林子深处,光线越暗。明漪催马往西边而去,面上急色更甚了两分。 骤然听得一声尖锐的呼哨,她胯下的马儿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得亏她这几日骑术长进了不少,赶快勒住缰绳,又安抚了一番,这才让马儿重新平静下来。不远处隐隐有动静传来,明漪凝神听了片刻,似是听到了刀兵之声,她脸色一变,不及迟疑,已是娇脆一声“驾”,便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纷乱的马蹄声从那处而来,由远及近,马背上的人一身火红的披风,神色却是张皇,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回身而望,正是安嫤。她转头瞧见迎面奔来的明漪,疾声道,“明漪,走!快走!有刺客!”从容不在,明艳不复,目眦欲裂。 话音刚落,明漪扬眸一惊,破空之声从安嫤身后传来,她瞠圆眼儿,惊呼一声“阿嫤,小心!” 安嫤一个侧身,为了躲避身后那支暗箭,近乎狼狈地自马背上翻滚而下,好在她骑术不错,身手也有两分,并非当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虽是狼狈,却好歹有惊无险,躲过暗箭,滚落到了近旁的灌木丛中。 “阿嫤!”明漪赶忙勒停马儿,跟着跳入灌木丛中。 安嫤咬牙看着她,眸中急色与忧色并重,此时此境,却质问不出一句“你来作甚”,只是携了她的手,道一声“走!”便是拉着她,往密林的另一处窜去。 身后隐约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安嫤拉着她,头也不回。那些灌木横生的枝桠从她们身上和脸上划过,甚至留下了痕迹,可她们不敢有丝毫的停顿,也不觉得疼,身后追来的脚步越来越近。明漪能听到自己胸口处腔子里疯狂跳动的心,砰砰砰,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重,几乎敲得心口生疼,仿佛下一刻就直接能从喉咙口跳出来。 “唔!”安嫤突然一声闷哼,整个人往下软倒而去。 “阿嫤!”明漪连忙将她扶住,转头一看她,才瞧见她脸色惨白,额头上已沁出了密密一层冷汗,额角更是紧绷着,她心下一沉,促声问道,“怎么了?” “脚崴了!”安嫤低声应道。 “你……”明漪低头一看,隔着鞋袜自然是看不到什么,可想也知道,定是方才从马背上翻下来时崴到的,她倒是一声不吭,还强撑着走了这么远。 “明漪,他们要的是我,一会儿你躲在这儿别出声,我出去将他们引开!”安嫤的手紧紧扣在明漪腕上,听着不远处渐近的脚步声,两人脸色都是奇差。 明漪没有说话,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没有时间了,安嫤又促声道,“听清楚了没有?等我将人引开,你确定安全了,才出去……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被明漪莫名的举动打断,安嫤狐疑看着她利落扯开自己颈下的绳结,将她身上火红的披风拉扯过去,往自己身上披去。 “要去将人引开,也是我去!你脚都崴了,能跑多快?不将人引开,咱们俩都是死!我去,你回去搬救兵,你是未来太子妃,他们听你的!”明漪一边系上绳结,一边轻描淡写道。 “不行!”安嫤下意识地反驳,扣在她腕上的手生紧,抓得明漪有些疼。 明漪却是笑了起来,扬眸看着她,“阿嫤,你不能有事!”她绝不能看着阿嫤再死一次,而且是在她跟前,在她明明能救她的时候。 明漪言罢,冲着安嫤一笑,在她怔忪时,将手从她掌中抽出,反手将披风的兜帽往头上一盖,便是转身奔了出去。 “明漪,回来!”安嫤不敢大声呼喊,急急伸出的手想要将她抓住,却只抓了一掌的空。 她眼睁睁看着明漪头也不回奔了出去,到了不远处,却停下步子,待得身后脚步声迫近,确定那些人看见了她,她才迈步朝林子另一头急窜而去。 安嫤一个缩身,躲回灌木丛,心跳如鼓看着那些黑衣人提着雪亮的兵刃追着明漪而去,明漪火红的披风好似卷起一朵炽燃的火烧云,也一并灼烧了她的眼底,生疼生疼。眼泪,疯狂涌出,转瞬就模糊了安嫤的视线,她死死咬着牙,嘴里隐约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确定人都被明漪引开后,她才一抹眼泪,站起身来,一瘸一拐朝着来的方向奔去。 第50章 不是冲我来的 明漪在林中飞奔,即便她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够快,却还是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在,她离得已经够远,阿嫤应该安全了。 身后让人毛骨悚然的破空之声传来,明漪身形一滞,身子往前扑跌,转头一看,火红披风被一支暗箭钉在了地上,明漪很快将系带解开,弃了披风,趁那些人追来的最后空档,闷头冲进浓密的灌木丛里。 不远处有个缓坡,她毫不犹豫地冲下去,那些黑衣蒙面人转眼已经追到,身后又有破空之声传来,电光火石间,斜刺里弹出什么,撞上那支直冲明漪背后而去的暗箭,将箭支撞歪,“笃”一声射入近旁的泥地之中。 那些黑衣人猝然停步,警戒地背抵背围成一个圈,往密林某处看过去,谁知过了片刻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黑衣人们对了个眼色,留下几个人警戒,另外一些人则又追着明漪而来。明漪回头而望,面容落进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些黑衣人眼中,为首那人眸色一滞,眼底似是滑过讶色,下一瞬便是停下步子,不再追,给同伴们打了个手势。 那些黑衣人纷纷顿足,而后转身就要后撤。 明漪跟着停步,眉心紧蹙,提声喊道,“陆明!陆昭!拦人!” 几声破空之声从密林暗处传来,黑衣人们纷纷举刃格挡,挡开才发觉不过是石子,怔愣间,两道身影从暗处掠出,手中刀光雪亮,如雷霆般劈下,转眼与那十来个黑衣人缠斗到一处。 这些人身手不错,十来个人对付一个女流也足够了,却不想撞见两个身手了得的高手,想撤,后方刀光绵密,斩断去路。往前,便是雪亮刀锋,不见血不罢休。 “你们到底是何人?若坦白,我可以饶你们不死!”明漪抱臂站在外围,沉冷了声线。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那些人,那些人非但没有弃刃投降,下手反而更狠了,不管不顾,直朝外冲。 陆明和陆昭两人不敢再留手,转眼打倒几人,却也有几人趁机逃脱。两人赶上,手起刀落,砍晕几人,却有一人已经跑到了十几步开外,陆明扬起手中刀,冲着那人背心,用力掷去。刀尖正中那人背脊,穿身而过,那人扑跌在地,呕着血,不过片刻就咽了气。 陆明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对上明漪怔愣的眼,有些僵硬道,“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明漪脸色有些发白,但她到底是经过生死的,眼前一幕虽是血腥,但她也深知其中利害,遂木着脸色点了点头。 “哥!”正在这时,陆昭的轻喊传来,说起来,这还是明漪头一回听到陆昭开口,有些稀奇,原来他会说话,明漪起先还以为他是个哑子呢! 陆明的脸色却是一变,大踏步而去。 明漪狐疑地蹙眉,也赶过去一看,却见地上那些被打倒的黑衣人纷纷口吐白沫,眼角淌血,满面黑紫地抽搐着,她亦是神色一变,“怎么回事?” 陆明和陆昭两人来不及回答她,正在低头点穴施救,然而片刻后,仍是宣告失败,颓然地松开手,转头看向明漪,“都死了!” 死了?明漪心口一颤,看这满地尸首,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应该是出门之前就算好了时辰,被灌下了定时发作的烈性毒药。”陆明翻检了一番那些尸首,沉声结论。 明漪突然明白方才那些人之所以不顾一切往外闯的举动从何而来。求生之本能罢了!但刺杀未来太子妃,无论成功与否,背后那人只怕都不会容许他们活着。他们被安排这项任务时,已然是死路一条。 陆昭沉默地将检查着那些黑衣人,一处都不放过,临了,却是冲着陆明摇了摇头。 没有半点儿可以证明身份的痕迹,死无对证!意料之中! 明漪眼中的光点点暗黢下,“不是冲着我来的。”这点从方才那些黑衣人瞧见她的面容就想后撤时,她已经确定。不是冲着她,那自然是冲着安嫤来的。 “郡主!”陆明走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捧着方才惊险之时,被明漪毫不犹豫舍弃的那袭火红色的披风。 明漪将披风接过,捧在手里,手指轻轻抚过上头,那支冷箭留下的痕迹,娇脆的嗓音微微泛冷道,“回!” 还没到皇帐,已经碰到几队行色匆匆的护卫,见得明漪倒都纷纷抱拳行礼,却并未停下。明漪微微蹙着眉心,加快了步伐。 到了皇帐门口,刚通报完就被急急迎了进去,迎面便是被一道冲过来的身影熊抱住了,“明漪,你没事儿?” 是安嫤。抱罢,将她推开,一双眼睛灼灼往她身上打量,含着满满的关切与焦灼。 “我没事。”明漪特意没有整理形容,是以显得有些狼狈,但到底不忍让安嫤过于担心,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儿就好!”安嫤长出一口气,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 “你是如何逃脱的?那些刺客呢?”骤然听得一声问,明漪抬眼,安嫤让开身子,明漪这才瞧见坐于案后的崇宁帝。 她连忙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崇宁帝轻摆手,“起来说话!” “谢陛下!”明漪站起身子,转手将手里抱着的披风递还给了安嫤,却又复而跪下身道,“陛下,臣女有罪,请陛下恕罪!” “有罪?”崇宁帝与面色惊疑的安嫤对望一眼,才又沉声问道,“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明漪不敢起身,伏跪在地,将事情娓娓道来,至于怎么说,说几分,来的路上已打了几回腹稿,说罢,半晌没有听到崇宁帝的声音,她心房控制不住地急跳起来,惧怕与紧张,比之方才被人追杀时,还要甚上两分。她不是李凤娇了,面前的天子也就不再是她的舅舅,她心中孺慕,对方却不会给她半点儿毫无原则的优容。 良久,崇宁帝终于开口道,“先起来再说!” “谢陛下!”明漪站起身,许是跪得有些久,微微踉跄了一下。 “小心!”安嫤连忙伸手扶住她。 她转头冲着安嫤微微一笑,却不知脸色发白,笑容也显得有些无力。 “你说的朕都明白了……”崇宁帝话音未落,外头却响起徐内侍的声音。 “陛下,于统领回来了!” 崇宁帝立时打住了要与明漪说的话,转而抬眼看向帐门处,眼神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焦切。 身边的安嫤也是,急急看向身后。 明漪眉心狐疑地蹙了起来,方才起就萦绕在心头的不安骤然又深了两分。 第51章 救驾有功 明漪转过头,就见到帐帘被拉开,金吾卫统领于晋大步而入,一身戎装,满目肃然。 身后还跟着褚晏泽,他也是一身利落的打扮,只是形容有些狼狈。入得帐来,他目光往明漪和安嫤的方向扫了一眼,却也只是一眼,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之色,便已收回目光,半垂下眼,神色端持。 到得近前,便是与于晋一道行礼,手上包了一圈布条,隐隐透出血渍。 “免礼!”崇宁帝匆匆一挥手,就是疾声问道,“如何?” “陛下放心,已是传来消息,殿下无碍!”于晋拱手道。 见无论是崇宁帝还是安嫤听得此言都是长舒了一口气,明漪心口一紧,看向安嫤,无声询问。安嫤朝着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心房不由得一沉,没想到,那个将安嫤引入局的借口竟是真的吗?傅睿煊居然是真的出事了? 于晋所说的无碍可是真的无碍吗?想到前世傅睿煊在这场秋狝中所出的意外,明漪心房骤然急跳,控制不住疾声问道,“殿下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这一问来得莫名,待得皇帐内一寂,不说于晋与褚晏泽,就是崇宁帝与安嫤都是神色莫名看向她时,明漪才一个激灵,明白自己一时心急,问了不该问的。她强捺下急跳的心口,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我哥哥……我哥哥也一直紧跟在殿下身边……” 这一句话干巴巴的,却是最好的解释,一个小姑娘,自然担忧自家兄长的安危。至于殿下……太子殿下若有个好歹,她兄长只怕更是要遭殃。 崇宁帝和安嫤都是神色稍霁,安嫤更是紧了紧她被冷汗浸透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你今日救了我,可是大功一件,何况眼下殿下无碍,便是好事。” 明漪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一转,刚好撞上一双带着审视与探究,莫名锐利的眼睛,是褚晏泽。明漪颈后的汗毛一瞬间立起,神色尚算端稳,心里却就是知道,刚才的说辞,怕是崇宁帝和安嫤都信了,此人却没有。 明漪皱紧眉,褚晏泽已经移开视线,嘴角似浅勾了一下,带着嘲弄的弧度。 “越秦是与太子一起进的猎场?”小小的插曲,崇宁帝没有在意,转而问起了真正在意之事,目光落在了褚晏泽身上。 越秦,正是褚晏泽的表字。 褚晏泽拱手回道,“回陛下,正是!彼时,臣就在太子殿下身边,只是事发突然,臣……不及阻止。” “听说褚编修当时不顾危险,试图拉住缰绳,阻止疯马,你一介文质彬彬的书生,有这般胆气,已是让人叹服。”边上于晋显然知晓不少内情,语调沉肃,可话语中的称赞却是显然。 帐内其他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他包裹着渗血白布条的右手,心思各异。 褚晏泽不卑不亢道,“于统领谬赞,越秦实在汗颜。虽有一腔救主之心,到底是有心无力,此时方知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越秦此言差矣,治世需能臣,越秦学识满腹,正是朕与大周所需,往后还需多多保重自己,这握笔的手,定要好生爱惜。” “臣谨遵陛下吩咐,定会为陛下和大周鞠躬尽瘁,略尽绵薄。” 崇宁帝显然极为欣慰,看着褚晏泽的表情都是柔和无比,笑着点了点头,“来,越秦与朕说说,当时情况到底如何。” “是!”褚晏泽神色恭谨道,“其实,臣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本来都好好的,殿下的马突然就受惊疯跑,得亏殿下骑术好才没有被立时甩下马来,臣当时就在边上,不自量力伸手扯住缰绳,想要将马拦下,到底是没能成。之后马带着殿下直冲虎啸林的方向去,臣未能追上,倒是随行的护卫,连同济阳王世子都一并追了上去,后来到底如何臣便不知了。倒是出来报讯的人言说殿下无碍,已在回返路上,臣这才敢先行回来向陛下回禀,以安君心。” “辛苦你了!”崇宁帝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褚晏泽的肩膀。 明漪卷翘的眼睫毛微微一颤,蓦地抬眼往两人看去,她了解自己的皇舅舅,他虽为人慈和,但对臣下仍有君臣分界,除非他真正欣赏之人,才能得他青眼。那两记轻拍,已是不同。 褚晏泽虽仍是沉稳,可神色间到底带出两分诚惶诚恐,“陛下言重了,为人臣下,本该如此!” 崇宁帝神色更柔和了两分,“回头让太医也给你……”说到这儿,想起什么,目光顺势往明漪那儿一睇,才又道,“还有云安都给瞧瞧,若有伤早点儿治,就算没有也该压压惊。” “多谢陛下圣恩!”明漪和褚晏泽皆是急忙谢恩。 崇宁帝脸上的欣慰更甚了两分,明漪抬起的眼匆匆与褚晏泽对在一处,又急忙转开。 “父皇!”帐外骤然传来一声呼唤,崇宁帝眼神一亮,安嫤已经迫不及待松开明漪,往帐门处迎去。就是明漪也是急急看了过去,见得帐帘微晃,被人掀开,光倾泻而进,有人大步走了进来,形容略显狼狈,可全须全尾,看那走路的姿势,也应该没有受伤,至少是没有受大伤。 明漪长长出了一大口气,嘴角浅浅勾起。 那头安嫤已是与傅睿煊执手对望,却也只一眼,两人尚算克制,傅睿煊轻轻松开安嫤的手,转而往崇宁帝这处走来。安嫤低头轻轻擦了擦眼角,勾起笑转身走回。 傅睿煊到得崇宁帝跟前,抱拳拜倒,“儿臣让父皇担忧了,真是罪该万死!” “吾儿快起!”崇宁帝弓身伸手,亲自将傅睿煊扶起,目光灼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轻轻拍着他的肩,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了几个字,“好!好!平安回来就好!” “今日多亏了子瞻和他的护卫,否则,儿臣今日怕是凶多吉少!”傅睿煊说着,已是朝明漪看过来,其他人也是。 明漪微怔,抬眼便迎上几人意味不同的目光。 “哦?”崇宁帝更是意外地挑起眉来,看着明漪笑了,“没想到啊,你们兄妹俩还真可算得上福星,你救了寿康,你兄长救了太子……这回,朕可要拿什么赏你们才好了?” 明漪却觉得头皮发麻,“陛下言重了,本就是分内之事,换了谁都一样,褚大公子不也为了救太子殿下受伤了吗?我与家兄只是……运气好了些。”明漪一边说,一边扯着嘴角僵笑,那笑容到底是牵强了不少。 “怎么回事?”傅睿煊却听出了这当中的关节,眉心紧皱起来,目光忧虑地看向安嫤。 第52章 要谋杀亲兄啊 安嫤三言两语将刺杀之事告知傅睿煊时,明漪的目光一直悄悄落在褚晏泽身上,想瞧出些许端倪来证实心中的猜测,然而,褚晏泽微微蹙着眉,似也有些惊讶的样子,无懈可击。 难道是她猜错了?明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起了自己。 听完安嫤的诉说,傅睿煊面色几变,片刻后,才朝着明漪长身作揖,“云安妹妹大恩,孤无以为报!” 明漪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让,“殿下莫要如此,否则便是要我折福折寿了。我与阿嫤本是姐妹,彼时所行,不过从心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大礼。” “你莫要这般,否则当真是要将她吓着了。”安嫤轻笑着拉了傅睿煊一把,笑睐向长舒一口气的明漪道,“这恩,咱们记在心里便是了。” 明漪一口气刚舒罢就又生生梗住,这还真是…… “也好!”傅睿煊朝安嫤一笑,收起举平的双手,才又看向明漪,“子瞻受了些伤,孤已是着人将他送回房,也让胡院首过去瞧了。” “我哥哥受伤了?”明漪全没有想到这一点,脸色微微变了。 傅睿煊轻轻点了点头。 看傅睿煊的样子,想必傅明琰也伤得不重,可明漪心里一时却是砰砰急跳,忙屈膝道,“陛下,殿下……” 话未出口,崇宁帝却已明白其意,“去!你先去瞧着,否则怕是不能安心!” “多谢陛下!”站直身子,明漪便是匆匆瞥了一眼安嫤,见得后者点了点头,她就转身朝帐外疾步而去。 到了傅明琰居处,还在屋外,已经听到里头傅明琰呼天喊地的叫着“痛”,明漪心口急缩,冲进去时本以为会见到怎样惨烈的画面,谁知是傅明琰正举着一只胳膊,衣袖半卷,边上的胡院首正给他清洗伤口,至于那条伤口,不过小指粗细,一寸长短罢了。 明漪突然冲进来,房内的人俱是僵住,不约而同扭头往她看过来,神色各异,不大的房间内诡异的沉寂着,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傅明琰眼珠子一转,暂停了一小会儿的呼痛声又是响了起来,还伴随着他那张惨兮兮的脸,还真是……生动得很。 “妹啊,你再不来,怕是连你哥哥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明漪额角抽搐了两下,是她多虑了,就傅明琰那能把屋顶掀了的音量,能有什么事儿?她面无表情走过去,伸手搭上他另一只胳膊,然后……用力一掐! “啊!”傅明琰又是一声惊叫,屋里的地都颤了三颤。 胡院首眼皮子一跳,看了看鬼吼鬼叫的傅明琰一眼,眼角余光又瞥过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的明漪,垂下眼索性眼不见为净,默默给傅明琰上药。 “你这是嫌我伤得不重,要谋杀亲兄啊?”傅明琰冲着明漪龇牙咧嘴。 明漪轻哼一声,“是伤得不重啊!就你这掀破屋顶的架势,离死还远着呢!”末了,对着胡院首翘起唇角笑道,“院首不用手下留情,我家哥哥皮糙肉厚的,不怕疼!” 傅明琰正待反驳,明漪却是不慌不忙朝着他轻笑道,“刚才过来时让人去知会了苏荷姐姐,想必她不一会儿就会过来了。说不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简短两句话完美拿捏住傅明琰,他一张脸容有一瞬的扭曲,瞪着明漪,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很是取悦了明漪,让她轻笑起来,轻快鲜焕,跟着在傅明琰对面的圈椅上坐下,轻声问道,“就只有这一处吗?别的地方可有伤着?” 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关切,傅明琰自然是心知肚明,轻哼一声道,“你哥哥我身手好着呢,一拳出如雷霆万钧,直接将那疯马给砸倒了。” 明漪的目光从他脸上的得意洋洋落回他臂上已经清洗完,且上了药,正在包扎的伤口上,“那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明漪与傅明琰日日在一处习武,且经常一起拆招对招,傅明琰有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虽说这些时日抛甩石锁力气练大了好些,可一拳砸倒疯马怕是还有些够呛。何况……傅明琰的头发还半湿着,想到某种可能,她脸色微微变了,语调也是发紧,“你还落水了吗?” 傅明琰的神色登时讪讪起来,咳咳两声嘟囔道,“还不是那个贾三,只来得及救下太子殿下,我砸了那疯马一拳头,它发狠直接将我一头撞进身后的河里了,这伤口就是被那河底的尖石划破的。不过也幸好是掉进那河里了,若是别的地方,被它一撞,再往我身上一踏,今日说不得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幸好什么幸好?”明漪却是脸黑如墨,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胡院首,切切道,“胡院首,这时节,山涧里的水可是冷得很,这外伤倒是不妨事,还是劳烦您快些帮我哥哥把把脉,可别让那寒意入了骨,落下病根。” 明漪说这话时,语气里都不由带了两分颤音,前世时,傅睿煊就是因为惊马掉进了河里,他本就是胎里带出来的弱,虽然很快被捞了出来,没有性命之忧,却是伤了根本。当时就是大病一场,在病中他求了崇宁帝,而崇宁帝也见到了安嫤待他的情深义重,这才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安嫤嫁入东宫之后,一直无所出。 后来,崇宁帝又做主给他抬了良娣、良媛,却也一直没有好消息。却原是傅睿煊体弱,子嗣艰难。而且他从那以后就更是孱弱,几乎每月都要大病一场,对国事根本是无心无力。 崇宁帝也因此存了一桩大大的心病,身子每况愈下,后来…… 明漪想起这些便是不由得浑身发冷,连带着手指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郡主放心,老臣方才便已给世子把过脉了,世子身子底子厚,又年轻,并无大碍。一会儿老臣再开个药方,让世子喝上几帖,便可放心了。” “就是啊,不过泡了点儿冷水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瞧瞧你,方才看我那伤口还下狠手掐,这会儿反倒吓着了,小脸儿都白了。”傅明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忍地柔下眸色,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不怕啊,哥壮着呢,没事儿!”转头将自己胸脯拍了个震天响,哪儿还有半点儿刚才呼天抢地的怂样? 明漪牵起有些僵硬的唇角,想笑却有些力不从心。 “不过不是我说,今日也得亏是我掉下去了,我嘛,像妹你说的一样,皮糙肉厚的,若换了太子殿下,那只怕够呛。” “太子殿下体弱,若被那山涧里的雪融水一泡,怕是要出大事……”胡院首亦是肃然道。 明漪却想起前世之事,心想,可不是吗?一颗悬吊吊的心到底放下了些。 第53章 傻姑娘掉狐狸窝 明漪虽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不无复杂,偷觑着傅明琰的侧脸,心想道,也不知是不是当真是血脉相连,她今日这般忧心傅明琰,可是骨子里真将他当成兄长,当作家人了? “妹妹,你这样看着我……实不相瞒,我有些怕!”傅明琰与胡院首说罢话转过头来,就见明漪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登时肩膀一缩,又恢复了方才的怂样。 明漪眨眨眼,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瞥,抿嘴笑了,“既然哥哥伤了,就好生歇着,我也先告辞了,否则,哥哥一会儿怕是该嫌我碍眼了。”明漪说着话,施施然站起身来。 这突然怎么说到这个了?傅明琰正迷惑时,一个人影小跑着进得门来,他转头一看,双眼亮起,是洛苏荷,走得有些急,到得门口时,已是微喘。 傅明琰张口,还不及说些什么,明漪已是一脸凝重道,“苏荷姐姐,你来了。我哥哥受了伤,又是落了水,正难受着,可我要随胡院首去看看他的汤药,你来了正好,劳烦你帮我照看着些,否则我是真不能放心。” 傅明琰微微咋舌,及时将话咬在喉咙口,悄悄一瞥一脸忧心的明漪,脸上适时露出一抹痛色。 写完方子,正在收拾药箱的胡院首悄悄抬起头来一瞥这对兄妹,看着门口那全无所觉,还乖巧点着头的姑娘,无声为她叹了一声。傻姑娘,这是掉狐狸窝了啊! “胡院首,那劳烦您了!”正在思忖时,骤然听得唤他,胡院首下意识转过视线,对上明漪清澈如波的眼神,胡院首垂下眼轻轻颔首,背起了药箱,率先走出房门去。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抿嘴偷笑,在宫中行走半生,又能爬到院首之位,自然是个聪明人。 “明漪!”洛苏荷有些神思不属,进门起,目光就克制不住关切地看向床上一脸痛色,看上去比平日虚弱了好些的傅明琰,听得方才明漪那番话也只是近乎无意识地点头,直到明漪走到门边,她才想起什么般疾声唤道。 明漪驻足,回头看过来时,她神色却又踌躇起来,眼里流露出几许自责的味道,“你让我看好那人,回来后寿康县主那儿来要人,我……” “寿康县主是苦主,自然是交给她,姐姐安心。”明漪恍然,忙笑着安抚一声,瞥了皱眉疑惑的傅明琰,转身出了屋子。 身后传来傅明琰的疾声追问,“怎么了?出了何事?” 洛苏荷低声回了两句什么,明漪走出房门不远,就听得房内一声暴吼,“傅明漪她胆子大了啊,是不想活了吗?” 明漪叹了一声,抬手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我的哥,说好的虚弱呢? 前头胡院首停了步,与领头往这边而来的人拱手为礼。 明漪抬目一看,脸上的表情尽数敛去。 那人与胡院首拱手罢,一脸的君子端方,正是方才才在皇帐中见过的褚晏泽,“陛下差人来给世子送些东西,我正好也想来探望世子,便领了这差事。陛下说了,世子救驾有功,请太医院上下尽心医治。这些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补身药材,只是不知道哪些合用,还要劳烦胡院首看看。” 胡院首自是没有二话,转身带着那一串捧着锦盒的内侍和宫婢离开。 三言两语交代完来这儿的因由,又将胡院首支开,看来是有话要说。 明漪却不着急,只是静静站着,等着。 “云安郡主小小年纪,倒是格外沉得住气。”沉默片刻,褚晏泽终是先开了口,只这一句,却绝不只是称赞的意味。 “褚大公子眼前,不敢称大!”明漪轻声笑回。 “云安郡主也太谦虚了些,不过一日,郡主兄妹二人一个救太子,一个救未来太子妃,还真是福星!”福星二字被褚晏泽咬得略有些重,伴随着他骤然笑开的表情,竟带了两分正邪不分的邪魅来,只那笑容,不过一瞬便即收起,他又是那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竟让人恍惚那一笑的邪只是错觉。 “遇难自然不是福,可遇难还能呈祥那自然是福,却也多是太子殿下和寿康县主洪福齐天,我和家兄不过是运道好些罢了,毕竟人在做,天在看嘛,好人有好报!不过,这福星二字既是圣言,不敢不遵,我便代家兄一道担下了,亦要多谢褚大公子这般挂心。”明漪说着,屈膝朝着对方一福,而后抬眸笑了开来。 夕阳如血,漫天红霞,橘纱轻撒而下,将少女拢在其中,整个人好似泛起了光晕。算不得殊丽的五官,却也清秀可人,尤其一双眸子,恍若盈了一汪水,衬着唇角的笑花和眼底那一颗红痣,竟有些莫名的妖艳。 褚晏泽一瞬恍惚,直到面前人的笑容微变,狐疑地蹙起眉心,看着他的目光带了戒备,他才目光闪动着回过神来,却是不由蹙了蹙眉心。 “明漪!”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褚晏泽回头看过去,见安嫤从远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陆明兄弟二人。 褚晏泽回过头,冲着明漪勾起唇角,“云安郡主还真是找了个好靠山!” 明漪眉心微颦,总觉得他这句话好似别有所指,只是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褚晏泽已经转过身,冲着安嫤拱手作礼,便抬步往明漪身后,傅明琰的房间而去。 俄顷间,安嫤已经走至,挽住明漪的胳膊,往褚晏泽的背影看了看,眼中戒备深深,“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明漪淡笑,略显无奈。 安嫤哼一声,“狡猾的狐狸!” 狐狸吗?褚晏泽更像是狼,不只狡猾,亦阴狠,蛰伏在端方君子的面具下,却随时可能扑咬上来,给你致命一击。 “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你怕是也得罪了他。”安嫤望着明漪,一脸歉意。 褚晏泽盯上了她,明漪也感觉到了,可是是为了安嫤吗?明漪也不确定。 “对了,把人给你送回来了。”安嫤下巴朝着陆明兄弟俩一递。 “都问清楚了吗?”明漪方才在崇宁帝面前坦诚了陆明兄弟的存在,否则她如何脱身的怕是说不清楚,还有那些刺客的尸首,总不能凭空消失了,上头那些刀剑留下的痕迹又如何解释? “自然说清楚了,与你说的一般无二,那些刺客身上的痕迹也比对过了。我和阿煊亲自过问的,你放心!”安嫤这话意有所指。 明漪却是看着安嫤,欲言又止,“阿嫤,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早前可是连命都不要,替我将刺客引开了呢!而且,这两个侍卫只是暗中护你,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就算在,你将人引开,有你的考量,一是想要护我,二是想要引出幕后之人,这些我都明白的。” 第54章 夫妻还是琴瑟在御的好 “你就不曾怀疑?”明漪看着她,眸色复杂。 “怀疑什么?”安嫤笑问。 “刚才褚大公子可是说了,一天之内,我救了未来太子妃,我哥哥救了太子殿下,兄妹二人都立下大功,有些太巧了。”明漪笑道。 “太巧的又何止这一遭?”安嫤哼道,面色难看了两分,凑到明漪耳边低声道,“那个你让苏荷抓住的侍卫不等审讯就死了。” 死无对证!就和那些刺客一样,明漪觉得自己不该意外的。“若是太子殿下出事,对他们没有好处。”明漪轻睐安嫤。 安嫤自也明白她的意思,“可以是两个人的手笔。” 明漪想想,也不无可能。 “只是可惜,什么也查不出来。”安嫤双眸微冷。 “那匹疯马上可有线索?”明漪虽然问了,却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前世时,傅睿煊伤成那样,崇宁帝大怒,下令严查,可查来查去,牵扯了一堆人进去,却仍是以意外结案。 果不其然,安嫤摇了摇头,眸光淡冷。 明漪却是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后来她心灰意冷那几年,也曾想过大厦为何倾颓,自是非一日之过。可傅睿煊秋狝出事却是一切的开端,她不是没有想过某种可能…… “明漪,你怎么了?”安嫤被她骤然惨白的脸色吓到。 明漪只觉浑身发冷,蓦地伸手过去,将安嫤紧紧掐住,“阿嫤,你想过没有,若是太子殿下出事,谁能从中获利?” 安嫤被她掐得生疼,“皇室宗亲?”崇宁帝膝下成年皇子只得傅睿煊一个,并无什么夺嫡的可能,所以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不过若是傅睿煊出了事,崇宁帝怕只能从皇室宗亲中过继子嗣。 明漪仍是面白如纸,轻轻摇头道,“不!或许……只是希望大周乱起来的人!” 秋狝上的事儿很快传到了西北,彼时,薛凛刚率军从北狄腹地回到北关,薛泰和许宥两个就不约而同跑到他跟前,七嘴八舌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只两个人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要我说,小嫂子真是神机妙算,当初要了贾三去,莫不是早就料定了太子殿下会出事?这么轻而易举就捡了个大功劳,啧啧啧,当真是福星!”许宥当即赞道。 “许大哥莫不是被那女人送来的脂粉给糊坏了脑袋吗?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恁是要把这天大的祸事当成好事?什么福星?分明就是惹祸精!”薛泰仍显稚嫩的脸上全是愤懑。 “欸,小阿泰!这小嫂子送来的脂粉你没用,可她送的药你可也用过的,拿人手短,怎么还背后道人长短呢?你哥可说过的,背后道女子是非,非君子所为!”许宥手中折扇轻轻扇着,朝着薛泰一挤眼睛。 薛泰下意识地一切薛凛,见他正低眉垂目解着腕间护臂,才又大了胆子,梗着脖子道,“我又没有说错!她眼下是什么身份?用的又是什么人?这些事儿在陛下那儿能瞒得过去吗?眼下这个时候,望京那堆人指不定就等着拿我们错处呢,她倒好,上赶着去送把柄!若被人倒打一耙,别说什么功劳了,说不得屎盆子就要扣下来了!” “阿泰!”薛凛沉着声喊他。 “哥,我又没有说错!我从小你便告诉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这个女人还没有进门就惹了这么些事儿,哪儿有半点儿贤妻的模样,我看是娶不得!若有人往陛下跟前给你上点儿眼药,陛下就信了,那怎么办?”薛泰越说越不平,一张俊秀的脸儿微微胀红。 “阿泰!住口!”薛凛终于抬起眼来,沉声喝道,“哪儿来的胆子,居然敢妄议陛下了?还有,张口闭口那个女人,还有规矩吗?那是你未来长嫂!下去自领十军棍,半个时辰的马步!” 薛泰脸色几变,却到底是应一声“领命”,便转身大步而去,步子迈得重且大,心中自还是不平。 许宥朝着薛凛竖了竖大拇指,而后摇着折扇,不紧不慢跟着出去了。 薛凛皱着一双眉,将身上的甲胄一件件卸下。 “阿泰年轻气盛,不过说的有些话也不无道理,边关战事很快会传到望京,届时,怕是少不了弹劾。”帐内响起另一把声音,略上了些年纪,却还是沉稳清雅。却原来帐中从一开始就不只薛凛一人,那是个中年文士,坐在近旁的躺椅之上,手中也握了把折扇,蓄着美髯,微微笑着,一双眼睛深且亮,颇有两分儒雅高深的味道。 “此事师父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薛凛将甲胄搭上一旁的架子,一张脸仍是八风不动的冷沉。 “你自是有你的打算,这事儿,我不担心。”被他称作“师父”的中年文士笑微微道,“我担心的是你,你虽训斥了阿泰,可心中也是觉得那云安郡主此番立下大功,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那儿都不可同日而语,怕是另有谋算,来日,只怕会与你不是一条心。” “我本也没有想过多要求,无非相敬如宾罢了。可她若另有所图,到底麻烦。”薛凛将手里用来擦拭的栉巾扔进水中,溅点水花。 “都说堂前教子,枕边训妻,有些事儿你心里明白,在人前维护了她甚好,回头慢慢教着就是了。夫妻夫妻,相敬如宾,总比不上琴瑟在御的好。”他话未说完,就见薛凛蓦然扭头看了过来,神色很有两分古怪,他倒是领悟得快,一脸坦荡道,“这么看着为师作甚?为师正是因着是过来人,才知个中滋味,不愿你重蹈覆辙!” 薛凛却显然不想再与他深究此事,“师父今日来找我,该不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薛凛的师父名唤李挚,听得薛凛这一问,神色转而讪讪,缓了片刻,正色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去一趟望京。” 薛凛蓦地扭头看过来,双目幽邃。李挚与他对望着,不闪不避。 片刻后,薛凛终是移开了视线,“知道了!师父既想去便去!” 廊下,紧贴着窗户的许宥拉直身子,给身边同样姿势的薛泰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遁了,待得离得远了,这才敢放肆呼吸,方才屏着气,胸口都憋疼了。 许宥瞄了大口喘气的薛泰一眼,笑了,“既然这么怕你哥,还敢跟着我偷听?” “你倒是不怕我哥,你只是被那个女人的脂粉收买了。”薛泰仍在愤愤,说着狠瞪了许宥一眼。 “那个女人?那可是你未来长嫂,不可不敬!”许宥笑笑用薛凛的话堵他。 “我才不认!”薛泰错了错牙,“她那样的女人怎么能嫁我哥?” “那什么样的女人能嫁?”许宥啧啧两声,“我看啊,怕是全天下的女人嫁你哥,你都觉得不够格?” “那当然!”薛泰微扬下巴,理所当然。 许宥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 第55章 他自然会胜 明漪全然不知这些,彼时,她正伏案要给薛凛写信。因着傅睿煊惊马,安嫤遇刺,本就缩短的秋狝被迫提前结束,圣驾已于昨日回到了望京。 秋狝上的事儿多半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明漪心中始终放不下,那个猜测又不能对谁明言,那日的话也不知有没有警醒安嫤。 她心里的警醒却更甚了两分,正想着该如何与薛凛通通气。小事上她尚可自主,可要左右天下大局,她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前世的盟友。 按理,今生他们是夫妻,该是比盟友更加亲密可信赖才是。然而,这封信从铺纸到研墨,再到此时,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仍是只写了个开头:薛大都督台鉴…… 明漪咬着笔杆子瞪眼盯着那几个字,以她和薛凛的关系,“薛大都督”的称呼是不是太见外了些?这般见外,后面那些不见外的话又该如何说起?还是换一个! 想着就伸手将那张纸揉了揉,团成一团,不等扔,又是犯了难。可不叫薛大都督,又唤他什么?如今他们尚未成亲,总不能直呼其名,更不可能未经允许,就称呼他表字容与,她还要脸呢! 算了,还是就薛大都督! 明漪扔开手里纸团,重新铺开一张纸,不打算纠结了,执笔蘸墨,堪堪在纸上写下一个“薛”字,隔扇便被人推开,繁霜脚步匆匆冲了进来,“郡主,出事儿了!” 明漪手一颤,墨滴落下去,在纸上晕开一团不规则的墨渍。抬眼见繁霜微微白着脸,满面忧急,她这些时日可是历练多了,长进不少,这是怎么了? “坊间都传开了,说是西北开战了。”不等明漪问,繁霜便是疾声道。 原来是这事儿。明漪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自然知道。否则她为何做了那么多的成药送去北关? 定下心来,明漪将面前那张写坏了的纸再次揉成了一团。 “糟糕的是,说是有人弹劾薛大都督对军情隐瞒不报,是图谋不轨,请求陛下治罪呢!” 后头一句出,明漪端静的脸色终于变了。 明漪坐不住,带着繁霜去了望京城最大的茶楼汇名楼。楼内说的全是西北战事,自然也有不少人说这西北战事已起多日,薛大都督却一直瞒而不报,不知是何居心,还有说安西军主动挑起战事的传言。 明漪从汇名楼离开时,眉心几乎打成了死结。坊间传闻已是如此,说不得还有人刻意为之,三人成虎,还不知道朝堂上是怎样的暴风骤雨。 她前世自拒了薛凛婚事起,便刻意不再去关注他,彼时又忙着备嫁,倒是不知是否有这一茬了。只眼下这样的大事,除了担心,她也帮不上忙。回府后,她那封久久写不出的信倒是一蹴而就,着陆明赶快送了出去,却是半点儿没提之前想提之事。 送完信后,她又去了一趟傅明琰居处,将还赖在床上“养伤”的傅明琰恁是拽了起来,催着他出了门。 傅明琰走了没一会儿,她又遣了院儿里粗使的小丫头到府门口看着,傅明琰一回了府,她就直接跑了去。 “哥哥,怎么样了?”拎了裙子小跑进了房里,明漪张口就是疾声问道。 彼时,傅明琰正在喝水,闻声就是黑了脸,将水灌完才哼声道,“为了姓薛的,你连口水都不让你哥喝了,当真是女生外向,这还没嫁呢,嫁了还得了?往后你还记得你哥吗?”话里的酸味冲鼻。 换了平日,明漪少不得怼上两句,今日却委实没有心情,略略提高了音量,“哥哥!” 就两个字,让傅明琰莫名觉得后脖子发凉,好像对面站的不是他妹,而是他娘,不,有一瞬间比他娘还可怕些。 小丫头还真是长大了。心里酸酸地嘀咕着,傅明琰虽还有些不情愿,却也知道她着急,到底是开了尊口,“给你打探清楚了,朝堂上确实闹开了锅,弹劾薛凛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奏折都快把陛下案头给淹了。这两日大朝会都是闹得不可开交,不过不管旁人怎么说,陛下却始终没有表过态。私下里都在猜测,眼下北狄叩关,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暂且不会问罪,可过后会不会秋后算账就不好说了。这一次,薛凛能胜那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若是没有……这关,只怕不好过。” 傅明琰说完,略带两分担忧看向明漪,果然见她面色微微发白,神色也不好,他叹一声,宽慰道,“你呀也别太担心了,好在眼下婚事还没成,若是姓薛的这回没落着好,婚事是陛下赐的,陛下也不该迁怒于你!”话还未落,却见明漪一双杏眼狠狠瞪着他,眼里似还燃着两簇火。 “这是怎么了?我还说错了不成?他若不能胜……”还能怪得着我? 只是后头那句不等说出,就被明漪恶狠狠打断,“他自然会胜!”明漪说罢,便是脚跟一旋,转身往外走。 “你这是对他哪儿来的信心?”傅明琰嘀咕,心里又是泛了酸,末了,想起什么,忙对着明漪透着两分火气的背影喊道,“到底顶着他未过门妻子的名头,你这两日就莫要出门了,避避风头,省得麻烦!” 明漪头也不回,但傅明琰知道她定是听到了的。 明漪自然听到了,却并不打算照办。 回了自己房中,她坐着发了会儿呆,便是铺纸研墨,写了一封信,交代繁霜亲自跑一趟送去长公主府。 三日后,明漪一身素净衣裳,又裹了一件素色的披风,出了府。 高氏这些时日也是担惊受怕,本不愿明漪出门,可明漪坚持,又得知赴的是李凤娇的约,也只得应了。 明漪的马车出了济阳王府,确实去了长公主府,不过一会儿,却又与李凤娇一道从长公主府出来了,双双登上了明漪的马车。 “明漪?”上了马车,李凤娇将头上遮面的帷帽取下,却见明漪还挑着车帘往外看着,脸上神色有些奇怪,不由轻声唤道,“怎么了?” 明漪被唤得醒过神来,视线仍落在长公主府对面的街角处,盯了又盯,也没有瞧见什么。“没什么。”她轻声回道,许是她看错了? 明漪松开手,帘子垂下,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李凤娇伸手将她的手拉住,目光落在她脸上,透着两分打量,片刻后,有些心疼地叹道,“你这几日怕是一直悬着心,吃睡都不香?怎的人都瘦了好些了?” 明漪心想,那倒没有,今早她还吃了三个白面馍呢。心里是担心,可管不住这无底胃。 她也是无可奈何。但还是莫说这事儿了,倒显得她不真诚似的,这个时候还吃得下饭,最要紧还吃这么多。但天地良心,她平日的饭量是五个白面馍,已经减了两个了,整整两个。 第56章 我定是非君不嫁的 “别说我了,倒是你,本不愿出门,还被我拖着。”明漪反握住李凤娇的手,看着她雪颊之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仍觉心中抽痛。 李凤娇看着她的眼神,一愕之后,却是俏皮的笑了,抬手一触那疤痕,“你该不会以为这是真的?” 明漪微怔,这才仔细去看那疤痕,狐疑地皱着眉,探手过去。 “别摸!我好不容易画好了,可别弄花了。”李凤娇笑着躲开,小眼神儿藏不住的得意,“能把你骗过去,看来我这手艺是炉火纯青了。你怎么忘了,你不是专程给我配了好伤药来吗?如今那伤疤已是淡了许多,上了妆几乎瞧不出来了。可这不是要跟着你出来吗?总得以防万一,我这手艺可是练了许久呢,这样以假乱真,怎么?不夸夸我?” 明漪有些无奈地笑了,“你是当真决定了?” 明明语焉不详,李凤娇却听明白了,毫不犹豫地“嗯”着点了点头,“决定了!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为何非要将就?所以啊,明漪,若是……也没有关系,总有我陪着你的。”李凤娇将明漪的手紧紧握住,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美目切切将明漪看着。 明漪心口微暖,却是笑了,轻轻拍着她的手道,“我知道。” 李凤娇看着她,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不过你放心,有我在,皇舅舅那里,我总能想法子护着你。” “多谢!”明漪轻声道。 “说好是亲姐妹呢?你再这般客气,我可生气了。”李凤娇撅起粉唇嗔她一眼。 “好好好!我的错!往后若再犯,随你处置好不好?要不……你这会儿便打我两下出气?”明漪笑着将头探过去,闭上眼,一脸任凭打罚的认命。 李凤娇看着她,咬了咬牙,抬起手轻轻拍了她一下,然后一把将她紧紧拥住,叹一声道,“我可舍不得打明漪,谁打都不成。其实若因此与那薛大都督解除了婚约也没什么不好……”想了想,又叹了一声道,“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我娶了明漪,定能一生一世对你好,只对你好,咱们俩一生相伴,无忧无虑,多好?” 明漪心里暖暖,却是哭笑不得,她可没有跟自己一生一世的想法。“你若成了男子,可没有漂亮衣裙穿了,还有那些好看的首饰也戴不了了。”明漪轻睐着李凤娇,曼声笑道。 李凤娇闻声微愣,“衣裳和首饰自是比不得明漪重要。不过……我想了想,明漪比我稳重许多,还是你来做男子,换你娶我好了!唉!若明漪是个男儿,定是这世间举世无双,最最好的那个,我必是非君不嫁的……唉!” 明漪听着她胡说八道,也不阻止,只是听着笑着,满心的欢喜安然。 如今这样的李凤娇,真好! 两人说话间,法华寺到了。法华寺就在望京城南,虽没有千钟寺那般宏伟,却也是百年底蕴,古韵悠长。寺门前两株几十年的银杏树在这个时节差不多都落光了,可地面却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带着点儿枯卷的金黄映衬着寺庙的黄墙灰瓦,灿烈中又透着说不出的静穆。 马车在寺门口停下,李凤娇戴上帷帽,与明漪携手下得马车来,却不过行了两步,就被寺门口两个身穿常服的护卫拦了下来。 李凤娇撩起帷帽一角,露出半张脸来,那两名护卫立时抱拳跪下,“参见郡主!” “本郡主与云安郡主是来见陛下的,还不让开?”李凤娇略略沉了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那两名护卫却是互觑了一眼。 李凤娇眉心一蹙,嗓音又是一沉,“怎么?本郡主你们也敢拦吗?”一枚“如朕亲临”的令牌祭出,那两名护卫再不敢多说什么,侧身让开。 李凤娇轻哼一声,携了明漪长驱直入,将高傲尽显到底。 入了寺中,两人轻车熟路直接入了一间幽静的禅院,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护卫,却都纷纷避让,无一人敢相拦。 进了禅院,徐内侍候在禅房外,见得联袂而来的李凤娇和明漪二人,略有些诧异,刚刚行罢礼,不等通禀,李凤娇已经扬嗓喊道,“皇舅舅,我和明漪一道来陪您了!”说罢,已是携了明漪的手直接撩帘而入。 进去之后,两人却是骤然僵在门口。原以为禅房中只有崇宁帝一人,没有料到却还有旁人在。居然是褚晏泽,也是一身素雅,就坐在崇宁帝对面,两人面前摆着棋枰,上头黑白子交错纵横,正在对弈。 两人听得动静,不约而同侧目来看,只褚晏泽看了一眼,便甚是守礼地转开了视线,崇宁帝却是微微蹙眉道,“多日不见,这规矩倒是越发生疏了。”目光瞥见李凤娇颊上那道疤,一顿后,神色到底添了两分不忍,柔下音色道,“在边上坐着,待朕下完这一局再说。” 李凤娇张嘴正待说什么,明漪却是压住她的手,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拉着她到了一旁坐下,目光落在对弈的两人身上,垂下眼睑,浓密的眼睫遮蔽了眼底的暗光。 褚晏泽居然出现在了此时此地,还与皇舅舅对弈?看来,他已不可同日而语。 徐内侍悄没声进来,给李凤娇和明漪二人送上茶点,又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静谧,只能听见偶尔落子的声响,一角兽炉轻烟腾袅,崇宁帝惯用的龙涎香萦在鼻端,暖香中困意上浮,李凤娇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泪湿美眸。 明漪好笑地轻轻拍了她一下,将帕子递给她。 李凤娇笑笑,接过帕子印了印眼角。 “陛下棋高一筹,微臣输了。”褚晏泽放下棋子,起身朝崇宁帝揖道。 明漪轻吁一口气,这算是下完了。 “哪里是一筹,分明只有半筹。刚好半子,朕还真是险胜。”崇宁帝抚手而笑。 李凤娇站起身来,明漪也跟着过去,探头扫了一眼那棋枰。 “皇舅舅棋下完了,可能让我开口说话了?”李凤娇凑上前,笑微微带着撒娇道,目光却是悄悄避着褚晏泽。他与褚晏清毕竟是一母所出,眉眼五官还是有四五分相似。 “不是说来陪朕的吗?”崇宁帝笑着睐她一眼。 李凤娇噎了噎,一时无话,被尴尬住了。 崇宁帝瞥她一眼,目光落在明漪身上。明漪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眸子明若山溪,见崇宁帝看过来,只是眨了眨,倒没有显出半点儿慌乱。 “好了,既然来了,便去长生殿给你舅母上柱香!”崇宁帝默了片刻,低头弹了弹衣袖,话是对着李凤娇说的。 李凤娇却有些踌躇,看向明漪。 “怎么?难道有话与朕说的,不是云安吗?”崇宁帝抬起眼来,一双虎目泛威。 第57章 与薛容与天生一对 “皇舅舅英明!”李凤娇算得反应快,忙扯开一抹讨好的笑。 “既不是你有话要说,便去给你舅母上香,顺道与她说说话,算敬了你的孝心。”崇宁帝眼睛都没有抬。 李凤娇与明漪对望一眼,有些无奈,却不得不应一声“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褚晏泽亦是闻弦知雅,对崇宁帝道,“臣到外头转转。” 崇宁帝轻轻点了个头,褚晏泽便转过身,离去前,目光与明漪对上,只一触,便即收回,目不斜视出了禅房。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眉心轻轻蹙起。 “不多不少刚刚半子,这褚越秦虽有读书人的气节,却还是脱不了凡事红尘。”崇宁帝骤然开口,将明漪刚刚飘走的思绪蓦地拉扯而回。 明漪回头,见崇宁帝并未看她,只是低着头,一粒粒将棋枰上的棋子捡起。 “云安,你说,这世上可有人敢赢朕吗?”崇宁帝终于抬起头往明漪看来,明明还是那双平和的眼睛,哪怕是前几回相见,也未曾给过她半点儿威慑之感,今日却不知为何,让明漪头皮一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崇宁帝问的是有人“敢”赢他吗?而不是有人能赢他吗?果然,哪怕是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表面看去再怎么温和,他心里也如明镜一般。 可明漪讷讷着,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这世间……”如何有人在明知你是谁的情况下,还敢赢你? 大抵是明漪脸上的为难太明显,虽然话未说完,崇宁帝已是明白她的意思,笑道,“看来,薛容与倒是未曾与你说过这个。” 说过什么?明漪小脸茫然。 崇宁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薛容与就是那个唯一知道朕的身份,却不曾相让,敢赢朕之人!” 什么?明漪脑中轰鸣,薛凛是疯了吗?还有,陛下为何突然与她说起这个?还是在此时此刻? 明漪蓦地跪了下去,喉咙发紧道,“陛下,薛大都督绝无冒犯之意,他大概只是武人鲁直,并没有想那么多。” “鲁直?”崇宁帝又笑了,“大抵也只有你会用这么一个词形容他薛容与了。所以,你也是因为觉得他鲁直,这才要来见朕?没有进宫求见,反而选在了今日,还特意让阿娇带你来了这儿,比起薛容与的鲁直,云安你……倒是要心有成算许多。” 这自然不是真正的夸赞。明漪伏跪在地,不敢抬头。 “你是觉得借着皇后的光,朕便会看在你们也是情深义重的份儿上,不问责薛凛了?”崇宁帝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明漪从没有如此刻般深刻体悟到眼前这人不是一直疼爱她的舅舅,而是生杀予夺的一国之君,当然了,她如今不是李凤娇,对方也不是她舅舅了。 心里有酸楚,亦有惧怕,明漪眼底微湿,嗓音控制不住地发颤,“陛下,臣女绝没有冒犯先皇后的意思,臣女与薛大都督尚未成亲,不敢提什么情深义重,更是万万不敢与帝后比肩。选在此处来面圣,自然有臣女的私心,不过也是想借着陛下对先皇后的情深甚笃,让陛下也能体恤臣女一二,好歹能听臣女将话讲完。” “你惯来能言善道,看来今日也是准备了长篇大论,要来朕跟前为他薛容与求情脱罪了?也罢,你既然都费了心思,选了今日,寻到此处,哪怕是为了皇后九泉之下的安宁,朕也少不得听你说说。”崇宁帝转正身子,将袍摆理了理,正色道,“说!” “陛下,身为薛大都督的未婚妻子,臣女为他求情理所应当,可臣女却也不只为了薛大都督。臣女亦是大周,亦是陛下的子民,薛大都督是国之栋梁,身系的是大周疆土与大周千万百姓,万不可蒙尘寒心。臣女其实本不必来这一趟,因臣女始终相信陛下心明眼亮,定能辨得忠奸。可不来,臣女始终又放心不下,直到此时见得陛下,臣女终能安心,陛下其实从未疑心过薛大都督。” “你用不着给朕使这激将法,朕从始至终就没有说过朕信他薛容与!”崇宁帝搁在几案上的手漫不经心地轻敲着。 “陛下当初肯将阿娇下嫁,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 “你既想得通透,为何就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朕先是大周的天子,其次才是阿娇的舅舅,将阿娇嫁给薛凛,是为讨好,也为敲打!何况,就算朕当初信他,如今也未必了,毕竟,人心易变。他隐瞒军情不报乃是事实,朕哪怕即刻治罪于他也可!” “陛下!”明漪惊得骤抬双目,入目却是崇宁帝斜倚在椅靠上,容色淡淡的模样,一双看似温和,实则喜怒难辨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睐着她。 明漪顷刻间汗透衣背,蓦地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恕臣女僭越,如今的大周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汹涌,若是陛下此时治罪薛大都督,无异于自毁长城,臣女不信陛下会糊涂至此!” “你果真是僭越,这样的话竟也敢说?”崇宁帝略略沉下嗓来。 “陛下不就是想听真话吗?既是真话,臣女为何不敢说?”明漪铿锵回道,当真无惧无畏。 这话一出,禅房内陡然一寂,恍惚间,好似连空气都被冻住了一般。 明漪不敢抬头,额头仍是紧紧抵在地上,在落针可闻的悄寂里,恍惚听到了自己额际冷汗滑落,溅在地面的“嘀嗒”声。 “哈哈哈!”这让人窒息的沉默被崇宁帝骤然爆出的笑声打破,明漪茫茫然抬起眼来,见得崇宁帝脸上云开雨霁,笑着伸手虚点着她,“朕还真是庆幸最后让你嫁,朕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你这胆子大的,倒是与薛容与天生一对,相配得紧。” “陛下。”明漪仍有些茫茫然的,但隐约知道她担心的事或许不会发生了。 果不其然,崇宁帝敛了笑,正色道,“放心!就如你所言,朕还没有糊涂。所以,你安心回去等着便是。” “谢陛下!”明漪喜不自胜,连忙行了个大礼,站起身来。 崇宁帝看着她,温温一笑,带着几许调侃,“你今日算得舍命为他薛容与求情了,这事儿若传到他耳中,往后朕听得你们二人情深甚笃便不觉得奇怪了,说不得朕这乱点鸳鸯谱还点出一桩绝世好姻缘来,岂不妙哉?” “陛下……”明漪想着她和薛凛能相敬如宾就好,只怕不会有崇宁帝期许的那一天。 崇宁帝却当她是小姑娘害羞了,“好了,朕不说了,免得你不好意思。难得出门,快去找阿娇玩儿!” “是!”明漪屈膝,“臣女也正好去给先皇后上柱香,以寄哀思!” 第58章 太过莽撞 崇宁帝微怔,面上的神色微乎其微地变了,双肩不知是不是错觉,略略垮了下来,半晌抬起手轻轻挥了挥,“阿菁……皇后最喜欢你们这些鲜活的小姑娘,去陪她说说话也好,去!” 明漪屈膝福了福,转身而行。 到得房门口转过身来,见崇宁帝已经背转过身去,负手立在一张画像前。那是先皇后顾氏生前,崇宁帝亲手所绘,从此往后便挂在了崇宁帝案头,再未离过。 今日是顾皇后生祭,每一年的这一日,崇宁帝都会撇开所有人,来到法华寺。据说,这里是崇宁帝与顾皇后初见之地。难忘之所,难忘之人。 明漪看着崇宁帝孑然寂寥的背影,垂眼遮去眼底的暗色,所以……情深有什么好?伤人伤己,唯情不渡,何苦来哉? 将门轻轻掩上,明漪想,她虽自幼与皇舅舅和太子表哥亲近,可唯独这情深半点儿不似他们,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流着的是那个人自私凉薄的血? 明漪去了长生殿,却没见着李凤娇,给顾皇后上了柱香,才出来一路寻人去。 走了没多远,她倒是找到了李凤娇,可面前的一幕,却是让她心口骤然绷紧。 李凤娇面前站着褚晏泽,他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挂着略有些阴冷的笑,一手朝着李凤娇脸上的帷帽伸去,李凤娇露在帷帽轻纱外的半张脸惨白惨白,神色更是张皇,身子往后仰去,下意识地要闪躲。 “褚大公子!你要做什么?”明漪想也没想就拔足奔上前,抬手就是朝着那只手扇去,同时将李凤娇往身后一掩,挡在她身前,双目戒备地将褚晏泽瞪着。 李凤娇似吓坏了,伸手便是紧紧拽住明漪的衣袖。 明漪心口又是一揪,小脸沉下,“褚大公子对长宁郡主这般不敬,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褚晏泽正在看着自己红了一片,到这会儿仍觉麻痛的手背,听得这话,抬起眼来瞥向明漪和她身后的李凤娇,却是眼带嘲弄,“我倒是不怕陛下知道,不知两位郡主可敢吗?” “我若心仪长宁郡主,又想着替弟弟弥补一二,主动求娶,不知陛下会高兴否?”褚晏泽垂下眼,轻弹衣袖,将红肿的手背掩在袖下,行止与话语尽皆漫不经心。 明漪却是听得脸色大变,李凤娇揪在她袖上的手更是瞬间收紧。 “褚大公子,你分明并非当真心仪长宁郡主,又何必害人害己?”明漪嗓音紧绷,微微侧步,将李凤娇挡得更是严实。 “害人害己?云安郡主焉知不是求仁得仁?”褚晏泽终于抬起眼来看向明漪,可那双眼睛却是透着凉薄的笑意,让明漪瞬间背脊一凉。 褚晏泽唇角轻勾,凉凉一笑,“云安郡主护长宁郡主倒是护得紧,当真姐妹情深。” 明漪的心弦已绷到极致,听得这一句,终于是再忍不住,“当日之事,长宁郡主并无半分过错,反倒是你弟弟……” “可她还活着!”褚晏泽冷声打断明漪,一双眼睛里迸射出冷光,锐寒似刀,恍若实质,直直往明漪和她身后的李凤娇刺去。 李凤娇和明漪皆是僵在那儿,脸色瞬间刷白。 那副惊恐的模样反倒取悦了褚晏泽般,他收回那骇人的目光,轻轻笑开,不置一词,转过身。 不被那眼睛盯着,明漪总算回过神来,“褚大公子!” 褚晏泽停步,并未回头。 明漪却是敛了神色,朝着他背影屈膝蹲身,行了个大礼,“婚约之事,乃是我从中作梗,冤有头债有主,褚大公子若果真心存怨恨,还请冲我来,与长宁郡主无关!” “明漪!”李凤娇喊她,她却是压着她的手,朝她轻轻摇头。 可惜,褚晏泽没有给她们半分回应,恍若没有听见一般,迈步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转入一处屋角,再看不见了,明漪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站直身子,却不知是不是蹲得太久,竟是双膝一软,险些跌下去。李凤娇连忙将她紧紧扶住。 明漪转头看着她,神色复杂,“阿娇,对不住!”她本以为替她躲开褚晏清那门婚事是为她好,谁成想,却将她拖入了这乱局之中。 “莫要再说对不住,阻止我跳入火坑,我只有感激你的。至于后来这些事,谁又能预料?他即便要怨要恨,那也由着他去,咱们也不怕!”李凤娇微微昂起下巴,虽仍觉心悸,可还算得镇定。 明漪垂下眼,遮去眼底暗光,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却也知晓,哪怕知道了为何惹上褚晏泽,她们实则也做不了什么。倒好似头上悬了一把刀,只不知它何时落下,会从哪里落下,又是否能躲得开。这……本身已是一种煎熬。 从法华寺离开时,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带着沁人骨头的寒意,冬日已临。而千里之外的北关,此时已是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了。 安西军主帅帐中,只燃了一盆炭火,薛凛坐在炭火旁,只披了一件夹棉外衫,另一条胳膊光着,任由背后的人给他挖除腐肉,清洗伤口,他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好似没事人一般,用受伤的那只手捻着一张信纸,将那上头的字兜来绕去不知看了多少遍。 “那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也值得哥你看了一遍又一遍!”边上传来薛泰不满的嘟囔。 许宥顶了他一肘子,“你小子还小,懂个屁,往后你要想媳妇儿了,自然就懂了。左右,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你哥是绝不会让你我看的。”说着,还甚是暧昧地朝着薛凛一挤眼睛。 薛凛却未曾搭理他,目光仍是落在那封信上,信上不过寥寥数语,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能背下。“她当真去了陛下跟前,为我求情?” “自然是真真儿的,这可是先生送回的消息,你还不信么?”许宥笑着道,“就说了我不会看走眼,这小嫂子就是个人美心善的,老薛你有福啊!” “人美心善?我看是个蠢的?我哥用得着她去求情?别给我哥越帮越忙就谢天谢地了。”薛泰哼声。 “她那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关心则乱吗?要我说,她去求情,定也知道是冒了风险的,但她还是去了,这说明什么?不正说明了她有情有义吗?”许宥坚定站在明漪这边,废话,小嫂子给的那些脂膏可好用,他皮肤都好了不少,回头小嫂子来了北关,他还得向她多多讨教呢!“你说是?老薛?”末了,他还要拉拉盟友,人家姑娘为了他这般,他这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总能捂热了? 薛凛点了点头,许宥越发得意了,他就说,那信都巴巴儿看了多久了?心里得意着,还不忘朝着薛泰嘚瑟地一瞥。 薛泰却是黑了脸。 “太过莽撞!”谁能料到,薛凛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四个字。 第59章 边关大捷,本该如此 许宥一愕,险些惊掉下巴,这还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还是粪坑里的,又臭又硬。这小嫂子也是个倒霉催的,怎么就偏偏撞上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 薛泰却是转怒为喜,笑开了花,“是?我也就说她又是莽撞又是蠢?而且,她这般行事与其说是担心我哥,还不如说是担心我哥若出事会连累了她。要我说,哥,咱们是不是可以趁此机会,以不愿连累为由,跟济阳王府退了婚?” 话音刚落,就见他哥眼睛一抬,一记剜人的眼刀甩来,薛泰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头上便是挨了一记。 许宥收回敲在他头上的折扇,恨铁不成钢道,“这婚事可是陛下御赐,哪儿能说退就退?而且,你哥都一把年纪了,这好不容易有了一门亲事,你却串掇着让他退婚,你这是安的让他当一辈子老光棍儿的心啊?” “你少给我扣帽子!我自然是巴不得我哥好!可也不能将就啊,娶妻可是要一辈子的……”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桩好姻缘?我告诉你……” “吵!”薛凛骤然沉声道,只一个字,也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是让争吵不休的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嘴。他抬起一双乌沉沉的眼,淡淡扫过两人,“要吵出去吵!” 两人瞬时闭了嘴,薛凛却还不满意般皱了皱眉,“杵在这儿做什么?营里没事儿可做吗?” “有有有!我们这就忙去了!”许宥推着有些不甘不愿的薛泰往外走,两人到了帐外又吵了起来,但到底是边吵边走了,声音越来越小。 薛凛将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酒壶举到唇边,猛灌了一口。 “都督,这还伤着呢,怎么又喝酒?是半点儿医嘱也不听啊!”身后传来一声诘问。 薛凛头也不回,“这天气,不喝酒多冷啊?再说了,就这点儿小伤,哪儿用得着戒酒?” “我看啊,大都督就是缺个媳妇儿。早些将人娶进来,有人管着你,夜里抱着人睡,你就不冷了!”身后的老大夫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了药箱。 薛凛的额角抽了两抽,“陈叔,你也出去!” “不劳大都督你撵人,老夫自己走!”陈叔背着药箱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往帐外走,边走边道,“大都督若想这伤好得快些,还是管着点儿自己的酒瘾,别等到成了亲,没力气洞房,岂不笑煞那些等着看你大都督笑话的人?” 帐帘掀起又垂落,北风卷着大片的雪花飞扑进来,帘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薛凛唇角轻轻一抿,抬起手中酒壶,又是小啜了一口。摩挲着手里捻着的那张信纸,到底将酒壶塞上,掖回了腰间。指尖捻着那处,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字——君为柱石,磊落于世;筚路蓝缕,玉汝于成。 淡淡酒味氤氲中,他轻轻一笑,将那信纸扔在了案上,“忘了我是个莽夫吗?如何看得懂这些?” 薛凛自然不知道,在明漪眼中,他可没有丁点儿与“莽夫”二字能扯上关系。 自法华寺回来,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明漪听了崇宁帝的话,果真安心待在家中,该习武时习武,该备嫁时备嫁,外头的事大多都交给了繁霜,哪怕是德济堂的事儿也一样。 有了长公主和傅睿煊的那两块牌匾,德济堂的生意尚算不错,本钱已经赚回大半。陈文源并未在前堂坐诊,明漪深知他是担心有人认出他是从前“医死过人”的庸医会闹出事端,大多数只在后堂研制药方,摆弄那些他的治病器械。明漪请他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由着他,另请了一名坐馆大夫。 粮铺的生意也是一如既往,虽然之前捐了不少出去,但名头却是响亮起来,这才是细水长流的金字招牌。铺子里那些掌柜和伙计们再不敢轻忽明漪这个小东家,做起事来更是尽心尽力,再加上繁霜短短几月,长进很快,几乎已能独当一面,明漪更是轻松。 只繁霜每日出门理事时,都不忘去汇名楼中坐一坐,再将消息带回府中,明漪一直关注着西北战事和有关薛凛的坊间传闻态势。虽然外间传闻仍然甚嚣尘上,但崇宁帝一直不表态,所有弹劾薛凛的奏折一律留中不发,明漪便能安心等着。 济阳王和高氏却是整日犯愁,已是偷偷商量过几遭,若是这桩婚事不成该如何?另寻门亲事容易,可能不能比得上这门亲事称心,尤其是称他们闺女的心,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闺女有多么看重这门亲事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又是学着庶务,又是习武的,若是不成,那该多伤心啊? 济阳王想着就想哭啊,当然了,不等眼泪掉下来,就被高氏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拍散了。 不管背地里多么愁,对着明漪却都是一副笑脸,张口闭口都是宽慰,未来姑爷吉人天相,定会度过此关。 明漪每次都是点头,她当然相信他能平安度过,深信不疑。 这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彤云密布低垂,北风挟着寒意,一阵紧过一阵,正是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好似随时会下下雪来。 傅明琰从府外回来,径自去了明漪院子,他脸上满是笑,双目亦是炯亮,一路跑着进去的,不等见到明漪,已是高声笑道,“妹妹,好消息!边关大捷!” 明漪正在看着一本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笑着指了指手边温着的茶,“哥哥别急,先喝口热茶暖暖再说!”这么大冷的天儿,他居然一头的汗,可见来得有多急。 傅明琰见她脸上带着笑,双眼亮晶晶,欢喜是欢喜的,却没有半分意外,比起早前刚刚听说薛凛有麻烦时要镇静了不知多少。 微雨上前来给傅明琰倒了一杯茶,傅明琰接过,一边牛饮,一边纳罕地看着明漪,“你半点儿不惊讶,可是早就知道了?” 明漪轻轻摇了摇头,“我的消息不及哥哥灵通,尚不知晓。只是觉得本该如此而已。” 傅明琰心里莫名又有些泛酸,“你倒是对姓薛的有信心得很。这下好了,你高兴了,京里怕也有不少人不高兴了。” 她哪儿管得着别人高不高兴,她高兴不就成了。 “郡主,下雪了!”微雨突然欢喜道。 明漪和傅明琰兄妹二人不约而同转头往窗外看去——细碎的雪沫子随风飘洒而下,纤巧轻灵,好看极了。明漪翘起嘴角,微微笑开,真是一场好雪。 崇宁十七年,望京城的初雪在这一日悄然而至,伴随着这样一个消息,将整个望京城悄然覆盖。 第60章 当真未曾学过吗 薛凛率领安西军大败狄人的捷报传回望京,朝中斥责、弹劾的声浪少了许多,却并非没有,只是掺杂了些旁的声音。 有人说薛大都督即便有过,如今也该是将功抵过了。 可有些人却说功是功,过是过,不可一概而论,混为一谈。如今既然战事已了,也该请薛大都督将早前对军情瞒而不报之事说个明白。 便又有人说人家刚帮着朝廷打完胜仗,朝廷就急着秋后算账,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总之,又是各执一词,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只是这一回,崇宁帝终于没有再继续沉默。而是让徐内侍当堂念了一封密折。 越往后听,殿中文武大臣的脸色便越是奇怪,有欣慰者,有尴尬者,亦有扼腕者。 这密折乃是薛凛所上,折子里详述了西北军情,亦是表明因望京一带正在闹灾,只怕粮草吃紧,安西军不该在此时为朝廷添难,是以请求陛下允准安西军以战养战,胜了狄人,用北狄的粮草来养自己的兵。 待得密折念完时,偌大的殿中已然是鸦雀无声。文武大臣们多是心思各异地垂目,当然也有不少在悄悄面面相觑,交换着眼色。 “薛大都督早在开战之前,便已上了密折让朕允准,彼时,已然闹了灾,若是让百姓再得知起了兵祸,怕是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是以,朕才让薛大都督秘而不宣,将西北的战事暂且瞒下。还有这些,是薛大都督每隔五日便上的禀报战况的密折,徐炳,把这些折子都传下去,让诸位臣工都过过目。”崇宁帝宽袖往后一甩。 徐内侍自是应“是”,转身将那些密折都端了下去,让文武大臣一一传阅。 “诸位臣工倒是对西北战局关注得紧,日日惦记着怎么问罪薛大都督,怎么竟无一人想起过问粮草之事?” “还有,你们都这般关心薛大都督,怎么就没有去探查一番?就在不久前,云安郡主还奉命悄悄送去西北两大车的药材等物?” “诸卿啊,见微知着,朕当与尔等共勉!” “臣惶恐!”殿中文武大臣忙齐声道。 “如此,关于西北战事,关于薛大都督,诸卿可还有要参的本?”崇宁帝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臣等不敢!” 薛凛真是个狡猾的,明知彼时朝廷没有余力拨出粮草,居然来了这么一招,卖了朝廷一个大大的人情。至于陛下为何明明一早收到了密折,之前却一个字也没有露过,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说。陛下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谁信了谁傻。陛下不过是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高台看戏,看看朝中人心,再顺带敲打一番罢了。 殿中这些人都是人精,早习惯了戴着面具,这面上表露出来的,早已难辨真假,即便是真,也不知能有几分。 崇宁帝也不在意,他只想堵住他们的嘴,至于心里作何想,他便管不着了。 “如此,便退朝!”崇宁帝摆摆手,语调轻松。 “退朝!”徐内侍高声唱喝。 “臣等告退!”众大臣拱手弓身行礼,转身鱼贯而出。 “冯尚书,您稍等!陛下有情!”礼部尚书不等走出大殿,就被徐内侍笑盈盈拦住。 冯尚书料想定是问他关于太子婚仪之事,便安之若素地去了。到了御书房,崇宁帝果真问起太子婚仪的筹备情况,冯尚书按着之前想好的说了,果不其然见得崇宁帝满意的点头,“不错!你办事,朕自来是再满意不过。” “臣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夸赞!”冯尚书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已在美滋滋等着崇宁帝看赏了。 谁知崇宁帝点着头,却是笑着道,“冯卿真是谦虚了!能者多劳啊,就有劳冯卿将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的婚事也一并操办了!” “谢……”陛下恩赏,后头四个字还没说出,冯尚书陡然觉得有些不对,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双瞳微微瞠圆。 入目是崇宁帝一张平和的笑脸,“放心,办的好朕一并看赏。” 西北战事已有定论,明漪彻底安下心来,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一日又是习课,却并非是武课,而是兵法。苏闻樱已开此课两月有余,从一开始的试教,到如今,竟也上出了几分兴味。 面前一方沙盘,明漪和傅明琰兄妹二人各执蓝红二色的旗帜,在盘上进行操练。这是他们头一回从纸上谈兵到沙盘演练,两人都甚是专注,观战的苏闻樱和洛苏荷亦是静静观看,并未出声。 半晌,偌大的厅内只能听见两人偶尔发出的号令声。 良久,傅明琰愤声打破了厅内的静寂,“居然分兵埋伏,也忒卑鄙了些。”骂的自然是与他对阵的明漪。 明漪笑呵呵拍手,“苏姨早说了,兵不厌诈,哥哥可要愿赌服输哦!” 傅明琰哼了一声,将手中蓝色令旗插入沙盘,瞥了一眼苏闻樱母女的方向,瞪了明漪一眼,也不知道让着他点儿?他在意的是输赢吗?他在意的是他伟岸的形象,往后他娶不上媳妇儿,他妹可是居功至伟。 明漪哪儿能不知他的心思,乐呵呵朝着他一挤眼睛,“我运气不及哥哥好,既没有占着天时地利,少不得只能多些算计。” “不错!世子排兵布阵虽仍显稚嫩,却已有为将之风,可见我所教兵法你已熟记在心,且能琢磨出自己的路子,甚好!”苏闻樱接话,仍是一副沉肃的模样,语气也听不出多少夸赞,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傅明琰一瞬间双眼亮起,抱拳道,“多谢苏姨夸奖,子瞻定再接再厉!”抬眼时,没忍住朝着洛苏荷看去,朝她一笑。 洛苏荷抿嘴笑了笑,垂下眼去。 苏闻樱轻瞥了一眼女儿微红的耳根,又看了一眼恍若未觉,只悄悄看着洛苏荷的傅明琰,眉心蹙了起来。 明漪瞄见,心下一咯噔,心里骂了一句笨哥哥,脚下一动,插到傅明琰跟前,挡住了苏闻樱的视线,盈盈笑道,“请苏姨也点评一二。” 苏闻樱目光闪动着,将视线落回明漪面上,不知是不是猜出了她的用意,目光略有两分幽深。 “郡主学习兵法甚有灵气,今日演练更是如此,其实我一早便有此疑问,郡主此前当真未曾学过吗?” 明漪微怔,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儿半垂。 “原来是这样。”傅明琰却是一脸的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明明是一起学的,你怎么就能次次赢了我,原来你一早就学过了。定是你幼时养在外祖父身边那几年,他老人家教你的。” “原来是高老?”苏闻樱眼睛看向明漪。 明漪脸色略有些发白,笑容亦是僵硬,“我也不记得了。” 第61章 不要再提起你爹爹 傅明琰瞥了眼明漪的脸色,想到什么,神色有些不自然,扯唇笑道,“不记得也对,你那时还小嘛。” 明漪垂下眼,没有言语,她不是真正的傅明漪,自然是不记得的。 苏闻樱看她一眼,没再纠结此事,“其实比起明面上的战场,暗地里的较量亦是残酷,没有明刀明枪,却也可左右战局。” “苏姨说的乃是斥候?”傅明琰问道。 “不错。”苏闻樱点头,“斥候乃是军中耳目,若想要行动快捷,如臂使指,必得耳聪目明,一个好的斥候,如抵三军……” “妹妹,你怎么了?怎么瞧你从演练后就心不在焉的?”苏闻樱上完课走后,傅明琰转头看着明漪。 明漪眼睫微颤,“没什么,大抵是有些累了,我先回去歇息了。”说罢,便是迈步而行。 傅明琰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摩挲了一下下巴,“她的意思是方才与我对战耗费不少心神,这才累了?看来,我还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嘛!”说到后来,已是乐滋滋的了。 明漪推说累了,不让打扰,便一头扎进自己房中。将门在身后掩上,她却是有些脱力地靠在了门扇上,半晌沿着隔扇滑下,蹲在地上,抬起双臂将自己紧紧环抱住。 今日苏闻樱的那一问勾起了她的一些记忆,那些她以为早被遗忘了的记忆。 那是李凤娇的儿时,她所有的故事,还有所玩儿的石子游戏,都来源于战场,本以为是胡乱的玩儿,却原来那些潜移默化中学到的东西早就铭刻在了骨子里,不提不觉,如今方知,有些东西哪怕是刻意遗忘却也无法真正忘个干净。 明漪闭了闭眼,片刻后,再睁开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既是要学,多会一些总没有坏处,只是往后还得再沉稳些才是,今日连粗线条的傅明琰都能看出她心不在焉,难保旁人不会看出端倪。 “爹爹,爹爹你在哪儿?”抱着一只装满了宝贝的匣子,小小的李凤娇光着脚丫走在长公主府的回廊上。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爹爹了,问了身边人,她们都说爹爹有事出门去了。可今日她醒来,枕边就放着这只匣子,匣子里装的全是新做的彩色石子儿和小旗,还有些木雕的小车,小弓和小人儿,定然是爹爹回来了,这些是他给她带的礼物。 “你瞧见我爹爹了吗?” 可是,从她的院子走到这里,遇到了许多人,也一路问过来,但所有人都对着她摇头。 前面就是母亲的院子了,难道爹爹在母亲院子里?她一边想着,一边迈开步子,“爹爹……” 只是还不及跑出,身后就探出一只手来,将她往后一扯,“郡主!” 那力道有些猛,将她拉得一晃,手里不稳,怀里抱着的那只匣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匣子里的那些东西落了一地,彩色石子儿乱蹦,有些木头小人儿甚至摔碎了。 “爹爹送我的小人儿……”李凤娇心疼极了,就要蹲身去捡,不等她捡起,身后的人又将她拉住。 “郡主!”是玉嬷嬷,她不知为何双眼红着,盯着她,缓了下语气,才道,“长公主殿下在歇息,你不要去吵她。” “我找爹爹!”她并不是要来吵母亲。 “你爹爹不在。”玉嬷嬷表情带着两分忍耐。 “那爹爹在哪里?”李凤娇又问。 “郡主!”玉嬷嬷提高音量喊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扣着她双肩的手紧得她有些疼。“记住了,往后在你母亲面前,不要再提起你爹爹!” “为什么?”李凤娇不懂。 “郡主再长大些自然就明白了。还请郡主记住了,往后再不要提起你爹爹。还有这些,也不能出现在殿下面前,郡主可明白了?”玉嬷嬷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爹爹他……”去了哪里? “郡主!” 这一声喊,将明漪的梦境骤然打破,她倏然睁开眼,愣愣望着海棠色的帐顶,久久不能回神。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仍身处梦中。 良久,她紧紧抓皱了手下的被褥。这些记忆她以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却没有想到,不过是苏闻樱的一句话就将之全部勾起,却原来,她从未忘记过。连细节都还记得这般清楚,这一刻,明漪无比痛恨自己自幼便过人的记忆。 可惜,那个走了的人再未回来过,她那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亦再没有问出口的机会,也再不会有答案。 “郡主!可是要起身了?”屏风外传来微雨轻声的呼唤,许是听见动静,知道她醒了。 “起!”明漪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起伏,甚好。 微雨应了一声,进来伺候明漪梳洗,末了,捧来一身衣裙,明漪一看,微微蹙起眉,看向微雨。这是外出的装束。 微雨笑着道,“郡主怕是忘了,您今日与长宁郡主约好,要去点翠阁取给寿康县主的添妆礼。” 明漪才记起这桩,是了,她和李凤娇约好的。 眼看着傅睿煊和安嫤的大喜之日就要到了,她和李凤娇早早就去点翠阁给安嫤订了添妆礼,今日正是去取的时候。 收拾好后,明漪先去了长公主府,到了府门口并未进去,只是着人进去通报。许是因为那个梦境的缘故,此时再看着面前这座府邸,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走!”李凤娇戴着垂挂了长长帽纱的帷帽上了马车,一上来便挨着明漪坐了,手自发与明漪握在一处。 明漪微微一笑,抬起手轻叩了两下车壁,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给你瞧瞧这个。”李凤娇撩开帽纱,朝着明漪笑得些许神秘,将一只匣子奉到明漪跟前。 明漪狐疑看她,接过匣子打开,见匣子里放着厚厚一沓手镐,上面画着两套头面的式样,从发冠到耳珰,一样不缺,画得精细,还细细上了色,让人光是看着画已能想象出实物的美好。 明漪看罢,却仍是不解,抬头询问似的看向李凤娇。 李凤娇有些无语地嗔她一眼,将手稿接了过去,没好气道,“我是让你看看,这两副头面你更喜欢哪一副,或者两副都喜欢也没有关系,咱们一会儿去了点翠阁,便让人给你做起来。等到阿嫤的喜事过后不久也就轮到你了,给你的添妆也要筹备起来了,但总要你喜欢不是?这两副头面我可是想了许久,觉得甚是适合你的,你难不成不喜欢?” 明漪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喜欢,你这么用心给我准备的,我自然都喜欢。我只是一时忘了……” “忘了什么?忘了你的大喜之日也不远了?” 明漪讪讪笑,还真是忘了。 “说你不上心,早前为了薛大都督的事儿急得跟什么似的。可说你上心,这般的大事反倒半点儿不放在心上,我真是搞不懂你……” 明漪除了赔笑,还能如何? 第62章 好像有人盯着 到了点翠阁,验过她们给安嫤订的添妆礼,两人都很是满意,点翠阁的百年传承工艺果真是用不着担心的。 爽快地会了账,李凤娇将那两副头面的手稿递给掌柜的,“用最好的材料,找最好的师傅,按着这图做出来,多少银子不拘,但一定要最好的。” 掌柜的最喜欢李凤娇这样大方的贵客,当下笑咧了嘴,一迭声地应着,“郡主放心,定是要郡主满意的。” “自然要满意,这可是本郡主要送给姐妹的,若是不满意,本郡主可饶不了你。”话对着掌柜的说,眼睛却看着明漪。 明漪无奈地笑了。 言罢,两人携手往外走。 一边往外走,明漪一边道,“何必当真两套一起做,选一套便是了。我知你不缺这些,可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何必破费?”现在是有银子,可也不能挥霍太过,还是该存起来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想到这个,明漪心中警醒,得找个机会,提醒阿娇两句才是。 “从前就说过,待你成婚,我定会给你添上厚厚一份儿添妆,遑论现在了?”李凤娇微微攒着眉心,语气理所应当。“你啊,平日打扮也太素净了些,往后怎么拴住薛大都督的心?虽则在我心里,明漪便是最好的,可那些男人都一样,最是好颜色,咱们也得投其所好不是?你往后嫁去北关,能依靠的怕只有他,我少不得替你多打算一些,除了这些头面,我还得给你备些别的,届时你可别不要。” 李凤娇说着,竟已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明漪看着她,心头一动,正想说什么,李凤娇却又皱眉打断了她,“对了,薛大都督可有说过何时回京?” “回京?”明漪微愕,一脸的茫然。 “你该不会未曾问过?”李凤娇伸出食指轻戳了她脑门儿一下,恨铁不成钢道,“这都腊月了,从北关到这儿可不近,他总不能在年节上赶路?若是晚了,届时还赶得上吉日吗?” “眼下边关战事刚平,薛大都督怕是走不开?”明漪语调平淡道,其实她本就没有想过薛凛能回京,毕竟,前世时,就她所知,薛凛便是未能赶回拜堂,因此,傅明漪又成了京中贵女们口中的笑柄。她早有心理准备,倒是并不怎么在意。 李凤娇却是在意得很,“成亲可是大事,他如何能够走不开?”李凤娇瞪她一眼,“他若不回来,届时你要一个人拜堂吗?” “倒也……”不无不可。 “不行!”李凤娇打断她,“他必须回来!我一会儿便去找皇舅舅,让他下旨……” “不用?”明漪愣了,这也值当下旨吗? “那你去信催?”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点翠阁外,李凤娇驻足,双眼往她一睐。 “我?”明漪微微张唇,她是当真觉得没有必要,可在李凤娇的逼视下,她好像不答应都不行,总不能真让她去请道圣旨。“也可……”话未完,她突然瞧见前头不远处的街角,一道身影一闪而没,这回她看得真真切切。 “陆明!”明漪的眸色瞬时冷沉下来,轻喊了一声,递过去一个眼色。 陆明立刻抱拳领命而去。 明漪看着那处街角,嘴角紧抿。 “怎么了?”李凤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明漪轻轻摇头,“好像有人在盯着。” “盯着你?”李凤娇也皱起眉来。 “也有可能是盯着你!”明漪道,上一次察觉时好像也是与李凤娇在一处,这么一想,她登时神色一凛,紧了李凤娇的手道,“你要万事当心,这些时日若非万不得已,就尽量不要出府了。” 经过了上次那一遭,李凤娇也心有警惕,知道明漪是为她好,没有异议地“嗯”着点点头。 两人站在点翠阁外等了片刻,陆明回来了,却是朝着明漪摇了摇头。 明漪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没有松开。 “既是没有,说不得是看错了,这自然最好。就算不是,咱们小心些便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李凤娇笑着拍了拍明漪僵冷的手。 明漪眉心舒展开来,笑了,“你如今说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了。” “人总要长大不是?”李凤娇笑着撩起眉梢,眼底跟着掠过一道诡光,“既是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说的话你总该听听?” “什么?”明漪觉得自己竟有些跟不上她了。 “回去记得写信给薛大都督,催他返京!”李凤娇哼声挑明。 明漪“……” 虽是不得不应下,否则李凤娇就不放人,可明漪回了济阳王府却并未写信去北关,实在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写了这封信也请不回薛凛,又何必多此一举? 谁知,等到去安国公府给安嫤添妆那日,不只是李凤娇,就连安嫤也问起此事。 在李凤娇的虎视眈眈下,明漪只得硬着头皮扯谎说信已经寄出去了,李凤娇这才放过了她。 回了济阳王府,明漪铺纸研墨,想了半晌,将前些时日想说的事儿字斟句酌写上了,末了,才在信尾问了一句可要返京。将信寄出,她登时心下松快,问她问过了,至于人家回复与否,又回不回来就由不得她做主了。安嫤和李凤娇总不能再逼着她写信去问。 转眼到了傅睿煊与安嫤大婚之日,虽然崇宁帝一早说了要一切从简,但一国储君大婚,又岂是寻常可比?那一日,望京城中仍是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明漪与李凤娇结伴,一道去安国公府送了嫁,又赶去东宫吃喜宴。 酒过三巡,宴正当中。安嫤心里紧张,让人请了明漪和李凤娇去寝殿说话。两人伴着她,词不达意说了片刻,殿内燃着熏香,明漪闻了一会儿就觉得头胀。李凤娇今日要宿在宫中,她却是要出宫去的,索性便辞了出来,预备往宴席上去寻高氏。 走了没几步,已能隐隐听得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前头亦是宫人穿梭,人影幢幢,明漪今日高兴,嘴角始终挂着笑,脚步亦是轻快。 只是待得一道人影落进眼中时,她心口蓦然惊跳,脚步一刹的同时,脸上的笑更是瞬间僵硬。 那人一身寻常内侍打扮,可她不会认错,那是常春盎,正是魏玄知登基后,身边贴身的总管内侍。 他怎么会在此处?是了,他本该在此处,魏玄知说过,他一直是宫里人。只是不知道此时,他是否已是魏玄知的人? 常春盎在那些穿梭的宫人中算不得起眼,可他一边走着,一边往后张望,朝着僻静处走去,落在明漪刻意打量的眼里,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明漪略一沉吟,四下扫视了一番,自是没有看到陆昭兄弟的身影。今日太子大婚,东宫举宴,人很多,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是否还能暗中护卫。 可……明漪看了看常春盎已经走远的身影,一咬牙,迈步跟了上去。 第63章 我有些恶心 常春盎对这东宫看上去极是熟悉,七拐八绕地,越走越偏。明漪敛了声息悄悄缀在他身后,渐渐将喧嚣的人声抛在了后头。 东宫虽大,终有尽头。到了一处夹墙,常春盎终于停了步,明漪跟着掩了身形,躲在一丛竹影后,探头去看。 刚好瞧见常春盎正弓身行礼,而他前头站着的人却恰恰好,被那夹墙遮掩了大半,明漪看过去,只能瞧见那人的一截袍摆,藏青色,银绣云纹。还有那人伸出的手,远远看去,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拇指上套着一只白玉扳指。那扳指……有些眼熟。 明漪皱起眉来,在脑中思索,却一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隔得有些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明漪蹙了蹙眉心,四处扫视了一眼,转到竹丛另一侧,贴着夹墙,顺着夹墙与顺墙而植的那点儿细竹间狭窄的缝隙,一步步挪了过去。 终于,那人声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意思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待我……” 这声音是……明漪听得这把嗓音,双眸微睁,眼底滑过一道异光,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恍若鸟叫的哨响。 糟了!没想到暗地里还有放风之人!明漪反应过来,脚下如风,沿着方才就已经看好的路线,往后急撤。 夹墙处说话的人听得哨响,立时停了话语,蓦地扭头看过来,只瞧见一角隐没在墙后的蔷薇色裙摆,用稍浅的粉色丝线绣着忍冬纹。 常春盎眼中闪过一抹利光,正要拔脚追上,白玉扳指的主人已经抬起手,沉声道,“你先走,交给我!”话落时,人已大步从夹墙后走出,朝着方才那抹身影遁去的方向疾步而去。 夜色已沉,哪怕是处处张灯结彩的东宫,也有光照不到之处。 明漪来的一路上虽是跟着常春盎,眼睛和脑子也没有闲着,早就计算好了若有意外时撤退的最好路线。 虽然疏忽了暗中有放风之人,但她早有备案,躲在能够遮蔽身形的暗影处,眼看着一道身影被她用指弹射出的石子儿动静引开,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举步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速而行。 不远处已能听到人声,再转过这道月洞门,就能碰见人了。 明漪深吸一口气,缓下了步子,端正身形款步而行。 就在这时,身后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箍住,她刚想动作,扭头就对上一张脸,就在愣神的那个刹那,来人拉扯着她,将她拽进了近处的一间厢房。 房门关上,她还不及适应房内的光线,就被人一把压在了门扇上,喉咙上则掐上来了一只手。 明漪紧皱着眉,肌肤相触时,莫名黏腻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汗毛直立,“褚大公子这是做什么?” 没错,掐住她脖子的不是旁人,正是褚晏泽,他此时一双眼睛如沉冰,凛凛生寒,将明漪紧紧盯住,“云安郡主何必与我装糊涂?” 明漪掐了掐掌心,强忍住不适的感觉,“我不过是喝了点儿酒,有些上头,所以四处转转,碰巧撞见褚大公子和一个小内官在说话罢了,你们说什么我一点儿没有听清,褚大公子这是要迫不及待杀人灭口了?” “褚大公子,今日可是太子殿下大婚!” “云安郡主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吗?是当真笃定我不敢杀你不成?”褚晏泽冷笑。 “褚大公子,不过一点儿小事儿罢了,你就要杀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明漪脸色难看,说出口的话亦是冲人得很。 褚晏泽眯起眼来打量她,似是要将她看穿。 明漪受不了了,脸色发白,掌心更是沁出了一掌的冷汗,“褚大公子,能否请你高抬贵手,将手从我身上挪开,有话好说。” 褚晏泽察觉到掌下人的僵硬,对上她的眼,勾起唇角笑了,“怎么?云安郡主终于怕了?” 怕他个大头鬼!明漪一只手抠在身后的门扇上,几乎忍不住爆粗口,“我有些恶心!” “你说什么?”褚晏泽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目去看,她小脸都吓白了,居然还敢这么跟他说话,是当真不怕激怒了他吗? “褚大公子是耳背吗?我说我有点儿恶心,是真的不太舒服,你放开我,我怕是要吐了。” “你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我不会信。”褚晏泽板着一张脸,箍在她颈上的手没有半分松动。 明漪额角的青筋都绽起了,“我没有骗你!你要是再不放开,我就……”忍不住了。话未说完,明漪便当真忍不了了,心口胃腹间的翻搅化为一股上涌而来,她偏头,张口——“哇”了一声。 褚晏泽觉出不对,匆匆松开箍在她颈间的手,一个侧步想要让开时,已是来不及了,她呕出的秽物尽数就吐在他的衣襟处,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臭味。 褚晏泽一张俊颜,连带着整个人都彻底僵硬了。半晌,才转动一双狭长的眸子看向明漪。 明漪捂着口,缩到了离他几步之远的角落,仍在拼命地平复胸腹间的恶心感,因为难受而湿漉漉的双眸对上褚晏泽眯起的眼睛,很有两分无辜道,“对不住……可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真的不舒服。” “就是因为不舒服我才出去散散,谁知那么倒霉撞上褚大公子的秘事,被褚大公子追到此处。不过褚大公子无端被我吐了一身,也是倒霉……”胸腔间的翻搅稍稍得以平复,可明漪一张小脸仍是雪白。 褚晏泽不自觉屏住呼吸,仍能清晰闻到那股酸臭味,他深吸一口气,忍耐地闭上了眼睛,可额角却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云安郡主这会儿还恶心吗?可要找个太医来瞧瞧?”半晌,他才终于得以平静地开口。 明漪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今日太子殿下大婚,我可不能去找晦气,许是宴上吃错了东西,一会儿回府吃点儿德济堂的成药便是,不妨事,多谢褚大公子关心。” 他关心她?褚晏泽睁开眼,瞪向她,眼里凶光隐隐,明漪似是吓住了,肩膀往后缩了缩,看着他,神色有些怯怯。 “今日之事……” “褚大公子放心,我今日当真什么也没有听到,只看到你与一个小内官……”话未说完,撞上褚晏泽骤然眯起的眼,明漪连忙转了话锋,“不!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褚大公子大可放心。” “只是……褚大公子,方才之事……”明漪瞥了瞥他脏污一团的衣襟,神色尴尬,吞吐道,“也烦请褚大公子守口如瓶。” 第64章 雪夜而归 褚晏泽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明漪瞅瞅他的脸色,一步步走到了门边,见他没有阻止,这才拉开了房门。只是不等迈开步子,身后便响起褚晏泽恍若寒冰,能冻得人发抖的声音。 “云安郡主最好当真什么都没瞧见没听见,否则……不知薛大都督知晓我与郡主借着太子殿下大婚,在这东宫幽会,会作何想?” 明漪背脊一僵,不敢回头,只是紧着嗓音答道,“褚大公子放心,说是没有瞧见就是没有瞧见。”话落,她便是飞也似地冲出门去,恍若身后有鬼在追。 身后的“恶鬼”眯眼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收回视线,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襟,那股酸臭味又冲鼻而来,他捂住口鼻,没有忍住“呕”了一声。 不远处,离那厢房远了,明漪放缓脚步,脸上慌张尴尬的神色转而冷凝,一双眼亦是沉阒,她抬手抚上恢复平静的胸腹,眉心紧攒起来,刚刚……难道是……? 太子大婚后,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明漪不想节外生枝,很是在家里蹲了好些时日,好在,这些时日褚晏泽没有什么动作,倒好似那日的事情果真就此揭过了一般。 至于是不是真的揭过,那又另作它说了,此时明漪也不想过多忧虑。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明漪一早请准了高氏,从济阳王府带了些人到了薛府洒扫。自己则带着繁霜微雨,将闲时剪的窗花一一贴上窗户,还有新做的大红灯笼也都挂了起来。 寒冬日头短,做完这些,天色已是擦黑。大红灯笼一一亮起,这静寂的府邸也是多出了两分热闹之气。 明漪看着,忍不住翘唇笑了。那灯影落在她眼中,亦衬出两分欣悦之色。 繁霜却有些不满道,“郡主倒是在这儿忙前忙后,那薛大都督却是一封信也未曾回过,眼下都到年关了,他若果真赶不回来那可如何是好?” 却是说的早前明漪被安嫤和李凤娇催着写了封信去问薛凛是否返京,却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回音。 这些天,莫说繁霜了,就是高氏等人也是心焦着,却不敢言语,倒是明漪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这会儿也是,只仰头笑看着府门前那两盏写着“薛”字的硕大红灯笼,随口敷衍道,“赶不回来便赶不回来!” “那怎么成?若是拜堂时没有新郎官儿,这望京城中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流言呢。”繁霜一脸急色,自家郡主怎么就半点儿不操心呢,若是薛大都督真赶不及回来成亲,旁人倒是不敢说他,却指不定怎么编排郡主呢。 明漪眼角余光瞥见繁霜和微雨脸上的神色,目光动了动,“边关刚稳,薛大都督说不得走不开呢。也或许……他过了年关再赶路,只要赶在吉日之前到了就成。” 繁霜眉心紧皱着,还待说什么,明漪却已怕了,忙道,“好了,都差不多了,咱们回!这天冷的,一会儿下起雪来路上不好走。” “郡主的嘴莫不是开了光了?”繁霜抬手指了指头顶。 “下雪了!”微雨抬起头来,轻声道。 明漪跟着抬头,果然瞧见墨蓝色的夜空下,北风卷着雪花不断霰落,一经下起,便是大如席的架势。“咱们还是快些走!”明漪说着,转过了身。 正待迈步下石阶,骤然听得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来。这雪夜长街几无人声,四下里只能听见北风挟雪呼啸,那阵马蹄声来得突兀,似直直朝着此处而来。 明漪驻足,似有所感般抬眼看去——便见那长街尽头,几骑踏破夜色,裹挟着风雪而来。为首那人一身暗色袍衫,束腰紧臂,身后一领苍色披风在风雪之中猎猎,与身下黑亮的大马疾驰而至,端得是凛凛生威。 似是没有料到府门前有人,几匹快马放缓了速度,到得府门前,为首的人一扯马缰,将身下黑亮大马勒停,人已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明漪已是蹲身敛衽,朝着来人轻轻一福。 对方身长步阔,不过两三步就上得台阶,目光凝在明漪身上,右手轻轻一抬,“郡主请起。” “大都督倒知是我!”明漪眨了下眼睛站直身子,凌凌秋波般的双眸看向薛凛,眼波轻轻闪动了一下。人前,他们不该见过,做戏还得做全套。 薛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略作沉吟方道,“我托人将府门钥匙带给郡主,自是知晓这府中上下皆有赖郡主打理看顾,多谢!”说话间,薛凛已是抬眼往明漪身后看去,自然看清了那不染纤尘的府门,还有头顶悬挂的那两盏崭新的红灯笼。 “本是我该做的,大都督若再言谢,便是见外了。”明漪曼声应道。 话毕,四下里骤然沉默,有些尴尬的那种。 明漪清了清喉咙,“天色不早,大都督车马劳顿定是累了,便请早些歇息,我也要回府了,否则家里人怕要挂心。” “我送郡主回府。”薛凛接话道,嗓音仍是低沉。 “不必,这路都是走熟的,我也带了人,大都督还是与诸位早些安歇!”明漪轻点一个头,然后举步带着繁霜等人步下石阶,往停在门前的马车走去。 薛凛倒是未再说什么,明漪登上马车,挑起车帘往外看,见得他仍负手立在府门前,顶上两盏红灯笼在风雪中轻晃,他却是站得笔直,肩宽背正,身姿如松。他一直望着这边,那双她前世死去前最后瞧清,铭刻在心的眼睛深邃如墨,冷不丁对上,明漪心一慌,手上松开,车帘垂下,将他的身影彻底遮蔽。 马车晃晃悠悠跑了起来,繁霜长出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那便是薛大都督了?” “谢天谢地,总算不是传闻中的身如铁塔,手似蒲扇,一巴掌就能扇死人了。” “菩萨保佑。奴婢瞧着薛大都督虽是行伍之人,却也并没有传闻中的粗鄙。”微雨轻声笑着附和。 “不管怎么样,先恭喜郡主了。”两个丫头笑盈盈朝着明漪福身。 “何喜之有?”明漪眨眨眼。 “大都督虽是没有回信,人却是回来了,看那些暗地里等着看笑话的人还有何话说。”繁霜哼声。 是啊!他为何回来了?明漪恍惚,这倒是与前世截然不同,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吗? “薛大都督虽然不如传闻中那般,可却气势迫人,刚才奴婢在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呢。”微雨轻舒一口气。 “可不是吗?咱们王爷从前还盼着能招个如他自己待王妃一般待郡主的姑爷呢,如今,怕是得彻底死心了。”还有一句话,繁霜不敢说,那薛大都督和郡主一问一答,甚是客气。太客气了,这可是要当夫妻的人,却与繁霜平素见过的夫妻,全无半点儿相似之处。 第65章 他又赢了陛下 薛凛在她跟前,若是如济阳王在高氏面前那般……明漪想到那个画面,没有忍住,噗嗤笑了一声,眼眸如星,笑意盈盈。 繁霜与微雨对望一眼,看来,大都督到京,她们郡主也很是开心呐。 “郡主,后头有人跟着呢!”微雨突然轻声道。 主仆几个挑开车帘往后看去,见有一人一骑不远不近地跟着,看那模样略有些眼熟,可不就是之前随在薛凛身后的当中一个吗? “定是薛大都督吩咐的。没有想到,薛大都督还是挺周到的。”繁霜语带夸奖。 明漪抿嘴笑了笑,没有搭话。 直到到了府门前,身后跟着那人在马背上朝着这处遥遥一抱拳,而后才拨转马头,策马而去,还真是为护卫而来,自然是薛凛的吩咐。 未来姑爷终于到望京了,这可是大喜事。毕竟,再不用担心大婚时新郎官却不在了。 听说消息,高氏高兴得很,过了一会儿,薛家来人,看着是几个兵士,送了几箱东西,说是薛凛进宫面圣去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也是礼数周到得很,高氏便更高兴了,着人开了府库,换了铜钱,阖府上下都看了赏。 “王妃这般高兴,那等到咱们郡主大婚那日,这赏怕更是丰厚了。”繁霜拿着那一串赏钱笑得合不拢嘴。 “瞧你那样儿,你如今管着郡主的钱匣子,过手的银钱可不少,就这么一串铜钱就乐成这样了,出息!”微雨柔柔怼她一句,面上亦是满满的笑。 “那怎么能一样?郡主的钱匣子是郡主的,这才是正儿八经我自己的。你这钱是又要存着?你也太省了,都快省成了小富婆了,半文钱舍不得花可怎么行,等到上元灯节那日,郡主定会放我们出府,届时我带你好好吃耍,定要尽兴。” 明漪看着两个丫头凑在一处叽里呱啦,嘴角亦是勾起笑来,带着两分无奈,三分纵容,这样热闹,甚好。 “郡主!”外间传来一声唤。 “丹华姐姐!”来人是高氏的贴身侍婢。 “宫中来人,陛下宣郡主入宫觐见。”丹华是来传话的。 明漪目下轻闪,说不上意外,此时薛凛也在宫中呢。 明漪匆匆妆扮了一番,随着来宣旨的宫人一道入了宫。 进了宫门后,居然早有青帷小轿候着了,明漪被引着上了小轿,很有两分受宠若惊。自成为傅明漪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有这样的待遇,这便是夫荣妻贵的感觉了? 满腔萦绕着复杂的感觉,明漪被晃晃悠悠抬到了地方,小轿停下,跟着的内侍笑眯眯请她下轿,她抬头才见已到了御书房前。 徐内侍笑着上前来,亲自将她迎进了殿中。 殿中却不只一人,新婚的太子夫妇二人也在。 她无声行了个礼,就被安嫤招手叫到了身边。 殿内静寂,偶尔能闻得落子声。窗边矮榻上,两人相对而坐,正专注于棋局之中。明漪瞧着总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不就与前些时日在法华寺时一般无二吗?只不过与崇宁帝对弈之人从褚晏泽变成了薛凛。 想到那日崇宁帝问起她的话,明漪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薛凛身上。他侧对着她,坐得笔直,仍是肩宽背正,身姿如松,一只手看似随意地落在膝上,另一只手夹着一粒棋子,手指修长而有力。目光顺着手指落在他身上时,静静一顿。 这身衣裳很是眼熟,也自然眼熟。正是她之前备下的,她昨日回府后料想他今日说不得就得进宫面圣,赶忙让人将以备不时之需的这身衣裳寻摸出来,今日天不亮就着人送去了薛府,没想到倒是果真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拢玄衣,银纹云绣,庄重中透着两分矜贵。薛凛今日只用腰封在腰间松松一系,比之昨日,少了些肃杀之气,多了两分端雅。 这身衣服果真适合他,最要紧……她扫视了一番,嘴角上弯,噙起一抹满意的笑,这般合身,看来得来的那尺寸真是再准确不过。 正想着呢,冷不丁被她盯着的人蓦地转而朝她瞥来,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明漪一愣,急忙垂下眼避开视线,尴尬得脚趾头都抠起来了。能不尴尬吗?偷瞧别人还被逮个正着。 却不妨这一幕恰被崇宁帝看到,不由笑着调侃道,“你这下棋时也能走神,看来,今日朕未必不能赢你一局啊!” 薛凛八风不动,目光重新落回棋枰之上,手起子落,仍是端稳的模样,“难道这便是陛下专程将云安郡主召进宫的缘由?” “那你只说朕这步棋如何?”崇宁帝挑起眉梢,不答反问,竟是默认了一般。 薛凛却不再言语,只是专心走棋,这人当真是胆大至极,当今天子的问话也敢置之不理。明漪终于相信这人真正是敢在棋局上对崇宁帝不相让了,却不由得心悸如雷,手心沁出一掌的冷汗,悄悄往崇宁帝看去,没瞧出他面上有怒色,可明漪仍是不敢放心,只能紧紧盯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崇宁帝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落,眼望着棋局,面上闪过种种思虑,最后归于一片扼腕,松开手指任由棋子落回棋盒,笑开道,“好你个薛容与。多年不见,你这棋艺又见长啊,朕又输了。” 他又赢了陛下?明漪绷紧的心弦一阵颤响,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陛下恕罪。”薛凛朝着崇宁帝拱手。 “若要治你的罪,朕又何必寻你下棋。”崇宁帝摆了摆手,“只是朕本以为朕今日走云安这步棋能乱你心神,没想到啊薛容与果真还是薛容与。”崇宁帝叹一声,转而看向明漪笑道,“云安,朕就说,这世间也唯有薛大都督敢赢朕的棋了。” 明漪脸色几变,张了张嘴,却是口不能言。 “你可别又跪下替他请罪,说他武人鲁直了。”崇宁帝戏谑笑道,转而看向薛凛,眼中带着满满兴味。 薛凛刀刻般的眉毛轻轻一蹙,双眼轻瞥向明漪,眼中意味不明,明漪却觉得更尴尬了。哪个人乐意听见旁人评价他鲁直?偏偏这话是从皇帝口中说出的,谁敢质疑?她早前做那么多成药,又费心帮他修葺打理宅邸,还有那些精心准备的衣裳,这些种种努力是不是都败在这一句“鲁直”上了?皇舅舅啊,我真是谢谢您嘞! 棋局罢了,徐内侍带人上来将棋枰撤了,又着人上了茶点。崇宁帝一摆手,让几人“坐”。傅睿煊和安嫤在他左下首落了座,薛凛则坐在了右下首,明漪瞧着他身边的空位,踌躇了再踌躇,还是走过去,迟疑着坐了下来。 第66章 惊闻 “虽然都是年关了,但容与此番大败北狄,立下大功,朕是无论如何也要替你庆功的。这样,咱们赶着在年前设宴,也顺道为你接风洗尘。太子妃,这事儿便交由你来操办了。”崇宁帝轻啜了一口茶后道。 “是,父皇。”安嫤笑着应下。 薛凛则拱手道,“多谢陛下恩典。” “既是回来了,便好生与云安多在一处。朕替你赐了门亲事,总还是盼着能称了你们心意的。至于旁的,咱们大周也没那么多的规矩,有朕给你们担着,晾谁也不敢说道。”崇宁帝笑望着两人道。 明漪和薛凛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又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开,真是说不出口的尴尬。 崇宁帝却是看着他们两人笑了起来,“多相处相处自然就熟悉起来了,朕可是盼着你们和和美美的。” “谢陛下。”除此之外明漪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还有就是湘南来信,人怕是后日就能到了,朕已让太子全权负责此事,届时你也多帮衬着些,正好云安也与太子妃亲近,便一起!”崇宁帝笑罢,又是正色道。 明漪听得莫名,可“湘南”二字却如一道惊雷般轰然炸响在耳边,让她手一颤,险些将手边的茶盏打翻。 一只手却是适时伸出,压在她险些打翻的茶盏上,将茶盏稳住了。她怔怔抬起头,对上薛凛那双沉黑的眼,瞧清了他眼底清晰倒映出的,面色惨白的自己,还有他拧紧的眉心和面上的疑虑。 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明漪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好在也没有多久,薛凛就向崇宁帝辞行了。 崇宁帝念他从西北风尘仆仆赶回来,便允他回去休整,只是笑着让他先好生将明漪送回济阳王府,顺道去拜访一下未来岳家。 薛凛淡淡应下,两人便是行礼告退。 出了御书房,到了人少处,明漪再也忍不住,喊了声“薛大都督”,见薛凛停步,她便是绕到他身前,促声问道,“方才陛下说起湘南……是什么事?又说有人要来,是何人?” 薛凛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沉黑的眼睛静若深潭,将她深望着,片刻后,才轻笑道,“我以为郡主该知道才对。” “我怎么会知道?”明漪蹙眉。 “当初郡主能够一眼洞悉薛某身份,临别赠言意有所指。能够提前囤粮,到了水患时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够知晓边关将有战事,提前备好伤药送来。还有郡主前几日才捎给我的那封信……‘湘南年年报灾,又言匪患四起,要兵要粮,妾不懂兵事,只觉不妥,不知以都督来看,可有养寇自重之嫌,特此请教’……”薛凛将明漪早前给他写的信中言语一字不落地背出,一双眼睛仍然紧紧盯在明漪面上,不放过半点儿端倪。 明漪掐着掌心,在他锐利的目光中勉强撑着脸色,心防却已几近崩塌。这个人……竟这般敏锐吗? “这些种种,郡主都能提前知晓,窥透全局,我还以为郡主已能未卜先知了。” 明漪豁然抬头,强扯着嘴角僵笑道,“都督说笑了,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知道这些。屯粮之事只是歪打正着,送去伤药也只是想着边关多战事,我手底下又正好有个药铺,想着为安西军略尽绵薄。至于那封信上所言,当真只是道听途说,胡乱忧心罢了。我无人可问,无人可信,也只敢向都督请教一二。” 面前的姑娘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着,粉嫩的唇瓣也失了血色,只剩浅浅一抹淡樱,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黑亮分明,清澈见底,将你望着,能轻易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那样的真诚,好似生出半点儿的怀疑都是对这样纯粹的亵渎。 薛凛收回视线,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蓦地转身迈步道,“此处人多眼杂,先出宫再说!”话落时,他人已在几步开外。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到底是提着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薛凛身长步阔,待得走到宫门处,眼见着有济阳王府徽记的马车就停在前头,他才停步,转过头来见着不远处明漪拎着裙摆,小跑着过来,急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方才惨白的小脸这会儿潮红一片,额际鬓角还有淋淋汗湿。 他眼波闪动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对上明漪那双清澈如山溪的眼睛,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先上车!” 明漪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登上了马车。车帘垂下,她想着也不知道他的“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正思忖着,垂下的车帘骤然被撩开,一个人弓腰钻了进来,只是顿了顿,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薛凛才放下帘子,从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起手轻轻叩了叩车壁。 驾车的是陆昭,不用他出声,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济阳王府的马车是王府的规制,算不上小,至少那日他们一家四口坐着明漪也未曾觉得挤过,可不知是因为薛凛身形高大,还是他气势迫人的缘故,他一坐进来,本还宽敞的车室似瞬间逼仄起来。他屈起的长腿隔着她的裙摆,就抵在她的腿边,让明漪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她才一动,薛凛的眼就是看了过来,明漪悄悄掐住掌心,让自己勉强撑住了脸上的沉定,“还请都督指教!”还是将该说的快些说清楚,她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薛凛看了看她又再度惨白的脸色,蹙了蹙眉,到底稍稍收起了眼底的锐利,“一个月前,湘南河中出土了一件天生‘隆’字纹的祥瑞,湘南王上表,请准陛下允其子上京,将祥瑞亲奉陛下。陛下允了,此时湘南王之子已离得不远,后日便可抵达望京。” 明漪紧紧咬住下唇,微微的疼,嘴里尝到的甜腥味才让她勉强没有直接颤抖起来,“湘南王之子……是谁?是……哪一个?”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却好似隔着厚厚的一层雾般,听不真切。 “据说乃是行三的那位。”薛凛答道,目光紧紧盯着明漪,看她脸色,眉心不由深攒。 魏三……魏玄知!他来了?!明漪一阵晕眩,险些栽倒下去,臂上一紧,被人箍住,将她稳了稳。 她却恍若被吓到般,用力一挣,将臂上的手挣开,往边上缩去,白嘴白脸道,“对不住,薛大都督,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嗓音都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眼神更是打着飘儿,自始至终不敢与薛凛对上。 薛凛若无其事收回手,默默回味着方才她的力道,果不其然,与寻常的闺阁女子不同,可若非他松手,她要想挣开,也是不易。 “郡主莫非识得湘南王之子吗?” 第67章 薛大都督信我吗 “郡主莫非识得湘南王之子吗?” 明漪脑中一团乱麻,耳边尚在嗡嗡作响时,却骤然听得薛凛这么问了一句。她如遭雷击,惊得抬睫往他看去,撞上他那双幽沉的眼睛,双唇不由颤颤,“都督说笑了,这怎么可能?” “是吗?”薛凛不置可否,却也没再追问。“郡主脸色很难看,看来当真是身子不适,还是莫要多说话了,先好好歇息,回府后再请个大夫来瞧瞧!” “嗯。多谢都督关心。”明漪强撑着答道,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抠在车壁上。 薛凛深望她一眼,抬手又轻叩了两下车壁。 马车晃动一下,停了下来。薛凛转身又钻出了车室,车帘垂下,车室内又沉暗下来。外间马儿嘶叫一声,马车又晃晃悠悠跑了起来,车帘轻晃间,明漪从缝隙里窥见了外头,薛凛就策马行在马车旁,哪怕是坐于马背上,仍是身姿如松。 明漪轻吐一口气,抠在车壁上的手松开,整个人也好似脱力了一般,瘫软在了凳上,倚着车壁,才能勉强坐稳。 到底是何处出了错?前世未曾有过这一出,魏玄知居然此时就要上京来。难道是因为秋狝上,傅睿煊的化险为夷,还是因为她早前做的那些改变? 可是明漪……你为什么要怕呢? 明漪一点点找回力气,坐正身子。 迟早要对上魏玄知的。眼下与前世不同,正好说明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而且也确实被你改变了。何况,你身边还有薛凛,前世,魏玄知就是薛凛的手下败将,今生,自然也是。 明漪眼里的光一点点坚定,重新燃起两簇火焰。 “薛大都督!” 薛凛听得这一声唤,转头看来,便见得明漪撩开车帘往他看来,脸色仍还有些白,可眼里的无措与惊惶不再,眼底有亮光,衬着眼角那颗艳红的小痣,双眸灿若天上星子。 薛凛微微恍惚时,明漪已经弯唇笑起,“请薛大都督上车叙话。” 片刻后,薛凛再次进了马车,坐在了明漪对面,一双幽沉的眼凝在微微笑着的明漪面上,“郡主身子舒坦些了?” “是。只是一时不适,现下已是缓过来了,多谢都督关心。”明漪曼声笑应。 薛凛见对面姑娘的脸色渐渐褪去苍白,红润起来,双目更是亮晶晶的,似是蕴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点了点头,将双手随意落在膝上,“所以,郡主想要与薛某说什么?” “湘南所谓祥瑞之事,薛大都督怎么看?”明漪没有客气,直入主题。 “湘南与西北相距甚远,恕薛某并不了解。不过……郡主倒是对湘南……”薛凛顿了顿,似在思索措辞,片刻后,才道,“甚是戒备?为何?” 明漪只怕他不问,她既是要与他成为盟友,有些事情上自是要坦诚。“前些时日秋狝,太子殿下突然惊马,险些出了大事,可过后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在薛大都督看来,这是一桩意外吗?” “太子殿下的马有专人看管,这样的意外,本不该出现。而且,郡主很显然也并不认为这是一桩意外。”薛凛看着她,眼中利光隐隐。 “不错。我彼时就问过太子妃,若是太子殿下出了事,谁人能得利。今日,我也想问薛大都督同样的问题。”明漪双目灼亮将薛凛看着,她很期待他会作何回答。 薛凛却并未立刻回答她,也并未回避她的视线,静静与她对望片刻后,他唇角似浅浅勾了一下,“看来,郡主是觉得这是湘南的手笔?郡主是疑心湘南有意谋反吗?” 谋反二字被他轻轻吐出,倒好似被涤尽了血雨腥风,唯余轻描淡写。 明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回望他,沉默里,已道尽回答。 “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郡主之前在信中说的那些?”薛凛不解,一个闺秀如何会有这样骇人的想法? 当然不止,可那些,她又如何能告诉他?那只能是她一人知道,至死也不能告知他人的秘密。 “很巧不是吗?太子殿下这头没有出事,那头湘南便出了祥瑞。” “据我所知,这位魏三公子并不得湘南王看重,他不但是庶出,而且自幼体弱。” 明漪听得笑了,“看来薛大都督也并未如方才所说那般对湘南一无所知。若薛大都督是湘南王,会派一个当真毫无建树的儿子到望京吗?” “那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样的一个儿子更能让望京,让朝廷放心。” 明漪想了想,点了头,“薛大都督这么想也不错,但这个人也有可能本身就不简单。”她现在说不清为何对魏玄知戒备如此深,说不得还会引起薛凛的疑心,倒不如简单提一句,只要引起薛凛的警觉心,待到魏玄知来京,以薛凛的敏锐,不愁发现不了。 “郡主为什么疑心湘南王,却不怀疑我?”明漪那句说辞果然没有再让薛凛纠缠在魏玄知身上,他反倒问起了其他。只看着明漪的双眼仍是幽沉,里面似藏着深深的探究。“湘南王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偏安一隅,又经营数代,与朝廷早没有太深的联系,生出异心也不无可能。可旁人也道我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可郡主为何独独疑心湘南王,却不曾疑心我呢?”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信薛大都督,信你表面清冷,可心中火热,装着家国,装着百姓,是真正高义的英雄!”明漪说得没有半分犹豫,坚定无比,那双清波一样的眼睛回望着薛凛,纯粹得一望到底。 若她是做戏,那她定是个中高手,能不着痕迹到掩饰真心,连他这样一个自觉还算能看透人心的人都看不出半点儿作伪。 薛凛喉间滚动了两下,蓦然移开了视线。 明漪却觉得有些不妥,沉吟后又补充道,“不只是我,陛下也信你。” 薛凛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明漪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清了清喉咙道,“所以……薛大都督信我吗?” 薛凛没有回答,马车轻轻震了一下,停了下来,济阳王府到了。 他看她一眼,而后扭头钻出了车厢,外间马嘶人声传进耳中,明漪坐在原处呆了呆,还是跟着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早先遣了人回来传话,此时济阳王府已是中门大开。高氏就领着傅明琰候在大门外,见得当先下来一人,玄色袍衫,身形挺拔,面容虽不似望京城中那些世家子般白净温雅,却另有一番英武,心中已是满意,再见得他阔步上前,朝着自己拱手为礼,口称“容与方来拜会,王妃勿怪”,高氏便确知此人便是薛凛了,当下就是笑眯了眼,“薛大都督快快请起,都是一家人,莫要讲这些虚礼了。快些进府,娇娇,做什么呢?还不快些来为薛大都督引路?” 第68章 好好招呼薛大都督 那头刚刚下马车的明漪冷不丁就听见叫她,转过头去就见得那边三个人三双眼都望着她,薛凛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了一抹稀松的笑意。 明漪心口一闷,怎么?她的乳名很好笑么? “哪儿用得着娇娇,我来为薛大都督引路就是。薛大都督,这边请!”傅明琰接过话,朝着薛凛笑着伸手,只那笑配上一口大白牙,有些莫名的瘆人,当然了,傅明琰看着他的眼睛里也没笑,反而满是审度,还有一丝恶意。 薛凛不会看错,却没有半分异色,淡淡点头,便是随着傅明琰走了。 高氏扯过明漪,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家又不讲那些臭规矩,你讲什么矜持?正该在成亲前就好好亲近,成亲前拴住他的心,成了亲还愁他不对你死心塌地?” “阿娘从前与阿爹也是这般?”明漪眨眨眼,好奇。 “你这孩子,说你呢,怎么说到老娘身上了?”高氏轻轻掐了她一把,脸上恶狠狠的,手上力道却不重。 明漪嘻嘻笑,“阿娘也会害羞啊!” 高氏挥挥手,“去去去,气死老娘了,为谁白操心?” 明漪才不去,笑呵呵挽紧高氏的手,“我就不,就要赖着阿娘,赖一辈子。” “傻娇娇!”高氏红了眼眶,嗓音亦有丝丝哽咽。 “阿娘还是快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收服我阿爹的?” “你阿爹啊……就是个混不吝的,刚嫁给他的时候,他比你哥哥如今还要混账……” 听着身后母女俩的笑闹声,薛凛目光悄悄往后一睇,不想却撞上边上一双虎视眈眈的眼,他眉梢轻轻一提。 傅明琰皮笑肉不笑道,“我家娇娇是个不懂规矩的,让薛大都督见笑了。” “她懂不懂规矩不要紧,往后自有我担待!就不偏劳舅兄了。”薛凛语声沉沉,听不出什么意味,不咸不淡一句话却是让傅明琰更是不爽了。 然而不等他发作,薛凛已经朝着某个方向快行两步,拱手道,“容与见过王爷。” 却原是济阳王,穿得甚是庄重,就站在廊下,手里拎着鸟笼子,正在漫不经心地仰头逗鸟,薛凛向他行礼,他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薛大都督既来了家里就莫要拘束,本王是个只知走马逗鸟的,怕是与薛大都督说不到一处,还是让小儿招呼你!子瞻,好好招呼薛大都督,知道吗?”末了,定定看了傅明琰一眼。 傅明琰立刻心领神会,身姿一抖,笑亮双眸,“是!儿子领命!”转头看向薛凛时,那笑更甚了两分,“薛大都督,我们府上有个演武场,想来你应该感兴趣,要不,一道去看看?” 薛凛敛眸,面上无改,“客随主便。” 眼看着傅明琰将那薛凛引着往演武场方向去了,济阳王才收回探出回廊一半的身子,拍着胸口,邀功般对着身后才走至的母女二人道,“怎么样?刚才我这老丈人的谱还摆得不错?” “……”高氏朝天翻了个白眼。 明漪看了眼她爹身上那身说颜色太重,光是看着都觉累得慌,决计不穿的衣裳,再看看她爹脸上等夸的表情,她尬笑着伸出手,向她爹竖起了大拇指。 还没有走到演武场,已能听见里头隐隐传来拳脚相加的声响,明漪眉心一攒,迈急了步子。 走近了便瞧见了里头拳来掌往的两人,薛凛背着一只手,只用左手和傅明琰对招,只守不攻,即便如此,傅明琰还是不是对手,不过短短时刻,就是败下阵来,退到场边,气喘吁吁,抬眼看着从容立在演武场正中之人,眼中藏着惊骇,还有些许兴奋和崇拜。 “舅兄若是一个人太勉强,可以叫上……”薛凛手往明漪和她身后离得较远些的济阳王和高氏一比,“全家一起上。” “他怎么知道我想过一个人打不过,咱们就全家一起上?”傅明琰嘟囔道。 这话刚好落进明漪耳中,她眉心一蹙,看了看那头云淡风轻样的薛凛,眼角瞥向傅明琰,“你这话说给谁人听过?” “就……问过许怀安啊!问他薛凛身手如何,咱们全家一起上打不打得过。许怀安……他应该不会出卖我才是。” 明漪额角抽搐了两下,也未必用得着人家出卖,“你什么时候问的?” “就那日啊,我在燕春楼请他喝酒,帮你问薛大都督尺寸那日。” 明漪狠狠闭眼,这个笨哥哥,果真用不着谁出卖,只怕正主自个儿就听得真真儿的呢。再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朝她瞥来的黑眸,那双眼仍是乌沉幽邃,明漪却总觉得自己好似瞧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于是,她轻轻漾开笑,“薛大都督说笑了,您勇冠三军,咱们家人哪儿能是您的对手?再说了,来者是客,这也不是咱们家的待客之道啊,我家哥哥不懂事,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了。” 说他不懂事?还是被妹妹说不懂事?而且是在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未来妹夫跟前说他不懂事? 傅明琰不干了,只还不等动作呢,明漪一记眼刀甩过来,他登时蔫儿了。 薛凛在场中轻点了一个头,朝兄妹俩走近,“舅兄一再相邀,我也是盛情难却,这才与他切磋一二,如今想来,倒是失礼了。不过……舅兄的身手委实太差了些,好在来日要入我安西军,入了军中,再好好操练也可。” 说他身手差?还委实太差?傅明琰脸都黑了,这太欺负人了? 薛凛瞥见他脸色,这才觉出自己这话不妥般,“对不住了舅兄,我是个武人,素来鲁直,说话不怎么中听,还请你勿要见怪。” 武人?鲁直?明漪额角一抽,扭头看向他,却见薛大都督仍是端凝着一张脸,沉稳持重的模样,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薛大都督,家宴已是备好,咱们就别在这儿说话了,还是移步花厅!”那头高氏正在听下人回禀事情,并未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着几人说得热闹,还当他们相谈甚欢,也甚是欢喜。 “多谢王妃费心。我是晚辈,还请王妃莫要再如此唤我,便唤我表字容与就好。”薛凛朝着高氏一拱手,居然端雅得有些君子风度,彬彬有礼。 高氏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如此甚好。既是如此,你也莫要再一口一个王妃,虽然还未成亲,但一声‘伯母’倒也是担得起的。容与这一路定是累了,也不知你喜欢吃些什么,只让厨房看着准备了,回头你有什么喜欢,什么忌口的,都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 薛凛从善如流改了口,“多谢伯母。” 第69章 什么温柔,都是错觉 “这小子脸皮也忒厚了,我都要自叹弗如了。”济阳王在身后点着薛凛的背影哼道。 “确实,脸皮比阿爹你还厚!”傅明琰双臂环抱着点头附和,刚说完就觉得不对,扭头果然瞧见他爹脸色不善瞪着他呢,他赶忙赔笑找补,“还叫什么容与呢,也不知道谁给取的字,半点儿也不适合他。” 明漪见前头的人步子稍缓,朝着后面瞥来,嘴角却是若有似无地浅浅一勾。虽则只是一眼,明漪却是心口急跳,这人眼睛利着,耳朵也说不定多灵,怕是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里呢。“阿爹和哥哥还是莫要说了。” “乖女,你怎么还护着他呢?” “妹妹,你怎么还护着他呢?” 父子俩经年累月的默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异口同声时还不忘控诉又委屈地看向明漪。 明漪额角抽了两下,“就护着怎么了?他是我未来夫君,我自是要护着。再说了,往后是我与他过日子,我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就行了。”一边说着,明漪一边偷偷瞄着前面,果然瞧见某人嘴角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她悄悄轻吁一口气,想要讨好盟友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说话间,已是到了摆宴的花厅,“都是一家人,就不拘什么男女不同席了。”高氏笑着对薛凛道。 “一处吃热闹,甚好!”薛凛仍是一副谦和模样,高氏便笑得更满意了。 济阳王却是看得心头更是火起,一拍桌子道,“有菜无酒怎么行?去,将我珍藏的好酒都取了来,今日要与薛大都督不醉不归!”说着,一睐明漪道,“乖女,今日你可不能拦着,能得此佳婿,阿爹心里欢喜着呢。不过,酒品如人品,在你嫁过去前,阿爹少不得要替你把把关,考校一二。”说话时,眼睛已经往薛凛瞥去,看这小子敢不敢不乐意。 明漪张了张口,半晌不能言。她多年未曾感受过父爱,每每对着济阳王,心中既觉温暖,却又不敢坦然领受。他若知晓他的乖女已是不在,却被一只孤魂野鬼占了躯壳,该多么难受啊?虽然取代真正的傅明漪并非她所愿,可事实就是因为她,傅明漪不在了,她虽早已自认硬了心肠,却也不敢轻易触碰,便只能抛开不想。又怎能再去拒绝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与守护呢? 明漪沉默着,难得的是高氏居然也未曾阻止,一个眼色下,下人们果真去取了酒来,好几坛子。素日里,济阳王最是宝贝他酒窖里那些藏品,今日倒是舍得,当下便拍开一坛子,给倒了两碗,当中一碗递给了薛凛,“来,薛大都督!” 薛凛双手接过,朝着济阳王一礼,便将酒碗举起,仰头便是饮尽,赞一声“好酒”! “好酒量!”济阳王亦跟着赞了一声,脸上表情总算和缓了两分,又给倒了一碗,“再来!” “阿爹,也给我倒一碗呗!”傅明琰早就眼馋济阳王那些藏酒了,平日却总得不着喝,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立时颠颠儿地端着一个空碗来讨酒。 济阳王一瞥儿子脸上讨好的笑,一时却是把住了酒坛子,一看就是舍不得。 傅明琰极有眼色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阿爹,看姓薛的这架势是个能喝的,上阵父子兵,我与阿爹一条心,还能帮衬一二!” 济阳王看他一眼,似在犹豫,片刻后,终究是给他倒了一碗。傅明琰看着碗里的酒,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就想举碗来喝,却被济阳王一把压住,给他使了个眼色,同样压着嗓音道,“为你妹妹,别光顾着喝。” 傅明琰一瞥薛凛,心领神会,端起酒碗道,“薛大都督,我也敬你,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碗,仰头干尽。 薛凛端起酒碗,回敬,亦是仰头喝到底,明漪看着,额角抽搐了两下,呵!男人! 薛凛敬了济阳王父子一回,济阳王父子却是轮流着敬他,他却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偏偏这几个人喝酒都是用的碗,才不过一会儿,一坛酒就已经见了底。 明漪扯了扯高氏的衣袖,高氏却是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笑着道,“你们也别光顾着喝酒,也吃菜啊,这些菜我可是也费了不少心思的。” 几个男人总算放缓了那几乎算是拼酒的速度,记得吃口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们在酒桌上更容易亲近些,他们除了喝酒,间或说些闲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济阳王和傅明琰说,但薛凛却一直认真倾听的模样,只时不时应上两句,但不过一顿酒的功夫,济阳王和傅明琰待他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变了。 高氏拍着她的手道,“男人自有他们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咱们最好不要插手。” “可阿爹喝了许多。”明漪看了看面色潮红,已经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济阳王,有些担忧。 “薛大都督喝的更多!”高氏笑应。 明漪闻言朝薛凛看过去,却见他仍是身姿笔挺地端坐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异色,眼神亦是清明,倒好似一点儿没醉一般,可明明那几坛酒有一大半都进了他的腹中,当真无事吗? “放心!我让厨房煮了醒酒汤,一会儿端来,让他们一人一碗。若是一会儿醉得厉害,着人将客院收拾出来,让他歇了便是。说了,咱们家不讲那么些臭规矩。”高氏笑着安抚道。 “哇!”的一声,母女俩的对话被骤然爆出的哭声打断,两人微愕,转头看去,却见济阳王已是揪着薛凛的衣袖,期期艾艾哭了起来。 “我家娇娇……怎么转眼就要嫁人了呢?她出生时才……”济阳王用手比了半天,眯着醉眼,泪眼朦胧,“只有这么丁点儿大,怎么转眼就要嫁人了?我也不是看不中你,我是舍不得……你不懂,你没有女儿你不懂……” 薛凛由他揪着哭着,甚至连鼻涕都抹在了他的袖口上,也不见他有半点儿神色变化。 明漪却看着他那只袖子额角抽了抽,正待过去把她爹拽起来,可不能让她好不容易做的努力又成了空。 谁知,还没迈步,就听着薛凛沉笑一声,意味不明道,“王爷若实在不放心,不妨随着女儿一起嫁去北关?” 明漪一僵,扭头看过去,不敢置信,这是喝醉了?可很显然,这人果真耳聪目明得很,连济阳王私下里的戏言都这般清楚。 “可以吗?”济阳王仰着醉眼,切切将薛凛看着。 薛凛微微勾起唇角,“当然可以,只要王爷想。” 明漪从这边看过去,见那两个男人无声对望,竟从薛凛的眼神中看出些温柔来,对她爹? 明漪恶寒了一下,那头一记冷冷的眼刀已是甩了过来,毫无疑问来自敏锐非常的薛大都督。 明漪一个激灵,甩了甩头,将那诡异的感觉一并甩掉,果然,什么温柔,都是错觉而已。 第70章 我若要嫁人,便只会嫁你 济阳王听了薛凛的话,却又爆哭起来,哭得更是厉害,“贤婿啊!你真是太好了,把我家娇娇交给你,我是放心了啊!” 明漪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的爹,你这转变也忒快了些。 “你爹是真的醉得不成样了,去!将王爷扶回房去。”高氏没脸看了,转头对身后的下人吩咐道。 “是!”下人领命过去,谁知,济阳王虽醉得厉害,却是将薛凛扯得紧紧的,居然扒拉不开。 “我再说两句,贤婿啊,你是不知道,我家娇娇命苦,幼时吃了不少苦啊,我和她阿娘都觉得对她不住,就怕她一辈子都是那个怯懦的性子,被人欺辱……如今看着才好些,再有了贤婿,我也总算能放心了……” 明漪听着这话,眉心狐疑地一颦,转头看向高氏,却瞧见了她僵硬的面容,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高氏往她看来,扯了扯嘴角,一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那头,薛凛也是看了过来,乌沉的眸中藏着点点深思。 待得将烂醉的济阳王父子二人送回房,明漪返回花厅时却没有见着薛凛,寻出来,才在外间见到了他。他就站在檐下,仰头看着头顶夜空,因为年节将至换上的红灯笼投射在残雪之上,折射出朦胧的红光,将他整个人罩在光晕之中,竟少了许多肃杀,多了两分柔和。 “薛大都督!”明漪走上前,将手里捧着的尚腾袅着热气的碗递上前,“醒酒汤,趁热喝!” 薛凛转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睛刚好沉溺在阴翳中,越发云山雾罩般,他似看了她好一会儿,在明漪不自在之前,他总算移开视线,伸手接过了汤碗,和他方才饮酒一般爽快,仰脖便是尽数灌下,眉头都没有皱上一下。 “薛大都督喝醉了吗?”明漪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清明,举止无碍。 薛凛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回望她。 明漪点了点头,“看来薛大都督的酒量是真的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醉?”薛凛终于开了口,声量低低,压在喉中。 “因为喝醉的人都会强调自己没醉啊,就像……我阿爹和我哥哥一样。”明漪刚刚才送走两只一直嚷着自己没醉的醉鬼。 薛凛沉笑了一声,很短促,明漪看过去时,他已经抿住了嘴角,眼神也一贯的幽沉,倒好似方才那一声笑,只是明漪的错觉一般。 明漪探身打量着他,叹了一声,“真是可惜,薛大都督该多笑笑才是。” 薛凛目光睐向她,没有接话,转而道,“郡主有很好的家人,你的父母还有兄长都很……在意你。” 明漪垂下眼,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看上去好像不那么高兴啊!为什么?”薛凛微微眯起眼,“是因为你即将远嫁?其实你若就嫁在望京,或许……” “不会!”明漪却是摇头打断了他后头的话,“其他的人又如何能比得上你?我若要嫁人,便只会嫁给你!” 这一句,掷地有声,伴随着她清澈双眸中的坚定与真诚,让人心弦震颤。 “为何?”半晌,薛凛轻声发问,嗓音带着些许哑。 “不为何,我就是信薛大都督,无论何时。”明漪应得没有半分犹豫,理所当然。 薛凛凝视她片刻,转开了眼,“天色不早,薛某先告辞了,眼下王爷王妃不便,还烦劳郡主代为转告!”说着,朝着明漪拱了拱手,便是迈步下了石阶。 这转变来得快,快得明漪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都已经到石阶下了。 “欸!”明漪张口轻唤,人倒是停了步,就站在阶下转头往她看来,“后日我来接你。” 言罢,便果真转身走了,身长步阔,不过片刻就已经转进沉黑的夜幕之中。 明漪站在原处呆了半晌,口中沉吟道,“后日……”想到后日,她倒是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赶忙回了屋中,铺纸研墨,匆匆写好一封信,交代给繁霜,让她明日一早便送去长公主府。 繁霜自是应下,第二日果真天不亮就拿着信出了府,到长公主府后亲自交到了李凤娇手中。回来时,却还带了一封李凤娇的回信。 明漪看了信后,放了心,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收好信,明漪却是叹了一声,静了下来仔细一想,她也回过味来,薛凛回京只怕也非全然为了他们的婚仪,前世他可以不回,今生自然也没有理由为她破例,怕是比起她,更多的还是因为明日要到的魏玄知!陛下既然张口就与他说起湘南,怕定是因这桩事知会了他,让他来的。想通这个关节,明漪倒说不上失望与否,只是知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李凤娇信中所说之事,与他说起,也不知他可否会应。 明漪心里挂着事,夜里便没有睡好,第二日清早起来,脸色略略发白,眼底也有些黑影,愁得微雨拿了脂粉来好一番掩饰,“郡主一会儿可是要见薛大都督的。” 明漪下意识想说他不是会在意这个的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实上,她对薛凛此人也并不怎么了解。她虽要讨好他,却更多是为结盟,而非索爱。可这话说出,只怕少不得又会让身边人大惊小怪,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明漪索性还是闭嘴了。 堪堪打扮好,那头就有人来报说薛大都督来接她了。明漪出得门来,就见薛凛背身而站,一手负在身后,暗色的袍衫紧腰束臂,身姿笔挺,又是一派武官模样。 她几乎刚刚缓步,他便转身看了过来,果真是眼睛利耳朵灵,跟书中提过的猎豹似的。明漪心中腹诽着,面上却半点儿不显,朝着他屈膝一礼。 薛凛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见她妆扮虽是庄重,却并不出挑,倒和前日所见一样,半点儿不似他印象中那些望京贵女,就喜欢妖妖娆娆。 “怎么?”明漪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莫非有什么不对吗? 薛凛却已经收回视线,转身迈步了,“走!” 明漪盯他背影一眼,默默跟上。到了府门前,两人各自登车上马,一路无话进了宫。 今日亦有青帷小轿等着,晃晃悠悠停下时,已到了御书房,薛凛和明漪被迎着去了偏殿的暖阁。进门时,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有宫娥上前,伺候着两人去了身上大氅,两人在门前炭盆边烤暖了些,这才转进帘栊,冲着殿内的傅睿煊和安嫤行礼。 站直身子,明漪就被安嫤拉住了手,给她怀里塞了个暖炉来,“今日这天儿冷得很,一会儿怕是要下雪,可别冷着了。” “谢太子妃娘娘。”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般客气?”安嫤嗔她一眼。 明漪仍是笑着,“上下尊卑,礼不可废。” “就你思虑重。”安嫤叹了一声。 第71章 你怕魏三公子 傅睿煊招呼着他们二人坐了,如前日般,明漪就坐在薛凛的下首。傅睿煊和薛凛说着些政事,明漪则和安嫤闲话。 说了片刻,安嫤突然想起一事儿,“今晚宫中设宴为薛大都督和魏三公子接风洗尘,我想着阿娇自来喜欢热闹,如今拘在府中好些时日了,便想着接她进宫来,谁知她却不来,还说是你特意嘱咐她的,让她近来都待在府中,莫要随意外出?” 明漪料到早晚有此一问,是以她早有应对之词,“我是听人说,这位魏三公子喜欢漂亮的美人儿,也是担心阿娇,未雨绸缪。她正好也不愿出门,便索性免了这些应酬也没什么不好。” 安嫤面色有些迟疑,“是这样啊,那倒也好。” 明漪知道她的想法,左右不过觉得是她太杞人忧天了,莫说李凤娇如今伤了脸,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李凤娇还是从前那般姣美模样,以李凤娇的身份和崇宁帝对她的看重,魏三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肖想? 明漪才管不着旁人怎么想,她是要帮着李凤娇杜绝所有后患,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与魏玄知碰面才好。 明漪收回视线,往边上一瞥,却正好与薛凛的眼睛撞到一处。 他也不知看了她多久了,目光里含着几许打量和审视,与明漪目光撞上,他也并未露出半分慌张或是尴尬,仍是沉定如斯,只是平静地收回视线。 明漪的眉心却是微微一蹙,这是又将她和安嫤的话都听去了不成? 外间传来些许动静,几人对视一眼,纷纷站起,片刻后就听得崇宁帝的笑声,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棉帘子被打起,崇宁帝当先走了进来,他笑容满满,显然很是高兴。 明漪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就落在了他身后。即便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待得魏玄知的身影落进眼中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刹那间就被心中的兢惧、厌恶和愤恨等等交杂的情绪所淹没,她一瞬间只觉耳中轰鸣,眼前亦是晕眩起来,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 “明漪,你怎么了?”边上有人扶住她的手臂,压低嗓音问道。 是安嫤。 明漪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对上她关切的眼,仍觉有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视线不经意上移,见得这头的动静引来了那边的注意,崇宁帝,还有他身边的人都是转头要看过来。 一瞬间,明漪觉得心口好似僵窒了,无法呼吸,就在那一刻,一抹身影骤然一个横步,挡在了她身前,魏玄知的身影从她眼底消失,而魏玄知看过来的视线亦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是薛凛。 他正拱手朝着崇宁帝行礼,“看来陛下今日甚是欢喜。”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神。他肩宽背正,挡在眼前,就如一座小山一般,坚实可靠,那背影与前世弥留时最后瞧见的他的剪影融合在一处,明漪的眼角蓦然就是红湿了,倒是心里的惧怕减轻了些许。 “是啊!朕已许久未曾这般开怀过了,天降祥瑞,四海升平,永保昌隆,这是天佑我大周啊!今日恰逢设宴为薛卿和魏卿接风洗尘,一会儿宴上可要好好喝上一杯庆祝才是。”崇宁帝笑道。 被称作“魏卿”之人自然便是魏玄知了,他轻笑道,“如此便要多谢陛下了,说起来,微臣对薛大都督威名也早有耳闻,倾慕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欣喜非常,往后怕是还有叨扰薛大都督之时,薛大都督可莫要嫌我烦啊!” 安嫤对此人也颇有些好奇,早就悄悄打量去,却见这位魏三公子着一身月白云纹直身袍衫,腰间束着同色祥云纹腰封,外罩石青色的白狐斗篷,头发半散,以木簪束发,面容看上去比女子还姣美两分,竟是个男身女相的,此时花瓣般的唇勾着一抹浅笑,看上去,温软无害。若是换身女装,莫说以假乱真,只怕还是个倾国倾城的。 怎么也没想到湘南王三子居然长这般模样,这样的人……好色吗?安嫤神色奇怪地瞥向身旁的明漪。 明漪这会儿全然没有注意到安嫤的神色,在听到魏玄知的声音时,她心中本来平复一些的情绪又翻涌上来,尤其听得魏玄知提到薛凛,她更觉浑身僵冷,下意识地就是伸出手去,从后揪住了薛凛的衣袖。 薛凛微垂头,眼角余光瞥见揪在自己袖口,颤抖着的葱白手指,眉心深深一攒,淡淡回了魏玄知一句,“魏三公子这话,薛某实不敢当,陛下与太子殿下跟前,你我皆为臣子,并无不同。” 话落,看也未看魏玄知一眼,转而朝着崇宁帝拱手道,“陛下,郡主身体有些不适,请陛下容臣先行告退,将郡主送回王府后,臣再进宫赴宴!” “哦?云安身体不适?”薛凛这番话使得殿内众人都向明漪看过来,只是薛凛却并未让步,仍是密密挡在她身前,崇宁帝和魏玄知看不清她,倒是她身旁的傅睿煊和安嫤将她看了个清楚。 “是啊,父皇,明漪是有些不舒服,脸色苍白得很,刚才还险些晕倒了。”安嫤看了明漪一眼,替她应道。 “既是如此,你便先将云安送回去,太子妃,去请个太医走一趟济阳王府!”崇宁帝自来仁和,自然不会为难。 “是。”安嫤应下。 “多谢陛下!”薛凛说完,转头对边上一个宫娥道,“去,将我们的大氅都取来!” 那宫娥屈膝应了一声,转头去将他们二人的大氅取了来,薛凛直接将他的那件大氅抖开,不由分说将明漪兜头罩住,“外面风大,可不能着了风受寒。”他的大氅对于明漪来说很是宽大,刚好能将她罩个严严实实,薛凛的手隔着厚实的衣裳,从外头轻轻托住她,转身朝崇宁帝欠了欠身,“陛下容臣失礼。” “快去!”崇宁帝挥挥手,薛凛便扶着明漪往殿外走去。 明漪被罩在大氅之中,自然是没有瞧见魏玄知朝他们投来的,带着两分玩味的笑,薛凛倒是看见了,却恍若没有见到,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目不斜视地扶着明漪出了偏殿。 也不知走了多大会儿,也不知走去了何处,明漪便只是随着薛凛一道迈步而已。薛凛却是突然停了步,将她头上的大氅蓦地掀开。 明漪抬起轻眨的眼睛,入目便是薛凛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头点点锐芒,恍若刀锋般锐利,她骤然觉得心口掐紧。 “你怕魏三公子!”薛凛突然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话,倘若一道惊雷,倏然劈响在明漪头顶。 第72章 是我将人得罪了 明漪过了片刻,才僵硬地扯着嘴角道,“薛大都督在说什么?我连魏三公子都未曾见过,又怎么会怕他呢?”薛凛竟是敏锐到这般可怕吗? 薛凛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幽将她紧紧盯着,直盯得明漪克制不住地垂下眼躲避他的视线,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她的身上。 “前日,你问我,相信你吗?”过了良久,薛凛才开口,声音压在喉中,低哑瓷沉。 明漪心口一颤,带着莫名的慌乱抬眼看向他。 入目是他冷凝的脸,还有锐利到几乎没有温度的双眼,“既连起码的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同路?” “你既连面对前路的勇气都没有,又何必勉强?” 他眼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失望恍若利剑一般直刺明漪心底,“薛凛!”她颤着声喊他,不是薛大都督,而是薛凛,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 可他却已经转过了身,衣袖从她抖颤的指间被扯走,“走!先送你回去!”他冷沉的嗓音传到耳中,明漪茫茫然抬起头,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头也不回。 明漪站在那儿,脚下好似冻住了,挪动不了,眼睁睁看着薛凛转过夹道的转角,瞧不见了,她恍若被人抛弃一般,只剩满心的惶然无力。 好一会儿,前头隐约传来脚步声,定是他回头来寻她了。明漪眼中掠过一道亮光,脚下突然又有了力气,踉跄着迈开步子。 前头转角处步出一道身影,明漪看清来人,却是脚步一刹。 对方也瞧见了她,眸中有些意外之色,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嘴角便是浅浅勾了起来,“怎么?郡主今日是也要逃吗?” 明漪望着褚晏泽,脸上的亮光瞬间收起,转而冷凝,目光落在他身后,闪动了一下,“我不知褚大公子在说什么。” “又在装傻了?”褚晏泽的笑多了两分恶意,朝她伸出手去。 明漪却是脸色一白,蓦地扭身躲开,“褚大公子自重!我只是身子不适所以才要出宫去,并非刻意要躲避褚大公子。” 褚晏泽手抓了个空,嘴里嗤哼了一声,“是吗?郡主居然又是身子不适,看来传言不虚,郡主果真是个娇弱的。” “我也并没有躲避褚大公子的理由。不是褚大公子告诫我的吗?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未曾看到,既是如此,你我自是没有半点儿相干,褚大公子瞧见我,也该走开些才是,不是吗?”明漪脸色发着白,神色却是坚定,眸色几近冷凝地睨着褚晏泽。 那冷若冰霜的模样让褚晏泽错了错牙,只是还不等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神色一敛,扭头看去,面上的情绪已收拾干净,又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 身后来人是个有些陌生的男人,一身玄色的锦绣云纹袍衫,却是紧腰束臂,勾勒着劲瘦有力的身躯,合着线条冷峻的面容,一股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想到这两日听说的传闻,褚晏泽陡然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眼角余光往身后一瞥,嘴角奚落般浅浅一勾,拱起手朝着薛凛施了一礼,便是转过身,越过明漪,迈步离开。 自始至终倒是未曾与薛凛言过半个字。 薛凛未曾看他,目光落在明漪身上。 姑娘身形娇小,身上罩着他那件玄色的大氅,衬着雪白的小脸和脸上有些茫然无措的表情,越发显得纤弱,还有可怜。 薛凛眼波闪动了一下,道一声“还不走吗?” 在明漪抬头往他看来,后知后觉“哦”了一声,急急迈开步子往他走来时,他才转过了身,迈开了步子,只是这一回却是始终听着身后的动静,与她保持着一个身长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宫门方向而去。 “方才那个人,是褚相家的大公子。”走了片刻,明漪在他身后轻声道。 以他的敏锐,她只说这一句,想必他就能洞悉前因后果,也不会误会方才褚晏泽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了? “知道了。”薛凛过了片刻才幽幽道,意味不明。 出了宫门,二人登车跨马,往济阳王府而去。 到得王府门口,薛凛交代了门房,转过头来,恰好见得明漪被扶下马车,遥遥往自己看过来。 他却未发一言,收回视线时,一拨马头,马缰轻扯,便是纵马疾驰而去。 明漪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紧紧抿住了嘴角,眼中懊恼,她又搞砸了。 薛凛方才的诘问又在耳边响起,“你既连面对前路的勇气都没有,又何必勉强?”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有力气迈步进了济阳王府府门。 回了房中,太医也到了,把完脉后自然就是些什么体弱受寒之类的话,让人开了方子送出府去。明漪纷乱的脑袋慢慢清醒过来,想着方才在宫里的事儿,想到薛凛的那些话,她蓦地抻了抻身子,不对啊! “郡主,您让人给薛大都督赶制的衣袍云锦祥送来了。”微雨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两大摞衣袍从外而来。 明漪目光落在那衣袍之上,意味不明地闪动了两下。 夜深时,宫宴才散了,薛凛带着一身酒气回了薛府。草草梳洗了一番回了卧房,却见房内放着几身新衣裳,上头还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有些眼熟,薛凛将信拆开看过,却是意味不明地轻轻嗤了一声,便将信扔开了。 腊月二十七,明漪收拾好便出了门,径自到了望江楼的一处雅间,推门而入时,李凤娇已经候在雅间里了,瞧见她却是直直往她身后瞧去,半晌皱起眉来,“就你一个人来的?” 明漪已经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轻啜了一口,淡淡“嗯”了一声。 李凤娇皱着眉在她对面坐下,“怎么回事儿?我都说了,我可以不去宫里凑热闹,可是我是当真好奇薛大都督是怎般模样,你没有回信,我便以为你我是约好了的。结果你一个人来了,莫不是薛大都督当真好得让你要藏起来,不让人瞧不成?” 明漪额角抽了两抽,“那还真没有……” “是没有把人藏起来的意思,还是真没有那么好?”李凤娇不放过她,抱着双臂将她睐着。 明漪实在有口难言,神色间难得现出两分不耐来,“是我将人得罪了,没那个本事把人请来。” “啊?”李凤娇还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瞄了瞄明漪的表情,眼睛却是亮了亮,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快与我说说,你怎么把人得罪的?这薛大都督不是伟丈夫吗?这么小心眼儿呢,跟个小姑娘斤斤计较?” 明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雅间的门却在这时被人轻轻敲响。 第73章 真巧 门拉开,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明漪瞬间不好了,尤其是见着薛凛一双眼睛好似带着深意往她瞥来时,她头皮一阵发麻。 刚才她们都说什么了?说他小心眼儿,跟个小姑娘斤斤计较?不是伟丈夫? 这个人的耳朵可不是非一般的灵光啊。 明漪看着薛凛的目光登时就有些心虚起来。 薛凛却不过淡淡瞄她一眼,目光就转而望向了屋内的另外一人,拱手道,“长宁郡主,薛某来迟,还请勿怪。” 李凤娇一瞥身边呆怔的明漪,轻“啊”了一声,朝着薛凛屈膝为礼,“薛大都督,快请坐!” 薛凛淡淡点了个头,袍摆一掖,便是在明漪身边空位坐了下来。 房内却是陡然沉寂下来,诡异的沉默无声蔓延。 李凤娇悄悄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瞄瞄,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尴尬的倒好似只有她一人般。 李凤娇眼珠子动了动,扯开笑道,“本来我是有些无颜见薛大都督的,只是又实在好奇明漪要嫁的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这才央着明漪请了薛大都督出来一见,多有失礼,还请薛大都督勿怪。” “长宁郡主说的无颜见薛某,是因为之前拒婚之事?”薛凛不答反问道,面上冷凝,不辨喜怒。 李凤娇从没有见过这样直接的人,微愕间,只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钻进去,在薛凛目光扫过来时,她硬着头皮道,“对!” “婚娶乃一辈子的事儿,自然要求个你情我愿。长宁郡主能求得陛下回心转意,那是你的本事,薛某虽不敢自称伟丈夫,但也不至于小心眼儿到跟个小姑娘斤斤计较。”男人的脸部线条冷峻,说出口的话更是平平淡淡,但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觉如坐针毡。 李凤娇干笑着坐不下去了,“那个……怎么还不上菜?我去催催!”话落时,便是迫不及待站起身往外而去,见到明漪递来的眼神,她回了一脸的爱莫能助,脚步不停出了雅间。 薛凛这才抬眼看向边上紧盯着他的人,“郡主这般看着薛某作甚?” “阿娇虽被娇宠惯了,但心地不坏,并无恶意。薛大都督胸襟宽广,可纳百川,若觉心中不快,冲我来便是了。”明漪一双眸子清凌凌望着他。 薛凛沉笑一声,“看来郡主是认定薛某是个小心眼儿的了?” “我是想告诉薛大都督,我并非是个好人,比不上阿娇单纯善良。那日之事我也是回了府中才回过味来薛大都督的深意,你未必多么想知道我为何对湘南心存戒备,或是为何如你口中所说的,怕那魏三公子,你只是借机敲打我,让我看清楚自己身处的位置,知道来日该作何选择罢了。”明漪望定薛凛,哪怕他视线瞥来,她仍是不闪不避。 薛凛听着她的话,饶有兴味地浅勾了一下唇角,“所以呢?郡主想清楚该作何选择了吗?” “为何一定要选择?陛下选我联姻,本就是为了与薛大都督同气连枝,一荣俱荣,我知薛大都督忠于家国,是以绝不会有需要我做选择的那一日。”明漪语气平淡,却坚决。 “你怎知我就一定是忠呢?”薛凛沉默半晌,才骤然开口,语音沉沉,字字千钧。 明漪面色微变,神色却仍是坚定无疑,“我就是知道!不管旁人如何说,如何看,我都不会疑你。” 薛凛深望着她,片刻后,低笑了两声,“还说你不单纯,这世间的事又岂是一个‘信’字就能作结的?” 明漪张嘴还要说什么,薛凛却是抬了抬手,“是我思虑不周,眼下哪怕你给了我个准话,来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人心本就易变。只但愿当真如你所言,这一生都莫要有让你做选择的时候!” 明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恰当。 两人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明漪才幽幽道,“所以,薛大都督还愿意帮我吗?湘南和魏三的事儿。” 薛凛转头,望进她一双澄净无波的双眸中,“我不问你为何疑心湘南与魏三,既是疑心了,我就帮你暗中盯着,至于能不能有所发现,我也不敢保证。”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明漪双眸瞬时亮起,“多谢薛大都督!” “今日让我来这儿,是你和长宁郡主的交换条件?”薛凛眼角朝她睐去,话锋倏转。 冷不丁听得这一声问,明漪瞬时心虚,干笑道,“大都督心明眼亮,什么都瞒不过您。” “听说早前长宁郡主出了点儿意外,我今日瞧着她那疤痕还很是明显,我们军中倒有些不错的伤药,可要带些给她?” 明漪正等着他再“记仇”一回,谁知却听到他这一问。全然不在意料之中,以至于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看着他。 “怎么了?”薛凛皱紧眉,看着她的眼神满是疑虑。 明漪将心中怪异的情绪按捺下,笑着道,“都督多虑了,阿娇是什么人,又岂会缺了伤药?” 薛凛蹙眉敛眸,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沉思。 明漪看他片刻,站起身来,“说到阿娇,这么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去瞧瞧!”说着,她已迈开步子往雅室外去了。 步出雅室,她却驻了足,蹙眉想道,他居然会关心阿娇脸上的伤疤?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想太多了,也许就是瞧见了随口关切一句罢了。收敛心神,她举步朝外走去,李凤娇方才说去厨房,也不知是借口,还是当真去了。 从雅室出来,穿过回廊,还没有走到厨房她就见到了李凤娇,可眼前所见却让她瞬间血液倒流。 “阿娇!”她喊一声,疾步奔过去,将李凤娇一把拉过来,掩到身后,而一双眼睛,却是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人,咬紧了牙关也没有克制住浑身颤抖,魏玄知……他怎么会在此处?还与李凤娇碰上了? 没错,对面之人正是魏玄知,仍是一身石青色的白狐大氅,看上去牲畜无害的温软模样,正朝她们微微笑着,明漪若是浑身发寒,“这位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方才并无冒犯之处。” 为什么?明明已经让李凤娇刻意避开不进宫了,却还是会在这里遇上? “明漪!”李凤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位公子方才只是向我问路而已。” 明漪却仍浑身紧绷着,半点儿不能放松。 “魏三公子!”正在这时,几人身后传来一声沉唤,是薛凛,他不知何时也寻了出来,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 “薛大都督?”魏玄知似是没有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神色很有两分诧异,继而喜道,“真巧!” 第74章 他是多余的 “是啊,真巧!”薛凛走过来时,着意看了一眼挡在李凤娇面前的明漪。 就那一眼,让明漪蓦然一个激灵,那日他在宫中对她说的话陡然又回响在耳畔,不管薛凛说那话是为了什么目的,他的话却是不错。她若一见着魏玄知就怕成这样,那还何谈以后?何况,她身后还有李凤娇呢,她总得护着她。 明漪想到这儿,悄悄调整起了自己的呼吸,慢慢的,颤抖的手终于平静下来,四肢好像也有了力气。 薛凛瞥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总算没有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了,有点儿长进。 “相请不如偶遇,薛大都督不妨与在下一道去喝一杯。”魏玄知笑着盛情相邀,那副温软和善的模样让明漪瞬间绷紧了背脊,往薛凛看去,他可别被骗了。 “多谢魏三公子盛情,只是今日有女眷在场,多有不便,还请见谅。”薛凛语调平淡,算得委婉地拒绝。 魏玄知转头看向明漪两人,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云安郡主吗?真是失敬失敬,那日在殿中未能得见真容,这才未能认出,还请郡主勿怪。”倒是一副再和善不过的模样。 明漪掐了掐掌心,“这如何能怪得着魏三公子?”虽稍显生硬了些,但好歹她已能够平静地面对魏玄知了,明漪掌心汗湿着,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好似已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魏玄知倒没有纠缠在她身上,只看了看她,目光又着意落在了明漪身后的李凤娇身上。 那目光让明漪浑身一凛,李凤娇虽然戴着帷帽,却也难掩其身姿窈窕,电光火石间,明漪眼中掠过一抹狡光,似是不经意般抬起手,却是将李凤娇的帷帽打歪了,帽纱荡开,刚好将李凤娇的面容露了出来,她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亦是看得清楚。 “阿娇,对不住!”明漪忙帮着扶正帷帽,眼角余光却是朝着魏玄知瞥去,果不其然瞧见他脸色微僵,目光亦是从李凤娇身上移开了,她心里稍安,嘴角却是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痕,看,这就是他从前挂在口中的“爱”。 魏玄知反应很快,不过片刻,已收敛面上情绪,又轻笑着道,“既然今日薛大都督不便,那魏某也不强求了。改日,改日再请过,届时还请薛大都督万勿推辞。” “魏三公子自便。”薛凛拱手。 “告辞!”魏玄知朝着明漪和李凤娇彬彬有礼地一拱手,便是转身而去。 薛凛这才瞥向明漪,眼神里满满的怀疑,可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刚才是故意的。 知道就知道,明漪倒是不在乎,只要达成她的目的就好。瞧见刚才魏玄知的反应,她只觉得自己做得再正确不过。 “那便是你说的湘南王三子?很好色的那个?”李凤娇虽是再相信明漪不过,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好奇。 “你没有瞧见他刚才的反应吗?多失望啊?”明漪轻声哼道,转头为李凤娇整理起帷帽。 李凤娇想了想倒也是,“明漪果真心明眼亮!”毫不吝惜的夸赞,还有脸上的笑容还真是……欢快。半点儿不在意自己脸上的疤痕,还很是欣喜。 薛凛望着这两个姑娘,总觉得有些难以捉摸,头一回体悟到军中那些汉子们说起自家婆娘时,叹一声女人心,海底针的心有戚戚焉。 明漪转过头来就见薛凛盯着她们,脸色有些奇怪,只他甚是敏锐,她看过去时,他便立时察觉,却未收敛目光,而是迎着她看了过来,不闪不避,双目灼灼。 反倒是明漪被看得头皮有些发紧。 “走!回去用膳!”李凤娇携了明漪的手笑着道。 “阿娇可点了酒?”明漪突然问道,“若是没有,着人去燕春楼买坛燕楼春!” 李凤娇本还有些莫名,目光瞥见一旁的薛凛时,登时心领神会般笑了起来,“知道了,我这就去,你们先回雅室等着啊!”说着,已是脚步轻快走了。 明漪转过头便又撞上了薛凛似含着两分兴味的脸,“你想喝酒?” “不是薛大都督酒瘾犯了吗?”明漪轻睐他一眼,将右手抬起,摸了摸腰间,摸了个空,又捻了捻手指,正是方才不小心窥见时,薛凛的动作。 薛凛看着她,眼神幽邃。 明漪却是勾起嘴角笑了开来,“刚才薛大都督是摸什么没摸到?我想想,你平日这腰间是挂的酒囊还是酒葫芦?” 姑娘微微勾着身子,凑到他跟前,一双眼睛里荡漾着满满的笑意将他凝视着,悠荡间,那笑意恍若漫天星子摇曳,星海璀璨。 薛凛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过了身。 明漪在他身后吃吃笑开,莫名觉得一直被压制,终于稍稍扳回了一小成是怎么回事儿? 等到了宴上,两位贵女却全然没有半点儿贵女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不说,还一边互相夹菜。 “这个是你喜欢的。” “这个是你喜欢的。” 两人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笑开,旁若无人的模样,倒好似……他是那个多余的。 薛凛仰头闷了一杯燕楼春,许是他诡异的沉默终于引起了两分关注,李凤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我和明漪一向自在惯了,失了礼数,还请薛大都督勿怪!” “二位郡主的口味倒甚是相似。”薛凛没有纠结在规矩二字上,反倒是看了看两人碗里的食物,意有所指道。 李凤娇和明漪也是互相看了看彼此的碗,明漪眼中掠过一道暗光,李凤娇却是笑道,“是啊,我和明漪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口味上,哪怕是同胞姐妹也没有如我们这般相像的。不然我们怎么能比亲姐妹还亲呢?” 明漪点了点头,有些事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只要她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二位对彼此的喜好也甚为清楚。”薛凛轻呷了一口酒。 李凤娇和明漪微愣,片刻后,李凤娇却好似明白了什么般,轻轻肘了明漪一下,而后笑着道,“薛大都督放心,咱们明漪最是个贤惠体贴的,来日也定会将你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 她?贤惠体贴?明漪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至于我们明漪,喜吃清甜口味,犹爱酥点。荤食虽不忌,却不会多食……” 明漪听着李凤娇对她的喜好如数家珍,心头却是万般复杂,阿娇又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李凤娇的口味?私底下,如今的她最喜欢的是又白又胖的白面馒头夹着大块儿肉,她一气儿就能吃四五个? 这话若说出,不知会不会将阿娇吓晕了? 第75章 讨好盟友,真是不易 “薛大都督定奇怪我为何与你说这些?”李凤娇笑着拉住明漪的手,一双清媚的凤目看向薛凛,“明漪不久就会嫁你,我总是希望你能善待她的。她是个最好不过的女子,值得这天下最好的。”说后头这句话时,她看着明漪,她在笑着,明漪眼角却蓦然湿润。 李凤娇笑着拍了下明漪的手,再看向薛凛时,抻了抻身子,端起酒杯,“薛大都督,这杯我敬你!我们明漪,日后便劳你多多看顾了!”说罢,竟是仰头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不想这燕楼春比她素日喝的果子酒要烈多了,呛辣得她咳嗽起来。 “你慢着点儿。”明漪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茶,为她顺着气。 李凤娇一张芙蓉面被酒气氤氲成漂亮的桃花妆,一双眼睛被雾气蒸腾,更多了两分惹人爱怜的娇弱,这样的人间艳色丝毫没有因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而有损分毫。 她朝着明漪摆了摆手。示意她无事,刚刚匀过气来,却是直直看向薛凛,索要一个承诺,“薛大都督?” 明漪眨了眨眼,他怕不是会做此般承诺的人。 果不其然,转头看去,这人不置一词,却是端起酒杯,朝着李凤娇遥遥一敬,然后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凤娇见状,很是欢喜地笑了起来,“多谢薛大都督。” 明漪莫名,他说了什么吗?什么都没有说啊,可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她胸口方寸处,砰砰砰,心跳得有些快,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他是真正高义的英雄,也是最可信赖依靠的参天大树! 用罢饭,先要将李凤娇送回长公主府。李凤娇喝了些酒,她本就酒量浅,百果酿都能喝醉,遑论这本就烈的燕楼春了。虽然只一杯,但也是烧红了双颊,眼神也有些迷离,紧紧拽着明漪的手不肯放。 上了马车之后,就直接扑进了明漪的怀里,笑呵呵道,“明漪啊,你真是眼光好!这薛大都督果真比这望京城中那些世家子要好上太多了。” 明漪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理顺,笑着道,“我以为你该夸我运气好!” 李凤娇却是摇了摇头,“不一样!虽然是赐婚,可你是因为有婚约在身,还是因为你真正看重这个男人,那是不一样的。你未来日子过得怎么样不一样,你心里如何想……薛大都督也是能看出来的,要如何待你,自然也是不一样。” 明明有些语无伦次,可那些话却是让明漪怔了怔,望着说完话就阖上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的李凤娇,神色有些复杂,几时起,她竟也能将事情看得这般通透了?说出来的话竟让她也觉得有道理? 将李凤娇送回长公主府,夜色已浓稠似墨。 “走走?”薛凛牵着大黑马,提议道。 明漪点了点头。 两人便是一人牵马,一人束手,并肩行在道上,身后踢踢踏踏跟着一辆马车。 虽夜正当中,可因着临近年关,城中仍是热闹,食物的香味与人们的笑闹声中尽是人间烟火气,让人行在其中,不自觉地就是放缓了脚步,想要沉浸其中,多感受一些。 薛凛侧头看着走在身边的姑娘,街上的灯火半明半暗勾勒周身,身姿柔婉,那万千灯火照亮她唇畔的笑花,又落进她眸中,眸映烟火,熠熠生辉。 “亲人,朋友……郡主真是让人羡慕。”薛凛突然低声道。 明漪转头往他看去,撞进他幽深如子夜的眼睛,笑容微敛,点头道,“是啊!老天爷待我不薄!”否则怎会给她重来一次,可以修正那些错误,弥补那些遗憾的机会? 薛凛没有说话,可他的目光带着打量与探究始终盯在她身上。 明漪知道,因着这几日她对上魏玄知时的表现,他对她充满了疑虑,只怕是无论如何都觉得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郡主身上有太多难以解释之处,可这些,偏偏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解释,更解释不了的。 明漪只能权作不知,由着他去。 走了没一会儿,风声紧,额上一点冰凉,明漪抬起头来,才发觉又落起雪来了。 “上马车快些走!”薛凛道。 明漪点点头,没有异议,转身登上了马车。这时节的雪,说不得片刻就能下大,若下大,路上就不好走了。 好在今日的雪算不上大,待得他们到了济阳王府门口时才有了些扯絮之态。 “郡主快些进去,夜寒雪急,莫要着了凉!”薛凛高坐马背之上,沉声道。 明漪点了点头,扶着微雨的手下了马车,站在撑开的伞下,看着薛凛拨转马头,她喊了一声,“薛大都督!” 薛凛回过头来,凛冽冷峻的眉目隔着渐大的风雪,好似隔在云端般,看不太真切。 “若是再提个要求,薛大都督不知会否觉得我得寸进尺?”明漪扯开嘴角笑,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 马背上,薛凛眉心一蹙,似有无声的不耐带着催促迫面而来,浑身上下好似都在说着,得寸进尺?那不就是你的专长吗?“说!” 明漪不敢耽搁,连忙道,“是我母亲!说你一人在望京中过年,难免孤寂,让我请你到我们府上守岁。当然了,薛大都督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或是有什么难为之处也可以不必答应,我母亲那里我自会与她说的。”只要她切切实实问过了,他若拒绝,阿娘总就怪不着她了? “可!”谁知,薛凛沉默片刻,却是突然道。 “啊?”明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却见马上人的眉攒得更紧了,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沉冷了两分。 明漪很是懂得察言观色,立刻道,“我主要是担心家中父兄随心所欲会惹了薛大都督心烦,既是都督觉得无碍,我们自是高兴得紧,届时定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薛凛听得这一句,面上神色总算稍稍和缓了些,“雪更大了,进去!” 明漪点头,扶着微雨的手上了石阶,却在檐下驻足回过了头。 马嘶声后,哒哒马蹄声起,明漪看着那转眼驰入雪幕的身影,轻吁了一口气,这讨好盟友,还真是不易啊! 翌日,听说薛凛应下要来自家守岁,高氏高兴得不行,一刻也等不得地拽着明漪就是要筹备起来。 明漪有些哭笑不得,“阿娘,今日才二十八,还有两日呢!” “你呀,一看就是没有操持过家务的,这办一场宴席得有多少繁杂,提前两日算什么?” “不过是一场家宴而已。”对上高氏瞅过来的眼,明漪很是乖觉地补充道,“不是阿娘说的吗?是一家人,所以才请他来守岁,也不算不合规矩,既是一家人,那就别太见外了。” 第76章 确实太不巧了 “就算是一家人,也得以心换心啊!容与一个人在京中过年,又是头一回在咱们家过年,可不得好好用点儿心吗?”高氏一口一个“容与”倒是喊得格外亲热和自然。 “你不是与他用过两回饭了吗?可有瞧出他有什么爱吃的,或是忌口?” 明漪正在走神时,骤然听得高氏问到自己头上,怔了怔,见高氏微微眯着眼盯着自己,明漪有预感,她若答个不知的话,说不得会她阿娘数落一番,说她不用心……虽然,阿娘,你不也与他吃过一回饭吗?你怎么也不知他的喜好? 腹诽归腹诽,明漪面上却是做出一脸认真的思索,“薛大都督好像不怎么挑,比较爱荤食,我估摸着按着西北的口味做些肉食就行,咱们家的酱牛肉也不错。另外……他爱酒!” 高氏听着脸上果然现出满意的神色,“果真是用心了。酒不成问题,你阿爹酒窖里多着呢。我这就去多搬些来,按着西北的口味,要烈点儿的。”言罢,高氏兴冲冲走了。 看来,阿爹的宝贝藏品又要遭劫了,还是拜他的“贤婿”所赐。明漪低低笑了起来,很好奇,待薛大都督来时,她爹会怎么招待他? 这回回望京,薛凛说是怕聒噪,许宥和薛泰一个没带,只点了几名近卫随行。 “都督,北关来了消息,先生已平安回返,请您放心。”这一日午后,杨礼便是挟了消息来回禀。 薛凛昨日回来时特意问起,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是因为身在望京,有些人与事总能勾得他记起师父,此时听得这话,总算是放了心。“知道了!” 明漪之前整修宅子时,想着薛凛是武将,便也依着济阳王府的样子,在府里弄了个演武场,倒是甚合薛凛心意。 他刚从演武场回来,身上汗津津的,一边低头解着腕上护臂,一边道,“过会儿随我出府一趟。” 若换了许宥和薛泰,说不得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怎么也要问问做什么去,可杨礼却不过只有一个字“是”,其它半句多余的没有。 薛凛很是满意,越发觉得带他,没有带那两个是再正确不过了。 待得简单梳洗了一番,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刚刚跨上马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薛大都督!” 薛凛扭头,看着下了马车,朝着自己走来的魏玄知,眉梢微提。 薛凛朝着对方拱手,神色淡淡,“魏三公子!” “昨日巧遇却未能一道喝酒,魏某深觉有憾,是以今日特意来拜访。”魏玄知说罢,才后知后觉,“看来今日又是来得不巧,薛大都督有事外出?” “嗯,确实太不巧。”薛凛面无表情,语调亦是沉沉。 魏玄知没料到他居然这般不留情面,面色微微一变。却也不过一瞬,已经收敛神色,抬手朝后招了招,他两个随从从马车上搬下好些锦盒来,“这年节上,自是不能空着手出门,这些薄礼,还请薛大都督笑纳!” 薛凛看了看一脸笑的魏玄知,到底没有太过不近人情,向后轻瞥一眼,杨礼立刻会意地抱了抱拳,便将那些锦盒接了,让人带进了府中。 “我要出门,便不请魏三公子进去坐了。”薛凛淡声道。 “看来薛大都督有急事在身?”魏玄知问。 “也算!”薛凛垂眸看着手中马缰。 “不知薛大都督要往何处去?咱们说不得能同路一段?”魏玄知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本就长得精巧,一笑间温软无害,让人生不出半点儿排斥。 薛凛却一时没有言语,只是目光灼灼,将他紧紧盯着,眼底毫不掩藏的锐利和审视。 魏玄知被看得笑容有些绷不住了,薛凛却是扯了扯嘴角,似轻笑了一下,“我要往昌玉街去,魏三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那便一道走一段!” “不介意不介意,我对薛大都督仰慕已久,能够与您多说两句也是好的。”魏玄知笑得甚是开怀,朝着身后的随从招手,“去,将我的马牵来!” “是!”那随从应了一声,转头牵来一匹栗色马。 魏玄知姿态略显僵硬地爬上马背。 薛凛挑了挑眉,“原来魏三公子会骑马呀!” 魏玄知坐在马背上,轻吁一口气,笑得有些腼腆,“我自幼身子弱,可也与其他兄弟一般由师傅授课,这马是会骑的,却也只是会骑而已。” 薛凛没有打马快走,只是信马由缰,魏玄知跟在他身边,倒还能跟上,慢慢放松了些,“薛大都督去昌玉街是去置办年货?” “并非!”薛凛言简意赅。 “也是。薛大都督一人在京中,想必与我一般,也是受了陛下邀请,在宫中过年?” “并非!”薛凛仍是这两个字,事实上,今早崇宁帝确实宣他入宫,说起此事,不过听他说起济阳王府邀他守岁之后,便作罢了,还很是高兴。 魏玄知微愕,片刻后,好似想通了什么,笑起道,“我明白了!看来,薛大都督此去昌玉街是为了买些礼物,好去拜访岳家?没想到啊……薛大都督与云安郡主虽是陛下赐婚,看着倒还感情甚好。那日在宫中时便是,昨日……也是。” 薛凛没有应声,看似默认了。 魏玄知目下轻闪,赞道,“薛大都督能娶到中意之人,真是让人羡慕啊!” 薛凛看他一眼,还是没有搭话。 “薛大都督不愿在外人面前提云安郡主半字,看来果真是看重。”魏玄知又是笑着道。 “薛大都督放心,我没有对云安郡主不敬之意,只是既然说到这里,有一事想要请教薛大都督。”魏玄知语带迟疑,见薛凛没有出声拒绝的意思,他才踌躇着开口道,“昨日与云安郡主在一处的那位姑娘……可是长宁郡主?” 薛凛手中马缰蓦地紧挽,勒停了马儿,一双眼睛里锐芒隐隐,盯向魏玄知。 后者微怔,忙道,“我只是听说两位郡主交好,又见那姑娘颊上有伤,想起进望京前听到了传闻,胡乱猜的……” “魏三公子!”薛凛沉声打断他,“背后妄议闺中女子,可非君子所为!” 魏玄知一愕,似有些懊恼地红了脸,垂下头道,“是!在下唐突了……” “前面就是昌玉街了。”薛凛仍是沉着嗓音。 魏玄知抬起头,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薛凛,嘴唇翕张片刻,终究是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魏三公子自便!”薛凛不咸不淡的模样,与昨夜一般无二。 魏玄知登觉再没脸待着了,却仍是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告辞”,这才带着人转身而去。 看着魏玄知的背影,薛凛的眼神却是寸寸冷沉下来。 杨礼轻声嘟囔道,“这位魏三公子到底是干嘛来的?” 第77章 薛大都督贵庚 明漪和高氏俩正窝在炕上一边说着话,一边剪着窗花时,听说薛凛来了,都是愣了愣,明日才是除夕啊,怎的这人今日便来了? 人都来了,断然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母女俩赶忙迎了出来,比起前日的周到,今日连身衣裳都不及换,一副家常的模样,太随意了些。 薛凛见着却没有半分异色,身后鱼贯跟着一堆人,送进了一堆锦盒。 “容与这是做什么?” “买了些年货,也不知道是不是合用。” “你回京那日不是已让人送了好些来,做什么又买这许多?”高氏虽然这么说,可脸上的笑容却关也关不住。 “那怎么能一样呢?早前送来那些是从西北带回来的,这些却是专程用作过年的。而且也并非全是我买的,这大多数都是昨日魏三公子到我府上拜访送来的,我一个人也用不上,便一并拿了来。” 魏三?明漪蓦地抬睫看向薛凛。 后者正好也是瞥过来,目光轻触时朝着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明漪心口微微一沉。 “既是来了便用过膳再走,我去厨房交代一声。”高氏朝着薛凛笑眯眯道。 薛凛自是应下。 “你陪着容与坐会儿!”高氏与明漪使了个眼色便笑容满面走了。 明漪今日还真是很乐意陪人,等高氏一走,便是迫不及待凑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儿?”能让他这样的人都等不及让手下传话就亲自来了,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昨日突然登门,说是来找我说话,我正要出门,他居然不介意,随着走了一路,可最后,却问到了长宁郡主。”薛凛的嗓音沉沉,压在喉中。 明漪果真听得面色微沉,“他问阿娇做什么?” “不知。”薛凛轻轻摇头。 “那日他瞧见阿娇的脸时分明变了脸色,难道还能生出什么变故?”明漪皱着眉,心下不安得很。 “这个暂且不知,不过我已经交代盯梢的人警醒着些,若有什么事儿立时来报。” 明漪点了点头,还是他想得周到。眼下这事没凭没据的,说出来也只是徒惹担心,她自然是不会去告诉李凤娇。所以……他来,也只是为了知会她一声的? 高氏留薛凛用膳,自然是用的晚膳,可这会儿离着午膳尚有些时间呢,她莫不是要一直陪着他在这儿干坐着? “王爷和世子不在?”薛凛今日倒乖觉,没有当着明漪的面唤傅明琰“舅兄”。 “我阿爹自是外头转悠去了,我哥哥……去了亲戚家。”明漪含糊道,眉心轻轻皱起。今日傅明琰拎了东西去苏姨家,奉了高氏之命去请苏闻樱母女俩明日来家守岁,这分明就是存了试探之意。可苏闻樱早前的态度让明漪始终有些心下难安,就怕傅明琰铩羽而归。 说曹操,曹操到。明漪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了动静,听着有丫头在问“世子安”,明漪抬起眼睫,就见得傅明琰大步走了进来,只是一贯的笑脸不在了,沉凝着面色,“母亲不在?” 目光一扫,没有见着高氏,只沉声问道。 “母亲去了厨房。”明漪轻声应道,目光落在他面上,此去如何好像不用问了? 傅明琰点了点头,“那好,你与母亲说一声,就说人没请到。”话落,便是转过了身,自始至终好似根本没有瞧见薛凛一般。 薛凛倒也沉得住气,没有因他莫名其妙的无视而有半点儿不悦般,仍是端稳的一张脸。 傅明琰却在门边又刹住了步子,转头往薛凛看来,目光灼灼,含着隐隐的刺,“明日才守岁,薛大都督今日便来了?” 这也忒不客气了!明漪额角一抽,这倒霉蛋哥哥,迁怒别人都不挑的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看向薛凛,明漪正想着如何措辞找补一二,就听得薛凛回道,“比不得世子,薛某在京中没有别的亲戚故旧,只得上门叨扰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一句话,落在刚“走亲戚”回来的傅明琰耳中却字字都是刺。 傅明琰也不走了,勾起唇角笑起,袍摆一掖,居然坐下了,“薛大都督,敢问贵庚?” 怎的问起这个?明漪直觉不妙,坐在两人中间,瞄瞄这个,再看看那个。 无奈,这会儿她倒成了摆设般,没人看她一眼。 薛凛亦只盯着傅明琰,淡淡回道,“薛某今年二十有五!” “居然这么……”傅明琰夸张地提高了音量,而后又笑道,“抱歉抱歉啊,只想着薛大都督年少有为,却忘了,您毕竟身居高位,怎么也得有点儿资历才是。不过也不怪我有此担忧,我去年方才及冠,而我妹妹……才二八芳华,你比她大了这么许多,我是当真怕你们无话可说,夫妻难睦……” 这不是明里暗里说薛凛年纪大吗?明漪给傅明琰使了个眼色,这薛大都督可是个记仇的,他这是嫌日子太好过啦? 傅明琰半点儿没有接收到明漪的眼色,只定定看着薛凛,嘴角牵笑。 明漪瞪他瞪得眼睛都快抽筋了,结果他倒好,一无所觉般。明漪索性转开眼闭上,眼不见为净。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了! 果不其然,薛凛突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就不劳舅兄操心了。能不能合得来,是不是会夫妻难睦都要先成为夫妻再说,我与郡主这桩婚事是陛下所赐,吉日也定下了,日后如何不好说,如今婚事却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一个月后,郡主便要入我薛氏门了,届时,可还要偏劳舅兄背着郡主上花轿呢。” 又一口一个“舅兄”的叫上了,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诛心见血,这是专门挑着人的痛处踩呢!拿她作伐子也就罢了,他难道也猜出了傅明琰今日做什么去了,又如何会这般故意找茬?这才婚事已定,绝无更改的一针见血? 明漪看着傅明琰黑沉的脸色都替他脸痛,偷瞄着薛凛却是神色复杂,这个人到底是敏锐成了怎般,这是能看穿人心不成? 傅明琰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看着老神在在的薛凛,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再坐不下去,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便转头冲了出去。 看着被甩得不住晃荡的棉帘子,明漪转头看向端起茶盏,神态悠闲,轻啜香茗的薛凛,轻叹一声道,“大都督既猜出他如何心绪不佳,又何必非往他痛脚上扎?” “我却为何要让他?因他是我舅兄,还是因我比他尚长了几岁?”薛凛面无表情回道,微微眯起看着明漪的眼缝里隐隐有锐光射出。 明漪额角一抽,得,这天儿是不能聊了!嗬!男人! 第78章 薛大都督胆儿肥 高氏回来后听说傅明琰没有将人请回来的事儿,叹了一声,倒没什么意外之色,“早前你哥哥与我说起他中意苏荷这事儿时我就知道,他早先那副纨绔模样,你苏姨定是瞧不上,可如今这样,你苏姨只怕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是为何?”明漪虽然也早从苏闻樱的态度瞧出了些许端倪,却并不知其中内情。 “这说到底是你苏姨的心结啊。”高氏又是沉沉一叹,“你苏姨的父亲,原是剑南军中,你外祖父麾下的副将。她与我不同,她自幼没了母亲,便被他父亲带在军中,她是真正在剑南军中长大的。她教你们的那些东西,都是她从小耳濡目染学来的。” 听到这儿,薛凛一瞥明漪,后者亦是目光闪闪,却是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后来她大了,再留在军中终是不像话,又到了嫁人的年纪,便回了家。可她在军中时,已是与人情投意合,后来那人向她父亲提了亲,两人便顺理成章成了婚。” “便是苏荷姐的父亲?”明漪问道。 “是!”高氏点头,“你这位洛叔父是个能干的,前途无量,又与你苏姨情深甚笃,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谁知,你这位洛叔父却折在了与吐蕃对战之中。” “那时,你苏姨刚刚怀上苏荷,听闻噩耗,若非她性子刚强,哪里又撑得住?这便也罢了,偏偏十年前……”说到此处,高氏却突然住了口,下意识地往明漪一瞥。 明漪被看得莫名,连带着薛凛也神色奇怪地瞥向她。 房内诡异的一寂,直到薛凛开口,“伯母说的,可是剑南军十年前与吐蕃那场大战?” 高氏终于醒过神来,眼中含了泪,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场大战,剑南军死伤惨重,关城内十室九空,她的父亲与弟弟都战死了,彼时,她弟弟刚成亲,听闻噩耗,她弟媳当夜就投了缳,喜事成了丧事,闻樱自此便有些心灰意冷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足能听出当中的跌宕,明漪想到那个性子冷硬,有时觉得不近人情的苏姨,少时的她也曾鲜衣怒马,飒沓流星,却被无情的命运拖入了泥淖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明漪轻轻吟道,“苏姨伤了心我知道,可那位洛叔父,还有她的父亲和兄弟都是为保家国,是真正的英雄,她该以他们为傲才是。” 高氏看着明漪,神色有些奇怪,却是半晌无言。 薛凛沉沉叹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本是军人的宿命,可对于军人的家人来说,却无疑是灭顶之灾。她不想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亦是人之常情。” “可这世间总有人要来保家卫国,难道我大周的将士都不能娶妻了不成?”明漪自是不服,“何况,我哥哥如今都还未入军中呢,苏姨这般,会不会太因噎废食了些?” “要打仗便终会死人,你可以义无反顾,却不能要求旁人也是如此。何况,那位苏姨本是经过这些苦难之人,又哪里会情愿自己唯一的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薛凛看着她的神色亦有两分复杂,她就未曾想过,她要嫁的,也是行伍之人?从前没有想过这些就罢了,如今听了这些,难道也半分触动没有吗? 明漪不能说被说服了,只是到底没有再多作纠结,皱着眉道,“这么说还是我给哥哥求的这军职误了他和苏荷姐?” “这倒也未必,你苏姨就是个性子犟的,再慢慢劝着。好事多磨,你哥哥那儿受点儿挫败也是好事。”高氏倒是想得开,话语豁达,唯独嗓音略有些发哑。 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明漪叹了一声,她也有些心疼自家笨蛋哥哥,他待洛苏荷一片赤忱,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我去看看哥哥!这年节上,总不能一直这般。” “还是我去!”谁知,薛凛却是主动揽事儿。 “你?”明漪很是怀疑,刚才快把人气炸的可不就是薛大都督您吗? “让容与去!他们男人之间有些话更好说。”高氏却是站在了薛凛这边。 明漪虽还是不放心,又还能如何? 傅明琰正在房里生闷气呢,房门却被人敲响,拉开门,见门外的居然是薛凛,让他很是意外,语气也算不得好,“干嘛?” “喝酒吗?”薛凛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两只酒坛。 “你哪儿来的酒?那酒坛子看着有些眼熟啊!”傅明琰微微眯起眼来。 “自然是向王爷借来的。”薛凛语气很是平淡。 傅明琰看着他,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在我家里敢动我阿爹的酒,你胆儿肥,是真肥!” 一盏茶后,两人已经爬上了屋顶,一人一只酒坛子,吹着风,观着景,傅明琰大喊了一声,心中的郁结松快了好些。 “方才,你妹妹觉得是她给你求来了这军职,才为你的姻缘之路平添了波折,你怎么想?”薛凛仰头猛灌了一口酒,迎着冷风,语调亦是透着冬日的清寒。 傅明琰愣了愣,继而笑道,“那就是个傻丫头,若没有她,我怕是连想都不敢想,还谈什么波折。” “你若此时换个文职,婚事上怕是要顺遂许多。以郡主如今在陛下和太子殿下跟前的地位,再加上我,不是不可。”薛凛没有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仰头灌酒,“不过究竟要如何选,还得你自己想好。” 傅明琰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为何……” “我安西军养着二十万将士,一个校尉的军职虽算不得大,可也要管不少人,若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还心有旁骛的,我可不敢将我的兵交给他来带。”薛凛容色淡淡,语气却无情而冷硬。 “嗬!”傅明琰低嗤一声,“你果真是个胆儿肥的,我好歹也是你未来舅兄,你是当真不怕我给你使绊子啊?” 薛凛眉梢一提,斜睐他,“没有自知之明是种病,得治啊,舅兄!” 傅明琰“……”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居然敢偷老子的酒?还不给老子滚下来?”底下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两人探头一看,就见到了叉腰站在下面,正颤巍巍指着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济阳王,一边叫骂着,一边眼睛四处逡巡,见着了那把梯子,便是把住,将袍摆一掖,似要爬上来抓他们的意思。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一声,“跑!” “分开跑!”薛凛讲究战术,面无表情说完,足下一点,便沿着屋脊往另一头窜去。 傅明琰望尘莫及,听着他爹的叫骂声,赶忙顺着墙角,不太潇洒地滑了下去,罢了,别的不说,这身手练好了,逃起命来也方便许多啊! 第79章 傅世子受伤的世界达成 一场闹剧始于酒,也终于酒。薛凛让杨礼搬来了两大坛十斤装的西北烈酒,又许下明日除夕定好好陪喝一场,济阳王这才半推半就地揭过了这一茬。 一顿饭几个男人吃得又是其乐融融,明漪看着便很有些莫名,难道这就是高氏口中所说的,男人自有男人处理问题的方式? 说起高氏,今日倒是没怎么听到她开口,明漪转过头,就见高氏正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难以名状。 “阿娘?”明漪皱眉轻唤。 高氏眨眨眼,醒过神来,笑着问,“怎么了?”倒好似半点儿异样也没有。 明漪摇了摇头,按捺下心中一瞬的怪异,“没怎么。” 第二日日头刚刚升起,薛凛就来了济阳王府,人一到,就被济阳王抓着一道去写对联。可惜了,他的字杀伐之气甚重,一笔一划间竟迸发出金戈铁马之气,虽是好,却不能用来写春联。济阳王却是硬压着他给写了一幅字,说年后了便要裱起来,挂在他的书房中。 “没有想到啊,他们这翁婿俩倒甚是投缘。”高氏看着院中一个爬上梯子,另一个递着春联,正在往门楣上贴的翁婿俩,笑着道。 明漪透过窗户看向薛凛难得柔和的脸色,轻轻哼了一声道,“是啊!他也就和阿爹投缘,不,和阿娘也投缘!”话音,略有些发闷。她明明也是努力投其所好了,却到底哪里不如他的意了? 高氏看她一眼,轻轻笑开,“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别的不说,这几日相处下来,这孩子是个好的,我早前的担心倒也放下了大半,余下的,慢慢来便是了。我家阿娇又不差,以真心换真心,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年夜饭说是要吃得越长越好,家里有这三个能喝的,加上济阳王和傅明琰父子俩都能说,一顿饭果真吃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桌上的菜都热过几回了,高氏终于让人来撤了桌子,几个人转而去了暖阁,让人上了茶点。有济阳王在,怎么可能少得了玩乐,当下让人取了骰子来,开始赌起了大小。 素日里,这父子俩虽是混不吝,但这些东西在外边儿玩够了,是不会带回府来的。今日过年,高氏倒是由着他们,甚至也参与了进来。明漪手气不好,玩儿了几把都是输,荷包转眼清空了大半。虽是不在意银子,可老是输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好,姑娘花瓣似的唇就紧紧抿了起来。 这回拿着下注的银子一时却是举棋不定,傅明琰不耐烦地催促道,“妹啊,你倒是快着些啊!”这是个蔫坏儿的,瞧出明漪手气不好,便跟在她后头下注。她下什么他便下另一边,明漪输了一路,他便赢了一路,不过一小会儿,面前的银子都堆成一座小山了,这会儿正觉得顺风顺水,连带着前两天的阴翳都一扫而空了。 “我再想想。”明漪抿紧了唇角,仍有些犹疑,突然便听得身后一把嗓音带着酒气扑在耳边,少了些许肃冷,多了两分慵懒,“小!” 她微愣,自然知道是谁,想也没想便听了他的,将手里的银子丢了出去,“小!” 傅明琰笑呵呵又押了大。 坐庄的济阳王笑着揭开骰盅,“一一二,小!” 傅明琰瞬时变了脸色,“怎么是小啊?” 明漪却是亮灿双眸,朝身后一瞥,薛凛半倚在一个弹墨大迎枕上,手里端着一盏茶,时不时轻啜一口,半垂着眼睛好似都快睡过去了,半点儿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般,明漪脸上的笑容敛了敛,将赢了的赌资收好,又开始奔赴下一局。 只是与方才不同的是,每每要下注前,她耳边总能响起一道懒懒的嗓音,提示她押大还是押小,她也总是照着他说的做,没想到竟是情势逆转,把把皆是赢。明漪捧着又逐渐鼓囊起来的荷包,笑开了花。 傅明琰却是不干了,“你这是有帮手啊!你们两个人,我们才一个人,也太不公平了?对,阿娘?”末了还要拉一下同盟。 高氏今日有输也有赢,何况家里热热闹闹的,她欢喜得很,满脸的笑容,倒是看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反倒笑眯眯看着明漪和薛凛,“容与帮着娇娇怎么了?有本事你也去找个人来,两个对两个,那就公平了。” “阿娘啊,不带你这么揭人伤疤还要踩上两脚的,我是你亲生的吗?”傅明琰不干了,往炕上一仰。 “虽然不想承认,可你确实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有,就你和你阿爹这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混不吝的模样,能有错吗?错不了!”高氏一摆手。 几人都是笑了起来,傅明琰哀嚎一声,“阿娘!” “喊娘也没用,赌桌上无父子,这不是你们父子俩说的吗?愿赌服输!还来是不来?”高氏一拍桌子,很有两分飒爽地问道。 “来!”傅明琰立时一个挺身坐直身子,“换我坐庄。” 俗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傅明琰早前风光了半宿,这会儿活该他倒霉。最后,家家都或多或少赢了,就他输了个底儿朝天,在满室笑容中,只剩傅世子受伤的世界彻底达成。 夜已深了,北风呼呼的吹着,不时有细碎的雪花随着风霰落下来,衬着那红色的灯笼,格外好看。 明漪裹着斗篷,站在檐下,伸手接着雪,莹白的小脸被灯火勾勒得半明半暗,脸上的笑容却是格外分明。 “夜深了,若是困倒不妨去歇歇。”身畔骤然响起薛凛的声音,她吓了一小跳,她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转头看去,才见他就抱臂站在离她一步之遥处,仍是肩宽背正,身姿笔挺的模样,正微微眯眼将她看着。 “守岁守岁,守的是父母的安宁康健,就是再困,眼下也不能去睡的。”明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薛凛神色微怔,片刻后,嗓音微哑道,“抱歉。我倒是不知道有这样的习俗。” 明漪看了看他,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她从前隐约听说过,他是寒门出身,父母好似早已不在了。他是靠着自己从军中最底层,一点点打拼出来的。他才二十五岁,已经身居高位,辖制一方,这当中固然有他能力超凡之故,只怕却也吃过不少苦。 “今日,我很开心,还要多谢薛大都督。”沉默良久,明漪才笑着道。 薛凛转头看向她,浓稠如墨的夜色在姑娘身后铺展,她头顶红灯笼的光倾泻下来,落在她周身,眸映微火,朗朗潋滟。“因为我替你赢了赌局?” 明漪轻轻摇头,不知如何说才好,“不止总归,谢谢你。” 第80章 当真胆小成了这般 他不会知道,这是她过往两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节。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她都怕,这只是一场幻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无法留下。 “薛大都督,你们往常在军中,年节时是如何过的?”明漪敛下眸子,轻声问道。 “你好奇这个?”薛凛似有些奇怪。 “只是想知道,你从前过节是怎么过的。”明漪笑答。 薛凛敛下眸子,淡淡应道,“也没什么,军中多是有家不能回的,大家就聚在一处过年,围炉夜话,行行酒令赌赌钱,有那些想家了的,几个大男人抱在一处痛哭一场也是有的。” “薛大都督也和他们一起吗?所以,你方才才能一押一个准?”明漪笑映眸底。 薛凛没有回答,算作默认,明漪脸上的笑就更盛了两分。 “你们在那儿做什么呢?快些过来,一道放炮仗了。”刚才还因输钱而气闷不已的傅明琰已经再度满血复活,不知从何处跑了来,手里拿着两支燃亮了的香烛,拉了明漪跑到墙根处,将手里一根香烛塞到了她手里,“来!妹,给你放这几个。” 明漪看着那摆在地上的爆竹和炮仗,却是吓得微微变了脸色,“我?我不敢放的。” “有什么不敢的?你看着啊!”傅明琰一边说着,一边转身亲自示范,“就把这香烛放到这里,把这引线点燃”话落时,劈里啪啦,那爆竹便是炸了起来,火花四溅,热闹非凡,明漪一边吓得心口怦怦跳,捂着耳朵往后跳了几小步,一边却又忍不住眯着眼偷偷看着。 “怎么样?好玩儿?”偷瞄被逮到,傅明琰笑呵呵道,“我告诉你,这东西还得自个儿放才好玩儿呢。” “可我真的不敢。”明漪从前也是喜欢看焰火的,这东西在夜色之中绚烂无比,可惜到底太过短暂了些,倒是比不得这爆竹热闹跳脱。 “怕什么?找人帮忙啊,人不是来了吗?”傅明琰笑呵呵将下巴往她身后一递,而后很有眼色地拿着香烛先走开了。 明漪转过头,就见薛凛大步朝她走来,“这有什么好怕的?有第一次就好了,我和你一处,不用怕。”他一边说着,已是一边伸出手来,与明漪一道握住了那支香烛。 手背上覆上不属于她的温度,干燥温暖,却是让明漪一瞬间僵硬了全身,下一瞬,她便是蓦地将手抽了回来。 “小心!”薛凛忙将被她松开的香烛握住,免了火星溅地烧到哪里。 “对不起。”明漪收回手便将之掩在袖下,垂下眼避开了薛凛看过来的视线,微微颤着嗓道,“你们玩儿,我先回去了。”话落,便是转过身提着裙摆走了,越走越快,最后竟是小跑了起来。 “她怎么回事儿?当真胆小成这般了?”傅明琰走过来,与薛凛一道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这都多久没这副样子了,我还当她当真全变了呢,如今胆子比谁都大。” 后头这几句话在喉间嘟囔,可薛凛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望着已瞧不见明漪身影的那个方向,他眉心深攒了一瞬。 两人放了会儿炮仗回了暖阁,子时已过,明漪不在那儿,说是已经回了房中歇着了。薛凛本要告辞家去,却被高氏拦下,已让人收拾好了客院,让他暂且就在府中歇下。薛凛本也不是讲究那些规矩的人,否则也不会留在济阳王府守岁了,便是领了高氏的好意,自去歇下,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明漪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但仍觉眼涩头胀。昨夜也不知是几时才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好似都还能听到那些或远或近,震耳欲聋的炮仗声。 “什么时辰了?”微雨来伺候着她梳洗时,她才眨巴着酸涩的眼睛问道。 “回郡主,已经快午时了。王爷、世子还有薛大都督都进宫去了。” “哦。”明漪应了一声,这也是每年的旧例。 “郡主,您的手怎么了?”微雨低头一看,惊声道。 明漪的手背上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明漪下意识地将衣袖拉下,略略遮掩了手背,面上却是一片平淡,“昨夜不小心擦撞到的,没事儿。你别告诉我阿爹阿娘他们,年节上,不吉利。” 微雨自来听话,听得明漪压沉了嗓音,更是神色一凛,屈膝应“是”。 年后,便是各家举宴,今日这里走亲戚拜年,明日那里赴宴,过得忙碌而充实,虽然稍显无聊了些。中途,明漪还约着李凤娇一道去寺里进了回香,这回倒好,并没有与什么不该遇到的人偶遇。 明漪自然是打听过的,这些时日,魏玄知都在宫中伴驾,一起的,还有薛凛。 说起来,自那日除夕过后,明漪与薛凛也再未见过。 转眼到了正月初八,这一日,宫中办了赏梅宴,明漪自是要进宫的,却又专门去信李凤娇,让她找个借口避开。 李凤娇听她的话,二话不说应了,和上回一般,连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这回很是连条件都没提。 明漪打扮好后,便随着高氏一道入了宫,仍是那副庄重却绝不出挑的模样,小姑娘家的娇俏是有的,比之从前更是多了不少的大方持重,迎得了一片称赞。明漪自然知道,这些贵妇人或是贵女们的夸赞有几分真心。无非是她如今今非昔比,再无人敢开罪罢了,人心从来如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明漪站在那儿说了会儿客套话,听了满满一箩筐溢美之词,便有些不耐烦了,听说安嫤还在御膳房那头忙着,便想过去寻她。 谁知,刚从那疏影阁转出,迎面就飞来一团雪白的影子,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一退,倒是让开了那东西,没有被打着,手里抱着的手炉却是“啪嗒”一声,与方才那东西一道落了地,摔在雪地里,倒是没有摔坏,不过那团雪白的东西却碎了,与那雪地散作一气,居然是个雪球。 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处而来,那头正打雪仗的几个小姑娘和小公子看上去都不过七八岁,正在淘气的年纪,不想团的雪球险些砸到了人,个个都吓住了,你推我搡地从梅林那一头磨磨蹭蹭着过来,到得明漪跟前,许是有人认出了她,神色更不好了,踌躇着道,“对不住,云安郡主,我们不是故意的。” 明漪自然不会和几个小孩子计较,微勾粉唇笑着道,“没关系,我并没有伤着,不过你们玩儿的时候小心些,若果真砸到人便不好了。” 几个小孩子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个个都又笑逐颜开,道了谢后,笑闹着呼啦啦跑了个干净。 明漪看着,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真是好啊! 第81章 诚心求娶 明漪收回视线,蹲下身,正待将那只掉落雪地的手炉捡起,谁知,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却快了她一步,两人的手几乎就要触到。 可明漪见得那只手上戴着的一只迦南木雕镂一叶菩提的扳指,登时双瞳惊缩,下意识地收回手,并往后急退。退得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得身后多了一支坚实的手臂,将她拦了拦,可就是这一拦,又险些将她吓得跳将起来,直接朝地上栽倒。 “小心!”淡漠瓷沉的嗓音响在耳畔,硬生生将她已经跳到喉咙口的心又给稳稳当当按回了腔子里。是薛凛,他不知何时来的,在明漪快要摔倒时,适时扶了她一把,却也只一把,她站稳时,他轻扶在她腰上的手也瞬时收了回去,转而背到身后,容色淡淡看向那只戴着迦南木扳指,亦是已将明漪的手炉捡起之人,“魏三公子,多谢!” 那人确实是魏玄知,也正是因为认出了那只扳指,明漪方才才会有那般大的反应。 魏玄知却是一脸的苦笑,“本是想着帮个忙的,哪里晓得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反将郡主给吓着了。真是对不住!”说话时,一双眼甚是真诚,满满歉意地看向明漪。 明漪已是平复了心跳,正在暗自懊恼方才自己反应过激,闻言轻扯开一抹笑,不好意思道,“是我一时大惊小怪了,该我向魏三公子致歉才是。”说着,已是朝着魏玄知屈膝一福,“对不住了,魏三公子,还有……多谢!”话落时,眼睛往后一瞥,身后的微雨会意上前,从魏玄知手里接过了那只手炉。 “哪里,举手之劳,实在不足挂齿。”魏玄知听了明漪那么说,脸上尴尬的神色总算和缓了两分,给了手炉,也不多留,很是识趣地寻了个借口走开了。 明漪目送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寸寸消失在唇畔,“微雨!扔了!” 微雨愕了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上明漪冷沉的眼,她心下一凛,除了照做不敢多言,应一声“是”便果真将那只手炉扔到了一边。 明漪脸上神色才稍霁,抬眼见薛凛目色沉沉将自己盯着,她倒也不怵,坦坦荡荡地笑了开来,“我厌恶他,他碰过的东西我自是不会再要的。” “你厌恶的这位魏三公子可是个人物,不过短短几日便讨了陛下欢心不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亦对他多有夸赞,就是这宫里旁的贵人,都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薛凛轻声哼道。 明漪却是听得皱眉,她印象中的魏玄知已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疑心重,阴晴不定,暴虐成性……没有一处值得旁人喜欢。 “他定然是装的。盯着他的人没有什么发现吗?” 薛凛摇了摇头,“没有半点儿异常。” 明漪听着非但没有放心,眉心反而皱得更紧了两分。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薛凛方道,“走!时辰不早了,去疏影阁!” 明漪下意识点了点头,迈步前,目光一瞥,撞见他空荡荡的腰间,才想起什么般,忙道,“等等!”手朝着微雨伸去。 微雨心领神会,将一直袖在手中的一只匣子递了过来。 明漪接过,却是转而往薛凛跟前一递,“今日若是在宫里没有见着,我一会儿也是想去你府上一趟的。望京城不比西北,带着个酒袋不成样子,可你也总不能酒瘾犯了却没酒喝,喏,这个给你!” 薛凛接过那只匣子,打开一看,却见那匣子里盛着一只精巧的银制酒壶,不过巴掌大小,上头雕花饰玉,与其说是酒壶,倒还不如说是个装饰品。他挑起眉,眼睛睐向她,“突然送东西给我,莫不是觉得有什么对我不住的?或是有所求?” 明漪目光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送你东西你还疑心这疑心那的?这就是个年节礼罢了,你若是不要便还给我!”说着,便伸手去夺。 薛凛却一个侧身就躲了开来,将那酒壶从匣子里取出,拿在手里掂量,“华而不实,倒也……聊胜于无。多谢!” 明漪收回手,轻轻哼了一声,却到底被顺了毛。 薛凛将那酒壶挂在腰间,叹了一声道,“只是我却没有给你备什么年节礼。” “这不是有了吗?”明漪往她腰间的禁步指了指,薛凛寻着看过去,才见到那禁步中间的一块儿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那块水滴状的孔雀石吗?倒是被她拿来,与那些络子和金玉珠子串在了一处,打眼看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明漪却将它戴着不说,还带进了宫来,看样子还很是喜欢……薛凛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时间默默。 明漪看着他腰间的那只银壶,唇角带着满意飞扬,“走!不是说要去疏影阁吗?”言罢,她先迈开了步子,几步后,听着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 薛凛明明身长步阔,今日却始终就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在外头耽搁一会儿,他们到疏影阁时,阁内已有很多人,早前还在御膳房忙着的安嫤也已经到了,只是她的神色有些奇怪,见着明漪便将她拉到身边,低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明漪轻声问安嫤。 阁内气氛有些微妙,窃窃私语的人不少,一边说着话,一边偷偷瞄着上首,而上头,正是崇宁帝等人,那魏玄知和褚晏泽两人也正在圣驾当前。 安嫤沉吟片刻,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那位魏三公子送上了一匣子的东珠,说是他对大周掌珠长宁郡主一见钟情,是以诚心求娶。” “什么?”明漪脸色骤然一变,心房却是重重往下沉去,怎么也没有想到魏玄知居然打的是这么一个主意?刹那间,明漪脑中嗡嗡作响。 “……他说他本是不敢存非分之想,奈何情之所至,心不由他,他自与长宁郡主邂逅之后,已是相思入骨,所以才斗胆想要向陛下求娶。他知道长宁郡主是长公主殿下的掌上明珠,亦是陛下最疼爱的外甥女,断然舍不得她远嫁,为表诚意,若陛下同意将郡主下嫁,他可以不回湘南,就此长住望京……”安嫤仍在明漪耳边絮絮道。 他撒谎!明漪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失控地喊出来。他分明就是拿准了陛下和长公主的心思,知道李凤娇伤了脸,如今的婚事已是成了二人心病……难怪,他刻意讨好,短短几日的功夫就哄得陛下和宫中诸人都觉得他不错了,原来如此……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对李凤娇一见钟情?他所谓的“爱”自来便是见色起意和强取豪夺,如今的李凤娇,不该引起他的注意才是。 到底哪里出了错? 第82章 我总是会与你在一处的 明漪一瞬间心乱如麻,袖子下,紧紧掐着手心,才借由那点儿疼勉强端住了脸色,“陛下怎么说?”她听见自己尚算镇定地问道,可那声音却好似蒙在一层厚厚的雾中,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陛下没有立时给准话,说是下来问过姑母和阿娇,这事儿还得阿娇和姑母同意才成。其实,这魏三公子倒也不错,人长得好,性子也谦和,唯独就是身子骨有些弱,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好生将养着倒也没什么,离得远的话,只要他婚后当真就留在望京也就好了,要我说,倒还不错……” “不行!”听了安嫤这些话,明漪再也忍不住,促声打断了她。 待得安嫤蹙眉瞠眼看过来时,她才僵硬地扯着嘴角道,“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这位魏三公子听说是个好色的。” “你是从哪儿听说这话的?”安嫤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道听途说如何能信?” 她才不是听说!明漪心里在狂啸,面上却勉强撑着,“不管是不是道听途说,此事关乎阿娇的一辈子,总不能马虎了,还是得小心打探一番才是。” 安嫤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这话倒也没错,我下来着人暗中去湘南走一趟,打听清楚便是。不过,眼下这褚晏泽也横插了一脚,这事情还不知能不能成呢。” 明漪听了安嫤的话,正要稍稍放下的心一瞬间又是紧提起来,“褚晏泽?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什么叫他也横插一脚?” 安嫤哼了一声,目光往褚晏泽所在方向瞄去,“魏三公子当众求亲后,褚编修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居然也向陛下求了亲,说是他亦对长宁郡主仰慕已久,望陛下成全。你知道的,陛下自秋狝后,便对他多有看重,说不得也会有所考量!” “怎会如此?”明漪轻声喃道,垂下眼去。 边上一直沉默着,却将她们两人的话尽数听去的薛凛眉梢微提,轻瞥了一眼那头的褚晏泽和魏玄知。 之后宫宴是怎么进行的,明漪全然没有注意到,到得宴席散了时,她一刻不停出了宫,刚要上马车时,却被薛凛喊住。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晃悠行进中,薛凛才道,“其实如今想来,这几日,陛下确有考校之意,或许就是动了在他们两人之中为长宁郡主择婿的心思。”而那两日今日所为恰是洞悉了圣心。 “那可如何是好?”明漪一听更是急了。 “其实,长宁郡主已是适婚之龄,魏三公子与褚大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家世与长宁郡主也是相当。我知你厌恶那位魏三公子,可这褚大公子我瞧着却是个满腹经纶,有治世之才的,而且……几日相处,也是个端方君子……”薛凛瞄着她,语调沉沉。 “那你可知他弟弟之死虽怪不得阿娇,却也不能说全无关系,他早就恨上了阿娇,绝不可能如他所说般,对阿娇仰慕已久,这当中必然有蹊跷。再说了,阿娇她本就不愿嫁人,为何要被别人强逼着做自己不愿之事,拿自己的后半辈子作赌?”明漪此时只觉一颗心都被放在了油锅上,煎熬着,难受至极。 “长宁郡主不愿嫁人?为何?”薛凛有些意外。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阿娇她什么都不缺,嫁了人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何必将就?”明漪理所当然道。 “这是长宁郡主与你说的?”薛凛问。 “自然是!” “那也是长宁郡主亲口告诉你,她不愿嫁这二人吗?”薛凛又问。 “你什么意思?”明漪狐疑皱起眉来,她已经说了,李凤娇说过不想嫁人,自然就包括了任何人。而在她看来,李凤娇嫁不嫁人她并不在意,却是万万不能嫁了这二人中任何一个。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郡主一句。我知你和长宁郡主情同姐妹,亦是真心为她好,可嫁不嫁,嫁何人,这都是长宁郡主自己的事,你不是她娘!即便你是,也没有你全然左右的道理!”薛凛沉声说罢,话落时,他已经抬手轻叩了两下车壁。 马车晃悠一下停了下来,明漪还在愣神时,他已经起身出了车室。车室外马嘶声声,明漪挑开车帘望出去时,刚好瞧见薛凛打马而去的背影,她轻轻锁眉,沉默片刻,轻轻叩了叩车壁,“去长公主府!” 马车又晃晃悠悠跑起来,明漪想起方才薛凛说的那些话,一双手轻轻攒握在了一处。 到了长公主府,她立时被请进了李凤娇的院子。李凤娇甚至等不及她进去,便是迎了进来,“明漪,你可算来了。” 明漪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李凤娇点了点头,“方才皇舅舅派了人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母亲的态度我也知道。本以为我的脸伤了,他们心中也该有数了,谁知他们却还是存着让我嫁人的心思。只是因着我脸伤了,他们大抵觉得我如今这般模样也没什么好挑的,这两个人已是我最好的选择,只怕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寨了。” 李凤娇与明漪在一处久了,如今说话也是越发直率,一边携了明漪的手往里走,一边沉声道。 明漪驻足,转头看向她沉凝的脸色,“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想?你可是想要遂了陛下或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要从他们两个当中择选一个嫁了吗?” “怎么可能?”李凤娇想也没想就道,“那日在法华寺你我都看得明白,这褚家分明就是恨上了我,我哪里敢嫁?至于那个姓魏的,不是你与我说,他是个好色的吗?明漪既觉得他不好,那我自是更不能嫁了。” 那理所当然,全然信赖的语气却是听得明漪喉间微哽,“阿娇当真这般信我吗?” “那是自然。我不信你,又能信谁?”李凤娇仍是坚定无比,紧了紧她的手道,“明漪,我与你说过的,我并不想嫁人,更不想胡乱嫁人,无论是褚晏泽,还是魏三,我谁都不想嫁,谁都不能嫁。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是伤了皇舅舅和母亲的心,我也要回绝了这两门亲事,若实在不行,我便直接告诉他们,我终身不嫁了。” 明漪神色复杂看着她,“你当真决定了?” “自是决定了。明漪可会支持我?”李凤娇看向她。 “会的。”明漪与她交握的手紧紧握在一处,“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总是会与你在一处的。” 李凤娇看着她,脸上轻轻漾开笑来,一双眼睛比天上星子还要璀璨。 从长公主府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车行路上,明漪挑开车帘往外看去,外头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她伸手出去,接住一朵,看着那纤白如羽毛的一点雪沫子很快融化在了她掌心,落成一点冰凉,她眼睫轻轻颤了两颤,轻叩车壁,“去薛府!” 第83章 你想我怎么帮? 到了薛府,门房自是不会拦着明漪,还告知了她薛凛此时在书房。 宅邸都是明漪收拾的,自然知晓这书房在何处,便是轻车熟路径自过去了。 远远地,果真便瞧见书房亮着灯,她到了门前,略踌躇片刻才抬手叩响了门,“薛大都督,是我!”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门内却并非薛凛,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郎,那少年郎面容仍显稚嫩,却也是俊秀,只不知为何,斜着眼睛将明漪上下打量着,神色间显出两分不满来,“你便是那云安郡主?” 薛凛身边的人诸如杨礼之流待明漪自来都是敬重有加,倒是未曾遇见过如这般的。 明漪愣了愣,却还是轻声应道,“是!你是……” “这都夜里了,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巴巴儿地跑男人府上来,还真是个没规矩的。”谁知,这少年张口便是道。 明漪眉心一锁,心忖道,你谁啊?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一个! 只还不等开口,屋内便传来一把熟悉的沉嗓,“阿泰,不得无礼,还不请郡主进来?”是薛凛。 被称作“阿泰”的少年郎很是不满意,瞪了明漪一眼,却不得不让开身子。 明漪看他一眼,进得门去,那少年也不避出去,跟在她身后进了门,而且一个反手,将门也给合上了。 明漪脚步微顿,便又若无其事绕过帘栊朝里。 这书房是她布置的,可这回再进来,却已与之前有些不同。南面的窗边多了个兵器架,上头挂了刀剑和长弓,北面的墙壁上则挂了一幅舆图。此时,薛凛就站在那舆图前,背对着门的方向,手里举着一盏油灯,正不知在看什么,看得聚精会神。 明漪不自觉地,就是悄悄放缓了步子。 薛凛却好似已经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端着灯盏转过了身,目光越过她,一瞥她身后进来的少年,沉声道,“这是我弟弟,薛泰!自小在军中长大,最是个心直口快又不懂规矩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郡主多担待!” 居然是他的弟弟?明漪很是诧异,一瞥身后面上显出两分不满的薛泰,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个弟弟,不过确实蛮直接的,这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早前没有见过都督这位弟弟。”明漪勾起唇角往薛泰一瞥,说话时,将“弟弟”二字咬得重些,她立时见得那少年郎脸色变了,唇角笑痕不由加深了些,果真如此。 “他今日刚到,自是赶着来喝我俩喜酒的。”薛凛皱着眉看她一眼,眼底隐隐含着警告,好似在无声说“莫要逗他”。 明漪“哦”了一声,敛了笑,到底没再继续“逗弟弟”,虽然还有些好玩儿。 “郡主夤夜来此,是有什么要事?”薛凛眉梢一提,问道。 明漪正了脸色,神色间带出两分忧虑来,“方才我去了长公主府问过阿娇了,她告诉我,她确实不愿嫁,而且,她明日清早就会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 “你是担心陛下不会同意?”薛凛轻垂下眼,掩去了眸底的幽光。 明漪轻“嗯”了一声,“陛下自来疼爱阿娇,却断然不会由着她终身不嫁,只怕在陛下看来,她迟早还是得嫁人的,而她又伤了脸,此时褚大公子和魏三双双求娶,两人都是青年才俊,门当户对,算得是好姻缘。” 薛凛没有搭话,也没有打断她,干脆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环臂胸前,静静听着她说。 “我说魏三好色,褚晏泽心中怀恨,这些陛下只怕都不会采信。反倒是褚晏泽近来深得圣心,又出身丞相府,供职翰林院,若是阿娇嫁了他,往后文臣清流一系都与太子亲近不少。加上之前因着褚二之事,皇家与褚相府多多少少有了嫌隙,陛下若要借机修补关系,这桩婚事自是再好不过。” “至于魏三,湘南天高地远,陛下心中未必没有顾忌,他主动示好,说不得也有湘南王的意思,陛下未必不会动心。魏三又主动提出婚后可以留在望京常住,一来,陛下和长公主必然舍不得阿娇远嫁,此举便甚合他们心意。二来,魏三留京,便如湘南在望京留了质子,来日若生变,湘南王终会投鼠忌器,正中陛下下怀……” 明漪越说,眉间愁云越深。 薛凛倒是一脸端平淡漠,薛泰看着她的脸色却微乎其微有了变化。 “圣心难测,我不知陛下究竟作何选择,可无论是哪一边,这一次,他只怕都会逼着阿娇选一个,不会再由着她任性了。”最要紧,在崇宁帝眼中,阿娇嫁了人没关系,若过得不顺意,来日和离便是。 这何尝不是前世时,李凤娇嫁人时的想法。总以为有所凭恃,却没想过身不由己,自由、尊严都被人夺去,任由人磋磨、折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连个人都再称不上。 说到后来,明漪的嘴唇都控制不住微微抖颤起来。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我做什么?”薛凛瞥过她抖颤的手,沉声问道。 “我知道是强人所难,可是……若果真陛下不允阿娇所求,我还是希望薛大都督能帮她一帮,也只有薛大都督能帮她了。”明漪说着,已是蹲身敛衽,朝着薛凛行了个大礼。 薛凛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发旋和头顶如云的秀发,他盯着,没有去看她身后正朝着他疯狂使眼色的薛泰,良久,他沉着嗓问道,“说!你想我怎么帮?” 明漪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映着屋中烛火,好似落了天河星海,摇曳生辉。 大约两刻钟后,明漪才从薛府离开。 薛泰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冲到薛凛跟前便是促声道,“哥,你为什么要答应她?眼下这个时候,咱们该赶回北关,主持大局,而不是为了这个女人耽误在这里,若是延误了……” “我眼下不能走!”薛凛沉声打断她,“莫说离婚期只有不到一月的时间,一来一回根本来不及,就是现下,长宁郡主之事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是……”薛泰眉心紧皱,仍是急得不行。 “我写两封信,信中自有安排,你立时送出,有师父在军中坐镇,或可再拖延些许时候……”薛凛说着,便已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铺纸研墨,专心写信,片刻后,便写就了两封信,吹干后仔细装好,以红蜡封上,递给薛泰,“还不快去?” 薛泰虽面上仍有不甘,却不敢不遵令,应了一声“是”后,接信而去。 他走后,房门却是骤然被一阵风吹开,凛冽的夜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扑进来,桌上的灯盏忽闪了两下,无声无息灭了,屋内陡然暗下来,连带着薛凛冷峻的面容也沉浸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再难看清。 落雪的长街寥无人迹,唯余济阳王府的马车行在其中,马蹄哒哒车声辘辘,明漪却是陡然觉出两分不对来,那薛泰既是来参加喜宴的,为何不与他同行?却是此时才来?或许是因为之前有事做,眼下忙完了,所以抽出了空? 明漪思忖着,倒也不是说不通,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可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84章 不能比薛卿差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雪,虽是不大,却是飘了一整夜,清早起来,屋顶草木还是积了薄薄一层霜白。 明漪起身梳洗好,又用过早膳,便琢磨着让繁霜她哥哥去宫门口盯着,若有消息了李凤娇定会传话给她,谁知,她这里人还没有派出去,那头宫里就来了人,传唤她入宫一趟。 明漪料想定是为了李凤娇之事,果不其然,进了宫后,她就被径自领着去了御书房。进了殿中,她才发觉好热闹,居然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了。 目光与薛凛一触即离,她不动声色上前,屈膝行礼,“见过陛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起来,不必多礼!”崇宁帝似有些头疼,一手撑在椅扶上,另一手轻轻一挥。 明漪谢过恩,站直身子,那头李凤娇就已经靠了过来,与她手交握在一处。 殿中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朝着两人扫了过来。 “云安和长宁果然感情甚好,亲似姐妹。”崇宁帝轻轻笑开。 “云安不敢!”明漪忙道。 “用不着这般诚惶诚恐,长宁能有两个好姐妹,朕是再高兴不过的,何况,云安你是个懂事的,她与你一处玩耍,朕也该放心不是?”崇宁帝笑道,大抵因着此处颇有几个外男的缘故,他言语之间多了许多顾忌,并不如从前开口闭口只唤“阿娇”。 明漪听着却更是惶恐,总觉得这话里好似意有所指,悄悄往薛凛睇去一眼,却见他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般,兀自端手垂目而立,八风不动的模样。明漪便也深吸一口气,勉强端持了脸色。 “今日,朕唤云安前来,正是为了长宁的婚事。你们既这般亲近,想必云安也该知道了,昨日宴上,魏三公子和褚编修都向朕求娶长宁,朕这心里是既欢喜,又为难……两位都是青年才俊,又与长宁门户相当,都是再好不过的婚事,可偏偏这样好的婚事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两桩,朕若再有个公主倒是能两全其美,眼下却是头疼得紧。本来也就罢了,谁知,今日清早长宁就入了宫,与朕说,她并不想成亲,否则当初也不会拒了薛大都督那桩婚了。她既拒了薛大都督,就断然没有再答应旁人的理。” “既然说到薛大都督,自然就不能撇开你和薛卿,是以,朕才将你二人一并请了来。” “臣不过一届莽夫,二位公子却是人中龙凤,不敢相提并论!”薛凛拱手道,语调平平,不见起伏。 “此事关乎长宁郡主终身,云安不敢相劝!”明漪亦是忙道。 “你们俩啊……朕让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争先推脱的。”崇宁帝哼道。 薛凛和明漪对望一眼,皆是沉默。 崇宁帝许是觉出让这两人主动说些什么是不可能了,叹了一声道,“朕是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长宁若不嫁,朕和她母亲怕都不得安生,所以断然没有放弃这么好的姻缘的道理。长宁便说,当初她连薛卿这么好的姻缘都拒了,却断然没有再将就的道理,所以……魏卿和褚卿若是想要求娶她,怎么也该不比薛卿差了才成。” 崇宁帝说到这儿,抬眼往薛凛看来,褚晏泽和魏玄知亦然。 薛凛却是极快地抬眼瞥了明漪一下。 明漪亦是心如擂鼓,勉强才端住了脸色,李凤娇握着她的手都加大了力道,握得她生疼。 “臣……不太懂陛下之意。”薛凛默了片刻,拱手问道,一脸的清正和无辜。 崇宁帝似噎了噎,却还是道,“方才魏卿建议说,他和褚卿与你比上一比,至少证明他们不比你薛卿差,才能问心无愧求娶长宁。” 没想到,竟是魏玄知提出来的。薛凛目下闪了两闪,抬眼往魏玄知看去,后者却仍是一副团团的笑脸,温软无害,似是察觉到了薛凛的目光,亦是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些许抱歉的意味,似将薛凛牵扯进来也是情非得已。 薛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又瞥了一眼明漪。后者不敢看他,垂眼避开了与他对视。 “朕觉得,这事儿,其实与薛卿并无什么干系,你若是不应朕也不会怪罪,当然了,想必魏卿和褚卿也没什么意见……”崇宁帝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汹涌,仍是笑呵呵地想要和稀泥。 “比什么?怎么比?”谁知,薛凛却突然开了口。 崇宁帝话音倏截,其他人都是神色各异看向薛凛,就连明漪亦然,只是她的目光中翻搅着满满的复杂,手往上一翻,将李凤娇的手握住,本是存了安抚,可自己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着。 “本来便是为难了薛大都督,又哪儿还能再多做要求?比什么,如何比,自然该由薛大都督说了算。”魏玄知笑着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这可不行,既是要比,若比薛某擅长,二位却不擅之事,未免胜之不武,落人话柄,若是定个输赢,自也要都心服口服才是,是以,比什么,如何比,两位定下便是,薛某绝无二话。”薛凛说话时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却字字铿锵。 “对对对!薛卿擅长兵事,骑射也是一绝,魏三公子体弱,褚卿文质,若比这两样未免不公。”崇宁帝似终于反应过来,连声笑着道,只说到这儿,眉心又苦恼地皱起,“至于比什么……” “听说,薛大都督擅棋?”自明漪进殿来就未曾听到说话的褚晏泽突然开了口,众人的目光转而落到他身上,他微微笑着,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朝着薛凛拱手道,“骑射或兵法什么的,褚某不敢在薛大都督跟前班门弄斧,好在,褚某对弈棋之道也算初窥门径,就以此与薛大都督一战!” “褚卿的棋艺也很是不错,朕竟也有些迫不及待看你们在棋盘上见真章了!”崇宁帝笑着抚掌,扬声喊道,“去,将朕的棋枰取来!” 徐内侍应一声,带着人去取棋枰了。 崇宁帝则笑盈盈看向薛凛,“薛卿这些年忙于兵事,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弈棋,若是不敌褚卿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薛凛敛目应道,“谢陛下,臣知晓!” 崇宁帝一张笑脸才彻底舒展开来。 片刻后,徐内侍已取了棋枰来,在榻上归置妥当,薛凛与褚晏泽谦让着一左一右坐了下来,按着规矩猜棋为先。 其他人则都秉着观棋不语之言,只静静站在一旁观战。 明漪如今棋艺也勉强算得中上的,可眼看着薛、褚二人走了几手,便不由得正了神色,这还真是高手过招,走一步算十步,虽是方寸之间,却可窥刀光剑影,精彩非常啊! 第85章 再来一场 棋枰之上,方寸之间,黑白对峙,纵横捭阖。 褚晏泽自负棋艺了得,从没有将一个泥腿子出身,棋道亦是半路出家的武将看在眼里,他既想赢,更想赢得漂亮,一上来,攻势便是凌厉。 薛凛却始终端持淡漠,下棋的手不紧不慢,即便对手时有剑走偏锋,亦没有打乱他的节奏,稳扎稳打,以不变应万变。 棋局走到一半,黑白棋子胶着一处,褚晏泽不时抬眼往对方一瞥,对方却始终只专注在棋枰之上,好似半点儿没有察觉他的目光。 这一步,褚晏泽思考良久,才轻轻伸手,落下一子。他这一步,全然在观棋之人的意料之外,明漪都惊得看了他一眼,边上崇宁帝眼中更有异色。 明漪带着两分忧虑往薛凛扫去,却刚好撞见他嘴角若有似无地一抹轻扯,倒好似……褚晏泽出乎意料的这一步棋早在他算计之中一般。 明漪猜对了,就在这一步棋后,薛凛棋路突然大变,恍若出鞘利剑,疾风骤雨,却又大开大合,气象万千,黑子将白子围拢绞杀,寸寸蚕食。 褚晏泽的额际沁出了冷汗,这才察觉那些温吞的黑子在他没有注意到之时,早已伺机而动,子落,那条蛰伏的黑龙好似活了过来,昂头摆尾间将他的白子寸寸蚕食干净。 “我输了!”褚晏泽终于是扔开了手里棋子,站起身朝着薛凛长身一揖,“薛大都督棋艺高绝,越秦拜服!” 薛凛亦是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淡淡垂首,“不敢当!褚编修棋艺亦是了得,不过是执念过重,因此反倒有所掣肘罢了。” “此弈关乎长宁郡主,褚某如何能不在乎胜负?终究是着相了,谢薛大都督提点。”褚晏泽一脸愧色,谦逊温和,尽显君子之态。 “啪啪啪”突然响起的巴掌声在殿内回响,明漪转过头看着笑容满面的崇宁帝,莫名心头一紧,目光落在他轻轻捻动着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时,明漪双瞳一缩,面色骤然变了。 “果真是精彩至极。我瞧着,越秦的棋艺倒是比与朕对弈时好了许多,莫非这便是遇强则强了?” “臣不敢!”褚晏泽倏然面色大变,连忙拱手请罪。 “不必如此!朕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朕与你说过的,薛卿的棋艺高绝,你偏不信,要与他比棋,自讨苦吃了?”崇宁帝仍是一副笑脸,轻轻拍了拍褚晏泽的肩。 褚晏泽悄悄松了一口气,“是臣不自量力了。” “你们这一局棋精彩,让朕瞧得都有些热血沸腾,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着薛卿再与魏卿比上一局了,不过……比什么呢?”崇宁帝抬手摩挲着下巴,一脸的思索。 薛凛脚下一动,手袖却是被人从后头拉住,是明漪,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脸色却有些发白,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凛眉峰微拧,就听着那头崇宁帝已是笑了开来,“是了,朕听说魏卿颇为擅长投壶之巧,至于薛卿,朕知晓他箭法超群,想必投壶于他而言亦是一桩轻巧事儿,方才文斗了一场,这回也算得武斗了,倒也不错,诸卿觉得呢?” 明漪却是听得心口微沉,她自然知道魏玄知有多么擅长投壶,可薛凛……他虽箭法超群,却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来的,又哪里会这些玩乐之道? 可这是崇宁帝亲口所提,谁又敢驳他? 果不其然,魏玄知朝着薛凛和明漪一瞥,便是勾着唇角,恭声道,“全凭陛下做主。” “薛卿?”崇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看向薛凛。 薛凛面无异色,没有开口,却是垂目拱了拱手,这便是应下了。 崇宁帝脸上笑容更甚了两分,“这便好!” 那头徐内侍不用吩咐,已经带人出去准备了,不过片刻,便已准备齐全,又来请人。 崇宁帝便率先迈步往殿外行去,其他人自然是跟上,薛凛脚下刚动,却是被明漪扯住。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陛下生气了,你要不还是……总之莫要触怒了圣颜。”崇宁帝虽然自来宽仁,可毕竟是帝王,如何会没有脾气?明漪知道他的小动作,知晓他已然动了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又哪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陛下因何而怒你我皆清楚。”薛凛沉声道,“若是想要平息他的怒意,这回我便不能赢,那你能眼睁睁看着长宁郡主嫁给魏三?” 明漪揪在他袖上的手,还有脸色都彻底僵住。 薛凛深望她一眼,收回视线,迈步出了殿门。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底渐起了雾气,将他的身影都吞没其中,渐次模糊去了。 “寻常投壶陛下怕是都见惯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咱们今日不妨换个新的玩儿法?”薛凛和明漪一前一后过去时,正好听得魏玄知笑着提议道。 明漪眉心便是蹙起,直觉他怕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哦?魏卿有什么建议?”崇宁帝果然极感兴趣般问道。 魏玄知招了招手,他的侍从便捧来了一只匣子,打开来,里头是满满一盒拇指肚粗细的东珠,与昨日他拿来求娶李凤娇那一匣子差不多大小,“便用这珠子投!” 那珠子虽是圆润,但比起箭却轻飘了许多,而且,虽然是用来投壶的箭却也是兵器坊统一制式,所用材料、规格、重量都是一模一样,那东珠却并非如此,乍一看去都差不多粗细,却每一颗皆不同,此时院中又有风…… 不只这一盒东珠,魏玄知又奉上了一只漆壶,瓶嘴只堪堪比那东珠粗上些许,“就用这个!” 明漪脸色几变,张口想说什么,薛凛淡淡一瞥她,她到口的话又是生生咽下。 崇宁帝看了一眼薛凛,笑着道,“这倒是稀奇,朕还未曾见过,你们若没有意见,那便如此!” 本就是他提出的,魏玄知自然没有意见,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薛凛身上。 他仍是一副容色平淡的模样,“全凭陛下做主!” “那便好!每人十颗东珠,谁入壶中多,谁便算胜。”崇宁帝拍了板,立时有人上来,将挑选出的二十颗东珠各做了标记,又各自送到了薛凛和魏玄知手中。 那漆壶已被放到了几步开外,风起,吹动檐上积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薛大都督先请?”魏玄知朝着薛凛一拱手。 薛凛倒也不推迟,轻嗯了一声,便是夹起一颗东珠,捻在之间盘玩了片刻,很是随意地朝着那漆壶一扔。 明漪与在场众人的眼睛都紧随着东珠而去,眼看着那东珠碰到了壶嘴,却又转了出来,落了地。 第86章 捧赞 第一颗,便未进。 明漪心口微沉,边上李凤娇也蹙了蹙眉。 薛凛倒是神色未变,伸手朝魏玄知一递,“魏三公子,请!” 魏玄知一拱手,也取了一颗东珠,定了定神,朝着那只漆壶抛去,“啪嗒”一声,正中壶嘴,直直落到了壶底。 众人脸色微变,明漪瞥了眼崇宁帝,见他嘴角浅勾着,又看向薛凛,见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好似半点儿没受影响。抬起手,又夹起了一颗东珠,朝着那壶口抛去。“啪嗒”一声,珠入壶底。 进了! 魏玄知也又拿起一颗东珠。 一颗再一颗,两人每投出一颗,都入了壶口。随着那一声再一声的清脆“啪嗒”声,众人的心思各异。 明漪心房紧悬着,李凤娇的手亦是紧紧掐在她臂上,虽然这会儿薛凛似也掌握了投珠的诀窍,每一次都能进,可魏玄知也是次次都能中,而且是从第一颗起。所以,哪怕薛凛之后每一颗都能投进,只要魏玄知不失误,到最后,薛凛还是会输。 “铿”的一声响,出现了变故。魏玄知失了手,这颗东珠撞上漆壶口的边沿,没有进,而那漆壶竟是晃了晃,歪倒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魏玄知,后者一脸扼腕,自然是该如此,本来占据起手,谁知,一着失误,居然又打平了。 可此时,那壶口低矮歪斜,要再将东珠投进去,谈何容易? 果不其然,薛凛再投下一颗时,再度失利,未进。 好在,魏玄知也未投进,又是平局。两人只一人剩最后一颗东珠了。 “最后一颗,魏三公子先请?”薛凛却是在此时道。 众人只当他是心中没底了,虽然他面上表情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儿波动。 魏玄知倒没有推辞,欣然应允,将最后一颗东珠捻在指间,过了片刻,才轻轻抛出。那东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白的弧线,而后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刁钻弧度“啪嗒”一声,落进了壶口。只是那漆壶如今倒着,那东珠只浅浅落在壶口,但毕竟是进去了。 其他人或惊叹,或怔愕,都是面色各异看向魏玄知,后者脸上便是笑了起来,带着两分得意,三分欣悦,末了,看了薛凛一眼。 薛凛仍是一副宠辱不惊到淡漠的表情,凝了凝神,便将手里掂着的那颗东珠朝着那漆壶的方向一抛,那神情与动作都透着满满的随意。 明漪的心悬到了喉咙口,目光紧紧随着那颗东珠而去,见那颗东珠划过了几乎与魏玄知头先那一颗一模一样的弧度,而后,“啪嗒”一声落进了壶口,可紧接着又是“啪嗒”一声,一颗东珠又从壶口滚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明漪双瞳微微一缩,与其他人一般,目光紧紧盯在那一处,唯独薛凛一人,好似已经事不关己般,低头整理着腕上护臂。 徐内侍带着两个小内侍紧赶两步上前查看,将那颗掉落地上的东珠捡起,神色有些莫名地上前回话道,“回陛下,是薛大都督的东珠掉进壶口时恰恰将魏三公子早先投进去的那颗给……挤出来了。” 这结果全然不在众人意料之中,纷纷神色各异看了过去,果然见徐内侍奉上的那颗东珠上面有一点黄色的标记,正是方才做的,魏玄知的为黄,薛凛的为红。 “到底还是薛大都督技高一筹,魏某认输认输,薛大都督初玩儿这投珠都能如此厉害,想必这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之传闻果真是名副其实。” “薛大都督能够镇守西陲,震慑北狄,自然有我等不能及之处。薛大都督身为武将,身手了得,兵事娴熟,你我不及也就罢了,我早前还看过一篇养兵屯田之策,当中写了不少安民强邦之计,旁人说是出自薛大都督,我本还不信,如今还有什么不能信的?薛大都督文成武功,在你治下,西北兵强马壮,你果真是我大周国之柱石,旁人难以企及,越秦叹服。”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吗?那我可得拜读一二,若可以,还要向薛大都督讨教一番,说不得你那些计策,在我们湘南也合用呢!”魏玄知听着也是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都是不遗余力地捧赞薛凛,倒好似全然忘了两人是为了求娶李凤娇,此时倒好似对薛凛心服口服了似的。可……绝不会如此。 明漪突觉不妙,尤其是看着魏、褚两人脸上的笑容,一些早前忽略了,未曾想过的可能性突然从心底升腾而起,她脸色微乎其微变了,转头一看,果然见无论是傅睿煊,还是安嫤,两人的脸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倒是崇宁帝,仍是一副平和的笑脸,可明漪的目光落在他捻动得比方才快了两分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上时,心“咯噔”一下就沉到了底。 她连忙抬起头,看向薛凛,后者往日里那般敏锐,今日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仍是一副从容淡漠的模样,朝着魏、褚两人拱手道,“两位实在是谬赞了,我不过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武人,就算读书习字都是半路出家,又哪里及得上二位家学渊源。再说到西北,两位也不知从何处听说的那些话,北关城都穷成什么样了,自是比不得湘南富庶,我倒是还想着要与魏三公子套套近乎,看能不能请魏三公子向湘南王说项说项,回头也能接济一二。”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也甚少开口,所有人都当他是个不善言辞的,谁料想,他开口便是这么一通话,明漪看见魏玄知的脸色明显有一瞬绷不住了,只不过转眼,他又笑了开来,“薛大都督真是过谦了。” “可见魏三公子也并没有方才话里话外那般了解我,薛某最是个老实的性子,从来只会说真话。至于你们说的那些什么养兵策……实在抱歉,我也就能勉强认个字,像你们一般,随手做文章却是万万不会的。”薛凛又是语气平平怼了回去。 好一个只会说实话,好一个随手做文章,明漪眼里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行了!你们今日是为了求娶长宁才与薛卿比试一番,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你们想让朕如何?”崇宁帝好一会儿后,终于开了口。 魏玄知和褚晏泽互觑一眼,双双拱手,褚晏泽道,“陛下,是臣不自量力了,我俩无论比什么,都不是薛大都督对手,当初,郡主连薛大都督这样的婚事都拒绝了,我们如今又哪里还有颜面求娶郡主?还请陛下忘了此事,就当臣从未提过!” “臣也是这个意思,臣如今想起都觉汗颜,怎么就好意思提出求娶郡主呢?实在是惭愧得很……”魏玄知摇头附和,一脸的羞愧。 李凤娇听着欢喜极了,虽然极力隐忍,嘴角仍忍不住上扬。 明漪目光所及之处,崇宁帝一双眸子却有一瞬的阴翳。 第87章 我猜的可对? 崇宁帝低低笑了两声,“看来是长宁与你们二人没有缘分了。” “是臣无福。”魏玄知遗憾道,言语间,似是带着两分情深的克制。 李凤娇却莫名觉得胆寒,一个侧步躲到了明漪身后,魏玄知的目光悄悄一黯。 褚晏泽则仍是那副端方谦和的模样,不见他说仰慕时的情深,亦不见此时失之交臂的悔憾。 “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朕也管不了啦!朕有些乏了,薛卿,你和云安随朕进来,朕有话要说。”崇宁帝摆了摆手,脸上现出些许疲态。 明漪看一眼薛凛,仍没得他一顾,只得垂目,与他一并行礼道,“是!” 徐内侍上前来扶住崇宁帝,几人便转头往殿内走,迈步前,明漪眼角余光分明瞥见了魏玄知嘴角一抹笑痕和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她一瞬间脸色更白了两分,紧紧抿住了唇角,下意识又往薛凛看去,入目却只是他冷峻的侧颜。 进得殿内,崇宁帝一时没有说话,明漪不敢说,薛凛敢不敢她不知,但他亦没有开口,徐内侍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束手沉默着——一时间,偌大的殿内悄寂无声,落针可闻。 “薛卿啊……”过了好一会儿,崇宁帝才叹息着开了口,“朕的意思你既明白,却还是如此,莫不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明明是再平和不过的语气,可那字字句句却重若千钧,恍若一座巨大的山石从天而降,兜头压下,让明漪本就苍白的脸色瞬时血色全无。 薛凛却是皱着眉,一脸疑惑道,“陛下此言何意?陛下知道臣的性子,一旦比什么,便是全力以赴,就连陛下也不会相让,又何况是旁人?何况,陛下也知道,臣就是个鲁直的武人,哪儿想得到那么许多?陛下若有命,该对臣直言才是。” “好你个薛容与!你这么一说,倒还成了朕的不是了?”崇宁帝怒极反笑。 明漪听得心惊肉跳,抬手去扯了扯薛凛的衣袖,这个人是真不要命了不成,怎么敢……那可是当今陛下。 “臣不敢!”薛凛拱手,语气仍是沉稳,波澜不惊。 “你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崇宁帝哼道,抬手朝着案上用力一拍。 这回,薛凛倒还算乖觉,不用明漪扯他,他已经跪下,明漪自然也是跟着下跪,额抵地面。 “你不必拿什么武人鲁直的话来堵朕的口,今日这出是怎么回事儿朕若瞧不出,那便是白活这么多年了。薛容与啊薛容与,朕倒是未曾想过,你居然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你今日不就是因为云安,所以才帮着长宁,将这两桩她不愿意的婚事给搅黄吗?” “陛下明鉴,确实如此,都是因为我,是我央着大都督,他也是为了帮我,为了帮阿娇,还请陛下千万莫要怪罪于他,大都督重诺,既是应下了,虽是万难,亦要践诺,万望陛下明鉴,莫要因此责难……”明漪忙不迭顺着话风道。 薛凛瞥她一眼,眉心似微微一蹙。 崇宁帝一脸的“果真如此”,“你们怎么就由着阿娇任性呢?还要帮着她?难道你们也觉着她孤身一人便是好?朕又不会害她!” “我们自然知晓陛下是为她好,阿娇也知道。可陛下,这姻缘一事是好是坏,咱们局外人又哪里能真正看得清楚?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既是阿娇都觉得不好,那即便强押着她嫁了,她不想好好过,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漪掐了掐掌心,轻声道。 崇宁帝被说得沉默了,片刻后,才叹息道,“事已至此,眼下说什么都已多余,就这样!”末了,他抬起手轻轻一挥,脸上的疲态似更甚了两分,“你们先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明漪看着崇宁帝垮下的双肩和写着些许寂寥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暗光,悄悄咬了下唇,心道,虽是不得已,却终究还是伤了皇舅舅的心。 “陛下……”明漪在退出去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民间有句话,叫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罢,她轻轻屈膝一福,转过了身。 没有看见薛凛朝她瞥来的一眼,也没有看见她转身后,崇宁帝朝她的背影看来,神色带着莫名的怔忪。 步出御书房,方才的那几个人已经不在殿外,想来待在一处也有些尴尬,便散了开来,包括李凤娇也是。 “这阿娇也是,咱们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也不说等等,我就罢了,薛大都督她总该当面说声……”谢。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臂间就是一紧,被一只手隔着衣袖紧紧箍住,明漪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拉扯着转进了殿后的一处夹道中,手臂被箍着压在墙上,后背亦抵了上去,她看着面前与她隔了不过寸许的人,神色微变,尚记得压低嗓音,“你做什么?这还在御书房呢!” 几墙之隔,也许就有崇宁帝,这个人,当真是胆大至极。 薛凛一双眼目沉沉,眼底却有锐光,恍若实质般,紧紧盯在她面上,要将她洞穿,“郡主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魏三公子会如何提议,陛下又会作何反应,为何会与你同我说的一无二致?郡主莫非当真会未卜先知吗?或者我该问……郡主为何对魏三公子,乃至陛下都这般了解?了解到面对这件事,他们会作何反应,你都能一猜一个准。” 明漪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的血色,他每问上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可神色却越发镇定了,“就是猜的。就如我也猜薛大都督有事瞒我,事关北关,我还猜,都督那位弟弟此时从北关而来,绝非是参加喜宴这么简单,我猜的……可对?” 这话自然是答非所问,却让薛凛沉定的双眸忽闪了两下,望着明漪的眼神多了两分诧异的探究。 察觉到臂上的钳制松了两分,明漪轻轻一挣,便挣脱开来,“今日之事,薛大都督难道只看见我猜的准了?旁的就未能看出来?” “你又看出了什么?”薛凛眉心微蹙,不答反问。 明漪亦是攒了眉,“薛大都督这般敏锐之人,难道就没有察觉出今日事情的蹊跷之处?那褚大公子和魏三看似是要求娶阿娇,可最后却将矛头往你身上引,你虽赢了比试,却分明已引得皇室忌惮……”或许这忌惮早就存在,不过一直刻意粉饰太平,直到此时才逼迫着人不得不去直面罢了。 虽然崇宁帝的态度似看不出什么异常,可明漪分明记得方才太子,还有安嫤脸上的神色,心中仍是不安。 第88章 实心眼儿的孩子 言罢,却见薛凛仍是一副沉定的模样,连眼神都没有半分的变化,她心想,果真如此,“看来,你果真也察觉到了。”只说到这儿,她又陡然明白过来,又惊又疑道,“你该不会一早就猜出了他们的真正用意?有多早?莫不是他们求娶阿娇时,你就已经……”明漪如遭雷击。若是那时就发觉了,那他为何还要答应她的请求?他明明不必如此,既已洞悉在先,自可规避在后,却又为何……这样做,分明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薛凛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不是你提醒我的吗?” “我?”明漪莫名,什么时候? “不是你告诉我说,褚编修因弟弟之死,恨上了长宁郡主,我估摸着,他要恨,应该不只恨长宁郡主一人而已。而我若是他,会如何?还有,如你所言,魏三公子出现得太巧了些。你是否疑心他们二人有所勾结?那日……褚大公子在宫中与你巧遇时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好似都含着深意。” 听他轻描淡写说着这些种种,明漪心中纷乱,已是万千头绪搅作一团,只觉不敢置信,就这么一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他就能将种种串联起来吗?她甚至未曾告诉过他,她在宫中撞见褚晏泽鬼鬼祟祟约见常春盎之事。 她当然不是因为答应了褚晏泽守口如瓶,这才保守秘密,而是她唯一能告诉的人也只有薛凛,可若告诉了他,以他之敏锐,她如何解释只是约见一个小内侍,她就疑心褚晏泽与湘南有所勾结?她如何会知晓常春盎是湘南的人?她甚至……都还不确定如今的常春盎究竟是与不是。思来想去,只能请他帮忙盯着魏玄知,看是否能发现蛛丝马迹。 谁知道,魏玄知居然这样小心,进京以来,居然在薛凛的耳目下,也没有露出半点儿端倪。 若非她窥得了他们求娶李凤娇是假,算计薛凛是真,她只怕要当此时的魏玄知,与她后来认识的还是有所区别,并无那般心怀不轨呢。 “不论如何,今日之事,如你所愿,总该高兴了?”薛凛哪知她心里已经转过许多,只是沉着嗓问道。 “本该是高兴的,可既是知道落进了魏三的圈套,还不小心做了他们害你的刀,我如何能高兴得起来?”明漪皱紧眉,面上显出忧色,果真是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 薛凛见状,嘴角却是微不可察地浅浅一扯,“大可不必如此,这本就是件值得高兴之事,你自然可以高兴。至于皇室忌惮……”他嘴角的弧度蓦然变了,添了两分嘲弄的意味,“没有今日这遭,又能少了几分?”话落,他便已是迈开了步子。 明漪愣神时,他已走出几步开外,回过神来才赶忙追了上去。 到了宫门口,薛泰早就等着了,见得薛凛便是迎了上来,口中殷切喊着“哥”,薛凛点了点头,接过马缰便是一跃而上。 那头明漪也走到了,薛泰却全然没了好脸色,转头就是低声骂道,“害人精!” 这是已经知道宫里发生之事了?薛凛的人传递消息的速度还真是快。明漪的目下闪了闪,半点儿不介意薛泰的态度,笑着道,“弟弟来京,我还没有为你接风洗尘,今日燕春楼,我请你喝酒如何?” “干嘛?我哥可是告诉过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你,一肚子坏水,得防着些。”薛泰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明漪眉心一攒,“也是你哥说的?” “什么?”薛泰莫名。 “后头那一句,也是你哥说的?”明漪微微眯眼。 薛泰眼中闪烁了一下,“哦?你是问说你一肚子坏水这话是不是我哥说的?自然是了!” “是吗?”明漪却是瞬间眉心舒展,笑了开来,“多谢弟弟,我明白了!今晚燕春楼,弟弟记得来赴约,咱们不见不散!”话落,明漪便是迈开步子越过他离开。 什么明白了?她明白什么了?还有,什么不见不散?他答应了吗?最要紧,叫谁弟弟呢?谁是她弟弟?薛泰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会儿定要与哥说说,她竟背着哥,要单独请他喝酒,定然是包藏祸心,另有所图。 薛泰愤愤想着,这才转过身,迈开步子。那头,明漪已经登上了马车,还挑开车帘对着薛凛道,“今夜我在燕春楼设宴为阿泰弟弟接风洗尘,大都督可要一起来吗?” 薛泰脚步蓦地一刹,惊抬双目朝马车上的明漪瞪去,后者回过头,冲着他嫣然一笑。薛泰登时惊恐,她难道看出了他要告黑状的心思,所以给他来了一招先发制人?这女人……果真是诡计多端,一肚子的坏水儿! 薛凛转头朝他看过来,薛泰立时惊声道,“我没有答应她,眼下这个节骨眼儿,我们忙都忙不过来了,我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去喝酒吃饭?你还是省省,别再给我哥捅娄子就谢天谢地了。” 还是毫不客气的语气,明漪也不在意,反倒轻轻勾起唇角,眼睛却是斜睐向薛凛,“忙都忙不过来啊?” 薛凛将马缰拿在手里,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回望她,“你若想问什么,直接问我便是,用不着想方设法从阿泰那儿套话,他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脑子转得不快,不是你的对手。” “实心眼儿”的孩子恍然大悟了,“说什么请我喝酒,为我接风,原来是想套我的话呀!” 明漪没有搭理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一双明眸只望着薛凛,“当真吗?可我问了,你便能告诉我?那好,我问你,你忙都忙不过来的是何事?北关到底出了何事?” 薛凛没有回答她,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今日劳心,想必也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你们两个,将郡主好好送回济阳王府!”后头那两句是对着随行的陆昭、陆明说的。 那兄弟二人都是抱拳应“是”。 薛凛没有看明漪,拨转马头,将马缰一扯,便是疾驰而去。 薛泰落后一步,对着面色微变的明漪很是得意地扬了扬眉,这才打马跟上。 明漪看着两骑急奔而去,眉心轻攒。今日阿娇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可她这心却半点儿也轻松不起来啊!不过至少……阿娇该是高兴的? 被明漪惦念着的李凤娇轻轻打了个喷嚏,对面的安嫤就是看了过来,边上有眼色的宫娥立刻奉上一盏温茶,“这天儿还冷着,你可注意着些,莫受了风寒。” “放心,我没那么娇弱。”李凤娇笑答,倒也领情地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脸上舒展的笑容任谁瞧着都知她心情甚好,遑论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安嫤? 只她没跟着欢喜,反是叹了一声,“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非就打定主意不嫁人了。明漪也是,居然纵着你,又是个胆子大主意正的,这般胡来……你倒是得偿所愿了,高兴了?” 第89章 一见钟情从何来? 李凤娇有些心虚,“你都知道了啊?” 安嫤轻轻“嗯”一声,“我若是看不出来,是不是就真傻了?” “我们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知道你其实与皇舅舅一般,都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婚事,若告诉了你,只怕你由不得我胡来。何况,进宫之前,我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当真如明漪所料那般发展,也担心薛大都督不会答应帮忙,更担心就算薛大都督答应了,也会生出旁的变故……我自己都悬着心呢,又何必再告诉了你,让你也跟着多担一份心?”李凤娇忙解释道。 “好,我不同你生气,反正你如今与明漪,是比与我更好了。”安嫤轻轻哼声。 “哎哟!我的太子妃,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李凤娇忙凑过去,挽住她胳膊,“咱俩可是一张炕上滚大的,你又是我的亲亲表嫂,那能一样吗?至于明漪……明漪她待我好啊,她待你也好!” 安嫤目下闪动了一下,“是啊!她待我们都好!”略作沉吟,安嫤收起眼底的暗光,“所以……明漪为了你特意去求了薛大都督帮忙?” “是啊!我倒是没有想到,薛大都督表面上看着冷漠,骨子里却是个仗义的。虽然是为了明漪的缘故,可我还是真正打从心里感激他,也希望皇舅舅,还有你和表哥千万不要因为这事对他心怀芥蒂。”李凤娇一双美眸将她切切望着,她虽一贯单纯,可毕竟也算在深宫中长大,见过多少权力倾轧,争权逐利?她并非当真什么都不懂。 “起先你我还担心,如今见薛大都督待明漪这般看重,你我终是可以放心了。”安嫤笑着答道。 “这倒是!正月一过,明漪的婚期便到了,我还得给她再添置些东西才是。” 安嫤望着李凤娇认真思虑的模样,眼睛闪了闪,“可惜了……早知薛大都督是这般有担当且仗义的男儿,阿娇当初莫要拒绝这桩婚事,那该多好?” “别胡说!”李凤娇却是立时打断了她,神色肃然道,“薛大都督是明漪的未婚夫婿,她若听到这话,心里该作何想?” “这不是只有你我二人,随口玩笑吗?”安嫤道。 “随口玩笑也不成!”李凤娇仍是一脸的严肃,定定望着安嫤道,“即便明漪是个心大的,不会介意,我也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语。何况,这话还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明漪听到该有多伤心?” 安嫤叹了一声,“知道了,是我失言,我保证,这样的话往后再不说,这样可行了?” 李凤娇这才笑逐颜开,又挽了安嫤的手道,“还是我们太子妃娘娘好!” “这会儿倒记得我是太子妃了。”安嫤嗔道。 “哎呀!那不是一时忘了吗?太子妃,表嫂……这些都是往后说的,你呀,先永远是我的阿嫤!”李凤娇挨着她撒娇道。 安嫤哼一声,伸出食指轻戳她脑门儿,“就你嘴甜!” 在东宫与安嫤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傅睿煊回来了,几个人又一道用过了膳,李凤娇才辞别二人出宫。 这宫里她是熟的,也用不着谁带路,只与玉翘出事后,才分到她身边的侍婢葵香一道走。 谁知,出了东宫不远,却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直不远不近跟着,李凤娇有些怕,与葵香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没想到身后的人也加快了步子。 李凤娇脚下如飞,虽不信在这宫中,又是青天白日的,有人敢对她如何,却克制不住心中本能的害怕,步子越迈越快。 “郡主!长宁郡主!”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唤,那人也停下了步子。 李凤娇这才缓了步子,转头看向身后人,有些意外,“魏三公子?” 身后的人还真是魏玄知,因着一路急追的缘故,呼吸不匀,胸口急剧起伏着,对上李凤娇的目光这才稍缓了神色,“本是特意等着想与郡主说两句话,却不想倒将郡主吓着了,真是抱歉!” “你等我?有话说?”李凤娇皱着眉,很有些诧异,盯着魏玄知的目光里带出两分戒备来,“魏三公子要说什么?” 魏玄知扯开笑,朝她靠近一步,李凤娇却好似又被吓着一般,往后急退了两步。 魏玄知步子与面色皆是僵住,怔怔抬眼看向李凤娇。 在宫中,李凤娇自是不能还随时戴着帷帽,便自个儿画了图,让点翠阁做了张精巧的面具,入宫时便戴上。那面具罩住了左半边脸,露出的那半张脸,雪肤红唇,柳眉杏腮,半点儿未损其美貌,反倒平添了两分神秘之色。 只此时,那双美眸中含着满满的戒备将自己看着,魏玄知恍惚了一下,醒过神来,幽幽苦笑道,“郡主,今日之事非我所愿,虽然未能求娶郡主,可我待郡主之心,天地可昭,亦希望郡主能够明白。” “惊吓了郡主,魏某实在罪过,还望郡主恕罪!”说着,朝着李凤娇拱了拱手,便是转身离开了。 李凤娇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更是莫名,真是奇怪,这人说他对自己一见钟情?就是望江楼那一见吗?一面而已,能看出什么?也就只剩这副皮囊了,可她这脸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让他钟情的? 将种种疑虑压在心头,李凤娇转瞬便将之抛开,转身继续往出宫方向行去,没有瞧见魏玄知驻足转头看来,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睛里迸射出炽热的光。 入夜时,薛府的府门被敲响,来的,是一伙薛凛没有想到之人。 “禀薛大都督,奴婢是奉我家郡主之命,给您和薛二爷送席面来的。”带头的是繁霜,一张笑脸,满是喜气,身后还呜啦啦跟着一众人,看上去都是青壮年,人人手里拎着一只沉沉的食篮。繁霜手一挥,这些人便径自进来,将食篮里的菜一一摆上了桌,另再奉上两大坛的燕楼春。 薛凛看着那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繁霜。 繁霜屈膝道,“郡主说,她今夜本是要在燕春楼给薛二爷接风,只是您二人事忙,去不了,可这顿饭却是省不得的,所以,让燕春楼做了这一桌子招牌菜的席面送来,还特特点了这两坛子燕楼春。郡主还让奴婢带话给薛大都督,虽然事忙,饭总不能不用,弟弟难得来京,总要给她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她不在眼跟前儿,想必弟弟吃饭喝酒更自在些,请您二位千万尽兴。” 传完了话,繁霜便是屈膝行礼告退,半刻都未多留。 薛泰看着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咽了咽口水,“那女人……该不会在这里面下毒?” 薛凛一记眼刀扫过来,“明日找个时间,登门致谢!” “登门?登谁的门?”薛泰惊了。 “你说呢?”薛凛冷声问。 “那女人明日若再向我套话那怎么办?”薛泰弱小而无助。 薛凛却已坐下,拍开了一坛子燕楼春,酒香四溢。 薛泰抽了抽鼻子,腹中空鸣,果断坐下,抄起一双竹箸,快狠准地夹了一只看上去便酥脆鲜嫩的烤鸭腿往嘴里一塞,管他的呢,先填饱肚子再说。 眼儿满足地眯起,真是……香啊! 第90章 郡主果真牙尖嘴利 翌日,明漪听说薛泰登门来访时,没有半点儿意外。特意想要晾他一晾,是以只应了来传话的一声“知道了”,便又继续翻看起了手中那册书,直到又看了大半,才慢条斯理起身,往待客的花厅而去。 本来想着那实心眼儿的孩子等了这么久,定是已经不耐烦,一会儿见着她指不定要怎么火冒三丈呢,倒正好,人一旦情绪不稳了,就会脑袋发蒙,脑袋一发蒙,自然就记不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明漪越想越是高兴,抿着嘴角悄悄笑了。 谁知,才走到厅外,就听着厅内传来了高氏的笑声,“你这孩子也是个有趣的,真会逗人开心,难怪与容与是兄弟俩。” “是吗?我与我哥真的像吗?”薛泰的声音欢喜至极,虽然语气里带着两分莫名的忐忑。 “兄弟二人有血脉之亲,自然是像的,何况你不也说,你自幼便是追在你哥屁股后头长大的,这小孩子啊,小时候跟谁亲,就像谁多。”高氏笑眯眯道。 “真的吗?那云安郡主像谁啊?我瞧着她也不像您呐,你这样高雅大方,和善可亲,她……” “我怎样?”一声诘问从门口传来,打断了薛泰的话,“阿泰弟弟,你倒是说话呀?我倒是很想听听,在弟弟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明漪笑眯眯走进花厅,笑眯眯走到薛泰跟前,笑眯眯问着,笑眯眯看着薛泰。 薛泰却分明瞧见了她眼底隐隐透出的雪亮刀光,被那一声接一声的“弟弟”噎得慌,薛泰倒是不怵她,偏偏这厅里还有个高氏在看着…… 薛泰僵硬地扯开嘴角,“云安郡主自然也是美丽的,只这美丽与王妃却不太相同。” “哦?”明漪挑了挑眉,“怎么个不同法?阿泰弟弟倒是说说看呐!” 薛泰噎住,脸色都胀红了。 “好了,你就别为难人阿泰了,多实诚个孩子!”高氏打圆场道,又抬头冲着薛泰一笑,“你们说话啊,我去厨房交代一声,一会儿阿泰可得用过膳才走。” 高氏说罢便是走了,薛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明漪就变了脸色,“牙尖嘴利,诡计多端,自然是半点儿不像王妃。” 明漪也不怒,“阿泰弟弟今日登门,就是来骂我的?牙尖嘴利,诡计多端……倒是比昨日的一肚子坏水儿多了两分文采。阿泰弟弟,听句劝,平日里还是要多读书,否则容易吃亏!” 薛泰脸色变了又变,“果真牙尖嘴利!” “总要不负阿泰弟弟赠我这四个字啊!”明漪笑眯眯。 薛泰看着她,神色复杂,一言难尽,“我今日登门,是来谢过你昨日的席面。”过了片刻,薛泰很有些别扭道。 “一家人,本用不着谢,你太多礼了。”明漪曼声笑道。 “我本也不想多礼,奈何我兄长说了,这是礼数。我虽读书少,可家教却严。”薛泰终于寻着机会反唇相讥,“吃人嘴短,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看来,你哥是允了你对我知无不言了?”明漪细长的柳眉轻轻一挑。 “昨夜的席面……你果真是故意的。”薛泰咬了咬牙,都怪他怎么就没有忍住口腹之欲。 “一半一半!阿泰弟弟,我为你接风洗尘是真心。不过想借机问问薛大都督的难处,也是真心!”明漪笑睐薛泰,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睛深处尽是真诚。 薛泰不领情地轻轻一哼,“用不着拿好听话来糊弄我,你早前求我兄长那事儿给他埋下了祸端,你知也不知?” 明漪没有说话,唇边笑容却缓缓消逸,双眸微暗。 薛泰点了点头,“你果然都清楚。虽是清楚,却还是求着我兄长做了,我看,在你心中,我兄长远没有那位长宁郡主重要。眼下你想问的事儿,也不过是在早前那桩事了了的前提下才过问,无非是你对我兄长有愧,想让自己好过些罢了!” 明漪面色几变,没有料到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竟有这般犀利的心思,果真是薛凛带大的,明明乍一看去,并不那么相似,可身上却又处处是他的影子。 “有些事事关机密,我不可能与你多言。不过你既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北关确实出了事儿。西北幅员辽阔,民风彪悍,安西军中以我兄长为尊,可也并非所有人都服他,欺他年轻者不在少数。这回,便是有人趁着兄长到望京,不在军中,所以闹出了事端。” “安西军乃是我兄长立身根本,我来此,便是要劝他随我立时返回北关,主持大局。偏偏他惦记着你们的婚期,怎么也不肯走,只去信以计拖延……可这几日,他却是通宵达旦的思虑,还要帮着你了结长宁郡主之事……云安郡主若果真有良心,觉得心中难安的话,不妨亲自去陛下跟前说说,免了你们这桩婚事,再不济……将婚期延迟,让我兄长腾出手来,先解了北关之危才是。” 薛泰到底没有留在济阳王府用膳,本也是抽空来的。如他昨日所说,他们这几日忙都忙不过来…… 他走后,明漪将自己关下房中好一会儿,才有了决断,拉开门,款步而出。婚事作罢或婚期延迟都不可取,但婚期提前,倒不是不行。 薛泰回到薛府时,薛凛刚拆看完今日送到的密信,又写了几封密信送出,眉眼尚算舒展,抬头看着薛泰道,“没有被套出什么不该被套出的话?” 薛泰摇头,“自然没有。”他自己想说的话,可不是被套出去的,自然不算。至于那些什么婚事作罢,婚期延迟的话,最好别被哥哥知道,否则怕是会收拾他。薛泰垂下眼,悄悄掩去眼底的心虚。 薛凛看了他一眼,自然觉出他有些奇怪,正待好好问上一问,杨礼却是匆匆而入,“都督,宫里来人,陛下传你进宫。” “这个时候?难道是消息传到了?”薛泰皱眉,神色间带出两分忧虑。 薛凛双目乌沉,面上却沉定如斯,“也该差不多了。” 薛凛心中有数,进宫后该怎么说也早打好了腹稿,并未有半分慌乱,谁知,到得御书房,见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明漪时,他的心反倒慌了慌,尤其是见着明漪转头朝他笑开时,他心里更是莫名地一沉。 “薛卿啊,西北那头出了乱子,你想必已经知道消息了?”崇宁帝开了口,眉间忧虑重重。 薛凛敛了敛神,拱手道,“是!臣刚收到消息,正要回禀陛下,陛下传我进宫的旨意就到了。” 他倒是个会避重就轻的,明明早就收到消息了。明漪瞥他一眼,在心底轻哼。 你得消息比陛下快得多,陛下知道吗?哦!自然是不知道,也不能让陛下知道。 第91章 我也得为你着想 “眼下情况到底糟糕到什么程度了?”崇宁帝显然无心计较这个,皱着眉问道。 “事态尚可控,请陛下放心!”薛凛仍是一副沉稳端持的模样。 “放心?朕放心不了。天灾刚过,外患甫平,西北之地哪儿还经得起半点儿动乱?北狄在旁虎视眈眈,虽然被你打败了一回,若发觉有机可趁,未必不会卷土重来。若是战火重燃,百姓们怎么办?还有安西军的兵权,不能有丝毫旁落,必须牢牢掌在你手中!”崇宁帝虎目灼灼,说出口的话更是铿锵坚决。 “陛下,臣并非全无准备,之前就有部署,又去信李先生,让他按着之前商量的先应对着,怎么也能再拖延一段时日,必然不会将事态闹大,待得臣回转,自可收拾。陛下信不过臣,还信不过李先生吗?” 这位李先生看来是个人物,明漪在一旁轻瞥两人的脸色,薛凛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崇宁帝却显然沉思起来。 只不过片刻后,他却又是摇了头,“还是不行,这事必须要你亲自回去盯着,且不能再拖。” “可是,陛下……”薛凛显然没有料到崇宁帝会这般坚决,眉心终于微微蹙起。 可不等他说出话,崇宁帝已经竖起了手,阻断了他,“朕知道你的顾虑,无非是你与云安婚期将至,一来一去你怕赶不及。可咱们云安是个识大体的,方才便是她向朕建言,说你们可以将婚期提前!” 这事全然不在薛凛意料之中,他微怔后,蓦地扭头看向明漪,眼中终于浮现一抹明显的惊色。 “朕想想也不错,你们的婚仪准备得都差不多了,婚期离现在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提早一些也无妨。” “陛下……”薛凛促声道。 “朕知道,你是担心婚期提前,云安会受委屈。可云安自己都知道为大局,为你着想,你又何必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再说了,届时朕会宣一道旨意,婚期提前都是朕的主意,朕倒要看看,谁敢随意嚼舌根。虽说到底会委屈了云安,可她是个懂事的,自然知道何谓大局。” “召你进宫前,朕已找过钦天监和礼部,也已经商议好了,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一切就绪,你和云安成了礼,届时就可没有后顾之忧地回西北去,平定乱局,这样岂非比你拖到一月后,成了亲再匆匆赶去的好?这一个月你还得提心吊胆,随时担心事态不可控。而若再拖延下去,事态果真有变呢?” 薛凛明白了,今日召他进宫本不是为了与他商量,而是已经决定了,只是知会他一声。 当下,他再没有异议,拱手应道,“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明漪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薛凛后脑勺,却又不由得叹了一声,这人只怕心里存了气,一会儿还得顺毛。 果不其然,出了御书房后,薛凛便是理也未理她,迈步疾行,明漪只得提着裙子努力跟上她。 好在也没有走上多远,她刚在微喘时,他猝然停了步,扭头看过来,眼睛深处隐隐燃着两簇火。 明漪很是乖觉,连忙道,“我不是不事先同你商量,而是我若先与你商量的话,你必然不会同意?是以,我只得先斩后奏一回了。你为我着想,我也得为你着想,不是吗?” 我也得为你着想……这一句话明明毫不锋利,却带着千钧之力,蓦然落在薛凛心上,心口存着的气便好似被人扎破了的气囊,倏地,就是憋了,“你可知若是婚期提前,又提到这正月里,旁人会怎么看你,怎么说你?” 俗话说正月不娶亲,虽说这是农村的习俗,与他们这样的人家没什么相干,但难保有些人会找到说辞。 明漪听着笑起,“你还在意这个呢?” 薛凛眉心紧蹙,“我一个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神鬼莫近,我在意什么?可我不在意,旁人会在意啊!” “我也不在意这个,都说了是钦天监算出的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再说了,夫荣妻贵,只要你平定了西北乱局,地位稳当了,又有陛下在,我才不信他们谁敢当面说什么不好听的。至于背地里……管他的呢,嘴长在人家身上,想说什么由着他们去说呗,我们又管不着,再说了,就两句闲话,我还能掉了块儿肉不成?” 明漪一边说着,还一边看着他,似想要以此来说服他,她眼神清亮,笑容明媚,一看便知她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 薛凛喉间滚动了一下,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明漪“哎哟”了一声,似是苦恼地皱起眉来,“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吗?等到三日后礼成,你便安心去平定西北乱局。至于我……我这回这么识大体,懂大局,你觉得亏欠了我,陛下也觉得亏欠了我,而我不过只是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往后却能占尽了风光,这笔生意,我简直觉得自己赚大发了好吗?” “你不该告诉我的。”薛凛突然沉声道。 “什么?”明漪莫名。 “既是要我觉得亏欠你,便让我亏欠到底,别说出来岂不更好?”薛凛眼里藏了些许笑意。 明漪似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似的,“啊”了一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片刻又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了,懊恼地放下手道,“管他的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不成?不过……薛大都督可能当作我方才什么也没说,通通忘掉?” “忘掉?”薛凛蹙眉,作思考状,“那可不成,我记性好得很!”话落,他已经转身,迈开了步子,只是这回步履轻缓从容了许多。 明漪连忙跟上,“也没什么,其实我不说,薛大都督那么精明,又岂能瞧不出我那点儿小心思?这样也好,坦坦荡荡的,不是正合薛大都督你的心意吗?” 薛凛没有回话,嘴角却是轻轻牵动了一下。 过后未再言语,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上马登车,一路到了济阳王府,各自无话。 明漪撩开车帘下马车时,见薛凛已下了马来,正负手站在济阳王府府门前的石阶下,仰头看着上方济阳王府的匾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漪走过去,与他一同抬头看,“你今日要随我一道进去?不是说忙都忙不过来吗?眼下……只怕要忙的事儿更多了。” “再忙……关于婚期提前之事,还得我亲自向二老交代!” “其实我可以……”明漪话未说完,薛凛已转头看过来,“你可以为我着想,我也得为你着想,我是男人,有些事,只能由我扛!”话落,他已收回视线,迈步上了石阶。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嗬!男人! 第92章 你紧张什么? 听说了婚期突然提前之事,济阳王和高氏当下脸色就有些不好了。明漪连忙说是她主动提议的,又将此时西北的乱局,薛凛的为难,还有崇宁帝的意思都一一说明,自然少不得将方才搬出来说服薛凛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济阳王与高氏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两分。 夫妻俩又看薛凛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心里虽是存着气,还能如何? 高氏叹了一声,起身道,“既是三日后的吉日,还有许多事要操办起来,我可没工夫与你们爷几个在这儿耽搁!” “阿娘,我帮你!”明漪与薛凛匆匆一瞥,连忙跟了出去。 母女俩走了,厅内骤然一寂,薛凛感觉到济阳王刀子般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扎,却只敢拱手道,“我知此事是我的错,王爷要如何才能解气,只管提,但凡能做到,容与绝无二话!” 济阳王哼声道,“我这乖女一颗心都扑到你身上了,大事小事非要护着,我还能如何?还敢如何?” 薛凛听这话听得莫名,想说明漪怕并非如此,可济阳王所言又没错,她确实为他着想许多,也确实大事小事都护着他……难不成还当真是心都扑他身上了? “总之……”薛凛的思绪被肩上骤然传来的一记重拍给打断,醒过神来,便见济阳王一双眼睛灼灼,将自己盯着,眼中很有两分杀气,“你给我听好了,往后你待我家乖女好,也就罢了。若是你待她不好,但凡让她受了半点儿委屈,我可决计不会饶了你。” “若有那时,但凭处置,绝无怨言!”薛凛忙拱手应诺。 济阳王淡淡哼了一声,很有两分傲娇地点头别过头,在薛凛转开视线没有瞧见时,济阳王却是没有绷住,龇牙咧嘴了一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颤抖起来。这薛容与的肩膀是坚铁做的不成?就拍了一下,一下而已,他手都快废了,痛煞他也! 虽说婚仪的一切准备都是差不多了的,但婚期骤然提前,很多要婚期前几日才做的事儿都要提上日程来,还是免不了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崇宁帝大抵也觉得这件事自己很有些责任,也想着将婚事办得圆满,便着令礼部官员到两家府上帮忙,又另从宫中指派了不少帮忙的人手,因而这婚事筹备起来,虽是忙乱了些,倒也算有条不紊。 李凤娇听说后,也赶着到了济阳王府帮忙,看着高氏从早到晚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明漪这新娘子清闲了许多,只是看着她的丫头们整理嫁妆,然后试试嫁衣和首饰,剩下的也就是护理皮肤,还有就是等着各家登门来添妆的人,招待一二了。 “我瞧着你怎么好像半点儿不紧张的样子,这是因为嫁的是薛大都督,所以底气十足,什么都不怕了吗?”李凤娇趴在罗汉榻上,看着明漪,声音有些发闷。 明漪正坐在妆台前,闻声愣了愣,目光与镜中的自己相遇,一瞬后,才若无其事继续取起耳上刚试过的耳珰,“怎么这么说?” “我虽没嫁过人,可见过不少啊,何况之前不是还有阿嫤吗?连阿嫤嫁给表哥,婚前都是焦虑了许久,我估摸着这女子嫁人,总是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毕竟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生活,害怕婆家苛待,更害怕遇人不淑……总之担心害怕的东西不少,所以难免焦虑,可看着你……却是不怎么像。” “如你所说,因为嫁的人是薛大都督,你说的那些我不那么担心,不过……谁说我不紧张的?”明漪微微笑道,她不担心婆家苛待,也不担心遇人不淑,她能够坦然接受这桩婚事,是因为她对薛凛的人品深信不疑,只要嫁给了他,被他纳入了羽翼之下,那么无论何时,境遇如何,他都定会尽己所能,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安心依靠。而她,要的也只是一片可以安心栖息之地,除此之外,她不会要求更多。所以,他们是最佳盟友……他们之间这桩姻缘,在她看来,再合适不过。 她不会彷徨,却还是紧张。 “你也会紧张?”李凤娇有些诧异,“看不出来啊!你紧张什么?”她一边问着,一边离了罗汉榻,凑到她身边,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双眼睛闪着促狭的笑容,凑到明漪耳边,压低嗓音暧昧笑道,“你该不会是紧张……新婚之夜?” 明漪目光闪了闪,抬起手将她推开,“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羞也不羞?” “我这不是近墨者黑,跟你学的吗?”李凤娇反唇相讥,被推开,她又缠了上去,一条胳膊紧紧挽住明漪,就挨在她耳边吃吃笑道,“所以,我说的对不对,你是不是紧张这个?” 明漪横她一眼,李凤娇不怵她,拉扯着她的袖子晃了两晃,“哎哟!说嘛说嘛,是不是紧张这个?”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这时,外间传来一声笑嗓,两人都是笑盈盈看了过去,“阿嫤,你来了?” 来人正是安嫤,高氏亲自在前为她引路,她如今已是皇家妇,能够来为明漪添妆,可是了不得的恩典。 明漪不如李凤娇,自是连忙起身行礼。 不等拜下,就被安嫤扶了起来,“可别多礼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样?我今日来,便是专程为你添妆的,可不是劳累你的。”说话间,安嫤身后的两个宫娥已是上前来,将捧着的两只锦盒送到了明漪跟前,“快些打开看看,可喜欢吗?” 那头李凤娇大抵已经知道安嫤送的是什么,只是笑眯眯看着,却并不好奇。明漪将锦盒打开,见一只里头放着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琴瑟,另外一只却是一双拳头大小的红宝石石榴,都是寓意极好,且价值不菲的东西,明漪笑开,“多谢太子妃娘娘,我很喜欢。” 繁霜和微雨立刻上前来,将那两只锦盒收下,安嫤则携了明漪的手,笑道,“又见外了不是?我呀,还是喜欢听你唤我一声阿嫤。”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明漪却仍是道。 安嫤叹了一声,“你啊!”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高氏还有很多事忙,告了一声罪,便先离开了。李凤娇便拉了安嫤一道在罗汉榻上坐了。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了你的笑声。”安嫤笑问李凤娇。 李凤娇瞄一眼明漪,脸上是坏坏的笑,凑到安嫤耳边道,“是明漪,咱们明漪瞧着胆子大,主意又正,居然也是个会为新婚之夜紧张的。阿嫤,你是过来人,不妨与她说说……” “阿娇!”越说越不像话了,明漪跺跺脚,瞪她一眼。 “她还害羞了。”李凤娇指着明漪红了的耳根,笑得越发促狭了。 明漪“……”真是无言以对。 安嫤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这一关再紧张也得自己过,不过放心,到时皇婶自然会与你交代的,宫里也给你准备了嬷嬷,再不济……总有压箱底的,好好参详参详就是了,到时交给薛大都督就是,又用不着你出力。”后头两句是压低了嗓音说的。 “娘娘!”明漪一张脸彻底爆红,这两人越说越不像样,她怎么告诉她们,她确实是紧张新婚之夜,却与她俩所想的,却绝非她俩想的那样? 第93章 意外之客 几个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一时间,倒好似回到了安嫤未嫁之前一般。 “几位还真是情同姐妹,羡煞旁人啊!”正在这时,一把嗓音突然响起,却是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屋内热闹的气氛瞬时浇熄。 笑闹声戛然而止,看着婷婷立在门口处那人,安嫤微微变了脸色,明漪片刻才反应过来,站起身道,“褚大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褚燕汐。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济阳王府为明漪添妆,但来者是客,明漪总不能将人往外撵。 这点李凤娇和安嫤自然也清楚,李凤娇不愿明漪难做,扯了扯安嫤的衣袖,安嫤虽是不甘愿,但也不想与褚燕汐同处一室,没得惹了自己心堵,便随意说了个理由,与李凤娇避了出来。 只是从明漪房中出来走了没几步,安嫤就猝然停了步子,眼角朝着身后一睐道,“她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为明漪添妆的。只是,瞧方才明漪的样子,也是没有料到呢。褚家与济阳王府自来没什么交情,之前那事儿你也知道,这回……怕是冲着薛大都督的面子。”李凤娇也知道安嫤和褚燕汐那点儿龃龉,只得这般避重就轻的安抚。 安嫤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却是抿紧了嘴角,连带着眼底也多了两分冷意。 “褚大姑娘光临寒舍,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同样对褚燕汐的突然造访感到莫名其妙的还有明漪,只是,她脸上除了客套的笑,眼底还有隐隐的戒备。 “郡主大喜,我自然是来恭喜的。”褚燕汐笑了笑,抬手招了招,身后的丫鬟便捧上来一只锦盒,她伸手接过,亲自送到明漪跟前,“郡主瞧瞧,可还喜欢吗?” 明漪打开锦盒,见里头是一套金镶玉的头面,倒是中规中矩,目光转而落在褚燕汐捧在锦盒上的手上时,却是微微一怔,极快地抬眼看向对方,入目是褚燕汐一张灿然的笑脸。 明漪轻轻笑开,“多谢褚大姑娘!” 褚燕汐将添妆送到,也没有多留,不咸不淡客套了两句,便是告辞离去。 明漪并未立时让人去请安嫤和李凤娇,而是将那只锦盒抱到了里间。 “这褚大姑娘素日里与咱们郡主没有半点儿交集,突然来添妆,会不会有诈?”繁霜见明漪已是开始翻看起了那只锦盒,想道,果然,郡主也是怀疑的。 “奴婢听府里下人说起,褚相夫人身体自来不好,自那褚二公子出事后,褚相夫人也病倒了,数月没有出过门,好似是病得厉害……”微雨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瞄向明漪的方向。 明漪的手微微一颤,褚相府一向是清流之首,在望京城的世家贵族中,亦是清贵得很,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褚相虽已位极人臣,却对发妻极为爱重,府上没有一个庶出的子女,二子一女皆是正室所出,这样的人家,内宅自然清静许多,这也是当初长公主和李凤娇青睐褚晏清的原因之一。本以为,子肖其父,谁知,褚晏清却只是个表面情深的,骨子里巴不得享尽齐人之福。 至于褚相府的家风……有多清贵,明漪是没怎么看出来,前世时,能为了活命和荣华富贵,将自家的媳妇儿送上乱臣贼子的床,可见一斑。 两个丫头说话间,明漪手下未停,将那只锦盒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正以为方才褚燕汐轻敲锦盒暗示的动作不过是耍弄她时,明漪终于发现了那锦盒的夹层,并从当中取出了一张字笺。 “郡主?”繁霜和微雨脸色都是变了。 明漪没有说话,抬起眼往两人看过来,两个丫头登时一凛,立刻噤声,并敛了神色,微雨更是乖觉地绕到了外间,守着门。 明漪这才将那字笺展开。字笺之上是一手甚好看的馆阁体,不过写着两行字:郡主大喜,重礼以贺,今夜望江楼,虚左以待。褚越秦。 看着那落款处的名字,明漪说不上意外,只是一双眼睛却是转而深暗,思虑了片刻,将那字笺一寸寸卷了起来,捻在指间…… 夜色如水,华灯初上。望江边上,昌玉街中,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望京城的繁华,在夜色中的昌玉街,表现得淋漓尽致,真真富贵迷人眼。 明漪穿一身深色的斗篷,被望江楼的小二引着进了二楼甬道尽头的一间雅室之中,门阖上,楼中的热闹好似被隔绝在了一层雾外,若隐若现。明漪这才将头上的帷帽取下。 雅室内亮着几座灯烛,亮若白昼,有一人一身水墨袍衫,头发半散,以木簪束发,坐于窗边,这样的天气,居然还开着窗,任由夜风轻袭,他则就着夜风在烹茶。白烟腾袅间,那身影笼在其中,似真似幻,好似生错了朝代生错了地方,此人此景,该于魏晋时的竹林。 “郡主既来了,便莫要客气,坐下喝杯热茶!”窗边那人没有回头,轻声开了口,语调仍是清雅端持,真真一副君子之态。 明漪信步过去,在他对面敛裙而坐,顺手将帷帽搁在了桌上,“寒夜烹茶,褚大公子真是好兴致。” “既是要贺郡主大喜,自是要拿出点儿诚意。细细想起,与郡主相识至今,你我竟连一杯茶都未曾好好喝过,实在是憾事一桩。”褚晏泽说罢,那茶也烹好了,他亲自舀了一盏,送到了明漪跟前,“褚某烹茶手艺尚不错,郡主可以尝尝。” 明漪自然不会喝,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眼底锐光隐隐。 她不喝,褚晏泽也不相逼,自舀了一盏端起,姿态优雅地嗅了嗅茶香,才轻啜了一口。 待得喝了两口茶,他才半垂着眼睛道,“褚某本以为,郡主不会轻易赴约,毕竟,郡主大婚在即,总不想真一个不小心,让薛大都督以为你我有私?” “那日在宫中遇见,薛大都督将褚大公子对我说的那些话尽皆听在耳中,要疑心也是疑心你我有仇,而绝非有私。”明漪翘起嘴角,微微笑。 “何况,褚大公子不是要重礼贺我大喜吗?若是我与薛大都督婚事横起波澜,你这礼又要如何送?” “每见郡主一次……郡主总能让褚某又一次深切体悟到郡主……”褚晏泽低低笑出声来,却又顿住了话尾。 “如何?”明漪眉梢微挑。 “与望京城中别的闺秀,很是不同。是以,郡主能嫁薛大都督,想必是得偿所愿。早前,薛大都督为了郡主一句话,不顾引起皇室忌惮,甚至不尊皇命的危险为长宁郡主出头,搅黄了那两桩婚事,郡主只怕已是感激涕零,进而情根深种了?否则……又如何会自请将婚期提前,以解薛大都督之难呢?” 第94章 我与长宁郡主确有渊源 “褚大公子消息灵通。”明漪扯扯嘴角,笑得疏冷。 褚晏泽并未理会她这句话,“不过……郡主当真觉得,薛大都督这般不遗余力为长宁郡主出头,是为了郡主……你?” 明漪神色一凛,眼神陡利,连带着嗓音也是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褚晏泽抬眼看向明漪,洞悉了她眼中明显的戒备,反而勾起唇角,轻笑了开来,“郡主用不着这般防备褚某,在下当真没有恶意,不过是看在我与郡主也算有些香火情的份儿上,不忍看郡主看不清事情真相,稀里糊涂地栽进去,这才想要来提醒一二罢了。” “郡主……难道不觉得薛大都督对长宁郡主……有些不一样吗?” 明漪面上没有半点儿情绪变化,微微笑问道,“这便是褚大公子送我的重礼?” 她的反应全然不在褚晏泽意料之中,他微微蹙起眉心,“我以为郡主这样的人应该更喜欢活得清醒明白,而不是糊里糊涂。” 明漪点了点头,“褚大公子见微知着,看透人心,这点倒确实如此。褚大公子要说的说完了?” 她又问,褚晏泽被噎住,片刻,明漪点了点头,认定他已无话可说,于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便是转身往外行去。 “郡主,且慢!”褚晏泽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促声喊道。 明漪停了步,却并未回头。 褚晏泽深吸一口气,才又道,“郡主这是不信吗?” “褚大公子送的重礼我已收到,可你在我大婚前与我说这些,不觉得太失礼了吗?褚大公子这是盼着我与薛大都督夫妻不睦啊!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褚大公子莫非当真对我有意思,求而不得,所以便想着让我不好过?”明漪终于回头睐过来,眼里满满的怀疑。 褚晏泽额角抽搐着,面色几变,“郡主还真是自信得厉害,与薛大都督才是天生一对,旁人真是无福消受。” “承蒙夸奖!看来是误会了,主要是褚大公子对我这般关注,由不得人生出误会。不论如何,也谢谢褚大公子厚爱,投桃报李,我也送褚大公子逆耳忠言一句。” 明漪往前一步,又站定,抬起的眼与褚晏泽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褚晏泽几乎忍不住开口让她不要说,却到底掐着掌心忍了下来,可再见得明漪骤然笑开时,他还是差点儿没有撑住脸色,咬肌都肉眼可见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一下也许被明漪看得清楚,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眼神里也含了两分意味深长,“褚大公子这般精明,不知可查清楚当初那件事没有?若褚二公子并非长宁郡主失踪的主谋,或是他的马车翻下山崖另有隐情,褚二公子不辨亲仇,反倒与仇敌为伍,不知褚二公子泉下有知,可能甘心?” “你知道什么?”褚晏泽面色陡然变了。 “没什么,只是劝褚大公子凡事多长个心眼儿,多顾及你褚家百年清名,来日莫要追悔不及。”话落,明漪不管褚晏泽的脸色,轻轻屈膝后,转身走了,这回,莫再回头。 褚晏泽怔立在原处,直到洞开的雅室门外涌进仍带着寒意的风,吹得他骤然醒过神来,他才蓦然扭头,看见了被明漪遗落在桌上的那顶帷帽,神色难辨。 明漪在步出雅室时,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消失。 “郡主……难道不觉得薛大都督对长宁郡主……有些不一样吗?” 褚晏泽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明明知道他此时说这话是不安好心,可明漪却没有办法不多想,她想起那时他突然问起李凤娇脸上伤疤之事,想起魏玄知不过问起李凤娇,他就立时去了济阳王府,只为告知她此事,想起西北明明起了乱子,他却半点儿没有犹豫,答应了帮她,哪怕是明知崇宁帝的意思,不怕加重陛下和皇室的猜忌亦是义无反顾。甚至还想起了前世时,他们最后那段时日的书信往来,她不过是别无选择之下才将事情托付于他,那样大的事,他却没有半点儿推脱,答应了帮她,便是一帮到底,舍弃了一步登天的荣华,只是安心地退守为臣,彼时……她被他的忠勇和高义所折服,从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可若说他是为了李凤娇……早前,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交集吗?她怎么半点儿印象也没有?何况……为了一个女人,薛凛吗?为什么她根本无法想象。 “喂!”骤然一声不耐烦的喊叫打断了明漪飞远的思绪,她骤然醒过神来,这才发觉她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了望江楼外,而面前的街道上,停着她家的马车,赶车的人头上戴着斗笠,此时微微抬起,露出薛泰一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 她垂在裙边的手紧掐了一下,才定了神,款步过去,提裙上了马车。 钻进车室,车帘垂下,登时遮蔽了外头的华光,光线陡暗,车室内早就坐着的人抬手轻轻叩了叩车壁,马车就是踢踢踏踏从望江楼前驶离。 车内那人的目光却是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看得明漪浑身不自在,“怎么了?”她低头扫视自己周身,“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帷帽呢?”薛凛目光往她头上一扫。 明漪这才想起,抬手一触发髻,“啊,我忘了。”就这一问一答,车室内陡然又是沉寂下来,只能听见马车前行的声响和外间隐约的声浪。 “没什么要问的吗?”过了片刻,薛凛才打破了沉默。 明漪骤然抬起眼,就撞上了他眼中幽沉,嘴角翕张了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凛眸下轻轻闪动,“我与长宁郡主确有渊源!” 谁知,她不问,薛凛却先开口道破。 “什么渊源?”明漪促声问道,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至于是何渊源,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往后……你自然会知道。不过,断然与褚越秦想要误导你所想的不一样。”薛凛沉声道。 明漪很想追根究底,可是薛凛说完那一句后就抿紧了唇,只是目色沉沉将她看着,便是摆明了不愿再说。她总不能告诉他,她瓤子里其实就是李凤娇?而且还是往后活了十来年,又死过一回,重新活过来,成了傅明漪的李凤娇? 喉间滚了滚,这些话明漪不敢说,也不能说。因而,虽是满腹的不甘愿,她也在薛凛沉冷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轻轻“哦”了一声,便又沉默了。 “这就没了?”薛凛却是又问道。 明漪莫名地转头看向他。 薛凛皱了皱眉,眼底似滑过一抹无奈,“你最后与褚晏泽说的那些关于他弟弟之死的事儿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真知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啊!”明漪却是理所当然道,“只是他让我不痛快了,还不允许我让他不痛快吗?给他上点儿眼药,让他去想,想破了脑袋最好!”明漪哼声道。 薛凛显然没有料到,愣了片刻,低低嗤笑了一声,看着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几个意思? 明漪正因为他不肯告诉他与李凤娇有何渊源而心头不爽着,这会儿更是不爽了,哼了一声,别过头,只看着车帘晃动间,外头一闪而过的街景,人间烟火气,最是难得事。 薛凛看着姑娘抿紧的唇角,大抵也猜出她在气什么,却是目光闪烁着,半个字未说。 过了好一会儿,明漪蓦然回过味来,倏地扭头看向薛凛,他方才……可是在向她解释吗? 第95章 哭得好像她没了似的 等到马车在济阳王府停下时,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薛凛牵住马回过头来时,见明漪正垂目束手站在一旁,有些乖巧的模样。 “今晚和明日好生休息,我们后日见了。”后日,恰恰好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本来按着规矩,今日他们也不该见的,可是明漪拿了褚晏泽那张字笺,便直接让陆明送去给了薛凛,薛凛这才随着她一道去了望江楼赴约。 褚晏泽与她在雅室见面时,薛凛就在隔壁,他耳朵灵着,自是将褚晏泽和明漪的话一字不落都听得清楚。 褚晏泽本是想在明漪心头埋根刺,却哪里能想到明漪根本没有瞒薛凛,哪里能想到薛凛一并去了,还解释了他与李凤娇的关系,虽然那解释明漪也不是很满意,更没有想到的是,明漪与李凤娇的关系,虽然生出了满腔的疑惑,却也未必会生成暗刺,不!她与薛凛本就只是盟友,即便薛凛当真对旁的女人有什么别的心思,哪怕那个女人不是李凤娇,也绝对不会成为她心头的刺。 “嗯,知道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也好好歇息。” 薛凛满以为姑娘还存着气,说不得根本得不到回应,谁知,明漪却是开了口,而且语气也很是轻柔和缓,惹得薛凛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这姑娘的气就消了? 明漪说完话,便与他轻轻福了福,转身往里走。 薛凛看着她的背影,略有些发怔。 “这女人心,海底针,果真是寻常人无福消受!”方才薛泰也与薛凛一道藏在隔壁呢,也听见了褚晏泽那些话,自然方才也听见了车室内的动静,这会儿便是毫不客气地道。 薛凛回头看他一眼,伸出的手将他后脑勺往下一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女人?” “我不小了,哥,我都和你一样高了。”薛泰不满嘟囔。 薛凛朝他一笑,“个子是长高了,可人还没长大,否则怎的又不敬长嫂,还与个女子争长短?” “那还不是她先开始的吗?”薛泰更不高兴了,撇撇嘴,委屈得慌,“哥,你偏心!” 薛凛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又跃上马背,“走!回去了!” 薛泰闷闷地跟着爬上马背,两人打马疾驰,踏碎夜色而去。 明漪进了院子,微雨便是迎了上来,“郡主,方才陈大夫来了,亲自将您要的东西送了来。”话落,便是奉上一只青瓷瓶。 明漪将之打开,往里瞄了瞄,里头放着几丸药,瓶塞起开,就有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 “郡主,陈大夫让奴婢转告你,这药丸虽然能让人神智不清,镇痛止呕,或可暂止心魔,可到底有虎狼之威,对身体折损甚大,若非万不得已,还请郡主千万莫要服用!”微雨传话时,一双眼睛切切将她望着,眼里满满的忧心与关切。 明漪将瓶塞重新塞好,袖了那青瓷瓶,“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情你定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明白吗?” 微雨神色几变,还是咬着下唇应道,“是!奴婢知道,郡主放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薛家兄弟二人一路纵马疾驰,两刻钟后,便到了薛府门前,正好撞见一脸急匆匆,要出门去的杨礼。 见得他们二人,杨礼神色稍缓,疾步上前来,奉上一只竹筒,“都督,先生来信!” 薛凛神色微不可察地一紧,接过那竹筒,从里头倒出一张卷成筒状的字笺,将之展开,借着府门前那两盏大红灯笼的光看去,脸色便蓦然变了。 转眼到了第三日,亦是明漪的出阁之日。头天晚上,高氏到了明漪房中与她同睡,语焉不详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母女二人都是心绪难平,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天还没亮,就又被叫了起来,梳洗打扮。 明漪平日不爱妆扮,虽然五官算不上明艳,可肤色白皙幼嫩,随意上点儿妆,看上去便甚是动人了,穿上那身火艳艳的喜服,戴上头冠,竟晃眼得好似变了个人般。 高氏拉着她的手端详了半天,一边点着头,嘴里迭声说着“好”,一边却是红了眼眶,那泪珠子眼看着就要坠下来。 “阿娘,咱们昨日不是说好了吗?今日不许哭的。我虽说是嫁了,可陛下允了,薛大都督也说了,来日你们随我一道去北关,咱们一家子还在一处,又不会分开。”明漪叹了一声,有些无奈,抬起手为高氏揩去眼角的泪。 高氏点了点头,抬起绢帕印印眼角,“阿娘知道,阿娘是高兴,咱们家娇娇长大了,今日成婚,便有了自己的小家。容与是个好的,他定会好好待你,阿娘盼着你们琴瑟和鸣,早日开枝散叶。” 这可不是客套的吉祥话,而是高氏殷切的期盼和冀望。明漪登时就觉得不好了,“阿娘……” 高氏只当她害羞,“好好好,阿娘知道你心里有数,不说了,不说了。” 明漪怎么告诉她,她并不是害羞这么简单呢?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人语声声,竟是长公主带着李凤娇来了。 长公主亲至,高氏真是受宠若惊,“这天儿还早着,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若着凉了可怎么好?” 明漪看着长公主,心绪却有些复杂,这也算是母亲第二回替她送嫁了,却是这样的情景呢。 “托你家明漪的福,本宫身子好多了,不至于连点儿风都受不住。本宫与你家明漪有缘,她出嫁,本宫如何不来送?”长公主与高氏说着话,眼睛却是往明漪看来。 明漪眼角微湿,她眨了眨眼,眨去眼中泪雾,极力平静地上前,便要敛裙跪下,长公主连忙让玉嬷嬷扶起她,“可别将好好的喜服弄脏了。”拉了明漪的手,看着她,长公主一贯淡漠的双眸难得的柔软,“本宫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与你这孩子有缘,今日你出嫁,本宫只盼着你能好好的,万事顺意。”说话间,竟是直接褪了腕间的镯子套上了明漪的手腕。 众人目光皆疑。 “殿下,这不可,太贵重了。”明漪自然知道这镯子的分量,这是先太后在长公主出嫁时给她的嫁妆,长公主二十年从未离过身。 “本宫给你,便是你的。这镯子是一对,一只给你,另一只留给阿娇,你们情同姐妹,本宫盼着这情意能一辈子不变。”长公主说着这话时,朝李凤娇看去。 李凤娇怔忪,眼睛微微红了。 明漪看向她,朝她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再一同看向长公主,神色虔诚而坚定,“殿下放心,我与阿娇自是一辈子的姐妹,守望相助,亲如一人。” “好!”长公主眼里也微微泛红,点了点头,声音轻哽。 “哇,我的乖女啊……” “我的妹啊……”屋内沉闷的气氛骤然被外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所打断,众人面面相觑间,皆是神色各异看向高氏母女。 高氏额角抽了抽,手心发痒,真想不顾场合好好抽那父子俩一顿。 明漪亦是额角抽抽,她只是嫁人啊,怎么哭得她好像没了似的。大可不必啊! 第96章 他改口倒改得快 因着济阳王与傅明琰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哭嫁,明漪和高氏那一点点愁绪被尽数抹去,只想着平平安安将礼仪行罢,直到薛凛来接亲,高氏也不过随口嘱咐了两句,就催着傅明琰背明漪出门,倒有些巴不得将女儿早些扫地出门的意思。 倒是济阳王和世子都红着眼眶,尤其是济阳王时不时抽两下鼻子,几度想要张口嚎啕大哭时,就被高氏一记眼刀剜来,只能生生将哭声咽下,打了半天的嗝儿也没有顺过气来。 这口气怎么能顺得过来啊?他的乖女啊,就这么便宜那姓薛的臭小子啦! 明漪坐上花轿时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些噼里啪啦响起的鞭炮声传进耳中,她本就有些晕沉的脑袋好像晕得更厉害了。不知是昨夜没有睡好,还是后来被济阳王和傅明琰给哭蒙了,明漪后来一直有些晕头转向,只是知道被人扶下喜轿,听着四下里人声鼎沸,喜婆在耳边轻声提醒着让她怎么做她便怎么做,如何进的喜堂,又是如何拜的堂,被送进的洞房,她都几乎没什么印象。 唯独,到了喜房中,四下安静许多,她陡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些,只是脑袋仍是不怎么清醒,她轻轻捏了捏掖在袖子里的那只青瓷瓶,心想这么晕下去,一会儿是不是都用不着这个了? 房门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启,她本以为是繁霜或是微雨,可半晌没见她们出声,脚步声靠了过来,步履沉稳,也不像她们。 明漪的呼吸陡然一紧,手亦隔着袖子攥住了里头的青瓷瓶,果然从盖头底下瞧见一双新做的墨色靴子现于眼前。 “是我!”来人低低开口,嗓音低哑瓷沉,正是薛凛。 明漪非但没有因为是他而松口气,呼吸反而更紧了两分,“你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外头不是还有宾客吗?” “我有话与你说!”薛凛没有揭她的盖头,亦没有其他动作,仍是就站在她身前一步开外,明漪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默了片刻,才又道,“我接到消息,事态有变,我现下得立刻赶回西北!” 这话让明漪一惊,抬手就是将头上的盖头扯了下来,“你说真的?” 薛凛怔怔抬眼看向她,他与明漪见过的这几面中,她打扮一直是中规中矩,加上年纪尚小,虽是行事尚算沉稳,外表看去到底稚气未脱。今日却是盛装,如云秀发全都梳起,盘在头顶,珠冠掩映下,一张精心描摹过的面容很是明艳,尤其一双眼睛,映着烛火,熠熠生辉,恍若天上星子般璀璨,竟显出了几分成熟女子的清媚来。 “都督?”明漪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却不说话,皱着眉提高了音量喊他。 薛凛骤然醒过神来,眼底极快地滑过一抹懊恼,面上却仍是端持,“自然是真的,一切出行事宜都已打点好,就是等着行完大礼,便要立时出发,一刻也不能多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是紧紧攥成了拳头。 “看来,你是之前便收到了消息?”明漪明白了,眸色微黯。 “嗯。”薛凛喉间一滚,再开口时,声音多了两分低哑,“前日送你回府后收到的消息,但总得成了大礼,是以拖到现在。也只能拖到现在,再拖不得了。” “我知道,都督尽管放心去便是,我都知道的。”明漪的眼神清亮起来,唇角挽起的笑花衬着那满目喜庆的红,鲜焕非常。 薛凛的双眸却是陡然一黯,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是我委屈你了,我都知道,欠你的,我会记在心上。陛下派了太子殿下为主宾,外间的宾客我已托付给他代为招待,岳父与舅兄也在帮衬着,你可安心。我让人去接了岳母来陪你,你先安心在府上住上几日,若是住不惯,回门后便住在济阳王府也没有关系。” 没有想到,他竟替她安排得这么周到。“都督只管安心去做你的事儿,不必挂心我这边,我总能将自己照顾好的。” “还有……”薛凛说到这儿,却略有些犹豫,看了明漪片刻,才道,“边关苦寒,你若是不愿,也可待在望京。” “我自然是要随你一道去北关的,不只是我,还有我哥哥,我阿爹和阿娘,都督可是答应了的,不能反悔。”明漪却是想也没想就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好似当真怕他反悔似的。 薛凛眼睛里快速地滑过一抹欣悦,甚至连嘴角都微不可察地轻牵了一下,“那好!既是如此,待得平定了乱局,我便派人来接你……还有岳父岳母和舅兄。” “嗯。”明漪点头,终于又笑开,“我等着!” 薛凛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深望了一瞬,“那……我走了!” 明漪点头,“都督一路珍重!” 薛凛收回视线,蓦然扭头转身,大步出了喜房,待得传来房门阖上的声响,明漪大大松了一口气,按了按袖里那只青瓷瓶,笑了开来,看来今日还真是用不上这个了。 目光抬起,不经意落在内间放着的几只箱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疾步走了过去。 薛府走车马的侧门外,已是人马齐备,薛凛转头看向傅明琰,“早前那事,舅兄考虑得如何?” 傅明琰虽有些诧异他这个时候还记得问自己,却不过迟疑了一瞬,便是道,“待过几日,我便会禀明陛下,去安西军中赴任!我想过了,我自己的前程就罢了,我妹嫁了你,我总要立起来,给她做个靠山,还要在近处看着你,往后,你可莫要以为她能被你随意欺负了去!”说话时,傅世子将腰板儿挺了又挺,配上那副难得正经的表情,倒还真有两分唬人。 薛凛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点了头,“好!不过舅兄用不着着急赴任,还是待我派人来接时,再护送着夫人和岳父岳母一道来!” 傅明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夫人和岳父岳母是何许人也,一颗心莫名地又酸了,他倒是改口改得快!偏偏眼下大礼已成,人家是名正言顺,他连怼都无处可怼,只得气闷地闭了嘴。 薛凛没有看他,说完后,便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济阳王和高氏,二老自从知晓他这会儿就要动身赶往西北,脸色就不太好。薛凛自然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二老心疼女儿,生他气也是理所当然,没有立时开骂已算好的了,是以,他没有说什么逼不得已为自己开脱,到得此时也只是抱拳朝着两人一揖道,“岳父,岳母!小婿这便走了,还请二老千万保重身体,也请二老帮忙多多看顾夫人!” 第97章 您这样的母亲 “本王自己的女儿自己晓得心疼,用不着你……”济阳王本就看这拱了自家好白菜的猪仔不顺眼,这会儿更是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张口就是怼了回去,只是还没有怼完,就被高氏一扯,对上高氏带着警告的眼刀子,济阳王还没有怼完的话也只得生生咽下,满心不甘愿地和傅明琰一般闭了嘴。 高氏叹了一声,上前对薛凛道,“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我心里有气,却也知道家国事大,不能强拦着你。只是,你与娇娇已是成了大礼,夫妻一体,往后你行事还要多念着娇娇一二,也不枉我那傻娇娇待你之心。” 高氏语重心长,让薛凛心中愧疚更深,“岳母放心,容与都记在心上。我与夫人说好了,待得西北事定,便派人来接她,届时,还请岳父岳母一并来西北,容与定打点好一切,恭候二老与舅兄。” 他话至这般,高氏动容,就连济阳王也觉得不好再摆脸色,一时神情都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好在,薛凛好似全不在意,又是朝着几人拱了拱手,“薛某得赶路了,诸位万望珍重。” “照顾好自己,莫要生病,更莫要受伤!”高氏点了点头,叮嘱道。 薛凛拱了拱手,没有应声,转过了身。 “都督!等等!”正待迈步,身后不远处却是骤然传来一声呼唤。 几人都是闻声转过头,就见得一身火红嫁衣的明漪沐浴着夕阳的余晖从门内奔将出来,周身好似披着一层橘色的轻纱。 她一路跑到薛凛跟前,因为跑得有些急,呼吸已是不匀,胸口更是极速地起伏着,到得他跟前,一股脑将怀里抱着的东西往前一递,“西北天寒,这是妾给都督做的披氅,都督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薛凛的目光从她潮红的双颊,晶亮的双眸挪到她递到跟前的那件披氅上,一领玄色,嵌着黑亮的黑狐皮毛,看着就是暖和。他想说,他自来不怕冷,哪怕是冰天雪地,他也能打着赤膊,何况,这衣裳料子华贵,在军中怕是不合穿……可这些话到了唇边,喉间滚了又滚,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明漪见他没有动作,干脆将那领披氅抖落开来,凑到他跟前,踮起脚尖将那披氅给他披上。 “我自己来。”薛凛退后一步,自将绳结系上。 “哥!”那头已经上了马的薛泰不耐烦了,催促了一声。 时辰确实也不早了,因着又多留了这两日的时间,他们接下来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要通宵达旦赶回去才能来得及了。 “我走了!你保重!”薛凛沉着嗓道。 “嗯。”明漪干脆地点头,“万事当心。” “嗯。”薛凛亦是应了一声,而后终于转过身,大步下了石阶,纵身一跃上了马背,朝着众人一拱手,马缰一振,便纵马而去。 薛泰和其他人连忙打马跟上,一时间尘烟翻滚,马蹄声远,明漪翘首看着长街尽头再瞧不见半点儿影子,这才回过头来,却见家中三个人六只眼皆是紧紧盯着她,她往后缩了缩,“干什么?” “乖女,你什么时候给那姓薛的臭小子做的衣裳?阿爹都还没有得过你亲手做的衣裳穿呢!”济阳王语气酸得咧。 “是呢,妹,我可是你哥,亲哥,你好歹给我做双袜子。”傅明琰也凑热闹。 “阿爹不是有媳妇儿吗?找阿娘啊,至于哥哥,找个媳妇儿给你做不就好了?” “妹,你这专扎人痛脚的毛病是跟姓薛的学的吗?”傅明琰黑了脸。 “你阿娘……”济阳王刚起了头,高氏侧眼看来,他话锋立时一转,“我可舍不得你阿娘捏针拿线,衣裳嘛,成衣铺子里头多的是。” “阿爹,你也转得太快了?”傅明琰睨向他爹,这临阵倒戈得太顺溜了? 济阳王一边给高氏捏肩,一边干脆利落回了一个字,“滚!” 明漪眯眼笑,自然知道他们插科打诨不过是怕她心绪不佳,想逗她罢了,有这样的家人,她这一生,老天爷当真是待她不薄。 薛凛走后,明漪便一边等着西北的消息,一边收拾起了行装。 她相信薛凛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定乱局,自然也要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她。 正月二十一,苏闻樱再次到济阳王府为明漪兄妹二人授课,只是这回来的却独她一人,不见了洛苏荷。 明漪见自家哥哥往苏闻樱身后探望后,难掩黯然的神色,笑笑询问苏闻樱,“苏姨,怎么不见苏荷姐?” “你苏荷姐年纪也不小了,我近来正忙着替她相看婚事,她老往外头跑可不行,得好好在家绣绣嫁妆,来日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好好过日子!”苏闻樱仍是一副端肃的模样,说这话时也并没有看着傅明琰,可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傅明琰听的。 傅明琰的脸色一寸寸灰败下来,明漪转头看他,嘴角翕张数回,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说出。 “只是你们一家不日就要去西北了,怕是待你苏荷姐出嫁时这杯喜酒是喝不上了。” 傅明琰听到此处再待不下去了,蓦地扭身就是离开。 明漪急急看向他的背影,张了张口没能喊出,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这才转头看向苏闻樱,“苏姨又何必如此?” “长痛不如短痛。既是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牵扯,害人害己?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苏闻樱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神色端肃,不见半点儿柔软。 “苏姨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为了苏荷姐好,旁人知道了,也该赞你一声为母之心不容易?可是,苏姨自以为好的一切,当真是苏荷姐想要的吗?苏姨是不是根本未曾问过苏荷姐,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不想的,可明漪此刻忍不住。 “她还小,不知道只凭着一腔情意根本不能走得长久,我是她的母亲,自然要为她把好关,省得她走了弯路。她现在不理解没有关系,等到日后,她自会明白。”苏闻樱仍是坚持,脸色却已不太好看。 明漪轻轻哼了一声,“我从母亲那里听过苏姨的事儿,这段时日也跟着你学了不少本事,苏姨不是闺阁中的女子,你曾见过天地广阔,却要将你的女儿剪了翅膀,困在一方天地里,这……公平吗?” 这一声诘问终是让苏闻樱哑口,瞠圆了一双眼将明漪瞪着。 明漪却不怵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敢妄言你的对错,今日我身为晚辈,甚至是身为你的弟子,说这些话都是大不敬。可苏姨……我还是想说,你觉得我母亲不爱我与我哥哥吗?可她可曾拦阻过我们?无论是我哥哥要入安西军,还是我要嫁去北关,她未必不担心,可她却都尊重我们,认可我们。我很庆幸,我的母亲不是苏姨你这样的。” 苏闻樱面色铁青,正待说什么,却又被明漪的后一句话给压得背脊一僵,继而颓然惨白了面色,再说不出半个字。 “不知道苏荷姐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瞬间,很是遗憾……居然有苏姨您这样一位母亲。” 第98章 安嫤不对劲 转眼正月过了,西北那边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薛凛每隔几日会让人传来消息,明漪从陆明他们那儿知晓事态已差不多平息了,明漪便越发安下心来,行装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官府的通关文书下发,薛凛派来接他们的人到了,就可以动身前往西北。 安嫤是二月生的,今年虽不是整寿,但却是她嫁进东宫,成为太子妃的头一个生辰,是以崇宁帝与傅睿煊都很是看重,早早就交代尚宫局操办起来,虽不是大宴,但该到的人都会到。 明漪自然也要去,而且与李凤娇约好了,去得比较早,帮着安嫤一起招呼了一番那些内外命妇,待得人多起来,各自都寻着相熟之人说话玩闹,两人才抽出空来偷会儿闲。 见得不远处见到她们,便温笑着朝她们弓身作揖的魏玄知,明漪的眉心就皱了起来,“这年也过完了,春儿也开了,路上也该好走了,这位要几时才回湘南?” “你不知道吗?皇舅舅好像挺喜欢这位魏三公子的,有意留他在望京城长住,已经去信与湘南王商量了。”李凤娇道。 明漪还真不知道,诧异过后,眸光轻轻闪动了一下,这是要留魏三在京为质子了?这倒是好事,魏三不在湘南,许多事都是鞭长莫及,湘南王若要起事,也终会投鼠忌器。 “你呢?是当真决定要去西北了?”李凤娇看着明漪盘起的妇人发髻,神色有些复杂。 “这是早就决定了的,就等着官府文书下来,接我的人到了便走。”明漪语气轻巧而自然。 李凤娇却酸得不行,“不走不成吗?那北关远在千里之外,山高水远的,这一走,我们要何时能见?” 李凤娇拉住自己的手紧得很,明漪一眼就能到洞悉她眼中浓浓的不舍,她又何尝舍得,可是…… “阿娇说的不错,那边关苦寒,你自幼是在望京城长大的,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何必去自找苦吃?”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安嫤的声音,两人转头就瞧见走过来的安嫤,听她话音,是将方才明漪和李凤娇两人的话都听了去。 明漪如今对安嫤自来都是礼数周全,先是屈膝福了礼,这才回道,“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那怎么能一样呢?其实按着过往的惯例,薛大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家眷就是得留京的啊!”安嫤笑道。 明漪骤抬双目看向她,她却又若无其事笑了开来,倒好似方才那句话,当真只是随口一说的。“不过我之前瞧着薛大都督待你很是看重,舍不得你也是有的,可我怎么听说你要将一家子都带过去?你哥哥也就罢了,他本身就是要去安西军中赴任的,可济阳王和王妃都上了年纪,这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受不受得了还两说,那西北毕竟差望京城远了,据我所知,王爷可是在望京城玩儿惯了的,到了西北怕是不会习惯?” 明漪听着,点了点头,脸上也现出了一点儿为难之色,“你说的这些原也没错,我也是想过的。可我阿爹阿娘都想着日子苦不苦都不算什么,最要紧是一家子在一处,他们都铁了心,我又有什么办法,少不得只能求着薛大都督了。” 安嫤笑着点头,“一家子在一起自然是好的,薛大都督是女婿,能够应下这桩事还真是了不得,果真是看重你。” 明漪似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去抿嘴笑,浓密的眼睫恍若两柄扇子,牢牢遮蔽了她眼底的情绪。 虽已开了春儿,可仍是春寒料峭,天色将暗时御花园内就点了灯,华光溢彩,衣香鬓影,已到了开宴的时辰却迟迟不见傅睿煊来,安嫤便让人去找,虽然她脸上仍是笑着,可也看出多了两分勉强。 明漪和李凤娇对望一眼,眼下却不是说话或是劝慰的时候。 夜色渐深,随着时间的推移,席间多了窃窃私语,都说太子与太子妃情深甚笃,那么太子妃的寿宴,太子为何迟迟不至? 定是出了什么事。明漪与席间其他人心中都是一般想法,抬眼往安嫤看去,却只看到她一派的雍容,直到她方才派去寻傅睿煊的宫娥回来了,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她脸色微乎其微变了,虽是勉强端住了神色,可明漪分明瞧见了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诸位……”众人的目光各异,却都落在安嫤身上。她稳了稳神,端起了酒杯,“太子殿下突然有要紧的政务要忙,眼下抽不开身,特让本宫多敬诸位几杯,多谢诸位进宫为本宫贺寿,本宫不甚感激,便以此酒聊表谢意!”说罢,安嫤仰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却不知是不是酒太过热辣,她又喝得急,竟是呛咳起来。 边上宫娥连忙为她拍背顺气,又给她奉了一盏温茶,明漪见她不再咳嗽,可眼角却微微泛着红。 明漪与李凤娇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窥见了相似的担忧。 安嫤不对劲,虽然她装得很好。 直到宴席散了,傅睿煊也未曾出现过。这太不合常理,哪怕是再怎样紧急的政务,他又如何会连面也未露。 明漪心中不安,但安嫤显然没有留她们的意思,出宫的路上,李凤娇未置一词,可握住她的手却是紧了又紧,箍得明漪都有些生疼。 知晓窥探宫闱是大忌,所以,不管是明漪还是李凤娇,无论心中有多少的担忧,都只能暂且按捺下,出了宫后,互相别过,各自回府。 这一夜,明漪迷迷糊糊,也不知究竟是否睡着没有,清早醒来,只觉得外间安静得厉害,她竖耳听了片刻,好似连人声都不闻一般,暴风雨前的宁静。 用过午膳后,宫里来了人,却是安嫤身边的掌事宫女,唤作司琴,到得明漪近前,与她轻轻屈膝福了个礼,轻声道,“奴婢是奉了陛下之命,特来请郡主……薛夫人进宫去与咱们娘娘说会儿话,司棋去了长公主府请长宁郡主。”司琴说着,眼角竟也微微犯了红。 明漪心中萦绕了一夜的不安得到了证实,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与高氏知会了一声,便随着司琴匆匆出了府,往皇宫方向而去。 在马车上,明漪从司琴口中大致听了昨夜事情的始末。 傅睿煊之所以未出现在安嫤的寿宴之上,并非安嫤所说有什么紧急的政务要处理,而是……他不知为何,竟是与褚家的褚燕汐滚到了一处。 明漪听到时,就觉得不可能。傅睿煊与安嫤的感情她是知道的,他们如今成亲才几个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傅睿煊断然不会在此时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第99章 他是太子殿下 何况,傅睿煊就算真想要纳了褚燕汐,大可以堂堂正正,崇宁帝定是乐见其成,安嫤就算心中不愿,只怕也是无力改变,只能接受,就和前世时一样,除了褚燕汐,还有冯良媛,叶宝林,徐奉仪……她还不是都一一接受了? 更何况,昨日还是安嫤的生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蹊跷。 可看司琴的样子,不管怎么蹊跷,事情已成定局。以褚家的地位,褚燕汐一个良娣的名分是跑不掉的,安嫤定是伤心得很,而崇宁帝为了安抚她,是以这才特意传召她和李凤娇进宫。 明漪心中有了数,到得东宫,安嫤的寝殿外见得脸色难看,锁紧了眉来回踱步的傅睿煊时,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步子渐缓,片刻后还是上前屈膝行了礼,“太子殿下!” 傅睿煊见着她,神色略有些尴尬,“云安来了?方才……阿娇也来了,你进去,帮我劝着点儿阿嫤,我知道,是我混账,她要打要骂我都由着她,只让她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该吃还得吃,总得顾念着她肚子里头那个……”后头那句话是傅睿煊压低了嗓音说的,明漪却是听得一惊,骤抬双目看向他,见着傅睿煊朝着她点了点头,这才确认方才没有听错。 安嫤居然这个时候有了身孕,明明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档子事儿…… “阿娇也气我气得厉害,方才一个好脸色也未曾给我,我只得再求求云安妹,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云安妹妹再亲近可信不过……”傅睿煊还是那个毛病,一说起私事,就记不得自称为“孤”了。“总之……”傅睿煊在明漪怔忪时,朝着她拱手一揖,“拜托云安妹妹了!” 明漪被司琴引着进了寝殿时,隐隐约约听着安嫤的声音,虽有些无力,却尚算平静,想是正在与李凤娇说昨日之事,明漪又走近几步,便听清楚了。 “……他说他是着人算计,可他本就是在这深宫中长大的,那些伎俩见得还少吗?怎么能轻易就被人算计了去?只是……就算是算计又如何?终究是得逞了,眼下既是没有证据,她后头又有褚家当靠山,陛下话里话外只说委屈我,我知道……不管多么恶心,这桩事我只能认下……褚燕汐此人太过阴毒,我虽早知她包藏祸心,可想着她好歹是出身书香世家,世代清流,总有自己的底线,谁料想她竟这般舍得下脸面……可却偏偏要选在昨日,就是存心要恶心我到底……” 说到此处,安嫤的声线终是有些不稳。 “阿嫤,你莫要激动,这事终究是太子表哥的不对,你如今身子金贵,可千万要保重自己。”李凤娇连忙劝慰道。 “我自是知道……只是不知选了昨日是不是也存了这个心思,就是想着趁我胎像不稳,闹出事儿来,我一着急说不定就坐不住胎了,他们当真是好算计……”安嫤轻轻一哼,“越是如此,我便越发要稳住,还要好好将这孩儿生下来,决计不会称了他们的心。” “你能这般想就是再好不过了!”明漪终于是转过帘栊,刚好也接上了安嫤的话。 安嫤和李凤娇皆是转头朝她看来,“明漪,你来了?” 明漪冲着两人点了点头,见安嫤朝她招手,她便是靠了过去,同李凤娇一般,斜签着身子在榻边坐下了,抬眼打量着安嫤的脸色,“太子妃娘娘如今可还好?既是身子金贵,昨日为何还要喝酒?” “那不是酒,是事先备好的熟水。”安嫤神色微微一黯,抿紧唇角道。 只是水还呛咳成了那般,想到昨日的情形,想到安嫤红了的眼,明漪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因着胎像不稳,月份又还小,陛下便让瞒了下来,是以连你们也没告诉。谁知,褚家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也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选了昨日来恶心我。她家百年世家,清流之首,就是陛下都要礼让三分,只怕不是肯满足一个良娣之位,说不得就想气死了我好给褚燕汐腾位置呢,我自是要活得比他们长久,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这话里自还是满满的怒火,安嫤嫁进东宫虽已有数月,人前瞧着更是稳重了不知多少,但在亲近的人面前仍是藏着些许将门虎女的火爆脾气。 李凤娇叹了一声,对明漪道,“你来之前太医刚来请过脉,还是略动了些胎气,加之本就有些胎像不稳,只得小心些好生养着,再不能心绪不平了,所以,你快些劝劝……” “你们不需劝,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用不着你们劝,我自个儿想得清楚得很。我如今是诸事不管,只顾着我自个儿和肚子里的这个就是了,他要纳新要办喜事要怎样都随他……”安嫤说着,又是微微红了眼眶。 “阿嫤自是想得再清楚不过。”明漪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难得在她成婚后,又逾距地唤她一声“阿嫤”。 “我方才进来时在殿外撞见了太子殿下,他让我与你说,是他的错,是他混账,他任你打骂,让你莫要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千万顾着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安嫤甩开她的手,将她瞪着。 就连李凤娇都微微鼓着腮帮子把明漪瞪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明漪苦笑了一下,“眼下事情已是出了,我就是与你一道将太子殿下打骂一通又如何?阿嫤,我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嫁的是谁。你的夫君,不是普通人,他是大周的太子殿下!而此时,太子殿下心向着你,向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眼下他又对你心怀愧疚,还有陛下……他对太子广纳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定是乐见其成的,何况,对方出身清流褚家,褚燕汐入了东宫,大周的一大半文臣都会归心。可你此时怀着身子,又被太子伤了心,陛下定会怜惜于你……” “阿嫤,褚燕汐入东宫已是事实,可何时入,进来时,陛下与太子殿下是何态度,你眼下还大有可为。你是个聪明人,当知该如何做,对你,对你腹中的孩子才是最好!” 明漪说这些话时,安嫤和李凤娇的神色都是几度变化,只到了最后,安嫤是若有所思,李凤娇却仍是定定看着明漪,只眼神却甚是复杂。 明漪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思,可在她决定说出这番话时,便已是顾不上了。 片刻后,安嫤眼里滚了泪,手轻轻抚在腹间,“明漪,你说的我其实都懂,我只是一直没有转过弯来,一直没有办法接受,我以为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却没有想到……终有这样的一日。嗬!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转过红彤彤的泪眼凝着明漪与李凤娇,“明漪,阿娇,你们记得,不要再如我这般傻,傻乎乎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相信男人的山盟海誓,却是任由自己的真心被人践踏……” 第100章 舌头不见了 明漪和李凤娇见安嫤这样,心头都是不好受,李凤娇眼睛都有些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嫤才稍稍缓过来,对司琴道,“去,端碗燕窝粥来!” 司琴一愣,下一瞬却是欢喜极了,脆声应了“是”,便匆匆去了。 李凤娇也是高兴,握了她的手道,“这就对了,可不能饿着了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孩子。” “明漪说的那些都对,我如今正是大好的形势,若不懂得把握,那就是真正蠢了!”安嫤望着明漪,微微笑起,眼神却深邃,“明漪,你要一直留在望京,该有多好?” 明漪手指微颤,蓦地惊抬起双目看向安嫤,正好与她视线撞在一处,明漪没有说话,只是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等到从宫中出来,一上了马车,她脸上的笑容便是瞬时消失,转头问起繁霜,“这都多少日了,官府文书怎的还没有下发?” “奴婢这便去催催!” 明漪点了点头,车帘在此时被掀开,赶车的陆昭探头进来,朝着明漪抱了抱拳,才低声道,“夫人方才进宫时,都督的消息递到了,西北大局已定,都督不日便会派人来接夫人了。” “去信都督,让他暂缓派人!”明漪沉着嗓道,话音刚落,陆昭与繁霜的目光各异都是往她看来,眼睛里藏不住的惊疑,明漪想了想道,“先这般传话,一会儿回府后,我会亲自去信向都督说明!” “是!”陆昭抱拳应道,他松开手,转头轻扯缰绳,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到得济阳王府,明漪刚刚钻出马车,就看着陆明靠了过来,凑在陆昭耳边低语了两句,她便没有动作,只是等着,陆明这么快就凑上来,必然是一直在这儿等着,那就是定是有事。 果不其然,陆昭下一刹便是过来低声回话道,“夫人,方才盯着魏三公子的人来回话说,两刻钟前,褚大公子去了魏三公子府上拜访,只是褚大公子没有投递拜帖,而且脸色也不太好看。” 明漪有些诧异,自魏玄知进京到现在,这两人无论是明面儿上,还是私底下都没有半分交集,若非上次两人借由向李凤娇求亲,进而给薛凛上眼药之事太过巧合,明漪都要以为自己是误会他们了。没有想到,他们此时居然有了动作。自然不是因为薛凛不在望京,他们就放松警惕了。 明漪略想了想,勾起唇角笑了,“看来,昨夜东宫的那场好戏是魏玄知的手笔。” 魏玄知的宅邸内,他一身道袍,正半卧在临窗的竹榻之上,边上两个美貌侍婢一个为他捶腿,一个则替他捧着茶盏,好半晌,他才抬起眼,不咸不淡看向坐在对面圈椅之中的褚晏泽,“往日我几番邀请,褚大公子都不肯过府小坐,倒是今日不请自来,只是方才有些不方便,是以让褚大公子多等了片刻,实在是抱歉。” 魏玄知嘴里说着抱歉,眼睛却根本没有看褚晏泽,已是傲慢至极,与平日里在外的谦和温软判若两人。而且,他非但没有看褚晏泽,一双眼睛还凝在身畔的美婢身上,就着美人儿柔荑喝了一口茶,手指却带着无声的挑!逗从美人儿手上寸寸滑过,竟是公然调情,全然没有将褚晏泽看在眼中。 褚晏泽方才被晾在那儿坐着的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被怒火激起的热血已彻底冷却,对面前的香艳场景视若无睹,他不过微微蹙了眉,便是垂目,眼不见为净,“三公子既知晓暗处有人盯梢,我们自是要小心些,今日是越秦一时昏了头,往后……再不会了。”说罢,竟是朝着魏玄知拱了拱手,语气冷淡,毫无起伏。 “你真是小心过头了!”魏玄知却是嗤哼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斥责。 “不是三公子说,绝不可以小看薛凛此人吗?”褚晏泽微微蹙起眉峰,扫了一眼魏玄知身边的那两名美婢。 他的眼神自然没有瞒过魏玄知,他冷冷哼了一声,坐直身子,“你以为只要你不登门,薛凛便不知你我之间的关系了吗?” 褚晏泽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 “不过知道了又如何?薛凛哪怕是陛下知晓你我私底下有些来往又能怎样?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薛凛能奈我何?至于她们……”魏玄知骤然伸手,将近旁的一个美婢钳住,硬掰着她的脸转向褚晏泽的方向,一只手爱怜地轻轻抚着那美婢滑嫩的脸颊,贴在美婢耳边,声音温柔似水,“乖!张开口,让褚大公子好好瞧瞧!” 褚晏泽陡然意识到什么,后颈一瞬间发凉,下意识地抻了抻身子。 那美婢脸色发白,哆嗦着缓缓张开了口…… 褚晏泽强撑着看过去,果然瞧见那美婢口中一片黑洞洞,舌头……早就不见了。 褚晏泽一瞬间脸色都不好了起来。 “瞧瞧,将我们褚大公子吓着了呢!”魏玄知低低笑开,一只手轻轻拂过美婢的脸颊,一双自带春情的桃花眼爱怜地看着那美婢,“褚大公子可是我的贵客,你们吓着了他,该如何是好?”下一瞬,他的手就是滑落在美婢的颈项上,掐住,收紧…… “哐当”一声,褚晏泽“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动作有些大,竟是带得他身下的圈椅都倒了地。 魏玄知蓦地扭头看过来,与褚晏泽四目相对,倏然一笑,而后将手下的力道又收紧了些…… 那两个美婢本就已经抖若筛糠,这会儿一个被掐住,已是呼吸不及,两手扣在魏玄知掐住她的手上,大张着口,另一个更是吓得腿软,直接扑跪在地上,拼命朝着魏玄知磕头,眼中珠泪涟涟,偏偏说不出话,只能嘴里含糊地叫着…… 褚晏泽僵硬地站在那儿看着,却也只能看着,脑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凝滞,只能听见那美婢不住磕头和嘴里含糊的求饶声,再无其它。褚晏泽浑身僵硬,汗透衣背,好似在等待着…… 倏然,魏玄知松开了美婢颈上掐着的手,在那个美婢断气之前。 那美婢蜷缩着身子,还不及缓过气,当胸就是被魏玄知一脚踢住,“还不滚!” 地上磕头那个美婢连忙爬起来,将同伴半拖半抱,两人跌跌撞撞,仓皇无比地奔逃出去。 魏玄知看也未曾看她们,正拿着一方绢帕在拭手,片刻后,抬起眼来看向褚晏泽,一扯唇角道,“褚大公子站着作甚,快些坐啊!” 褚晏泽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知道褚大公子谨慎,我将人都撵了出去,这下,你可安心?” 褚晏泽脸色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101章 褚家之殇 魏玄知也不在意他没有应声,笑着道,“对了,褚大公子今日着急忙慌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褚晏泽木着一张脸,抬了抬手,“自然是来询问舍妹之事。” “哦,原来是这桩事。”魏玄知一脸的恍然大悟,“虽说是看在褚大公子的面上,我才出手相帮,但褚大公子专程登门致谢就大可不必了,太见外,毕竟……我与褚大公子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褚大公子好,褚家好,便是我好,又何分彼此呢!” “替我向令妹道喜,待得她风光嫁入东宫,届时,我定会厚礼相赠,以贺大喜。” 褚晏泽喉间滚了滚,想说这并不是大喜,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好着,如今太子妃又身怀有孕,偏偏褚燕汐是以这样不光彩的手段进入东宫,既然不见喜于太子,陛下说不得也会看她不起,那分明就是个火坑。 这些种种正是他刚听说此事时,一股脑将他脑子冲热的想法,他来这儿的一路上都是想着见到魏玄知,定要将这些话责问而出,责问他为何要拿他的妹妹布局,责问他为何事先不与自己商量,可……此时望着魏玄知那双眼,他才发觉他竟无力到吐不出半个字的责问。 “我知道,褚大公子疼妹妹,为妹妹不甘,可是褚大公子……”魏玄知站起身来,走到褚晏泽身边,抬起手,轻轻拍上了褚晏泽的肩头,“莫要计较一时的得失,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褚晏泽转头看着他拍在自己肩上那只手,不太健康的白,白得透出肤下青色的血管,而就在半柱香前,这只手还掐在一个美婢的颈子上,只差一点儿就夺了一条人命! 褚晏泽喉间一滚,抬起的眼对上魏玄知的双眸,明明笑着,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儿温度。 “多谢魏三公子为舍妹筹谋。”褚晏泽听着自己的声音,恍若隔着厚厚的雾般,忽远忽近,如处梦中。 魏玄知看着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少了两分邪气,干净纯粹,配上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姣美的脸,当真像个温软无害的少年。 褚晏泽却半点儿不敢放松,心弦犹紧紧绷着,正在思虑着开口告辞,却听魏玄知突然问道,“对了!听说,早前那个撞见你和常春盎的小宫女是你亲手处置的?” 褚晏泽骤抬双目看向他,眼中难掩惊色。 “越秦兄这是怎么了?”魏玄知狐疑看向他。 褚晏泽连忙撑住脸色,扯了扯嘴角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都多久的事儿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叔毓为何突然想起来问了?”褚晏泽亦随着他改了称呼,唤他表字。 “没什么,就是突然心血来潮。”魏玄知果真一脸好奇,“我很好奇,越秦兄是怎么处置的?可是……如我方才那般,用手?”魏玄知一边问着,一边伸出他方才掐人那只手,在褚晏泽面前转了两转。 褚晏泽神色微僵,“叔毓说笑了。那小宫女的死因想必早有人报给你了才是。” “是吗?”魏玄知一脸疑惑,继而想起什么般,豁然笑开,“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那小宫女……是中毒而亡?倒没有想到,越秦兄这般谦谦君子倒也是个狠得下心的,竟随身带着见血封喉的毒药……那小宫女也是个倒霉的,怎么就恰恰好撞上你和常春盎了呢?可惜,可惜……” 褚晏泽扯了扯嘴角,没有搭话,略作沉吟,拱手道,“天色不早,褚某要家去了,告辞!” “好啊!越秦兄自便。”魏玄知笑着,没有留客。 褚晏泽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魏玄知脸上的笑容只维持到褚晏泽走远,他便是沉了嗓,“来人!打水!净手!” 褚晏泽走到魏玄知的宅邸门前驻了足,想起方才在那宅子里的心绪转变,竟仍觉身处梦中的恍惚。尤其是想起最后魏玄知问起的那桩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眉心紧紧皱起。当初怎么就会一念之差,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祸患? 站了片刻,他才举步从魏府门前离开,明明心绪比方才来时要平稳了许多,他却觉得脚下少了力气,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不知怎么走回去的,才走到自家府门前,就看着他的贴身小厮急急忙忙奔了过来,脸上神色难看至极,见着他便立时哭将起来,“我的公子啊,你去了何处?府里派了多少人四处寻你,你快些,夫人……夫人不行了啊!” 褚晏泽脸色一变,踉跄着奔进了府门。 急急跑到了正院,夜色沉降中,四下里悄寂,可屋外的回廊上,却跪了一院子的下人,含着料峭寒意的夜风细细,穿过回廊,好似呜咽。 他奔进了那充满刺鼻药味的卧房,目光急急看过去,见到了跪在床前的褚燕汐,也看到了背手立在窗边的褚相,窗户开着,仍带着些许寒意的风不断涌进来,将屋内吹得寒凉,那些浅色的帐幔随风飘动,衬着屋内昏暗的光线,竟恍若白幡一般。 他的目光急切中带着忐忑朝着床上看去,然后心下便是重重一沉,床上躺着的人,脸上蒙着一块儿白布…… 褚燕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红彤彤的双眼与他对上,声音沙哑道,“哥,你怎么才回来?母亲等不及你,已是走了!” 褚晏泽目光凝在那一处,抖颤着腿走过去,“扑通”一声,在褚燕汐身旁跪下,看着床上的褚夫人遗体,砰——重重一个响头就是磕了下去。 “母亲,是孩儿不孝,回来晚了!”那声音发着颤,带着说不出的痛意与懊悔,说到后来,已是哽咽。 “好哇,我与你们母亲当真养的好儿女!”窗边的褚相终于开了口,回过头来,一张清癯的脸,衬着深凹的眼睛,还有嘴角嘲弄的笑痕,竟有两分阴森瘆人,他慢慢踱步过来,手一甩,“啪”一声,褚晏泽后背一颤,那外面的夹棉袍裂开了一条口子,褚相手中竟拎着一条鞭子。 褚晏泽没有动,仍是维持着伏跪的姿势。 “你!”褚相抬起鞭子瞪向褚燕汐,“做出那样的丑事,害得您母亲气急攻心,咽了最后一口气……” 褚燕汐颤了颤,缩着肩膀不敢吭声,眼里的泪滚滚而下,看着褚相手里的鞭子又抬了起来。 “父亲!”褚晏泽哑着嗓喊道,“妹妹如今金贵,不能打,便由我替她挨!” “哥……”褚燕汐颤着声喊他。 褚晏泽缓缓挺直身子,朝她侧头看来,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褚燕汐咬紧下唇,浑身发着颤,泪如雨下。 “好!你们兄妹情深,也是越秦身为褚家长子该有的担当!你母亲病重,你竟不在,累得你母亲受够了罪,却还是死不瞑目,该不该打?”褚相瞠眼,怒声问道。 “该!”褚晏泽这一个字,真心实意,话落,便是直接闭了眼。 “那好!那我便替你母亲,好好教训你!”褚相手里的鞭子又是朝着褚晏泽背上甩去…… “啪啪啪”一声再一声,褚燕汐闭着眼缩着肩膀,却也在那一声又一声的鞭响中抖若筛糠。 第102章 前世的因果报应 褚晏泽身上仍穿着厚实的冬衣,可即便如此,在一鞭又一鞭下,那衣裳也是裂开了数道口子,慢慢有血浸了出来。 “啪”,又是重重一声鞭响,褚晏泽闷哼一声,那挺直的背脊似绷到了极致的弓弦,终于断裂,他往前狠狠一个扑跌。 “哥!”褚燕汐连忙膝行两步,扑上前,朝着褚相磕头道,“父亲,不能再打了!母亲伤逝,大哥还要治丧呢!” 褚晏泽额上的冷汗滑落,模糊了视线,他意识有些模糊地看着不住磕头的褚晏泽,竟恍惚将眼前的情景与不久之前在魏府瞧见的那一幕重合了,仿佛他和褚燕汐便是那被人掐住了命运咽喉之人…… 褚相冷哼一声,终于没有再挥鞭,“路,既是你选的,那哪怕是跪着,你也要给我走完!”褚相抬手,直直指向褚燕汐。 褚燕汐僵住身子,片刻后,才哑着声应道,“是!” 褚相扔开鞭子,“你们俩牢牢记住,今日为何挨了这顿鞭子,牢牢记住,你们的母亲还有兄弟是因何而死,记住定要让那些想要折辱,和折辱过我们褚家的人都付出代价!” “嗬!皇帝,皇家……我褚家几百年传承,我褚家先祖位极人臣时,你傅氏皇族不过衣食不足的草芥,居然敢以权压人……那便让你从上头滚下来,看你还能风光几时?风光几时?哈哈哈……”褚相一边喃喃念着那些话,一边踉踉跄跄朝门口走去,踏出房门时,便是爆出了笑声,仰天笑着,奔出房去,“英娘,你先安心去,为夫……为夫定让人血债血偿,以慰你和清儿在天之灵……”笑声变成了哭声,幽幽噎噎,痛断肝肠。 “哥!”褚燕汐爬着上前将褚晏泽扶起,眼里泪如雨落。 褚晏泽的手紧紧抓在她臂上,“阿汐,父亲的这些话不能传出去……” 褚燕汐微怔,而后双瞳冷下,咬牙点头道,“哥哥放心!母亲故去,这一院子伺候的下人都是忠心的,便让他们随着母亲一道去!” 风吹残冷,将褚燕汐压低的话音也一并吹散,拂淡了室内的药味和血腥味,可地上躺着的那只鞭子上,却仍染着血迹斑斑,无力诉说着所谓命运…… 第二日明漪听说褚相夫人过世的消息还很是愣了愣。前世时,她嫁入褚相府,多是与褚晏清待在自己院子里过日子,这位婆婆身子不好,虽是待她冷淡些,不亲近,也并未磋磨。可虽然身子不好,却也一直活着,直到那年褚晏清将她献给魏玄知不久后,就听说这位前婆婆过世了,彼时,她恨透了褚家,甚至觉得快意。此时,听闻死讯,怨恨倒是没有了,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和唏嘘,没想到她重活一世,本只想阻止李凤娇与褚家的孽缘,却还是带来这诸多变化,褚晏清之死与褚相夫人的提前过世,或许并非她直接下手,却不能说与她全无干系,这算不算得前世的因果报应? 不管心里作何想,这吊唁却还是要去的,她如今代表的是薛凛的面子。 换上一身素衣,明漪与高氏一道去了褚相府。 褚相府中一片霜白,衬着初春仍显枯败的景致,更是凄清。 来吊唁的人倒是不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明漪随着高氏步进灵堂时,抬眼就见到了褚家兄妹两个,都是一身孝,衬着如画眉眼,褚家人生得都不错,否则当初李凤娇也瞧不上人模人样的褚晏清了。 明漪与高氏上了香,兄妹二人还了礼,母女俩便转身往外走。本就没什么交集,按着礼数吊唁完也就是了。 谁知,走到外头却遇上了几家与高氏还算交好的夫人,便聚到一处说话。 明漪客套了两句便闲站在了一旁,灵堂外的墙边有一棵玉兰,虽还没有开,已是打了花苞,明漪仰头看了看,就听见了身后隐约的脚步声,转过头,便见到了不知何时走来的褚晏泽。一身白的褚大公子,加上微微发白的脸色,透着疏淡的眼神,好似更多了两分清冷之色。 明漪朝着他屈了屈膝,“褚大公子!节哀!”明漪没有与他多谈之意,淡淡颔首,便欲离开。 “云安郡主!”谁知,褚晏泽却是出声喊住了她,“褚某是专程来找郡主,有话要说的。” 明漪停下步子,狐疑看向他,“褚大公子……有何指教?”他刚刚丧母,明漪话都到嘴边了,又还是咽下,转而换了种较为温和的说法,只眼睛里却含着丝丝戒备。 “郡主想去西北了?可是官府却一直未曾下发文书,对吗?”褚晏泽一双眼睛有些凹陷,紧紧盯在明漪面上,幽幽泛冷。 明漪眼中的戒备反而为之一松,轻笑道,“褚大公子一直这般关心我,真是由不得我不多想啊!” 褚晏泽额角骤然一抽,稳了稳呼吸,没有理会她这句不着调的话,清了清喉咙道,“郡主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当中或有蹊跷?” “褚大公子这个时候还有闲暇与我绕圈子,莫非是当真想找着机会与我多说两句话不成?”明漪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来,“褚大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直说就是了,我如今已为人妇,我可是害怕被人胡乱说嘴,惹出什么闲话。” 褚晏泽脸色都有些发青了,觉得再跟她掰扯下去怕当真被气出个好歹来,所以还是赶快说正事的好。“我的意思是郡主难道没有看出有人从中作梗,是不想郡主去西北吗?恕褚某直言,郡主若果真是为薛大都督好,怕要顺了某些人的意,就好好留在望京城,许是才能安了朝廷的心。或者……郡主不妨去信薛大都督,与他商量一番,看看可还有别的办法?” 褚晏泽话落,却见明漪微微偏头打量着他,脸上神色有些奇怪,他直觉她怕是又会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果不其然,明漪倏然笑起,“褚大公子怎么突然这般关怀我了?居然替我想的这般周到?不过……我已是罗敷有夫,怕是只能辜负褚大公子的一番心意了。真是抱歉!”话落,明漪朝着他屈膝福了福,便是转过了身,脸上的笑容也在转身的刹那便收拾得干干净净。 “郡主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你明知我说的都是真的。”褚晏泽顾不得被她噎得胸口疼,在她身后急道。 明漪没有回头,扯着嘴角,淡淡讥嘲道,“褚大公子,令堂尸骨未寒,这个时候你还是好好尽你的孝,我的事,当真轮不到你操心。你再这般,我是当真不误会你对我别有用心都不成了。” 在褚晏泽再次被噎住,难吐一词时,明漪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直直走向不远处的夫人堆中,扯住高氏的衣袖,“阿娘,咱们该回了?” 扶着高氏转过身时,眼睛往墙边瞥去,玉兰树下,已没了褚晏泽的身影。 倒是出府时,远远便与也是一身素衣,前来吊唁的魏玄知当面撞上,他仍是一副温软无害的模样,远远便朝着明漪和高氏拱手一礼,这厢母女二人自也是屈膝回礼,而后,便是各自迈步,擦肩而过。 第103章 老薛你不行啊 从褚相府离开,明漪便推说有事,暂且与高氏分道扬镳,待得与济阳王府的马车分开,明漪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沉声问道,“官府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吗?” 繁霜小心看着她的脸色,轻声回道,“奴婢每日都去催促,可官府总是找借口推脱,给出去的银子他们照收不误,就是不办事儿。奴婢与他们亮出身份,他们虽客气几分,可……” 后头的话不必说出,明漪也明白。 此时,马车转进一条僻静的胡同,明漪便轻叩着车壁,让马车停了下来。 “陆昭!”她沉着脸轻喊了一声,待陆昭挑帘抱拳,她便是沉着嗓问道,“我的信可送到了?你们都督有回音了吗?” 陆昭沉声回道,“都督暂未有回音,按着时间估算,信可能刚刚送到!” 明漪抿紧嘴角,半晌无言,下一刻便是重新摔了帘子,轻吁两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太着急了些,得耐着性子再等等,已经有法子了,总能见效的,不要急,急不得! 其实,陆昭所料不差,明漪所写的那封信确实刚刚送到,薛凛拆开信看过,对于信中前半段所提到的事情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意外的,是后半段,明漪提出的解决之道。 他看了一遍,又再看了一遍,下一瞬竟是低低嗤笑了一声,引得自从他拿到信便一直紧盯着他的许宥立时探头来看,“小嫂子在信里说什么了?怎的让你笑得这般……”瘆人呢?后头几个字没有说出,因为薛凛一记眼刀已是甩了过来,许宥很是识时务地闭了嘴,只是心里不无可惜,唉,今日又探听不到老薛和小嫂子的感情进展了,人生的乐趣……骤然少了大半。 谁知,一纸信笺却是递到了他眼前。 他愣了愣,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给我看?这不太好?若是小嫂子在信里与你互诉别后衷肠,你却拿给我看,那多不好意思啊……” 薛凛点点头,利落地将递信的手抽回。 许宥眼明手快,一把夺了过去,“我还是勉为其难看看,要知道我可比你懂女人心,要是小嫂子有什么抱怨的,我还能帮你排忧解难,唉,老薛啊老薛……我为你这夫妻和睦真的是操碎了心啊!”许宥一边喋喋不休地念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可打眼一看,他却是皱了眉。 “没想到还真被你料中了,他们果真使绊子想将小嫂子留在望京啊!不过,这小嫂子想的这法子……”许宥神色很是古怪地看向薛凛,“我是该说你们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呢,还是该替你默哀啊?这样的法子小嫂子也能想到,到底是全心信任你,还是心里根本没你啊,所以这般不在意?” 薛凛嘴角一抿,抬手将那信笺从许宥手中抽去,“废话少说,按着之前商量好的,将消息放出去,确保能够进到宫中那几位的耳朵里。” “其实来日小嫂子来了北关,我会记得与她好好说说,你为了接她来北关,可是将自己清白的名声都给赔上了,牺牲这么大呢!”许宥叹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薛凛的肩,“不过,老薛啊,别怪我没提醒你,但凡小嫂子对你上一点儿心也不该毫无芥蒂地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你还得好好努力啊!” 薛凛的回答是冷冷奉上一记眼刀。 许宥嗬嗬干笑两声,惜命地收回了手,“我这就按着你的吩咐放消息去!”话落,便是摇着折扇往帐外走去,到了帐帘处却又停了步,转头笑看过来,“老薛啊,说实在的,你有些不行啊,怎么去了一趟望京,成了回亲,回来这小嫂子给你写的信里还是通篇都是正事,连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没有?” “滚!”薛凛的回应是抓起手边的酒囊就用力掷了过去,许宥早有所备,哪儿能被他打着?一个利落地闪身躲开了,便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旁的本事或许不及老薛,可这躲打的本事儿他若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薛凛俯身将那只酒囊捡起,转头将手上捻着的信纸又展开来看,双眸点点沉阒,起开手里酒囊,仰头猛灌了一口。 官府文书迟迟不下发,就算是济阳王和高氏也嗅出了些许不对,悄悄问起明漪,明漪倒还镇静,“没事儿,我已去信北关与大都督商议,总能想到法子的。不过,当务之急,哥哥怕是不能再耽搁,得往军中就职了。” “对对对!既是打定了主意要去,那便宜早不宜迟!你有敕命,无需官府文书,可立时动身前往西北。”高氏忙跟着道,最要紧,这眼下文书迟迟不下发,高氏从前也是一方节度使的家眷,不由得不多想一二,眼下能走一个是一个! “可你们……”傅明琰眉心紧皱。 “我们用不着你操心,一切有我呢!”明漪轻声道,“你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傅明琰眉心皱了两皱,嘟囔道,“虽然是实话,但也用不着这么直接?不会委婉些吗?” 无奈,其他三个人都当没有听见他这话,这回就连济阳王在想了片刻后也赞同了明漪的想法,“你妹妹说让你先走便先走,一个大老爷们,别拖拖拉拉的,至于我和你阿娘,不是有阿娇在吗?” 不知几时起,明漪倒好似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似的。 傅明琰想了想,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反驳,只是神色有些古怪,转头闷声走了出去。 屋内几人都心有所感,高氏脸上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明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阿娘放心,我去!” 高氏点了点头,“好好劝劝他,你哥哥他……其实看着人高马大的,但没有经过事儿,他不及你通透。” “我知道的!”明漪点头,转身去了。 高氏回头,见着济阳王正提着他的宝贝鸟笼子在吹着口哨逗鸟,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是给了他一下,“鸟鸟鸟,你一天就只知道你的鸟,闺女的事不急,儿子的事儿也与你无关,你当初怎么不找只鸟过一辈子,给你生一窝子的鸟儿鸟女,现下也用不着什么官府文书了,要去何处,扇扇翅膀就去了?”话落,高氏腰肢一扭,转身就走。 遭了无妄之灾的济阳王懵了半晌,才提着鸟笼叹了一声,对里头的一双珍珠鸟道,“这女人呐,真是这世间最不可理喻的事物,昨日还是小心肝儿,今日便成母老虎。我若是只鸟,自然也找只鸟,哪儿来这诸多烦恼。” 话落,想起什么,他一个激灵,眼睛滴溜溜四处转着,确定了隔墙隔树隔什么都没有旁的耳朵,这才拍了拍胸脯子,好险好险,一个不小心,今晚上又要搓衣板伺候了。 想想还是不放心,济阳王软了声调,提着鸟笼追了出去,“好王妃,好琼琚,亲亲娘子,宝贝夫人,千错万错都是为夫的错,你可别气坏了自己个儿……” 第104章 告别 明漪走出去没有瞧见傅明琰,便抬起头往屋顶看,还果然瞧见了他在屋顶上坐着呢。 一有烦心事就往屋顶上爬这是个什么坏毛病。 心里腹诽着,明漪叹了一声,认命地将裙摆一掖,爬上竹梯。 屋顶上听到动静的傅明琰已是递了手来,明漪看着那只手,眼神闪了闪,将手递了过去,被傅明琰牵着上了屋顶,见她坐好,傅明琰就放了手,便又坐下,转头看向了远处,那眼神有些淡淡的阴郁。 这般沉静的傅明琰还真是让人不习惯,明漪轻叹一声,有些遗憾道,“今日没有酒啊?” 傅明琰终于看她一眼,轻哼一声,“拜你家薛大都督所赐,阿爹的酒窖如今上了三道锁,钥匙他分别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时不时还要换上一换藏的地儿。” “阿爹就不怕一时藏迷了,连自个儿都找不着?”明漪笑问,想了想,还真觉得有可能。“而且,三把锁而已,你要真想喝,还能挡得了你?” “不喝了,这举杯消愁愁更愁,古人诚不欺我。非但解不了愁,偷了酒来喝回头还要被阿爹揍,多划不来。”傅明琰嗤声道,过后,便是沉默下来。 风声细细,撩动发丝,明漪将腮边不听话的碎发勾到耳后,“想好什么时候走了吗?” “不是阿娘说的吗?宜早不宜迟,反正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行李和人马都是筹备好的,明日去兵部报备,一切妥当后就启程!最迟大后日……” 明漪点了点头,默了半晌才问道。“那……要去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总不能不告而别?那太不男人了!”傅明琰道,转头看向明漪,“不过,苏姨怕是不会让我见,你还得帮帮我。” “也未必,都是告别了,好好与苏姨说,她说不定会同意呢?”明漪想法不同。 傅明琰却是摇头,“不妥!若是苏姨不同意,便会防得更紧,届时我就真见不着人了。” 明漪没有说话,明眸定定看着傅明琰,好一会儿后,“哦……”这一声拖得有些长,明漪恍然大悟地笑了,“傅明琰,原来你这么怵苏姨啊!” 傅明琰脸色微青,“你就说你帮不帮?” “帮帮帮,为了有个嫂子,我一定帮。说,要我怎么帮!” “妹啊,仗义!”傅明琰哥俩好地一拍明漪肩头,谁知下一瞬就是“嘶”了一声,龇牙咧嘴道,“傅明漪,你最近练得有点儿狠了?这肩膀硌人啊!”哀嚎了一通,揉着手凑到明漪耳边低语了两句。 明漪很是怀疑地看向他,“你确定这样就能行了?还不如直接跟苏姨说呢!” “你别管,反正就照我说的办!”傅明琰拧眉,有些奓毛了。 “好!”明漪干脆点头,“照你说的办,如果拖不住苏姨,你也莫怪我!” 第二日,苏闻樱按时到府授课,却见只有明漪一人,“世子呢?” “我哥哥不日就要启程去安西军中赴任,是以这两日都忙着,等到时会亲自登门向苏姨辞行!”明漪按着傅明琰的交代说道。 苏闻樱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明漪刚刚松了一口气,还有那么两分难以置信,就傅明琰这招数也能蒙混过关吗? 谁知,苏闻樱却突然皱眉看了过来,“世子哪日启程?” 明漪想了想,有些踌躇,“过两日……”对上苏闻樱眼中的锐利,她终于还是叹了声,“最迟后日……” 苏闻樱听罢,拧眉想了片刻,便是蓦地举步而行,朝着出府的方向。 她就说,傅明琰想这样就拖住苏姨,怎么可能?明漪挣扎片刻,也忙抬步跟了上去。 苏闻樱着急忙慌赶回家,确实撞见了正在自己家里的傅明琰,后者见着她面上很有两分尴尬,但却并没有她以为会瞧见的事情发生,苏闻樱便只是皱着眉观望,没有立时过去。 傅明琰本来背靠着洛苏荷被锁上的房门坐在地上,这会儿却是坐不下去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笑着道,“苏荷,我走了!我早前与你说的话,你记在心上。苏姨自是不会害你的,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与她说。她若给你找的人家是个好的,嫁了也无妨,若不是好的,那咱就不嫁,总之,不要勉强自己。” 说着这话时,屋里已经隐隐透出了洛苏荷的哭声,她自来是个内向的性子,即便是哭,也多是无声,今日可见已是伤心至极。 明漪瞥了一眼苏闻樱的脸色,又看向傅明琰,后者也看了一眼苏闻樱,脸上展开明朗的笑,“苏荷,往后边塞硝烟,望京锦绣,咱们便各自珍重!我真的得走了,否则,一会儿苏姨便要忍不住动手了,你知道的,我不敢跟她打,也打不过她!” 后头那两句带着自嘲的意味,话落,他迈开步子,走到苏闻樱身前,朝着她抱拳一礼,“对不住,苏姨!我想着要走了,总不能不告而别,便特意想着避开您与苏荷说两句,没有别的心思,还望您见谅!另外……我后日便要启程,行程仓促,便借此向您辞行了,还望您善自珍重!” “边塞苦寒,战场更是刀剑无眼,你亦要多加小心,珍重!”苏闻樱亦是稍稍软了口气,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又与高氏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哪里能当真没有半点儿关心? “欸!多谢苏姨!”傅明琰朗笑着应道,好似没有半点儿芥蒂。身后屋子里的哭声更甚了两分,隐隐听得洛苏荷似在喊他的名字,傅明琰微微驻足,转头看去,眼中浮现两缕痛色,眼角也微微泛红,他却不过一刹就收回了视线,朗声道,“走了,妹!”说着,已是迈开了步子,头也不回。 “苏姨!”明漪朝着苏闻樱屈膝福了个礼,苏闻樱点了点头,明漪便连忙跟了上去。 苏闻樱目送兄妹二人走远,又转头看向身后隐隐传来洛苏荷哭声的屋子,眉心轻轻攒起。 明漪随在傅明琰身后,没有开口,只是一直默默跟着。那一天,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时辰,直到夜色降临,傅明琰才哑着嗓道,“饿了!请你吃胡记的八宝鸭,再来两坛好酒,后日等我一走,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吃这口,岂不要馋死我,走走走!” 明漪回头看他,好似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一顿饭吃罢,两坛子酒都进了他的肚子,后果自然是醉到第二日下晌才醒,全家吃了一顿团圆饭,翌日,便齐齐出动将他送到了城门外。 傅明琰笑笑冲着明漪道,“哥先去,给你把场子热好,届时你再来,看谁敢小瞧了你去!哥给你当靠山,稳稳当当的那种!” 明漪笑微微道,“说好了!我不久就来!” “保重!还有,照顾好爹娘!”傅明琰眼睛里似有什么闪动了两下,对着明漪扯扯嘴角。 “一定!哥哥,珍重!”明漪亦是轻声回道。 高氏与济阳王也是扯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傅明琰说再不走就要错过宿头,这才又被催着赶路。 他抽身而去,似是潇洒,却在行了几步后,蓦地勒马回望,朝阳初升,和光如煦,却勾勒着他的剪影,透出些寂寥的味道。 “走了!”他策马回缰,背对着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后,疾驰而去,尘烟之中,再未回头,一往无前奔赴他的山海! 第105章 再纵一次 送走了傅明琰,明漪的心事去了大半,也更加能沉得住气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繁霜回府时带来了一封书信,明漪看过后,反手递给她,繁霜看着眉心却是紧皱起来,望了望明漪,几度张口,却都是吞吐难言。 明漪受不了她这般,叹一声道,“有什么话就说,憋着你也不难受?” 繁霜得了令,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好开口,踌躇半天才道,“郡主难道就真的不担心吗?这传闻在坊间都传开了,真的只是大都督为了接您去西北,特意做戏吗?若大都督与那花魁娘子是假戏真做怎么办?那花魁娘子还是其次,若是裴家果真有意联姻,郡主……” 早在陛下刚刚颁下赐婚圣旨时,明漪就有了在北关开起自己生意的打算,也一直筹备着。人选与生意都挑选好了,后来有了余钱,便是让人立刻去了北关。眼下,这铺子已是开了起来,生意还没有铺排开,倒是消息先到了,只繁霜看来,这消息还真不知是好是坏。 繁霜心中忧虑,那担忧只差没有变成大字直接写在脸上。 明漪听着反倒笑了起来。 “郡主?”明漪这反应让繁霜懵了。 明漪知道她是忠心,不再逗她,“你会这么想,旁人自然也会这么想,薛大都督在西北既有佳人在怀,眼看着,又要有更好的姻缘,换成你是宫里的人,会着急吗?你别忘了,我和薛大都督虽是成了亲,却不过只行了大礼,连洞房都未入,还未名副其实,薛大都督如今未必想要接我去西北,那他们将我留在望京为质,对薛大都督又能牵制几何?” “此时,薛大都督越不看重我,他们越要紧赶着送我去西北呢!”明漪笑灿双眸,心想薛凛果然是个再好不过的盟友,这才多大点儿工夫,事情办得真是利索。 她既然都收到消息了,宫里的消息自然比她更快些,想必,也快有所行动了。 繁霜瞄了瞄明漪,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分担忧,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郡主那般聪明,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或许是明白,只是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她只是在意能不能去西北,至于薛大都督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她根本不在意?还是说……她那么相信薛大都督,相信到认定这些传闻都是做戏而已?应该是后者,毕竟若郡主不在意薛大都督,又为何非要往西北去呢?只是,郡主这么相信薛大都督,若薛大都督却根本就是假戏真做呢?毕竟,繁霜见过的,这望京城中,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有几个会拒绝美色?他们不会,也觉得根本没有必要。 明漪自然不知道繁霜的心思,她只是想着不出意外的话,去西北之事应该很快就有定论了,济阳王府一家子日后背靠着薛凛,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安危暂且不必忧心。 而因着她之前的动作,大周元气未大伤,也没有大的民乱,湘南王想要趁火打劫就没那么容易了。而傅睿煊并未在秋狝中落下病根,崇宁帝没有了那桩心病,虽然身体稍弱,只要好生将养着,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有他看着,魏玄知和褚晏泽未必就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只要湘南王不动,大周就暂且无危。薛凛如今对湘南也有了些戒备,过后她再见机行事,若能引得他提前防备部署,未必不能助大周平安度过此劫。 在这之前,她只需再提醒一二,让崇宁帝还有安嫤、李凤娇她们都心存警惕便好。 明漪打定了主意,便越发安心等着,终于等到官府下发的文书送到了手里,崇宁帝亦是传召她进宫,而此时,已是三月初,今年望京的春虽是晚了一些,却也已是桃红柳绿,万物生机。 明漪让微雨将文书收好,并去向高氏通禀这个好消息,便是收拾齐整,入宫去了。 进宫后,如明漪所料,她被引着径自去了御书房。崇宁帝正等在殿中,见得她,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幽幽叹道,“你这丫头果真是个沉得住气的,说起来朕这小一年的时间里见你的次数都快赶上见阿娇了,莫不是因为如此,所以你是越发不怕朕了?就未曾想过朕今日为何宣你?” 明漪微怔,若不是崇宁帝提醒,她都快忘了,她成为傅明漪竟已这么久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见她不说话,崇宁帝皱起眉来,“是当真不曾想过,还是在想该怎么回朕的话?” 那嗓音微沉,不怒自威,明漪激灵着醒过神来,忙垂首回道,“今日臣妇收到了官府下发的文书,陛下大抵也是因为此事召见臣妇的!” “你此时倒是乖觉了,官府迟迟不下发你的文书,你却为何不曾对朕说?是因为你已料到此事与朕有关,所以不敢问?”崇宁帝冷哼一声后,微微眯起眼看着她。 明漪轻抬一双明澈如溪的眼,平静地回望崇宁帝,“陛下又何必非要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揽?臣妇清楚,陛下绝非气量狭小之人,您既允诺了让我带着父母家人一道去西北便不会出尔反尔,就如陛下信薛大都督,就从未疑心过他一般。陛下……是明君!” 崇宁帝眉心紧紧皱着,看着她,可明漪面色却仍是沉定如斯,没有半分变化,良久,崇宁帝长叹一声,“这件事终归是朕不地道,朕知晓不妥,却还是冷眼旁观,你到了西北之后,定要代朕向薛容与致歉,他是个有气度胸襟的,想必能明白朕的难处,他若有什么不满,只管记在朕的头上。朕只盼着他能不计前嫌,心担着家国,来日定能让所有人看明白,朕未曾看错他。” “陛下言重了,莫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薛大都督心里明白着这并非陛下本意,就算果真是陛下示下,按着祖制,本也该如此,还是臣妇不懂事,因着儿女情长,离不得大都督,也舍不得骨肉分离,未曾主动要求留下,为陛下分忧,解陛下难处,还是臣妇的不是。可……陛下也算一直纵着臣妇,便还请陛下再纵臣妇这一次!”明漪说着,屈膝朝着崇宁帝深深一福,脸上是真诚的哀求。 崇宁帝看着她,叹了一声,“文书不是已送去府上了吗?那便是朕的意思。” 明漪听罢,立时笑了,云开雾散,明朗非常,“多谢陛下!” 第106章 王爷出事了 “朕撮合这桩婚事是为拉近与薛凛和安西军的关系,而不是为了弄巧成拙的。你到他身边,也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朕与他,安西军与朝廷之间的纽带,这些时日朕观你格局非凡,虽是女子,心中却可纳山海家国,朕心甚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朕相信,你定会知晓如何做。” “朕其实心中有诸多忧惧,奈何也不知还能做多少。往后的事,朕还要多多仰仗薛卿……云安啊,朕言薛卿是国之柱石,乃真心实意,只盼着,他在,便可擎天架海,护我大周家国无恙,百姓安然。” 明漪听得这话,心中动容,尤其是目光撞见崇宁帝鬓角不知何时多出的霜白时,心中戚戚,本来还想说些提醒之言,可看着崇宁帝切切的双目,一时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罢了,皇舅舅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现下大周的困局?否则他那“诸多忧惧”又从何而来? 他将魏玄知留下不已说明一切了吗?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明漪只将那些提醒捺下,蹲身敛衽,朝着崇宁帝深深一福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崇宁帝眼含泪光,欣慰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云安啊,朕其实很是欣慰,你与太子妃还有阿娇都是情同姐妹,若有朝一日……还望你能念在今日情分上,回护一二。”崇宁帝这句话衬着那切切眼神,几近哀求。 明漪心中不忍,可想到什么,目下黯了黯,却没有立时回答,沉默片刻,她反倒是不答反问道,“陛下,我一直有一桩疑惑在心头,今日还想斗胆请陛下解惑。” 她没有立时回应,崇宁帝眼中一瞬黯然,强留她在望京这桩事到底还是伤了情分。他轻轻叹了一声,抻了抻身子,“你问!” “陛下对褚家到底是怎么看的?”崇宁帝对湘南,对魏玄知或许已经有了警惕之心,可对褚家就未必了。 “褚家?”果不其然,崇宁帝显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神色间很是疑惑,“你是知道了褚燕汐与太子之事?无论如何,终究已成事实,褚家百年世家的底蕴在那儿摆着,朕不能等闲视之,否则,当初阿娇之事,也不会因着褚晏清已死便轻轻放过,既往不咎了。” “陛下自是宽宏,可在褚家眼中却未必如此。”崇宁帝的想法明漪自是知道,即便是当初心存侥幸的话,再与褚晏泽打过几回交道后,明漪也彻底清醒过来了。 “为何会这般想?”崇宁帝果真从未想过,毕竟,褚家在他面前,一直恭谨一如往昔,并没有因褚晏清之事而有半点儿变化。 “就如陛下所说,褚家百年世家,底蕴深厚,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陛下亦要礼让三分。陛下因此宽宏待之,甚至委屈了阿娇,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褚家却未必这么想,他们或许会觉得陛下处事不公,褚晏清究竟有没有掳走阿娇,如今已是死无对证,就是阿娇自己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可褚晏清却是因太子殿下追捕,马车才会翻下山崖,丢了性命……” 听到此处,崇宁帝果然面色大变。 明漪点到即止,后头的话也不必再说了,“陛下,臣妇并非危言耸听,毕竟人心难测,临走之前,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二,并无什么证据,陛下听听便是,若可以,云安也希望这些当真只是我的杞人忧天罢了。” 明漪说到此处,顿住话尾,崇宁帝沉默良久,明漪看出他神色间的深思,知道他是将她这些毫无根据的“危言耸听”都听进去了,这就够了。 “陛下,臣妇不日就要启程往西北,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便想先告辞了。”过了片刻,明漪轻声打破沉默,“之后怕是不便再进宫,就先在这里向陛下辞行!山高水长,不知再见之日几何,还请陛下千万珍重,云安与薛大都督虽远在北关,也定会日日遥祝陛下龙体康健,万岁千秋!”明漪说着,朝着崇宁帝蹲身敛衽深深一福,眼中已隐隐含了潮热。崇宁帝不会知道,这字字句句皆是她最殷切的希望。 可崇宁帝看着她的眼睛,又如何看不懂真心,还是假意?心中莫名有些酸楚,轻叹一声,收起帝王之姿,只当真只如一个长辈般轻声回道,“待你走时,朕便不送了,愿你一路平安,来日归来,与此时一般安乐如意!” “谢陛下!”若能一生安乐如意,谁又愿去汲汲营营? 从御书房离开,明漪自觉一切尘埃落定,心头笼罩了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抬头看着天都觉得格外的澄澈干净,出宫的一路上步子都是轻快的,到得宫门处,对着迎上前来的陆昭笑着道,“我已与陛下辞行过了,按着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再过几日,咱们就可启程了!” “夫人!”陆昭沉声唤她。 明漪转头看向他,这才发觉他虽是惯常的端稳,可今日神情却略有些不对,“方才济阳王府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出事了。” “哎呀,都说了没事了,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还有啊,今日这事儿还是别告诉子瞻那小子了,否则他定会笑话我,说他不在,我连路都不会走了,还会摔跤。” 半个时辰后,济阳王府中,济阳王吊着一条腿,对高氏母女俩迭声道,那副模样倒好似果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当然,如果他的脸没那么白的话,或许更有说服力一些。 “方才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好生养着,莫要胡乱动了,否则若是落下病根,以后当真成了跛子,可有你好受的。”高氏的眼睛仍微微红着,嘴里说出口的话却是半点儿不留情面。 济阳王果真老实了,高氏这才转头,对一直沉默不言的明漪道,“你放心,就是腿折了,这样也好,省得他总是野得不见人影。” 明漪却还是没有说话,嘴角紧紧抿在一处,她还记得之前在宫门口听见陆昭的话时,脑袋骤然轰响的感觉,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一颗被扔在油锅上煎熬的心哪怕听说只是断了一条腿,并无性命之忧也没有好受半点儿。 倘若方才那辆马车将他撞倒之后,并没有立刻停下,而是从他身上碾过去呢?或是那匹马踩中的不是他的腿,而是他的胸口,或是脑袋呢? 明漪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浑身好似浸在冰水里,不寒而栗。 “好了,咱们家乖女定是吓坏了,我眼下也没事儿了,许是药劲儿上来,有些想睡,你们都快些出去,让我好好歇会儿!”济阳王给高氏使了使眼色。 高氏自然也明白,拉住明漪道,“你阿爹嫌我们娘儿俩烦呢,咱俩出去说话,不理他。” 明漪却是轻轻挥开了高氏的手,深吸一口气道,“阿娘你先照顾着阿爹,我先出去一趟!”话落,她便是蓦地转身,疾步往外而去。 “娇娇!” “乖女!” 济阳王和高氏皆是疾声唤道,高氏白了脸,扭头看向身后,“怎么办?” 济阳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快!让人跟上,可千万别出了事!” 第107章 你来兴师问罪? 明漪径自去了马厩,牵了匹马出来,见陆昭、陆明兄弟俩都一声不吭跟着,她也恍若不见。紧抿着唇角爬上马背,一夹马腹就是疾驰而去,陆家兄弟俩连忙跟上。 明漪打马直接去了长公主府,李凤娇听说她来了,很有些诧异,连忙迎了出来,一看她脸色,心头便是一沉,“明漪,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明漪神色尚算镇定,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要进宫一趟,可没有传召,只能来跟你借入宫的令牌。” 李凤娇没有问她为什么,直接点了头,“好!”而后,便是转头吩咐贴身侍婢去将令牌取来,回过头对上明漪有些复杂的眼神。 明漪看着她,嗓音压低在喉中,“谢谢你,阿娇!”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片刻后,令牌取来了,李凤娇亲自递到明漪手中,她接过后,李凤娇却是一紧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明漪看着她片刻,轻轻点头,“好!” 听说明漪和李凤娇来了时,安嫤手一颤,险些将手边司琴刚送来的燕窝打翻,定了定神才道,“请进来!” “是!”司琴转身出去请人。 明漪和李凤娇都在外殿,闻声明漪转头对李凤娇道,“你还是先留在这儿!” 李凤娇自来听她的话,略作犹豫,点了点头。 明漪便站起身来,随在司琴身后,进了内殿。 安嫤一身家常的打扮,半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抬头看着走进来的明漪,微微笑着,“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来?阿娇呢?她怎么不进来?” “有些话要与你说,我觉得阿娇最好不要听见!”明漪进来后只是朝着她屈膝福了福,并未如往常一般行全大礼,口称娘娘。 安嫤心思也没在这上头,听着她的话,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抬起手来,轻轻一挥,殿内伺候的宫娥内侍,除了司琴和司棋,其他的顷刻间就退了出去。 殿内一寂,安嫤不开口,明漪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将人盯着,那眼神有如实质。 对象是当朝太子妃,明漪这样已是无礼至极,司琴几次想开口,都被安嫤眼神制止,安嫤终于打破沉默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想,太子妃娘娘应该很清楚我想说什么。”明漪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在安嫤面前展开,竟是一幅画像,画上之人赫然是此时正站在安嫤身旁的司棋。 “太子妃娘娘想来也知道瞒我不住,索性便不瞒了,连派去官府传话的,都是自己的心腹。难怪……一个小小的文书而已,官府却拖到今日才肯下发,都是太子妃娘娘的授意。” “所以呢?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安嫤微微挑起眉。 “你这是承认了?阿嫤……太子妃娘娘,我把你当朋友,当姐妹!”明漪到此刻,也说不出心中是愤怒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明漪,我也将你当姐妹。我提醒过你很多次,记得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那苦寒的西北,还要带着一家子去受苦,留在望京安稳自在的不好吗?”既然话到这份儿上,安嫤也索性将话全部挑开。 “你想我留在望京,当真只是为了让我不必去吃苦,在望京安稳自在吗?难道不是为了拿我当人质,来牵制薛大都督?” “那有什么冲突吗?只要薛大都督一直忠于朝廷,你不会有半点儿危险,何况,就算他当真有所异动,不还有我吗?只要我在,定可保你不受牵连。” “可太子妃娘娘眼下,已是改了主意?”明漪勾起嘴角,微微嘲讽地笑了。 安嫤不语,默认了。 “我不知太子妃娘娘起初为何会认定用我牵制薛大都督有用,可如今却发现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甚至可能因为你想将我留在望京,还可能弄巧成拙,非但不能拉拢薛大都督,还可能惹恼了他,所以,你自然不得不改了主意,这会儿怕是巴不得我立时动身去西北,最好能够牢牢拴住薛大都督的心。可就这样放我去西北,你又放心不下,是以……你才要想方设法留下我阿爹阿娘,这回,牵制的是我。是要我投鼠忌器,真正为你所用。” 明漪说这些话时,目光灼灼,一直紧紧盯在安嫤面上。 说到想方设法留住她爹娘时,安嫤眉心微微一蹙,而后极快瞥了一眼身旁的司棋,后者与她对望一眼后,就是垂下眸去。安嫤则皱着眉,嗓音微沉道,“你要怎么想便怎么想,反正你也得偿所愿了,官府文书到手,你随时可以动身去西北,没人会拦你,当然,也没人敢拦你。” “那我若是硬要带着我阿爹阿娘一起走呢?”明漪骤然问道。 安嫤眉心微紧,边上司棋凑上前,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她眼底似是滑过一抹惊诧和懊悔交杂的复杂情绪,清了清嗓道,“听说皇叔折了一条腿,你当真忍心让他舟车劳顿?不是说若养得不好,会落下病根儿吗?” “是啊!所以……我若此时强带我阿爹上路,怕就是大大不孝了。或者……我干脆留下照顾我阿爹,等他痊愈了再一起上路,娘娘觉得如何?” “那怎么行?”安嫤下意识便是促声道,“你没有听说吗?薛大都督在北关迷上了一个花魁娘子,而且西北当地豪族裴氏似是有意与他联姻,明漪,你嫁去那么老远,所有的依仗便只有薛大都督的爱重,若是他有了他心,你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怕什么?”明漪扯唇而笑,“不是娘娘说的,我只要安心在望京城尽享富贵便是,有娘娘在,就算没了他薛凛,我不还是能过好日子吗?有娘娘在,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明漪又何必拿这些话来堵我?薛大都督这样的男子,天下又有几人?你之前也是上心所以才要急着去西北的,不是吗?倒是我,想岔了。”安嫤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那……太子妃娘娘觉着,我是该眼下便动身去西北,还是留下,待我阿爹痊愈,再一道去?”明漪曼声笑问,可眼睛里却锐光隐隐。 安嫤喉间微哽,她知晓,这是明漪的试探……“这是你的事,自是由你决断!” “如此,是该好好考虑。今日叨扰太子妃娘娘,还请见谅,家中事多,臣妇先告辞了。”明漪笑着屈膝行礼。 “明漪……”安嫤喊她一声,可望着她的眼睛,却是神色几转,最后凝为一句叹息,“算了!” 明漪黯下双眸,转过了身,一眼就瞥见了帘栊处那一抹甚是眼熟的裙摆,转过去就见着了李凤娇,四目相对,明漪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扯向外头。 内殿里,明漪一走,安嫤就是将茶盏往几上一拍,“跪下!” 司棋脸色一白,连忙跪下。 “谁许你自作主张的?”安嫤怒斥,满脸皆是怒火。 “娘娘……奴婢只是想为娘娘分忧,这才出此下策。奴婢也知道娘娘与云安郡主的情分不浅,是以特意嘱咐过,让他们定要注意分寸,不可伤及济阳王性命……” “本宫看是你不要命了!”“啪”一声,随着安嫤一声怒吼,那只茶盏也被她掷出,在司棋脚边摔开了花。 第108章 就不去了 直到出了东宫,到了僻静处,明漪才松开李凤娇,眉眼间很有两分无奈,“不是说了让你等在外面吗?就是不想你听见这些。” “明漪,阿嫤她当真做了那些吗?”李凤娇的手紧紧拉住明漪,一双眼睛里闪动着的尽是复杂的情绪,显见今日听到的事情对她冲击极大。 明漪叹了一声,“我阿爹的事应该不是她授意的。今日我也是气急了,一时没有想周全,阿嫤虽有她的私心,却也是站在她如今的位置上所思所谋,我不是不能理解,就如我如今是薛大都督之妻,行事便自会为薛大都督考虑一般,她为太子殿下,为皇家考虑也并无不妥。”这也是她早就知道是安嫤从中作梗却并未与她对质的原因,若非今日济阳王出事,她可能也不会来这一趟。“不过,若是……” “若是果真是她授意人对你阿爹下手,你便绝不会原谅她了。”李凤娇接过她未尽的话。 明漪点头,“自是不会原谅!”语气铿锵坚决。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李凤娇一双美眸直直看向明漪,“你还去西北吗?” “去!为何不去?他们不想让我去,我就偏要去!”明漪轻弯唇角,眼目却灼灼。 “他们?”李凤娇喃喃,明漪却是目下闪烁了两下,并无要给她解释的意思,李凤娇也不纠结,只问她在意之事,“那济阳王那儿呢?他眼下怕是不能随你一道了。” 明漪目光一黯,嘴角也随之抿紧,没有回答李凤娇,转而握住你的手,“这个先不说,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明漪才絮絮而道,“第一,你要替我留意东宫之事,我担心阿嫤身边,有包藏祸心之人。” “第二,我求了薛大都督,安排了人暗中护卫你与长公主殿下,待会儿我会将联络暗号告知于你,若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你可联系他们。若是情况不对,立时在他们护送之下离开望京城,不可多留。” 李凤娇脸色微变,明漪却恍若不见,只是紧了紧她的手,继续道,“想法子在西城外藏些方便携带的金银细软和药品之类的,只你一人知晓,旁人不要告知。” “最后一点,不要靠近褚家人和魏玄知!” 李凤娇听着,脸色寸寸发白,可是她不是蠢的,已是明白明漪交代她这些的用意,而且她自来听明漪的话,因而没有半分犹豫,就是点头应道,“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一路上又零零碎碎给李凤娇交代了许多,将她送回长公主府,明漪便是马不停蹄赶去了济阳王府,她一直挂心着济阳王的伤势。 谁知,到了府中却见高氏正指挥着人在忙,却是将明漪早前收拾好的东西重新归拢,将她和济阳王的东西都捡了出来,只独留了明漪的,又一一装车。 “阿娘!”明漪一看,便已是心知肚明,心头堵得慌,切切喊了一声。 高氏交代人继续按着她说的收拾着,便朝明漪招了招手,“来!”拉着明漪径自去了她和济阳王房中。 济阳王的脸色看上去更是苍白憔悴了,想必明漪入宫去这么两个多时辰,他也根本未曾睡着。 明漪心疼地皱起眉来,“阿爹可是疼得厉害?” “不妨事的,阿爹在这府上好好养着,你阿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过不了多久就能养好了。你阿爹我可是难得有这般让你阿娘伺候的时候,心里可是美得很呢!”济阳王打迭着笑容,笑眯眯道,倒好似当真不疼一般。 可怎么可能不疼?折了一条腿呢!他只是想让她们别担心罢了! 高氏今日也没有心情与他插科打诨,拉了明漪的手坐在床沿,便是径自正色道,“娇娇,你方才入宫时,我与你阿爹商量好了,等到容与派来接你的人到了,你便立时动身去西北。至于我和你阿爹,就不去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就不去了”,却是让明漪心口紧缩,“阿娘!” “你听阿娘说!”高氏今日却很是坚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最近这些时日,我和你阿爹也看明白了,咱们家,你们兄妹二人的出路就在西北,虽然那边日子清苦些,但于你和子瞻未必就是坏事,你去了便与容与好好过日子,看顾着你那不着调的哥哥,让我和你阿爹安心。至于我们,你们不用惦记,这望京城我们都是待熟的,什么都习惯,无非就是你们兄妹俩不在身边,少些热闹罢了。不过,也正好让我省心,过过几天清闲日子!” “那是,自从你们兄妹俩出生,你阿娘的心思就绕在你们身上,常常不记得我,如今啊,正好,让你阿娘也多关心关心我,让我们过过老两口的小日子。”济阳王笑笑接嘴。 “而且啊,乖女,你知道的,你阿爹我其实最是个贪图安逸,喜欢吃喝玩乐的,说实在的,要离了望京城,我心里是有些舍不得的。这下正好了,等我这腿好了,又是望京城最老当益壮的纨绔,多好?” 济阳王笑眯眯,高氏语重心长,明漪听得眼睛红了,噙了泪,哽咽唤道,“阿爹,阿娘……” “好了!”高氏安抚地轻拍她的手,“多的就不说了,待你日后做了母亲,自然会明白我和你阿爹的心。到我们这个年纪,所求不过是子女的平安顺遂罢了,你和你哥哥好,我和你阿爹便好。所以,想让我和你阿爹安心,你便照顾好自己,也嘱咐你哥哥照顾好自己,我们就能放心了,不要挂心我和你阿爹,我们会互相照顾的,一家人,即便不在一处,也没有什么。只盼着来日,我和你阿爹莫要成为你们的拖累就好。” 明漪终于忍不住,扑上前抱住高氏,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她迭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是对不起占了他们女儿的身体,得他们这般爱护,她始终受之有愧,还是对不起她让他们如此费心,明明是她牵连了他们,他们却处处为她着想,还怕成为她的拖累。 高氏轻轻抚着她的头,眼里有泪花,嘴角却轻轻牵起,“真是个傻孩子!” 明漪从济阳王和高氏房中出来时,眼睛红着,神情却很是轻快,如同卸下了心头不知名的重担般。 陆昭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到她身边,低声回禀道,“夫人,都督派出来接您的人马已到城外了。” “这么快?”明漪惊讶。 “都督在接到夫人信的第二日就将人派出了,如今时间倒是刚刚好。” 这个人倒是连时间都拿捏得这般准,明漪不得不叹服。 “来人带了都督口信,让转告给夫人。”陆昭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两分,“都督让夫人放心,王爷和王妃的安危他自会着人暗中相护,即使有变,也足可护王爷和王妃安然脱身。” 明漪却是惊抬双目看向陆昭,“他如何会知道?”既然来人是之前就派出的,他如何知晓阿爹阿娘不会一道去西北? “都督自然不会未卜先知,只是都督行事,自来喜欢做最坏的打算。”陆昭回道,语调平平,却是藏不住满腔的崇敬。 明漪骇然,没有想到,这最坏的打算,还真就一语成谶了。 第109章 锅从天降 明漪是千百个不愿丢下济阳王和高氏独自离开,却又不得不如此。 她若就此留下照顾济阳王,那才是正中背后做局之人的下怀。 背后那人就想看着薛凛与皇室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最后到难以弥合的地步,这用心,险恶至极。 如今想来,那日一怒之下去了趟东宫,算得与安嫤不欢而散也是一桩歪打正着,在旁人看来,她认定了是安嫤为了阻止她去西北,手段频出,甚至不择手段设局伤了济阳王,为此她特意到东宫,质问安嫤,两人已算得反目成仇。 一个对太子妃心有怨言之人,去到薛凛身边,背后设局之人自然是乐见其成,想必这回,不会再阻止她去西北了。 不出明漪所料,一直到她启程的前夕,都是风平浪静。 天色黑尽时,济阳王府却来了一人。 “苏荷姐?”明漪见着洛苏荷,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好像也并非那么意外。“苏荷姐是来送我的?还是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让我带去?”明漪一边问着,一边小心窥看她的脸色。 洛苏荷比起年前见时清瘦了许多,本就不胖,如今更是瘦成了皮包骨头,脸色也是不好,也不知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明漪正想着一会儿洛苏荷若是托她带什么东西,她还得斟酌一二,毕竟就连傅明琰都不愿耽误了她,自己一个局外人也不能胡乱掺和进去。 谁知,洛苏荷并没有拿出什么东西来让她为难,反倒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下将明漪吓住,赶忙伸手要将她扶起,“苏荷姐,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洛苏荷却是扭身躲开她的手,固执地直挺挺跪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怕是有些强人所难,若不跪着,我怕说不出口。” 明漪听她这么说,伸出去的手到底缓缓收了回来,只是垂目将她看着。 洛苏荷深吸一口气,似攒够了勇气,这才开了口,“我想求郡主带我一道去西北。” 明漪其实已经猜到了,可听得她这句话才算证实了心中猜测,还是觉得有些意外,“苏荷姐?你这是为什么?为了我哥哥?”洛苏荷自来内向,明漪印象中,她从未违逆过苏闻樱,哪怕一次。可这回…… “是,也不全是!”洛苏荷虽然脸色苍白,可眼神却是难得的清澈而坚定,“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起为了你哥哥,我只知道自己不甘心就找个不了解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人嫁了,相夫教子,平安顺遂,一辈子就待在那四方的宅院里,到死都不能踏出望京城,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这一点,我很确定!” “可是我的勇气只够我来找你,跟着你一道去西北,错过了这一次,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再不会有勇气,也再不会有机会了。郡主,求你,帮帮我!”洛苏荷眼含热泪,切切看着明漪,而后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 明漪叹息一声,眼前这姑娘若来日真成了她嫂子,今日她受她这一个响头不知会不会折寿? “先起来再说!”明漪伸手,将洛苏荷扶了起来,“多带你一个人去西北不算什么,只要你想好了……”眼看洛苏荷眼泛喜色,明漪连忙添了个但书,“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得让苏姨同意?她若是不答应,我可不敢带你走!” 提到这个,洛苏荷的脸色立刻变了,“可是我娘她……” 明漪连忙打断她,“这可不能商量啊,必须先让苏姨同意。你都有勇气随我一道去西北了,还没有勇气说服苏姨吗?她再严苛,那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洛苏荷想了想,一咬牙,“好!我这就回去与她说。” “不必了!”这时,门外却响起一把嗓音,屋内两人对望一眼,皆是一惊,这声音……可不就是苏闻樱吗? 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赫然正是高氏与苏闻樱。苏闻樱脸上沉肃着,目光复杂落在洛苏荷面上,“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 洛苏荷不敢看她,下意识地视线闪躲,苏闻樱已是转过身,迈步离开。 明漪连忙肘了肘洛苏荷,“快去啊!” “哦!”洛苏荷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明漪在她身后喊道,“我明日最迟辰时二刻必须动身,就在西城门等你到那时了啊!”喊罢,见高氏看着她,她牵着唇,乖巧地笑了。 高氏冲着她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大,如今连最乖巧听话的苏荷都被你们带歪了。” 明漪“……”冤枉啊,这怎么又成她的锅了? 明日便要启程了,高氏拉着明漪的手,说了半晌的话,翻来覆去,词不达意,却是迟迟不肯走。明漪也舍不得,拍着床铺道,“阿娘今日陪我一起睡?” 上一次,母女俩一起睡还是她出嫁前夕,那晚上说了许多,可到底说了些什么,明漪竟是都记不住了。那时,以为不会分别,心绪远没有此时复杂,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竟真的是远嫁了。 高氏望着她,点了点头,哑着声应了“好”。 明漪投进她怀里,“正好,阿娘与讲讲从前在剑南的事儿呗。阿娘虽然没跟苏姨一样,是真正在军营里长大的,可想必对军中的事情也甚为了解,不妨与我多说说?”明漪伏在高氏胸口,没有瞧见她乍然僵硬的面色,以及眼中复杂的暗光。 只是良久,终于听到高氏哑着嗓音又应了一声“好。” 之后,母女二人洗漱了便并排躺在床上,明漪挽着高氏的胳膊,紧紧挨着她,问起剑南之事。 她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心里其实既是忐忑,又是兴奋,明明剑南与西北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她却总想多听一听,哪怕不知是不是有用。 可高氏许是当真并不如苏闻樱般常在军中走动,对明漪问到的事都只是三言两语,回得有些含糊,明漪不由有些失望。 “剑南与西北不同,你想知道的这些自己往后慢慢看着便知道了,还有不懂的,问容与就是了。” “你远行在即,阿娘该嘱咐你的,这几日也都嘱咐了好几遍,想必你都听烦了,但有一点,阿娘还是要与你再说一遍。容与镇守一方,那关外的北狄人凶悍无比,可不是好相与的,到了那儿,凡事与容与有商有量,切忌逞强,更不要涉险,莫忘了我和你阿爹还在望京等着你呢,我们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旁的,都不要紧,你可明白?” “知道了!”这话这几日高氏还真不只说了一遍,明漪倒没有不耐烦,虽然她已经日渐习惯了高氏这样外露,与长公主截然不同的母爱,她仍是乐在其中。 高氏抬起手,轻轻顺着她散在肩头的发丝,微微哑着嗓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睡!” 明漪点了点头,往她肩窝挨了挨,轻轻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后,她含糊道,“阿娘,你给我唱首歌儿,我听说娘亲哄孩子睡都是要唱歌的……”而她,从未听过。 高氏转头看着她,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如之前一般没有拒绝她,仍是一声低哑的“好”。 第110章 熟悉的味道 轻柔婉转的小曲儿在耳边轻轻流连,伴随着高氏落在她背上,一记又一记轻柔规律的拍打,明漪的睡意渐渐翻涌上来。 在沉入梦乡之前,她粉嫩的唇角挽起一朵笑花,心想道,原来,这就是被娘唱歌哄着入睡的感觉啊,真好…… 明漪彻底睡着了,自然没有瞧见高氏睁着眼睛将她深深望着,看着看着,眼里的泪便是如决堤一般,蜂拥而至…… 有多少次,高氏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可那只手却在触到她之前,又惊颤着屈握成拳头,始终什么也未曾碰到,什么亦没有握住。 翌日清早,明漪醒来时,高氏已经不在了。 收拾好后便要启程,明漪专程先去了济阳王房中,高氏果然也在。老两口都收拾好了,看似正等着她。 “阿爹好好养着,待你腿伤好了,我便让大都督派人来接你和阿娘去一家团聚!”明漪轻笑着宽二老的心,哪怕他们都知道,今回走不了,下一回也未必就容易。 “那还是别了,等我伤好,先得好好把耽误了的玩乐先补上再说,可不想一来就去那苦寒的北关!”济阳王笑呵呵一摆手。 明漪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没有搭话,转头看向高氏,“阿娘就不必去送我了,就好好在这儿看着阿爹!他不着调,没你看着不行,别一会儿把刚接好的骨头又作歪了。” “欸!乖女,你这么说阿爹,阿爹可是会伤心的。”济阳王撇着嘴抗议。 没有人搭理他,母女俩只是切切看着对方,明漪眼里冒了泪,昨夜只觉兴奋忐忑,今日,满满的不舍就充斥了胸腔。 高氏眼中亦是泪光隐隐,抬手将明漪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好,阿娘不去送你了,免得一会儿舍不得让你走。路上小心着,你许久没有出过远门,让他们慢着些,左右也不赶时间,一切以你安危和身子为要。到了记得捎信来报平安,平日里也多写信回来,让阿娘和你阿爹知道你的近况。” “好!”明漪泣声应道。 高氏轻轻推开她,“走!”而后,就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明漪分明看到她轻轻耸动的双肩,眉心蹙起,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济阳王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轻轻朝着明漪挥手,“走走,去外头好好瞧瞧,好山好水,好景好酒,多着呢,先帮阿爹品着。” “知道了。”明漪破涕为笑,她想要笑着走,不再让他们担心,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却是一步三回头,每次回头都能看见高氏双肩耸动的背影和济阳王欢快朝她挥着的手,直到走出房门,高氏都没有回过头。 “哇,我的乖女啊……”刚踏出房门,身后就是爆出了济阳王的哭声。 伴随着哭声响起了两声巴掌声,紧接着是高氏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你个没出息的,再忍会儿不行吗?这闺女还没走远呢,听见了还怎么走?” “我不是忍不住了嘛?我的乖女……呜呜呜……”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明漪笑了起来,抬起手揩去眼角的泪,再迈步时,已是步履生风,阿爹说得对,她两辈子第一次出望京,去看那广阔的天地,好山好水,美景美食在前头等着她,她定是要跑着去的。 到了西城门,洛苏荷还没有来,也不知会不会来。长公主府的马车却已早候在那儿了,李凤娇是定要来送她的,红着眼,拉着她的手紧得明漪生疼,却没有再说半个让她别走的字。 “阿嫤什么话也没让带,倒是备了好些东西,都在方才那箱笼里了。” 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凤娇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出声劝和,目光落在明漪腕上,那是明漪出嫁时,长公主给的,是先太后给的陪嫁,一对,一只给了明漪,剩下一只是留给李凤娇的。 明漪的目光也落在那只玉镯之上,神色微变,凑到李凤娇耳边低语了两句,见李凤娇噙着泪花点了点头,她柔软了眸光,抬起手轻轻落在李凤娇头顶,“照顾好自己,还有殿下。” 李凤娇又是点头,明漪将手从她掌中抽出,转过身,竟是敛裙跪了下来,朝着皇城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直起身来,朝马车行去。皇舅舅,母亲,阿娇走了,这一回,定是要活得不一样! “郡主!”一声呼唤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洛苏荷,她终究还是来了,挎着她的包袱,眼神从未有过的清亮欢快,看来,她终究是征得了苏姨的同意。 明漪为她高兴,“走!”她钻进车厢,屈指叩了叩车壁,马车跑起来。 撩开车帘能看见尘烟后,李凤娇朝着她用力挥手,眼里的泪让人不忍看。明漪仰头,不让眼泪滚下,上移的目光却不经意瞥见了某一处,蓦地一顿。 不远处的山坡上立着两骑,隔得有些远,可不知是不是因着那铭刻在骨子里的仇怨和戒备,她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身孝衣的是褚晏泽,另外那个穿一身品蓝的是魏玄知。 她知道他们在看着这里,自然不是来为她送行的。 “她好像瞧见我们了。”山坡上,魏玄知轻轻甩着马缰,语调里似含着两分兴味,“没想到,还挺敏觉的,难道是因为被人刺杀过的缘故?” 褚晏泽并不知他所说的事儿,蓦地扭头看过去。 魏玄知却半点儿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目光仍凝在那一行车马上,“说实在的,越秦兄不觉得这云安郡主与传闻之中有些不同吗?可有的时候,又确实挺胆小怯懦的,反正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倒是挺有意思的。要不是她要赶着去西北,往后有她在,这望京城倒也多了许多趣味。不知越秦兄可见过她的真面目,不如告知一二?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叔毓说笑了,我如何会知道?”褚晏泽抿紧了唇。 “是吗?我还以为越秦兄待她有些不同,否则,为何特意来送呢?”魏玄知勾起薄唇,笑带三分残戾。 “叔毓不也来了吗?难道也是对云安郡主另眼相待?”褚晏泽不慌不忙反驳道,他们可不就是在这儿碰巧遇上的吗? “自然是另眼相待,我迫不及待想看她去西北,会惹来怎般的热闹了,尤其是薛容与的热闹,我是爱看得很,自然要来送送她。”魏玄知笑得更欢了,仿佛已经可以预见他口中的“热闹”。 褚晏泽目光凝着那尘烟裹挟中的马车,车上的人仍旧挑着帘子往这边望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好似当真能望见彼此,却又如隔云端,根本望之不清,褚晏泽没有说话,挽着马缰的手,紧了紧。 魏玄知看他一眼,弯起唇角,“看来,越秦兄也是想看热闹的。” 明漪却不想再看了,眼神寸寸沉冷中,她手一松,帘子垂下,将那两道身影彻底遮蔽。 这两人的出现如当头棒喝,让她将满腔的兴奋、忐忑还有离愁都尽数浇灭,只余满心的惧与忧,却也让她平添了满满的勇气。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即便前路茫茫,又有何惧?山海在前,只需奔赴,无需彳亍,若遇险阻,战,便是。 第111章 遇匪 日头正烈,风声潇潇,吹得道上尘扬草折,大片大片的原野沿着官道两侧向前蔓延,再远处是一线土黄,连绵起伏,不知是沙丘还是戈壁。 一队人马行在其中,车辚辚,马萧萧。 繁霜挑开帘布,往外头看了一眼,可那原野与方才见到的似乎没有半分不同,远处的那一线山脉好似也没有半分变化,这姑娘比离开京城时清瘦了许多的脸庞上浮现几许苦闷,“不知道还要走上几日才能到?” 自望京城出发至今,已是二十多日了,繁霜却觉度日如年。她也是头一回出望京城,起初的新鲜劲儿早被日复一日的舟车劳顿给消磨干净了,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反倒成了几个女眷之中最娇弱的一个。 洛姑娘自小习武,微雨从前也是穷苦出身,还当过难民,从南到北走过几千里,这两人就罢了,可郡主呢?郡主明明养在深闺,金尊玉贵,却好像半点儿没受旅途劳顿所困,终日都是神采奕奕,吃得甜睡得香,偶尔兴致来了,还戴了帷帽就出去骑马,这些时日,她的骑术已是突飞猛进,早不是秋狝时可比。 反观她呢?早前吐得七荤八素,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还耽搁了行程也就罢了,这几日虽是不吐了,却觉得浑身都快颠散架了,真是巴不得眼一睁开,就到北关了。 繁霜一边自怜自艾着,一边悄悄挪动了一下腰臀,滋味酸爽得……繁霜瞬间僵住,眼里冒了泪花,这舟车劳顿还真不是简简单单几个字的事儿啊! 明漪手里正掂着一张图在看,这是她向来接她那位林校尉讨来的,是他们平日所用的简易地形图,对于明漪来说,已是如获至宝,当然,来日若有了机会,她定要向薛凛讨来军中那些精细的行军舆图看看不可。 她很是聚精会神,却还是听到了繁霜的话,抬起头挑开帘布往外一看,“再二十里应该就到长风驿了,我们今晚多半就歇在那里,长风驿离北关城只有不到四十里,明日……明日咱们就可以到了!” 繁霜起初觉得奇怪,不敢置信,明明郡主也是第一次出望京城,也是头一回来这地界,为何只是拿着那张怎么看就是一些线条的地图就能知道他们到了何处,周边又是什么地形,在繁霜看来,那张地图与眼前所见根本没有半分相同,真不知郡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是,一次次事实证明,那张她看着如同天书的地图,郡主就是能看懂。 繁霜眼下也不觉得奇怪了,听了明漪的话,想到二十里的路程,有些生无可恋,半晌才闷闷“哦”了一声。 明漪看她一眼,觉得有些可怜,“微雨过来这边坐,让繁霜躺下歇一会儿!她可是我未来的掌事娘子,若是颠坏了可不成。” 微雨捂着嘴笑了,应一声“是”。 繁霜真是难受,也顾不上,谢了,便果真躺了下来。 微雨撩开帘布,往外看着,刚好瞧见边上策马的洛苏荷,羡慕道,“会骑马真好!” “想学骑马啊?那回头让人教你!”明漪笑道。 “真的可以?”微雨欢喜极了,笑亮了双眸,“谢郡主!” “你不累吗?还学骑马?”繁霜光想着坐在那马上颠儿啊颠儿的,就觉得屁股瓣儿又疼起来了。 “不累啊,我高兴得很,若是会骑马,关键时候说不得能救命呢!”微雨仍是开怀得紧。 “没错,多学东西好啊,技多不压身!”明漪笑笑,扬了扬手里的图。 繁霜哀嚎,“若是能学飞倒可以,我想马上飞到北关城。” 微雨和明漪皆是抿嘴而笑,车室内笑语盈盈。就在这时,马车骤然一晃,一声尖锐的笛啸冲天而起,恍若尖刀直刺内耳。 “有敌袭,快!保护夫人!”外边儿传来林校尉恍若虎啸般的大嗓门儿,便听得外间一串响动。 “校尉,怕是沙匪!”队伍里有人粗声吼道。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兄弟们,护好夫人,随我老林杀将出去,将这群杂碎砍个稀烂。”林校尉林大虎人如其名,长得粗豪,嗓门儿与性情也是一般无二。 “是!”那群兵卒应诺声响彻云霄,颇有两分兴奋的意味。 “郡主?怎么办?”繁霜早就蹦了起来,也顾不得酸疼无比的臀瓣儿,与微雨都是脸色仓皇地看向明漪。 他们走的是官道,护卫他们的人都是穿着安西军的锁甲,旗帜招展,一路上都是太太平平的,是哪儿来的沙匪居然敢抢他们? “别慌!”明漪却是一脸沉静,快速将手里的图卷成筒状,塞进襟口放好,而后转身从身下的垫子下取出一把薄利的匕首袖在手中,对两个丫头道,“先下车,找个安全的地儿躲着。”这马车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繁霜和微雨俩苍白着脸点了点头,看着明漪撩开车帘,外间没有她们想象的兵荒马乱,那些兵卒在林大虎的指挥下,忙而不乱,一些人将马车团团护卫住,另外一些人已是摆开了迎敌的阵势。 明漪滑下马车,一脚陷入尘土里,带着两个丫头紧贴在马车壁上,她目光四处逡巡着,躲在马车这儿还是太显眼了。 果不其然,一阵破空之声而来,一排箭雨竟是朝着马车直射而来。 明漪左右手一边一个,将繁霜和微雨往下一压。 尖锐的笛啸声和呼和声从不远处的沙丘上传来,伴随着震天的马蹄声,那些沙匪挥舞着刀剑,在不断射来的箭矢中奔袭而来。 好多人,这些沙匪好像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眨眼之间就要将他们包围。 “郡主!”洛苏荷矮身到了明漪身边,手里握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说话间,手中利剑一挥,利落地劈落了一支射来的箭矢。 明漪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道斜坡下的沟壑处,有了决定,“咱们躲去那儿!” 沙匪太多了,这些兵卒既要护她们,又要迎敌,难免掣肘。何况,这乱箭之下,根本无处可躲。 洛苏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护着明漪主仆三人,几个人矮着身,几乎匍匐着朝那斜坡处挪去。 突然头顶好似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是从身后来的,奔在最前的那些沙匪身前落了一排箭雨,马儿惊了,撞在一处,那些沙匪从马背上滚下来,摔作一团,也有一些嗷嗷叫着,被箭射中,滚下了马。 明漪哪怕在这变故中也是一刻不停,一手扯着一个,衬着这个空档,在洛苏荷的掩护下,几人顺利奔到了斜坡处,矮身藏进了那沟壑里。 这才腾出空扭头去看,却只瞧见他们来时路的一道石坡后,有许多轻骑急奔而下,转瞬便与那些沙匪斗在了一处……不是与沙匪一伙儿的。 混乱中,明漪瞧见那些马上的人穿着锁甲,与林校尉他们一般无二,玄衣银甲,而不远处立着的军旗在风沙之中猎猎飞舞,红底玄字,赫然是一个铁画银钩的“薛”字。 第112章 夫人客气了许多 有了后来这些人的加入,战局很快有了转变,看着那些沙匪开始慌不择路,顾不得伤地互相搀扶着逃跑,明漪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安心等着事情了结。 一只手在这时递到了她跟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却有厚厚的茧……明漪愣了愣,抬起眼就瞧见了不知何时走到这里,正蹲身在沟壑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薛凛。他一身玄色细鳞甲,逆着光,只剩一道剪影,唯独一双眼睛,仍是幽深莫测。 明漪没有伸手过去,笑得有些尴尬,道一声“脏”,便用手撑着沟壑边沿往上爬。 繁霜几个早就乖觉地退到一旁去了。 薛凛看着她,目光闪动了一下,默默收回手。 明漪爬上沟壑后,拍了拍手,又去拍身上的尘土,拍了一会儿却发觉根本拍不干净,望向薛凛时,笑得更尴尬了两分,“本来想着许久不见,要给你留个好印象的,谁知道这么狼狈呢!” 薛凛没有说话,方才伸出要去拉她的手早就背到身后,只是随意打量着她,她本就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骑服,长发高束,倒是比之前见时多了两分英气,人好像也长开了些……那打量的眼神不过一瞬,在明漪抬眼看向他时,他已是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身后,杨礼大步跑来回禀,“都督,都收拾好了。” 明漪抬眼去看,见果然那些沙匪几乎都被制服了。 薛凛的表现更是淡定,轻轻点了个头道,“先去长风驿!” 杨礼领命而去,扬声传令,“都督有令,整军,长风驿!” 薛凛转头看了明漪一眼,便是转过身,大步朝着他那头黑亮的高头大马而去。 “走!”明漪笑着招呼她的小伙伴。 一众人登车上马,后头还缀着一串粽子,浩浩荡荡往长风驿而去。 虽然在西北,可经过一场鏖战,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终于是坠落在天边,夜,悄然而至。 到了驿站,明漪迫不及待地想要梳洗。赖于傅明漪这副身板儿,她这一路西行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适,吃的差些,舟车劳顿她都能适应,唯独就是有些自幼便养成,已经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她实在有些无法忍受,虽然来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西北干旱,要用水没那么方便,她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给旁人添麻烦了。可今日一身的尘土,实在是有些忍不得了,好在驿站里备了热水,好歹擦了擦,换了一身衣裳,明漪才觉得身上清爽起来,一边用栉巾擦着头发,一边从净房出来。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明漪以为是繁霜或是微雨,想也没想就是道,“快点儿过来帮我绞头发!” 跫音轻缓,靠了过来,停在她身后,从她手中接过栉巾,替她绞起了头发。 “那一盆水都成土色了,也不知道洗干净没有,你帮我瞧瞧……”明漪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却不想眼睛瞄上身后的人,登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是往后惊缩,奈何头发还在人家拿在手中的栉巾包裹中,结果可想而知—— “嘶”了一声,明漪捂着头皮,从他手里夺过栉巾,往边上让了一步,“我自己来,自己来,我以为是繁霜她们,可没有想把你当成丫鬟使唤!大都督见谅!” 明漪一边绞着头发,一边思绪飞转,眼睛瞄到窗外已经黑尽的天色,双瞳缩了缩,他这个时候过来,该不会是想在这屋里歇? “不过两月未见,夫人待我客气了许多!”薛凛音调沉沉,似压在喉中,听不出喜怒。 明漪抬起眼看向他,刚好撞进他眼中,幽深如子夜,亦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没有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薛凛突然将袖在手中的一个东西递到了她眼前。 “给我的?”明漪诧异了,那是一把匕首,乌黑的刀身,连个刀鞘都没有,半点儿不起眼。“我已经有了。”明漪下意识往袖口摸去,摸了个空,“哦?我刚才是不是取出来,放在……”净房里了。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因为薛凛另一只手递了过来,手里赫然放着一把眼熟的匕首。她的那把,自然眼熟。 “怎么会?”明漪愣了。“它怎么会到你那儿?” “捡到的!”薛凛沉声,“这匕首可不是好看就行了。”她那把匕首鞘上雕工精细,还嵌了细碎的各色宝石,可不就是好看吗?薛凛将他那把乌黑的匕首利落地收进袖中,甩了甩手,那匕首没有落出,紧紧贴在他袖里。薛凛又将那匕首拿出,顺手将一旁桌案上摆着的纸往半空中一扔,匕首轻轻划过,纸张落地,已成了两半。 明漪眼睛都亮了,她再不识货也看出这是一把上好的兵刃,想到那乌黑的颜色,她眼睛更亮了,“这难道是……” 薛凛点头,“偶然得了一块儿西塞的玄铁,但太小了,只能铸成匕首。之前的不算,这个才是我的回礼!” 明漪愣了愣,不懂他的意思,直到他的手碰了碰他腰间的酒囊,这才恍然大悟,望着他笑了起来。 那笑有些刺眼,薛凛攒了眉,将匕首塞进了她掌中,“这毕竟是利刃,小心着些,别没伤着别人反割了自己。” 明漪才不管他说话好不好听呢,捏着那把匕首随手试了试,嘴角挽起了笑花,“趁手!多谢!” 薛凛看着她方才那两手起势,眼眸轻轻闪动了一下,“听说,你向老林讨了地形图,而且……也是你发现了有人跟踪,料准他们会在方才那里动手?” 明漪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跟着苏姨学了些,有些兴趣,便胡乱琢磨了,也是歪打正着,瞎蒙的。只是没有想到你居然亲自领兵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薛凛目光静且深地凝她一眼,没有告诉她,他接到林大虎传信时,本已在出城的路上,就是来接她的,接信后,快马加鞭,如何能够不快? 室内静下来,明漪垂下眼睫,眼珠子却在不安地转动,思忖着他一会儿若是留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你的头发……”薛凛瞄向她还在滴水的发丝,手微抬。 明漪双眸却已是亮起,“我让微雨来帮我弄。微雨——”不等薛凛开口,她已是扬嗓喊了一声。 微雨本来就在外头候着,听着应了一声“奴婢在”,便是垂首束手走了进来,走到明漪那儿,接过她手里的栉巾,为她绞起头发。 明漪悄悄抬起眼往薛凛看去,谁知正好与他视线撞个正着,四目相对,有些……尴尬。明漪扯了扯嘴角僵笑了一下,这头发总有绞干的时候,一会儿又怎么躲?他若不走,总不能撵他出去。 不知是薛凛听见了她的心声,还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祷告,薛凛看了微雨给她绞头发片刻,大抵觉得无趣,竟是转过身,迈步朝外而去。 明漪悄悄松了一口气,杨礼在这时从外而来,行色匆匆,显见有事要禀。 第113章 旧相识? 薛凛停步,杨礼抱拳行罢礼,一向板正的脸色今日略有些奇怪,还偷瞄了薛凛身后的明漪一眼,见薛凛皱眉,这才忙道,“那匪首说是要见您……还有夫人!” “我?”明漪惊了,“他见我作甚?” 谁知,让她更惊的还在后头。 “他说,他与夫人算得旧识,有些香火情!” 此话一出,薛凛蓦地扭头往她看来,一双眼睛恍若刀锋,锐光凛凛。 明漪则被雷劈了似的,僵在了原处。 明漪满心忐忑地随在薛凛身后一道去了一间严密看守的厢房,门在身后关上,应是得了薛凛的授意,一个也没有跟进来。 “薛大都督,久仰!总算是见面了!”这一把嗓音清徐带笑,还带着两分欣悦的意味,引得明漪抬眼看了过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光线昏暗,一个男人,看上去还算年轻,从上到下都被捆得严实,直挺挺躺在地上,却还冲着他们咧嘴笑着,一口牙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发出白惨惨的光。 “薛夫人!或者是云安郡主……亦是久仰,哦不,该是久违。” 薛凛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朝明漪看去。 明漪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彻底缩进薛凛身后去,这人,若是早前傅明漪的旧识,她会不会露馅儿? 不大的厢房内倏然沉寂,直到那人低低笑着打破僵局,“郡主果真贵人多忘事,也怪不得郡主,那日我是瞧见了郡主,郡主却怕是没有见着我。不过,我确实与郡主有两分香火情,并非胡乱攀交情,郡主还记得去岁十月初八渔港码头吗?” 十月初八,渔港码头?明漪陡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道惊色,“是你?” 薛凛看她一眼,没有多问,“元少当家不是说要见本督与夫人?眼下见着了,是有何话要说?” “薛大都督如何知道是我?”那人很是惊讶。 “本督与令尊元老当家也打过不少回交道,自然知晓他有个与他不对盘的儿子,去年岁末,倒是隐约听到消息,说是元少当家回来了,本督还当你是回来帮衬着元老当家的。”薛凛语调沉沉,不辨喜怒。 “薛大都督莫不是以为我是帮着那老头子的,所以已经与他一起死了?我早说过,薛大都督不是普通人,让他莫要昏了头与你作对,偏偏那老头子是个固执的,认准了有恩必报,险些带着这一寨子的兄弟都陪他一起死了。他既是死前幡然悔悟,将兄弟们都交给了我元拓,我自是不会带着兄弟们自寻死路,所以,便想着来找薛大都督弃暗投明了。” “弃暗投明?”薛凛轻扯了扯嘴角,“元少当家莫不是已经忘了,这会儿为何在这里了?” “这是个误会!我知道老头子与薛大都督结下的梁子不小,贸然找你,你如何能信?我带着兄弟们弃暗投明,自然是想活,是以定要稳妥。这不是想着我与薛夫人也算有点儿香火情,就想着请夫人到寨子里做回客,届时有了夫人帮忙说项,与薛大都督自是万事好商量,谁知道,夫人这般不好请,啧,反倒是我,被薛大都督请来做客了。”元拓眼珠子往自己周身所缚的绳索上一扫,意有所指。 明漪哼声,“请我做客?你分明就是想拿了我当人质。”确定了不是傅明漪从前的旧识,明漪一颗心落了地,头脑清醒了,气势也冒头了。 薛凛看她一眼,怕是她要冲上去给元拓两脚他也不会拦。 “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反被薛大都督所擒,不过这样也好,总算如愿见着了,我的意愿也已表达了,还请薛大都督瞧在在下与夫人有两分香火情的份儿上,仔细斟酌。” “说的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因为被擒,这才改旗易帜说要投诚?”明漪眉心轻攒。 “自然不是。”元拓忙道。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你如今与你的手下都被本督拿下了,本督若是斩了你,你明刀寨便是群龙无首,自是树倒猢狲散,本督又何必冒险收用你们?”薛凛此时方开口,一双黑瞳波澜不惊。 “我们自是有我们的用处,别的不说,我们寨子里藏着的粮食还有兵器、火药、金银,这些我都可以献给安西军。” “有这些东西,你大可带着你寨子里的兄弟自去逍遥,又何必找上本督?”薛凛仍不为所动。 “我不来找薛大都督,薛大都督就能放过明刀寨了?你明知明刀寨是旁人养寇自重的刀,自是不会留下,腾出手来,定会收拾,早晚的事儿。而且,我并不想让那个利用了我家老头子和明刀寨,却又将他们弃若敝履的背信弃义之人好过,可只靠明刀寨,未必能报此仇,我还须依靠薛大都督和安西军的力量。” “当然,我不会空手而来,除了我方才说的那些寨子里的东西,为表诚意,我还可告知薛大都督河、寿二州叛乱背后,那个真正的推手,助你彻底肃清西北暗刺,不知……这个筹码,可够格与薛大都督合作一回?”元拓虽是这么说着,眼睛里却俱是自信的光,没有人能拒绝他摆出的这些条件,尤其是最后这一条,于薛凛而言,正是瞌睡遇枕头,他不信,薛凛不会动心。 “若果真要合作,元少当家只怕还得加码。”谁知,薛凛一直静静听着他将话说完,此时方开口,说出口的话却是全然出乎元拓意料。 他脸色变了两变,“薛大都督胃口有些大了?” “如果本督告诉元少当家,你所说的那个背后推手,本督已心中有数了呢?现在所缺的无非是证据,可那证据……元少当家怕是也没有?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想要先拿住我夫人?那证据,便足以做你的投名状了!”薛凛双手背在身后,身挺如松。 元拓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剩一脸灰败,片刻后,咬牙道,“薛大都督果真名不虚传,元某真是受教了。薛大都督想要加码,却不知要如何加?” “元少当家报仇之后,是打算解散明刀寨吗?”薛凛不答反问,迎上元拓倏然看来,带着两分戒备的眼神,他轻扯唇角,勾起一抹笑痕,“既是要弃暗投明,元少当家何不带着你明刀寨上下,一道入我安西军?” 明漪与元拓皆是面色惊疑地看向他,却是心思各异,明漪不懂,一群沙匪,他为何要收归麾下? 元拓不知想了些什么,面色几度变化,最终沉寂下来,朝着薛凛轻轻顿首,“薛大都督果真气度不凡,可纳山海。” 再抬起眼来时,他一双眼睛里已是满满的坚定,“为表诚意,薛大都督可先随我入明刀寨招降。” 薛凛仍是背负双手,身姿如松地站着,嘴角却在这时轻轻勾起,带着些恍若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傲意味,轻吐一字,“可!” 第114章 都督今日火气大 “你当真要随他去,不怕他使诈设伏吗?”眼看着元拓被人带了下去,明漪皱着眉走到薛凛身边,问出了心中隐忧。 “他便是那个救了长宁郡主之人?”薛凛不答反问道。 明漪微怔,“你怎么知道?”问罢,才觉得自己蠢了,他既与阿娇有她不知道的渊源在,必是关注,当时找阿娇时,都是他的人在帮忙,去码头时也是陆昭兄弟陪她去的,他不知道才奇怪呢!难怪他方才半字未问,原来已是心知肚明。 “你是因为他帮过阿娇,所以才这般信他?”明漪皱紧眉,眼中尽是未宣之于口的不赞同。 “那倒不是,不过信一回无妨。放心,我心里有数。”薛凛道。 明漪听到这儿,知道他已经决定了,她便“哦”了一声,不再多说。 反倒是薛凛转头看她,神色略有两分奇怪,“你方才为何不向我解释他与你的香火情?就不怕我误会?” “我不是怕说出来更让你误会吗?”明漪下意识道,说出来才觉出不对,惊抬眼,果然见他微微眯眼看着她,她连忙扯开唇笑道,“这毕竟关系到阿娇的闺誉,我总得慎重些!” “我说过,我与长宁郡主的渊源,绝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薛凛声音往下沉了一度。 “我以为的那种?我没有以为什么啊!”明漪摊摊手,一脸的无辜。 薛凛眼眸深深,目光沉沉,将她深望着,似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好半晌,才冷声道,“最好如此!”末了,竟是直接转过身,大步朝外而去。 到得门口,刚好撞上林大虎,冷声道,“明日好生护送夫人回城,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是!”林大虎激灵着连忙抱拳领命,抬起眼,才见他家都督已经走到十几步之外了,挠了挠头嘟囔道,“都督今日火气有些大啊!” 可不就是火气大吗?明漪在屋内悄悄舒了一口气,她将自己自比为伙计,薛凛便是她的东家,可这东家,可真不好伺候啊!不过,挺好,他走了,今天晚上可算安生,明漪松快地笑开。 薛凛将带来的人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押着元拓去明刀寨招降,另外一拨则留下,负责押送明刀寨其余的沙匪,并与林大虎他们一道护送明漪回北关城。 明漪累了,在驿站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天亮醒来收拾好后,才不紧不慢往北关城去。 长风驿离着北关城不过三十里,午后时,便见着一座城池,守在天边,在无边的苍漠里,巍峨屹立。 待得走近些,明漪挑开帘布看出去,只觉城墙宽阔,向两边蔓延,在这苍茫天地里好似看不到边,雄浑而壮阔。严壁高耸直上,城楼高矗,似已接天。城墙之上的守卫着甲持戈,锁甲与兵刃在日头下寒光烁烁,防卫密不透风。城门上方,匾额之上,“北关”二字铁画银钩,笔画间似已带出了金戈征伐之气,这座城池,是与望京城截然不同的大气雄浑,苍凉古朴,却是她将要扎根的地方。 马车驶进城门,明漪松手,放开帘布,听着外头人声马嘶,好不热闹。 “真想出去瞧瞧!”繁霜轻声叹息。 “屁股不疼了?”明漪笑睐她。 繁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到了北关城,自然是百病全消了。” “你也别急着逛,往后多的是机会呢,今日郡主刚进城,又有安西军护送,外头指不定多少人看热闹,郡主可不能丢了脸面。”微雨轻笑着道。 微雨自来细心,自是懂明漪的用意,明漪朝她一笑,又转而看向繁霜,“回头安顿好了,我们一块儿去逛!” “欸!”繁霜应得响亮,眼睛亦是晶晶亮。 几人说着话时,外边儿的热闹喧嚣渐渐隐去,过了一会儿,便是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马车轻轻一晃,停了下来,车外响起林大虎的大嗓门儿,“夫人,咱到了啊!” 听说到了,繁霜迫不及待便掀开了车帘,先跳下马车,明漪则被微雨扶着,轻缓而下。 今日进城,她还特意把前些时日穿惯了的骑服都换成了裙衫,站在府门前,仰头看着那阔大的门庭,帷帽之下,面容隐隐,看不真切,可只是身姿,却已显娉婷。 “郡主!”边上洛苏荷凑了过来,轻轻唤了一声,眼神透着提醒。 明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得不远处的街角,立着一个人影,一身色彩绚丽的彩衣胡服,头上金饰灿灿,隔得有些远,脸上神色看不太清,确是个姑娘,看那打扮,似是出身不凡。 明漪与微雨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屈膝领命,举步朝着那处而去,谁知,刚迈步,那姑娘却是扭头就走了。 微雨停步,“郡主?” 明漪默了默,帷帽轻纱下眉心轻攒,看向林大虎,“林校尉,方才那是哪位?” 林大虎起初刚领这差事时真是百般不愿意,他宁愿在军营里被操练,也不想跑望京去接个娇滴滴的夫人,谁知这一路上,这夫人倒是没有半点儿娇贵的贵女模样,虽然问题多了些,却并不让人厌烦。何况,早前她竟察觉到了有人暗中跟着,还料准了那些人会在何处动手,林大虎心中已暗生钦佩,虽然觉得一介妇人家,懂这些作甚,面上却是恭敬。 瞄了眼那姑娘离去的方向,他笑呵呵道,“夫人不必在意,那是裴家的五姑娘,过些时日自能见到的。” 裴?明漪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几闪,她身边的繁霜与微雨也是极快地对了一眼,不约而同蹙了眉。 “夫人还是别站着了,先进府!”林大虎急着交差,笑着催促道,那嗓门儿仍如铜锣般。 都督府中门已是大开,正为迎接它的女主人。 府门边仆从分列两侧,皆是各自行礼。 明漪拾阶而上,跨入了门槛。门庭内府苑开阔,带着西北之地特有的古朴庄重,却并无太多华丽精巧之处。 明漪一路走至院中正厅,被侍女请到上首圈椅中落座,这才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帷帽。 一众仆从纷纷上来见礼,拜见女主人。 明漪一一看过去,仆从人数不多,但无论男女看上去都是健硕高大,怕都是本地人,体型都带着西北特色。 初来乍到,又是舟车劳顿,明漪也没有多说什么,随意说了几句,便也被侍女闻弦知雅地引着往后院而去,一边走,一边向她恭声道,“西北的宅院大抵与望京城不同,没有那么繁复,这前院和后院是一般格局,都是正院套着两处跨院,前头的正院是都督平日议事之处,左右两边跨院都是客院,早前都督本要收拾一处给傅校尉,后来才知校尉在城中已置了居所,这才作罢。” 明漪也是过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这傅校尉指的是傅明琰。 早在她的生意在北关城开起来时,她便让人也在城中置了一处宅子,当初本是想着济阳王和高氏一起来,一家子住的,特意置办了一处大的,谁知,却只傅明琰一人住,如今倒是显得有些大了。 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一直客居出嫁的妹妹府上的道理。 第115章 东厢安顿 别的不说,傅明琰尚算懂事,明漪心中暗赞。 “夫人,这就到后院了!” 说话间,转过一道影壁,眼前骤然一亮,庭中一棵桃花正开得灼灼,树干粗壮,枝叶舒展蔓生,满树的花朵密密匝匝,竟是云蒸霞蔚之势。 明漪抬头看过去,边上侍女笑着道,“北关的天气不比望京,春日来得晚些,夫人到的时间倒是正好,若是再早些,还冷着呢,如今倒已是春暖花开。这桃树据说还是前几任的都督夫人亲手所植,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年了,每年皆是开得好,只不知为何,却是从不结果。” 明漪转头笑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立刻屈膝福礼,“奴婢唤作奉玉!” “我的两个丫头初来乍到,往后你就留在后院,平日帮我教着她们一些。”明漪曼声笑道。 “谢夫人!”奉玉语气中有喜,却并无半分受宠若惊,果真是薛凛府上的人,都是沉稳的。 “夫人,那便是正房了!”奉玉抬手朝着花树后,隐隐绰绰的屋舍一比手,举步就要引着明漪过去。 明漪却是未动,一双眼睛望着花树后的屋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奉玉驻足,不解回望。 “都督住在正房?”明漪问。 “自然。”奉玉笑回。 “那将我的东西都搬去东厢!”明漪抬手往左侧一指,这话一出,却是引得奉玉,还有繁霜和微雨都是神色各异看向她,眼中皆是不约而同的惊疑不定。 明漪却神色如常,朝着她们微微一笑,“还不快些?一路舟车劳顿,我也累了,早些安顿好,我也好歇下。” 奉玉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觉得头皮发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道,“是!” 都督府的仆从都生得健壮,干起活来很是利落,奉玉指挥得当,繁霜和微雨也是妥帖的,按着明漪的喜好将东厢布置起来,即便如此,待得一切妥当,也已是天色近黑了。 厨房备了晚膳,直接送到了房里,明漪用罢晚膳,夜色便更深了,可薛凛还没有回来。 明漪皱着眉,到底是不放心,“你去让陆昭来,去问问都督那头的消息。” “方才陆昭已是来过了,都督特意嘱咐带了消息回来,让郡主放心,他那边一切顺利,待得事毕,自会回返。只是奴婢见着郡主在用膳,便做主没有报进来。”繁霜说罢,看着明漪面前的空盘空碗,“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来了府里还日日备着干粮。” 来的这一路上,她们一直备着干粮,时时补充,否则郡主怕是要饿肚子。 明漪倒是不以为意,“今日胃口不佳,明日起让厨房每顿多备些白面馍。” “郡主?”繁霜大惊失色,若是让薛大都督知道郡主这么能吃,会不会嫌弃,影响他们的感情?虽然他们这感情也还没怎么来得及培养。 明漪却是淡定,“既是夫妻,这事儿便瞒不了一辈子,我也不打算委屈了自己,按着我说的做!” 听着明漪声音压低了两分,繁霜便知她是决定了,只得应了声“是”,罢了,她便好好替郡主打理生意,多挣钱,回头她们自己多补贴些,也能堵上一些人的嘴。 薛凛传了话回来,明漪总算放了心,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在阳光的轻吻中醒来,她在床铺上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觉得彻底缓过来了,一个利落地翻身,爬了起来。 洗漱好,用过早膳,明漪看着外头阳光明媚,笑着对繁霜和微雨道,“咱们几个一道出去逛逛?” “真的?”繁霜立时高兴起来,“好啊!” 微雨腼腆一笑,“奴婢去请洛姑娘一道。”洛苏荷暂且就住在东跨院中。 明漪点头,交代繁霜,“你去将给世子带的东西都取出来,咱们先去瞧瞧他。” 计划得挺美好,谁知,与奉玉说起时,她却是道,“傅校尉怕是不在府中,夫人还是先让人去瞧瞧,别扑了空。” 明漪想想也是,打发了人先去傅府瞧过,果不其然,傅明琰不在府上,且已是好几日没有回府了。 明漪皱着眉看向奉玉,奉玉忙笑着道,“傅校尉刚来军中不久,想必多是在军中操练呢,安西军的规矩惯来如此,夫人安心。” 原来是这样。薛凛早前就说过,待傅明琰到了安西军要好生操练的话,她倒是一时给忘了。 “那我们还出去逛吗?”繁霜心里有些没底。 “自然要去,到了北关城,怎么能不出去逛逛呢!”明漪说着,往奉玉瞥去,见她面上笑盈盈,没有半句多话,便也安了心,至少薛凛没有下过令,让她不准出府的话。 “不如……奉玉也随我们一起去?”明漪提议道,“这北关城你熟悉,有你在,我们也安心些。” 奉玉没有二话,笑着应“是”。 收拾好后,几人便一道说说笑笑出了门。 北关城的街道果真与望京城截然不同,建筑多是石头或是土夯实的,也不太像中原的式样,许多都是平顶,也都不高,倒是城墙高耸,将成片的屋舍围在其中,恍若一个结实的瓮。 街上也算热闹,店铺都开着,有卖西域香料、皮毛、宝石的,有卖当地特产瓜果、牛羊、药材的,也有卖中原茶叶、瓷器的,来往的人也是衣饰不一,有些牵着马,有些牵着骆驼,有中原人,有西域人,明漪她们还瞧见了高鼻梁蓝眼睛的波斯人,很是惊奇了一番。 奉玉笑着道,“去岁年成不好,不只是北关,整个安西十四州都萧条了,咱们都督打了胜仗,肃清叛贼后,便立时着手又恢复了商贸,让安西军沿途护卫,这才有眼下的热闹。” “都督说,只有让安西十四州都富庶起来,甚至带动着那些西塞小国也来与咱们做生意,慢慢地,整个西北才能真正安定。”奉玉说着这些话时,语气中藏不住的崇敬。 明漪听着,亦是微怔,他明明是一方武将,却能想到这些治国安民之策,真真了不起。 繁霜见边上有卖瓜果的,便过去问了价钱,那些看着很是鲜嫩的青枣、番石榴、枇杷居然都很是便宜的,繁霜一个不小心就买了一大堆,分了些给微雨她们,除了明漪,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堆果子,边走边吃。 “这青枣真是脆甜……”繁霜嘴里啃着青枣,含糊不清道,“这些东西若在望京,价钱可要翻上不少呢。” “这些都还好,望京也能买到,要等到入了夏,那寒瓜才是稀罕物。可我听说,寒瓜在这儿可不值当什么。”微雨也啃着个青枣,细声细气道。 “这倒是,等过一阵儿入夏了,旁的不说,这瓜果你们要吃多少便有多少。”奉玉笑着道。 “当真?”几个丫头都是欢喜极了,就连洛苏荷都是腼腆地笑了。 第116章 我的桃花 明漪却是掂着个青枣若有所思,“奉玉,这里的寒瓜这些,一般价几何?” “一般都是两三文一个!”奉玉道。 “论个卖?”繁霜惊了,眼儿微睁,见奉玉点头,她一双眼睛都亮了,转头看向明漪,“郡主?” 明漪知道她心中所想,轻点了点头,“我瞧过,这里卖的茶叶、瓷器之类的都是次品,偏偏价却甚高,你所想倒也可行,但咱们最好能有一支自己的商队。” “其实这个也好办,郡主可以与都督商量,这可是将整个安西盘活的大生意啊!”繁霜凑到明漪耳边。 两人便是你一言我一语低声商量起来,其他几个人听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只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轻声闲话。 走了一会儿,繁霜抬手指着当中一处店铺,转头对明漪道,“郡主,到了!” 那是间粮铺,匾额上简单的“福记”二字,徽记也是眼熟的。自然眼熟,自家的店铺,她的铺子。 明漪带头跨进去,伙计便是迎了上来,繁霜亮了一方印信,伙计的便立刻回身去叫了掌柜,一并拥了出来,“东家,您总算来了。” 在粮铺巡视了一圈儿,待得出来时,日已当中,“饿了?”明漪笑望几人,“请你们用午膳,北关城中有什么特色的酒楼吗?”后头一句话是冲着奉玉问的。 “自是有!”奉玉应声,“夫人这边请!”几人举步而行。 穿过熙攘的街道,走了一会儿,还未到酒楼,繁霜却轻扯了扯明漪的衣袖,“郡主快看!” 明漪抬起头来,其他几人也跟着看过去,不远处一座圆顶彩绘的二层小楼落进眼中,两侧垂挂彩灯,此时关门闭户,门可罗雀。匾额之上的“堕仙楼”三字落进眼中时,奉玉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了僵,下意识地朝明漪看去。 后者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微微笑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奉玉悄悄松了一口气,带路的脚步却加快了两分,方才怎么没想起来,恁是走了这条道呢? 用过午膳,明漪便回了府。下晌的阳光和煦温暖,明漪看着那一树桃花灼灼,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扭头对奉玉道,“这桃树当真从不结果?会不会是花开得太密的缘故?要不……咱们给它疏疏花?” 说干就干,明漪让微雨取了只篮子来,奉玉让小厮搬来了一把梯子,明漪站在那桃树下,仰头看着头顶,“这到底是都督的东西,你们怕他责罚,还是我亲自来。”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挽起了袖子,一双眼睛里透着灼灼亮光。 “那可不行,夫人金贵,怎能登高涉险?还是让奴婢来,至于都督那儿……”奉玉忙道,可说到薛凛时,难免有些犹豫,脸上的敬畏再明显不过。 明漪不想为难她,而且,她自己也想试试这爬高摘花呢,若不是顾忌着夫人的身份,她都想直接爬树上去了。“还是我来!”明漪一边说着,已是一边掖好裙摆,挽了篮子就直接爬了上去,对着一脸紧张的奉玉笑眯眯道,“放心,只是爬个梯子不碍事儿,我以前在家,也常和我哥哥爬屋顶上去,摔不着的。而且你们怕薛大都督,我可……”不怕。 后头两个字没有说出,戛然而止,因为目光往下一扫,就瞧见了几步开外,抱臂看着这处的人,乌袍凛凛,衬着冷峻眉眼,不怒自威,此刻他也没有说话,就是那样眼目沉沉,将明漪看着,边上微雨和奉玉便都已是噤若寒蝉。 明漪默了默,牵起唇笑了,“都督回来了?” “嗯。”薛凛淡淡点头,缓步走到树下,微仰头看着她,“想做什么?” “哦!”明漪一瞥手里的篮子,有些僵硬地扯开嘴角,“摘花儿啊!听说这桃树总是不结果,我觉着怕是花太密了,想给它疏疏!” “想拿我的桃花做什么?”薛凛又问,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漠的语气偏生说着什么“我的桃花”。 明漪头皮发麻,嘴角缓缓拉平,不抱侥幸心理了,“做胭脂!”有些闷闷地放下手,这桃花儿怕是摘不成了。 薛凛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极快,稍纵即逝,“下来!”他沉声道。 果然……没想到呢,他居然这么小气,舍不得几朵花儿。明漪腹诽着,闷闷应了一声“哦”便是下了梯子。 薛凛走过去,看她一眼,朝她伸出手,眼神往她手里的篮子一睇。 明漪有些莫名,微愕着将篮子递了过去。 薛凛接过篮子,一手挽着,另一手将袍摆往腰间一掖,“走开些!”明漪依言让开两步,陡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时,他已动作利落地三两步上了木梯。 明漪忙伸手将梯子稳住,“你小心点儿!” 薛凛垂目看她,“要摘哪种的?” “啊?”明漪仰头望着他,小脸微怔,神色有些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颜色深些的。欸!你找着花开得密的地儿挑拣着摘,我说疏花是真的,说不得今年还真能结果呢?你左手边那朵……再过去一点儿!欸!对了,就是那朵……” 许宥和薛泰两人进来时,正好瞧见明漪一边双手扶着木梯帮薛凛稳着,一边仰着脖子指挥,薛凛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摘着花儿,全然听指挥,还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样子。 许宥手中折扇摇啊摇的,眼中尽是兴味的笑,“真是活久见啊!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瞧见老薛摧眉折腰事红颜啊!摘花儿……嗬,咱们小嫂子真是个能人!” 薛泰脸色就不太好了,沉着脸正要过去,却被许宥一把拉住,“欸!年轻人,可别怪哥哥没有提醒你,你这会儿过去可就讨嫌了,别忘了挨军棍儿和罚蹲马步的滋味!” 薛泰哼了一声,想说为了他哥,他才不怕,许宥已经用合上的折扇压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眼下他们亲都成了,你再不愿接受,那也是你长嫂。你家兄长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你不盼着他开枝散叶啊?你呀,少打扰他们,说不得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当叔父了。想想,一个像老薛的小侄儿或是小侄女儿,追着你让你带他们骑马,多好?” 许宥朝着薛泰挤眉弄眼,那些话里的憧憬甚有画面感,让薛泰一时有些恍惚,当真就停了步,恍惚间好似还真瞧见了一个或是两个玉雪团子扯着他的袍子,喊他叔父的样子。像他哥的小侄儿或是小侄女儿,那倒不错。 轻松拿捏了弟弟,许宥笑眯眯又摇起折扇,看着前头花树下那登对的一男一女,弯起眉眼,这真是比话本子还要好看呐! 来日等老薛的儿子女儿出生可定要讨个厚厚的红封,谁让他许叔为了他们的出生,实在是煞费苦心,居功至伟呢? 第117章 怎么得罪了她 薛凛手长动作快,没一会儿竟是摘了大半篮子的花,听明漪说“够了”,他这才让明漪让开,攀着木梯三两步下来,将篮子递给了明漪。 明漪看着篮子里的花笑开了,“今日使唤了都督一回,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回头胭脂做好了也送都督几盒。” 薛凛皱眉,“我要来作甚?我又不是许怀安!” “都督不知道了?这胭脂……姑娘家都很喜欢的。而且我做的胭脂许小侯爷都夸呢,自然是好的,你拿来送人,不跌面儿!”明漪笑罢,拎着篮子转过身,没有瞧见薛凛骤然紧皱的眉,和看向她时,悄然锐利的目光。 却抬眼见到了不远处站着的许宥和薛泰二人,许宥手把折扇,朝着她拱手而笑,明漪屈身见礼,“许小侯爷,阿泰弟弟,许久不见,可安否?” “安安安!我今日刚从军营回来,听说小嫂子到了,这不,赶紧过府来拜候,数月不见,小嫂子更是光彩照人了,瞧着似没有上脂粉……这新的脂粉这般好呢,还有唇脂的颜色,也是好看……”许宥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已是往明漪脸上凝去。 明漪听着他一口一个“小嫂子”正不自在,再听得他问起脂粉唇脂反倒放松了些,心想,许小侯爷还是许小侯爷。 “回头便让人给小侯爷送去,还有新做的一并。”明漪晃了晃手里的篮子,意思不言而喻。 许宥当下笑得欢喜,朝着明漪拱手作揖,“多谢小嫂子慷慨!” “咳咳!”身后有人轻咳,“说正事!”少年清朗的嗓音偏要低着冷着,故作深沉。 “知道了,你这孩子越大越不可爱了。”许宥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明漪又是一副笑模样,“是这样,我听说小嫂子到了,就想着怎么也要给你接风洗尘,可这小子说他还欠你一顿酒,是以,今回他来请,已是在城里的酒肆订了席面,就等着你和老薛赏面儿呢!” 没想到,阿泰弟弟还挺懂礼数的嘛!明漪笑眯眯看了薛泰一眼,爽快地应道,“好啊!你们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说罢,便拎着篮子走了,径自进了……东厢。 薛凛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双眸微暗,边上许宥已是凑了上来,“你是怎么得罪了她吗?我怎得听府上人说,她没有住进正房,反而搬进了东厢?” “我怎么就得罪她了?你没瞧见她刚才还在使唤我吗?而且,你不是望京人吗?望京城里夫妇别屋而居的也不少?”薛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说出口的话也是浑不在意。 许宥却是摇了摇头,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这里可是北关,不是望京。何况,望京那些别屋而居的夫妇,人家可是姨娘通房一大堆,不住在一起才方便呢,你呢?你就她一个而已。” “我知道了!”许宥想到什么,骤然恍然大悟,“她刚才是不是说做了胭脂要送你几盒?还说什么姑娘家都喜欢,你拿出去送人也有面儿?老薛啊老薛,我当时就说你那法子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哪儿有姑娘家不介意这个的,你啊你啊,真是自寻死路,这下好了,怎么哄?” 薛凛终于有了反应,却是皱着眉看他一眼,“许怀安,你是不是忘了,那法子本也是她想的。” “你呀,就是不懂女人,活该你单到现在,也活该你人都娶进门了,还要分房睡。这女人不口是心非,还叫什么女人啊?” 谁知,薛凛却是扫他一眼,便一言不发转过了身。 “我与你说真的,你不要不上心。”许宥忙追上他。 “这样不正好吗?当初接到赐婚圣旨时,我就说过,相敬如宾,两下相宜,眼下这样正好。”薛凛目色沉沉,声亦压在喉中,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东厢。 许宥惊了,“可是你上回从望京城回来之后,不是挺上心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别忘了,如今济阳王和王妃被扣在望京城,她会怎么想怎么做,犹未可知。”言罢,薛凛已收回视线,大步而去,“我去前院,你们一会儿来叫我,接风宴总还是要去的。”话落时,人已在数步开外。 许宥的折扇“刷”地合上,在他身后虚点着他的背影,“嘴硬啊嘴硬,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巴巴儿地带着人亲自出城几十里去接,还有刚才被使唤着去摘花儿,摘花儿啊,你信这是他薛容与会做的事儿?就这样还不上心呢!”一边说着一边还转头看向薛泰,寻求支持一般,“你说是?阿泰!你哥那点儿心思,他不承认,我们还瞧不出来吗?” “瞧不出来!”薛泰却是轻哼一声,毫不犹豫拆他的台,脸上有丝丝欣悦,“我哥瞧不上不正好啊,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女人!” 许宥张张嘴,这兄弟俩……“你那玉雪可爱的小侄儿小侄女儿可是飞了啊!” “怕什么?只要是我哥的孩子,那都是一样玉雪可爱,又不一定非要她生!”薛泰说完,竟也是扭身朝着方才薛凛去的方向走了。 “这兄弟俩还真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许宥“刷”地一声又展开折扇,在胸前用力拍啊拍,卷起的风将燥郁之气带走了些许。 房门“吱呀”一声轻启,明漪走了出来,仍是落落大方的打扮,朝着许宥一笑,“走!” 许宥点点头,已是展开笑来,殷勤地鞍前马后,“小嫂子这边走!” 接风宴就设在一家胡人酒肆中,比起中原的汉家酒楼,在北关城,胡人的酒肆更受欢迎一些。 酒是烈酒,也有色泽漂亮,味道醇香的葡萄酒,肉多是牛羊肉,有清炖的,也有炙烤的,还有别的各色吃法,很是新鲜,明漪居然很是吃得惯,也吃得香。那炙烤羊肉夹着烤馍,连着吃了三个,伸手又去拿了第四个。 许宥看得有些咋舌,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摇,“小嫂子这胃口……甚好啊!” “你不知道吗?”明漪一边吃得倍儿香,一边反问他,“我不是只今日胃口好,而是胃口一直好,平日都吃得多,你们俩这饭量,怕是都赶不上我!”明漪抬眼看向许宥和薛泰。 若说之前,许宥可能还不信,但看着明漪将第四个羊肉烤馍吃下,又端起羊肉汤喝时,他不信都不成了,“没想到啊,小嫂子看着弱质纤纤,却是个……”海量好像也不准确,许宥难得地词穷了。 “这么能吃,谁养得起?”薛泰低哼了一声,那声音压在喉中,没有人能听清,可他却突然感觉后颈一阵发凉,抬起眼果然瞧见薛凛朝他甩了一记眼刀,冷嗖嗖。 薛泰忙敛了眸,心里却在嘀咕道,不是说了相敬如宾,两下相宜吗?他就说了一句,还这么小声,那女人都根本没听见呢。 第118章 有些事,说不清楚 “明日……我要去军营,你要去吗?”呷了口酒,薛凛突然道,许宥和薛泰皆是神色惊疑地看向他。 而明漪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问她,先一怔,继而就是喜道,“我可以去吗?当真?我哥是否也在军中?” “那倒没有,傅校尉去了兰台营,离北关尚有六十里。” 听说傅明琰不在,明漪有些失望,“看来短时间内是见不着我哥了。” “过些时日总会回来的,而且,若实在不行,机会合适了,小嫂子可以去兰台营看子瞻啊!”许宥在旁宽慰道。 明漪抿了嘴角笑笑,没有接话。 薛凛目光落在她面上,目色沉沉,好似有许多深沉难言的情绪都被压在深幽底下,“那你还想随我一道去了军营吗?” “去啊!”明漪应得很是爽快。 薛凛点了点头,深看她一眼,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思绪。 许宥和薛泰对望一眼,都沉默下来。 回了都督府,明漪和薛凛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桃树下站定,明漪抬手指了指东厢,“我……进去了?” 薛凛喝了不少酒,即便散了许久,仍觉酒气氤氲,身影笼在屋内透出的灯烛光线中,半明半暗,一双眼睛更加幽深,看不真切,视线却分明落在她身上,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明漪看了他片刻,总觉得他们如今倒是比在望京时生疏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没什么正事可谈的缘故。偏偏,好像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她若是问起明刀寨和元拓的事情,他只怕会觉得她多事?明漪忍了忍,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一句略微尴尬的“那我进去了”,在薛凛又是低低的一声“嗯”中,她转过身,缓步朝东厢而去。 几乎在她迈步之时,薛凛也动了,大步流星往正房的方向而去,门开,又关上,他没有回头往东厢看过一眼。 明漪站在原处看着他的影子自门边走开,这才转过身,却撞见了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繁霜和微雨,她施施然走过去,“鬼鬼祟祟做什么?还不进去?”说罢,人已越过她们进了屋。 繁霜和微雨俩对望一眼,这才互相使着眼色进了屋,明漪已经坐在妆台前,自己在取耳坠了,微雨连忙近前帮着她,繁霜却藏不住话,皱着眉道,“郡主,您当真要和大都督别屋而居吗?这……会不会不太好?” “都督并未反对,有何不好?”明漪却是沉静如斯,“放心,刚才你们也瞧见了,我来东厢,都督并未说什么,便说明他也是同意的。” “郡主!”繁霜皱着眉,一脸急色,“奴婢们瞧着您和薛大都督在望京时处得挺好的,您一心要来西北不就是为了大都督吗?中间多少艰辛,怎的到了北关,您却要这样呢?奴婢不知您是怎么想的,可您别忘了,咱们在北关,唯一的依仗就只有大都督了啊!” “够了!”明漪将手里的木梳“啪”一声拍在了妆台上,“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多言!好了,今晚微雨值夜,你下去睡!”明漪微微沉了脸,连带着嗓音也是沉下,带着无言的威势,将繁霜后头的话都尽数掐没了。 繁霜脸色几变,终于是咬着牙应了一声“是”,跺跺脚转身冲了出去。 “郡主……”微雨小心看着明漪的脸色,“繁霜她性子急您是知道的,她只是担心您……” 明漪点了点头,神色微黯,“我知道……” “郡主……”微雨看着她,迟疑开口,“若是因着那桩事,郡主何不与大都督说清楚,他说不得会谅解呢?” “说清楚?怎么说?”明漪骤然抬睫,眼神清亮看向微雨。 微雨喉间微哽,方才那番话,她自己尚觉牵强,又如何能说服得了郡主呢? 明漪轻扯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说不清楚,只能这样了。” 正房内,薛凛还未睡,就着烛火,他一双眼睛亦是晦暗不明,良久,他抬起眼,透过半阖的窗,见着东厢的灯熄了,才开口道,“去!就照着我方才吩咐地安排下去。” “是!”边上恍若影子般的杨礼抱拳应声,便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遁去了。 薛凛抬眼看着沉浸在静寂夜色中的东厢,一双眼睛也如子夜一般,浓稠似墨。 东厢虽熄了灯,榻上的明漪却毫无睡意,直直睁着眼盯着帐顶,早先在酒肆时听说明日可以随着薛凛一道去军营的雀跃已是半点儿不剩。 第二日清早,明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由着微雨给她梳妆,早膳是奉玉送到屋里来的,一眼看去,足足有五个菜肉包子,还有两碗小米粥,一屉蒸饺,倒比昨日多了许多。明漪心头一动,问起奉玉,“都督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都督每日都是卯时初起,练半个时辰的武后梳洗,过后便是用膳,再出府处理军务。”奉玉轻笑着答道。 明漪看了看天色,今日倒是她拖了后腿了。悄悄加快了用膳的速度,很快吃完,便带着微雨出了门。 奉玉转头看着桌上的空盘子,仍是一脸懵,早先都督吩咐时,她还有些莫名,敢情这么多吃食都是给夫人备下的?而且……这些也确实都是夫人吃了? 明漪走出东厢,步子便是一缓。 薛凛就背对着她站在庭中,那棵桃树下,一身乌袍凛凛,紧腰束臂,却是身姿笔挺,如松苍劲。 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些纸张不知在与杨礼说什么,明漪靠过去时,瞥见那纸上一个鲜红的印记,瞧着图案有些特别,但好像当中隐隐有个变体的“薛”字。 那头杨礼发现了她,蓦地抱拳见礼道,“夫人!”只那音量略有些高。 薛凛身形一顿,便是极快地将手里的纸笺卷好,塞进怀中,这才转过头看向她,神色仍是端持淡漠,“都收拾好了?” “嗯!”明漪的眼从他藏起东西的襟口处挪开,转而看向他的双眼,微微一笑,“让都督久等了。” “走!”薛凛没有客套,淡声说着,便是要转过身。 “等等!”谁知,明漪却是喊住了他。 薛凛停步,转头看向她,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询问。 明漪却恍若不见,只是笑着朝他走近。 薛凛眉心皱了起来。 明漪却已走到他跟前,靠得很近,近得只隔了半步的距离。 薛凛不知她想做什么,只是目色沉沉将她看着。明漪却是突然踮起脚尖,朝他头上伸手过去,薛凛莫名时,她已重新站好,往后退开,“这个!” 素白如葱管的指间捻着一抹粉红的花瓣,少女虽已作妇人妆扮,可一张面容仍显稚嫩,脸上细碎的茸毛在阳光下好似发着光,她微微翘起粉唇笑起,那一树的桃花在她头顶烂漫,却又好似都不如她鲜焕。 薛凛抿紧唇角,蓦地收回视线,扭头迈步,“走!” 明漪脸上的笑容微收,将那瓣桃花扔开,才迈步追了上去。 第119章 此夫人便是彼夫人 薛凛身长步阔,在前大步流星,明漪虽然加快了步子,也没有追上他。到得府门外时,薛凛已经高坐在他那匹黑亮的大马上等着了。 明漪上前一步,前院那个叫松风的小厮给她牵过一匹马来,薛凛居高临下看过来,“去军营的路有些不太好走,马车怕是不方便。” 明漪点头,“没关系,我能骑马!”说着便是踩上马镫,稳稳跨上了马背。 薛凛淡淡点了个头,手中缰绳一振,马儿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明漪与其他人一并跟上。 他们没有直走闹市,反而择了比较僻静的街道走,绕得远了些,但马行起来快,才不过两刻钟就到了城门口,却见着了早就等在城门处的许宥,笑盈盈地打马迎了上来,“哎呀,难得呀,咱们都督每日都要巡视城门和军营,却是难得,今日居然有夫人相伴!小嫂子今日真是英姿飒爽,与咱们都督瞧上去登对得很!”一边说着,一边还朝着明漪眨了眨眼睛,竖起了大拇指。 明漪今日一身黛紫色的骑服,亦是束臂紧腰,青丝高束,盘于头顶,峨眉淡扫,樱唇轻翘,可不就还透着两分利落的英气吗?只是明漪抿嘴笑了,却没有搭话,眼睛瞥了薛凛一眼。 薛凛没有看她,皱眉看着许宥,“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清点军械库吗?” “您放心,我都办好啦!大部分都清点完了,余下的交给了老胡,他办事最是仔细妥帖,你还不放心?”许宥笑呵呵说完,凑到薛凛耳边,压低嗓音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过火了,来瞧着你点儿吗?” 薛凛瞪他一眼,不再说话,马缰一振,继续驱马向前。 明漪便也跟了上去,许宥与她齐头而行,明漪却是仰头看了看城上,守卫俨然,城下亦不时有人巡防。 “小嫂子,你在看什么?”许宥驱马走到她身边,问道。 明漪视线仍落在那些巡查的兵卒身上,“没什么,虽然不是战时,可这城门的守卫倒很是严密。” “你是不知道,莫说咱们北关,就是偌大的安西十四州都是如此,老薛防这北狄防得紧,不过,那些狄人也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突然打来了,不得不防。”许宥轻笑着回道。 明漪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引得许宥有些奇怪地看向她,“小嫂子,你一个姑娘家,怎的对这些感兴趣?听说,你还向老林讨地形图来看?望京城那些贵女,哪个不是只喜欢看什么花儿啊蝶儿的,要不然就是脂粉首饰衣裳什么的,要说这些,小嫂子也很擅长啊。” 明漪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行在前头不远处的薛凛,他背影笔直,哪怕在马背上,也是身姿如松。 “谁规定姑娘家就一定只能喜欢花儿啊蝶儿的,我还就对这些感兴趣了。”明漪轻声哼道,然后不等许宥作何反应,她一夹马腹,赶着上前到了薛凛身畔,后者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你要带我去的是北关城的军营?在关口处?” 本以为薛凛不会回答,谁知,他瞥了她一眼后,竟是道,“北关四面都有营地,北营和南营屯兵较多,我们今日要去的正是北营,至于关口……”薛凛又看了她一眼,“并不能随意去。” “哦。”明漪轻轻应了一声,脸上展开笑来。 出了城门,视线一下开阔起来,众人打马跑了起来,尘烟漫天,明漪早有所备,将帷帽戴上,纵马跟在薛凛身后,一时竟没有落后。 一路疾驰到了辕门前,薛凛才缓下,勒停了马儿。 明漪和许宥不过落后一息也到了,许宥面露惊奇地看向明漪,“没想到啊,小嫂子你这骑术不错啊!” 一阵风吹过,撩起帷帽轻纱,明漪的脸在纱后若隐若现。跑了会儿马,她脸色潮红,衬得一双眼睛晶晶亮,她略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这回从望京来这里才练的多了,勉强能跟上,比你们还差远了。” 薛凛已是纵身一跃而下,自有兵卒上来将他的马牵下去,许宥和明漪也是下了马来,他瞥了一眼明漪,目光落在许宥身上,“既然你跟来了,那你便带着夫人随处逛逛!” 许宥的目光对上他的,默了默,才扯开嘴笑了,“好!交给我,你放心!” 薛凛的目光这才挪向明漪,不等他开口,明漪先笑着道,“都督自管去忙你的,我自己随处看看便是,何况还有小侯爷跟着呢。” 薛凛淡淡“嗯”了一声,收回视线便是大步而去。 他只是一身常服,可走进辕门,身上那经年累月沙场浸润的威势便丝丝缕缕透出,好似他天生就该在这样的地方。 许宥笑看着明漪望着薛凛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才轻笑着道,“小嫂子,我们走?” 明漪被喊得回神,转过头来就对上许宥的一张笑脸,她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烫热,悄悄垂下头“嗯”了一声,心头却无声骂起了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时刻警醒啊,傅明漪,千万莫要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许宥见好就收,抿了嘴角,手中折扇一展,引着明漪进了辕门,“小嫂子,这边请!” 明漪点点头,随在他身后行走,眼睛却是控制不住地四处看着,高高的哨塔,辕门前摆放的拒马,来往巡查的兵卒,还有已经隐隐约约能够听见的操练声,明漪总觉得看不过来,处处都是新奇,这些从前只能在书上见到,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一切,如今她都切切实实见到了,控制不住的激动。 “小嫂子当真喜欢这些东西啊?”许宥跟在身边,看她这儿瞧瞧,那儿瞅瞅,脸上藏不住的兴奋,虽然都看出来了,却还是忍不住询问。 “嗯。”明漪很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睛仍是四处看着,若非自持都督夫人的身份,她都想上手去摸上一摸。 前头操练声更响亮了,还掺杂着人声马嘶,甚是热闹,却是杂而不乱。 不远处,便有好几队士兵在操练,有些对打,有些操练阵法,有些则在射箭,明漪看得是目不暇接。 军中之人不知明漪的身份,但见她是许宥亲自领着进来的,甚至走在许宥前头,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猜测,好奇、探究的视线不时投注在明漪身上,却都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直到林大虎远远瞧见,笑着上前来抱了个拳,雷响般的大嗓门儿响起,“见过夫人!” 军中兵卒将领都知道老林前些日子领了个差事,便是往望京去接都督夫人来北关,前几日刚回营中,说是夫人已经接到,那这么说,此夫人便是彼夫人了? 第120章 你告诉我,她是吗? 一时间,落在明漪身上打量的目光更热切了两分。 明漪自然也感觉到了,方才也不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只是因着心思都放在别处,一时没有注意到,可这会儿被林大虎的大嗓门儿震醒,登时觉得浑身不安闲起来,扯开唇干笑道,“林校尉原来就在北营。” “是啊!夫人既然来了,就好好转转,都督这会儿就在帅帐,要不我给你带路?”林大虎很是热心。 “去去去!有我在,用得着你带路啊?”许宥一折扇拍在了林大虎肩头,“我是领了都督命的,让我陪着夫人四处转转,你,还有……”扇子往周围都在往这里看的人指了一圈儿,“你们,全都该干嘛干嘛去,谁在这儿杵着偷懒,小心我去找都督告状。你们知道的……”许宥嗬嗬坏笑两声,“军法伺候!” 许宥话音刚落,周边围着的人对着他指了指,却到底是敢怒不敢言,纷纷走开,当真该干嘛干嘛,又都各自操练了起来。 “老林,你也该去喂马了?”许宥对还杵在边上的林大虎笑呵呵道。 林大虎对着许宥面色狰狞地亮了亮拳头,转过头看向明漪时神色稍缓,“夫人先逛着,末将先告退了。” “林校尉去忙!”明漪笑着颔首。 林大虎抱拳退开,临走前狠瞪了许宥一眼。 许宥倒是无关痛痒,仍是笑眯眯地摇着他的折扇。 “林校尉难道是马监?”明漪有些惊讶地问道,因为听到许宥催他去喂马。 许宥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那倒不是,你别小瞧老林,他可是领着咱们军中最厉害的骑兵营呢!” 明漪自然知道骑兵营在一军之中是何种地位,不由微微怔住。倒果真没有想过那个大嗓门儿的粗野汉子居然还是个厉害的,可一个骑兵营的校尉……居然被派去了望京城接她,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明漪一时间心里涌现几许复杂。 “小嫂子,我再带你到那头去逛逛?”许宥抬起手中折扇往左方一指。 明漪自然是没有异议,点了点头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迈开步子。 走了没一会儿,前头一片空地,有一众兵卒却并未如适才那边一样操练得热火朝天,反倒是安静地坐着,人人面前一张几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 明漪也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便是靠了过去。 许宥脚步略顿,倒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明漪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些兵卒手中都拿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了两个人的,居然一模一样,那是一封信,乍一看去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书,那些兵卒却个个都盯着那信,或凝眉思索,或挠头苦思,恨不得在那上头看出朵儿花来。 明漪眼中缓缓亮起,许宥靠过去,压低嗓音轻声道,“小嫂子,他们这是在……” “我知道。”明漪打断他,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眸灼亮,熠熠如星子。“他们是在解秘语。这是安西军的斥候营。真没有想到,你们的斥候营还专门教授这些吗?” 许宥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一眼就看出这么许多,愣了愣,才道,“这些还不都是老薛搞出来的,咱们安西军的斥候营平日里操练也多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堂,我也不懂,不过啊,也是奇怪,就是管用啊!我们安西军的斥候营本就传承久远,自从老薛接管安西军以来,更是厉害了,当真如尖刀一般,所向披靡。” “是吗?”明漪很是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已是彻底粘在近旁一个兵卒手里的信纸上了。 这时,有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朝着许宥和明漪抱拳见礼,两人说了几句话,明漪却根本未曾察觉。 直到许宥低低咳嗽了两声,提高音量喊她“夫人”,她才骤然醒过神来,却发觉许宥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一身轻甲,看上去不过而立,身形精瘦如猴,一双眼睛却是湛湛,正朝着明漪抱拳,“斥候营徐穆拜见夫人。” 明漪点了点头,原来是斥候营的人,看这身打扮也与寻常兵卒不同,怕是个有军职在身的。果不其然,许宥笑着介绍道,“徐穆是斥候营里专司授课的,他自己就是个了不得的,只是这些年渐渐不出任务了。” “若说斥候,比起之前的前辈,我还差得远了。”徐穆很是谦虚,转头看向明漪,又是一抱拳,“方才看夫人好像对我们这密信很是感兴趣,若是夫人不嫌弃的话,不妨也试上一试?” 明漪听到这儿,蓦地惊抬双目看向两人,片刻后,倏然笑了,干脆地应道,“好啊!那便试一试!” 许宥脸上笑容微敛,徐穆却没有半分异色,立时便让人去重新搬了张几案来,笔墨纸砚和密信齐备,请明漪坐下。 明漪便果真展开那密信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恍若入定了一般,再未抬头,倒是时不时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许宥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眉心轻轻皱了起来,低声对徐穆道,“你看着点儿,我去找一趟老薛。” 徐穆点头,许宥便是转身疾步而去。 到得帅帐前,也无人拦他,他沉着一张脸便掀帘而入。 帐内,薛凛正在与两个将领说着什么,因这动静,都是停下,神色各异往他看来。 他脸上显而易见的不虞让那两个将官都有些诧异,心想这许小侯爷自来是个笑脸迎人的性子,这么久了,还从未见他这般过,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心中好奇得很,偏偏在薛凛跟前,无人敢造次。 薛凛的神色倒是没有半分变化,不过一顿,又转而继续方才的事儿。 那两个将官也赶忙收敛心神,接着议事。薛凛三两句将事情交代完,便让那两个将官下去了,帐内安静下来,薛凛没有说话,仍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卷宗。 许宥却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我跟你说,这一路上我都看着,她虽然是处处都好奇,可若果真是带着目的来的,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她若就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以此打消你的疑虑呢?”薛凛头也未抬,语调更是淡漠至极。 “薛容与,你当真觉得她是个间客?”许宥默了片刻,仍有些不敢置信。 “我没有说她是间客,只是有些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这样试探?薛容与,那是你的夫人,你当真要如此吗?我可是舍不得让姑娘家伤心的,尤其是小嫂子这样的美人儿,你这般对她,心都不会痛的吗?还不如你最开始说的那样,娶了就供起来呢!”许宥简直是痛心疾首。 “她若当真是那个传闻中怯懦内向的傅明漪,我倒也想与她相安无事,可是你告诉我,她是吗?” 第121章 是密信 “可是你告诉我,她是吗?”薛凛沉下嗓音又问了一遍。 却是彻底问哑了许宥,他面色几变,嘴角翕张数回,却半个字也吐之不出。 半晌,薛凛轻叹一声,“放心,无论如何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不会拿她如何。只是,有些事,我必须要弄清楚。” “整个安西军的安危,也绝不可等闲视之。” 薛凛面色与声线皆是沉肃,他都这般说了,许宥也只得沉默。 帐外却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匆匆入帐来,居然是徐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进得帐来,先是朝着薛凛抱拳见礼。 薛凛轻抬手,让他直身。不等徐穆开口,他已是问道,“解出来了?”虽是问句,但那语气却并无半分意外之意。 许宥倒很是诧异地转头看向徐穆。 徐穆自来一张死人脸,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顺道将那张纸递上,“今日是乙字号题,用时一炷香,夫人还未到一炷香时间已然解出。” 斥候营中的各类试题以难易程度区分,共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乙字号便是第二等级的难度,用时是达标条件,明漪能在规定用时之前解出,说明她的能力在乙等斥候之上。 “这怎么可能?”许宥不敢置信,云安郡主啊,再怎么样的宗室旁支,那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贵女,如何会懂得这些?而且,她看着也是弱质纤纤,虽然她的饭量确实有些大的出乎意料,可除此之外,他们之前不是没有调查过她,并没有察觉半分异常。 “全都解对了。”薛凛看过那张纸,轻声道,语气平淡到有些飘忽,声也压在喉中,那张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夫人此刻在何处?”半晌,他抬起头来,问道。 “夫人还在斥候营,她好似对咱们营中的那些物事很是感兴趣。” 薛凛目下闪了闪,抬起手轻轻一挥,“你去看着些!” “是!”徐穆抱拳领命,转身出帐去了。 薛凛掂着那张纸在手里看着,目色沉沉,晦暗不明。 许宥却是沉不住气,凑上前来道,“她在何处学得这些?她果真是间客?可若是,怎的这般轻易就暴露了?你眼下打算怎么办?”迭声的就是一连串发问,衬着他紧张的面色,好似十万火急。 薛凛却是半点儿不急,嘴角甚至若有似无地一牵,“不急,再等等看!” “等什么?”许宥皱紧眉,觉得抓肝挠心。 薛凛却不答,一双眸子阒然无声,和着冷峻的侧脸线条,让许宥莫名地为明漪捏了一把冷汗,虽然薛容与说过,他不会拿她如何,虽然薛容与此人虽是个武将,但很多时候,比他还有君子之风,虽然薛容与此人,一向是言出必行……可,许宥还是有些担心。 唉!老薛好不容易有的媳妇儿,可别被自己给作没了! 好在,许宥的担心直到他们离开军营时也没有发生,薛凛和明漪之间甚至很是客气,当真将“相敬如宾”四字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到了不得不分开时,许宥还在为他想要保驾护航的小夫妻俩担着心。 那小夫妻俩却全无半点儿自觉,一道回了府,便各自道别,各回各屋,各用各膳,各睡各觉,相安无事到天明。 第二日清早,明漪起身时,问过奉玉,薛凛已是不在府中了。 许宥所说他每日都要巡视城中和军营自是真的,自然也没有每日巡视都带着夫人的道理。 明漪笑笑,拿出一封信递给奉玉,“我到北关好几日了,一直忘了给家里稍封信,一会儿你替我送出去!” 奉玉接过信,应了一声“是”。 明漪望着她退出去的背影,双眸却是悄然沉黯。 不过一会儿,这信就落在了薛凛手里,日头正好,他将那封信拿在手中,对着阳光看了片刻,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瞧出。 默了一瞬,他便是将那封信拆了开来。 “你还真拆啊?”边上观看的许宥连忙倾身过去看,片刻后,轻舒一口气,“这不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吗?给济阳王和王妃报平安的。也得亏你手艺不错,若被人发觉了,这多不好?” 说罢抬眼,却见薛凛仍定定看着那封信,“还没看完?看完就重新装回去,给人送出去啊!小嫂子也到了几日了,本就该给人报平安了。我这会儿便去让人给准备些礼,一并送出去,也好让二老放心。” 言罢,正待举步出去,却见薛凛居然开始铺纸研墨,一边看着那封家书,一边拿起了笔架上挂着的狼毫,这是…… 许宥微微变了脸色,“这信还真有问题?” 薛凛没有接话,只是专心看着那封信,然后,在纸上写出了第一个字,过了片刻,写出了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许宥不敢打扰他,屏住了呼吸在边上看着,谁知,却突然听得他嗤笑了一声,许宥心口一跳,忙探身向前道,“怎么了?那还真是密信?” “是密信!”薛凛道,那嗓音里透着微不可察的笑音,然后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了许宥。 许宥忙接过去一看,谁知,那上头的几个字却把他看懵了。那并不是什么他以为的军中机密,而是写着一句算得骂人的话——窥人信者,小人也! 许宥一愣,继而“哈哈”笑了起来,“看来,咱们小嫂子是瞧出来了,真是聪明!薛容与啊薛容与,我怎么觉着你是遇着对手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睐向薛凛,眼中藏不住等着看好戏的兴奋。 薛凛没有搭理他,只是将那封信重新叠了起来装好。 “你是打算重新给送出去?”许宥好奇追问。 薛凛还是没有理他,拿起那封信站了起来,迈步朝外走去。 “欸!到底送不送你倒是给个准话儿啊,我还用不用给你备礼啊?”许宥在他身后扬嗓问道。 “备着!”薛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许宥点点头,“也是,这信早晚得送。”话落,自己倒先笑了起来,“薛容与,你也有今天呐!” 薛凛怀揣着那封信回了府,径自就去了东厢,谁知却是扑了个空,奉玉迎上来,硬着头皮道,“夫人出门去了。不过,出门前留了话,说是怕要晚回,都督若是有事等不及她回来,也可去西城门外寻她。” 奉玉想着,自己伺候的这夫人还真是与旁人不同,她怎么就敢自己搬去了东厢住,之前使唤都督摘花儿就罢了,今日还留了这样的话,倒好似料定了都督定会去寻她似的? 薛凛皱着眉站在原地片刻,倒是没有犹豫,直接扭头大步又朝外而去。 第122章 你会反吗? 北关西城门外不远有一处高坡,可俯瞰西边原上之景,晴翠无边,惹人心醉。 薛凛策马上了坡就见到明漪坐于马背,驻足坡上,日头将一人一马勾勒成一道暗色的剪影,与前头如画的风景融在一处,好似成了画中人。 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上得坡来,就停在身后,明漪转过头来,风撩起她的发丝和衣裙在半空中蹁跹,一瞬竟翩然似欲飞之蝶。 “薛大都督手下的斥候果然了得,居然将我的行踪探得这般清楚。”明漪轻轻笑开,将这恍若幻梦般的一幕悄然击碎。 薛凛轻垂下眼,遮蔽了眼底的暗光,驱马向前,与她并排而立,“此处尚在北关,还用不着斥候。何况,比起安西军的斥候营,夫人一早就料到我会来寻你,那才是真正本事了得。”薛凛一边说着,一边将衣襟里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明漪伸手接过,随手拿着,脸上没有半点儿的心虚或是得意,“都督误会,我跑出城来可不是为了难为你,当真只是想要出来看看……你瞧!多美!”明漪转头看向远处,正是草木疯长的季节,微风里好似都带着草木的香气,草浪倒伏,一波又一波,往天边涌去,美不胜收。 这样开阔的景致又岂是望京城那四方城墙,人力堆砌的富贵锦绣可比拟的?明漪在热烈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来,嘴角却克制不住地上牵,满心都是安闲欣悦。 薛凛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唇角的笑花上,片刻,才轻声道,“你一早便知道我在试探你?” “起初不确定,可若到了斥候营,他们居然主动提出让我试着解秘语我还看不明白,那就当真是蠢了。”明漪笑答,目光仍落在远处,语气亦是轻缓,好似当真只是与薛凛闲话一般。 “所以,你索性便也不藏了?”薛凛唇角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牵后,声线微沉,听不出是什么况味。 “本也没有想过要藏。”明漪终于转头看向他,明澈如溪的双眸中散落着日头细碎的光,“在望京城时我不是便已经与都督说过吗?我以为……都督最后是信了我的。” “本是信了的。”这一声压在喉中,似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意味,薛凛也转头往她看来,四目相对,“可我以为,你改了主意。” 明漪皱眉,想说她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他又是为何起了疑心?难道就因为她讨了张地形图来看?或是她阿爹阿娘如今被困在望京城中,他觉得她被皇家拿住了把柄? 可不知怎的,对上薛凛的目光,她心头骤然一动,震惊莫名……不是,难道是因为她来了北关之后,与他别屋而居? 有些不敢置信,可一琢磨,却也并非没有原因。 明漪一瞬间心绪有些乱,轻咳了两声,别开了视线,“都督放心,我没有改主意,虽然我阿爹阿娘如今是留在望京,可我出京时,陛下并未有过它言,此事也并非是陛下的手笔,都督虽远在北关,却不该不知。” 见她轻咬了一下唇,抬手将腮边的发丝勾到耳后,半垂的眼睫似是不安般轻颤着,说完这一席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薛凛嘴角轻扯一下,顺着她的话风将方才的话头揭了过去,“就算陛下果真没有它言,可无论如何,岳父岳母滞留在京,于你而言,终是软肋落于他人之手,难免有投鼠忌器之日,我不得不多想一二。再说,时移势迁,陛下如今没有那个意思,难保日后没有。何况……陛下又不是当真能够万岁千秋,以今回太子妃的心思,即便背后有旁人推手,你是否又敢断定,我所担心之事当真不会发生?” 这一席话,字字锋利如刀,将明漪极力想要忽略,粉饰起来的表象撕扯开来,露出看似的太平下,那些人性与权力的残酷真相。 明漪的脸色微微发白,默了片刻,一掐掌心,抬起眼,目光灼灼看向薛凛,“薛大都督,你会反吗?”原上的风很大,明漪的这一句话却压得极低,好似刚说出口就破碎在了风里,可薛凛的耳力极佳,明漪知道他定是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楚,可他却没有半点儿回音,只是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静若深海,好似转瞬就要卷起汹涌的暗潮,将她吞噬其中。 明漪不安地在马背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挽住马缰的手悄然收紧,带着两分急切道,“薛大都督,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没有别的心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会……” “为什么?”薛凛轻声打断她的急切,“为什么要这么问?你在望京时,不是说过,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想,你都信吗?可为何今日又有此一问?” 明漪没有说话,静静回望他,有些话,他们不必说的很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薛凛垂下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两声,“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眼下与我站在一处,可来日若我与朝廷有了什么龃龉,那就未必了。” 明漪蹙了蹙眉,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抬起眼来,一双眼目幽沉,泛着淡淡薄冷,将她紧紧凝着,好似要直直望进她眼底心里,“我不知你为何对朝廷这般死心塌地,大约是因你姓傅,认定了这大周是你傅氏江山。可我薛凛不同,我忠,却从不是忠于皇室,忠于大周,我忠的,是我脚下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这一番话明明并未提高音量,却每一个字都恍若有千钧重量,重重击在明漪心头,她霎时无言。 薛凛的话只到此处,后头的他并未说出,也不必说出,明漪已是明白。 一时,四下里只能听见风声,直到明漪胯下的马儿不安地嘶鸣了一声,有些狂躁地一扭身子,明漪不察,险些被它甩下背来,一只手适时伸过来,接过缰绳,并安抚了马儿。 明漪才白着脸抬起眼来,看向薛凛肃然的脸,“马极通人性,你的心绪会影响它,不要将缰绳扯得那般紧。” 明漪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松开手里的力道,“我没有注意到……” “你是觉着我们或许不会一直并肩而行,所以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同路吗?”薛凛突然问道。 明漪骤然抬眼看他,却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们不是已经同路了吗?” “或许……”薛凛扯了扯嘴角,似笑了一下,却不太分明,“那就先同路着,至于往后……”往后如何,他没有说,或许说了,却被风吹散了,明漪竖起了耳朵去听,也什么也没有听到。 薛凛已经拨转了马头,转过身去,“若是你觉得这样好,那便先这样!” 第123章 你觉得来的是什么人 这样是哪样?明漪不解地皱起眉来。 薛凛转头往她看来,“怎么?还不愿走吗?” “哦!”明漪收敛心神,应了一声,轻扯缰绳跟上他。 薛凛没有催马,有些信马由缰的意思,两人并辔而行,气氛比来之前松缓了许多,让明漪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离开望京前的那段时间他们相处的感觉,很是自在。 果然,心里有了疙瘩,还是要尽快解开才好。他们可是盟友,怎么能心存隔阂呢?如果是如现在这般相处的话,她有信心,他们可以一直并肩同行。 “夫人……”薛凛突然转头看过来。 “嗯?”明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撞见他望过来的目光,幽沉深邃,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笑容微微一敛,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像自他们行过大礼之后,他唤她,从来便只有“夫人”了? “夫人懂得的那些本事,都是从苏姨那儿学来的?”薛凛突然问道。 明漪微微一凛,虽然他也喊苏姨好似有些奇怪,可仔细一计较,却又没有错处,“算,正儿八经开始学就是跟着苏姨学的。” “那看来是苏姨本事了得,据我所知,夫人才学了不过几个月,居然就能达到我斥候营中乙等斥候的水平,或许是夫人天赋异禀?”薛凛嘴角轻轻勾起,声线中似带了笑,语气亦是轻快,好似闲话一般,明漪却半点儿不敢放松。 “也不算,我只是记性好,对这些感兴趣……说起来,在跟着苏姨正儿八经开始学之前,也到处杂七杂八学过一些……” “也跟着长宁郡主学过吗?”薛凛倏然问道。 明漪心口惊颤,蓦地抬睫惊望向他,“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薛凛没有看她,单手持缰,对着她的只有冷峻的侧颜,方才那句话也是平平淡淡,倒好似当真是随口一提。 明漪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都督怎么会这么想……长宁郡主那样的望京贵女,怎么可能懂这些?” “夫人不也是望京贵女吗?可你也懂这些,还很是精于此道。”薛凛转头看向她,锐芒皆隐在眸底。 “贵女与贵女也是不同的,谁不知道长宁郡主才是望京城的独一份儿?我反正是不曾听说她会这些,至于我……都督应该听说过,我幼时曾在剑南待过一些时日。” “所以夫人是在剑南军中学的?看来,高老还精通斥候之道?”薛凛似很感兴趣。 明漪哪儿知道她那位外祖父是不是精通这个,眼下只想赶快糊弄过去,于是“嗯”着点了点头。 “那真是可惜了,生不逢时,否则还能请教高老一二。”薛凛幽幽一叹,“不过,也怨不得我忘了夫人还在剑南待过,夫人怕是有时也忘了,之前不还与我说过,从未出过望京吗?” 又是一把刀,一击命中,明漪脸上的笑已彻底挂不住了,“是吗?大概是那时候太小,所以记不住,总是不小心忘记。” “夫人记性好,记得学过的东西,倒是记不得去没有去过剑南。”薛凛轻声道,在明漪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时,他反倒是轻轻笑了开来,“不过也是,记性好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记住,记有些东西厉害,偏偏对其他事情不上心的人我也见过,许夫人也是这样的?” “都督见多识广!”明漪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干笑了两声。 薛凛没有对她这句没什么诚意的夸赞发表意见,但也没有再揪着方才的话题不放,两人都沉默下来,明漪却在这样的沉默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坡时,马速自然而然快了起来,哒哒哒的,很是规律,听在明漪耳中尚觉轻快动听。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鸣镝声骤然传来,明漪不适地捂住耳朵,抬眼却见薛凛神色已是变了,马缰一振,便是拍马疾行。 明漪忙也打马跟上。 鸣镝之处离他们不远,两人两骑转下高坡又跑了片刻,便见得前方有两人,都是玄衣银甲,安西军的妆扮,见着他们便是抱拳见礼,“都督!” 薛凛淡淡点了个头,“怎么回事儿?” “方才巡视时撞上的,遮头盖脸,正要询问,打马就跑。已是派人去追了,我俩留下来看着。”那两个兵卒中的一个道。 明漪已是滑下马背,蹲身在一旁察看起了沙地上的马蹄印,神色却有两分奇怪,“这瞧着不像是北狄人的马,也不像是吐蕃的……” 每个地方惯用的马蹄铁不同,合格的斥候自然能通过马蹄印来判别,明漪能够轻易判断出不像北狄和吐蕃的马,自然便是也看出了是何方的马,可为什么不说,薛凛自然清楚。 “他们往何处追去了?”薛凛沉声问道。 “那头!”兵卒抬手一指,马蹄印远去的方向,果真是东边。 薛凛一点头,重新翻身上马,“你们不用在这儿守着,再找几个人,往南去追。你跟着我走!”后头那一句是对着明漪说的。 “是!”那两个兵卒领了命,转身往南去了。 明漪依言爬上马背,薛凛将马头一拨,朝着某个方向疾驰而去,明漪连忙一夹马腹跟上他,那绝不是东去。 跑了没几步,骤然听得又是一阵尖锐的鸣镝声,就在他们所去方向的不远处,薛凛将马儿催得更快了,明漪只能咬牙跟上。 到得鸣镝响起处时,那里有一队兵卒,正朝着他拱手抱拳,口称“都督”。 明漪极快地瞥了一眼薛凛,他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那些兵卒立时让开,可他们身后只有一匹被丢弃的马,并没有人,看那沙地上留下的马蹄印,亦是与方才的一般无二,中原马的马蹄印。 “散开再找!”薛凛一挥手,那些兵卒立时领命,两两一队四散开来。 “原来,你早知道那马蹄印是故布疑阵。”否则,他的兵卒为何会往这个方向来寻? “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我手底下的兵若是连这样的局都窥不破,又凭什么镇守西北?”薛凛语气平平,好似再理所当然不过。 “你觉得来的是什么人?”明漪咬了咬唇,却还是问道。 “你觉得呢?”薛凛抬眼看她,不答反问,一双眼睛仍是幽沉。 “若果真是中原或是朝廷派来的人,断然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明漪说完便是屏息看着他,她当真不是只为开脱,却怕他会误会。 薛凛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确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没有多方求证,不能作准。毕竟,最想让安西军和朝廷产生嫌隙的,不就是那两方吗?”薛凛抬手往两个方向一指。 第124章 客人 明漪轻舒一口气,笑了开来,“都督果真心明眼亮!” “不过……朝廷也未必就放心,这些年,我抓到的朝廷探子也不少。”明漪刚刚落下的心,又是瞬间紧提起来,薛凛说完那一句,却已是转开了头,只是嘴角若有似无地牵动了一下。 “没有马蹄印,也没有脚印,人总不可能是遁地了。”薛凛看了看四周,突然道。 明漪骤然醒过神来,低头往地面看去。这里的沙质松软,风沙又大,痕迹不会留存太久。 “这里!”明漪突然指着某一处道。 薛凛过去与她一道蹲下,便见得她手指的地方有些许痕迹,“看来,他们是将马蹄用厚棉布包起来了。” 明漪点了点头,两人的目光顺着那痕迹的方向而去,“那边!”明漪抬手指向不远处。 “走!”薛凛点了点头,率先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明漪紧随身后。 沿着那痕迹,他们一路下了坡,坡下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在他们方才所站的方向,又有草木遮挡,刚好看不太清。沟壑的一处凹洞里,他们找到了两身脱下的汉人衣袍,然后便是一串用厚棉布包裹后的马蹄留下的印记,朝着沟壑的一头蔓延而去。 “来晚了!”明漪藏不住的懊恼。 “夫人今日见微知着,已算个合格的斥候!”薛凛道。 明漪微愕,惊望向他,他这是在……夸她?怎么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却又控制不住的欢喜?在他这儿,她能有点儿用处,还真是不容易。 薛凛不知她的心思,直接屈起尾指含在唇中轻吹了几个长短不一的哨音,这才看向她,“走!” 明漪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回路走。回到他们刚才发现痕迹之处,不过一小会儿,方才那些四散开来的兵卒都是聚拢了来。 薛凛一声令下,众兵卒纷纷上马,簇拥着薛凛与明漪二人回城。 一路无话疾驰到了城门口,城内马蹄声声,抬眼间,尘烟卷至,居然是杨礼带着一行弓卫赶了来,到得近前双方都勒了马。 “好生护送夫人回府!”薛凛对杨礼沉声吩咐道。 杨礼抱拳应是。 明漪只来得及抬起眼,与他目光匆匆一触,他便已经拨转马头,带着方才那些兵卒,还有杨礼带来的一半弓卫又转头往方才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明漪一声呼唤到了嘴边,却到底没能唤出。所以……只是专程送她到城门的吗? “夫人!咱们回?”杨礼在边上道。 明漪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拨转马头,往城内驰去。 今日城外既是可能发现了探子,不管是来自何方,城中与军中必然都免不了一番排查。 不出明漪所料,第二日上街时,街上的铺肆虽然大多都开着,可来往的行人却是少了许多,倒是巡查的兵卒却明显多了。 “郡主,这都快中午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府了?”微雨在边上轻声提醒道。 从昨日郡主回府后,府中的守卫就严密了许多,微雨就算不明究竟,也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可偏偏今日郡主还要出门来逛。都督不在府中,她最大,根本没人敢拦她,是以,她和陆昭、陆明只得陪着她出来。 今日街上冷清,郡主也没什么逛的兴致,不一会儿就上了这茶肆来坐着,却也只是坐着,既是如此,何不回府去?还省得在这外头提心吊胆了。 “别急啊,这都快到午膳时间了,都督不在,咱们还不如就在这儿用了午膳再回去。而且,我请的客人还未到呢。” “客人?”微雨微愕,她怎么不知道郡主请了什么客人?而且她们初来北关,人都不认识几个,认识的也就许宥、薛泰他们,可这些都是男人,而且还都与大都督有关。想到这儿,微雨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抬头往柱子般杵着的陆明看去。 陆昭留在茶肆外围守着,陆明则留在明漪身边,他平时就不爱开口说话,最开始明漪都当他是哑子,现在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出声的,虽然杵在一旁,却几乎如同影子一般,静默无声,完全可以忽略的存在。 明漪如今是越发觉出他的好处,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将他留在身边。 今日也是一样,不管心里对于明漪口中的“客人”有什么想法,陆明都恍若没有听见般,半声不吱。可却很是敏锐,在微雨目光刚刚落在他身上时,他便是蓦然抬起眼看过来,把微雨吓得立时缩回视线,埋起头来,再不敢看过去。 陆明心里哼声,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收回视线时,目光却是一利,蓦地投向雅室的门扇。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一前一后,共两道,停在了雅室门口,紧接着,房门被轻轻叩响,明漪笑了起来,“看来,是我的客人到了!微雨……” 微雨会意,欠身走到门边,将门拉开,抬眼见得门外站着的人,很是有些诧异,“洛姑娘?” 门外站着的是洛苏荷,难道,洛姑娘便是郡主口中的“客人”?微雨的目光转而落在洛苏荷身后,眼神微微一变。 “郡主,您的客人,我为您请来了。”洛苏荷身子一侧,将身后的人让了出来。 明漪站起,笑着迎上前,“弦歌姑娘,快些请进!” 这回,连一向木头般的陆明瞧清站在门边的那位弦歌姑娘时,脸色都微乎其微变了,还略有两分古怪地看了一眼明漪。 明漪却恍若未觉,视线仍落在门边那人身上,眼睛里藏不住的惊艳。 那真是个美人儿,哪怕曾经作为李凤娇那样倾城绝色活过短暂的一生,哪怕自己是个女子,明漪仍觉眼前的姑娘当真是生平难见的绝世佳人。 那女子穿了一身艳紫的衣裙,有些仿着胡人的式样,腰间收紧,掐出细细的腰肢,曲线动人。一张芙蓉面,一双含情目,顾盼轻睐间怕立时就能让男人酥了骨头,这是一个从骨子里都透着妩媚的女子,偏偏却又是艳而不俗,媚而不妖,那身衣裙的颜色若是换做别人穿怕是艳俗到底,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了。 明漪在心里暗赞,难怪了,她一个女子瞧着都要心动,遑论男子了?那还不是勾魂摄魄,五迷三道? 明漪看着那美人儿,眼睛里的欣赏与惊艳几乎要化为实质,倒是惹得那美人儿看向她时,眼睛里多了两分古怪。 默然片刻,上前轻轻福了个礼,“不知夫人唤奴家来,所为何事?” 连声音也含着说不出的妩媚,当真是清喉娇啭,嘤然有声。 第125章 夫人是个妙人儿 明漪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弦歌姑娘先进来再说!” 弦歌看她一眼,果真小腰轻扭,过去坐了。 连走路都带着旁人没有的曼妙,明漪眼中热切,只觉得美人儿的一举一动都是那般赏心悦目,头一回理解了那些男人为何好色。 “这都该用午膳的时候了,不知弦歌姑娘有什么喜好?听说这家茶肆的茶点不错。”明漪到美人儿对面坐下,脸上是殷切的笑。 弦歌看着她的神色更古怪了两分,“夫人客气了。奴家晚上累得慌,惯常都要睡到下晌才会起,是以自来没有用午膳的习惯。”换句话说,夫人,你搅了奴家安眠。 明漪似是没有听出那柔媚话语里的机锋,只是轻笑着对微雨道,“既是如此,微雨,你去看着让他们上些茶肆的招牌茶点。” 微雨迟疑着屈膝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 明漪亲自给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弦歌跟前,“弦歌姑娘喝茶。” 弦歌看着那杯茶,抬起眼就见得姑娘笑眯眯将自己打量的一双眼,心底的古怪几乎要满溢而出,“夫人找奴家来,莫不是兴师问罪的?” “误会误会!我们都督平日里孤家寡人的,能有姑娘这么一朵解语花陪着,我还放心许多呢,只有高兴的,断然没有半分姑娘误会的意思。”明漪连忙笑呵呵着摆手,“我请姑娘来,实在只是好奇姑娘到底是怎般人物,偏偏……累于身份,不能亲自去见姑娘,无奈只得请了姑娘来这儿,还望你见谅啊!” 明漪说着,已是将手里的茶杯捧了起来,朝着弦歌遥遥一敬,“我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以表歉意!” 弦歌抬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真还只是个小姑娘,尚未完全长开,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颊上尚存着细碎的茸毛,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干净得好似秋日里大漠中的一汪清泉。目光从小姑娘的脸挪向她的身上,身段倒是渐渐有了些曼妙的弧度了,就好似枝头一朵待放的花骨朵儿似的,有着让人向往的美好,浑然不自知地弥漫着勾人的芳香。 美人儿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含着莫名的意味在自己周身打量,明漪自问如今也算修炼得脸皮厚了,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姑娘……看什么?” “无它,只是……奴家对夫人,也是好奇得很,今日一见……”弦歌红唇轻弯,一笑间,万种风情。 “如何?”明漪看着美人儿,都觉得小心脏控制不住地砰砰急跳。 “是个可人儿,奴家都喜欢得紧!”弦歌曼声笑应。 明漪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娘谬赞了,您这般人物才是招人喜欢呢。” 两人说话间,微雨带着店小二来了,奉上了几样茶点,样子看着自是没有望京城的精致讨喜,不过却是一股子扑鼻的奶香。 明漪已经有些饿了,招呼着弦歌,“姑娘还是尝尝!” 说着,已是掂了一块儿喂进嘴里,眼便是亮了,“还不错,姑娘快些尝尝。微雨……弦歌姑娘不惯用午膳,你去让他们将每样糕点装上一盒儿,一会儿给弦歌姑娘送去堕仙楼。” “夫人不必如此。”弦歌有些诧异,忙推拒道。 “就当我今日搅扰姑娘的赔礼。”明漪笑着一摆手。 微雨屈膝退了下去。 明漪一块儿接着一块儿的点心,配着手里那杯在北关已算得上等,但在明漪这样的望京贵女眼中,应算得不堪入口的粗茶吃得甚是香甜。 不知是不是被她感染了,弦歌到底也捻起一块儿糕点吃了。 明漪见着,一张小脸都被点亮了般,“弦歌姑娘这样的人物我真是喜欢极了,只是今日请你来见到底有些唐突仓促,来日若有机会可能请姑娘过府一叙?” 这话一出,雅室内骤然一寂,弦歌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睛里藏不住的惊疑,好一会儿后,倏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妙人儿,没想到啊没想到。夫人……奴家虽偶尔也会被请去贵人家府上,却都是去奏乐助兴,而且……从未有哪家的女主人请过奴家,您……还是头一个。” 明漪笑了起来,“那有什么?她们不请姐姐,那是她们没眼光,我请姐姐,自然是我与姐姐有缘,喜欢姐姐,若是姐姐乐意,哪怕是在我家里长住也是可以的。” 长住……微雨惊呆了。 弦歌自然也听到了,可她一哂,更在意的是,“你叫我姐姐?” “姐姐比我年长不是吗?若是你不嫌弃,便应了我这声姐姐,可好?”明漪抬眼轻笑,笑带两分忐忑。 “夫人知道堕仙楼是什么地方吗?北关这样的地方尚且有门户之别,何况夫人还是望京贵女?你堂堂大都督夫人……唤奴家一个楼中姑娘为姐姐,可不好。往后,便莫要再唤了!”弦歌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将方才明漪给她倒的那杯茶端起,朝着明漪一敬,然后仰头喝下。 “茶喝了,点心也吃了,奴家夫人也见过了,那奴家便要告辞了,还要趁着入夜前补觉呢,奴家没有夫人好命,夜里从未有过安眠时候,只能白日里睡。”弦歌说着,又是柔媚一笑,无骨似的娇躯缓立,朝着明漪行了个礼,“奴家告辞了。”话落,便是腰肢轻摆,款款朝着门外而去。 “这女子也太不懂礼数了些。”微雨轻声嘟囔,为她家郡主不平。“郡主都这般纡尊降贵了,她倒还清高上了。” “是啊,起初不还说笑着,怎的就是突然变了脸?”洛苏荷亦是不解。 “没事儿,她不让我喊姐姐,大抵也是为了我好。”明漪却仍是一副笑模样,对上微雨和洛苏荷两双或震惊或不解的眼,她低低笑出声来,“我也是经过很多事才明白,这有的时候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洛苏荷奇怪地看她一眼,明明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话却老气横秋的。 “好了,不说了,这些茶点当真不错,快些来尝尝!”明漪笑着招呼两人,“一会儿啊,让人将点心送去堕仙楼啊!”后头一句话是对着微雨说的,“总得说话算话不是?” 微雨闷声应了“是”。 “这小家子气的,莫不是跟繁霜学的?”明漪笑着捏了捏她鼓起的腮帮子,放下手,将一碟子糕点端起,递给微雨,“这个拿去给陆明!” 微雨转头一瞅窗边木头般杵着的陆明,“他一个大男人,不喜欢吃甜的?” “吃!”谁知,惜字如金到恍若哑子的陆明却在此时开了口。 微雨怔住,明漪低低笑出声来,凑到洛苏荷耳边轻声道,“陆昭说,陆明最喜欢吃甜食了……” 微雨“……” 片刻,她端起碟子走过去,塞给陆明,“吃!” 陆明接过,掂起一块儿点心喂进嘴里,扫了一眼微雨,兔子怎么急眼了? 第126章 五百四十二两三钱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属于堕仙楼的夜才刚刚开始。热烈浓郁的胡乐在楼内响起,踩着热烈跳跃的鼓点,圆台上的胡人舞姬旋转着,舞动着,腰肢上,还有脚腕上系着的铃铛泄了一路铃声,圆台周围围着的男人们亢奋地喊着,鼓掌着,处处皆是靡靡之音。 二楼的栏杆处,弦歌倚在那儿,手里执着一只酒壶,看着圆台边那些男人们好似红了眼,恨不得上手去摸一把舞姬们纤细白嫩,恍若水蛇的腰肢,那副急色的样子几近狰狞,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痕,抬起酒壶,以嘴接之,灌了一口酒,微醺间,眉目含情,风情无限,让人看一眼便能酥了骨头。 有个侍婢在这时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她勾唇一笑,慢慢站直身子,一步一挪,缓步沿着二楼回廊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行进间,偶尔举起酒壶轻呷一口。 到了她屋门前,带着两步踉跄将门撞开,她偏偏倒倒走进屋内,反手将门掩上,也将外头那些香艳靡靡的声浪都隔绝在外。 房门掩上的同时,她亦缓缓站直了身子,稳当轻盈地走到桌边,吹燃火折子,点亮了灯烛,哪儿还有半分方才的醉态? “这娶了亲的人果真是不一样,如今来找我是连正门都不走了,而且,我方才险些摔倒了,你也不说扶我一把,怎么?怕你那夫人知道了,会生气啊?”亮起的灯烛也映出了她的一张笑脸,少了两分勾人的妩媚,却也依然明艳。 一边问着,她一边转过头看向了窗边,那里立着一道人影,恰恰隐在暗色之中,肩宽背阔,颀长挺拔,听着弦歌的问话,这才从那片暗影中走出,冷峻的面部线条被晕黄的烛光勾勒,倒是多了两分柔和,不是薛凛又是谁? 只是他却恍若没有听见弦歌那似打趣的言语,沉声道,“不是你传讯给我让我来见吗?有何事?” “你这个人啊,真是古板无趣!”弦歌脸上笑容一敛,哼声,“我找你来是因着今日,你那位夫人特意请我去见了一面。”见薛凛微微蹙眉,她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喏,这些都是她买了让人送来的。”弦歌目光往桌上一睇,上头一个食篮,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各色糕点。 薛凛有些意外,看了那桌上的糕点一眼,沉声道,“这几日忙着各处排查审问,你知道的。” “不就是有探子来吗?这些年什么时候少过,不过倒是又让你寻着机会查一回细作。”弦歌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放着的一坛酒拍开,递给薛凛。 薛凛伸手接过却没有喝,“她找你做什么?” 弦歌有些诧异地抬睫看了他一眼,倏然笑了,“你那位夫人是个有意思的,我本以为她找我是为了兴师问罪,谁知道啊……”她笑着顿了顿,倒是卖起了关子,在薛凛冷眼看过来时,她才轻笑着道,“我没有消遣你,她是当真有意思,非但没有半点儿怪罪,反倒对我客气得很,请我吃点心,一口一个姐姐地叫我,对了,还邀我去你们府上长住,你说……她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怎么有些瞧不明白?她这是当真想要给自己找个姐姐,一道去你们府上帮着她分忧伺候你的?” 弦歌挑起眉看着薛凛,眼里满满的兴味。 薛凛双眸微沉,脸上仍是一片沉寂,却是将手里扣着的那只酒坛倏然放回了桌面,“砰”一声,略有些重。 “这就要走了?”见他到了窗边,弦歌忙扬声道,藏不住的诧异。 “既是没什么要紧的,自然要走!”薛凛话落,手撑着窗槛纵身一跃,转瞬人便消失在了窗边。 弦歌一哂,转头看着被孤零零遗落在桌上的那坛酒,幽幽道,“还真是着急啊,酒都来不及喝一口!你不喝,我喝……”说着将那酒坛子举到唇边,仰头就是猛灌了一口,酒液热辣,直窜肺腑,呛上口鼻,她咳咳了两声,眼睛有些发红,转瞬却又低低笑了开来,赞一声,“好酒!” 薛府里,繁霜正扯着明漪的袖子哀哀切切,“救命啊,郡主!” 明漪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看账管钱的吗?”前日,松风说是奉了薛凛的命,将府中的账送来给夫人,往后就由着夫人管理府中庶务。 明漪虽也会看账,却并不怎么喜欢,可繁霜喜欢啊,是以明漪便全权交给了她。这两日,府外因着探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繁霜却连面都未曾露过,终日就跟着松风一起在府中盘点库房和对账,明漪也两日未曾见她,谁知今日一见着就是这般模样。 “那也要有钱可管啊!”繁霜哭唧唧,将那账册摊开送到了明漪眼前,“郡主,您瞅瞅,您瞅瞅,这偌大一个安西大都督府居然是个空壳子,您敢信吗?薛大都督,辖制安西十四州,算得一方封疆大吏,可府中的账上只有几百两,您敢信吗?” 明漪还真有些不敢信,接过那账册翻看起来。繁霜指着那上头的数字,只差没有声泪俱下了,“郡主,您看看,这些账目不清不楚,动辄就是支出几万两,说是买马买兵器买粮食……奴婢虽不懂兵事,可也知道这军中之事自有朝廷拨粮饷,哪里用得着大都督走自己的私账?” “而且,就算是大都督的私账,随便说一声就提走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不妥?看着进项也不少,开支却这么大,难怪了,当初送去望京给郡主修葺宅子的那些钱里连碎银子都有,还就那么点儿……” “而且松风说,这宅子也是郡主要来之前才翻修的,还是军营里的人凑份子凑来的钱,说是给大都督的新婚贺礼,可大都督却说什么也不让,这不,前一阵儿才将这笔还上,眼下只有这点儿了……”繁霜伸出手,指着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五百四十二两三钱,险些忍不住要捶胸顿足。 本以为郡主远嫁也就罢了,好歹是嫁了一方封疆大吏,都督瞧着也还算周正,也勉强算得好亲事,谁知道,都督居然是个表面光鲜的,内里是个穷光蛋,这能忍吗?无论如何也不能忍…… 繁霜说着已是捞起袖子,正准备大干一场,可手却被明漪一把压住,不准她干。 “繁霜,你听着,这账目之事你要烂在肚子里,绝不可对第二人提起。”明漪定定看着她,面上神色端肃而认真。 繁霜愣了。 “听到没有?”明漪压沉了嗓音,又问了一遍,压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一双眼睛里已隐隐带了锐利。 繁霜被震住,半晌“哦”了一声,在明漪目光逼视下用力点了点头。 明漪这才松开她,将那账册卷起,皱着眉道,“往后府里的账还是我来管,你管着铺子里就是了。” 第127章 你严肃点儿好吗 从内室出来,明漪俏脸微微沉着,对奉玉道,“你去问问看,都督今夜可回府?给松风带句话,若都督回来了,便请他过来一趟,我有要事与他说。” 奉玉还没有见过明漪这般模样,那种无言的威势让她不敢多言,屏着呼吸应了声“是”,便是弓身退了出去。 微雨迟疑地看向明漪,“郡主,是出了什么事吗?”郡主和繁霜进内室前,分明是笑模样,怎的出来时却变了个样儿?微雨询问的目光落在跟着明漪身后出来的繁霜身上,后者脸色也不太好,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的眼色似的。 “没什么,天色不早了,都洗洗睡!”明漪卷着那本账册,避重就轻道。 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儿的样子,微雨心里也存着事儿,不问清楚怕是夜里都睡不着了。“郡主,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后悔?后悔什么?”明漪倒被她问懵了。 “自然是后悔今日见堕仙楼那位,还有跟她说的那些话啊!”微雨这些话已经憋了半日了,越憋越难受,眼下是再憋不住了。 明漪还真没想到怎么话题就转到这儿了,更没想到微雨居然是这样的想法,当下有些哭笑不得,“没有啊,我没有后悔。” “为何?”微雨不解,更不安,“郡主在那儿说什么喜欢她,与她有缘,还说要请她到府中长住的话,还有唤她姐姐,难道郡主当真……当真打的是那个主意吗?” “什么主意?”明漪明知她的意思,却笑着刻意逗她。 “郡主……”微雨自然也知道,有些急了。 明漪笑了笑,“那有什么,咱们都督也可怜,你看这府上,冷冷清清的,他都这把年纪了,别说有个一儿半女了,身边就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他再怎么说也是安西的大都督啊……” 是啊,家底只有几百两的大都督,繁霜在边上腹诽道。可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注定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既进了门,自然要帮着他着想,这弦歌若果真不错,我不会计较她的出身,倒可迎她进门。” “郡主,你难道是为了……”明漪轻描淡写,甚至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却是让微雨听得急了,下意识地就是道,可刚起了个头,明漪一双眼睛瞥过来,带着淡冷的警告,她登时一个激灵,及时止住了话头,略停了停,才又道,“郡主这般,难道除了这弦歌姑娘,还打算找个机会见见那裴家的小姐吗?” 明漪惊喜,“微雨是怎么猜到我的打算的?看来,我家微雨是越发了解我,也越发细心了。” 微雨却没有半点儿被夸的喜悦,“郡主,这望京城里那些帮着自家夫君纳新人的,哪一个是心甘情愿,要不是被逼无奈,便是为了搏那一个贤良的名声。郡主与她们又不同,何必自苦?” 微雨是真正苦口婆心,明漪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半分变化,“我自是与她们不同,她们是咽泪装欢,我却是当真的,我不会不高兴,哪怕她们进了门,来日为都督开枝散叶,那些孩子我都可以视如己出,我说到做到!真的……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不相信我吗?我当真是真心话,绝没有半点儿假装。繁霜,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说着说着突然见两个丫头神色变得奇怪,繁霜眼睛抽筋似的给她使眼色,明漪颈后的汗毛后知后觉地竖起,她扯开笑,转头过去,果然见薛凛一身藏青交领直身,乌目沉沉将她望着,不知何时来的,可以他的耳力定是将她方才的话一字不落都听了去。 心回电转,明漪已是定下心来,怕什么,她本就是说的心中所想,不怕他听见,于是她笑了开来,语声轻快,“都督回来了呀,回来得倒是巧。” “自然巧,若不是此时回来,我又如何知道夫人这般贤惠?”薛凛双眸幽邃,看不出喜怒。 明漪浅笑盈盈,语声曼妙,“都督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我以前便说过,会多为你着想的。” “那还真要多谢夫人了!”薛凛的声音往下沉了一度,明漪感觉不出半点儿谢意,这还不高兴了?为什么? 明漪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薛凛眼角余光已是朝着杵在一旁的繁霜和微雨两人一扫,冷冽如冰,两个丫头登时被冻住了手脚,只恨不得立时就转头往外头躲去,可却又不敢走,目光直直看向明漪。 明漪察觉到了,朝着两个人点了点头,繁霜和微雨这才僵硬着屈膝福了福,转身往外头走去,出门前,还是没有忍住,有些担忧地朝明漪看了看,才掩上了房门。 “你这两个丫鬟待你倒是忠心。”薛凛难得地夸赞道。 “她们俩胆子小,都督往后还是莫要随意吓她们,若吓坏了,这样忠心的,我要哪儿去找?”明漪语带玩笑,将手中袖着的那本账册递了过去,“正好我也有事与都督说,这两日繁霜和松风清查府中账目,给了我这个。都督,这账目若是泄露出去,被有心人利用,要治你个擅养私兵,图谋不轨的罪名可不是难事。届时,你自己的家当都补贴了进去,反倒成了罪证,那不是太不划算了?” “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当真在擅养私兵?”薛凛没有伸手接过账册,反倒不答反问道,一双眼睛仍是定定看着她。 明漪蹙眉,“朝廷近年国库空虚,拖欠军饷也是常事,都说安西军有三十万,一人拖欠一两那也是多少,你必然不是亏待自己麾下兵士的,自己补贴那不是再正常不过?只是这账册实在是不能等闲视之,一定得好好保管。” 薛凛看着一脸正色的明漪,却是低低笑了两声。 他居然笑了?可她没有说笑话啊,明漪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你笑什么?我与你说的是正事,要紧事,你严肃点儿好吗?” 薛凛歇了笑声,可眼底仍有稀松的笑意,“夫人既是知道户部拖欠军饷之事,如何竟不知边关守军吃空饷之事也是常见?你说我安西军三十万,是不是当真就有三十万?” 明漪听着,脸色微微变了。 薛凛见状,眼中笑意反而更浓了两分,“放心,这本账册自然不是外人随意能窥得的。至于你担心的事,也不会发生,这些……”薛凛伸指点了点那本账册,“每一笔陛下都是给了我欠条的。” “当真?”明漪又惊又疑,皇舅舅一国之君,居然给人打欠条? 她眼儿圆睁着,衬着那张莹白的小脸,倒像是薛凛曾见过的胡人戏团里养的小鼠,蠢蠢的,却也有些……可爱。 他倏然笑了,“你猜?” 第128章 要招他作女婿 猜?明漪茫然,对上薛凛骤然轻扯的嘴角和眼中星星点点的促狭,“你不是最会猜吗?” 明漪眨了眨眼,想起那个时候为了遮掩她知道一些事的托辞,这还成他拿捏自己的把柄了? 薛凛已经转开了话题,“夫人既知账册紧要,往后还是莫要假手于人了。” 这个明漪同意,将那账册收紧,抱在胸前,点头如捣蒜道,“放心!以后不会了。还有繁霜你也放心,我嘱咐过她,她不会说出去的。” “你要说的就是账册的事情?”薛凛没有搭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她紧抱在胸前的账册。 明漪点了点头,听他的意思,她还应该说些别的? 薛凛嘴角微抿,眼中稀松的笑意散去,“夫人既是我的夫人,少不得有些事只能麻烦你。” “都督请说。”明漪正了神色。 “过两日怕是要请夫人随我一道出趟门。” “往何处去?” “纪州!” 薛凛出得门来时,候在屋外庑廊上的繁霜和微雨立刻僵了身形,垂首不语。 薛凛目不斜视走出去,两个丫头刚松了半口气,薛凛却又突然停了步子,目光往她二人轻瞥,“往后,改称夫人!” 繁霜和微雨悄悄互觑一眼,不约而同紧了头皮,低声应“是”。 薛凛这才迈步走了,朝着正房而去,没再回头。 “这都督往纪州去是要做什么?”那日薛凛说了要去纪州一趟之后就出了府门,之后连着两天没见人影,直到今日,许宥奉了命来,告知明漪明日启程前往纪州,明漪便是抓住机会,套起了许宥的话。 左右手里正抓着明漪刚拿给他的,用那些桃花做的脂粉,许宥看着那漂亮的色泽啧啧称奇,连眼睛都舍不得抬,只是随口应道,“不是听说小嫂子从望京来北关的一路上,除了管老林讨了地形图来看之外,就捧着一本安西地理志了吗?难道上头没有写这纪州?” “写是写了,纪州在安西十四州中近北狄,互市繁茂,也有许多人和狄人通婚,算得十四州中较为富饶之处……这些我知道,可那地理志上又没有告诉我都督为何要往纪州去。”明漪语气理所当然得很。 许宥的注意力总算是从那几罐脂粉上转开,抬起头来,笑道,“行,拿人的手短,就冲着小嫂子之前送我那些,和今天这几罐脂粉,我还真得与小嫂子说说。小嫂子知道,我们安西军的骑兵营?” 明漪点点头,“我知道,之前那林校尉不就是骑兵营的吗?” “北狄人可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最擅长骑兵快攻,咱们的骑兵营可是不可或缺,偏偏苑马寺送来的马匹多是中原马,脚力大大不如西域马,打起仗来也是吃亏,老薛接手安西军以来,一直想着这事儿,便想效仿前人,也建一处大的养马场,买进各地马种来配种,这些年,也慢慢的有些规模了。只是北狄人常来袭,一有战事,难免就有损耗,时时都要补充,别的不说,光是这银钱就如流水一般,哗哗地直淌进去。”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明漪听着,双眼都亮了,没想到啊,薛凛想得这般长远。这马,大抵就是他那本私账上大笔大笔银钱的流向了。 “所以,咱们这回往纪州去,也是为了马的事儿?” “嗯,不错。”许宥点头,“安西有个有名的马商,他在西域各国都有路子,手下还有一批最会猎马驯马的能人,他手里的马种是偌大安西最好的。他每年都会开一个品马会,往年我们也都是常去的,那养马场里的马种也多是从此处而来,可这两年,老薛不怎么敢去了,那马商也就拿起乔来,马种都不卖咱们了。” “去岁又是一场大战,出去时点马一万五千匹,回来时能战的不足三千,再不加紧点儿补充,下一次北狄人再来,咱们跑着追啊?” 原来是这样。明漪听明白了,不过……“薛大都督不敢去?” 许宥脸上的笑容却一瞬奇怪起来,稍稍压低了嗓音道,“可不是吗?你当如何?是那马商,他虽只是个商贩,可在这安西十四州可是很说得上话的,老薛与他一来二去的,他居然看上了老薛,想要招他作女婿,老薛这才被吓得不敢再去了。” 明漪愕然,居然是因为这样? 许宥看明漪脸色,惊愕有之,至于担忧或是醋味儿什么的,半点儿瞧不见,不由叹了一声,在心底默默为薛大都督点了一根蜡,老薛这是道阻且长啊! “这不,这回在纪州办品马会,老薛一是从明刀寨那儿得了一笔钱,手头宽裕了些,二不是如今有了小嫂子吗?这才敢亲至一回,是准备大干一场,好好买些马种回来的,届时还要小嫂子多多出力啊!” 明漪听得头皮有些发麻,“那马商是想招大都督为婿不得,所以才生了龃龉,若是大都督的夫人跟着去了,怕是更会惹得他不快?” “这倒不会,那胡四爷……就是那马商虽然有些蛮横,可也最是个性情中人,尤其还是个情种,从不拆散有情人,而且,认定天下有情人都是他的知己,他爱财,却是仗义,肯为知己两肋插刀,所以啊,只要你和老薛是有情人,他断然不会再强逼,反而会释怀,视你们为知己。你想想,都可以两肋插刀了,何况只是卖些马种呢!所以啊……”许宥望着明漪,笑得那叫一个邪性啊,“小嫂子这回可是任务艰巨啊!能不能成,就看小嫂子的了。” 明漪头皮紧得更厉害了,这才彻底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和薛凛去扮一回恩爱夫妻呢,什么有情人,她和薛凛不是啊!这可怎么办? 许宥看着明漪脸色肉眼可见的僵硬,嘴角偷偷一扯,恍若不见,又去摆弄起了那几盒脂粉,“这脂粉细腻丝滑,颜色也是真正好看,小嫂子真是能干。” 明漪在想事情,随口答道,“你要喜欢,回头我把方子给你。” “那倒不必了。我从前在望京跟你讨方子,是怕来了北关没用的,只得自己想办法,可如今小嫂子你不是已经来了吗?往后小嫂子自己做脂粉的时候,就劳烦您想着我一些,多做点儿,有现成的,而且又是最好的,我何必自己巴巴儿的动手,又费力,还未必能赶上小嫂子的。”许宥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让听者不得不感佩他的脸皮之厚度,主打一个死赖。 明漪却是想到了什么,骤然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看向许宥,“小侯爷当真觉得这脂粉好吗?” 第129章 缺大钱了 许宥本以为她要怼自己两句,谁料想居然是问这个,手中折扇一展,笑眯眯回道,“这是自然,小嫂子还对自己的东西没信心吗?不只是脂粉,还有你之前送给我那些脂膏也是好用得很,你瞧瞧,我这水色多好?你是不知道,往年我在北关,要不了多久,这皮子就干得刺手,哪怕是用了脂膏,都会糙手,有的时候还会干裂起口子。可自从去年用起小嫂子给的脂膏,居然再没有这样,这皮子摸上去比在望京城的时候还好,所以啊,小嫂子的这东西啊,是真正好!” 许宥说着,已是朝着明漪竖起了大拇指。 明漪心想,能不好吗?那可是宫里的方子,又被她一点点调整后,效果达到了最佳,绝对比宫里的还要出彩,而且是天下独一份儿。明漪想着,眼睛更亮了两分。 许宥却是不知明漪在想些什么,又展开一抹有些贼兮兮的笑,凑上前压低嗓音道,“说到这脂膏,我那儿剩下的也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能再跟小嫂子……”讨一些。 话没说完呢,却见明漪恍若被按下机括一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甚至等不及让边上伺候的微雨和奉玉传话,就已经扬声喊道,“繁霜!繁霜,你进来!” 许宥微愕,小嫂子这是怎的了?嫌他得寸进尺,要撵他出门了?不至于,他就是再讨几罐脂膏而已。 许宥胡思乱想时,繁霜已经应声进得屋来,刚刚屈膝,还不及行礼,明漪已是一把抓住她,发亮的双眸灼灼看着她道,“组建商队的事咱们暂且往后放一放,倒是眼下,我已给你想了个生意,你看可不可行?” 说着,便将方才许宥夸那些脂膏和脂粉的话三言两语跟繁霜说了,繁霜听着,眼睛也是亮了起来。 “这行啊,奴婢瞧着这北关城里虽也有胭脂卖,但多是从别处贩来,而且都是与别的杂货摆在一处卖,并没有专门的胭脂铺子,而且品质也算不上好。奴婢本来想着,虽然这安西也不乏豪族,可家里必然是不缺这些方子的,但既然小侯爷用了都觉得好,那必然就是真的好。” “若是能咱们把控着方子,请了人来做,开了铺子售卖出去,只要在北关打开了局面,说不得安西十四州咱们都可以开起铺子来……”繁霜越说越是兴奋。 “咱们的方子本来就不只这一个,可以按着所用的成本分等,寻常百姓也可以买咱们的东西。若是做得好,往后莫说安西十四州,说不得还能远销西域,卖回中原也不是不可能啊!”明漪畅想未来,一双眼睛晶晶亮。 繁霜有些奇怪,郡主……哦,是夫人自从最开始做生意时上心些,后来有了余钱就几乎当了甩手掌柜,对赚钱这事儿说不上热衷,可今日却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自然是因为缺钱,而且是缺大钱。家里有个能花大钱的薛大都督,她可不就得想法子将他捅的窟窿给堵上吗?而且,为了他做的那些事儿,她是心甘情愿啊! 虽然心中有些奇怪,但不妨碍繁霜热血沸腾,“其实不只郡主……呃,不只夫人那些方子,还有之前陈大夫做的那些,就是去疤痕的,也可以啊,奴婢瞧着也不只去疤一条功效呢,而且说不得陈大夫那儿还有,郡主不妨去信问问。” “这个可以的,不过你们既要做的话,我建议啊,还要打出个响亮的名头来。”许宥听着,也是摇着折扇加入了进来。 “最好啊,还要想法子找人将脂粉的名头都打出去。” “那找些什么人呢?” “小侯爷就不错啊!” “我自是义不容辞,不过我毕竟是男人啊!回头小嫂子从纪州回来,不妨办场宴,你如今可是整个安西十四州最尊贵的女人,到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惊艳,小嫂子也是女人,你知道的,这女人私底下最喜欢说些什么,你还担心没有人打探你的穿戴这些吗?” 明漪和繁霜对望一眼,都听得双眸闪闪亮,“没有想到啊,小侯爷还是个人才。怎么样,小侯爷可要掺一脚?你放心,往后啊,你一年四季的脂膏脂粉我全包了。”明漪很是豪气地一拍胸脯。 许宥眉心一攒,“小嫂子这话说的,我是这么好收买的吗?而且,我平日很忙的,老薛信任我啊,这军需可都是我管着的,我怕没有时间啊!小嫂子如果硬要请我,那我当然是……” 明漪微微一怔,这许小侯爷怎的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狐疑的抬眼,对上的却是许宥猝然笑起的脸,“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啊!我就是这么好收买的,往后但凭小嫂子吩咐啊!”说着合上折扇,朝着明漪一揖。 明漪一怔后,笑了开来,其他几人也是笑开。 明漪又是让繁霜去将洛苏荷也叫了来,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起了生意经,还真将许多需要注意的细节都补充了出来,真真是集思广益。 薛凛回来时,还在外头就听见了东厢里笑语声声,热闹非凡,一帮女子的声音中夹杂着许宥的声音,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见过,可今日却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他在桃花树下站了片刻,听着杨礼对明日出行的安排都有些心不在焉,索性抬了抬手,“一会儿再说!”然后,便是脚步一转,朝着东厢而去。 “郡主倒是想得好,到时好好写两个字……”繁霜和微雨俩对着房门,正在说笑,目光不经意扫向门口,脸色霍然一变,话至一半缄口不言。 明漪和许宥循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得薛凛负手站在门口,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松,一双黑眸却是湛湛,将他们看着。 “老薛回来了呀!”许宥手中折扇合上,在掌心拍了拍,站起身往门口走,“那我是不是要功成身退了?” “我记得我只是让你来传个话,看来,你又多说了不少。”薛凛轻睐他一眼,又看向门内一屋子的大小姑娘,轻哼了一声。 许宥眼珠子一转,嗬嗬干笑,“是啊,我自来话多,尤其是对着漂亮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我还约了老胡他们喝酒啊,今日就不在你们府上蹭饭,先走了啊,明日见!”说着,朝明漪几人转身笑笑。 “小侯爷稍等!”明漪喊住他,转头对微雨道,“去,将那几罐脂粉给小侯爷装上,再装几罐脂膏。” “是!”微雨屈膝去了。 许宥脸上的笑更甚了两分,“还是小嫂子懂我,那我就不客气咯!”转头看了一眼边上沉默着,面色平和的薛凛,他眼睛却是闪烁了两下。 不一会儿,微雨将脂粉和脂膏都用锦盒装了送来,许宥接过,就是笑眯眯告辞而去。 第130章 昌州的容爷 “天色不早了,夫人还未用膳?”许宥一走,薛凛连他的背影都没有扫上一眼,转头问明漪,声线很是平和。 明漪转头看了看窗外,果然天色已暗,有些诧异,“都天黑了啊!”他们几个说得激动,倒是半点儿没注意到这个。抬眼看向薛凛,她默了默,“都督用过了吗?” “未曾!”薛凛沉声,“说起来一直忙着,到现在竟没有与夫人一同用过膳,我的罪过。” 明漪愕然,怔怔看着他,之前不都是各用各的吗?他不在府里时就算了,偶尔在府里时不也一样?怎的突然就改了? 猛地想起方才许宥说的有关纪州之行的事儿,明漪恍然,既是要扮恩爱夫妻,他们是太生疏了,确实要抓紧时间熟悉起来才是。 想通了,明漪登时豁然开朗,笑着对奉玉道,“去让他们摆饭,都督在府里用膳,让他们紧着食材做两道都督喜欢的菜。” 奉玉是最欢喜看着都督和夫人亲近的,笑盈盈应了声“是”,便是脚步轻快去了。繁霜几个也很识相地告退,屋内只剩他们两人。 明漪本是要让她们倒茶的,眼下也只有自己来了。亲自倒了一杯茶,端给薛凛。 薛凛已在她对面落座,道一声“多谢夫人”,伸手接过那茶杯,轻呷了一口,“这茶是夫人从望京带来的?明前茶,贵如金,夫人这明前龙井在望京已是名贵,到了北关,只这一杯,怕也抵得上酒楼一顿饭钱了。” “我阿爹别的不多,这些吃的喝的却是从来不缺,都督若是喜欢,回头去信让他给送些来。”说起信,前日,她那封报平安的家书总算是送了出去,一道送去的,还有薛凛让许宥备的礼,又是一箱子的皮毛和一箱子的药材。 “那就先谢过夫人了。这茶,我是个粗人,也品不出什么道道来,不过先生倒是喜欢。”薛凛沉声道。 “先生?”明漪微愣,继而想起,“哦,是你之前与陛下说起的那位李先生吗?” 薛凛“嗯”了一声。 “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明漪笑道,略有些好奇。 “先生如今在河、寿两州,那边事情尚多,交给旁人我也不放心。”薛凛难得与她说起这些。 明漪有些欢喜,这样相处,多好? 说话间,奉玉已是带着人来摆饭了,饭菜秉着都督府一贯的习惯,朴实却绝不奢华,两人喜欢的菜色都有。明漪自来北关,就喜欢上了炙羊肉下烤馍,就着暖乎乎的羊肉汤,她能连吃四五个。 只是今日她刚舀了一碗羊汤,薛凛却伸手过来,将她的汤碗挪开了,“刚饮了茶,再喝羊汤,怕是要脾胃不和闹肚子。” “过几日天气渐热,羊汤过燥,也不可再喝。” “啊?”明漪脸上写满了可惜。 薛凛看着微微一笑,“除了羊汤,西北也还有别的好吃的,让厨房做给你吃便是。” “等到秋冬,又可以喝羊汤了,也用不着几个月。” 明漪听着笑了起来,“对哦!” 明漪胃口好,好像吃什么都格外的香,薛凛看着也是胃口大开,备的吃食不少,居然也是吃了个精光。 明漪腆着肚皮,轻声笑道,“薛大都督可得努点儿力,一定要坐稳安西大都督的位置,否则就咱俩这饭量,寻常的工钱怕是供不起,我可不想饿肚子!” “赚钱养家不是有夫人吗?”薛凛笑问,眼中的促狭很是明显。 果然,这个人耳目灵聪,方才还不知道听了多少去。 “至于坐稳安西大都督的位子,怕也要多多仰赖夫人!”薛凛说着抻了抻身子,“纪州之行……想必许怀安该说的,不该说的也跟你说了不少了。” “也没有多少。”明漪含糊道,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懊恼道,“刚才说起别的事儿,我倒是都忘了问小侯爷……”话到这儿,她陡然反应过来什么,敛了话头,瞥向薛凛的目光也透着两分心虚。 “问什么?”薛凛道,他那般敏锐的人,怎会看不出某人心虚? 明漪干笑两声,“也没什么,就是……我有些奇怪,那位胡四爷到底是怎般了不得的人物,居然连薛大都督的面子也不给,不卖马给你!” “自然是因为在他眼中,我不是薛大都督。”薛凛道。 “咦?”明漪完全没想到是这个。 “你今日知道了也好,等到离开昌州地界,便记得,我不是薛大都督,而是昌州的容爷,至于你,是我刚从望京娶回的夫人。”北关城所在,正是安西十四州的昌州。 容爷,容夫人……明漪暗记在心里,仍觉有些不可思议,“只是这样一个名头就够了吗?旁人当真不知晓你的身份?” “知不知道又如何?总之,我说我是容爷,我便是容爷,旁人也叫我容爷,那便是了。”薛凛语气平平,可却带着两分平淡的笃定,明漪见过,那是上位者的自信。 明漪明白了,哪怕是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这个去买马的人,都只能是昌州的行商容爷,而不能是安西军的大都督薛凛。 “难怪那位胡四爷想要招容爷做女婿了。”明漪突然笑道,望着薛凛的眼神很有两分耐人寻味。 薛凛微愣,对上她眼中满满的兴味,不由咬了咬牙,“这个许怀安,嘴上真是不把门儿!” 街上,正在酒肆中与人喝酒的许宥突然觉得鼻间莫名发痒,张嘴就是“阿嚏”了一声。 “怎么了?有人骂你?”他的同伴们促狭眨眼。 “胡说,这分明是有人想我呢!”许宥笑呵呵一展折扇,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都督府里,听了薛凛那话,明漪忙道,“那都是我问他的,你可别怪他。” 薛凛蓦然扭头看她,“你倒是关心他得很。”声压在喉中,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那是自然,许小侯爷为人又是体贴周到,又是风趣幽默,谁不喜欢?” 喜欢?薛凛在心中哂了哂,嘴角牵出笑来,眼中却是一片难解的深沉。 “早些歇息!明日可要早起!对了,你要带的人都定下了?”薛凛站起身来,正待走,又问道。 “定下了。都督刚才在外头应该听见了,我预备再开些生意,所以有许多事需要繁霜留下照应,苏荷姐也不愿跟着去,所以,我就带着微雨就是了。”洛苏荷这些时日跟着繁霜和明漪进出,俨然将自己当作了两人的护卫,明漪说是要陪同薛凛去纪州,她便说她留下陪繁霜,反正明漪与薛凛一处,自有人护,便用不上她了。 明漪本想带着她出去散散心,但她坚持,也就只能作罢。 薛凛点了点头,“少带些人也好,若是有什么事儿,人少更方便。”说罢,薛凛抬步就走。 明漪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抬头看过去时,他人已经在屋外了,若是有什么事儿?会有什么事儿? 然而,薛凛已经走了,自是不会回答她,明漪蹙起眉心,这次纪州之行,当真只是去买马种那么简单吗? 第131章 爷自然睡这里 翌日清早,都督府外,车马齐备,行装已经装了车,微雨扶着明漪出得门来,正待提裙上马车,却是往随行的人看了一圈儿,奇怪道,“小侯爷呢?” 许宥昨日不是说过“明日见”吗? 高坐马背上的薛凛目光闪了两闪,“我让他这回便不必去了。你不是想要开生意吗?我昨日在外头听见了,他挺想帮忙的,就让他留下,也好帮衬一二。” 他语气低沉平缓,理由也很充分,但……明漪蹙了蹙眉心,怎么就觉得有些奇怪呢! “出发!”明漪登上马车坐好,薛凛一声令下,车马便是动了起来,往城门外行去。 直到出了城门,也没有见着许宥,看来是果真被留下了,这回出行少了许小侯爷这么个说话风趣幽默,爱逗乐子的人,得少了多少乐趣啊?明漪有些遗憾。 昌州离纪州算不上远,快马加鞭三日路程,可薛凛好似不急,出了城门也只是一路缓行。 他不急,明漪自然更不急。不是头一回出门了,明漪有准备,上了马车就将一本纪州的地方志翻了出来,另还有说到安西的游记,看得是津津有味。直到书里夹着的一张地形图掉下来,还是早前她从林大虎那儿讨来的那张,明漪一看,心情登时有些不明媚起来,再没了看书的兴致,撩开帘布往外看去,正好瞧见策马行在马车左近的薛凛。他仍是一身玄衣,腰身紧收,背脊挺直,后挂佩刀。 薛凛多么敏锐?察觉到她的目光,蓦地扭头看过来,就见着她半趴在车窗框上,将他看着,神色很有两分说不出的哀怨。 那模样不知为何看得薛凛有些好笑,眉梢微挑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容爷!”她喊他,头一回。 薛凛眉梢挑得更高了两分,“爷,夫君,你挑一个。没有哪家夫人会带着姓喊自家的夫君。” 好,他说的在理,不能一开口就露馅儿?只是喊他夫君……明漪喉间滚了两滚,实在喊不出,只能折中,“好,爷!爷要几时才舍得将手上的十四州舆图借给我瞧瞧?” “借?以夫人的本事,借给你了,那这安西十四州的地形岂不都在你心中了?不行,太危险。”薛凛语声平淡,却是毫不避讳,坦坦荡荡告知她,他尚疑她。 明漪错了错牙,“小气!”话落,便是摔了帘布。 外头隐约传来两声低笑,他居然还好意思笑?明漪更怒了。 “比起舆图,我带着你,一州一州走过去,你自个儿用眼睛看,记在心里,或画在纸上都随你,岂不更好?”笑罢,薛凛的声音徐徐从帘布外传来,字字句句却是听得明漪心口轻颤。 “爷这话不实,不过哄我罢了。”虽是这么说,明漪的语气到底和缓下来。 薛凛没再应声,只是转头往车窗处望过来,帘布刚好因着一阵风荡开,他的视线就从那个缝隙里望了进来,四目相对,明漪心口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可不过一触,他便移开了视线。 马车行进间,明漪的视线仍落在那缝隙处,偶尔帘布被大风吹开,她便能窥见他的一片一角,玄色,袍摆用暗色丝线绣着流云纹,明漪蓦然想起,这还是她给他备的衣袍啊! 车马前行,中途停下休整了约莫半个时辰,又继续上路,直到暮色四合,才到了一处小镇,直入了镇上的唯一一家客栈。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着众多部族,汉胡杂居,很多是逐水草而居,自是比不得中原繁华。 就像他们白日里经过的地方,多是官道,却是荒野连着荒野,甚少能瞧见人烟。 这处城镇的客栈甚至比不得她之前歇过一晚的长风驿,不过,明漪也好,微雨也罢,都是有心理准备的,面上并无异色,直到入了订下的上房,见得松风将薛凛的行装也送进了房中时,明漪的眉终于皱了起来。 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打迭起笑容问道,“都督今夜也歇这里?” “夫人说笑了,爷自然是睡这里。”松风笑答,比明漪更能适应角色,一口一个“爷”。 明漪搭在微雨臂上的手陡然收紧,后者极快地瞥了一眼她,见她面色僵硬,有些微微发白,忙将她扶稳,“夫人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事儿!”明漪咬着后槽牙,嘴上说着无事,眼中尽是懊恼,“许是路上劳顿,歇歇便好!”是她疏忽了,怎么就忘了既是恩爱夫妻,如何能分房而睡? 眼下可怎么办?不知一会儿薛凛回来了,她与他商议一番,能否想个解决的法子?再不济,争取一下同房不同床?或者,如之前一般,惹恼了他,他自便不愿与她同处一室了。可他们今回出来,是带着任务的,若因此事露了马脚,办砸了事,那怎么办? 明漪一时间心乱如麻,哪怕是微雨伺候她梳洗时,她都是心不在焉。梳洗完后,微雨退下了,她在那张榻上如坐针毡,就想着一会儿薛凛来了,该怎么开口跟他说。 谁知道,薛凛一直没有回来,而明漪毕竟在马车上坐了一日,累得不行,不过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终于是撑不住,睡了过去。只是临睡之前她还想着,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醒过来,与他先说清楚才行。 只是夜深时,薛凛才回来。推开门时几近无声,脚步声亦是轻不可闻,没有想到屋内亮着灯烛,他的脚步在房门处滞了滞,片刻才又继续迈步而进,反手掩上了房门。 榻上的人已经睡得香甜,呼吸均匀而绵长,身上搭着薄褥,莹白的脸儿陷在如绸缎般的黑发中,面颊微微泛着红,那浓密的眼睫毛恍若两只栖息的蝶,安静地敛翅而栖。一切,恍若幻梦,就如那盏灯一般,还有眼前这个睡着的人,都让薛凛心中升腾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可要说是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目光一个轻转,见得床榻正中放着的那碗水时,薛凛视线一顿,继而似轻哂一笑,转身无声从床榻边走离,到了窗边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桌上那盏灯烛爆出一朵灯花,一灯如豆,很快被如墨般浓稠的夜色吞没。 天亮时,明漪骤然睁开眼睛,人也从榻上弹身而起,昨夜她怎么就睡过去了?好在醒来时,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薛凛是没有回来吗? 她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却是愣住,目光落在窗边坐在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的人,她呼吸陡的一紧。 原来,他昨夜是回了的。 第132章 爷的家乡在何处 被她看着的人缓缓睁开眼来,明漪目光不及收回,两人四目相对。她微愣,怔怔想着,他这双眼还真是一贯的黑沉,可却是能让她莫名感觉安定,许是因着她前世死之前最后见着的就是这双眼睛? “醒了?”薛凛开了口,嗓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明漪脑袋也不太清醒,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醒了便起,他们怕是……”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后头半句还没有说完,明漪已是“哦”了一声,便从榻上一跃而下。 薛凛看着她那一抹雪嫩的赤脚踩在地上,一句“穿鞋”到底是卡在喉咙口没有吐出,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他起身迈步走出门去。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阖上,明漪这才轻吐一口气,加快动作梳洗起来。 梳洗好后,明漪和微雨一道出了客栈,客栈门外已是车马齐备,明漪上车前瞥了一眼薛凛,见他正在与杨礼说着什么,眼风都没有往自己挂一下,她心下不由微松,待得上了马车,帘布坠下时,才彻底放松下来。 下晌到了客栈,明漪听见薛凛在吩咐杨礼,“让人在房中多备一张卧榻!” 明漪还有些惶惶的心,骤然就是安定下来,抿紧嘴角轻笑了一下。 夜里,薛凛果真歇在了卧榻之上,又是相安无事的一夜。 后来的两日,薛凛都是让人在客房中备下一张卧榻,两人同处一室,却是泾渭分明,明漪心中的不安至此彻底消散。 转眼便入了纪州地界。这一日,在客栈安顿好后,明漪如常躺卧下来,准备睡觉。 薛凛却半点儿没有要睡的迹象,甚至连佩刀都一直放在手边,只是坐在卧榻边,静气养神。明漪隐约猜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屋外两记夜枭的叫声忽远忽近传来,薛凛陡然张开眼睛,抓起手边的佩刀,三两步到了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探目望去,此时外头必然已是一片如墨夜色,也不知道能看见什么。 两息后,薛凛转头往里看来,明漪已是在榻上坐起身。 “我出去一趟,外头留了人护卫你周全。若是有人来,劳烦夫人帮着遮掩一二。”薛凛压沉嗓音低声道。 明漪不知他去做什么,但这般郑重其事,让她也不由得正了神色,点下头去。 “有劳夫人!”薛凛的神色似一瞬和缓,下一瞬,便是抽身而退,悄无声息推开窗户,身影如梭,一翻而下。 明漪趿拉着鞋子奔到窗边,举目四望,外头果然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清,自然也瞧不见薛凛的身影。 将窗户重新掩上,她按着胸口,底下心跳如擂鼓,果然,她就知道,绝不只是买马这么简单。 提心吊胆了大半夜,直到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开窗声,明漪腾地一下自榻上坐了起来。刚刚翻进窗的人没有想到她还醒着,动作悄然一滞,末了才轻声道,“是我!” 为怕惹人注意,她熄了灯,只能借着外头熹微的月光隐约瞧见窗边的人影,不知是敌是友,心弦紧紧绷着,指下的被褥都被她抓皱成了一团,到此时听得他的声音,一颗心才悄然落地。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窗边的薛凛已是反手掩上了窗,又默了一瞬,才低声道,“没事儿了,睡!” 明漪点了点头,想着眼下伸手不见五指,他也看不见,便又低低“嗯”了一声,才又重新躺了下去。 薛凛也走到卧榻边躺下,四下悄寂,心安了,躺下便觉得睡意翻涌而上,明漪不过片刻,已是呼吸均匀,睡着了。 卧榻上,薛凛却是悄然翻了个身,面朝着床榻的方向,睁着眼看着榻上姑娘睡得香甜,一头乌发如云铺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月光从窗杦的缝隙里撒下,映照在她莹白如玉的脸儿上,未施粉黛,却双颊丰润,粉唇微翘,眼下一点朱砂亦被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之中,美,却美得有些不太真切。 第二日,又是如常上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室壁却是被人从外头轻叩了两下,明漪撩开帘布,一眼就撞进了薛凛深邃的眸中。 “夫人……”他低低唤她,语声里似含着淡淡笑意,“可要出来跑会儿马?” 明漪不解,她记着自己是薛大都督的夫人,虽然很想跑马,可在他这么多手下面前到底有所顾忌,便忍着,谁知他倒是主动提议了。 虽不知为何,但明漪倒是欣然应允,“好啊!”这几日日日在马车里,她终于体会了一把当日繁霜的痛苦,浑身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而且……闷啊!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明漪钻出车室时,已经有人给她牵了一匹马来,她就在车辕上踩蹬上马,轻扯马缰,就驱马到了薛凛身侧。 “跑会儿?”薛凛看向她,眉梢微提。 明漪点头,便是马缰一振,轻喝一声“驾”疾驰而出,身后马蹄声哒哒,是薛凛跟了上来,不远不近。 跑了片刻,明漪抬眼只见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风儿吹拂下朝着天边一层又一层荡开的漫无边际的草浪,远处还隐约能瞧见玉带一般蜿蜒淌过的小河,在日头下闪烁着粼粼的银光,草浪低伏时,牛羊隐现,当真是美不胜收。 明漪两辈子加起来也未曾见过这般美景,这与那日在高坡上远眺又截然不同,身处其中,更觉震撼。 她胯下的马儿缓缓停了下来,眼神直直望着前方,好似沉浸其中,拔不出了般,喃喃道,“好美!” “再过一段时间,草原上的花儿开了,黄的白的紫的,看不到边,那又是另一番美景了。”薛凛策马来到她身边,低声道。 明漪转头看过去,见他目光落在远处,一贯冷峻的线条竟好似柔和了许多,他那双一贯深沉幽邃,不辨喜怒的眼睛里,竟是能够看出明显的热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明漪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一日他对她说的话,他忠于的是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爷的家乡在何处?”默了片刻,明漪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薛凛看她一眼,他的生平,除开参军之后立功的种种,之前的那些不过一笔带过,她即便看过,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必也不会记在心头。 “在嶲(xi一声)州!”薛凛轻声道,目光落在远处,带着些虚无缥缈,好似穿越了眼前的草原,望见了遥远的某个时空。“那是安西十四州最南的一个州,离着剑南很近了,那里没有草原,也没有大漠戈壁,却是处处深山沟壑,河流穿谷而过,峭壁不生猿猱……” 第133章 这便是你夫人了 “可那里一样很美,跟这里不一样的美,春日里,油菜花开满溪谷的山地,还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夜色里,人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薛凛声音压在喉中,徐徐道来,明明是那样波澜不惊到有些冷漠的语调,明漪却偏从那只言片语中听出了无言的缱绻,脑中勾画出了他言语中的那些画面,虚虚实实,虽不清晰,却确然美好。 可薛凛话到此时,却突然顿住,明漪转头看向他,“还有呢?” 他冷峻的侧颜似有一瞬绷紧了,仿佛刚才那俄顷的柔软,只是明漪的错觉一般。“没有了,我那时年纪小,也记不得许多。后来四处走,说不得记岔了也是有的。” 明漪看着他,眼中流波千转,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还想再往前走走吗?”薛凛扬鞭朝着前头一指。 今日美景确实让明漪有些心荡神驰,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可以吗?”他们又不是当真出来游山玩水的。 “明日就可到马里城,今日倒不必赶得太急,前头有一个部落,咱们今晚可以歇在那里。”薛凛语音平平。 明漪却听得双眼发亮,“可以吗?”之前从望京到北关,一路上都忙着赶路,林大虎担着她的安危,自不会让她随意走动,她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到了北关城,能够偶尔出城,在城门口转转,哪怕没出关口,也是心满意足了,这回能够跟着他去纪州,虽然有任务在身,她也很珍惜,没有想到,途中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明漪当真是不敢想不敢信。 薛凛瞥一眼姑娘被激动点亮的双眸,轻轻将头一点,“自然可以,那个部落里有一个我的朋友,正好可以去见见他。”薛凛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马缰轻振,驱马向前。 明漪一边打马跟上他,一边问道,“那杨礼他们呢?” “我留有标记,他们一会儿自会寻来。” “哦!”明漪应了声,与他并辔而行,脸上欣悦的笑也一路蔓延到了眸底。 又行了十来里路,明漪终于见到了薛凛口中的部落,白色的帐篷星星点点散落在绿色的草原中,远山,清溪辉映,牛羊成群,再近些,便能看到来回跑闹的孩童,看着有外人来,呼啦一声跑开,又躲在不远处,悄悄好奇张望。 明漪跟着薛凛驰进部落,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近河的帐篷前停了下来。 河边,正有一个男人在刷马,听着动静转头看过来,见到薛凛先是愣了愣,继而脸上就是展开欢喜的笑,“老薛!哈哈哈!”一边大笑着,一边已是大步而来。 薛凛纵身跃下马背,转头迎上大步过来的男人,两人便是抱在了一处,薛凛脸上难得地也展开一抹笑,真正开怀的那种,“老罗,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那个叫老罗的男人哈哈笑着,手一下又一下地拍在薛凛肩背之上,那力道看得明漪都觉得疼,抬起的眼对上听到动静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一个女人,轻轻点了个头,算得招呼。 “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知道你要来,我怎么也得给你备上两坛好酒,咱们好不醉不归啊!”老罗笑道。 “你家自酿的马奶酒就很好了,喝点儿可以,却不能多饮。我有事往马里城去,只是路过这儿,顺便来瞧瞧你。”薛凛轻笑着回道,目光一转,看向了一旁笑靥如花的姑娘。 老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这才瞧见与他同来的居然是个姑娘,一愣后,眼睛亮了亮,有些兴味地看向薛凛,给他使了个眼色,意示让他介绍,姑娘是何人。 “夫人,这是我从前在安西军中的兄弟,罗祥!”薛凛恍若不见他的眼神,只是语调平平对明漪道。 “夫人?这便是你夫人了?”罗祥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地看向明漪,“早就听说你成亲了,还想说是什么样的女子呢,没想到今日便见到了。这可是大喜事,今日无论如何得好好喝两碗,走走走!”罗祥一边拍着薛凛的肩,一边推着他往帐篷里进。 “许久没见,他们心里高兴,你别介意。”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女子五官比汉人要深邃,身上穿着当地色彩靓丽的衣裙,一口汉话却说的很是地道,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 “我明白的。”明漪轻笑,看向前头边走边说的两个男人背影,目光落在罗祥空荡荡的左臂处,神色微黯。 她虽什么也没说,但罗祥的女人好似已明白了她心中疑惑,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罗祥空荡荡的左边衣袖,面上却是笑得豁达,“比起他的很多同袍,已算好了,虽然没了一条胳膊,但他至少还活着。” 明漪心口一缩,酸楚苦涩一并涌上,转头,见到的却是女子朴实纯粹的笑容,“我叫娜莎,是罗祥的女人。” “我叫明漪。”明漪弯起粉唇,轻声答道。 “进去!祥子自从听说老薛成亲后,时不时就要念叨,今日你们来了,可要好好招待你们一番。” 这部落唤作雅瑟,算得安西比较固定的部落了,因着他们所在的松陵原水草丰茂,倒是用不着往更远的地方去放牧,是以他们的村落一年四季都在这一带,甚至他们村子还按着汉人的习俗修建了土石结构的祠堂,薛凛才能轻易找到他们。 村落里汉胡杂居,因而也有不少胡汉混血的,娜莎便是其中一个,当然了,她与罗祥的女儿阿珈也是。 明漪看着那个一双小手紧紧抱在娜莎腰上,羞怯地藏在娜莎身后,偏偏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探头打量她的小女孩儿,心里便是一软。 小女孩儿的肤色并不白皙,可一双眼睛却是黑葡萄一般,纯粹动人,明漪一看去,她便如惊到的小鹿一般,倏然又缩回了她阿娜身后,过了片刻,又悄悄探出头来。 真真可爱!明漪不由地笑柔了脸,朝着她轻轻招手,还亮出了手里一串彩色的珠子,那是之前在北关城逛街时随意买的,不值当几个钱,但是颜色靓丽,精巧可爱。 “去呀!阿娜告诉你了的,这是薛叔叔家的姨姨,不怕!”娜莎轻轻拍了拍阿珈的脑袋,明漪又是一脸柔笑地看着她。 阿珈终于是慢吞吞从她阿娜身后走了出来,明漪靠近前,将手里的彩珠递给阿珈,“我不知道会见到你,所以什么也没有给你准备,这个送给你。” 阿珈看着那串彩珠,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满的欢喜,却还是没有伸手去拿,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娜莎,直到看见娜莎点了头,她才欢喜地接过那串彩珠,拿在手里仔细看,笑亮了小脸,“喜欢,谢谢!” 第134章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薛大都督 “喜欢,谢谢!” “不客气!”明漪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阿珈的头顶。 阿珈看着她,眼珠子亮灿灿,下一瞬竟是倾身,在明漪颊上香了一口,“姨姨漂亮,喜欢!” 明漪愣了愣,方才颊上一瞬的温软,还有小女孩儿眼中纯粹的欢喜让她怔住,可心却软成了一滩水,“阿珈这么可爱,我也喜欢。” 阿珈害羞地笑着,又转头奔进了娜莎怀里,娜莎抱紧她,笑看向明漪,“你这么喜欢孩子,什么时候也和老薛生一个。” 她和薛凛生一个?明漪蓦地怔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那头罗祥和薛凛掀开帘子走进来,罗祥面色有些古怪地朝明漪一瞥,薛凛倒是面无殊色,可明漪知道,以他的耳力,定是都听到了。 好在,没有人提半句,罗祥又与薛凛说着话往里走了。 明漪直起身子,看着薛凛的背影,眼底却是悄然黯下。前世时,她便未曾有过自己的孩子,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与孩子无缘。今生……只怕还是会如此。 夜色沉降,草原上却是热闹了起来,熊熊的篝火便如人们骨子里的热情一般燃烧着,乐声,欢闹声,交织一处,人们和着乐声,围着篝火跳起舞来,明漪本只是在边上看着,间或吃点儿烤得金黄酥脆的烤羊肉,再啃两个胡饼,谁知,却是被娜莎和阿珈一左一右拉着,硬是加入了他们。 明漪从没有跳过舞,毕竟这是娱人之技,好在这舞也不难,没一会儿就学会了,围着篝火跳着笑着,那火焰映在她脸上,将她面上灿烂的笑映得明晃晃,好似也映在了她的双瞳之中,配上她方才被娜莎带着去换上的当地裙装,艳丽的红色,鲜焕得好似大漠里难得一见的红花。 “你这夫人……挺不错啊,我本来还以为这望京城的贵女定会不习惯咱们这些粗陋的地方,没想到,这肉吃得香,舞也跳得欢,不错!”罗祥一边大口吃着肉,一边仰头猛灌了一碗马奶酒,往篝火那头看了一眼,再望向薛凛,脸上的笑容带着两分别样的意味。 薛凛的目光也往那头一瞥,却也只是一瞥,便即收回,“只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姑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是吗?”罗祥笑掀唇角,“我还不知道你吗?能让你带来见我的,至少还能入你眼。” 薛凛看他一眼,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罗祥脸上的笑却是更甚了两分。 不一会儿,明漪她们跳完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更是晶晶亮。 “喝酒吗?”罗祥倒了一碗马奶酒递给她。 明漪却下意识地看向薛凛,后者朝着她轻勾唇角,“喝!安西不比望京,夜里和冬天都冷得很,是得学着喝点儿酒。” 李凤娇从前是会喝酒的,而且酒量不错,不过那也是后来入宫之后才养成的习惯,毕竟心里太苦的人总少不得借酒浇愁,成为傅明漪后倒是没怎么喝过,今日却是想喝,不为愁,而是真正开心。 笑着接过那碗酒,她轻呷了一口,略有一点淡淡腥苦的味道,却是入口绵软,奶香浓郁,明漪又呷了一口,一口接一口,那碗酒很快就是见了底。 罗祥见状哈哈笑了起来,“果然是咱们安西军的媳妇儿,痛快!来,再来一碗!”说着,便又要给明漪倒酒,却是被薛凛压住了酒坛。 “一碗就够了!不可多饮!”压着罗祥,眼睛却是看着明漪。 明漪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不喝了!” “你这个人,自己就是个酒坛子,有事没事就抱着个酒囊,倒是不允人家喝,太霸道!”罗祥指着薛凛哼道,但到底没有再给明漪倒酒。 明漪目光与薛凛相触,浅笑开来,说不喝便当真放下了酒碗。 夜色渐深,篝火旁的欢快仍在持续。明漪悄悄走到外围,倚在用来固定帐篷的那些木桩旁,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小河,还有更远一些,被笼在月色中,好似泛着银光的,漫无边际的草原。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明漪转头,不意外见到薛凛,她冲着他粲然一笑。 薛凛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手里拎着一件外裳,递给她,“草原里的夜晚可是很冷的,快些穿上,又喝了酒,可别吹了风受凉。” “谢谢!”明漪将外裳接过去,轻轻披上。仰头,是墨蓝的天空,在天边泛着一点点瑰丽的紫色,一轮皎月当空,边上疏星相伴,明明灭灭,银河恍若一抹轻纱,“以前就听说过安西的夜色最是美丽,之前在北关城虽也瞧过,却都比不上今夜所见。” “听谁说的?”薛凛却是问道。 明漪眨了眨眼,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却是轻轻笑开,带着两分自嘲,“不记得了!” “夫人的记性果真是时好时坏。”薛凛声音转沉,一双眼睛亦如此时的夜空,虽是流转着引人探究的神秘,却又恍若幽潭,深不可测。 “有些事情记不得也挺好。我听人说过,若记性太好,好的坏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话,会折寿的。欸,可别问我是听谁说的啊,因为……我还是不记得了。”她朝着他调皮一笑,杏眼中满是狡黠,衬着她眼角那一颗朱砂痣,鲜焕而生动。 薛凛扯扯嘴角,低笑了两声,转开头去。 不知是不是月色迷人眼的缘故,她觉得今日的薛大都督格外的温和呢。明漪看着薛凛,嘴角浅浅勾起,“谢谢!” 薛凛奇怪地看向她,眉心微攒,“你方才说过了。”这么快就忘了?记性当真差成这样? 明漪嘴角的笑痕更深了两分,“方才是谢你给我拿外裳,现在是谢你带我跑马,谢你带我看草原风光,还有谢你带我来这儿。”若是她还看不明白他的故意,那就真的是蠢了。 她眼中的笑意灼人,让薛凛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去,轻咳了两声,“不客气,我也是当真路过这儿,想来看看老罗,带着你,不过顺路而已。毕竟,我之前夸了海口,说要带你去绘这安西十四州的地形图,堂堂一个安西大都督,总不能食言而肥?” “是是是,薛大都督是伟丈夫,掌管三十万安西军,自然是一言九鼎!”明漪笑着奉承。 薛凛没有搭话,面上却浮荡着浅浅的笑意。 “所以,杨礼他们也不会来了吗?”默了片刻,明漪轻声问道。 “他们另有事,明日自会与我们汇合。”薛凛这会儿倒很是坦诚。 “薛大都督方才说杨礼他们会寻来时说的可真了,我半点儿都没有怀疑过……”明漪语气里有些莫名的意味,“本以为薛大都督铁骨铮铮,口中绝无虚言,看来,还是看错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薛大都督!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 薛凛“……” 第135章 夫人果真看见了不少 翌日,辞别了罗祥和娜莎,还有可爱的阿珈,两人策马离开了雅瑟部。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与杨礼一行人汇合了,明漪却是瞧着队伍里多了一些人。 当中一个人朝着她挥了挥手,笑得有些开心,“郡主,咱们又见了!”居然是自被薛凛带走后就再没见过的元拓。 他身边还有一人,冷冷瞥他一眼,看着明漪的目光也算不上多么友好,正是薛泰,转头对上薛凛,却是现了笑脸,忙不迭迎了上去,“哥!” 薛凛淡淡“嗯”了一声,这头元拓本来还想与明漪“叙旧”两句,谁知,薛凛一记冷眼瞥过来,他告了一声罪,便也是过去了。 明漪看着那头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几个人,若有所思。 待得说完话,元拓又是过来了,冲着明漪一抱拳,“夫人,我们这就要走了,来日再见!” 明漪挑了挑眉,有些奇怪,怎的方才还是郡主,这会儿便是夫人了? “还不走?”薛泰已经爬上了马背,驱马过来,冲着元拓居高临下,很是不耐烦道。 这个弟弟,还是这么不可爱!明漪无声叹了一记,看着元拓一边念叨着薛泰,一边爬上马背,与他们带来的那一行弓卫一道,打马而去,转瞬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走!”薛凛一声令下,车马再度行进,朝着前头不远处的纪州州府马里城。 马里城的城墙亦是宽阔,城楼高耸,入城时,明漪便是习惯性地挑高帘布往外看去。 “这马里城好热闹啊,看着与北关城也不差什么。”微雨也在往外看,看的却是与明漪看的截然不同。 “嗯。”明漪很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却是落在城门口,还有城楼上巡视的守卫,视线一个上移,看到了城楼上方高挑着的一串灯笼。 奇怪!她蹙了蹙眉心,居然是一串蓝色的灯笼。 马车继续往前,城楼已是看不见了,明漪仍是挑着帘子往外看着,视线转而落在了路上的行人身上。 马里城很是热闹,只是城中胡风更甚,来来往往的,看着长相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多是穿的胡衣,就连街上店铺的招牌和幌子上也都是写着胡文,有些铺肆的屋檐下也挂着灯笼,也是……蓝色。 明漪视线一定,喊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薛凛驱马到了窗格处,“怎么了?” “我想先逛逛!”明漪按捺着胸口的跃动,神色平静道。 薛凛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明漪拿了帷帽戴上,扶着微雨的手下了马车,薛凛驱马过来,“我就不陪着你去了,给你留下几名护卫,一会儿逛完了让他们直接护送你回客栈。” 明漪点头,薛凛带着车马和大队先走了,给明漪留下了四名护卫。 明漪带着微雨转身看了看,挑着一家挂了蓝色灯笼的铺子走了进去。 “贵客想要买什么?”进去时,店里的掌柜便迎了上来,高鼻深廓,就算不是纯粹的胡人,也有胡人血统,一口汉话也略有些生硬。 明漪帷帽下的眼睛四处看着,“不用招呼我,我自己看看便是。” “好!那贵客看着,若有什么需要再吩咐!”掌柜笑应,绕到了柜台后,可一双眼睛却须臾不离,只是看了明漪一会儿,那视线便更多的落在她身后随行的那四名护卫身上。 这是一家卖珠宝首饰的铺肆,里面的东西自然与望京的很有些不同,却与北关城的大同小异,明漪转了一圈儿,买了一对猫睛石的耳坠便走了,又去逛了另一家铺子,一家又一家,却也不过逛了五六家家,便有些意兴阑珊般,直往客栈去了。 到客栈时,天色已是昏暗,薛凛正与杨礼说话,明漪进去时,两人又说了两句,杨礼便走了。 明漪正在净手洁面,比起初初出门时,如今她已能泰然与薛凛共处一室。 “夫人买了什么?”薛凛问道。 “都在桌上了。”明漪眼尾往着桌面一睐,她买的东西方才进来时微雨已替她放在桌上了。 薛凛踱过去一看,只一对猫眼石的耳坠并一包乳香糕点,“夫人可逛了好一会儿,就只买了这么一些?” “没法子,我夫君如今缺钱,我可不敢随意挥霍。”明漪笑答,末了,才觉出有些不对,对上薛凛带着两分兴味的眼神,耳根蓦然就红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他的面,说出“夫君”二字。不自在地转开视线,“而且,比起买,看到的东西倒是不少。” “是吗?夫人都看见什么了?”薛凛长腿勾过一根凳子,在明漪跟前坐了下来,扬眸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漪深看了他一眼,片刻,才压低嗓音正色道,“挂了蓝色灯笼的铺肆那些掌柜和伙计看似热情,眼睛却都盯在我身边护卫身上,他们不怎么在乎东西能不能卖得出去,那家卖首饰的铺肆居然将和田玉和羊脂玉混放在了一处,有一支嵌了金刚石的簪子落在柜子底层,还落了灰。而且,我刚进去,掌柜的迎出来,张口招呼便是汉话。也不知道是马里城的铺肆就是这么个传统,还是他们一眼就认出来我是汉人。” 可是太奇怪了,这城里胡风盛行,她又戴着帷帽,穿着骑服,如何能一眼断定她是胡是汉? “看来,夫人果真看见了不少。”薛凛嘴角一牵,似有若无地笑了,“所以呢?看见了这么多,夫人的结论是什么?” 明漪深深看着他,眉心皱了起来,她不相信他这样敏锐的人就算方才在街上没有看出蹊跷,听她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明白过来,不过是要听她亲口说罢了。难怪方才让她一个人去逛了! 说便说,她对他有用,他们这盟友的关系也会更加牢靠。明漪眉宇舒展开来,“城楼上挑高的蓝色灯笼应该是传递了某种讯息,至于那些挂着蓝色灯笼的铺肆,应该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或许是眼线,或许是假扮的兵卒,这马里城,很是奇怪!” 薛凛听着笑了起来,“那夫人可知道,马里城本就有挂灯笼的习俗?而且是彩灯,随时可换颜色,蓝色灯笼在这里并不算奇特。” 明漪攒起眉来,“居然是如此?那我之前怎的从未听说过?还有那些写到纪州的游记里也未曾提到过?” “那是因为这习俗就是近几年才流传开的!”薛凛语气似是不经意,明漪却是忽闪着眼,抬睫看向他,入目是他微微笑开的脸,“天色不早了,先用饭!”说着,他已起身出去,到门口吩咐了人备饭,不一会儿,便有人送了饭来。 第136章 突发急症 用罢饭,天色已是黑尽了,薛凛说有事与杨礼说,就出了门。 明漪让客栈伙计寻了笔墨来,拿出一张已有了些墨迹的纸,想了一会儿,又在上头勾勒,竟是一张地形图,正是从北关走出来,到马里城的一段路,这只是记录,回头她还打算誊抄时画得更精细些。 她埋头做起事儿,半点儿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房门被人“吱呀”一声开启,她才骤然抬起有些酸涩的眼,看着缓步走进来的薛凛。 “已快三更了,你该早些歇息,灯下画图,费眼睛!”薛凛一瞥她手边的东西,沉着嗓音道。 “我没有注意到,都这么晚了?”明漪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开始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我这就收拾收拾歇下。” 薛凛点了点头,大步到了卧榻边,上头摆放着刚才送进来的行李,而后,便是伸手拉开了腰带。明漪刚好朝这头瞥来,微微一怔之后连忙转开头,可方才惊鸿一瞥瞧见男人宽阔紧实的背脊,和贲起有力的胳膊和腰肢还是印在脑海,挥之不去,她耳根骤然有些发烫,咬了咬牙腹诽道,这几日都很是规矩,怎么今日却一回来就开始脱衣服了? “夫人?”薛凛喊了她一声,明漪皱着眉,没有回头。 “夫人?”这回声音近了些,也大了些。 “干什么?”明漪带着两分恼火转过头,却是微微一愣,他没有赤着身子,甚至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夜行衣,她面色微微一变,“你这是要出去?” “嗯。”薛凛点头,眼目深深将她望着,“若是一会儿有什么异动,记得随机应变。” “你放心!”明漪点头。 “万事当心!”薛凛说罢,走到桌边俯身吹熄了烛火,又等了片刻,听得外头传来夜枭的叫声,才如那日般一个纵身,翻窗而出,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他走后,明漪又在原处站了片刻,这才过去将窗户掩上,回到床榻边躺了下去,可躺了好一会儿,非但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反倒更清醒了些。 外头更夫走过,听着声响,已快五更了,可薛凛还没回来。 她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坐起了身,方才到客栈时天还未全黑,她往窗外看过一眼,知道从这间客房的窗户处,可以远远看见他们进城时路过的那处城门,也不知道那串蓝灯笼在夜里会不会点亮,若是亮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恍若鬼火一般,有些瘆人? 这么想着,明漪也在床上坐不住了,趿拉着鞋子三两步到了窗户边,将窗户推开看了出去。 可面色却是陡然一变,身子更是抻了抻,怎么回事?城门那里确实高悬着一串灯笼,在暗夜里一眼便可望见,很是醒目,可却不是白日里见着的蓝色,而变成了红色。虽然红色的灯笼在明漪看来更正常一些,可她今夜看着,却觉得心弦莫名发紧,难道是夜里就换成红灯笼吗? 就在这时,本是万籁俱寂的夜骤然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马嘶人声撕碎,四下里,狗吠声一声赶着一声,明漪站在高处,见着客栈斜前方的街道里有火把长龙蜿蜒而来,转瞬将他们所在的这处客栈围起来,紧接着客栈的门板就是被拍得震天响。 “开门!” “官爷这是做什么?” “州牧府遭窃,我等奉命搜查,谁敢阻拦?” “搜!” 因是暗夜,明漪即便耳力不如薛凛那般灵聪,但也将这几句听得清楚,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拍门声、踹门声、叫骂声、哭闹声夹杂成一片,明漪脑门儿生疼,一时脑中生乱。 薛凛说了,若有异动,随机应变,可眼下要怎么办,若是他此时不在,那么便说不清,那个州牧府遭窃的罪名就会落在他身上,届时就算可以摆明身份脱身,那马种多半是买不成了,还有他这几日暗中行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人发觉他不在房中。 明漪轻咬着下唇,听着那嘈杂声渐渐近了,目光四处逡巡着,定在某一处。她疾步过去,将火折子吹亮,把桌上的灯烛点燃,然后捧着那灯烛走到了窗边,微微一倾,灯油倒在了床幔之上,听着已经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她一咬牙,手松开,灯烛便是朝着那幅溅上灯油的床幔落去,火烧起来,她冲出去,将局面搅浑,薛凛留下的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未必不可一搏。 顷刻间,明漪想了许多,脚尖已是向外,就待火烧起来,她便冲出去。 谁知,斜刺里却是伸出一只手来,千钧一发之际,将那盏灯烛给接住,捞了回去,明漪下意识地张开口,一声叫还不及喊出,就已经被一只手从后头捂住了口,“是我!别叫!” 熟悉的嗓音带着微喘响在耳畔,连带着他热烫的呼吸也喷吐在耳廓,是薛凛,他回来了,可明漪没有觉得半点儿放松,反而浑身都是紧绷起来,在薛凛看不见时,她双瞳瞠圆,抬起的手用力拍着他捂在口上的那只手,带着不管不顾的慌乱和急切。 薛凛手背上被她的指甲划拉开一道,捂在她口上的手稍稍松开,她便是用力一挣,摆脱了她的钳制,“你……” 薛凛刚开口,谁知,明漪便是俯下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那些秽物甚至溅起些,落在他的衣裳和鞋面上。 “砰砰砰!”隔壁的房门被撞开,薛凛的几名属下与那些纪州的官兵起了冲突,似是推搡起来,就在这时,隔壁薛凛和明漪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薛凛只着单衣,外头草草披着一件外裳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对着随行的护卫便是疾声道,“夫人突然得了急症,你们,快些去请个大夫来!微雨,还不进去伺候夫人?”后头一句话是对着另外一侧房间的微雨说的。 那些护卫和微雨都是微怔,连忙动作起来,微雨转头进了薛凛和明漪房中,谁知,要出去请大夫的人却是被那些官兵拦住。 薛凛面沉如水,上前一步道,“我夫人身体不适,要急着请大夫,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至于我们,人都在这里,自当配合官爷搜查。”他虽这么说,可一双眼睛里的冷锐却恍若实质,无形的威压迫面而来,纪州官兵中领头的那个被他盯着败下阵来,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轻轻摆了下手,那些官兵总算是让开道,那个护卫立刻疾步而出,请大夫去了。 薛凛将手往身后洞开的房门一伸,“官爷,请!” 第137章 为了他的面子 那领头的官兵看他一眼,转头带着人进了房门,谁知,刚进去,一股刺鼻的酸臭就是扑面而来,那些官兵大抵都没有想到,连忙捂住口鼻,一时却还觉作呕。 可却又不敢也不甘立时退出去,强忍着四处看起来,却见一个妇人躺在床榻之上,身上盖着被褥,面色惨白如纸。而方才进来那丫鬟正在埋头清理地上的秽物,也正是那股酸臭味的来源。 可是忍着那股味道看了半天,却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方才出去那护卫动作极快,已是拉着一个大夫快步而来,却原来这客栈附近就有一家药铺,大夫被方才的动静吵醒,才有了这方便。 大夫被让进房内,薛凛迎上前来,将他往床边引,“有劳大夫为夫人看诊。” 微雨已是有眼色地将明漪的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白腻的皓腕。 大夫虽是深夜出诊,可方才出门前就已被护卫塞了一锭银子,这会儿自也不会怠慢,连忙将药箱放下,伸手为明漪把脉。 明漪带着两分惶惶和心虚,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悄悄瞄了一眼立在床边的男人,他仍是身姿如松,面上也惯常的端持,可眼底仍可看出两分急色,只不知却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薛凛察觉到她的目光,看向她,她却心虚地立刻缩回了视线。薛凛转而看向已经把完脉的大夫,“大夫,如何了?” “看着脉象没什么大问题,夫人许是心悸这才引得脾胃不适,要紧还是要放开胸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开个和中舒胃的方子吃上一帖。”大夫起了身。 “多谢大夫!”薛凛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眼色下,微雨忙将大夫引了出去开方子,并又奉上了厚厚的诊金。 薛凛则冷眸看向那些杵在屋里的纪州官兵,这几个人再没有留下去的必要,又听得那夫人是心悸是以才身子不适,一时有些心虚,只得转身而去。 室内安静下来,薛凛目光沉沉看向眼神闪躲的明漪,“药怕是要许久才煎好,你先歇会儿,也折腾一晚上了。”竟是半句没提刚才那事。 明漪身子都埋在被褥之中,只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小脸,衬着那双眼睛更是黑亮,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好似收了利爪,格外的乖巧。 薛凛说完,转身到桌边,将灯烛拨得暗了些,“睡,我这儿守着,若还有不舒服,记得叫我。” 明漪转头看向他,他已是坐在了卧榻之上,微暗的烛光笼在他周身,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却始终沉静,这样的沉静让明漪也不由安定下来,又是点了点头,然后拉高被褥,缓缓侧了身子,面朝里。 身后毫无动静,她哪怕竖起了耳朵,也没有听到半点儿声息,就好似根本没有人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漪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微雨轻轻推醒。 她睁开酸涩的眼,闻到了一股子药味,药是煎好了。 “夫人,先把药喝了再继续睡!”微雨一边说着,一边在明漪点头后,轻手轻脚将她扶坐起来。 明漪这才瞧见药碗端在立在她身后的薛凛手中,他眼目沉沉将自己看着,目光一贯的幽邃,只是明漪的心虚散了大半,他既不问,那便这样!她确实就是心悸,这才不适,本也是事实。 薛凛默然将药碗递了过来,明漪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背上那条细长如丝线的口子,正是她昨日用指甲划拉开的。明漪眼睫微颤,蓦地抬眼看向他,薛凛却是将药碗递给微雨后,就侧过了身去。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薛凛走到门前,拉开门,门外是杨礼正抱拳见礼,“爷,胡家马场来人,胡四爷请爷和夫人移居马场别院,说是已备好了院子,扫榻以待。” 他们来纪州,本就是冲着胡家马场来的,人家都来请了,自是顺理成章去了。可薛凛还是没有立时答话,反而转头往屋内看来。 明漪眉头都没有皱地将一碗苦药闷头干了,抬眼就见薛凛看了过来,神色难得有些怔忪,似是被她干药的豪爽给惊到了,明漪想,他若是知道她前世为了不要魏玄知的孩子,吃了多少苦药,他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方才杨礼那些话并没有避开明漪,因而她也听得清楚,见薛凛看过来,片刻没有言语,她才反应过来,忙道,“待我收拾妥当,咱们就去!” 薛凛这才点头,迈步与杨礼一道走了出去,临去前,倒还记得将门掩上。 “微雨,去,将我备的那身衣裙取出来。”明漪转头对微雨道。 微雨看着前一刻还在喝药,这会儿却是斗志昂扬的明漪,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应了声“是”,转身去翻她们带来的行李。 微雨自然知道明漪说的是哪身衣裙,那是明漪特意为了此次纪州之行备下的。薛凛带她来,既是为了彻底打消那位胡四爷要招他为婿的念头,她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帮他。 于是,一会儿在外的男人们就见着明漪娉娉婷婷从客栈内款款而来,一身淡蓝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了件妃色绣牡丹金线锁边的曳地披帛,算不上是盛装,却必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上前朝着薛凛福身为礼,这半年来,身形拔高了半个头,如今倒是越发有女子的匀称清媚了。体态纤细,却又不失婀娜,举手投足间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好看。在这胡风盛行的纪州,便恍若一弯清流,蜿蜒而至,涤荡人心,清新中,又透着让人说不出的矜贵高雅。 这便是望京贵女的高雅之姿了,倒果真与他们都督般配得很。知晓夫人身份的那些人心里不由赞道。 薛凛眯眼打量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收回视线的同时亦是转身往他的黑亮大马行去。 明漪也不在意,她穿这一身又不是给他瞧的。扶着微雨的手登上马车,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瞬的不甘,挑开帘布往外头看去,正好瞧见高居马头的薛凛,腰背紧收,身挺如松。她后槽牙蓦地有些发痒,咬了两咬。她打扮打扮虽比不得李凤娇天生的绝色倾城,但也算是不错了,这个男人莫不是木头做的,怎的半点儿表示也没有?她可是为了他的面子,让那胡四爷退也退得甘心情愿,怎的他连一句夸赞的话都没有,这盟友还能不能好好结盟了? 明漪有些恼火地摔了帘子。 难道是因为昨夜之事?可他没有问没有说不就是不在意吗?想起早上吐在他袍摆和鞋上的秽物,想到他手背上那道抓伤,明漪蓦地有些心虚,踌躇着还是重新撩开了帘布,轻声唤道,“爷……”薛凛望过来时,一只纤白的手已是扣着一只精巧的瓷瓶递到了眼跟前。 “这是德济堂陈大夫专门调制的伤药,可是疗伤圣品,抹一抹,别留疤了。”明漪一壁说着,一壁瞄了瞄薛凛持缰的那只手,意有所指,末了,对上薛凛看过来,莫名幽深的眼神,心不知为何一慌,便是探出身子去够他。 “你小心点儿!”薛凛看她探出半个身子,双瞳微缩,沉声说出时,已是伸出手来,要触到她的手时却微微一滞,转而一个下挪,隔着衣袖稳稳撑住了她的胳膊,只是下一刻,手心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而她已抽身退回了马车内。只有被风荡起的一缕发丝拂过鼻端,带着淡淡的香气,便好似他们庭中那棵桃花一般,一拂而过,只余残香,却很是痒,那痒,一路窜至心尖。 薛凛扣紧手里那只精巧的瓷瓶,低眼看了看手背上那道再不治疗可能就要痊愈了的伤痕,低低笑出声来。 车室内,听着他的低笑声,明漪狠狠皱起眉来,手掐了掐掌心,笑了,他又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原上风带着醉人的温暖拂来,安西的暮春姗姗来迟。 第138章 我家夫君 胡家马场在马里城南郊,好在安西的城池比起望京来说都小了不少,不至于出个城就要几个时辰,即便如此,到胡家马场时,也已经快要晌午了。 马场外另修了别院,他们的车马到时,院门外早已候着些下人了,有人飞快地跑回别院去报讯,明漪被扶着下了马车时,就见着一个留着络腮胡,长得又高又壮、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着,一边大步迎了出来,到薛凛跟前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熊抱。薛凛微微一个侧身,躲了开来,那男人也不恼,转而抬手拍了拍薛凛的肩膀,“行啊,容老弟,几年不见,这身子看着又壮实了,人更精神了啊!” “比不上胡兄你,这么多年一直精神!”薛凛轻牵唇角,朝着对方一抱拳,“胡兄,瞧你红光满面,看来是无恙,而且这生意倒是越做越红火啊!” “生意不就那样,倒是容老弟你几年不来,今日好歹是将你请来了。阿玥,快来,见过你容大哥!”胡四爷呵呵笑着朝后一招手。 明漪本来正在乐呵呵看哥俩好的把戏,听到这儿,骤然抬头,一眼便见到了胡四爷身后的少女,方才大抵是胡四爷身板儿太大,竟将她遮掩了个严实。那少女一身艳红的骑服,身形高挑,身材更是曼妙,凹凸有致,一头微微泛着栗色的头发高束,发尾微卷,发辫上点缀着碎红石榴石和玛瑙珠镶嵌的链子,深深浅浅的红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深邃的轮廓,真真是飒爽逼人。 她一双透着点点晴海色泽的眼睛看着薛凛,目光中透出两分倨傲的好奇,上前来,朝着薛凛抱拳拱了拱手。 这是与明漪见过的女子截然不同的烈焰玫瑰,明漪心口微颤,这样美丽炽烈的姑娘,只要是男子,都会忍不住心迷?何况是薛凛这样的男人,难道不会兴起征服欲吗? “你便是我阿塔说的那位容爷?就是你为了不娶我七姐,躲了我阿塔几年,连面都未曾露?”少女阿玥出了声,一口尚算纯正的汉话,听不出什么口音,却是听出了满满的倨傲和不满。“不过你有什么瞧不上我七姐的?我瞧着你也没多了不得啊?” 这话可就不那么客气了,明漪听着眉心就皱了起来! “阿玥!”胡四爷轻喝了一声,“怎的这般没有规矩?你七姐早就嫁了,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还不快些给你容大哥赔不是?” 阿玥自然是不愿,哼了一声,没有致歉,反而跺着脚将头一扭,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姑娘我不高兴。 胡四爷朝着薛凛笑道,“容老弟,我家阿玥被我宠坏了,还是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啊!” 薛凛自然不会因一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就破了他的养气功夫,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听了胡四爷的话,正待张口说什么,就听着身后一记清脆中透着依恋的笑唤,“夫君!” 薛凛转头看着娉娉婷婷走过来的明漪,目光一定,尤其是她走到身边,一只柔荑还隔着衣袖挽上了他的胳膊,仰头朝着他娇娇一笑时,他的目光更是闪了两闪。 “这位胡娘子,我家夫君好是不好,你又如何知道?你若觉得他这般不好,当初你家七姐没嫁,你该为她庆幸,这般不依不饶,口出恶言的,只会让人觉得你们一直耿耿于怀,胡四爷交游广阔,财聚四海,若是小气了往后如何做生意?你家七姐已嫁,这些话落进她夫家耳中,再大度也难免心生罅隙?阿玥姑娘就不怕为你七姐招来祸端?”明漪挽紧薛凛的胳膊,已是沁了一掌的冷汗,好在隔着衣袖,她又全副注意力都在对面的阿玥身上,倒算平安度过,暂且没有发作。 她一双眼睛紧紧望着阿玥,斗志昂扬好似一个正在对阵的战士,薛凛的目光亦是胶着在她脸上,看着她因他而战,脸上藏不住的光彩。 “再说到我夫君好不好,怕是我才最有资格说道?阿玥姑娘,我家夫君很好,再好不过,这世间男儿皆比他不过,只是可惜,他的好只属于我,你还有你家姐妹,怕是没有机会领受!” 这话满满的底气,回敬亦是没有半分客气,直噎得阿玥一张漂亮脸蛋都变成了色盘,面色几变,最后胀得通红,指着明漪跺着脚问道,“你……你是何人?” “胡娘子莫不是气糊涂了,我方才都说了,他是我夫君,那我除了是他夫人,还能是何人?”明漪笑呵呵回道,她知道阿玥是问她的家世来历,她却偏生当作没听懂,就要这般回她。 阿玥咬了咬牙,抬手指着明漪,狠狠道,“你给我等着!”话落,便是气急地转身而去了。 “哈哈哈!”边上一直看戏的胡四爷,哪怕自家女儿被气成这样,也没有半点儿怒色,反倒大笑起来,“容老弟啊,你这个夫人,很了不起啊!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是个厉害的。我养我家阿玥这么多年,说实在的,连我有的时候都拿她没辙,还从没有见过谁能制得住她的,就凭这一点,弟妹就是这个!”胡四爷朝着明漪竖了竖大拇指。 “多谢胡四爷谬赞!既然四爷这般看得起我,我便不与四爷客气了,等到品马会时,还望四爷能够多多照顾!”明漪倒也不客气,将话说得直白。 “胡兄见谅,我家这夫人年岁小,没怎么见过世面,平日里在家也是被宠坏了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多担待!”不等胡四爷说话,薛凛已是轻笑着圆场道,嘴里说着担待,他面上却没有半分求人之色,端的一副不卑不亢。 胡四爷不管心头作何想,面上却是半点儿不露,“在商言商,品马会的事儿自有品马会的规矩,但容老弟你这夫人是真真对我老胡的胃口,这样,这交情还是要论的,撇开品马会不谈,我对容老弟的夫人早就好奇已久,今日得见,又是一见如故,这交情也是要论上两分的,待弟妹走时,我一定与你奉上一份见面礼,这样可好?” 明漪眼神一动,正待张口说什么,薛凛已经一记眼神扫过来,制止了她,进而笑着道,“还不快些谢谢胡兄!你要知道,胡兄大方安西十四州谁人不知?他说要送你一份礼,那必然拿得出手得很。” “哈哈哈,容老弟这般说,我还真不好意思送份拿不出手的了。”胡四爷笑道。 “我这点儿小心思,又哪里能瞒过胡兄去?还望胡兄多担待!”薛凛轻扯了下唇角。 “如此,便先谢过四爷厚赠了!”明漪亦是笑着朝胡四爷屈膝一礼。 “你们这是夫唱妇随啊!甚好甚好!两位,这些话后面再说,还是快些进去安置!这客院可是早就让人给你们收拾出来了,快些请!”胡四爷很是热情地笑着亲自为薛凛和明漪二人引路。 两人对望一眼,迈开步子,随着他进了别院。 第139章 夫人还是闭嘴吧 胡四爷这别院是安西一贯的建筑风格,朴实大气。给他们准备的院子也不过小小一进,不算大,胡四爷领着他们转了一圈儿,便很是识趣地告辞而去,只让他们晚上的时候去赴宴,并告知午膳一会儿会让人送来。 明漪和薛凛两人一边致谢,一边将人送到了小院子门口。 眼看着胡四爷走了,明漪自扮演“恩爱夫妻”起,就挂在薛凛手臂上的手便迫不及待地要滑下。 “等等!”谁知,薛凛却是骤然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左边墙角处有人!” 明漪本来因着他的靠近,浑身骤然僵硬,可听着他的话,心神又被转移开来,目光往墙角那处望去,正好瞧见一抹一闪而逝的红色裙摆,那衣料上有金线隐隐,饰以宝石玉串,很是眼熟。 明漪轻轻哼了一声,“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躲在暗处看,爷还真是会招蜂引蝶。”说完便是抬起头来,看向薛凛。 方才薛凛凑到她耳边说的那句话,躲在那里的人定是没有听见,怕是只瞧见他们举止亲密。倒是正中下怀,毕竟他们是恩爱夫妻嘛,亲密一些才正常,亲密一些才更好呢。 薛凛看着她,目色深深,没有言语,表情莫名有些无辜。 “我可不信爷不知道我初到北关之时,您那位裴家的五姑娘就躲在都督府外窥探,也不知是看什么。可是在看我这个都督夫人,配不配得上你?若是配不上,她是不是就要立马凑上来?”明漪低低哼道。 “这法子不是夫人想的吗?我也只是照着夫人的吩咐行事,怎的如今,倒还成我的不是了?”薛凛望着她,眼神微乎其微变了。 “我只是随口说了法子,如何行事却是爷的事儿,看那日裴五姑娘的架势,怕不是当真对爷动了心思,迫不及待想与我做姐妹了?”明漪哼道,抬眼就见薛凛定定望着她,神色有些奇怪,那双眼睛却深邃的,好似要将她拉入其中,使之沉溺,将其吞噬。 明漪心下有些发慌,“爷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夫人从前不是不在意的吗?难道是如今又突然在意了?”薛凛的声气里似带了点点稀松的笑意。 明漪却是立时奓了毛,“谁……谁在意了?爷若是喜欢,便将人直接带到我跟前来,她们这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倒像我是那容不得人的妒妇似的。” 薛凛目色深了两分,“那裴五姑娘且不说,今日那胡娘子夫人是瞧在眼里的。她因为她七姐的缘故,可是很看我不上,如何会有夫人以为的那种想法?” “那可说不准,小姑娘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好猜的?你不知道女子最是喜欢口是心非的吗?而且,就算她没有那个意思,胡四爷可就难说了,毕竟,他若果真知晓你真正的身份,怕也不会介意送个女儿给你做小?否则他方才让那胡娘子喊你容大哥呢?他自己叫你容老弟,偏生让女儿唤你大哥,这是论的哪门子辈分?安的什么心思?” 薛凛深看着她,半晌才道一句,“今日真是受教了,夫人!”说罢,薛凛转过了身,面上倒也没什么怒色,仍是平静到淡漠的样子,“不过,夫人知晓那胡娘子今年多大吗?不管胡四爷是个什么心思,我可一点儿心思没有。” 明漪的手还挂在他胳膊上,自然而然随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好奇地仰头问道,“她今年多大?” “胡娘子在家排行十二,今年不过虚岁十四。”薛凛语调平平答道。 “十四?”明漪的音调陡然拔高,而且还是虚岁?想到阿玥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明漪惊得失语,“怎么可能?还比我小三岁呢?” 薛凛转头看她一眼,目光转而下移,“是啊!怎么可能?我瞧着,明明该是她比你大才对!” 明漪下意识地点头,点到一半,抬起眼,见到了薛凛落在她胸前的目光,登时怒了,捏起粉拳便要捶他,临了,想起自己的力气,到底是收了收,落在他身上时,比棉花也重不了多少。“薛容与,你往哪儿看呢?” “夫人倒是许久未曾这般唤我了。”薛凛眼中笑意更甚,由着她捶了两记。 “怎么?”明漪微微眯起眼来,捏着的粉拳往上比了比,他的名字又不是镶金带银,她还不能唤了? “没怎么。”薛凛深邃的眼望着她,眼底似有些难言的况味,嗓音微微喑哑,嘴角却浅浅勾了起来,“甚好!” 明漪微愣,心口轻轻一颤,还没有回过味来,已被他拉着进了院子里的屋舍。 “薛容与!”明漪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话音里带着藏不住的轻快笑意。 “嗯?”薛凛轻声回应,语音带着两分慵懒随意。 “你怎么对胡娘子的事儿这么清楚啊?知道人家在家排行?还知道人家的年岁?才十四岁啊,虽然是小了些,但看着也是个大姑娘了啊,我瞧着怕不少男人趋之若鹜,你真的不动心?若是你瞧得上,胡四爷怕不会不愿意?你若果真成了胡四爷的女婿,往后还不是要什么马种便有什么马种?这马种更是要多少就有多少了?说实在的,纳个漂亮姑娘,还能有这么多好处,你简直赚大发了好?当真不考虑考虑吗?” 两人进了屋中,还能听到明漪喋喋不休地问着,一句接一句,半点儿不怕死地在薛凛的雷区蹦跶。 薛凛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是忍无可忍,“夫人!” “嗯?”明漪笑眯眯抬头。 “你这张嘴还是不说话时比较可爱!”薛凛面无表情道。 “啊?”明漪微微瞠圆了眼,仰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他,仔细看,还能看见他唇边挂着的,带着两分无奈的笑意。 “我是说,你还是闭嘴!”薛凛笑着,抬起手极快地戳了一下明漪的脑门儿,待明漪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移开了。 明漪愣了半晌,怔怔看着他,只觉得额头上那一点温软的触感还在,却难得地,并没有让她作呕的恶心感。 “爷,夫人,午膳到了!”微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送进来!”薛凛应声,转头看向明漪,她愣愣地回望他。薛凛目光下移,下巴意有所指地朝她递了递,明漪才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还一直挂在他胳膊上的自己的手,心里一慌,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正好,微雨带着胡家的仆从送了午膳进来,她避开薛凛带着促狭笑意的视线,很是好奇地迎上去。 “我看看都有什么菜色?” 虽然背过了身,还是能感觉到薛凛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明漪的耳根忍不住微微泛热。直到用膳时,她才收拾好心情,坦然面对他,相安无事地用罢午膳。 第140章 不敢惹她生气 昨夜两人都没怎么睡好,便想趁着晚宴前先去歇一会儿,谁知来到卧房,却是犯了难。 房内,临窗垒了大炕,另除了一些简便的胡床(折叠的椅子)之外,便只有一把贵妃椅,又窄又小。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去管胡四爷要张卧榻,是担心没有人怀疑他们这对恩爱夫妻不恩爱吗? 明漪面犯难色地看向薛凛,“要不……咱们一块儿睡炕?” 薛凛看向她,她虽是嘴上说着一块儿睡炕,可脸上的难色都快泛滥成灾了。他摇了摇头,指着那张贵妃椅,“没关系,我睡那儿便是。” “那椅子又窄又小,怎么睡?”明漪眉心一蹙,“要不还是我睡椅子,你睡炕?” “你睡椅子,我睡炕?”薛凛重复一遍,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奇特的笑意。 “对啊!”明漪点头,“那椅子多小,我睡还成,你睡便太勉强了,哪儿能歇息的好?” “可我若是让你睡了椅子,我自己却睡了炕,你信不信回头若我那爱女如命,交代了我定要好好待你的岳父大人,你的阿爹知晓了,会跟我没完?”薛凛笑道,话音落时,人已直接往那贵妃椅上一躺,将位置占了,眼角余光挂着明漪还杵在原处,不由抬眼看向她,却见她站在那儿,神色却有些黯然,他陡然发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神色微不可察地转柔,“想你阿爹阿娘了?” 明漪轻轻点头,他都躺下了,她也不矫情,脱鞋上了炕,舒舒服服躺下,可神色仍是藏不住的黯然,“我走的时候我阿爹腿还没有好,虽然他们每回来的信都说好,可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本来让阿娇去看看,与我说真话,谁知,她来信也是一样说好,到底是不是真的好,我却一点儿不敢确定。” “放心!岳父的腿没有大碍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多养养才好。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多在府中陪陪岳母,你和舅兄都不在他们身边,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却难免寂寞,互相多陪伴也是好的,而且,长宁郡主确实时不时就会过府探望,他们待郡主也好……”薛凛将手臂往脑后一枕,徐徐道。 明漪听得眼睛亮起,继而又奇怪道,“你怎么知道?”问完,才又觉得自己问错了,以他在望京城中的耳目灵聪,想要知道,便自然能知道。 薛凛也没有回话,闭上眼睛沉默着,倒好似睡着了一般。 “谢谢……”明漪目光闪动着,过了片刻,哑着嗓道。 薛凛没有回应,呼吸均匀而绵长,好似当真睡着了一般。 明漪侧身看着他,片刻后也觉得睡意上涌,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间天色已然暗沉,屋内没有点灯,明漪醒来时过了几息才适应了光线。 “夫人,您醒了?”守在外屋的微雨许是听见了动静,捧着灯盏从外而来,明漪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贵妃椅,这才瞧见薛凛已是不在那儿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等她问,微雨已是道,“爷见您睡得香,便独自去赴宴了,说让您睡!夫人饿不饿?这里的仆从说,若是夫人醒来觉得饿了,便知会他们去备吃食。” 明漪点点头,“备点儿清淡的就行。” 微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碗鸡汤素面,味道还不错,明漪吃罢,天色更晚了,薛凛却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明漪在屋内散着步消了消食,没有等到回来的薛凛,倒是等来的胡家的小厮,“容夫人,眼下宴席已是散了,不过,我们家老爷与容爷许久未见,实在高兴得很,便留了他喝酒,容爷不小心喝多了,嚷嚷着让夫人去接他呢。老爷没有办法,只得让小的来知会夫人一声。” 明漪心念电转,可那小厮就等在跟前,由不得她多想,一脸急色随他出了房门,在房门口点了陆昭、陆明兄弟二人道,“你俩随我一道去一趟。” 陆昭兄弟二人抱拳应是,那小厮也没有阻止,一道出了这院子,往正院方向而去,眼见着前头就是灯火通明的正院,明漪悄然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她小人之心了,莫非还真是薛凛喝醉了,让她去接的? 正想着,前头路上已被人拦住,那一身火焰般艳丽的红色衣裙,除了胡家娘子阿玥还有何人? 明漪如今知晓了这身材很是火辣成熟的胡娘子虚岁只十四,一时再看她,竟有两分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阿玥看着她显然也是一般不顺眼,见着她便是哼了一声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巴巴儿地赶了来,这么不放心,是不是要将自己拴在男人的裤腰带上才行?”说罢,她扭头便走了,倨傲地微微仰着头,她瞧不起明漪这事儿从话语到表情再到眼神,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明漪转头看着姑娘的背影,眉心微颦,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暗影,回过头,又是若无其事地迈步向前,不过片刻就到了胡家别院的正厅。 此时厅中宴席果真已是散了,歌舞声歇,满厅的残羹冷炙,很有两分盛宴过后,兴味索然的寥落。 只有最前头的几张几案边有人,只是除了胡四爷之外,旁的几个明漪都是不识得的,薛凛就坐在胡四爷下首,用手撑着额头,双眼迷离的样子,竟好似当真喝多了一般。 他的酒量明漪是知晓的,一时还真有些急了,这是喝了多少? “呀!弟妹来了?”胡四爷也是浑身的酒气,转头看向薛凛,竟是有些奇怪地笑了,“容老弟说了今夜要与我们不醉不归,眼下弟妹来接,你该不会就要丢下我们,回去温柔乡?” 薛凛此时才瞧见明漪一般,脸上勾起笑,竟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明漪看着他身形不稳就要栽倒,那一刻也顾不得别的,下意识地便是冲过去扶住了他。 他确实好像靠着她便站稳了,但明漪分明感觉到他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特意避开了些,没有直接靠在她颈边,而手更是隔着衣袖,握在她的手臂上,看样子好似是她扶住了他,可事实上,她并没有用多大力气。明漪目下微闪,蓦地抬睫往薛凛看去,他也正垂目看她,两人目光一触,便又各自移开。 薛凛听着胡四爷的话,半晌没有反应,直到明漪低唤了一声“爷”,跟他说,“四爷在同你说话呢”,他才好似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般,转头看向胡四爷,而后慢吞吞道,“不了,不了……既是我夫人来接,我便不能喝了,得随她回去,否则她会生气,我不敢……不敢惹她生气!” 第141章 惧内 他仍是一副冷淡端持的模样,而且说出口的话也是条理分明,当真不似醉了的样子,可这样的话都能张口说出,自然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就是明漪,听着他这些话,一时都有些臊得慌。 “容老弟还真是爱重夫人啊,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可不是吗?夫人也是巴巴儿地来接,莫非是怕我们吃了容老弟不成?” 在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明漪脸色却是难看起来,肘了薛凛一下,嗔道,“不是你让人传话说让我来接你吗?怎么这会儿倒成我自个儿巴巴儿贴上来的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怒意,让厅内还算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寂,真真是煞风景,其他人没有说话,目光都凝在薛凛身上,看他如何反应。按理,这女人在外头这般不给面子,男人少不得都要振振夫纲。 谁知,薛凛却半晌没有反应,仍如方才一般迟钝,过了一会儿才道,“别生气别生气,就是我让人来接你的……不,是我让人去叫你来接我的,别生气啊!”他那副模样,只怕也记不起是谁叫的人,又有没有叫人了,却是想也没想就都揽到自己身上,只为他夫人别生气。 “这还差不多,都醉成这样了,还喝什么?咱们回去!”明漪神色稍霁,轻哼一声,转头看向胡四爷,“四爷,我家爷醉得不轻,再待下去还闹笑话,便劳烦你饶恕则个,容我们先告辞了!” “弟妹哪儿的话,倒是弟妹别怪罪,我也是今日见了容老弟高兴,一时忘形才请他多喝了几杯,抱歉啊!”胡四爷赔笑道。 明漪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便是一副气在心头,却碍于礼数不得不搭理的样子,果真是个年纪小,又受不得气的。 众人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看着明漪将人扶着,踉踉跄跄走到厅门口,有两个护卫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烂醉的薛凛,明漪走在一旁,脸上仍有怒色,不时数落一句,这般走远了,厅内才又恢复了热闹。 “没想到这容老弟居然是个惧内的,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 “不过这小夫妻俩瞧着是当真感情好!还是挺让人羡慕的。” 胡四爷双眼忽闪了一下,笑笑没有说话。 到了他们客居的院子,明漪让陆明和陆昭将薛凛扶进房中,这才让他们早些去歇了,关了门,转身进了房中,炕上,本来该烂醉如泥的薛凛却已是坐起身来,眼神清明,哪儿还有半分醉态? “特意搞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看我们是不是当真恩爱吗?这姓胡的是不是有病?”明漪从反应过来起,心头就窝着一团火,这会儿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发了出来。 薛凛却是神色一紧,抬起食指抵在唇上,给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漪微怔时,他已经伸手过来,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炕上一扯,明漪反应过来时,已是躺在了炕上,而边上俯卧着他,虽然他并未当真压在她身上,可明漪一侧眼,就见到了墙壁上映射出的影子,好似他们交叠在一处,当即便是红了脸,要翻身而起,“你做什么?” 薛凛又给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眼尾朝着窗户的方向一瞥,明漪循着看过去,果然见得那窗扇上投射出半抹影子,外头居然有人偷听。 这姓胡的,设计了这么一出不说,居然还派了人来听墙角,有完没完了?总不能为了让他相信她和薛凛恩爱,还要演一出更过火的给外头的人听? 明漪一时更是窝火,眼下与薛凛的样子更是让她又羞又恼,也有些怕,她若是再因与他过分接触而发作,有些事儿便再瞒不过去了。 薛凛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窗户上的人影,觉出身畔人突然没了声响,这才转头看回来,入目是她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睛,隔得太近了,呼吸可闻。薛凛这才觉出有分不妥,下意识地就要抽身而退,然而,他还不及有什么动作,突然见得明漪望着他,笑了开来。那笑很是明媚,点亮了双瞳,熠熠生辉,可却又透了两分狡黠的坏,薛凛直觉有些不对,然而就在他被那一瞬的明媚迷了眼,晃神的刹那,只觉得脚胫骨一疼,下一瞬,身子便是腾了空,电光火石间,薛凛反应极快地扣住那只使坏的脚,却看着她嘴唇无声对他说了两个字——下去。他目下微闪时,松了手,身子骨碌碌往炕下一滚,“砰”一声有些重地落在地上。 “夫人,这是作甚?”他痛得“嘶”了一声,好似酒醒了大半,惊声问道。 “作甚?你不知道你今天干什么了吗?本夫人正不高兴着呢,你浑身的酒气也敢往我炕上爬?反正你休想上来,去那儿,去那太妃椅上睡去。”明漪一扬手,很是威风地指向窗边的贵妃椅,下巴微微扬高,要任性,要跋扈,她简直信手拈来啊! 薛凛目光深深看着她,嘴中却是语调卑微地告饶道,“夫人消消气,我往后定少喝点儿酒。” “往后再说往后的话,今日事今日论,反正你今日就好生睡你的太妃椅去,等我哪日气消了再说。”明漪哼声。 窗扇上的那半抹人影终是悄悄走开了,薛凛又凝神听了片刻,确定隔墙确实无耳之后,从地上翻身坐起,一双眼睛微微泛冷地斜睐向明漪,轻声哼道,“夫人好大的威风啊!” 明漪已是换了一副脸色,哀求地朝着他双手合十地拜了两拜,“爷见谅啊!这不是你方才在厅中给咱们的定位就是如此吗?咱们这样顺下来,才合情合理呢。今夜委屈爷一晚上,明日你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向胡四爷求张卧榻了?” 姑娘白腻莹润的小脸在烛火映照中仿佛泛着光,脸上的笑容讨好,不再遮掩的狡黠渗进笑容中,透着三分得意两分坏,像只诡计得逞的小狐狸。 薛凛嗤了一声,“夫人真是好谋算!” “也要爷配合得当啊!”明漪可不敢自己独揽功劳,忙谦虚地奉上一记马屁,而后见他还坐在地上,连忙滑下炕,伸手要扶他,只是手伸到一半,却到底踟蹰了,讷讷道,“爷没摔疼?真是对不住,为了逼真,就……没有收力。” “夫人看着纤细娇小,这力气倒是不小!”薛凛一壁说着,一壁站起身来,动了动还有些疼的脚胫骨,意有所指。 明漪连连赔笑,“没法子,爷知道的,吃得多嘛,也就只有力气大这一个优点了。” “夫人妄自菲薄了,除了力气大,夫人的优点还有不少的。比如鬼主意就挺多的,对了,阿泰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来了,一肚子坏水儿……” 明漪口中泛苦,干笑道,“爷谬赞了。为了大局,让你受苦……真是抱歉!” “夫人谦虚了。不过,外头那人看不清,夫人可以为了大局自己滚下炕去,毕竟有准备的人怎么也不会有毫无所备的人摔得结实,此时夫人便也用不着抱歉了。”薛凛仍是面无表情。 明漪嘴角抽了两抽,她就知道,这个人表面看着八风不动,实则最是个小心眼儿记仇的,她怎么不小心忘了? 第142章 姐妹俩唱的哪一出? 翌日便是胡家马场品马会的第一日,明漪头一次参加,有些激动,嘱咐了微雨早些叫醒自己。 待得微雨将她叫醒时,她才发觉薛凛比她更早,对面的贵妃椅上已是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窄小的贵妃椅睡着实在是遭罪的缘故。 好在等她收拾妥当时,薛凛也回来了,一身清爽,鬓发微湿,昨夜浑身的酒气尽去,看来是刚刚沐浴过。 “昨夜的事,夫人见谅啊!”微雨退到一旁,薛凛走上前,对明漪沉声道。 明漪眨了眨眼,眼露不解,他说的是哪一桩? “只是往后我们常在一处,夫人早些知道也好,我这个人,喝了酒便只会说真话。”薛凛仍是面无表情。 明漪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他喝了酒只会说真话,只会说真话,真话……明漪想到他昨夜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那些,脸立刻黑了,瞪向他,他这报复心到今天还没有平呢? 薛凛恍若未见她的瞪视,抬手弹了弹衣袖,“我与夫人今日还在怄气,夫人想是不愿与我同路,那我便先行一步,夫人随后再来,我也好与胡兄讨要一张卧榻,毕竟,今夜夫人定也不会允我上炕睡的,偏我又夫纲不振,连这房门也不敢出,只能憋屈地在太妃椅上蜷了一夜,今日醒来,浑身都疼啊,想必胡兄会可怜我一番,舍我一方卧榻才是。”话落,他转过了身,漫步朝着屋外而去。 明漪气笑了,目送着他走了出去,男人一身玄色劲装,收束出宽肩窄腰的背影,身姿如松。这瞧着多大个人,哪儿知道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呢!明漪哼着,转身将手里的木梳拍在了妆台上。 微雨小心翼翼看向她,“夫人,咱们还去马场吗?” 明漪磨了磨发痒的牙根,“去啊,为什么不去?我这不是还要到胡四爷跟前去,与我们家爷好好怄回气了嘛?这是怕我演得不好,所以先来好好气我一回是?微雨,给我重新描妆,今日这妆面太温柔了些,半点儿架势没有。” 夫人这斗志昂扬的样子,倒像是要去马场找爷打上一架。微雨看着明漪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笑意隐在眸底,屈膝应了声“是”,果真上前去给明漪重新上妆,将那慢慢长开后,愈发精致的五官精心描摹。 两刻钟后,妆成,明漪出了房门,便有胡家的仆从迎上前来,道是容爷已是先行一步随着自家老爷往后边马场去了。 今日无风,清早起来,日头便已出了,此时艳阳高照,已有些许热气,春日将尽荼靡时,却是个看马的好天气。 马场建有一个高台,连着他们客居的别院所建,高而敞阔,矗立在马场边沿。 明漪提衣登上木阶,上得高台,本在高台上的人都是神色各异往她看来,目光都很有两分奇异,只眼神中却藏不住的惊艳。这夫人发绾斜髻,罗衣彩裙,雪肤红唇,比之昨日的清丽端庄,今日却恁是多了许多气势与尊贵,有些让人不敢直视。 明漪目光自薛凛身上一扫而过,想必他方才已是向胡四爷提过卧榻之事了,加之昨夜她在厅中言行,在这些男人眼中,她怕已是悍妇一名,而薛凛……惧内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莫怪这些人看她都是这样的眼神。 明漪恍若不见,目不斜视走到一旁的围栏处,连带着也好像没有看见薛凛一般。 居高临下往高台外一看,能瞧见底下围栏里挤在一处的马匹,蔚为壮观。 有胡家的婢女上前来,将明漪引到一旁几案边坐着,案上已置了茶点瓜果,很是丰盛。 胡四爷看着她点头微笑,明漪回以一记颔首,便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谁让这姓胡的昨日一个接着一个的幺蛾子?吃他点儿茶点怎么了?正该啊! 品马会开始,侍婢来请明漪,明漪还记得她眼下正在与薛凛怄气,明明想去得很,却只能端着,看着那一众人往高台下去,近前去品马,她当真是抓心挠肝。 好在居高临下,看着人试马跑马,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不一会儿,还有人赛起马来,明漪在高台上坐得舒舒服服,看到兴致高时才站到围栏边看一看,喝些茶,吃着美味点心,这才觉着与薛凛“怄气”这一遭怄得甚是值得。 只是这一点儿好心情在见到步上高台来的胡家娘子阿玥胡锦玥和另外一个看上去眉眼与胡锦玥有些相似的胡裙女子时戛然而止。 明漪对阿玥其实并非怎么讨厌,尤其是知晓她虚岁才十四时,更是将她所言所行当作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所为,就像从前的她一般,要和平相处,明漪也是愿意的。可是前提是阿玥不要见着她便是一副瞧她不上的模样。 “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我将你眼珠子给挖出来?”听听,这话说的,配上那凶狠的表情,小姑娘再漂亮也半点儿不可爱了。 明漪嗤笑一声道,“胡娘子,我又不是男子,多看你两眼你不吃亏,便也莫要学着那些对登徒子的话对着我说了,让旁人听见会笑话。” “你这女人……”阿玥冲着明漪龇牙。 “阿玥!”她身边那女人将她往后一扯,虎着脸看她一眼,阿玥虽仍满是不甘,却到底只是狠狠跺了一下脚,便是扭过头去,没再口出恶言。 居然还是个能制得住这胡娘子的?明漪看着那女子,眼神忽闪。 对方已是看了过来,朝着明漪行了个礼,“夫人勿怪,我家阿玥自幼被娇宠惯了,脾气不好,性情却是直爽,自来有口无心,还望夫人原谅一二。” “你是她姐姐?”明漪猜测道。 “是!”对方答得干脆。 “在家中排行第几?”明漪虽是问了,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对方略一沉吟便是道,“第七!我在家中排行第七,夫人唤我一声七娘便是。” “哦,原来,你便是那位七姐。”明漪恍然大悟的语气,方才漫不经心的目光终是多了分着意的打量。姐妹二人眉眼间有些相似,身材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火辣,比起胡锦玥,胡七娘身上更多了些成熟妇人的韵味,少了些任性娇纵,却明艳大方。别的不说,这胡四爷自己大腹便便,满脸的络腮胡,这女儿却是会生,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你那般看着我阿姐,倒与那些登徒子有什么区别?”胡锦玥又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将胡七娘掩在自己身后,怒瞪着明漪。 “自然有区别,我是女的,我看你阿姐再美,也只能欣赏,做不了别的。”明漪很是遗憾地一摊手。 胡锦玥更怒了,不等发作,身后却是传来两声欢快的笑,是胡七娘。 “夫人真是个有趣的性子,阿玥,我就说了,你好好的,定与容夫人处得来的。” 明漪却是听得眼皮子一跳,抬睫正好看见胡七娘将胡锦玥的手拉过去,不轻不重地拍了她手背两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些警告和安抚,还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而胡锦玥却是蓦然红了眼眶,垂下眼睛,再不言语,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明漪蹙起眉,这姐妹俩唱的哪一出? 第143章 莫名其妙的讨好 高台下突然传来阵阵喝彩声,明漪与胡家姐妹一同扭头看向台下。不知为何,试马的人变成了薛凛,他胯下是一匹黑亮的大马,仔细看,却并非是他的,他惯常骑的那匹,通体黑亮,并无半点儿杂色。而这匹虽也黑亮,额间却有白章,是匹钓星乌。却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钓星乌。 它在奔跑中疯狂地尥蹶子,想要将伏在它马背上的人甩下来,偏偏薛凛却是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无论它如何甩动,他便如焊在马背上一般,一动不动。 僵持着跑了好一会儿,那钓星乌许是累了,缓下了步子,可就在薛凛稍稍松开手的同时,它骤然扭腰摆胯,用力一个甩动,竟将薛凛从背上甩了下来,而它一个侧身,便要冲着往地上落去的人踩去。 明漪面色惊变,一声惊叫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却见着薛凛电光火石间,没有落地,反而在半空中一跃而起,反手抓住马的鬃毛,便又翻身上了马背,无论马儿如何左冲右撞,他都岿然不动。 明漪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抓在围栏上的手更是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 “容爷真是个厉害的,没想到驯马也是个能手!”听得身边这一声赞,明漪才将落在薛凛身上的目光收回,转而望向一旁的胡家姐妹。 姐妹两人的目光都凝在高台之下,薛凛的身上,那匹马折腾了半晌,总算是妥协了,在薛凛胯下慢慢乖顺起来。 胡七娘脸上现出满满的欣赏,轻拥着胡锦玥的肩头道,“阿玥,怎么样?如今亲眼瞧见了,该知道阿塔没有骗你?这容爷是当世真正的英雄,真正万里挑一的的好男儿!” 胡锦玥脸上仍是淡淡的,却还是点了点头道,“还不错!不过这匹马虽是性烈,到底是驯过的,若是遇到那当真未曾驯过的野马,尤其是野马中的头马,这位容爷就未必能够拿下了。” 倒是就事论事,明漪笑微微道,“术业有专攻,我家爷本也不擅长驯马之事,能做到这般就很好了,若果真是野马中的头马,我家爷未必会下场,想必胡四爷也不会由着他下场,毕竟,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胡锦玥也不知听懂没有,看了明漪一眼,没有吭声。 胡七娘瞪了妹妹一眼,转头笑望向明漪道,“夫人说的是,想必我阿塔定是知道容爷的本事,料定没有危险,这才让容爷一试。不过夫人倒是受惊了,加上我家阿玥不懂事,这两日没有少惹夫人动气,这样,我名下也养了几匹好马,若夫人不嫌弃的话,一会儿便去挑上两匹,算作我代阿玥给夫人的赔礼?” “阿姐……”明漪还没有说话,胡锦玥却是皱眉喊了一声,看着胡七娘的眼神满是不赞同。 胡七娘却是拍着她的手,面露安抚,“听话!”语焉不详的两个字,转头看着明漪,又是一脸讨好的笑。 胡锦玥将手从胡七娘掌中抽出,一咬唇便扭头跑走了,临去前,还很是古怪地瞪了明漪一眼。 胡七娘脸色发僵,冲着明漪牵强一笑,“这阿玥,太不懂事了,夫人莫要怪她,我这便去好好说说她。”话落,便也急急追着胡锦玥去了。 明漪看着那姐妹俩的背影,眉心若有所思地蹙起,真是奇怪,胡四爷变着法儿地试探他们夫妻是否真的恩爱,而这姐妹俩,妹妹对她很是排斥,姐姐却好似千方百计想要讨好她,或者说,是替她妹妹讨好她。 绝不只因为知晓他们这容爷容夫人的名头下真正的身份而已。 高台之下,薛凛已是将马骑了回来,那马儿乖顺了不少,他纵身下了马背,有人上来将马牵了回去。 胡四爷的目光这才从已空无一人的高台处收回,转而笑望向薛凛道,“容老弟果真是真人不露相,今日可真真让我等都开了眼界了。” 其他人都是连声附和着,“是啊!” 薛凛淡淡点头,并未露出半分喜色,走到胡四爷身边道,“这马我也骑了,不知方才与胡兄提起的事儿……” 胡四爷不等他将话说完,就是拍着他的肩背道,“那事儿,那事儿咱们过后再说,再说啊!这会儿啊,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先去用午膳。今日啊,让他们特意杀了几只小羔羊,一会儿烤了吃,我那师傅烤乳羊的手艺可是了得,你们一会儿都要赏面儿多喝两杯啊……”说着,便已笑着往那人群中去了。 薛凛在他身后,眉心轻轻攒起,目光一个回转,看见了前方屋角处立着的明漪,她笑容微敛,目光中带着两分忧虑看过来,显然方才他与胡四爷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果不其然,待着那些人被胡四爷招呼着先走了,明漪这才靠过来,带着两分迟疑道,“与胡四爷没有谈拢吗?” “是啊!今日看着机会提了一回,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几年惹恼了他,他始终没有松口。放心,他最终总会开口的,不过是想再抻一抻,多要些银子罢了。我寻着机会再与他说说,在商言商,许以重利,他不会不动心。”薛凛神色平淡,语调亦是平平,当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明漪却没有那么乐观,“我觉得胡四爷怕是另有打算,就想以马种来拿捏你。” 薛凛目下闪了两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明漪的头顶,在明漪怔忪时,他已经移开了手。 明漪抬眼,只看到了他难得地勾起唇角,浅笑着,“小小年纪做什么苦大仇深的?你别看胡四爷自己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却是爱女如命,他的女儿未必要嫁得多么显贵,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做小的。” “当真?”明漪双眸亮起,见薛凛点了点头,她脸上带出两分喜色,却也不过一瞬,又沉凝了神色,疑道,“不对啊,小侯爷明明说……”说到这儿,才觉得不对,许宥只说了胡四爷想要招薛凛做女婿,薛凛这几年都躲着他,也说了胡四爷最喜有情人,所以要她和薛凛当一对恩爱夫妻……反倒是她多想了。 “许怀安怕是刻意误导你的,他这人最喜欢看戏,他的话你往后听听便行了,琢磨多了反倒会落坑里出不来。”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明漪错了错牙,若是许宥就在跟前,她只怕也要忍不住怼上两句。下一次小侯爷再想要她的脂粉,别想她给的那么痛快。 “走!”薛凛轻声道。 明漪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听了薛凛方才的话,她心中的隐忧暂且散去了,薛凛看着她的背影,一双眸子却是沉黯下来,眸底暗潮汹涌。 第144章 条件 这群男人一聚在一起便少不了酒,一顿午膳直用了好几个时辰,薛凛回来时,明漪午觉都歇好了,而胡家的仆从也将一张卧榻搬进了他们房中。 明漪一看黑了脸,薛凛再来时,便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了。 下晌时,胡家别院都传遍了,容夫人气性大得很,怕是还要跟容爷置上许久的气了。 别院里的主人客人不管出于什么心思,都多是关注着这小夫妻俩。而他们认定的可能正在怄气的小夫妻俩,入夜时为了让听墙角的人听个尽兴,又演了一回,尤其是明漪,借着这个由头很是淋漓尽致地骂了薛大都督一回,虽然事后免不了又被他小心眼儿地怼回来,但明漪还是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且乐此不疲啊! 等听墙角的人走了,两人便舒舒服服地各躺各的,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阳光明媚,又是美好的一天。 这品马会明漪也从薛凛那儿弄清楚了流程,昨日薛凛一行就已经随着胡四爷去将他马场中待售的马种都瞧过了,又品鉴了那些难得一见的名驹,今日便是要谈定生意的时候了。 明漪心里挂记着,也顾不得是不是还在与薛凛“怄气”,便一直随在他身后。 果不其然,又将马场逛了一圈儿之后,薛凛便是抓住机会对胡四爷道,“胡兄,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年来你这品马会自然便是诚心来与你谈生意的。实不相瞒,我看上了你那批西域马种,还请胡兄给个准话,至于价钱都好商量。” 胡四爷轻笑了一声,“容老弟倒是快人快语,张口便说要我那批西域马种。我那批西域马种可足有上百匹,容老弟当真能吃得下吗?” “还请胡兄开价!”薛凛仍是端持的模样,沉凝的眉目间不辨喜怒。 “容老弟说笑了,我并未说愿意将马种卖给你?如何开价?再说了,你一来便要这么多,且不说你吃不吃得下,就算你容老弟几年不见,当真财大气粗了,能一气吃下这么一大批的马种,那我请来的这些别的贵客,却又该如何呢?总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胡四爷仍是笑盈盈的模样,手往人群里一伸,将一众人都拉了进来。 那些人个个点头赞同,“可不是吗?” “是啊,我们来也是冲着马种来的,你一人都包圆儿了,那我们来做什么?” “可不就是白跑一趟吗?” 明漪听着这一波接一波的声浪,眉心轻轻蹙起,上前一步正待说什么,薛凛却是伸出手,隔着衣袖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身边。 她抬睫看向他,入目是他轮廓分明,透着丝丝冷峻的侧颜,他一双眼睛深深望着胡四爷,眼中不再掩藏的锐光恍若利剑,尸山血海淌出来的杀伐之气随着他嘴角轻扯的低笑中骤然发出,让在场那些人蓦然便闭紧了嘴,噤若寒蝉。 “胡兄,你莫不是贵人多忘事,忘了你发给我的邀帖上写了什么?若不是以这批西域马种作饵,胡兄是不是也不敢料定我今年一定会来?” 明漪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眼睫微颤,蓦地抬起看向胡四爷。 后者脸色略有些发僵,就连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都牵强起来。 薛凛又稍稍缓了神色,“我既如胡兄所愿走了这一趟,胡兄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这批马种,我是一定要要,可我往后也还想与胡兄将生意天长地久地做下去,所以,胡兄有什么条件,便提出来?” “什么条件都可以?”薛凛缓下神色时也收起了身上那无言的威慑,胡四爷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是听得薛凛这一言,脸上登时现出喜色,双目湛湛看向薛凛,显出两分生意人的精明来。 明漪皱了皱眉,眼下情况让她有些不安。 薛凛似安抚般隔着衣袖紧了紧她的手臂,一双深邃的黑目定定望着胡四爷,“在商言商,总要双方谈的拢,生意才能做成。胡兄先说你的条件,答不答应,我自会考量!若是您开出的条件我实在无法满足,那便只能另想它法了。胡兄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想必能理解的?” 一番不咸不淡,听在胡四爷耳中却是字字句句皆是别有深意的话让胡四爷脸色几变,本来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那些话突然好似艰涩难当,一个字也吐之不出。 “条件便是请您夫人与我赛一回马!”正在这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很是娇脆的嗓音,众人皆是闻声回头,见到了一身艳丽彩裙的胡锦玥,脚蹬羊皮靴,手拿马鞭,看来是有备而来。 薛凛皱了眉,还没有开口,胡四爷已是虎了脸斥道,“阿玥,不得胡闹!” “阿塔,我可没有胡闹!”胡锦玥转而看向薛凛和明漪,“容夫人,去岁我阿塔便允了我一起管理马场事务,只是一批马种之事,我完全可以做主!这么多人见证,我胡锦玥必当践诺,只要夫人应允与我赛一回马,那批西域马种,我做主卖给你们!且价钱从优!” 明漪听着目下闪动,笑着应道,“好啊!” 薛凛蓦地扭头看向她,眼眸深邃,带着淡淡不赞同。 她却是回以嫣然一笑,看向胡锦玥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狡黠,“方才,胡娘子说的清楚,只是我与她赛马,便做主将马种卖给我们,而并非是一定要比赢,对?” “不错!”胡锦玥看向她,自认识以来,头一回对着明漪露了笑脸。 “四爷也没有反对?”明漪睐向胡四爷,他虽是一脸铁青,可却没有出言制止,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看来,胡锦玥确实可以做这个主。 “既是如此,我便与胡娘子赛上一回又如何?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我的骑术马马虎虎,自然是比不得胡娘子的。”明漪转而将手搭在薛凛胳膊上,隔着衣袖轻轻拍了拍他绷紧的手臂,带着无言的抚慰,“我必然会输!只愿胡娘子手下留情,莫要让我输得太过难看!” “容夫人未免太过妄自菲薄了,这儿还没有比呢,谁又知道结果呢?”胡锦玥淡笑,招了招手,便有胡家马场的人送了几匹马过来,“容夫人可以自行在这几匹马中挑选比赛用的马匹,当然,也可以请容爷帮忙。” 明漪转头看向薛凛,他眉心紧皱着,眼似寒冰,她搭在他臂上的手转而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帮我?” 薛凛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溪,满载着哀求的眼睛,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到底是妥协了,走过去,为她挑选起了马。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如月牙。 第145章 赛马与巴掌 薛凛借着挑马时,将那几匹马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排除了做手脚的可能,他那颗自明漪答应了和胡锦玥赛马起就悬吊吊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到实处。 薛凛将挑好的马拉到明漪跟前,那是一匹栗色的母马,是不是日行千里的名驹看不出来,但一瞧就很是温顺。 薛凛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明漪。 明漪不解,“是什么?”一边问着,一边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将纸包打开,看着里头的东西却是诧异地笑了开来,“居然是糖块儿?爷还随身带着糖块儿呢?”仰头看着他时,眼儿微眯,宛如月牙的眼睛里满满促狭的笑意。 薛凛仍是面无表情,没有因她取笑有半分神色变化,眼睛看着她手心里的糖块儿,下巴朝着手里牵着的马儿递了递,“快喂它!” 原来是要贿赂这马的!明漪恍然,他想得倒是周到。明漪笑睐薛凛一眼,取了一块儿糖喂给马,很是讨好了它一番,那马儿便是蹭了蹭她,很是亲热了。明漪更是高兴了,挨着它笑弯了眼。 “容夫人,可以了吗?”这时,胡锦玥也是从薛凛挑剩下的那些当中随意挑了一匹马,牵着马过来,眼神淡淡看向明漪。 “可以了。”明漪清了清喉咙,正色答道。 胡锦玥足下一点,很是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那动作一看便是行家。 明漪却在薛凛的帮助下才踩着马镫上了马,“慢慢跑就是了,确保安全!”薛凛在抽身前,压低嗓音对她道。 明漪点了点头,反正胡锦玥说了的,只要她答应赛马,就可以做主将那批马种卖给他们,她又不是为了赢,自然会注意安全。她的骑术要跟真正的行家赛马尚有差距,但只是跑了一回马还不成问题,何况……她挠了挠身下那匹马的鬃毛,那马儿乖巧地偏头蹭了蹭她的手心,这马儿这么乖呢。 “胡娘子想要怎么比?”明漪轻轻拍拍马,然后直起了身,转头问驱马在侧的胡锦玥。 “很简单,就到马场边,再回来,跑个来回,谁先到谁便赢。”胡锦玥单手持缰,下巴朝着不远处能够看见的马场边沿围栏一点。 这么简单?明漪实在不懂这姑娘到底想干什么,但笑眯眯地应着,心里的警惕却更甚了两分,“好!都听你的!” 那头,薛凛也是紧紧皱起眉来,眼眸如刀扫向胡锦玥。 后者恍若未觉,只是马缰轻振便是策马疾驰而出,明漪跟着也打马追了出去,虽然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跑回马就是,不在意输赢,可也不能摸鱼摸得太明显了,因而,明漪还算追胡锦玥追得紧,这段路又是平路,于她而言,并无困难。 直到到了围栏边,拨转马身,回头驰来,眼看着已跑过一半,转眼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赛就要结束,也没有明漪以为的意外发生,难道当真是她小人之心了? 可就在这时,骤然听得一声哨叫,明漪胯下本来乖顺的马儿突然发了疯般,开始尥蹶子,左突右撞,想要将背上的明漪甩下来,明漪本就一直紧绷着心弦,这异动虽然来得突然,她却没有立时被甩下,下意识地扯紧了缰绳。 电光火石间,她却记起了薛凛之前与她说过的话,马儿是通人性的,它能感受到人的心绪,你若紧张,它也会跟着紧张的。明漪强自镇静下来,回忆起苏姨教授的技巧,回忆起自己骑了这段时间的马总结出来的经验,伏低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一只手安抚地轻轻挠着马鬃,方才那声哨叫响过之后就归于沉寂了,没有了哨声影响,那马儿在明漪的安抚下一点点冷静下来。 一道黑影从远处奔来,一把薅住缰绳扯住,勒停了马。 明漪抬起头,见到了面沉如水的薛凛,他眼中寒芒点点,恍若冰刀霜刃,虽知不是冲着她,明漪一时仍觉有些骇人。 “下来!”薛凛却是伸出手来,将她拦腰一抱,直接拽下了马背。 待将她扶下马背,他箍在她腰上的手挪开,转而右手隔着衣袖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边上拉。 明漪看他是朝着别院的方向,顿觉不妙,忙停住脚步,她那把子力气在,薛凛一时跟着停下,皱眉看向她,“你做什么?” 他眼中冷意森森,明漪此时却不惧了,“是我要问你做什么?”眼角余光瞥见胡四爷一行人已是往这边而来,明漪的脚更是稳稳地定在那儿了,“咱们可是与胡娘子说好了的,眼下马也赛过了,正该趁热打铁让他们将契约订下才是。” “还订什么契约?你不知道方才那事是谁的手笔吗?”薛凛声音压沉了一度,每一个字好似都含着冰碴。 “我知道啊,正是那胡娘子嘛。”刚听到那哨声时她便瞧见了,是胡锦玥吹响了一个特制的玉哨,操纵那乖巧的马儿骤然发疯。 薛凛望着她的眼神就更是奇怪了,“既然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就是知道才要留在这里呢。不只我知道,这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怎么能没个说法?何况,若不拿到我们该拿的,我这番惊吓不是白受了吗?”明漪话落,已是用力将手抽出,转头朝着正走过来的胡四爷等人迎了上去。 薛凛在她身后眸色翻涌,最终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容夫人,你看今日这事儿实在是对不住……”胡四爷脸上再没了早前的精明,赔笑着拉了胡锦玥来。 明漪恍若没有瞧见他般,径自越过他走到了胡锦玥跟前,然后扬起手来,“啪”一声毫不留情地甩了胡锦玥一个巴掌。 这一下让偌大的马场骤然一寂,就是薛凛亦是顿住了步伐,其余众人无一不是震惊莫名地看向明漪。 她却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望着捂着面颊朝她看来的胡锦玥,笑意却不及眼眸,“不管什么原因,你该知道,若我方才一个差错从马背上摔下,便是非死即残。是以,还你一个巴掌,不过分?” 胡锦玥望着她,眼中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半晌,她骤然放下捂着面颊的手,上头巴掌印很是清晰,“是我欠你的,你要打便打!” 明漪却不打她了,转头看向胡四爷,“四爷,方才赛马之前,胡娘子答应将那批西域马种卖给我们,且价格从优,这话还作数吗?” 胡四爷堪堪醒过神来,忙打迭起笑容道,“作数,自然作数!” “那便好!那劳烦四爷一会儿便与我家爷一道拟个契纸,黑的落在白的上,大家也好放心。” “是是是!”胡四爷弓着腰迭声应着,额上竟是沁出了冷汗。 明漪说定此事,心情甚好般笑着点了点头,才又转头看向胡锦玥,“好了,现下我可以向胡娘子要个交代了。胡十二娘,胡锦玥,你为何要这么做?” 第146章 嗯嗯嗯 明漪问着话时,眼中稀疏的笑意尽数褪去,只剩一片疏冷。 “为什么?”胡锦玥豁出去了一般,双目发赤,咬着牙道,“容夫人还没有猜出吗?我阿塔想要将我嫁给容爷,可我不愿做小,你若不在了,那倒还差不多!”她竟是认下了此番是要明漪的命未遂。 “你给我闭嘴!”胡四爷脸色大变,上来便又是高高扬起了手。 胡锦玥梗着脖子仰起头,“你打啊!打啊!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话落,眼中的泪已是滚滚而下,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双黑眸恍若冰刀般将自己凝着的薛凛,又望向被他挡在身后,面上虽无笑,可神色始终沉静的明漪,收回视线时,便是转身跑走了。 胡四爷脸色难看得紧,放下高举的那只手,在旁人视线中,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再转向薛凛和明漪二人时,神色颓败,再无半点儿之前的神气,“容老弟,弟妹,今日这事委实是小女之错,还请二位给我点儿时间,明日,不,最迟今晚,我一定给二位一个交代!”话落,他朝着两人揖了揖,转身追着方才离开的胡锦玥去了。 他一走,边上围观的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明漪望着方才胡锦玥离开的方向,眉心轻蹙道,“你信她说的吗?”对上薛凛看过来的眼,她有些急,上前揪住他的衣袖,“我不是说她阿塔要将她嫁给你做小的话,而是她说想要我命的话。” 薛凛的目光落在她揪在自己衣袖的手上,纤白柔软,恍若葱管,甚至能瞧见皮子下青色的血管。 听他不说话,明漪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她若果真要我的命,又何必要等到回程时才使坏?还有,那哨声也只响了一次。” “嗯。”薛凛淡淡点头。 “她若果真知晓你的身份,这事儿更是蠢,这样明目张胆,我若果真出了事,她能讨得了好?” “嗯。” “说不得还能将她全家都牵扯进去,她就算年龄小,既然能插手马场事务,可见也不该是这样糊涂的。所以……她是故意的。只是想借此惹怒你,或者说,她是想彻底绝了胡四爷想要将她嫁你的心思,或是……她真的想要找死?” “嗯。” 明漪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抬起眼瞪向他,“嗯嗯嗯,除了嗯你就不会说别的了?你是在敷衍我?” “没有。我只是觉得夫人的分析都对。”薛凛面色淡漠,那平平的语气听起来也就没有多么诚恳,反而生硬得似命令。 明漪嗬了一声,揪在他袖上的手挪开,转而抱住双臂,眼睛斜睐向他,“那爷不妨分析一下胡锦玥说的,胡四爷要将她嫁给你做小的事儿。不是爷说的吗?胡四爷爱女如命,绝对不会让自己女儿给人做小。” “我估摸着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胡兄想要给他这女儿寻个靠山,偏偏他女儿是个心气儿高的,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薛凛沉声。 “估摸着?”明漪蹙起眉心,有些不信,“爷在望京城都是消息灵通,如今一个胡家马场的事儿,你倒是只能猜测了?” 薛凛眉心微攒,面容刹那有些阴郁,“因为这里是纪州。” 纪州?纪州怎么了?明漪险些问出口时,陡然想到了他进纪州后的行事,想到马里城里的奇怪之处,还有客栈的那一夜……明漪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眼看向薛凛,后者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对上她无声询问的眼睛,却是轻点了一个头,证实了她的猜测。 明漪脸色有些发沉,她就知道,这趟纪州之行果真不简单。 胡四爷说了,最迟今晚一定会给薛凛和明漪一个交代。而他们的契纸也还没拿到,此时离开自然是太不划算,何况,他们也想知道这背后的真相是不是与他们的猜想一致。是以,两人便留了下来。 倒是其余的那些客人,不知是自己识趣,还是胡家下了逐客令,竟都相继离开了。本来还甚是热闹的马场别院顷刻间就冷寂下来,很有些宴罢人去的冷清。 入夜时,他们客居的小院里没有等来胡四爷,反倒是等来了胡七娘。 胡七娘进门先是奉上了一纸契书,白纸黑字,还落了胡家马场的印章并胡四爷的私章,正是那批西域马种,而且价钱也确实从优,优得厉害,几乎算得是半买半送了。 对上薛凛和明漪看过来透着怀疑的眼神,胡七娘连忙道,“今日的事确实是阿玥不对,这就当是赔罪了,还望容爷和夫人一定要领了这份心意,否则不只我和我阿塔,就是整个胡家马场怕都不能安生。”她双目微微泛红,眼中却尽是真诚,还夹带着些许忐忑。 明漪与薛凛对望一眼,将那纸契书暂且收起,“七娘是四爷派来给我们交代的?” 胡七娘见他们收了契纸,脸上忐忑收了两分,闻言有些讪讪道,“本是该阿塔亲自来的,可他病了,眼下已是起不得身,阿玥在照看着,只得我来代阿塔走这一趟,有些话,由我来说可能也更合适一些。” “早些年,我阿塔确实很看得起容爷,彼时,阿塔就隐约知晓容爷在安西军中的身份,那个时候,容爷还没有到如今这个地位,阿塔觉得,咱们家完全可以够得上,与容爷成了亲家,于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可那时容爷拒绝了,拒绝得很是干脆。”胡七娘说到这儿时,苦笑了一下,“容爷连着几年未来我家马场,阿塔便知道了你的心意,前两年便将我和底下的几个姐妹都许了人,后来听说安西大都督被望京的陛下赐了婚,阿塔便彻底歇了与容爷结亲的打算,容爷与我阿塔相交多年,应该知道。我阿塔虽是妻妾众多,但对我们姐妹都很好,也一早就放了话,绝对不让我们姐妹给人做小,我们姐妹也是从小便被这般教养着长大的,可以不嫁显贵,但要嫁便必然是做正头娘子。”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明漪往薛凛一瞥,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眼睛刚看过去,他便也看了过来,目光一触,她又收回了视线,正襟危坐,好似根本没有瞥方才那一眼般。 薛凛看她这般掩耳盗铃,嘴角若有似无地牵动了一下。 “阿玥年纪小,是我阿塔最小的女儿,也自来最得他疼爱。我阿塔本是想着要多留她两年,等到十六七岁才相看亲事。谁知,去岁末,金州牧的夫人过世了,有一日,我阿塔与州牧府的几个幕僚一道喝酒,当中有一个喝醉了,一个劲儿地奉承我阿塔,恭喜他,说他不久就要成金州牧的丈人了,届时,整个胡家都要跟着阿玥沾光!” 第147章 胡十二娘的价值 胡七娘说到此处,脸色已是微微发白。 金州牧?明漪若有所思,蓦地抬眼看向薛凛,后者亦是眉峰微拧,不知在想些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阿塔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好在那人是醉后之言,醒来便忘了。我阿塔自有些人脉,起了疑心便让人偷偷查了一番,没想到那人说的是真的,金州牧待到夫人一年孝期满后,就要续弦,也不知怎的,就瞧中了我家阿玥。那金州牧虽是纪州第一人,但已是五十来岁了,做阿玥祖父都可以了,我阿塔又怎么舍得将阿玥给他?” “可我们胡家虽然生意遍布安西十四州,各州权贵都要卖我阿塔三分薄面,却知道这金州牧是个不好惹之人,唯一可解此局之法,便是要趁着金州牧还未与阿塔言明此事之前,先将阿玥嫁出去,才能彻底绝了金州牧的念头。” “可是这位金州牧是个权大势大的,你们害怕就算将胡十二娘许配了出去,也保不住她,那就白白得罪了金州牧,太过得不偿失,除非,这个人是金州牧也要忌惮之人,所以,你们便挑中了我家爷,知道他极缺马种,便以马种为饵,一封邀帖将他请来。胡四爷心疼女儿,百般试探我们夫妻是否恩爱,而你,胡七娘,亦是想要为了你妹妹讨好于我,好叫她日后过了门日子好过些。嗬!不得不说,你们这做人父亲和姐姐的,为了胡十二娘真是煞费苦心,偏偏,这小姑娘却不肯领情。”明漪轻轻嗤笑一声,接下来的话半点儿没有客气,将胡家人隐秘的心思尽数摊在了日头下。 胡七娘表情有些讪讪,却不敢辩驳半句。 “也不知道胡十二娘是不是当真心气儿高不愿给人做小,还是看不上我家爷,觉得委屈……”明漪伸出手,在烛光下仔细打量,似是要研究那并未涂蔻丹的粉嫩指甲盖儿一般,语调甚是随意。 胡七娘忙道,“自然不是,容爷这般人物,阿玥如何会看不上?可委屈也是真,这丫头自小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又自小就被灌输不可与人为妾的想法,可一朝巨变,让她如何不委屈,如何坦然接受?她再懂事,也不过才十四岁啊!”胡七娘说到这儿,眼睛微微润湿了。 “而且,这丫头虽是看着娇纵任性,实则最是心地纯善,她自见了容爷与夫人鹣鲽情深之后,便更不愿插足你们当中,亦是不赞同阿塔因她之故算计容爷,让容爷平白树敌,是以她今日才搞了这么一出。容夫人,请你相信,阿玥她当真没有害你之心,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是傻子,怎会如此呢?她不过就是想引得容爷震怒,最好带着夫人拂袖而去,再不会搅进胡家的这个乱局之中。夫人,我家阿玥是因为良善,放弃了自己,她是真正不想活了呀!”胡七娘看着明漪,一脸的期期艾艾,眼里的泪滚滚而下。 明漪脸上却不见半点儿动容,“你们胡家之事本就与我们无关,难道我要因为她不将我们牵扯其中,就要对她心存感激吗?胡七娘,我不是圣人,虽然因着胡十二娘,你们的算计落了空,可一早从你们起了算计之心时,便该明白,是你们欠了我们,我们不欠你们什么。” 明漪的冷漠,或者该说清醒好似将胡七娘击溃了,她委顿在地,哭得凄惨,却再没有开口让明漪看在胡锦玥善良的份儿上,再帮帮她。可是,她的小妹妹怎么办,难道当真要嫁给那个半脚踩进棺材里的糟老头子吗?那她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呀! 明漪目下闪了两闪,悄悄掐住了掌心,端住了脸上淡漠的神色。 “胡十二娘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金州牧非要她不可的缘由?”一直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未曾开过口的薛凛却在这时骤然发声问道。 明漪蓦然抬睫,是啊,就算是续弦,胡锦玥的年龄也太小了些,若是冲着胡家的家业,一个出嫁女能起什么大用? 胡七娘显然没有料到薛凛有此一问,神色微怔后,眼神开始闪烁,这分明就是心虚,明漪悄悄抻了抻身子。 薛凛一双黑眸此时锐芒隐隐,将人盯住,恍若实质,他的声音往下压了一度,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响在耳畔,字字千钧,在耳中、心上落下重重威压。“既然你们起初便在金昌虢和我之间选择了我,便说明你们清楚,在我手底下,胡十二娘,乃至胡家更有活路,既是如此,为何不再搏上一搏。同是被我庇护,比起一个被逼而纳的妾室,一个更有其价值的人才,我会护得更心甘情愿,且不遗余力。” “除非身为胡十二娘的姐姐,除非同身为女儿身的胡七娘自己便觉得女人除了依附男人,取悦男人,伺候男人,以及为男人生儿育女之外,便再无别的价值。”薛凛一字一句声压喉中,却每一个字都重重落下,重重回响,让人心头震颤,不只胡七娘,就是明漪亦是不由得怔怔看着男人冷峻的侧颜,两辈子,她两辈子从未听有男人说过这样的话,女人……也可以有除却依附男人取悦男人之外的,别的价值。 “所以……”薛凛伏低身子,平视失神的胡七娘,直直望进她眼中,声音仍是低沉而有力,“胡七娘,你告诉我,被你阿塔和整个胡家视若珍宝的胡十二娘,你的妹妹,当真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而已吗?她当真只配以色侍人?除了美貌、青春,还有她的身子,她当真一无是处吗?” 那一声声的责问,掷地有声,恍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胡七娘再也撑不住了,疯了般叫出来,“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阿玥是胡家马场最有天赋的驯马师。” 明漪与薛凛对望一眼,两人的神色都微乎其微变了。 胡七娘那一声大喊之后,人也慢慢镇定下来,缓了一瞬,才又继续道,“阿玥从小就喜欢泡在马场,我阿塔也由着她,她对驯马感兴趣,便让马场里的驯马师教她,没想到,她学的那样好。她胆子很大,九岁那年竟偷偷跟着去猎野马的队伍进了谷地,不过九岁的孩子,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竟是驯服了野马群的头马,为马场带回了几百匹矫健的骏马,从此,我阿塔便将阿玥视作胡家的宝贝。这事,我们家里本是瞒得很紧,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被外头的人知道了,传到了金昌虢的耳朵里……” 所以,那金州牧之所以起了要娶胡锦玥续弦是为了这个,有了她,就相当于有了半个胡家马场。不!有了她,何愁不能再有一个,两个……甚至无数个胡家马场? 明漪的双瞳亮了起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薛凛,在他深沉的黑眸中难得地看出了相同的心思,他冲着她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个头。 明漪抿紧唇角,仍是控制不住嘴角的飞扬,转头看向胡七娘道,“我和我家爷要与十二娘见一面!” 胡七娘怔怔抬起眼,只觉得面前这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灼灼,好似会发光一般,比天上的星子还要耀眼。 第148章 还是晚了一步 胡四爷听说薛凛和明漪要见胡锦玥,头也不疼了,立刻将胡锦玥从病榻边撵了来。 这姑娘仍是倨傲的样子,微微扬着头,哪怕理亏,哪怕狼狈,哪怕红肿的脸颊上那掌印触目惊心,她也没有半点儿示弱。 见得薛凛和明漪二人,不过草草行了个礼,便是淡淡道,“想必二位已是听我阿姐说了不少,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不管什么理由,做了便是做的,要如何处置,但凭二位决定。只是,我知我阿塔做事不地道,将二位算计其中,但他亦是为我。我不求二位能原谅,但女代父过,天经地义,我只望二位能够允我一并承担,且到我为止。” 明漪听罢,低低笑了起来,“倒是个有担当的。拎得清,也硬气……不错!” 胡锦玥自是没有料到明漪竟是这么个态度,还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明漪脸上的笑更甚了两分,只一瞬后,又敛了笑,正色问道,“我且问你,是当真不愿嫁给我家爷为妾?” 胡锦玥眉心一皱,却是应得毫不犹豫,“自是不愿。”知道胡七娘定是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胡锦玥也不惧承认。 明漪递给薛凛一个可惜的眼神,薛凛回以她一脸的面无表情。 明漪又看向胡锦玥,“那金州牧呢?虽然年纪大些,又是继室,但怎么也是正头娘子。而且,嫁过去,你便从商家女变成了官家夫人。而且,人家可是州牧,纪州的这个……”明漪朝着胡锦玥竖了竖大拇指,“你嫁了,可就是纪州最尊贵的女人,你当真不动心吗?” “容夫人说这些做什么?谁愿嫁谁嫁,要我嫁给那老头儿,除非我死。我反正想好了,他如果当真跟我阿塔挑明了要我,我便让我阿塔应下,管他厚厚要一笔聘礼,去了之后,我便寻个法子死在他府上,让他好好晦气一回。”胡锦玥皱眉昂着下巴,明漪这才觉出她脸上仍存的稚嫩。 虽然看着是个大姑娘了,到底是才十四岁啊,花般儿的年纪。 明漪叹一声,有些心软了。 胡锦玥说完,就听得两声低笑,出自明漪口中,她抬起头,不解地皱着眉看向她,她笑什么? 明漪笑得还甚是开怀,转头与薛凛对望一眼,薛凛对着她点了点头,她才又笑看向胡锦玥,“如果我说,我们可以庇护你,助你摆脱金州牧,用不着你违心嫁给我家爷做妾,你是否愿意?” 胡锦玥有些发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继而脸上现出喜色,片刻又是不敢置信地摇个头,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和我家爷刚刚听说胡十二娘是胡家马场最好的驯马师,比起让你成为他的妾室,他更愿招揽你,成为他马场的总管事兼总驯马师。马场于他,于安西军有多么重要,胡十二娘应该清楚,否则令尊又如何能用一批西域马种就将他引了来?所以,马场的总管事自然也就是安西军的自己人,我家爷定会不遗余力相护。”明漪说着,转头朝着薛凛一看,他也正在看着她,双目灼灼,明漪蹙了蹙眉心,“爷,我说的都对?你给个准话,否则小姑娘不信我。” “对!”薛凛沉声,言简意赅,却带着莫名力量。 胡锦玥纷乱的脑子渐渐平静下来,这……竟是真的吗? 待得与胡锦玥谈妥,已是后半夜了,明漪却是兴奋得很,没有半点儿睡意。 “既是已经谈妥了,为防夜长梦多,咱们是不是该尽早启程回北关?” 薛凛点头,“确该如此。马种可以交由胡家派人送来,我们可以先行离开。只是,胡十二娘最好也随我们一道走。” “也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去通知胡十二娘,让她快些准备好,咱们天亮就启程。”明漪说罢,竟是等不及了,起身便要往外而去。 薛凛却是伸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风风火火的,夫人如今倒越发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的风范了。” 明漪想到高氏,不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吗?不由低低笑了两声,“爷倒是最会哄我阿娘开心,她可喜欢你了。” “再喜欢我,又如何能比得过喜欢你?喜欢我,不过也是爱屋及乌罢了。”薛凛轻笑,目光沉沉,笼在她周身,“明日就要离开,夫人竟没有半分舍不得吗?” “爷是舍不得?”明漪眨眨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自是舍不得。方才听夫人跟胡家两位娘子说话,一口一个我家爷,唤得再自然不过,我听得也甚是顺耳,只怕离了纪州,便再听不到了,如何舍得?还有啊,回了北关,夫人的卧房怕是都不会让我进了?”薛凛声音低沉,压在喉中,听得明漪心弦震颤。 他是怎么做到用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着这样的话的? 明漪耳根有些发烧,恍若没有听见,手腕扭动,挣开了他手掌的圈握,也不回应他方才那番话,埋头就是往外疾走,“是要去让胡十二娘早些准备,咱们也要准备起来,天亮就出发,可不能误了行程。” 薛凛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笑了两声,“逃得倒比兔子还快!这时候胆子倒小了!” 耳根一动时,脸上的笑容也是瞬时敛起,他侧目往门外一望,杨礼无声而入,抱拳见礼后,奉上一个细巧的竹筒。 薛凛将竹筒内的字条拆看了之后,脸色瞬时沉凝如墨。 明漪这头刚到了胡锦玥院中,胡四爷和胡七娘都在,也正在收拾行装,听了明漪的话,大家想到了一处去,便更是加紧了动作。 谁知,薛凛就来了,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张口就是道,“行装收拾着让送马种的一并带来,咱们怕立时就得走。” 众人愣住,都惊觉不好,当即便出了房门,准备起车马,此时,天色已熹微,而胡家马场的门被人敲响,外头火把围了一层,听到有人高声喊道,“金州牧特来拜访胡四爷!” 众人停手,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明漪蹙紧眉,看了薛凛一眼,后者仍是一副端凝的模样,看不出心中所想。 胡家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略作沉吟后,胡四爷一咬牙道,“我去看看!”说罢,便是扭身出去。 “阿塔,我也去!”胡锦玥这姑娘虽然年纪小小,却果真是个有担当的,扶住胡四爷,父女俩对望一眼后,相携而出。 “怎么办?”明漪走到薛凛身边,轻声问道。金昌虢定是听到了风声这才赶来,要想带走胡锦玥,怕是不易。 可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都得带走!”薛凛双目幽沉,语调却铿锵,字字千钧。 第149章 强娶 天色已然大亮,胡四爷看着胡家别院院门外来的大拨兵马,还有那些绑着大红绸缎的箱笼,脸色紫胀,面色几变之下,强扯笑容朝着为首之人抱拳道,“金州牧,胡某愚钝,不知州牧……这是何意?”目光朝着那些箱笼一睇。 纪州州牧金昌虢穿一身金线灿灿的胡服,坐在一张四方有抬竿的胡椅之中,正漫不经心地低着眼睛,看着食指上的镶红宝石戒面的戒指,轻轻转动。 闻得胡四爷的问话,轻撩眼皮,笑着答道,“摆在眼跟前儿了,胡兄……哦不,应该是岳丈又何必装糊涂。这些自然都是聘礼,我今日,正是来向你家十二娘提亲的。”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选在此时带着聘礼登门,更没有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事直接挑开了说。 胡锦玥脸色惊变,扶住胡四爷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胡四爷勉强还能撑住,只脸色也是不好看,“州牧说笑了,夫人过身还不足一年……” “笑话,你我皆是胡人,又何必守那汉人的臭规矩?再说了,我此时来提亲正是爱重我家夫人呢,夫人身前曾见过你家十二娘,喜欢得很,临去前特意拉着我的手再三嘱咐,她去了之后,便让我迎了胡十二娘进门。这是夫人的遗愿,我说什么也要完成啊!” “这不,听说岳丈你要将十二娘许配他人,我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了,立时便带了聘礼登门,聘你家十二娘为我妇,彩车也到了。咱们都是胡人,便也用不着汉人那般矫情,今日便请十二娘随我一道家去,岳丈放心,我定会好生待十二娘。” 此时天光大亮,胡四爷和胡锦玥抬头来瞧见那些黑压压的兵卒后面还有一辆扎着彩绸的马车,再听到他那一番话,胡家父女俩都是脸色大变,他这不只是打算提亲,还打算今日就直接强抢了胡锦玥去。 “阿塔……”胡锦玥脸色煞白,一只手紧紧掐在胡四爷的手腕上。 金昌虢眼角往边上一斜,“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扶夫人上车?” “是!”有两个膀粗腰圆的胡妇应声上前来。 “阿塔!”胡锦玥惊叫一声,往胡四爷身后缩去。 “金州牧,你这是做什么?没有你这般强娶之理,我胡家虽是一介商户,可也是有规矩的,断然没有这样委屈女儿的道理。”胡四爷一边护住女儿,一边疾声吼道。 门内,明漪听着不对,再待不下去了,脚尖一转朝外,“我去!” 薛凛却是自身旁伸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双乌眸将她深深望着,“好好待着,有我在,哪儿用得着你出头?” “可是你出去,他定会当众喊破你的身份。”金昌虢此时来想要留住胡锦玥,偏偏这般势在必得的强势,今日怕是不会善了。除非薛凛亮出身份,可这样一来,他们隐藏身份的意义又何在?当然,若金昌虢不叫破薛凛的身份也可能,就看在他眼中,揭开薛凛这个容爷的真实身份和得到胡锦玥这个人,哪个更重了。对薛凛而言,也是一样。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你我本是夫妻,你和我谁出去,又有什么区别?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法?总要有所取舍的。”明漪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薛凛好似从她深锁眉间的愁云中都窥得了,轻声说道时,一时没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抚上明漪的眉间褶痕。 明漪下意识地僵硬,脸色亦是跟着变了,薛凛却不过一触,在她有更大的反应前,他已经移开了手。 明漪愣愣抬眼看着他,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三次,那么多次自然不是,他那么多次的一触即离,那么多次拉住她都是隔着衣袖……明漪心口发沉,他都知道了?她早该知道的,他那么敏锐,她能瞒得多久?她只是自欺欺人,以为他不问不言,便是不知,哪知晓,她才是那个掩耳盗铃的蠢笨之人。 薛凛自是不知她心中的千回百绕,听着门外的动静,他皱紧眉,再不耽搁,“我出去了”,留下这一句,他松开箍握在她腕间的手,一个身转,利落而去。 “岳丈放心,我也是爱重夫人,才此时便来求娶,带了夫人回府,也不会立时行礼,正是要与她好好培养感情,待得大礼那日,也定会风光大办,绝对不会委屈了她,岳丈大可放心啊!”金昌虢说着,一个挥手,那两个胡妇再不迟疑,直接伸手抢人。 胡家父女登时与那两个胡妇拉扯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一道沉冷的嗓音响起,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胡家父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两个胡妇似也被震住,停了手。 金昌虢抬眼看过去,见一个男子乌袍凛凛,自半启的别院门内阔步而出,负手信步,却自有威压迫面而来。 然而,金昌虢下一瞬却是眯着眼笑道,“你是何人?莫不是胡家之客?”想了想,他笑得更欢了,“看你这模样,便是个汉人,怎么,莫不是想与我争抢胡家十二娘,凭什么?” 明漪在门内听得眉心一攒,这金昌虢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认薛凛,那便是打定主意要留胡十二娘了。可薛凛也说,人,一定要带走! 明漪略作沉吟,给了心急如焚的胡七娘一个安抚的眼神,脚跟一旋,便也转身往外而去。 出得门来,抬眼就见着薛凛负手而立的背影。腰背紧收,身姿如松。 “金州牧!”薛凛不慌不忙,只语气往下沉了一度,眉眼轻抬,不露自威,“你再仔细看看,当真不识得本督吗?” 偌大安西,敢自称“本督”的自然没有第二人,金昌虢脸上果真显出两分惊疑,定睛又看了看薛凛,片刻后才惊声道,“大都督?竟是薛大都督吗?大都督几时来的纪州,怎的也不知会一声,有失远迎,真是对不住啊!”嘴上说着对不住,可他不过在那张胡椅上稍稍往前勾了勾身子,朝着薛凛抱了拳,根本未曾下来。 好大的架子!明漪眉心轻攒,虽已知这金昌虢是个厉害的,没想到,竟是个连表面功夫都这般敷衍的吗? “说起来,我也不过与大都督见过一面,还是在四年前各州州牧入北关城述职之时,彼时,大都督还只是领着兰州一州军务,后来便是一日千里,如今辖制安西十四州,当真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我一时眼拙,这才没有认出,还望大都督千万不要怪罪啊!” 第150章 都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大都督如何会来了此处?莫非也是瞧中了这胡家的十二娘吗?看来大都督如今年岁渐长,也终于领略到了我们胡姬的妙处,那身段儿那滋味,又岂是那等木讷乏味的汉女可比。早知大都督也是看上了这胡十二娘,我便不与相争了,让给大都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人真是狂妄至极,明漪知道,这话是故意挑衅于她的,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金昌虢的目光分明与她对上了,他看见了她,这才故意说出。 明漪掐了掐掌心,面上沉静,步子却迈得快了两分,金昌虢话落之时,她刚好赶至薛凛身侧,不等薛凛开口,她已是疾言厉色道,“放肆!金州牧担着朝廷的官职,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张口便是污言秽语,是蓄意要挑起安西汉胡争端不成?” “哟!这位是何人?这样一大顶帽子扣下来,金某可是担当不起啊!”金昌虢做出一脸的诚惶诚恐。 “金州牧,不得无礼,这位是我夫人,陛下亲封的云安郡主!”薛凛轻瞥过明漪,见她虽面有愠色,可眼神清明,便知她只是故作怒容,遂神色平静道。 金昌虢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这便是云安郡主啊!中原朝廷的郡主自是尊贵无比了。金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了啊!”金昌虢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往边上的胡锦玥看去,透着打量与比较,加上方才他说的那番话,明漪一瞬间已怒火高涨。他嘴里说着尊贵,可明漪感受不到半点儿尊重。 “薛大都督不在北关城,反倒携着夫人来了这纪州地界,哦,想起来了,这两日胡家马场好像有个什么品马会,大都督难道是来参加这品马会的?总不能是纳个胡姬为妾,还要带着夫人请她掌眼?”金昌虢语调里多了满满的嘲弄,望着薛凛夫妻二人的目光很有两分兴味。 明漪皱起眉来,“大都督随我一道来品马会见识,难道还需向金州牧报备不成?至于胡十二娘,本夫人与她一见如故,已是认了她做妹妹,今日便要带她一道去北关,来日,定要为她寻一桩可心的婚事,还请金州牧莫要挡道,让你的人速速让开!”明漪觉得对着面前的金昌虢,她半点儿耐性也没有,倒是恨不得将仗势欺人贯彻到底。 “夫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方才夫人在里头想必也听见了,我今日就是来向胡十二娘提亲的。夫人就算认了胡十二娘做妹妹,难道这婚姻大事也要由你说了算吗?”金昌虢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拉了脸冷声道。 “就是我说了算,你待如何?”明漪冷声道。 “那夫人便更该帮着促成这桩婚事才是,我纪州军也是安西军一部,胡十二娘若嫁了我,那往后自然便是亲上加亲了,岂不更好?”金昌虢轻扯开一抹笑。 “你哪儿来的脸跟本夫人说这话?本夫人说了,要给我妹妹寻一桩可心的婚事,金州牧是哪儿来的自信,顶着可以当人祖父的年纪来强娶一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小姑娘,还觉得自己是良配的?凭什么?”明漪哼声,半点儿没有客气,“凭你老,还是凭你脸皮厚?” 金昌虢的脸色骤然铁青,虽然这是事实,可偌大纪州,不,就是偌大安西,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还是当着他的面?他瞪着明漪,错了牙,“云安郡主,这里不是望京城,这是安西,可容不得你这般肆意妄为。” “肆意妄为?我护着自己的妹妹叫肆意妄为?那金州牧带着重兵强娶民女叫什么?哦……目无王法,只手遮天?就算此处是纪州,可金州牧是不是忘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金州牧当真觉得天高皇帝远,便可为所欲为了?你也说了,这里是安西,你纪州州牧头顶上还有安西大都督,我的夫君,薛大都督就在你当前,你却敢在此大放厥词,金州牧当真好大的威风。” “若金州牧对我不满,大可上奏朝廷,毕竟我一个朝廷钦封的郡主,安西大都督夫人,你一个州牧,还问罪不得。当然,我正好也可以到陛下跟前去说道说道今日金州牧的所言所行,安西远,金州牧这般行径,陛下怕是闻所未闻。” 从没有一个人敢如明漪这般对金州牧说话,至少近十几年,纪州从无一人敢如此…… 四下里悄寂,落针可闻,胡家父女二人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却是不由得噤若寒蝉。 金昌虢望着明漪,眼里一片森冷。 薛凛轻轻一个侧步,将明漪掩在身后,抬起的眼不闪不避地与之对视,没有半点儿避让,也没有半句言语。 良久,金昌虢倏然一笑,笑却不及眼底,只是不等开口说些什么,骤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奔雷一般,自身后的天边涌来。 金昌虢蹙了蹙眉,转头往后看去,见着一列红衣玄甲的兵卒裹挟着恍若黄云般的尘烟自天边卷来,旌旗猎猎,到得近前才看得清楚,那旗帜上赫然分明写着“周”字。安西军中,除非对阵外敌,才会挂出“周”旗,来的人是? 思虑间,那列兵卒已是到了跟前,当先一人勒停马儿,纵身跃下马背,疾行两步便是跪下朗声道,“云安郡守军校尉秦烨参见云安郡主!” 云安郡守军?金昌虢蓦地抬眼看向薛凛身边,那微微扬着头,神色间藏不住倨傲,却也很是娇纵的汉女。是了,云安郡正是她的采邑,离纪州不算远,可是云安郡守军居然能来这儿,难道中原皇帝将云安郡的调兵权也给了她?而虽然只是几十人的队伍,但能从云安郡到这儿,必然是拿着放行的手令,也绝非一日可到,就算他大意,没有猜到这点…… 金昌虢骤抬双目看向那夫妻二人,他们竟是早有所备,就防着今日吗? “秦校尉,起来!”明漪轻抬手,“正好,咱们也要启程了,你们就随行护卫。”明漪说罢,那头杨礼等人也将他们的车马备好了,明漪恍若没有瞧见金昌虢,朝着胡锦玥伸出手,“走!十二娘!” 胡锦玥脸色仍有些发白,神色更是恍惚,茫然地伸手过去,被明漪温暖的手牵住,才骤然觉出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了。 明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无声对她说,都过去了。明漪将她的手递给微雨,微雨扶着她上了马车,登上马车的刹那,她眼中的泪骤然滑下,是过去了。 “对了,秦校尉!”明漪转手递出一张纸,“留下几个人,清点了我的马匹,与胡家人一起护送到我的马场!” 第151章 都督和夫人真是恩爱 那是一纸契书,胡四爷离得近,自然看得清楚,那契书正是他早前让胡七娘送去给薛凛的,只是这会儿上头除了他之前的签章之外,还多了一方别的签章,赫然是“傅明漪”三个大字,并一方“云安”私印。 胡四爷蓦地惊抬双眸看向薛凛,入目却是他一张八风不动的脸。 金昌虢虽没有发话,可那些纪州兵也不敢拦,秦烨上前来,弓身接了那纸契书,转身下去安排了,“是!” 金昌虢虽没有看见那纸契书,可听明漪一口一个“我的马匹”、“我的马场”,即便没有看见那契书,又有什么不明白?金昌虢恨得咬牙,没想到处心积虑,以为总有所得,到最后却是两头落空。 “金州牧!”明漪登上马车,却并未立刻钻进车室,反倒是居高临下看过来,“还烦劳你,和你的手下让开道来。” 金昌虢将那摆足高高在上姿态的汉女看在眼中,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眼神连粉饰太平都不了,恶狠狠地瞪着明漪,“郡主真是好大的威风!” “这是安西,金州牧往后还是唤我夫人!毕竟金州牧与朝廷的关系委实不亲,也就是拿着朝廷的米粮养着你的兵而已,这一声郡主……不甘不愿,倒不如不唤!”话落,明漪已是俯身钻进了车室。 留得金昌虢咬牙切齿,却又不能立时扑上去取了这女人性命,只是又添了一桩暗恨,转头冷盯向薛凛,“靠着一个女人,大都督更是威风。” “不及金州牧!”自明漪出现,薛凛介绍了她的身份之后便一言未发,倒似全然以她为主般,直到此时才轻吐几个字,短短五个字,噎得金昌虢面色铁青,他转身拂袖,抬手一个轻挥,他身后的纪州兵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云安郡守军开道,薛凛带来的玄衣弓卫押后,一道拱卫着中间那辆马车,徐徐驶出。 明漪挑着帘布,看着金昌虢那张铁青的脸在眼中一晃而过,心情甚好地松开手,由着帘布坠下,回头就见胡锦玥正儿八经地将右手贴在左胸对她弓身为礼,这是胡人的大礼,明漪倒也受得起。 “今日多谢大都督和夫人,只是累得你们不得不暴露身份,还将那金昌虢得罪很了,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胡锦玥面上现出藏不住的忧虑。 明漪将冷笑藏在眸底,就算她今日与金昌虢虚以为蛇又能如何?以他的野心,她和薛凛站在他的对立面,就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并非他们示弱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倒还不如一开始就锋芒毕露,让他或是忌惮,或是轻视,于他们反倒有利。这是明漪走出胡家别院的大门前就想清楚了的,是以一出来便没有半点儿留情面。薛凛应该也是明白她的用意,并且是赞同的,因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制止。 不过这些,明漪却是不会告诉胡锦玥,坦然受了她的礼后,她淡淡“嗯”了一声,“确实如此,若不是一定要带你走,倒用不着与金昌虢这般撕破脸。也用不着你怎么报答,往后马场之事你多尽心就是了。三年,只需三年,我还你自由。当然,我许诺将你当作妹妹,并为你挑选一门可心婚事的承诺也是作数的。” 胡锦玥心中正在感激,听得明漪那些话,婚事什么的不算,却也心中激荡,面上仍是倨傲不显,却是点着头,语调铿锵道,“马场之事,我定会尽心尽力。” 明漪点了点头,又撩起帘布往外看去。胡家马场在马里城南郊,他们就不进城了,直接绕道离开。远远的,已经能够瞧见那日进城时的城门,可惜,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明漪看不太清,也不为难自己,喊了声“爷”。 薛凛闻声在马头上转过头来,见她趴在窗框上,素白的手指抠在窗杦上,下巴朝着他身后点了点。 薛凛回过头看了下,“红色!” “莫不是这几日都是红色?”明漪蹙眉。 薛凛点了点头,“据我所知,确实如此。夫人果真是不出门,也能猜得准。” 这话里明漪可听不出半点儿恭维,轻轻哼了一声,“看来金州牧很是看得起你啊,那你都走了,今日是不是该换成蓝色了?” “或许!”薛凛不置可否。说完这一句后,薛凛便不再言语,收回视线,继续打马向前。 明漪看了会儿他的背影,便也松了帘布,回过神来,对上胡锦玥有些奇怪的眼神,“十二娘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头一次见薛大都督和夫人这般恩爱的夫妻,觉得……很好奇。”胡锦玥微微笑开,少了两分倨傲,多了些少女的纯粹和崇敬。 明漪却如遭雷击,“恩爱?小姑娘,你说笑了?” 胡锦玥眨了眨眼,彻底惊了,“夫人是说,这世间还有比你们更恩爱的夫妻?” 明漪默了默,想到了远在望京的济阳王夫妇,“日日被自己夫人追着打,只会鬼哭狼嚎,却从不还手的算不算?” 望京城,腿好了大半,正杵着一根拐杖,偷偷吆喝着府里小厮丫鬟聚在一处掷色子比大小的济阳王猝不及防就是打了个喷嚏,众人纷纷看向他时,他豪迈地一抹鼻子,哼声道,“本王鸿运当头,这一把,定大杀四方!” 话未落,周遭之人面色陡变,他惊觉不对时,还不及回头,耳朵已经被人从后头揪住,“大杀四方?傅玉生,你鸿运当头,不知有没有算到自己大祸临头,有血光之灾呢?” 高氏拧着他耳朵,恶狠狠道。 济阳王立时变了脸色,“王妃,王妃!夫人,这儿这么多人,你好歹给为夫留点儿面子!” “人?哪儿来的人?”高氏眼珠子一转。 济阳王转头一看,嗬,刚才还围满的人,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溜了个精光,平日做个事怎的拖拖拉拉的呢?就都欺负他一个三条腿儿的啊? “再说了,面子?你还有面子吗?这府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儿的?居然还敢在府里聚赌了?我看你是皮痒了,跟我回房去,搓衣板儿都让人给你备好了。”高氏一边说着,一边揪着耳朵将人扯走。 济阳王动作利落地一手抄起拐杖,一脚跳得飞快跟上高氏的步伐,半点儿没有落后,还甚是熟练,嘴里还在迭声道,“好王妃,好夫人,亲亲琼琚,你慢点儿,我这会儿只有一条腿儿呢,再摔了,就真没了……” “是吗?你一条腿跳得挺利索啊,我看,往后那第三条腿都用不上了,回头扔了!” “哇,乖女啊,你再不回来,就见不了你阿爹了呀……” 第152章 爷舍得吗? 明漪一个激灵着从梦中醒过来,梦见了什么记不得了,倒是好像依稀听见了她阿爹那熟悉的哭叫声。 这几日与薛凛提了两回济阳王和高氏,方才与胡锦玥闲聊时又想起,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入目是昏暗的天色,马车已是停了下来。 昨夜一夜没睡,今早又与金昌虢周旋,她累极了,没一会儿便是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都这天色了,也不知走到何处了。 马车内只有她一人,她拢了拢头发,正待起身去看,车壁外传来两声轻叩,“醒了?”紧接着,外头传来熟悉的瓷沉嗓音,只两个字,是薛凛。 明漪下意识地点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外头看不见,又低低“嗯”了一声。 帘布接着被掀开,薛凛伸手进来,外头月华隐现,隐隐照出他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一身暗色的衣裳,瞧着与那些弓卫穿的一般无二。 “换上!”薛凛沉声。 明漪这会儿脑子已彻底清醒过来,接了那衣裳,便是动作快速地换上身,适应了车内的光线,打量了一番,这才钻了出去。 车外除了薛凛之外,却只有几个弓卫,他们的大队人马不在,云安郡的守军、杨礼,还有微雨和胡锦玥都不在。 他们也不在官道旁,而是在一个避风的山坳处,没有燃火,只有天上一轮已半隐到浓云后的残月,晦暗不明。 薛凛看着她,皱了皱眉,朝她招手,“过来!” 明漪走到他身边,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圈儿,便是伸出手来,抽走了她头上的发钗。 “你干什么?”明漪有些心慌,忙道。 “别动!你会束男子发髻吗?” 一句问,成功让明漪住了手,她自小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自是不会。 薛凛动作很快,将她头上的首饰都取下,用一张包袱皮卷起,顺手塞进马车,又打散了她的发髻,拢了她的头发。 本是做惯了的动作,但没有料到她的发丝比之他自己的实在是滑顺太多,他抓住这边,那边的发丝又滑落几根,倒显得有两分笨拙。 “金昌虢不会放心,定派人暗中跟着。”明漪心中有事,倒没有注意到他有些手忙脚乱。 “嗯。放心,马车是早就备好的,在客栈休整时换的,也备好了你我的替身,那些人不敢跟得太近,不会发现。”她的发间有淡淡清香,那香味直袭鼻端,好似也沾染到了他指间。薛凛微微蹙眉,加快了束发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将她的头发束好,他鼻翼竟都出了汗。 “好了?”明漪转过头来,薛凛微怔,连忙将手从她发上挪开,也一并转开了视线。 轻咳一声应道,“好了。”声气却莫名有些喑哑。 “对了,大队人马会一路往北关城去,我们得抓紧时间,若顺利,赶在到北关城前与他们汇合最好。”薛凛说这些话时,始终垂目没有看她。 明漪点了点头,望着他狐疑蹙了蹙眉心,这人怎的有些奇怪? “好了!走!”薛凛说完便已经转过了身,朝着一旁的马儿走去。 身后,有人来将马车赶走,一个弓卫给明漪牵了匹马来。 明漪没有二话,便是踩蹬上马,见薛凛马缰一振,纵马而行,她也忙打马跟上,马蹄声闷响,她这才发觉,他们胯下之马的马蹄之上都裹了厚厚的布帛,难怪马蹄声小了许多。明漪打马急追,倒与他并驾齐驱时,他才蓦地转头看向她,“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明漪摇头,“不问!” “不怕我将你带去卖了?”薛凛眉梢微提。 明漪回以他粲然一笑,“卖我?爷舍得吗?”话落时,她一夹马腹,竟是直直越过了他,疾驰在前。 薛凛垂眸低笑两声,抬眼往她看去,夜色中,玄衣劲马,明明不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却又分明品出了两分飒爽英气,他倏然勾唇,是舍不得啊! 几人几骑沿着蜿蜒的山道趁着不太明亮的月色疾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缓了马速,薛凛已又超了明漪,在最前,他勒停了马儿,其他人也跟着停下。他屈起尾指放在唇中轻吹了几个忽长忽短的音,四野悄寂,不一会儿,不远处也传来了几个忽长忽短的音,薛凛辨了个方向,拨转马头,道一声“走”,便又策马而出。 山道迂回,正是草木茂发之时,残月不知何时已彻底躲入云层深处,四下夜色浓稠如墨,从周遭聚拢而来,只能隐约辨出他们走的是小道,几乎是贴山而走,又走了一会儿,前头隐约有了动静。 明漪的心口紧提起来,薛凛勒停马儿,看着几骑从暗影中走出。 “哥!”少年清朗的声音从前方暗色中传来,竟是薛泰。 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元拓与两个弓卫,朝着明漪笑盈盈打招呼,“夫人,咱们又见面了!” 明漪恍然,原来,他们那日在雅瑟部外匆匆一晤后,竟并未返回北关,而是一直就隐在暗处。 “探得如何?”薛凛沉声问道。 “我们这几日连着探查,只能确定就在这山里。可这地形太复杂了,我们不敢太往里。”连着几日没有进展,薛泰尚年少的面容上带出两分挫败来。 “无妨,当时便与你们说了,安全为要。何况,今日我带了夫人,无论这地形多复杂,咱们都可以一试,对吗?”薛凛转头看向明漪,虽然夜色浓稠如墨,他双目仍是灼灼。 “她?”薛泰惊声,望向明漪的目光又惊又疑。 元拓亦是半惊奇半诧异地看向她。 明漪倒是没多少意外,抿嘴一笑,“我就知道此次纪州之行没那么简单。”他仍是要试探她,这回,是要看她的本事。而她,自是也要让他看她的本事,虽然,也是头一回,心里略有些没底,“要我做什么?” “咱们往这山深处一探,能不能探得什么尚不得知,但夫人要保证咱们能寻着路出来!”薛凛抬手朝着漫天暗夜中的深山方向一指。 “好!”明漪略作沉吟,应下。 薛泰嗤了一声,似为她的不自量力。明漪虽有些忐忑,但眉眼间却亦有自信,只是认路而已,她还是有信心的。 “走!”薛凛马缰轻振,走在最前,其他人紧跟而去。 薛凛一直走在最前,看来这段路他之前是来过的,想到他进纪州后有两天夜里的行踪,大概与这山也脱不开关系。 直到下了一片洼地,马速才缓下,不用吩咐,薛泰换到前方带路,过了洼地,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一方横坡,阻了去路。这里地形复杂,勒停马儿时,明漪回头看了看身后,将方才的地形和路线细细记在心间。 第153章 探到了 薛凛打了个手势,其余人跟着悄无声息下了马,往斜坡上爬去,明漪也跟着下了马。 薛凛伸手过来,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上。那横坡顶上是一段天然的风化石墙,薛凛带她过去的那一段,刚好有一个豁口,正好可以看出去。 底下是一片凹地,凹地里隐隐有火光闪现,借着火光,明漪看得清楚,那是一片营地,依山而建。 “如何?”薛凛目光落在营地中,轻声问道。 明漪瞥他一眼,知道这也是考验的一环,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如果只是这点儿规模,金昌虢说是拱卫马里城,或是在外练兵也说得过去。”扫一眼帐篷的大小和数量,已大致知晓规模,不过百来人。 薛凛点着头,低低“嗯”了一声,“这山腹宽广,地形复杂,最易藏匿,应该不只这一处。”薛凛语气虽平淡,却笃定,目光往着周边之人一瞥,“两两一队,分开找。” 薛泰和元拓皆是点头。 “你跟着我!”薛凛收回视线,看向明漪。 明漪“嗯”了一声,她自然也没有意见,她肯定是跟着他的呀! 正在这时,薛凛蓦然伸手,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往下一压。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掌心有厚厚的茧,这一次,并非一触而离,明漪反应过来时,浑身汗毛直立,更是瞬间僵硬起来,那一瞬间,她脑中什么都顾不上,下意识地就想挣开他的手。 薛凛自然察觉到了,眼中掠过一道暗光,压在她后颈上的手没有松开半分,另外一只手则迅疾抬起,捂住她的口,更几乎是将她颤抖的身子半揽进了怀中。 其他人都是屏气凝神,藏匿身形的同时听着底下营地里马嘶人声,有人马出营,想是巡视,待得那一阵嘈杂重新归于沉寂,众人轻舒一口气,回过头来,这才瞧见薛凛的背影,而明漪几乎整个人埋在他宽阔的怀中,众人不由得都是一怔。 元拓眼中满满兴味,若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要吹记口哨表达他的心情了,奈何此时此地只能忍着。不过这新婚燕尔的两人是当真干柴烈火,忍不得吗? 薛凛已是松开手,往后稍稍退开,冷眼往着身后一扫,沉声道,“你们先走!万事小心!” 这是嫌他们碍事了!元拓叹了一声,却还算得识趣,拍了拍薛泰的肩头,“走!” 薛泰盯着薛凛那一处,脸色却很是难看,待得元拓拍他,他回过神,不发一言就扭过身迈步疾走。 “这小屁孩儿真是……”元拓摸了摸鼻子,举步跟上。 其余弓卫亦是纷纷下了坡,两两一队,四散开来。 四下悄寂,风声细细,薛凛却能听见身前半步远处,那个蜷缩在一处的身影粗喘的呼吸慢慢轻浅、均匀。 半晌,明漪终于动了,抬起汗湿苍白的脸,转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闪烁着点点难以言说的幽光。 “还好吗?”薛凛轻声问道。 明漪将脸埋在双膝中,轻轻点了点头。 薛凛坐过去,将手里一块儿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今夜怕要折腾一夜,先吃点儿东西垫垫。” 明漪抬起头来,片刻伸手将那纸包接了过去,打开是两块儿干巴巴的骆驼肉干儿,这是军粮,便于携带,管饱,却干涩难咽。明漪却是将那肉干往嘴里一塞,带着一股子狠劲儿用力嚼起来,好似那不是一块儿肉干,而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待得将两块儿肉干吞下肚,明漪的力气好似也回来了,站起身来,“走!” 薛凛也跟着站起,下坡时,伸手过来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她微微一僵,却也只一僵,便乖乖由他拉着,从坡上下来。 薛凛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直到爬上了马背,明漪才道,“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累赘!我会努力克服。” “不会是累赘。”薛凛声压喉中,“既是同行,那便是伙伴,若能共战,即是同袍!” 伙伴?同袍?明漪心口一道暖流滑过,展颜而笑,没有想过这竟是如此美好的词汇,让人不由得有些血脉沸腾是怎么回事儿? 薛凛目光自姑娘恢复了生气的脸上挪开,这样笑着多好看?不像方才,苍白得似雪堆砌,稍稍一碰就会破碎一般。 “走!”薛凛扯马先行。 明漪点头,也忙打马跟上,闷闷的马蹄声往某个方向行去。 月亮已彻底隐入层云后,四野黑沉,若非浸在当中许久,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怕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山林之中,只要有人,必然会留下痕迹,何况是大批人马。而且若这山中藏有兵马,定会为了饮水便易择离水源较近之处,否则每日取水终要虚耗许多人力。还有,若她是金昌虢,既藏了兵马在这山中,又不想让人发现,小心至此,如何会不防着旁人暗中来探查?定会在隐秘却又容易观察的地方设下哨岗。 有了这些设想,他们果然寻见了一处设在树冠之中的哨岗,将放哨之人悄无声息放倒,又顺着水源和周遭留下的痕迹,一路寻到了某个山坳处。 明漪抬手指着树丛中几乎被淹没在枝叶之中,一抹极不起眼的绿色角旗,那是传令的令旗,只是为了隐蔽,这才用了绿色。明漪眉宇间添上两缕悦色,快找到了! 薛凛四处看了看,目光凝在一处山头上,勒停马儿后,一跃而下。 明漪紧跟着也下了马,刚走到他身前,臂上一紧,已是被他隔袖握住,那山头不高,却很陡。薛凛抽出腰后横刀,插入山壁,一直紧握着明漪手臂,带她往上。 若非他,明漪怕是要四足朝地才可能爬得上去了。越往上越是陡,到达顶处,明漪抓住山壁上凸起的岩石,几乎半幅身子都倚在他身上才能勉强站稳,但许是隔着衣衫,也许是她心神全然不在此处,一时倒未觉不适。 薛凛另外一手拨开眼前树影望出去,山那一侧的景象登时映入眼中。 亦是一片营地,却是比方才看到的那一片大了数倍不止。营门前哨塔高耸,上头悬着蓝色令旗,塔上兵卒来回巡视。 按着营地里的帐篷数量粗粗一算,这片营地怎么也有两三千人。而这山腹宽广,这样的营地绝不止一处。 “探到了!”薛凛嘴角轻牵,一双眼睛里尽是风云傲色,在这暗夜之中熠熠生辉恍若星子。 明漪一时看住,薛凛转头看来时,正好撞上她的眼神,四目相对,都是微怔。 明漪清了清喉咙,“要继续探吗?” “自然。辛苦夫人了。”薛凛轻声应道,嗓音低沉如山间风。 第154章 幸不辱命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另一侧的山坳里又找到了一处营地,看着比方才那处还要大,看样子,可容纳六七千人。 这山山脉地势错综复杂,山腹宽广,山坳密集,倒是隐藏军营的绝佳之所。 薛凛很高兴,金昌虢这根暗刺今回应可以连根拔起了。 “先出山!”探到的都探得了,薛凛拉着明漪往山下走。刚走到山脚处,薛凛蓦地顿住步伐,竖耳倾听片刻,脸色微乎其微变了,拽着明漪上前,“上马!跟紧我!” 明漪知道他耳力超凡,没有多想,便是爬上马背。薛凛扯马先行,她打马跟上。一路上,只能听见他们闷响的马蹄声,薛凛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忽而一扯马缰,往山腹更深处而去。 明漪一边紧跟他,一边打量周遭,观察地形,这山中岔路极多,夜色深浓,极易迷路。 又跑了片刻,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却是闷响,与方才的不同。薛凛勒停马儿,前头窜出几人几骑,可不就是薛泰和元拓,并几个弓卫吗?他们竟已汇合了,见得薛凛,无声抱拳见礼。 “又探得一座营地,可瞧着也就五百来人,方才险些与巡兵撞上,他们那头也是,说有巡兵。”薛泰言简意赅道。 薛凛点了点头,“已是探得了。” “探得了?”元拓惊声问道,目光在薛凛和明漪身上扫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他们两个人? 倒是薛泰和那些个弓卫面上端沉,不见半点儿异色,倒果真是薛凛带出的兵,与他一般无二。 正在这时,身后又隐隐有了动静。薛凛面色一凛,沉声道,“先出去再说。”言罢,他马缰轻振,当先疾驰而出。明漪和其他人亦是跟上,明漪耳力不及他们,只得跟着他们,只是眼睛和脑子却是一刻不停,将身旁经过的山路牢牢刻在脑海里。 “元拓!冯启!”薛凛倏然勒马停住,点了两人名字,“巡兵不止一路,我得先去将人引开,你们各带三人先出去,一路往南去兰州,一路往西回昌州,传我号令,各领五千兵马,到安源镇汇合。”言罢,已是从衣襟内掏出一道令符递与元拓,至于冯启,自是不需要令符的。 “我?”元拓看着那令符,却是愣了愣,一时并不伸手去接。 “你若想放过金昌虢,你就继续犹豫。”薛凛沉冷道。 元拓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劈手将那令符接过,掖进衣襟贴身藏好,而后,抬手冲着薛凛抱拳道,“得令!”话落时,一扯缰绳,便与那冯启一道带上几名弓卫快马往边上岔路行去。 “走!”薛凛收回视线的同时,扯马而行,其余人亦跟上。 身后果真有几路方向都传来了马蹄声,因要将人引开,他们不能跑得太快,还要刻意弄出些动静。 待得那些马蹄声急促响起,许是果真听到了动静,一股脑都朝着这处来了,近得连明漪都隐隐听见了动静,她心跳如擂鼓,抬起眼却见薛凛仍是半垂目坐在那黑亮大马背上,恍似入定了一般。 马蹄声越发近了,薛凛才骤然抬眼,扯马而行,明漪赶忙与薛泰和其它剩下的两名弓卫一道追上。 为了将那些巡兵绕开,他们急往山腹更深处而去,不知跑了多久,薛凛缓了马速,抬起手来,几人也跟着无声勒停马儿。看着薛凛打了两个手势,几人都是下了马,藏马坡下,携弓按刀,分藏于两侧山林之中,分别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薛凛则带着明漪,将她藏于身后几步外的灌木丛,他自己则藏身一棵树后,已张弓上弦,直指前方道上。 他们已将大多路巡兵都分别引开,眼下这一队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五人一队,三人在前,两人周边防卫探查,薛凛勾着弓弦的手一松,箭矢急射而出,直入当先一人咽喉,那人“嘭”一声坠下马来,身边两人堪堪反应过来,两支箭已不分先后射来,一样直穿咽喉,无声夺了他二人性命。 这头的动静引得外围那两人警觉,正待驱马来看,只觉一道黑影掠过,紧接着马背一重,不及回头,一支利矢已狠狠扎穿喉咙。 薛泰与几个弓卫将那几人身上的箭矢拔出略略擦拭,反手插进身后背着的箭袋,然后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早就备好的箭簇重新埋进伤口,动作熟练而敏捷,一气呵成。 薛凛转身将明漪从灌木丛中拉出,看她脸色,虽略有些发白,但神色沉定,不由一笑,“走!” 几人又再度翻身上马,扯缰回马,朝着来时方向奔回。 只是行了片刻,突然起了风。这山中无雾,却多尘土,风起,沙尘如浓浆翻滚,直没半个马身,迷了人眼,亦迷了山路。 薛凛停马,冷声哼道,“莫怪金昌虢竟择了此处藏兵,原是有来无回!” “哥,怎么办?”他们为了将巡兵引至突厥边境,绕了太远的路,早在进山之前,他们已多方探查,此山,除却突厥边境,便只有一个入口。突厥边境乃是军事重镇,陈兵数万,若有人出去,立时就能被射成筛子。何况,他们还要尽快出山,赶去安源镇。 薛凛一时没有言语,从胸前掏出一方玄巾,略略折叠了一下,转手递给明漪。 明漪微怔,倒也不矫情,接过之后便往脸上一戴,在脑后系了一个结,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他人也是纷纷拿出玄巾遮面,薛凛已是一言不发驱马前行,其他人跟上,“夫人!”到得一处岔路口,薛凛沉声一唤,没有别的言语,明漪已是会意,越马上前,成了领头,薛凛则就跟在她身边,一直只隔一个马身的距离,须臾不离。马蹄声闷响,几人几骑,没有犹豫,跟在明漪身后,一同没入那浓浆般的夜色之中。 也不知道这般纵马行了多久,四周夜色如浆,再远些,便什么都看不清,直到风声低回,沙尘也小了,眼前渐渐清晰,而不远处的山林看着已有些眼熟…… 直到驰出山口,又涉水过了一段浅溪,确认安全了,明漪扯下覆面的玄巾,长舒一口气朝着薛凛笑道,“幸不辱命!” 此时,天边已隐现曦光,夜色将尽,她身上尽是尘土,一夜奔驰,发髻已是微散,腮边几缕乱发飘零,很是狼狈,可却衬得她那笑容越发粲然,眸子盈盈,恍若一弯浅溪,却悠荡着漫天星河。 薛凛柔了双眸,嘴角轻牵,低低应了一声“嗯”。 明漪望着他,眼中的笑更甚了两分。 边上,薛泰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个人,眼中闪过什么,低低哼了一声,策马回缰,驱马走开了些,有些扎眼啊! 第155章 只开花不结果 明漪醒来时,已是霞色漫天。她在橘色的余晖中眨了眨眼,半晌才忆起所在何处。 天色将明未明时,他们从金昌虢藏兵的那山中出来,又一路疾驰了二十里才到了这座名为安源的小镇,进了这家客栈休整。 一夜未睡,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心神一直紧绷着,体力也到了极限,明漪一沾枕就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若非腹中空鸣,她只怕还不会醒。 醒了过来,外头的动静便清晰地入得耳中,马嘶人声,很是嘈杂,外间隐隐传来人的交谈声,说的什么听不太清,可当中有一把嗓音甚是熟悉,是薛凛。 明漪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整敛襟口,拂了拂衣袖,她推开了房门。 门外庭中,薛凛听得动静转过头来,目光与她一触,又转身与人交代事情。 明漪束手立在檐下,这客栈的土墙修得不高,她站在那儿就能看见外头不时小跑行进的兵卒,看来是元拓和冯启奉命调派的兵马已是到了。 方才与薛凛谈话的将官往客栈外去了,薛凛转身大步朝明漪而来,他身上已换了玄色细鳞甲,大步流星间英气勃发。 “是不是饿了?”薛凛张口就是问道,“微雨已是给你备着晚膳了。” 明漪有些惊喜,“她们也到了?” “嗯。”薛凛沉声,“兰州的兵马已到,北关那头也在路上了,我整兵后就要立时出发,你明日天明再启程回北关!” 明漪点了点头,仰头看他,“你万事当心!”她有一双甚是好看的眼睛,专注看人的时候,总有种含情脉脉的感觉。 “放心!”薛凛深看她一眼,眼底幽邃深沉,半晌沉声了两字,然后退后两步,转身阔步而去。 明漪立在檐下看着他的背影很快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薛凛带兵走了,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小镇一瞬间就冷清了下来。 明漪和胡锦玥、微雨一道用了晚膳,天色也彻底黑沉下来。许是白日里睡得多,夜里明漪有些走困,心里一直挂牵着薛凛那头。金昌虢那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能藏了那么多兵,又是个有野心的,也不知道他此行顺利与否。 种种思绪盘在心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清早起赶路,她的云安郡守军自是一个不少,薛凛还给她派了足足一百人的护卫,加上本身可以以一当十的陆昭兄弟俩,还真是声势浩大。 一路往北关方向行进,都是太太平平,未起半点儿波澜。晌午日头最烈时,明漪下令暂且寻个地方休整一番,待得日头西下了再赶路。 有一队胡人商旅也刚好行到此处,想是与他们一般打算,也歇了脚。 他们这头人多,又都是身穿甲胄,寻常百姓谁敢随意靠近? 明漪在马车内呆得有些累了,便下了马车活动下手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头上戴着帷帽,轻纱直垂脚背,面容隐在纱后,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只知道是个身姿婀娜的妙龄女郎。 那胡人商队中有两人磨磨蹭蹭上前来,刚刚走到外围,就被兵卒架起钢刀拦住。那老者连忙抄着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军爷,我们的水不够了,不知道能不能讨点儿水喝?” 薛凛接管安西以来,一直致力于让安西富庶起来,去岁与狄人一战后,为了尽快恢复商贸,还一直让安西军在商路上保护来往商队,因而只是讨水,安西军的兵卒自是不会不给,接了水囊递给人去灌水,却仍是警戒着。 明漪突然觉得有人在偷瞧她,蓦地抬起眼来,就瞧见了那两个胡商。 当先正在点头哈腰谢着安西军的是个半百老头儿,他身侧那个却是个青年,看着还有些白净,明漪目光一过去,虽然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又隔着一层轻纱,他却也察觉到了般,蓦地垂下眼去,倒好似惊惶一般。 明漪蹙了蹙眉心,招了陆昭到身边低声嘱咐了两句,便扶着微雨的手重新登上了马车。 挑开帘布往外看去时,那两个胡商已经捧着重新灌满的水囊往回走了。 待得日头西坠,他们再次上路时,那胡人商队也动了起来,却是与他们背道而驰。夜里歇脚时,陆昭来复命,说那商队是往樊州去的。 樊州,左邻北狄,右近吐蕃,倒是与此回生乱的纪州隔着一段距离,想来,是她有些草木皆兵了。 直到一路无险回了北关,明漪已将那一日偶遇的那个胡人商队,还有商队里偷瞧自己的青年都尽数抛到脑后了。 出去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北关城的春色早已尽了,庭中那棵桃树已是缤纷落尽,只剩一树深深浅浅的碧色了。 明漪立在树下,仰着头在枝叶间找了半晌,脖子都仰酸了也没有瞧见半个桃子的影儿,终于是叹了一声,看来,这果真是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树,她的疏花之策也没有半点儿见效啊! 可惜可惜,还是没能过上这伸手就能摘桃的生活。 “夫人,洛姑娘隔壁的厢房已是收拾出来了。”奉玉笑盈盈地上前来回话。 明漪转头笑看向神色略带两分拘束的胡锦玥,“十二娘,你先暂且在厢房委屈几日,待得都督回了北关再行安排。” 胡锦玥自是没有二话,“多谢夫人照拂。” “都是应该的。奉玉,你且带十二娘厢房安置!一路舟车劳顿,你先好好休息!”后头一句是对着胡锦玥说的。 眼看着奉玉将胡锦玥带走了,明漪三两步冲回了东厢,“微雨,去让厨房备热水来。” 微雨笑盈盈跟上,“奉玉姐姐早就让人备好了,夫人快些松快松快。” 直到好好沐浴了一番,明漪才觉得活了过来,往香软的榻上一躺,竟平添出一股子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回出去也并没有多长时间,但经历的事儿倒不少,许是因为这个。也不知道薛凛那边怎么样了,明漪想着又轻轻蹙起眉来。方才进府时就已经交代了松风,一有消息就立时来报,想来就算有消息,也不是这么快的。 “郡主!郡主!”明漪刚叹完气,让自己不要再想,就听得这一阵欢快非常的喊声一路从院外而来,是繁霜。 她们刚回府时明漪就问过奉玉,说是繁霜自她们走后,几乎日日都是早出晚归,今日也是天不亮就出府去了,按着往日怕也要入夜才回来。这会儿离晚上还早,看来是听说她们回府了,这才忙不迭赶了来。 “都督可是交代过要改称夫人的,你胆子肥了啊!”外间微雨迎上去,故意虎着脸道。 “这不是都督不在吗?”繁霜吐了吐舌头,抬起手将微雨抱住,“哎呀,好微雨,你总算回来了,我都想死你,还有郡主……呃,夫人了。” 第156章 明日应可回 繁霜叽叽喳喳,微雨时不时应上一句,却也能听出满满的欢悦,明漪莞尔,扬声道,“腻歪够了吗?腻歪够了就快些进来与我说说,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繁霜忙和微雨相携而入,明漪也没有起身,只是随意披了件外衫,懒懒倚在身后弹墨大迎枕上。 繁霜进来见了礼,一时没有说话,目光却是凝着明漪,神色略有些奇怪。 “这般看着我作甚?”明漪蹙眉。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出去一趟再回来,倒好似有些不同了。”繁霜轻声应道。 “如何不同?”明漪似挺感兴趣般,挑了挑眉梢。 “许是瘦了些,倒好似更有精气神儿了,尤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格外神气。”繁霜想了想,只能这么形容,再具体的就又说不上来了,“总之,就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明漪失笑,边上微雨也是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片刻,明漪才敛了笑,“我看你倒是比以前更会拍马屁了。好了,好听话少说,我倒想听听,我不在北关这些时日,你早出晚归都干些什么了?” 听明漪问起这个,繁霜双眼也亮了起来,搬了一个杌子在明漪床前坐下,“夫人不在这段时间,奴婢可也没有闲着。铺面已是看好了,就在长门大街上,地段很好,足有三间店面,而且分上下两楼。之前卖的是珠宝首饰,掌柜的年纪大了,想要回乡这才要卖铺子,看的人很多,奴婢和小侯爷跑了好几回,嘴皮子都磨破了,这才以三百五十两将铺子买了下来,眼下已是依着夫人之前的吩咐,让人开始整修店面了。夫人空了可以去瞧瞧。” “还有作坊也已经寻到地方和人,签了契约,开始分部运作起来了,夫人放心,方子我牢牢拽在自己手里,至少在我们的东西让人记在心里之前,没有人能将咱们的东西仿制了去。” “奴婢与小侯爷商量了一番,既是要让人一提起脂粉就想到咱们的铺子,这名头定是要响亮,是以琢磨了许久,定了个‘花想容’的名头,不知道夫人觉得如何?”繁霜略带两分忐忑地看向明漪。 明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是个好名字,不错!” 繁霜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两分,“奴婢想着既然要打响名头,这脂粉的盒子也要想点儿噱头,便逼着……呃,求着小侯爷画了一套仕女图,一套梅兰竹菊,还有一套十二花神,找了一家私窑专门烧制好了,已是送到了作坊上,眼下第一批成品已是得了,只待铺子收拾妥当,寻个黄道吉日开张大吉便是。” “只是,在开张之前,如何让旁人知道咱们的花想容,奴婢与小侯爷还没有想好。”繁霜说到这儿,微微攒起眉来,面泛苦恼。 “之前不是说让我办个宴席,将这北关城有头有脸的贵妇贵女都请来赴宴吗?”明漪听着繁霜侃侃而谈,心中甚是满意,她从她阿爹那儿学来的,凡事交给擅长之人去做,自己只需当个甩手掌柜,旁的不说,她这个总管事是选对了人的。繁霜这生意经念得甚好,鬼主意一个接一个的。 “是啊!本来奴婢想着这后日便是端午,是个最好的机会,可怕夫人赶不回来,也没有准备,眼下有些来不及了。加上都督还没有回来,之前北关城内调动了一回兵马,这几日城防说是按着战时加紧了,城内人心有些不稳,街上行人都少了许多,听说那些大户人家都是关门闭户,即便是夫人下了帖子,人家也未必会来。” 最要紧,薛凛那头还没有消息,明漪此时也没有那个心思去筹办什么宴会。只是,薛凛领兵出去做什么,这北关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她也只缄默不言就是。 “先暂且放一放!总能寻着机会的。” 繁霜点了点头,末了,眨巴着一双眼将明漪看着,“所以,夫人觉得奴婢这般做可还成?” 明漪看着她一副求夸赞的模样,哭笑不得,连声道,“好好好!咱们家繁霜是越发有管事模样了,往后啊,我是再不用担心我钱匣子里没钱使了。” “那是,我早就想过的,往后啊,定会给夫人赚大把大把的钱,再不让你为了钱烦心了。”繁霜笑呵呵道,而后一碗水端平地转头对微雨正色道,“还有微雨,往后,必然再不会让你有饿肚子的时候了。” 微雨悄悄红了眼,“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由着你打我荷包的主意。要吃什么自个儿买,我没钱!”说着,还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死死捂住了。 繁霜气恨的咬牙,“你这抠门儿劲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夫人都给你加月钱,还给你分红了,你还没钱?真要省成个小富婆吗?” “要你管!”两个丫头斗起嘴来,明漪看着,眼中却尽是温暖。 “后日就是端午节了,你们想吃什么馅儿的粽子?与奉玉说说,让厨房多备一些!” “奴婢喜欢蜜粽,最好加颗蜜枣。”微雨是南方人,自来喜甜。 “咸肉粽才好吃呢,加点儿花生红豆绿豆,那才美滋滋。”繁霜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姑娘。 明漪一句话,轻轻松松拿捏着两个丫头转了话题,两个丫头又开始争论起是甜粽子好吃,还是咸粽子好吃了。 “别争了,让他们甜的咸的都备些就是了。” “也不知道这府上的人喜欢甜的,还是咸的,还有都督呢,总得按着他的口味多备些。” “都督?也不知道都督后日能不能回来呢!” 是啊,也不知道后日他能不能回来?明漪转头看向窗外,天空瓦蓝瓦蓝的,不见半丝云影,风吹过,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明漪仰起头,这才瞧见檐下挂着一串碎玉片串成的风铃,看上去还甚是精巧。 见明漪仰头看着那串风铃,繁霜忙道,“那日清理带来的东西找出来的,除了这风铃,里头还有郡主好些宝贝,奴婢还以为放丢了呢。” “怎么可能丢?郡主一直收在床下呢,收拾行装时才从床底下扒拉出来的,那一匣子可都是郡主的宝贝,可不能丢了。”微雨轻声道。 明漪笑笑没有说话,抬眼看着那串碎玉轻摇,轻轻闭上眼来,微风拂面,啷当入耳,亦是惬意,倒也不错。 至于傅明漪的那一匣子所谓宝贝,她倒是半点儿兴趣也没有。 翌日下晌,府上热热闹闹筹备起了第二日的端午,松风却是脚步匆匆从外院而来,到得明漪跟前见过礼后道,“都督已在返程路上,明日应可回!” 明漪心头微动,明日啊!倒是比想象中快些。 她抿起嘴角,微微笑开。 第157章 与那时不同了 翌日,锅里的甜咸粽都煮好了,空气里弥漫着粽子的清香。 然而,直到天色渐晚,薛凛也没有回来。 倒是松风来了一趟,说是薛凛回了北关,却是带着人直接去了军营,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都不好说,夫人不如不要等,早些歇着。 松风走后,明漪看着桌上给薛凛留的粽子、雄黄酒,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下去歇了!我本也不是等他,只是想知道纪州的事儿到底如何了。” 繁霜和微雨对望一眼,到底没敢多说什么,互相使了个眼色,起身告退而出,到门口时,繁霜惊道,“呀!下雨了!” 明漪转头看过去,可不是下雨了吗?来得突然而猛烈,方才还瞧见了繁星漫天,转眼竟是狂风大作,乌云滚滚而来,顷刻间电闪雷鸣,说来就来的大雨忽然倾盆而下。 都督府门前的守卫见得冒雨而来的明漪时,都面露惊疑,却又不敢多言,只是赶忙行了个礼。 明漪淡淡点了个头,也不言语,便只是提着一盏灯站在那儿,不时探头看看门外那条沉寂的长街。 没有过一会儿,雨声小了,这地界的雨自来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漪本已打算转身离开时,却是终于听得了一阵轻而快的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来,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便见着几匹骏马从远处驰来,当先一人乌袍凛凛,胯下大马皮毛黑亮,瞧着比别的马高出了一头,可不就是薛凛吗? 他还真回来了!明漪一喜,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放在脚边撑开的伞迎下阶来,这才发觉好像已经没有下雨了,她停步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将伞挪了开来。 无边夜色下,刚落过雨的长街,一身水绿色罗裙的女子挪开伞,从伞后探出身来,婀娜轻灵,恍若暗夜之魅。她手中那盏灯的微光落在她眼底,幽幽微微,衬着眼角的笑意,好似破开了她身后无边的黑暗,带来了点点微光,她弯起红唇微微笑,眼中的欢喜是那么明晰,“你回来了?” 薛凛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去岁刚回望京的那个雪夜,她也是站在望京薛府的门前阶上,遥遥朝他看来一眼,可……却已与那时不同了。 良久,在明漪奇怪地看过来,不解他为何一直坐在马背上,也不应声,却用那双幽深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正要发问时,他才反应过来一般,嗓音微哑地低低“嗯”了一声。 音落,薛凛纵身跃下马背。 明漪轻舒一口气,笑着道,“方才突然下起雨来,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回不回来,若是此时回来定是会淋雨,所以想着出来迎迎你,谁知这雨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里的雨一向如此,路上突然下起,我们便寻了个地方避了一会儿,待雨小才回来,所以才晚了。”薛凛说着话时,已是伸手过去,将她手里的灯取走,自己拎着,而后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很是自然地隔袖拉住明漪的手臂,牵着她往府门内走。 明漪茫茫然跟着他迈开步子,目光落在他抓住自己的手上,想到她之前说过会努力克服的话,到底没有挣扎,由着他去。行进间,抬起头来,见薛凛身上果真有些湿濡的痕迹,但确实没怎么淋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有什么吃的吗?”薛凛转头看向她,目光熠熠,在灯火幽微中显出两分难得的柔软,竟有些可怜巴巴,“忙了一整日,都没来得及吃东西,这会儿饿极了。” 一刻钟后,明漪看着安之若素坐在她房中八仙桌旁,老神在在四处逡巡着的薛凛,没有想通事情怎么就这样了。他饿了,可以让厨房给他做吃食,她给他留了粽子,也可以拿去给他,他爱去哪儿吃便去哪儿吃,怎么就来了她房里的? 明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一抬眼正好就对上薛凛看过来的眸子,四目相对,明漪很是尴尬地一笑,薛凛倒显得泰然自若。这怕不是她的卧房,而是他的?明漪心头腹诽,想了想,也没错,这偌大的安西都是他的,这都督府更是他的,难怪他这般安之若素了。 “没什么想问我的?”薛凛捡了一只粽子,垂目剥起来。 明漪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地剥着粽子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突兀,这本该是引弓射箭,按刀使枪的手啊!而且……那粽子外皮用红线缠着,应该是蜜粽,他怕是吃不惯的。明漪思绪早就飘远,根本没有听到薛凛在说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极尽敷衍。 薛凛抬起眼见她有些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粽子?薛凛恰恰剥好一只,略略沉吟着递到她跟前,“想吃?” 明漪猝然醒神,忙摆手道,“不了,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所以,你想知道纪州的事儿吗?”薛凛见她果真不吃,便将粽子收了回去,咬了一口,是甜的,他微微蹙了眉。 “当然想知道了。到底怎么样了?”明漪立刻来了精神。 “那山只有一个入口,虽然便于藏兵,却也不好撤出,让人将口子堵住,那便是一拿一个准,人赃俱获。金昌虢倒还想逃,只是一早被围在了马里城里,不过他还算有点儿良心,没在马里城里负隅顽抗,否则,难免会波及城中百姓,最后竟一把火烧了州牧府,也算是畏罪自尽了。”薛凛神色平淡,语调更是平平,轻描淡写将事情说了,将那些惊心动魄与血腥残酷尽皆掩在其中。 “恭喜都督拔除了纪州这颗毒瘤,杀鸡儆猴,往后安西十四州必然是齐齐归心,如臂使指。”明漪自然知晓其中凶险,可事情圆满解决了,她确是高兴,笑笑朝着薛凛福了福。 薛凛一口一口咬着那个蜜粽,半垂的眼睫在眼下扫出一片冷弧。 明漪笑容微敛,“都督似乎不那么高兴?” “我本是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金昌虢,可是他却死得这样干脆,让我无处可问。”薛凛声压喉中,嗓音仍是平淡,可明漪却从那低回的字句中听出了难言的不甘和苦痛,心头不由微颤。 只是不等她问出什么,他又话锋一转道,“金昌虢这个人有野心亦有些本事,只可惜,偏偏走错了路。” 明漪知他不想多说,略作沉吟,顺着他的话道,“他说与你上一回见,是四年前往都督府述职,按道理,安西大都督辖制安西十四州,每年各州都该往都督府述职,这么说……这几年他一直未曾来过北关?这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他这般堂而皇之,是根本不曾将你放在眼中。或者说,他是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所有汉人。” 第158章 我让你管 “他有胡人血统,在纪州之内推崇胡风,元拓之前说的,河、寿二州乱起的背后之人便是他?看那山中藏兵的规模也非一朝一夕了,他筹谋日久,在纪州说一不二……”明漪越往后说,眼中惊色越重,“难道说,他竟是想要裂土为王,将纪州……不,是将安西从大周分裂出去吗?” 薛凛没有说话,目色沉沉回望她,明漪便知道,她是猜对了。一时间,心口竟是沉甸甸的。 “安西离中原太远了,这里汉胡杂居,这里的百姓,有几个还念着中原的朝廷?”明漪垂下眼,神色黯然中透着藏不住的焦虑,抬起眼,见薛凛倒是安安心心吃他的粽子,眉心不由攒得更紧了两分,“先有河、寿二州,如今又有纪州,不知道这安西十四州还有没有与都督不是一条心的?” “这三州便已够了,否则夫人觉得我这几年都干什么去了?还是在夫人心里我就是个酒囊饭袋?”薛凛眉梢微提。 明漪看着他,心口的惶惶莫名就是少了两分,“都督本也是个聪明人,怎的就没想过更好更快的法子?” “什么?”薛凛似有两分兴趣。 “联姻啊!自古以来,各方势力最好的联结不就是联姻吗?譬如这回在纪州,都督虽是汉人,可当初若是娶了个胡女,金昌虢虽未必倒戈,倒也不会那般排斥于你,说不得还当你是半个自己人?”明漪笑眯眯看着薛凛。 薛凛看她眼中闪烁着狡黠,似只小狐狸的模样,舌头顶了顶腮帮,低哼一声道,“我若彼时当真娶了个胡女,安西必然不是如今局面。” 明漪却很是好奇地往前一凑,“所以……你彼时当真是有机会可以娶胡女的?说的是哪家的?谁给你保的媒?”她一双恍若秋水般的眼睛里这会儿满满的尽是好奇,眨巴着将他看着。 薛凛却觉得胸口莫名一闷,往边上侧了侧,“总归没能成,否则哪儿来的机会娶夫人?”不只娶了,还要如此刻般时不时被她气上一回。 “那真是可惜了。其实就算不是胡女,娶个当地豪族家的娘子也能让你的路好走许多。”明漪感叹道,话刚落,便觉得后背冷嗖嗖,转头一看,可不就是薛凛正冷冷盯着她呢,眼底寒芒点点,恍若冰刀。明漪连忙赔笑,“我就随口一说,都督不必当真。” 薛凛哼一声,转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我娶了胡女或是当地豪族家的娘子,这大都督之位未必能轮到我坐。” 明漪听着打了个愣怔,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坐上大都督之位,固然有他自己一路打拼累积军功的缘故,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结果。他完全站在如金昌虢这些人的对立面,朝廷才会扶持他。 朝廷选择他,是因为如此,可这个位置有多难坐,他是多难才打开了如今的局面,明漪虽未亲历,但经过这几日,也有了几分明白,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抬起眼,却是眉心一蹙,“你这都吃第几个了?” 薛凛三下五除二已经吃了两个粽子,一甜一咸,他显然更青睐咸口的,已是又拿起一只缠着藏青色线的粽子要剥了,明漪伸手过去,将那只粽子压住,“不行,不能再吃了。” 薛凛抬眼睐她,“不是说是给我留的?” “是给你留的,可这东西容易积食,这都多晚了,再吃夜里不怕睡不着啊?别吃了,要想吃明日再吃也是一样。”明漪压着那只粽子,神色间带着难得的固执。 薛凛的手仍牢牢抓在粽子一角,眼睛却看着明漪,“夫人这是在管我?” “呃……”明漪一时不知怎么答,她是不是没资格管?何况,一只粽子而已,以他们盟友的关系,她确实管得有点儿太宽了? “好!”谁知,薛凛不等她回答,就已经痛快松开了手,“你不让吃,我不吃就是了?” 咦?明漪愣愣抬眼看他,入目是他几乎算得上柔和的表情,“我让你管!” 明漪心口一悸,紧跟着就是慌起,“谁……谁要管你了?我也不是要管你,一颗粽子罢了,你想吃便吃,本就是留给你的。只是夜深了,我要睡了,你要吃便自个儿房里吃去,吃几颗都随你。”明漪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忙慌将那个装粽子的盘子端起往薛凛怀里一塞,而后将人拽起来,往屋外推。 她力气不小,薛凛一时不察被她拽起,又被她推到门外,转过头来时,她在门内朝他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夜深了,都督早些安置。”语罢,便是直接关了门。 背抵着门,明漪长舒一口气,伸手按住不住狂跳的心口,刚才那是怎么了? 门外,薛凛看着关得紧紧的门,想着的却是她方才拽他起身,又推他出门,再到关上房门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嘴角不由轻轻牵起,喃喃道,“力气果真还蛮大的。”转身要走时,突然想起她方才将盘子塞他怀里时曾碰到过他的手,倒好似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这个发现让薛凛嘴角控制不住上牵,也不计较她将他推出门还请吃了闭门羹的事儿,捧着那盘粽子转过了身,刚走到那棵桃树下时,却听得薛泰的声音,“哥?” 薛凛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还不及收起,狐疑蹙眉道,“阿泰?不是让你早些回家和婶娘一起过节吗?” “我娘睡得早,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来找哥一起喝酒,也算一道过节了。”薛泰抬起手,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两坛酒。 薛凛沉凝着亮出手里的盘子,“正好,我这儿还有些粽子,甜口的有些奇怪,不过咸口的味道还不错,可以用来下酒!” 薛泰说要喝酒,却拉着薛凛出了府,一路到了城郊的一处林中。 进到林中,便听得铮铮琵琶声,雄浑壮阔,却又透着难以名状的哀伤,这本就是琵琶的基调,又因着弹者的技艺,让那三分悲壮激昂到了十分,让闻者神魂震荡。 薛凛却在听到那琵琶声时脚步猝然一停,侧眼往薛泰看去,眼中的柔软不再,透着丝丝冷锐。 薛泰不敢说话,微微白了脸垂下头去。 薛凛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端沉着脸色迈开了步子。进了林中不远有一条浅溪,溪边有一方草亭,亭中有美人儿,正在弹着琵琶,随着音阶渐高,琴弦越绷越紧,她指尖上下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一个高亢的音后,骤然一收一落,乐声戛然而止,让人怅然若失,偏偏却又觉本该如此。 薛泰很是给面子地用力拍起掌来,“好曲!” 女子放下琵琶盈盈转身,夜色在她身后铺陈,一颦一笑仍是带着蛊惑的美,正是弦歌。 第159章 她是我夫人 “阿姐的琴艺又精进了,真正是一曲绕梁,三日不绝,对?哥!”薛泰毫不吝啬地夸道,还要拉着薛凛一道。 可惜,薛凛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我自来不懂这些,是听不出好赖的。” 弦歌脸上仍是笑盈盈的,没有因他这话有半点儿神色变化,反倒有些无奈道,“你啊,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薛凛没有回应这句,将手里拎着的酒坛子往草亭的桌子上一放,这才抬眼看向弦歌,“我不知道你会来。” “是我有些担心你,怕你心情不好,所以想着来瞧瞧你,你别怪阿泰,不过,看着你心情好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些。”弦歌静静看了薛凛片刻,轻笑着道,眼中却掠过一道幽光。薛凛惯常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熟悉他的人仍然可以从细微处察觉他的心绪好坏,她和薛泰本以为他的心情定是糟糕透顶,这才想着陪他一道喝酒疏解,可好像……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之前确实有些,不过眼下已是好了。”薛凛一边淡淡回道,一边拍开薛泰伸来的手,“做什么?” 薛泰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薛凛手里压着的那个油纸包,“哥你不是带着几个粽子吗?” “这粽子夜里吃了不克化,凉了更是如此,就不要吃了。你们这不是备了下酒菜吗?”薛凛目光朝着木桌上一扫,可不是满满当当一桌子呢,可丰盛。 “小气!”薛泰嘟囔了一声,收回手去,改抓了一把炒花生,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弦歌笑看这兄弟二人,拍开酒坛,为两人各倒了一碗酒,“阿泰莫要抱怨,你哥也是为了你好。” “反正阿姐自来只会为我哥说话。”薛泰低哼。 弦歌睐他一眼,笑而不语,将二人的酒碗各自推到跟前,抬起一双盈盈美目看向薛凛,“你本是想着拿了金昌虢撬开他的口,可如今不等问话,他就死了,我怕你一时想岔,所以想来开导你一番,却没想到倒是我想多了。” “哥虽是一直怀疑姓金的,可不是没有证据吗?拿了人,要撬开他的嘴不难,偏偏这死人的嘴却是没有法子了。我也懊恼,可眼下这条路已是行不通了,按着之前的计划,咱们往另一条道走便是,而且本来也是要走这一遭的,只是金昌虢一死,更是势在必行了。好在,哥不是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吗?”薛泰堪堪说到这儿,登时觉得后颈一凉,抬眼就见薛凛眼风如刀扫了过来,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凛冽。他微愕,顿住话头,脸色有些发白。 弦歌看着这一幕,眼底幽光暗闪,看向薛凛,又漾开笑来,“若不是阿泰说起,我还不知道,那位云安郡主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倒是与寻常的望京贵女不同。她又是你夫人,可是咱们自己人,自会全心帮你。” “是啊,弦歌,你也说了,她是我夫人!”薛凛默然许久,才骤然抬眼道,一双眼目冷沉望向弦歌,“她是我夫人,可没有因为如此,她便理所应当全力帮我的话。这事,本是我的事,我凭什么要将她牵扯进来?” “可是哥,我们找了这么久,她是唯一一个你尚算认可的女斥候不是吗?你若一开始没有这个打算,又何必试探于她?”薛泰急道。 “谁说我试探她是在打算什么?阿泰,你记住了,这件事未经我的允许,你不许向她提半个字,听明白了吗?”薛泰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薛泰。 薛泰脸色拉沉着,抿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薛凛眉心微攒,声音往下沉了一度,“阿泰?” 薛泰满心的不甘愿,却还不得不沉着嗓回道,“听明白了。” 薛凛深看他一眼,这才转过头,端起手边那一碗酒,仰头便是咕噜噜一口饮尽,而后便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哥!”薛泰绷着嗓子在他身后喊道,“你莫要忘了,我们等多久才等来了这个机会,若是错过了,你当真不会后悔吗?哥,十年了,你是不是早忘了?”后头那一句问着时,薛泰的声音里已带了两声哽咽。 薛凛的背影沉凝片刻,半晌才迈开步子,步伐间带了两分僵硬。 “那事终究太过冒险,若是旁人倒还罢了,那是他夫人,他定是舍不得。”良久,弦歌看着薛凛的背影,幽幽道。 “阿姐?”薛泰一抹眼睛,神色莫名看向弦歌,带着两分不敢置信,他哥舍不得那个女人? 弦歌微微笑,“我们本想着邀他出来喝酒是为宽慰他,谁知,倒是让他比来时更难受了。” “他这些年哪一天不难受?他肩上担负得够多了,他舍不得那个女人去冒险,那个女人倒舍得看他这般自苦。”薛泰咬牙。 “阿泰,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你不要插手。”弦歌正色道,见薛泰张口想说什么,弦歌不等他说出,又道,“像你说的,你哥这些年太苦了,若是云安郡主果真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又有何不好?” 薛泰嘴唇翕张了两下,到底是再吐不出半个字。 薛凛自草亭离开后便径自打马去了军营,谁知,刚到辕门口就撞上了踏着夜色,纵马从辕门内而来的杨礼。 “你这是要往何处去?”薛凛勒停马儿,蹙眉问道。这个时候可是半夜啊! 此时此地见到薛凛,杨礼也很是意外,刚抱拳见礼道,“属下正要去都督府求见都督。早先都督让查的事儿,消息递回来了,都督说过,无论何时,只要一有消息,便让属下立刻报给您。” 薛凛抬眼看着杨礼手中那看上去略有些厚的一沓纸笺,双瞳微微一缩。 帅帐之内重新点了灯,薛凛就着烛火将那沓厚厚的纸笺一张张翻过去。 “夫人的过去其实再简单不过,之前咱们也查过的,只是这回都督让查得更深更细些,可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唯独就是夫人幼时曾在剑南道住过几年的时间,当中有半年说是生了病,在乡下养着,可具体什么病却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那时候伺候的人也找不到,倒是高家那庄子附近的人家说,从未见过庄子里有幼女出现过,一次也没有,也不知道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一点儿风也见不得。倒是后来,听说那幼女被她娘亲接回望京去了,至于何时接走的,却是没有人瞧见过。” “还有便是那一场病后,夫人的性情就有些变了。”对上薛凛骤然看过来的眼神,杨礼顿了顿,才又道,“据以前高节使府上的旧仆说,高节使这个外孙女幼时还是很活泼可爱的,可病了一场之后,却变了个人般,怯懦胆小,就是说话大声些,都能把她吓得一激灵。” 第160章 书房 薛凛眉心轻皱着,半晌才问道,“可有查到高节使都教过夫人些什么?” “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听那些节度使府的旧仆们说,夫人在剑南道时,都是高节使亲自教导的,至于教导的是些什么,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我记得……高节使的夫人早早就过世了?”薛凛问道。 “是!听说济阳王妃与济阳王闹了别扭,回了剑南道,到了才知自己怀有身孕,后来夫人也是在剑南道出生的,高节使舍不得外孙女,后来就一直养在身边。” 似乎都说得通,可薛凛却总觉得有些奇怪。“你说夫人生病,是什么时候?” “具体什么时候不太清楚,不过听那些旧仆说,那个时候好像剑南道有战事,高节使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庄子上看望夫人,许是如此,夫人才会性情大变!” 剑南道有战事?十年前……与吐蕃那一战。薛凛倏然想起在望京时,提到那一战时,高氏有些异样的表情。 薛凛回到都督府时,天光正好。 明漪让人搬了张桌案到庭中那棵桃树下,铺纸研墨,将这一趟出去的地形图重新精心绘制,她很是专注,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薛凛的到来。 薛凛抬了抬手,在边上伺候的奉玉和微雨也不敢出声,屈膝行了个礼后便退下了,薛凛缓步走到明漪身后,看着她执笔勾勒,看了片刻,他瞧出来了,这画的正是金昌虢藏兵的那处山脉地形。至于从北关出去到纪州的这一段,已是画好了,就悬在边上等墨干。之前在纪州客栈时,薛凛已是见过草图,如今这张是重新精心绘制的,连细微之处都是精细,只是两幅地形图却都有大片的留白,那是她不曾到过的地方。薛凛望着她头顶如云的秀发,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明漪已是停了笔,将笔搁在笔架上,端详着那张图想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声,确定没有疏漏的地方,记在脑子里的都画在图上了,这才将视线从图上移开,不经意就瞧见地面上落着的一道影子,蓦地扭头看向身后,直直撞进薛凛深邃的眸中,她按着胸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看你画得专心,不想打扰你。画得不错!”薛凛的目光落在那图上,沉声道,虽然语气惯常的波澜不惊,但明漪倒是听出了两分真诚的夸赞,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两分。 只是看见他身上的衣袍仍是昨夜那一身时,愣了愣,继而蹙起眉心,“你这是昨夜又出去了?” “是,有些事去了军营。”薛凛应道。 “难怪了,一早就不见人影。”明漪恍然。 “你有事找我?”薛凛问。 明漪点点头,而后觉得有些不对,补充道,“也不是我有事找你,这不是胡十二娘吗?听说你回府了,着急得很,央着我带她来找你,我看她一直住在府上也是不安心得很,巴不得立时就去你那马场上呢。” 薛凛点了点头,“劳烦夫人去一趟,请了胡十二娘到我书房中,我交代她几句。” 明漪“嗯”了一声,彼时在胡家马场仓促得很,许多事都没有说清楚。 不一会儿,明漪便将胡锦玥请到了薛凛的书房,她自己却是没进去,就站在檐下随意地四处看着。这都督府的前院都是薛凛的,平日里多有军中将领和幕僚来往,明漪平素从不会来,听说这书房算得府中的禁地,以他们的关系,她更不愿进去了,免得平白惹出麻烦。 书房外种了两棵松柏,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照顾得不错,已是亭亭如盖,两声鸟雀的鸣叫从枝头传来,明漪仰头,能瞧见那雀儿在枝头跳跃,她看得有趣,偏那雀儿跳着飞到了更高的枝头,她踮着脚尖,视线追着过去,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子已是向后弯折,踮着的脚尖往后挪去,踩到一粒石子儿,整个身子往后一栽,她才吓得微微变了脸色,电光火石间以为定会摔个倒栽盅了。 “小心点儿!”身后适时伸来一只手,在她腰后一揽,止了她的倒势,她侧眸就对上他那双静若深夜的眼,她站稳时,他已将手移开,只是蹙着眉对她沉声道。 明漪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哦”了一声,抬起头就看见两步开外处,胡锦玥冲着她笑,眼中带着些善意的调侃,不知怎的,就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夫人一会儿进书房来一趟。”薛凛沉声,在明漪愣愣抬头看过来时,他已经冲胡锦玥点了个头,又转身进了书房。 明漪愣看他的背影,不知他让她去书房做什么。 “夫人?”胡锦玥走到她身边,笑着唤道。 明漪转过头来,对上她含笑的一双眼睛,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胡锦玥说她和薛凛夫妻恩爱的话来,她清了清喉咙,心想,做戏而已,可别自己都当真了。 “与都督都谈好了?”明漪问。 “嗯。”胡锦玥点了点头,神色间的焦灼已经尽数没了,“大都督说马场那边也急着,纪州那头传话说,马种已在路上,是以都督已是安排好了,一会儿便让人护送我去马场。” 明漪听到这儿也是高兴,终是好事一桩,“如此,你可安心!往后,马场的事儿就要多多仰赖你了。” “我旁的也不懂,也就只懂马了。都督与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往后定是鞠躬尽瘁的,夫人安心。若得了空,夫人再来马场看看,我们届时再叙。” 明漪笑笑,神色微黯,要去马场哪儿有那么容易?她前生至死都未出过望京城半步,如今已是从望京到了北关,还去纪州走了一趟,她已很是知足。 因着薛凛方才那句话,明漪留下,交代松风将胡锦玥送回后院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她定是要去送行的。胡锦玥走了,她这才转身进了书房。 虽然是薛凛亲自发话让她进来的,但明漪的步子还是带了两分迟疑。室内很是安静,明漪抬眼间没有看见薛凛,倒是将室内的格局都看在了眼里。实在是这书房果真就是书房,之前望京城薛府里的书房他还摆了个兵器架子。如今的兵器倒是都摆去了演武场,书房内除了靠窗边摆了一张大大的书案之外,其他三面都是一壁一壁的书架,架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书册。不是说什么泥腿子出身,不是说是个莽夫吗?这么多书,莫不是摆出来装样子的?那在外头倒是从来都是一副自己不识几个字,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样子?真真矛盾! 当然,她一直知道他不动口则已,一动口就了不得,她就数不清有多少次被他噎得心口疼了。 第161章 薛大都督噎死人的本事 “你是瞧上哪本书想看吗?”边上传来一声问,明漪蓦地扭头,这才瞧见薛凛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她左侧,她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壁书架,大概知道了那后头的玄机。 “怎么?”薛凛只瞧见她紧盯着那几架书,倒是不知她心里想的那些种种,自是误会了,以为她看中了哪本书想要看,问了却不见她有动作,便是上前来。 明漪呵呵一笑,可不敢说出方才心头的腹诽,顺着他的话,抬手一指右侧那架书道,“我想瞧上头那本兰台记,不过……这不是你的书吗?你没发话我可不敢随意动。” 薛凛走到右侧那书架前,将她说的那本兰台记抽了出来,转手递到她跟前。 她以为他至少要反问她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的话了,谁知道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还这么体贴帮她将书拿下来,递到了她手里,让明漪看着他的眼神都不由得纳罕起来,“谢谢!”毕竟那书在第五层,她自己拿还有些够呛。 “对兰台感兴趣?”薛凛眉梢微撩。 虽只是顺着他的话提起这本兰台记,但明漪确实也想看,将书拿在手中,便是迫不及待打了开来,“是啊!既身在安西,自是巴不得多了解一些,何况,我哥哥不是就在兰台吗?” “马场也就在兰台营附近。不过……说起舅兄,之前在纪州,他立了功,我已是上表替他请功,过几日旨意下来,他就能往上升一升了。”薛凛语调平平道。 明漪却是又惊又喜,“真的啊?真没想到,我哥哥那个人,我只想着他莫要闯祸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立功的一天。” “你不怪我那日在安源,没让你们兄妹见上一面?”薛凛问道。 明漪微微一愣,继而笑笑道,“那时候多忙啊,哪儿顾得上这些?而且,也得亏没见,你不知道,我哥哥这个人就是个牛皮糖,他又胆小,若是见着了我,说不定就粘着不肯去了,哪儿还能立什么功啊?” 薛凛见她说起傅明琰,虽然话里尽是嫌弃,可眼睛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显然听说傅明琰立功,她很是高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不得舅兄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呢?” 傅明琰吗?明漪想了想,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再怎么变怕也不能多让我吃惊。” 听她语气笃定,看她脸上神色亦然,薛凛浅浅勾了下唇角,没再多言,“兰台我很熟,我从军时最开始便在兰台营,后来又掌兰州一军军务,兰台营有我许多旧部,舅兄在那里,你尽管放心。” 明漪倒不知道这些,心头微微一动,这才明白过来傅明琰在兰台营是他特意安排的,“谢谢!”除了这个,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夫人今日连着说了两声谢。”薛凛语气平淡,不知是何意味。 明漪眨巴了眼,“我可不是客套,是真心诚意谢你。” 好!薛凛默了默,不再纠结她的谢。 “对了,你让我来你书房是有何事?”明漪还记得这茬,问出心中疑惑。 薛凛却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走到书案边,将两本册子递给明漪。 明漪不解其意,将那册子接过去,翻看了片刻,眼中疑色更甚。 “这是狄文一些常用文字与汉文的对照,你回去先好好熟悉,等我空了便会教你一些发音。” 那两本册子墨渍犹新,而且,明漪认得那上头的分明是薛凛的字迹,所以这两本册子是他写的,或者还是专程为她写的? “你懂狄文?而且……你要教我狄文?”明漪抓住重点,说不出是惊讶多一点儿,还是疑惑多一点儿,总之就是很突然。 “嗯。”薛凛点头,“我平日很忙,你也知道,所以从明日起,你都跟着我,空了我会教你,到营中我若有事,你可以去斥候营,他们营中也有不少会狄文的人,我会交代下去,他们自会尽心。当然了,他们会的远不只狄文,你若是想学些别的,他们也绝不会藏私。” “为什么?”明漪一双清凌无波的眼睛凝着他,“当然,我喜欢这些东西,你愿意教我,愿意让斥候营的人教我,我高兴得很,可……你应该不会因为我喜欢,就替我安排这些的不是吗?” 薛凛目色沉沉,“我本也没打算瞒你。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有一桩事想问金昌虢,如今不及问他,我只得自己亲自去查。可这事,得入北狄王京克孜。” “你去克孜?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他与北狄对战多年,北狄人恨他入骨,且不说要深入北狄腹地已是不易,既是要暗中潜入,便不能带重兵,那他这般进了克孜,若被北狄人知晓,还不将他生吞活剐吗? “我要查的事,若只在坊间探查还查不出,得要与北狄的达官贵人相交,所以我要借由别人的身份,这个人却不是独自一人,他尚有妻室,且二人恩爱非常……”薛凛说到这儿,只觉艰难,字句都是艰涩。 明漪却已是听明白了,“你想让我与你一道假扮那对夫妻,就和那时去纪州一样。” “不,与去纪州时不一样,上次去纪州,我是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的。”后头的话薛凛没有说出,可明漪已是明白。到北狄王京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面临什么,他们都是一无所知,他尚且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何况是她?难怪他要让她学狄文,还让她去斥候营。 “不过,一切都还没有确定,也不一定会去。就算要去,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我想着,我既动过这个念头,便该告诉你,不能瞒着。”薛凛声音微哑。 “你能选中我,至少算得是认可我的能力了?”明漪却是笑了起来,眨着眼睛巴巴望着薛凛。 薛凛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面无表情道,“主要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毕竟斥候这一行当里出色的女子甚少。” 明漪嘴角抽了抽,她刚觉得他今日的嘴没那么缺德了,他就打了她的脸,薛大都督噎死人的本事,虽迟必到啊。 “那不是因为斥候这行当本就是你们男人在做吗?” “近几年,安西军的斥候营也招女子。”薛凛道,“确实也有那么几个勉强能过得去的,可让她们去假扮一个世家出身的贵妇,自然比不上你。” 明漪默了默,好,她就当这是他的夸奖好了。 “只是虽然你能不能够得上我的标准,此刻还言之过早。不过就算最后不去走这一遭,你能多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第162章 心的悸动 “嗯。”关于这点,明漪倒是赞同,何况,她本就喜欢这些,能够光明正大入斥候营,这样的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啊。至于以后的事儿,她现在才不会去操心呢。 “先让我看看你学东西快不快,这两本册子拿回去,五日后考校,若是能通过,我便开始教你发音。”薛凛下巴朝她手中捧着的那两本册子轻轻一点。 又是不近人情的语气和态度了。明漪在心底轻哼,“遵大都督命。”说话间,将那两本册子抱着要走,却又想到什么,迟疑将怀里那本兰台记拿出来,“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薛凛将头一点,“可以,我这儿还有些游记,你既要时时跟着我,看完了若还有想要看的,再来换便是了。” 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儿呢。明漪笑将起来,“多谢都督!”话落,她便转过身,迫不及待抱着怀里的书和册子往屋外走,走得快,怕他反悔一般。 “不要忘了从明日起你便要跟着我。”薛凛在她身后沉声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记性好着呢。”明漪很是敷衍地应着,话音落时,人已跑出书房老远了。 薛凛看着她恍若兔子般雀跃的身影,嘴角浅浅一勾,自语般低声喃道,“可是要一直跟着,形影不离。” 翌日,明漪尚在美梦中,身上就传来一阵阵清推,还有人在耳边扰她清梦地低声唤道,“夫人,夫人醒醒!” 明漪迷迷糊糊时反应过来,那似乎是微雨的声音。 “夫人,快醒醒,您再不起,都督便要亲自来唤您了。”微雨的声音急了起来,推明漪的手也加重了力道,但这都比不得“都督”两个字的威力。 明漪一个激灵睁开眼来,人亦是跟着从枕上弹起,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帐外,可帐外天色昏暗,看不太清,“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微雨一边回着,一边已是快手快脚给明漪端来洗漱的温水。 “卯时二刻?”明漪哭呛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这男人是不要我活了呀?他不知道我昨夜看他给我的那册子差不多到子时吗?此时便让我起?” 看着明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微雨很有些同情,却也很是无奈,“那夫人要起吗?” “起!为什么不起?我可是答应了他的,若做不到,一会儿他又要挤兑我了。”明漪咬着牙,到此时已是清醒了不少,浸湿了的帕子往脸上一捂,更清醒了。 本以为薛凛是故意整她呢,谁知她收拾好,着急忙慌赶到府门口时,却见薛凛与一行弓卫已是高坐马头之上,人人都是轻甲在身,佩刀负弓,等了很久的模样,明漪登时有些心虚。 陆昭给她牵了一匹骝马来,她爬上马背,将手里挎着的小包袱放好,转头便对上薛凛看过来的眼睛,幽沉一如往昔,眉心还微微蹙着,他没开口,她忙道,“是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去军营,我明日定会早些起,不会再让你……们等的。” “是该早些睡才是。夫人记得每日都是卯时初去往军营,今日要早些睡,勤能补拙也要量力而行。”薛凛瞄她一眼,沉声。 勤能补拙?还笨鸟先飞呢!别以为她没有听出来他又在挤兑她。明漪鼻间轻哼,瞥见周遭还有不少他的手下,她到底将那句已经冲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咽下了,鸟,你才是那只笨鸟呢!虽然没有骂出口,可却还是赏了薛大都督一记白眼。 被赏了一记白眼的薛大都督眉心一攒,轻扯缰绳,驱马而行,明漪跟上,听着他问,“早膳用过了吗?” “没有。不敢让都督久等!”明漪目不斜视。 还生气了。薛凛摸了摸鼻头,不吭声了。 问她吃没吃早膳又如何?就只是问问吗?明漪更郁闷了,便只抬眼看着前头,没有往身侧瞄过一眼。 他们还是没有走最热闹的那条长门大街,可还是能闻到空气里飘散着的食物香味,明漪一时间饥肠辘辘,尤其是闻到一股诱人的甜香时,她腹中一阵阵空鸣,甚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好香啊!那香味近在咫尺,诱得明漪转过头去寻找香气的来源,一个油纸包就递到了眼跟前。 “吃,这家的胡饼应该合你的胃口。”是薛凛,他也不知何时驱马去买了胡饼来,看上去一小摞,怕是有好几个,正是那股诱人甜香的来源。 明漪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不住叫嚣的饥饿,将那胡饼接了过去。取出一个咬了一口,满口酥脆甜香,果真好吃。 她之前吃过一种胡饼,里头是肉馅儿的,很是受男人们青睐,她虽也觉得好吃,但连着吃几个却觉得有些腻。倒是手中这个,没有肉馅儿,上头刷了一层蜂蜜,烤得金黄酥脆,面上还撒了些芝麻,一口咬下去,酥香满口,带着不腻人的清甜,果真甚合她的口味。 一口一口啃着那胡饼,明漪方才心里的气早就悄悄散了,薛凛见她吃得开心,亦是悄悄舒了眉心,这……算是哄好了?其实,倒也还挺好哄的。 今日去的,还是北营。进了营中之后,薛凛带着明漪径自去了那日去过的斥候营,不知是薛凛在军中名声太过骇人,还是一早他便先打过招呼,到斥候营的一路上分明遇到了不少兵卒,有正在操练的,也有路过的,都是端正行礼,目不斜视,恍若根本没有瞧见明漪一般,无一例外。倒是与明漪头一回来时截然不同。 到了斥候营,薛凛将徐穆叫出来,与他交代起了事情。说了没两句,徐穆便是抬眼朝着明漪看过来,神色略有两分奇怪。 明漪倒是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在他们说话的档口已是饶有兴致地四处看了起来。 他们所在是一块空地,不远处还有训练的兵卒,都蒙着眼,四处故意扬起了沙尘,随着那些四散的沙尘漂浮过来,明漪隐隐闻到了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看来,这是在通过各种干扰,训练斥候靠着灵光的嗅觉找到水,或是别的什么呢。 安西军斥候营的训练还真是别具一格,明漪看得双眼发亮,看来,许宥之前说薛凛在斥候营中投入很多都是真的。 “你去寻身衣裳给夫人换上,也与底下的人交代一声,往后夫人过来,便与他们一道训练,若能让他们忘了这是夫人,那才是夫人的本事。”淡淡疏冷的话语在身后传来,明漪回头,才见薛凛和徐穆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不远处,而这番话正是交代徐穆的,也是对明漪的告诫。 她轻轻挑起眉来,她本也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他们想要看她的本事,她就让他们看个够好了! 明漪没有说话,眼中却是迸射出了倔强的光。 她不知道她这副不服输,自信却又带着淡淡倨傲的模样落在薛凛眼中,让他嘴角忍不住悄悄牵动了一下。 心里某一处,好似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嘴角的牵动探出了一只触角,搔在了心间某一处,酥痒的感觉,那痒从那一处蔓延到了整颗心,痒不可耐,让他想要做些什么来纾解,可他什么也不能做,手屈握成拳头,悄悄背到了身后。 没有人瞧见,只他一人知晓。 心的悸动。无声,却来势汹汹。 第163章 我养着你啊 薛凛果真是很忙,将明漪丢在了斥候营就脚步匆匆离开,期间有没有回来瞧过明漪不知道,也是不在意。 徐穆给她寻了一身普通兵卒的衣裳换上之后,她便忙碌起来。这斥候营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修仙之人的洞天福地,无论是那些密文,练习各种技巧的物件儿,层出不穷的训练,还是斥候营里的人都如宝藏一般,等待着她去一一发掘。 明漪的双瞳一直晶晶亮着,不停地去汲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甚至顾不得去注意斥候营中的人如何看她,待她又是怎样的态度。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人待她时细微的转变。徐穆并未特意去与谁说她是何人,但自然也有人知道。薛凛说了的,要让旁人忘记她是夫人,那才是她的本事。 薛凛在暮色四合时才抽出空来,问了问帅帐的人,今日一整天都未曾见夫人来过。他蹙了蹙眉心,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寻到斥候营时,营内居然很是安静,薛凛一度怀疑是不是已经没人了。 好在,他耳力自来不错,听着动静寻到了营地里头的一座营帐,刚到帐门口就听着一阵欢呼声,“厉害啊!” “这都能解出来!而且才花了这么点儿时候,我看比徐校尉也不差。” “是啊,而且她今日才入营呢!” “或许她之前就学过呢。” 叽叽喳喳的声浪一波波涌来,薛凛隐约明白了什么,透过幢幢人影看向人墙内里,果然瞧见了明漪,她正举着一个匣子在扭头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一双眼睛亮着光,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灿。 薛凛已是明白了,看来他家夫人是很出了一回风头,那匣子应该是什么机关,而她不只解开了,而且用时很短。 瞧瞧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人……男人。薛凛的眼神一冷,很好,斥候营的这些兵卒看来果真是忘了她是夫人,还忘得很是彻底。 人墙外围的人先是觉得后颈莫名发凉,转头一看,便见到了不知何时来了,恍如黑面神一般,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大都督,登时噤若寒蝉。一传十,十传百,方才还热闹喧腾的营帐内悄然沉寂,最里层的人也察觉到了,抬起眼来,见人群自动让开,褪了锁甲,一身乌袍凛凛的男人阔步而来,面上冷峻,却不怒自威。 明漪倒是不怕,她正欢喜着,此刻见着他,更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分享这欢喜,“都督来了?方才我们在比开这匣子上的机关,挺好玩儿的。” “嗯。”薛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笑容上,眸中冷意如汤沃雪一般,消失了大半,转而柔和,“有些晚了,回府!” 明漪踮起脚尖,从他肩头望出去,这才瞧见帐外的天色,不由咋舌道,“都这么晚了?”她半点儿没有注意到呢。 “走!”薛凛的手已是隔着衣袖握上她的手臂,将她往外拉。自是没人敢拦他的路,纷纷让开。 “欸!等等!”明漪却是顿住脚步,将手里的匣子放下,这才冲着他嫣然一笑,“走!” 薛凛朝着她轻勾了一下唇角,两人这才相携而出。 待他们走后,身后才是爆开热烈的讨论声。 “天啊,我都忘了,那是咱们都督夫人了。” “你忘了,咱们都督可没忘,还专程来接,难道是怕这夫人在咱们斥候营迷路吗?” “我看不是怕夫人在斥候营迷路,是怕她丢在斥候营!” “是啊是啊,你们是没瞧见,最开始都督那脸黑得哟,这转眼看着夫人,倒变了个人似的。这叫什么?” “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叫百炼钢成了绕指柔!” “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滚!你才气短,你全家都气短!” “是啊!咱们都督英武一如从前,只是多了分柔情,更有人味儿了呢!” “你敢说都督不是人?” “我什么时候说了?” “咳咳!”听着那些话越来越不成样,徐穆也不好再继续装聋作哑,战术性地咳咳了两声之后,板着脸扬嗓道,“都闭嘴!妄议都督和夫人,想挨军棍吗?” 帐内诸人果然立时住了嘴,不敢再“妄议”了。徐穆这才满意了,摆了摆手道,“天色晚了,都去伙房领吃食去,吃了早些歇着!”言罢,这才踱着方步走了。 他刚一走,沉寂的营帐内登时又是沸腾起来。 “你们说说,这在家里,是都督厉害,还是夫人厉害?就是谁说了算?” “自然是咱们都督说了算。都督什么时候不是说一不二?而且他那脸一冷,我手脚都动不了了。” “那是你,若换成夫人,那能一样吗?” “那倒是,我瞧着夫人也是个胆儿大的,她好像一点儿不怕都督呢。” “都督待她也与待旁人不一样啊!” “所以,是夫人说了算!” “定是夫人说了算!” 胆儿大且说了算的夫人出了斥候营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捂着饿扁了的肚子哎哎叫,“哎呀,肚子好饿啊!” 薛凛拧眉看向她,“你午膳没吃吗?”这个时辰,按理不该饿成这样。 明漪仰头看着他,眼里有泪花,可怜兮兮,“我……好像忘了。” 薛凛脸色不太好,虽然他一向脸色都不太好,可明漪还是看出来他此刻脸色尤其不好,于是乖乖闭了嘴,跟着他打马出了军营,罢了,府里厨房应该备好了晚膳,再忍忍,回去吃便是了。 “想吃什么?”谁知,快到城门处时,薛凛一边缓了马速,一边问道。 “什么?”耳边风声猎猎,夕阳坠下地平线,漫天霞晖,她看着他的身形,被橘色的光芒勾勒成一道模糊的剪影,有些看不清楚。 “我回府用膳时会提前告知,今日府上怕是没有备,咱们就在外头吃了回去!也当犒劳你今日表现不错。”薛凛淡淡道。 明漪却是欢喜起来,“你如何知道我表现不错?” 薛凛想到方才在斥候营中看到的场景,轻轻哼一声,“我自然知道!” 明漪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下,“当真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薛凛想了想,倒还爽快,“只要北关城有的。” 明漪看着他,眼中尽是狡黠的笑意,“看来,收了明刀寨,大都督这荷包果真鼓囊起来了。前一阵才买了一批马种,如今还能舍得请我上酒楼。” “一顿酒楼而已,我在夫人眼中,抠门成了这样?”薛凛哼声。 “薛大都督不抠不行啊,谁让你穷呢。”明漪笑眯眯扎刀,“不过我不嫌弃你,而且你不是说了吗?这养家,靠我呢。往后,你养着安西军,我养着你便是。”明漪拍着胸口,笑呵呵道。 “好啊,你养我!”薛凛转头看着她,眼底有明漪不曾察觉的柔软。 “不过,今日这一顿还是你请哦!你答应了的,这么难得,自是不能出尔反尔。”明漪警觉道。 “好!”薛凛有些无奈,“说了我请便我请,所以,你到底想吃什么?” “自然是什么最贵就吃什么,机会难得,可不就要狠狠宰你一顿?”明漪哼声,理所当然道。 “随你!”薛凛无奈失笑。 “不过……北关城什么吃食最贵?” 第164章 不太会 明漪不知道薛凛从明刀寨那儿得了多少银钱,可她知道之前马种虽是胡四爷半卖半送,余下的钱,他也都尽数用了,又买了一批现成的马,眼下随着马种一道送去了马场,由胡锦玥驯养,那可要不少钱。 何况,除了马,他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是以,明漪虽是这么问着,到最后却只是寻了一家北关城的特色面摊,点了一碗五文钱的羊肉汤饼,只不过,她足足吃了五碗而已,当然,薛大都督也不遑多让。 直到吃饱了,两人对视一眼,看着桌面上高高摞起的大海碗,相视一笑。 随意用布扯开搭起的街边摊,破败的桌凳,昏暗的光线,弥漫的市井烟火气中那一男一女对视而笑,却让人莫名有一种虽是俗世尘光,却又岁月静好的感觉。 然而这一幕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有些刺眼。不远处的街口停着一辆马车,本是经过,却已停了许久,直到帘布垂落,遮盖了探出车窗,看着那小摊处的一双眼睛,马车才又慢慢驶离。 明漪自是不知这些,填饱了肚子,回了都督府,她还要抓紧时间完成薛凛给她留下的功课呢,他说五日后考校,已是过了一日,她得抓紧时间才行。 不过吸取了今日的教训,她没敢学的太晚,明日还要早起。第二日她还是将那两本薛凛写给她的册子也带上了,在斥候营有空的时候便寻人请教。短短几日就随着薛凛这般早出晚归,在军营里与那些兵卒一起训练,一起上课和吃饭,她没有喊过一声苦。 自小娇生惯养,偶尔有些娇气,可这韧性也全然超出了薛凛预期。 到得约定的时限,她轻轻松松通过了他的考校时,他竟半点儿也不觉意外。除了第一日他亲自去了斥候营接人外,之后他再没有在斥候营出现过,但不代表他不关心。今日回来之前,他还抽空专门找了徐穆去问话,虽然只有短短几日,但徐穆对她评价极高。说她不只有天赋,而且极其用功,说她日进千里也不为过,而且,她做到了,凭她自己的实力得到了斥候营上下的认可,提到她,他们最先想起的是她傅明漪,而不是薛大都督的夫人。 看她这般,薛凛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她本可以只做温室中不经风雨的娇花,却被他恁是移栽到了野地里,要让她沐风栉雨,长成一棵茁壮的树,不只自己挺拔,还要粗枝壮叶,有庇护之力。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成长为雄鹰,而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是为她插上日后可以飞翔的翅膀。 这般日复一日,明漪的狄文已是小有所成,能听得懂大部分的话,也能说些简单的用语,书面文字更是已完全难不倒她。薛凛却还是日日坚持给她上课,却多是直接用狄文与她对话,连着一段时间下来,已可见成效。 时光,在明漪的日进千里中倏忽而过,转眼,竟已到了北关城的盛夏之时。 这一日,薛凛难得的没有去军营,明漪便也跟着得闲一日,早早将薛凛每日要上的狄文课上完,却也没有急着走,在他那几架书里挑选起来。前几日拿去的那本兰台记已是看完了,她想着再寻摸一本。 因着这几日回府后,她都要在薛凛书房内消磨到半夜,因而,薛凛让松风又给布置了一张小些的书案和一张贵妃榻。明漪又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既然他都给了她这便利,她便按着她的喜好又添置了不少东西。 书案上摆着一束鲜妍的紫薇花,窗边挂了一串竹片串的风铃,贵妃榻上铺了精细的草席……一点一点,她就这样侵入了他的世界。薛凛从起初的不习惯到如今听着风过时那竹风铃的响动还觉得有些悦耳,而微风拂过鼻端时,那淡淡的花香亦是沁人心脾…… 两人虽都在书房之中,各据一方,却是各做各的事儿,互不干扰。 明漪又寻着了一本写了北地各地风俗和吃食的游记,当中还涉及到了北狄和吐蕃边境,她很是感兴趣,立时便是捧着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天光正好,匀匀从窗纱内筛入,她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手肘撑在矮几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按在书册边上,书卷泛黄,指尖葱白,指甲盖透着淡淡如樱花的粉,衬在一处,说不出的味道,却格外好看。 腮边的碎发被她顺在耳后,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中,仿佛上了一层细腻的白釉,专注在手中书册上,她神态娴静恬淡,许是看到了有趣的地方,唇角往上弯了弯,带笑的眼恍若三月春阳下那一弯浅溪漾起了清波。 薛凛堪堪处理完手边两桩事务,抬起眼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窗边榻上的人儿,没舍得出声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可惜,他不打扰,旁人却非要来打扰。听得那阵由远及近的跫音时,他眉心便是一皱,微雨刚走到书房门口,迎面便对上都督丢来的眼刀,冷嗖嗖得冻人,她脚步也不由得冻住。 明漪却已听到动静,抬起眼来,见到了微雨,“微雨,有事儿?” 微雨不得不硬着头皮屈膝见礼,将手上捧着的一张邀帖送上,“裴家送了邀帖来,说是十八那日在府上办赏荷宴,邀夫人过府赴宴。” “裴家?赏荷宴?”明漪放下手里的书册,伸手接过那张邀帖,见那帖子描漆烫金,很是华丽精美,不由赞道,“果真是安西豪族,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啊!”若是在望京,这个时节办个赏荷宴倒是寻常,可这西北地界少雨,裴家却养得起荷花,还要办什么赏荷宴,这可不就是大手笔吗? 说起裴家,若不是有这张邀帖,她都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家人了,自然还有那一位在她刚到北关城那日,就没忍住,偷偷跑到都督府外偷瞧她的裴五娘子。 明漪悄悄抬眼往薛凛看去,而他也皱着眉看了过来,“你会射箭?” 明漪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可想了想,还是迟疑着答道,“会……?” “所以,小嫂子,这射箭你到底会还是不会?”翌日,许宥听说薛凛要考校明漪的箭法,登时就觉得有戏看,便忙不迭登了门来,而且直奔演武场。薛凛还没有到,明漪却已是一身骑服打扮,立在演武场边上,乍一看去,也是英姿飒爽,很像那么一回事。 可是听得许宥这一问之后,她却是面无表情回道,“说实在的,不太会!” 不会就不会,可不太会?许宥也被整不会了,“所以,小嫂子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第165章 一百箭 “射箭的要领苏姨都是教过我的,也练过不少,在靶场上虽然不是每一箭都能中,但偶尔也是能射中靶子的。可秋狝时,在猎场里,却是一次猎物都没有射中过。”彼时,还很是被安嫤笑话了一番。自成为傅明漪以来,她一直很是努力,付出也有回报,她学什么好像都格外地快,哪怕是骑术,都练好了,唯独这箭法……明漪光是想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偏偏薛凛心血来潮就要考校她这一项。 这箭还没有射,明漪的掌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这么说,你只是实战经验不足。俗话说的好,熟能生巧啊,你放心,老薛啊,最会的就是操练,只要他给你操练上几日,定然就能出师了。不说百步穿杨,但要应付裴轻轻那个半吊子应该足够了。”许宥胸前的折扇轻扇了两扇,一脸的轻松,眼睛里却尽是等着看好戏的诡光。老薛操练兵卒操练得多狠呐,就是他当初也没有少遭罪,不知道操练起自家夫人来会是怎般模样? 裴?明漪对这个姓氏还是很有两分敏锐的,眉梢一挑看向许宥,只是不等她问出口,抬眼就已见得一道阔步走来的身影,不是薛凛又是哪个?到口的问也只能尽数压下了。 “来!先来试试!”薛凛走来时,顺手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长弓,递给明漪。 那弓是薛凛常用的,可不轻,可明漪却接了个稳稳当当。许宥伸出的折扇僵在半空,正要张口说声太沉的嘴也半张着,抽了两抽,望着明漪的眼神很有两分惊骇,他好像有些明白小嫂子看着弱质纤纤,却能吃那么多的缘故了。 明漪将那弓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手勾了勾那弓弦,“咦”了一声,眼睛倒是亮了,“这弓还挺趁手!” 许宥嘴角抽动得更厉害了,这全天下的女子能够轻轻松松拿着老薛那把铁弓,还能面不改色说这弓趁手的女子,怕也只此一人了。 许宥瞄了一眼薛凛,见他虽仍神色端持,目光却是落在明漪身上,许宥不由一哂,还真是天生一对儿啊! 薛凛根本没看他,目光始终胶着在明漪身上,看她已是迫不及待将弓举了起来,他才皱着眉上前道,“等等!” 明漪回头看他,面带不解。 “你是不是忘了戴扳指?”薛凛沉声问道。 经他提醒,明漪才恍然,吐了吐兰舌,“我忘了!” 薛凛看她一眼,“平日里看着精明,关键时候却是犯迷糊!把手伸出来!” 明漪迟疑着,却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来,薛凛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扳指,不是明漪自己的那只白玉制成,看上去像是旧物,表面光滑却有不少刮痕。她端详着时,薛凛已是将那扳指套上了她的拇指,过程中一直避免着碰到她。 “这不是你年少学箭时李先生送你的吗?这可是你的心爱之物,虽然早戴不上了,平日里却连让人看一眼都不许,今日倒是舍得。”边上许宥探头看过来,意味深长地一睐薛凛。 薛凛恍若没听见般,明漪的手却是一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薛凛。 这一颤间,他的指尖便是从她指腹间轻轻滑过,微凉,指尖有薄茧,有些粗糙。 薛凛极快地收回手,抬眼一瞥她,见她神色除了些许怔忪之外,并无别的,心弦稍稍一松,垂眸端详起那只扳指,“勉强还合用,便先用着!”话落时,已将手收回,背在身后,淡淡抬眼道,“你先试射两箭给我看看!” 明漪敛下心绪,低低“哦”了一声,转身面对前方的靶子,取了箭,搭弓上弦,将那弓弦慢慢往后拉,弦紧渐成满月,她的箭却是迟迟不出,好一会儿后,才放了出去,却后继乏力,不过射出十几步,便“啪嗒”一声落了地。 薛凛蹙了蹙眉心,沉声道,“再来一箭!” 明漪依言又射了一箭,与方才一般无二,还是中途就坠落了,连靶子都未曾碰到,至于准头也就不得而知了。 “你力气大,那是你的优势,为何却是畏畏缩缩,是你在射箭,该你掌控它,倒好似它掌控了你般,明明已将弦拉满,却迟迟不放,手反倒越来越松,你在等什么?等那靶子自己跑到你眼跟前不成?”薛凛沉声,字字句句直指要害,而且半点儿未留情面。 许宥侧眼见他冷峻的侧颜,再看看明漪明显白了的脸色,无声地摇头一叹。这茅坑里的石头啊,对自个儿媳妇儿居然也是这般又臭又硬,当真不怕他那嘴毒的把媳妇儿气跑了吗? “你的姿势已经很标准了,不要时时刻刻只记着关注姿势,反倒制约了你自己,记住了,是你在射箭!你的力气大,若能善加利用,你的箭便该比旁人射得更远,威力也更大。放箭之时要果决,须知,机会稍纵即逝。再来试试!” 明漪听着他的话,咬了咬牙,重新又取了箭,这回弦成满月时,她骤然想起那日在山中的伏杀,若是薛凛和薛泰他们的箭射晚了哪怕一息,让那几个巡兵有发出警示的可能,那他们当日是否能那么轻易从那山中逃出?是否能杀金昌虢一个措手不及,将纪州收入囊中? 是的,时机,稍纵即逝! 她蓦地睁眼,手松,箭出,那利矢疾射而出,虽是未能射中靶子,却是直直穿到了靶子后面,再未中途坠落。 她可以感觉到这一箭的力量确实强了不少,登时是又惊又喜,连忙转头看向薛凛。 薛凛仍是身姿如松地站着,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着,对上明漪看过来的眼睛,那上弯的弧度深刻了两分,“不错!有进步!记住方才的感觉,再多射几回!” 明漪心中的欢悦几乎漫溢,双眼晶晶亮,脆声应道,“是!” 谁知,下一瞬,薛凛淡漠的声音传来时,明漪便恨不得将方才那年少不知世事的自己给劈死。 “今日刚刚开始练,就先射满一百箭!若是一百箭内能有四成上靶,那便休息,若是不足四成,那便再练一百箭!” 明漪浑身僵硬着,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面无表情看向他,见他仍是那副淡然到冷漠的模样,真真不近人情。短短的顷刻间,明漪经历了大喜大悲,半晌才抽动着嘴角应道,“是!”然后转身取箭去了,不就一百箭吗? 见她又不服输地一箭一箭射了起来,薛凛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嘴角轻牵,眼中闪烁着点点柔光。 许宥靠过来,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薛凛淡冷地一瞥,“什么意思?” “没什么,刚才见你温温柔柔给人小嫂子戴扳指,我还当你是开窍了,知道哄媳妇儿了,谁知啊,到底还是你啊,不近人情的老薛。” “严师出高徒!”薛凛沉声。 “你是师父,那是你徒弟吗?老薛,那可是你媳妇儿,自个儿悠着点儿!”许宥哼声,想着自己真是何苦来哉为他操这心?可手里的折扇却拍得急了两分,片刻后,又没忍住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小嫂子虽然臂力惊人,可若是拎着你那把铁弓去裴府赴宴,怕是不妥?” “我自有打算!”薛凛沉声,目光胶着在明漪的背影上,久久未能移开。 第166章 香饽饽 待得明漪将那一百箭射完时,她的手已经酸爽得根本抬不起来了,两支手臂恍若棉花一般垂在身侧,弓是早已握不住了,整条手臂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薛凛有公务在身,已是走了,派了不务正业的许宥在这儿监工。见她射完了,许宥屁颠儿屁颠儿地亲自过去数了箭,而后又很是兴奋地屁颠儿屁颠儿跑回来道,“四十一支,上靶的共有四十一支!小嫂子,不用再射一百箭了!”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啊!明漪浑身一软,最后一点儿力气也尽数抽没了,再顾不上半点儿贵女的教养,直接往地上瘫倒去。 好半晌,连声都不想吱。 “小嫂子累坏了,来,给你扇扇!”许宥殷勤地凑上前给明漪扇起风。 丝丝凉爽,带走了些许燥意和疲惫,尚算有用。明漪懒睁着眼皮看着殷勤笑着的许宥,“小侯爷今日专程登门,就是为了看戏的?”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儿了。”许宥笑呵呵,他就是来看戏的,但也不只是为了看戏。 “小侯爷倒是坦荡!”明漪轻哼。 “承蒙小嫂子夸奖!”许宥笑盈盈一抱拳。 她夸他了吗?明漪皱眉,好,如果他真当“坦荡”二字是褒义词的话。“所以,小侯爷别的事儿是什么?” “说起来那也不是旁人的事儿,还是小嫂子你的事儿。咱们之前不就说好了吗,要找个机会将花想容的名头打响!眼下,机会不就来了吗?” 花想容在月初时已低调开张,也有些生意,可多是低端的那些货品走俏,倒是利润丰厚,卖得贵的高端脂粉还没有打开销路,这些时日,繁霜为此很有些苦恼。 “你说的……是裴家的赏荷宴?”明漪从地上翻坐而起。 “嗯。”许宥点头,他这个为了脂粉卖身花想容的二掌柜最喜见缝插针,听说了裴家的赏荷宴,立刻计上心头,迫不及待就来找明漪商量了。“我知道小嫂子你忙,可这到底是你的生意,不还指着能挣钱吗?总得上点儿心?裴家的赏荷宴必然是请了不少安西有头有脸的人家,届时啊,我们将你好好妆扮一番,一定要让赴宴的那些大小姑娘们惊为天人,只要她们向你打听,何愁花想容的脂粉卖不出去啊?” 许宥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畅想着花想容脂粉爆火的那日,心情美滋滋,脸上的笑关也关不住。 “只要是对生意有好处,我自是可以配合,不过我眼下没有心思操心妆扮的事儿,就劳烦小侯爷与微雨参详了。”明漪还指着花想容挣钱,此事又与薛凛无碍,她如今虽不喜靠着外表穿戴这些出风头,但为了铺子,偶一为之也不是不可。 许宥就等着她这句话呢,立时笑开拍着胸脯打起包票,“小嫂子放心,用不着你操一点儿心,我回头便与微雨商量,定给你好好妆扮一番,让那眼高于顶的裴轻轻好好看看,叫她再嚣张。” “小侯爷口中的裴轻轻难道就是裴家的五娘子?”明漪眉梢微提,问道。 “可不就是她吗?”许宥哼声。 明漪目下闪了两闪,“都督突然考校我的箭法,又让我这般练箭,也是与裴家的赏荷宴有关?” “小嫂子你是不知道,这裴轻轻虽然在裴家排行第五,可她祖父是裴家家主,父亲在朝为官,是裴家最为尊贵的娘子。只是她自幼长在安西,半点儿规矩不懂,骑马射箭,自比男儿。又自诩自己箭法了得,逮着谁都要比上一番,每回宴会也是如此。这偌大安西,无论男女,她都比得差不多了,小嫂子你却是从未与她比过的。她自来看不上望京贵女,加上老薛的缘故,这回赴宴,她定会盯着小嫂子不放,老薛这也是未雨绸缪。不过啊……小嫂子放心,就我看你今日这进步神速,离着十八尚有几日,倒是用不着怕那半吊子的裴轻轻。” “小侯爷说加上都督的缘故?是指裴家曾起了心思,想将裴五娘子嫁给都督?或者是……仍有这个心思?”明漪问话时,脸上看不出喜怒,沉静非常,可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在许宥面上。 许宥这会儿只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耳巴子,咧开嘴赔笑道,“这不是之前为了换小嫂子顺利离开望京所以特意放出的消息吗?那都是假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这张嘴哟,怎么一个晃神儿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若被老薛知晓了,他怕又得自找苦吃。 “当真当不得真?”明漪轻哼一声,“近日北关日头大,我瞧着小侯爷的脸黑了些,皮子瞧着也干了不少,这可不好,要起斑的。” 明漪轻飘飘两句话却是让许宥瞬间变了脸色,“黑了?干了?还要起斑?没有?”一边迭声问着,一边已是着急忙慌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靶镜照起自己的脸来。 这货,居然还随身带着镜子?明漪嘴角抽动着,这臭美的程度,还真是……让她一个女子都自叹弗如啊! 许宥照了半天镜子,本来觉得还好,可转头一看明漪,这一个来月天天陪着薛凛各处营地跑,又在斥候营操练,可这一张小脸还是腻白莹润,光滑得犹如那上好的羊脂白玉,瞧不出半点儿瑕疵,他登时心里不平衡了,“小嫂子这又用了什么新的方子不成?” “是有一个,夏初时瞧着这北关的天气才新制的,用着倒还不错。”明漪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蛋,傅明漪这张脸虽比不得李凤娇美艳绝伦,可这一身的皮子却不遑多让。 许宥眼热心也热,舔着一张笑脸只差“扑通”一声给明漪跪下了,“小嫂子行行好,也赏我一瓶。” “只是一瓶脂膏罢了,我也不是舍不得给小侯爷……”明漪眸光轻睐,后头的话未说出,许宥却已是闻弦知雅,立刻道,“这裴家确实一早就瞧中了老薛,想将女儿嫁给他来着,是以,那传闻也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这一个两个的,都还上赶着要嫁女儿。明漪轻哼一声,换了一个姿势,手支起下巴,懒懒抬眸,“继续!” 许宥一听有戏,默念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老薛,你自求多福,便又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不过老薛拒绝了,虽然我也不知他为何拒绝,只是,这事没成,后来陛下赐了婚,裴家的女儿自是不会给老薛做妾的,此事自然也就彻底作罢了。” “不过,这裴轻轻当年,自己也是瞧中了老薛的,虽然婚事不成,却放出话来,扬言她未来的夫君绝对不能比老薛差了,总之啊,还是没有放下,是以啊,小嫂子,裴家赴宴时,要万事当心啊,那裴轻轻可是个蛮横的性子,你可别让她给欺负了。” 明漪想到她刚到北关那日,就跑到都督府外偷瞧她的裴家五娘子,低低哼了一声,“没想到啊,咱们都督还真是个香饽饽。” “那也不至于,我瞧着他在小嫂子这儿就不香,一点儿也不香。”许宥笑呵呵道,为了讨好明漪,埋汰兄弟算什么? 明漪睐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凑上前,笑得更灿烂了两分,“小嫂子可以赏我一瓶脂膏了吗?” 第167章 自是你的 入夜时,明漪只觉得两条胳膊疼得厉害,微雨看了心疼,给她热敷过,取了活血化瘀的药酒来擦,又按摩了好一会儿,明漪才觉得缓了过来,明日还能再战。 说起明日,那个让她射了一百箭的人还真是冷心冷面,居然都没有来瞧过她一眼,难道要明日才见她? 身上酸痛去了,她一时却不想睡,披了衣裳出了房门,正房一片黑,连灯都未亮。明漪便又寻去了外院书房,书房内倒是亮着灯,薛凛却是不在。 松风倒是在,与明漪见礼后说道,“都督下晌便出了府,眼下还未回,也并未留话说是否会回。” 明漪蹙了蹙眉心,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一夜无话,到得第二日,明漪想着总该见到薛大都督了,谁知,薛大都督仍是没有回府,倒记得派了杨礼来,护送她去斥候营。明漪看来,更像监视,怕他不在,她偷懒不成? “你家都督去了何处?”明漪心口火起,冷声问杨礼。 杨礼腹诽道,什么我家的?明明是你家的。可看着明漪一双眼睛里隐隐燃着的怒火,杨礼还是很理智地不再火上浇油,回道,“属下不知都督去了何处,都督也不会事事交代。” 杨礼这句话却是让明漪一凛,是了,她这般在意做什么?他身为安西大都督,自是有不少事情,他们既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他不知会她,又怎么了?倒是她,是这段时间的同进同出,让她生出了错觉和妄念吗?太不应该了! 明漪瞬间警醒,收敛心神,到斥候营时,已是将那一缕隐隐的不舒服牢牢压在了心底。 如常在斥候营操练了大半日,下晌时才回了都督府,松风立刻迎上来,不等她开口,便是恭恭敬敬道,“都督尚未回府!” 看来,果真是有什么要事。她昨夜和今晨的那点子小情绪委实太不应该了,明漪自省。 薛凛不在,这每日的狄文自是学不成了,可她还是可以去练练箭,她说过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薛凛回府时,正好瞧见明漪站在漫天橘色霞晖笼罩着的演武场中,一箭又一箭地射出,那背影挺直而倔强,在此刻的天色中,那只是一道沉黑的影子,却是有种让人移不开眼去的魔力。“笃”一声,她又放出的一箭这回正中靶中红心,薛凛没有忍住,张口叫了声“好”! 明漪执弓回首,见到他时,眼睛亮了亮,一句“你去哪儿了”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又生生忍住,转而道,“你回来了?” 薛凛“嗯”了一声,大步向前,“去了哨台巡视,路过时,顺带给你带了这个。”薛凛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过去。 明漪这才瞧见,竟是一把弓,看上去,精致而小巧,一看就是女子用的。“给我的?” “试试看,趁不趁手。”薛凛沉声。 明漪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弓,没想到那弓看着精巧,却很是沉手,重量怕是与薛凛那把铁弓不相上下了,外表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明漪又勾了勾弓弦,眼睛就亮了。等到试射了一箭,拿着那把弓已是爱不释手,指尖摩挲着弓臂某一处,有些凹凸的触感,她拿起一看,见那处竟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明漪。字迹明漪也是认识的,心头微微一热,她抬起眼看向薛凛,“这是我的弓?” “嗯。”夕阳的余晖笼着薛凛周身,光点点折射进他眼底,他望着她,嘴角浅勾,眼眸如星,“自是你的!” 明漪拿着那把新弓又练了几日的箭,便到了六月十八,也正是裴家赏荷宴的日子。 今日自是不用去军营了,明漪清早起来就被微雨从床榻上拉了起来,不一会儿许宥也来了,他们俩一个边上指手画脚,一个动作轻快灵巧地上手,明漪木着一张脸由着他们折腾,告诉自己,为了钱钱钱,她忍了。 薛凛先去了一趟军营回来,日头已经老高了,可东厢房的门还紧闭着,他皱了皱眉,迈步过去,刚到门口,还不及敲门,房门被拉开,许宥一张贼兮兮的笑脸探了出来,“你这死相,急什么?” 一把刻意尖细的嗓音,加上矫揉造作的一个媚眼,薛大都督险些被许小侯爷这拨骚操作恶心得背过气去,缓了缓,这才能勉强绷住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可还是没有忍住皱着眉往他身后看,“还没好呢?” “哎呀,人家新郎官儿还得被人堵着门,作两首催妆诗才能进门呢,哪儿像你这么急?”许宥还想拿腔作调,谁知薛凛一记眼刀扫过来,他浑身一凛,头皮紧着赶忙恢复了正常声气儿,“你也别急,这姑娘家出门总是要麻烦些的。” 薛凛忍了忍,到底没有直接伸手将他给掀开,扭头转身走开了些,他宁愿远着些,本来耐性不错的,对上许怀安,也能被气炸了肺。 也没有等上多久,听得身后隐隐的动静时,薛凛转过头去,就看见了精心打扮过的明漪娉娉婷婷从门内而来。一身水绿华衣轻裹柔软腰肢,外披雪白轻纱,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发髻并不繁复,简单大方,首饰也都是恰到好处的点缀,薄施脂粉,却清透得恍若丽质天生,真真是灼若芙蕖出清波,顾盼生辉,在人眼底、心间生根,春风一吹,便如野草疯长,不期然间,又开出了花,终有一日,花开会成海。 “好看吗?”明漪步态轻盈走到薛凛跟前,举起双手轻轻转了个身,裙摆荡起一个圆弧,好像也荡进了他的心口。 “好看!”薛凛浅勾着唇角,回道,声音微哑。 明漪听着这一声,笑了开来,“能从薛大都督嘴里听到一声夸赞,还真是不容易!”虽然她如今并不是那么在意外貌和妆扮,可大抵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听他这么说,她还是开心得很,心上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关不住,转头对着许宥和微雨道,“连薛大都督都说好看,这下你俩可以放心了?” 薛凛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挪不开,亦不想挪。 他见过她一身骑服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原驰骋,英姿飒爽;他见过她一身宫装赴华宴,端庄雍容;他亦见过她一身狼狈,却神采飞扬,见过她一身随意,家常中透着惫懒,每一面都是不同,每一面都是她,也每一回都让他的目光悄悄停驻。她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可如今,她于他,已是不同,便成了眼底心中独一无二的最美风景。只他知,她不知。 第168章 安西的姑娘 裴家是安西大族,祖籍就在昌州,今日赏荷宴就在他家祖宅,亦在北关城中。 北关城本也不大,明漪这些日子已大致都逛过了,那裴府虽未进过,却也知道占地极广。今日到了门口一看,才更觉门庭阔大,府门外石狮威严,院墙往街道两边蔓延,看不到尽头一般,墙内绿树成荫,在这安西之地,便是一股子豪气扑面而来,有钱啊!倒是比安西大都督府还要气派那么两分呢。 不过裴家倒是极给面子,听说都督夫妇到了,裴家二老爷并一众宾客竟是都到了门口亲迎。 薛凛下了马后,亲自将明漪从马车上扶了下来,两人这才联袂到府门前,与今日东道招呼。 薛凛很少参加此类宴席,今日居然登了裴府的门,人人都当裴府面子大,可见着这一贯冷面冷情的薛大都督竟是亲自将那位望京嫁来的都督夫人扶下马车,神色间甚至可窥一抹柔和,众人心中便另有一番计较。再看那位夫人,身姿婀娜,大方从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说不出的好看,尤其是那一身腻白的皮肤,也不知怎的,竟如牛乳一般,衬着那清凌的眉眼,红润如花瓣的唇,未语而笑,明明看那五官只有五分美貌,可却恁是多了四五分,让人只觉惊艳。 这便是望京的贵女啊!她们平日里言谈间总是有些看不起,觉得那些人不过就是因着生的地方好,就在皇城根儿下嘛,是以便自觉高人一等,却又有什么了不起。可今日瞧着那薛夫人,站在她们素日里敬而远之的薛大都督身边,仍是一派从容自然,比肩而立,没有半分陪衬之色,自有自己的风采与光华。那些安西权贵家的娘子们心中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悄然崩塌。看来,传闻说薛大都督对这新婚夫人甚是爱重,这些时日连进出军营都带着,形影不离竟是真的吗? 进了裴府的院子,只见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竟是一派江南园林之色,明漪再次体认到这些安西豪族的树大根深,家族底蕴。这些在望京或是中原司空见惯之景,在安西要建起并维护起来,就是家族的底气。 安西没有望京那么多规矩,看看街上来往的女子之多就可以知道。是以,宴席自然也没有男女不同席的说法。 只是此时尚未开席,薛凛既是来了,便要去拜访一下主人家,即裴家家主。 裴家的家主已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夫人早就不在了,明漪不好跟着去,便暂且与他分开,随着一众女眷去逛园子。 裴家传承百年,树大分枝,如今随裴老太爷一起住在祖宅的只有他的两儿子家。长子在京为官,长子媳妇在那儿照顾,几个孙子辈的跟着在望京求学。方才来迎他们的便是裴家二老爷。裴家二房出嫁的女儿在月子里,夫人去了亲家照看,因而,女眷这边主人只得裴家五娘子一个。 明漪方才就与裴家这位五娘子打了个照面,穿一身利落的骑服,色泽艳丽,腰间掖了一条红穗软鞭,五官明艳,很是好看,举手投足间都是爽利,安西的姑娘比起望京的来,身上似乎都多了两分蓬勃的生气,从胡家姐妹到这位裴五娘子都是。 裴五娘子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明漪身上,带着两分打量和审视,明漪恍若不知,由着她去看,只是方才与薛凛同路时,这位裴五娘子看她的时间也远比看薛凛的要多。不知道这位五娘子什么时候会开口要与她比箭? 明漪一边微微笑着与旁人说笑应酬,一边想道。 明漪身为安西大都督的夫人,在安西身份尊贵,自是有不少人想要往她跟前凑,一路上都有人借机与她说话,待得来到荷花池旁的水榭中,众人纷纷落座,一边赏荷,一边用些茶点时,她身边就是团团围了好些人。 “夫人的皮肤怎么这样好?” “夫人用的是什么脂粉?瞧着怎的就跟没用似的。” “还有这胭脂和口脂的颜色竟也甚是好看,瞧着有些特别呢。” “这香气袭袭,闻着倒好似山茶。” 女子之间应酬,说些衣裳脂粉的本就是最常见也最保险的话题,何况,这些人今日是真想知道,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被众人盯着围观的明漪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来之前也没有人告诉她,安西的姑娘都这么热情啊,只差没有将手直接摸到她脸上来了。 “你们一个个都不知道薛夫人在长门大街上开了一家脂粉铺子吗?听说卖的好些都是宫里贵人用的方子。”一把娇脆的嗓音响起,明漪抬眼就瞧见了裴五娘子那双炯亮好看的眼睛,略有些诧异。 “真的啊?那我可要去瞧瞧!” “我知道了,可是那家新开的‘花想容’?” “是了是了,咱们改日一道去看看。” 听着这一声声的,明漪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今日来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回去总算可以交差。 沉吟了片刻,她站起身来,走到裴五娘子跟前,冲着她福了个身,“方才……多谢裴五娘子了。” 裴五娘子目光落在明漪身上,带着两分好奇,还有些说不出的意味,“薛夫人未曾听过我与薛大都督的传闻吗?还是太自信了,所以半点儿也不在意?我本以为那日在都督府门口撞见,夫人说不得会想见见我,可从方才到现在,夫人似乎都并未怎么将我看在眼中。我不是说你瞧不起人,而是……怎么说呢……”她似苦恼地蹙了蹙眉心,半晌才又道,“就是看我与看别人没什么不同。” 明漪本还有些顾虑,可抬眼间却见其他那些女眷都甚有眼色般,在她走过来时便都纷纷避让了开来,在远处朝着这儿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不管是为了什么,看来,这些人都看得清楚得很,她与裴五娘子这潭浑水,无人敢来蹚,倒甚会明哲保身。 “只是一些传闻,裴五娘子又未做出什么,我为何要对你另眼相待呢?”明漪笑微微回道。 “那要如何薛夫人才会对我另眼相待?”裴五娘子用手支起下巴,眨着眼睛似苦恼般看向明漪,“若我说……我想嫁给薛大都督,不知薛夫人看我可还会与旁人一样?”这语气很是轻飘,带着些好奇的味道。 明漪一瞬间心口闷了闷,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直接的人,望京城那些女人,就算是有这个心思,谁不是藏着掖着,就算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也绝对不会宣之于口,哪儿像这一位,亦是百年世家出身,当地豪族,未免……太不讲究了一些。 明漪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裴家这样的大族,断然不会舍了女儿给人做小,哪怕裴五娘子自个儿愿意怕也不会如愿。” “不能给人做小,那平妻呢?平妻可就算不得小了?薛大都督救过我的命,彼时我便认定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要嫁给他,哪怕这委屈我也是甘愿受的。那薛夫人呢?薛夫人为了薛大都督,又可甘愿接纳我呢?” 第169章 懂事的裴五 明漪怎么也没有想到,做好了随时迎接裴五娘子的“来比箭”的准备,她却半个字都没有提这个茬,反倒是张口就来了这么一番话。 明漪一时间脑袋嗡嗡响,想说哪儿有女儿家自己提婚事的道理,即便是长在安西,也太不讲究了些。想说你既是起了这心思,与我说什么?倒不如让你的长辈们提,薛凛应该也不会拒绝的?既可以多个娇妻美眷,又能多裴氏这一门助力,何乐而不为?可他当初不是已经拒绝了这门亲吗?裴家这般上赶着到底是为什么?总不能只因为裴五娘子中意他,就这么中意吗?中意到愿意委屈自己,给他当个平妻? 明漪心里乱糟糟,短短的顷刻间诸般情绪皆是窜出,没有半点儿头绪。对面的裴五娘子静静看着她,却是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就说嘛,只是装着大度而已。也得亏是你还是在意的,否则,我都要为大都督抱屈了。” 明漪愣住,有些糊涂。 “罢了!”裴五娘子裴轻轻轻垂眼儿,“我原先是当真想嫁薛大都督,谁知,他瞧不上我,那便罢了。但你,我私下瞧着也没有比我强多少,他却偏偏瞧上了,我心里有气,这般小小消遣你一回总不为过?若按着我的意思,定是要寻你好好比一回箭的,可是,我祖父和家里人耳提面命,让我对你不可无礼,就连我父亲都专程从望京捎了信来,让我要敬着你,不可冒犯!” “我也是难啊!想嫁的人娶了别人,我却连为难一下对方都不成,真是……”裴轻轻叹着,一脸的“我真可怜”。 “对了,我听说你也是会骑射的?薛大都督的骑射功夫那可是安西军中头一份儿,我为了配得上他,可是没有在这上头少下功夫。你是已经嫁给他了,可这配不配得上还得再瞧瞧,要不,什么时候你我约着去比上一回?在我家里是不成了,他们定是会拦着,待我寻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地方,届时再寻你,你可一定得来。”裴轻轻也不管明漪良久的沉默,只是自说自话,目光灼灼将明漪望着。 明漪默然,不解事情怎的会这般急转直下,到此时,仍有些懵,更别说再听到还要比箭的话,更懵了,这位裴五娘子还真是会出其不意。 “咱们大都督来了!”裴轻轻目光往水榭外一瞥,轻笑着道,然后盈盈站起身来,往水榭外迎去。 明漪自然也是收敛心神,与她同路。 她们方才说话在水榭内里,而那些女眷为了避开她们,已是退到了外围,因着要迎薛凛他们,已是分列两侧。 “薛夫人……”行进间,裴轻轻突然低声道。 明漪侧眸,就见她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我是不会再嫁薛大都督了,可难保旁人没有这样的心思。” 什么意思?明漪抬眼,须臾间,她们已与薛凛不过两步之遥,而前方一个身穿紫裙的女子似是站不稳般,直直朝着薛凛怀中倒去,明漪双瞳微微一缩,下意识地迈步,然后就见着薛凛往边上一让,那女子收势不及,直直扑到了地上去。 明漪愕然,只是还不等反应过来,身后被人一推,她亦是往薛凛身上撞去。 完了!她想,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如那女子般扑到地上,这面子里子都要丢光了。 厚重的一声闷响,她没有被推开,却是密密实实撞进了薛凛怀中,一缕淡淡的草木气息盈入鼻端,四下里悄寂,明漪一时间只能听到耳下的心跳声,砰砰砰,响亮却急促。 “没事儿?”头顶传来薛凛的询问,低沉喑哑。 明漪轻轻摇了摇头,从他坚实的胸口处退开,他的手在她肩膀上紧了紧,却到底是松了开来,明漪往后一步,垂下头,方才贴在他胸口处的那只耳朵却莫名有些发热。 “哎呀,就这么坐着吃吃喝喝也太无聊了些,今日还未比箭呢!”落针可闻的沉寂被裴轻轻带笑的嗓音打破,众人神色各异皆是看向她。 “五娘!”裴二老爷沉声,带着两分警告。 裴轻轻却恍若未闻,轻笑着,抬手一指,“唐大娘子!今日,便你与我来比一场?” 明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瞧见那个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形容狼狈,面上更是满满尴尬的紫裙女,目光不由闪了两闪。 众人的目光各异,皆落在两人身上,裴二老爷一瞥薛凛,竟没有再出声。 那唐大娘子愣了愣,却忙道,“我……我不会啊!” “什么不会,又不是不知道我裴五的规矩,哪一次举宴不与人比回箭?就是薛夫人今日来都是随身带着弓箭的,你若是半点儿准备都没有,来我裴府做什么?表演平地摔吗?”裴轻轻张口就是不留情面。 明漪额角抽动了一下,若不是你裴五娘子爱找人比箭,我又何必带把弓来赴宴? 唐大娘子更是脸色惨白,那不是因为大家都以为你要找薛夫人比箭吗?这一刻,唐大娘子对于方才那一摔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若非平日连见薛大都督的面都难得,她又何必着急? “好了,闲话莫说,快着些!来人,取我的弓来!”裴轻轻才不管她的脸色,扬嗓道。 唐大娘子脸色愈发难看了,那头裴家的仆从动作很快,已是将裴轻轻的弓取了来,裴轻轻将那弓拿在手中,一个轻转,“就比个简单的,射那荷花池正中的一朵莲蕊,只要你射中,便算你赢。”裴轻轻说道。 唐大娘子脸色已然灰败,“不用比了,我认输!” “是吗?那真是可惜!唐大娘子便送我一套花想容的上等脂粉?”裴轻轻笑眯眯道,话落便已是搭弓上弦,也没怎么瞄准,转身便是松手,箭离弦而出,直直冲着莲池中央那朵开得最好的莲花急射而去,箭穿蕊而过,惊起停在蕊上的一只蜻蜓,却未颤落一片花瓣。 明漪看得咋舌,她如今也算半个内行了,能看出些许门道,就裴轻轻这手箭法,许小侯爷还说什么半吊子,他是眼瞎吗?也幸亏今日裴轻轻没有找她比箭,否则,她就算临时抱了回佛脚,只怕丢脸也得丢大发。 宴席结束,回去的路上,明漪便说起这个,薛凛淡笑道,“你多想了,裴五娘子的箭法在北关也是人尽皆知的,你输了是正常,只要输得不是太难看就是了。不过,今日看来,裴家还是有懂事的人。” 那位裴五娘子也挺懂事的。明漪想起她今日找那唐大娘子比箭,轻飘飘一箭,不只让她出了心里的气,还转眼就给自己赚了一套花想容的上等脂粉,明面儿上又是帮着明漪出头,就是薛凛也要承她的情,一举数得,可不就是懂事得紧吗? 薛凛目光凝着她,“怎么了?不高兴吗?” 明漪摇了摇头,“没有。”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只是说不上来,心里就是有些闷闷的。 薛凛看着她,目下闪了两闪,明漪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心下一慌道,“我只是想着许小侯爷怎么会说裴五娘子的箭法是半吊子?” “大抵是他在裴五娘子手下输得厉害,所以心中不忿!”薛凛淡淡道。 第170章 生意经 “许小侯爷也和裴五娘子比过箭?”本来只是随意找了个话头,这会儿明漪倒真正有些兴趣了。 “嗯。”薛凛神色淡淡,“许怀安这个人最是个喜欢招蜂引蝶的,自诩怜香惜玉,刚到北关时,当街称裴五娘子妹妹,却不想裴五娘子不吃他那一套,拿了鞭子就要打他,将他的脸颊都甩了一道。许怀安最宝贵那张脸,便就此和裴五娘子结下了梁子,后来有一次他俩遇上,许怀安出言不逊,说裴五娘子阴阳不分,半点儿姑娘样没有,裴五娘子便邀他比箭,彼时许怀安输得厉害,虽然在场的人不敢往外说,他却至此绕着裴五娘子走,只是嘴上却不饶人。” 明漪的脸色很有两分一言难尽,“许小侯爷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输给一个箭法半吊子的,他更光荣些? “许怀安此人,常常忘记有脑子这件东西。” 明漪“……”若论嘴毒,还得是你薛大都督啊! “对了,方才裴五娘子与我提起,说你曾救过她的命?” “是吗?”薛凛却是蹙起眉来,而后想起什么,恍然道,“也有可能。有一回兰州生乱,北狄人趁火打劫,救了不少人,好像那时裴家人正在兰州走亲戚,许她也在其中!” 明漪瞥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不确定。 明漪没再追问,薛凛也沉默下来,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心微颦。 “都督似有心事?”明漪没有忍住,还是问道。 “今日在裴府,听裴老太爷说起,今年风调雨顺,应能丰收。”薛凛倒是没有隐瞒。 明漪听着笑起,“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只是,安西地贫,即便是丰收,百姓也不过勉强能够糊口罢了。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若能想法子引水浇灌,是不是能让安西的土地多些产出。”薛凛仍是眉心紧蹙。 “这些事我倒是不太懂,不过繁霜之前说,安西虽粮食产量低,但瓜果棉花这些产出不错,咱们可以组建商队,将瓜果运往中原,再将粮食运回,只要看到了利润,自是便有人效仿,何愁商贸不兴?” “我又何尝不知这些?可往返中原路途不近,中间损耗颇多,加之安西近二十年来,多与胡人通婚,百姓或多或少对中原有所抵触。”薛凛知道要富民,商贸自是要大力扶持。 “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只要看到有利可图,都督担心的这些都不成问题,往来中原久了,他们自然就会知道中原的好处,何愁不心向中原?那便也会少了许多争端,内患渐除,人心安定,即便是北狄和吐蕃有犯我边境之心都要多两分思量。都督不妨上道折子与陛下商议一番,陛下想必乐见其成,若能着户部给安西商队到中原行商的一些便利,定是会事半功倍。”明漪之前也与繁霜商量过不少能盘活安西商贸的路子,虽是为了她们自己多挣钱,又何尝不是为了薛凛分忧?因而此时明漪才能信口拈来。 薛凛一时看着明漪的目光有些奇特,“夫人还有些什么主意?不如一并与我道来。” 明漪略踌躇了片刻,才道,“都是平日与繁霜闲聊时随口说的一些闲话,说是法子未免粗劣,能不能得用尚不可知,都督听听便是。” “嗯。”薛凛点头,却是抻了抻身子,正襟危坐道,“夫人说,我听着!” 本来挺是阔敞的车厢,多了一个他,似瞬间逼仄起来,方才撞进他怀里时闻到的淡淡草木气息似乎充斥在了整个车室,提鼻可闻。他一动,膝盖便凑了上来,只隔着几层衣料抵在明漪腿边。 明漪一瞬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这种不自在与往日那种惊惧和恶心不太一样,可还是不自在。 于是,她僵了一瞬之后,悄悄将腿往边上让了让。 薛凛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她一眼,眸色微黯。 明漪不知怎的,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垂下眼道,“不只望京城,各地的富贵人家都喜欢绸缎制衣,可有些绸缎做里衣却始终不太舒服,前段时间,繁霜从街上买了一块儿当地制的棉布来,就是用那棉花纺的,有些粗糙。繁霜也只是一时新奇买回来,便拿来擦了桌子,谁知那棉布吸水效果很好,而且,洗了几回之后,居然便柔软了许多,摸上去倒比一些绸缎还更软和一些。” “也不知道这棉布能不能量产,若是能将品质再把控着往上提一提,未必不能打开销路。若是能靠着这棉布赚到银子,咱们安西便从中原买粮来吃,又何妨?” 明漪说这些时,薛凛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手指在车壁上轻轻叩着,若有所思。听明漪停下,这才抬眼道,“继续!” 还要听?明漪默了默,又道,“说起商队,我还有另一个想法。前一阵儿有一日去了一趟花想容,正好撞见繁霜在招待一个西域客商,便与他随意交谈了几句,他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儿,对我们的瓷器很是感兴趣。” “我在想,西域可有不少小国,盛产香露和宝石,还有一些名贵的药材,在中原那都是价值不菲之物。咱们可以尝试着组建商队,将咱们这儿的瓷器运出去看看,若是能卖得好价,再贩回香露和宝石,这一来一回若都有赚头,必能带动两地的客商,若能打通这条商路,往后安西,乃至中原都将受益无穷。” “只是,商路之外还需考量安全和周边国政,这便非我所长了,是以,这些都只是我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行,都督让我说,我就说了,你也就听听便好。” “夫人未免太谦虚了些。”薛凛目光灼灼将她望着,嘴角轻勾着一抹笑,“能娶到夫人,是安西之福,亦是我之福。”后头一句话,放得又低又轻,恍若呢喃滑过耳畔,却让明漪心弦骤然轻颤,眼睫微扇抬起,便是直直坠进他眸底的万千星河中。 正在走神时,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撩帘而望,是都督府到了。 下了马车,薛凛就是大步往外院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沉声对松风吩咐道,“让许怀安将营中几位主簿都叫来书房议事,要快!” 明漪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挑了挑眉,亦是抬手招了个小厮吩咐道,“去一趟花想容,将繁霜叫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那小厮去了,不一会儿,繁霜便着急忙慌赶了回来,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谁知,明漪却是笑容满面,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咱们可以准备一些货品了,我估摸着,商队的事儿很快就能有眉目了,咱们正可以趁着这阵东风,先赚上一笔。有了本钱,便可以将粮铺和药铺的生意都铺排开来,也是时候将福记和德济堂在其它的州府慢慢开起来了。” 第171章 请夫人回府 薛凛很是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是来寻了明漪,将昨夜连夜与幕僚和主簿们商议的结果告知。 “写给陛下的奏折已经送出,估摸着半个月怎么也该有回应了,是以,我已是让他们开始着手准备商队之事。只是我们商量过后,觉得安西军或是官府直接参与进来不好,商队还是得由商贾组建,正好,这点子本就是夫人想出来的,便请夫人再多担待些!” “我?”明漪惊了,“可我手下根本没有能用的人。” “明刀寨有些人曾经跑过商,他们暂且还未入军籍,我下来会着人去询问,他们若有愿意的,便让他们跟着你行商,至于出关往西的那一队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将人马挑选妥当,你只需要备妥带出关的货品就是。” 明漪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连她最头疼的商队人马他也替她轻易解决了。 “至于你说的棉布之事并非一夕之功,不过大家也觉得可行,决定先成立一个小作坊,做着看看再说。” 明漪听着真是又惊又喜,满腹不敢相信的不真实感,“你当真都按着我说的去做?你就不怕万一我是异想天开呢?” “我只是派出了两队人马,能有多大损失?倒是夫人,你要备货品,砸出去的可都是实打实的银子,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薛凛话语里难得地带出两丝笑意。 听他这么说,明漪反倒放了心,莞尔一笑。 薛凛有些纳罕地看向她,“夫人不觉得我心存利用吗?毕竟这一局是为安西的未来而赌,可若是赌输了,我并无多大损失,若是赌赢了,于安西,于我而言,那便是莫大的好处。风险,却独独都让夫人承担了。” “若没有都督的支持,我的想法就只能是想法,不知何时才能变成现实。而且,我亦盼着安西好,这偌大安西,是都督安身立命之所,安西好了,都督就能好,都督好了,我自然便也能好,是以,本就是帮自己,都督又何必见外,言什么利用?” 薛凛听罢,终于是笑了开来,“如此,我与夫人便各司其职。我尽快将两支商队的人马选定,至于货品,就要夫人多多费心了。若能等到陛下的明确旨意自是最好,若不能,以夫人的名义,也可走上一遭。既是决定了,便宜早不宜迟,尽快成行!” “都督放心。” 说好各司其职,两人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各自忙了起来。薛凛连着好几日未曾回府,明漪也顾不上,她每日都是和繁霜一道早出晚归,许宥休沐时也会来帮忙,但即便如此,待得将两方商队的货品备齐时,也是十多日过去了。 相较而言,薛凛那头还要轻松些,他不过三日就将两边商队的人马点齐,余下时候,便又是如往常那般巡营和练兵,只是日日回府时都见不上比他还忙的薛夫人罢了。以至于他看着书房里那些薛夫人留下的东西,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日将货品最后一次清点装箱之后,明漪一直紧绷着的这根弦终于是稍稍松了一些,长长出了一口气,对铺子上下一起忙碌的伙计们道,“大家辛苦了,我在醉香楼订了席面,一会儿大家都去,好吃好喝,就当慰劳这些时日的辛苦了,待得这批货品挣了银子,我定记得大家的功劳,给你们每个人都封上一份厚厚的赏钱。” 一番话引得众伙计们齐齐欢呼,“多谢东家!” 明漪亦是松快地笑开,正在这时,奉玉却是从铺子外匆匆而入,到得近前屈膝行罢礼,才对明漪道,“夫人,都督请夫人回府!” 明漪挑了挑眉,这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送去望京的折子有回音了? 明漪请许宥帮着繁霜一起去醉香楼好好犒劳一众伙计,然后便是急匆匆地随着奉玉回了府。 到了外院书房,奉玉停步于门外,明漪匆匆而入,抬眼见得书案后的薛凛,便是疾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薛凛抬起眼看她,面上端的是波澜不惊,“没什么事儿,只是估摸着夫人应该差不多忙完了,是以这才请夫人回府。” 明漪惊了,看着他的眼神很有两分奇特,着急忙慌叫她回来就为了这个? 薛凛咳咳了两声,“这不是太久没有上功课了吗?我怕你给忘了,既是能腾开手来,自是得来练习一番!” 说的居然甚有道理,明漪一边点着头,一边轻吁了一口气,“是该如此,幸好……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薛凛默了默,从书案后站起,缓步走近,“怪我,没让他们说清楚。”话落时,人已走到她跟前,凝目看着她,眉心微微一蹙,“你也不必赶得这么急,都出汗了。”一边说着,一边手指微动,只是不等有什么动作,明漪已是顾自掏出帕子来,将额际和两鬓的汗渍给拭去了。 薛凛目光微暗,手指在袖下蜷了蜷,悄悄握在一处。 明漪擦罢汗,抬起眼见薛凛目色深深将自己看着,不由一顿,“都督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像好些时日没见着夫人,是不是太忙了?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倒好似清减了些。”薛凛沉声道,目光仍是专注地凝望着她。 “有吗?”明漪想到自己每顿不减的饭量,有些心虚。 “正好,晚膳已是备好了,先吃过再说!”薛凛言罢,已是转头对屋外扬声道,“松风,摆饭!” 松风应声而去,明漪倒也没有在意,早前,他们也常在一处吃,倒也习惯了。 “眼下商队都已准备好了,陛下那头可是还没有明信儿?”明漪想起这事儿,轻皱起眉来。 “放心!陛下是同意了的,只是朝廷里人心不齐,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一时怕还出不了章程来。不过,不碍事,总能有个结果的。”相比于明漪的忧虑,薛凛倒是沉稳一如往昔。 明漪听明白了,他虽远在北关,可在望京城中仍是耳目灵聪,想必是朝中又有人怕他一方坐大在故意阻挠呢。明漪到此时,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两分愤愤,那些在望京城中安享富贵的人又哪里知道安西的艰难? 薛凛抬眼见她抿紧了嘴角,眼底隐隐含着怒意,心头柔软,不由笑道,“朝廷的人对安西自来有成见,安西的百姓也未必就有多么待见中原,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缓和两方关系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成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我与夫人的存在,我才能站在这安西大都督的位置,而夫人,也才能嫁到安西,不是吗?” 第172章 夫人可愿同行? 是!确实如此!可她起初嫁到这里,只是想着得到他的庇护,想要拉拢他和朝廷的关系,让他在关键时候,为大周力挽狂澜。可是如今,身处安西,她竟也瞧见了这里百姓的苦楚,知道了他的为难,竟是真心想为这里的人,为他做些什么,真心想要将安西与中原牢牢地联结在一起。 或许,这才是崇宁帝将她嫁给薛凛的目的,也是她真正该要肩负的使命。 松风带着人上来摆好饭,不用薛凛吩咐,便都退下了,他们家都督和夫人用膳时自来不用旁人伺候。 薛凛抬眼见明漪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轻勾起唇角道,“先吃饭!要愁也得等着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接着愁不是?” 明漪抬眼见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两分,“你是不是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薛凛无声叹了一记,“你当真不必太过忧心,这样一来,也算是在朝廷过了明路,就算户部不会给特例,但往后安西的商队到了中原,至少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咱们已经是事先知会过了的,他们不能行方便,却至少没有拦着的道理,除非他们不认安西也是大周的国土,自家的百姓在自家的国土上行商,天经地义。” “那往西去的那一队呢?”明漪眉间的褶皱仍未抚平。 薛凛微微眯眼,遮住了眼底的锐芒,慢条斯理给明漪的碗里夹菜,“往西的事儿便由我说了算了,用不着朝廷的人指手画脚。” 明漪神色微变,望着他嘴角翕张,却半晌不成言。 薛凛抬眼看她,嘴角轻牵,“放心,陛下那里我是知会过了的,至少……陛下是同意了的。” “当真?”明漪眨巴着眼,这回脸上多了两分喜色。 “自是当真!”薛凛叹了一声,略带两分无奈,“这下可以吃饭了吗?” “嗯。”明漪眉间的愁云终于散尽,勾着唇角笑了开来。 忙了整日,方才心中存了事儿不觉得,这会儿吃食的香气盈入鼻中,勾得她腹中连连空鸣,是当真饿了。 今日吃的是手抓羊肉,选的是肥瘦均匀的羯羊,在刚好熟透时出锅,肉肥而不腻,细嫩爽滑,酥烂不柴。就着点椒盐和新蒜,咬上一口,羊肉的鲜香,还有它细嫩的口感就在口中爆发出来。明漪就着这个,就足足吃了四个馕,还吃了一碗凉皮,这才歇了筷。 看她吃得香甜,薛凛也是高兴,只是吃得有些多了,薛凛拉着她在庭中走走消食,过后再回书房习今日的狄文课。 明漪仰头看着那棵桃树,很是遗憾地长叹了一声,“若是能结点儿果子,这个时节,也差不多可以吃了?也不知道这随手就能摘下来的桃到底是甜是酸。” 这个问题薛凛还真不知如何回答她,不过她想随手摘桃倒也不是不可,“眼下商队的事儿已是就绪,若是再等上几日,朝廷那头始终没有回音,便可以出发了。” 这点儿明漪没有异议,她备着的那些瓜果可是存不了多久的。 “夫人商铺中想必暂且无事了?”见明漪点了头,薛凛又问道。 “有繁霜在,商铺里的事儿大多都用不着我操心的!”明漪这个甩手掌柜做得很是安心自在。 “那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夫人随我一道,去周边巡军?”薛凛沉声道。 “巡军?”明漪眉梢微提。 薛凛轻“嗯”了一声,“这是我接管安西军以来的惯例,没有战事时,我亦不会一直待在北关,会抽空去往其他州府军营巡查,今回要去的是兰州。” “兰州?”明漪双眼骤然亮了。 薛凛勾唇,“夫人可愿同行吗?” “愿意愿意,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明漪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举步朝着东厢跑去,嘴里还扬声喊着,“微雨!” 只跑到檐下,她又倏然停了步,转头往他看了过来,身后,灯光半明半暗地拢着她,眸映微火,衬着脸上粲然之笑,真真如沐银河。 玉人皎皎,薛凛一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谢谢!”明漪却是轻声道,安西十四州,除了昌州之外,尚有十三州,而河、寿、纪三州初定,他却偏偏择了兰州。 “夫人到安西这么久了,本来早就该拜访舅兄才是,如今,已算晚了许多。”薛凛声压喉中,低哑而起。 她没有自作多情。明漪脸上的笑更甚了两分,扬着嗓奔进东厢,“微雨微雨,快些收拾行装,咱们过两日往兰州去!” “是后日!”薛凛勾起唇角,在门外扬声道。 “是后日,后日咱们就往兰州去!”屋内默了一息,又响起明漪轻快带笑的嗓音,“将我给哥哥备的那些东西都带上,还有咱们花想容最新出的脂粉,给苏荷姐和十二娘一人带上一套……” 花想容近来的生意好了许多,繁霜又另招了几个伙计才勉强能够应付得过来。 明漪给了许宥两成分红,让他成了花想容的二东家,薛凛也让他多多照拂着,因而为了那的脂粉和这二东家的名头,许小侯爷也不敢怎么躲懒,有空闲时就往铺子中来转转。 今日便是如此,他正好无事,就来了花想容,与繁霜说了会儿话,听着门脸处有动静,他笑盈盈转过身来,“客官请……”话未落,手中轻摇的折扇和脸上的笑容在对上走进铺子来的人时,骤然僵住,继而脸色一变道,“你来做什么?” 许小侯爷自来笑脸迎人,尤其是对着女客,那叫一个八面玲珑,体贴周到,因而这个让许小侯爷一见着就黑了脸的人,繁霜可很是好奇,抬眼看去却是一愣,这一身彩裙的姑娘瞧上去有些眼熟啊! 想了想,可不眼熟吗?那不就是他们刚到北关那一日,就躲在都督府门口偷看夫人的裴家五娘子吗? 裴轻轻看见许宥的瞬间,也是眉心蹙起,不悦写在脸上,冲天就是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会在这儿?真是晦气!” “我可是这铺子的二东家,我为何不能在这儿?”许宥又扯开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手中的折扇在胸前拍啊拍,拍得快了好些,也用力了好些。 “既是这铺子的二东家,怎的这般待客?是要撵客不成?我看你不是什么二东家,分明就是一头扎进了脂粉堆里,不想出来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阴阳不分,乾坤颠倒!”裴轻轻哼声,嫌恶几乎化为实质写在脸上。 “你就是嫉妒我,毕竟,本小侯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你,就是用了再好的脂粉也不像个姑娘,咱们家的脂粉虽然能化腐朽为神奇,但委实不是仙丹,不能混淆阴阳啊!” 第173章 冤家 繁霜听着这唇枪舌剑,头皮阵阵发麻,倒是想起之前从明漪那儿听过一嘴,这裴家五娘子与许小侯爷有过节。没想到,这过节还有些不一般呐! 眼看着那两位祖宗互不相让,火药味儿越来越浓,这店里的其他客人都往这儿看来,繁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圆场。 “裴五娘子,咱们二东家有口无心,您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计较。不知道五娘子想要什么脂粉,不如随我一道去瞧瞧?”繁霜笑着屈膝道,不动声色地给许宥使了个眼色,若是再说下去,怕真要撵客了。 许宥憋屈,可想了想,还是忍了这口气,错着牙别过了头去,眼不见为净,只胸前的折扇拍得更快更重了些。 裴轻轻瞥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也罢,我给薛夫人面子,不与某人计较。” 某人哼了一声,到底是谁不计较? “我不买脂粉,我是有事儿找你家夫人,听说她最近都在铺子里。”裴轻轻一边说着,一边往铺子里扫视了一番,目光在窗边货架前站着的那人身上顿了顿,才又移开,看向繁霜,“怎么?你家夫人不在吗?” 繁霜有些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抱歉了,裴五娘子,我家夫人随着都督一道外出了,这段时日都不在北关!” “是啊!你可别想再往老薛跟前凑,人家如今小夫妻俩恩爱着呢,就是出外巡军都离不得,非要带在身边,你呀,还是少没脸没皮……”许宥轻笑着补刀。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啪嗒”一声,窗边货架前,有人打翻了一瓶脂粉。偌大的铺子里一寂,众人皆是转头往那里看去。那穿着艳丽,身姿妖娆的女子微微白着脸,道一声“对不住”,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银锭搁在货架上,便是脚步匆匆往铺子外跑了去。 许宥皱紧着眉,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也是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裴轻轻亦是皱着眉,转过头看向繁霜道,“提醒你家夫人,她真正该防着的人,当真不是我。” 繁霜心领神会,微笑回道,“裴五娘子的好意我会转达给我家夫人的。裴五娘子今日来找夫人有何要事,不知道可有我能够效劳的地方?”繁霜如今已是明漪生意的大掌柜,明漪不让她再以奴婢自居,如今她也越发有自信,只除了在明漪跟前,那“奴婢”二字始终无法改掉罢了。 裴轻轻略有迟疑,但知道繁霜定是明漪信得过的人,略作沉吟,还是压低嗓音道,“我是听说你家夫人组了两支商队,我呀,平日里也有些私房钱,便想着要参一股,也多给自己挣点儿银钱傍身。当然,我不会平白占你家夫人的便宜,我手上有些货源,譬如上好的大黄,还有肉苁蓉这些的,不知道你家夫人可感兴趣?不过眼下怕也要等到她回来才行了。” 没想到居然是为了此事?听到上好的大黄和肉苁蓉,繁霜的眼睛都是亮了起来,“用不着等夫人回北关,此事,我便可以全权做主!这样,裴五娘子,请随我到二楼详谈!” 裴轻轻有些诧异,继而又是欢喜,“如此真是太好了。” 这边厢,裴轻轻与繁霜一边说着话,两人一边朝着二楼而去,相谈甚欢。 那边厢,许宥追着人直到了僻静的巷弄之中,这才扬声喊道,“弦歌!” 前头那人脚步微微一刹,到底是停了下来,迟疑片刻,才回过头来,一张艳丽面容略有些发白,神色已算沉定,朝着许宥轻福了个身,不正是弦歌吗? 许宥脸上惯来玩世不恭的笑容此时已是收起,朝她走近几步,只目光一直定在她面上,透着两分审视,“你白日里不是多在补眠吗?怎的会来了花想容?是有什么事儿?还是只是来买脂粉的?” 弦歌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便转转,并无什么事。只是我不知道,阿凛出去巡军了,还与……还与云安郡主一起。” “方才我与裴轻轻说的可不只是为了气她而已,你应该也听说了,前段时间,老薛与他夫人都是同进同出的,我了解老薛,他待这夫人,很是不同。”许宥说着这些话时,一直定定注视着弦歌。 弦歌的神色果然微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咱们该为老薛高兴的,不是吗?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困在自责自苦中。他还活着,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他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十年了,足够了,他总该开枝散叶,为薛家留根,他家,也只剩他一个了。”许宥沉声,少了惯常的嬉笑,一字一句竟透着两分肃冷。 “是。”半晌,弦歌哑声应道,只双眸微黯。 见她这般,许宥眸底又掠过一抹不忍,默了片刻后又道,“老薛这段时日不在,你若有什么事儿,便来寻我,当然……寻阿泰也可以。” “知道了。”弦歌点了头,转身而去。 许宥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沉沉叹了一声。 却说薛凛和明漪入了兰州地界后,便径自往兰台营而去。兰台营在兰州城外以北三十里,屯兵差不多三万,是安西十四州中屯兵仅次于昌州和榆州的第三处。薛凛曾在兰州待了数年,这里可是他的老巢,因而,刚入军营,便有一堆人拥了过来,一口一个“老薛”,未将他当成都督,反而如寻常同袍般与他欢笑叙旧。 明漪四处看了看,没有瞧见傅明琰的影子,或许是离得远,没有瞧见这热闹!毕竟,他们来时没有提前告知,据说,这是巡军的规矩,而且,以傅明琰的性子,哪儿有见着热闹不凑的道理? 薛凛虽被围在人群正中,目光却是几乎没有离开过,见她神情,便是径自问道,“傅偏将何在?”傅明琰早前才升了官儿,如今已是五品偏将军了。 这兰台营众人都知傅明琰与薛凛的关系,闻声便笑着道,“这一来就忙着寻你舅兄,看来,是夫人的枕头风厉害啊!让咱们铁骨铮铮的薛大都督都软了骨头了。” 薛凛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拱了拱手道,“非枕头风,毕竟,夫人就在这儿,她数月不见她兄长,诸位理解一下。” 兰台营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才反应过来,蓦地扭头往明漪看去。 明漪今回来,为了赶路方便,都是一身深色男装打扮,她这大半年来,个子又蹿高了些,乍一看去,只是白净瘦弱,与寻常弓卫无异,因而方才众人都只瞧见了薛凛,根本未曾注意到她,此时目光皆是落在她身上,虽然还算克制,却免不了好奇的打量。 明漪在这样的目光中倒也并未显出半分局促,落落大方地朝着那些人拱手为礼,“见过诸位将军!” 这般模样反倒让那些兰台营的将领有些不自在了,不好意思地纷纷避让开来,回礼道,“夫人有礼!” “夫人头回来兰台营,我们这些粗老爷们,倒是让您见笑了。” 明漪这些时日常在军营走动,对这些行伍之人倒也多了许多了解,并没有多少在意,只是笑笑客套两句。 旁边有人知晓傅明琰的行踪,忙笑着道,“傅偏将今日刚好休沐,是以一大早就出营去了,若早些知道夫人要来,他怕就不会离营了。” 第174章 来得不巧 “这傅明琰,一休沐人就往马场跑,我看啊,平日里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样的偏将,大都督可得好好管管!”打马出了兰台营后,明漪便放缓了马速,听薛凛说,马场离着兰台营不过十里地,也不远,他们也用不着赶路,倒不如信马由缰。 如今正是盛夏时节,草原上风景正好。 “当真让我好好管管吗?若我回头管了,夫人可别又心疼!”薛凛轻笑道。 “我才不会心疼,你最好狠狠收拾他一通,他才能成才。”明漪错了错牙,说得一脸狠劲。 “夫人不像是妹妹,倒像是姐姐。”薛凛笑道。 明漪想想,若加上前生,她的年龄是比傅明琰大不少,可不就是姐姐吗?“傅明琰那长不大的性子,别说姐姐了,我可连当娘的心都操了。” “那倒是……可不就是你听说马场离着兰台营近,所以忙不迭将洛姑娘也差来了马场,明着说是帮你打理马场,可不就是操心着舅兄的婚事吗?你将心上人都给送到他身边了,他若还能不为所动,夫人此刻就更要担心了?”薛凛语调平淡道。 明漪想了想,却也是这么一回事,“也是,到底终身大事更重要些,是我一时气昏头了。” “夫人分明是吃醋了。只舅兄到底是要娶亲的,夫人还是早日调整心态,否则还能一直吃未来嫂子的醋啊?倒是也不知何时,才能等来夫人吃一回我的醋?” 明漪刚想说她才没有吃醋呢,就听得薛凛后头那一句,似轻问,似呢喃,却又带着些许笑意,玩笑一般,偏让她心弦蓦然震颤。 明漪陡然想起的,却是那日在裴府赴宴,裴轻轻说起要嫁他为平妻时,自己心口骤然的憋闷。薛凛蓦然扭头看过来,目光幽幽,深不见底,明漪连忙扯回视线,在心里摇了摇头,才不是,她怎么可能吃他的醋?他们只是盟友,有吃盟友醋的吗?自然没有,不能有! “前面不远就是马场了?咱们快些,我想看看傅明琰这大半年,到底变成什么样儿了。”明漪说着,已是重夹马腹,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薛凛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眸色微黯。 “都督在看什么?”杨礼见他神色,没忍住低声问道。 “没什么。”薛凛垂眸,挽紧马缰,语调薄凉,“我只是觉得,想要得到有些东西,比想象中更难!” 杨礼不是完全明白,可也知道定是与夫人有关。抬眼时,薛凛已是一人一马,如疾风般追着明漪而去,他也收敛心神,与其他弓卫一道,打马跟上。 远山在天边隐成一线,马场地势平坦,远远看去,蓝天白云之下,绿草如茵,水草丰茂,隐隐可见当中奔驰的骏马,真真是风光旖旎。 到得马场入口,薛凛一勒缰绳,亮了一方令牌,便放了行。 明漪打马而入,行了不过一会儿,便见得几个眼熟的人影,仔细一看,登时乐了,没有握马缰的那只手高举起,挥了挥,扬声喊道,“傅明琰!” 傅世子此时一身短打妆扮,袖子高挽,露出半截健硕的手臂,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而且肤色也黑了好几个度,人看着健壮了不少,当真与在望京时判若两人。若非明漪熟悉他,只怕一时还不敢认。 傅明琰听着人叫他,很是吓了一跳,尤其这嗓音还很是熟悉,抬起眼来见到不远处马背上朝他奔来的人,吓了更大一跳,“傅明漪?” 继而,便是喜了起来,哈哈笑着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明漪已是跃下马来,亦是笑容满面迎上前,“都督到兰州巡军,我便随他一起来看看你。” 傅明琰这才瞧见明漪身后也下了马来的薛凛,神色微微一敛,抱拳正色道,“见过都督!” 惯常的不正经突然正经了,有些吓人!明漪一瞥他,神色古怪。 “这儿不是军营,舅兄不必多礼。”薛凛轻抬手,又朝着傅明琰身边的洛苏荷和胡锦玥拱手为礼,“洛姑娘,十二娘!” 洛苏荷与胡锦玥亦是朝着薛凛和明漪行礼,只是胡锦玥却有些心不在焉,朝着不远处的马厩看了看,面上隐隐有急色,“都督,夫人,容我失陪一会儿。”说着,便是转身朝着马厩疾步而去。 洛苏荷和傅明琰脸上也显出两分急色。 “这是怎么了?”明漪和薛凛对望一眼。 傅明琰微微蹙起眉道,“你们来得不巧,刚好有一匹母马生产,只是从昨夜发作到现在,一直还没有生下来,怕是情况有些不太好。” 薛凛和明漪对望一眼,那还真是来得不巧。 “要不,我去看着帮忙,你请都督和明漪先去稍事歇息?”洛苏荷看向傅明琰。 傅明琰刚想点头,明漪已是道,“不用!我从未见过马儿生产,想去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傅明琰甚少会拒绝妹妹的要求,当先就是毫不犹豫道。 “你想去看也可以。不过……难产的话,可能有些不太好看,你会怕吗?”薛凛沉声道。 明漪一双眼睛晶晶亮,摇了摇头,“我不会害怕的。” 薛凛无奈地牵了牵唇,“那便去!” 几人便是快步朝着那马厩走,傅明琰显然对马场很是熟悉,一壁走一壁对薛凛和明漪道,“今日这小马驹的爹娘可是这马场当中最漂亮的,它若出生啊,肯定也是最俊的一匹。我们都盼着呢!” 原来如此。明漪听着也更是期待起来。 进得马厩,一股腥臭的味道就是扑面而来,他们都是会骑马的,倒没有受不了,只听得一声声痛苦的马嘶,便让人心口忍不住绷紧。 傅明琰和洛苏荷都是脸色一变,顾不得再多言,快步朝着马厩里面走。 薛凛和明漪也是跟上,很快到了最里面那间马厩边上,傅明琰和洛苏荷进去帮忙,薛凛则陪明漪留在外头,隔着半人多高的围栏往里看。 这马厩想必是专门为了母马分娩所设,很是干净,明漪一眼便瞧见了那匹通体雪白的母马,果然很是漂亮。只是它此时侧卧在地上,肚皮圆鼓鼓的,它不时回顾自己的腹部,情绪似有些焦灼,尾巴不住摆动,前蹄刨地,呼吸粗重,不时低嘶一声。 胡锦玥蹲在那儿,伸手摸了摸母马的肚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在胎位正过来了,应该无碍。” 明漪这才瞧见,母马身下已有血水淌出,将它身上雪白的毛和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 “差不多了,热水!”胡锦玥半点儿不避忌那些血水,探手到母马身下推拉。 傅明琰忙将手里拎着的木桶提过去,明漪才知道原来那是装的热水。 母马声声嘶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惨烈,可却有些有气无力,明漪听得心口颤颤,就连薛凛都皱起眉来,“它疼了太长时间,只怕一会儿生起来力气不够。” 明漪脸色微微一白,若是生不下来,自然便是一尸两命。 “好踏云,加油!你会是最勇敢的母亲!”胡锦玥的声音很轻很柔,她轻轻抚过母马的鬃毛和耳侧,然后又探身到了那母马身下,母马竟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显出了很是依赖的温顺模样。 第175章 马场是你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漪只是隐隐觉察出外间明亮的天光渐驱暗沉,在母马的声声低嘶中,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格外艰难。 可胡锦玥还有傅明琰他们都蹲身在母马身边,没有放弃…… 直到那小马驹一点点脱离母体,“生下来了!”傅明琰哑声道,语调里藏不住的惊奇和欢喜。 明漪探目望去,只能瞧见小马驹黏答答的身躯,它就卧在母马身边,睁开眼来,与母马相互打量,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清澈纯粹恍若最美丽的宝石。明漪不知为何,眼睛骤然就是湿润了,却是牵起唇角轻轻笑了开来,“这怎么也瞧不出来到底好看在哪里?它会不会半点儿没有继承它爹娘的美貌?” 薛凛抬起手轻轻压在她的头顶,哑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它爹娘眼中,它必然便是最漂亮的孩子!” 明漪转头看着他,他在看着马厩中的母马和刚出生的小马驹,冷峻的侧颜竟显出两分难得的柔和。 明漪点了点头,眼中有滴泪夺眶而出,她抬手抹去,又转头看向马厩,看着母马终于打量够了刚出生的孩子,低嘶着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起了小马驹湿漉漉的身子。 明漪转过头,晶晶亮的眼睛正好与薛凛看过来的深眸撞在一处,两人相视一笑。 薛凛的手,始终轻轻压在她的头顶,过了许久,直到小马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马厩内几人不约而同惊呼起来,欢喜的,热切的…… 这一瞬,为这脆弱却又坚韧的生命而温暖动容。 等到大家终于可以坐下填饱肚子时,已经是入夜许久了,胡锦玥作为马场的总管事,很有些抱歉,“对不住啊,都督、夫人!你们来这一趟,莫说招待了,我连带着你们四处逛逛都不成。” “没关系啊!能够看着小马驹出生,我是很高兴的。”明漪笑盈盈道。 正好,晚膳已经备好了,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乳羊,香气扑鼻,明漪早就饿得厉害了,便是半点儿不客气地伸出手去。 傅明琰刚好看见,下意识就要伸手过去…… “小心烫!”谁知,不等他动作,坐在明漪身边的薛凛已是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将明漪的手拉了回来,一触即收,而后沉声道,“先等片刻。” “哦。”明漪闷声应道。 薛凛抬眼看向其他几人,“都饿了,那咱们就不客气了。” “都督太客气了,这马场都是您的。”胡锦玥笑答。 “这马场如今在夫人名下!”薛凛一边波澜不惊应道,一边已是取了匕首来,割了一大块儿烤羊肉下来,放在盘中片了起来。 这事儿胡锦玥之前已是知道,本以为只是彼时糊弄金昌虢的权宜之计,怎么听薛大都督的话,却不是这个意思? 洛苏荷还好,傅明琰却是一脸惊讶地看向明漪,“这马场是你的?” 明漪忙摇头道,“没有啊,那只是当初为了顺利从金昌虢眼皮子底下拿到马种的托辞,当不得真的。”一壁说着,一壁看向薛凛,“都督莫要再玩笑了。” “马场的地契已是换成你的名字了。”薛凛轻勾唇角,语调平淡道,“夫人知道的,我很穷,眼下能拿出来补贴夫人的也只有这马场了,还望夫人莫要推辞。” “可是……”明漪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将马场直接给她。 “夫人知道的,比起我,马场放在夫人名下,更安全一些。再说了,在我名下,或是在夫人名下,有区别吗?难道,我军中要用马,夫人会舍不得将马卖给我?”薛凛眉梢微挑看向明漪。 自是不会舍不得。本就是他的马。明漪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到底是抿住唇角,住了嘴。 薛凛轻勾起唇角,“好了,不是饿了吗?吃!”薛凛将手中已经片好的一盘烤羊肉送到明漪手边。 明漪被香味勾得食指大动,暂且顾不得别的,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薛凛看她吃得香,才抬起头看向胡锦玥等人道,“这几日我会在兰台营,有些忙不过来,我与夫人商量过了,她这几日便留在马场,要劳烦你们多多照应。” “都督言重了,这可是我们的东家,可不得好好招待吗?”胡锦玥笑答。 席上其乐融融,傅明琰看着明漪被薛凛无微不至照看着,心里蓦然有些空落落的,微垂下眉眼,神色略有些黯然。 一块儿羊肋被夹到了他面前的盘中,他转头看向身旁正冲他腼腆笑着的洛苏荷,一瞬间,那点点失落也烟消云散了。抓起那羊肋狠狠啃了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有个善解人意的知心人吗? 接下来的几日,明漪在马场里乐不思蜀,跟着胡锦玥和洛苏荷一道牧马,给母马挤奶,甚至还试过一回驯马,到了夜里,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闲聊吃烤肉,明漪还学着烤了一回,味道虽然比不上老师傅,但这是她两辈子头一回自己做吃食,还是很兴奋的,彼时她只想着真可惜,薛凛不在,该让他尝尝的。不过,没关系,往后有机会再烤给他吃也是一样。 途中,傅明琰还得了一回空,跑来马场看明漪,薛凛却是一回面都没有露过。 傅明琰来了之后,对着明漪很是一言难尽道,“我本以为兰台营的那些将军操练起兵来已经是厉害的了,谁知道……我还是太年轻了。跟都督比起来,我们营里那些将军都是再仁慈不过的,都督他根本就是严厉到变态,根本就不是人啊!” 说着说着,傅世子悲从中来,竟是嘤嘤嘤哭了起来,看着明漪一脸的悲切,“妹啊,嫁给这么一个人,你可怎么办呐?来日,他若欺负你,哥怕也不敢找他算账了,他太凶太狠了!” 不敢?明漪额角抽搐了一下,还真是亲哥,我谢谢您嘞! 直到第六日,大忙人薛大都督终于抽出空来,到马场走了一遭。 让胡锦玥陪着察看了一番如今马场的情况之后,那张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难得地窥见了一丝淡淡的满意,“十二娘费心了。只是,下个月能否先匀出三千匹给我?要真正能负重,且还日行千里的良驹!” 胡锦玥不过略一思忖,便是干脆地点头道,“下个月初我便将马点齐。” “我自会派人来取!”薛凛接话道。 谈妥了这事儿,胡锦玥和洛苏荷便是顾自忙去了。 薛凛笑望明漪道,“走!带你去城里逛逛!” 来了几日,明漪还没有去过兰州城呢,薛凛算得兰州的地头蛇,跟着他,倒是用不着另寻向导。 兰州城与安西别的城池倒也没有多大区别,唯独薛凛带她去吃的一家面馆,汤鲜肉嫩,面擀得筋道,甚是美味。就冲着这一碗面,明漪亦觉不虚此行。 第176章 确实挺甜 回程路上,明漪却是疑道,“这是往哪儿去?”这可不是回马场的路。 薛凛挑眉看她,“夫人这样,往后想将你哄到何处卖了都是不成。” 这样面无表情地开玩笑,明漪已是见惯不怪,还能学着他面无表情回上一句,“是吗?那正好!你卖了我,我还能自己找路回来,那卖的银子不是白得了?这无本的买卖,很做得。不过我可没有都督值钱,倒不如改卖都督,银子也能多挣些。” “夫人真是百无禁忌!”薛凛淡勾唇角。 “彼此彼此!”明漪扯着嘴角回道。 还真是半点儿不示弱!薛凛无奈摇头,抬起眼来,伸手往前方一指,“到了!” 前方一处山坡,坡上竟是遍植果树,明漪认得的,便有梨树和桃树,如今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看着那一个个挂在枝头的梨儿黄橙橙,桃儿粉红红,明漪乐了,“都督这是带我往人家果园里偷果子来了?” “这片山地是我还在兰台营时带人开垦出来的,种植庄稼不行,后来便索性全种成了果树,是以……这算是自家的园子,夫人瞧中哪个便摘哪个,是甜还是酸,自个儿尝尝便知。” “是吗?”明漪还真没有想到这片果林居然是这么个来头,“这里头可有都督种的树?”一壁问着,已经一壁转头四处看。 薛凛默了默,“……还真有。”对上明漪灼亮的眼,他抬手摸了摸鼻头,“我先找找看!”说罢,便果真认真找了起来,片刻后,他抬手指着当中一棵,面目表情道,“这棵应该就是我种的了!” 那是棵桃树,上头结的桃子不多,但个头挺大的,看着水灵灵。 明漪左右看了看,这里每棵树都长得差不多,时隔多年,薛大都督还能将他种的树找出来,这记性倒也不错得很。 “尝尝?”薛凛问道。 明漪点了点头,薛大都督种的果子,可不得好好尝尝吗? 薛凛仰头看了看,伸长手,将枝头高处的一颗看上去最大最红的桃摘了下来,然后朝着她伸手。 明漪不解地看向他。 他无奈笑道,“我给你的匕首,带着吗?” “哦!”明漪反应过来,忙从袖口将那把薄利的黑色匕首取了出来,递给他。 薛凛三两下将那桃削了皮,递给明漪。明漪捧住桃,便是咬了一口,沁甜的滋味在口齿间蔓延,果汁多,果肉亦是细腻,竟很是不错。 “甜吗?”薛凛问道。 明漪眉眼都弯成了月牙,捧着桃儿又咬了一口,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含糊道,“甜!” “是吗?我尝尝!”薛凛沉声,而后,明漪怔愣地看着他倏然靠近,然后,在她捧着的那只桃子另一侧也咬了一口,尝了尝,点了点头道,“果真不错,挺甜的!” 明漪终于反应过来,耳根骤然发热,却是一跺脚道,“你、你……你做什么要吃我的?树上还有那么多呢,你不会自己摘一个吗?” “我不是问你这个桃甜不甜吗?不尝你这个,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甜?再说了,一口桃而已,夫人这么小气呢!”相较于明漪的反应,薛凛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语调亦是平平。 “就是小气怎么了?你这么喜欢这个桃,给你好了!”明漪撅着唇,将手里那只啃了几口的桃往薛凛怀里一塞,瞪他一眼,走开了。可耳根的热却半点儿没有消退,反而有往颈下蔓延的趋势。 薛凛目色幽幽看着她的背影,还有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眼底荡过一抹笑意,半点儿不嫌弃地低头继续啃起手里的桃子,轻声呢喃道,“确实很甜啊!” 明漪因着夺桃之恨,半晌没有和薛凛说话,直到要离开时,她没有绷住,问薛凛道,“可以摘一些拿去给十二娘和苏荷姐他们尝尝吗?” “当然可以,不是说了吗?算得自家的果园,夫人瞧中哪颗就摘哪颗。”薛凛不只说的话大方,更是身体力行,帮着明漪摘了不少的桃子和梨,又脱了外裳,将果子包好。 堂堂薛大都督,居然跟她抢桃吃,明漪哼了一声,算了,看在他这么大方的份儿上,就原谅他好了! 明漪将那包沉甸甸的果子抱在怀里,方才的那一点点气已是烟消云散了,抬手指着边上一棵树道,“这是什么?” “那是枣树!还要过一阵儿才能熟!” “那棵呢?” “那是李子!” “那边那棵呢?” “……应该只是一棵野草!” 下山时,薛凛接过那包沉甸甸的果子自己抱着,另外一只手则隔着袖子拉着明漪,免得她下山时摔倒。 谁知,两人刚走到坡下拴马处,就听着一声尖锐的笛啸声传来。 “这是怎么了?”明漪认得,这似是安西军的传讯信号。 薛凛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先上马再说!”说着,他已是一个箭步上前,跃身上马。 明漪也跟着上了马,“往何处去?” “听方向,是马场!”薛凛沉声,话落时,已是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将出去。 马场……明漪心口微微一沉,也忙打马跟上。 两人两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马场,在见得马场外守卫仍是井然有序时,两人不约而同都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疑惑却更甚了两分,直到驰进马场,听得一声呼唤“哥”,见得往他们走来的薛泰时,两人才对望一眼,恍然知晓方才那声笛啸从何而来了。 “阿泰?”薛凛狐疑地一蹙眉梢,跟着纵身下了马,“你怎么来了?”一壁问着,一壁已是转身,将手伸到明漪跟前,让她扶着下马。 明漪虽不用这般也能下马,但对他这体贴却很是受用,也受得很是坦然,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来。目光落在悄然从薛泰身后走出来的人影时,却是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抹讶色。 “阿凛!”虽然是一身暗色的骑服,可仍不掩姝丽艳色,居然是堕仙楼那位弦歌姑娘。 那日与这弦歌姑娘一晤,她拒绝了自己的示好,明漪本以为她与薛凛之间果真只是蓄意传出的流言,经过这些时间,她也早将此人抛诸脑后了。 谁知,她居然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此时此地,而且张口就喊——阿凛? 明漪眉心微颦,抬眼看向身侧的薛凛。 薛凛亦是皱着眉,显然也很讶异这两人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下一刻,他的神色骤然一冷,声音亦是跟着沉下,“出什么事了?” 显然,他料定若非出了什么大事,这两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薛泰与弦歌对望一眼,弦歌轻轻叹了一声,“阿凛,是北狄传来的消息。” 第177章 天星峡 “咱们的人在克孜看见了金昌虢!”弦歌略一沉吟后,低声道。 “金昌虢,他不是已经……”明漪下意识地出声,想起那时薛凛回北关时与她说起,说是金昌虢一把火烧了纪州州牧府,也算是畏罪自杀了。转头看薛凛,却见他僵硬着脸色,从冷峻的侧颜看过去,能瞧见他抿成一线的薄唇。 弦歌看了他们一眼,略作沉吟,才又道,“起初我们的人也不敢确认是不是金昌虢,又探了几番,如今才送回了消息,便是基本确定了。” “我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也不敢随意传信,这才告知了阿泰,亲自来寻你一趟。”弦歌接话,目光落在薛凛面上,含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居然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真真是狡猾!姓金的既然出现在了克孜,看来果真与咱们起初怀疑的一样,与北狄勾结之人便是他,那么当初的事儿他也逃不了干系。”薛泰咬着牙狠声道,说出口后,才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明漪,眼神里带出丝丝戒备。 明漪恰恰好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她眸中有疑惑,也有审视,薛泰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连忙垂下眼去。 明漪却因为方才对视间,薛泰的眼神,而微微蹙起了眉心。 “可是哥,咱们当初的部署那样周密,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才是,难道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不成?否则,他金昌虢插翅难逃啊!”薛泰想了想,面上的戒备更甚了两分。 “先去信元拓,让他开棺验尸,验明葬在纪州的究竟是不是金昌虢。”薛凛沉声令道。 “是!”薛泰抱拳领命,却没有立时走,而是面带迟疑看向薛凛,“那哥,我们……” “我们先回北关,等到元拓那头有了结果再行商议。” “是!”薛泰终于是转身而去。 薛凛转头看向明漪,眼中的肃冷稍稍褪去了两分,“咱们得回北关了。” 明漪点头,“我知道,我这便去收拾行装。” 薛凛低“嗯”了一声,先快步走开去安排了。 明漪抬起眼,对上弦歌看过来的目光,后者微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便也跟着迈步而去,追着薛凛离开的方向。 她倒是不知道,这位弦歌姑娘居然是薛凛的人。是他的探子?一个可以唤他“阿凛”的探子? “明漪……”边上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明漪转过头见洛苏荷看着她,眼中满满的忧虑,迟疑了又迟疑,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那位姑娘对都督有些不一般,你……” “苏荷姐放心,我心里有数呢。”明漪轻笑着回道。怕什么?左不过是多个姐妹罢了,她一早便有这个准备的,不是这个,也会是旁人。可说是这么说,心里却骤然有些发闷,比那日在裴府中,裴轻轻说要给薛凛做平妻时更闷。 不过,能不闷吗?这位弦歌姑娘,她当时可是专门去请过她的,她拒绝了,如今却又上赶着凑上来,是个什么意思? 薛凛催得急,大家很快就整理妥当,启程往兰州赶。 傅明琰没来得及从军营赶来相送,明漪虽然有些失落,但忍不住在心里安慰自己,幸好没来,否则一会儿他要是再来一场十八相送,哭得像她没了似的,传了出去,那他这偏将军还怎么当? 日头正高照,可军令之下,只得顶着头顶的艳阳行军,好在这些随薛凛来巡军的,都是平日就跟在他身边的亲兵,个顶个的都是军中千里挑一的,急行军了半天,都是一声不吭。 明漪却被薛凛勒令坐在马车中,免了烈阳暴晒,可这马车赶得急,坐起来也没有半点儿舒坦就是了。 马车越发颠簸,明漪挑开帘布往外瞧了瞧,果然,与来时走的不是同一条道,想必是为了尽早赶回北关,特意超了近路。 “这是天星峡!”身边传来一声柔旎轻嗓,明漪转过头,对上弦歌一双带笑的勾人凤目,却只是眸色微敛,默然不语。 弦歌轻笑开来,“初相见时,夫人尚且与我相谈甚欢,还一口一个姐姐的,今日倒是没话说了。” 倒是不称奴家了。明漪回以一记淡笑,“当初是我舔着脸与姑娘交浅言深了。若姑娘早告诉我,你与都督关系匪浅,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夫人恐是误会了。”弦歌神色间现出两分不安。 “误会?”明漪轻勾唇角,“弦歌姑娘倒说说看,我误会了什么?是误会那日你拒绝我,便是对我家都督根本无意。还是误会你方才在我面前唤一声‘阿凛’就是为了引得我误会?弦歌姑娘,有什么心思,坦坦荡荡岂不更好?既有那心思,偏又自欺欺人,既不肯承认,又不肯放下,自相矛盾,误人误己!” 弦歌的脸色有一瞬发僵,却是被噎住般,答不出来了。 明漪瞥她一眼,觉得很是没意思,抬起手轻轻叩了下车壁,“停车!” 马车轻晃了一下,停了下来,明漪掀帘钻出车室,“将我的马牵来!” “怎么出来了?”薛凛听得动静,驱马过来问道。 “觉得里头有些闷,想要出来透透气,而且这不是天星峡吗?在马车里可看不清楚!”明漪语气与表情皆是理所应当。 薛凛往她身后的车室一瞥,轻勾唇角道,“入了天星峡,这日头便也没那么烈了,出来也无妨!” 话落时,弓卫已是将明漪的骝马牵来了,明漪踩着车辕上了马背,马缰轻扯,与薛凛行在一处。 再往天星峡深处走了些,明漪便明白了薛凛为何说进了天星峡,日头便没有那么烈了。那峡谷两侧石壁陡峭,恍若刀劈斧砍一般,直直往上方天穹耸立,险要非常。石壁投下暗沉的影,刚好笼在他们所行的道上,荫蔽了日光,边上一条青蓝色的河水逶迤而过,清澈干净,璀璨透明,那颜色沁人心脾,让明漪想起了薛凛送她的那块儿水滴状的孔雀石。凉意幽幽,这峡谷好似将正午戈壁的炎热尽数阻隔在外了一般,让人神清气爽。 “这河水是雪融水,一年四季都会从天星峡淌过,被人称作呼蚕,意为上天恩赐的水。”薛凛在边上轻声道。 明漪这才恍然天星峡中为何这般凉爽了,不只因为荫蔽了日头,更因着这峡谷内流淌着的雪融水。 “这峡谷地势险要,此处应该不是最窄?”明漪往前方看了看。 薛凛点头,“最窄处便只可一人一马通过。” “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了。”明漪却是听得皱起眉来,朝着薛凛一瞥。 薛凛会意道,“放心!已是遣了斥候先行探路。”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三长两短再三长。 “前方安全!”薛凛扯马先行。 明漪眉眼舒展跟了上去。 第178章 马匪与百姓 直到安全过了薛凛口中天星峡最窄之处,明漪一颗悬吊吊的心才算落到实处,转头细看着周遭地势,一一记在心中。 “前头不远就出天星峡了,再行十里,便可入昌州地界。”薛凛扬鞭一指前方。 明漪点了点头,话落,众人皆是催马前行。 突然,一阵打斗声骤然萦入耳中,薛凛蓦地勒停了马,沉声喝问,“怎么回事儿?”探路的斥候并未发出示警。 几乎是在他话落之时,一阵尖锐的笛啸遽然划破苍穹。 “报——”一个弓卫自前头打马而来,近前时跃身而下,抱拳道,“一户人家似被马匪劫杀,一路逃进了天星峡,就在峡口不远处,那家人的护卫正在与马匪缠斗。” “马匪?”薛凛沉声,眼底刀光一般的锐气骤聚。 这已是昌州地界,在他治下,何处来的马匪?明漪直觉有诈,其他人自然也是一般想法。 “都督?”杨礼拱手,请薛凛示下。 薛凛短短顷刻间,已是有了决定,“全员戒备,继续往前!”若果真是马匪劫杀百姓,总不能视而不见。何况,前方已是峡口。 “是!”众弓卫齐声应道。 薛凛看了明漪一眼,瞥向后方的马车,略一沉吟,还是对明漪低声道,“一会儿跟紧我。” 明漪点头。 他又看向薛泰,“阿泰?” 薛泰会意,驱马到了马车边上,“哥放心,我会护好阿姐!” 薛凛马缰一振,一马当先疾驰而出,明漪也打马,紧跟在他身后,一行车马,恍若离弦利箭,朝那峡口急奔而去。 离峡口越近,那打斗声和哭喊声便越发清晰了,就连明漪都隐约听见了妇人的哭救…… 妇人?明漪神色一凛,往薛凛瞥去,果见他面沉如水,只催得胯下马儿更急了两分。 拐了一个弯儿,前方已是峡口,果然瞧见一些手拿弯刀蓄着虬髯的彪形大汉一脸狠样儿地追杀着一众看上去汉人妆扮的人,那当中果真有几个妇人。 当中有一个大腹便便,居然还是个孕妇。 薛凛张弓搭箭,手一松,利矢破空而去,正中一个正抡刀要砍来的马匪手掌,他“嗷”了一声,弯刀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弓卫们随在薛凛身后,恍若疾风卷过,插入那两拨人中间,将那一行百姓护在了身后。 错身而过的瞬间,明漪却一眼瞥见了当中一个布衣打扮之人的双足,那分明是一双军靴,她脸色骤然一变,疾声喊道,“都督,不对劲!” 几乎是在话落的同时,那些马匪,都是抡刀朝他们砍了过来,更要命的是,他们护住的“百姓”亦是倒戈相向,迅疾砍向离他们最近的那批弓卫。幸得明漪那一嗓子,所有人都多了两息反应的时间,及时躲避,虽然有些还是闪躲不及,受了伤,但一时没有性命之忧。 可那些“百姓”却只这一击,便是抽身而退,转头奔向了马车,而马车处,弦歌竟已是下了车来,明漪喊那一嗓子时,她正弓腰去扶那个跑得太急,摔倒在地的“孕妇”。听得明漪那一声喊时,薛泰骤然警觉,却已是来不及了。 那一脸痛苦的“孕妇”袖中刀已是抵在了弦歌颈侧,脸上的表情转而恶狠阴沉,“别动!” “阿姐!”薛泰惊声,却看着那孕妇挟着弦歌起身,一把将“肚子”抽了出来,扔地上,她的同伴已经砍断了马车上套马的绳子,夺了马来,拽起弦歌往上一扔,留下几个人阻住薛泰等人,其余人呼啦啦便拥着那马往天星峡内退去。 “哥!”薛泰看着人将弦歌掳走,狠狠咬着牙,手起刀落,转眼已砍倒几人,那头,薛凛也策马赶了过来。他手下的亲兵都不是吃素的,这些人方才被明漪窥破伪装,失了先机,他们很快拿回了主动权,眼看着便将那些“马匪”,还有“百姓”全都一一制服。 薛凛面色冷沉看着弦歌被掳走的方向,冷声道,“杨礼,立刻护送夫人返回北关,不可逗留,若夫人有差池,唯你是问!” 杨礼忙半跪抱拳应声道,“属下得令!” “阿泰,你随我走!”薛凛一扯缰绳,话落时,一人一马已急奔到了一丈开外了。 “是!”薛泰应声,翻身上马,疾驰追去。 “薛容与!”明漪在后头惊声喊道,“薛凛!” 然而,人已跑远了。 明漪狠狠一跺脚,对杨礼道,“再拨些人追上去,谨防有诈!” “可是夫人……我等奉命要护卫夫人平安。” “那些人都已是将‘夫人’掳走了,我还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刚刚你们都督不是已经放了鸣镝,接应的人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听我的,都督若怪罪下来,由我承担!还不快点儿,若是都督出了事,我们谁担待得起?”明漪目色一沉,威势迫面而来。 杨礼神色一凛,连忙抱拳应声“是”,转身去安排人马。 明漪转头看着那些被制服的“马匪”和“百姓”,眸中冷锐恍若凝成实质,“仔细搜身,先卸了手脚和下巴,带回北关严加审问。” 众弓卫头皮一紧,不敢有半分懈怠,忙齐声应和道,“是!” 依着明漪吩咐将那些人都仔细搜了身,又暂且卸了手脚和下巴,一匹马上驮一个,一众人打马往峡口外去。 出了峡口不远,骤然听着马蹄声如奔雷,从远处纷至沓来。 杨礼侧耳听了听,“是昌州方向!” 明漪点了点头,也该到了。果不其然,那朵尘烟裹起的黄云飘来时,黄沙漫漫中隐约可见旗帜分明,是明漪曾见过的安西军军旗。 到得近前,杨礼上前交涉,果真是昌州边界的守军。不一会儿,杨礼回来时,那奔袭而来的百来号轻骑已是一分为二,一大半绕过他们,直朝着天星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礼回身向明漪复命,“按着夫人的吩咐,留下一半人马,护送夫人和这些人回城,其余的人,则去天星峡接应都督。” 明漪轻点了个头,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向前。 一路催马疾行,到能看见北关城时,已是夕阳西斜,到得城门口时,夜色已然沉降,明漪勒停马儿对杨礼道,“我自回都督府,你们将这些人带着,回营中复命!” 到了此处,便也是安全了,杨礼应了声“是”,留了四名弓卫护送明漪回府,其余人便带着那些“马匪”和“百姓”径自绕过城墙,往北营方向而去。 明漪看了一眼,这才拨转马头进了城门。 到得都督府外,却见府门口一个人来来去去地踱着步,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不是许宥又是谁? 第179章 老薛真是好命 “小侯爷!”明漪勒停马,纵身而下。 见得她,许宥忙奔了下来,一壁打量着明漪,一壁迭声问道,“小嫂子没事儿?听到鸣镝,我可吓坏了,说是你们在天星峡口遇袭?这是怎么回事儿?欸,对了,老薛呢?怎么就你一人回来?” 明漪敛裙上了石阶,一边与许宥往府内走,一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那些贼人掳走了弦歌,他带着阿泰孤身追上去了。” 这话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半点儿起伏,许宥却莫名觉得背脊一寒,倏然刹住脚步,看向明漪,见她脸上半点儿笑模样没有,神情淡漠而平静,太平静了……平静得许宥有些害怕。 他忙打迭起笑容道,“小嫂子,你可莫要误会。” “误会?”明漪一哂,“今日小侯爷已是第二个让我莫要误会之人了。”她扯着嘴角抬眼看向许宥,“小侯爷说说,我误会什么了?就算今日那弦歌姑娘应是替我挡了祸,于情于理都该救她,但即便不是这样,他就不去救了吗?我看得分明,那位弦歌姑娘与他,与阿泰都是关系匪浅!” 许宥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艰涩地扯着嘴角道,“你是真的误会了!老薛与弦歌确实关系匪浅,但并非小嫂子以为的那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小嫂子若有所疑虑,不妨等老薛回来了,你亲自问他!不过,我敢跟你保证,老薛和弦歌之间,绝无你担心的那种可能。” “担心?我不担心啊,谁说我担心了?这北关城里的事儿想必瞒不过安西军的耳目,小侯爷难道不知道,我早前还专程请过这位弦歌姑娘吃茶,想请她来我府上长住吗?所以,他们是何关系我是当真不介意,我也没有误会什么,更不想问都督什么,只是,他身为安西大都督,这般不顾自身安危,也太不理智了些。小侯爷若为他好,还是该劝着他些。我累了,眼下也帮不了什么,我就先回去歇着了,失陪!”明漪说罢,朝着许宥款款福了个礼,迈步走了。 许宥握着合上的折扇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长长叹了一声,“明明是个软乎乎的姑娘家,怎的却是个嘴硬的?”将手中折扇一展,又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老薛啊老薛,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总之,你自求多福!” “夫人!” “夫人,你可回来了!” 明漪回到内院,繁霜和微雨俩一股脑拥了上来,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早知道有这番劫难,奴婢就是爬也要爬着随夫人一起去的。”微雨红着眼眶道,明漪去兰州之前,她得了风寒,此次才未能跟着,谁知,却出了这样的事儿。 “你要爬着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拖累夫人呢!如今夫人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这可是好事儿,不许哭了。”繁霜虎着脸道,越发有管事的气势了。 “夫人,厨房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晚膳!”等主仆几个说了会儿话,奉玉才上前来道。 明漪脸上浅浅笑着,却藏不住的疲惫,淡淡点了个头道,“辛苦了!”转头看向繁霜和微雨时,脸上的笑带了两分无奈,“好了,我已经是平平安安回来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少,你们俩也别守着我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繁霜和微雨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点点头,紧拉着明漪的手松开来,却是一个道,“那……奴婢去给夫人准备热水沐浴!” 另一个道,“奴婢伺候夫人沐浴!” 明漪“……” 她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也只能由着她们去了。 洗了个热水澡,又用过晚膳,明漪确实累了,躺下却翻来覆去,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她倒也没太为难自己,索性起身重新穿好衣裳,便出了房门,一路走到府门口时,她已经心绪平稳。 都督府的门房与她行罢礼,便只默然守在一旁,心里却想着都督与夫人的感情是真好啊!只盼着都督能快些平安归来! 明漪束手站在府门檐下,眺望着沉浸在夜色中的长街尽头,竟有些恍惚,这都是第几回了?她站在府门前等着他,可好像,每一回,这心境都莫名有些不同。可要说何处不同,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宥与两个幕僚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府内走出时,见到站在府门外的明漪,不由面露诧异,“小嫂子?” 那两个幕僚忙向明漪揖道,“见过夫人!” 明漪淡淡点了个头,“不必多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那两个幕僚对明漪甚是恭敬,听了这话,忙诚惶诚恐道,“都是我等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既然都督已是传讯回来,你们便先各自去,这里有我便是。”许宥轻笑着道。 那两个幕僚忙又冲着明漪揖了揖,这才告辞而去。 “小嫂子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幕僚可多是有才之人,自古多说恃才傲物,可他们待你,却甚是恭敬。”许宥摇着折扇走到明漪身边,与她一同目送着那两个幕僚走远。 他卖关子,明漪却不搭他的茬,他噎了噎,终于是无奈一叹道,“自然是因着老薛,他手底下这些人,无论是武将还是幕僚,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非他待你爱重有加,这些人又哪里会半点儿不敢慢待于你呢?” 明漪眸子轻敛,浓密的眼睫恍若蝶翼,密密遮蔽了眼底的情绪。 几息后,她轻睐向许宥,“都督送了消息回来?” “嗯。”许宥轻点了下头,“他已在回程路上,特意嘱咐小嫂子不要担心。我方才想着夜深了,不便去打扰,既然小嫂子在这儿便再好不过了,这话如今也带到了,小嫂子可安心,不如回去歇息。” “送出消息时既已在回程路上,这会儿想必也该到了,总得亲眼见着他无恙,我才能睡得着。”明漪一壁说着,目光一壁又往长街尽头望去。 “小嫂子这般担心老薛呢?”许宥笑得意味深长。 “自然。”明漪却是应得干脆,语气更是理所应当。他既是她前生的恩人,又是她今生的盟友,她担心他的安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她这样坦荡,坦荡得让惯常健谈的许小侯爷都不知如何接话了,虽然,这坦荡让许宥觉得有些奇怪。半晌,许宥只讪讪道,“老薛真是好命!” 这一句过后,许宥也沉默下来,瞥一眼明漪沉静的侧脸,他长长叹了一声,正在这时,长街尽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回来了?”明漪侧了侧耳。 “应是。”许宥点了点头,看着当先一人一马的身影,果真是薛凛。心头却满满的尽是叹息,老薛这道阻且长的,也不知何时才能修成正果啊! 第180章 都督脸大 薛凛见得等在府门外的许宥和明漪,波澜不惊的面色上看不出诧异与否,可眉心却是微不可察地轻拧了一下,翻身下了马背。 明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裹着的玄色披风上,眉心亦是狐疑地轻蹙,是了,他早上穿的那件外衫脱下来给她包梨和桃子了,不过,他冬日里都可以只穿单衣,这个时节,用得着裹披风吗? 薛凛对上她狐疑看过来的双眸,眼神忽而一闪。 “老薛你总算回来了,没事儿?”许宥见着他,长长舒了口气,一双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薛凛淡淡点了个头,目光却始终望着明漪的方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 “不见着都督平安归来,我不敢睡!”明漪声音微沉,“弦歌姑娘救回来了?” “嗯,我让阿泰先送她回去了。”见她说着那番话,神色却是淡淡,薛凛的眉心拧在了一处。 “那便好。”明漪淡淡点了个头。 许宥杵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良久,长叹了一声,“你们要不要好好……”谈谈?话未毕,又被骤然响起的马蹄声打断,小侯爷眉峰紧皱,这个时候了,又是谁啊? “哥!”来人是神色匆匆的薛泰,他急急跳下马,然而,薛凛却只是淡瞥他一眼,便是迈步进了府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对许宥道,“去请陈叔来,不要声张!” “你受伤了?”许宥大惊失色,却还记得压低嗓音。 薛凛抬眼一瞥明漪,见她果真眉心紧皱,他叹一声,云淡风轻道,“小伤而已。” 说是小伤,可那裹身的披风一除,浑身的血腥味藏也藏不住,薛凛瞥向脸色都变白了的明漪,“夫人还是先回避!” 明漪看他一眼,到底是扭身出了屏风。 屏风内,陈叔动作熟练地将薛凛的衣衫剥下,那血已是干了,衣衫与伤口粘在一处,过程中难免拉扯,他却连哼都未曾哼一声。 许宥看着那身上的数道伤口,最厉害的一处是肩膀处的贯穿伤,婴儿拳头大小的一个血窟窿,即便许小侯爷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却还是变了脸色,“怎伤得这般重?” “莫要大惊小怪!”薛凛冷眼往他一剜,目光转而落在屏风处,隔着屏风,可以瞧见明漪仍立在外头隐隐绰绰的身影。 “到底怎么回事儿?”许宥拉了薛泰,压低嗓音肃声问道。 薛泰的脸色不太好看,“那些人就是为了引我哥去,早就有埋伏了,我哥是为了救我和阿姐,是以才受了伤。” “只是有些奇怪……那些人应是误认了阿姐是……是夫人,这才将她掳去,以她作饵,引我哥过去。将我们包围时,他们为了杀我哥,刀剑都往阿姐身上招呼,引得我哥去救,可……他们当中却又有人出手阻止,一些要杀一些要救,似是起了内讧。这当真很奇怪,我与哥说了,是该好好问问夫人……”薛泰越往后说,面上的急切越是关不住。 “问什么?”薛凛沉声打断他,“我方才与你怎么说的?以心见心,莫要随意猜度,今日你沉不住气险些落进旁人陷阱之事,还没有给你教训吗?我不求你待夫人能如待弦歌那般亲近信任,毕竟,在你那儿,若论亲疏,夫人与我都要差着一层。可对夫人基本的尊重,你必须要有,如果你喊我的那声‘哥’确实是真心的话。”这话不可谓不重,衬着薛凛冷峻的面容,让人骤生寒意,他是认真的,并非要挟,更不是玩笑。 “哥!”薛泰白了脸,颤声喊道。 许宥也是微微变了脸色,连忙笑着圆场道,“老薛你言重了啊!阿泰也算你一手带大的,他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待你自来没话说的,至于小嫂子……阿泰也并无不尊重,只是此事关乎弦歌,他有些关心则乱了。又年轻气盛,有什么便说什么,你又何必与他较真?” 说着,又去扯了扯薛泰,沉怒道,“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凡事多动脑子,狄人狡猾多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就是要引得你疑心起,引得咱们自个儿乱起来才高兴呢,你怎可着道?” 薛泰紧抿着唇角,却还是冲着薛凛抱拳道,“哥,我错了!” “若是知道错了,便回去写下来,到底错哪儿了,明日再来领罚!”薛凛嗓音仍是沉冷,觉察不出半点儿温度。 薛泰哑了声道,“是!”然后便是转过身冲了出去,转出屏风时,迎面对上明漪望过来,清凌无波的眼,他脚步微滞,然后又是埋头快步走了。 “阿泰!”许宥急喊一声,转头用折扇虚点着薛凛道,“你自个儿带大的孩子,那性子不就随你吗?都是一样的死倔!他从小最是听你的话,你今日偏将话说得生分,这不是拿刀子戳他心吗?他该多难受?” “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性子,才不得不如此。他该想清楚了,他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对人对事,都该有自己理智的判断,否则怕是害人害己。”薛凛沉声,下一瞬却是闷哼了一声。 “陈叔,你轻点儿!”许宥忙道。 “轻不了,他这处新伤叠旧伤,不仔细着点儿,手臂废了,往后还怎么拉弓射箭?”陈叔轻哼一声,半点儿没有客气,手上动作却是很快,将那伤口处理好后包扎起来,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数落薛凛道,“还是那句话,都督不想成为废人的话,这一个月里,这条胳膊都好好吊着,尽量莫要使力了。”后头这几句话音量提得有些高,薛凛皱了皱眉,目光极快地一瞥那道屏风后的身影。 “陈叔,用不着吓唬人,我这伤哪儿就那么严重了?” “你说什么?”陈叔掏了掏耳朵,“小老儿如今年纪大了,有点儿耳背,听不清啊!”说着,已是背了药箱,转身往外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念念有词道,“大半夜将人拉来,也不考虑我这老人家,再睡着就不容易了。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折腾啊!” 薛凛和许宥对望一眼,无力地叹了一声。 候在屏风外的明漪朝着陈叔轻轻屈膝行了个礼,“有劳陈大夫了,这天都快亮了,我让厨房备了早膳,你要不先歇会儿,用了早膳,我再让人送你回军营?” “所以,要我小老儿说啊,还是女娃子体贴。这些军中的臭小子日日只知道使唤我小老儿,哪儿记得这些?”陈叔笑看明漪,脸色比起对着薛凛时,柔和了不知多少,“早膳备的什么?小老儿牙口不好,硬的可吃不了。有粥吗?” “自是有的。”明漪笑答,“松风,你请陈大夫过去!” 看着陈叔笑呵呵地被松风引走,明漪抬眼瞥向屏风内,“小侯爷,折腾了一夜,你也去膳厅随便用点儿?” “你去!”许宥还来不及说话呢,边上薛凛一双冷眼已是扫了过来,还替他做下了决定,“我这儿自有夫人照应着,用不着你。” 许宥额角抽搐了一下,好你个薛容与啊,这是嫌他碍事儿了? 屏风外的明漪嘴角亦是抽动了一下,她有说要留下照应他吗?薛大都督脸大啊! 第181章 你才蠢呢 许小侯爷被撵走了,偌大的正房内安静下来,明漪方才也就在这儿站着,这房内轩敞,布置却简单,除了屏风后,一眼就能望尽,只是却入眼未入心,这个时候才有了心思仔细打量,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受,果真是薛大都督的风格,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儿人气,她若住进来,就断然不会如此了。 下一瞬,她却是近乎惊骇地摇了摇头,想什么呢?是疯了吗? “夫人是打算一直在屏风外照应我这个伤患吗?”这时,薛凛开了口,声气儿仍是惯常的淡漠,字眼儿里却尽是控诉。 明漪默了默,到底是面无表情举步绕进了屏风,“不是都督说的,只是小伤,用不着担心,还让我早些去歇着吗?” “可夫人不是说,若不见我平安,不敢睡吗?” 屏风内一方宽榻,上头铺了薄薄的被褥,薛凛盘腿坐在榻上,身上只着浅色的寝衣,衣襟半敞着,能瞧见里头包裹伤口的白布和一抹健硕的胸膛,半截有力的腰腹……明漪一瞥,便急忙将目光收了回来,耳根控制不住的发热。 明漪咳了咳,仰头望天,“都督流了不少血,我让厨房给炖了点儿补血养气的汤,都督一会儿多喝点儿。” 薛凛看着她乌发里恍若要滴血的耳朵尖,眼底滑过一缕笑意。“夫人?”薛凛低声唤道。 “嗯?”明漪转过头来,就见他一手轻搭在受伤的那只肩头,浓眉却是紧紧锁在一处,虽然没有言语,可脸上却流露出明显的痛色,他那般能忍的人,可见确实是疼极了,她忙倾身上前,“怎么?可是又疼了?”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方才有些木了,倒是不觉得,这会儿反倒疼些。”薛凛扯了扯嘴角。 “要不,我扶你躺下?侧躺着?”明漪上前,踌躇了片刻,伸手隔着衣裳扶住他的臂膀,没有难以承受的感觉,她悄悄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扶着他侧躺下来,她正要直起身时,薛凛却是骤然伸手,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臂。“干什么?” “你陪我躺会儿?”薛凛目光定定望着她,沉声道。 明漪愣住,眨巴着眼睛将他看着。 薛凛却是“嘶”了一声,又是一脸痛色,“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而且……你一夜没睡,就该找面镜子给你照照,你眼底都有黑影了。夫人女中豪杰,难道还怕我一个伤患拿你怎么样吗?再说了,是谁说的,她会想办法克服,这才多久,难道就不算数了?” 明漪很有些无语,这个人到底是如何端着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些无耻之言的?奈何,虽是无耻之言,却条理分明得让她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不说,还莫名有些心虚。 薛凛伸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那双眼睛还是与明漪前生死去前瞧见的一样,这般看着她时,总能让她心底某一处骤然柔软。 明漪在心底替自己叹息了一声,终究是依着他的意,躺了上去。 好在,那宽榻是真的宽,两人面对面侧躺着,面前还能再平躺上两个人,明漪心中的紧张也平复了两分,抬眼见薛凛脸上淡淡的笑意,哼声道,“这下可满意了?不是说有话说吗?说什么?” “夫人还真是单刀直入。”薛凛轻叹一声。 “都督是想我与你客套两句?”明漪反问道。 “算了!”薛凛轻动了一下,怕是又扯着了伤口,眉心皱了皱,“夫人可是生气了?”自夜里见着她第一眼,他就察觉到了。 明漪倒也没有嘴硬,“是有点儿气。以前看话本,见到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情节,只觉得那英雄真是侠骨柔肠,惹人心荡神驰,可这个英雄变成都督时,我就只想到一个字:蠢。都督,你这般为了一个女人,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你让我这个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投在你身上的人……很没有安全感!所以,我确实有些气。” 她哪儿有他气?薛凛听着她这番话,看着她脸上神色,一瞬间只觉得气血逆流,他今日怕不是没死于刺客手中,却要活生生被她气死? “都督瞪着我做什么?”明漪皱眉,他做出这样的蠢事儿来,还不让人说了? 薛凛低低哼了一声,“只是觉得与夫人比起来,我自愧不如。” “你什么比不上我?”明漪眼睛亮了起来,她是不是比他理智,比他清醒? “蠢!”薛凛薄唇轻启,轻吐一字。 “你说什么?你才蠢呢!”明漪怒了,这天儿不能聊了,这床也躺不下去了,她手撑着被褥就要翻身而起,手却被他伸出手来,紧紧压住,动弹不得。 “你听着,这些话,我只说一遍。”薛凛沉声,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竟是无言的锐气。 明漪不自觉地顿住动作,怔怔看着他。 “弦歌是我兄长未过门的妻子,是我长嫂,往后你若再胡乱猜测我与她的关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往我们身上安,我绝不饶你!”他言语沉沉,一字一铿锵,映照着他眸底锐气,字字是不容置疑的真。 “你兄长?你还有兄长?”明漪却是惊了。 薛凛的神色却一瞬黯然,轻轻“嗯”了一声,“并非亲生兄长,却胜似亲生。我与你说过,我的家乡在嶲州。” 明漪点了点头,见他目光越过她,望着她身后虚空的某一处,幽幽道,“我五岁那年,嶲州闹了灾,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是以,家乡的很多人都只得离乡逃难。我爹与另外一位隔了房的堂叔一起在安西军中效力,闹灾前还收到过家书,说他们彼时驻扎在兰州。我娘便决定与婶娘一起北上兰州,寻找他们。” “奈何,我娘身体自来弱,路上便是不成了,临死时,只得将我托付给了婶娘。婶娘亦还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了五岁,彼时已是个半大小子了,婶娘仁义,那样艰难也没有丢下我,省出的口粮都给了我和大哥。等到我们终于到达兰州时,寻着了堂叔,可我爹却已被调派至了他处。” “堂叔去了信给我爹,我便暂且留在他家,本以为不久就能等到我爹来接我回家,谁知,等到的却是我爹的死讯。” 他三言两语说着这些种种,语气甚至没有明显的起伏,明漪却是听得心口震颤。 他那时候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却经历了那么多,天灾、逃难、父母双亡……明漪的心口克制不住地绞在一处,生生的疼。 “总之……若是没有堂叔一家的照拂,我只怕早就不在这世上,遑论还能平安长大,有今日了。” 第182章 夫人怕了吗? “你说的婶娘,难道是阿泰他的……”明漪也是到了北关之后才知道,薛泰并不是薛凛的亲生弟弟,而是堂弟。他与母亲另有住处,并未住在都督府中,明漪问过薛凛是否要去拜望,薛凛却说婶娘喜欢清静,是以,她并未去过,端午时也只是让人送了些粽子和节礼过去。 “是,正是阿泰的娘亲,阿泰是堂叔的遗腹子。大哥薛柏乃是他的亲大哥,只可惜,大哥走的时候,他还不到八岁。婶娘自从生下阿泰,身子便也不好了,又遭逢丧子之痛,身子更是每况愈下,后来,阿泰便几乎是跟着我在军中长大的。”薛凛的语气近乎轻描淡写。 明漪在听他说出弦歌是他未过门的嫂子时,已心有所感,听到这儿时,心口还是沉了沉,望着薛凛,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问道,“所以……阿泰他大哥是怎么没的?” 薛凛看她一眼,他既开了口,自然便是要告诉她的。“十年前,我和大哥都在斥候营,有一桩任务,他代我去了,便再没回来。” 明漪心口骤然一沉,看着他明明勾着唇角,可眼角眉梢却有说不出的悲伤,她喉间滚了滚,想说一些宽慰之话,却总觉得什么言辞都是空泛苍白,她竟一个字也吐不出。他那样一个铁骨铮铮之人,怕是将一切都归罪于己,这十年……该是多么难过啊? 听她没有动静,薛凛收回视线看向她,轻易洞悉了她眼底为他心疼的表情,他却只是微黯了双眸,哑声道,“夫人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明漪抿了抿唇,“你说要问金昌虢的一桩旧事,也与这位薛柏大哥有关吗?” “是。”薛凛不意外她能联想到这里,应得很是干脆,“当初,大哥为了代我出任务,不惜让我恰巧生病,他定是知道那任务有蹊跷,可他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一去之后,包括与他同出任务的一众斥候,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后续便是爆出彼时的大都督司徒宏通敌叛国,整个安西都乱了起来,要查清当年之事难如登天。如今,安西好不容易又重新安定下来,我这些年从为放弃过探查当年之事,可线索到金昌虢这里,却又断了。” “与北狄有关,还涉及到了十年前的安西之乱,权位之争……这当中说不得还牵扯到朝中权贵……”明漪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却知道,他要查,且查了这么多年,必然不会因为前路有多少险阻就半途而废,定会一查到底的。这就是他啊,看上去冷心冷面,其实却重情重义。 “夫人怕了吗?”薛凛挑眉看她。 “怕了又如何?已是上了你这艘贼船,还能中途下去吗?”明漪轻笑着反问,不等薛凛答,她又是道,“我不怕!我信你有擎天架海之力,何况你也不是一个人,不还有我吗?”前生,他尚且能够一肩担起偌大的大周,哪怕她不在了,以他之功绩,必然是位极人臣。何况,今生还有一个她呢?断然不会比前世还差才是。“倒是你,怕吗?”她微扬下巴睨向他。 “我若怕,一开始便不会查,亦不会有今日的我了!”若非为了查当年之事,他又何必汲汲营营,就为了握住权柄,有能力去查清真相?薛凛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荡漾开来,点亮了那汪静穆的深海,“何况……有夫人帮我,定是所向披靡!” “那是!”明漪扬唇,顾盼之中神采飞扬,鲜焕非常。 薛凛看着她,蜷了蜷发痒的指尖,心头那探出的触角却没有半点儿收敛,仍挠在心尖之上,难以抑止。 同一片天幕下,天际已隐隐泛白,那几顶隐在山坳中的帐篷里,篝火方熄,一串马蹄声后,又归于沉寂。 就在这时,一个巴掌声却是骤然将这沉寂打破,紧接着便是一串怒骂,用的是狄文,“你们这群饭桶,莫说将人给带回来,居然连人都认错了,小王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正怒骂着的是个年轻男子,穿一身普通的裘皮衣,可却是身姿伟岸,五官深邃恍若刀刻,只此时,那眸中怒意灼灼如火,目光恍若实质,似恨不得将跪在当前的两个壮硕汉子狠狠刺穿。 “四王子息怒,谁也没有料到堂堂都督夫人不坐马车,却作男子妆扮骑马,更没有人料到马车里居然还有别的女人啊!”一把轻嗓带笑响起,帐内设了一张躺椅,躺椅上躺卧着一个紫衣男子,黑发如瀑,半散在脑后,一张看上去如女子姣美般的俊丽面容之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眸光轻睐间,瑰丽却又邪肆。 被称作四王子的年轻男子闻声面色冷肃,狠瞪了那两个汉子一眼,狠声道,“滚出去!” 那两个壮汉忙行了礼,忙不迭退了出去。 帐内陡然沉寂下来,四王子轻弹着袖口,转头看向那紫衣男子,语调沉肃中仍能听出隐隐怒意,“魏三公子,小王与你有言在先,不可伤及娇娇性命,可今回,魏三公子的人却屡屡出手,莫不是将小王的有言在先都忘了?” 魏三公子自然是魏玄知无疑了,明漪只怕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来了安西,而且还与旁人勾结在一处,策划了天星峡口的这一场刺杀。 听着斛律严的质问,魏玄知却是不慌不忙,勾着唇角道,“四王子何必着恼,今日那女子又不是当真是您的娇娇。” “若非如此,魏三公子以为还能被奉为座上宾,在此与小王好好说话吗?”斛律严冷哼,面上怒色未减。 “四王子待云安郡主倒真是一往情深,让魏某瞧了,都不由感动啊!”魏玄知叹了一声,“四王子放心,魏某定会知会手下之人,让他们往后行事一定小心,绝对不会伤到四王子的心尖尖。” “还望魏三公子说到做到!”斛律严面上神色终于和缓了两分,“不过这回虽未能将娇娇带出,也未能杀了薛凛,不过也算错有错着,至少看出了薛凛待娇娇也未必有多么真心,反倒是今日被错当娇娇的女人才有可能是薛凛软肋,往后,倒是不妨拿她设局。” 对于这话,魏玄知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一击不成,薛凛怕已有防备,若再想故技重施,怕是不易。” “那当如何?”斛律严皱眉,今回攻其不备,又设下埋伏,损失惨重也未能得手,若薛凛再有了防备,往后岂不是更难? “也未必只有一条路,借力打力未尝不是上策,徐徐图之罢了!”魏玄知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我既不远千里来了这一趟,自是不能空手而归!” 第183章 巡边使 明漪半点儿不知她那宿命的仇敌已到了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处,兀自睡得香甜。 薛凛睁开眼就见得她沉静的睡颜,微微泛红的双颊,如蝶翼般的浓密眼睫,雪肤红唇,柳眉珑鼻,无一处不恰恰好长在他的心尖上。 指下传来滑腻的触感,薛凛垂眼一看,这才发觉他的手竟不知何时箍握上了她的手腕,一直未曾松开。掌中手腕白生生的,恍若白玉雕就,触感亦如上好的和田玉般,温润滑腻,让他不忍释手。 睡梦中的她,亦不会惧怕,不会嫌恶,不会苍白着脸色挥开他的手。 真好!若是她清醒时也能如此,那便更好了! 人啊,果真是最易贪心的!明明不久前,他才觉得只要能时时见着她,偶尔触碰她,哪怕是如此刻这般,她身处梦境之中,他已知足,可如今却已想要更多。 尚遥远,却朝着这处而来的跫音萦入耳中,薛凛蹙了蹙眉心,指腹流连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腕间的肌肤,这才依依不舍松开,看了看她的睡颜,轻悄地坐起身来,动作间扯到了肩膀上的伤,他滞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越过明漪下了榻。没有瞧见背对着他的明漪在他下榻后,悄悄睁开眼来,呆了一瞬后,垂眼看向方才被他握住的那截皓腕,神色很有两分古怪。 薛凛放轻脚步刚到门外,就见着许宥领着两个幕僚从廊上走来,不等几人开口,他已经抬了抬手,一壁往屋内扫了一眼,一壁压低嗓音问道,“何事?” 许宥目光一瞥正房那扇半掩的房门,眼睛亮了亮,八卦的笑容还不及扬起,就被薛凛一记冷嗖嗖的眼刀给冻结在了唇畔。 另两个幕僚对上薛凛的冷眼,根本不敢随意乱看,忙垂首道,“已是将城内排查了一圈儿,并未发现异常。” “知道了。”薛凛点了点头,倒没有多少意外。 “按理说,这探子也好,刺客也罢,一年你也要见上不少回,可今回却有些不同。这些狄人,倒也学会迂回之策,诡计多端了。”既然八卦不成,许宥轻摇着折扇,说起了正事。那些北狄人恨薛凛入骨,哪一年不派些刺客来要取他性命?可今回却委实有些不同,从那条金昌虢未死,并且出现在北狄的消息,到薛凛接到消息赶回北关,甚至是伏兵天星峡,拿与薛凛同行的“夫人”为饵,诱薛凛入陷阱,这一步步可是一套连环计,太不像他们了解的北狄人的作风。 薛凛心中何尝没有疑虑?他此时想到的,不只许宥知道的这些,还有薛泰之前说的,那些刺客中似是分成了两拨,却只针对他的“夫人”,一拨要杀,一拨要救。他虽斥责薛泰不可胡乱生疑,可他心中却也不无隐忧。 “若不是北狄人突然聪明了,就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可这高人是何来头?难道是金昌虢?”许宥折扇轻击掌心。 “金昌虢那里,先等着元拓的消息,应该快了。”薛凛沉声,而后想起什么,又低声追问道,“湘南那头可有什么消息吗?” 许宥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湘南,但略一沉吟后,还是摇了摇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湘南王日日只醉生梦死,他那一院子的妻妾,我瞧着比陛下还多些,那日子过得哟,我都羡慕。” 薛凛面上却全无所动,“交代下去,继续盯好,有消息及时来报。” “是!”这条线是许宥在盯的,闻声立时应道。 薛凛又转向那两名幕僚,“巡边使到何处了?” “应已入了秦州地界,估摸着再过个日就能到北关了,驿馆已是打扫出来了,随时可入住。只是,咱们北关府衙本就银钱吃紧,这巡边使来了,得怎么招待?”幕僚之一王显语气里不由带出两分愤懑来。 “按着规制来,该如何招待便如何招待,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但也用不着特意卖穷,巡边使既是带着陛下旨意巡边,那便让他看看咱们安西最真实的样子。”薛凛倒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人盯紧些,若巡边使到北关时及时来报,于情于理,我得到城门处亲迎。” “可都督你的伤……”另一个幕僚高崎皱起眉来,眼泛顾虑。 “虽是伤了,也不能怠慢了朝廷来使。何况……我受了伤,可不就正要让巡边使瞧瞧,这安西大都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薛凛往后侧了侧耳,转过头,果然瞧见明漪皱眉站在隔扇边。 薛凛朝着她牵了牵唇角,回过头轻挥手,王、高二人并许宥三个拱了拱手,转身而去,许宥离开前却还朝着明漪挤了挤眼睛,只是待薛凛冷眼扫过来时,他已经敏锐地端肃了一张脸,目不斜视转身走了。 待他们走了,薛凛这才转身走向明漪,“昨夜一宿没睡,方才见你睡得沉,本想让你多睡会儿的。” 明漪却是皱着眉问出心中疑虑,“巡边使?朝廷什么时候派了个巡边使来?”而且,人都快到北关了,可见并非这两日才该有的消息。 “是你忙着筹备商队的时候。”薛凛沉吟着道,“那个时候你忙得脚不沾地的,左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我便没有告诉你。”抬眼见明漪皱紧了眉,眼中忧虑重重,他叹了一声,伸手过去,隔着衣袖握了她的手臂,一壁将她往屋里拉,一壁道,“你也别多想,咱们这儿先有河、寿二州之乱,后来这纪州动静闹得也不小,朝廷那头总有些人坐不住了。这巡边使来,不过是让朝廷里有些人放心罢了,夫人也要宽心,这安西十四州,巡边使都可来,见到的东西也无不可对人言。” “可是……”明漪皱紧眉,筹备商队事宜前,她也曾收到过望京的家书和李凤娇的来信,可信中都未提及此事。莫非就是来信之后的事儿,那这巡边使未免也来得太快,难道是直奔北关而来? 像是知道她心中猜测,薛凛轻声道,“安西十四州,这位巡边使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奔北关而来,许是要先见过了我,再去别州。当然,也或许他的随从去了别州暗访也不是不可能。对了,说起来,这位巡边使与夫人和我也是旧识。” 明漪却是听得心口一跳,“是何人?” “褚家大公子,褚晏泽!” “怎么可能?”明漪惊声,“他不是刚刚丧母吗?眼下应该还在丁忧才是!” “听说是陛下夺了情。” “就为了让他代陛下巡边?”明漪脸上的忧虑反而更重了两分。 “是啊,如今这位褚大公子可是圣眷正浓啊!”薛凛这话,却让明漪心口微凉。 褚家……她在离京之前,分明已经提醒过皇舅舅,为何他还会如此重用褚晏泽?巡边使……在她记忆中,前生并未有过这样的事儿,那到底……又是何处出了差错? 季夏的天里,明漪蓦然沁出了一掌的冷汗。 “夫人实在不必过于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是说了吗?你信我,也信你自己,我们在一处,何惧?”薛凛紧了她的手,沉声道。 明漪定了定神,点点头,微雨却在这时,拿着一封信疾步而来,“夫人,望京来信!” 第184章 女客 是李凤娇来的信。明漪看完之后,眉峰皱得更紧了些。李凤娇在信中果然提及了崇宁帝任命褚晏泽为巡边使的消息,另外还告知了明漪两桩事—— 一是安嫤日前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并非崇宁帝心心念念的长孙。二是她走后不久,崇宁帝便另给太子抬了一个宫女做宝林,那宝林已是身怀有孕。 安嫤受这两桩打击,大病了一场,可这后一桩却并非她们以为的那样,严格来说,安嫤也并非是容不下一个出身卑微的宝林,而是另有缘由。 李凤娇说后一桩她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嫤也这般认为,因而在之前的信中,她根本未曾提及,直到安嫤早产,李凤娇才知道,这宝林背后,竟还有隐晦的内情,而就是这内情,才引得安嫤心绪不稳,动了胎气早产。却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宝林有孕,而是褚燕汐……她在那一夜之后,就有了身孕,只是,她与太子那桩事本就不光彩,如今又正在孝中,这件事若是透了出去,于太子声誉可是不好。 偏偏,崇宁帝又舍不得这个孩子,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来日,褚燕汐的孩子定是记在那宝林名下,虽然宝林出身低微,若这孩子果真是皇长孙,日后难免委屈,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样一来,无疑便是委屈了褚家,自然得做出补偿。 明漪抿紧唇角,终于明白褚晏泽这巡边使从何而来。明白的同时,心里也隐隐腾升起一股恼意,皇舅舅舍不得孙子,这事儿办得……安嫤那样骄傲的人,知道这真相,自然是直戳心窝子。偏偏她生的又是个女儿,不是女儿不好,可在皇家,在崇宁帝盼着皇长孙,太子身体又弱的情况下,生了个女儿只怕会让崇宁帝大失所望,而褚燕汐肚子里的孩子便显得更加重要了。 但愿安嫤能够想通!只是,安嫤与太子多年感情,当初褚燕汐之事本就是扎在她心口的一根刺,如今……只怕更是了。明漪叹了一声,还是铺纸研墨,给李凤娇回了一封信。 待得将信写就,墨渍未干,微雨又脚步匆匆而来,对明漪道,“夫人!都督传话来说,府上来了女客,请夫人去一趟花厅!” 女客?明漪挑了挑眉梢,“都督何在?” “都督方才便去了外院书房,此刻应该也在。” 明漪听着却是皱紧了眉,这个人没有听到昨夜陈军医是怎么交代的吗?他这是不想要他那条胳膊了不成? 明漪虽然心中已有所猜测,但待得到了花厅,见到了弦歌时,她心里还是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听得动静,蹭起身的弦歌转头看过来,目光撞见门口婷婷立着的明漪时,脸上的热切却是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半晌才屈膝轻声喊道,“夫人!” “弦歌姑娘不必多礼,坐!”明漪轻笑着道,然后举步往里走,行动间,腰间垂挂的环佩和鬓间的步摇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响动。 弦歌曾听楼里的妈妈讲过,那些望京的世家贵女讲究个行止有度,便是多一丝一毫的动作都不会有,笑不露齿、站不倚门、坐不漏膝、行不露足,踱不过寸、手不上胸,学一辈子,却不过矫情二字,男人不喜欢那些,她们不学,她们要学的是如何勾住男人的魂,是与他们家里的女人截然不同的东西。 之前两次见,明漪要么是言行奇特,要么是一身男装,全无半点儿女子娇态,弦歌从没有注意到,原来妈妈说的不对,那样将优雅雍容刻进骨子里的望京贵女,其实也挺好看,举手投足间自成风华,那是学不会的,是日复一日耳濡目染,浸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好看得让她竟有些自惭形秽。 明漪款款落座,微雨便是上前来,给弦歌上了茶点。 明漪这才抬眼看向今日特意穿的素淡,却也不掩艳色的弦歌,“弦歌姑娘来是为了?” 弦歌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昨日阿凛救我时受了些伤,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才央着阿泰带我入府来看看。”想起她之前听过的望京城规矩,她又忙道,“我几乎不到都督府来,又跟着阿泰,是以忘了要递拜帖。” “这里是安西,我没有那么多讲究,何况,弦歌姑娘与我们都督的关系本也不是寻常人可比,往后也不必太见外。”明漪倒是和颜悦色,转头对候在厅门口的松风道,“你去看看都督在做什么?可能腾得开身回内院一趟?” 弦歌神色莫名地看向明漪,明明在马场时她待自己还多有戒备,言辞间也带出两分来,怎的回了北关,却又客气中透着亲近了,还主动替她问起薛凛? 明漪由着她满是疑虑和戒备地将自己看着,兀自笑微微的模样。 松风朝着明漪抱了抱拳,道,“都督有事与诸位大人相商,眼下是抽不开身的。而且,都督说,以前咱们府上是没有女主人,可如今夫人在,这女客便该由夫人招待,他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是这样!”明漪点了点头,看着弦歌脸上血色都抽尽了,一双眼睛里更已是含了泪,一时又觉得有些可怜,轻叹了一声道,“弦歌姑娘,你也听见了,我们都督他……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伤昨夜陈军医就已处理过了,只要好生将养着就没有大碍,只是你看,他是个闲不住的,我这儿也是悬着心呢。”明漪说着,已是转头看向松风,沉下嗓道,“去与都督说一声,让他记着陈军医的话,不可过度劳累,那吊着的那条胳膊更是万万不能使力。” “都督猜到夫人定会这般吩咐,是以一早便嘱咐了小的,若是夫人说起,便让小的代为传话,就说,请夫人放心,他定然保重自己,不会让夫人做寡妇的。”松风仆肖其主,竟是能眼皮都不眨地将这话说出口,还是当着弦歌的面,明漪都替他臊得慌。 咳咳了两声之后,她抬眼看着脸上已无半分血色,神色还有些恍惚的弦歌,心中有些不忍,尤其是想到她那未婚夫算得是替薛凛赴了死,这不忍更甚了两分,可是……她略一沉吟,还是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弦歌姑娘不妨再等等,用过了午膳再走!至于都督……” 明漪转头看向松风道,“你去跑一趟外院书房,告诉都督,就说我说的,请他午膳回内院用。” 松风半点儿犹豫没有,应一声“是”,便转身快步走了。 “弦歌姑娘?”明漪转头时,弦歌却已经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动作有些大,甚至将她手边的茶碗都不慎打翻了,虽说她让得快,可还是有些茶水溅湿了她的裙幅,这几日的裙衫都是轻薄,一湿了就贴在腿上,很有两分狼狈。 “微雨,快领弦歌姑娘去换身衣裳!”明漪也没有想到会这般,愣了愣,忙道。 “不用了!”弦歌却是沉声道。 第185章 快刀斩乱麻 弦歌虽然脸色略白,却勉强端持了脸色,冲着明漪屈膝为礼道,“今日贸然登门,本就是因为挂心都督的伤势,既是都督已能至外院理事,想必没有大碍,如此,我便也能安心了。叨扰夫人了,我这便告辞了。” “都这个时辰了,弦歌姑娘还是用罢午膳再走!”明漪道,恰恰好,松风已是小跑着回来了。 到得明漪跟前,打了个千儿,不等明漪吩咐,已是笑着道,“都督说,昨夜劳夫人陪了他一夜,也是辛苦得很,他已是交代厨房做些夫人爱吃的吃食,再过一会儿便回来陪夫人用膳……” 弦歌再听不下去,“我堕仙楼中还有事,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说罢,朝着明漪匆匆一福礼,便是转身疾行而出。 “欸!”明漪喊了一声,没能喊住,她已出了门,明漪只得道,“奉玉,你去送送!” “是!”奉玉领命而出。 松风有些踌躇地看向明漪道,“都督动了肝火,请了军法,要对薛二爷动刑,还请了在书房议事的一众将领都去观刑!” 明漪抬眼看去,果然见到已经走到庭中的弦歌身形猛地一滞,片刻后,才又再度迈开了步子,只背影却写满了落寞和失意。 明漪轻轻叹了一声,“都督这又是何必……”那弦歌到底是薛柏未过门的妻子,而薛凛明明那般敬重薛柏,这么多年,从他都将弦歌和薛泰他们视为亲人便可知,可是如今,却这般不留情面。 不只是弦歌,就是明漪自己都要以为是因为她了,这让她觉得……很有负罪感。 松风没有说话,他只是按着都督的吩咐来传话罢了,至于都督是怎么想的,他当真不知。 明漪轻叹了一声“罢了”,薛凛的做法虽然绝情了一些,但有些事情,确实快刀斩乱麻更好!不过……这个人为何如今才想着快刀斩乱麻?早干什么去了?他难道还能没有察觉弦歌的心思? “我真没有察觉!”薛凛回来用午膳时,听着明漪的质问,对上她写满怀疑的眼神,真想道一声冤枉,沉叹了一声道,“我若是早察觉到了,如何会放任不管?” “当初她与我大哥认识时,我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也知道他们感情甚好,并非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大哥故去之后,她悲痛欲绝,本来已存够了赎身的银钱,她却毅然决然留在了堕仙楼,并且汲汲营营爬到了花魁的位置,就是为了做耳目,探查当年的真相,还我大哥以清白。这些年我是当真将她当成长嫂一般敬重有加,根本没有多想,直到……” 他从前的心思从未用在儿女情长之上,虽然年岁也不小了,但从未动过旖旎的心思,何况先入为主,他一直觉得弦歌待薛柏情深义重,哪里会多想其他?直到后来对明漪动了情念,便好似开窍了一般,加之弦歌因着明漪,行事间也略失了分寸,薛凛本就敏锐,如何不会察觉? 我将你当嫂子,你却当我是相好?明漪一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很想问问薛凛被自己一心当作嫂子敬重的人偷偷恋慕着是什么感觉,可看了看他苦闷的脸色,还有一经察觉,就快刀斩乱麻的行动,或许也用不着问了。 反倒是弦歌有些可怜。薛凛因为薛柏对她好,而她本就深陷泥沼,这样的好,自然是弥足珍贵。不管她对薛凛的感情是在什么时候变了质,可对上这样一个郎心如铁的,注定会受伤。不过……弦歌也是傻,明知道薛凛有多么敬重薛柏,这段恋慕不可能有任何的结果,可她还是一头栽进去了,飞蛾扑火一般。 看!这就是男女情爱,实在让人犯蠢,且盲目,麻烦得很,又何必去沾染? “若是大哥泉下有知,我还真是无颜面对他!”薛凛半点儿不知明漪心中想法,若是知晓的话,只怕要气得吐血。 翌日,纪州的消息送到了,薛凛拆看了那封元拓快马送来的信笺之后,面沉如水,告知明漪,纪州州牧府中找出的那具焦尸果真不是金昌虢。金昌虢与元拓父亲,明刀寨的元老当家有数十年的交情,正是因着金昌虢对元老当家有“恩情”,而元老当家有恩必报,这才举明刀寨之力,一直帮衬着金昌虢。 而金昌虢对元老当家的“恩情”,正是曾在一次洪灾中救过元老当家,为此,还被扎破过一根腿骨,偏偏,那具焦尸的腿骨上并没有半点儿痕迹,便成了破绽。 元拓很是悔恨,当初怎么就没有想着察看一下焦尸的腿骨呢,居然大意得未曾察觉金昌虢已是金蝉脱壳。 而薛凛何尝不悔恨,何况,金昌虢关系着十年前薛柏一事,线索就此断了,金昌虢和他的另一条路都在克孜,要继续查,免不了去冒回险,难怪薛凛连着两日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彻骨森寒。 好在这个生人不包括明漪,只是,这两日里,哪怕是对着明漪,他也是若非必要绝不说话,明漪才不想自讨没趣儿,便自己忙自己的,虽然商队已经出发,可她还有看不完的账册,待得花想容这个月的账盘出来,福记和德济堂也该往其余州府铺排了。 这一日,又一封加急信件被送进了都督府。薛凛看完之后,眉眼却瞬间舒展开来,真真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虽然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整个人都好似明快了起来,甚至微勾着唇角对明漪道,“师父要回来了。” “谁?”明漪正头疼着账目,听得这一声“师父”,还有些懵,问出口时,才反应了过来,“就是那位李先生?” 薛凛点了点头,“如今河、寿二州的政务与军务都一并理顺了,师父也无需再留在那里,巡边使既来了,师父便想着要回北关来帮我,这封信送出时他已在路上了,估摸着明日或后日就能到,届时,我带你去见他。”薛凛迫不及待想将明漪带去见李挚,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师父,他并不只想要与他的夫人相敬如宾,而是想试试师父说的琴瑟和谐。 明漪见到了薛凛提到这位李先生时,眼中的孺慕与思念之情,他倒是甚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明漪不由有些纳罕,“我只知道这位李先生有过人之处,连陛下待他也有两分不同,是安西军众多幕僚之首,可却不知道他竟是你的师父?” “我读书识字,骑马射箭,都是他教的。这一身的本事多承袭于他……” “他是我的师父,是正经行过拜师礼的,往后,我还得给他养老送终,夫人既嫁了我,怕是得随我一起了。” 第186章 噩梦 薛凛算得不错,李挚第二日便回了北关。 却不等薛凛去看他,他便先来了都督府。 薛凛的胳膊还吊着,明漪遵着陈军医的医嘱,让他好生在府上养伤,薛大都督说话算话,由着明漪“管”他,难得很乖地待在府上,哪怕是议事也只在外院书房。 李挚来了府上后,便被引着去了外院书房,松风这才快步进内院去通禀。 薛凛到了书房时,李挚正在随意打量着这处与几个月前很有些不同的书房,听着动静转过身来,就望着薛凛意味深长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云安郡主是个有本事的,倒是能让你这么个冷面杀神另眼相待!” 薛凛笑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师父先坐下喝茶?”说着,已是单手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对面。 李挚倒也不与他客气,坐下后,端起那杯茶品了品,“嗯……这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你这夫人还够豪气啊!” “师父……这是都督府!”薛凛很有两分无奈。 “是你的都督府啊!你这都督府以前我又不是没来过,什么时候招待过我这样的好茶?何况我还不知道你吗?这茶可不便宜,你有那银子也不会买,只怕宁可留着多给军中添匹战马或是添架弓弩呢!” 薛凛无奈掀唇,“师父说的都对!这茶是我岳父给夫人准备的,夫人到北关不过半年,这已是捎来第四回了,知道师父喜欢,我跟夫人说过了,让她匀出来一些,本是想着去看师父时一并带去,谁知师父来了,那一会儿便顺手捎上!” “虽然你去向你夫人讨要东西,实在有些没脸没皮,可夫妻之间,太过客气反而不是好事,这般没脸没皮倒挺好,且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儿上,为师便却之不恭了。”李挚显然心情极好,笑言道。 薛凛嘴角也自始至终牵着,哪怕李挚后来与他说起正事时,那惯常的冷肃中,也多了一分不可言说的柔软。 明漪听说李挚来了,专程去了一趟厨房,交代了按着李先生平日的喜好备下午膳,又回屋里待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午时,估摸着薛凛和李挚也差不多说完话了,她这才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裙,往外院而去。 微雨看着她的背影,目下微微闪烁道,夫人这般郑重其事,看来,今日登门的这位李先生是个人物。 明漪到了外院书房门前,因着李挚在里头,她没有如平日一般径自进去,而是让松风先通报了一番,待得松风领了薛凛的命出来引她,她这才款款入内。 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明漪抬眼就朝靠窗边的那张矮榻上看去,薛凛面对着门这边,抬眼朝着她轻勾唇角。 明漪回以一记轻笑,目光落在背对着她坐的那人背影上,一身石青色的直裰,花白的发丝用一根木簪束在头顶,腰背挺直,光从背影看上去,只觉清癯中透着精神,倒是看不出别的什么。 薛凛起身往她迎来,她也笑着向他举步,而背对着她的李挚缓缓转过身来,骤然对上那双笑中带着打量的眼睛,俄顷间,明漪恍惚以为这是一场幻梦,她的脚却是猝然停了下来。 面前这张脸遽然与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对在一处,所见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恍惚间,她又身处在那座恍若囚笼的华丽宫殿之中,殿内酒味与血腥味交杂,令人作呕。 魏玄知从身后半搂着她,抓着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一把淌血的剑,方才这把剑,已是送进了两个宫娥的胸膛,“娇娇也来试试!生杀予夺的滋味可是会让人上瘾的,娇娇试试,试试之后你也会喜欢上的。”魏玄知在她耳边轻笑,可那笑声却让她浑身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不……”她僵硬地摇着头,听着自己抖颤着唇喊出一个字,细若蚊呐,没有半点儿力量,魏玄知恍若蛇腹般冰冷黏腻的手掌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那柄剑往前一送—— 长剑直直没进那个拼命磕头,却除了“啊啊”声,连声求饶都喊不出来的宫娥胸口。 利刃穿透皮肉的嗤啦声仍响在耳畔,鲜血喷溅在她脸上,点点腥臭灼热,那在剑下顷刻断送性命的宫娥濒死前望着她的眼神,好似在无声的控诉,你这个刽子手…… 耳边是魏玄知桀桀的怪笑声,她瞠圆双眸,肚腹间翻搅起来,他的手偏还掌在她的后颈处,猩红着双眼将她看着,“朕的娇娇果然是好样儿的,真是让朕一日比一日更爱你了,一刻都离不得你,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看来娇娇往后一步都别离开朕,咱们生死不离,可好?”说罢,他低头便是狠狠吻了上来,而明漪再也忍不住那股恶心,用尽力气推开他,便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虚脱的眼睁开,就见到了恍若一个破布袋被扔在殿门处地上的人,还有就是这张脸,这张与眼前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彼时这张脸是熟悉却又陌生的,不是她刻意遗忘,却未能忘记的年轻而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更加的苍老,望着她的眼神满是绝望,他挣扎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张大着嘴冲着魏玄知嘶吼着什么,可嘴里紧紧勒着一根布条,他用尽了力气,也只剩含糊不清的怪叫声。 魏玄知好像半点儿不介意她方才在他的亲吻下吐了,上前来,一只手掌仍是牢牢握在她后颈处,强硬地转过她的头,让她将门口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娇娇,这个人你可认识?” 她彼时茫然睁开眼睛,心中一片空茫,还不及反应,耳畔魏玄知的笑声就又是传来,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栗,“这么久了,娇娇不认得也没关系,毕竟,他走的时候,你才几岁呀!不认得也对,不认得才是应该的。娇娇,那是你爹啊……那个当年抛下了你和你的母亲,一去便杳无踪影的男人,朕将他抓回来了,让他跪在你跟前,跟你赔罪,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神情几近麻木地看着地上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将那张脸,还有那双写满苦痛和绝望的眼睛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娇娇,没关系的。你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就是你名义上的生父,可当初既然能抛下你,如今却又来朕跟前演什么父女情深,还大言不惭要带走你……娇娇,你恨他吗?很简单的,来……”魏玄知温柔笑着,又将那把剑塞进了她手中,扯着她到了那个男人跟前。 一边紧紧拽着她将剑举了起来,一边紧贴在她耳边桀桀笑道,“娇娇,就像方才我教你的那样,对准了他的心窝子,将剑往里一送……什么爱啊恨啊,就都了结了。你瞧瞧,他多痛苦啊,好歹,他也生了你一场,你就帮他一把,让他解脱!也算你最后尽了一回孝心,了了你们一场父女的缘分,你说是不是,娇娇?” “不,不是……”她拼命摇头,用力挣扎,可却挣脱不了魏玄知的钳制。 “来,娇娇!来……”魏玄知紧扣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剑,往前一送。 第187章 李先生 “不要——”她记不得当初她哪里来的力气,恁是没有被魏玄知左右,带着那柄剑,往边上一撞,便是狠狠摔在了地上。 手里的剑被撞落,她自己亦是重重撞上了地面。 魏玄知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带着森寒的笑,“娇娇,你怎的不听话,不乖的话,是要受罚的。” 她听着那笑声,手往前疾伸,徒手抓住那剑刃,便往喉间送去。 可是,在那剑刃割上她颈项的刹那,那剑却被魏玄知一脚挑开,剑刃从她掌心划过,鲜血淋漓,她却感觉不到半点儿痛。 “娇娇居然对这个抛弃你的男人还有孺慕之情吗?你可真是让朕失望啊!”魏玄知扑上来,一只手扣在她喉咙处,将她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她的表情似悲悯,似遗憾,似哭似笑,扭曲狰狞。 “既是你舍不得,那便将他带下去!也是……他当初抛下你,让他一死了之也太便宜他了,就每日割他一片肉,以消你心头之恨……” 她瞠圆了眼看着魏玄知那张漂亮得过火,却恍若恶魔一般的笑脸,如同身处地狱,明明恨到极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魏玄知看着她,笑得更温柔了,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寸寸,将她脸上的血渍拭去,说出口的话仍是轻柔无比,“放心,朕不会让娇娇孤单。娇娇活着一日,他便也能活着一日,朕不会让他死的,让他一直陪着你,这样……好不好?” 无论她有多想死,可他总能找着无数让她连死都不能的缘由。 她握成拳头的手骤然一松,看着魏玄知轻柔笑着伏下身,在这满殿的血腥中压上她,看着殿门边那个男人被人如同破布袋一般被拖走,最后看见的还是他拼命往她看过来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 “夫人!”耳边骤然一声沉唤,有人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箍握住,那一握好似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将她从眼前的噩梦中拉扯回来。眼前这张脸与噩梦中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重叠在一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可眼睛里的东西却已不一样,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有的,不过是几许疑虑与探究。 “夫人,你没事儿?”边上薛凛又沉声问道,眉心紧紧颦在一处。 “没事儿。”明漪轻应一声,半垂下眼将手臂从他掌中抽出。 当真无事?薛凛狐疑地看向她,眼中仍是满满的不放心。她方才走着走着,突然就僵在那儿,脸色瞬间刷白,眼神发直地紧盯着先生,好似失了魂一般,他喊了她好几声才堪堪回过神。 “这便是李先生了?”明漪再抬眼时,面色虽还有些发白,眼神却已沉定,隐着点点锋芒,不闪不避地看向李挚。 明漪方才的异样李挚也看在眼中,心中亦是犯嘀咕,匆匆与薛凛对望一眼,起身朝着明漪一揖道,“李某见过夫人!” 明漪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垂目看着足尖,片刻抬起眼却是看向薛凛,“你说,你念书识字,骑马射箭,还有这一身的本事多是李先生所教?” 薛凛蹙了蹙眉心,果真不是没事儿的样子,“是啊!我之前不就与你说过了吗?”他一壁说着,一壁朝她探出手去。 明漪却是往边上一让,让他扑了个空,他皱着眉看过去,她的目光却不过一触,便即离开,转而看向亦是皱紧眉的李挚,轻轻勾起唇角,“所以,李先生十年前抛妻弃女,离开望京,是为了薛大都督吗?” 此话一出,李挚与薛凛面色骤然惊变,两人互觑一眼,薛凛蹙眉沉声道,“你如何会……” “如何会知道?”明漪轻勾唇角,带着两分嘲讽,与李挚满是疑虑的双眸撞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你们也不需要回答,我已是知道答案了。”话落,明漪便是骤然转身,疾步朝着书房外走去。 她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记忆太好,那些已经刻意锁起的记忆好似因着那个人的出现,被撬开了锁,刹那间,便是蜂拥而至。 李凤娇的幼时便常常充斥着父母的争吵,虽然他们一般不会在她跟前吵,但总会有避不开的时候。 “你又要走?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顾念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娇娇你也不顾及了?她一日日大了,偏偏对你多有依恋,你一不在,她就日日问起你,我终有瞒不住的一日,到那个时候,我要如何告诉她?难道告诉她,她的爹爹不在她身边,是因为他要去陪在另外一个孩子身边吗?”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一次,她抱着小厨房刚给她做的,最喜欢的蟹黄酥,想分给父母吃,却在窗外听到了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那个时候的长公主还不是如今的冷淡矜贵,她会怒,会气,会闹,会哭,远比现在要鲜活,像个活着的人。 “我与你说过了,他爹临死之前,将这孩子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男人的声音隐忍着不耐。 “你要照顾那孩子,带回望京有何不可?还是说,你本就想待在西北,照顾那孩子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李屹川,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是心虚了吗?” “够了!我不想与你吵……” “我又想与你吵吗?李屹川,每每皇兄问起,我总说我过得好,是为了谁?早知如此,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抗旨?你若没有娶我也不必如现在这般,你我相看两厌……你去哪儿?你要走……走了便莫要再回来了!” 每次吵完,李挚就会离府,通常都要几月才会回来,却原来,那几个月,他都在薛凛的身边。 而最后一次离开,李挚便再未回来。前生,最后一次见便是那殿中一瞥,而今世,她作为傅明漪,反倒先见到了李凤娇的父亲,也知道了前世她曾恨之妒之的那个孩子,居然是薛凛,这真是……可悲又可笑。 “小心!”耳边传来一声沉嗓,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回了内院,到了庭中那棵桃树下,而面前便是一根枝条,险些戳到她的眼睛,此刻那枝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挑开。 明漪转过头,不怎么意外地撞进薛凛一双沉黑的眸中,看来,他一直跟着她。 明漪默了默,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搅不息,停顿片刻,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被赐婚的是阿娇,你才会接受这门亲事?” 连裴家的亲事他都能拒绝,她相信,以他的本事,若是他不想娶,哪怕是陛下赐婚,他也有办法不娶。 第188章 你莫要学我 “这门亲事是朝廷的试探,也是示好,我想要向朝廷和整个安西表明我的立场,这桩婚事便也是最好的投名状!”薛凛沉默片刻,竟是坦然承认了,对上明漪清澈如溪,恍若能洞悉一切的双眸,他顿了片刻,又道,“确实……对象是长宁郡主,是师父与陛下一手促成的。这些年,师父一直觉得愧对长宁郡主,虽然他人在北关,可是,仍然时刻关注着望京城的消息。” 明漪闭了闭眼睛,没想到,她那一跳倒是辜负了他们的苦心。“陛下与他……李先生竟是一直有联系吗?” “嗯。”薛凛点头,目光仍落在她面上,“陛下很信任师父,也是透过师父,才识得我,信任我,才会一路扶持着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原来如此……明漪想到他明里暗里对李凤娇的关切,想到他对她说过,他与李凤娇有难以道明的渊源,想到她与李凤娇在一起时,曾两次看到的那个暗中窥探、似曾相识的身影,甚至想到了前世薛凛那样义无反顾地帮她……原来如此! “前些时日……就是去岁你去望京前一段时日,李先生是否就在望京?”明漪顿了片刻,又问。 “你如何知道?”薛凛眉心一攒,“那时听说长宁郡主出了事,虽然后来被救了回来,可却伤了脸,一直在府中,师父放心不下,便特意偷偷去了一趟望京。” 以李挚在安西军中的位置,陆昭兄弟应该是识得他的,可是她明明在发现李挚时,派了陆昭去查探,他回来却缄口不言,定是得了李挚吩咐,不得透露他的行踪。可笑啊,关心自己的女儿,却偏要行在暗处。张了张嘴,明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李挚,不管李凤娇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可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好似只要她开了口,那些支撑着她走到他身边,站到他身边的信念就会崩塌一般。 可她不问,不代表薛凛也不问,“夫人是如何一眼就认出先生来的?就算你与长宁郡主情同姐妹,就算她与你提过先生,你也不该见过先生才对。”薛凛眼中隐隐透着锐光,将明漪紧紧凝着。 “我猜的。”明漪却是微抿唇角,没有半点儿慌张之色,“都督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最会猜了。” 薛凛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追问此事,话锋一转道,“你方才那般……是为了长宁郡主抱不平?看来,长宁郡主心中还是怨着师父的?” 怨吗?明漪也不知道心中对李挚是怎般的情感,在有前生他不顾己身安危想从魏玄知身边带走她之后,在知道他今生也不是全然丢下李凤娇不管,还曾因为担心她,去过望京城,偷偷躲在一旁偷看时,心中的感受好像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怨”字能够概括的了。 可如今的李凤娇,必然是怨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明漪仰面看着头顶瓦蓝的天空,幽幽道。 “这事并不怪师父,都是我。师父与我爹是军中同袍,当年,我爹战死,临死前不久刚收到堂叔捎去的信,知道我娘已是不在了,便将我托付给了师父,让他代父职,教我念书识字,骑马射箭。师父重诺,战后便回了兰州找我,甚至就在兰州赁了一处院子陪着我。其实说到底,是我爹为人父母的私心,并不想我只是活着,还要活得好,这才请了师父教我。师父本也提过要带我去望京,是我不愿……还趁着师父回望京的时候,瞒着他悄悄参了军。”薛凛声音喑哑,带着点点苦涩,“我那个时候也是不懂事,师父待我好,我便想让他只对我一人好,他守着我时,我便乖巧听话,他一走,我便想法子惹事,让他放心不下,回来看我。那几年,是我累得他一直望京兰州两处来回奔波,还与长公主生了嫌隙……” “十年前,恰好就是我大哥出任务时,师父在望京收到消息,怕我出事,这才一定要赶回兰州。谁知,长公主却已忍到了极致,甚至拿出了和离书,让师父做选择。师父没有法子,只得签下了那封和离书……” 薛凛娓娓道来,嗓音越发沙哑,“说到底,真正对不起长公主和长宁郡主的是我,我也对不住师父……让他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我还是不懂,一个承诺……一个别人的孩子,如何会比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重要?”明漪的声音亦是哑下,语气里满满的困惑不解。 “你是不明白!”薛凛定定看着她,眸色深似暗海,“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你永远不明白。” 明漪看着他,心口微微一动,想到他这十年的坚持,不只为了薛柏,还为了给那些与薛柏一道,一去不回的同袍一个公道,一个交代。 她是真的不明白。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明漪收回视线,话落时,迈步朝着东厢而去。 薛凛将手背在身后,没有出声,看着她走进东厢,看着东厢的门合上,门内悄寂无声。他又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微抿着唇角转过了身。 回到外院书房时,房内已有隐隐的饭菜香夹杂着酒香,李挚坐在矮榻几旁一壁倒酒一壁招呼他,“快来陪我喝一杯!你这夫人真的是没话说,这一桌子的菜都是按着我的喜好来的,送上来还热腾腾的,可惜……没能宾主尽欢!” 薛凛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李挚端起满上的酒杯递给他,却又想起什么,将酒杯收了回来,“罢了,你身上有伤,喝不得酒。若是被你那夫人知道我让你喝酒,以她如今对我的观感,怕是要对我不客气了,我还是自己喝,自己喝!”李挚说着,便已是端起那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说起来除了念书识字,骑马射箭,你这喝酒也是跟着我学的?不只,你还跟着我学了不少东西,好的坏的都是一堆,但有些事儿千万莫要学我……”李挚幽幽苦笑着,喋喋不休。 “师父……”薛凛喉间微哽,轻声唤道。 李挚恍若没有听见,又一杯酒下肚,双目被酒气熏红,将他紧紧盯着道,“我说真的,容与!我当初何尝不是年轻气盛,明明有些事可以换种方式,处理得更好,可我偏偏选了最糟糕的那种,你莫要学我!容与……你这字当初是我取的,便是想着你那个‘凛’字太冷太独,这才给你取了这个字,就是盼着你能多些随和、宽容,命里也能多些欢喜安宁……” 第189章 病了 李挚一杯接一杯的酒喝下,说起李凤娇小时候的事儿,这些事儿,薛凛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记性又好,李挚刚起个头,他就能想起后面的所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对幼时的李凤娇很是熟悉,哪怕他们其实从未见过,也并未觉得陌生。 李挚口中的李凤娇是个虽然娇气却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对于李挚从前教她的那些东西很有天赋,总是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虽然年纪小,更是从未出过望京,却好似将山河都画在了心中。李挚曾想过,待她再大些,便要带着她游历山河,她是个女儿家,又是出身显贵,自然不可能做个斥候,但李挚却不想埋没了上天恩赐的这份天赋。 只是,随着他与长公主彻底决裂,李挚的这份想望已是成了奢求,而那份天赋,只怕也早已被长宁郡主遗忘。 他不知道李挚口中,长宁郡主的天赋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李挚思念女儿后的美化,倒是明漪在这方面的天赋给了他好大的惊喜。 说起明漪……薛凛想起她的天赋,还有她方才乍见李挚时的反应,那句她猜出先生就是长宁郡主生父的话,他自是不信的。薛凛眼中腾升点暗色,若非他一早便识得李凤娇,只怕会错认明漪是李凤娇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恍若灵光般掠过脑海,他继而嗤笑一声,分明是两个人,他在想些什么……这想法便是一掠而过,再无迹可寻了。 待得李挚彻底喝倒在桌上时,薛凛叹了一声,交代松风收拾妥客房,将人挪了进去。 看着窗外天色,已是下晌了,也不知道说要静一静的明漪用过午膳没有,他沉吟着缓步朝内院踱去,谁知,刚到与内院相连的垂花门,便见着奉玉神色匆匆从内院出来,险些与他撞上,“着急忙慌做什么?” 奉玉赶忙朝着他屈膝福了福,“回都督,夫人不知怎的突然烧了起来,奴婢正要去外院找您禀报此事。” 薛凛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快些去请个大夫回来!”话音落时,人已大步朝着东厢而去。 径自进了东厢,守在床边的微雨正在绞着帕子给明漪敷额头,见着薛凛,很有两分诧异,连忙起身行礼。 薛凛抬起手让她不必多礼,目光落在床上的明漪身上,她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上鬓角皆是汗渍,将发丝都黏在了脸上,睡梦中都不安宁,眼皮下眼珠子不安地转动,头不时左右辗转,额上敷着的帕子转瞬就是掉了下来。 薛凛上前一步,将那帕子捡了起来,微雨忙要伸手接过,他却是挥了挥手,“我来!你去厨房看看,给她弄点儿清淡的吃食,回头她吃了才好喝药!” 微雨想了想,到底是屈膝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到门边,转头看过来时,刚好瞧见薛凛正亲手绞着帕子,动作略显生疏却很是轻柔地给明漪擦拭着额头和耳后,还有双手,末了,又拧了帕子给她敷上额头,很是细致,微雨这才算放了心,转身离开。 薛凛摸着明漪滚烫滚烫的额头,她是不会躲开了,反而觉着他的手凉,舒服一般,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薛凛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儿心猿意马,只觉得心口都绞在一处,疼得厉害。 她素日里身体好,这么长时间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谁知说病倒就病倒了。 薛凛叹了一声,又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拭,谁知,手刚伸过去,却被她一把抓住,还拉到了她耳边,脸颊一倾就贴了上来,滚烫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滑落,落在他掌心,烫得他一缩,她蹭着他的手,抽泣着喃喃道,“爹爹,娇娇想你……你不要丢下娇娇……” 明漪做了许多梦,梦里光怪陆离,忽而她还是幼时的李凤娇,李挚将她高高举在肩膀上,带着她去逛上元灯节时的灯会,她手里拿着糖人,边走边啃,糖汁滴落下来,糊了李挚一脑袋,他却半点儿不恼,仍是笑呵呵的模样,撑着她的腋下,将她抛举起来…… 忽而她又成了魏玄知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本以为委曲求全着能护得一些人的平安,却听到两个宫人的低语,才知道李挚已经死了,死在牢狱之中,且死得甚是凄惨,浑身都是伤,寻不着一片好肉,还未断气,有些伤口里便已爬出了蛆虫…… 忽而,她又是傅明漪了,济阳王笑着给她端了一盘的白面馍来,还有济阳王府的酱牛肉,笑眯眯喊着她“乖女”,让她随便吃,不够灶上还有…… 忽而两张脸在她面前交错,一会儿是李凤娇,一会儿是傅明漪,那般熟悉的脸却盯着她,一点点变得扭曲,狠声问着她,你是谁…… 然后,不约而同地冲着她伸出双手,要来掐她的喉咙。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明漪蓦地睁开眼来,瞪着帐顶,半晌没有回神,胸口极速地起伏着。 “做噩梦了?”耳边响起一声低哑的询问,她怔怔转过头,看向躺在身边的薛凛。他看上去略有些憔悴,下巴上冒着点点青茬,眼底亦是一般的颜色,唯独一双眼睛仍是湛湛有神。 她看着他,却是半晌不语,薛凛皱着眉,朝着她探出手去,摸上了她的额头。不烫手了,薛凛悄悄松了一口气,视线一挪,与她四目相对,他才陡然觉得有些不对,连声道“对不住”,然后匆匆将手收了回来,他都忘了,她此刻清醒着。 手抽回来了,他双目却是灼灼亮着光往明漪看去,方才他摸着她额头那么一会儿,她好像也没有恶心想吐,再看她脸色,褪去了昨夜的潮红,也没有变得惨白,反而恢复了正常的红润,薛凛一瞬间心如擂鼓,她……这是对他的触碰没有反应了? 一瞬间他手指发痒,指尖动了动,又想往她探去。 可不等他动作,明漪已是皱着眉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哦!你昨日突然烧了起来,找了大夫来瞧过,给你灌了药,可这烧一时却没有退,我不放心,便留下来照顾你。”薛凛蜷了蜷手指,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 明漪的眉心却没有半分舒展,“我是问你为何在我床上?” 薛凛目光闪了两闪,面无表情抬起眼,半点儿不见慌乱,“我昨夜守着你,你烧得迷迷糊糊,却紧紧拉着我的手,喊我爹爹,还不肯让我走,非让我陪你一起睡,我没有法子,只得依着你。而且,夫人莫非忘了,我还伤着呢,难道夫人是想我一个伤患就这么坐着守你一整夜吗?” 第190章 懂不懂分寸 这理所当然的,是让她心虚吗?怎么可能?她的力气,要拉住寻常人不难,可他若不想留下,她拉得住吗? 明漪遂轻轻一哼,面无表情道,“我既是醒了,都督便不必在这儿了,回!” “夫人当真好狠的心,我昨夜可是照看了你一整夜,而且我还伤着呢。”薛凛亦是面无表情回道。 “就是如此,才要都督快些回你房中好好歇息!”明漪额角绷紧道。 “夫人这过河拆桥也拆得太快了些。”薛凛轻叹。 明漪没有绷住,伸出脚轻踹了踹他,“快着些,我这浑身汗津津的,难受死了。” 薛凛知道她有些不自在,方才不过故意逗她,这会儿倒是麻溜地起了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醒来后就用被褥将自己紧紧裹成一个蚕茧,只露出一张红润小脸的明漪,还是有些不放心,“当真觉得没什么难受的了?头可还疼?” “当真好了!你快些出去!”明漪一双眼睛微微鼓圆将他瞪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上去很有些可爱。 薛凛低笑了两声,在她更恼之前,应了一声“好好好,我就这出去”,唇边的笑意却带着两分无奈的宠溺。 只是,他刚走到门边,奉玉便是垂首匆匆而入,想是听见了动静,这才敢进来,到得薛凛跟前,屈膝福了福道,“都督,松风刚刚来报,东营送来消息,说是巡边使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东城门了。” 倒是来得快!薛凛回头看向明漪,明漪亦是微怔着看向他,然后撑起身子来,“我随你一道去!” 巡边使一行没有明漪以为的声势浩大,除了一身朱色官服的褚晏泽之外,随行的只有二十来个护卫,轻车简从,难怪从望京到北关,哪怕不至于快马加鞭的赶路,却也不过只花了二十日。果真是未曾去别处,而是直奔北关而来。 那头,褚晏泽已是下了马背,薛凛抱拳迎上前,他快走两步,虚扶一把,又回了薛凛一揖,“薛大都督,这厢有礼了。”又转头看向明漪,揖了揖,“郡主,别来无恙!” 彬彬有礼,又是那副君子有度的模样,可明漪一瞥间,分明撞上了他瞥来时,眸底的深沉,只也不动声色,屈膝福了一礼,“见过巡边使大人!”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驿馆内已是收拾出了厢房,大人不妨先到驿馆休整一会儿,夜里再为大人接风!”薛凛将褚晏泽往城内引,褚晏泽既是一副君子做派,自是不会推辞,与薛凛一边客套着一边进了城门。 一路上,他似对北关城内的民俗很感兴趣,不时问上两句,薛凛话不多,多是许宥在答,他本就风趣,那些民俗经由他口说出,更多了两分趣味,就连有些明漪本已知晓,此刻再听他说起,亦是听得津津有味。 将人送到驿馆之后,薛凛便让明漪先回府,说巡边使下晌要去军营巡视,他要陪着,驿馆那头的接风宴让她多操心。接风宴那里一早便有安排的,明漪也用不着多操心,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便清楚他的意思了,他这是让她回去歇着呢。 她其实已没有大碍,不过能够偷懒一会儿,她倒也无不可,何况,有薛凛看着,也出不了乱子。 因而她很是放心地朝着褚晏泽告辞,然后转身走了,走出几步,仍能感觉到落在她背上,带着两分探究的目光。 “薛大都督,你管理着偌大的安西,平日事忙,我听说,你前几日被人刺杀,还受了伤?”在薛凛眼风如刀扫过来时,褚晏泽已是收回视线,笑着问道。 “褚大人消息倒是灵通!”薛凛沉声道,波澜不惊的模样,听不出喜怒。 “既是要来安西巡边,少不得多留意一下安西的动向。不知道薛大都督的伤势如何了?”褚晏泽关切地看向薛凛。 “多谢褚大人关心,这伤说重不重,要不了性命,但也算不上轻,若是褚大人要让我亲自上场给你演练一回倒是不成了。”薛凛轻扯嘴角,语气仍是淡漠。 “薛大都督言重了,越秦岂是那等不知分寸之人?” 是吗?若是知道分寸,方才那眼睛还盯在我夫人身上?薛凛面无表情,心底却在冷哼。 褚晏泽恍若不知,仍笑着道,“我的意思是,薛大都督贵人事忙,又有伤在身,我这些时日在北关,难免四处走走看看,怕给你添麻烦!我听说,都督与夫人伉俪情深,之前哪怕是去巡军都是形影不离,想必夫人对北关的情形甚是了解,而且我听说安西民风开放,对女子拘束少了许多,我与夫人也算旧识,倒不如请夫人代劳,陪着我巡视一番北关城,可好?” 这一番话听上去语气轻柔,彬彬有礼,也并无出格之处,可暗含的挑衅之意,天知地知说话与听话的人都知。 有一瞬间,褚晏泽分明已经感受到了薛凛身上生人勿近的森寒之意,可他的嘴角尚不及牵起,那股冰冷的杀意便骤然不见,无迹可寻了。怔然抬眼时,薛凛已是轻轻勾起唇,淡淡笑着道,“倒也不是不可,不过,我还是要先问过夫人的意思,若是夫人同意,我没有意见!” 褚晏泽深看了薛凛两眼,可这人养气功夫极佳,恁是没让他看出半点儿情绪来,只得笑道,“那便先谢过薛大都督了!” “褚大人可是巡边使,既是代表陛下的颜面,我等为臣自该尽己所能让大人顺利完成巡边之任!” 褚晏泽盯着薛凛看了片刻,实在看不出个端倪来,末了,只能淡淡一笑。 去军营转了一圈儿,一时没有瞧出什么问题,倒是薛凛拿出了账册,让他好好看了一番户部拖欠安西军的军饷,一笔又一笔,清晰明了,薛凛带着好些个将领很是恳切地请求巡边使大人定要将安西军的情况上达天听,为他们解困。 那些个带兵打仗的鲁汉子今日却格外能说,你一句我一句的,竟是将自诩还算能言善道的褚大公子都给问得哑口无言,到最后竟有两分落荒而逃之势。 从军营出来,褚晏泽长出了一口气,薛凛却仍是一副冷肃的模样,朝着他抱拳道,“都是些兵油子,性子鲁直,不会说话,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请褚大人莫要放在心上。不过他们说的那些话糙理不糙,俗话说,没有要马儿跑却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我是一直压服着军中让他们理解朝廷的难处,可这些汉子要保家卫国,也要养家糊口,也望朝廷能多体恤我们的难处。多的我们也不敢要,只要将我们该得的,尽快补齐便好!” 第191章 有辱斯文 褚晏泽喉咙发干,他明明是来巡边的,这个人半点儿不惧,任他要看什么都随他,可暗地里却盯得死紧,就是要确保他不能动半点儿手脚。 这才半日,他一点儿收获没有,反倒被他们全军上下逼着讨债了一般,拖欠了军饷的又不是他,那么大个窟窿,就算他张了口,陛下也发了话,户部就能填补上了吗? 他巡边,倒成了替这些兵油子讨钱的了。偏偏……还说不出半个不是来,褚晏泽一时心里憋屈得哟,听着薛凛面无表情说着这些种种,他还只能虚应着。 这股气一直憋到了接风宴上,见得施施然迎上来的明漪时,他才目下轻轻一闪,似想到了将这口气都出了的法子。 展开笑四处看了看,又望了望席上,褚晏泽便是笑着道,“夫人果真是薛大都督的贤内助,这接风宴倒是处处周到。” “果真是离了故土,看故人便都只剩好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还能听到褚大人夸我之言,真是……受宠若惊。”明漪笑微微回道,“不过我却担不得褚大人谬赞,这接风宴本就有驿馆上下操持,又有许小侯爷看着,我不过就是占着个名头罢了,其实没出什么力。不过以北关财力,也是用了很多心思才置办了这宴会,能得褚大人一声赞,想必小侯爷和这驿馆上下都会觉得欣慰,至少没有白白忙活,我要替他们一并谢过褚大人体恤!”说罢,竟是朝着褚晏泽屈膝福了福。 褚晏泽没有想到就这一句话居然又碰了个软钉子,还又被她暗戳戳替北关卖了一回穷,他在心底哼了哼,望着明漪时,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淡,是了,她离京太久,久到他一时忘了,她本就是个牙尖嘴利的。 不过,不是说西北苦寒吗?他怎么瞧着这北关的水土倒甚是养人般,她瞧着比在望京时出挑了些,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采,明丽鲜焕,竟是在望京城时从未见过的。 褚晏泽望着她,一时有些晃神,直到明漪皱眉看过来,他才连忙收敛了眼神,眼角余光刚好瞥见正朝这处走来的薛凛,他目下闪动了一下,又是扯开笑来,“夫人可莫要太过自谦了,方才我向薛大都督提起,他贵人事忙,又有伤在身,不如请夫人代劳,这几日随我在北关走走看看,薛大都督都未曾拒绝,可见在薛大都督眼中,夫人也是可放心交托之人,可不就是在肯定夫人吗?我也与薛大都督打过这么几回交道,能得他肯定,可是不容易。” “是吗?”明漪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勾起唇角浅浅笑。 “夫人自是本督的贤内助,这点毋庸置疑。”身后骤然传来薛凛沉肃的嗓音,褚晏泽才做出一脸惊愕,转身朝着身后一揖。 薛凛恍若不见,大步流星走到明漪跟前,沉声道,“褚大人,此事方才本督不是已与你说过了,我要先问过夫人的意思,夫人若是答应,我也不会阻拦,怎的褚大人这般心急,倒是等不得我先问过?” 这语气一如平常的冷肃,可褚晏泽却莫名觉得心口微沉,忙扯开笑回道,“是在下唐突了。方才听夫人自谦,不知如何宽慰,正好想起此事,一时心急,还望都督海涵!”说着,已是长身作揖,一脸的愧色。 “左右都是要问的,想来,褚大人和本督谁问都是一样,褚大人倒是不必如此。”薛凛淡淡一抬手,然后转头看向明漪道,“既是褚大人已经问了,那夫人的意思是……” “既是褚大人这般要求,咱们没有拒绝的道理啊!”明漪转头冲着褚晏泽一笑。 薛凛点了点头,“既然夫人都同意了,我自是没有异议,回头让许怀安来给你帮手。” “有许小侯爷帮忙自是再好不过了,正好,许小侯爷与褚大人也算旧识,大家一处还能叙叙旧,说说望京人事,真是再好不过。”明漪脸上的笑容更甚,看向褚晏泽时,眼中热切满满。 褚晏泽脸上的笑却有些挂不住,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反应怎么全然不在他意料之中,一个不拒绝,一个更是应得这般爽快,还一脸的期待? 褚晏泽只觉得心口的憋屈更甚了两分,待得薛凛提醒他宴席快开始,引他往席上去,听得那夫妻二人在他身后压低着嗓音,音量却恰恰能让他听见的小声私语时,他一口老血险些直接喷出来。 “都督当真放心我陪同褚大人?都督是不知道,这位褚大人可是待我不一般。” “哦?怎么个不一般法?” “都督是不知道,这位褚大人很多次明里暗里都向我表露过心迹。” “哦?” “他虽然害羞,总不愿承认,可我心里都清楚的。从前我便明确拒绝过他,谁知,我都是罗敷有夫了,他还这般痴缠,倒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知如何是好的人是他才对?褚晏泽嘴角抽抽着,再听不下去了,加快脚步便是走向了宴席处。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挑眉,声量放开了些,“看来,我们褚大人是饿坏了啊,走得这么快!” “今日的主菜是手抓羊肉?”薛凛轻睐她一眼。 明漪眼中掠过一道狡光,笑着一扯他,“快走!” “饿坏了”的褚大公子看着席上这些人一个个手抓着羊肉大快朵颐,脸都要绿了,心中气急败坏地迭声骂着:有辱斯文,野蛮,未开化…… 他是食不知味,偏偏明漪还一边啃着羊肉,一边笑着招呼他,“褚大人,你不是饿坏了?怎么不吃?这可是安西最高规格的宴席了,为了置办这一桌,我家都督的私房钱都给掏空了,你可不能不赏面儿啊!” 褚晏泽端起桌上的马奶酒一饮而尽,扯着嘴角僵笑道,“许是路上累了,没什么胃口,薛大都督和诸位的心意,在下心领了,你们吃,你们吃就好!” “夫人,褚大人许是吃不惯这些。明日你还是给褚大人备些清粥小菜!”薛凛眉梢微提道。 “褚大人还真是不识货啊!”明漪叹了一声,瞥向褚晏泽的目光如同看傻子一般,而后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埋头继续认真地吃起羊肉来,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竟是吮了两下油腻腻的手指。 那一幕恰恰好被褚晏泽瞧见,他登时惊恐地瞠圆了眼,这里也太可怖了,他们望京的贵女,如何能被熏陶得这么……粗俗?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褚大公子埋头喝酒,方才不觉,这会儿一股奶味儿直冲鼻端,他还什么都没吃呢,已是反了酸。 第192章 爷不高兴 从驿馆回都督府的一路上,明漪一想起方才宴上褚晏泽的一脸菜色,就心情甚好,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径自回了东厢,刚要反身关门时,一只手却是从外头伸了进来,挡住了门扇。 “干嘛?”她眉心一跳,看向他。 “还有些话要与夫人说!”薛凛面无表情说完,便不由分说将门打开,熟门熟路进了门。 明漪狐疑地转过身来时,他已经顾自在桌边坐了下来,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 “都督要说什么?”明漪将疑虑压在心底,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薛凛倏然抬眼,目光灼灼将她看着,“这位褚大公子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明漪一愕,继而哭笑不得道,“我方才说那些话不过就是为了故意气他罢了,你该不会是信了?” 薛凛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着一双乌眸,目光沉沉将她望着,虽然还是与平常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可明漪恁是从这没有表情里看出了满满的“爷不高兴”。 明漪无奈,“当真没什么,你也看见了,这个人瞧着一副君子做派,其实一肚子的坏水儿,他和魏三就是一丘之貉,早前杀我那事儿说不得就是他们的手笔呢!” 薛凛深看她两眼,也不知信是没信,片刻后,不发一言站起身来。 明漪以为他要走了,悄悄舒了一口气,谁知见他没有出门,反而径自朝着床的方向走去,她一愕,连忙抢步上前,挡在了他前头,“你要干什么?” “睡觉啊!”薛凛仍是面无表情,可语气却是理所当然得咧。 “要睡觉回你房里睡!”明漪蹙紧眉心道。 “这里是都督府?”薛凛反问她,“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爱在哪儿睡便在哪儿睡。” 这是连借口都不找了?明漪愕然。 而薛凛趁着她晃神时,已很是干脆利落地伸手拨开她,径自到了床边,往枕上一仰,躺得很是干脆利落。 明漪很有些无语,走过去,用足尖轻点了两下他半垂在床边的脚,虎着脸道,“那我去正房睡了?” “你在哪儿睡我便在哪儿睡,你去正房正好,夫人不就该住正房吗?”薛凛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睁着一双静若深夜的眼睛将她盯着,神色很有些悠哉悠哉,可那双深邃的眼睛却看得明漪心口克制不住的发慌。 明漪咬了咬唇,伸手隔着衣袖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外扯,“你快些起来!没有你这样无赖的?” 薛凛皱起眉来,低低闷哼了一声,露出一脸的痛色。 明漪立时僵住,下一瞬,她的手臂反被人拉住,往下一扯,身子往前一倾,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趴在了薛凛胸口,他身上的草木气息骤然萦入鼻端,她一僵,赶忙往上要撑起身子。 他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后,在她后腰上往下一压,将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她的柔软撞在他坚实得恍若石头般的胸口上,“砰砰砰”的心跳声,急促杂乱,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别闹!我还伤着呢!”他沙哑的嗓音响在耳畔。 她登时不敢动了,浑身都紧绷着贴在他身上,心好似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双臂用力,将她紧紧一抱,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双手撑住她的腋下,像抱孩子一般将她从身上抱了下来,转而放到床的内侧,他自己则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翻了起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向正仰着小脸,眼儿清澈将他看着的明漪,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也知道褚晏泽一肚子坏水儿,明日万事小心些,他让你陪同定是不安好心,许是想从你这儿着手,探查些什么。”半晌,薛凛才沉声道,只嗓音藏不住的低哑。 “我知道啊!”明漪点了点头,“他想探查我,我不也想探查他吗?他小瞧我,我倒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将他放在我眼皮子底下,若非如此,我怎会应得这般爽快?都督不也是因为如此,才答应的吗?”明漪眨巴着清澈如溪的眼睛看向他。 薛凛蓦地仰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你心里有数就好!”话落,他已是阔步朝着门的方向而去。 “这就走了?不在这儿睡了?”明漪撑起身子,在他身后笑眯眯问道。 “在这儿见鬼的才睡得着!”薛凛头也不回,声音似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背影很有两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明漪对比起他方才的霸道,登时咯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让已经走出门去的薛凛很有两分不爽,蓦地驻足冷哼道,“笑!看到时候老子怎么收拾你!”话落时,人已大步走远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她跟前说粗话,倒有些军中兵油子的味道了,想到他口中的“到时候”和“收拾”,明漪耳根有些发热,刚刚平复些的心房又是砰砰砰急跳起来。 她惶恐那心会跳出来,伸出手按在胸口处,下一瞬,她想到什么,惊得脸儿半抬,方才他们靠得那样近,可是,她好似竟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她按着胸口往枕上一倒,盯着帐顶,吃吃笑了起来。 第二日清早,明漪被微雨唤醒时才觉得眼皮酸涩,昨夜也不知是何时才睡着的,都怪某人。 某人已是不在府上,听说是一大早就去了军营,他这会儿倒是记不得自己有伤在身了。明漪哼着,心里隐隐腾了气,还记得昨夜领了差事在身,梳好妆,用过早膳时,同样领了差事的许小侯爷登了门,时间倒是恰恰好。 两人结伴到了驿馆时,褚晏泽便迎了出来,换下了一身官服,他今日只着一身竹青色的直裰,倒是越发是一副濯濯春柳般的君子模样了。 明漪却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骑服,发丝高束,腰腿紧收,衬着明亮鲜焕的眉眼,更显出两分勃勃英气,看上去,与望京城时更有些不同,褚晏泽不由多看了两眼。 许宥咳咳两声,插到两人当中,手中折扇笑着一展,恰恰好挡去了褚晏泽的视线,“褚大人今日有什么打算?准备逛哪儿呢?” 褚晏泽收回视线,平平淡淡扫过许宥,“昨日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却觉得这城中风物与中原很有些不同,今日便劳烦二位陪我就在城中闲逛!” 许宥一瞥明漪,笑着应道,“自是唯巡边使大人之命是从!” “北关城不大,驿馆离着最繁华的长门大街也不远,倒不如就走着去?”这话出自明漪,她微微侧头,征询似的看向褚晏泽。 后者点了点头,“可!” 第193章 又来一个催债的 “这街上看着倒还算繁华。”褚晏泽道,只这话里有多少真心,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见惯了望京城的繁华,北关城委实没什么看头,若只为了那一点新奇感,自是维持不了多久。 许宥却权当他是真心,一壁笑眯眯摇着折扇一壁回道,“这还是去岁大战之后想方设法这才恢复起来的,除了官府鼓励商贸出台了许多减免税收的条例之外,当中也有夫人不少的功劳。” “哦?”褚晏泽挑眉看向明漪,“我也听说薛夫人将你的福记和德济堂也开到了安西来,不只北关城,就是其他几处州府也有你的生意了?除此之外,夫人还组建了商队,购置了马场,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夫人便已在安西落地生根了,真是让人不得不叹一声女中巾帼啊!” 明漪皮笑肉不笑地听着他这一串的“听说”,扯了扯嘴角道,“褚大人真是消息灵通。”奇了怪了,同一个“夫人”,薛凛或是旁人唤着没什么,怎的从姓褚的嘴里说出来,就这么不顺耳呢? 褚晏泽眉心蓦地一蹙,这话好似昨日薛凛也对他说过。 “其实若不是我家都督太能花钱,身家都用来补贴军中将士了,我一个女子也用不着这般辛苦,更不想担褚大人口中这巾帼的虚名,清闲日子谁还不会过吗?既然说到这里,还望褚大人看在我们那一点儿香火情上,帮着安西十四州的军民将这里的情况上达天听,即便这拖欠的军饷一时不能补齐,可今年风调雨顺,各地税收收上来后,总得给上一些。还有若能让户部答应,给安西到中原的商队减免赋税,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明漪一脸笑微微地看向褚晏泽。 褚晏泽额角抽搐了两下,得,又来一个催债的。 气氛莫名有些僵窒,许宥哈哈笑着圆场,“唉!这说着说着就到小嫂子的铺子了,褚大人,可要进去瞧瞧?”许宥折扇合起,朝着不远处一点。 前头便是长门大街最繁华之处,明漪的福记、德济堂还有花想容都在这一段。 “自然要去看看的!薛夫人铺子里卖的粮和药材在关键时候都是价比黄金,拿着钱也买不到呢。”褚晏泽意有所指道。 许宥目下轻闪,明漪却恍若没有听懂一般,笑呵呵道,“褚大人若是瞧上了什么,只管拿便是了。除了粮和药材,我还有一家胭脂铺子,以褚大人的消息灵通应该早知道了,生意还不错,里头的脂粉褚大人所有瞧得上的,甭管多贵,我都包送!” 褚晏泽的笑几乎有些挂不住,“薛夫人说笑了,本官可不是来搜刮民脂民膏的。” “哦!抱歉,是我说错话了。”明漪抬手捂了捂嘴,嘴里说着抱歉,脸上却瞧不出什么歉意。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前走,最先经过的便是花想容,既然都来了,明漪自然要进去看看,“这便是我那小小的胭脂铺子了,小侯爷,褚大人高风亮节,既不肯搜刮民脂民膏,想必也不会进去看了,免得污了他的官声,你今日便忍一忍,在外头陪着,回头我让繁霜给你送最新出的脂粉去。”明漪一边说着,一边抬步往花想容走,朝着褚晏泽一瞥间,神色间藏不住两分得意的挑衅。 褚晏泽皱了皱眉,他有说他不进去吗?他又不是要去搜刮民脂民膏,只是视察民情罢了,这也是巡边使职责所在。他一壁想着,一壁端正神色跟着明漪迈开了步子。 明漪挑了挑眉,对上许宥的眼睛,笑了笑。 她一直转头看着身后,迈步上了台阶,已走到了铺子门口,没有注意到铺子里有个人影骤然急冲而出,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反应过来时,她急忙侧身一让,身后却是台阶。 一只手适时伸出扶了她一把,稳住了她的身形,她回过头见得帮她的居然是褚晏泽,很有两分诧异地挑了一下眉。 褚晏泽目光与她一触,便即与扶她的手一并收回,皱眉看向冲出来的人。 明漪看着他,朝他迈进一步,皱了皱鼻子,眼中掠过一道幽光。 许宥亦是皱眉看向那人道,“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冲出来的人一身彩裙,不是裴轻轻又是哪个?她本来见险些撞到了明漪,脸色已然变了,只是不等她开口,听得许宥这句质问,她又立时不满了,转头便是呛道,“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凶什么凶?”看向明漪时,神情和语气却都软和了下来,“对不住啊,我是等了你好一会儿,听见了你的声音,便急忙出来,冒失了,对不住。” 明漪已是轻笑开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裴五娘子用不着介怀。你在这儿等我,可是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听说望京城来了个巡边使,而且还是个美男子,由你陪同,所以想来看看。”裴轻轻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朝着明漪身后的褚晏泽看去,坦坦荡荡地打量。 许宥嗤了一声,没有说话,手中折扇却是“唰”的一声打了开来,在胸前急拍了起来。 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他的表情与动作却什么都说了,裴轻轻哼了一声,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一盯,目光又落回褚晏泽脸上,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个遍。 褚晏泽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直白的姑娘,脸色骤然有些发僵。 明漪瞥了瞥他,只觉得这裴五娘子越发合她心意了,便是笑着携了她的手,甚感兴趣地问道,“现在瞧见人了,感觉如何?” 裴轻轻表情很有两分耐人寻味,摇了摇头道,“瞧着长得不错,只是这身子太单薄了些,若是遇上北狄人,怕是一招都扛不过。唉,到底是望京的男子,经不得我们安西的风沙!”这话里,满满的遗憾。 却是只差摆明了说瞧不上他褚大公子了,在望京,他那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可到了北关,那便是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 明漪瞥见褚晏泽乍然铁青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裴五娘子真是个妙人儿,她怎知说什么能让这位巡边使不痛快呢? “我是没有去过望京,起先我爹还说要给我在望京择婿,可如果望京男子都是这般单薄的模样,那还是算了!我早先便说了,我未来的夫婿可是不能比薛大都督差了的。”这话裴轻轻倒记得压低了些音量,但也没有多小声,只看褚晏泽和许宥的表情,明漪便知道他们都听得清楚,她看向裴轻轻的眼神便也盈满了笑意,更柔和了些。 裴五娘子只觉得明漪突然像个老母亲般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狐疑地蹙了蹙眉心,小声嘀咕道,“这偌大安西本就没有能比得上薛大都督的男子,本以为这望京来的美男子能好些,谁知也是这般模样,难不成……我竟嫁不出去了么?” 那小声嘀咕也没有多小声,褚晏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黑了一度,色泽直逼多年未刷的锅底而去。 明漪却是心情甚好地弯起了眉眼,只要能让褚大公子不痛快,她就能痛快。 第194章 你身上什么味道 将褚晏泽送回驿馆后,明漪与许宥各回各家,明漪满脸的笑容进到都督府时便是缓缓一敛,她没有回内院,沉声问了门房,“都督可在府中?” 门房应道,“在的。都督午后就回来了,现下在书房。” 明漪听罢,脚跟一旋便径自朝着外院书房而去。 提着裙摆上了台阶,她径自入内,已是张了口,只还不及说出话来,便扫到屋内除了薛凛之外还有人在,而且那人还是李挚。 一看到李挚,她半张的口便是瞬间抿紧了,虽然没有掉头就走,可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瞬深敛起来。 李挚看了她两眼,收回视线时,已是站了起来,“左右你说得差不多了,我便先回去了,你们谈!” 薛凛跟着站起身,两人信步往门口走,明漪一个侧身,让开了些。师徒二人步子微滞,瞥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越过她离开了。 薛凛将李挚送出书房,须臾便反身而回。 明漪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他,双目澄澈,“你怎么不将人送出府门?我瞧着你是真真恭敬他!不过,也合该恭敬,他对你倒是真的好!”话音到了后头,略有些发闷。 薛凛看她一眼,将疑虑敛在眸底,“是师父不让我送的,说看你着急忙慌的,怕是有什么要事。” 明漪敛下眸子,点了点头,“我确实有要事!你在望京城是不是安排有人暗中看着魏玄知?” 薛凛不知她为何骤然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确实!” “那你去信问问看,是否有什么异常?让他们想办法确认一下,魏玄知在不在?”明漪皱着眉,想了想,魏玄知既是自愿做了质子,必然不能轻易离开望京,至少明面儿上不能,她便又补充道,“若是他在,要想办法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正的他,还是只是一个替身。” “你是怀疑魏玄知偷偷出了望京?”薛凛蹙眉,略想了想,“而且,你怀疑他来了安西吗?” 以他的敏锐,明漪倒是不奇怪他转瞬便能想到这些,点了点头道,“是,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查查,他不可能会平白无故来安西的。” 薛凛点了点头,“我下去会安排。不过……你如何会想到他来了安西?是从褚晏泽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绽?”褚晏泽和魏玄知有所勾结,这件事,他们两人都是早已清楚的。 明漪垂眸,掩去眸底的幽光,总不能告诉薛凛,她是在褚晏泽扶住她时,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奇异香味吗?与褚晏清一般,魏玄知也是一个性子乖戾的人,他有洁癖,平日里他的穿戴都要细细熏过这味雪中春信,可他这用的这雪中春信与寻常的又略有些不同,虽都是以初春梅花蕊中雪为香引子,可取雪的梅花却是绿萼,绿萼本就难得,当中调香用的又都是些稀有的香料,因而他用的这款雪中春信不只有淡淡梅香,如嗅春之息外,一旦沾染上,便是数日不散。据明漪所知,只有魏玄知一人用。而能从褚晏泽身上嗅到这味道,除了魏玄知,明漪想不到第二人。 可这话若说出,又如何解释她竟知道魏玄知如此私密之事?因而她略作沉吟,只是有些含糊地道,“也不是十分确定,只是猜测,彼时就是一种感觉,从何而来也说不好,可我想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只是怀疑,但告诉了你,咱们确认一下总没有坏处。” 薛凛看她一眼,双目幽深,不知信是没信,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你说的对,我这便下去安排。”谁知,他刚迈步,明漪却是伸手将他衣袖扯住,他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明漪狐疑地皱了皱鼻子,下一刻便是凑到他跟前,往他身上嗅了嗅,她突然的靠近,让薛凛身形一僵,下意识地便是要退! “别动!”谁知,明漪却是狠声道,他打了个愣怔时,她更是直接踮起脚尖,凑到他颈边深嗅了两下,却也只两下,她便退了开来,手仍然揪在他的袖子上,一双眼睛湛湛,将他恶狠狠盯住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薛凛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两番,耳根悄悄红了起来,他目光上下游移,就是不敢看她,“什么味道?” 这副样子落在明漪眼中,却只得心虚二字,咬着牙道,“脂粉味儿!” 薛凛一愕,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却是立时道,“我可没有去哪儿,只是方才……”他瞄了一眼明漪,才吞吐道,“弦歌有事儿来找我,她踩着石子儿险些崴了脚,我扶了她一把,许是这样沾上的。”薛凛说罢,已是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当真有味儿吗?我怎么没闻到?” 老天爷给了你一副尖耳朵,自然就收回了你的狗鼻子。明漪目下闪了两闪,“弦歌来找你何事?”他身上的可不只是脂粉味道,还夹杂了一丝雪中春信的味道,就是方才在褚晏泽身上嗅到的那种一般无二,独属于魏玄知的雪中春信。她起初还以为是错觉,或是褚晏泽扶她那一把,她身上沾染了的,谁知却是他身上的,只是被脂粉味儿一盖,那味道又淡了三分,她在他颈间嗅到才确定。 她信他说只是扶了弦歌一把,可心里却还是闷了一瞬,弦歌若不是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缘何能让他颈间都沾上雪中春信? 可转眼想到这雪中春信被弦歌沾染上的缘由,她便也顾不得这一刻心间的小小气闷了。 “就是来与我说金昌虢的事,已是确定了,在克孜的便是他本人。”薛凛倒没有拦她。 “这么说,已能确定金昌虢与北狄有所勾结了?” 薛凛点了点头,“而且,我已是确定,金昌虢是如何逃去北狄的。”他们在胡家马场见到的,是金昌虢本人,而不是替身,他彼时仍不可一世,哪里能料到三两日间风云巨变,可彼时马里城和他藏兵的那座山的山口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纪州更是连着半个月的重兵围剿肃清,按理说,他除非插上翅膀或是遁地而逃,否则都该逃不开安西军的搜捕才对,薛凛对安西军中进行了排查,他一早便怕军中出了内鬼,所以从不允许单独行动,每每都是两人一组,五人一伍,互相监看,排查一番后,也没有查出问题来。可就是这样看不出破绽的围追堵截中,金昌虢却恁是消失了,再出现时,已在北狄的克孜。 “除非……”安西的位置和地形在明漪脑中快速掠过,她双眸亮了起来,“他在你的兵围住山口之前,已在山腹之中,是从连接突厥的那个山口逃出去的。” 第195章 去堕仙楼 “这是唯一说得通的可能!”薛凛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若是这样的话,他不只与北狄有所勾结,只怕与吐蕃也有牵扯。”明漪知道的,那个山口外便是吐蕃边境,有吐蕃重兵把守,若是有人出去,只怕会被射成筛子。 “嗯,若猜得不错,他是先至吐蕃,才经由与吐蕃和北狄都比邻的樊州,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北狄。”薛凛好似半点儿不觉她的猜测有什么大不了,云淡风轻道。 “樊州……”明漪幽幽默念,想起了那日从安源镇返回北关途中,偶遇的那支胡人商队,她彼时因着那个偷瞧她的青年心生警惕,特意让陆昭跟上去探查,得知那商队是往樊州方向去的,才当自己是多疑了,放下了戒备,可是薛凛却说,人是从樊州逃去北狄的…… “怎么了?”薛凛见她眉心深蹙,沉声问道。 明漪将那日偶遇商队之事说了,很有些懊恼,“我就觉得那支商队有些奇怪,说不得就是去接应金昌虢的北狄人,路遇我们,所以才着意打量,若非那日你拨给我的人马不少,他们说不得会起什么坏心思。” 薛凛想起那日天星峡口之事,心下一凛,浑身便迫出森冷的杀意来。 明漪一瞥这一息骤成冷面杀神的人,眼珠子一转,忙抬手隔着衣袖搭上他的胳膊,“之前是大意了,虽说让金昌虢跑了,却也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咱们尚可挽回,眼下却是不能再疏忽了,若是北狄与吐蕃已是有所勾结,再加上一个魏玄知,还不知会给安西惹来多大的麻烦。” “你怕吗?”薛凛眼中的戾气收起大半,目光沉沉看向她,嗓音微哑问道。安西的安宁也不知还有几日,群狼环伺,一旦乱起,不知几时休,更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 “不怕!”明漪摇头,眼神坚定,她都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什么?她今生所图不过是能护她所想护,爱她所能爱,活得有价值,活得像个人罢了。 对上她清亮的双眸,听着她坚定的话语,薛凛心中窜过一道暖流,轻轻勾起了唇角。 “说到弦歌,我倒想起一事儿,你今日不妨亲自去一趟堕仙楼看看,若是魏玄知来了安西,或是就在北关,他说不得就在堕仙楼呢?传闻中,他这个人甚是好色,而且,若他是冲着你来的,听说了天星峡之事,他必然会认为弦歌于你有所不同,难保不会起了拿她要挟你的心思,总归要确保弦歌的安全。”明漪话锋一转,将盘亘在心中的想法道出,不敢告知薛凛的是魏玄知只怕已是与弦歌有所接触了。 “你让我去堕仙楼?”薛凛嗓音往下沉了一度,看着明漪的眼神里藏不住的惊疑。 “对啊!你早前不是说你也曾待过斥候营吗?而且,你的本事既都是那位李先生教的,只怕也差不了,你去不是正好?”明漪笑着朝他一挑眉,她前两日因着李挚的事儿神思不属,待得这两日冷静下来,她才回过味儿来,当初在纪州金昌虢藏兵的山中,试探还真就只是试探,即便她寻不着出路,他也能带着他们平安出来,难怪,他半点儿犹豫没有将他们带进去,薛泰他们也没有半分迟疑和惧怕,她彼时还为他们全心的信任而感动良久,谁知啊…… 薛凛被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很是心虚,咳咳了两声,面无表情道,“我当时不是为了瞧瞧夫人的本事吗?并非有意欺瞒!” “那这回正好让我瞧瞧都督的本事啊!”明漪笑睐他,眼中闪烁了一下,她的手又搭上他的手臂,“或者……我随都督一道去?” 薛凛自然不可能带明漪去堕仙楼,虽然明漪说只是猜测,但对于她的猜测,薛凛也从不等闲视之。既然事关魏玄知,他便自个儿揽了差事,亲自走一趟。 明漪倒是有些遗憾,本来还以为可以去堕仙楼见见世面的。 虽然没有去堕仙楼,可明漪却是睡不着觉了,她方才已与薛凛商量好了,若是此去果真在堕仙楼发现了魏玄知,便寻个由头先将他拿下,然后上告朝廷,他一个质子居然擅离望京,还不远千里来了安西图谋不轨,也可以坐实湘南的野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明漪光是想着就觉热血沸腾,若能这么简单就解决了魏玄知,甚至是湘南……她光是想想也睡不着啊! 夜已深了,可她的房里还亮着灯,微雨和奉玉都被她支开了,她没有睡,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即便如此,薛凛回来时,她也半点儿没有察觉,倒是薛凛看见她房里的灯还亮着,知道她急着知道结果,便脚跟一转过来东厢。 刚敲响门就听着门内响动,似是着急忙慌地趿拉着鞋子就直冲门而来。 “你慢着点儿,别摔着!”薛凛无奈道,话音刚落,门也被明漪从里头拉开了,伸手将他往里一拉,目光灼灼将他望着,劈头盖脸就是问道,“如何了?” 薛凛看着她,沉敛着眸色摇了摇头。 明漪眼中的亮光一滞,“没有?” 薛凛点头,又摇了下头,这可将明漪给弄糊涂了,“什么意思?” “堕仙楼内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也暗中排查过,今夜的客人中并没有与魏玄知相像之人,不过弦歌与我说起,昨夜倒是来了一伙人,有胡人有汉人,说话时都用的是汉话,当中有个汉人青年,虽是被抹黑了肤色,可五官却是精致姣美,看上去比个姑娘还要漂亮,另外一个胡人男子也长得很是英俊,这两人似是这些人的头儿,各自身边都有护卫随行,她还偶然听到那胡人的随从与胡人用狄文交谈,听到他们提及了‘三公子’几个字……” 明漪笃定道,“那必是魏玄知无疑了。他定是一早派人盯着咱们都督府,所以,你这儿一有动作,他立时便望风而逃了。可即便逃了,到底也是留下了痕迹,他既来了北关,必不会空手而归,只是咱们这样一来,他只怕等不了多久就会有所动作了。咱们最好尽快找到他,才能占得先机。” 薛凛看着她,眸色幽幽,他今日虽是去了堕仙楼,却当真没有想到真的会在那里查到有关魏玄知的蛛丝马迹。 明漪“猜”得是真准,弦歌凭着记忆,已将昨夜那两个人的画像画了出来,虽只有五六分像,可薛凛已是认出了那就是魏玄知。他果真来了北关,而且也果真就藏在堕仙楼,可……明漪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好像关于魏玄知的事儿,她总猜得格外准些。想到在望京时,她初见魏玄知时那些异常的反应,薛凛眸色深了深,眼底思虑如海,幽邃难窥。 第196章 我想你了 好在,她虽对魏玄知不明缘由的了解,但她对魏玄知的厌恶与戒备也是再明显不过。 “都督?”见薛凛不说话,反而神色有些古怪地将自己看着,明漪眉心微颦,略略提高音量唤道。 薛凛醒过神来,轻“嗯”了一声,“我已是安排下去全城排查,争取尽快将他揪出来!我这便去了,你早些睡。”薛凛言罢转过身大步而去。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眉心拧在了一处,没想到居然又让魏玄知逃了,他这个时候来北关,定是不安好心,只不知前世时,是否有这一出。她虽说在薛凛面前说得无畏,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魏玄知心性阴狠,薛凛虽也并非有勇无谋,可他仍心存仁义善念,若魏玄知玩弄阴招,他也不知是否能够应对。明漪只怕她重活一回,本是想着规避一些事情,却反倒将原本好的局面推向坏的方向。 譬如安嫤和李凤娇,她自以为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却不知这改变是好还是坏,更不知她们的未来会如何。 想到这些,明漪自来到北关之后,第一次想望京想得慌,想望京里的阿爹阿娘,想母亲、想阿嫤还有阿娇,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抬起眼来,刚好瞧见庭中的那棵桃树,树叶竟有些泛黄了,安西的秋天来得比望京早了不少。 虽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可望京城仍还残存着几丝暑气,直到这日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才将这暑气涤尽了一般,让人觉出了几分凉爽。 李凤娇却在这样的天气中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张开双臂拦在安嫤面前,“阿嫤,你听我说,这事情已成定局,你眼下去找太子表哥无济于事,说不得还会引得皇舅舅不喜,得不偿失啊,像明漪在信里说的那样,咱们要冷静,才能在这样的局势下看清楚咱们能凭借什么,蹚出一条明路来。” 昨日,她收到了明漪的回信,看罢之后,今日清早她便进了宫,本以为看了那信,阿嫤该冷静些才是,谁知,她确实看着冷静,还特意让司琴她们给她梳妆打扮,然后,让乳母抱了刚出生不久的小郡主来,她便是说要去找太子。 李凤娇吓坏了,要知道,自早产生下小郡主后,安嫤便好似心灰意懒了一般,连太子的面儿都未曾见过,只终日将自己关在寝殿之中,除了偶尔见到小郡主时,神色柔和些,平日大多时候整个人都是暮气沉沉的,就连李凤娇有时进宫来与她说话,她都爱答不理的,可今日看了明漪的信后,却突然这般了,难道……是看见了明漪随信捎来的那只给小郡主备的金项圈儿,受了刺激,想要去找太子表哥大吵一架吗?想到安嫤从前的性子,也难怪李凤娇这会儿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了。 相较于李凤娇的心焦,安嫤却很是冷静,许久未曾妆扮过,她虽稍显憔悴,可一双眼睛里却尽是坚定,“阿娇,我很冷静!我只是已经看清楚我眼下能凭借的是什么,也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哪怕是为了囡囡,我也不会做傻事,相反,就是为了囡囡,无论有多难,我都要好好活下去。” 李凤娇见她这模样,半信半疑道,“当真吗?” “当真!”安嫤抿起嘴角,冲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去找太子绝非找他吵架,我自有打算,你可以与我一道去,我路上与你说。”安嫤说着,朝李凤娇伸出手去。 好些日子了,李凤娇都没再见安嫤笑过,她几乎以为,安嫤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如今再看她,笑起来仍是好看。 她心口微动,伸出手去,安嫤携了她的手,一边靠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一边往外走。 李凤娇也不是傻的,不过寥寥数语,她便明白了安嫤的打算,看着她一时却是心绪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只是,她知道,安嫤已经决定了,她没有阻拦的余地。为了在这深宫之中生存,果然,每个人都不得不摒弃一部分的自己。李凤娇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如此厌恶这座华丽如囚笼的宫城,宫外的世界该是何种模样?当真如明漪所说的那般广阔无边,多姿多彩吗? 李凤娇心中的向往到这一刻膨胀到了极致。真羡慕明漪啊!她们三人中,唯有她,跳出了这华丽的牢笼,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活出了别样的人生。而她与阿嫤,或许只能陷在这四方边角的天地里,终其一生了? 听说太子妃来了,太子很是惊讶,怀着既欢喜又有些忐忑的复杂心情,他赶忙迎了出来,见到安嫤的一瞬间,步子却是迟滞了些,喃喃唤道,“阿嫤!” 安嫤朝他轻轻屈膝,福了福礼。 傅睿煊连忙赶步上前将她扶起,“你身子还未好,有什么事儿让人来说一声我过去便好了,你又何苦自己跑一趟?昨夜还下了雨,可别着了凉。” 安嫤这一回是狠遭了罪,即便今日还特意用了脂粉,却也藏不住的苍白憔悴,身上的衣裳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看在傅睿煊眼中,让他的心尖都掐得疼了。 安嫤却是如从前一般无二地仰眸看着他,微微笑,“我没事儿,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再不动弹怕就要废了,正好,许久未见了……阿煊……” 她低低唤着许久未曾唤过的名儿,让傅睿煊陡的一颤,他以为……今生都再听不到她这般唤他了。 “阿煊,我想你了!”安嫤切切道,眼里蓦然就湿润了,傅睿煊再隐忍不得,抬手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 好一会儿后,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骤然响起,才惊得相拥一处的两人分开来,转头看去…… 那随行的宫娥和乳母都面朝殿外,恍若什么都没有瞧见,这会儿倒是忙于拍哄突然哭起来的小郡主,只是小郡主却并不怎么领情就是了,哭声愈发响亮。 “囡囡也想爹爹了,所以我带着囡囡来看爹爹。”安嫤轻笑着道,眼中泪光隐隐,衬着眸底的笑,让傅睿煊心中又暖又涩。 上前一步,从乳母怀中接过襁褓,说来也怪,小郡主挪到傅睿煊怀中之后,哪怕他抱得很是僵硬,可在那一下下的拍抚中,哭声竟是渐渐缓下了。 “囡囡是真喜欢爹爹!”安嫤笑道。 小郡主歇了哭声,竟是睡着了。傅睿煊在小郡主刚出生时也见过,可刚出生的孩子有几个是好看的?后来,因着安嫤与他赌气,他便也没怎么仔细瞧过女儿,今日一看,已是长开了些,竟是白嫩可爱的模样,傅睿煊只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第197章 是真好看啊 “那日父皇看了囡囡,说是囡囡像极了阿娇幼时,咱们囡囡长大之后,必然也是如阿娇一般的美人儿。”安嫤在边上看着傅睿煊看着怀中小郡主,目色柔和的模样,笑着道。 “咱们囡囡是大周的明珠,我定将她捧在手心,让她做望京城最快乐幸福的姑娘。”傅睿煊心里暖胀,笑着允诺道,目光凝在小郡主身上,须臾不舍离开。 “嗯。我相信……”安嫤点了点头,可话音儿里却带了一分哽咽。傅睿煊听出不对劲儿,抬起头来,却见她两串珠泪涟涟,竟是梨花带雨的模样,“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想着,你我在一日,咱们囡囡自是大周最耀眼的明珠,自是幸福安宁,可倘若……你我都不在了呢?我也知道,是我没有福气,若囡囡是个男孩儿,若我还能为囡囡生个兄弟,让她来日有个依靠都好,偏偏造化弄人……我只要想着我们不在了之后,囡囡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若还要任人鱼肉,我怕是……死也不得安宁!” “说什么傻话?”傅睿煊见她这般,心头抽痛得厉害,一只手抱住襁褓,另外一只手亦是伸出,将安嫤揽在怀中,眸中掠过一道幽光道,“你放心,我定会为你和囡囡好好打算的。该你们的,我定会给你们,什么都不能少。” 安嫤望着他,切切唤了一声“阿煊”,便是乳燕归林般深深埋进了他怀里…… 北关这头,明漪和薛凛这边,却远没有安嫤那般顺利。 薛凛这些年为防探子窥伺北关,想了许多的法子,其中便是将整个北关的人口都筛查了一番之后,将五户编为一伍,设一伍长,同为一伍若是哪户出了问题,有连带之责,同样,你若发觉哪户有异样,报到伍长处或是直接上告官府,则可免除责难,若是官府查实为真,还会给予一定的奖赏。这样一来,家家户户互相监督,哪家多了人,少了人,一问便知,排查下来,不过大半日的工夫,可却没有查出半点儿异样,魏玄知一行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让明漪生出一腔是她错判了,魏玄知根本就未曾来北关的感觉。 可薛凛和她都知道,不是。 “看来,他们在北关城的部署已非一两日,此行更不是临时起意。”薛凛手指在案上辗转轻叩,沉声道。 “那便不如想想他们来北关有何目的。”明漪看向薛凛,“你觉着,天星峡是不是魏玄知的手笔?” 薛凛眸色转沉,“不无可能!”他们不是起初就觉得那样的狡猾不似北狄人的作风吗?可魏三此人却心思迂回,若说此事是他的手笔,倒很有可能。这么一来,薛凛对于那个和魏玄知一起的胡人青年的身份倒很是好奇了起来。 “若是冲着你来,或是冲着我来的,咱们不妨给他们个机会,引蛇出洞?”明漪目下闪闪,眼底掠过一道狡光。 薛凛神色一变,“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咱们掌握主动,总比全无准备的好?何况,这般情况下,他们也等不得太久?”薛凛在城门口加强了查验,风声这么紧的时候,他们要想出城可不容易。而官府正在拿着弦歌提供的画像一家一家地搜,即便慢一些,可总能搜完。 薛凛眉眼微沉,轻抿薄唇一时没有说话。 “最近北关城可有什么事需要你或者我亲自出面的吗?”明漪沉吟片刻后问道,为今之计,她只能将自己当作魏玄知,试想他会怎么做。 薛凛神色微闪了一下,竟是点了头。 明漪微愕,眼中却有亮光,“还真有?” “嗯。”薛凛沉声,“七月十五中元节。安西人重祖先祭祀,虽是汉胡礼数不同,但中元节都算得北关的一大盛事,彼时会请得道法师在长门大街设坛讲法,再行祭祀祈福,届时,你我要代表百姓进头一炷香。” 离中元节尚有几日,这几日,官府和军营没有放松地在北关城内两头排查,可一时却还是没有收获。魏玄知一行人恍若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中元节,明漪在陪同恍若全然不知他们加强了驿馆看守的褚晏泽时,越发笃定魏玄知一定会出现。随着这笃定,她也更加冷静了,早晚要对战,此时不过将将开始罢了,她不再是任人鱼肉的金丝雀,有何可惧? 转眼到了中元节,这一日,明漪和薛凛皆是换了一身新衣,明漪偷偷瞄了一眼薛凛,脸上微微一热,虽说这衣袍是她亲自定的式样,可穿在他身上,她还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光啊,是真好看! 仍是一身玄色锦袍,袖口和衣襟用银线绣了流云纹,行走间恍若流星坠地。腰身紧收,玉冠束发,哪怕冷峻的面容上仍是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却莫名多了几分难言的矜贵。 “怎么了?”薛凛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解问道,随即低头打量自己是不是有何处不对。 明漪落落大方,半点儿没有偷瞧旁人被抓住的窘迫,笑呵呵回道,“我是觉得好看!” 薛凛猝不及防听得这一句,耳根蓦然发热,垂下眼不自在道,“倒也不至于如此……” “你也觉得我挑的这衣袍好看?”明漪笑盈盈接过话,对上薛凛看过来时微愕的视线,狡黠的一笑,像只小狐狸。 薛凛朝她伸手时,她却已经咯咯笑着跑开了,绛红色的石榴裙恍若盛放的花,荡过眼前,惊起心湖阵阵涟漪。 “你慢点儿!小心摔着!”薛凛的沉嗓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追上她。 前头明漪却是猝然停下了脚步,因着府门外居然已经等着一人,一身朱色官服,负手而立,是褚晏泽。 后者亦是没有想到转头时会瞧见这样一副情景,她笑容满面,眼神晶亮地自远处奔来,绛色裙裾飞舞,恍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蝶,鲜活而明丽,艳艳夺目。 可惜,在见得他时,这只蝶儿便突然停了下来,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是淡了两分,那鲜活便硬生生不见了,恍惚,她又是那高门朱户中的贵女,蹲身敛衽,朝着他屈膝一福,“褚大人怎的来了都督府?”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的端庄得宜,礼数周全。 褚晏泽微微眯了眼,目光落在大步走至,不动声色将明漪掩在身后的薛凛,回以一揖,淡淡笑道,“早前薛大都督和夫人不是邀我今日一并进香祈福吗?既是代表朝廷,我总不能迟到,起得早了些,想着都督府离长门大街更近,索性便先过来相候了。未曾先知会,还请二位勿怪越秦冒失。”说着又是一揖,端的是君子端方,行止有度。 第198章 牵手 明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大清早的,褚大人想要多走走,有助强身,我们有什么好见谅的?”那驿馆离都督府可算不得近,他爱走,谁还能拦着他不成? 明漪的牙尖嘴利褚晏泽已是习惯了,可想起她见到他之前那副笑容满面,鲜焕明艳的模样,他心口莫名有些气闷。 “既是褚大人已经来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便一道去!”薛凛接话道,一双眼目沉沉落在褚晏泽面上,嘴角轻轻勾着,笑意却半点儿不及眼底,有些事情,他看得分明,但只怕是当局者迷,可他不会告诉明漪,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褚晏泽永远不明白自己的心。 褚晏泽只觉得薛凛的目光恍若利剑一般,只是待他看过去时,却只看见薛凛一双淡漠的眼睛,与之前一般无二,将疑虑隐在眸中,他低低笑应道,“如此甚好,那便走!”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薛凛点了下头,伸手过去,握住了明漪的手,这一回,没有隔着衣袖,而是切切实实与她两手交握。 明漪愣了愣,目光从他们交握的双手挪到他看过来的眼睛上,怔忪无言。 薛凛却在见她面色如常时,嘴角轻轻勾起,眼神与语气都是难得的柔和,“走!”说罢,带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明漪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他却不允,反倒将手紧了紧。明漪瞪他一眼,他的手掌干燥有力,与她畏惧的黏腻不同,竟是再没有让她生出半分从前的恶心不适来,反倒是她的脸不由发热。 薛凛眼角眉梢都透着难言的欣悦,紧了她的手,牵着她转过了身。两人一时旁若无人,像是旁边没有褚晏泽这个人般,没有往他多看一眼。 谁知,两人刚刚步下台阶,便听得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薛泰纵马疾驰而来,脸上满是急色,跳下马背便直直朝薛凛奔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明漪离得近,隐约听到什么“小股骑兵”、“北狄人”之类的,明漪没有觉得多少意外,心头反而升起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果然来了! 下一瞬薛凛皱眉往她看了过来,她不等他开口,已是笑意盈盈冲着他道,“没关系的,军务要紧,你只管去,至于进香祈福,这不是还有褚大人代劳吗?朝廷的巡边使,想必北关百姓们都更好奇,想看他呢!” 薛凛没有说什么,只是深看了她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明了的眼神,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又是紧紧一握,下一刻便是松开了手,抽身而退。 松风已是极有眼色地将他的黑马牵了来,他接过缰绳,纵身上了马背。 “你小心些,莫要受伤了。”见他马缰轻振,疾驰而去,明漪没有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马蹄声声,尘烟轻扬,他没有回头,也不知到底听见了没有。 明漪目送着那阵尘烟消散在长街尽头,什么都瞧不见了,才有些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贤内助。更没想到,你居然与薛大都督还有些伉俪情深的样子。” 耳边传来一袭清冷中带着两分阴阳怪气的话,明漪转头轻哼一声,笑道,“褚大人若是什么都能想到,岂不成菩萨了?不对,褚大人今生想必成不了菩萨,毕竟,菩萨都是要戒贪嗔痴慢疑,放下五欲六尘,不可造杀业的,对?”她笑盈盈看着褚晏泽,眼底却没有半点儿笑意。 褚晏泽望着她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心底一时还真泛起了一丝杀欲,明明是一个俏媚可爱的姑娘,为何张嘴却让人生出想要扭断她脖颈的冲动? 明漪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褚晏泽眯眼看她时,已经在盘算要扭断她可爱的脖子,仍是笑眯眯的背着手迈开了步子,“走,褚大人,一会儿晚了可要错过精彩的好戏了。” 褚晏泽眉眼惊跳了一下,总觉得她这话里有话,只是凝目看去时,却只看到她的背影,端持优雅,又是那副望京贵女中千篇一律的模样。 走出都督府的那条大街,热闹喧嚣之声便是不绝于耳。有胡人齐声歌唱着祭乐,不知唱了什么,可街节拍却是轻快,若非胡笳声声透着几许哀戚,倒是会让人忘记这是祭祖思亲之时。 不一会儿,歌唱声中掺进了大声的诵经念佛声,似是满城的善男信女都随在僧侣身后,与他们齐声和唱。 香烛袅袅中有隐隐的纸焦味弥漫鼻间,是有人在焚烧纸钱和寒衣。 待得走到长门大街中央的那处空地时,远远已可见一座新搭起的高台,台高一丈,台子中央放着一尊一人高的佛像,佛像周围全是供奉的鲜花瓜果,烟雾缭绕中,梵唱声声,虽然不在佛寺,却也别有一番庄严肃穆。 许宥已在此处,见得一众护卫簇拥着明漪和褚晏泽一前一后而来,他连忙迎了下来,将两人往高台上引,至于两人的护卫,自然都留在了台下,只有明漪身边的微雨和奉玉跟在她身后也上了高台。 有僧侣捧了香炉来,送到明漪跟前,“还请夫人代表都督府,先进奉清香!” 明漪自是没有二话,轻轻颔首,屈膝福礼后,双手平举胸前,神色虔诚地接过那只香炉,郑重捧之,一步步缓缓走向那佛像处。 台下不少人都看着高台之上那身姿不知何时,已出落得高挑窈窕的女子,鹅黄色宽袖上襦,下身系一条高腰的绛色石榴裙,发髻高挽,神色沉静而肃穆,双手挑香奉于佛前,行止间竟是说不出的高华与风骨,让人不由得看住了眼。 “没想到娇娇如今竟出落成了这般。”人群中,一个胡人青年望着台上女子,目中是灼灼之光,有欢喜,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忐忑,娇娇这般……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他道出这一句,半晌未听身旁之人应声,他转过头去看,却见身边人神色怔忪看着台上之人,不知在想什么,只那双眼睛却是幽深得恍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皱了皱眉,轻唤了一声,“叔毓兄?” 他身边人目光轻闪着回过头来,方才他好似在失神,却也将身边人的话尽听了去,还能垂目应道,“确实。倒是与我以为的不太一样。”那身姿步态,举手投足,一时间倒是像极了他记忆当中的那个人,可,她们分明不是同一人。 高台之上,明漪已是进罢香,轮到了褚晏泽。台下许多百姓都听说朝廷来了个巡边使,很是稀奇,毕竟这么多年,倒是甚少有朝廷官员来安西,尤其还是什么巡边使,当中有些之前已是在街上惊鸿一瞥过的,便与身边人说起这位朝廷来的巡边使,虽然看着身子骨弱了些,长得倒是好看…… 第199章 刮目相看 一会儿,褚晏泽也进完香了,那盘腿坐在佛像前蒲团上的老法师对着两人念了两句佛号,用手浸到法钵盛的水中,再抬起,分别在两人额前清点,是谓消灾解厄、祈福之意。 明漪双手合十,跪在佛像之前,很是虔诚的模样,却是闭着眼,轻吐清冷之语,“佛度有缘人,褚大人这般虔诚,可是悟了?准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这可是大周百姓之福,当是一桩大功德。” “薛夫人这话说得,倒好似褚某十恶不赦一般,若说造的杀业,薛大都督可比我多多了。”褚晏泽亦是目不斜视,跪在那儿,看似虔诚,甚至微微笑着,吐出口的话却全没有半点儿君子之风。 听他说起薛凛,明漪蓦地蹙眉,眼风如刀扫向他,“菩萨尚可杀一城人救一国之人,我家都督既是入了军途,手握钢刀为护家国百姓,山河无恙乃是大义,即便造下杀业,菩萨也看得清楚,倒是褚大人,菩萨就在当前,你当真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吗?褚大人为人二十余载,当真未曾造过杀业?或是未曾因一己之私而造过杀业?” 明媚不再,端庄不寻,这一刻的明漪恍若被触到了逆鳞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褚晏泽眼中幽光暗闪,看着她片刻,倏然扯唇一哂,“原来……” 明漪偏了偏头,听他只这两个字,再无后文,眉心不由一颦,“原来什么?” “没什么。”进香祈福仪式已是完成,褚晏泽抖了抖朱色官服的下摆,站起身来。 明漪皱眉盯他一眼,到底没有再追问,亦是敛裙站了起来,缓缓转身,与他一起笑着看向台下百姓。 “咱们的夫人还真是大方美丽,看着便与咱们都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啊!” “咱们这位夫人与这位巡边使都是望京来的,我瞧着倒是男帅女娇,瞧着也是般配。” “你是傻了?那可是咱们大都督的夫人,你居然说她与别的男人般配?” “再说了,哪儿般配了?那男人单薄瘦弱,瞧着风沙大点儿就能直接吹倒的样儿,哪儿像个男人?” “你居然拿他和咱们大都督相比,眼睛是糊了屎了?” 那人不过一句话就引得周围人群起而攻之,明漪听着那些话,脸上不由露出笑意来,果然薛大都督在北关极得民心。 她身边的褚晏泽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单薄,只是这回的更是直白,居然说他不像个男人。他即便是再好的修养,这一刻脸上的笑也有些绷不住了,转头一看明漪脸上热切的笑,尤其是她还冲着他挑衅地一挑眉梢,褚晏泽登时觉得血气上涌,一张脸瞬间黑沉。 而看他的脸色,明漪反倒笑得更欢快了两分。 边上微雨见状,也是抿嘴偷笑了一下,倒是奉玉,自始至终端沉着面色,看上去也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一个侍婢,在人群中,本就是如同影子般可以随意忽略的存在。 今日日头不烈,天上云影淡淡,衬着阵阵西风,不热也不冷。 突然,高台对面的屋脊上有什么东西在太阳光下闪了一下,奉玉瞬时抬眼看去。 几乎是同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 “夫人小心!”奉玉断喝一声,抽出袖中匕首冲上去格挡那支利矢,只听“叮”的一声,利矢擦着匕首而过,迸出几点火星子,却已是偏了方向,“笃”一声扎入明漪身前数步之处,入木三分。 屋脊上放冷箭的人一击不中,并没有再放第二箭,而是一个矮身便是从屋脊的另一侧滑了下去。 “追!”奉玉手中匕首一挥,不远处戍守街边的弓卫便是朝着方才那名刺客所在追了去。 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群骤然慌乱起来。 同时,人群中有几人暴起,抡刀往高台上攻来,又两记冷箭,这回却是避开了明漪,直直朝着褚晏泽的面门射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急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到东西摔倒,身后被什么东西一拦,他才勉强站稳,至于两支朝他射来的箭,一箭被他的护卫格开,另外一支则被从佛像后跳出的一人直接挥刀拦腰斩断,那人劈断了箭后又一刻不停挥刀向前,与那些身份不明,跳上高台的人斗在一处。褚晏泽怔了怔神,觉出这人有些眼熟,仔细看才想了起来,可不就是这两日一直随护明漪身边的护卫吗?好像是姓陆。 褚晏泽惊魂未定,转过头看去,对上的是明漪一脸明媚的笑,竟是她随手抽了边上一根竹竿,在他腰后一拦,阻住了他的倒势。 “褚大人,你若是在咱们北关出了事儿,我们都督可是不好交代,你说,今日弄这出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想法?看来,褚大人有些危险啊!”明漪朝他眨巴着眼睛笑,待他站稳时,已利落收回了那支竹竿,顺势朝着身旁一扫,立时将两个近前的人扫倒。她……褚晏泽双瞳一缩,嘈杂混乱的人群中,正随人流往外挤去,却一直关切着台上的人亦是惊得互看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似的惊讶。 只明漪扫倒那两人后就收了手,将手中的竹竿一扔,另有二三十个黑衣弓卫自街边,还有另外两侧的巷弄中奔出,三两下将高台上的两人团团围住,但不知有意无意,她和褚晏泽中间被好些个人分开,褚晏泽一动,便能被人紧紧盯住。 偏明漪还转头冲着他笑道,“褚大人莫要担心,我们无论如何也会保住你的,只是不知道这些要你性命的人会不会轻易饶过你了。” 褚晏泽心头一堵,抬眼看去,见底下一片混战,可那些黑衣弓卫与不知何时来的北关官兵竟是能够手起刀落,避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看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早有准备,行进间居然暗藏阵法,将人牢牢困住,转眼间,不只是冲上高台的人,还有那些混在人群中的刺客,皆是被拿下了。 “没想到,薛大都督虽然人不在,却早有安排。薛夫人……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褚晏泽看向明漪,语气很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我让褚大人刮目相看吗?难道那两支冲着大人来的冷箭,大人是一早就算到了的?”明漪勾着唇角,明眸轻睐向他,虽然没有挑明,可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目光对视一眼,幽光暗闪,又各自移开。 这时,陆昭上来抱拳复命,“禀夫人,刺客已尽数拿下。” “先将人押回去,待都督回来再行审问。”明漪声音往下一沉,不怒自威。 第200章 果真是他 “那这些百姓?”陆昭指了指身后那些被方才围在高台前,这会儿被困在当中,神色很有些惶惶的百姓。 褚晏泽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攒握了一下,薛凛在北关尽得民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自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失去。他悄悄抻了抻背脊,就等着明漪开口放人。 谁知道明漪却是扯开唇角笑了,微微扬眸看向那头人头攒动,却噤若寒蝉的百姓们,“是百姓自然就能放,可……这里也未必就都是百姓?” 褚晏泽一惊,蓦地扭头往明漪看去,入目,却是她微微笑着的脸,只那笑意却半点儿不入眼底,那样让人看不出深浅的莫测,倒与薛容与有些莫名的相似。 “去,让各伍长来认人!让他们看清楚了答,这回若是有错,他们一家子可就得背上通敌叛国之罪了!”明漪这一嗓子被风送远,让台下那些百姓和刺客都是莫名一凛。 通敌叛国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 至于那些刺客,不用明漪再吩咐,已是当众一个个搜捡了全身,又缚住手脚,卸了下巴,被押了下去。 “大家放心,耽搁大家一会儿时间,只是为了咱们北关城的安全。这些人丧心病狂,若是让他们留在咱们当中,可是后患无穷,只有将他们揪出来,咱们才能有安生日子过。”明漪转头看向那些百姓时,脸上却是笑容满满,语调沉稳中尽显柔和,却字字都带着铿锵的铁骨,“你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安西百姓,配合着查验一番,既可自证清白,又为护卫北关出了一份力,乃是大善。今日是祭祖之日,咱们的祖先在天之灵,定会感念我等全乎家国之心,而都督虽此时在外御敌,亦可明了你们护卫家园之意,我代都督,谢过诸位大义!”明漪说着,竟是蹲身敛衽,朝着那些百姓深深一福。 褚晏泽侧目看着她,眼底种种情绪灰飞烟灭而过。 四下一寂,紧接着那些百姓七嘴八舌道,“我们知道夫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等愿意接受查验。” “我们本就问心无愧,自然不怕查验。” “是啊,为了北关,为了我们自己,夫人尽管验好了。” “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可面对冷箭尚且临危不乱,正是我等楷模,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都听夫人的。” “夫人不愧是都督的夫人,都督英武,夫人敏慧,有你们在,我们北关安矣,安西平宁!” “北关安矣,安西平宁!” “北关安矣,安西平宁!” 先是有人跟着喊了一句,便又有人跟着喊了一句,一句再一句,连成一片声浪,几乎响彻云霄。 明漪双眸微微湿润,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两分,心中掠过一道暖流,原来……受人拥护和爱戴,是这样的感觉啊! 陆昭领命去了一会儿,便是领了一串人上来,个个神色紧张,陆昭径自将他们引到了那群百姓跟前,让他们一一指认。 方才高台边的百姓不少,明漪又是慎重行之的态势,有了她方才那一番恩威并施,哪怕是那些心里本就虚着的伍长也不敢糊弄,百姓还自发互相监看起来,不一会儿,那些百姓就慢慢地分成了两边,一边是伍长和其他友邻都确认无误的,这边人很多,越来越多。另外一边想必就是有些问题的,人不多,慢慢从人群中剥离出来。 褚晏泽掐着掌心,看明漪已是在奉玉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招手让奉玉到了身边,低语了两句,奉玉点了点头,从微雨手中接过两张隐隐透出墨渍的纸卷,转头走向了那些百姓处,褚晏泽看去,正好瞧见了那两张纸卷是两幅画像,当中一张,居然惟妙惟肖,像透了魏玄知。 褚晏泽看向明漪的目光近乎惊骇,原来,之前北关城突然戒严,并且安西军和官府联合起来,城内城外数番搜查,竟果真是因为发现了魏玄知在北关吗? 可是,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魏玄知来北关,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余下的都是魏玄知的心腹,除非将性命捏在他手里的他才可能放心用,那些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背叛他。是以,消息绝不可能是从他们这儿透出去的。 不!褚晏泽双瞳微微一缩,除了他们,还有一人知道——北狄四王子斛律严。 还有方才那两支冲着他来的冷箭,到底是谁的主意?可是他们未曾有谁知会过他一声,只是做戏,还是当真为了让安西与朝廷生出嫌隙,不惜牺牲他? 褚晏泽脸上神色几变,一双眸子却转而阴鸷,唇角更是紧紧抿在了一处,明漪瞥见,嘴角浅浅一勾。 那头,奉玉拿着画像对着那些人一一看过去,褚晏泽知晓魏玄知的计划,他此时就在那群百姓之中,虽不知他作何伪装,可这样下去,当真还能躲得过去吗?褚晏泽虽然心生疑虑,可心中还是不愿看见魏玄知落在薛凛手中,他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想到这儿,褚晏泽不再犹豫,目光朝着高台下某一处看去,他的一个护卫抬眼看来,无声点了个头,便是转过了身,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百姓那头,借着人影幢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褚晏泽收回视线,再看向查验百姓处时,神色却不由得一紧,却原是奉玉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几个人拿着那幅画像对着不远处的人比对着,然后朝着那几个人的方向走去…… 褚晏泽的心也不由得紧提了起来,就在这时,高台之上陡然生变。 “什么味道?”有人皱了皱鼻子闻道。 “火!起火了!”正在这时,有人指着明漪他们身后惊声喊了起来。 明漪与众人一般骤然转头看去,只见烟与火一头涌上来,已是将半个高台遮蔽。火是从高台下烧起来的,怕是浇了油,才窜得那般快,而这高台,本就是用竹竿专为这场盛事临时搭建的,如何经得起这火? “夫人?” “快,快,护夫人离开高台!” “都督留了话,夫人安危最重,其余都可后放!” 台上台下皆有人惊呼,那烟不知为何,又浓又密,扑卷而来。明漪捂住口鼻,转头往人群那头看去,却见那头竟也是乱了起来,却原来是有几个人趁乱仍下了几枚毒烟丸,黄绿色的烟雾登时腾绕而起,烟雾滚滚中,那几个人终于不再藏匿,亮出兵刃,砍出一条出路,往外逃窜,电光火石间,一双眼睛回头往明漪看来,烟雾缭绕中,明漪却看得清楚,那张哪怕烧成灰,哪怕她轮回两世也能轻易认出的脸——魏玄知,果真是他! 第201章 没受伤便好 眼看着那伙人借着毒烟丸的烟雾丧心病狂地砍倒手无寸铁的百姓,夺路而逃,明漪恨得红了眼,声嘶力竭喊人去追,却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 “都督有令,四方戒严,城门紧闭!”就在这时,一声传令穿破烟雾抵达耳畔,让明漪有一瞬以为是她的错觉。 “都督有令,四方戒严,城门紧闭!” 她茫茫然抬起眼来时,又传来一声,而且更近也更清晰了,明漪的眼往烟雾后看去,先见得举着鲜红令旗的传令兵奔至,紧接着闻得马蹄声如雷奔,从远处纷至沓来。 当先一匹黑亮骏马飞驰而至,马上人一身铮亮明光铠,在日头下泛着光亮,身后玄色披风在烟雾中猎猎,眉眼冷峻,好似神只从天而降,破光而来,明漪对上他的眼,倏然便是眼角微湿。 薛凛勒马高台前,一跃而下,便是大步流星朝着明漪而去。 明漪已是被簇拥着离了高台,眼睛微微泛红地紧紧盯着他,他视线须臾不离,走至她跟前时,双手已握住她的肩头,目光灼灼将她上下打量,嗓音微哑问道,“可曾受伤?” 明漪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可惜,我还是让他逃了。”她的嗓音亦是沙哑。 薛凛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没受伤便好。” 此时,火和毒烟丸都已是被扑灭,薛凛带来的人与在此处的弓卫和官兵井然有序地整理现场。 许宥身上的外袍不知何处去了,衣裳半湿半干,一贯爱美的他此刻也顾不得脸上被黑烟污了,熏红着眼上前来道,“已是清理好了,伤亡百姓共十二人,受伤的已让人送去医馆医治!” 薛凛点了点头,“丧仪由你安排,抚恤金给得丰厚些。” 许宥抿紧唇角点了点头,转过身,迈开步子时略略迟滞,才让出他身后站着的人,居然是裴轻轻。 只是她发髻半散,头发都湿着,紧紧贴在脸上,黑色污渍一道又一道,很有些狼狈,身上裹着的外袍也有些眼熟,可不就正是许宥的吗? 许宥与她对视一眼后,难得的没有互呛,便是迈步而去。 裴轻轻神色亦有一瞬的不自在,转头屈膝朝着薛凛和明漪见礼,“见过都督、夫人!” 此时几人却委实没有寒暄的兴致,淡淡点了个头便算了。 明漪自从许宥报说了百姓伤亡人数后,便是神情怔愣,薛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紧了紧掌心里的手。 “都督!”陆昭押着一个人走了上来,“便是此人纵火,属下等追了老远才将人追到。” 那人已是被反剪了双手,嘴也被布条紧紧勒住。陆昭将从他身上搜检出来的令牌奉上,薛凛与明漪登时脸色微变,眼眸如刀往褚晏泽看去,“褚大人,此事你待如何解释?” 褚晏泽此时才认出那人般,惊呼道,“彭勇,怎的是你?当真是你纵的火?”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还能冤枉了他不成?何况,他逃跑时还伤了我两个兄弟。”陆昭哼声道,扯住缚住那人手的绳索往后用力一拽,那人便狼狈地重重倒地。 褚晏泽转头惶惶看向薛凛、明漪二人,拱手揖道,“薛大都督,薛夫人,此事我当真是冤枉啊,此子竟包藏祸心,定然是心存离间安西与朝廷之意,用心之歹毒,还请都督定要查问清楚。” “这个就不劳褚大人提醒了,入了我安西军的刑讯室,不管他骨头硬还是不硬,吐不吐口都没关系,先活着走一遍炼狱再说。只是,在此之前,就要委屈褚大人待在驿馆,莫要外出了。”见褚晏泽嘴角翕张,薛凛却不等他开口,便是不紧不慢道,“对了,褚大人放心,我自会上书陛下,说明情况。”话落,他手轻轻一挥,便有人上来,准备“请”褚大人回驿馆。 “等等!”明漪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目光冷冷扫过地上那个纵火之人,才看向褚晏泽,“菩萨当前,却还敢造杀业,生前不可恕,死后堕炼狱,这都是应当的。不过在那之前,这人总该先给那些枉死的百姓和他们的家人先赔个罪!” 明漪说的明明是那个纵火之人,可目光恍若刀子,却是落在褚晏泽身上,寸寸凌迟。 “夫人说的在理。”薛凛沉声应道,目光往陆昭一瞥,陆昭立刻会意,将那人拖拽着往不远处而去,那里,正是方才丧生的百姓暂时停尸处,此时,哀哀的哭声已是传来。 那个人被陆昭一脚踢跪在地上,压住他的后颈,让他磕头,那些刚刚丧亲的百姓冲上来,对着那人拳打脚踢。 明漪静静看着,薛凛将她紧紧捏成拳头的手一点点掰开,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了,沁出血来,薛凛目色一黯,为免她再伤着自己,便将她的手掌摊平,与他的贴在一处,“放心,不会这么便宜他,让他此刻就死了的!” “嗯!”明漪点头,“等到审问清楚了,自要他在全北关百姓跟前受尽唾弃!为一己之私造下杀业,必然会付出代价,祸及血亲!”明漪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时,目光如刀冷冷朝着褚晏泽剜去,虽然没有明言,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褚晏泽分明已是百无禁忌,可这一刻,却还是觉得浑身一凛,一股森寒的冷意骤然从脚底心而起,直窜四肢百骸。 薛凛抬手,有人再来“请”巡边使大人回驿馆,而这回,明漪未再阻拦,甚至眼角都未往他挂一下。 褚晏泽被“请”走了,四下里似是安静了下来,那些哀哀的哭声传进耳中便更加清晰,一滴眼泪终于是不堪重负从明漪眼角滑落,她抬手揩去。 薛凛目色黯了黯,紧了紧她的手,“我先送你回去!” “你眼下定有不少事要忙,我自己回去便是了。”明漪轻轻摇头。 “我先送你回去!”薛凛却很是坚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太放心,眼下城门已关,接下来的部署,许怀安他们自会安排,也不是事事都要有我。我先送你回去,待你回了府,我再来也不迟。” 明漪终于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回到都督府,府中已是给明漪备好了热水和压惊的汤药,她洗漱好后,喝了汤药躺下,便催着薛凛出府去,“很多事总要你拿主意的,而且我只想要早些抓到他,他这般丧心病狂,在外头多一日,这北关城的百姓就多一日的危险。” 薛凛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沉敛双目将她看着。 知道他是担心她,明漪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薛凛微微一颤,骤抬双目看向她,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伸手触碰他。 “放心,我不会让你担心的。让我睡一觉,我保证,睡一觉之后,我都会好的。”她清澈如溪的眼眸定定望着他,承诺道。 薛凛看着她,终于是点了头,“好!” 感谢所有投给我月票和推荐票的宝们,也感谢一如既往继续追看的宝们,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第202章 娇娇来了 明漪说到做到,睡了一觉之后,她好像当真无事了,该吃吃,该睡睡,还能有精神等着薛凛回来,问问情况。 只是,薛凛带回来的消息却算不上多么好,瞧见薛凛摇头的刹那,明漪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黯了双眸。 “他们眼下定然是还在城中的。”薛凛安慰她道。 “可是,城门总不能一直紧闭。”城门最多关上一日,若是一日后还不开,怕会引得城内人心惶惶,届时更是要生乱。可一旦城门开了,就未必真能严防死守了。 薛凛一时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清楚,若想抓住魏玄知,怕也就是这一日夜的工夫,错过了,只怕就是功败垂成。 “已是让人在一家一户的排查了,咱们先耐心再等等。”过了片刻,薛凛才道。 明漪点了点头,她知道眼下着急也没用,她也帮不上忙。若是寻常百姓,害怕通敌叛国之罪,自是不敢包庇和藏匿,可他们只怕也有的是手段迫使百姓不得不帮他们。 “不过倒是有点儿收获,刑讯室那头已是大致问出了同魏玄知一处的那位胡人青年是何许人了。”薛凛决定说点儿好消息让明漪心情好一些。 “是谁?”既然话都到此处了,必然是个有名头的人物。 果不其然,“北狄四王子,斛律严!” 话声一落,外间突然传来“哐啷”一声,是杯盏打翻的声音。 薛凛立时脚跟一旋,转身走了出去,明漪也紧跟其后。 外间只有微雨一人,脚边是一盏打翻了的燕窝,而她正蹲身在那儿收拾,听着动静,惶惶抬起头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是僵硬的笑容,“奴婢给夫人煮了碗燕窝,谁知笨手笨脚地给打翻了,奴婢这就收拾干净。”说罢,果真很快将那撒了一地的燕窝和打翻的碗盏收拾了下去。 薛凛和明漪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待微雨匆匆走了,薛凛这才沉目看向明漪,后者蹙着眉梢看着微雨离开的方向,转头看向薛凛时,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天刚蒙蒙亮,微雨便挽着一只篮子出了都督府,门房识得她,见状笑盈盈与她招呼,“微雨姑娘这么早就要出门?” “嗯。”微雨淡淡点了个头,便是埋头出了府门,到了府门口左转,到侧墙处边走边看,终于在墙根处发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标记,她才又顺着标记所指的方向寻去,一路寻到了一处民居,还不及敲门,身后就已有一柄弯刀抵在了她喉咙处。 她微微一僵,忙道,“我……我来见四王子。你就说,九年前蒙他所救的郭家村丫头求见,问他见是不见?” 身后的弯刀到底没有直接割下去,略作沉吟后,那弯刀从颈间挪开,转而抵在了腰后,身后的人抄着很是流利的汉话道,“进去!” 微雨颤了颤,到底是迈步向前,将民宅深掩的院门推了开来,迈步向里。 民宅内主屋亮着灯,微雨被身后那人押着直往这处来,进门一眼便先瞧见了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勒了布条的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样子,是这处民居真正的主人。 微雨勉强定了定神,却还是双瞳微缩,白了脸色。 “郭家村的丫头……你如今该叫微雨?”耳边传来一把轻柔带笑的嗓音,微雨抬起眼,便见到了坐在灯下桌旁的男人,一身寻常的布衣,可仍不掩高大的身形和高高在上的气势。面前之人深邃的五官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微雨忙屈膝深福了个礼,“见过四王子。” “多谢你这些年在娇娇身边,你替小王将她照顾得很好!”斛律严勾着唇角轻笑道。 微雨的脸色却蓦然发僵,“当初是为了报答四王子的救命之恩,奴婢才到了郡主身边伺候,这些年,郡主待奴婢很好,奴婢没有吃半点儿苦,是奴婢该谢王子给奴婢寻了一个好出路,将奴婢送到了郡主身边。”微雨说着,又朝着斛律严屈膝深福了一下。 斛律严看着她,眼中笑意疏淡,“还是要谢的,毕竟除了之前的事儿,今日也要谢你,若非是你,小王又如何能见到娇娇呢?” 这话一出,微雨蓦地抬睫一惊,神色中藏不住的惶然。 斛律严拍了拍掌,“去看看,咱们的贵客是不是到了,到了的话快些请进来!”一壁说着,他已经一壁往房门口尚未大亮的天色看去,眼睛里竟是藏不住的期待。 “是!”用刀顶着微雨后腰的那人应了一声,收了弯刀往外而去。 刀挪开了,微雨反倒不寒而栗,喉间微滚,涩声喊道,“四王子……” “嘘!”斛律严抬起食指抵在唇上,“娇娇来了!” 微雨拧眉竖耳,确实真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转过头,看着一身骑服的明漪缓步而来,她神色微怔,讷讷唤道,“夫人……” 明漪回以浅浅一笑,“让你为难了,微雨!” 微雨摇了摇头,眼圈儿骤然便是红了。 明漪这才抬眼看向自她进门起,就目光灼灼将她盯着的人,这一看过去,却是微不可察地一愣,这不就是当初从安源镇回北关的路上,偶遇的那胡人商队中,那个偷瞧她的胡人青年吗?没想到……他便是斛律严,北狄四王子。 一时间,明漪说不出心中是扼腕,还是遗憾,若当初便知他是斛律严,金昌虢又岂能轻易遁逃?若早知他是斛律严,拿下他,便有了与北狄对峙的筹码,只是可惜了…… 斛律严却是由着她打量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轻声唤道,“娇娇,我终于光明正大见着你了。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特意折道往安源镇方向去,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只是可惜,你那个时候都没有认出我来。话说,我倒是一眼就认出娇娇你了,尤其是你眼下那颗朱砂痣,还跟从前一样。你没有认出我来,可是我这些年变了许多?是不是长高长壮了?我如今可不再是从前那个瘦弱的需要你保护的男孩子了,我如今有力气也有能力,能保护你了。”他的目光很是热切,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站起身来,朝着明漪伸手,明漪却是一个侧身让开了,眼神往微雨扫去。 昨夜,微雨只说她当初家乡闹灾是真,逃难路上父母亲人都死了也是真,她只是隐瞒了当初是被人所救,然后,经由这个人铺路,入了济阳王府,成为了傅明漪的贴身丫鬟。这些年,她时不时会捎去消息,只提傅明漪的近况。却没有说这斛律严与傅明漪是什么关系。 第203章 身份 一早就安排人贴身照顾,而且还可以亲密地唤“娇娇”的关系。 微雨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是当真不知。 明漪蹙了蹙眉心,看向斛律严,目光中含着戒备,“四王子早知我会尾随微雨而来,是以,那些刺客受不住刑,吐露你的身份,也早在你的算计之中?” “那自然是,我来北关一趟,可不就是想见娇娇吗?而且,我也知道,听说是我来了,娇娇定会来见我。”斛律严一双眼睛将明漪紧紧盯住,嘴角勾着热切的笑,此时,又有一个手握弯刀的大汉从外而来,到了斛律严身边,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斛律严望着明漪的目光更热切了两分,“我就知道,娇娇还是记着我的。”随即转头看向他屋中的手下,“我就说,娇娇不会出卖我,看,她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而已。” 对上明漪皱眉看过来的眼,斛律严忙摆了摆手道,“娇娇放心,我的人没把你的侍卫如何,只是暂时将他们请到一旁,不让他们打扰我们说话罢了。你也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有没有侍卫当真不重要。” “那么……四王子这样处心积虑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漪听他话里话外透出的亲密眉心微微一皱,抿了抿嘴,直入话题道。 “还能是为了什么?娇娇,你那时便说,不愿回望京,让我带你走,可那时我实在没有办法……可如今不一样了,我可以带你走,也可以保护你。我只是恨自己,若是再早一些,再早那么一年,能够赶着在你嫁给薛凛之前,那便更好了。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斛律严迭声说着,望向她的目光多了两分忐忑。 明漪却是听得眸色几变,掐了掐掌心才勉强撑出脸上的沉静,喉咙却莫名有些发干,“我看四王子不是要带我走,而是如今北关城戒严,你出不去,所以想以我为质,帮你们出城?” “这是最好的方法,娇娇也会帮我的,对吗?不过这与我要带你走,并不冲突。只要出了城,自有人来接应我,届时娇娇随我一道去克孜,让你远离中原这些让你不舒服的人和事,让你往后的人生都恣意痛快,岂不好?”斛律严的目光与语气皆是理所当然和坚定。 “若我说,我不会跟你走呢?”明漪将声音往下一沉,眼中的锐光更是凝为一柄出鞘的剑,想起昨日那十几个枉死的百姓,登时杀意腾腾,她不动声色往微雨身边让了让,手已摸到了腰间,冷声道,“反倒是你,确该留下。” “为什么?”斛律严深看着她,眼中笑意骤然一敛,“你为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娇娇,你不该这样的。” 明漪的手骤然僵在腰上,斛律严则紧紧盯着她,目光透着审视将她打量,嘴角忽的一抿,迈步上前,明漪则下意识地往后退,“你是谁?”斛律严目光灼灼将她望着,目光锐利地似恨不得直接将她望穿,骤然吐出这几个字,让明漪一凛。 她勉强端住神色,喉间一滚,声音透着两分清冷,“四王子糊涂了?” “我是糊涂了,娇娇怎么可能不愿意跟我走呢?是你说的,不愿回望京,不愿待在那个家,你更不可能愿意嫁给薛凛的,他们最终都会舍弃你,你不是知道的吗?只有我,我永远也不会舍弃你,娇娇,你忘了,我们曾经可是共享一条命的啊!”斛律严拍着胸脯,目光切切,恍若两团炽燃的火。 明漪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斛律严看穿了她,知晓了她最大的秘密,看出了此明漪非彼“明漪”,好在,并非如此。 微抿唇角,她神色清冷道,“人都是会变的,我如今长大了,我从前说的,那都是幼时的戏言,还请你全都忘了!” “不可能!”斛律严脸色骤然一变,“娇娇怎么可能会变?你不可能会心甘情愿嫁给薛凛那样的莽夫。” 说谁是莽夫?明漪眉心一攒,瞬时奓了毛。 “否则,你为何至今尚未与他圆房?” 明漪听到这儿,倏然眉心紧皱,目光如炬往微雨看去,微雨白着嘴脸摇了摇头,此事不是她说的。 不是她说的?那是谁?明漪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娇娇!”斛律严骤然又伸手过来,明漪浑身汗毛直竖,将手一挥,正好打在他的手背上,“啪”的一声响。 四下里静了静,周遭斛律严的手下都已是拔了刀。 斛律严铁青着脸色,目光紧盯着她,却是狠声用狄文道,“退下!” 明漪趁着这个空档,已是将微雨拉到了身后,两人退到了门边。 斛律严一步步逼近,目光始终凝着明漪,“娇娇,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份会被人发现?你放心,这里离望京远着呢,再说,还有我保护你,不会有事儿的。” 身份……明漪目光闪烁了一下,在心底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 “不过你想得也对,这到底是个隐患,所以,你还是早日随我去了克孜,就不必担心了。”斛律严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又朝着明漪伸出手去。 明漪拉着微雨,已退到门边,身后就是墙,算是再无退路了,可她面上却没有半分惊惶之色,只是微微眯起眼思索着,她再一巴掌挥过去,他那些手下还会不会“退下”。 只是也不用她那巴掌挥出,门外骤然弹出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打在斛律严伸出的那只手上,他“嘶”了一声,缩回手时,见着一个人面沉如水从外龙行虎步而来,一身乌袍在渐明的天色中凛凛,居然是薛凛。 斛律严神色俱震,面色难看地睇向明漪。 明漪却根本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薛凛面上,嘴角牵起了笑。 斛律严身边的护卫立刻拔刀上前,薛凛一把将明漪扯开,抬脚就是一记当胸狠踹,那个抡刀抢在最前的北狄壮汉,连刀都还不及挥下,壮硕的身形便恍若断线的风筝一般飞起半人高,然后又重重落下,跌在地面。 同时,薛凛身后,杨礼领着一众玄衣弓卫一拥而上,与斛律严等人斗到了一处。 “不是说要等我的信号吗?怎的这就进来了?”薛凛回到明漪身边,明漪便是笑微微问道。 “等不及了。”薛凛的目光凝在她面上,哑声道。她不会知道,让她来这一趟,已是他无奈对她妥协的底线,可方才等在外面的每一息,于他而言,都是煎熬。 两人相顾无言,明漪的耳根却是不禁犯了热。 “停手!”正在这时,却骤然听得这样一声。 第204章 被掳走 开口的是斛律严,他虽是面色铁青,可眼神却还算得冷静,“薛大都督都亲自来了,还打什么打?咱们束手就擒,还能勉强留个体面!” 他的人果然面面相觑着都停了手,薛凛的人得了他无声的示意后上前来,将人一一反剪了双手。 “先押下去!”薛凛沉声吩咐道。斛律严没有半点儿反抗,由着人将他押走,只是临走时,一双眼睛却含着几许愤怒和丝丝怀疑,往明漪的方向紧盯而去。 虽然薛凛很快侧步将明漪密密掩在了身后,可那个眼神还是被明漪捕捉到了,亦让她莫名震颤,尤其是在想到斛律严方才对她言道的那个会让她害怕暴露的所谓身份时…… 薛凛回头就见她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过去,触到的却是她冰冷的指尖,然后她下意识躲了开去,抬眼往他看来时,目色惶惶,让薛凛心头一掐。 只是不等薛凛问她什么,杨礼已是匆匆来复命,“上上下下都搜遍了,这里并没有魏玄知。” “糟了!”明漪突然惊呼了一声,“魏玄知不是会空手而归的人,连着两次刺杀落了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知晓斛律严的计划,他必然也会有所打算,说不得会浑水摸鱼!” 明漪说到这儿,抬眼看向薛凛,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说出了一个地方,“堕仙楼!” 堕仙楼中仙人堕,明漪之前曾想过有机会来见识一下世面,这会儿却委实没有那个心情。 她是在安西军将堕仙楼重重包围起来之后,才随在薛凛身后进了堕仙楼,此时堕仙楼近乎鸦雀无声,还不到午时,楼内尚未接客,姑娘们都还在睡觉,都是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原本还是哈欠连天,满心不乐意,谁知见到来的是安西军,再见到随后进来的薛凛,铁胄加身,生人勿近,真真是冷面杀神,谁还敢吱声?只恨不得将呼吸都屏住了才好。 明漪随在薛凛身后,一身玄衣弓卫的妆扮,半掩在他身后,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四处逡巡着,只见那些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姑娘,还有些是在楼内做工的伙计、丫鬟和嬷嬷,可却无一眼熟,无论是弦歌还是魏玄知,居然都不在当中。 薛凛目光灼灼,也很快将这些人一一看罢,眉心紧皱,看向杨礼。那头,杨礼刚刚与堕仙楼的人问完话,将一个小丫鬟一起提溜了过来,到薛凛跟前回话。 “都督,弦歌不在屋内。这个时辰,楼里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方才问过话,一个洒扫的小丫头大约半个时辰前见到弦歌跟着一个人出了楼去。”杨礼拱手说罢,轻轻让开身。 薛凛的目光便落在他身边那个小丫鬟身上,“就是你见到弦歌跟人出了楼,是什么人?可是个长相比女子还美的男人?” 听得薛凛问话,那小丫头浑身一凛,好半晌才哆嗦着道,“不……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我只瞧见一个侧影,确实很美,看着与弦歌姑娘很是亲密,她还勾着弦歌姑娘的腰,只是早前未曾见过……” 听罢这番话,薛凛面沉如水,自然不是什么感情好,勾着腰怕是为了隐藏手中的利器,这个时辰,又是一个没见过的人,薛凛已经基本可以确认弦歌是被人掳走了。至于掳走她的人……薛凛看向明漪,正好对上她看过来,带着些怔然的双眸,不是男人,而是一个长相很美的女人…… 不!薛凛和明漪几乎同时恍然大悟,魏玄知的长相本就阴柔,扮起女人来,应该更可以假乱真。 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大步往堕仙楼外走,一边走,明漪一边问道,“咱们这个时候去哪儿?他带走弦歌,若是有所图,该跟咱们联系才是。” 话落时,两人已经来到堕仙楼外,而薛泰正面色铁青而来,“哥,我听说你怀疑那个人来了堕仙楼?”他一边说着,目光已一边切切朝着薛凛身后看去。 薛凛唇角微抿,沉声回道,“弦歌已是被他带走了。” “什么?”薛泰脸色骤变,“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薛凛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巨响,甚至连地面都晃动了一下,整个北关城都被惊动了,薛凛面无表情抬眼看着传来巨响的方向,“是南城门!快!”话落时,他已一个纵身上了马背,马缰轻振,便是策马疾驰。 明漪的动作也不慢,与他们带来的安西军和弓卫们一道打马跟了上去。 往南城而去时,见得不少神色惶惶往各处逃窜的百姓,只从他们奔逃口中隐隐听到什么“城门被炸开”、“起了火”、“城门口的守军死了不少”的话,薛凛听着脸色更是难看,将胯下马儿催得更急了些。 还不等到城门,已能闻到刺鼻的火药味儿,抬眼能瞧见腾袅的白烟,等到了城门处,见着的场景更有些触目惊心,只见阔大的城门被轰塌了一半,一面城墙焦黑,一面垮塌了一半,断壁残垣下有不少兵卒都受了伤,被搀扶在一旁,哀哀叫着。 明漪见状,心便凉了大半,薛凛更是皱着眉,面色凝重。 城门的守将头上缠着白布,布上黑一道,红一道,一瘸一拐地朝着薛凛挪过来,还未开口,已是哽咽道,“都督,末将有罪,竟没有守住城门,让那人逃了出去,坏了都督布局!” “先整顿城门,在城门修缮完毕前,此处布防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否则,两罪齐罚,军法论处。”薛凛沉声道完,已是拍马疾驰而出,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行数十骑,马蹄声恍若奔雷,卷起的尘烟裹成一朵硕大的黄云,朝着城门外卷去。 魏玄知一行人并未特意掩藏踪迹,是以薛凛他们一路沿着马蹄印追去,待得见到道旁被弃的马时,薛凛脸上的神色更难看了两分。 沉凝片刻后再上马,却没有继续往好似看不见边境的沙壑沟谷而去,而是拨转马头,径自穿过一片山林,越发往南了,天色昏暗时,他们到了一条宽阔的河边。如今正值汛期,水面宽阔,波涛声声,河面中央,正有一艘小船正朝着对面驶去,船上人许是察觉了他们,点亮了船头的气死风灯。 不一会儿,魏玄知一身清雅的月白道袍缓步走上船头,遥遥朝着岸上的薛凛和明漪拱手,“薛大都督,云安郡主,别来无恙啊!” 他身边,是被拉上船头的弦歌,只是此时弦歌的喉头被一柄雪亮的匕首牢牢抵住,隔得有些远,明漪看不清魏玄知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他此时有多么的得意和狂妄。 第205章 我去 薛凛握弓的手紧了紧,甚至可以听见弓臂咯吱的声响。 “今回来北关,来去匆匆,未能亲身拜见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魏某深以为憾!本想着带上云安郡主做客,谁知,郡主不太好请,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了薛大都督和郡主的这位好朋友,弦歌姑娘。二位不必担心,我定会好好招待这位弦歌姑娘,待得来日我们再见,定要酒过三巡,好好叙下旧,以全今次之憾!” “狗贼!”薛泰怒喝一声,取弓搭箭张弦,箭尖直指河中央的船头处。 “阿泰,莫要冲动!”薛凛沉声喝止。 船头处,魏玄知不慌不忙示意人将弦歌推到前面,堂而皇之将她当作挡箭牌。 “阿姐!”薛泰目眦欲裂,手颤抖着再举不起弓箭,颓然垂下。 “哈哈哈……”船上传来魏玄知的笑声,嚣张非常,偏偏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渐行渐远,“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不必相送,更用不着如此依依不舍,咱们总会再见的!” 薛泰不比薛凛养气功夫上佳,不只将弓臂握得咯吱作响,更是憋得两眼通红,眼看着弦歌被推搡着进了船舱,魏玄知也进去了,而那艘船往对岸去得更远了,他眼里的泪终于憋不住,滚了下来。 回到北关城时已然是第二日正午了,薛凛与薛泰低语了两句,他便红着眼去了。 薛凛面沉如水往外院书房走,明漪紧跟其后,这一路上,她的脑子虽是纷乱,却到底没有闲着,“都督,魏玄知这样肆无忌惮,湘南怕是要有动作了。我知道,弦歌落在他手中,你必然有所忌惮,可眼下当务之急,咱们得给朝廷示警,若是朝廷全无准备,只怕局势会糟啊!” 薛凛骤然停下脚步,目光灼灼看向明漪,“夫人,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枉顾家国,阿泰和弦歌也是!” 明漪张了张口,神色微敛,“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知道弦歌于你而言,是不能舍弃的家人,你对薛柏大哥又有敬有愧……” “你放心!弦歌我要救,但也不会置大周安危于不顾!”薛凛沉声,转头又是迈步向里。 明漪咬了咬唇,忙举步跟上。 进得书房,两人却是一先一后停了步,因为书房内尚有一人——李挚。看他神色,他们俩方才在书房外说的话,他定然全都听了去。 薛凛朝着李挚抱拳见礼,口称“师父”,明漪神色几变,虽然未行礼,但到底没有扭头就走,眼下还有诸多事情未议定,她不能走。 好在,李挚和薛凛瞥了她一眼,都没有说什么。 李挚看向薛凛道,“方才已有人来报与我这两日之事,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要去给朝廷示警的,但无凭无据,咱们空口白牙怕是难以取信于人,是以谁去,咱们得从长计议。” “再来,还有褚晏泽。如今让魏玄知逃了,只拿了一个侍卫,无论那个侍卫招是不招,咱们都不能问罪于他,这巡边使咱们只怕也困不住。他必然要回京去的,我们自认问心无愧,无不可对人言,可总得有人分说一二。” “另外,还有斛律严的事儿,也要禀报陛下一声。” 李挚听着薛凛这些话,一边听,一边点着头,明漪亦是神色舒展,他考虑得果然更周全些。 “思来想去,师父本是最好的人选。可是……” “不行,我眼下不能离开安西!”李挚不等他说完,便已是疾声道。 薛凛一抿唇,沉默下来。 明漪看看他们两人,心思飞转,片刻后,她扬声道,“不如,我去?” 她这话一出,薛凛和李挚皆是骤然转眸看向她,李挚还罢了,薛凛却是微微眯着眼,眼底隐隐锐芒恍若凝成实质。 他已经许久未曾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明漪一时间竟有些紧张,悄悄咽了口口水,她才道,“如果都督信任的话,我可以去。一来,我可以以探亲的名义随巡边使一道返京,我是个妇道人家,无论是巡边使,还是哪一方,怕都不会太过防备。二来,陛下赐婚,本就是为了将安西与朝廷纽在一处,这本就是我分内之责。三来,眼下情形,我实在担心望京城中亲人朋友的安全,还有就是……” “好啊!夫人想去便去!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让他们备齐车马和人手,夫人想何时启程便何时启程!”明漪话未说完,薛凛便已是冷声截断她的话,道完这几句,扭头便朝外大步而去。 明漪望着他的背影,怔然无语。 “你为何不与他说,你也是想为他守住后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身后,传来李挚的叹息。 明漪的面容转瞬冷然,“李先生当真可以看尽人心?却不知,是不是如医者一般,能医不自医?”话落,明漪不再看李挚,迈步出了书房。 李挚看着她的背影,神色黯然,方才那一瞬间,他竟恍惚觉得那一句质问,出自他的娇娇之口了。他许多年未见他的娇娇,可却无数次想过他的娇娇长大后该是何种性情,大抵便也是这个模样?难怪她们能亲如姐妹啊! 明漪出了外院书房,转头进了内院,吩咐奉玉让她收拾行装,她却是转头看着窗边垂挂的那串竹风铃,神情恍惚。 “微雨……”良久后,她哑声道,“将你从望京城带出来的那匣子东西全都收好,一并带上。” 微雨怔了怔,却还是低声应道,“是!” 明漪又望着那竹风铃看了片刻,扭身进了内室,那里,奉玉正在为她整理行装。 “奉玉,你替我去问一问都督,就说我想去见北狄四王子一面,问他是否可以?” 奉玉只略一迟滞,便是屈膝应道,“是!”说罢,转身而去。 奉玉寻过去时,薛凛正在与李挚议事,听得奉玉带的话,他默了片刻,眼底种种情绪灰飞烟灭而过,最终化为一片沉如深海的暗影。 书房内,落针可闻,奉玉低眉垂首,只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才听得薛凛冷声道了一个字,“可!” 奉玉去时,“啪嗒”一声,薛凛手中握着的那只紫毫硬生生折成了两半。 李挚叹了一声,看向他,“你这又是何苦?你本也是想要让她去望京的,不是吗?她自己说出来了,你反倒又不乐意了。” “我是担心眼下这样的情况,望京比北关要安全,可她又何尝不知?可她却还是想也没想就要回望京,那就说明,在她心里,望京,还有望京城的人和事物远比北关的一切还要重要。”薛凛嗓音沉沉,没有提高一度,双目中尽是重重暗影,紧紧握住掌心中折成两段的笔杆,断口处的木刺便是扎进了他的掌心,微疼。 第206章 你忘了我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何要回望京?”李挚问道。 薛凛面无表情,乌目沉沉,“她方才不是一来二来三来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吗?入情入理,识大体,顾大局,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体贴的好姐妹,更是大周最忠实的臣民。” 这话里自然是满满的阴阳怪气,李挚轻嗤一声,“她最后不还有吗?你也没有让她说完啊!” “难不成没有说完的那一点是为了我?”薛凛沉声。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呢?”李挚手指虚点着他,过了片刻,才无奈叹道,“年轻小夫妻啊,人说这新婚的夫妻有的好磨,有些人磨个年就能磨好,有的磨一辈子也只是将就,还有的磨了一阵儿便放弃了,因为磨的过程,太疼了,受不住……可若是磨好了,那这一辈子有个人与你生死与共,风雨同担,便该是怎样的幸运?你若想与那丫头磨好,便千万不要因为拉不下面子而与她闹别扭,何必?”李挚又叹了一声,“倒不如说个清楚。” 薛凛却是抿着嘴角没有说话,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底,却坠入了他眸底的深海,无迹可寻。 奉玉回来复命,明漪听说薛凛同意让她去见斛律严,倒是没多么意外,可她本以为他不会放心,会随她一道去的,谁知道…… 明漪默了片刻,点头起身,“那你随我一道去!” 牢狱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奉玉给明漪取了一件深色的素面披风穿上,两人便在暮色渐沉时打马去了北关府衙的大牢。 薛凛应是派人来知会过,守卫一见明漪就放了行。 明漪活了两世,这也是头一回入牢狱。一进那道生铁铸成,用锁链紧紧锁着的大门,便觉得眼前瞬间昏暗,有一股霉味儿伴随着淡淡的血腥扑鼻而来。明漪抬起手帕捂了捂鼻子,这样的地方,那位北狄四王子也不知道待得该有多难受? 走过逼仄昏暗的甬道,明漪到了最里头的那间牢房,许是特殊待遇,这间牢房看上去尚算干净,只是常年不见日光,那霉味儿更重了两分。 斛律严并没有如明漪所以为的多么难受,反倒安之若素一般曲着腿,闭着眼睛半卧半坐在那张窄小的木床上,高高的鼻梁在烛火的映照下,在脸颊上投下一道沉沉的黑影,听到开锁的声音,他睁开眼来,见到明漪,笑着勾起了唇角,“娇娇果真还是来看我了。” “你们都先退下!”明漪转头对左右道。 奉玉和领路的那个牢头对视一眼,还是应了一声“是”,便是退开了,明漪这才举步进了牢房。 斛律严的手脚都被铁链所缚,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郁色,只目光灼灼将明漪看着。 “你的长相与我想象的并无不同,依着你幼时的样子,也就该长成这样。可是,娇娇,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带着薛凛来抓我。我本以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彼此的。” “我也与你说过,人是会变的。何况,你是北狄人,我是大周人,你我本就是仇敌,昨日你们杀了多少北关百姓,还指望我待你如何?”明漪沉冷下声线反问道。 “是吗?”斛律严望着她,意味不明地笑起,突然,他将手中方才百无聊赖时揉成一团的稻草球从指间弹出,将将弹射在另外一边靠墙那张桌上的烛台上,那烛台一倾,上头的蜡烛滚落下来,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滚了两滚,登时熄灭了。 牢房内,登时暗了下来,只有甬道里的火把远远投来一线光明。 明漪蹙了蹙眉,借着那一点点光,上前去,蹲身将那蜡烛捡起,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那蜡烛重新点燃,捧着那盏烛台转身往斛律严看去,眸映微火,眼中却没有半点儿暖意,“你做什么?” 斛律严看着她,倏然笑了起来,甚至笑出声来。 笑得明漪很有两分莫名其妙,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斛律严的笑声却是戛然而止,一双深邃的眼睛恍若出鞘利剑,将她紧紧凝住,他的声音也是冷沉下来,“你不是娇娇,你是谁?” 明漪心头“咯噔”一沉,没有想到,最先察觉她不是傅明漪的,居然会是这么一个人。北狄四王子……他与傅明漪到底是什么关系? 心里纷乱,明漪面上却是在一怔后,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和诧异,嗤笑道,“你说我不是傅明漪?那谁是?” 斛律严一时没有说话,仍是目似利剑将她盯着。 明漪哼声道,“你难道还觉得我是个假冒的吗?我阿爹阿娘难道会认错自己的女儿?还有微雨,她不是一直奉你的命在我身边?是从九年前起?若我是假冒的,她就没有发现?”她不怕被人瞧出,这世上,她承认自己是傅明漪,就没有人有证据说她不是。 “可娇娇怕黑,方才她不会如你那般镇定,她亦绝不会这般对我。”斛律严紧绷着额角道。 “这么多年了,我早不怕黑了,微雨未曾告诉过你吗?”明漪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没有半点儿心虚之色,“至于你……说实话,我若告诉你,与你的过去,我全都忘了,我甚至根本不认识你,你可相信?” “你说什么?”斛律严面色微变,怔怔看向她,“你……忘了我?” “是!”明漪来这之前,心中已有腹稿,此时不过信口拈来,“不知道为何,自我去岁端午落水之后再醒来,七岁以前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为了怕阿爹阿娘担心,我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我听你话里话外,应是恰恰在我七岁之前与我相识,而且还说什么我并不知晓的身份……我左思右想,这才不得不来见你,与你和盘托出此事。” 斛律严神色几转,目光似狐疑似不解地将她望着,过了好一会儿,却是不愿相信道,“这不可能……为什么偏偏忘记了七岁之前的事儿?” “我也不知道。许是因着那段记忆并不怎么美好?”明漪一壁说着,一壁偷瞧着斛律严的脸色。 果然见他听得这话沉默下来,神色也是有几分黯然。 明漪见状,心口稳了稳,看来,她是猜对了。悄悄松了一口气后,她一时沉默下来,没有再立时说话。 过了良久,斛律严才沉沉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难怪,你竟会与济阳王一家感情好了起来,竟会这般待我,更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原来竟都是因为你根本记不得那时候的事儿了。如果是这样,那倒都说得通了……” 明漪点了点头,可不就是为了一切都能说通吗? “所以……那时候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事儿?” 第207章 你背我 “所以……那时候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事儿?”明漪借机问出口之后,便是胸口急跳,面上沉静地等着斛律严的答案。 谁知,斛律严却是神色莫名将明漪看着,看得明漪有些心虚,他莫不是看出她方才是忽悠他的了? 正在明漪心头惴惴,眼神快要绷不住闪烁时,斛律严终于开了口,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明漪眉心紧皱。 “你既是忘了,这便是天意。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美好,既然知道会让你痛苦,那还不如一直不知道呢。”斛律严道。 听着倒好像还是为了她着想。明漪的额角轻轻抽动了两下,闭上眼忍了忍才没有出手捶爆某人的头,“可我不想做个糊涂鬼,何况……这事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自是最好,若不能……多瞒一时便是一时,你便也能多快乐一时。”斛律严神色固执,语气更是坚持。 明漪自然看出他面上的认真,又是郁闷又是无语,“你当真不告诉我?” 斛律严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娇娇若是因为丢了记忆所以忘了我,才这般对我,我并不怪你,可我却什么都记得,自然是要为娇娇着想。” 明漪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默了片刻,面无表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既是如此,那我便先走了,告辞!”话落,明漪转过了身,只是,还不及迈步,她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斛律严道,“不能告诉我有关我的身份,那能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我与薛凛未曾圆房的吗?”微雨说不是她,那难道她和薛凛身边,还有别的奸细? 斛律严微怔,没有想到她要问的居然是这个。默了片刻,才道,“这事儿是魏玄知告诉我的,至于他是如何知晓的,我便不清楚了。我本来还将信将疑,你这么问……难道竟是真的?你们成亲都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圆房?难道……是薛凛不行?”斛律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明漪,已是灼灼亮着光。 明漪更是没想到居然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在听到斛律严理所应当的推测时,额角抽搐了两下,薛凛真是替她背了好大的锅啊!而且这个锅,只怕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明漪一时间心中充满了愧疚。 不再看斛律严,转过身,迈步离开。 “娇娇,你这就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啊?”身后传来斛律严拔高音量的问,明漪脚步不停,听着身后牢头将牢门重新上锁,斛律严有些欢快的嗓音仍然在传出,“娇娇,我会想你的。” 明漪额角抽动得更厉害了,这一位,到底有没有一点儿阶下囚的自觉? 还有,她问的,他不肯说,到底是如他所说是为了她好,还是根本就是另有所图? 总而言之,她今日竟算得白来了一趟。明漪越想越有些气闷,步子迈得急且重,待得出了大牢的那道生铁大门时,嘴角已是紧紧抿在了一处。 抬眼间,却见漫天星光下负手立着一人,乌袍凛凛,身姿如松,她猝然站定,看着他的背影,方才心中还满腔的郁闷和无力,这一刻却好似都被这身影驱散了一般,只剩下这漫天的星光,在心头熠熠。 薛凛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可却停在了他身后,半晌都没有动静,终于是没有绷住转过头来,却见她站在那儿,遥遥望着他笑,眼睛里好似落了这满天星河,灼灼似璀璨的宝石,“站在那儿做什么?还舍不得走吗?” 他的嗓音低沉,虽仍是漠然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两分说不出的意味,明漪笑盈盈朝着他道,“是有些舍不得走!” 薛凛盯她一眼,嘴角微抿,蓦地便是转过了头,大步迈开,那背影写满了无言的怒火。 “欸!你干嘛?等等!”明漪忙迈步去追,却堪堪迈开步子,就是一声痛呼,“哎哟!” 薛凛猝然停步,转头看过去,见明漪蹲在地上,脸埋在膝间,脸上表情看不清楚,可那纤细的身形蜷在一处,在夜色之中竟显得格外楚楚。 薛凛立在原处,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一声,朝她迈开步子,到了她身边,居高临下问道,“怎么了?” 明漪双肩似是颤了两颤,片刻后才仰起脸来,莹白的小脸,可怜兮兮的表情,清凌凌恍若荡着清波的双眸切切将薛凛看着,“不小心踩到石子儿,好像崴了脚,好疼!” 薛凛垂目看去,她脚边泥地平整而干净,莫说石子儿,连个凹陷都没有。 “哎呀,真的好疼!我怕是走不了了,你背我!”明漪捂着左脚脚踝,哀哀叫了片刻,然后朝着薛凛张开了双臂。 薛凛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几匹正悠闲甩着马尾,低头在地上寻着吃食的马儿,目光扫过背对着他们而站,假装他们是聋子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的奉玉和松风,再看回明漪面上,她仍是一脸可怜兮兮地将自己看着,那双眼睛能看到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本来就不是坚冰的心瞬间化为一滩水。 他无声叹了一下,认命地背对着她蹲下身来,反手拍了拍自己肩头,沉声道,“上来!” 明漪面上展开笑,这会儿倒是不客气了,往他背上一趴,双臂绕住他的脖颈,紧紧搂住。 后背上撞上来一团绵软,独属于她的那淡淡幽香钻入鼻端,她的吐息喷在耳畔,让薛凛浑身僵硬,他默默调整呼吸,片刻后,才背着她站起了身,两只手却是握成拳头,撑在她腿弯处,即便是隔着裙幅和里裤,也没敢放肆触碰。 站定了片刻,薛凛才背着她,稳稳迈开了步子。 “薛凛?”明漪在他耳边轻声唤道,她甚少唤他的名字,此时挨得这样近,这一声呼唤恍若呢喃,让他耳尖骤然一酥。 “嗯?”半晌,他才轻应道,嗓音有些哑。 “你是专程来接我的?”明漪问道。 “没有,只是路过。”薛凛冷嗓回道。 好,他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事儿要忙,还能路过,就当他是路过!明漪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方才可是吃斛律严的醋了?” “没有!”这回答得更是快而干脆,言简意赅。 明漪却直接无视,她才不信他,“我说舍不得走,不是说舍不得这大牢,是舍不得北关,舍不得安西。舍不得的人自然也不是他,而是你。” 薛凛听罢,却是轻“嗬”了一声,摆明了不信。 “所以,你是因为下晌时我说我去望京的事儿,所以不高兴了?”明漪不管他,又是追问道。 第208章 床头打架床尾和 “我没有!”薛凛仍是悍然否认。 这人嘴硬起来还真是堪比死鸭子,明漪错了错牙,“你有!” “我没有!”薛凛仍是沉声。 “你明明就有,生气就是生气,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亏你还是堂堂安西大都督,就这般敢做不敢当吗?”明漪哼声道。 她倒是敢说!薛凛冷哼,“你再说,信不信我扔你下去?” “你扔啊!你扔啊!有本事你现在就扔!”明漪梗着脖子道。 他倒想立刻“有本事”给她看!薛凛咬了咬后槽牙。 明漪却是不干了,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不要你背了,放我下来!” 背上的人松开了环在他脖子上的两条胳膊,挣扎着要从背上下来,在他背上扭动着,扭得薛凛满腔的火,“别动!”怕她从背上滑下来,他一只手往上一挪,拳头也是舒展为了手掌,往上一按,隔着两层衣料,恰恰好压在了绵软多肉的一处,压的人和被压的人同时一僵…… 过了片刻,薛凛才清了清喉咙,哑声道,“别乱动了,要真摔下去,你可就真走不了了。” 半晌,明漪才闷闷地“哦”了一声,到底没再胡乱扭动,两条胳膊又重新环上了他的颈子。 薛凛背着她,重新迈开步子,只是这一回,掌在她臀上的那只手始终牢牢掌在那儿,未再挪回腿弯不说,还随着走动,手掌总是隔着两层布料若有似无地摩擦着那儿。 明漪的脸儿爆红,侧目看他一眼,能瞧见他仍是面无表情的侧颜,可再一看他的耳朵,红得都快熟了,明漪嗤了一声,果然只是表面正经。 不过,想到方才在牢里时,斛律严说他们这么久没有圆房,明漪又因着满腔的愧疚而有些心软,他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才娶亲,偏偏娶了却碰不得,真有些可怜见儿的。成亲这么久,苦了他,说到底是她对他不住。 薛凛奇怪这会儿伏在背上的人儿怎的柔软得好似一朵云,乖顺得好似一只猫,看来……去望京的事儿,她还是有些心虚了。 两人“各怀鬼胎”,接下来的一段路恁是谁也没有说话,一路无言,回到了都督府。 见着都督将夫人背了回来,门房和撞见的下人都是惊了惊,不等生出些什么别的情绪,都督的冷眼就是扫了过来,此刻哪怕是有什么情绪也不敢表露分毫,个个都是赶忙垂眼行礼,却是低着头互相使着眼色,下晌时,整个府里都是寒风刺骨,到了晚上倒是风和日丽,雨过天晴了?古人云,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诚不欺我啊!不过,都督和夫人是从外头来的,这床……在何处? 床自然是有,此刻就在明漪臀下。 薛凛将明漪径自背回了东厢,将人放在了床上,便是转身道,“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等等!”明漪却是连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咱们先说两句话再说!” 薛凛目光落在她的脚上,淡淡道,“不疼了?” 明漪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一时着急,不只站了起来,还往前走了两步,她“嘶”了一声,抬手弯腰,往右脚脚踝摸去,“好像还是有点儿……” “你刚刚崴着的好像是左脚!”薛凛神色淡淡道。 明漪一僵,滞了片刻,缓缓站直身子,抬手一抿头发道,“许是休息了一路,这会儿倒是不太疼了。” “那便好!若是严重了,怕还得找正骨师傅来瞧,药酒也要使劲儿擦热,将底下的淤血揉散了才好。”薛凛面无表情道。 明漪听着,脸上有些发白,裙下的脚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半晌才讷讷道,“是这样啊!眼下倒是不必了!” 薛凛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笑意,到底没再揪着这处不放,略略正了神色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明漪醒过神来,缓了缓道,“我只是想说,你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不要憋在心里不说,我能感觉得到的。与其憋在心里,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倒还不如坦坦荡荡说出来。我明日就要启程去望京,你总不希望我临走心里还存着事儿?薛凛,心结一旦系上,不及时解开,会越系越紧的。”她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睛切切看着他,“多少人原本以为可以并肩同行,却走着走着半途分道扬镳,是为了什么?我不希望我们也是如此。” 薛凛看着她的眼睛,耳边回响起李挚方才与他说的那些话,喉头上下滚动了几番。 明漪没有再出声相逼,她只是希望他能想清楚,也相信他能想清楚。 好在,薛凛也不是纠结的人,略一沉吟后,他目光湛湛将明漪看着,沉声问道,“我只问你,你是否知道北关,不,是整个安西此时的境况?” 明漪眼中刚腾升起他终于开口的欣悦,便听得他这一问,眸色转而便是一黯,片刻,她才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我知道。魏玄知去的方向,乃是吐蕃北境,他只怕以己身为纽带,将吐蕃与北狄联结了起来,他这般肆无忌惮,定是想借着吐蕃和北狄向安西发兵之时,借机起事。所以,比起望京,安西的战事可能更快,唯一的区别在于安西随时都做好了面对战事的准备,而望京没有。” “你之前说过,有朝一日,若是……在我与望京之间,你会选择后者。”薛凛沉声道,一双眼目幽幽,将她紧紧盯着,无声控诉。 明漪在心底直喊冤,“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话不是原话,可你就是那么个意思,而且,你也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一旦望京有危机,你想都不用想,北关和我,永远是被你先舍弃的一方!” “我没有!”明漪真觉得冤枉得很。 “你有!”薛凛沉声,铿锵有力。 得!明漪一滞,这是颠倒过来了。她顺了口气,和缓了语气道,“我去望京,是为了给朝廷示警,戒备湘南,也是为了安西。你总不想在全心应敌之时,被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如果安西和湘南同时起了战事,国库只怕会紧着南境战线,方才我已让繁霜给我名下的福记都发了令,让他们悄悄收粮,再分批往安西送来,可朝廷那头,该要的还得要,就算要不来,也不能让他们乱叩屎盆子。” “再说了,你既疑心朝廷中有权贵暗中与北狄和吐蕃勾结,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也和湘南早有勾结,太巧了不是吗?咱们若是不能将这个人挖出来,那谁知道之后整个大周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又还会有多少像薛柏大哥那样的兵卒和普通百姓?那些兵卒既穿上了军服,保家卫国,咱们至少该尽量让他们哪怕是死,也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 第209章 偷香窃玉 明漪说罢,却见薛凛半晌不说话,只是静静将她深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偏头看向他,“怎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难道以为我在骗你?” 薛凛还是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偏偏一双眼眸深深,让人辨不清当中心绪。 明漪更无奈了,“我承认,除了这些,我确实还有自己的私心,我担心我在望京的家人朋友,我方才去牢里找斛律严,没有问到我想问的答案,可这问题,许是可以回去问我爹娘,这些都是我要回去的私心。” 说完之后,却见薛凛还是沉默,她一跺脚,急了,“你倒是说话呀!” “我只问你,还回来吗?”薛凛终于沉声开口问道。 明漪一怔,继而蹙眉道,“当然会回来!为何这么问?” 薛凛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明漪却注意到他眼角眉梢淡淡蕴着的笑意,心想,这冷面杀神原来也挺好哄的嘛。 “脚还疼吗?”过了好一会儿,薛凛才又问道,声气儿果然与平常无异了,那股如影随形的冷锐已消失无踪。 明漪轻轻摇头,“真不疼了。”本就是骗他的,明漪一时还是有一丢丢的小心虚。 薛凛听着,神色更舒展了两分,“那便早些歇着,你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说着,他已转过身。 “等等!”明漪伸手扯住他的袖口,薛凛转头就瞧见她眨巴着一双眼将他看着。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薛凛问。 明漪眼底有些不自在,“你这就走了?就没有别的什么好交代的了?我可明日就走了,这一走,可不知几时才回来……我是说,你不会想吗?我说说两句话,你便当真只说两句话了?”明漪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竟有些语无伦次,直到头顶上一记温暖的轻压,她怔怔抬起头,撞上薛凛一双带笑的沉黑双眸。 “薛夫人!”他喉结上下滚动着,轻声唤她,语调里带着两分意味不明的轻笑,“我当真只是抽了个空,眼下,我外院书房里,还等着一屋子要与我议事的人呢!” “哦!”明漪犹如被烫到般,赶忙将揪在他衣袖上的手缩了回来,耳朵根不禁有些发热。 薛凛却反倒倾身过来,察觉到他喷吐在耳廓上的灼热呼吸,明漪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往侧边躲,他的手却不知何时隔着衣裳握住了她的侧腰,将她固定在原处,凑在她耳边的唇若有似无地贴在她耳上,带笑的嗓音随着呼吸响在耳畔,“娇娇不是说了会回来吗?有些事,咱们又何必急在一时,等娇娇回来也不迟。” 他头一回唤她娇娇。电光火石间,明漪想起他头一回知道她的乳名时,眼中的似笑非笑。不是头一个人这般唤她,可却从没有一个人只是唤她的名字,就让她觉出缱绻二字。她心弦莫名震颤,耳垂上一热,她这回真被烫到了,他却只一触,便抽身离开,“我去书房了,你先睡!”嗓音沙哑地留下一句话,他已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明漪怔怔看着他走入夜色中的身影,抬起手捂住烫热的左耳,好半晌,回过味儿来,一张小脸爆红,才一跺脚嗔怒道,“我不急!我才不急!” 薛凛议完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回了内院,站在庭中,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东厢的方向。东厢的灯早就熄了,四下悄寂,可他想起的却是方才明漪扯着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小脸微红,眼神还四处乱飘的模样,心口那一团窝着的热经过了半个晚上,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好像越烧越旺了。 他终于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脚下一动,往东厢而去。他将脚步放得极轻,推开门时几近无声,从门缝里闪进了屋内,在暗夜里熟门熟路,直入内室,倒好似早就来踩过点子,蓄谋已久的窃贼,偏偏却是在自己府上,来窃的,是自己夫人的香。 他目力极好,哪怕在暗夜之中也能如常视物,何况外头还有檐灯,隐隐的光透过窗纱投进屋内,让他借着这一点点光很快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睡姿好似铭刻进了骨子里的端庄,莹白的小脸红润,呼吸平稳而均匀,已是睡熟了。 薛凛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了片刻,没有多做犹豫,脱了鞋便是侧身卧上了榻,枕着一条胳膊就这样看着她,看着看着没有忍住指尖的发痒,伸了手,轻触她的眉心,又抚过她眼下恍若蝴蝶敛翅的睫羽,一寸寸滑过她柔腻的脸颊,玲珑的俏鼻,最终落在她嫣红的唇上,指尖克制不住轻轻摩挲,一下再一下,在他没有注意到时,自己的身子好似有自主意识一般,缓缓撑起,悬在了她身上,受到蛊惑一般,一寸寸低下,就要碰上时,那两翅原本安静的蝶翼突然扇了两扇,明漪缓缓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无边夜色之中,明漪几乎惊叫起来,眼中闪过两抹惶恐,也不知怎么认出了他,那惊恐才散了两分,手按在胸口,嗔怒道,“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薛凛从她睁开眼时,便已僵住,闻声总算醒过神来,一个翻身重新躺在她身边,瞬间涌上心头的,是满心的懊恼和无力,连半声都不想吱。 这诡异的沉默!明漪眼珠子转了两转,倏然笑了,“薛大都督不是不急吗?怎的这大半夜倒做起这偷香窃玉的采花贼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尖朝着他探去,眼中尽是调侃的笑。 指尖触到某人的手臂,隔着衣袖也能觉出底下贲起的腱子肉,还很烫,只是刚触到,还来不及多感受,便被人一把抓住。薛凛转过头,一双眼睛恍若狩猎的野豹一般闪烁着凶光瞪着她,咬着牙恶狠狠道,“不要招我!” 明漪不怕,也不恼,一双眼睛闪烁着挑衅,睐向他,“就招你了,又如何?” 薛凛咬着后槽牙点了点头,“好,这都是你自找的!”话落,他一个翻身,与明漪叠在了一处。 “干嘛?干嘛?”明漪此时才有些怕了,薛凛的力量可不是褚晏清和魏玄知可以比的。 薛凛朝她轻勾唇角,“收拾你!” “是你说的,我明日要早起赶路的……唔!”后头的话被堵住,含糊不清。 “会有办法的,耽误不了你赶路!”过了半晌,薛凛才回应她,嗓音里带着急喘。 待得明漪明白他所谓的办法是什么时,真真是悔不当初,真不该招他的,可惜,已是晚了。 第二日,明漪看也不看薛凛一眼,只要想起昨夜种种,再看看自己这会儿哪怕不动也酸爽无比的手腕,再一次痛的领悟——在某些方面,男人都是禽兽,无一例外! 第210章 不要脸 一路无话到了城门外,马车缓缓停靠下来,外头响起褚晏泽口称“薛大都督”的声音,明漪撩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瞧见一身朱色官袍的褚晏泽在熹微的天光中朝着薛凛拱手。 薛凛也是下了马,一壁拱手,一壁朝他走近,“今回褚大人来北关,招待不周,还让你受了一回惊吓,实在是薛某之过,褚大人见谅啊!” “薛大都督言重了。薛大都督贵人事忙,这回又确实是我手下的侍卫生了异心,倒是我御下不严,也有过!”褚晏泽仍是一副君子做派,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好似从不会给人不自在。 “这回回京,我夫人要同行,还望褚大人多多照应!”薛凛轻扯嘴角道。 褚晏泽的目光落在队伍中间那辆马车上,眸色微深,嘴角却是轻牵起,“是我要请薛夫人多多关照才是!” 薛凛淡淡抿唇,没有太多心思与他再客套,目光往马车处一瞥道,“褚大人先稍待,我还有几句话与夫人说。” “薛大都督自便!”褚晏泽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薛凛一点头,转身而行,明漪见他走了过来,手一松,帘子垂落。 可不过片刻,那帘子又被人掀开,薛凛钻进了车室。 明漪别过头,盯着自己脚尖,格外专注一般,就是不看他,嘴角微抿,面色清冷,还颇有些唬人的味道。 薛凛挨着她刚一坐下,她便往边上一挪,推拒得不要太明显。 薛凛默了默,片刻后,又朝着她挨近了一些。 明漪再一挪,他再跟着又挪,直到明漪一边身子已经抵到车壁边,再无处可挪,她抬起眼,眼中灼灼燃着两小簇怒火,咬牙瞪向他,怎的这般不要脸了? 薛大都督面无表情,心中却很是理所应当,要脸?要脸能有媳妇儿? “还生气呢?”薛凛沉声问道。 明漪轻哼一声,这不废话吗? 薛凛叹了一声,伸手过去,不由分说抓住了明漪的手,明漪下意识地挣扎扭动,却被他紧紧拉住,“别动,不是手疼吗?我替你揉揉!” 要你献殷勤?也不想想我这手是怎么疼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漪在心底腹诽道。 腹诽归腹诽,明漪到底没有再挣扎,他已是开始揉捏起来,力道不轻不重,刚好缓解了她手腕的酸疼,感觉还不错,就当他是赎罪好了。明漪心安理得享受起薛大都督的服务来,不过,她却是高冷地微垂着眼,看也不看他。 “若不是怕你今日起不了身赶路,又何必劳累你的手?”薛凛却是冷不丁道了这么一句,惊得明漪骤然瞪向他,眼里本已熄了的怒火又是腾烧起来,薛凛却还能冲着她微微笑,“夫人这回可见识到了,这男人憋狠了,是不行的。” 她倒是见识到他不要脸的程度了,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明漪安静的手又挣动起来,想从他掌中抽出,他却握得稳稳,“别动,仔细手更疼了!离别在即,你当真舍得用来与我闹别扭?” 这一句话,让明漪的手重新安静下来,在他一下又一下仔细地揉捏中,明漪手腕的酸疼缓解了些,好似心里那一丝丝隐隐的委屈也熨帖了两分。 又默了片刻,她轻声问道,“那你有什么话要说?” “也没什么,就三件事。一,我让许怀安陪着你一道回望京,我在京中的人手他全都知晓,你尽可调遣使用,只是有什么事切勿冲动,与他商量着,万事以你自己安危为要。” “二,你去了望京,安西情况未明,若我未传话给你,你便安心待在望京,不要急着回来。” “怎么?这会儿倒是不怕我一去不回了?”明漪笑道,薛凛微微蹙眉,她又笑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薛凛不知为何神色有些不自在,顿了顿道,“你可有什么话与我说?有的话,你先说。” “我自然也有要交代的,也是三点。”明漪伸出另一只手给他比了个三。 “一,不要拈花惹草!若被我知道你又惹了什么烂桃花,我见一朵斩一朵,回头再收拾你。”明漪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胸口。 “二,不要喝那么多酒,知道你爱这口,小酌可以,不可贪多。” “三,最要紧的,不要受伤了,回头我可是要检查的。” 这回她的手却被薛凛一把抓住,他目光灼灼看着她,眼底带笑道,“你要怎么检查?” 明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夜,耳根骤然发烧,手更被烫到了一般,从他掌心中抽出,“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少不正经!” 薛凛看她脸都红了,到底没再继续逗她,“看来,手疼好多了?” 明漪轻睐他一眼,没有搭理。 薛凛目光凝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压在她的头顶。明漪怔怔往他看来时,撞进的是他一双深邃如静夜深海的眼睛,他望着她,片刻,他薄唇轻启道,“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什么?”她双瞳一缩,半晌喃喃道。 “这句话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薛凛朝她牵唇一笑,片刻,他收回压在她头顶的手,弯腰钻出了车室,“好好照顾自己!”车帘垂下,车室内的光线一瞬暗下,他的声音从帘外传了进来。 明漪挑帘看出去,他已经转过身走开了两步,对正屈膝朝着他福礼的微雨道,“车凳底下的匣子里备有药酒,一会儿帮着夫人揉揉手腕!” “是!”微雨虽不知夫人何时受了伤,却还是乖乖应是。 薛凛道完这一句,回头看了过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人在马车外,一人在马车内,遥遥相望。 片刻,薛凛率先收回视线,转身大步而去,到了他的大黑马前,纵身一跃上了马背,与近旁的许宥道一声,“走!” 许宥点了点头,握拳高举,道一声“出发”,车队便是缓缓动了起来。 明漪挑着车帘,看着马车从薛凛身边经过,两人目光对在一处,她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未能吐出,只是就这样看着他,见他被抛在身后,一点点远离,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他身后,是北关城往两边蜿蜒的城墙。 明漪恍惚记起自己刚到北关的那一日,看着那高耸的城楼严壁,心中不无震撼,却是满满的陌生。可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她心中竟对这座城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依恋,还未真正远离,心中竟已生出了思念,无论是对这座城,还是对这座城里的人。 恍惚间,她无声念起方才薛凛说的那句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第211章 交易 薛凛勒马立于城门外,远眺着那车队消失在了天边,才蓦地拨转马头,沉声道,“去大牢!”话落时,已是马缰轻振,朝着大牢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礼等随行弓卫亦是拍马跟上。 牢狱深处,白日和黑夜好似没甚大的区别,光线昏暗得让身处其中之人昼夜难分,这本身已是一种折磨,久而久之,心志不坚之人无需用刑也会精神崩溃。 斛律严却好似半点儿不受影响一般,该吃吃,该睡睡,心情好时,还能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边悠闲地晃悠着腿,一边哼着草原上的小曲儿。 譬如此时。 听得开锁声,他撑起头看了看,见到进得牢房的薛凛,他怔了一瞬,继而便是吹了声口哨,“与薛大都督神交已久,没想到啊,头一回正式见面居然是在这牢里,也算是别开生面的初遇呢!不过,没想到啊,薛大都督在战场上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这么看着,倒也像个人!” 斛律严笑盈盈的,说出口的话却每个字都是淬了毒的刀子。 薛凛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四王子的汉话也说得好得很,一点儿口音都没有,到底是有一半我们大周人的血脉!” 斛律严脸上的笑肉眼可见的冻结了,他轻哼一声,不再客气,“薛大都督纡尊降贵来牢里看小王,就是为了这句奚落。” “自然不是!”薛凛长腿勾过一旁的长凳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架势,“我来,是与四王子谈笔交易的。” “哦?”斛律严淡淡挑眉,看不出半点儿兴致。 薛凛也不恼,语调仍是淡漠中透着从容,“四王子若是等着北狄和突厥合围安西,有人趁乱来救你,那还是不要等了。今晚过后,我会给你换个地方,你的人,找不到的。” 斛律严一时没有说话,嘴角却是蓦地轻抿,身子更是微乎其微地抻了抻。 “四王子因着生母是个汉人奴隶,在北狄一直位卑,爬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你今回来北关,我不知狄主,或是湘南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但四王子在牢里清静了这么几天,脑子应该清醒了些,定也有了自己被人坑了的怀疑,我估摸着,过不了两日,贵国定会来与我交涉,要求交还四王子,你比我更了解贵国情况,不知四王子觉得贵国会拿出多大的诚意来换回你?” 薛凛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亦是压得低低,可每一个字却好似含着千钧之重,每说一句,便压得斛律严的脸色灰败一分,他的双肩肉眼可见的颓然下来,只是,他仍强撑着道,“你以为你随便说两句,我就能信了?” “信不信的,四王子有脑子,自会判断。若你觉得我是危言耸听,那大可慢慢看着便是,反正……我不急!”薛凛金刀大马坐在那儿,眉眼沉凝,恍若与周边的暗色融为一体,可那股子无形的威压却无处不在,让斛律严觉得僵至指尖。 “薛大都督如何知晓湘南之事?”片刻,他紧盯着薛凛问道。 “我不只知道湘南,还知道今回与你一道来北关的乃是湘南王第三子,本该在望京城为质的魏玄知。”薛凛淡漠地一弹衣袖,“四王子当然可以觉得我是在故意诈你,可若不是知道这些,我如何能在你们刚到北关时,就找到了堕仙楼?四王子……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那么问题来了,你猜猜,我是从何处得知这些?” 斛律严虽然强撑着脸色,可面容还是有一瞬的僵硬,咬了咬牙道,“薛大都督原来不只在战场上英武不凡,竟也是个玩弄心术的行家,真是佩服!” “确是攻心之术,可信不信我,在你,要如何抉择,也在你!”薛凛仍是老神在在,整了整襟口,站起身来,“四王子好生思量着,一会儿,自会有人来替你换地方,相信我,于你而言,更安全。”话落,薛凛已大步而出,牢门再度被紧紧锁上。 待得入夜时,站在不远处一座二层小楼上,看着半个时辰前,他还身处其中的大牢陷入一片火海,牢中厮杀胶着时,斛律严脸色铁青。 “这也可以是薛大都督为了引我入瓮的一出戏,你们汉人的苦肉计?” “我还是那句话,信不信我,在四王子!”薛凛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 大牢之内,薛凛早有布局,那些人没能讨着便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损失惨重,很快败下阵来,逃了几人,死了一大半,却还有几个零星的被抓了,为了以防万一,早就被卸了手脚和下巴,押到了薛凛跟前。 “赛罕?”斛律严看着当中一人,却是脸色大变。这是北狄二王子的亲信,可不是薛凛做戏就能请来的人。 “王子!”早被薛凛安排,悄悄躲在一旁,看清了整个牢中局面的斛律严亲信上前来,赤红着双眼瞪着地上的赛罕,咬牙道,“他们一上来便是冲着您的牢房去的,全是下的死手。” 到此时,斛律严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神色几变,面上种种挣扎。 薛凛权作不知,只是听着杨礼复命。今回这样一来,别的不说,无论是湘南,还是北狄,在北关的细作应该都折损得差不多了,这样大的代价,自然是所图不小。看来,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只是多了一个魏玄知,还要防着各种阴招。 薛凛眼中暗影幢幢,与杨礼低语了两句,后者立刻抱拳领命而去。 大牢内的大火已然扑灭,薛凛居高临下看着那处,没有催逼身后的斛律严,只是那样负手站着,也是岳峙渊渟。 斛律严默了片刻,终于是咬着牙道,“薛大都督想要什么?既是谈生意,总得看看我们各自的诚意。” “这是自然!”薛凛眉梢微提,“不过四王子大可以放心,我刚学着做生意,无商不奸那套尚不精通,你虽被骗过一回,但我不会骗你。” 斛律严听着,额角不受控制抽动了两下,这人会说话吗?有这么专挑人的痛处扎的吗?然而,薛凛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好似他说的只是一句实话,确实也是,好大一句实话。 明漪自是半点儿不知薛大都督在她瞧不见的时候,又毒舌了一回,此刻虽已是夜深,但她仍就着烛火在马车中看着手里的舆图。没想到,薛凛在车凳下的箱笼里,不只给她备了伤药、吃食,还有那几卷大抵只有他这个安西大都督才能得见的安西各州精细舆图。明漪自发现起便是心潮澎湃,一刻也等不及地翻看起来,直到此时尚不能释卷。 第212章 大周怕是要乱 马车外却传来了几许人声。 “这么晚了,褚大人还不歇着?是这露宿荒野,不习惯了?”许宥的声音,一贯的带着几许慵懒的笑。 “这么晚了,小侯爷不也还未歇着?”褚晏泽的语气仍是温文有礼。 “我?我不一样!出门前,老薛可是交代了又交代,小嫂子的安危全由我担着,我可是半点儿马虎都不敢有。否则……老薛那个人很可怕的,尤其是事关小嫂子,若出了半点儿差池,他怕能宰了我。”许宥仍是一派的笑盈盈,语气亦是半真半假。 “我正是有事来求见薛夫人,看着马车里还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许怀安滑溜如泥鳅,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假难辨,褚晏泽也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隐隐透出灯光的马车。 马车内,明漪已是将舆图卷起,重新放回箱笼锁好,理了理衣裙,钻出了车室,“褚大人有何事?” 听着她声音,褚、许二人皆是转头看来。 她一身简单的浅色衣裙,立在无边暗夜之中,衬着面上淡淡的神色,艳艳清冷。 褚晏泽敛了敛目,拱手揖道,“夫人弱质女流,又何必星夜赶路,夜里露宿荒野,到底不如在驿站、客店住着舒坦。”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归心似箭,倒不觉得辛苦。褚大人若是觉得赶路辛苦的话,倒不必勉强与我们同路。至于我们为什么急着赶路,褚大人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哦!是了,以褚大人和魏三公子的私交甚密,哪怕是望京沦陷,想必褚家上下非但无事,说不得褚大人还就要飞黄腾达了。这么一想来,褚大人还是莫要与我们同路的好,否则,若是褚大人在路上随意出点儿什么幺蛾子,故意耽搁我的行程,我往何处说理去?”明漪说罢,冷瞥褚晏泽一眼,便是转过了身,“夜深了,明日要早起赶路,我比不得褚大人精神头好,倒是要先睡了,失陪!” 话音落时,人已经钻进了马车。 许宥胸前摇着折扇,呵呵赔笑道,“小嫂子这是刚与老薛两地别居,心里苦啊,这才说话不客气了些,褚大人多多担待啊!这路上不方便,待得回了望京,我代老薛给褚大人摆上一顿赔罪酒,届时褚大人还一定要赏脸啊!” 说话不客气了些吗?褚晏泽轻哂,她对他说话,自来就没有客气过。不,也是有过的,起初她甚至有些害怕他。是何时不怕的了呢?褚晏泽恍惚记起,好似就是从薛凛出现开始,她好似就有了靠山,有了底气,如今是越发什么都不怕,甚至有些无法无天的架势。 薛凛自然就是她的底气,可明漪也不是因为他才无惧无畏,而是经过了许多事,她越发明白,只有她自己立起来,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去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才算是没有重新白来这一回。 明漪说是要睡了,一时却是睡不着,又将傅明漪锁起来的那只匣子翻了一遍,除开那只垂挂在都督府内院东厢屋檐下的竹风铃,别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在看舆图之前,明漪已经将里头的东西翻了个遍,多是小姑娘幼时玩儿的玩意儿,有掉了漆的拨浪鼓,有洗得泛白的布老虎,还有陀螺、竹蜻蜓……都是些旧物,除此之外,什么也瞧不出。 明漪叹了一声,终于将那匣子合了起来,挑开帘子看出去,外头夜色如墨,星河漫天,不知道北关今夜的夜色是否也是如此。薛凛又在做些什么,可歇下了吗? 抱着那只匣子,她靠在车壁上轻轻闭上眼,她只想着能早日到望京,将该做的事做完,然后早去早回。 这一夜的望京城,于许多人而言,也是无眠。 入夜时,湘南王府在望京的别院不慎走水,望京已连着大半个月没有下雨,倒是晒着秋老虎,又吹着风,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那火一起来,便迅速蔓延。 过了好半晌,这火才扑灭,可偌大的别院已经烧了大半,焦黑颓败的废墟内抬出了几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身,当中一具腰悬羊脂白玉松鹤环璧,正是魏玄知所有。 此时,火是扑灭了,可别院所在的整条街都被金吾卫严密看守了起来,别院完好无缺的一处跨院已是被收拾了出来,更是守卫重重。 那具尸身被抬进了这跨院之中,一身甲胄的金吾卫统领于晋大步而来,被候在厅门外的徐内侍引着进了厅中。 能让于晋和徐内侍这般谨慎小心伺候的,这厅中之人除了崇宁帝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 待得于晋回完话,崇宁帝尚未开口,他边上一个锦衣少年已是先道,“我才报与皇舅舅,这别院中的魏玄知身份或许有异,这别院就起了火,如今人都烧得面目全非了,他是真是假倒是死无对证了,这不是太巧了吗?若说这当中没有蹊跷,谁信?我看,他们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皇舅舅,这样看来,湘南咱们可得多多防备啊!” 能称呼崇宁帝为皇舅舅的自然只有一人,那锦衣少年也不是真的少年,姣美的脸颊上有一道疤痕,白玉微瑕,却仍让人不敢逼视,毕竟,那可是望京城最耀眼的明珠,长宁郡主啊! 她今早收到明漪的传书,说她在北关见到了疑似魏玄知之人,且那人还与北狄人勾结在一处,怕是图谋不轨,让她想法子秘告皇舅舅,最好能够查明望京中的魏玄知是不是本人。魏玄知一个月前说是出了红疹,便是告病在家,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李凤娇越想越觉得心惊,忙不迭进了宫向崇宁帝禀报此事。 方才人来报说湘南王府别院走水时,她恰恰好就在崇宁帝身边。没想到崇宁帝那么重视,竟是要亲自来一趟,李凤娇自然也是硬要跟着。 谁知,这一把火倒是烧得干净。 崇宁帝的脸色自听说湘南王府别院起火起就不太好,这会儿更难看了两分。李凤娇口中那些他自然都清楚,他更担心的是,不管真假,魏玄知都死了,若是湘南果真有了异心,此时便是师出有名。 崇宁帝脸色铁青着,却是心思飞转。 “让人将魏三公子不幸丧生火海之事宣扬出去,朕甚觉悲痛,更觉对湘南王不住,已决定为魏三公子茹素半月祈福,让礼部好生操办丧仪,朕要厚葬魏三公子。”沉吟片刻后,崇宁帝有了决定,“要快!” 后头两个字让于晋神色一紧,抱拳应声“是”,便是领命而去。 崇宁帝这才轻舒一口气,魏玄知此人如果当真能够悄无声息遁去北关,并与北狄人勾结,之前却在他面前装得人畜无害,那便是个祸害,既是如此,不管那具焦尸是真是假,都让他死个彻底便是。 哪怕是湘南想要师出有名,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方才让于晋宣扬出去的那些但愿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好在,他也并非全无所备,说起这个,还要多谢当初明漪对他的提醒。想到明漪,他心头微微一动,转过头,见李凤娇也是一脸的怔忪,“皇舅舅,你说,明漪是不是早知道湘南有异心了?” “或许!云安那孩子自来敏于常人。” “是啊,若是她在就好了。她定能帮得上皇舅舅,不像我……”李凤娇叹息道。 “阿娇可是想云安了?”崇宁帝笑问道。 “嗯。”李凤娇点了点头,她是真的想明漪了。尤其是在此时。她自小在宫里长大,也不是真傻的,眼下这样的情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周,怕是要乱了。她有些怕,可若明漪在,她许就不会怕了? 崇宁帝笑道,“那朕告诉你个好消息,云安要回望京了。”他和薛凛自有互通消息的渠道,更快也更安全,就在李凤娇进宫之前,他刚刚收到薛凛递来的消息,至于对魏玄知的怀疑,他比李凤娇知道的更早。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竟会釜底抽薪。 “真的?”李凤娇却被崇宁帝的好消息给砸晕了,兴奋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这便去告诉阿嫤,也不知明漪还要多少时日才能回来,我得去给她准备她爱吃的……” 看着李凤娇恍若一只蝶儿般欢快地飞走,崇宁帝嘴角轻掀,也只有阿娇的笑容,才能让他在即将笼罩整个大周的阴霾中窥得一点光亮。 会好的!他想,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光亮,终会涤尽阴霾! 第213章 八百里加急 明漪回到望京的那一日,天正下着小雨,秋色溟溟。 明漪挑开车帘看着这座笼在溟蒙中的城池,心中复杂难名,既有近乡情怯,更有满满的依恋,望京城眼下看着尚一片平静祥和,却不知能得几时。 “明漪!”城门边候着一辆马车,离得近了,明漪才觉出眼熟,尤其是再听得这一声,哪儿还有认不出的?可不就是长公主府的马车吗? 随着那声呼唤,李凤娇已是着急忙慌下了车,她身后葵香忙给她撑开伞,主仆俩几乎是小跑着朝这边迎了过来。 一派秋雨溟蒙中,撑着红伞的绝色佳人,即便是明漪是个女子,看着也不觉心醉。心里却是不由叹息,李凤娇的丽色,越发压之不住了。只盼着这美貌,不会再成为今生她苦痛的源头。 这些种种不过在心头略略一过,便被明漪暂且压在心底,叫停了马车,她亦下车撑伞,笑着迎上前,无论怎么说,重逢终是喜事。 李凤娇却在几步开外停了步,目光有些怔怔看着明漪。 明漪勾唇而笑,眨了眨眼,“怎么?不过半年未见,阿娇这便是认不出我了?” 李凤娇轻舒一口气,终于又重新迈步上前,“可不是差点儿认不出吗?你如今瞧着倒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哪儿变了?”明漪伸手拉住李凤娇,笑笑偏头问她。 这笑容和双手交握总算又让李凤娇寻回了一点儿熟悉感,她打量着明漪,叹一声,“哪儿都变了。” 待得走近了,李凤娇才发觉明漪又长高了些,离京时不过比她高了寸许,现在却已高了半个头了,而且身形高挑匀称,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李凤娇瞥了一眼明漪鼓囊囊的胸前,心中更纳罕了,不是说西北苦寒吗?怎的她倒觉得这安西的水土甚是养人,看明漪这水灵灵的,一张脸仍是莹润得泛白,更别提那股由内而外的精气神,舒朗蓬勃,大气天然,不只李凤娇,只怕每一个认识明漪的人都要觉得不认识她了。 “夸张!”明漪轻笑,“不过是长高了长开了,说白了,人长大了嘛,哪儿有不变的。不过,无论怎么变,我还是明漪,你还是阿娇,我们亲如姐妹的情谊不会变,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凤娇也是笑起,“你这张嘴倒是半点儿没变。” “堂舅和舅母本也想来城门外迎你,可我想着下着雨,堂舅的腿才好些,可别又着了凉,是以便做主没让他们来。”两人一边携手往城门处走,李凤娇一边道。 明漪听罢点头道,“你想得周到,多谢!”她心中自也是惦念济阳王夫妇,可回了济阳王府自然能见到,倒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说着话,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李凤娇目光朝着后头看了看,“那褚大公子一路上可有找你麻烦?” 明漪摇了摇头,“多亏有他在,这一路倒是相安无事。”这也是她和薛凛决定与褚晏泽同行的考量之一,他既和魏玄知是一伙儿的,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他监视着,总该放心了?他在监视她,焉知她又不是在监视他呢? “薛大都督派了这么多人马护送于你,倒果真是宝贝你得很,生怕你出半点儿差池。”李凤娇笑睐着明漪,话音儿里带出了满满的调侃。她方才粗粗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一大群护卫,怕是有小一百人,只为护送明漪一个,自然已算得大阵仗。 “现在这个时候,小心为上,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明漪嘴上说得冷静,可脸上却还是飘来两朵红云,一双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柔软似水。 李凤娇看她一眼,到底没再取笑她,抬起手轻叩了一下车壁,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明漪随之正了神色,“眼下情形如何?”她在途中已是收到消息,“魏玄知”死了。 说到这个,李凤娇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亏得皇舅舅反应及时,让人将那话早早放出,否则只怕此时那朝廷不满湘南,拿魏玄知杀鸡儆猴,警告湘南的流言就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也不是没有人传,但因为崇宁帝没有遮掩“魏玄知”之死,反倒大大方方为他操办丧仪,这样一来,就算坊间有争议,却也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朝中和湘南呢?”明漪微微蹙眉。 “朝中那些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如今湘南按兵不动,他们便说是有心人蓄意挑拨,湘南未必就有不臣之心。此时朝廷与湘南本就因着魏玄知之死如履薄冰,更当谨慎为之,若是一个不小心,还真要挑起战火。” “但也有人站在咱们这边,认为湘南不可不防。好在皇舅舅心里清楚着,早就暗中传令湘南周边的将领小心戒备,也准备好了随时增兵湘南,更是一早就派人盯紧了湘南的动静,只要他们敢动,咱们也是不怕的。”李凤娇微扬着下巴,神色很有两分小得意。 明漪的眉心却仍是深蹙着,朝中那些人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也是她为何要亲自走一趟的缘由,本以为“魏玄知”一死,湘南师出有名,自会借机发兵,可此时居然还按兵不动,就有些奇怪了。 她手中证据不足,能做的本就只有示警,如今“魏玄知”已死,她连道说在北关见过魏玄知之事都不可再说,可她还是来了望京,只盼着终能尽些绵薄之力。 可湘南到了此时仍没有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是在等……可是等什么?是等着安西再起战火的消息传到望京,等到朝廷和望京都乱起来吗? 这看着倒是与前世一般的路子,趁着安西战事,三十万安西军自顾不暇时,湘南起兵北上,只是却比前世早了数年。可是,朝上虽然未过明路,可崇宁帝已传令南线暗中戒备,湘南即便此刻起兵,也不能再如前世那般出奇制胜,一路势如破竹。这可不像是湘南的作风! 除非……他们一早的目的便不是起兵。 明漪想到什么,突然神色一凛。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了动静,急促的马蹄声声中,听到有人厉喝,“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阻者死,逆者亡!还不速速避让!” 马车堪堪避让一旁,明漪和李凤娇挑帘望出去时,只见烟尘滚滚中,一骑飞驰而至,只是在眼前一晃,便又呼啸而过,裹挟着未尽的烟尘往宫城的方向风般卷去。 此时的八百里加急……明漪心如擂鼓,掐紧掌心看向李凤娇,“阿娇,你帮我,我要立刻进宫一趟!” 第214章 别扭与和解 平静不到一载,安西战火重燃。 这一回,北狄和吐蕃一南一北,各率二十万大军合围,阵仗浩大,北关首当其冲。 明漪随着李凤娇进宫,却直等到暮色四合,才等来满面倦容的崇宁帝。 崇宁帝见到明漪,已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是轻叹一声道,“回去,云安,眼下你除了担心,又能做什么?好在你回了望京,薛凛也算没了后顾之忧。” 明漪此时已是冷静下来,安西战事在即,这是她在离开北关之前,便已心知肚明之事。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也不想当个傻子,还望陛下告知,朝中到底是如何议的?”明漪不闪不避,目光灼灼看向崇宁帝。 崇宁帝自来随和,自不会治她失礼之罪。可就算不会斥责,也不该如此时一般,下意识地垂目避开明漪的视线。 明漪的心,骤然便是一凉。 “朝中的意思,眼下湘南那头情势不明,北狄和吐蕃来势汹汹,若是为湘南声东击西,朝廷将钱粮和援兵都拨去安西,湘南那头疏于防备,怕更要出大事。因而,朝中议定,暂且不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方才不还说湘南没有动静,未必就有不臣之心吗?这个时候就要好好防备了。不过是因着比起安西,湘南离望京更近,对王朝的威胁也更大罢了。而且,薛凛和安西军骁勇善战,可南边……太平已久,莫说能用的将领,就是能战的兵卒,又能有几个? 明漪心中轻哂,却并无多么意外,轻轻点了个头道,“臣妇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云安也不必太过担心,朝廷并非不管安西,只是要再看看情况。安西早有戒备,薛容与又最是个会用兵的,即便是北狄和吐蕃声势浩大,也未必能在他手中讨得便宜。云安,朕是皇帝,这大周江山和百姓都在朕手中,朕不能只看一处。”末了,崇宁帝还是沉声道。 “陛下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也希望陛下理解我的难处,安西有我的夫君,朝廷可以不管,可我不能。我会尽我所能,为安西筹粮筹银,可我怕朝中有些人自己冷眼旁观,也容不得我出手,还望陛下助我,起码莫要让旁人胡乱扣什么屎盆子。”明漪说罢,朝着崇宁帝蹲身敛衽,深深一福。 崇宁帝听罢,竟是低笑了两声,“你这丫头,去了一趟安西回来,说话越发快人快语,莫不是也是薛容与教的?” “臣妇只是不想到了此时说话还与陛下藏着掖着罢了。”明漪神色淡漠且坦荡。 崇宁帝点了点头,“朕虽说不能抽调兵力去安西,但户部那头,能抽出来的钱粮还是会支持,至于你那头,尽管去办,他们既不肯出钱,却没道理你筹的他们还敢说三道四,这一点朕还是敢保证的。” “有陛下这句话,臣妇便放心了。”明漪终于露出一记微笑,朝着崇宁帝福礼后,便告退了出来。 出得殿来,明漪脸上那一丝笑影更是淡到没有了,仰脸看着头顶四方的夜空,长长吁了一口气,却也只一瞬,她便收敛心神,迈开了步子,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这样的境况,她和薛凛不是一早就料到了吗?眼下,她要做能做的事情还很多,没有时间浪费在发呆上。 “明漪,我母亲知道你回来了,本来还想见一见你,可眼下你怕是暂且没有心思了,便改天再说!”李凤娇的马车等在宫门口,送着明漪一路回了济阳王府,在王府门前,李凤娇拉住明漪的手道。 明漪微微一笑,她又何尝不挂念长公主呢?只是眼下确实不是时候,“改天,待我这几日将要做的事儿做完,我便登门拜访,我也甚是挂念长公主殿下!” 下了马车,明漪抬眼便见得候在府门处的高氏和济阳王,半年未见,两老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明漪的步子一瞬间迟滞了两分。 “娇娇——” “乖女——” 老两口却是在瞧见明漪时,喊了一声便冲了过来,与半年前似乎没有半分不同。两人一上来,一人一只手地拉住明漪,便将她上下打量。 高氏说,“长高了些,可人却瘦了,是不是赶路辛苦了?不怕,阿娘让厨房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你最爱吃的,回头再每日给你进补,不怕补不起来。” 明漪哭笑不得,“阿娘,我不瘦。” “怎么不瘦?瞧瞧你这腰……听阿娘的,你得养好身体,生养时才能少吃苦,往后孩儿也才健康。”高氏很是坚持。 明漪听着心头一动,起先,她是从没有想过今生会有孩子的,可是如今……或许,她可以期待一下,她和薛凛的孩子吗? “乖女啊,你怎的回了京不先回府,反倒先去了宫里,莫不是有什么事?”明漪进宫时差了微雨先回来告知了济阳王夫妇,因而济阳王才有此一问,倒是难得的敏锐。 明漪略作沉吟,想着他们迟早也会听到消息,与其到时候不明情况受到惊吓,还不如她告诉他们。她遂道,“方才进城门时,正好遇到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进宫,所以我便也央着阿娇带我入宫去看看。” “八百里加急军报?”济阳王和高氏果然脸色都是一变,面面相觑了片刻,才道,“是湘南,还是安西?” “安西。北狄和吐蕃一南一北,共四十万大军合围,如今北关城外陈兵二十万。”明漪道,说话时神色沉静,看不出半点儿惶惶。 高氏和济阳王却都是听得神色惶惶,“这可怎么好?” “安西一直防备着这两方,虽然敌军庞大,可都督与安西军上下与这两方都是老对手了,不至于只是挨打。哥哥那边你们也放心,他如今已与在望京时全然不同,兰台营上下都得过都督吩咐,他定会无虞。” “你哥哥既入了军中,便不该有什么特殊的待遇,该如何便如何,倒是你,既要担忧哥哥,还要担忧容与,难怪你急着直接进了宫。”济阳王叹了一声,望着明漪一脸心疼。 “我就说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来,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姑爷才让你回京来的啊!”高氏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明漪眼睫轻颤,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让她回来吗?否则如今看来,所谓示警,有她无她都没太大区别,倒是他,明明是要为她周全让她回京暂避,偏偏在她主动提出时,却又别扭上了,或许,这夫妻之间,就是要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别扭与和解中,才能真正贴近彼此的心? 前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感受,与褚晏清渐行渐远之后也不觉可惜,如今倒是与薛凛别扭过,也和解过了,许是如此,光是想着与他可能分开,已觉难过,既是如此,那便尝试着相知相守,一路并肩走下去! 第215章 伤药 晚膳果然很是丰盛,满满一桌子的,尽是明漪喜欢的菜色。席间,济阳王和高氏都忙着给她夹菜,半个字没有再提薛凛和傅明琰,好似他们也没有半点儿担心似的,但明漪知道不是。 她本来还有许多话要问,其中最要紧便是斛律严之前所说的“身份”,可明漪几度话都到了嘴边,对上济阳王和高氏两人望着她关切的眼神时,那些话却无论如何也吐之不出。 直到晚膳用罢,明漪也没有问出口,叹了一声,她想着这几日她也委实没有心思想别的,就先等她将该安排的事儿都安排好了再说! 她的闺房与她出嫁之前没有半分不同,自然是高氏用心维护的缘故。 明漪心头微动,躺在本该熟悉的被窝,却生出了两分陌生感,翻来覆去半晌也没有睡意,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 明漪叹息一声,翻身而起,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窗纱上映出的树影微晃。她有些想念都督府庭中那棵不结果的桃树了,还有风过回廊时,檐下那串竹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 翌日起,明漪便是忙了起来。早前来中原的那支商队带来的货品全都卖了出去,价钱不错,赚了个盆满钵满。 彼时,安西尚太平,明漪多长了个心眼儿,让他们将五成的钱换成了粮食,分批运回安西,如今,这些粮食大都已在安西境内了,安全无虞。 余下的五成本来要换成丝绸、茶叶等物,可前不久,料到安西将有战事,她又紧急叫了停,让他们与陈文源联络,将银钱置换成药材,再由陈文源制成他最新研制的伤药。德济堂通宵达旦地忙活,到如今,那批伤药已是做成了一半。 明漪带着微雨去了德济堂的后堂,陈文源忙不迭将做好的药拿出来给明漪验看,他如今神色柔和,精气神儿得很,与初见时全然不同,看着明漪更是满脸的笑,“东家,你且看看这药的成色。” “这些伤药是给边关的将士们备的,可说到底我也不懂,不过我信得过陈大夫,你既是用了最好的药材,又找人试过药,我便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陈文源神色之间隐隐动容,“东家信任我,我自是铭感五内,这伤药已是目前能配比出最好的了,另还有一些内服的,没有制成成药,不过我已将方子细细写出,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东家能同意。” “陈大夫何必这般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为医之道,在乎多见多思,同一种病症在不同的病患身上,呈现的病兆不同,治法也会因人而异。东家一早便开始让我研制金疮药,我如今也有了些心得,但到底见得少了些,很多想法尚空泛落不到实处,所以,我想着这回东家送药回安西,我便想跟着一道去。” “陈大夫,安西那头,正与北狄和吐蕃交战呢。”明漪皱紧眉,以为他不明情况。 “正是因为那里正在交战才会有不少的伤患,那里的将士,也正需要大夫不是吗?”陈文源却神色平静,显然,他不是不明情况,而分明是知道情况后,才有的这个决定。 明漪看着他,仍是犹豫,“陈大夫,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陈文源轻笑一声,“东家,我已年过半百,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可能面临什么,我能对自己负责的。” 明漪笑了笑,“是我太操心了。”陈文源虽然年纪在那儿,但他固执,对于自己执着的事情,一旦钻进去,就旁若无人,从某些方面来说,还真像个小孩子,倒是让她不小心就忘记了他其实是个长辈。 “我知道东家也是为我着想!正因如此,我知道东家心里其实甚是挂念安西,挂念薛大都督还有世子爷,我别的也不会,就只有这一身的医术,若能为东家分忧,也算勉强对得起东家对我的知遇之恩了。” 明漪动容,她没有想到,这个脾性古怪,有些固执的小老头儿骨子里居然是这样的。“陈大夫言重了,我对你委实算不上什么恩情,若非你,如今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这般安然,还有这德济堂离了你也是不成,更何况还有这回的伤药……陈大夫,要说有恩,也该是你于我才是。” “再与东家在这儿你有恩我,我有恩你下去,便当真是理不清了。”陈文源笑道,“总之,这回我已是打定主意要去安西,若是东家不让我随着送药的人一道走,我便自己去。” 知道他的固执,明漪叹了一声,“如此,你还是随着送药的一道走,至少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欸!”陈文源高兴地应了一声,“那我这就去收拾行囊!”说罢,便是风风火火走了。 明漪无奈地牵唇一笑,回过头见着那面前已经装进箱笼里的伤药,眉心又是轻蹙起来。 “夫人是担心这药如何运回安西?”微雨跟在明漪身边久了,有些事情也能不点就透,明漪眉心一蹙,她便已明白她心中隐忧。 果不其然,明漪点了点头道,“我只担心有些人不会看着这批药品平安运到安西。”湘南到现在没有趁势起兵,反倒没有半点儿动静,让明漪很是不安。魏玄知伙同北狄和吐蕃在安西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不是为了让湘南趁火打劫,那会是为了什么?难道图的是安西?可有北狄和吐蕃,湘南就算参与其中,也不过只能分杯羹罢了,除非他另有所图。 有一瞬间,明漪心中已经掠过什么,速度却太快,她刚想抓住时,却已无迹可寻。 但不管为了什么,朝中那个暗中与北狄勾结的权贵,还有湘南,只怕都不会看着这批伤药顺顺当当交到安西军手中。 不过……她之前也不是没有料到这个,好在,也不是全无准备,“元拓到了吗?” 她今回回望京,不只许宥跟着,她还特意跟薛凛要了元拓同行,只不过元拓晚了几日才从纪州出发,昨日收到的消息,已快到望京了。 “刚刚到!陆昭已是去叫他来德济堂了。”微雨答道。 说曹操,曹操到,微雨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元拓的声音,“不错哈!咱们夫人这家业……还真是丰厚!” 明漪轻抬眼,微雨便屈膝出去,将元拓引了进来。元拓近前来,朝着明漪一抱拳,仍是草莽气十足,“见过夫人,这便是夫人想让我送回安西的伤药?”说话间,他目光已是落在明漪身后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箱笼上。 明漪点头,“这些伤药事关安西将士的性命,还望元都尉务必谨慎,定要确保安全。” 第216章 原来是他 明漪郑重其事,元拓也不自觉正了神色,“夫人放心。来的路上,我便已安排好了,我元拓行军打仗或是不及薛大都督,可这道上多的是朋友,要打我护送的东西主意,还是得好生掂量掂量。该如何护送,我已有腹稿,夫人只管安心等着好消息便是,我可给夫人立下军令状,若是东西不能平安送到,我便提头来见!” “军令状倒是不用,元都尉的人品和能力我自是信得过的,否则也不会独独向都督要了你来帮忙。这桩难事,也只能是元都尉才能办到!我便先替安西的将士谢过元都尉了,劳你多多费心!”明漪说着,已是朝元拓轻轻屈膝,福了一礼。 元拓忙侧身避让,“夫人不必如此,元某当不得此礼!” “明漪!”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唤,是李凤娇的声音,她是来惯德济堂的,因而没人拦她,听说明漪在后堂,她便直接过来了。没想到,进门便见得明漪正在与人说话,那背对着她的人,身形颀长挺拔,背影竟莫名有些熟悉,她步子略略迟滞,明漪和背对着她的人便是一齐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对上元拓,她愣了愣,心想道,原来是他,难怪眼熟。 元拓看着她,面上倒是没有半分异色,目光淡淡收回,转头冲着明漪抱拳道,“多谢夫人信任,这东西自是越早运回越好,如此,我便先下去着手安排了。” “辛苦元都尉了。”明漪点头道。 “分内之事,夫人言重了。”元拓说罢,便是转过了身,目不斜视地迈步离开,倒好似全然没有看见门口怔立着的李凤娇一般。 李凤娇的目光却是有些复杂地随着他的背影而去,喃喃道,“他这是……” 明漪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他现在在安西军中任职都尉,这回来望京,是我特意请他来帮忙的,不过,他这两日便就要返回安西了。” 起先,明漪信中也告知过李凤娇遇到元拓之事,只是不过轻描淡写两句,并未详述,李凤娇后来未曾问起,明漪便也再未提过。 “我只是瞧着,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李凤娇的目光仍落在元拓消失的方向,语气轻飘,含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傻瓜!不管他是真认不得你还是假不认得你,你们之前从未见过,于你而言,才是好事一桩。”明漪紧了紧李凤娇的手。 “可是……他当初送我回来,又一路保护我,他一直未曾向我索要过报酬……”李凤娇轻咬下唇。 “谁说没有?他的报酬我已是代你付过了,否则,他那明刀寨上下如何能够弃暗投明,他又如何能够得着这都尉的职衔?阿娇,你已不欠他什么。”明漪一壁说着,一壁看着李凤娇。 后者却是垂下了眼睛,半晌才低低“哦”了一声。 明漪微微蹙了蹙眉,下一瞬若无其事带开话题,“阿娇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李凤娇这才想起来她来的目的,“我知道你定是要为安西筹措钱粮,我便将我的私房钱都给你带来了,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我这儿现银不多,倒是闲置的首饰不少,若是急着出手,难免被人压价,我知道堂舅的门路广,便索性一并带了来,请堂舅帮我折成现银,你看是买成粮食还是药材,要怎么用都随你。”李凤娇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葵香将一只看着便沉甸甸的匣子捧了上来。 明漪看着那只匣子,心绪却很是复杂,如今的李凤娇,还真与她熟知的那个自己越发不一样了,前生直到死,她都从未对钱财有过什么概念。 明漪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葵香手里的匣子,李凤娇还以为她是不愿意收自己的钱,皱紧眉道,“虽然你是我姐妹,可这是我对边关将士的心意,你可不能拒绝。” 明漪心念电转,叹了一声,“好!我收下,并且代安西军民谢过长宁郡主一片拳拳之心。多谢!”明漪笑着说罢,轻睐一眼微雨,后者会意上前,从葵香手中接过了匣子。 见明漪收下了匣子,李凤娇脸上的笑容这才灿烂开来。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她望了望明漪,带着两分小心翼翼问道,“待你忙完,我们一起进宫去看看阿嫤?你还没有见过囡囡呢,她如今都会笑了,最是可人儿。” 那会儿安嫤起了要留明漪在京的心思到底伤了二人情分,自明漪离京后,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只有李凤娇,信中的内容,和送给对方的东西都是李凤娇代为转交。李凤娇也不知道,明漪是否还愿意见安嫤。 “我想将事情忙完之后,尽快赶回安西。”明漪沉吟片刻后,却是道。 “你要现在回安西?”李凤娇惊得声气儿都变了,“不行,也太危险了。” “我没有说立时便走,放心,我得将要办的事儿都办完再说。该见的人也会去见了,等这批伤药出了望京,我先去长公主府拜见长公主殿下。”明漪微微笑着,话语说得婉转,可眼中已是坚决。 李凤娇闷了闷,没有说话,明漪从前就是个主意正的,去了安西半年再回来,倒好似更说一不二了般。“那你慢慢做着事儿,我不催你,你也别急着回安西,眼下那边太危险了,你听我的,别去冒险。” “我心里有数。”明漪仍是笑眯眯的,却什么都没有应下。 李凤娇张嘴还要说什么,明漪却已轻飘飘将话题带了开来,“不是说过两日去东宫看小郡主吗?我总得给她备些礼?上一次我给她的那个金项圈她可喜欢吗?我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不如你给些建议?” 李凤娇虽觉得有些不对,思绪却还是轻易被带了开去。 明漪一边与李凤娇说着话,一边黯了双眸,眼下她来望京的因由四已去二,余下的两条,得抓紧时间了。 这一日,济阳王在外浪完回府,便听说明漪让人备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他心中甚是熨帖,想着到底还是女儿贴心,哪怕是出嫁了,还是时刻记得孝敬他这老父亲,要不怎么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呢。 待得席上,喝着明漪特意从安西带回的酒,微醺之际,济阳王就更是满意了,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笑呵呵道,“我家乖女就是贴心,这般听话懂事,阿爹真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你呢。” 高氏的回应是朝天一个白眼,然后便是在桌下毫不留情地一脚,“摘星星?你怎么不上天呢?” 这老两口倒是与半年前没有半点儿区别,明漪将思虑掩成眸底的一缕暗光,端起手中的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 第217章 伤了他们的心 酒的热辣从喉间一路烫到肺腑,倒是让她平添了几许勇气,“我用不着让阿爹给我摘星星,只是有桩事,想要问问阿爹阿娘。”明漪说话间,抬眼一瞥,微雨立时会意地将人都清了出去,一时间,偌大的膳厅内,只余他们三人。 高氏蹙了蹙眉,双眼盯着明漪,不由得抻了抻身子。 倒是济阳王,好似真有些醉意了般,半歪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另外一手高高举起笑道,“乖女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你阿爹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漪倒也不与他们客气,又倒了一杯酒,仰脖灌下后,这才抬眼凝着济阳王夫妇道,“阿爹,阿娘,我……可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关暂且没有硝烟弥漫,但因着南北城外的两国陈兵,城内的祥和不再,多了些肃杀与紧张的氛围。 自从明漪去了望京,薛凛便连都督府都未曾回过,终日只在军营之中,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北营帅帐之中,此时仍是灯火通明,刚议完事,一道又一道军令颁出,将领们鱼贯领命而出,热闹的帅帐才在此刻夜深时安寂下来,杨礼便在此时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而入。 看罢信,薛凛却沉默着微微蹙眉,眼中凝着两分不解的暗色,“北狄那头还没有动静?” “是!”杨礼应道,而后,略有些迟疑看向薛凛,“都督可要去赴约吗?” “去!为何不去?”薛凛沉声,答得轻巧却坚决。 这回答并未出乎杨礼意料,却让他一急,“都督,按理说,斛律严在咱们手中,北狄要与咱们私见乃在情理之中,可北狄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吐蕃赞普请你去见,都督……那魏玄知可是往吐蕃去的,谨防有诈啊!” “放心!我自有成算!”薛凛抬手挥了挥,杨礼没法,只得面带迟疑地抱拳退下。 帐内阒然无声,薛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良久,他才睁开眼,望着闪烁的烛火,心里默默算着,已是第二十一日了,明漪离开北关那日到今,已是第二十一天。 济阳王府的膳厅内,因着明漪那一问,让本来悄寂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一般,济阳王和高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济阳王一拍桌子,脸上的醉意全消,倒是多了盛燃的怒火,“这是谁在你跟前胡说八道的?你告诉阿爹,我非去扒了他的皮不可!你不是我闺女?乖女,你想想,阿爹平日待你如何?你若不是我闺女,我凭什么待你那么好?” 济阳王和高氏,还有傅明琰待她确实是没话说,她能那么快就接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感受到了作为李凤娇时缺失的血脉亲情,都是因为他们,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在听到斛律严的话之前,她从未怀疑过什么。可是……斛律严那话又是什么意思?她并不在乎她是否是济阳王夫妇亲生,可她在乎的是这件事背后的隐患,只有先弄清楚,她才能防患于未然啊。 “阿爹,阿娘,你们莫要恼。其实于我而言,我是不是你们亲生并没有那么重要,在我心中,你们就是我的爹娘,我就是你们的女儿,这一点不会因为是否有血缘而有半点儿改变,可是,我不希望你们瞒着我,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当旁人拿着这个当成利器来对付我们时,我连如何应对都不知道……” “娇娇,是什么原因让你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济阳王正待说什么,高氏却是将他的手一压,阻止了他,她面色虽是苍白,看着明漪的眼神却很是坚决。 “是有人对我说的,让我不要怕身份曝光,听他的话音,我这个身份若是在望京爆出,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明漪说话时,目光一直紧凝着济阳王夫妇,自然注意到了他们神色之间的变化。她心中已有了两分确定,看来,斛律严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与你说这些话的那人是谁?”高氏促声问道。 “北狄四王子,斛律严。”明漪说罢,便见得高氏与济阳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阿爹和阿娘好似听过这个人的名字?那可知道,他与我竟是旧识?” “你既知晓他是你的旧识,那为何他知晓的那些,你却不知?”高氏问道。 这一问,让膳厅内骤然一寂,就是济阳王亦是神色莫名地瞥了一眼高氏。 高氏却仍定定望着明漪。 明漪默了片刻,才幽幽道,“去岁端午宫宴落水之后再醒来,很多事便不记得了。” 这回答倒是出乎济阳王和高氏的意料,两人又是对望一眼,双双变了脸色,“你早前为何未曾与我们说过?” “起先是害怕你们发觉,后来是害怕你们担心。”明漪的这句话倒是半点儿没假。 济阳王和高氏双双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济阳王虎着脸道,“我不管谁与你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日就算完了,往后休要再提!”话落,他便是起身拂袖而去。 这还是明漪头一回见他这般生气的模样。 回过头,高氏望着她,神色亦有些怔忪。 “阿娘其实早就察觉我与从前不同了?”明漪轻声问道,一个母亲又怎会察觉不到自己女儿的变化?何况,明漪不是傻子,蛛丝马迹早就告诉她,真正的傅明漪与父母兄长之间并不亲近,她不想引起他们怀疑的最好法子就是与他们疏远,可是,她却不忍……不忍他们的期待落空,也忍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心。 “阿娘为何从不问我呢?”明漪不解的是这个。 “不为什么,反正无论如何变,你都是我的娇娇,你还好好活着,这对我最重要。”高氏神色坦然,不闪不避地对上明漪的目光,“今日你问的这事儿委实太突然了些,你阿爹有多在乎你,你心里清楚,你问这样的话,便是拿着刀在戳他的心。可我也知道,你必然有你的理由,这样……这事我与你阿爹商量,能不能与你说,该与你怎么说,我们还要再好好想想。” 这便是间接承认了傅明漪的身世果真有问题。 明漪一瞬间心绪复杂,略带两分茫然地点下头去。 高氏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阿爹,天色不早了,你也收拾收拾早些歇着!” 明漪轻“嗯”了一声,看着高氏走了出去,那背影少了平日的精气神,竟颓然了两分,再想到方才济阳王的样子,明漪的眸色不由一黯,她本是想着要好好孝敬他们,却还是伤了他们的心。 第218章 图案 高氏找了一圈儿,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济阳王,他半点儿不顾形象地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从身后看过去,双肩一抽一抽的,高氏叹了一声,走过去,“怎么还哭鼻子了?” 济阳王身子一僵,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我是气自己,明明我早就跟自己保证过,无论如何也不对娇娇发脾气的,可刚才……我还是没有忍住。怎么就没有忍住呢?”济阳王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冲着自己脸颊扇了一下。 “干什么?”高氏将他的手抓住。 济阳王却仍是红着眼睛,“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能防过这一天。本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老天可怜咱们,给咱们的福报,谁知道……当初她要嫁薛凛时,我便担心,那里离得太近,容易被人察觉,你偏说离了望京对她才是好,如今……她偏回了望京,又问起这事儿,是真瞒不住了……”济阳王说着说着又是抬手捂住了眼睛。 那些话可说是语无伦次,可高氏却是听得明白,“这怎么还怪上我了呢?当初那可是陛下赐婚,你倒说说,你若不愿意能如何?还能带着你闺女抗旨呢?再说了,容与那女婿你难道不喜欢?换了旁的哪个世家子,你能如现在这般满意?” 济阳王捂着眼睛不说话了。 高氏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微哑,“再说了,纸包不住火,眼下这情形,已是瞒不住了,那便都告诉她……” “那她……她要是又成了从前那样,可怎么办?”济阳王哽咽道。 高氏见他这样,手痒地扬了扬,险些又呼他脑袋上,咬着牙到底忍了下来,可再开口时,语气却没那么温和了,“又不是没有见过,你不能过了几日舒心日子就前怕狼后怕虎了。而且,刚才你闺女不是说了吗?若是眼下你还不说,有人拿这事儿当了刀去对付她,或是对付咱们姑爷,到时怎么办?” 济阳王干脆抬起一双手,将整张脸都捂了起来,带着哭腔的嗓音从手掌后含含糊糊地传出来,“都是我,都怪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儿,却害苦了你们娘儿俩,本想着事情都过去了,谁料想,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高氏没有说话,听着他哭,良久,抬起手来,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 仰起头来,耳边是济阳王不太好听的哭声,头顶是一勾残月,满目清晖,生活或许便是如此,不能尽善尽美? 既然高氏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明漪便也没有再去催,只等着他们想好那日,再与她说。又忙了两日,元拓和陈文源带着那批伤药出了望京,明漪了却了一桩心事,腾出空来,往长公主府递了拜帖。 登门那日,李凤娇亲自来接,脸上笑容满满,携了明漪的手,却是轻声抱怨道,“来就来,还递什么拜帖,这般倒显得生疏了。” “这是礼数,不能不全。何况,不先送拜帖,你如何会让府上好好准备招待我,我可是馋你们府上那些精致的小点许久了,在北关可吃不着这一口,怎么样?可给我备了没有?” 听到这些话,李凤娇真是哭笑不得,迭声道,“有有有,你爱吃的全都给备了,你一会儿若是吃不够,我再让人做了给你送济阳王府去。总之,定让你吃个够。”明漪从望京离开时,便一把锁将薛府锁了起来,今回回来,她也没有着意去收拾,就还住在济阳王府。济阳王夫妇俩乐得女儿相陪,旁人也不敢胡乱言语。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去了长公主院中。明漪如今来长公主府,都不必去待客的花厅了,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李凤娇,真真都将她当作了自己人。 明漪再回到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府邸,一时间却是心绪复杂。看到面色红润的长公主时,她才将这点点复杂按捺下,罢了,李挚既早已远离她们的生活,如今又何必再让他来打扰她们呢?有些事不知道也未必不好。 长公主府内果然置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多是明漪喜欢吃的,席上,明漪自是与长公主和李凤娇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见如今长公主安泰,明漪也是高兴得很,不管如今有多少难以掌控,不知是好是坏的变化,至少,长公主如今好好的,看上去未再受病痛折磨,她便觉得,她没有白白重来这一回。 宴罢,明漪端起茶,神色和缓看向长公主,“有一桩事我想私下向殿下请教。” 长公主对明漪是真正喜欢,听得这话,虽是怔了怔,却是闻弦知雅,目光扫向玉嬷嬷。后者会意,敛目退下,顺道将厅内伺候的下人都清了出去,而后掩上了厅门,自己亲自守在了门外。 一切妥当,偌大的膳厅内只余长公主、李凤娇和明漪三人。 长公主这才抬眼看向明漪道,“现下可以说了。到底什么事儿?”居然这般郑重其事。 明漪却是不得不慎重,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绢布递给长公主,上头隐隐透出墨迹,“还请殿下看看,可认得这图案吗?” 那绢布上绘着一个奇怪的徽记或是花押,可却并不完整,看上去弯曲扭绕,很有些古怪。 长公主虽不知她因何拿出这样的东西让她辨认,但还是仔细看了看,只是看着看着,这眉心就是狐疑蹙了起来,“这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明漪却是听得双眸一亮,“殿下也觉得眼熟?” 长公主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确实眼熟,但也确实记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了。”话落,她突然想起方才明漪的话,眉心间的疑虑更深,“也?” 明漪点头,牵唇一哂,“我初见这图案时也是觉得眼熟,可也如殿下一般,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了。本想着殿下见多识广,说不定会知晓,没想到你我居然一样。” “你这东西从何而来?又有什么要紧?”长公主问道。 明漪本也没想瞒她,“薛大都督这些年一直怀疑朝中有权贵暗中与北狄勾结,出卖军情,以致十年前安西前任大都督身死,安西陷入数年混乱,与朝廷越发离心离德,十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调查此事,偏偏那人藏得极深,查了许久,不过都是些零星的线索。这图案来自他截获的半封残信,可惜,信和这个都并不完整。” 长公主和李凤娇都没有料到这背后居然还有这样大的牵扯,两人的面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既然殿下也不知,那便只能请您帮忙留意着,只是这事关重大,还望殿下” “本宫虽担不得这家国天下,但到底并不糊涂,本宫都省得。你放心,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本宫耳,除却阿娇之外,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多谢殿下。”明漪屈膝福礼。 第219章 魏玄知的人 将那绢布收回,重新妥帖放回衣襟内,长公主又与明漪闲话了两句,但因着方才之事,双方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倒是不美。 明漪遂起身告辞,长公主也未挽留,只让李凤娇代为送客。 两人携手而出,李凤娇面上没了方才欢快的笑,反倒眉间愁云轻绕。 明漪笑望她,“怎么了?” 李凤娇抬眼看了看,她们身边伺候的都识趣地缀在后头,四下无人,她才压低了嗓音凑在明漪耳边轻声问道,“你今回来京,也是为了此事?”说的自然是方才那图案,还有与北狄勾结之人。 明漪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未曾瞒她,“若是不将那人揪出来,于朝廷,于安西,都太危险了。” “可是能够左右战局,还让安西乱了那么多年,此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你如今只有这么一点点线索,你怎么才能将人揪出来?而且,就算知道了是谁,你又能做什么?”李凤娇是真的不解,认识明漪越久,她越是觉得她与寻常的望京贵女不同,她怎么就那么敢想,那么敢为?她就不害怕吗? 明漪面上确无半点儿惧色,仍是笑微微的模样,“总有能做之事。且走一步,看一步!阿娇,我是盼着大周海清河晏,你能一世安然的。可眼下你应该也瞧出来了,有些事儿,你得多想想。”话,点到即止,见李凤娇若有所思,明漪便是住了口,两人一路无话,往府门的方向走。 刚刚走出长公主的院子,前头几个丫鬟由外而来,退到边上屈膝福礼,明漪的目光不经意看过去,却瞥见了一张脸,明明是平平无奇,却是看得她脸色骤然一变。 “明漪,你怎么了?”明漪与李凤娇交握的那只手骤然一紧,掐得她有些生疼,李凤娇遂蹙了眉问她。 明漪的目光仍落在那几个已鱼贯走进院落的丫鬟身上,紧着嗓问道,“这几个丫鬟有些眼生,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哦!我们府上的下人多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前些时日,有些年纪大的,母亲放了出府去,宫里便又给补上了一些。”李凤娇一壁答着,一壁蹙眉看向明漪不太好看的脸色,“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漪扯了扯嘴角,强撑着脸色,“没有。” 只是待得出了长公主府,她脸上的笑便是彻底消失了,招了陆昭到跟前,低声吩咐道,“让咱们的人盯紧长公主府,尤其注意长公主殿下与长宁郡主的安全,还有就是她们身边伺候的人也要盯紧,尤其是刚从宫里送进来的那些新人。” “另外,再让人好好盘查一番长公主府周边,看看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陆昭面有疑色,可看明漪脸色沉凝,不敢多言,应了一声“是”,便是领命而去。 微雨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夫人这是怎么了?自见了那几个丫鬟之后神色便不对。” “那几个丫鬟里,有魏玄知的人。”明漪沉声道。 微雨面色微变,惊疑中带着两分不敢出口的惶惑,魏玄知的人……夫人为何一眼就能认出? 明漪却已没有看她,撩开车帘看了出去,一阵风来,吹得道旁一棵树上枯黄了的叶儿晃悠悠飘落下来,秋色已渐浓。 与望京隔着千里之遥的北关城外此时却已是满目萧瑟,草木枯黄,北风起,风里已是隐隐带了些凛冽的味道。 玉带般的河水已浅得只能没过马蹄,在一片枯黄之中蜿蜒而过,一方行帐就设在河边,两侧却皆有重兵把守。 薛凛只带了杨礼和两名弓卫轻骑而来,到得近前,被人架起长矛阻了去路。他只勒停了马儿,高居马背,目色淡淡朝着那行帐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过片刻,便有人着急忙慌从行帐处赶了过来,看着薛凛满脸堆笑,“薛大都督来了,快些请,我们赞普已在帐中相候了。没眼力见儿的,还不速速放行?”说罢,还瞪了那两名架起长矛阻了薛凛去路的兵卒一眼。 薛凛懒得与他们打这些肚皮官司,兵卒收了长矛放行,他便是拍马疾驰而去,杨礼和两名弓卫亦是紧随其后,那个从行帐迎出的吐蕃官员张嘴想喊,却吃了一嘴的灰,又着急忙慌往回赶。 薛凛已是到了行帐前,堪堪勒停马儿,人已是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薛大都督只身前来,果真是大家风范,令人赞服啊!”帐内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紧接着,帐帘被掀起,一个高壮的身影阔步而出。只见他四五十岁的年纪,身高差不多八尺,身形魁梧强壮,身披素褐,袖长委地,头上戴一赤红色霞毡编制而成的筒状头巾,是谓朝霞冠。这便是如今的吐蕃赞普,昆仲。 薛凛虽从未见过这位吐蕃赞普,却也知道,他与如今最是看不上中原,却又时时觊觎中原,想要将之据为己有的北狄可汗不同,昆仲是个真正的中原通,据说,他年少时,还曾到过中原游历,见识过中原的文化与富庶,并且甚是推崇,这才学了一口几乎没有什么口音的纯正官话。 虽不知此人究竟有何目的,薛凛却只将满腔的戒备都压在心底,面上仍是淡淡,却还是拱手道,“当不得赞普称赞。” “欸,薛大都督年少英才,太过自谦了。本王已在帐内备了薄酒,薛大都督既是来了,便先请进帐中,你我边喝边聊如何?” 薛凛面上没有半分惧色,脚下没有迟疑地直接迈步往那行帐中去,丝毫不怕当中有埋伏一般。 昆仲紧随其后,进得帐中,笑道,“薛大都督果真是坦荡的真英雄。” “我是信赞普会爱惜自己声誉,毕竟,我若在此处出了事,赞普约见我,却伏杀于我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赞普与吐蕃便是永世难洗的不义污名。何况……赞普当真觉得,我什么都未曾准备,就这么孤身来了?”帐内自是没有埋伏,至少没有一眼就能看出的埋伏。薛凛的语气自始至终的冷淡,进得帐中,自择了一处空位坐下,腰背挺得仍是笔直。 “本王自是不敢小觑薛大都督。”昆仲落了座,轻轻击掌,便有人送了酒水菜肴上来,貌美的侍婢给薛凛满了酒碗,主座上,昆仲端起酒碗,朝着薛凛遥遥一敬,“早就听说薛大都督海量,不妨也尝尝我雅砻的好酒?” 薛凛却根本动也不动,“赞普当真觉得我会喝你帐中之酒?” 这话音冷沉,话更是半点儿不客气,让帐中猝不及防就是一寂。 第220章 东床 昆仲脸上的笑敛了敛,没再敬薛凛,顾自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显然,薛凛不吃敬酒已让他有些恼火,毕竟一国之君当久了,哪儿能轻易容得旁人在他跟前这般……放肆。 偏偏薛凛冷肃着一张脸,坐于下首,浑身的气势却是大开,没有半点儿势弱。 “赞普邀我来见,到底是为什么?若是赞普只为拖延时间,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昆仲喝罢酒,看着薛凛半晌不语,薛凛便是作势欲起。 “薛大都督且慢!”昆仲连忙又漾开笑,“本王请薛大都督来,自然是诚意满满,有要事相商。” 薛凛暂且坐了回去,只是却皱眉看着他,神色间隐隐不耐,摆明了让他快些说“要事”。 昆仲略沉吟,笑着道,“既然薛大都督不肯喝酒,那本王便也不再赘言,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年,安西十四州的军政几乎都在大都督手中,如今中原朝廷自顾不暇,哪怕是安西如今面临强敌,他们也是坐视不管。中原有句话,叫你不仁,便莫怪我不义,既是如此,薛大都督又何苦非要甘于人下,为中原朝廷守着西北门户?倒不如你我合作,共享这安西十四州如何?” 薛凛眉梢微提,“赞普真是好大的口气!你我共享安西十四州?莫说别的,你不妨去问问斛律可汗可答应?” “你我联手,他就算不答应又能如何?”昆仲面上带出了两分不可一世的傲慢。 薛凛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几案上没有规律地轻敲了两下,“赞普不是与斛律可汗已有盟约?这般背信弃义,北狄可不是好相与的。” “还是那句话,你我联手,那北狄即便是只猛虎,它也只能趴着。至于盟约……与谁定不是定,本王也实在不忍看着战火纷飞,几国百姓流离啊!”昆仲叹了一声。 薛凛嘴角轻牵了一下,哂道,“恕我直言,比起吐蕃,北狄的实力可不知强上多少,既要合作,赞普如何就笃定我会选你,而弃北狄呢?我若是与北狄联手,莫说安西十四州,就是拿下整个中原,又有何不可?” 薛凛面无表情,语调亦是淡漠,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万钧之力。 昆仲面上的神色果然微乎其微变了,但他却强撑着,“与虎谋皮之事,薛大都督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做的。何况,你安西军与北狄交战日久,仇怨极深,即便是为了利益,又岂是能轻易握手言和的?反倒是我吐蕃,与安西军虽多有对峙,但真正交战实在少之又少,谈不上多深的仇怨。我们的实力比起安西,自是弱了些,薛大都督大可不必担心与虎谋皮,反倒是对上北狄,你我双方可互为依仗,便能与北狄成掎角之势,让西边彻底太平,让三方百姓都得休养生息。” 薛凛抬起手来,鼓了几下掌,“赞普真是长了一张厉害的嘴,不只是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怕是连我们中原的纵横捭阖之术也尽学了去,我几乎要被说服了。” 昆仲脸上的笑还不及展开,就回过味儿来,几乎?再看向薛凛时,神色便有些发僵。 “只是可惜了,赞普今日可以对狄主背信弃义,焉知来日不会同样背弃你我盟约?是以,真是抱歉,赞普这样的人,薛某实在不敢与之为伍。”薛凛说罢,一拍袍摆,站了起来,作势欲走。 “薛大都督大可放心,你可是本王的东床,说起来,算一家人,又岂会与狄主等同,你自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薛凛骤然转头看向昆仲,嘴角轻勾,“刚夸了赞普对中原文化了解甚深,怎么此时便犯了错?东床可不是这么用的。” 昆仲方才一瞬的惶惶已没了踪影,此时神色笃定,对着薛凛从容笑道,“本王可没有用错,既是薛大都督心存疑虑,那本王便说得更清楚些。你的夫人,是本王的女儿,那薛大都督你,可不就是本王的东床快婿了吗?” 薛凛嘴角缓缓拉平、抿紧,眸子深处刀尖一般的锐光骤然凝聚,“赞普怕是糊涂了,我夫人乃是大周济阳王之女,我朝陛下钦封的云安郡主,怎么会是你的女儿?还望赞普慎言。” “薛大都督难道觉得本王会到处随便认女儿吗?你夫人确确实实是我亲生女,我当初在中原游历,与济阳王妃曾有一段旧情,后来她嫁给济阳王,两人却闹了矛盾,她回了剑南,我们在那时重逢。后来便有了你夫人,她虽然挂着大周郡主的名头,但确确实实是我吐蕃的公主。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对她们母女不好,是以本王一直缄口不言,若非你实在不信本王,本王也不会将此事告知于你。眼下,你夫人正在望京?你想想,若此时她的身世曝光了,会如何。”昆仲一副他都是为了他们着想,他很是难为的模样。 薛凛双眸中却深敛着森冷的锐意,“此事事关重大,并非赞普空口白牙几句话,我就能信的。” “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你那便宜老丈人和丈母娘。他们再清楚不过。”昆仲倒是一副老神在在,“这事儿被捂得紧,可当初若非我知道你那夫人是我的孩子,十年前剑南关一战,我吐蕃大军岂会退避?说不得,如今的剑南道已然是我吐蕃的领土了。薛大都督就算不知当年真相,想必也听说过此战,我吐蕃分明已占了先机,彼时安西已因前大都督之死乱作一团,自顾不暇,你们的朝廷自来龟缩,我若再进一步,再容易不过,为何会突然退兵?你就未曾想过这当中或有内情?” “说到底,终究是血浓于水,高节使舍得他带在身边数载的外孙女,本王却舍不得我的亲生骨肉。他们拿她的性命要挟,本王只得撤军。本来,那孩子也随我在雅砻住了一段时日的,可她始终放不开心怀,日渐消瘦,本王没了法子,这才将她送回大周,并为了她,将此事捂得死紧,就怕影响她分毫。可这些年,本王没有一日忘记过她,得知她嫁来安西,离得这般近,本王心里欢喜,就想着终有我们父女相见一日” “所以,赞普便伙同狄主一起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见你口中的女儿?赞普,恕薛某直言,你口口声声说我夫人是你女儿,可到现在为止,提起她,你要么是‘你夫人’,要么是她,怎么,难道她没有名字?还是说,赞普对自己女儿的名字一无所知呢?”薛凛冷声奚落道。 第221章 真相 昆仲的脸色骤然一僵,“她的名字皆是傅玉生所赐,本王为何要认?她若在本王身边,自是我吐蕃最尊贵的明珠,本王自会给她最好,最宝贵的一切,可他傅玉生又能给她什么?”话中的怒气与愤恨恍若实质,再没有半点儿做戏的成分。 薛凛自有判断,一双眸子转而深沉。 昆仲深吸一口气,才平复了翻涌的心绪,转而往薛凛看来,“说了这么半天,薛大都督还是不信本王?” “事关重大,赞普总该给薛某一些时间搞清楚。”薛凛沉声。 “也罢,不过眼下的情形,本王可等不了太久,你还要尽快给本王一个准信儿才行。”昆仲亦是敛了笑。 “嗯。”薛凛淡淡一点头,脚跟一旋,便是转身迈步朝帐外疾走,神色仍是如常的波澜不惊,可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他想起在京时,济阳王一家相处的情形,济阳王的性情不是寻常的严父,他会与儿女玩闹,让薛凛想起幼时与父亲的相处,那种感觉让他忍不住贪恋,那段时间,他待济阳王甚至比待明漪更亲近,去济阳王府也更多是与济阳王相处。而高氏待他自然也是好的,虽然那样的好更多的是期待他往后能她他的女儿好,还有傅明琰…… 他们之间很是亲近自然,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不,也是有的,高氏曾偶尔露出些许古怪神色。还有之前在北关城的大牢中,他并未特意去听,却因为耳力太好,听到了一耳朵斛律严对明漪说的话…… 薛凛蓦地紧扯缰绳,勒停了马儿,他们已是离开河边许久了,前头不远就是北营。 “杨礼!”他沉声喊道,“将昆仲秘密约见我的事儿想办法透到斛律封耳中。” “是!”杨礼应了一声,打马先行。 薛凛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呼出的气化作白烟腾袅上灰白的天空,冬天快来了,得在天气更冷之前,快些结束这乱局,让明漪回来。不论昆仲话语的真假,此事一旦传到望京,朝中那些人还不知会如何,她只有回到他身边,他才能安心呐。这一刻,薛凛有些后悔了,早知望京也未必安全,又何必让她走这一趟?可只一瞬,他挽紧缰绳,眼神也重新坚定,如今的北关也不安全,待得安全了,便接她回来。 明漪自是不知这些,她刚到济阳王府门口就听得门房道,“郡主回来了?方才王妃特意让人传了话,说郡主回府便请直接去正院,她和王爷都在等着您。” 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知道了。”话落,她脚下一动,缓步进了府门,她本以为二老还要想上几日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 到得正院门口,她的步子迟滞了一瞬,却也只一瞬,便又坚定地迈进了门中。 “回来了?”高氏目光对上她,面上看不出异色,济阳王却是别开了眼去,明漪还在门边就看见了他红肿的双眼,心头微顿,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先用膳!用了膳再说!”高氏也是瞥了一眼济阳王,轻声道。 明漪还是点头,高氏让人摆饭,房内登时又悄寂下来。 一顿饭也吃得沉默压抑,全然没有往日的欢快轻松,明漪心中也是沉甸甸的,若非担心那个身份会成为隐患,她倒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食不知味地用罢晚膳,一桌子的菜肴还剩下大半,高氏让人都收拾了下去,又上了茶点来,将人都支了开,屋内登时只剩他们三人,明漪撑着沉静的脸色,可呼吸却在这满屋的悄寂中悄悄紧了起来。 “娇娇!”良久,高氏轻声喊了她的名,明漪不自觉地抻了抻身子,挺直腰背,高氏目光定定往她看来,“你确实是我所生,至于你的亲生父亲”高氏一瞥济阳王,还是道,“自然是你阿爹。” 明漪眉心微颦,“可是”她不是不希望如此,可理智总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 高氏抬起手制止了她,“这当中确实有内情,你听我说。” 明漪嘴角翕张了两下,到底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济阳王身上,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看着某一处,脸色发白。 高氏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目光直直落在门外一点点沉降的夜色之上,眼神好似因着陷入回忆,而显出两分虚空,“当年我长在剑南道,无忧无虑,你外祖宠着我,我常常在外行走,与望京的贵女全然不同。彼时我认识了一个人,与他很是投契,甚至私定了终身,可后来才知晓,他竟不是普通人,而是出身吐蕃皇族,乃是下任的吐蕃赞普,当时于我而言,恍若晴天霹雳,你外祖更是怒不可遏,发了狠将我禁足家中。那时,雅砻部中有事,他被召唤回了吐蕃,一去便是数月。你外祖趁着这个时间,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不顾我的意愿,将我远嫁了望京。” 明漪怎么都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样的曲折,不由看向济阳王,她之前未曾见过如济阳王夫妇这般恩爱的夫妻,本还当他们自来便是伉俪情深,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高氏在嫁他之前,居然心有所属。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济阳王醒过神来,朝着她牵了牵嘴角,带着两分难言的苦涩。 “我虽然知道与心上人已是不可能再在一处,可却也不甘心与旁人稀里糊涂度过一生,虽是嫁了,却从未想过要与你阿爹好好过日子。因而起初的时候,我们很是别扭了一段时间。你阿爹这个人,本事没有多少,但却也有些好处,我后来才知道,这桩婚事原是他去向你外祖求来的,他甚至早就知道我与那人的事,可他还是娶了我。无论我如何冷脸对他,他待我却始终如初,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慢慢的,竟也被他打动了。后来,便有了你哥哥,也是过了两年如胶似漆的日子,可后来,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外祖不好,醒了后,便很是不安。虽然去了信问过,你外祖言说一切都好,我却始终放心不下,急着回剑南道去看他。彼时你阿爹与我闹了别扭,觉得剑南道离吐蕃太近,我去探望你外祖是假,听说那人继任了吐蕃赞普,想要回去与他重修旧好才是真,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走。那个时候,我和你阿爹都年轻,固执己见,总觉得是对方的错,闹得不欢而散。” 高氏说到这儿,脸上神色也多了两分苦涩,长长叹了一声道,“我们那个时候哪里能知道,一时的自我,却让我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终其一生都未得解脱。” 第222章 我不怪你们 高氏顿了顿,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能接着絮絮道,“我还是回了剑南道。你外祖果真是病了,只是怕我担心,这才瞒着。我彼时心里又气又委屈,你阿爹去了信,我也不搭理,只是一心照顾你外祖。就在那时,我又遇上了那个人。彼时,吐蕃与剑南道时有摩擦,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虽然旧情已逝,但我到底也不忍见他落得不好,便并未将他在城中之事告知你外祖。待得你外祖病好,你阿爹便追来了。我心里存着气,还是不愿理他,他倒是能屈能伸,为了讨我欢心,竟隐了身份,在你外祖府上当起了小厮。我本来就最是受不得他磨缠,他又这般做低伏小,慢慢地,我便心软了。谁知,就在那个时候,那个人竟趁着我上街时将我掳走,而且,还强迫了我。” 说到此处,高氏嗓音微哑,济阳王的身形却是彻底僵住。 明漪心口一掐,伸手过去握住高氏的手,“阿娘,别说了。”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何高氏之前说,她问起这事儿,便是在拿刀剜济阳王的心。她想要知道真相,却不知道,这真相于济阳王和高氏而言,是经年累月,好不容易才粉饰太平的伤疤,一揭开,便是血淋淋的惨烈。 高氏反手握住她,苍白着脸色冲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开了口,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说,你别打岔,听着便是。” 高氏语调平淡却坚决,济阳王虽僵住了身,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制止,明漪咬了咬唇,只得沉默下来,静静听着。 高氏缓了缓,才又道,“你阿爹想尽了法子,总算是将我救了出来,可那时,我已是万念俱灰。我本是想要一死了之的,可到底舍不得你阿爹和哥哥,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了身孕。这孩子来得就是那样的巧,巧得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高氏哽咽难言。 明漪却已是明白,高氏在被掳走前,已是与济阳王和好,年轻夫妻自然免不了亲近,可偏偏那个人将她掳走后,就强迫了她,日子隔得太近,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弄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你阿爹舍不得,他说,那是他盼了许久的闺女,谁也不能不要。”高氏看向济阳王,没有平日的凶悍,竟是显出难得的柔情来,“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这孩子,可更是为了我。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嘴上说着不要这个孩子,但倘若孩子真的没有了,我会垮了的。说到底,他都是为了我,才让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十月怀胎,你出生了,果真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你阿爹欢喜极了,将你抱在怀中,爱不释手。好像一切都过去了,那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可是我们都知道,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又哪里真正能够过去呢?” “你外祖也知道,为了让我和你阿爹弥补裂痕,他不能让我们时时看见你。是以,在你满了百日不久后,他便催着我和你阿爹回了望京,却是独独留下了你,说是他一人在剑南道难免孤独,是以留下外孙女作陪。我们都知道,他留下你,是为了我们。我们明明知道,可是我们自私,权作不知,就这样抛下了你。娇娇,我和你阿爹,确实对不住你。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好过些,生下你,却又抛下你,明明,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高氏紧紧握着明漪的手,控制不住的眼泪涟涟。 不知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傅明漪,没法感同身受,还是她曾经历过太多,骨子里已是个沧桑的中年人,她能理解彼时的济阳王和高氏对女儿复杂的情感,尤其是她亲身感受过的二老对她的疼爱,她实在没有办法生出半分怨恨。“阿娘,这也不是你和阿爹的错,我不怪你们,真的。”这话,她是真心实意。 高氏却是怔怔看着她,就连济阳王亦是带着两分不敢置信看向她,而后高氏倏然就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厉害了。 “阿娘!”明漪哭笑不得,忙道,“我都说不怪你们了,你怎的反倒还哭上了?” “我是高兴,我家娇娇……我家娇娇长大了啊!”高氏又哭又笑,紧紧拉住明漪的手。 济阳王亦是微微红了眼眶,抬手抹了把眼睛,道,“你阿娘尚未说完,你若听到后头还是不怨我们,那我和你阿娘这辈子都知足了。” 还有?明漪眨了眨眼,看向济阳王。 高氏哭得停不住,已是说不了了,济阳王哑着嗓音继续道,“彼时,你外祖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将你阿娘孕期的事儿都瞒得密不透风,对外宣称你的生辰晚了两个月,是以,昆仲虽知晓你的存在,却从未怀疑过你与他有关,之后,你随你外祖在剑南道,我和你阿娘回了望京,就这般平静安然了几年。许是为了补偿,你外祖待你很好,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将你视若掌珠,恨不得替你摘星揽月。但也就是因为这份疼爱,才为你惹来了后来的祸事。” “崇宁九年春,吐蕃犯剑南关,双方战事胶着两月,彼时安西乱起,朝中争论不休,却并不作为,剑南军中粮草不足,生了几回乱子,虽被你外祖以铁血手腕镇压下来,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当中有将领起了反心,趁你外祖不备,竟是将你掳了去,以你作那投名状,投靠了昆仲。” “整个西南都知你这个外孙女是你外祖的心尖子,加之昆仲因你阿娘的缘故,对我多有嫉恨,你既是我的女儿,他又如何会让你好过?那段时日,我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待你的,总之待你再回来时,已是性情大变,胆小怕生,脆弱敏感,好似变了个人般。彼时,他将你带到阵前,要挟你外祖,甚至威胁要将你挑在枪尖儿上,用于祭旗,你外祖没了法子,为了护住你的性命,只得告知昆仲,你是他的女儿……” 至此,明漪已全然明白,傅明漪大抵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斛律严认识的。而她不知这些前因后果,只当自己果然是昆仲之女,偏偏之前昆仲恨她是济阳王之女,不知如何对她,竟让她改了性子,想到斛律严说她怕黑……明漪从前也见识过不少魏玄知折磨人的习惯,心中已有所感,只是用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阴狠了些。 “你外祖硬撑着一口气,在护住你的性命之后,制定了一个围魏救赵的法子,竟是直接冒险带人潜入雅砻,暗中刺杀了吐蕃大相,又烧了吐蕃的粮草,昆仲这才没有法子撤了兵……” 第223章 面圣 “我和你阿娘是在你外祖去雅砻前夕才赶到了剑南,你外祖却执意要去雅砻,我与你阿娘拦不住,他还让我们趁着他刺杀了吐蕃大相,吐蕃军中大乱之时,趁乱将你从昆仲手中救出。”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一身华丽的衣裳,可却不动不笑,好似一尊精致的瓷娃娃。”济阳王说到此处,几度哽咽,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才又道,“你外祖成功了,吐蕃撤了兵,也救回了你,撑着他的那口气便也散了,尤其是见到你的样子,他悲愤交加,一口血吐出,便就此倒下,缠绵病榻一月,抱憾而终。娇娇,你不知道,我从未那样后悔过,后悔当初不该将你留在剑南道,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因为一时醋意,与你阿娘闹了别扭,又因为年轻气盛,低不下头,最终酿成这样的苦果,可是,明明是我的错,却让你们娘儿俩承担……娇娇,是阿爹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诸多苦楚,你怨我们恨我们都是应当的……” “你恨我们怨我们,我们都受着,可你这孩子却偏偏要自己扛,性子变了不说,还时不时……娇娇,我对你说过的,你能好好活着我已知足了,旁的又哪里还会奢求再多?”高氏摩挲着她的手,哑声道。 听高氏这话,明漪双瞳惊得微缩,难道傅明漪还曾做过什么傻事儿吗?这就难怪当初她醒来,明明与真正的傅明漪那般不同,可却没有人问过一句了。 至此,明漪已是全都明白了,想到记忆中那个总是畏缩胆小,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人群之后的傅明漪,心口微微一掐,小小年纪,她究竟在吐蕃军中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她回来之后,为了不刺激她,想必济阳王与高氏刚才与她说过的那些,半个字也未曾对她提过,又是个敏感的性子,只怕会想得极端,钻了牛角尖?难怪斛律严说,那个时候她不愿回望京,难怪她与家人的关系不好…… 厅内安寂下来,只能听到济阳王和高氏时不时的抽噎声,“阿娘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知道了这些,又变成从前那样,更怕你伤害自己,那阿娘就真的承受不住了……”高氏一边紧紧拉住明漪,一边哭道。 明漪叹了一声,安抚地反握住高氏的手,“阿娘,我不会的,你放心。我方才就说了,我不怪你和阿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长大了,我理解你和阿爹的难处,我不怪你们,真的。” 高氏和济阳王抻了抻身子,都是有些不敢置信地往明漪看过来,“你……当真?” “当真!”明漪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之前不就说了吗?若非怕这事成为祸患,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只是说到祸患……吐蕃赞普是不是以为我是他的女儿?” 济阳王和高氏点了点头,“应该是的。我们找到你时,你穿的很华贵,住的地方也是上好,身边有不少人伺候,他应该是信了的。” 明漪的眉心轻蹙起来,“眼下吐蕃与北狄一道进犯安西,若是从前,我这个身份不过与我个人和咱们家有碍,倒无关大局。可如今,我却是薛凛的夫人……” “你是担心他拿你的身世做文章?”济阳王与高氏对望一眼,神色间也带出两分忧虑来。 明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呢?”高氏脸上现出急色。 明漪拧眉思索片刻,已是有了决定,“阿爹,咱们一道进宫,将这件事面呈陛下!” “啊?”济阳王和高氏脸上都是惊色,“这事若是陛下知晓了,会不会怪罪?” “阿爹如今也算与陛下有过许多回接触了,难道阿爹觉得陛下是个蛮不讲理的昏君?”明漪眉心一蹙。 “当然不是,你这孩子,这话怎么好乱说?”济阳王吓住了,这孩子从前胆儿小,如今却是太过胆大了,“你让我想想,你再让我好好想想!” 还要想?明漪都要急死了,“阿爹不要瞻前顾后的,咱们眼下也顾不了许多,若是晚了,当真有害西北战局,那才是大罪过。这件事只有在陛下那儿过了明路,我才好尽快去信安西,告知都督,让他免受威胁,阿爹,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听得明漪这么说,济阳王总算咬着牙应了下来,“好!都听我乖女的。” 可往宫中递了折子,却是一直没有回应,直到第三日,明漪已是等得着急,差点儿想去向李凤娇要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了,才等来宫中的消息,崇宁帝允准了济阳王和明漪进宫觐见。 崇宁帝没在御书房,反倒是在寝宫中接见的济阳王父女,这本也没什么,因为他们父女算得崇宁帝族亲,觐见可算家事。 可明漪刚刚跨进殿门,就闻得一阵浓郁的药味,她皱了皱眉,步子迟滞了两分,随在济阳王身后绕过帘栊,便隐隐听着一阵咳嗽声,紧接着是几句话语,声音熟悉,是崇宁帝和徐内侍,可惜,她没有薛凛那么好的耳力,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直到又走了几步,才听得了那么一两句。 “……好了好了,朕的身体朕知道,这药一会儿再喝,你个老货莫要多话,快些让开,云安父女俩都来了,你可莫害朕被笑话……”崇宁帝笑着嗔怪了徐内侍两句,然后转头笑望向济阳王和明漪,“你们父女俩倒是约好了一道来看朕。” 明漪看着崇宁帝的脸色,却是皱了皱眉,他的脸色不好看,人更是瘦了不少,眼下青影重重,比上次见时苍老了许多,也不知是病的,还是因着眼下境况思虑过甚,心病所致。 明漪一边想着,一边随着济阳王一道屈膝福礼。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快些起来!”崇宁帝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咳嗽起来,而且一咳起来,便好似停不住一般,边上的徐内侍连忙又是递温茶,又是忙着拍抚顺气,崇宁帝好不容易歇了咳嗽,脸色比方才又更难看了两分,朝着面现忧虑的明漪父女二人扯出一抹笑道,“朕本想着早些见你们的,谁知道这个身子……到底是不争气啊!”说着话,他又转头看向徐内侍问道,“太子呢?可到了?”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唱名声,“太子殿下到!” 崇宁帝脸上的笑盛了两分,“这人呐,就是经不起念叨,眼下这各桩事朕都带着太子,让他多见见,也好历练历练!” 说话间,傅睿煊已是进得殿来,先是向崇宁帝见了礼,又是转头朝济阳王和明漪揖道,“皇叔!云安妹妹!”礼数周到,态度谦和,一如往昔。 第224章 生了个好女儿 济阳王父女俩向他见了礼,便见他揖来,手忙脚乱地连连避让,“太子殿下礼重了,臣受不起,受不起。”济阳王急得额头出了汗。 “你平素里不是个混不吝的,以往在朕面前也没有见你怕过,今日倒是跟个小辈儿讲起规矩来了?”崇宁帝轻哼道。 济阳王干笑两声,那不是因为今日实在心虚吗? “今日这殿中都是一家人,只论长幼,不论尊卑,他喊你一声皇叔,这礼你便受得起。” 崇宁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济阳王也只得喏喏,硬着头皮受了这礼。 “你在折子里说有要事要禀,不知是何要事?”既然人都到齐了,崇宁帝便也不再赘言,看向济阳王,单刀直入问道。 济阳王正心虚着呢,被这一问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以额抵地,抖着嗓道,“陛下,臣弟有罪,特特来请罪的!” 明漪也跟着跪了下来,看着浑身抖若筛糠,声调儿里都带了些哭音的济阳王,心里感受很有些一言难尽。 崇宁帝和傅睿煊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对望了一眼,崇宁帝又咳咳了两声,话音里甚至还带着两分笑音,“你倒说说,你何罪之有?”显然,崇宁帝并不认为济阳王能犯什么大罪。 许是崇宁帝的态度让济阳王心定了定,缓了缓后,开始诉说缘由,一段往事被他娓娓道来,声情并茂,动情处声气儿颤颤,令闻者动容,心有戚戚焉。 明漪听得心中纳罕,难怪高氏说她阿爹也有自己的好处,这不就是当中之一吗?敢情这还是个被郡王爵位耽误了的说书先生啊? 崇宁帝和傅睿煊却听得频频看向明漪,神色惊与奇皆有。 待得济阳王声情并茂的解说终于告一段落,崇宁帝叹了一声道,“没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确实是造化弄人,臣弟本想着这只是一家之事,谁知道却被娇娇一语点醒,不敢再瞒,这才急着来向陛下请罪。”济阳王微微抬起身道。 “确实该请罪,这罪还不小,毕竟,往小了说,这是欺君,往大了说,你这可有通敌之嫌。别的不说,你若早些告知于朕,朕也不会促成云安与薛凛的这桩婚事。”崇宁帝面上不辨喜怒,轻飘飘一句话却是将刚刚抬起些身的济阳王又给压回了地上。 他甚至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疾声道,“陛下,这都是臣弟一人之错,与家人还有娇娇全然无关。这孩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什么都不知道啊,今回也是她知道之后,便立刻拉着臣弟来回禀陛下,她对陛下,对大周的忠心还请陛下明鉴,千万莫要错怪了忠良啊!陛下要怎么罚臣弟,臣弟都没有半分怨言,只望此事到臣弟为止,还请陛下饶过臣弟一家,他们真是无辜!”若说方才济阳王还有两分做戏,故意惹得崇宁帝父子心软的成分,到此时他的惶恐与担当便是真真切切,没有半分作伪了。 “阿爹……”明漪轻轻扯了扯济阳王的衣袖。 济阳王却是不为所动,仍然以额抵地,伏跪在那儿,“还请陛下治臣弟一人之罪,饶过臣弟的家人。” 崇宁帝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夹杂着咳嗽声,让人很有两分心惊,尤其是济阳王,不知他笑是几个意思。 崇宁帝笑罢,道一句,“你啊!得亏是生了个好女儿,否则若再晚些坦白,酿成了大祸,朕想轻易饶了你,也是难堵悠悠众口了。” 济阳王还在发蒙,明漪又是扯了扯他的衣袖,这回扯得重了些,“阿爹,还不快些谢过陛下宽恩?” 济阳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忙又磕了几个头,嘴里迭声道,“多谢陛下,娇娇确实是我的女儿,只能是我的女儿,陛下明鉴啊!” 崇宁帝笑望向明漪,一双眸中却隐含锐利,“你呢?做你阿爹的女儿,当真不后悔吗?虽然你是我大周的云安郡主,可在吐蕃,可就是公主,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全然不同的。” “云安生在大周,长在大周,活着一日,便都是大周的子民,陛下的臣子。何况,云安说服阿爹将一切对陛下和盘托出,不便已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吗?”明漪却仍是不卑不亢道。 崇宁帝笑着点了点头,眸中的锐利敛起,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两分,“朕果真没有看错云安,甚好,甚好啊!朕会给你一道旨意,你拿着便是,若有人拿你身世之事做文章,你便将这旨意搬出来,不会再有人敢妄议。朕也会去一道密旨给薛容与,告知他,朕已知晓你身世隐情,并且已经决定不再怪罪,让他千万专心应敌,不可分心。” 明漪听到此处,脸上的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朝着崇宁帝行了个大礼道,“多谢陛下!” “免礼……”崇宁帝刚开口,却又咳嗽起来,这一咳,便有些收不住。 边上的徐内侍再也忍不住,上前来道,“陛下,这药都又热了一遍,再不喝,又要凉了。” 崇宁帝咳嗽着瞪他一眼,却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可却没再推拒,徐内侍将药端了上来,崇宁帝皱了皱眉,好不容易缓过气儿来,对着济阳王和明漪他们挥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太子,你替朕送送你皇叔和云安!” “是!”傅睿煊揖道。 明漪眉间轻拢着,临走时还是没有忍住道,“陛下,请您千万保重龙体!” 崇宁帝愣了愣,抬起一双略略浑浊的眼,勉强笑道,“云安放心,朕就是风寒,暂且还死不了,去去!” “是!”话已至此,明漪也不可能再留,只得迟疑着行罢礼,跟在傅睿煊和济阳王后往殿外行来,还能隐隐听见身后崇宁帝和徐内侍的交谈。 “你个老货,不就是喝个药嘛,你一日日的,盯朕跟盯贼似的,如今倒是管起朕来了。”崇宁帝抱怨道。 “陛下若每次喝药不找诸多借口推脱躲避,奴才也不敢这般紧盯陛下。”徐内侍回得很有两分无奈,“方才云安郡主也说了,陛下您的龙体康泰可是关乎着整个大周,您不能不顾惜啊!”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有一堆话说,朕看啊,你是越老越啰嗦了,不就是喝药吗?拿来!”崇宁帝这会儿倒是豪气干云了,下一刻,“嘶……这也太苦了,太医院这帮子庸医莫不是故意整朕呢?这药里是放了多少黄连?” “黄连不多,奴才知道陛下怕苦,倒是让他们看着多给放了些甘草。陛下若觉得还是苦,奴才这里备了蜜饯,您吃上一颗过过口?” “谁说朕怕苦?” “……是,陛下您不怕苦!最不怕苦的就是陛下您嘞!” 第225章 东宫 明漪听着弯了弯嘴角,皇舅舅还是最怕吃苦药,偏偏又好面子,不愿让旁人知晓,也就只有徐内侍这从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才能制得住他。 自先皇后故去后,这对名义上的主仆就是互相依靠照顾,当初皇舅舅病逝,徐内侍帮着料理好后事之后,在皇舅舅入皇陵的前一日,便一头碰死在了皇椁前,彼时已继任新帝的太子表哥感念其忠义,便将他一道厚葬入了皇陵,生死都随在皇舅舅身边,也是全了他们一辈子的缘分。 明漪想到这儿,又想到崇宁帝的脸色,双眸不由黯了下来。 “云安妹妹!”正在恍惚间,骤然听得一声呼唤,明漪抬起头来,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了崇宁帝的寝宫,而傅睿煊正驻足前方,对她微笑。 明漪便也停了步,朝着傅睿煊福了福礼,“殿下可是有事?” “是有事,乃是私事。”傅睿煊腼腆地笑了笑,瞥了一眼济阳王,后者会意地找了个借口避开,傅睿煊这才又道,“云安妹妹回京也不少时日了,阿嫤她一直想见你,可你一直未曾递帖子进宫,她以为你这是不愿见她了。早前的事情,我都知晓,是她做的不对,可皇叔腿的事情,她当真事先并不知情,云安妹妹该知道的,她虽有些自己的小算盘,但说到底,她心肠不坏,做不了真正的恶事。” “太子殿下倒是了解太子妃娘娘,就是因着如此,才一直这般护着?”明漪听罢,笑着道,“这深宫之中,最难得便是一份真情,殿下能守着初心至此,真是太子妃娘娘之福。” 傅睿煊被明漪几句话说得不好意思,“云安妹妹谬赞了。”目光却带着无言的恳求与期待又投向明漪。 明漪骨子里可是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的,如何会看不懂,遂轻笑着道,“我本也是打算忙完之后寻个时间去东宫探望太子妃娘娘的,既然今日已是进了宫,那便去趟东宫,只是,我给小郡主备的礼却是没有带着。” “她如今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哪儿需要什么礼物?你去看她们母女,便已是再好不过了。”傅睿煊脸上尽是笑,抬手将近身的内侍叫来,“福来,你快些回一趟东宫通禀太子妃,就说云安郡主要过去探望她,她知道了啊,必然开心得很。” 明漪见他这样,无奈笑了笑,转头走向不远处的济阳王,“阿爹,我想去趟东宫,探望太子妃和小郡主,您……” “你去!一会儿让马车在宫门外候着你便是,你阿娘在家中想必等急了,我先回府好让她安心。”济阳王立刻道。 明漪自是点头,送走了济阳王,回头与傅睿煊一道缓步朝着东宫走去,期间,傅睿煊与明漪说起小郡主的趣事,眼中慈和,满面的笑,藏也藏不住的深爱。明漪听着,心中也是暖作一团。 到了东宫,明漪远远就看见宫门处立着几个人,当先一个是个身穿妃色宫装的年轻妇人,仔细一看,不正是安嫤吗?她竟亲自迎到了宫门处。那头,安嫤已经瞧见了他们,便是迎了上来。 明漪愣了愣,连忙屈膝福礼,只是还不等拜下,便已是被安嫤虚扶了起来,“明漪,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的。” 明漪看了看她,到底没再坚持。不过大半年的工夫,安嫤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不知是不是当真因着生产遭了一回大罪,人竟是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让明漪不期然就想起了前世时,安嫤最后的那段时光,彼时她也是如此,只是比现在更加的形销骨立,连带着眼里的光也是熄灭了,感觉不到半点儿的温度,明漪本就不硬的心,登时便又是软了,没有挣开安嫤紧紧握住她的手。 与此同时,安嫤已是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看罢,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都说边关苦寒,可瞧着你大抵日子过得舒心,人没清减,这眉眼间反倒越发敞亮了。” “托太子妃娘娘的福。”明漪语气淡淡,到底比起从前疏离了许多,四下里的气氛一瞬悄寂。 傅睿煊笑着圆场道,“这几日风渐凉了,咱们还是进里叙话,莫要受了风。” “也好,咱们进去说话。”安嫤迟疑着松开了明漪的手,似征询一般看向明漪,带着两分小心翼翼的意味。 明漪在心底无声而叹,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安嫤便是笑了开来,这一笑,倒是破开了天光,她略有些阴翳的面容也瞬间明快起来,将她引着往里。 傅睿煊如今帮着崇宁帝处理政务,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才不过这么一会儿,又有人寻了来,他只得告了一声罪,便自去忙了。 宫里的花匠自是了得,这个时节了,东宫里的菊花仍开得灿耀。安嫤便带了明漪到垂了纱帘的亭台之中,亭台之中,早有宫人先行布置过了,石桌上摆着各色瓜果点心,石凳上也铺了软垫。安嫤与明漪二人分主次坐下,司棋上来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便退到了一旁,束手而立。 明漪捧起那只茶杯,却并没有喝,倒好似只是借着那茶水暖手一般。 安嫤一边瞄着她,一边轻啜了一口茶,却不知是不是被烫到,呛咳了两声,司棋赶忙上前来,她却是摆了摆手,表示无碍。缓了片刻,她抬起眼看向明漪,眼角略有些发红,“你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好。”那些曲折的、酸甜苦辣兼而有之的,波澜壮阔的经历,明漪没有提半个字,只是一个简短而铿锵的“好”字。 安嫤点了点头,神色却是一黯,“人生在世能得一个好字,便是最难得了。”言罢,又是沉默了下来。两人各自捧着一只茶杯,间或啜上一口,目光落在亭外花团锦簇的各色菊花上,好似在专心致志地赏花,可那尴尬而窒人的沉默却让身处其中的人浑身都不安闲起来。 就在这时,骤然听得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由远及近传来,垂目坐着的安嫤恍若被按下机括一般,骤然从石凳上弹起,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急忙朝着亭外走去。不远处,一串人鱼贯而来,几个宫娥簇拥着抱着襁褓的乳娘疾步而来,到得近前匆匆行了礼便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哭,这奶也喂了,尿布也换了,摸着也不烫手,可就是哭,怎么哄也不肯歇”乳娘白嘴白脸地疾声道。 安嫤已是在她说话时,连忙将襁褓接了过去,抱在怀中轻轻拍抚,说来也奇怪,原本啼哭不止的婴儿到了她怀中竟是渐渐歇住了。 第226章 凑成一个好字 众人一阵纳罕,沉默片刻后,却是不约而同都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咱们小郡主这是想娘亲了啊!难怪怎么哄都哄不好,这么小小的人儿,居然就能知道谁亲了,真是聪明。”乳娘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偏偏这话听着,却是让人心生欢喜。 安嫤因着担忧而锁紧的眉悄然舒展,嘴角浅浅勾起,注视着怀中的婴儿,眼神恍若此时悬在空中的秋日暖阳,温暖而和煦。 “这便是小郡主了?”明漪走上前,轻声问道。 安嫤骤然回过头来,方才一心记挂着孩子,倒是将明漪给忘了。见明漪目光落在自己怀中的襁褓上,她笑着道,“对!”略略迟疑,她抱着孩子上前,送到明漪跟前。 明漪垂目看去,那孩子刚刚哭完,还在一抽一抽的,小模样很有些可怜。皮肤雪白雪白的,衬着方才挣红的脸和鼻头,可可爱爱,五官精致小巧,看上去竟甚是眼熟。“他们都说囡囡长得与阿娇幼时很是相似,就连父皇和姑母也是这么说的。” 像她,不,是像李凤娇吗?明漪再仔细看去,此时那孩子却恰恰睁开眼来,一双眼睛被泪水洗涤得晶亮,黑葡萄似的,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声音,往明漪这头看了过来像不像李凤娇的明漪暂时不知道,可她好似被这双眼睛给下了蛊般,让她一颗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好可爱,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见明漪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热切地紧紧盯着她怀中的孩子,安嫤迟疑了片刻,才问道,“你想要抱一抱吗?” 抱?明漪骤然抬起眼来,一双眼睛里的光更热切了两分,“我可以吗?” 安嫤失笑,“当然可以。” 明漪立时高兴地笑了,可下一瞬却又抿着嘴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抱孩子,从未抱过。”这可是皇家的掌上明珠,货真价实的千金,磕了碰了哪怕一丁点儿,她都赔不起啊。 “怕什么?不会抱学就是了,你还怕这个?我在你旁边呢,我教你。”安嫤却是雷厉风行地拍了板,支使着明漪道,“你先坐回去。” 明漪是真想抱上那可爱的囡囡一回,没有犹豫多久,便是决定照做,乖乖坐了回去,又按着安嫤的吩咐伸出双臂,安嫤小心地将囡囡移到她怀里,“你用手托住她的后颈窝,对,就是这样不用抱那么紧,她摔不着的,你这样紧张,她反而不舒服,放松点儿” 明漪听着安嫤的话,小心地调整着姿势,“是这样吗?” “对了,就是这样。”安嫤收回一直护在襁褓周边的双臂,放心地坐到了明漪旁边,“你学这个倒是比学骑马射箭快了许多。”安嫤笑着调侃道,这话里,带着些久违的亲昵。 明漪轻轻哼道,“我如今骑马射箭都可好了,只是可惜,太子妃娘娘如今身娇体贵,怕是没有机会再与你一教高下了。不过,我往后说不得还能教教囡囡呢,是不是,囡囡?”明漪笑着看向怀中的婴儿。 那孩子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在叫她,襁褓中小脚一蹬,便是冲着明漪晃了晃嘴角,咧开唇露出粉红的牙床。 明漪一愕,继而惊喜地笑道,“她笑了她冲我笑了,她居然已经会笑了吗?” 见她这般大惊小怪,安嫤不由失笑,“她如今都快三个月了,自然会笑了。再过些时候,她还能抬头,能翻身,能冲着你咿哩哇啦了。” “这么神奇呢?”明漪纳罕地看着怀中手和脚都欢快动起来的囡囡,她一边看着明漪,一边嘴里还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竟好似当真在与明漪交谈一般。 “看来,我们囡囡很喜欢你这个姑姑啊!”安嫤笑着道。 姑姑?是啊,她可不就是她的姑姑吗?明漪瞧着她的模样更觉得可爱有趣,一双眼悄悄放柔,轻勾唇角道,“你好啊,囡囡,我是你的姑姑,待你长大,姑姑便教你骑马射箭,好不好啊?”如今看着这个前世不存在的孩子,明漪想道,无论如何,她重活这一回,终究还是有意义的。 “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安嫤笑问道。 “要生的,等这回安西战事平了,我便回去找他生去,一个可不够,至少得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才够呢。你说的,凑成一个好字。”明漪笑着道,眼睛晶晶亮,好似在玩笑,但她自己清楚,她说的都是真的,从前她或许还有顾虑,可从北关离开到现在的每一天,日复一日思念和忧虑的煎熬下,她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在瞧见这么可爱的囡囡之后,想要与薛凛共同孕育孩子的冀望一瞬间便盈满了心扉。 安嫤却是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是无奈笑道,“你这张嘴啊,如今是越发什么都敢说了。” “藏着掖着多累啊,我就想坦坦荡荡,简简单单地活着!”明漪道。 安嫤听着,双眸微微一黯,却是笑了起来,“你能一直这样,倒是真好。” 明漪没有说话,一时,亭内又是沉默下来。只是,此时的沉默比起方才,松快了许多。 明漪抱囡囡抱得越发顺手了,她轻轻晃动着双臂,嘴里轻轻哼着曲儿,一手跟着节拍隔着襁褓轻轻拍在囡囡的小屁股上,不一会儿,襁褓里的囡囡就垂下了眼皮,紧跟着便睡着了。 明漪见状笑道,“还是小孩子好啊,什么心事都没有,转眼就能睡着,真是让人羡慕!” “她这个时候除了吃便是睡,方才已是喝了奶,又是哭了一通,早累了,与你玩儿了这么一会儿,已算得给你面子了。”安嫤笑着道,抬起手招了招,乳娘会意地上前来,从明漪怀中将囡囡接了过去。 明漪一时还有些舍不得那香软的小东西,一直目送着乳娘和宫娥们将襁褓抱回殿中。目光一个兜转,却落在不远处,回廊处走来的几个人,簇拥着当先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正在园中赏花,许是瞧见了这边的人,便是驻了足,远远地屈膝福了礼,也未曾过来,便是转身退了下去。 明漪转头看着面上淡淡的安嫤,问道,“这便是那位沈宝林了?”那个揣着假肚子,就准备给褚燕汐的孩子当便宜娘的宫女。也不知道她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倒了血霉,虽可荣华富贵,却得不到太子的宠幸,甚至连孩子,都是替别人养的。不过,求仁得仁,或许正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安嫤淡淡点了点头,“嗯。” 第227章 会谈 “产期快到了?”明漪问的自然不是这位沈宝林。 安嫤目下闪了闪,“就在下个月初,她是个有福的,怀相一直很好,太医说,应能足月。” 明漪掂起一块儿点心,就着茶水吃了起来,好似方才当真只是随口一问般。 今晨起,北风便紧得很,天色晦暗,厚重的彤云压得极低,到得午时,天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节令还未入冬,可北关城已是小雪渐生的时候。 午后,那天色好似快黑了一般,城门却在此时稍开,一队轻骑出了城,迎着夹着细碎雪花的烈烈寒风,直奔城外西北方而去。 疾行如奔雷的马蹄声声中风雪渐大,天色越发昏暗,兵马勒停。远处横山起伏,近处荒草萋萋,不远处一片平缓的高地,在茫茫风雪中隐隐绰绰,那是北狄定下的与薛凛会面之处。 就在薛凛让人悄悄放出昆仲秘密约见他的消息之后,北狄终于是坐不住了,于今早送进北关一封信笺,乃是北狄可汗斛律封亲笔所书,措辞亦算客气,邀请薛凛此时到此地一晤。 本就是薛凛所求,他自然便来了。 “都督,谨防有诈!”林大虎的大嗓门儿在风雪声中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今回,他领命带了骑兵营中精锐三百人作为亲随与薛凛一道而来。 薛凛坐于马上,一手扯缰,仍是一身乌袍凛凛,紧腰束臂,腰后只悬了一把钢刀,正微微眯眼看着前头风雪正盛处,闻声轻轻点了点头,压低嗓音道,“一会儿记得警醒着些,见机行事。” 林大虎应下,却又皱眉道,“都督又何苦走这一趟,这群北狄鳖孙子什么时候安过好心?” “那就看谁的心黑过谁了。”薛凛淡声。 林大虎挠挠后脑勺,他可没有说都督坏心眼儿,不过,跟那群鳖孙子打交道,还真不能太好心了。 “记得我之前的安排,随时听令!”薛凛沉声道,在林大虎点头时,他便是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马踏上了那处高地,当中已是扎起了一方行帐,将风雪隔绝在外,帐外一角挑高挂着使节旌旗,意为和谈,不动干戈。 行帐里头铺毯设案,奶酒飘香,已是有人等候。 远处是列阵而待的北狄大军,马嘶旗扬,乌泱泱地往天边蔓延成一片。 薛凛和林大虎下得马来,刚行两步,便被人拦在行帐外。薛凛没有多做犹豫,解下腰间佩刀,往身后一掷,林大虎接过时,他便已一脚踏进了行帐。 帐内几案后,坐着北狄可汗斛律封。他不过五十来许,深目勾鼻,两鬓斑白,辫发后垂,见得薛凛进来,他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语调淡淡以狄语道,“早些年与薛大都督曾在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你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将,早知今日,本汗当年便该让人斩了你。” 话罢,却见薛凛半点儿反应没有,只是那般面无表情站着,斛律封遂皱眉看了过去。 薛凛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方才可汗是在与薛某说话吗?那真是不好意思,薛某听不懂!”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可脸上可看不出半点儿来。 斛律封额角抽动了一下,险些背过气去,缓了缓,抬起眼看向薛凛身后,冷声换成了有些生硬的汉话,“本汗不是在信中让薛大都督拿本汗那个没用的儿子来与本汗交换吗?人呢?” “可汗都说他无用了,那带上他有用吗?”薛凛仍是面无表情,说出口的话却能噎死人,眼看着斛律封眼中已是冒出火来,他才不慌不忙勾起唇角,“可汗也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个儿子,更不是真心想拿什么东西来换他,又何必恼火?” 斛律封忍了忍,没有立时发火,可眼中怒意已是隐燃,“既然如此,薛大都督来赴约,究竟想要如何?” “那就要看可汗想要如何了。”薛凛嘴角浅勾,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的拇指关节,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斛律封微顿,站起身来,两个跨步到了薛凛跟前,一双眼睛带着睥睨之色睐向薛凛,“而今,北狄与吐蕃压境,本汗一声令下,北关城将面临什么,薛大都督应该清楚。倒不如止干平戈,你与本汗握手言和如何?” “怎么个握手言和法?”薛凛仍是平静笑问,恍若当真不解。 斛律封滞了滞,眼中怒色化为不耐,“薛大都督当真要这般一直装疯卖傻下去?” “这个词儿用得甚好,谁说可汗对我中原文化很是不屑,半点儿不懂?我看,还是偷偷学过了嘛!” 斛律封再也忍不住,一个巴掌重重拍在一旁的几案上,那张几案竟是直接裂成了两半,哐当一声散在地上。 “都督!”帐外林大虎面色一变,就要冲进去,却被左右的北狄兵拔出弯刀架在帐前,阻了去路,他也瞬时拔出兵刃,刹那间,帐外已是剑拔弩张。 薛凛却仍是气定神闲地那般站着,身姿如松,纹丝不动,一双黑眸静静迎视斛律封,看不出半点儿惧色,轻吐二字,“无妨!” 帐外林大虎应一声“是”,便半点儿犹豫没有地还刀入鞘,如方才那般站好,恍若木头一般。 斛律封虎目瞪向薛凛,“你莫要再给本汗多说,就一句话,你到底与不与本王定下盟约?你只需将樊州割让,本汗便可以与吐蕃一道撤兵!如何?” 这语气,倒好似施恩了一般,薛凛听得低低笑了两声,抬起手鼓了两下掌,“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这般理直气壮要人家感恩戴德的,可汗到底是怎么做到这般……不要脸的?” 他轻飘飘一句话,斛律封立时变了脸色。 薛凛笑着又补了一句,“看来,可汗又听懂了。” 斛律封脸色更铁青了两分,“如今,北狄与吐蕃大军共四十万,你就算将北关严防死守那又如何,你安西除开昌州尚有十三州,你安西军号称三十万,可除开昌州和兰州,其他州至多不过两万兵力,拿什么与我们抗衡?你固守北关,其它州失守又能如何?”说着说着,斛律封脸上难看的脸色渐渐被得意抚平。 薛凛却半点儿未被吓到,“据我所知,这些日子,北狄军也并非没有去其它几州叩关,可到目前为止,还未进半寸?自我接任安西大都督以来,便防着这一日,安西十四州绝非可汗所想那么容易攻克,三十万安西军中,能战的将领也绝非只我薛凛一人!”他坐镇中军,北关尚未开战,可那一道道颁出的军令可不都是颁着玩儿的。 第228章 谈不拢 斛律封脸上得意的笑骤然冻结,脸色跟着拉沉下来,“不过是一时罢了,你挡得了一时,可能挡得了一世?如今中原朝廷自顾不暇,有多久未曾拨粮拨钱给你安西了?只靠着你安西十四州自己,百姓温饱尚不足,如何供养你那三十万大军?” “我北狄大军年年来,你年年都能挡住吗?”这话,狂妄至极,“届时,本汗要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樊州了。” “可汗想要的,本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樊州,从一开始,可汗想要的,便是整个安西十四州?即便我与你定了盟约,割让了樊州,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一个樊州喂不饱可汗,反倒会让可汗滋长野心,认为我安西可欺,过后便是永无止境地卷土重来。可汗,薛某可不是傻子。”薛凛淡淡勾起唇角,眼中却是锐光隐隐。 “薛大都督捏着安西不肯松手,又是不是当真能一直捏着?”斛律封冷笑,“薛大都督胃口不小,不如这样,你我各占一半,如何?” “各占一半?我看胃口不小的是可汗啊,那吐蕃那边,可汗如何交代啊?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北狄与吐蕃瓜分我安西十四州,各占一半吗?”薛凛回以冷笑。 “昆仲那蠢货,居然将这事儿也告诉了你?”斛律封眉心一蹙。 “他告诉我的远不止这些,当然,他的诚意似乎也比可汗足一些。”薛凛抬起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下巴。 “薛大都督以为你说什么,本汗便信什么?”斛律封微微眯起眼,显见的不悦。“废话少说,这已是本汗能给出的最好条件,薛大都督是要吃敬酒,还是罚酒,自己选!”斛律封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走到几案边,倒了一碗马奶酒,端到薛凛跟前,目光灼灼将他看着,这碗很明显就是敬酒了。 薛凛一时却没有伸手,反倒问道,“可汗知道四王子此刻在何处吗?” “自是在一个只有你能随意进出之地,若被本汗的人轻易救了,你还拿什么来与本汗谈条件?”斛律封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来,眼中的不耐更甚了两分。 “可汗本就未曾打算要救四王子,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可汗坐山观虎斗,看着儿子们明争暗斗,偶尔还会推波助澜,可如今能对汗位有一争之能的只剩二王子和四王子两人,可因为四王子母亲不过是一个汉人奴隶,并没有母家可以依仗,是以,可汗明知二王子与魏玄知合谋,要置四王子于死地,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中原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可汗倒是比这虎还更要狠毒两分。”薛凛的语调不疾不徐,声音更是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斛律封的眉却是听得紧皱起来,“我们草原上要的是能够扑杀猎物的狼,而不是什么等人喂养的虎崽仔。薛大都督,我北狄的事儿不劳你费心,你也用不着一再说本汗那个不中用的儿子,还是快些接下这碗酒,你我定下盟约才是。”斛律封看着薛凛的表情很有两分不善,只觉得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可汗莫急,我只是想在这之前告诉你四王子的下落罢了。”薛凛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朝着斛律封手中端着的那碗酒伸出手去,见状,斛律封的脸色略略和缓了两分,尤其是见着薛凛将那酒碗接了过去,他脸上不由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只眼底却隐隐透着不屑,他就说,这些汉人都是软骨头,就是这薛凛也是一样,荣华富贵、权势酒色,总有一样能轻易腐蚀他们本就不坚的心志。 薛凛端着那酒碗,一时却并未喝,好似在研究着那酒碗上的花纹一般,勾着唇角笑道,“薛某知道可汗不会救四王子,也不会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四王子,是以,便与四王子做了一个交易,日前,我已是悄悄送他回北狄了,这个时候,估摸着应该已经到克孜城了。” 斛律封听着脸色骤变,“你你是想乱我北狄?” “看来可汗心中对四王子的能力倒也清楚得很,可汗放心,我自会留着二王子一条性命,让他安然返回克孜,否则,就四王子一人,我这搭起的戏台子也唱不起戏不是?”薛凛勾唇冷笑,就在斛律封心惊之时,他的手已然一松,他端在手中的酒碗,骤然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轻响。 帐外的林大虎就等着这一声响呢,几乎是在听到响声的同时,手中钢刀已出,另一只手将薛凛的刀朝着帐内一抛,“都督,接刀!”他身形壮硕,可行动却敏捷,手中刀一横,雪亮刀光掠过时,守在帐门外的一个狄兵已然倒地,他一息不停,持刀砍向别处。 而帐内,薛凛已是接了刀,抽刀出鞘,在斛律封还未反应过来时,刀锋已至,斛律封惊慌之际,只来得及转身,那锋利的刀刃已然划过他的背脊。 衣袍割裂,露出里面藏着的软甲,斛律封扑倒在地,被帐外冲进来的北狄兵卒抢着往帐外拖了去,血撒了一地,拖出长长的血迹,双方战在一处,场面骤乱,只听四下叫嚷声不断。 一声呼哨,薛凛的黑亮大马从外冲了进来,薛凛翻身而上,与林大虎互为屏障,拼杀而出。 守在行帐外围的人呼喝传令,立时扯马跟上,顷刻间,轻骑快马纵成一列,随在薛凛身后,恍若疾风般卷出。 远处北狄大军已然闻风而动,不消片刻,就能朝这头冲来。 疾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呼啸,顷刻便被疾行的马蹄声踏碎。 纵成一列的轻骑快马不过几百来号人,后头却有大队的北狄兵马在追赶。 风雪迷蒙了视线,天地间一片灰茫茫,身着灰白裘服的北狄军大部好似与这漫天的风雪和荒原都融为了一处,铺天盖地一般从身后卷来,来得极快,转眼便要咬住前方追赶之人的尾巴。 前方那几百安西轻骑都是玄衣软甲,持槊横刀,看似一路朝着北关方向而逃,谁知却骤然调转方向,折返身后,策马俯身,快若离弦之箭,直直插向大部侧翼,手中马槊疾刺而出。 紧追而来的北狄大部一时不防,反应过来时已然来不及了。侧翼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打乱他们追赶扑杀的阵型,前方摔跌一片,后方赶上来的不及勒马便撞了上来,风雪迷眼,竟是挤踏在了一处。 如利剑一般插进这大部中的玄衣轻骑一击即中后已是迅速合拢,队伍中薛凛沉沉一声,“撤!” 数百轻骑恍若一体,闻令而动,出其不意冲杀而来,却又转瞬调转方向,如风般卷向莽原深处。 第229章 奔袭 风雪仍在呼啸,安西的冬日自来如此,背风的山坳处,薛凛倚着山壁,正闭目养神。林大虎刚听了斥候的回话,踱步过来,却是在边上踌躇着,半晌无语。 “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哪儿像你老林,也不怕被憋死了。”薛凛眼也未睁,便是沉声道。 林大虎便再憋不住了,上前一步在他身边蹲下,促声道,“吐蕃兵当真会动吗?那吐蕃赞普早前不还想与都督结盟?” 薛凛缓缓睁开眼,眼中锐光恍若刀锋般凝聚,“都是各有心思,利益所驱罢了。吐蕃得罪不起北狄,今日斛律封约我会面前,必然已是知会过昆仲,吐蕃军不出所料已是严阵以待,此刻说不得已然动了。” 话音刚落,一阵隐隐的号角声顺风传来,隔得有些远,缥缈恍若幻梦。 他们却听得清楚,是北关的方向,林大虎神色巨震,那是吐蕃军进攻的号角,“这昆仲也是一国之君,前些时日还敢动小心思,今日倒又成了斛律封身边一条听话的狗了?” “既是狗,自会最懂得看人脸色,知道什么人敢惹,什么人不敢惹。可你也说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是审时度势,不得不夹起尾巴当狗,又岂会没有半点儿怨言不甘?”薛凛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坐起身来,将护臂紧了紧,凝神听了会儿动静,双目灼灼道,“斛律封受了伤,必然会让人送离前线,敢不敢随我绕道北狄大部后头再大挫他们一回,逼其撤退?” “敢!有什么不敢的?”林大虎想也没想便是朗声应道。 薛凛勾唇笑道,“不怕遇上他们大部回援?” “遇上就遇上呗,大不了杀出去便是。”林大虎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我老林跟着都督尸山血海里蹚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怕过?” 薛凛听着一笑,将握着的拳头往前一伸,林大虎亦是握拳来,与他一击,两人哈哈笑着,便是各自翻身上马。 薛凛马缰一振,当先驰出。 林大虎用力挥手,其他原地休整的兵卒也跟着悉数上马,一个手势下,队伍纵成一列,踏着尘烟与风雪,疾驰而去。 北关城内,四方城门外军营都已调动,此刻奔马不息,兵卒正由大小将领带着赶往各处城门和关口。 城中铺肆和百姓居处都已关门闭户,又听得一阵号角声,清晰嘹亮,顺风传得老远,看来,吐蕃大军已然挺进,离得不远了。 李挚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只是沉声道,“传令三军,依都督命,拱卫北关。” “是!”守在一旁玄衣软甲的少年应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阿泰!”李挚却是喊住他,一手轻却又重地落在他肩头,“万事小心!” “先生放心,哥不在,我自是要替他好好守住这北关城!”薛泰好似旦夕之间长大了许多,眉眼间也添上了与薛凛一脉相承的沉稳。话落,他便是转身,大步而去。 李挚仰头看了看天,风雪更大了,北关城的严冬却已提前来临。 雪大了一阵之后,反而随着风声渐小,少了方才的肆虐之态,多了几许温柔。 离方才两方会面那处高地二十多里外的一处山脚,一队北狄兵正在奔忙着,要护送受了伤的斛律封离开。 车马差不多备好了,有兵卒将斛律封从简易的围帐中搀扶出来,他身上带着血渍的裘服尚不及换下,脸色灰败,步履踉跄,被小心扶着要上了铺了厚软毡毯的马背。 忽而,一声哨响,一队黑衣轻骑恍若鬼魅一般从侧面冒出,登时马蹄声隆隆,朝这处急奔而来。 周边的北狄兵卒猝不及防,大惊失色,连忙大声惊呼着催促左右护卫斛律封疾行。 轻骑如风而至,直直扑咬他们的尾部,趁着先手,突进便是挥刃,杀得队伍更乱,顷刻间,数名北狄兵卒便已毙命。 此时,北狄士兵已然瞧出这队轻骑的身份,不觉更是骇然,本以为他们应该已被大部围剿干净,谁知,他们非但无事,还能绕道他们后方,再来一场突袭。 急着护送斛律封离开,眼下更是急中生乱。 双方纠缠的几息间,侧后方又再冒出数百轻骑,如疾风般迅烈,为首之人一身乌袍凛凛,已是张臂引弓,锋利箭尖直直指向队伍中,斛律封的方向。 北狄兵卒大声疾呼着拥上前护卫。 一箭已是急射而出,冲着伏在马背上的斛律封背心而去,左右北狄兵卒飞扑上来护卫,那一箭未能射中斛律封,可他胯下马儿却是惊了,竟是嘶鸣着尥起蹶子。斛律封受了伤,伏在马背上,亦是小心握着马缰,身手更是不如平常敏捷,猝不及防便是被甩下了马背,左右注意力都在那一箭上,救之不及,扑通一声,斛律封已是重重摔在地上。 北狄兵卒惊慌大喊,赶忙上前将之架起,身后,那数百轻骑已如利箭般直插他们中部,将队伍冲得更乱。 那些北狄兵卒顾不得别的,急匆匆将斛律封搀上马背,边上有北狄士兵趁隙吹起了传讯的号角。 “安西军的援兵来了!安西军的援兵来了,快些护送可汗离开!”队伍后方,突然传来几句高声喊出的北狄话。 北狄兵卒们真怕再有安西军的援兵如方才那般神出鬼没,现于后方,连忙护送着斛律封,近乎是丢盔弃甲一般朝着西北边逃窜而去。 快马而来的数百轻骑再度收拢,薛凛勒马收弓,扬手轻抬,并未再追。 “鳖孙子的,真是痛快,也不知道那斛律封是被摔断了脖子还是摔得屁股开花儿了,竟是一声不吭!就盼着他是真正摔断了脖子才好呢!”林大虎挥着手里大刀,仰天笑道,“还是老薛你主意多,方才咱们喊的那两句北狄话,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还真当咱们还有援兵在后头呢!”林大虎一高兴,都督也不叫了,早先的称呼都出来了。 薛凛倒也没与他计较,也顾不上计较,只是沉声道,“来了!” “什么来了?”林大虎不解偏头。 薛凛的眼睫上落下两朵细碎的雪花,他眸中一片清冷,“方才那是传讯的号角,这回,北狄军只怕是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围杀我了。” 这话声听不出半分起伏,却是让林大虎骤然一凛,就在那一刻,他也听到了隐隐的动静,就在他们方才绕道而来的方向,正朝这边来,马蹄隆隆,恍若奔雷,似有千军万马,震得地面都在颤颤。 “派两个人回去!”薛凛骤然凑到林大虎耳边低语了两句,“挑两个机灵点儿的。” 林大虎双眸已是亮了起来,响亮地应了一声“欸!” 第230章 鸣金退兵 两人两骑绕到另一侧,快马离开。 薛凛轻弹了一下手中弓弦,将一臂高高举起,朗声道,“安西军的男儿们,随我一道,将北狄军大部拖在此处,你们怕是不怕?” “不怕!” “怕的是孙子!” “遇上咱们,该怕的是这群北狄龟孙!” “就是,让他们尝尝咱们安西军的厉害,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随便闯进别人家里抢东西!” “就是,把他们打怕了,往后不敢再犯那才好呢!” 众人七嘴八舌,薛凛凝神听了片刻动静,那隆隆的马蹄声更近了,他与他身后的男儿们却都没有半分惧色。 他不由悄悄勾起唇角,将手中的长弓一扬,沉冷的嗓音恍若讯号,随风传远,“如此,随我,杀敌!”话音方落,他马缰一振,已是一马当先冲将出去。 他身后,数百轻骑一瞬而动。 渐暗的天际处,尘烟残雪浮动,隆隆马蹄声已赫然在耳。 一直在追击他们的北狄军大部又出现在他们身后,横向拉开队伍,往两侧蔓延,好似无边无际,越到近前,却收得越紧,呈包围之势。 薛凛沉眉冷目,将胯下黑马催得更急,领着队伍朝前疾驰而去,马蹄飞踏,奋力要逃开这四面而来的合围。 薛凛忽而一挥手,带着队伍直直冲向侧翼,驰出去时再一扬手,同时他飞快地直起身子,张弓搭箭,手中箭矢与身后的箭雨一道朝着前方射去,而他已一息不停,抽刀俯身,疾冲而出。 身后,安西轻骑手中马槊亦是朝前急刺,随他一道冲去。 薄弱的侧翼被硬生生撕开一条口子,合围未成,双方却已交锋。 北狄兵卒们大声嘶吼着纵马驰来,挥舞手中弯刀,疯狂缠咬薛凛所在的前部,不管不顾,眼中似看不见旁人,只有一个薛凛。 “往外撤!”薛凛沉声,扯马回身,手中挥刀不止。 数百玄衣轻骑听他号令,奋力要将那撕开的口子撕得更大,身后更多的北狄兵卒已来驰援,他们能否逃开,只在须臾。 林大虎赤红了眼,“快!快!” 眼角余光却见更多北狄兵卒疯了般挥舞着弯刀朝薛凛围去,竟如他方才所言般,要不惜一切杀他之势。 林大虎夺过近旁一支长槊,一个横扫,扫倒近前几个北狄兵,大声喊道,“都督!” 乌袍烈马却几乎被前仆后继的北狄兵马包围,人重着人,马叠着马,只能从间隙里隐约瞧见薛凛的身影,但很快就被埋在其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都督!”林大虎急得红了眼,一边疾声喊着,一边挥舞着手中长槊,与一众轻骑卫朝着薛凛的方向靠近。 陡然眼前破开一角,层层围堵在那里的北狄兵马被生生撞开,三两北狄兵身首异处摔马落地,里面黑马扬蹄,一跃而出,马身披血,马背上的人已直接杀了出来,左手长弓沾血,右手横刀鲜血淋漓。 “走!”薛凛沉声一喝,已策马驰出。 “快!快冲出去!”见薛凛冲了出来,林大虎眼睛一亮,却已顾不得其他,连声号令,与其他人一起,趁着这一瞬间隙,槊在外围,刀在内围,护着薛凛,往外围奔去。 北狄大部在他们身后合拢,拖滞着还是追了上来,速度却慢了许多。 天快黑了,北关城西南面的关口燃起了熊熊火把,兵马未歇。 吐蕃兵密密麻麻,已是进攻了数次,还分散兵力,试图从其它防守薄弱之处进攻突破。 北关城四面军营兵力全都调动出来,将整座城池团团绕住,不断游走,击杀突袭的小股敌兵,还要随时支援各个关口。 又打退了一次吐蕃的大举进攻,薛泰灰头土脸地奔到李挚身边,疾声问道,“先生,我哥还未回来吗?” 李挚点了点头,对上薛泰乍红的眼,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会回来的。眼下,比起你哥曾历过的凶险来说还差得远呢。护好你自己,也护好北关城,相信他,等着他!” 薛泰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就在这时,吐蕃大军那头又有动静,下一拨进攻又将来到。 “狗女良养的!”薛泰恶狠狠骂了声,提了刀就要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吐蕃军后头却有人用北狄话大声喊道,“可汗被安西军斩杀,北狄大军撤了!” “可汗被安西军斩杀,北狄大军撤了!” 李挚与薛泰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亮光。 李挚颤着嗓道,“你哥必然是想法子拖住了北狄大军,可寡不敌众,你快去接应他!” 薛泰应声,转身而去,这会儿虽急,却已不乱。 李挚则招手叫来徐穆几人,“找嗓门儿大的,将方才那话用北狄话、吐蕃话,或是汉话,不拘什么话,全部喊出去,喊得每个吐蕃兵都能听见。” 徐穆几人皆是双目灼灼抱拳领命,便立时下去忙碌。 不一会儿,安西军这边便开始大声冲吐蕃军喊了起来—— “北狄可汗被安西军斩杀,北狄大军撤了!不会来了!” “北狄可汗被安西军斩杀,北狄大军撤了!不会来了!” 一声再一声,吐蕃的进攻虽然仍在进行,可攻势明显没有方才猛了。 待得天色黑尽时,吐蕃的攻势彻底停了下来。 “先生?”徐穆几人都是眼含期待地看向李挚。 李挚抬起了手,制止了几人的询问,目光带着两分热切往吐蕃阵营看了过去,虽然攻势已经停了,却还不够,还差一点儿……估摸着时间,吐蕃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应该也回来了,只要薛凛果真拖住了北狄大部,那么,一切都有希望。 四下悄寂,好似连风声也懂事地变小了些。风声细细中,细碎的雪花无声而落,悄寂的雪夜终于被点点声响敲碎,吐蕃军……撤了! 有那么一瞬间,徐穆等人几乎忍不住欢呼起来,却都生生忍住,就那么看着,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间心房急促地跳动,砰砰砰,砰砰砰! 直到吐蕃鸣金的号角声响起,吐蕃大军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刚刚经历过几番厮杀的关口前归于沉寂,淡淡的血腥味还随风飘在鼻端,众人这才终于相信,吐蕃真的退兵了。 一瞬间,欢呼如潮浪。 薛凛做到了!李挚的双眼蓦然湿润,嘴角控制不住地轻轻勾起,下一刻,却是冷静地转头吩咐道,“派人去盯着,确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城外各处,也不可大意,继续巡视。” 徐穆等人收敛激越的心神,抱拳领命而去。 夜空下,雪花随风霰落,免于浩劫的北关城在风雪夜色之中仍巍然而立,似永不会离开地等待着,等待着过客,更等待着归人。 第231章 失约了 天已黑尽,那数百安西轻骑却仍随在薛凛身后,急奔未停。 为了拖住北狄大军,他们绕行得太远,此时虽还未至北关城,却已入了昌州地界。 身后,北狄军大部仍紧追不放,只不过地形不如他们熟悉,自他们突围之后,迟迟未能再行合围,还被他们带过沙地和山谷,迷失了部分兵力。 前方骤然有火把闪烁,马蹄声声急奔而来,薛凛扯马往左奔上坡地,他身后的人马默契跟上。 北狄大军死咬着薛凛不放,誓要将他围杀。只是,突然见得前方火光大盛,隐约还能听见什么叫喊,待得离得近了才听清楚喊的是,“吐蕃已退兵,北关援兵到!” 火光蔓延成一条长长的火龙,马蹄声隆隆震踏而来,北狄军以为真有北关大军来援,赶忙勒停马儿,吹响号角,转身撤退。 “都督,北狄兵退了!”高地上,林大虎惊喜道。 薛凛没有吭声,持缰坐于马背之上,腰背仍挺得笔直。 那条火龙在驱走了北狄大军后,又作势追了一段,直到看着北狄大军仓皇而逃,这才折返回来,蜿蜒至了这高地下。 “哥!”听得一声疾呼,满面尘土的薛泰纵马疾驰而来,身上还带着些战场肃杀的血腥味,火光闪烁中,脏兮兮的脸上却尽是笑。 “居然是小阿泰!出息了啊!”林大虎一瞥他身后那些兵马,不过也就几百人,可每匹马的身后都用绳子拖拽着许多的破烂盾牌,难怪方才有那般大的动静。 薛泰目光却是急切地往薛凛看过去,林大虎也跟着看向薛凛,方才四下漆黑,薛凛一直策马在前,林大虎根本未曾察觉半点儿异样,此时有了火光,瞧清楚薛凛身上乌袍被割开了几条口子,露出里面的软甲,右边襟口和肩背的衣料色泽深了些许,有些湿濡地粘在身上,空气里血腥味非但没散,更浓了两分,而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难看。 林大虎面上笑容一滞,紧声喊道,“都督?”这一路,他竟没有察觉都督受伤了,几时受的?怎么受的? 薛凛身形晃了晃,哐啷一声,手里的长刀落了地,他也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都督!” “哥!” 林大虎和薛泰两人几乎是从马背上蹿了下来,抢步上前将他扶起,却是摸到了一手的血,这时,兵卒举着火把凑近了些,火光映亮了薛凛的身形,他乌袍染血,浑身都被血汗浸透。 他撑刀坐起,神色尚清明,沉声道,“回城解毒,莫要声张!” 毒?林大虎与薛泰皆是神色俱震,低头细看,果见他流出的血里带着些幽幽的黑,两人都觉眼前一黑。 “那帮龟孙,居然还在刀箭上抹了毒?”薛泰眼睛都红了。 “无事!”薛凛一手紧紧掐在他手臂上,压低嗓音,又道了一句,“不可声张,快些回城,固守北关!”说完这几句,他似再撑不住了,握刀的手一松,颓然倒在了薛泰身上。 明漪忽而惊醒,在榻上弹坐而起,做了什么梦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不太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按着急跳的心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夫人,长宁郡主来了。”微雨在外间轻声道。 阿娇?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明漪与李凤娇之间没那么多讲究,担心李凤娇有事,她随便披了件外衫,便趿拉着鞋出来了,抬眼就见李凤娇坐在椅子上,却不知看着何处失神,眉间深锁,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明漪蹙眉问道。 “明漪!”听到她的声音,李凤娇回过神来,便是上前来拉住明漪的手,一时没有说话,可眉间的愁云却仍是浓重。 明漪反握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 李凤娇抿着唇角摇了摇头,“也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就是我昨日入宫去,却被拦在了皇舅舅寝宫外,连门都没能进,倒是瞧见徐内侍带着太医匆匆进了宫门……明漪,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我连母亲都没敢说,可心里却是实在放心不下,昨夜一宿都没睡……明漪!” 明漪听她说着,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按着前世的时间,皇舅舅虽然因着太子,还有大周的内忧外患一直病着,但应该还未到病得这么重的时候啊!何况,她不是救了太子,降低了水灾的影响,甚至还提醒了皇舅舅,让他提早防范湘南了吗?又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让他骤然就病得这般重了?是因为眼下他既要担心湘南,也要挂心安西,思虑过重的缘故吗? 明漪一时间心乱如麻,手心亦开始发凉,握住李凤娇的手在她自己没有察觉到时悄悄发力,李凤娇被她握得生疼,轻抽着气喊道,“明漪!” 明漪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松了手,“对不住。” 李凤娇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听了肯定也是担心的。”李凤娇也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明漪待皇舅舅既是崇敬,更有难言的亲近,就像她对皇舅舅那般。“我也是心慌得很,你能不能陪我去趟法华寺?我想去上柱香,与舅母说说话。” “今天吗?”明漪下意识问道。 “嗯。”李凤娇点了点头,“今天正好。” 明漪略略思忖,反应过来,“今日”那么恰好,正是顾皇后的生祭,去年,她和李凤娇还为了给薛凛求情,特意选在这一日去了法华寺。 李凤娇点了点头,“今年皇舅舅怕是去不成了,我便代替他去,也与舅母说说话,让她九泉之下,定要保佑皇舅舅,让他好好的。”李凤娇说着,声音一点点低哑下去,眼睛里也含了泪光。 明漪握紧她的手,想宽慰她两句,可话到嘴边却觉得都是空泛无力,她候间滚了几滚,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末了,只得低声道,“好,我随你一起去。” 明漪赶紧收拾好,此时车马也备好了,她们便一道携手出了门。 真是奇妙,去年的这一日,她们俩也是如此时一般坐着马车往法华寺去,彼时的心境却与此时截然不同。明漪挑着车帘看着在眼界里越发清晰的法华寺挑高的屋檐,还有寺外那两棵已经快要落光了的银杏树,顷刻间只想到了四个字——物是人非。 寺外没有人看守,崇宁帝果真未曾来。这个事实,让李凤娇和明漪的步伐都不由一瞬迟滞,自顾皇后去世后,崇宁帝每年的这一日都会来法华寺独自待上一天,每年都是如此,从没有例外,那大概是他与顾皇后的约定,可今年,他却失约了。 第232章 会是什么人 两人沉默地进了寺门,先去了大雄宝殿进了香。明漪心里也一直担忧着安西,担忧着傅明琰和薛凛,为求心安,上了厚厚的功德,又在佛前祈愿了许久。 只愿佛祖保佑安西能够重回安宁,保佑薛凛和傅明琰都能安然无恙,保佑崇宁帝,也希望他能痊愈,重回康健,还有保佑大周朝,能够否极泰来,海清河晏想要求的太多太多,所以大概连佛祖都觉得她有些太贪心了,求签的时候,恁是连着好几支的下下签,直到求得一支中吉,明漪才作罢。 可即便如此,从殿中出来时,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李凤娇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宽慰道,“这事儿也不能太相信的,总之,咱们已是诚心向佛祖祷告过了,她老人家能听见咱们的诉求的,心诚则灵嘛。”李凤娇本也是想求签的,谁知看明漪连着摇出了两支下下签,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求出的签不好,这心里总归是膈应,倒还不如不求呢。 明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将那支好不容易求得的中吉签收进袖中,淡笑道,“不是说要去跟先皇后说话吗?走!” 两人相携从大雄宝殿前离开,转而往后头僻静处走。顾皇后自是葬在皇陵,但崇宁帝时常到法华寺来悼念她,因而便专门在寺庙某个风水极好之处修建了一座玲珑佛塔,以作供奉。另外,还在佛殿中供奉了顾皇后的长生牌位。李凤娇从前来法华寺时,无论是佛塔前还是供奉长生牌位的佛殿都是要去转上一转的。 前头转角过去便是佛塔了,明漪嗅了嗅鼻子,竟是闻到了淡淡的纸焦味,与中元节时在北关城长门大街上闻到的一模一样,难道也是有人在焚烧纸钱不成?明漪心中有惑,拉着李凤娇悄悄加快了步伐,刚转过转角,却见得前头有一抹身影转进了佛塔后,那身影步伐倒是从容,也有些眼熟。明漪连忙赶步上前追了过去,绕到佛塔后,那里有条羊肠小道通往山林,却已瞧不见人影。 “是什么人?”李凤娇也追了过来,疾声问道。 明漪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一道背影,确实有些眼熟,却也只是有些罢了,至少没有熟悉到瞧上一眼便能认出来。 两人转回佛塔前,却见那佛塔前的佛龛里果真有些燃过的纸钱,定是方才那个人烧的。 “奇怪!会是什么人呢?”在顾皇后佛塔前烧纸钱,自然是祭奠她的,可是为何却这般偷偷摸摸?而且往年,李凤娇似乎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同样的疑惑,明漪也有,她的目光扫过佛龛前那刚刚燃过的纸钱里,突然一定,下一瞬,她便是猝然蹲下身去,在近旁捡了一根树枝在那灰烬里刨了起来。 “怎么了?”李凤娇被她这动作弄得莫名,也跟着蹲了下来。 明漪却没有回答她,又刨了两下,将那灰烬刨开,果真在那灰烬下头寻见了几小角还未燃尽的纸。 “不是纸钱?”李凤娇狐疑地蹙起眉来,那纸上隐隐透出墨渍,自然不是纸钱。那是什么?“难道是祭文吗?” 可惜,都烧得差不多了,残存的那几小角除了墨渍,什么都看不出,也瞧不出写的是什么。 明漪将那几小角纸拿在手中看了片刻,双瞳陡然一缩,下一瞬,便又是抓起那树枝在灰烬里刨了起来,动作间说不出的急切。 “怎么了?”李凤娇直觉地不对,忙问道。 明漪没有应声,只是将那几小角残页往她手中一塞,便又继续低头去刨那灰烬。 李凤娇狐疑地仔细看起那几小角残页,看了片刻,目光突然一定,再眯眼仔细看了看,脸色骤然惊变,“这不是你那日拿给母亲看的那个图案,还是花押难道刚才那个人就是” 那灰烬里,再没有刨出什么。明漪扔开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尾指屈起,放在唇中轻吹了两个忽长忽短的音,李凤娇便见着明漪那两个姓陆的护卫之一无声无息,恍若鬼魅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抱拳朝着她们行礼。 明漪面沉如水,抬手指着佛塔后道,“方才有个人从那个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进了林子,总之不见了,你去找找。他穿一身旧白镶竹青斓边的衣袍,斓边上用深绿色丝线绣了竹叶纹,身形略有些瘦弱,发丝花白,应已有些年岁,束发用的是玉冠,镂竹报平安快去,若是找到了人若是找到了,先盯紧,不要打草惊蛇,先来回过我再说。” “是。”来的是陆明,仍是沉默是金,简单应了一声,便是抱拳而去。至于明漪的安危,他不担心,除了他之外,这暗中还有保护的人手,他暂且离开,也是无碍。 “就那么一眼,你居然就看出了这么多?”李凤娇有些纳罕地看着明漪,一双眼睛闪闪亮,俱是崇拜。 明漪扯了扯嘴角,总不能说她去了一趟北关,被某人着意朝着一个合格的间客为方向很是训练了一番。没想到,克孜没有去成,这本事倒是先在望京派上用场了。“走!咱们也去瞧瞧,说不得,他往前头去了。” 李凤娇点了点头,紧紧捏着那几角残页与明漪迈开步子,只是,她一双漂亮的眼瞳中却是思绪几转,“这个人既然在舅母的佛塔前烧这东西,会不会他与舅母有什么关系?咱们是不是该再问问皇舅舅?” 明漪摇了摇头,“薛凛早在一开始就禀告陛下了,陛下对此事却从未有过回应,应该是不知道的。” 李凤娇神色黯了黯,“也是,这事情事关大周安危,若是皇舅舅知道,又岂会不告知薛大都督?何况,眼下也问不了皇舅舅了。” 明漪眸色微敛,没有言语,有些话,她悄悄放在心底,以崇宁帝对顾皇后的看重,若是这个人与顾皇后有关,他会不会明明知道,却刻意隐瞒,放过他呢?可这念头刚一起,她便是用力摇了摇头,怎么能这样想呢?皇舅舅最是顾念家国百姓的,她不是知道吗?他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家国安危于不顾的。 她们转了一圈儿也没能瞧见那个人,想必是早就逃了,陆明也还没有回来。两人商量了一番,暂且压下心头的急切,去了供奉顾皇后长生牌位的佛殿之中。 李凤娇亲自点了一盏长明灯,奉到牌位前,便是在那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祷告道,“舅母,娇娇知道,你想念皇舅舅了,可你再想念他,也请你再忍忍,莫要急着接他去与你团聚。你再等等,好吗?” 第233章 居然会是他 明漪听着,双眸骤然湿润,轻轻眨了眨眼,眨去了眼底的泪雾,却没能眨去心中的酸楚。 都说,不及苦处,不问神佛。前生的这个时候,李凤娇尚不知疾苦,自也不信神佛。今生,李凤娇成长了许多,却早早明白了这世间人的无奈和力所不逮,明漪倒是一时恍惚,不知眼下,比起前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抬眼看着头顶好似始终垂目,悲悯世人的佛像,她一个激灵,将那一瞬的懦弱用力抛开,不!清醒地搏一回,总好过稀里糊涂地万劫不复! 一阵风骤起,将殿外的沙尘扬了进来,明漪偏头,闭了闭眼睛,待得风过,再睁开眼来,却见李凤娇站在佛龛前,默然垂泪,她手边,方才亲手点上的那盏长明灯竟是在那阵风里,悄然熄灭了。 明漪心口微震,嘴角翕张却半个字也说不出,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去,见到殿门边站着的人,眼底却是骤然一缩。 那人穿着的便是一身旧白镶竹青色斓边的袍衫,身形板正却清癯,花白的头发用竹报平安的玉冠束在头顶,蓄着一把美髯,一双眼目沉沉,将明漪看着,瞧不出喜怒。 明漪却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连呼吸都迟滞起来,她掐了掐掌心,才勉强撑住脸色,走上前,若无其事屈膝福礼道,“见过相爷!” 左相褚之裕,明漪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他。前生,她便与这位公爹没有多少接触,倒也是常事,她是儿媳妇儿,哪儿有往公爹跟前凑的理儿,难怪方才觉得背影眼熟,却没有眼熟到立马认出。 褚之裕目光沉沉将明漪看着,“你是济阳王府那个丫头,嫁给薛凛的那个?陛下封的什么郡主?” “回相爷,陛下赐号云安。”明漪略略屈膝,神态与语气都算得恭敬。 她身后,李凤娇也察觉了动静,磨磨蹭蹭着走了过来,屈膝福礼道,“见过相爷。”抬起眼见得褚之裕的装扮,骤然一惊,转头看向明漪。 明漪怕她露出破绽,已是脚跟一旋,赶至她身侧,抬手将她握住,半幅身子挡在了她身前。 褚之裕看李凤娇的目光可见的疏冷,不过联想到褚晏清之死,倒也并不奇怪。反倒是他对着明漪,好言好语,尚算亲近,却是古怪,古怪得明漪颈后的汗毛都不由自主根根立起。 “老夫这些年甚少在外头露面,你一个小丫头认得老夫,倒是难得。不过,也用不着一口一个相爷的叫,一个赋闲在家的无用之人,不过空有一个名头罢了,这一声相爷听着,倒觉讽刺。”褚之裕轻哼了一声,语气略有些郁郁不得志的阴阳怪气。 明漪却知道他自来便是脾气古怪的,他当初据说是身子不好,这才淡出朝堂的,虽未致仕,但确实也是赋闲。莫说在外头,就是前生李凤娇嫁到左相府的那些年,若非遇上年节,他也甚少露面,是以,李凤娇对他,委实也只比陌生人熟悉一些。可这位左相在位时,李凤娇还小,不知他官声如何,倒是当初她和长公主之所以择褚晏清为婿,却有些缘故是因他。这位褚相爷在望京城小媳妇儿,大闺女们眼中可有个很响亮的名头,那便是大权在握,却仍对发妻不离不弃,珍之重之,不只没有纳妾,老两口还一直恩爱如初。谁不羡慕左相夫人得遇有情郎? 说起来,前生那位婆母明漪的印象也不深,但确确实实是个面善的美人儿,年轻时只怕更甚,褚之裕也是个面貌清俊的,否则褚晏泽兄妹三个又哪里承袭来的好相貌? 只不过,明漪此时却只觉得心口幽幽发凉,脸上倒还撑着笑道,“方才,我与长宁郡主去先皇后佛塔前,似乎瞧见了相爷?” 褚之裕深望着她,嘴角轻勾,“确实是老夫!老夫与先皇后有旧,今日是她生祭,特意来祭奠一二!”说罢,他目光仍紧紧盯在明漪面上,像是好奇她会作何反应一般。 明漪却只是有些惊讶地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这便算了,也没有好奇追问是怎样的旧,“我与长宁郡主今日也是专程来祭拜先皇后的,眼下也算拜完了,这便准备回去了,相爷自便。”明漪拉着李凤娇,朝着他屈膝行了个礼,便是迈步而行。 就在跨过门槛,要与他擦身而过时,褚之裕却突然出声喊了李凤娇,“长宁郡主?” 明漪和李凤娇双双驻足,李凤娇的神色更是近乎仓皇地往褚之裕看过去,“呃……相爷?” “没什么,听说陛下龙体欠安,是因为这样,所以连先皇后的生祭也不来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明漪还能面上端住脸色,李凤娇却已神色骤变,还没想好如何回应,褚之裕已经轻飘飘笑了开来,“抱歉,赋闲在家久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怎么能妄议陛下呢?不过,看来,陛下是病得严重了,否则陛下自来待先皇后情深义重,这样的日子,又岂会不来?” 好似没什么问题,可又觉得有何处不对。 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有护卫喊“大公子”的声音,两人转过头来,见褚晏泽不知从何处而来,跑得有些急,满头大汗的模样。但待得到了此处,他的步子就是一缓,目光在明漪面上一触,便即收回,略匀了匀气,上前来朝着褚之裕拱手揖道,“父亲,天气变了,儿子来接您!” 明漪抬眼看了看天,果不其然,早上就阴着的天这会儿更是彤云低垂,冷风凛凛,也不知要下雨还是下雪。 她紧了李凤娇的手,漾开笑道,“是啊,天变了,我们也该回了。”说着,朝褚之裕父子二人欠了欠身,李凤娇本来还想说什么,明漪却难得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将她的话瞪没了,然后用了点儿力,拽着她匆匆而行。 只是待得走到褚晏泽身旁时,她却是驻了驻足,转头看了褚晏泽一眼。 褚晏泽狐疑地看过来时,她已经收了视线,拉着李凤娇走了。 褚晏泽皱着眉看着两人的背影,神色微动,转过头来就对上褚之裕看着他的眼神,冰冷彻骨,全无半点儿看儿子的温情,他挑着眉峰冷声问道,“怎么?赶得这么急,是怕我杀了那丫头?” “是!父亲该知道,她是薛凛的软肋,来日说不得还有大用处,自是杀不得!”褚晏泽道,面上神色坦然。 褚之裕却是冷哼一声道,“但愿真是这样!” 第234章 但愿来得及 褚晏泽没有言语,神色怔忪放下了拱起的手。 “不过,我方才还真是起了杀心,这丫头可比你与我说的聪明,她定是察觉了什么。” 褚晏泽刚刚松懈下来的表情骤然又是一紧,只是不等他开口,褚之裕已经竖了竖手掌道,“不过,我已打消了念头,不为你口中她是薛凛的软肋,来日可能还有大用处的话,而是,即便她察觉了什么,那又如何?眼下,一切已尽在掌握,一个小丫头而已,又能翻出什么浪来?若杀了她,惹得你我父子离心,倒是得不偿失。” “父亲误会了,儿子对她并非……”褚晏泽神色微变,忙道。 不等他说完,褚之裕又抬了抬手,“你用不着与我狡辩,我也不在乎。哪怕来日大事成了,你想要她我也不会有意见,只有一点,莫要因她坏了大局,如此便都由着你就是!”话落,褚之裕便已迈步离开。 褚晏泽怔在那儿,过了好半晌,额间落了一滴冰凉,他骤然醒过神来,仰头才看见厚重的彤云中已是挤下雨来,他方才想说他真的对傅明漪没有旁的心思,他多少次起了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啊,他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呢?可想起方才褚之裕说,大事成后,他若想要她他也不会反对时,他心口骤然窜起的那阵热,他喉间滚了几滚,恁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 他抬起手按住胸口,那热仍在胸口处激荡着,久久不散,难道……他对傅明漪当真有别的心思?怎么会?是何时的事儿? 那头,明漪和李凤娇已是坐着马车离开法华寺,眼看着法华寺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李凤娇终于忍不住了,促声问道,“方才你为何拦着我?褚之裕一个臣子,居然这般大胆,敢妄议皇舅舅,分明就是起了不臣之心,胆大妄为,我非要告诉皇舅舅,治他的罪不可。” 明漪自上了马车之后,便是面沉如水,这会儿再听她这席话,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你也说了,他一个臣子,如何敢这样胆大妄为,他就不怕陛下治他的罪吗?你觉得……他是为何这般狂妄?” 这话将李凤娇问得一滞,她也不是真的笨,心中方才就有的隐隐不安这会儿更是翻搅而上,略一思忖,她变了脸色,惶惶抬眼看向明漪,“难道……他想要做什么不成?” 明漪抿了抿唇角,“我只是怕陛下已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了。” 话落,李凤娇倒抽了一口冷气。 明漪则已没有时间再多与她分说,她的脑子已快速地转动起来,然后抬手叩响了车壁。 马车停了一下,陆明钻进车室后,马车又是晃晃悠悠跑了起来。 “这些时日,湘南可有消息来?”明漪不等陆明行罢礼,已是道。 陆明摇了摇头,“每日都会跟进湘南的消息,到目前为止,并无动静。” 明漪却是狠狠皱了皱眉,是她大意了,怎么会以为湘南没有动静只是一直在等?或许不错,他们确实是在等,但并不是等安西战局明朗,他们没有趁着安西战乱时起兵并不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而是根本就用不着起兵了呢? 从一开始,便是故布疑阵,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湘南和安西,却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望京城。 原来,这才是魏玄知当初自请留在望京为质的真正缘由。她当初怎么还会觉得他留在望京是好事?真是蠢! 明漪在心底狠狠骂了一番自己,再睁开眼时,已是按捺下满腔的惶然,只剩一片清明了。 “让咱们的人注意京畿大营还有宫城的动静,还有……我之前让你们盯紧了要生产的那位,可有照做?” “夫人的吩咐自是不敢怠慢,是我兄长在亲自盯着。”陆明难得说了一个长句。 陆昭亲自在盯着,明漪总算稍稍放了心,“传话给陆昭,让他务必盯紧了,若到关键时刻,将人给我控住,不惜一切代价!” 明漪话中的森然,让李凤娇心口骤然发紧,就连一贯面无表情恍若木头人一般的陆明都怔了片刻才抱拳应道,“是!” “还有,让咱们的人准备好,说不得真的到最坏的情况了,到万不得已时,咱们也不能被困在城里,只得闯出去!”明漪一双眼睛幽幽,无声而叹,“但愿还来得及!” 陆明领命出去了,马车踢踢踏踏往前跑,李凤娇脸色发白,抓住明漪的手更是冰凉湿滑,沁出了一掌的冷汗,“明漪,褚家难道是想反吗?可是他们怎么敢……而且皇舅舅对他们一家已算得优容,之前褚晏清想要掳走我的事儿,皇舅舅未曾追究,这回褚晏泽的侍卫在北关公然通敌,皇舅舅也只是惩治了那个侍卫,一直对他重用,还有褚燕汐……秽乱宫闱,哪怕是为了太子表哥的声誉,一杯鸩酒赐死也不为过,可皇舅舅不仅饶过她,还允许她在生下孩子后,清清白白嫁入东宫,皇舅舅这般待他们,他们竟还不满足,反倒生出了反心?”李凤娇说着说着,竟是气得浑身发颤。 明漪眼底掠过一抹幽暗,是啊,从前倒是没有发现,皇舅舅待褚家,当真是优容至极。 将疑虑暂且压下,她拉住李凤娇的手,神色与语气都算沉静,“若我猜的不错,他们应该是与湘南勾结在了一处,安西之乱也定然是他们的手笔,为的就是拖住安西军和薛凛。说不得,陛下突然病重,背后也有隐情,太巧了!” 听明漪这么一说,李凤娇的脸色更难看了两分,“你是说他们害了皇舅舅?” “眼下还不清楚,长公主殿下在宫中应有人手,可以试探一二,若是进不了宫,也探不到任何消息,阿娇……”明漪转而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将她看着,“我早前让你在城外庄子里备下的东西,便是用的时候了。” “或许……或许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呢?”李凤娇抖颤着唇道。 明漪心有不忍,却也不愿骗她,“魏玄知已是来了望京,只怕不消几日就会动手,答应我,明日试探若是不妙,立刻便走,晚了怕是来不及。” “你如何知道魏玄知已是来了望京?”李凤娇问道。 自然是因为她方才在褚晏泽身上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雪中春信的味道。再联想到魏玄知那最喜欢弯弯绕绕,高深莫测到让旁人看不透,摸不清的性情,加上如今种种迹象,她方才说的那些,都是有迹可循的合理推测,绝非凭空而来。 可这些,要如何告知李凤娇? 第235章 请教 见李凤娇目光灼灼将自己望着,明漪难得觉得有些头疼。 可有些事情,她解释不清。 明漪狠狠将眼一闭道,“我就是知道!我不只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魏玄知对你图谋不轨,若是他得了这望京城,你必然难逃魔爪,阿娇,我只问你,你信不信我?”她睁开眼来,目光灼灼将李凤娇看着。 李凤娇迎视着她的双眼,默了片刻,终究是点下头去,“我自是信你。” 明漪轻舒一口气,“既是信我,便莫要再问,只管听我的便是了。回去之后,便悄悄收拾东西,做好准备,只是你们府上也不安全,一定得悄悄地,不能让人察觉,明白吗?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我会派人接应你和殿下,但若是我也接不了你,我之前与你交代的,你都记住,说不得,只能靠你自己,明白吗?” 连着两个“明白吗”问得李凤娇脸色发白,却被明漪紧盯着点了点头,“明白!” 明漪将紧箍在她腕上的手松开。车室里一时安寂下来,只能听见车轮辘辘往前转动的声音。 好一会儿后,李凤娇才哑着嗓问道,“那咱们现在去何处?” “我先送你回长公主府,正好,我也有事要向殿下请教!” 见到她们一道回来,长公主倒没有觉得奇怪,李凤娇出门时,本就说了是要去找明漪的。 而且,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明漪早与李凤娇说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漪端得一张沉静笑脸,李凤娇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脸上到底带出了两分来,但那些暗地里的眼睛知道崇宁帝病重之事,李凤娇这般反倒是情理之中,让那些人更放心了些。 只是过了一会儿,明漪又寻了个机会,给长公主使了个眼色,长公主猜到她又有事要说,便找了个借口将人都支开了,如之前一般,让玉嬷嬷亲自守在了门口。 “你有什么话放心说,上次你来过之后,本宫也知道本宫这府上怕是有些不安全了,是以跟皇兄讨要了几个暗卫,这些暗卫都是绝对忠于皇家的,有他们看着,旁人近不得这间屋子。”不等明漪开口,长公主便是率先道。 明漪自然知道这些暗卫,当初望京城破时,他们为了护住傅睿煊,几乎是死伤殆尽,最后剩下的几个,后来被安嫤秘密交给了她,再后来,她让他们护送傅睿煊的遗腹子,那个不起眼的宫婢在安嫤以及所有大周旧人掩护下,艰难产下的孩子,大周遗孤去往安西,此一去,便是诀别,明漪再未见过他们。可那孩子安然到了薛凛身边,他们自然比跟着她留在望京之中,多了一分生机。 想到那些事,明漪呼吸稍紧,可因着有这些暗卫的存在,她果然安心了许多,也不再赘言,直截了当道,“殿下,大周……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这话恍若平地一声雷,震得长公主骤然变了脸色,若是换了旁人,她只怕是要大怒,斥上一声“大胆”,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明漪,她觉得甚为亲近,而且很是看重的孩子,看她神色郑重认真,全无半点儿玩笑之意。 长公主再看了看李凤娇的脸色,见她面色哀戚,眼角微红,长公主的心口骤然一沉,“出什么事了?” 明漪本就已经打定主意,自然是和盘托出,“今日阿娇之所以去找我,是因着她昨日进宫,未曾见到陛下,反倒看着徐内侍领了太医匆匆进了陛下寝宫,听前朝说,陛下抱恙,也是好几日未曾上朝了,近来政务都是太子殿下代为处置……” 明漪眼看着长公主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抽去,咬了咬牙,还是继续将她们今日在法华寺的所见所闻皆是说了,自然也说了她的猜测,至于魏玄知之事,她全推到了薛凛的眼线之上,倒也可信。 听明漪说完,长公主已是脸色煞白,喃喃道,“褚家……湘南……怎会如此?” 长公主身在皇家,自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她这辈子经过最大的事儿大抵便是与李挚和离,如今乍听到这样的事儿,全然没了主意,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明漪自然知道她,对她的反应并不奇怪,“殿下,眼下咱们需要确定一下,若这事是咱们多想了,那自然是好,若不是,咱们还需早做打算才是。殿下……”明漪瞟了一眼李凤娇的方向,下了一剂猛药,“据我所知,那魏玄知对阿娇图谋不轨,若是……阿娇可该怎么办?” 长公主的脸色果然更是难看了,李凤娇却是咬牙道,“他不就是瞧中我这张脸吗?大不了我再划上一刀,一刀不够,就再多划几刀,将这张脸都彻底毁了,我看他瞧着恶心不恶心,若还是不成,左右不过一条命!” “别胡说!”长公主却是难得疾言厉色地斥了一声,眉间轻锁着看向明漪,神色稍缓,“陛下那头本宫会想法子,最迟明日下晌,本宫一定能探得消息,只是,若果真情况不妙,阿娇可怎么办?”长公主看向李凤娇时,脸上满满的忧心,这是这么多年,长公主难得对李凤娇这样直白表示看重的时候。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让人心口紧缩,复杂的情绪骤然涌上心头,无论是李凤娇,还是明漪,都是如此。 明漪眼角微微泛湿,她眨了眨眼,眨去了眼底的泪雾,才平缓道,“殿下放心,早在我去北关之前便与阿娇说过,她也有准备,先安全出了望京再说,你们若是不嫌安西贫困,大可以随我一道去北关,有我在,总能好好安顿你们,未必能比得上现在的尊荣,可求个安稳还是能成的。不过若要走,咱们得快,若是被察觉,只怕就走不成了。” 长公主听得连连点头,“阿娇能有你这样事事为她的姐妹,是她的福气。听你的,先探到宫里的消息再说……”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明漪眉眼间仍是愁云凝重。 “你说的是,都听你的。”长公主讷讷点头,全然将明漪当作主心骨了一般。 明漪在心底无声叹了叹,“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向殿下请教。” “说什么请教?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本宫若知晓,自然不会藏着。”长公主待明漪的亲近似更多了两分。 “我想问,褚相爷今日特意去祭拜了先皇后,还说,他与先皇后有旧,到底是什么样的旧,能让他悄悄谋划着要夺取大周的江山,能让陛下这么多年待他,待褚家优容至此?” 第236章 莫不是疯了? 明漪也是在方才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她在褚家时曾听说过,褚之裕是十年前“病”了的,时间大抵就在安西之乱后,太巧了。 若是薛凛送回那残缺的花押,崇宁帝认了出来,却因为某些缘由,没有问罪他,但又为了家国安危,让他退出朝堂,不问政事了呢? 明漪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而听了她的这一问,长公主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劲起来,莫说明漪,就是李凤娇也看出了几分,这当中还真有内情? 长公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没有瞒她们,“说起来,褚之裕与先皇后乃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们两家是世交,还曾戏言说要给他们定娃娃亲,只是后来……” 后头的话长公主没有说出,但已足够明漪和李凤娇想象,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诧异和恍然,原来如此! 竟是夺妻之恨!难怪……难怪…… “可褚相爷不是与他夫人一向感情甚好吗?既是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又何必介怀?难道只因为男人的自尊心?”李凤娇想起方才褚之裕在法华寺中,问起崇宁帝时,那狂妄的模样,眉心紧皱道。 “岳舜华吗?她是一个外地小官的女儿,彼时,先皇后入宫不久,褚之裕便聘了此女,又听说他们夫妻恩爱,本宫还奇怪过,直到有一次宴席上见到,她眉眼间竟与先皇后有些相似……”长公主话至此处,倒也不必说明了。 明漪却是蹙起眉道,“舜华……是相爷夫人的闺名?我还以为她闺名里有个英字!” 长公主的脸色却是微微变了,“你为何这么以为?” 明漪不解长公主的反应,但直觉有些不对,略抻了抻身子,微抿唇角道,“我只是很偶然地听到过,相爷唤夫人‘英娘’……” 长公主脸上神色几变,复杂不已,片刻后,才幽幽道,“岳舜华是不是有个乳名叫英娘本宫不知,可先皇后的乳名却确确实实就是这二字!” 明漪神色微整,前生,她对这些事确实很不上心,只知道婆母姓岳,听到褚之裕唤她英娘,便理所当然以为她闺名就是英娘,根本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难怪……她彼时总觉得外间传闻很是恩爱的公婆间相处很有些奇怪,尤其是公爹每次喊婆母“英娘”时,婆母的脸色总会不自觉的僵硬,原来……竟会是这样? 李凤娇怔愣了片刻,竟是克制不住道,“褚相爷……莫不是疯了?” 长公主叹了一声,“这世间,唯情字难解,一旦有了执念,难免疯魔。” “早前不知,还羡慕过这位相爷夫人,甚至还觉着他家家风正,动过嫁褚晏清的心思……”李凤娇想着,后怕地白着脸摇了摇头,抓紧身旁明漪的手,将她切切望着,“多亏了明漪!” 明漪摇了摇头,抬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你命中自带的福气,或许,我来……就是为了阻止你的厄运也说不定。” 这话在李凤娇和长公主听来只是她的谦辞,只有明漪自己知道,每一个字皆是真心,亦是此时的心有所感。 “如今这么想来,这位相爷夫人倒也是个可怜人,一生都活成了旁人的影子。”李凤娇沉沉叹道。 可不是吗?明漪眸中幽光暗闪。 从长公主府出来,明漪上了马车,面上的沉静便是瞬间崩裂,眼底流露出丝丝缕缕难以言说的惶然不安来。没有人知道,她在明白魏玄知搅起安西之乱的目的时,心中有多么的害怕。想要拖住安西军和薛凛,最好的办法便是这世间再无薛凛。 而无论是北狄还是吐蕃,自然都会乐见其成,他要拱卫安西,战场上又是刀剑无眼……明漪越想越是害怕,双手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她将之紧紧握在一处,掐住掌心,才让那颤动缓和了些,不会的,他身经百战,是从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什么样的局面没有见过,他都一一闯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他应付不了的。不会有事的,绝不会有事! 虽然这么想着,可她心里的不安仍是如春日野草般疯长,说起来,竟有几日未曾听到安西的消息了? 已是夜深,安西都督府一片悄寂,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甚至不及前几日北狄、吐蕃围城时戒备森严。可待得入了内院,却是外松内紧,此时正房内仍是亮着灯,院中暗中守卫众多,水泼不进。 烛火昏暗,一室的药味与血腥味。 薛凛半卧于榻上,刚灌下一碗浓黑的药汁,他偏头就是吐了出来,一口药带出半口血来,手臂无力搭在榻沿,亦是滴滴答答淌着血。 陈叔赶忙上前,解开他的襟口,察看里头的伤口。 左右无声,李挚与薛泰分立两侧,皆是神色凝重。 陈叔又将那药碗端过来,薛凛不用人喂,自己半抻起身子将药灌下,不消片刻,已是疼得浑身青筋暴起,转头便又吐了出来,这回带出了更多的血。 他一手紧紧抓在榻沿上,双目抬起,却是不太清明,找了半天,才落在李挚身上,喘气道,“师父,封住我受伤的消息,让人盯着两方退兵,固守城防……” “你放心,你师父这些还不知道吗?都安排好了!”李挚皱眉道。 薛凛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抓在榻沿的手青筋暴绽,控制不住地颤动着,“传讯望京,接夫人回来!我怕晚了,来不及……望京……望京怕是要乱了。” 这话一出,室内几人皆是一惊,李挚更甚,“因何这么说?” “他们要将安西军拖住,更是不惜一切要杀我,甚至用上了毒,可湘南却安静如初,没有半点儿动静……”薛凛一个翻身,无力仰靠在榻上,断断续续道,但无论是李挚还是薛泰都已听得明白,“师父,望京那头,你传讯过去,让他们将长公主和长宁郡主也一并接出!” 李挚脸色已然大变,不发一言地转身大步而去。 薛凛似也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去,眼睛半睁地看着屋顶,眼前却是蒙蒙晦暗,越来越不清晰了。 “阿泰……”良久,他幽幽叹道,“我只以为安西乱起,怕我守不住,怕她在这里终是不安全,是以寻个由头将她送回望京,可谁知道……谁知道望京竟才是个险地,我悔啊,早知如此……便不该让她去望京,这世间有我,至少在刀挥来之前,我会在她跟前,可如今,我离得这般远……她若遇到危险,我怎么救?” 薛泰喉间微滚,吐不出半个字。 第237章 成了主心骨 “去!将药端来!”片刻,薛凛骤然又翻起身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顷刻又是一头的冷汗。 “哥,歇会儿!那药太猛了,灌得太急,你受不住的!”薛泰红着眼道。 薛凛双手都紧紧抓在榻沿之上,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坚持道,“得快些祛毒,没有时间再耗了,快去!端药来!”他一双眼赤红着瞪向薛泰。 薛泰张嘴还想劝,陈叔却已是将药碗端了上来,薛凛接过后,就是仰头猛灌,薛泰转头对上陈叔的脸,后者朝着他轻轻摇头,“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拦不住的。” 薛泰红着眼看着薛凛将那碗药灌下,不出意外又是疼得浑身痉挛,一口接着一口的血呕出,只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呕出的血里的黑色越来越少,慢慢趋于正常了。 只是再来这么一遭,薛凛最后的力气也耗尽了,颓然睡去的前一刹,只是喃喃着道,“这回将她接回来后,往后,我便不让她走了,还是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呐……” 薛泰眼睛红湿着,轻声回道,“哥放心,我们会把嫂子平安接回来的……”谁能想到,他头一回唤明漪嫂子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薛凛没有回答他,他已经昏睡了过去。 薛泰给他掖合了被褥,顺着床榻滑坐下来,薛凛受伤后,他日日都守在这床边,寸步不离。今夜,自然也是如此。 明漪回了济阳王府后,便与济阳王夫妇说了今日之事,老两口都是吓得变了脸色,济阳王更是喃喃道,“这可怎么好?” “咱们眼下也顾不上别的,他们既这般不惜一切只为拖住安西军,咱们万万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你们今晚便将东西收拾好,只捡紧要轻便的,明日我出门时,你们听陆明的,他会安排你们离开!”明漪来的路上已想的很是清楚,与前世一样,能克住魏玄知的,怕也只有薛凛一人。只是如今不知安西情形如何,她不敢贸然去信求救反倒让薛凛分心,但,她无论如何得保证自己,济阳王夫妇并长公主和李凤娇的安全,至少不能让薛凛腾出手来回援望京时,因为他们而被掣肘。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高氏脸色一变,将她的手紧紧抓住。 她?魏玄知的人定是早将她盯得死死的,她要一起的话,只怕他们谁也走不了。她就是要借着她自己将眼线引开,他们才能顺利离开呢。只是这话,明漪不敢当着二老的面明说,就怕关键时候这二位闹了脾气,不肯走了才是麻烦。 “我自然也是要走的,不过,咱们一起的话,目标太大了。阿娘放心,你和阿爹先走,我们到城外汇合!别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们无需多管!” 明漪神态与语气皆稳,让人莫名的信服,济阳王和高氏本来有些惶惶的心不知不觉也是安定下来,好似有她在,哪怕是这样的大事,也无需太过担心一般。 明漪让他们不要声张,老两口便是顾自关了门,小声地一边讨论,一边收拾起一些贵重却轻便的东西,很有些舍不得的,眼下却也不得不舍了。 明漪回了自己房中,便将陆明叫了来,商量起明日之事,“明日你便跟在我阿爹阿娘身边,按着我们早前商量的,护送他们出城,到了城外,若是情况不对,便不用等我了,你先护送着他们走!” “明日护送济阳王之事,属下已交代给冯丙,属下是要跟在夫人身边的。”陆明面无表情道。 “你……”明漪狠狠皱眉。 “属下被派到夫人身边之日起,都督就交代过,属下与兄长定然要寸步不离夫人身边,眼下兄长已被夫人派去盯着要生产的那位贵人,属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离开夫人身边的,否则,夫人若有个差池,属下与兄长便要到都督跟前以死谢罪了。”一向寡言的陆明竟是难能可贵的长篇大论了一番,但不管怎么说,仍是一向气死人的死人脸。 明漪额角抽了两抽,对着一张死人脸,她又一次体悟到什么叫上行下效,果然是什么样的将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兵,是以,她也清楚再与他多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明漪叹了一声道,“罢了!只是我阿爹阿娘安危也是极重……” “夫人放心,冯丙能力在属下之上,何况,有夫人作饵,加上之前部署,济阳王和王妃要脱身,应是不难。倒是夫人……方才咱们府门外可就骤然多了许多眼睛。” 明漪倒并不奇怪,今日在法华寺,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褚之裕要杀她灭口,虽不知是为何最后没有动手,但也不会由着她去坏他大事,何况,只要他们尚忌惮着薛凛,自然就会看紧她。 “明日咱们先去长公主府,若是情况不妙,我接了她们母女出来,还是按着先前的计划,先去德济堂!” “德济堂那里可是夫人一早留给自己的退路,若是带上长公主和长宁郡主,目标太大了些,若是出了纰漏……累得夫人走不了,那该如何是好?”陆明冷声,仍是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说着这样的话,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儿的情绪变化。 “长公主和长宁郡主我一定要带走,不必多言!”明漪却是脸色一沉道。 陆明点头,“那好,那属下先下去安排!”说罢,便是扭头大步而出。 明漪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就对上微雨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她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问道,“可害怕吗?” 微雨先是点了点头,后又用力摇了摇头,“有点儿……不过想到有夫人在,奴婢便什么都不怕了。” 明漪抿着嘴角笑了起来,想到今日长公主和李凤娇,还有方才济阳王夫妇俩待她的态度,都好似将她当成主心骨了一般,就连此时微雨也是一样。 她什么时候已彻底不再是旁人豢养的笼中鸟,亦不再是只能依附旁人才能活的菟丝花,而是长成了可以庇护旁人的参天大树呢?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有些惶恐,还有许多的雀跃,只觉得肩上骤然沉甸甸的,多了许多分量。 窗外,雨声还在淅沥,寒意随着湿气渐渐侵骨之势,望京城的冬天,亦将至。 翌日清早,天光大亮时,明漪被微雨搀扶着出了门,在府门外径自登上马车而去。 府门外的数双眼睛无声跟了上去,却仍留了几双紧盯着济阳王府,然而,今日济阳王府却是安静得很,连往日必然会出门的济阳王也没有出来,不过他们府上已然起了警觉之心,躲在府里暂避风头倒是情理之中。 第238章 瞒天过海 明漪的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跑,身后却不紧不慢跟着数双眼睛。 哐啷一声响,却是在经过一条巷弄时,骤然与另一辆驴车撞在了一处。 马车巨震,往边上侧了侧,好歹没有直接翻倒。偏偏赶驴车的是个粗壮的汉子,车一停下,他便满面怒容冲了过来,“你们没长眼睛吗?怎么赶车的?” 明漪今日乘的是辆普通的马车,既没有徽记,也不华贵,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那汉子不怕,一边叫嚷着,一边就冲了上来。 车把式立刻跳下车,道,“这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明明是你没有看路,直接冲过来的……” “你说什么?”那汉子恶狠狠地伸手封住了车把式的衣领,转头道,“大家伙儿都来评评理啊,这人不看路撞了我的车,这会儿我车上的货都落了一地,这是打算不赔了呢!” “我的车也坏了呀,我这车上还载着人,要是我家夫人伤了你怕赔不起。” 双方开始撕扯起来,那汉子嗓门儿大,这里恰恰又是闹市,这个时辰,街上人正多,不一会儿便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拥了过来,吵嚷成一片。 “陈乙!”微雨撩开车帘唤了一声,立时便有随行的护卫挤开人群到了马车边,抱拳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与陆明说一声,夫人今日还有急事,在这儿耽搁不得,让他去另寻一辆马车来,先护送着夫人离开,这里便交给你们处理,尽快处置好,可别惊动了官府!” 那叫陈乙的护卫连忙应了一声,便转身跑走了,挤到陆明身边低语了两句,陆明便转身挤出了人群。 不一会儿,陆明牵了一辆马车,候在了不远处的街头,人都往这处看热闹来了,那里反倒清静。 陈乙来传了话,明漪便扶着微雨的手从这边马车上下来,在护卫们簇拥开道下,走向那边街头,又登上了马车。 这边人群里还在吵嚷,却有些人悄悄挤开人群,跟上了明漪刚刚登上,正朝着街道另一侧缓缓行去的马车。 陈乙带着剩下的护卫与那大汉争论,有些不胜其扰,又吵闹了一会儿,终于是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给了那人五两碎银。 那大汉将那碎银在手里抛了抛,哼道,“早给钱不就完事儿了?也省得耗了这么半晌工夫!”话落,转头对着人群挥手道,“瞧见没有?他们赔钱了,那就是他们理亏,都散了散了!让开道来,咱要回家了!” 看热闹的人群被他唬着让开一条道来,他便是赶着他的驴车晃悠悠走了。 这边,陈乙已是面色铁青。 人群缓缓散开,有手下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乙哥,咱们这马车怎么办?” 陈乙脸色不好道,“能怎么办?左右夫人今日也用不上了,这车轮和车辕都裂了口子,赶去附近的大车行,寻个人看看能不能修!” “今日可真是倒霉,出门便遇上这样的事儿!”一众护卫骂骂咧咧地赶着那辆马车往附近的大车行去。 到了大车行,陈乙扬声道,“有人在吗?快些来看看这马车能不能修?” “来了来了!”里头迎出来一人,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看上去再平凡不过,扔进人群里也找不出来的那种没有半点儿特别,可却是满脸的笑,上前来与陈乙几人招呼后,便是弓腰低头检查了一番那马车的车轮和车辕,半晌才直起身道,“修是能修,可我们车行里懂行的师傅这会儿往城南村里去了,怕要下晌才回,不知客官等不等得?” “反正也不急着用,你尽快修好便是。”陈乙一挥手,浑不在意道。 那车行伙计脸上的笑又更甚了两分,双方约定好价钱和取车的时间,陈乙付了定金,便是带着他的一众兄弟出了大车行。 那车行伙计将人点头哈腰地送到了门口,这才反身朝里,吆喝着他的兄弟道,“大牛啊,快些来,将这车先拉到后头,一会儿等老师傅回来了看看怎么修……” 又有一个伙计迎了出来,将那马车往车行后头牵了去。 车行外头,唯一剩下的那双眼睛盯了半晌,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来,这才终于转身离开,转而又去盯方才离开的那群护卫了。 大车行的后院,方才那个车行伙计,已是敛了满面的笑,与那个叫大牛的将马车后面的隔板拆了开,露出里头的隔层来。 这马车从外头看着很是普通,可车室却是较寻常的马车短了一大截,是因着掩人耳目在车室尾部做了一个隔层,堪堪能够蹲下两个人。 两人一将隔层打开,便是朝着里头抱拳道,“属下冯丙,属下牛丁见过王爷、王妃!” 此时,那隔层里蹲着的两个人便是抬起头来,可不就是济阳王与高氏吗?下一刻,济阳王长出了一口气,嚷道,“憋死我了!” 冯丙和牛丁不敢问,虽然是隔层,可不也留了气孔吗?不至于憋死? 高氏的回应是抬手就是一巴掌,压低嗓音道,“小声点儿,你是想把人引来吗?” 济阳王捂着脸,乖巧地摇了摇头,声音放低了,“都听夫人的,我不憋!不!憋死了也不说。” 冯丙、牛丁“……” 明漪刚到长公主府门口,便被玉嬷嬷直接迎进了长公主院中,见得长公主,她急忙行了个礼就是问道,“如何了?殿下可探得了消息?” 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本宫已是递了消息,就等着回话了。” 明漪轻敛眸色,若宫中果然已经生变,想要探得消息本也不容易。 “殿下!”正在这时,方才出去候命的玉嬷嬷却是行色匆匆进来道,“于统领来了,还带了一队金吾卫,将咱们的府门封了。” 金吾卫统领,于晋。 房内三人面色皆是微变,只是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已听得重重的靴子响由远而近,抬眼便见得以于晋为首的几个金吾卫已是扶着腰刀大步而入,那几个金吾卫倒还算守规矩,停在了院门处,于晋倒是脚步不停,直接入了厅中,抱拳朝长公主和李凤娇行礼,“卑职参见长公主殿下,长宁郡主!”目光落在明漪身上时,顿了顿,挑眉笑道,“云安郡主也在?” “听说于统领带着金吾卫封了本宫的府门,这是何意?”长公主并未笑,反倒眉峰一拧,肃声问道,皇家的威严无需言语,只在举手投足之间,哪怕长公主平日并不惯于以势压人,可有些东西,已是铭刻在了骨子里,早已融为了一体,举手投足间便自然而然带出,让人不由自主便绷紧了心弦。 第239章 你是郡主 于晋的神色亦是微乎其微地滞了滞,不过缓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道,“金吾卫自然是奉陛下之命行事。陛下知道长公主殿下关心他的龙体,是以特意着卑职来告知一声,他只是小小风寒,并不碍事,眼下有太医监管着,请殿下不要忧心。不过,现下确实时局不稳,陛下亦忧心殿下与郡主的安危,是以特意遣了金吾卫来护卫二位安全,这些时日,外面乱着,便请殿下与郡主莫要再随意外出了。” 说是保护,可实质就是软禁,这自然不可能是崇宁帝的意思。宫里的消息也不必再探了。 长公主和李凤娇的脸色都是变了。明漪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暗光,长公主脚下刚动,她已不动声色将人挽住,借着袖子的遮掩,轻轻掐了长公主手背一记。 长公主眼睫微颤,极快地抬眼一瞥明漪,下一瞬,她便是软软往边上一倒,明漪适时将人接住,惊声喊道,“殿下,你怎么了?殿下?”喊了两声,转头对于晋道,“于统领,殿下晕倒了,还劳烦您派人去德济堂接吴大夫来一趟。” “殿下晕倒,合该请太医来看才是。”于晋皱眉道。 “我母亲的病症太医院治了多少年也不见好,最后还是德济堂的陈大夫给看好的,如今,陈大夫不在望京,可我母亲的脉案和所用的方子他都已交给吴大夫,怕是太医院任何一个太医也比不上吴大夫了解我母亲病情……于统领,莫要耽搁,快些去请人,否则若是延误了我母亲的病情,我怕你担待不起!”李凤娇上前一步,疾言厉色道。 于晋面色微沉,片刻后,深望了两人一眼,抿紧唇角,转身而去。 只临去前,却交代了随他一道来的那几个金吾卫将整个院子都密密看守了起来。 李凤娇悄悄往外头看了一眼,“他这是去请吴大夫了?” “应该是!”明漪勾起唇角,赞许地看向李凤娇,“方才表现得不错。” 李凤娇抿起嘴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漪怀里,长公主悄悄睁开眼来,眼底尽是忧色,“没想到,居然连于晋也是他们的人,不知道皇兄和阿煊他们怎么样了?” 明漪和李凤娇对望一眼,都是神色黯然,没有人能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可即便心中焦切,她们眼下连自身都难保,又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呢?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德济堂的吴大夫被金吾卫接了来,随行的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的药童。两人被仔细搜了身,这才被放进了长公主院中,看诊时,房门也不允闭上,只是放了架屏风略略遮掩。 明漪回过头,便见到了在屏风外头探头探脑的一个丫鬟,正是那日她来长公主府时,撞见的那个魏玄知的人,她略作沉吟,便是绕出屏风来,抬手指着那个已经老实垂下头去的丫鬟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过来一下!” 那丫鬟愣了愣,还是小跑着过去屈膝福礼道,“奴婢名唤银朱。” “好!银朱,你随着吴大夫跑一趟德济堂,去将殿下的药取回来。”明漪语气有些紧促地道。 银朱讷讷道,“回郡主,咱们府上有药房!” “刚问过,药房里缺着几味药,左右都要去取,便一并在德济堂抓齐配好拿回来煎便是。”明漪说罢,眉心微微一蹙,有些狐疑地看向银朱道,“让你去便去,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银朱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后,见一袭杏色衣裙的李凤娇伏在床榻边,不敢再多言,垂目应了一声。 片刻,吴大夫与背着药箱的药童缓步而出,吴大夫朝着明漪拱手道,“东家,老朽这便回去配药!” 明漪点了点头,“有劳吴大夫!”而后一瞥银朱。 银朱本正打量着吴大夫和他身后垂着头的药童呢,被那一瞥惊得立刻收敛了心神,规矩地屈膝道,“吴大夫这边请!”便是低眉垂目转过身为两人引路,只是迈步前,极快地抬眼与院门处守着的金吾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金吾卫眼角余光朝房内扫去,见明漪已是转身进了房,而屏风后,李凤娇的身影隐隐绰绰,仍在床榻边上,甚至还能隐约瞧见榻上躺着的长公主,便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这样一来,银朱便也彻底放了心,引着吴大夫两人一路到了走车马的侧门。 德济堂的马车就在外头候着,几人先后上了马车,坐定后,马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跑了一会儿后,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药童终于抬起脸来,这马车内用的车帘很厚,车室内视线昏暗,银朱方才只觉得这药童肤色偏黑,这会儿倒觉得除了黑之外,居然还是个五官清秀的,只是有些莫名眼熟,紧盯了片刻后,越发觉得眼熟。 “银朱,没想到,你居然是湘南的人!”那药童亦是冷冷盯着她,片刻后,张口冷声道,语气冷沉,嗓音却是娇脆动听,而且耳熟得很。 “你……你是郡主!”银朱大惊,只是还不等说出话来,她喉间已是抵上来一把锋利的匕首,吴大夫恶狠狠将她盯着,哪儿还有半点儿方才的慈眉善目? 银朱张嘴正想说什么,后颈一疼,她眼前已是黑去,软倒了下去。 紧接着外头传来一记嗓音,“后头跟着的人也都解决了。” 吴大夫点了点头,沉声吩咐道,“动作快些!趁着他们察觉不对之前,尽早将郡主送出城!” 李凤娇没有言语,眼里的泪却早就无声滚下,半晌,她抬手一抹,触到一手湿凉。 “云安郡主这是要去哪儿?”吴大夫他们走了不久,明漪便是施施然出得院来,只是不等走到府门处,就是被于晋拦了下来。 “我自是要回自家府上!”明漪微微拧眉道。 “方才郡主那般担心长公主殿下,眼下为何不等殿下醒了再走?”于晋仍然牢牢阻住明漪的去路。 明漪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两分,“方才吴大夫已经瞧过了,殿下只是急怒攻心,才引得旧疾复发,待会儿将药服下便无碍了。我虽担心殿下,可家中不还有父母在吗?我可也担心着呢,不是于统领说的吗,这外头乱着,我可得回去看着,我阿爹最是个腿野的,若是一时没有看住跑去了外头,那可就不好了。” 明漪说着,便已是迈步向前,准备绕过于晋离开。 谁知,于晋非但没有让开的意思,反倒是一个横步又挡在了明漪身前。 明漪停步,目光如箭扫向他,“于统领这是何意?” 第240章 撕破脸 “难不成,我连回自己府上也不成?还是说,于统领口中的保护根本就是好听话,实则是想软禁我们?那我便要进宫去问问了,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于统领假传圣意,蓄意谋反?”明漪轻飘飘几句话,却是直戳要害,于晋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明漪懒得搭理他,轻哼一声迈开了步子。 “且慢!”于晋却仍是不肯让开,一双眼睨向明漪身后一个身穿斗篷,头戴风帽,整个人从头到脚罩得密密实实的身影,“云安郡主若是要回济阳王府,卑职自是不敢拦,不过……那是何人?将风帽摘了,让我瞧上一瞧!如今情况特殊,身份不明之人可不能随意走动,还望云安郡主见谅!” “什么身份不明之人?这是我的贴身侍婢,只是她方才突然出了红疹,吴大夫来时也顺便看过,说不能见风,这才这般打扮。”明漪皱着眉道。 “突然出了红疹?不能见风?这么巧吗?”于晋嘴角一勾,一壁睐着明漪,一壁竟是朝着那身穿斗篷之人走去,明漪眼中一瞬间藏也藏不住的惊惶让于晋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走到那人跟前时,便已是探出了手。 “于晋,你干什么?”明漪却是抢步上前,拦在了他跟前,“方才都与你说了,她出了红疹,见不得风。她虽是奴婢,可也是我的奴婢,怎么,于统领是执意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下我的面子吗?那我可真要去陛下跟前分辨一二了。” “郡主用不着一再拿陛下威胁卑职,卑职尽忠职守,哪怕是得罪了郡主,可到了陛下跟前,也是问心无愧!”于晋这会儿心中有了底气,全然不怕明漪,一壁说着,已经一壁再伸出手去。 “于晋,你敢!”明漪怒声道,护着那身穿斗篷之人往后退去。 在于晋眼中看来,便愈发是色厉内荏,他嘴角勾起,更是肆无忌惮。 就在他的手要触到那件深色斗篷时,明漪眼中掠过一道利光,同时抬起手,“啪”一声用力抽在于晋手背之上,大喝一声,“陆明!” 于晋正在觉得手都痛麻了,震惊于明漪一介闺阁女子居然有这样的力气时,便见一道黑影冲了上来,手中一抹雪亮刀光恍若惊雷一般直直朝他头顶劈来,他吓了一跳,连忙退避。 须臾间,又有几道黑影从院中各处涌出,与他身边几个金吾卫斗在一处。 明漪已是吹响呼哨,府门处隐隐传来兵戈之声。 于晋一边挥舞着兵刃应付陆明凌厉的杀招,一边沉声道,“云安郡主,你让你的手下与我这般动手,可是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你是要反吗?不!是薛大都督,是安西军要反吗?” 明漪冷哼,“于统领这会儿倒又记得薛大都督了,扣屎盆子倒是扣得很顺手啊!可到底是谁要反你我心知肚明,眼下,我却没那个闲情再与你虚以委蛇了,我觉得恶心!”这话,可谓是彻底与于晋撕破了脸。 于晋脸色铁青,只是不待开口,从外头又冲进来十来个玄衣侍卫,转瞬护在了明漪身侧,簇拥着她和那个穿着斗篷的身影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 于晋和一众金吾卫被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漪和她的护卫且战且退,到了长公主府门外,早已有人牵了马在那儿候着,明漪他们先后翻身上马,便是一刻不停打马而去。 于晋等人追出来时,只见到街尾未散的尘烟,他的属下倒也有眼力,很快牵了马来,只是他正待翻身上马去追时,却又骤然顿住,“不对!就算那个人是长公主或是长宁郡主,但总还有一个在这府中!咱们不追了!”于晋很快做了决定,转头看着身后的长公主府道,“随我回去!” 他们追出去未必能追上,可府里这个若再趁隙逃了,那更是得不偿失。 “那那头咱们不追了吗?若逃了的是长公主那还好说,若是长宁郡主……怕是不好交代。”他的亲信在他耳边轻声道。 “传讯给大公子,他们知道追。”于晋话音落时,人已大步朝着府门内去了,待得见到好生生躺在榻上的长公主时,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一张脸仍是被气得变了颜色,连忙加急传讯出去,只盼着能将人尽快抓回来,他也能少担些罪责。 明漪他们在纵马疾驰了两条街后却是停了下来,陆明派人回去探了一番,带回来的消息让她双眸黯了黯,“于晋没有上当,没有带人追出来。” “那长公主殿下便是逃不了了?”斗篷被揭开,露出微雨一张微微惊惶的小脸。 “就算我们真将人引开了,殿下也未必肯走。”明漪沉声答道,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留下,不只是为了让这个布局更加的完美,为李凤娇争取更多安全逃出的时间,亦是她身为大周皇室的气节。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微雨默了片刻,问道。 “夫人,咱们现在赶去德济堂,没有人发现,那条退路还能行。”陆明道。 明漪却是摇了摇头,“不!一会儿银朱不回去,他们就会发觉。何况,长公主在这儿,我便不能走。”还有皇舅舅,太子表哥,还有阿嫤……还有小囡囡。她又怎能独自逃开? “夫人,你若落在他们手中,日后,都督岂不投鼠忌器?”陆明眉峰一皱,显然很是不赞同。 明漪却是另有想法,“德济堂那条线已然不安全,我估摸着眼下要出城怕已是不易,咱们索性便躲上几日,让他们摸不清虚实,至于几日之后,再说几日之后的话,即便落在他们手里,我也自有打算。” 微雨自来为明漪马首是瞻,自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陆明却明显不太赞同,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然扭头而去,明漪看了看他的背影,倒是不担心,虽然他未必认同她的做法,但他唯薛凛之命是从,自不会离她左右。 “只不知道,陆昭那头可有消息了……”明漪喃喃道。 陆昭那头暂且没有消息传来,倒是长公主府这边,魏玄知已是得到消息,匆匆赶了来,见到只剩长公主一人,像是个木头人般坐在窗边,望着外头,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好似仍高高在上,不屑于他一般,魏玄知的脸色便很有些难看,一个扭身,大步走了出去。 于晋连忙跟上,神色有些惴惴,这位魏三公子虽然识得不算久,但确实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长宁郡主和云安郡主是他交代一定要看紧的人,没想到却都被他看丢了,还不知他会如何发作。 第241章 消息与鱼饵 “于统领!” 于晋正在后颈发凉地想着魏玄知会如何处置他,骤然便听得魏玄知喊他,他连忙正了身形,弓身抱拳,“三公子有什么吩咐?” 魏玄知背对着他,眉心微锁,看也没看他,沉吟着道,“将长公主病重,茶饭不思的消息放出去!”他随即转过头,对着于晋斜斜勾起唇角,“这么好的鱼饵在手里,还怕鱼儿不上钩吗?于统领至少在留住了长公主这一条上,还没有蠢到家,至少勉强可以将功补过!” 于晋听到这儿,眼里立时有了光,拱手道,“卑职这就去!对了,济阳王府那头是否也可效仿?” 他话刚落,就见魏玄知看向他,神色有些莫名,他被看得有些不安时,魏玄知才凉凉勾起唇角道,“才刚夸了于统领没有蠢到家,你就又犯蠢了。你怎么会以为济阳王和王妃还好生生待在济阳王府呢?你今日被云安郡主连着摆了两道,还没有看出,她比你聪明得多?”刚说到此处时,他顿了顿,转头瞥了一眼刚自外头大步而来,面沉如水的褚晏泽,嘴角轻勾的痕迹更深了两分,“她这么聪明,又怎么会还让济阳王和王妃身陷险境?若我猜得不错,济阳王和王妃早在她来长公主府前,就已然逃了,此时,怕早已在望京城外了。” “这……怎么可能?”于晋脸色难看得紧,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做到这般? 魏玄知却已懒得搭理他,毕竟他信不信的,人家都已做到了,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于统领按着我的意思先这么办!” 于晋不敢再多言,抱拳应了一声“是”,转身而行,这才瞧见几步开外默然站着的褚晏泽,忙又抱拳道,“大公子!” 褚晏泽点了点头,于晋这才大步而行。 待得他走远了,魏玄知才幽幽道,“令尊多年前便布下于晋这步暗棋,可谓是神机妙算,只是怎的也不选个聪明些的?” 褚晏泽微微抿唇,没有应声。 魏玄知又叹了一声道,“瞧我这不会说话的,能布下这么一步暗棋已是不易,又哪儿有那么多选择?何况……是对手太狡猾了些,倒是怪不得自己蠢。看上这么一个聪明到狡猾,心还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有的时候,也挺头疼的?”说着这话时,他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睐向褚晏泽,很有两分兴味的样子。 褚晏泽却委实没有心情听他调侃,轻哼声道,“这事本都是叔毓兄安排的,如今人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叔毓兄打算如何?” “不急……我这儿可还有那么多鱼饵呢,不愁我那条小鱼不回来,只要她回来,那便再逃不出去了。倒是越秦兄那条小鱼,若是真逃了出去,那便是泥牛入海,说不定直奔着安西去了。”魏玄知看着褚晏泽铁青的脸色,方才起便郁卒的心情这会儿反倒敞亮了许多,勾起唇角笑道,“越秦兄也不必着急,我估摸着你那条小鱼还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眼下,加紧城门看守,再放出点儿安西的风声,她一心急,难保不露了行迹。放心!我与越秦兄也算是志同道合,总要帮着你称心如意才是。不过,越秦兄还要听我一句劝,待得这人追回来了,若不想她再逃,那便要彻底折了她的翅膀,她飞不了了,你才能安心!越喜欢,就越得这样呢!” 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闻者不由得浑身起栗。 褚晏泽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便已是转身大步而去。 夜色沉降,城南一所普通的民居里,明漪已是换上了一身与身边护卫一般无二的玄色长衣,正在将长发往头上束起,听说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她便是径自出了房来,直直走到院中,沉声问道,“如何了?” 回来的人正在与陆明低声回话,听得动静,神色微惊,脸上藏不住的凝重。 明漪眉心一蹙,目光征询似的望向陆明。 陆明倒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如今望京城中,各府上下都门户紧闭,看守的人员多了许多,城门处人马调动频繁,兵力也加强了,城外暂时探不到了,消息也进不来……不过,看如今城内的兵力,若是湘南果真没动的话,夫人的猜测不错,应是京畿大营已在褚、魏两家手中。” 明漪点点头,倒是不怎么意外,“还有呢?” “还有……派去找我兄长的人并未与他碰上头,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说到陆昭,陆明脸上总算或多或少带出两分担忧来。 陆昭一早就被明漪派去看着褚燕汐,那也算是他们的一张底牌,“昨日拟定计划之前,我已传信给陆昭,他行事自来谨慎,眼下也不是露头的时候。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 陆明垂目不语。 明漪想起方才那探消息的护卫的脸色,只觉得应该不只这些,“除此之外呢?可还探到了别的?” 那护卫一直就站在陆明身后,听得明漪这一问,脸色果然又变了变,抬起眼看向陆明。 陆明仍是面色淡漠,默了片刻后,才道,“还有便是两则坊间的消息,一则说长公主殿下病重,已是半日未进水米了,只是不知真假。” 听得这话,明漪的脸色果然肉眼可见的凝重起来。 陆明没有说话,抬起眼看向明漪身边,也是面露忧心的微雨,后者与他目光一触,关切地看向明漪,踌躇片刻后道,“夫人,咱们离开之前,吴大夫不是给长公主殿下把过脉吗?只是忧思过甚引得旧疾复发,而且,殿下不是答应过夫人,无论如何也会照顾好自己吗?这消息……怕是有诈?” 明漪抬起眼望向头顶深黑的夜空,“我知道,这只是他们想引我和阿娇自投罗网的饵,不过也是警告。若是我们迟迟不现身,这饵也可能变成真的……阿娇那头应该到何处了?”停顿片刻,明漪转而问道。 “城外的消息已是传不进来了,不过德济堂那头已是清空了,最近传出的消息是长宁郡主已平安送出城去,估摸着脚程,他们应该已经与都督派在城外接应夫人的人马接头了,只是那些人得的是都督的命令,来接的是夫人,如今夫人尚在城中,他们未必肯接着长宁郡主,就返回安西。不过,他们都是得了夫人吩咐的,离了望京之后,任何城内的消息都不会传进长宁郡主的耳中,自然也包括方才那则长公主病重的传闻,夫人只管放心。” 第242章 傻孩子 原来……陆明不是不会说啊,瞧这几日说话,动不动就是一长串的,口才了得。 明漪点了点头道,“只要他们在城外,自会护得阿娇周全,眼下城门紧闭,他们也不会蠢得犯险再进城来找我。先如此,再等上两日,在他们不耐烦时,我再现身。”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夫人要回去自投罗网?”微雨一边惊声问道,一边瞥向陆明,使着眼色,这可怎么好? “他们放出这消息就是为了逼我或阿娇现身,阿娇已在城外,我若不出现,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总不能真见着长公主出事?”明漪淡淡答道。 陆明和微雨虽没有再说什么,陆明就罢了,微雨脸上的表情却说的清清楚楚,那是长宁郡主的亲娘,又不是你的亲娘! 那自然是她的亲娘!可只有她一人知道。明漪不管他们是否理解,也不打算向他们解释,总之,她不会离开。只是比起前生,她的优势在于她不是李凤娇,没有那样娇媚的绝色,倒是省了许多麻烦。而因为薛凛的存在,魏玄知和褚家不会拿她如何,性命暂且无忧。 “夫人,若是都督知道,定然不会让你冒险的。”犹豫片刻,微雨小心翼翼道。 “也要他知道才行。安西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明漪促声问道,目光灼灼看向陆明,“你方才没有说的二则便是这个?” 陆明一贯淡漠的眼底掠过一抹惊愕,“夫人如何知道?” “自是猜的。你们都督未曾告诉过你们,我最擅长猜吗?”明漪淡淡道,“说,坊间传闻说安西如何?” “说是都督受了重伤……自然也当不得真!”陆明倒是没有隐瞒,只是言罢,又补充了一句。 微雨惊骇过后反应过来,也忙道,“是啊,夫人,既然长公主的消息都是刻意放出来的,这自然也是,安西那么远,消息哪儿那么容易传到望京来?定是他们为了乱你心神故意为之,当不得真啊!” 明漪敛下眸子,隐去眼底的暗光,轻轻点了个头,“嗯”了一声,便是径自转过身,朝亮着灯烛的厢房走去。 陆明与微雨对视一眼,皆是无言。 连着两日了,消息放了出去,可无论是李凤娇,还是明漪,却没有一个人有影。褚晏泽有些坐不住了,找到魏玄知道,“眼下还没有半点儿动静,看来,她们比你沉得住气,或许她们一早便知道这不过是你逼她们现身的手段罢了。” 魏玄知的脸色亦是铁青,勾着嘴角笑,可那笑衬着毫无温度的目光,便显得有些冷嗖嗖的,“既是如此,那便让她们看清楚虽是手段,但也不是不能成真。你一会儿便带着我们长公主殿下到大街上转一圈儿,记得了,千万要让长公主在人面前好好露露脸。”后头那句话是对于晋说的,后者自是战战兢兢应了。 “城门总不能一直关着?你得抓紧了,否则,城门一开,你还找得到人吗?”褚晏泽虽未对魏玄知的话说什么,但眉心始终深锁着。 “你是担心你那条鱼儿溜了?放心,如今,望京已尽在掌握,只待安西确切的消息传回来,就可以准备下一步了。越秦兄,你这几日也别只顾着找你那条鱼儿,还是得去关怀一下令妹,她肚子里那个主,才是你我大事能成的关键啊!”魏玄知笑着睐向褚晏泽。 后者脸上却全无笑意,“我妹妹那头自有专人照顾着,快到日子了,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倒是安西那头,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你当真能够解决掉薛凛这一大祸患吗?” 提到此事,魏玄知脸上神色也不好看,“若是不成也没关系,薛凛就算能逃过一劫,没有召令,他难道还敢领兵而来?他只要敢来,那就正好扣他一顶谋反的帽子,咱们不更是名正言顺了?”说到后来,魏玄知甚至难掩兴奋地笑了起来。 魏玄知自来自负,总觉得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但自从上一次在安西,未能如他所愿将薛凛除去之后,虽他仍有后招,可褚晏泽始终不像他那般有自信。偏偏,自家与他牵扯太深,早已是泥足深陷,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但愿……这一回魏玄知的自信,能够有好的结果。 这么想着,褚晏泽心里却委实生不出多少信心来,未发一言,脚尖转向外,就要迈步离开。 恰在这时,于晋的一个手下到了屋外,似是有事要禀,于晋出去后说了两句,再回来时,脸上尽是笑,“三公子,云安郡主回来了,现下正在长公主府呢!” 褚晏泽的脚步骤然停住,而魏玄知亦是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睫,“回来的居然是她?” 长公主府内,长公主卧在床上,紧紧拉着明漪的手,泪涟涟将她看着道,“你这傻孩子,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为了我这么一个半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老婆子,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是要让我悔死啊,我由着性子不走,最后反倒是害了你。”这还是头一回,长公主在她面前自称“我”,而不是“本宫”。 明漪面上笑微微,从容而自在,“殿下看这个……”明漪伸出手,腕上那只玉镯轻轻一晃,那是她成亲时,长公主亲自戴在她手上的,本是一对,她和李凤娇一人一只。“我与阿娇亲如姐妹,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的母亲,便亦是我的母亲,除非殿下觉得我不配,否则,我便是舔着脸也要将您当作我的母亲一般看待。” 长公主定定看着她,神色微怔,下一瞬,眼里的泪滚落得更是厉害,紧紧拉着明漪的手,半晌却只得三个字,“傻孩子!”还带着说不出的哽咽。 长公主又哪里知道,明漪不是将她当作母亲,而是在她心里,她本就是她的母亲? 外头隐隐有动静,明漪眼角余光一瞥,见到从院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的魏玄知和褚晏泽,目光微微闪动,一壁不动声色地替长公主掖合被褥,一壁道,“殿下若是不想我白白冒险回来,那便千万保重自己,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歇息,旁的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我呢。” 本就撑了好几日,这会儿见了主心骨,心定了不少,方才又是喝了药,如今药效上来了,长公主点着头,眼皮重地直往下坠。 魏玄知和褚晏泽两个倒识趣,静悄悄停在外头,没有惊动长公主,不过片刻,长公主便是睡着了。 明漪这才施施然起了身。 第243章 后来的人 “照看好殿下!”压低嗓音交代了玉嬷嬷一声,明漪这才出了房门。 到得门外,连个眼神都没有给魏玄知和褚晏泽两人,她便是径自端手而行,听着身后隐隐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两位必然会跟着。 到得离长公主的卧房远了,确定不会吵着长公主歇息,明漪才停了步,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到有些淡漠地看向他们两人。 魏玄知的脚步微缓,明漪那般端着手,冷着脸站着,眼神都带着些高高在上的睥睨,浑身的矜贵与威势不需言语,只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已是淋漓尽致,倒好似站在权力顶端浸淫了半辈子一般,却不该是一个一年多前,还是懦弱胆怯的闺阁女子该有的模样。 或许是因着这个,他停在了明漪身前三步开外处,并未靠得更近,手背在身后,面上却是展开笑来,“没想到,居然是云安郡主回来了。” “没有见到想见到的人,魏三公子很失望吗?”明漪轻轻勾起唇角,笑却半点儿未及眼底。 “不着急。有长公主殿下在,如今再加上云安郡主,想见到的人迟早会见到的。”魏玄知亦是轻轻勾起唇角。 “是吗?魏三公子当真不着急?我却以为,我若再晚来一会儿,魏三公子怕就要耐心告罄了。”明漪眉梢微挑,笑道,见魏玄知骤然冷沉了面色,皱眉往她看过来时,她脸上的笑便又甚了两分,“魏三公子本就不是擅长耐心等待的性子,两日便已是你的极限了,又何必为难自己?” “没想到……云安郡主居然这般了解魏某。可魏某记得,你我分明没有见过几次。”魏玄知紧盯着明漪,眼中锐光缓缓凝聚。 “是啊!我可比魏三公子以为的要了解你呐!否则,当初你刚到北关,又岂会一早便暴露了行藏?”明漪明眸轻睐,笑意带了两分蛊惑的味道。 “居然是你?”魏玄知微微眯眼,脸上现出两分惊讶,他身边的褚晏泽亦然,看向明漪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 “自然是我,魏三公子以为是谁?薛大都督?”明漪娇笑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魏玄知思绪飞转,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望着明漪的目光锐利如刀,似恨不得将她洞穿,看个究竟。 “谁知道呢?说不得是褚大公子告诉我的。毕竟,魏三公子也知道,褚大公子待我……分外不同呢!”明漪嘴角笑痕又深了两分。 褚晏泽面色微微一变,对上魏玄知扫过来的冷眼,他眉心一锁,沉声怒道,“休要听她胡说!她惯常会言语挑唆,你都说了她狡猾,莫非还要听信她的,着她的道?” “对对对!我都是胡说的,魏三公子千万别信,褚大公子可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都是我瞎猜的,毕竟啊,我对魏三公子格外了解!”明漪忙道,可那急切落在魏玄知眼中,却多了些别的意味,他双眸更幽邃了两分。 褚晏泽张嘴刚想说什么,他却先开了口,“越秦兄,能否请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与云安郡主谈一谈。”说这些话时,他目光定定看着明漪,连眼角都没有挂褚晏泽一下。 褚晏泽脸色自是不好看,但他看了看这两人,到底是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明漪看着他的背影,笑开了,“看来,褚大公子不太高兴呢。” “这不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你从一开始,就在蓄意挑拨。”魏玄知微微扬起下巴。 “我在挑拨吗?好,如果魏三公子确实信了我的话,那我确实是在挑拨。不过……原来魏三公子和褚大公子的关系居然这么不牢靠,是可以轻易就挑拨得的吗?”明漪眨眨眼,笑得很“无邪”。 魏玄知却是猝然一拧眉,眼中利光几乎化为实质,朝着明漪射去,“用不着再在这儿与我打马虎眼儿,此处没有别人,你我倒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如何对我这般了解?当时在北关,褚晏泽绝不会自毁长城,向你暴露我的行踪,那你是如何知晓我在北关的?” “魏三公子不妨说说看,你当初为何派人杀我?我并没有惹到你?”明漪没有被他吓到,微微敛了笑,不答反问道。 “这个你我不是心知肚明吗?你既然能够买那废宅,自然是知道那宅子里藏着金子,那你如何知道的?自然是因为你也是后来的人,所以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儿。可你要嫁给薛凛,若将你知道的那些后来的事儿都宣扬了出去,或是借由你,让薛凛察觉了端倪,那不是给我添麻烦吗?既是如此,那不如让你彻底消失,那便也没了这诸多隐患。不过……后来想想,我当初想岔了,杀你,倒还不如与你合作来得好,毕竟,这世间,你我才算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不是吗?”魏玄知语调幽幽,带着睥睨天下的自负。 明漪却是听得心口幽幽泛凉,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掐住,指甲都深嵌进了掌心里,她才勉强端住了脸上的平静。早先有魏玄知也是重活一回这个猜测时,她已是觉得惊骇,此刻听他毫不避讳的承认了,她更是恍如晴天霹雳。老天爷……如何能给她开这样的玩笑? “为何不说话?怎么?你是没有猜到我与你一样,也是后来来的人?”魏玄知狐疑地拧眉看向她。 “魏三公子觉得我像是很惊讶的样子吗?”明漪淡淡反问他。 魏玄知深深看了她两眼,“你最开始很怕我,可如今……我居然有些看不透你。” “魏三公子也太夸张了些,我一介小小女子,有什么好看不透的?既然魏三公子是后来的人,有先知之能,难道不知我本就是个懦弱胆怯的性子?”明漪强自镇定下来,就算魏玄知也重活了一回又如何,至少目前来看,他只当她是傅明漪,并不知道内里其实是李凤娇。 “你从前是不是要真懦弱,我不知。可如今,你分明不是。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对我这般了解?”魏玄知仍是紧揪此处不放。 “魏三公子不是说你我算是同道中人吗?你既知我的状况,又怎么会不知我为何如此了解你呢?”明漪仍是四两拨千斤地打太极。 “你胡说!我湘南起事时,你早就已经死了。”魏玄知狠声道。 因着这一句,明漪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这本是她一早便存在心底的疑虑和隐忧,可这些时日,因着已偏离原本事情的轨道太远,她竟不小心将这事情忘了。 第244章 什么条件 看着明漪骤然苍白的脸色,魏玄知反倒神色舒缓了两分,“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居然会站在薛凛那边?我特意将斛律严送到你身边……怎么?上辈子的情人这辈子看不上了?上辈子恨不得早些逃离的丈夫如今反倒离不开了?” 明漪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仍端持沉静,轻轻锁眉道,“就算魏三公子是后来的人,怎么,难不成你还曾趴在我们夫妻的床底下听过墙角?我们夫妻感情好是不好,我又是不是生了异心,我不知道,你反倒知道了?” 这话不客气至极,魏玄知听罢,眉心轻皱,“不可能!我得到的消息不可能有错。否则,你当我如何会将斛律严给你引到北关去,可不就是想着让你们旧情复燃吗?”每说一个字,魏玄知都紧紧盯在明漪面上,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的细微变化。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魏三公子了?魏三公子难道不是想要让北关城起乱子,甚至想要借刀杀人,这才引了斛律严入北关吗?”明漪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两分不耐来,“魏三公子用不着一再试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便直说,没法子,我是个直肠子,最见不得这般弯弯绕绕的,实在让人厌烦得很!” 魏玄知总算收回了眼中的锐利,“你的性子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你让直说,那你便也别兜来绕去,爽快点儿直接告诉我,你到底为何对我这般了解?” 明漪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好在她对魏玄知足够了解,方才才没有在听了他那些话后自乱阵脚,好险稳住了,没有露出马脚。 她面上的不耐烦更甚了两分,冷哼道,“魏三公子这般精明之人,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还能是为何?” 魏玄知面上登时惊疑不定,“是薛凛?居然是他?可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可到底是谁?”后头两句,几乎被他压在喉中,含糊不清,可明漪听着,心里却快乐翻天了,怀疑,怀疑,你不就是个疑心重的吗?这一粒怀疑的种子种下,足以让你将身边的人都怀疑上一遍,谁也不能信,日夜琢磨,寝食难安了。 明漪想着,嘴角有些压不住地轻轻翘起,但她很敏觉,在魏玄知怀疑的眼神看过来时,她已经抿住了嘴角,又是方才那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了。 “你当真没有骗我?”魏玄知的目光狐疑中透着两分锐利。 “不是魏三公子让我直说吗?怎的我说了,你却不信?反正信不信在你,你再问,我还是这么说。”明漪哼道。 魏玄知看着她,眼中疑虑未消,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在这时,却有一个人行色匆匆而来,魏玄知盯了明漪一眼,转身过去,那个人凑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他立时脸色一变,下一瞬便是铁青着脸色朝着明漪大步而来,“是不是你?你是故意引得我们注意,然后,趁我们不备动作,是不是?” 魏玄知一边怒声斥问,一边已是伸手直直箍向明漪的颈项,明漪双手下意识地一动,眼底滑过什么,抬起的手却只是本能地抠在他手背上,却吓坏了一般,没有半分力气。 当然不好受,眼前魏玄知狰狞的脸色,还有此时颈间被人紧紧掐住,连呼吸都被钳制,渐渐憋闷窒息的感觉与她前生临死之前,一模一样,刹那间,明漪竟恍惚重回了那场噩梦之中。手上真没力气了般,她好似又成了那只手无缚鸡之力,生死都拿捏在人手中的笼中雀鸟。 “你干什么?你想掐死她吗?魏玄知!”一声急吼,明漪喉间的钳制被松开,却原是在远处的褚晏泽看着不对,冲了上来,硬将魏玄知扯了开来。 明漪捂着脖颈拼命喘着气,魏玄知却仍是一脸怒容,指着明漪狠声道,“你拉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方才别院的人来报,你妹妹被人劫走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是这么巧。除了她,还能有谁?” 褚晏泽还真没有想到居然是此事,带着疑虑的目光便也扫向明漪。 明漪已是直起身子,对上他的目光,却是不闪不避,从容到淡漠,可她没有否认……褚晏泽的心头骤然一沉。 “我不是说让你看好你妹妹吗?你方才还与我说没有问题。”魏玄知转而怒看向褚晏泽。 后者默了默,朝着明漪迈进一步,“当真是你?” 明漪仍只是静静回视他,没有言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褚晏泽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什么条件?” “你还问她做什么?左右她如今在咱们手里,她那些手下敢不交人?你也别舍不得,眼下便剁了她一根指头,先给她的人送去!”魏玄知微微眯起眼,却是勾起嘴角,残戾地笑了。 明漪面上没有半点儿惧色,褚晏泽却是皱着眉瞥了一眼魏玄知,才又看向明漪,“你是个聪明人,该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明漪张口,正待说些什么,魏玄知身后居然又有人来,还带来了一封信,弓身递给魏玄知时,道,“三公子,安西的消息!” 明漪微微一颤,蓦地抬眼看去。 “哦?”魏玄知似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眉梢微提,将那封信接了过去,在她跟前,慢条斯理展开去看,谁知,这一看,他就是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薛凛中了毒,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你以为将褚燕汐带走我就没有法子了?”魏玄知说罢,睐了明漪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明漪自听到他说薛凛中毒开始,手脚便开始泛凉,只脸上勉强端着沉静。 “魏三公子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你莫要一再激怒他。”褚晏泽突然沉声道。 明漪看向他,“魏三公子的心狠手辣我是见识到了,与这样的人合谋,谋的还是将全族人的性命都赌上的大事,褚大公子就不怕吗?不知道,若果真大事得成,褚家与魏家究竟谁为大,谁又甘居人下呢?我……很是好奇啊!”明漪说着,已是翘起唇角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满满的兴味。 褚晏泽的眉心紧紧皱在了一处,“到现在,你还想要挑拨?” “你们的关系是我说挑拨就挑拨得了的?再说了,若我说的不是事实,你就当我胡说八道便是了,不过……我说的那些,褚大公子当真不担心吗?” 褚晏泽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沉声问道,“你将我妹妹带去了何处?究竟要怎样才肯将她送回?” 第245章 疼得哭了 “什么条件暂且还没有想好,你且先让我好好想想!反正,我如今在你们手里,你也不担心我插着翅膀飞了,对?”明漪哼道。 “我让人给你收拾一处院子。”褚晏泽道。 “那就不用了,这里是长公主府,我还用不着褚大公子反客为主,照顾我。”明漪冷盯他一眼,反唇相讥,而后,便是敛裙转过了身,一壁走,一壁道,“不必麻烦,我就住在长公主院中便是。” 褚晏泽看着她的背影,眉心微颦,半晌才转身而去。 明漪则径自回到了长公主房外,往门内望了望,“殿下没被吵着?可还睡着?”这话是问守在门外的玉嬷嬷的。 玉嬷嬷摇了摇头,“殿下睡得很香,郡主回来,她虽然担心你的安全,可心里却也安定了不少……”玉嬷嬷看着明漪,眼角微微湿润,目光落在明漪颈间的掐痕上,神色不由得一黯,眼底带出几许忧虑来。 明漪察觉到她的目光,却仍是坦然的模样,淡淡道,“既是殿下未醒,我便想先去歇会儿!” “老奴让人去收拾屋子。”玉嬷嬷忙道。 “不用麻烦,就在这院子里的厢房便是。”明漪仍是语调淡淡,可眉眼间到底流露出了几许疲态。 玉嬷嬷有些心疼,此时看明漪越发与看李凤娇没什么不同了,忙道,“厢房都是收拾好的,既是郡主不嫌弃,老奴这便带您过去。” 明漪忙伸手拉住她,想说她自己过去的,但话到嘴边,顿了顿,她才又道,“找个丫头带路便是,嬷嬷还是留在这儿,看着殿下的动静!” 玉嬷嬷沉吟一瞬,倒也没有坚持,抬手招来廊下的一个丫鬟道,“桐香,你带郡主去东厢房安置,也顺道好生照顾郡主起居。” 明漪今日是独自来的,此来,凶吉不明,她连微雨都没带,那丫头为此还大哭了一场。 明漪倒也没与玉嬷嬷客气,轻轻点了个头,便要转身。 “郡主,等等!”玉嬷嬷喊住她,略略踌躇,才将袖在手中的一只白瓷罐送到明漪跟前,“这是宫中上好的白玉膏,消肿散淤最好不过,郡主你……拿去用!”方才那骇人的一幕,玉嬷嬷虽是隔得远,却也并非没有看到,却根本不敢过去,心中不安,早早袖了这瓷罐在手里,也只能送上这一罐药了。 “多谢嬷嬷!”不是猜不到玉嬷嬷此时复杂的心绪,明漪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异色,接了那瓷罐,谢过玉嬷嬷,便随在那桐香身后,转身往东厢房踱去。 玉嬷嬷在她身后,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多好的孩子啊,与咱们郡主真是相像!”若是李凤娇在此,也就只能做成这般了。 明漪到了东厢房,推说累了,将桐香留在了门外,自己反手掩上门,却是背抵房门站着,发了半晌的呆,才缓步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 妆镜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来,还有颈上的指痕亦是清晰可见。她的肤色白皙,正因如此,那红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方才那一瞬间,她不是不怕,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又堕入了那噩梦之中,可这回,薛凛没来救她。 薛凛……她的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玉嬷嬷给的那只白瓷罐她一直握在手中,此时竟已咯吱作响,她忙松了手,费了半天劲才将瓷罐用微颤着的手指揭开,抠了点儿药膏往颈间那红痕上抹去,一抹上去,方才还觉得麻木的颈子骤然疼了起来,疼得太厉害了,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往前一倾,伏在妆台上,哭了起来。只她不敢哭出声,只得用双臂将嘴紧紧捂住,哭得双肩抖动,久久难抑。 这头,褚晏泽已是找到了魏玄知,他正在与于晋他们交代事情,瞄到褚晏泽的身影时,不过微微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事。待得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这才往褚晏泽走来,道,“怎么?安抚好你那条小鱼了?看你这脸色……是因我方才那般待她,生气了?还是担心你妹妹?” “你想要如何做?”褚晏泽却是不答反问道,目光灼灼将魏玄知盯着。 魏玄知权作不解,“什么想要如何做?” “你不是一直在等安西确切的消息吗?如今,你知道薛凛中毒了,这么高兴……原本,确实是个好消息。可眼下我妹妹偏偏被人劫走,你这会儿反倒不担心了,还着急安排事情……你是个什么打算?难道,还不能告诉我吗?”褚晏泽半点儿不放过,仍是将他紧盯着道。 “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你妹妹在或不在,旁人又不知,只要时候到了,那个孩子出生了,不就好了?”魏玄知淡淡道。 褚晏泽面色几变,“我妹妹腹中,才是我褚家的骨血。” “谁说不是了?找到你妹妹,再换回来便是。眼下这个良机,却是不能再错过了。”魏玄知拧着眉,脸上掠过几许不耐。“再说了,你知我知,只要咬死了那就是你妹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是他傅睿煊的种,谁又敢说不是了?你只需记得,那孩子能给你褚家带来无上荣耀和泼天富贵,这便够了。至于他是不是真从你妹妹肚子里出来的,有那么重要吗?” 褚晏泽脸上神色几变,最终归于沉寂,半晌,他咬着牙问道,“若是我妹妹回不来了呢?你会如何?” 魏玄知眸光微敛,神色平淡,“这可怨不着我,当初傅家那父子俩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很清楚,这孩子名义上,与你褚家没有半分关系,如今为了名正言顺,自然也是一样。我们也商量好的,你妹妹若回不来,自是做不了这孩子名义上的母亲了,不过,你们褚家族中除了你妹妹,也还有旁的女子,再挑一个,记在你父亲名下,充作你的妹妹,给这孩子当母亲,于你褚家而言,并无区别。” “当然有区别。”褚晏泽扬声打断他,“或许,如魏三公子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这当中的区别!可我……只有一个妹妹!” 魏玄知的脸色亦是沉冷下来,“有本事……那便去从那个女人口中问出她的条件,想法子将你妹妹接回来啊!”魏玄知一扬手,指向长公主院子的方向。 褚晏泽抿紧唇角,双肩仍然紧绷着,脸上的怒色却是缓缓沉凝,带着说不尽的无奈,凝成两分颓然。 魏玄知见他这般,才又稍稍和缓了神色,“在真正动手之前,尚有时间,说不得,我们可以在那之前将你妹妹接回来。她若平安产下男孩儿,那咱们预备的那些后路都用不上,岂不皆大欢喜?” 第246章 谈交易 褚晏泽脸上看不出半分欢喜,也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蓦地扭头而去,背影带出两分难熄的怒火。 魏玄知眯眼看了他背影两眼,哼了一声,怫然转身。 明漪自是不知这两人可算是不欢而散,她直哭了半晌,才停下来,心头倒也平静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却是全然哭肿了。 到得下晌,到长公主房中时,她虽然已用鸡蛋滚过眼睛,又上了脂粉,却也没有彻底掩去痛哭的痕迹。 长公主看了看她,她脸上却是平静得很,长公主犹豫了再犹豫,到底没有问出口来。 明漪恍若不知她方才的纠结,她了解长公主,若非她来时换了一身领子高些的衣裳,将颈间的红痕遮住了,否则长公主若瞧见了,只怕就不会有此时的犹豫了,好在,玉嬷嬷如她所料,害怕长公主担心,对于方才的事也是只字未提,她才能遮掩过去。 待得伺候着长公主将饭吃了,药也饮了,长公主便催着她回房休息,“这里有阿玉还有这么多人在呢,哪儿就用得着你亲自照看,快些回去歇着。” 明漪略略犹豫,倒是依了她,起身而去。 她走后,长公主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沉沉地叹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几时经过这样的事,不管面上装得再镇定,心里如何能不怕?不过是为了怕本宫担心,是以在本宫面前强撑着罢了,若非是她,本宫还有阿娇,真不知会如何……她已是非常难得了,本宫倒是比她痴长了几十岁,不如她多矣。” 玉嬷嬷挣扎了片刻,到底没有接长公主的话,在她看来,眼下的局面,云安郡主早就料到,即便会怕,也不至于会背着人哭。她偷偷落泪,或许是另有缘由也说不定。 不过,殿下有些话倒也没错,同是女儿家,可这位云安郡主比起大多数人,实在是要能耐了许多,竟是让人生出慕强之心,不自觉地……想要依赖她呢! 明漪告诉褚晏泽,要什么条件她还没有想好,要考虑考虑,其实都不是真的。她想要拿褚燕汐来换什么,自然是一早便想好的,只是那个交易的人,从来都不是褚晏泽而已,她自然也不会告诉他。 翌日,待得她告诉守在长公主府的于晋,她想要见魏玄知时,于晋的表情还很有两分惊讶。但他却是半点儿不敢耽搁,立时将消息报到了魏玄知那儿。 魏玄知听到时,脸上倒没显出多少惊讶来,却不过简短的三个字“知道了”,便再无二言。 魏玄知一直没有出现,明漪也没有显出半点儿焦灼,仍只是专心不二地陪伴着长公主,陪她用膳,看着她吃药,为她按穴位,舒缓头风,陪她说话……好似半点儿不担心魏玄知不来一般。 魏玄知直晾着她到了掌灯时分,这才姗姗来见。谁知,在外头便听于晋说起她一日所行,心头便有些不得劲儿,往内院走了没几步,一个丫鬟便是迎了上来,屈膝行礼道,“魏三公子,我们郡主在那边亭中相候,请您移步!”一壁说着,一壁抬手朝着某个方向一指。 魏玄知循目看去,果真见不远处有方凉亭,亭中一道人影隐隐绰绰,可不就是明漪吗? 而于晋方才所报,她两刻钟前还在长公主跟前,而长公主刚刚睡下,她便到了此处等着,倒好似早料准了他此时会来一般。 魏玄知方才就觉得心中不得劲儿,这会儿更是如此,迈步过去时,眉心就是紧蹙着,进了亭中更是哼声就道,“有劳云安郡主久候了。” “应该的,魏三公子贵人事忙,我就一闲人,自是该我来迁就。既是谈交易,我便也该拿出我的诚意。”让魏玄知有些诧异的是,今日明漪的态度和软了许多,说话居然都不带刺了。 魏玄知心里舒坦了些,转头见亭中石桌上摆放着瓜果点心,他微微挑起眉,径自坐了下来,掂起一个秋梨,在手里轻抛,“郡主的诚意我倒是瞧见了。早这般,还有什么是谈不成的?看来,郡主这一日的工夫是想通了?不过,褚燕汐是褚家人,你找我谈交易……倒不如找褚晏泽谈?毕竟,那是他妹妹,可不是我妹妹,何况,昨日你也听见了,如今这般境况,说实在的,有没有褚燕汐,于我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 明漪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顾自执壶倒了两杯温茶,其中一杯,送到了魏玄知跟前,“可魏三公子不还是来了吗?至少说明,魏三公子对这桩交易,并没有你说的那般不感兴趣。有没有褚燕汐或许无关你的大局,可或许,有了她,便能让你少了许多麻烦呢?至于我为何不找褚大公子,自然是因为,我要的东西……褚大公子未必给的起,魏三公子可不一样,如你所说,我们本就是同道中人,自然更该一拍即合才是,是?”明漪挑眉睐向魏玄知,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因着那一抹不显山露水的精明,反倒多了一丝奇异的瑰丽。 看着那双眼睛,魏玄知面色几变,终于是一抿唇角道,“能不能一拍即合,还要看郡主的条件是什么,于我而言,值当与否。” “这是自然,又不是强买强卖,自要求个你情我愿才是。不过……”明漪微顿,面上笑也跟着轻敛,多了两分凝重,“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个问题。” 她这般郑重其事倒是让魏玄知多了两分好奇,“郡主想问什么?” 明漪似有些紧张,抻了抻身子,才正色道,“如魏三公子知道的那样,再后来的事儿,我并不知晓。所以……前生的最后,你和薛凛,究竟谁胜了?” 魏玄知目下闪了两闪,“怎么?郡主这是担心自己之前押错了宝,想要改投明主了?” 明漪面上惶惶更甚了两分,“魏三公子也不能怪我,毕竟我一回来,按着原本轨迹嫁给薛凛是最容易的,而且,怎么瞧薛凛也比魏三公子可靠?以前生的情况来看,我若一开始便投靠你,说不得早死过几回了,又哪儿来如今的底气还能与你谈交易呢?再说回如今,就算知道了魏三公子与我一般,是后来的人。可我是因着死了才回来,魏三公子自也是如此。是以,你前生败给了薛凛,也应该是情理之中?” 魏玄知哼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神凉薄了两分,“你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分析得头头是道,可那又如何?不管前生我与薛凛孰胜孰败,你该看的是如今,我与他鹿死谁手?” 第247章 我的条件 魏玄知的话让明漪更是不安了一般,咬了咬唇,迟疑片刻后,终于是狠了狠心问道,“昨日你说他中毒了,是真的吗?” 魏玄知挑了挑眉,“你以为那是我为了诈你,故意假传的消息?那你也太瞧得起我了,那时候我被你气得脑门儿抽疼,还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给你做套。” 那就是真的了。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脸色彻底刷白,其实以她对魏玄知的了解,她昨日便知,他那一刻的欢喜并非做戏,可……还是不愿意相信,抱着侥幸心理问上一问罢了。 她那副脸色落在魏玄知眼中,却让他更得意了两分,“所以,你可想好了吗?” 明漪咬了咬唇,面上一瞬坚定,“嗯,想好了!如魏三公子所说,早前是我看错薛凛了,还望魏三公子大人大量,原谅我早前的愚昧,也希望你能给我个回头的机会。” 她说得甚是恳切,魏玄知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身形更放松了些,斜斜倚在石桌上,懒懒看向明漪,“云安郡主与其说这些,倒不如先说说你的条件来得实在。” “魏三公子,我知道你的打算,可让褚燕汐做这孩子的母亲,倒不如让安嫤来做,你觉得呢?”明漪倒也不再赘言,略略沉吟,便是单刀直入。 这话还真是让魏玄知微乎其微变了,眼神有些纳罕地盯向明漪道,“这便是你的条件?” “是,也不是!这事,既是我的条件,因为我想救安嫤母女,不只是她们的性命,还望她们之后能够继续安享荣华。但,这同时也是我的投名状,因为,我自问此事,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魏三公子,比起让这孩子有个如褚家这般强大的外家,安嫤和安国公府于你而言,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呢?” “当然,这个孩子本身就是褚家的骨血,若由褚家人继续做他的母亲,他必然自小便与褚家亲近,魏三公子当真未曾担心过,往后会与褚家反目成仇吗?可若是由安嫤来做他的母亲,那便全然不同了。一来,养在安嫤膝下,他便为嫡,身份上要有力许多,二来,安国公府可没有褚家那样的实力,必然会为了自保,全心依附于魏三公子,不敢有半点儿二心,三来,安嫤与褚燕汐本就水火不容,有她教养这孩子,这孩子必然只会与褚家背道而驰,公子日后若与褚家分庭抗礼,也可安心许多。” 魏玄知一直纳罕地看着她,听她说完,嗤笑道,“云安郡主处心积虑,居然只是为了救一个安嫤?” 明漪却没有半点儿闪躲,一双眼眸清澈地回望她,“魏三公子可以不信,但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条件!” “先是李凤娇,再是安嫤,云安郡主对你的姐妹倒还真是掏心掏肺,该夸你一句重情重义吗?”魏玄知的语气里已是满满的嘲讽。 “魏三公子可以怀疑我,可我问心无愧,不过,我方才就说了,我想救安嫤之心是真,想借此向魏三公子投诚也是真,我说的是真是假,想必你自有判断!”明漪仍是眼神清亮,言辞恳切。 “那我若是让你想法子将李凤娇给我引回来呢?”魏玄知问道。 明漪蓦然抿了唇,不说话了。虽然没有说话,可眼神里的抵触很是明显。 魏玄知看着,倏然扯唇一笑,“云安郡主……还真是这世间为数甚少的那类人。不过,我不否认,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愿,云安郡主不是在给我设套。” “魏三公子却是个最杀伐决断的,我如今这般,又哪儿来的能力给你设套?” 魏玄知看她片刻,目光闪了两闪,“就算我应下你,可安嫤那头……未必就愿意?据我所知,她和傅睿煊可是伉俪情深。云安郡主该清楚,我这个局中,可没有傅睿煊的活路。”他说这话时,双眸微眯,睐向明漪,眼底利光隐隐,他自然不会告知傅明漪,前生,在她死后,望京城破不久,李凤娇也曾为了安嫤等人,不得不委身于他,可安嫤最后还是几乎算得为傅睿煊殉情而死。傅明漪倒是一片好心,想要留住安嫤母女的性命,可安嫤却未必领情啊!何况,还要为他所用,以安嫤那过刚易折的性情……他并不怎么看好她的打算。 明漪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仍是沉静,“安嫤那头,自然由我去规劝,只要三公子信我。只不过……眼下三公子已是箭在弦上,此事怕也是宜早不宜迟了,还望三公子能早日决断!”明漪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朝着魏玄知屈膝深福。 魏玄知意味深长看着她片刻后,倏然笑道,“云安郡主,早前有些时候,我觉得你与娇娇偶尔有些相似……” 明漪听得心口骤然一紧,呼吸几乎要停住,“这怎么可能?三公子说笑了。” “是啊!还真是一时走了眼!如今看来,你们哪儿有相似之处?娇娇自幼高高在上,哪怕是落在尘埃里,她也学不会你这般摧眉折腰。”魏玄知眉峰微挑,语气里竟还听出两分骄傲来。 为谁骄傲?为李凤娇吗?是啊,李凤娇学不会摧眉折腰,是以,她最后受尽折辱,硬生生被敲碎了傲骨,不得善终。可如今,她想活着,想竭尽全力护着她身边的人都活着,那这表面上的傲骨,不要也罢。 “你准备一下,明日清早,我让人来接你进宫!”魏玄知说着,弹着衣袖站起身来。 “魏三公子的意思是……”明漪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道。 “不是你说,劝说安嫤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吗?既是如此,那便明日!若是劝说不了,我也可以趁早另做打算!当然,如果你不愿去,那就算了。”魏玄知说着,已是转过了身去。 “愿去,愿去,自然是愿去的。”明漪迭声道,勉强按捺住激越的心情,敛笑道,“魏三公子也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劝说安嫤的。她若同意,那万事可行。” “但愿如此!”魏玄知站着,居高临下垂目看向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你不会不知道褚晏泽对你,是真的不同?你迈出这一步就是准备和薛凛划开界线了,那褚晏泽自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这般,若是错过了,不会后悔吗?” 明漪目下闪了闪,继而笑道,“魏三公子用不着一再试探,我既已做了选择,便不会后悔。我与褚大公子不是同道中人,既注定不会同行,那不如一开始就莫要比肩。” “方才觉得云安郡主重情重义,但对有些人有些事倒是格外的冷心冷面,狠心绝情啊!” 第248章 善体人意 “人本就是多面的,不奇怪,不是吗?”明漪淡淡反问,衬着清冷的眉眼,当真是冷心冷面的模样。 “这模样……我还真是喜欢,越发肯定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样……很好!云安郡主,我倒是有些期待起来,与你同行了!”魏玄知倏然勾起唇角一笑,意味不明,在明漪怔然时,他已经迈开步子,大步而去,那背影,倒是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待得他走远了,明漪紧绷的双肩骤然一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过了,是个好的开始! 翌日清早,魏玄知果真派了人来接明漪进宫。 到得宫门处,魏玄知居然候在那儿,明漪下了马车,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魏三公子贵人事忙,怎么好让你拨冗至此,真是折煞我了。” 魏玄知扯扯嘴角,那张比女子还要明艳的脸皮笑肉不笑道,“谁让云安郡主心眼儿是属莲蓬的,不亲自盯着,我不放心啊!” “这么说,魏三公子还是不信我,这倒是有些让人伤心了。”明漪微微蹙起眉,叹道,“魏三公子既是不信我,又何必还让我进宫呢?” “你说呢?”魏玄知斜斜一笑,“若不看看,怎么知道云安郡主在打什么小算盘?何况,万一你说的是真的呢?我还是愿意赌一赌的。” 明漪默了默,没有接话,心下反倒比昨夜安定了些,若她说什么他都信了,那就不是他魏玄知了,这样倒才是他的作风。 两人说着话时,已是迈步朝着宫门内走。明漪的目光不自觉地四面轻扫,虽然没有多少停顿,却已是将宫门处的守卫,还有宫墙和宫门处的一些布防不动声色都看在眼中。 “云安郡主之前也进过宫,如今瞧着,可与之前有什么不同?”魏玄知眼角轻睐向她,似很随意地问道。 明漪也很是随意地四处看着,语气平淡地回道,“是有些不同,城门守卫比从前多了好些,不过如今非常时期,魏三公子为了安全,也是情理之中。” “早前便听说云安郡主常在军中走动,看来还真懂这些啊?”魏玄知挑眉,很惊奇的模样。 明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还真就只懂这么些了,我一个自幼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哪儿了解这些,也不怎么感兴趣。当时常在军中走动,不瞒魏三公子,也只是为了投其所好,你懂的。” 魏玄知一笑,好似当真懂了,也不再问。 两人一路走过宫中夹道,一路所见,明漪都只是再随意不过地看着,却没有漏掉一处,都仔细记在了心中,哪怕是再细微之处也是一样。 转眼,已能瞧见东宫的飞檐。 明漪步伐微敛,“安嫤母女还在东宫吗?” “自然!若是云安郡主所说真能得成,说不得安嫤母女还能挪去慈宁宫住着,如你所愿,安享后半生的荣华。”魏玄知朝着明漪意味深长一笑。 明漪忙欠身道,“若果真如此,我先替她们母女谢过魏三公子了。我亦会不遗余力,促成此事,不负三公子所托。” 她神情与语气皆是恳切,魏玄知却不过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转眼到了东宫门前,魏玄知居然甚是有君子之风地止了步,“我若在,你大抵也不能全心劝说,既是如此,我便回避!只你也不能待太久,最多两个时辰,是以,要规劝还得抓紧时间。” “魏三公子真是善体人意,多谢!”明漪朝着他屈膝一福。 说他善体人意?魏玄知一噎,这还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很怀疑她是故意在消遣他,可凝目看去时,她却是一脸的恳切,让他还真有些发蒙,怀疑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明漪哪儿管得他心里作何想?行罢礼,她便转身进了东宫。 这里她也来过几回的,熟门熟路,可今回来,却是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四下里,几乎不闻人声,却又与平日里的安静不同,倒好似死寂得如同坟墓一般。 自然不可能无人,明漪看似不经意地轻瞥间,已是觉出几处防卫,只权作不知,安然向前。 经过了这样的大变,如何还能与从前相同呢? 明漪轻轻蹙了下眉梢,按捺下心头的酸楚。 走到正殿前,她刚好撞见出门来的司棋,便将人喊住。 司棋看着她,神色几变,眼里倏然就是湿了,口中更是语无伦次,“薛夫人……云安郡主,您……” 明漪淡淡一点头,“是我!你家娘娘和小郡主可在殿中?”说话间,眼睛已经朝着她身后洞开的殿门看了过去。 “在的在的,娘娘若是见到郡主你,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呢。”司棋抹了把眼睛,连忙将明漪往殿内引,走了两步,踌躇着压低嗓音对明漪道,“郡主一会儿见着我们娘娘,千万劝劝她,哪怕为了小郡主,也要想开些,该吃得吃,该睡得睡,总得活下去……” 安嫤的性子明漪自来知晓,又是经过前生的人,如何猜不到安嫤如今的境况?听得这话,双眸陡然一黯,却是点了点头,道,“你放心!”顿了顿,又道,“你是个好的,好生伺候你家娘娘和小郡主,人活一世,哪怕是主仆一场,也是难得的缘分!” 司棋红着眼点了点头,“奴婢省得。” “明漪,怎会是你?”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得殿中,听得一把嗓音怔怔响起,抬起眼便见得安嫤。她在殿中听到动静,隐约有明漪的声音,她又是不敢置信,又是心怀期待,便是迎了出来,再见明漪,却恍如身处梦中。 明漪看着安嫤,鼻头却是蓦地一酸。上一次见明明才过去没有多久,她竟苍老了十岁不止。衣裙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满面憔悴,全无半点儿精气神,哪儿能想到她尚不到二十岁呐? 明漪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触手冰凉,她蹙了蹙眉,放轻嗓音道,“阿嫤,是我。我来看你了。” 安嫤眼里的泪倏然便是滚了下来,看着她,眼中满是纠结,“你来做什么?你说……你来做什么?” “阿嫤,你在这里啊,我怎能不来?”明漪一句话倒是引得安嫤的眼泪掉得更急了些。 明漪连忙打住,“天渐凉了,咱们别在这儿吹风了,小心着凉,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安嫤噙着泪点了点头,明漪忙携了她的手,两人联袂往殿中走。 “囡囡呢?” “她早上醒得早,方才吃过了,这会儿倒是又睡着了。” “那正好,咱们说会儿话,待她醒了再抱来给我瞧瞧!” 第249章 规劝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殿中。 四下看着,除了冷清了些,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安嫤正亲自给明漪倒茶,察觉到她的目光,眼中神色微敛,冷下嗓音道,“大抵都是为了阿娇,这才没有将我和囡囡挪了地方。他早前来找过我,问我是否能联系上阿娇,劝她回来,我才知道,阿娇竟是逃了。逃了倒好,我才知道,那姓魏的对她居然真是这么一个心思,真是……”恶心! 后头的话,在明漪一记轻掐下堵在了喉咙口,未能说出,明漪看她一眼,手浸到她端给她的那杯茶水之中,蘸湿后,一边在桌面上疾书,一边嘴上叹息道,“这个事儿魏三公子也是问过我的,可我只知道阿娇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我却是不知道的。” 安嫤看着明漪在桌上写的字:太子殿下和陛下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安嫤眼中倏然便是泪湿,轻轻摇了摇头,“是啊!而且阿娇的性子,虽是娇气,却也最是个刚硬的,若一再相逼,难免不会出大乱子。也不知这魏三公子待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安嫤一边回话,一边学着明漪的样子,也是将指尖蘸湿,在桌面上写道:我也不知。那日突然围宫,便将阿煊拉走了,去了何处,是死是活,一概不知。陛下……那就更不知道了。 明漪见安嫤懂了她的意思,心下安慰,可看着她的回答,双目却是不由得微黯,虽然,这是她早就料到的答案。 “阿娇的事儿只能这样,咱们也是无能为力,倒是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的。”明漪略作沉吟后,道,“如今,褚燕汐在我手中,太子殿下的这孩子自要有个母亲的,可我向魏三公子建言说,你来当他的母亲更合适。” 明漪说罢,见安嫤神色激动,她下巴朝着桌面上一点,示意安嫤去看她写在桌面上的字。 安嫤果真垂目去看,明漪又继续道,“其实我知道,太子殿下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反正待得沈宝林平安生产,太子的长子,皇家的长孙,自然不可能有个出身卑微的母亲,但比起还未入宫的褚家姑娘,太子妃娘娘更适合来教养这孩子,一个嫡长的身份,于这孩子,那可就是天大的底气。” 可傅睿煊除了这个,真正想的,是让这孩子也做安嫤的依仗和底气。 安嫤正看着桌面上明漪方才写下的字:先应下,咱们才可能暂且寻得喘息之机,在魏玄知动手之前,想办法找到陛下和太子殿下所在,事情才有转机。心中已觉各种滋味涌了上来,纷乱杂陈,再听得明漪这句话,登时便是泪盈于睫。 正在这时,隔扇处却传来了动静,明漪立时伸手,将桌面上的水渍抹花了去,安嫤亦是瞬时站起,上前两步,刚好将明漪的身形掩在了身后,“可是囡囡醒了?” “是啊!小郡主醒了,正哭着找娘娘呢!”隔扇后传来乳娘的声音,她紧接着抱着襁褓走了进来,笑容满面的,看着明漪在,有些诧异,但还是笑着屈膝福礼,“见过云安郡主。” 明漪已是在那个空档将桌上痕迹收拾了个干净,轻轻点头应了一下,便是伸出手来,“让我抱抱囡囡!” 乳娘看了一眼安嫤,见她没有阻止,便是将襁褓小心移到了明漪怀中。 明漪低头一看,喜道,“不过几日没见怎么看着又变了一个样子?”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能吃能睡,自然长得快,都是一天一个样儿的。”乳娘笑着答道。 “你们先出去,我与云安郡主单独说会儿话。”安嫤淡淡道。 乳娘与随行的几个宫女应了一声,屈膝而退。 明漪恍若没有察觉到,稀罕地看着怀中的囡囡,黑葡萄似的眼睛将明漪望着,也不知是刚睡饱,高兴了,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前些时日抱过自己,还很是喜欢的那位姨姨,竟是“啪嗒”吹了个泡泡,然后笑着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嘴里意味不明地哼了两声“哦”出来。 “真是可爱!”明漪笑着赞了一句,囡囡也不是是不是听懂了在夸她呢,竟是笑得“咯”了一声,惹得明漪更是稀罕了,“居然笑出声儿来了,我们囡囡真是聪明!” “这个小没心没肺的,每日里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还傻乐,什么都不知道。”安嫤嘴角浅浅勾着,眼中笑意疏淡。 “她还这么小,可不就是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知道吗?可她还这么小,总有活下去的权利,不能因为她生在皇家,便小小年纪断送了。你也不能让她在可能没了父亲之后,再没了母亲,她本该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哪怕是为了她,你也该多想想!”明漪语气淡淡,却是一针见血。 安嫤面色发白,身形更是晃了晃,看着囡囡的方向,眼神有些发直。 明漪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将囡囡往她怀里挪去,“好好抱抱她,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脆弱,若没有母亲护着,她要怎么活?而这世间,除了你这个母亲,又有谁能不计一切护她?” 安嫤望着怀中正冲着她咧嘴笑,吐着泡泡还手舞足蹈的小囡囡,眼中骤然噙了泪。 明漪的目光往门扇的方向瞥去,不意外见到一抹未完全掩去的影子,叹了一声轻掐了掐安嫤的手背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事儿,哪怕是为了囡囡,你也得答应。她后半生的安宁荣华,可就在你一念之间。”她就说,魏玄知嘴上说得好听,可怎么可能放心让她和安嫤私谈?多长个心眼儿,到底是没错的。 安嫤对上明漪的眼,略略恍惚,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道,“只要魏三公子能答应往后与我母女和安国公府同气连枝,我可以应下。”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除却生死无大事,孰轻孰重,你该清楚。”明漪意味深长地冲着她一笑,借着拍她手背的动作,不动声色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手中。“三公子若是知道你答应了,必然高兴得很,我得快些去向他报说这个喜讯才行。” 安嫤一只手,却是伸出紧紧拉住她。 明漪叹了一声,双眸微黯,嗓音亦有些微哑道,“你好生照顾自己,还有囡囡,若可行,我请准了三公子,再来看你们。” 安嫤看着她,点了点头,眼里的泪啪啪直掉,却到底是松开了手。 明漪在她松开手时,便是大步往殿外而去,没有回头,只到出了殿门,这才抬手揩了一下眼角。 深吸一口气后,才举步往宫门处走。 第250章 互相防备 到得东宫门外,居然见魏玄知还负手站在那儿,明漪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走过去道,“魏三公子难道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是啊!我不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劝说的结果吗?怎么样,云安郡主可给我带了好消息?”魏玄知斜斜一扯嘴角,仍然笑得不像个好人,偏偏那张脸太惑人。 明漪心里冷笑,有没有好消息你怕是早就知道了?只她面上却半点儿不显,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道,“我说了会不遗余力,好在,还真是好消息!” “居然还真的答应了?”魏玄知高高挑起眉梢,“云安郡主还真是让人不敢小觑啊!” “只需将利弊说清楚,太子妃娘娘可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有她站在魏三公子这边,来日,可堵前朝悠悠众口,有些事情更是名正言顺了!”明漪笑道。 “是啊,如此,还要多谢云安郡主了!”魏玄知勾起唇角,眼中笑意却是稀薄,“既然太子妃已经应下,那云安郡主是不是要将褚大姑娘请回来了?” “这是自然!还得请魏三公子允我出去一趟!”明漪早有所料,面无异色地欠身道。 “云安郡主言重了,你我既然合作了,那往后,郡主自然是我的座上宾,不过出去一趟,哪儿用得着请准我?”魏玄知笑着,倒是爽快道。 “那要多谢魏三公子了。”明漪回以一笑,却半点儿不领情,她和魏玄知都是心知肚明,魏玄知不过是料准了她能为了长公主回来第一次,自然也会回来第二次,根本不怕她一去不回罢了。何况,就跟刚才一样,放她出去,也未必不会派眼睛跟着。 与魏玄知虚以为蛇了一番,明漪便径自坐了马车往昌玉街去。昌玉街本就是望京城最繁华之处,来往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明漪挑帘看出去,街上人们脸上仍是笑意满满,人间烟火,和乐安康,寻常百姓半点儿不知厚重的阴霾早就悄悄笼罩了望京城。 目光瞥见人群中某处,明漪目光闪了两闪,悄悄比了个手势,便是若无其事放下了帘子。 到了一家茶楼,马车被明漪叫停,她敛裙上了石阶,被小二引着直往二楼雅间去。 明漪进了门,点了茶点后,便是先推开了窗,往外眺望,窗户下方便是一条弯曲的胡同,直通不远处的望江,此时,秋冬交际的江风拂面而来,有些冷,但明漪觉得挺好,人冷的时候,脑子更清醒些。 房门“吱呀”一声轻启,穿着短褐的店小二肩上搭着汗巾,端着托盘垂目而进,“客官,您要的茶点!” “放过来!”明漪点了点头,走到窗边矮榻边坐下。 那店小二将托盘端过去,一边将茶点往桌上放,一边低声道,“今日见了红,大夫看过,说最多就是今晚或明日的事儿,只是,胎位不正,未必好生。”这声音沉沉,望着明漪时,神色恭敬,那店小二居然是陆昭所扮。 明漪双眸微黯,“让他们千万小心着些,定要母子平安,其它的,按着我们之前说好的办。” “是!”陆昭言罢,已是直起身来,“客官慢用!”话落,便已转身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多待一刻,至少……明漪一瞥那条胡同里,隐隐朝着这处窗口眺望的人,那些暗中的眼睛没有瞧出半点儿的异样。 明漪掂心吃了两块儿,又慢条斯理喝了一杯茶,手一松,那茶杯却是“啪嗒”一声落了地,几乎是下一刻,房门骤然被人撞开,两个身穿程子衣、护卫模样的人便是冲了进来,一进来便是四处察看。 明漪眉心紧皱,怒斥道,“你们是何人?” 那两人一愕,又四处看了一圈,这才抱拳道,“禀郡主,我们是奉了三公子之命暗中保护您的。方才是听见了动静,这才闯进来,搅扰郡主了,我等有罪!” “保护?我看是监视?”明漪冷冷一勾唇角,目光正好落在门外正拾阶而上的人身上,她轻声哼道,“三公子嘴上说的好听,可看来还是随时随地都防着我呀!” “还是那句话,云安郡主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盯着我不放心啊!”一身紫衣的魏玄知大步迈进雅间,神色坦然自若,全然没有自己说一套做一套,还被人抓个现行的窘迫,进了门后,甚至瞪了那两个护卫一眼,“这么点儿小事也做不好,还不滚出去?” 那两个护卫面色登时惨白,哆嗦着下去了。 明漪眼中笑意稀薄,心想这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三公子不就是想跟着我将我暗中的人找出来吗?届时,也用不着我将褚大姑娘带回来了,往后连我也尽由你拿捏。” “不过,看来还是郡主棋高一筹啊!说我防着你,郡主何尝不是一早就防着我呢?”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明漪对面坐了下来,不客气地掂起一块儿点心喂进嘴里。 明漪回敬一笑,“彼此彼此!” “太甜了!”吃罢点心,魏玄知评价了一句,又自取了杯子,倒了杯温茶饮下,才又四处看了看,“郡主在这儿坐了好半晌了,来与你接头的人怎的还没来?总不能你真是来这儿喝茶吃点心的?” “那自然不是。喝茶吃点心只是顺道,我还记得正事,三公子请放心。我已是告诉了我的人,过两日他们自会将褚大姑娘送回来。”明漪掂起一块儿蟹黄酥吃了,她极爱这一口,一点儿也舍不得,吃罢时,嘴角剩下两点饼屑,她也不舍得,悄悄探出舌尖将它卷进唇中,而后眯起眼笑了,像只偷腥的小猫。 却在这时骤然如芒刺在背一般,她蓦地抬起眼就对上魏玄知望着她,莫名深幽的双眸,她心神蓦地一凛,“三公子怎么了?”这般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不安。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云安郡主也喜欢吃这蟹黄酥啊!”魏玄知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明漪在心头暗叫一声糟,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本来也算不上多喜欢,后来与阿娇在一处久了,她最好这一口,总是要吃,我便也跟着吃顺了口,喜欢上了。” 魏玄知看了她一眼,不知信了没有,反正没有再深问,“云安郡主居然已与你的人说过了?什么时候?”魏玄知转而又问起别的,倒好似方才那句关于点心的,真的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明漪深敛心绪,点了点头道,“是。” “难道是……方才那个店小二?” 第251章 你要的是什么 魏玄知反应过来,“是了!也只能是他了!”他嗤笑一声,“云安郡主还真是使这瞒天过海的高手,而且屡试不爽啊!” “魏三公子谬赞了。”明漪却是谦虚得很。 “方才你说,再过两日?为何还要再过两日?”魏玄知眉心轻拧。 “因着褚大姑娘此时已是发动了,怕是不好挪动。”明漪顾自倒了一杯茶,端起轻啜,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语调亦是平淡得没有半丝波澜。 魏玄知却是听得眉眼惊跳,“现在发动了?” “是啊!本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不过……说是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明漪仍是语调平淡。 魏玄知脸色却骤然一沉,“既是如此,便该将人交出来,有整个太医院的人看着,至少可保那孩子平安。” “都说了此时不能挪动,再说了,有些事情在外头岂不更好?”明漪终于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睐向魏玄知,后者微微一顿,眯眼看过来,她翘起唇角,笑了,“魏三公子,尽管放心,无论如何,咱们的小皇孙定会平安降世的,你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魏玄知默了片刻,才幽幽问道,“我能信你吗?” “目下……三公子好像除了信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了?”明漪冲着魏玄知一笑,后者狠狠拧起眉来,却最终无言。 明漪慢条斯理又吃了两块儿蟹黄酥,这才施施然站起来,缓缓朝外行去,“走!我乖乖回了长公主府,魏三公子这大忙人才不必一直跟着我,可以放心去忙自己的了。” 魏玄知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仍是眉心轻拧,牙根却莫名有些发痒,他就说,这女人太聪明了,就不可爱了。 魏玄知果真是看着明漪进了长公主府便放心走了,明漪一哂,脚步不停往里走,先去看了长公主,她这两日情况要稳定些了,明漪没与她多说别的,她也没问,只是安心养着,反正外面的情势,她也是无能为力,倒还不如只顾好自己,让明漪没有后顾之忧。 明漪果真放心了不少,从长公主房中出来,便见院门前立着一道人影,居然是几日未见的褚晏泽,看来,于晋是褚家的人。 明漪心头略有所感,顿了顿后,走了过去,刚刚屈膝,还没开口,便听得褚晏泽道,“我们谈谈!” 抬起眼,见他目光灼灼将她盯着,眼中似有暗潮翻涌,明漪还没有做声时,他已经转过了身。 明漪略略沉吟,便也迈步跟了上去。 褚晏泽一言不发到了一方凉亭之中,很是刚好,正是昨夜明漪与魏玄知夜话的那方凉亭,明漪脚步微顿,敛裙上了石阶。 褚晏泽负手立在一旁,看着亭外萧瑟,却是半晌没有出声。 明漪蹙了蹙眉心,“褚大公子若是没什么话,我便告辞了,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日,很累,我想歇着。” “你昨夜见了魏玄知?今日进宫去见了安嫤,后来又去何处,做了什么?”褚晏泽终于开了口,亦扭头看向明漪,双目灼灼,好似燃着火。 明漪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透进半点儿笑意,“褚大公子既是这般消息灵通,又还问我做什么?” 褚晏泽上前一步,蓦然伸手箍握住明漪的手腕,“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与我妹妹有关?” 一股恶心的感觉猝然又窜上胸腹,腹间又是熟悉的翻搅,明漪皱着眉,手下用力,挣开褚晏泽的钳制,往边上一退,“我如今这样的境况,还请褚大公子莫要为难我,若想知道什么,便直接去问魏三公子!我愚钝,不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若是得罪了你们两位,或是当中任何一位,都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我还想安生几日呢!” 褚晏泽看着她,狠狠皱眉,沉默下来,四下里,一时只能听见渐大的风声,带着寒意吹进亭中。 明漪紧了紧衣襟,“褚大公子既无话可说,那便容我先告辞了。”说着,明漪已是朝着褚晏泽屈膝福了福,直起身后脚尖转向了外。 “为什么?”褚晏泽在她身后哑声问道,“为什么宁肯与魏玄知交易,也不肯找我。” “自然是因为我要的,你给不起!”明漪的声音平静到淡漠,留下这一句,便是直直走出了凉亭去,再未回头,连背影都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褚晏泽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眼神闪动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你要的……是什么?” 又过了一日,魏玄知有些坐不住了,专门登了长公主府的门,见着明漪,劈头就是问道,“褚大姑娘那头到底有没有消息,再不将人送回来,我可等不及,便按我之前的计划行事了?” 明漪今早已是得了确切的消息,因而并没有半点儿着急,笑眯眯地继续修剪手中的一盆茶花花枝,“稍安勿躁,三公子就是太性急了些。再等等,说不得很快就有好消息了呢?” 魏玄知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这话里别有深意,然而,明漪一脸专注地修剪花枝,显然是没有多说的意思。 正在这时,魏玄知的亲信匆匆而入,到得他耳边低语了两句,他惊抬起双眸往明漪看过来,明漪却恍若未觉一般,他眼底种种复杂飞掠而逝,下一瞬便是转过身大步而去。 明漪半垂下眼睑,遮去了眼底的暗影,放下剪子,端详了一会儿那盆茶花,干脆将之捧起,转头往长公主房中去了,“殿下,您帮我看看,我剪的是不是少了些意思。” 长公主在这方面造诣颇深,亲自教导着明漪,过了一会儿,那盆少了些意思的茶花真的便是半点儿意思不差了,两人说说笑笑,安然沉浸在这两人几乎都缺失的天伦之乐中。 正在这时,于晋又是行色匆匆而来,见到他,长公主面上的神色骤然冷淡了许多,转过头去,并不搭理。 于晋也是习惯了的,面无异色朝着两人行了个礼,便是神色复杂看向明漪道,“三公子说有要事请云安郡主去他府上一趟,责卑职亲自护送。” 明漪倒是没有半点儿意外,对上长公主看过来带着明显忧虑的眼神,她安抚地一笑,“没事儿的。”而后,便是施施然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朝外而行,“走!” 府门外早就备好了马车,明漪敛裙上了马车之后,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待得停下来时,明漪撩开帘子一看,却并非湘南王在望京的别院,而是一处不知名的院落,上头书着“淑苑”二字,明漪便是皱眉往于晋看了过去。 第252章 学聪明了 于晋忙道,“真的是三公子吩咐的,他如今人就在里头。” 明漪没有多言,径自下了马车,便入了府门。 门内有人为她引路,“云安郡主,请这边走!”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就听着一阵吵嚷之声,“我要见魏玄知,让他来见我……”这声音很有些耳熟,可不就是褚大姑娘褚燕汐吗?仍然数年如一日的蛮横,只是今日的声音却委实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但她力气不够,还可以拿别的来凑,“哐啷”一声,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明漪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脚步不停随在引路的人身后,一路往前,将那阵阵吵嚷抛在身后,径自入了花厅之中。 魏玄知正手撑着头斜倚在卧榻上,眉心轻皱着,显然正为那隔得远了,仍能隐隐听见的吵嚷声而头疼,听得脚步声,睁开眼来望见明漪,神色才稍缓,“你来了?” “我没有骗三公子?眼下,你要的人都已送到了。” 魏玄知点了点头,方才他匆匆回府,就是因为有人送了一辆马车到他府门前,车内坐着的便是抱着刚出生婴儿的褚燕汐,彼时褚燕汐晕晕沉沉,魏玄知到时,她刚好清醒过来,见去的不是宫里,也不是褚相府,反倒是湘南王府别院,当即便不干了,魏玄知怕她吵嚷,便索性将她的嘴一堵,就拉来了这处旁人甚少知道的院子,这才让人去叫了明漪来。 “眼下宫里已是铺排开来了,沈宝林正在生产,太子妃娘娘毕竟年轻,怕经不住事儿,你与她自来交好,便进宫去帮衬一二,哪怕是陪着她也好。”魏玄知单刀直入道出叫明漪来的目的,抬手招了招,便有人拎了一只小小的篮子过来。 明漪探头一看,那篮子里头正睡着一个刚出生,皮肤都还红皱,看上去还有些脏兮兮的婴儿,那孩子这会儿却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明漪不由惊得看向魏玄知。 后者皱着眉摆了摆手道,“放心!只是用了点儿不伤人的药,让他睡一会儿,否则若是中途突然哭起来,岂不坏事?你还是快着些,早些送进宫去,交给太子妃,沈宝林也能早日平安产下皇长孙。” 明漪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篮子,拎在手中,“三公子放心。” “于统领,你亲自跑一趟,送云安郡主入宫。”魏玄知抬眼瞥向于晋。 于晋的表情却很有两分纠结,直到魏玄知眉心一蹙,挑眉笑问道,“怎么?于统领有问题?” 于晋才一个激灵着醒过神来,用力摇头道,“没有……没有问题!” “于统领是个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只要是这个聪明人能够站在我这边,为我所用,我必然也不会亏待了他。”魏玄知漫不经心道,这话,不只是说给于晋听的,也是在敲打明漪。 明漪神色平静,恍若未曾听到一般,于晋却是神色一肃道,“三公子放心,卑职定甘为公子马前卒,鞠躬尽瘁!” “好了,去!”魏玄知轻轻一挥手。 明漪屈膝,于晋抱拳,两人双双转身而行,到得花厅之外,明漪才轻笑着道,“于统领这三天两头就换主子,还真是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要义,让人甚是佩服啊!”那音量控制得很好,恰恰能让走在身边的于晋听个清楚,离得远些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 于晋的脸色果然一变,冷硬下嗓音道,“三公子与褚家本就是同坐一条船,我忠于三公子,亦是忠于褚家,相爷自会知道我的忠心。” “是吗?这话,于统领敢拿到褚相爷面前问他吗?不知道,相爷会如何回答?我倒是很好奇啊!”明漪笑眯眯道。 于晋的脸色已然铁青,“云安郡主用不着一再出言挤兑,你和我都是一样,又何必自命清高地嘲讽于我?你与薛大都督尚是夫妻,你不也背叛了他吗?又哪儿来的脸说我?” “是吗?我们可不一样!”明漪倒是没有半点儿怒色,自然也不见羞恼,平静中甚至带着两分意味深长的笑,在于晋险些因她这笑而恼羞成怒之前,她已敛笑,迈步向前。 于晋虽是恼火,却也不得不暂且按捺下,随在明漪身后而行。 到得淑苑门外,明漪驻足,似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于晋,这才转身上了马车,却在钻进车室前,很是不经意地朝着街角某个方向一瞥,抬起手,轻轻捋过了额前的碎发。 马车踢踢踏踏跑起来,于晋半点儿未曾察觉到明漪的动作。 淑苑里头,魏玄知听着褚燕汐仍然不肯消停,耐心已快告罄,“去,想办法让她闭嘴!”若非以防万一,他还真想直接杀了她,真是聒噪。 他身边亲信领了命,正待转身而去,就听着门口的守卫急匆匆来报说,“公子,褚大公子……褚大公子带着人打上门来了,让咱们将褚大姑娘交出去!” 魏玄知眉心一皱,蓦地站起身来,“他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府门外,双方已是打作了一团。 明漪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也料想淑苑此时定是热闹,且是她正想要的热闹。 马车晃晃悠悠,她垂目看着篮子里睡得安然的小婴儿,眼中一片平静,风雨将至,若这眼中平静能渡整个望京,整个大周,那她不惧即将而来的狂风骤雨! 如今宫中已全然被魏玄知把控,明漪这回带着任务而来,有于晋开道,竟是坐着马车长驱直入,一路直到东宫门前。 明漪在马车内坐着,没有挑开车帘往外看过一眼,却也深刻地体悟到了如今魏玄知的势力之大,他虽不是皇帝,却已俨然就是皇帝。许是为了避免前生的得位不正,引得薛凛这般封疆大吏们的师出有名,他这一回,学聪明了许多。 不让湘南动,先引起安西大乱,不惜代价杀掉薛凛,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不坐皇位,却仍是实质上的皇帝,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马车停了下来,明漪虽然拎着篮子,却好像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直接就被引着到了沈宝林的居处。 做得倒是挺像的,还没有走近,已能听到里头隐隐传来的痛呼声,外间不时有宫女内侍来来回回,明漪过去时,抬目就能见到外殿内候着不少人,看样子,半个太医院都惊动了。 明漪入侧殿,被引着直接到了收拾出的产室外,安嫤便是迎了出来,“怎么样了?” 明漪握到她的手,已被冷汗浸湿,她叹了一声,将手中拎的篮子往安嫤跟前一递。 第253章 自然要回去 安嫤的目光落在篮子里熟睡的婴儿面上,微微一顿,继而复杂。 “阿嫤?”明漪皱眉看向她。 她已收敛心绪,冲着明漪微微一笑道,“你放心,这孩子毕竟是阿煊的骨血,何况眼下的情况,他可是我的保命符,我会好好待他的。” 明漪眼中思绪飞转,最终归为沉寂,似叹了一声,才道,“也好!” “对了,我让你查的事儿怎么样了?”目光四下逡巡了一遍,明漪凑到安嫤耳边,低声问道。 “动用了你留给我的手令,兜兜绕绕,他们查了许久才接上头,得了消息,紫宸殿那头应该是幌子,真正应该在废弃的西路。”安嫤亦是凑到她耳边,低声回道。 “西路……”明漪喃喃,“可知道是哪一宫吗?” “玉浮宫!” 明漪眼底微黯,点了下头,“知道了。”篮子里的婴儿动了两下,明漪将篮子往安嫤手里塞去,“快醒了,得快些了!” 安嫤接过篮子,点了点头,拎着篮子要走时又想起什么,快步回来后,将袖在手里的东西塞进明漪手里,才转头而去。 明漪手里摩挲着那块儿熟悉的铁牌子,上面是扭曲的花纹和图腾,花纹繁复,中间藏着一个变体的胡文“薛”字,这是她自北关出发的前一夜,薛凛给她的手令,凭此可以调动他在望京乃至宫中暗中布下的所有人手,他几乎是将他在望京所有的后路都交到了她手中。 这手令,她自离开北关之日起,无人之时,总会握在手中盘玩,已是熟悉那上头的每一条纹路……此刻握着,既觉安心,更觉莫名酸楚,为了做她要做的事情,说不得真的要将薛凛在望京的暗手全都用起来呢,他多年的用心和布置,若被她一朝毁了,可如何是好啊? 明漪默了默,将那手令收好,转头出了作为产室的偏殿,按着薛凛交代她的法子留下一道暗令,再返回时,产室外气氛已是为之一变——沈宝林生了,母子平安。太子的长子,皇家的长孙,出世了。 “恭喜!”人前,明漪对着安嫤微微一笑。 安嫤满腹复杂,却还是在满殿的目光中,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多谢!” “既是孩子已平安降世,我便先回去了。”明漪道,手上却是一紧,被安嫤紧紧抓住,她双眼更是紧紧盯着她,“你还要回去?” “自然要回去,长公主殿下还在呢!”明漪微微笑着拍了拍安嫤的手。 “姑母……”安嫤眼中乍起泪雾,偏偏众目睽睽之下,很多话又不能说。 “放心!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她自然得回去,还不到时候呢,她得回去让有些人安心。她手下微动,将手从安嫤手中抽出,便是笑着转过了身,迈步而去。 安嫤看着她的背影,泪雾乍起,视线一瞬模糊,她掐紧掌心,咬了咬牙根,逼退了眼里的泪,待司棋上来问她事情时,她已是神色如常。 淑苑中,此时已是消停,褚家三人与魏玄知聚在花厅之中,气氛有些微妙。 “看这事闹得……还要劳累相爷专程跑一趟来压场子,叔毓真是汗颜!”魏玄知默了片刻,终于是扯着嘴角开了口,语气尚算平和。 “今日之事的始末老夫已听明白了,只是三公子怕是得给老夫一个说法?”褚之裕半垂着眼睛,神色云山雾罩般,喜怒难辨。 “说起来,这事儿也是误会……早前我已给过越秦兄备选的建议,他当时便严词拒绝了,回去后,怕也未曾与相爷说起?我也是没了法子,眼下,孩子都已送进宫去了,木已成舟,咱们倒不如想想接下来的事。其实褚相不如好好想想,由太子妃来做这孩子的母亲,不是更名正言顺,也于我们的大事更加便利吗?”魏玄知笑着,脸上看不出多少歉意。 褚之裕皱起眉,还不及言语,褚燕汐已是梗着脖子红着眼道,“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的孩子,凭什么送给安嫤?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凭什么抢我的儿子?” “褚大姑娘慎言!你还未入东宫,什么时候生过孩子?那孩子分明就是沈宝林所出,记在太子妃名下便为嫡长,也是应当应分,这可是太子一早便留下的手谕上写的明明白白的。”魏玄知冷声说罢,看向褚之裕时,神色稍缓,“褚相啊,咱们一早不知太子留有手谕,若是果真将孩子记在褚大姑娘名下,一来褚大姑娘还未入宫,难免牵强,日后说不得还要牵出多少麻烦。二来若是到那时,太子妃才将太子这道手谕拿出,怕是咱们不好收场啊!” 听了魏玄知说的这些话,褚燕汐又是委屈,又是伤心,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他对我就是这么不公平!这么多年了,他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是向着安嫤,可安嫤她凭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这话在此时此地说来,是真不合适,可褚燕汐好似已经顾不得了,说着,便是再忍不住了般,蹲下身去,抱住自己,将脸埋进双膝间,没有哭出声,却是双肩抖动起来。 褚晏泽看着泣不成声的妹妹,眼中满是不忍,上前一步,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褚之裕却是皱着眉看了一眼女儿,眼中没有半点儿温情,淡淡一瞥后即收回视线,看向魏玄知,“听了叔毓的话,老夫倒也觉得你将孩子交给太子妃来抚养也是仔细考虑过的……” 褚燕汐闻声,身形一震,褚晏泽更是惊抬双眸看向褚之裕,后者却根本未搭理他们,仍是直直看着魏玄知,魏玄知显然很是高兴,勾起唇角笑道,“还是褚相深明大义……” 褚之裕抬起手来阻止魏玄知继续往下说,“不过,你既有时间考虑得这般周到,怎的就没有时间来告知老夫一声?” 此话一出,厅内的气氛陡然沉寂,褚晏泽的面色微乎其微变了,瞥了一眼面上没什么变化的褚之裕,再看了一眼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下不来台的魏玄知,他的嘴角有些压不住地往上弯了弯。 魏玄知就很尴尬了,半晌,才扯着嘴角僵笑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褚相海涵!” “如今已经这样了,老夫若是不海涵,与你撕破了脸皮也不是不可以,叔毓贤侄莫要忘了,老夫手中不是只有一个于晋。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小算盘,可这小算盘也莫要打得太过,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悔不当初啊!” 第254章 是不是她 这话里存着狠狠的敲打,魏玄知本就不是个能忍的性子,骨子里又是做过帝王的人,脸色登时便很不好看了。 褚之裕恍若不见,声音稍缓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老夫不想与你计较。若非将你当成了晚辈,老夫也不会与你说这些,但愿叔毓不会觉得老夫多事,也要将这些话听进去才好啊!” “相爷说的是。”魏玄知到底是强扯着嘴角道了一句。 褚之裕才似满意了一般,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便最好了。还有一事,老夫来的一路上一直在琢磨,究竟是谁告诉越秦,汐儿被叔毓你带来了此处?说实在的,你这处私宅,老夫也是头一回来呢!” 魏玄知蹙了蹙眉,与褚之裕一道看向褚晏泽。 褚晏泽眉心微蹙,“我这几日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湘南王府别院的动静,今早刚好就有人来报说,一辆马车到了湘南王府门口,赶车的人只是叫了门房,就走了,门房见了马车里的人,便立即派人去找了叔毓兄。只他回来之后,便直接将马车赶走了。我的人觉得不对,便暗中跟着,亲眼见着他们将汐儿从马车上带下来,送进了这淑苑,这才赶忙回来报给我。我觉得不妙,才带了人来要人。” “不对啊!马车是直接赶进淑苑里来的,就算你的人跟得巧妙,没被我发现,也不可能亲眼见到褚大姑娘被带下马车。”魏玄知狐疑地看向褚晏泽。 后者面色骤然变了,扬声叫了亲信的名字,那亲信进来,他便是寒声道,“去将年富找来,快!” 那亲信领命去了,褚之裕淡淡瞥过褚晏泽铁青的脸色,幽幽道,“这人眼下怕是不会乖乖等你去找。还有,你从知道你妹妹在淑苑,带了人来要人,是过了多久?怎的,叔毓的人去长公主府接了傅明漪过来,将那孩子带进了宫,你才过来?咱们府上离着此处,可比长公主府近了不少?” “我们来的路上,见一群打手拦着,不允我们过去……我以为是叔毓派的人,所以……”褚晏泽说到此处,也觉得不妥,脸色刷地又变了,青白交错,一时精彩至极。 “难怪越秦兄一来便是气势汹汹,一句话都不说,直接打上门来,原来,竟已是以为与我的人打过一遭了?”魏玄知恍然,心头微微一动,他看向褚之裕,“相爷难道是疑心傅明漪吗?” 听得这个名字,褚晏泽双眸微颤,惊抬看向褚之裕。 后者目光疏冷地一瞥他,淡淡点头道,“太巧了,不是吗?” “相爷会不会太看得起她了,一介小女子,还真能布局这般精妙,将你我都算计其中?”魏玄知犹有两分不信。 “老夫自是不敢小瞧了他,叔毓也是。若非是她,你又怎会不知会老夫,便将那孩子送进宫给安氏抚养?还有……你我两家又如何会是今日之局面?”褚之裕哼声道。 魏玄知蹙了蹙眉,垂下眼,眼底暗光飞掠。 “不管是不是她,如今已是有人在暗处与我们为敌了,咱们得警醒着点儿,可别再着了道了,更不能先从内里自己乱起来。”褚之裕沉声,目光意有所指般扫过魏玄知和褚晏泽两人,警告道。 魏玄知和褚晏泽对望一眼,没有说话,各自抿着唇角,转开了视线。 “若这云安郡主是这般人物倒还好了,日后她成了自己人,于我们,岂非如虎添翼?”魏玄知说着,一瞥褚晏泽,笑得有两分高台看戏的意思。 褚之裕瞥一眼褚晏泽,哼声道,“多个聪明的自己人,自然是如虎添翼。可若是多个聪明且善于伪装的敌人,那只怕就不是好事,而是天大的麻烦了。” “那……到底是不是她?”魏玄知问道。 “就要看她今日事成之后,还敢不敢回来了。”褚之裕眼儿半垂,遮蔽了眼底的神色,淡淡道。 “倘若她回来了呢?”魏玄知又问。 “若她回来了……要么是老夫错怪了她,要么……”褚之裕微顿,倏然撩起眼皮,露出眼底精光湛湛,“她所图更大!” 褚之裕话音刚落时,魏玄知的一个亲信脚步匆匆从外而来,近前行礼后道,“云安郡主从宫里回来了,眼下正在院外,求见公子。” 魏玄知与褚晏泽神色不一,却皆是转眸看向褚之裕,就连一直埋着头的褚燕汐也是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来,眼底隐隐有愤恨,唯独褚之裕,面上仍是一副云山雾罩,辨不出半点儿喜怒。 明漪款款进得厅来,厅内几人的目光各异,皆是往她看了来。 她恍若不知,上前朝着几人各自行了礼,才低眉垂眼道,“宫中沈宝林已平安生产,母子皆安,我特来将好消息报与三公子,却不想相爷一家都在,也是巧!” 话音落时,身边蓦然一阵风起,她脚跟一旋,利落地躲开了,看向推她不成,自己却险些栽倒在地,被察觉不对,赶过来阻拦的褚晏泽扶住的褚燕汐。 明漪挑起眉,带着三分不解两分愠怒道,“褚大姑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褚燕汐咬着牙,抬起猩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明漪,“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刻意将我劫了去,就是为了此时,为了将我的孩子送去给安嫤。傅明漪,你好狠的心,居然拆散我们骨肉!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居然这样帮着安嫤,助纣为虐!” 明漪轻轻哼笑,“褚大姑娘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在这厅里,大家都是知情人,我也就直说了,那孩子确实是你所生不错,可这孩子是怎么来的,褚大姑娘是忘了吗?如果忘了,我不介意提醒提醒你,说我好狠的心,拆散骨肉,褚大姑娘自己做的事儿倒是心安理得了?从一开始,你想保住自己的名声,便注定了这孩子不会是你的。既是如此,我给他找了个名正言顺,能给他嫡长之名的母亲有什么不好?我可不觉得自己在作恶,相反,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呢!最后,我自然是帮安嫤,我不帮她,难道还要帮你吗?凭什么?” 明漪一字一句都是锋芒毕露,半点儿不留情地直接怼到了褚燕汐脸上,直怼得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就是全无半点儿血色,她抖颤着手指指着明漪,半晌却只吐出一个字“你……”而后,她便是双眼一翻,险些厥了过去,好在她身旁的褚晏泽眼疾手快,连忙一把将她扶住。 “越秦,你妹妹刚刚生产完,身体还弱着,你先带她下去,好生休养!” 第255章 可信她? 褚之裕冷声道,说话时,目光冷锐,一直定定望在明漪面上。 后者却全然不觉一般,安之若素。 褚晏泽看了看褚之裕,又看了看明漪,目光最终落在倚在身上,面色惨白的褚燕汐脸上,终于是咬着牙道了一声“是”,而后扶着褚燕汐往花厅外去了。 褚之裕才哼了一声道,“云安郡主还真是牙尖嘴利啊!” 明漪朝着他轻轻一屈膝,“抱歉了,相爷,方才褚大姑娘说话也是不中听,我一时恼火,这才反唇相讥,倒是不小心忘了,那是令爱!我还比令爱小着些呢,到底年轻了……有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还请相爷见谅!”嘴上说着抱歉,可她脸上却没显出多少歉意。 “年轻人,还有记性不好的时候?”褚之裕语调淡淡道。 明漪却没半点儿不自在,笑呵呵答道,“我这记性就是时好时不好的,真控制不住。” 褚之裕哼了一声,没再多纠缠此事,“你做了这种种,千方百计将那孩子送给安氏,究竟是图的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讨好魏三公子,为了给我自己寻求一个靠山啊!这乱世之中,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如何?也是无奈啊!”明漪叹了一声,眉心轻蹙,一脸的“我真命苦”。 “所以,你便闹了这一出,就是为了引得我们褚、魏两家反目成仇,你好从中得利?”褚之裕半点儿没有因着她的“可怜”而动容,反倒挑眉反问道。 “什么意思?”明漪蹙眉,“我怎么听不懂相爷在说什么?是说我向三公子建言将孩子送给太子妃抚养?应该不至于……只是这点儿事儿,你们两家就要反目成仇了?哦……我知道了,相爷你这是故意诈我,挖坑给我跳呢?”明漪说到后来,已是一脸恍然。 褚之裕嗤笑一声,没再吭声。 “好了,今日之事,你辛苦了,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得长公主殿下也担心了,郡主还是先回长公主府去!”魏玄知笑着圆场,随意两句话就将这一茬揭了过去。 明漪瞥他一眼,也没有深究,“既然三公子都发话了,我自然是要听的。那……我便告辞了!”说罢,朝着魏玄知轻轻一福,站直身子时看了褚之裕一眼,勾起唇角微微笑过,这才转过身,施施然往外去了。 褚之裕看着她的背影,眉心紧皱,“她的意思是不是她,你可信?”一壁问着,一壁睐向魏玄知。 魏玄知不答反问,“相爷呢?相爷可信她?” 褚之裕没有说话,面目端凝。魏玄知斜斜一扯嘴角,笑得凉薄,“相爷别急着走,看来今夜你我得秉烛夜谈了。接下来……似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明漪从花厅内出来,抬眼便见到廊下正在拉扯的褚家兄妹二人。 看到她出来,褚燕汐恁是挣脱了褚晏泽的手,冲了过来。 明漪眉梢微挑,神色淡淡看向她,“怎么?褚大姑娘这是还想再动手?我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你若动手,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刚生产过,一会儿还起手来,你可别怪我!”明漪语气虽是平淡,可眼中锐光隐隐,没有人敢将她的话当成随意的糊弄。 褚燕汐今回倒是没有动手,一双红湿的眼睛看着明漪,半晌,才咬着牙问道,“太子……当真留了一纸手谕,要把我的孩子给安嫤?” “是!”明漪略作沉吟,还是坦言以告,“太子妃与我说过,太子之前便有这个打算,那纸手谕我未曾看过,但想来太子妃应该不会拿此事骗我!” 褚燕汐听着身形一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身后褚晏泽抢步上前,一手伸出,将她扶住。 明漪见她这模样,轻轻叹了一声,“说起来,褚大姑娘待太子殿下也是痴情一边,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只是这么多年的痴心错付,若我是褚大姑娘,无论如何都是要寻太子殿下当面问个清楚的。” 褚燕汐骤然一震,蓦地抬眼,怔怔看向明漪,“当面问清楚?” “你莫要听她胡说。她这是要利用你!”褚晏泽忙道,而后双眸含怒地瞪向明漪,“你休想拿我妹妹做刀!” “褚大公子不是女子,如何知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为了褚大姑娘好?她还不到二十岁,因着一腔错付的痴心,她已是蹉跎了半生,可她后半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过,若是不能做个彻底的了结,她永远都走不出来,那这后半生,难道也要就此虚度吗?”明漪沉声说罢,看向褚燕汐,“褚大姑娘,这是你的人生,你得自己想清楚了,做决定!” 褚燕汐恍若失了魂般,听得这话,不过双眸忽闪了一下,便是推开了褚晏泽的手,晃晃悠悠地转身走了。 褚晏泽看着她的背影,一脸担忧,直到看见褚燕汐的贴身侍婢迎了过来,将她往厢房掺去,他这才放下心,转头瞪向明漪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利用我妹妹帮你找到太子!” 明漪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搭理他,只是极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是脚跟一旋,欲走。 “你等等!”褚晏泽伸手过来,这回明漪不等他抓住,已是将手往身后一藏,同时疾步往边上退开两步,神情几近戒备地将褚晏泽看着。 后者愣了愣,尤其是对上她的眼神时,双瞳微缩,扑空的手屈握成拳,被他收回,负在了身后,而他面上,又是那副沉稳练达的君子之态,“我再劝郡主一回,莫要以为只有你聪明,将旁人都当成傻子。我父亲也好,魏玄知也罢,都不是蠢的,相反,他们也是惯常谋算人心的,而且,他们比你更心狠,也更不择手段。千万莫要以为自己是玩儿鹰的,最后反倒被鹰啄了眼。” “我自不是相爷与魏三公子的对手,也从不敢妄自尊大,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谁更胜一筹,褚大公子想过吗?或许……他们终有一决高下的时候呢?”明漪淡淡一挑眉,对上褚晏泽陡利的眼神,她又轻轻漾开笑来,“抱歉,我又说让褚大公子不爱听的话了,我这张嘴自来就不会讨巧,还是莫要再继续碍褚大公子的眼和耳了,告辞!”明漪说罢,屈膝朝着褚晏泽一福,便是迈开步子而去。 褚晏泽在她身后,目送她良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眼界中,他仍在原地驻足,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开来。 明漪回了长公主府,将皇家得了长孙的消息告诉了长公主,这样的好事儿,长公主听罢,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喜色,良久,沉沉叹了一声,竟是起身往佛堂去了。这佛堂,明漪都不知道是何时收拾出来的,但若是在佛前能让长公主静心安心,也未尝不可。 第256章 传国玉玺 长公主府中上上下下的眼睛便只看见明漪自宫中回来后,便很是安分,终日都只陪在长公主身边,没有说多余的话,更未做多余的事。 一场冷雨后,望京城更冷了,长公主府中一派清寂,可明漪与长公主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在从宫里回来的第三日,魏玄知出乎意料地登了门,这全然不在明漪的预期之内,她本以为,他此时应该很忙才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抽空来见她? 明漪去往花厅的一路上,思绪翻转,就未曾停过。心弦却悄悄紧绷起,待得到了花厅,见魏玄知皱着眉,面上不耐,心中更多了两分疑虑,她屈膝福身,“三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 “自然是有要事要请你帮忙。当然,若是长公主能帮忙那便最好了。”魏玄知已是疾声道,看上去,当真急不可耐的模样。 “三公子说的是什么事儿?”居然还能牵扯到长公主?明漪心中疑虑更深了两分。 魏玄知眉心深攒,抬起手挥了挥,厅内的其他人皆是退了出去,转瞬,整个花厅内只剩了他们两人,魏玄知还上前一步,与她挨近了些,这才压低嗓音道,“事情已经就绪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御书房里那枚传国玉玺是假的。” “假的?”明漪骤抬双眸,眼中尽是惊色。 魏玄知忙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对着她连“嘘”了两声,“你小点儿声,是生怕旁人听不见吗?” 明漪连忙听话地敛了声息,面上却仍是藏不住的惊色,却到底压低了嗓音才问道,“这事儿……我能帮什么?” “我已是让人好好盘问过了,传国玉玺一直藏在暗格之中,莫说御书房上上下下,就是整个大周,怕也只有那位和他身边的徐内侍知道,这东西,必然是被他们藏起来了。可眼下,我该使的手段都使了,他们就是不肯说,我没了法子,你看,能不能请长公主去劝上一劝?再怎么说,这往后的皇位也是传给他的亲孙子,他有什么舍不得的?”魏玄知皱着眉,脸上的不耐烦更甚了两分,一副施恩的口吻。 明漪听到他说该使的手段都使过了时,已是心弦一颤,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掐在一处,这才勉强端住了脸上的神色,却是抿住唇角道,“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了,长公主的脾气三公子不是不知道,看着和软,实则亦是傲气刚烈,她绝对不可能去劝陛下拿出传国玉玺的,三公子还是另寻他法!” 魏玄知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希望渺茫,可不过还是心存侥幸。唉!罢了,既是如此,你便替长公主跑一趟,我听说,那位也很是喜欢你,你说的话,在他那儿也是好使的,若是能将这传国玉玺套出来,便记你大大的一功,来日给你个食邑几百的实封也是可以的。” “我?”明漪眼神微颤,倒不是听到那食邑几百的实封心动,而是……她抬眼看向魏玄知,他这是让她进宫去见崇宁帝的意思? “是啊!难不成,你也不愿帮?”魏玄知看向她的目光已透出几分锐利。 “我不是不愿帮,只是传国玉玺这样的东西,我在陛下面前只怕是没有那个分量,届时帮不上三公子,还要让你失望,岂不罪过?”明漪敛下眸子,面上尽是踌躇。 魏玄知深看她两眼,“你原来是担心这个?”明漪眉心轻蹙,“难道不该担心吗?” “好!你放心,只要你去了,尽力劝了,劝不成我也不怪你,这样可好?”魏玄知很是爽快地道。 明漪大大舒了一口气,“这便好了。我自也是想为三公子分忧的,只这事情毕竟不小,我到底有些担心,不过有了三公子这句话,我总算可以安心了。没想到,三公子居然还挺为属下着想的。” 明漪笑眯眯一句话,听似真心,却是让魏玄知怔了怔,继而哼声道,“就这个也算为属下着想?看来……我早前在你眼中,很是没有人性啊!” 明漪笑眯眯没有应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啊! “你收拾一下,咱们就进宫!”魏玄知往她身上一扫,他来之前,她正随着长公主一道侍弄花草呢,身上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半旧衣裙,脂粉未施,身上脸上和手上都还有些泥渍,瞧着比那些粗使的仆妇还邋遢些,看得魏三公子很是不适地皱了皱眉。 “三公子稍待。”明漪扫了一下周身,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出了花厅,回去后只与长公主言明出去一趟,却并未说去哪儿,更未说去见谁,去做什么,很快换了身衣裙,便是去与魏玄知汇合,一道出了长公主府,往宫城方向而去。 马车仍是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宫门后,又驰了老远,才在一处偏僻的宫院前停了下来。 自入宫门起,明漪便一直挑着车帘往外头看着,魏玄知骑马行在外也未曾阻止,明漪便看得更是心安理得了,如今,下了马车,便是直接问道,“三公子还真是有心了,居然选了这么偏僻的一处地方,这是何处?说起来,我也进过几回宫,倒好似从未来过这附近。” 明漪一壁说着,目光一壁自然地四处望着,偏僻荒芜,果真是荒废了的西路,这在先帝时曾是冷宫,犯了忌讳的妃嫔和宫女多会被贬到这里,孤魂野鬼无数。只是崇宁帝的后宫本就冷清,他又独独钟情于顾皇后,莫说这冷宫,就是后宫那些宫殿亦是空置了大半,加上崇宁帝性情谦和,甚少会罚没宫人,也难怪这西路渐渐便废弃了。 如今这个时辰,冷风萧瑟中,半人高的枯草随风摆动,隐约传来的鸟叫声衬着这斑驳的重重宫墙,很有两分凄清瘆人的味道。 可明漪逡巡间已看出这里看似冷清,实则防守严密,崇宁帝在这儿,若防守不严密那才奇怪呢! 魏玄知没有应声,直接迈步向前,又走过一片杂草地,才到了一处被金吾卫团团围住的宫院,瞧见他来,守门的金吾卫忙将宫门上的铁将军打开,将他们迎了进去。 明漪仍是自然大方地四处看着,魏玄知不知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连个警告的眼神都没有,放任明漪继续看着。 一直到了宫殿前,一路行来,这玉浮宫虽是被打扫过一番,可这里废弃多年,到处都是斑驳痕迹,刚到殿门前,明漪便已嗅到一股浓重的霉味,裹挟着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 第257章 好事 明漪的心房在方寸间急骤地跃动了两下,到了! 随着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魏玄知亦是识趣地停在了门外,“那位若是见着我,怕是会大动肝火,连你一并赶出来,我还是不进去了,你一个人去,尽力劝就是了。” 明漪敛下眸子,欠身道一声“是”,便是转身往殿内走,转过身时,她面上笑容已尽数敛起,眼底却有犀利的锐光点点释出,魏玄知今日还真是好说话又识趣体贴呢,反常得都不像他了。 殿内冷清得厉害,草草收拾出来的,看不出半点儿精致,自然也谈不上舒服。越往里走,霉味和药味就更浓,明漪的眉也皱得越紧。 转过帘栊,她抬眼便见得卧榻上的人正撑起身子,但许是太虚弱了,撑到一半便往边上栽倒,她心口一紧,连忙抢步上前,同时,另一边正端着药碗过来的徐内侍也是喊了一声“哎哟,陛下”,便是放了药碗匆匆赶过来,两个人两双手,几乎是同时伸出,好歹是将人扶住了,只是几双眼睛相对,明漪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两人却很是惊讶。 “云安?” “郡主?” 明漪收回手,站直身子,退了一步,朝着崇宁帝屈膝一福,“云安见过陛下,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陛下龙体,还望陛下恕罪!” 崇宁帝叹了一声,摆摆手道,“先起身!” 明漪直起身来,抬眼看向崇宁帝,鼻头却是蓦然一酸。崇宁帝似乎在这短短的时日间,便迅速衰老了去,瘦成了皮包骨头不说,脸色也青中带白,很是不好看,双眼深凹,两鬓斑白,嘴唇都是没有半点儿血色,才不过说了两个字,居然又是咳嗽了起来。 徐内侍连忙给他披上厚衣裳,又端来药碗,“陛下,快趁热喝了!” 明漪四处看着,只觉这殿中旷冷得厉害,在殿中找了半天,才发觉,不只没有火龙,连炭盆也没有一个。她皱着眉,回过头来,见崇宁帝已经闷头将一碗药都喝尽了,没有一颗蜜饯,而他这回,也没有叫一声苦。明漪一瞬间只觉五味杂陈,眼里骤然红湿。 崇宁帝喝完药,将空药碗递回给徐内侍,抬头便撞见明漪红湿的一双眼,默了默,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明漪张了张口,却是喉咙紧滞,千头万绪,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崇宁帝双眸已是转为幽沉,“是魏玄知让你来的?为了传国玉玺?” 没想到,崇宁帝却是一猜一个准,明漪其实问心无愧,走进这里,见到崇宁帝之前,她其实都是如此,可是这一刻,她才觉得心中难受,旁人如何看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可她不想,在皇舅舅心里,她也是一个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 “我现在住在长公主府,阿娇走了,殿下留了下来,我也留了下来,便索性去与殿下作伴儿了。”心中种种思绪纠缠成一团乱麻,明漪过了半晌,才哑着声道。 崇宁帝却是听得神色微怔,片刻,抬起眼看向明漪,“多谢!荣阳……朕这个妹妹啊,自幼便是这么个性子,执拗,却偏偏担不起大事儿,你若非担心她,又何必回来?阿娇倒是不枉与你相交一场!可是,你落在他们手中,薛容与岂不是要投鼠忌器?” 崇宁帝说完这句,却听明漪半晌没有反应,抬眼见明漪神色怔忪,双眸却是转黯,似敛着难言的痛,他心头一缩,皱起眉来,“薛容与出什么事了?” 明漪摇了摇头,声音微哽,“我不知道。自从望京城门紧闭,我便断了安西的消息,虽然如今城门重新开了,也……也是没有。”短短几句话,明漪说得艰涩,深吸一口气,才道出最难的一句,“不过……魏玄知那头得到消息说,他中了毒,生死未知……眼下,眼下……”她轻轻摇了摇头,摇散了眼底破碎的光,“我也不知道。” 崇宁帝听着这些话,眉心紧皱,不只为明漪心疼,也为眼下的处境,可想说的话,在落在明漪身后时,到底都尽数堵在了喉咙口,此时这空旷的殿内好似只有他们三人,却早已不是肆意说话的地方。 “所以,你今日才不得不来这一趟?”崇宁帝恍然了,“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怎么说,这传国玉玺朕是不可能交给窃国之人的,你大可不必多费唇舌!只是这样一来,你回去,怕是不好交差,他可会为难你?” 明漪摇了摇头,“陛下放心!我今日来之前也是与魏三公子说的了,要陛下拿出传国玉玺,我的分量还远远不够,魏三公子也说了,只让我试着劝劝,若是不成,也不会怪我。” 崇宁帝神色微松,却是叹了一声,“既是如此,你又何苦白来这一遭?” “我……长公主一直惦记着陛下,我能来看看陛下也是好的,何况……”明漪略顿,靠近了两步,才又道,“我有些好消息要带给陛下,陛下听了说不得心情能好些。” 崇宁帝听着眼底果然多了两抹亮光,“什么好消息?” “褚大姑娘已经平安生产,咱们大周的皇长孙已是平安降生了,恭喜陛下!”明漪露出笑容,轻声道。 “哎呀,这可真是大喜事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边上徐内侍已是先反应过来,连忙迭声道,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眼中已是含了泪。 崇宁帝一愕,下一瞬果然惊喜得笑了开来,“好!好!果然是个好消息!”只是不过片刻,他的笑容便又缓缓在唇畔消逸,明漪其实明白他心里的复杂,他自然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可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或许褚家也不会这样义无反顾,站在湘南王一边。 可是明漪经过前生,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湘南王一样反了,褚家也一样倒戈相向,“不管怎么说,太子后继有人,陛下做了祖父,这可都是天大的好事。” 崇宁帝点了点头,脸上却仍是忧虑重重,“自是好事,只是这孩子,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朕这祖父……对不住他啊!” 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嘴角翕张,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抿了抿唇,又道,“还有,我向魏三公子建言,将孩子送给了太子妃抚养……阿嫤她也同意了,眼下孩子就记在她名下,由她养着……”崇宁帝显然没有想到这个,蓦地抬眼看向她,明漪却忙道,“这都是我的主意,陛下千万莫要怪罪太子妃!” 第258章 手心字 崇宁帝轻笑了一声,“朕知道,其实太子之前就是这个想法,他自来不喜欢褚家那丫头,否则当初朕本就是中意那丫头为太子妃的,他一贯孝顺,甚少违逆朕,可为了这个,却是与朕杠上了,恁是不肯让步,甚至在朕的紫宸殿跪了整整一夜,膝盖都快废了也不肯起。朕知道,他是真喜欢安嫤,想想,那丫头也没什么不好,他既难得喜欢,那便顺了他的心意……” 明漪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她那谦和温顺的太子表哥,竟然为了娶安嫤做到了这般地步。不过……皇舅舅到底是对褚家有多深的歉疚,不只对他们优容至此,甚至还动过要让褚燕汐当太子妃的念头? “后来,因为褚家丫头算计他那事儿,害得他和安嫤闹了矛盾,他便更不喜欢她了。若非朕坚持,他只怕不会答应那丫头进东宫,后来,那丫头又有了身子,朕与褚家达成了共识,让那丫头生下孩子后,再进宫,给这孩子寻了个位卑的生母,来日褚家丫头进宫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将孩子记到她名下,由她亲自抚养,按理,其实真正亏待的,只有那孩子……”崇宁帝说到这儿时,叹了一声,“可朕知道,太子心里不乐意,他既不想褚家丫头进宫,亦不想由她来抚养那孩子,甚至是有那个孩子也非他所愿……只是这回,他虽然有这个想法,但大抵是怕朕知道了不同意,是以连朕也瞒着,可朕是他老子,哪儿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时,安嫤难产,伤了根本,太医便言说她往后再难孕育子嗣,他与安嫤伉俪情深,自会为安嫤母女二人考虑,褚家丫头的孩子若为男孩儿,那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嗯,阿嫤与我说,太子殿下给她留了一道手谕,写明了孩子由她抚养。”明漪没想到崇宁帝居然看得这么通透,连这都猜到了。 崇宁帝点了点头,没有半点儿意外,“这事儿若是搁之前,安嫤定是欣然同意的。可偏偏是现在,以她的性子,若非你对她晓以利害,她只怕未必会同意……” 明漪有些不好意思,“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其实这样也好,眼下这样的情况,气节什么用都没有,并不能帮我们更好地活下去,要感谢你,否则,她们母女说不得也没有活路。只是,往后,他们母子三个的路定然不好走,就是你……往后的路,也未必好走啊!”崇宁帝看着明漪,眼神里透出丝丝怜悯,还有无能为力的苦楚。 那苦好似也蔓延到了明漪喉中,她喉间滚了滚,想说没关系,她不是未曾吃过苦的,那种被人折辱到了泥地里还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前生早就尝过了,真正的生不如死,再差总差不过那时,她如今手上有了力量,心里没了畏惧,她能护着自己,甚至还能有余力护着旁人,可这些种种涌到喉咙口,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在崇宁帝面前,她不想假装坚强,一点儿也不想。 崇宁帝抬起手轻轻挥了挥,“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朕也说了不少,你回!”说着,他抬眼看向明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沉沉叹了一声,“今日过后,说不得没有再见的时候了,你自己保重!” “陛下放心,我会尽力护好长公主殿下,还有太子妃娘娘和两位小殿下的。”明漪知道崇宁帝未出口的话是什么,语调虽是轻快,语气却是坚定地道,说罢,她转过了身,还有一句话压在喉中,今日过后,他们自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 “你这丫头,先记着护好你自己!”崇宁帝在她身后道。 明漪已经走到内殿半掩的隔扇前,手已探到一半,听得崇宁帝这一句话,她停住脚步,默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一般,蓦地扭头冲了回来。 “怎么又回来了?”崇宁帝愕然,明漪却已一把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极快地写了一串字,顿了顿,又写了一串,待写完,也不等崇宁帝有什么反应,她已抽身,快步往殿外行去了。 崇宁帝怔怔抬眼看着她转眼不见了踪影,手仍然向上摊着,看着明漪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奇怪。 “陛下?”徐内侍走到他身边,压低嗓音轻唤,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可是刚才云安郡主写了什么?徐内侍方才没在很近前,只瞧见明漪的动作,至于她写了什么,他却是没有看清的。 明漪其实一共写了两句话,可那两句话都及不上她方才在他手心中写字这件事来得让崇宁帝惊疑,“你还记得吗?”他将手握成拳,语调幽幽道,话自是对着徐内侍说的,“阿娇自她父母和离后,性子就有些变了,看着性子与从前一般骄矜任性,可骨子里却很是敏感,朕心疼她,没有少将她带在身边,可她有什么还是爱藏在心里,后来,朕便教她,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那便写出来。说了好多次,这孩子有一回才拉了朕的手,在朕的手心里写了第一回她的心里话。问她为何要写在朕的手心,而不是纸上,她说,既然是她不想说的心里话,她便只想告诉皇舅舅,旁人谁也不能知道。她十二岁之前,都是这样,有什么秘密或是心里话,便会写在朕的手心,直到后来年岁渐长,许是有旁人说过这样不妥,她才慢慢改了这个习惯。可方才……” “陛下是想长宁郡主了?”徐内侍轻轻叹了一声。 “是啊!想她了!这丫头自幼金尊玉贵的长大,也没有吃过什么苦,早前那一回,朕已是心中过不去了,偏偏此时她一个人在外头,还不知在何处,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好睡好,安不安全……” “陛下放心!咱们郡主啊,自是吉人天相,否极泰来的。”徐内侍忙道。 “说起来,你还记得她出生那年,李挚在江湖上有个懂算命的朋友给她批的命吗?说她什么一体双生,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说了些什么,朕记不全了,可,却也是说这丫头命格不错,会遇难成祥的意思,朕当时是嗤之以鼻,朕的外甥女,命能不好吗?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光景?大厦将倾,朕尚且自身难保,遑论是她?如今啊,朕倒还都指着那些批命的话都是真的,至少能护佑她平安啊!” “会的,一定会的!”徐内侍忙迭声道。 崇宁帝叹了一声,是真的想李凤娇了! 第259章 刀悬颈上,随时可落 只是,方才那一瞬的感觉很奇怪,也不仅仅只是想阿娇而已,还有些别的,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在他手心里写字的人,就是阿娇。可是,那明明是云安啊!明明是两个人,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他真是病糊涂了!都只是巧合而已,只是云安写在他手心里的那些,太过机密,不能让旁人知晓,她才选了这么一个稳妥的法子,定是如此! 明漪全然不知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引得崇宁帝心生疑虑,她只是将方才那两件要紧的秘密告知崇宁帝后,心房急骤地跳着,掐了掐掌心才勉强端持了脸色,行到了外头。 “如何了?”听着动静,魏玄知便已是迫不及待问道。 明漪咬着唇,面有惭色地轻轻摇着头,“没能办成,让三公子失望了。” 魏玄知面上倒也没有多少意外,“既然如此……就这样!你,送云安郡主回长公主府去!”随意点了一个侍卫吩咐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明漪淡淡道,“辛苦了!” “没有帮上忙,不敢担三公子这声辛苦!”明漪屈膝福了福,便是随在那个侍卫身后走了。 待得上了马车,帘布垂下,遮掩了外头的视线时,明漪的脸色骤然冷下,下一瞬,她便是闭上了眼睛,一副倦极了,似在假寐的模样,实则,已是将自宫门到这里一路所见在脑中复盘了一回,再一回。 夜已深了,整个长公主府似都在这万籁俱寂中沉睡了过去。 这些时日,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明漪,都很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一直很是安分。是以,守在这里的金吾卫都很是放心,夜里虽也安排了值守,可天色渐冷,长公主府的人甚是识相,给他们备了暖和的卧房,酒菜也都一应俱全,谁又愿意去吹冷风呢?一把铁将军将长公主那处院子锁了,值守的人便安心回了卧房,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这个时辰,估摸着早就酒足饭饱,睡过去了。 明漪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启,她穿一身暗色的深衣,步履轻悄得恍若一只猫,穿过回廊,直直到了正房前。 正房内亦是没有点灯,可她刚走到门边,房门就是被人从里拉开,可见里头的人一早便知道她要过来,早就候着了。 明漪一刻不停,闪身而入,哪怕在暗夜之中,行路亦是如履平地,轻车熟路地直直走进长公主的内室,仍是没有灯烛,从窗外映进的微弱光亮中,只能隐约瞧见长公主只着寝衣,却并未安寝,而是坐于榻上,明漪屈膝福礼,她便已轻声道,“快去!小心着些!” 明漪没与她多推脱,知道即便让她休息她也睡不着,倒还不如让她守着安心,她快去快回,长公主才能安心歇息,再说了,长公主身子弱,时不时的头疼脑热,白日里睡也是常有的事儿,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明漪点了点头,便是轻悄走过去,到了长公主床帐之后,揭开墙壁上的一幅画,拉住下面暗格里的扣环轻轻一拉,那墙壁便是洞开了一方门洞,堪堪只容一人进入。明漪半点儿犹豫没有,很是熟稔地走了进去,墙壁又是无声阖上,玉嬷嬷上前将画重新挂好,一切如初,看不出半点儿异样。 那门洞后是一条细长的甬道,却亮着灯烛,明漪轻车熟路往前走,到一处看似光滑的墙壁时,抬手轻敲了几下,几短几长,只听微不可闻的一声“喀啦”声后,面前的墙壁无声洞开,与方才长公主房内的墙壁一般,露出一方只堪一人过的门洞,明漪闪身入内,里头灯火通明,守在那门洞边上和屋内的人皆是朝着她拱手抱拳,齐声道,“夫人!” 明漪点了点头,脚步不停走过去,同时,将手中袖着的一卷画纸递过去道,“这是我综合这几日探得的宫中兵力部署和巡查所绘之图,你们抓紧时间,将地形还有各处哨点、换防都记清楚!” 那画纸展了开来,简直是一幅精细的宫中地图,上头还用朱砂标出了所有的哨点和布防,甚至包括了换防的间隔与数量,有些是他们在宫中的暗手探得,送出来的消息,但最关键的几处,譬如东宫和玉浮宫,却是明漪亲自所探,最后还通宵达旦绘得此图。 此时在这儿的人,多是当初薛凛从军中挑出的精锐,不少都是薛凛的亲信,都隐约听说过夫人于斥候一道乃是天赋过人,后又被都督扔在斥候营狠狠训练过一番,不少本事都是都督亲自所授,可都只是听说而已,今日得见此图,方知传言非虚。 今日许宥亦是一身黑衣,不同那些埋首于图中的其他人,他反倒是皱着眉看向明漪,眉宇间掩藏不住的忧虑,“小嫂子,你莫怪我说话不中听,泼你冷水,此回魏玄知将你特意引进宫去,还让你那么轻易进了玉浮宫,实在是有些蹊跷,谨防有诈啊!” “我知道!”明漪面无异色点了点头,“传国玉玺虽然重要,但这样急不可耐将我带进宫,而且由着我四处去看,还很好说话,要说没有蹊跷,我都不信。一开始我就猜到了,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趟也不是白白去的。至少我确定了,玉浮宫应该是陷阱。” 明漪居然知道?许宥有些诧异,却也只是有一点,“小嫂子既然知道玉浮宫是陷阱,那咱们还要去?” “自然要去!魏玄知已是等不及了,最多两日,他便会行动,让陛下驾崩!然后,授命他摄政!”明漪双眸微沉,吐出的话每个字都是千钧之重,她却面不改色。 “可是,他没有传国玉玺!”许宥面色微变。 “所以,他将我引进了皇宫去,我若一动,他便会将传国玉玺丢失甚至陛下驾崩之事,都栽在我的头上,栽到安西军的头上,那么,他反倒成了拨乱反正的功臣!” 屋内众人听得这话都是面色骤变,面面相觑间都是欲言又止,许宥却没那么多顾忌,“小嫂子既然都知道,还要往底下栽?若是这顶帽子扣下来,那可就是谋逆大罪啊!” “小侯爷觉得没有这事儿,褚家和魏玄知就会放过安西军了?刀已悬在头上了,迟早会落下,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不是此罪,也会是它罪!除非,安西军可以归顺于他们,可……这可能吗?”明漪语调淡淡反问,目光从屋内众人身上一一掠过。 “自是不能!我们安西军怎可与逆贼为伍?” “是啊!绝不可能!” 第260章 猫有九命 屋内群情激愤,众人的反应全然在明漪预料之中,果真是什么样的将领,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兵,若是薛凛在,定会为他的将士们感到骄傲? 明漪微微笑着,眼神却是转瞬黯然,“有你等忠心为国的将士,乃我大周之幸,安西军不愧为大周柱石。”明漪这几句夸赞,真心实意。 屋内众人可感的热血沸腾,但毕竟是薛凛带的兵,面上仍是一片沉肃,许宥看着明漪,眼底隐忧恍若实质。 明漪叹了一声,绕到他们已经铺上她带来的那张宫中地形图的长案边上,“魏玄知给我们使了一招阳谋,可咱们为了陛下,却不得不应,明知山有虎也偏要向虎山行。只是他想将什么罪名都往咱们头上按,也是不成,至少,咱们得将陛下平安救出,只要陛下在,那么咱们就有翻盘的机会。” “玉浮宫是个陷阱,只是玉浮宫却必然会留出大量的兵力来瓮中捉鳖,可如今宫中至少表面还是太平,京畿大营的人马虽有部分进了望京,却只能留守各大城门,不能直入宫城。宫中他们能用的只有金吾卫,虽然于晋是金吾卫统领,但金吾卫并非铁板一块儿,这样要掩人耳目的事他们只会用他们的亲信,是以,能真正用到的人马并不多。” 听她说到此处,许宥已是亮了双眸,闻弦知雅道,“所以,小嫂子的意思是,玉浮宫虽是陷阱,但陛下并不会离玉浮宫太远。” “是!他们也不敢让他离得太远。所以,我去时便注意到了,这里!”明漪抬手点到图中某一处,正是玉浮宫的东侧后方,亦是一处废弃的荒殿,名唤云光殿,比玉浮宫要小了许多。“那些人,应该都是得了吩咐的,无论我看哪里,怎么看,他们都不在乎,因为,届时玉浮宫的布置必然与我所看时不同,可唯独这里……我目光一过去,有些人脸上的表情便自然而然地紧张了,虽然他们很是努力地不想露出异样,但越是努力,越是露出了些许端倪。” “若是他们在你走后将陛下挪到云光殿,有玉浮宫在前,既能让你疏忽,要回援也是容易,倒确实极有可能。”许宥思索着,又是“刷”地一声展开了手中折扇。 “咱们的地道出口就在玉浮宫后墙,离云光殿本就不远,早知就在云光殿,咱们再多挖点儿距离,倒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陛下带出来。”陆昭将褚燕汐的事情了结之后,便与许宥等人汇合,此时亦在,开口时,藏不住的扼腕。 “届时,咱们佯攻玉浮宫,将人牵制住,倒是也可以赢得时间,将陛下带出宫。”许宥的折扇合起,在地图上几处点了点,在场的都是经过不少血战的,自然都明白他的意思,悉数点头,表示可行,又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到时该使什么战术,战力又如何部署。 “诸位……”明漪在边上听着,神色却是踌躇,到得这会儿,终于是打定主意般,扬声道。 本来正在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诸人皆是停下,纷纷转头往明漪看来。 明漪正了神色,沉声道,“诸位本是都督派来,护卫我的安全。可今日,却要因我之令,卷入这样的生死大局之中,虽为大义,可终是因我之故,我欠诸位一声郑重的道谢!”明漪说着,已是蹲身敛衽,朝着众人深深一福。 包括许宥在内,这些人都吓了一跳,慌忙避让,“夫人不必如此!” “夫人折煞我等了!” “我可受不得夫人这般大礼!” “小嫂子,你救陛下,是为救家国,为救百姓,我等都是心甘情愿效命,断然当不得你这般大礼。”许宥难得正色道。 明漪心中却仍有几分虚,救崇宁帝,她当然是为家国大义,可也有自己的私心,何况……“我知诸位大义,可我方才所说,虽有七八分的把握,却仍要冒极大的风险,若我判断失误,那于诸位便是灭顶之灾。即便我猜的都准,亦是免不了一场恶战,诸位虽英勇,却皆是血肉之躯,你们都是我带出安西的,我自也该将你们一个不落,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可是……刀剑无眼,我在这里,只能请诸位,千万保重!这一礼,诸位当受,自也受得起,无需让!”明漪言罢,便又是朝着众人抱拳一揖,这回,行的乃是军中之礼。 众人因明漪这一番话而热血沸腾,心中怔愕,待得她行礼之时,便都没有再避让,生生受着,只是略有些不自在罢了。 “如此,便要有劳诸位了,待得尘埃落定,我定为诸位请功,壮我安西军威!今日无酒,便等到庆功之日,我定与诸位,不醉不归!”说罢,又是一抱拳。 屋中将士已是热血沸腾,纷纷激昂示忠心,斗志昂扬。 许宥摇着折扇,笑道,“小嫂子这鼓舞士气莫不是也是跟着老薛学的?一脉相承啊!”话落,他才骤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笑容一敛,却已是晚了,明漪已是看了过来,面上笑容全无,眼神微黯。 “安西那头,可有他的消息?” 许宥脸色已是僵住,听得这话眼中种种复杂浮光掠影般闪过,他却还是不得不让她失望,摇了摇头道,“没有!” 明漪眼里本就不太灿耀的光瞬时湮灭。 许宥有些不忍,又忙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老薛那个人可是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多少次他都命悬一线了,可阎罗王就是不敢收他啊,我们都说他是猫,有九条命!这回也是一样的,没有消息,说不得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明漪扯了扯嘴角,没有搭话,九条命也终有耗尽的一日,薛凛中毒,背后必然少不了魏玄知的推手,他既知薛凛是他前生的克星,又怎么可能还让他活着?用的毒必然也是不简单,都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亦有可能是安西那头,全力捂住了消息,那这消息,究竟是好还是坏?明漪不敢去想。 可魏玄知必然是想过无数回,也这么信了,是以,他已是迫不及待,再无顾忌地开始动作了。 胸口仍钝钝痛着,她不能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了,明漪深吸一口气,问起别的,“我让你们查的弦歌下落呢?可有消息?” 说起这个,许宥脸色也有些不好,摇了摇头道,“没有!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你说,会不会是魏玄知觉得弦歌已然无用,所以直接将她……根本未曾带回望京呢?” 明漪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魏玄知既然知道弦歌对薛凛有牵制之用,在确定薛凛真的没有威胁之前,他绝对不会轻易舍弃。” 第261章 保护伞 “那……”许宥眉心皱起。 “眼下也暂且顾不上她,只但愿她尚平安!”明漪叹了一声,道。 她本是想能替薛凛将弦歌救出,也算了结了他的一桩心病。弦歌被掳走后,薛凛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以明漪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会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弦歌,在他对薛柏的愧疚上再多添一笔。若她能将弦歌救出,想必也是他心之所愿,能让他心中负罪少上两分,偏偏……却是这么个结果。 许宥点了点头,“也好!”他们目前确实也顾不上弦歌了,“还有太子那头呢?现在也没有消息。” 明漪双瞳一黯,摇了摇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崇宁帝的踪迹还比傅睿煊好探查一些,“我只是在想,这些时日,咱们宫里的人几乎已将偌大的皇宫翻了个遍,可却还是没有太子的踪迹,除非,太子根本已不在宫中。可当日宫变来得突然,褚家与魏玄知都反复进出过宫禁,若将太子带出也不是不可能,可带去了何处,却是无人知晓。我本已从褚燕汐那儿着手,希望能借由她找到太子,可这么多日过去了,也没有太子的消息,这步棋,被褚晏泽看破,怕已是废了。可眼下,陛下那里已是危在旦夕,再拖不得了,只盼着能顺利将陛下救出,太子……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许宥本来还有些惊疑不定,对上她的眼,才蓦地恍然。是了,若他们平安救出陛下,那么魏玄知为求稳妥,反倒会留下太子,太子妃与两个小殿下都在魏玄知手中,不怕太子不就范。短时间内,太子不会有危险,反倒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再将太子藏起来。 许宥悄悄朝着明漪竖起了大拇指,“小嫂子真是让人叹服!” 明漪却没有因他的夸赞有半点儿欢喜,眉心始终深蹙着,“是以,咱们要全力营救陛下,此役关乎重大!” 许宥脸色一肃,“我省得,小嫂子放心!” 明漪点了点头,抬起眼看着屋内闪烁的烛火,“不过太子那头……即便暂且找不到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先给他寻把保护伞!” 天色还未亮,长公主府内却是闹开了锅,长公主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吵嚷着让人去请大夫,动静很是大,将阖府上下守着的金吾卫都给惊动了。 于晋这几日不在这里守着,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关键的时候,魏玄知自是让他到宫中布置去了。 来的那人也姓于,正是于晋的亲戚,看服制,应该是个小旗,这个时候被吵醒,他脸色很有些难看,到得院门劈头盖脸便是问道,“吵什么吵?” “殿下今日做了噩梦魇着了,有些不好,还要劳烦军爷去请太医来给殿下好好看看!”玉嬷嬷上前一步,满面忧心道,一边说着,已是一边递上了一沓厚厚的银票。 那姓于的小旗眼睛一瞥,不客气地将那沓银票都收了过去,一边掖进怀里,一边不耐烦地哼道,“只是做个噩梦而已就要请大夫,这些皇亲国戚还真是日子太好过了,金贵啊!不过,这太医怕是请不来了,就去请个大夫来瞧瞧,上头可是交代过的,不能怠慢了长公主殿下!”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玉嬷嬷没有半点儿不高兴,反倒迭声道谢,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那于小旗心里很是受用,心想这些从前在皇亲国戚身边得用的,哪个不是鼻孔长在头顶上,如今不还是要对着他们点头哈腰吗? 轻轻哼一声,他背过身正要走,就听着身后有个丫鬟着急忙慌奔了过来,口中疾声喊道,“玉嬷嬷,您老快些回去看看!咱们殿下又哭闹起来了,说是先皇后既托梦给她,定是在底下还操心着太子殿下呢,说不得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好,她今日定要进宫去看看太子殿下是不是安康无忧,否则,若今夜先皇后还到她梦中来哭,便是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不得安生了。” “你小声着些,莫再说了。”玉嬷嬷一边斥道,一边着急忙慌地走了。 那于小旗却是驻足在那儿,侧头看着玉嬷嬷和那丫鬟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走远,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迈步走了。 “怎么样?话都传到那于小旗耳中了吗?”玉嬷嬷回到房中,还不及行礼,便听得长公主促声问道。 “回殿下,老奴确定,那于小旗已是将玉香的话都听去了。”玉嬷嬷道。 “这就好!”长公主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明漪,“你好不容易让本宫帮一件事,本宫怎么也得办好才行。不过……你确定那于小旗会将话传到褚之裕耳中吗?” 明漪没有回话,笑望向玉嬷嬷,“其实今日这事儿只要能被任何一名金吾卫听到,迟早都会传到褚相爷耳中,不过来的是这位于小旗,那便更好了。这人还是玉嬷嬷对我说起的,他是于统领的远方侄子,最是贪财,褚家根深叶茂,平日里赏赐丰厚,他早就眼红许久了。这几日于晋宫里忙着抽不开身,将长公主府交由他来看管,好不容易咱们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哪儿会轻易放弃?这会儿应该已是马不停蹄往相府领赏去了。” “可是……就算这些话果真传进了褚之裕耳中,他能信吗?他那样的人,如何猜不出真假?真的会因为这个,就暂且护住阿煊吗?”长公主仍是忧心忡忡。 明漪眼神却是一片疏冷,“他不是自诩对先皇后深情吗?既是如此,太子殿下是先皇后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我只是提醒他罢了。” “也只能这样了,但愿他真还念着皇嫂,能对阿煊回护一二。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长公主沉沉叹了一声道。 “殿下!”明漪心头一动,伸手过去,将长公主的手握住,切切将她看着道,“一会儿我走之后,您切记定要听我之前的话,随我留下的人先离开,你放心,我定会带着陛下平安地与你汇合。” “你放心,既然皇兄要走,我也没有再留的必要,我都听你的。我和阿玉已是将东西都悄悄收拾好了,待你走后,我们也不会多留,届时,我们在安全之处等你们!” 听长公主这么说,明漪总算放下了大半的心,勾起唇角笑着点头道,“嗯!” “今日凶险,你可千万小心!”长公主亦是紧握住她的手,切切嘱托。 “殿下放心!”明漪心中暖融融,面上笑微微。 “你什么时候出发?”长公主又问。 “约定好了,入夜时分。” “那咱们还可以再说会儿话。” “嗯。” 第262章 走水了 正在这时,方才被玉嬷嬷留在门外望风的玉香却是脚步匆匆而入,脸上神色亦有些古怪道,“魏三公子派了人来,说要接郡主进宫!” 屋内几人都是面色骤然一变,长公主更是惊声道,“这个时候?”问罢,便是转头看向明漪,“这可怎么办?他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那这个时候你若是去了,会不会有危险?”一边迭声问着,一边脸上已尽是紧张与担忧。 明漪皱着眉,心念电转,片刻后,整整襟口站了起来,“我还得去!”他若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她若不去,反倒容易引起他怀疑。若是他察觉了,她就更得去了!可这些话,却是万万不能直接告诉长公主的!于是,她转头对着长公主笑道,“放心,殿下!没事儿的!他应该没有察觉什么,否则,哪儿会这样客气地来请我去呢!所以,我得去,我不去反倒引得他怀疑,坏了咱们的大事可怎么办?” “可是……”长公主虽觉她说的有些道理,却又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明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殿下别担心,虽是去宫里,可我不是孤立无援。宫中,我也有人手呢!” 长公主想想也是,神色稍缓。 明漪趁热打铁道,“殿下放心,我去收拾一下就进宫了,尽量快去快回!”说罢,她已是站直身子,脚尖朝外,待得回到她房中,门关上时,她脸上却已是一片肃冷,径自对身后人道,“你传讯给小侯爷,若是到了约定时辰,我还未从宫中出来,不必管我,按着先前商量好的行动,我自会想法子脱身。” 玉香自然是他们这边的人,明漪也是到了长公主府后,才与她联络上,才知道薛凛当真是一直在保护着长公主和李凤娇,他的人竟已深入到了两人身边。 玉香神色一凛,面上却仍是沉肃,应一声“是”,便是快快转身而去。 明漪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迈步进了内室,换了身衣裳出来,玉香也回来了,冲着她轻轻点了个头,两人便是一前一后出来,直到府门外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到了宫门未停,仍是长驱直入,只是这回并未入东宫,而是到了魏玄知在宫中暂居的雍华宫。 明漪皱了皱眉,好在被引着进的是外殿,殿内备了茶水点心,却很是安寂,魏玄知不在,为她引路的宫女说是他有事要忙,请她在此处稍待,他忙完便来。言罢,那宫女也退了下去,明漪抬起眼,与玉香无声对望后,又移开眼去。 不知魏玄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殿里的吃食明漪可是不敢碰,就连水都是,没有沾唇。 她们进宫时,日正当中,天色却在等待中一点点暗了下来,可魏玄知却仍是没有踪影。 “郡主……”玉香已经算是沉得住气的,此时神色间也是带出两分焦灼来,轻声唤道。 明漪微抿唇角,已是明白了,魏玄知果真就是故意将她拖在这里的。她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朝着玉香轻轻一点头。 玉香一双眼睛里登时亮起光来,脆声道了“是”,便是站起身来,大步朝着殿门方向而去。 殿门处守着两个金吾卫,大殿四周还有十来个,这还是能看见的,看不见的暗处不知还有多少人手。 那两个金吾卫见到走过来的玉香,很是不耐烦地皱着眉道,“方才就跟你说了,后殿有恭桶,要是想方便的话,去后殿就是了,反正公子走时交代了请郡主在这儿等着就请郡主在这儿等着,一步都不能离!” “是吗?”玉香勾起唇角一笑,抬手间,袖中现出一抹雪光,映亮那两位金吾卫双眼,他们惊觉往后退时,已是来不及,刀锋已逼近他们颈间,然而,在割裂他们皮肉之前,那刀锋骤然改为刀背,已是冲着他们后颈重重一砍,两人眼前一黑,几乎是不分先后地栽倒在地。 其他远些的金吾卫听得动静,纷纷赶了过来,玉香裙摆一荡,持着袖中双剑与那十几个金吾卫斗在了一处。 天色彻底暗下,已是掌灯时分。玉香没有下死手,以一己之力与那十几个金吾卫缠斗,没有落下风,她牢牢守在殿门口,没有一个金吾卫能从她的双剑下冲到殿中去,明漪看着外头的天色,眉心却是紧紧皱了起来。 这动静还远远不够,她耐着性子到此时,可不是当真只为了帮魏玄知拖住自己的。 明漪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目光落在一旁的灯架上。外头打得正酣,自是无人过来点灯,不过那灯架旁火折子却是现成的…… 明漪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了那灯架旁,将那灯架一推,架子骤然倾倒,那上头灯盏中的灯油皆是泼洒而出,溅了一地,明漪将火折子吹燃,往地上一掷,火碰着油,一刹那间便是猛地燃起,明漪眼看着那火窜过去,烧着了一处帷幔,她便是脚跟一旋,一边朝外疾走,一边扬着嗓惊声喊道,“走水了,救火啊!快救火啊!” 火光很快在整个大殿中窜起,殿外缠斗的双方一愣,下一瞬,玉香面色一变,抽身而退,手中双剑不再忍手,将两个近前之人刺倒,人便如风般卷进殿门。明漪正好从殿中冲出,玉香见她无恙,长出一口气。 明漪身后已是浓烟滚滚,她一把携住玉香的手,与她道一声“走”,玉香便是会意了,一手拉住她,一手挥舞着手中剑,带着她一路朝外。 火燃得快,整个雍华宫都被惊动了,宫女、内侍一边惊声叫嚷着一边被不知从何处涌进来的金吾卫吆喝着去打水灭火,明漪和玉香一边不紧不慢与追着她们的金吾卫拼杀,一边往殿外行去。 这头的火光和浓烟想必已是引来了不少人,越近宫门处,越能听见朝这处涌来的声浪,由远及近。 明漪一张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眼底却是幽幽亮着光,就是要这样的热闹,越热闹越好呢! 差不多了!明漪轻掐了一下玉香的手背,后者会意,握住她的手一紧,手中刀锋骤然一利,朝前急刺而去。与方才不紧不慢,恍若逗弄小狗一般的绵软不同,她的招式陡然凌厉起来,手起剑落,转瞬已砍出一条血路,带着明漪朝着前头的雍华宫门而去。 就在要冲出去时,她神色一变,拉着明漪向后急退,身后,那些刚刚被她逼退的金吾卫涌了上来,截断了她们的后路,玉香一展臂,将明漪掩在了身后,手中双剑滴着红,血的腥味混合着身后呛人的浓烟,在鼻端蔓延…… 第263章 可你是傅明漪啊 明漪端凝着神色,冷然看着从雍华宫门外涌进的大批金吾卫,团团将她们二人围在中间,一身紫袍的魏玄知大步而入,一张比女子还要姣美的脸被火光映得亮堂,斜斜扯着嘴角的笑,却透着几分难言的邪魅。 “魏三公子这般大的阵仗对付我一个小小女子,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明漪勾起唇角,笑微微道。 魏玄知站定在几步开外,轻轻哼了一声,“云安郡主不就是刻意想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吗?我还当你整个半日都乖乖待在这里,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或是你悬崖勒马,学乖了,没有想到……我以为拖住了你,你其实也在拖住我。这个时候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分散我的兵力,好让你的人在西路行事更容易?” “魏三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不明白?不是你请我进宫的吗?请了我来,又将我晾在一边,连我想要如厕都被你的人拦住不准,这分明是要将我困在此处,我不得已这才让侍女动手,正想去寻三公子问个清楚,三公子此时来了正好,我倒想问问三公子,究竟是何意?”明漪将眉心微微一颦,一脸的不解。 魏玄知却没那个耐心了,“你用不着故意在这儿拖延时间,事到如今,你我也用不着再做戏了。我虽一时走了眼,却更不敢小瞧了你。否则,你当这个时候,我为何在此处?这些人,本就是为了你准备的,只要有你在手,我不怕你的人不就范!”魏玄知说罢,笑着一挥手,他身后的金吾卫登时拥上前来,将明漪和玉香两人更是围得密不透风。 正在这时,却听得一声急报,一个金吾卫踉踉跄跄奔了过来,道,“公子……紫宸殿走水了!” 魏玄知脸色骤然一变,蓦地扭头看过来,正好撞见明漪一张笑脸,她笑盈盈看着魏玄知道,“哎呀!紫宸殿走水了呢,不是说陛下在紫宸殿养病了嘛,魏三公子既是奉了陛下之命,拱卫宫城,可是担着陛下安危,眼下陛下有难,魏三公子在这里围我一个小小女子,却置陛下安危于不顾,若是陛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天下文臣一人一口唾沫能不能淹死魏三公子我不知道,不过,魏三公子想要求的名正言顺,顺应民心,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明漪笑着,一双眼睛里却尽是冷意。 魏玄知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冷锐的杀气层层荡开,他却是倏然笑了开来,“没想到,我还是小瞧了你!” “谁让如今的魏三公子也开始爱惜羽毛了呢?若是你学前生那般,不管不顾,只是逆你者亡,杀尽天下人也无妨,倒也不必在意我的这步臭棋。”既是撕破了脸皮,明漪也腻了再做戏,冷下脸道。 魏玄知低低笑了两声,眼中光却冷锐无比,朝着左右侧目道,“你们带人去将紫宸殿的火灭了,记得,千万护好‘圣驾’!”他说这句话时,目光仍然牢牢锁在明漪身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压抑的怒火与杀气。 他那两个亲信应了声“是”,便是各自带着人退出了雍华宫,虽然那些金吾卫并未走完,可余下的人明显少了许多,明漪不由浅浅勾起了嘴角,只是那抹笑弧不等扩开,魏玄知的冷眼便已是扫了过来,“我是当真不明白,云安郡主究竟为何要为了大周皇室做到这一步,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若你是李凤娇也就罢了,可你,是傅明漪啊。” 明漪心口惊颤,撞上魏玄知深幽的双眸,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魏玄知看透了她。她掐住掌心,定住心神,笑道,“魏三公子真是太高看我了,我还真没有舍己为人的心思,不论如何,我可没有不顾自己的安危。” “是吗?”魏玄知勾起唇角,斜斜一笑,“云安郡主煞费苦心将人引去紫宸殿,可即便如此,郡主便觉得我会让你轻易逃脱了?” 明漪面上却并无半点儿惧色,“魏三公子留不住我。” “就凭你们两个?”魏玄知望向明漪和她身前的玉香,轻嗤道,眼中添了一抹不屑。 “不试试如何知道呢?”明漪仍是一脸平淡从容的笑。 魏玄知的嘴角却倏然抿起,“我却没那个时间再与你耗下去了。那头如何,郡主难道不想去看看?”他扬起手,朝着西面一指。 “当然想去,也一定会去。但我不会与魏三公子同行,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明漪笑着,眼底却有冷锐的光骤然凝聚,恍若利剑一般,锋芒直直迎上魏玄知。 “哦?”魏玄知意味不明的笑开,“我还就偏要与云安郡主同行呢。”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朝着身后一挥。 明漪笑容骤然一敛,以为他尚有兵力,他身后洞开的宫门后确实出来了几道人影,却也只有几道而已,只是那几个金吾卫身前押着一人,刀抵在那人颈上。明漪的眼睛被四下的黑烟熏得有些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楚那是何人。 有些时日没见,她清瘦了许多,殊色犹在,面上神色有些惶惶,目光撞上她时,愣了愣,腾上满眼的复杂。居然是她寻而不得的弦歌!魏玄知果真将她带到了望京,居然藏得这样好。 明漪心口微微一沉,面上却是嗤笑道,“魏三公子这是想要作甚?你难不成觉得拿这个女人威胁我,会有用吗?你怕是不知道,这女人暗中恋慕薛凛,我若与她计较倒又显得我心胸狭隘,当初你将她掳走,说实在的,我心里其实甚是感激呢。” “是吗?”魏玄知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伸手从他手下手中取过一把钢刀,亲自抵在了弦歌颈上,“云安郡主若是果真不在意,为何又暗地里派人寻找此女下落呢?难不成是想找到她,再杀了她?” “我派人找她?何时之事?”明漪蹙起眉,往玉香处一瞥,玉香眼神闪烁了一下,明漪双眸一凛,怒道,“原来你们随我一道来望京,居然还带了别的任务?他让你们寻这女人?他这是将我放在何处?”这个“他”是何许人也,在场的人皆是心知肚明。 魏玄知听着这话,却是笑了开来,“云安郡主,哦,不,薛夫人当真用不着再在我这儿演了。眼下安西在望京的人手,只怕已是全权听你调遣,至于这个女人我起初忘了,后来倒是想起来,这可是后来薛凛尊为长嫂之人。你去得早,前生不知,可今生却不会不知。” 第264章 有杀气 这话旁人自是听得莫名其妙,明漪面上怒色却转瞬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她抻了抻身子,笑看向魏玄知,“好!魏三公子都知道了那又如何?之前那样的情况,我尚且分得出点儿人手来寻她,若是寻到了,顺手一救也没什么。可是如今,我哪儿还顾得上她?何况,如今薛凛尚生死不知,魏三公子当真觉得在今日这般境况下,我会为了她,将自己抵给你不成?若是魏三公子不信的话,不妨试试,看看你这一刀下去,她血溅五步,我会不会眨一下眼?” “是吗?”魏玄知唇角一勾,眼神却是一片冰冷,“好啊!那就试试看!”说着,他手下已是用劲,刀锋往里逼近,弦歌脖颈已现出一道浅浅的红,“云安郡主,你可想清楚了,我的耐性有限,我数到三,你若不愿意用你自己来换她,那我的刀可就不会留情了。” “魏三公子请便!”明漪说着,已是与玉香使了个眼色,两人竟是直接朝宫门外走,那些剩下的金吾卫虽然将宫门处紧紧守住,可望着玉香手中染血的双剑,一时间,面上都有异色。这个女人的身手可是了得,正面对上,今日怕就要将命交代在这里。 “云安郡主为了大周皇室倒是能将命豁出去,为了薛凛的长嫂,反倒这般吝啬。看来,在云安郡主心里,薛大都督的分量也不够啊!”魏玄知眼中风云变幻,冷声道,而后,竟是将抵在弦歌颈上的刀收了回来,“也罢。她的性命云安郡主不顾惜,自有人会顾惜!走!带上人,咱们往玉浮宫去,看看那些薛大都督的兵,是不是也会对薛大都督看重之人见死不救。若他们也不救你,届时我再送你上路,不急!”后头两句话是冲着弦歌说的,衬着他温柔的笑脸,却让人不寒而栗。 言罢,他站直身子,轻轻一摆手,左右立刻会意地将弦歌押起,往宫门外而去。 他冲着明漪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转过身,亦是大步而行,他身后,那些金吾卫呜啦啦与他一道走了。 身后殿内的火已被扑灭,几个浑身狼狈的宫女和内侍脱力般仰倒在了地上。 “郡主,我先送你出宫?”玉香浑身的肌肉仍是紧绷着,没有丝毫放松。 “不!”明漪摇了摇头,“宫门处定是出不去的,何况,我还得去玉浮宫!” “郡主不是不去吗?”玉香急了,之前不是说好了,想法子脱身。何况,方才对魏三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本也不放心,眼下他押着弦歌过去了,我不得不去!”明漪沉声道,“一会儿过去后,你找机会将弦歌救出,另外,想办法传话给小侯爷和陆昭,让他们记得我的吩咐,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必定要听命行事!” “是!”玉香略带迟疑地应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样的命令,但直觉有些不对,否则,郡主也不会特意交代,这是怕小侯爷和陆昭他们不会依令行事? “走!”明漪已是迈开步子,玉香连忙收敛心神,跟了上去。 明漪对宫中地形很是熟悉,带着玉香一路往西行,竟没有碰上巡逻的人。可走了一半,玉香将她一扯,压低嗓音道,“有杀气!” 几乎是同时,空无一人的夹道两侧的墙上便跃下几道人影,转瞬便与玉香战到了一处,这几人的身手很好,与方才的金吾卫不可同日而语,离得近了,明漪认出当中有张脸有些眼熟,可不就是魏玄知的亲信之一吗?他竟将他身边的暗卫派了出来,这是做什么?想要拿住她?既是如此,方才为何不,反倒在此时?他是半途后悔了,觉得若是拿不住她,干脆直接杀了? 可……在玉香与他们斗了几十个回合后,明漪便否决了这个猜测,玉香的身手确实是上乘,寻常的金吾卫,她可以以一当十,甚至是几十,可这几个人的身手与她不相上下,若想要下杀手,不至于耗这么久。 明漪陡然想到什么,疾声喊道,“魏三公子好算计,这是想拿我当饵,钓出我暗地里的人手啊!”这声音,在这悄寂的夹道中传得老远,那几个围攻玉香的人亦是一滞,就是这一刻,明漪凑到玉香耳边低语道,“他们是想一石二鸟!走!” 玉香点头,两人往外急撤时,明漪袖中已是扬出一片粉末,那几个人猝不及防吸入,连连呛咳,涕泗横流,追之不及,待得眼前再清明时,面前哪儿还有明漪和玉香二人的影子? 明漪带着玉香另择了一条路往西路急奔,这条路很是隐蔽,玉香一边脚步不停跟上明漪,一边叹服道,“郡主如何知道他们是想困住咱们?” “这几个人是魏玄知的暗卫,一直贴身护在他周遭,方才他没将人叫出来,是觉得若要强行带我走,我们暗地里的人手定会拼力一搏护住我,免不了一场恶战,他急着赶去玉浮宫,怕我们是故意为之,是为拖住他,是以,他才匆匆打消念头,带着弦歌去玉浮宫。” “可是走到一半,他到底不甘,又担心弦歌的分量不足以牵制玉浮宫中我们的人马,所以,他又另心生一计。便是遣了这几名暗卫来,若是能够将我暗地里的人手都引出来,一网打尽最好,若是不成,哪怕拖住咱们,在玉浮宫那里用些话术,让咱们的人以为我遭遇不测,或是落在他们手里,怕也会让咱们的人自乱阵脚。” “难怪郡主方才大声传信,就是怕咱们暗地里的人手沉不住气,出来相救,反倒暴露了?至于急着脱身,是为了赶去玉浮宫,免得陆昭他们着道?”玉香恍然大悟,看着明漪的目光几近崇拜。 “嗯。”明漪一边淡淡点头,一边几乎脚下生风,朝着玉浮宫的方向疾行而去。“眼下还未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咱们在宫里埋下的人手不能暴露,陆昭他们也不能出事。”她只是没有想到如今的魏玄知居然计谋百出,不过那么一会儿工夫就又改弦易辙,她自认了解他,会不会是自视甚高了,玉浮宫营救陛下,当真会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吗?还有他们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陆昭他们会不会已经中计?但愿……还来得及! 明漪这么一想,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两分。 又走了一会儿,她们已是能够听到打斗声和吵嚷声,玉浮宫到了。 到得玉浮宫的宫墙下时,明漪先朝着侧后方看了看,那是云光殿所在,相比玉浮宫的吵嚷,那里安静得不闻一丝声息,静静地沉寂在夜色之中。 第265章 还有用吗 玉香和明漪两人蹑手蹑脚靠过去时,玉浮宫内大战正酣,这里的金吾卫比明漪想象当中还要多,看来,魏玄知是势在必得。而且……明漪往四处一看,眉心骤然一紧。 她抿紧唇角,与玉香两人在暗处观察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了被人押在魏玄知身后的弦歌身上。 魏玄知被一些金吾卫护在外围,弦歌便更在后头,众人的注意力此时都胶着在战局上,倒是容易忽略很多地方。 明漪与玉香使了个眼色,玉香会意地一点头,正待摸过去,寻机将弦歌救出,就听得一阵尖锐的呼哨声,这哨声明漪识得,边上玉香已是面带欢喜地笑了开来,压低嗓音道,“成了!他们已是将陛下成功救出了。” 明漪亦是扯了扯嘴角,只是不等笑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魏玄知身上,注意到他斜勾的唇角,她面色一变,促声道,“快!” 魏玄知亦是听到了那声哨叫,眉心一蹙,尤其是看到为首的人一个挥手的手势,那些身手不错,且令行禁止的黑衣蒙面人们纷纷依势而退时,他眉心狠蹙,狠声道,“你们这是当真不顾这女人还有你们夫人的性命了?” 为首之人身形一滞,魏玄知身后的人登时一拥而上,只在顷刻间将他们紧紧围住。 “我在这儿,并无事!快退!”明漪冲出去,疾声道。 正在对峙的双方不约而同看了过来,魏玄知双瞳一缩,显然对于她出现在此处很是惊讶,继而却是面泛怒色,这群饭桶,竟连个女人也留不住! 那些黑衣蒙面人却是反应过来时,便是往外突围,魏玄知一个手势,那些黑衣人竟是调转方向,往明漪这头窜了过来。 他们身后响起几声哀嚎,却是玉香趁着这个档口,已是将押着弦歌的几名金吾卫放倒,将弦歌救了出来。 魏玄知回头看到,脸色登时铁青,望着明漪的方向,眼中迸射出怒火炽燃的杀意,咬着牙狠声道,“傅明漪,你找死!去,将她给我杀了!”魏玄知抬手一指,冲着明漪杀气腾腾道。 明漪轻吹了几个哨音,却是催着众人撤退。 这边为首的是陆昭,他在略一迟疑时,想起早前明漪耳提面命了数回,让他们若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以陛下和自身安危为要,听她号令先行撤退,他还是按着明漪的意思打了几个手势,其他人便纷纷依令退开。 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反身冲了回来。明漪早有防备,在魏玄知的人冲过来时,她已经一把抄起一旁墙边的笤帚用力横扫出去,冲在最前的那几个人倒是因着全无防备被扫倒,但她回过笤帚再横扫出去时,那笤帚却是骤然断成了两截,也不知道是不是承受不了她的大力气。 当然不是!明漪一边将那笤帚往地面一掷,一边怒道,“这笤帚怎么这么差?难道因为是冷宫用的,就这么敷衍?那采买的定是中饱私囊了。” 那些金吾卫先是被方才她那一扫怔住,再听得她这一席话,蒙得更厉害,却在这时听见身后魏玄知的暴喝,“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抓住?” 那些金吾卫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抡刀砍了过来,只动作还是有些迟滞,方才不是说杀了吗?这会儿怎么又变成抓了?所以,到底是杀,还是抓?公子这样朝令夕改,他们很难做的啊! 明漪一边闪躲,一边看见那头杀过来的陆昭,皱眉道,“为何不听令撤退?” “他们已是撤退了,我早前却领了都督的令,定要护夫人周全,不可离夫人左右。魏玄知都下令要杀你了,我若此时走开,回去都督还不得砍了我?”陆昭一边砍倒近旁一个金吾卫,一边答道。 明漪听他提到薛凛,眸色微微一黯,没再言语。 “是啊!我也不能放着郡主一人。”身后一声回答,居然是玉香,她竟也回来了,持着双剑,挡在了明漪身后。 “你们真是不听话!”明漪叹了一声。 “我听了郡主的话,眼下弦歌姑娘已是安全了!”玉香道。 明漪蹙了蹙眉心,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益,有陆昭一前一后将她护着,她暂且得了空去逡巡四周。他们的人已冲到外围,身手都是百里挑一的,虽是金吾卫人多势众,但要突围不是难事。可难的是,他们得抓紧时间,否则方才想办法牵制住的人手赶到那就麻烦了。而且……魏玄知暗中还有布置。 魏玄知似被彻底激怒了,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往这边疾冲而来。他抬手往边上的人招了招,那人立刻会意般,拿出一只小巧的玉哨吹了几个短音,明漪心口微沉,“你们快走!否则,怕是要来不及了。” 魏玄知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下明漪,金吾卫,还有随后而来的援兵都会冲着他们这处而来,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只有三个人,就算再强,又能如何。 “听我的,你们先走,他不会杀我的。”明漪忙道。 然而,陆昭也好,玉香也罢,眼下已顾不上回答她,一拨又一拨的金吾卫冲上前来,将他们的去路牢牢堵住,把他们包饺子般围在其中,一点点收紧包围圈。 身后一阵凛冽的杀气袭来,明漪回头时,便见得玉香身后挨了一刀,身形往前一个趔趄,然后颈上便架上来了一把刀,人影幢幢间,明漪看见又有不少人影从远处冲过来,不是金吾卫,而是方才被她暂且甩开的魏玄知的暗卫,那些人的身手可远在金吾卫之上。 而且那些暗卫之后,还有人来,隐约可见领头的正是褚晏泽。褚家的人也到了! 明漪心口骤然沉到谷底,身边一声闷哼,结束了……陆昭也被人一左一右,拿刀架住了。 她站立其中,冷眼看着逼近的魏玄知一把夺过钢刀,亲自将陆昭架住,脸上的表情狠戾,几近狰狞。 “能耐啊!果真是薛容与调教出来的人,你们两个倒是忠心啊!还有你们……”又有几个走了又返回来的人被押了上来,明漪打眼一看,有陆明,有陈乙……她双瞳微微一缩,心口惊疼。 “你们忠心得让我感动啊,感动到想要成全你们,怎么办?你们谁先来?还是说,让你们的夫人来替你们选,谁先上路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把钢刀拍着陆昭的脸蛋,脸上的笑渐渐狂肆,前些时日,勉强装出来的像个人的模样在这一刻全数崩塌,就像是话本子里用人皮来粉饰的妖怪,揭开了那层面具之后,底下的真实是血淋淋到让人作呕的丑陋。 “住手!”明漪沉声道,一张脸上的血色骤然抽去。 魏玄知抬起眼看着她,眼角熏红,脸上笑意阴狠,似看着猎物在爪下垂死挣扎的豺狼,“你觉得……你眼下说话还有用?” 第266章 摸他 “你放心……他们这么忠心,让他们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反正有这么几个人,让他们一人试一种法子,一个吊在日头底下,一个砍掉手脚装在盐水坛子里,一个每日里割上一片肉……你猜猜,他们谁先死?都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应该可以多撑些时日?咱们不妨来赌赌,谁撑得最久,如何?”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脸上全是迫不及待的兴味。 “越说越是好奇了,我都等不及了。便从你开始,看你家夫人的样子,怕是不会替你选了,既是如此,那便由我来替你选,如何?”他手中钢刀一个斜切,砍进陆昭的肩胛骨,陆昭没有哼上一声,却是被他提溜起来,一手死死压在那把刀上,将陆昭压跪在地上。陆昭方才腿上便被砍了两刀,此时血从膝盖处淌出,转眼便洇红了一片,另一条胳膊被人架住时,直接被卸了,如今软踏踏地垂在身侧,使不上半点儿力,往日里身手非凡的人这会儿却落在魏玄知的手里,被他这般折辱磋磨。 “哥——”陆明喊了一声,双目赤红,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架在背后的钢刀死死往地面上压去。 明漪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掐握成拳,蓦地扭头看向褚晏泽,后者默然回望她,下一瞬,却是垂目避开了她的视线。 魏玄知恰好转头看过来,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的笑更狂妄了两分,“你看他有什么用?傅明漪,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告诉你,现在是我说了算,让他们”他一只手抬起,从陆昭、陆明、玉香他们身上一一指过,指尖最终指在了明漪鼻尖,“还有你,是生还是死,都是我说了算。你猜猜你现在求我还有用吗?或者是你要不试试拿你的命来要挟一下我,看我会不会心软?至于褚晏泽你不是对他不屑一顾吗?早前,我还愿意为他留你一命,现在你不是舍不得你这些人吗?正好,他们忠心,你仁义,我便成全你们。待他们一个个撑不过去,都死了,我再送你下去与他们团聚,怎样?是不是觉得,我比从前仁慈了很多?哈哈哈”魏玄知说着,竟是笑了起来,那笑声渐次扩大,在众人都噤若寒蝉的暗夜里让人不寒而栗的瘆人。 明漪对上他写满疯狂的赤红双眼,心中惊颤,这个样子的他,不就是那时握着她的手,将剑送进一个又一个人胸膛的模样吗?他什么时候心慈手软过?哪怕尸体躺满眼前,血流了满殿,他仍是恍若游戏般,这般狂妄笑着,享受着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享受着旁人怕他求他依附他的虚荣。 明漪手心发凉,心也跟着凉透,他说的对,即便她求他,或是拿命威胁他,都无用。此时,她于他已没有用处,又算得彻底激怒了他,他是真的想要杀她。而褚晏泽他对她的心思,明漪不是看不出,可若是只救她一人性命,他或许还会与魏玄知搏上一搏,可若她要救陆昭他们 “好了,我是当真没有耐性了。便从你开刀,我看你是个最厉害的,便先割你两片肉,再扔进水牢里,我赌你至少能撑过三日,你觉得呢?”魏玄知笑罢,不再看明漪,转而俯身靠近陆昭身边,低声笑道,说着,那砍在陆昭肩胛骨处的钢刀蓦地拔出,转而往陆昭的手臂削去。 “陆昭!摸他!”就在这时,明漪骤然促声道。 这一声,似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让整个血夜为之一寂,众人都是震惊莫名地看向她,不知该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是她着急得疯魔,说错了。 唯独明漪,虽是脸色苍白,却是神色平静而从容地站着,哪怕身处这一片狼藉血腥之中,一种泰山崩于前而她仍沉静如水的气度让她好似在这万物都暗淡无光的夜色中,独独发着光般,让人不忍逼视。 魏玄知的刀停在离陆昭手臂半寸处,他似也和旁人一般,怀疑自己听错了,蹙了蹙眉一点点抬起眼,往明漪看过去,脸上无笑,一双眼深幽似不见底的潭渊,底下却有暗潮汹涌,好像转瞬就会翻滚上来,毫不留情将人吞噬。 明漪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微微笑起,目光不闪不躲地直直看进魏玄知双眼深处,“魏三公子好洁,且他厌恶、惧怕男人,这是他的死穴,你若摸他,他只怕那把刀也握不住了。擒贼先擒王,咱们还怕什么?”明漪幽幽道,一字一句轻柔而飘忽,恍若转瞬就能被夜风吹散,偏偏却震得人耳边嗡鸣,再一次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陆昭虽也不敢置信,却不过犹豫了一瞬,在其他人还在愣神时,他蓦地咬牙一个斜撞,将魏玄知撞开,魏玄知手一松,手中那柄钢刀“哐啷”一声落了地,几乎是刀落地的同时,陆昭已就地一滚,再翻身而起,抓住了那柄钢刀,就要扑身过去,将钢刀架住魏玄知脖颈时,他双膝却是骤然一疼,让他身形蓦地一滞。然而就是这一滞的瞬间,一切都晚了。 魏玄知身边的两名暗卫反应过来,一个长剑一挑,将陆昭手中的刀挑开,身后一个则一记猛踢,直踹陆昭背心,他往前一扑,重重跌在地上,不等爬起,背上一重,被人直直踩落泥地里。 一声呼唤堵在喉咙口,明漪收回视线,蓦地伸手从袖间掏出一柄薄利的玄黑匕首,手腕一个兜转,凌厉的刀尖已是直直抵在了她的胸口。 “傅明漪!你莫要冲动!”今日自来后就一言不发,只杵在一旁的褚晏泽终于没有忍住,疾声唤道。 明漪却恍若未闻,执着匕首的手端得稳稳,刀尖指着她胸口方寸处,一双眼睛却是直直望着魏玄知道,“现在呢?现在我若拿我的命要挟,还是无用吗?” 魏玄知自方才那刀被撞落之后,就不动不言语,恍若木头一般眼神几近发直地看着明漪,只是那双眼睛却一点点被亮光灼得透亮,好一会儿后,他突然低低笑了开来,笑得众人皆是莫名其妙。 褚晏泽心生不安,皱着眉看向对峙的两人,他们说的,还有他们此时的神态他都不懂,却莫名觉得很奇怪,有什么不受控制般,要从他触之可及的指尖溜走一般,偏他用尽了力气,好似也握不住。 魏玄知笑罢,神色莫名看向明漪道,“你想要什么?你该知道,此时此刻,我更不会放你走。哪怕是我死。”那几句话轻飘,却含着不容人忽视的决绝,引得人心口惊颤。 第267章 我还能是谁 明漪却是神色不变,轻声道,“我留下,放他们走。” “夫人!”陆昭等人听着,皆是惊声。 明漪却仍是定定注视着魏玄知问道,“如何?” 魏玄知深深看进她眼中,似要将她心底洞穿一般,好半晌,他才轻轻一点头道,“可!”而后朝着左右使了个眼色,那些人迟疑着互觑两眼,然后缓缓将架在陆昭等人身上的兵器都收了起来。“我已经放了他们,你可以将匕首放下了。” 明漪的手却仍将那匕首牢牢抵在胸口处,“还有隐在暗处的箭手也撤了,待得他们平安出了宫,给我传来讯号,我自会放下匕首。” 明漪这一句话引得众人皆是神色震惊莫名,纷纷看向她。陆昭心口惊颤,下意识地往静寂的周遭看去,暗中还埋伏了箭手吗?他们居然未曾察觉?那方才若不是夫人来了,他们可能安然退出? 魏玄知看着明漪,又是低低笑了起来,“我真是小瞧了你。”话落,他略一沉吟,还是抬起手轻轻一挥,这回,许多人都清楚地瞧见不远处的屋脊上,还有墙壁上,都有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挪动,果真有箭手。埋伏这么久,未曾被人察觉,只能是最擅长伏杀的高手中的高手,陆昭登时后怕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不走?”正在怔忪时,明漪一记冷眼已是扫过来,沉声喝道。 陆昭神色几变,望着明漪的方向嘴唇数度翕张,最后却半个字也未能吐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后,咬着牙道了一声“夫人保重”,而后便是匆匆一抱拳,拖着伤腿而去,不敢回头。其他人亦是沉默地冲着明漪抱拳,道声“夫人保重”,然后噙着泪迈步而去。 明漪没有看他们,她的眼睛瞬也不瞬盯着魏玄知,就怕他出尔反尔。好在,陆昭他们好像平安走出了箭手的射程范围。 褚晏泽迟疑着上前对魏玄知道,“你那头的安排……” “我们现在动,她只怕都要以为我们是出尔反尔,派人去追杀放走的那几个了,算了……再等一会儿,不差这些时候。”魏玄知亦是回看着明漪,甚至笑着道。 褚晏泽眼中情绪翻腾,看了看几乎是旁若无人,只盯着对方的两人,只是明漪眼中锋锐且戒备,可魏玄知的眼睛里却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明显不同了。也确实不同了,他竟会为了她……让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你这般专注地看着我,倒好似只看得到我一般,甚好!”褚晏泽转身时,听到了魏玄知的这句话,脚步不由微顿。 明漪面上却没半点儿波动,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魏玄知,也盯着四下里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得一支鸣镝尖锐地鸣叫着窜上天空,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时,明漪一直端在胸前的手骤然松了开来,垂落在身侧,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陆昭他们安全了。 “现在可以相信我了?答应你的事儿,我自然不会反悔的。”魏玄知冲着明漪微微一笑,敛去了狠戾,竟有两分温柔。 明漪却仍是面无表情,不见有半分动容。 “我这就安排人送云安郡主回长公主府。”褚晏泽凑上来,沉声道。 “不用了!”魏玄知却是断然拒绝道,“她就住在宫里!”言罢,他看也未看褚晏泽一眼,转而对身边亲信道,“送云安郡主去缀霞宫安置!”说这句话时,眼睛却一直盯着明漪,总算见她在听到“缀霞宫”几个字时,脸色微乎其微变了,骤然惊抬双目看向他,他脸上的笑容便更甚了两分,望着明漪的眼神几近温柔,“乖!今日折腾了这么久早该累了,你先回去歇息,待我忙完了,自会来找你。咱们还有许多事该好好聊聊,你说呢?” 明漪的回答是直接扭头,快步而行,那亲信连忙跟上,“郡主,缀霞宫往这边走。” 那个关了她数年,断送了她半辈子的华丽牢笼,她还真不需要谁带路。 眼看着明漪走远了,魏玄知收回目光,转头撞见褚晏泽目光沉沉看着他,他笑容微敛,却全不在意,亦没有半点儿想要解释的意思,负手于后,转过身道,“走!咱们该去请咱们的陛下上路了。” 谁知,才走了没两步,方才被派出去的亲信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脸上全是惊惶,“公……公子!云光殿没……没人!” 魏玄知面色骤然一变,瞬而铁青。 进了缀霞宫,明漪便瞬时觉得浑身都不安闲起来,哪怕如今的缀霞宫尚与前生略有些不同,没有那些姹紫嫣红,却衬得她越发凋零的花,也没有那些如她一般失去自由,终日只能在檐下啼鸣的笼中鸟。 即便如此,一进到这里,她仍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呼吸起来。 可是不行。她悄悄调整呼吸,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已有了准备会面对什么,不能被这个打倒,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凤娇,以往的噩梦困不住她。 她不只要顺畅的呼吸,还要在这里吃好睡好,为她所能为,待得时机到,彻底击碎这个牢笼,再获自由。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平缓呼吸,还真的有用,明漪渐渐能如常的呼吸,也不再觉得胸口憋闷了。 就在这时,外殿却是传来几声“见过公子”,明漪神色微动,魏玄知回来了,来得还真是快。 魏玄知进来时,正好瞧见明漪坐在窗边,已是初冬的夜里,她还敞着窗,半点儿不觉冷般,闲适地吹着风,衬着窗外无边夜色,让他的步伐不自禁地缓了缓。 明漪恍若不知他杵在一旁,目光深幽地打量她,兀自看着窗外,夜色如墨北风紧,竟好似要下雪的样子,也合该落雪了,今年的雪比去年,已晚了好些时候。 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薛凛踏着雪夜而归,今年呢,初雪迟迟不至,也不知他是否还能踏雪而归。若是不能……安西的雪应该已经下得很大了,她早前都还不及给他备上冬装就离开了,他不知可冷吗? “你到底是谁?”身后猝然一声问,森冷阴鸷,裹挟着满满的疑虑。 明漪目下轻闪,收敛了心绪,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魏三公子怕是糊涂了?我还能是谁?自然是济阳王之女,陛下钦封的云安郡主,薛凛的夫人,傅明漪!” “你说谎!”魏玄知促声打断她,“你若只是傅明漪如何知道那些事?那件事,这世间除了我自己,只有一人知道。” 第268章 做个人吧 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逼近明漪身前,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进她眼底,似要将她洞穿。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李、凤、娇!”这个名字被他咬在齿间一字一顿说出。 明漪却神色未变,只是轻嗤道,“魏三公子莫不是疯了?在说什么?” “你这会儿倒又不承认了?那方才你又为何要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救那几个人?”魏玄知仍是紧紧盯着她,话音也渐渐紧绷,更是直接伸出双手,箍握住了明漪的肩膀。 幸亏是隔着衣服,明漪勉强压下腹间的翻搅,一点头道,“对啊!魏三公子不也看出来了吗?我就是为了救他们,信口胡说的。” 魏玄知眯眼看着她,扣住她肩头的手悄悄收紧,捏得明漪生疼,“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对薛凛的感情,你居然为了救他的人做到了这般。是了,即便真的是你,你也只巴不得躲着我,藏起来,又如何肯承认就是你?罢了,就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是你就够了。” 明漪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自说自话,表情没有半点儿变化。 魏玄知仍在说着,“若不是你,怎么会这样在意安嫤他们的死活?又怎么会这样拼尽全力地救皇帝?可你是娇娇,就都说得通了,怪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呢?我能回来,你自然也能回来,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娇娇,你骗得我好苦!” “不过没关系,从前是我不好,你不想与我相认也是应该的,往后我会改了,你不想做的事儿,我不会再逼着你,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往后,你还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你想护着的人我也会替你护着,这样,你告诉我,皇帝现在在何处,我派人去将他接回来,我不会再动他,还是让他好生生在宫里平安终老。还有太子和安嫤他们,你也想见他们?只要你,还有他们都乖乖听话,我们就是一家人,皇位还是他们家的,我也会好好待他们,再将娇娇也接回来,到时,咱们高高兴兴在一处,你觉得,这样可好?”他语气温柔,可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漪毛骨悚然,尤其是听到最后时,她再忍不住了。 猝然抬起头瞪向魏玄知道,“魏玄知,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你随便两句好话我就能信?他们好不容易逃了出去,我是疯了吗?还要让他们回来受你磋磨?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若非是逃不了,我又岂会在此处?” “终于不装了?”魏玄知嗤笑一声,松开了扣在明漪肩头的手,退后一步,更加便于盯着她,审视她,“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你如何知道我将人藏在云光殿?难怪你的人闯进玉浮宫,发现是陷阱却不忙着逃。你又在雍华宫闹了那么一出,甚至是紫宸殿的那把火……原来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掩护暗地里的人将皇帝带走。是我忘了,瞒天过海之计,本就是你最擅长的。你如今居然也学会了兵法,都是跟薛凛学的吗?可是我真不明白了,你千方百计将皇帝带出宫去,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救他的性命?若只是如此的话,我可以答应你啊,只要你将传国玉玺交出来,不管他要回宫还是就留在宫外,我都可以放过他,如何?”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魏玄知,你是觉得你在我心里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还是怎么?”明漪嗤笑一声,“再说了,那传国玉玺你不是一直找不到吗?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传国玉玺定是被皇帝一并带出宫去了,不是吗?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你觉得皇帝那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还能带着那传国玉玺去搬来勤王之师吗?找谁?薛凛如今只怕早就已经死了,他还能找谁?再说了,我这儿的是太子,是皇长孙,他就算找来了人,是要夺谁的江山?”魏玄知越说越怒,强装出的冷静渐渐有崩塌之势。 “能将谋反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怕也只有你了。说起来,你倒是比从前更不要脸了些,既然你都认定自己是名正言顺了,你又何必还非要什么传国玉玺呢?你在怕什么?”明漪听着他一口一个薛凛,还说他已是死了,面上陡然沉冷,说出口的话更是没有半点儿和缓,字字皆是带刺,直往魏玄知心上扎。末了,轻勾唇角,嘲讽笑道,“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再怎么粉饰太平,你亦是得位不正,你自然会怕,怕与之前一般的下场。”话刚落,她颈上一紧,竟又是被魏玄知掐住。 入目是魏玄知狰狞的面容,已是第三回了,明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进步,她竟没觉得害怕,还能无畏地直视着魏玄知,反唇相讥道,“不是薛凛,也会有旁人!魏玄知,想要不和前世一般下场,你还是悬崖勒马,做个人!”只是,胸腹间的翻搅实在平复不得,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说完这一席话之后,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挣开魏玄知的手,转头便是俯下身狂吐了起来。 魏玄知看着她的样子,怔忪之后,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待得平复下来,她转头看着怔怔看着她,脸色难看至极的魏玄知,反倒低低笑了开来,“怎么样?这一幕是不是很眼熟?跟你被男人碰到之后的反应是不是像极了?说来也奇怪,我居然会与你患上同样的病症。你魏三公子,高高在上,却因为长得太漂亮,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定是觉得恶心无比,是以只要是个男人,哪怕随意触碰到你,你都会觉得受不了。而我呢,我也是因为那张脸,被你任意折辱、践踏,你不知道,当年我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才能待在你身边。你能想象得到?都成了傅明漪,我还患了这样的病症,就像你想起湘南王就觉得恶心一样,我多看你一眼,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恶心” “你住嘴!”魏玄知浑身发着抖,终于忍不住狠声打断了她。“你想好了,当真不交出传国玉玺?也不将皇帝和娇娇交出来?” 明漪轻哼一声,扭过头去,掏出绢帕一寸寸擦拭嘴角,从眼角到眉梢都是极致的冷漠。 魏玄知轻点了两下头,气急反笑道,“好!你莫要后悔!” “你若敢动我在意的人一下,我便立刻死。以你对李凤娇的执念,应该不会允许?”明漪在他迈步时,轻笑着道。 第269章 暗道 魏玄知果真停下脚步,转头往她看过来,双目似刀,往她身上剜去。 明漪却恍若不觉般,仍是笑微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人。哦,对了,提醒你,比起从前还多了不少人,薛家、安西军哪怕任何一个,都是我在意的人。” 魏玄知嗤笑一声,“你若掉了一根头发,我也不会让你那些在意的人好过。先从傅睿煊和安嫤开始,对了,还有他们那个小女儿,还不到半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可是一个小婴儿,太脆弱了,若是不小心有个什么意外” “你敢!”明漪脸色一变,促声道,入目是魏玄知倏然笑开的脸,只那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儿暖意,反倒是侵骨的森寒。 魏玄知倾身凑到她眼前,轻声低语道,“你知道我敢,所以今日便算了,往后不要再试图激怒我。否则你知道的,你有那么多在意的人,而我,只在意你一个。”话落,他满意地看着明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抽尽,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明漪道,“你乖乖的,我说的话也算数,我说过,我不会再同从前那般对你,我们,也绝不会同从前一样。”言罢,他深看明漪一眼,脚跟一旋,转身往外大步而去。一边往外走,一边扬声道,“好生伺候着,若有半点儿差池,提头来见!” 外头宫人们诚惶诚恐地应着声,殿门沉重地“吱呀”关上,明漪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尽,软软跌倒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茫然地抬眼看着空寂的宫殿,有一瞬的恍惚,竟是觉得成为傅明漪的这一年多才是她的一场幻梦,而她其实被困在这个精致华丽的牢笼中,从未离开过,哪怕片刻。 “郡主!郡主你等等!”被派在明漪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一边唤着,一边疾步追赶她。 明漪却恍若没有听见般,兀自大步而行,她如今的体力全不是这些深宫里的宫女能够比拟的,快步向前,她们追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 缀霞宫虽精致华丽,却算不上大,不过一会儿,她便已走到了宫门处,却是被宫门口的守卫拦住,“郡主,公子有令,您暂且不能出去,还是请您回去,莫要让我们为难!” 明漪面染怒色,“这是他的意思,他要将我关起来?” 那些守卫和身后终于赶到的宫女们皆是敛目,无人敢应答。 明漪轻嗤一声,点着头道,“好!好得很!传话给他,就说我要见他!”话落,她便是拂袖而去。 那些人自是不敢不去传话,可魏玄知却直等到两个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进门便一脸温柔道,“这是怎么了?怎的就不高兴了?” 明漪抱臂胸前,一脸的怒容,“不是你说的吗?待我要与从前不一样。可是呢,连门也不让出,我问你,这便是你说的不一样?你是要将我关起来吗?” “说什么关起来这么难听?这不是最近外头乱着,所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吗?”魏玄知笑眯眯道,得,与之前将长公主府围起来是用的同样的理由,甚至懒得去再编一个。 明漪哼了一声,扭开头去,不看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高兴。 “你想出去做什么?你与我说说?”魏玄知笑着问道。 “我不做什么就不能出去了吗?我就是想要出去透透气……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缀霞宫,很不喜欢。我在这儿待着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想要出去,可以了吗?这可是宫城,能有什么危险?你若是想要同从前一般将我关着,你便明说!你只要明说了,那我就死心了,安安分分当个阶下囚便是。” 魏玄知凝目看着她,双目幽深,片刻后,倏然一笑道,“你这么想出去呢?” 明漪心口微微一跳,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只微敛怒容。 “好!”魏玄知一拍手,站了起来,“想出去转转便出去转转,我陪你!” 只要能出去,他跟不跟着明漪倒是不怎么在意。 缓缓步出缀霞宫,明漪的神色稍缓,四处看着,好像心情果真好了不少。 “这个时节,都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出来转转,也能这般高兴?”魏玄知一边瞄着她,一边笑问道。 “只要不是关在笼子里,我怎么都高兴。”明漪哼道。 “那怎么就是笼子了呢?”魏玄知皱眉。 “那怎么就不是笼子了?”明漪反问。 魏玄知眼底阴翳一闪而没,抿了抿唇角才道,“因为有人将这宫城当成了牢笼,所以,才会暗中修建暗道通到宫城之外?” 明漪目下闪了闪,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儿端倪,“那倒也不是。那暗道本就是皇家世代相传的秘密,许就是为了防着如你这般犯上作乱的人,给后世子孙留的一条生路!” “你当初便是从那条暗道将那个傅睿煊的遗腹子送走,就和你如今也是从那暗道将皇帝送出宫去一样,对吗?”魏玄知又问,目光灼灼将明漪紧紧盯着。 明漪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般。 “你那时也是将那孩子从云光殿送走的?”魏玄知蹙眉又问。 “你用不着一直套我的话,你不就是想知道暗道在何处吗?这么些时间了,你怕是早已将云光殿和玉浮宫掘地三尺了,难道还没找到那暗道入口吗?至于暗道出口在何处,是不是还有岔道通往宫城别处,你让人自己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又没有下去过,却是不知道的。”明漪皱着眉,很有些不耐烦地道。 “我是找着了入口,不过,那入口已是被人从那头封死了,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法子,我这里想了不少办法,竟都没能弄开……”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明漪的脸色,见她面色骤然沉下,他有些意外地挑高眉道,“怎么?难道不是你吩咐他们的吗?” 明漪瞪他一眼,蓦地顿足道,“我吩咐他们什么?不去了,也没什么好逛的,回去了!” 魏玄知嘴角噙着笑,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神色更是深不可测。 明漪走了两步,却是猝然停下脚步,望着某个方向,脸上神色渐渐难看。 魏玄知走过去时,她一手扬起,指着那个方向,声线紧绷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自然是在治丧啊!”魏玄知应得理所当然,叹了一声道,“昨夜,一伙贼人突然闯进了宫里,直直冲进紫宸殿刺杀陛下,他们简直是丧心病狂啊,直接放了一把火,陛下本就重疾在身,便没能从火海中逃出,竟是活生生被烧死其中,真乃我大周之不幸啊!” 第270章 要杖毙 “我等虽是悲痛万分,可眼下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让陛下早日入土为安不是?”魏玄知说着,又是叹了一声,一脸的哀伤。 明漪却是被气得发抖,“魏玄知,你敢……” “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昨夜金吾卫中有人指认那伙贼人乃是安西军,薛容与都敢弑君谋反了,我有什么不敢的?”魏玄知嘴角浅勾,笑得狂肆,“眼下陛下就暂且停灵在奉先殿,你既来了,可要去上柱香?” 明漪脸都白了,直愣愣瞪着魏玄知,眼底锐光凝聚,恍若实质,直直刺向他,“你我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陛下。” “是不是真的陛下……谁知道呢?”魏玄知扯开唇角,笑得别有深意。 明漪心中一股火起,眉宇间被重重阴云遮蔽,他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要不要去奉先殿上香?还是要去别处逛逛?或者……是回缀霞宫去?”见明漪沉着一张脸杵在原地,魏玄知笑着道,听似体贴入微,却是在明漪心口再添一把火。 明漪冷眼一瞥他,迈开步子,只是才走了没两步,魏玄知的一个亲信便是行色匆匆疾步而来,到得跟前,屈膝福了福礼,却是迟疑着看了一眼明漪,一时没有开口。 明漪狐疑地驻足,蹙起眉心看了过来。 魏玄知一抬手,示意直说,那手下这才道,“东宫那里传来消息,小郡主的乳娘不知何故惹恼了太子妃,太子妃要将她杖毙。” 东宫?阿嫤?明漪听着抿紧唇,下一瞬,也不看魏玄知,脚跟一旋便是迈步疾走,朝着东宫的方向。 魏玄知望着她的背影,眉心蹙了蹙,到底没有出声阻止她。 径自到了东宫门口,明漪却是被宫门处的守卫架起钢刀拦住,她眉心一攒,眼底凝聚锐气,冷声道,“让开!” “你们都退开!”身后传来魏玄知的声音,明漪回过头,便见得他不紧不慢地走来,手一挥下,宫门守卫的钢刀立刻收起。 明漪却不过一瞥,便是脚步不停往里走。 东宫内与上一次来时一般冷清,不,更甚。前回来来尚能看见来往的宫人,虽多是噤若寒蝉,但好歹能看见人。今日走了一路,却没有瞧见半个人影。明漪眉心紧蹙,步伐迈得更急了两分。 眼看着过了回廊转角便是安嫤的寝殿了,终于听得了些许动静。 却是微弱的哭喊求饶声,和一声声闷响的板子声,明漪三步并两步往前赶,转过回廊,果然一眼便瞧见了人,还不少。 明漪打眼一看,这怕是整个东宫的宫人都聚集在此处了,只是人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僵硬着神色看着里头,明漪又走了两步,才看清人群之中,那个见过两回的乳娘被压在长凳上,后背已是血肉模糊,摊在凳上,几乎已没了气力,只是凭着本能哭喊着求饶,“娘娘……饶命!”那声音却是细若蚊呐,显然已是被打去了半条命,而落在她身上的板子仍是没有停。 安嫤则坐在檐下的太妃椅上,冷眼看着,好似也没有听见那声声求饶,任由板子一再落下,还真是要将人直接杖毙的架势,而这些宫人则是被她叫来看着行刑的,为的,正是杀鸡儆猴。 “阿嫤!”明漪急喊了一声,直觉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否则安嫤不会如此。 安嫤听得这一声,愣了愣,惊抬起双眸,看见明漪时,脸上惊色更甚了两分,蹭地自椅上站了起来,“明漪?你怎么会……”后头的话在瞥见随在明漪身后走来的魏玄知时,戛然而止,面上的神色亦是跟着深敛。 “阿嫤,可是出什么事了?”明漪疾行两步,走到安嫤身边,携了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乳娘身上,“可是囡囡……” “是啊!出了什么事儿值得太子妃这般大动肝火?”魏玄知亦是笑着走上前来,眼角轻撩,朝着乳娘的方向一瞥。 “这奴才心思不正,要害囡囡。明明知道要给囡囡喂奶,却不忌口,害得囡囡起了一身的红疹,已是闹腾了几个日夜了,我今日才查出当中不妥,自是容不得她。”安嫤冷声道。 “居然敢害小郡主,那真是罪大恶极,就算是奶了小郡主一场也是不能将功抵过,打死了也是轻的。”魏玄知听罢哼声道,眼角睐向那边执杖的两人道,“怎么停下来了?接着打呀!” “停了!”安嫤却是道,“到底奶了囡囡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当给囡囡积德了!”安嫤说着轻轻一抬手道,“抬下去!” 边上司棋忙上前,叫了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道,“快!没听见娘娘发话了吗?饶她一命,快些将人抬下去!” 将人抬走后,司棋看向安嫤,见她垂目抿唇,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转头看向底下的人道,“今日娘娘让你们来观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何为尊卑有别,咱们做下人的,不可存了别的心思,只有尽心尽力地做好分内之事,才是正途。自然,只要是忠心办事的,娘娘也不会亏待了她,可若是哪个敢包藏祸心,不管是谁,娘娘也都不会轻饶了。都听清楚了吗?” 底下的人稀稀拉拉应了几句“清楚了”。 司棋眉心一皱,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都听清楚了吗?” 底下的人纷纷一凛,忙正了神色,齐声应喝道,“听清楚了。” 司棋这才满意了,轻摆手道,“都散了!各自去当差去!”一众人行罢礼,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司棋这才转头朝着安嫤屈膝福礼,“娘娘,都处置好了。” 安嫤点了点头,面露疲色,“你去看看,到底奶了囡囡一场,虽然缘分尽了,但还是找个大夫给她瞧瞧,给了银子送出宫去!” “是!”司棋应了声后,转身而去。 明漪一直看着安嫤,几度张口欲问,都忍了下来,直到此刻,可她还记得身后有人,眉心一皱,看向身后道,“我想要与太子妃娘娘单独说会儿体己话,三公子不会不允?” 魏玄知深看进她眼底,笑了开来,“当然不会,既是如此,你便在这里待会儿,就当……散散心。只要你开心便好。”这一席话可谓温柔体贴,引得安嫤侧目,明漪却仍是抿着唇角,面无表情,更没有半点儿动容之态。 魏玄知似也不在意,但还算识趣,找了个理由便是走开了,没有继续杵在那儿。 安嫤拉着明漪进了内殿,便是再忍不了了,促声问道,“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在宫里?还有刚才魏玄知待你……是怎么个意思?” 第271章 带走囡囡 “被他强留在了宫中,他什么意思我不懂,也不在意,反正……他本质就是个疯子。咱们不谈他,我问你,方才那乳娘到底怎么回事儿?囡囡呢?她有没有事儿,可找太医来瞧过了?怎么说的?”明漪三言两语将自己的事儿带过,转而迭声问起安嫤。 “太医来瞧过了,并无大碍,至于那乳娘……”安嫤默了片刻,才凑到明漪耳边,幽幽道,“她是魏玄知的人。” “什么?”明漪面色微微一变,这乳娘可算得囡囡身边最亲近的,居然会是魏玄知的人?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继续待在囡囡身边,总得想个法子将这根钉子拔掉。” 明漪点点头,表示理解,“这样的人确实不能留在囡囡身边,太危险了些。所以……都只是假的,囡囡没有出红疹?” “不!囡囡是真的出了疹子。太医也来看过了,说可能容易过人,我这儿正头疼着,明漪……”安嫤将她的手握住,“你也知道,那孩子如今也养在我这儿,他可是金贵着,囡囡这疹子若是过给了他,怕是要糟糕。所以,你看,可不可以让囡囡到你那儿去两天?你现在住在哪儿?” “在缀霞宫。”明漪皱眉看向她,“囡囡这么小,你放心让她离开你啊?” “若是跟着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安嫤虽然神色微黯,语气却是坚定,“这疹子也并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照顾起来费劲了些。囡囡是我亲生的,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哪儿舍得,定是自己亲自看顾着,可不是因为有个更金贵的吗?我也是怕,若是真不小心过给了他,旁人少不得说闲话。” 安嫤的顾虑明漪不是不懂,她略略犹豫,靠近安嫤耳边,低语了两句。 安嫤神色惊变,看向她的表情惊疑不定,“你居然……你怎么敢?”末了,又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是了,你一向是我们当中最大胆的那个。” “所以啊,你只管安心看顾囡囡便是,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明漪道。 安嫤皱着眉思虑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不!还是让囡囡跟你去。” “为什么?”明漪皱眉不解。 “如今的东宫不安全,我早就想把囡囡送出去,可一直没有办法,如今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又是送到你身边……明漪,你比我有本事,在你身边总比跟着我这个没用的母亲要好。”安嫤勾起唇角苦笑道。 “可是……”明漪微微蹙起眉,缀霞宫也未必安全啊! “明漪,昨日,我见过太子。”安嫤突然道,然后扬起手,朝着洞开的窗户外指去,“他如今就在那儿,可是,我们却是想见不能见,只远远看了对方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说。可刚刚,就在你来之前,有人来传话说,太子生病了,想念我和孩子们,让我一会儿带着孩子们一道搬过去。明漪,阿煊在那儿,我自是要去,可囡囡……我是真的害怕,所以,求你,帮帮我,只有将她交给你,我才能安心。” 安嫤切切将明漪看着,双目之中尽是哀求。 明漪望着那双眼,一时再说不出话来,半晌,别过头去。 安嫤却是微微笑了开来,噙着泪道,“谢谢你,明漪。你对我的大恩,我这一生真是无以为报。” 明漪喉间微哽,“你我之间,若再说什么恩什么谢,我就真生气了。” 安嫤眼中泪光隐隐,唇角却浅浅勾起,轻轻应道,“好!” 安嫤转而吩咐人将囡囡抱了来,她果真有些不好,一直在哭,神色也有些不安,看样子,真是被吓着了般,白净的皮肤上隐隐可见几点针尖大小的红疹,许是她年纪小,肤色又白嫩的缘故,乍一看去,还是有些骇人。 安嫤将她抱在怀中,又是轻声哄着,又不是不舍地亲吻,不过片刻,已是赤红了双眼,好一会儿后,才咬住牙关一狠心将孩子挪进明漪怀里。 囡囡往日里倒还喜欢明漪,今日可能真是受了惊吓,离了安嫤怀中,登时哭得更厉害了些,挣扎扭动着小身子,想往安嫤那头扑。 安嫤眼里的泪控制不住地刷刷淌下,她抬手将眼泪一抹,狠心往后退了两步,不再看囡囡,转而望向明漪,哑着嗓音道,“我让她们将尿布和平常用惯了的东西都简单收拾了一些,这两个大丫鬟和乳娘都是之前便在囡囡身边伺候的,虽然没有刚才那个亲近重用,却也知道怎么照顾,而且绝对可信,有她们跟着,你也要轻松些。” 皇家的小郡主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乳娘,可明漪头两回来,都只见过那一个,小囡囡在她怀里也很乖巧,显见依赖……偏偏却是魏玄知的人。 囡囡还在哭着,明漪抱着她,一边轻声拍抚,一边冲着安嫤低声“嗯”了两下,“知道了。” “只是,你能将囡囡带走吗?这么半天了,我都没有想过你是不是会为难。明漪……对不起。”安嫤红着眼看向明漪,神色踌躇。 “不是说了囡囡起红疹了吗?两个孩子不待在一处是对的,如今那位小殿下才是金贵人,容不得半点儿差池。而眼下能照顾囡囡的人还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放心!只要你舍得,我就能带她走!”明漪神色平淡,语气却铿锵有力。“而且,按道理咱们魏三公子已是得了消息了,可他却没派人来拦阻,那便是默许了的意思。” 安嫤点了点头,“再舍不得也得舍,那你们去!”安嫤说罢,深看了囡囡一眼,蓦地背过身去。 囡囡哭了许久也不见母亲像平常一般抱过她哄,她又抽泣了一会儿,哭累了,只倚在明漪怀里,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很是可怜。 明漪看了看安嫤微微耸动的双肩,黯下双眸,轻声道,“照顾好自己还有太子殿下,我与你说的那些宽慰之言,你不妨在见到殿下时,也与他提一提,你们能想开,安下心来,比什么都强。” “嗯。”安嫤的声音带着哭腔,闷闷响起,“你放心!” 明漪深望她背影一眼,知道她不会回头了,怀里的囡囡已经睡了过去,明漪敛下眸子,道了一声“保重”,便终究是抱着囡囡转身而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殿内少了人声,更少了那让人肝肠寸断的哭声,越发冷寂孤清得恍如坟墓,良久,安嫤才回过头来,看着已空无一人的殿门方向,赤红的双眼中写满难言的不舍,本来就未曾停过的眼泪倏然又是决堤而下。 第272章 好像是安西军 魏玄知这头,自是早已得了消息,如明漪所想的那般,他没有阻止,便是默许的意思。 这头,明漪刚带着囡囡出了东宫,那头便已有人报到了魏玄知处,“云安郡主已是带着小郡主往缀霞宫去了。” 彼时,魏玄知正在与褚晏泽议事,闻言点了点头,道一声“知道了,退下”,便算罢了。 那报信的人退下,室内便只剩魏、褚二人,气氛有些凝滞,只魏玄知恍若不知般,抬眼看向沉目凝着他的褚晏泽,若无其事道,“咱们接着说,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褚晏泽却没有顺着他话说,反而疾声问道,“太子妃为何要将小郡主交给云安郡主,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方才你不也听到了吗?小郡主出了疹子,怕过给那位小殿下,所以两个孩子得分开。太子妃得顾着那位小殿下,至于小郡主,她又不肯随意交给什么人,正好云安郡主在宫里,交给她,太子妃便放心了。”魏玄知抬眼对着褚晏泽一笑,“再说了,如今就连她自己尚且在我掌控之中,多个襁褓中的婴儿又能如何?她喜欢养着她便养着就是,早些习惯怎么带孩子也挺好。” 魏玄知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总觉得有些未尽的话中话,惹得褚晏泽眉心更是紧皱起来。 “三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将云安郡主留在宫里?这分明不合规矩,而且……她自来心眼儿多,三公子就不怕将她留在宫里,会平添事端?若是坏了三公子的大事,那可怎么办?要我说,还是将她带出宫去,不放在长公主府,不如就放在之前放傅睿煊那地儿,三公子还不放心?”褚晏泽说着,便见魏玄知看着他,神色莫名,一双眼睛却格外深幽,褚晏泽眉心紧皱,在那目光的逼视下,恁是没有半点儿退缩,将话都说完了。 魏玄知倏然低笑出声,“多谢越秦兄操心了,在我看来,还是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更能安心。” “三公子,你也知道我对她的心思,你将她交给我,我保证,在事成之前定看好她,绝不让她坏事儿。”褚晏泽急了,语调都失了惯常的平稳。 “心思?你对她什么心思?”魏玄知幽幽笑问道,一双眼睛更是骤然抬起看向褚晏泽,那幽深的眸心似有冰冷的锐光缓缓凝聚,恍若实质般朝着褚晏泽当面扎来,衬着他嘴边几乎没有温度的笑意,让褚晏泽面上神色亦是骤然冻结,明明是心知肚明的答案,可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一时竟是吐之不出。 就在这时,魏玄知的一个亲信从外头神色仓皇地奔了进来,也没有心思注意到室内有些诡异的气氛,抱拳行罢礼,便是疾声道,“公子!城外京畿大营传来的急讯,说是突然有大批兵马往望京城而来,看那招展的旗帜,好像……好像是安西军!”说到一半时,魏玄知骤然转头往他看了过来,那双目冷锐如刀,让他一时心生惊颤,好险才将话说完。 “这不可能啊!安西远在千里之外,你又说是大批兵马……这么大批的兵马自安西千里奔袭而来,我们为何没有听到半点儿消息?莫说北关城,就是这一路上,我们也安排了人戒备着,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魏玄知尚沉吟着,褚晏泽已经促声道,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看向了魏玄知。当初魏玄知做下此番部署时,褚晏泽还暗自纳罕了一番,毕竟这样的审慎与魏玄知一向狂悖的性子不符,可见魏玄知骨子里对安西,对薛凛提防的程度。 魏玄知却并未如他那般惊讶,反而是蹙着眉思虑片刻后骤然问道,“弄清楚领兵的是何人了吗?” 褚晏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蓦地扭头看向他,“你是怀疑……可是不是说他中了毒吗?而且那毒是你亲自送给狄主的,如何会出差错?若是不妥,这些时日,咱们也半点儿消息未曾收到。” 魏玄知却未曾回答他,只是目光灼灼盯视着来报讯的亲信。 那人被盯得头皮发麻,哆嗦道,“不知是何人,眼下京畿大营已是暂且将兵马拦在了城外,赶紧快马来报,请公子示下。” “报——”魏玄知尚没有示下,骤然又听得一声急报,外头的人几乎是狂奔而入,口中惊声喊道,“公子,南城外有大批兵马至。” “报——” “公子,北城外亦有兵马来。” 褚晏泽面色惊变,与来报讯的人纷纷扭头看向魏玄知。 后者脸色亦是难看至极,双目阴沉得厉害,好半晌,咬着牙从齿缝中狠声道,“你们随我一道出宫去看!另外,着人将缀霞宫给我牢牢守住,一只苍蝇也不得进出。” 夜已深了,明漪正伏首于案上,就着烛火在纸上细细画着什么。 却听着门外吵嚷声声,似有人来回跑动的声响,她蹙了蹙眉心,抬起头来,顺手拉过一页干净的宣纸,遮住了案上写画了一半的那一张,这才起身走到门边。 刚拉开门,便见得被派在她身边照顾的那个宫女转头迎上来,似知道她听到了动静,要问什么,刚刚屈膝行罢礼,不等她问,便已是道,“公子担心郡主安全,所以又特意拨了好些人马来看顾缀霞宫,惊扰了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明漪听着嘴角已是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方才将囡囡抱来时,他没有动作,这会儿却来了这么一出……就说,太大度体贴,就不是他魏玄知了。 明漪转头便直接一个退步,入了房中。 “郡主!”那宫女迟疑着唤道。 明漪已很是干脆地将门甩上,“都给我走开些,我想一个人待着,谁要敢不要命,那就上前来。” 那宫女脚步猝然顿在殿门口,想着明漪虽是弱质纤纤,可方才说的话在不久之前已是说过一回,彼时明漪的眼神和浑身的气势,谁也不敢当她是说笑。反正,人在屋里,公子只交代了他们将人看住,其他的,他们也管不着啊! 明漪听着殿门外那宫女走开了,不远处人影幢幢,隔着窗纸也可以瞧见来回跑动换防的兵丁,她双眸沉冷,脚尖一动,走向内室,将案上那张素白的宣纸揭开,露出底下墨渍犹新的那张,明漪凝目仔细端详着,细细回忆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 那是她方才入东宫时靠一双眼睛看到的,已是巨细靡遗都画在图上,可唯独便是安嫤指的那一处,也是魏玄知关傅睿煊之地,她一无所知……不知能不能想法子进去一探。 第273章 起风了 明漪正在凝神思索,骤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啪嗒”声,她神色一凛,蓦地扭头看过去,窗牖上映着窗外树影摇晃,方才半支的窗户被吹了开来,支木落在地上,垂地的纱幔被吹得蹁跹飞舞,亦是直直吹得案上纸页刷刷作响。起风了,那风里带着凛冽的寒气,声声紧,随风带进来几抹细碎的白影,明漪愣了愣,竟是这场酝酿了几日的雪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 只是,这风灌进来的滋味就不那么美妙了。 明漪用镇纸将桌上的纸页都压住,这才起身去关窗,回过头时,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屏风,脚尖微动,就听得外间隔扇被人拍响,风雪呼啸中,隐约能听见细弱的婴儿哭声。 明漪心头一紧,疾步朝着殿门处走去,将殿门一拉开,北风便卷着雪花,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而门外,一个乳娘和一个宫女正抱着被裹在襁褓中的囡囡站在外头,哭声正是从襁褓中传出的。 那两个乳娘和宫女急忙朝明漪行礼,明漪抬抬手,将两人往殿内让,“先进来再说。”两人没有推辞,抱着襁褓进来,明漪冷瞥了一眼回廊那头正朝这边看来,甚至看样子想要过来的守卫和宫女,见他们顿住动作,显然放弃了过来的打算,她这才冷冷关上殿门。 门一关上,她转过头时,神色已转为关切,走过去一边问着,“囡囡怎么了”,一边已是伸手过去,将襁褓接到了怀中,襁褓里,囡囡已哭得小脸通红,看上去,更是可怜了,明漪的心口不由得微微一揪,“可是饿了吗?” “方才醒来时已是喂过了,也吃了,可吃完了还是哭,尿布也看过,也摸过,没有发烧,也不知是不是那疹子发痒,小郡主难受,她又不会说,便只能哭了。奴婢们也说不准,可也怕耽搁了,只得抱了小郡主过来烦扰郡主……”那乳娘自是怕担责任,忙不迭道。 可她话还没说完,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囡囡竟是缓缓止了哭,几人皆是一怔,垂目看去,见囡囡果真已是慢慢歇了,只是委屈巴巴地憋着嘴往明漪胸口蹭。 这一幕……竟是有些似曾相识。明漪蓦地想起头一回与小囡囡见面时,她也是这般,只是那回,她是因着要找安嫤是以才哭得厉害,安嫤一接过去,她便歇住了,难不成……这一回小丫头是哭着找她? 乳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小郡主是要找郡主呢!” 明漪本还有些不信,可见怀里小丫头非但没哭了,还揪着她胸前的穗子咿呀了两声,眼角还挂着泪珠呢,被泪水洗涤得透亮的眼睛看着明漪,已是讨喜地翘起了嘴角……这才不得不信,这么小小的人儿,怎的就鬼精成了这般? 明漪一时心中又是惊诧,又是软成了一汪水。 “怕是小郡主这几日受了些惊吓,今日又离了太子妃娘娘,心里不安,这才非要寻着郡主这个亲近的人才能安心。”乳娘轻声道。 明漪略略沉吟,对两人道,“今夜便让囡囡同我睡!你们都先去歇着!” 那两人对望一眼,踌躇道,“能在郡主身边,小郡主自是能安心入睡,那……让奴婢等留下陪着一起?若夜里小郡主再哭,奴婢们也能搭把手。”这位郡主可是没有带过孩子的,两人心里担忧,却不敢明说,话说得甚是委婉。 “不必!我不喜身边有人伺候,你们下去!左右你们也就在偏殿,隔得又不远,若真不成我再叫你们!”明漪却是不领情,将声往下一沉,那股子说一不二的气势登时便让乳娘二人再不敢多说什么,迟疑着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明漪紧绷着脸看着两人出了殿。 殿门“吱呀”一声,又重新关上,殿内重归安寂。殿外的风雪呼啸声好似又大了许多,耳边是囡囡咿咿呀呀的软嫩嗓音,明漪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一声赶超一声,一声比一声急切。 她抱着囡囡在原处又站了片刻,下一瞬才抱着襁褓快步进了内殿,直直绕到了屏风后。然而,屏风后面一眼望尽,却什么都没有,明漪登时便是怔在了原地,眼中刚刚亮起的光,瞬间便是熄灭了。 怀里囡囡揪着她胸前的穗子晃了晃,许是不满她不理自己,扭了扭小身子,咿咿呀呀地似在抱怨,明漪堪堪醒过神来,忙将她抱起,轻轻拍哄,一垂目,却见自己脚边,被擦洗得干净,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映出一道影子,就落在她和囡囡影子的旁边。 她方才平复的心跳一瞬间又是急骤起来,咬了咬唇,蓦地抬眼转身,望向身后。 窗边垂地的纱幔后静静站着一人,一身宫中金吾卫的装束,一手扶在身后的腰刀上,仍如记忆中般凛然英武,可又清瘦了好些,一双总是凛凛的双目这会儿仍是深幽难辨地深望着明漪,眼中却好似被殿中的烛火映得微亮,他嘴角浅浅勾着,声音沉且微哑,徐徐滑过耳畔,“才这么些时日不见,夫人的洞察力又精进了不少,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明漪回望着他,眼里的泪却是倏然滚落下来。原来,方才嗅到的那淡淡的草木气息是真的,不是她太过想念的错觉。 原本还在微微笑着的薛凛骤然脸色一变,连忙靠过来,“怎么哭了?”一边问着,他一边抬起手来,想要给她擦眼泪,可看了看她腻白如瓷的脸颊,又瞟了瞟自己满布老茧的粗糙掌心,恁是没能下去手,手举在半空中,目光不时游移在她的脸颊和自己的掌心上,很有两分手足无措的狼狈。 明漪垂下眼,目光落在殿中地面上,那交叠在一处的影子上,半晌,她缓声道,“薛容与,我手酸了。” 薛凛愣了愣,抬眼看向她。 她亦抬起眼来,仍噙着泪的双眸定定看向他,“这小丫头虽小,可抱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手酸。” 薛凛垂目,正好见襁褓中的囡囡往他看了过来,一大一小,四目相对,薛凛愣得更厉害了,半晌才“哦”了一声反应过来,道一声“我来抱”,伸出手去,一时却有些踌躇,片刻才僵硬着将襁褓接了过去,却不过片刻,便已得了要领一般,抱得比明漪头一回时像模像样多了。 明漪看得纳罕,“你怎的倒会抱孩子似的?” “阿泰刚出生那会儿,我和大哥都帮着婶娘带过的。”薛凛答道,垂目看着襁褓中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似正在好奇打量着他的囡囡,心头一软,嘴角更是控制不住地轻轻勾了起来,真是可爱呢! 手袖在这时,被人轻轻一扯。 第274章 我错了 薛凛的目光落在揪在他袖口上那只素白如葱管的柔荑上,愣了愣,半晌才缓缓向上移,看向手的主人—— 明漪睁着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睛瞬也不瞬将他定定看着,“薛容与……”她低低唤他的名,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似是害怕惊扰了什么,“我是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吗?” 薛凛看着她望着自己时眼底的小心翼翼,心口疼得微微一缩,浅勾唇角道,“真的是我!不信的话,你摸摸看?”他抱着囡囡,腾不出手,索性将脸朝她面前伸了伸。 明漪看着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掌心贴在了他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肌肤相触处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薛凛却被她摸得僵住了脸色,连身形也有一瞬的僵硬,只下一瞬,明漪蓦地抬手,便是冲着他脸颊甩了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薛凛愣住,怔怔看向她。 明漪看了自己微红的掌心一眼,又看了看他脸上的指印,点了点头道,“看来果然是真的。”只是道完这一句,她便是蓦然扭过了身。 薛凛这才惊觉不对,连忙腾出一只手拉住她,张口便是道,“夫人,我错了。” 明漪回头看他,双目盈盈,“错哪儿了?” 薛凛默了默,“哪儿都错了。”这应该是标准答案了? 显然不是!明漪瞪他一眼,又转开了头,薛凛忙将她拉住,怀里的囡囡适时两声“咿呀”,让明漪本来的挣扎瞬间顿住,薛凛忙道,“我抱着孩子呢,咱们小心着些。那个……有话好好说。” 明漪瞄了一眼他怀里的囡囡,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怎么还送了个挡箭牌给他呢?“那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错哪儿了?”她双臂环抱胸前,将他睐着,沉声问道。 薛凛略略沉吟了一会儿,还没开口,怀中囡囡许是觉得这个人身上硬邦邦的,不舒服,过了新鲜劲儿,便扭扭小身子,哼哼唧唧起来。 明漪上前一步,从他怀里将囡囡接过来,便听他凑在耳边低语了两句,“虽然有很多不得已,可还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他嗓音微微沉哑,当中的真诚亦是听得清楚。 明漪微微一颤,将囡囡揽在臂弯之中轻轻拍哄,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轻轻哼声道,“看来,你自己错在哪儿,你自己也是清楚得很的。” 薛凛叹了一声,“答应了你不让自己受伤,可那个情况下,我已是尽力了,没有想到他们会使阴招也是我的错。知道你在望京定然是身处险境,我也是急得不行,解了毒便着急忙慌往这里赶,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得不暂时截断了安西到望京的信道,掩人耳目。虽然桩桩件件都可以说是有因可循,但确实,让你担心便是我的错。你若觉得打我一下不解气的话,便再打我几下?”薛凛一边说着,一边去抓她的手。 明漪扭身躲过,“别闹,我这儿抱着孩子呢,小心点儿!” 薛凛忙停手,垂目一看,见囡囡被明漪拍抚得舒服,眼皮已直往下坠,“真羡慕小孩子,一点儿烦恼都没有,困意来了就能马上睡着。” 明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当时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薛凛张口,正待回话,她已经凝目瞪过来,“说实话,不许糊弄我。” 薛凛无声叹了叹,终于道,“若只说伤,算不得严重,只是兵器上抹了毒,是以很是折腾了一番。还好你那位德济堂的陈大夫刚好赶到,他很擅长剑走偏锋,有他帮忙,陈叔才能那么快帮我解了毒,还没有伤及根本。他如今与陈叔成了莫逆之交,他教陈叔那些匪夷所思的救治之术,陈叔则教他跌打损伤和处置外伤,如今营中军医所有他们两位,日日都是少不得热闹。”说着这些,他语调轻快,脸上带着笑。 明漪却是看着他,微微黯下双眸,“疼吗?”她轻声问,语调微微喑哑。 薛凛的笑容微顿,双目凝在她面上,眼底似有似无亮起一点光,“我早前受的伤不计其数,我似乎也早就忘了,更从没有人问我疼不疼……”他垂目,勾起唇角,笑得更灿耀了两分,“如今回想一下,自然是疼的。不过……都过去了。只是,我紧赶慢赶,到底是来晚了,这些时日,真是辛苦夫人了。我若再早上两天,你如今也不必困在宫中。”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在此时赶来,已是他强求了又强求的结果。 怀里的囡囡已是睡熟了,明漪抱着她走到床榻边,将她小心地放上去,又盖上被褥,这才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看向薛凛。“你进宫之前该问清楚的可都清楚了?做了些什么安排?” 薛凛听她问起正事,神色微敛,点点头道,“都问清楚了。眼下四方城门都已被围上,我本来还担心师出无名,有了夫人送去给我的陛下亲笔诏书,还有小殿下,眼下咱们倒是堂堂正正。” “本来是堂堂正正,可魏玄知却找了具焦尸来冒名顶替,若他这招釜底抽薪果真成了,他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扣下来,朝堂上那些墙头草有什么反应可想而知。而只要他稳住了朝堂,天下,还有百姓所听真相便都是他说了算了。”明漪微微蹙起眉心,没有他的自信,“再说到小殿下……本是我留的后手,可这后手若是用得不好,或是被他人利用,怕亦是反杀我们的绝招。”明漪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难掩隐忧地狠狠皱起眉来。 薛凛伸手过来,轻轻抚上她拢起的眉心,将之一点点捋平,“别想那么多了,这些时日你太累了,歇一歇,万事有我呢。” 明漪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关键的时候呢,不能歇,也歇不了。”她抬起眸子看向他,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金吾卫装束上,“这个时候混进宫来定是费了不少周折,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我既敢进来,便有把握不会被发现。眼下,魏玄知因着城外的兵马怕是已焦头烂额,暂且顾不上,他就算猜到我来了望京,也绝对想不到我已是进了宫。”薛凛沉声,“而且能够藏身在金吾卫中,我自然是费了一番工夫的。那脸即便是对上魏玄知,他也不见得能认出,只是怕吓到你,来之前把脸上的妆容都去掉了。” 明漪听到这儿心下稍安,只是回过味儿来,脸色又是微微变了,“你不出宫去吗?”她以为,他只是混进宫来看她一眼而已,怎么听他话里的意思,却有一直藏身金吾卫中的打算? 第275章 我想抱抱你 薛凛点了点头,“眼下若是将你送出宫去,怕是会打草惊蛇,可让你留在这儿,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心?不过,我留在宫里就不一样了,我可以照应你、保护你,便能安心许多。” 明漪却是不赞同地皱起眉来,“外头那么多人,你在宫里该如何应对?我会照顾好自己,你还是出宫去!” “这么久不见,我今回可是在阎罗殿前转了一遭,才见面,夫人就急着赶我走呢?”薛凛深深凝着她道。 “不是,我……”明漪数不清第几次纳罕了,面前这个人是怎么顶着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 “放心!外头的事儿我都交代好了,他们若是离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事儿,那我回头便一个个将他们撵到兰州马场养马去。”薛凛上前一步,伸手便将明漪的手拉过去,紧紧握在了掌心,“何况,你觉得魏玄知还能耐着性子等上几日?待得湘南那头迟迟没有回音,你猜,他会如何?” “湘南?你做了什么?”明漪的思绪被他牵着走,一时忘了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回。 “你不是早就提醒我注意湘南吗?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之前魏玄知截断了我们的信道,让我在湘南闭目塞听,这回,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安西军一到,他必然会往湘南搬救兵,他以为湘南尚在他掌控之中,却不知道,我早已断了他的后路。如今,湘南那头,他的几个兄弟正在各大世家势力的扶持下争得热闹呢,怕是谁也不可能来帮他了。”薛凛神色淡淡道,一边说着,一边揉捏着手里的柔荑,只觉得指下的肌肤滑腻如凝脂,手更是柔若无骨,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眸色悄悄转深。 明漪担忧着眼下形势,半点儿没有察觉到正被某人吃着嫩豆腐,“若是如此,他自然等不下去了,可却难免狗急跳墙。” “嗯。”薛凛点了点头,“所以,在他狗急跳墙之前,咱们要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争取一击即中。我一会儿便想先去面见陛下。” “我白日去了一趟东宫,绘了一张图,我去拿给你。” “嗯。”薛凛点了点头,却见明漪未动,反而瞠着一双杏眼将他望着,他眼中腾起一丝疑虑。 明漪很是无语,“你倒是放手啊!不然我怎么去拿?” 薛凛却没有放开,目光一个逡巡,落在屏风外的那张书案上,直接拉起明漪的手朝着那里大步而去,到书案边,将那张墨渍尚新的绘图拿起,在她面前晃了晃,“谁说拿不到的?”另一只手的手指一根根插进她的指缝中,然后握住,与她紧紧十指相扣,明漪哭笑不得,“你是打算一直这样拉着我?” “是啊!一直拉着,一辈子也不松开。”他低哑着嗓音道,一双静若深海的眼睛直直望进明漪眼眸深处,让她不由得心中悸动。下一瞬,他又勾起唇角轻轻漾开一抹笑,“我和你一人一只手,想做什么都成。”话落,他便是拉着明漪到了书案后,他坐在椅子上,明漪则被拉着落在他膝头,两个人叠在一处。 明漪愣了愣,只觉得浑身都不安闲起来,耳根骤然一红,正要挣扎着起身。 “别动!”他一只手却掌在她侧腰处,将她牢牢按在膝上,他的唇贴在她耳畔,灼热的呼吸伴随带着几分嘶哑的嗓音,一并拂在耳廓,“这么久没见了,我日日都想你,你难道就不曾想我?你说你的便是,我只想抱抱你!” 明漪耳热,这样……要怎么说啊?可到底没舍得硬将他推开,连着深呼吸了几下,瞄见桌面上摊开的那张图,想到如今的处境,她狂乱的心跳才缓缓平复下来,稳下嗓音道,“目下最要紧的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在魏玄知手中,咱们行事便难免投鼠忌器,可若提前将他们救出,莫说可不可能,或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话,只怕都会打草惊蛇,是以,究竟该如何做,咱们还得好好商议。” 说起正事,哪怕是软玉温香在怀,薛大都督也是坐怀不乱,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那张图上,点了点头道,“魏玄知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是掣肘我们的筹码,是以,定会将这筹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你这张图,此时怕已是废了。” 明漪皱起眉来,虽有些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那我再想办法去东宫探一回?” “你觉得……魏玄知这个时候还会让你随意进出东宫?”薛凛斜眼一睐她。 明漪一滞,泄气地垮下双肩,“那怎么办?” 薛凛叹了一声,“办法……不是得慢慢商量吗?” 为免影子落在外头被人瞧见,薛凛已是将灯烛吹灭了,暗夜里,两人叠在一处,低低絮语,气氛微妙却亲昵。明漪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想起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如今他再度出现在眼前,让她满心皆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与感恩,窝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鼻息中满满皆是他身上的草木气味,她只觉得安心无比,哪儿舍得再将他推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凛垂眼看去时,便见得怀中人贴在他的胸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般,真是可怜又可爱,他勾起唇角,无声而笑,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他一动,明漪便是惊醒了,豁然睁开眼,看见了薛凛,面上的惊惶又收起,转而眯起惺忪的睡眼道,“刚刚说到哪儿了?咱们继续商量啊!” “商量得差不多了,天色太晚了,困了便睡,没有精神还能做什么?再说了,如今我不是来了吗?就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了,不用强撑着,你安心睡你的就是了!”薛凛一边说着,一边稳稳抱起她。 明漪没再坚持,双臂勾住他的后颈,贴着他的胸口,安心地阖上眼。 薛凛将明漪抱到床榻边,将她轻轻送上榻,她的手仍勾在他后颈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眼中惺忪的睡意衬着迷蒙的水汽,竟是说不出的娇媚,看得薛凛眼中骤然一深,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他真的是…… 明漪在这时打了个哈欠,更多的水汽弥漫上来,薛凛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轻笑着道,“睡!”那嗓音,却是沙哑得厉害。 明漪已是困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便是翻了个身朝里,面对着墙壁侧卧着。 薛凛看着她的背影,双目柔软恍若蕴着一汪水,片刻才直起身子,要走时,目光往边上一扫,却是顿住了。 第276章 所以你怕了 明漪身边的囡囡正睡得酣甜,小脸红扑扑的,好似一个红苹果般,只一眼便能让人的心软成一滩水。薛凛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例外,看着看着,便不期然柔了双眸,勾起唇角微微笑道,“这小丫头倒是挺可爱的。待得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咱们也生一个?” 他说的很是自然随意,可一双眼睛却带着两分期待三分忐忑往背对着他的明漪看过去,谁知,过了半晌也没有听见动静,他的双眸不由微黯,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一个不够!”就在薛凛脚尖朝外,举步欲走时,却听到身后一把柔细的嗓音低低响起,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蓦地扭头看过去。她还是方才的姿势,一点儿没动,可声音却低回在耳畔,“至少也要两个,一儿一女,才能凑成一个好字。” 薛凛一双漆黑的眼眸被倒悬的星河点亮,他勾起唇角笑开一口白晃晃的牙,从未有过的恣意,发自心底的欢快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都听见了,不能反悔的。” “嗯。”身后静了片刻,传来了明漪的回应。 薛凛眼中的笑意不由更深了两分,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是春意融融。 明漪自听说他中毒后就惶惶无依了多少时日的心又悠悠归了港,她看得清楚,亦对自己坦然,有薛凛在,她不惧回头无岸。 是以,她的承诺是真。她想要成为孩子的母亲,可她孩子的父亲,必然只能是他。 薛凛,薛容与。 明漪醒过来时,窗外明晃晃的,也不知道是日头,还是雪光。 一夜无梦,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去了大半,这些时日,她一直紧绷着心弦,直到昨夜,见得薛凛,她这心弦才松了松。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感觉……真好! 只是……她双瞳微微一颤,昨夜,薛凛好像自始至终未曾问过她,她那夜与魏玄知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如何知道魏玄知那么私密的事儿,又是凭什么让魏玄知为了她的性命,放了陆昭他们。薛凛自是从陆昭他们那儿听到了所有的经过,以他的敏锐,不该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蹊跷,可他……却什么都没问。 明漪的心思悄悄飘远,此时,手上被什么轻轻捶了一下,边上隐隐有什么在动,明漪陡然记起什么,醒过神来,猛地翻身坐起,转头一看,见得边上囡囡已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却也没有吵,自己蹬着小手小脚吐着泡泡,正玩儿得高兴呢。 明漪爱得不行,将她抱了起来,她立刻咿咿呀呀地冲着明漪打招呼,明漪将头往她颈边蹭了蹭,睡梦中一直闻着的那股淡淡奶香萦入鼻端,她昨夜睡得这般好,怕是这味道也是功不可没呢。囡囡以为她在跟自己玩儿,欢喜得手舞足蹈,咯咯笑出了两声。明漪便又如法炮制蹭了她两下,她便笑得更开心了,小丫头好像终于将前两日的惊吓抛到了脑后,是好事。 “公子!”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声响,听着宫人们这声招呼,明漪脸上的笑容悄然淡去,这清晨的美好只怕就到此为止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好在明漪早有准备,已是极快地将搭在床头的大毛衣裳披裹上,抱了囡囡,缓步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抬眼便对上魏玄知一张铁青的脸,不等他开口,明漪已是沉着嗓道,“三公子有什么话,还是先等我将孩子安置好再说,她胆子小,经不得吓!”话落,她才不管魏玄知的脸色,抱着囡囡到了殿门边。 偏殿那儿,乳娘她们已是听得动静,只是不敢过来,在那头探头探脑。明漪喊了一声,她们才赶忙过来,将囡囡交给她们,明漪才回过头来,不意外见到魏玄知铁青的脸色,“让三公子久等了,抱歉!”若换作从前他已当了皇帝的那会儿,只这么一个动作,说不得便已是腥风血雨,这么看来,他倒也变了一些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魏玄知已是忍到极限,张口便是促声道。 “什么意思?”明漪不解地蹙眉。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薛凛还活着,而且暗中纠集了兵马,悄悄往望京来了?所以,你才帮着他将皇帝偷偷弄出宫去?没想到……从前你便帮着他,如今还是……他到底是何处入了你的眼,是了,当初你便说什么,他是高义的英雄……嗬!”魏玄知嗤笑一声,“你竟会相信他没有野心吗?你猜猜,当初你我都死了之后,他会如何?乖乖拱卫那个小皇帝登基,然后自己甘居人下,只安分做个臣子?就算他自己甘心,旁人信吗?小皇帝长大了会容得下他吗?而他若为了自保,又会如何?”魏玄知说着,双目已是赤红,满是不甘与愤恨地将明漪盯着。 明漪仍是一副淡漠从容的模样,轻轻点着头道,“所以,薛凛还活着,眼下已是带兵到了望京城?你觉得我将陛下送出了宫,他这回又是师出有名,而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所以……你怕了?” 魏玄知一噎,对着她冷漠的双眸,面无表情的面容,他亦是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变了许多,这眼神,这面色……活脱脱又一个薛容与,让人瞧着真是厌恶。” “既是厌恶,三公子还是别勉强自己对着我了,请!”明漪朝着身后洞开的殿门一伸手,下起了逐客令。 “你先别忙着赶人,我来,是要你写封信给薛凛。我怕他忘了,你还在宫里做客呢!”魏玄知扯开嘴角,笑得狠戾,“不知道有你这位薛夫人做中人,我与薛大都督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不得能谈拢呢?” “魏三公子想多了?你早前未曾到安西搅局,未曾将弦歌掳走,或是未曾怂恿北狄下毒或许还有可能,现在……要不,三公子先将我放了,以示诚意?说不得我劝劝薛大都督,坐下来谈谈还是可能的。”明漪轻嗤一声,只差没有直说魏玄知异想天开了。 魏玄知脸色一青,“放了你?你想也别想,不可能!我劝你还是快些写信,莫忘了,撇开东宫里那三个,这偏殿里就有个小丫头,要生要死都是我的一句话而已。” “三公子急什么?我又没说我不写。”明漪微蹙眉心道,对上魏玄知狐疑的目光,她轻叹一声道,“不就是写一封信的事儿,三公子不拿太子殿下一家来要挟我,我也不会不写的。” 第277章 这般恶毒 明漪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走到了书案后,铺纸研墨,看样子,是真要写信的样子。都蘸了墨了,她却执笔顿住,往魏玄知看过来,“不过,这信要怎么写?要不……三公子来口述,你说一句,我写一句,这般怕是才能让你满意?” “你写便是,我只是提醒他,你在我这儿做客,其它的,不必写在信里。以薛大都督的精明,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魏玄知的脸色仍是铁青着。 明漪点了点头,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我便放心了。不过,三公子,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管写信。薛大都督收到信后,如何反应,魏三公子可不能怪在我的头上,亦不能迁怒我或是太子殿下一家。” 魏玄知嗤笑一声,“你只管写就是。不过看来,你也很清楚,与所谓的大局比起来,你在薛容与心中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还是与魏三公子不一样啊!”明漪一边垂首写信,一边道。 “何处不一样?”魏玄知眉心紧皱,她若再说薛凛是英雄,他是小人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气吐血? “他至少不是看上我的这张脸。”明漪头也不抬地答道,语气理所当然。 “谁说我是看上你的脸?我……”魏玄知脸色铁青,他就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不是见色起意,难道魏三公子还是当真喜欢我啊?”明漪抬起眼来嗤哼一声,“若真是如此的话,三公子的喜欢,我可真是受不起。” 魏玄知脸色黑沉恍若锅底,看着她,几度错牙,眼中暗潮汹涌,“闭上嘴!写你的信!”下一瞬,却是蓦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否则,一会儿真被她气得忍不住想要掐死她。 明漪轻哼一声,这般时不时气他一回,看他气得不行,偏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总算出了前生被折辱磋磨的一口气了,甚好! 明漪一封信一气呵成,不过一刻钟便已写好,送到魏玄知跟前,“请三公子过目!” 魏玄知接过信细细看了一遍,见果真只是寻常,看不出半点儿异样,有些奇怪地瞥了明漪一眼,在她狐疑蹙眉时,他已收了目光和信,转身走了。 “三公子慢走!”明漪在他身后笑微微道。 魏玄知步伐一顿,交代门口的宫人和守卫,“将人看好了!”然后,才是大踏步而去。 明漪看着缓缓关上的殿门,脸上的笑容跟着淡去。魏玄知这般急躁,看来,是真等不下去了。说不得,就在这几日了,胜负见分晓的时候。 昨夜薛凛走时没有说过他今夜还来不来,入夜之后,明漪的心就一直悬着,直等到夜深,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才听得后窗一声轻悄的“啪嗒”声,她披衣过去,果真便见到他正翻窗而入。 “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今日魏玄知找上门来,让我给你写封信,说是要提醒你我还在他手上,我听他的意思怕是等不及了。你去见过陛下了?他怎么说?咱们能够在魏玄知动手之前准备好吗?尤其是太子殿下那头……”明漪一边说着,一边迎了上去。 屋内没有亮灯,薛凛进来后便立在窗边,半晌不语,明漪只能感觉到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静且深。走得近了,见他端肃着一张脸,明显与昨夜有些不同,明漪面上神色一敛,“出什么事儿了?” “魏玄知应该是故意在你面前做戏,演出一副急躁的样子,其实眼下他只怕不会有我们急。”薛凛终于是沉着声道,“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狡猾。” “为何?”明漪不解,无论怎么看来,都该是魏玄知更急才对,为何薛凛的意思是他们更急? 薛凛双眸黯垂,“娇娇……” 他甚少这样唤她,甚至是极少唤她的名,很多时候都是喊她“夫人”,这一声“娇娇”出来,不知为何,便让明漪心口不安地一颤。 他已抬眼看向她,双目幽沉,“陛下情况有些不好。” 即便心头已有准备,他不会说什么好消息,可薛凛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落在明漪耳中,却恍若一声惊雷般倏然炸响,她一时脑袋轰轰,脚下趔趄,险些软倒,薛凛一直注意着她,连忙伸手将她稳住。 她伸出一手,急急扣住他的手臂,疾声道,“不好?何处不好?是之前的咳疾更严重了吗?那要怎么办?是不是不该让他继续躲在宫里,而是应该想办法将他送出去,好好将养?” 是的,崇宁帝并未出宫。这是明漪定下的计策,那夜大费周章将崇宁帝从云光殿中救出,却不过是虚晃一招,让魏玄知以为崇宁帝已是出宫去了,实则,只是经由暗道,将崇宁帝换了个地方。 宫城这么大,废弃的地方可不只玉浮宫和云光殿这么两处,要藏几个人,太容易了。何况,他们还有暗道,吃喝不愁,只要小心些,多藏些时日也不会有问题。只是,他们原本也没有打算藏多久。 “不是病!我之所以这个时候才来,便是因为方才已是秘密接了大夫来看过,谁知道……陛下是中了毒,那毒已有不少时日,陛下这才会突然病重。” “毒?”明漪幽幽念道,脸上的血色骤然抽没,“我怎么没有想到?我还以为他是病了,若我之前想起来找个大夫给他瞧瞧……或者,毒是魏玄知或是褚家人下的?他们会不会有解药?”明漪想到此处,目光灼灼看向薛凛。 薛凛看着她的双目,不忍告诉她,那毒早就侵入五脏六腑,即便是有解药,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可这些话,他虽没有直说,明漪却不是不明白。她扣在薛凛臂上的手骤然一松,颓然道,“所以你说魏玄知是故意让我觉得他耐不住性子了,说他不急……他当然不急,他知道陛下已是时日不多,他借着给陛下治丧,借着我来迷惑你,就是要等着我们自乱阵脚。而他只需要等,等着陛下……那么便是死无对证。我们即便指正奉先殿棺椁之中的不是陛下,也只会被他反咬一口……” 明漪越说脸色越白,背心更是阵阵发凉,魏玄知……他本就心性阴狠,如今更是恍若毒蛇一般,好似一直盘踞在暗处,冷不丁就能咬你一口,让人防不胜防。 “他怎的这般恶毒?”明漪忍不住发起抖来,她自觉对魏玄知了解,可没想到居然还是错算了,而他,在知道她其实是重活一回的李凤娇之后,竟马上知道如何拿捏她,利用她…… 第278章 你为何不走? 明漪面色苍白,浑身发起抖来,那模样,看得薛凛心尖生疼。 他伸出手去,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手顺着背脊,在她身后轻轻拍抚,“不怕!娇娇不怕……他再怎么阴毒,还有我呢!大不了……咱们再逼他一逼!早晚要对上,咱们也不怕!” 明漪听着他沉稳一如往日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心中安定些许,可却是清楚地知道,他们有场硬仗要打。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天明时方停,偌大宫城被厚厚的雪被覆盖,红墙衬着白雪,有一种别样的素美。 魏玄知与褚家父子二人聚在一处议事,听得亲信来报说,四方城门处,安西军已是开始进攻,魏玄知半点儿不意外,嗤声笑道,“薛凛果真是沉不住气了。交代下去,让他们守住了,只要守过了这几日,大事可成!届时,我许他们封妻荫子,惠及三代!” “是!”那亲信响亮地应了一声,得了这句话,热血沸腾地往四方城门传话去了。 魏玄知望着他跑出大殿,面上犹有掩藏不住得意的笑。 “薛凛的安西军那可都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精兵,比起京畿大营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兵丁,说是以一当十也不错,这城门当真守得住吗?”褚晏泽早前是去安西转过一圈儿的,对安西军还是有所了解,没有魏玄知那样的信心。 “早前不就说过了吗?薛凛不可能放着安西门户不管,他带来的兵马有限,加上他不是自诩正义之师吗?那他总得顾及这望京城里的二十万百姓?何况……”魏玄知轻晃了晃手中的一只竹筒,里头是他今早方收到的传书,亦是他满满底气的来源,“至多三日,湘南大军可至,届时,咱们内外夹击,我就不信,薛凛还能插翅飞了。三日……褚相,你那头三日可够了?”说到后来,眼角一睐,看向褚之裕。 褚之裕如老僧入定般安坐椅上,自始至终皆是听着两人说,几乎没有开过尊口,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儿喜怒,此时问到他头上,他才敛目道,“七七四十九日,掐指一算,今日便是大限!” “好!”魏玄知听到这儿,骤然大笑起来,“只需撑过今日,我看薛凛还能如何?” “奴婢求见公子!”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把焦切的嗓音,一个宫女神色匆匆而来,到得跟前便是伏跪下去,疾声道,“公子,云安郡主拿了火折子,将整个殿里都倒上了灯油,她说……若是公子不去见她,她便一把火烧了缀霞宫,还有她自己。” 方才缀霞宫那头已是来请过魏玄知两回,魏玄知这个时候可没有工夫去应付明漪,便都推了,谁知,她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魏玄知脸色骤然铁青,褚晏泽的神色也是微乎其微变了,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魏玄知。 “她故意这般,叔毓若是顺了她的心意,往后只怕就被她拿住短处了。老夫瞧着,云安郡主可不是那等会寻短见之人。”褚之裕幽幽道,摆明了反对魏玄知去。 魏玄知自然也知道这是明漪逼他去见的把戏,可是想起那时她服了剧毒,在他面前毒发的场景,他的心便是安定不下来,“我去看看就回来!”话落,他便已疾步走了出去。 “我也去看看!”褚晏泽亦是跟着站起。 “站住!”褚之裕在他身后喊道,“现在的情势你看不明白吗?你如今还要往前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吗?” “心不由己,情不由己,父亲不是再清楚不过吗?可您回头了吗?”褚晏泽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扭头诘问道。 褚之裕似没有料到在他面前一向寡言,只会听从他的儿子会骤然问出这样的话,让他不由得一震。 “上行下效,大抵求而不得便是我们褚家人的命!既是父亲都做不到的事,又为何要要求我做到呢?”褚晏泽敛目,说完这一句后,终是迈步急出,再未回头,而这回,褚之裕也没有再出声喊住他。 魏玄知脚步匆匆赶到缀霞宫,果然见人都围在殿门处,不敢近前,他大步过去一看,明漪就在殿内,手里举着一只火折子,脚下是被她扯落的帐幔,上头还隐隐透着油渍。 “你当真要这般?想死是吗?好!去将偏殿的那个小丫头抱来,你要把自己和这缀霞宫都点了,她也不能跑了不是?”魏玄知冷哼着道,边上宫人立刻领命而去。 明漪却没有半分惧色,仍是一副淡漠从容的模样,魏玄知不由轻轻攒了攒眉,很快,去偏殿的宫人来了,却是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到得近前,哆嗦着抖若筛糠,“偏殿……偏殿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刚才全都只注意到了正殿,就怕出什么差池,竟是全然忘了偏殿。 “怎么可能?”魏玄知脸色骤然大变,扭头看向明漪,“他们怎么逃的?这缀霞宫中不可能有暗道。”这缀霞宫是他给李凤娇备下的,自是早就掘地三尺好好检查过,这里的守卫更是他亲自部署的,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可那几个乳娘和宫女,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是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难道她们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们自是不能飞天遁地,如果不是暗道的话……魏玄知目光狠戾地自缀霞宫那些宫人和守卫们身上扫过,缀霞宫要紧,这里的人他都是精挑细选,确定能信得过的,若是他们当中都有人背叛了他,那……魏玄知微微眯起眼来。 只是脑中刚闪过一道灵光,不等抓住,身侧传来一声问,便将他脑中那道灵光撵走了。 “云安郡主,既是小郡主都能走,你为何不逃,还要留在此处?” 魏玄知一瞥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褚晏泽,亦是狐疑地皱起眉看向殿中的明漪,是啊,她为何不走? 明漪扯唇一笑,“是啊!我为什么不走呢?”她明眸一个斜挑,睐向魏玄知,“魏三公子不妨猜猜?” 这边厢,魏玄知因着她这一问沉了眸色,那边厢,接应的人见没有明漪,脸色骤然大变,“夫人为何没有来?”一边问着,一边已是看向身边的人。 “夫人不肯随我们一道走,属下等没有办法,唯恐再拖下去都走不了,只得先将小郡主等人接出,未能接出夫人,还请都督责罚!”带着乳娘一行人的金吾卫蓦然抱拳跪地道。 薛凛一张脸面沉如水,只是他惯常的面无表情,一时让人看不出心绪变化,只嘴角却是冷冷抿住,“不怪你们!”他就知道,他怎么就以为她会乖乖听话呢? 第278章 你为何不走? 明漪面色苍白,浑身发起抖来,那模样,看得薛凛心尖生疼。 他伸出手去,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手顺着背脊,在她身后轻轻拍抚,“不怕!娇娇不怕……他再怎么阴毒,还有我呢!大不了……咱们再逼他一逼!早晚要对上,咱们也不怕!” 明漪听着他沉稳一如往日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心中安定些许,可却是清楚地知道,他们有场硬仗要打。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天明时方停,偌大宫城被厚厚的雪被覆盖,红墙衬着白雪,有一种别样的素美。 魏玄知与褚家父子二人聚在一处议事,听得亲信来报说,四方城门处,安西军已是开始进攻,魏玄知半点儿不意外,嗤声笑道,“薛凛果真是沉不住气了。交代下去,让他们守住了,只要守过了这几日,大事可成!届时,我许他们封妻荫子,惠及三代!” “是!”那亲信响亮地应了一声,得了这句话,热血沸腾地往四方城门传话去了。 魏玄知望着他跑出大殿,面上犹有掩藏不住得意的笑。 “薛凛的安西军那可都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精兵,比起京畿大营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兵丁,说是以一当十也不错,这城门当真守得住吗?”褚晏泽早前是去安西转过一圈儿的,对安西军还是有所了解,没有魏玄知那样的信心。 “早前不就说过了吗?薛凛不可能放着安西门户不管,他带来的兵马有限,加上他不是自诩正义之师吗?那他总得顾及这望京城里的二十万百姓?何况……”魏玄知轻晃了晃手中的一只竹筒,里头是他今早方收到的传书,亦是他满满底气的来源,“至多三日,湘南大军可至,届时,咱们内外夹击,我就不信,薛凛还能插翅飞了。三日……褚相,你那头三日可够了?”说到后来,眼角一睐,看向褚之裕。 褚之裕如老僧入定般安坐椅上,自始至终皆是听着两人说,几乎没有开过尊口,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儿喜怒,此时问到他头上,他才敛目道,“七七四十九日,掐指一算,今日便是大限!” “好!”魏玄知听到这儿,骤然大笑起来,“只需撑过今日,我看薛凛还能如何?” “奴婢求见公子!”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把焦切的嗓音,一个宫女神色匆匆而来,到得跟前便是伏跪下去,疾声道,“公子,云安郡主拿了火折子,将整个殿里都倒上了灯油,她说……若是公子不去见她,她便一把火烧了缀霞宫,还有她自己。” 方才缀霞宫那头已是来请过魏玄知两回,魏玄知这个时候可没有工夫去应付明漪,便都推了,谁知,她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魏玄知脸色骤然铁青,褚晏泽的神色也是微乎其微变了,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魏玄知。 “她故意这般,叔毓若是顺了她的心意,往后只怕就被她拿住短处了。老夫瞧着,云安郡主可不是那等会寻短见之人。”褚之裕幽幽道,摆明了反对魏玄知去。 魏玄知自然也知道这是明漪逼他去见的把戏,可是想起那时她服了剧毒,在他面前毒发的场景,他的心便是安定不下来,“我去看看就回来!”话落,他便已疾步走了出去。 “我也去看看!”褚晏泽亦是跟着站起。 “站住!”褚之裕在他身后喊道,“现在的情势你看不明白吗?你如今还要往前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吗?” “心不由己,情不由己,父亲不是再清楚不过吗?可您回头了吗?”褚晏泽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扭头诘问道。 褚之裕似没有料到在他面前一向寡言,只会听从他的儿子会骤然问出这样的话,让他不由得一震。 “上行下效,大抵求而不得便是我们褚家人的命!既是父亲都做不到的事,又为何要要求我做到呢?”褚晏泽敛目,说完这一句后,终是迈步急出,再未回头,而这回,褚之裕也没有再出声喊住他。 魏玄知脚步匆匆赶到缀霞宫,果然见人都围在殿门处,不敢近前,他大步过去一看,明漪就在殿内,手里举着一只火折子,脚下是被她扯落的帐幔,上头还隐隐透着油渍。 “你当真要这般?想死是吗?好!去将偏殿的那个小丫头抱来,你要把自己和这缀霞宫都点了,她也不能跑了不是?”魏玄知冷哼着道,边上宫人立刻领命而去。 明漪却没有半分惧色,仍是一副淡漠从容的模样,魏玄知不由轻轻攒了攒眉,很快,去偏殿的宫人来了,却是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到得近前,哆嗦着抖若筛糠,“偏殿……偏殿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刚才全都只注意到了正殿,就怕出什么差池,竟是全然忘了偏殿。 “怎么可能?”魏玄知脸色骤然大变,扭头看向明漪,“他们怎么逃的?这缀霞宫中不可能有暗道。”这缀霞宫是他给李凤娇备下的,自是早就掘地三尺好好检查过,这里的守卫更是他亲自部署的,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可那几个乳娘和宫女,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是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难道她们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们自是不能飞天遁地,如果不是暗道的话……魏玄知目光狠戾地自缀霞宫那些宫人和守卫们身上扫过,缀霞宫要紧,这里的人他都是精挑细选,确定能信得过的,若是他们当中都有人背叛了他,那……魏玄知微微眯起眼来。 只是脑中刚闪过一道灵光,不等抓住,身侧传来一声问,便将他脑中那道灵光撵走了。 “云安郡主,既是小郡主都能走,你为何不逃,还要留在此处?” 魏玄知一瞥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褚晏泽,亦是狐疑地皱起眉看向殿中的明漪,是啊,她为何不走? 明漪扯唇一笑,“是啊!我为什么不走呢?”她明眸一个斜挑,睐向魏玄知,“魏三公子不妨猜猜?” 这边厢,魏玄知因着她这一问沉了眸色,那边厢,接应的人见没有明漪,脸色骤然大变,“夫人为何没有来?”一边问着,一边已是看向身边的人。 “夫人不肯随我们一道走,属下等没有办法,唯恐再拖下去都走不了,只得先将小郡主等人接出,未能接出夫人,还请都督责罚!”带着乳娘一行人的金吾卫蓦然抱拳跪地道。 薛凛一张脸面沉如水,只是他惯常的面无表情,一时让人看不出心绪变化,只嘴角却是冷冷抿住,“不怪你们!”他就知道,他怎么就以为她会乖乖听话呢? 第279章 倒戈相向 “你们先将小郡主她们送出宫去!”薛凛默了片刻,沉声吩咐道。 “那夫人那儿……” “夫人是想用自己作饵,拖住魏玄知!咱们赶紧行动,才不负她这一番心思!”薛凛说着,已是紧了手中腰刀,“走!按计划行事!”薛凛转身迈步,将所有心绪皆敛成眸底的暗色。 “是!”身后整齐划一的一声应和,十数名宫中侍卫妆扮的汉子随他身后迈步而行,仍如沙场上一般,虽是十几人,却恍如一体。 缀霞宫中,魏玄知不耐地蹙起眉心,“我没那个工夫跟你玩儿猜谜游戏,你要如何便直说!说完,放下你手中的东西,立刻、马上给我出来!” “魏三公子还真是习惯发号施令,怎么?当自己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人了?”明漪反唇相讥,音量可不小,至少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话里的意有所指再明显不过。 魏玄知脸上的神色更铁青了两分,却并未阻止她,倒是周围的宫人和守卫齐齐变了脸色,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可说出来就是不一样了。他们这位公子可最是个阴晴不定,却心狠手辣的,不知道过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你们放心,咱们魏三公子如今可是爱惜羽毛得很,他宽宏大量,绝不会因为你们听到了几句话就对你们如何的,对?魏三公子?”虽是没人说出口,明漪却好似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般,朝着魏玄知一牵嘴角,只是那笑容却含着些说不出的况味,末了,却是话锋一转道,“魏三公子不会要你们的命,不过,他总有许多办法能让你们说不出话的。” 魏玄知听着,只是微冷了眸色,还没有如何,倒是他身侧的褚晏泽想到那些被割了舌头,嘴里黑洞洞的侍婢,脸色登时有些发僵。 “你们,去将云安郡主带出来!”魏玄知耐性告罄,转头对着左右吩咐道。 “你们都别过来!”明漪作势将火折子往下扔,“你们吓着我,我手一抖,火折子真的会掉下去的!” 魏玄知那几个手下果真不敢动了,转头觑着魏玄知的脸色。 魏玄知面色铁青,双目如刀般扫向明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的耐心有限,没有工夫跟你在这儿耗。” “我想要干什么……你进来,我仔细说给你听!”明漪微微扬了扬下巴。 “我看出来了,你不想死!”魏玄知轻轻一抬手,对左右道,“以你们的身手,还怕抓不住一个弱女子?”又转头对身后道,“你们去把水备好,若火果真烧起来,立马给它浇熄了。” “是!”有了他这句话,他身后和左右那些人立刻领命行事,他这才转头看向明漪,带着两分悠然自得。 明漪眼中却闪过一抹讥诮,“你竟不敢上前来,我不是一个弱女子吗?你怕什么?” “你是个诡计多端的弱女子,而且……对旁人你或许尚存两分仁善,对我,怕就不会忍手了。我如今可是半点儿不敢对你掉以轻心了。”魏玄知道,说话时,朝着边上一瞥,他的亲信立刻会意一般,递上一方帕子,魏玄知从衣襟处掏出一只瓷瓶,起了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往帕子上倒。 明漪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你想对我用药?”那几个人已是小心翼翼进得殿来,直朝她而去。 “果真还是你了解我。”魏玄知朝着她斜斜一勾唇角,“你既这般不乖,那便让你睡上几日便好,放心,只是睡上几日,待你醒了,一切都好了。本不想对你如此,偏偏你太不听话了些,放心……这个药也不伤身子的。”眼看着明漪已是被几个手下逼到了角落,魏玄知脸上笑容更甚了两分,拿着那方沾了药的锦帕往前一迈。 谁知,就在这时,一把锋利的匕首却是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颈间,“别动!”耳边响起一把清徐的嗓音,却是让魏玄知脸上的笑容骤然冻结。 “褚晏泽,你是疯了吗?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你是想要你褚家上下为你陪葬不成?”魏玄知反应过来,怒声骂道,谁也没有想到,褚晏泽会在此时突然倒戈相向,更对他没有丝毫防备,这才让他一击即中。 褚晏泽却是面目端凝,没有因他的话而有半分变化,沉着声道,“让他们住手!”说的自然是魏玄知派去明漪身边那几个人。 魏玄知脸色铁青着,却是抿紧着唇角一言不发。 褚晏泽也不与他废话,将匕首稳稳抵在他颈间,目光如刀般扫向殿内明漪身边,正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的几个人,“你们若不住手,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手下一个不稳,伤了你们公子呐!” 那几个是魏玄知的暗卫,见魏玄知被褚晏泽制住,一时已是慌了神,再看褚晏泽那句话后,魏玄知没有出声阻止,便是迟疑着退了开来,明漪立时迈步走出他们的包围。 “褚越秦,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分明心中无你,你这般帮她,还不是将她推到薛凛身边吗?再说了,你了解她吗?你若是知道她的底细,怕是要大吃一惊?”魏玄知眯眼看着明漪走过来,口中意味深长道。 他话音方落,明漪已是走到他们两人跟前,方才魏玄知的话她即便没有全都听去,想必也听了大半,眉心微蹙地瞥了一眼魏玄知,才看向褚晏泽,神色显出两分复杂,“多谢褚大公子,看来你是想清楚了。” “刚刚才想清楚,既都是求而不得,薛凛,总好过魏玄知。至少他坦荡,你在他身边,我虽不甘心,却至少不会日日忧心懊悔,我是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安生,你用不着谢。”褚晏泽神色淡淡瞥过明漪,眼底隐忍着翻涌的暗潮。 魏玄知听着,嘴角嘲讽地一哂。 明漪却是微垂双眸,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本从不觉得欠褚晏泽什么,可这一刻,却无端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不过,我到此时才做下决定,虽是晚了些,好在并未耽搁什么大事儿,还救下了郡主,是以,还请郡主帮着在薛大都督面前说项,他答应我的条件,可不能不算数。”褚晏泽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明漪的不自在,还是这确实是他担心之事,便是顺势提起。 明漪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边上听着的魏玄知更是惊声道,“你居然已是与薛凛见过了?”而后,又想起什么,瞥向明漪,勾起唇角道,“看来,他果真早就已经进宫了。” 果真?明漪听着,却是眉心一攒,蓦地看向他。 魏玄知朝着她勾唇一笑,“怎么?你当真觉得我是个傻的?” “魏三公子此时不问我想要什么了?”明漪眉梢微提。 第279章 倒戈相向 “你们先将小郡主她们送出宫去!”薛凛默了片刻,沉声吩咐道。 “那夫人那儿……” “夫人是想用自己作饵,拖住魏玄知!咱们赶紧行动,才不负她这一番心思!”薛凛说着,已是紧了手中腰刀,“走!按计划行事!”薛凛转身迈步,将所有心绪皆敛成眸底的暗色。 “是!”身后整齐划一的一声应和,十数名宫中侍卫妆扮的汉子随他身后迈步而行,仍如沙场上一般,虽是十几人,却恍如一体。 缀霞宫中,魏玄知不耐地蹙起眉心,“我没那个工夫跟你玩儿猜谜游戏,你要如何便直说!说完,放下你手中的东西,立刻、马上给我出来!” “魏三公子还真是习惯发号施令,怎么?当自己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人了?”明漪反唇相讥,音量可不小,至少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话里的意有所指再明显不过。 魏玄知脸上的神色更铁青了两分,却并未阻止她,倒是周围的宫人和守卫齐齐变了脸色,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可说出来就是不一样了。他们这位公子可最是个阴晴不定,却心狠手辣的,不知道过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你们放心,咱们魏三公子如今可是爱惜羽毛得很,他宽宏大量,绝不会因为你们听到了几句话就对你们如何的,对?魏三公子?”虽是没人说出口,明漪却好似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般,朝着魏玄知一牵嘴角,只是那笑容却含着些说不出的况味,末了,却是话锋一转道,“魏三公子不会要你们的命,不过,他总有许多办法能让你们说不出话的。” 魏玄知听着,只是微冷了眸色,还没有如何,倒是他身侧的褚晏泽想到那些被割了舌头,嘴里黑洞洞的侍婢,脸色登时有些发僵。 “你们,去将云安郡主带出来!”魏玄知耐性告罄,转头对着左右吩咐道。 “你们都别过来!”明漪作势将火折子往下扔,“你们吓着我,我手一抖,火折子真的会掉下去的!” 魏玄知那几个手下果真不敢动了,转头觑着魏玄知的脸色。 魏玄知面色铁青,双目如刀般扫向明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的耐心有限,没有工夫跟你在这儿耗。” “我想要干什么……你进来,我仔细说给你听!”明漪微微扬了扬下巴。 “我看出来了,你不想死!”魏玄知轻轻一抬手,对左右道,“以你们的身手,还怕抓不住一个弱女子?”又转头对身后道,“你们去把水备好,若火果真烧起来,立马给它浇熄了。” “是!”有了他这句话,他身后和左右那些人立刻领命行事,他这才转头看向明漪,带着两分悠然自得。 明漪眼中却闪过一抹讥诮,“你竟不敢上前来,我不是一个弱女子吗?你怕什么?” “你是个诡计多端的弱女子,而且……对旁人你或许尚存两分仁善,对我,怕就不会忍手了。我如今可是半点儿不敢对你掉以轻心了。”魏玄知道,说话时,朝着边上一瞥,他的亲信立刻会意一般,递上一方帕子,魏玄知从衣襟处掏出一只瓷瓶,起了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往帕子上倒。 明漪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你想对我用药?”那几个人已是小心翼翼进得殿来,直朝她而去。 “果真还是你了解我。”魏玄知朝着她斜斜一勾唇角,“你既这般不乖,那便让你睡上几日便好,放心,只是睡上几日,待你醒了,一切都好了。本不想对你如此,偏偏你太不听话了些,放心……这个药也不伤身子的。”眼看着明漪已是被几个手下逼到了角落,魏玄知脸上笑容更甚了两分,拿着那方沾了药的锦帕往前一迈。 谁知,就在这时,一把锋利的匕首却是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颈间,“别动!”耳边响起一把清徐的嗓音,却是让魏玄知脸上的笑容骤然冻结。 “褚晏泽,你是疯了吗?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你是想要你褚家上下为你陪葬不成?”魏玄知反应过来,怒声骂道,谁也没有想到,褚晏泽会在此时突然倒戈相向,更对他没有丝毫防备,这才让他一击即中。 褚晏泽却是面目端凝,没有因他的话而有半分变化,沉着声道,“让他们住手!”说的自然是魏玄知派去明漪身边那几个人。 魏玄知脸色铁青着,却是抿紧着唇角一言不发。 褚晏泽也不与他废话,将匕首稳稳抵在他颈间,目光如刀般扫向殿内明漪身边,正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的几个人,“你们若不住手,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手下一个不稳,伤了你们公子呐!” 那几个是魏玄知的暗卫,见魏玄知被褚晏泽制住,一时已是慌了神,再看褚晏泽那句话后,魏玄知没有出声阻止,便是迟疑着退了开来,明漪立时迈步走出他们的包围。 “褚越秦,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分明心中无你,你这般帮她,还不是将她推到薛凛身边吗?再说了,你了解她吗?你若是知道她的底细,怕是要大吃一惊?”魏玄知眯眼看着明漪走过来,口中意味深长道。 他话音方落,明漪已是走到他们两人跟前,方才魏玄知的话她即便没有全都听去,想必也听了大半,眉心微蹙地瞥了一眼魏玄知,才看向褚晏泽,神色显出两分复杂,“多谢褚大公子,看来你是想清楚了。” “刚刚才想清楚,既都是求而不得,薛凛,总好过魏玄知。至少他坦荡,你在他身边,我虽不甘心,却至少不会日日忧心懊悔,我是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安生,你用不着谢。”褚晏泽神色淡淡瞥过明漪,眼底隐忍着翻涌的暗潮。 魏玄知听着,嘴角嘲讽地一哂。 明漪却是微垂双眸,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本从不觉得欠褚晏泽什么,可这一刻,却无端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不过,我到此时才做下决定,虽是晚了些,好在并未耽搁什么大事儿,还救下了郡主,是以,还请郡主帮着在薛大都督面前说项,他答应我的条件,可不能不算数。”褚晏泽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明漪的不自在,还是这确实是他担心之事,便是顺势提起。 明漪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边上听着的魏玄知更是惊声道,“你居然已是与薛凛见过了?”而后,又想起什么,瞥向明漪,勾起唇角道,“看来,他果真早就已经进宫了。” 果真?明漪听着,却是眉心一攒,蓦地看向他。 魏玄知朝着她勾唇一笑,“怎么?你当真觉得我是个傻的?” “魏三公子此时不问我想要什么了?”明漪眉梢微提。 第280章 贼喊捉贼 魏玄知除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竟是没有因为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而露出半点儿惶然来,这……让明漪心中腾升起几许不安。 魏玄知眼儿半垂,“你方才不是让我猜吗?这会儿,我倒是有点儿兴致了,就来猜猜看!”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睛,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却也不过一瞬,他便睁开眼来,目光灼灼看向明漪,那一瞬间,好似一个充满好奇的少年,却让明漪一瞬间毛骨悚然。 “我猜,你是想拿我去交换太子一家,若是拿不住我,拖住我也成。这个时候,薛凛是不是已经带人去东宫救人去了?” “你脸色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难看?”他偏了偏头,很是关切地看向明漪,倏然又是一笑,“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看来……我是猜中了呀?你别说,这猜谜还挺有意思的,不妨你也来猜猜。就猜……东宫里等着薛凛的是什么,是太子一家,还是别的什么?” 他话音落时,明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是抽尽了,魏玄知看着反而高兴了,勾着唇角笑开,只眸底却是一片毫无温度的森冷。 “郡主莫要听他的,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他在咱们手中,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薛大都督,都可平安!”褚晏泽看明漪乍然晦暗的神色,忙扬声道。 明漪醒过神来,略过魏玄知嘴角那抹让她莫名不安的笑容,低下嗓音道,“走!押他去东宫!” 褚晏泽点点头,抬手一招,他的护卫们上前来,护在他们周遭,将虎视眈眈的一众魏玄知的暗卫和金吾卫隔绝在外,然而,不等走出缀霞宫,一阵钟声骤然传来。 “这是……”褚晏泽蹙眉,看向明漪。 明漪亦是凝神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眉心微颦,目光转而看向意味深长笑着的魏玄知,“大朝会召集百官的钟声!”原来,他早有后手,难怪有恃无恐。 “那现在怎么办?”褚晏泽眉心微拧,那是清正殿的方向,这个时候召集百官,必然是有大事,而目下能召集百官的,除了太子傅睿煊,不做第二人想。 “先去清正殿!”明漪很快有了决断,一掐掌心道。 “那东宫那边……”褚晏泽迟疑道,以魏玄知方才的话中深意和他的心性,东宫必然埋下了重兵,就等着薛凛自投罗网呢。此时押了魏玄知过去,说不得就能轻轻松松将薛凛救出。 明漪如何不知这些?可……“去清正殿!你让我不要将你当傻子,你也别将薛凛当成了软柿子。千军万马之中他尚且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绝不会因你的阴谋倒下,我相信他!”她这一席话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却铮铮铁骨,掷地有声,魏玄知的脸色蓦然就是变了,笑容冻结,眼神更是肉眼可见的阴鸷起来。 就是褚晏泽亦是神色复杂地看了过来,唯独明漪仍是一派平静从容,道一声“走”,便是率先迈开了步伐。 偌大宫城,从后宫到前殿也不近,待他们到清正殿时,正好见着不少文武官员一边掩着衣襟或是扶正帽冠,一边朝着清正殿飞奔,可见来得有多急。 明漪他们这一众人就很是惹人注目了,那些着急忙慌的文武大臣一看到他们,便是不由自主缓了步伐,朝着这头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可那些各为其主的护卫们就不说了,互相戒备着,无暇他顾。明漪更是端着身姿,目不斜视地朝前而行,步履几乎生风,她身后一步之遥跟着褚晏泽,他仍是一派清雅的君子之姿,哪怕是手里拿着匕首,匕首还牢牢抵在魏玄知的脖颈上。至于魏玄知,更是没有半点儿小命被人拿捏住的自觉,兀自微微笑着,很是配合地迈着步子,不紧不慢。 殿门处的人见着他们,很是自动自发地避让开来,分列两侧,倒像是列队相迎一般。 明漪面上沉稳,心中却不无急切,迈进殿中,抬眼便见得立在殿中央,虽是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灰败,却好生生的傅睿煊,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道,“太子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傅睿煊见到她,再看到她身后的褚晏泽和魏玄知,看清两人此时的情状,面上却是惊疑不定,半晌竟没有吱上一声,只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越秦,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开魏三公子?”正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声沉喝,竟是出自褚之裕之口,他穿一身暗紫的朝服,已是走到傅睿煊身边,皱眉看着褚晏泽。 明漪忙一瞥褚晏泽,却见他面上淡淡,半垂着眼睛,好似没有听到褚之裕的话一般,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褚之裕,“原来,褚相便是魏三公子的后手。这齐聚满殿的文武大臣也是褚相的手笔。”她瞄一眼傅睿煊,不意外看到他越发灰败的神色,她敛了敛眸,隐下一声叹息。 “云安郡主一介女流,如何能上清正殿?我们今日正好有国之大事相商,郡主还是速速退去!”褚之裕面色不善看向明漪,抬手一挥,语气不客气,态度更是坚决。 明漪却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褚相与诸位还是先看看这个!”明漪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抖落开来,上头“封监国郡主,有监国临朝之权”两行字赫然在目,还有底下明晃晃的盖着玺印。 “这……这是……”瞧见的大臣面面相觑,低声道,“不是说,传国玉玺丢了吗?看这诏书的日子,不就是前几日吗?这……” “是啊!传国玉玺不是丢了吗?再说了,早前陛下病重,一直在紫宸殿养病,据我所知,这期间从未召见过郡主,不知这诏书从何而来?是了,诸位,咱们是不是忘了,云安郡主可还有一个身份,正是城外谋反的薛贼的夫人,这么一想来,这诏书,还有传国玉玺从何而来,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一二了啊!”褚之裕一边说着,一边深意般瞥向明漪,他语气虽是平淡,但毕竟曾经身处高位,一字一句极具引导性,让满殿望着明漪的目光都不由微乎其微地变了。 明漪却仍是笑微微的从容模样,半点儿没被他的话影响一般,反倒是眼底有锐光缓缓凝聚,“褚相说谁是贼?薛大都督分明是奉诏缴逆,岂容你空口白牙地污蔑?我尚有诏书作证,你呢?诸位,需知从来便有贼喊捉贼之说,你们都是我大周柱石,国之脊梁,当心明眼亮,明辨忠奸才是。” 第280章 贼喊捉贼 魏玄知除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竟是没有因为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而露出半点儿惶然来,这……让明漪心中腾升起几许不安。 魏玄知眼儿半垂,“你方才不是让我猜吗?这会儿,我倒是有点儿兴致了,就来猜猜看!”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睛,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却也不过一瞬,他便睁开眼来,目光灼灼看向明漪,那一瞬间,好似一个充满好奇的少年,却让明漪一瞬间毛骨悚然。 “我猜,你是想拿我去交换太子一家,若是拿不住我,拖住我也成。这个时候,薛凛是不是已经带人去东宫救人去了?” “你脸色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难看?”他偏了偏头,很是关切地看向明漪,倏然又是一笑,“哎呀!真是不好意思,看来……我是猜中了呀?你别说,这猜谜还挺有意思的,不妨你也来猜猜。就猜……东宫里等着薛凛的是什么,是太子一家,还是别的什么?” 他话音落时,明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是抽尽了,魏玄知看着反而高兴了,勾着唇角笑开,只眸底却是一片毫无温度的森冷。 “郡主莫要听他的,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他在咱们手中,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薛大都督,都可平安!”褚晏泽看明漪乍然晦暗的神色,忙扬声道。 明漪醒过神来,略过魏玄知嘴角那抹让她莫名不安的笑容,低下嗓音道,“走!押他去东宫!” 褚晏泽点点头,抬手一招,他的护卫们上前来,护在他们周遭,将虎视眈眈的一众魏玄知的暗卫和金吾卫隔绝在外,然而,不等走出缀霞宫,一阵钟声骤然传来。 “这是……”褚晏泽蹙眉,看向明漪。 明漪亦是凝神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眉心微颦,目光转而看向意味深长笑着的魏玄知,“大朝会召集百官的钟声!”原来,他早有后手,难怪有恃无恐。 “那现在怎么办?”褚晏泽眉心微拧,那是清正殿的方向,这个时候召集百官,必然是有大事,而目下能召集百官的,除了太子傅睿煊,不做第二人想。 “先去清正殿!”明漪很快有了决断,一掐掌心道。 “那东宫那边……”褚晏泽迟疑道,以魏玄知方才的话中深意和他的心性,东宫必然埋下了重兵,就等着薛凛自投罗网呢。此时押了魏玄知过去,说不得就能轻轻松松将薛凛救出。 明漪如何不知这些?可……“去清正殿!你让我不要将你当傻子,你也别将薛凛当成了软柿子。千军万马之中他尚且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绝不会因你的阴谋倒下,我相信他!”她这一席话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却铮铮铁骨,掷地有声,魏玄知的脸色蓦然就是变了,笑容冻结,眼神更是肉眼可见的阴鸷起来。 就是褚晏泽亦是神色复杂地看了过来,唯独明漪仍是一派平静从容,道一声“走”,便是率先迈开了步伐。 偌大宫城,从后宫到前殿也不近,待他们到清正殿时,正好见着不少文武官员一边掩着衣襟或是扶正帽冠,一边朝着清正殿飞奔,可见来得有多急。 明漪他们这一众人就很是惹人注目了,那些着急忙慌的文武大臣一看到他们,便是不由自主缓了步伐,朝着这头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可那些各为其主的护卫们就不说了,互相戒备着,无暇他顾。明漪更是端着身姿,目不斜视地朝前而行,步履几乎生风,她身后一步之遥跟着褚晏泽,他仍是一派清雅的君子之姿,哪怕是手里拿着匕首,匕首还牢牢抵在魏玄知的脖颈上。至于魏玄知,更是没有半点儿小命被人拿捏住的自觉,兀自微微笑着,很是配合地迈着步子,不紧不慢。 殿门处的人见着他们,很是自动自发地避让开来,分列两侧,倒像是列队相迎一般。 明漪面上沉稳,心中却不无急切,迈进殿中,抬眼便见得立在殿中央,虽是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灰败,却好生生的傅睿煊,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道,“太子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傅睿煊见到她,再看到她身后的褚晏泽和魏玄知,看清两人此时的情状,面上却是惊疑不定,半晌竟没有吱上一声,只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越秦,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开魏三公子?”正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声沉喝,竟是出自褚之裕之口,他穿一身暗紫的朝服,已是走到傅睿煊身边,皱眉看着褚晏泽。 明漪忙一瞥褚晏泽,却见他面上淡淡,半垂着眼睛,好似没有听到褚之裕的话一般,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褚之裕,“原来,褚相便是魏三公子的后手。这齐聚满殿的文武大臣也是褚相的手笔。”她瞄一眼傅睿煊,不意外看到他越发灰败的神色,她敛了敛眸,隐下一声叹息。 “云安郡主一介女流,如何能上清正殿?我们今日正好有国之大事相商,郡主还是速速退去!”褚之裕面色不善看向明漪,抬手一挥,语气不客气,态度更是坚决。 明漪却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褚相与诸位还是先看看这个!”明漪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抖落开来,上头“封监国郡主,有监国临朝之权”两行字赫然在目,还有底下明晃晃的盖着玺印。 “这……这是……”瞧见的大臣面面相觑,低声道,“不是说,传国玉玺丢了吗?看这诏书的日子,不就是前几日吗?这……” “是啊!传国玉玺不是丢了吗?再说了,早前陛下病重,一直在紫宸殿养病,据我所知,这期间从未召见过郡主,不知这诏书从何而来?是了,诸位,咱们是不是忘了,云安郡主可还有一个身份,正是城外谋反的薛贼的夫人,这么一想来,这诏书,还有传国玉玺从何而来,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一二了啊!”褚之裕一边说着,一边深意般瞥向明漪,他语气虽是平淡,但毕竟曾经身处高位,一字一句极具引导性,让满殿望着明漪的目光都不由微乎其微地变了。 明漪却仍是笑微微的从容模样,半点儿没被他的话影响一般,反倒是眼底有锐光缓缓凝聚,“褚相说谁是贼?薛大都督分明是奉诏缴逆,岂容你空口白牙地污蔑?我尚有诏书作证,你呢?诸位,需知从来便有贼喊捉贼之说,你们都是我大周柱石,国之脊梁,当心明眼亮,明辨忠奸才是。” 第281章 较量 明漪目光在殿内一圈扫视,一个女子身上,竟有强大的无声威势,让殿内众臣皆是一寂。 褚之裕笑着拍了两下掌,“云安郡主还真是伶牙俐齿,会蛊惑人心。不过,有句话你说的不对,你这诏书来历尚不清不楚,倒是我和魏三公子,虽没有你这不知真假的诏书,可却有太子殿下能证明我们的清白,我们确确实实是临危受命,拱卫宫城,且要扶持太子殿下,稳定江山社稷,如今,太子殿下就在这里,郡主或是诸位不信,大可问上一问,是真是假不是就很清楚了吗?” “褚相才是话术了得,你既都这么说了,必然是笃定太子殿下会向着你们。太子殿下至纯至孝,又重情重义,自然清楚你们做了什么,此时若是向着你们说话,便是受你们拿捏,不得不如此了。对了,说到这里,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在何处啊?”明漪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四处逡巡了一下,自是没有找到安嫤,眉心微蹙着,狐疑戒备的目光落在褚之裕身上,只差直接说他是拿安嫤和那个孩子要挟傅睿煊了。“褚相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妥,还请勿怪。不过,我相信这也是殿内诸位大人们共同担心之事,褚相若是想让太子殿下所说之话不会惹人生出半点儿疑心,不妨将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请出来!我也知褚相您高风亮节,想必也不屑于拿妇人和孩子行要挟之事,但毕竟人言可畏,我也是为了相爷和魏三公子的声誉着想,您觉得呢?” 明漪直接问到了褚之裕脸上,才不顾他已然是铁青的脸色。 “褚越秦,你瞧瞧,你这么帮她,她倒是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你父亲留呢!”魏玄知低笑着说起风凉话。 褚晏泽却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拿着匕首的手仍是稳稳抵在他喉咙处。 “总之,若是见不着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今日太子殿下怕说什么,咱们都未必能信,对?诸位大人?毕竟,这可是关乎社稷根本的大事,我一介女子都不得不慎重,何况诸位心怀经纬的大人呢?”明漪望着褚之裕铁青的脸色,笑眯眯再补一记刀。 “太子殿下的话都不能信,你的又能信了?云安郡主到底凭什么?”褚之裕冷哼,眼中渐渐凝成了一股冷意。 “我自然是凭陛下的这纸诏书了,褚相又是凭什么?说起来,褚相不管朝中诸事已差不多十载,魏三公子又是一介质子,就算是陛下要将太子殿下与朝政托付,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您二位才是。我反正是觉得不合适,当然了,怎么想的,还是陛下才知道。说起来,我们双方各执一词,可究竟哪一方是真,哪一方是假,似乎也只能问问陛下,太子殿下,您说对?”明漪笑眯眯喊了傅睿煊一声。 傅睿煊一直未曾言语,此时听明漪点到她,面色有些发僵,瞄了瞄褚之裕和魏玄知的方向,到底没将头点下去。 明漪倒也没有追着让他为难,那边褚之裕脸色已然变了,与魏玄知交换一个眼神道,“是啊,郡主不过就是打着死无对证的盘算,这才敢拿着一纸不知真假的诏书在此发号施令,若是可以,我倒真想去奉先殿问问先帝,他自来待郡主还有薛贼优容有加,您二位却窃谋他的江山,可对得起他吗?” “贼喊捉贼这一计褚相真是百试不爽,使得炉火纯青啊!只是,我说的是问陛下,可不是问躺在奉先殿里的那位冒牌货!”明漪轻轻一哼,脸上的笑容淡去。 “云安郡主休要胡说八道!”褚之裕冷声哼道。 “谁说我是胡说?诸位,我说奉先殿里躺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陛下,是假的,诸位可都听清楚了吗?”明漪转过头,对着满殿的文武大臣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了两分,想装傻啊?她偏要让他们都装不下去。 明漪话音一落,殿内诸人的神色果然齐齐变了,心思各异后,便是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褚之裕怒极,一拂袖道,“云安郡主!傅明漪!休得胡言!如此大逆不道,果真与薛贼是一伙儿的。尔等莫要听信于她,上了当犹不自知!” “褚相这是笃定了陛下中了你们的毒回天乏术,还是笃定了你们阻断了来清正殿的所有通道,更是看紧了宫门,陛下就算侥幸未死,也别想到清正殿来呢?”明漪笑道,可睐着褚之裕的眼神中却全无半点儿笑意。 这一席话让殿中骤然一寂,不少人回过味来,皆是惊得倒抽一口气。 褚之裕和魏玄知更是冷眼似刀般往明漪扫来,明漪却是不痛不痒,兀自笑得开怀,对上傅睿煊看过来,带着征询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陛下还活着,殿下尽管放心!只是他们给陛下了毒,又是这般种种手段,殿下定要思虑周祥,切莫被他们左右,做下让自己悔之不及的决定。” 傅睿煊看着她,神色几变,嘴角几度翕张,只是不等他开口,魏玄知已经笑着道,“云安郡主果真擅长蛊惑人心,你说陛下还活着,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又不费什么力气,可陛下龙体却是我等一同在紫宸殿中找出,彼时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确认的,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而且,不是云安郡主说的吗?此时,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可不在此处,太子殿下的话做不得准,太子殿下倒还不如不开口了罢!” 魏玄知这话一出,傅睿煊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便是抿紧了嘴角。 明漪眉心一撩,瞪向魏玄知,“魏三公子这样明目张胆抬出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是不是觉得在场的大人们傻,听不出你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魏玄知疑惑,“有吗?云安郡主怕是误会了,我可没有说半个不利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的字句啊!我是顺着你的话说,不都是你说的吗?而且,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不在此处也是实话,到底有何处不妥?” “你……”明漪恨得咬了咬牙,分明瞧见了魏玄知眼底一闪而没的狡光,偏偏他面上却是端出一脸的牲畜无害。这个人果然阴险狡猾,更甚从前。 “那眼下太子妃娘娘来了,是不是太子殿下说什么都作数了?”就在此时,殿外却骤然传来一声沉嗓。 明漪先是一震,继而脸上漫开喜色,蓦地转头看向殿门处,见得一道身影逆着光,缓步踱了进来,乌袍凛凛,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一道沉黑的剪影,却好似挟着万丈霞芒,踏光而来,似要撕裂这暗无天日的夜。 (本章完) 第281章 较量 明漪目光在殿内一圈扫视,一个女子身上,竟有强大的无声威势,让殿内众臣皆是一寂。 褚之裕笑着拍了两下掌,“云安郡主还真是伶牙俐齿,会蛊惑人心。不过,有句话你说的不对,你这诏书来历尚不清不楚,倒是我和魏三公子,虽没有你这不知真假的诏书,可却有太子殿下能证明我们的清白,我们确确实实是临危受命,拱卫宫城,且要扶持太子殿下,稳定江山社稷,如今,太子殿下就在这里,郡主或是诸位不信,大可问上一问,是真是假不是就很清楚了吗?” “褚相才是话术了得,你既都这么说了,必然是笃定太子殿下会向着你们。太子殿下至纯至孝,又重情重义,自然清楚你们做了什么,此时若是向着你们说话,便是受你们拿捏,不得不如此了。对了,说到这里,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在何处啊?”明漪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四处逡巡了一下,自是没有找到安嫤,眉心微蹙着,狐疑戒备的目光落在褚之裕身上,只差直接说他是拿安嫤和那个孩子要挟傅睿煊了。“褚相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妥,还请勿怪。不过,我相信这也是殿内诸位大人们共同担心之事,褚相若是想让太子殿下所说之话不会惹人生出半点儿疑心,不妨将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请出来!我也知褚相您高风亮节,想必也不屑于拿妇人和孩子行要挟之事,但毕竟人言可畏,我也是为了相爷和魏三公子的声誉着想,您觉得呢?” 明漪直接问到了褚之裕脸上,才不顾他已然是铁青的脸色。 “褚越秦,你瞧瞧,你这么帮她,她倒是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你父亲留呢!”魏玄知低笑着说起风凉话。 褚晏泽却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拿着匕首的手仍是稳稳抵在他喉咙处。 “总之,若是见不着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今日太子殿下怕说什么,咱们都未必能信,对?诸位大人?毕竟,这可是关乎社稷根本的大事,我一介女子都不得不慎重,何况诸位心怀经纬的大人呢?”明漪望着褚之裕铁青的脸色,笑眯眯再补一记刀。 “太子殿下的话都不能信,你的又能信了?云安郡主到底凭什么?”褚之裕冷哼,眼中渐渐凝成了一股冷意。 “我自然是凭陛下的这纸诏书了,褚相又是凭什么?说起来,褚相不管朝中诸事已差不多十载,魏三公子又是一介质子,就算是陛下要将太子殿下与朝政托付,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您二位才是。我反正是觉得不合适,当然了,怎么想的,还是陛下才知道。说起来,我们双方各执一词,可究竟哪一方是真,哪一方是假,似乎也只能问问陛下,太子殿下,您说对?”明漪笑眯眯喊了傅睿煊一声。 傅睿煊一直未曾言语,此时听明漪点到她,面色有些发僵,瞄了瞄褚之裕和魏玄知的方向,到底没将头点下去。 明漪倒也没有追着让他为难,那边褚之裕脸色已然变了,与魏玄知交换一个眼神道,“是啊,郡主不过就是打着死无对证的盘算,这才敢拿着一纸不知真假的诏书在此发号施令,若是可以,我倒真想去奉先殿问问先帝,他自来待郡主还有薛贼优容有加,您二位却窃谋他的江山,可对得起他吗?” “贼喊捉贼这一计褚相真是百试不爽,使得炉火纯青啊!只是,我说的是问陛下,可不是问躺在奉先殿里的那位冒牌货!”明漪轻轻一哼,脸上的笑容淡去。 “云安郡主休要胡说八道!”褚之裕冷声哼道。 “谁说我是胡说?诸位,我说奉先殿里躺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陛下,是假的,诸位可都听清楚了吗?”明漪转过头,对着满殿的文武大臣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了两分,想装傻啊?她偏要让他们都装不下去。 明漪话音一落,殿内诸人的神色果然齐齐变了,心思各异后,便是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褚之裕怒极,一拂袖道,“云安郡主!傅明漪!休得胡言!如此大逆不道,果真与薛贼是一伙儿的。尔等莫要听信于她,上了当犹不自知!” “褚相这是笃定了陛下中了你们的毒回天乏术,还是笃定了你们阻断了来清正殿的所有通道,更是看紧了宫门,陛下就算侥幸未死,也别想到清正殿来呢?”明漪笑道,可睐着褚之裕的眼神中却全无半点儿笑意。 这一席话让殿中骤然一寂,不少人回过味来,皆是惊得倒抽一口气。 褚之裕和魏玄知更是冷眼似刀般往明漪扫来,明漪却是不痛不痒,兀自笑得开怀,对上傅睿煊看过来,带着征询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陛下还活着,殿下尽管放心!只是他们给陛下了毒,又是这般种种手段,殿下定要思虑周祥,切莫被他们左右,做下让自己悔之不及的决定。” 傅睿煊看着她,神色几变,嘴角几度翕张,只是不等他开口,魏玄知已经笑着道,“云安郡主果真擅长蛊惑人心,你说陛下还活着,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又不费什么力气,可陛下龙体却是我等一同在紫宸殿中找出,彼时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确认的,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而且,不是云安郡主说的吗?此时,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可不在此处,太子殿下的话做不得准,太子殿下倒还不如不开口了罢!” 魏玄知这话一出,傅睿煊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便是抿紧了嘴角。 明漪眉心一撩,瞪向魏玄知,“魏三公子这样明目张胆抬出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是不是觉得在场的大人们傻,听不出你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魏玄知疑惑,“有吗?云安郡主怕是误会了,我可没有说半个不利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的字句啊!我是顺着你的话说,不都是你说的吗?而且,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不在此处也是实话,到底有何处不妥?” “你……”明漪恨得咬了咬牙,分明瞧见了魏玄知眼底一闪而没的狡光,偏偏他面上却是端出一脸的牲畜无害。这个人果然阴险狡猾,更甚从前。 “那眼下太子妃娘娘来了,是不是太子殿下说什么都作数了?”就在此时,殿外却骤然传来一声沉嗓。 明漪先是一震,继而脸上漫开喜色,蓦地转头看向殿门处,见得一道身影逆着光,缓步踱了进来,乌袍凛凛,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一道沉黑的剪影,却好似挟着万丈霞芒,踏光而来,似要撕裂这暗无天日的夜。 (本章完) 第282章 有罪 薛凛的突然出现,真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魏玄知的脸色骤然铁青,尤其是见着薛凛一身玄衣,龙行虎步,没有半点儿受伤迹象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满的不甘与愤恨,怎么可能?他分明在东宫埋下了重兵,下了死令,不计一切代价要了薛容与的命,他为何还能好端端出现在这里? 明漪却是全然的欢喜,方才她在魏玄知面前说得信心满满,可心却一直悬吊吊的,直到此刻见得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她迎上前去,到他身边时,步伐却微不可察地悄悄一滞,靠得近了,一缕淡淡的血腥味便是扑到了鼻间,难怪,他要穿一身玄色的衣裳。 薛凛多敏锐一人,虽然她方才只是滞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走到了自己身边,他却已然察觉,伸手过去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轻轻一握,好似在告诉她,他没事。 他的手仍然干燥而坚定,除了温度略略低了两分,仍是有力,明漪稍稍放下了心,抬起眼看向薛凛身后,正是安嫤,她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却是镇定,冲着明漪微微一笑,便是快步朝着傅睿煊走去。 傅睿煊目光定在她身上,脸色却仍是苍白,两人手握在一处,傅睿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安嫤却是勾起唇角,朝着他微微一笑,那模样,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的谦和从容,却不知为何,让明漪心口不安地跳了一下。 “薛大都督率着安西大军围住望京城不说,今日竟是开始攻城,自个儿居然还进了宫,真是欺我大周朝无人吗?”褚之裕反应过来,怒声喝道。 薛凛不过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言语,可浑身却透出生人勿近的森冷来,就在这时,殿外有脚步声匆匆而近,是许宥,竟是明漪从未见过的一身戎装,更是敛了面上惯常的漫不经心,正经起来,让明漪有些不太习惯。许宥进来时,明漪已是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瞥见他衣衫上那一抹尚新的血渍,她目下闪了两闪。 许宥上前来,没有言语,只是与薛凛对望了一眼,明漪便感觉到薛凛眼中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虽然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明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去,请陛下!”薛凛沉声道。 明漪至此已是确定,眼下他们已经控住了全局,否则,薛凛不会请崇宁帝来。 许宥抱拳而去,而薛凛轻飘飘一句话已是让整个大殿骤然一寂,说请陛下,也就是说陛下当真活着? 褚之裕和魏玄知两人的脸色都是微乎其微地变了,傅睿煊和安嫤则是目露希冀,与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大臣一般,扭头看向殿门的方向。 不一会儿,殿门处又有了动静,许宥去而复返,他身侧是一方四人抬着的轿辇,辇上之人虽没有龙袍加身,裹在一袭厚厚的大毛衣裳之中,越发显得清癯消瘦,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真的是陛下。 明漪见得崇宁帝,再也忍不住,轻轻挣开薛凛的手便是迎上前去,蹲身敛衽,深深一福道,“参见陛下。”声音却忍不住微微一哽。 “平身,这些时日,委屈云安了。”崇宁帝在辇上轻声道,声线比明漪以为的要有力量得多,这让她心口微微一松,轻轻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却是语不成详。 轿辇被抬进殿中,明漪的视线追随着望过去,眼角却是微微湿润了。身畔落来一道影子,手上又被熟悉的温度包裹,明漪抬起眼,望向薛凛,他没有看她,注视着前方,可却让她生出一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会伫立在她身旁,永生永世的感觉。或者,他们真能活成比肩而立的两棵树,同沐阳光,同担风雨,走过春夏秋冬,携手暮暮朝朝。 “诸位臣工,朕暂且还活着,这些时日,真是有劳你们了。如今这朝野内外成了这般乱象,说起来都是朕的过错,朕有罪。”轿辇落了地,崇宁帝却就坐在上头,没有下来,也没有起身,只是轻声道,声线和气息都还算平稳,而且说了这么一长串,竟也没有咳嗽,明漪虽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放心了些。 那头,傅睿煊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儿臣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您了。”他膝行两步,扑到崇宁帝跟前,将头埋进了他的双膝间,转眼,泪便已湿了崇宁帝的膝头。 太子跪下,这满殿的人有多少还能站得住,纷纷都跪了下来。 崇宁帝只有傅睿煊这么一个儿子,又是顾皇后所出,傅睿煊自小便是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父子俩感情极好,只是平日里顾及身份,他们在人前还是与寻常的君臣父子并无多少区别,可今日许是生死关前走了一遭,真情流露了。 崇宁帝叹了一声,抬手轻触了一下傅睿煊的头顶,“傻孩子,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更是这大周朝的储君,往后,即便是父皇不在了,你也得担起一朝兴衰,担起家国百姓,莫要再哭。”后头这一声,很沉。 傅睿煊僵了僵,半晌后,哑着嗓应了一声“是”,然后抹了一把眼睛,往后退了退,却仍是跪着。 “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跪着的群臣中,以安国公为首,终于是忍不住将众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怎么一回事?倒不如请褚相来为诸位臣工解惑。”崇宁帝轻轻一抬眼,殿内文武大臣的目光不由得都转向了殿中唯一站着的褚之裕,就是魏玄知都被褚晏泽拉扯着跪了下来,唯独褚之裕,双手负于身后,仍站得笔直,崇宁帝坐着,他站着,倒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听崇宁帝点到他,自然也感觉到了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却是目不斜视,不闪不避,直视着崇宁帝,轻勾唇角嘲讽道,“你居然没有死,还在这个时候赶了回来,果然是老天爷也眼瞎,总是站在你这边,可是……凭什么?” 这一席话,全然没有对一国之君的尊重,哪里还需要多说什么,这殿中诸人都是人精,谁还不明白眼下的境况?谁忠谁奸且不说,取决于最后谁胜谁负,于是,这满殿的人都自觉敛了声息,让自己暂且成为一道可有可无,随时可被忽略的影子。 “褚凤,朕给过你机会,无数次,没想到,你却没有半点儿珍惜,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竟是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本章完) 第282章 有罪 薛凛的突然出现,真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魏玄知的脸色骤然铁青,尤其是见着薛凛一身玄衣,龙行虎步,没有半点儿受伤迹象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满的不甘与愤恨,怎么可能?他分明在东宫埋下了重兵,下了死令,不计一切代价要了薛容与的命,他为何还能好端端出现在这里? 明漪却是全然的欢喜,方才她在魏玄知面前说得信心满满,可心却一直悬吊吊的,直到此刻见得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她迎上前去,到他身边时,步伐却微不可察地悄悄一滞,靠得近了,一缕淡淡的血腥味便是扑到了鼻间,难怪,他要穿一身玄色的衣裳。 薛凛多敏锐一人,虽然她方才只是滞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走到了自己身边,他却已然察觉,伸手过去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轻轻一握,好似在告诉她,他没事。 他的手仍然干燥而坚定,除了温度略略低了两分,仍是有力,明漪稍稍放下了心,抬起眼看向薛凛身后,正是安嫤,她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却是镇定,冲着明漪微微一笑,便是快步朝着傅睿煊走去。 傅睿煊目光定在她身上,脸色却仍是苍白,两人手握在一处,傅睿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安嫤却是勾起唇角,朝着他微微一笑,那模样,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的谦和从容,却不知为何,让明漪心口不安地跳了一下。 “薛大都督率着安西大军围住望京城不说,今日竟是开始攻城,自个儿居然还进了宫,真是欺我大周朝无人吗?”褚之裕反应过来,怒声喝道。 薛凛不过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言语,可浑身却透出生人勿近的森冷来,就在这时,殿外有脚步声匆匆而近,是许宥,竟是明漪从未见过的一身戎装,更是敛了面上惯常的漫不经心,正经起来,让明漪有些不太习惯。许宥进来时,明漪已是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瞥见他衣衫上那一抹尚新的血渍,她目下闪了两闪。 许宥上前来,没有言语,只是与薛凛对望了一眼,明漪便感觉到薛凛眼中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虽然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明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去,请陛下!”薛凛沉声道。 明漪至此已是确定,眼下他们已经控住了全局,否则,薛凛不会请崇宁帝来。 许宥抱拳而去,而薛凛轻飘飘一句话已是让整个大殿骤然一寂,说请陛下,也就是说陛下当真活着? 褚之裕和魏玄知两人的脸色都是微乎其微地变了,傅睿煊和安嫤则是目露希冀,与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大臣一般,扭头看向殿门的方向。 不一会儿,殿门处又有了动静,许宥去而复返,他身侧是一方四人抬着的轿辇,辇上之人虽没有龙袍加身,裹在一袭厚厚的大毛衣裳之中,越发显得清癯消瘦,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真的是陛下。 明漪见得崇宁帝,再也忍不住,轻轻挣开薛凛的手便是迎上前去,蹲身敛衽,深深一福道,“参见陛下。”声音却忍不住微微一哽。 “平身,这些时日,委屈云安了。”崇宁帝在辇上轻声道,声线比明漪以为的要有力量得多,这让她心口微微一松,轻轻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却是语不成详。 轿辇被抬进殿中,明漪的视线追随着望过去,眼角却是微微湿润了。身畔落来一道影子,手上又被熟悉的温度包裹,明漪抬起眼,望向薛凛,他没有看她,注视着前方,可却让她生出一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会伫立在她身旁,永生永世的感觉。或者,他们真能活成比肩而立的两棵树,同沐阳光,同担风雨,走过春夏秋冬,携手暮暮朝朝。 “诸位臣工,朕暂且还活着,这些时日,真是有劳你们了。如今这朝野内外成了这般乱象,说起来都是朕的过错,朕有罪。”轿辇落了地,崇宁帝却就坐在上头,没有下来,也没有起身,只是轻声道,声线和气息都还算平稳,而且说了这么一长串,竟也没有咳嗽,明漪虽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放心了些。 那头,傅睿煊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儿臣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您了。”他膝行两步,扑到崇宁帝跟前,将头埋进了他的双膝间,转眼,泪便已湿了崇宁帝的膝头。 太子跪下,这满殿的人有多少还能站得住,纷纷都跪了下来。 崇宁帝只有傅睿煊这么一个儿子,又是顾皇后所出,傅睿煊自小便是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父子俩感情极好,只是平日里顾及身份,他们在人前还是与寻常的君臣父子并无多少区别,可今日许是生死关前走了一遭,真情流露了。 崇宁帝叹了一声,抬手轻触了一下傅睿煊的头顶,“傻孩子,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更是这大周朝的储君,往后,即便是父皇不在了,你也得担起一朝兴衰,担起家国百姓,莫要再哭。”后头这一声,很沉。 傅睿煊僵了僵,半晌后,哑着嗓应了一声“是”,然后抹了一把眼睛,往后退了退,却仍是跪着。 “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跪着的群臣中,以安国公为首,终于是忍不住将众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怎么一回事?倒不如请褚相来为诸位臣工解惑。”崇宁帝轻轻一抬眼,殿内文武大臣的目光不由得都转向了殿中唯一站着的褚之裕,就是魏玄知都被褚晏泽拉扯着跪了下来,唯独褚之裕,双手负于身后,仍站得笔直,崇宁帝坐着,他站着,倒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听崇宁帝点到他,自然也感觉到了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却是目不斜视,不闪不避,直视着崇宁帝,轻勾唇角嘲讽道,“你居然没有死,还在这个时候赶了回来,果然是老天爷也眼瞎,总是站在你这边,可是……凭什么?” 这一席话,全然没有对一国之君的尊重,哪里还需要多说什么,这殿中诸人都是人精,谁还不明白眼下的境况?谁忠谁奸且不说,取决于最后谁胜谁负,于是,这满殿的人都自觉敛了声息,让自己暂且成为一道可有可无,随时可被忽略的影子。 “褚凤,朕给过你机会,无数次,没想到,你却没有半点儿珍惜,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竟是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本章完) 第283章 证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褚凤霫,你可还记得自己读书的初衷吗?” “你用不着与我说大道理,你说你给我机会,那不是因为你心虚吗?你身为皇帝,却抢夺臣子之妻,你自然觉得对我不住,是以,自以为处处优容于我,可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要因此感恩戴德?你伤害了旁人,自以为弥补了,旁人就一定要原谅你吗?凭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要做这个皇帝了。”褚之裕勾着唇角,笑得越发恣意。 众人听得褚之裕这番话,皆是噤若寒蝉,可崇宁帝非但未怒,反倒坦率道,“朕是觉对你不住。虽然皇后待你一直如兄长,并无其他男女之情,可你们毕竟有婚约在身,而你待皇后亦是不同。皇后至死,也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临终时交代了朕,定要善待你褚氏一族,而朕,亦惜你之才,盼着你能为我大周增砖添瓦,为万千百姓谋福祉,是以,对你父子委以重任,可你却因一己之私,将家国百姓抛诸脑后。是朕之过,十年前,朕便不该为了一时的私心,放过你,否则,你当初勾结北狄,陷安西于战火乱局,朕便可以治你褚氏满门之罪。” 此话一出,满殿皆寂。薛凛神色一僵,明漪立时察觉到了,被他握住的手转而回握住他。 薛凛垂目,正好对上她写满关切的眼,他神色微微一动,继而牵了牵唇角,示意他无事。 可怎么会无事?明漪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将他紧紧握住,只盼着能传递给他些许温暖和力量,好像除了这个,她也做不了别的了。 那边厢,褚晏泽更是微微一颤,蓦地扭头往褚之裕看过去,边上魏玄知勾起嘴角讽笑,“怎么?越秦兄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还做过这样的事吗?说起来,你们父子也有相像之处,都是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万事皆可抛,这叫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住嘴!”褚晏泽冷哼一声,持匕首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刀刃又朝魏玄知脖颈里逼近了一寸。 魏玄知倒识相,乖乖闭了嘴,没再刺激褚晏泽。 褚晏泽神色复杂地凝望着褚之裕的方向,后者却是倏然一笑,“果然……当初你随便找了个理由撤了我的职,我便猜到,你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用不着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因为没有证据罢了,否则,你如何会容得下我?” “证据吗?”崇宁帝朝着身旁徐内侍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地取出一封书信,在众人面前抖落开来,那熟悉的花押落进褚之裕眼中,他双瞳猝然一缩,蓦地抿紧了唇角。 那花押褚晏泽自然也是认识的,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周遭那些人即便认不出这花押,见状也猜出来了,望着褚之裕的目光又是微妙地变了。 “证据早在十年前,薛大都督便已呈递到了朕的手中,是朕……因着私心,将这证据隐了下来,是朕……对不住安西,对不住安西乱的那些年枉死的将士和百姓。”说到此处,崇宁帝看向薛凛,似是想要撑起身,却没有力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朝着薛凛欠了欠身,唇带苦笑道,“朕终究不是圣人,亦有私心,亦会以权谋私,朕有罪,大抵眼下便是报应了。” 薛凛垂下双目,掩去眼底的暗光,他虽能理解陛下的做法,也知道这些年,正是因着歉疚,陛下才会对他深信不疑,鼎力支持,可他却没有立场,替安西枉死的百姓和将士去原谅。 褚之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回,渐次高昂,衬着他在笑声中一点点赤红的双目,让人毛骨悚然,“输了便是输了,我终究是比不得你命好。”他目光意有所指般扫向薛凛和明漪,哼声道,“成王败寇,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他直接将眼一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褚越秦,你当真铁石心肠到不顾你父亲死活了?”魏玄知凑到褚晏泽耳边轻声道,褚晏泽本来心神就有一瞬恍惚,此时听得这一句,更是神情巨震,就这一瞬,魏玄知眼中利光一闪,已是朝着他用力一撞,褚晏泽持着匕首的手一歪,锋锐的刀尖自他颈上划过,带出一霎血红,可同时,那刀刃却已远离了魏玄知的颈子,魏玄知转而劈手夺了那刀刃,抵到了褚晏泽的颈子上,情势忽转。 颈上一线血痕,衬着魏玄知轻勾的唇角,竟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妖异,“越秦兄莫动,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呀!”掠过褚晏泽发僵的面色,他又看向明漪,唇角深勾,“云安郡主,褚大公子可是刚刚救了你,帮了你,你应该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明漪嘴角紧紧抿在一处,她知道不能放虎归山,可她确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褚晏泽死,魏玄知自是做得出来的。 薛凛亦是蹙着眉心,不语,可殿内殿外,他的人却是倏然都紧提了兵刃,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褚相,你放心,我只是想借越秦兄平安出宫罢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伤他的。”魏玄知冲着遥遥看过来的褚之裕笑笑道,“褚相,困兽犹斗,你我还有后手,也不到穷途末路之时啊!”这话中蛊惑之意明晃晃,却是听得在场之人皆是心神震颤。 薛凛向前一步道,“魏三公子该不会是在等你的湘南军?你今早收到的传信上怎么说的?让我想想……是了,说是已行军至郭庄,离望京城不过八十里,最迟后日,必可抵京。对?”眼看着魏玄知一愣之后,脸色骤然铁青,薛凛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反倒显出了两丝笑影儿,“看来,我特意为魏三公子送的这好消息,你很是喜欢呐。” “魏玄知,你要等的湘南军,不会来了!”明漪沉嗓将魏玄知最后的心存侥幸毫不留情地戳破。 魏玄知面色几变下,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果真了得,竟是一早便断了我的后路,还未曾让我察觉,真是……有意思啊!可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后手只有湘南军了?” 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笑抬双眸,看向了薛凛和明漪身后。 两人骤然觉得不安,转头往身后看去,目光追随着魏玄知的视线一路望过去,最终落在了傅睿煊和安嫤身上。 他们二人的手仍然紧紧握在一处,两人的神色似喜还悲的木然,安嫤的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傅睿煊抬起一双熏红的眼看了过来,眼中满满,尽是不甘的绝望。 (本章完) 第283章 证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褚凤霫,你可还记得自己读书的初衷吗?” “你用不着与我说大道理,你说你给我机会,那不是因为你心虚吗?你身为皇帝,却抢夺臣子之妻,你自然觉得对我不住,是以,自以为处处优容于我,可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要因此感恩戴德?你伤害了旁人,自以为弥补了,旁人就一定要原谅你吗?凭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要做这个皇帝了。”褚之裕勾着唇角,笑得越发恣意。 众人听得褚之裕这番话,皆是噤若寒蝉,可崇宁帝非但未怒,反倒坦率道,“朕是觉对你不住。虽然皇后待你一直如兄长,并无其他男女之情,可你们毕竟有婚约在身,而你待皇后亦是不同。皇后至死,也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临终时交代了朕,定要善待你褚氏一族,而朕,亦惜你之才,盼着你能为我大周增砖添瓦,为万千百姓谋福祉,是以,对你父子委以重任,可你却因一己之私,将家国百姓抛诸脑后。是朕之过,十年前,朕便不该为了一时的私心,放过你,否则,你当初勾结北狄,陷安西于战火乱局,朕便可以治你褚氏满门之罪。” 此话一出,满殿皆寂。薛凛神色一僵,明漪立时察觉到了,被他握住的手转而回握住他。 薛凛垂目,正好对上她写满关切的眼,他神色微微一动,继而牵了牵唇角,示意他无事。 可怎么会无事?明漪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将他紧紧握住,只盼着能传递给他些许温暖和力量,好像除了这个,她也做不了别的了。 那边厢,褚晏泽更是微微一颤,蓦地扭头往褚之裕看过去,边上魏玄知勾起嘴角讽笑,“怎么?越秦兄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还做过这样的事吗?说起来,你们父子也有相像之处,都是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万事皆可抛,这叫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住嘴!”褚晏泽冷哼一声,持匕首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刀刃又朝魏玄知脖颈里逼近了一寸。 魏玄知倒识相,乖乖闭了嘴,没再刺激褚晏泽。 褚晏泽神色复杂地凝望着褚之裕的方向,后者却是倏然一笑,“果然……当初你随便找了个理由撤了我的职,我便猜到,你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用不着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因为没有证据罢了,否则,你如何会容得下我?” “证据吗?”崇宁帝朝着身旁徐内侍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地取出一封书信,在众人面前抖落开来,那熟悉的花押落进褚之裕眼中,他双瞳猝然一缩,蓦地抿紧了唇角。 那花押褚晏泽自然也是认识的,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周遭那些人即便认不出这花押,见状也猜出来了,望着褚之裕的目光又是微妙地变了。 “证据早在十年前,薛大都督便已呈递到了朕的手中,是朕……因着私心,将这证据隐了下来,是朕……对不住安西,对不住安西乱的那些年枉死的将士和百姓。”说到此处,崇宁帝看向薛凛,似是想要撑起身,却没有力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朝着薛凛欠了欠身,唇带苦笑道,“朕终究不是圣人,亦有私心,亦会以权谋私,朕有罪,大抵眼下便是报应了。” 薛凛垂下双目,掩去眼底的暗光,他虽能理解陛下的做法,也知道这些年,正是因着歉疚,陛下才会对他深信不疑,鼎力支持,可他却没有立场,替安西枉死的百姓和将士去原谅。 褚之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回,渐次高昂,衬着他在笑声中一点点赤红的双目,让人毛骨悚然,“输了便是输了,我终究是比不得你命好。”他目光意有所指般扫向薛凛和明漪,哼声道,“成王败寇,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他直接将眼一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褚越秦,你当真铁石心肠到不顾你父亲死活了?”魏玄知凑到褚晏泽耳边轻声道,褚晏泽本来心神就有一瞬恍惚,此时听得这一句,更是神情巨震,就这一瞬,魏玄知眼中利光一闪,已是朝着他用力一撞,褚晏泽持着匕首的手一歪,锋锐的刀尖自他颈上划过,带出一霎血红,可同时,那刀刃却已远离了魏玄知的颈子,魏玄知转而劈手夺了那刀刃,抵到了褚晏泽的颈子上,情势忽转。 颈上一线血痕,衬着魏玄知轻勾的唇角,竟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妖异,“越秦兄莫动,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呀!”掠过褚晏泽发僵的面色,他又看向明漪,唇角深勾,“云安郡主,褚大公子可是刚刚救了你,帮了你,你应该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明漪嘴角紧紧抿在一处,她知道不能放虎归山,可她确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褚晏泽死,魏玄知自是做得出来的。 薛凛亦是蹙着眉心,不语,可殿内殿外,他的人却是倏然都紧提了兵刃,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褚相,你放心,我只是想借越秦兄平安出宫罢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伤他的。”魏玄知冲着遥遥看过来的褚之裕笑笑道,“褚相,困兽犹斗,你我还有后手,也不到穷途末路之时啊!”这话中蛊惑之意明晃晃,却是听得在场之人皆是心神震颤。 薛凛向前一步道,“魏三公子该不会是在等你的湘南军?你今早收到的传信上怎么说的?让我想想……是了,说是已行军至郭庄,离望京城不过八十里,最迟后日,必可抵京。对?”眼看着魏玄知一愣之后,脸色骤然铁青,薛凛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反倒显出了两丝笑影儿,“看来,我特意为魏三公子送的这好消息,你很是喜欢呐。” “魏玄知,你要等的湘南军,不会来了!”明漪沉嗓将魏玄知最后的心存侥幸毫不留情地戳破。 魏玄知面色几变下,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果真了得,竟是一早便断了我的后路,还未曾让我察觉,真是……有意思啊!可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后手只有湘南军了?” 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笑抬双眸,看向了薛凛和明漪身后。 两人骤然觉得不安,转头往身后看去,目光追随着魏玄知的视线一路望过去,最终落在了傅睿煊和安嫤身上。 他们二人的手仍然紧紧握在一处,两人的神色似喜还悲的木然,安嫤的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傅睿煊抬起一双熏红的眼看了过来,眼中满满,尽是不甘的绝望。 (本章完) 第284章 疯子 明漪心口的不安,一瞬间膨胀到了极致,身后,却是魏玄知桀桀的怪笑声,“太子妃娘娘,都说你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可临了临了,他还是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你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那个。真是……所托非人,我都替你惋惜呐!”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骤然煞白,下意识地朝着安嫤迈开步子。 然而,她脚下方动,安嫤便似忍到了极致,再忍不住了一般,“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人更是一软,往着地上栽去。 “阿嫤……”明漪疾呼,眼前那喷溅出的殷红血雾将她骤然拉扯回了那场噩梦之中,血红的披风,惨白的雪,从安嫤身下淌出的血,与此时一般颜色,一点点将雪地染成血色,她就睁着一双眼,将她切切看着,无声喊着她……明漪的脚步猝然僵滞。 傅睿煊早有所备般适时将安嫤接住,惨白着一张脸怔怔将她望着,不动不移,也不哭不笑,好似一尊泥塑一般。 薛凛快步上前,道一声“冒犯”,便是探了安嫤的脉,又垂目看到安嫤吐出的血里带着丝丝妖异的紫,他眉心一攒,“太子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毒?明漪听得这字眼,骤然醒过神来,想起薛凛中毒,想起崇宁帝中毒,还有方才魏玄知的话……她倏然转过头,双眸冷锐如刀,直直射向魏玄知,咬着牙从齿缝间迸出两个字道,“解药!” 明漪眼中的恨意与无望铺天盖地而来,褚晏泽一震,魏玄知却恍若不觉般,仍是笑微微的模样,语气更是漫不经心道,“没有解药!这毒是太子妃娘娘自愿代太子殿下饮下的,饮下之前我便说了,解药只有一份,我放在了宫外,我甚至还给了太子殿下选择,太子妃娘娘或是小殿下,他只能送一人出宫,只能有一人服下解药,也只有一人能活。” 魏玄知勾着唇角笑着,用那张牲畜无害,甚至可算姣美的脸说着冰冷无情的字句,“我可没有逼太子殿下,一切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做下的。” 明漪听得浑身颤抖,狠狠咬着牙,一双熏红的眼死死瞪着魏玄知道,“说什么没有逼他,你分明就是想看着他左右为难,不得不舍,你分明就是以折磨人为乐!” “果然!知我者,娇娇也。你不觉得,这般很有意思吗?佛家都说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的。我可是听取了佛家的要义,身体力行呢,若非如此,这世间岂非太无趣了。”魏玄知轻笑着道。 明漪赤红的双目中骤然滚下泪来,“你就是个疯子!” “是啊!我就是个疯子!我没有解药,安嫤你是救不了了,当然,你也可以不救褚晏泽。”魏玄知倏然一抿唇,冷声道,“都退后,否则,褚大公子也是没命了!”他身后那些人皆是往明漪和薛凛看来,然后,握着兵刃,迟疑着往两边退去。 魏玄知携着褚晏泽一步步退出殿门,骤然又有箭矢破空之声而来,那些箭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错开魏玄知和褚晏泽,直直朝着薛凛的人射去。 薛凛的人手连忙挥起兵刃挡箭,不知又从何处奔来二十来号人,与他们斗在一处,掩护魏玄知携着褚晏泽撤退。 “都督!薛凛!”眼看着魏玄知和褚晏泽就要在视线里消失,明漪煞白着脸抓住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薛凛,促声道,“不能让魏玄知逃出去,否则后患无穷。” “好!”薛凛沉声应道,而后抬手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头顶,“我已让人去接陈大夫了,他擅解毒,放心!” 明漪略带两分茫然地抬眼看着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讷讷点了个头。 薛凛嘴角翕张,似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触在她头顶的手带着两分力道轻轻一压,下一瞬,他已是抽身,大步而去。 明漪骤然想起他身上的血腥味,在他身后促声道,“你注意安全,若是追不上,没关系,你更重要!” 薛凛的脚步微微一顿,片刻,低应一声“嗯”,便是快步出了大殿,带走了一部分人,许宥和大部分人仍被留下,他上前来请示崇宁帝,如何处置褚之裕。 崇宁帝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似又在瞬间抽没了一般,他颓然坐在轿辇中,目光落在不远处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安嫤的傅睿煊,眼中满是悲凉。听得许宥的声音,他才恍恍惚惚醒过神来,抬起眼看了褚之裕一眼,后者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崇宁帝目色微顿,半晌,才轻轻一挥手,哑着声音道,“先收监候审,着三司彻查!” “是!”许宥领命,亲自点了一队精锐,将褚之裕押了下去。 殿内一瞬间沉寂下来,明漪脚步迟疑着靠了过去,在安嫤和傅睿煊身边蹲了下来,安嫤在傅睿煊怀中虚睁着眼睛,安国公跪在她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女儿,傅睿煊倒好似没有眼泪似的,只是瞬也不瞬地定定看着安嫤,好似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般。 “明漪……”安嫤看见明漪过来,挣扎着朝她伸出手去。 明漪忍住喉间的微哽,伸手过去将她握住,终于是哑着声问道,“为什么?我不是与你说了吗?那个孩子不是真正的小殿下,难道你没有告诉太子殿下吗?” 是的,那个褚燕汐抱回来的孩子,根本不是真正她亲生的那一个,而是在她分娩时,明漪便准备好的后手,连褚燕汐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孩子出生时,便已被明漪派去的人用别的孩子李代桃僵,她清醒过来时,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已经是明漪一早准备好的替身,至于真正的小殿下,则被明漪悄悄送走,与找到的传国玉玺一起送到了薛凛身边。 那日,明漪去东宫时,便告知了安嫤此事,安嫤虽有些利己,但都是人之常情,关键时候,明漪不难猜出她的选择,可此情此景,却全然在明漪意料之外。 “阿嫤告诉了我的。”傅睿煊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道,“只是,我们挣扎犹豫了很久,始终不忍让一个孩子背负这一切,他本是无辜,而且,他还那么小,来到这个世上,什么美好都尚未见识过……” “是我!”安嫤轻叹一声,截断傅睿煊的话,“看着那个孩子,我就能想起我的囡囡,做了母亲之后,见着小孩子就格外的心软……阿煊不愿,是我硬逼着他。我曾经自私过,明漪……之前对你做的事儿,我一直后悔着。” (本章完) 第284章 疯子 明漪心口的不安,一瞬间膨胀到了极致,身后,却是魏玄知桀桀的怪笑声,“太子妃娘娘,都说你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可临了临了,他还是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你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那个。真是……所托非人,我都替你惋惜呐!”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骤然煞白,下意识地朝着安嫤迈开步子。 然而,她脚下方动,安嫤便似忍到了极致,再忍不住了一般,“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人更是一软,往着地上栽去。 “阿嫤……”明漪疾呼,眼前那喷溅出的殷红血雾将她骤然拉扯回了那场噩梦之中,血红的披风,惨白的雪,从安嫤身下淌出的血,与此时一般颜色,一点点将雪地染成血色,她就睁着一双眼,将她切切看着,无声喊着她……明漪的脚步猝然僵滞。 傅睿煊早有所备般适时将安嫤接住,惨白着一张脸怔怔将她望着,不动不移,也不哭不笑,好似一尊泥塑一般。 薛凛快步上前,道一声“冒犯”,便是探了安嫤的脉,又垂目看到安嫤吐出的血里带着丝丝妖异的紫,他眉心一攒,“太子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毒?明漪听得这字眼,骤然醒过神来,想起薛凛中毒,想起崇宁帝中毒,还有方才魏玄知的话……她倏然转过头,双眸冷锐如刀,直直射向魏玄知,咬着牙从齿缝间迸出两个字道,“解药!” 明漪眼中的恨意与无望铺天盖地而来,褚晏泽一震,魏玄知却恍若不觉般,仍是笑微微的模样,语气更是漫不经心道,“没有解药!这毒是太子妃娘娘自愿代太子殿下饮下的,饮下之前我便说了,解药只有一份,我放在了宫外,我甚至还给了太子殿下选择,太子妃娘娘或是小殿下,他只能送一人出宫,只能有一人服下解药,也只有一人能活。” 魏玄知勾着唇角笑着,用那张牲畜无害,甚至可算姣美的脸说着冰冷无情的字句,“我可没有逼太子殿下,一切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做下的。” 明漪听得浑身颤抖,狠狠咬着牙,一双熏红的眼死死瞪着魏玄知道,“说什么没有逼他,你分明就是想看着他左右为难,不得不舍,你分明就是以折磨人为乐!” “果然!知我者,娇娇也。你不觉得,这般很有意思吗?佛家都说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的。我可是听取了佛家的要义,身体力行呢,若非如此,这世间岂非太无趣了。”魏玄知轻笑着道。 明漪赤红的双目中骤然滚下泪来,“你就是个疯子!” “是啊!我就是个疯子!我没有解药,安嫤你是救不了了,当然,你也可以不救褚晏泽。”魏玄知倏然一抿唇,冷声道,“都退后,否则,褚大公子也是没命了!”他身后那些人皆是往明漪和薛凛看来,然后,握着兵刃,迟疑着往两边退去。 魏玄知携着褚晏泽一步步退出殿门,骤然又有箭矢破空之声而来,那些箭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错开魏玄知和褚晏泽,直直朝着薛凛的人射去。 薛凛的人手连忙挥起兵刃挡箭,不知又从何处奔来二十来号人,与他们斗在一处,掩护魏玄知携着褚晏泽撤退。 “都督!薛凛!”眼看着魏玄知和褚晏泽就要在视线里消失,明漪煞白着脸抓住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薛凛,促声道,“不能让魏玄知逃出去,否则后患无穷。” “好!”薛凛沉声应道,而后抬手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头顶,“我已让人去接陈大夫了,他擅解毒,放心!” 明漪略带两分茫然地抬眼看着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讷讷点了个头。 薛凛嘴角翕张,似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触在她头顶的手带着两分力道轻轻一压,下一瞬,他已是抽身,大步而去。 明漪骤然想起他身上的血腥味,在他身后促声道,“你注意安全,若是追不上,没关系,你更重要!” 薛凛的脚步微微一顿,片刻,低应一声“嗯”,便是快步出了大殿,带走了一部分人,许宥和大部分人仍被留下,他上前来请示崇宁帝,如何处置褚之裕。 崇宁帝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似又在瞬间抽没了一般,他颓然坐在轿辇中,目光落在不远处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安嫤的傅睿煊,眼中满是悲凉。听得许宥的声音,他才恍恍惚惚醒过神来,抬起眼看了褚之裕一眼,后者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崇宁帝目色微顿,半晌,才轻轻一挥手,哑着声音道,“先收监候审,着三司彻查!” “是!”许宥领命,亲自点了一队精锐,将褚之裕押了下去。 殿内一瞬间沉寂下来,明漪脚步迟疑着靠了过去,在安嫤和傅睿煊身边蹲了下来,安嫤在傅睿煊怀中虚睁着眼睛,安国公跪在她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女儿,傅睿煊倒好似没有眼泪似的,只是瞬也不瞬地定定看着安嫤,好似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般。 “明漪……”安嫤看见明漪过来,挣扎着朝她伸出手去。 明漪忍住喉间的微哽,伸手过去将她握住,终于是哑着声问道,“为什么?我不是与你说了吗?那个孩子不是真正的小殿下,难道你没有告诉太子殿下吗?” 是的,那个褚燕汐抱回来的孩子,根本不是真正她亲生的那一个,而是在她分娩时,明漪便准备好的后手,连褚燕汐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孩子出生时,便已被明漪派去的人用别的孩子李代桃僵,她清醒过来时,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已经是明漪一早准备好的替身,至于真正的小殿下,则被明漪悄悄送走,与找到的传国玉玺一起送到了薛凛身边。 那日,明漪去东宫时,便告知了安嫤此事,安嫤虽有些利己,但都是人之常情,关键时候,明漪不难猜出她的选择,可此情此景,却全然在明漪意料之外。 “阿嫤告诉了我的。”傅睿煊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道,“只是,我们挣扎犹豫了很久,始终不忍让一个孩子背负这一切,他本是无辜,而且,他还那么小,来到这个世上,什么美好都尚未见识过……” “是我!”安嫤轻叹一声,截断傅睿煊的话,“看着那个孩子,我就能想起我的囡囡,做了母亲之后,见着小孩子就格外的心软……阿煊不愿,是我硬逼着他。我曾经自私过,明漪……之前对你做的事儿,我一直后悔着。” (本章完) 第285章 我早该认出你的 “我不想再有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儿了,所以……我不后悔!”安嫤贴在傅睿煊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明漪的眼泪一瞬间就是决堤而下,她偏头去抹泪,正好看见陆昭带着背着药箱的陈文源匆匆而来,没想到陈文源竟来得这般快,明漪愣了愣,继而欢喜,连忙侧了侧身子道,“陈大夫,你快来!” 陈文源连忙上前,匆匆放下药箱,便为安嫤诊治,只是片刻后,他搭在安嫤腕上的手,蓦地一滞,而后敛下了眸子。 明漪和傅睿煊落在他身上希冀的目光骤然一黯,陈文源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揖,退到了一旁。 傅睿煊眼中刚燃起的光骤然陨灭。 明漪仍是不敢相信,陈文源能将薛凛救回,能将崇宁帝救回,为何轮到安嫤时,便不成了? 安嫤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释然而从容,“算了,这都是命,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从前做了错事,如今这般,都是报应。” “你胡说什么?什么报应,你做什么错事了?”明漪泣声道。 “怎么没有?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发过誓的,要待你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好,可是……那时为了牵制薛大都督,我却动了那样的心思……”安嫤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呕了一口血。 明漪愣了愣,半晌没有想起她说的是何时,直到回忆追溯到了久远的小时候,属于李凤娇的小时候,她心口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安嫤,撞上的却是她一双含泪却清澈的眼。 “阿娇……”安嫤低低唤着,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不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喜好,我的避忌,又怎么会舍命救我,一次次不计前嫌地帮我……是我不好,我早该认出你的……” 安嫤语无伦次,明漪握着她的手,一个字说不出,却是泪涟涟,她没有想到,安嫤竟会在此时,认出她。 边上傅睿煊到此时才听明白,却是蓦地红了眼,终于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无助,“阿嫤!阿嫤……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你知道的,我没有你不行。阿娇……阿娇也不能没有你,都过去了,阿娇快回来了,你再等等,等等她!还有囡囡,还有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母亲……”他定是以为安嫤已经糊涂了,竟将明漪错认成了李凤娇。 安嫤听得他的哭声,转过眼来,可她双目已是无神,伸出手来,胡乱地摸索着,替傅睿煊抹泪,可她手上的血,还有傅睿煊眼中不住涌出的泪,却让她怎么也抹不干净,只是迭声着道,“阿煊,阿煊你莫哭!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好好的……为了我们的囡囡,为了我,也为了咱们的大周,和万千百姓,好好活着,好好地做个明君,我想看你治下的大周,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我能看见的,对不对,阿煊?你会让我看见的,对吗?” 她的眼睛似已看不见了,嘴里喊着阿煊,目光虚无地落在某一处,声音已是低弱下去,却还在执着地索要着一个承诺。 傅睿煊死死咬住牙,将哭声吞下,将她垂落的手拉起,轻轻贴在他的颊上,片刻后,才哑着声道,“好!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做个明君,定让大周在我治下,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可你也要说话算话,你得看着,看着我,也看着囡囡,看着我们的大周……” 安嫤轻翘唇角,笑了,“我会看着的。阿煊,我不会离开你的啊,我会一直在你和囡囡身边的。” 傅睿煊哽咽着,低低回了一个“嗯”,抬起双臂,将她轻轻环住,贴在她耳边哑声道,“说话算话,谁要食言,便是小狗。” 安嫤过了片刻,才笑了起来,“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啊,小心孩子们长大了笑话你。阿娇,你听,他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你要替我看着他啊!” 明漪眼泪决了堤般的滚落,一边哭着,一边拼命点着头,哽咽道,“嗯!” “……你们看,那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玩儿的那株海棠花树,开花了呀!”安嫤望着某一处,突然轻笑着道。 傅睿煊和明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到殿外渐黑的天色,又有细碎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静静洒落,花开,却不是春色海棠。而她说的那株海棠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死了,只剩一树枯枝,再未有过花开。 只是,那时海棠花树下,无忧无虑,欢快嬉戏的他们,定格成了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在此时,悄然浮现,成了安嫤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缕瑰色。 “真好……我也可以随着风飞出这四方的宫城,飞出望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天大地大,广袤无垠……”安嫤努力地睁着眼,好似从过去看向了未来,眼里有光透亮出来,却一瞬泯灭,带着她挣脱一切的释然微笑,悄然在她低回的尾声里,随着从傅睿煊颊边垂落的手一并凋落…… 明漪再垂眸时,安嫤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尚挽着一朵笑花,似睡得安然。 傅睿煊早收起了那孩子般的号哭,只是静默地红着眼,默默收紧双臂,将安嫤牢牢搂住,一如从前的每一回。 他们从襁褓便并肩走到现在,本以为会一直走下去,没有人想过自己会离开,也没有人想过自己会被留下,幸福,却在此刻,戛然而止。明漪仰头看了看殿外渐大的风雪,阿嫤,愿你成风,可行万里,再不用困在这四方城中,不得自由! 再转头,望着傅睿煊垂目为安嫤擦去脸上的血渍,明漪心尖掐得生疼,几乎可以预见傅睿煊过后几十载的日子会怎么过,多么相像啊,复制了她皇舅舅的人生。 皇舅舅……明漪想起什么,恰好听得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一急,骤然站起身来,却脑袋晕眩,险些栽下去,晃了晃才站稳,抬眼看向轿辇处,咳嗽的果然是崇宁帝,徐内侍正为他顺着气,却半点儿效用也没有般,越咳越是厉害,方才看着还好看些的脸色,竟是慢慢恍若金纸一般。 明漪疾步迈过去,恰恰好看得崇宁帝嘴角一缕殷红的血色蜿蜒淌下,她心头巨震,脚步猝然一刹。 “陛下!”却听得徐内侍一声疾呼,崇宁帝竟是头一歪,厥了过去。 “陈大夫!”明漪疾声喊道,那头陈文源已是赶步上前,立刻为崇宁帝诊治,明漪也是赶到了,促声问道,“如何了?”她一边问着一边紧盯陈文源,就怕他又什么话都不说。 “先将陛下抬去后殿躺下,我得立刻施针!”陈文源虽然开了口,可那凝重的神色却是让明漪的心骤然沉坠到了谷底。 第285章 我早该认出你的 “我不想再有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儿了,所以……我不后悔!”安嫤贴在傅睿煊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明漪的眼泪一瞬间就是决堤而下,她偏头去抹泪,正好看见陆昭带着背着药箱的陈文源匆匆而来,没想到陈文源竟来得这般快,明漪愣了愣,继而欢喜,连忙侧了侧身子道,“陈大夫,你快来!” 陈文源连忙上前,匆匆放下药箱,便为安嫤诊治,只是片刻后,他搭在安嫤腕上的手,蓦地一滞,而后敛下了眸子。 明漪和傅睿煊落在他身上希冀的目光骤然一黯,陈文源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揖,退到了一旁。 傅睿煊眼中刚燃起的光骤然陨灭。 明漪仍是不敢相信,陈文源能将薛凛救回,能将崇宁帝救回,为何轮到安嫤时,便不成了? 安嫤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释然而从容,“算了,这都是命,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从前做了错事,如今这般,都是报应。” “你胡说什么?什么报应,你做什么错事了?”明漪泣声道。 “怎么没有?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发过誓的,要待你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好,可是……那时为了牵制薛大都督,我却动了那样的心思……”安嫤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呕了一口血。 明漪愣了愣,半晌没有想起她说的是何时,直到回忆追溯到了久远的小时候,属于李凤娇的小时候,她心口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安嫤,撞上的却是她一双含泪却清澈的眼。 “阿娇……”安嫤低低唤着,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不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喜好,我的避忌,又怎么会舍命救我,一次次不计前嫌地帮我……是我不好,我早该认出你的……” 安嫤语无伦次,明漪握着她的手,一个字说不出,却是泪涟涟,她没有想到,安嫤竟会在此时,认出她。 边上傅睿煊到此时才听明白,却是蓦地红了眼,终于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无助,“阿嫤!阿嫤……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你知道的,我没有你不行。阿娇……阿娇也不能没有你,都过去了,阿娇快回来了,你再等等,等等她!还有囡囡,还有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母亲……”他定是以为安嫤已经糊涂了,竟将明漪错认成了李凤娇。 安嫤听得他的哭声,转过眼来,可她双目已是无神,伸出手来,胡乱地摸索着,替傅睿煊抹泪,可她手上的血,还有傅睿煊眼中不住涌出的泪,却让她怎么也抹不干净,只是迭声着道,“阿煊,阿煊你莫哭!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好好的……为了我们的囡囡,为了我,也为了咱们的大周,和万千百姓,好好活着,好好地做个明君,我想看你治下的大周,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我能看见的,对不对,阿煊?你会让我看见的,对吗?” 她的眼睛似已看不见了,嘴里喊着阿煊,目光虚无地落在某一处,声音已是低弱下去,却还在执着地索要着一个承诺。 傅睿煊死死咬住牙,将哭声吞下,将她垂落的手拉起,轻轻贴在他的颊上,片刻后,才哑着声道,“好!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做个明君,定让大周在我治下,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可你也要说话算话,你得看着,看着我,也看着囡囡,看着我们的大周……” 安嫤轻翘唇角,笑了,“我会看着的。阿煊,我不会离开你的啊,我会一直在你和囡囡身边的。” 傅睿煊哽咽着,低低回了一个“嗯”,抬起双臂,将她轻轻环住,贴在她耳边哑声道,“说话算话,谁要食言,便是小狗。” 安嫤过了片刻,才笑了起来,“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啊,小心孩子们长大了笑话你。阿娇,你听,他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你要替我看着他啊!” 明漪眼泪决了堤般的滚落,一边哭着,一边拼命点着头,哽咽道,“嗯!” “……你们看,那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玩儿的那株海棠花树,开花了呀!”安嫤望着某一处,突然轻笑着道。 傅睿煊和明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到殿外渐黑的天色,又有细碎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静静洒落,花开,却不是春色海棠。而她说的那株海棠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死了,只剩一树枯枝,再未有过花开。 只是,那时海棠花树下,无忧无虑,欢快嬉戏的他们,定格成了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在此时,悄然浮现,成了安嫤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缕瑰色。 “真好……我也可以随着风飞出这四方的宫城,飞出望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天大地大,广袤无垠……”安嫤努力地睁着眼,好似从过去看向了未来,眼里有光透亮出来,却一瞬泯灭,带着她挣脱一切的释然微笑,悄然在她低回的尾声里,随着从傅睿煊颊边垂落的手一并凋落…… 明漪再垂眸时,安嫤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尚挽着一朵笑花,似睡得安然。 傅睿煊早收起了那孩子般的号哭,只是静默地红着眼,默默收紧双臂,将安嫤牢牢搂住,一如从前的每一回。 他们从襁褓便并肩走到现在,本以为会一直走下去,没有人想过自己会离开,也没有人想过自己会被留下,幸福,却在此刻,戛然而止。明漪仰头看了看殿外渐大的风雪,阿嫤,愿你成风,可行万里,再不用困在这四方城中,不得自由! 再转头,望着傅睿煊垂目为安嫤擦去脸上的血渍,明漪心尖掐得生疼,几乎可以预见傅睿煊过后几十载的日子会怎么过,多么相像啊,复制了她皇舅舅的人生。 皇舅舅……明漪想起什么,恰好听得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一急,骤然站起身来,却脑袋晕眩,险些栽下去,晃了晃才站稳,抬眼看向轿辇处,咳嗽的果然是崇宁帝,徐内侍正为他顺着气,却半点儿效用也没有般,越咳越是厉害,方才看着还好看些的脸色,竟是慢慢恍若金纸一般。 明漪疾步迈过去,恰恰好看得崇宁帝嘴角一缕殷红的血色蜿蜒淌下,她心头巨震,脚步猝然一刹。 “陛下!”却听得徐内侍一声疾呼,崇宁帝竟是头一歪,厥了过去。 “陈大夫!”明漪疾声喊道,那头陈文源已是赶步上前,立刻为崇宁帝诊治,明漪也是赶到了,促声问道,“如何了?”她一边问着一边紧盯陈文源,就怕他又什么话都不说。 “先将陛下抬去后殿躺下,我得立刻施针!”陈文源虽然开了口,可那凝重的神色却是让明漪的心骤然沉坠到了谷底。 第286章 等你 夜色如墨,北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肆虐,两队人马在暗夜之中飞驰追逐。 前方是处岔路口,跑在前头的那队人马倏然一分为二,一路往左边的岔道而去,后头薛凛这一队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眼力了得,哪怕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也看得清楚,往左边去的那一队,为首的正是魏玄知,而另外一队,最前头那匹马上,被捆在马背上的则是褚晏泽。 “都督?”杨礼一边策马跟上薛凛,一边扬声询问。 薛凛一手持缰,另一手打了个手势,杨礼立刻会意,屈起尾指含在唇中轻吹了几个哨音,他们的人马便也立时一分为二,一路跟着薛凛向左,另一路则跟着杨礼向右,途中马速没有半点儿减慢。 风声更大了些,前头的队伍突然减缓了马速,原来,那条路竟是一条绝路,前方是断崖。 为首的魏玄知骤然勒停了马,他身侧那些护卫却转身抡着刀而来,看来是想要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双方缠斗之时,魏玄知只是勒马崖上,在渐次大起来的风雪中,望着这头,望着薛凛,意味不明的笑。 困兽犹斗,魏玄知身边最后剩下的这些亲信,都是身手极好的高手,奈何,终究是寡不敌众,可也很是费了些时间,待得一阵马蹄声急奔而来,杨礼带着方才随他去的那些人将褚晏泽救回赶来时,他们这里才堪堪告一段落。 眼看着他的人被一一拿下,而褚晏泽也是被安然救下,脱离他的掌控,魏玄知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没想到,连老天爷也在帮你啊!薛容与,我真是不甘,居然又输给了你。” 薛凛因他这个“又”字微微蹙起了眉,但他仍只是眸若点漆将他看着,并未言语,却是将手往后一伸,将悬在马侧的长弓取了出来,勾弦搭箭,张弓指向崖上的魏玄知。 风似乎骤然大了起来,风雪呼啸乱舞,魏玄知胯下的马儿有些不安地嘶鸣转跺了一下马蹄,一人一马在呼啸的风雪之中,摇摇欲坠。 魏玄知却是紧扯着缰绳桀桀笑出声来,那笑声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两分瘆人,他一双赤红的眼睛微微眯起,朝薛凛看来,“薛容与啊薛容与,你还是这般,为了她一句话,便连命也不顾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知道她的真面目,见过真实的她吗?” 褚晏泽听着这一句微微一颤,抬眼往薛凛看去,他在薛凛侧后方,刚好能看见薛凛的侧颜和一线薄冷微抿的唇,他的下颚线绷紧着,显出两分冷硬的弧度,背影挺直,腰背紧收,张弓的手臂即便用力,亦是稳如泰山。 见薛凛仍是不答,魏玄知轻抿唇角,收了笑,“你回去替我告诉她,她逃不开我,前生前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能追回来第一次,便能追回来第二次,你告诉她,我会回来找她的,她永远别想逃开我。” 魏玄知的声音拔得极高,哪怕在这样的风雪声中,仍是带着恣意的狂妄,让每个字清晰地传进耳中,话落,他又是笑了起来,狂妄至极,薛凛的眼睫终是微微一颤,勾弦的手一松,箭朝着魏玄知疾射而去。 魏玄知却早有所备一般,在他射出箭的同时,人已自马背之上往后一仰,同时松开了握住马缰的手,直直朝着崖下坠去,桀桀的笑声仍在耳畔响着,“薛容与,原来你也会怒,也会怕的啊。那就一直怒着,一直怕着……呃!”后头的一句话随着又一支射来,没入左胸的箭矢戛然而止,破碎在风雪之中。 几人一齐拥到断崖边,垂目往下看,只看见魏玄知中箭的身影恍若一只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着黑洞洞的崖下坠去,转瞬便被吞没在那一片混沌的暗色之中。 薛凛握弓的手骤然垂落。 “都督?”杨礼这一声有些发紧。 褚晏泽随之望过去,便看见薛凛将弓臂握得咯吱作响,微微发着颤的手。 “派人去崖下,死要见尸!”薛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快去!” “是!”杨礼领命,带人而去。 褚晏泽这才看见一缕殷红的血自薛凛紧束的袖口淌了出来,染上他握弓微颤的手,顺着弓臂滴落在他脚下,落进那厚软松白的积雪中。 他竟受伤了。褚晏泽双瞳微微一缩,可这一路奔袭,再到方才一连放了两箭,竟是半点儿也未曾让人察觉。 “褚大公子!”薛凛在这时骤然开口,“你怕是得快些赶回府中察看。” 褚晏泽一时有些发蒙,怔怔看向他,不解其意。 “魏玄知送出宫的那位小殿下送去了何处,他留了后手,总要有人能够证明小殿下的身份。”薛凛又沉声道。 褚晏泽这才陡然明白过来,脸色遽然一变,朝着薛凛一拱手,便是扯马回缰,拍马往来时路疾驰而去。 薛凛抬起左手轻轻一挥,便有几骑会意地追了上去护送。 薛凛转头看向黑洞洞的崖下,一双眼睛亦是沉如暗夜,深似浓墨。 夜更深了,回到宫城时,风雪更大了,北风卷着雪花扯絮般在夜空中洋洋洒洒,薛凛大步直往清正殿,雪落无声,白日里喧嚣了一场的清正殿似是在这雪夜中沉寂了下去,他足下的黑靴落在雪地上,重且闷,咯吱作响。 迈上石阶,他的脚步却遽然停在了殿门前,抬眼便见到立在阶上恍若石雕的明漪。他大步过去,一边疾声问着“怎么站在这儿”,一边已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说披裹上了她的肩头。 大氅上仍带着他的温度,很暖和,披上明漪肩头时,她却是激灵了一下,抬起眼看向他道,“等你!”两个字透着满满的嘶哑和疲惫,她仰起的小脸透着惨白,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也将那眼中的情绪映得更加分明。 薛凛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一般,疼得厉害,他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抬手轻轻顺着她的背脊,“都过去了!我在呢,我不会离开你!” 明漪却恍若木头一般,贴靠在他怀中,无声无息,过了片刻,薛凛却觉得襟口好似湿了,明明是这样的天气,却烫得他身形一僵,他想动,她揽在他背上的手却是一紧,将他紧紧搂住,“他们说,这样的情况,阿嫤的丧事不能大肆操办。太子殿下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着阿嫤也是同意的。她连命都可以轻易舍了,又哪里会在意死后的哀荣?” 薛凛身形僵硬着,却没有言语,由着她在怀里絮絮叨叨。 第286章 等你 夜色如墨,北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肆虐,两队人马在暗夜之中飞驰追逐。 前方是处岔路口,跑在前头的那队人马倏然一分为二,一路往左边的岔道而去,后头薛凛这一队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眼力了得,哪怕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也看得清楚,往左边去的那一队,为首的正是魏玄知,而另外一队,最前头那匹马上,被捆在马背上的则是褚晏泽。 “都督?”杨礼一边策马跟上薛凛,一边扬声询问。 薛凛一手持缰,另一手打了个手势,杨礼立刻会意,屈起尾指含在唇中轻吹了几个哨音,他们的人马便也立时一分为二,一路跟着薛凛向左,另一路则跟着杨礼向右,途中马速没有半点儿减慢。 风声更大了些,前头的队伍突然减缓了马速,原来,那条路竟是一条绝路,前方是断崖。 为首的魏玄知骤然勒停了马,他身侧那些护卫却转身抡着刀而来,看来是想要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双方缠斗之时,魏玄知只是勒马崖上,在渐次大起来的风雪中,望着这头,望着薛凛,意味不明的笑。 困兽犹斗,魏玄知身边最后剩下的这些亲信,都是身手极好的高手,奈何,终究是寡不敌众,可也很是费了些时间,待得一阵马蹄声急奔而来,杨礼带着方才随他去的那些人将褚晏泽救回赶来时,他们这里才堪堪告一段落。 眼看着他的人被一一拿下,而褚晏泽也是被安然救下,脱离他的掌控,魏玄知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没想到,连老天爷也在帮你啊!薛容与,我真是不甘,居然又输给了你。” 薛凛因他这个“又”字微微蹙起了眉,但他仍只是眸若点漆将他看着,并未言语,却是将手往后一伸,将悬在马侧的长弓取了出来,勾弦搭箭,张弓指向崖上的魏玄知。 风似乎骤然大了起来,风雪呼啸乱舞,魏玄知胯下的马儿有些不安地嘶鸣转跺了一下马蹄,一人一马在呼啸的风雪之中,摇摇欲坠。 魏玄知却是紧扯着缰绳桀桀笑出声来,那笑声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两分瘆人,他一双赤红的眼睛微微眯起,朝薛凛看来,“薛容与啊薛容与,你还是这般,为了她一句话,便连命也不顾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知道她的真面目,见过真实的她吗?” 褚晏泽听着这一句微微一颤,抬眼往薛凛看去,他在薛凛侧后方,刚好能看见薛凛的侧颜和一线薄冷微抿的唇,他的下颚线绷紧着,显出两分冷硬的弧度,背影挺直,腰背紧收,张弓的手臂即便用力,亦是稳如泰山。 见薛凛仍是不答,魏玄知轻抿唇角,收了笑,“你回去替我告诉她,她逃不开我,前生前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能追回来第一次,便能追回来第二次,你告诉她,我会回来找她的,她永远别想逃开我。” 魏玄知的声音拔得极高,哪怕在这样的风雪声中,仍是带着恣意的狂妄,让每个字清晰地传进耳中,话落,他又是笑了起来,狂妄至极,薛凛的眼睫终是微微一颤,勾弦的手一松,箭朝着魏玄知疾射而去。 魏玄知却早有所备一般,在他射出箭的同时,人已自马背之上往后一仰,同时松开了握住马缰的手,直直朝着崖下坠去,桀桀的笑声仍在耳畔响着,“薛容与,原来你也会怒,也会怕的啊。那就一直怒着,一直怕着……呃!”后头的一句话随着又一支射来,没入左胸的箭矢戛然而止,破碎在风雪之中。 几人一齐拥到断崖边,垂目往下看,只看见魏玄知中箭的身影恍若一只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着黑洞洞的崖下坠去,转瞬便被吞没在那一片混沌的暗色之中。 薛凛握弓的手骤然垂落。 “都督?”杨礼这一声有些发紧。 褚晏泽随之望过去,便看见薛凛将弓臂握得咯吱作响,微微发着颤的手。 “派人去崖下,死要见尸!”薛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快去!” “是!”杨礼领命,带人而去。 褚晏泽这才看见一缕殷红的血自薛凛紧束的袖口淌了出来,染上他握弓微颤的手,顺着弓臂滴落在他脚下,落进那厚软松白的积雪中。 他竟受伤了。褚晏泽双瞳微微一缩,可这一路奔袭,再到方才一连放了两箭,竟是半点儿也未曾让人察觉。 “褚大公子!”薛凛在这时骤然开口,“你怕是得快些赶回府中察看。” 褚晏泽一时有些发蒙,怔怔看向他,不解其意。 “魏玄知送出宫的那位小殿下送去了何处,他留了后手,总要有人能够证明小殿下的身份。”薛凛又沉声道。 褚晏泽这才陡然明白过来,脸色遽然一变,朝着薛凛一拱手,便是扯马回缰,拍马往来时路疾驰而去。 薛凛抬起左手轻轻一挥,便有几骑会意地追了上去护送。 薛凛转头看向黑洞洞的崖下,一双眼睛亦是沉如暗夜,深似浓墨。 夜更深了,回到宫城时,风雪更大了,北风卷着雪花扯絮般在夜空中洋洋洒洒,薛凛大步直往清正殿,雪落无声,白日里喧嚣了一场的清正殿似是在这雪夜中沉寂了下去,他足下的黑靴落在雪地上,重且闷,咯吱作响。 迈上石阶,他的脚步却遽然停在了殿门前,抬眼便见到立在阶上恍若石雕的明漪。他大步过去,一边疾声问着“怎么站在这儿”,一边已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说披裹上了她的肩头。 大氅上仍带着他的温度,很暖和,披上明漪肩头时,她却是激灵了一下,抬起眼看向他道,“等你!”两个字透着满满的嘶哑和疲惫,她仰起的小脸透着惨白,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也将那眼中的情绪映得更加分明。 薛凛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一般,疼得厉害,他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抬手轻轻顺着她的背脊,“都过去了!我在呢,我不会离开你!” 明漪却恍若木头一般,贴靠在他怀中,无声无息,过了片刻,薛凛却觉得襟口好似湿了,明明是这样的天气,却烫得他身形一僵,他想动,她揽在他背上的手却是一紧,将他紧紧搂住,“他们说,这样的情况,阿嫤的丧事不能大肆操办。太子殿下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着阿嫤也是同意的。她连命都可以轻易舍了,又哪里会在意死后的哀荣?” 薛凛身形僵硬着,却没有言语,由着她在怀里絮絮叨叨。 第287章 你就是你 “方才陈大夫已是给陛下看了诊,他说,之前他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这才暂且克住了陛下体内的毒,本就是极其凶险的法子,亦是饮鸩止渴,如今,两毒齐发,陛下,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他眼下还在昏睡,也不知何时会醒,太子殿下一直在龙榻前守着,谁叫也不理,我想着,该让囡囡回来,有她在,太子殿下总还能顾及一二,还有小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还有阿娇……眼下事情平定了,总要他们都回来,见陛下最后一面才好。”明漪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风雪里轻飘易碎,也就是薛凛耳力好,一字字都听得清楚,连那嗓音里微微的颤都听得分明。 “嗯。你说的对,我让他们尽快清理宫禁和城中,将他们都接回来。”薛凛沉着声道。 明漪点着头,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一些没入他的衣襟,另一些淌进她的嘴里,咸湿的味道。他来了,她才敢哭,有他在,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还能撑得住。 明漪想着,闭上眼睛,揽在他后背的手又收紧了些,他却是微微一震,明漪感觉到了,怔了怔后,她骤然松开他,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熏红的眼狠狠瞪着他,“你总是这样!”鼻翼间的血腥味更浓了两分,偏偏他隐忍着一切如常,她更气自己,怎么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他有伤在身?一边瞪着她,一边眼里的泪已是一瞬间决堤而下。 薛凛只觉得身上的痛远远不及心疼,一边忙伸手替她拭泪,一边疾声道,“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只是皮肉伤?那东宫里,必然是埋下了重兵,他还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厮杀才破了魏玄知的局,而且,若不是伤得极重,他能瞒得更好,将她瞒得死死的。 明漪越想越气,气他,更气自己,拉住他,“走!去上药!” 薛凛此时可不敢惹她,乖乖被她拉扯着去了偏殿。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待得解开衣襟,见得他身上的伤口时,明漪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停了的眼泪又是刷刷往下掉,薛凛看得头疼心疼眼也疼,忙道,“真的就一点儿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不碍事的,怎么又哭了呢?”她素日里也不爱哭啊,幸好不爱,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挨。 “皮外伤?这也叫皮外伤,那什么才算严重,要危及性命了,你瞒不住了才算?”明漪一边骂着,一边给他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待得弄好时,她哭得双眼通红,心绪反倒平复了许多。 “天色晚了,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明漪说罢,起身要走。 薛凛却是一把拉住她。 她回过头,对上他盈满担忧的双眸,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道,“我没事儿了,真的!只是陛下那头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若醒了,我想多陪陪他!” 薛凛听罢,却是伸手将搭在床头上的外衫拿起,一边往身上披,一边道,“我随你一起去!”穿好外衫,抬起眼,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眉梢微提,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明漪嘴角轻轻一扯,“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她做的很多事明明由傅明漪做来很是牵强,包括她对安嫤、崇宁帝等人的态度,她不信以他的敏锐会察觉不出,可是他却从未问过。 她的话语焉不详,可薛凛却是听得明白,微微一顿,面色却仍是平静道,“你若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想说,我便听着。总之,于我而言,你就是你,你要做什么事儿,都有你的缘由,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样。” 明漪望着他,眼里隐隐有泪,下一瞬,却是凑上前去,在薛凛怔忪时,她已是环住他的后颈,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说过的,不会离开我,可要说话算话。” 这样的依赖,她还从未对他表现过,薛凛愣了愣,心中却是受用,暖意胀满胸臆,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哑声道,“好!” “都督!”正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疾唤,是杨礼。 明漪听到这一声,忙从薛凛怀里退了出来,薛凛看她一眼,嘴角轻勾,转身大步出了门,能让杨礼不顾打扰他们也要来禀的,自然是崖下搜寻的事儿,谁知,薛凛听罢了回来,方才舒展的神色却是全然不在,浑身都散发着森寒之意。 明漪那一缕淡淡的不自在登时全不见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薛凛却是深望她一眼,迟疑了片刻才道,“魏玄知被我射中了左胸,跌落断崖,我让杨礼带人到崖下寻找,可是没有找到。” 明漪已有心理准备不会是好消息,却没有想到是这个。魏玄知……没有找到,总不能还是活着? “别担心!”薛凛见她面上血色登时抽尽,上前一步,将她僵冷的手裹进掌心中,“无论是死是活,除非他是彻底消失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明漪靠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信薛凛的,可是连着好几日,宫城、望京都恢复了平静,连长公主、李凤娇她们都回到了宫城,可魏玄知还是没有找到,除了崖下一摊已经凝成冰的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生死不知。除此之外,东宫的那位沈宝林,还有褚燕汐连同那位“小殿下”全都不见了踪影,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没想到,魏玄知竟布了这么多后手。他们虽是险胜,却仍埋下了不少祸患。 薛凛默默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了望京之外,明漪没有再过问,好似已经忘了这件事,却也只是好似而已。 崇宁帝也终于在几日之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两种毒药在他体内肆虐,虽是让他暂缓了几日的死亡,可这几日,却让他痛苦万分。 唯一的慰藉是这段最后的时光里,他在世间仅剩的亲人都陪在他的身边。 明漪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样的失去她前生经历过无数次,比如今更要不堪,更要绝望,加上她刚刚失去安嫤,本以为该习惯了这样的离别,可真正直面的那一刻,她才知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习惯。也不可能因为失去过,下一次失去时,便会少痛一些。 唯独,见识过崇宁帝这几日的痛苦之后,明漪只觉得,此刻或许于他而言,是解脱,至少,他不会再那么痛了? 崇宁帝躺在龙榻之上,面若金纸,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长公主和李凤娇退到一旁哀哀哭着,崇宁帝终于艰难地转过头,往一旁站着的薛凛和明漪看过来,手指微微动了动,张了口,半晌才喊道,“容与,云安……” 第287章 你就是你 “方才陈大夫已是给陛下看了诊,他说,之前他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这才暂且克住了陛下体内的毒,本就是极其凶险的法子,亦是饮鸩止渴,如今,两毒齐发,陛下,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他眼下还在昏睡,也不知何时会醒,太子殿下一直在龙榻前守着,谁叫也不理,我想着,该让囡囡回来,有她在,太子殿下总还能顾及一二,还有小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还有阿娇……眼下事情平定了,总要他们都回来,见陛下最后一面才好。”明漪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风雪里轻飘易碎,也就是薛凛耳力好,一字字都听得清楚,连那嗓音里微微的颤都听得分明。 “嗯。你说的对,我让他们尽快清理宫禁和城中,将他们都接回来。”薛凛沉着声道。 明漪点着头,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一些没入他的衣襟,另一些淌进她的嘴里,咸湿的味道。他来了,她才敢哭,有他在,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还能撑得住。 明漪想着,闭上眼睛,揽在他后背的手又收紧了些,他却是微微一震,明漪感觉到了,怔了怔后,她骤然松开他,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熏红的眼狠狠瞪着他,“你总是这样!”鼻翼间的血腥味更浓了两分,偏偏他隐忍着一切如常,她更气自己,怎么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他有伤在身?一边瞪着她,一边眼里的泪已是一瞬间决堤而下。 薛凛只觉得身上的痛远远不及心疼,一边忙伸手替她拭泪,一边疾声道,“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只是皮肉伤?那东宫里,必然是埋下了重兵,他还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厮杀才破了魏玄知的局,而且,若不是伤得极重,他能瞒得更好,将她瞒得死死的。 明漪越想越气,气他,更气自己,拉住他,“走!去上药!” 薛凛此时可不敢惹她,乖乖被她拉扯着去了偏殿。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待得解开衣襟,见得他身上的伤口时,明漪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停了的眼泪又是刷刷往下掉,薛凛看得头疼心疼眼也疼,忙道,“真的就一点儿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不碍事的,怎么又哭了呢?”她素日里也不爱哭啊,幸好不爱,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挨。 “皮外伤?这也叫皮外伤,那什么才算严重,要危及性命了,你瞒不住了才算?”明漪一边骂着,一边给他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待得弄好时,她哭得双眼通红,心绪反倒平复了许多。 “天色晚了,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明漪说罢,起身要走。 薛凛却是一把拉住她。 她回过头,对上他盈满担忧的双眸,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道,“我没事儿了,真的!只是陛下那头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若醒了,我想多陪陪他!” 薛凛听罢,却是伸手将搭在床头上的外衫拿起,一边往身上披,一边道,“我随你一起去!”穿好外衫,抬起眼,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眉梢微提,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明漪嘴角轻轻一扯,“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她做的很多事明明由傅明漪做来很是牵强,包括她对安嫤、崇宁帝等人的态度,她不信以他的敏锐会察觉不出,可是他却从未问过。 她的话语焉不详,可薛凛却是听得明白,微微一顿,面色却仍是平静道,“你若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想说,我便听着。总之,于我而言,你就是你,你要做什么事儿,都有你的缘由,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样。” 明漪望着他,眼里隐隐有泪,下一瞬,却是凑上前去,在薛凛怔忪时,她已是环住他的后颈,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说过的,不会离开我,可要说话算话。” 这样的依赖,她还从未对他表现过,薛凛愣了愣,心中却是受用,暖意胀满胸臆,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哑声道,“好!” “都督!”正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疾唤,是杨礼。 明漪听到这一声,忙从薛凛怀里退了出来,薛凛看她一眼,嘴角轻勾,转身大步出了门,能让杨礼不顾打扰他们也要来禀的,自然是崖下搜寻的事儿,谁知,薛凛听罢了回来,方才舒展的神色却是全然不在,浑身都散发着森寒之意。 明漪那一缕淡淡的不自在登时全不见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薛凛却是深望她一眼,迟疑了片刻才道,“魏玄知被我射中了左胸,跌落断崖,我让杨礼带人到崖下寻找,可是没有找到。” 明漪已有心理准备不会是好消息,却没有想到是这个。魏玄知……没有找到,总不能还是活着? “别担心!”薛凛见她面上血色登时抽尽,上前一步,将她僵冷的手裹进掌心中,“无论是死是活,除非他是彻底消失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明漪靠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信薛凛的,可是连着好几日,宫城、望京都恢复了平静,连长公主、李凤娇她们都回到了宫城,可魏玄知还是没有找到,除了崖下一摊已经凝成冰的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生死不知。除此之外,东宫的那位沈宝林,还有褚燕汐连同那位“小殿下”全都不见了踪影,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没想到,魏玄知竟布了这么多后手。他们虽是险胜,却仍埋下了不少祸患。 薛凛默默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了望京之外,明漪没有再过问,好似已经忘了这件事,却也只是好似而已。 崇宁帝也终于在几日之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两种毒药在他体内肆虐,虽是让他暂缓了几日的死亡,可这几日,却让他痛苦万分。 唯一的慰藉是这段最后的时光里,他在世间仅剩的亲人都陪在他的身边。 明漪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样的失去她前生经历过无数次,比如今更要不堪,更要绝望,加上她刚刚失去安嫤,本以为该习惯了这样的离别,可真正直面的那一刻,她才知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习惯。也不可能因为失去过,下一次失去时,便会少痛一些。 唯独,见识过崇宁帝这几日的痛苦之后,明漪只觉得,此刻或许于他而言,是解脱,至少,他不会再那么痛了? 崇宁帝躺在龙榻之上,面若金纸,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长公主和李凤娇退到一旁哀哀哭着,崇宁帝终于艰难地转过头,往一旁站着的薛凛和明漪看过来,手指微微动了动,张了口,半晌才喊道,“容与,云安……” 第288章 三生有幸 薛凛看向明漪,紧了她的手,她雅青的睫羽轻轻一颤,被他拉着到了龙榻前,跪在了他身侧。 “容与啊,朕……对你不住!也愧对安西的将士和百姓啊,朕不是个好皇帝……”崇宁帝微微抻起头来,却不过一瞬,又跌落回枕上,眼角有一滴泪蜿蜒淌下。“太子!阿煊……”他轻声喊道。 “父皇,儿臣在呢!”傅睿煊一直跪在榻边,听着崇宁帝唤他,忙往前膝行了两步,靠近枕边,哑着声应道。 “你往后,定要替朕赎罪,好好善待安西的百姓和安西军的将士。”崇宁帝声音渐渐低弱,却是努力撑起头,定定看着傅睿煊,慎重道。 “父皇,儿臣应下了。”傅睿煊似一夕之间沉稳了许多,亦是应得格外慎重。 “还有薛大都督,他是国之肱骨,朕要你起誓,定会倚重他、信任他,不可疑他、伤他……”崇宁帝撑得极是辛苦,撑在床沿的双手都发着颤,人眼看着又要软倒下去,徐内侍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崇宁帝一双含着泪光的眼仍是定定注视着傅睿煊,索要一个承诺,“你要与薛大都督一起守望相助,共护大周,还有百姓……” 明漪微微蹙眉,张口正待说什么,薛凛握着她的手却是一紧,她回眸,入目是他朝着她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个头,明漪心头微动,到底没有再开口。 傅睿煊如崇宁帝所愿,抬起一只手作发誓状举至齐眉处,语调仍是慎重道,“我发誓,定会待薛大都督如手足,信他、倚重他,绝不疑他、伤他,若违此誓,明神殛吾,无克祚国!” 这可算是极重的誓了,何况,这誓言还出自傅睿煊之手,崇宁帝一旦崩逝,他就是大周的皇。 明漪心头微微动容,薛凛更是已重重抱拳,沉声道,“陛下放心!臣一直谨记您的知遇之恩,和这些年来的信重,臣亦可以在陛下面前立誓,只要太子殿下不负我,不负安西军,我便绝不会负太子,更不会负大周,负百姓!” “好!”崇宁帝重重一声,又是岔了气,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气息更微弱了些,“朕知你重诺,何况,还有这丫头在你身边,朕啊,安心得很!”说到这处时,瞥了一眼明漪,话中似有难言的深意。 明漪惊抬起双眸,正好撞见崇宁帝看着她的眼睛,平宁、慈和,带着点点笑意,一如从前看着李凤娇时一般无二,好似他已看穿了一切,明漪心口一揪,说不出的暖与涩,这个时候,心里那一声“舅舅”能不能喊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不能离安西太久,朕特许你,待朕头七之后便动身离京,这回,便带着云安,还有你岳父岳母一起!”崇宁帝轻声道,示意徐内侍扶着他躺下。 薛凛和明漪微顿,对望一眼,双双伏下身去,“谢陛下!”明漪眼角的泪在低头时,倏然滑坠而下。 “容与啊,云安……你要好好待她……”崇宁帝倏然又交代了一句。 明漪眼睛红湿了,眼里的泪终于是忍不住,倾泻而下。薛凛紧握了她的手,冲着崇宁帝轻却郑重地将头点下,“陛下放心,臣定将她放在心上,珍之重之,与命同重。不!她就是臣的命!” 崇宁帝点着头,似欣慰,似释然,微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你们都先出去!朕有些累了!阿煊,将你母后请来,朕想与她说说话……” 崇宁帝都这般说了,殿内的其他人自然都不好再留下。明漪被薛凛扶起,转身往殿外而去,终究是不放心,跨出殿门时,转头看了过去,正好瞧见傅睿煊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幅画轴而来,在崇宁帝面前展开,栩栩如生的顾皇后跃然纸上,正冲着崇宁帝父子微笑着,崇宁帝亦是回以一笑,笑容满是欣然,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没有半点儿粉饰,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了,他终于可以卸下困锁了他一生的责任,挣脱这个牢笼,真正自由了,去见他最想见的人,与之团聚,他那般真诚的喜悦,他们也该忘却悲伤,为他高兴才是。只是……望向他身旁的傅睿煊,明漪眸色微微一黯,谁又能想到,他的儿子又将走向与他相同的路呢? 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到了殿外,“想什么?”薛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明漪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转头时,正好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长公主和李凤娇,母女俩这回回来好似比之前亲近了许多,或许,在生死存亡之时,那些曾经以为会存在一生的心结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一道身影踌躇着踱到了那母女身前,是李挚。 这回,薛凛判定望京生变时,他便先回来了,丢下了身中剧毒,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薛凛,虽是薛凛的要求,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为了大局,却也不只为了大局。 他派人接应了李凤娇,又接出了长公主,这曾经的一家子站在一处,气氛虽有些微妙,却是之前从未想过会见到的画面。 手上微紧,她目下闪了闪,收回视线看向面前正垂目盯着她的薛凛,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这座宫城,被重重高耸的宫墙包围着,人心在这里好似也变窄了,能装下的很少,想要的却很多,可得到了,也未必快乐,反倒是更加孤独寂寞。说到底,还是一个华丽的笼子而已,困住了身心,不得自由。真要飞去了外面,见识过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谁还愿待在这个牢笼里?” “你不稀罕这些,是因为你没有贪欲,可你极欲避开的一切,说不得就是旁人汲汲营营,拼命想要够得的。人活一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到底不过就是求仁得仁,用不着太在意。”薛凛道,说完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撩了撩眼皮,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若非遇见你,嫁给你,说不得我永远不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只是,习惯了那种日子,我便再回不到过去了,更没法再如从前那般浑浑噩噩地过活。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的我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遭!”明漪浅浅勾起唇角来。 薛凛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头顶,望京的繁华锦绣,锦衣玉食的生活,大抵也只有她才会弃之如履了,他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她,娶到她。“这回过后,安西应可平宁数载,届时,我可以腾出空来,履行承诺,带你走遍安西十四州!你不是一直想去嶲州看看吗?我从离开之后,也再未回去过,也不知道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288章 三生有幸 薛凛看向明漪,紧了她的手,她雅青的睫羽轻轻一颤,被他拉着到了龙榻前,跪在了他身侧。 “容与啊,朕……对你不住!也愧对安西的将士和百姓啊,朕不是个好皇帝……”崇宁帝微微抻起头来,却不过一瞬,又跌落回枕上,眼角有一滴泪蜿蜒淌下。“太子!阿煊……”他轻声喊道。 “父皇,儿臣在呢!”傅睿煊一直跪在榻边,听着崇宁帝唤他,忙往前膝行了两步,靠近枕边,哑着声应道。 “你往后,定要替朕赎罪,好好善待安西的百姓和安西军的将士。”崇宁帝声音渐渐低弱,却是努力撑起头,定定看着傅睿煊,慎重道。 “父皇,儿臣应下了。”傅睿煊似一夕之间沉稳了许多,亦是应得格外慎重。 “还有薛大都督,他是国之肱骨,朕要你起誓,定会倚重他、信任他,不可疑他、伤他……”崇宁帝撑得极是辛苦,撑在床沿的双手都发着颤,人眼看着又要软倒下去,徐内侍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崇宁帝一双含着泪光的眼仍是定定注视着傅睿煊,索要一个承诺,“你要与薛大都督一起守望相助,共护大周,还有百姓……” 明漪微微蹙眉,张口正待说什么,薛凛握着她的手却是一紧,她回眸,入目是他朝着她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个头,明漪心头微动,到底没有再开口。 傅睿煊如崇宁帝所愿,抬起一只手作发誓状举至齐眉处,语调仍是慎重道,“我发誓,定会待薛大都督如手足,信他、倚重他,绝不疑他、伤他,若违此誓,明神殛吾,无克祚国!” 这可算是极重的誓了,何况,这誓言还出自傅睿煊之手,崇宁帝一旦崩逝,他就是大周的皇。 明漪心头微微动容,薛凛更是已重重抱拳,沉声道,“陛下放心!臣一直谨记您的知遇之恩,和这些年来的信重,臣亦可以在陛下面前立誓,只要太子殿下不负我,不负安西军,我便绝不会负太子,更不会负大周,负百姓!” “好!”崇宁帝重重一声,又是岔了气,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气息更微弱了些,“朕知你重诺,何况,还有这丫头在你身边,朕啊,安心得很!”说到这处时,瞥了一眼明漪,话中似有难言的深意。 明漪惊抬起双眸,正好撞见崇宁帝看着她的眼睛,平宁、慈和,带着点点笑意,一如从前看着李凤娇时一般无二,好似他已看穿了一切,明漪心口一揪,说不出的暖与涩,这个时候,心里那一声“舅舅”能不能喊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不能离安西太久,朕特许你,待朕头七之后便动身离京,这回,便带着云安,还有你岳父岳母一起!”崇宁帝轻声道,示意徐内侍扶着他躺下。 薛凛和明漪微顿,对望一眼,双双伏下身去,“谢陛下!”明漪眼角的泪在低头时,倏然滑坠而下。 “容与啊,云安……你要好好待她……”崇宁帝倏然又交代了一句。 明漪眼睛红湿了,眼里的泪终于是忍不住,倾泻而下。薛凛紧握了她的手,冲着崇宁帝轻却郑重地将头点下,“陛下放心,臣定将她放在心上,珍之重之,与命同重。不!她就是臣的命!” 崇宁帝点着头,似欣慰,似释然,微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你们都先出去!朕有些累了!阿煊,将你母后请来,朕想与她说说话……” 崇宁帝都这般说了,殿内的其他人自然都不好再留下。明漪被薛凛扶起,转身往殿外而去,终究是不放心,跨出殿门时,转头看了过去,正好瞧见傅睿煊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幅画轴而来,在崇宁帝面前展开,栩栩如生的顾皇后跃然纸上,正冲着崇宁帝父子微笑着,崇宁帝亦是回以一笑,笑容满是欣然,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没有半点儿粉饰,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了,他终于可以卸下困锁了他一生的责任,挣脱这个牢笼,真正自由了,去见他最想见的人,与之团聚,他那般真诚的喜悦,他们也该忘却悲伤,为他高兴才是。只是……望向他身旁的傅睿煊,明漪眸色微微一黯,谁又能想到,他的儿子又将走向与他相同的路呢? 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到了殿外,“想什么?”薛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明漪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转头时,正好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长公主和李凤娇,母女俩这回回来好似比之前亲近了许多,或许,在生死存亡之时,那些曾经以为会存在一生的心结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一道身影踌躇着踱到了那母女身前,是李挚。 这回,薛凛判定望京生变时,他便先回来了,丢下了身中剧毒,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薛凛,虽是薛凛的要求,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为了大局,却也不只为了大局。 他派人接应了李凤娇,又接出了长公主,这曾经的一家子站在一处,气氛虽有些微妙,却是之前从未想过会见到的画面。 手上微紧,她目下闪了闪,收回视线看向面前正垂目盯着她的薛凛,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这座宫城,被重重高耸的宫墙包围着,人心在这里好似也变窄了,能装下的很少,想要的却很多,可得到了,也未必快乐,反倒是更加孤独寂寞。说到底,还是一个华丽的笼子而已,困住了身心,不得自由。真要飞去了外面,见识过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谁还愿待在这个牢笼里?” “你不稀罕这些,是因为你没有贪欲,可你极欲避开的一切,说不得就是旁人汲汲营营,拼命想要够得的。人活一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到底不过就是求仁得仁,用不着太在意。”薛凛道,说完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撩了撩眼皮,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若非遇见你,嫁给你,说不得我永远不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只是,习惯了那种日子,我便再回不到过去了,更没法再如从前那般浑浑噩噩地过活。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的我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遭!”明漪浅浅勾起唇角来。 薛凛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头顶,望京的繁华锦绣,锦衣玉食的生活,大抵也只有她才会弃之如履了,他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她,娶到她。“这回过后,安西应可平宁数载,届时,我可以腾出空来,履行承诺,带你走遍安西十四州!你不是一直想去嶲州看看吗?我从离开之后,也再未回去过,也不知道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第289章 心之所归(大结局) 薛凛难得有这样多话的时候,哪怕是为了安慰她,明漪也假作不知,只是静静听着,心也在他的嗓音和对未来的勾勒中,慢慢平宁下来。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徐内侍一声哭嗓,“陛下……” 两人顿住,对望一眼后,转头往大殿方向看去,不由双双黯了眸子。 肃穆沉重的钟声响起,一声再一声,直敲到四十五下。 是年腊月初二,崇宁帝大行而去,龙驭上宾,传位于独子,东宫太子即皇帝位,即隆丰帝。 大行皇帝临去前特意交代了,丧事从简,最后,新帝力排众议,定下无论是先帝还是后被追封为贤贞皇后的先太子妃皆是停灵七日便入葬皇陵。 送葬之后,褚晏泽一身素服回了相府,待得走进府中时,脚步却是不由迟滞,一路拖着往书房走,眼中满是薄凉的寂寥,这偌大的相府,除了下人,如今,竟只剩他一人了。 先帝临死前,留了遗诏处置褚之裕,褫夺了他的官职,将他发配到了皇陵值守,并着人一直看守着他,终身不允他出皇陵一步,于褚晏泽而言,已是感恩戴德。除此之外,新帝竟没有迁怒于他不说,甚至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国丧后,便往吏部任侍郎。听说这消息时,他很是愣了一会儿,今日他去谢恩时,新帝与他说了几句,竟说是薛大都督举荐……褚晏泽还记得之前薛凛说服他倒戈时给出的条件,可那时,他所求不过是能够保全褚家上下罢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恩典。 “如何了?帖子可送到了?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如何说的?”到书房门前,见门口候着的小厮,他一边问着,一边迈步入了书房。方才出宫之前,他写了一封帖子,让小厮送去济阳王府,想着请薛凛夫妇二人一道用膳,当面致谢。回来之前,他又特意绕去了酒楼订了席面这才回来,小厮既回来了,帖子定已是送到了的。 “帖子是送到了,不过济阳王府上下正忙着准备车马,说是薛大都督已是禀明了陛下,安西有要务,他得立刻赶回去了,济阳王和王妃,还有云安郡主都跟着一道走。”那小厮回道。 “今日吗?”褚晏泽知道他们要走,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小厮点了点头,“小的去时,车马都已是齐备了,这会儿说不得已是往城外去了,公子要去送行吗?这会儿就赶去西城门,兴许还来得及。” 褚晏泽却是垂目掩去了眼底的暗潮,轻轻摇头道,“不用了!你去开了库房,与管事的一道挑选一些程仪,替我送去城门!” 那小厮略有些惊讶,却不敢置喙,应了声“是”后,转身而去。 褚晏泽转头看向右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顶帷帽,长长的帽纱,虽然精心的护理着,可终究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蒙了尘。帷帽的主人只怕早记不得它了,可他却日复一日的连这样一顶早被人遗忘的帷帽也视若珍宝。从前他不懂自己为何不将之扔掉,如今懂了,只觉得可笑,想要扔了,却怕自己连个睹物思人的念想都没有。 倏忽间,他想起那日在逃出宫的路上,魏玄知对他半疯半真说的那些话,“……她说我是看上她的脸了,或许……我第一次见她,就想,这么干净漂亮的小姑娘,偏偏还这样的善良,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干净得与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么遥不可及……不知道若被染上了颜色,会是怎般模样。过了好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我却没有一日忘过她。我便想也没想就将她抢到了身边,用我的方式给她染上颜色,或许那样,我们就是一样的人了……” 魏玄知那些话没头没尾,甚至在褚晏泽听来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他当时眼中的癫狂褚晏泽却是记得清楚。 只是,不管魏玄知的方式如何,他试过了,功败垂成,而自己,连试试也不曾,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所以故作豁达地放了手,却不知,他们两人谁更可悲。可他不想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也不想拖着她一起,就这样,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或者经年累月之后,终有一日,他能扔开那顶蒙尘的帷帽,过好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受她影响的人生。 西城门外,李凤娇正紧紧拉着明漪的手,“……说好了,等过些时日我去安西找你。天大地大,我也想去看看的。” 明漪笑着点头,“只要长公主殿下放心,我派人来接你。” “去找你,我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她眼下怕是顾不上我。”李凤娇嘟囔道,李挚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安西也不回了,终日就在她们母女跟前打转,李凤娇还能躲开去,长公主却没能躲开。 明漪听着微微笑,她如今已将自己与李凤娇彻底剥离开来,对于李挚的心结虽有,却也没有一开始的排斥,再说,原不原谅,也不在她了。 “好!那等你想来的时候,去信给我,我……我派元拓来接你。”明漪笑嘻嘻道。 李凤娇的耳根却是骤然一红,抬起眼瞪向明漪,“你这个促狭鬼,怎的还兴捉弄我了?” “我怎么捉弄你了?我说什么了吗?安西军中,你最熟的也就是元拓了,派他来接你不是再合适不过吗?”明漪眨眨眼,望着李凤娇笑。 李凤娇抿住嘴,不说话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要掉明漪的坑里,这明漪,如今是越发刁坏了,“好了不说了,你快走,你家薛大都督在那头都快望眼欲穿了!” 明漪扭头看去,果然见薛凛勒马回望,虽不至于望眼欲穿,可那眼神也是切切,天色确实已是不早,他们是该启程了。 明漪轻拍了一下李凤娇的手,“保重,记得给我写信。” 李凤娇点了点头,很是不耐烦般甩了甩手,“别磨磨唧唧的,快走快走!”说着,却是别过头去,抬手极快地揩了一下眼睛。 明漪微微笑着,一步一退,直到几步之后,才蓦然扭头大步走向薛凛。 他另一只手还挽着另一匹马的马缰,见明漪过去,便递了过来,明漪伸手接过,利落爬上马背,遥遥看过来,扬声道,“阿娇,我在安西等你!” “好!”李凤娇脆声答,朝着明漪用力摇着手臂,“你等着我!” 明漪点了点头,与薛凛一起扯马而行,走了一会儿,扭头看了过去,李凤娇已模糊成了一个小点儿,却还在用力朝着她挥舞着手臂,而她身后,那座生养了她的城池更已成了一道暗影。 “走!”明漪猝然一扯缰绳,打马而行,将过去也一并抛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家的方向,是她的未来。虽然未知,却心生向往,更是心之归处。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又到了第三年的春上,说要到安西来的李凤娇才姗姗来迟。 明漪接到人已到长风驿的消息,一大清早便到城门处候着了,直等到晌午时,才将人等了来。 “明漪!”一声呼唤,李凤娇已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朝着明漪飞奔而来,一年多不见,这姑娘好似变了些,更美了,却也多了些明媚的味道,明漪见状,不由笑起。 只是李凤娇展开双臂,要飞奔过来抱明漪,边上一身乌袍的薛凛已是一个侧步挡在了明漪身前,而李凤娇亦是猝然停了步,一吐舌头道,“差点儿忘了,你如今可是金贵得很,不能磕着碰着了。” 明漪抬手一拍薛凛硬邦邦的手臂,嗔了他一眼,薛凛摸了摸鼻头,默不作声地退开了一步。 明漪立刻笑着朝李凤娇伸出手,后者欢欢喜喜握住她,却是一脸好奇地上下将她打量着,却见她除了穿了一身宽松的衣裙,人也丰腴了些之外,旁的倒是没什么变化,“怎么还不怎么瞧得出来?” “这才刚满三个月呢,不显怀也是正常。”明漪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往城内走,“咱们一道逛逛,正好让你瞧瞧这北关城中的风致,你也与我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 李凤娇自是没有异议,两人携了手往城内走,这一年多来,北狄内乱,薛凛又给吐蕃找了些事儿做,两国都是自顾不暇,加之之前被薛凛挑拨了一番,这一年多来倒是老实了不少。安西安定下来,薛凛便抓紧机会修建了水渠,引水灌溉,在南边儿气候宜人的几个州大兴农事。北边儿则马场、商贸两手抓,明漪派出的商队中原这头且不说,来往频繁,收获颇丰,已是渐趋稳定。最可观的是派往西域的那一支,西域的那些小国居然对中原的瓷器是趋之若鹜,一个瓷器到了西域之后,价格往往会翻上数倍,这可是巨利。 薛凛当初急着赶回安西也是为了此事,如今,北关和兰州都以官府名义开设了官窑,所有行商西域的瓷器必须从官窑中出,要盖上官府的红印才能出关。即便如此,那些商人们仍是排着队地从官窑拿货,如今两座官窑都是供不应求,薛凛已是准备筹建第三个官窑了。 兰州的马场也是被胡锦玥搞得风生水起,薛凛便又顺势开了第二个马场。如今,第一个马场已是由洛苏荷全权打理,胡锦玥已去了新的马场继续开疆拓土去了。 棉花的种植和棉布的纺织也是有了初步的成效。 总之,整个安西的商贸都被带动了起来,不过短短一载,明漪身处其中尚觉北关变化之大,让人不敢置信,何况是初来此处的李凤娇,一路看过去,都是啧啧称奇,“都说安西贫瘠,可我这一路西来,虽然路过的城池比不上中原那些大的城池富庶,可看着也没有差上多少,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尤其是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就好似日子……” “有盼头!”明漪笑着接话道。 李凤娇一拍掌,“对,就是有盼头。总之,虽然风沙大了些,日头晒了些,可这里的人脸上的笑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这些地方待着也让人舒坦,难怪你呀,一来就舍不得走了。” 明漪笑着一睐她们身后跟着的某个人,眼中笑意一闪,“是啊,这地方让人待着欢喜,这地方的人也是让人心生欢喜,说不得你来了便也不想走了呢?不想走也对,正好留下与我作伴儿。”明漪一边说着还一边瞄了一眼她们身后不过几步之遥的元拓,意有所指的不要太明显。 李凤娇的脸色骤然爆红,可瞥了瞥元拓,又瞪了一眼明漪,恁是没有如往常一般否认。 明漪一看这是有戏啊,眼都亮了,“快与我说说,这一路上你们之间都发生什么了?” “你小声点儿。让人听见了多难为情?”李凤娇忙拉住她,然后压低了嗓门儿,“这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改天,改天有时间再告诉你。” 明漪暧昧的笑容更甚了两分,“看来,这故事还挺迂回精彩啊,没关系,咱们夜里可以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你和我秉烛夜谈?”李凤娇轻哼,眼角朝着走在明漪身侧,一直不动声色护着她的薛凛一瞥,眉心微挑道,“薛大都督怕是要孤枕难眠了?” 明漪一瞥薛凛,嘴角轻挑,也难得的没有回嘴。 李凤娇眼睛闪闪,挽紧明漪的胳膊,轻声问道,“你这有了身孕,薛大都督怕是高兴坏了?” 明漪一睐薛凛,倒是没有压低嗓音,带着两分神气道,“老来得子,他自然高兴!” 李凤娇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却见一贯面无表情的薛凛望着明漪,眼中却尽是无奈的宠溺,她心中为明漪高兴,便也笑着道,“你呀,也就是薛大都督,这才惯着你,越发没有正形儿了。”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过热闹的长街,直往都督府的方向而去。 街边茶室的二楼雅间里,却有一双眼睛闪过,眼底隐隐蕴着火,看向窗边正慢条斯理,姿态很是优雅地喝茶的男子,狠声道,“方才那个便是你说要等的另外一个人了?” “是!”窗边人轻啜一口香茗,抬起眼来,斜斜一扯嘴角,一张艳丽堪比女子的面孔,可阴鸷的双眸衬着他左面脸颊上那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脸颊的伤疤,格外的狰狞可怖,“眼下万事俱备了,只需将她们两人一并抓来,请了你们法力最高深的大巫施法,定能将云安郡主体内的恶鬼驱走,届时,真正的云安郡主回来,可汗便可称心如意了。” “你确定她确实是被恶鬼附身了?”被称作可汗的人却还是迟疑地一蹙眉梢。 “确定!可汗不也觉得奇怪吗?她与从前转变太大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可恶!”男人恶狠狠地拍碎了一只瓷盏,“她居然敢骗本汗!本汗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定要让大巫做法,赶走那只恶鬼。” 窗边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这才抬起眼透过窗缝朝已走到街尾的那几人背影望去,视线落在当先那携手的两个女子身上,微微一顿,李凤娇,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回来了! 明漪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蓦地驻足转身回望,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 薛凛的目光随之望了过去,朝着左右一瞥,杨礼立刻会意去了周围察看,也是入了那间茶楼,可雅室内已是人去楼空。 这一年多来,薛凛从未放弃过找寻魏玄知,可仍是没有半点儿下落,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有半点儿掉以轻心。这么久的风平浪静,有多少回,明漪都想说服自己,他一定是死了。可却不敢承受那个万一,不敢松懈,薛凛亦然。 魏玄知落下断崖前的那些话,他虽从未与谁提过,可却已成他心头梦魇,夜不能寐时,总能一遍遍在心头回响。 人去楼空的雅室让薛凛觉得不对,立刻与杨礼耳语一番做了部署,这才暂且敛下心头思绪与明漪等人回了都督府,可有了方才那一个小小插曲,好似将他们的松快也蒙上了阴影,虽是一路说着话,却少了方才那般纯粹的快乐。 刚到都督府门口,奉玉和微雨俩便是笑着迎了出来,“都督,夫人,快来看呀!咱们府中那棵桃树终于结果啦!” 一行人急急忙忙走到庭中,仰头在那棵桃树茂密的枝叶间找寻,经由奉玉和微雨指引,还真在那枝叶间寻到了一颗半掩半藏,不过拇指肚大小的果子。 但对于这棵多年未曾结果的桃树来说,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 “看来,你肚子里这个是个小福星啊!” 明漪没有说话,弯起眉眼笑开,薛凛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相视一笑。 一阵风来,将方才的阴霾尽数拂去,笑语声声,被风从小院中传送出去,悠悠飘远。 管它前路多艰,管它未来还有多少险阻坎坷,只要他们在一处,那便可同沐朝阳,同担风雨,比肩携手,同路而行!这一回,不是短路,而是一生。 第289章 心之所归(大结局) 薛凛难得有这样多话的时候,哪怕是为了安慰她,明漪也假作不知,只是静静听着,心也在他的嗓音和对未来的勾勒中,慢慢平宁下来。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徐内侍一声哭嗓,“陛下……” 两人顿住,对望一眼后,转头往大殿方向看去,不由双双黯了眸子。 肃穆沉重的钟声响起,一声再一声,直敲到四十五下。 是年腊月初二,崇宁帝大行而去,龙驭上宾,传位于独子,东宫太子即皇帝位,即隆丰帝。 大行皇帝临去前特意交代了,丧事从简,最后,新帝力排众议,定下无论是先帝还是后被追封为贤贞皇后的先太子妃皆是停灵七日便入葬皇陵。 送葬之后,褚晏泽一身素服回了相府,待得走进府中时,脚步却是不由迟滞,一路拖着往书房走,眼中满是薄凉的寂寥,这偌大的相府,除了下人,如今,竟只剩他一人了。 先帝临死前,留了遗诏处置褚之裕,褫夺了他的官职,将他发配到了皇陵值守,并着人一直看守着他,终身不允他出皇陵一步,于褚晏泽而言,已是感恩戴德。除此之外,新帝竟没有迁怒于他不说,甚至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国丧后,便往吏部任侍郎。听说这消息时,他很是愣了一会儿,今日他去谢恩时,新帝与他说了几句,竟说是薛大都督举荐……褚晏泽还记得之前薛凛说服他倒戈时给出的条件,可那时,他所求不过是能够保全褚家上下罢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恩典。 “如何了?帖子可送到了?薛大都督和云安郡主如何说的?”到书房门前,见门口候着的小厮,他一边问着,一边迈步入了书房。方才出宫之前,他写了一封帖子,让小厮送去济阳王府,想着请薛凛夫妇二人一道用膳,当面致谢。回来之前,他又特意绕去了酒楼订了席面这才回来,小厮既回来了,帖子定已是送到了的。 “帖子是送到了,不过济阳王府上下正忙着准备车马,说是薛大都督已是禀明了陛下,安西有要务,他得立刻赶回去了,济阳王和王妃,还有云安郡主都跟着一道走。”那小厮回道。 “今日吗?”褚晏泽知道他们要走,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小厮点了点头,“小的去时,车马都已是齐备了,这会儿说不得已是往城外去了,公子要去送行吗?这会儿就赶去西城门,兴许还来得及。” 褚晏泽却是垂目掩去了眼底的暗潮,轻轻摇头道,“不用了!你去开了库房,与管事的一道挑选一些程仪,替我送去城门!” 那小厮略有些惊讶,却不敢置喙,应了声“是”后,转身而去。 褚晏泽转头看向右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顶帷帽,长长的帽纱,虽然精心的护理着,可终究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蒙了尘。帷帽的主人只怕早记不得它了,可他却日复一日的连这样一顶早被人遗忘的帷帽也视若珍宝。从前他不懂自己为何不将之扔掉,如今懂了,只觉得可笑,想要扔了,却怕自己连个睹物思人的念想都没有。 倏忽间,他想起那日在逃出宫的路上,魏玄知对他半疯半真说的那些话,“……她说我是看上她的脸了,或许……我第一次见她,就想,这么干净漂亮的小姑娘,偏偏还这样的善良,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干净得与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么遥不可及……不知道若被染上了颜色,会是怎般模样。过了好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我却没有一日忘过她。我便想也没想就将她抢到了身边,用我的方式给她染上颜色,或许那样,我们就是一样的人了……” 魏玄知那些话没头没尾,甚至在褚晏泽听来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他当时眼中的癫狂褚晏泽却是记得清楚。 只是,不管魏玄知的方式如何,他试过了,功败垂成,而自己,连试试也不曾,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所以故作豁达地放了手,却不知,他们两人谁更可悲。可他不想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也不想拖着她一起,就这样,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或者经年累月之后,终有一日,他能扔开那顶蒙尘的帷帽,过好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受她影响的人生。 西城门外,李凤娇正紧紧拉着明漪的手,“……说好了,等过些时日我去安西找你。天大地大,我也想去看看的。” 明漪笑着点头,“只要长公主殿下放心,我派人来接你。” “去找你,我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她眼下怕是顾不上我。”李凤娇嘟囔道,李挚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安西也不回了,终日就在她们母女跟前打转,李凤娇还能躲开去,长公主却没能躲开。 明漪听着微微笑,她如今已将自己与李凤娇彻底剥离开来,对于李挚的心结虽有,却也没有一开始的排斥,再说,原不原谅,也不在她了。 “好!那等你想来的时候,去信给我,我……我派元拓来接你。”明漪笑嘻嘻道。 李凤娇的耳根却是骤然一红,抬起眼瞪向明漪,“你这个促狭鬼,怎的还兴捉弄我了?” “我怎么捉弄你了?我说什么了吗?安西军中,你最熟的也就是元拓了,派他来接你不是再合适不过吗?”明漪眨眨眼,望着李凤娇笑。 李凤娇抿住嘴,不说话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要掉明漪的坑里,这明漪,如今是越发刁坏了,“好了不说了,你快走,你家薛大都督在那头都快望眼欲穿了!” 明漪扭头看去,果然见薛凛勒马回望,虽不至于望眼欲穿,可那眼神也是切切,天色确实已是不早,他们是该启程了。 明漪轻拍了一下李凤娇的手,“保重,记得给我写信。” 李凤娇点了点头,很是不耐烦般甩了甩手,“别磨磨唧唧的,快走快走!”说着,却是别过头去,抬手极快地揩了一下眼睛。 明漪微微笑着,一步一退,直到几步之后,才蓦然扭头大步走向薛凛。 他另一只手还挽着另一匹马的马缰,见明漪过去,便递了过来,明漪伸手接过,利落爬上马背,遥遥看过来,扬声道,“阿娇,我在安西等你!” “好!”李凤娇脆声答,朝着明漪用力摇着手臂,“你等着我!” 明漪点了点头,与薛凛一起扯马而行,走了一会儿,扭头看了过去,李凤娇已模糊成了一个小点儿,却还在用力朝着她挥舞着手臂,而她身后,那座生养了她的城池更已成了一道暗影。 “走!”明漪猝然一扯缰绳,打马而行,将过去也一并抛在了身后,而前方,是家的方向,是她的未来。虽然未知,却心生向往,更是心之归处。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又到了第三年的春上,说要到安西来的李凤娇才姗姗来迟。 明漪接到人已到长风驿的消息,一大清早便到城门处候着了,直等到晌午时,才将人等了来。 “明漪!”一声呼唤,李凤娇已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朝着明漪飞奔而来,一年多不见,这姑娘好似变了些,更美了,却也多了些明媚的味道,明漪见状,不由笑起。 只是李凤娇展开双臂,要飞奔过来抱明漪,边上一身乌袍的薛凛已是一个侧步挡在了明漪身前,而李凤娇亦是猝然停了步,一吐舌头道,“差点儿忘了,你如今可是金贵得很,不能磕着碰着了。” 明漪抬手一拍薛凛硬邦邦的手臂,嗔了他一眼,薛凛摸了摸鼻头,默不作声地退开了一步。 明漪立刻笑着朝李凤娇伸出手,后者欢欢喜喜握住她,却是一脸好奇地上下将她打量着,却见她除了穿了一身宽松的衣裙,人也丰腴了些之外,旁的倒是没什么变化,“怎么还不怎么瞧得出来?” “这才刚满三个月呢,不显怀也是正常。”明漪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往城内走,“咱们一道逛逛,正好让你瞧瞧这北关城中的风致,你也与我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 李凤娇自是没有异议,两人携了手往城内走,这一年多来,北狄内乱,薛凛又给吐蕃找了些事儿做,两国都是自顾不暇,加之之前被薛凛挑拨了一番,这一年多来倒是老实了不少。安西安定下来,薛凛便抓紧机会修建了水渠,引水灌溉,在南边儿气候宜人的几个州大兴农事。北边儿则马场、商贸两手抓,明漪派出的商队中原这头且不说,来往频繁,收获颇丰,已是渐趋稳定。最可观的是派往西域的那一支,西域的那些小国居然对中原的瓷器是趋之若鹜,一个瓷器到了西域之后,价格往往会翻上数倍,这可是巨利。 薛凛当初急着赶回安西也是为了此事,如今,北关和兰州都以官府名义开设了官窑,所有行商西域的瓷器必须从官窑中出,要盖上官府的红印才能出关。即便如此,那些商人们仍是排着队地从官窑拿货,如今两座官窑都是供不应求,薛凛已是准备筹建第三个官窑了。 兰州的马场也是被胡锦玥搞得风生水起,薛凛便又顺势开了第二个马场。如今,第一个马场已是由洛苏荷全权打理,胡锦玥已去了新的马场继续开疆拓土去了。 棉花的种植和棉布的纺织也是有了初步的成效。 总之,整个安西的商贸都被带动了起来,不过短短一载,明漪身处其中尚觉北关变化之大,让人不敢置信,何况是初来此处的李凤娇,一路看过去,都是啧啧称奇,“都说安西贫瘠,可我这一路西来,虽然路过的城池比不上中原那些大的城池富庶,可看着也没有差上多少,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尤其是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就好似日子……” “有盼头!”明漪笑着接话道。 李凤娇一拍掌,“对,就是有盼头。总之,虽然风沙大了些,日头晒了些,可这里的人脸上的笑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这些地方待着也让人舒坦,难怪你呀,一来就舍不得走了。” 明漪笑着一睐她们身后跟着的某个人,眼中笑意一闪,“是啊,这地方让人待着欢喜,这地方的人也是让人心生欢喜,说不得你来了便也不想走了呢?不想走也对,正好留下与我作伴儿。”明漪一边说着还一边瞄了一眼她们身后不过几步之遥的元拓,意有所指的不要太明显。 李凤娇的脸色骤然爆红,可瞥了瞥元拓,又瞪了一眼明漪,恁是没有如往常一般否认。 明漪一看这是有戏啊,眼都亮了,“快与我说说,这一路上你们之间都发生什么了?” “你小声点儿。让人听见了多难为情?”李凤娇忙拉住她,然后压低了嗓门儿,“这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改天,改天有时间再告诉你。” 明漪暧昧的笑容更甚了两分,“看来,这故事还挺迂回精彩啊,没关系,咱们夜里可以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你和我秉烛夜谈?”李凤娇轻哼,眼角朝着走在明漪身侧,一直不动声色护着她的薛凛一瞥,眉心微挑道,“薛大都督怕是要孤枕难眠了?” 明漪一瞥薛凛,嘴角轻挑,也难得的没有回嘴。 李凤娇眼睛闪闪,挽紧明漪的胳膊,轻声问道,“你这有了身孕,薛大都督怕是高兴坏了?” 明漪一睐薛凛,倒是没有压低嗓音,带着两分神气道,“老来得子,他自然高兴!” 李凤娇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却见一贯面无表情的薛凛望着明漪,眼中却尽是无奈的宠溺,她心中为明漪高兴,便也笑着道,“你呀,也就是薛大都督,这才惯着你,越发没有正形儿了。”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过热闹的长街,直往都督府的方向而去。 街边茶室的二楼雅间里,却有一双眼睛闪过,眼底隐隐蕴着火,看向窗边正慢条斯理,姿态很是优雅地喝茶的男子,狠声道,“方才那个便是你说要等的另外一个人了?” “是!”窗边人轻啜一口香茗,抬起眼来,斜斜一扯嘴角,一张艳丽堪比女子的面孔,可阴鸷的双眸衬着他左面脸颊上那道几乎贯穿了整个脸颊的伤疤,格外的狰狞可怖,“眼下万事俱备了,只需将她们两人一并抓来,请了你们法力最高深的大巫施法,定能将云安郡主体内的恶鬼驱走,届时,真正的云安郡主回来,可汗便可称心如意了。” “你确定她确实是被恶鬼附身了?”被称作可汗的人却还是迟疑地一蹙眉梢。 “确定!可汗不也觉得奇怪吗?她与从前转变太大了,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可恶!”男人恶狠狠地拍碎了一只瓷盏,“她居然敢骗本汗!本汗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定要让大巫做法,赶走那只恶鬼。” 窗边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这才抬起眼透过窗缝朝已走到街尾的那几人背影望去,视线落在当先那携手的两个女子身上,微微一顿,李凤娇,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回来了! 明漪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蓦地驻足转身回望,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 薛凛的目光随之望了过去,朝着左右一瞥,杨礼立刻会意去了周围察看,也是入了那间茶楼,可雅室内已是人去楼空。 这一年多来,薛凛从未放弃过找寻魏玄知,可仍是没有半点儿下落,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有半点儿掉以轻心。这么久的风平浪静,有多少回,明漪都想说服自己,他一定是死了。可却不敢承受那个万一,不敢松懈,薛凛亦然。 魏玄知落下断崖前的那些话,他虽从未与谁提过,可却已成他心头梦魇,夜不能寐时,总能一遍遍在心头回响。 人去楼空的雅室让薛凛觉得不对,立刻与杨礼耳语一番做了部署,这才暂且敛下心头思绪与明漪等人回了都督府,可有了方才那一个小小插曲,好似将他们的松快也蒙上了阴影,虽是一路说着话,却少了方才那般纯粹的快乐。 刚到都督府门口,奉玉和微雨俩便是笑着迎了出来,“都督,夫人,快来看呀!咱们府中那棵桃树终于结果啦!” 一行人急急忙忙走到庭中,仰头在那棵桃树茂密的枝叶间找寻,经由奉玉和微雨指引,还真在那枝叶间寻到了一颗半掩半藏,不过拇指肚大小的果子。 但对于这棵多年未曾结果的桃树来说,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 “看来,你肚子里这个是个小福星啊!” 明漪没有说话,弯起眉眼笑开,薛凛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相视一笑。 一阵风来,将方才的阴霾尽数拂去,笑语声声,被风从小院中传送出去,悠悠飘远。 管它前路多艰,管它未来还有多少险阻坎坷,只要他们在一处,那便可同沐朝阳,同担风雨,比肩携手,同路而行!这一回,不是短路,而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