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后被上神捡回家当夫君》 第1章 搬家?去你的! (饱饱们我承认前几章可能是有那么一点枯燥呜呜我知道我很拖沓再给我一次机会呜呜呜。 本文就属于一个没有年上宠哪来年下疯的一个状态,不甜不要钱啊饱饱们,希望大家走过路过留个书评多几条评论我就很满足了呜呜呜,再次鞠躬。) ————————分割线 “陛下,人已经到了,您看是现在传唤还是?” 阁内,檀香袅袅,神帝埋在满地的雪白图纸中,拈着朱笔勾勾画画的,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是。” 澜聿今日不用轮值,人界粮收吃紧,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腾出个时间想歇一天,又被陛下传唤到清心楼中,说是有大事相商。 内侍引着他上到阁楼,轻推开房门,恭敬侧身道:“仙君有请。” 澜聿犯困,正怨气难消,抬步踏入房中,脚下却踩到一沓厚纸。 再一看,整间静室铺天遍地的飞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陛下混在其中,嘴里咬着笔,白衣白衫,白发白胡,快要与满室雪白融为一体。 澜聿微皱眉,内侍已然关上房门,就是想退出去都难了。 他踩着稍有空余的地方进到里间,冷着脸,扯过一把椅子坐下,连装样都懒得装: “陛下说的大事,难道就是把我叫过来看你作画?” 老头子松开叼着的笔,伸指弹了弹手上捏着的图册,简直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他扯着澜聿的袍角让他也坐到地上来,澜聿不情愿,也还是被他扯下来,被迫去看他手上那本花花绿绿的册子,眉皱得更深: “这是什么?” “这可是寡人给你新找的宅子,花了不少功夫的,这份殊荣别人可没有啊!” “宅子?” 澜聿按下那本横在眼前的图册,犹疑地举目扫着他,疑心他居心不良:“我在玉霖宫住的好好的,你做什么非要我搬?” “这哪儿能一样,你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独自立府了,自然要给你找个好地方啊。” 这个事儿老头子去年就给他提过好几次了,澜聿烦不胜烦,就敷衍着说明年再议。 本以为老头子记性差,念叨两天也该忘了,谁知道他一心惦记着,今天更是直接把澜聿叫过来要求他强行迁宅。 澜聿翻了翻那本被描的惨不忍睹的册子,眉心隐隐作痛,他揉揉额角: “那敢问陛下给臣找了个什么好地方呢?” 陛下捋着一把小白须,得意洋洋道:“寡人挑的地方那自然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你看。” 他手指着乱七八糟的一页图纸上的一行小字让澜聿看。 “孤鹜山!怎么样,寡人很有眼光?” 澜聿面上止不住地嫌弃,老头子的审美全天京有目共睹,属实是不敢恭维的水平。 他意兴阑珊地睥了一眼,把老头子没念完的剩下半行字给补全了: “因孤鹜山乃祝天上神最后隐居之地,故有三界第一神山的美称。” 澜聿抬臂支着前额,低眉笑了: “陛下真是体恤臣,都直接把臣送去与上神同住了,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陛下搔搔下巴,不太确定地开口道:“这个,这个应该不是真的,再说了这都几万年过去了,总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上神肯定故去了。” “而且你想想,上神住过的地方,那必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啊,光这点就无可挑剔了。” 澜聿不接话,稍往后仰靠着,手肘支起上半身,姿态散漫。 他出来的急,随手套了件玄色藤纹织锦宽袖袍,衣领袖摆用薄银丝线勾了大片鸢尾花,花枝妖娆攀上,如织黑发以银簪绾了髻子松松束在脑后。 一双含情瑞凤眼,眼角有红痣,眼尾勾起成上扬,额外勾出几许旁人没有的多情妩媚来,红唇肤白,明艳不可方物,眉眼却疏朗,显得并不女气,姿容矜贵端丽,只是此刻神情淡薄,看不太出喜怒。 陛下见他不答话,又推推他:“跟你说话呢孩子,你应不应啊?” 澜聿拿他没辙,他今天不答应老头子也得想别的法儿折腾他,只能松口:“行行行,我搬行了,以后别再拿这事磨叽我了啊。” 老头子大喜,美滋滋地给了他一纸调契,让他拿着去天穹阁按手印,按过以后孤鹜山就算在他澜聿名下了。 然后澜聿就成了无家可归的穷光蛋。 因为当他按好手印,着手准备迁宅事务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孤鹜山根本无迹可寻。 手底下的神官找了一波又一波,都快把三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点所谓三界第一神山的线索。 不过澜聿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搬对他而言反而更省事,继续住在玉霖宫也很好。 直到今天早上他被元清给拍门叫醒,火急火燎地说有人要来把他扫地出门了。 原来孤鹜山自从算在澜聿名下后,那这玉霖宫就得腾出来了。 在此期间,天京飞升了一位新贵,上面念他劳苦功高,特意将玉霖宫批给他以示嘉奖。 这位飞升的新贵,不偏不倚,和澜聿有过积怨。 马栅这人心眼小得出奇,他一直都认为,当年要不是澜聿从中作梗,他早上天京受封了,何至于耽误到如今。 原本约好的十八才搬,可马栅好不容易有一个打压澜聿的机会,可谓是如获至宝。 他这次故意提前来就是为了恶心澜聿好给自己出口气。 得知澜聿秋收结束便匆匆赶回天庭复命,肯定也没空顾及搬家的事,本来是想趁他不备找上门来,没准还能捞他两句言语上的便宜。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元清,堵在门口横竖就是不让他进。 奈何元清品阶比他高,他气极,可除了争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还平白让澜聿看了笑话。 马栅脸色铁青,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澜聿强压心头怒气,抬了抬眼皮,扫了一周马栅身后的人和物件,嗤笑一声: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还值得漠北仙君亲自走一趟护送,现在看来,想必是仙君慧眼不识珠,误把山鸡当凤凰了。” 马栅先前被他不咸不淡的态度反将一军,现如今还被他当着面这样阴阳怪气的讽刺。 他面色扭曲,阴笑着开口: “我的东西和澜聿仙君的宝贝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了,也是,谁不知道澜聿仙君名下有一座上古神殿,不知什么时候能请大伙去坐坐,也好看看那神山是何等风貌啊。” 站在一旁的元清不禁疑惑,这件事不是没什么人知道吗? 就连魏巍那个老家伙先前来找他谈事的时候还说起过,说澜聿的玉霖宫如何如何好,如果可以的话还想搬进来养老。 连他魏巍都不知道澜聿要迁新宅,这个死蚂蚱是怎么知道的。 澜聿最烦这样势利眼的小人,直接不耐烦的下达了逐客令:“约定之期尚未到,况且我的府宅向来不欢迎讨厌的人前来,来人,送客。” 说是送客,澜聿抬手直接在马栅面前哐的关上正门,留下一车东西和一群随从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为首的见马栅半天没有动静,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那,仙君,我们现在是回去还是……” 马栅站在台阶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听见声音才回过神。 自觉颜面尽失,恶狠狠瞪了那个随从一眼,最后一跺脚转身回自己家去了。 好容易把人赶走,元清站在门口摇着扇子啧啧称道: “说实话,我觉得死蚂蚱这心眼实在是忒小,要不是我来得早,他估计都带着那帮人趁你睡觉的时候登堂入室了。” 澜聿瞥他一眼,知道他是在邀功,懒得搭理,转身进屋子取了印章和外衣往外走。 元清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见他手里拿着印章,追问道:“你要出去?去哪里啊。” 澜聿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 元清反应过来:“你要去找老头子批假?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批假干什么?” 澜聿背影修长,乌发倾泻而下,步履朝前,头也不回: “去找三界第一神山,省的下次又被人扫地出门。” 第2章 落霞与孤鹜齐飞 十一月已是深秋季节,放眼望去各山头皆是红枫一片,再加渡水城有暮陵江穿城而过,江水幽碧河道蜿蜒,于高山处俯视,枫红落叶落满碧绿江面悠悠而下,蔚为壮观。 街头人群熙攘,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吃食的各路小摊支起,飘升起袅袅炊烟。 街道中有两名男子并肩而行,衣着华贵,清逸出尘,与周围闹市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得不少路过的年轻女子频频驻足回头,周围窃窃私语和轻笑声不绝于耳。 元清摇着扇子,一边走路还不忘往嘴里抛几颗花生吃。 身侧男子则没有他这样的好兴致,只是闷头走路,面上止不住的流露出懊恼神色。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苦着张脸做什么,怎么,才来这些时候你就想回去批公文了?” 元清见弘燃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收起折扇用扇柄敲了他一记: “这才来多久啊,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那些个公文批不批横竖都是交不上的,你还想那些干嘛,真是魔怔了你。” 弘燃正走神,躲闪不及被他敲了个正着,也不恼,只是嘴角耷得更厉害了: “我不是愁这个,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澜聿仙君,我当初要是做事再仔细点就能发现原来孤鹜山压根就是找不到的,害得澜聿仙君这么多年都只能借住在玉霖宫……” 他脑袋越垂越低声音越说越小,元清却不当回事,仰着脖子往嘴里扔了个更大的花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嚼嚼不以为意: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你让他去那地方落户的,要怪也怪不着你。更何况澜聿其实还是占了便宜的,那地方要是真的能给他找到的话还不比整个天京加起来都强啊,还不得把别人嫉妒死。” 这里的“别人”意有所指,不明说也罢。 这事要是细论其实真怪不上弘燃。 他临危受命顶上了天穹阁掌事的位置,天京那帮老神仙向来事多,待处理的事物简直多如牛毛,弘燃那时在正殿批公文批的整整三日都不曾挪动分毫。 澜聿正巧那时候得了新迁的调令,来他这填契办手续。 纸契本来是要弘燃核对好各项内容再按下手印才算过的,亲自过目就是为了不出纰漏。 澜聿看他实在辛苦,就随手让他摁了个印然后就把东西带走了。 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孤鹜山已然挂在他名下,玉霖宫也得被迫给腾出来。 弘燃后来得知此事,心里一万个过意不去,拉着澜聿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动用特权给澜聿走了个后门,说是但凡没有新人来玉霖宫澜聿都可以一直住下去。 直到马栅飞升,上面念他此次劳苦功高特批了玉霖宫给他作为嘉奖,弘燃又从元清那里得知马栅上门挑衅的事,内疚之情更甚。 所以这次澜聿去寻孤鹜山他立马下界跟随,还拉上了元清想着能不能给澜聿帮帮忙,私底下也是加派人手四处找寻孤鹜山的线索。 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 管你怎么找,多少人找,找了多长时间,反正就是找不到。 澜聿批假到现在也一月有余了,还是丝毫不见进展。 元清看他每天回自己家的时候一次比一次黑的脸色都觉得后怕,生怕澜聿自己没地方住还把他的府邸也砸了让他也无家可归。 思来想去觉得不能被他得逞,无奈也只能被弘燃拖着出来当陪衬。 三人一行刚到渡水城澜聿就不见了,问了本地他手底下的神使才知道,澜聿此行是来主持民间秋收过后的庆典的。 秋祭是百姓为了庆贺秋收特意举办的盛会,其意是在感激天恩和祈求明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明安。 这样的庆典很少,这几年的收成一直都不尽人意,上一次秋祭也已经是十年前了。 这次的祭礼则是举全国之力,其规模之宏大,上接天京下通地府。 澜聿作为主五谷粮收的主神自然是要准时到场的,也是为了避免有其他东西混入其中扰乱秋祭秩序引起骚乱。 元清对这个一向不感兴趣,拉着弘燃到处走走逛逛,买了一堆零碎的小玩意。 见弘燃兴致不高他也懒得去管,他多愁善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当了掌事就更愁了。 元清也是搞不懂,怎么这个差事会落到弘燃头上,他个人认为马栅那种斤斤计较的性子很明显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在街上瞎逛了半天,元清看弘燃依旧是垂头丧气的,觉得没劲,还是决定去澜聿那看一眼,他随口问:“他们这祭典是在哪里办啊?” 弘燃有气无力,答道:“应该是在澜聿仙君的宫里办,估计是在初元宫。” 初元宫作为南北方谷神最大的神府,极具盛名,每日到此参拜的香客也是络绎不绝,更别提这次的排场有多大了。 四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丝竹管弦声齐奏,戏台上有戏子咿咿呀呀婉转的唱,唱的是请神戏,场面十足的热闹非凡。 澜聿此时正坐在神轿里,听着请神使者在外念请神词,他能感觉到跪着的那些百姓的信念,是感激的,满足的。 他支着头,垂下眉眼,胸腔好像在隐隐发烫,莫名的悲悯弥散开,激的头好痛。 会场上空,人声鼎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气,但很快就消散开来。 澜聿猛然睁开眼,抬首间眸光一凛,一掌拍座而起破帘直出,纵使消散得很快,但澜聿还是掌握了方才的去向——冲着东南角一处荒山去了。 普通妖物若是只在此处借过澜聿还不至于去管,可方才的气息阴臭难忍,掺着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还是新鲜的,很明显它杀了人,仓皇而逃。 这妖物还学不会收敛气息,却已经背负人命,应该是化形不久,不愿潜心修炼想靠吃人血肉精气来提升修为,此为大忌,放任不管只会危害生灵,必留它不得。 可惜它挑错了地方,若是落在其他仙官手上兴许还能留得一条命再重新修炼,可是它今天扰乱了谷神祭典,非死不可。 澜聿不愿与它浪费时间多纠缠,见来到一处荒无人烟之处便直直将它压入山林中,手中捏诀,空中竟隐隐有雷霆之势,乌云翻涌压顶,轰隆作响。 那妖目眦欲裂,万没想到澜聿不走寻常路,竟准备直接运天雷将它绞杀,打至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虎妖挣扎不起,吼声震耳欲聋:“你不能这样杀了我!枉杀生灵要被废下修为永世不得为仙!!你不能不顾上面的规矩!” 它眼见雷霆中竟掺杂杀戮猩红血气,震惊之余又不甘,它颓然瘫倒,口中喃喃:“凭什么……只要我死,凭什么,你我同类,你得升天道却要我平白送命!” 天雷已然逼近,澜聿唇角冷笑,目光森然,轻声道:“你死了,谁又知道我枉杀,将死之人,何须多言。” 手腕骤然压下,雷霆以铺天盖地之势轰然塌至,草木山石震动不堪纷纷滚落,灰尘满天,顷刻间已然将半座山头夷为平地。 澜聿身处其中,容颜肃冷,衣袂却不曾吹动分毫,黑发披垂至身前,他垂眼,手背上溅了一滴污血。 皱了皱眉,澜聿从腰间抽出一方锦帕,认真拭去污渍,锦帕雪白,衬得指尖修长,凝白如玉。 站的累了,澜聿随手找了块青石板往上一坐,手掌贴上石板的一瞬间传来绵密的刺痛。 澜聿缓抬起左手,发现掌心皮肉皲裂,正有鲜血流出,伤口嵌入沙砾才引起痛觉。 澜聿不胜其烦,用锦帕将手掌裹了一圈,并不准备去管,动不动就整这出,真是一点也用不得了。 正闭目养神之际,脚下一小块灰头土脸的石碑缓缓往上冒了两寸头,似乎是在观察澜聿,见他没有发觉就在一旁唰啦啦的抖起了灰。 澜聿起初其实是察觉到了的,只是不知道它想干什么。 这会儿听到窸窸簌簌的声响,澜聿直起身子,单手撑着下巴,皱眉,看那块石碑在他脚边左扭右扭,最后露出两个绿豆似的小眼睛,从下往上地偷瞄他,见被澜聿发现了也不慌张,中间一块石头一开一合,细声细语地开口:“见过仙君,仙君不远万里来此,甚感荣幸,希望仙君玩的开心噢。” 玩的开心??? 澜聿一脸莫名其妙,正想说话,身下石板却突然从中断开,猛然向下坠去。 心中大喊不妙,澜聿正欲施法,惊觉周身法力竟已被锁,别说出去了,连最起码的阻止下坠都做不到! 小石碑见已经把澜聿送进去,心满意足的合上石板,已经很久没有神仙来过这里了,今天可以出来透透气还得多谢这位小郎君。 它扭了扭身子,重新回到地下,陷入沉眠。 风吹草木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3章 恭喜仙君喜提豪宅 等到弘燃元清千里迢迢追过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本来元清还能感应得到他,可澜聿的气息突然间就断了,找到这还是亏了一位地精的提醒,说方才见此处有天雷发动,建议他们过去看看。 元清顿感不妙,祭礼还没结束,澜聿不可能平白无故擅自离场,恐怕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了。 果不其然,周遭山林空寂一片,偶有几声鸟鸣,除此之外再无活人踪迹。 弘燃急得脸都白了,他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这下更是连个整句都憋不出来: “那那,那怎么办啊,澜,澜聿仙君去,去哪儿了,他,他会不会是,是出,出事了。” 元清脸色也不好看,澜聿不是行事鲁莽的人,按道理来说不会贸然出手,可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三界内外还有谁能拿得住他。 再说澜聿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没办法和老头子交待。 弘燃见元清也没了主意,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 好在他眼尖,一眼就看到澜聿遗落下来的帕子,他急吼吼地冲过去捡起来,蹲在地上冲元清喊:“元清仙君!快,快过来看,我,我找到了澜,澜聿仙君的帕子!” 元清半信半疑,拎起那帕子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弘燃信誓旦旦地反复申诉了好几遍他才相信,他目瞪口呆:“就这你也能认出来是他的??” 弘燃认真点头,脸上不合时宜地浮起了一层羞赧:“他,他给过我一条,和这个,是,是一样的。” 你害羞个毛啊!!这玩意儿难道是批发的吗还人手一条!! 元清没空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不确定澜聿现在是否安全,这一个时辰里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追不到澜聿哪怕一丝一毫的踪迹,再不去找他怕澜聿会有性命之虞,事态严重,必须立刻回去向魏巍求助。 元清沉声道:“小红,你现在回天琼阁,派几个你得力的属下各领一路人马去找,我去找魏巍,抓紧时间,安排好之后我们在玉霖宫见面。” 弘燃很少见元清这么严肃,他抿着唇,点点头。 谁都没去注意那块平平无奇的石板,小石碑看他们走了,又慢吞吞地缩回去。 它出来的晚,只看见有两个人急匆匆的走了,暗戳戳地想: 他们应该不是来找那个小郎君的,应该……不是。 孤鹜山 清晨,晨光熹微,青翠竹林经风一吹,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露水,青石板铺就的林间小道通向不远处的几间茅草屋。 澜聿此时正四仰八叉睡在主屋唯一的一张床上。竹床的质量应该不太过关,稍有动作就吱呀乱响, 不过澜聿这会儿也听不见,他忙活了一整天,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哪还顾得上这些,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他正睡得香,也不知道屋里来人。褚亦棠此刻正黑着一张脸,站在床前,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他一回来就发现家门大开,进屋后更是发现连房子都被人占了,罪魁祸首还在他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褚亦棠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他叫醒再另行处置。 上神大人弹指在澜聿衣袍上燎起一串小火苗,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抱着手准备让澜聿被火烧醒。 可怜澜聿在睡梦中遭此横祸,起初只是闻到一阵焦糊刺鼻气味,谁知后来愈演愈烈,腹部被烤的暖洋洋的,一睁眼发现自己身上正冒出滚滚浓烟。 澜聿一双眼陡然睁大,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跃然而起,身体却好像突然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压制住,砰的一声脸朝地砸在地上,连带着衣服上的火势被压灭。 动作之大带翻了床头的茶盏,茶水泼了一地。 褚亦棠颇为嫌弃地往后一退,生怕茶水溅上自己。见澜聿醒了,一背手准备朝外走。 澜聿倒在地上,满头黑发倒挂着遮住脸,咬牙切齿的出声:“前面的那个,你给我站在那儿,再敢往前一步我一定让你死了都没地埋。” 褚亦棠没想到他还能开口,挑了挑眉,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地等着澜聿起身。 澜聿吼完那句话基本就没气了,浑身好像被镣铐铐住一样,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在原地调息了半天才算缓过来。 等这阵头晕眼花过去,他勉强抬起头,眼前是一双云白靴子,鞋头缀了流苏,再循着往上看是雪白的衣袖,腰间佩了一枚玉,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 澜聿一时想不起来,那人已经率先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额前的发微微垂下,白玉雕刻一般的面孔,细腻无瑕,瞳孔趋于淡色,湖泊一样的沉静。 他开口,也是无波无澜的语调: “你准备,什么时候从我这里出去。” 澜聿一瞬间如遭雷击,他一定是疯了,他忘记了这里是孤鹜山,他居然忘记了这里原先是谁在住! 他怎么敢在孤鹜山对它的主人大放厥词,还睡了他的床!! 喉管不自觉吞咽,澜聿只觉得呼吸都停顿了。难怪他在这待得这么不舒服,这地方近万年不曾对外开放过,仙气简直纯粹到了一种离谱的地步。 平时吃惯了糠咽菜,如今突然享用了一整天的山珍海味,不噎死才怪。 那个死老头子,一天到晚除了胡说八道就没干过正事,什么神陨,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澜聿没再耽搁,他也不敢让人家就这么一直蹲着,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颇为狼狈尴尬: “见过祝天神君,小辈实在无意擅闯,扰了神君清净实属罪该万死,还望神君见谅……” 褚亦棠“嗯”了一声,也没说高兴还是生气,起身从屋子里出去,澜聿马上紧随其后。 他在这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宁肯跟元清挤一辈子老破小也不要这个地方了。 可是谁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啊!! 斟酌了半天,澜聿还是决定开口求助:“敢问神君,这孤鹜山的出口何在,我一时没有找到,还望神君指点一二。” 褚亦棠打量着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心中十足满意,听见澜聿提问,他回头,一脸淡然回答:“不知道。” 澜聿:“…………” “我又不出去,我怎么知道。” 褚亦棠下巴一抬,指着院子问:“这是你收拾的吗。” 澜聿愣了一下,不禁回忆起他刚来这的惨状。 彼时他从那块石板中间掉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法术也使不出来,落地的时候直直落进了一口水缸中,砸的后脑勺生疼。 爬出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几间茅草屋之中,更要命的是他呼吸不上来,过于纯厚的灵气几乎将他压得直不起身。 憋着一口气调息过来,澜聿又在门口一块歪歪扭扭的碑上发现了刻着的字:孤鹜山。 就这么找到了??? 澜聿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得离谱,绕着碑走了好几圈,又确认了一下他在这确实一丁点法力都使不出来,才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他经年苦寻的家。 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进来的方式这么刁钻,要不是他误打误撞还不知道得藏到什么时候。 等等,那他接下来得住在这里吗??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身后摇摇欲坠的几间草屋,偶尔有风拂过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房子的倾斜角度………… 这个地方外人进不来,他又被地理优势压制,没办法建造新的住所,所以接下来和他相依为命的只能是那几间破屋子了。 想起马栅说的要来参观,澜聿面部扭曲,想起之前老头子把这里吹的如何天花乱坠,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掐死他。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澜聿还是决定先把这里收拾出来。 他发现这几间屋子破归破但是面积很大,除了一间主屋,什么厨房杂物间都很齐全。 主屋里还有一张床,除了到处都落满了灰和不太稳固以外倒是没别的毛病。 打扫厨房的时候甚至还有意外发现,那个黑漆漆挂满油污的竟不是个普通炉子。 擦洗干净后澜聿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想起在铸兵录里看过这个炉子,这是神器,专炼神仙精元的焚仙炉。 能在厨房里找到这个也算是个心理安慰了。 至于后来他好容易把房子收拾好想着能好好睡一觉的时候,褚亦棠就回来了,意思就是他这一天活纯白干,这地儿轮不到他住。 真棒! 澜聿一想到这个就难过,也只能忍痛回答:“是,是我弄的。” 褚亦棠脸上难得的流露出赞许之情,他转头看他:“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于是澜聿诚实的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褚亦棠指腹摩挲着腰间那块玉,嘴角有了点笑意。 澜聿心里有点没底,不知道他这是哪一出,下一秒,褚亦棠语出惊人: “那你就留下来,左边那间屋子给你住,怎么样。” 第4章 这算艳遇吗 天穹阁作为六府之首,专处理天京要事主事,管理严格,平日里也不许旁人随意走动,需得出示令牌或持有批示公文方可出入,大多数神官也只有得到传唤才会来此,平常都恨不得绕着走。 此刻天穹阁却灯火通明,常年不开的议事厅中站满了人,都是在家睡得正好突然被传唤到这儿来,大多数都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 尤其是马栅,他起床气最重,结果睡觉中途被人吵醒居然还是因为他最讨厌的人,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双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这时旁边一个不明所以的神官凑过来同马栅八卦,兴致勃勃: “漠北仙君,你说这澜聿仙君该不会真是丢了,诶你说这找不着人叫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还能知道他去哪儿了吗,真是浪费时间………” 马栅听着,哼了一声,冷笑道:“他最好是真的有事。” 要是到最后屁事没有又害得他没觉睡他非得放一万只狗咬死澜聿!!! 那名神官见马栅表情莫测,也只能略显尴尬的打了个哈哈,讪讪的住了口往别处去了。 神帝瘫在椅子上,一张脸皱的好似苦瓜,元清和弘燃一左一右的站着,无人开口。 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天,还是没有澜聿的踪影,老头子愁地揪秃了好几根头发,现在也只能眼巴巴等着手底下的人来回话看看能不能带来点好消息。 弘燃愁眉苦脸地在一旁扣手指,忽而听门口一阵骚动,只见一路侍卫小跑入殿,高声喊道:“禀陛下,澜聿仙君回来了,此刻正在殿外。” 话音刚落,便见澜聿便缓步跨入殿内,除了衣着稍显凌乱,神色有些疲惫,其他的倒是很完整,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负伤累累奄奄一息。 老头子本来靠着椅子垂头丧气,听闻澜聿归来,唰的一下站起身,激动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本来想把澜聿拽上来好好看看,奈何人实在太多,众仙都喜出望外的围上去,把澜聿绕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叽叽喳喳的关心问候,唯独马栅抱着个手站在一旁懒得说话。 他确实很羡慕澜聿这样的人缘,可他不善交际,又没什么背景,全靠双手奋斗,所以在天京历来都比较边缘化。 他正端着,腰却被狠狠撞了一下,直接就是一个单体一百八十度旋转,痛的他五脏六腑乱跳,在原地捂着腰跳脚大骂哪个不长眼的。 众人转头,却见弘燃抱着澜聿哭的泪流满面梨花带雨,埋在他怀里,嘴里正呜呜咽咽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头子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元清,元清摇头,又看了看澜聿,正巧澜聿抬头,两人四目相对,那眼神和看弘燃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整的他后背凉凉的。 他有点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澜聿看他的眼神怎么那么不爽呢…… 弘燃哭的差不多了,被元清从澜聿身上揪起来,丢给他一面手帕擦脸。又打量了澜聿一圈,见他确实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元清皱着眉发问:“你到底上哪去了,找了你半天也不见,想吓死谁啊你。” 澜聿没回答,只是瞥了一眼神帝,老头子立即心领神会,咳了一嗓子: “既然澜聿仙君也平安归来,诸位爱卿就先回去,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我们明日再商讨也不迟。” 众仙有些泄气,本来还想听一耳朵八卦,现在什么也听不成了,也只能各回各家。 马栅乐的回家,他一点也不关心澜聿的事,稍一拱手躬身便率先出了议事厅大门。 众仙也只能紧随其后,陆陆续续离开,直到议事厅内只剩下澜聿四人和几个伺候的婢女。 老头子这才从主位上跳下来,拉着澜聿的手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遭才放下心,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好在澜聿是有惊无险,这回差点吓掉他半条命,他老泪纵横:\"你要是真有点什么好歹我怎么和你父亲交代啊,以后可不能到处乱跑了孩子吓死我了呜呜呜……” 澜聿抽了抽嘴角,心里对他依旧是怨气难消,自顾自坐回位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等到他歇够了才开始讲他遇到的那些破事——尤其是遇见褚亦棠那一段。 等到澜聿阐述完他的孤鹜山奇遇记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狐疑的模样,又齐齐盯着澜聿看。 最后还是元清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难以置信开口询问:“你,你的意思是,你不仅找到了孤鹜山,还,还见到了祝天上神??” 澜聿没好气的回了个“嗯”。 “他不是早就神陨了吗,神谱上他的名号早都被圈起来了,你怎么还会见得到他?” 不说还好,澜聿一听到神陨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头看着神帝,皮笑肉不笑,声音轻飘飘: “是啊,不是说神陨了吗,他现在要收我做伺候起居的丫鬟了,真是好事一桩啊。” 这回轮到神帝说不出话了,尴尬的脚趾差点抠破鞋底。 当初想着给澜聿分个好地方住,又正巧翻到古籍记载孤鹜山乃三界第一神山,还有豪华大殿好几座,直接拎包入住即可。 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新房子没找到,旧房子也没捞着,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头子讪笑几声,忙不迭给澜聿又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内个,也不全是坏事嘛,上神年纪大了,你能去与他同吃同住照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了,多少人当年想在上神神隐之前见他一面都没见着,你这也算是白捡来的仙缘,可得好好珍惜啊孩子。” 弘燃恍然大悟:“那澜聿仙君你这也算是艳遇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一下就碰上了,跟着祝天上神修炼,以后不是前途无量吗!” 简直是神来之笔!神帝就差他这句话,跟在弘燃后面鸡啄米似的点头。 ……艳遇吗。 澜聿回想了一下,该说不说,褚亦棠那张脸还是挺够艳遇这两个字的。 是挺艳的。 第5章 上神也要一天吃三顿 孤鹜山 是夜,月明星稀,门前溪水叮咚潺潺流过,月光清冷,照见水面波光细碎荡漾,偶有几尾鱼跃出,映着周遭密草鲜花,纤柳拂水,别有一番意境趣味。 褚亦棠嫌屋内闷热,端了一把躺椅在院子里,又泡了一壶茶,准备赏赏月再回去睡觉。 于是澜聿刚到门口就看见这位爷双脚朝天的躺着,正在悠闲的品茶观月。 澜聿花了一天时间把天京一应事务安排好才启程回来,神帝还特意多给了两天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美其名曰作为他乔迁之喜的贺礼。 休息个屁! 一想到回去还有一大堆家务活没做澜聿就头疼,那个老头子还说什么上神年纪大要多让着他,他是不是还忘记和他们说了其实褚亦棠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几岁!! 无奈寄人篱下,澜聿也只能认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进门朝褚亦棠恭敬问礼:“见过神君,神君晚上好。” 呃,其实以澜聿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很少向谁行什么礼数,他官职太高,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很少有什么与人相处的机会,所以这会儿也只能问出一句干巴巴的晚上好。 褚亦棠看了他一眼,把杯子搁在石凳上,又将另一只茶盏往他面前推一推,示意他坐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澜聿似乎是没料到褚亦棠会问这个,微怔了一下才开口答道:“是,先前已经堆积了诸多事务尚未料理,所以这次回去多耽搁了一会儿。” 褚亦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头没脑的又问出一句:“那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怎么样。” 澜聿被他问得有点懵,盯着褚亦棠看了一会儿,心里才有点恍惚明白过来,迟疑地试探开口:“您,没吃吗?” 褚亦棠见他开窍了,满意地点点头。 “嗯,我一直在等你。” 麻痹真过来给他当丫鬟来了还是不用给工钱的那种。 手动再见jpg 澜聿心里狂奔过一万匹草泥马,什么狗屁艳遇,早知道这次去还不如不回来了,没人伺候就算了还得伺候人,真踏马一点尊严都没有。 但他还是秉着尊老爱幼的优良品德,询问了上神大人的饮食需求,起身去了厨房。 很快澜聿就端着一碗细面出来了,炒的金黄的肉丝铺在面上,还烫了两棵翠绿的小青菜,撒了点葱花,卖相看上去十足的不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褚亦棠那个小破厨房里能吃的实在不多,就这点面和咸肉还是他翻箱倒柜出来的,又去后院薅了两棵菜才凑出这碗面来。 褚亦棠虽然自理能力不咋样,菜倒是还能种得活。 澜聿本来还怕他嫌弃,想解释一下饮食拮据的原因。褚亦棠倒显得很高兴,吃相虽然斯文但是速度很快,不多时间一碗面就下了肚。 月色柔和,笼下来时如薄纱般滑顺,褚亦棠一身素白锦衣,衣领因为方才躺着所以有些歪斜,隐约露出些肩颈处冷白的肌肤,乌发散落颈边,长眉入鬓,眼尾的弧度并不尖锐,泛着微微的薄红,湿漉漉的,如浸着两簇犹带雨露的瑰色海棠,唇瓣却鲜红,衬着如玉的肤色,仿若红梅坠雪,交相辉映,看起来竟颇有些月下美人的意味。 澜聿看着他吃面,忽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难伺候。就目前看来他并不挑食,还很好糊弄,脾气虽然有点阴晴不定,但是还算随和。 褚亦棠吃饱了,把碗搁在桌子上,难得的心情很好。澜聿也很自觉,收了碗筷去洗,又把灶台打扫了一遍才擦着手出来。 澜聿本来是想着褚亦棠这边应该没什么事了,准备和他道过晚安就回屋去睡。 谁料褚亦棠支着下巴,不咸不淡地先他一步开口:“你的身上有诅,施法念咒时若是见血,便会发作,皮肉绽裂,痛苦不堪。”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是你的至亲血脉下的诅,下诅的人应该不在了,所以此诅无解。” 闻此,澜聿身形倏然一僵,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指甲慢慢陷入掌心,好似被一记重拳猛击心口,那些太久不被想起的记忆犹如出笼的洪水猛兽,在一瞬间将他撕咬得体无完肤,痛不欲生。 澜聿过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间干涩无比:“是,神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褚亦棠从躺椅上站起身,从澜聿身后牵过他的手,自顾地撩开袖子,准确无误地找到那条诅印,源源不断的灵力透过指尖输入经脉游走至全身。 不多时,诅印的青黑色由深变浅,再到融于肤色,如今不仔细看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澜聿就这样呆站在原地,几乎忘了反应。 他性子孤僻,很厌恶与人有什么肢体触碰,哪怕是隔着衣物的摩擦都会让他觉得不适,所以他甚少出门,为的就是少与人接触。 他盯着褚亦棠的搭在他腕上的手指,耳廓不自觉的沾染上一层奇异的红晕。 他的灵力如高山流水般沉静,涌入胸腔时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先前掌心受的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痊愈。 末了,褚亦棠收回手,打着哈欠从澜聿身旁路过,跨入房内,还不忘补充道: “我帮你暂时压制住了,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如果再有受伤你就来找我。” 澜聿耳朵红得更厉害,愣愣地点了点头。褚亦棠思索了一下,再度开口:“明天有早饭吃吗,我看那些民间的百姓一日都是吃三餐的。” “有的,您想吃什么吗。” 得到肯定答复,褚亦棠摆了摆手,无甚所谓的答道:“都可以,你看着做,做好了叫我就行,你也别整天神君神君的叫,我听不习惯,叫名字就可以了。” 褚亦棠关上房门前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台阶上的澜聿,为了表示他的友好,褚亦棠探出脑袋,一本正经对着他道: “晚安,澜聿。” 澜聿有些忍俊不禁,但是碍于脸面不好意思说话,只能在转身回房时在心里小小声说了一句。 晚安,阿棠。 第6章 天灵灵妖妖灵 被褚亦棠这么一搅,澜聿一宿都没怎么睡好,快到天亮时分干脆就睡不着了,索性起床去厨房弄饭。 假也没得休了,今天还得回去搬家,把家里东西都搬褚亦棠这儿来。 厨房屋顶的烟囱里逐渐飘出炊烟,澜聿正在和面烙饼,旁边的小火炉上有一口砂锅在熬着粥,咕噜咕噜地冒泡。 也多亏了弘燃昨晚连夜差人送了些柴米油盐来,澜聿又到山外去取了好几趟,不然这顿饭未必吃的上。 把吃食都摆上桌,澜聿去叩褚亦棠的门,敲了几声没人应,喊了句吃早饭门倒是很快开了。 褚亦棠松松垮垮的披着件外袍,眉梢眼角的困意浓的化不开,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身后,哦,衣领还是没拉上去。 不知因何种心理作祟,澜聿有点不太好意思看他,只是把椅子拉开,盛了碗粥递给他。 褚亦棠很有礼貌的双手接过,心情依旧不错,看得出来今天这顿早饭如果可以打分的话他毋庸置疑得给个十分。 “等会儿我得回去一趟,把东西都搬过来,午饭就不回来做了,厨房里我烙了饼,你凑合吃。” 澜聿吃完饭进屋换了身便服出来,明黄色的圆领袍,难得的束了发,他边系腰间的带子边和褚亦棠说话:“晚饭等我回来给你做,碗你放着,回来我一道洗了。” 褚亦棠正吃着饼,无暇顾及,摆了摆手表示知道。 来到门口的石碑前,澜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挣扎,动了动嘴唇,但又没说话。 犹豫间看到褚亦棠正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个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注意到澜聿扭捏的小动作,还好整以暇地冲他挑了挑眉。 烦死了! 澜聿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顿时烟消云散,反正早丢晚丢都是丢脸,一次性丢够拉倒。 于是澜聿专注心神开始念咒: “天灵灵地灵灵,祝天神君快显灵,天灵灵地灵灵,祝天神君快显灵……” 咻的一声,澜聿从门口消失不见,褚亦棠目送着他离开,耸耸肩,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转身又拎起另一个饼塞进嘴里。 抛开别的不说,澜聿做饭是真的挺好吃的。 褚亦棠嚼着饼这样想。 元清这边早早就在玉霖宫候着了,其他的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一个澜聿的卧房没人敢动,得等他亲自来打点。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元清抱着手火急火燎的在门前来回走,澜聿是不用上班了,可他还得赶着去打工呢。 “你今儿不是没事吗,就不能起早点,自己东西一大堆不知道?” 好他承认他其实是有点嫉妒澜聿的,毕竟他没有假放,也没有大腿抱,还得听这位爷的吩咐随时待命。 澜聿远远走过来就听见他抱怨自己,他冷笑:“那你年终大会的时候就自己写总结,我是无所谓,毕竟我不会傻站着半天还一个屁都憋不出来。” “……怎么会呢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其他东西我都为您整理好了,您里边请。” 澜聿懒得和他说话,跨步进了玉霖宫。 他卧房里物件不多,有几件却是要紧的。拉开床下的抽屉,里面有几封发黄的信件,还有一柄短刀,刀柄有一处刻着的狼头,虽只有寥寥几笔,看着却生动,泛着凛凛的寒光。 别的就没什么要紧了,随手打包了几样平时用惯的物件,还有几尾养了许久的小金鱼。 澜聿往缸里撒了几粒食,它们争先恐后的游上来抢,溅出细细的水花,澜聿用手指拨弄着它们的尾巴,唇角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 “澜聿仙君真是好兴致啊,还有工夫在这养鱼呢,要是我,愁今晚上住哪儿还来不及呢。” 澜聿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微皱着眉,半抬起眼看面前的人,神色不耐:“漠北仙君,小人得志这个词用在你身上,说是严丝合缝也不为过。” 话罢便抱着鱼缸从他身边穿过,像是一刻都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被澜聿噎住,马栅气的瞪大了眼,胸口剧烈起伏,喘气不止,想反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元清在一旁看戏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还一本正经地在马栅跟前展开扇子说起了风凉话: “漠北仙君有所不知啊,澜聿这次回来是搬家来了,人家在孤鹜山都住了两天了,怎么还会稀罕你这区区玉霖宫呢,从今往后咱们要是想见澜聿仙君一面都得从人家山脚底下开始排队了。” 闻言马栅猛地回头,死盯着元清看,脸色铁青,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他找到了?” 气死人不偿命,元清看马栅那样觉得十足的解气,心中无比舒畅,于是越说越离谱:“对啊,你是不知道,难怪人家都管那叫神山,里面堆着的神器法器那是数不胜数啊,还有古法秘籍,要什么有什么。” 马栅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僵硬。其实最可笑的人是他,自以为压了澜聿一头,可人家压根就看不上他。 元清胡说八道一通过足了嘴瘾,心情好的不得了,还装模作样的拍了拍马栅的肩膀以示安慰,手一挥让其他人把东西扛走,自己则哼着小曲出门追澜聿去了。 澜聿正抱着鱼不紧不慢地往天穹阁走,元清在后面好一阵追才追上,扒着澜聿的袖子气喘吁吁。 澜聿睨了他一眼,嫌弃的要命:“走两步就喘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有多少房妻妾,累的你走路都费劲。” 尊严人格受到侮辱,元清炸毛:“我和你能比吗,我要是也小小年纪就跟着上战场杀敌我肯定比你强。” “那是,你嘴巴是挺强的。” 元清争辩不过,懒得和他计较,贱兮兮伸出手去撩鱼缸里的一头红色小鱼,被澜聿一掌拍回来痛的直甩手,委屈巴巴的吹气。 走了一段,意识到澜聿是要去天穹阁,元清疑惑:“你去找弘燃干嘛,他这两天忙着大典的事,估计没时间见咱俩。” “我托他买点了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啊。” “吃的东西。” “等等!”元清拉住澜聿,眉头皱得更紧:“你找他买吃的干嘛?” 澜聿想起褚亦棠说的那句话,一日吃三餐。 他拂开元清的手,淡定回道: “回家做饭。” 第7章 你不守时 由于要收拾的实在太多,澜聿一直来来回回搬了好几遍才把东西搬干净,整理归纳又花了不少时间,等到他干完直起腰的时候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完了,好像把正事给忘了。 果不其然,褚亦棠板着个脸站在澜聿房门外,脸上恨不得能刻出几个大字来:我很饿。 澜聿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赶紧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着的绿豆糕和荷花酥塞到褚亦棠手上,又好话说尽把人骗到院子里坐着,倒了杯水给他顺顺气。 褚亦棠脸色这才算好看点,扭到旁边吃起了手里的绿豆糕,不再理会他。 是还挺好养活的。 澜聿觉出点好笑来,褚亦棠不会做饭,虽然不吃饭也不会怎样,但肚子空空的滋味总归不好受,你再看他那样也应该知道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而且,褚亦棠好像不太愿意用法术的样子。就他这个居住环境而言,本来动动手就能实现草屋变豪宅的事他也不肯,就这么破破烂烂住了好多年,更别提里面的卫生情况了。 哦,也不是完全不能用,最起码他还放火烧过他一次。 澜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他得赶在褚亦棠把那些东西吃完之前做好晚饭。 食材多了就好下手多了,澜聿很快就端出了四菜一汤。 看着褚亦棠盛的满满一碗饭,澜聿合理怀疑这厮只有等吃饭和吃饭的时候心情是好的,其他时候就不一定了。 “我过两日就要回去当值了,中午可能赶不及回来,你能自己解决吗?” 开玩笑他平时就忙的要死要活的要是中午再回来给他做顿饭早晚得过劳死。 褚亦棠正吃着,听澜聿这么说,他从饭碗里抬起头,不解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澜聿懵圈: “我,身有官职,得回去干活啊。” “不回去不行?” “我不回去的话就是旷工,渎职是要被治罪的。”澜聿恐吓道。 褚亦棠脸色冷下来,很不耐烦道:“你既入了孤鹜山,又有谁敢治你的罪?” 可是,在外人看来您已经嘎了很多年了啊…… 澜聿眼看讲道理行不通,连忙顺着他的话说:“那我去和老头子商量一下,想个周全一点的法子,行不行?” 褚亦棠的心情很明显晴转暴雨了,他往嘴里最后塞了一口肉,摔了碗筷拂袖而去,还不忘把房门砸得砰一声响。 都一个人住多少年了还这么易怒! 澜聿也没心情吃了,匆匆收拾了一下桌面,又去烧了锅水沐浴用,路过褚亦棠房门口的时候还能听见他摔茶杯摔得叮叮咚咚的声响。 完事后澜聿擦着头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还是摸出了抽屉里的通灵玉,准备找老头子谈谈心。 “诶澜聿,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听那头唰唰的响声,老头子应该是在批折子。 “找你说件事,我今天和神君说我过两天要回去,他发好大的脾气,所以我来找你……” “不用说了!” 澜聿话音未落,老头子当机立断道:“有传召时你再回来便是了,其余时间我会吩咐弘燃,派人把公务送到你府上,这样可好?” 还算澜聿有点良心,可别这个混小子反咬一口到自己身上还得神君亲自来找他,想想都觉得一阵后怕。 就知道老头子怕事。澜聿在床上打了个滚,随手把通灵玉抛到一旁,双臂枕在脑后,不禁有些出神。 这算跟着褚亦棠的福利吗,怎么有点吃软饭的感觉。 呸!吃的哪门子软饭! 澜聿顿感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自己又不是他谁,哪来的软饭吃! 甩了甩脑袋,这么罪恶的想法应该及时掐死,自己这是,呃,尊老爱幼的表现,很值得表扬的。 没错就是这样! 澜聿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接过了这波福利。 他揽过旁边的被子夹在怀里,累了一天这会儿困顿的不行,眼皮一沉一沉的,没一会儿歪着头就睡熟了。 褚亦棠这边就没那么舒服了,他对于澜聿打两份工这件事情非常不爽,他个人觉得自己给出的待遇很不错,工作也很轻松,怎么着也比回去每天朝九晚五听别人使唤强。 他确实想多了,澜聿就没被别人使唤过,他不刁难别人就不错了。 以上言论出自某位愤愤不平的元姓小仙。 于是澜聿天不亮就被院子里砰砰的碰撞声吵醒了,他看着窗外不太明朗的天色,迷迷糊糊拉开门一看。 褚亦棠一身白衣,面色冷凝,正在院子里大刀阔斧地劈柴。 那姿势,手起刀落,一刀一柴,利落无比,这么毫无美感的动作被他做出来竟然也不违和。 他把衣摆撩到一旁,黑发垂在身前遮挡住他半边脸,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腕线条劲瘦凌厉,握着斧柄的十指纤长白皙,劈柴时却很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澜聿看得有点呆了,又抬头望了望天,确认了这会儿的确没天亮。 他不明所以的走过去,在隔着褚亦棠有两米远的地方冲他喊:“阿棠,你这么早起来劈柴做什么,时间还早呢,等会儿我来劈。” 褚亦棠不理他,只是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刀劈下,飞出的木屑甚至溅在了澜聿脚边。看他这阵仗应该是心里的气还没消,这会儿应该是在发泄。 澜聿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了,怕他下一刀砍在自己身上,他想了想,又道:“我和老头子商量过了,他说我不用每天都去,以后的公务会有人送上门,有传召时我再去。” 嚯!下一秒,一把斧子劈面而来,澜聿一惊,抬手夺过。只见上神大人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把台阶踩得震天响,又是当着澜聿的面狠狠摔上了房门,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怎么留下来也不高兴啊,真的是难伺候死了。 澜聿只能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郁闷的回屋子里去了,横竖也没得睡了,趴在桌子上对着那几只小金鱼嘀嘀咕咕: “下次不给他做早饭吃了,让他饿着好了。” 他会不会听见自己在背后说他坏话啊。澜聿忽然意识到,赶忙住了嘴。 凝神听了一阵,发现褚亦棠那边没什么动静,又放下心来,继续嘀嘀咕咕。 他的软饭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第8章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天色大明的时候澜聿才昏昏沉沉的眯了一会儿,今天的天气貌似不怎么好,乌云密布天空,风声凄厉,门外竹林被压得倾倒一片,翻出此起彼伏的绿波。 窗户似是承受不住此等狂风,猛的被吹开,哐当一声撞在两侧墙壁处,还带倒了一只青瓷花瓶。 瓶内养着澜聿昨日从山路上采回来的一支玉兰花。此刻花枝骤倒,瓶内水淅淅沥沥淌出,花瓣磕碰在桌面碎裂了一片,孤零零的坠在水面上。 澜聿倏忽从睡梦中惊醒,袖子已然被水浸湿,又见花瓶吹倒,玉兰花卧在水中,摔得零落凄艳。 澜聿蹙了蹙眉,心下预感极差,隐隐的有些惶惑不安。 他正凝神细思,却见窗外显出个人影来。澜聿一惊,猛然抬头发现是褚亦棠站在外面,依旧是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唯一不同的是手里攥着只鸟。 那只小鸟羽翼稠艳浓丽,头顶一簇羽毛鲜红,如火焰般耀眼刺目,只是被褚亦棠抓得太紧,正在他手中使劲挣扎,叫声呜咽,一双黑豆眼睛似乎饱含泪水,看上去好不可怜。 澜聿只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天京专用的传讯雀。 “一大清早就在外面叫叫叫,吵死了。”褚亦棠冷着脸,毫无爱心地抬手把鸟扔进澜聿怀里,还用帕子嫌弃的来回擦了一遍手才算作罢。 是是是我们都是聋子所以你大早上劈柴都没声的…… 澜聿看着怀里被捏的羽毛凌乱泫然欲泣的小鸟有些心疼,摸了摸它的头当作安抚。 估摸着褚亦棠这会儿心情应该还是不太好,澜聿也就不去触他的霉头了,只是向他简单道谢了两句。 褚亦棠瞥了眼那只鸟,小家伙本来在用鸟喙梳理自己的毛,见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又盯着自己,随即眼白一翻脖子一歪在澜聿手中开始装死。 收回眼神,褚亦棠冷哼一声,一甩宽袖,高贵冷艳的转身离开。 澜聿松了口气,解开缠在小鸟脚上的布条,顿时一行字跃然空中,是弘燃的笔迹: “澜聿,凰榕山事变,事态危急,召你速速回京。” 凰榕山又出事了? 澜聿眉皱得更紧,他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和谁有关了。 正是因为凰榕山,他才得以被上头重用,一朝飞升,跻身仙界。 是马栅。 清心楼乃是众仙晨时赴会之地,平时也是人来人往,因此把守并不严格。此刻楼外却驻满了重兵,周遭也不许闲杂人等逗留,银卫身着银装铠甲,分为几支纵队,正在殿前巡逻。 待澜聿赶到时元清正在殿外来回踱步,不时张望,一柄折扇在手心拍得啪啪作响。 见到澜聿时眉头才微微舒展开些,元清疾步上前,侧身拽住澜聿袖子,见四下并无其他人,踌躇了一下,才面露为难低声道: “云逸死了。” 澜聿心头一震,脑中顿时走马观花般掠过了许多人模糊的面孔,终于零零碎碎的搜索到了一些片段。 那是个很羞怯的年轻人,话不多,有些胆小,总是怯生生的站在别人身后,见到澜聿更是像受惊的兔子,头都不敢抬。 二人唯一的交流仅限于那日澜聿替元清去寻他取库房的钥匙,他低着头结结巴巴说了句仙君慢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交谈。 澜聿同元清并肩走入殿内,人并不多,除了弘燃,魏巍也在场。弘燃正听他的下属汇报着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见到魏巍也在,澜聿难得的躬身见礼:“见过魏先生。” 魏巍精神似乎不太好,只是颔了颔首,示意澜聿可以坐下,便又侧过头去闭目养神。 澜聿并不称他为仙君,而是随神帝唤他一声魏先生。 弘燃这时听完了手底下的人的回报,沉着脸走过来,冲元清摇了摇头:“他不肯说,只是不承认云逸之死与他有关,在天牢喊了一夜的冤。” “云逸的死和凰榕山有关?” 澜聿不明白,云逸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凰榕山扯上关系,他最是恪守本分,平日里连下界都很少去,如今怎么会无端暴毙。 见澜聿发问,弘燃面色沉重的点头:“昨夜守在凰榕山的神官来报,说凰榕山入口石阶处的枯树旁挂着一具死尸,死状极其惨烈,拨筋抽骨,脏腑俱碎,派去察看的人回来说死的正是云逸。” “如何确认?” “我和元清都去看过了,而且他身上还带着刻有官印的刻章。” “为何断定与马栅有关?” “昨日下午他去找过云逸,侍女说两个人在书房内单独聊了一会儿,当晚云逸就出门了,只是吩咐贴身小厮不要将行踪泄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被人发现他死在凰榕山。” 澜聿揉了揉额角,在椅子上坐下,眉心痛的厉害:“马栅不肯招,还有别的办法吗。” 弘燃看了元清一眼,声音更低: “目前没有别的线索,凰榕山的神官说之前凰榕山并无异动,他昨日奉命与其他几位神官去除山精,并不在山中,他们二人谈话内容也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如若马栅依旧不松口,那就只有动刑了。” “他若不招,莫说是动刑,就算是剔了他的仙骨也得给我吐出一句实话来。” 沉默许久的魏巍忽而开口,他站起身,环视了众人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澜聿身上:“澜聿,前日里,谷神祭典,你有半日并不在场,有人写了折子,参你此事,告你玩忽职守,要陛下治你个渎职之罪,你可知晓?” “并非玩忽职守,只是事急从权,后突遭变故才并未重新回到祭礼,还望魏先生明察。” “这些都暂且不谈,你应该不知是谁写的这本折子,那就我来和你说,写这本折子参你的,是云逸。” 此言一出,弘燃与元清猛然抬头,被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 澜聿还算淡定,他不动声色,开口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魏巍突然笑了,他发现澜聿比他想象得聪明,是个很明白,不用他多费口舌的人。 “他的意思是,这桩案子,你来主审。”说着魏巍便从袖中抽出一卷锦帛,递于澜聿,又道:“我知你与马栅素来不和,你若想要借这个机会逐他出天京,陛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知道的,他历来最偏你了。” 澜聿心里有了眉目,他起身,对魏巍恭敬行礼,接下他手中锦帛: “臣,定会将真相查至水落石出,以替陛下分忧。” 第9章 看不出你还挺有两把刷子 见澜聿意会,魏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又嘱咐了几句,言语间疲态尽显,最后还是弘燃扶着他出了清心楼。 其实魏巍也不常见他,当年澜聿从雾墟被带回来,就由神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到现在也过去了几百年的光阴。 这些年他身体愈差,渐渐不再插手天京事务,除了一些大事神帝会来同他商讨,其他时候魏巍都是待在自己院中不太见人的。 以至于今天一见,才发现澜聿早已不是当初天真可爱的稚子,年纪虽不太大,但已然可以独当一面,眉宇间也越发像他父亲。 屈影早已在门外等待多时,见魏巍出来,及时为他披上了大氅,并向弘燃道谢。 他一眼就看出魏巍心中沉郁,也知他是因何事忧心。沉吟片刻后,屈影带着劝意开口: “先生,陛下这么安排自有他的用意。澜聿仙君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陛下的羽翼下,若真是这样,岂不更对不起澜城仙君。他把孩子交付给陛下和您必定是出于信任,这一路您与陛下走来都不容易,也不算辜负澜城仙君了。” 魏巍脸上难得的有茫然之色,这些年的时光就犹如白驹过隙,快的他几乎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瑶池里几近衰败的荷枝残叶,哽着嗓子道: “我只是看着澜聿就会想起他父亲,莫说是我和陛下,哪怕是整个天京都欠他一条命啊。我想澜聿成才,慰问他在天之灵,可我也想他这一生能不要再被那些东西绊住,平平安安的过下去。” 眼角微微湿润,似乎有泪溢出,魏巍背影佝偻,瑶池边风吹得很冷,屈影立在他身侧,一时也不知再如何开口,只能听着魏巍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道: “他被带回来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大,险些就没了性命,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良心能安,我故意避着不见他,是怕看见了心里会疼,我对不起他,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啊……” 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良心的谴责,也很少有人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魏巍一辈子都在为他犯下的错而赎罪,他只希望死之前能够弥补一些,也好体面的去见他想见的人。 元清见魏巍走了,顿时原形毕露,伸长了脖子想要瞄一眼澜聿手上的卷帛,被澜聿一眼给瞪回来,撇了撇嘴,转头就向刚进门的弘燃告状:“弘燃你看他,小气死了,他看我的东西就随便看,我看他的就不行。” 澜聿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上去就是在他背上飞踹一脚留下了一个端正的鞋印子,骂道:“还你看我的不行,你考试的时候看我卷子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看我的你能结业?没我你现在还在跟那帮口水娃念神仙三百条守则念的津津有味呢。” 元清被踹的险些飞出二里地去,幸亏倒在弘燃身上才没摔个脸朝地。 他揉着背,咬牙切齿地回头:“澜聿你他妈真是把你爹往死里踹啊,你信不信我和你拼了!” 澜聿不屑,阴阳怪气的腔调: “那我好怕呀,我真的怕死啦哎呀。” “……澜聿我操你大爷我和你拼了!” 弘燃被夹在中间急得头顶冒汗,死死抱着元清的腰不让他发狂。 正好这时天牢的人来报,见到这种情形不由得一愣,犹豫着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呆楞着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澜聿使了个失音术让元清闭嘴,又把他扔到椅子上去坐着,示意那个人开口,他才敢小步上前,战战兢兢道:“漠北仙君说他要见澜聿仙君,说是有急事相告,请仙君速速前去。” 澜聿皱眉,马栅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见他,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了他要审他? 元清倒在椅子上,嘴巴被封住,还是坚持不懈的呜呜乱叫,似乎是有意见要发表。 弘燃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复又问道:“除了这个他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了,他只说要见澜聿仙君,望仙君能前往天牢一叙。” 澜聿坐回位置,拨了拨茶盏,杯内茶汤澄澈莹黄,丝丝缕缕的雾气升腾,氤氲了眼底。 半晌,他低低地笑开了:“那就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要事,要独独相告于我。” 天京关押犯人的地方并不在天牢,而是在迎刃山。迎刃山远在天山之外,归刑司掌管,里面关的大多是罪大恶极的罪仙或堕仙,是天京死囚禁地,寻常人不得入内。 至于天牢只是暂囚一些身有嫌疑但不能随意处置的仙官,里面待遇还算不错,因此马栅也被关在其中。 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来,里面的狱司乐得清闲,几个正聚在一起喝酒划拳。 通往天牢地门台阶的岩壁上却忽而亮起几束火把,天牢的掌事正哈着腰走在前面,笑得谄媚:“漠北仙君被关在左边第二间牢房,离这不远,我带您过去。” 火光摇曳,映出澜聿刀刻斧凿般的侧脸,长发高束,衣袂若槐,修长指尖掂着一串色泽上佳纹理细密瑰丽的楠木手钏,嗓音冷清,如在冰天雪地里窖藏了数百年的酒液,闻之则醉人: “辛苦林掌事了。” “不辛苦不辛苦,澜聿大人说的哪里话,就是这儿了,小五还不过来开门!” 林掌事拭了拭额上的冷汗,他奉命去接人,还以为是上头派来提人的,谁料接的竟是澜聿。 平日里都难得见一面的人物如今就在身侧。林掌事咽咽口水,说不紧张是假的。 马栅原本靠坐在牢房一角,失魂落魄的望着从狭小窗户投进来的微弱光线。 见到监牢门后站着的人,他黯淡的双眼才有了些光彩。马栅忙不迭地起身,看着澜聿遣散了其他人,进到牢房里来,正神色浅淡地看他。 “他们说,你要见我。” 僵持了片刻,澜聿率先开口,他站在窗下,手里依旧盘着那只手钏,木珠碰撞磕出脆响,在寂静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马栅的手不自觉地抖着,他竭力稳住,快要呼吸不了的窒息感几乎将他逼死,胸腔崩得生疼才吐出几个字: “云逸,不是我害死的。” “虽不是你做的,但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澜聿敛起眉眼。垂眸看着光影间沉浮的灰尘,不紧不慢道:“马栅,你应该要知道,云逸的死若是没有结果,你就只能是那个替罪羊,而且,” 他顿了顿,抬起头,唇边笑容慢慢浮现: “还会把你送到迎刃山去,去受刑。” 腿脚发软,先前强装的镇定在此刻分崩离析,马栅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他不断往后退着,手摸索着粗糙的土墙,像是在寻求依靠,嘴上却仍不肯放松:“你,凭什么断定是我,我,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害死云逸,我没有……” 声音渐弱,他却像找到救命稻草般,猛然间抬首,面目扭曲,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是,是那个神官,是凰榕山的那个神官,你快去查他,云逸是他杀的,你们快去查他啊!” 澜聿站在不远处,看着马栅近似癫狂的神色,昏暗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细腻工整的阴影。 他将手钏戴回手腕,眉目冷淡,向着马栅踏近一步: “区区一个神官不可能杀得了云逸,再说怎么可能那么巧,你前脚去找了他,他后脚就只身去了凰榕山。按你这么说,莫不是你与那神官有勾结,里应外合害死了云逸?” 唯一的可能被澜聿截断,马栅没了指望,仿佛脱力般瘫坐在地,以手掩面,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要害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死,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死啊…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澜聿在他面前站定,而后蹲下了身,薄唇微微启合,语调森凉: “马栅,你若是想活命,就要和我立下保证,云逸之死你并未经手,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保你一条命。” “你,你说真的,你能保我?” “这桩案子已经交到我手上了,除了我,没人愿意,也没人能保得下你。况且你见我,不就是指望我能救你吗。” 看着澜聿的双眼,马栅稍显犹豫,但还是重重地点下了头。 他知道,今天这步,他赌对了。 澜聿没有让他落空。 待到澜聿从狱中出来,元清已经在外面站到腿都快断了,想蹲会儿还把腿给蹲麻了,好容易才把人盼回来。弘燃撑着伞行色匆匆地往这儿来,也是匆忙赶来接他。 “怎么样了,马栅招了没?” 元清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扶着澜聿的手臂才敢把另一只脚放下来,口中嘶声不断。 弘燃站在一旁给澜聿撑了半边伞,显然也很关注这个问题。 澜聿摇摇头,说:“这件事不是他做的,我大概知道一些了,只是具体的还要去凰榕山探察一番才能下结论。” 元清不解:“那他为什么要见你啊,你和他不是关系不好吗,他向仇人求救?他图什么啊?” 澜聿接过弘燃手里的伞,转了转伞柄,望着打在伞面碎裂开的水滴蜿蜒流下,道:“只能说他还不算太蠢,找越多不相干的人来掺和这件事,他获救的可能就越大。” “可你不是不相干的人啊,这件案子不是交到你手上了吗?” “歪打正着,这样就更好了,横竖他的命是捏在我手里了,除了我,他没别的退路了。” 元清一知半解的哦了一声,澜聿一看就知道这傻逼没听懂,也懒得多费口舌去解释。反倒是弘燃一副很受教的样子,连连点起了头。 “那澜聿,我们接下来要去凰榕山吗?” 澜聿点头,具体的还得等到去了凰榕山才能得出一二。 希望会是他猜测的那样。 第10章 别觉得谁都没问题 凰榕山地处天京下界与澧渊交界处,曾经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风景秀美。 自从数百年前天界同魔界战后,烈火焚山,整烧了足足数年有余。 后又因受魔气侵入,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树木疯长,山中更有伤人的凶猛恶兽,人人闻之色变,无人敢入,沦为荒山。 直到前不久,一群修真人士受百姓所托,来到凰榕山,准备擒获山中一只吸食众多生灵魂魄的妖邪。 据百姓所说,此妖邪常化作年轻女子或俊美男子,甚至还有幼童,在凰榕山下作受伤的可怜模样,待有人经过便拖入山中,生啖血肉,吸其魂魄,算到如今,也已受害了百人不止。 于是百姓便想着将凰榕山封住,不再通行。可当晚,那些死了亲人的家里人,无一例外的做了同一个梦。 其中一户王姓的大户人家,其长子三月前于凰榕山中失踪,家中老母几乎哭瞎了一双眼。 请了一波又一波的能人异士,也毫不意外的没有结果,不是一去不回就是被吓破了胆,或癫狂或连夜奔逃,就这么硬生生的耗到现在。 决定封山的当晚,王家主母又险些哭死过去,被喂着服下些安神药才陷入昏睡。 睡梦模糊中,她仿佛听见了儿子的哭喊惨叫,不断唤着母亲救我,凌厉哀戚,声声泣血。 王家主母听的心痛极了,循着梦中光亮竟跌跌撞撞入了一座古宅当中。 只见开阔的园庭中央,挨挨挤挤的站了不计其数的人,大多都是男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无一例外的都在哭泣,却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只敢低着头轻轻啜泣。 亭中还坐了两名男子,身着雪白长袍,长发曳地,面容妖冶,正在饮酒烤肉,好不快意的模样。 王夫人看的心惊肉跳,只能躲在不远处,在人群中不断寻找自己儿子的踪迹,可前后看了一圈,却无论如何都找不见。 正当她焦急不已时,却猛然瞧见亭中烤架上正架着个人,口中呜呜哭叫,王夫人只觉眼熟,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她的大儿子吗! 她吓得魂魄几欲离体,定在原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中一名男子用匕首片下了王公子大腿上的肉,当着她的面就送入了口中! 男子像是察觉到了王夫人的存在,口中津津有味的嚼着肉,冲着王夫人的藏身处转过了头,口中血肉淋漓,笑得开怀,声音尖细:“夫人,你生养的好儿子,真是鲜嫩极了。” 王夫人再没忍住,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口中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 侍女连夜请了郎中来看诊,可郎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被惊着了,要好生调理。 待到第二日天明,已是全城哗然,家中丢了人的,当晚做的梦与王夫人几乎一致。百姓激愤,要求凰城知府给个交代,否则便要上告朝廷。 知府无奈,迫于压力,只能出面请了附近宗派的修真人士来处理此事,以平百姓众怒。 后面的事便无人得知了,只知道是马栅凭一己之力平了凰榕山的妖患,那一行宗派弟子入山后也险遭毒手,是马栅保下了那一行人的性命,还将他们平安送出了山。 算上他之前的种种功德,才得以被举荐,白日飞升,入了天京。 听弘燃说到这,元清极其不屑的冷哼出声,语调嘲讽:“就他?要不是前段时间忙着平乱雾墟余孽腾不开人手,这泼天的人命功德也能轮得到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弘燃摇摇头:“具体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了,马栅这个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只是此事他如果不能把自己洗脱干净,恐怕也很难再在京中任职了。” 澜聿站在山脚下,就着一片槐树阴影乘凉,面上神色不定,又抬脚踢了踢蹲在他脚边偷懒的元清,语气淡淡:“掌管凰榕山的神官,是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马栅平了此事后没多久上面就派人来接任了,应该没多久的。” 澜聿挑挑眉,掌心盘着那串楠木手钏,也不再开口,在凰榕山入口等着那名神官前来接应。 不多时,便有一位年轻男子行色匆匆的出现在入山口,见到澜聿一行人连忙疾步上前,躬身见礼:“凰榕山山使见过诸位大人,小人有失远迎,还望诸位大人恕罪,恕罪啊。” 澜聿瞥了他一眼,难得的主动开口:“你叫什么?” 年轻男子应是没料到澜聿会问他名讳,身子僵了僵,头垂的更低了:“回大人话,小人名唤连华。” 澜聿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将手钏往腕上一戴,抬了抬眼,示意:“前面带路。” “是,大人且随小人来。” 元清拽着弘燃跟在澜聿后面,凑近了澜聿耳边,低声发问:“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山中植被茂密,穿梭在山路时,衣摆刮蹭树枝发出簌簌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诡异。 澜聿敛起衣袖,刻意放慢了步调,与前面带路的连华拉开了几步距离。 又侧过头,眼中带着几分嫌弃看向元清:“什么人在你眼里是有问题的?小心点总不容易出错,蠢货。” 元清被他刺了一句,双目圆睁当场就要奓毛,忙不迭被弘燃按下:“咱们现在化形在外,不能随意显真身,连平日的十分之一都不及,万一真遇到点什么事咱们未必能还手,事关重大,也不能随意牵扯,还是听澜聿的,小心为上啊。” 元清气的咬牙切齿,也不能拿澜聿怎么样,气的在旁边直哼哼。 三人在连华的领路下,很快就见到了发现云逸尸体的那条石板路, 石板路位于凰榕山北面入口处,旁边毗邻陡峭的悬崖断壁,又是背阴面,植物尤其茂盛,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明明是正午,越深入越觉不见天光。 石板上依然残留大片干涸血迹,还有一些残肢肉块,暴晒后显得更触目惊心。 澜聿皱了皱眉,望着路旁悬崖上的枯树枝干,回过头,看向连华,眼底深色更浓:“是你发现的?” 连华颔首,毕恭毕敬答道:“是,那日小人自山外除山精归来,便见一具尸首丢弃在这,查看过后见是身有官印的仙君,不敢耽误,连夜上报了。” 第11章 完了,又来了 元清闲不住,走上前用手掰了掰枯树枝桠,掌心就染上一片黑红色,吓得他在弘燃衣服上拼命蹭,面上止不住的嫌弃:“这不会有毒,弘燃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脏东西。” 澜聿正蹲在地上,仔细勘察那些血迹,听元清在身后大喊大叫,不耐烦的回头瞪他一眼:“不知道什么东西也敢上手去摸,真不知道你是胆大还是胆怂。” 弘燃按住元清的手,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随即安抚道: “不是什么脏东西,只是近日雨多,树木糟朽生出青苔,混着那些血迹,才是这个颜色的。” 听到弘燃这样说元清才放下心来,这时一旁的连华递上一方帕子,笑意温和:“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擦擦,小人随身带的,干净着呢。” 元清也是个不客气的,接过了帕子来回把手擦了个干净才满意的丢回去。 趁着连华叠帕子的功夫,又拽着他的肩膀把人给拉过来说话: “诶,你自从接管凰榕山之后,可有发现什么异样吗?你要是能说出点有用的线索,我没准还能拉你一把提个阶品呢。” 连华还是笑,将帕子小心揣进了胸口处的里衣当中。 他也不敢和元清凑的太近,回身往旁边撤了一步,才道:“大人说这话便是折煞小人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若真有什么异样,小人怎么也不敢瞒着不上报的。” 他顿了顿,似是迟疑了下,又道:“小人记得当初来凰榕山中巡查时,山中是有很多兔子山鸡一类的野味的,几乎是随处可见,但是自从小人接管后,就都见不到了。” “不见了?” 澜聿闻言,眉皱的更紧,站起身,径直走到连华面前: “你来凰榕山察看是多久之前的事?” “有段时日了,应是在凰榕山事发之前,彼时我在别处的神官手底下当差,人手不够就被叫来帮忙,刚好分到我巡查此山。” 澜聿脸色渐沉,抱着臂不发一言。 按道理来说,凰榕山早就是一座荒山,周遭百姓害怕猛虎烈兽,从不敢入山。 封山也是因为凰榕山位于关隘处,百姓进进出出都要打山脚下过,为了不再有人受害,才不得不想出封山的法子。 既然山中凶险众人皆知,就连山脚处都不敢靠近,更遑论有人进山打猎一说了,无人猎杀,山中的野兔野鸡一类何故会平白消失? 就算是真有人进山,难道会放着虎皮等上好的兽皮不猎,只图那几只野兔野鸡? 脑子里乱糟糟的,澜聿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准备让连华带路再进山去看看。 元清扒在两人中间好奇的左右张望,见澜聿不说话,不以为意道:“那没准是被山里的野兽吃了也说不定啊,连华不也说了吗,这山里野兽多的很。” 澜聿白了他一眼,把碍事的元清推到一旁,让连华在前面先行,又转头补充道:“这野兽如果和你一样能吃的话也不是吃不完,没准还不够吃呢。” 弘燃憋笑憋得肚子疼,眼看元清嘴仗打不过澜聿,又要发作,连忙把他拽着走。 越往山内走植被越是疯长,前方的石板路被路旁延伸出的藤蔓杂草笼罩的严严实实,再勉强往前走一段就几乎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连华眼看无路可走,不得不停下,言语间满是歉意:“这前方的路小人也未曾去探过,山中有些妖兽修炼多年也是有些修为的,只怕强行入内惊动了那些畜生,依小人看,诸位大人还是莫要冒险前往了。” 元清一听索性不走了,在原地一屁股就坐下了,一边捶着腰一边抱怨:“这事交给刑司去办不是更好吗,咱们还非得蹚这趟混水,那云逸又不是澜聿害死的,他还背地里告小状,我最看不上这种人了,要我说咱们都多余管这事。” 弘燃在一旁给他摘衣服上的草叶,耐心劝慰:“可云逸的死和马栅脱不开关系,他与澜聿无冤无仇的,莫名就参他一本,只怕他有别的心思,对澜聿不利,还是要来亲自查清楚的,更何况陛下也下令把这件事交给澜聿去办,也需得咱们尽心尽力啊。” 元清撇了撇嘴,把腿翘到弘燃膝盖上搭着,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澜聿:“那咱们进不进去啊,总共四个人去一趟对付几只野兽应该还是够的,要不去走一趟?” 澜聿正考虑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却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刺鼻呛人得很,他嫌恶的转过身,用衣袖捂住口鼻,退后了半步: “元清你他妈几天没洗脚了你,你还搭弘燃身上,也不怕熏死他,赶紧,滚远点的你。” 被莫名污蔑的元清腾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他急得像只兔子一样乱蹦跶:“放你的屁,我天天洗的比你的脸还干净,你才有脚臭呢你,血口喷人!” 澜聿被恶心的快吐出来了,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元清以为澜聿还在阴阳怪气他,满脸怒气的追上去准备当场脱鞋自证清白,谁知下一秒就被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藤蔓勾住了脚腕,狠狠跌倒在地。 澜聿见形势不对,忙伸手想去接住元清,那藤蔓竟骤然收紧,元清甚至还来不及开口呼救,就直直的被卷入了身旁的万丈悬崖之下! 紧接着弘燃也被同样的藤蔓捆的像个粽子似的,满脸难以置信的被腾空就扔进了悬崖下。 澜聿也未能幸免遇难,藤蔓如灵活游走的蛇,从脚边迅速攀附而上,绑的他直喘不上气,又被重重一甩,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他只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周遭的一切都急速在眼前掠过,却根本无法捕捉到任何事物。 连华呢! 澜聿乍然醒悟,用尽最后的意识努力向上看去,却只看见连华站在崖边,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嘴角像是还勾着一抹极浅的笑。 还真是被元清那个傻子说对了,山中确实有吃人的猛兽,还就在他们身边。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第12章 你怎么知道它会喷火 再待到清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澜聿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被捆的太紧一时也坐不起来,只觉腰背酸的厉害,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了。 四周漆黑,也看不清所处环境,唯独眼前不远处还有些亮。 澜聿眯了眯眼,适应了黑暗后借着微弱亮光才看清,这应该是在崖底,也还算开阔平坦,月光透进来的地方是顶上一个类似于天井的圆坑,不大,不过也勉强能照亮。 知道处境后澜聿反而定下了心,这个地方算得上隐蔽,连华既然将他们藏在此处,说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只不过他兜兜转转在这埋伏了这么久,其心也绝非囚禁这么简单。 难不成是要用他们去交换些什么? 思及此,澜聿心中思绪也明朗了些,扶着身后一块石头慢慢坐了起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呻吟,澜聿目光骤然凌厉了几分,循声望去,刚好看见了躺在地上悠悠醒转还被捆成蛆的元清,心下松了口气。 ……噢,那没事了,还会出声,没摔死。 澜聿又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弘燃就躺在元清对面,还没醒,应该也没有大碍。 于是又靠回去,闭上眼睛重新养神。 元清见澜聿他们都不在身边,果不其然吓得大叫:“澜聿!弘燃!你们在哪啊,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啊呜呜,你们在哪啊快出来啊,我不会要死在这了呜呜我还不想英年早逝啊……” “死不了,别嚷嚷了,这里回音大,吵得我耳朵痛死了。” 澜聿不耐的出声打断他的鬼哭狼嚎,元清听到澜聿说话顿时心安不少,他扭了扭,又滚了两圈,发现直不起身,干脆就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和澜聿对话:“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啊,也不知道哪个龟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我们扔下来,等我出去看我不弄死他的。诶,弘燃呢,连华呢,他俩没事。” 澜聿靠着石头,手被绑得太久,血液不流通,此时麻的都抬不起来。 听到元清还惦记着连华,他冷笑:“弘燃没事,连华就不一定了,不过他知道你这么关心他,没准会后悔把咱们关在这儿,良心一痛,说不定就把我们放出去了也未可知。” 元清满头问号,本就不够用的脑子在此刻更显得窘迫,他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你说,是连华把我们关到这儿的?怎么可能,他和我们才是一伙的啊,他为什么要害我们啊?” “谁知道呢,没准是贪图你的美色,想把你娶回家去成亲。” “那怎么办啊,那有没有人来救我们啊。” 元清现在才有点真的慌了,除了上学的时候,他还是头一次被除澜聿以外的人暗算,还是这种有可能要命的手段,他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声音有点抖: “澜聿,澜聿你不是会召天雷吗,你等连华出来以后你赶紧召天雷劈死他我们就能出去了。” “应该不行,以澜聿现在的法力来说,应该很难召出天雷,如若强行唤出,只怕会损伤本体,得不偿失。” 弘燃此时也醒了过来,只不过说话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我方才感知了一下,发现法力不知因何种缘故被封住了,应该是被压制住了,我现在一丁点法术都使不出来。” 听弘燃这么说,元清也赶忙在手中捏了个诀,结果连个火星子都没冒出来,元清崩溃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这连华到底什么来头啊,他不会和那个吃人的妖怪是一伙儿的,他会不会把我也片来吃啊!” “没事,你是神仙,不会因为少了几块肉流光了血就死的,顶多是疼一点罢了。” 澜聿没再理会元清的大喊大叫,而是转头看向了崖底深处。 他能在这感受到有风在流动,就说明了崖底的深处并不是死胡同,既然原路不能返回,不如试试从底下出去。 “弘燃,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有带上游梦吗?” 弘燃点点头,乖乖的用比较自由的那只手去掏腰间的小布袋:“带了的,我不知道要出门多久,怕别人照顾不好,就带过来了。” 他解下布袋的抽绳,从布袋中倒出一条小小的条状生物,手指推了推它大大的脑袋,轻声唤道:“游梦,醒醒,醒醒。” 元清一看他们现在居然要指望一条没满月的龙来救,更泄气了: “就它?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它能干什么?你还想它飞回天京去传消息啊,那你可有的等了,等连华把我们三个都吃完了它也未必能回来。” 游梦被推醒了,在地上翻了个身,见到弘燃便十足亲昵的去蹭他的手指,发出幼兽独有的嘤嘤声。 弘燃把游梦托到掌心里捧着,冲澜聿喊道:“接下来怎么办啊?” “你把它放到藤蔓上,揪一揪它的尾巴,它就能喷出火来了。” 弘燃又惊又喜:“真的吗,它能喷火啊,我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它只会吃东西和睡觉呢。” 他小心翼翼的把游梦放到手上捆着的藤蔓上放好,又轻轻捏了捏它的尾巴,游梦的身子忽地一下就变红了,眼睛瞪得溜圆,口中竟真的喷出了大股火焰。 那藤蔓见火,如受惊一般蜷缩在一起,尽数从身上退了下去,啪一声堆在地上。 弘燃见真的有用,赶忙站起身让游梦用火逼退了元清澜聿身上的藤蔓。 元清见这只小龙关键时刻竟有这样的作用,很是赞赏地摸了摸游梦的脑袋:“看来弘燃没白疼你,等着出去以后你元清哥哥带你去玩水。” 游梦高兴的转了一圈,不过年纪小,这会儿已经又打起了哈欠,没多久就又在弘燃手里睡着了,被弘燃又装回了布袋。 现在身上自由了,澜聿从袖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夜明珠,确定了前面的路确实是行得通的,让元清弘燃跟在身后,自己则在前面先行。 这里地势低平,由于常年不见阳光所以格外潮湿阴暗,岩壁上时不时有水珠滴落,三人往里走了一阵,却始终没有见到出口,反而越来越暗。 澜聿蹙眉,按理来说不该是这样的,就算没那么快走出去,也不该这么逼仄,比他们先前待的地方还要狭窄几分。 正当元清撑不住想打退堂鼓时,澜聿带着他们二人拐进了前方一个狭窄的洞口。 先前的黑暗如同被抽走了一般,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清明,如柳暗花明般,竟是入了一个春色明艳,柳绿花红的庭院当中。 第13章 你就知道惹是生非(上) 元清被这番景象看得有些呆了,他口中惊呼,摸着石壁,忍不住走了进去:“没想到这穷山僻壤还有这种好地方,就是比起澜聿你的玉霖宫也不遑多让啊。” 此处不仅是秀美,也不失华丽,假山流水,瑶池清荷,翠玉凉亭,每一处都精心雕琢,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 弘燃也是一副看痴了的样子,跟着元清一头就往里扎。 在看到花圃中栽的几枝绛紫色植物后更是激动不已,跑过去蹲在花圃前,极为怜惜地抚着叶片,招呼澜聿元清过来看: “这是灵芫花啊,自从此花被传有复魂之能后就被争抢不断,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就连天穹阁的库房中也只有寥寥一枝,更别提这么鲜活的了,简直是世间罕有啊。” 澜聿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灵芫花,不过他对此传闻一直持怀疑态度,拎起叶子看了看,见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伸手就把蹲在地上依依不舍的弘燃揪起来: “现在没工夫管这个,这里应该就是百姓们口中所说的梦中古宅了,还是快找到出去的路要紧,等连华发现再追上来就麻烦了。” 弘燃一听赶忙噤了声,三人就这么弓着身子往花园深处摸。 不过还好这园子并不算太大,没多久就摸到了出口,又在宅子中的回廊左右拐了好久。 元清苦着一张脸,腰都快累折了,没料想前头的澜聿忽然停下来,元清脚步刹的不及时一头撞上去,额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痛的他顿时就飙出了泪,元清捂着头,眼泪哗哗地低声怒骂: “澜聿你大爷的!撞死你爹我了知不知道,你好端端地停下来干什么你。” “闭嘴,我好像又闻到之前那股奇怪的味道了。” 澜聿翕动鼻尖,确定这股味道与坠崖之前所闻无异,循着来源,他转过头,看着身侧的檀木大门,目光不定: “味道,好像是从这里面来的。” 元清顾不上疼,耸了耸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到,他又给弘燃递眼神,弘燃也一脸茫然地摇头。 他挪步上前拽拽澜聿的袖子,下巴朝那扇门努了努:“连华不会在里面,那我们进去不是自投罗网了吗,要不算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就别自找麻烦了。” 澜聿斜他一眼,把袖子从元清那里抽回来,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大概知道连华是什么来路了,只是还有些疑点没被解决。 如果马栅对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云逸的死就一定与连华脱不了干系。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连华明明逃走了,却还要扮作接管凰榕山的山使回到山中,还光明正大的杀了云逸,难道真的是为了引他们来此? 可如若是为了引人来此,他又是为了什么呢,万一来的不是澜聿一行,而是个无足轻重的神官,也于事无补啊,他也照样换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澜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元清眼看拦不住他,也只能认命的跟进去。 等到他们偷偷地推开那扇檀木大门,刺鼻的味道更加浓烈的袭来,澜聿捂住口鼻,不适到了极点,元清和弘燃倒是一点事都没有,显然什么也没闻到。 澜聿自认倒霉,也不敢大口呼吸,好悬没憋死。 这个屋子倒是挺大,只是有些空荡,还有多层帷幔遮挡,看不清里面光景。 元清走在最前面开路,随着帷幔一层一层被撩开,那股味道几乎快把澜聿给逼死。 待到元清拨开最后一层遮挡,探出头去看的时候,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晶棺材赫然呈现在眼前! 棺椁通体晶莹剔透,底下用散着寒气的白玉做铺垫,里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因为尸身保存妥当,半点要腐化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依旧栩栩如生。 元清被震惊的说不出话,绕着棺材走了好几圈,惊奇道:“这么大个棺材摆在这,谁有这么大排场,这里面躺的是谁啊?” 澜聿不敢上前,站在不远处上下打量这幅棺材,弘燃似乎是察觉到了,贴心的递了个香囊过去,澜聿才算好受点。 “别乱摸,你别把他给弄活过来,一个连华就够难对付了,你还去招惹一个死人。” 澜聿没看清里面那人的面容,但是这么费尽心机地将一个人的尸首保存得这么好,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正想近一步看看时,惊觉身后竟有人在呼吸,澜聿当机立断跃上棺材,一手掀开棺盖,狠狠攥住棺中尸首的脖颈,回头厉声道:“你若是再敢靠前一步,我即刻便毁了他尸身,叫他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连华此时正位于澜聿身后,见澜聿反应极快,控制住了尸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恢复镇定。 他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眉眼,恭顺的样子与在山外时别无二致:“澜聿仙君果真不是好拿捏的,我原以为那枯骨藤足够三位仙君喝一壶的,可没料想还是被你们逃出来了,还逃到这儿来了,澜聿仙君,好手段啊。” 说话间,连华抬手在脸上一抹,手上便多了一副人皮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过分妖异精致的面容,连华唇角勾着笑,抬起头,直直望入澜聿眼底,声音越发尖细阴森: “大人,只能怪您命不好了,您贵为仙君,现在却要死在我这低贱妖孽手中了,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呢?” 澜聿微眯双眼,手中一刻也不敢松懈,本想让元清弘燃他们先逃出去,却见他们双目涣散,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上僵硬,像是被勾走了魂。 澜聿霎时间如醍醐灌顶,他明白了,他知道为什么连华要回来了,园中种着的灵芫花,无端暴毙的云逸,连华冒着性命安危也要回凰榕山,是为了来复活这具尸首! 这具尸首,想必就是凰榕山妖患中的其中一个了。 第14章 你就知道惹是生非(下) “连华”已然完全变了模样,身后更是长出雪白蓬松的长尾,澜聿连结这一路以来的种种,心下无比了然,他看向假连华的脸,咬了咬牙:“你是狐族,对吗?” 假连华笑得更放肆了,他卷起元清的头发,在指尖轻轻一掐,一缕发丝断落在地,他语调威胁: “澜聿仙君,如果你执意要用我弟弟换这两位仙君身死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做事历来比较绝,我可不会只碎他们仙身,我宁愿自爆元神,也要换他们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你自己慢慢选选,我有的是时间陪澜聿仙君在这耗。” 澜聿将周身法力都聚在右手,他得防着连华抢走这具尸身,但他不能弃元清弘燃的安危于不顾,他做不到。 灵芫花虽有复魂之能,但却需要以一个身有仙根修为极盛之人的魂魄做引渡,再以此人精元精血滋养,方可还魂。 这也就是连华为什么要留在这的原因,费尽心机引得他们前来,就可以他们三人为引,为这具尸首还魂。 澜聿无比懊悔,为什么今日要化形,如若以真身前往,区区狐妖根本不足为惧,可如今却现在陷入两难境地。 放手的话,未必能带着元清弘燃逃出去,还会丧失唯一的依仗。 可若不放,元清弘燃还握在他手里,连华若是被逼急了,取他们性命也只在须臾之间,他懂鱼死网破的道理,连华照样也懂。 他不能拿他们去赌。 澜聿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连华却已然有些不耐烦,锋利的长甲抵着元清的咽喉,稍一用力就会透过元清的骨肉,一旦魂魄被抓取出来,元清就真的危险了。 连华不知为何突然急躁起来,澜聿眼看他的指甲生生扎进元清的皮肉,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他来不及想太多,顿时收手朝元清方向飞身而去。 连华攥着元清撤后一步,身形极快,想偏过澜聿去抢棺椁中的尸首。 澜聿却突然改道,抽住元清衣带用力一拽,同时右手聚力,跃过元清头顶,一掌狠狠击在连华胸口! 连华躲闪不及,被澜聿一掌打的后退数丈远,后背重重撞上柱子,口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捂着心口,面露痛苦之色。 见澜聿还想带着弘燃破窗而逃,连华的瞳孔霎时变得血红。 只见他口中念咒,无数枯骨藤瞬间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牢牢缚住澜聿。 澜聿带着元清弘燃,躲闪不及,瞬间被缠住,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胜负已定,连华踉跄起身,拭去嘴角的血污,一步一步走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癫狂: “澜聿仙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做神仙的,不都是以苍生为重吗,如今就要委屈几位仙君,为我弟弟续一续命了。” 澜聿咬牙切齿,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连华手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不断朝自己逼近。 冰凉的刀刃贴上脖子的那一刻,澜聿仍旧心有不甘。 太丢人了,居然死在一只狐妖手里,也不知道爹娘知道了,会不会气的把他从地下踢出来。 不对,他貌似去不了地下,他的魂魄会被连华当作容器,连转生的资格都没有。 连华面上满是狰狞之色,他很快就能达成心愿了,只要渡魂成功,哪怕即刻就身死他也无怨无悔! 刀刃入肤的那一刻,屋外却突然传来阵阵异响,细听竟如刀剑嗡鸣般,震颤不已。 连华心下暗道不好,正想将匕首刺入澜聿颈间,不料下一刻,一柄通体乌黑寒凉的长剑霎时直刺面门而来,剑身怒吼,锋芒如秋水般明净逼人,龙吟之声,伴破风之势! 连华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才稍稍绕开,剑刃未触及他身,却仍旧削下他鬓边大片发丝,连华被此剑剑气震得脏腑剧痛,以手勉为其难撑地才不至于被震飞。 澜聿听到此番动静,豁然睁开双眼,却见连华负伤,狼狈不堪的跌坐在一旁,那柄剑还横在他面前,死死对着他,周身寒芒四溢。 元清弘燃被剑气一震,也从狐妖幻术中清醒过来,元清见自己又被捆上了,叫苦不迭:“怎么又来啊,我刚不是都回天京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啊!” 弘燃也是满脸不知所措,他只记得与连华对视了一眼,刚想喊让澜聿小心身后,随即就失去了意识,对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正当三人罔知所措,面面相觑时,那扇檀木大门忽地被震开,原本拦在连华面前的剑似是受到召唤,调转方向,直直飞入了帷幔后。 连华重伤,连起身都困难,也不敢轻举妄动,死死盯着那扇门。 环佩叮咚作响,有人影自层层叠叠的帘后缓步走出,手握长剑点地,青衣飘摇,身形挺拔如雨后青竹,乌发随意披垂,更衬得高傲出尘。 澜聿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人眼熟,眼中难以置信,口中喃喃道:“阿棠……” 元清见有人来救,激动的跟什么似的:“有人来救我们了!我就说上面不会不管我们的!” 弘燃没有元清那么心大,方才看那剑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回忆之后发现此剑他曾在父亲的剑谱中见过。 通雎剑,上古神器之一,曾作开天辟地之用,也是祝天上神的佩剑,祝天上神归隐后,此剑随之一起,从此不再现世。 联想到澜聿先前所说,弘燃顿时呆若木鸡,那若真是通雎剑,世间能驱使它的,唯祝天上神一人! 此时褚亦棠冷着一张脸,信步从帷幔后走出,面色不佳地上下扫了澜聿一眼,语气不善: “这就是你说的,回来当差?” “看来差当的不怎么样,惹是生非倒是没给我落下。” 澜聿顿觉窘迫,像是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童,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红透了耳根:“是我考虑不周,还要惊动您千里迢迢出山前来,晚辈惭愧。” 元清则像见到什么稀世奇景,吃惊的瞪大了眼:“澜聿你被夺舍了你?原来你会说人话啊,还晚辈,你不是脑子摔坏了你?” 弘燃没想到他此刻还敢口出狂言,恨不得把元清的嘴给缝上,难得的动手掐了他一把,又拉着他跪下,恭敬十足的叩身行礼: “晚辈弘燃,见过祝天神君,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褚亦棠淡淡“嗯”了一声,只挥剑斩断了几人身上缚着的藤蔓。 元清跪在地上,听弘燃唤他神君,脑子又是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现原来这儿就他一个看不懂眼色的傻子,连忙学着弘燃的样子,胡乱行了一个礼,才敢颤巍巍抬头瞄褚亦棠一眼。 他心想,神君看着也不像活了几万年的样子,怪年轻的嘛! 澜聿垂头丧气的站在褚亦棠身旁,心下万分羞惭,也不说话了,十足乖顺的样子。 褚亦棠看澜聿乖顺听话的模样,心中怒气消减了些。 他侧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连华,漫不经心道:“你是要杀了他,还是要留着?” 第15章 你才是狐狸精 连华被褚亦棠伤的并不算轻,通雎剑又是神器,哪怕未触及体肤也将打的连华现出了原形,头上也冒出了雪白的狐狸耳朵,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尾巴松松的垂着,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模样。 澜聿知道褚亦棠方才已是手下留情,否则通雎剑若真的刺上一剑,莫说是妖孽,就哪怕是澜聿这样正统的神仙,怕也是会三魂散尽,仙根碎裂,废去一身修为的。 “先别杀他,总得先从他身上问出些什么再行处置的,暂且留他一条命。” 澜聿踌躇了下,上前按下了褚亦棠的剑,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憋了好半天,脑子一抽,蹦出一句:“你昨天,吃饭了吗? 褚亦棠侧过半张脸,翻袖收了通雎,面无表情,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下轮到澜聿沉默了。 元清和弘燃没得到褚亦棠准许,也不敢站起来,就那么跪着。 弘燃还好,元清跪了这么久实在撑不住了,他私底下拽了拽澜聿的裤腿,想让他找神君吱个声,好让自己能起来松快松快。 谁知被澜聿那厮,在神君面前装的跟个孙子似的,在他这就耍横,没搭理他就算了,还照着他的手狠踹一脚。 元清一个没憋住差点嗷一声叫出来,好在弘燃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才不至于惨叫出声。 等到澜聿向褚亦棠简单阐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褚亦棠才终于想起他俩还跪着,意识到自己没发话这两个小辈不敢起身,轻飘飘挥了挥手。 元清顿时如蒙大赦,连带着弘燃一起抓起来,连声说着多谢神君,背地里还不忘给澜聿甩眼刀。 连华原本大好计划,却被凭空出现的褚亦棠横插一脚,又被人在角落里晾了半天,气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尾巴揪自己的毛出气。 褚亦棠这面丢给澜聿一根伏妖索,示意他去把连华捆好,自己则走到那具棺椁旁,仔细的查看起来。 澜聿三两下把连华捆的结结实实,原本他还一脸的不甘,细长的狐狸眼死瞪着澜聿,像是要把他烫出两个窟窿。 可当他目光投向澜聿身后时却变得截然不同,瞳孔猛缩,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嘴唇战栗,像是怕极了的样子。 澜聿疑惑回头,褚亦棠正将连华的宝贝弟弟提在手里左翻右看,动作算不上温柔,多少有些粗暴,难怪把连华惊出一身冷汗。 他走过去,在褚亦棠肩后站定,耳朵根还是泛着薄薄一层红:“这便是那妖患中的其中一个,看样子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褚亦棠看够了,把人随手摔回棺材里,碰的一声,差点吓掉连华剩下的半条命。 他接过澜聿给的帕子,擦了擦手,依旧是神情平淡: “还没死透,而且,他肚子里有东西。” 此言一出,澜聿一行人顿时围了过来,元清盯着棺材里毫无生气的尸体看了一会儿,怎么看也不像没死透的样子。 澜聿则是比较关心褚亦棠说的那个东西,于是问道:“阿棠,他肚子里那是什么啊?” 褚亦棠腹中空空,就差当着澜聿的面叽里咕噜的叫起来了,连带着迁怒的怨气,语气也不太好: “不知道,反正也死的差不多了,你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连华隔得远,听到他弟弟还有救的时候就手脚并用的开始挪动。 挪到一半听到他们居然要剖了他弟弟,气的大叫:“你们给我住手!不许剖开我弟弟的肚子,你们要是敢毁了他我马上死给你们看!” 澜聿偏过头,挑挑唇角,笑得有些瘆人:“你死不死的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你以为你杀了天京的仙官,还能留你一条命吗?” 听澜聿这么说,连华脸上竟难得地流露出迷茫之色: “我没有杀什么仙官啊,我确是杀过一些凡人,可我绝对没有对天京的人下过手。” 话说一半,连华像是幡然醒悟般,反过来恶狠狠咒骂道: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想把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栽到我头上?我呸!我告诉你,我做过的事情,就算是死罪我都认,可我没做过的,你们休想污蔑我一个字!” 元清在一旁从鼻腔里哼出个阴阳怪气的腔调:“你可拉倒,还你没做,不是你做的难道是云逸自己吊死的?可笑,你们这些小妖,以为嘴硬就有用啊,就光你把我从山上扔下来这一条,都足够本大人取你狗命了!” 连华气急,如果不是伏妖索还在他身上只怕他都要跳起来撕了元清了。 他昂着脖颈,竭力起身为自己争辩:“我说没杀就没杀,你说我杀了你们的人,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元清一看这妖怪还和自己来劲。袖子一撸就准备和他好好辩上一辩,褚亦棠夹在中间被吵得难受,眉一皱,出声打断:“玉面狐不会说谎,这是它们的祖训。” “玉面狐?” 此言一出,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辈都齐刷刷转头好奇的看着他,褚亦棠眉皱的更紧,僵持了片刻,还是耐下性子为他们解释: “玉面狐本是南荒的灵狐,归南开府君座下,后来南开府君仙逝,它们没了庇佑,被大肆屠杀,现如今还留在世上的,想必也寥寥无几了。” “它们的祖训之一,就是不可口出诳语,否则会逐出族群,流放至死。” 连华一看有个懂行的,一脸“你们看啊”的骄傲神情,还不忘点头附和褚亦棠。 元清则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张口又来犯贱:“狐狸精不是都是最会骗人的吗?”说罢又用手指着澜聿:“你看澜聿就知道了,他最会骗人了。” 澜聿又是飞起一脚踹在元清屁股上,鲜少地气急败坏:“你才是男狐狸精,你找死是不是?” 弘燃赶紧在旁边和稀泥:“神君不是还说他肚子有东西吗,我们要不拿出来看看,多少是个线索。” 此话一出倒是没有人有异议,连华见他们又要对他弟弟动手,急得以头抢地: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我都认了,可是我弟弟都这样了你们还要剖腹取物!你们还是不是人了!” 第16章 死的真惨啊 眼看连华都快在地上砸出个坑来了,澜聿也不太愿意去剖个将死之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褚亦棠。瞳孔黝黑,眼里带着些许恳切: “阿棠,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拿出来?” 褚亦棠冷冷瞥他一眼,见澜聿正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肤白唇红,唇角微微挑着,活像只漂亮高贵的小狐狸,也不怪元清说他是男狐狸精,并非全无道理。 心下软了些,褚亦棠扼住那具尸首的后脖颈,修长手指覆上他腹处的衣料,摸索了一阵,指尖灵力涌动,在附近几处穴位上各点了一下。 那尸首喉中滚动,下一刻便曲着身子,从口中滚落出个物件, 随着物体落地啪嗒一声,所有人都忙围过去看,就连倒在地上行动不便的连华都抻长了脖子够着看。 待到他看清了那物件后,竟如见到什么极为可怖之物,牙关发颤,额头冷汗登时滚落: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害死了我弟弟的……!!” 那物件呈鲜艳的血红之色,不时泛起刺眼耀目的红色流光,顶上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雨荷,看样子像是个印章,只不过看不清底下刻的字。 听连华声嘶力竭的呐喊控诉,众人环视一圈,一时也无人伸手去动那印章。 连华抬起头,眼中饱含失望之色,面颊上有泪痕淌过: “天理啊,天理何在啊,我们受人欺凌时无人发声,可我们为自己讨公道,却还引得你们赶尽杀绝!你们做神仙的,就这般欺软怕硬吗!” 元清听到这不乐意了,反驳道:“你说话别太难听了,什么叫欺软怕硬啊,你又受什么欺凌了?城中百姓你们兄弟屠杀无数,难道还要我们袖手旁观吗?你们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就怪不得旁人!” 连华的绒毛在此时如柳絮般全然乍起,他目眦欲裂,怒声嘶吼:“那是他们欠我的,是他们欠我的!” 伏妖索察觉到连华的异动,锁得更紧,爆出阵阵淬火精光,连华被金光烫的血肉模糊,却死咬着牙关,与众人对峙,不肯松口。 澜聿原本在一旁站着不语,可脑中灵光一闪,骤然察觉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个重要关节。 他登时附身,对入连华因暴怒而赤红的双眼,沉声道:“这个印章,可是当时有人来剿灭你们时,由一个年轻男子把控的?” 连华冷不丁对上澜聿,见他所言似乎并不是凭空而来,怒气被吞下去一大半,他在脑中回想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是,那日有一群人上山来,口口声声说要斩妖除魔,但都没什么道行,应付起来很容易,可后来忽然有个男子从我身后窜出来,趁我不备,将这个印章扣在了我额头上!” 皮肉之苦也不是那么好受的,连华忍着疼,倒抽了口冷气,才继续道:“这印章上附着的东西非比寻常,还会汲取体中魂魄,若不是序陵拼尽全力将他撞开,今日躺在这的就是我了!” 元清也反应过来,拧着眉问道:“这个人拿着印章的人,该不会是马栅?” 后来的事情不用连华说澜聿也知道了,马栅在牢中与他说的也是一致的。 这个印章是他的传家之物,从他父亲到他这一代也不是一两个年头的事了,因此来历无从考究。 他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个法宝有提取魂魄之能,只要将此物扣在眉心之间,便可摄取人的三魂七魄,精怪神仙也不例外。 正巧他那时得知了凰榕山妖患之事,于是自请命前去收服。 但他是个文官,对这法宝也是第一次用,他万没料到,他趁乱战时鼓足勇气偷袭连华,本以为事情可成,却被飞扑来的序陵击飞出去,他被顶到杂草堆里,撞得头晕眼花,一看手中,那印章竟不翼而飞! 再抬头,连华与序陵早已逃之夭夭。 但好在人被赶走了,而且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再回来,马栅立功心切,立刻带着那一伙人下了山,捡了这桩功德,缘故受封,飞升天京。 但他总觉得不放心,连华与序陵的去向暂且不知,他害怕法宝会落入其他人手中,如若叫旁人知道他是凭着此物才平了妖患,怕是又要被人戳脊梁骨。 于是找到云逸,他曾在入天京不久之后亲眼目睹云逸偷盗长淮仙君在库中的宝器,用此把柄威胁他去替自己寻回宝物,云逸迫于无奈,只好答应。 哪承想这法宝竟是被序陵误打误撞给吞进了肚子里,序陵的魂魄如今就禁锢在这个印章里。 连华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他只知道他弟弟死了,他要想办法救他。 再后来就是云逸惨死在凰榕山,马栅被抓,澜聿接下这桩案子,前来凰榕山,中了连华的算计。 元清听罢,咂咂嘴,心中对马栅的鄙夷又多了几分:“我就说,他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病弱书生能打得过连华?不过是机缘巧合,沾了他祖宗的光罢了。” 弘燃戳戳连华的耳朵,问道:“那你说他们欠你,他们欠了你什么啊?” 说到这个连华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原来他们原本是兄弟三人,从南荒逃难至此,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选了凰榕山这座荒山,准备入山潜心修炼,好早日得道,就不用再日日忍受被人欺凌的苦楚。 谁知这修行没两日,兄弟三人中最小的那只心智尚未成熟,耐不住寂寞,偷偷溜出了山外。 这一溜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那一日三弟外面玩够了,还没等溜进山,就被途径凰榕山的知府公子一箭射中。 要命的是那箭头上涂有朱砂,本只是做标记猎物之用,可朱砂驱邪,妖怪也不例外,法力被克制,三弟无力反抗,就这么被提溜回了知府府中。 那知府公子原是个暴虐之人,整日在府中以折磨这只狐狸为乐,火烧,剔肉,种种酷刑都一一用在三弟身上。 可怜这只没多少年修为的狐狸崽子,没几日就脚一蹬,一命呜呼了。 连华和序陵都快急疯了,山内山外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一只常年停留在山外榕树上的乌鸦告诉他们,三弟前几日被城中的一个人用箭给射走了,至于那个人是谁,它并不知晓。 连华和序陵就进城去寻,经过一天的苦寻,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知府府邸。 可那知府府邸有宅神护佑,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还反遭宅神打伤,只能仓皇逃回凰榕山。 眼看硬闯不行,兄弟二人想着子不教父之过,就托梦给了知府,在梦中好声好气与那知府叙述了一阵,只求他能将三弟给还回来,来日定有报答。 那知府梦中醒来,不敢耽搁,连忙去找自家儿子要那只狐狸,可谁知那只狐狸早就被折磨死了,死状惨不忍睹,连尸体都臭了。 知府一看就知道完了,狐仙大人发怒怪罪下来可怎么了得! 家中独子,打也打不得,只能找了个锦盒,把尸身装殓妥当,给运回了凰榕山,还附带金银珠宝一箩筐,告罪书一封,乞求狐仙大人莫要怪罪。 连华序陵见到自家兄弟死状之惨,怒不可遏,三弟死的太久,魂散了个干净,想还魂也没门了。 当夜便再次托梦给知府,强硬要求他将儿子交出来。 但念在他尚有善念,只要他交出儿子,可以饶过他全家,如若不然,便要拿城中百姓开刀! 知府哪里肯,自己年过半百就这一根独苗。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去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百姓遭难,自己却无所作为。 第17章 噫,你春心萌动,好不要脸! 直到封山前夕,百姓做的怪梦引得民众激愤,知府才不得不做做样子,委托宗派中人来料理此事。 序陵也被马栅害的半死,连华一下失去了两个弟弟,也难怪会做出这种事来。 “依我看,那马栅非但无功还有过呢,想飞升想疯了他,事先不查清楚,钻空子捡漏他倒是挺得心应手的。” 元清历来看不惯马栅的小人做派,言语中尽是嘲讽。 弘燃则是有些惋惜,连华手中沾染了杀孽,往后必是不能得道了。 澜聿这时也学着弘燃去戳戳他的狐狸耳朵:“你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杀云逸?” 连华哭的涕泪横流,哽咽的说不出话:“我都……我都说了不是我做的了,如果我杀了他……我,我就不用你们的魂魄来给我弟弟续命了……” 玉面狐不会撒谎,如果连华真的杀了云逸,也就用不着他们献祭了。 澜聿前面没有想到这一层,一门心思地认为云逸的死一定与连华有关,可现在听完连华的辩驳,他也有些模糊起来。 不是连华做的,还能有谁呢? 澜聿来来回回想了许多种可能,都觉得不太贴合,又全部推翻。 连华许是哭够了,他顾不得身上血肉外翻的痛楚,跪在地上开始给澜聿他们磕头,声声哀求: “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弟弟,你们要把我抓回去定罪我都不说一个字,可是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弟弟求求你们了……” 弘燃是个最心软的,可这件事他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元清;元清也做不到,于是转头去看澜聿,就这样一个传一个,跟接力似的,最后目光不负众望地落在了上神大人那儿。 褚亦棠正端庄冷艳地立在一旁,心里盘算着澜聿什么时候回去给他做晚饭。 觉察到周遭变得沉默,褚亦棠后知后觉地发现所有人都期盼地盯着他,很是不爽地压低了一双眉眼。 他来这只是想把澜聿接回去,又不是来做慈善的,干嘛什么事情都指望他? 不做,不做! 连华看他脸色不对,忙把头对准了他,磕得更响了:“仙君,仙君您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救我弟弟的对不对,求求您了,我给您当牛做马都好啊仙君,求求您救救我弟弟!” 说到当牛做马,连华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补充道: “各位仙君有所不知,我玉面狐一族虽是小族,但祖上曾传下一术,只要与人牵手相扣,发动此术,可预见今后姻缘情路!我别的虽学艺不精,但唯独此术,我也算族中翘楚!承蒙各位仙君不弃,我愿舍弃毕生修为为诸位仙君一试,求仙君成全!” 元清见连华还有这桩本事,来了兴趣,他蹲着与连华对视:“真的吗,你能测姻缘?” 连华斩钉截铁地点头:“是,绝不敢欺瞒仙君!” “准不准啊?” “不敢说毫无差错,但九成九还是可以保证的。” 元清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来,他看着弘燃和澜聿,眼里放光:“要不要试试?这个还蛮有意思的。” 澜聿倒不是多想测那个东西,但是他看连华如此乞求,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又变回那个可怜巴巴又有些委屈的模样,瘪着嘴开口唤他:“阿棠……” 这一声阿棠差点没把元清眼珠子给瞪出来。 好一个欺软怕硬,专挑他这软柿子欺负的澜聿仙君! 褚亦棠斜乜着澜聿,对上他那张脸,哪怕不情愿,也还是拿他没办法。 冷哼一声,上神大人一甩宽袖,把那块印章提在手里,指尖捏诀,印章上的血红光泽愈来愈盛,紧接着丝丝缕缕的金光从印章中被提出,渐渐幻成一个人形。 褚亦棠覆手收回了印章,又施法将魂魄推回了序陵的本体中。 “魂魄是回去了,但他受此印章迫害颇深,一时醒不过来,还需修养一段时日。” 连华感激的又是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淤红一片,口中连连说着些感谢之词。 元清最等不及,他迫不及待的伸出手去,想让连华测测他未来的老婆有多么风华绝代美艳动人。 连华不敢耽搁,费力地坐直,扣住他的手,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为元清念咒测缘。 澜聿和弘燃也好奇的围在一旁看,两个人凑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元清与连华相扣的手。 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说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谁相信啊。 不多时,连华睁开眼,面色苍白了几分,由于此术涉及天机,只能说给当事人知道。于是元清兴致勃勃的凑过去,连华在他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听着听着,元清的面色逐渐由晴转阴,高兴的神色褪了个一干二净,澜聿一看就知道连华说的一定很让元清心死,想笑得要命。 待到连华话罢,元清僵硬地起身,已然没有了刚才跃跃欲试地兴奋,一张晚娘脸,好像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似的。 澜聿憋笑憋得腮帮子直抖,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肩膀:“怎么样,你未来的妻子是不是和你想象得一模一样,美丽动人,风姿无双啊?” 元清难得的没有回击他,哭丧着一张脸,一脸生无可恋地独自站进角落去不再理会他。 澜聿心里开始有点没底,他不会测出来比元清还惨? 这面弘燃已经测完了,他红着脸,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揪着袖子很是羞涩的扭到旁边去了。 澜聿被弄得有点更慌了,他求助似的去看褚亦棠。褚亦棠一心只想着回家吃饭,上前拽着澜聿的胳膊就塞进了弘燃手中,不耐道:“要测赶紧测,测完了就回去。” 澜聿想收手也来不及了,连华已经在施咒了,看样子这个术法很耗费修为,不过测过两轮,连华就已经嘴唇苍白,虚弱不堪了。 只不过澜聿的似乎更费劲,连华皱着眉,颊边汗如雨下,好半天也没动静。惹得元清弘燃又过来围观。 澜聿心中直打鼓,但又不能喊停,只能强行维持表面镇定。 连华这边本已经探入了澜聿的姻缘树,但不知为何,位于最高处的正缘他无法看清。 正当他想搏一搏,攀上去看,本已近在咫尺的姻缘牌却猛地一闪金光,连华眼前骤然炸开一片血雾,剧痛让他狠狠跌落,他挣开澜聿的手,痛的蜷缩在地,眼角竟淌出两行鲜红血泪! 澜聿一惊,忙围过去,元清弘燃见状也吓了一跳,扶起连华,紧张询问:“怎么了这是,不会是澜聿以后要娶的老婆太多你看花了眼?” 又转过去呸了澜聿一口:“你看看你,春心萌动,好不要脸,非娶那么多老婆把连华害成这样。” 第18章 谁敢娶上神做老婆啊 澜聿无端端被指责,冤枉得不得了,但连华也确实是因为自己才变成这样的,他懊悔自责,想弥补,但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连华痛得双手颤抖,他测过的姻缘虽不多,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哪怕有人一生独身,他最多也不过看不到姻缘牌,遭到这样重地反噬,还是头一次。 不,不对! 连华猛然回忆起,他祖父传他窥测姻缘时,曾叮嘱他,此术传至他们这一代,已突破了许多禁忌,除了上神命格贵重,不可随意窥测,其他的无论任何人,发动术法都不受阻碍。 难不成澜聿还有另一层身份? 可他看起来不过千把岁,先不论年岁尚小,就算日后修炼前途无量足以成神,那也是万年之后的事了,没理由他现在就窥探不到啊! 难道他的正缘是一位上神才无法窥探? 可大家都认为,现如今三界之中已没有上神存于世了。 再说哪怕这是真的,他也不敢泄露上神天机,他祖父说过,妄图改动上神命数,必遭天谴! 他还是准备隐瞒下来,自己的确什么都没看见,也算不上撒谎,只是照实说罢了。 连华咽下喉头的浓郁血气,朝澜聿跪伏下,声线抖得不成样子:“我才疏学浅,许是澜聿仙君修为深厚,我,未能窥探到,还望仙君恕我失信之罪。” 澜聿听他这么说,木木的收回手,虽然有些失落,但并未表露出来:“无妨,尽力了便好。”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难免有点难受,澜聿闷闷地想:该不会真被元清那张臭嘴说中了,他以后会娶很多个老婆? 呸!绝无可能! 澜聿甩头,他坚信自己洁身自好,娶一个钟爱长情的也了不得了,自己可做不了那三妻四妾的龌龊事! 褚亦棠没工夫管他那些花花肠子,他在这污糟地界已经快待不下去了。 见他们事宜已毕,褚亦棠拂袖便走,锦带束着劲瘦腰肢,青衣飘带坠在身后,步步摇曳,如池中荷叶般秀丽。 澜聿回过神,忙去追他,元清和弘燃也掺着连华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 待来到屋外,元清才想起他们还困在里面出不去这茬,看着宅子中的绵延高墙,想让连华带路。 褚亦棠直接无视了面前的弯弯绕绕,径直走入一条小道,随着褚亦棠行走间,身旁的园林房屋轰然倒塌,如大江退潮露出本来面目。 四周树木高耸入云,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珍奇异兽行走在林间,不时发出尖细鸣叫或震耳怒吼。 元清看着那些凶猛的虎豹,不由得咽咽口水,刚想找澜聿寻求庇护,却见那些异兽俯首帖耳,退散开来,恭敬顺从地伏在两旁。 他明白了,这是褚亦棠在前面开路,它们惧怕,所以不敢造次。 弘燃惊叹:“不愧是祝天上神啊,哪怕数万年来都隐在山中,也还是不减当年。” 元清体验了一把狐假虎威,过足了瘾,还有些惋惜,当时没和澜聿一起。要是去了,没准他现在也能跟在上神后面修炼,前程似锦啊! 连华则是有些懵地看向弘燃,嘴角抽搐:“你,你说什么?那位大人,是,是祝天上神?” 弘燃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让连华噤声,拉着他在后面开始窃窃私语: “是,祝天上神本是归隐在孤鹜山的,澜聿也是意外才结识了他,你可千万不能拿到外面胡说啊,让澜聿知道我就惨了!” 元清把连华往肩上提了提,插嘴道:“你才知道啊,神君刚来的时候我俩就上去认亲去了。” 连华那时被褚亦棠一剑打得重伤,昏迷半天,没死就不错了,哪还能听见他们说话。 看来上神也不是没有,眼前不就有一个嘛! 连华瞠目结舌地看着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内心疯狂咆哮:还他妈不如没有呢,现在这叫什么事啊!!! 元清不知道连华小小的三观已经被震得四分五裂,他凑过去,不死心的问道: “连华啊,这姻缘能不能改啊,你也知道我实在是……消受不起,你看这个能改不?” 连华身心遭受重创,无心回答,只是虚弱的摇了摇头。 元清以为是否认,恨不得当场晕倒。 待来到山外,澜聿打算先将连华押回天京再行发落,但现在还有个问题摆在眼前,急需解决。 澜聿让元清弘燃带着连华在边上等,自己去给褚亦棠做思想工作。 褚亦棠看他那纠结的模样,眸色一凛,脸色更难看:“你不准备跟我回去?” 澜聿最怕他生气,只能好声好气的低声劝哄:“我忙完就回去,好不好?我保证一交代好事情我就回来,不会太久的。” 哄骗了一通,褚亦棠脸色稍缓和了些,澜聿趁热打铁:“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做。” “……” “……糖醋排骨,鲜蘑菜心,还有酥肉汤。” 见他松口,澜聿松了口气,急忙忙答应他:“好好好,都依你,我回去就做,你先回家等我,可好?” 都住在一起了,还给人家做饭吃了,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都这样了还让他测个屁啊!! 不远处的连华心灵持续受到一万点暴击…… 褚亦棠矜持的点点头,较为满意地回去了。 元清和弘燃没觉得哪不对,他们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将连华交给天牢的狱司,澜聿又去见了马栅。 马栅见到澜聿,隔着牢门就急急地扑上来:“怎么样了,查清楚了吗,我的嫌疑可以洗清了,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 澜聿从怀中掏出那枚印章,在马栅面前晃了晃,道:“你在收服凰榕山妖患时,有没有查清楚事情的因果?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原委,只想着立功,才会将差事办成如今这番境地。” 马栅心中隐秘被戳穿,他低下头,不敢直视澜聿的眼睛,声音细如蚊蚋: “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当时事已成定局,我这才,没有声张。” “我原以为,你很有骨气,除了气量小点,别的都是过人的,但你为了一己私欲,使他人蒙冤。连华是造过杀孽,可也不是无端,你只字不提连华的冤屈,不去惩治那个昧着良心的知府,连他后来潜回山中放了那些百姓下山的功德你都一口吞下,马栅,你真是枉为人!” 澜聿冷斜他一眼,不再与他多言,不顾马栅在身后拼命的为自己开脱,转身出了天牢。 他不想与马栅浪费时间,此事还需他去向魏巍回禀。 第19章 我的确有点离不开你 澜聿花了些时间才把凰榕山这趟所遇之事悉数禀报给魏巍,不过他留了个心眼,省略了褚亦棠来救他们那段。 要是被魏巍知道他们险些被一只狐妖害死,少不了又是一顿说教,又得更晚回去,他现在可是一刻都多耗不起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马栅?” 魏巍给澜聿倒了杯茶,眼前少年身姿清朗,眉目间是掩藏不住的熠熠锋芒。听他这么问,神情也没有多大的起伏,淡淡道: “马栅心思不正,此事若不是他办事不力,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依天京律例,放他北冥修行百年,待百年之后,若有悔过之心,亦可戴罪立功,重回天京。” 魏巍抿了一口茶,难得地笑了:“澜聿,你还是太心软,你可要记得,你被他害的险些丧命啊。” “可我终究也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就不必对他赶尽杀绝,给人留余地,也同样是给自己留余地。” 魏巍大笑,起身拍了拍澜聿的肩膀,难掩赞赏: “看来那个糟老头子养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这件事既交给你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们都不会插手。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用过晚饭再回去。” 那可不行! 澜聿一想到褚亦棠锅底一样黑的脸就后背发凉,他也随着魏巍起身,恭敬有礼地推辞了魏巍的好意: “多谢魏先生,只是此去并未向神君报备,神君……有些不悦,我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免得再惹神君恼怒。” 魏巍没料到澜聿有这番说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心想神君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但想到澜聿也算是借住,老头子也说现在神君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澜聿在照顾,老人家嘛,离不开人,怕寂寞也是正常的。 想通了魏巍也就不多留澜聿了,只让屈影送他出去。 澜聿松了口气,出了魏巍的院子,片刻都不敢耽误,急匆匆往家赶。 但好在他脚程快,总算是在晚饭前赶回了孤鹜山。 澜聿微微气喘,见褚亦棠不在院子里,又去敲他的房门,也没人应。 上哪儿去了?澜聿莫名有点失落,像是等待了很久的东西,到最后发现落空了,让他心里有点发堵。 但澜聿还是去厨房做饭了,总不能回家了还饿着褚亦棠。 等到澜聿把他点名要吃的那几样菜端上桌,褚亦棠才从青石路上慢悠悠地走回来。 澜聿正在忙进忙出,又是盛饭又是端汤,潦草束着发,腰上还系着围裙,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 褚亦棠边走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词,贤惠。 澜聿,很贤惠。 他笑了笑,觉得这个词很合他的心意。 澜聿摆好了碗筷,刚好看见褚亦棠推开柴扉,他一愣,随后有些惊喜道:“阿棠,你回来了!” 褚亦棠将擦头发用的布巾搭在围栏上,走到竹椅前坐下,接过澜聿递给他的碗。 糖醋排骨,鲜蘑菜心,酥肉汤,倒是一样都没少,还多了样鸡蛋饼。 还是有澜聿在的时候好,以后不能让他随意出门了,要走也不能走那么久,太难挨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前那么多年都怎么过来的。 澜聿给他把汤盛进碗里,想起方才回来没见到他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出些异样情绪来,他垂着眼,状似不经意问道:“阿棠方才去哪了?吃饭了也不见人。” 褚亦棠从饭碗里抬起头,澜聿炸的酥肉又脆又香,很对他的胃口,他嚼嚼咽了,坦然道:“我去冷泉沐浴了。” 澜聿这才注意到,褚亦棠一袭宽松浴衣,乌黑长发散着水汽搭在肩头,浴衣并没系带,只松松拢着,身前因俯身而裸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唇瓣润泽,睫毛纤长,正神色自若地看着他。 觉察到自己走神,盯着褚亦棠看了许久,澜聿像被烫了一下,骤然收回目光,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到脖颈,头上简直要冒出烟来。 真是冒犯,冒犯! 褚亦棠也是他能这样直勾勾盯着看的吗! 澜聿呆愣愣地坐下,他历来有个毛病,情绪只要稍微往上走点就容易眼睛红,譬如现在。 褚亦棠吃着饭,瞥见澜聿眼周一圈通红,他搁下碗筷,探身越过桌面,指尖贴上澜聿眉骨,疑惑道:“你不舒服吗,怎的眼睛这样红?” 他的手泛着薄薄的凉意,却像烧红滚烫的铜炉,澜聿别开眼,深吸一口气,竭力忽视眉上的触感,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没什么,可能是做饭的时候被烟熏着了。” 见鬼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出什么洋相!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没多想,收回手,夹起一块排骨送进嘴里,酸甜适中,肉质鲜嫩,褚亦棠一脸餍足地一连吃了好几块。 澜聿满心复杂的用完了这餐饭,没吃几口就饱了,在一旁发神。 褚亦棠吃饭很乖,每道菜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吃饱后也没忘了正事,他起身,从袖中摸出个物件递在澜聿面前: “这个你拿着,要贴身带着。” 那是个扳指,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铸成,幽碧幽碧的,上头还刻了亭亭玉立的九畹花,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澜聿伸手去接,看着躺在掌心做工精致的扳指,有些呆愣:“这个是?” 褚亦棠又坐回椅子,把头发往身后放:“你不能向我保证以后不会遇到今日这种局面,所以给你这个,今后遇到对付不了的危险,它可以替你传话,我就会来。” 顿了顿,褚亦棠补充道:“很久没做了,手有点生,上面的花你喜欢吗?” 澜聿心底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而泛起一圈圈涟漪,他抿着唇,攥着这个扳指,小心的揣好,点点头:“我知道了,会贴身带着的。” “喜欢就好,我先回房了。” 褚亦棠吃饱喝足,脑子有点困顿,他平常没事做就睡觉,现在吃饱了就睡得更好了。 澜聿看褚亦棠打着哈欠关上房门,把那枚扳指套上手指,轻轻摩挲。 真好,以后也会有人等着他回家了。 第20章 阿棠,再陪我去一趟吧 收拾好厨房,澜聿沐浴过后就回了自己的卧房,今天所历之事太多,把他累得够呛,脸挨着松软的被褥蹭了蹭,眼皮沉得不像话。 即将陷入睡梦的那一刻,澜聿还在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没见褚亦棠把穿的那身青衣带回来,明天得一道给他洗了。 等等! 澜聿瞬间清醒过来,悚然睁开双眼,先前某条一直不明朗的线索此时在他脑中跳动得厉害。 若以衣服喻魂魄,云逸的尸身是找到了,那他的魂呢? 连华说他没有杀云逸,自然不会带走云逸的灵魂,又怎么可能只剩下一具尸首呢,他的魂去哪儿了? 澜聿来不及多想,披上外衣就推门而出,直奔着褚亦棠的房门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凰榕山! 褚亦棠正睡得沉,房门被敲得咚咚响,他最烦别人扰他睡觉,这数万年以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来触他的霉头。 逃避似的躲了一阵,没成想外面还在敲,还很有韵律,三下就停,绝不多敲。 知道这是不开门就没完了,褚亦棠眯着眼,怒气冲冲的掀开被子,猛地拉开门,一张脸阴郁得可怕:“有事没事?有事赶紧说,没事就……” 一个“滚”字噎在喉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待褚亦棠看清了门外的人,那个字却再也说不出了。 澜聿定定站在门外,脸上有茫然之色,像是被吓着了,头发也不似平日那般规矩,额前碎发垂在眼前,头顶也翘起一缕,乱糟糟中还有几分犬类的懵懂可爱。 褚亦棠像被泼了盆冷水,满心怒气登时如过眼云烟,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略显无奈的闭了闭眼,语气不自觉温和了些:“怎么了,找我有事?” 澜聿被他斥得有些怔住,知道是自己越界,往台阶下退了一步,方才的头脑发热冷静下来,声音含着被训斥过后的薄弱委屈: “我,想再去趟凰榕山,不知明早能不能回得来,特来禀告神君。不成想惊扰神君歇息了,是澜聿不敬。” 发觉自己态度有些过于恶劣,许是吓着小辈了。褚亦棠生平第一次觉出些愧疚来,他转身带上房门,迈步下了阶梯:“大半夜去那儿做什么,白天还没待够?” 澜聿看褚亦棠回身还以为他要回去接着睡,没成想他竟陪着自己去了。澜聿漂亮的唇角微勾,像吃着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他跟在褚亦棠身后,把刚刚想通的节点细致入微地说与褚亦棠听。 “所以你想去找到云逸的魂魄?” 澜聿颔首:“是,既然这事与连华无关,定是云逸在凰榕山看到了什么,引得那个人杀人灭口,如果侥幸云逸的魂魄没有被他拿走,被我们寻到,此事就好办多了。” 二人不多时便来到了凰榕山。 褚亦棠觉多,大部分时候都有点睡不醒的意思。 澜聿看他昏昏沉沉的,落后了两步,侧着把身位调到他肩后,伸手虚虚拦住他的腰,防着他绊倒。 凰榕山山势高耸,在夜色的映衬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凰鸟。 天幕黝黑,山中兽群愈发活跃,林间树木遮掩,时不时能看见碧莹莹的眼眸,只一瞬又隐秘在茂盛繁荣的花草间。 澜聿带着褚亦棠,沿着今日上山时走过的路,准备先去北面的石板路看看。 石板路依旧是白天看到的那副景象,弯弯绕绕的盘在山腰,如一条昂首吐信的巨蛇,那滩血迹更干涸了,呈现极暗的黑红色。 澜聿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还是决定先试着招魂。 他手指结印,有湛蓝光芒自掌心溢出,渐渐汇聚成河,似长夜尽头的星辰沉浮,流萤飞舞,点点细碎的蓝光映着澜聿的眼眸,寂静温柔。 待光芒慢慢退去,澜聿掌心浮现出一盏小小的引魂灯。 褚亦棠打了会瞌,头脑清明了些,见澜聿化出引魂灯,饶有意兴的挑了挑眉。 引魂灯难化,难在这个东西极耗法力,又易灭,必须以法力维持方可长燃,这就需要持灯者修为深厚,否则一旦灯灭,引魂灯即毁,灯内魂魄也会消散。 看澜聿随手就化出一盏,也没有面露为难之色,褚亦棠不禁在想,也许澜聿不止只有做饭好吃,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修为,他万年来也没见过几个,算是凤毛麟角了。 澜聿将灯系在腰间,回头唤他:“阿棠,我们下去看看。” 褚亦棠眼角噙着困出来的泪,走过去,同澜聿走进了通达崖底的传送法阵。 崖底澜聿先前来过,并没什么异常,他要去的是山顶。 出来时他观察过地形,崖底是个回环的地势,只要顺着回环走出来就可以看见凰榕山的凰鸟顶部,那才是真正的山巅。 澜聿一面认路,一面还得防着褚亦棠不看路摔倒,还要顾及引魂灯,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走了一阵,澜聿正要携褚亦棠拐进那个出口,却被身后的人忽地拽住。 澜聿困惑地侧过脸去看他,只见褚亦棠一改原先的困顿不堪,面色冷凝,将手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略过澜聿,缓缓抬步朝前走去。 澜聿也随着褚亦棠,放轻脚步走到那个出口旁,倚着石壁,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浓重夜色中,有一人正背对他们站着,披着长长的黑斗篷,将身形容貌掩藏的极好。 他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天,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等的会是谁,谁又会半夜在此处与人会面? 澜聿收敛气息,抬手覆灭了腰间的引魂灯。 凰榕山被下令封山,旁人不会轻易来此。 那么这个人,大概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始作俑者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地上便出现了一个法阵,法阵中走出一个身量颇高,同样一身黑色斗篷的男子。 那人一见他就步履匆匆地迎上去,看不清脸,说话间有些惶恐:“见过上使,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还望主上可以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属下定当为主上尽心竭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你以为,经过此事,你还能留在主上身边吗?”男子负着手,不屑地低笑,从澜聿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子斗篷下的小半张脸。 “别的不说,定安章拿回来了吗?” 那人身子一僵,急急解释道: “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我本想着澜聿元清一行人可以拿到定安章,也可以拖住连华,我便可以取回定安章。可半路不知杀出个谁来!我躲在暗处,幸亏有主上给的隐灵篷才没被发觉。我见此人非同寻常,恐暴露身份,这才收手,还望主上明察!” “非同寻常,怎么个非同寻常?“ “属下不知,但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手中一柄剑也绝非凡品,属下也未曾见过。” 不用说,这个人指的就是褚亦棠。 定安章?说的是序陵吐出来的那个玩意儿吗? 澜聿正思索着,那男子冷嗤一声,随后暴起,一掌就将那人击出数丈远。 那人猝不及防,飞出后又重重跌在地上,痛苦翻滚,斗篷也随之揭落。 待澜聿看清了那人的脸,竟如受到雷轰电掣般,俊美面容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一干二净,不可置信的盯着他。 那人不是别人,竟是多日前就声称死在凰榕山的云逸! 第21章 仇人见面,非死不可 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会面,难不成他假死骗过众人,是为了得到那个所谓的定安章? 他又是谁的属下,是何人授意,难道他已经背弃了天京,转而投向他人了吗? 所有的线索团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澜聿的脚步定在原地,他现在很乱,太多东西重合在一起,看到的只有虚影,却看不到真相。 他原本在竭力按捺,可当他看到男子斗篷下的右手,那只纹着诡谲图章的手时,所有的理智刹那间分崩离析,猛兽撕开囚笼,在心底肆意作恶,一寸寸咬烂嚼尽他的骨肉筋脉,浑身的血液凝结,又猛地爆开,呼啸着往头顶灌去。 他永远也忘不了,幼年时,母亲携着他在茫茫黄沙中奔逃。柔弱的女人抱着一个半大孩童,踉跄前行,嘴唇皲裂。 一双赤足鲜血淋漓,身上没有一寸皮是好的,裸露在外的道道伤口狰狞腐化,散着腥臭的气味。 漫天尘沙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行,女子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可她不肯倒下,她也不能倒下,她不能再失去孩子了,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死,也要把孩子送出这里。 孩童倒在母亲怀中,气若游丝,面容苍白无华,已是濒死之人。 模糊间,脸上溅上点点温热的液体,还落了些在嘴唇上,伴随着的是一声破穿肉体的闷响,还有女子堵在喉间未出口的呻吟。 他本能的去舔舐嘴唇上的湿润,勉强睁开眼,想去寻母亲的脸。 可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一只瘦骨嶙峋,却异常凶恶的手,纹着诡异的图章,那只手穿过母亲的胸膛,横在他眼前,上面挂满了母亲的血肉,像枝头的鲜红脆果。 他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刚刚落在唇上的液体腥甜微热,是母亲的血吗。 母亲,母亲呢,连母亲,也不要他了吗。 后知后觉地想要哭,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澜聿连最后的希望,也在那只手中,被粉碎成齑粉,再也无法拼凑了。 褚亦棠这面还没理清局势,澜聿已然掠出了出口,身形极快,竟是连褚亦棠都险些抓不住他的身影。 男子将云逸打伤在地,理好斗篷,毫不留情地转身入法阵意欲离开。 法阵发动的那一瞬,突然开始剧烈震颤,男子疑惑间,那法阵却瞬间崩裂开来,巨大的冲力席卷而来,男子难以置信地堪堪飞身避过,形态狼狈。 什么人居然能震开他的法阵? 他顿时意识到,事情败露,有人找上门来了! 没等他起身,一阵极烈的罡风侵略而来,灵流强悍,如骤然劈下的雷鸣闪电,带着天生的压制力,竟是慑得人一时不知如何还手! 澜聿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恨意,他双眼血红,衣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如潜龙出深渊,呼啸而去。 母亲死时的惨状在眼前挥之不去,是他这么多年的心魔梦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这一击澜聿几近用尽了全力。 他全无理智,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有那只手,那个害死他母亲的人,他要他死,他一定要他死。 男子还没看清眼前人,只能凭着本能勉力擦着澜聿的衣角躲过,还是差了一点,他只觉半边身子如被重锤击中,四肢百骸剧痛,右手失去知觉,体内经脉顿时断裂大半。 他半跪在地上,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澜聿眼中饱含杀意,眸色狠厉,周身翻滚着凶悍至极的灵力,双目赤红,岩浆翻滚炸出的滔天恨意将他淹没到顶,无可呼救。 男子不甘心地瞪着眼,似乎想再起身,挣扎了下,却还是脱力,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褚亦棠刚开始只当是小孩沉不住心性,做事急切。 可见到澜聿爆出所有灵力的那一刻,褚亦棠才反应过来,哪有什么性急,他那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打定了主意要他死! 他一把按住澜聿,也难免被他现在的模样唬了一下,他顾不上别的,攥着澜聿的腕子,疾声喝道:“澜聿!发什么疯!不要命了是不是,你身上还有诅你忘了吗!” 澜聿发着颤,咬紧了牙关,他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满身戾气地去寻一个怀抱。 他目光茫然地张望,拽着褚亦棠的袖子一寸一寸地摸索,他拱着,投入褚亦棠的怀中。 受了太久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连流泪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他无声地泪流满面,唇齿战栗,想求一点安慰,求一点温暖,哪怕一点点都好啊。 褚亦棠所有的话都碎在了齿间,他慢慢抬手覆住澜聿的眼,席地而坐,轻柔地将他拢入怀中,扣住他的手,掌心相贴,默默为他输送灵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人,右手纹有鹰隼腾蛇图章,那是鬼族的标识。 澜聿忽而如此,是因为和鬼族有积怨吗? 他没多想,只是把人搂得紧了些,好让澜聿可以靠着他。 澜聿埋在他怀中,褚亦棠的灵力冰泉般沁凉,徐徐流入心间,许久才缓过来。他闭着眼,眼角湿润,轻声唤道: “阿棠。” “我想起我阿娘了。” 褚亦棠垂头看着他漆黑的发顶,灵流依旧没断:“嗯,我在听。” “可是我阿娘不在了,她是被人害死的。” 澜聿压抑着哭腔,几乎快要张不开口:“我,没有阿娘了,元清有阿娘,弘燃也有,人人都有,唯独我没有。” 褚亦棠沉吟了下,猜测道:“与鬼族人有关?” “是,我一辈子都记得,他们是如何杀了我阿娘,是如何凌辱我阿娘的,我做不到视若无睹,我真的做不到,阿棠,我做不到,他们害死了我阿娘啊……” 褚亦棠想不到安慰的话,笨拙地拍了拍澜聿的背,想安抚他,安抚这只张牙舞爪却哭的不能自抑的幼犬。 丧失亲人的痛苦是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幼年丧母,难怪澜聿看到那个图章就如此过激。 这些创钜痛深,他怕是在心底埋到现在,才小心翼翼地吐露给他。 第22章 你要是敢和鬼族有染,我杀了你 澜聿抽抽噎噎地哭够了,觉得有点丢人,刚把褚亦棠抱了那么久,鼻涕眼泪也没少蹭在他衣服上,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褚亦棠看他扭捏怕丢脸又不肯起来的样子,觉出点好笑来:“抱上瘾了?还不给我起来,你准备哭到天亮?” “哦……” 澜聿慢吞吞地起身,褚亦棠衣料上有淡雅的寒兰花香,十足地好闻。他吸了吸鼻子,才瞥到旁边躺着个人,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澜聿惊恐万状: “完了,我不会把他打死了,那怎么办啊,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褚亦棠看着襟口处的一滩水渍,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让澜聿上一边哭去了。 他忽视急得转圈的澜聿,径直走向那名男子,把了把脉,又把人给提起来,把断的主经脉给接起来,点了几个穴位,算是暂时保住了他一条命。 “没死,你要是想问出些什么的话就趁早带回去,时间长了我就不保证了。” 澜聿又指着生死不明的云逸:“那这个怎么办啊?” …… 真是个麻烦精!! 褚亦棠板着脸,一甩袖子,给云逸也把了脉,确认了无甚大碍,把人提垃圾似的捏在手上,瞪了澜聿一眼:“还不走?” 麻烦精紧随其后,美滋滋把人扛着走了。 澜聿提着人回天牢的时候把林掌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迷瞪着眼,见澜聿大半夜带了两个,哦不,三个人来,睡意顿时全消,忙叫来狱司把人分开关好,不可出纰漏。 交代完事情,林掌事搓着手站在门口,澜聿身旁还有个他没见过的男人,躺坐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姿态散漫。 林掌事暗戳戳地想,平日也没在天京见过这位爷,又和澜聿走得这么近,说不定是位新贵,得小心伺候着。 澜聿往二人手上打了副镣铐,封住了修为,才让狱司把人带下去。 回去的时候,褚亦棠又在犯困,澜聿便挑熄了烛火,在褚亦棠身后垫了个软垫,临走前又吩咐林掌事在旁候着,人醒了就来找他。 林掌事点头哈腰,无有不依的应着,更加确定了褚亦棠身份不一般,定是澜聿仙君的至交好友一类的。 澜聿去到马栅牢房的时候他正睡着,两颊凹陷,形同枯槁,看来也没少在这吃苦。 他开了牢房的门,也没点灯,角落里放着一桶清水,应是供给饮用的。 澜聿用木瓢舀了满满当当一捧水,毫不留情地泼在了马栅脸上。 懒得叫他,这样最好,还能醒神。 像极了褚亦棠当时放火烧他的情形。 马栅正在睡梦中,冷不防被人泼了满身水,他哐的一声从床上弹起,眼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依稀一个人影。 马栅联想到刺杀,以为有人要灭他的口,吓得大叫。 然而还没叫两声,澜聿利落的抬腿,一脚狠蹬在马栅心口,直直把人踹到了墙边。 马栅是个文官,怎么经得起澜聿这一下,捂住心口,痛的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澜聿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钳碎他的下颌骨,他冷着声,眉目狠劣: “马栅,你最好把那个印章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再拿传家宝那套说辞忽悠我,我一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澜聿的脸掩在黑暗里,鬼魅般阴沉可怖,马栅知道今日逃不掉了,他流着泪,用手拼命比划,求澜聿放开他。 他甩开手,马栅失了支撑顿时伏倒,剧烈咳嗽着,他知道澜聿真的动了杀心,要想保命的话,除了全盘托出,他再没别的法子。 “这个印章,是我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马栅不敢再撒谎,只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给我印章的,是个老人家,我那日在江边垂钓,他不知为何突然落水,正在水中呼救,我没多想,想着救人要紧就把他给救上来了。他年纪应该很大了,腿脚也不太灵便,我本想把他送回去,但他和我说什么,他家里人把他赶出来了,不许他再回去,然后他说没什么好谢我的,就把这个印章给了我,我看这印章做工极好,就收下了。” “我本以为这就是个普通印章,直到后来无意间发现这是个法器,可以取人魂魄并禁锢其中,我就,拿着这个,去了凰榕山,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澜聿听着,在心中一一对照细节,但想到马栅隐瞒来历知情不报,怒不可遏,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澜聿磨着牙根: “马栅,你好本事啊,鬼族的东西你也敢为己用了,嗯?” 马栅被掐的呼吸困难,听澜聿说鬼族两个字,一双眼睁得极大,艰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鬼族之物……我绝没有……绝没有二心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澜聿将马栅甩到一旁,起身兀自出了牢房,走时他看了马栅一眼,语调寒凉: “我会按照承诺,留你一条命,但是你记住,你要是敢和鬼族有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褚亦棠小睡了一觉,精神足了些,醒来却发现澜聿不在,旁边只有一个殷勤的中年男人,见他醒了,急忙倒了杯水送过去,极尽谄媚: ”哎哟大人,您醒啦,快来喝杯水润润嗓子,澜聿仙君有事出去了,吩咐过您醒了就让小的去通报一声,您看是——诶,仙君回来了,您看真是赶得巧!” 褚亦棠随着他的话音看过去,澜聿正好推门而入,面色不算好看,冷冰冰的。 估摸着是去审犯人了。 褚亦棠眼梢有两尾薄红,是睡眠不足导致的,澜聿从马栅那出来,知道褚亦棠快撑不住了,一心想带着他回家去睡,至于剩下那两个明天再审也来得及。 澜聿接过那杯水,递在褚亦棠手里,又看着他喝干净,才领着他回去。 林掌事一路送他们到天牢大门外,看着二人渐行渐远,林掌事不禁有些咂舌。 还是头一次看澜聿仙君对谁这么关怀备至,毕竟在天京传的大多数都是说他性子冷淡,不爱搭理人。 今日一看,也并非如此啊,果然这种东西是看交情的。 林掌事如是想。 第23章 现在好了,名声坏了 虽说昨天牢中人寥寥无几,可澜聿仙君昨夜险些将马栅扼杀于牢中的消息还是跟阵风似的传遍了天京。 众人大惊,各种猜测众说纷纭,更有甚者说是澜聿仙君借此机会公报私仇,只因他和马栅积怨已久,才对他下此毒手。 以至于上朝的时候居然还见到了多日不见的澜聿,众仙惊诧之余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去偷瞄澜聿一眼。 有个仙官瞧见了澜聿眼睛底下的一抹青黑色,不禁联想到今日的传闻,跟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奇景似的,迫不及待地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去了。 昨天抓回牢里的那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置,澜聿正好趁着上朝,将此事向老头子做个了结。 可一大早就被各式各样的目光胡乱揣摩了一路,弄得澜聿满脸莫名其妙。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检查过,穿戴得很是齐整的,没什么不对劲啊。澜聿皱着眉,想着下朝的时候得去找面镜子好好照一照。 元清弘燃这时结伴进殿,一眼就瞧见了被排除在外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澜聿,元清诧异,他不是没事都不出门的吗,怎么还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弘燃快步上前,从后面拽拽澜聿的衣角,眼神示意他到后面说话。 澜聿不明所以,但也总比继续待在这被人围观得好,还是跟着弘燃去了。 “听说你昨天差点把马栅给弄死?这事真有还是假有啊?” 澜聿一走近元清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去,这消息他也是从别的同僚那听来的,现在急需和当事人验证一下消息的可靠性。 “这事谁传出去的?” 澜聿黑了半张脸,怎么好的不传净传坏的,他昨天还抓了两个人回来都没人瞧见吗?这么屁大点的事也值得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讨论? “现在天京内外都传疯了!有的说你借机报复,有的说你仗势欺人,反正传得离谱的很,都是说你不是的。” ……澜聿脸彻底黑了,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弘燃不关心那些八卦,他只怕这些言论对澜聿的名声不好,满心担忧道:“现在传得这么沸沸扬扬的,恐怕也不好收场了,澜聿你要不还是回去避几天,等这件事了结了你再回来。” 元清还想再说什么,殿外的掌事已经在高呼陛下驾到了,澜聿也沉着脸回了原位,只能作罢。 神帝眼尖,人还没坐下呢就看见澜聿了,他很是稀奇地“诶”了一声:“澜聿什么时候回来的?新宅子住得可还习惯啊?” 澜聿上前一步,俯身行礼,答道:“多谢陛下挂怀,臣一切安好。” 老头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宣布开始朝议。 这一场下来澜聿只觉如芒在背,耳边时常传来几句低语,还没等听清,又戛然而止。 好容易撑到下朝,澜聿第一个出了清心楼大门。也没等元清弘燃,熟门熟路地绕到清心楼后门,上了二楼,一把推开老头子书房的门,强压怒气,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着等他。 老头子进去的时候,别的没看见,直接对上了澜聿那双阴沉沉的眼,老头子明白过来,这是受委屈了,来他这讨公道呢。 他屏退了其他人,又左右看了一圈,才鸟悄地把门关上。 澜聿见他关上门,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看他,薄唇一启一合,怒气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人我给你抓回来了,要杀要剐你自己看着办。”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倒是想起我来了,现在好了,我成了心怀不轨的小人了。” 老头子干笑两声,绕到澜聿对面坐下,准备重新再给他沏一壶新茶:“那些个人历来都是拜高踩低的,犯不上和他们动气,刚刚魏先生已经派人传了消息来,天牢的那两人你不用再管了,屈影已去审过了,今早就送到迎刃山去了。” “送走了?” “云逸先前假死本就在仙谱上除名了,送走正好;至于另一个,澧渊那边急着自证清白,说此人自从鬼族招降后就随着前主出走了,去向他们一概不知,也愿意把人全权交由我们处置。” 铜炉中水声正沸,火炭爆出脆响,澜聿微微垂下眼睫,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知道云逸是受谁指使的吗?” 茶叶被滚烫沸水激荡,冲出小小的漩涡,神帝忙着将茶汤注进茶海,不甚在意道:“到了迎刃山,他就什么都会说了,不急在这一时。” “如今马栅入狱,很快也要送去北冥了,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神帝给澜聿倒了杯新沏的茶,茶汤澄黄,香气扑鼻,澜聿却没心情再喝了。 “在孤鹜山住的还习惯吗?若是不惯的话,你向神君请辞,搬回来住也好,玉霖宫横竖是空着,我已经将它交还到你名下了。” 说到这个澜聿才有了点反应,他下意识地看向手上的九畹扳指,破天荒地拒绝了老头子的好意:“不了,我在那儿挺好的。” “是吗?你先前不还吵着嚷着说不想给人当劳工想回来吗,这才几天就改主意了?” 老头子很是不解,他记得澜聿之前是很不情愿的。 想到昨晚在凰榕山的境遇,澜聿的脸又莫名地红起来,有些心事被看穿地坐立难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脸红什么。 想不到什么应付的说辞,澜聿继而羞恼道:“搬东西太麻烦了,我懒得动,反正住哪儿都一样,凑合一下算了。” 老头子“哦哦”了两声,心想澜聿肯住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多个人管束他也好,省得他整天还要为他操心。 澜聿喝完了茶,赶着回家做饭,便也没有多留。 从老头子的书房出来后,又顺路去了弘燃那处,提了两篮子果蔬鲜肉,心满意足回孤鹜山去了。 第24章 要一起吗 推开院子的柴扉,澜聿远远瞧见褚亦棠的房门还关着,应该是昨天睡得太晚,还没能起得来。 思及此,索性多睡会儿也无妨。澜聿把菜篮放进厨房,在院子墙根的围栏处找了把锄头,准备把褚亦棠之前种在那的菜好好打理一下,再把旁边那块地也开出来。 他找弘燃要了几株果树幼苗,想着一并种些个梨啊桃啊之类的,也算自给自足了。 这块地位于茅屋后山,土壤肥沃,几棵小白菜和青菜东倒西歪的栽在土里,看上去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叫人怎么打理啊? 澜聿伸手把这几颗菜拔出来,看着发黄蔫耷的叶片,有些嫌弃。本想扔了,但好歹是褚亦棠亲手种的,想了想,还是没扔,挪到旁边,走的时候再带走,择一择还是能吃的。 他脱了鞋履,衣摆扎到腰间,长发束成个利落的马尾,赤脚下到田间。 这些活他没少帮老头子干,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翻地是个体力活,这块地也不算小,一下时间就过去了大半天。 褚亦棠迎着正午的日头走上山坡的时候,正好看见澜聿在勤勤恳恳地垦地。 他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澜聿不在家里,厨房里还多了两篮子菜,他猜到澜聿应该回来过但又出去了,思来想去,想到他说改天要把菜地好好整一整,那应该是去后山了,于是就上来寻他。 褚亦棠站在澜聿身后,找了棵树倚着,也不出声,就那么看着。 少年一袭月白圆领祥云刺绣衣袍,应是上完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乌发以帛带高束,垂在身侧,虽还没完全长开,但身形颀长匀称,宽肩窄腰,长腿笔直,衣架子似的身材,都快和褚亦棠一般高了。 长得俊,干活勤快又利索,关键是很听话。 褚亦棠满意得不得了,不禁为自己当初留下澜聿的决定抚掌称赞。 澜聿翻完了最后一块地,额前的发有些汗湿了,他拎起锄头,去拿那几棵果树苗子,无意间瞥到了褚亦棠的一片衣角,他欣然万分,回头望去,朝着褚亦棠使劲挥手:“阿棠!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褚亦棠站直了身子,迎上去接过了澜聿手里的锄头,瞄了眼果苗,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是果树,我想着地空着也是浪费,就找弘燃要来了这些苗子,有梨子的,也有桃子的。” 澜聿让褚亦棠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自己则是手脚麻利地把那些树苗栽进了刨好的坑中,洗干净了手,提着鞋子,还不忘抱上那堆菜,跑回到褚亦棠身边,笑出一对漂亮的梨涡:“走,我们回家去,也是时候做午饭了。” 怎么跟只小狗似的。 褚亦棠看着少年明媚朝气的笑脸,忽然觉得澜聿如果兽化的话,一定是只犬,还是大型的那种。耳朵大大的软乎乎的,毛也绒绒的,笑起来很可爱。 忍不住嘴角带出点笑意,褚亦棠心情格外地好,与澜聿并肩下山回家去了。 吃过饭之后褚亦棠因为没睡饱,又回房补觉去了。 澜聿有点奇怪,褚亦棠怎么老是在睡觉啊,白天睡晚上也睡,好像怎么都睡不够的样子。 废话,放你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住上好几万年不爱睡觉才怪,毕竟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实在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 澜聿也乐得清闲,反正现在也不用回去当差,也跟着美美地上床睡午觉去了。 也不知道是这孤鹜山的空气指数太高还是太过安静还是怎么地,澜聿这一觉愣是睡到了天黑。 他搓着眼去看窗外,还在回忆自己今天睡觉前有没有关窗,不然怎么一点光也不见。 直到他坐起身,再三确认后,才不得不承认现在已经天黑了的事实。 哎呀!完了,今天的晚饭又迟了! 但是又想起褚亦棠今天中午说的,午饭吃得晚,饿得也不会太快,他午觉睡得久,晚饭就不吃了。 澜聿松了口气,又倒回了床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手上戴着的扳指上,扳指上的九畹花刻的精细,含苞待放,婀娜多姿。 澜聿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又无缘无故想起那天的情形,褚亦棠把这个送给他,还很贴心的问他喜不喜欢。 他是因为自己才刻的兰花吗? 耳朵又开始发烫,澜聿呼出一口浊气,甩了甩脑袋,决定出去走走。 来了孤鹜山这么多天,除了这处屋子,别的地方还没仔细看过呢。 澜聿推门出了房间,看褚亦棠房门紧闭,不得不再次感叹他的睡眠质量之好。 沿着青石板的小道走了一阵下山的路,澜聿看着面前的岔路口有点纠结。 往左走是往上,往右走是向下,澜聿有点犯难,正好右边的树上飘下一片落叶,澜聿深以为意,抬步迈上了左边的小道。 这条小道上铺满了雨花石,走着有点硌脚,澜聿正想着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想折回去走另一条。 前方却飘来些许冷雾,惹得鼻子有些发痒,澜聿皱皱眉,还是没回去,转而往更深处去了。 越往里雾气越大,澜聿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绕过这一座小丘,能隐约看到一个硕大的池子,周围种满了花草,娉婷袅娜。 可惜澜聿眼神不好,没看到小丘下还泡着一个人,只顾着看花看草去了。 澜聿摸到池子边缘,惊觉这一汪水触手寒凉刺骨,他揪了两根草叶,放进水里当小船一样飘着,随着小船越飘越远,澜聿的目光也随之望去,忽而,水波荡漾,那小船像是碰到什么阻碍,停滞不前了。 寒雾弥漫,浓重的雾气深处缓缓迈出一个人,褚亦棠正停在水中,长发尽湿,拢在一侧,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闯入者,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互相盯着看了半天。 澜聿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褚亦棠会在这,他甚至忘了回避,就那么目光灼灼地看他,看褚亦棠眉眼间蓄着水气,长发散落,像是皎月落入池中,让他忘了闭眼,心惊不已。 褚亦棠眸色微动,先澜聿一步开口,是单纯邀约的语气。 “一起洗吗,我的池子很大。” 第25章 呔!难不成真是春心动矣 什么? 他说什么?? 他没听错,褚亦棠居然邀请他一起??? 澜聿只觉得耳畔轰的一声,整个人都烧起来了,纵使身处冷泉中,气温低的离谱,也无法降低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热度。 他站在岸上,褚亦棠泡在池里,明明被看的是褚亦棠,他却不及褚亦棠万分之一镇定。 池子里的雾气腾升,视野应该是很模糊的,可他就是不能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褚亦棠眉目带着水珠,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半天没有动作,又往前走了一步:“你可以下来和我一起,我不介意的。” 妈的谁管你介不介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很介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别满脸正经地说这种话行不行啊!!!! 又听到褚亦棠不合时宜地开口,澜聿羞愤欲走,他连连摆手后退,面上热度惊人,耳垂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眼眶又被激得通红。 嘴巴张了又合上,可死活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索性放弃了,转身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上小丘,活像身后有鬼在追,跳上小道,一骑绝尘而去。 可怜我们澜聿仙君,一向稳重自持,今天算是名声尽毁了。 褚亦棠一头雾水地看着澜聿慌张至极的背影,隔着老远他都看得到澜聿的脸红得不像话,他原来这么怕生吗?池子这么大,也没说非得和他在一处洗啊。 澜聿这边一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房间,关上门还觉得不够,又躲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喘了半天粗气,直到快呼吸不过来才冷静了些,松开被子,瘫在床上,惊魂未定。 要命!跑什么啊!有什么好跑的,褚亦棠是会吃了他还是怎么的! 想起他那两句语出惊人,简直比吃了澜聿还让他惊恐。 心还在咚咚狂跳,澜聿又去倒了两杯水灌进肚子,脸上总算没那么烧得慌了。 他趴在桌上,努力调整气息平复心跳,却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面色薄红,发丝凌乱,眉梢眼角竟还隐隐的带着几缕春情??? 不得不说,他这副样子居然有点,眼熟? 澜聿想起来了,当年他和元清弘燃在桃山读书的时候,元清喜欢上了他们班的一个女仙,整日在那边痴心妄想,妄想与人家花前月下,共度余生。 他对此非常不屑,觉得情情爱爱这种东西除了徒增烦恼根本毫无用处,以至于他那段时间非常鄙视元清,有事没事就讽刺他几句。 那天元清软磨硬泡他,让他陪自己去给那个女仙送表白的情书,澜聿拗不过他,就陪着去了。 澜聿依稀记得,那天元清送完情书回来之后,就是镜子里他现在这副鬼样子。 面目含春,含羞带怯,欲语还休。 难不成,他真是思春了? 可这也没到春天啊!他思的谁啊,总不可能思得是褚亦棠,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澜聿颓丧地趴回去,忍不住烦躁地用手抓了把头发。 他的情窦初开好像较其他人来的都要晚一些,就连弘燃早年似乎都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子,说直白点,他们三人里就唯独澜聿一人没有情史。 他对未来的伴侣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去构想过,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应该也会喜欢像他阿娘那样的。 最好是娴静如水,温柔体贴的,能包容他一些坏毛病,比如一生气就不爱理人不爱说话等等这些毛病。 胡思乱想了一通,澜聿最后决定今晚不出房门了。 省得碰见褚亦棠。 可他不出去,别人可未必不会来找他。 澜聿躺在床上,翻着先前没看完的一本书,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门外冷不丁响起两声敲门声,澜聿捏着书页的手指顿时僵住,脸又该死地热起来。 装睡的话,应该敲一会儿就走了? 澜聿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旋即开始装死。 门外敲了一阵,确实没声音了,澜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估摸着褚亦棠应该走了,正想着摸过去把烛火吹熄了。谁料下一刻,褚亦棠的声音清晰可闻地传来: “澜聿,睡了吗?没睡的话和我出来一趟。” 该不会是来找他秋后算账的? 因为自己没和他一起洗? 澜聿犹豫了下,只能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拉开门,褚亦棠站在门外,素衣白衫,见澜聿红着眼出来,不疑有他,转身朝卧房走去。 他乖乖跟上,实则心里很没底,直到褚亦棠又从房里折回来,手里拿着个盒子,冷然命令道:“张嘴。” 澜聿虽然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张嘴: “啊——” 然后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黑乎乎的药丸。 澜聿舌尖抵着那个药丸,本来还没吃出来什么味道,那药丸的苦味猛地爆发出来,瞬间麻痹了味蕾,犹如暴洪的江水,一路冲进胃里。 澜聿苦得五官顿时扭成一团,条件反射地就想吐出来,嘴巴却被人一把捂住,褚亦棠语气凶狠:“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了,给我吞下去!” 又被他喝得怔住,澜聿头上无形的耳朵似乎一下就耷拉下来,他委屈巴巴地勉强吞下那个药丸,苦的腮帮子都在抖。 褚亦棠看他咽下去了才收回手,变戏法似的从盒子里又拣出两个蜜饯,塞到他微张的唇齿间。 “你心火旺,容易与身上的诅印有冲突,从明天开始,每天去冷泉泡半个时辰,泡够了才能回来。” 丢下这句话,褚亦棠扬长而去。 留下澜聿一个人杵在那儿,嘴巴里还含着两个褚亦棠给的蜜饯。 心火旺又是什么说法啊??? 澜聿嘀嘀咕咕地回了卧房,关上门后就靠在门边嚼蜜饯。 他的心火很旺吗?褚亦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澜聿想不通,但是褚亦棠给的蜜饯还是挺甜的。 他很喜欢。 第26章 待在一起就不怕,好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澜聿还没在那冷泉里多泡上几天,天京那边就又传信来了。 依旧是那只传讯雀,不过它这次学乖了,没叫没出声,乖乖地飞到了澜聿的窗户前,从缝隙里挤了进去, 澜聿睡得正好,传讯雀在他枕头边绕来绕去,又啄了他几口,澜聿才算有点醒过来的意思。 胡乱在枕边摸了一把,凭着本能撤下小鸟脚上的布条,往空中一扬,随着布条消散,女官端端正正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明日辰时,众仙将于若水祭殿设慈云会,请澜聿仙君准时到场,切勿迟到。” 慈云会?这么快就又要开了?那不是又要在鸿慈山那个鬼地方待半个月? 澜聿在被窝里滚了一圈,心里实在不太想去那个什么慈云会,又臭又长不说,一开就是半个月,那半个月还哪儿都不能去,除了在若水祭殿里听那帮老神仙念经,其他时候就只能呆在自己房间里誊写文书和经卷。 顺了顺小鸟背上的羽毛,澜聿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他去鸿慈山,一去半个月,那褚亦棠怎么办? 得,这回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果不其然,在听到澜聿说他要去鸿慈山开什么狗屁慈云会的时候,褚亦棠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再一听,还得去半个月,褚亦棠干脆不干了。 他霍然起身,一甩宽袖,连最爱的油饼也不吃了,扭头就回了房间,又把那扇不太结实的竹门摔得震天响。 一不高兴就摔门,脾气真坏。 可是慈云会又不能不去,他是主仙,又是管下界粮收民生的,谁不去他都不能不去啊。 澜聿决定去找元清弘燃想想办法。 元清这边刚下了早朝,邀着弘燃去吃早饭,清心楼里有饭堂,早饭的花样也多得很,元清最喜欢那笼蟹黄汤包,百吃不腻。 一进饭堂,元清就瞧见澜聿坐在他们常坐的那处角落,面前还摆着三碗酪浆,两屉蟹黄小笼,一碟桂花糯米甜藕,和几道其他小菜。 “稀客啊,这一大早的,你该不会是专程来接我们的?” 元清看着这一桌丰盛的早点,啧啧称奇,边摇头边阴阳怪气地开口:“哎呀,我们澜聿仙君出手何其阔绰啊,这一辈子能吃上澜聿仙君这一顿,也算不枉此生了。” 澜聿一脚把他那把椅子踹的老远,瞪他一眼:“吃就吃,不吃现在就滚,我喂狗我也不给你吃。” ……弘燃顿时觉得嘴里的甜藕不香了。 “行行行说正事,你整这一出是想干嘛,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吃啊。” 元清把那把椅子捡回来,老实地坐下,夹了个蟹黄包到碗里,咬开口子吸了口汁,被烫的呲牙咧嘴的,端起酪浆猛喝一口,吐着舌头散热气。 澜聿就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呢就是这样,你们可以开始想办法了。” 元清听着觉得有点不大对,他率先举手,得到澜聿点头示意后开始发言: “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啊,你虽然说是住在他那里,可是又不是卖给他了,年纪大也不能不讲道理,再说这也是公务啊,哪儿能说不去就不去的。” “神君几万年都自己过来了,也不差这半个月的。” 弘燃也在旁边附和:“我觉得元清说的没错,慈云会不是小事,是不能告假的,要不你回去和神君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澜聿心想:和褚亦棠讲道理?只怕还没开口就被他一剑戳死了。 元清把最后一个汤包塞进嘴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那不行的话,你把神君带着去呗,不是本来也可以带一个人去的吗,你不带随从,带着他去不就行了。” 澜聿顿时一扫先前阴霾,眼前一亮。对啊,带着褚亦棠去不就行了,既省了自己的麻烦,也省了他的麻烦,一举两得! 他一巴掌把正在喝酪浆的元清拍得差点呛死,第一次觉得元清居然这么聪明,欢天喜地地飞回家去了。 到家之后,先是收拾了一下去鸿慈山要带的东西,把院子给扫了一遍,晚上吃饭的时候澜聿特地备了一桌好菜,又在褚亦棠房门前磨了好久。 “阿棠,我做了红烧肉,糖醋鱼,还有狮子头,你要不要出来尝一尝啊。” “很好吃的,出来尝尝嘛,还有猪蹄汤呢。” 终于,在澜聿的坚持不懈下,褚亦棠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他绷着脸,高冷矜持的从房中迈出,直直略过澜聿,在石桌前落座,也不看他,只是拿着筷子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饭。 澜聿见有机会,赶紧坐到褚亦棠对面,给他盛了一碗热汤,送到他面前。 也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行,褚亦棠要是不肯去的话怎么办啊。 澜聿做了半天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豁出去试一试,他轻声开口: “阿棠,阿棠?” 褚亦棠依旧不看他,不耐道: “干什么。” 凶巴巴的,应该是还没消气。 澜聿准备再接再厉,他得先弄清楚褚亦棠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他试探性地道:“阿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走啊?” 褚亦棠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慢慢地敛下眉眼,神色有些黯淡,也不说话,也没有澜聿料想中的恼怒,只是沉默,久久的沉默,沉默到掀不起半点波澜。 澜聿被他弄得有点心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手足无措的想要道歉,却在起身的瞬间听见褚亦棠沙哑的嗓音。 他看着碗里的狮子头,像是流浪了很久的旅人,疲惫不堪的在树下憩息。 “你不在的时候,太安静了。” “冷清清的。” “我不想,再自己一个人了。” …… 澜聿想过很多可能,以为他是怕肚子饿,怕家务活没人做,可他唯独没有想到,褚亦棠是怕一个人,是怕孤独,是怕这偌大的孤鹜山,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守着一座空山,一守就是数万年,这日日夜夜的光阴,陪伴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褚亦棠那么喜欢睡觉。 睡着了,梦里也许会有很多的人和事物,也许比醒着的时候要热闹得多。 澜聿的心抽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蹲在了褚亦棠膝前,掌心覆着他苍白的手。澜聿仰头看着他的脸,褚亦棠实在生得很好看,像无暇的美玉,靡颜腻理,默着的时候仿若沐雪的白山茶,美得让人心惊。 “阿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鸿慈山吗。” 手被握住,褚亦棠有些迷惘地抬眸,少年依旧笑得明朗,很真诚地看着他,墨色瞳孔中清晰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他说: “一起去,我们两个一起,这样就不会怕了,好不好?” 第27章 这是……我哥哥! 隔日一大早,元清弘燃二人就赶赴至了鸿慈山。 元清站在入口处困得直打哈欠,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冗长队伍,忍不住抱怨道: “真是服了,你说这么多人差我一个吗,我不来难道这慈云会就不开了?就知道难为人。” 弘燃则在四下张望,马上辰时了,还没看到澜聿的身影,不会真的来不了了? 说谁谁就到,弘燃正想着传个讯给澜聿问问情况,澜聿已经拖着一个人出现在若水祭殿大门的门口了。 今天没时间做早饭,褚亦棠就死活不肯起床,澜聿七拽八拽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后来发现这位爷居然连东西都没收,又花了不少时间给他收拾行李,折腾了半天才出门。 元清扒在弘燃肩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直到澜聿快走到面前的时候他才敢确定,澜聿他妈的居然真的把褚亦棠给带过来了?! 褚亦棠戴着一顶帷帽,困得灵魂都快出窍了,要不是有澜聿扶着他早睡过去了。 澜聿好容易才带着他爬上楼梯,导致中途他一度想把褚亦棠给打横抱起来,这样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元清瞠目结舌地看着排在他后面的两个人,觉得澜聿可真是狗胆包天,就这他也敢大摇大摆地把褚亦棠给带进来,让人发现还得了? 口嗨归口嗨,元清看到褚亦棠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腿肚子攥筋,下意识就想给他跪下,再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被澜聿一个凶狠眼神止住这才作罢。 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冲着澜聿说唇语,澜聿连蒙带猜才大致知道了他说的什么意思: “你疯了??你真的把人给带过来啊??这里多得是上年纪的老家伙,你就不怕被认出来?” 知道褚亦棠现在困得魂飞天外听不到他们说话,澜聿耸耸肩,无所谓道:“我知道啊,所以我给他戴了个帽子。” 弘燃不可思议的目光在澜聿和褚亦棠身上来回游移。他还是不敢相信,澜聿怎么会听信元清说的那句玩笑话? 以往元清说这种没有建设性的话时都会被澜聿抽上一巴掌,怎么今日倒还一反常态? 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弘燃凑近了澜聿,低声问道: “澜聿,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澜聿一脸理所应当:“当然,我昨天晚上就和他说了,让他给我加个位置,说我要带人进去,他同意了。” 元清摇着扇子,一针见血道:“老头子要是知道你带进去的是谁,你猜他还会不会同意?” 澜聿见他犯贱,本能地想去踹他,正巧这时长淮仙君也来排队,见到澜聿,很是热情的上前寒暄: “澜聿仙君!都好些天没见着你了,一直想恭贺你乔迁之喜也没找到机会,今天可算是让我逮着了,怎么样,新宅子住得还可以?” 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褚亦棠那几间一言难尽的茅草屋,澜聿“哈哈”了两声,答道:“还不错,多谢长淮仙君挂念。” “陛下亲自挑的还能有差啊,澜聿仙君好福气啊。” 长淮仙君又和元清弘燃唠了两句嗑,瞥到边上一直站着不说话的褚亦棠,有些好奇:“这位仙君怎得还戴着帏帽,在下长淮,敢问阁下是哪位仙君啊?” 这可把澜聿他们几个问住了,来得匆忙,也没给他编个身份,这会儿突然被人问起,也不知该从何回答。 三人面面相觑,把长淮仙君整得有点懵了。最后还是元清硬着头皮,开口道:“呃,这位是,是,是……澜聿的兄长!对!是澜聿的兄长。” 长淮仙君愣了下,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澜聿还有什么哥哥啊,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一个? 澜聿没想到元清会来这么一出,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话,还是元清拼命冲他打手势,他才接话:“是,这是我……哥哥,很多年都没见了,我托陛下给他谋了个官职,刚好就碰上慈云会,就一道来了。” 长淮仙君恍然大悟,见褚亦棠长身玉立,气度不凡,连连点起了头,复又问道:“那谋得是何官职啊?” 这个人的话怎么这么多! 澜聿险些气倒,但碍于面子,也只能耐着性子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在清心楼管饭堂的。” 此话一出,元清弘燃齐齐瞪大了眼,也亏澜聿说得出口,管饭堂的?谁敢让祝天上神去管饭堂? 长淮仙君很明显有些不信,这慈云会也不是谁都邀请的,一个管饭堂的如何能来,这不是唬人吗? 在一旁久不言语的褚亦棠却突然开口,声音里还有些没睡醒的朦胧,又低又沉,俯身行了一礼: “在下澜棠,见过长淮仙君,戴着帏帽是因为脸上长了些疹子,有碍观瞻,还望长淮仙君见谅。” 嚯!敢受褚亦棠的礼,长淮这下不得折寿啊! 元清摇着头,长淮可真是飞来横祸。 长淮见褚亦棠礼数周全,言语不卑不亢,立如芝兰玉树,难怪要带来慈云会,今后肯定也是要栽培的人才啊。 他刚想和褚亦棠攀攀关系,奈何与他同行的人叫他归位,前面已经在阅牌了,他才不得不就此作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褚亦棠侧脸看了澜聿三人一眼,伸手出来,掌心朝上,淡然道:“令牌给我。” 澜聿赶紧从袖中摸出令牌递给他,还是有点恍惚,褚亦棠怎么就成了他兄长了? 见他醒了,元清也不敢造次,更不敢排他前面,拉着弘燃揖了一揖作行礼,连忙躲到后面站着去了。 “阿棠,一会儿进去了我给你找点东西吃,你在房间里等着我开完晨会就回来,好不好?” 澜聿把他的帏帽扶得端正了些,省得露脸被别人瞧见。 褚亦棠挑眉看他,语气耐人寻味: “我不是你哥哥吗,哪有做弟弟的直呼兄长名讳的?“ “……” 好像确实没有。 澜聿脸又红起来,磕磕绊绊地开口唤他:“哥……哥哥,我,我等下要先去开晨会,你先回去等我,可以吗?” 自从那天之后,褚亦棠就发现澜聿这孩子很爱脸红,他觉得很有趣,伸手拍拍澜聿的脸,心情美丽地排他的队去了。 第28章 那不正好,你俩睡一间 若水祭殿位于鸿慈山山顶,天京每二十载召开一次慈云会,都是举行在此处。 慈云会会如其名,喻之慈悲心怀如云之广被世间众生。 说白了就是每过几十年好日子就得来这边洗涤一下心灵,唤醒沉睡的良知,省得骄奢淫逸,失了做神仙的本分。 在会期间也是规矩繁多,例如作息定时,不可高声喧哗,不可内斗,诸如此类的规矩枚不胜举。 衣着也是统一的,清一色的白色外袍,连朵花都没绣。 所以这个地方并没有多加修饰,而是极尽简朴,每个人只有一间小院子,吃饭也是聚在饭堂里吃,不可单独开小灶。 澜聿过了检阅后就得赶着去开晨会,他让褚亦棠拿着令牌去找自己的住处,褚亦棠无名无份的,不去也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则是同元清弘燃往若水正殿走。 “澜聿仙君请留步!” 在路过祭殿左侧的荷池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娇媚的唤声。澜聿狐疑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身着粉色芍药刺绣长裙的娇美女子,正绞着手帕,眉目含羞的看着他。 见他回头,更是羞红了脸,羞怯启齿:“澜聿仙君多年未见,可还记得我?” 澜聿蹙了蹙眉,他脸盲,对她貌似完全没有印象,想了一会儿,果断向元清求助: “她是谁啊,我认识吗?” 元清一展扇子挡在面前,熟练答道: “东海龙王的嫡幼女,名叫瑶晗,和我们一起在桃山读过书,坐你左边的,后来被她父亲送去了西海,如今也入了仙谱,在藏书阁悯曲仙君处当差。” “了解。” 交流完毕,二人不动声色地恢复原状,澜聿礼貌颔首:“有些印象,瑶晗仙子飞升不易,辛苦了。” 瑶晗本以为他不记得了,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叫什么名字,顿时喜不自胜,她壮着胆子向前一步,望着俊美秀丽的眼前人,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承蒙仙君还记得瑶晗,此乃瑶晗之幸,瑶晗初来天京,也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唯有与仙君昔日同窗之谊,不知晨会时可否与仙君坐在一处?” 元清嘴角抽了抽,敢情当年读书的时候班里就你和澜聿两个人是,我不是你的同窗吗?弘燃不是你的同窗吗?你怎么不跟我们坐在一起? 睁眼说瞎话! 按道理来说,读书的时候都一起坐了,现在再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反正元清是拒绝不了漂亮女人的邀请的。 可澜聿不是一般人,他的不解风情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坐在一起,管他男的女的。 澜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瑶晗:“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我旁边已经有人了,晨会快开始了,我等先行一步,告辞。“ 话毕澜聿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清只能替他陪笑脸,他安慰失魂落魄的瑶晗:“澜聿就这样,读书的时候就不爱理人你也是知道的,别放在心上,我们先走了啊,改天再叙!” 弘燃嘴笨,想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跟着元清去追澜聿了。 到了若水祭殿,澜聿拿着令牌找自己的座位,祭殿的座位排序是两列纵列,两人一张桌,他和元清弘燃的座位历来都是排在一起的。 今年坐的不算很前面,元清松了口气。 想上一次,他居然被排到了第二桌,澜聿和弘燃都是好学生,哪怕文曲星君说的内容极其枯燥乏味,他们二人也坐得笔直,听得聚精会神。 就他一个屁股生蛆似的,扭得椅子都快冒火星子了。 晨会的内容也毫无悬念的和以往一样,先是史官念了一大段慈云会期间的事项,然后复诵,再宣读半个月内每天的安排。 前五天是悯曲仙君讲历史,中间五天是文曲星君讲文史,后面五天是复习前十天的内容,然后考试。 讲历史那几天倒还好,元清多少还能听得进去一点;中间那五天是文曲星君的课,那大段大段的文字史学,厚的能砸死人的文史书作,细如蚊蝇的小字看得人头昏脑胀,也是元清最想死的几天。 在史官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时辰后,晨会总算是结束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元清从没觉得外面的空气竟如此新鲜,猛吸了好几口。 澜聿心里还惦记着褚亦棠,也不知道他找到地方没,等了这么久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众仙的住处安排在澄园,每人一间带锁的小院子,互不打扰。 澜聿还是那一间,他准备先回去把带来的糕点给拿出来,再带着糕点去找褚亦棠。 带来的东西会有专人送到卧房,澜聿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行李,而是坐在床上,脸色极差的褚亦棠。 “阿棠?你不是要睡觉吗?怎么不回自己那儿去啊,是在等我吗?” 澜聿还以为褚亦棠早就回去睡了,没想到他会在自己这,看他面色阴沉,肯定又是不高兴了。 褚亦棠把令牌往澜聿怀里一砸,怒目切齿:“你倒是告诉我,我去哪儿?我找了一圈,这有我住的地方吗!” 澜聿懵逼地看着怀里的令牌,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借着出去帮褚亦棠问清楚原委的理由开溜了。 他找到了鸿慈山的管事,把褚亦棠的令牌拿给他看。 可对方却为难的表示,这名单都是早就拟定好的,都是按人数来的,现如今要突然多加一间房,不仅不合规矩,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院落了。 那怎么办?那褚亦棠睡哪儿啊? 澜聿愁眉苦脸地走在路上,把人带出来,结果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褚亦棠知道还不得气死,不会真的用通雎戳死他。 元清弘燃正好出来吃午饭,在路上碰见,弘燃看他表情不对,关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澜聿一时也不敢回去,就把褚亦棠没地儿住这事和他们说了。 鸿慈山饭堂的饭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元清挑挑拣拣半天吃了几根青菜就吃不下了。 他喝了半碗汤,打了个嗝:“那就你俩睡一间呗,只不过床有点小,可能要委屈神君了。” 澜聿略显犹豫:“能行吗这样?” “那你觉得什么行?你让神君睡走廊里就行了?还是说你去睡走廊?那你问问神君愿不愿意跟我睡,我求之不得呢。” “你想得美!” 澜聿瞪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褚亦棠如果和元清一起睡他就很不爽。为了断绝元清的念头,澜聿饭也没吃,一溜烟跑回了住处。 在哄着褚亦棠吃完两块绿豆糕,情绪稍有缓和的时候,澜聿委婉地提出了两个人一起睡的想法。 褚亦棠斜乜了澜聿一眼,在澜聿忐忑的目光下终于不情愿地松口妥协: “那好,那我要睡里面。” 澜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好好好,都依你,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第29章 真够痴汉的 还是不得不佩服长淮仙君传播消息的速度之快,不过一天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澜聿不仅有个哥哥,还带来了慈云会。 惹得众仙惊奇不已,全都在祭殿里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澜聿仙君的兄长究竟是何模样。 毕竟澜聿仙君从小长在神帝膝下,神帝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去哪儿都带着。 他也持重,年纪轻轻的就身居高位,纵然是有人眼红,也只能私底下编排几句,是万不敢舞到澜聿面前去的。 现如今平白又多了个哥哥,实在难叫他人不好奇。 慈云会的早课设在卯时开课,褚亦棠是万万起不来的,澜聿就去饭堂取了早饭送回去温着,才赶去若水祭殿上课。 等到进殿的时候,又是一堆人拿眼神扫着澜聿,看他还不够,还往他身后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澜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这次总没做什么,这群人老盯着他不放干什么? 他扯了元清一把,黑着脸:“他们又看着我干什么?” 元清嘴里嚼着包子,口齿不清:“可能素,看你脏的好看,多看你两碾,没森莫大不了的。” 澜聿翻了个白眼,看着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元清,恨铁不成钢: “你他妈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这次考试再不过你明年还得接着考,我到时候和弘燃提前走,你自己留下来考个够你。” 元清大惊,险些被噎死,弘燃赶紧给他拍背顺气,他好半天才缓过来,惊慌失措: “不是,这还要重考吗?那你们不用考吗?不是澜聿,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你可不能不管——嗯?长淮仙君?” 话音戛然而止,元清越过澜聿肩膀,看见长淮被众人推搡着挤到澜聿桌边,在所有人的怂恿下,讪笑道:“澜聿仙君,内个,怎的今日不见尊兄前来上课啊?” 澜聿疑惑回头,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淮说的是褚亦棠。 开玩笑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褚亦棠怎么可能起得来,你上晚课都不一定能见到他。 澜聿看着围在他桌边的一圈人,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些人不会都是长淮招呼过来看褚亦棠的? 但是褚亦棠早上也确实没来啊,再说了褚亦棠又不是背在他背上的,老看他有什么用? 澜聿朝长淮微微颔首,浅笑道:“家兄初来,身体不适,今日的早课便告假了。” 众人很显然有些失望,长淮仙君反倒还松了口气,还好澜聿仙君没怪罪。 长淮挥手把围观的人驱散,又问候了几句,见澜聿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放心地回位子去了。 元清显得有点紧张,他们不会是看出什么了,那这锅不得他来背啊? 澜聿还以为他在为考试发愁,无不残忍地回绝:“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考,求我也没用。” 元清没料到他这么绝情,泫然欲泣,正欲再争取一下,殿外钟楼的铜钟已然被撞响了,悯曲仙君准时出现在祭殿门口,怀里一本史书,厚的跟板砖似的,书里甚至还夹着一把寒光凛凛的戒尺。 悯曲仙君早年是天京太学的博士,他博通古今,严苛古板,手底下教过的学生没有八千也有一万,据说神帝当年也曾与他同窗读书。 后来年纪大了就退了下来,在藏书阁编撰修改经史,热爱文学之心不减当年。 澜聿他们在桃山弘文馆读书时,有幸被他带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元清的左手基本都处于一个抬不起来的状态。 也不是他不经打,实在是悯曲仙君打人颇有一套,他知道打哪里最疼,最能让人长记性。 他又严厉,元清又爱犯贱,不学无术,被他打得好长一段时间夜里都做噩梦,梦见手被抽掉了。 元清一看他带的那把戒尺头皮就开始发麻,他惶恐得要死,牙齿直打颤:“他不会又要打人?我能不能现在回去啊,这要是被他抽上一尺子我能立马背过气去!” 澜聿冷笑:“抽不死你!谁让你不听讲,你但凡上课的时候少叠几只蛤蟆也不至于被打的半死,自求多福你。” 悯曲仙君一把白胡子留的老长,又满是书卷气,光看外表的话还是很像和蔼的老先生的。 慈云会有不少仙官都是他手底下教出来的,他把书往讲台上重重一放,扫视了一圈,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五天,由老夫来上这门课,都认真些,不要净给我找麻烦,” 说话间还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元清,元清登时浑身僵硬,只恨不能直接昏死过去。 人都齐了,悯曲仙君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翻开史书,从远古时的史事开始授课。 元清一个上午都没敢挪动,就这么活生生忍到下课。 直到钟楼再次敲钟,悯曲仙君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上午的早课,夹着书走出祭殿。 元清像骨头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伏在桌面上,要死不活,怨声载道: “我一想到还有四天,我就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被他打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被他打?” 澜聿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草纸,他和褚亦棠说好了让他听到钟声就去饭堂等着,从这儿走过去时间应该正好。 元清看他急着走,有气无力地抬头,眼神迷茫道:“你急什么,这个点饭堂人多着呢。诶对了,昨晚和神君一起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修为大增啊?” 弘燃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你,就睡在一起怎么修为大增啊,都叫你少看点没用的话本了。” 澜聿难得的没有回击他,他一大早就起来了,不是因为睡得不好,是因为睡得简直是“太好了”。 一起睡的想法是他提出来的,褚亦棠也同意了,他睡得早,早早就让澜聿熄了烛火。 那张床也确实有点小,不可避免地会挨在一起,但是褚亦棠睡觉很乖,就着一个姿势可以睡到天亮。 澜聿比入洞房显得还紧张,等着褚亦棠睡着以后,他才敢浅浅地翻个身。 床帐昏暗,褚亦棠的脸隐匿在幽暗中,澜聿却能看得很清楚。 乌黑纤长的睫毛帘子,色泽湿润的唇瓣,面颊乖乖地贴着枕面,呼吸起伏间带起鬓边的发丝,睡相很好看。 澜聿就这么盯着人家睡觉看了半天,还是撑得胳膊都发麻了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居然看褚亦棠睡觉看了快一个时辰! 这会儿听元清问起来,澜聿只觉得自己昨晚的行为跟痴汉也没什么分别。 他面红耳热,但又不能被元清看出异样,丢下一句肚子饿了就去找褚亦棠去了。 第30章 当着正主的面说坏话,你不要命啦 褚亦棠站在饭堂的侧门门口,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看到澜聿的身影。 他今天没有戴帏帽,云白里衫,竹青绡衣,面若冠玉。 褚亦棠单是站在那儿,就多得是路过的女仙偷看他,相熟的聚在一块,猜他是哪位同僚,以往怎么没在天京见过。 长淮和几位好友从若水祭殿出来,进饭堂的时候瞧见了在等人的褚亦棠,大喜过望,急急地迎上去,一副热络熟稔的模样:“澜棠仙君!听澜聿说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褚亦棠对长淮还算有点记忆,知道身子不适这是澜聿给他找的借口,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撤了一步,笑意浅淡疏离:“好多了,劳仙君挂怀。” 周围的人一听澜聿仙君居然真有个兄长,都忙不迭涌到褚亦棠面前,七嘴八舌地同他攀交情,有夸他一表人才的,也有夸他堪当大任的。 褚亦棠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独居惯了,应付一两个还行,一口气来这么多,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澜聿在饭堂里找了一圈,没看到褚亦棠,以为他是不是还在睡着,准备从侧门折出去回住处找他。 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人扎堆儿澜聿也没在意,还是听到长淮仙君的声音他才停住脚步。 长淮仙君正热情高涨地邀请褚亦棠共进午餐,褚亦棠脸都笑僵了,心里把澜聿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可又想不到办法脱身。 澜聿见褚亦棠被围在正中间动弹不得,赶紧挤进去把褚亦棠给拉到身后,他下意识握住褚亦棠的手,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抚。 随后看向长淮仙君和他旁边的人,霎时变了一张脸孔,已然不是昨天见到的那副好说话的样子,面色阴沉,狭长眼尾低垂,眉眼间酝酿着风雨欲来的阴霾。 其他人怵得不行,忙敷衍了几句,一时鸟作兽散,长淮仙君也不例外,不过他也不敢问澜聿为什么不高兴,脚底抹油似的溜得老远。 澜聿还不松手,他敛了怒气,无奈道:“阿棠,不是让你在里面等我吗?” 褚亦棠怒气冲冲:“里面全是人盯着我看,我待在里面干嘛?” “那你被围住怎么也不想个办法走呢,白白饿了那么久。” 褚亦棠更怒了,甩开澜聿的手:“那些不都是你的同僚吗,你以为我乐意?难不成我还甩脸子给他们看?” 他不再看澜聿,袖子一甩就往饭堂里走,澜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去追他。 好在褚亦棠饿得慌,也懒得和他计较,澜聿本想挑几样褚亦棠爱吃的哄他开心,可看来看去,不是绿的就是白的,不是白菜就是豆腐,让人胃口全无。 褚亦棠不挑食,有吃就行,依旧盛了满满一碗饭。 澜聿领着褚亦棠在元清弘燃对面坐下,元清嘴里叼着根青菜,褚亦棠刚好坐他对面,他立马挺直了背,把那根青菜“刺溜”吸进嘴里,把托盘往后挪了挪,专门腾出位置给褚亦棠吃饭。 弘燃很是礼貌地朝褚亦棠微微躬身,他很早就吃完了,在等元清。 饭桌上,澜聿吃到一半忽然想到褚亦棠今天出门没戴帏帽,有点忧虑:“阿棠,你今天怎么不戴帏帽啊?会被人认出来的。” 褚亦棠喝了口澜聿给他盛的汤,反问道:“天京有四万岁以上的神仙吗?” “没有啊。” “那就不会被认出来。” 澜聿不放心,又问:“那万一有人看过你的画像怎么办?” 说到画像,澜聿觉得褚亦棠的脸好像黑了点,他剜了澜聿一眼,专注吃自己的饭去了。 直到上课的时候,澜聿总算知道为什么褚亦棠不担心被人认出来了。 下午的课褚亦棠是和他们一起上的,现在认得他的人不少,也不好再逃课了。 元清很识时务地空出澜聿身旁的位置坐到弘燃那边去了,反正不管他坐哪儿悯曲仙君总能很准确地捕捉到他,然后对他施以眼神警告。 上节课讲的是开天辟地,所以这节课接着讲三界初定,悯曲仙君的声音很是催眠,元清没一会儿就觉得眼前发昏,头一沉一沉的。 “……澧渊是四万年前天裂时,天柱倒塌,劈开的一条深涧,又以明江为界,澧渊与上界从此泾渭分明,但鬼族屡屡越界,直到鬼族于三万一千四百二十二年前,发动弑仙之征,挑起战火。” 澜聿翻到下一页,左侧的书页上画着一幅像,画上的人身形魁梧,络腮长胡,面目威武粗犷,皮肤黝黑,手持一柄与人齐高的偃月刀,很是霸气。 只是画得过于夸张,看起来又有些许滑稽。 他本来没在意,然后澜聿看到了画像下的一行小字:祝天上神小像。 澜聿:“…………”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看着与画像完全不符的褚亦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褚亦棠看都没看那副假画像,“欻”的一下翻过了那张书页,还不忘伸手把澜聿的书也翻过去,不许他再看。 好,确实是认不出来的,他多虑了。 后方突然有人“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所有人齐刷刷转头去看,澜聿心下了然,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 元清本来也没想笑的,他困得不得了,一下看到这幅画,放松警惕,居然忘了是在上课,还笑得那么大声。 悯曲仙君皱紧了眉,笔直走到了元清的座位旁,危险地眯起了眼,语调拉长: “不知元清仙君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竟这般高兴,不如分享出来,好让大家也开心开心。” 元清条件反射站起了身,慌得直吞口水,弘燃很同情的看着他,从腰间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放到桌面上,鼓励他不要怕,打完马上有药可以涂! 悯曲仙君等得不耐烦了,眼看就要去讲台上拿戒尺了,元清在心中疯狂摇头,猛然回忆起昨夜看的话本,急中生智,大喊道:“我是有问题要问老师!” “哦,是吗?那你说说看,老师来替你答疑解惑。” 悯曲仙君就这么看着元清垂死挣扎,在他的课上还敢开小差,非得让他长长记性才好。 元清偷瞄了眼褚亦棠,在得罪褚亦棠和被悯曲仙君抽死这两者之间艰难抉择,可他脑子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到别的说辞了。 最终,他选择了前者。 “老师,我刚看到祝天上神的画像,一时有感而发,所以想问老师,祝天上神拯救苍生,居功甚伟,那他,娶过老婆吗?”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澜聿没料到他敢拿褚亦棠开刀,一时之间被震惊地说不出话;就连褚亦棠也回过头,用略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元清。 悯曲仙君浑然不知本尊就在眼前,他气的胡子直翘,大怒道: “放肆!祝天上神也是你可以随意议论的吗!上神心怀天下,怎会拘泥于红尘之事!你还以为上神和你一样胸无大志?早在万年之前,上神自请封其五毒七情,就是为了杜绝那些念头,一心为苍生谋福祉!” 他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指着元清的手不住发抖:“你,回去给我抄两百遍清心经,明早交上来给我!” 第31章 你当真没有娶过妻? 元清“咚”的一声瘫回座位,悔不当初,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如被悯曲仙君刚刚一鞭子抽死算了。 两百遍啊!!两百遍!!!他这辈子都没写过那么多字,还要在一个晚上抄完,真的不会抄成残废吗?? 这下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既得罪了褚亦棠,也未能在悯曲仙君那里幸免遇难,一石二鸟,妙不可言! 澜聿在听到悯曲仙君说褚亦棠自请封其五毒七情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无意识的攥紧了手边的书页,手指捏破纸张也不自知。 他没办法想象,一个人没有七情是什么感觉,人活于世,贪,嗔,痴,妄,慢,皆是导致痛苦的根源。 喜怒哀乐爱恶欲,与生俱来,无法割舍,哪怕遁入空门身在伽蓝,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人,连感情都要克制,就像活在樊笼里,这世间婆娑万象,他观之,感之,却无法触及内里。 他是上古的神明,万人景仰,香火奉祀,万古流芳,可是又怎么样呢,他可以成全所有人,却唯独成全不了他自己。 澜聿的心又隐隐地痛起来,他之前觉得褚亦棠木木的,觉得他不鲜活。 可是人没有情感怎么鲜活呢,甚至悲痛,思念也无权,缚在茧里,却永远成不了蝴蝶,永远都在那一方天地里,周围是高墙,是一堵一堵的高墙。 神爱世人,神悯世人,可是谁会怜神呢? 澜聿眼眶被激得通红,书页被汗湿,在手中皱巴巴的揉成一团。 但这些情绪都在褚亦棠回过身的那一刹被他收敛得极好,藏在漆黑的眼底,光影浮沉,轻易不可见。 澜聿翻过那一页惨不忍睹的书页,手中执笔,神色认真地听着悯曲仙君讲接下来的课。 仿佛刚刚那个满眼痛楚的的人并不是他。 褚亦棠甚是满意元清的自作自受,讲学听课对他来说可比在山里一睡一天好玩多了,况且听得不少的还是自己的事迹,还顺便了解了他归隐后的几万年中发生的要事,一节课下来也算受益良多。 下课的时候他难得的心情很好,澜聿显得很沉默,说话也闷闷的。 褚亦棠看他更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幼犬了,想着澜聿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元清晚饭都顾不上吃,狂奔回去抄书了,弘燃也得去帮着他抄一点,不然元清怕是天亮都难抄完。 吃完晚饭以后,澜聿借着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在院子里洗衣服,他这次来没带侍从,衣服就得自己洗了——还得捎上褚亦棠那份。 褚亦棠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澜聿旁边,看他洗衣服,觉得澜聿真是人俊做什么都好看,哪怕是就着搓衣板搓衣服的动作也好看得离谱。 澜聿把衣服投干净,把水拧干,晾在了竹竿上,他心里还想着事,总觉得堵得慌,有点心不在焉的。 他有话想和褚亦棠说,但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怕说了惹他不高兴,惹得他又像中午一样生自己的气。 褚亦棠又在吃糕饼,他虽然不挑食,可饭堂的饭没有澜聿做得好吃,他有点想念澜聿做的排骨了。 看澜聿一脸魂不守舍,褚亦棠马上就知道澜聿绝对一肚子坏水,估计是想和他倒但是又没胆。 还是有点舍不得看他这样,褚亦棠拍了拍旁边的另一条小板凳,示意澜聿过来坐。 扫了扫衣服上的糕饼屑,抬头一看,澜聿又在那边欲言又止的揪着衣角,脸皮怎么会那么薄啊,褚亦棠无可奈何道:“我会尽量地回答你,你现在可以问你想知道的了。” 澜聿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纠结许久,有些话在脑子里兜兜转转了半天,脱口而出的居然是: “阿棠,你真的没有娶过妻吗?” 褚亦棠即刻就想起身离开,可他答应了澜聿会尽量回答,也不好在小辈面前违约。 他决定忍了,没好气回答道:“没娶过。” “那为什么不娶啊?” 褚亦棠额角青筋暴跳,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忍耐:“因为不想娶,我一个人很自在。” 澜聿反驳:“你骗人,你明明说过一个人很冷清的,怎么又变成很自在了?” 褚亦棠有点怀疑,澜聿真的不是在拿他找乐子吗? “……我没有中意的人,所以没有娶妻,行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褚亦棠说这句话的时候澜聿的心情莫名其妙的明媚起来,尤其是那句没有中意的人,听得他如沐春风。 头上的大耳朵似乎又竖起来了,澜聿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那你以后会不会有中意的人啊?” 澜聿目光亮亮地盯着褚亦棠,神情中隐隐藏着些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期待。 褚亦棠的忍耐已到极限,他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森然,声音也轻飘飘的: “你觉得,我在山里,能喜欢谁呢,还是说我现在去找一个,然后单相思到死?” 澜聿知道这是褚亦棠暴怒的前兆,赶紧挽住他的手,真心觉得褚亦棠生起气来有种别样的风情,笑眯眯地贴着他: “别生气嘛阿棠,我以后不问就是了,不是说七情都封住了吗,怎么还老是生气啊?” 褚亦棠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也就随他去了,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褚亦棠冷哼:“我是被封住了,不是死了。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感觉不到什么,但是过了这么久,封印有所松动也说不定。” “你还给自己下封印?” “那不然呢,你有别的办法?” 澜聿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他把褚亦棠胳膊搂得更紧了些,有些不满:“那你也不能给自己下封印啊,有七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去管了,你少惹我生气就行了。” 褚亦棠看着澜聿毛茸茸的发顶,认定了澜聿的真身肯定是一只小狗,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头顶,手感很好。 “行了,我要回屋睡觉了,你给我撒开。” “我也睡,我跟你一起睡!” 第32章 你说他对他以后的老婆有没有这么细心 这一夜澜聿睡得很好,他以往在别处过夜的时候都会睡不习惯,但是和褚亦棠睡就不会。 他体温微凉,像有温度的冰,挨着他能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但是早上怎么叫醒褚亦棠是个难事,眼看就要到上课时间了,怎么也不敢在悯曲仙君眼皮子底下迟到,澜聿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褚亦棠根本不为所动,被叫得烦了干脆就用被子蒙住头。 澜聿怕他憋坏了,心一横,轻轻拉开褚亦棠蒙在头上的被子,伸出指尖,在褚亦棠的耳垂上撩了一下,然后—— 褚亦棠“哐”一声弹起来,捂着耳朵,面上惊怒交加,眼神还不清明,像笼着水雾的碧湖,他咬碎一口银牙,一字一顿: “澜聿,你是不是想找死?” 澜聿在他发火前早就一个翻身利落地滚下了床,他穿着特制的白色校服,腰间佩了曜石腰带,高束着发,少年意气风发,一把拉开门逃之夭夭,跑得远了还不忘嘱咐道: “哥哥,洗脸的毛巾我给你投好了就在架子上,你记得穿好衣服!” 褚亦棠怒不可遏,自从澜聿上次无意间得知他耳垂那处很怕痒之后他就知道这小子肯定不怀好意,今天就敢光明正大上手摸了,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澜聿也没走多远,就站在院子外等着他,虽然办法是冒险了点,但好在人是被叫起来了,可见此法很管用。 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动静,澜聿正想着要不要翻上墙头看看情况,院子的门被“哐当”拉开,褚亦棠黑着脸踏出门槛,乌发绾起,白衣出尘,照样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澜聿,他还是生澜聿摸他耳朵的气。 澜聿跟在他后面,觉得褚亦棠真是板着脸也好看,他试探性的去抓褚亦棠的袖子,第一次果然没抓到,澜聿得寸进尺,干脆去抓他的手。 褚亦棠又要发怒,澜聿一声哥哥直接把他的怒气给一拳送回去,像是砸在棉花上,有气也撒不出了。 澜聿笑得漾出一对梨涡,他连带些许恐吓地为自己早上的行为开脱:“悯曲仙君最喜欢打人了,尤其是迟到的,还要罚蹲马步呢。”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褚亦棠听着,斜眼看他:“他还敢打我不成?” “他当然不能打你了,他打你我就站起来替你挨打。” 澜聿有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眼中像是装满了星光杳杳的璀璨光华,褚亦棠忍不住笑,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 到了祭殿门口人就多起来了,应该是马上要上课了,到位子上的时候,澜聿看见元清桌上叠着厚厚的一摞纸,才想起来他昨天被罚抄了两百遍清心经。 元清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双目无神的坐在座位上,仔细看手似乎还在细细发着抖。澜聿一想到他昨天居然敢编排褚亦棠的闲话,原本仅有的一丝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澜聿趴在椅背上,假装关心:“怎么样,两百遍抄完了吗?” 元清此时虚弱不堪,他要死不活的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抄完了,我一个晚上都没睡。” “哦,那是辛苦了。” 元清的性子沉稳不足浮躁有余,老是没心没肺的,让他长个教训也好,不然等到了外面再吃亏就晚了。 但是直到钟楼的钟声敲过三遍以后悯曲仙君才匆匆步入殿内,说让他们自行温书不可喧哗,叮嘱弘燃看着点,又行色匆匆地走了。 众人有些诧异,但不用上课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都欢天喜地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元清如蒙大赦一般的倒在桌子上,简直堪比劫后余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先睡着了。 澜聿在练字,褚亦棠在看书,桌上还放着一小袋莲子酥,澜聿怕褚亦棠肚子饿特地带来给他当早饭的。 等到元清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问了弘燃还有半个时辰下课,元清喜出望外,这一觉睡得他筋骨舒畅,果然还是上课的时候睡得舒服。 他精神好了就有点闲不住,画了两只王八觉得没劲,就开始东张西望。 可目光转到澜聿那桌的时候,元清却忽而愣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面前这个细致入微的人居然是澜聿? 澜聿写完了一行字,搁下笔,动作娴熟地往褚亦棠杯里倒水,再接着练字,明明他也没分心去看,可褚亦棠一喝完他准能掐着点续上,然后再回去练他的字。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元清看着看着,竟然看出了那么点儿朝夕共处,琴瑟和鸣的意味来。 他撞了撞弘燃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看前面。 弘燃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边温习昨天的功课一边不在意地答道:“昨天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啊,你没发现吗?” 澜聿还有这么人模人样的时候啊? 元清摸着下巴,匪夷所思地看着坐在他前面的两人,不住感慨道:“诶你说澜聿对他以后的老婆有没有这么细心啊?” “这哪能一样,良师益友和妻子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较。” 元清噎住了,其实他还有更胆大包天的话没说。 单凭他的个人感觉来说,他觉得澜聿对褚亦棠其实更像是后者…… 由于悯曲仙君的藏书阁出了点要紧事,要赶回去处理。下午的课顺理成章的也不上了。 元清高兴地一下课就往饭堂里冲,衣服领子却被冷不丁的揪住,澜聿在他身后,把他往回拽了拽,低声问道:“你来慈云会,带话本了吗?” 一说到这个元清可就不困了,他还以为澜聿开窍了,兴致勃勃地点头:“有啊有啊,我带了好多,种类齐全配图精美,要多少有多少!” 然后饭也没吃成就被澜聿拉回了房间。 元清看澜聿蹲在书架面前挑挑拣拣,拿出一本又摇摇头不太满意的放回去,半天之后凑齐了大概六七本话本,他抱在怀里,清点了一下,难得地向元清投去赞许的目光: “我过几天就拿来还你,谢了啊。” 元清很大方的挥挥手:“随便拿,我多的是,看完记得给我反馈啊!” “知道了。” 澜聿原来也爱看这个啊,他以前不是总说自己没品位吗? 元清摸摸饿瘪的肚子,也没往别的方向想,关上门就哼着小曲吃饭去了。 这些书确实不是澜聿自己看的,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是给褚亦棠解闷用的。 第33章 正人君子怎么了 澜聿抱着那一叠话本,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再把晾着的衣服收好叠起来,重新冲了壶新茶,就听见褚亦棠推门进来的声响。 他急着向褚亦棠献宝,满心欢喜地迎出去,冲着台阶下的褚亦棠使劲挥手: “阿棠,快进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如织出的鲜红丝绸长缎,杂糅着多种艳丽色调,偶被风卷走几片,多情逶迤地横亘在天际。 褚亦棠逆着光站在阶前,额前墨黑碎发垂在眼前,白衣飘逸,衣袂翩翩,映着院内纷飞的木芙蓉花瓣,瑰丽奇艳,连面上也衬出几分醉人的酡红。 他抬眼去看澜聿,而后举步迈上台阶,又有点想笑,澜聿怎么总是有好东西给他? 澜聿迫不及待地向褚亦棠展示桌上的那几本书,他拉着褚亦棠坐下,拿起最上面那一本塞进褚亦棠手里翻给他看: “这是话本,里面有很多故事可以读的,我知道你无聊,就去元清那儿拿了这些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褚亦棠翻着手里的册子,觉得这个东西貌似比上课看的史书有意思,上面每隔几页就有绘图,他点了点其中一卷的题注:“白娘子是谁啊?” “白娘子是一条白蛇,和身为凡人的许仙成亲,为他生儿育女,是为了报恩的。” 褚亦棠恍然:“原来是这样。” 他看得专注,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澜聿以某种姿态圈在怀里。 少年臂膀宽阔,长臂扶着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将他拢住,澜聿的脸离他不过几寸之遥,温热唇瓣若有似无的擦过他的耳廓,二人近的几乎呼吸可闻。 褚亦棠怕痒,刚想去推澜聿,却一下撞进澜聿漆黑的眼里。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少年清晰的下颌轮廓,颈子修长,喉结突起微微滚动,唇角噙着柔和的笑,山明水净的意调,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他乱了一拍,忙收回目光,澜聿的目光太过炽热,烫得他进退失据,鼻尖盈满了澜聿身上携着的淡淡的鸢尾花香,像是撩拨,撩拨得他竟有些坐立难安。 惊觉到不妥,澜聿仿佛触电般,瞬间松开手,手心似乎还残留着褚亦棠衣料的触感。 他慌忙退后了几步,手足无措,脸红得要冒出青烟,嘴巴张张合合,又是像上次那般该死的失声了。 该死的,他在干什么? 澜聿的阵脚乱得一塌糊涂,心跳如擂鼓,退到墙上时才不得已停下来。 褚亦棠也没想到澜聿那么大反应,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失态了,许是吓着澜聿了。 人家好心好意拿来这些东西给他解闷儿,他反倒把人家吓了一跳。 他觉出些愧疚来,想着说句话缓和一下气氛,斟酌了下,褚亦棠才刚开口唤他:“澜聿,你……” 澜聿却以为褚亦棠要兴师问罪,要质问他刚刚为什么对他不敬,为什么几次三番越界。 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要将他拖入泥淖,永世不得翻身,澜聿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赶快离开这个让他心猿意马的是非之地。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待一刻都会让他即刻身殒魂消。 没等褚亦棠把话说完,澜聿猛地拉开身后的门,跌跌撞撞跃下台阶,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褚亦棠到门口想要叫住他的时候,已经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褚亦棠有些懊悔,对一个小孩子也能生出那样莫须有的念头来,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澜聿向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可唯独在褚亦棠身上连连犯浑栽倒,想起方才的僭越,澜聿恨不能给自己扇上几耳光。 跑都跑出来了那一时半会儿肯定也回不去,澜聿索性就去元清那待一会儿。 去时刚好弘燃也在,元清正拉着弘燃在给他读他最喜欢的牛郎织女。 见澜聿来了,元清很是意外的“诶”了一声:“你怎么来了?怎么没在家看我给你的书啊?” “阿棠也喜欢看,就给他看了,我闲着没事,出来走走。” 元清表示理解,然后招呼澜聿过来听他读书,弘燃也往边上挪了点给澜聿腾出个位置来好让他坐下。 要是换做以往,打死澜聿他也不会坐在地上的,可他现在心烦意乱,懒得顾及那么多,盘腿就坐下了。 元清瞅他有点不对,把书放下,从桌上拿了两个桃子抛给澜聿和弘燃。 又拣了个苹果咬着,咔嚓咬上一口,嘴里含糊不清的:“怎么了你,一脸的苦大仇深,谁又惹你了?” 这事其实细说有点丢人,但澜聿憋得慌,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但是非要说的话,也不能用他的名号,否则澜聿仙君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他沉吟了片刻,准备编造一个虚拟人物来给自己背锅。 澜聿措辞完毕,装作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煞有其事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有一个朋友,他……” “等等!” 澜聿话音未落,元清松开嘴里叼着的苹果,狐疑的看着他,略显迟疑:“你,除了我和弘燃之外,还有别的朋友吗?” “关你屁事,你到底听不听?” “听听听,你继续说。” 元清把苹果塞回嘴里,接着听澜聿胡说八道。 “就是他,最近遇到了一些烦心事,他问我,如果遇到一个人,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总是会容易在他面前……觉得不好意思,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不自然……” 澜聿在脑子里把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脸红这个词太过羞耻,澜聿就把它替换掉了,大概地总结了这些。 “事情呢就是这样,你们可以开始想办法了。” “这还用说,你朋友妥妥地喜欢她啊!” 元清很是激动,他最擅长分析这种问题了,手举得老高:“我赌两顿早饭,你朋友肯定喜欢人家!” 弘燃也含蓄的点头:“我也觉得你朋友喜欢人家,还是单相思的那种。” 得到双重肯定,澜聿呆住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对褚亦棠怀着的居然是这种心思? 他性子冷僻,也不善交际,偏偏自尊心又很强,从小到大对他示好的女仙不计其数,可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一是他不屑,二来是他对这方面反应实在愚钝,现在好不容易开窍了,哪承想却是对着褚亦棠的枯树晚来春。 他面红耳赤,急着反驳:“放你的屁!绝,绝无可能,我朋友正人君子,绝对不可能有这种龌龊的心思!” 元清把苹果核抛到一边,只觉得澜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喜不喜欢跟正人君子有什么关系啊,正人君子就不能喜欢别人了?那你不是正人君子吗,你还想一辈子都一个人过啊?” “喜欢是没有什么道理的,算了,和你个雏儿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不懂。回去记得转告你朋友,喜欢就去试试,干等着是不会有结果的。” 第34章 怎么,你活腻了? 从元清那儿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澜聿回去的时候房里还亮着烛火。 隐隐绰绰的光映在窗棂上,木芙蓉枝桠摇曳,被月色投出光影,如身着轻纱的纤弱女子在起舞,翩翩跹跹。 澜聿轻轻推开门,见床帐垂下,知道褚亦棠应该睡着了,但没有熄了烛火,应该是在等他。 换好了寝衣,澜聿没有丝毫困意,只是撩开纱帐,坐在床边,借着不太明朗的烛火,视线追随,一寸一寸地描摹褚亦棠的五官,神色晦暗不明。 元清下午的话此刻仍旧像惊雷般炸响在澜聿耳边,说那些异样,一见到他就欢喜,见不到就挂念,亲近他,会因为有触碰就脸红,舍不得他难过,舍不得他任何心痛,如此种种,都是因为喜欢。 只有澜聿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为情所困的朋友,那是替他自己问的。 替为情所困的自己找一个答案。 怎么会呢,不应该是这样的,也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他的情窦初开,他的心动,他的所有兵荒马乱,也只有在他身上才会体现的淋漓尽致。 被他拥着,抑或是拥着他的时候,澜聿才觉得自己久而麻木的心脏原来也是由血肉铸成的,会跳动,如擂鼓般震耳欲聋。 澜聿无措地攥住被角,为自己的龌龊念头感到羞愧惭疚,肖想他有罪,而他已是万死难赎其罪。 他脑海中反复闪过一些片段,并不遥远,却拼凑起了支离破碎的他。 那次褚亦棠为他压制住了诅印,疗愈了他受的伤,和他说再有下次就去找他; 那次褚亦棠送给他那枚扳指,告诉他只要有危险他就会到,上面有他亲手刻的九畹花; 那次褚亦棠让他靠在怀里,像柔软的水,承接了他所有不为人知的苦难; 那次褚亦棠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色,他害怕一个人,不想他走; ………… 如此种种,如此种种,不经意播下的种子,却在此刻破地而出,长成粗壮参天的藤蔓,钻筋入骨,牢牢地缚住他,贪婪的汲取他身上名为爱的养分,至死不渝。 不该有的,真的不该有的。 他只是可怜他,只是可怜他而已。 澜聿残忍而清晰的认知到,这段没有萌芽的感情,只能以无疾而终来收尾。 褚亦棠,不会喜欢他的。 就像别人一样,永远不会喜欢他的。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褚亦棠了。 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晦涩路途上唯一的光亮,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他不能不在乎褚亦棠。 澜聿阖上眼,掩盖住满目的痛色,他不会宣之于口,也永远不会让褚亦棠知道他的心意。 就这样,就这样。 那夜过后,褚亦棠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澜聿对他的态度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他,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一下课就到元清那待着,不到半夜三更不回来。 对褚亦棠就像是刚来孤鹜山那段时间一样,疏离克制,又不失恭敬。 澜聿还特意去抱了两床被子回来打地铺,借口说什么不敢与神君同榻而眠,每晚都在地上睡觉。 褚亦棠搞不懂,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他好几次想找机会问问澜聿,可压根就没有这个机会。 澜聿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上课的时候说不了话,去饭堂的时候人又多,他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像个怨妇一样,声嘶力竭地质问澜聿为什么冷落他。 于是就只能这样不尴不尬的过了好几天。 这天澜聿照样躲到了元清那儿,元清睡得晚,倒是不妨碍他,弘燃也每晚都来,刚好聚在一块下棋。 元清下不过澜聿就想玩赖,澜聿差点把棋子塞他嘴里,两个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弘燃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一时也不知道去拉谁。 正当元清快被澜聿勒死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在“砰砰”的拍门,弘燃忙着拉架没时间去开门,可门外的人越拍越急,大有一副不把门拍烂不罢休的架势。 弘燃没法子,只希望元清别那么快被勒死,匆匆跑去院子里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那人便急不可耐地破门而入,把猝不及防的弘燃撞了个趔趄。 长淮仙君一时顾不得弘燃,火烧屁股似的边跑边喊:“元清仙君!不得了了!快快把澜聿仙君找回来,出大事了!快把澜聿仙君找回来!” 他一看澜聿就躺在地上,哪还记得什么举止有度,急得一蹦一跳: “澜聿仙君出大事了!!你兄长,澜棠仙君,刚被上头派来的一路人马给带走了!!说他谎冒身份,潜入慈云会心怀不轨,要抓他去审!我不敢耽搁赶紧跑来找你,你快去看看啊!” 元清顿时觉得脖子松了,他还没听清楚长淮仙君刚叽里呱啦说的一大堆是什么,只看见澜聿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快得他眼睛都跟不上。 长淮仙君赶紧把元清往外拖,吃力道:“咱们跟着去看看,我怕澜聿仙君盛怒之下把鸿慈山给掀翻了也不一定啊,咱们得去看看……” 弘燃跳脚:“你都知道你还直愣愣地告诉他!” 长淮仙君摸摸鼻子,心虚异常:“我这不是太着急了吗,下次肯定不会了……” 澜聿赶赴至若水祭殿的时候,原本空旷的祭殿场已经围满了人,周围交头接耳的低语声不绝于耳,正在对着祭场中央的事物指指点点。 不知是谁低声喊了句澜聿仙君来了,四周顿时沉默噤声,都不约而同地往旁边收敛,自觉让出条宽阔过道来。 有人用余光偷偷地去瞟,听说慈云会抓了个奸细,还是澜聿仙君带来的人,这下他亲来,不知此事会如何收场。 澜聿眉眼阴沉,明明生得一张美人面,此时却是一副鬼魅般的罗刹模样。 祭场中央摆着一架太师椅,椅子上正坐着个年轻男子,手里捏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见澜聿来了,葡萄一丢,假模假样地逢迎上去,笑得虚伪: “澜聿仙君怎的来了!难不成是听说殿下抓了个奸细,奉陛下的命特来审问?” 他把奉陛下之命几个字咬得格外重,笑意不减,像是在戳澜聿的痛处。 澜聿墨黑的瞳仁幽幽的扫了他一眼,跳梁小丑的把戏,也敢在他面前搬弄。他启唇,吐字森冷: “人在哪。” 年轻男子见他果然是来要人的,不由得得意之情更甚,他在手帕上擦干净葡萄的汁水,端的是小人得志的做派: “您说那个奸细啊?哎哟,殿下早就将他拷起来了,这种居心叵测之人,就是得……” 话音被迫中断,澜聿已然抬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举离空中,那人没料到澜聿会同他动手,窒息的恐惧让他在空中不断痛苦挣扎,数条青筋凸显。 澜聿垂着眼尾,在男子濒死之际骤然收手,拽住他的后心将人狠掼于地,随后抬靴,一脚踏上他的胸骨,在场之人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骨碎声和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叫,无一不为澜聿的手段胆寒。 他活生生踩断了男子的胸骨,居高临下地看他的惨状,眼中杀意毕现: “审他?细想想你有几条贱命,敢动我的人?” “回去告诉你的蠢殿下,阿棠回来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扒他一层皮。” 第35章 三步之内 汩汩鲜血从男子嘴角争先恐后地涌出,他死睁着眼,纵使心脉险些被澜聿踏断,呼吸间剧痛无比,却忽而间诡异地笑起来,血液倒灌进鼻腔,呛得他无法说出完整词句,气音嘶哑: “澜聿仙君……你要杀一百个我……我也,死不足惜,只是今日……你私放外人进鸿慈山,是否有私通外族之嫌……陛下,与殿下……自有定夺!!” 澜聿无心听他废话,那个爱哗众取宠的蠢货,势必会在人最多的地方等他,等着耀武扬威,等着所有人看他所谓的天子之姿。 既然有看门狗在前方替他坐镇,那主人想必,就在祭殿里了。 澜聿抬步绕过男子,径自往祭殿去。 他没办法忍受有人对褚亦棠不敬,一想到他被人拷着,澜聿就恨不能即刻杀了那个蠢货。 彼时褚亦棠正戴着镣铐,站在祭殿中央,离他每十步开外就有人把守。祭殿主位上还歪着个眼睑浮肿,面色灰暗无光的男子。 男子年纪应是与澜聿相仿,但是一看就是肾气虚弱,且沉溺女色,和澜聿这种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好孩子根本不能比。 说起来他也算被自愿带走的,褚亦棠记得澜聿说过他还要回去当差,那他就不能给澜聿惹事,左右不过是被拷着站一会儿,澜聿就算再没良心也应该会来找他。 褚亦棠看着手腕上的玄铁镣铐,思绪不禁有些恍惚,他在想,自己多少年没戴过这个东西了,应是很久了,久到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主位上的男子等得有些急,宫里新纳的两个美人还没来得及回去看两眼呢,身旁的侍从赶紧给他摇扇子,还不忘吹耳旁风: “殿下莫急,横竖这事是板上钉钉了,人赃俱获他无从抵赖,到时候就随便给他扣个帽子,说他私带雾墟余孽进山,私通外族这个罪名他不背也得背,我们再想个法子把下面这个给弄死,死无对证,澜聿他就是有通天本事也翻不起身了。” 男子听他这么说只觉胸口郁气全消,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眼神狠辣: “小杂种,就知道处处跟我作对,澜聿要不是仗着他那个死爹,他算个屁!丧家之犬,我叔父不过是可怜他,他还妄想处处压住我!他不是得了孤鹜山吗,我这次还非得要拿过来不可!” 侍从赶紧接话道:“是是是,您是天之骄子,他怎么能跟您比呢,殿下只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男子心情大好,正欲再饮一杯,殿内却突然被腾空扔进两个人,重重落在地上砸出巨响,翻滚哀嚎。 男子措手不及,吓得差点在椅子上栽倒,手一抖,酒泼了一身,侍从见状忙惊慌大喊:“来人护驾!快来人护驾!” 褚亦棠端详着那副镣铐,听见声响也不意外,挑了挑嘴角,看来小兔崽子还不算太没良心。 澜聿冷着脸踏入殿内,连一眼都懒得去看座上那个胆小如鼠的脓包。 围在褚亦棠四周的守卫见状虽有些发怵,但还是手握长枪,逐渐聚拢,枪锋直指澜聿,做严阵以待之势。 男子战战兢兢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探出头来,见是澜聿,还是独身前来,胆势足了些。 他拍桌而起,虽然腿肚子还是有些发着抖,但也要硬撑着不丢面子,他大怒道: “好你个澜聿,你私带外人进慈云会本宫没有同你追究,已是给你面子了,你竟还敢同本宫的人动手!天京如今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来人哪,把罪仙澜聿给本宫押下去,带回天京再行处置!” 澜聿森然抬眼,指腹捻着那枚扳指,那扳指流光幻化,淬出点点幽幽森绿寒光,围绕周身,在澜聿手中逐渐蜕变成形。 待寒光尽褪,持在他手中的竟成了一把雪白长剑,剑上铸成的诡谲纹路流转着耀眼雪芒,剑光如霜,铮然嗡鸣。 他手腕翻转,长剑直刺而出,攻势凌厉至极,剑刃破空,呼啸而至。 守卫何曾见过此等神兵利器,忙出枪去挡,谁料还未触及剑身,已被剑芒齐齐削断,劈天裂地之势,将群人齐齐击飞数丈之外! 澜聿持剑入鞘,他现在眼中只有站在正殿中央的褚亦棠,见他竟真的被拷上了镣铐,原本雪白肌肤也沾染了红痕,澜聿一双凤眸通红,是他连累了他,他不该把他带到这儿来的,是他害得他受罪。 褚亦棠看他一言不发,好意出声提醒:“这是玄铁制的,轻易打不开,要不等回去再解。” 澜聿摇摇头,抬手,手掌覆上玄铁镣铐,玄铁霎时沸得血红,滚烫如岩浆般,澜聿的手即刻便被烧得血肉模糊。 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一心一意地用法力去烧融镣铐,直到镣铐支撑不住铿然坠地,他的手也早已被灼烧得不成样子,皮肉烧尽,深可见骨。 他万没料到澜聿会自焚修为来解他的镣铐,褚亦棠惊愕不已,他知道那有多疼,是蚀骨烧心的疼,褚亦棠怔怔地捧着他的手,想责怪他,可是又心疼: “傻不傻啊……我不能自己来吗,你这样多疼啊……” 澜聿嘴唇苍白,冷汗滚落,玄铁镣铐要开,若没有钥匙在手只能用此法方可解开,他宁愿自己承受也不要褚亦棠有一丝一毫的受损。 颂玄被澜聿那一剑吓得屁滚尿流,险些顺着柱子攀梁而上,好在他的一队死士及时赶来将他护住,他方才幸免于难。 一看澜聿竟然愿意用自己的修为来解褚亦棠身上的镣铐,登时意识到他们二人关系绝不一般。 眼看澜聿就要带着人离开,他急得跳上椅子大叫:“快去将那个奸细给本宫扣住!快去啊废物,去将那个奸细给本宫抓回来!” 为首的死士训练有素,得令后速即飞身扑前。 只是他没想到澜聿还有余力反击,只听周天雷声轰隆作响,天色须臾间暗不可见,登时一道惊天响雷炸破屋顶,顷刻炸在他脚边,死士脚步立顿,无法再上前一步。 颂玄目眦欲裂,如果他没看错,刚刚澜聿召来的,是天雷。 是只需一道就可将神仙劈得神魂俱灭的天雷! “三步之内,谁若胆敢上前,我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澜聿手中雷光乍现,他最后看了一眼颂玄,缓缓道:“颂玄,我曾敬你是神帝亲侄,对你百般容忍,今日过后,你且好自为之。” 他可以忍他处处针对,可他上来就握住澜聿的底线,那就没有再忍的必要了。 好自为之。 第36章 你为什么躲着我 元清弘燃赶到时看到祭场中央正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子,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长淮仙君一拍脑袋,这个人他有些印象,是颂玄的心腹,总是跟在他身后,是他的狗腿子。 弘燃听得有些呆住:“那这人不会是澜聿打的?” 元清不用猜都知道是澜聿干的,摸了摸脖子,比起地上躺的那个,元清觉得澜聿平时对自己还是很手下留情了。 长淮仙君左右跑了一圈,已经从围观群众的口中得知了大致情况。 他起先不知道颂玄打的什么主意,现在他明白了,颂玄是在用褚亦棠逼澜聿显身。 澜聿若弃褚亦棠于不顾,自然可以洗脱嫌疑,随便寻个由头也就糊弄过去了,颂玄借着立功的名义,压了澜聿一头; 可若澜聿去救褚亦棠,那就是坐实了他私通外族之疑,颂玄打定主意不放人,要的就是澜聿先动手,两样罪名相加,够澜聿喝一壶的。 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长淮仙君想通了这一关节,却也太晚了,澜聿绝无可能弃褚亦棠于不顾,他这样大闹若水祭殿一通,不知又要被多少人弹劾。 颂玄又是神帝唯一的侄子,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澜聿不占理,墙倒众人推,就是想偏袒澜聿也难啊。 听完了长淮仙君的顾虑,元清弘燃反倒不那么着急了,颂玄这招说天衣无缝也不为过,可就偏偏百密一疏在,他找错了人。 他自以为捡了个软柿子捏,可那偏偏是他最不该招惹的人,他但凡知道澜聿此行带的是谁,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猪油蒙心的蠢事。 他叔父见到褚亦棠还得磕上几百个响头聊表心意呢,他可倒好,居然把人给拷上了,还是以奸细这么不堪入目的名义。 该他倒霉。 褚亦棠此时扶着澜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正殿出来,殿外观者如堵,被围得风雨不透,那一道天雷把不少人都惊到了,众人都在纷纷猜测是谁召来的天雷。 见到澜聿负伤不轻,便都认定那道雷是颂玄所召,不得不惊叹,这召唤天雷如有不当便会反噬自身,颂玄平时看着一副肾虚样,修为竟已到如此境界。 元清弘燃一看澜聿那只手,顿时三魂吓飞了七魄,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扯下外袍用以遮掩伤口,元清还是第一次见澜聿这个样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褚亦棠揽住澜聿的腰,把人拥住,他眸色浅,不言语时气韵颇为冷淡,此刻面带戾气,下巴微微一昂,抬眼就冷冷盯住了元清: “传话给你们那个陛下,半个时辰内,到鸿慈山来见我。” 元清被慑得不敢直视他,忙垂首恭敬道:“是。” 褚亦棠看着靠在肩头唇色雪白的澜聿,拂开他面上粘连的发丝,回头看了一眼若水祭殿,颂玄似乎还在殿内暴跳如雷大喊大叫。 澜聿方才管那人叫什么?神帝亲侄?他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叔父能教出这样的废物。 待褚亦棠揽着澜聿走远后,长淮仙君才敢凑过来,颇有些蒙圈地看着元清,褚亦棠刚刚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一个管饭堂的,居然让陛下半个时辰内到鸿慈山来见他?? 他有点弄不懂,元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立大功了,等着升官。” 元清说完就急着去传信了,弘燃也跟着去看澜聿了,其他人看热闹结束纷纷散走,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长淮仙君不明所以,他就传了个消息,立的哪门子大功啊? 回了住处,褚亦棠把澜聿按到床上给他查看伤势,原本修长漂亮的一只手,被玄铁铁水烧得皮开肉绽,甚至能隐隐看到森白的骨肉,触目惊心。 弘燃马不停蹄地送了药和纱布来,褚亦棠开门接过,淡声道谢。弘燃哪里敢受,只顾摇头,连连鞠着躬从院子里退出去。 这种铁水灼烧的痛楚非常人所能承受,澜聿痛得死死咬住嘴唇,褚亦棠看得心疼,用手帕浸了水给澜聿洗净伤口,同时扣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为他输送灵力止痛。 灵力舒缓,剧痛减轻许多,澜聿喘过口气,低头见褚亦棠正在为他清洗上药,瓷瓶抖落出棕褐色的药粉,覆盖住伤口,细心地一圈一圈绕上纱布,末了再打上个蝴蝶结。 褚亦棠微蹙着眉,神情担忧,给澜聿包成粽子的那只手轻轻吹着气。 他还是气澜聿行事莽撞,才被烧成这样,可看到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满心责怪的话也说不出一个字,又拿手帕给他拭泪,轻声问道:“还痛不痛啊?” 澜聿这时候哪还记得自己说的什么不能亲近褚亦棠的这种屁话,他眼睛哭得湿漉漉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啜泣道:“好痛,阿棠,手好痛呜呜……” 褚亦棠心都疼化了,给他拍背,低声哄着:“好了啊,不疼了,上了药很快就会好了,不疼了啊,乖。” 澜聿揪着褚亦棠的袖子哭得抽抽噎噎,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委屈呜咽:“好疼啊,呜呜,手好痛阿棠呜呜……” 褚亦棠还想再哄着他,谁料他突然想起了澜聿这两天冷落他的行径,把澜聿从怀里扯出来,神色严厉:“澜聿,我问你,你这两天为什么总躲着我?” 澜聿正哭得悲伤,冷不防被他按住,还问自己为什么老躲着他,澜聿眼泪挂在睫毛上,也忘了哭,这问题叫他怎么回答? 难道说因为我喜欢你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所以决定疏远你好让感情不要再继续发展? 还是说因为我胆大包天我肖想你怕整天和你待在一起会想些龌龊的事? 貌似哪个都不行啊。 澜聿回答不出来就想耍赖,他滚进褚亦棠怀里又开始哭,哭得楚楚可怜,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褚亦棠一句也没听清,但是拗不过他,澜聿受着伤,也不好再逼问他。 没多久澜聿就滚睡着了,褚亦棠给他盖好被,准备去打盆水给他擦脸,门却被叩了两声。 想起澜聿那只烧伤的手,褚亦棠面色瞬间冷下来,来得好啊,来得真好。 他不喜欢秋后算账,有仇都是当场就报了。 现在这个时机就好得很。 第37章 我不会善罢甘休 褚亦棠给澜聿把床帐放下,又掖好被角,才拉开门走出去。 院子小,没站几个人也显得拥挤不堪,褚亦棠笼统地扫了一圈,缓步走下台阶,最中间站着的那个,应该就是那个废物的叔父了。 颂玄本来还在气急败坏澜聿将人劫走,奈何澜聿有天雷在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听他叔父也来了,又传话让他过去,料定了是来给自己撑腰的,心下大喜,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直到他进院,却看见叔父和文曲星君还有几个天京位高权重的老臣都在,颂玄急着上前想要向他叔父邀功,却被文曲星君按下,文曲星君神色凝重,冲他重重地摇了摇头。 颂玄再不明事理此时也已经看懂了文曲星君的眼色,那是警告,警告他不要再出言不逊。 他不是抓了奸细吗,怎么非但没一个人赞赏他,还都跑到澜聿的院子里站着。 颂玄有些慌乱,可他也不敢再插话,只能满不甘心的站在后面,心里对澜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会儿看见褚亦棠居然光明正大地从屋里出来,颂玄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神帝的袖子,情绪激动,更是毫无教养的直接拿手指着褚亦棠,大呼小叫: “叔父就是他!就是这个人谎冒身份潜入慈云会!澜聿和他是一伙的!!” “你给我住口!” 神帝猛地回头喝道,颂玄一下就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叔父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过。神帝气极,如此蠢材竟会是他的亲侄子,他大哥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无用的废物。 真是作孽,作孽! 颂玄被吼得呆住,神帝同众人已然一撩袍裾,毕恭毕敬地躬身跪下,额头触地,端端正正地三礼三叩:“晚辈见过祝天上神,上神万安,晚辈自知御下不严,特此来向上神负荆请罪。” 褚亦棠略过众人,在石凳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看不太出喜怒。 听到他说什么负荆请罪,褚亦棠正眼看了他一眼,搁下茶盏,这茶是澜聿早上泡的,这会儿已经冷透了。 “负荆请罪?你要知道,你应是没有脸来向本君讨这三分薄面的。” 褚亦棠面若寒霜,想到澜聿哭红的一双眼,烧得皮肉殆尽的手,要不是看在他对澜聿有抚养之恩,早就将这叔侄二人一剑捅死了。 神帝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半分,今日元清传信给他说清来龙去脉时他就知道要完了,颂玄抓错了人,还害得澜聿负伤,上神盛怒已是意料之中了。 颂玄要不是被拉着跪下,此刻怕是还呆站着不知道反应。 他饶是再蠢也应该想明白了,隐居在孤鹜山的祝天上神不仅没有神殒,还被澜聿带来了慈云会! 而他,口口声声说祝天上神是奸细,是雾墟余孽,要抓他去迎刃山。 完了,全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颂玄跪在后面,慌得六神无主,他决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如今上神追究起来,他必难逃其咎。 “是晚辈管教不严,颂玄犯下滔天大错,晚辈不敢包庇私藏,如何处置全凭上神定夺。” 想要将颂玄在上神面前保下来已是不可能了,褚亦棠护短,铁了心要给澜聿讨回这个债,除非自己心狠一些,将颂玄交出去,没准还能有一丝机会。 颂玄一听叔父竟然要将他交给褚亦棠处置,彻底慌了,他急忙膝行向前,涕泗横流的扯着神帝的衣角乞求: “叔父,叔父我知道错了,叔父你救救我啊叔父!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立功啊叔父……” 褚亦棠怕他这样哭天喊地会把刚睡着的澜聿吵醒,一皱眉,指尖捻起茶盏,一甩手就磕在了颂玄的膝盖骨上,茶盏落地四分五裂,颂玄的膝盖骨也随之粉碎。 颂玄的脸顿时痛得失去血色,五官扭曲变形,他捂着膝盖蜷缩在地,浑身痛苦地痉挛着,想要哀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豆大的汗珠渗出,是极折磨的煎熬。 “既有悔过之心,本君拿你一条腿换澜聿一只手,也是极公平的。” 褚亦棠拂袖起身,亏得他在山中这么多年心性收敛不少,只废他一条腿已经是给他叔父一个面子了,不过是终生无法行走,算是他手下留情。 “今后就不用再回天京了,省得见到你污了眼。” “都出去。” 随着褚亦棠关上房门,元清才从偷听的墙角溜出来。 颂玄被人从里面七手八脚地抬出来,神帝满面愁容,几个老臣也是愁云满面,难免都有些怨怪颂玄,平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也就罢了,今日还闯下此等祸事。 褚亦棠是谁?那是数万年都不曾湮灭的始神,弑仙之征是他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一柄通雎剑在手,平南荒定北冥,征战万年从未有过败绩,现在这三界有一大半都是他亲手打下来的。 要论这世间谁最尊贵,哪怕后世的几个上神加起来也不及褚亦棠。 却被那个蠢材不由分说地扣起来,要不是澜聿同他交好,他就是罢了神帝的位置也绝无人敢置喙半句。 事已至此,若能用颂玄一条腿换上神平息怒火已算是避祸就福了。 元清听墙角听得那叫一个身心舒畅,这个颂玄读书时就整日里看不惯澜聿,觉得澜聿养在神帝膝下,处处抢他风头。 而颂玄仗着他叔父,打鸡骂狗无所不为,偏偏神帝膝下无子,唯有他大哥留下的血脉,也是多加纵容,从不打骂,最多是口头上说他两句。 有一次颂玄偷了神器净水瓶,在家中赏玩,却无意间将瓶身碰倒,净水瓶内储藏的冥河之水霎时淹没了大半个天京,这个畜生不仅不认,甚至连净水瓶也不肯交出。 后来还是澜聿打头阵,联合众仙收回覆水,此事才算过去。 颂玄因此被他叔父罚在神祠面壁半年,他不思悔改,一门心思的以为是澜聿告得他黑状,怀恨在心,出来后更变本加厉地记恨澜聿,一心想要将他逐出天京。 元清啧啧赞叹,不得不说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搞得他也有点想拜入褚亦棠门下了。 这个好事不能只有他知道,也得和弘燃长淮说上一说。 第38章 我不心疼谁心疼 澜聿这一睡就睡到了大半夜,中途元清和弘燃还来看过他一回。 他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平时有澜聿在的时候还好,单独和褚亦棠相处他们还是缺点胆子,两个人也不敢多留,放下药就赶紧溜走了。 他迷迷糊糊睡醒了,额头上还敷着冷巾,房里烛火还没熄,褚亦棠也没睡,坐在桌前翻着话本,时不时打个哈欠。 灯影朦胧,色调昏黄,褚亦棠应是沐浴过了,一身雪衣长衫,乌发垂坠在身后,以手撑额,手指搭在桌面轻轻敲着。 烛火婆娑,勾勒出侧脸柔和轮廓,白璧无瑕,玉骨天成。 澜聿好像一下就懂了,何为灯下观美人,美人更娇媚。 褚亦棠看完这一卷,搁下书,揉了揉眉心,起身想着去给澜聿再投一次帕子。 这一夜他都没睡,每隔一会儿就过去看看他,澜聿没睡多久就开始发热,温度高得吓人,脸也烧得通红。 转头时看到澜聿醒了,呆愣愣地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睛还是湿淋淋的,眼尾烧得绯红,额头上呆呆地翘起一缕发,眼神茫然懵懂,一眨一眨的。 褚亦棠倒了杯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澜聿额头上的温度,依旧滚烫。 “还难受吗?” 把那杯水喂着澜聿喝下,褚亦棠把帕子重新投了水,给他擦脸,眉宇微蹙,记起澜聿今日在若水殿受的苦,褚亦棠还是忍不住心疼。 今天褚亦棠也不知道哪不对劲,老是走神,总是回想澜聿为他解玄铁镣铐时,哪怕被烧脱了皮也不愿松手,问他疼不疼也只是摇头,回家了才哭,哭得眼泪哗哗,埋在他怀里委屈巴巴地说,阿棠,我手疼。 倔强又懂事,可是哭的时候又莫名的很可爱。 澜聿喝完了水嗓子里舒服多了,他咂咂嘴,伸手就抱住了褚亦棠的腰,脸贴着蹭了蹭,他最喜欢褚亦棠衣料上的寒兰花香,闻到就觉得心安。 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褚亦棠给他输了好半天的灵力,疼是不怎么疼了,但惨还是要卖的,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疼。” 褚亦棠揉揉他的脑袋,腰被澜聿抱住,他索性躺上床好让他抱的舒服点,柔声劝哄:“再有几天我们就回家了,回家了就好了,乖。” 澜聿脑袋顶着褚亦棠的腰,刨土似的拱了半天,他抬起头,眼神亮亮地看褚亦棠,他烧得高,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糊里糊涂地问:“那阿棠心疼我吗?” 褚亦棠被问得有点滞住,随后就笑了,他把腰弯得低了些,拨开澜聿嘴角的发丝:“我不心疼谁心疼啊。嗯?” 澜聿嘿嘿地笑起来,露出一颗尖锐的小虎牙,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梦做得真好,很是舍不得醒来。 转念一想,既然是做梦,那不做点什么就太可惜了。 褚亦棠的脸离他近得很,近的可以看清他纤长的睫毛。澜聿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唇瓣,心下大动,很是纯良地对着褚亦棠道: “阿棠,我可以亲你吗?” 褚亦棠:??? 澜聿别的不好说,行动力那可不是一般的强,褚亦棠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刚想让澜聿再说一次,脸就被捧住了,嘴唇一软,澜聿已经凑上来在他唇上狠亲了一口。 褚亦棠:??????? 澜聿随即心满意足倒在他怀里,笑眯眯的,嘴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阿棠真好这种话。 褚亦棠彻底石化在当场,这下不用澜聿再说一遍了,他已经切身体会了。 这是烧糊涂了上他这来发疯?? 褚亦棠看着怀里人畜无害还在傻笑的澜聿,耳坠后知后觉地热起来。 一定是烧傻了,一定是的。 澜聿还在发着烧,没多会儿就又睡着了,剩褚亦棠在那儿独自凌乱了好久。 褚亦棠把澜聿放到床上,虽然知道不应该和一个病患计较,还是止不住气恼,这算什么事?人家安安稳稳睡着了,他反倒被他弄得心慌意乱。 王八蛋,随便碰上什么人他也这样吗,不知廉耻! 不想再跟澜聿睡在同一张床上,褚亦棠打了地铺,准备晚上凑合一晚,明天再找澜聿算账。 澜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退烧了,又是精神奕奕的。 褚亦棠就没他那么好的精力了,恹恹的样子,睡眠严重不足。 澜聿回味着昨天做的梦,羞涩之余又满足得不得了,以至于看到褚亦棠的时候也全然没有意识到昨天晚上的事并不是做梦,很灿烂地冲他笑。 采花贼!! 褚亦棠翻了个白眼,恼得要命,敢情就他一个人记得是? 他破天荒地比澜聿早出门,一想到澜聿还有脸冲他笑,褚亦棠就恨不得把他的脸撕烂。 平时装得比谁都乖巧,现在居然跟他玩拍拍屁股不认账这一套。 褚亦棠咬牙切齿,连早饭都没吃,也没等澜聿,径直去了若水祭殿。 澜聿很少见褚亦棠生这么大的气,他在后面紧赶慢赶也没赶上褚亦棠,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呀。 等到了祭殿门口,却被告知祭殿损坏严重,正在修葺,具体上课时间会另行通知。 澜聿知道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但放假是个好事,他刚想叫上褚亦棠去饭堂吃早饭,谁知道褚亦棠黑着脸,看都没看他,转身又要走。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澜聿没再犹豫,他一把伸手拦住褚亦棠,挡在他跟前,眼神明润,小心翼翼地问他:“阿棠,你怎么了?” 褚亦棠怒火中烧,澜聿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 他还能怎么了?无缘无故被人轻薄,那个人还一脸无辜地问他怎么了! 褚亦棠强压心头怒气,冷声道:“让开。” 澜聿难得地不听话,他去牵褚亦棠的衣角,又是惯用的可怜招数:“阿棠,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褚亦棠这下知道了,澜聿这个混蛋哪是什么装蒜,他是压根就不记得了! 第39章 耍流氓还有理了是吧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褚亦棠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不要生气,以此来消减怒气。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人亲一口嘛,不是照样也活得好好的。 至于采花贼本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昨晚真的对褚亦棠做了那种混账事,还以为是做了个旖旎的春梦。 就搁在现在你让他去亲褚亦棠一口他能当场出剑把你串在剑上烤。 所以褚亦棠的怒火对他来说有点莫名其妙,他最怕的就是褚亦棠生气和不理他。 褚亦棠是个直性子,不喜欢弯弯绕绕,相处这么久他但凡有不高兴都是直说的,或者以行动来表达。 例如摔门,砸碗,不吃饭。 今天这样和他闹别扭冷着他还是头一遭。 澜聿对于讨好卖乖这件事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他原本对于这种手段是很不屑的,但是褚亦棠很吃这套,只要他撒娇就几乎没有不应允的。 “哥哥,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吃豆腐脑好不好。” 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吃死你。 褚亦棠不想理他,但又受不住他磨人,来上课的人又多得很,隔三岔五就有人往这边看,他们站的位置又很显眼,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唇上酥麻的触感似乎还挥之不去,采花贼那一下亲的不算轻,亲完他之后居然还抱着他在那边回味了半天,嘴里不干不净地叨咕着什么真软啊之类的屁话。 前两天冷落他,昨天又亲他,什么鸟人! 气煞我也! 念在澜聿是初犯且是个病号,褚亦棠姑且决定不和他计较,袖子一甩,斜他一眼:“不是要吃豆腐脑,还不走?” 肯松口和他去吃饭就说明褚亦棠不是很生气了,澜聿笑得跟朵花似的,梨涡漂亮得出奇,乐颠颠地跟在褚亦棠后面去饭堂吃豆腐脑了。 这两天不上课,但是文曲星君布置了功课,要在家温书,澜聿是左手受伤,倒也不影响写字。 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送了药来,澜聿的手得要一天一换药,不然怕留疤。 在门口等着的还有负责给澜聿换药的医官,但褚亦棠不放心,怕医官手脚太重,就把人屏退了,亲自给澜聿换药。 拆的时候能看到纱布已经被血水给浸透了,撕扯粘连,血肉鲜红,澜聿别开眼,疼得直抽气。 褚亦棠又给他擦干净伤口边缘,重新撒上药粉,还不忘给他吹气,又是一层一层的纱布绕上去,重新包成一个粽子。 澜聿痛得心有余悸,脸垮成苦瓜:“阿棠,以后每天都要换吗?” 褚亦棠正在洗手,头也不抬:“你以为呢?” 更可怜了。 “那什么时候能好啊?” 褚亦棠用布巾擦干净手,心想活该疼死你,让你耍流氓。 但还是不忍心澜聿遭罪,褚亦棠把药收进柜子里,答道:“大概再有个五六次,后面几次会好点,就没那么疼了。” 澜聿听褚亦棠说还有五六次,脸一僵,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想着再问些什么,忽闻门外有人在叩门,还有人在说话,细听很是礼敬: “请问上神与澜聿仙君可在房中?陛下挂念澜聿大人,特来看望,不知是否方便入内?” 老头子也来了?该不会是来找他的麻烦? 澜聿刚想下床去开门,褚亦棠比他快些,已经拉开了门,屋外站着约莫四五个人,都是昨日院中的那些个老臣。 神帝站在中间,见是褚亦棠开的门,忙躬身行礼:“见过上神,昨日澜聿受伤不轻,晚辈心中不安,不知今日可有好些了?” 褚亦棠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回身就坐回了桌前,捡起昨日看的书翻了两页,不咸不淡道:“好与不好,也不是你在照料,有什么好问的?” 神帝被驳得张不开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口尴尬不已。 澜聿坐在床上,撑着下巴看热闹。 昨日他睡着了,不知道事情经过,不过他也能零零碎碎猜出个大概,老头子应该昨天就见过褚亦棠了,看样子还没少在他那儿挨呲。 很少见老头子吃瘪,澜聿忍住没笑,咳了一声,假模假样道:“恕臣今日身体不适,未能起身,陛下快快请进。” 褚亦棠仍在看书,没什么反应,老头子这才稍稍放下心,壮着胆子跨进了门槛。 澜聿拍了拍床沿,招呼他过来坐,神帝胆战心惊地坐下,大气也不敢出,澜聿抱着枕头,不理解老头子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拍了他一把:“干什么呢,跟谁要害你似的。” 老头子被他一拍好悬没坐住,又瞄了瞄褚亦棠,他还是在看书,神色如常。 “今天好点了吗,我让从天京送来的药,去腐生肌的,不会让你留疤的。” 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说不心疼是假的,颂玄平时就没少明里暗里给澜聿下绊子,澜聿不想让他为难,从来都不同他讲半句。 澜聿不在意的摆摆手:“留点儿疤就留点儿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老头子心酸,颂玄自从昨日过后就再也无法行走了,到现在也躲在房中不肯见人,褚亦棠不准他再留在天京,也只能找个地方把颂玄妥帖安置。 这时有一位老臣也在一旁附和道:“澜聿仙君是为了上神才受的伤,大家都心知肚明,上神昨日就惩治过颂玄殿下了,澜聿仙君可莫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安心养伤才好啊。” 褚亦棠惩治过颂玄了?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按照褚亦棠的手段来说是肯定不会让颂玄好过的,这样也好,今后就少了一桩麻烦事了。 几个人围着澜聿嘘寒问暖了一阵,怕打扰到褚亦棠,也没再多留,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褚亦棠把书重重一放,冷嗤一声: “装模作样。” 澜聿笑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抬了条板凳坐在褚亦棠边儿上,把头靠在褚亦棠膝上,想到正在修缮的若水正殿,澜聿忽然道: “阿棠,回去咱们把房子修修。” 褚亦棠不满,长眉倒竖,阴沉道:“怎么,你嫌我的房子破?滚回你自己那儿住去。” 澜聿赶紧起身否认,顺着褚亦棠的毛开始顺,循循善诱:“我不是嫌弃,可是一下雨房子就漏水也是多有不便的,我来修,不要阿棠动手,你做监工,好不好?” 褚亦棠想了想,也觉得一下雨就在房间里放个盆接水很不方便,反正不用他上手,遂勉强同意了澜聿的要求:“那好,那就依你的意思。” “那这样咱们就有新房子住了,就不用住旧房子了。” 褚亦棠倒了杯水,敲敲澜聿的脑袋,随口道:“又不是成亲,要那么新的房子做什么,人家新婚夫妇才要住新房子呢。” 澜聿蓦地脸红起来,冲着褚亦棠这句话,心里更打定主意了要翻新房子。 不能成亲,住个新房子总是可以的。 第40章 指婚?给谁指婚? 由于若水正殿损毁严重,一时半会儿修不起来,剩下的课程就被移到了偏殿去上。 这么一耽搁好多功课都落下了,文曲星君赶了几天进度,也只能在试题上多放水。 以至于考完试的最后一天,大家都是欢欢喜喜地从试场出来,就连心里最没底的元清也不例外,满面春风地拉着弘燃去吃午饭。 从饭堂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澜聿站在门口,元清赶紧跑上前从后面拉住他的肩膀,却被澜聿嫌恶地一巴掌拍开,往旁边一侧身,表情鄙弃:“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有话不会用嘴说?” 元清的手猝不及防被抽的通红,痛得他在原地捂着手跳脚:“好你个澜聿,你一天不打我会死啊!我是有正事要跟你说的!” 澜聿不屑:“你能有什么正事?难不成是你爹要给你娶妻了,请我去喝喜酒?” 一说到老婆,元清的脸扭曲了片刻,似乎很不愿意听见这个词,他直起身,咳了咳,示意澜聿过来点听他说话。 澜聿啧了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元清瞅了瞅四下里都无人,才对着澜聿小声道: “你知道吗,你上次抓回来的那个和云逸勾结的雾墟余孽,在押送迎刃山的途中逃脱了。” 逃脱了? 澜聿皱眉,转脸看向元清:“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负责押送的人发现他不在囚车里,马上就上报了,但是现在人也没找到。” 澜聿沉下脸,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押送囚车的队伍守卫森严,怎么也不会让他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他不是受了重伤吗,如何能逃脱? 褚亦棠这时从饭堂里走出来,见澜聿和元清凑在一起,两颗黑乎乎的脑袋离得很近,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么起劲。 看久了莫名觉得有点不顺眼,褚亦棠负着手,出声唤道:“澜聿,走了。” “诶,来啦!” 元清不可置信地看着火速弃自己而去转头就粘上褚亦棠的澜聿,活活气笑了。 真想追上去把他刚刚那句“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有话不会用嘴说”给贴他脸上! 弘燃洗完手,甩着手从里面出来,元清正站在那儿气鼓鼓的,他上前问道:“怎么了?” 元清讽笑:“哼,没什么,不过是世风日下,人心渐凉罢了。” “你是在说澜聿吗?他可能最近事比较多所以很烦,毕竟指婚不是小事,还是要多上心的。” “等等!你说谁要指婚?澜聿要指婚了??” 弘燃点头:“对啊,这两天才说的,陛下都在择选名单过目挑选了。” 元清一愣,懵圈得很:“不是啊,他不是比我俩还小点吗,这就要成亲了???” 弘燃一脸理所应当答道:“虽然没有那么快,但也就这两年的事了,早成亲早成家,总比一个人过日子要好。” “可他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啊!” 元清往后跳了一大步,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就认为不管是谁站在澜聿身边都不合适,就唯独和褚亦棠并肩时看着才显得很登对。 啊呸!什么登对! 元清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恐不已,但又无力反驳,随即捂脸:“别管我了,咱们回去收拾东西。” 弘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一脸丧气的元清回去收行李了,心想元清可能是心理不平衡,回去也跟陛下提一嘴他的婚事好了。 弘燃小天使如是想。 第二日清晨众仙就启程回了天京,澜聿和褚亦棠到家时还尚早,离家多日,四处都落满了灰,澜聿反正闲着,就把房子给扫了一遍尘,拿着抹布四处擦洗。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被褚亦棠闲置的杂物房其实大有乾坤。 他和褚亦棠一同蹲在地上,前者一脸复杂,后者一脸淡然。 澜聿拎起那一管白玉洞箫,左右看了看,依稀记得他好像在铸兵录里见过这个东西。 “阿棠,这个是鸣天洞箫吗?” 褚亦棠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那应该就是。” “……那为什么,这么,脏啊……” “被我拿去当烧火棍用了一段时间,发现会漏风,不好使,我就没用了。” ………… 澜聿语塞,转手拿起另一个青铜檀炉,问道:“这个是寒心炉吗?” “应该是,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也这么脏啊,油腻腻的。” 褚亦棠往嘴里扔一颗花生,不甚在意道:“我本来想用它煲汤的,烧了半天水也不见热,不好使,我就没用了。” ……废话你以为它为什么叫寒心炉,锻造此炉唯有用北境万年冰的冰芯方才可成,是专用来存储神魂的神器。 被褚亦棠大材小用拿来煲汤就算了他还挑三拣四!不识货!! 就这么蹲在地上认了好半天,澜聿才发现铸兵录上标注的许多下落不明的神器原来都在褚亦棠这积灰发霉…… 好多还是他拿去当厨房用具发现不好用遂而抛弃的。 澜聿就只能一个一个擦洗干净然后有序放回仓房的架子上。 他的手上了这么多天的药已经不用再裹着纱布了,老头子没蒙他,那药确实很好用,这些天下来已经好了大半,除了不能碰水,别的都没太大影响。 晚饭的时候澜聿熬了粥,还有几碟子卖相很好看的小菜,褚亦棠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 洗碗的时候是褚亦棠洗的,这位爷大概是回家了心情好得异常,说是澜聿伤还没痊愈,主动提出洗碗。 那刚洗那一大堆宝贝的时候你在旁边翘着脚吃花生算怎么回事? 吃完饭之后澜聿本想去沐房沐浴,褚亦棠不同意,他要让澜聿去冷泉洗。 可澜聿怕冷,先前泡过几次就已经叫苦不迭,天气又渐冷,他怕泡出毛病来。 但是褚亦棠态度强硬,说他心火旺盛,与诅印冲突对身体不利,得常去泡泡以寒气压制。 澜聿不服,辩解道:“我哪里心火很旺了,我很心平气和的。” 你心火不大?亲我那会儿都快赶上土匪了,流氓还好意思说自己心平气和? 褚亦棠没搭理他,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冷泉那儿走,心里很不爽,还在为那天的事斤斤计较,冷酷道: “你泡也得泡,不泡我就把你打晕了扔进去泡,你自己选一个。” 第41章 好你个小贱人 每次慈云会结束后天京都会给仙官放上几天假,澜聿趁着最后一天回去取上半年的案卷。 他现在不常在天京,手底下的神官都有事要忙,只能亲自来了。 从天穹阁的梵文殿抱着一大堆案卷出来,澜聿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他这些天堆了好些案卷没看折子没批,晚上怕是要加班加点了。 澜聿绕上大殿门口的巍峨玉桥,正在试探脚底下的台阶,忽听身后似有两个人在拉扯争论,其中一个百般推辞,口中说着“不要不要”;另一个仿佛在极力邀请,穷追不舍,不断说着什么帮忙这类的字眼。 他没空回头去看,下了玉桥就朝前走去,然后—— 然后元清就跟饿死鬼一样飞扑上来,指着他,跟捡到宝似的大声道:“悯曲仙君!澜聿的字写的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让他去!他去了我就去!” 澜聿不明就里,满脸防备地抱着案卷后退,剑眉压低:“干什么你?大白天发疯?给我滚一边儿去。” 悯曲先生走路慢,步子晚了两步才跟上,认出前面站着的是澜聿,大喜过望。都怪澜聿不经常回来,险些把他给忘了。 “澜聿啊,老夫找你帮个忙,你有没有时间啊?” 元清都避如蛇蝎的能是什么好事,死也不能让他拖着自己下水。 澜聿强颜欢笑,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没想到悯曲仙君直接选择无视,一拍板: “那就这么定了啊,你俩跟我来藏书阁一趟。” 澜聿:“……” 等抱着一大摞案卷跟着悯曲仙君到藏书阁,澜聿才知道为什么元清要说他去我就去这种话了。 藏书阁之前不知道被什么人强行闯入,把藏书毁的乱七八糟,悯曲仙君在慈云会告假也是为了回来处理这件事。 好在清点过后发现没丢什么,只是被毁坏的书籍有些惨重,好些都是要重新誊写摘录的。 那些闲书倒是无关紧要,但有一部分是天京存在藏书阁的机密文卷,就不能随意交给旁人,得找信得过的人来抄写。 悯曲仙君在天京里游荡,刚好就撞见了出来闲逛的元清,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虽然学习一般但是字却写得很不错,于是元清平白遭难,被抓壮丁抓走了。 本着有福独享有难同当的兄弟情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卖了澜聿。 要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抄书抄一天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把他挂起来算了,没准变成鬼还抄得快一点。 还好有澜聿陪他。 悯曲仙君交代完他们两个以后就又出去抓壮丁了,元清心大,磨好了墨铺开了纸,就照着残本开始抄,说不准悯曲仙君回来看他表现好还能放他出去吃个晚饭也不一定啊。 抄了两行,元清歪了歪脖子,觉着有点凉飕飕的,眼睛往上瞟,就瞟到澜聿眼神幽怨,坐在他对面,死死地盯着他。 半晌,磨牙凿齿地吐出两个字:“贱人。” “元清你个贱人!” “哎呀,消消气嘛,抄书不就等于练字了?你不是最喜欢练字了,这种好事我都没跟弘燃说,我很够义气。” 元清心虚,不敢看他的脸,就搜肠刮肚地找一些话来安慰澜聿,哪承想澜聿压根就不吃这套。 强忍着要越过桌面拧断元清脑袋的冲动,澜聿揉了揉额角,安抚自己早点抄完早点回家,褚亦棠还等着他回去做晚饭呢。 悯曲仙君办事很有效率,半个时辰过后就抓了好几个人过来,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 例如饭后出来散步消食却不幸遇难的长淮; 还有赶着回去吃饭却惨遭毒手的弘燃; 他们都是悯曲仙君的学生,老师开口怎么也不好拒绝,还以为就是过来意思意思的,直到他们看到了摞在墙角堆积成山的残本文卷…… 开始集体沉默…… 长淮仙君搓了搓眼,怀疑是吃饱了没消化好看走眼了,他面部止不住地抽搐:“这些,就我们几个人抄?” 元清正在奋笔疾书,对长淮的崩溃视若无睹:“是啊,赶紧抄,能抄多少是多少,抄不完你明天还得接着来,明天再抄不完就天天都得来。” 弘燃已经找了位置一个坐下在那边认命地研墨了。 悯曲仙君看人够了,拍了拍手,功成身退地回家去了,还不忘贴心地替他们掩上静室的门以便提供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 澜聿出来的时候褚亦棠还没睡醒,看这架势今晚能不能回去都不一定。 肯定又要发脾气了。 最后还是藏书阁的掌事进来说,悯曲仙君传了话让他们先回去,剩下的可明日再过来抄。 大家如释重负,捶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元清只觉得屁股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澜聿眼看过了门禁时间好久,案卷都没来得及拿,撒丫子就往家跑。 长淮仙君抻了抻酸胀的脖子,打趣道:“你说这澜聿仙君没成亲都这么念家,这以后成了亲还了得?不得把媳妇儿拴在裤腰带上啊?” 其他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 元清靠在弘燃肩上,半死不活,听长淮这么说他才睁开眼,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他就是没成亲才这么念家,成了婚没准就不着家了。” 长淮只当他在说笑,听听就过去了,现在时间也很晚了,互相告辞过后就都各回各家了。 澜聿到家了褚亦棠果然还没睡,敞着门,是在等他去自首。 完蛋了,肯定要挨骂了。 澜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上楼梯呢,褚亦棠就冷沉着脸出现在房门口,一副捉奸在床的神情: “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澜聿笑吟吟地上去挽住褚亦棠的手,把他往房间里带:“阿棠你不关门万一有蚊子进来咬你怎么办,你进来我和你说……” 把褚亦棠按着坐下之后,澜聿就如实地向褚亦棠复述了他今日的所作所为。 又赶在他生气之前连忙给他提出自己的补救方案。 “阿棠这样好不好,我原先那个宫里的厨子做饭也还不错的,以后你剩下的两餐就到我那里去吃,你也别老憋在家里,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褚亦棠倒也不是因为没饭吃生气,他下午起来的时候见澜聿还没回来就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就只能在房中自己和自己怄气。 “那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定的,要看悯曲仙君怎么安排了。” 思考片刻后,褚亦棠决定委屈自己一下,他不喜欢一个人待着,那就吃过饭勉强等等澜聿好了。 第42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悯曲仙君起得早,也要求其他人保持极高的工作效率,所以澜聿一大早就到了藏书阁。 进静室的时候没忍住,又把元清的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抄了一会儿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齐了,那么多的残本估计全部抄完的话也得五天左右,还不包括归纳整理登记在册的麻烦。 早上的时候给褚亦棠做好了早饭放在灶上温着,怕他饿着又多烙了好几张饼,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中午要来这边吃午饭。 大家都聚在一块儿干活其实比一个人干要有意思得多,聊聊天说说话,也就没那么枯燥了。 澜聿话少,一般是说到他了他才会应那么一两句,其他时候都是在专注抄自己的书。 这么一抄就是一上午过去了,元清有点坐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静室的门口,期待着能有人送饭过来。 长淮见状,换了一本抄完的残本,边蘸笔边道:“早着呢,这才什么时辰,咱们能赶上吃晚饭就不错了。” 长淮座位旁还有一位样貌秀丽的男子,名唤慕善,他是这届掌管姻缘的仙官,也就是俗称的月老。 也是半路被抓来抄书的。 慕善松了松手腕,把笔扔到一边,挽起颊边的几绺碎发,照着小铜镜左右端详,抱怨道:“我昨晚那么晚睡,气色差的要死,午饭也不让人吃,我倒宁愿回去给人牵线。” “气色差点就差点呗,一个单身汉还怕气色差啊,又没人嫌弃你。” 元清嘴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气得慕善当场抄起一本书砸过去:“你说话倒是轻巧,你以为我乐意?怎么也不见你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啊!” 这么多年在澜聿手底下早就练出来了,元清敏捷地低头躲过,还不忘回嘴: “也不是不行啊,你说说你中意什么样的,我现在立马去给你提亲,绑也给你绑过来!” 被元清这么一说,慕善居然真有了那么点当真的意思,他眼珠子一转,在在座各位仙官的身上遛了一圈,最后瞄准了一个人,兰花指一翘,颇为中意道: “要我选的话,我还是选澜聿仙君好了。”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纷纷呆住,就连弘燃都停下笔,茫然地顺着慕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慕善却不以为意道:“对啊,澜聿仙君生得俊,说话也好听,身体又好。” “你们不喜欢这样的吗?” 澜聿正抄着书,想抄完这本回宫里去看看褚亦棠,谁知道糊里糊涂被人指住,被一圈人盯得毛骨悚然,他坐在位子上,环顾了一周,出声试探:“这是,怎么了吗?” 慕善笑得灿烂,将长发绕在指间,往前倾了倾:“澜聿仙君,你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吗?若是没有,你看我行不行?” 澜聿:”…………“ 众人:“………………” 无声的沉默震耳欲聋。 慕善见大家都不说话,不满地嚷道:“不是元清让我挑的吗,他还说只要我有看得上的就帮我绑回家去,怎的这会儿又变成我的不是了?” 元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严重怀疑现在只要踏出静室的门就会被澜聿直接杀人灭口,他怒而拍桌: “我是说女的!女的懂不懂!我们澜聿顶天立地正直好男儿!你少来沾边!” 慕善双眼放光:“对对!我就是喜欢这样的!” ……行了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思想已经逐步跑偏了。 长淮仙君看形势不对赶紧在中间打圆场: “行了行了好男儿有很多你就别揪着澜聿不放了,人家年纪还小着呢,老牛吃嫩草你也不嫌害臊。” 澜聿很感谢长淮的出手相助,也只能对着慕善虚虚地笑,又把元清的祖上十八代提溜出来问候了个遍。 慕善还不善罢甘休,他干脆绕过桌子坐到澜聿对面,笑意不减: “澜聿仙君,我说真的,你若是没有中意的女子不如考虑一下我,我也不差的……” 澜聿头还来不及摇,静室的大门就被“咣当”一声被摔开,惊天动地的声响把众人吓了一跳,冲击力丝毫不亚于慕善刚刚的虎狼发言。 褚亦棠拎着食盒,站在静室的门口,窗外竹荫飒飒,有风带起褚亦棠青碧色的衣衫下摆,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意味的笑,笑得众人脊背发凉。 “阿棠!” 澜聿很惊喜,他还以为褚亦棠吃过饭就直接回去了,没想到还来给他送饭,眉开眼笑地去接他。 褚亦棠却没正眼看他,抬眼扫了一周,最后眼神落到了元清身上,淡声道: “元清,我来给你送饭。” 啊?????? 元清受宠若惊,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道:“我吗????” 褚亦棠不耐烦道:“不是你还有谁?过来拿着。” 元清也不敢不从,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接过了褚亦棠手里的食盒,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辛,辛苦了。” 在元清拿过盒子的时候,众人仿佛隐约间听见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是的没错是澜聿的玻璃心。 他眼睁睁看着元清接走了褚亦棠手里的饭盒,面上流露出极其受伤的神色,像是无家可归的弃犬,呜咽着收回了伸出去的爪子。 褚亦棠可没功夫管他这些,面无表情地反手把门关上,翩然拂衣而去。 长淮仙君还没反应过来,这澜棠仙君不是澜聿的兄长吗,怎么反倒给元清送饭来了? 不过他也没敢多问,大家面面厮觑,都不敢开口,全低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元清知道事情不对,他还没自以为是到认为褚亦棠会亲自来给他送饭。 把食盒搁在澜聿桌子上,元清小声说道:“这我可不敢收,还是还给你。” 澜聿心灰意冷,什么心情都没了,他抬了抬手让元清把食盒拿走,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袖子里,不再说话了。 元清欲言又止,只好把东西提走了。 慕善还不知道此事正是自己引出来的,耸了耸肩,也转回自己位置去了。 第43章 你他妈背着我去相亲? 褚亦棠回到孤鹜山,凌空一脚踹开了竹门,一想到他们的谈话,褚亦棠在静室装出来的不动如山冷静自持通通化成了莫须有的屁。 他吃完了午饭,从澜聿的小厮那里得知了澜聿在藏书阁是没有午饭吃的,说是悯曲仙君规矩严,不让在藏书阁吃东西。 这天下还有不让吃饭的规矩? 有也没关系,反正褚亦棠也懒得遵守。 拎着食盒就去给澜聿送饭去了。 走到走廊的时候就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有人说话,不过褚亦棠历来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猥琐习惯,要听也是光明正大地听。 直到他听到了有人在念澜聿的名字。 有个男声满是轻佻地说什么生得俊,身体好之类的话,不用说,指的就是澜聿。 褚亦棠眉头一拧,但他仍旧认为偷听别人谈话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刚想推门,手还停在半空呢,又听那个男声补了一句: “你们都不喜欢这样的吗?” 喜欢?喜欢什么样的?澜聿这样的? 褚亦棠这下有点不爽起来,他按下性子,想着听都听了还不如听完。 殊不知那男子言辞愈发大胆,公然询问起澜聿的意见,还说什么澜聿若没有中意的女子不如考虑一下他? 褚亦棠攥着食盒提手的指节都成了玉色,他拉下脸,深吸一口气,继续偷听。 然后什么“绑回家”,“就喜欢这样的”,“我也不差的”这般词句就全都被褚亦棠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 最关键的是澜聿就跟他妈哑了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褚亦棠在门外听得忍无可忍,他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间这么生气,那晚澜聿凑上来吻他的画面在脑中不断回放,就跟中邪了似的,更助长了他此时的冲天怒火。 好你个澜聿,前脚在我这占便宜,后脚就跟别人借着抄书的名义打情骂俏来了? 你把我褚亦棠当什么人了! 褚亦棠觉得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忍不住一剑戳死澜聿。 他狠狠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男的正坐在澜聿对面,言笑晏晏的,脸都快贴上他了! 最关键的是澜聿看见他竟然还有脸笑?? 褚亦棠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生气,说是七窍生烟也不为过。 送个屁的饭,自作多情的蠢货! 褚亦棠当即决定这饭他就算是拿出去喂狗也不可能给澜聿吃。 他火速找到一个替罪羊,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食盒交出去,以此来挽回他可怜的一点尊严。 把东西交出去以后他看都没看澜聿,转身就走,步子踩得震天响,险些把楼板踏破。 到家踹了门还不解气,褚亦棠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褚亦棠这个人的占有欲从小就强得离谱,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但凡这个东西他认为是他的,那就是他的,死咬不松口。 要是他愿意和你分享还好,他要是不愿意和你分享你还不知死活去碰那就是找死。 很明显慕善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澜聿归进了自己的所有物行列,还是个头牌的地位。 澜聿今天的行为就触碰到褚亦棠的底线了。 但是这种情况和以往被人冒犯的感觉又有点不同,褚亦棠捉摸不透,他只知道他非常生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他在床上咬了半天被子,本想着安慰自己这件事和澜聿没有关系,是那个人主动找上他的。 可立马又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他完全可以避开呀!” 简直太对了! 褚亦棠毅然决然倒向后者。 前者不甘示弱,反驳道:“那他凭什么要避开啊,你情我愿的事还要别人同意吗?” 褚亦棠又蔫了。 是啊,别人你情我愿的事又没碍着他,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去他的!入了他的地界,那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当然关他的事,只要澜聿还在孤鹜山一天,那就还是他作主! 褚亦棠烦躁不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好久,直到深夜也没睡着。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是在等澜聿回来。 等到后半夜,褚亦棠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响,他偷偷扒在窗缝上张望,看见澜聿进屋拿了木盆又出门了,应该是去冷泉沐浴。 褚亦棠冷笑,他还有心情洗澡啊。 又在窗户趴了一会儿,然后澜聿洗完澡又端着木盆回来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褚亦棠腰都快趴断了,但是澜聿就是在房里不出来,也没有按他的预想来找他。 他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噌”的一下又烧起来了。 秉着气死自己便宜别人的原则,褚亦棠直接敲响了澜聿的房门。 澜聿放好帐帘,听见有人敲门就从床上下来开门,发现褚亦棠大晚上不睡觉,舰着脸,一副要吃人的神情立在他房门口。 褚亦棠看到澜聿之后反而有点不知道该骂他什么了,先前准备好的词也卡住了。 骂他是个负心汉? 听起来很像怨妇啊,而且自己跟澜聿之间也没到用这个词的地步? 那骂他是陈世美? 这是褚亦棠最近在话本里学到的,也是骂人的的词。 好像哪个都不太合适啊…… 澜聿本以为褚亦棠是有话和他说才这会儿来找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拉齐整,松松垮垮落在肩上。 发丝凌乱,月华铺洒,银光满地,再配上唇红齿白和那双含情瑞凤眼,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来的妖精。 美色当前,褚亦棠更是连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了,可是大半夜来敲门最后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又显得他很无理取闹。 褚亦棠干脆当着澜聿的面把门大大推开,冷眉冷眼地迈进房里,往澜聿床上一坐,漠然道:“今天我要睡这间房,你去我那儿睡。” 澜聿:“……啊???” “啊什么啊,我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关你什么事,给我出去,我要睡觉了。” 褚亦棠被子一掀,把头一蒙,就再也没动静了。 澜聿有些委屈,但还是乖乖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来到褚亦棠的卧房,澜聿有些拘谨,他的卧房摆设简单,东西虽杂乱但都是有序的。 他不敢乱摸乱碰也不敢乱看,老老实实只睡那张床。 褚亦棠的床褥间沁满了兰花淡香,澜聿伸手地去拽被子,却摸到个软绵绵的物体。 他翻身坐起,揪出来一看,手里正是一只缝的歪歪扭扭,有点丑丑的布老虎。 这是褚亦棠抱着睡觉用的吗? 澜聿觉出点可爱来,他把那只丑丑的布老虎翻过来,又赫然发现肚子中央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露出些棉花来,可怜兮兮的。 他下床,去院子的针线篮里拿了针线来,是上次给褚亦棠补衣服时剩下的。 澜聿一针一线地缝上布老虎肚子上的破洞,针脚细腻,针法娴熟,不多时就补上了,十分妥帖,就是细看也没什么破绽。 抱着怀里补好的布老虎,下巴挨着老虎头蹭了又蹭,澜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第44章 给我看看 褚亦棠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他昨天睡得太迟,不多睡会儿根本就起不来。 打着哈欠坐起来,揩掉眼角沁出的泪,褚亦棠得回房换过衣服才能去澜聿那儿吃饭。 进屋的时候,被褥已经被澜聿叠的整整齐齐,连床帐也掖得很规整。 该说不说澜聿的生活习惯很好,也不贪睡,很有年轻人的样子。 褚亦棠走到床尾的衣柜取衣服时,一只丑丑的布老虎在被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连线头都被修剪干净,趴在被面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和褚亦棠对视。 呆滞了片刻,褚亦棠白皙的面颊不知不觉地涨红,略显懊恼地闭了闭眼。 一把夺过那只布老虎,手底下摸到的不再是那个破洞里露出的棉花,而是绒布磨损多年略有些粗糙的触感。 把布老虎翻在手里查看,那道细密如丝的缝线还是被褚亦棠察觉,指尖抚过,也没有摸到任何突起或不平。 缝得真漂亮啊。 褚亦棠回想那日澜聿坐在院子里给他补衣服,也是这样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细小的绣花针在衣料间穿梭,把破的地方补得漂漂亮亮。 遇到缝补的不美观的地方,澜聿还会绣上不同的花样,捻针穿线,一株栩栩如生的兰花就在他指腹下徐徐绽放。 褚亦棠很惊奇,问他怎么还会绣花。 澜聿咬断线头,开始穿另一根针,低头答道:“我阿娘教的,阿娘说今后遇到心仪的人,也能给人家绣几块帕子做心意。” 褚亦棠哦了一声,继续看澜聿给他缝衣服。 怀里的布老虎似乎还残留着澜聿指尖的温度,抱得久了竟有些烫人。 褚亦棠把老虎放回去,唇角带着点薄薄的笑意,找出一套竹青色的衣袍,随意绾了髻子,出门去澜聿宫里吃饭了。 澜聿在抄书时很明显比昨日更沉闷了,他只专注于自己的笔下,对着残本抄得一丝不苟,速度虽快字迹却是秀丽颀长,疏朗有致。 悯曲仙君中途来看过一次,对澜聿的字赞不绝口,他的书法是悯曲仙君亲自启蒙的,那么多学生,唯独澜聿的字写得最让他满意,虽有他的韵味,却自成一派风骨。 慕善凑在元清身旁,他敲着笔,直勾勾地盯着澜聿:“都说字如其人,你看澜聿仙君就知道这句话不是瞎说了。” 元清被他这句话弄得浑身不适,他推开慕善,犹疑地上下扫他:“你不会来真的你?我告诉你少打澜聿的主意啊。” 慕善把笔一丢,往椅背上斜斜一倚:“做什么?打澜聿主意的人多了去了还差我一个啊,我还就惦记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元清“诶嘿”一声,手一举刚要和悯曲仙君告状说慕善贪图澜聿美色意图不轨。 不料又是和昨天一样的情境,不过这次开门进来的是藏书阁的掌事,他手里提着食盒,弯腰给身后的褚亦棠让道: “澜聿仙君就在此处,您请进。” 褚亦棠接过盒子,堂而皇之当着所有人的面走进静室,毫不避讳的在悯曲仙君眼底下把食盒抬上澜聿的书案,下巴一抬,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吃饭,快点。” 悯曲仙君本来还在兴致勃勃看澜聿誊抄的书,跟欣赏书法作品似的不舍得放下。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谁来,褚亦棠这般肆无忌惮的作为着实把他看傻了眼。 他沿着食盒向上看去,看到褚亦棠那张脸,愣了愣。 悯曲仙君立马就想到还在慈云会时,因为若水祭殿被毁,气得他站在废墟里胡子直翘,死活要找到罪魁祸首。 神帝着急忙慌地把他按住,告诉他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听了半天之后悯曲仙君才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他回忆起坐在澜聿旁边的人是谁,随后又万分庆幸自己没有用戒尺打过他,否则可就是大不敬的罪名了。 这下又见他来给澜聿送饭,悯曲仙君哪儿敢说个不字,强装镇定,假做泰然自若的样子,和褚亦棠稍作点头示意,在所有人的目送下出了静室。 澜聿当然是最高兴的,他找了个蒲团给褚亦棠坐下,一口一个哥哥叫着,昨天的要死要活荡然无存,笑眯眯地打开了饭盒。 慕善和其他几个新来的被这一出整得一愣一愣的。 这人什么来头啊,就连悯曲仙君都得给他这么大面子。 澜聿那么冷淡的一个人居然那么亲近他,还喊他做哥哥? 慕善又去烦元清,他扭着元清的头让他往那边看:“那个人是谁啊?” 元清当然不会和他说实话,敷衍道:“你聋啊,没听到澜聿喊他哥哥?自然是他的兄长啊。” 慕善没其他人那么好糊弄,他将信将疑:“谁知道是亲哥哥还是什么哥哥,这么久了我也没听说澜聿还有个兄长啊。” 元清没法,隔着两张桌子给弘燃打眼色,弘燃也信誓旦旦地点头佐证元清的说法。 长淮也低着声音当起了证人:“那当然是澜聿仙君的兄长了,两个人在慈云会时就是结伴的。” 慈云会时他留守在天京,没有跟去,不过弘燃都说是了,慕善才不得不相信。 不过转念一想,是兄长也好,毕竟这个人身形容貌极为出挑,要是个什么不知道来路的,反而平添个阻碍。 澜聿那边对着褚亦棠都快笑成一朵花了,元清忍不住嫌弃,以前也没看出他那么好哄啊。 弘燃抄完了一本书,准备把游梦放出来透透气,他来藏书阁一来就是一天,不放心游梦自己待着,就又把它带过来了。 解开小布袋,游梦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自己窜出来,还是弘燃抖抖袋子才把它倒出来。 游梦一骨碌就倒在了桌上,双眼紧闭,须子也不动,平时一鼓一鼓的小肚子也微弱的不见起伏。 弘燃慌了,眼泪瞬间就要飙出来了,他用手指去推游梦的脑袋企图把它摇醒,可游梦就是不睁眼,弘燃“哇”一嗓子就哭出来了: “怎么办啊呜呜呜游梦你别吓我啊呜呜呜……” 大家都被他嚎这一嗓子给惊着了,元清跑过去看,也傻了,他指着奄奄一息的游梦,惊慌道:“他不动了,不会要完蛋了?” 弘燃哭得更大声了,抱着游梦哭得天崩地裂,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可是游梦不是一般的龙,是弘燃在外面捡回来的,谁也没有见过,更别提怎么救了。 众人束手无策,元清也只能拿袖子给弘燃擦眼泪,澜聿惋惜地安慰他节哀。 弘燃正沉浸在失去游梦的悲伤里无法自拔,面前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他泪眼婆娑的望过去,见是褚亦棠,朝他勾了勾手: “给我看看。” 第45章 我可不负责养孩子啊 弘燃抹了把眼泪,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赶忙把游梦小心地递到褚亦棠手里。 说来也怪,在褚亦棠手里躺了一会儿,游梦就跟溺水后突然露出水面一样突然大口呼吸起来,肚子也开始一鼓一鼓的。 众人都忙围过去看,元清惊奇道:“诶你看,好像没死诶,又开始动了。” 褚亦棠捋了捋游梦的须子,对满脸泪痕的弘燃发问:“这只龙你是打哪儿得来的?” 弘燃抽抽泣泣道:“是我捡的,我看他那个蛋长得很不一般,我就捡回来了。” …… 褚亦棠给游梦输了点灵力,稳住它的脉息,直言道: “这是赤龙,只能长在灵气纯粹澄澈之地,像你这只,如果继续留在这儿的话,活不过明天。” 元清纳闷:“我们这儿还不够纯粹澄澈啊?” 褚亦棠冷哼:“污糟之地,何来纯粹?” 元清噎住了,自惭形秽地退到一旁闭上了嘴。 弘燃眼看还是救不活游梦,眼泪珠子又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淌。 元清很难不怀疑他这么哭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能把天京都给淹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长淮脑子倒是开窍了,澜聿住的地方不就是灵气纯粹澄澈之地吗?这天底下还有比孤鹜山灵气更纯粹的地方吗? 长淮一拍脑袋,恍若绝处逢生,惊喜道: “那可以让澜聿仙君带回去啊!孤鹜山不是上神的归隐之地吗,还能有什么比祝天上神遗留下的灵脉更纯粹啊!”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很佩服长淮仙君的智慧。 除了祝天上神本人。 褚亦棠不想揽活,赤龙娇贵,早年养过一只成年的还很是费神。 再说这龙崽子一看就小得很,一个澜聿他都快吃不消了,还来一个更小的,非得整短命了不可。 澜聿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游梦之前也算救过他们一命,带回家养着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转过去看褚亦棠,笑得漾人心神,梨涡深深的:“哥哥,要不就带回去,好不好?” 褚亦棠最受不了的就是澜聿用这副模样央求他,他不想让他扫兴,近乎已经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 弘燃生怕他不同意,游梦就没救了,一直强忍泪水。 他有自知之明,弘燃明白自己没资格和褚亦棠提要求,却还是期望他能救一救游梦。 褚亦棠叹了口气,将游梦覆手收进袖中。 没办法,他还是拗不过澜聿。 弘燃感激地都快给他跪下了,要不是碍于眼下褚亦棠身份特殊,他现在即刻就去神祠烧一万炷香给褚亦棠! 元清拿帕子给弘燃擦脸,还好没把天京哭淹了,褚亦棠真是做好事的大善人。 慕善挑着手腕上的手串珠子,嘴角勾着笑: “澜聿仙君的兄长就是见多识广,咱们都不认得的东西,人家一打眼就瞧出来了。” 褚亦棠敛了神情,比沉静奇深的碧潭还要寒三分,乌黑纤长的鸦睫拢住眼底,他漫不经心撩了袖子,单单那么一眼看过去,就是碎开的裂冰,尖锐锋寒,川凝冻蔼。 他这一眼看得慕善竟莫名有些胆颤心惊起来,他支撑不住地别开眼,难堪地捏着手指,摔回椅子上抄书去了。 游梦的事情被解决,众人便也都散回自己的位置,但褚亦棠坐在身侧,澜聿总有些没办法集中精力。 他想看着他,想看着他支着头写字的侧脸,想看他无聊时细长纤白的手指轻敲桌面,褚亦棠光是坐在那里就足够让他挪不开眼。 一直抄到深夜,掌事又来传话说可以回去了,众人才停下笔,一片唉声叹气,叫苦连天。 长淮仙君本来提议一起吃个夜宵再回去,但褚亦棠困得早,一心想回家, 澜聿怕褚亦棠中途睡过去便婉拒了长淮仙君的好意,带着褚亦棠先行回家去了。 到了家,澜聿又去烧水给褚亦棠洗脸。 把木桶提进房间的时候,褚亦棠把游梦摆在桌案上,拽它两根胖胖的胡须玩。 游梦来了孤鹜山没多少时候就变得活蹦乱跳的,在桌上叽里咕噜地滚,很自来熟地和褚亦棠玩你拽我拔的游戏。 澜聿投好巾帕,递给褚亦棠让他擦脸,又解下他绾着的发,腾不出手就嘴里衔着发带,用梳子给他顺发。 褚亦棠戳着游梦肥嘟嘟的肚子,偏过脸去看澜聿,硬邦邦道:“我可不负责养孩子啊,你自己想办法。” 看出他的口是心非,澜聿松下嘴里的发带,指尖绕过褚亦棠柔顺墨黑的发丝,低低地笑了: “阿棠不是很喜欢游梦的吗,舍得给我养?” 嘴硬被戳穿,褚亦棠有些恼了,转过去和澜聿面对面,瞪着眼: “明明是你要养的,你这会儿知道推卸责任了,你个负心汉。” 终于把想骂的词骂出来了,虽然是以这种形式,但骂出来心里还是舒服多了。 澜聿眼睛黑溜溜的,看上去很无辜,颇有些苦恼地歪了歪脑袋: “那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养游梦,阿棠就当作是帮帮我,好不好?” 油嘴滑舌。 褚亦棠找出个小木盒子,铺上几层厚厚的棉絮,盖上一层棉布,把游梦放了进去。 对这个自己造出来的小窝,褚亦棠十分合意。 澜聿克制住笑意,以手掩唇,礼貌发问:“阿棠,就没个屋顶之类的吗,这有点漏风啊。” “我自己住的地方还漏风呢,大不了我把它放在床上,和我一起睡不就行了。” 笑容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澜聿眉一皱,当机立断: “那还是漏着好了,一起睡就不必了。” 听出澜聿的不情愿,褚亦棠抱臂看他,语气揶揄:“你和我一起睡都行,它怎么就不行?” 澜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不过褚亦棠的事情他就耍赖不认账,绞着手指,闷闷不乐: “那在阿棠心里我和游梦难道是一样的吗?” 褚亦棠喜欢逗他,澜聿也不经逗,一下就当真,还得褚亦棠反过去哄他。 揉了一把他的脸蛋,褚亦棠贴近了点去看他,口吻认真:“那当然是你重要了,在我这里你最重要了。” 他说这话时直言正色,不似作伪,澜聿被哄得心花怒放,大耳朵貌似又毛绒绒地立起来了。 又在他房中待了一会儿,等到褚亦棠上床,替他放下帷帐澜聿才回去睡觉。 回去的路上澜聿的耳朵还是红的,他的单相思在此刻得到了极大满足。 还有什么能比被喜欢的人重视更高兴的事了吗?那当然没有。 他太喜欢褚亦棠了,简直是要命的喜欢。 第46章 我在呢,我陪着你呢 转眼又过了两天,大家赶了赶进度,悯曲仙君安排的那些残本文卷总算抄得差不多了。 这两天褚亦棠每日都会来,给澜聿送饭,陪他抄书,等到澜聿抄完书之后再一同回家。 慕善也愈发地不相信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几次他都观察到,澜聿看褚亦棠时,双瞳犹如剪水含春,湿漉漉的,一派温情脉脉。 但凡有看他,无时无刻不是笑着的。 问元清,他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对他哥一直都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有什么奇怪的。” 说实话,褚亦棠要不是个男的,你就说边上坐的是澜聿的结发妻子慕善都不带怀疑的。 他也找过机会和澜聿搭话,慕善长得柔美,天京对他示好的人也不在少数,哪怕对他没有那层意思,和他也都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 唯独澜聿,你若不找他,他绝不正眼多看你一眼。 和他搭话也是慕善问一句,他言简意赅地回一句,多余的你一个字儿也别想听到。 肢体接触什么的就更别提了,澜聿敬他人从来三丈远。 慕善有时候想离他近些,连个衣袍角都还没摸到,澜聿已经连人带桌挪出好远了。 他很郁闷,慕善知道澜聿性子冷,可没想到那么冷,别人还可远观,到澜聿这他连远观都别想。 可唯独对褚亦棠,澜聿就好比寒水化春,再怎么拒人千里之外也顷刻就化作纤纤绕指柔。 有几次褚亦棠还伸手去揉澜聿的脑袋,澜聿笑得眉眼弯弯,头发乱糟糟的也毫不在意。 慕善难免会嫉妒,他眼光高,一般的人入不了他的眼,这好不容易有一个这么中意的,偏生眼里又没他。 抄到最后一天的时候,元清是最有干劲的,明天就不用再来这坐上一整天了,元清求之不得,笔下抄得飞快。 正午过半时,按往常来说,褚亦棠该送饭来了,可是今天没有人到静室里来,澜聿等到下午也还是不见人。 澜聿有些疑惑,传了话去问宫里的小厮,小厮说午饭早就备好了,可褚大人并没有来。 是睡过头了吗? 澜聿没再多想,决定再等等。 可再到傍晚,褚亦棠还是没有来。 长淮仙君察觉到不对,问道:“诶,今日怎么不见澜棠仙君来送饭啊?” 澜聿无心回答,他有些坐不住,褚亦棠一天都没来,他现在心烦得很。 眼看是最后一天了,他要是中途走了,就得麻烦别人来给他干剩下的活。 最后一天的量也是最大的,大家都很累了,不能做这样不负责任的事。 等不到掌事来传话,澜聿把最后一本分给元清,告诉他欠的钱就用这个抵。 元清如获至宝,一本书就能抵债,别说一本了,就是十本他也抄。 澜聿从藏书阁出来,片刻都不敢耽误,直奔孤鹜山而去。 明知褚亦棠不会出什么事,可澜聿还是要赶回去,他必须要亲眼看到褚亦棠才会心安。 到家时,褚亦棠的房间没有透出半点光亮,房门紧闭,四处都是暗暗的,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澜聿笼罩其中,空旷得让人心慌。 偌大的孤鹜山此时化作了蛰伏在暗处的巨兽,随时会破笼而出,撕碎他,啃噬尽他每一寸皮肉,饮尽他每一滴血。 澜聿手心沁满了汗,他放声地在喊褚亦棠,怀着微弱的希望,想要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他狂博的心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竭力稳住心神,澜聿安抚自己,不会有问题的,褚亦棠没准只是出去了,他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抛下他的。 指节上的扳指被澜聿攥得死紧,他一把推开虚掩着的柴扉,他要找到褚亦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阿棠,求求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澜聿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跌撞,他奔逃在无尽的黑暗里,不知疲倦,也没有尽头,只有执拗的信念支撑他最后的心力。 阿棠,真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找到冷泉时,澜聿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那座小丘之后没有褚亦棠的身影。 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该怎么办,他又该去哪里找褚亦棠。 冷泉雾气深寒,澜聿快摸到那座小丘时,却被一道强悍的结界给震得后退数尺,澜聿扶住被震得麻木不堪的手腕,震悚抬眼,眼前赫然是褚亦棠布下的结界! 澜聿仿佛行走在冰天雪地中恍然窥见篝火的苦行者,苦苦哀求那道亮光不要熄灭。 他踉跄地奔上前,用戴着扳指的手去触碰结界,指尖战栗得不像样。 触碰到扳指的瞬间,结界欣然开启,掀起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洞口,澜聿没有犹豫的一头扎进去,马上,马上就找到他了。 进到池子里,澜聿却猛然怔住了,肌骨生寒,立在原地,无法再上前半步。 这里,一丝褚亦棠的灵息都没有。 可是池子里分明有人。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近在咫尺,却连多望一眼都觉得痛。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澜聿不顾一切地惶急涉水而去,哪怕亘着火海刀山他也要去跨。池水冰凉,可不及他的心半分寒。 褚亦棠靠着池壁,肌肤苍白,白玉雕琢一般的苍白,无声无息,毫无生机。 澜聿甚至不敢去触碰他,他触到褚亦棠肌肤时,才平生第一次懂得何为刺骨,太冷了,冷得他快要崩溃了。 他将褚亦棠拥在怀中,眼泪有如滚烫的珠玉,砸在褚亦棠的肩颈,牙关颤抖,颤颤巍巍地摸上褚亦棠的脉,哽咽到无法出声。 还好,还好,澜聿乍然松了一口气,他用力执住褚亦棠的手,试图用自己的灵力唤醒褚亦棠的灵息。 可是送不进去,褚亦棠的灵脉闭锁,他的灵力无法强行入体。 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灭,澜聿快要被无助的窒息感逼疯了,灵力无用,只能试着渡气。 扶过褚亦棠的脸,澜聿心痛如绞,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昨天不是还无恙吗,可是神殒却是他无法预判也无法阻止的。 他没有能力阻碍神的陨落,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 如今螳臂挡车,唯有竭尽全力一试。 含着咸涩的泪,澜聿衔住了褚亦棠的唇瓣,唇齿相渡,哀哀欲绝,以求能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他。 只要续住命,一切都还有转机。 褚亦棠在梦中,被巨大的痛苦裹挟其中,魂灵不断撕裂又再次重组,心脏犹似万蚁咬噬,剧痛爬过全身,一刀一刀生剜血肉。 也不知道这次要撑过几天才会醒过来。 模糊间,他想到了澜聿。 今天没去接他,也没给他留句话,不知道会不会闹脾气。 丝丝缕缕的暖流淌进心间,好像削减了他一些痛苦。 澜聿眼见褚亦棠的灵息逐渐稳固下来,冷泉冰寒,他害怕会让褚亦棠回到原点,稍有稳定之后,抱着他上了岸。 可也不敢离得太远,他只有抱着他,靠在岸边,把他搂在怀里,下颌枕在褚亦棠的发顶,轻柔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水渍,片刻也不敢松手。 劫后余生如汹涌潮水彻底冲垮了澜聿,他抱着他,恨不能将他狠狠揉进骨血,做他的血脉,永无分离之日。 澜聿如同感同身受了褚亦棠的苦痛,他轻轻拍着褚亦棠的肩背,低声哄着,柔意缱绻: “阿棠,我在呢,不怕,我陪着你好不好,我陪着你呢。” 可没有谁会比澜聿更怕,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要失去褚亦棠了,老天眷顾,又让他重活了一次。 阿棠,我陪着你呢,不怕了,我一直在的。 第47章 洞若观火,做局中人 褚亦棠是被热醒的。 他只觉自己如置身滚烫火炉之中,他怕热,又贪凉,此刻被禁锢住,四下都是滚沸惊人的热度,无从逃脱。 褚亦棠有些受不住了,就连口呼鼻吸都是炽热灼烧的。 他勉力睁开双眼,触目所及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襟,衣料上有连绵成枝的鸢尾暗纹。 衣领松懈大开,脖颈修长直立,凹陷有致的锁骨近在眼前,再往下是紧实光滑的胸膛,隐隐还能看到些腹部劲瘦结实的线条。 褚亦棠脑子空了半刻,浅浅仰头去看。 澜聿熟睡的侧脸骤不及防映入眼中,褚亦棠呼吸一滞,才想起去看自己的处境。 他入结界时,由于意识已近昏迷,只着了一件单薄寝衣,入水后寝衣湿了个透,这会儿又被澜聿抱在怀里,长发湿淋,衣衫不整。 澜聿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下冰泉捞他,衣服也湿透了,原本高叠的衣襟也被扯开,半坠不坠,手还揽着他的腰不肯松。 从魇中挣出浑身无力,褚亦棠一时脱不开,就着这个姿势看澜聿睡觉。 他落在他臂弯中,仰头刚好能见他。 笔挺高直的鼻梁,两瓣形状精致的唇瓣,并不很薄,唇珠微翘,乌墨睫毛簌簌,剑刃般的轮廓,刀刻斧凿,矜贵执傲,俊美瑰丽。 平心而论,澜聿的身段样貌,万里挑不出其一。 褚亦棠大都是见他醒着的时候多,笑吟吟的,十足的讨人喜爱。 可睡着又全然是另一番相貌,眉宇蹙蹙,唇瓣微抿,气质高冷禁欲。 他就这样抱了自己一整晚? 不对啊,他不是应该身处结界当中吗,澜聿又是如何入内的? 他往年都是要在梦魇中沉浮数日,轻易醒不来,这才一日,醒得未免太快了些。 心中有了大致猜测,褚亦棠试着调息运气,毫不意外地感知到了。 澜聿断断续续地给他输了大半夜的修为,快把大半修为都渡给他了。 他是以为他快死了,在给他续命吗? 褚亦棠又心疼又舍不得,他若是在魇中心神不稳,极有可能反噬到他从而将他的修为吞噬干净。 澜聿不会不知道这层险性,可他也依旧是这样做了,不计后果。 只为了给他续命。 褚亦棠的温热指尖触上澜聿的眉心,想为他抚平那些褶皱,那些烦忧在心。 澜聿偏了偏脸,呼吸陡然重了几分,拿过褚亦棠的腕子持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轻车熟路地往衣服下面揣,嘴里睡意朦胧地呢喃: “不闹了阿棠,再咬都给你咬坏了。” 褚亦棠的手贴着他热烫的肌肤,动弹不得,听澜聿那两句不明不白的嘀咕,褚亦棠疑惑不解。 咬什么?咬澜聿吗? 他蹙眉,用另一只较为自由的手拨开澜聿肩膀的发,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带着血渍的牙印,方方正正地刻在他肩头。 褚亦棠的浅色瞳孔骤然一缩,朝下看,还不止一个,密密麻麻的红痕一路蜿蜒而下。 而且还不是点到为止,每一口都是下了劲儿的,口口见血。 难怪澜聿说不能再咬了,确实要咬坏了。 褚亦棠呆滞地给他把衣服拉回上去,惊愕之余还颇为羞恼。 定是在魇中时心绪不宁,排斥澜聿,他又不肯松手,无处发泄就只能动口咬他了。 怎么咬成这个样子…… 褚亦棠待不住了,咬了咬唇,缓缓从澜聿腹上抽回手。 澜聿被他这么一动总算是醒了,他手臂被褚亦棠靠麻了,血液不流通,也没了知觉。 他神智稍稍回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怀里的褚亦棠。 褚亦棠如玉的面庞上还有没来得及退去的红晕,连带着染红了一片白颈,长发蓄水,唇也鲜红,裸露在外的肌肤冷白若瓷,正举眼望他,一双杏眸端的是水雾涟涟,湿润不堪。 真是要命! 澜聿一向自诩定力过人,一时竟是无法收回目光,喉管吞咽,滚动的是煮沸的血。 看他醒了,褚亦棠扶着他的肩膀坐起,别过脸,嗓音嘶哑:“我记得我是有布下结界的,你是如何进到冷泉来的?” 澜聿怕他着凉,脱下外袍披在褚亦棠肩上,他现在连一眼都不敢多看他,呼吸滞缓道: “我昨日,寻不见你,我怕,我就过来找你了。” 褚亦棠拢了拢襟口,他实在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和澜聿对话,脑袋都快烧坏了。 他刚抓着身后的岩壁起身,脚下就一阵虚浮,险些没站稳。 澜聿看得心一跳,又是把他的腰搂住,一手抄着他的膝弯,稍一弯腰,将他再次锁入怀中。 他贴着褚亦棠的耳畔,手掌扣着他的腰,语调沉沉:“抱了一晚上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带你回去。” 褚亦棠乏力,慌乱之下搂紧了澜聿的后颈,澜聿把他往上掂了掂,抱着褚亦棠出了冷泉。 澜聿步履很稳,即使是走山路褚亦棠也没有感到半点颠簸。 褚亦棠脸热得厉害,往里缩了缩,他现在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反抗也反抗不过,只能随他去了。 入了房中,澜聿俯身放褚亦棠到床上,手脚轻缓,像对待易碎的玉雕。 到柜子里拿了两床被子给他捂着取暖,澜聿坐在枕边,用巾帕给褚亦棠细细擦干了头发。 “我去给你煮碗姜汤,你在这里等着我。” 澜聿把巾帕递在褚亦棠手里,昨夜在冷泉泡了那么久,得给他喝碗姜汤驱驱寒。 褚亦棠身上酸痛得不行,澜聿给他在腰后垫了枕头让他倚着,随后就起身去厨房了。 澜聿走后,褚亦棠悬着的心才敢放下,口齿间还残存着腥甜的血气。 他关于昨晚的记忆并不多,零零碎碎的,依稀记得他咬他时,澜聿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怜爱地抚他的后心,不厌其烦的哄他。 越想越燥,褚亦棠为难地扯过被子蒙住头,埋在里面不肯再动。 澜聿找了两块老姜,削了姜皮,从罐里拣两粒黄冰糖。 褚亦棠虽然不挑,但澜聿总不想亏了他,加了糖会好喝些,就不那么辣了。 他正忙着往灶里添柴,却听院外传来咚咚的拍门声,还伴随着一个响亮的男声: “褚亦棠!出来开门!我来看你来了!” 澜聿一愣,把手中的柴往地下一丢,满腹狐疑地走出厨房,恰好与门外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曦津也傻住了,又看了看院子,确认自己真的没走错,难道褚亦棠搬家了没和他说? “敢问这位小郎君,此处原先的屋主何在?” 曦津隔着院子和澜聿对望,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处事原则,他笑得很是和善。 澜聿反应过来他是来找褚亦棠的,刚要说话,褚亦棠已在屋内先他一步开口: “澜聿,你让他进来。” 曦津松了口气,向开门的澜聿礼貌道谢,提着药包进去找褚亦棠了。 澜聿看着曦津进去又关上房门,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异样,回去煮他的姜汤了。 屋内,褚亦棠让曦津给他倒了杯水,喝了好润润嗓子。 曦津搬了条凳子坐在他床前,翘着腿,表情耐人寻味。 褚亦棠看不惯他那副有话藏着掖着的样子,淡淡道:“有话你就说,别这样看着我。” 曦津一听可来劲儿了,他欺身凑近褚亦棠,笑得暧昧: “褚亦棠,老实交代,门外那个小郎君是你谁啊?” 他啧啧两声,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 “你该不会是动了凡心,万年铁树开花了你?” 第48章 上神大人真是艳福不浅 褚亦棠正喝着水,抽出空来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把口中含着的水咽下去。 曦津等他说话等得都快急死了,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催促道: “问你呢,你不会是金屋藏娇不舍得让我知道?” 血气还遗留在舌尖,褚亦棠依旧不开金口,手底下垫着那只布老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老虎头,不置可否。 曦津有点觉出味儿来了,敲门的时候那个小郎君围着围裙出来给他开门,一看就是久居在这。 他又是医者,见人第一面免不了要端看一番,那小郎君气度不凡,年纪却小,身上衣服还湿漉漉的。 最关键的是,他脖子往下那一圈,还有几个还没消肿的印痕。 没想到褚亦棠玩的挺花啊! 他一拍大腿,没忍住狂笑出声,被褚亦棠用茶杯砸了一下才止住,曦津笑得喘不过气: “我就说呢,以前劝你搭个伴你死活不肯,敢情是在这跟我玩金屋藏娇呢。” 褚亦棠白了他一眼,把怀里的布老虎搂得更紧了。 曦津笑够了,也没忘了来这儿的正事。 他和褚亦棠有过约定,每四百年逢此期都会来孤鹜山,确保他的魇期有人守在身侧,免得有不可预测的危险。 “昨儿不是第一天吗?这就过去了?” 褚亦棠举袖让曦津探他的脉,昨天澜聿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以为他快死了又耗费修为给他续命。 也不知为何,往年需要苦苦煎熬数日的魇期,被澜聿这么一搅合,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第二日就醒了。 曦津探过脉,惊觉褚亦棠体内有一股灵脉正流转得火热。 他当即悟过来,收了手,透过窗户张望院外正在劈柴的澜聿,不禁感叹: “真舍得啊,你这小郎君多心疼你,要是我我都未必舍得花这么多修为给你续命。” “用你说?” 曦津还是想笑,他把茶杯放到床头的柜子上,一本正经道: “也不是我说你,那是能下狠手的吗?你看把人家啃的,一把年纪了一点也不知道疼人。” 褚亦棠懒得搭理他,抱着澜聿缝好的布老虎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澜聿昨晚抱了他一夜,一夜都没怎么睡,光顾着哄他去了。 澜聿捧着姜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曦津坐在他床边,离得他很近,笑得很开怀。 褚亦棠面色和缓,也没表现出不适,唇角还含着几分难察觉的笑意。 咔嚓。 曦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澜聿端着姜汤,就在不远处,也没上前,也没出声,只默默静立。 是的没错澜聿的玻璃心又碎了。 抿了抿唇,澜聿端了姜汤送到褚亦棠床前,搅了搅碗里的瓷勺,确保不烫手才递到他手里,低声道: “你先喝着,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做午饭,你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褚亦棠接过温度正好的姜汤,抿了一口,舒服的眯起眼:“我想吃麻婆豆腐,还有红烧排骨。” “不吃麻婆豆腐好不好?太辣了,炖盅鱼汤可以吗?” “那也行。” 澜聿又转去询问曦津的意见:“前辈可有什么忌口?或是有什么想添的菜?” 曦津本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热闹,澜聿问他忌口时,曦津闻宠若惊: “还有我的份儿啊,那麻烦小郎君给我添份菠菜豆腐,有劳了。” “不敢当。” 澜聿垂下眼尾,接过褚亦棠喝完的空碗,带上房门出去了。 曦津越看越觉得澜聿哪儿哪儿都顺眼,他目送澜聿出去,不免有些羡慕褚亦棠: “你看这,做饭劈柴样样行,脾气也好,祝天上神真是艳福不浅啊。” 褚亦棠扬手就把布老虎砸他脸上:“看什么看,再看抠你眼。” 曦津闪躲不及,被砸的头晕眼花,他揉着额头,嘶声不断: “褚亦棠你个见色忘义,吃你个菠菜豆腐把你急成这样,真心疼你就自己下口轻一点,别把你那小郎君往死里咬。” 褚亦棠挥手跟挥苍蝇一样赶他,被子一掀又钻进被窝里不理人了。 曦津看出来他心疼,小郎君也心疼他,但褚亦棠没说,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赶着去和他的小郎君搭话,曦津开门进到院子里,澜聿拿着菜篮子择着菜,贤惠勤恳的在做活路。 曦津对澜聿很有好感,走近了也想去帮忙。 澜聿知他与褚亦棠关系匪浅,心里不好受也没有表露,停下手里的动作,俯身见礼:“晚辈澜聿,见过前辈。” “哪里哪里,小郎君快快请起。” “在下名唤曦津,南齐山人,今日前来,怕是叨扰小郎君了。” “前辈请坐,饭一会儿就好。” 澜聿把小板凳让给曦津坐,曦津也捡了两颗菠菜学着澜聿择菜,可惜不太熟练,掰断了好几颗。 曦津不着痕迹地把掰断的菠菜和好的混在一起,开始没话找话:“澜聿仙君是何时搬到此处来的啊?” “数月之前,上面将孤鹜山分给我做府邸,耽搁了一段时日才住进来的。” 曦津:????? 他指了指后面这几幢堪称危房的破茅草屋: “哪个缺心眼的把这个分给你做府邸啊??” 澜聿专注择菜,认真回答:“其实也还好,住久了没什么的。” 好个不嫌贫爱富能吃苦的小郎君! 曦津摸摸下巴,再次感慨褚亦棠的好运气。 澜聿这面收拾好了菜,给曦津斟了一杯茶让他先喝着,然后进厨房去烧菜了。 太他妈贤惠了也,怎么当初没他的南齐山分给他做府邸啊! 曦津简直惋惜得要死,这么大个馅饼就掉在褚亦棠手里了,真是糟蹋。 吃饭时澜聿端出了炖好的鱼汤,还有红烧排骨,菠菜豆腐,腊肉饭等等。 “你平时吃这么好啊???” 曦津看呆了,就冲这伙食褚亦棠居然也好意思对人家下重手,这小郎君任劳任怨,连晚上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褚亦棠自顾自喝碗里的鱼汤,澜聿在给他挑鱼肉里的刺,一根一根,挑得细致入微,挑满了小半碗再挪到褚亦棠面前。 这顿饭曦津吃得非常满足,澜聿的手艺没话说,他吃了差不多三碗饭才停下来。 吃完以后褚亦棠说要洗碗,但澜聿不肯,怕他身子不舒服,把碗收去自己洗了。 洗完碗得知曦津今晚要留宿,澜聿又抱着被子去东屋给他铺床。 曦津看不下去,踢踢褚亦棠的凳子:“活都他干了,你平时负责做什么?” “我平时负责洗碗扫扫地,别的他不让我做,说我做不好,我就没碰了。”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曦津无语凝噎。 但褚亦棠动手能力很差倒是真的,这个澜聿还没来之前他就见识过了。 东屋被澜聿打扫得很整洁,曦津一面往里走一面向澜聿道谢,终于不用住到处都是蜘蛛网的破房子了。 澜聿没有马上就出去,他有些话想向曦津问清楚,他今日来孤鹜山绝不是巧合,他怕褚亦棠还会像昨日那般,所以想找曦津问一问原委。 曦津也不是个愚钝的,他关上窗户,坐在窗台前,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是亦棠的私事,我不便多透露。” “他身子不算太好,早年间征战多少落下点病根是有的,你把他养得很金贵我也知道。” 他话锋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你年纪轻,他可不经折腾了,你提醒着他点,知道吗?” 第49章 这个我说不出口 提醒什么?? 澜聿没听懂,懵了一阵,但曦津只当他是害羞,怕他在这待久了褚亦棠提刀来要人,把他往房门外推,笑得更放肆了: “行了,你心里肯定比他有数,回去,他今晚还得要你陪呢。” 澜聿也还念着褚亦棠,既然曦津说是阿棠的私事,那他就不多问了,今后多注意就是了,和曦津致谢后澜聿就往自己房中去了。 沐浴过后,他又烧好了水给褚亦棠送进去,他在桌前翻看澜聿给的话本。 褚亦棠吃过饭以后精神看着好了不少,澜聿宽心了不少。 “阿棠,不要老是熬着灯看书,对眼睛不好。” 澜聿给他投好了洗脸的帕子,耐心地给他梳头,褚亦棠很迷这个话本,澜聿不免忧心,怕他看坏了眼睛。 体内的灵脉依旧滚烫,褚亦棠他把话本放下,抬手摸到澜聿握着梳子的手指,指尖拉拽,慢慢的扯澜聿过来。 澜聿被他攥着,也随着他的力道走过去,绕到他身前。 借着灯火望澜聿的脸,褚亦棠仰起头,指腹刮蹭澜聿的指节,轻缓道: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太危险了,会把你自己也赔进去的。” 暖色的烛火打在他眼眸里,镀上了一层盈满的光,望着他时,心跳有一瞬间在胸腔中跃动得厉害。 褚亦棠很迟钝地在感知着什么,但又是徒劳,情感被无力地容进了无底的黑洞,吞食殆尽。 澜聿难得地表现出不顺从,他反握住褚亦棠微凉的指,相比他自己,他更在意褚亦棠的安危与否,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要去试。 他承受不起失去褚亦棠的代价。 褚亦棠也不是第一次看澜聿犯倔,劝也是劝不动的,澜聿平时可以随便他搓扁揉圆,关键时候跟他来硬的不行,得来细水长流这一套。 他把话本塞进澜聿手中,晃了晃他的手:“我不想自己看了,你给我读,这样就不费眼了。” 可是澜聿怕他听得无聊,就去洗了一篮子葡萄,备了糕点,冲了一壶蜂蜜牛乳,供他听书的时候吃。 褚亦棠腰后垫着软枕,被子掖得很严实,往嘴里塞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听他的小郎君给他读话本。 澜聿的声线很好听,低沉有质,珠玑落盘般的悦耳,读起话本来也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这卷写的是人鬼情未了,女鬼家道中落后被人强掳去青楼抵债,不堪受辱就自尽了。 而后机缘巧合缠上了那个书生,暗生情愫,日夜相伴。 但这鬼是个女艳鬼,与那书生夜夜缠绵,话本里写得也很是露骨。 澜聿读前几章还没看出有什么,越往后读耳朵尖就越红,以至于有些片段他都读不出口,挑着些能读的读,删删减减了好些。 “那女鬼口含丹珠,着了件红,红赤色的,鸳鸯,鸳鸯……” 澜聿读的头皮发麻眼皮发沉,口齿打结,心中狂啸,这都是些什么啊!! 这种也是能写出来给人看的吗!! 他真的读不下去了,把书反扣在膝盖上,微喘着气,闭目缄口不言。 褚亦棠没觉得不好意思,他听得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中断,他咽下嘴里的葡萄,询问:“怎么不念了?” 澜聿眼眶烫得都快流出泪了,他抿着嘴唇,耳尖比抹了胭脂还要艳。 褚亦棠问他他就更屈辱了,把书“欻”地展给褚亦棠看,偏到一侧,委屈道: “我不念这段了,你自己看,看完了我念下一段。”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女艳鬼正勾着书生做浪荡事。褚亦棠乐不可支,读个话本快把他的小郎君读哭了,那可得不偿失。 褚亦棠抑住笑,把书卷合上,拿过来扔回枕边,倾身,伸指勾澜聿的下巴,眼波流转,连露在外的气息都是诱人的: “这么羞啊?看个话本也要哭,嗯?” 澜聿眼睛红这个毛病总让他三番五次在褚亦棠面前露怯,他一向是只读圣贤书的,连闲书他都很少看,更别提这种艳本了。 元清也给过他一本,告诉他晚上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读。 他还当是什么好书,拿到家只看了第一页他就傻住了,第二天要不是弘燃拦着,好险没让元清把本子生吞下去。 澜聿吸着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死活不在褚亦棠面前哭,闷声辩解:“我没有,我以前没看过这个,下次不会了。” 褚亦棠哪里还舍得再让他读,拨开他的发,手贴着澜聿的颈后,褚亦棠语调温软: “好了,不读就不读了,我下次换本好的给你。” “那我晚上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褚亦棠呆了一瞬,问道:“为什么?” 澜聿还是不肯抬头看他,昨天的事他心有余悸,他不放心褚亦棠一个人睡。 “我不放心,我也可以不睡床的,我坐这儿看着你就好了。” 不得不说,好一招以退为进。 一起睡也不是第一次了,褚亦棠欣然应允,很大方让出被子:“那你上来。” 澜聿吹熄了烛火,脸蛋红红地上了褚亦棠的床,上床之前还特意补了一句:“我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 褚亦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撑着半边脑袋看他:“所以你是一早就想好了来我这里睡?” 澜聿羞涩点头:“嗯。” 褚亦棠敲他一记,很自然的翻身把腿翘在澜聿身上,澜聿这样的身材抱着睡觉真是上上之选,臂膀又宽,枕起来很舒服。 魇期虽然是过去了,可褚亦棠夜里还是有些不安稳。 澜聿没睡,拍他也不管用,索性像昨夜似的把人抱回到腿上,手从背后圈着他,脸抵着他的额头,哄孩子似的:“睡,睡醒就好了,阿棠,我在呢。” 万籁俱静,孤鹜山终究不再是褚亦棠一个人的囚笼,有人心甘情愿入之其中,与他共度。 曦津立在窗外,听着澜聿的喃喃低语,他口口声声唤他阿棠,声声缱绻,字字柔情。 有人妄图比肩神只,山高水长,阻无可阻。 可也有人怜惜神只,在夜里绵绵的唤,用自己的半条命去换他的半条命,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 曦津借着月华,冥冥地想。 澜聿哪是什么小郎君,那是褚亦棠命里的净湖,是他一入便再不设防的魂归乡。 第50章 您试试呗,稳赚不亏 由于藏书阁抄录完毕的残本暂时还没有完全归纳,澜聿还是得去一趟,他已经缺席一天了,不好再推辞不去。 褚亦棠吃早饭的习惯是他花了好长时间养起来的,虽然他嚷着要吃,但能起得来的时候少之又少。 好几次都是澜聿出门了他就耍懒不起床,问他早饭吃没吃就装傻。所以现在澜聿都是把他叫醒,看着他吃完再出门。 褚亦棠睡眼惺忪地嚼着嘴里的馅饼,澜聿在给他捡嘴角的碎屑。 又盯他把那碗酪浆喝尽,给他顺顺背,澜聿放下帷帐提着碗出去了。 曦津起得早,没料想澜聿起得比他更早,拎着碗从褚亦棠房间出来,显然是给他送早饭去了。 听了半晚上墙角的曦津现在一看澜聿就觉得欣慰,院子的饭桌上还摆着几个碟子,是澜聿给曦津预备下的。 澜聿回房换了身窄袖行装,束着高马尾,发间佩了玉扣,眉目乌黑。 出门前还不忘把褚亦棠的窗户用撑杆给撑开,以便通风换气。 曦津都要为澜聿鼓起掌了,又贴心脾气又好,还能容忍褚亦棠的阴晴不定。 天生一对,真是绝配。 澜聿是第一个到藏书阁的,先是检查了一遍他们排列的文卷,抽出几本年号不详的重新登记在册。 又把没归纳的一卷卷排在架子上,捧着册子,清算文卷和残本数量是否对应。 记到最后一册,澜聿俯身去置笔,心中一根一直绷着的弦却在此瞬猝然断裂,分散四落的线索犹如木偶提线,迅而不及地串联在一处。 元清先前同他说,雾墟余孽在押送的途中逃脱,可云逸没逃,已经被送到了迎刃山。 那藏书阁出事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对了,也是在慈云会期间。 慈云会期间留守天京的仙官不过寥寥无几,想要潜入藏书阁也未免太过容易了。 若想要趁机造乱,何必只挑区区一个藏书阁下手呢,天穹阁,清心楼,随便哪个都可以打得天京措手不及。 可那人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藏书阁都没给毁了。 澜聿顾不及细想太多,他从地阁中夺门而出,连上两楼,目光四处找寻,果断逮住了正在廊边喝茶醒神的悯曲仙君。 悯曲仙君毫无准备,被他吓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他单手撑住悯曲仙君后面的柱子,戾气逼人:“老师,藏书阁出事后,你检查过后,可有发现丢了什么吗?” 悯曲先生素日里看惯的都是澜聿好学生的做派,今天澜聿这一下把他结结实实给唬住了。 他带着椅子往后拖了拖,才谨慎回答:“没丢什么,我带着人查了四五次的,确实没丢。” 得到答复澜聿反而笑了,对,肯定没丢,因为根本就不会丢! 丢是不会丢的,是有人在和他玩障眼法。 太高明了,往往就显得不高明了。 “老师,您再想想,有什么是你没查到的吗?” “真没了,这藏书阁我上上下下带着人核实了多次了,坏是有坏的,但没丢东西。” 亭外有修竹一片,风过落叶,肃杀萧疏。 澜聿收回手,刚好有竹叶停在肩头,他笑得冷冽: “如果我说丢的是本不该在藏书阁的东西呢?” 悯曲仙君愣了,心头一震,一踢桌子就往顶楼跑。 藏书阁确实有不该存的东西,澜聿要找的就是这个不该存。 悯曲仙君慌得开锁的手都在抖,藏书阁出事之后,他就唯独没查过这里,要不是澜聿提醒,他怕是下半辈子也不会进到这里来。 锁开的那一瞬,尘封已久的灰尘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澜聿捂着口鼻,往门后让了让。 分明是清晨时分,可光线只止步到顶楼密室的门口,从内透出的阴暗幽森一直铺陈到戒线边缘,和线外的光亮对峙,呈剑拔弩张之势。 澜聿眯着眼朝里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异样才率先迈步进去,悯曲仙君给自己壮了壮胆,紧随其后。 顶楼的密室是个不为人知的禁地。 在鬼族与天界战前之时,有大批崇尚魔道之人拜倒在澧渊麾下,以求不走百年修仙之道,借助魔气修炼,助己身修为大增。 魔道修炼靠的是生灵的精元血肉,他们不满足于凡人的肉体凡胎,开始大规模的屠仙,妄图以食仙人血肉来增长修为。 鬼族战败后,神帝将所有修炼魔道的秘法宗卷收集至天京,藏匿至今。 魔道卷宗轻易销毁不得,处置不当魔气蔓延,对天京是无法承担的损失。 澜聿摸出照明的夜明珠,四下里探查了一番,与悯曲仙君分两路,从最近的卷宗开始找。 接连翻了四个书架,澜聿都没找到丢失的卷宗,在最后一个格子里摸出那本书册时,澜聿也没报什么太大希望。 丢的东西不在这儿吗? 可他费尽心机的进来,总不可能只为了毁区区几本书这么简单。 澜聿耐着性子,一页一页翻看,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悯曲仙君在隔壁喊道: “找到了澜聿,找到了!” 澜聿闻言连忙将卷宗塞回格子里,到隔壁去找悯曲仙君了。 他没有耐心看完那册卷宗,最后一页,是关于澧渊第三任君主的记载。 第二任君主与君后及其宠妃分别育有一子,长子是君主同其宠妃所育。 但因其生母是天族人,血统不纯,母子在澧渊受尽排挤,举步维艰。 幼子天资卓越,堪当大任,是以封为储君。 但心性残暴狠辣,大肆宣扬屠仙登天之道,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先后屠杀数十位澧渊长老,更对其长兄生母行惨无人道之举。 后在宫乱中,遭其长兄行挫骨扬灰之刑,长兄随而继位,册为澧渊第三任君主。 弑仙之征中,澧渊一路登顶仙界,可在战中,君主不知所踪,澧渊一时方寸大乱。 祝天上神逢乱世,携通雎,一人一剑,弑仙之征,持危扶颠,扭转乾坤,一举击败澧渊,天界大获全胜。 澧渊再无力回天,不得已归顺天界。 后世中也有少部分杂史流传,但澧渊归顺后,杂史尽数销毁,无迹可踪。 据记载,澧渊第三任君主,曾改随母姓。 生母姓褚,君主念及母恩,遂改作。 褚亦棠。 从密室出来,悯曲仙君急急地往天穹阁去了。 澜聿看了,丢的那一册被掉包了,藏在密室的,是一册空白,被掉包的是魔道秘术,复活魔魂的秘术。 至此可以断定,天京藏有内鬼,是鬼族人。 他偷秘术的目的尚不可知,得等刑司的人亲自来查。 澜聿没心思再待在藏书阁,今天的事有些棘手,需得请折子向陛下报明。 出藏书阁时,在拐角处看到一鬼鬼祟祟的身影,澜聿目光一凛,疾声喝道:“谁人在此!” 那人一听,不仅不慌,反而冲澜聿转过身,喜不自胜:“澜聿仙君!我等你好久了!” 澜聿看那明晃晃的狐狸耳朵,眉一皱: “你是,连华??” 连华抱着他的狐狸尾巴就颠颠地朝澜聿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是我是我!我来给您送个东西!” “你不是被关到天牢去了吗,怎么会在天京?” “此话差矣,上面看我有心悔过,又看重我祖传的秘术,现在特意放我到慕善仙君处去帮忙,我现在可忙了。” 连华话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澜聿,歉疚道: “上次说好了为您测缘,结果不是不尽人意吗,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补偿一下您,所以把这个给您。” 他拿的是个卷轴,小巧玲珑的,澜聿不明就里:“这是什么?” 连华沾沾自喜地介绍道:“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宝物!名唤情思卷轴。” “具体呢?” “故名思议,此物可帮助您探知心上人的心意!” 澜聿眉皱的更深:“怎么探知?” 连华把尾巴甩到背后,开始为澜聿介绍他的卷轴: “此卷轴会随机造出一个幻境,您可邀请您的意中人共同入境。” “这个幻境啊有好有坏,好的没准就是花前月下,美酒对酌,不好的话,那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总之您拿回去试试,肯定稳赚不亏!” 第51章 再等等吧 澜聿这一趟去的稍微有点久,褚亦棠闲着没事就在院子里和曦津摆了一盘棋,下着等澜聿回来。 褚亦棠的棋艺一如既往的烂,眼看陷入劣势,败势将倾。 曦津捏着一颗棋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褚亦棠下一步走哪里。 他黑下脸,把原先走的一步棋撤回来,又架起曦津的黑子扔回他的棋盅里,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白子占在原先那枚棋子的位置上。 褚亦棠这波鸠占鹊巢把曦津看傻眼了,他果断不干了:“哪儿有你这么玩赖的你,我都让你多少步棋了!” 当事人毫无悔过之心,捻起一块桃酥咬了一口,又喝了半杯茶,对曦津的控诉置若罔闻: “我和澜聿下的时候,他都肯和我换子的,你比他差远了。” 曦津呸他一口:“他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啊,那你也刻个扳指送我啊,真好意思你。” 澜聿还走在青石路上就听他俩在斗嘴,曦津跟公鸡似的梗着脖子,被气得不轻。 他提着两篮子菜走进院子里,往褚亦棠那边走,两人中间还摆了一盘棋。 褚亦棠一脸无辜地瞅澜聿,顺便告黑状:“他不肯和我换子,也不肯让着我。” 澜聿汗颜,瞄瞄曦津的脸色,他该怎么告诉褚亦棠其实下棋换子这种事只有他干得出来啊…… “内个,要不就不下了,等会儿就开饭了,阿棠要是无聊的话去看会儿书好不好?” 曦津快活活气笑了,澜聿真是拉的好一手偏架,还当着他面明目张胆地拉! 褚亦棠自从听过澜聿读书之后就不想自己看了,没有澜聿读得有意思。 澜聿回来了他也懒得和曦津下这没意思的破棋,淡然自若地去翻他提回来的菜篮子了。 “前辈见谅,阿棠平时和我下多了,习惯是有些不好,您别生气,中午想吃什么?” 没法子,他和褚亦棠下棋纯粹是图个他开心,都是由着他胡来,就连换子也是常事。 曦津咬牙,但中午的午饭还是要指望澜聿,权衡之下也只能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后决定在伙食上讨回一些自尊,曦津义正言辞道:“我想吃黄焖鸡。”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赶在澜聿应允之前,曦津苦口婆心劝道: “你真的得好好管管他了,让你惯的没边儿,我早上好心给他倒杯水,他说味道没你倒的好??年纪越大臭毛病越多。” 澜聿耐性高,对褚亦棠更是毫无底线,至于褚亦棠那些小毛病他也认为无伤大雅,反之觉得很可爱。 现在被曦津一戳破,也的确是自己惯出来的,澜聿很歉意:“我下次说说他,您别和他较真。” 你能舍得说他? 曦津看穿了澜聿的本性,就是个偏心眼,说谁他都不带说褚亦棠一句的。 看在黄焖鸡的面上,曦津宽宏大量地坐回去收拾棋盘了。 吃过午饭以后澜聿就进房间去写折子了,藏书阁失窃,背后牵扯颇多。 复活魔魂的秘术目前还不知写的是何内容,鬼族窃走宗卷,去向也不知。 桩桩件件,都潜在水底下,难以捉摸。 澜聿回房了,院里就剩曦津和褚亦棠两个人了,他搬着小板凳和褚亦棠唠嗑:“你的小郎君在天京任什么职啊?” 褚亦棠回想了下,他也问过澜聿这个问题,对此,澜聿给他的回答的是:他是个种地的。 他很肯定地回答曦津:“是个种地的。” “那难怪给他分你这个破宅子,真是欺人太甚!” 曦津义愤填膺,原来是看澜聿官职小才把人家分配到这个穷山僻壤来,太过分了。 褚亦棠郁闷,自己的房子很差吗,澜聿是不是很嫌弃才说要修房子的? 说来也是冤枉,这孤鹜山在外界传得可不是一般的好,有褚亦棠做噱头,又号称三界第一神山,山中有豪华大殿好几座,金山银山堆砌其中,奢华无比。 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分到这儿来,老头子也是个偏心眼,有好事都只想着澜聿,这不就把澜聿分到这儿来了。 怀着郁闷的心情,褚亦棠睡了个午觉,澜聿傍晚时分做好晚饭就又出去了,看褚亦棠在睡觉就没吵醒他。 这顿饭澜聿不在,褚亦棠吃得心不在焉,曦津眼见褚亦棠难得不和他抢菜吃,风卷残云地把肉吃了个精光。 曦津瘫在竹椅上打了个饱嗝,褚亦棠晚饭没吃多少东西,一顿饭的时间都在走神。 “你至不至于啊,又不是不回来了,把你想得饭都吃不下?” 曦津真看不过眼褚亦棠那个怅然若失的样子,边动手收拾碗筷边数落他: “澜聿也不是夜不归宿了,收起你不值钱那出成不成啊?” 褚亦棠被念叨烦了,怒而威胁:“你再说我就让游梦放火烧死你。” 想想上次差点被游梦烧秃噜皮的惨痛经历,曦津忿忿闭嘴。 那条小火龙的脾气一看就是随褚亦棠,一点也不随澜聿。 今晚上曦津就单纯洗了个碗,灶台都不用他擦,澜聿的厨房拾掇得板板正正的,灶台那块儿连点灰都抹不出来。 从褚亦棠那儿抢过一块桃酥吃,曦津掸了掸手上的糕饼碎。 有个事他一直想和褚亦棠说来着,但可能是因为吃的太好了,总是忘。 他撞了撞褚亦棠的肩膀,正色道:“用不用我给你把情封解开啊?” 曦津意有所指,这情封是他给褚亦棠下的,当时是因为战事迫在眉睫,某些原因不得不这样做。 现在也过去了数万年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褚亦棠的情况也随之有变。 他一个人时倒没什么所谓,可现在多了个澜聿,没名没份的事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所以他问褚亦棠,用不用解开他的情封。 褚亦棠默了半晌,搁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曦津等了一会儿没见他说话,以为他不准备再开口了,又拿了块桃酥要吃。 可却在褚亦棠旋身回房时,曦津听到了他寂冷如冰的回答。 褚亦棠说。 再等等。 第52章 月满则亏 那块桃酥没拿稳,掉在曦津衣摆上,褚亦棠没再留在这儿,关上了房门。 什么是再等等? 曦津不明白,他不是看不出澜聿对褚亦棠的心思。 魇期发作那晚,他能有多少把握救活褚亦棠呢,在冷泉找到他时又有多绝望? 他甚至不惜渡修为为他续命。 澜聿才多大,折来也不过是人间十七岁的少年郎。 他几乎是渡了自己一千多年的修为给褚亦棠,只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 螳臂当车,唯有竭尽全力一试。 每每相处,澜聿望向褚亦棠时,连曦津都叹。 何至用情如此之深? 以命相护,只求长伴身侧。 他与褚亦棠相识多年,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喜不喜欢,厌不厌恶,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曦津很少见褚亦棠喜欢什么事物,更别提喜欢什么人了。 可独独对澜聿,从第一次见面起,曦津就断定,褚亦棠对澜聿怀着的感情,是鲜为人知的,是连褚亦棠他自己都不敢轻易下定论的。 褚亦棠年长澜聿,可却是褚亦棠更依赖他,一顿饭的功夫见不到,褚亦棠就念他,就失魂落魄。 而褚亦棠心若明镜,却胆怯于揽镜自赏。 少年向他剖出一个浴火的真心,可褚亦棠不敢接,他怯。 太多年的光阴,他从胜券在握,再到一无所有,太多太多的磋磨,他从暗中来,见光即焚。 拿自己出去赌吗,他还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一具年华渐逝的皮囊,和死潭般的灵魂。 褚亦棠埋首在被褥中,只有半边眉目在外,发丝洇墨般铺洒枕衾间,衣衫委褶,神色恹恹。 想要的越多,就会变成贪得无厌。 他想不到应对,只有仓皇逃离,逃离沐火的荒原,又扎进澜聿广袤的怀中。 温柔乡做庙,澜聿是心神俱净的佛子,在他耳畔宛转诵经,祈求褚亦棠良心能安。 他吻他的鬓,缠绵悱恻。 太痛了,太痛了。 他从未为情动,却痛得无法自抑。 夜深人静,有泪坠落发间,是有神在泣。 曦津第二日就启程回南齐山了,澜聿给他装了好多吃的,有褚亦棠爱吃的芙蓉酥,绿豆糕,还有几袋子红豆饼。 爱屋及乌,莫过如此。 曦津走时,褚亦棠没有出来相送。 昨夜曦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门前。 他说,亦棠,你念他好,他亦不知你心,月满则亏啊。 到退无可退,便就是南墙无阻,也不再回头了。 澜聿一路送曦津到山脚下,和他道谢。 曦津拍拍他的肩,褚亦棠做的扳指还戴在澜聿手上,曦津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刻兰花给你吗?” 澜聿答道:“知道,因为阿棠喜欢兰花。” 曦津微微一怔,随即朗声而笑:“是啊,他喜欢兰花,所以刻这个给你的,真聪明。” 他背着澜聿给的东西转身走远,山风呼啸,白衣清癯。 褚亦棠是喜欢兰花,把喜欢的东西送给了澜聿,刻上了烙印。 从此以后,澜聿就是他的兰草了。 植在心中,矢志不渝。 褚亦棠把自己锁在房中,澜聿唤他出来吃饭他也不应,说不饿。 澜聿忧心他,一天哪儿也没去,连天穹阁的传召也推了。 直到夜里,澜聿端了小米粥想去看看他,褚亦棠迎着月色从房中走出,容颜寂静。 澜聿将托盘搁置,想出声,可又怕惊到他。 褚亦棠眉目沉寂,犹似飞倦的候鸟,他朝澜聿走,在寻他的栖息处。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魇期的最后一天,也是情封最脆弱的一天。 褚亦棠好难过,他被溺在潭里,渐渐看不到光,他好难过,好难过啊。 澜聿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想尽办法去容纳褚亦棠,想要他少一些悲忧。 他怜惜他,疼惜他,舍不得他苦痛,舍不得他坠泪。 褚亦棠不说话,被吞噬的情感随着情封的削弱而回流,回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催促他去依靠他的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近在眼前。 他本能地依赖,靠进那个深不见底但又柔软至极的怀抱。 眼泪灼痛,一颗接一颗,争先恐后地流出,烫得澜聿不知所措。 澜聿笨笨地给他拭泪,眼角浮起的绯红让他心疼不已,他贴着他的面颊,低低地哄: “阿棠,不哭了,怎么了呀阿棠,我的阿棠为什么哭啊,不哭了好不好……” 别问了,澜聿,别问了,我真的快克制不住我自己了。 我快败给你了,你知道吗。 我溃不成军,心有罪念。 近乡情更怯,褚亦棠怎敢越雷池。 他哽咽,像寻求庇护的幼兽:“澜聿,你会离开吗?” 他咽下那个未脱口的我字,这样他离开的只是孤鹜山,就不是要强的褚亦棠。 澜聿眸中点缀着最耀目的晨星,他拥着他,拥着他的归宿,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阿棠,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褚亦棠咬住唇,泪水滑进嘴角,又被澜聿拭去。 曦津没骗他,澜聿是痴情种。 是唯独对褚亦棠钟情的痴情种。 更深露重,澜聿怕他伤风着凉,把褚亦棠哄骗着回了房。 褚亦棠趴着,浸在澜聿身上的鸢尾花香中,餍足地眯起一双哭肿的杏眼。 澜聿给他读牛郎织女,读到织女和牛郎隔银河无法相见时,褚亦棠就不让他读了。 “这个一点都不美好,你换一个,我不要听这个了。” 澜聿无奈应声,翻着书给他找美好的爱情故事,找到一个最后厮守一生的,褚亦棠又不想听了。 他坐起,扯扯澜聿的手,别扭道:“澜聿,给我一个你常带着的东西,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词是澜聿常说的,从他嘴里说出来黏糊糊的,褚亦棠很容易就会被他带着走。 现在耳濡目染,也用回到澜聿身上了。 澜聿不疑有他,脱下手腕上的楠木手钏,递给他:“那我把这个给阿棠。” 褚亦棠不依不饶:“那你给我戴上。” 澜聿勾着笑,牵过褚亦棠的手,给他穿上手钏,又调了一下松紧。 褚亦棠揣起手,手钏被藏在心口,他枕着澜聿的臂膀,见着他瞳中的微光,安心入睡。 若不能时常相见,也算我留作你不在时的念想。 免得我太过思念,就百口莫辩了。 第53章 那你要这么说可就差辈儿了 褚亦棠花两天时间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多,就两天。 他现在没澜聿睡不着。 是真情实意的那种睡不着。 自从那个晚上过后,他睡觉必须要澜聿陪着,不抱也行,但澜聿得在旁边,让他抓着或者牵着,不然眼睛闭不上。 比撞鬼还邪性。 后来澜聿就和他睡一块儿了,枕头被子全搬他这儿来了。 澜聿一度担心这个床不结实,睡不下两个人。 褚亦棠告诉他只要别乱晃就不会塌。 起初澜聿和他睡的时候很不好意思,上床都要他催好半天。 要么就是好不容易催上来了,往床尾一坐,跟那等着掀盖头的新嫁娘一样,羞答答不肯动。 褚亦棠都得又拖又拽外加一通胡言乱语骗过来,新娘子才肯和他一同入眠。 原因褚亦棠也问过,澜聿给出的解释是,因为是褚亦棠主动提出来的,他阿娘从小就教他要矜持,不能太性急。 褚亦棠听完以后,磨着牙: “那你矜持这么多次应该够了,以后如果再要我一直重复我是自愿的你才肯上床的话,我就把你绑在床柱上,听到没有?” 澜聿耳尖烧红,害羞地表示下次会主动上去的。 褚亦棠这才作罢。 临近年关,天也愈发冷了,澜聿找天京的绣阁给褚亦棠做了两条上好的狐皮斗篷。 其中一件是乳白色,底下用月白银丝绣了顶漂亮的寒兰,袅娜姿态,跃然图上。 中午吃饭的时候是在屋里吃的,澜聿生了炭,屋子里暖烘烘的。 那只传讯雀在窗外飞了一阵,见无人在意,就又从窗户缝里熟门熟路地挤进来了。 等到它发现褚亦棠也在屋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它一看到褚亦棠就吱吱地乱叫,翅膀直扑腾,掉下好几根羽毛来,差点落进碗里。 澜聿让它落在自己肩头上,从它抖得不停的爪子上抽出一张布条。 传讯雀使命结束,一飞冲天,翅膀都快扇冒烟了,横冲直撞地又从窗缝逃走了。 褚亦棠对那只小鸟印象不太好,每次来传得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澜聿只当又是传召,把布条往空中一扔,继续端碗吃饭了。 布条消散,金光跳动,女官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中清晰传出: “澜聿仙君,仙界适龄未婚配的女子名单已筛选完毕,请您即刻前往天穹阁,陛下将会与您一同择选良配,切勿迟到。” 澜聿:“……????” 良配?配给谁啊?他要成亲怎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女官的声音还未完全散去,澜聿只听横空传来一道的断裂声,褚亦棠硬生生地折断了手里的筷子,缓慢且阴森地抬首,那筷子的残骸就在他指缝中悉悉磨成粉末,飘散落地。 澜聿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冷气欲开口证其清白,但褚亦棠此人耐心基本为零,是不会给他狡辩的机会的。 然后澜聿就连人带板凳一起被掀翻出去了。 他在地上皮球似的滚了好几圈,撞在围栏上,撞得两眼发昏,直冒星星。 澜聿疼的呲牙咧嘴,躺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褚亦棠真是把他往死里打啊。 但他理亏,除了装孙子也没别的法子,他又回到门前,甜腻腻地喊:“阿棠,你听我说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话没说全,泛着寒光的乌黑剑尖穿透房门,只差一寸,就可以戳瞎澜聿的双目了,也从根本解决了噪音来源。 好的这个已经完美诠释了褚亦棠的意思,大致是叫他滚。 为了避免晚上进不去家门流落街头的惨状发生,澜聿撑着不知道有没有错位的腰,一瘸一拐地往天京去了。 天穹阁外有人特意在等候澜聿,但澜聿来时狼狈不已的面貌差点惊掉他的下巴,他口中直呼我的天爷,慌乱跑上前去给澜聿拍他衣服上的泥: “怎么弄得哟我的大人,这是摔了还是打架了,脸都淤了您看看!” 澜聿甩甩袖子,问清楚了弘燃他们在哪,三步并作两步往议室去了。 元清和弘燃拿着朱笔,在名单上勾勾画画,澜聿上去就把撅着屁股看名单的元清薅住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我不成婚,赶紧想法儿把这事儿给我退了!” 元清跟鸡崽子一样被他提在手里,笔没捏稳掉在桌子上,他拼命挣扎: “你疯了你,这事是我能做主的吗,是陛下让我和弘燃来帮着你把关的!你妹的你快把我放下!” 澜聿急了,他把元清往椅子上一扔,急得跺脚:“不行!我不能成婚!我真的不能成婚!” 弘燃被他整懵圈了,他从没见澜聿这样方寸大乱火急火燎的,完全变了个人。 他先把澜聿拉着坐下,倒了杯水给澜聿熄熄火。 元清也没摸清他抽哪门子疯,他把名单收起来,盘腿坐好:“成婚又不是出家,你干什么那么不情愿?” 澜聿哪儿来的心情喝水,他当然不能成婚,成婚了要独自立府,就不能继续住在孤鹜山了,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急昏了头,一张口就是心里话:“我有喜欢的人了!” 元清挠挠头:“那不是正好吗,是谁你说出来,陛下一准指给你啊,两全其美吗这不是。” 澜聿心如火焚,急不择言,吼道:“指不了!他没法嫁给我!” 元清也急了,他跳下椅子,在澜聿面前来回走: “你倒是说是谁啊,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法儿,你想要的人陛下就是掘地三尺他也找给你啊!” 澜聿被激上头了,他怒极反笑:“你确定要听?” “你说,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是连你澜聿都不肯嫁的,你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澜聿是个实诚人,不玩藏着掖着那一套。 于是他一脸正经地向元清弘燃坦白了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 元清呆住了,弘燃也呆住了。 他俩同时举起手,默契地在对方的左右脸上各扇了一个耳刮子,试图打醒自己。 很可惜,这并不是做梦,澜聿也不是会胡诌的人。 半晌后,元清扭过头,表情僵硬,不死心地再次确认:“你,刚刚说,你喜欢祝天上神,是真的吗?” “骗你的话我名字倒过来写。” 元清还是不死心,再次追问: “是那种喜欢?” “废话,他要是能嫁给我或者我能嫁给他,我明天就去大摆筵席,告诉全天京的人说我要成婚。” 得到答复后元清几乎要当场昏厥,他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居然是个隐藏的断袖,还是个狗胆包天的断袖! 天要亡我! 弘燃很虚弱地帮忙掐住元清的人中,元清生无可恋,那确实没什么好指的了,澜聿还是一辈子孤独终老到死。 “你,你倒是会挑啊,这要是让你得逞了,那以后我和弘燃在路上见到你是不是得先要三拜九叩才行啊?” 澜聿谦虚一笑:“那不敢当,三拜三叩就行了,你可以对阿棠三拜九叩。” 第54章 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除了澜聿,元清和弘燃没一个笑得出来的。 弘燃到死他都想不到,澜聿这么多年都不谈情爱之事,原来都是为了今天的厚积薄发?? 退一万步讲,他爱慕要是个普通男子,也没什么不能接受,可他狮子大张口,一来就要最大的! 元清捂着几经重创的心脏,抖着腿费了好大劲才坐回原位,说话都显得费力: “澜聿,这事我们帮不了你,你自己去和陛下说。” 澜聿又开始抓狂:“我和他怎么说啊,我要是说我喜欢阿棠他绝对变本加厉逼我成婚。” “你还真敢说啊???” 元清的心脏再次遭受重创,已经千疮百孔了,他撑着额头,胸口血气翻腾,眼看就要呕出血了: “澜聿,你老老实实的,别想那不可能的事,趁上神没发现之前赶紧自我了断,要是被上神发现你对他怀着这种龌龊心思,你早晚吃不了兜着走。” 弘燃附和得头都快点烂了。 澜聿还要张口辩解,神帝已经携着慕善和其他几位仙官来给他挑媳妇儿了。 元清朝神帝那边的慕善努了努下巴:“喏,你的同类来了,你俩应该还挺有话说的。” “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不是?” 神帝一走近澜聿脸上显眼的淤青就被他瞅见了,他一阵心疼,连声关心: “怎么弄成这样啊,磕到哪儿了吗?怎么还把脸摔坏了啊孩子?” 澜聿抹了把脸,这点淤青实在比不上他要说的话重要。 神帝看完他脸上的淤青,招呼身后的人给澜聿呈上来一份厚厚的名单,他翻出一本给澜聿看: “孩子啊,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不好一直拖着,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你好好选选,有喜欢的咱们即刻就去提亲!” 元清转着朱笔,凉飕飕地插嘴道: “提亲?他想娶的人,陛下您就是拿一万座金山人家也未必考虑。” “嗯?澜聿有想娶的人了吗?” 老头子探过头来看元清,不禁大喜,整理出来的花花绿绿的名单也不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孩子,怎么不早说呢,你喜欢的是谁家的姑娘,芳龄几许啊?” 澜聿牵强道:“呃,比我稍大一些。” 元清又插嘴:“哦哟,说得太保守了澜聿仙君,应该不止大一些,你得说清楚,没准是比陛下大一些呢?” 澜聿捏紧拳头,他真想一巴掌把元清门牙扇掉再把他的嘴缝到屁股上,这样就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 老头子耳朵不好使,就听见澜聿说的稍大一些和元清说的保守两个字。 他寻思着稍大些也不要紧,大点懂事,知道疼人,就更疼澜聿了。 “没事孩子,大一点怕什么的,你和我说是谁家姑娘,我马上让人备厚礼去提亲,风风光光给你娶回来!” “陛下您当然不怕了,就怕你娶不起啊,人家还没答应嫁给澜聿呢。” 澜聿忍无可忍,动手用失音术封住了元清的嘴,照他这么说下去,就快把褚亦棠家底都抖落出来了。 老头子不相信,澜聿择亲的消息自从放出来,这天京地府多少人抢着往上送姑娘,有亲的攀亲,没亲的就算是带故也得把女儿硬塞进来。 迄今为止他还没听说谁不肯嫁的。 澜聿事到如今逃是逃不掉了,看看能不能拖一拖,好歹也拖到他和褚亦棠表白之后啊!!!!! 是的没错澜聿的玻璃心开窍了。 他终于非常迟钝且愚蠢地觉出来,褚亦棠对他,貌似也并不是全无感情的。 最起码褚亦棠每晚都要和他一起睡,没他就睡不着。 虽然自己也愿意永远给他做抱枕,但成婚这件事火烧眉毛,避无可避,他再不去试一试的话,就连最后开口的机会都没了。 总不能说因为褚亦棠要他陪着睡觉,自己要永远给他暖床铺才不肯成婚的。 在鸿慈山时他因为心里没底,他觉得那是冒犯褚亦棠,所以决意做个懦夫。 那晚褚亦棠哭着问他会不会走就让澜聿浑身上下疼得要命了,就像元清说的,干等着是不会有结果的。 坚定了决心,澜聿拒绝了陛下为他择亲的好意,拱手道: “陛下,臣已有心悦之人,但尚未向他表明心意,对心上人,臣不愿草率为之,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他若应允,我再来向陛下请旨求娶。” 澜聿从小就主意正,决定好的事九头牛都难拉回,神帝无法,只得点头。 在玉霖宫换了身干净衣服,澜聿琢磨着褚亦棠应该气消了,赶在晚饭前回的孤鹜山。 澜聿在门前狗狗祟祟摸了一阵,确认了屋内没有动静,才静悄悄地溜回自己的卧房。 一关好门澜聿就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开始找。 连华给的那个卷轴他给放哪儿了来着? 想了一阵,澜聿从衣柜的最里面的夹层把卷轴给摸出来了。 成与不成,就看这个东西了。 澜聿把从天京专程带回来的松子百合酥和马蹄糕给装好盘,藏好卷轴,开始在褚亦棠房门口磨他。 “阿棠,求求你了,开开门,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回来了。” “求求你了阿棠,开开门,外面好冷的。” 澜聿就像一只不屈不挠的小狗崽,在门口磨它的主人,想主人可以可怜可怜它。 褚亦棠到底是吃这套,在澜聿叫到第九十九声阿棠的时候,冷着脸开了门。 澜聿抱着糕饼,黑亮亮的眼睛好像会发光,耷拉着耳朵,无声地撒娇。 “还不滚进来,要我请你吗?” 澜聿抿着嘴角笑,拍拍身上的灰,进了褚亦棠的房间。 他生得好看,褚亦棠看他那张脸真的很难生起气来。 专心吃糕点澜聿也不放过他,蹲在他膝边用脑袋拱他,嘴巴里黏黏乎乎地叫他的名字。 阿棠,好阿棠变着花样地叫个没完。 “叫魂呢你,有话就说,不说就滚。” 肯说话就是不怎么生气了! 澜聿乘胜追击,趁机拿出了那个卷轴,摆在褚亦棠面前的桌上,先诚恳认错: “阿棠,我知道错了,我不会搬出去住的,我说好了会陪着你的,不会骗你的。” 褚亦棠冷哼。 澜聿趁热打铁,诱骗道:“阿棠,我给你拿个好玩的好不好?比话本有意思噢。” 经不住诱惑的某人动摇了:“……什么好玩的?” 连华是怎么和他介绍的? “这个卷轴啊,制造出的幻境那可比真金都真,但是由于是幻境,所以在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也不会感觉到痛或者受伤什么的。” 澜聿又问:“那能保证一定是花前月下这一类的吗?” 连华抓抓耳朵,苦恼道: “那这个小人不敢保证,可是它只是个幻境啊,就算不是花前月下,仙君要是能在幻境中与意中人经历一些不同凡响的,那不比花前月下更有效果啊。” “再说了,如若二人携手在幻境中走到最后,那还愁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澜聿听罢恍然大悟。 干等着是不会有结果的,成败与否,全看今夜了! 第55章 娘子,要跟紧我啊 这个幻境进来的方式,着实有些粗暴。 准确来说他们俩是被摔进来的。 澜聿只来得及在坠地最后一秒把褚亦棠拉到怀里护住,然后砸在地上结结实实当了一回人肉垫子。 这下砸的不亚于今天中午褚亦棠踹的那下子。 澜聿眼前又开始飞星星,他手搂着褚亦棠的后脑勺,摩挲了两下。 触感却不是他平时摸到的那般柔软,有些硌手,摸摸还刻着繁复的花纹,是金属的质感。 褚亦棠有澜聿垫着,掉下来感觉也不大,但是他怕把澜聿压坏了,缓了口气,翻身下来了。 他拽住澜聿的腰带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可周遭的环境让他顿时懵住了,褚亦棠坐在澜聿的袍角上,思绪复杂地环顾四周。 他们身处在一片荒芜的小树林间,黄沙蔽日,树木被烧得焦黑,灌丛低矮,风吹过时簌簌作响。 沿路随处可见散落的骸骨,分不清人与牲畜的,统统堆叠在一处。 最上方还垒着一颗发黑的骷髅头,阴森森地对着褚亦棠笑。 褚亦棠观察完了地形,刚想质问澜聿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到底好玩在哪。 可澜聿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胸口起伏剧烈,眼下泛着诡异的红晕,正欲语还休地盯着他看。 有什么好看的?脑子掉下来摔坏了是? 褚亦棠顺着澜聿的视线将信将疑地低头审视自己。 他今天穿的本是件云白外衣,可现在他的外衣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明晃晃的水红色芍药刺绣襦裙! 腰间佩着香囊,臂上还挽着明黄色的轻纱披帛,褚亦棠震惊之余又去摸脑袋,果不其然,头发绾成了个样式精致的发髻,珠翠满头,步摇翩跹,叮咚作响。 澜聿看呆了,他一直都知道褚亦棠好看,可现在唇上抹了胭脂,又描了眉,恍若出水芙蓉,耀如春华,更添风情。 褚亦棠气极,被拉来这个鬼地方,衣服也不见了,还穿得不伦不类的,澜聿还有胆子敢看他! 他抓起披帛就往澜聿脸上扔,气急败坏:“看什么!你还不赶快把我弄出去!” 澜聿被披帛一拂脸,异香扑鼻,澜聿俨然痴了,隔着披帛朦胧胧地看褚亦棠,片刻不舍闭眼。 褚亦棠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摇他,行为举止和这身秀美装扮完全背道而驰: “你他妈快把我弄出去!澜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死在这!!!” 澜聿被他掐得哑住,吐着舌头维持呼吸,言语不清:“我,我不知道怎么出去啊阿棠,我自己我也出不去啊……” 褚亦棠把澜聿掐得快不行了才松手,又照着澜聿肚子来了一拳,恶狠狠地瞪他: “澜聿,我限你马上找到办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否则我回去就让你卷铺盖走人!!!” 他也不是没试过,可这个鬼地方让他一点法术都使不出来。 也不知道澜聿哪儿找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回头一定给他烧了! 澜聿和褚亦棠的想法截然不同,他一点也不在意别的,满脑子都是褚亦棠现在的这副模样,这副恼羞成怒,张牙舞爪的模样。 太可爱了。 “阿棠,来都来了,要不咱们往前走走看?待在这肯定找不到出去的路啊,你说对不对?” 褚亦棠依旧怒气难消:“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往哪里走?走出去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澜聿一骨碌爬起来,他倒是没变,穿得还是来时的那一身衣服:“阿棠,其实,很漂亮的,没有人会看阿棠的笑话的,我保证!” 这说的是实话,褚亦棠是真的很漂亮,身量要是再矮一些就更合适了。 褚亦棠蹬他一脚,抓起碍事的披帛就自己往前走。 可他的裙角太长,已经曳地,在粗粝地面上拖着走,澜聿就蹲下来给他捡裙角。 褚亦棠当他又出什么幺蛾子,回眼怒视:“走不走了你,磨磨唧唧的!” 澜聿抱着他的裙子,颊边还有灰扑扑的土,被他一吼,指指裙角,可怜兮兮地站住了:“裙子掉在地上了,会脏掉的。” “…………” 褚亦棠走过去,没好气地用袖子给澜聿擦脸:“捡完了就赶紧走,等下天黑了怎么赶路?” 澜聿抱着他的衣服,额头上立着一撮呆发,乖乖地跟褚亦棠走。 往前走了没多远,便望见一片废弃的高耸城墙,城墙上挂着匾,刻着扬水关三字。 这应是个废弃的关隘。 褚亦棠穿的是双绣花的云头鞋,不好走路,走得脚底酸痛。 在城墙下找了个落脚处,澜聿让褚亦棠坐着歇息,弯下身子,把左边那只架在膝头处,脱了鞋给他揉脚踝。 澜聿手掌温热,力度适中,不轻不重地捏着。褚亦棠往后仰靠着,舒服地闭目。 关隘那处走出个慢吞吞的老妇人,两鬓花白,拄着拐,从城门内哆哆嗦嗦地走出。 褚亦棠看到了,推了推澜聿,让他过去问问路。 澜聿给褚亦棠把鞋穿好,继而很规矩地向老夫人问路,澜聿笑得温良: “老奶奶,敢问离这最近的是哪座城啊,我们初来乍到不认得路,还麻烦您给指个路,有劳了。” “你们,也是来避灾的啊?” 老妇人年纪很大了,牙齿也快落光了,她缓缓说道:“最近来避灾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儿很快也不安全了,你们还是再往前去。” 她指了指身后的扬水关:“天色快暗了,先进去避一晚,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澜聿听得一头雾水,避灾是什么说法?难道这一路来见到的那些景象,是因为遇灾了吗? 老奶奶又用拐杖,往褚亦棠那块比了比: “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小官人可要照看好自家娘子啊,这样的妙人,不好在外抛头露面的,路上可多的是歹人。” 娘子??? 褚亦棠眼睛都睁圆了,他趿拉着鞋子冲过来:“什么娘子不娘子的,我根本就不是女的!” 澜聿赶紧把他拦住免得吓坏了老妇人,虽然不合时宜,但这个称呼让他心情很愉悦,澜聿搀着褚亦棠的小臂,低眉笑了: “好了,老奶奶说了这世道不太平,可不敢再乱走了,要记得跟紧为夫啊,娘子。” 第56章 占我便宜?? 褚亦棠对天发誓,这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被别人占便宜。 哦不,这已经是澜聿第二次占他便宜了。 上次是肢体,这次是口头。 但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的不要生气,褚亦棠表面假笑,实则牙都快咬碎了: “是吗,那你需不需要,我叫你相公啊?” “可以这样吗?!” 褚亦棠气得手指尖都在发抖,手背上因忍耐爆出数条青筋,提着裙角狠狠一跺,褚亦棠怒不可遏地踏步进了扬水关。 今天再和澜聿说一句话他就不叫褚亦棠!! 澜聿和老妇人匆匆谢过后就急着去追褚亦棠了,他穿的是绣花鞋,再怎么样也是走不快的,澜聿很容易就追上了。 隘口里的路其实比外面更难走,路面泥泞,还有碎石,褚亦棠行得艰难,但又不想停下来,逞着强一路往前走。 在褚亦棠第四次差点被石头绊倒后,澜聿上前牵住了他的帛带,左手稳稳环住褚亦棠的腰身。 襦裙料子软,连带着他的腰都好掐,手掌心贴着腰侧,正好盈满。 “阿棠,我和你换双鞋子好不好,你这样走不了路的。” 这双鞋子行动不便,头次被绊的时候就有点崴了脚,脚踝隐隐作痛,褚亦棠不想理他,可被他扣着又走不了。 僵持了会儿,褚亦棠撇着嘴,支吾其词地说了句什么,但语速太快,澜聿没听清。 澜聿离他近了半步,询问:“我没听清,阿棠再说一次好不好?” “……不搭。” 褚亦棠难为情地看向别处,别扭道:“穿你的,不搭。”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澜聿刺激到,褚亦棠暴跳如雷:“澜聿你再笑我现在就杀了你!!!” 澜聿捂着腹部笑得前仰后合,太可爱了,褚亦棠太可爱了,他以为是别的原因,但怎么也没想到褚亦棠是因为觉得换了其他鞋子和他的裙子不搭。 他绷着笑,手往里收了收,尾音轻浮佻薄:“我们阿棠原来那么爱漂亮啊,嗯?” 褚亦棠抬臂,以肘狠击在他胸口,怒气冲天:“不搭就是不搭,什么爱漂亮,澜聿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唇被抵住,澜聿的脸距他不过分毫之寸,他气息匀缓,声音又压得低,携着笑,羽绒似的撩在褚亦棠的白颈: “就怎么,就杀了我?” 他用食指封住褚亦棠的唇瓣,侧脸俊美,嘴角又薄,垂眼时勾魂摄魄,私语道:“阿棠,你听过一句话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心脏仿佛骤停了一瞬,褚亦棠心惊肉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去咬嘴唇,可咬到的只有澜聿的手指尖。 他稳住心神,不服输道:“你不是说不看闲书吗,这个你都知道?” 澜聿给他把头上簪着的珠钗摆正,捋了下交错缠杂的珠玉,解释道:“阿棠不是总让我念吗,念多了就记得了。” 褚亦棠当即决定回去以后再也不能让澜聿读话本了,人是会学坏的,澜聿也不例外! 澜聿盯他气鼓鼓的脸,克制住想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他在褚亦棠脚边蹲下,俯下脖颈,敛起了嗜血的欲望,像乖顺的狼: “我背你走,不然裙子要脏掉了。” 耳边还酥酥麻麻的,褚亦棠头脑昏涨,他不是娇气的人,现在也远远没到要澜聿背的地步。 澜聿的背宽厚,以前抱他的时候褚亦棠就感受到了,是最安心的船湾,让他一点风吹雨打也不见。 褚亦棠拎起裙摆,弯身伏在了澜聿的背上,双臂圈住他的后颈,催道:“还不走?” 那件襦裙领子偏低,褚亦棠走路也不在意,绑带松弛,连带着衣裙也下滑。 澜聿动作一滞,抓住滑落的裙摆藏进臂弯,从地上站起。 关内也很荒芜,一路过来也不见人烟,几座荒屋伫立在路边,乌鸦低飞盘旋,叫声粗哑难听。 就这样一直朝内走了接近一个时辰,终于望到了城池入口。 几个稀稀拉拉的人赶着牛车,其中一个为首的正跪在地上,和守城的护卫苦苦哀求着什么,牛车上坐着他的妻儿老小,无一不在哭泣抹泪。 澜聿背着褚亦棠走了这么远也没觉得怎么累,他走近城门,那个暮年男子说的话才逐一传入耳中。 他俯到泥地里,一遍一遍地给那个守卫磕着头,饱经风霜的脸老泪纵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口中哭求:“ 军爷您就让我们进去求求您了,我孙女已经快没命了,求求您了,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行行好军爷我给您磕头了……” 那个守卫一抬脚就把他踹的仰倒在地,用刀柄挑起他的脸,张口就啐了上去: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没钱想进城谁告诉你的好事?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城里现在到处挤得都是人,没点银子你想进城?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去!” 褚亦棠蹙眉,他久居山中,已经许久未见这等恃强凌弱之事了,今日一见,还是连半分都无法容忍。 他正欲拍拍澜聿让他放自己下来,澜聿却蹲下身,动作缓慢地让他稳稳落地。 澜聿给他把裙子往上提了提,解下外袍为他披好,又拿出褚亦棠掖在衣服里的长发,叮嘱道: “阿棠,你就站在这里等着我,我片刻后就来。” “去做什么?” “一下就好了,阿棠,你等着我。” 褚亦棠收起手,明白过来,只颔了颔首:“我等你。” 澜聿重新给他系好绑带,云靴踩进浑浊不堪的泥水,转身往城门口去。 几个城门守卫嘻嘻哈哈的围聚成一堆,其中一个见牛车上坐着的一名女子容貌清秀,踹开倒在地上的男子,满脸淫笑地上手去摸那女子的脸。 女子受惊,哭叫着往后退,可再怎么退也无济于事,守卫抓住了她的衣角,女子被猛然拖拽回身下,惊恐万状地哭号。 守卫迎面就想给女子一个耳光,头顶却笼罩下一片阴影。 悬在空中的手被掣住,他还未及回头,只闻“喀哒”脆响,他的手腕以诡异弧度向外翻折,竟是被人在瞬间生生拧断的! 第57章 阿娘,是你吗 “啊啊啊啊!!!” 守卫哭天抢地的惨叫传遍了城门内外,他抱臂滚在泥淖里哀声嚎叫,因剧痛而苍白的面上滚落出豆大的汗珠,痛苦至极。 澜聿在褚亦棠面前的乖巧听话在此刻荡然无存,其他几个守卫见势,纷纷防备地抽刀相向,不干不净地冲澜聿叫骂。 有一个较为年长的还算比较有眼力,他一眼就看出澜聿身穿锦衣绫罗,衣着华贵。 身手他刚刚也亲眼见识过了,只凭单手,在瞬时拧断一个成年男子的整只手腕,不费吹灰之力。 若真要打,怕是一众人都得折在他手下。 他挥手让几个守卫收起武器,意图去与澜聿言语讨好,这样的富家公子不缺钱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向,也不会吝啬这点银两。 澜聿没想和这般龌龊之人有任何交谈,在他靠近时,只一脚就踹出男子数米开外,身形却无任何不稳,负手而立,冷若寒冰。 男子撞在城墙上,活活呕出一口鲜血来,胸口塌陷,骨头已经被踹碎了。 他抽出足下男子的佩刀,在手中挽了个圈,虎口朝下,佩刀悍然刺入男子的手背,贯入地面,溅出猩红血肉。 男子比手腕被拧断时叫得更加惨烈,其他守卫惨白着脸,趔趔趄趄朝后退去。 澜聿充耳不闻,扶起那名暮年老者,又替他探了脉,那一下没踢到要害,除了皮外伤就没有别的大碍了。 他抽出巾帕,擦干净方才抽刀的那只手,随手丢在路面,姿态轻慢。 澜聿掀起眼皮扫了一眼被他踹飞的男子,那是他们的领头,那些人敢作恶,也是得了他的授意。 “再让我见到你凌辱城中百姓,就不只是断你下属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澜聿踏过泥水,回去寻褚亦棠。 “再有下次,定让你不得好死。” 褚亦棠抚着澜聿系在他锁骨下的绳结,是个极标致的蝴蝶结,他捻着垂下的发,浅眸中波澜微动。 真傻,他怎么可能会是小狗。 扮猪吃虎,一口就咬上他褚亦棠了。 澜聿回来寻他时,城门口提刀断臂的狠厉森寒全然不见,连指缝都是净的。 细长眼尾挑着,狐狸一般,笑意隐约,他视野中只有他,奔赴而来,如赴星河。 “阿棠,我们走!” 褚亦棠没动,附上澜聿的半边臂腕,细声道:“澜聿,你和我说过你是种地的,我没信,可我猜你是个文官,对不对?” 澜聿挑着眉尖,口中“嗯”了一句。 褚亦棠摸了摸唇角,唇上胭脂秾艳鲜妍,肤色却白,二者相交相融,难舍难分,他闷笑:“哪有你这样的文官,好凶啊。” 澜聿凝了片刻,也笑起来。 是啊,哪有这样的文官,拿刀耍剑比执笔写文章还要信手拈来。 太凶了,是可以供褚亦棠抛着赏玩的杀人凶器。 “背我。” 褚亦棠展臂,澜聿顺从弯腰,两手托着他,轻巧地翻身上背。 再次过城门时,那里已经没有守卫了,推着牛车一行的老汉和他的妻女都还没走,澜聿折身返回,一家人一齐跪地,感激不尽地叩首:“多谢少爷,多谢少爷救命之恩啊……” 澜聿背着褚亦棠,停顿了下,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那名险被轻薄的女子名唤萤萤,在被澜聿救下后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可是她瞧过去,澜聿正和一名看不清脸的女子说着话,那女子华冠丽服,和澜聿站得又近,澜聿还背着她走,想必是他妻子。 现下打眼一看,更是觉天壤之别,萤萤莫名生出些自惭形秽来,为自己莫须有的念头而羞耻。 可她还是捏着亲手缝制的香包,鼓足了勇气拦在澜聿前面,脸憋得很红,磕磕巴巴道: “少爷,小女子无以为报,还是想报答少爷的救命之恩,这个是我亲手所制,还望少爷收下,权当作小女子的心意。” 澜聿没少见这样的场面,只不过从来都不收,久而久之自有一套他的说辞。 褚亦棠却手脚麻利地在他背上狠掐了一手,十分压迫道:“不许收,给我往前走,敢收我就掐死你。” 澜聿痛得暗暗抽气,安抚地拍拍背上的褚亦棠,对萤萤彬彬有礼回绝道: “我已娶妻,就不便收了,怕惹得我家娘子不快,多谢姑娘好意。” 话罢便背着褚亦棠错过萤萤往城中去了。 萤萤失落不已,凝望着澜聿的背影,叹了口气。 褚亦棠素来肚量小,揪着澜聿的耳朵对他吹气:“你心里是不是很想收啊?” 澜聿发笑,掂了掂背上的褚亦棠,稍回头笑道:“阿棠,你是不是小气鬼?” “小气鬼怎么了,我一直都这样,老实说,是不是心里很想收啊。” “当然没有,我恪守夫纲,只收我家娘子给的东西。” 褚亦棠松手,手往下摸到澜聿戴着的扳指,轻哼,总算老实趴着不再动手了。 天色渐暗,澜聿通过这路的所见所闻,大致摸清楚了情况。 原来此城位于明江以南,隶属桓州,受百年前澧渊战火波及,滋生妖魔无数。 但好在桓州有修仙帮派驻守,那些妖魔也只敢在桓州周围游荡,不敢入城。 可自从桓州无缘无故爆发鼠疫后,迅速波及周边各城,帮派中人接连倒下,妖魔狂涌入城,肆意滥杀城中百姓,生吃血肉。 百姓纷纷逃难南下,以求在妖魔手底下捡回一命。 澜聿搞清楚了状况,就想着今晚先找一个地方落脚,城中有客栈,但环境不好,客人更是少的可怜。 要了一间上房,澜聿带着褚亦棠回房去休整,走了大半天了,他怕褚亦棠累着。 喝了杯水,褚亦棠又喊着肚子饿,今天都一天没给褚亦棠吃东西了,澜聿给他把衣裙整理好,就同他出去找吃的。 城中总是能见到因为病痛呻吟的百姓,澜聿心下不忍,可也无能为力,虽然是幻境,可仍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痛。 兜了半天才找见一家糕饼铺子,里面点心花样不多,绿豆糕还是有的,澜聿又其他买了几样,先给褚亦棠垫肚子。 铺子毗邻闹市的街口,澜聿看见对面有粥铺,就想买碗粥让褚亦棠配着吃。 褚亦棠咬着绿豆糕,挥挥手让他去买,自己在这等。 闹市口还排着长队,都是身有疾痛的百姓,前方还摆有几张桌子,应该是在看诊。 澜聿抱着粥回来时,因人太多便想绕着人群,从前头走。 “你这是风寒,不是鼠疫,平日里要注意添衣,我给你开张方子,你去那边拿两副药,吃了就会见效了……” 温柔的女声隔着人群遥遥传入澜聿耳中,澜聿恍若被一记千万斤的重锤劈头砸下,手中滚烫的粥抛落在地,溅在衣袍处。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回过头,嘴唇颤抖,眼泪顷刻间落下,滑过面庞,女子的脸就那样生硬的闯入他视线,分毫未变。 澜聿在一瞬间就哽咽到无法出声,泪水如骤雨般沾湿了衣襟。 “阿娘,是阿娘吗……” 第58章 闷葫芦也有人喜欢 阿娘,是阿娘吗…… 女子的脸一如记忆中温婉秀气,端坐在桌前,为每一位前来求医的百姓细心诊治,笑容恬淡沉静。 澜聿最喜欢她笑起来的时候,幼时他总说阿娘像天上的月亮,笑起来弯弯的。 心痛到无法言喻,澜聿所有的情绪都被锁在喉头,人群挨挨挤挤,女子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要他伸手,就可以再抱抱她,就能再唤她一声阿娘。 近在眼前,犹隔天涯。 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澜聿闯进汹涌如涛的人群,在无垠海洋中拼命逆流而上,拨开一层一层的阻碍,撕开厚如壁垒的茧,只为了再见他的明月一眼。 阿娘,阿娘,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明明不长的一段路,却拼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澜聿泪如泉涌,嘴唇咬得血迹斑斑,临了已快要跪倒在她桌前。 大庭广众之下,他却泣不成声,半个字都无法吐出。 死时那一声未脱口的阿娘,是澜聿这么多年来的心魔,他每每午夜梦回,泪流满面,可四周空寂,唯独他一人处在其中。 女子未看清他的脸,当他是求救的病人,心急如焚地奔到澜聿身边,可却在掺起他的那刻呆滞当场,女子唇瓣翕动,眸中霎时蓄满了泪,艰难地开口:“聿儿,是聿儿吗……” 澜聿浑身发抖,牙关颤动,凝视着她的脸,却重重放下了心,是阿娘,是他的阿娘没错。 什么都没有发生,阿娘还好好的在他面前,阿娘还记得他,阿娘还没有被害死,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有补救的机会。 漪筠的泪水颗颗滚落而下,她紧紧拥着怀中的幼子,哭得崩溃。 澜聿藏在她颈间,失而复得的喜悦快要将他冲昏,他终于喃喃地唤了她一句,字字泣血: “阿娘,我好想你啊……” 漪筠看病待诊多日,城中百姓都对她奉若上宾,见此情景,自发地为漪筠收好摊子,取消了下午的义诊,才各自离去。 褚亦棠吃完了两块绿豆糕,澜聿还没有把粥买回来,他收紧糕饼袋子的束口,披好澜聿的外袍,往粥铺去找他。 澜聿的外袍是件宽袖的式样,从头到脚都遮了个严实,褚亦棠为了不引人注目,一路都是低着头的。 难民城里走出一个这样锦衣华服的貌美女子,总归是格格不入。 褚亦棠拐过粥铺的转角,还没进街口,澜聿就先从前面的角落里冒出来,褚亦棠低头走路,躲闪不及,被他一惊就往后退。 可偏偏鞋子是个累赘,脚下一松,亏了澜聿反应快,勾住了腰,不然这会儿就要磕到头了。 澜聿是想返回去找褚亦棠的,他哭昏了也没忘记褚亦棠还在等他,这下把人捞住,肿着一双眼,颊边泪痕交错。 褚亦棠未料到澜聿买个粥还能哭成这乱七八糟的模样,心头一紧,指腹掠过他眉骨的浮红:“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惨?” 澜聿握住他的手,没答话,朝左侧让了让,好让漪筠能瞧见被遮住的褚亦棠,他哭腔还没消,瓮声瓮气的: “阿娘,这是阿棠,我刚才同你说过的。” 褚亦棠被他牵着,抬起眼来,一名姿容秀丽的女子正笑着瞧他。 只一眼,褚亦棠便愣怔住了,倒不是因为澜聿带着一名女子让他不悦,而是她的眉眼,与澜聿足有九成九的相像。 现又听澜聿管她叫做阿娘,褚亦棠更摸不清头脑,澜聿的娘亲,不是早年间就不在了吗? 难道幻境中,还能见到想见的人? 若真是这样,能让澜聿高兴一遭倒也无碍。 褚亦棠思虑再三,即使幻境别有用心,他也能护得住澜聿,见得到最好,见得是个假的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个幻境罢了。 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褚亦棠摆出八百万年都用不上的和善面孔,张口就来:“我名唤褚亦棠,初次见面,阿娘唤我亦棠就好。”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的礼数周到滴水不漏,但不止是澜聿,就连漪筠都愣了。 澜聿的耳朵尖红得很快,褚亦棠不用看都知道他是害羞,但他这次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漪筠“扑哧”笑出声,忙给自家儿子打圆场:“聿儿没跟我说你们成婚了,这傻孩子。快过来,让阿娘看看。” 澜聿脖子红得要滴血,褚亦棠那一句阿娘叫得他意外之余又惊喜,他那时同漪筠说的原话是: “阿娘,我有个极喜欢的人,我等下带你去见。” “他虽是男子,可我真的喜欢他,阿娘也要喜欢他,好不好?” 漪筠无有不依,揉着澜聿的脑袋,答应他不管他心悦的人是什么样她都喜欢。 澜聿千叮万嘱的,漪筠起先以为许是身形样貌不出挑或有缺陷,但澜聿喜欢她也决不会挑拨半句。 真随他去见,褚亦棠又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做女子扮相也好看的惊人,可想而知是多俊俏的男儿了。 褚亦棠叫错了人出了糗也不慌,走到漪筠那边时顺势就把锅推给了澜聿:“官人忘性大,总是不记得,回去要多提醒提醒他了。” 漪筠直笑,澜聿从小脸皮就薄的不像话,一生气就不爱理人不说话,她一直都操心澜聿长大以后会不会找不到媳妇儿。 不过好在没白操心,闷葫芦也有人肯要了。 她拍了拍褚亦棠的手背,给他把嘴角残留的绿豆糕擦干净,笑意温柔明媚:“真俊,聿儿好福气啊,新媳妇儿这么好看。” 褚亦棠很受用,他拿出怀里的绿豆糕和其他吃食,打开给漪筠看:“这是官人买的,阿娘尝尝。” 末了又别过脸推推澜聿:“去给阿娘买碗粥来,快去。” 澜聿很听话地红着脸蛋去买粥了。 买了粥回来,耳廓的血色还没退下去,褚亦棠和漪筠已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正在说着话。 漪筠问:“亦棠和聿儿是何时成婚的啊?” 褚亦棠面不改色地圆谎:“数月之前,成亲也有一段时日了。” 漪筠叹气:“唉,聿儿打小性格就不算太好,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理人,你平日里会不会老受他的气啊?” 澜聿越偷听越感郁悒,也没有很不好,他又不是哑巴。 褚亦棠想想,好像都是他欺负澜聿的多,以是答道: “没有的,官人脾性好,耐性也好,从不对我发脾气,很让着我的,在家也从来不让我做事,很疼我。” 漪筠对此很骄傲:“他还不大的时候我就教他烧菜做饭什么的,这性格脾气不好,别的地方总得拿得出手,不然谁肯嫁给他啊。” 褚亦棠很赞成:“官人很贤惠的,什么地方都不让我出力。” “是吗?” 漪筠胆子大,也不古板,这点澜聿可谓是一丁点都没遗传到,她好奇道:“在那方面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第59章 官人,我很困了 这个也是能问的吗我的亲娘!!!! 许是话本读多了,这次都不用额外解释澜聿就听懂了。 澜聿又险没拿住手里的粥,被娘亲这轮口出狂言吓得心脏狂跳,好容易消下去的红又燥起来。 天知道他和褚亦棠同床共枕除了抱以外绝无任何分外举动,他有的念想往往都是还没在心中落到实处就被他直接掐灭了。 被拎出来单说,澜聿羞得无地自容,只恨买粥没带他娘亲一道去。 反观褚亦棠,脸不红心不跳继续撒谎:“是,我不爱动,都是官人出力多。” 反正把澜聿往好的说就行了,虽说是他胡编,但按澜聿的行事作风来说多半也是他出力。 澜聿余红未消又起,背靠着青墙,喉结上下滚动,微昂着头,勉力平复心绪。 阿棠,这些可以不用答的,胡说八道会更让人心烦意乱。 漪筠又没忍着笑,褚亦棠坦率,和她那个锯嘴葫芦儿子恰好反着来。 她很早之前就注意到褚亦棠戴着的手钏了,艳色广袖下无意间露出的腻白肌肤,汝瓷般的成色,楠木古拙,套在腕上,很有风韵。 “这是聿儿给的吗?” 褚亦棠循漪筠往手上去看,答道: “是我向官人讨来的,我总是想他,就讨个东西在身边,不然总魂不守舍的。” 漪筠笑痕更甚,澜聿出息了,没辜负她的期许,也没长歪,还成了家。 ”这个啊是聿儿父亲给他的,他一直戴在身边,从不许别人碰的,可宝贝了。” 褚亦棠咬一口豌豆酥,一点不害臊:“他也很宝贝我的,才舍得给我。” 漪筠太喜欢褚亦棠这个直言不讳的性子了,捏捏他的脸,拿出帕子给他擦手上的油渍。 澜聿就在不远处,只隔一幢墙,褚亦棠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分明。 他的心比被投入无数石子而波漾的湖还要躁动,久久无法静心。 睹物思人,褚亦棠不遮不掩,坦然承认。 连带澜聿埋在心底的心思也得见天日。 褚亦棠从不让他落空。 澜聿捧着粥从墙后迈出,粥还冒着热气,他拿了两碗,刚好够阿娘和褚亦棠的。 “那里人多,就多等了会儿。” 他把碗置在石板上,做了亏心事,没胆看褚亦棠的眼,只顾垂头,粗劣瓷勺搅着稠粥,吹散雾气。 隔远望了望生意惨淡的粥铺,褚亦棠撑着下颌,没戳破少年拙劣的谎言。 偷听墙角,澜聿真是越学越坏了。 漪筠喝着粥,表面专心,暗地里偷瞄观察。 澜聿买了两碗,没算上自己,他也不是很饿,默立着,也不说话。 褚亦棠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吹凉,对澜聿道:“过来,张嘴。” 澜聿懵然,但仍是乖顺地凑过去,褚亦棠喂了一勺粥在他嘴里,又去吹下一口。 “自己不吃,你是铁打的?” 褚亦棠凶巴巴地往他嘴巴里塞,粥被他吹得温度正好,入口也不烫,连气儿喂了半碗。 澜聿赧然,褚亦棠平时也没少给他喂东西吃,他不爱吃甜的,可褚亦棠不管多喜欢吃都记得给他留一份。 漪筠乐得不行,澜聿不随她,也不随他阿爹,木木的,又很冷,好像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看书习字练武之外,别的一概懒得沾。 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吃完了粥,漪筠还要回南边的宅子去,那收留的都是无处可去的难民病患,漪筠一直都在照料。 漪筠同他们说了地址,约好了明早一道吃早饭,澜聿依依不舍地想送她回去,被漪筠悄声回绝了。 “现在这儿人多眼杂的,你先带亦棠回去,阿娘这多得是伙计,不会出什么事,可你带着亦棠不方便,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澜聿犹豫半晌,忧心道:“那我明天就来看阿娘,您要记得等我。” 漪筠也不舍得,她揉揉澜聿的脑袋,又拉着褚亦棠说了几句话,才带着伙计收好摊子就回南宅了。 吃饱喝足后澜聿就和褚亦棠回客栈去休息了。 褚亦棠一天都没睡,看到床犹如饿虎扑食,往上一倒,鞋子还挂在脚上,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澜聿给他脱了鞋袜,洗了脸,擦去唇上的胭脂,眉上的烟黛。 又把他抱起来,让褚亦棠面朝自己靠在胸口,耐心拆解了发髻和首饰。 褚亦棠没准许,澜聿就不上他的床,倚在床边,借着透进来的昏光,静看他的容颜。 褚亦棠这一觉睡到了半夜,是被渴醒的。 他一动,眼还没睁,水就先递来了,澜聿把着他的手给他喂水,温水流入喉间,被褚亦棠喝了大半杯。 褚亦棠吁出口气,窗外寂静,屋内幽暗,必是夜深了。 “你坐着做什么,还不睡啊?” 褚亦棠拥着被,摸到床沿澜聿的衣袖,浓厚的困意散了些去:“明日不是还要出门吗,你还坐着等天亮?” 澜聿把杯子放回去,放好帷帐,上床卧在褚亦棠身边,脸侧贴着他的发丝,柔柔的,比丝绸还顺滑。 褚亦棠熟门熟路地睡他那边去,滚了半圈,锁着澜聿的窄腰,细碎的呼吸声和猫鼾似的,挠人。 “阿棠,阿棠,你睡了吗?” 褚亦棠迷糊着,软绵绵地哼出个气音作答复。 “阿棠,阿棠,阿娘今天和你说什么了呀?” 褚亦棠懒着眼,抚澜聿的后椎,嗓子里还没睡醒,低回靡靡,蔫儿着坏:“阿娘说了,让你少折腾我。” 澜聿哑口莫辩,弱弱回道:“我没有那样子的,阿棠你胡说,我都,我都没那样的……” 褚亦棠头脑沉沉,困着也不忘占澜聿的口头便宜,驳道:“你现在不就在折腾我?” 于是乎澜聿安静了。 褚亦棠酝酿睡意,眼瞅着一只脚都进梦乡了,澜聿又开始叫魂:“阿棠,阿棠,你睡了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褚亦棠啧声,掰过澜聿的脸,磨牙凿凿:“官人,娘子已经很,困,了!!可以放我去睡觉了吗?” 澜聿就跟被摁了什么开关似的,静下来,小幅度点了点头,回手抱住褚亦棠。 可惜太暗了,他的娘子没能看见他笑出的漂亮梨涡,实在遗憾。 第60章 去护住阿娘,快去啊 澜聿没有赖床的习惯,醒的都很早,而且今天和阿娘说好了去她那里吃早饭。 静悄悄地洗漱收拾好,澜聿赶在褚亦棠睡醒之前出了趟门。 他要去给褚亦棠买东西。 买完回来褚亦棠也还是在睡,澜聿把东西放在桌面上,去叫赖床鬼起床。 他撩开床幔,躬下身,轻拍褚亦棠的肩,声音放得低,鼻尖拱他的脸: “阿棠,起来了,该起来了,今天要和阿娘一道吃早饭的,快起来了……” 澜聿还没开窗,怕亮着他,屋子里昏暗暗的,他又骗又哄的,褚亦棠才哼哼两声,去摸他的脸反被他捉住在手心里挠他痒痒。 他困,又想笑,脸躲进枕头里,有恃无恐的赖着:“什么时辰了,阿娘会不会还没起?去太早了不好。” “我和你保证阿娘肯定起了,再不去的话都变成吃午饭了阿棠。” 褚亦棠无言以对,又找借口:“那你东西买了没有?” “买了,照着我的身量买的,阿棠去试试好不好?” 昨夜睡觉前褚亦棠突然提出让澜聿明早再给他买身衣服去,这回轮到澜聿装死了。 褚亦棠叫了两声他不应,他哪有这么快就睡着的,褚亦棠被子一掀,翻身压上澜聿,手肘支起上半身,气势汹汹: “我不管,你明天买身新的给我,听见没有?” 澜聿捂着脸,摇头装傻:“呜……” 褚亦棠给他下最后通牒:“明天我要是没看见,你也不用出现了。” 澜聿屈服了,因为他恪守夫纲。 褚亦棠的睡意被澜聿骗走好些,搓搓眼坐直了,澜聿又给他喂了杯水,他就下了床去屏风后换衣服了。 澜聿买的是碧水青色,淡如烟云,褚亦棠很合意。 但袖子那处长了些,垂下来时会遮住手,褚亦棠盯着给他挽衣袖的澜聿,怀疑道: “你不是照着你的身量买的吗,难不成你又长个子了?” 澜聿调好袖子,无辜道:“不知道,应该有一点。” 再长就比他高了!! 褚亦棠气闷,蹬上鞋子自己先下楼去了。 从这到南宅也不很远,步行过去差不多两条街。 南宅很大,本是这座城太守的府邸,鼠疫蔓延太快,朝廷无力抵抗,下令弃城,只留少部分的城中士兵做守卫。 可就如昨日所见,那些士兵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一旦妖患来临,他们也必弃城而逃。 朝廷命其他城做好防备,不得放桓州来的百姓入城,以免鼠疫蔓延。 等于说放弃了桓州一州的百姓,弃于不顾,自生自灭。 漪筠不愿离开,在这里驻扎下来,一心想着能救一个算一个。 他们到时漪筠在院子里忙着煎药,漪筠瞧见他俩高兴得不得了,挥着扇子招手:“亦棠!聿儿!到这边来!” 褚亦棠来时让澜聿买了两袋子鱼茸花糕,热乎的,他没吃,很宝贝地献给漪筠:“阿娘,给你带了这个,做早点吃。” 漪筠怜爱地捏他的脸,接过袋子尝了一块,她也爱吃甜食,和褚亦棠正好撞一块儿去了。 这儿没坐的地方,澜聿擦干净了地上的一块石板,拿外袍垫着让褚亦棠坐,自己则拿过扇子,替漪筠煎药,让她吃早饭。 褚亦棠和漪筠你一块我一块地吃,很快一袋就见底了,漪筠用帕子给他擦嘴,褚亦棠就乖乖地仰着脸。 漪筠遗憾,澜聿就不是这么个性子,小时就板板正正的,自从会走路以后也不太要她抱了。 虽然黏她比黏他阿爹多,可太自立了,就连撒娇都是偶尔,更别说这样擦嘴了。 澜聿一心一意地给火炉扇火,漪筠和褚亦棠到后面去看病人了。 药本来就被漪筠煎的差不多了,澜聿找了个碗把药盛出来,去后院找人了。 褚亦棠端着碗在给一个小女孩喂药,药也许是太苦了,小女孩皱着小脸,也还是硬着头皮喝下去。 喝完了褚亦棠奖励她一块花糕,带着笑,告诉她吃完了以后还有。 小女孩小小地咬了一口,发自真心地夸赞他:“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我在画里看到的还好看。” 褚亦棠挑眉,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并且回夸:“你也很漂亮。” 小女孩吃完了一块糕饼,澜聿就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看褚亦棠的背影,小女孩眼尖,和褚亦棠悄悄做口型: “那边有个也很好看的哥哥一直在看你。” 褚亦棠了然,也没回头去看,又给了小女孩一块花糕。 但小孩子总归是好奇,她笑眯眯的,天真烂漫:“那个哥哥是谁呀?” 褚亦棠给她把着脉,随口敷衍答道:“我相公。” “相公?” 小女孩惊呆了,咂了咂嘴角边的糕饼,吃惊地瞪圆了眼:“可他是个哥哥,你也是个哥哥呀。” “怎么?那就不能是我相公了?” 小女孩吐着舌摇摇头,笑得狡黠:“那你是他娘子吗?” 褚亦棠蹙着眉,心不在焉地答是。 “哇,那你相公也太好看了。” 小女孩惊叹,又绞尽脑汁想了句祝福语,这是她去参加婚宴时听到别人念的贺词,然后原样照搬念给褚亦棠听,童声稚嫩清脆: “那就祝哥哥和你相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那句早生贵子让褚亦棠回过神,哭笑不得道:“怎么早生贵子啊,小屁孩,我怎么给他生啊?” 小女孩鼓鼓脸,被从廊中走来的漪筠摸了一把发顶,漪筠笑得不行:“早生贵子不行的话,就换做百年好合好了,也是一样的。” 褚亦棠戳戳小女孩的额头,去给另一位老人把脉了。 澜聿没听清他们的谈话,路过廊中的时候小女孩瞧着他偷偷地笑,漪筠也笑,不怀好意的。 褚亦棠忙着看病人,澜聿来了也没空去注意,这个老人家情况不太好,要是天再冷些,怕就无力转圜了。 劝慰了几句让老人家不要太过忧心,褚亦棠心想着,要是曦津在这就好了。 澜聿给他挡着日头,褚亦棠怕晒,晒多了就脸红脖子红的,澜聿就尽量给他遮着点。 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昏暗下来,前下分明还躲在云层中的太阳已瞧不见一点天光了。 乍然间妖风四起,院落里尘灰纷飞,花草树木皆被连根拔起,屋顶瓦片霎时被整排揭落,劈里啪啦地砸落。 百姓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寻找蔽身之所,一时孩提哭声与哭叫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澜聿当即想到漪筠,心脏犹如被捏紧了一般,褚亦棠在察觉到不对时就背着老人进屋了,他安顿了一屋子的人,探出门冲澜聿喊:“快去把阿娘护住,快去啊!” 风作得太大,寸步难行,漪筠只来得及抱着小女孩躲在廊柱下,她虽也怕,可还是没松开手,安抚着害怕得发抖的小女孩。 澜聿从风沙中赶来,衣袍吹起墨发扬洒,他心脏狂跳,看到漪筠安然无恙才微微放下心。 他捞过小女孩抱在怀中,一手携着漪筠,往长廊尽头的屋子里走。 可来不及了,妖气裹挟着刺鼻的血腥味大肆闯入院中,院子上方,无数妖魔鬼怪聚集,狞笑着俯视屋中手无寸铁的百姓,如看盘中餐,唾手可得。 第61章 在我身后 天空红光昏暗,黑云重叠,令人作呕的腐烂腥臭旋绕在上空。 妖魔化作实体,百鬼众魅,怪诞鬼奇,作扭曲之态,桀桀怪叫。 桓州外的妖患,已经杀到这儿来了! 小女孩死死地捂住嘴,澜聿轻按下她的脑袋让她伏在肩上,告诉她,不要看。 澜聿将小女孩推到漪筠那儿,冷厉地叮嘱漪筠千万不可外出,待他解决了这些妖患再来接她们出去。 漪筠何曾见过如此可怖场景,但凡呼吸吐气,五脏六腑全是腐臭血味。 这是瘴气,长期处于瘴气当中凡人之躯无法消受。 她是仙身,撑一会儿还是够的,漪筠给小女孩塞了一粒去毒的丹药,可这里人数众多,分是绝对不够的。 漪筠扯下锦囊塞给澜聿,口吻急切:“你拿着这个,遇到性命垂危者就给一颗出去!记住了吗?!” 澜聿收走锦囊,手指微动,赶在关门前猛然伸手短促地抱了漪筠一下,眼圈发热,喃喃道:“阿娘,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漪筠防不胜防被他拥住,笑了,回抱住他,亲了亲澜聿的脸颊:“好孩子,阿娘等着聿儿。” 澜聿咬着牙,脱离出怀抱,唤出九畹划破手掌,鲜血淋漓而下。 他没去看漪筠的脸,毅然决然关上门,鲜血作印,锁住整间屋子,妖患就暂时无法入内。 短时内,妖魔落地,朝着主屋蜂拥入内。 一只狼妖化作原形,足有屋高,狼毛抖擞,血盆大口,狼牙寒光凛凛,一爪踏下,足以压垮屋中所有百姓! 褚亦棠立于门前,衣袍飞扬,持以通雎,剑身纤薄且刃,褚亦棠侧身一步,持剑掠身斩下,剑光刺目,举若惊雷之势! 通雎闪起乌黑寒芒,自狼妖右眼贯穿而出,污血四溅,狼妖凄惨嚎叫,试图以爪掩住喷溅而出的血红。 褚亦棠一路顺势攀狼妖身躯而上,青衣袍角猎猎,如抽节新竹,立于巅峰之高,俯瞰院中,足下方寸之地即是狼妖死穴! 通雎染血,褚亦棠手握剑柄,猝然扎入狼妖薄弱之处,狼妖头骨坚硬,竟被通雎只用一剑破开,四分五裂。 骨裂之声刺耳却又清脆无比,狼妖轰然倒地,当场身死。 澜聿从长廊中窥见这一幕,再一次被褚亦棠撼住,无法再言语。 祝天上神,仅凭一柄通雎剑,在天京即将兵败的弑仙之征中,杀退无数澧渊将士,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力挽狂澜,救颓势于水火。 他是始神,创世的始神,三界在他手下才足以稳固。 望尘莫及。 这样修为的狼妖,哪怕在战中也是作冲锋前阵的神兵猛兽,褚亦棠只一剑,直断命脉,再无回天之力。 其他妖患惶然避让狼牙倒下之地,有褚亦棠在此处,理应是要退让的。 可前面几座城中的百姓都被屠杀啃食殆尽了,众妖腹中空空,不愿放弃近在眼前的人肉盛宴。 领头的是只虎妖,它率先踏出阵地,虎啸震天,普通人哪怕离得远也会被吼震至五脏六腑破裂,其他精怪听其号令,应和到底。 虎妖这声呼啸,是在鼓舞士气,以一难敌百,人多势众,定能将褚亦棠生吞活剥! 这间屋子被褚亦棠用通雎作了法印,只要他在,那这些妖患就无法入内。 澜聿掂着九畹,出手狠厉却静谧,在后方毫无声息地解决了一只兔妖。 妖患虽数量不少,但他若要一个人解决的话也不是不行,至少他不想让褚亦棠动手。 他不该见血,也不该溅血,褚亦棠该是要被他奉若明珠,不染分毫纤尘的。 澜聿出剑极快且狠,九畹趁手,在他掠起时扬起数片猩红血花,后方的妖患甚至都未察觉,脖颈一凉,飙血数寸,命丧黄泉。 褚亦棠在这无法动用法力,只有一柄通雎在手,可这种刀剑入肉再和着血拔出的快感是他许久未曾再体验过的,褚亦棠面目冷沉,通雎滴血成柱,于群妖围攻之间一连斩杀数妖。 等到群妖惊觉腹背受敌之际已太晚了,澜聿满身戾气,血染衣衫。 九畹狠狠从狐妖的腹中捅出,温热血腥喷出,澜聿眼角不可避免地沾红,妖冶艳丽。 澜聿位于尸山血海,像颓然生出的靡丽花朵,墨浓的发衬殷红的衣,喘气微微,手背擦过唇边带出一道血痕,九畹斩下狐妖头颅,腾空滚落。 好凶啊。 褚亦棠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词,太凶了,好像是会把人拆吃入腹的凶狠,被他咬一口,会死的。 喉管热血滚沸,褚亦棠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样渴,澜聿是毙命的鸩毒,他也甘愿一口饮下,只要能止他此时的渴。 他这样的姿态神情,也不该只在这里有。 澜聿的挞伐,征服,都在不可示人的地方,别人不要见,只入他褚亦棠的眼最好。 太媚了,太漂亮了。 天生该为他所见。 褚亦棠哑声展颜,支着剑笑了。 澜聿是佛子,他就是佛经里该被摒弃的欲念,在夜里化形,纠缠他的衣带,揭落他的皮囊,红颜枯骨,到死方尽。 他看穿了幻境,也看穿了他自己。 褚亦棠弃了剑,踏着粘腻的骨肉,这一大半都是澜聿动的手,他老从他剑底下抢人。 他干干净净地往澜聿处去,在浓厚的铁锈味中,他接过澜聿手里的九畹,懒倦道: “澜聿,你忘记了吗,这是你杀的第三只狐妖了,杀不尽的。” “唯有认清幻境,才能从幻境中出去。” 澜聿怔然,他沉浸在其中,快走不出这场罪恶与狂欢交叠的幻境。 他挣出手,想再去看一眼漪筠:“可是,可是我阿娘还在里面……” “澜聿,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刻,这些就永远杀不尽除不掉,这是幻境,你明白吗?” “我们走了才能保他们周全,否则以我们二人,总归会有筋疲力竭之时,到那时,你难道要看着阿娘再在你面前离你而去吗?” 褚亦棠揽住他的肩,召回通雎,通雎直冲天际而去,铿然之声,上方平白多出斑驳裂纹,幻境将裂。 若赶不及在下一波妖患前离开,就无法脱身了。 “可是,可是我阿娘还在里面等着我……” 澜聿眼眶滚烫,泪水模糊景象,他抓着褚亦棠的手,含糊地辩白,他好不容易才再见阿娘一面的,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啊…… “澜聿,阿娘不会再受苦了,她知道你过得很好,不要再让她担心了,好不好?” 褚亦棠按下澜聿的手,幻境即将破裂,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通雎破穿上空的那一瞬,一切都扭曲了,四周的所有所有都变作虚无,凌空飘去。 褚亦棠偏过头,唇瓣在澜聿额尖落下似有若无的触碰,衣袖却被濡湿了。 他覆住他的眼,不能让澜聿看他现在的样子。 褚亦棠要强,这种事不能被看出来。 他要澜聿亲口讲给他听。 第62章 没有人会比我更聪明了 幻境破碎,澜聿和褚亦棠也从卷轴中跌回了孤鹜山。 澜聿给褚亦棠当了第二次人肉垫子,他出来时被遮住了眼,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去判落地的时间。 褚亦棠倒在澜聿胸口上,被他护得很好,就连衣服都是洁净的。 澜聿无法再见漪筠最后一面,在幻境里就哭得不行,这会儿更是连睫毛都哭湿透了,幽黑的睫毛湿漉漉地簇在一起,好不可怜。 褚亦棠无奈,什么女人是水做的,澜聿才是水做的。 他受伤了澜聿哭,他昏迷了澜聿哭,见到阿娘哭,见不到阿娘还是哭,褚亦棠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不哭的时候? 他俯着说不了话,就让澜聿先坐起来,澜聿不肯松开他,搂着他靠墙坐起,手揪着他的腰侧,呜呜咽咽的。 褚亦棠腿麻,艰难抬起腰改了个跨坐的姿势才算好受些,又牺牲袖子给他的小狗崽擦眼泪,绵绵地哄: “不哭了啊,澜聿乖,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你才是水做的呢,明江都让你哭干了……” “阿棠,我又没有阿娘了,我没有阿娘了……” 不哄还好,一哄澜聿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褚亦棠的袖子都能透出水来了。 褚亦棠换了边袖子给他擦鼻涕眼泪,嘴巴快哄冒烟了,澜聿才缓过来劲儿,虽然还不是很清明,但好歹是止住了。 褚亦棠捧着他的半张脸,想去看澜聿的眼,屁股又开始发麻,他又去挪位置。 可是这次挪的不是很对劲,许是太靠前了的缘故,他屁股刚挨着澜聿的腿,澜聿还红着的一双眼陡然睁圆了一倍不止,一个激灵就屈起了腿,吓得褚亦棠弹起来,惊呼道:“做什么!吓死我了你!” 澜聿哽住,褚亦棠那一下看似随意,可实打实摁在了要处上,尾椎这阵的麻痒来的太快,他一时消受不起。 他抹不开脸,手往褚亦棠腰上走了点儿,忸怩道:“阿棠,要不,你先起来,我腿有点麻了……” 褚亦棠以为他嫌重,收回跨坐的那条腿,搀着墙站起来,顺便朝澜聿伸手把他也提起来。 怎么说呢,他挪走的时候澜聿有那么点儿失落,因为真的很软啊…… 褚亦棠倒了两杯水,把自己那杯咕噜咕噜喝干净,总算是没有在幻境里那么渴了。 澜聿搓着水杯,扭扭捏捏抿了一小口,又扮作女儿家羞怯怯含情那出了。 游梦躺在盒子里,饿得要昏死过去,不知道他俩上哪鬼混了两天才回来,把它饿得够呛。 它努力从盒子里滚下来,滚在褚亦棠眼皮子底下,爪子挠着桌面,哼声都快没力气了。 褚亦棠停顿,随后没有感情的“哎呀”一声。 他拽拽游梦的胖须子,催澜聿去给游梦弄口吃的来。 澜聿应下,出门去厨房给游梦炖肉吃。 褚亦棠这个人藏不住事,有点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澜聿又精,一准会被他猜出来。 他找借口把澜聿支开,翘着腿,严谨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局势已经很明了了,一味逃避解决不了事态,想到对策才是上上之选。 这种事情上神大人是绝无可能纡尊降贵去做的,像个愣头青似的,掉他的价。 可澜聿在这种事情上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要是这样僵持,恐怕澜聿以后得边给他烧纸边哭着和他说了。 那暗示? 可自己又不是什么很含蓄的人,褚亦棠的暗示基本等同于别人的明示。 思来想去好半天,褚亦棠最后决定,再观望一阵。 他以前对澜聿了解不多,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趁这段时间多摸摸底,要是有什么不好的趁早给澜聿摸出来,然后再把他扫地出门。 摸得好的话,他勉为其难地开一下金口,也算给澜聿一个台阶下了。 思考完毕,褚亦棠觉得自己真的是旷世奇才,在感情这方面堪称无师自通第一人。 俗话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澜聿和褚亦棠心有灵犀,缩在灶台前烧着火,脑子里也是杂七杂八的想一大堆有的没的。 澜聿很忧郁,他拿这个卷轴的本意是图那个花前月下饮酒对酌的美好氛围的,至少那种情况下他想开口说什么也会容易一些。 现在倒好,花前月下没图到,好容易见到阿娘,还没多待几天就被遣送回来了。 他想阿娘,却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再在阿娘膝下承欢,虽说是幻境没错,但阿娘还是那个阿娘,还是很疼他。 两头都想抓,偏偏两头都落空。 澜聿愤愤地往灶里塞柴火,心里空空的直灌风。 但他这次护住了阿娘,没再让阿娘受到伤害,也稍稍弥补了一些幼时的遗憾。 阿娘知道他过得很好,他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眼看也已到傍晚时分,澜聿顺带做好了晚饭,在院子里支好了桌子,叫褚亦棠来吃饭。 晚上做的不是很丰盛,家里没菜了,澜聿简单熬了一锅粥,褚亦棠不挑食,喝粥也很知足。 澜聿给他盛粥,答应他明天给他做红烧肉吃。 游梦的小爪子在扒拉碗里的肉吃,昂唔昂唔地嚼,被褚亦棠用筷子敲头,告诉它吃饭不可以发出其他声音。 自从游梦到孤鹜山来以后都是和褚亦棠同吃同睡,澜聿后悔不迭,每晚和褚亦棠睡觉他都觉着有双眼睛在监视他。 明明他没做什么,也被盯出了做贼心虚的感觉。 吃过饭之后,褚亦棠照例要去冷泉沐浴,澜聿怕冷,都是能不去就不去,所以这次褚亦棠特地等着他一起去。 澜聿磨磨蹭蹭,东拖一阵西拖一阵,褚亦棠没了耐心,揪起他的耳朵就往冷泉走。 褚亦棠看着恹恹的,清瘦病美人的做派,手劲却不小,澜聿被揪得吱哇乱叫,到冷泉边褚亦棠才大发慈悲地撒手。 澜聿揉着耳朵,痛得眉都皱在一块,褚亦棠目的明确,动手宽衣解带。 “阿棠,我们是,一起洗吗?” 澜聿迟钝,他指着池子,问了句废话。 褚亦棠把衣服丢在池边,下到池子里,长发入水,趴在沿岸,笑了: “澜聿,你现在才问不觉得太晚了吗?难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护送你洗澡的?” 第63章 我对你来说也是这样的吗 得了,这回可真是一起洗了。 澜聿以为耳朵被褚亦棠揪出毛病了,可褚亦棠也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浸在水里瞧他,正色庄容。 可是他真的还没有奔放到可以和褚亦棠在一个池子里泡澡啊!!!!!! 澜聿不是什么小人,可也自认谈不上正人君子这一说。 他对褚亦棠说没有一点非分之想那绝对是放屁,否则也不会被他坐一下就那么大阵仗。 现在澜聿还要脱了衣服跟他一起泡,褚亦棠是对他太有信心还是对自己太没信心啊!! 澜聿掩着额,食指搓了搓眉骨,挑了个离褚亦棠很远的地方,才磨叽地脱衣服。 深冬时节泡冰泉,澜聿愿意把这项列为十大酷刑之首。 澜聿冷得直打哆嗦,他是个怕冷不怕热的,褚亦棠就不是,他怕热不怕冷。 就这冷得要命的天,澜聿晚上给他盖被子他还给踢开,多盖几次就发脾气,梦里也扬言要把澜聿掐死。 澜聿没法儿,就抱着他睡,晚上给他偷着盖点。 褚亦棠泡冷泉泡惯了,这里雾气深重,他环了一周没找见澜聿人,涉着水去找他。 澜聿冻得快昏迷了,什么心火经得起这么冻啊,估计心火没灭他先灭了。 褚亦棠满身寒气,在池子里捞了一通,把冻成冰雕的澜聿给捞着了。 他一靠近澜聿就往他那儿晕,死活不走,褚亦棠可比这池子冰水暖和太多了。 “好冷啊阿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褚亦棠斜睨着靠在肩上的澜聿,淡淡道:“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澜聿惊起,别说半个时辰,就是一刻钟他都难熬,他牵着褚亦棠的小拇指哀求: “阿棠,半个时辰太久了,不用你掐我都死了,我们早些回去好不好?” “不行,你平时偷懒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天必须泡足半个时辰,没得商量。” 褚亦棠无不残忍,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澜聿的无理要求。 澜聿心碎,又不能反抗,挤着褚亦棠寻求温暖怀抱。 褚亦棠记起在幻境里的那一遭,觉得还是有必要开导开导澜聿。 他咳了咳,妄图作出良师益友的风范来,慢悠悠道:“澜聿啊,人是不可太沉溺过去的,总想着以前的事就会停滞不前,明白吗?” 话毕又觉得说得并不是很有水平,褚亦棠长这么大也没跟谁说过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难免词穷。 他改了改词句,继而说道:“人都是会离去的,所以说陪伴一段时间就珍惜一段时间,有的东西是无法强求的,所谓天命,亦是如此。” 褚亦棠这段话的内涵其实就是想澜聿不要太过伤怀,不要强求自己,很多事情并不是他的错。 他说完以后,按正常流程澜聿应该已经很懂事地鼓掌捧场了。 可是今天没有,澜聿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冰泉中除了潺潺流水,再无其他声响。 寂静的让人心慌。 澜聿从他肩上缓缓脱离,青丝垂下,落入池中,飘无所依地漾动。 良久过后,他才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我也是这样的吗,阿棠?” 褚亦棠却还认为他是伤怀过度,信以为真,遂而道:“不止是你,澜聿,我也是这样的。” 澜聿再没有回音,岑寂地垂首,眼帘挡落,默然伫立。 褚亦棠怕他又要哭,去挑他的脸,指尖快触碰到时,澜聿意外地错开了,眼眸却没红,面无血色,无波无澜。 澜聿自池中立起身,穿起岸边的浴衣,踩在雨花石路面上,月华缭乱,身影寂寥。 “我先回去了。” 他没再看身后的人,硬撑着,仓皇逃离了这里。 回到屋中,澜聿几乎是脱力到快要关不上门,胸腔里似被刺了一把尖刀,在他脆弱柔软的心脏里来回搅动,绞剜他的心头肉,要叫他不得好死。 褚亦棠那些话,就像是强迫澜聿张开嘴,亲手喂他最烈最痛的毒。 不可太沉溺过去,人都是会离去的,无法强求,所谓天命。 什么是过去,是在扬水城的点点滴滴,还是相枕而眠的每一个夜,还是他亲口对他说的,你在我这里最重要。 阿娘会离去,他也要离去吗? 无法强求,是在笑他的痴人说梦吗? 他没有停滞不前,阿娘离开后,他日日夜夜都以她的教诲谨记在心,他走到今天,没有一步不是自己得来的。 所谓的沉溺过去,是含沙射影,是指桑骂槐。 澜聿犹不死心地问,是不是对他来说自己也是这样。 是不是自己也只是陪伴一段时间就珍惜一段时间的那个人,其他的,就莫要强求了。 痴心妄想,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黄粱一枕梦,镜花水月罢了。 澜聿倚着门笑了,他也笑自己的想入非非,他也笑自己的痴人说梦。 在鸿慈山时,他告诫自己,守住底线。 可底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直到退无可退,将他撞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本就是不该的啊。 这些日子,都是他求来的,其他的,他渴望的,再也求不来了。 ………… 澜聿在这已经留不住了,他换了衣服,趁着夜色出了门。 褚亦棠在冷泉也没待够时间,澜聿前脚出门,褚亦棠后脚回来了。 旷世奇才褚亦棠善解人意,给澜聿留够了独处的时间,就准备把他骗屋子里睡觉。 他去叩门,澜聿不开,屋子里也黑漆漆的,褚亦棠拍门的力道大了些,也还是无人应答。 褚亦棠推推门,竟很轻易就推进去了。 如他所见,屋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澜聿也不在里面。 可这么晚了澜聿能去哪里呢? 褚亦棠原样关上门,不知因何,他现在好难受,心口发闷。 是因为澜聿吗? 九畹与主人同心,澜聿戴着九畹,按理说褚亦棠应该能感受到一些澜聿的情绪。 但今天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强烈地传达给褚亦棠。 褚亦棠后知后觉,澜聿现在得是多难过,多心痛,才能被他所感受到啊。 第64章 你要我怎么样 褚亦棠等到第二天清晨,澜聿也没回来。 他一晚上都睁着眼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枕边空落落的,也没人给他抱着。 褚亦棠躺到天稍亮就彻底躺不住了,他又去澜聿的屋子里看,可还是没人,澜聿一整夜都没回来。 烦躁得要命。 熬到正午,他没等来澜聿,只等来澜聿手下一名叫尚尧的神官前来传消息。 尚尧说澜聿近日有公务在身,昨夜已离开天京动身前往南荒,这些天还是请褚亦棠到玉霖宫用饭。 走了????? 褚亦棠彻底坐不住了,他把杯子一摔,脾气骤然就上来了:“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尚尧摇头,答道:“大人的行踪我等做僚属的不便过问,南荒要务紧急,处理得当的话,大人许能在年前赶回天京。” 澜聿这又是整得哪一出! 褚亦棠回过味儿来,他这压根不是什么伤怀,是在闹脾气,是在和他吵架! 想破了天褚亦棠也没想出来到底哪里得罪了澜聿,他一生气就怒遁也不是一两次,往常小打小闹褚亦棠哄哄都能过得去,可这次澜聿也不知道哪根筋搭不对,遁到南荒去了! 褚亦棠不想等了,直接杀去了天穹阁。 尚尧不知道,元清弘燃总该知道。 到了天穹阁,褚亦棠又被告知,弘燃不在天穹阁,随澜聿去了南荒。 元清仙君因临近年关,人间香火供奉颇丰,前些天被请去民间的各场请神祭会坐镇了,没到年前也回不来。 弘燃不在,现在天穹阁就是前掌事做主,而前掌事正好是在鸿慈山中因颂玄一事跟着神帝见过褚亦棠的某位老臣。 褚亦棠突临天穹阁来管他要人,好悬把他一把老骨头吓散了。 他抹了把冷汗,战战兢兢地赔笑:“您先别急,臣即刻给陛下传话,召玉倾仙君回京,您看可好?” 褚亦棠额角跳痛得厉害,澜聿存心躲着他,召回来也是勉强,还不如等他归京。 他一拂宽袖,离去前给前掌事丢下句话。 “澜聿要是回京,立即报我。” 前掌事就等他这句话,忙不迭地连声答应。 褚亦棠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他夜夜难眠,寝食难安,半个月人就消瘦了一圈。 他白天待在玉霖宫,晚上回孤鹜山,冷清清的感觉已经快把他逼疯了。 这天他在澜聿的卧房里看他以往练的字,外面就来了人报,是天穹阁的副掌事,他一溜小跑进来,气喘吁吁的。 “玉倾仙君已经回来了,现在人正在刑司!” 褚亦棠手上一僵,急忙忙卷好了字帖,再没有往日半分淡定,衣袂带风:“前面带路。” “是是,您且随下官来。” 刑司是天京六府之一,主审要犯,入内者需持有刑司令牌。 褚亦棠还没进就嗅到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刑司里还时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哀嚎。 没有令牌,也只能站在门口等,冬天都是一天比一天冷的,褚亦棠出来的匆忙,身着单薄,落在丝丝细雨里,清寂萧冷。 副掌事冻得手脚发麻,可褚亦棠不走他哪敢走,跺着脚祈祷澜聿快快出来他好交差。 就那么在门口杵了大半天,刑司的青铜大门才吱呀呀地从里打开了。 澜聿被一群人拥着出来,一身深蓝锦袍,眉眼间堆满了郁郁的倦色,正用一方帕子擦着手,帕子经他手,沾了一层薄薄的血色,应该是刚审过犯人。 褚亦棠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抛下手中的伞,沐着雨朝他奔赴而去,澜聿万万没想到会见到褚亦棠,更没料到他会来找他。 他凝在原地,任由褚亦棠撞进他怀里,熟悉的寒兰香在一刹那将他淹没。 褚亦棠发间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水雾,贴在他唇边,有些发痒。 澜聿触碰到他过凉的体温,瞳孔一缩,钳住褚亦棠的肩,肌肤相触的一刻又惊觉他瘦了好多。 心登时一紧,澜聿朝后伸手,小厮忙递上了大氅,澜聿抖开狐氅,拢住褚亦棠整个人,话语间是连他自己都发觉不了的急切心疼: “这雨是那么好淋的?你穿成这样就不怕冻死你自己是不是?” 褚亦棠管不了那么多,他隔着狐氅贪恋澜聿的体温,嗓音低哑:“澜聿,你别躲着我,我们谈谈,好不好?” 随澜聿出来的有刑司的官员,也有一同从南荒回来的同僚。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澜聿的性子,见此情景,虽有震惊,但也都识趣地主动回避开。 澜聿默了少顷,终是妥协了:“去里面,这里风大。” 褚亦棠想牵他的手,澜聿不着痕迹地避开,往后让了一步,道:“走。” 垂下手,褚亦棠没再开口,与澜聿进了刑司的大门。 在刑司里随便找了间空置的房间,澜聿先去关了窗,施法笼了个驱寒的结界,褚亦棠淋了雨又吹了风,不好在外面待太久。 “你想和我谈什么?” 褚亦棠攥着大氅的系带,澜聿说话好冷,他一点都不适应。 须臾,他问:“你为什么突然去南荒?” 澜聿诧异他知晓自己的去向,却也没表露,只淡然道:“有公务在身,很要紧,推脱不得。” 褚亦棠的乌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搭在襟前。 “澜聿,可以告诉我实话吗,你为什么要走?” “实话就是我有公务在身,推脱不得,如果你只是要和我谈这个的话,我想……” 话被截断,褚亦棠又一次伸臂环上了他的脖颈,他强势地压过澜聿的脸,直望到他眼底,启唇: “澜聿,看着我,再说一次,你究竟为什么要走?” 被三番五次地逼近,澜聿反过手臂,陡然将褚亦棠压上了窗侧的墙壁,可仍然怕他受伤,用手垫在他脑后,气极反笑: “褚亦棠!我不走的话我能怎么样,我要怎么样!在你面前哭哭啼啼的求你可怜我,怜悯我,正视我吗?!” “我承认我做不到,我澜聿是孬种,我走不了我还是会回去,可你又为什么来质问我,我现在就连可怜可怜我自己都不可以吗?!” 澜聿怒目切齿,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他都想好了,放不下就那么想到死也未尝不可,可褚亦棠硬要扒开看他的伤疤到底有多深有多痛。 褚亦棠定定地和他对视,浅色眼眸里有一汪静水。 他好像知道了澜聿为什么生气,褚亦棠的手滑过澜聿颈后的长发,像在安抚不听话的狮子。 他说。 澜聿,跟我回去,好不好。 第65章 干嘛非要一起睡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褚亦棠永远都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消解他的怒气。 就像现在,他搂着他,向他示弱,澜聿的防线就彻底崩溃了,就心甘情愿地向他缴械。 澜聿无力地松开手,懊悔刚刚手脚太重,也不知道磕疼他哪里没有。 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澜聿能感觉到纱布已经快裹不住滚滚而出的鲜血了。 他的发在指间游离走,褚亦棠想去抓,房间的门却已被人大力撞开,来人捏着一纸文书,兴奋不已地大喊:“大人!拿到供词了,您看是——” 剩下的半截话戛然而止,他看清了屋内的光景,澜聿与一名青衣男子离得极近,男子容貌出尘,肤白鸦发,身上罩着一件梨花白的狐皮大氅,细看正是澜聿今天穿过的那一件。 他只来得及看到这么多,澜聿已扬袖将人收入了怀中,眉间阴沉,回身怒斥:“滚出去!“ 来人看愣了神,被澜聿一吼,惶恐至极,慌不择路地关上门,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褚亦棠防不胜防被他按住,久违的鸢尾花香沁入鼻息,澜聿倦怠的声线自上方传来:“我今晚有很多事宜要处理,可能会很晚。” “没关系,我可以在玉霖宫等你。” 褚亦棠仰头,额发凌乱,嘴唇因为淋了雨显得很苍白,鼻尖被蹭红,像雪地里的雪兔:“我可以等你的,你尽量回来,好不好?” 澜聿拒绝不了,褚亦棠的要求他从来都拒绝不了,无论从前还是以后。 他系好了褚亦棠的系带,闷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我忙完就回来。” “好,我等你。” 最后送褚亦棠回去的是尚尧,在路上,褚亦棠问撑伞的尚尧:“你家大人没让你和我说他去哪儿了,对吗?” 尚尧沉默。 褚亦棠看得分明,他轻声道:“谢谢。” 可尚尧不是图他这句感谢,他自知僭越是大罪,被澜聿知道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还是没憋住,从旁若能提醒一两句兴许就不是这样的僵局了。 “大人不善言辞,有些事情他情愿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会说的,我知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也做不了什么。” “也求您体谅,大人对您,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褚亦棠脚下有一潭浅浅的积水,他踩进去,鞋头的流苏顿时湿了大半。 流苏上的珠子是澜聿亲手缀上去的,他在烛光下对着一盒东海明珠挑了大半夜,才挑出两颗成色最好的。 那晚的心痛还历历在目,如曦津所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这辈子,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澜聿回宫已是深夜,他手上的伤口才处理不久,还是从刑司出来,刑司的掌刑在月下瞧见他满袖的血渍,深蓝的衣料喝饱了血,呈出触目惊心的暗色。 褚亦棠端坐在桌前,墨发长垂,烛火映影重重,他无分毫睡意,一心等澜聿回家。 澜聿沐浴过后,进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褚亦棠,他竟真的没睡,在等他回来。 褚亦棠去接他,澜聿的脸浮在昏光里,明暗有致,鼻梁高挺,眉弓深邃,玉琢一般的精细动人。 “外面冷不冷啊?” 听褚亦棠问他,澜聿抿了抿唇,答道:“还好,不算很冷。” 今晚他没有和打算和褚亦棠一起睡,就连他说的谈一谈澜聿都没想好要怎么应对。 他侧开头,又想跑路:“我等会儿去厢房睡,你今天先住在这,我明天送你回孤鹜山。” 褚亦棠怎么可能依他,他掐着澜聿的衣衫下摆,问他: “那明天呢,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还是说你想把我送回去之后就再也不见我,是这样吗?” 澜聿心中所想被摸透,他答不上来,扯谎又不擅长,他最擅长的是装缩头乌龟,譬如此时。 褚亦棠急了,他手劲大,朝前一压,澜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他扣在了墙上,褚亦棠手越收越紧,是从没有过的委屈:“你到底为什么在生气,可以告诉我吗?” 他急昏了头,举措也粗鲁,手臂上的伤口被他撞上,澜聿皱眉,闷哼出声。 褚亦棠摸触到他的臂腕,却和平日不同,不是骨肉线条的触感。 他慌了神,掀开去看,澜聿臂上赫然缠着一层层的纱布,被他那么一推,蔓延出隐绰的绯红色调。 “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澜聿没准备和褚亦棠说这个事情,是想瞒过去的,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何况现在他也没有资格去和褚亦棠撒娇卖乖,倒还不如自己忍着。 他痛得厉害,用另只手举着手腕,还在装若无其事:“过几天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澜聿你眼里是不是除了自己别的什么都是大事!” 褚亦棠脾气暴,迄今为止没有人敢忤逆他,他最不能容忍澜聿不把自己当回事。 换做以前做菜被油星溅着都能在他这磨叽半天,现如今却这样不冷不热。 他扯住澜聿的左手把他往床上带,给他倾注灵力用以缓痛,澜聿此去南荒,剿灭余孽时大多都是亲自动手,引得诅印发作,皮肉绽裂。 澜聿在生闷气这方面的功力褚亦棠可谓是望尘莫及,跑马也赶不上了,褚亦棠不说话澜聿就也不说话,犟得很。 今天晚上没把澜聿哄好铁定是没得睡的,褚亦棠切断灵流,弹指熄了烛火,摸黑上床,顺带着放下帷幔。 褚亦棠沉身,搔搔澜聿的脸蛋,道:“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澜聿:“…………” 褚亦棠又说:“你是因为我做错了事生气的吗?” 澜聿照旧装死。 唉,小狮子今天的毛的确不太好顺。 褚亦棠哄澜聿还是很有一套的,他抽住澜聿腰间的衣带,把人带起来。 少年腰腹有力,再接一个人的重量也轻而易举,褚亦棠俯身与他胸膛相接,微抬下巴,唇瓣凌驾于澜聿鼻梁之上,若即若离的距离:“那是我说错了话,你才生气的吗?” “…………” 久久过后,褚亦棠才听到大少爷挤出来的一个“嗯”。 “我不管说什么,如果让你伤心那就肯定不是真的,我就不是存心的。” 澜聿瞪眼:“那你还说干嘛??” 褚亦棠语塞,摸摸鼻子,另找说辞为自己脱责:“我说的时候不知道啊,你下次和我说我就知道了。” 他又想到些别的,怒而补充:“澜聿!多大的人了能不能不要一生气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去哪里找你啊?” “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褚亦棠挑挑眉,唇瓣蹭过他的眼皮,辗转到鬓边,问道:“澜聿仙君的庙在哪儿啊?” 澜聿不出意外地脸红,他鼓着脸,冷哼。 褚亦棠没澜聿那么放不开,他又道:“不是有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吗,你也舍得老和我生气?” 澜聿快被他这句话臊死了,受不了去捂他的嘴,齿间挤出几个字:“……别说话了你。” 褚亦棠脸皮厚的出奇,他掰开澜聿的手,继续说:“那你今天和我一起睡吗?” “干嘛非要一起睡?” 褚亦棠理所当然道:“没你我睡不着,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觉了。” 第66章 谁家夫妻有隔夜仇 事实证明了,澜聿的出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褚亦棠睡觉前还再三确认了。 “你不会半夜起来跑了?” 澜聿抖被子铺床,闻言叹气,睡进里边儿去:“这样总不会跑了?” 褚亦棠从善如流地滚了一圈,攀上澜聿的腰,满足道:“澜聿,我现在没有你真的睡不着,我吃饭也吃不好了。” 澜聿少爷脾气一直都有,但在褚亦棠面前收敛地很好。 他没法抗拒褚亦棠的靠近,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给褚亦棠当一辈子抱枕好了。 反正在褚亦棠没说那些话之前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只不过现在是个心无旁骛的抱枕了。 他也不想再让褚亦棠看他的难堪了,强求不强求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既要装傻,就装得再像些就是了。 澜聿的事宜还没有处理完毕,天不太亮的时分就踏着寒霜出门了。 褚亦棠一翻身,没抱到人,神智转瞬就回笼了,再一摸,还有余温,说明刚走不久,那就不是半夜跑的。 吁出口气,褚亦棠滚进澜聿的被窝,枕着他的枕头又睡了小半天。 他睡醒后就有宫里的婢女来服侍他起身,一排身姿绰约的貌美女子正站在床边。 为首的是玉霖宫的掌事女使,要年长些,笑意柔和:“请公子梳洗过后来用早膳,大人因有要务尚待处理,吩咐过让您不用等他了。” 褚亦棠打着呵欠摆摆手。 早饭的花样很多,都是他爱吃的,褚亦棠这一觉睡得太好,精神足了心情就好,多日以来破天荒地多吃了半碗粥。 掌事女使从旁布菜,给褚亦棠添了两只蟹粉小笼。 褚亦棠吃饱了,搁下筷子,瞧着这一屋子的女使,衣香鬓影的,有点不痛快。 他意有所指地问掌事女使:“澜聿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掌事女使花了片刻时间去理解褚亦棠的话,旋即答道:“不是的,大人不喜有旁人在侧,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褚亦棠的心情更上一层楼。 桌沿还摆着两个小瓦罐,圆滚滚的,用油纸封着口。 褚亦棠问:“这是什么?” 掌事女使解开了束口的红绳,解释道:“这是大人从南荒带回来的槐花蜜,说让您少吃些,当心坏了牙齿。” 他好像是和澜聿提过一嘴,说很久没尝过南荒那边特有的白槐花蜜了。 褚亦棠自己没当回事,澜聿倒记住了。 口是心非。 他现在横竖没事情做,就把昨天没看完的字帖翻出来看,澜聿练的字都能有两面墙了,褚亦棠也不嫌无聊,挨个看过去。 找到最后一个格子时,因为被塞得太满,有点难抽出来,褚亦棠费了好大劲才拉出一沓皱巴巴的纸。 这也是澜聿写的字吗?怎么乱糟糟的。 褚亦棠拿着镇纸把它铺平,雪白的宣纸一经平整,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显而易见。 宣纸上,行行列列,挨挨挤挤,翻来覆去写的只有三个字。 他愣住了。 褚亦棠转向那一叠中的其他纸张,可不论他翻了多少张看了多少张,浓墨书写的字迹,都是他褚亦棠的名姓。 无一例外。 澜聿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些纸张的墨迹不如别的字帖那么淡,应当是近日书写的。 是他去南荒的前一晚吗? 他那日和澜聿在冷泉时说的是什么,安慰他不要过于伤怀吗? 可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就把澜聿气到必须要离开他去别的地方待上大半个月才肯回来吗? 不能发脾气,就抄字来发泄。 褚亦棠伏倒在这满桌的宣纸上,笑了。 他第一次见澜聿发脾气,明明是生气,可跟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委屈居多。 褚亦棠收起这些宣纸,叠的方方正正,塞回了格子里。 澜聿回来后先去了一趟书房,此行南荒的案卷至关重要,得要他亲自来请折子。 掌事女使中途来敲过一次门。 “大人,公子今日的早饭多用了半碗粥,精神也比前些天看着好多了。” 澜聿凝神听着,笔下不停。 掌事女使停顿了片晌,道:“公子在您的卧房里翻看了您以往的字帖,看完又收起来了,您看是?” 澜聿头也不抬,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蘸了墨:“随他去,他想做什么都由他。” “那您今日要在府中用饭吗?” “用,我稍后就来。” “出去。” 掌事女使应声称是,退出了书房。 褚亦棠在澜聿的玉霖宫里兜了一圈,园子还没逛完一半,婢女就来传膳了。 澜聿在饭桌前给他剥虾,手边剥满了一小盘。 褚亦棠看上去不太高兴,澜聿擦干净了手,去给他解披着的大氅,问道:“怎么了?那么不高兴啊?” “澜聿,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修房子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和玉霖宫比起来我的房子好像是很破。” 澜聿一时绷不住,笑出声:“可是我修房子也不是图什么呀,夜里有雨漏下来的时候,你不是老睡不着吗?” 褚亦棠叼过澜聿沾好料汁的虾,在嘴里嚼着,不免忧心:“那你会嫌弃我的房子破吗?” “阿棠,我说过了,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呸,那你还跑到南荒去?我的家在那儿吗?南荒也住着一个叫褚亦棠的吗?” 澜聿这个小辫子怕是要被褚亦棠攥到死了,他低笑道:“阿棠,你怎么那么记仇啊?” “我记性好着呢,澜聿我告诉你,你再敢动不动就跑,我就打折你的腿,你信不信?” 澜聿撇着汤里的油,漂亮的唇角勾着,弯月般的弧度:“那我生气的时候怎么办?” 褚亦棠敲敲桌子,义正言辞:“我当然会哄你了,不会让你一个人生气的。” “总之,你不能拒绝和我交流,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是没有隔夜仇的。” 第67章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房间里也不是没有别人了,伺候的光婢女就有四五个,澜聿冷不丁又听他说起这句话,惊得够呛。 可手上脏也不能去捂他的嘴,澜聿耳尖漫起红潮:“这都哪儿学来的,以后不许天天挂在嘴边上了!” 婢女里有几个年纪小的,听褚亦棠说起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窃窃地笑起来。被掌事女使不动声色斜了一眼,忙低头正色,不敢再说笑。 褚亦棠有恃无恐,张嘴就来:“看书学的啊,我说的不对吗?” 澜聿磨牙,生怕他再来个语出惊人,认命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吃过饭以后澜聿又要出门,褚亦棠疑心他是要跑,澜聿好说歹说,又答应褚亦棠明日跟他一同回孤鹜山去,褚亦棠才肯松开他,手一抬放他走。 今天还是在落雨,尚尧见他出来,撑了油纸伞跟在澜聿身后。 “那边来人了吗?” 沿与泉道走了一阵,澜聿淡声问。 尚尧答道:“来了,已在刑司里候着了,我让寒隐在外面守着。” 澜聿转了圈手上的扳指,不再言语。 刑司今日是刘掌印当值,寒隐说了澜聿下午会来,他便等在门外。 澜聿冒雨上阶,狐领蒙了细细的水珠,刘掌印没耽搁,侧身让位引着澜聿进了刑司。 暗室里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像是要把骨头也烤化。 窗户狭小,光线进的不多,浮浮沉沉的,照着泼了水的青石地面,反出几圈光影。 澜聿抬指解衣,寒隐上前接过,道:“人已经来了,只是除了沈大人,还有一个脸生的,未曾见过。” “有什么稀奇,被人从眼底下抢东西,总归不好受,带条狗壮胆也是应该的。” 寒隐意会,澜聿没做停顿,掀帘入到内间。 内间更暗,像笼着墨似的,屏风后还有一人,沈钺等得久了,不是很耐烦。 澜聿入内,寒隐在后方拉开椅背,供他入座。 沈钺见状,悠悠地笑了:“澜聿大人好派头啊,瞧瞧,这迟了一炷香了都。” 话虽说着,他也无半点要起身的样子,懒洋洋的,右手里盘着两粒儿核桃,磕磕碰碰的。 桌边儿有新泡的热茶,澜聿端着瓷盏,轻飘飘拨了拨浮沫,吹散氤氲的热气儿,抿了口,道:“多等这半炷香,也没亏了你什么,怎么,沈大人急着见我?” “我急什么,澜聿大人都不急,我算什么东西。” “夺人所好这种事,也不是谁都有脸子做的,您觉着呢?” 澜聿捻着拇指上的扳指,舌尖顶着腮帮子,舔到那颗稍锐利的齿尖,微微的刺麻痛痒。 “夺人所好?” 他兀自笑了,神色却倏尔冷下。 “沈大人怕是久不在天京,给别人使唤惯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干净了,有空的话沈大人也上外头走一圈,看看没有狗链子拴在脖子上过日子是什么滋味儿。” 沈钺面上不做声色,只听着,也去学澜聿的样子喝了口茶,口吻还是懒懒的。 “有没有狗链子拴着,都是为主子办事啊,您自己说说,还得是扪心自问地说,这事儿您办得合适吗?” 澜聿笑意未散,可低眉垂眼间,越发冷情,他懒得装样子和沈钺嚼长舌,斜倚着软垫,字字诛心: “怕死又想揽功,他是个什么来路?回去也拿面镜子好好照照他自个儿。”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舅舅一把年纪了,这点儿道理活得还不如外甥明白?那趁早吊死,我还不至于如此不孝,礼还是会随的。” 沈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核桃嵌进手心里,说话也有了气音:“澜聿大人还是要口下留情啊,主子也算对您不薄,您……” 澜聿撇下盏盖,手中一杯滚烫茶水已然尽数砸在了沈钺衣前,他陡然提住沈钺的前襟,越过桌面,美人面阴毒冷沉。 沈钺带来的人立即自暗中提刀,被寒隐速即架刀拦下,刀剑相对,铿锵有力。 寒隐手腕骤然压下,那人招架不住,勉力迎住,咬牙撑着,膝下被迫落地数寸。 “不薄?沈钺,你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该亲手杀了你了。” 室内唯一的光源也被澜聿藏住,磨牙吮血,戾气杀人,眉间锋芒毕露。 沈钺镇住心神,慌乱也无胆外泄,声音却发颤。 “大人是要在刑司里行杀人之举吗,那这刚得来的提督之位,怕要不保啊。” 澜聿发丝乌黑如陈墨,披垂散下,骨节绷紧,杀意表露。 闻言,却又是笑了,就像沈钺同他说了什么笑话似的,惹得他发笑。 “他不是很稀罕吗?那就用你这条贱命,来换你主子的提督之位,沈大人肯是不肯?” 沈钺终是觉出怕来,腿肚子也抖,澜聿要杀他易如反掌,他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他有的太多,没有的也太多,他根本就不在意少这一权在手。 “如今无论迎刃山还是刑司,横竖是我澜聿在做主,回去告诉你主子,下次见着我,别光知道啐唾沫,也得记着身份,行礼以示尊卑了。” 澜聿撤回手,将沈钺摔回原位,理了衣袍,毫不眷恋掀帘而去。 寒隐收刀入鞘,紧随澜聿其后。 沈钺瘫着椅背,喘息不止,惊魂未定 这阵心悸过去,沈钺捏着拳头,低声咒骂。 疯子,真是疯子,澜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一点软肋都抓不住,这个疯子,什么都豁得出去。 南荒此行,没人敢揽责,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要命的官司,可澜聿不仅去了,还全身而退,更把这差办的圆圆满满滴水不漏。 迎刃山和刑司同属都察院,直接听命于陛下,避开其余五府行事不受束缚。 刑司和迎刃山陛下早有意托给他,澜聿凭着南荒此行,得了提督之责,现下等于是将都察院全权交到了澜聿手上。 握着天界两大主理命脉,在这天京,澜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陛下膝下无子,澜聿凭他父亲那条线,甚至未来登顶帝君之位不是全无可能。 他父澜城战死沙场,其母为了保下血脉,也甘愿赴死,只留澜聿这一子,被陛下从雾墟亲自接回,抚养至今。 他与弘燃元清素来交好,弘燃看上去是个怂胆草包,却在接管天穹阁后没多久就重新换了血,人换了一轮,连根针都插不进。 元清瞧着心性不稳,可他母亲的娘家却不是吃素的,他也居高位,手有实权,这些年颇得器重。 沈钺才算看清,他哪有什么纨绔子弟的半分影子! 澜聿尚年轻,若此时不断他手足,来日羽翼渐丰,再要斩草除根就难了。 “看到了吗,他连正眼都没瞧你一眼。” 提刀那人羞愧地低下头,压着刀柄的手愈发紧。 沈钺抬起那人的脸,端详一阵,嗤道:“还是差得远啊,澜聿就连枕边人找的都是天上地下难寻的货色。” “就知道你不成,废物一个。” 沈钺急着回去复命,满心怒火,没再看那人一眼,起身离去。 第68章 这下你可有孩子了 临近年关,澜聿比之前要忙不少,需得在年宴之前将一切都妥帖安排好。 提督之位空悬已久,他冒着性命安危,从虎口夺下了这个位置,平了悠悠众口,纵有人不服,也拿不住他把柄拖他下水。 他早出晚归的,要回孤鹜山也不是太方便,褚亦棠就时常住在玉霖宫,把游梦也带了过来。 这天夜里难得澜聿回得早,现在是深冬,褚亦棠睡得也早,澜聿沐浴以后就陪着褚亦棠滚进被窝去了。 澜聿锁着他,脸蹭进颈间柔滑温热的肌肤,嗅了嗅,澜聿问道:“阿棠,你平时是不是有擦香啊?” 褚亦棠被他蹭的发痒,虚虚地躲了躲,答道:“没啊,我擦那个做什么?” “可是你身上好香啊。” 褚亦棠回嘴:“你才香呢,花,蝴,蝶。” 澜聿冤枉地要死:“阿棠你怎么这样说我?” 褚亦棠勾动唇线,枕着澜聿的臂弯,睫毛帘子打落下来,气息逐渐均匀缓沉。 屋子里通了地龙,很暖和,澜聿怕冷,也怕褚亦棠受寒。 曦津上次说他身子不算太好,早年落下的病根还在,都得要澜聿这么一天天的养起来。 他把褚亦棠往怀里又带了带,撩起后颈的发给他散热,不然夜里褚亦棠就得踢被子。 夜已过半,婢女轻推门进来,把焚着的香给熄了。 澜聿正睡着,锦被上却像压上来个东西似的,沉甸甸的,他以为是褚亦棠又踢被子翻身搭着他了,就想抓着他的脚踝把人藏回去。 可手探出去摸了阵什么也没摸着,澜聿挑开条眼缝,模模糊糊觉得不对,一伸被子里,褚亦棠睡得好好的,连姿势都不曾变! 澜聿刹时从枕下抽出短刃,膝盖向上一顶,短刃破空,左手直冲面门而去,一把扼住那人的颈项,短刃逼在喉间,稍一用力即刻送命。 可抓着的这个东西好像不是很对劲,软绵绵肥嘟嘟的,还光不溜秋。 褚亦棠被这趟动静给弄醒了,他揉着眼,杏眼半睁半阖,屋子太热,烧哑了嗓子:“怎么了,澜聿你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呢?” 澜聿拎起那个不明物体,抬手亮了烛火,帷帐内顿时亮堂起来,这下连褚亦棠也看明白了澜聿手上提着个什么。 一个肉嘟嘟的小胖孩被凌空拽着,身上绑了件红肚兜,眼睛黑亮黑亮的,玉雪可爱,看着得有两三岁的模样。 澜聿:“…………” 褚亦棠:“…………” 一时相对无言。 少时,澜聿侧眸问道:“这是你的?” 褚亦棠推他一把:“什么你的我的,这难道还能是我儿子?” 他从澜聿那边把小孩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通,又搓了搓,松下口气,把小孩用锦被裹起来。 “这是游梦。” “??????” 澜聿指着这个小孩,很震惊:“这是游梦???” “对啊。” 褚亦棠把小孩额头上微微凸起的龙角拿给澜聿看:“不是他还有谁啊,赤龙到年纪会化形,我把这茬给忘了。” 游梦还在锦被里蹬来蹬去,流着口水,手指也咬得湿漉漉的。 澜聿震惊之余捏了捏眉心,无力道:“那怎么办啊,能不能变回去啊?” “这要看他了,他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一直这样了。” “……不行!” 澜聿掀开被子,架着腿,很头痛。 游梦是小龙的时候跟他们一道睡澜聿就觉着很不自在了,这下可好,床上坐着个小胖娃谁能睡得着! 以前没化形就一天到晚赖着褚亦棠,这变成人的话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吗,指不定连床都得腾给他睡。 澜聿纠结了老久,道:“要不给弘燃送回去,都化形了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褚亦棠逗逗游梦的脸蛋子,不咸不淡道:“那他可就完了,送回去只会变得跟之前一样,逐渐衰弱,最后灵气衰竭而亡。” “那怎么办啊!!!” 澜聿要抓狂了,他还没成亲,家里无端多出个小孩来,这传出去不就变成他未婚生子,家风不正了?! 他最害怕小孩了,元清此前有个表弟,带到他这来玩,结果爬在他身上,淅淅沥沥地尿了他一身! 澜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僵在原位上,元清胆子吓碎了半拉,忙急要抱走。 可小孩不肯走,哭得惊天动地,澜聿耳边嗡嗡的响,当天晚上睡觉也总觉得有小孩在哭,一宿都没睡。 褚亦棠安慰他:“游梦会长大的,慢慢就好了,成年之后就不用人带了。” 澜聿苦着脸问:“那他什么时候会长大啊?” “长大了就一个人睡了啊,大不了在床边支一张小床给他不就好了。” 游梦不在孤鹜山,都靠褚亦棠的灵力维系,不能长时间离他太远,否则会出事。 澜聿想不到办法,很憋屈地点点头答应了。 他转念一想,又来找茬,扯住褚亦棠的胳膊,沉下脸。 “你以前养的那只也会化形吗?” 褚亦棠莫名其妙:“会啊。” “那他化形的时候多大?” 褚亦棠想想,如实答道:“和你差不多。” 澜聿崩溃了,他捶着床:“那也他妈和你睡一起???” “当然没有啊,成年以后没多久我就把他送到东陲去了。” 褚亦棠看穿了澜聿脑袋瓜里想什么,啼笑皆非,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想什么呢你,你以为我对谁都像对你一样那么有耐心,你就有够难缠了。” 澜聿哼哼,把游梦像球一样包起来,放在了里侧,又去打湿了帕子给他擦口水。 游梦化形以后白嫩嫩的,说不可爱是假的,澜聿为了哄他睡觉,手搭着游梦的小肚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褚亦棠熄了烛火,觉着澜聿可真是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了何为口是心非。 他趴在澜聿肩上,打着呵欠,说话间带笑:“澜聿,你才是小气鬼。” 太小气了。 第69章 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好不好 由于怕褚亦棠在玉霖宫待不惯,澜聿以极高的效率处理完了接手迎刃山和刑司后的诸多事务。 剩下那些零零碎碎的就交给了寒隐和尚尧,自己则带着褚亦棠回孤鹜山去了。 澜聿一大早就开始忙着整修,他早就想把褚亦棠这几座茅草屋给好好扫扫了,奈何一直抽不出时间。 忙活了一上午,澜聿换了各间房顶的坏瓦,又加固了下屋顶,不然总是下雨,不方便得很。 下午又花了半天时间用来扫尘。 他踩着梯子在扫厨房梁上的尘灰,褚亦棠在下面给他扶梯子。 “阿棠,重新换个抹布给我。” 褚亦棠接过抹布,在盆里投干净了又递回去给澜聿。 澜聿办事确实比他强,他也不是没有过修房子的想法,可惜他懒,往往都是还没付诸行动就被抛到脑后了。 把梁木反复抹了好几遍,擦过去也不沾灰,澜聿才称心地从梯子上跳下来。 褚亦棠接下了打扫残局的任务,一手拎着簸箕扫帚扫地,让澜聿出去围个围裙再进来。 澜聿拍拍衣摆上的黑灰,口渴的紧,回房里喝了杯茶,转过椅子坐着歇歇气。 然后那只小鸟就又从窗户哼哼唧唧地挤进来了。 好澜聿其实现在已经有点条件反射了,就像褚亦棠说的,它每次来传得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要么就是挨打。 澜聿举臂让它停在自己手上,解下布条,做好心理准备才敢打开。 不过这次传出的不是女官冷冰冰的声音了。 布条消散,随之显出的是一张明黄烫金的祥云请帖,正浮在空中,请帖中间是蜀绣的缎面,典雅华贵。 哦,是请帖啊。 澜聿挑挑手,从空中接过那张请帖,打开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拉开抽屉揣进去了。 这是年宴的请帖,天京历来有这样的惯例,于除夕当天在广阳殿设宴,宴请天京文武百官王公贵胄。 场面挺大,珊瑚玉树,酒泉酿池,十里红绸铺地,应有尽有。 往年去倒是也没什么,今年恐怕就说不准是贺年宴还是鸿门宴了。 嘴里含着水,澜聿鼓着一侧腮帮子出神,褚亦棠突如其来的一吼差点没把他呛死。 “澜聿!还不出来干活!” “来了来了就来了!” 澜聿抹了把嘴,把水咽下去,匆匆围了围裙疾步走出房门,嘴里还应着:“来了来了,我刚在里面喝水呢。” 褚亦棠端着盆从厨房出来,他都扫完厨房了澜聿还窝在里面,褚亦棠路过时把盆塞给他:“我回房去换衣服,剩下的明天再扫。” “那阿棠晚饭想吃什么呀?” 褚亦棠后手关上门,说话声大了点:“随便吃点,煮点面条好了。” 虽是煮面条,但澜聿也没马虎,两碗酱汁粘稠红艳的甜水面摆上桌,还炸了一盘小酥肉,附赠一碗紫菜蛋花汤。 在褚亦棠眼里,真是全天下的厨子都不如澜聿,玉霖宫的主厨做菜也算一顶一了,可褚亦棠总觉得差点什么,吃起来索然无味。 吃过饭以后歇了会儿,澜聿就又去烧水给游梦洗澡了。 游梦变成胖娃娃以后都是澜聿在照料,为什么呢?因为褚亦棠这个人实在太粗鲁了。 澜聿有一次撞见他给游梦洗澡,跟洗菜似的,水温合适就往水里丢,提住两条小肉胳膊上下晃荡几下,再在桶里放平,把游梦当搓衣板搓。 游梦咕噜咕噜喝了不少水进肚子,完事以后褚亦棠拿着巾帕把人包起来,抄在臂弯里夹着走。 澜聿大惊失色,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把小孩交给褚亦棠带了。 他无法想象,以前那只赤龙究竟是怎么在褚亦棠手下存活的,竟还能长到成年,实属不易。 游梦很乖,不吵不闹,睡觉也老实,除了饭量大点,这点倒是随褚亦棠,像是他养出来的。 两个人无聊时还研究过游梦的性别。 彼时他们还没亲手给游梦洗过澡,褚亦棠赌游梦是个男孩子,赌输了他洗碗。 褚亦棠很贴心地给澜聿留了另一个选项,澜聿就赌游梦是个女孩子,赌输了他洗碗。 然后两个臭不要脸的掀开了小娃娃的肚兜。 澜聿:“…………” 算了反正输赢都是他洗碗。 褚亦棠是个老奸巨猾的,他虽没看过,但抱的时候他就摸着了,他铁定赢。 再说女娃娃也不能随便让人看。 放下肚兜,表情变幻莫测,褚亦棠有那么一点嫌弃,他侧头问澜聿:“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澜聿道:“应该,我不太记得了。” 褚亦棠拍拍他肩,假模假样的,实则脚下穿鞋跑路: “那也挺可爱的。” 澜聿慢半拍,等到他悟出话中精髓时褚亦棠早跑得没影儿了,澜聿气得捶床: “阿棠!!!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游梦的小床就支在他们床头,方便晚上照看。 澜聿把游梦哄睡以后,捡起枕边的话本给褚亦棠念。 他这次从元清那拿回来的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无任何不良内容,本本向上。 褚亦棠读话本有个臭毛病,结局不好的他不听。 今天澜聿念的是西厢记中的张生和崔莺莺,褚亦棠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点头表示有在倾听。 褚亦棠是个颇有素养的听众,发表意见都是找合适的时机,轻易不打断澜聿。 这个故事一时半会儿念不完,澜聿合上书册,褚亦棠眼角濡着泪,饱含困意。 澜聿灭了烛光,掖好褚亦棠背后的被子,让他安心睡觉。 “对了阿棠,除夕那天我不在家,但饭我会叫人备好,年夜饭我也会赶回来和你一起吃的。” 澜聿临睡前记起请帖那茬,顺嘴就和褚亦棠说了。 “除夕你要去哪儿啊?” 澜聿解释道:“天京设宴,都要赴宴的,我会早些回来,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好不好?” 褚亦棠困得灵魂飞天,含糊应了句好。 屋外纷纷扬扬地落着雪,坠在竹枝上,青白相映,院子里很快攒了一层厚厚的落雪。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晚,这是第一场。 也是澜聿来到孤鹜山下的第一场雪。 第69章 除夕夜不能一个人回家 除夕那日,雪落得更大了,褚亦棠前几天跟澜聿打雪仗打腻了,今天就来堆雪人。 虽说孤鹜山也不是第一次下雪,但是今年不一样,今年有澜聿陪着他。 澜聿找了双鹿皮手套给褚亦棠戴好,千般嘱咐他一定要记得穿好衣服,不能玩热了就脱,当心着凉。 褚亦棠忙着滚圆他的雪球给雪人当脑袋,很敷衍地表示知道了。 澜聿把饭给他热在锅里,一万个放心不下,可时间紧,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褚亦棠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胖雪人,不是很像样子,口歪嘴斜的,比例也不好,头比身子还大一圈。 看来堆雪人还不如锻造容易,最起码他别的做得还是很漂亮的,例如澜聿的那个扳指。 褚亦棠原以为澜聿可能永远都看不透九畹内的玄机了,九畹原是他的佩剑,后有了通雎,褚亦棠就不太常用九畹了,就将它融在扳指中一并给了澜聿。 九畹剑身偏重,褚亦棠惯用的是轻剑,给澜聿倒是正好。 褚亦棠在雪地里玩累了,澜聿不在他吃饭也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滚到床上去睡午觉了。 游梦可能是在冬眠,每天都睡个没完。 落过雪后山中显得格外寂静,褚亦棠这一觉睡得筋骨舒畅,撩开床帐一看发现外面天都黑透了。 褚亦棠揉了把头发,什么时辰了,澜聿怎么还没回来? 醒了醒神,褚亦棠转着手腕上的楠木手钏,心不在焉。 除夕夜,还是不要让澜聿一个人回家的好,孤零零的,更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了。 褚亦棠去柜子里找了套藕荷色的衣袍,是澜聿新裁的,他平素穿青白色居多,澜聿就磨着他裁了这个颜色的。 罩上那件月白寒兰刺绣的斗篷,褚亦棠穿得很严实,这样澜聿应该就挑不出毛病了,不然又要唠叨他。 揣好手炉,褚亦棠带上院子里的小门,出门去接他的小郎君回家了。 澜聿给过褚亦棠一块自己的令牌,他无论去到天京哪里,拿着这块令牌即可畅通无阻。 褚亦棠从武临门入到天京,今夜天京很是热闹,四处彩灯高挂,乐声悠扬。 各处人群济济,谈笑不断,每座神殿都张灯溢彩,天河之中更有花灯无数,顺天河悠悠而下,壮观无比。 站在拱桥上随人群看了会儿花灯,褚亦棠犯难,他该去哪里找澜聿啊? 澜聿只说要来赴宴,可宴会在哪什么时候开始散席他一概不知。 褚亦棠在天河边的长廊上坐下,周边不少都是活泼可爱的娇美女子,拿着花灯或是花枝,成双结对有说有笑的的,就他一个木头桩子坐在这儿,格格不入。 今天除夕,各宫的人都不在,玉霖宫和天穹阁也不例外,问路人,褚亦棠又觉得张不开嘴。 理好思绪,褚亦棠决定四处走走碰碰运气。 他戴好斗篷的绒帽,往长廊尽头的香坊去。 走出长廊时,由于绒帽戴的过低了些,褚亦棠没太看清脚下的路,与一个正面走来的人迎头就撞上了。 那个人一声惨叫,撞得不轻,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褚亦棠捂着被撞得落下的帽子,额头作痛,他垂下手,想向那个平白无故遭难的人致歉。 胳膊肘却被握住了,说话的人很惊喜,声音也很耳熟,貌似在哪里听过。 “澜棠仙君!真的是你啊!” 长淮笑得很灿烂,他本是打这路过去广阳殿的,还撞上了个熟人,也算意外之喜了。 褚亦棠对他有印象,鸿慈山那次就是长淮去传的话,褚亦棠垂下手,歉疚地向他道歉:“是我视路不清,冲撞了仙君,实在抱歉。” “嗨,澜棠仙君说的哪里话。” 长淮摆摆手,浑不在意,又道:“澜棠仙君可是前去赴宴?” 褚亦棠见带路的来了,求之不得,道:“正是,出门时在此处看了会儿花灯,多耽搁了一阵。” “诶,那怎么不见澜聿仙君与你一道啊?” “他有事先走了,我便独自前来了。” 长淮乐于助人,盛情邀请:“那不如我们二人同行,路上也算有个伴。” 褚亦棠微笑道:“如此便劳烦仙君引路了。” “哪里哪里,澜棠仙君这边请。” 长淮健谈,也不冷场,褚亦棠和他交谈也不觉得不自在,二人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不知不觉就到了广阳殿的大殿门口。 广阳殿是天京专做祭典宴会之用的大殿,其奢华程度自然不用多说。 玉柱金殿,整齐有列的宫人婢女穿梭其间,殿前广场红绸扬扬,乐司中的乐人于两侧鸣鼓开道,鼓声划一震天,气势恢弘。 长淮仙君将请帖递于门口负责检阅的掌事,回头问褚亦棠:“澜棠仙君,你的请柬呢?” 褚亦棠莫名,看样子没请帖进不去这广阳殿,可都到这儿了,不进又不合适。 思索少顷,褚亦棠取下腰间令牌,置在桌上。 “我出门太仓促,将请帖落在家中了,请问可否以令牌为凭?” 长淮比掌事还先探过头去看,他看清令牌后忽而正色,惊道:“这是澜聿仙君的亲令啊,拿着这个,别说广阳殿了,澜棠仙君你就算是要进天穹阁军机处你都进得。” 褚亦棠道:“是吗,他给我时倒没跟我说这个。” 掌事见确是澜聿亲令,忙站起要送褚亦棠和长淮入殿。 亲令只有一枚,做不得假,褚亦棠随随便便就掏出来,可见与澜聿关系匪浅。 掌事一直恭敬护送他们到殿内才离去,广阳殿内坐位排序也有讲究,共分四阶,最上阶自然是尊位,再下阶便是王公贵族和一些重臣的坐席。 席间人头攒动,丝竹管弦齐奏,可谓是绮肴溢雕俎,美酒盈金觞。 长淮在第三阶找了两个相邻的座位,第三阶坐席并不固定,不像上两阶席位分明,多一个人也无妨。 褚亦棠不露声色地找了一周,没见到澜聿,若有所思地斟了一杯酒,浅饮了一口。 快开席时,忽闻殿内宫人高声呼道:“陛下驾到!” 席间众人皆端肃起身,朝最高阶俯首躬身,齐声道:“臣等恭迎圣上!” 褚亦棠多少年都没给别人弯过腰了,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随着众人也行了个礼。 神帝从殿后而出,登上玉阶,宽袍曳地,不怒自威。 “今日设宴,朕心甚欢,与诸位爱卿同乐,众卿不必拘束,需得尽兴才好。” 奇了怪了,都开席了澜聿怎么还不来? 褚亦棠开着小差,第二次行礼时好险没跟上,不过好在人多,也没人顾得上他。 众人寒暄几句,刚刚谢礼坐下,正要举筷,只听数名宫人在殿外高呼,由远及近,传至殿前: “玉倾仙君入宴!” 第71章 千金难买我乐意! 红绸铺地,有一人自青玉台阶上正缓步走来。 少年身着一袭血红芍药蝶纹织锦宽袖长袍,袍角花纹繁复,用捻股金丝勾了数枝盛放芍药,红衣玉带,外披了云白氅衣,身姿清朗,颀长玉立。 如墨长发不似往常披垂,以鎏金玉冠束发,绾成个利落的高髻,两边各垂一绺殷红穗子至颈间,缀了珠玉,修长指尖摩挲腰间佩玉。 乌发红唇,眉眼极美,一双瑞凤眼如精雕玉琢,鼻梁高直,侧容轮廓起伏有致,瞧着让人无端地觉着冷,骄矜桀骜,如冰似雪。 少年权臣,锋芒毕露。 澜聿步履散闲,跨入殿内,行至大殿中央,躬身见礼:“臣澜聿恭请陛下圣安,恭祝陛下福祚绵长,隆万代泰运,恩泽昭阳。” 席间无一人言语,针落可闻,目之所及都是殿中的少年郎,灼灼桃艳,足以夺目。 褚亦棠嘴里含着薄薄的果酒香,沉吟了刻,脑中便映了四个字。 风华绝代。 陛下见到他就笑,遥遥一举杯,话语间无半分责怪澜聿晚来之意:“爱卿议事来迟,可是辛苦了,来人,赐座!” 澜聿微一颔首,即刻便有人来引他入座,坐的是陛下的左手下侧。 他解落了肩上的氅衣,一旁候着的纤细婢女迎上前接过,跪坐他身侧,斟了一杯酒。 那婢女轻薄蝉衣,弯腰间胸口袒露一片雪白丽色,鬓发低垂,风韵十足。 待他入座,席间方才有人继续交谈。 褚亦棠在下方看得出神,酒斟多了,这杯还没喝完。 长淮吃了两颗葡萄,意犹未尽,又凑过来和褚亦棠搭话: “话说这澜聿仙君如今正是得势之时啊,听说陛下要在年后提他做都察院提督,这一提职,澜聿仙君往后在天京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多说半句。” 他说得起劲,可褚亦棠却没反应,盯眼前的酒杯盯得正入迷。 长淮挠挠脑袋,出声叫他:“澜棠仙君?你有在听吗?” 褚亦棠这才如梦初醒,笑笑,回道:“是很好看。” “……哈?” 褚亦棠搭着扶手看长淮,微微疑惑:“你觉得澜聿不好看吗?” 长淮把剥到一半的葡萄一丢,身子往褚亦棠那边伸得更多。一拍大腿:“那还用说,澜聿仙君的美貌在我们天京那可是出了名的!” 褚亦棠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果酒醇厚,唇齿留香。 “是吗?” “可不是,澜聿仙君的美貌也不止在天京出名,在地府那也是声名远扬的!” 地府上一任的冥君有一次到天京来赴会,在御花园里远远瞧着个绝色的美人,一见倾心。 当天就回去备了价值连城的聘礼,直抬到神帝面前,说要求娶那名女子,并愿以君后之位相待。 神帝最爱成人之美,派了人去找冥君口中那位昨日在御花园中的绝色女子。 可等了许久,传事的人才回来,并且为难地表示,昨日走过御花园拱桥的,只有一位仙君,并不是什么美人。 冥君不信,脸色也不好看起来,疑心神帝诓他。 神帝就让人传了那位仙君来,想让冥君相认一番,谁曾想传来得竟是澜聿。 冥君一见澜聿,茶也不喝了,两眼放光,一口一个美人叫着就冲了上去。 澜聿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饱受屈辱,当即就要抽刀捅死这个登徒浪子。 殿内的人七手八脚去拦,那冥君被澜聿照脸狠狠揍了两拳还回味无穷,跑到神帝跟前信誓旦旦保证,是男子也无碍,他保准也是十二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回去,原先说好的君后之位也照样不变。 澜聿怒极,一路将冥君打出了天京,最后把人一脚踹回了地府,冥君在床榻上躺了好几个月都无法起身,此事才算作罢。 经此一战,还落下个凶悍美人的名声。 长淮绘声绘色地描述,褚亦棠听笑了,又斟了半杯果酒:“那这美名就是这么传到地府去的?” “也不止是这样,但凡见过澜聿仙君的女子就没有倾心于他的,早些年坊间还有过排名,澜聿仙君从来都是榜首,就没变过。” “什么排名?” “天京最受女子欢迎排行榜!” 褚亦棠一口酒好悬没喷出去,他拿起巾帕拭了拭嘴角,微咳道:“那现在呢?他还是榜首吗?” 长淮略显遗憾道:“现在没有了,后来被澜聿仙君发现后他直接把这个排行榜给一锅端了。” 端得好,都是一群思想不正的流氓。 长淮补充道:“可不是谁都能长成澜聿仙君这个样貌的,听其他人说,澜聿仙君长得酷似其母,他母亲又是西呈苗蛊国的第一美人,你说澜聿仙君能差到哪儿去? 这话倒是没说错,褚亦棠附和道:“确实,很像他阿娘。” 席间有宫人来上菜,长淮吃了两筷子,嘴巴闲不住,又道:“听说陛下之前还想给澜聿仙君择亲的,不过被他拒绝了。” 褚亦棠知道这个事,但关于澜聿如何拒绝的他就不知晓了。 “为什么拒绝?” 明知故问。 长淮没发现褚亦棠这个做兄长的一问三不知,反而事事都来问他,他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澜聿仙君有了心仪的人,才不肯成婚。” 褚亦棠酒量好,喝了这么多杯也没有半点醉意。 “陛下也同意吗?” “陛下最疼澜聿仙君了,他说的陛下就没有不答应的,” 两个人就在这唠了半天八卦,澜聿那点儿老底让长淮扒得精光,褚亦棠听得比上课还专心。 澜聿不喜这种场面,嘈杂不堪,再应付一时他就得回去陪褚亦棠吃年夜饭了。 他有点不爽,还在为元清那席话生闷气。 他那时在天穹阁同各位阁老议事,弘燃也在,元清就在门口等他俩。 褚亦棠和澜聿吵架他是知道这事的,澜聿说的时候死死忍着眼泪,说他和褚亦棠之间没希望了。 元清和弘燃安慰了好半天,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话说了个遍。 等他俩出来以后澜聿还得回宫去换衣裳,元清顺溜就问了句澜聿择亲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澜聿不会撒谎,他一纠结就掰手指,短时内也想不到如何回答元清的话。 元清看穿了澜聿的小把戏,这回轮到他恨铁不成钢了,怒道:“你疯了,人都不要你了你还为他守身啊?脑子没事儿你?!” 澜聿浑身上下一张嘴最硬,驳斥道:“那又怎么样?这妨碍我为他守身吗? 元清嗤笑,嘲讽道:“哈哈,那当然不妨碍,左不过澜聿仙君就是一辈子处男的命罢了。” 澜聿头一遭被元清戳中要害,他恼羞成怒,脸色涨红,手指着元清,艰涩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果断放弃了,开始四下寻找可动手的凶器。 弘燃见大事不妙,抽了一下元清的手背,恐吓道:“你再胡说!等下澜聿揍你我不管啊。” 元清虽不服气,但还是躲到弘燃后头去了。 拉住那个只知道闯祸的,弘燃又去劝澜聿:“时间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宫去换衣服,我们在广阳殿等你。” 澜聿恶声恶气瞪了元清一眼,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72章 那肯定是枕边人啊 死元清,像他这种龌龊的人根本就不懂! 一辈子处男怎么了,他愿意! 他乐意!!!! 澜聿恨恨地喝了口热茶,今天他不准备饮酒,别回去一身酒气熏着褚亦棠。 酒过三巡,气氛也逐渐热闹起来,席间众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元清在宴会上忙得很,一会儿跟这个敬杯酒一会儿跟那个扯两句闲话,转来转去也不嫌累。 他跑了半场,回来歇歇脚,刚咬了个樱桃叼着,他就在第三阶瞥到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他松开樱桃,不可置信地使劲搓了搓眼,妄图证明刚刚看到的是错觉。 元清慌忙去拍弘燃,拉着他看:“你看,你看那是谁!” 弘燃喝了两杯,但眼神还算不错,他定睛一瞧,瞬时倒抽一口冷气,舌头都不直溜了,说话都费劲。 “澜聿,他知,知道吗?” “废话他知道的话能让上神坐在那儿吗?” 弘燃脸更白了,元清想提醒澜聿,可澜聿坐在他斜对面,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跑过去说这事,再弄得所有人都知道,澜聿非得杀了他不可。 他左思右想,捡起一个果子,瞄准澜聿,“嗖”地砸了过去。 澜聿冷不防被他砸中,看着膝盖上咕噜噜滚落的鲜红果子,澜聿怒从心头起,扬手就想用十足的力道把果子掷回去砸穿元清的头! 元清冲他死命努下巴,弘燃也在巴巴地瞅着他,让他往下面看, 澜聿暂且按下怒气,循着元清指的那处去看。 却见褚亦棠正端坐在下方,穿着藕荷色的衣衫,倚在桌案上,以手支额,偶尔与邻座的人交谈几句。 他心空了一瞬,顾不得众目睽睽,霍然从座位上起身,直奔第三阶而去。 这一举措看愣了不少人,元清弘燃也傻了,他以为澜聿怕褚亦棠暴露身份,费尽心思偷偷提醒,澜聿倒好,这样大张旗鼓! 褚亦棠还在听长淮说澜聿的事,说到他桃山读书被一堆女学生追着送花那段。 光线倏然被垄断,他懒懒抬起颈,见澜聿就在他身前,红衣艳绝,墨色瞳孔中正映着他的面容,唤他时也急切: “阿棠!” “怎么来了也不来找我,还穿得这样单薄,外面多冷啊。” 褚亦棠向后推了推椅背,缓而立身:“我随长淮仙君一道来的,来时你不在。” 他又离近了些,垂下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和澜聿说话:“我是想来接你回去的,可我找不到路。” 澜聿自责得要死了,他忙捡起落在扶手上的斗篷给他披上,又向他伸出手。 “阿棠,去上面,好不好?” 下面人太多了,瞧不见褚亦棠他心慌。 褚亦棠微怔,澜聿向他递手时太过坦然,甚至连所谓兄长的敬称他都省了,口口声声地唤他阿棠,水到渠成一般的泰然,毫不避讳。 澜聿仿若冰泉下流淌的滚烫热流,穿过湍急的流水,赴他而来,交融难分,也无权衡利弊之分。 少年目光炙烫,在万众下太惹眼,也太直白了,惹得人心悸。 他光明正大,倒显得褚亦棠临阵脱逃。 果酒的效应来得太慢,他莫名地有些燥热起来,从袖下探出手,覆在了澜聿的温热掌心,执手相牵,毫无罅隙。 澜聿回扣住他的细白五指,撇开桌案好让褚亦棠能从中绕出,也不忘和长淮致谢,谢他领路。 褚亦棠吁出口浊气,心跳如擂鼓。 褚亦棠啊褚亦棠,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陛下饮酒多了,有些醉意,阶下众人交谈声戛然而止,内侍附他耳边说明缘由:“澜聿大人去阶下领了个人来,这会儿带着往座席来了。” “领的谁啊?” “眼生着呢,似没在天京见过。” 陛下把酒杯一丢,直起身,顺着阶延伸出去看:“是哪个新来的女仙吗,是不是他上次说的那个啊?” 澜聿堂而皇之地领着褚亦棠回了自己的席位,好在桌案宽敞,多容一个人也不拥挤,他先安顿褚亦棠坐下,又传人另抬了把座椅来。 褚亦棠被他护的很好,一直侧着身,陛下也瞧不清,他伸长了脖子够着看,褚亦棠坐下了他才看清澜聿带上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陛下目眦欲裂,身子失去支撑陡然一歪,险些滚下尊位,惹得又是一拨人往他这看。 让褚亦棠坐他下面,澜聿是真不怕折他的寿! 内侍状若无事地搀了他一把,陛下才觉到失态,佯装镇定,不能在褚亦棠面前发澜聿的脾气,只能背着他冲澜聿破口大骂做口型。 澜聿装瞎,老头子气急了,颠过来倒过去骂的不过也就是那几句。 无非是什么臭小子兔崽子害死我了看我打断你的腿这一类。 老头子见他不理会,只能传灵给他: “臭小子你不早说!!你想我早死是不是!!” “神君不在意那些,他乐意和我坐一起,你别管了,老实坐着,你还想让他上去坐你那个位置不成?” 陛下气倒,为了填补内心的惶恐,朝褚亦棠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澜聿从旁解释:“老头子是想让你不要怪罪他,他不知道你来。” 褚亦棠回看一眼,道:“无妨,我本也不想兴师动众的。” 澜聿耸肩,提筷给褚亦棠夹菜吃去了。 满堂朝臣在下面吵得都快翻天了,其中以长淮周围为重灾区,一窝蜂的人挤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在慈云会见过褚亦棠的是不少,也都知道他是澜聿的兄长,可今天澜聿这一遭属实是让他们有些看花了眼。 “那不是澜聿仙君的兄长吗?” “是啊,是兄长啊,在鸿慈山时我时常见的。” “我呸!一群睁眼瞎,那能是他兄长吗,你同你家兄长能如此兄友弟恭?” 久不言语的慕善突而冷笑,插了一句:“说是兄长,还请各位都仔细瞧瞧,澜聿仙君同他那个兄长,长得可有半分相似?” “嚯!” 大家顿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就说澜聿怎么平白无故冒出个兄长来,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听闻的事,原来是个幌子。 再一瞧澜聿和褚亦棠,褚亦棠不似澜聿那般俊美得近乎锋锐,他眉眼疏淡,气韵如清风霁月。 作喻的话,澜聿就好比艳色瑰丽的牡丹,褚亦棠就是幽然清丽的寒兰。 按理来说澜聿这样的姿容,站他身侧,是极难不逊色于他的。 可褚亦棠也是容色出尘,二者比肩,不仅不觉违和,反而相得益彰,浓淡有序。 又有人发问:“那不是兄长的话,能是澜聿仙君什么人呐?” “傻啊你,不是兄长澜聿仙君还那么紧着他,肯定是枕边人啊!” “对对,前些时候澜聿仙君拒了陛下的议亲,找的说辞不也是他有心上人才不愿成婚的吗。” “竟不知澜聿仙君原是好男风啊?!” “这有什么稀奇的,好男风也不是见谁都喜欢的,这澜聿仙君眼光真是高,就这样的,万年是再难找第二个了,搁你你不心动?” 可怜的长淮被扯得东倒西歪,被迫承接了许多爆炸性的消息,惊觉那个睁眼瞎原是他自己。 第73章 以曲喻情 褚亦棠极少有时刻会觉得不自在,他太淡然,也几乎不把事情放在心上。 可现下坐在澜聿侧边,他竟难得的生出些如坐针毡的感觉来。 澜聿正垂眉在剥手上一颗小石榴,石榴圆滚红艳,更映得他指尖如玉,细细撕去果膜,鲜红石榴粒滚进瓷碗里,颗颗晶莹饱满。 他舀了小半勺,送到褚亦棠嘴边,这石榴他尝过了,甜得很,褚亦棠会喜欢的。 褚亦棠耳垂渐透出稀疏绯色,可他实在受不住澜聿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光看他,推拒的话拿不准又要闹脾气。 须臾,褚亦棠轻启唇,含入了那一勺晶红果粒。 石榴在唇齿间溢出鲜甜汁水,几不可闻的微酸掺在其中,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小石榴几乎尝不到籽儿,褚亦棠咽下后,正要矜持开口给澜聿反馈石榴很好吃。 澜聿却以指腹拭去了他唇边的嫣红汁液,唇线勾着,一对梨涡漂亮地晃眼:“好吃吗阿棠?” 他许是因为长年执剑,又许是因为提笔写字,指腹生了薄茧,擦过唇瓣时带起些许酥麻。 褚亦棠搁在膝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温言道:“好吃的,你也尝尝?” “我不吃了,这都是给你的,阿棠喜欢的话我再剥些来好不好?” 褚亦棠想揉他的脑袋,可这里人多,不好下手,便忍住了,他饮了琉璃盏中的半盏玉酿,也笑了。 他参不透,悟不破的此番种种,却在今夜,昭然若揭。 元清弘燃头对头凑在一处,看了半晌,元清万分怀疑道:“他们两个真的在吵架吗?” 弘燃回道:“是啊,澜聿说的时候都快哭了,我还从没见过他哭呢。” “所以这是和好了?” “应该。” “凭什么?!”元清严重不服,怒道:“我惹他他就一个月都不和我说话,见到我就把我当屁,我怎么不知道他那么好哄?!” 弘燃有点无语,道:“你又不是澜聿的心上人,能不能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啊元清?” “…………” 元清自取其辱,塞了一大口肉忿忿地嚼着。 阶下的所有人见此情景更确定了,这个人和澜聿绝对关系不纯,大概就是意中人那一路的了。 大家一致认为今天的宴会没白来,真是收获匪浅。 慕善气得七窍生烟,他就知道,藏书阁那会儿他就看出端倪来了,可元清弘燃又偏说不是那么回事。 那日澜聿拒亲,他也猜出必和褚亦棠有关。 如今都肆无忌惮地带到人前来了! 元清还让他别打澜聿的主意,这主意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打! 殿中,乐司的宫人正在弹奏月琴,还有美人献舞,体态袅娜的女子纱袖轻扬,纤腰玉臂,赏心悦目。 澜聿看褚亦棠心不在焉的,便探下身,问道:“阿棠,你喜欢这个吗?” 褚亦棠今晚总是游神,他微偏过脸,答道:“还好,也没有不喜欢。” 他顿了顿,又问:“你喜欢?” 人声嘈杂,澜聿没太听清,只茫然点头。 “那回去弹给你听。” “弹什么?弹琴啊?澜聿你,你还通音律?” 喝的醉醺醺的元清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吓了褚亦棠一跳,澜聿黑着脸就要赶他走。 可元清喝醉了,迷迷糊糊的,那句通音律他说得也不算小声,周遭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见了,齐刷刷朝褚亦棠这边张望。 就连陛下都惊动了,他拈着酒盏,笑得爽朗:“寡人竟不知众卿中还有通音律者,别拘着啊,也到这殿上奏上一曲,就当作是赠与寡人的贺岁礼了。” 此言一出,满堂众臣皆高呼应好。 事已至此,就不好再拂神帝的面子了,澜聿骑虎难下,在心里把元清的祖上八十代都问候了个干净。 可持刀弄剑,舞文弄墨他都拿得出手,唯独音律,澜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褚亦棠有幸见识过一次,一首歌被澜聿唱下来,听得晚上他连觉都睡不着。 他叹气,拉开座椅,拱手对神帝道:“臣略通音律,承蒙陛下不弃,愿为陛下献曲,以作贺岁之礼。” 神帝也没料想那个通音律的人会是褚亦棠,后悔不迭,可也只能牵强笑笑。 要褚亦棠给他献礼,今晚又不知道得折他多少寿…… 澜聿木木的,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褚亦棠原是会音律的,难怪上次唱歌给他的时候他表情那么难看。 褚亦棠离开座席,翩然下阶,问乐司的掌事道: “方便拿把琵琶来吗?” 掌事不敢怠慢,忙遣人去取了最好的一把紫檀银柱琵琶来,毕恭毕敬奉上: “仙君请。” 褚亦棠端坐檀椅,怀抱琵琶,调了调弦,不时拨动弦身,奏出零碎的琴音。 琉璃穹顶明光波漾,如月华般淌落而下,流转在褚亦棠周身,蒙上一层朦胧昏光, 琴弦调罢,褚亦棠弹奏间,手指修长,指尖拨弦,婉转纷飞,琵琶之声清越无比,拨弹密切,脆如玉珠骤然坠盘,回转大殿之中,犹如凤鸣绕梁。 起承转合之间,乐声转变之快,指法娴熟,尾音缠绵悱恻,调子却夷悦,仿佛是河畔浣衣的女子正在轻唱,唱声勾人清丽又不失轻快。 褚亦棠抚琴时,敛眼低眉,神情专注,澜聿隔着这间距望他,几乎是看痴了。 殿内除了琴声,再无其他杂音。 美人月下奏曲,曲声何其昂扬。 一曲奏罢,殿中霎时喝彩声震天,神帝带头抚掌:“所谓如听仙乐耳暂明,也莫过如此了。” 褚亦棠斩断琴声,抱着琵琶起身,颔首道:“谢陛下抬爱,献丑了。” 不知是何人问了句:“此曲可有取名?当做传世之作啊!” 褚亦棠将琵琶交还掌事,拂去衣衫浮灰,抬头,正迎上澜聿的眼,似笑非笑:“有,此曲名唤弱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藏情意于琴声。 望君可知,与我同心。 第74章 我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可怜澜聿饱读圣贤书,却在关键时刻落了架。 满肚子墨水成了浆糊,风花雪月被他全然抛掷脑后,对曲中深意毫无察觉。 他又开始闹别扭,愤愤地撕着橘子皮,他心中吃味,合该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偏生被所有人都看了去。 他不为人知的珍宝被供奉在万目之下,澜聿自认不是小气的人,可刚刚他却恨不得一剑打碎这琉璃穹顶,让这殿内失光幽暗,所有人都见不到褚亦棠,他才痛快。 褚亦棠看不过他磋磨那只可怜的橘子,好好的橘子被澜聿翻来覆去的捏,果肉糜烂,汁水漫了他一手。 那名蝉衣婢女呈上巾帕,柔声细语,要给澜聿擦手:“大人——” 褚亦棠却撩了袖子,先一步挑过了热帕,挽上澜聿的衣袖,让他伸手。 席间有几位阁老敬酒,澜聿推辞不得,喝了几杯,可他素来酒量不好,这会儿红潮攀上耳后,连带着如玉的肤色也沾红。 几盏酒虽吃得半醉,他也听话,手心朝上,乖乖递过去让褚亦棠摆弄。 褚亦棠给他拭净了手,又让他用热茶漱了口。 澜聿眉间眼间都酝出醉人的松散,姿容旖旎昳丽,他面上热度惊人,唤褚亦棠时说不出的缠绵缱绻: “阿棠,阿棠……” 褚亦棠侧过眼,将巾帕丢至婢女盛着的银盘中,口中应声:“嗯,我在。” “阿棠,我想回去了。” 褚亦棠摁着他的虎口揉着,漫不经心地回:“等下就回了。” “可我快走不动了。” 褚亦棠笑起来,露出半边颈项,好让澜聿能倚着他。 “那你睡一下,等会儿带你回去,” 澜聿嘟嘟囔囔地应好,酒色浸透唇瓣,平添鲜红丽色,乌黑长睫打落,枕在肩侧,手搂着褚亦棠的下臂,咂咂嘴,安心打盹。 褚亦棠叉了块西瓜咬了口,澜聿搂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又在皱眉念念叨叨。 离近了去听,褚亦棠就听到什么别人都看到了,不高兴这样的字眼。 他心下了然,又想笑,也不知道澜聿是怎么好意思说他是小气鬼的。 褚亦棠给他喂西瓜吃,澜聿也张嘴,小口小口的嚼。 “别人只能听这一遍,你以后有很多很多遍可以听。” 澜聿果然是眼皮子浅,褚亦棠这句话说到他心坎上了,光这一句就把澜聿哄得服服帖帖。 长淮和一众人都看直了眼,半晌才从人堆里心服口服地冒出一句: “神仙眷侣,何其相配啊。” 众人齐齐附和。 长淮抹泪,亏他还以为他们兄弟之间兄友弟恭,可真相却是他们二人情比金坚! 晚宴过后,澜聿仙君名花有主一事怕是还没天亮就要传遍全天京了。 不知多少少男少女要梦碎今夜。 宴会将近尾声,广场那边早已筹备完成多时,神帝便携众臣到殿外一同观赏这一年一际的烟火盛会。 百桩烟火炮筒一齐点燃,随着支线燃尽,火光冲天,数百处烟火直冲云霄而上,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中绽出动人心弦的盛大穗花。 百花齐放,耀如春华,美得不可方物。 澜聿与褚亦棠齐肩站着,他酒劲儿正上头,什么都顾不上看,一心蹭着褚亦棠。 褚亦棠在赏烟花,他很久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焰火了,得多谢这个喝得东倒西歪的醉鬼。 烟火放完之后,宴会也就算结束了,陛下多喝了酒,看完这一场就站不住了,内侍唤来宫婢,搀着神帝回了宫中。 陛下回宫,大家相互道贺几句也就逐渐向四下里散了去。 澜聿也没比陛下好到哪里去,弘燃忧心,手边还得扶住又唱又跳的元清,劝道: “要不今夜神君就在这歇下,寒舍还有空着的厢房,我让人打扫干净,省得劳烦神君还得要顾看澜聿。” “不必了,我带他回去。” 褚亦棠微弯下腰,抄着澜聿的膝弯,将不省人事的醉鬼背上背,又往上托了点,背得很稳当。 澜聿很自觉环住褚亦棠的后颈,蹭了蹭,唇边露出尖锐的小虎牙,梨涡比盛满了酒还醉人。 “那神君路上小心。” 弘燃想想,又补了句:“弘燃恭祝神君新春快乐,岁岁安康。” 褚亦棠闻声侧首,一笑,恍若明月悬空, 风华月貌,他回道: “你也同乐。” 弘燃很高兴,他以为褚亦棠不会回应他的,可是褚亦棠还和他说了新年快乐。 到家时,院落积雪未化,褚亦棠进到屋子里,把醉鬼给放到床上,澜聿不肯撒手,拱来拱去的。 褚亦棠拿他没辙,好说歹说,再三保证烧完水就回来,澜聿才松手,褚亦棠把布老虎塞他怀里暂代一下,去厨房烧水给澜聿擦脸。 提着一大桶热水进屋时,澜聿已经脱了外袍,靴子只剩一只蹬在脚上,正在动手扒自己的中衣。 中衣扒开了一大半,劲瘦结实的胸膛裸露在外,就剩个岌岌可危的腰间系带还在坚守阵地。 褚亦棠把木桶“咚”地砸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把两边大开的衣襟快狠准地合上,薄怒道: “澜聿!什么火气那么大非得半夜脱衣服,着凉了怎么办?!” 澜聿不知悔改,含糊道:“可是我热,阿棠……” 褚亦棠自认倒霉,任劳任怨地给醉鬼打湿巾帕擦脸,又给澜聿松了发髻,脱了靴,找了舒适的寝衣给他换上。 忙前忙后折腾了老半天,褚亦棠才安顿好澜聿。 梳头发的时候,褚亦棠手脚略重了些,他没做过这样的活路,扯疼了澜聿。 澜聿呜呜咽咽地抱住脑袋,泫然欲泣地抬起头看他,褚亦棠忙顺毛,又骗又哄: “我轻点我轻点,乖啊,我轻点儿就不疼了。” 褚亦棠累得够呛,靠在床头,游梦还躺在小床里,睡得肚皮向天。 爷俩真是有样学样。 澜聿舒服了,窝在被子里,捧着褚亦棠的手藏在脖颈里蹭个没完,额头有一缕发总压不下去,呆呆地翘着。 褚亦棠戳戳他的额头,说他是醉鬼。 澜聿却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压在褚亦棠小腹上,自言自语:“我不是醉鬼,我是,我是……” 褚亦棠在玩澜聿的长发,坏心眼地给他编了一条小辫儿,追问道:“你不是醉鬼你是什么啊?” 澜聿半梦半醒,也强撑着回答他的话。 他花光了最后的那点儿神智,反手搂住褚亦棠的腰,郑重其事: “我是阿棠的,是他的,不是别人的。” 褚亦棠手上一僵,心神有一瞬间几乎游离天外,他还想再问句什么,可澜聿已经搂着他睡着了。 静坐了片晌,褚亦棠垂首,拂开澜聿鬓边的发丝,低低笑了。 “傻瓜。” 第75章 我一天都等不了 “我要出门一趟。” 褚亦棠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勺瘦肉粥,把碗推进桌里,正色道:“要过两天回来。” 澜聿这厮还沉浸在昨天褚亦棠帮他换衣服的羞涩之情中难以自拔,忽然得知褚亦棠要出门,他一愣,问道:“去哪里呀?” “我不会去太久,过两天就回来了。” 褚亦棠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只和澜聿说两日之后才能回来。 澜聿搅着碗里的粥,心里不是滋味儿,今天是大年初一,为什么非要赶在这两天出门啊。 他闷闷不乐,但也没有出言阻拦。 “那我在家等你,你要早点回来的,好不好?“ ”好,我会的。” 当天下午褚亦棠就出门去了。 澜聿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了他好久,直到听到游梦在屋子里吱哇乱叫。 盛了粥喂饱游梦叽里咕噜的肚子,澜聿拿着拨浪鼓逗他玩,心神不定的,托着腮不知道在看哪里。 游梦从床内侧爬上澜聿的膝头,咯咯地笑,脸蛋圆滚滚肉乎乎的,比年画娃娃还要可人几分。 澜聿颠了颠膝盖,把他抱在臂上,轻拍了几下,游梦就伏在他胸口流着口水睡着了。 就知道睡觉。 澜聿笑笑,轻手轻脚地把游梦放进小床里,左右也无事,澜聿就铺了纸,想着练练字也是好的。 南齐山 褚亦棠是第二日清晨到的东陲境内。 南齐山风景秀丽,绿水环绕,深冬时节,满山落雪,妆得山体雪白,松木翠绿。 褚亦棠上山,走了半道山路,云雾缭绕的山腰处有一株几千岁树龄的老树,枝繁叶茂,树冠之广足以覆盖数个院落。 南齐山有山灵做守门神,需得通报方得入内。 他在盘根错节的虬枝处扣了扣,手中结印,莹白光芒照彻,是在与此树通灵。 不多时,树后步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拄着拐,和善询问:“敢问郎君来此何事?” 褚亦棠拨下头上戴着的绒帽,答道:“我来寻你们山主,烦请您通报。” “郎君稍候片刻,我即刻去通传。” “有劳了。” 褚亦棠在树下等了没多久,那老者便回话来了。 紧跟着,老树震颤,地面也颤动,震起碎雪,山壁处大门洞开,老者拱手引褚亦棠入内: “郎君有请。” 南齐山内不似山外,山内春光杳然,繁花茂叶,房屋瓦舍俨然,田间阡陌交汇,山精山灵在花草中嬉戏玩闹,肆意追逐,一派生机盎然。 山中许久不曾来客,时不时的就有小朋友探头看他,好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呱呱地说着话。 曦津一大早就被叫起来,老树精告诉他山外有客来访,应是他的旧友。 他困得直打呵欠,洗了把脸,穿着齐整,曦津坐在院子里,洗了个果子,边啃着等他的客人来。 起初看到那个人与褚亦棠相似时他还很不相信,这大过年的,褚亦棠肯定在被窝里跟他的小郎君腻腻歪歪,哪有空大老远地跑到他这南齐山来。 直至褚亦棠在老树精的领路下进了他的院门。 曦津咬着的果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他目瞪口呆,比天上凭空掉金元宝还要难以置信,他指着褚亦棠,舌头直打结: “你,你怎么会来啊,不是,今儿刮得什么风啊,怎么把你给刮这儿来了?” 褚亦棠向老树精先生致谢,在他离开之后,下巴一抬,让曦津进屋去说话。 曦津进到屋里,还是没回过神来,他坐上软榻,给褚亦棠倒了杯茶。 褚亦棠把狐皮斗篷解落,搭在架子上,转向曦津,开门见山: “帮我个忙。” 澜聿这日来都在家练字,午饭他没胃口,就给游梦喂了饭,游梦这个冬天的主线任务就是吃饭和睡觉,一到饭点准保就醒了,比打铃都准时。 他陪着游梦在玩摇铃,游梦现在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倒还行,反正叫唤就两个意思,一个困了,一个饿了。 褚亦棠走了一夜外加一个上午了,澜聿都在魂不守舍。 说是练字,错别字没少写,一张字帖写下来惨不忍睹,要是被悯曲仙君瞧见了都能活活气吐血来。 不会褚亦棠走这两天他就要得相思病了? 澜聿转着指上的九畹,昨天他喝多了,唯一有印象的是褚亦棠把他背回来,别的都不记得了。 衣服也是他给换的。 相比之下,褚亦棠喝得比他多多了,可他却没有分毫醉意,除了身上淡淡的酒香,再和着清雅兰香,像醉在花丛偷香的蝴蝶,勾人心魄。 实在想褚亦棠想得紧,抓心挠肝似的,他这一走把澜聿魂魄都给带走了。 澜聿叹气,关了窗子把游梦抱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曦津这边得知了褚亦棠要他帮什么忙,脸都要笑烂了。 褚亦棠坦然自若坐他对面,被他笑久了,不是很耐烦道:“差不多得了你,笑了一个早上了,有完没完?” “我说认真的,我真以为你不会来找我的。” 曦津笑得腮帮子酸,他揉揉脸,道:“看来我们祝天上神这万年老铁树是真真儿开了花了,你就那么等不及吗你?今儿可是大年初二啊,你年后再来不行?” 褚亦棠耐心殆尽,唇角挑着,冷笑:“我不像你,平白被人睡了一遭,被哄得跟个傻子似的,结果到嘴的鸭子还飞了。” 曦津的脸“刷”的黑下来,他不太乐意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是说了不提这事吗?” “那你就闭嘴。” 曦津被提起伤心处,是真有点被伤到了,他正经道:“你想好了,真要解啊?” “没想好我来找你做什么,叙旧?” “啧,你能不能跟人澜聿学学啊,你看人家什么脾气你什么脾气,你就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褚亦棠耐性完全耗尽,他压着火气,云淡风轻地往曦津伤口上撒了最后一把盐。 “是吗,那你的圆圆脾气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会和你说什么,让你等着他回来找你这种话,可惜了,你在客栈里足足等了一个月也不见你的圆圆回来找……” “停!” 曦津忍无可忍地出声叫停,他摁着太阳穴,身心俱疲。 他输了,在戳心窝子这方面他不如褚亦棠,他要是再说,曦津就得当场找地缝钻下去了。 “你真想好了?那你可得遭点儿罪了啊。” 褚亦棠看向腕上戴着的楠木手钏,目光柔和,他把手钏藏入袖中,耳坠漫出清浅桃色。 “想好了。” “我一天都等不了。” 第76章 到底是谁如饥似渴啊!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如鹅毛般,院落积雪足有数寸厚。 澜聿早上起床时窗子都被冻住了,还是撬了窗栓上的冰才打开。 他给游梦穿了厚厚的夹袄,戴了毛茸茸的绒帽,裹得像个粽子似的。 这一整夜他都没怎么睡好,夜里惊醒的时候枕边空荡荡的,澜聿失魂落魄,只能揽过被子抱了满怀以聊慰他的相思之苦。 今天澜聿预备包点儿饺子,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剁馅和面,雪白饱满的饺子在案板上排了好几列。 锅里滚水沸腾,饺子被挨个下入锅中,澜聿调了一碗料,准备做碗水饺,剩下的等褚亦棠回来再给他煮。 吃过早饭之后澜聿又去院子里扫雪,积雪太厚,扫起来也要花不少时间。 游梦趴在褚亦棠房门前的阶上,歪歪扭扭的,穿得太厚连坐着都困难,手边摆着一盘饺子,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澜聿把积雪都扫到两侧,放下竹扫帚,去阶上把游梦抱起来,捏了捏他的脸蛋,又摸摸他的小圆肚子。 “你说阿棠什么时候回来啊?” 澜聿郁郁寡欢,不过还好褚亦棠只去两天,但凡多一天他都要受不了了。 曦津这边守了褚亦棠一夜都没合眼,还得赶着去给他煎药。 他坐在火炉费劲巴拉地扇风,又把药给盛进碗里,这药味儿就连他自己都嫌弃,闻着就让人直皱眉。 曦津进到房里,褚亦棠已然醒了,斜倚着榻上软枕,一双眼也无神,面目苍白,恹恹的。 “醒了啊,那快把这药喝了。” 褚亦棠勉强回神,他现在浑身都乏力,头更是痛得要命。 他被情封封了太久,骤然解开,回溯而来,如积压太久的大江乍然涨潮,能把人一夜之间就给冲垮。 曦津把药递给他,好心提醒:“我这儿也没糖什么的,你凑合喝啊。” 褚亦棠被药熏得一阵反胃,他别开脸,捂着口鼻,人虽虚着,瞪还挺会瞪:“什么东西?你确定喝了不会死?” “我能害你吗,你快喝,喝了就好了。” 褚亦棠往后仰靠闭眼装死。 “你不喝也行,”曦津抱臂看他,“你多磨一会儿你的小郎君就在家多等你一刻,孤枕难眠的道理,你比我懂?” “…………” 杀人诛心。 褚亦棠咬咬牙,以壮士慷慨赴死的姿态仰首一口饮尽了药液,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死死掐住手指尖才勉力咽下去。 “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怕苦啊?”曦津嘲笑他,“你疼你不叫,喝个药跟要你命似的。” 褚亦棠苦得张不开嘴,这苦味还会往上反,压在他舌尖上,直叫人作呕。 他缓了口气儿,抬起眼皮扫了眼床沿的曦津,眉还没舒开:“什么时辰了?” “早着呢,你再躺着歇会儿。” 褚亦棠动了动手指,没澜聿在他哪儿哪儿都觉得不自在。 “不了,我答应他两天之内回去的。” “你等吃了中饭再回去不行啊,就你这样能不能到家都是问题。” 褚亦棠撑着床坐直了腰,嗓子低低的:“你做的饭,喂猪猪都嫌寒碜。“ “……褚亦棠我告诉你就你这狗脾气,除了我,没人忍得了你!!” 曦津又被中伤,气得胸口疼。 褚亦棠扯过软枕垫着,喝了药这会儿精神也回来点,曦津嘴上功夫永远差他大半截,每次只有被气得眼冒金星的份儿。 “我用你忍?少操你那没用的心。” 褚亦棠闭目养神,正在调息用以感知情封解除过后的波动。 但现在他好像没觉出什么太明显的来,和先前也并无太大差异。 最后的午饭是山下的树精做好了送来的。 褚亦棠吃了两筷子,莫名烦闷,他把碗一放,回身去穿外衣。 曦津懵懵地看他系上斗篷的系带,才悟过来他是要走。 “你急什么,饭都还没吃完呢?” 褚亦棠人前人后完全两个样子,人前嘴比针都毒,他戴好斗篷的绒帽,很不屑。 “你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慢慢吃去你,我走了。” “等等等等!” 曦津赶紧出声叫住他,不太自然地从腰间摸了个小瓷瓶给他,咳了咳。 “这个,你拿回去。” 褚亦棠蹙眉看他,问道:“这是什么?” “当然是好东西了,你拿着这个,咳,有用的时候吃一颗,包你夜夜销魂。” “他吃我吃?” 曦津没想他会这么问,怔了怔,理所应当道:“当然你吃了,他吃了你还怎么销魂?” “……无聊。” 褚亦棠推开他的手,袖子一拂,飘然行去。 曦津撇撇嘴,回桌上挑起一根青菜嚼着。 假正经。 他青菜还没下肚,却见褚亦棠去而复返,在桌前朝他镇定自若地勾手,看不出一点心虚,理直气壮道: “东西给我。” 澜聿入夜之后就在院门口等着褚亦棠回家,他捧着手炉,借着悬着的灯笼光在翻看一本书。 他也没把握褚亦棠能不能在今天回来,但澜聿不想他回家的时候冷清清的,今天没回那就明天接着等好了。 褚亦棠沿着山道上来,拐过那片修竹林,就瞧见澜聿正在灯笼的昏光下看书。 今夜的月色亮的出奇,月光铺泻在满地白雪上,澜聿身处其中,披了件外袍,颀长指尖翻过书页,乌发快要坠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褚亦棠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就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脸也发热,这天寒地冻的,褚亦棠却比喝了二两烈酒还要热。 电光火石间,他遽然想起曦津嘱咐他的话。 “你这封印啊封得太久了,短时间可能还会有点残余,不过别担心,过几天就会完全恢复了。” 不是说有残余吗?? 他的残余呢??? 还是说明明没去干净可他看见澜聿就已经是这么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 那要全解了他还不得把澜聿给拆了吃进肚子里!!! 褚亦棠不相信他竟有那么按捺不住。 拍了拍额头,褚亦棠认为自己的自控力是不会让他失望且丢人的。 他收敛好情绪,佯装自信地继续朝前走。 澜聿翻书时瞥见褚亦棠的身影,他立时笑了,把书一丢,小狗一样扑过去: “阿棠!” 褚亦棠被他一扑,僵在原地,脑子里蹦出两个大字。 完了。 这下全完了。 第77章 你的本质已经被看透了 澜聿身高臂长,褚亦棠结结实实被他搂了个满怀,澜聿身上的鸢尾香太惑人了,他浸在里头,有些招架不住,一开口就哑了声嗓: “嗯,回来了。” “冷不冷啊,进去以后给阿棠煮饺子吃好不好?” 褚亦棠后退了小半步,稍稍侧首。 月色下,澜聿的脸近在咫尺,近的连眼睫都瞧得分明。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澜聿殷红水润的唇瓣就在他耳侧,瑞凤眼饱含春水,勾魂夺魄,鼻梁的弧度犹似弯月,梨涡却深深的,平添几分矛盾感。 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啊,嘴巴看上去好软,想必很好亲…… 喉结滑动,褚亦棠有那么一刹那竟想不管不顾地掰过澜聿的脸,好尝一尝那嘴唇是不是真如眼见的那般柔软。 天晓得褚亦棠用多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这股冲动,拳头捏紧又松开,指甲都在手心里抠出印子了,才从齿缝中憋出几个字: “我饿了,去煮饺子给我吃。” “那阿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煮饺子,你先进屋暖暖。” 澜聿只当他是饿了,自然而然牵住他的手,把他往家里带。 一牵手褚亦棠又要发疯了,他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耳垂比被火烧过还要烫。 屋子里被澜聿生好了炭火,暖和得很。 澜聿送他进屋又出去给他煮饺子,褚亦棠眼看他去了厨房才敢明目张胆地喘口气。 他靠在椅子上,手背掩着额头,细长白颈红潮遍布,耳廓颜色更是比窗外的红梅还要艳。 残余还没全解他就这样急不可耐的,解了的话澜聿得有多危险啊!!! 今晚不能和澜聿睡了,坚决不能! 褚亦棠真怕他一个鹞子翻身就把澜聿给玷污了。 澜聿煮了饺子端进来,还卧了个蛋在里面,他把饺子放在褚亦棠面前的桌上,笑得眉眼弯弯:“阿棠快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尝个屁啊他现在最想尝的可不是这碗饺子。 褚亦棠快被自己憋死了,他以为自己是柳下惠,没有情封也能坐怀不乱,今日一见,纯属是高估他自己了。 澜聿才是高风亮节的君子,他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褚亦棠味同嚼蜡地吃完了这一碗饺子,至于什么馅儿的,他没吃出来。 澜聿体贴地给他备好了沐浴的热水,他当是褚亦棠太累了才这么心神恍惚,就想让他去洗个热水澡松快松快。 褚亦棠求之不得,他都怕跟澜聿长时间共处一室会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情。 浴房里水汽蒸腾,褚亦棠支着头,妄图通过调息让神智清醒过来。 可他一闭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触景生情,想的全是和澜聿在冷泉共浴的画面。 尤其是魇期发作那晚,他伏在他肩头动口咬他,澜聿也受着,连动都不曾动。 被咬得狠了澜聿也顶多是闷哼,把他搂得很紧,待他松口再去轻拍他的背,抚慰他。 这些画面迟迟挥散不去,本来他都不太记得的,却在今天全部都回忆起来。 澜聿压抑的闷喘仿佛还响在耳边,更别说抱着睡这样香艳的场面了。 褚亦棠调息无果,反而还变本加厉,他面皮滚烫,澡也不想洗了,起身去拿搭在屏风处的浴衣。 站到一半,褚亦棠觉察出异样,他难以相信,也只得带着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低下头去看。 然后…… 然后就和他昂首挺胸的好兄弟明晃晃地打了个照面。 褚亦棠:“…………” ……操。 草你妈。 褚亦棠死死抓住木桶边缘,他这辈子想骂脏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却都不如这次冲动来得强烈。 他真想仰天大骂一句畜生! 褚亦棠你压根就不是柳下惠,你根本就是急色!!! 他夺过浴衣胡乱穿在身上,踏出木桶,狠狠推开浴房的窗子,寒风扑面而来,冻得人骨头缝都麻。 褚亦棠任由冷风拂面,窗外红梅怒放,冷香清冽。 红梅映雪本该是美景,可褚亦棠无心去赏,他已经被他的不要脸震得三观俱碎了。 很好,非常好。 他堂堂祝天上神,本质其实是个光靠想象就能有反应的天字号第一流氓!!! 他的一世英名全靠情封给他保住了。 早知道让曦津给他留一半了!! 褚亦棠在短短时间内重新认知了他的底线,并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满脑子黄色废料且一心想跟人搞对象的禽兽。 手动再见jpg 用尽了毕生的忍耐力,褚亦棠不能再在浴房里待下去了,澜聿待会儿来问他就更麻烦了。 他猜得没错,澜聿是准备去出门去找他的,褚亦棠已经先一步拉开门进来了。 他衣着整齐,瞧不出异样,默念了好几遍的清心咒也总算在关键时刻起了点效用。 褚亦棠进房后,澜聿还像往常那样要去给他擦头发,褚亦棠大喊不妙,他拦住澜聿的手,沉声道:“我自己来。” 澜聿不知他正处在什么样的险境当中,觉得褚亦棠好像有点疏远他,他抿抿唇,有那么点儿受伤。 褚亦棠打眼一瞧就把澜聿那点小九九看透了,他该怎么和澜聿解释其实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啊!!!! 他搓了把脸,和澜聿分房睡的话,怕是孤鹜山不出今晚就得被澜聿的眼泪给淹了。 可是不分房睡的话他又担心澜聿的人身安全,在没有板上钉钉之前可不兴这没名没份耍流氓的事儿啊!! 他太久没有这样汹涌的情绪了,他还得花些时日去学会怎么克制,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今天学不会。 “澜聿,今天可以等我先睡了你再睡吗,我想听你念话本。” 褚亦棠再次为他的聪明绝顶点了个赞。 澜聿很听话,纯良地问道:“那阿棠还要听上回的西厢记吗?” “听,你念。” 褚亦棠被子一盖,双手交叠,正襟危坐,俨然一个专业听书的好听众。 澜聿翻开话本,找到上次没念完的章节开始继续念。 褚亦棠算盘打得啪啪响,盘算着等他睡着了以后应该就没事了,他大不了装睡,装睡总归心无杂念了。 澜聿,这可都是你欠我的,等把你套牢了,我连本带利我全讨回来! 褚亦棠打定主意,今晚就先装睡蒙混过去,死也不能在澜聿面前丢人,死也不能! 可是事实证明,他又一次地高估了他自己。 第78章 摸一把吧 澜聿念了大概有十几页,褚亦棠看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就歪着头装睡去了。 他头发还蒙着水气,见他睡着了,澜聿轻轻放下书,取了枕边搭着的巾帕,在床沿给褚亦棠仔细地擦起头发来。 褚亦棠背对着澜聿,他能觉出澜聿一缕一缕地挑开他的发,手指不时触碰到他的颈后或者耳后,蜻蜓点水一般。 为什么还不擦完啊,有必要这么考验人吗!!! 褚亦棠叫苦不迭,只求澜聿快点上床睡觉,最起码先把今天挨过去。 澜聿擦完头发,把巾帕放下,吹熄了烛火,小心翼翼的放下床帐,从床尾上了床。 褚亦棠就算装睡他的脚也得搭在外面,澜聿没辙,夜夜都给他的被子盯梢。 他又贪凉,衣服不好好穿都是常事,入冬以来也是澜聿跟在他后面反复念叨他才肯听点儿话。 澜聿每次睡觉都会揽着他,有手压着他也没那么容易踢被子,他一踢澜聿就醒了,能及时给他盖上。 兴许是炭燃得太热,褚亦棠燥热不已,澜聿的臂就搭在他腰上,褚亦棠稍一动就被弄得浑身都发麻。 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翻身之类的,把澜聿弄醒了今晚就更不用睡了。 澜聿体温高,褚亦棠面着他,一呼一吸间,鸢尾香就沁入肺腑之间,熨帖得人心肝都是暖的。 褚亦棠毫无睡意,床帐里幽暗不见光,澜聿的面容匿在浓墨般的夜色里,褚亦棠仰起颈,房中除了炭火偶然噼啪作响,静得只剩他的心跳声。 情爱,原是这样的滋味吗。 他好像是有点明白过来,在藏书阁时,慕善那番言论了。 生得俊,说话又好听,身体又好。 这样好的儿郎,是难怪有人惦记的。 就连他也不例外。 可惜了,褚亦棠近水楼台,澜聿这轮明月,已是落进他的池塘里了。 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捞进怀里才好。 名正言顺地天天搂,日日亲,这才叫神仙日子。 以前那种苦日子谁爱过谁过去,反正他不过了。 这么大块肥肉摆在跟前,他才想起来咬一口,真是脑子缺根筋。 褚亦棠掩面笑了,盯澜聿的睡颜一盯就是大半宿,眼睛都看酸了才有了点微薄的睡意。 澜聿的寝衣滑落下肩,幽深的锁骨清晰可见,上次那个牙印子咬的太深,怕是要留疤了。 窗外投出熹微晨光,褚亦棠陡然生出某些心思,他历来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 褚亦棠支起手腕,俯身凑近,长发散落枕间,在那个淡薄的印痕处轻落下一吻。 心满意足,功成身退。 澜聿在睡梦中,肩头处微痒,他蹙蹙眉,全然不知被人轻薄。 褚亦棠比吃了槐花蜜还意满,他回搂住澜聿的腰,看了一晚上了,脖子累得够呛,得眯一会儿。 天再亮些,澜聿就睡醒了,他从来醒得都比褚亦棠早。 他也不爱赖床,缓缓掀开被子,从床尾下床,掖好帷帐,外头又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 褚亦棠好像没很喜欢昨天的饺子,澜聿把案板搬到院子外头去剁肉,想今天换个口味包点馄饨好了。 他剁了肉馅,包了一整盘圆滚滚的馄饨,在灶内生了火,在给褚亦棠煮馄饨吃。 褚亦棠熬了大夜,睡得正沉,澜聿端了馄饨进屋,让他把早饭吃了再睡。 澜聿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早上起床时他就把褚亦棠的衣服放在檀架上烘暖了。 他把馄饨放在床头,撩起帷幔,嗓音缓沉,贴着褚亦棠的鬓发,柔声道:“阿棠,起来啦,起来把馄饨吃了再睡好不好?” 褚亦棠动动手指尖,在浓重睡意里睁不开眼。 他凭着直觉翻过身,埋了半边脸在枕头里,说话含含糊糊的:“再睡一下,睡一下,我好困啊。” “吃了馄饨睡好不好啊,吃了以后再睡,不然饿着肚子该不舒服了。” 换做以往褚亦棠起床也得和他耍懒,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就是,今天像是有些许撒娇的劲儿在里头,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单纯为了多赖一会儿。 澜聿也没多想,他捏捏褚亦棠的指关节,继续哄骗:“吃一点好不好,总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今天吃馄饨的。” 好褚亦棠倒也不是真的不想起,他就非得澜聿哄到那个份儿上了他才肯起来,不然总觉着缺了什么。 他反握住澜聿的手,懒洋洋地靠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眉梢眼角都是懒的,他歪了歪酸痛的后颈,轻嘶出声。 偷看也不是个好干的活啊。 澜聿在床沿坐下,好让他靠着自己,拨开他的发用掌心揉褚亦棠的颈骨,不无担忧: “是落枕了吗阿棠,我等下再给你重新缝个枕头好不好,你有时候睡觉都没睡在枕头上。” 褚亦棠靠在澜聿襟前,懒懒散散地应声:“嗯,都睡你身上了我还用什么枕头。” 澜聿脸蓦地一红,略手忙脚乱地去端馄饨给褚亦棠,岔开话头。 “阿棠先吃,等下就凉了,就不好吃了。” 褚亦棠腹中空空,吃饭也很乖,澜聿包的馄饨个个饱满,皮薄馅大,汤底也醇厚,还浇了一勺红油,连颜色也漂亮。 他吃完之后澜聿就端着空碗出去了,洗脸的水他也给褚亦棠打好了,外面天冷,褚亦棠就不用出房门了。 褚亦棠吃过馄饨就睡不着了,他洗漱好,换了衣服,去院外看澜聿劈柴。 他怕吵着褚亦棠,晨间都在院外的竹林里劈了柴再抱回来。 澜聿束着高发,身旁有一摞劈好的柴,衣摆绑在腰间,肩宽腰却窄,呈现漂亮的倒三角。 少年意气蓬勃,沐在晨曦中,眉眼锋利,长腿修直,五指骨节分明,把握斧柄,带着力道劈下,木柴劈分匀称,被一一捡起摞好。 褚亦棠倚着院门,隔老远也看得入迷。 澜聿委实是个很有风骨气韵的男子,年宴时,官场上的迎来送往他都做得滴水不漏,笑虽笑着,但不达眼底,是矜庄持傲的世家子。 可当他挽袖洗手做羹汤时,又是另一番面貌了。 温润似玉,腼腆乖顺。 褚亦棠平时最喜欢摸他的脑袋了,手感比摸真的小狗还要好。 要不去摸一把,反正澜聿也不是没亲过他,他摸摸也不算什么的。 褚亦棠拍板敲定,一推院门就奔着澜聿去了。 第79章 你是舍不得我吗 澜聿劈完了一垛柴,把垂在身前的头发扔回身后去,脚下积雪化开,混着泥水染脏了靴边,他皱皱眉,想把柴抱回家再去换了脏鞋子。 褚亦棠一副流氓调戏良家女的神情就进到竹林里来了,他路过时顺手摘了根草叶在嘴里叼着。 头发也扎得不怎么样,松松散散,鬓边还有一缕发掉不掉,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 “阿棠,怎么不接着睡啊,我吵到你了吗?” 澜聿见到他就没再去抱那堆柴火了,在下摆上擦了擦手,褚亦棠吃过早饭都要再接着睡的,起这么早还是头一次。 褚亦棠走到澜聿近前,嘴角叼着的草往外一呸,也没答话,打量了澜聿一圈,认真思索。 摸哪里啊?摸头? 都摸多少次了,没个新意。 那摸腰? 会不会太豪放了?吓到澜聿就不好了。 褚亦棠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摸脸。 澜聿被他这一通打量整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迟疑着开口:“阿棠,你怎——” 剩下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卡死了,褚亦棠宽袖一振,手就摸上了澜聿光滑细腻的脸蛋。 那触感,就是相较最好的寒山玉也不遑多让。 澜聿木了,褚亦棠大早上不睡觉跟到竹林里来就为了摸他脸? 不过他被捏着也说不了话,褚亦棠爱惨了澜聿的漂亮脸蛋,前夜想掰过他的脸好生亲上一轮的念头又死灰复燃了,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阿棠,你怎么了?”澜聿抬臂牵住他的腕子,把前下没问完的半句话给问全了:“是我吵到你了吗?还是。” 他扭过脸看褚亦棠的手,试探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沾了点面粉,现在没了。” 褚亦棠脸不红心不跳地找借口,不舍地收回了手,他也还有后半句没说完,但被吞回去了。 一离他近褚亦棠就想犯抽,他差点就要恬不知耻地问出那句话了: “澜聿,我可以亲你吗。” 磨磨牙,褚亦棠凭他为数不多的忍耐力再次憋住了。 澜聿蹭蹭脸,比绵羊还天真,弯腰抱起那捆柴,笑吟吟地:“那我们现在回去。” 褚亦棠又觉烦闷,他现在就属于很想上钩但没有钩子让他咬的一个状态。 澜聿是木头吗,这样都看不出来? 他再没有表示褚亦棠就要被自己憋死了!! 就非得要他亲口去说吗?那澜聿要是没答应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事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还是不要贸然开口的好,不然搞成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局面就不好玩了。 祝天上神某些时候还是把自己的脸皮看得很重要的。 虽还没出正月,但尚尧已送了近日亟待处理的公务来。 褚亦棠就待在院子里等,尚尧刚从澜聿房中退出来,下阶时就被褚亦棠逮住了。 他满脸防备与惊恐交加,褚亦棠先发制人,提着他的后脖领子绕到屋后去了。 尚尧来不及反抗,褚亦棠手劲大得惊人,一路拖拽他也不费力,把尚尧拎到自己屋子后头才放开他。 “你跟着你们家大人多长时间了?” 尚尧虽然害怕,但仍保持着作为澜聿的左膀右臂的沉静自觉,不卑不亢答道: “自打大人入天京以来我就随侍大人身侧了。” 太好了! 褚亦棠习惯开门见山,他单刀直入,一句话就问到尚尧命门上: “那你知道澜聿喜欢什么样的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尚尧被问傻了,心想他喜欢的不就是你这样的吗你还跟这儿搞明知故问算怎么事儿? 但他的职业素养不允许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尚尧皱眉:“这属下怎么会知道,我们做下属的对大人私事无权过问。” “你一个做近卫的连你家大人这点事都不知道?” 褚亦棠眉皱的比他还深,这要是搁以前这么不了解主人心意的属下早被他发配去喂猪了。 尚尧略显无语,他停顿了片时,如实答道: “回神君的话,大人从不近女色,所以关于大人喜欢什么样的,这一点属下无从考究,还望神君体谅。” “不近女色?” 褚亦棠抓重点是一把好手,澜聿对他有意思这个褚亦棠不用别人说他自己也清楚,但不近女色这个点听得他很爽。 那这么说来,他也算澜聿在某方面的启蒙对象了。 打从情封解开后褚亦棠的情商就呈倍数冲天式增长,他茅塞顿开,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笑了。 原来澜聿第一个暗恋的人是他啊。 成了,这事的把握已经远远不止十成了,就算是要一百成他褚亦棠也有了。 褚亦棠志得意满,赞许地拍拍尚尧的肩膀,悠然自得地从屋后出去了。 尚尧生怕澜聿知道他和褚亦棠独处了这么久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跟在褚亦棠后面逃也似地飞走了。 晚间吃饭也还是在屋子里吃,澜聿张罗了一桌火锅,褚亦棠能吃辣他不能,闻到就呛鼻子。 尚尧下午那句话让褚亦棠凭空生出了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来,他嚼着菜,却总也止不住笑。 澜聿还是个生瓜蛋子啊,怪不得那么不开窍,看来得敲打敲打。 同为生瓜蛋子的褚亦棠总是对自己抱有一种大风刮来的自信。 “澜聿,我听长淮说,你这么早议亲是因为你那个陛下得了你阿娘早前的授意,才急着给你择亲的,是吗?” 澜聿筷子一顿,隔着锅中腾升的雾气他瞧不清褚亦棠的脸,怕他旧事重提又把他踹出门外,忙急放下碗: “此事确是我阿娘的授意,她想要我早日成家,也和我父亲一早就做好了主。” “可是我没要,我谁都没要!” 褚亦棠忍笑快累死了,逗小狗真真儿是他最喜欢做的事,他控制住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淡然道: “为什么不要?” 澜聿垂下眼睑,闷闷道:“因为,成亲了就必须要独自立府,我就不能继续待在孤鹜山了。” “你很舍不得走吗?” 褚亦棠把碗置在桌上,离位到澜聿身旁,一手撑住澜聿的椅背,另只脚踩上空余的椅面,将澜聿困在这狭小空间里。 他挑起澜聿的下颌,登徒浪子般的架势,贴在他颈侧,声调轻佻: “你是舍不得孤鹜山,还是舍不得我啊?” 第80章 海棠花簪 澜聿垂在底下的手几乎是刹时就攥紧了,褚亦棠逼得如此之近,比任何一次都要近,利剑般轻而易举穿透他防不胜防的底线。 幽淡的寒兰香此刻化作见血封喉的蛊毒,褚亦棠居高临下地睨他,空中雾气太盛,横亘在二人之间,如摸不透抓不住的薄纱,撩得人心痒。 “我,我……” 澜聿喉间艰涩,头脑一片空白,褚亦棠问得太直白,他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褚亦棠得寸进尺,食指收紧,强迫澜聿直视他,澜聿也只能循着他的指引去看他。 褚亦棠的眼尾被熏得发红,比抹了胭脂还艳,唇瓣润泽,肤色被氤氲热雾衬得更白。 澜聿眼眶已然红透了,他恍惚明白褚亦棠像是在引导他,可具体要他说什么,澜聿摸不透。 “大人,您在里面吗?” 房中寂静,寒隐不合时宜的声音插入其中,他叩了叩门,见无人回应,又要再喊:“大人?您——” 房门被猝然打开,澜聿从里拉开门,面上还有未退去的红晕,冷声道:“何事?” 寒隐赶忙倒下阶去,肃立道:“迎刃山那边传了急信来,还请大人过目。” “知道了。” 澜聿下阶,反手带上房门,走了几步见寒隐不动,扭身瞪他:“还不走?” “是,大人请。” 寒隐总觉得澜聿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好像是衣服有点乱,表情有点慌。 褚亦棠快气笑了,澜聿这两个近卫真是两颗老鼠屎!! 有用的时候说不出建设性的话,关键时刻和他抢人?! 褚亦棠摁摁他的太阳穴,火锅他是一口都吃不下了,草率把碗筷一收,丢进盆里,把碗当成尚尧和寒隐使劲搓,又摔又打。 寒隐听褚亦棠洗碗听得心惊胆战,澜聿装聋,一脸正经地看那封密信。 那封信其实很短,澜聿两下就看完了,可他硬生生把那页薄薄的纸看了不下几十遍。 褚亦棠摔门的那一刹,澜聿当即放下那封都快被他看烂了的信,起笔研墨用以回信。 “你告诉迎刃山的掌事,找时间我会亲自去一趟雾墟,这案子让他不用再审了。” “是。” 褚亦棠在床上架着腿,额角突突地跳痛,临门一脚,就差那么临门一脚。 行了,这事又耽搁了。 下次要再找时机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澜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和他硬来不行,他一旦设防,下次还没开口他就跑没影了。 澜聿对他亲近归亲近,但总像有什么隔阂似的。 褚亦棠心燥,他本意是想等澜聿回来睡觉的,但昨天他就睡眠不足,没撑多会儿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天蒙蒙亮的他就睁眼了,床边空空,他一摸,被窝也冰凉。 澜聿昨晚没回来睡吗? 可他记得澜聿是有给他盖被子的。 难道他在床边坐了一整夜? 褚亦棠抓了把头发,懊悔的不得了,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如他所料,澜聿接下来几天又在躲着他。 调戏不成,澜聿又以为褚亦棠在开他玩笑,一片心意被践踏,澜聿一颗玻璃心一碎再碎。 毕竟褚亦棠以前每次调戏都无疾而终,他心大,说完也从不放心上,澜聿每回都是自己拼拼凑凑,叫他看不出一点端倪。 这些日子除了吃饭,其余时间澜聿都憋在房间里,也不冒头,褚亦棠想找他说话都找不到机会。 澜聿脾气倔,一连好几天他都沉得住气,眼看快出正月了,褚亦棠和澜聿说话少之又少。 褚亦棠这天夜里哄游梦睡觉,游梦这两天在学走路,步履蹒跚的,在屋子里绕圈圈。 他心不在焉的,说是看着游梦走路,可眼神压根就没落到实处,飘飘忽忽地游神。 游梦走了一遭,估计是走累了,离褚亦棠还有几步远步子就开始打晃,褚亦棠总算回神,忙要去接他。 可游梦已扑到他脚下了,小肉胳膊一抱就抱上了褚亦棠的小腿。 褚亦棠被他抱得太紧,又不能退,暗道糟糕,惊愕之余一个重心不稳就往后栽倒了。 “碰”的一声巨响。 澜聿听到动静,第一反应就是褚亦棠出事了,心跳空了好几拍。 可等他冲进房里,面前一幕又着实让澜聿愣住了。 房间里尘灰漫天,褚亦棠跌坐在一堆四分五裂的床架和凌乱被褥里,捂着脑袋,人却是呆的。 游梦趴在他腿上,没心没肺地咯咯笑。 澜聿顾不上想其他,惶急跑过去把褚亦棠从地上捞起来,又把游梦放进小床里,澜聿拍着褚亦棠身上的灰尘,又掰开他的手看他的脑袋。 万幸没什么,应该只磕了下,没见血。 “脑袋没事,阿棠还有别的地方磕到的吗?” 褚亦棠摇摇头,喘息间有些心有余悸,他扭头去看被他摔塌的床,神色复杂。 澜聿说什么来着?怕这张床睡不下两个人,会塌。 他是怎么回应的?说的是不要晃就不会塌。 这下好了,还没来得及晃呢,床就倒了。 澜聿叹气,认命地捡起枕头被褥,把游梦抱着,道: “晚上去我那儿睡,明天我让他们再送一张新的来好了。” 褚亦棠总算得了个心理安慰,晚上能和澜聿一起睡已经称得上这么多天来的最大进展了。 他美滋滋地跟着澜聿去了他那儿,澜聿把被子放下,还得回褚亦棠的卧房里去给他收拾残局。 澜聿的卧室很整洁,摆设也不多,书架上整整齐齐列满了书籍,和褚亦棠的狗窝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褚亦棠是个很善于把握机会的人,他得赶在澜聿反悔前铺好床。 为了防止澜聿夜半逃跑,他得睡外面才放心。 于是上神大人动手去搬澜聿的枕头给他挪位置。 抱枕头的时候,褚亦棠还在枕底下摸着个硬邦邦的长方物体,连带着枕头被他一起提起来。 那个物体有些厚度,褚亦棠没抓牢,乓啷砸回床上。 掉在床上的是个小木盒,雕花精致,盒身漆黑,盖子有些砸开了,能隐约看到点内里。 褚亦棠不做小偷小摸的事,弯腰拿起盒子就要盖回去。 可当他取下盖子要重新合拢时,一支古朴雅韵的玉簪却卒然映入眼帘。 簪子倒没什么稀奇,可盒子里这支玉簪的簪头,刻着一枝清丽婉约的海棠花。 这枝海棠是花了巧心思设计的,取花枝交颈,笔触清隽,只有风骨,却不媚俗。 褚亦棠目光定定,这支簪子,保存的这样好,用月白绸巾铺底,还配了檀木盒子,瞧着像是要送人的。 海棠花吗。 褚亦棠本不明朗的思绪在眼下豁然清明,是了,他想起来了。 在他还没与澜聿入幻境那会儿,他们二人还未生出龃龉,澜聿那段时间老待在房里闭门不出,褚亦棠唤他他也是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在房里捣鼓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褚亦棠又气笑了。 他预备把这支簪子藏到什么时候?还是说想把他给熬死了再送进自己的棺材用以陪葬? 第81章 该我说的我说了,现在该你了 澜聿把褚亦棠卧房里的一地狼藉收拾妥帖,坏了的床架就搬到院子里头堆着,明日让尚尧换张新的来给褚亦棠睡。 他也没想和褚亦棠睡在一处,大不了等他睡着了再坐着等天亮就是了。 澜聿不是不能心无旁骛,不该奢想他早就不去想了,可褚亦棠比最顽劣的蝴蝶还要撩拨人。 他总停在鸢尾花上,只扑棱扑棱斑斓的翅膀,也无眷恋地离去。 他怎么会只舍不得孤鹜山,他是舍不得他。 可说了也无济于事,褚亦棠听了从来都是轻描淡写地就带过去,却还总要他说,要他把心都剖给他看。 太多次的无疾而终,一次比一次难挨。 无动于衷,比言语来得还伤人。 澜聿洗了手,开门进到房里,褚亦棠正立于床前,手里拿着个东西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他的簪子! 澜聿脸色登时变得雪白,悔到连自尽的心都有了,他早就该锁起来的,早就该和他的心意一起锁进漆黑的抽屉永不见天日的。 现在被他拿在手里,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态,像在凌迟澜聿的血肉,斥责他的异想天开。 心头比被火烙过还要痛,澜聿疾步冲上前,想一把夺下褚亦棠拿着的簪子。 褚亦棠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手,他步伐一侧让澜聿扑了个空,又将玉簪举高,褚亦棠挑着唇角,冷笑: “澜聿,你是准备要把这支簪子给谁?嗯?” “不关你的事!” 澜聿咬牙,又要去抢,还是被褚亦棠躲开,他不依不饶,继续问:“不关我的事?送给我的不关我的事?” “还给我!” 几次三番被羞辱,澜聿红了眼,他几乎是蛮横地锢住褚亦棠的双臂,到他背后去摸那支簪子。 褚亦棠手腕翻转,反扣住澜聿的臂腕,让他无法再有动作。 距离陡然被拉近,可却无分毫暧昧可言,剑拔弩张之势,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澜聿的眼周铺开一片血红,他明明竭力地在忍了,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滚落,他失了力,像在斗争中落入下风的幼兽,喉中哽咽: “褚亦棠,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欺负人。” 褚亦棠没有想过澜聿会哭,他起先只是气澜聿隐瞒他,可眼泪落地,却比砸在他身上还要让他痛。 他慌了,手一松,手足无措地去给他擦泪。 “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别哭好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看你东西的……” 澜聿拂开他的手,沉默无声地取回那枚簪子,握住他最后那点莫须有的骄傲。 他一点也不想哭的,一厢情愿,是他一厢情愿,闹成这样的场面都是因为他一厢情愿。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欺负人啊,我明明没有强求你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逼我……” 眼泪恐后争先地夺眶而出,澜聿死死攥着那枚簪子,他别过脸,胡乱抹了一把泪,不愿褚亦棠再看他现在的样子,哑声道: “我先出去了。” 褚亦棠哪肯就这样让他走,他这一遁,怕是到死也不会再见他一面了! “不许走!” 褚亦棠扯过他的腰带,借力在腰腹上一推,澜聿被他强行摁着坐到床上,褚亦棠翻身而上,抬腿跨坐在他腿上,举臂压上他后面的床柱。 “澜聿,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褚亦棠快被他哭化了,他给澜聿擦脸上的泪珠子,擦完又捧过他的脸,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不是故意看你东西的,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这件事是我做错了,可是看到那支簪子的时候我很欢喜,你明白吗?” 澜聿就算哭也好看得很,鼻尖通红,凤眸水亮,好一个梨花带雨的美人。 可被他锢着的时候褚亦棠才真切的感受到,这副皮囊有多大的蛊惑性。 肌肉结实,爆发力何其惊人,饶是褚亦棠这样战场上搏下来的也险些不敌他。 澜聿哭得眼痛,褚亦棠就坐他腿上,一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眼。 褚亦棠的眼睛很漂亮,瞳色又浅,不做表情的时候很冷淡。 可是今天不一样,杏眸里浸满了他未曾见过的情愫,冰雪骤化,春风拂湖皱起涟漪,比融开的牛乳糖还柔。 “我很喜欢那支簪子的,澜聿。” 褚亦棠放柔了嗓音,他好想亲亲澜聿哭红的眼皮,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话还没说。 澜聿脸上还挂着清透泪渍,他哭得乱七八糟的,刚才一番缠斗衣服头发也乱做一处。 褚亦棠捋开他额前的发丝,心跳逐渐快起来,薄唇启合间,恍若平地惊雷,炸得澜聿方寸大乱。 “澜聿,你喜欢我吗?” 澜聿如被扼紧了脆弱的咽喉,呼吸只一瞬就被截停,他梗着脖颈,手指一寸寸收紧,脊背僵直。 褚亦棠一句问话,比当头一棒还要让他昏头。 房屋外落雪纷纷,房门洞开,烛光映雪,也将少年郎的心意照的澄澈无比。 相对无言。 良久,澜聿才终于迟钝微薄地感受出,褚亦棠今日不同于往日的异样。 他呆滞地想。 褚亦棠,为什么这样问他。 是因为那支簪子吗? 可他有过更多比这支簪子来得还要分明的举动,褚亦棠都未曾这样直白的向他言说。 澜聿又茫然,他怯懦地去够浮在水面的那根稻草,试探着抓了抓。 “阿棠,你……” 褚亦棠长眉微挑,撑在后面的手也转而扣上了澜聿的颈后,指缝间是他黑发柔软的触感。 “你猜我那两天,去哪里了?” “不知道……” 褚亦棠的另只手也环上澜聿的脖颈,坐了这么久腿麻得很,就朝前挪了挪。 他的声线实则很清越悦耳,慢悠悠说话,像碎玉投盘。 褚亦棠做坏般捏澜聿后颈的皮肉,懒散散地答:“我去南齐山了。” 澜聿又慢半拍,闷着声。 “之后呢。” “我身上的情封,是曦津给下的,也只有他能解。” 褚亦棠同他说着话,手从后头一路摸到澜聿衣襟处,微凉的手指尖刮蹭澜聿露出的那块肌肤,瞳中润透了宛转的秋波。 “我太着急了,一天我都不想等。” “澜聿,我知道我不好,你让着我,在我这受委屈也甘愿。” “我之前这样做,是不得已,我有我的使命,违背不得,可现在我不想再被缚着了,我想要你。” 烛火摇曳,褚亦棠脂玉般的颊面上明暗不定,纤长眼睫投下细密的阴影。 “去过南齐山以后,我才能全心全意的对你,喜欢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清晰可闻,想作假也难,这些话都作绵绵的雨,扎在澜聿骨缝里,往里钻,要叫他心甘情愿地往情海里翻,永不回头才好。 他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匮乏,澜聿心快跳到喉间,如揣了十几只不知疲倦的兔子在怀里直蹦,蹦得他如坠云间,一脚踏空就要死在这温柔乡。 “该我说的,我都说完了,现在要你说了。” 褚亦棠盯他的唇太久,欲望在暗处肆意滋生,无孔不入地缠他。 他无比后悔在鸿慈山那夜只得了一个浅薄的吻,今下忆起,食髓知味,缱绻曼妙。 澜聿指节绷得发白,他又被他引导,褚亦棠要他说的,是他原打算不再宣之于口的。 可怎么办,褚亦棠的尾巴缠上他的命脉,逼得他不得不拿出点真心实意的物什来给他看。 澜聿在他这吃了太多亏了,横竖也已不差这一回,他豁出心肝去,也陪他赌这一遭。 “……是,我心悦你。” “我知道,用旁人的话来说,是大逆不道,是心有龌龊,是痴心妄想。” “可是我不愿对你扯这样没担当的谎,你既要问,我就没理由藏着掖着。” 褚亦棠勾着他,让他抬起那张绝艳的脸,手心潮湿温热。 “看着我,再说一次。” 褚亦棠牵着他,要他做出他想看的姿态。 澜聿喘息急促,声嗓异常低哑,气息滚烫,孤注一掷,粉身碎骨他也都无所谓了。 “……我,真的心悦你。” 羞耻感快要把澜聿淹没,他像是被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锁住了,苦苦挣扎,无处遁逃,唯有褚亦棠可以渡他出苦海。 褚亦棠如释重负,又笑了,他去咬澜聿快烧坏的耳朵尖,气息微微发着颤。 “敢骗我的话,我就把你打到无极地狱去,永世都不得超生。” 第82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后的正月十三,天京都有举行祭礼的习俗,众仙于神祠跪叩祭拜仙祖,求四海升平,世运安泰。 祭礼需得一直持续到中午,元清早上来得晚,只来得及和弘燃打过招呼。 澜聿不跟他们站一排,跟着神帝去上头香去了。 澜聿品貌好,德行端,一直都是天京世家大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沉稳持重,行止有度,堪称标杆一般的存在。 其中以元清为首的世家子弟深受其害。 尤其是元清他爹,都恨不能将澜聿刻成牌位供进宗祠,好让元清日夜叩拜。 上学时候他爹就费尽心思把他和澜聿塞在一起,想得很简单。 这哪怕不能长成参天大树,沾点仙气别长歪了也成。 后来这元清混倒是跟澜聿一块混了,但就是,长进不大,唯一令他他爹感到欣慰的是,元清学会了夜要归宿。 慢慢长到现在,也终于有个人样了。 导致元清他爹想把澜聿请进宗祠的的心一天比一天盛。 祭礼结束后,礼司已备好了宴席,午后还得要议事,时间紧得很。 元清拉着弘燃去找位子坐,正巧撞见澜聿也在前面。 他回身时也见到了元清弘燃,澜聿唇角勾着,很和煦地朝他二人笑了一笑,随神帝去入席了。 元清弘燃:“????????” 元清大惑:“他是在跟我们笑吗?” 弘燃同样不解,他看了看后头,确认了没其他人,才道:“是啊,这不就只有我们俩吗?” 元清更傻眼了:“我靠,他脑子真的没事吗,他不是只会嘲笑我吗?” 弘燃也摸不着头脑,在他印象中,他就没怎么见澜聿笑过,澜聿无论对人对事从来都是淡淡的。 在藏书阁抄书那会儿澜聿也只和上神一个人有笑脸,所以这一笑也论得上是千载难逢了。 “他不会是伤心过度,心智出问题了?” 元清猜测,且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也不怪他这么猜,主要是上次的阵仗被澜聿搞得太大,他含着泪,要掉不掉的,说他和褚亦棠之间彻底没希望了。 元清没见过他这样为情所伤,虽然他早就料到这事没结果,但澜聿动真格了,他作为好兄弟除了安慰澜聿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弘燃被他说得起鸡皮疙瘩,道:“应该不会,你别说的神神叨叨的。” “怎么不会!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那个谁来着……对!就是那个徐才你还记得吗,以前在乐司当差的,他就是老婆跟人跑了,连孩子都带走了,然后就疯了!” “真的假的??” “那我能骗你吗,我觉得澜聿离他也不远了。” 弘燃忧心忡忡:“那我们要不要去关心一下啊,别真是被刺激坏了。” 元清夹了一筷子菜,边嚼边点头:“很有必要,等下午完事就去。” 宴席结束后,神帝便与几位阁老重臣一齐去了天穹阁议事厅。、 澜聿提职一事已经定好,虽是定在开春以后,但澜聿接管刑司和迎刃山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其中几十处当职不力者,连带着降了沈钺的职。 爪牙都铲干净了,都察院才能为他所用。 今日议事魏巍也在,正商讨着南荒水患治灾之举。 南荒今年雨势过大,且持续时间长,长期暴雨冲垮了溪舟山及其周山山脉。 灵逸河的洪水淤积,汇不到明江内,凶猛洪水返回南荒境内,受灾无数,一片生灵涂炭。 澜聿月前所去南荒也是为了此事,水患凶险,灵逸河中更潜有上古凶恶河兽,洪水爆发,南荒境内苦不堪言。 幸而澜聿所取治灾之策有效,灵逸河无法汇入明江,便划分灵逸河两侧做分洪区域,取灵逸河下段作为滞洪区,扩充堤岸扩大灵逸河泄洪断面,疏通洪水。 工部愁坏了,天京一时拨不出这样多的人手,四处借人也吃紧。 神帝也愁,重建南荒是个大事,人手可以腾,可关键是没人揽这个活。 澜聿倒是不失为极好的选择,可督察院又拟定了他做提督人选。 澜聿前次为了斩杀雾墟逃窜至南荒的水妖,虽将水妖斩于剑下,可也负伤而归。 背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神帝看得心都颤,澜聿还硬是拖到回天京之后才安排人来诊治,长期泡水,环境又恶劣,伤口化脓发腐。 医官冷汗满头,只得以淬火刀尖剜去腐肉,再上生肌的药。 其过程之煎熬,老头子连多看一眼都心疼。 他不能再让澜聿冒这个险了。 老头子直叹气,满座阁老也叹气。 除了某人。 澜聿拿着小本,表面是一本正经地记着什么似的,实际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在本上画小人,画完以后还写名字。 老头子看着澜聿很反常,叩了叩桌面,唤道:“爱卿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澜聿还在笑,老头子喊他他只当在喊别人,没搭理,最后还是被好几双眼睛摁在椅子上看他才勉强抬起头,本子扣在膝上,答道: “臣并无意见要发表,此事全凭陛下与诸位阁老定夺。” “那爱卿为何一直……?” 老头子斟酌了下措辞,又在脸上比划了个弧度,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澜聿收束了点,复又问道:“今天是什么,不能笑的日子吗?” 老头子犯难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爱卿今日,瞧着心情很是喜悦啊。” 当中一位阁老打趣道:“这俗话不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是提督大人遇上什么喜事了。” “确有喜事,”澜聿笑意更甚,毫不作掩饰,“倒是让您老给说中了。” “什么喜事啊?”老头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喜事,澜聿不管是文试夺魁还是提职都不见他这样高兴过。 老头子兴致勃勃追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爱卿也将这桩喜事拿出来细说说。” 呃,这个对老头子来说,被称为噩耗会更准确些。 您早上还在神祠恭恭敬敬地给我的喜事上了一炷头香呢…… 澜聿决意还是不刺激他了。 他这点良心还是有的,别把老头子气倒了,便拱手敷衍道: “现在还为时尚早,待到日后时机成熟,臣定与陛下细说。” 诸位阁老意会,都笑得意味分明,纷纷预祝澜聿大事可成。 议事到下午方才结束,澜聿走时还把那张画着小人的纸撕下来整齐叠好,再收入袖中带走。 澜聿归心似箭,走得飞快,元清和弘燃白守了一下午,连他个衣角都没抓着。 第83章 再受伤,我就咬死你 澜聿在第二天就让尚尧抬了张新床来,可褚亦棠不回去,他把东西都搬澜聿屋子里来了,把澜聿本还算宽敞的卧房塞得满满登登。 房间里的都是他褚亦棠的东西,屋子是,人也是。 到家以后澜聿先去厨房看了一趟,确认了褚亦棠赖床也有起来吃午饭才放下心。 这两天两人都是胡闹到半夜褚亦棠才肯去睡觉,澜聿进到房中,窗子闭得严严实实的,幽暗无光。 因着没通风,推门时,清冽的寒兰香和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褚亦棠的鞋子随意丢在床沿,澜聿轻声走到床边,褚亦棠还在睡着,脸埋在被子里,长睫覆下,气息缓匀。 澜聿失笑,给他把鞋子摆正,又把落在床下的被角捡起来,准备去做晚饭。 正欲走时,手却被平白拉住了,褚亦棠赖在层叠锦被里,嗓子哑哑的,故作凶狠:“去哪里?” 说是凶狠,可刚睡醒的气音掺得多,听着很没有威慑力,像剪了爪尖的猫在挠人。 澜聿轻挑开窗幔,拉开被子找个地方坐着,搔搔褚亦棠的手掌心,又被他拉了一下,就伏下腰去蹭褚亦棠的脸。 “阿棠怎么睡醒了也不起来啊,嗯?” 褚亦棠说话还是懒懒的,他循着澜聿的下颚贴上他的颊面,肌肤光滑温热,相贴时如贴着温玉般,他也不害臊: “我在等你亲我。” 澜聿不出意料地脸红起来,垂下的发和褚亦棠的交接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褚亦棠睡饱了,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见到澜聿,想得紧。 他舔了舔唇角,水红的唇离澜聿又近了些许。 “为什么都不见你主动来亲我啊,我以为你看我睡觉会来偷亲我的。” 澜聿耳垂红透,像熟过头的山楂,褚亦棠总说些让他脸红心跳的话,激的澜聿接都接不住,好半晌才从齿间才憋出一句。 “为什么是偷亲,那不是趁人之危吗?” 褚亦棠挑着眉尖,熟门熟路地在澜聿的脸蛋上亲了个响的,末了还大言不惭道: “我经常趁人之危,只是你都没发现而已。” “那我下次会记得趁你之危的。” 澜聿被他调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了,多少练了一点功夫在身上,不然脸得被他亲肿。 这事说起来还是挺遗憾的,那天晚上褚亦棠是想亲他的,可是澜聿被他亲了下额头就脸红得像是马上要暴毙了一样。 褚亦棠吓着了,收回了他蓄势待发的漂亮嘴巴,老老实实地去轻薄澜聿的脸蛋。 晚饭澜聿炒了菜,褚亦棠睡饿了,又跟澜聿在床上滚了好半天,多吃了半碗饭。 之后他又要拉着澜聿去冷泉。 澜聿头摇得比拨浪鼓还欢,这个天去冷泉,说不会死是假的。 “阿棠,可以不去吗?” 澜聿摆出可怜兮兮的嘴脸,试图讨价还价。 “不行。” 褚亦棠斩钉截铁地回绝澜聿,泡冷泉对澜聿来说有好处,可他怕冷,不拉他就不肯去。 澜聿被他连拖带拽拉到冷泉边,褚亦棠利落地脱了衣服,已经下到池子里了。 他在岸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褚亦棠趴在池子边缘,肤色雪白,黑缎长发拢在肩侧,似笑非笑:“澜聿,你是在等我帮你脱吗?” 澜聿:“…………” 他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褚亦棠然后热血上头爆脑而亡。 死就死。 澜聿一狠心,又挑了个离褚亦棠比较远的地方,磨叽地脱衣服。 浸在冷泉里的那一刹,澜聿恍惚间想着可以把这项酷刑用到刑司去,一定比其他刑罚更好拿到口供。 他靠着池壁,冷得牙关打颤,澜聿很幽怨地想。 褚亦棠你把我冻死了你就一个人睡觉去!! 池子里雾气深寒浓厚,稍远几步就瞧不清人,澜聿缓过来劲儿,没找见褚亦棠。 他也往旁边摸了摸,没摸着人,澜聿撇过肩后的发,涉水去找褚亦棠。 忽而周遭水波漾动,荡出一环一环的涟漪。 青丝在水下浮沉,褚亦棠从水中立起,皮肤被水泡的苍白,红唇白齿,湿漉漉的,像被雨淋湿的空灵山鹿。 “阿棠你潜在水底下做什么?” 褚亦棠拂拭了下颌上顺着流下的水渍,理所应当道:“练闭气。” “练这个做什么?” 褚亦棠周身是冰凉凉的水,他甩甩脑袋,把水都甩澜聿那儿去,眉毛上也挂着水珠。 “不练的话,怕以后亲你的时候老是喘。” 澜聿凤眼都睁圆了好些,他忙去捂褚亦棠的嘴,臊得也要潜到水底下去了,为难小声道: “阿棠!能不能不老是说这种话!” 他脸发烫,指腹被一阵湿热掠过,酥酥痒痒的,澜聿被舔的发麻,震惊地撤回手。 褚亦棠的殷红舌尖还隐在唇间,笑得很狡黠。 无名指指腹还残存着热度,澜聿快被臊死了,褚亦棠爱死他这个样子了,他搂过澜聿的颈项,恨不得亲死他。 “澜聿,你怎么总是脸红啊,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明知故问是褚亦棠最喜欢逗澜聿的手段之一了。 澜聿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喉结滚了滚,他回搂住褚亦棠光裸的腰,抵在他肩上,像受了委屈夹起尾巴的小狗崽。 “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都觉得太多了。” 褚亦棠低笑,他搂着澜聿紧了紧,手往下垂着,却忽地触到个突起的痕迹,澜聿僵住,心想完球了。 他正色,手还要再往下探,澜聿急忙按住他的手臂,干笑道:“阿棠,要不我们回去罢,泡的也够久了。” 褚亦棠眯起眼,语调拖长,是他生气的前兆,他一字一顿道: “松手,给我转过去。” 澜聿违抗不得,耷着嘴角,慢吞吞转过了身,做好了十足挨骂的准备。 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褚亦棠捏拳头时骨节的脆响。 天要亡我。 褚亦棠在见到那道横在宽阔脊背上的狰狞伤疤时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澜聿垂头丧气,乖乖回答:“去南荒的时候弄得。” “…………” 褚亦棠的肺快被他的心肝宝贝气炸了,他把澜聿狠狠扳回来,磨牙凿齿:“你也一句都不和我提?有够能忍得啊澜聿大人。” 澜聿慌死了,他想去牵褚亦棠被他给一巴掌摔回来,他绞着手指,很心虚地解释:“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大,而且我们那时候不是在闹矛盾吗,我才没说的……” 褚亦棠气得快背过气去,眼前噌噌冒金星。 “所以你回来以后不仅没有好好养伤,你还一天到晚在外面晃悠,处理你那些个狗屁公务批那些个狗屁公文,是吗?” 澜聿无从狡辩,意图装缩头乌龟解决问题。 褚亦棠上手捏他的脸,怒道:“我还没问你呢,南荒藏着你几个小情儿啊,非逼着你用命去相见不可是不是?!” “我没有!!” 澜聿说不过褚亦棠,眼皮红红,他心里门儿清,褚亦棠最吃他这套了。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会说的好不好,上次是意外,我很少有这样的意外的。” 褚亦棠又炸毛:“你还想有几次?再多来几次我是不是要抱着你的牌位过完下半辈子啊?!” “好了好了我保证一次也没有了,好不好,阿棠我保证一次也没有了。” 他抱着褚亦棠,牛皮糖都没他黏,粘上了就不松手,黑乎乎的脑袋在他肩上蹭。 褚亦棠气不过,在他那个牙印处张嘴又是一口咬下去。 “嗷!” 澜聿痛的眼泪哗哗,在褚亦棠这他全然没有怜香惜玉的自觉,板着脸。 “再有下次,我就咬死你。” 第84章 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昨夜又是折腾到大半夜褚亦棠才睡着,他不太能熬夜,白天得用一整天来补眠。 澜聿起得早,褚亦棠难得在他走之前醒了。 他打着呵欠,下巴酸酸的,澜聿给他揉着脸,褚亦棠就赖在他胳膊上眯着醒神。 眯了会,褚亦棠的神智稍稍回笼,他托着下巴,控诉澜聿:“我嘴巴酸,我嘴巴还疼,我脖子疼我腰也疼。” 澜聿破天荒地没有脸红,他亲着褚亦棠的手背,低低道:“那我下次不亲那么久了,好不好?” 他也没比褚亦棠好哪儿去,褚亦棠好咬人,澜聿嘴唇让他咬破了两处,嘴角也是破的,看着好可怜。 褚亦棠良心发现,凑上去在他唇边吻了两下,伤口红红的,结着痂,他舔了下,怜爱地捧着他的脸。 “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澜聿想了想,回道:“今天应该会比较早,大概下午能回来。” “骗我就把你锁在外面。” 凶巴巴的。 澜聿忍不住笑,乖乖应他的话:“好,晚回来就不让我进门。” 褚亦棠困得流眼泪,大发慈悲地撤手让澜聿去办事了。 今日回京倒是不忙,百官都在梵文殿里取案卷,再分坐殿中核对事项,最多半天完事。 当然其中也不乏某些效率低下的专业摸鱼人士。 元清的案卷是最多的,堆了两张桌子都不止,他拨着算盘,脸皱成苦瓜,慢吞吞的拨盘上的珠子。 澜聿笔下飞快,案卷嗖嗖地过,将坐在他左手边的专业摸鱼人士对于效率的理解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他心有挂念,中午之前就过完了那一大堆案卷,啪地合上最后一本文卷,又唤来梵文殿的神官核查,完了再在纸契上按上手印,澜聿可以下班了。 元清死到临头,眼疾手快扑住澜聿的靴子,眼泪说来就来: “澜聿,救救我,求求你了,你不救我的话我今晚要在这里住了,你忍心吗?” 澜聿甩了发现甩不掉,又不能真踹他,他使劲去掰元清的手,怒骂:“你又特么不是第一次在这住了,快点松手,我要回家了!” 元清毕生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抱上澜聿的大腿哭天抢地: “我不要!!弘燃他今天不在,我怕是明天也要在这睡了,你救救我呜呜……” 他这一嚎惊动了半个殿的仙官,澜聿一脚踹到他断子绝孙的念头都有了。 他忍耐着,脸色铁青,警告道:“元清,我数到三,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肩膀拧断!” 元清拜倒在他脚边,大有不把天嚎破不罢休的架势,澜聿最要脸了,定遭不住他这样撒泼。 果然,澜聿半分都受不了这样丢人现眼,他气得青筋暴跳,低吼道:“还不快点滚起来!要我求着你帮你是?” 元清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跃起,欢天喜地抱了一大摞案卷送到澜聿桌上,鼻涕还挂着,笑得鸡贼: “辛苦澜聿仙君了,回头我一定请你吃饭!” 澜聿数不清是第几次冒出想卸下元清狗头的想法了,他抽了个闲置的算盘,翻开案卷,对照着开始核账。 他左手拨着算盘珠子,右手对账,一心二用,字迹漂亮工整。 元清自知望尘莫及,拍他马屁:“澜聿,这个财神应该让给你来做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澜聿看都懒得看他,一手算盘打得顺畅流利噼啪作响,冷冷嘲讽道: “我还没见历届哪位财神比你还穷的,你也算独树一帜了。” 元清不引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摸鱼回嘴:“我这是不中饱私囊,你懂什么,我一心为民我当然穷了。” “你再废话就滚去自己写。” 摸鱼人士讪讪闭嘴。 可惜的是元清屁股上长有钉子,是不能老实待着超过两秒的。 他把毛笔笔尖玩劈叉了,又探头探脑去和澜聿搭话:“弘燃今天不在,不然我就让他帮我了,怎么舍得麻烦你呢。” “你不说恶心的话会死吗?” 元清把笔一丢,垫子往澜聿那块挪,问道:“诶,你明天准备什么时候去啊?” “去哪儿?” “去明越围场啊,去打马球,昨天你没收到帖子吗?” 澜聿停笔,皱着眉凝神细思。 昨晚好像是有一只小鸟来敲门,但是他当时忙着和褚亦棠干正事,也就没把那张布条拆开看。 应就是元清提起的帖子了。 澜聿蘸了墨,换了本新的案卷核账,道:“老头子老是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浪费时间。” “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一直都提倡劳逸结合的。” 说到劳逸结合,澜聿笔尖一滞,唇线微勾,笑意隐约。 澜聿答应褚亦棠会早回家,他帮着处理完了元清大半的案卷,剩下的砸他脸上,让他自行解决。 元清感激涕零,他见澜聿嘴角有伤口,关心问道:“你上火得多吃点降火的,你看你,嘴巴都破这么大个口子。” 澜聿耳根一烧,临走还瞪他:“关你屁事,晚上记得让小厮送床被子来,别冻死你了。” 元清目送澜聿远去的背影,体谅他上火火气大,心大地算他的账去了。 褚亦棠在院儿里等澜聿回家,架着腿,手指头上还甩着一把锁。 澜聿刚到家门口就笑眯眯地奔过去,牵住他的手,笑得露出一颗尖锐小虎牙: “阿棠是在等我回家吗?” “我哪天不等你回家?” 澜聿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取下褚亦棠手指上那把锁,梨涡深深的:“我都按时回来了,阿棠还要把我锁在外面吗?” “我以为澜聿大人日理万机,晚上恐是要夜不归宿了。” 褚亦棠甩开他的手,扭身往房中走,澜聿赶紧追上去把人拉回来,又在他手上亲了一下,神色温柔,软绵绵地喊他: “阿棠,我好想你。” 褚亦棠被他念的心软,他招架不住澜聿这样,揪他脸上的肉:“我以前不就和你说让你不要回去当差了,你又不肯。” “那我就变成吃软饭的了,不能这样。” 澜聿很正经地回答,在他指腹上又亲了一口。 褚亦棠由着他亲,闻言又笑。 “吃我的软饭又没吃别人的,为什么不行。” 澜聿掐着褚亦棠的腰把人一把抱到臂上坐着,带着他回屋。 “男子汉大丈夫吃软饭成何体统。” 褚亦棠冷不防被他抱起来,慌乱下举臂环上澜聿的颈间。 澜聿抱的很稳,走路也稳当,他放下心,在澜聿的发旋上点了点。 “哦,原来澜聿大人是男子汉啊,又不是采花贼了?” 澜聿弯腰,把褚亦棠放到桌子上坐好,脸红也不明显,还能义正言辞地顶回去: “我是采花贼啊,日后就要辛苦神君了,采花贼一天可不止采一次。” “澜聿,你学坏了。” 褚亦棠挑他的衣襟,作势要亲他,澜聿离他近了他又后靠,让他亲不着。 澜聿委屈:“我是跟神君学的,神君怎的和我玩过河拆桥这一套?” “调情也是我教你的?” 澜聿展臂搂上褚亦棠的腰,因着刚那下没亲到而失落。 他捏着褚亦棠腰侧的软肉,又得寸进尺地去吻褚亦棠的白皙耳垂,细碎的吮吻,惹得他气息不稳,手也有些抖。 褚亦棠浑身都泛起细微战栗,他唇角发干,在澜聿耳边低声骂了句王八蛋,率先弃阵,偏首去亲他。 吃了晚饭,褚亦棠沐浴完,穿着件雪白中衣,倚着床沿在翻澜聿上次画的小人画。 地上被澜聿铺了一大块羊绒地毯,褚亦棠歪在上面,看画看得直笑,又跑去桌前提笔在上头添了一笔,更喜欢了。 澜聿进屋时褚亦棠还在笑,他擦着头发,从后面抱他,闻他发间清隽的寒兰香。 “阿棠,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褚亦棠正在给澜聿看他添的那一笔,问道:“去哪里啊?” “去西呈,大概去两三天,阿棠想去吗?” 褚亦棠无所谓,反正有澜聿在他就愿意去,也没犹豫就答应了。 第85章 蒲柳之姿 明越围场位于西呈境内,西呈与天京不同,四季如春。 而围场位于西呈中央,明越山雄伟高耸,山脉绵延,明越围场坐落其中,寒气无法入侵,气候相较其他地区会更温暖些。 从天京到西呈境内大概有一日左右的路程,褚亦棠一上马车就开始睡,游梦也跟着睡。 澜聿看他软在被褥里睡得很踏实时不禁怀疑,这么颠簸都能睡得着,他的睡眠质量是有多好啊。 褚亦棠中途醒过两次,一次是有人来传膳,他塞了两口又倒头睡了。 第二次是傍晚,澜聿在翻着书,褚亦棠忽地坐起,眼都没睁开,逮着澜聿胡乱亲了好几口,安心了又睡回去。 自从那个晚上互相袒露心意过后,两个人待在一起最多的就是亲。 褚亦棠这个人亲起来没完没了的,脸,额头,鼻子,嘴唇,他都要亲到澜聿睁不开眼才罢休。 夜晚时分,浩浩荡荡一行车马队伍才到达明越围场。 澜聿这回学聪明了,给老头子知会了一声,省得又被他抱怨。 老头子二话没说,让人连夜搭建了一座豪华大帐,比自己那座大了足足两倍不止,还配了三十个宫人以供上神大人随时差遣。 朝中也不乏有拖家带口的,但像澜聿这类的重臣都是单独一个帐篷。 下车后,就有围场中的宫婢来引他们二人去寻自己的帐篷,游梦则被弘燃安排的奶娘抱走了。 澜聿的帐子就在神帝右边儿,他们所在这一片单独划地,四周都有重兵把守。 褚亦棠的那座帐子虽然夸张,可旁人随意进不来,所以就被老头子立在了正中间以示尊敬。 宫女在前引路,澜聿携着褚亦棠从一众冗长队伍里走出。 神帝领着一排老臣,在围栏处鞠躬弯腰地迎人,硬是给他抬头纹都笑出来了:“神君来此,晚辈有失远迎,条件简陋,还望上神多多包涵。” 褚亦棠今日穿得是件云雾绡制的杏黄色春衫,衣服下摆镶了银边,还有兰花的暗纹,肤色被衬得很好。 澜聿老是找人给他裁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衫,把他本来青白色系的衣柜塞得五彩斑斓的。 褚亦棠睡得筋骨懒散,心情也好,他抬抬手,示意神帝起身。 澜聿想笑,老头子对他老婆估计都没这么周到。 老头子也估摸出褚亦棠心情极佳,忙跟在后面为褚亦棠介绍那座豪华大帐。 褚亦棠瞟了眼,发现确实很豪华。 他难得和颜悦色,道:“不必如此靡费,既来此处就不用做什么阵仗了,照常便是。” “是是,晚辈疏忽,上神舟车劳顿,快请入内,好好歇息才是啊。” 话音未落,即刻就有宫婢上前掀帘,褚亦棠正欲入内,长眉一皱,举步退回。 “你不跟我进去吗?” 这话毋庸置疑是在问澜聿,老头子接话道:“澜聿的帐子就在不远处,传个话的工夫澜聿就能到您这儿来了。” 褚亦棠不干了,澜聿又没和他说来这就不能一块睡,早知道不能一起睡他才不会来。 “把澜聿的东西都搬到这儿来。” 他冷下脸,丢下句话就进了帐子。 情绪转变之快,纵是神帝这样的老滑头也反应不过来。 他懵然环视,其余老臣也摸不清境况,澜聿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稍等会儿,也跟着进去了。 老头子吞了口唾沫,怕得罪了褚亦棠,在门口慌得来回踱步。 是不是觉得他太浪费太奢侈了啊…… 看来外界传祝天上神喜怒无常也不是胡说的。 但没多时澜聿就又掀帘子从里面出来了,月光暗暗,亮着火把也不怎么能看清。 老头子依稀间瞥见澜聿的嘴唇好像比进去之前要红一些,面颊上也泛出晕红。 澜聿掩唇咳了声,解释道:“上神刚来,不是很习惯一个人住,他让我睡在软榻上,他睡床上,这样有事喊我也方便。” 老头子又心疼,他家孩子真去给人做伺候起居的丫鬟了,他拍拍澜聿的手,感动得老泪纵横: “孩子,辛苦你了。” 澜聿哈哈笑了笑,随便找个由头就把老头子和几位老臣给打发走了。 他望了望月亮,由衷感叹, 以色侍人啊。 澜聿钻进帐篷,褚亦棠脱了外衫,随意搭在架上,不是很高兴地倚着矮榻,戳着桌上摆着的一盘水灵灵的葡萄。 丫鬟走过去给上神大人脱靴,上神仍不太高兴,澜聿擦干净手,给他剥葡萄吃。 葡萄紫盈盈的,果肉饱满,被澜聿剥了外皮,汁水淋淋,喂到他唇边,澜聿哄他:“阿棠吃葡萄好不好?” 褚亦棠不想吃,可澜聿亲手剥的他又不舍得不吃,含进嘴里,嚼嚼咽了。 澜聿有时候觉得褚亦棠就是一个难哄的小孩,别的都还好,就这个闹起脾气来很别扭,澜聿去抱他,贴在他鬓边,温温软软的: “阿棠,我肯定不会一个人睡觉的,我一个人也睡不着觉啊。” 褚亦棠捻起个没剥皮的葡萄就往澜聿嘴里怼:“那我要是没说今天我不就得一个人睡一张床了吗?!” 澜聿鼓着脸嚼,葡萄很甜,吃完他又拿那双黑润润的眸子去望着褚亦棠,真诚道: “当然不是,分开睡我晚上也会偷偷跑过来找阿棠的,然后白天再溜回去。” 褚亦棠佯装镇静,推他脑袋,问道:“那被发现了怎么办?” 澜聿摩挲着褚亦棠腰间佩着的那枚玉,笑吟吟地:“那我就说,我胆大包天,趁神君睡觉跑去和他同榻而眠。” 褚亦棠绷不住笑,往澜聿身上一靠,拿他的长发绕圈圈:“那你确实是胆大包天,被捉住是要抓你去浸猪笼的。” “唉,那我也只好认了,只希望死前能得神君垂怜,给我个名分再抓我去浸猪笼。” 澜聿短短几天脸皮飞速见长,褚亦棠反搂住他,给他的头发打上蝴蝶结。 “本君今日心情姑且还算不错,说,想要个什么名分,本君允了。” “我蒲柳之姿,怎敢奢望,神君看着给。” 褚亦棠笑歪了身子,倒在澜聿膝上笑得喘不过气,断续道: “澜聿仙君,顶……顶着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还……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蒲柳之姿……” 澜聿被笑得不好意思,他把褚亦棠扳直了,指着嘴巴道:“阿棠你还笑,不给名不给分你还咬我!” 褚亦棠还是笑,他微喘着气,理不直气也壮:“怎么,我咬自家相公你也不许吗?澜聿仙君未免太过小气了。” 得了,一句话就把二人的脸皮薄厚程度拉得高下立见。 澜聿是真男人,志存高远,区区口头便宜不占也罢。 他毅然决然地红着一张脸把人抱到床上去了。 第86章 他上场还有我们赢的份啊 这次来明越围场阵仗还是挺大的,老头子素来都很热爱这种集体活动,尤其爱看年轻小辈。 无论是投壶还是骑射还是什么别的,夺魁的老头子无一例外都有奖赏。 澜聿早上早早就起了,给褚亦棠叠好了衣服,又吩咐尚尧在门口等着褚亦棠起床,他还得去演武场陪着老头子看禁军操练。 尚尧贴着墙角站,无助望天。 他俩人搞个对象还非要让他在这看门…… 褚亦棠也没睡得太晚,他摸到澜聿不在身边,裹着被子滚了几圈,扒开床幔,头发乱糟糟,衣领也歪斜,眼角都是困出来的眼泪。 床尾的侍女见状,盈盈上前,柔声道:“大人今早已去了演武场,走时吩咐奴婢们服侍公子起身。” 褚亦棠揩了眼泪,穿鞋下床,侍女呈上托盘中的衣衫,为褚亦棠更衣。 澜聿挑的是件银白色的宽袖长袍,肩头及其腰后绣有祥云,内配云白交领里衣,腰间系着细细一条月白宫绦,坠了骨雕作饰。 褚亦棠身段好,长袍加身,勾勒出颀长身形,气韵更为出挑。 尚尧见他掀帘而出,也罕见地有些看愣了,怪不得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关属实是难过。 他也就多看了那么一眼,怕澜聿抠他眼,尚尧拱手道:“大人正在演武场,说是等您醒了让属下带着您过去。” 褚亦棠没见到澜聿他就没精神,又浅浅打了个哈欠,眼尾生出两尾薄红。 “带路。” “是。” 演武场占地颇大,场内人群济济,台上搭建了避阳的篷布,看台上坐满了人。 他们到时禁军已结束操练,台下正在举行射箭,时不时就有喝彩声阵阵传出。 澜聿在神帝左下方坐着,托着脸,百无聊赖的,也不知道在看哪儿。 尚尧引褚亦棠上了看台阶梯,一路上多的是人盯着他瞧,待他走过又聚首悄声议论。 元清他爹也在瞧,很是惊艳,推推在吃水果的元清,问道:“这是哪位仙君啊,怎的以往没见过?” 元戊是天京赫赫有名的武神,即使退位了也极具威严,身材魁梧,爽朗豪气,是战场上搏杀过的真汉子,在天京受尽万人敬仰。 而上次年宴他不在天京,自然没见过褚亦棠。 元清最怕他爹了,把苹果放下,答道:“这是澜聿的兄长,前不久才到天京来的。” “我就说!你看看,不愧是兄弟,都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一看就饱读诗书温文尔雅。” 元戊虽是武将,却很崇仰读书人,他娘子是武将世族出身,可却一身书卷气,把元戊迷得七荤八素。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陪他家娘子读书写字。 至于为什么会生出元清,他爹也自我怀疑过很长一段时间,元清武不成文不就,哪点都不随他和他娘子。 澜聿的出现更是直接定义了元戊梦中情崽的标准。 他一门心思把元清往澜聿那条路上栽培,收效虽不多,但比起元清以前那副浪荡样,元戊已很知足了。 他拎起元清的耳朵又在说教: “你说说你,你看人家的兄长都这样出类拔萃,怎么就你除了吃就是睡的,没个出息!” 元清被揪得肉痛,连连求饶,元戊看在大庭广众的份上才放过他。 褚亦棠走上高层看台,澜聿眼神一下就亮了,他起身去牵褚亦棠的手,把有软垫的那把椅子给褚亦棠坐。 尚尧跟寒隐一左一右站在褚亦棠椅子后面,跟陪嫁丫鬟似的。 澜聿说了,这两天不必随侍,跟紧褚亦棠便好。 元清怕他爹再念叨,就逃到澜聿这儿来了,没地儿坐他就拣了个褚亦棠旁边的位置,嘿嘿笑:“神君,我可以坐这儿吗?” 褚亦棠欣然同意。 元清笑嘻嘻地坐下,故意不去看澜聿,省得又被他瞪。 褚亦棠拿着一袋糕饼吃着,元清看得嘴馋,又问:“神君,你在吃什么啊?” “松子百合酥。” 褚亦棠说完又察出元清话中深意,大方地递过去:“你吃吗?” “我吃!谢谢神君!” 元清捡起一块往嘴巴里塞,糕饼酥脆,入口后又绵软,内里还有流心。 “好好吃,比天京百芳斋做得还好吃!” 褚亦棠碰上个识货的,拿过澜聿的帕子擦拭了下手指,道:“这是澜聿做的。” “?????” 元清懵逼,把松子百合酥咽下去,探出头去看澜聿,震惊道: “澜聿你丫还会做这个啊?????” 褚亦棠疑惑:“对啊,你没吃过吗?” “我没吃过,我连他会做饭都不知道。” “噢,这样啊。” 元清无意一席话让褚亦棠心情甚悦,他抬臂搭着扶手,仗着宽袖掩人耳目,公然就摸上了澜聿放在膝前的手。 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五指探入澜聿指缝,缓慢交接,到最后亲密无间,毫无罅隙的贴在一处。 澜聿耳廓发烫,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他垂下眉,脖颈红了个彻底。 褚亦棠的恶劣因子得到极大满足,他单手支着下巴,仪态舒展,看台下的后生射箭比试。 元清吃着褚亦棠送给他的另一样糕饼,是袋梅花香饼。 元清如获至宝,人生苦短,能吃上澜聿亲手做的东西已是莫大的殊荣了,更遑论还是褚亦棠送的。 不能全吃光了,得留点给弘燃。 台下的大多都是太学的学生,世家子弟又占多数,褚亦棠看了一阵子,回首问道:“澜聿,你不下场吗?” 澜聿正欲答话,元清嘴比他快,嚼着香饼道: “他去的话那还有什么看头,到时陛下那点彩头他全都拿回家去,一样不带剩的。” 褚亦棠的指节在澜聿手背上敲了一敲,了然道:“澜聿仙君射箭功夫这么了得吗?” 澜聿抿唇,这回嘴也没快过元清,他又抢答:“澜聿六艺当中,除了乐,别的都很了得。” “骑射也是我爹亲传,年年围猎的头鹿都是他猎,后来次数多了,澜聿就不上场了。” 这句除了乐真是发自元清的真情实感,他那日喝昏头了才会问澜聿是不是通音律。 他也是酒后才回想起,上学时有一天偶然听见澜聿敲编钟,敲得他脑壳疼了好几天。 澜聿这边抄起一个果子朝他狠砸过去: “你能不能闭嘴?” 元清手脚快接住了,还咬了一口,发现澜聿这厮但凡砸他的果子无一例外都很甜。 在演武场坐了一上午,澜聿怕褚亦棠肚子饿,带着他下台子回去用午膳。 澜聿携褚亦棠下了层层高阶,转过拐角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沉男声,含着笑,却听得澜聿面色骤变。 “表弟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第87章 是我最讨厌的人 演武场喊声震天,澜聿立于城墙阴影下,身姿修长笔挺,片刻后旋身而望,握着褚亦棠的手半点未松。 澜聿面色冷凝,唇瓣启合,语调无波无澜,不掺半点感情: “不知表兄来此,有失远迎。” 尚尧的手防备地压上刀柄,褚亦棠随之侧首,去看澜聿的这位表兄。 沈以萧持着一柄竹扇,高挑瘦削,湖蓝色的云锦长袍衬得他风度翩翩,俊秀儒雅,眼角有一颗小痣,并不显眼,薄唇勾着,又平添一丝风流韵味。 竹扇在手间掂了一掂,他踏前一步,笑着时愈发亲切。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表弟怎的也不来封信,也好让表哥知晓你的近况啊。” 城墙上漏下的阳光不足以笼住澜聿,面上光影半明半暗,澜聿敛着情绪,回道: “我与表兄还用得着书信吗?想必近日,多得是人抢着向表兄报我的境况,表兄该应接不暇才是。” 沈以萧笑着,却又作出副遗憾伤心的外表来,口吻惋惜。 “表弟话说得生分,旁人说的我哪信得过啊,昨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候呢,不知表弟伤可好全了?” “你!” 此言一出,尚尧按捺不住,佩刀已出鞘半刃,被寒隐铿然一声按回剑鞘。 寒隐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尚尧虽不服,也还是没再有冲动之举。 沈以萧见此情形,一展扇,啧了声。 “看来表弟还是不太会管教下人,养条狗在身边,对着谁都敢呲牙,可别哪天拴不好,咬着自家主子了。” “这水妖凶猛,表弟可要好好调理,免得余毒未清,日后发作,定是生不如死啊。” 澜聿漫不经心抬起眼,扫了眼面前人,眼底厌恶显而易见。 “论驯狗,比起舅舅,我自然是甘拜下风的,他养出的狗,比人还有人样,咬人都知道轻重的。” “现如今,什么人都配到我澜聿跟前来说话了,一个被流放在外的左副都御史,表兄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日头高挂,已是到了正午时分,澜聿不想因着他耽误褚亦棠用饭。 他牵着褚亦棠的手,自沈以萧身侧穿行而过,嗓音凉薄。 “我当表兄有几分斤两,原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罢了。” “舅舅一番心血,到你这,算是付诸东流了。” 沈以萧攥着竹扇的手指紧了紧,待到澜聿走远,随侍的近卫上到近前来,言语愤恨: “大人,您就由着他这样嚣张?待到开春,陛下下旨,这都察院从此就是他一手遮天了,如何还能有您的容身之地啊?!” “旨不是还没下吗,急什么。” 沈以萧平复心绪,又眯着眼去看澜聿身旁的那个白色身影,笑意耐人寻味。 他方才亲眼所见,才明白沈钺口中的绝非凡品是何含义。 沈以萧在此刻无比唾弃自己以往玩的都是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这样的,在床上才够有味道。 沈钺说的不错,果真是天上地下都难寻。 澜聿的这位枕边人,怕是万年都再难有人能出其右。 沈以萧收了扇子,怀着别样心思,往与澜聿相反的方向去了。 澜聿没有言明,可褚亦棠能瞧出他心情很差,一顿饭下来吃得少之又少。 下午澜聿还是让尚尧陪着褚亦棠在看台上看投壶,自己则去神帝帐中议事。 褚亦棠状似无意地问边上的元清:“你知道,澜聿有个表兄吗?” 元清原是在吃石榴,听褚亦棠提起表兄,脸变得比锅底都黑,石榴一丢,晦气道: “怎么不知道,还表兄呢,他也配?认贼作父的玩意儿。” 沈以萧是澜聿舅舅沈棋在战中捡回来的,沈以萧唯他是尊,成年后就拜了沈棋做义父。 元清气急,把石榴当成沈以萧在砸,沈以萧做得那些事他一件不落全说给褚亦棠听了。 “他就是个畜生!他那时初来天京,就拿澜聿的母亲作幌子,激澜聿下场和他比剑。” “澜聿那时才多大!沈以萧说是比试,可剑剑都是冲着要澜聿性命去的!” “他重伤澜聿数剑还不肯罢休,最后一剑要不是我爹拦住,就得活活刺穿澜聿的咽喉!” 元清越说越气,脸红脖子粗的。 “沈以萧事后还假模假样的来关心,澜聿那个畜生舅舅,什么屁话都敢往外说,连小孩子不知轻重这种骗傻子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最后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只罚了沈以萧一个月的禁闭,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澜聿要不是命大,下半辈子他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褚亦棠听着,皙白指尖盘着那串楠木手钏。 说实话,他很少会对人起什么杀心,对颂玄他也只是废了他一条腿以示惩戒。 沈以萧,比颂玄更该死。 夜间,褚亦棠沐浴过后就在矮榻上看书,这次来没带话本,就随便找了本先看着。 澜聿在自己帐中沐浴完才回褚亦棠这儿来,婢女都被褚亦棠遣出去了,帐中就他一个人。 “回来了?” 褚亦棠赤着脚,中衣单薄,烛光映照,影影绰绰的,在屏风上映出个模糊的剪影。 澜聿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很自觉地展臂给褚亦棠抱着,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水渍蜿蜒打湿了大片衣料,贴在肌肤上,腰腹肩背的流利线条若隐若现。 褚亦棠一天不耍流氓他就难受,顺着澜聿的腰摸上去,肌肤光滑皮肉紧实,手感极佳。 看澜聿心不在焉,褚亦棠掐他,怒道:“抱了几天你就腻味了?走什么神?!” “没有没有!” 澜聿被掐的痛,赶紧弯腰低头认错,他坐上矮榻,身上很香,头发湿他也不敢离褚亦棠太近,只能不远不近的坐在他身边。 褚亦棠板着脸给他擦头发,动作粗鲁,巾帕盖住澜聿的脑袋,搓来搓去的,把澜聿的长发揉的一团乱。 擦到半干了,褚亦棠把帕子扔远,转手捏着澜聿的脸:“敢喜新厌旧的话我就掐死你,你信不信?” 澜聿拱进他怀里,瘪着嘴,头顶着褚亦棠的腰,闷闷道:“那阿棠永远都没机会掐死我了。” 他今天见到沈以萧难免会想起些不好的东西,褚亦棠揉着他的脑后,去亲澜聿的耳朵尖,言辞暧昧。 “我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第88章 乖儿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第二日的日程安排是打马球,明越围场内有个规模极大的马球场,修建不久,各项都还新得很。 元清熬夜后比狗还困,走路都是飘着的。 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游魂一样飘到看台上,腹中又空空,元清从盘中捡起一个梨子在衣摆上蹭了蹭,勉强做果腹之用。 吃完了梨子他屁股又冒火,四下里转来转去地张望,然后他就慧眼识珠地发现一向守时的澜聿今日竟然来的比他还要晚。 “不是,你居然也会有比我来的还晚的一天啊?” 元清只恨不能找人把这神圣的一刻画下来,他仰着脖子看澜聿从看台那端走过来,再云淡风轻地坐下,端庄冷艳,完美地忽略了元清的嘲讽。 “你是睡过头了吗?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迟到。” 元清势必要抓住澜聿这为数不多的小辫子,他贱兮兮地移到澜聿椅子旁边,贼眉鼠眼的:“老实说,昨晚干嘛去了?” 澜聿瞟他,很嫌弃地带着椅子离他远点,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 “关你什么事?” 元清一拍大腿,一副关心澜聿却被无情拒绝的痛心疾首做派。 他刚要给澜聿好好讲讲手足情深的道理,却无意间瞥见他脖子上一点可疑的痕迹,他拧着眉,要上手去看: “你这儿怎么了?被虫子咬了?” 澜聿甩手就是一记精准打击,快准狠地截停住元清欲图不轨的咸猪手,他收紧衣领,耳根也可疑的红了一片,怒道: “咬了又怎么样?别动手动脚的。” “你一个大男人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至于这么矜持吗你?” “至于。” 澜聿黑着脸,比闺阁里未出嫁的千金小姐还注重礼义廉耻,攥着衣襟的手抓得紧紧的,生怕被元清占去一丝半点的便宜。 元清无语:“那我们读书的时候还在一起睡过呢,也没见你这么小家子气啊。” “…………” 澜聿无语回怼,脑子转的飞快,找到一个说辞,哐的扣在元清头上。 “你吃东西也不洗手!!脏兮兮的,谁乐意给你摸你摸谁去,别挨着我。” 这才说得通嘛,澜聿是个死洁癖,上学那会儿,元清净齿洗脸一气呵成也没花多少时间。 他都跳上床了澜聿才端着面盆进来,元清傻了,问他在外面那么久都干嘛去了? 澜聿重新打了一盆水,正在投帕子,慢条斯理地回道:“洗手。” 元清也是从那时深刻意识到澜聿的卫生意识领先他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行行行我一会儿去洗行了,事儿多。” 元清神经大条,根本就没往别处想,这要是搁别人身上他都能一眼猜出来这人昨晚用的什么姿势。 但澜聿在他心中却是堪比绝对神圣的存在。 一个班里二十个女学生能有十九个都爱慕他,但她们给澜聿的统一评语是:高不可攀。 要么就是高岭之花,拒人千里之外等等这类意思的词句。 但元清有内幕消息,澜聿他性子冷是一回事,另外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实在纯的有点离谱。 澜聿平时打他眼眨都不眨,一拳能把元清前天的晚饭都干吐出来,但一旦有女学生直白地向他示好,澜聿就会呆住。 他表面看着是很镇定,言辞有度地拒绝了人家,还净用些老师教导的什么男女不可逾矩的迂腐规矩来当借口。 可背地里耳朵比什么都要红,刚开始那段时间他还会因为女学生被拒绝时的伤心哭泣而忧郁几天。 后来次数多了忧郁不过来澜聿才会见怪不怪。 再后来他练就了一身能滴水不漏婉拒他人心意并且回绝后还能走得头也不回的无情武功。 澜聿不耽于情爱,也不屑在这方面浪费精力,他从小品学兼优,是悯曲仙君这样的老古板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一顶一的好学生。 所以元清对他的刻板印象一直延续至今。 谁要是说澜聿昨晚去哪哪鬼混,不用澜聿动手,元清第一个冲出来取他狗命。 他一个单身汉哪能想到澜聿每天都在背着他过什么好日子。 元清找侍女拿了条干净的温热帕子擦了手,边嗑瓜子边八卦:“诶,你有想过什么时候搬回来吗?” “回来?回哪儿去?” 澜聿这句反问反而把元清问住了,他呸出瓜子壳,道:“神君不是都拒绝你了吗,你还留在那干嘛?睹人思人?” “…………” 澜聿再次沉默。 这个事情要是跟元清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马上跪下来给他三拜九叩管他叫一声神君夫人? 以他对元清的了解,这事前脚告诉他,后脚澜聿大逆不道和祝天上神搞对象的事就会传遍全天京。 还是不说为妙。 澜聿想通了其中关联,他不太自然地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唇边浅抿了口,欲盖弥彰地掩饰他明晃晃的心虚。 “我,暂时就先不回去了。” “什么????” 元清拍桌,他瓜子一扔,撑着桌面噌的站起来,动作之大,连着椅子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你还真要为爱守身啊你????” 澜聿在桌下抬腿就踩了他一脚,痛的元清立马缩回去,澜聿想拧他的头的想法又成堆冒出来,睁圆眼瞪着他: “想死是你,你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干嘛,敢做不敢当?你要是让老头子知道你不成亲是因为肖想神君你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元清痛的脸部扭曲,差点把舌头都咬断,他又气又着急: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会真准备这么过一辈子,老头子能放任你一时可他不会放任你一世!!你要当情种你也换个人行不行啊?” “谁说的,我只是觉得我还有希望我争取一下怎么了?” 澜聿的嘴皮子百年难得一遇的落在元清下风,他心虚的不行,搁在桌底下的手又绞作一团。 “你还有希望?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哭哭啼啼地说什么‘我和他之间没希望了他让我不要强求他呜呜’这样的屁话,你现在来和我说你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元清阴阳怪气地模仿澜聿那天说过的话,语调之别扭让澜聿想动手的冲动直飚天际。 澜聿屏气静心,勾出一个瘆人的微笑,问道:“那如果我成了呢?” “你成了我以后每次见到你我就管你叫爹!我还在族谱上把你和我爹写在同一栏!” 元清说话也不过脑子,很听话地按照澜聿给他设的圈套一步不差地跳了进去——以某种很傻逼的姿态。 澜聿笑笑,搁下端着的茶盏,势在必得。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的乖,儿,子。” 第89章 动真格就完了 澜聿在看台上魂不守舍地等了一上午,连褚亦棠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台下尘土飞扬,骏马疾驰,喝彩声连绵不绝,元清正看得起劲,却见澜聿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一口酥酪还含着没咽,话语含糊: “你干森莫去?” 澜聿放心不下,他人高腿长,短短几步就出了这层的看台,敷衍扔下一句回去吃饭就下了台阶。 这碗酥酪加了冰,喝着凉丝丝的,冻得元清腮帮子疼,他嘶着气,揉揉脸肉,有点疑惑。 澜聿最近好像很恋家啊,有事没事就把回家挂在嘴边上。 他以前有这样吗? 澜聿到帐子门口时尚尧还守着,见澜聿回来,尚尧让身朝后撤了一步,虽没做什么表情,但能看出略有些为难。 “回大人,公子貌似还没有起,所以……” 尚尧话说一半,剩下的不用他说澜聿也已意会,昨天是睡得太晚了些,早上连他都起迟了,更别说褚亦棠了。 昨晚轮到尚尧守夜,他和寒隐轮换,寒隐还贴心塞给他一副棉花,告诉他别揣丢了,守夜时大有用处。 尚尧起先时不以为意,到后半夜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去找那副救命棉花。 导致他现在都有些不太敢看澜聿的脸。 但还是不得不佩服他家大人胆识过人,从古至今没人敢做的事,澜聿率先拔了头筹。 澜聿掀帘进到帐中,褚亦棠还在睡着,他伏在松软锦被中,衣衫松垮,褪至腰身处,是个趴着的睡姿,被角只盖了一小块在腰窝处,依稀还能见裸露在外的斑斑痕迹。 红的紫的交成一片,靡丽荼开的丽色群花,衬着雪白无暇的肤,乌发大片铺散开来,浓淡交序,掩在昏暗床帐中,风情旖旎。 澜聿没事找事地咳了一声,他轻着手拨开薄纱床帘,扯过一床被子把褚亦棠从头到脚包起来。 再把毛毛虫捞进怀里,鼻尖拱着他细腻光滑的颈侧皮肉,温沉地唤:“阿棠,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宝宝……” 褚亦棠嗓子哑的连张嘴哼声都困难,澜聿倒了杯温水喂他喝下去,快干渴到冒烟的喉咙才算死而复生。 他懒懒地用舌头舔了舔,上颚磨破了好几处皮,嘴角也是肿着的,破了点皮。 澜聿太难伺候了,太难伺候了,下次再想有这种待遇不得求死他。 但澜聿说自己是无师自通好像也不是吹牛,他是有点真功夫在身上的,虽然不知道这功夫打哪儿来。 他昨天太累了,本来是想问的,奈何筋疲力尽,澜聿给他擦洗也都是在他睡着以后。 褚亦棠有了点气力,从被子里挣出一只手掰澜聿的脸蛋,很凶:“澜聿,敢骗我的话你就死定了。” 澜聿茫然,偏头在褚亦棠手指上亲了一下:“骗什么?” “放屁,你昨天和我说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老实人澜聿从不撒谎,大方承认:“对啊。” …… 褚亦棠有点被打击到,澜聿的天赋异禀还能传到这上面来? 澜聿捉住他的手,在他指尖上浅浅啄了口,很无辜的嘴脸:“是我做的不好吗?可是阿棠昨天还夸我了,说我做得很好。” “……????” 爽过头的褚亦棠确实不太记得有没有夸过澜聿了,像是有,但具体夸了什么他没印象了。 他腰酸的厉害,伸臂搂上他心肝宝贝的脖子,凑近亲了口澜聿的脸,哑声道:“澜聿,我嘴巴里面好疼,我腰也好疼。” 澜聿床上床下简直就是披着同一副皮囊的不同两个人。 他掌心贴着褚亦棠的后腰缓揉着,又来认错:“嗯,我下次注意一点好不好?” “注意倒也没什么,我不是说这个。” 褚亦棠长着最冷淡的脸用商量的语气说着能让人瞬间脸红心跳的话: “下次的话,时间短一点,我还不太适应,嘴巴真的会很酸,而且你量……” 澜聿的脸轰的炸起来,他惊慌失措地又去捂褚亦棠的嘴,这是最有效能让他马上消音的办法,澜聿甚至从他的口型预想到了褚亦棠下一句话会多么让他无地自容。 “好了好了阿棠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吃饭好不好,我让他们传膳进来。” 褚亦棠也知道他的心肝宝贝脸皮薄,这种话日后再说也不迟,他从被子里滚出来,歪着头想了少顷,开口又是绝杀。 “澜聿,你说以后动真格的话,我会不会被你弄死在床上?” “………………” 澜聿难得没回他的话,捂着脸走远了。 纯情的祝天上神耸耸肩,拖着酸痛的腰下床去找衣服穿。 吃了午饭澜聿带褚亦棠去看打马球。 二人刚到场内,就看见长淮火烧屁股地冲着他跑过来,大喊大叫,活像澜聿失踪多年如今被他给找着了的狂喜之态。 “来了来了有人了,我们这把赢定了!!元清你就等着给我磕头哈哈哈哈哈哈!!!” “你想的倒美,你想让澜聿跟你到这灰扑扑的马球场里来抢球?除非你是他爹没准还能说动他。” 元清嗤笑,老头子这场马球给的头彩可不是一般的好玩意儿,元清当即拉了人组队,抓阄抓到了长淮为首的一队。 结果有个临时上不了场的,就空出个位置,把长淮急得够呛。 他是绝不可能放过澜聿这个好苗子的。 元清别的不敢说,但在了解澜聿这一方面目前暂无敌手。 澜聿仙君高贵矜持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解释道:“实在抱歉,我今天穿的是白衣服。” 言外之意是,容易脏。 不去。 长淮垮着脸,悻悻地收回了手。 元清一副“你看我就说”的幸灾乐祸模样。 褚亦棠听着,拽拽心肝宝贝的手,问道:“你也会打这个吗?” 澜聿只不过是不爱打,技术是没话说的。 他乖乖点头。 褚亦棠挑眉,动作细微地捏了捏澜聿生着薄茧的虎口,垂下眼,口吻有点惋惜:“我还没见过呢。” …… 半刻钟之后,元清看着一身玄色窄袖骑装,长发高束,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子愣了半晌,恍惚间被帅得睁不开眼。 澜聿手里拽着缰绳,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从球场另一头慢悠悠晃出来。 长淮跟在他身后,笑得很放肆,狐假虎威的架势比元清当年还足。 元清把马球杆子往地上一撇,冲过去,气得头晕: “澜聿你丫你不讲义气!!!你明明能上场你他妈干嘛不来帮我!!!” “你那不是满人了吗?” 元清一噎,又怒道:“你放屁这是重点吗!!你就是不讲义气!!!” 澜聿轻夹马腹,良驹便略过了气急败坏的元清,哒哒地朝前走去,走时还不忘撇下一句: “别多想,我只是想看看我未来儿子头磕的够不够响罢了。” “长淮说了,人人都有,元清仙君可别忘了我那份。” 第90章 旁若无人 澜聿临上场也不知道他们抢破头的好彩头是什么,他一向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 但褚亦棠想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失望。 听说澜聿仙君也上场,多少人蜂拥到马球场内来,挤破了头去占前排的位置。 不少世家的闺秀也破天荒地甘愿到这满是尘土的球场来,就为了远远看上一眼。 弘燃是个最没出息的,他很惊奇地叹道:“哇,这些人都是来看我们打马球的吗?” 元清怒上心头,嘴都气歪了:“你可拉倒,那都是来看她们的春闺梦里人的!你以为就来看你打这几杆子破球啊,你可省省!” 弘燃一点都不受影响,他乐颠颠地问:“那你真的要磕头吗?要不到时候去帐子里轮流磕,不然别人看见了——” “弘燃!!!” 元清这下脸也跟着气歪了,杆子差点怼上弘燃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谁说我们一定会输了?!!” “可是和澜聿对打你从来就没赢过啊。” “你懂个屁,澜聿后面还带着好几个拖油瓶呢,你告诉我他怎么赢?” 弘燃撇嘴:“可是他以前带你都赢了,我觉得长淮应该比你强点。” “……弘燃!!!!!” 元清气的两眼发白,差点没在马上坐住被气倒在地。 弘燃识时务,前面的已经在挥旗了,他驱着马往里面走,补充道:“磕头你自己磕啊,可别带上我。” 墙倒众人推,弘燃也变坏了呜呜…… 球场中央,骏马嘶鸣之声阵阵,澜聿高坐马背,右手持着马球杆子,长发利落地束起,意气风发,姿容艳绝。 老头子看直了眼,澜聿会下场他属实是没料到,以往嘴皮子说破了他也不赏脸,今天倒还喜气洋洋地去了。 场边两侧击鼓鸣道,判台处已有人在点香计时,以一炷香为时,得筹多者为胜。 线香燃起,端正插入铜炉,击鼓声齐奏,气势如虹。 随着判官抛出手中七宝球—— “驾!!” 球场数匹骏马齐发,挥杆抢夺,争先恐后去抢那颗七宝球,场内人声霎时嘈杂起来。 澜聿位置好,手腕翻转,长杆狠狠挥出,球在众人面前扬起一道极其优越的弧度。 取得先机,澜聿率先策马去追,长淮等人见状紧随其后。 球场内尘土漫天,马匹追逐,球被先赶到球门近处的弘燃所截,弘燃一夹马腹,又是一杆将球打出。 身后的人防守不济,竟无一人拦截住,被原先落在后方的元清一方挥杆击的更远! 澜聿一勒缰绳,猛地调转马头,驱马急行而去,骏马如滚滚雷潮中的煞白闪电,澜聿驭马穿行于数人拦截之中,来势汹汹。 马匹飞驰上前,眼看就要越过七宝球前头去,元清勒住缰绳,估算好距离,举臂挥杆,球便朝长淮那方球门凌空飞去。 长淮脸色一变,那球与方才策马赶来的澜聿并驾齐驱,眼看就要落入球门。 澜聿镇定自若,缚绳在手中绕上数圈,球杆甩起,澜聿骤然反手抽击,竟也未回头去看,月牙形的球杆末端已然重重将球往反方向送回。 攻势之猛,不过眨眼之间,七宝球以破空之势一把滚入元清球门! 咚的一声,锣鼓落下,红方得筹。 “好!!” “好球!!” “这一球够漂亮!” 澜聿这一球打得漂亮,场内喝彩声顿时暴起,震耳欲聋。 老头子登时一拍桌,抚掌大赞:“好球!澜聿这球打得好!” “何为牵缰绝尾施新巧,背打星球一点飞,澜聿还有这样的好本事啊!!” 其他朝臣也是赞不绝口。 元清还没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球落入球门,他傻了眼,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傻。 褚亦棠坐在看台上,看他的小郎君在球场上驭马搏杀。 原以为他是年轻人耍耍,殊不知澜聿也差不了自己多少。 喝彩的人群中女子占得不少,听得褚亦棠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臭着脸喝了口茶,压压火气。 尚尧没看出这位爷又为什么不高兴,只能默默挪远一点,省得被波及到。 接下来的半场里,澜聿以绝对碾压的姿态,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比赛。 红方十筹,蓝方两筹。 元清远远望着那在风中无助飘动的两面小蓝旗,心如死灰。 长淮美滋滋领了彩头,脸都笑烂了,他跑到澜聿那边冲他激动道谢:“谢谢澜聿仙君!今天要是没有你我肯定拿不到这个!多谢澜聿仙君成人之美!” 澜聿正在拍衣服上的尘土,闻言回道:“无妨。” 不等长淮回话,澜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阶梯,奔着上方就去了。 长淮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感叹:感情真好啊…… 褚亦棠绷着脸,澜聿往他这儿走他也没去看,剥了一瓣柑橘给自己吃。 澜聿拿帕子擦拭了手才在褚亦棠手边坐下,很敏锐地发觉褚亦棠心情好像有点糟糕。 他犹疑地转头和尚尧对接视线,尚尧立即摆手表示此事与自己无关。 “阿棠,我来给你剥。” 在澜聿的认知中,实干是超越甜言蜜语的不二选择。 他想去拿褚亦棠的柑橘,可褚亦棠不给他表现的机会,顺手就把橘子拍在了另一张桌上。 很直白的拒绝,是他的风格。 澜聿抿嘴,默了片刻,再次找到开口的契机。 “阿棠,你不夸夸我吗?” 褚亦棠冷眼睨他,唇角一挑,笑也是冷冷的:“底下多的是人夸你呢,差我一个?” 误打误撞还真让澜聿给摸出来了。 他忍笑忍得好辛苦,但又不能真的在褚亦棠面前笑出来,澜聿低着头,牵住褚亦棠的一边袖子,真情实感道: “阿棠,我好想亲亲你。” “亲个屁!今天一天你都别想!” 褚亦棠恶狠狠把袖子扯回来,怒气更甚。 澜聿发自真心地认为褚亦棠生气时有种不同于平常的别样风情,看得他心尖痒痒的。 他快要憋不住,索性拉住褚亦棠的椅子把他连人带椅拽到自己这儿来。 褚亦棠冷不丁跟着椅子被拉过去,勃然大怒,刚欲发难甩手走人,澜聿却握住他另只手,搭在自己肩上,随即摁下褚亦棠的后颈。 他也俯下身去,借着宽袖的遮掩,旁若无人地在万众看台上和褚亦棠接了个短暂的吻。 身后的尚尧咬碎一口牙,内心狂啸: 好想死啊啊啊啊啊啊!!!来个人戳瞎我的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今日不是寒隐来受这个苦?!! 不公平!!!! 第91章 我既来了,就会尽全力救你父亲 最后褚亦棠又是被澜聿牵着回去的。 褚亦棠一路上都在反思,到底是哪里不对,难道是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 怎么澜聿的脸皮还和个子一块长啊?? 澜聿没要元清给他磕头,长淮只想要拿个彩头,也没要元清磕。 元清泪流满面,痛斥自己心胸狭隘,并约好了回天京后过生辰那日他做东,去贺盛楼好好聚一顿。 晚间的时候二人用过了晚饭就没再出门,来西呈已有两日,后天就得要启程回京。 褚亦棠窝在澜聿怀里看书,腿上还有一袋豌豆酥,边看书边吃。 澜聿一臂环着他,顺带拿文卷,一只手执笔写字,正仰着头看公务,来了西呈也不得闲,累了一大堆公文没批阅。 褚亦棠每看完两页就往后头递一块豌豆酥,澜聿也很默契配合地张嘴接着。 澜聿批完了一本,脖子长期仰着有点发酸,他把东西放好就低头去找褚亦棠讨亲。 褚亦棠翻过一页书页,眼睛还停在书上,抽空在澜聿侧脸上亲了口。 补给完毕。 澜聿眼皮子浅,一点肉腥他就满足了。 今夜是寒隐守夜,尚尧和他轮换时,很郑重地对他说了句辛苦了。 褚亦棠事后还是有表扬澜聿的,把他的心肝宝贝从里到外夸了个遍。 澜聿很受用,一对梨涡漂亮的不得了。 但小心眼的祝天上神已经把今天判定为澜聿人生中最后一次抛头露面了。 绝无可能再有下次。 澜聿在马球场跑了一下午,睡觉的时候是褚亦棠哄着他睡的。 夜已幽深,万籁俱静,帐外却有人在敲着帘子。 寒隐也没敢高声,也不能擅自入内,但澜聿眠浅,寒隐第一下敲帘他就醒了。 澜聿轻声下床掀帘,眉目倦懒。 “何事?” 褚亦棠迷糊间翻了个身,还不甚清明,帐子中昏黑一片,澜聿从外头进来就去衣架上拿外袍,褚亦棠听到动静,从被子中支起身,皱了皱眉: “去哪里啊?” 澜聿以为是吵着他了,草草穿了外衣,钻进床帐里,握住褚亦棠的手,脸色不太好看,纠结片刻才开口: “元清的父亲出事了。” 本该是夜深人静时分,元戊帐中却挤满了人,此趟随行西呈的医官都聚在屏风前,屏风后,院使正在给元戊把着脉,面色凝重。 神帝与魏巍也在帐中,元戊事发突然,被发现时就已危在旦夕了,院使给他强行服用了续命的丹药,又施针封住他几处要脉,才算从悬崖边上抢回了一条命。 院使把完了脉,从屏风后绕出,众人立即围绕上前,元清红着眼,手抖得不像样子。 院使只无力地摇摇头,拱手道: “回禀陛下,元将军是中毒不错,可此毒毒性甚烈,只一炷香时间即可侵入肺腑,药石难医,若不是元将军修为深厚,若换做一般人,此刻已然是一滩脓水了!” “臣见识浅薄,此毒闻所未闻,解毒之法难求不说,更需时间!可元将军已然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再拖下去,恐回天乏术啊陛下!” 听完院使的话,元清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几近跪倒在地,痛苦地以手掩面,无法自抑的痛哭声自掌中撕心裂肺地传出。 弘燃红着眼眶,一下一下地拍着元清,也很无措,他无法想象若是他的父亲此时也躺在病榻上生死难料,他会不会比元清还要崩溃。 神帝不忍去看,他鼻中酸楚,强忍要落泪的冲动,沉声道: “可还有其他的法子?你在京中多年,寡人最信得过你,只要救得活元将军,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寡人就是寻遍三界也给你找来!” 院使踌躇,正要解释他并非不尽力,而是元戊已医药罔效时,帐外就传了人声来。 澜聿携着褚亦棠进到帐中,听见元清的哭声,澜聿心中一沉。 寒隐说毒发时元将军就已无力回天了,院使吊着他的命,也只是一息尚存罢了。 神帝与一众老臣回头见到褚亦棠,忙俯首礼敬,齐齐道:“见过神君。” 元清哭到浑身麻木,可听到褚亦棠也来了,他挣扎着形态狼狈地膝行到他足下,元清不顾一切地想抓住那渺茫的希望,他泪流满面地跪着去够褚亦棠的衣角,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 他说,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求求你,救救我父亲。 元清低到尘埃里,他弓着脊背,把最后的骄傲也湮灭,失声地重复那几句话。 救救我父亲,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可以。 澜聿心中猛地一痛,他和褚亦棠同时伸手去扶他,却都被元清挣开,他甚至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给褚亦棠磕头,只求褚亦棠可以救救元戊。 “元清,我既来了,就不是来袖手旁观的,你先起来,我答应你,一定尽力。” 元清陡然脱力,他一下就瘫软在地,口中的血混着眼泪一齐咽下。 弘燃掰开他拽着的手,泪还是没忍住落下来:“没事的,伯父会没事的,神君一定有办法的……” 褚亦棠进到里间,只留了元清一个人在里陪着,其他人都退到厅中来。 神帝也还是没绷住,澜聿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他落泪了,他心口酸得难受,可目前除了等,再无其他办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间才有了点动静,褚亦棠从屏风后走出,很倦怠。 澜聿疾步迎上去,在侧旁扶住褚亦棠的手臂,神色急切担忧。 其他人也围上来,神帝眼角浑浊,微弱地企盼元戊还有可转圜的余地。 褚亦棠捏了捏眉心,才道:“他中的毒非同寻常,现已进到脏腑中了,哪怕是动用我自身的灵脉也不能将其逼出,现在布针也只能延缓毒性继续延散。” “想救他,只有解毒这一个办法,可此毒我未曾见过,我暂时用修为续住了他的命,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说这些话时刻意避开了元清,可意思已然很分明了,就连褚亦棠也救不了元戊。 澜聿眼圈红的过分,他低着眼,酸涩的泪就快流出,还是在乞求:“阿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救元伯父……” 元戊把澜聿当亲儿子看,比疼元清还要疼他,要澜聿眼睁睁地看着元戊死,无疑是重现当年之痛。 褚亦棠思虑少时,抬手给澜聿拭泪,温声道:“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好。” 褚亦棠掀了帘子从帐中出去,厅内又是无声的死寂,魏巍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在椅子上无法起身,泪打湿了一片衣襟。 待到褚亦棠回身进来,元清也在厅中,肩膀颤动,面如死灰。 褚亦棠眉间舒展了些,他走到元清近旁,安抚道:“我已传了信给药王,东陲距离西呈并不远,半日内定能赶到。” “我与他是故交,他答应了来,就会尽全力救你父亲。” 元清的眼肿着,嘴唇战栗,独木难支,他撑到现在,如被抽筋剥骨一般,喃喃地向褚亦棠地道谢:“多谢神君,多谢神君……” 帐中不少人都惊于褚亦棠此言,院使最为激动,一步一颤地走过来,颤声问:“敢问,是南齐山的药王吗?” “正是,明早之前就能赶到西呈。” “太好了,太好了,他若是来,元将军定然有救啊!” 神帝喜极而泣,他拥着元清的肩膀,就像他父亲一样抱着他:“有救了,孩子,南齐山那位来了你父亲就有救了孩子……” 元清无力地闭上眼,才敢吐出一口气来。 第92章 无妨,我与他住一处就是了 曦津是在次日清晨赶到西呈的。 他被褚亦棠喊起来,草率收了几件行李,又在云车上颠了半夜,困得都找不清东南西北。 尚尧和寒隐早就在围场入口候着了,曦津一下车就被两个人团团围住。 尚尧围着他转了一圈,确认了他就是澜聿要接的人,火急火燎地就把曦津往里面拉,寒隐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曦津比尚尧高出一截,要挣脱很容易,可他太困了,就由着尚尧拉着他走。 到了大帐门口,尚尧利落掀帘,把曦津直挺挺地推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曦津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步子,发现帐中满满都是人,除了褚亦棠以外都在向他行礼问好。 他笑了笑,礼貌询问:“请问病人在哪儿?” 褚亦棠攥住他的胳膊就往里间去:“在里面,看不好你就不用回去了。” 曦津胳膊剧痛,他忿然道: “褚亦棠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你大半夜把我叫到这儿来最起码态度得好一点,你以为我……” 他挣扎着,正巧与端着药碗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四目相对,口头的半截话就此卡住,死活吐不出来。 元清急匆匆地绕出来想去迎人,却在见到曦津的一刹那怔住,药碗没拿稳,砰的砸在地上。 他瞳孔骤缩,如当头一棒,砸得他头晕眼花,绝没有料到与他重逢会是在此番场面之下! 曦津难以相信,可眼前人他定不会认错,那夜在客栈抵死缠绵的一幕幕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打了个湿透,他不会忘,也绝不会忘。 “圆圆,你……” 褚亦棠也没摸清曦津是不是在发癔症,疑问道:“认错人了,你别是想老婆想疯了。”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曦津脾气好,鲜少动怒,可这句话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来他是在发火。 褚亦棠更懵了,但他又联想了一下,元清,圆圆,似乎也不是全无关联的。 难不成元清就是曦津惦记了几百年的那个负心汉? 那元清可算倒霉着了。 从他睡完就跑路到现在,曦津日日都在找他,一天比一天怨气大。 现在曦津的怨气都能抵得上整个地府的厉鬼加在一块了。 褚亦棠替元清的人身安危感到些许担忧。 睡谁不好,专挑个一心一意的下手。 元清也强不到哪儿去,他钉在不远处,慌得发汗。 他到死也不会忘了曦津,那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不用去回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褚亦棠怕在这太久引人怀疑,他推着曦津进去,道:“时间紧迫,还是先看里面那个。” 他又在曦津后面低声补充:“上点心,里面躺的是你老丈人。” 曦津侧目看他,问道:“中毒的是他爹?” 褚亦棠颔首。 曦津收回目光,路过屏风旁的元清时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褚亦棠和曦津相交多年,他用那个眼神看人的话,大致意思就是,你死定了。 元清也确实死定了。 他把曦津逼到绝路上了。 曦津苦苦找了他几百年,他却违背约定,害得曦津苦守至今。 这个故事有点耳熟,不禁让褚亦棠联想到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 别说曦津还不止十八年。 元清步伐虚浮地进了厅里,一张脸煞白。 弘燃看他情况不对,忙关切询问:“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累。” 元清心乱如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今日来救他爹性命的会是曦津。 他从小到大也不欠别人什么,唯独亏欠他。 在凡间那几日,也是他主动去招惹他的。 可他背弃了承诺,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元清头痛欲裂,把头埋进膝间,不愿再说话。 半个时辰后,曦津和褚亦棠并肩从里间出来。 曦津板着脸从药箱里摸出个小瓶子抛给元清,凉凉道: “每天服一颗,半月内每日施针,逼出余毒,好生静养,就不会再有大碍。” 元清接着那个小瓷瓶,心绪复杂,一时之间连张口都困难。 神帝同一众阁老松了一大口气,悬着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下来,都大叹曦津妙手回春,医术登峰造极。 老头子见元清还愣着,就把人扒拉过来,低斥道:“这可是救命之恩,你傻站着像什么样子,没个体统,还不快向药王道谢?” 曦津啜了口婢女奉上的热茶,像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出,元清木着神情,僵硬道:“多谢药王救命之恩。” “不客气,应当的。” 曦津把茶盏置回托盘,倾身附在他耳侧,他身上有熟悉的草药香,元清气息骤停,只能听见曦津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 “就当做元清仙君那晚,主动献身的报酬了。” 几个字,把元清紧绷的心劈了个四分五裂,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好半晌才哽着嗓子回道: “药王言重了,此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可轻易揭过。” “无以为报?” 曦津懒散地笑起来,语气却倏尔冷下:“那元清仙君,准备用什么报我?” “再睡第二次?你可没那么新鲜了。” 四肢百骸乍然翻滚起蚀骨钻心的痛意,元清红了眼,曦津拿言语作践他,无非是想出口恶气,既然欠他,被他刺两句受着也应当。 元戊病况紧急,明日定是无法启程回到天京的,澜聿处理完了神帝交代的事务,妥帖处置了延缓回京的一干事宜。 他惦记元戊,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进帐见到曦津时颇感到意外。 随后又忆起曦津曾与他说过自己是南齐山人,又与褚亦棠是故交,那定然就是药王了。 澜聿没看出他和元清离得这么近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端倪,只当是在谈元戊的病情,澜聿俯身,端正行礼:“晚辈澜聿,见过药王。” 曦津没再理会元清,扭头朝澜聿笑笑。 婢女呈上热帕,曦津挑着擦了擦手,道: “余毒尚未全部逼出,我还需要几天时间来配药,有几味我一时拿不定,得多花些时日来调配。” “如此便劳烦药王多多费心了!” 他肯留下来,老头子自然求之不得,急着招呼人给曦津再搭座帐子。 曦津合上药箱,将挽着的衣袖折回去,道:“不必了,元清仙君应该有自己的帐子,我与他住在一处便是了,若病况有变,他也好及时知晓。” 曦津都这么说了,老头子也不好拒绝,就让人再去抬张床到元清帐中。 元清蓦地瞪圆了哭肿的一双眼,褚亦棠先笑了,曦津好一个老谋深算,他再次甘拜下风。 澜聿是纯情贵公子,他除了和褚亦棠那档子事比较精明,其余的就是睁眼瞎,他反而觉得曦津医者仁心,非常敬佩。 他心疼褚亦棠一晚没睡,眼睛都熬红了,在暗处牵了牵他的手,道:“我让尚尧送你回去,阿棠回去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那你呢?” “我再在这等会儿,等下就回去陪你。” 褚亦棠没再推辞,勾了勾他心肝宝贝的小指,让澜聿送着自己出去了。 元清还傻在那儿,像被钉子定住了,曦津在和神帝说着话,笑得儒雅。 当年元清就是喜欢曦津这副翩翩君子的样貌,曦津脾性温和,说话不急不慢的,清俊温润。 曦津简单阐述了两句元戊的情况,提着药箱站起身,笑道: “今夜就叨扰元清仙君了,不知仙君的住处何在,也是时候回去给令尊调药了。” “我来西呈太过匆忙,没带什么人来,兴许就得要委屈仙君,从旁协助我一二了。” 第93章 就是绑,也得要绑回去 褚亦棠嗜睡的毛病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改过来,不过相较澜聿来孤鹜山之前已好多了。 现在白天都是醒着的,但熬大夜的话还是吃不消。 今天是个晴天,西呈天暖,太阳照下来有些灼人,褚亦棠眯了眯眼,想着回帐子了换身轻薄点的衣服。 路过其中一座帐子,褚亦棠依稀瞥见个眼熟的影子,还未细想,那个蓝色身影已主动开口叫住他。 “公子请留步!” 褚亦棠停下,旋身去看,尚尧本来好好的一张脸,在听到那人说话后就变得难看起来,比遇上鬼还晦气。 沈以萧掂着把小竹扇,信步从帐子那边走来,湛蓝色的长袍加身,温文尔雅,笑意和煦。 “这一大早的,是急着去哪里啊?” 褚亦棠正困着,眼尾蕴着类似于花瓣颜色一类的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有种很颓然的美。 他恹恹地睨了沈以萧一眼,不耐地蹙了蹙眉,像是在催他有话快说。 沈以萧也没为不被理会而尴尬,他笑得更深,褚亦棠这副神情作态落在他眼中,比楼里的倌人不知胜出多少风韵。 他又想到沈钺念的那句绝非凡品,下腹烧得慌。 沈以萧从小厮手中取过把油纸伞,递上前去,道:“今日太阳大,公子可莫要被这日头给毒着了。” 褚亦棠耐心很快见底,他冷着眉,道: “怎么?沈大人见不得光,也知道拿把伞来遮掩遮掩,何苦把这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沈以萧愣了愣,像被这句见不得光刺着了。 他敛了敛笑,把伞往回收,道:“公子,说话也要顾及留些情面啊,美人说话应当都是很悦耳的。” 尚尧死死忍耐着,一柄寒刀呼之欲出,尚尧铁青着脸,出声警告: “沈大人最好嘴巴放干净点,出言不逊也得看清楚是在对着谁耍威风!” 沈以萧彻底收了笑,明明也只是一瞬,面目却隐隐透着阴毒。 随侍的近卫会意,手中寒光乍起,动作迅疾却细微,几枚细小钢针自指尖弹出,直冲尚尧双目刺去! 那钢针在空中却猝然断裂成数截,褚亦棠捻着其中一枚,步法莫测,反手就将其扎入沈以萧肩头处,钢针全根应声没入,连血也不曾见。 沈以萧被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得一口鲜血溢出,耗尽全身气力才没有惨叫出声。 褚亦棠这一针运了内力,钢针刺进沈以萧骨缝当中,稍有摩擦都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他手法太快,沈以萧根本就没时间去做应对! 尚尧惊住,好厉害的招式! 褚亦棠撤了手,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滔天杀意,他这一针就是要沈以萧亲身体会到,他那日在演武场对澜聿说的那句生不如死是何含义。 “沈以萧,再让我知道你在背地里对澜聿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无论你是什么人,前尘后债,我全要你用命来偿。”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我会叫你死无全尸。” 一字一句,都比那根钢针来得更让沈以萧胆寒,他死盯着身前容色绝姝的美人,从头到脚都凝死了血。 褚亦棠眉目冷沉,与他多处一刻都觉厌恶,拂袖抬步离开。 近卫被褚亦棠那一针结结实实给唬住了,抬手那一下,他分明见他是冲着沈以萧心口去的,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可那一针若是刺进了心口,沈以萧当场就得殒命!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沈以萧,冷汗直流。 回帐途中,褚亦棠微偏过首,问尚尧道:“可有法子查到沈以萧近日的人情往来?” 尚尧呆了一呆,速即回道:“有,公子可是要查?” 褚亦棠口中嗯了一声,道:“去查,查了之后报给我,速度快点。”话罢便掀帘进了帐子。 尚尧站在帐子前,眨巴了半天眼才回过神来,方才恍惚间,他还以为跟着的是澜聿。 那口吻仪态,也忒像了。 他没磨蹭,离了帐子着人去查褚亦棠要的东西。 褚亦棠是真累着了,脱了靴就埋进被子里,刚沾着枕头眼就合上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褚亦棠还是口渴才醒的。 他探手把被子里子外头都摸了个遍,除了他这块是热的,其余都冷着。 澜聿没回来吗? 褚亦棠这些日子被惯得坏了,醒时没澜聿陪着他就不舒服,就要发脾气,闹别扭。 都是要澜聿哄过了他心里才舒坦。 褚亦棠臭脸掀被下床给自己倒水喝,咕噜咕噜喝了两大杯反而不解气,他粗暴地从柜子里拽出套衣服穿上身,满心憋屈地去找人。 澜聿冤枉,他中途回来过一次,褚亦棠还睡着,澜聿就没叫醒他,亲了亲额头就又走了。 他找曦津帮忙开了几张调理褚亦棠身子的药方,正在小厨房里勤勤恳恳地煎药。 澜聿本想叫上在里间陪侍的元清一道,可曦津说不用,他会亲自教着元清煎药,澜聿也就没多想。 他进厨房又吓坏了不少伙计,澜聿没说什么,只找了座小火炉和一盅砂锅,坐在小厨房露天的后天井里煎着药,蒲扇呜呜的扇,用小火把药煎透。 褚亦棠不知澜聿的去向,还到元戊的帐中去找他。 帐中只有元清和几个伺候婢女,并不见澜聿。 元清和他解释澜聿早些时候就走了,至于去哪里他就不清楚了。 褚亦棠扑了个空,更憋屈了。 曦津在帐子后头扇着火炉,褚亦棠正愁没处发泄,走过去抢他的活,一扇子扇过去,火炉连带着药盅差点没被他扇倒。 这可把曦津吓坏了,又把扇子抢回来自己动手,道:”谁惹着你你收拾谁去,霍霍我的药算怎么回事?” 褚亦棠白他,找了块宽石头坐,问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说呢?” 曦津手上扇子一顿,阴了阴脸:“我还能再让他跑第二回?” “他未必会妥协,”褚亦棠拣了两颗小石子,在空中轮流交替抛着玩,说:”也未必肯跟你回去。” “就是绑,我也要把他绑回南齐山去,他从前就这么答应过我,我也不会让他变卦。” “嗯,你心里有谱就行。” 曦津把扇子放在炉子上边,把药从锅里滤出来,又问道:“你呢?你和澜聿怎么样了?” “好得很,到时候发张帖给你,请你喝喜酒。” “什么??!” 曦津手一抖,好悬没端住那把炉子,目瞪口呆:“你们都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 “很奇怪吗?” 曦津一噎,没什么好奇怪的,褚亦棠着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也不会过年那天就来找他帮忙。 褚亦棠又想起个事情,他朝曦津丢了个石子,压低了声:“你上次给我那个东西,怎么吃?” 曦津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用嘴吃啊。” “……你有病吗,我不知道用嘴吃?” 褚亦棠换了个自以为很含蓄的说法:“我问的是,这药是上面那个吃,还是,下面那个吃?” “当然是上面的吃啊,想什么呢你。” 褚亦棠不爽:“那你给我干什么?有病。” “?????” 曦津被他绕晕了,他捋了捋才搞明白褚亦棠为什么骂他,曦津脖子僵硬,扭过去看他,嘴角抽搐,结结巴巴: “你,你,不是褚亦棠,你……” 褚亦棠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石头一扔,拍拍膝盖站起来走了。 澜聿平时磨人那个劲儿褚亦棠就招架不住了,要是再吃了那个,自己估计活不过明天。 回去就把那瓶药丢了。 “诶,你等等!” 曦津从后方追上来,正色道:“你回去,替我向澜聿打听个事情。” 褚亦棠问:“什么事情?” “元清的事。” 第94章 以妻之礼相待 澜聿煎完了药,又拿了两碟子蜜糖果脯,回帐子路上刚巧遇到从曦津那儿出来的褚亦棠,小狗一样奔过去。 “阿棠!” 褚亦棠想了他一整天,这会儿看见了还是有点怒气难消,他故意不去接他,黑着脸问: “你一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去给阿棠煎药了,从曦津前辈那儿要了方子来的。“ 澜聿脸上还有在厨房煎药时蹭上的炭灰,灰扑扑的两抹痕迹,笨拙又可爱。 经他一提,褚亦棠才注意到他拿着的东西,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还有两碟子蜜糖果脯之类的零嘴。 “给我煎药做什么?” “前辈说了你身子不好,早前落下的病根要时常调理着才会有好转。” 褚亦棠自己不当回事,澜聿老是惦记着并且坚持践行。 冬天要他多穿衣服不能贪凉,一日三餐也要他按时吃,褚亦棠被他伺候得太周到,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但喝药在褚亦棠这和受刑没区别,他闻着药味就作呕,也只能把澜聿先骗进帐子里去再想办法搪塞。 澜聿别的事情可以由着褚亦棠,但喝药是原则性的问题。 他隔着药碗和褚亦棠对峙,很坚定道:“阿棠,其实不会很苦的,喝完了就好了,真的。” 但凭褚亦棠的经验,但凡曦津开的药就没有不苦的。 褚亦棠上过太多次当,这次坚决不妥协,且试图和澜聿讨价还价。 “澜聿,我真的没什么了,这个药不喝也没关系,真的。” 澜聿铁面无私,道:“不行,你上次背着我少穿衣服跑到院子里去玩雪回来以后就咳嗽夜里还发热,我很害怕还有下次,所以你得喝。” 褚亦棠理亏,急中生智拿过一本书摊开盖在脸上装听不见。 他装了会子,没听见澜聿说话,他还暗自得意这招很管用,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澜聿听上去很伤心,瓷勺搅着碗里的药,低低道: “我在厨房里弄了很久的,还晒了很久的太阳。” “我是第一次做这个,可能也煎得不是很好。” 说着说着他还带出点强忍着的哭腔来。 “算了,阿棠不喝我拿去倒掉就是了,以后也不逼你了。” 褚亦棠:“………………” 澜聿竟真的端起那碗药作势要走,褚亦棠磨着牙骂了句无声的脏话,越过桌面抢过那碗药,一仰头就灌了进去。 药液入口的那一刹,褚亦棠连把曦津埋哪儿都想好了。 这个孙子,他百分百是故意的!!! 褚亦棠苦到手指尖都在颤,眉眼紧皱,唇上却被亲了下,澜聿趁他闭眼往他嘴里渡了颗糖,顺带着分走一些苦味。 他舌尖卷着糖,品到水果的甜味,才敢睁开眼,却见澜聿笑得很开怀,哪还有刚才伤心欲绝要死要活的半分影子。 褚亦棠怒了,咔嚓咬碎糖果:“澜聿你个骗子!你跟我玩苦肉计!” 澜聿很纯良,他抿着嘴笑,比绵羊还无害:“可是哥哥不喝药,我只有这样做了。” “哥哥还是很疼我的,不然不会喝的,对?” 好巧妙的推卸责任。 褚亦棠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心猿意马,有气也化成云散走了。 他把糖咽下去,澜聿又给他喂了片果脯吃。 好合心意的小郎君,怎么舍得凶他。 褚亦棠嚼着果脯检讨自己的错误。 澜聿又去传了晚饭来,褚亦棠饿了好久的肚子,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澜聿默默记下褚亦棠有哪些菜是多吃了的,品了几筷子,大致尝出来是怎么个事,回去之后学着给他做。 褚亦棠吃得饱心情就好,晚上早早沐了浴,上床等着他的小郎君来陪他。 澜聿就算不熏香他身上都好闻,鸢尾香淡淡地含在衣料间,朦朦胧胧的,缠绵惑人。 两人在床上说了会儿话,又亲热了一阵,澜聿搂着他的腰,抬手就要去扯落床帐。 褚亦棠被他亲的晕头转向,却在紧要关头想起曦津叮嘱他的事情。 他支起身,在澜聿抱着他俯身又要亲过来的前一刻,喘着气去别开他的脸,面色潮红。 “等等,等等澜聿,我,我还有事要问你……” 澜聿被他止住,不依不饶地往褚亦棠那儿凑,褚亦棠被他逼得手背都贴在唇瓣上,澜聿就吻他的手心,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痒得很,趁着落吻的间隙敷衍回答。 “嗯,我在听,阿棠问就是了。” 褚亦棠嘴被堵住,说话也说不囫囵:“我,我是要问你……元清的事情。” “元清?” 澜聿皱眉,语调一下就变得委屈:“你问他做什么?” “不是我问!” 褚亦棠恢复了些理智,他把手收走,与澜聿抵额相对,道:“曦津托我问的。” “曦津前辈?他问元清的事干什么?” 这事也瞒不了澜聿多久,更何况曦津还有事得找他打听。 褚亦棠想了想,就把元清和曦津的事给澜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澜聿听着,表情越来越呆滞,到最后面已经被震的说不了话了。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曦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元清当年回天京之后的动向?” 澜聿的脑容量平生第一次罕见地不够用了,他艰难道: “意思就是,元清他,没有遵守约定回去找曦津,然后曦津一直在找他,是这样吗?” “嗯嗯。” 澜聿缓了缓,才道:“可,可这事儿决计是不成的呀。” “为什么?” 澜聿耐心给褚亦棠解释其中缘由: “元清他和我不一样,他母亲是林阁老唯一的嫡长女,可他母亲身子骨一直很不好,生元清时又难产,养了好些年才养回来的。” “所以元伯父和元夫人只有元清这么一个儿子,他母亲家是天京有名的世家大族,但男孩子只有元清一个。” “林阁老又疼他,将来整个林家都是元清的,他是要做家主的,不可能不成婚啊。” 褚亦棠听罢,又问:“此事为难,曦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与曦津说明白就是了,玩失踪这套又是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三百多年前的事……等等!” 澜聿惊诧回头,似是想到什么了不得的事,道:“元清那时才多大啊?!” “多大?” “他也就比我大一百多岁,三百多年前的话,他也就才一千六百多岁啊!” “等等!!” 褚亦棠截断澜聿的话,表情扭曲:“他就比你大一百多岁,那你多大啊??!” “我吗?我今年刚过了生辰,正好一千八百岁。” 这算什么,踩着及格线? 褚亦棠又痛斥了一次自己的不要脸。 “澜聿,你说实话,如果你阿娘还在的话,她真的会同意这件事吗?” 澜聿不觉着有问题,他认真道: “当然会啊,从小只要我喜欢的阿娘就喜欢,而且阿棠很好,阿娘一定会同意。” 褚亦棠扶着额,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听澜聿那么说,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道:“也没有很好,我一不会洗衣二不会做饭的……” “可是阿棠,我喜欢你不是图你为我做这些的。” 澜聿捉着褚亦棠的手,在唇边亲了一口,郑重其事道:“这些事情阿娘都有教过我,她和我说成亲后要和娘子互敬互爱,要心疼他,包容他。” “阿棠,你心疼我,包容我,我都知道。” 帐外凄清冷寂,褚亦棠垂着眼,颈子在灯下润出莹莹的光泽,澜聿握着他的腕子,眉梢眼角都是柔情。 “你与我,是委屈了你,是我高攀。” “阿棠,我倾心你,便对你以妻之礼相待,是我心甘情愿,此生都无悔。” 第95章 吃里扒外 “除了南荒,他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褚亦棠翻着书页,四方足鼎的檀炉正袅袅吐烟,檀香冷清,溢了满室。 他扫着书页上的字,不甚在意地略略跳过了几行。 “是,除了南荒,近月来就没再外出。” 尚尧办事的速度还算得上快,沈以萧的行踪他都查透了才呈到褚亦棠这儿。 薄薄的纸页夹在指缝里,褚亦棠叩了叩书本发黄的封面,又折了一页,做好标记合上书,抬腕递在桌上,眉间困顿。 “他借着水患的借口到南荒去,待了没两天又借口返回,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渠迎山有南开府君遗留的神魂坐镇,洪水再怎么凶猛,也淹不掉渠迎山半棵草。” 褚亦棠抚着额角,楠木手钏挂在指尖,摇摇晃晃,红川珠缀在其间,明亮增辉,活色生香。 “可渠迎山也划在灵逸河洪区之内,他身有都察院官职,前去探查也无可厚非。” “渠迎山自然没什么稀奇,因为两天时间,足够他上到山顶了。” 尚尧不解:“这渠迎山还有山脚与山顶之分吗?” “有,当然有,渠迎山山顶的天湖,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褚亦棠荡了荡那串楠木手钏,慢慢地笑了。 “它们的祖先领着仅剩的一小部分部族在渠迎山躲藏至今,一般人轻易进不得。” “沈以萧不仅进到天湖里,还拿了样好东西出来啊。” 褚亦棠拣了块果脯嚼着,手钏戴回腕子上,道:“去管慕善要人,它应该还没来得及动身。” 尚尧领命,转身出了帐子。 澜聿今天有事要忙,晌午才回,褚亦棠陪他用过午饭,又哄着他的心肝宝贝出了门,回帐换了身烟青色的常服,后脚领着尚尧去见人。 围场里没有牢狱,却有惩罚下人用的小黑屋子。 尚尧找的那间离得远,也僻静,得多走两步。 屋子破败糟朽,房顶上也透着风,明明是白日,里头却黑的瞧不清路,阴阴潮潮的,透着寒意。 角落里用绳子捆着个人,手脚牢牢缚在背后,口里塞着粗粝布团,只能发出些呜呜的求救声。 房子里只稀稀拉拉透下几缕光线,不太亮,但足够看清彼此的脸。 连华就这么看着褚亦棠进到屋子里,骨子里乍然生出足以令人窒息的恐惧感,穿透他的筋骨皮肉,浑身如筛糠一般抖得口齿不清,牙关颤抖连带着面部肌肉的剧烈抽搐,就连呼吸都无法。 尚尧扯开他嘴里的布团,让他能开口说话,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褚亦棠笑得从容: “连华,吃里扒外的感觉如何啊?” “当初澜聿执意要救你与你弟弟一条命,不曾想,却是养虎为患了。” 连华如被人扼死了命脉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 尚尧扬手就在连华脸上落了一个重重的耳光,斥道:“公子在问你话!哑巴了吗?” 嘴边溢出鲜血,连华面颊即刻浮起数道骇人红痕,他歪过头,狐狸耳朵垂落在发间,哑道: “我知我狼心狗肺,罪该万死,我知我对不住澜聿仙君的救命之恩,我该死……” “该死?连华,你何止该死啊。” 褚亦棠逆着光,烟青色很衬他,肤色冷白,比上好的汝瓷还要有姿色,笑容极轻极缓。 “畜生不懂知恩图报之道倒也不足为奇,可反手要取恩人的性命的却也少见。” “那个卷轴,是你给他的,是吗?” “你想借卷轴的幻境,取他的命。” 褚亦棠笑着,言语却森寒:“连华,他拿了最要紧的来威胁你,你这样为他卖命,你说你今日若死在这,他肯为你出这个头吗?” “只怕是平白做了亡魂,到了阎王殿,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连华破绽全卖,他此刻才幡然醒悟,此举陷自身于不义,借着他的手,做了一枚无用的棋子,到死都不得挣脱! “可是……可是我没办法,他拿序陵要挟我,拿我全族来要挟我,我不得已……我真的不得已!” 连华失声痛哭,雪白的长尾拖在地上,手死死扣着地面的尘垢,艰涩道: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他会要了我弟弟的命的,我不能连累族长,我不能连累我的族人啊……” “所以你就背弃了澜聿,向他捅刀,”褚亦棠没了笑意,抬起眼,一手捻着衣袖上的鸢尾暗纹,道:“他选你,是因为看准了你是狐妖,死了也不值什么。” “你还有软肋,好拿捏,折磨你弟弟,等于是要你死。” “连华,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心思打在澜聿身上,你死不足惜,可你怎么敢拖着他下水?嗯?” 褚亦棠离座,在他面前蹲下身,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漫不经心道: “你说,我有没有能力,快他一步,灭了整个渠迎山呢?” “玉面狐一族苟活至今,如今拜你所赐,灭族惨状近在眼前,你活着,才叫偷生。” 连华陡然望向他的眼,却窥不见分毫怜悯,他瞬间崩溃,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皮肤磨出渗血的伤痕,声嘶力竭地哀求,妄图以死来平褚亦棠的怒气。 “神君,您要我死你要我怎么样我都无话可说,我不该动您的人,我该死我真的该死!!求您放过我弟弟和族人一命,神君求您慈悲,放我弟弟和我族人一命啊神君!!” 褚亦棠置若罔闻,他此行来,就是要为澜聿斩草除根,连华祸及他人,是自作孽,以他人借口行恶,便更容不得他。 “神君我真的并非要致澜聿仙君于死地!!我知与他入幻境的必定是您我才敢冒险行事,求您看在此事的份上求放我族人一条生路,求求您了!” 连华还在哀求,哀求褚亦棠能只要他死别连累他的部族,玉面狐一族存活至今有多么不易,唯有族中人才知晓。 它们藏在渠迎山的天湖处,连下山都要权衡再三,族长此生为保护玉面狐一脉呕心沥血,他执意下山,也是想为族中人拼出一条生路。 褚亦棠转了转手腕上的手钏,眸底冰寒一片。 “那日在凰榕山,你并非什么都没看到,你其实看到了,只不过不敢说,” “因为澜聿的正缘,是我。” “他与我,同心一体,你要他死,无疑是也要我死,光这一条,你与你的部族,必遭天谴。” 褚亦棠撂下最后一句,不再留恋,起身离去。 连华呆愣,颓然失力瘫倒,目有悲色。 唇亡齿寒,他临了,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棋子无用,弃之也无可惜。 玉面狐一族,终是败在他手里了。 第96章 薄情郎 从那处出来,尚尧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巴张了又合,想说话又没胆。 褚亦棠看在眼里,瞥他,道:“有话就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尚尧得了准许,迫不及待道:“公子,你是如何得知此事与沈以萧有关的?” 褚亦棠走着路,衣袖被风拂动,吹起个弧度,他抬指压下,道:“猜的。” “啊?猜的?” “澜聿提职,都察院当中最支持他的,莫过于元将军一脉,沈以萧平素被留放在外,有官职但是又不管事,此行来西呈,元将军便遇害,是沈以萧想亲手除了他,让人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放心。” 尚尧很受教,又道:“那公子先前说他得了东西,得的是什么啊?” “玉面狐一脉的藏身之地知者甚少,沈以萧借着水患由头,凭着连华的弟弟入了渠迎山,从天湖取走了玉面狐传下的行疆散,便是在为西呈此行做准备。” “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左副都御史,又不在天京,饶是查翻了天也查不到他头上。” 尚尧小孩子心性,问问题没完没了:“那行疆散是什么啊?” 褚亦棠又瞥他,道:“玉面狐祖上的首任族长醉心于研毒之术,天下奇毒,他研之问世的便有大半,行疆散是他死前研制的最后一味毒,还未问世,也没来得及写解方。” “那那公子怎么知道元将军中的是行疆散啊?” 褚亦棠轻叹口气,道:“因为那位族长,是曦津的徒弟。” 尚尧憋了一天的这些弯弯绕绕终得以解惑,他厚着脸皮又问: “可是公子,沈以萧在都察院任职是不错,可就像您说的,他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左副御史,他就算陷害大人,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啊。” 褚亦棠无甚所谓道:“这没什么要紧的,居高位的人都怕身边人有异心,沈棋贪心不足,谁都想防,推上去一个他的走狗,都察院就等于冠了他沈棋的名姓了。” “但目前有能力坐这个位置的只有澜聿,这才会逼急了他。” 那个位置坐的是谁其实无关紧要,不是沈以萧也会是别人,但唯独不能是澜聿。 澜聿父亲战功赫赫,他又是正经嫡系出身,还是神帝亲自栽培的。 就算澜聿将来回了西呈国做国主,也是与天京交好,是最合他心意的人,由澜聿掌管都察院,神帝来日才能安心退位。 沈棋想从都察院分一杯羹,可澜聿不肯,那他就把澜聿从那个位置拉下来,可元将军是最大的阻碍。 元清家世显赫,也是嫡系出身,将来神帝无论传位于谁,澜聿和元清都会是极大的助力。 自家人和自家人绑在一根绳上,受苦落水的,就是外姓人。 尚尧眼里快冒星星,毫不吝啬赞叹道:“公子,你若是入仕,一定是天京最有胸怀韬略的臣子!” “是吗,那比起你家大人呢?” 尚尧意识到话说太满,忙给自己的话找补:“大人自然也是很难得的才臣,这是,相得益彰,呃,这叫佳偶天成!” 这句佳偶天成扫去褚亦棠大半的阴霾,他负着手,品了品这个词儿,越品越觉得有味儿。 尚尧年纪不大,说话倒还蛮中听的。 褚亦棠回到帐中,就着去时那身衣服也没换,扑上床补了个眠。 昨天被澜聿那通话哄得褚亦棠心都软化了,又没把握好度。 澜聿比长牙的狗崽子还爱啃人,褚亦棠被他啃得像开了花似的,腰酸痛得过分,平躺睡都难,得趴着。 补到傍晚时分也不见澜聿回来,褚亦棠起床气没处发,又窝着火。 寒隐还来传,说澜聿今晚不回来吃饭,让褚亦棠先吃不用等他。 褚亦棠抿了口茶,神色淡薄,不太能看出喜怒。 寒隐立在他下方,站得笔直,胆战心惊地等褚亦棠说话。 好半晌过后,寒隐才等到褚亦棠一句如蒙大赦的“知道了”,长舒口气,是片刻都没胆子多留,快步退下了。 他以前觉得澜聿难伺候,现在想想,和褚亦棠打交道才是要命的差事。 晚间澜聿忙完了事宜,归心似箭,随便用了两口晚饭就往回赶。 可到帐门口时却被尚尧伸手拦下,澜聿诧异地看向一脸公正的尚尧,疑问道:“你要造反?” “公子说了,今晚请大人回自己帐中去,”尚尧刚正不阿,手横挡着帐帘,道:“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属下。” “???” 澜聿好险没被气笑,缓了缓气儿,怒声道:“尚尧!睁大你的眼看清楚谁才是你主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敢拦我??!” “哎哟大人,你老为难我一个做下属的干什么!”尚尧破罐子破摔,直直站到帘子前头充起了门神,抱怨道: “惹您生气最多是您一个人揍我,那要是惹公子生气回头就是你们两个一块儿揍我!您又不会帮我说话,我才不要。” “…………” “好好好,好得很,”澜聿舌头顶了顶腮,连着说了一迭声的好,冷笑,“尚尧,你出息了,你好得很!” 尚尧笑了一笑,谦虚道:“大人过奖了。” 墙头草,尚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澜聿进不去,气得眼发昏,又不能真的闯进去,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回自己帐子里去了。 可是今晚又不能真的自己一个人睡觉,坐以待毙的话明天就得暴毙,澜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去试试。 沐浴完以后,确保衣服上香气扑鼻,又揣了一袋子褚亦棠爱吃的糕饼,澜聿一路鬼鬼祟祟地躲着尚尧翻到了帐子后面。 忆起这一路的摸爬滚打狼狈惨状,澜聿想掐死尚尧的心再次死灰复燃。 但是惹褚亦棠生气这件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 澜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推了推窗,还真推开了一条小缝,他就趴在窗户上沿着小缝往里张望。 褚亦棠人在屏风后,正从木桶中起身,哗啦啦带出一连串的水珠。 长发拢在一侧,扯过架子上搭的巾帕和寝衣,擦拭干净后随意穿上身,在腰间松松地系了衣带,从屏风后绕出。 澜聿看直了眼,脸红的同时还抬头望了望天,又想骂人。 这窗户还能留?进去以后就给它钉死了! 澜聿小心翼翼地把窗户缝推大,撑在窗沿上,轻巧地翻身进屋。 落地无声。 澜聿把糕点护得很好,半点也没撒,他在屏风后观望了阵,褚亦棠沐浴完了就在榻上看书,很专注,并不曾分心。 褚亦棠斜倚着软榻,就着烛火在翻书,听着动静神情也没什么起伏,淡声道: “不知提督大人何时也学会了偷窥这档子事,非君子所为啊。” 澜聿嘶了声,正大光明地摸上褚亦棠的榻,献宝似的把糕点呈给褚亦棠,小狐狸般的样貌,漂亮的不得了,朝褚亦棠盈盈地笑: “阿棠,我来给你送吃的了!” “夜深人静的,提督大人跑到我房里来,意欲何为啊?”褚亦棠不为所动,动手又翻了一页往下看,“这样明目张胆,就不怕你家娘子知道了,把你扫地出门?” 澜聿怔了少时,但很快接上褚亦棠的话,正色道:“我怕呀,所以我晚些时候还得回去呢。” “你还回去?你回去做什么?” 褚亦棠伸指别开澜聿的脸,佯怒道:“你来都来了还想着回去?” “我怕我家娘子知道了来找你麻烦,我心疼。” 褚亦棠合上书,松手砸在榻上,质问:“你不护着我吗?” 澜聿很苦恼,耷着嘴角道:“可我打不过他呀。” “好没担当的郎君!”褚亦棠往后一靠,双手环抱在胸前,赤着脚蹬在澜聿肩头,拉出距离,不悦道:“你走罢,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澜聿情不自禁笑出声,他反手擒住褚亦棠的脚踝,把人拽回怀里,甜言蜜语地哄:“美人莫恼,我夜夜都来寻你,心都在你这儿呢。” 褚亦棠轻嗤:“提督大人好一个薄情郎,该抓你去浸猪笼。” “抓就抓,”澜聿低头去吻他的唇,嗓音透着轻佻,“但若要我明日死,我今日就得要好好快活一遭才死的心安啊,娘子。” 他弹熄了烛火,褚亦棠被亲得透不过气,围上他的脖颈,催他: “到床上去,这里挤得很。” “嗯,谨遵妻命。” 第97章 你的脑袋就是个摆设! 在西呈又逗留了一段时日,元戊好转不少,近日在搀扶下也能下地走上几步。 此次回天京,神帝盛情邀请曦津也一同前去小住几日,曦津假意推辞了几句,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装傻的元清,还是应了此事。 澜聿先让褚亦棠上了马车,又去安顿游梦。 游梦这几日都随身带着续藏褚亦棠灵力的锦囊,弘燃见到游梦比见亲儿子还激动,抱回帐子里养了好几天,临了回去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游梦还回去。 澜聿把游梦哄睡再交给奶娘,撩了袍子踏阶正要上车,元清那厮比被狗追跑得还快,惊慌失措地冲着澜聿就来了。 一个急刹没刹住,元清吭哧一声跪在澜聿靴前,欲哭无泪:“澜聿!我要跟你一起走!你让我跟你同一辆马车行不行啊呜呜呜……” 这是在队伍里,前后左右都是整装待发的马车和朝臣及其家眷。 元清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多少人伸着头看,澜聿的脸面又被他摁在脚底下糟践了一大半。 澜聿抬脚又要踹,怒道:“快松手!谁要跟你一个马车!滚回你自己那儿去!” 元清面朝着澜聿的鞋底,主动把脸送上去让他踹,视死如归,接着干嚎: “我不!你踹我呜呜呜你把我踹死好了,也比死在路上强啊呜呜……” 澜聿气的胸口疼,眉骨上的青筋跳个没完,单手拎起元清的后脖领子,提在手上,像提着个菜篮。 元清被他悬在空中,吓得“诶诶”叫,活像被人非礼在求救。 马车帘子被掀开,褚亦棠倾身望来,撞见元清死死抱着澜聿不松手,微沉下眉,问道:“还不上来吗?” 元清见救命稻草来了,立马趴上马车横梁朝着褚亦棠撒泼:“呜呜呜求求您大发慈悲让我上去澜聿他弃我于不顾他不讲义气呜呜……” 这马车一颠一颠的,跟曦津坐在一辆车里,颠到天京他铁定没命! 实则褚亦棠刚掀帘那会儿,元清打眼一瞧他便心尖一跳,他也怀疑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褚亦棠现在和以往相较不太一样了。 元清见他次数不算太多,也不是日日都能瞧见,但褚亦棠秉节持重,和元清这样的小辈交流不多,只言片语中,颇有些山寒水冷的意味。 可今日见,举止间也透出几分慵倦,挑着眼尾,弧度勾人,像含着那么点蛊惑人心的风韵在里头,红唇白肤,明珠生晕。 元清瞧着心惊,扒着横梁偷偷想,也不怪澜聿执迷不悟,这谁把持的住。 褚亦棠这次没遂他的意,拒绝道:“不行。” 元清被回绝,泫然欲泣,问道:“为什么呜呜……” “因为不方便,”褚亦棠挑着帘子,答道:“你会打扰到我们。” “等等,我们是……?” 元清脑回路没转过来,卡在半道上,他瞄瞄澜聿,又瞄瞄褚亦棠,嘴巴张着合不上。 曦津来寻他,把褚亦棠那句话听得分明,他叹气,趁元清不注意把他提溜起来,同时捂住他的嘴,向澜聿笑一笑,褚亦棠会意,了然地抬抬手。 元清挣扎无果,被曦津在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手,威胁道: “你再整幺蛾子,我就让你一路‘坐’着回去。” “呜……” 元清哀鸣,屈于淫威,被迫就范。 澜聿暗道他活该,牵着褚亦棠的手上了马车。 褚亦棠近日来都缺觉,睡不醒,马车又颠簸,上车没一会儿就又歪在被子里睡过去了。 澜聿想笑,亲了亲褚亦棠的额头,给他把被子掖好。 车马长途跋涉,褚亦棠就睡了一整天,澜聿忧愁,老是晚上不睡白天不醒的可怎么行,会把人熬坏的。 不出所料,马车一到家门口褚亦棠就醒了,澜聿哭笑不得,把人捞过来亲了好几口。 褚亦棠刚睡醒,懵懵的,被澜聿亲的直哼哼。 晚饭澜聿煮了面,褚亦棠把觉补足了胃口也好,吃了一碗银鱼鸡汤面,还吃了两个鸡腿。 澜聿怕他撑着胃不舒服,就哄着褚亦棠去散步。 孤鹜山被称之为三界第一神山并不是全无道理,光景色就无可挑剔。 绿水环山,沿岸山色空蒙,奇山峭壁,林中小道清幽,蜿蜒曲折,步入其林,身心俱静。 褚亦棠暴殄天物,除非闲的快发霉,否则轻易不来。 澜聿久居天京,未曾见过这样奇绝的山水,“哇”了一道。 褚亦棠闲庭信步地跟在没见过世面的小狗崽后面,澜聿逮着一株花就得来问他是什么,碰上心仪的就问褚亦棠能不能摘回家,褚亦棠很阔绰地手一抬,让他喜欢的都带走。 澜聿美滋滋摘了一大捧,红的紫的黄的粉的,长花瓣短花瓣,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带回家以后就在那边挑挑拣拣,剪枝插花,漪筠喜欢钻研这些,澜聿自小就受她影响,耳濡目染。 寥寥几枝,配上青翠入骨的青东瓷小蓍草瓶,花枝婀娜,绿叶旁衬,空白留有余韵,置在书案桌头,清雅拔俗。 褚亦棠啧啧赞叹,托着腮看澜聿做活,道:“澜聿,你若是女儿身,定是刚过及笄之年就要被各家抢破了头的。” “可我是男儿身呀,”澜聿打扫了残余,洗了手,剩下的找个时间再修剪也不迟,“阿棠若是女儿身,那我就早早的瞅准了时间就来找你提亲。” “可惜我高龄未出阁,澜聿仙君怕是要绝了念想了。” 褚亦棠心不在焉地瞟澜聿插好的那瓶花,情绪不高。 澜聿绕到他身后,把褚亦棠整个圈在怀里,鼻尖蹭进他墨浓乌发间,问道:“阿棠,你等我这么久,会不会怨我啊?” “等你什么?”褚亦棠兴致缺缺,摆弄澜聿环在他腰间的手指。 澜聿拱了拱褚亦棠白润的耳坠,很诚恳道:“阿棠一直不娶妻,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褚亦棠禁不住笑,戳戳澜聿光洁的额头,回过身去抱他,澜聿衣服上还沾着林间草木的清新芳香,褚亦棠深埋其间,坦诚道: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等得我好苦啊。” “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等了,我保证,好不好。” 褚亦棠心头一软,凶巴巴地恐吓:“敢骗我就宰了你。” “嗯嗯,我送上门给你宰。” 说到等这个字,褚亦棠又被勾起某些不太好的回忆,他仰起头,瞪澜聿:“澜聿,我差点忘了问你,你上回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 “生什么气?我没有生你的气啊。” “呸!你还说你没有!你没生气你跑到南荒去做什么,私会情人??” 澜聿被抓住小辫子,欲辩却无词,扭捏地扣着椅背,褚亦棠威逼利诱,又不能装傻,打着磕巴解释: “因为,在冷泉的时候,你和我说,人不要太沉溺过去,能陪伴一段时间就陪伴一段时间,让我不要强求你……” 褚亦棠“砰”的一拍桌,气的火冒三丈高。 “澜聿你是猪脑子吗??你用脚指头想想也应该知道我那番话是为了开导你阿娘的伤心事才说的啊!!你他妈转头就把它扣我脑袋上?!!” “不是不是阿棠!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澜聿赶紧给他扇风降火,急忙辩解:“我当时以为你在,点我呢,我怕你不好意思直接说才这样转达给我,所以我,我……” 褚亦棠险要让他气厥过去,他大怒:“澜聿!你的脑袋除了好看以外就是个摆设!!别人讲话都捡好听的听,你倒好,专捡难听的听!!” 澜聿哭丧着他的好看脸蛋,悔不当初:“阿棠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我以后不会了,我以后肯定都来问你!!” “你给我滚出去,你今晚就睡柴堆里,以后都别上我的床了!!” “我不要!!阿棠再给我一次机会呜呜我再也不敢了!!我再敢我就把搓衣板跪断呜呜……” 第98章 给我谋个官职 “给我谋个官职,也无需太大,能进都察院就行。” 清心楼中,褚亦棠正端着杯茶喝,神帝战战兢兢站他前头,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牵强道: “神君,谋个官职倒是小事,可您金尊玉贵的,哪能去听别人使唤啊?” 褚亦棠撇了撇茶盏中的澄澈茶汤,轻吹着浮起的热气,道: “在其位谋其政,没什么使唤不使唤的,这事你尽快办妥,明天给我准信。” 神帝面露难色,还想再说什么,可褚亦棠交代完话,已搁下杯盏出了殿门,飘然行远。 这叫什么事儿啊,把褚亦棠请进督察院,要是磕了碰了,或者有个不知死活的冲撞了他,惹得褚亦棠勃然大怒,恐怕整个天京都要不保了。 神帝长叹一口气,川字纹愁的更深了。 澜聿昨日去了雾墟办事,这一走,没个一两月的回不来。 褚亦棠的身份多有不便,要想名正言顺管事,还是得有个官职在身上才说得过去。 澜聿年少,有的事情他能看透,但落不到实处,褚亦棠从旁扶持着些,也算给他分忧了。 他此去雾墟,身有要务,褚亦棠因某些原因不能与他同往,澜聿走时眼圈红了又红,委屈地要掉泪,尚尧嘴皮子都快催破了才说动他动身。 褚亦棠哄他,说等他回来了第一个去接他。 又耳提面命他不许在路上跟别人胡来,眉目传情也不许,多说话也不许,否则等他归家就把他剁了下酒。 澜聿一心一意,是只想他的,这些不用褚亦棠嘱咐他也铭记在心。 他还想把尚尧留下,但褚亦棠怕他途中遇事,多个人也安心些,就没同意。 褚亦棠进都察院也是想探探这里头水有多深,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神帝办事速度还算快,第二天早上就派人传信到孤鹜山,说事已办妥,明日就可上任,连官袍也置备齐全。 褚亦棠头天上任,人都没认熟,但底下有个副使极为热心,说话办事都圆滑,嘴皮子也溜,只一天时间,领着褚亦棠在按察使司把人挨个都走了一遍。 上一任按察使在澜聿上任后被撤了职,沈棋用人能力不太看,一心向着他的就是好狗。 都察院也乌烟瘴气,被沈棋把控的净养些酒囊饭袋。 姚载誉,也就是那个副使,是个极有眼色的,在下边也吃得开。 褚亦棠未曾入仕,也不曾有官史,但一来就能坐上按察使的位置,司中不少人都传他是魏巍的门生。 但刑司同按察使司关系差,按察使司办事那套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诏狱就更别提了,整个一滩烂泥,屈打成招的,装聋作哑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 刑司倒也想管,但手不够长,够不着,最烦和他们有交接,可刑司和按察使司又划不开,刑司的人看不上按察使司的行事做派,就是走路上遇见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 澜聿撤上一任按察使的职,不少人怨声载道,对澜聿颇有微词,都是说他不通人情,办事不留余地。 按察使这个位置空悬已久,这下褚亦棠上任,大家还当是沈棋派来接任的,但又传出褚亦棠是魏巍门生的消息来,一时间说法不一。 魏巍是出了名的铁手腕,都察院的前几任提督都是他的门生,后来他不再管事,都察院就败落了一段时间。 但褚亦棠对这些都充耳不闻,也不做评价,听下属提起抱怨也至多是笑笑。 刑司里的都是些老人,资历高,没几天听按察使司新来了个领头的,有的不屑,也有坐不住的。 按察使司的也懒得搭理刑司的人,但刑司的腰杆子直,自然就有骨头硬的会起冲突。 褚亦棠在桌案前看往年一些大案的卷宗,姚载誉连滚带爬跑进来,话都说不齐全: “大人!打……打起来了,外面的,打,打起来了!” 褚亦棠合上卷宗,置好笔,提着官袍的宽袖子往外走,问:“谁跟谁?” 姚载誉跑丢了一只鞋,单脚跳着,边提鞋回话:“刑司的!那几位爷说话历来都是不中听的,可劲抹黑您,哥几个没忍住就动起手来了!” “被人说两句也不会少了什么,当没听见不就是了。” 姚载誉一哽,竟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回答,挠挠头,道: “话是这么说……那也不能随便他们这么糟践啊!您好歹管着我们司里百来号人呢,被人骑脖子上骂哪儿行啊?” “嗯,言之有理。” 褚亦棠出了屋子绕去前面,好些个人扭成一团,麻花似的,分都分不开,骂声冲天,打架招式也不太高明,又踢又踹又抓脸的。 姚载誉瞧着这场面比他跑进去通风报信之前人还多,在这寒天里急得满头汗,冲进去拽人,拽还不忘说好话: “都是自家人!!自家人!都是自家人怎么还动真格啊我的天爷!给我个面子几位爷,可不敢再胡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谁跟你们是自家人!有奶就叫娘的一群狗玩意儿!” 用词之脏,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姚载誉也脸一白,褚亦棠搓搓眉心,不急不慢地喊了声官腔: “有话好好说,都是办差的,何苦动手讲道理。” 姚载誉可算等着他开这金口了,衣服上全是坑坑洼洼的鞋印子,叉着腰重复褚亦棠的话: “都是办差的!都是来这讨口饭吃!动手了还怎么讲道理啊是不是!快起来快起来,这让院里其他人瞧见了不是丢老人了吗几位爷!!” 最后关头还是按察使司的先松手,自家大人发话,不听也得听,愤懑地滚到一边。 刑司也有不少旁观的,都抢着把弟兄们扶着起来。 当中有个领头的,络腮胡,腱子肉,大块头,往那一站一个顶俩,听褚亦棠发话,冷笑:“按察使司的个个好福气啊!说是办差上工,可这心思未必全在这上面!” 他压着腰间令牌,上褚亦棠近前走了一圈,虚情假意地啧啧两声: “瞧瞧!这粉面桃腮,这小腰,小脸比擦了粉还白呢,敢问按察使大人都上哪儿买的脂粉啊,也给我指指路,我回头也给我娘们儿买两罐回去,讨她个欢心!” 刑司的同气连枝,他摆明了羞辱褚亦棠,要给他下马威,都附和的大笑,拍着手看着出戏。 姚载誉也放下脸,罕见地发火:“你别嘴上没把门的!你一个知事同大人说话这样没规矩!刑司现今就是这样管人的吗?!” “大人?他是谁的大人?他是你们这帮饭桶的大人!跟我陈烈跟我们刑司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跟提督相比,那是连个屁都赶不上!” 他把话说的太难听,按察使司的又要冲去动手,褚亦棠被吵的耳朵疼,皱皱眉。 哪有别人家的丈夫净给夫人添堵的,澜聿人都不在天京还给他留好大一个烂摊子,不收拾都不行。 第99章 让提督知道了,该说我了 在其位谋其政,这话是褚亦棠对自己说的。 褚亦棠揉着额角,直叹气,满屋子伤残病患,鼻青脸肿,脸上红的紫的青的,比水墨画还多样,像极了澜聿前些天摘的那一大捧花。 姚载誉是个最忙的,一会儿给这个擦擦药,一会儿给那个抹抹药酒,还得好言安抚着,满身的黢黑脚印还没扫,什么码数的都有。 “有没有真伤着的,有的话就挂我的牌,去药房取两副药去。” 褚亦棠被药酒味熏得头晕,往后侧了侧,咳出口酒味儿,掩了掩口鼻,平平无奇的绯色官袍被他一穿,杏眼长眉,身段绝佳,还真有点应了陈烈那句不中听的话—— 像个狐狸精。 满座的兄弟都不在意这点伤,齐声回绝,都说没事。 褚亦棠来了也没几天,可他办事有周章,赏罚有分明,也不摆官架子,对谁都客客气气。 但也不是个任人唆摆的主儿,跟他耍心眼的,办事不力,媚上欺下的,他都有法子拾掇的服服帖帖干干净净。 “唉,这事要是传提督那儿去,我又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褚亦棠啜了口姚载誉新泡的热茶,官袍顶上的扣子解了两颗,支着头,微蹙着眉。 大家伙都默了默,今天他们私自动手,虽是为了出头,可追责下来,是断不可能偏袒到按察使司头上的。 褚亦棠御下不严,就是替罪羊,还得挨呲儿。 姚载誉就跳到中间打圆场活跃气氛,左哄一句右哄一句: “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儿能顾得上这点小事啊,再说了,那就是真有事儿,也不能让大人您一个人把屁股全擦了,这些个弟兄一人扣一点,也尽够了。” “是啊大人,他们刑司的欺人太甚了,尤其是那个陈烈,仗着自己有点资历,那也忒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 “他陈烈才是狗娘养的,狗屁不是!” “大人莫怕!就是真找上门来了,咱们也不虚他们什么!” 褚亦棠看赚够了人心,不紧不慢道:“说到底,还是我资历太浅,能力不足,要是能拿出点实事来,也就不会让他们揪着走了,怪我怪我。” 姚载誉听得不是滋味儿,扭着衣角,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么大的按察使司只会更难,沈棋把控都察院多年,在他手底下讨生,谁也没有第二条命敢跟他说不。 干实事没少干,全是按照沈棋的指示干,只要状纸上画了押,那就是板上钉钉,管你多冤,谁来了也翻不了身。 按察使司不像刑司,有人给撑腰,事儿办多了,谁都能踩他们一脚,呸他们一口,再骂一句腌臜玩意。 澜聿接任提督,日子是比以前好过点,可也强不到哪儿去。 姚载誉低着头,弱声道: “咱们也不是没给刑司的递过话,可他说我们司底子不干净,瞧不上咱们,大人没来之前,他们缺人办事来我们这调人,连调令都不给,说白了就是抢!可咱们也不能还手,那么多兄弟,个个都白受他们的气。” “没给上头的递过话?” “怎么没有!可问题就是到不了上面!回回递回回都打回来。” 褚亦棠听懂了门道,往前倾了点身子,拇指压上茶盏温热的杯面,道:“按察使司虽算不上肥差,可也不至于连个来任职的人选都挑不出?” “那倒也不是,咱们不受人待见是因为从前掌事的不干人事,但提督大人一直在物色人选,按察使司说白了和刑司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牵制,就因为这样,人选才难择,得慎重。” 姚载誉说到这个眼就发亮,搓着手瞄褚亦棠。 “大人,这满屋子里,也就您能和提督大人说上几句话了,不像咱们人微言轻的,连面都见不着。” “唉,可提督大人也未必待见我。” 褚亦棠睁眼说瞎话,一点看不出心虚,他指腹磨着杯面上的刻纹,慢声道: “还是缓两天,夹着尾巴做人也讨不了便宜的话,就是他们赶尽杀绝了,到时再想法儿还手也不迟。” 姚载誉也不好再开腔,垂头耷脑地和一伙人应了句好。 新上任这几日,好多都是要褚亦棠亲自理一遍,忙得分不清时间。 晚间在衙门里理完了今日该看的案卷,褚亦棠才回了玉霖宫。 游梦需要人照料,在孤鹜山褚亦棠有时顾不上他,带去玉霖宫方便些。 褚亦棠回了卧房也不得空,长发湿漉漉搭着,寝衣宽松,水珠沿着颈子的弧度往下淌,再流进襟子里,消失藏匿。 澜聿自从得知了九畹的妙用,每晚都要抽空和褚亦棠说话,好聊表他的相思之苦。 雾墟比不得天京,事事有人照顾,澜聿这一路风餐露宿,已经从少爷成了半个叫花子了。 “阿棠,我好想你啊。” 白日里被司里的人念了八百回的提督大人这会儿裹着被子窝在小棚里,泪眼汪汪地和褚亦棠说着话,呜呜咽咽的可怜样,听得褚亦棠心疼。 “快回了,这也没几天了,乖乖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褚亦棠蘸了蘸笔墨,写完一行字就给澜聿回句话。 九畹与主人同心,澜聿出行就老喜欢对着九畹叽叽喳喳地说阿棠我好想你这类的话。 褚亦棠是能听到的,但他不挑明,都是默不作声听澜聿讲,装没这回事。 有天夜里,澜聿又在对着九畹讲话,褚亦棠边笑边听,澜聿说得差不多了,趁着左右无人,低咳了一嗓子,悄声道: “阿棠,我好喜欢你。” 褚亦棠忘了不能吭声这茬,情不自禁回了个“嗯”。 澜聿猝不及防被他的回声给惊了一惊,褚亦棠眼见瞒不下去,就挑明了说:“别找了,我不在。” 末尾又给呆头呆脑的澜聿补了一句,回他前面的话。 “我也是。” 然后九畹就成了澜聿联络褚亦棠的主要手段。 澜聿好奇道:“阿棠,我说什么你都能听见吗?” 褚亦棠研着墨,逐字逐句地过卷宗,道:“那倒不是,你只有对着九畹说话且心里想着我我才能听着,否则不行。” “这样啊。” 澜聿裹着被子,吸吸鼻子,闷声闷气的:“阿棠,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回去了。” “你想我,你想我什么?” 澜聿懵然,乖巧回道:“就是很想阿棠,想快点回去见到你。” “是吗?”褚亦棠研罢了墨,提笔写字,他明明是在做正事,下垂的眼尾却含着笑,褚亦棠慢悠悠,怀着恶意地说:“你只想我,不做些什么吗?” “……我,”澜聿顿而失声,脸红心跳的燥意攀上心间,他和褚亦棠相隔有千里之距,那句话却暧昧难言,像褚亦棠伏在他胸膛,挠他的痒,欲罢不能。 褚亦棠得饶人处不饶人,他丢开笔,极轻地笑,戳破澜聿的心事秘辛,轻浮道:“你想我,我都能感觉到的。” “太明显了,澜聿。” 澜聿在被子里捂得快烧着了,他脸躲进枕头,头上呜呜冒蒸汽:“阿棠,可是我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 “胡说,你走之前那个晚上你少折腾我了?” 澜聿臊得眼尾烧红,又有泪要沁出来,濡湿了一小片枕被,弱弱道:“可是那也是好几天以前了……阿棠,你不想我吗?” “想啊,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 褚亦棠隔着九畹亲了亲他的狗崽崽,哄他:“你乖乖的,我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澜聿抿抿嘴,梨涡浅浅,小虎牙若隐若现。 他说。 阿棠,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情窦方初开,遇君如入梦。 只盼长伴君身侧。 岁岁安好,年年恩爱。 第100章 独守空房会死的 一晃眼又过去了一个来月,这一个月刑司的没少来找麻烦,褚亦棠派了人去轮流盯梢。 刑司那边一有人来,报信的就撒丫子往回跑,所有人得信后齐刷刷装缩头乌龟,闭门不出。 刑司被玩了几回,起初还将信将疑,后来次数多了才明白,这是遛他们呢! 褚亦棠也亲自见客,但他好歹是正三品的按察使,官职在那摆着,真有要紧事他都能着手给料理了,刑司的在他这讨不到便宜,时间久了就不耍威风了。 按察使是个好说话的,也不仗势欺人,小事用不着来报,大事人都亲自办,刑司的也不好再挑刺。 陈烈来褚亦棠也不恼,他捏着陈烈的三寸,一句轻飘飘的“别让提督寒了心”就把陈烈那满腔火给浇的连气儿都冒不上来。 按察使司日子松快了,做事办差才像样,褚亦棠大小事都不落,样样都要精细少出错。 再加上姚载誉从中调和,上衔下接的,按察使司在都察院里风评骤转,好些人都叹他不愧是魏巍门生,手段了得。 都察院内言官居多。单拎一个出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人。 褚亦棠和他们打交道也不是易事,怕费嘴皮子,就都交给了姚载誉去做。 澜聿人在雾墟,却没松懈天京里的事宜,每三日就有专人来报一次概况。 “月前,院里新来了个按察使,说是魏先生门下的人,办事很有手段,先前几桩刑司搁置了没办成的案子,他都接手了去,做的滴水不漏。” 寒隐把几件要紧事拣着说了,这事给留到了最后才来讲。 他在观望澜聿的态度。 按察使司澜聿有意打压,可也有意重用,他迟迟放着不择人上任,也是想找到个合心意的。 这个位置不好坐,再说按察使司也不是一创院就纳在都察院里的,那时沈棋为了方便做事,就把按察使司拉到了跟刑司同一个高度。 他摸不着刑司,那就拉拢一个来做事也一样好使。 这天界四方都设有按察使司,可在天京的这个最要紧,他得跟澜聿是一条心,欺上这事说难做也难做,但说好做又是易如反掌。 站的高的瞧不见山脚下,可山脚下的人能一节节往上看,比的就是谁手脚快,先占先机。 寒隐特意强调了此人是魏先生门下,为的就是澜聿能安心用人。 澜聿听他汇报,从铜盆中抽手,挑着巾帕擦拭了水珠,自架上取了外衣朝外走,漠然道:“回京之后,找个时间把人引着见一面。” 寒隐吐出口气,道:“是,回京之后属下便去安排。” “嗯。” 褚亦棠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澜聿也忙,两日了也没和他说上几句话,褚亦棠想他想的难受,明明睡得是澜聿的卧房澜聿的床,可睡得也不好,夜里忽醒,床铺冰凉。 这种独守空房的鬼日子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硬撑了几万年的! 鬼知道他有多想澜聿,手钏都快摸秃噜皮了澜聿还不回天京,他不会真去会小情儿了?? 褚亦棠愣是在大半夜里胡思乱想把自个儿给想急眼了,他揪着床幔,气得砸床,砸的砰砰响。 砸完了还不解气,他又去桌上摸镜子,点了灯就坐在灯下照。 平心而论,褚亦棠虽说不太注重保养,但这张脸挑不出一点错处毛病,肌肤细白,吹弹可破。 褚亦棠审美水平极高,单论姿色,万年来能和他平分秋色的不过澜聿一人,他也很沉迷澜聿的美色,不看够都舍不得闭眼睡觉。 看得眼发酸,褚亦棠还算满意的丢开镜子,澜聿除了贤惠脾气好,这眼光也是没话说。 他都这样了澜聿还去会小情儿就是瞎了他的狗眼! 褚亦棠把被子抱了满怀,志得意满地搂着他的布老虎入睡。 姚载誉都是到的最早的,褚亦棠昨晚熬夜照镜子,困得哈欠连天,险误了当值时间。 “大人昨晚这又是没睡好啊?您这么操心劳力的可当心身体别熬坏了!” 褚亦棠喝了口热茶,眼泪蕴在眼角,抬指揩了,翻开本新呈上来的案报,随口道:“倒也不是公事,一些家务事罢了。” “对了,提督什么时候回来?” 姚载誉正给他研着墨,闻言想了少顷,答道:“快了,提督大人不在院中有一个多月了都,估摸着过两天就回来了。” “提督会经常因为公事外出吗?” “不多,但肯定也少不了,这回都算去得短了,往年的历届提督还有去一年半年的也有啊,得看这事大不大。” “一年???” 褚亦棠被热茶呛着了,抢过帕子掩着咳,姚载誉忙给他顺气,褚亦棠咳得满脸通红还强撑着追问:“一年半年的也太长了……什么事要去那么久啊……” “这也说不定啊大人!我就是打个比方,瞧把您激动的,您放心提督大人过两天准保就回来了,不会耽误您说事的,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褚亦棠顺过来气,鼻腔里涩得慌,眉尖紧皱。 什么说事不说事的,澜聿要是一年不回来他还活不活了?! 这一个月都快熬死他了,事实证明独守空房是会死人的!! 褚亦棠烦闷,一上午都郁悒寡欢,姚载誉恐他是在为家事心烦,也就没有上前打扰。 澜聿在屋里和都察院的几个主事谈话,尚尧蹲在外边,拿着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寒隐放帘从里头走出,尚尧捏着树杈,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天京啊。” “快了,就这两天。” 寒隐就着水壶灌了两口水,转头问他:“你这回怎么这么待不住?老想着回去。” 尚尧画了一只肥鸡,很严肃道:“寒隐,你没跟过公子,你不懂,公子说了只要我好好当差,大人安然无恙的回来的话,就让我去百芳斋吃个够。” “…………” 寒隐拧上水囊,又扔给尚尧,也很严肃地建议道: “要不这样,我去向大人求求情,等到大人和公子喜结连理时,把你给公子做陪嫁丫鬟,你意下如何?” “主意是挺好,但是陪嫁丫鬟不太好听,陪嫁侍卫,行不行?” “………………” 寒隐拍拍他的肩,卸了佩刀扔给他,下了定论。 “你真没救了,尚尧。” 第101章 关于我的老婆突然变成我下属这件事 “大人,今晚院里设宴,说是庆贺您接任提督,连着接风洗尘,安排在贺盛楼,已经拟了帖子来了。” 澜聿倚着马车软垫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眉目倦怠,似有不悦。 “为何定在今晚?” 澜聿素来都不喜这种嘈杂场面,烦得应付,他风尘仆仆赶回天京又不是专程来赴宴。 接风洗尘这类的虚礼无非是你来我往的在酒里头拼个真章,席间说的话也没几分可信的。 “院里好些新人都需引荐,借着这个由头一道见了,能省不少麻烦。” 寒隐也知澜聿的脾性,只稍稍提了一句,澜聿的打算是在玉霖宫稍作休整就回孤鹜山去,现在平白耽误了时间,难免不高兴。 澜聿烦得厉害,揉了揉太阳穴,问:“何时开宴?” “说是等您到了才开宴,时间还宽裕。” “知道了。” 褚亦棠今日亲审了诏狱里的犯人,诏狱里阴森腥臭,姚载誉待久了就头晕目眩的,褚亦棠在火盆里烧红了烙铁,提着刺啦作响热度惊人的刑具掂了掂,好心让姚载誉出去等着。 姚载誉感念他大发慈悲,说了句我在外面等着大人就一溜烟地蹿走了。 这一等就是到了傍晚,天都快黑透了,狱吏才跟着褚亦棠从小门迈出。 褚亦棠刚净了手,到阶前侧眸,和颜悦色道:“今日辛苦各位了,活干完了都早些回去,不必再多留了。” “是是,多谢大人体恤。” 几个狱吏陪着笑,点头哈腰把褚亦棠送下了台阶才回进去。 姚载誉从石墩子上跳起来,拍拍衣摆上沾的灰,道:“走大人,再不去就得误了时辰了。” “去哪儿?” 姚载誉也停下,愣了小半晌,忽地一拍脑瓜,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跟您说了,提督今日回京,院里在贺盛楼设了宴,要给提督接风,就在今晚。” “提督回来了?” “可不是吗,一眨眼都快去俩月了,也该回来了。” 褚亦棠低头瞧瞧自己这一身不太干净的官袍,果断抬步就走,头也不回嘱咐道:“你先去,我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姚载誉挠挠脖子,喊了声:“那您快着点,提督这会儿怕是都到了!可不敢太迟啊大人!” 褚亦棠朝后挥挥手,示意他放心,拐进墙角,步子一转就不见人影了。 虽说是订在贺盛楼,可宴席却是设在天河中的画舫里,贺盛楼会做生意,码头停着的几十条画舫都是他们家的。 文人雅士爱意境,贺盛楼又是天京第一会摆排场的酒楼,数条画舫中灯火通明,彩灯绚丽,笙歌曼舞,乐声悠扬绵长,谈笑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澜聿回玉霖宫时间尚早,沐浴过后又换了身衣袍才来赴宴。 他进画舫时,好些人都起身举酒迎他,都是在都察院的同僚或主事,个个笑容可掬,高声恭贺他继任提督,未来大事可成。 澜聿一面谢着一面寒暄还迎,席间还有好些勋贵人家的子弟,年岁同澜聿差不太多。 船内一头坠着帘子,装潢华丽,贺盛楼舍得下本,就这几面飘飘忽忽的帘子都是月影纱裁的,滚了银边,有风拂进时带起的几连褶皱都像水漾波纹似的漂亮。 因着来赴宴,澜聿换了身云白素雪的浮光锦宽袖长袍,祥云白玉冠束了长发,月白缎靴,身长玉立,姿容矜倨,贵气天成。 他入席,多的是人都盯着他瞧,或多或少都在叹,叹澜聿的好相貌,叹他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成就,足以令人羡艳。 姚载誉也不例外,菜还嚼着没咽,筷子一搁,道:“提督现在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说这往后比起魏先生,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同僚喝了酒,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提督这位子你以为谁都能坐,没点真本事谁敢揽这活。” 说完又撞撞姚载誉的手,问:“你家大人呢?这都开席了还不来?” “我家大人事多繁忙,回得晚,这会儿估摸着也快到了。” 同僚不屑,打趣道: “瞧你嘚瑟的,至于吗?换了个主子不也还得听人家使唤吗?” “你懂什么你,你又不在我们这当差,当然不知道我家大人的好。” 姚载誉拍开他,刚好瞥见画舫雕窗后的身影,他大喜,忙离座去迎,口中嚷着“借过借过。” 澜聿人在席上,可满心满眼都是回家,他饮了口茶,压下闷燥,抬手扯开了些领口松松气。 姚载誉接了人回来,面露喜色,走在前面给他家大人掀帘子。 帘前有倒酒陪侍的女子,他喊了声借过,女子闻声端着酒壶错开身位,恰巧让出澜聿左手边的那片位置来。 澜聿拈着杯盏,侧身却见一隅衣角,他心紧着一跳,杯盏一松落在桌上,直转过身去看。 褚亦棠掀帘入内,没穿官袍,穿的是件海棠色的织锦白纹昙花刺绣衣衫,素艳相交,墨黑长发绾了发髻,簪的是支海棠花簪,花枝清丽,高雅脱俗。 霎时又是一大片人的暗叹声,姚载誉随在他前面,就都晓得他是近前新来接任的按察使。 澜聿忘了动作,僵在软椅中,褚亦棠没在人前看他,由姚载誉引着入了席。 姚载誉给他斟了杯酒,又给他使了个眼神,意思不言而喻。 大人,按察使司的兴亡荣辱,可都在你这杯酒里了! 褚亦棠举了杯,隔着数人席位与澜聿在画舫中对望,唇角微微一勾,道: “卑职乃提刑按察使司新继任的按察使,与提督大人初次见面,席间来迟,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这杯酒权当自罚,卑职先干为敬。” 话罢仰颈饮尽玉盏酒液,喉结滑动,玉色肌肤在昏光下润出极有滋味的韵泽,墨发垂坠肩颈,衬着艳色衣料,活色生香,撩人自知。 一杯酒入腹,满堂都喝彩按察使大人果真海量,对面的勋贵子弟直勾勾盯着褚亦棠喝尽了那杯酒,拍着扇子起哄: “提督大人,这美人敬酒,你倒是也随一个啊!” “是啊,提督大人给个面子!随一杯啊倒是!” 澜聿那头点了两盏灯,他肩宽厚,挡了一盏,剩余一盏在他左后方,光不够亮,只能照见澜聿半边袍子。 他坐了半歇,乌黑眼眸半垂,低笑出声,酒壶倾倒,斟了满杯,澜聿支着扶手,姿态随性,遥遥举杯:“按察使大人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 澜聿把自家人这三个字咬的很重,像是嚼碎了才讲给褚亦棠听,饮酒时也痛快,酒杯覆落,一滴盈余也无。 “提督大人说这话可太抬举我了。” 褚亦棠落回座位,懒散散地在指尖盘那枚手钏,眸色晦暗不明。 姚载誉是最乐的,澜聿这句自家人犹如天籁,那就等于是认了他家大人坐这个位置,按察使司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褚亦棠醉翁之意不在酒,吃了两勺莲子羹就不想吃了,宴席过半,时间也刚好。 他故意碰落了手边的杯盏,酒盏落地,发出闷响,姚载誉就俯身去给他捡,褚亦棠笑笑,借机起身: “饮酒多了,手都不听使唤,各位大人慢用,我出去透个气儿。” 他没从后帘走,走的前帘,衣摆掠过眼前,寒兰香在这一众酒气里格外清冽。 指节蜷进手心,澜聿默不作声用漱盂漱了口,吐进痰盒,锦帕拭干净嘴角,也借口不胜酒力继而离席。 褚亦棠做事万全,早在来之前就踩好了点,画舫左侧长廊的第三间屋子没人,门可以上锁,且是在长廊尽头。 堪称约会偷情的不二之选。 澜聿酒量差,他不是装醉,倒是真快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褚亦棠不远不近地走着给他引路,还得防着他的心肝宝贝醉倒翻进河里。 褚亦棠先去推门,澜聿眼眶周围一片连着眉骨都浮起艳红,看得褚亦棠快渴死了,他反手就拽住澜聿腰间玉带把人拉进房间,快狠准地关上门合起插销。 澜聿进门的刹那就伸出手把褚亦棠捞到怀里,喘息骤然间短促,他急切地在找褚亦棠的嘴唇,可褚亦棠往后靠了靠,没让他亲,食指抵住澜聿的下唇,坏意地逗弄他。 “想不想我?” 澜聿急急点头,吐息含热:“想,我…好想阿棠,好想你……” “真乖。” 褚亦棠撤开手,笑得很坏,勾住澜聿的颈项,指尖摩挲他的发,抬首噙住澜聿殷红的唇瓣,呵气如兰。 “我也好想你。” 第102章 胆大包天的王八蛋 “不行,阿棠,在这里,太委屈你了……” 澜聿埋进他怀中,竭力平稳呼吸,他在忍耐,等把这阵忍过去,忍过去就好了。 褚亦棠情欲方歇,周身都是汗涔涔的,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澜聿的发,安抚他躁动却得不到发泄的心。 澜聿疼爱他,疼他到骨子里,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疼褚亦棠的人了。 褚亦棠是他澜聿的全部身家,是他的命,是战场上刀剑相搏也要舍身向他去的劫数。 世间万事不能两全,甘愿自己把苦全咽了也舍不得分他口中半点甜。 他毫无保留地向褚亦棠剖白,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情爱交缠,他才本性暴露,在抛高的欢潮里克制地向他索一个吻,好解他的渴。 褚亦棠还携着鼻音,他筋骨酥软,被润泽过的羊脂玉也没他有韵味,玉石成色绝佳,腻白温润。 澜聿缓过最难受的那股劲儿来,又笑了,他拱了拱褚亦棠的鼻尖儿,哄他:“阿棠,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衣服。” 褚亦棠哑的过分,嗓子火燎似的,眼梢还有烧红的余痕,直叫人疼爱,他亲亲澜聿的手,滚进被子里等他。 澜聿下床给他把衣服都捡回来,还好没被他撕坏,只是有些褶皱,但不细看瞧不出。 他用贴身带的帕子给褚亦棠细细擦了身,再给他一件一件穿好衣服,系上衣带。 澜聿指腹捻过他衣衫上委出的折痕,脱下干净的外袍,把褚亦棠从头到脚都罩起来,抄着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来,出去就不会被人瞧见了。 褚亦棠懒懒的,他现在精神困乏,一点力气都没,头枕着澜聿的胸膛,杏眼半阖,头发有一丁点儿乱,毛茸茸的。 澜聿推开门,抱着褚亦棠出了长廊,要下画舫,得走原先那条路。 他们二人一同离席许久,姚载誉找了两回都没找见,又来找第三次,赶巧碰见澜聿拐出长廊。 他搓了搓眼,廊内灯暗,看不真切,待澜聿走到近前姚载誉才认清,那提督怀里还抱着个人! 姚载誉醍醐灌顶,忙避开视线移到别处,讪笑着和澜聿哈了哈腰,澜聿略一颔首,抱着人径直穿过长廊走了。 敢情是有佳人相伴啊,难怪老早就不见了。 姚载誉又壮着胆子望了会子,那个人被澜聿裹得很严实,没见正脸。 但圈着澜聿的那双手匀称漂亮,白生生的,修长小腿悬在澜聿腕上,鞋头缀着一簇流苏,晃悠悠的。 那鞋子,怎么那么眼熟啊? 姚载誉抓着脑袋想了良久,恍然回忆起,今儿给褚亦棠捡杯子时,隐约瞥着了,他家大人的,好像也是这么个样式。 但他今晚被灌了不少酒,为了按察使司今后的发扬光大,姚载誉把他家大人该喝的酒一杯不落地全喝了。 姚载誉喝多了,昏得不行,没那个精力去揣摩其中端倪,心想褚亦棠没准吃醉了酒回去休息了,待到明日当值时再问候两句也不迟。 澜聿让寒隐备了马车,今晚是要回自己家的,玉霖宫虽好,但总比不上那两间小茅草屋子。 褚亦棠窝在澜聿身上,一路打着盹到家,澜聿没舍得让他走,都是抱回去的。 寒隐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地赶他的车。 澜聿拿了斗篷给褚亦棠披着,下阶梯时对寒隐轻声嘱咐道:“明日按察使大人休沐,不必当值,司中若有要事就呈到我这儿来。” “是。” 澜聿到家后先去烧了热水,褚亦棠被他剥光了泡进桶里,趴着边缘眯着眼打哈欠,澜聿走之后他睡得都不好,又要忙事,接连忙了快俩月,加上今天在画舫上那一通,是真累着了。 褚亦棠一遇水那点懒劲儿就往外跑,澜聿浸在后面给他捏肩揉腰,莹白皮肤上有几处醒目的淤青红痕,做的时候没注意,手劲儿太大给掐出来的。 澜聿每次都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但每回都是无功而返。 水温稍凉澜聿就把人从桶里给捞起来了,擦干净水珠,又套了件宽松洁净的寝衣。 褚亦棠趴在床上,腰腹下垫着枕头,衣摆撩高,澜聿沾取了化瘀的药膏,在手掌心里搓热,给他揉腰上的几处淤痕。 “好了乖乖,我不难受了,你过来点,我有话和你说。” 澜聿听话停手,倾身探去,长发披散,和褚亦棠的青丝纠缠成结,他亲亲褚亦棠的手背,小狗一样趴在他枕边,问:“阿棠要和我说什么呀?” 褚亦棠拿手撑着下巴,微侧过脸,唇瓣还发肿鲜红,比之窗外红梅还有颜色,褚亦棠说:“乖乖,其实真的没关系,我们早晚也会做到那一步的。” “我知道呀,阿棠。” 澜聿盯着他的手指尖,小心地捉着又亲了两口,道:“但是,我总觉得在那里,太委屈你了,我也没做过这种事,怕没分寸,会让你吃苦。” “这个苦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吃?那我怎么不去出家做和尚?” 澜聿被他逗笑,两窝梨涡浅浅的蕴着,虎牙尖尖的,他歪着头,墨色瞳仁黑亮莹润,状若无意地问:“阿棠很想吗?” 褚亦棠浮在云端里,哪想澜聿会给他下套,直白道:“我想啊,我那么喜欢你我当然想了。” “这样啊。” 澜聿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强撑着别过头,手虚握成拳,横在唇边,极力克制住不受控的嘴角。 褚亦棠傻子似的等他回话,趴了良久也没见澜聿再有动作,他支起酸痛的腰,把脑袋扭过去,他的心肝宝贝正笑得快要晕厥,还假模假样地背着他装深沉?? “澜聿!你大晚上找死是?!” 褚亦棠抓起摆在床头的布老虎就往澜聿背上砸,澜聿笑得肚子痛,连连求饶:“阿棠我错了哈哈哈哈……我不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有找死的意思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你就从我床上滚下去!” 褚亦棠怒不可遏,要不是经此一战战力锐减,他非把澜聿串在剑上当肉串烤! 澜聿笑不动了,他抱着褚亦棠的腰讨好地亲他,撒娇道:“我也好想,阿棠,可是我怕你痛。” “起开,想也晚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褚亦棠冷脸不理他,澜聿不依不饶地磨他,把他亲了又亲,褚亦棠憋屈,他忽地掰过澜聿的脸,颇具威严道:“澜聿,你一个见色起意的流氓还敢笑我急色,是?” “我?我没有见色起意啊。” 澜聿茫然,又摆出他那副无辜嘴脸来。 “是吗,”褚亦棠胜券在握,抬高他的下颌,幽幽道:“提督大人贵人多忘事,那就我来提醒提醒你。”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当时都以为你是不是摔出毛病了。” 褚亦棠话不留情,手指戳着澜聿的脸蛋,陈述事实。 “你第一次见我就喜欢我了,澜聿,你个色胆包天的王,八,蛋。” 澜聿怔愣许久,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他屈辱地钻进被子里,手捂着耳朵。 “呜……” 本局,褚亦棠转劣为优,重创敌军,大获全胜。 第103章 我是为了督促你 由于昨晚在画舫上澜聿提供了贴心的单向服务,褚亦棠认为爽过之后就走人是流氓行为,坚持礼尚往来的原则,于是上神大人的嘴角再次光荣负伤。 这次比上次严重点,澜聿的耐受力也一次比一次高。 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澜聿这厮爽完以后还知道兼职事后清理,耐心地一点一点给褚亦棠弄干净,然后红着他的漂亮脸蛋黏糊糊地赖着褚亦棠说什么阿棠真好这一类的话。 褚亦棠嘴角被他抹了药,亲不了,澜聿就只能亲亲褚亦棠的脸颊聊表心意。 二人今日都不必当值,司里有姚载誉在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褚亦棠合着俩月没歇过一天,愣是睡到中午才起床。 “阿棠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去都察院啊?” 澜聿昨夜在船上时就想问了,奈何被耽误了,吃午饭时才又想起来。 褚亦棠吃着澜聿挑好的鱼肉,不以为意地答道:“看着你啊。” “看着我?看着我什么呀?” 褚亦棠义正言辞道:“当然是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在都察院里和别人暗通款曲眉来眼去了。” 澜聿咬着筷子,想笑又憋回去了,正经道:“那阿棠看出什么了吗?” “暂时还没有,”褚亦棠吐出一根排骨的小骨头,一盘糖醋排骨大半都进了他的腹中,“但是我会继续监督你,一旦发现有,格杀勿论。” “阿棠,你是不是小气鬼呀?” 澜聿这话说的有歧义,褚亦棠理直气壮道: “我别的都挺大方的,因为我对那些都无所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宝贝,所以你只能有我一个,也只能和我一个人好。” 澜聿挑完了一块饱满的鱼背嫩肉夹给褚亦棠,褚亦棠懒,挑刺也马虎,爱吃鱼但是懒得动手,自后就都是澜聿挑好了才送进他碗里。 他盛了碗鸡汤端在褚亦棠手前,颈侧还有被褚亦棠咬出的齿痕,略略浮着红,他哑然而笑: “阿棠,要不我们早些成亲,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老是看着我了。” “这跟成不成亲没关系,你长得就很沾花惹草。” “????” 澜聿冤枉至极,泪汪汪道:“阿棠你怎么这样讲我,你以貌取人!” “长淮和我说了,你上学那会儿就每天都有女孩子给你送花送草送水果,你敢说没有?” 澜聿理屈词穷,他鼓了鼓脸,放弃挣扎,怏怏不乐道:“可是我不好看的话阿棠还会喜欢我吗?” “你少扯没用的,在你一千八百岁以前那都是好看给别人看的,又不是给我看的。” 褚亦棠说起这个就来气,放在往日他是没觉得有什么,那会儿他对澜聿最多也就只有搭伙过日子的概念,谈不上生气不生气在意不在意。 但现在过日子过到同床共枕的份上他就很难不介意了。 他小气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打娘胎里他就小气,更遑论对澜聿的独占欲,强到褚亦棠自己都觉着离谱。 褚亦棠不是全无顾虑,他既不是女儿身,女子的那些温言蜜语柔情小意他更是半点都不沾边,整日里凶巴巴的。 姚载誉的夫人就品性温柔善解人意,姚载誉和他夫人成婚数载,仍旧恩爱有加。 因而澜聿究竟喜欢他什么,褚亦棠也摸不清。 褚亦棠脾气上来,垮下脸,筷子一拍,扔下句不想吃了就要起身回房。 澜聿懵然,还没搞清是哪句话惹得褚亦棠不高兴,他追上去抓他的手,头顶上无形的耳朵又耷拉下来。 但他也有乖乖应褚亦棠那句酸唧唧的话,澜聿诚恳道:“阿棠,我以前也很小气的,都不给别人多看,一千八百岁以后就只有阿棠看我了,对不对?” “我有很多很多个一千八百岁可以补给阿棠,凡事都要紧着我家娘子来的,是不是呀?” 褚亦棠今早擦的药膏因时间太久,匀了些进口中,唇齿间都弥散着淡淡清凉的薄荷香。 他暗觉失落,闷闷道:“澜聿,你会觉得我脾气不好吗?” “不会啊,阿棠对我最好了,最不舍得凶我了。” “……我不是整天都在凶你吗?” “不不不,阿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打是亲骂是爱,我家阿棠不晓得多喜爱我呢。” 很难想象澜聿会很正经地同他讲这种话,褚亦棠又憋气又想笑,他回拽澜聿的小拇指,确认道:“你真的不觉得我脾气很差吗?” “那阿棠会觉得我脾气差吗?” “当然不会。” “对呀,”澜聿笑得露出半颗虎牙尖尖,饱含深情的瑞凤眼中润满了春光,“阿棠怎么看待我,我便是如何看待阿棠的。” “阿棠也是我的宝贝呀。” 褚亦棠这一生从未依靠过什么人,哪怕是在战场上中了刀枪,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回身抽出再反手击杀。 他身上有很多征战时落下的伤,澜聿每次见了,都会虔诚地吻一吻那消逝已久的伤痛。 澜聿会问他还痛不痛,褚亦棠摇摇头,澜聿就红着眼,哽咽着,小小声地说一句。 可是我好痛,阿棠。 我看到那些伤疤,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同心一体,何其相爱。 在过去数万年的生命中,从没有人会因为那些微不足道,害怕他受伤。 他被仰仗,被依赖,被供在高台,所有人理所应当地认为,祝天上神,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苦无难的。 只有澜聿会为那些承受过的苦痛而落泪,心疼他,会一边哭一边告诉他,以后他都会保护他,不会再让他受伤。 也是在那时,褚亦棠意识到,他的喜怒哀乐,会牵动澜聿的情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澜聿会比他还难过。 澜聿,你知道吗。 我第一次懂得爱人的滋味,也懂得了被爱的滋味。 不是因为他有多爱澜聿才会冒着性命安危解开情封,是因为澜聿足够爱他,才让褚亦棠甘愿为他做这些。 一双连素缕,与郎聊定情。 我也盼长伴郎君身侧。 与郎君岁岁年年同相守,白首不离心。 第104章 看什么,你要加入吗 清心楼中,虽临近傍晚,朝议也早已结束,但厅中仍坐着数十名朝臣,人手端着一杯茶,不时用余光互相观察揣摩,但一时之间并无人发声。 “今日把众位爱卿叫到此处,是因有大事急需相商。” 神帝措了措辞,这个事有点难以启齿,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该说的还是得说。 “南荒水患严重,先下要重建南荒,也需大批人力物力,但现在国库空虚,并不充盈。” 元清端茶的手一顿,听见“物力”,“国库”,“空虚”这几个词,下意识就想拔腿跑路。 这不就是来要钱的吗!! 老头子每回都这样,逮着羊就往死里薅,前两次也是,薅的元清差点连裤衩都卖了用来抵债。 他就说呢,这从前都是给喝白水,今天破天荒地给上了雨前龙井,敢情就这一口茶值万金啊?? 神帝话没说完,座上的诸位朝臣都脸色一变,面面相觑,齐刷刷抓着椅子朝后拉,这杯茶顿时比烙铁还烫手,丢都来不及。 老头子装聋作哑很有一套,对大家堂而皇之的抗议充耳不闻,笑眯眯的,接着道: “不知各位爱卿可否愿意慷慨解囊啊,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功德,寡人保证,这所得之功德绝对全数奉于众卿家坛上!” “这……” 虽说要破财,但功德来之不易,如若是捐钱能得这笔功德,也不算亏本买卖。 老头子见气氛动摇,忙趁热打铁,看向澜聿,殷勤道:“澜聿仙君不必说,最是心怀慈悲,爱卿此次……” “不捐。” 澜聿拂了拂盏盖,波澜不惊但又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老头子不怀好意的捧杀。 老头子愣住,澜聿理了理衣袖,抬眼回看他,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好,他不捐好像也情有可原。 前几次老头子来打劫,澜聿都是二话不说就掏钱,其数额之大远超他人。 这羊毛薅多了,养养也是应该的。 老头子噎住,肩膀一垮,丧眉耷眼地收回了他即将喷薄而发的慷慨吹捧之词。 “为毛澜聿可以不捐???” 元清崩溃了,不是他咄咄逼人,是澜聿如果不捐的话那这笔钱就得公摊到他们头上,元清又不知道得多卖多少条裤衩才能抵上这个大窟窿!! 澜聿啜了口茶,不紧不慢道: “我没钱。” 众人:“??????” 澜聿说什么??? 他说他没钱?????? 他没钱???? 据不完全统计,澜聿名下一共八条街,其中包括十八家酒楼二十个当铺和不计其数的其他商铺。 在天京,你但凡出门逛街,随便上哪条街,十有八九踩的都是他澜聿的土地。 这还只是在天京的。 他西呈两座盐矿,东陲一座煤矿,各大码头的大型航船行货,丝绸布匹,放田收租,各路山庄,买卖生意数不胜数。 他爹是富不知道几代,世代积累的家财传到澜聿这儿,也担得起富可敌国四个字儿了。 元清被澜聿那句突如其来的我没钱震惊到无以复加,霎时揭竿而起,怒道: “你没钱??你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的??你没钱难道我有钱?!!” 澜聿嫌恶道:“你有没有钱关我什么事?反正我没钱。” “我要攒聘礼。” “什么??” 这句话就不止出自元清一人之口了,殿内众人都被这句攒聘礼给惊得够呛。 他这是要娶谁才得要这么丰厚的聘礼啊??? 老头子身手敏捷,从主位上一翻而下,撑着澜聿的椅背,面露狂喜:“你要成亲了??!!和谁啊?新娘子是哪家的女儿?多大了?哪里人啊?” 澜聿满脸防备,双手交叉护在胸前,皱着眉思考片时,以上老头子这些问题都不太好回答啊,难道要实话实说吗? 说他和褚亦棠好上了? 元清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给挤到旁边,又不甘示弱地挤回来,挣扎道: “你攒那么多聘礼干什么你,那要按你这么攒你干脆把我们也算在里面把全天京都拿去送给你媳妇儿得了!!” “就你?你也配进我媳妇儿的聘礼单子?你回家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行不行?” “元清你别插嘴!孩子你说,你说说是谁家姑娘,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见见啊?” 老头子脸都要笑烂了,背后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澜聿决定还是不口出狂言了,转而谨慎道:“那我找个时间,带你去见他?” “哈??” 老头子将信将疑指了指自己,疑问道:“我,去见她??” 澜聿啧了声:“你就说见不见就得了。” “见见见!当然要见,那你别忘了啊。” “成,等我消息。” 澜聿功成身退,拍拍衣摆,起座潇洒离去。 众人吃到大瓜,个个都是好奇又讶异,尤其是被蒙在鼓里的元清。 他疑惑,澜聿前段时间不还说什么等他成功了认他当儿子吗,怎么转头又要娶别人了? 神帝可懒得管那些虚的,澜聿成亲在即,他一桩心事可算落地了,以后有媳妇儿管着他,就用不着他再操心了。 褚亦棠今日从衙门出来的早,就在清心楼门口等着澜聿谈完事。 他在殿门的祥兽石雕旁找了条隐秘小路倚着,掂着手钏,百无聊赖地等人。 澜聿跨出殿门时他就第一时间瞧着了,褚亦棠手肘支着墙,从善如流地冲纯情贵公子吹了个十足响亮的流氓哨。 贵公子应声侧首,眼神亮晶晶,跑下台阶去牵褚亦棠的手,笑容纯情无害:“阿棠是来接我的嘛?” “不是啊,”褚亦棠否认,手钏穿回腕子上,就着澜聿牵住他的那只手把人反压在墙上,搔搔澜聿的下颌,缓声道:“我是来非礼你的。” 澜聿脸一红,也不反抗,很顺从地把另只手也举到头顶,作束手就擒状,虚心求教:“那阿棠想怎么非礼我?” 这句话问住他了,褚亦棠很苦恼,苦思冥想后决定,先从嘴巴开始非礼。 殿内的议事没多久也结束了,横竖就是捐钱的事,也没什么好商量的,盖章画押就成了。 众臣稀稀拉拉从楼中而出,人声近在咫尺,澜聿屏息,附在褚亦棠鬓边小声道:“会被发现吗?” “当然不会,我踩过点了。” 褚亦棠踩点的本事堪称一流,他说不会就不会。 这条小道确实很暗很隐蔽,也很狭窄,褚亦棠在他唇瓣上惩戒般地咬了一口,威胁道:“专心点,被非礼还有空东张西望?” 澜聿赶紧顺着他的毛摸,哄道:“好好我不动了,阿棠可以开始了。” 开始这个词用在这不是很合时宜,但褚亦棠不纠结字眼,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该怎么调戏面前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小巷幽静,交颈缠绵,喘息未定,澜聿胸口起伏有些剧烈,闭眼时恍惚觉出巷尾漏进的光暗了些,他稍睁开眼,褚亦棠正好与他唇间微微分离,目光不善地直看向澜聿背后。 不走寻常路的元清正位于小路尽头,呆若木鸡地观赏的这堪称历史纪念性的一幕。 他从头到脚都僵住了,这种感觉就像同时被一百道雷劈中,劈的连唧唧都灰飞烟灭了一样。 澜聿扭身,撞见元清,眉尾一挑,拉了拉褚亦棠的手,轻声问道:“不是说没有人会来吗?” “我说的是正常人。” “哦哦,那倒也是。” 凭空被人打断,这事任谁遇上心情都不会好,褚亦棠更不例外,他臭着脸,凶神恶煞: “看什么,你要加入吗?” 元清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下巴到现在都没合上,他是有爱走小路的习惯,上学时走小路逃课才不会被抓住,导致这个习惯一直维持至今。 还得要感谢这个坚持至今的毛病,让他认清了原来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成为了澜聿儿子的这个事实。 谢天谢地,喜大普奔。 第105章 你睡觉的时候你不说? 近日以来山中事多,曦津如今久不在南齐山,得抽个空回去把事宜料理了。 他在天京买了宅子,但多数时候都是住元清府上,从南齐山回来也是先去他那儿。 一进卧房就见元清趴在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账簿里,嘴里咬着笔,满脸苦大仇深,把可怜的账簿翻得欻拉啦响。 曦津关上门,元清抽空瞅了他一眼,犹豫了下,拽过榻上的毯子盖住屁股,才又返去折腾那几本账簿。 曦津:“…………” 他摸摸鼻子,在元清后方找了个空余盘腿坐下,拎起一本账簿翻了几页,问道:“你好端端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 “查账啊,”元清松开咬着的笔,在账目上画小红圆圈,烦得要冒火,“奇了怪了,我竟然会穷到这种地步??” “你是最近才开始穷的吗?” “…………” 一句话问到了元清的痛处,他侧过腿在曦津腰上踹一脚把他踹远,朱笔把其中一页账簿戳出了个洞。 曦津摊手扣住元清的脚踝,捏了两把他的踝骨,弯下腰去看他捣鼓的本子,又问:“你最近很缺钱?” “嗯,很缺。” “缺多少?” 元清扭颈斜他,问道:“问这个干嘛,你又没钱给我。” 曦津握着他的小腿,指腹微凉,虎口贴着他凸起的那块骨头,滑了两下,道:“你说说看,万一我有呢。” 元清以为曦津又在逗他,不耐地翻过身,也盘腿坐着面对他,随便就编了个狮子大张口的数字。 给不起?给不起就闭嘴上一边凉快去! 曦津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手往后一撑,散漫随意,道:“我还以为多少钱呢把你愁成这样,就这点银子你至于吗?” “这点银子???” 元清半信半疑,又疑心曦津托大诓他,犹疑道:“你有?” 曦津坦坦荡荡,道:“我有啊。” “你不会是在这吹牛骗我呢?” “我骗你你也没银子给我啊。” 元清想想也是,他一个穷光蛋,也没什么能被曦津骗的了,他摊开手,手心儿朝上,勾勾手指头:“那你给钱。” “你想的怪美的,”曦津推回他的手,倒了杯水喝,支起腿,问道:“你拿什么跟我借这笔钱?” “借???” 元清炸毛:“我特么跟你什么关系??你跟我说借????” 曦津装傻充愣,接话道:“我俩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元清气得嘴歪,一个弹射起步拧住曦津的衣领,暴躁又难启齿道:“你个臭不要脸的!!你特么每天晚上搞我屁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我没有啊,不都是你搞我吗?” 曦津泰然自若,眼都不眨,反驳道:“你都不让我动还叫我搞你啊?不都是你自己动的吗?” “曦津!!!” 元清从未遇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口热血堵在喉头不上不下,他面红耳赤,怒声骂道: “我操你大爷!!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曦津你个死混蛋!!我特么现在就跟你同归于尽!!” “哎呀,”曦津四两拨千斤,掰开元清的手,单刀直入道:“你就说你想不想要这笔钱就完了。” 他的话犹如兜头冷水把元清扑了个透心凉,憋憋屈屈地落回原位,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南荒还得掏钱,不管曦津借的话恐怕真得去卖裤衩了。 士可杀也可辱,屁股不遭殃人就得遭殃了。 元清深吸口气,闭上眼,那架势比太子送荆轲去刺秦王时还要足,他豁出去了,视死如归道: “我要。” “想好了?真要?” 元清磨牙凿凿,警告道:“你要是敢骗我,我一定弄死你!” “放心,银子明天一早就送到你院里。” 曦津拍拍元清的脸,指甲盖在他唇上浅浅擦过,眼中暗了暗,笑意收敛,沉声道:“今晚听我的?” 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元清脊背发凉,无力抵抗,只得为他的屁股争取减刑。 “……我明天还要上朝,你看着办。” “我尽量。” “你特么的有完没完!!你不累别人也不累吗你个死色胚!!” 曦津关键时刻装耳背,下榻去屏风后的药房拿东西。 元清的屁股又在隐隐作痛,朝曦津吼了一嗓子:“你又干什么去?” “拿东西,”药房里瓷瓶清脆的磕碰声传来,曦津一排一排地找他想要的那瓶,敷衍道:“好东西,你等着就行了。” 元清呆愣,随即无能狂怒: “曦津!!你再敢给我吃上次那个药害得我起不来床我特么和你没完!!!” 褚亦棠被平白无故扰了好事,不爽到极点,回家又摁着澜聿亲够本了才消气。 晚间洗完澡后,澜聿又去他的小抽屉里翻出了个小盒子,还特意要熄了烛火才让打开看。 褚亦棠浸在浓厚如墨的夜色里坐着等他,澜聿很轻的挑开了盒子上的锁,咔哒一声,小木盒应声而开。 盒子里盛放出盈盈流转的柔光,澄澈晶莹,在暗色中铺陈出大片的湛蓝光芒,如广袤无垠的夜空,星点细碎。 褚亦棠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指尖拈出了一枚蝴蝶状的寒山蓝玉,雕工精细,边缘圆滑,触手温润。 寒山玉少,寒山蓝玉更是无处可循,这样的成色,已是寒山玉中的极品了。 光这一颗,世间再难有第二枚可与之比肩,有价无市。 “阿棠喜欢这个吗?” 澜聿把盒子放到床头,借寒山玉的亮光去看褚亦棠的脸,眉眼弯弯,漾出浅淡的梨涡。 他花了无数人力物力去寻这块玉,只想讨褚亦棠一个欢心。 褚亦棠摩挲着玉面,鸦睫半垂,柔声道:“送蓝玉给我,是什么意思啊?” 他反握住蝴蝶玉,探身去勾澜聿的颈侧,偏首在他耳后落吻,心口微酸化作别样的甜味,嗓音里隐有笑意:“把自己送给我?” 温热吐息洒在裸露肌肤上,澜聿颊面晕出淡红,送寒山玉是因其珍贵,这样才配得上阿棠。 他回搂住褚亦棠的腰侧,他抿抿唇,道:“我找的时候没有想这个的,是因为觉得很漂亮,才送这个的。” 蝴蝶的式样是在床榻间偶然想到的,褚亦棠情动时恍若振翅欲飞的蝴蝶,脆弱又艳情,澜聿觉得这个很衬他。 蝴蝶破茧,仅为他所见。 褚亦棠趴伏在澜聿肩背上,挑起蝴蝶玉的穗子,在近前端详,歪着头,像叹息般轻喃道:“澜聿,你真的很会调情。” “……有吗?” “有啊,你真的很会调情,你自己不觉得吗?” 澜聿烧红了面颊,乖顺道:“阿棠说有那就有好了。” 褚亦棠收起蝴蝶玉,回身到他眼前,山中幽静,房中漆黑,他点了点澜聿的鼻尖,道:“澜聿,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 “哪句话呀?” 褚亦棠抬指捧着澜聿的脸,瞳色温柔,凑近他,近到二人呼吸可闻,他道: “澜聿,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希望你也可以一直都爱我,我会一直属于你,你也要一直属于我,好不好?” 澜聿无数次为他绾发,褚亦棠都在想,夫妻之间,琴瑟和鸣,该是最大的幸事。 那个装着海棠花簪的檀木盒子里,绸巾下还有一张澜聿亲手书写的纸条。 他写时应是很忐忑的,也写废了很多张。 雪白宣纸裁得齐整,字迹遒劲舒朗。 上书。 愿与君,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第106章 他说我是狐狸精 元清的语文不是很好,但是曦津是个好老师,他只用一晚上就教会了元清入不敷出这个词的究极含义。 他趴在被窝里,连动一动手指尖的力气都没,除了头脑还算清醒,别的地方一概没知觉了。 曦津端着早饭从外头进来,屁事没有,行得正坐得直,他倒出一碗酪浆,去叫元清起床。 元清别的动不了,瞪还是能的,他恶狠狠地盯着曦津,费尽气力抬起一根食指,怒目切齿,一字一字:“曦津,我一定要杀,了,你!!” 曦津笑笑,也没放心上,元清每回事后都这么说,也没见他动真格的。 他手探进被子里给元清捏腿,慢悠悠道:“那今天的早朝还去不去啊?” 元清半死不活,扒拉过另一个枕头给自己垫着,躲在被面里摇头,下巴酸痛:“不去了,告假。” “行,那就不去了,”曦津隔着被子拍他屁股,“那快起床吃早饭,少爷。” 这句少爷讽刺含义颇浓,元清翻他白眼,不为所动,道:“少爷是要人伺候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行行行我伺候你,我伺候少爷起床成不成?” 曦津从架子上拿了套干净衣服,任劳任怨地给少爷穿衣,元清挑他刺,道:“不是我说,你多练练技术行不行?” “那你倒是让我练啊,”曦津系好他裤上的系带,意有所指道:“每次裤子还没脱就叫死叫活的,怂死你了。” “………你特么瞎说我哪有叫!” “你没叫?”曦津捏着他大腿上的软肉玩,长睫乌黑,唇色是不加修饰的嫩粉色,唇面上还有被元清咬出的细小伤口,笑容意味深长。 “你爽的时候,叫的隔壁院子都听到了。” “…………” 元清指着大门口,面无表情道:“你被辞退了,可以滚了。” 姚载誉咬着个果子,砚台里新研了墨,他提笔蘸了,一丝不苟地对这几本案卷的年号。 他在褚亦棠下边搬了张小书案方便办差,褚亦棠也咬着果子,边咬边写字。 枇杷还没到季,酸啾啾的,咬了溢出的汁能酸掉人半边牙。 “对了大人,上次那事后来提督说您没?” “什么事儿啊?” 姚载誉被他反问,也迟疑了刻,答道:“就和陈烈那事儿啊,您忘了?” 经他提醒,褚亦棠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澜聿没什么表示,在家连公事都不和他谈,整天就是阿棠阿棠跟在他后面叫唤,褚亦棠连他知不知道这个事都不清楚。 “还没呢,他找我了再说也不迟。” 褚亦棠剥了枇杷黄澄澄的外皮,汁水酸得他眯眼。 外头有人在说着话,褚亦棠听了一耳朵,还挺耳熟,问道:“今儿是陈烈来调人?” “是啊,不过他一会儿就走了,得回去报了人数再拿腰牌,待不了多久的。” 刑司和按察使司拿人做事是要腰牌的,算个临时行事的牌子,意思是都察院内部办差,旁人干涉不得,办差文书也要有盖印才做数。 褚亦棠没说话,提着宽袖置笔回笔架,拉开下面堆着东西的铜锁抽屉,翻了翻,找出个圆滚滚的小瓷瓶子。 上次姚载誉给他夫人买口脂,他夫人嫌颜色太艳不喜欢,姚载誉花银子花的肉疼,扔了也是浪费,就说送给褚亦棠当印泥也行。 褚亦棠揣好瓶子,撩了官袍袍裾从桌子后走出,姚载誉“诶”了声:“大人您去哪儿啊?” “去请罪领罚。” 姚载誉从他口吻中没听出半点要挨罚的丧气,反而觉着褚亦棠像是赶着去做什么好事那般的怡然自得。 褚亦棠在都察院里七拐八拐,拐到了主事处的大门门口,腰牌一掏,褚亦棠对着管事的仙官和善道: “我要见提督大人,烦请您行个方便,通报一声。” “请您在此稍待片刻。” “有劳。” 仙官效率奇高,去了还没半刻钟就回了,侧手相引:“大人请随我来。” 褚亦棠随他到了门前,仙官就此止步,礼敬道:“大人有请。” 第一次见澜聿还要搞这种阵仗,褚亦棠格外新鲜,恍然间竟还有那么点在眼皮子底下偷腥的感觉。 管事的还要当差,没多留就先行离开了。 褚亦棠披着羊皮净干虎事,轻推开门,他的小狗崽就在不远处的帘后,手里翻着什么褚亦棠还没看清就被澜聿丢到一边儿去了。 他穿着官袍乐颠颠地奔到褚亦棠跟前来,发间冒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抖啊抖:“阿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找我呀?” “我是来找提督负荆请罪的。” 澜聿笑容一滞,懵道:“请什么罪啊?” 褚亦棠没答话,只仰脸很轻地在澜聿嘴唇上亲了一下,浅色瞳眸里猫着坏:“等下就告诉你了。” 澜聿个子窜得快,年后已明显的高出褚亦棠些许,褚亦棠亲了一下没够,掰正他的下颌又亲上去。 他垂眼时见褚亦棠唇瓣红的不似平常,但也没细看,褚亦棠接吻时不许他分心,不然就咬他。 褚亦棠也没亲太多时间,他气息不如澜聿稳,抽离时褚亦棠倚着澜聿缓了口气儿,唇瓣偏过,有意无意地在他襟口处贴了下。 澜聿亲完就脸红,他摸着褚亦棠细腻的面颊,滚了滚喉结:“阿棠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 褚亦棠摇摇头,想再等等,陈烈已办完了事从按察使司回来复命了,在门外站着,叩了叩门,问道:“大人,腰牌我已取了,还差个文书,您看是现在就要还是?” 澜聿看看抱着的褚亦棠,思索着要不要让陈烈另找时间再送,褚亦棠已自他背上抽手,白皙手背抹了唇角,兀自往他书案后边儿去了。 那就是能让他进来的意思。 澜聿咳了咳,道:“进来。” 陈烈踏进门,却见屋内还站着个穿官袍的,褚亦棠太出挑,叫人过目不忘,就单是个背影就能叫人认出来。 褚亦棠正背着二人,在翻澜聿桌上摞着的书。 他没敢在澜聿面前放肆,好歹澜聿是认了褚亦棠坐这个位置的,陈烈承认褚亦棠有能力,但他看不惯按察使司,顶多是见到他不行礼不问好。 自上次那事之后,别的也没什么出格了。 陈烈把文书呈给澜聿,澜聿接了转回桌后去取印章,陈烈眼尖,瞟见澜聿衣服上那抹痕,不由得一愣。 他又不是光棍,焉能瞧不出澜聿衣襟下那抹红是什么。 那是个沾了口脂的印子,还新鲜着呢。 澜聿过了遍文书,没出差错就盖了印,却不见来拿,澜聿抬眉,陈烈也在看他,不过没看脸,看的是他衣服。 他狐疑地偏首审视,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红,艳得不行,澜聿蹙眉,他今天哪儿都没去,那这能是打哪儿蹭上的? 澜聿不光衣服有,脸上也沾了,延到下颚,虽然不浓,但比脸红还显眼。 陈烈被这点颜色弄得尴尬,眼疾手快卷了文书,说了句卑职告退就慌不择路地退出房去了。 澜聿这下转过了弯,他抬手就把若无其事看书的褚亦棠给拉到腿上,咬他的耳垂,含糊不清道: “阿棠今天还特意打扮了才来见我的是不是,抹了多少啊,嗯?也让我看看。” 褚亦棠把自己那点罪证抹得干干净净,无辜道:“没了,你都吃完了。” “是吃完了还是蹭完了?”澜聿用齿尖去磨他的软肉,“是你送上门来给我吃的,不能全赖我。” 褚亦棠不轻不重地掐他肩,负气道:“那你怎么不管管别人上门来给我脸子看?” “谁?谁给你脸子看?” “提督大人的亲信,刑司的一把手,说得我都没法还嘴。” 褚亦棠每说个字就戳他肩膀一下,掰着手指道: “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给你干活,我就差没卖身给你了,你回来连句公道话也不给我讲,我不跟你好了。” “不是阿棠,他说你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事,你跟我说他说你什么了好不好?” 褚亦棠冷哼,扯澜聿的头发,道:“他能说我没本事,说我靠关系。” “哦对了,他还说我是狐狸精。” “然后我说——” 褚亦棠捏澜聿的脸,故意没把话说全。 澜聿脸沉的要滴水,忍着火问:“阿棠说什么?” “我说,”褚亦棠目的达成,挑他脸蛋,也反去咬澜聿的耳朵尖,气息轻缓,报复似的道: “我说你们提督大人,就喜欢我这个款儿的。” 第107章 我可以入赘的 姚载誉干完了手头的活就跑去主事处等着褚亦棠,要是有点什么他也能及时安慰几句,别让褚亦棠一个人就把错全都给揽了。 他左等右等,等的都快站不住了,他家大人才闲庭信步地迈出主事处的门槛,背着手,神态悠闲,步履轻快。 姚载誉疑惑,不是请罪去了吗?怎么还请出一股活像领了奖回家的味儿来? 褚亦棠拐下楼梯,瞧着了在发呆的姚载誉,走近了几步叫他:“站这儿发什么呆呢?” “不是不是,我怕提督对您多有苛责,特意来接您来了。” 姚载誉回过神,满脸堆笑,他望了望主事处的高墙,犹豫再犹豫,试探着道:“大人,那提督可有跟您说些什么吗?” “说了啊,说得还不少呢。” 姚载誉大惊,心道完蛋,进去这么久提督指不定把他家大人挤兑成什么样了,忙道:“那有没有罚您什么啊?!” 褚亦棠摆了摆蝴蝶玉的穗子,丝线在指缝中漏下,触感滑腻,答道: “罚了,怎么没罚,不过提督公私分明,也没怎么偏袒他们就是了。” 当然罚了,两瓣屁股让他捏的到现在还麻着呢。 姚载誉叹出口气,道:“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刑司的仗势欺人也算在我们头上,这直系亲信就是比咱们这后面进来的强,有苦都咱们自个儿吃了。” “吃一堑长一智,人总是要学乖的。” 褚亦棠唇上还木木的,他伸指摸了摸,又道:“回去之后,把人都聚齐了,我有话要说。” 姚载誉颔首称是。 衙门里有个专供议事的小厅,姚载誉把人喊齐,褚亦棠坐在首位,下边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他自打上任以来,有事都是姚载誉来传,像这样把人聚齐,今儿是头一回。 褚亦棠口干,喝了半杯茶,现下人都到了,他敲敲桌面,正色道:“打明儿开始,刑司的来调人,必须拿出盖过章的调令,拿不出就免谈,不用理会。” “现如今这按察使司是我做主,往年冤案该认的就认,没什么好避讳的,但若与刑司无关,就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两司同职,没理由凭空被他们踩一脚。” “我不做龌龊勾当,大家也都把背挺直了做人,把案子翻了,事做平了,我知你们以前的难处,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若被我知道你有二心,我也没那个肚量能容得下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不亏待你们,你们也别亏待我。” 都察院与往年已大为不同,澜聿眼里不容沙子,沈棋那些旧部也被澜聿从都察院中连根拔起,他什么手段,按察使司里的这些人只会比褚亦棠来的更清楚。 褚亦棠把话摊开说,利害也讲明,想留下的,不用多说也甘愿,不想留的,多说也无益。 姚载誉被他这番话打动的热泪盈眶,就差跪下抱着褚亦棠的靴子喊一声大人威武了。 天知道这些年他们被人踩得有多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谁都不拿正眼看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可走不了决计是走不了的,沈棋绝不允许有人带着他的命脉活着走出按察使司。 褚亦棠给了两条路,要么走,要么留。 姚载誉顺势而为,率先道:“感念大人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愿跟随大人,效忠大人左右!” 他在司中多年最有威信,姚载誉此番无疑是弃暗投明的上上之举,厅中众人也不再动摇,纷纷拱手抱拳道: “愿跟随大人,效忠大人左右!” 澜聿吩咐尚尧去百芳斋买了好几样糕点,还有最近才出的几种新花样,澜聿全让尚尧给买了回来。 褚亦棠走时还没全消气,澜聿不是装傻,他是真不晓得有这回事,刑司同按察使司势同水火,却没成想这脏水还把他家娘子泼个正着。 御下不严无可辩驳,澜聿被牵连也只能认了,只盼褚亦棠晚上别让他流落街头就好。 褚亦棠散值回家了也不搭理澜聿,回房瞥见那满桌子的糕点也没很喜悦。 沐浴完拆开一包荷花酥,自己盘腿坐地上边看着话本吃,也不要澜聿念,从头到尾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褚亦棠是气得狠了,换做别人褚亦棠是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岂料这回是被自己的枕边人扇了一个耳光。 前些天是澜聿刚刚回来,小别胜新婚那股劲还在,他没想起来这茬。 就这两天他越想越不痛快,天底下哪有自己家的郎君反去给别人撑腰的道理? 澜聿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王八蛋。 澜聿揪着衣角,跪坐在褚亦棠侧面端茶倒水,夹着尾巴,吸吸鼻子,委屈那股劲儿一上来褚亦棠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气。 褚亦棠吃了两块糕点,抽过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油渍,翻了页书,不冷不热道:“要我说,这提督夫人不做也罢,没劲得很。” “跟着你辈分没升也就算了,还连着降,也不见你也向着我。” 褚亦棠话音未落,澜聿眼圈立时就红了,他强行憋住眼泪,可怜兮兮地去博同情: “我没有不向着阿棠的,真的没有,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找阿棠麻烦了,我保证好不好?” 褚亦棠扬手把脏帕子砸澜聿面上让他擦脸,冷酷道:“哭什么?我让你去睡柴堆了吗,你再哭个试试?” 澜聿捏着帕子,瘪着嘴,可眼泪近在咫尺,忍不回去了,啪嗒落下来浸湿了帕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褚亦棠没让他哭,澜聿拿手死死捂着眼,泪珠渗出指间,鼻音浓重,伤心欲绝,还在嘴硬:“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不向着你的……” 他哭的好难看,把一张漂亮脸蛋哭的乱七八糟,褚亦棠受不了,回身认命地拿帕子擦他的脸,询问道:“澜聿,我说真的,你到底是不是水做的?” “可能是,我也不知道。” 褚亦棠又想笑,但还憋着气,他动作粗鲁,三两下擦完眼泪外加一通言语恐吓勒令澜聿不许再哭,褚亦棠明知故问: “水做的也不能这么哭啊,我又没有欺负你,不是你在欺负我吗?你还恶人先告状。” “我不是因为那个才哭的,阿棠。” 澜聿趁机去摸褚亦棠的手,还没止住哭,眼泪挂在睫毛上,抽抽噎噎道:“阿棠,如果你真的很在意这个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入赘的。” “????” 褚亦棠怔然,他睁圆了眼,挪近了听他讲话:“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澜聿抹掉泪痕,义正词严地重复:“我说,阿棠如果很介意辈分的话,我入赘也行。” “你说愿意入赘给我,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褚亦棠凝了半晌,搂过澜聿在他额头上狠亲一口,毫不犹豫道:“好了乖乖,哥哥错怪你了,不哭了乖乖,走现在就上床哥哥好好疼你。” 第108章 幼稚死了 自打上次褚亦棠去过主事处之后,按察使司才算明明白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扬眉吐气。 别的都好说,但唯独这刑司回回来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见着褚亦棠也知道说几句人话,恭恭敬敬问一句大人安好。 姚载誉一连好几天都追在后面拍褚亦棠的马屁,笑靥如花,什么大人威武大人英明这种话轮番说了个遍。 褚亦棠处变不惊,云淡风轻地表示这不算什么大事。 再说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真要说起来,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澜聿也经常会到按察使司来,头次来时,姚载誉深感受宠若惊,忙领了一大波人给澜聿开道。 提督大人高贵冷艳地表示有要事找褚亦棠相商,姚载誉哪敢耽搁,引着澜聿就绕去了书房,点头哈腰地给他开门,笑得谄媚: “提督请进,大人就在里面,我去给您泡壶茶来!” “嗯。” 姚载誉喜滋滋地关门,还在门缝里朝褚亦棠使眼神,意思很明显,是叫他好好表现。 褚亦棠挑着眉尖,抬抬手,让姚载誉放心出去泡他的茶。 待到关上门,褚亦棠往后仰了仰,抬臂搭上椅背,指尖转着笔墨已干的朱笔,闲适道: “提督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提督大人特地前来,不知有何要事要与卑职相商?” 澜聿耳根发红,他似乎很听不得褚亦棠管他这样称呼,但褚亦棠每次都很正经,倒显得他心术不正了。 他欲盖弥彰的翻了翻褚亦棠桌头摞着的案报,耳根明明红的都要滴血了,还在睁眼说瞎话,正色道:“自然是很重要的事,才需本官与褚大人面谈。” 褚亦棠笑起来,随手把笔往桌上一掷,抬起搭着的那只手,朝澜聿勾了勾手指尖,招小狗一样的姿态: “过来。” 提督大人很没出息,身后无形的尾巴快翘上天了,抿着唇走过去,在桌前蹲下,高度比坐着的褚亦棠稍矮一些。 褚亦棠抚着他的长发,挑了一绺黑发在指间缠着玩,居高临下地看他,口吻暧昧: “那提督大人要和卑职面谈什么?难不成是谈今晚提督大人的行程安排?” 澜聿微微仰着脸,眸子黑亮亮的,眼尾那颗红痣要命的勾人,看得褚亦棠喉头滚动,澜聿由着褚亦棠玩他头发,梨涡浅浅,道: “我每晚的行程不都是阿棠给我安排的吗?” “哦,所以我给提督大人安排的行程就是你每晚都在床上对着我耍流氓?” 澜聿垂眉,摸上褚亦棠放在膝上的细长手指,脸颊泛红,纯情的不得了:“阿棠不喜欢吗?” “油嘴滑舌,”褚亦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离近了去勾他的下巴,道:“亲我一下,快点。” 澜聿如愿以偿,乖乖抬高了颈子凑去吻他,褚亦棠的嘴唇软的不可思议,一亲就红,亲完以后连眼睛都透着潋滟的水色,澜聿没敢看,怕看了会忍不住。 亲了这么多次褚亦棠长进也不大,亲一会儿澜聿就得放开他让他歇一歇喘口气,不然怕把褚亦棠憋坏了。 褚亦棠从澜聿唇上分离,胸口起伏,额前的发被蹭的凌乱,他靠着澜聿的肩,被吻得连眼神都涣散。 澜聿揉着他的后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天真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阿棠,你是不是气短啊?” “????” 男人尊严受到侮辱,褚亦棠炸毛,他猛地抬起头,掐住澜聿光滑细嫩的面颊,怒斥道: “放屁!谁他妈气短,你连啃带咬的还不许别人受不了??小兔崽子!” “哎呀呀,好痛好痛。” 澜聿被掐的叫唤,他委屈巴巴地揉脸,道:“阿棠你不能老是掐我的脸,掐坏了怎么办?” “掐坏了又怎么样,怎么?你还想用这张脸蛋去勾引谁啊?” 澜聿扶着他的手,贴在颊边,泪眼汪汪道:“可是阿棠最喜欢我的脸蛋了,我要是不长这样阿棠就看不上我了。” “…………” 褚亦棠隐藏许久的秘密被发现,但不得不承认,澜聿勾引他,有一大半都是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褚亦棠还真就被他一套一个准。 没办法,褚亦棠眼高于顶,他真受不了澜聿顶着这样漂亮的脸蛋色诱他,他每次都被澜聿哄的晕头转向,但凡他开口,褚亦棠一股脑全都答应。 真是年纪大了,抵抗力也跟着下降。 褚亦棠把澜聿给搂过来,安抚性地在他脸上叭叭亲了好几口响的,澜聿很享受,黑乎乎的脑袋拱进褚亦棠怀里蹭个没完,嘴巴里黏糊糊地喊他。 姚载誉泡好了茶,在门口叩门,问道:“大人,方便进来吗?” 褚亦棠抹了把嘴唇,把澜聿推起来,顺便给他也擦了一把,若无其事道:“进来。” 姚载誉进到屋里来,澜聿站在桌前,背着手,看不清脸,姚载誉端着托盘,把新泡好的热茶奉上,礼敬道:“还请大人用茶。” 褚亦棠看着风吹一边倒的姚载誉很诧异,有茶不让他家大人先喝是?? 澜聿端着瓷盏,先递了一杯到褚亦棠手上,褚亦棠气姚载誉是墙头草,也没多想,接过吹了吹先喝了一口。 刚才亲了半天,渴死他了快。 姚载誉身处在这微妙气氛中,左右偷瞄,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可他脑子直,打死姚载誉他也想不到在他没进来之前这俩人都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 “大人,一会儿我送您回去。” 姚载誉知道褚亦棠懒,特地提出替他跑这一趟腿,刷刷按察使司的好感度。 谁料这回褚亦棠倒还破天荒的回绝了,道:“不必了,一会儿我送提督回去,你去忙你的。” 姚载誉巴不得他家大人这么开窍,乐颠颠拿着托盘有退出去了,还感叹了句他家大人真上道,一点就通。 褚亦棠起身离座,又变成那个说一不二的按察使,朝门口处一做手势,道:“提督大人请。” 但他俩走在一块冲击力还是挺大的,路上不少同僚都看愣了,毕竟先前刑司和按察使司不和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现下两处的主事和和气气地一块走在路上,澜聿也难得的没有冷着脸,心情极佳的样子。 把他的小狗崽送到主事处的大门口,褚亦棠抬指抚平了澜聿的衣襟,柔声道:“晚上早点回去,我在外面等你。” 澜聿乖巧点头。 褚亦棠又想亲他,但人来人往的,还是给自己和澜聿留点脸面的好。 他悄悄捏捏澜聿的手指尖,又目送他进了主事处,站了片刻,没忍住笑了。 幼稚死了。 澜聿和他真的幼稚死了。 第109章 老牛吃嫩草 “去东海?” 晚间时分,褚亦棠正靠着澜聿看话本,听澜聿说要去东海,他怔了怔,问道:“去东海做什么?” “东海龙王的嫡孙办满月宴,他与我父亲是故交,得去同他道贺。” 澜聿在给他剥松子仁,剥满了小半碗,端在他手边,却瞧见褚亦棠捏着书页,眉间蹙着,像是不大情愿。 “阿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只是我这趟兴许要去个三四天,就得要阿棠等着我回来了。” 澜聿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愿意出门,他擦干净手,伏在他膝前,瞳眸黑亮亮水汪汪的,澜聿牵着褚亦棠的手,诚恳道: “我怕我总是想你,也怕阿棠在家吃不好饭,才想一起去的,阿棠不想的话就不去了,我早去早回,好不好?” 褚亦棠搁下书卷,有点犯难,可真要他三四天都见不着澜聿又太难熬,太折磨人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去,就是我,我有点……” 澜聿听不太清,就凑上去听他说话,他捧着褚亦棠的脸,轻声道:“有点什么?” 褚亦棠难为情,他抿着唇角,偏头看别处,勉强吐出两个字: “……怕水。” “…………” “……阿棠,怕水吗?” “嗯,有点。” 说实话,能让他不想去的地方应该不止有点怕,褚亦棠这样忌惮,分明是很怕水才不想去的。 澜聿笑了,他搂上褚亦棠的腰把他抱着坐好,轻轻地啄他嘴唇,两个人赖在羊绒地毯上腻歪,澜聿亲他的唇瓣,舌尖舔舐细腻唇面,认真道: “阿棠,其实龙宫里和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的,真的。” 褚亦棠圈着他的后颈,任由澜聿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小狗似的,磨人得很。 “我知道没什么区别,可还是会有点怕。” 褚亦棠怕水这个事澜聿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一直以为褚亦棠往年征战三界,应是没什么没去过的地方的,哪成想是个旱鸭子。 澜聿蹭他的颈间,低低地笑起来,莫名觉得褚亦棠太可爱了,他捏捏他的指节,柔声道: “那就不去了,好不好,阿棠在家里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褚亦棠闷着声音,摇摇头,靠着澜聿的肩,踌躇了下,道:“那就一起去,有你在应该会好一点的,反正也不去很久。” 澜聿笑得眉眼弯弯,揉着褚亦棠柔软的黑发,咬他的唇,含含糊糊道: “阿棠最好了,我两天看不到你会很想你的,阿棠就当陪陪我了,好不好呀?” “你说的我哪次没答应?” 褚亦棠反咬他,手下移勾住他的窄腰摸了两把。 山中寂静,这些天也渐热起来,褚亦棠只穿着件雪白单薄的中衣,澜聿和他接吻,从下摆处探入,摸上褚亦棠柔韧的腰身,两处腰窝漂亮匀称,被澜聿牢牢掐在手中。 “阿棠对我最好了,最疼我了。” 褚亦棠被他亲的发喘,在唇齿微微分离的间隙里看澜聿的眼,波光潋滟,蒙着层水色,红痣缀在眼尾,像洁白雪地中开出的一簇红梅。 “撒娇精。” “嗯,我是阿棠一个人的撒娇精。” 东海龙王同元清父亲元戊也颇有交情,元戊身子尚未大好,这一趟就由元清代劳贺喜。 元清本来想借这两天松快松快,谁知道曦津非要跟着去,他怕元清又跟他玩跑路这一出,说什么都要与他同行。 到东海时会有人前来接应,龙宫在东海深处,需乘驭海车方才能到。 元清上车时拉着个臭脸,却意外地发现车内还有两个人,澜聿和褚亦棠先来一步,驭海车改道来接的元清。 说实话,这还是继“你要加入吗”事件后元清与两位当事人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气氛略显尴尬。 澜聿泰然自若,牵着褚亦棠的手大大方方摆在膝头,褚亦棠早上起得太早,正枕着澜聿的肩闭目养神,二人你侬我侬,情意绵长,非常般配。 元清其实非常想换辆车,但接应的人很为难,说今日来宾众多,安排紧张,所以得要委屈一下,但车内宽敞,四人也绰绰有余。 别的都还好,元清主要是太怵褚亦棠,可也没法,只能乖乖上了驭海车。 该说不说,元清打心眼里佩服澜聿,神君夫人这个名号澜聿捷足先登,也算是这万万年来的千古第一人了。 澜聿向曦津颔首示意,元清怕澜聿看出端倪,特意坐的离曦津很远,试图洗清嫌疑。 曦津上车,伸臂就把元清拉回锢在身侧,元清挣扎无果,咬着牙小声道:“还有人在呢!你能不能注意一点影响?!” “注意什么影响?” “……那澜聿是他妈瞎的吗?” 曦津无甚所谓道:“澜聿知道啊,你怕什么?” “………………” 元清的臭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僵硬扭头,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西呈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托他打听你的事,顺嘴说了。” 元清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住想掐死他的冲动,脸色铁青,一字一顿道: “你他妈老牛吃嫩草还有脸拿出来说,很光荣是?要我表扬你吗?!” 曦津耸肩,坦然道:“当然光荣了,没听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吗?” 元清再次被他的厚脸皮刷新下限,他皮笑肉不笑道:“君子可干不出老牛吃嫩草这种臭不要脸的事情!” 他这句话没压着说,声儿还挺大,话一落地,四周安静,曦津率先觉察到不对,表情露出点慌乱,一把捂住元清闯祸的嘴,用眼神示意他想活命就快点闭嘴。 褚亦棠已然睁开了眼,自澜聿肩上起身,冷着一双眉眼,直直看向祸从口出的元清。 早在他说第一遍老牛吃嫩草的时候褚亦棠就听着了,但他忍下了,谁料元清还当着他的面加大声量又重复了一遍,褚亦棠彻底忍不了了,莫名其妙被戳脊梁骨,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在沉默氛围的烘托下,元清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滔天大祸,登时脊背一寸寸发凉,他僵着背,唾沫都不敢咽,连看褚亦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缩着脖子妄图装死逃过这一劫。 妈的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能把褚亦棠也刮上呢!! 澜聿眼见事态不对,褚亦棠要是发起怒来,整个东海都得跟着元清陪葬。 元清嘴贱也不是一两天了,澜聿怕褚亦棠生气,狠狠剜了一眼元清,连忙牵住他的手,凑上前轻声道: “阿棠还困不困?要是困的话,等下到了龙宫先去睡一会儿补补觉好不好?” 恰巧此时驭海车已抵达龙宫正门,侍从在外掀帘,褚亦棠除了恼怒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冷脸抽回手,兀自撩袍下了车。 知道褚亦棠肯定生气了,澜聿忙急追上去,走之前还不忘在元清脚上狠踩一脚,收拾元清的法子他有的是,回头一定要他好看! 曦津扶额,把痛的一蹦一跳的元清扶下车,又蹲下身给他揉着脚踝,道: “亦棠表面不说,可他心里很介意这个,你在他面前提,他当然不好受了,今天要是澜聿和我都不在,他真拿剑戳死你怎么办?” 元清痛的泪眼汪汪,悔不当初道: “我下次肯定再也不说了呜呜呜……” 第110章 至死不渝 寒隐早先已递了名帖去,一名侍女在前领路,澜聿是贵客,东海龙王特地给他腾了一处宽敞幽静的阁院以供居住。 褚亦棠走的太急,澜聿又在门口被几位相熟的长辈拉住叙旧,应付时脱不开身,急的要命。 到后来好容易才脱开身,澜聿一刻都没耽搁,径直回了那处院子。 澜聿怕褚亦棠生闷气,褚亦棠虽嘴上不说,可他必定是在意的,澜聿以前总是哄着他,多少能好点,今天又冷不丁被元清提起,褚亦棠难免要生气。 赶回到院中时,澜聿轻推开房门,褚亦棠正坐在外间桌前,支着鬓边,闷闷不乐。 澜聿走上前去,从背后展臂把褚亦棠抱进怀里,埋在他发间嗅他的淡香,鼻尖拱着褚亦棠耳后细嫩肌肤,软绵绵地喊他: “阿棠……” 褚亦棠难得的没应他,半垂着眼,虽不言语,却难掩失落。 他有意逃避,褚亦棠不是胜券在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澜聿之间的差距,色衰爱弛,貌合神离,他又不是风华正茂,外面倾心澜聿的也不乏年轻的男男女女。 褚亦棠在心中藏了许久,情浓时他也曾问过澜聿这个问题,澜聿那时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心疼褚亦棠,自那以后就时时都拿话哄着他。 澜聿默了默,他绕到褚亦棠跟前,扣上他微凉的五指,把褚亦棠揽到腰间,手指缠着他的发尾,诚挚道: “阿棠,不生气了好不好呀,你生气我心疼,阿棠舍得我心痛么?” 褚亦棠埋在他腰上,莫名觉出些微不可闻的委屈来,他扯着澜聿的腰带,声音发闷:“我不舍得你心疼,但是舍得你心疼我。” 澜聿抬指,戴着扳指的那边手摸上褚亦棠的细嫩面颊,他手生的好看,骨节也分明,青筋浮动,指骨修长,某些动作时,总带些含情旖旎的意味,撩人不自知。 “那也是我的阿棠太招人疼了,对不对?” 澜聿说情话时声音总是放的很低,像含着层薄烟笼在其中,叫褚亦棠乱了方寸迷了心智,心甘情愿被他牵着走。 褚亦棠仰颈看他,他瞳色浅淡,眼尾的弧度漂亮的像是用刻刀精细雕出来似的,因着蹭过的缘故,泛着隐约的潮红色调,缱绻缠绵。 澜聿被他看的喉间发干,他拂开褚亦棠额前的软发,喟叹一般,真情实意道: “阿棠,你真的很漂亮,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不对,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我只喜欢阿棠一个人。” 澜聿很少直白地这样向他表露情感,准确来说,他的确很迷褚亦棠。 他爱恋他,所以痴迷他,痴迷于他的一切,褚亦棠总有办法在不动声色间就要走澜聿的半条命和半壁魂魄。 那些茫然无辜的引诱展露在方寸之间,恍若纤柳浮水,涟漪荡开,转瞬又消失,波澜不惊,却乱了一池春水。 褚亦棠对上澜聿的眼,手指攀着澜聿的后腰,鸦睫纤长,像索吻的姿态,却不包含太刺目晃眼的勾引,只是寻求庇护的幼兽,在澜聿目光中找寻他想看到的一切。 “我好看吗?” “好看,阿棠最好看了。” 手指再上移,勾上澜聿的颈后,褚亦棠撩开他肩后的长发,触碰到那块肌肤,蹭了蹭,眸色在这样太过暧昧的交接里润上了晦暗,他抬高下巴,在快要吻到澜聿唇角时又停下,隔着呼吸间距,褚亦棠懒声道: “有多好看?” 澜聿沉下眼,他凝视于褚亦棠近在咫尺的鲜红唇瓣,喉结滚了滚,喘息陡然重了数分,他思绪荡漾,俯首到褚亦棠鬓侧,带了点狠劲,低着嗓子,缓声道: “好看到想你,懂了吗?” 褚亦棠猝不及防被他反制住,被这句话激红了眼,他压着舌根,侧过脸,唇瓣贴上澜聿的下颚,下了结论: “澜聿,你学坏了。” 澜聿又笑,他坏意地揉弄褚亦棠的腰侧,启唇去咬他最敏感的耳垂,含在湿热唇齿间,细细地碾磨吮吻,口齿不清道: “阿棠,我总不能永远都不学坏,不然就要你做一辈子的和尚了,我不舍得。” 褚亦棠被他亲的腰眼发麻,胸口起伏不定,他靠在澜聿怀里,把澜聿当做他唯一的依靠。 眉梢眼角的风情太醉人,他肤白,唇色又红润,仰靠时露出的那截脖颈呈出藕白雪色,脆弱易折,无端的让人很有凌虐欲。 流畅的颈项弧度下含着怎样的诱惑,没有人会比澜聿更清楚,像一弯白俏的月,光泽莹润,各中滋味,食髓难忘。 澜聿有时也想不通,褚亦棠在意的点究竟在哪,他分明哪里都是最好的,不说话都足够让澜聿望着他空遐想。 见之难忘,思之若狂,褚亦棠与澜聿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是恨不能要将他融入骨血中去的。 房中隐隐有喘息,混着黏腻潮湿的低叹,太隐晦了,也太暗了,暗到在情欲交缠的欢潮中快要迷失,快要窒息。 龙宫景致怡人,可褚亦棠已无心去赏了,他伏在锦被中,懒着眼,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衣衫尽褪,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都是红紫交加,颈侧还有浮着红的齿痕。 澜聿散着乌发,衣襟大敞,唇角被咬的溢血,血珠还鲜红,神色是贪婪未满的餍足,像极了山中修炼成精勾人心魄的狐狸精,肌肤腻白,五官明艳不可方物,半脱了里衫的一边肩臂还能瞧见新鲜的抓痕,汗珠淌过时会发痛。 手揽着褚亦棠光裸的腰身轻轻地揉捏,澜聿抵着他的鬓发,白日宣淫这种事做多了也就没什么了,偷欢哪里还分什么时辰。 褚亦棠舔着嘴角,凑到澜聿眼前,吻他先前的血痂,哑声道:“澜聿,你会觉得这样不好吗?” 他没把话说的太明白,可澜聿只在他脱口时就读懂了,他垂首噙住褚亦棠被蹂躏到殷红的唇瓣,鸢尾香缠在衣带间,澜聿认真道: “阿棠,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真的,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我别的都不稀罕,我只中意你一个。” “我喜欢你一辈子,好不好?阿棠,我爱你一辈子。” 褚亦棠腰酸腰痛,他圈着澜聿的颈后,又被他捧到云端里找不着北了,褚亦棠也曾痛斥自己没出息,什么年纪了还被澜聿两三句情话就搅和的神志不清。 可没法子,澜聿太有诚意了,是能将心都剖给他看的那般诚意,他愿意让褚亦棠拿在手里,喜怒哀乐都被他牵动,别人却无法左右他分毫。 “澜聿,不爱我我就不让你活了,听到没有?” “你离不开我,是你先喜欢我的,负心汉和薄情郎我哪个都不许,你要从一而终,要这辈子都从我。” 澜聿低笑,他咬褚亦棠的指尖,唇舌裹挟,把指腹舔的很湿,他攥着他的手,缓声道:“阿棠,你娶我,我就只从你。” “我只从你,至死都不渝。” 第章 争议澄清贴 我实在有点受不了了,我这段时间因为这本书不太常更新,就没怎么看评论了,但是我今天点进去一看怎么全都是在骂褚亦棠的?? 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所以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一些有关于褚亦棠的争论。 首先,关于你们最关心的觉得他不在意澜聿的问题。 我承认,前期的时候褚亦棠确实有点渣男属性,但是那是因为他身上有情封,这个东西在我的设定里很重要,三万多年打的那场仗,天界的胜利是靠褚亦棠用命换来的,可以说现在的三界有一大半都是他亲手打下来的,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已要这样做,不得已要给自己下情封。 这个东西很痛苦,它会让你没有感情,那么多年封印松动褚亦棠最大的情绪波动也就只有生气,别的一概都没有,他那时候对澜聿没有感情是正常的,因为他不具备这个能力,你让一个木偶去喜欢一个人?你觉得现实吗? 再说了,褚亦棠的身份很特殊,他是三界的主人,整个三界都是他的,他很高贵非常高贵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他否定他的,但凡有一样东西他不允许那这个东西就不该存在。 澜聿和他在一起,就是高攀,而且不是一般的高攀,澜聿从某种阶级角度来说他根本就配不上褚亦棠,云泥之别,身份差距太大太大。 第二就是关于他为什么不解情封。 这个我说过了,情封很重要,没有七情六欲方才能战无不胜,他为天下苍生做出这样的牺牲,他能因为自己的情情爱爱就随意做决定吗? 而且情封无论是封着还是解开,都是极其极其危险的,它不是说解就能解的,会要命的,稍有不当就会修为尽失,是要冒很大很大的风险的。 这个也不是只为了澜聿一个人就可以解开的,褚亦棠不能那么自私,澜聿也不能那么自私。 所以在不确定之前,他只是想对澜聿多考察一下有什么错呢?他连这个权利都没有吗? 他为澜聿做的还不够多吗,澜聿闯祸他去收拾烂摊子,澜聿受欺负他去出头,有的人眼里能不能不要只看到一些小情小爱啊,澜聿做的就是爱他,褚亦棠的付出就装看不见? 褚亦棠凭什么去为了澜聿做那些? 澜聿是死是活和他关系很大吗? 他那时候充其量不过住在褚亦棠家里而已,而且,是澜聿不愿意走,后来神帝要澜聿回去住也是他自己不肯。 他喜欢褚亦棠他想对他好,他不求回报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澜聿的要求真的很简单他只希望陪着褚亦棠。 他对他好都是因为喜欢他,褚亦棠后来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他确定了澜聿的爱太宝贵了澜聿太爱他了,他觉得和澜聿在一起不会后悔澜聿不会让他赌输。 澜聿也很珍惜他,褚亦棠对他来说比天上的月亮都难得。 但是前期褚亦棠对澜聿并没有某种义务,澜聿主动亲近他因为他喜欢褚亦棠啊,褚亦棠接不接受他的追求又怎么样呢,澜聿要是半途而废他一定得不到褚亦棠,就是因为他从一而终所以才让褚亦棠坚定了决心。 澜聿喜欢他追求他,做那些事情有问题吗? 褚亦棠难道要澜聿做那些事情就对他感恩戴德吗? 他不愿意做可以走啊,褚亦棠又没有硬留着他,他对褚亦棠一见钟情喜欢人家,所以愿意为了他去做那些。 这是澜聿第一次这样去追求一个人,褚亦棠以前会没有对他示好的人吗,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啊为什么有的人对他那么苛刻? 他还不够爱澜聿吗,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我给他的定义就是女王受这一类的他就这样傲娇但是他对澜聿不也是正常谈恋爱那么腻歪吗?! 有的人眼里就只能看到褚亦棠脾气不好,那澜聿还冷暴力呢,褚亦棠怪他了吗?他一走一个多月褚亦棠怪他了吗? 后来不也照样去哄他,把他哄回来,主动和他道歉,褚亦棠不冤枉吗? 褚亦棠脾气不好是因为他有那个资本,他爱怎样就怎样,他就是有这个资本,可他不也掏心掏肺地对澜聿好吗。他亏待他了吗? 他什么不舍得给澜聿,褚亦棠什么都舍得给他,他也陪着澜聿胡闹,圆他的心愿,澜聿的要求褚亦棠从来有求必应。 褚亦棠那么高贵的一个人,难道要澜聿稍微表现出一点好感他就要去倒贴吗? 澜聿因为足够爱他,他愿意花这些时间去让褚亦棠放下心防从而自愿和他在一起,褚亦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比他小那么多的澜聿呢? 这个事情如果传出去,褚亦棠遭受的非议一定大过澜聿,可他不也还是这么做了吗,冒着性命安危去解情封,他也主动去表白了。 这就是一个双向奔赴双向救赎的故事啊,两个人在谈恋爱的过程互相磨合慢慢变好,他们甚至不会吵架,因为褚亦棠对澜聿很包容很宠他 澜聿很会撒娇很喜欢黏着他,他俩就是绝配顶配天仙配!! 褚亦棠以前活的很辛苦,他不确定澜聿值不值得他这样做,一旦确定他值得他马上就去付出行动了。 褚亦棠喜欢他,甚至甘愿做0,因为他怕澜聿哭他不想澜聿哭,我觉得光这点就很能说明他爱澜聿了, 他性格暴躁是没错,可他老公也没说什么,澜聿喜欢哄着他因为他自己没有安全感,褚亦棠很直球所以他不会让澜聿不安,吃醋也好生气也好,表现出来给澜聿看都会让他有种被依靠的安全感。 他是不温柔,但是他对澜聿已经拿出所有的耐性来了,他对澜聿很耐心,都哄着他,这全天下有谁配得上他纡尊降贵去做这些吗? 所以,请一些极端攻控稍微收敛一下,我不舍得骂读者,你也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你非要挑的话麻烦你在心里默默地挑,不要发出来膈应别人。 还有,我坚决不允许你们拿褚亦棠的年龄说事来中伤他!他本来就因为这个事情不太自信,他这种级别的神仙是不会老不会死的!!他永远年轻貌美!!!! 再让我看到有关他年龄的一些侮辱性词语我直接给你删了。 总之一句话,你爱看,或者真诚提出意见我对你就好声好气,但是如果你没事找事就请你走远点少在我面前晃悠。 谢谢。 第111章 成亲在即 昨夜以色侍人,澜聿难得地起晚了,他白天还有事要忙,就把褚亦棠从床上骗起来,陪着他用了午饭后才出的门,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褚亦棠昨晚没怎么睡,下午午睡也睡得久,侍女来服侍他起身,褚亦棠困得眼角含泪,更衣束发都是打着瞌睡过来的。 澜聿早就在外头等着他了,修长手指上悬着一盏花瓣秀丽的绒花提灯,是海棠花的式样,色泽明艳,薄红中掺着少许粉嫩色调,精致可人。 褚亦棠本以为澜聿会在厅中等他,没料到他还特意回来接他。 澜聿立于流光溢彩的珊瑚树下,俊美面容上波光流转,光华熠熠,长发高束,衣袂若槐,冷如高山仰雪,可手上还提着盏造型可爱的花灯,平添几分矛盾感。 澜聿侧首,一瞧见褚亦棠就笑,冷淡疏离都被抛开九霄云外,一对梨涡漂亮的晃眼。 他拎着灯朝他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牵住褚亦棠的手,笑吟吟地把花灯提着晃了晃,献宝似的: “阿棠喜不喜欢这个?” 褚亦棠接过灯上系着的彩绳,把灯端在眼前看,做工精细,是花了心思来做的,他隔着灯芯看澜聿的眼,挑挑眉: “哪儿来的?” 澜聿抿抿唇,牵着褚亦棠的手紧了紧,道: “我做的。” “阿棠喜欢吗?” 褚亦棠没忍住笑了,指尖在澜聿虎口处画了两个圈,凑近去看他,垂着眉梢,坏意道: “澜聿仙君这样心灵手巧,要是娶回家去做娘子,岂不是便宜我了?” 澜聿这次也红了耳尖,按往常来说,澜聿该是要去捂褚亦棠的嘴再小声央求他回家去说这种话的。 可今日没有,澜聿耳尖泛着潮红,也没躲,他俯身,在褚亦棠唇角处吻了一下,诚恳道:“嫁给神君是我的福分,是便宜我了。” 褚亦棠猝不及防被他在大庭广众下占了便宜,唇角触感温热,还伴随着隐隐的潮意。 惊诧于澜聿的脸皮见长,褚亦棠腾出手挑他下巴,也没顾得上身后跟着的一行宫女侍者,作势要吻他,呼吸交错,气息交融。 “澜聿,你越来越坏了,你都会占我便宜了,是不是?” “那是阿棠教得好。” 澜聿无辜至极,瑞凤眼里饱含了一汪能溺死人的春水,他低笑,拿住褚亦棠衣袖下的皓腕,握在手里柔柔地摩挲了两下,再扣进手心里,牵着他去赴宴。 龙宫景致华丽秀美,珊瑚异树,明珠雕琢,将整座龙宫都照的光彩熠熠,奢华粲然。 澜聿还中途改道带褚亦棠去看了东海特有的明角鱼,一群彩带飘逸的小鱼游弋起舞,衬着碧蓝海水,波澜起伏,犹如画卷般妙不可言。 入宴时来迟了些,澜聿携着褚亦棠进到正殿内,高朋满座,都是前来赴宴的宾客,席间玉盏佳酿,珍馐美味,宫婢成群,衣香鬓影。 澜聿是天京的贵客,东海龙王特意起座来迎他,身后还随着一名亭亭玉立,穿戴华贵的貌美女子。 褚亦棠对她有印象,在慈云会时她就时常来找澜聿说话,言语间含情脉脉,不过那时他没开窍,澜聿又是个不爱与人交谈的性子,他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这女子很明显对澜聿心存爱慕,才会总是去同他说话。 瑶晗随在父亲身后与澜聿见礼,今日一见褚亦棠,瑶晗纵是装的风轻云淡,也还是难掩其中失落。 在慈云会时,瑶晗不知内情,便信以为真褚亦棠是澜聿的兄长,可直到昨日之后,她才知晓,那哪是什么兄长,分明是澜聿藏得严严实实的心上人。 殿内也多的是来赴宴的人偷偷瞧着殿中并肩而立的二人,澜聿平日里深居简出,虽在天京久负盛名,可他性子冷淡,也只有极少人见过他真容,此番能来东海赴宴,也是给足了东海龙王的面子。 更别说他这次还不是独身前来。 褚亦棠今日穿的是身黛紫色藤萝交织暗纹银边长袍,内衬月白交叠里衫,腰间系了同色系的宫绦,锦丝蹁跹,墨发束以玉冠,簪了支青竹簪,身长玉立,姿容出尘。 他肤白,相貌又美,与澜聿比肩也丝毫不觉逊色,反是意外的般配,相得益彰,异常养眼。 澜聿一袭紫金锦袍,玉带宽衫,鬓边流苏垂落,矜贵傲然,俊逸清冷。 他一面与东海龙王交谈,牵着褚亦棠的手半点未松,席间还有数位青丘长老也来与他交谈。 褚亦棠不喜这种场面,刚想往旁边让,谁知其中一位长老迎面就是一句喜气洋洋的贺喜之词。 “听闻澜聿仙君成亲在即,不知何时摆酒请席,也给我们青丘递张帖子,好沾沾仙君的喜气啊!” “是啊,这成亲可是大喜事!澜聿仙君年少有为,来日娶妻更是喜上加喜的美事一桩呐!” 澜聿笑容满面,含笑道:“那便借各位长老吉言了,来日成亲,定有请帖奉上,还请各位长老赏脸前来才好。” 褚亦棠身处人堆中央,明明字字句句都入耳,却听不太懂其中含义,待到他反应过来时,人已坐到桌前,澜聿正着手给他剥着枇杷。 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廓,搁在膝上的手缓缓蜷缩起来,竟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褚亦棠踌躇着,拉了拉澜聿的衣袖,低声道: “你方才,说的成亲,是什么?” 澜聿剥了枇杷的外皮,喂到他唇边,闻言就笑,柔声道:“就是阿棠听到的这样呀。” 褚亦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迫切想要个答案,摁下澜聿的手,褚亦棠别开眼,道:“……你说这个,不是就弄得人尽皆知了吗?” 澜聿太少见褚亦棠这副样子了,含羞带怯的,看得他心尖发痒,他离褚亦棠贴近了些,瘪着嘴道: “可是阿棠,他们都知道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嫁不出去了。” “……我还活着呢,不会让你嫁不出去的。” 澜聿忍着笑,他把枇杷搁在盘子里,拭净了手指上的汁水,牵着褚亦棠的手,神色认真,道: “我就是要世人都知我已娶妻,我妻待我千般好万般好,谁也比不上,谁也比不过。” “阿棠对我最好了,应该不舍得不娶我的,对不对?” 第112章 共结连理 东海龙王的嫡孙满月,神帝也托澜聿携了一份贺礼来,小胖娃娃圆嘟嘟的,玉雪可爱,带着金玉项圈,在场不少女眷都围上去看,一个个的笑靥如花,都争先恐后地去抱。 澜聿对小孩不感兴趣,他是被搞怕了,哪曾想奶娘抱着孩子走到他们这桌时,小胖娃娃流着口水咯咯地笑,伸手要去够褚亦棠的衣角。 褚亦棠懵了片时,嘴里还嚼着澜聿刚刚给他剥的石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僵硬伸手把小孩给接过来。 小胖娃娃一歪头,那点口水就全蹭褚亦棠袖子上了,小胖手抓着褚亦棠衣扣上垂下的两绺流苏,笑得见牙不见眼。 澜聿挑挑眉,褚亦棠好像是挺招小孩喜欢的,无论是游梦还是这个小娃娃,都喜欢赖着他,好,他也喜欢赖着褚亦棠,哪怕什么都不做抱在一起他也满足。 “阿棠喜欢小孩吗?” 奶娘把小娃娃抱走之后,澜聿借着给褚亦棠夹菜的空隙,凑到他耳旁,手指缠着褚亦棠腰间柔软的黑发,低声道: “阿棠这么招小孩喜欢,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啊?” 褚亦棠吃了一勺银耳羹,口中清甜弥漫,指尖攀上澜聿搁在膝前的手,在他手背上敲了敲,意有所指道:“喜欢又怎么样,你怀一个给我吗?” 澜聿不禁逗,听他说这话果不其然又红了耳廓,褚亦棠这人耍起流氓来简直没完没了,他把手藏进澜聿的掌心里,指腹蹭着他的手心儿,蔫儿着坏,不依不饶道: “还是说,你想要我给你怀一个?” “阿棠!!” 澜聿还是受不了褚亦棠这样同他说话,被臊的简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脸连着脖颈红了个彻底,看得褚亦棠稀罕死了,勾了勾澜聿的小拇指,褚亦棠低笑道: “澜聿,你怎么脸皮那么薄,我要是能生的话,那整个孤鹜山不出明年就得遍地都是小孩了。” “再说了,光一个你就把我折腾的整天起不来床,再给你要个小孩我还活不活了?” 澜聿脸红的像火烧云似的,烧红了一整片,他反握住褚亦棠的手腕,垂着眼,泄愤似的一字一句道: “阿棠,你明天也要起不来床了。” 两个人在这没羞没臊地调情,元清在那边坐不住了,又晃到澜聿这边儿来,澜聿这回倒是破天荒地没有赶他走,还往旁边让了让,私底下却是捏了捏褚亦棠的手指,唇边隐秘地勾出个笑。 澜聿单手托着腮,眼神转了一圈,瞥到某个角落时,他诶了一声,还抬手拽了一把元清的衣角,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边的曦津听得清清楚楚。 “元清,你看那位是不是辉月仙子?” 不等一脸懵逼的元清回答,澜聿又道:“你与她也许多年未见了,唉,可惜她后来并不在天京,否则你与辉月仙子也不至于两地分隔,没准这会儿都成亲了。” 元清的酒登时醒了一大半,脸色一下就变得雪白,他忙不迭咽下口中酒液,偏偏好死不死地这时候结巴,想开口时澜聿已经善解人意地抢先一步向黑着脸的曦津解释起了他的光荣往事: “曦津前辈有所不知,当年在桃山上学时,元清就与这位辉月仙子感情甚笃,可惜辉月仙子后来回了东陲,元清还惦记了她多年,今日一见,难免有感而发,前辈莫要见怪。” 曦津皮笑肉不笑,饮了口酒,淡声道:“无妨,元清念旧我是知道的,也不算什么大事。” 澜聿也笑,顺手喝尽了褚亦棠酒盏中的佳酿,把杯子往桌上一磕,声响清脆,褚亦棠也看出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着什么,抿着唇边笑,了然地挑了挑眉尖。 元清一见曦津笑就头皮发麻,屁股已经在隐隐作痛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澜聿,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澜聿这厮栽赃陷害他还是一害一个准,可自己种的苦果就得自己咽,元清垮着肩,也不敢去看曦津的,憋憋屈屈地扭到旁边去了。 因着喝了点酒,散席时澜聿又有点晕乎乎的,褚亦棠扶着他,也没要别人帮忙,澜聿喝醉了会比平时多动一点,但总体还算得上乖。 褚亦棠把他泡进桶里,又解了发冠,长发倾斜而下,澜聿歪在水里,被溅起的水珠迷了眼,微微皱着眉,说不出的乖巧。 澜聿攥着褚亦棠的手指,把脸贴在他手背上,念念叨叨地嘟囔着什么。 褚亦棠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又一口,使劲占便宜,一边亲一边懊悔自己开窍的实在太晚,这种好日子怎么没早几天过上,还白白当了好几万年的光棍。 “阿棠,咱们早点成婚,好不好?” 澜聿蹭着他的手,声音软绵绵的,听得褚亦棠心软,只拂开他额前的黑发,含笑应他:“你不是要入赘给我吗,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阿棠,我想早点同你成婚,嫁给你也没关系。” 澜聿抬指贴上褚亦棠的鬓边,瑞凤眼中深情款款,他在这满室昏光里望着褚亦棠的双瞳,柔情缱绻,情深万古。 “阿棠,我只要与你结为夫妻,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收了我的簪子,就是要与我一辈子都在一起的,阿棠,我向你求亲,你愿与我共结连理吗?” 第113章 可以吗 澜聿想带褚亦棠来东海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东海夜景的确很有观赏性,夜间时海水呈出碧蓝天际一般的湛蓝色,鱼群浮动,万鱼遨游,不乏奇珍异种,或有绚丽鱼鳞或飘带,在水中穿梭而过,带起成片的水花翻涌,衬着瑰丽艳色的浮光,围绕着龙宫蹁跹游动,美轮美奂。 褚亦棠绕出浴房时澜聿并不在外间,他系着腰间寝衣的系带,长发蓄水,踩着软毯进屋去找他。 院落静谧,窗外有一株流光溢彩的珊瑚树,姿态婀娜,澜聿倚着榻边,乌发如瀑,以鲜红帛带松松拢着,鬓边偶有几缕发丝垂落,从斜后方能瞧见半张侧脸,鼻骨高直,唇色红艳,眉眼间俊美逼人,饮酒后酝出的松散姿态,瑞凤眼垂着,眉梢眼尾间自有一段含情旖旎的醉人风光,一副美人面,明艳惑人,妖气横生。 一手支腮,肤白如雪,墨色锦衣映衬肤色,襟口微敞开,锁骨幽深,肩宽腰窄,颈子修长,延伸往下的是劲瘦结实的胸膛,衣料贴身,腰背线条利落出挑。 澜聿叩着桌面,颊面一层薄薄血色,连带着耳垂也鲜红,懒着眼,专心等待的模样。 褚亦棠攥着擦水的巾帕,站在珠帘后看了好半天也没能舍得移开眼,舌尖顶了顶腮帮子,褚亦棠挑挑眉,把巾帕随手往架子上一搭,着手撩帘入内。 澜聿听着动静才回过身去看,褚亦棠带子系到一半就懒得弄了,长发拢作一侧,身上还有着水汽,澜聿抬手去搂他,褚亦棠顺势上榻,跨坐在澜聿腿上,勾着他的后脖颈,直勾勾地瞧他,毫不吝惜地叹道: “乖乖,怎么生的那么俊啊,看得哥哥好想亲你一口。” 澜聿仰脸看他,任由褚亦棠拨弄他额头上方的美人尖,紧了紧臂腕,牢牢锁住了褚亦棠的纤腰,掌心扣着他的后腰,纤薄唇角勾出个笑,妖冶异常,他去够褚亦棠的嘴唇,嗓子被酒液润泽的好哑: “我送给你亲,哥哥,你来亲我。” 褚亦棠知道澜聿骨子里就是腼腆内敛的,除非被他逗的狠了,否则轻易不说这种勾引人的话,今日也算是百年难得一遇了,褚亦棠低笑,被澜聿一声哥哥唤的理智丢了大半,腰身下塌,垂首噙住了澜聿的细嫩唇瓣。 澜聿在某些方面确实天赋惊人,要不是褚亦棠见惯了他在外人面前那副冷淡做派,差点以为澜聿是不是打小在脂粉堆里混出来的这一身好本事。 每每接吻,都亲的他浑身酥麻头脑昏沉,澜聿顶多是有些微微气喘,褚亦棠往往都要伏在他肩头歇上一会儿才缓的过劲。 房中安静,偶有细密水声传出,津液交缠,含糊喘声被堵回在喉间,褚亦棠面色潮红,手虚虚抵着澜聿的肩,发丝垂落,与他的交接在一处,墨色交融,千丝万缕,难舍难分。 一吻作罢,褚亦棠被吻得连眼神都难以聚焦,他倚着澜聿的眉心,唇瓣被吮咬的红肿不堪,嘴角边沾着些许水色,连指尖都在发着颤,唇间间是清甜的茉莉味,澜聿喝了醒酒的花茶,香气都渡进他口中,缱绻悱恻,交缠密切。 澜聿很明显比往常都要按捺不住,呼吸滚烫又炽热,他把褚亦棠搂进怀里,手抚着他的颈骨和柔软的黑发,鼻尖盈满了寒兰香,他唇瓣贴着他耳边,喃喃地唤: “阿棠,阿棠……” 褚亦棠笑起来,回过脸去,手指捧过澜聿的下颌,去磨他的鼻尖,声音哑的不像话: “我在,乖乖。” 澜聿舔了舔唇面,喉间吞咽,手掌也下移,他凝望褚亦棠的脸,眼神里有乞求,更多的是期待,眼中犹如星河流动,要将褚亦棠淹没到顶,从此都再难脱逃,沉在这一方魂归乡里,到死都缠绵。 他启唇,目光沉沉,唤道: “阿棠,可以吗?” 褚亦棠心跳跃动逐渐慌乱,他攥紧了澜聿的袖角,喘息短促,只能强撑着移开眼,顶着澜聿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目光,却抵不住他扑面而来的侵略性,半晌后哑声道: “…………别在这里。” 澜聿咬着笑,有那么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像是在神台下跪求多年而后即将得偿所愿的信徒,他长臂收揽,揽住褚亦棠的窄腰,吻了吻他的额头,起身离榻,急手扯落了纱帐,缚着薄纱的锦带翩然落地,纱帘摇曳,春光也难外泄。 ……………… (好了家人们此处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第一次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准备写六千字左右,但是!!!六千字也是需要时间去写的啊饱饱们!!我一章才不过两千左右,等于我写了三章!!保证让你们吃肉吃到饱!!!哈哈哈哈哈哈哈,记得在围脖静待我的豪车!!!!) 醒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澜聿睁开眼时也有些摸不清到底什么时辰了,床帐内凌乱不堪,暗香浮动,昏暗不已,床前衣衫散乱在地,只有屋内还昏黑。 褚亦棠枕在澜聿臂弯里,眼角浮红,依稀还有泪痕斑驳未干,裸露在外的后颈肌肤几乎都是密密麻麻的吻痕,唇面被咬破,颈侧还有数个齿痕,腰背光裸,紫红痕迹交加,墨发散开贴着颊边,随呼吸间起伏。 澜聿虽也没比褚亦棠好到哪里去,肩背上全是新鲜的抓痕,他低头看褚亦棠的睡容,作为罪魁祸首也仍不可避免的觉得心疼。 昨晚是做的太过了,几乎是一夜都没睡,最后也没顾上褚亦棠在他身下哀哀地求饶,澜聿只吻他眼尾溢出的泪,把哭喘都吞掉,吻到褚亦棠发不出声音,只能仰着脖颈承受他的挞伐。 第114章 陪我去个地方吧 待到褚亦棠醒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他想翻个身,摸摸澜聿在不在旁边,还没动作就感到浑身酸痛异常,就连歪脖子都困难,他蹙着眉,嘶了声,脖颈立即就被扶住了,温热的掌心扣着后颈骨,沿着颈椎轻缓揉捏,耳畔是略微沙哑的低沉语调: “很疼吗,阿棠先别动,我给你捏捏。” 不止脖子疼,褚亦棠浑身都疼,尤其是腰和腿,酸软到几乎快要使不上力,稍有移动就能感觉到某处传来的难以言喻的闷痛,脑子里昏沉沉的,一夜都没睡,到后来天蒙蒙亮才完事,褚亦棠困到睁不开眼,丁点儿力气都没,澜聿中途叫了两次水,沐浴擦洗也是他来做的。 他勉强掀开眼皮,澜聿的脸掩在昏暗里,看不太清全貌,那些零乱无序的记忆在脑海里颠来倒去,最后却组合成一副荒淫无诞的画面。 澜聿那时没有这么温柔,床帐内是另一方全然不同的天地,旖旎生香,他好凶,也不顾他的泪眼婆娑,要他迎合,要他回应,直至吻净他的最后一滴泪才肯意犹未尽的罢休。 褚亦棠的腰也酸软,后颈枕在澜聿手里,后腰也被搂住,褚亦棠微侧过身,趴在澜聿胸口,眯着眼,语调懒散,声音里还有点不加节制后的沙哑: “嗯,我也不止脖子疼,我别的地方也好疼,提督大人也要给我捏一捏吗?” 澜聿只一瞬就被褚亦棠这个称呼给制住了,脸红的要冒烟,他别开眼,抿着嘴唇,显得很无措,好半晌才红着脸憋出一句: “我,昨晚有给阿棠上药的,等下拿药膏再给阿棠揉揉,好不好?” 褚亦棠昨晚哭的太久,眼皮还有些发红,从被子里腾出一只手掐澜聿的脸蛋,额间发零散,半遮着眉眼,寝衣宽松,随着动作滑下半边肩膀,锁骨下还有星星点点的大片痕迹,吻痕咬痕交叠,衬着雪白肤色,浓淡交加,毫不留情地控诉道: “提督大人欺压下属,昨晚害得我差点就没命了。” “大战没死,饿肚子没死,差点被你给死,传出去你就是大逆不道,要抓你去浸猪笼的。” 澜聿红着一张漂亮脸蛋,耳尖也羞红,牵着褚亦棠的手指尖,神色温柔地在手背上落个吻,眼睫乌黑,眼角薄薄一层红色,纯情的要命: “浸猪笼也没关系,阿棠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的。” “怎么?澜聿仙君眼皮子就这样浅吗,就一次也舍得心甘情愿?” 澜聿抬指抚过褚亦棠的眼尾,唇角破了皮,他回搂住褚亦棠的腰身,俯首与他抵额相对,瑞凤眼中湿漉漉的,正色道: “阿棠,你要我怎样都行,没做我也甘愿的,不能混作一谈。” 褚亦棠怔了怔,又笑了,他勾着澜聿的脖颈,在他唇边落吻,指尖摁着他结痂的那处地方,咬着他唇肉,吐字含糊: “骗我你就完蛋了,澜聿,骗身骗心的话我就宰了你。” 澜聿由着他咬,掌心抚着他顺滑的黑发,眼眶也有些发红,他拂开褚亦棠额前的发,碰他的脸,胸腔里的酸涩蔓延,又在柔情里孵化出另一种难言的情感,他哑着嗓子,在亲吻里应他一句好。 中午传了膳来,褚亦棠饿的有点久,连着多吃了点,澜聿在一旁给他拣鱼刺,也陪着他用了一碗饭。 用了饭之后澜聿又给褚亦棠揉了好一会儿腰,澜聿仙君做事万全,差尚尧送了两瓶上好的化瘀膏来,一处一处地揉,莹白肌肤上红痕遍布,澜聿没敢再多看,在褚亦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耳廓。 褚亦棠昨晚没睡够,趴着枕头又睡着了,澜聿下午还要议事,只掩了床帐,给褚亦棠掖好被角,又倒了水放在床头,轻声出了房门。 这一趟其实并不算在澜聿的行程里,接任提督后公务繁忙,都察院里大小事都要接手,也不能像往常那样没事就赖在家里围着褚亦棠转。 这趟出来也是想带着褚亦棠出来散散心,也好让众人都知晓他心有所属,且婚期将近,新婚夫人宜室宜家,实乃澜聿仙君之幸。 褚亦棠进都察院继任按察使也算是解决了澜聿的一个心头大患,也确实没有比自家夫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褚亦棠接任后,按察使司在都察院里风评骤转,众人都叹按察使大人清正廉明,不愧是提督格外器重的人才。 都察院还有些沈棋的旧部,办事极不尽心,但因着资历久,一时也无法斩草除根,于是院里往上提不进的意见全递褚亦棠这儿来了,每每散值下差褚亦棠都卷着一叠意见书回家,再丢给澜聿让他挑着改一改。 褚亦棠嘴上说着尽力,但每回都把差事办的圆圆满满且效率极高,其他处的主事无一不感激涕零连连道谢,褚亦棠谦虚摆摆手,也只有他们小两口才知道,提督大人办事都是走的私章,为的就是不丢夫人的面子。 议事时澜聿难得的心情极佳,也不像往常那般冷言冷语,底下一帮下属也松下些心来,都私下感叹,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提督也不例外,一派春风满面,就是继任提督时也不见他这样高兴。 明日就要启程回京,澜聿心里还惦记着褚亦棠,并没多留,谁料刚出厅门就瞧见褚亦棠站在不远处的流光珊瑚树下,素白雪衫,长发以兰纹帛带松松束着,身侧偶有落花纷飞,带起轻薄下摆,手里拎着个食盒,面如冠玉,身姿颀长。 他说。 澜聿,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第115章 阿娘,我要成亲了 出了层林叠绕的龙宫,褚亦棠并没乘驭海车,只是携着澜聿一路往深海去。 澜聿并不常来东海,也只有些幼时的记忆,褚亦棠却仿佛轻车熟路一般,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珊瑚林中,澜聿并没多问,只牵着褚亦棠的手,手里提着食盒,任由褚亦棠带他往东海深处走。 褚亦棠在数不清第多少次被澜聿挠掌心后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他,眉间微挑,略带诧异地陈述事实: “澜聿,你今天好粘人。”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澜聿先是顿了顿,他抿抿唇,不太自然地垂下眼,像是一种羞于承认的默认。 虽然说他以前也很粘着褚亦棠,总是跟在他后面阿棠阿棠的叫个没完,但是今天跟往常又有些不太一样,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妇头次肌肤相亲坦诚相对后的羞涩难言。 他不自觉红了耳尖,别开脸,闷声道:“我……” 褚亦棠盯着他瞧了一阵,大概摸清了澜聿什么心思,蓦的笑了,他回扣住澜聿的手,十指相牵,目光柔软,说不出的缠绵缱绻,末了还不忘捏捏澜聿的指根,道: “撒娇精,这样可以了?” 澜聿抿着唇笑,一对梨涡漂亮的勾人,连带着眼尾那颗红痣也跟着生动起来,澜聿眼皮子浅,牵牵手都足够让他高兴好一阵。 又绕过了数片石林,在抵达东海边界时,一根足有万丈之高的石柱冲天而立,褚亦棠立于石柱下,双手结印,施以咒术,修长手指翻飞间,白光乍现,周遭湛蓝无垠的大片海水霎时动荡不止,漾开环环波浪,铺天盖地的海浪席卷而来,淹没了眼前的目所能及。 褚亦棠浸在海水中,云白袖袍纷飞,乌发随水沉浮,澜聿只微微眯了眯眼,随即又握紧了褚亦棠的手,待到再睁眼时,二人已并肩立于一片宽阔湖面中央。 入目所呈现的是一整片浓郁的白,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皎洁月华笼罩了一切,湖面静谧广阔,倒映遥远天际,一眼望去也分不清交界,只有无边无际的乳白交融,天边有云横亘,或浓或淡,连绵成遥遥不尽的玉雪山峰,不着颜色,洇染展开的浓郁素白,如坠仙境。 足下是整齐排列通向远处的平坦石阶,伫立湖水中,弯绕曲折,褚亦棠一身素衣,几乎要融进这方景色里,他先行踏上石阶,面容沉静: “走。” 这是澜聿从未涉及过的另一方境地,广袤孤寂,却又美的不似在三界之中,他随在褚亦棠身侧,踏着石阶而行。 石阶尽头是湖的对岸,石壁高耸绝峭,直入云霄,这里与其他地方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寂静无声,似是被隔绝在外。 褚亦棠立于湖岸,抬眼望着眼前的石壁,神色不明,他站了片时,情绪在转瞬间被收敛进眼底,随即回过身,道: “澜聿,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澜聿松开他的手,把食盒递给他,又碰了碰他的脸,温柔款款: “我等你出来。” 在即将走进通往石壁后的洞口时,褚亦棠侧过脸,呼吸有略微停顿,隔着满眼浓白和澜聿对望,捏着衣袖上的暗纹,褚亦棠说: “澜聿,等你面前那块石头亮的时候,你跪下来,磕个头,好不好?” 澜聿懵然,又看了看眼前石壁上镶嵌着的那块平平无奇的玉石,乖乖地点头应好,示意褚亦棠放心。 褚亦棠闻言缓慢松下手指,不再紧绷着神色,唇间勾起个笑,坦然转身进了石洞洞口,衣摆落在身后,像浮着的云。 石洞内是一片幽暗,与外界截然不同,这里清幽冷寂,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的凄冷,褚亦棠没有点灯,也不曾照明,只一路循着小路朝里行进。 在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时,眼前不再是漆黑漫长的甬道,犹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榻——榻上正放着一具棺椁。 清透冰棺内躺着一名女子,身着明黄刺绣长裙,额间佩着蓝玉镂空银铃额饰,长发拢作一侧编发,发尾束绳上系着含苞待放的兰花。 容色出尘绝艳,安详而美好,再细看,那女子的眉眼间与褚亦棠几乎如出一辙,长眉入鬓,唇点丹朱,栩栩如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子的脖颈上有一道环绕着的伤口,虽被缝合的仔细,却也还是能看出端倪,额顶面颊旁也有一周缝痕,一直绕到下颌处,被隐藏的极好。 褚亦棠默了许久,站了许久,才轻步上前,将食盒轻轻搁置在榻旁,手指抚上冰棺,隔着这一层屏障,褚亦棠面色平静,良久后,才半哑了声音,唤了声: “阿娘。” 时隔了太久,久到褚亦棠都快记不清她的面容,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来过,有关女子的记忆在漫长岁月里渐行渐远,今日一见,尘封万年的往事都随着这一声饱含思念的阿娘里破牢而出。 褚亦棠望着她的脸,默不作声,好像被思绪拉回了从前,拉回了那一个个难熬的冬夜,阿娘在寒风瑟瑟的破旧宫殿里拥着他,用身子给他取暖,蜷缩在满是蛛网的角落里,手脚都是裂口,衣衫褴褛,狼狈至极。 他发着高烧,神志意识都好模糊,唯一的触觉只有阿娘无助滚烫的泪水,女子搂着气息微弱的他,手不住地发着抖,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一遍一遍地亲吻他的额头,给他搓手,泣不成声: “棠儿,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父君就回来了,棠儿,别丢下阿娘,求求你,别丢下阿娘,阿娘只有你了棠儿……” 岁月如梭,也只在转瞬之间,褚亦棠隔着冰棺,描摹她的眉目,纵有千言万语,也化作了一句难言的想念,心口闷闷的发疼,褚亦棠垂着眼睫,打开食盒,将带来的糕点一盘一盘摆上石榻。 “阿娘,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会高兴的。” 褚亦棠立在棺椁旁,眼眶微红,他望着棺椁内长眠的女子,声音一下被拉的好远,回响在空旷石壁内,听不真切。 “当年您和我说,让我别去做那些事,别去为您报仇,我没有听话。” “但是您又告诉我,要我找到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彼此相爱,情真一生,我听话了。” 那时褚亦棠还年幼,懵懂天真,他还不懂什么是爱人,只在漫天落英缤纷里仰着脸问阿娘,什么叫相爱。 女子笑容温和,摸着褚亦棠的发顶,告诉他相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彼此扶持,互相包容,历尽多少磨难都不要紧,心中有牵挂,就有了念想,为着这份念想,才会破尽万难,终生都相守。 直到如今,他才切身体会了,何为相爱,何为厮守。 眼泪顺着面颊滚落,褚亦棠缓缓地蹲下身,把浑身的气力都泄干净,他抵着棺椁,像曾经抵着阿娘的怀抱一般,他不再是战无不胜万人敬仰的祝天上神,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不再有那些坚硬的伪装,眼里的泪水再也坚守不住,滑落在地,在哽咽里一声声地唤。 “阿娘,我想把他带来给你见一见。” “他待我很好,包容我,爱护我,从来不和我发脾气,做饭也好吃,什么都会,事事都让着我,很疼我。” “澜聿他很好,年少有为,待我也情深,阿娘,如果你还在的话,会很喜欢他的。” 褚亦棠枕着石榻,任由眼泪宣泄,砸湿了一片前襟,他孤独了太多年,踽踽独行,四万多年的生命里,他就像长在阴暗崖壁里的花,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人救赎,没有人陪伴,永远都无法得见天日。 澜聿的到来是他生命里从未预料到的一场变数,他以某种姿态强硬的闯进他的人生,却又沉默不语的守在他身边。 在冷泉的那晚,也是澜聿生命里的变数,可他没有退,纵使螳臂当车,也唯有竭尽全力一试。 澜聿的爱是细雨,以最包容的姿态融化了褚亦棠所有的苦难,承接了他的苦楚,他珍爱他,珍重他,舍不得他苦痛,舍不得他落泪,一颗真心浴火而来,他不求褚亦棠分毫的回报,他只在他哭泣时捧着他的脸,告诉他,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他只想陪在褚亦棠身边。 哪怕无名无份,哪怕永远都只能以这种身份,他也甘之若饴,心甘情愿。 褚亦棠是他的一切,是他的所有,是甘愿粉身碎骨也要换他两全的命中劫数。 “我爱你。” 这是澜聿终此一生,只给褚亦棠的一句承诺。 不是情到浓时的情话,是澜聿的承诺,只给褚亦棠的承诺。 人总到爱时才觉世事无常。 石壁上镶嵌着的玉石忽而发出微弱光芒,逐渐汇聚成型,白芒莹莹,澜聿记着褚亦棠的嘱托,在玉石亮后,他正色,撩袍跪下,对着面前的石壁,恭恭敬敬,端正叩首。 褚亦棠在石洞内,抬眼望向石壁,石壁外是他的爱人,是他日夜思念,牵肠挂肚的爱人 “阿娘,我要成亲了。” 这也是褚亦棠给阿娘的承诺,他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钟爱一生的人。 跨越了千山万水,来这里与她相见。 与此同时,天京上空的星河中忽而群星涌动,神祠山巍峨高耸,最上方的神祠霎时间光芒冲天,无数花瓣随之旋舞,明艳至极,灿烂至极,仿若被编织出的漫天花网,顺着星河,逐水远去。 另一座神祠也为之异动,数不尽的鸢尾花随风而去,与之交接,犹如玉桥横空,汇聚成壮观瑰丽的花海,晚霞层叠,多情旖旎,衬得花海明亮如星。 众仙皆为此景所撼,纷纷仰天惊叹,皆猜测是不是上神现世,只因神祠山最顶端的乃是祝天上神的神祠,自从上神归隐,至今已有万年之久,在这万年间,神殿从未有过今日此等异象。 正当议论纷纷之际,眯着眼看了半天的长淮却冷不丁爆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大喊,他举着手,指着其中一座壮丽神殿,难以置信道: “那,那是澜聿仙君的神祠!” “什么??!” “澜聿仙君的神祠怎会有此异动!?” “莫非,莫非是……” 那人话说一半,被自己的大胆猜想吓得猛地卡住,众人面面相觑,瞬时沉寂下来,下半句话呼之欲出,却无人敢接。 凡神有令,缔结姻缘,信物为凭。 可这样盛大的缔结场面,却是第一次见,万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 起身离去时,褚亦棠回身,最后看了一眼棺椁内的女子,女子面容安和,沉眠不醒,褚亦棠却好像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说,棠儿,择夫郎如此,阿娘心中甚悦。 望自此,琴瑟和鸣,恩爱一生。 第116章 往事难咎 在东海待了三日,澜聿本想昨日就带着褚亦棠回孤鹜山去,可昨日从那处出来后褚亦棠难得的面露疲色,澜聿以为是昨夜那一遭累着他了,又特意延后了一天回京。 澜聿今早还有公务,就陪着褚亦棠用了早膳,粥是他亲自熬的,熬得是褚亦棠最爱的莲子粥,他喜甜,澜聿又一颗颗剖开取了莲心才入锅,褚亦棠乖乖吃了大半碗,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精神看着比昨天强了点。 “阿棠要是困,就睡着等我回来,好不好?” 澜聿出门前还有些不太舍得,还是尚尧在门口催了又催,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褚亦棠给他系好腰间的系带,又亲了亲他的脸,哄着他: “下午就回去了,乖乖,我等着你。” 从云海回来后,褚亦棠夜里就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一阵一阵的出冷汗,眉间紧皱,不时梦呓,澜聿一夜都没怎么睡,搂着他哄,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个多时辰。 褚亦棠在房中待着憋闷,总觉着心里头不舒服,推窗时又被不知哪儿多出来的木刺扎了手指,褚亦棠皱着眉,盯着指尖那颗溢出的鲜红血珠,虽不太疼,却让人莫名烦闷。 随手拿手帕摁着手指,褚亦棠推门走出房间,想在院子里透透气,这处院子风雅,左边院墙下还栽了几棵枝桠错落高低不一的梨花树,偶有一片雪白花瓣卷至足下,褚亦棠在桌前坐下,手帕被血迹濡湿出小片痕迹,怎么也止不住。 头疼的厉害,褚亦棠支着额角,一手揉了揉眉心,恰逢院门外有婢女前来送茶,撞见褚亦棠正在院内,婢女端着托盘,轻声上前,恭敬福身:“仙君还请用茶。” 褚亦棠烦得厉害,并没分神去看,只抬了抬手,接着闭目养神。 梨花纷飞,砂石地上被吹得满面雪白,褚亦棠闭着眼,却许久都没等来茶盏落上桌面的那一声轻磕,周遭静的好可怕,所有声响都被卷走,鱼群游弋时带出的水纹,枝叶互相摩擦的细响,都只在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等等! 褚亦棠只在霎时间睁开眼,却在那一瞬就被定在了原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浓墨黑暗,他身处其间,却无法动弹分毫,被牢牢地锁在这里,周遭一片死寂,静的只剩自己的心跳。 心脏仿佛被狠狠扼紧,褚亦棠连呼吸都被截停,脊背僵直,无言的恐慌无孔不入,缓缓爬上他全身的每一处,钻进四肢百骸,贪婪汲取血液,要至他于死地。 丝丝蚀骨寒意覆上后颈,像是冰凉滑腻的蛇在肌肤上游走,吐着猩红的信子,鳞片都泛着阴寒的光,褚亦棠无法回身去看,他被禁锢在这里,连指尖都不能动弹。 褚亦棠面色惨白,脑海有一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此时不断的被放大,遗忘了太久,褚亦棠快忘记了被那根弦牵制的滋味,可现下却被这根弦捆住了命脉,被死死扼制住,直到放大到某一个点时,周身的寒意才猛地爆发出来,犹如暴洪的江水,顷刻间就冲垮了一切。 褚亦棠竭力稳住心神,他死死咬住嘴唇,用难以忽视的痛感来安抚自己,他不断地重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也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腥甜流进嘴角,又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袍上,嗒的一声,绽开一朵猩红的血花,褚亦棠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陷在黑暗里,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 裸露的后颈毫无保护,像是皎白初生的兰草,随着最后一滴鲜血的落下,脆弱颈骨上蓦的覆上了一只苍白的手,白的毫无血色,连浮在皮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指节修长,瘦骨嶙峋,尖利无比,只稍用力就能扎穿咽喉,捏碎满手的血肉。 眼角余光掠过一片黑金衣摆,耳畔的寒意越来越近,贴在褚亦棠的鬓边,离他不过一寸之距,嘴唇也是苍白的,明明在说话,却连丁点暖意都感受不到。 那人靠近他,贪得无厌地嗅他身上的淡香,嗓音里饱含缱绻,却比淬了毒的箭羽还黏腻,拂在脖颈上,冷的蚀骨透心。 “哥,我好想你啊。” “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哥,你想我吗?”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侥幸,都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被绞得粉碎,厌恶,痛恨,仇视,都从心底被硬生生扒出来,滋生的太快,是一记无可解的剧毒,却在发作时被生生锢住,只能任由毒性发作,生不如死。 褚亦棠僵着手指,冰凉指腹擦过他的唇瓣,为他拭去鲜血,那人在他膝前蹲下,很亲昵地枕在他膝头,黑发蹭着他,像寻求庇护的幼兽。 至此,褚亦棠才得以真正看清他的脸。 这张脸很陌生,甚至是平平无奇,可那双眼,褚亦棠到死都忘不了,幽紫色的瞳孔,永远都含着一层薄薄的,残忍的笑意。 一如当年,他也是这样,坐高椅,周围是鞍前马后的仆从侍女,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指,像在看一场戏,雪地里是一整片的血泊,刺目的鲜红,宛如一汪深红色的潭水,女子的尸体以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态仰躺在地面,脖颈歪折,衣不蔽体,就那样倒在漫天的大雪里。 他赶到的时候已然太晚了,踉踉跄跄地膝行在雪地里,他拼了命地拨开人群,想再争取渺茫的希望,可手下却摁到了一张软绵绵的东西,褚亦棠僵住了,他茫然的四下张望,眼眶血红,无力地张着唇,捧起了那一滩白色。 抖开的那一瞬间,他崩溃了。 那是一张人皮,是一张人脸。 是一个貌美女子的脸。 那张脸,无比熟悉,是日夜陪伴,血脉相连的熟悉。 他抬起头,把那张人皮按在怀里,牙关止不住的发颤,头痛欲裂,又在围的密不透风的人群里,看到了好几个衣着松垮,满脸淫笑的侍卫。 那一切就像一场极致荒唐的梦,那些人都化作张牙舞爪的鬼魅,张着血盆大口,吃掉了他的阿娘,还要来吃他。 最荒唐的是梦的结尾,他蹲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很怜惜地摸褚亦棠的脸,手里撑着一把伞,为他挡雪。 “哥,她死了,你就可以来依靠我了。” “我救了你,哥,本来母后说,要你们这对贱人母子一同去死的,可我不舍得杀了你,只好在她身上下狠手了,不然母后不会消气的。” 褚亦棠好想哭,可是眼睛好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在挑水时,在书房外多听了一刻先生授课吗。 还是因为血脉低贱,生来就是贱命一条,活该受人凌辱,受人践踏吗。 褚亦棠仰着脸,木然了太久,他冷不防地大笑出声,笑得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当年梦回,往事难咎。 第117章 一雪前耻 弘燃是被急信传到东海的。 他原本正在天穹阁与诸位阁老议事,却被一封急信传至东海,说出了大事,要他速速赶来,万万耽误不得。 弘燃刚下驭海车,却见龙宫四周围满了天兵将士,将整座龙宫围的风雨不透,尚尧在门口急的来回踱步,一见弘燃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口中嚷着出大事了,不由分说地拽着弘燃的衣角穿过密不透风的包围就往龙宫里去。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弘燃满脸不明所以,龙宫内四处都有人把守,进出全被堵截,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待在原位,不敢有分毫动作,整个龙宫一片死寂,沉寂的让人心慌。 弘燃一路瞧过去,大概摸清了点状况,心里隐隐的有点发沉,他疾走了两步上前,低声问道:“是澜聿出事了吗?” 尚尧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摇摇头,没有做声,只一路把弘燃领进了正厅。 东海龙王正守在厅门前,满面愁人,见尚尧领了人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弘燃,龙角颤巍巍的,面如土色,两股战战道: “弘燃仙君!这可如何是好啊!你说人怎么好端端地就丢了呢!!偏偏丢的还是玉倾仙君带来的人,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什么?谁丢了?” 弘燃眉一皱,心下预感顿时变得更差,顾不上听东海龙王多说,弘燃简单应付了两句,急匆匆地迈进了正厅。 元清也在厅内,屋内围着几名将士,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厅中噤若寒蝉,氛围无比凝固,无言的恐慌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元清见到弘燃,并没开口,只不动声色冲他摇了摇头。 凭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只这一下,弘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转向了他处。 澜聿正坐在桌后,因着没点灯,那处暗得很,乌沉沉的,他的脸隐匿在幽暗里,瞧不见神色,连轮廓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一角绛紫袍角,隔着这些距离,纵使看不见全貌,也无端的让人觉着冷,从骨子里发出来的寒,压迫的人几乎快要抬不起头直视他。 弘燃没有贸然开口,他不知道是谁不见了才会让澜聿这样大动干戈,他从未见过澜聿这番情态,澜聿居高位多年,从来都是镇定自持,不露声色的,却在此刻全乱了阵脚方寸,弘燃能感觉到,他在死死的压抑着什么,也许是怒,也许是慌,但更多的,是害怕。 厅门外传来人声,紧接着就有人急势入内,光亮破入屋内,照亮了澜聿的眼,凤眼沉郁,眉眼间是山雨欲来的阴霾,冷厉凄寒,面色死白。 寒隐连跪都来不及跪下,满头大汗,急声道:“大人,已寻到了公子的去向!” 公子? 弘燃先是一愣,随即又忆起些什么东西,面色霎时变得僵硬,他无法相信自己这个大胆又荒谬的猜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不见了…… 话至此,却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寒隐眼里有犹豫,汗水顺着眉角滴落,没敢再去看澜聿。 手里的那方帕子瞬间被死死攥紧,手背上暴起数条青筋,澜聿抬起眼,咽下喉中一口浓郁血气,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的这几个字。 “在哪。” 寒隐咬着牙,脸色发青,随即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沉声道:“公子,在澧渊。” “现下正在,大澧皇宫内。” 话音刚落,澜聿霍然起身离座,他一刻都等不了,从发现褚亦棠不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时辰,期间毫无音讯,甚至连去向都不知,要悄无声息的潜入龙宫再把人给劫走绝非易事,更何况那人还是褚亦棠。 他根本就想象不了,三界里到底还有什么人能拿得住褚亦棠,可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他回去时,只见到那方带血的手帕,孤零零地坠在地上。 只有澜聿自己才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害怕,有多慌乱,手心里蓄满的全是冷汗,一想到褚亦棠有可能受伤,澜聿就恨不能即刻杀了自己以此谢罪。 为什么要带褚亦棠来这里,为什么会把他弄丢。 弘燃纵使心下万分震惊,也还是秉持着最后的几分理智伸手扯住了澜聿的衣袖,硬着头皮道: “澜聿,你先别急,上神纵横三界万年,从未吃过败仗,你……” 话出口,弘燃却猛然间停住了,直到此刻,他才在自己的陈述里真正触摸到了澜聿的恐惧究竟所来何处。 在这世间绝无人能威胁到褚亦棠分毫,可现在却有人在龙宫之中将他劫走,生死未明。 澜聿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意味的笑,森然凛冽,声音好轻。 “弘燃,你觉得我还等得了吗?” 弘燃说不出话,只得缓缓松开了手指,默认了澜聿从他身旁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他走后,弘燃才意识到刚刚那一眼的接触里,他已经出了满头的冷汗,元清站在一旁,望着澜聿离去的方向,稳声道: “弘燃,明早之前,如果澜聿没有归来,你我即刻回天京,向陛下请旨,出兵澧渊,踏平大澧皇宫,迎我族神君回京。” 其实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此举对于天族,是奇耻大辱,当年雾墟余孽领兵再战天京,妄图再次挑起战火,澜聿双亲在战中双双殒命,只留下澜聿这一支血脉,被神帝以天京太子的规制迎回天京,亲自抚养长大。 他们不能与澜聿一同前去,任何人都不能一同前去,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谁也拿澧渊无可奈何,上神归隐是万年来众人皆知的既定事实,如若澜聿此去澧渊有损,那么天京就有足够的理由出兵澧渊,迎回祝天上神,再踏平澧渊,一雪当年之耻。 在此之前,决不能再有任何牵连,无论是弘燃还是元清,都必须置身事外。 弘燃也朝厅前望去,眼中神色冗杂,他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淡声道:“我是怕陛下知道这件事,毕竟也瞒不了太久了。” 元清笑了,转了转桌上盖着的茶盏,茶盏在指间转了几圈,重新倒下时发出一声脆响,他盯着桌面上的一小摊水渍,轻声道: “知道不知道倒不要紧,我是怕还没来得及回京去报,澜聿就已经先一步灭了澧渊了。” 第118章 你只能是我的 澧渊 陈镜殿 阴风呼啸,天色沉沉,高台阁楼恢弘显赫,宫门外是成群的婢女仆从,整整齐齐站了两列。 宫殿四周布设陈列错落有致很是讲究,红绸铺地,庭前两株海棠花开的正好,粉嫩鲜妍,偶尔有风吹过时带下几片花瓣,卷在青石地面上,打着小小的旋儿。 宫门前还倚着个怀中抱剑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一身束袖黑衣,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眉间有少许不耐烦。 高台下正有人沿着台阶往上走,步伐很慢,男子很冷漠地分心看了一眼,迈上高台的是个年迈老人,须发全白,步履蹒跚,拄着根蛇头黑金木拐,面相却不和蔼,眯眼时总像有种算计在里头,阴恻恻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待老人走到近前,男子才算有了点动作,稍微站直了些,不情不愿往边上挪了挪位置,老人驼着背,在门前站了一站,眼神冷厉,声音浑浊: “少主回来多久了?” “几个时辰,记不清了。” 老人颔首,又抬了抬下巴:“把门打开。” 男子皱眉,显出略微的迟疑来,稍微往门前侧了一步,像作势要拦:“殿中并不止少主一人,少主也曾嘱咐过,不准任何人入内。” “你当我不知道?” 老人猛地转过头,双眼阴鸷,死死地盯住了男子,皱纹深刻,一开口就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把门打开!” 男子眉皱的更深,原本还打算再说什么,却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着手打开门,道:“长老请。” 殿内漆黑一片,唯有屏风后的里间点着盏凄幽烛火,依稀能见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侧着脸,沉默寂然,另一个稍矮一些,正蹲在他面前,似乎正在轻声说着什么。 老人眼眸一眯,似有不悦,也忍着没有立即发作,抬步进了殿内。 屏风后也垂着纱幔,男子跟在后面,着手为老人撩开了幔帐。 宁懿正蹲在椅前,脸上因许久得不到回应而有些许失落,见到老人,他先是顿了顿,又看了眼随在身后的男子,才面色淡然地站起身,俯身道: “见过五长老。” 五长老瞥了他一眼,并没理会,只转向了他身前的人,神色晦暗不定,半晌后才将拐杖置于一旁,左手扶在胸前,微微躬身行礼,声线平稳,恭敬有加: “臣,参见君上。” 褚亦棠侧着脸闭眼,听见那些动静也没回头去看,直到这声陛下唤在眼前,他才恹恹抬起眼,神情冷淡,唇角的笑也是冷的,细看还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我担不起五长老这声君上,毕竟我弑父篡位,残害手足,该是要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的。” 五长老眸光稍稍一暗,转瞬又恢复原状,他逆着光站,有些看不清脸。 “君上此言有误,澧渊子民无不日日夜夜盼您归来,今君上平安无恙,乃是我族之大幸。” “大幸?” 褚亦棠忽而嗤笑了一声,唇色淡薄,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脸上连丁点血色都没,苍白到了极点,神情锐利的能把人割伤。 手被反铐在身后,绳索粗粝,已经磨破了手腕上的一层皮,透出薄薄的血色来,染红了衣袖处的衣料。 三个时辰里滴水未进,连眼都不曾合上一刻,褚亦棠疲惫的眼前阵阵发昏,却还是强撑着没表露,指甲掐进手心,勉力留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五长老,如若是大幸,你该是要阖宫迎接,将我请进澧渊来的,而不是将我五花大绑锁在这里,难不成这就是你说的大幸?” 五长老立在窗前,佝偻着背,目光侧向褚亦棠捆在身后的手,很明显也看见了那片显目的红色,他不动声色移开眼,讲话间也毫无起伏。 “少主心切,正是因为对您思之情深,还望君上体恤。” 褚亦棠冷笑,鬓发凌乱,贴着颊面,不愿再睁眼去看,胸口郁结之气逼得他快要喘不上气,紧咬着牙道: “滚,都滚出去。” “那便不扰君上休息了,臣先行告退。” 五长老闻言也不恼怒,腰间悬着的银铃无风自动,声响清幽诡异,似婴童哭嚎,在殿内回荡。 男子替五长老拾起了拐,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褚亦棠的脸,片刻间又收回,着手为五长老掀开了纱帐,护送他出了宫门。 宫殿里又沉寂下来。 宁懿没动,他伸出手,想为褚亦棠拂去面上黏连的发丝,却被他厌恶地侧头避开,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憎恶,犹如一把利剑,刺的宁懿悬在半空的手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连带着心口也发痛。 眼前的这张脸,与他往日熟悉的样貌全然不同,宁懿垂下手,面上神情失落,他抿抿唇,很是受伤地去牵褚亦棠的衣角,俯身去端详他,幽紫色的瞳眸宛如一簇鬼火,眼中倒影清晰。 “哥,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太像她了,我不喜欢。” 褚亦棠仍旧是不语,眉眼冷凝,自顾自的闭目,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 被接二连三的忽视,宁懿也没有恼,他在一旁坐下,语气很平静,又像是在叙述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哥,我见到那个人了。” “你很喜欢他,对吗?” 此言一出,褚亦棠才逼不得已睁开了眼,反绑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想到宫内的血流成河,绞刑架上悬着的具具尸首,褚亦棠心里陡然生出某种难以言状的慌乱,他竭力按捺住那些不安,尽量没有表露出来,冷静道: “你想对他怎么样?” 闻言,宁懿才低着头笑了,他凑到他眼前,手捧着褚亦棠的脸,自嘲一般道:“哥,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 话音戛然而止,宁懿猛然间停住了,瞳孔猛缩,犹如被千斤重锤砸中,狠狠给了他当头一棒,捧着他的那只手在不自觉地发颤,四周都沉进了冰窟般的静默里,好半晌过后,宁懿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猛吸了几口气,强硬地逼褚亦棠直视他,眼周通红: “……你和他有过了,是吗?” 殿内太暗,直到前下离得近了,宁懿才真正清楚地看见。 掩在层叠衣襟下的是一枚鲜红吻痕。 不止一枚,蜿蜒向下,遍布全身,全都是暧昧的痕迹。 鼻息间沁入的似有若无的鸢尾香,唇瓣上的细小破口,脖颈上的点点红痕,这些所有所有都在此时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了一个足以令人崩溃的事实。 宁懿几乎是瞬间就爆发了,他狠狠捏过了褚亦棠的下颌,双眼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低吼道:“告诉我,他碰过你了没有?告诉我!告诉我有没有!!!” 下颌传来的剧烈痛感让褚亦棠皱紧了眉,口中闷哼一声,却强撑着与他对视,唇角那丝笑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是我的郎君,我同他有什么,又与你何干?” “他向我求亲,三媒六聘,有何不符纲常伦理?” ………… 这句话彻底粉碎了宁懿摇摇欲坠的虚望,他乍然撤手起身,把褚亦棠重重摔回椅背,面目扭曲,像是无法接受,连连后退数步,直到后背撞上桌角,他才反应过来,扬手就把桌上摆着的茶盏花瓶一股脑全扫到地下,碎片顿时飞溅,茶水泼了满地。 宁懿状若癫狂,手死死扣住了桌角,骨节接连爆出脆响,快要将那一片生生捏碎,他猛地朝褚亦棠趋近数步,梗着后颈,手压着褚亦棠的后脑,强迫他抬起脸,自欺欺人地喃喃道: “没关系的……哥,我会原谅你的,是我不在太久,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对不对,哥,哥,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以后都不会了。” 宁懿说了一阵,面上又猛地爆出一阵嗜血的恨意,垂在身侧的手发着抖,快要咬碎一口牙:“你就那么爱他,爱到甘愿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吗!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宁懿!” 沉默许久的褚亦棠却在此时猝然怒喝,他仰着脸,素来柔和的杏眼中却饱含了杀意,他和宁懿对峙,丝毫不肯后退半分,字字狠厉。 “你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我的澜聿是天之骄子,你是什么,你这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恨不能将你除之而后快,挫骨扬灰!” 周身遽然灵光乍现,手腕被磨下更多血肉,鲜血顺着绳索流淌,滴滴落地,褚亦棠喉中血气翻涌,他强忍着喉头即将喷涌而出的血腥气,迎着宁懿狰狞的眼,一字一顿道: “你再敢在我面前提他,我一定会杀了你。” 相望良久,宁懿慢慢松开了手,手指辗转,擦过褚亦棠的鬓边,方才的剑拔弩张尽数不见,他忽而勾起一抹沉沉的笑,那些凝固到极点的气氛只在这一笑里就全数被抹去,他贴着褚亦棠的耳鬓,做足了亲昵姿态,轻声道: “哥,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 “可我还是回到你身边了,不是吗?” 肌肤上游走的气息令褚亦棠憎恨无比,他想躲开,却被宁懿猛地咬住了耳垂,濡湿黏腻的触感钻进骨子里,含糊的声线在耳畔响起,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你逃不掉的,哥。” “你只能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 “谁都不能。” 第119章 幸会 几名年岁稍小的宫女正在地上捡拾四处散落的瓷片,无人敢发声,只顾着战战兢兢地低头打扫,连头不敢抬起半分,只余一些微末声响,偌大宫室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少主,已经全部打理好了,可还有吩咐?” 半刻钟后,为首的大宫女才敢起身回话,仍旧没敢抬眼去看,宁懿正搅着银盅里的稠粥,低头漫不经心地吹着热气,口中嗯了一声。 得到准许,大宫女才敢在心里松下一口气,片刻都没胆子多留,领着其余宫婢,弓着身子恭恭敬敬退出了殿内,顺手掩上了门。 宁懿用瓷勺舀了勺粥,细细吹凉了,送到褚亦棠唇边,温沉道:“张嘴,把这个喝了。” 褚亦棠闭着双目,脸色雪白,面容隐匿在暗影里,额角疼的钻心,连带着胃里一阵一阵翻江倒海,连开口言语的力气都没,他只侧着脸,不闻不问,了无生气的模样。 眸色沉了沉,宁懿又将瓷勺往前递了递,抵着褚亦棠的唇角,口吻骤冷: “我让你张开嘴。” 回应他的仍旧是褚亦棠的视若无睹。 他在用沉默反抗他的一切。 宁懿捏着勺柄的手用力了几分,连指甲都泛出青白色,他把瓷勺扔回碗里,发出一声脆响,粥溅出些许在手背上,瞬间就烫红了一小片,他好像察觉不到疼痛一样,手指怜爱地摩挲过褚亦棠干裂的嘴唇。 “哥,你别真的这样逼我。” “不管怎么样,你都回不去了,你只能留在这,永远都留在这。” “是吗?” 褚亦棠气音嘶哑,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疏疏漏进的光线,浅色瞳眸宛若静止无波的湖泊,他没看宁懿,轻声道: “从你把我劫到这里来,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 他转过脸,唇角挽着淡淡的笑,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如月般皎华,漂亮的挑不出一丁点差错,这样惊艳的皮囊下,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具借来的尸体,还足够维持多久呢,宁懿。” “没有自己的身体,永远都要借别人的躯壳而活,该有多悲哀啊。” 他歪着头,在打量他,在看到他额前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裂缝时,褚亦棠没忍住,轻笑出声,满含嘲讽,轻飘飘地下了结论。 “你看,换皮术最多只能维持六个时辰,宁懿,留给你的还有多少时间呢?” 宁懿浸在他的目光里,没瞧见别的东西,明明是正视他,却觉如芒在背,他当然知道这具尸体撑不了多久,可他一刻也等不了,他想见他,想了三万多个日日夜夜,想的快要发疯。 所以从魂池里睁眼的那一刻,宁懿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要把他找回来。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他找回来。 宁懿默了半晌,抬腕把碗搁在桌上,他虚握着掌心,手里是湿漉的触感,指尖再往里探,甚至能摸到血肉的滑腻。 “哥,无论我在这里留多久,你都不能走。” 他从椅子上起身,探近了褚亦棠的面前,手压着他身后的椅背,连带着压住他一片如云般轻薄的袍角。 “难不成你觉得,他救得了你?” 宁懿叩了叩椅背上的雕花刻纹,又转向了窗外昏沉的天色,意有所指道: “哥,那不过是有来无回罢了,这三十三重鬼境,他想要进澧渊,只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若身死,我亦不会独活,宁懿,你这一场算盘怕是要打空了。” 宁懿手指一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难得的没恼,只收回手,笑容轻缓,他凝望褚亦棠的唇,有如胜券在握。 “哥,要不咱们来打个赌。” 宁懿离的他更近,间距窄小,连空气都稀薄,他扬唇,眼神下滑进褚亦棠掩藏在衣襟下的修长脖颈,缓声道: “你说他要是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他会怎么样?” “哥,你难道就从没想过,谎言也会有被拆穿的一天吗,你骗了他这么久,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你?” 谎言这个词犹如细密的针尖,狠狠扎进了褚亦棠的心口,他目色震颤,霍然直视向宁懿,动作牵动手腕,绳索陷的更深,磨的一片血肉模糊。 他忽然间就乱了阵脚,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他更不知道这把剑如若真的落下,受伤的会是谁。 是他,也有可能是澜聿。 但他更怕会是澜聿。 会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甘愿同生共死的挚爱。 宁懿似乎很满意褚亦棠这副情态,他拿足了反败为胜的姿态,又仰靠回椅子上,双腿交叠,笑得轻蔑。 “你一直都不敢告诉他,对不对,你害怕。” “也是,他怎么能接受呢,他那么爱你,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你与他不共戴天的事实。” 宁懿一字一句道出真相,一字一句都在翻搅褚亦棠的血肉之躯,他没料到宁懿会拿这个来威胁他,会拿这个他根本就不敢赌的真相来威胁他,他本以为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得见天日,会永远都被埋葬。 可是没有,这个真相就血淋淋的摆在他面前,他被扼住了命脉,只能任由宁懿拿捏,连丁点反抗的余地都被掐灭。 只在转瞬之间,铺就地面的光线顷刻间就被扑灭,天色骤暗,沉如乌墨,有乍现闪电隐匿在厚重云层当中,闷响阵阵,犹如野兽沉闷的嘶吼,数道惊天闷雷自遥远天际齐声斩下,声势浩大,瞬间将陈镜殿与整座皇宫一分为二,高台骤然塌陷,足足下落数丈,殿外惊恐叫声与哭喊搅作一团,宫殿晃荡不止,碎石尘土漫天飞扬。 男子猛地破开房门,跨入殿内,冲里间焦急唤道:“少主!” 宁懿扶着摇摇欲坠的桌面,勉强支撑住身体,他面目阴沉,疾步朝外走去,喝道:“人都死绝了吗!究竟怎么回事!”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登时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脚边,浓黑天空被生生撕出一条足以媲美鸿沟的裂缝,有白光自裂缝中闪现,伴随着一声足以穿天裂地的长鸣,宁懿眯着眼,凝望着那道深沟,男子站在他身侧,被迎面的狂风刮得脚下快要站立不住,踌躇过后,他抱着剑直直跪下,不敢去看宁懿的脸,为难道: “少主,是属下疏忽,早前并没察觉,待到方才,属下才惊觉,此人已经破了三十三重鬼境,且直奔皇宫而来!” “呵……” “看来天京也不全是一帮酒囊饭袋啊,单凭原身就敢破我鬼境,实在难得。” 宁懿冷笑,单手紧握成拳,面容阴鸷,他玩味般在口中反复呢喃这两个字,像是揣测,又像是挑衅。 “澜聿,我想见你很久了。” “今日一见,幸会。” 第120章 对不起,对不起 天地都震颤,幽深裂缝中有光芒呈柱状铺洒而下,踏出天裂的是一簇光彩绝艳的华丽尾羽,强光乍现,铺天盖地的光芒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高啼长鸣,恢弘庞大的九尾凰鸟自天裂中徐徐降下,悬浮在半空中,占据了所有的视线,羽翼何其宏伟,流转着火焰一般耀眼刺目的流光,展翼时宛若漫天流火,足以令九天都失色。 所到之处,转瞬之间犹如星火燎原,席天而来,天地被映照成炫目的火红颜色,澧渊大地,如重临光明,耀目斐然。 宁懿侧身向后,被这声凄啸长鸣逼得胸口气血翻涌,却仍旧没有退后,唇齿间腥气浓郁,他半眯着眸子,把血气吞回腹中。 “……凰鸟之身,难怪能破得了梵伽结界,倒是我低看你了。” 血腥透出唇角,宁懿抬手拭了,手背擦出一道猩红痕迹,目光未动,仍旧死死盯着半空。 凰鸟顶部,还有一人。 澜聿立于群峰之巅,衣袍猎猎,身长玉立,逆光而来,如月银白的如瀑长发散在狂风中,瑞凤眼中如缀幽海,狭长锐利,连眼睫也雪白,瞳孔是极浅极淡的素色,银饰作配,身前佩百颗银铃圆环层叠银盘项圈,银丝雕刻成缕垂下,末尾坠以血珠,红芒隐约闪烁其间,横生妖气。 骨节分明的左手正持着一把雪亮长剑,雪芒四溢,银色护腕,素雪长靴,高洁而不容攀折,踏月而来,俊美不可逼视,翩翩身姿,却杀意凛然。 满宫之中,无人敢阻他分毫。 越靠近陈镜殿,手中九畹光芒越盛,兵临城下,澜聿周身杀气渐起,单手持剑,壮丽凰鸟引吭高鸣,传遍方圆千里,这次宁懿没再顶住,硬是被逼得后退了数步,活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他狼狈踉跄,不得已单膝跪地一手支撑才得以稳住身形,险些撞上宫门,男子口鼻出血,面露痛苦,跌撞前来,才勉强扶住了宁懿的手。 宁懿偏头吐出那些血块,左手腐烂的速度太快,手腕连接处已是岌岌可危,他笑着,唇边血色浓郁。 “玉倾仙君,久仰大名。” 凰鸟逼近高台,澜聿抬步自顶部踏下,每步行走之间,足下都有化出的层层结界,宛如玉带临空。 闻声,他抬起眼,凤眸幽深,面目冷凝,明明才从三十三重鬼境中杀尽千方厉鬼,踏着重重血肉骨泥而出,却丝毫不染纤尘,就连衣角都是洁净的。 他开口,也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将人交还与我,否则今日,澧渊全族,我一个不留。” 宁懿与他对峙,狼狈至极,这具尸体腐烂的太快,额顶的裂缝已然清晰可见 ,有小块肌肤脱落下来,落在手边,宁懿索性扯掉了那只断手,挣扎着站起身,笑道: “我若不呢,玉倾仙君单枪匹马擅闯我大澧皇宫,来日若传上天京,又该当——” 话音被迫掐断,九畹剑尖已然刺穿了宁懿的前胸,污血溅上剑身,澜聿手腕翻转,剑尖在骨肉里翻动,他趋近,剑就刺进一寸,澜聿的耐心全然消耗殆尽,美人面如鬼魅般阴沉森寒。 “你最好祈祷他毫发无伤,他若有损,我定将整个澧渊夷为平地。”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人在哪?” 男子霎时大惊失色,却又不敢贸然上前,他顾不得抹去面上的血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惶恐道:“君上正在殿内!正在殿内!少主并未伤害君上分毫!” 残躯飘摇欲坠,右手已经开始化作飞灰,逐渐消失,宁懿感受不到痛,神态专注,他只在看澜聿的脸,看褚亦棠眷恋的每一处。 剑尖猛然抽出,黑血顺着剑尖滴落,澜聿拔剑即走,一想到褚亦棠被劫走的这些时间,澜聿就好比烈火煎熬般生不如死,直到听到那句没有伤害分毫,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下。 神识即将消散,九畹带走了一片血肉,宁懿凭着最后的心力回过身,笑得好嘲讽:“玉倾仙君,今日初次相见,我特意为你备了一份大礼,以此聊表我心意,哈哈哈哈哈哈……” 飞沙走石,那些粉末也融入空中,宁懿低头看了看虚无的掌心,低笑道: “后会有期。” 澜聿没有去管身后的声音,他闯进陈镜殿,终于在帷幔后看到了他思念到快要发狂的身影,九畹铿然坠地,他一把扯落了帷幔,几步冲进里间,澜聿才看见靠在椅子上,面色雪白的褚亦棠。 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澜聿再顾不上其他,半跪着一把把褚亦棠拥进怀里,恨不能将他融入骨血,他咬着哭声,心痛如绞。 “阿棠,我来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阿棠,对不起,对不起阿棠,我来的太晚了,我,我来的太晚了……” 褚亦棠眼前昏沉,却还是扯出一抹笑,他靠在澜聿颈窝里,感受眼泪颗颗滚烫的落在颈侧,浸湿了衣料,透到肌肤上,才令他感到心安。 “没有对不起,乖乖,不是你的错。” 澜聿心痛难当,手摸到一片湿漉,他慌了神,却看见褚亦棠被磨得鲜血淋漓的手腕,他挣扎了太久,动怒时绳索收的更紧,磨进血肉里,磨下了好大一块皮肉。 心口狠狠一空,澜聿一掌劈断了绳索,伏妖索坚韧,澜聿怕伤到褚亦棠,只用修为去融化这副枷锁,一如若水祭殿时,生怕他再有一丝一毫的伤痛。 手腕松下,褚亦棠终于也得以去拥抱他,他环着澜聿的肩背,如释重负,气音嘶哑: “澜聿,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好,阿棠,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澜聿在快要窒息的心疼里哽咽回应,他抱起褚亦棠,眼泪流的更凶,那些镇定自持通通化作云烟,他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已经快要疼的死过去了,澜聿贴着褚亦棠冰凉的颊面,连手都在发着抖。 他不敢去看褚亦棠的脸,更不敢看那片被鲜血染就的红色,他只能捧着褚亦棠的手,连多触碰一下都是对他的折磨。 他止不住地去想,如若再晚来一刻,他的阿棠会怎么样。 会不会比他更疼,会不会受更多的伤。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凰鸟还停在殿外等候,褚亦棠靠在他胸前,他想抬手去为澜聿拭泪,奈何太乏力,褚亦棠只好强打起精神,低声道: “原来我们澜聿的原身,是一只漂亮的小凤凰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底下哆哆嗦嗦跪了一群人,澜聿无暇去顾及,抱着他飞身跃上凰鸟脊背,他圈着他,让他靠着,下巴枕在他的发顶,尽量把哭声咽回。 “阿棠,阿棠喜欢的话,我以后经常化给你看好不好?” 褚亦棠想回应,可是却有些张不开口,澜聿的发在指缝间漏走,也无力去收回,他阖着眼,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手自澜聿背上滑落,陷进凰鸟柔软的羽毛里,寂静无声。 他想说,澜聿,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他好累,累到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一切消失的最后一刻,他落进了另一个梦里。 落进了一个永无光亮的梦里。 再难挣扎。 第121章 往事梦回 夜色寂凉入水,圆月高悬,月光投下时,照的屋檐一处的阴影参差不齐。 漆黑宫道上足音细微,少年粗布麻衣,衣着单薄,寒风刮过时冻得骨头缝都是疼的,他却仿佛觉察不到一般,只搂紧了怀中的物什,低着头沿着宫道快步行进。 “这急匆匆的,是上哪儿去啊?” 宫道尽头不知何时多了数个人影,立在拐角处,宫道狭窄,被身影遮挡了大半光线,少年搂着物什的手紧了紧,被不得已逼停了脚步,听着这声语意不明的问候,他抬起脸,神情冷淡,眉眼间是几不可查的厌憎。 为首的是个男子,年纪看着稍大一些,目光不屑地在少年身上游走几个来回,嗤笑道: “有路不走,挤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倒叫我们一通好找。” 少年稍稍朝后退了小半步,沉默地抿了抿嘴,并没开口。 他也不准备开口。 枉费口舌,只会徒增争执,没准还要平白无故的多挨一顿打。 檐角上还盘腿坐着个人,单手支腮,着一袭玄金黑袍,发尾系着铃铛,冠子束着墨黑长发,笑吟吟的,指尖搭着膝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面容还有些许稚嫩,俊逸清秀。 他托着脸,很好奇地探头,状若无意地问道: “哥,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啊?” 少年身形一僵,呼吸也略带不稳,这句话就好比投进深潭的一颗石子,虽轻,可漾起的一圈圈轻波涟漪却足以淹死那些微不足道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后撤一步,掩藏在粗布衣袖下的手指蜷起来,镇住心神,哑声道:“没什么,能,放我过去了吗?” 为首男子很显然不准备这样轻易的放过他,藏在笑里的恶意在此刻尽数表露,连带着面容也狰狞。 他抛着手里的令牌,一步步朝少年逼近,身后那群人抱臂而笑,透在青石路上的影子被拉得好长,似吃人心的恶鬼,助纣为虐,却丝毫不觉半分愧疚与良心不安。 “有好东西别藏着掖着,拿出来让大家都看看啊。” 男子面带不屑,盯着少年怀里抱着的东西,倏的收了笑,嘲讽道: “对自家人还玩藏私这一套,有你这么做大哥的吗?” 少年立在墙角下,身形单薄挺拔,仿若雨中青竹,他垂下眼,看着那道黑影逼在眼前,漂亮的眼睛里像缀着两颗琉璃珠子,看不清一丝一毫的情绪,他没动,只轻声道: “我的东西,不都让你们拿了个干净吗?” 男子闻言,先是愣了片时,没料到他会还嘴,他面上一时挂不住,又觉丢了脸,恼羞成怒,抬腿就是一脚踹在少年的腰腹上,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少年顾及着怀里的东西,在本能想要闪避的那一瞬间硬生生忍住冲动,没去还手,生生接了那一脚,被狠狠踹到墙角处,轰然声响,力道之大甚至震掉了一块屋瓦。 少年闷哼一声,唇角立即便有鲜红顺着溢出,他弯着脊背,头发凌乱,手里还是死死搂着那个罐子,纵使痛到站不起身也没有撒手片刻。 檐角下有人轻盈落地,还未发话,那群人便即刻自发的让出一条道,他随手拍了拍衣摆上落的灰,面无表情,只在少年身前蹲下。 少年蜷在墙角下,连喘息都困难,一双眼透过额发死死盯着眼前人,他没说话,探出手,撩开少年的衣袖,隔着遮挡看清了他怀里护着的东西,一怔,又抬手轻叩了叩他抱着的那个瓦陶罐子。 他眼神暗了暗,在月光下看少年濒死的眼,一张与他有五成相像的脸,却漂亮的让人心惊,肌肤是病态的白,衬着唇边那抹刺目的红,长眉红唇,几乎快要分不清男女。 这是他回澧渊后,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看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却在审视之余,目光交接的某一刻,看到了其他全然不同的东西,有迹可循,转瞬又消失。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不被驯化的野心,是足以燎原的火,只靠近也会被烧的片甲不留,蛰伏在更深处的是藏在卑微里的利刃,出鞘也要见血,所以一直不被亮出。 看了会子,他忽然间又觉得好没意思,口头上那一声哥也是凌辱的意味更多,他身份尊贵,何须管一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子叫哥,更何况他的生母,只是宫中一个既无封号也无地位的贱籍女子罢了。 他没言语,回身站起,漫不经心地拂去了袍摆上的浮灰,身后的内侍即刻会意,殷勤上前: “殿下,娘娘还在等着您呢,咱别在这儿误了工夫。” “嗯,走。” 那群人眼见他要走,纵有不忿也没处发泄,今晚这场羞辱是他的授意,他要走,也只有跟着的份。 男子没敢再发作,一群人说笑了几句,又踩着青石路离开。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不多时又化成鹅毛一样的雪花,落在地上,积成一层乳白,很细碎,雪的间隙里能反出月色清亮亮的影子来。 过了许久,少年才有了点起身的力气,那一脚踹的委实是狠,从腹中反上来的血腥味一直散不去,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水,扶着墙慢慢站起,才又缓了好几口气,才踉跄着朝前走。 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至少东西还在,也没有洒。 这是膳房的嬷嬷偷偷给他留的,他必须死咬不松口,才能不连累帮他的任何人,纵使这样的善意少的可怜,他也必须抓的很紧,才能在这里活下去,才能带着她活下去。 回到住处时,屋子里并没点灯,暗漆漆的,他摸黑进了屋子,把门关上,将瓦陶罐子轻轻搁在桌上,又出了房门绕去了后边的院子。 寒冬腊月,井里的水冷的刺骨,他熟练的放桶下井,吃力地打上了两桶水,趁着还有点亮光,端着木盆开始洗衣。 手浸进盆里的那一瞬间就冻得发红发紫,砭骨的寒意钻进全身,他咬着牙,就着搓衣板一件件的搓洗。 真的好冷,冷到让人没有知觉。 这么冷的冬天,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昏迷中,身子陡然间有几下细微的抽搐,冷汗涔涔,手心里不知何时有了热度,是他熟悉的温度,很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牵的很紧,片时也不曾松开。 褚亦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猛然睁开眼,呼吸剧烈起伏间,看见的是一角竹青床帐,垂在身侧的手被握住,他紧抿着唇,目光茫然,在不太清明的昏沉里顺着侧眼去看。 澜聿正伏在床边,好看的眉蹙着,像郁结在心不得纾解的愁苦和忧虑,脸埋在臂弯里,睫毛打落,烛火昏黄,衬出细密的投影,羽毛扇子似的,睡梦中牵着褚亦棠的手,只要他稍有动静就能醒。 他从来都是这样,从前夜里闹不舒服澜聿也这样陪着他,从不敢睡熟,生怕有一点照顾不到。 澜聿眠浅,更何况是在这种时候,他几乎是在褚亦棠睁眼的下一刻就醒了,一抬头就望见了褚亦棠的眼。 澜聿眼眶一酸,忙伏下去,另只手抚上褚亦棠没有血色的脸,逐寸地描过眉眼,眼里的泪逼在咫尺,仿佛只要眨眨眼就会落下来,他指尖发着颤,把声音放的好低好低: “阿棠,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阿棠……” 褚亦棠张了张唇,把脸埋进澜聿的掌心里,额头上都是细汗,他唇色苍白,很羸弱地慢慢摇头,澜聿拿着帕子给他拭汗,动作好轻。 他俯下身,柔柔地把人拢进了怀里,鼻尖抵着他的乌鬓,眼泪落下来砸湿了枕面,没哭出声,心口那处疼的要命,疼痛被他裹住,连呼吸都会碎,柔声地哄,鼻音好重: “阿棠,没事了,我在呢,阿棠,没事了,不怕了阿棠……” 褚亦棠枕在他肩上,眼睛好热,他侧过脸,唇瓣贴着澜聿的黑发,嗅到了熟悉的鸢尾香,心安的不得了,他嘴唇翕动,轻声断续道: “我好想你啊,澜聿。” “我好想你。” 曦津进房时褚亦棠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院子里没少围着人,元清弘燃都在。 褚亦棠还睡着,从被里探出只手来,澜聿给他喂过了水,这会儿又睡过去了。 曦津探他的脉,面色很沉,澜聿候在一旁,片刻不敢松懈,半晌后曦津才收回了手,冲澜聿牵强地笑一笑,道: “亦棠这边有我,你还有事,就暂且先去忙。” 澜聿顿了顿,抿着唇,又再看了褚亦棠一眼,随后才退出了房间。 合上房门,阶下正候着几个人,元清站在一旁,拳头握的泛白,一见澜聿就要冲上去,被弘燃死死的拦腰抱住,怕惊动褚亦棠又不能出声,元清拼命地冲澜聿摇着头,让他别去。 他踏下台阶,一名身形瘦高的男子正站在眼前,后面的几个人即刻上前,乌黑的玄铁镣铐铿然打上手腕,修为灵力霎时被锁,澜聿没有反抗,面容沉静,只站在阶下。 男子笑眯眯的,冲澜聿晃了晃手里的文书,恭敬道: “玉倾仙君,陛下有请。” 第122章 难成眷属 天穹阁 阁中正厅围着坐了几位年岁颇长的阁老,四周点了烛火,气氛凝了个死,满堂之中无人敢开口,噤若寒蝉,默不做声。 内侍推开了厅门,几缕光线疏疏地跌进厅内,随即又重重合上,澜聿锁着镣铐,踏进了厅中,行至殿中,直直撩袍跪下,背挺的很直,声线沉稳: “臣澜聿,叩见陛下。” 话未落地,几本烫金奏折乍然间毫无预兆自高案上的重重砸落下来,摔得满地都是,其中一本摔上额角,鲜红登时顺着额角流淌而下,澜聿分毫未动,仍旧跪在原地,任凭血迹流下,淌过眉角,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元戊大惊,想要上去拦,桌下的手却被魏巍抓住了,元戊怔在座位上,到底还是没起身,又落了回去。 他知道今天这一遭是为着什么,神帝膝下无子,澜聿是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千宠万爱长大的,一路看护到现在,舍不得他吃苦舍不得他受累,疼的像眼珠子一样。 澜聿从小就稳重,行止有度,天资卓然,在一众世家子弟当中不可谓不出色,是悯曲仙君这样的老古板都挑不出一点差错的好学生,饱受赞誉。 无人不叹澜城将军后继有人,有子如此,欣慰甚然。 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神帝盛怒已是在意料之中,今日若是不平此事,来日又该如何收场。 “陛下?你好本事啊,澜聿,嗯?本君殊不知你如今竟已有这样了不得的手段了!” 神帝坐在御案之后,脸沉的要滴水,手攥着桌角,喘息沉重,他冷笑:“ “前些日子,天京突现异象,众人都传,此番是上神现世,不知澜聿仙君对此作何看法啊?” 澜聿跪在堂下,手上锁着玄铁镣铐,他垂着眉,不卑不亢道:“就是陛下看到的这样,臣无可辩驳。” “砰——!!” 神帝霍然撑桌站起,震怒之下扬手就掀翻了桌上的镇纸砚台一干事物,满座阁老见此情景纷纷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口中齐呼陛下息怒。 他从未对澜聿如此疾言令色过,他有多疼澜聿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澜城战死沙场,漪筠为了保住澜聿也甘愿赴死,澜聿是他亲自从雾墟接回来的,哪怕当年天京内乱,他刚登基不久,朝内波谲云涌,他也顶着这样的压力亲自去把澜聿接回到身边,亲手拉扯大,还没立后就先当了爹。 澜聿幼年失怙,这是他心中一辈子的痛,当年他赶到时已然太迟了,倒在黄沙中的是一具死状惨烈的尸首,胸口赫然是一个血洞,腹内也被挖了个干净。 他顺着血迹,找到了藏在沙丘后,满身血迹,手中还持着一把匕首的澜聿。 澜聿彼时正伏在漪筠的身侧,谁都不允许靠近他,他只圈着母亲冰凉的尸首,连哭泣也忘记了,一双眼空洞的厉害。 把澜聿带回天京后,院使面露为难,屏退了其他人才敢拭着额汗,小心翼翼的吐露实情。 “小殿下此番在雾墟被重伤了元气,若是调养不好,怕是终身都要服药了……” 更要命的是,澜聿身上还落下了诅印。 那是至亲之人所下,以半生修为为引渡,因是血脉相连,所以此诅无解。 那就意味着澜聿此生都无法摆脱这样的束缚和桎梏,也许会因为诅印,终生都无法再有作为,只能以病躯了此残生。 他怎么会不明白漪筠的心思,她是在以这样残忍的手段,逼澜聿能安稳度过余生,再不插手那些那些居心叵测。 澜聿养到这么大,没有一天他是放得下心的,小的时候日日都陪着,澜聿入仕以来,他处处都在小心,可他又不得不狠心,他想要澜聿成才,可又怕他有损,澜聿但凡有负伤,他表面不说,背地里偷着抹眼泪。 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现在却反过来狠狠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几乎打得他要回不过神。 神帝胸口起伏不定,额上青筋跳动的厉害:“你擅入澧渊,闯出天裂,这些本君都可以不同你计较。” “可你告诉我,那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望着跪在厅中的澜聿,失望之余又是心痛,胸腔崩的生疼,闭目深吸了数口气,才抖着声音道: “……你,是不是真的行了忤逆之举,是不是?” 澜聿抬起头,脸浸在昏芒当中,神色淡然,无惧无怕,稳声道: “与心爱之人定下终身,臣并不以为此举乃是忤逆之举。” 澜聿历来都是这样的性子,认定的事九头牛都难拉回,神帝怎么会不清楚,澜聿从小到大从没做过出格的事,可今日,他不仅堂而皇之地承认,还口口声声将其以心爱之人称呼! 得到回答,神帝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怒极反笑,耳边阵阵嗡鸣: “心爱之人?你的心爱之人是谁?” “孽畜,你个孽畜!!!你怎敢,你怎敢啊!!!” 几位阁老闻言忙把头垂的更低,只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神帝极少动怒,更别说像今日这样大发雷霆,澜聿闻声也不动作,他不觉自己何错之有,若要忤逆,那也只管扣他一人的罪名。 谁也别想攀诬他的阿棠,要苦要难他都一力担下,就算今日走不出这个门,也决不能有退分毫。 他不能对不起褚亦棠待他的一颗真心,那是他的妻,绝不容许任何的染指。 谁都不行。 神帝气到快要站不住,脸色也发白,吓得内侍忙上来扶着,他摁着眉心,声音也虚下来,是无力的妥协: “澜聿,你若有心悔过,便即刻断了这个念头,给我回到天京来,神君若有问责,我就是拼了这个帝位我也替你担下来!” “你不能,你不能真的这样做,你这样,你这样是大逆不道啊孩子……” 话到最后,已有了哽咽的气腔,他抬袖掩着面,眼泪滚下来,侧过了身,把那些狼狈失望都藏起来,他怎么会不心痛,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现在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悔改的地步。 那人是谁?澜聿又是什么人?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传扬出去坐实了此事,即刻就可将澜聿绞杀在诛仙台,可他怎么舍得,他宁愿死在诛仙台的是他,他宁愿替澜聿把这些都担下,用这个帝位来平悠悠众口。 澜聿跪在下面,听着他说,他愧疚,他知道他愧对他,愧对这个没有血缘的父亲,可他活这一辈子,注定要有一个相爱的人,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官名利禄,权势在手,他都可以不要。 他只想要褚亦棠,一辈子都陪他在孤鹜山也没关系,只要陪着他,他什么都甘愿。 但这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会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要背上忤逆的罪名,一辈子都洗不掉。 澜聿眼眶发酸,他望着神帝的背影,哑声道:“此事,恕臣难以应允。” “此生无论或嫁或娶,臣之心意,再不会有变。” 神帝陡然间又笑了,扶着额,又像是还在落泪,目有悲色: “澜聿,你铁了心了,一定要走这条路,是吗?” 澜聿眼周血红,却还是不肯退,额角的血淌在面颊上,触目惊心,他开口,已是截断了所有的后路。 “我此生,绝无可能再有二心,如您不允,我自请从仙谱除名,自此永不再入天京半步。” 元戊大震,他率先回头,怒斥道:“黄口小儿!休得意气用事!这是你能说的算的!” “好,好啊,澜聿,你要做情种,我无话可说。” 神帝背着身,哀笑了两声,手负在身后,烛火摇曳,映在袍子上,面上半明半暗。 “传令下去,玉倾仙君欺上瞒下,其罪当诛,即刻发往极雷台,受天雷百道,以示惩戒。” “陛下!!” “陛下三思啊!!玉倾仙君在南荒时负伤而归,才养好没多少时日,百道天雷若是受不住,那便是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啊陛下!!” 满座阁老纷纷大震,都抢着进言求情,极雷台是往年用以处置罪大恶极的罪仙所筑,一道天雷就足够令其生不如死,百道天雷若是劈下,澜聿怕是当场就要在极雷台上魂飞魄散。 澜聿却置若罔闻,他俯身叩首,随即拂袖起身,淡声道: “臣多谢陛下成全。” 元戊怔住,又要去拦,却被神帝猛地喝住,眼睁睁看着澜聿被天兵押走,出了厅门,再也看不见。 澜聿犯错,他有心偏袒,可偏袒不得,那些罪过就得要他自己去受。 他知道澜聿动情至深,也知他命中须有此劫,若一意孤行,渡不过,便也是天意了。 第123章 镜花水月 待到弘燃和元清赶到时,澜聿已经被一众天将围着进了极雷台,正踏上天阶前往雷台。 极雷台前守卫众多,不得令者不得擅入,元清急着要进去拦,却被银卫以长枪横阻,他眼看闯不进去,急的要跳脚,声嘶力竭地大喊: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连我也敢拦!还不滚开,全都给我滚开!!” 银卫首领不动如山,持剑立在台前,面无表情道: “若无陛下圣谕,任何人不得擅闯极雷台,还望仙君莫要为难属下。” 弘燃眼看着澜聿就快上到台前,已经在核查御令了,他一把按下横在面前的长枪,自腰间拿出令牌,心急如焚道: “天穹阁掌事也进不得吗,我们只进去看一眼,看一眼都不成吗?!” 远处高天之上已有暗雷涌动,轰鸣阵阵,元清眼睛里满是血丝,在孤鹜山时他被陈柳拦住,说什么都不让他走。 好容易等到陈柳松口,他和弘燃片刻都不敢停息,马不停蹄赶回天京,却得知了澜聿已被下令押往极雷台受刑,现下人说不准已经到了雷台之上了! 元清比任何人都清楚极雷台是什么地方,元戊早年退任后在极雷台掌刑,元清不止一次看到,一道天雷劈下,痛苦哀嚎声几乎传遍雷台上下,更有甚者在三十道雷刑后当场殒灭。 从极雷台建成到现在,没有任何人挺得过雷刑,若是澜聿没撑住那口气,那么这百道天雷便足以让澜聿元神俱散,永世都不入轮回。 他万没料到,有一日在雷台上的会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元清沉着眼,手中剑光大盛,银卫眼看情势不对,知道元清今日恐是要硬闯雷台,忙举枪相对,数十柄锋锐长枪直指元清,弘燃死死握着那道令牌,沉声道: “你先进,带着澜聿立刻就走,这里有我。” “且慢,且慢!!” 一道呼声忽然气喘吁吁的自身后赶来,元清回身去看,却见是天穹阁前掌事正颠着小步,紧赶慢赶地一路小跑过来,白胡子颤颤,正举袖拭着额上的细汗,高声喊道:“二位仙君且慢,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这一路跑过来好悬没把他一把老骨头跑散了,差点气都上不来,好容易跑到近前,又扶着胸口拍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 “二位仙君,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才好,万不可冲动行事!!” “从长计议?我再他妈不上去澜聿就得死在这儿了!!” 元清怒气更甚,恨不能一剑挥退面前所有阻拦好让他能将澜聿带走,剑身在手中不住颤动,元清生怕多等一刻澜聿就得从里面被抬着出来。 前掌事咽了好几口唾沫,冲首领点点头示意,赶忙把人拉到旁边,低声道: “今日陛下盛怒,是玉倾仙君忤逆在先,二位若是再闯雷台,更是将玉倾仙君逼上绝路啊!” “陛下疼他,可玉倾仙君也太让陛下寒心了,此番意不在取他性命,只望玉倾仙君迷途知返,莫越错越深。” 怒火过后,元清那股劲泄去了好些,剩下的更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怨愤。 他是替澜聿委屈。 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到他这里,却犹隔鸿沟。 他也不认为澜聿究竟何错之有,爱一个人,钟情于他倾心于他,就要被活生生扣上一顶大逆不道的罪名,他也知此事违逆,来日若为众人所知,不止是澜聿,哪怕是褚亦棠也难逃非议。 他们会被这座大山压的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上神有情,又以何服众。 可是无论是神是人都同样的自私,他们享情爱,享悲欢离合,享恩爱情谊,却不允许褚亦棠也这样做,世间万众的苦都理所应当的推给了他,让他来受,并且不容许他的反抗和不愿。 他们可以敬他,可以供他,却不容许他像其他人一样活的有感情。 哪怕他已经孤独了几万年,为了那些人间烟火,海清河晏,甘愿忍受了几万年的孤独。 到如今,却连个相爱之人的厮守一生都求不来。 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啪嗒一声掉下来,元清拿手死死捂着眼,又重重抹去了泪痕,弘燃也别过了眼,默默抹了好几把脸。 前掌事叹口气,又去给元清弘燃擦眼泪,苦口婆心道: “此事非同小可,一切还得等陛下定夺,二位莫要意气用事,回头连累了玉倾仙君啊。” 事已至此,强闯已不可为了,元清弘燃只能失魂落魄的在台前等着,一颗心像油煎似的,把头埋进膝间,不愿再说话。 百道雷刑行刑之久足有一个时辰,元清连头都没敢抬,生怕看到澜聿在雷台上魂飞魄散,就这么在雷台下死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雷声停下,一行人正从台上迈着阶梯下来。 元清弘燃霎时起身飞扑上去,扒着门口张望,可待到瞧清了,眼泪还是没收住,登时就落下了。 澜聿去时一身白衣,此时已被鲜血染透了半边,嘴唇也是青白色,素来束着的发也凌乱,散落在身前,面色雪白如纸,胸前起伏微弱,身后是无边乌云,澜聿步伐踉跄,也还是强撑着自己走,明明快要气息将尽,却也死都不肯妥协。 元清难以置信,瞳中震颤,他顾不上什么抗旨不遵了,一掌就击退了面前的重重围困,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眼泪落得吓死人。 澜聿唇边犹带血渍,鲜血不断染红衣料,弘燃抖着手去扶他,他摇摇头,没让人扶,就这样一路走出了雷台。 元清哭的乱七八糟的,他不敢去碰澜聿,怕会加重他的伤痛,澜聿勉力扯出个笑来,虚声道: “哭什么,还没死成呢。” “你他妈少嘴硬行不行啊,你明明,差点就,差点就……” 元清哽咽到说不出话,他知道澜聿这次有多凶险,雷刑哪怕再多一道他都有可能会死在上面,可他全都受住了,没有求饶,更没有退让。 哪怕是死,他都要把这件事认下来。 澜聿痛的连背都挺不直,全凭一口气在硬撑着,他朝前掌事略微躬身,意思不言而喻,是在向他道谢。 前掌事看得触目惊心,止不住地叹气,欲言又止数次,可话兜兜绕绕最后也没能说出口,他没忍心再去看,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只嘱咐澜聿要多加保重便先行离开了。 澜聿抬手拭了唇边的血渍,他还得回孤鹜山去,他放心不下褚亦棠,得回去守着他。 元清一眼就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他恨铁不成钢,带着哭腔道: “你能不能先管着点你自己啊!!你就快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求求你惜惜命行不行!!” 澜聿此时就像一朵随时都会随风化去的云,半身白衣都被染透,肩背处更是鲜血淋漓,弘燃看得心痛,他拉着元清的手,红着眼对他摇了摇头。 他知道留不住澜聿,还不如放他回去。 陛下的意思暂且不知,也许今日的刑罚只是警告,如若陛下有一天真的要对澜聿动手,没有人能拦得住。 也没有人能保得住他。 曦津自澜聿把褚亦棠带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孤鹜山,他在窗前望了望黑透的天色,又去点了烛火,烛台摇曳,房中一点橙黄影绰跳跃,他挑着灯芯,声音里是浓的化不开的叹息: “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向他说。” “亦棠,瞒又能瞒多久呢,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他万一到时,真的恨上了你,你又该当如何?” 褚亦棠靠在床头,低垂着眼,影子投在窗棂上,被分割的斑驳陆离。 “……他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曦津拿着铜剪的手一顿,连带着烛心也颤动,烛泪巍巍,摇摇欲坠。 “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这样的,还有别的办法的——” “没有了,曦津。” 褚亦棠出声打断他,他搂着那只破破的布老虎,声音好低。 “那是我欠下的,迟早要还清的。” “还?你拿什么去还?” 铜剪被猛然掷到桌上,咚的一身响,曦津阖上眼,心口闷得难受。 “你才去澧渊不过一日就成了这个样子,若不是澜聿来得及时,你就折在那儿了!” “当年你一意孤行,就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吗?!” 窗外月色疏离,有风拂过时,竹林枝叶穿插,声响静谧凄凉。 “你现在,连丝毫鬼气都承受不起了,你知道吗?” “再来一次你就废了,褚亦棠,你他妈就彻底废了!” 褚亦棠听着他说话,只默然的坐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布老虎圆圆的眼睛,像在透过这个,看些别的什么。 其实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或早或晚罢了。 在孤鹜山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想做的都做成了,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他成了神,想要真死又不太容易。 就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 直到澜聿的到来。 褚亦棠好像才恍惚明白了,他一直等着的是什么。 澜聿是陡然照进他幽暗生命里的一束光,他爱护他,怜惜他,心疼他。 那些所有所有,都是澜聿给他的,他干涸了那么多年,因为澜聿,才又重活过来。 但是他又很清楚,这些日子都是他偷来的。 和澜聿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很清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也许哪天一不小心,就踩空坠进去,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可他舍不得澜聿。 他舍不得那么好的澜聿。 他说澜聿是他的心肝宝贝,这话一点都不假,没了澜聿,他是真的没办法再活下去。 那些难以言说的痛楚都在日夜陪伴里化作了柔情,澜聿心甘情愿地向他俯首称臣,他为了他舍弃一切,宁愿化作供奉他的骨塔,他心爱他,也只求他片刻的爱怜,澜聿无求,只盼长相守也足矣。 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宁懿说的没错。 他与澜聿之间,这辈子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不共戴天,只能以仇人相对。 那些点点滴滴,共枕缠绵,都在这镜花水月的一场梦里碎了个干净。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留不下。 第124章 爱啊,恨啊 夜风吹拂,还未彻底入夏,晚间时仍旧有些薄薄的凉意,竹林翠色入眼,风过时吹出层叠相依的绿波,窸窣作响。 澜聿是连夜赶回孤鹜山的。 循着山路往家走时就瞧见了站在青石路尽头的褚亦棠,他没束发,连髻子也没挽,立在清朗萧疏的月色下,竹枝拓影,不时晃动,像笼在一汪碧湖里,水色荡漾,袖上泼了层幽淡的银霜,乌发垂在身后,随风漾动。 “阿棠!” 褚亦棠正在竹林下出神,闻声一顿,还没旋身就已然被澜聿纳入怀中,熟悉的鸢尾香在刹那间将他浸入其中,让他有点回不过神。 澜聿从背后拥着他,外衣罩在褚亦棠瘦削的肩头,他贴着他的乌鬓,宽厚掌心拢着褚亦棠的手,声音有点哑: “阿棠怎么站在这儿,这么晚了还不睡,明早又要头疼了。” 褚亦棠靠在他身前,眼眶无端酸涩,他回扣住澜聿的手,垂着眼,低声道: “睡不着,我不知道你今晚还回不回来,就想来等你的。” “我不回家去哪儿啊,傻瓜。” 澜聿就着这个姿势吻了吻褚亦棠的面颊,眉眼弯弯的,他笑起来其实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看起来没那么冷,褚亦棠总爱在他笑的时候去戳戳他的梨涡,很软。 “阿棠饿不饿,我去给你熬点粥,今天吃的清淡点,好不好?” 澜聿牵着他的手把他往院子里带,褚亦棠垂眉,看着他窄袖上一团云雾似的颜色,好像有点喘不上气,眼睫颤动,喉间堪堪吞咽,却最终连点声响都没发出,只压抑着,极低极低地应了一句好。 站在门前着手推门时,褚亦棠望着厨房里那一方晕黄亮光,他不知站了多久,久到脸上有莫名的凉意,他怔愣地抬手去碰,却摸到了满指尖的冰凉水渍。 是他的眼泪。 澜聿正在灶前添着火,旁边一座小火炉上架着砂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他坐在小椅子上,手里摇着扇子,灶内火光摇曳,烧的眼发烫。 炭火爆出脆响,将飘忽的思绪猛地拉回,澜聿回神,扇子不知何时从手里脱离,掉在火炉旁。 澜聿去捡,却在弯下身的那一瞬间陡然顿在原地,澜聿的面色只一刹就变得雪白,下一刻,口中不断喷出大股鲜血,地面被染得嫣红,他支撑无法,浑身脱力,跌在炉火旁,被胸口翻搅的剧痛逼得无法喘息,只能费力的捂着心口蜷缩在一处。 百道雷刑,纵使他强撑到现在,也依旧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满身伤痕,痛不欲生。 褚亦棠在房中坐了许久,他反复摩挲着那块质地温润的蝴蝶玉,手心很凉,捂不热什么温度,像握着一块不熟悉的冰,冷的刺骨。 很多人也许生来就命运多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 脱离真的好痛,痛到他哪怕只是去设想都会觉得快要活不下去。 但世间事,从来都难两全。 天各一方也好,有缘无分也罢。 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澜聿端着托盘进屋时房内并没点灯,他轻轻搁下托盘,又去点了烛火,褚亦棠嘴唇有点白,澜聿担心,去碰他的脸,忧心道:“阿棠,吃点粥好不好,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褚亦棠摇摇头,犹豫了下,只拽住了澜聿的衣角,眼睛也有点红: “我睡醒的时候做噩梦了,看不到你觉得不安心。” 澜聿怔了怔,又笑了,他很温柔地捧着褚亦棠的脸,抵着他的额,指腹擦过唇角,轻道: “我在这里呢,阿棠,不要怕好不好呀,我在这里的。” 褚亦棠偏头蹭他的鼻尖,手指很轻地搭上澜聿的肩背,明明已经心痛到快要被溺死,也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仰近,离得澜聿更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嘶哑道: “澜聿,我好爱你。” 他哽咽,又在遏抑的啜泣里重复,念得每个字都好疼,每个字都好痛。 “我真的,真的很爱你的,澜聿。” 每个字都像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眷恋,孜孜不倦地奔腾,却在不得不在悬崖前勒马,那里没有了前路,也没有了他万般心念的归宿。 我对你的爱,没有作假的。 它没有我那么不堪,所以,请不要嫌弃,好不好。 澜聿怔了怔,他抚过褚亦棠的眼尾,又在他的眼睫上落吻,他卸下了所有,卸下了那些压的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只竭尽所有的去拥抱他。 “我也爱你,阿棠。” 澜聿细细地吻他,拭掉他的眼泪,他埋在他的颈窝里,贪恋褚亦棠给他的痛或爱。 在这里,褚亦棠才是他的一切,他见过他丢盔弃甲的狼狈,他念他的名字,说爱他,尽管里面包含的也许很苦,但是多苦都不要紧,他只要褚亦棠好好的,这样就足够了。 他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什么是天命,他只相信事在人为,可是当有一天他面临这样的选择的时候,他才觉得,原来无论做到什么地步,都逃不开注定。 注定离散,注定无疾而终。 泪珠滑进嘴角,褚亦棠抱着他,生怕再触碰到他的伤痛,他只能拥着他,却无法再靠前一步。 视线被模糊,褚亦棠伏在他肩上,把哭声死死的咬住,唇瓣翕动,在泪流满面里无声的唤。 别恨我,澜聿。 求求你,别恨我。 第125章 障眼法 待到从房中出来时已是天光微亮,褚亦棠睡时眼角依稀泪痕未干,澜聿放心不下,又在床前陪他待了一阵,待他睡熟后才出的房门。 寒隐候在门外,手中持着一卷密信,见到澜聿,他上到阶前,躬身将信件呈上,道:“东海昨日呈了急信来,还请大人过目。” 澜聿嗯了声,抬指捏了捏眉心,察看间,短短数行字迹,却让他在转瞬间就变了脸色。 寒隐垂首站着,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东海来人报时天京已然乱做了一团,他没敢耽搁,即刻就携了信件赶来了孤鹜山。 “东海此次事发突然,折损了不少人,陛下那边已派了陈柳去东海,您看是?” 手指蜷紧,信纸委出数道折痕,天色稍明,翻出些浅浅的鱼肚白,澜聿目色冷沉,寒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您离开东海不久之后。” “叫上刑司的掌事,一同前去东海。” 澜聿叠了信件,抬步就走,袖袍翻飞,被晨风吹得扬起,他顿住,又回头,吩咐道: “让尚尧带着人到这里来候着,若有事即刻来东海报我。” “是。” 元清弘燃也没得闲,连夜就赶去了东海,比澜聿先到一步,到时东海龙王正坐在一堆废墟残骸里哭喊的声嘶力竭。 龙宫早已不复数日前的华丽奢靡,被震塌了数座宫殿,满目疮痍,庭院也被坏的七零八落,零星几个洒扫婢女正在打扫残局,龙王妃正坐在龙王旁边捻着帕子拭泪,哭的梨花带雨。 元清眉皱的死紧,从踏入龙宫时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他捏着鼻子,左右环顾了一圈,嫌恶道: “不是说只掳了人走吗,哪儿来的一股——” 他正说着话,脚下却忽而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用脚碾了碾还有点发硬,元清懵住,低头去看,一节血淋淋的残肢赫然呈现在面前,露着森白的骨碴,皮肉外翻,能见到内里被搅烂的猩红血肉。 “呕——!!” 胃里顿时一阵排山倒海,元清一个没忍住,箭步冲到一棵被撞歪的珊瑚树下狂吐,有人在身侧扶住了他的手臂,又往他手里递了一方帕子,给他拍着背,语调说是担忧,但细听又是调侃居多。 “吐这么厉害啊,要是真有了咱们就回南齐山去,那儿好安胎。” 元清闻言,恶狠狠地抢过那方帕子,重重擦了擦嘴,面色发青,撑着那棵珊瑚树回头去瞪他: “安个屁的胎,你个死变态,自己回去你!” 曦津笑着,把元清扶起来,变戏法似的拿了个香包给他,牵过他的手腕给他按着穴位缓解胃里的不适,道: “凑合一下,闻一会儿就没那么难受了。” 元清接过那个香包,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草木香混着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不舒服被压下去好些,先前萦绕在鼻前的腥气也散去了不少。 他捏着香包,鼻子被堵住,瓮声瓮气道:“看样子不像是只掳了人去的,带不走的应该都被就地杀了,看来那群人是有备而来。” “能被就地杀了的,对他们来说就不见得有多要紧了,”曦津给他把挽着的袖子放下去,给他顺肩后的发,“知道丢了哪些人吗?” “弘燃已经派人去查了,天京那边催得急,应该还会再派人来。” 元清缓了好一会儿,把香包顺手拍在曦津怀里,正好看见澜聿从龙宫另一头的废墟里走出,正往这边来,他愣了愣,诧异道: “你不在家养伤你来这儿干什么?你都这样了你还在外面瞎晃荡!” 澜聿脸色瞧着不太好,唇瓣紧抿,穿着身玄色窄袖行装,面露疲色,拿过寒隐递来的帕子擦了把手,淡声道:“无妨,回去再说。” 元清听澜聿这么不当回事又要忍不住炸毛,恰时弘燃急匆匆的赶来,见到澜聿在,忙道: “方才来人报,说前来赴宴的仙君已经悉数被带离了东海,他们行事隐蔽,暂且不知带离到何处,陈柳已经循着残留的鬼气带着一行人去查看了。” 澜聿皱眉,他侧头看了眼周遭的废墟,意有所指道: “想必是天京的诸位仙君都废了修为了,才能被轻而易举的掳走,想来是人外有人,都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了。“ 这事说来也太怪,太蹊跷了。 近万年来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太平了几万年,今天却闹出这样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场满月宴,却成了杀人呈刀的好时机,凡是来东海赴宴的仙官在一夜之间全数蒸发,整个龙宫如遭浩劫,尽数毁于一旦。 四下岑寂,唯有鱼群游过时的水声,澜聿顺手摘下袖上的一片落花,持在手里端详,目色晦暗。 说巧不巧,恰恰在他前脚离开东海,后脚就有了此事。 可是这不是冲着他来的。 那人在忌惮些什么,他要调虎离山,要不卖破绽,所以只能等,等到某一个时机,某一个谁都难觉察到的时机。 是谁呢。 整个偌大龙宫,除了澜聿,要这样大费周章的去避讳的,又是谁呢。 那便只有曦津了。 可曦津前来东海赴宴,知晓此事的不过他与褚亦棠二人,就是任谁也认不出曦津。 除非曦津早前就与他有过渊源,他忌惮他,所以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 他不是在等澜聿离开东海,他是在等曦津动身。 或许他也知道,曦津一定认得出他。 他不能赌,因为这是眼下最好的机会。 思及此,澜聿撤开手,任由那片残瓣坠地,他转眼看向东海深处,日光碎影照的他满身都是,融着深潭一般森然的墨色,映的眼底都是寒的。 他还是在玩那样不高明的障眼法。 可惜有的东西,玩过一回以后,就不新鲜了。 第126章 祸不单行 东海此番遭此劫难,天京内流言动荡,闹得人心惶惶,丢的人当中也不乏天京重臣,若是被强行掳走,找寻不回,只怕性命堪忧。 可最让人拿不准的就是他此行究竟所求为何。 若是寻仇,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冤有头债有主,没理由要这么多人都陪葬。 天京之上有数千位仙官,各司其职,来东海赴宴是个由头,并不是例行公事,是卖面子给东海龙王,要说有人借机行事倒也不是假的。 他是想给天京一个下马威。 再借这些人来做些什么。 他到底要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这件事迫在眉睫,无论如何也得给出个交代来,这批人若真的找不回来,对天京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创。 但难就难在没法轻举妄动,他设了一个太大的局,堪称天衣无缝,他甚至连每一步都算好了,就是要拿住天京的命脉,叫他们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没有人在这个关头吭声,弘燃虽说是掌事,可他毕竟资历轻,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这事儿传的也太快,等消息到了天穹阁手里时也已然太晚了,刑司要管,都察院更要管,他不能越级,这事儿还是得交还到澜聿手里。 更何况,里面牵扯的不止是澜聿一个人。 元清单纯是个拉过来陪跑的,纯粹是看在澜聿弘燃的面子上过来的,他自己手里头还一大堆的事,这个财神当得他直发愁,还得两头跑。 曦津最近当甩手掌柜当上瘾了,还顺带把南齐山的一些事务也交给元清,美其名曰手熟。 熟他妈个屁! 元清一想到这个就上火,特意跟曦津拉开了点距离站,道: “陈柳那头来消息了再说,先去里头看看,还是得自己去走一趟才放心。” 弘燃那边还有公务急着要处理,先走了一步,元清不乐意跟曦津一块走,怕到无人处又得被这个混蛋占便宜,头一扭就跟上澜聿走了。 曦津挑挑眉,低笑,顺便跟在了后面。 元清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在袖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个小瓷瓶子递给澜聿,道: “拿着吃了,省得等下倒在半道上。” 澜聿接了,拿在手里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曦津那里拿的,我看他炼了好多天了,总共就炼了三颗,”元清心虚,做贼似的环顾了下周围,小声道:“快点吃啊,这可是好东西,我就拿了一颗,多了我也没有了。” 澜聿没推辞,乖乖倒在手里送入了口中。 曦津耳力好,离得远也能听见,他望着左手那个一模一样的,还没来得及给出去的小瓶子,很难忍住不笑。 有长进了,不是从他药房里偷拿毒药当补药送人的时候了。 还知道专挑宝贝的拿。 偌大龙宫如今也找不到几处好地方了,流光溢彩的珊瑚林也被毁的差不多了,满地都是碎石彩瓦,澜聿踩着空余地方走了,元清一面走一面看地形,拧眉道: “真是闹了鬼了,好端端的也会出这种事,土匪抢劫烧村子也不过这样了。” 澜聿又绕过这片珊瑚林,后面是龙宫的后花园,鱼群穿梭其间,沙地雪白,石洞子一个接着一个,错综复杂。 澜聿停步在一座凉亭前,凉亭尚未倒塌,只损了几个角,他上到亭内,垂眼看着桌上摆着的早已凉透的一盏茶,没再往里走。 元清也没敢离澜聿太远,怕来不及喊救命,也跟着进到凉亭里。 上台阶的时候顺带瞥了眼身后的曦津,只见他蹲在一株紫不紫红不红的植株前正看得起劲,他就这个习惯,看到什么点稀奇古怪的都得要摸两下,也就随他去了。 元清在亭子里踱了两步,又摸了摸柱子,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越过澜聿肩头去看桌上那个空茶盏,刚想拽拽澜聿的袖子问他瞧出什么来了,澜聿却背对着他,先一步开口道: “元清,你还记得上学时,你最喜欢走哪条小道吗?” “我?那当然是书院和饭堂中间那条墙缝了!” 说起这个元清不免得意,桃山书院建院百年,但这条小道还得属元清头一个发现,被两座高墙夹着,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悯曲仙君想抓他好几回,偏偏找不着他人在哪,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爬上去发现的呗,书院那么多墙我都翻过了,都出不去,我就想着索性试试这个能不能出去,没成想还真行。” 澜聿笑一笑,指腹摁着盏面的刻纹磨了磨,他面容本就白,这一笑倒还显出些诡谲来,元清有点瘆得慌,他戳戳澜聿的肩膀,防备道:“你不会是被夺舍了你,喂,还认得你爹我不?” “没,只是突然觉得你还不算太蠢。” 澜聿没再在亭中停留,转而朝外面走去。 声音听倒是听到了,但是具体在哪儿暂时还摸不清,还得摸摸地方,省得打草惊蛇。 元清本来也想跟着出去,但他手闲不住,顺手就揪了盘上一颗葡萄准备吃,在衣摆上蹭了蹭,刚要送进嘴里,却发现这颗葡萄有点不对劲,拿在手里头硬邦邦冰凉凉的,倒像个石头珠子。 他掂了掂手里这颗分量颇沉的葡萄,面带疑惑,喊道:“澜聿,你看这个——” 话没说全,一个手滑,葡萄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竟也没碎,滴溜溜的滚了一圈,正好滚进了桌下一个凹槽里,卡的严丝合缝,连一点空余都没。 澜聿霎时瞳孔猛缩,想要飞身上前已经来不及了,自凹槽周围迅速扩出数道裂痕,蔓延到元清脚下,遽然裂出一条足以容纳数人的裂缝,满脸错愕的元清躲闪不及,正巧被裂缝中延伸出的黑气给牢牢困住,澜聿只能眼睁睁看着元清的衣角从眼前消失,却抓不住他分毫。 该死的! 澜聿懊悔万分,可也退不了了,黑气无孔不入,似一只只无形的手要把他往下拖,澜聿心中暗骂一句倒霉,谁料身后还又另外多出一只手来,澜聿回头去看,只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弘燃正奋力拽着他的袖角,却不敌这团黑气,也被跟着扯了进来! 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澜聿满脸无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现在好了,一救救俩。 可真是祸不单行,好事成双。 第127章 内有乾坤 凉亭之上,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拄着蛇头黑金木拐,与曦津正面而对,苍老面容沉稳,衣衫太过宽大,在水中微微沉浮。 “此事还请药王莫要插手,冒犯了您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待事毕后,少主会亲自来向您致歉。” 曦津立在珊瑚树下,掩在衣袖下的手收的很紧,待他察觉到事态不对时却被五长老拦住了去路,五长老无意与他动手,可也不准备放他前去救人。 按他的意思,他挟持澜聿等人与天京众仙君自有他的用处,他会卖曦津一个面子,但其他人,今日注定难逃此劫。 他不敢贸然动手,元清还在底下,只怕万一不能将人抢出来,反而引得他们先动手。 “你设局引他们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五长老微微一笑,手指敲着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蛇头,信子猩红,蛇眼幽暗,像是随时会出手咬上脖颈。 “药王放心,伤不到他什么,只是借他一用罢了,凰鸟之身,世间难寻,就是万年也没得几个,不会轻易就取他性命。” 曦津猛然抓住了他话中的节点,他抬起眼,直直的看向他眼中,难以置信道: “你要借躯体为他还魂?” 五长老闻言淡哂,道:“多知道于您也无益,我们澧渊与南齐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日后也是如此,您的人我们不会动,其他的,还是请您少管为妙。” 元清弘燃彼时正坐在两块窄窄的小石头上,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偶尔对视一眼再移开目光,心虚的要命,手指甲都快抠烂了。 澜聿正倚着石壁闭目平怒,他摁了摁发疼的额角,又看了看旁边不敢吭声的两坨,简直恨不能把他俩一脚踹回天京去。 “哎呀,你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那是个阵啊,我不就顺手摘了一个吗,谁知道会,会那样……” 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个字儿时几乎细如蚊蚋,元清又理亏又委屈,他哪儿知道那么赶巧,真是倒霉到家了。 “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他妈就知道吃!” 元清被他一声吼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抱头直往膝盖底下钻,弘燃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澜聿,你也别怪他了,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再说了点石成金术也不是他能控制住的,别生气了。”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澜聿气的一口气好悬没上来,他扭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两只鸵鸟,怒气冲天: “明知道会被拖下来,还巴巴的跟着跳,怎么?指望着一起死了好下辈子投胎做亲兄弟是?!” 弘燃还好点,元清就是个闯祸精! 自从他继任财神后,这个点石成金术就时灵时不灵的,往往是关键时刻起不到作用,一到生死攸关就开始掉链子。 就好比凰榕山那次,再有就是这次! 元清比阎王还吓人,阎王最起码告诉你今夜要你几更死,元清倒好,他是要你即刻就死! 他一出手,别提什么线索,直接给你来个直捣黄龙! 这下好了,掉到这个不知道什么犄角嘎达的地方,出都出不去。 (科普一下,这个点石成金术在我的设定里,类似于某种金手指,就是你想要找什么人,或者想要找什么线索,都可以借助这个法术。但由于元清学艺不精,所以这个东西是很难由他控制住的,得碰运气哈哈) 澜聿喘出口气,好在掉下来的位置不算太糟糕,朝着后走倒是有一条小路,他摸出颗夜明珠用来照亮,回头嘱咐道: “跟在后面,跟紧点,别走丢了。” “知道啦知道啦,有危险我和弘燃会知道跑的,这种时候别讲义气,我早就记住了。” 澜聿白他一眼,在前面引路,元清在后面东张西望,嘴依旧闲不下来:“诶澜聿,咱们顺着这儿走就能出去吗?” “不能。” “?那咱们进去干嘛??” 澜聿在前面专心照路,石道内很干燥,可周遭石壁却圆滑,说明建成已久,应该只是很少有人来。 “有人被关在里面。” “什么??” 元清赶紧小跑两步跟上澜聿,还不忘拉着弘燃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是长淮他们吗,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里面啊?” 澜聿斜他,又继续走路,道: “在上面的时候我听见悯曲仙君骂你了。” 元清脑子一卡,但他马上就想起在凉亭时澜聿问他的那句话,其实下面的人听不到上面的人说话,但元清体质特殊,众多人中澜聿也只知晓悯曲仙君此次有前来赴宴,正好套用元清的光荣往事来印证一二,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批人还没被带走,暂时还留在龙宫里。 这条小道并不算很长,走了不过半刻钟就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整面光滑的石壁,连条缝都没有,澜聿拿着夜明珠在石壁前站了片刻,头也不回道: “元清,过来。” 元清仍旧心有余悸,但还是缩手缩脚地走过去,双手交叠身前,防备道:“你要干什么?” 澜聿单手持着夜明珠,另只手拉过元清,在他指尖一划,鲜红血珠瞬间涌现,元清双眼瞪大,当即痛的吱哇乱叫,澜聿没理会,只拽着元清的手在石壁前隔空画咒,同时手中捏诀。 随着咒术成型,金光大盛,石壁在轰然爆破声中骤然倒塌成一堆碎石,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澜聿面露嫌弃,往元清身后躲了躲。 元清使劲把手抽回来,痛的泪眼哗哗,他咬着手指头,含糊不清的愤声控诉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痛死我了呜呜……” 澜聿站在一堆碎石旁观察内里的地形,抽空答道:“没什么,借用了你两百年修为而已。” “什么??!!” 元清顿时连疼都忘记了,他一步冲到澜聿面前,不可置信道:“你个杀千刀的,那你怎么不用弘燃的!!!” “他又没欠我钱。” “你——!!” 元清怒极,可又理亏,他大大小小欠澜聿的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澜聿从不催他,也不向元戊告状,所以两百年修为减轻债务也还算他捡了便宜了。 弘燃接收到元清幽怨的目光,表示无能为力的摊摊手,又往元清手里递了一颗糖,算是安抚。 另一端的甬道要比这头宽敞些,澜聿掩着口鼻,正要抬步入内,却见甬道拐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澜聿目光一凛,袖中霎时甩出数把薄刃,薄刃回旋,打在坚硬石壁上,声响铿然,回音不绝。 澜聿面色冷然,拇指上的幽碧扳指不时闪动流光,他侧身而立,寒声道: “我数三声,再不露面,我要你的命。” 第128章 有来无回 甬道之内昏暗无光,只余薄刃落地的轻颤回声,元清反应速度惊人,一个猛子就后撤到了澜聿背后,战战兢兢露出半个脑袋,张望道:“什么人啊?是我们的人吗?” 澜聿被他贴的太紧,抬手就把元清的脑袋往后推,眉间不耐,踩着那堆碎石片就进了甬道内,元清弘燃赶紧跟上。 甬道内比外面要潮湿不少,澜聿能感觉到久积难散的潮气,那片人影转瞬即逝,也没有应声,澜聿趋近那处拐角,九畹在手中蓄势待发,光芒愈盛。 “是,澜聿仙君吗?” 拐角后忽而传出微弱人声,澜聿手指一顿,待拐入了石壁后才发现正有一人瘫坐在地,女子唇边有血渍,发丝凌乱,正靠着石壁艰难喘息。 澜聿歪头看了她片刻,眉头一皱,倒是身后等得着急的元清从侧边的缝隙里挤出了头,他定睛一看,惊呼道: “瑶晗?!怎么是你啊!!” 澜聿看他一眼,疑惑道:“你认识?” “…………我都怀疑你有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分得清我和弘燃。” 元清无语了片时,挥挥手把澜聿挤到后面去,把瑶晗扶了起来,又在她身上寻几个穴位点了,暂时止住了她身上外泄不止的灵力。 瑶晗嘴唇青白,气若游丝,元清又给她输送了些灵力,她才勉强有了些力气,弱声道:“多谢诸位仙君救命之恩……” 经过弘燃好一番提醒澜聿才总算找回了点印象,他蹲下身,给瑶晗把了脉,确认了她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受伤过重太过虚弱,单手搭在膝头,问道: “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这?其他人呢?” “其他人,被带走了,我与悯曲仙君被关在一处……是走水牢地下的洞穴才拼死逃出来的……” “他们人太多,把龙宫内外都给围死了,但凡在阵中,法力修为尽失……有不少人都被连夜带出了东海。” 澜聿问道:“何人所为?” “我,只见过他一次,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年纪不大,生的很清秀,左手戴了一个镯子……” 瑶晗说完这些话已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元清眼看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了,赶紧把瑶晗给摁下,回头道: “得了得了,就这点儿线索,可别给问死了,接下来怎么整?咱们去把剩下的人带出来吗?” 石壁上有几处孔洞,投进些不甚明朗的光线,上下浮沉,澜聿敛眉不语,只转着指腹上的扳指,九畹幽光莹莹,上刻兰花含苞欲放,婀娜多姿。 串联先前种种,他应该,知道那人是谁了。 元清怕再耽搁下去悯曲仙君那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转头道:“咱们先去把剩下的人带出来,能带一个算一个,别全折在里面了。” 澜聿口中“嗯”了一声,先从地上起身,元清在瑶晗周围布下了阵,保她暂时安全。 旋身离去时衣角却被拽住了,瑶晗强撑着抬起脸,唇边血丝显目,气喘微弱,断续道:“澜聿仙君,此去,万要小心……” “那人,非仙非怪……乃是,乃是怨气所化,他身戾气之重,我前所未见,此人,恐非三界中人……” 澜聿向她略一颔首,道:“多谢仙子提醒,我们稍后便回,若有不测,还请仙子切记保全自身。” 瑶晗扯出一抹笑,道:“瑶晗在此谢过仙君救命之恩。” “无妨。”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把其他人给带出来。 澜聿不清楚里面还剩多少人,凭他们三人,想要从中全身而退也不是易事,现下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甬道很深,越往内走湿气越重,岩壁上有水珠凝结,触手冰凉。 瑶晗是与悯曲仙君被一道关在水牢中的,瑶晗拼死逃出,想要求取一线生机,却被重伤,还好她熟知水牢地形,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那么悯曲仙君应该还留在水牢内,还没被带离东海。 元清很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环境,水气侵入肺部,逼得他呼吸艰难,他此刻非常后悔没把曦津的香囊给带过来,只能掩着面前行,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甬道尽头是一处高低参差不齐的石岸,面前一汪潭水幽深,澜聿将衣摆撩高在腰间,又在周身施了避水阵法,道:“我先下,你们跟上。” 元清别的不行,水性倒还不错,他目测了下潭底深浅,道: “水还算深,行事隐蔽些,别被上头的人发现了。” 水牢下冰寒刺骨,澜聿一行下潜了数丈,才摸到第一个洞口,所幸其中并无分岔,瑶晗还给他们指了路,顺着水下石洞一路游进,约莫半刻钟后,顶上隐隐透进些光亮,水也不再如先前浑浊,隐约可见上方石顶。 悯曲仙君正靠在水牢内,周身依旧得宜,只是白胡子耷拉着,蔫蔫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他原本是听不到上头的声音的,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冷不丁听见元清说他翻墙的光荣旧事,好悬没把他气死,他就说怎么回回都逮不到元清,原来是翻进那儿去了! 他正欲靠下闭目养神,余光却见潭水有处正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他疑惑坐起,正好瞥见元清从水里浮起来,正朝他使眼神。 悯曲仙君大惊,猛地坐正,水中还不止一个人,澜聿他们已经从潭水正中游到了通往水牢的一条小路上,澜聿先行上岸,在水中待得太久,面容有些苍白。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悯曲仙君抓着栏杆,目色焦急,他被关在这儿不要紧,可澜聿他们冒险前来,稍有不测就是全军覆没! “弟子来迟,老师受苦了。” 悯曲仙君叹口气,似有欣慰似有心酸,他正要再开口,却像想起什么似的,陡然间脸色大变,拼死朝澜聿他们挥着手:“快走!快走!先前我这处的守卫全被调走了,现在看来恐是圈套啊!!你们快些走,快些走,不要被——” “玉倾仙君顾念恩师,不顾安危前来相救,真是令人钦佩。” 身后一道年轻男声凭空响起,澜聿回头,只见小路处正站着名男子,负手而立,一双幽紫色的瞳孔宛若漆黑长夜,深不可测。 宁懿笑容可掬,语调略带惋惜,道: “只可惜玉倾仙君今日,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第129章 如出一辙 偌大水牢中,唯有岩壁上的滴答水声可闻,水滴交织,声响无序。 澜聿没作言语,自栏杆前站起,缓缓地回过身去。 他一袭玄色窄衣,身处在这满室空寂中,隔着五六丈距离与宁懿对望,眼中无波无澜,似精雕的玉,沉在水里,没有丁点破绽。 宁懿就这样看着他,唇边却笑意渐淡。 上一次看他,是在澧渊。 到如今只隔不过数日。 他这身皮囊太惊艳,是单看就能到了让人几乎快要移不开眼的地步,每一处,每一处都太漂亮了,多一丝都太赘余,可少一丝又不够有韵味,既秾艳又凌厉,如浸玉中,不需太多的笔墨,也照旧能勾的人心荡漾。 但凡有一处不够细腻,都会败掉。 天之骄子,世无其二。 手指悄然收紧,宁懿越过澜聿,看水牢中的悯曲仙君,叹息般道:“我特意将他留下,就是盼玉倾仙君能前来相救,果然,玉倾仙君没有让我失望。” “是吗?” 澜聿垂首勾唇,眼睫打下一片稠密阴影,视线不定,道:“你盼我自投罗网,好来日供你驱使,既然你猜我这么准,不妨我也来猜猜你。” 他抬起眼,分明还是笑着,神色却倏地冷下来,他在空中虚虚敲了敲指尖,语带玩味:“你并无实体,却能自由出入三界之中,想来是用的借尸还魂的手段。” “可惜的是,借来的身体,连一丝法力都无,时间长了会腐烂,会长出尸斑,甚至,还会生蛆。” 澜聿语调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五长老候在身边,摁着手下的木拐,脸色逐渐发沉。 “你引我前来,是你计谋高深,可你可曾想过,今日,是我想见你。” 宁懿听着,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袍,手上冷的没有丝毫温度,这具身体还算新鲜,行动也便利,足够支撑两日。 “玉倾仙君,你要见我,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会好好地将你请进澧渊,待以上宾之道。” “有来无回,又何谈上宾之道,”澜聿环顾水牢一周,四周围满的都是宁懿的人,石壁上反着一圈圈的波光,他盯着某一处,像在端详着什么,“宁懿,那日我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杀不了你。” “可今日我想见你,也是我的真心。” 宁懿没动,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澜聿,尾调落地,在这场不动声色的对峙里,他却好像恍然间就读懂了澜聿今日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澜聿在试探他。 他在摸他的底。 很显然,澜聿已经得手了。 他今日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自投罗网,他不仅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甚至还能重伤宁懿一把。 准确来说,他没有完全摸清,但是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只凭只言片语就能让宁懿输掉两步棋,已经足够让宁懿对他另眼相看了。 指节有些许僵硬,宁懿蓦的轻笑出声,抚掌赞道:“玉倾仙君聪慧过人,实在令我敬佩,怪不得哥哥那样钟爱你,原来是慧眼识珠。” 他话转的巧妙,也如愿以偿看到了澜聿神色间的微波起伏,宁懿拂了拂衣上的浮灰,笑意更甚。 “我听闻玉倾仙君前日在天京受了重伤,不知可有此事啊?” 悯曲仙君被弘燃一直拽着才强忍着没出声,现下听到澜聿负伤,他一下冲到栏杆前,疾声道:“怎么会受伤的?!伤的重不重啊孩子!!” 宁懿见状,笑容愈发闲适,身后的人抬来了软椅,他坐下,搭着扶手,十指交叠,姿态闲散。 “怎么会不重呢,百道雷刑,光是听着就让人害怕,玉倾仙君倒还受下来了,不得不令人叹服。” “只是,”他话锋一转,摇着头,轻叹道:“玉倾仙君为此险些丢了半条命,哥哥却连句实话都不愿意对你说,真让人寒心。” “对了,之前我还说,要送玉倾仙君一份大礼,我看现在正是时候。” 不明所以的元清与弘燃对视一眼,他们只知澜聿与宁懿有过交手,别的全然不知,此刻听他说起哥哥,也是听得云里雾里。 弘燃看向澜聿,他依旧立在牢前,背影修长,骨节微微有些绷紧,透出些青白色。 “不知玉倾仙君可知,我族迄今为止,共有三任君主。” “第三任君主,是我的长兄。” 宁懿笑容轻缓,歪头间天真无邪,口吻认真道: “弑仙之征时,我族君主人间蒸发,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回,也是同时,祝天上神横空出世,杀退无数澧渊将士,挽救天京于危难之间。” “玉倾仙君,你说巧不巧,祝天上神,与我哥哥的生母,生的如出一辙。” 宁懿显得颇有些苦恼,他微皱着眉,像在向澜聿求解。 “可现在他不认我了,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第130章 一步之差 如出一辙。 他这句话说的太清晰,太明了,在以某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戳破了那些用来粉饰太平的伪装,宁懿的话恍若游走的冰凉毒蛇,悄然间就缠上了澜聿的脖颈,他缠的太紧,缠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玉倾仙君,你说哥哥他为什么不认我?” “这么多年了,他瞒过了所有人,瞒了这么多年, 你说这得是多么好的手段啊?” 宁懿低低地笑开了,他扶着额头,搭着椅背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澧渊的圣君,竟摇身一变成了你们天族的上神了,在月华山脱了胎换了骨,对族人赶尽杀绝,却被你们供奉至今,也从没有人怀疑过。” 他抬起手,视线落在了澜聿脸上,像在看一只无知至极的幼兽,口吻轻缓,眼中饱含怜悯,居高临下。 “就连你,也被他骗的团团转,可他连句实话都不舍得对你说,就骗你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像是一场漫长的宰杀,他一刀一刀,凌迟澜聿的血肉,千刀万剐,剖心挖肝,可是却不允许澜聿呼痛,他明明是可怜他,在告诉他他梦寐以求的真相,有关这一切的真相。 这场屠杀,到此,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若我没记错的话,玉倾仙君的双亲,也是死在了鬼族的手中?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宁懿淡然勾唇,他起身,抬手扶在胸前,微微躬身,笑容残忍,一字一句道: “我在这,替哥哥向玉倾仙君,赔个不是了。” “你他妈的在这胡说八道什么?!也配在这口出狂言,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元清怒极,几步就想要冲上前去,却在途经澜聿身边时被猛地拽住,他先是一怔,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循着那只手往上看。 澜聿站在那儿,眼睫垂的很低,拽着元清的那只手绷的很紧,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白的好可怕,比雷刑那一次还要白。 他扯着元清的衣袖,眼里看不清情绪,僵持了片时,元清看到自己的袖角被微不可察地拽了一下。 那是一个近乎恳求的动作。 从小一起长大,元清只在那一刹就懂了澜聿的意思。 他在求他,求他别去。 别去。 元清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澜聿的脸,他不明白澜聿为什么这么做。 还是说他没法反驳,甚至是默认了这是一个事实,才让他别去。 澜聿的唇抿得很紧,他慢慢松开了那只手,转向了宁懿,淡声道:“把他们都放了。” “你已经带走很多人了,天京不会善罢甘休的,趁你现在还有的选,把那些人都放了。” 宁懿挑眉,与澜聿相望而立,道:“玉倾仙君这是在与我谈条件吗?” “你先前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你也没有胜算能胜过我,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宁懿今日也许真的不打算要澜聿的命,他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在等这个可以宣之于口的时机。 他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人最痛。 没有人看清澜聿手里究竟握着什么,九畹幻化成型,剑身修长锋锐,抵在脆弱的脖颈旁,稍一逼近就会见血。 澜聿持着剑,血色已经顺着颈子流下,红的刺眼,玄色被濡湿的更深。 “你不是想要借我的尸还魂吗,宁懿。” “把人都放了,否则我自破仙根,这具躯体对你而言就无用了。” 元清眼睁睁看着那把剑割破了澜聿的皮肉,浑身血液都在此时凝死了,弘燃的声音有些发着抖,他想上前,可是又不敢上前。 “澜聿,你……你把剑放下,放下,行不行……” 宁懿微皱眉,似乎想要另有他举,却被身侧的五长老摁住,五长老看了一眼澜聿,又冲宁懿摇了摇头,道: “他手上那把剑是神武,要是破了仙根就没得救了,不能冒险。” 宁懿闻言,偏头看向澜聿,而后一笑,道:“玉倾仙君,何必拿自己来冒险,只是你们来的太晚,有些人已经被我给用了,恕我不能如数交还,实在抱歉。” “罢了,如玉倾仙君的愿就是了,我放人,你看如何?” 澜聿面无表情,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他知道,这步棋他赌对了。 他用自己走活了这局死棋。 但凡宁懿没想用他的躯体,今日所有人,都没法活着离开这里。 万幸的是,他猜对了。 第131章 我放他走 褚亦棠醒时屋外只余尚尧和几个女使,尚尧说大人有要务在身,已连夜赶回了东海。 “他回东海去做什么?” 褚亦棠心下预感极差,睡梦中就不安,只怕是东海出了什么棘手的事,现下澜聿没在身边他难免要担心。 尚尧摇摇头,道:“属下也不知,想必大人去个日定能赶回的。” 褚亦棠又沉默,他垂首坐了半晌,才哑着声道:“你先出去。” “……是。” 屋子里又静下来。 桌上还摆着几枝澜聿前些日子从山上折回的海棠花,因着几日没换水,栽歪着花枝,花瓣颓然,颜色也黯淡,不再那么鲜妍。 褚亦棠恍然地伸出指,想要碰一碰那些花,却在指尖触及之前,某一瓣毫无预兆地坠下来,很轻的一声,落在桌面上,像一片无声的雪落了地。 手指乍然停在半空,没有再靠近,褚亦棠望着那片花,眼神一下变得好空。 他不记得这样坐了多久,等到再回过神时,窗子里投进的光线已经变得有些昏黄,金乌西沉,透过窗棂铺洒在地面时显得很柔和,金晃晃的。 褚亦棠起身,去推开房门,门外站着的不再是一列的女使,院中被围踞,多了好多人。 他面色淡然,没多做惊讶,只抬步下了屋前台阶,身姿修长,夕阳余晖拓出周身侧影,发丝也被镀上一层暗色的光,像一棵萧疏清朗的竹。 神帝站在阶前,他抬首,目光沉沉,躬下身,率先开口道:“不知神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褚亦棠不语,略过了神帝身侧,径直走向了院内的一方竹亭内。 神帝侧头瞥了眼被银卫制住,毫无还手之力的尚尧,眼中暗了暗,转而往那方竹亭里去。 亭内的围栏是澜聿新修的,他手巧,又围着竹亭栽了一周兰草,这会儿正往外抽芽,嫩生生的,别有生趣。 桌上的茶早就冷透了,褚亦棠低声道: “没什么可招待的,怠慢了。” 神帝跟在他身后,闻言一顿,又花了须臾时间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迟疑了片刻,退后半步,道:“神君见外了,是我贸然来访,还望神君见谅。” 褚亦棠面色仍不算太好看,面颊苍白,像是能透出光来,他别过眼,道:“有话不妨直言。” 神帝攥紧了一隅桌角,脸崩的很紧,好半晌后,才抖着唇道: “望神君,能放澜聿回到天京。” “自此,了结这段孽缘,再不相见,” 饶是在心里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可是现在听来,仍猝不及防地呼吸一滞,翻涌而来的心痛犹如万支利箭齐发,痛的他避无可避。 放。 放他走。 可什么是放他走呢。 他与澜聿,日久生情,愿以彼此定终身,为何落到这儿,却成了一个类似于囚禁意味的放字。 究竟是谁有错? 究竟错在了哪儿? 这些褚亦棠通通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澜聿心心念念的,满心满眼的,都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他为他续命,对他以妻之礼相待,心疼他,包容他,向他求亲。 生生世世,得一人也足矣。 可是他在光亮里待得太久,连他自己好像都忘记了,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孑然一身。 换做以前,他会争取,他会舍弃一切,也绝不退一步。 可现在他怕了,他怕像曦津说的那样,倘若有一日澜聿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他。 他可以什么都不怕。 可是他独独接受不了澜聿恨他。 那么好的澜聿,却活在他的谎言下。 他从前无耻地以为,只要不被揭发,不被拆穿,他可以竭尽一切去补偿澜聿,不论他想要什么,要怎么样,他都可以做得到。 可是谎言编成的梦怎么会不破呢。 这场梦,就这样碎在了他眼前。 不管他怎么拼凑,怎么弥补,都只剩下满手的鲜血淋漓。 他哑然地张了张口,却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神帝见他不作声,趋前一步,双膝落地,直挺挺地跪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跪过任何人了,今天这一遭是为了澜聿,此事要有一个收场,那便由他来做这个恶人,千古骂名也好,替罪也好,他得把澜聿护住。 他不能再让澜聿有任何损失。 这是他欠他的。 “神君,澜聿幼时失怙失恃,我本意也只愿他平安一生,神君,求您体谅,此事若传于人前,澜聿必遭天谴啊神君!” 忤逆之举,逆天而行。 上神不该有情,也决不能有情。 澜聿如越雷池,那便是罪该万死,其罪当诛。 哪怕他自请从仙谱除名,也甘愿永不再入天京半步。 可事实已成,他如何能做得到全身而退。 到时难平众口,便只有诛仙台上一支屠神箭穿心而过,自此魂飞魄散,仙元俱碎,无法再入轮回。 他怎么舍得,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两行浊泪自眼角淌出,神帝声声哀求,字字泣血,跪在地上,哽咽不成声: “神君,求您体谅,求您成全……放他回去,澜聿来日继任天君,必感念您今日之恩,求求您……求求您,这是孽缘啊神君,孽缘如何能得善终,如何能得善终啊……” 眼底干涩的厉害,褚亦棠眼眶灼热,却连滴泪都流不出,他死死握住腰间那枚蝴蝶玉,却终究还是松了手,任由流苏从指缝中漏走。 褚亦棠侧过脸,背影落寞萧索,抬眼又不知在看哪儿,声音轻的像即将被卷走的云。 他说。 “若是澜聿情愿,我无话可说。” “你转告他,往后,不必再到孤鹜山来了。” “……我放他走。” 第132章 别不要我 带着一行人从密道出来时东海龙王已经哭成了泪人,抱着瑶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成群婢女哭天抢地地拥着昏迷的瑶晗往宫殿里去。 留在这的人不算多,好些都被带走了,陈柳已经去迎了,龙宫里有不少天京派来接应的仙官,见澜聿他们带了人出来都在忙前忙后的安置。 曦津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元清,急步迎上去却被元清狠狠甩开了手,元清冷着脸,没在人前发作,冷声道: “跟我过来。” 曦津看他脸色不对劲,可是碍于人多,只好朝弘燃稍作点头示意,跟着元清去到了一旁。 刚到角落还没停住步子就被元清重重反手一推,元清直直地看向他,咬牙切齿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早就知道那件事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 曦津一愣,被推的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只在元清脱口的瞬间他就懂了,他没恼,只是伸臂把元清揽到怀里,没顾他剧烈的挣扎反抗,把他箍的很紧,贴在他耳旁,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 话一出口,怀里的人乍然就僵住了动作,曦津揉着他的后脑,轻轻拍他的肩背,想削减一些他的怒气,轻声道: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你明白吗?” 元清咬着嘴唇,浑身一下就脱了力,他扭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曦津截断了声音。 “难道你当年离开我,是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吗,你没有,元元,我知道你努力过了,所以我不怪你。” “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但有的事,我们插手不得,也只能尽力而为。” 元清还想争辩,可是一开口就想掉眼泪,忍也有点忍不住,他揪着曦津的衣角,无声地落泪。 世间事,从来都难两全。 更莫说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澜聿没有急着回天京,他将剩余事宜安排给了寒隐去做,自己则是直接赶回了孤鹜山。 寒隐看他走时面色已经很差了,想劝他先回天京休养几日养好伤势,到最后也还是没阻止。 他知道,这一去,兴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赶回去时已经是坠兔收光时分,澜聿踏着微亮的天色穿过了那一片修竹林,尚尧正坐在院门口,头埋的很低,听到足声他才抬起头,他先一步澜聿起身,挡在他身前,哑声道: “大人,咱们回去。” 澜聿皱眉,看向院内,褚亦棠的卧房漆黑一片,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静的就像房中未曾有人一般。 “让开。” 尚尧头一次这样强硬地反抗澜聿的命令,他捏着拳,脖子梗的很直,丝毫不肯退开分毫,尚尧艰难地摇着头,又哑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大人,咱们回去。” “我让你让开!” 心里没来由的恐慌几乎要把澜聿吞没,他越过尚尧去推那道柴门,往日总是虚掩着的门扉却在此刻变得牢不可破,他想破开,却硬生生被一道结界震得退后了数尺。 澜聿扶着手臂,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上空,整座院子被结界牢牢笼罩住,连一丝多余的缝隙都无,就连他也被隔绝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澜聿抖着手,缓缓伸出指去触碰这片屏障,他唇瓣战栗,眼睛红的好可怕,明明快到崩溃的边缘,可还是把声音放的好低,像是害怕惊动房里的人。 “阿棠,阿棠,你在里面的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啊阿棠,你,你让我进去好不好,阿棠……” 尚尧垂着头,忍耐了太久,忍耐到再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他冲上前一把就拽住了澜聿的袖子,眼泪砸下,他不敢去看澜聿的脸,声嘶力竭道: “陛下今日已经来过了!” 这句话犹如骤然砸下的万斤重锤,砸的澜聿顷刻间就血肉模糊,他无法相信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只能自欺欺人地去推开尚尧的手,喃喃道: “不会的,不是的……” “大人!您还不明白吗!!” 陡然握住澜聿的小臂,尚尧低吼道: “陛下说了,今日这一遭便算作是道别!” 哭声压在喉咙里,尚尧咬着牙,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 “他答应了陛下,说,说……” 澜聿站在门前,模糊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像一尊伫立万年的雕像,从不回头,只默然地立在这里,凄凉地让人心痛。 尚尧不忍心去看,他别开眼,拳头握的好紧,几乎是吼出了那句话。 “他答应了陛下,说今日过后……就再不相见了。” ………… 再不。 相见。 短短的几个字,他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却好像怎么也读不懂其中的意思。 什么是不相见呢,阿棠。 澜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间,他茫然地四下张望,脚下踉跄的险些站不稳,嘴唇翕动,澜聿只觉得浑身都好痛好痛,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从来没有。 哪怕是受雷刑,他也从没有喊过一句痛。 可是现在,却痛的他快要站不住。 他支撑无法,跪坐在地,唇边有血渍溢出,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是笑他痴心妄想,黄粱一梦,还是该哭他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澜聿望着那道柴门,眼泪顺着面庞滚落,他徒然地抬起手,虚虚地握了一把,又颓然地坠下去,砸在落叶上,声响很轻。 “阿棠,你不要我了吗。” 泪水滑进嘴角,苦的分不清滋味,嘴唇翕动,澜聿跪坐在门前,怅然若失,轻声道: “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可是,你不要我,我能去哪儿啊,阿棠。” “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别不要我,阿棠,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念念叨叨的,自顾自说了好多话,到最后,只剩下一句哽咽难抑的。 别不要我,好不好。 阿棠,别不要我。 别离开我。 第133章 无情 天穹阁 军机处是乃天京重地,非朝中军机重臣不可入内,须得令牌在身或得传召方可进入。 室内幽暗,只在四角点了烛火,长桌放置,数位阁老围坐桌前,正在商讨此行前去澧渊之策,只是商议良久也得不出合适人选,愁容满面,接连不住地叹气。 小门向两侧推开,内侍在门前躬身,侧手朝内引入,恭敬道: “提督大人请。” 门口有人抬步入内,澜聿一袭绛紫官袍,上绣祥云暗纹,宽袖长袍,玉冠束发,烛火摇曳映照,衬得他面容犹如细笔镌刻,俊美冷冽,矜傲凌厉。 诸位阁老见状纷纷停笔,有几位作势要起身,澜聿先一步拦了,垂首见礼:“诸位阁老操劳数日,今日事毕便先回去。” “哪里哪里,提督辛苦更甚,更应该休息才是。” 林阁老啜了口茶,将两份军情呈报移至澜聿面前,搁下茶盏,道:“提督的伤养的如何了?” 澜聿在桌前落座,顺手替林阁老掩上了瓷盖,一手翻看呈报,道:“好多了,多谢阁老挂怀。” “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别为了点鸡毛蒜皮耽误了前程,得不偿失。” 澜聿面不改色,目光不定,专心于军报,颔首称是。 林阁老见状一笑,没再说什么。 其他人也没再说什么。 前些日子听闻陛下与提督之间闹了龃龉,好几日都未见转圜,陛下震怒,言下之意是想要撤了澜聿的提督之责,却不知缘何此事又被无端揭过,澜聿重回都察院,众人也对此绝口不提,对外也只说是意见不合罢了,并无人敢对此多加置喙。 陛下爱护他,重用他,天京人尽皆知,更别说现下陛下年事已高,来日天君人选,现也已初见端倪。 澜聿从入仕至今,桩桩政绩皆得人心,他做事狠辣,杀伐果决,颇有神帝当年在内乱中一举登帝的影子。 家世贵重显赫,天资卓然,若说要继任天君,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下午议事散时弘燃正从清心楼中赶回,澜聿还没走,寒隐正拿了书信往外走,向弘燃行了礼后关上了里间的门。 弘燃回头望着紧闭的小门,抿了抿唇,而后才道:“你也连着几日都没休息了,我先让尚尧送你回去。” 澜聿没抬头,指尖点了点桌上几封字迹密集的信纸,道:“雾墟那边有消息了吗?” 弘燃见他没接话,从袖中取出了折子,按在桌上推给澜聿,道:“是直接送到陛下手里的,今日若非我在,想必落不到我们手上。” 烛火摇摆,将影子拉的很长,透过屏风时,折出类似泼墨不齐的残影,澜聿着手翻开那本折子,略略看了几行,唇角勾出个极淡的笑,道:“看来是个人物了,做事也比以前大胆了。” “陛下的意思暂且还不知,只是他终归是都察院的人,若是事情败露,怕会拖了都察院下水。”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败露,”澜聿看完最后一行字,从腰间瓷瓶中取了粒药,拈着送进了口中,慢条斯理地嚼,“陛下只要能替他做事的人,事情了了,就无所谓其他了。”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更何况,他这步子,废了虽可惜,可舅舅也舍不得自己有损,废子铺路,与他而言也是同样的结果。” 弘燃点头,给澜聿斟了杯茶水,沸水激荡,茶叶沉浮,茶汤莹黄清澈,入口留香。 “那依你的意思,是要放着,还是要先下手拿住这个先机?” “不急,总得等他把事做完了我们才好去收尾的,先别打草惊蛇。” 澜聿合上折子,将杯中茶仰首一饮而尽,绕出桌边,内侍拉开了门,弘燃随在他身后,道:“元清这几日都在东海,若有事会先向我们这边来报,陈柳那边商议不成,再拖下去,怕要硬抢了。” 阁中焚着香,檀炉生烟,澜聿下了台阶朝前走,道:“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横竖派不派人去也并无什么不同,毕竟人带回来,于天京也未必有益,只是不能寒了人心罢了。” 弘燃蹙眉,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脱口道:“可来日若要开战,你……” “我上阵前又有何去不得,也该由我去,没得推脱,也没什么好推脱的。” 弘燃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再开口说话。 澜聿没做停顿,一路出了天穹阁,弘燃送他到大门还得折回去做事,尚尧在外面候着,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回去吗?” “嗯,回都察院。” “是,”尚尧有些迟疑,踌躇后稍带试探问道:“大人,按察使司的姚副使来问了好几回,说,按察使司里事务诸多,得要有个拿主意的,您看是?” 澜聿闻声,身形略有一顿,空中浮着蒙蒙细雨,打在脸上有着微薄的凉意,路上有几汪浅浅的积水,身姿颀长,映在水中,手掌上还缠着数圈雪白布条,隐隐透出些血色来。 他走在道上,步履不停,道:“让他把公务都呈到刑司去,交代寒隐去做。” 尚尧谈不上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也只能低头答是。 第134章 造化弄人 曦津在厨房里鼓捣了不知道多久,房顶烟囱噗噗冒了好半天的黑烟,他才一边掩面咳着一边端出了碗米粥来,另配了几碟小菜,勉强凑出了一顿饭。 他端着托盘推开了房门,屋子里暗漆漆的,只有疏疏几缕光线投进竹窗,忽明忽暗。 把托盘搁在桌子上,曦津拉过条凳子坐下,叩了叩桌面,道:“吃口东西,别饿死了,我给你送饭你不吃,现在就剩这个了,你凑合喝。” 褚亦棠倚在窗前,长发散落,几绺发丝垂在额前,阖着眼,面色恹恹的,手搭在膝上,没做声,也没反应。 曦津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天天都这个死样,送来的饭菜也原封不动,褚亦棠看也不看,连食盒子都懒得打开。 他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叹气:“唉,也不知道你当年怎么好意思嘲讽我为情所困的,你看你现在,你是准备以死明志还是想先走一步啊?” ………… 无人理会。 曦津无语,把架着的腿放下,控诉道:“你好歹也说句话啊,我这天天两头跑,放着好好的媳妇儿没陪,巴巴跑这儿来挨你的白眼,你还不乐意了是?” 眼见褚亦棠还是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死也不开口的做派,曦津索性放弃了,在食盒里摸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边嚼边道:“诶,你等会儿把那个小库给我开一下呗,我进去拿两样东西。” 褚亦棠这厮往年征战三界,底下多的是人巴结他给他送好东西,后来实在太多收不下,干脆弄了个仓库,东西全丢里面。 什么奇珍异宝,神兵神武数不胜数,褚亦棠不爱财也不识货,就全堆在仓库里积灰。 曦津图方便,也把东西往他这放,还不占自家地方。 褚亦棠垂着眼,长睫打落,窗外光线渐暗,他站起身,想回里间去,疲惫地朝曦津摆了摆手,示意他去拿。 曦津啃完苹果,拿着帕子擦手,擦完往桌上一丢,随口道:“你不送点什么吗?元元说这两天他不在天京,特意嘱咐我送点好的过去,你要不要也挑两样,我一块给你送过去了。” 褚亦棠停步,他诧异回身: “我送什么?” 曦津愣住,茫然地眨了眨眼,犹豫道:“你,不知道吗?” 褚亦棠蹙眉,在一片昏暗里死死盯住了曦津,沉声道:“你觉得我知道什么?” 曦津咽了咽唾沫,意识到大事不妙,忙摸着桌边仓惶站起,脚下连连后退,干笑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先去拿东西了啊,你记得吃饭!” 可惜这么多年了他也快不过褚亦棠,还没退到门边就被一把薅住了,褚亦棠的脸沉的可怕,单手把曦津抵在门上,眉眼间蓄满了阴霾。 “你再说一遍,送什么?送给谁?” 曦津眼看事情败露,褚亦棠的手劲大的要命,摁的曦津半边肩膀都疼得要死,打又打不过,他只能缩着脖子,手往后去摸门,结结巴巴道: “我,我以为你知道,你知道这件事的……” “澜聿他不是,过几日要定亲了吗,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才那么要死不活的……” 要死啊! 亏他还以为褚亦棠是忍痛割爱,谁承想他什么都不知道,躲在这暗自情伤,他还好死不死说漏嘴了。 前几天元清嘱咐他要备份厚礼,让他交给澜聿,说是要定亲了,要他多花点心思去备礼。 他还猜测了好几回,神帝因着这事急着要给澜聿择亲他是知道的,他以为褚亦棠拿得起放得下,昔日爱人要成亲了他还这么沉得住气。 这下好了,全完了。 感觉肩膀的骨头快被捏碎了,曦津痛的面目扭曲,壮着胆子想让褚亦棠松开他,话还没出口褚亦棠就先放手了。 曦津登的一声落回地上,他没顾得上发痛的肩膀,嘶着声,歪头观察褚亦棠的脸色,出言试探: “你,没事?” 褚亦棠面色惨白,慢慢收回了手,眼睛却没红,他没回曦津的话,嘴唇也是青白的,血色全无,他旋过身,喃喃自语般轻声说了句: “挺好的,这样也挺好的。” 曦津没看出来他好在哪,着实有点被褚亦棠这个鬼样子给吓到了,忙去拉他的袖子,道:“你,你别这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不会想不开?” 褚亦棠神情恍惚,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就不送什么东西过去了,省得碍他的眼。” “你先回去,明天不用来了,我想闭关一段时日。” 曦津默了默,他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到褚亦棠,分别到现在一月有余,澜聿要另结新欢,他知道褚亦棠是个什么人,要他看这样的场面,无疑是在剜褚亦棠的心头肉。 “那,我就先走了,你保重好自己啊。” “嗯。” 曦津放心不下,可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下懊悔的不得了,早知道就不多嘴了,他当时也是脑子抽了才会问他这种问题,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但是元清交代他的事还是得做好了,不然少不了一顿骂。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自从澜聿走后,孤鹜山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好静好静,四处都落满了灰,静悄悄的,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他何尝不知褚亦棠此番于他而言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可他素来都是情愿忍耐的性子,有苦有痛也从不愿意吐露半分。 初尝情爱,却落得了个这样的结果。 何尝不是造化弄人。 第135章 万要保重 近日来朝堂上因着澧渊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东海一事事关重大,澧渊此举无疑是对天京的奇耻大辱,澜聿亲入澧渊迎回祝天上神一事更是引得整个天界哗然一片。 自弑仙之征后,祝天上神再无音讯,众人皆以为上神隐世,或早已神殒,谁料归隐万年,却从澧渊再度降世,再加早前神祠异动,各种猜测众说纷纭,喧嚣尘上。 清心楼中,数位阁老为此事争得不可开交,纷纷进言,说法却不一。 林阁老手持象笏,须发全白,立于群臣之首,纵已年迈,却仍有周身一番气度。 “臣以为,澧渊屡屡进犯,忍耐再三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依臣之见,未必不可一战。” 神帝坐在上首,闻言略一颔首,他抬抬手,接过内侍呈上的茶水抿了口,忽而淡声道:“那不知澜聿爱卿对此作何看法?” 澜聿站在原地,听闻神帝问话,他踏前一步,神情淡薄,道:“澧渊屡次进犯,林阁老所言也是为长远所虑,若有一战,臣愿当阵前,以替陛下分忧。” 神帝见状淡笑,继而转向其他几位先前各持己见的朝臣,道:“其他爱卿可还有话要说?” “这……” 开战自然是这帮老文臣不愿看到的局面,千年前打的那场仗虽称不上损失惨重,可天京当时内乱,不少党羽都死于乱刀之下,更何况澧渊蛰伏至今,若是双方谈判不成,必又是一场恶战。 澜聿的态度在此时就显得尤为关键。 他父亲捐躯沙场,留下幼子,现下神帝一力扶持澜聿上位,就须得要他手握实绩,功勋赫赫,更遑论如今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摆在眼前,没理由要忠臣之子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此言一出,满堂皆默。 谁也不想落得个贪生怕死的名声,澜聿年少尚且不惧生死,甘上战场冲锋陷阵,他们享了一辈子太平安宁,若再要阻挠,也只能成为众矢之的。 既成定局,多说无益。 散朝时,弘燃追上澜聿,有些话他不好当着人前说,自打澜聿回到天京后他就觉得不对劲,且不说其他,他这些日子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弘燃很清楚,澜聿不是薄情的人,在孤鹜山那些时日那些情谊也绝不是作假,他也曾亲眼见过澜聿同他之间如何情深义重,现在骤然舍弃,澜聿却这样的不冷不热的情态,弘燃越想越觉得心慌,他没有元清那么了解澜聿,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对澜聿的打击有多大,绝不该是他现在所表露的风轻云淡。 直到方才朝议时,听澜聿说那番话,才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也是那时才突然顿悟澜聿这段时日究竟与往日有何不同。 他好像放弃了什么。 无牵无挂之人,才有孤身向死的豁然。 每个人都有牵挂,那是心之所向,人性自私,也是因为有念想。 可是澜聿没有。 他把什么都放下了。 只一心想去把他该做成的事做成了,就能了无牵挂的放手离去。 澜聿知道弘燃想对他说什么,他挽唇,很淡地笑了一笑,沐在日光下,却让弘燃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弘燃,我总要有一件做成的事,无论是为我阿爹阿娘,还是为了其他。” 彼时弘燃还不懂,澜聿口中的其他是在指什么。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他的挚爱。 澜聿是在以这种方式,圆一个未成的心愿。 无惧生死,也无所谓生死。 当年澜城和漪筠许愿澜聿一生都平安喜乐,有人相伴,有人疼爱。 可是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好强求的了。 不妨以此身,雪旧仇,偿血债,便也算不枉此生了。 弘燃无力地脱开手,他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哑声道: “此去,要多加保重。” “你也是。” 他目送着澜聿渐行渐远,又低头望向空无一物的掌心,胸腔猛然作痛。 幼年时他就与澜聿元清一同长大,他性子内向,在书院上学总是受欺负。 澜聿那时才刚来,是神帝亲自送来的,他冷冷的,见谁都不愿意说话,可他功课好,总是有人去同他说话,但他从来都不理会。 直到那一次,他又被威胁替那些人抄书,还被抢走了最爱吃的酥饼,散学时没忍住在位子上抹眼泪。 哭的差不多了,他抬头,发现学堂内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澜聿在盯着他,皱着好看的眉,很不解的样子。 弘燃以为是他嫌吵,忙捂住了嘴,鼻涕眼泪糊了一嘴。 这时澜聿起身,走到他面前,递给了他一面帕子,在弘燃呆愣的目光下,很别扭地主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别哭了,你擦擦。” 弘燃傻傻地望着他,接过他的帕子,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第二天,澜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没抄完的书全砸回到那些人桌上,还是冷着一张脸,坐到了弘燃的身边。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来找过他的麻烦。 后来元清回来上学,他们三个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澜聿其实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相反的,他很心软,每每元清惹了麻烦,都是澜聿去给他收的场。 那年元清跟人打赌,脑子一热,竟独自一人前去灵犀岛,说要收一只蛇兽回来当坐骑。 澜聿得知后,气的脸色发白,可元清去灵犀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成了蛇兽的腹中餐,澜聿二话没说,提着剑就赶去了。 最后等到元戊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澜聿已经一瘸一拐地扶着伤痕累累的元清回来了,一边扶一边破口大骂,另只手里还拎着只歪着脖子的幼年蛇兽。 弘燃哭的乱七八糟的,上去就扑住他们两个人好一顿嚎啕大哭,澜聿满脸无语,一人支撑两个,实属不易。 就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到了现在。 他本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走散的,会像幼时那样,互相支撑,互相交心。 可时至今日,摆在眼前的不再是儿女情长。 谁也无力去阻止。 眼前变得好模糊,澜聿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视线当中,他喃喃启唇,那滴泪自眼中滚落,砸在手背上。 “……此去,万要保重。” 第136章 痛楚 这些天天气渐热起来,正午的日头已有些灼人,竹林越发翠绿,枝叶繁茂,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褚亦棠通常在日落后给兰草浇水,木勺盛着凉水从顶部缓缓浇下,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叶面上,又承接不住地往下滑落,坠进土里。 他把木勺放回桶里,起身望着空落落的院子,有点恍神。 这里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他没什么要带走的,除了澜聿那间屋子他没去动,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想回月华山去。 那是他母亲出生的地方,也是他许久未曾回去过的故乡。 只是锦瑗到死也没能回去看上一眼,没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月华山,她的族人。 褚亦棠把她安放在东海的云海里,那里可保尸身万年不腐,他在月华山为她立了衣冠冢,算是魂归故乡。 他低头,看着脚边郁郁葱葱的兰草,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嫩绿的叶片。 这些兰草没办法带走,他怕养不活,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一个小陶土罐子,又拿了一把小锄头,仔细挑选了一棵长势最好的,小心翼翼地刨松泥土,锄头照顾不到的地方索性就用手去挖。 在地上折腾了半天,最后挖出了一株完完整整的兰草,移到了罐子里。 褚亦棠缓缓吐出一口气,在确认了没有折损后,抚着兰草的嫩叶,唇边露出点笑来。 也算是,留给他的一点念想了。 带回月华山去,长得好的话,没准来年就能有一整片了。 褚亦棠在竹亭边上坐下,看太阳慢慢落回到屋后,他眯了眯眼,靠着围栏,莫名其妙地又想了好多。 他最近变得很爱睡觉,因为总能梦见他。 每次梦的都不一样,有时澜聿会在梦里唤他,他想应,可无论如何都张不了口。 每每梦醒,床榻冰凉,枕面也湿透。 抬手一摸,却摸到满眼冰凉的泪水。 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到澜聿房门口去坐一会儿,从不进去,好像只多待一下都让他觉得心安。 脑子里乱糟糟的,褚亦棠额角有点发疼,他抱着兰草站起,在屋子里找了个能照见日头的地方用来安置小罐子。 房间里很空,东西都被收起来了,褚亦棠这两天总觉得很疲惫,昏昏欲睡的,放下床帐想着上床去眯一会儿。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梦里明明暗暗的,很明亮的色调,杂糅在一处,模模糊糊,光怪陆离。 等到睁眼时,已经瞧不见一点光亮,窗外是浓墨一般的夜色。 褚亦棠揉了揉眉心,嗓子里干的厉害,下床倒了杯水,他喝了几口,歪在桌前捧着茶杯发呆。 神智清明了些,他把茶杯放回桌上,胸口一阵阵发闷。 今晚的月色很亮,圆月遥遥挂在天际,褚亦棠迎着月色,着手推开房门,下了台阶。 院子里像铺了一层薄的银霜,褚亦棠一身素衣,乌发松松束着,立在满院清寒中,身姿清朗,容颜疏淡。 澜聿的屋子在最西边,褚亦棠像往常一般走过去,在迈过屋子的转角时,他神色一怔,看到了原先被遮挡住的那一角木阶。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闪着点点幽光。 褚亦棠屏住呼吸,心脏如同被扼紧了一般,浑身血液在一瞬间凝结到底,他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木然的缓步走过去,生怕惊动一点。 待到走近后,他才得以看清。 那是一枚扳指。 很漂亮,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铸成,幽碧幽碧的,上面刻着亭亭玉立的九畹花,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褚亦棠缓缓地在阶前蹲下身,有点茫然,他不知所措地探出手指,轻轻碰到了那枚扳指。 好凉,可细碰又能觉得一丝余温,残留在指尖,转瞬即逝。 褚亦棠唇间微张,眼眶被燎的发烫,他把那枚扳指捧在手心里,弯下腰,慢慢地把手贴近心口。 难以言说的痛楚刹那间涌上心头,逼得他快要跪倒在地,眼泪骤然夺眶而出,褚亦棠半跪在阶上,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贴在心口的那只手抖得不像样子。 他刚刚来过了,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他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还给他。 褚亦棠蜷缩在台阶上,止不住的呜咽,痛的泪流满面,他拼命地握紧扳指,想抓住那一点仅剩的余温,贪片刻的暖,好解他的苦痛。 澜聿,澜聿。 他无声地念着,念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不敢去触及的伤痕,他不敢去回忆,怕会让自己痛不欲生。 胆小鬼,谁是胆小鬼呢。 是谁先放的手,是谁先不要的。 他只知道,那晚澜聿在门前哭了好久好久,他躲在房间里,无数次想去把那道门打开,告诉澜聿他没有不要他,他很爱他,他舍不得不要他。 可是他没有,他只死死地掐住手掌心,把嘴唇咬的鲜血淋漓。 他明明最舍不得澜聿哭,明明看他落泪会比让自己千刀万剐还要痛。 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澜聿在门前哭到嗓子沙哑,快要呕出血来,也没打开门出去看他一眼。 他只能在澜聿被强行带走的时候,透过窗缝最后再见他一面。 褚亦棠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也不记得他那时究竟有多绝望,他只能一次一次地去揭自己的伤疤,在深不见底的绝望里漠然地想。 他一定恨死我了。 但他又觉得这样很好,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澜聿,他脾气那么差,又不耐心,也不年轻,整天都是凶巴巴的。 可是他的澜聿还是很爱他,他曾不止一次的抱着他,笑吟吟的,发自内心地同他说。 他的阿棠是全天底下最好的阿棠。 “阿棠,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好不好。” 他食言了。 他骗了他。 褚亦棠磕在木阶上,再也压抑不住地失声痛哭,铺天盖地的疼痛在顷刻间就将他淹没,哭到连呼吸都无法,五脏六腑都被碾碎了,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在那些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里反复挣扎,他拼命地追赶,却在满是碎石的路上狠狠跌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眼泪好苦,好苦,像是一剂能让人肝肠寸断的毒药,可却再没有了心疼他的人,再没有人会把他抱在怀里,耐心地抚慰他的伤痛,向他保证再也不会让他受伤。 因为他会保护他。 他会保护他的阿棠,再也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可那样的痛,也是他带给澜聿的。 “澜聿,对不起,对不起……” 褚亦棠无助地摇着头,手攥的好紧好紧,止不住的眼泪顺着淌进颈子里,凉的钻心,泪痕被风吹得发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澜聿……” “少恨我一点,好不好,少恨我一点……” 第137章 惊讶 南荒 夜幕初临,群山后隐约可见繁星点点,山顶点着几处火堆,零星散布着几个人,正在交替走动。 山顶一处洞口处有人影缓缓走出,守在门口的男子即刻迎上前来,五长老一身玄黑斗篷,抬手拨下了宽大的兜帽,将手中的拐递给男子,缓声道: “还是不到时候。” 牧衍皱眉,又望了眼五长老身后的洞口,语带担忧:“可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天京已经在雾墟边境集结大军,随时有可能攻入南荒,我们不能失了澧渊的支持,如若少主迟迟不醒,长老院势必会发难于雾墟。” 五长老冷嗤,道: “那一群废物向来是只看眼前的,甘心在天京脚下苟延残喘,少主散魂万年,能养出魂身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们暂时还找不到这儿来,让沈棋把他底下的人看牢了,要是走漏了风声出去,就叫他提头来见。” 话毕,五长老又转首看向牧衍,火堆烧的噼啪作响,连带着映出他瞳中一片火光。 “不必过多忧虑,现在少主尚未完全出世,他们若真的攻进南荒来反而是好事。” 牧衍沉吟片刻,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要借这场仗的东风之势?” 战场上冤魂无数,若能以战中怨念邪念滋养其身,魂身如若破世,这世间便再无可阻,彼时三界中,再无人可与之并肩。 那是世间最怨念的存在,若有朝一日,魂身在天池中复苏,便足以毁灭这天地间的所有。 五长老淡哂,仰头望着这满天杳杳星光,眼里是势在必得的欲望,他为此苦心筹谋多年,不惜出走澧渊也要求得一线生机。 为了那本秘术他耗尽心血,将宁懿的残魂藏匿至今,雾墟当年被天京重创,不得不闭境不出,他等这个时机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他要一雪澧渊当年之耻,要扶持宁懿重回澧渊圣君之位。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宁懿在大澧皇宫内被挫骨扬灰,尸身粉碎,又看着澧渊在弑仙之征中大败,基业尽丧,沦为了天京的足下之臣。 澧渊圣君之位空悬至今,当宁懿重回澧渊之日,便是一雪前耻之时。 “现下可有定安章的下落了?” 牧衍摇头,道:“暂时还没有,定安章目前还不知去向,沈以萧已经派了人去天京内部查探,相信不日会有消息。” “这个老不死的,人死了还不够,还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外人!” 五长老面色狠厉,他解下斗篷转交给男子,腰间悬着的银铃无风自动,声响清脆。 “拿到定安章后,先别伤了他,少主要他的躯体,就不能有损,要生擒,记住了吗?” 牧衍颔首答是。 近来天京事多,都察院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眼看交战在即,按察使司里的大小事全落在姚载誉一个人头上,忙的他苦不堪言。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时日没见到褚亦棠了。 姚载誉也试探性地去问过几回,可上头只让他将公务都呈到刑司去,由寒隐处理,他一个副使也没什么话语权,也只能照办。 在衙门里待到半夜,腰都快坐断了,他搁下笔,嘶着声伸了个懒腰,又捶捶后背,都察院里的人都走了个干净了,今日寒隐没在,好些都得他自己来办,耽误了不少时间。 姚载誉叹着气合上了剩余的几本案卷,衙门里空荡荡的,他关上门,正巧碰上一位同僚,他面露疲色,有气无力地同姚载誉打招呼:“姚副使还没走啊?” “没呢,这会儿就回去了。” “唉,”同僚叹了口长长的气,似是有苦难言,又朝后张望了一阵,才挨近姚载誉小声抱怨道: “你说这天天都是什么日子啊,提督就差没住在都察院里了,愣是没见他休息过一刻!连着我们这些做下属的都得跟着受累,没到这个点谁敢走啊!” 姚载誉拍拍他肩,宽慰道: “提督历来都是这样的,也是难为你了,近来主事处的兄弟们都辛苦了,改日出来聚聚,好好松快松快。” “聚个屁!就这样的谁有功夫出来聚啊,再说了,提督一早前也不是这样啊,那一散值比我们还急着回去呢,也不知道最近谁招他了,我这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那天站着进去横着出来,再这样下去,谁还能吃得了这碗饭,趁早回去养老得了!” 姚载誉苦笑,同他一道往大门处走,边走边道: “咱们做下属的不就这个命吗,这马上要开战了,也容不得咱们多休息,等这次事情过了,你在主事处必定得提拔啊,提督赏罚分明,也不会亏待了咱们的,少说几句啊。” “这话倒是这么说,可那也……” 同僚一甩袖,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也不容易,你家大人成天不在,你也受累了,早点回去歇着。” “成,路上慢点儿啊。” 姚载誉在门口多站了会,夜里的风还是吹得人身上有些发凉,刚要跨出门槛,他就瞧见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疾步往这来,长发散乱,身后是长道尽头的无边黑夜,他一身雪白长袍,如划破长夜的一轮皎月。 他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直到人快到眼前了他才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台阶。 姚载誉目瞪口呆,跳下台阶跑过去把人给拦住了,满脸惊诧。 “大人?你大半夜的怎么来这儿了?!” 第138章 我其实都知道的 褚亦棠微微喘着气,乌黑发丝凌乱贴在颊面,全然不复往日的得宜,他没顾得上回姚载誉的话,抓着他问: “澜……提督还在里面吗,他走了吗?” 他力道太大,抓的姚载誉有点发痛,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然指了指身后,道: “在啊,在里面呢,大人是要去找提督吗?” 褚亦棠赶得太急,忽然停下来还有点回不过神,他先是点点头,随即又否认似的连连摇头,道: “我,我有事要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找他。” 姚载誉趁机把被抓的生疼的手抽出来,心道大人看着柔柔弱弱的,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想不到手劲这么大,他赶紧侧过身让出位置,道: “那您快去,要不要我陪着您一道进去?” 褚亦棠又摇头,心里被装的太满,已经容不得他去考虑其他,好在他虽来的匆忙却也没忘记要带上令牌,他匆匆向姚载誉道过谢,又回绝了他的好意,随即头也不回地进了都察院大门。 姚载誉摸摸后脑,到现在也没摸清褚亦棠这么急匆匆的来是为着什么,但又总觉着褚亦棠不像是来找提督谈公事的,倒像是久别重逢,等不及的要见上一面。 进了都察院,褚亦棠片刻都未停歇,直直奔着主事处去,又被管事的仙官拦住,褚亦棠忙把令牌塞给他,急急恳求道: “麻烦你,麻烦你替我通传一声,我要见提督。” 仙官接过令牌,刚要去通报,却见澜聿与几位主事一同走出,澜聿身着官袍,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紫衣玉带,衬得人沉稳,被笼在月华中,如琢玉而成的少年郎。 褚亦棠站在门口,看得心头狂跳,他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却如鲠在喉,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 朝思暮想,日夜思念,如今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澜聿还没下台阶,抬眼就瞧见了不远处的褚亦棠,他怔住,眼睫轻颤,黑亮瞳眸中映着一弯月,周遭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只余他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几位主事也看见了门口的褚亦棠,接近两月未见,也还认得他是按察使司的大人,好几双眼睛在他们二人中间移来移去地打量,都被这氛围弄得有些尴尬。 其中一位主事见不太对,便跳出来打圆场,率先出言打破僵局,笑得随和,道:“按察使大人怎的也忙到这个时候,可是来寻提督大人的?” 褚亦棠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抿唇,步子也僵硬,错开了眼,没敢直视他,直至快走到阶下时才低声道: “我,有事想与提督面谈,不知几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哪里哪里,那便不叨扰二位了,卑职就先告辞了。” 几位主事继而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纷纷识趣地找借口离去。 大门被掩上,主事处内显得很是冷清,枝头偶有几声鸟儿夜鸣。 褚亦棠咬唇,呼吸有点快,在今夜看到那枚扳指时,他才终于迟钝地感知出什么。 那是一种告别。 澜聿可能要去做些什么,所以才把那枚扳指还给他。 他在向褚亦棠告别。 褚亦棠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他慌了神,在赶来的路上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勇敢一点。 再往前走一步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 他这一生都很少去为自己争取什么,可是对澜聿不是的,澜聿已经为他做了很多很多了,他从来都没有要放弃他的想法,哪怕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也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 褚亦棠在心里反复地问。 他问。 你真的舍得放弃他吗。 真的舍得放弃澜聿吗。 真的舍得不要他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一点都舍不得,一点都舍不得。 他怎么会不要他。 那是他用尽了一切去求来的。 澜聿是他的一切。 没了他,他还要怎么活下去呢。 恨也没关系的,只要他还在,恨他也没关系的。 褚亦棠松开被咬破的嘴唇,头垂的很低,因为太愧疚,所以他不敢去看澜聿的脸,澜聿就站在阶上,没动,也没出声,良久过后,褚亦棠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进来说。” 门被重新推开,澜聿去点了一盏烛火,一点昏黄的烛光跳跃开来,澜聿给他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语气淡漠: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褚亦棠绞紧了手指,指甲快要被嵌进手心的皮肉里,声音好哑,也好低,低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对不起。” 澜聿别开眼,下意识想去摩挲手上的扳指,却什么都没摸到。 “除了这个,还有吗?” 褚亦棠咽了咽喉间,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不一样在哪,却好像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稍稍松开了手,呼吸很急促。 “澜聿,我不是只想和你说对不起的,我很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他声音还是很低,低到他甚至还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忘记了该说什么,眼睛好干好干,他固执地重复那句话,好像在安慰些什么。 像在安慰一个破碎的自己。 眼前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澜聿的脸藏匿在烛光找不到的地方,只能看见些干净利落的线条,他喉间微动,吐字清晰。 “再说一次对不起。” 褚亦棠茫然地仰起颈,又落进了澜聿的眼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双眼像是藏了一片海,很湿润,像漂亮的宝石,静静地注视着他。 “对不起,澜聿,对不起……” 微凉柔顺的触感贴在耳边,褚亦棠有些呆滞,只恍惚间觉得自己掉进了那片海里,被海水包裹,却没有窒息感,是一种很温柔的安抚。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那是澜聿的怀抱。 澜聿的发贴着他,以完全占有的姿态把他拥进了怀里,抱的好满好满,几乎快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鼻尖是淡淡的鸢尾香,褚亦棠靠在他胸前,能听见心跳,澜聿的手拢着他的后脑,很轻地摩挲,他如释重负,脸抵进褚亦棠的乌发里,轻声说: “说对不起,我就原谅你。” “我是这样的,可是也只能有一次,阿棠,再来一次,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只要对不起吗,澜聿。 其实不是的,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褚亦棠。 褚亦棠抖着手,去捧他的脸,眼周红了一片,唇瓣颤动,嗓子变得好哑,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澜聿,你会不会恨我。” 澜聿握住他的手,没掉眼泪,他在褚亦棠的掌心里蹭了蹭,眉眼柔和,轻轻道: “不会的,阿棠。” “可是,澜聿,我好怕,我好怕你真的会恨我,我好怕啊澜聿……” 澜聿笑了,很轻柔地拭去了褚亦棠的眼泪,拇指指腹蹭着他的眼下,他垂首,额头抵着他的,像在安抚一只无措的幼兽。 他说。 “阿棠,我不会的。” “我只有你了。” 褚亦棠的手很凉,他仿佛在此时才读懂了澜聿口中所说的不会恨他是什么含义。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那时他才将褚亦棠从澧渊带回,他抱着昏迷不醒的褚亦棠,几乎快要跪倒在曦津脚下。 他泪流满面,无声地哽咽,狼狈至极,满眼哀求,任由谁去劝都无用,怀里抱着的是他生死未卜的爱人。 那是他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 一群人在房内进进出出,化成好多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抓不住,也看不清。 直到天色初亮时,曦津才满脸倦色的从房中踏出。 他踌躇了许久,像在犹豫,又像在衡量。 他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不赌别的,他只赌澜聿。 “亦棠,不是天族人。” 曦津顿了顿,没去看澜聿的眼,只别开脸,才艰涩道: “……他是鬼族人。” “亦是澧渊的君主。” “弑仙之征,便是自他继位时起的。” 澜聿木然的听着,却有些听不明白曦津的意思。 弑仙之征,是三界浩劫,鬼族将士曾一度踏破天京,天界重创,败势将倾。 直到万年之后,潜藏在雾墟的澧渊残部再次攻上天京,澜城战死沙场,其妻也在战中不幸殒命,只留下一个幼子,被神帝带回天京,亲自抚养长大。 曦津没把话讲全,澜聿却陡然就懂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间昭然欲揭。 如果没有弑仙之征,也许他的父母就不会死,他也会像元清弘燃一样,双亲都在,共享天伦。 可是没有。 那时天京内乱,援兵迟迟未到,澜城率领几千天兵苦守数日,在战场上身中数十刀,却落得个被众鬼活生生啃食灵躯最终暴尸荒野的下场。 漪筠被抓入牢中,受尽折磨,最后拼死带着幼子出逃,却还是没能逃出那一片被无数鲜血染尽的黄沙,倒在风沙中,死不瞑目。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曦津梗着嗓子,手紧握成拳,他知道这是澜聿永远都无法忘却的伤痛,太痛了,痛的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他只站着,很怔然地在听。 “亦棠当年是迫不得已,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他只有韬光养晦,才能杀了宁懿为他娘报仇。” “他在月华山强行转换了血脉仙躯,才得以在弑仙之征中重返天界,可这样做的代价,是他无法再承受鬼气的侵蚀,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出孤鹜山,也是因为这个。” 至此,澜聿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嗓音哑的快要听不见。 他听见自己问: “……弑仙之征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曦津摇摇头,骨节崩的很紧,良久后才轻声道: “那时,是硬抗过来的。” “弑仙之征是宁懿在位时就定好的,亦棠那时刚刚继位,无法更改长老院的决定,可为了月华山,为了他母亲的遗愿,他瞒着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 “被鬼气侵蚀的痛苦常人绝对无法承受,可他谁都没说,连我也是最后才知道的。” 曦津眼眶泛着红,胸口堵得难受,他看着澜聿,话语里有乞求。 “澜聿,别恨他。” “他比任何人都怕你恨他,他知道他有愧于你,亦棠说愿意放你走,他只求你别恨他。” 澜聿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先是笑了,而后又掩面,笑了哭,哭了又笑, 最后他瘫坐在门前,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失声。 爱啊,恨啊。 唯一能留住的,也全都没有了。 第139章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澜聿的脸离得他很近,指腹被濡湿,他吻着褚亦棠的面颊,声音放的好柔。 “阿棠,别怕好不好。” “你和我说过对不起了,我没有怪你,我也好想你,阿棠。” 褚亦棠彻底崩溃了,他哭的好无助,好像在发泄,他压抑了太久太久,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都在此刻猛然迸发出来,他揪着澜聿的衣角,靠着他,连完整的词句都无法说出,他只能看着爱人的脸,寻找一隅可供他蜷缩的角落,泪水浸湿了澜聿的手掌,也把他的心泡的好皱。 澜聿拍着他的后背,把褚亦棠抱的好紧,他们毫无罅隙地贴在一处,澜聿没有出声,任由褚亦棠发泄他的痛,像往常那些夜晚一样,他哄着他,告诉他都会好的,他会保护他,不会再让他受伤。 褚亦棠哽咽着,他抚摸着澜聿的眉目,心痛到无法自抑。 “澜聿,如果,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如果我真的骗了你要怎么办呢……” “阿棠,其实我想过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办。” 澜聿为他擦去了那些眼泪,唇角蕴着浅浅的梨涡,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把所有的,最好的一面都留给他,不厌其烦。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弃你而去。”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会自刎谢罪,就当做是赎罪。” 褚亦棠无力地合上眼,任眼泪覆面,他怎么会那么傻,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澜聿一定会恨他,可是结果却并不如他的愿。 澜聿宁愿舍弃自己,也要全了这段念想。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他。 可是他是胆小鬼,他先放手了。 他因为懦弱,因为胆怯,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那枚扳指就躺在他手里,他满眼泪水,纵使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也要去试一试。 他没什么不能放弃的,那些虚名,那些清高的名声,哪怕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澜聿重要。 他只想要他,要他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澜聿,你愿意跟我走吗?” 澜聿扣住他的手,五指探入指缝,缓慢地相贴在一起,他亲了亲他的额头,为他拂去了面上的发丝,露出他哭红的双眼,眼底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阿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只要你还肯要我。” 褚亦棠啜泣着,他回握住澜聿的手,浑身都泛起细密的疼痛,但是这些痛比起失去他,好像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澜聿,那里可能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很好的房子,也没有人照顾,可能日子会过得很苦……” “没关系的,阿棠,我还有你呢,对不对。” 澜聿吻着他被蹭红的眼尾,他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为了褚亦棠,他没什么不能做到的。 “苦一点也没关系,阿棠,都没关系的。” 泪水抑制不住地滑淌而下,褚亦棠从没想过,为情所动会让他这样心痛如绞,他只觉得亏欠了澜聿太多太多,他什么都欠他的。 他一直在让他等,从动情那一日起,澜聿就一直在等他,等到他解开情封,他一直都在默默的承担这一切,却从来不曾向他吐露过一星半点。 他真的是一个很不称职,很不好的爱人。 但是澜聿从来都陪着他,一次次告诉他没关系,都没关系。 他爱他,所以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哭的太久,澜聿哄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在他面前蹲下身,轻轻地把褚亦棠的左脚移到膝上架着,脱了靴和净袜,蹙着眉,掌心覆着他的踝骨,查看那一片红肿。 “怎么弄的?” 褚亦棠垂眉,看澜聿的发顶,鼻音浓重: “走太急,崴到了。” 其实他自己都忘记了还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澜聿是怎么发现的,这会儿才觉出点疼来。 澜聿在铜盆里投了条冷帕子,给他敷着脚踝。 “都那么大的人了,走路还崴脚,是不是又没看路?” 褚亦棠语塞,这是下台阶的时候没注意才弄伤的,他那时候太急太慌乱,没顾得上看路。 澜聿另拖了条椅子坐,褚亦棠的脚背很白,脚面上也有小片的淤痕,很显目,澜聿找了罐化瘀的药膏给他揉着,轻吹着气,揉的很仔细。 褚亦棠扭着衣角,半晌后才开口道: “澜聿。” “嗯?” 衣角被揉的皱巴巴的,褚亦棠盯着脚踝上的帕子,低低道: “我听曦津说,你要定亲了,是吗?” “……我吗?” 澜聿抬起脸,随即又挑起一边眉,合上药膏的瓷盖,无所谓道:“对啊,要定亲了,怎么了?” “…………” 澜聿忽而觉得后背一凉,他掩唇咳了咳,顶着褚亦棠拉下的一张臭脸,背地里道褚亦棠可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于是光速改口: “不是我,是辉月仙子要定亲了。” “她定亲,给你送的哪门子礼?” 澜聿去铜盆里净了手,用巾帕擦干了手,道: “你觉得元清敢跟曦津说实话吗,他人又不在天京,当然只能托我转交。” 褚亦棠“哦”了一声,心口郁结已久的怨气散了个精光,刚要再问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就被澜聿摁着肩膀猝不及防亲了一口嘴唇。 澜聿半弯着腰,一手撑膝,一手揉着褚亦棠的面颊,把他脸揉的红通通的,道: “我没有那个心思,这几天都安分守己的,没有背着你和别人好。” 褚亦棠有点脸红,唇瓣上麻麻的,脸也发烫,太久没亲近,居然破天荒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不甘示弱,反手掐住澜聿的脸蛋,语带威胁:“你今天怎么没哭?” “眼泪都在那几天的时候流干了,哭不出来了。” 澜聿很无辜,偏头在他指节上又亲了一下,这话不是作假,他那几天日哭夜哭的,没哭瞎了就不错了。 褚亦棠又愧疚起来,他凑上去在澜聿鼻尖上吻了吻,认真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好不好?” “嗯,你保证,再骗人我就咬死你。” 第140章 还是我嫁给你算了 “你是真的想好了?” 魏巍拂了拂盏盖,杯中茶水澄澈,雾气升腾袅袅,他啜了口,并未表露太多神色,手边正蜷着一只狸花猫,正打着盹,发出小小的鼾声,尾巴盘在身后,圆润笨拙。 澜聿位于他下首,立如芝兰玉树,他神态淡然,言语间不卑不亢: “是,我想好了,待此事过后,我会再向陛下禀明实情。” 魏巍伸指搔了搔狸花猫的头顶,绒毛细密,狸花猫抬了抬爪,用爪子掩住了眼睛。 “所以你是准备离开天京?” “是。” 魏巍收回手,抬眼看向他,正色道:“真的想好了?” 澜聿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视线落在上面的九畹刻纹,唇边久违地有了笑,他迎着魏巍的目光,毫不闪躲。 “魏先生,我意已决,待到战后,我会与阿棠离开天京,去哪里都可以。” “这也算是我报答陛下的养育之恩,我知他对我颇有期许,只是人各有志,我志不在天君之位,只在他处,还望魏先生成全。” 魏巍眼神暗了暗,旋即又笑了,他年事已高,有很多事情已经管不得了,澜聿从小长到大,乖顺听话,唯有这件事让神帝操碎了心。 但澜聿宁愿离开天京,舍弃那些官名利禄,也要求一个长相厮守。 人一生中总有些东西是不可放弃的,爱也好,恨也好,纵使要为其付出很多,也无怨无悔。 魏巍把狸花猫抱到膝头上,手捋着猫脊背光滑的皮毛,轻声道: “你既已经做好了打算,那便去做,我会替你给他一个交代,你不必担心。” 澜聿颔首,恭敬行礼叩拜: “多谢魏先生成全。” “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少不了要问的,别到时候追着我不放,烦得很。” 澜聿想了少顷,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去哪儿都好的,天南海北,没看过的地方还有很多呢,都想去走走。” 魏巍点点头,起身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背,道:“有机会的话,也要回来看看,别让他真的寒了心,知道吗?” “我知道的。” “那就先回去,三日后就要出征了,要保重自己,记住了吗?” “您也是,一定要保重。” 魏巍没送他太远,只送他出了院子。 他站在院前,院中开了月季花,花瓣娇嫩,随风坠地,魏巍望着他的身影,眼底有些发酸,但又莫名觉得宽慰,当年他与神帝也曾忧虑过,澜聿性子那么冷,又孤僻,将来怕是很难寻到一个知心人。 上神有情并不是错,澜聿动情也只因他命中该有这一遭,相知相伴,逍遥于天地,虽不足为外人所道,却也称得上美满。 澜聿赶在晚饭前回的孤鹜山,再有几日就要走了,他总想多和褚亦棠待一会儿,接下来怕有好长时间都要见不到了。 褚亦棠在给兰草浇水,想在走之前把它们养的好一些,他拨着兰草的叶片,回身时刚好见到澜聿从青石路上走过来,还穿着官袍,是急匆匆地赶回来的。 “阿棠!” 澜聿笑得眉眼弯弯,手上还提着一个热腾腾的食盒子,他献宝似的提到褚亦棠的面前,让他打开看。 褚亦棠着手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两盘卖相精致的糕点,还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两枚糯米团子,圆滚滚的,玉雪可爱。 “阿棠不是好久都没吃了吗,这是百芳斋刚出的新花样,阿棠尝尝好不好吃。” 褚亦棠把没先去管那两盘糕点,他把盖子合上,又偏首在澜聿唇边亲了亲,唇瓣蹭着他的肌肤,道:“你给的都好吃的,真的。” 澜聿抿了下唇,看起来不是很开心,他反咬一口褚亦棠的唇角,愤愤道: “那先前给你送的时候曦津前辈说你都不吃。” “……什么??” 褚亦棠懵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之前曦津天天都来给他送饭,但是他从来没打开看过。 他面露震惊,又懊悔的要命:“你怎么不早说啊!你送的我怎么会不吃!!” 澜聿冷哼:“那里面可不止有糕点,我还做了很多菜的,你看都不看,我难过死啦!” 褚亦棠现在悔的恨不能回到一个月前把那些饭菜全拿出来吃了,他瞪澜聿,道: “你又不说!我哪有心情吃,白白浪费了啊啊啊啊啊!!!” 澜聿那几天还惦记着褚亦棠有没有好好吃饭,专门做了饭托曦津送过去,但他怕褚亦棠知道是他做的不肯吃,就拜托他保密,谁承想褚亦棠真就一眼都没看。 他抱着臂,不为所动,冷漠道:“我才不和你说呢,我也很生气的。” 澜聿故意没正眼看他,侧脸看起来气鼓鼓的,褚亦棠心头发软,他牵过澜聿的手,把食盒接过来,摇他的小拇指。 “我错了,好不好,以后都会记得吃的,不生气了乖乖,亲亲好不好?” 澜聿哼声,但还是很诚实地低下头去,他个子窜得快,过了年到现在已经长高了不少,褚亦棠要亲他就得要他配合,他拽着澜聿的袖子,仰脸去和他接吻。 这个吻很绵长,亲的褚亦棠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手脚发软,快要拎不住那个盒子,好在澜聿反应快,及时接住了,褚亦棠抵着他的肩,呆呆地看他提着提手把食盒放到了一旁,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又被他重新低头吻住。 在某些方面褚亦棠还是逊色澜聿不少的,澜聿放开他,指尖拭去他嘴角边的一点水渍,耳垂上有一层浅红,嗓子也哑。 “还好吗?” 褚亦棠额发凌乱,挡着点眼睛,他认为承认自己不行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嘴硬道: “我很好。” 澜聿又去亲他的眉尾,莫名觉得褚亦棠实在太可爱了,他笑了下,反牵住褚亦棠衣袖下的手腕,带着他往屋子里去。 吃完晚饭以后褚亦棠闲不住,想和澜聿去看星星,但澜聿考虑到褚亦棠的小茅草屋子如果要爬到房顶上去看的话估计有点费劲,只怕星星没看几颗就从上面砸下来了,别到时摔得满眼冒金星,就哄骗褚亦棠在院子里看也是一样的。 褚亦棠本来不情愿,但被澜聿哄着,也还是勉强松了口。 澜聿在旁边给褚亦棠剥荔枝吃,去了核喂到他嘴边,褚亦棠张嘴叼住,嚼嚼咽了,一手托腮,道: “澜聿,今晚好像没什么星星。” 澜聿正专心剥着手里一颗水淋淋的荔枝,闻言他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道:“今晚上好像是没有星星。” 褚亦棠也不是真想看什么星星,他就是想和澜聿一块做些什么,奈何他没澜聿那么有浪漫细胞,也就只能想到个一起看星星了。 不像澜聿,虽然说是挺纯情的,但是他很会花心思去准备这些,写写小情书再送送花,这些都是常有的。 褚亦棠吃完荔枝就去给澜聿擦手,末了还不忘亲口手背占占便宜,他倒在澜聿肩上,很惆怅:“澜聿,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想我?” “当然会呀,阿棠,我每天都很想你的。” 澜聿把脏帕子叠了搁在盘子里,和褚亦棠抵着脑袋靠在一处,远远看去就像两只互相依偎的小动物。 “我好久都见不到你,我很想你怎么办?” “嗯……” 澜聿思索了下,捏捏褚亦棠的手指尖尖,道:“阿棠想我的话就写信给我,好不好呀?” “那我一天都要写好几百封了,你看得过来吗?” 褚亦棠忿忿的,澜聿乐得不行,他歪过去把褚亦棠给拦腰搂住,下巴枕在他颈窝里,粘人的不得了。 “我也会给阿棠写的,等到回来以后,我们就去月华山,好不好?” 说到这个,褚亦棠高兴之余还很忧愁,他自己是习惯了这样的,可是澜聿不是,这几间破屋子和玉霖宫一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现在澜聿跟他住小破屋子褚亦棠就觉得很委屈他了,总不能换了个地方住条件还那么简陋。 褚亦棠叹气,澜聿嫁给他除了名份上落了点便宜,别的是什么都没捞着。 澜聿听到他叹气,以为他是要改主意,忙不迭又补充道:“阿棠,去别的地方也可以的,只要你想去的,我们就都去!” 褚亦棠点了点澜聿额头上方的美人尖,端详着澜聿的漂亮脸蛋,暗自惋惜,这样的美人,整天跟他粗茶淡饭陋舍瓦屋的过着,真是难为他了。 “澜聿,要不还是换成我嫁给你算了,我好像连聘礼都出不起……” 澜聿顿住,眼珠子一转,笑得很狡黠,像小狐狸一样,他一本正经道: “阿棠,你嫁给我的话你就要改口了。” 褚亦棠瞥他,不在意道: “改口管你叫官人吗?这有什么的,我又不是没叫过。” 澜聿:“…………” 耳朵轰的一声红了个透,澜聿呆愣片时,随即难为情地捂住脸,呜咽一声。 是的,褚亦棠真的很喜欢在某些时刻防不胜防地给予他的纯情小郎君一些言语冲击。 譬如现在。 第141章 通敌 暗夜初垂,檀炉焚香幽幽,婢女正跪坐桌旁,仔细拨弄着炉内的炭火,炉上正沸着水。 沈棋捻着枚棋子,沉思少许后落子,沈以萧坐在对面,正专心观察棋局,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这子落得巧妙,黑子围困,白子却难突破困势,沈以萧苦笑道:“义父,您这叫我还怎么赢得回来?” 沈棋没理会,抬了抬下巴,一手接过婢女呈上的茶盏,目光却没离开棋盘,只催他:“快下,快下。” 败势已定,沈以萧落了子,又往口中送了块芙蓉酥,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沈棋挽袖,拣着棋盘上的黑子,道:“大军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雾墟边境,陛下的意思,是将都察院交给魏巍掌管。” 沈以萧不动声色,把帕子堆在一边,道:“陛下多疑,都察院也只有交给魏巍他才放心,轻易还不到我们手上。” “他费尽苦心,为的就是一举能将都察院拿在手里,可惜当年轮不到他,现在也照样轮不到他。” 神帝在内乱中上位已然引得不少人存疑,他将澜聿接到膝下抚养,无非是想将澜聿护住,也更能在将来成为他极大的助力。 他是澜城唯一的血脉,其母身份尊贵,澜聿无论是留在天京还是回西呈继任国主之位,都会是一颗定心丸。 澜聿不负众望,在朝中皆得诸位阁老赞誉有加,神帝也刚好在最恰当的时机将他推举上位,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又与魏巍关系匪浅,接管都察院也是顺理成章。 沈棋说是他舅舅,可对这个妹妹也并没有多少感情,漪筠素来同他没什么情谊,澜城为人刚正不阿,与他也不亲近。 在西呈时沈棋就因庶子身份不受待见,这么多年他把持着都察院,朝中与他深交者并不在少数,其中牵扯颇多,轻易动不得他。 神帝早有心防备于他,一直不愿松口沈棋提督任职一事,澜聿入仕后他便开始筹谋都察院内的一切事宜,连沈以萧也被调离天京,只得一个左副都御史的空名,并不掌实权。 澜聿颇有手段,他行事果决,更不把沈棋放在眼里,凡沈棋在都察院内的党羽,在他继任提督之后皆被一举拔除,一轮人换下来,都察院已全然不复往日乌烟瘴气的旧貌。 “按察使司的那个也不是个好说话的,看来也是澜聿自己的人,听说办事很是了得,你见过他没有?” 沈以萧摇头,道:“还没有,这段时间陛下并没让我回京,还没来得及去走动。” 沈棋嗤笑,道:“都察院现如今连根针都插不进,按察使司跟刑司的一条心,已经由不得我们说话了,再抓不住这个机会,等他大胜归来,天京就容不得我们了。” 沈以萧沉吟片刻,道:“陛下早晚会有退位的一天,我们……” “你当那个老东西没有让他继位的心思?!” 沈棋猛地打断了沈以萧的话,面目阴沉,道: “他膝下无子,澜聿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当年迎他回来的时候,说得好听是忠臣之子,实则是以太子的规制迎他回京!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退位,这天君的位置就必定是澜聿的!” “早前他放澜聿去南荒,害他险些丢了他一条命,我原以为他并没多么看重他,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他哪是不看重,分明是要澜聿在朝中更得威信,他替他铺路,为的就是他好来日继位!” 沈棋闭目平怒,手摁着滚烫的盏面,指甲崩出青白色,搁在棋盘上的手紧攥成拳。 “若不在此战中将他除掉,来日他继任天君,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义父息怒,他不日便可抵达雾墟边境,待到时再动手便会容易得多,”沈以萧着手给他斟了杯茶,溅起细碎水珠,“无论将来是谁上位,若得义父扶持,回到您手上的,也绝不止一个都察院。” “眼下要让他永远都回不到天京,便要借助澧渊那群人的手了,”沈棋将棋子拣回棋盅,又另起了一盘棋,“他们做事要是不出纰漏,澜聿此行,也是凶多吉少了。” 通敌之举必会让天京损失惨重,可沈棋却不在意这些,此战固然重要,却不及他的狼子野心,他通敌也给出了澧渊一个条件。 决不能让澜聿活着回到天京。 “你也先别急,会有你出头的一天的,”沈棋话锋一转,“我记着你早前不是看上个人吗,但碍于他一直弄不到手,现下不是正好?” 沈以萧笑了笑,显而易见地有些失落:“澜聿似乎很是中意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中意又如何,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沈棋搁下棋子,专心看棋局,道:“你这两日便回天京去,有什么动向也好及时知晓。” “是,我明日便动身回天京去。” 第142章 上路了 逸灵河畔,大军驻扎。 澜聿一身银白铠甲,长发高束,浸在如墨的夜色中,容色冷沉,身姿笔挺,腰间佩剑,正往刚搭建好的军帐中去,寒隐随在他身侧,道: “再有十日左右即可抵达雾墟边境,那边有我们的人可以做好接应。” 寒隐掀帘,澜聿进了帐子,帐中灯火明亮,他抬手解了佩剑交给寒隐,道:“要进雾墟不是那么容易的,雾墟边境内石林错综难行,做好戒备,不要平白误了时间。” “是,”寒隐接了剑,外面下了雨,声响嘈杂,“天京那边说来了信,说魏阁老已将都察院的事宜转交到了按察使大人手上,是今日才来信说的。” 提及此,澜聿不自觉缓和了些冷肃神态,他偏过首,道:“让尚尧和其他几位主事多从旁协助着些,有事及时来报我,不能有误。” “先退下。” 寒隐得令,又掀了帘子退出去。 姚载誉拿着铜剪正在挑烛盏内的灯芯,褚亦棠坐在桌后,正提笔写着字,身侧矮桌上摞了一摞厚厚的公文,都是亟待处理的公务。 “现在什么时辰了?” 听褚亦棠问话,姚载誉把铜剪放回原位,道:“回大人,刚过戌时。” 褚亦棠了然,在砚台内碾去了多余的墨汁,淡然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 姚载誉一顿,房中烛火明亮,他没再多言,只垂首答话: “多谢大人体恤。” 沈以萧回府时已是将近子时,因着未得传召,他回京并未大张旗鼓,只携了几名随从和近日新宠的一个男孩儿。 这处院子不大,位置也偏僻,沈以萧从书房回到卧房时已是深夜,院子里残叶满地,他满眼疲色,没顾上窗后那一点乍然熄灭的亮光,推开房门入内。 外间微光影绰,没见到人,沈以萧皱眉,心烦意躁,刚要唤人,却见男孩儿正蜷在一角屏风后,周身像被缚住般丝毫动弹不得,满面惊恐,拼命地冲沈以萧摇着头,嘴被死死封住,无法开口说话。 脚下一僵,周遭空气霎时变得稀薄,沈以萧胸口狠狠一窒,他下意识后撤一步,肩头却被什么给摁住了,很薄很轻,在月色下折出的光仿佛汹涌的波澜,他僵着脖子,余光瞥见一角,波纹诡谲,蜿蜒繁复,正轻轻扣在他肩上。 那是一节剑柄。 剑柄上,还有一只修长的手,食指搭着纹路,骨节分明,指尖莹白。 堂内有风掠过,卷上足边,沈以萧被压在这片肃杀里,从心底泛起的寒颤,顷刻间额头就渗出了冷汗,他牙关发颤,强装镇定,只是尾调仍有些发抖: “什么人?” 地上隐约可见人影,被门槛阻拦了大半,剑柄未动,沈以萧余光追随,身侧有一隅袍角正跨过门槛,进到屋内来,垂下的左手手腕上,佩着的红川珠鲜红欲滴,窄袖收紧,腕骨线条流利,幽淡兰香袭过,身形颀长,将门外的月光遮蔽的严严实实。 沈以萧转过眼,得以在昏黑中窥见了他的面容。 先前强装出的镇静自若已全然分崩离析,他瞳孔猛缩,却无法喘出那口气,沈以萧面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只能看着他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褚亦棠一身月白暗纹行装,腰间挂着令牌,指腹还有一点墨渍,通雎正压在沈以萧肩头,稳如泰山,不动分毫。 “说实话,我想杀你很久了。” “在西呈的时候我就想杀你了。” 褚亦棠收了手,越过沈以萧去看他身后悬着的雪白剑刃,泰然自若,话语间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时候,我不便对你动手,因为我不能给澜聿找麻烦。” “可现在,我只觉得你很碍眼,所以你还是早点死了好,省得给我的澜聿添堵了。” 沈以萧被定在原地,嘴唇也在发抖,甚至连腹部也在抽痛,但他却连最基本的反抗都做不到。 褚亦棠对其他人的压制是与生俱来的。 他要他死,不过是易如反掌。 “据说当年你是想一剑刺穿他的咽喉然后至他于死地的,是吗?” 褚亦棠摁着剑柄,缓慢转了一转,冰凉剑柄滑过沈以萧的喉间,映出森然寒光。 “只是死,未免太便宜你了。” “我很多年没做这样的事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我能让你死的很痛苦,就像当年你施予澜聿的那样,我会百倍,千倍,万倍地替他偿还给你。” 沈以萧至此才终于回过了神,那片寒光就横亘在他脖颈上,随时有可能取他性命,让他血溅三尺,他花费了所有气力,才得以从牙缝中逼出一句: “你要杀我,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好歹是都察院的人,彻查下来,澜聿也会被牵连,你最好想清楚了!” 褚亦棠低笑,唇畔弧度轻缓,这具曾经让沈以萧魂牵梦绕的美艳皮囊,如今却让他毛骨悚然,出手狠厉地拧断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 “我要杀你,自然会留点痕迹的,不能让人怀疑到澜聿头上,你突然回京,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不想管,但是以绝后患的道理,就不必我来教你了。” “你放心,你义父很快就会来陪你,不会让你在永世畜生道走的太孤单的。” 褚亦棠倏尔展颜,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瓷瓶,他手腕倾斜,瓷瓶内流出一小股清液,只在落地的那一刹就将地面焚烧的不见原貌,不断下渗,刺啦作响。 通雎骤然将他压下,沈以萧双膝重重磕地,发出一声惨叫,褚亦棠视若无睹,浅色瞳眸中波澜不惊。 “我说过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我会叫你死无全尸。” 瓷瓶悬在他头顶,随着手腕动作慢慢歪斜,褚亦棠在他身前蹲下,轻声道: “沈以萧,上路了。” “走好啊。” 第143章 夜夜难眠也好眠 更深阑静,尚尧站在小巷尽头,不时朝里张望,手上还抱着件红色长袍,像在等什么人。 褚亦棠挑着帕子拭净了手指,又凑在鼻前嗅了嗅衣袖,面露嫌恶,把帕子揉成一团随手抛了,从小院后门推门走出来。 “您再不出来我都要进去了,吓死我了,”尚尧一见他就赶紧小步跑上去,拍拍胸口,好在是虚惊一场,又道: “大人,沈棋目前貌似没有要回天京的动静,咱们要不要同大人通个气,也好有个防备。” “不必了,澜聿心里有数,天京的我替他料理了,剩下的他知道怎么做。” 褚亦棠笑一笑,接过尚尧抱着的那件官袍慢条斯理穿上身,又佩好了鸾带,红衣乌发,姿容清丽,长发束了冠子,只简单簪了根玉簪,垂在身后,像月下画轴走出的妙人,晃人心神。 “走,回都察院去。” 尚尧皱皱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道:“大人吩咐了,要公子不可太过操劳,您这几日都好晚才回去的,要大人知道我没看住您,回头又要罚我了。” 褚亦棠看他一眼,曲指在尚尧脑门上叩了一记,道: “他现在又不在,怕什么,我难不成还去告你的状?” “那也不成!大人指不定暗地里派了眼线就是为了监督我的,我不敢……” 褚亦棠无奈,想说尚尧没出息,叹了口气,他抬步朝前走,背着手道: “那明日可就不能去百芳斋了噢。” “不行!” 尚尧三两步追上去,也只稍微纠结了一下就屈服了,他严肃道:“只能最后一次了,公子,明天要早点回去的。” 褚亦棠走着路,很敷衍: “嗯嗯嗯知道了。” “不过公子,你还有钱吗?百芳斋好像不让赊账的……” 褚亦棠掂着腰间的蝴蝶玉,拨弄垂着的穗子,悠然自得道:“有啊,我今日刚发了俸禄的。” “诶诶公子,大人有给你多发一点吗?” 褚亦棠诧异回看他,只觉得尚尧这小孩真是越来越八卦了,以前分明还是很正直的。 “当然没有了,想什么呢?” “哦,”尚尧若有所思,亦步亦趋地跟在褚亦棠身后,煞有其事,“我还以为大人会徇私呢,毕竟我觉得都察院的俸禄实在少的有点可怜,还不够我每个月吃零嘴呢。” “唉,尚尧,”褚亦棠停步,歪头看尚尧,很犯愁的样子,“你说你再这么吃下去你就胖了,胖了还怎么找媳妇儿?” 尚尧呆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好像是圆润了点,但还是据理力争道:“大人说了,胖点不要紧,反正我以后要给公子做陪嫁侍卫的。” 褚亦棠很嫌弃,扭头走开,残忍道: “太胖的陪嫁侍卫我也是不会要的。” 尚尧心碎当场,不死心地追上去: “公子你骗人你明明说以后会带我去百芳斋吃个够的!!公子你是坏人你骗我……” 军帐中,几位副将商讨了明日进雾墟边境时的行军路线,此次元戊并没随军,他身子还没大好,神帝怕路上多有意外,只让他在家中好好休养。 商讨完毕后澜聿又亲自送几位副将出了帐子,寒隐掀帘进来,澜聿回到桌后看绘制的地图,头也不抬:“怎么了?” “大人,天京来信了。” 澜聿提笔的手一顿,眼睛亮了下,他把笔搁回笔架上,想笑也藏不住,寒隐没好意思看,把那封方方正正的信封交在澜聿手里,很识趣地又低头退出去了。 他没立即打开看,先去洗了手,又熄了烛火,只在床榻旁另点了盏烛火,才轻手拆开了那封信。 官人见信如晤。 目光及此,澜聿心头猛地一颤,呼吸也急促,唇边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褚亦棠的字很清朗,澜聿早前并不知他写字原来这样漂亮,此时的一笔一划都落在他心上,这几日的奔波劳累好似都在这句话里化作了绵绵细雨,只要只言片语,都能叫他心软的无可比拟。 此去多日未曾相见,思君之甚,夜夜难眠,只盼早日得胜归来,行军路途遥远,要保重身体。 澜聿看得出神,他似乎能在字里行间中想到褚亦棠秉烛书信的模样,往日在孤鹜山时,褚亦棠夜里看公务,澜聿就赖在他手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也心满意足。 都察院内一切由我打理,事事也有人从旁扶持,你不要忧心,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还有,路上要是和不相干的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回天京后,一律格杀勿论。 澜聿蓦的笑起来,墨痕透在纸上,也把他的心洇的好满,看久了,眼底无端发酸,他抚着熟悉的字迹,喃喃道: “阿棠……” 我的阿棠啊。 信封里还装着样东西,澜聿把它倒在手心,见是一条花绳,红丝编织,交错相映,末尾扣着雕琢细致的兰花扣,虽然有点歪扭,却能知道是花了心思的。 褚亦棠在天京要替他把着都察院,那样多的公务都要经他的手,说不累不操劳是假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挤出的时间,是不是又熬着夜不睡觉才赶出的这件信物来。 思君之甚,夜夜难眠。 澜聿捻着那枚微凉的兰花扣,垂下眼,贴在唇边,很轻地吻了一下。 分离这么多时日,澜聿没有一刻心里是不惦念他的,总担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没他在旁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走时千叮万嘱,总担心这也不够好,那里不妥当,怕委屈了他,怕他独自一人,应付不来那些。 临行时是褚亦棠送他走的。 澜聿攥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他知前方山高路远千难万阻,心里明明那样舍不得,却还是不得不走,褚亦棠乖乖的,但凡澜聿说的他都应下。 他碰着澜聿通红的眉骨,去吻他的唇,手扣在他颈后,在濡湿的间隙里轻声哄他。 褚亦棠说。 澜聿,不哭。 我想你的,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好想你。 一战若胜,此后便都是大好时节。 回到月华山,便再也不会分开了。 相隔天涯也无妨,彼此思念,夜夜难眠也好眠。 第144章 永无尽头 魂池 浓雾弥漫,丝丝落雨落进池内,漾出小小的涟漪,转瞬又消失不见。 养出的魂身还很脆弱,只能一直靠魂池的浸养才能不断滋生,魂池中央亭亭立着一株红莲,是魂身滋养的连结之物,莲瓣绽开,黄蕊生嫩,掩在雾中,魂池之水萦绕周围。 宁懿沉睡了很久。 只是一睁眼时,被挫骨扬灰的痛楚还如在昨日,胸腔被利剑剖开,汹涌而出的鲜血灌进鼻腔,他双目涣散,只能听见周围厮杀声不断,血肉横飞,惊恐哭嚎。 入目的最后一刻,他只能窥见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乌眉细长,眼尾微微垂着,眼尾狭长,瞳色浅淡,冷意媚态横生。 那双总是蒙着水色的眼,眼底不见丝毫波动,有的也只是隐藏在冷静之下大仇得报的快意与杀戮。 宁懿总很想问问他。 哥,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厌憎我。 寒意砭骨,往事犹如纷飞柳絮,将他蒙尘其中,再也无法追忆。 ………… 陈镜殿中,红纱层叠,女子斜倚软榻之中,手涂丹蔻,十指如葱根纤白,她支着鬓侧,满头珠翠,步摇翩跹,侍女跪坐下侧轻摇罗扇,连带红纱飘摇。 “懿儿,你父君明日回宫,你舅舅随驾同行,记着要去拜访,别生疏了情分。” 女子逗弄着鎏金鸟笼中一只羽毛鲜艳的鸟雀,正给它喂着食儿,眉间慵倦,腕上玉镯凝萃如冰,更衬她气韵,宁懿心不在焉地用瓷勺舀着碗里的冰酪,没做推辞,全部应承下。 他并没待太久,出了殿内,内侍为他打着伞,殷勤道:“殿下,等会儿雨势怕是大了,要不咱们先回宫去。” 宁懿在宫前屋檐下站了会儿,抬手接过了内侍手中的伞柄,黑金靴踏进积水,他头也不回: “你先回去,我去走走,散散心。” 内侍看他走远,欲言又止,又回头看了看陈镜殿,最终也没张口阻止。 宁懿哪儿是散心。 他分明是又去寻娘娘的晦气了。 宫道被雨落湿,反着潮气,皇宫后照不见阳光,更加阴暗潮湿。 宁懿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狭长宫道,檐上雨水滴答,砸在伞面上迸溅出稀碎的水花,直到拐进一间残破偏院才收了伞,随手将伞搁在院落边,院中并没锁门,很轻易就推进去了,他淋着雨,进了正屋。 白天屋内却昏暗,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布满尘垢的矮桌和几张木凳,宁懿进了屋内,几乎是一眼就望到了床榻上背坐着的人影。 他只穿一身最简的竹青色衣衫,正半褪到腰间,松松挽在臂弯处,腰身纤韧,肌肉紧致又薄,肩宽腰窄,腰窝匀称漂亮,背部雪白,叠着些伤痕,垂背长发拢作一侧放在身前,他低着头在撕扯腰间的纱布,叼着纱布一端,刺啦一声撕做两截,缠绕几圈后又熟练打上结。 都说非礼勿视,可宁懿也没要避开的意思,就那么倚着门口看,抱着臂,逆着光看不太清表情。 那人又摸了罐药膏,也没准备去理会,拧开罐子就要上药,手却从后面被攥住了,宁懿站在他侧后面,把持着他清瘦的腕骨,柔柔地握了握,语气温和: “我来,哥。” 褚亦棠被他攥着手,面上很冷淡,他只把罐子搁在膝盖上,冷冷吐出两个字: “松开。” 宁懿置若罔闻,越过他肩头把罐子拾在手上,又闻了闻,蹙起眉: “改天我让人送罐好的过来给你,就别用这个了。” 褚亦棠别开眼,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厌憎,身侧手攥的好紧,连青筋都凸显,他勉强压制住胃里翻涌的难受,转过头没再说话。 宁懿没看到这些,只知道褚亦棠没再出声了,他在榻上坐下,给他背上的几处新伤上药,指尖挑着乳白的药膏抹上伤口,再捂热化开,落在肌肤上,是很滑腻的触感。 “哥,抹了就不会疼了。” 宁懿专注他背上的几处伤口,是被抽出来的,没伤到太深,但是还是挺骇人的,褚亦棠肤白,伤痕叠加就更显得触目惊心。 他莫名其妙一句话,褚亦棠当没听见,很干脆地拉上了一边衣襟,宁懿顿住,懵道: “还没上完呢,哥,另一边不擦了吗?” “我宁愿疼死。” 褚亦棠懒得和他浪费时间,撑着床沿就要起身,却被宁懿冷不丁地发力反扣住手腕,他使了力,把褚亦棠往下拖,褚亦棠措手不及被他绊住,脚下不稳,重重地朝下跌去,宁懿展臂顺势一接,得偿所愿,把人稳稳当当接进怀里。 宁懿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托着脸,笑意吟吟,他鼻翼翕动,凑近褚亦棠的颈项间,压低声音: “哥,你身上好香。” 他那一下拽的太重,跌倒时腰上纱布缠绕的伤口正好磕在他膝头,褚亦棠当时脸色就白了,他咬住牙根,只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腰上伤口崩裂,他喘不上气,只能厌恶地把头侧开,沉声道: “宁懿,从我房里滚出去!” 宁懿装聋作哑,扣着他的手更紧了,很狎昵地揉了把他腰上的皮肉,肌肤光裸瓷白,要是下手再重点,留的印子会要好几天才消。 这些宁懿很早就知道了。 他嗅着褚亦棠发间的淡香,另只手捏着他的下颌,又不禁在想他母后说的那句话。 居高临下,又憎恨嫉妒。 “他就是个祸害,生的这样一幅相貌,狐媚子一样的下贱。” “同他阿娘一样,令人生厌。” 褚亦棠的脸哪怕是这么冷淡也俊美的挑不出一丝差错,漂亮到了极点,眼波流转含情,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旖旎,那点风情都蕴在眉梢眼角处,脖颈仰露时宛如垂死的仙鹤,风光醉人。 宁懿用指去绕他的一绺黑发,松开时像水一样滑散开来,落进半敞的衣襟里,凉得很,他睨着他略失血色的唇,很怜爱地抚摸他的颊面。 “哥,你总是这样对我很凶。” “你很讨厌我吗,哥。” 宁懿显出点受伤来,褚亦棠阖上眼,不愿再去看他的惺惺作态,他只想冷笑,想告诉他他当然恨他,恨到巴不得他立即死在他眼前他才痛快。 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有忍耐,只有忍耐到那个时机,才能要他的命,才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褚亦棠瞳中是一片浓厚的死色,他蜷着手指,只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一场噩梦。 一场永无尽头,束缚了他近万年的噩梦。 第145章 柿子专挑软的捏 都察院 厅中人影错杂,几位主事以及各司中的副使都围聚在正厅内,周遭沉寂,偶有几句窃窃私语,谁也不敢高声喧哗,纷纷埋首,只站在原位。 门被打开,褚亦棠携着姚载誉迈步入内,他现如今坐着都察院的头把交椅,顶着的是魏巍门生的名声,表面是按察使司的按察使,可却握着都察院内部所有事宜的直接处置的权利,谁也不敢只拿他当个主事看,更不敢得罪,都恭恭敬敬颔首行礼,诚惶诚恐齐声问一句大人安好。 “诸位大人都坐,站着怎么说话,都是自己人,别生分。” 褚亦棠很客气,笑得和煦,他穿着绯色官袍,腰间佩着的是都察院的令牌,举手抬足间,不见威压,却仍逼得满屋人抬不起头来,都硬着头皮找了位置坐下。 “想来京中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动荡,今日叫大家来,也是想为此事要个说法。” 褚亦棠端着茶盏,轻飘飘拨了拨盏盖,热气氤氲眼底,把情绪遮掩在内,他仍是笑着,声音却无端发冷。 “沈大人暴毙家中,死状惨烈,想必各位大人今早的时候就已有耳闻了。” “此事确实蹊跷,今早刑司的人已经去了两拨,也写了折子来,我看过了,现下也让几位大人过个目。” 褚亦棠侧目,姚载誉即刻会意,将誊抄下的几本折子分发下去,人手一本,谁也没漏下。 几位主事也没敢拖拉,都连声应着,忙翻开观阅,却在看了数行后齐齐脸色大变,半晌后才颤颤地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这,这……” 褚亦棠轻笑了下,搁下茶盏,指腹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叩了一叩,道:“诸位,看过之后可有觉得不妥?” 数位主事面色灰败,有话也难言,有几个怕事的额角已然渗出了冷汗,正颤巍巍地举袖拭着,听闻褚亦棠问话,更是连该点头该摇头都忘了,僵在座椅里,缩着脖子没回话。 “卑职以为,并无不妥,只盼我刑司早日捉拿凶手,还沈大人九泉之下一个安心。” 陈烈推开椅背,在满室死寂中率先开口,言语间不卑不亢,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陈大人办事向来是让人放心的,”褚亦棠扬唇,又环顾了一周在座的几位大人,笑容愈深,“大战当前,还是不要乱了人心为好,都察院总归是要一条心向着陛下的。” “沈大人一事我也颇感痛心,但左副都御史一职空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该以眼前为重,提督不在天京,咱们还是要守好都察院,才对得起提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各位大人说是与不是?” 褚亦棠没把话说的太分明,可在座的这几位的资历又哪有听不懂的道理,眼下这样大好的机会,是求也求不来的,褚亦棠是在给台阶,想要往上走的人就得争着来踩这节台阶,不想走也不要紧,守口如瓶自然平安无事。 本以为澜聿没在,按察使大人掌事能得几天松快,谁承想压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看着好说话,可手腕却比澜聿来的还要硬。 澜聿向来是该怎样就怎样,可褚亦棠偏生要踩着你的七寸,还要笑眯眯地问你合不合心意,你被他扼着命脉,连个说不字的权利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张口。 魏巍放了权,就意味着他认可褚亦棠这样行事,都察院里现在谁说话都抵不过褚亦棠一句话有分量。 早前从他掌管按察使司时就能摸出几分首尾来,短短数月就能让按察使司在都察院中扶摇直上风评骤转,不难看出他是个有手段,且擅玩弄人心的人。 就连陈烈也没少在他手底下吃暗亏。 他打个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叫你有苦都得往肚子里咽,没有赤裸裸的威胁,只有各凭良心办事的道理。 回到衙门时姚载誉看褚亦棠的眼神简直要放光,他忙不迭地给褚亦棠斟茶摇扇子,啧啧赞叹: “大人,按理来说腾大人该是最难缠的,可您看他今日,愣是一句话也没敢说啊!” “几位主事里他不算最有分量的,再说了他历来都以魏先生马首是瞻,不会在这种关头驳我面子的,”褚亦棠翻开案卷,挽袖研着墨,“实则是沈以萧死了也不足惜,现在都察院轮不到沈棋做主,柿子要挑软的捏,人也得挑骨头软的来杀。” 姚载誉听着,简直如降甘露,扇子摇的更卖力了: “大人,当初我真是没看错人,还得是您,把这摊子事料理的这么干净,就是想有麻烦都难找啊。” 褚亦棠一笑,专心去看案卷了。 晚些回玉霖宫时褚亦棠还没用饭,但记着澜聿的叮嘱还是用了碗粥,澜聿不在他胃口不好,吃饭也是应付,味如嚼蜡。 百芳斋每日都往玉霖宫送糕点,褚亦棠却总觉得没有澜聿做的滋味好,几天没见,想的都要发狂了。 想了想,褚亦棠又把藏在柜子里的那盏花灯给找出来,点了烛芯,挂在床头,用手推着转一转,托着下巴看。 粉嫩的海棠花瓣娇艳可人,由里到外每层的色泽都深浅有序,在烛火映照下仿若枝头新绽的海棠花。 澜聿手巧,做什么都好看,他也很喜欢花时间去给他琢磨这些小玩意儿。 褚亦棠每回拿在手里都要搂着他的心肝宝贝亲上好半天,什么夸奖的话都不吝啬,澜聿也很受用,笑得一对梨涡深深的,耳垂也羞红。 雾墟艰苦,澜聿去那么远的地方,难免要吃苦。 他以前总以为澜聿是娇生惯养,却不知他其实比谁都能吃苦。 褚亦棠有时觉得心疼,澜聿虽年少,但也持重,所以他难得有要求,褚亦棠都无有不一地应着他。 曦津有时也奇怪,他说褚亦棠耐心那样差,但是对澜聿从来都耐着性子,他们俩待在一块甚至都难得拌嘴。 他不知澜聿现在如何,相思难眠,只能夜夜枕着手钏,贪图片刻的思念。 第146章 当年万里觅封侯 地牢之中,阴森腥臭,光线全被遮蔽在外,内里肮脏潮湿不堪,霉气散不出去,积淤在这狭窄地牢中,牢中被塞得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伤痛哀鸣的阶下囚。 牧衍提着灯走进地牢,为身后的五长老引着路,五长老拄着拐,掩唇重重的咳了几声,又打量了下四面地牢,道:“都在这儿了吗?” “他们人不多,都在这了。” 牢中却猛然扑出一只手来,一把就攥住了五长老的衣角,力道之大险些生生将衣角攥破,他费力抬起头,露出一张脏污却年轻的脸,眼里的滔天恨意快要承载不住,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动,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囚我族人!占我渠迎山!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五长老偏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牧衍上前一步,一脚踹在那人手腕关节处,只闻咔哒一声脆响,那人爆出极痛苦的惨叫,狠狠跌坐在地,手腕软绵绵地垂下,已经被牧衍踹断了筋骨。 不少玉面狐见此情景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地缩在一处,玉面狐化成人形个个都生得容色上乘,被囚在地牢里,头上耷拉着雪白狐耳,面容瘦削,狼狈至极,已经被这么多天的囚禁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玉面狐族长连着几日滴水未进,今日见到来人,怒急攻心外加太过悲愤,竟是被活生生逼出了一口血来,大怒之下,狐尾绒毛全数炸起,口齿间淬满鲜红,吐字艰难。 “畜生!你们澧渊做此等恶事,必遭……必遭天谴!!” 五长老阴恻恻地扫了眼牢内,不由得皱了眉,他拂袖即走,对牧衍道: “将那几个容貌最盛的都关到别处去,待事成之后,就地杀了。” 牧衍称是。 雾墟边境的石林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防守,白崆得令后已经从南荒领着小支队伍先行前往,在此处驻守了半个多月,却在往前迁营时被石林给困住。 本意是想绕开的,却没成想地图有误,这地的雾太重,放出去的巡雀也有犯差错的时候,被困了这些天,根本就绕不出这个鬼地方。 他是澜城手底下最得力的副将,澜城战死沙场后他没再回到天京去,一直戍守在南荒一带。 因着南荒离雾墟边境并不远,天京来了军令要他带兵前去前线,却不曾想被困在这方地界里。 白崆摸着眼前这片雾,看不清出路,急的直犯愁,眼看要到境内去接应,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等到察觉不对时已经太晚了,他们在这里盘旋了太久,已经引来了雾墟深处的某些东西,循着气味,迫不及待地破地而出,要将他们啃食殆尽。 雾墟石林内风沙漫天,掩藏在黑雾中的是怪诞诡奇的鬼物,它们伸着尖爪,桀桀怪笑,匍匐在地时像生出了四肢,数量之多,绝不容小觑。 “是鬼面蛛!是鬼面蛛!!” 后防快步赶来的亲卫厉声大喊,士兵阵型大乱,周遭战马嘶鸣,脚步声仓促,被黄沙地吞去大半,只能在模糊视野里看见频频亮起的刀锋。 飞溅起的尘沙更遮挡了视线,那些人面蛛骤然从地面跃起,速度快到惊人,弯刀破空,白崆背对着亲卫,反手一刀劈穿了鬼面蛛的腹腔,腥臭粘血溅了他一脸。 他重重一抹脸,被这臭血熏得直作呕,这东西源源不断,纵使是被砍断了身子也还是能从地上翻起,托着残躯偷袭到脚下,口中利齿密密,被咬上就能被勾下一大片血肉。 白崆一刀贯穿了残余头颅,从后面架住了数只腾空而起的鬼面蛛,刀刃铿然撞上腹部的硬甲,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怒吼,发力的同时将背上所有重量甩起再撞击在沙地里。 他的马在混战中已然不知所踪,白崆重重摔在黄沙里,手里握着一把沙,忍着背上的剧痛,竭力高声喊道: “快撤!往来路上撤!!这玩意太多,别折损在这!!全都往回撤!!” 飞扬沙尘中只听哨声阵阵,战马蹄铁高抬,随即落地,不少马匹都被鬼面蛛缠住了马蹄,撕咬的鲜血直流,哀鸣不断,众士兵不得已边杀边退,数量趋于下风,再加又看不见东西,鬼面蛛杀不尽,再拖下去,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他娘的……” 白崆握着刀摇摇欲坠地站起,数名亲卫掩护着他撤退,他面上被污血糊住,眼前是浓郁的血色,白崆心有不甘,可也抵不过这群要命的鬼东西,刀剑铿然,空气中全是横飞的血沫。 锋锐长箭一举划破浓厚血气,狠厉穿透了脚边一只即将咬上小腿的鬼面蛛,脚下的沙地震颤不止,蹄铁踏地的震耳声响由远及近,茫茫黄沙中,军旗猎猎,战马踏沙而来,扬起滔天尘沙,声势浩大,劈空裂开的煞白闪电,随着雪亮长枪划地时的尖锐声响,仿佛沉寂多年的庞然巨兽轰然睁开双眼,爪牙锋利,只需一击,血溅长天! 白崆被那只长箭定住脚步,他目眦欲裂,冲着前方放声大笑,掩盖不住的狂喜之色:“是小将军!是小将军杀过来了!!” 枪尖直直挑起一颗断颈头颅,而后又将其一枪刺穿,澜聿高坐马背,手持雪亮长枪,枪锋滴血成柱,在蔓延万里的血雾中杀红了眼,少年意气风发,剑眉星目,在厮杀中驭马疾驰,踏破万里黄沙,银白铠甲上飞溅血迹点点,眼角红痣衬着秾艳的血渍,更添妖气。 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仰天嘶鸣,澜聿在血雾中抬手摘下了头盔,身后是迎风飘摇的军旗,白崆几乎要控制不住道落下泪来。 太多年了,他已经太多年没有上过战场了。 他们没有败,如今没有倒下的仍旧是他们! 雪藏至今的锋芒毕露,此时此刻,他是战场上足以粉碎一切的存在,铁蹄会踏破所有阻碍,雪光迸溅,澜聿接过了那柄旗帜,他接替了澜城的位置,夺回了埋藏多年的荣光! 势必要踏平疆土,一雪我当年之耻! 第147章 果真般配 寒隐掀帘进帐时军医也在,正替白崆看伤,他腿上被咬出了多处伤口,手上也没好到哪里去,血淋淋的,血肉外翻,伤口周围布满脓液,流的也是黑血。 白崆疼的抽气,看到寒隐进帐,碍于伤势并没起身,只向他点头示意。 澜聿在铜盆里投着帕子,他赤着上身,正用帕子擦身,长发高束,能很直观地看见那些结实的肌肉。 双腿修长,猿臂狼腰,胸膛健硕,手臂线条硬朗干净,像是一寸寸凿出来的,也不过分贲张,恰到好处的有力,小臂上绕着满是血污的纱布,他垂着眼,满不在意地扯开,在手上缠了几圈随手就丢在了铜盆里,晕开满盆血色。 “大人,都已经安置好了,有好几个重伤的先移到后面去了。” “嗯,”澜聿把帕子搭在铜盆边,回身去穿里衣,系着腰间的带子,衣襟半敞,露着半面幽深锁骨,“让他们都用心些,有伤重者要多看顾着,这几日先扎营。” “是。” 澜聿系好衣带,把发放回到身后去,挽着衣袖,开始自己给自己上药。 军医看澜聿上药上得胆战心惊,这位爷洗净了伤口就直接往上敷药,也不讲究什么手法,看得军医直揪心,想上前又不敢,左右张望了一圈,最后眼巴巴地盯着寒隐,想让他开口去劝一劝。 白崆也朝着他使劲使眼色,示意他上。 寒隐被两个人直勾勾地看,不上也得上,他硬着头皮,没事找事咳了一声,道: “大人,要不还是让军医来,您——” “不用。” 澜聿看也不看,一口回绝,那么大一道伤口,他上药时连眉头都不皱,药粉敷上,已经在着手缠纱布了,寒隐眼看要完,急中生智,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忙大声道: “大人!公子说了,要您保重身体的,您这样我不好回话,回头公子该怪罪我了。” 这边白崆还没搞清楚寒隐口中的公子是谁,澜聿已经条件反射停下手,诧异抬首,话语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惶恐: “你说了??” “没呢,没说,”寒隐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忙自证清白,“但是公子有吩咐,每两日就得去一封信,今日正好到日子了。” 澜聿把药瓶搁下,蹙着长眉,又看了看手上的伤,像是有点纠结,好半晌他才抬眼去看寒隐,一本正经,口吻里还含着点糊弄哄骗的意味: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写信。” 寒隐一见有门,又假模假样咳了咳,佯装苦恼道: “可是回去以后也瞒不过公子啊,您不好好看伤,要是让公子晓得了,不知道得多么心疼,怕是要愁的睡不好觉了。” 澜聿看上去比他更苦恼,他抿抿唇,手心里还摊着两个小药瓶子,难得地显出些茫然无措来: “那……” “我来我来!让我来!” 军医见缝插针,在旁边适时接话,忙接过药瓶子和纱布给澜聿看伤,澜聿这回很听话,没倔,乖乖伸着手让军医摆弄。 白崆是个直肠子,摸来摸去也没摸清他俩打得什么哑谜,愣在旁边,看澜聿手上被军医捆成了个粽子,很扎实。 直到军医把药瓶子都收走,背着药箱退出军帐,澜聿抬着手让寒隐看,话里话外还有那么点松了口气的意思: “行了,你看,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写信可以跳过这一茬了。 寒隐诶诶两声应付过去,心道果然还是得有公子在,澜聿不算是个精细的人,从前有伤都是放着,不影响什么就成,气的老头子吹眉瞪眼的,都得追在后面好说歹说,还得专门请大夫每隔几日就去给澜聿看一次伤。 再说他那话也不是瞎说,上回澜聿去了南荒背上挨了那么长一道,回来被褚亦棠知道以后恼了他好几天,连着好些日子都不太搭理他。 原先褚亦棠是不清楚澜聿这个脾性的,一次无意间才从寒隐那儿得知原来澜聿压根就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也是那时寒隐才知道原来澜聿在家做菜被油星子溅着他都得在褚亦棠那儿墨迹好半天。 褚亦棠惯他惯的没边儿,一心以为澜聿娇气,再说遇上这种事澜聿是撒个娇卖个乖就岔过去了。 倒是他和尚尧,今后不管陪着澜聿去哪儿褚亦棠都得明里暗里地嘱托好几遍,一半威胁一半嘱咐,弄得他俩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这回出征雾墟,手上弄成这样,要是被褚亦棠知道,澜聿少不了要扒层皮。 搓衣板要跪断好几条。 还没得上床睡觉,还得写检讨,还得当着他的面念,还得再三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想想都觉得后怕。 寒隐这会儿倒有点羡慕起尚尧来,尚尧和寒隐是打小就跟着澜聿的,其中属寒隐最年长,尚尧年纪更小些,比澜聿还小。 澜聿自己板板正正的,当然也只会这样带小孩,尚尧贪嘴,澜聿怕他老不吃饭,每月都只按例份来,吃完就没了。 褚亦棠没澜聿那么严,虽然乍一接触会觉着他性子有点冷,但实则很随和,他又惯小孩,天天放尚尧往百芳斋里跑,拿俸禄贴补给尚尧吃零嘴,还叮嘱他别在澜聿那儿说漏了嘴。 尚尧终归是小孩子脾气,待久了就老是把褚亦棠挂在嘴边上,上次澜聿和褚亦棠闹那一出事,尚尧还跟着掉了好长时间的眼泪,他舍不得褚亦棠。 每次澜聿有生气的前兆他就溜去褚亦棠那儿避避火,反正褚亦棠不会骂他,最多口头教育两句,散值以后再给澜聿顺顺毛,于是尚尧平安渡过一劫。 连带着寒隐也有受益,澜聿自从搬去了孤鹜山就不再老板着个脸了,他倒也不是凶,就是老爱冷着脸,不苟言笑的。 但澜聿在天京中颇有美名,其中长得好看是一回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为人正直,不耍歪门邪道,也从不在背地里使手段。 你要真有事求到他头上,只要不是坑蒙拐骗那一类上不得台面的,澜聿也不为难,都能给做个顺水人情。 就连元清也说,澜聿此人素质极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常事,对老幼妇孺从来礼数有加,堪称行走的道德标杆。 所以从某些方面来看褚亦棠和澜聿还是很相配的。 一个急性子,另一个耐性高;一个锯嘴葫芦,另一个说话直来直去。 果真极其般配。 第148章 夜闯天京 元清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连家都没空回,朝堂上因着大战一事已然吵翻了天,澧渊撕毁盟书,结合雾墟残部,前线战报频频传回,元戊与弘燃已经带兵前往雾墟境内。 这一仗打的太凶险,两军对峙,雾墟一夜之间援兵大增,鬼族将士善于地形交战,在淮河之畔头一次正面交锋时就已甚感吃力,原定破石林边界突袭率先取得先机,阵型却频频被破,天兵又多是重骑,在地形上极其受限,四面逢敌,再战恐要平白消耗兵力,不得已连夜退至南荒境内。 元清在朝堂上听那群老臣各抒己见,吵的不可开交,脑瓜子嗡嗡的响。 他没得片刻清闲,还得急着赶回天穹阁,此番战况不好,损耗不小,弘燃父亲也从东陲带兵前去南荒,他得替弘燃把持着天穹阁,天京内多的是如狼似虎的眼,每一刻都在紧盯着瞬息变化的局势。 前掌事今日没在,元清本打算着抽空回去一趟,却不料一进天穹阁就瞧见了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的男子,很悠哉的姿态,像在等什么人。 沈钺也瞧见了元清,他“诶”了一声,把手里的茶盏搁置下,很热络地迎上去。 “上元仙君!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元清停顿须臾,后面色如常的迈步进了堂内,他擦着沈钺的肩跨过门槛,连个正眼也没多给他,淡淡道: “好得很,多谢沈大人挂怀。” 沈钺怔了怔,神色有一瞬的僵硬,但转瞬又变回了那副笑模样,元清接过侍从新斟的茶水,不急不慢地抿了口,照旧没看他,道: “沈大人拜访天穹阁,不知有何贵干?” 沈钺一笑,道:“上元仙君如今独掌天穹阁,甚是辛苦,我家大人惦记着您,特地差我来走一趟。” “是吗,”元清一哂,他掸了掸衣袍的浮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背,“沈大人是个热心肠的,见谁都舍得送礼,就这份心,天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实在难得。” 他这话说得不算好听,沈钺的笑又是一僵,面上有点挂不住,便想着另起个话头能好说话些: “您说得哪里话,大人久未回天京,心中对林阁老也很是惦念,只不过——” 话音未落,一杯滚烫茶水已尽数泼在了面上,沈钺猝不及防,当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中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元清竟然会在天穹阁内同他动手! “没脸没皮的蠢货,你当你有多少斤两?在我面前摆弄这种话?” 元清反手将茶盏一掌拍在桌上,茶盏顿时不堪重负碎裂成数瓣,元清目色冷沉,唇边笑意嘲讽。 “我告诉你,天京永远都轮不到他沈棋做主!他当他是什么,不过区区庶子,也敢在我面前耍这种威风,谁给他的脸面,敢提同我外公的交情?他算什么东西!” “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最好趁早收敛收敛,当谁都猜不透他那点龌龊事?离了天京还不忘派你这条狗来替他走动走动,沈大人挺会算计啊。” 沈钺被指着鼻子骂,连着往后退了数步,元清扬手就将碎片全部扫至桌下,碎片飞溅,砸在沈钺脚边,地面迸出一道显目划痕。 “马上给我带着你那些东西滚蛋,回去转告他,再让我知道他动什么歪心思,我一定亲手片了他!” 连着多日没回家,元清掐着时间,赶在晚饭前回去了一趟。 在天穹阁那点糟心事把元清膈应的不行,一路到家都是板着脸的。 曦津在院子里收草药,怀里抱着个簸箕,腰上还系着个围裙,瞥见元清进院门,他把簸箕给放回竹架子上,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很惊喜似的,上前去接他: “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早?” 元清念了一路的气死我了,臭着脸就把曦津给抱住了,脸埋在他胸口不肯动弹。 曦津看他不对劲,轻轻朝后挥挥手遣散了院子里伺候的人,手抚着他的脸,低声问: “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元清没吭声,只把手摊给他看。 曦津低头才看清他手上被割了两道血口子,还淌着血,他忙捧住元清的手,看了又看,很心疼地吹了两口,眉头皱的很紧: “怎么弄得,今天不是没去哪儿吗?” 元清吸着鼻子,不愿意说话,今天是真被气着了,曦津心疼他手上那两道口子,哄着他回房去上药。 洗干净了手,又细细地擦了药膏上去,曦津动作很轻,好在口子不算很深,包了纱布也就止住血了。 上好了药,曦津搂着他,手里牵着他那只没受伤的手,往他嘴里塞小块的酥饼,道: “为什么不高兴啊,嗯?告诉我好不好?” 元清嚼着酥饼,靠在曦津怀里,蹬了鞋子光着脚晃,脸色好看了点,就把今天那点破事给曦津说了。 他光说不够,中途还气的捶了两拳坐垫,奈何现在不是在外面,那点气势早点散的差不多了,刚好捶到伤口,痛的他龇牙咧嘴,曦津忙把他摁住,好声好气地哄: “乖了乖了,不生气了,犯不上和他置气是不是,别把自己气坏了。” 元清冷哼:“装模作样的,谁稀罕,我最看不上那种小人了。” “等事情完了,我非得歇他个好长时间,这活谁爱干谁干去!” “好,多歇点日子也是好的,”曦津亲亲他耳后,一只手扣住他掌心,“带你回南齐山去待几天,好不好?” “回你的地盘?”元清回过头,用一种“你非常居心不良”的眼神看他,很防备,“那我还有命回天京吗我?” 曦津笑出声,捏着他的脸亲亲他脸颊,对他脸上的软肉爱不释手:“又不待很久,你怕什么?” “待几天也够我少半条命的了!”元清推他脸,吃酥饼也吃的半饱了,又打了个嗝,“我明天得回家去看一趟我娘,我爹又不在家,我都好几天没回去了。” “我今天去过一次了,元夫人说最近没总是头晕,我就把药停了,看看过段时间能不能好。” 元夫人头晕的旧疾是在生元清那会儿落下的,这么多年也不见好,曦津来了天京以后就一直都是他在给元夫人调理,连带着精气神也提上来了。 “真的吗,我怕她老是不舒服,总是犯头晕……” 元清半合着眼,声音也有点含糊,话还含在嘴里没说全人就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曦津笑了又笑,在元清额头上亲了亲,他这些天确实太累了,曦津看在眼里,没再叫醒他,只吩咐厨房热着菜,抱着元清回床上去睡了。 夜色渐深,风吹起些许凉意,武临门正在换值,茫茫黑暗中,有人跌跌撞撞奔上前来,又因体力不支重重摔在地上,却仍咬着牙关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手里死死捏着一卷文书。 有几名守卫见状不对,忙抽刀上前,却见那人衣衫褴褛,足上鲜血淋漓,发间一对狐耳无力垂下,声音嘶哑微弱。 “我要,我要见陛下……快让我见陛下……” “澧渊有诈,时日将近……快,快让我去见陛下……” 第149章 元神为祭 军帐内,几位副将与元戊同坐帐中,商议下一步该要如何行进,退守至南荒驻扎不过是权宜之计,拖延时间也只是对战况不利。 澜聿这时掀帘进帐,连着数夜奔波,眉间是积压多日的倦色,他解了剑,由寒隐接过,又让大家先坐下。 “前面的路都被堵死了,要再走水路的话恐怕不行,咱们渡不过灵逸河,前些时候也是绕路,但那条路走不通,若要从溪舟山走也不是不行,怕是就要时间上就要浪费不少日子。” 元戊嚼着茶叶,笔尖叩着图纸,道:“没得时间再走了,咱们被堵了这些日子,他们要是强行渡河,我们被迫迎战也是下策。” 澜聿揉着发痛的眉心,脸色很沉,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望了眼远处的天色,天际遥远,昏暗交接,手臂上的伤口有几日没换药了,闷得太久,这时发着麻痒,疼的厉害。 “再等下去,就要到雨季了。” 众人一愣,又骤然醒悟过来,南荒本就多雨,眼看就要到夏季,洪水多发,鬼族可以选择退回到雾墟内,靠石林的屏障躲过一劫,但他们却不行。 现在被逼退进了南荒境内,难题就变成了悬在头上的这片天。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被逼的太紧了。 帐内又沉寂下来,没有人说话,仿佛都在这句话里被钉死了,要打仗,难就难在每一步前进后退都不是容易的,要权衡,更要利弊,少一步,错一步,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归期遥遥。 澜聿握着手腕活动了下,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绪不宁,心头惴得慌,帐子里太沉闷,寒隐又进来,说请几位副将先去用点吃的,熬得太久也不是办法。 几位刚要起身,帐外又来了个人,站在帘外,影子被帐外的阴天拖得很长:“禀将军,有人求见,说是有急事要向您禀告,还带了信物来。” 不知为何,澜聿的心头突然一紧,他怔愣片时,如鲠在喉般,片刻后才一抬手,寒隐意会,发话让那人先去领人,又接过了所谓的信物呈给澜聿。 那是一枚印章。 印章通体血红,不时泛起刺眼耀目的红色流光,顶上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雨荷。 只一眼,澜聿就认出来了。 这是定安章。 澜聿强压下心神,手却不住的发着抖,好像有什么从骨子里源源不断地滋生,游走遍全身,像是一种很残忍的预兆,压的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帘子再度被掀开,数名将士一齐入帐,那人步履踉跄地被压进了帐内,狐狸眼里满是骇人的血丝,一见澜聿,一改先前的颓死样貌,他猛地趋近了几步,脚下不稳,双膝猛然跪地,快要扑上澜聿的铠甲一角。 寒隐速即抽刀抵上那人脖颈间,厉声质问:“什么人!” 那人从渠迎山一路逃到这儿,没有停歇片刻,托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一路跋涉到此,鼻腔内不住地涌出鲜血,他顾不上擦,只很含糊地抹了一把,扯着澜聿的袍角,气息羸弱,断续道:“澜聿,澜聿仙君,是我,是我……” 澜聿目光怔然,他轻轻抬手抵掉了刀锋,声音很低:“你是序陵?” 序陵松了口气,知道他是凭着定安章才认出了自己,他衣衫褴褛,跪坐在地,拽着衣角的手干枯瘦削,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滚落,他满目泪水,却还是竭力地一字一句道: “仙君,快,快回天京去,不成了,已经不成了……” 澜聿于他有救命之恩,所以在族长冒死逃出地牢前往天京送信时他没有片刻犹豫,他必须先族长一步赶到这里,哪怕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足惜。 玉面狐险些惨遭灭族,他因连华一事的缘故并没有回到渠迎山,侥幸逃过一劫。 可他也知族长此去是为了什么,族长此去不单是为了玉面狐一族,天池崩裂,红莲花期将至,族长不得不冒死为之。 “不成了,仙君,快回去,不然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啊仙君……” “魂身养至今日,苏醒之期已然近在眼前了!同根血脉,就需以身为祭,族长此去便是要将此事昭告天下!” 序陵泪流满面,满身伤痕,他拽着澜聿的袍角,不住地摇着头,声声哀戚。 “仙君,仙君,您快回去,族长怕是已经到了天京了,您,您快些回去,兴许还能见得到最后一面啊!” 第150章 即刻诛杀 长淮前脚才刚从凡间回来,这段时间事宜繁多,忙的他喘不过气,好容易得了一天空闲想着回来歇歇脚。 途径武临门时却见一路银卫持刀疾行,四处也有重兵,在天京,银卫是陛下亲卫,不得调令不得随意在天京走动,天京也已许久没见这样的阵仗了,长淮虽不明所以,也还是不由得退到了一旁。 他举目望着不远处的天穹阁,前日只听闻有人夜闯天京要求见陛下,南荒战事吃紧,目前暂不知传来的是什么消息。 长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眼中神色复杂,半晌后迈步离去。 天穹阁中,大门紧闭,满堂寂静,一丝声响未闻,神帝跪在上首,身后是天京资历极深的数位阁老重臣,良久过后,他再次以头磕地,重重拜下。 “还望神君能以大局为重,救万千生灵于水火,臣等,叩谢神君救世之德!” 褚亦棠一身素衣,立在正厅幽暗里,他垂着眼睫,很寂然,好像对这番境地并没有多少挣扎,他只觉得好笑,他只笑他苦苦挣扎那么久,却仍旧逃不开这样的结果。 他们跪在他面前,像一道永远也挣脱不掉的束缚,逼着他,逼着他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也曾无数次的想过,倘若他当年没有造此般罪孽,是不是就不用偿还,倘若他没有一意孤行地走上这条不归路,是不是会死在那个孤寒的雪夜里,他用自己去偿还了太多,却从没想过有一日也会亏欠。 亏欠了谁呢? 明明才答应过他,说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的。 为什么又食言了。 褚亦棠沉默许久,眼中是齑碎汹涌的落寞,脸色很白,在光影下像冷色的碎瓷片,眼底却是猩红的,隐忍太久,权衡太久,他启唇,语气里竟有了薄弱的哀求意味。 “再让我见他一面,可以吗?”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褚亦棠也不知道他在哀求什么,也许是求能最后圆他一个心愿,最后再见一眼他的爱人,也许就死而无憾了。 但他做不到,他甚至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他想求,可看着周围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却不知道该求谁。 怎么老是在骗他呢。 他本以为,枷锁已断,他甘愿舍弃高台上万千敬仰,只求两相白首。 走时,他千叮万嘱,说让自己等他回来,等他回来,等一切都了结,就同他回月华山去,自此一生一世,再无分离之日。 可等总要有代价的,或轻或重,或生或死。 他那时讲的那样好,眼底满是期盼,他捧着他的手,很温柔地和他说。 阿棠,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可全都没有了,什么都是一场空,他造下的孽,却要两个人来还。 “玉倾尚在南荒,恐怕是无法相见了。” 不知是谁,轻易一句话,就把那点很朦胧的希望搅得破碎不堪,褚亦棠只觉心口一空,呼吸也变得乏力,好像有什么在此时彻底的流失走了,是他仅剩的一点信念,也是他仅剩的一点牵挂。 他从前对澜聿说,他有他的使命,违背不得。 先前如若要赴死,他也只觉得是一种解脱,这是他的使命,也亦是他的造化。 天命本该如此。 但现在他舍不得死,他得了一个那么好的澜聿,相濡以沫,本应是天赐良缘的。 可他等不到他回来了。 内侍自厅后暗门急匆匆地绕进来,肉眼可见的慌张,他喘着粗气,顾不得行礼,踉踉跄跄跪到神帝身侧,附耳小声急切地说了几句话,神帝登时面色骤变,低斥道: “什么时候的事!这才不到两日,怎么——” 话音未落,正厅大门已经被轰然破开,剑光刺目,犹如泼面而来的流光,将厅内照的雪白一片,大股光线侵室入内,照的人快要睁不开眼。 刺目光线之后,澜聿一身铠甲,持剑而立,眼角飞溅数滴血渍,他踏过倒塌的大门,九畹血痕雪亮,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正厅中央的褚亦棠,他分明就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可却仍不可避免地让澜聿的心猛地一痛。 他身后,是亲眼看着澜聿长大的数位阁老,他们授澜聿以诗书,传他以道,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会在他出征时,亲手拿着他的性命来要挟他。 甚至要瞒着他,瞒着他将褚亦棠送上绝路! 褚亦棠缓缓回身,望着距离他几丈之遥的澜聿,望着那双他日夜思念的眉眼,可现在两两相对,却是隔了万丈鸿沟。 他知道澜聿此番回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选择了褚亦棠,意味着在决定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放弃了所有,放弃了他的家世,他的功名利禄,他的大好前程。 意味着在那一瞬间,他们注定了此生都无法全身而退。 注定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大逆不道,违天之举。 他不再是天京身居高位的玉倾仙君,他奔赴万里,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挡下了外界的所有利箭。 澜聿要带走褚亦棠,与天京为敌,以一人之力,将他从这泥淖中干干净净地带走,什么救世,什么使命,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算不上。 他要保褚亦棠平安,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澜聿一步一步踏进正厅,只觉四肢百骸都麻木到没有丝毫知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骗他,骗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在背后捅他的心肝脾肺,要他连褚亦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一路上,他满脑子只有序陵那一句声嘶力竭的哭喊,他跪在他脚下,快要呕出血来。 “上神与他血脉同生,便须得以神躯与元神为祭方能毁他魂身!仙君,仙君,您快回去,晚了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啊仙君!” 澜聿从未觉得如此失望过,他站在褚亦棠身旁,竭力忍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模糊,木然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面色青白,嘴唇翕动: “你们,你们……” 魏巍跪了许久,起身已是艰难,在令人肌骨生寒的对峙里沉声道: “澜聿,你想清楚了,今日踏出了这个门,你将永世自仙谱除名,剥除仙骨,打入迎刃狱,永世不得超生。” 澜聿置若罔闻,自天外传来一声高吭,狂风大作,快要将整座天穹阁拔地而起,门外投下巨大羽翼的投影,笼罩了周遭所有一切,光明被垄断,只余不见底的黑暗。 褚亦棠在黑暗里轻轻地牵住他的手,眼泪滑落,凉的刺骨,他想让澜聿走,他想告诉他天命如此,终有一日要偿还,澜聿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捧着他的脸,指腹擦过面颊的泪痕,温声道: “阿棠,我们走,好不好?” 神帝目眦欲裂,他扶着内侍的手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又怒不可遏,怒声道: “澜聿!你要反了是不是!战时私自回京,你眼里还有没有律例!还有没有天条!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毁了整个天京你才满意!!” 瞳孔在刹那间褪成素色,澜聿没有作答,他握紧了褚亦棠的手,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长发银白,随狂风四散,强召凤鸟之身,便是公然与天京为敌,他环顾满厅,目色冷冽。 “今日,我要带他走。” “谁敢阻拦,即刻诛杀。” 第151章 又骗我 褚亦棠不记得过了多久,他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那一角熟悉的竹青床帐,上方的床架是缠绕编织的藤条而成,被褥因为放的久了,有些许的霉味,却是柔软的。 他坐起身,打量这间屋子。 房间不大,布设也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和几面书架,开了两扇小木窗子,也是藤条织的,坠着轻薄纱帘。 纱帘被绾起,因整座房子是吊脚楼的形制,地势又高,能看见外头群山叠翠,苍绿景色,和绵延成片的乌黑房瓦。 褚亦棠很懵然,他怔愣着,有些发神。 他不是没来过这儿。 这里是月华山。 这是他在月华山的家。 褚亦棠穿鞋下榻,神智还是模糊的,他只记得最疲惫的时候,澜聿拥着他,告诉他好好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以为澜聿会带他回孤鹜山去,却没想到他会带他回到这里。 褚亦棠推开门,能听见屋子后面有劈柴声,他下了台阶,这里的每一处都让他觉得很熟悉,栏杆上有着未干的水渍,潮潮的,应该是刚被擦拭过。 不止这里,院子里的小石头桌,和屋檐下的红木漆靠都被擦拭的很干净。 澜聿在后头的小厨房前面劈着柴火,很潦草地束着发,劈好的木柴被堆叠在一旁,他执着斧柄,很默然的姿态,一刀劈下,木屑飞溅。 “……澜聿。” 闻声,他停下手,俯身把斧头靠在木桩上,回过身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醒了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褚亦棠抿唇,他走过去,摇摇头,低声道:“没有不舒服了,只是醒来没看到你,觉得不安心。” “嗯,那我先去做饭了。” 褚亦棠有些愕然,澜聿在围裙上擦了手,径直从他身边略过,他怔住,忙抓住了澜聿的袖袍一角,语气哀然: “澜聿,你……” 澜聿身形定住,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只是把固执地把衣角从褚亦棠手里抽回来,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手心空荡,褚亦棠一下就慌了神,他追上两步,从后面环住澜聿的腰,抱的很紧,怎么样也不愿意松开。 “澜聿,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你别这样,好不好……” 背后是哽咽的哭腔,褚亦棠埋在他衣料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浑身不住地战栗,声音里是茫然无措的慌乱,即将失去的惴惴难安再次翻涌全身,快要把他溺死。 “为什么这样啊,澜聿,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澜聿……” “哪里错了?” 低哑嗓音传进耳畔,眼泪好苦好涩,他攥着澜聿的腰带,把嘴唇咬的好痛,褚亦棠抽泣着,像是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去家的稚子。 “对不起,澜聿,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对不起……” 澜聿没有强硬地掰开他的手,他只转过身,很安静地注视褚亦棠哭红的双眼,脸色很冷,一字一句道: “你又骗我了,你知道吗?” “你说好了,不会再抛下我了,可是你还是骗我了。” “你想让我走,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很镇定,可眼泪还是顺着面庞滚落而下,他渐渐地红了眼,手攥得很紧,手背上数条青筋跃动,骨节全部崩白,咯吱作响,语调里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到此又逐渐演变成不可抑制的愤然,控诉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 “你又骗我,褚亦棠,你就是个骗子!” “你就知道骗我,你就知道骗我!!” “我真的讨厌你了!我不要跟你好了!!” 这两个字犹如尖针一般,狠狠扎进了褚亦棠的血肉里,痛的他发颤,他手足无措,连哭泣都被哽住,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能话语断续地拼命否认: “我不是要骗你的,澜聿,乖乖,我错了好不好,不要讨厌我,宝宝,不要讨厌我……” “我知道错了,宝宝,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又这样对你的,宝宝,不要讨厌我,不要不跟我好了好不好……” 褚亦棠拥着他,听着他的痛哭声,只觉得心如刀割,他抱着他,踮脚揽过了他的肩颈,好让他能完全藏进自己的怀抱里,这样就再也不会失去,就再也不会分开。 眼泪打湿了颈后肌肤,褚亦棠才知道,原来他也那么害怕分别,可澜聿只会比他更怕,他无法抹去他带给澜聿的伤害,只能任由澜聿在他怀中失声哭泣,他密密的吻着澜聿的额角,眉尾,鼻尖,嘴唇,细碎的吻落下来。想削减他的痛楚,让伤痛再少一点。 澜聿一直都在想,他害怕如果真的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活下去。 如果褚亦棠真的离开他,他还要怎么活下去。 “乖乖,宝贝,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又骗你的,我错了宝宝,你打我出气也好,好不好宝宝,我爱你的,不要讨厌我,不要不跟我好。” 褚亦棠吻去他面上的泪珠,手指碰着他红肿的眼皮,很怜惜地吻他,他扣着澜聿的指节,把他的手放在胸口处,让澜聿隔着衣物感受他的心跳。 澜聿别开脸,没让他亲,哭的乱七八糟的,发丝黏连在面颊旁,又被褚亦棠轻轻地拨开。 他去吻他的唇,带着一点讨好认错的意思,唇瓣相贴,褚亦棠没让他躲,手按着他的颈骨,在唇齿濡湿的缠绵里柔柔地唤,声音被咬的很含糊: “宝宝,不要不跟我好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是你的,不能擅自做很自私的决定,我知道自己错了宝宝,别不喜欢我了好不好……” 澜聿吸着鼻子,用手去隔开褚亦棠的额头,哭的好可怜,瓮声瓮气的放狠话: “我就是不跟你好了,褚亦棠,你这个王八蛋!” “我再也不要跟你好了,你是王八蛋!” “嗯,我是王八蛋。” 褚亦棠摁下他的手,凑在唇边轻吻,杏眼里满是柔和,只盛着澜聿一个人的倒影,泛起的褶皱也是温柔的,他很细腻地吻澜聿的指节,很眷恋。 “宝宝,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能不跟我好的。” “我凭什么不能,我就不要,我要走了!” 褚亦棠抱着他的腰,抬起脸看他,很认真道:“因为宝宝不跟我好的话,我就要死了。” 澜聿一双哭肿的眼猛地瞪大,他一把把褚亦棠的嘴捂住,气急败坏: “你还说!!你还说!!” 褚亦棠捧他的脸,凑上去,和他抵额相对,眼睫乌黑纤长,近的快要蹭到他。 “我不说了,宝宝,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澜聿鼻子还是红的,他冷哼一声,道:“勉强少生一点,你下次,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就,我就——”哭的太懵,这时候难免语塞,他想了一圈,恶狠狠的,“你再有下次,我就真的走,我就去上吊!” 褚亦棠一下笑出来,他用袖子给澜聿擦眼泪,在他鼻尖上亲一下,啾的一声。 “不要讨厌我,宝宝,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所以不能讨厌我。” 澜聿把他拥入怀中,褚亦棠枕在他胸前,他阖上眼,泪水从眼角悄声淌落。 澜聿就是他的命啊,他没有谁都不能没有澜聿。 褚亦棠,你怎么那么傻啊。 怎么会那么傻。 第152章 进去看看吧 褚亦棠想带着澜聿出门去走走。 外面落着雾蒙蒙的细雨,两个人并肩撑着一把竹骨伞,青石巷子里很寂静,连绵无尽的屋檐衔接在一处,有积水坠下,砸进路边小小的水洼里,溅起缓慢的涟漪,连带着路过的投影也被揉皱。 月华山从前是个灵气很充沛的地方,澜聿也只听父亲提起过这里,但随着世代信奉的圣女离开,月华山灵气衰竭,逐渐落败,月华族人四散离析,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这儿了。 走在青瓦小楼下,迎面拂来的是带着潮意的湿润山风,像雨落在脸上,不冷,很舒服,吹过身畔时能感受到很轻薄的凉意。 褚亦棠牵着他的手,透过竹骨伞与屋墙之间的缝隙仰着头往外看,偶有几滴水落在伞面上,迸出几近透明的水花,褚亦棠伸手去接,檐上积水顺着掌心纹路逐渐汇聚,在手心里轻轻地晃着。 澜聿怕他受风,把伞面往下倾了倾,两人走在巷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是这样静默地走下去。 石巷曲折弯绕,褚亦棠领着他过了几条夹道,最后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院落前停下来。 门开着,正对着空荡荡的堂屋,四方天井把底下的几口水缸照的很亮,两侧的雕花木柱已有了很明显的龟裂痕迹,攀在木质的纹理里,仿若生长了很多年,已经刻进了肌理,执拗沉默地盘桓着。 褚亦棠站在门前,没有立即就进去,他抿着唇,显得很踟蹰,手指掩在衣袖下,绞得很紧。 澜聿察觉到他的异样,他侧身收了伞,手指蹭着褚亦棠冰凉的面颊,是一种安抚。 “要进去吗?” 褚亦棠哽着喉间,艰难地吞咽了下,才道: “……进去。” 堂屋里没有人,褚亦棠没有叫人,他只在屋子里站了站,将整间屋子四下里都看了一遍,没有等到人出来,面上的神情却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拽了拽澜聿的小指,低声道: “……走。” 澜聿还是牵着他,很温柔地应了一声好。 临走时,澜聿转眼望向堂屋后的两间侧门,有一抹很微弱的荧绿亮光一闪而过,黑色的蹭着门槛掠走,只一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收回视线,又在天井下撑开了那把伞。 晚上的时候褚亦棠睡得很早,他好像很累,澜聿把他圈在怀里,哄着他睡。 房间里有股很清淡的香气,夜色里,床榻内侧的人悄然睁开了眼,他吻了吻怀里的人的光洁额角,而后轻声掀被下床。 澜聿在铜镜前端正地束好了发,衣服没换,但也还是整洁的,他站在床前,隔着暗色又凝望了褚亦棠片刻,放下了床帐,提着桌上的东西出了门。 山里很静,尤其是在夜里,只偶有几声夜莺停在枝头的孤鸣,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澜聿没有打伞,身姿拓在满地冷白中,月色溶溶,在青石板上裹挟出大片参差不齐的残影,像一弯清寒的月,舒朗藏锋,遗世独立。 他沿着今天清晨走过的那条路,又来到了那间院落前。 澜聿在门前站了片刻,直到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猫叫才跨进了门内。 堂屋内不再是暗沉沉的,点着个火盆,火盆里火势不旺,寥寥地燃着几块木头,衬得屋子里更冷清。 老人坐在火盆旁,时不时往里添点枯枝树柴,他垂着手,眼角的纹路在火光映衬下格外深刻,老人抬起头,对澜聿笑了一笑,道: “进来。” 澜聿进了堂屋,老人给他指了对面一张小板凳让他坐,澜聿先是将手里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在了老人手边的小桌上,轻声说了句冒犯了,后才坐下。 老人看了眼桌上的几包东西,笑得更深: “还带东西过来做什么,他那个小气劲儿,回头不得跟你闹啊?” 澜聿双手叠在膝上,坐得很端正,很乖巧的样子,闻言道: “不会的,送给您,阿棠会很高兴。” “他那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平常没少给你脾气受?” 澜聿又否认:“没有的,阿棠很少和我生气的,他很让着我。” 老人哈哈大笑,道:“也就你会说这种话了,你是没看他以前,天天都要发脾气,见谁都不高兴。” 火舌燎着枯枝,把澜聿的侧脸照的很柔和,狭长眼尾处缀着的那颗红痣很鲜明,他微微抿住唇,长睫打落,才问道: “阿棠以前,活的很辛苦吗?” 老人本来借着这点光亮在端详他,心想澜聿这个样貌生的未免也过于惊艳了,已经到了词句都难形容的地步,暗自感叹褚亦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眼光高,眼睛简直是长在头顶上的。 他没料到澜聿会有这一问,短时间内怔住了,他收回视线,只盯着火盆里那点徐徐上窜的红光,山里很潮,夜里都会烧个火盆驱驱寒气。 “怎么会不辛苦,”老人又往里头添了点柴,“他已经不是辛苦了,是快要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澜聿无意识地去摸索那枚扳指,质地很温凉,触碰的时候能很自然的熨帖他心里的那点闷涩。 他眼神不自觉的放空,融在那一片炽烫的火焰里,最终晕成一个昏黄的,明亮的点,慢慢地扩散开来,占据整个视野。 “你见过他母亲吗?” “没有,没见过,阿棠只跟我提过一次,说是早年就逝世了。” “他没有带你去见过吗?”老人拿着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燃烧殆尽的小块木炭,“不应该啊,他这样看重你,怎么会没带你去见过?” “他母亲葬在东海,不过他从来没去过,只在月华山为她立了衣冠冢,当做念想。” 提到东海,澜聿脑海中仿若电光火石般亮起了一条暗线,他猛然间就想起来了,那片云海,那个特意带去的食盒,还有褚亦棠嘱咐他的那句话。 他说,澜聿,等你面前那块石头亮的时候,你跪下来,磕个头,好不好? 原来就是在那时吗? 第153章 过错 “我去到澧渊时,锦瑗已经死了。” 老人拆开了其中一袋,里面包着的是莲子酥,形状精巧,入口也酥软,褚亦棠是断不会做这样的东西的,所以只能是澜聿做的,他咬了半块莲子酥,又笑,只是显得很苦涩。 “亦棠那时还不大,锦瑗死后他就开始重病,断断续续的好几年,可宫里不许有人给他医治,别说医治了,就连温饱都难。” “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带他离开那儿,他是圣君之子,脱离鬼气,一出澧渊即刻就会被发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看看他,拿钱托几个宫女侍卫暗地里照料。” 老人掸了掸衣角上落下的糕饼碎屑,在油纸上擦净了手指,神色很晦暗,看不清情绪。 “他在宫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君后心狠手辣,她断容不下亦棠,就日日磋磨他,盼他不得好死,就连她生的那个小畜生,也一样的不是人。” 提起宁懿,老人的面色几近扭曲,他撑着膝,很用力地闭上了眼,声音里却还是有掩盖不住的痛色。 “他是个畜生,他害死了锦瑗,还想要拿住亦棠,他口口声声地喊他哥,可他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老人的手捏的太紧太紧,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当年往事,仍是心痛难抑,“他折磨他,联合他那个母后,处处都放不过他,他甚至在继任太子之位后,三番五次地逼迫亦棠,逼迫他,逼迫他——” 面上有浑浊泪珠淌下,老人以手掩面,尾调发颤,才终于把这句话说全。 “他逼迫他,要亦棠嫁他为妾,否则就要连锦瑗的骨灰一并带走,他说亦棠出身卑微,不配做他的正妻,更遑论是兄弟之间,有悖伦常,所以只能纳他做妾。” “最后亦棠不惜拿性命威胁他,甘愿自毁胸口一条灵脉才逼得他松了口。” 澜聿以一种很缄默的姿态在听,面容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瞳孔逐寸变得血红,他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块毫无声息的寒冰,不言不语,不喜不怒。 老人以袖拭去了泪痕,意识到周遭过于寂静,只余几声噼啪声,霎时心沉了沉,也许是探到了雷池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朝那个方向看去,见澜聿还是坐在那儿,听得很仔细,好像那具令人见之不忘的皮囊下是死寂的魂魄,不会牵动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在这个档口,他听到了澜聿寂冷如冰的声音。 “阿棠的父亲呢?” “他父亲?那不过是个更心狠的无情之人罢了。”老人低笑,语带薄讽,“在有了亦棠之后,只因对君后不满,他很少回澧渊,可也仅仅只是不满,君后手握雾墟数十万兵力,他要坐稳这个位置,还要依仗她,他不愿与她有夫妻情谊,但对她做的那些事,他也从来都只当看不见。” “只因亦棠天赋平平,连他母亲的十分之一都未曾传到,他没想过他千方百计下的这盘棋,竟然会是个废子。” 老人去另抱了一捆柴,起身时掠起的风刮过火盆边缘,火舌晃了几晃,带起些许燃烧过后的黑灰,最后趋于平稳。 他往盆里添柴,一边看澜聿手上佩着的那枚扳指,哑声道: “你知道月华圣女吗?” 澜聿垂下眼睑,心脏泛起细密的抽痛,犹如万蚁噬咬,钻心入骨,以至于他不得不掐住虎口才能迫使自己不露出什么异样,轻声答道: “月华圣女,天地同敬,日月供奉,可济世间千万生灵,自上一任圣女出走月华山,此后便再无音讯。” 夜间寒意来袭,凉风吹得枝桠树影摇晃不止,老人一哂,继而道: “世人只知月华圣女长于月华山,法力无边,能活死人,肉白骨,若能孕育子嗣,其血脉更是珍贵无比。” “他那个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三界混沌未开,锦瑗当年因不忍世间生灵受苦,自愿出山,可她命中有情劫,乃是注定的死局。 当年南荒暴洪,潜藏在江底的上古恶兽在南荒吃人无数,锦瑗不敌,被其重伤,为了保全性命,她化作原身,修为记忆尽数封锁,在山下一处洞穴内陷入沉睡。 也是那时,她遇到了刚刚继位的澧渊圣君,宁释。 宁释起初并不知她是月华圣女,只当她是修炼成形的精怪,锦瑗容貌之盛,令宁衍一见倾心。 日渐相处,宁释才在逐渐试探中意外得知锦瑗的身份,同时他也发现锦瑗对此毫无记忆,她想不起自己是谁,唯有与宁释初见之时的那段记忆。 宁释那时已与君后成婚,但并未有子嗣,君后出身雾墟公主,他必须要有自己的血脉,与她成婚已是被迫,他决不能受制于人。 他看重锦瑗月华山圣女的身份,所以他与锦瑗成了婚,并孕有一子,是为长子。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他期待已久的长子,天赋庸钝,是以难当他所谓的储君大任。 宁释失望至极,他无法久居在外,便找借口回了澧渊,次年君后有孕,更得知了宁释在外已经育有一子,强令宁释将人带回澧渊,宁释碍于雾墟的威压,不得已将锦瑗母子带回了大澧皇宫。 也是从那时起,宁释久不居澧渊,长年在外征战,锦瑗带着孩子在宫内度日维艰,明明是宁释正娶的妻子,却被囚在后宫之中,不得见天日,受尽屈辱。 后来锦瑗惨死皇宫,她到死也没记起自己的身份,不记得她是月华山尊贵的圣女,到死也不明白宁释何至无情至此。 月光漏过月桂树的枝叶缝隙,翩跹的光满空纷飞,很多不规则的光影,或明或暗,窸窣声响穿插其间,汹涌寂静。 阿棠,活的很辛苦,对吗? 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 你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苦楚,阿棠。 以前,原来活的那么苦吗。 澜聿只觉周遭的一切在不断被切碎又重组,血管里流的血不再是热的,浸在一窟冰池里,身体里流淌的是碎冰,一寸一寸割开他的血肉,却痛的后知后觉。 “天赋平平不是亦棠的错,只因月华圣女在那种情况下只能成为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灵力和庇佑孩子平安长大的容器,只在死后,孩子才会继承到母亲的毕生灵力。” 老人折了几枝枯柴,身躯佝偻着,身后是偌大空旷的堂屋,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寂寞。 “我赶到时已经太晚了,亦棠那时重病堪危,我护不住他,后来我想尽办法进了长老院,亦棠在宫中蛰伏了数年,宁释当时已死,他才得以在宁懿继位圣君当天,发动宫乱,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但弑仙之征已经无法更改了,他知如若天界战败,月华山也难逃此劫,所以动用了禁术,他回到月华山,强行剥离了鬼族血脉,洗净骨血仙躯,才得以在弑仙之征中杀退澧渊,保下了现在的三界。” 火盆渐熄,老人难掩悲态,话语里只有当年的感同身受,于心万分不忍。 “那禁术所承受的痛苦绝非一朝一夕,净火焚烧,重淬元神,足足百日之久。” “哪怕在战时无法承受鬼气,他也从来都不说,硬生生地扛下来。” 回到月华山的那天,褚亦棠来向他辞行,他问他准备到哪儿去,褚亦棠想了想,说想休息一段时间,至于去哪儿,他还没想好。 他知道那时褚亦棠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也许此生都不能再受鬼气侵蚀,所以他一直待在孤鹜山,独自一人度过了数万年的光阴,日日夜夜,反反复复。 直到澜聿的到来,才彻底改变了他原本注定孑然一身的结局。 却不曾想,结局难料,生死不由人。 火焰彻底熄灭,只余几缕袅袅尘烟,澜聿向他告辞时,顺带将一样东西交还给了他。 是定安章。 老人接过,又拍了拍澜聿的手,不知是在为过去的哪一个瞬间缅怀,他看着他手上的那枚扳指,像是终于放下了这么多年的重担,足以令他死也瞑目。 “好孩子,要好好的,好好的过下去,亦棠就麻烦你多包容他了,多照顾他了。” 澜聿颔首:“应该的,我与阿棠是夫妻,我会照顾好他,请您放心。” 离开时已是深夜,澜聿没有按原路往回走,他绕了几条石巷子,去到了一条街道旁,临街处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树枝上悬着一只快垂到河面的秋千。 河水悠悠流淌,河面上飘着好几片顺水流下的梨树叶子,打着旋儿,飘向很远的地方。 下了石阶,澜聿在浣衣的石台上蹲下来洗袖子上蹭到的污渍,河里映着天上的月亮,泛出皎洁的光晕,水里绽开一圈细细的涟漪,澜聿搓洗着雪白的衣袖,涟漪却接连不断的落下,澜聿仰颈,望了望那棵梨树,可上面分明没有露水砸下来。 澜聿面无表情地拧干袖子上的水渍,无端地想。 明天给阿棠熬粥的话,要放多少糖合适。 阿棠喜欢吃甜的,不爱吃苦的。 他讨厌吃苦的,吃到莲心都要不高兴一会儿,和澜聿抱怨说嘴里都是一股苦味。 ……可是,可是他明明吃过了那么多苦。 他明明连喝药都怕苦,明明连睡不好都要发脾气。 可桩桩件件,他都一一受下来了。 阿棠,一个人承受那些是不是很辛苦啊。 衣袖从手中颓然地滑落,落进河里,被洇湿了好大一块。 澜聿拿手捂着眼,可却怎么都站不起来,泪水从指缝当中溢出,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眼泪怎么也擦不净,怎么也流不完。 第154章 要找过日子的 最近天亮的越来越早,晨曦洒了满地,纱帘太薄,床帐也不太遮光,褚亦棠醒的也比平时早。 澜聿正好端着小米粥推门进来,见褚亦棠醒了,他把碗放在床头,又在床沿坐下,把褚亦棠拉过来亲他的嘴角,嗓子哑哑的:“肚子饿不饿,我熬了小米粥,吃一口好不好?” 褚亦棠懵了会儿神,他枕在澜聿肩上,头发好乱,又被澜聿用手给顺开,长发乌黑,顺滑如水,在指间缠了缠又滑散开来。 “不太饿,”褚亦棠环着他的后颈,声音发闷;“可是没有看见你,我好想你。” “去熬粥了,我不在你肯定也没好好吃早饭,”澜聿捏他的鼻尖,又转身去端那碗小米粥,温度正好,他舀着吹了吹,又送到他唇边,一对梨涡深深的,“没有莲子了,只能委屈阿棠吃这个了。” 褚亦棠稍显踌躇,但还是张口含了,他心不在焉地拨弄手上的手钏,吃了两勺后,他开口,试探性地问:“他昨天,都和你说什么了?” 澜聿手上很短暂地顿了下,又漫不经心地又舀了勺小米粥,道:“没说什么。” 他低头吹着热气,把那点笑意藏起来,在褚亦棠忐忑的目光下佯装不经意道: “就说你不太体贴,脾气也不太好,很爱生气什么的,没了。” 褚亦棠:“…………” 褚亦棠:“……什么??!!” 他一下坐正了身子,一拳就捶在床板上,咚的一声响,他摁下澜聿手里的碗,很明显的预料不到,眉头皱的很紧:“他就跟你说这些?别的都没说吗?” 澜聿茫然道:“那阿棠还希望他跟我说什么?” “那也说点好的啊!!怎么净挑坏的说,他怎么不说我——” 话音戛然而止,脑子竟然很该死地卡住了,褚亦棠也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才想起来他貌似却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什么舞枪弄棒排兵布阵也轮不上放到这里头来说,毕竟过日子讲究的是细水长流,又不是比谁剑法耍的更好。 褚亦棠冷不丁地泄了气,又软回去,瘫在被子上,还顺带扯过半边被角把头给蒙住,沮丧道:“算了,我知道这样是强人所难,我不说了,他说的都是对的。” 装缩头乌龟装了还没两秒,被子又被掀开,澜聿把褚亦棠给扒拉过来,揽着他的腰,一手去抄他的膝弯,让他在腿上坐好,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侧拍了一下,很正经地解释: “我和爷爷说了,我说阿棠待我很好,很体贴,也很让着我的。” 这话的掺假成分可不止一点大,褚亦棠被说的心虚,他戳戳澜聿的发梢,别扭道:“……我很体贴吗?应该没有……” 至于什么让着不让着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他不找澜聿麻烦就不错了,哪儿来的让着他。 澜聿捉着他的手亲他的手背,靠着床头笑到无声,最后还是被恼羞成怒的褚亦棠在肩膀处捣了一拳,澜聿吃痛,嗷了一声,见褚亦棠貌似真的有点在意这个问题,他忙正色道: “没有阿棠,你真的很体贴的,以前阿娘说我性子闷,有话都憋着不说,可是我每次一有不高兴你一下就看出来了,而且都很耐心的哄我的。” 褚亦棠怀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呀。” 这确实是事实,澜聿平时还好,但要是犯起轴来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动,尤其是他还不爱开口,不管是主动开口问还是主动开口说,每次都憋着气,问他也不答。 但褚亦棠每次哄他都是不厌其烦,不管澜聿生什么气,生多大气,他都要把澜聿哄到松口不生气为止,绝对不让澜聿带着情绪过夜。 对此褚亦棠给出的解释是,看他心肝宝贝受委屈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受,反正澜聿也不难哄,只是小脾气有点多而已,需要时刻关注。 亲一亲抱一抱,再说点甜言蜜语,保证下次不会了,澜聿都愿意顺着台阶下,总之就是很乖的宝宝。 再说最近他也很少生气了,澜聿的眼泪说来就来,褚亦棠语气稍微差点他都能红个眼眶,看得褚亦棠特别不是滋味儿,到最后干脆就不发脾气了,气急了就咬他,解气还占便宜,一举两得。 褚亦棠总算被安慰到了,他朝前挪了挪,双手圈着澜聿的脖子,真诚发问:“那你喜欢我吗?” 澜聿咬他嘴唇,尝到了些许小米粥的甜味,他舔了舔褚亦棠的唇角,诚恳道: “我最喜欢阿棠了。” 褚亦棠满意地笑起来,很响亮地在澜聿脸蛋上亲了口,又捏着他脸上的软肉,得意道:“他以前就跟我说要我找个脾气好的,能容得下人的过日子,这下应该没话说了。” “爷爷以前总和你说这个吗?” “对啊,他以前没事就念叨,念得我烦死了,”褚亦棠戳他梨涡玩,越看越喜欢,没忍住又亲一口,“他以前就说我这个臭脾气找不到媳妇儿,找到了也被我气跑了。” 澜聿由着他亲,闷闷地笑,笑得肚子疼,还不忘保证道: “没关系阿棠,我不会跑的。” “嗯,你要是敢跑,就格杀勿论。” 第155章 良心难安 “陛下,玉倾仙君叛逃天京,再加我族大军在南荒连连败退,臣以为玉倾仙君尚有通敌之嫌。该将其捉拿回京,严加审问。” 朝堂之上,以沈棋为首的臣子纷纷跪拜在地,对澜聿劫持上神叛逃出境一事进言激烈,表面是秉公直言,可明里暗里都在逼神帝即刻就对此事做出决断,将澜聿从仙谱除名,再以罪仙名义捉拿入狱。 沈棋位居上首,大有一副痛心疾首的做派: “澜聿做出此等错事,大逆不道,臣恳请陛下即刻将玉倾捉拿归案,好给战场上的众将士们一个交代啊!” “你他妈放屁!” 群臣之中忽而一声暴喝,元清听了太久沈棋肆无忌惮的污言秽语,他一再劝自己一忍再忍,可沈棋蹬鼻子上脸,恬不知耻地将通敌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澜聿,他再也无法忍受,疾步上前,双手死死提住沈棋的衣领,双目赤红: “你怎么敢说澜聿有通敌之嫌!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空口白牙就妄想把脏水泼给澜聿,你良心都被狗吃了是不是!!” “上元仙君!!” “使不得啊上元仙君!!” 殿内霎时乱成一团,不少人都拥上去,七手八脚地才把暴怒的元清给拽出来,神帝脸色灰败,支着前额,无力去管那些糟乱场面。 南荒连连传来败退的军报,鬼族将士已将大军逼退了数百里,澜聿不惜动用凤鸟原身也要将人劫走,此事在天京闹得人尽皆知,皆认为澜聿叛逃天京。 那日玉面狐族长冒死来报,说天池之内,魂身苏醒之期近在咫尺,可渠迎山易守难攻,山下全是澧渊援兵驻守,若要举兵攻上渠迎山,唯恐时机不当,前后夹击,到时全军沦陷,更是岌岌可危。 可魂身不毁,来日苏醒,于三界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澜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褚亦棠带走,此举已然是公然与天京乃至天族上下为敌,流言喧嚣尘上,闹得无法收场。 四面伏敌,情势堪危。 沈棋理正了衣冠,面上冷笑:“上元仙君如此包庇,如若是知道下落,还是要尽早上报为好,与通敌之人狼狈为奸,岂不令元家蒙羞!” 元清好容易稍有平息的怒气再次死灰复燃,他最受不了亲近之人受攀扯,把象笏往地上一砸,元清额角青筋暴跳,任谁都不难看出他对沈棋起了杀心,一时间更多人上去拦。 朝堂上纷乱不堪,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目光如刀,将清白都搅进浑水,搅成一团污浊泥浆,所有人都逃不脱,都要在这趟污水里被拉扯到名声败坏。 “闹够了没有!” 沉默许久的魏巍重重一拍玉柱,怒急攻心,扶着柱身喘气艰难,他环顾殿内,捂着心口,嘴唇不住颤动,几名内侍忙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急急去叫了院使前来。 魏巍身体不好动不得怒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些日子更是心力交瘁,一时气急,不少学生大惊失色,围在一旁哭喊不断。 见此情景,便有人趁机插话,故作痛心道: “上元仙君,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是啊上元仙君,莫要牵连了元将军与林阁老啊,玉倾仙君与祝天神君闹出这般……这般丑事,已经是丢人现眼了,莫说神君眼看天京遭此大难却毫无出山之意,又以何当救世大任!” 三言两语,却尖利如刺,元清立在人群当中,只觉遍体生寒,他环视周遭那些身着官袍的同僚,眼底猩红,又觉无力,又觉得好恨。 这些人披着人皮,明明龟缩不出,却还要用不堪入目的词句去中伤,仿佛抹黑事实只凭他们生平所见,就足够给一个人下定论,铐上枷锁,到死都挣脱不得。 他听着周遭不断入耳的闲言碎语,他听着那些人控诉澜聿有通敌之嫌,控诉褚亦棠不知廉耻,控诉二人苟合却对三界安危置之不理,妄为神明。 手掌颤动,元清望着砸成数片的象笏,轻声笑了,他抬眼,视线掠过那些人道貌岸然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我身为元家长子,倒想问问诸位,如若当年没有澜城将军在天阙关殊死一战,以千名将士苦苦支撑半月,等来援兵,不知诸位是否还能在天京内苟延残喘,是否还能在此大放厥词?” “你们一心只为自己安危,甚至不惜向澜聿捅刀,可你们都忘了,你们全都忘了,你们全都忘了澜聿的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死,究竟是为谁而死。” 眼泪滚落,砸在衣襟上,元清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里,周围的全是野兽,全是张着獠牙利齿,生啖血肉的野虎猛兽,一朝失势,忠臣之子被扣上通敌之举的罪名,千夫所指,何其好笑,何其好笑啊。 元清此言无疑是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众人面前,他们不免理亏,却还是咬着不松口,牵强道: “澜城将军于天京有功是不假,可玉倾仙君所为也确是事实,上元仙君何必搬出陈年旧事,公道自在人心,也不必拿这些东西来堵我们的口……” “事实就是事实,玉倾仙君与祝天神君二人之间已经是有悖天道,也不嫌丢了澜城将军的脸,简直是不知廉耻……” ………… 话已至此,再无需多言。 长淮原本在拦着那些人,他虽怒极,可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元清周围替他挡着点那些人,直到他方才回头看到元清,却一下就怔住了,他不可置信,惊惶想要去拦他: “元清,元清,你这是做什么!” 发冠落地,元清一把抬手扯落了官帽,他没有丝毫停顿,紧接着褪去了官袍,解下腰间玉带,在众人面前,扬手就将朱红官袍狠掷于地,玉带碎了满地,只余一身月白素衣。 “自今日起,我元清不再在天京任职,我自愿罢官,从仙谱除名。” 长发散落,令牌也从腰间扯下,元清丢弃了所有的束缚,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我恐良心难安,恕不与诸位苟同,还望诸位好自为之。” 第156章 在一起一辈子 今儿天不错,前夜下了场小雨,青石板路面还很阴凉,褚亦棠难得没赖床,起了个早,在街角的石桌子旁和几个年岁颇大的阿婆磕了半捧瓜子,顺带唠唠闲嗑。 几位阿婆年纪都很大了,头上包着藏蓝色的花样繁复的头巾,精神还很好,蔼然可亲,月华山很久没有外来客了,都拉着褚亦棠说话,褚亦棠边嗑瓜子边回话,还忙里偷闲往巷子后面的粮仓瞄了两眼。 澜聿站在仓门前,正认真听一位年轻的阿哥说着什么,他稍侧着身,微微弓腰,听得很专注,不时点头,长发束成了个利落的高马尾,佩着枚玉扣,很显身段的玄蓝色窄袖行装,宽肩窄腰,肩背挺括,手腕上打着银白绑带,衣摆系在腰间,长腿笔直,身姿利落。 褚亦棠看着看着就有那么点挪不开眼了,手里的瓜子突然被人薅走一把,脑袋上还挨了个清脆的脑瓜崩,褚亦棠被打了个出其不意,他嘶了声,捂着脑门,凶神恶煞地扭过去找罪魁祸首。 老人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很不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在他身旁找了个空位,又把褚亦棠往旁边挤,他磕着瓜子坐下,架着腿,恨铁不成钢道: “你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至于那么偷看?你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褚亦棠被他挤得要骂人,但碍于澜聿在旁边他不好发作,只能愤愤地去掏他手里的瓜子,还不忘回嘴:“我爱看就看,你管我?” 老人白他,又转过去,在粮仓门口瞄了一圈回来,啧啧叹道:“俊,真俊啊,你看看那脸蛋,俊的跟什么似的,身段也好,你看那个头,一个都顶俩了。” 褚亦棠不免很得意,翘着二郎腿,道:“用你说,我的眼光还能有差了?” “是是是,你眼光顶好了,”老人把瓜子壳往旁边扫,又略带惋惜,“你说你俩要是能有个崽儿那得多漂亮啊,眼睛随你,鼻子随他,那真是好看的没边儿了。” “可惜了,没有,生不出来,你没法儿抱孙子了。” “滚一边儿去,就知道煞风景!” 褚亦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脚,眼睛一瞪,但也没立刻就冲上去,他先是看了下周围,见那几个阿婆正在聊的热火朝天,褚亦棠又在底下悄悄地拉了拉老人的衣角,轻声一咳,警告道: “你别老在他面前说我坏话啊,什么不体贴什么脾气差的,以后都少说,听见没有?” “那我说你什么?说你好吃懒做?”老人乜他,嘴角一抽,“你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啊,你是饭做的特别好吃还是衣服洗的很干净?还好意思说你。” “…………” “再说了,你那个小相公今年也还没到两千岁,连你一个零头都没到,急死你得了!” 褚亦棠又被戳脊梁骨,一噎,又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我放着有福不享我傻啊我?” “……你可滚一边去,没皮没脸的玩意儿, 也不知道害臊!” 这回轮到褚亦棠不乐意了:“不是你说的让我找个能过日子的吗,我现在找着了,你又挑剔我,那万一给气跑了算你的算我的?” 老人拿着扫帚扫地上的瓜子壳,胳膊下边抄着一只簸箕,舞着扫把棍让褚亦棠挪地儿: “哎呀行了,他不会嫌弃你的,要嫌弃早走了,还等今天干什么?” 老人边扫边很嫌弃地补充:“也不知道澜聿到底相中你什么,年纪一大把也不知道疼人,懒死你得了。” 褚亦棠刚要还嘴,澜聿那边忙完了,手上提着一袋子新米,笑得眉眼弯弯:“阿棠!我们回去啦,爷爷晚上记得来吃饭!” 老人笑着朝他点头:“诶诶,好嘞,你俩先回去。” 又和几个阿婆道别,褚亦棠接过澜聿手里一只菜篮子,同他往回家路上走。 “刚刚阿棠都和爷爷聊什么了呀?” 澜聿把袋子换了只手提,另只手牵着他,阳光镀在他侧脸,说不出的柔和明媚。 “他损我呗,还能聊什么,”褚亦棠虽然没把老头的话放在心上,知道他是为他好,两个人过日子总要讲和顺美满,他回牵住澜聿的小拇指,又捏了捏,“他说我好吃懒做,又说我脾气差。” “可是我们阿棠没有好吃懒做,在家也会洗碗晾衣服的,还会哄我,”澜聿低笑,“是我见过最贤惠的夫人了,真的。” “那当然了,”褚亦棠哼笑,“那几个阿婆还说你手很巧,做事也很麻利,说我很有福气。” “嗯,她们还说阿棠这么好看,一看就很乖。” “对呀,我——”话说一半,褚亦棠停住了,很诧异地看澜聿,“你怎么知道?” 那几个阿婆说的都是这片地方的方言,按理来说一般人是听不懂的,怎么澜聿反倒听出来了? 澜聿抿唇笑了,挑了挑眉尖: “你猜?” 晚饭的时候澜聿烧了一桌子的菜,有褚亦棠最爱吃的糖醋鱼,老头越看越觉得褚亦棠真是捡到宝了,又追在他后面念叨了好几次让褚亦棠把那些坏毛病都改改。 褚亦棠躲都没地方躲,被他念叨了一晚上,睡觉那会儿还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搂着澜聿的腰,打着小小的哈欠,缩在被窝里,有气无力道: “澜聿,我要是真娶了你,他肯定要给我扣上一顶不疼媳妇儿的罪名然后拉我去游街示众。” 澜聿给他掖被子,手搭着他轻轻地拍,脸贴着褚亦棠的面颊,声调很轻柔: “没关系的,阿棠,我知道你很爱我,最喜欢我了。” “嗯,我最爱你了,宝宝。” 褚亦棠困得直迷糊,又拉着澜聿亲了一口才舍得闭上眼。 澜聿看着他入睡,很怜爱地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吻他的眉心,他凑在他耳旁,把声音放的好低,话语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眷恋: “阿棠,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好不好?” 褚亦棠睡得很熟,细微地哼了两声,澜聿把他搂的好紧,好像一点也不愿意失去,他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确认。 “阿棠,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我把一辈子都许给你了,阿棠。” ………… 到最后,调子变得好模糊,只剩那一句执拗的,难以辨认的。 阿棠,我们在一起一辈子。 好不好。 第157章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五长老,少主魂身近日来很是不稳,半月之期降世恐生异样。” 天池洞穴内,幽幽两颗夜明珠,五长老负手立于池沿,池内云烟缭绕,红莲亭亭玉立,池面上浮着零星几瓣红莲花瓣,莲茎颤动,连带着蕊心摇摇欲坠,隐隐呈现枯败之势。 魂身近来总是有异动,南荒战况焦灼,澧渊不断施压,如魂身无法在半月之期降世,那么所有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五长老冷眼望向池中红莲,魂身不稳,只因陷入梦魇,沉溺往事无法自拔才会导致如此。 宁懿魂身初定,却三番五次放不下他,屡屡使用换皮禁术,魂身有损,恐怕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他又何尝不知,凤鸟之身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借口,他要那个人的躯体,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将先前那批人的血全放干净用以滋养红莲,再剖几只玉面狐的内丹以作辅佐之用,距离半月之期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别出差错。” 话罢,五长老甩袖离去,牧衍正要应声,却见洞口处慌忙跌进一人,他哆哆嗦嗦跪在五长老脚下,额头被冷汗浸的全湿,头跪进地里,颤声道: “禀长老,原本关押在牢内的玉面狐不知何时逃出去了一只!现下不知踪迹,您看该如何是好啊!!” 五长老目色一凛,双眼阴鸷,他盯住了脚下的男子,语调森寒: “一群废物,连几只狐狸都管不住,还敢来问我如何是好?” 他侧向牧衍,寒声道:“派人出去找,把那只狐狸给我找回来。” 不顾足下那人的苦苦哀求,五长老抬步便走:“至于那群看管不利的,全送去喂雪狼。” “是。” 澜聿近日在后山开了一块地,想着能不能种点什么,他想在这栽几棵果树苗子,之前在孤鹜山的长势很好,但应该结不了果了,就想在这重新再栽一片,来日好活。 褚亦棠最近没那么爱睡觉了,每天都起得很早,他最近很爱观察澜聿一天的行动轨迹,然后大体总结出了以下几点。 澜聿早上起床以后一般先去劈柴,然后做早饭,哄完褚亦棠起床以后再去挑水,然后打扫院子,更有空闲的时候就绣绣帕子,褚亦棠总是丢三落四,澜聿就绣了一沓,全按着褚亦棠喜欢的花样来,各式各样的都有,绣的很细致,栩栩如生。 两个人光靠着也能说一整天的话,褚亦棠很喜欢听澜聿小时候的事,澜聿小时候是个小闷葫芦,谁去逗他他都不理会,板板正正的。 “那个时候元清只比我大一点,我刚来的时候就碰见他了,他在花园里扮土匪,缺一个压寨夫人,就把我给掳去了,把我气得直哭。” 澜聿手上给他剥着核桃,一边和他控诉元清,褚亦棠笑的前仰后合,他倒在澜聿肩头上,笑得断断续续: “然,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元清是个小霸王,弘燃不敢和他顶嘴,壮着胆子和他好说歹说了半天他才愿意放我一马,我哭的都快断气了,觉得丢人,然后他回去就被元伯父揍了,说以后再欺男霸女就揍死他。” “再然后啊,他就被元伯父送到叔叔家里去养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儿上学了,再到后来元清继任,弘燃又任了天穹阁的掌事。” 褚亦棠摸着下巴,张嘴含住澜聿喂过来的核桃,嚼嚼: “元清居然是个财神?我是真没看出来,他不是穷的要命吗?” 澜聿吹去了核桃上的碎屑,把剥出来的核桃倒盘子里,回话道: “他管不住花钱,林阁老惯着他,他就大手大脚的,后来俸禄不够用,就找我借钱,要么就找弘燃借,一年过得比一年穷。” “但也没中饱私囊,好些钱都用来接济下界受饥荒的百姓了。” 但说起前面的压寨夫人,褚亦棠多少觉得吃味,他腾出一只手去捏澜聿的下巴,凶巴巴道: “你小时候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很招人啊,所以才被掳去做压寨夫人,是不是?” 澜聿无辜,脸被捏着,说话也很含糊:“老头子说了,我就没怎么变,从小到大就是一个模子放大了长的,也没什么变化。” “哼,那还好是我抢在前面了,”褚亦棠撤开手,往嘴里扔核桃吃,“你还好年纪不大,要是再等等,估计都妻妾成群了。” “当然不能了,我们家有祖训,一生就只能娶一妻,不可续弦填房,我阿爹我阿娘,还有我阿翁,都是这样的。” 澜聿给他倒了杯水,诚挚道: “而且阿棠,阿娘说我性子那么闷,以后讨不了姑娘欢心的,只有阿棠不嫌弃我。” “你阿娘指定是诳你的,就你这张脸蛋,你别说小姑娘,我看了都走不动道。” 澜聿又被说的耳垂发红,他凑上去,亲了亲褚亦棠的脸颊,好奇道: “那阿棠为什么不娶妻?” 褚亦棠听着这个问题只觉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澜聿什么时候问过他,他想了想,道: “被年老头念叨烦了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总遇不到喜欢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反正宝宝,我长这么大,就喜欢过你一个人,你在我这里最重要了,知道吗?” 澜聿很乖,搂着褚亦棠的胳膊,小鸟依人道: “我也最喜欢阿棠了。” 其实当年对褚亦棠示好的人多得犹如过江之鲫,且不说他那副令人见之难忘的皮囊,就连上战场也是披面具才上的,他位居尊贵,喜欢他的人绝不在少数,但褚亦棠无一例外都拒绝了,主要就是觉得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年老头也急,就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褚亦棠拗不过他,就说他喜欢安静的,不吵不闹的,脏活累活不需要她来做,就做饭好吃点就行了。 现在想想,澜聿好像每一条都中了。 他性子温顺腼腆,耐性又高,他对褚亦棠的好一点都不掺假,只希望可以一直都陪着他,无论以什么身份,陪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大的念想。 最关键的是,他是个恋爱脑。 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这是褚亦棠替澜聿总结出的人生宗旨。 第158章 慢慢吃能吃完的 大军在南荒连连吃了澧渊几番败绩,方圆百里鬼气弥散,不少将士受其侵蚀,军中更是如瘟疫一般散播开来,渠迎山地势险恶,要直取更是难如登天。 澧渊此战丝毫不留余力,要的就是殊死一搏,如当年澜城领兵与雾墟一战,也同样抱着必死决心。 如何天翻地覆,如何一争高下。 元清那日在朝堂上褪去了一身官袍,当夜就去了南荒,元夫人放心不下元戊,整日里都在忧心,元清安排好家中一切事宜,便启程前往南荒。 林阁老并未来送行,只托心腹来给元清送了一句话。 “草上之风必偃,此去宽心。” 元戊今早先去看了重伤安置在后方的兵将,军中将士多居年轻,军医在伤营内进进出出,元戊作为主将,难免负伤,回到帐中,一众副将正围聚帐内,元戊边听他们议论,又仰头饮尽了一碗药,被苦味激的不免皱眉。 起先来人报说有人求见时元戊还觉后怕,早前来报的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会说不准又是什么人,直到看到元清掀帘入帐他才回过神来,眉头直接皱成个川字: “你怎么来了?” “罢官了,不干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元清先跟几位副将问过好,又挤到他爹身边去,道:“我再在那儿待下去,能气出病来,一群墙头草,风吹就倒。” 近日在朝堂上沈棋带头要求神帝处置澜聿一事闹得众说纷纭,澜聿此番回京劫人,南荒诸将暂还不知实情,只多少猜得出一点原委,也只是猜测。 但通敌之举这四个字一出,南荒更是吵的要翻天,且不说南荒多是澜城与元戊昔日的旧部,也曾出生入死上过战场,几位颇有资历的也素来都与沈棋不合,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做派,他这盆脏水又何止泼的是澜聿一个人。 将士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却由小人空口白牙肆意抹黑,元戊一拍元清肩膀,难得地表示赞同:“罢的好,跟他们待在一处也是晦气,倒还不如不受这个气了。” 元清摆摆手,四下里找水喝,赶在元戊开口前又补了句:“娘在家好得很,近来头疼也不怎么犯了,就是很挂念你。” 提起夫人,元戊难得叹气,元夫人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经过调理这段时间才有了起色。 曦津来的迟了一步,先去伤营里看了一遭才来的,元戊瞧见他不由得又是一愣,忙跳下椅子上前去: “药王怎的也来了?!” 曦津当然不敢当着他老丈人的面说我是跟你儿子来的,只能哈哈一笑,道:“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就随元清一道来了。” 元家与南齐山交情不浅此事在天京也算是人尽皆知,他愿意来南荒已经是极大的助力了,诸将喜出望外,都三个五个地围上去同他问好。 元清没空管那些,他口渴的不行,想叫曦津给他找水喝,刚喊了个名字就被元戊当头敲了一棒子,低斥道:“没大没小的!药王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自己倒去!” 凭什么不能!!他在你儿子家把你儿子(哔——)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当然了元清现在还没胆子跟他爹说实话,元戊脾气爆,当年元清就深有体会了,险些被他一拳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对此仍旧心有余悸。 所以他决定将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曦津。 他爹应该是不敢揍曦津的,毕竟曦津跟他也不是一个辈分,自己跑个三年五载的再回来,元戊八成气也消了。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曦津倒好了水放在他手边,又摸摸他的发顶,温声道:“我去外面一趟,有事就叫我。” 元清捧着水杯,没管他爹游移在二人之间不太对劲的目光,很大方挥挥手: “去去。” 今天出了个很大的晴天,澜聿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在院子里和面,褚亦棠去后山栽了苗子,一手的泥,就在水渠边儿上洗了个手。 鞋子也脏了,他干脆赤着脚走回来,一手提鞋子,一手拿着个树叶包的小包袱,里面是野莓,刚好长在篱笆旁,褚亦棠摘了一捧,想着带回去给澜聿。 “阿棠,你又不穿鞋!” 褚亦棠是惯犯了,自动忽略澜聿那句话,装没听见,被澜聿抱到小凳子上坐着的时候他把手里的小包袱打开给他看,道: “你看,小树莓,等下洗了就可以吃了。” 澜聿去打水给他洗脚,又接过那捧鲜红欲滴的树莓,刮褚亦棠的鼻尖,严肃道: “又不穿鞋,地上很凉的知道吗,夜里又咳嗽怎么办?” “好啦,下次会记得的,今天是因为脏了才脱掉的,宝宝。” 褚亦棠亲他手指尖,又抹掉他脸上沾着的面粉,认错态度非常诚恳,澜聿拿他没办法,把小树莓洗了,盛在盘子里端给他,又把双脚泡进盆里,耐心洗去沾上的泥沙。 树莓很甜,咬在嘴里会爆出微酸的汁水,褚亦棠往澜聿嘴里喂了一颗,轻轻晃动小腿,又在盆里打出细碎的水花。 澜聿捧着他的脚踝,蹲在他身前,温凉的水淌过白皙脚面,他让褚亦棠踩在自己膝头,衣服蹭湿了也没去管,拿巾帕给他擦干了水渍。 院外栽的一棵槐花树开了花,被风一吹,很容易就会落下雪白的花来,纷纷扬扬,把院子外的一条小路铺的洁白细腻,风里有很好闻的味道,润润的,很清甜。 褚亦棠托着腮,目光落在正往下飘落的一朵槐花瓣上,轻声开口: “澜聿,做那么多糕点吃不完的,浪费了怎么办。” 澜聿在给他穿鞋,搭在巾帕上的手有一瞬的凝滞,他给褚亦棠把挽着的裤脚放下来,没抬头,柔声道: “不会坏的,阿棠,你不是最喜欢莲子酥了吗,慢慢吃能吃完的。” 褚亦棠俯身,去吻澜聿的额头,他拥着他,面颊贴在他鬓边,嗅他发间的鸢尾香,良久,他才听见褚亦棠叹一般地念了句。 “傻瓜。” 槐花坠在地上,陷进了一片柔软,澜聿靠在他颈侧,发丝交缠,融做一处,他抬指拂去了褚亦棠发上的一朵碎花,握在掌心里,很久都没有松开。 第159章 攀高枝儿 昨儿夜里新钓的两尾鱼还养在缸里,年老头想澜聿烧鱼好吃,就起了个大早去串门。 院门没锁,年老头推进去,捋着把小胡须,还带着斗笠,顺手就把锄头靠在了院墙旁,顺着木阶上了二楼。 房门紧闭,年老头拎着草绳,心想澜聿这个点应该起来做早饭了的,又想可能是睡迟了,就敲了敲门,和声问道: “亦棠,澜聿,起来了吗?我给你俩送了鱼来。” 无人应声。 年老头疑惑,正想再敲一下,却听见里头叮呤咣啷一阵响动,急匆匆的,像惊了回巢的鸟似的,紧接着就是光脚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年老头更懵了,手上的鱼还在活蹦乱跳,门哐当一下被拉开,顿时迎面好大一阵穿堂风。 其实第一声敲门澜聿是听见了的,但褚亦棠非说他听错了,又把人拉下来亲,澜聿在这方面向来是没什么意志力,又是在早上,很肤浅犹豫了下之后两个人就又亲到一起去了。 然后他就透过窗户纸瞄到了门外一晃一晃的斗笠影子。 意识到再不去开门很有可能就要被推门而入,澜聿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跃起,急匆匆在地上的衣服堆里扒拉出一件外袍穿上身,又把褚亦棠囫囵塞进被子里,好在裤子还穿着,不至于太难堪。 但一件外袍着实遮掩不住什么,但凡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锁骨上,大片星星点点的痕迹,还能在靠近肩膀处隐约瞧见半个牙印,颈子侧的红潮还没全褪净,都是被撩拨出来的,长发散乱,眼尾蕴着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春情,凤眼里水色潋滟,唇色也殷红。 年老头都用不着多看,这下全明白过来了,更别说澜聿还脸红的要滴血,活脱脱一副被捉奸在床的良家少妇模样。 门半掩着,年老头还无意间瞥见了屋子里的某一处,帷帐放着,外衣搭在床沿,衣服东一件西一件的,都没来得及归置。 年老头在心里暗骂褚亦棠一句不要脸,转而装出一脸若无其事,朝澜聿干笑,道:“鱼我先找个地儿给你俩放起来,不着急哈。” 澜聿抿着唇,耳垂都快烧着了,也不知道应什么好,只能慌张点头,好在年老头没多说什么,提溜着锄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脸皮素来薄,又敬重长辈,被撞见这种事,羞耻心已经快炸开了,他关上门,褚亦棠从被子里探出来,趴在床沿,一手撑着脸,乌发披在肩头,冲澜聿招招手。 “过来。” 澜聿呜咽一声,欲哭无泪地走过去,埋在褚亦棠怀里,闷声道: “阿棠,我不要做人了。” “他又没看见,为什么不要做人了?” “看见了我就直接去上吊了!!” 澜聿搂着他光裸的侧腰,抽抽噎噎的,褚亦棠觉得好笑,就钻到被子里,扣着他的五指,一下一下地啄他唇角: “宝宝,没关系的,他早就知道了,前两天还跟我说什么如果我跟你能有个小孩该有多好这种话。” 澜聿顶不住褚亦棠这套,被他亲的晕头转向,他抬起脸,泫然欲泣地问: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呀,宝宝,再说了又不是偷情,怕什么,难不成我还是你养在外面的小情人?” “那当然不是了。” 澜聿枕在他胸前,摸着黑和褚亦棠说话,杞人忧天道: “阿棠,你说爷爷万一不同意或者不满意我怎么办,你还会不会要我啊?” 褚亦棠不解:“他为什么会不满意你?” “比如他嫌弃我是个男的,不能生育什么的……”澜聿牵着褚亦棠的手心,煞有其事,“阿棠,其实除了这两点我别的还是不太差的,阿娘从小就教我做家务事,说既然嘴巴不甜那就多干点实事来弥补一下好了。” 褚亦棠听着想笑,他咬澜聿的嘴唇,和他接吻,水声缠绵细密,在换气的空隙里安慰他: “放心宝宝,他也就挑我一个人的刺,不会挑你的刺的,乖。” 但也不得不佩服漪筠的教育理念,把澜聿教的很好,起初褚亦棠也忧心过,找个年纪太小的会不会不和,但澜聿在家乖巧成性,又细心,除非褚亦棠偶尔嘴欠容易把他气哭之外,两人基本没闹过什么矛盾。 “唉宝宝,你有空操心这个还不如想想如果你阿爹阿娘还在的话会不会愿意要我做儿媳妇儿。” 澜聿倒还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想了半晌,他从被子里钻出来,道: “应该不会,用我阿爹的话来说这个叫以下犯上,他最讨厌别人攀高枝儿急功近利了,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褚亦棠单手撑着鬓边,侧卧着看他,墨浓长发散落枕衾间,轻垂着眼,满身都是旖旎的香,唇还红肿,纤长手指一路下滑,挑上澜聿的下颌,意有所指: “你也知道这个叫以下“犯”上”啊?” 澜聿呆住,像在回忆这个词的含义,但某种方面的咬文嚼字他依旧略逊褚亦棠一筹,只能被他当着面调戏到毫无还手之力。 眼尾烧的绯红,澜聿难得地没躲,他咬住褚亦棠的唇肉,带点报复式的意味,反手把被子拉到头顶,手沿着背脊下滑到尾椎,在饱满弧度上揉弄一把,在黑暗里看不清澜聿的脸,褚亦棠闷哼,溢出的声响复又被澜聿给含吮干净。 他动作太重,弄得褚亦棠缓不过气来,他偏头,那点未尽的气息都被吞吃殆尽,雨后檐角落下的积水,砸成一圈圈无止境的涟漪。 太过黏腻潮湿的触感游走在肌肤上,太近了,没有一点分离,只有骨肉相贴的亲昵,又在昏暗里演变成不可收场的欢愉滋味,声响都是断续的,浪上的小舟飘无所依,在波涛里褪去了太多余的佯装,只剩本色,情欲浸染的本色被咬的太紧,什么都嗅不到,被吃的一干二净。 早饭没吃成,鱼在缸里游了一早上没休息,房中声音渐息,只余些喘声,低低弱弱。 褚亦棠早没力气了,伏在被褥里不肯动,汗涔涔的,鬓发间都是潮的,发丝黏连在后颈上,有气无力地半阖着眼。 澜聿折腾够了,神清气爽心满意足,一手抚着褚亦棠的腰背,吻他耳后,嗓音被浸透的发哑:“我去烧水,然后带阿棠去洗个澡好不好?” 褚亦棠累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哼唧两声,胡乱应了,澜聿给他掖好被子,又把地上的两身衣服捡起来,准备一道给洗了。 下楼时,缸里的两尾鱼正在使劲扑腾水花,澜聿在栏杆处站了片刻,又掩额笑了。 赶不赶出家门无所谓,反正攀高枝儿是真的挺爽的。 第160章 不哭,乖乖 年老头爱钓鱼,奈何工具不太趁手,澜聿就新做了钓竿,给他送过去,年老头拿到手上反复看了,喜欢的不行,直夸澜聿手巧。 天快暗了,家里还蒸着东西,澜聿怕误了火候,嘱咐他注意身体,夜钓别受风之类的,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就回了家。 到家却没见褚亦棠,澜聿把灶里的火熄了,在院里唤他,又上上下下找了一通,都找不见他。 澜聿处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来由的心绪慌乱,他推开院门,沿着他们走过的每一条小路在找,每一条都没放过。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那棵梨树的秋千上,秋千荡着,他晃在水里,月光下的倒影犹如晕在浓墨里的一笔乳白,不着边际。 月色清亮,两侧都是青石矮岸,河水静谧缓流,他倚着秋千绳,双足浸在水里,慢慢地漾起波痕,一圈接着一环,把月亮的投影搅得七零八碎,边缘也模糊,素白的广袖落进水面,在河里仿若一尾游动的鱼,围绕身侧,灵动纤薄,久久不愿离去。 澜聿放轻了步子,沿着石阶走下去,河面上还停着几只竹筏,澜聿借着竹筏,上到近旁,竹筏承重略微吃水,他借力推了一把秋千,荡得更高。 褚亦棠拂着水,发间簪着玉簪,轻轻笑了,袖子挽到臂间,露出一截腻白的腕子来,褚亦棠望着河面,轻声说: “再高些,好不好?” 他又侧过去看澜聿,话里有点埋怨的意味,听着又像撒娇似的:“我等你好久了,你才来。” 澜聿给他推秋千,荡的高了点,说:“我没走这儿过,家里还蒸着槐花呢,我就走巷子回去了。” 褚亦棠眼睛亮了亮,问道:“是院子外面那棵槐花树吗?” “对呀,阿棠不是爱吃槐花蜜吗,我想再做两罐子槐花蜜,留起来慢慢吃。” 秋千慢慢停下来,褚亦棠急着回家吃蒸槐花,澜聿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让他坐在臂上,搂着他后腰给他找鞋: “阿棠把鞋子放哪儿了?” 褚亦棠昂了昂下巴,意指岸边:“那儿呢。” 脚还湿着,不好穿鞋子,褚亦棠伏在他背上,澜聿一手提着鞋,背着他站起来往家走。 许是快十五的缘故,今天的月亮格外亮,把路上照见的很清楚,褚亦棠环着他的脖颈,脸蹭着他的发丝,道: “澜聿,我明天想吃春饼。” “那明天就给阿棠做春饼吃,好不好。” 澜聿专心看前面的路,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好长好长,褚亦棠晃着脚,被背的很稳当,澜聿走路慢,也不会颠着他。 “宝宝,要是你当时知道孤鹜山不像传闻中那样,只有几间破破的茅草屋子,你还会来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澜聿沉吟片晌,道: “应该就不来了,但是也没人告诉我阿棠也在里面呀。” 褚亦棠缠着他的头发,趴在他耳边和他说话:“那难道你知道我在你就会来吗?” “其实老头子提过让我回去的,我没走,怕阿棠一个人很孤单。” “干嘛,你是可怜我还是舍不得我?” “当然是舍不得了,毕竟我当时好像就有点喜欢阿棠了。” 褚亦棠揪他马尾上的小辫子,还是早上的时候他给澜聿亲手编的,很严谨地纠正: “不是好像,明明就是,再说了哪有什么后来,你明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 澜聿失笑,温热的呼吸搭在耳廓上,发着痒: “有那么明显吗?” “非,常,明,显,你眼珠子都快挂在我身上了,我当时还纳闷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褚亦棠每说一个字就在他肩头上戳一下,“现在想来是澜聿仙君胆大包天,对谁都敢一见钟情了。” “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我胆大包天,但也不是谁都有神君这般风姿的,拜倒神君英姿之下也是人之常情,还请神君见谅。” 他奉承的好夸张,褚亦棠忍不住笑,又故作严肃: “罢了,本君念在你是初犯,暂时不与你计较,往后要一心一意,知道吗,不然就格杀勿论。” 澜聿侧过脸去,清淡的寒兰香拂在眼前,田野里能听见清脆孤远的虫鸣,他问:“那阿棠呢?”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嗯……”褚亦棠想想,手上挑了几缕发,又给澜聿编了另一条小辫,“你还记得在冷泉的那一晚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 “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褚亦棠给辫子收尾,又把它藏到马尾里去,“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就叫喜欢。” 澜聿把他往上掂了掂,又把褚亦棠湿了的衣袖提起来,道: “嗯,阿棠太笨了,后面才知道我喜欢你,我本来都以为你永远不会动心了。” “谁说的,我很快就知道了,所以后来才去南齐山找曦津的,没舍得让你独守空房终身不娶。” “我们阿棠最聪明了,对不对,”这条路没有很长,走的再慢也还是到家了,澜聿背着他进了院子,放他在石桌上坐好,转身想去拿巾帕时,手却被拽住了。 褚亦棠握着他的手,抿了抿唇,眼里雾蒙蒙的,他抬起头,澜聿看着他的眼,好像一眼就望到了那些浓重不可轻言的悲伤,月色把地面照的好白,他低垂着眉,人是落寞的,却很温柔,声音轻轻地问: “澜聿,我们不成亲吗?” ……………… 很慢的一句话,却让澜聿几乎当场就要站不住。 像陷进了很深的沼泽,浑身都压迫着发疼,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连嘴唇都在颤,血色尽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用力到快要把骨头给捏断,却倔强地不肯松,好像这样就能减少一点痛,就能不那么痛。 他问,澜聿,我们不成亲吗? 他明明此时此刻就在他身边,片刻也没有失去,但是澜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挽留都成了一种奢望,他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再近分毫都会刺的他体无完肤,血流如注。 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就像他忍了那么久,拼命的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可是没有用,眼泪砸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崩溃了。 他死死咬着牙,骨节崩的死白,褚亦棠把他抱进怀里,给他拭泪,像往常无数个这样的瞬间一样,他捧着他的脸,吻他的眼尾,哄他,说别哭,乖乖。 别哭。 褚亦棠拥着他,把他抱的很紧,手扣着他的后颈,掌心里是他的发,眼泪落进颈子里,耳畔是澜聿无助的痛哭,一声一声,宛如尖刀利刃,剜着他的心头肉,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 他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但它到来的时候,却有人比他更痛,比他痛千倍万倍,那些加诸的痛,返还到褚亦棠骨血里,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的痛苦只是因为澜聿,因为无法改变的结局,因为注定无疾而终的结尾。 他什么都给不了他,还让他伤心,让他难过。 澜聿在看不见尽头的苦海里挣扎了好久,直到被淹没的那一刹,在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才明白。 原来阿棠真的快离开他了。 他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第161章 结局已定 褚亦棠说要对月拜天地,于是就把婚期定在了十五。 其实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很仓促,喜服是找村里的阿婆借了两身现成的,澜聿又亲手改了,日夜赶工,一针一线都没经旁人的手。 红烛喜台,两只蒲团,澜聿为他绾了发,簪的是那支海棠花簪。 澜聿也是第一次看他穿红色,很明艳的色泽,迎着月色从房中踏出时,澜聿正站在院落里,身姿清越,手执红绸,隔楼望他。 红衣玉带,更衬得少年面如冠玉,俊美无方。 十五的月亮圆的很漂亮,银盘一般,月辉银白,悬在遥远的天际,一方红绸,两人执手,并肩而立,在月下端方叩首,拜无边天地。 结发时,褚亦棠捋下了澜聿鬓边的一缕发,用铜剪绞了,按月华山的习俗这是要由妻子收好的,他把两绺发用红丝缠了,又放进锦袋。 这是结发之意,意在白头偕老,一生共赴。 褚亦棠一手斟了两杯梨花酿,递一杯在他手中,二人错勾着手臂,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液,意为合卺酒。 待酒液入喉,鬓边裁发,礼数已成。 澜聿不胜酒力,被酒气激的偏过头咳嗽,褚亦棠笑,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手心里握着那枚锦袋。 “澜聿,你还记得送我簪子的时候,写过什么给我吗?” 澜聿眼周微红,垂眸看他,视线落在他细白的手指上,指上缠着一截纤细红绳,格外醒目。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他早早就备下,意欲向他求亲的信物。 他轻回握住褚亦棠的手,柔情款款,又垂首在他指尖落吻,低声道:“记得。” “愿与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澜聿不善音律,褚亦棠手把手教了这么久,能弹下来的也只有最初的那一首。 他抱着琵琶拨弦,调试琴音,琵琶古拙,拿在手里有种很别样的质感,乌沉沉的。 这把琵琶是锦瑗留给褚亦棠的,锦瑗死后,他把琵琶留在了这儿,再没弹过一次。 月华皎洁,修长手指拨动弦身,院外槐花纷飞,恰有一朵落在雪白的剑身上,霎时一分为二,飘然落地。 褚亦棠第一次给他弹的那首曲子,唤作弱水。 有佳人立于群水中央,宽袖携风,褚亦棠一身红衣,身形清朗,在满目素白中提剑穿花而过,剑刃纤韧,落花四散,满地飘飞。 光影斑驳,一招一式都如流风回雪,花瓣回溯,抹的地面纷白,乐声自指尖拨弹而出,流淌过剑尖,琴声辗转,随衣袖翻飞间沉浮落下,红衣绝艳,山川作配,青丝如风扬起,入目是绝色,再难忘却。 琴声止息,剑尖悬空。 澜聿抱着琴,隔着满院的落花看他,褚亦棠回身,他收了剑,五官在月色下好看的惊人,他搂着澜聿的脖颈,问他: “漂亮吗?” 澜聿笑着,就着这个姿势吻他鼻尖,眉骨浮着红,能嗅到风里淡淡的香气。 “漂亮,真的很漂亮。” 褚亦棠伸指,抚上他的眉间眼间,很眷恋,一寸一寸地临摹,想把每一处都再看上千遍万遍,他红了眼,却没让眼泪落下来。 他说。 “澜聿,你要记得我,好不好,不可以忘了我的。” 他靠在他怀里,和他说话,语气低低的,好像在商量,可是听着又像在哭,他把那些哭腔都压在喉咙里,却仍是不可抑制的外泄,尾调都是发颤的。 澜聿搂着他,好苍白,他抵着他的额,轻声说:“阿棠,你也要记得我,好不好。” “不可以骗人的,不然我找不到你了。” 褚亦棠把那枚锦袋握的好紧,任由眼泪汹涌覆面,他好舍不得,他舍不得澜聿,舍不得他用尽一切才去求来的澜聿。 但是他又不得不走,不得不把他一个人留在这。 他枕在他襟前,牵着澜聿冰凉的手,声音哑的不像样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婚会不会也是这样过日子,在月华山,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该是多好的日子……” 澜聿听着他说话,只觉浑身上下血液都是凉的,凉的刺骨,凉的他心脏都在抽痛,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把他拥的好紧好紧,恨不能融进自己的骨血,就再无分离之日。 褚亦棠拂开他面前的发,眼里是求而不得的痛楚,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再多看一刻,也许就能少一分遗憾。 “澜聿,我这一生都过得不怎么样,娘走后,没有人爱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多少悲伤,但却仍旧让澜聿痛不欲生。 “但是宝宝,遇到你就是我最好的安排,我很知足了。” 泪水砸下,声调逐渐变得哽咽。 “谢谢你,澜聿,谢谢你那么爱我,我真的,真的不想,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怎么办啊澜聿,你要怎么办……” 澜聿替他拭去那些苦涩的眼泪,他摇着头,抚着他的长发,他想告诉他,其实什么都没关系的,他一点都不怪他,能和他有这段日子,也是他最好的安排了。 “阿棠,不要说对不起好不好,我爱你的,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阿棠,都不是你的错。” 他一遍遍地重复,告诉他那些都不是他的错,他的阿棠已经活的很苦了,他不想让他那么累,如果可以,他宁愿替他多受一点,多承担一些苦难。 但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结局已定,造化弄人。 第162章 且随我杀个痛快 成亲时澜聿还剪了窗花,他手巧,剪出来也是活灵活现的,褚亦棠跟风剪了两张喜字,歪歪扭扭的,他自己看觉着不满意,臭着脸不太高兴。 澜聿接过来看了看,笑得不行,就哄着他说剪得已经很好了,褚亦棠半信半疑,澜聿信誓旦旦地说真的很好看,很郑重地贴上了窗户。 那天的蒸槐花很好吃,甘醇香甜,褚亦棠拿着竿子在树下打槐花,拿簸箕接着,接了满满一簸箕,又筛去了其中夹杂的细小枝叶。 澜聿也是第一次做槐花蜜,还请教了村里的阿婆,好在做出来成品不错,蜂蜜澄黄晶莹,浇着一层层的槐花瓣,封在罐子里,罐口用红绳封了口。 褚亦棠去给年老头送糖时他还奇怪,问他是不是没安好心,肯定是快放坏了才给他的,褚亦棠两眼瞪得溜圆,气的要吃人,澜聿忙上去拉住,说是昨儿新做的,阿棠想着您会喜欢就给送过来了。 得知是澜聿做的年老头才放心收下,又给了他们一鱼篓的小银鱼,都是新钓的,油炸过之后最香酥,剖析干净后把每条小鱼都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油热后下锅,炸的金黄黄的,褚亦棠喜欢吃鱼,尤其喜欢不用吐刺的。 褚亦棠还带澜聿去走了山里好多地方,月华山风景秀美,层林叠绕,苍翠幽绿,入林深处时山岚迷蒙,如入仙境。 有一处石桥名曰灵鹊桥,青石搭建,桥下有淙淙溪流湍石而过,褚亦棠坐在桥上,金乌西沉,明黄色的光影拓在溪流上,光圈变幻,映的他袍角也染有颜色。 澜聿从后面拥着他,一手绕他腰间的长发,脸埋在他颈窝里,没完没了地蹭。 “你看,那边也有一座桥,”褚亦棠用手指着远方给他看,又略显嫌弃地补充,“不过它名字不好听,叫离桥,所以我就不带你过去了,咱们在这看看就得了。” 澜聿看过去,林木穿插的缝隙中的确隐约能见拱桥的轮廓,他笑,亲口他的面颊:“那阿棠带我来这是为什么?” “这座桥叫灵鹊桥,鹊桥一听寓意就很好,”褚亦棠扭过去看他,“牛郎织女就是在鹊桥上相会的。” 澜聿笑得不行,逮着他又亲了一口,只觉褚亦棠可爱的没边,他牵着他的指节,凑在唇边轻吻:“牛郎织女会分开是因为王母娘娘,而且每年也只能见一次呀。” “我不管,再说了上回的西厢记你还没给我念完呢,”褚亦棠晃着腿,往后靠进澜聿怀里,他犹豫过后,哑声开口:“宝宝,我还是很小气的,你别马上就找,好不好,等个两三百年三四百年的,不然我会生气的。” 澜聿抵着他的发,神色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又笑了,他抚着他的面颊,柔声问:“那如果唤作是阿棠呢,会等多久啊?” “我,可能就一直等下去了,”褚亦棠垂下脸,薄薄的光落在他眼睫上,像缀着一层落雪,“我也不知道,可能连活着都很难了。” “对啊,阿棠,那你还只让我等三四百年,你都一直等着我的。” “那不一样,澜聿,”褚亦棠咬唇,抬手贴着他的侧脸,认真道:“一个人很辛苦的,澜聿,你知道吗?” “我不怕,阿棠,”澜聿捧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掌心里,吻他手心的纹路,“但是我怕阿棠会吃苦,我知道一个人很难,所以我不想阿棠会这样。” 褚亦棠别开眼,低声说:“我已经一个人很多年了,我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 山里很静,只有足下溪水蜿蜒流过的声响,风吹草动,太阳在群山叠翠后慢慢坠下,澜聿吻他眉心,以一种很虔诚的姿态。 “阿棠,我什么都不后悔,我只要你好,要你开心,要你喜乐,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渠迎山下,两军对阵。 天族大军夜袭百里,在晨光熹微时,重骑踏破了渠迎山下的静水沼泽,元戊率兵疾行,丢弃了所有行军负累,要的就是夜渡灵逸河,好杀澧渊一个措手不及。 乌云压顶,军旗随风猎猎作响,铠甲上水渍未干,在满目银白中反出冷冽的残影,元戊首当阵前,身后是天族重骑,黑白对阵,蹄铁闷声踏地,激起尘沙漫天。 “今日一搏,要么生,要么死。” 轰雷炸响天际,闪电密布,云层翻涌而来,元戊高举军旗,直指敌军将帅首级。 “众将士,且随我杀个痛快!” 第163章 同心一体 “禀长老!天族大军已经在攻山了,他们在上游放了闸,在他们渡河之后洪水已经将灵逸河彻底淹死了!只怕还不需一个时辰就要攻上山来了!!” 守卫慌不择路地闯进天池洞穴,他们被天族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万没料到他们此番竟抱的是必死之心,他们丢弃所有辎重,分毫退路未留,伤敌一千就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如若攻山不成,不能二渡灵逸河,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五长老正在洞穴内布下结界以保魂身周全,只要红莲全开,魂身降世,世间便再无可阻,澧渊登顶指日可待! 眼看红莲渐开,只剩寥寥几片花瓣就已全开,结界逐渐成型,五长老肉眼可见的支撑不住,额际冷汗涔涔,他回头,厉声道: “守!守不住也要守!无论如何也要撑住!传令下去!死守渠迎山!!” 守卫得令,连滚带爬退出洞内,魂池之水动荡不安,魂身即将降世,不能有损丝毫,五长老手中结印,结界眼看收尾,洞内却陡然摇晃不止,碎石自穹顶滚落,地面震颤,五长老大震,结界中断,又是一人慌忙滚进洞内来报: “长老!!后山也有人埋伏!!他们循着密道已经杀到山腰处了长老!!马上就要上到山顶了!!” 五长老面色狠厉,他猛一甩袖,回头看了眼还未完全成型的结界,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被迫应敌,他来到洞外,遍地硝烟四起,他举袖大喝: “所有人!死守渠迎山!以待少主降世!!” 院子外的槐花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谢,残瓣席卷在地,边缘微微的泛着黄,被风吹着,零碎地卷走,只余满地残香。 这一觉褚亦棠睡得很沉,但睡得并不好,昏昏沉沉的,梦里有许多人和事,纷乱嘈杂,在脑海里汇聚成一幅拼凑的格格不入的画,他好像在梦里找寻什么,可又是徒劳,只触到了一手空。 扶着床沿坐起时额角还一阵阵的跳痛,褚亦棠蹙眉,喉咙里干的发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如寻常般唤道: “澜聿?” 屋子里还关着窗,出奇的安静,床头小架上的香炉里焚着香,袅袅余烟飘散开来,很清淡的香气,莫名的熟悉。 他倚着床架靠了片刻,缓过了那一阵混沌,他起身,却迟钝地发现并没有人回应,褚亦棠怔然,他环顾了四周,又去推开门,他站在廊上,茫然地望,入目是空荡的院落。 院子里没有人,廊下也没有人。 褚亦棠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掐的发白,喉间艰难滚动,勉强吞咽一口虚无,他抖着唇,又唤: “……澜聿?” 回答他的仍旧只有令人心慌的死寂,天际有数只飞鸟裹挟着云飞过,拉出一道残影,褚亦棠垂着眼,缓缓收回了手,他走在廊上,步子却越来越快。 他下了楼梯,从每一处开始找,厨房,柴房,还有后面的小粮仓,他每一处每一处的找过去,可哪里都是空荡荡的,他固执地推开每一扇门,哪里都没有放过。 直到他站在槐树下,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足下是一地的残花落叶,卷上他的衣摆,袍角晃动,他木然地仰起颈,槐花不知何时已经落尽了,只余满树的枝桠,交错缠杂。 褚亦棠死死地掐着虎口,面色苍白如纸,眼睫垂着,从头到脚都凝死了血,他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却只觉天旋地转。 心口翻搅血肉的剧痛在一刹那袭来,击的褚亦棠在回身的那一刻当场双膝一软,膝盖重重磕在石板路上,他单膝跪着,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痛楚来的太快太汹涌,恨不能要他即刻殒命。 褚亦棠勉力扶着心口,被剧痛逼到无法起身,鲜血顺着滴落,染红了半片衣襟,他狼狈地一手撑地,喉中一口腥甜堵塞,那种痛,他不记得多久以前也曾受过一次。 同心一体,感同身受。 褚亦棠死死咬住那一口鲜血,心脏被扼住,每一滴血都在呼痛,手腕上的红川珠红的刺目,如同一潭血渍,褚亦棠目眦欲裂,像是被那一抹红刺痛了眼,好像有什么在生死之间徘徊,即将昭然若揭,要剥脱他的一切,将他生吞活剥,永不得超生。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衣角被木门上的尖刺划开一道长长的破口,剧痛压的他几乎寸步难行,褚亦棠拼命地爬上楼梯,眼底盘虬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猛地推开那一扇房门,房内暗漆漆的,唯独那抹余香仍没有散去。 “哐当”一声,架子上的所有东西全被推翻在地,褚亦棠用尽全身气力抓住那个香炉,炉盖被打翻,迸出一地燃烧过后的残灰,褚亦棠颤抖着伸出手,拨开了香灰,那里面有一小块还未焚尽的香片,他甚至都不用再看第二眼。 那是一块梦沉香。 是赤龙骨殖所炼,燃之异香,足有三日不灭。 可他还记得那日澜聿在搁置香片时用的是鸢尾香片,说想让他睡得好一些。 而这块梦沉香,已经烧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捧着那一小块香片,牙关发颤,那一口鲜血终是喷涌而出,满身的血都凉透了,他终于在此时此刻忆起了这段时间澜聿所有的不同寻常,他和他说,要记得他,不然会找不见他的。 他给他做槐花蜜,给他做了好多的酥饼。 他说他什么都不后悔,他只要他开心,要他喜乐。 …………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哄他开心的话,是嘱托,是他赴死前能留给他最后的东西,是他临终前的殷隐切切,万般不舍却又仍替他孤身殉祭的一腔决心。 同心一体,以身殉道。 他早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在所有人之前,在带他来月华山之前。 澜聿告诉他,阿棠,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他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到死也无悔。 第164章 殒下世间 渠迎山山势高耸,要带领一支突袭队伍爬上后山已是不易,元清等人一路都不敢停歇,攀着荒废已久的山道一路而上。 因着没有借力,遇到岩壁陡峭处也只能徒手攀爬,爬过一个险坡,元清偏头吐出落进口中的砂石,双手被粗粝岩壁磨的皮肉绽裂,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眺望剩余路程,喘息道: “再过一个坡就能到顶上了,暂时还没完全摸清地形,还是要以小心为上。” 弘燃谨慎点头应是,休息片刻后,正欲再上险坡,却被一支斜插定入脚边的锋利冷箭给生生止住去路,紧接入耳的是整齐密集的脚步声,夹杂着弓箭嗡鸣,元清惊愕,猛然抬头,却见山坡上正涌下滚滚人潮,来势汹汹,手中长刀锋锐,步步紧逼。 一把摁下身侧的弘燃,躲过了两支迎面而来的箭羽,他反手抽刀,以刀锋做支撑,腾空掠起,率先斩落了敌军一名小卒的头颅,鲜血飞溅,热血浇了满袖,元清喝道: “所有人!随我迎战!!” 山腰处厮杀纷乱,天族大军杀破了山下数道防线,一路破进了山关险隘,五长老眼看战况愈差,深知再拖延下去必得不偿失,他在众人保护下暂时杀退至一处空旷地带,以拐杖重击数下地面,蛇眼红光迸射,幽幽光芒自脚下铺陈开来。 他口中念咒,血红长光直冲云霄,无数怨灵瞬间拔地而起,桀桀怪叫,腐烂尸臭蔓延,尸灵肢体扭曲,咯吱怪响后朝人群撕咬而去! 有人率先发现不对,拔刀杀退面前敌军后不断后撤大喊,沙石飞扬,惨叫声此起彼伏,元戊顾不上抹去脸上飞溅的鲜血,他喘着粗气,大骂了句脏话,一脚踹翻了扑过来的一只怨灵,夹着一名副将的脑袋就往后撤。 “都散开!!全都散开!!” 天空一道庞然阴影骤然笼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吼,蛇兽踏至地面,血盆大口内獠牙丛生,鳞片尖锐,张口就能吞吃下数十只怨灵,元清一手持刀,从山后杀来,冲元戊大喊: “爹,上到这来!!” 元戊被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慑住,蛇兽长颈昂扬,吞吃怨灵轻而易举,蛇尾扫出了一条血路,敌军一时不敌,四散奔逃,元戊没有再耽搁时间,直接喊人往那条路上撤: “全部走!攻进天池里去!!” 牧衍从山下匆匆赶来,山下还在不断攻山,他扶住五长老,满脸血污,急声道:“长老!山顶虽有结界,可恐怕也撑不了太久啊!!” “怨气越深,魂身降世越快,”五长老冷笑,他紧盯着那只蛇兽,眼中阴鸷,“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怨气滋养,对少主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现下不过是他们送了我们一程,时机正好。” 弘燃冒死拖住了后山面的攻势,领着队伍一路杀上山顶,他拼死突破围防,肩部中箭,来不及看,只能一把扯断箭头,他一刀结果了一只扑面而来的凶兽,弘燃咬着牙,在茫茫战场上找天池的方位。 天际昏黑,乌云压顶,厚重云层被分割开来,裂成无数残云,整座渠迎山都在剧烈晃动,光线被逐渐吞没,脚下土地似乎在轰鸣,山顶崩裂碎石乍然滚落,山河变色,弘燃面色骤变,元清携元戊赶来,险些被滚落的巨石堵住去路。 “魂池有变,魂身怕是要降世了!” 元清手中长刀铿然落地,他随弘燃望去,魂池之水正源源不断的从洞穴内涌出,池水鲜红,红莲全开,意味着魂身即刻降世。 还是晚了一步吗。 元清双手紧握成拳,他们冒死攻上了渠迎山,却还是这个结局,天京兵败在即,再也无力回天。 弘燃握着他的那只手忽而猛地攥紧,他嘴唇颤动,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在生死关头望到了群峰之上的身影,手持长剑,孤高寥远,犹如血色染就的一棵青竹,枝叶纷落,生机难测。 他立在群峰之巅,衣袍猎猎,雪白绡衣淬满了鲜红的血,乌黑长发在空中飘无所依,初生的朝阳晖日映着满身艳红,是破土而出的兰草,那么的岌岌可危,那么的伸手易折而亡。 褚亦棠还是来的太晚了。 他从入南荒的那一刻就在承受鬼气,被鬼气侵蚀的太严重,满身都是血肉淋漓的伤口,他眼睁睁地看着澜聿上了天池边的圩日渊,却被生祭结界阻隔在外,他拼了命地想用通雎去穿破那层结界,可却无济于事。 生祭结界,除非身死,否则不破。 周围厮杀纷烈,猩红满目,刀枪入肉而后破开的闷响,他寸步难行,只能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澜聿登在高台上,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双眼赤红,口中分明是嘶吼,可却哀的可悲: “澜聿!!下来啊!!我让你下来你听到没有!!我求求你了,澜聿我求求你了不要这样做好不好……” 他没有一刻不在恨自己,怎么会那么蠢,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出来,明明他什么都为他做了,却还要为了他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 在月华山的那段日子是澜聿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他想能和他有这段日子,已经是他最好的安排了。 澜聿要他记得他,他什么都不后悔,他只要他好,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他的阿棠苦了一辈子了,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哪怕是用他的命去换,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身死魂消。 身上的灵力枯竭殆尽,到最后孤注一掷的唤他的爱人,褚亦棠流不出泪,他跪在结界外,心痛如绞,隔着一层屏障,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他,通雎划得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澜聿!!下来啊!!你要是敢,你要是敢……我,我,我该怎么办啊,澜聿,澜聿!!我该怎么办啊……!!” 所有的所有都化作了乌有,结界破碎的瞬间,红莲在刹那间枯死,魂池彻底崩裂。 澜聿坠下深渊时像一只断翼的雀,褚亦棠甚至来不及伸手抱住他,甚至来不及靠近他再眷恋最后一刻,他的爱人,他的澜聿,他的丈夫,殒下世间,天崩地裂,山倾河啸。 那一缕神魂就这样飘散而去,在他手中。 再也无法找寻。 第165章 两千年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正因北冥赤伶族一事争吵的不可开交,赤伶族新任族长要进天京来谈来年朝贡一事,可拿出的态度却并不是那么好看的,连传着使者来了几回,明里暗里说的都是想在北冥重建赤伶基业,实在无多余之力再奉朝贡。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满堂私语中率先踏出行列,撩袍跪下,手持象笏,稳声道:“陛下,臣以为赤伶族重建北冥一事可大可小,难防赤伶一族有异心啊,来日拥兵自重,难免又是一场祸事。” 此言一出,其余朝臣纷纷附和,但也有少数认为朝贡一事并不关键,主张的是收回北冥,牵制赤伶,或纳入天族,失了封地,赤伶一族便只能依附天京,方为长久之计。 高台上,碧玉铺阶,帷幔沉沉,宫女垂首拂扇,君主身着鎏金暗纹宽袖大袍,斜斜倚着,指节支着额角,闭着目假寐,幽淡暗光斜打入殿,纱幔浮动间,暗光繁复纷乱,琉珠冠冕在面上折出几道折影,半明半暗,侧容半匿于幽暗,再不可窥探。 延伸下是线条冷厉的下颌,唇色淡薄,脖颈苍白,在杂乱无序的投影间杂糅成陆离缥缈的虚无,修长指尖敲着扶手,似在听,又似游离。 堂下依旧争论不休,他睁开眼,浅色瞳中波澜不起,褚亦棠仍斜倚着上座,膝上搁着把小竹扇子,扇柄镂空做了花蕊的样式,很是精巧,他漫不经心地覆手敛了衣袖,垂眼道:“ “依林阁老之见,此事该要如何定夺?” 此言一出,满朝朝臣齐齐缄默,林阁老闻言,并不动声色,侧踏一步,上到殿中,处变不惊道:“赤伶祖上曾于天京有功,收回封地未免寒了人心,不妨等到端午过后,使者来京,如若再有变动,再施压不迟。” 指腹蹭着扇柄,微微抹开了些扇面,扇面雪白,墨痕浅淡,题字旁是纤细婉约的一隅花枝,褚亦棠摁着竹面,一手抵额,显出些散漫来,很微末的动作,又隐约透着不耐。 宫女缓慢摇着扇,殿中已是一片沉寂,右副都御史不得准允,仍跪在堂下没有起身,其他朝臣也在逐渐凝固的氛围里察觉到了微妙的变迁,面面相觑后,皆心领神会地垂头闭口不言,偌大殿上,鸦雀无声。 前几位进言更甚者更是在暗地里叫苦不迭,自新任天君继位以来,诸臣在朝堂上越发不得放松,天君喜怒无常,听政也独断,往往一场朝议下来,参政朝臣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进言不慎,牵连全家。 散朝时,姚载誉忙上前搀扶起右副都御史,象笏揣在腰间,姚载誉给他拍着衣裳的浮灰,宽慰道: “陛下不喜忤逆,今日是为难大人了,此事陛下也伤神,更别说赤伶一族在北冥驻守万年,总不好一杆子都打翻了的,您别放在心上,陛下看重都察院,也总得做个样子给旁人看。” 右副都御史跪的膝盖生疼,他叹口气,道:“我知陛下的意思,能把我抬到这个位置也全是陛下抬举我,林阁老是老臣了,妄自揣测圣意,也是我太莽撞了。” “林阁老自陛下登基至今,无一天怠慢,他说话陛下自然多信些,”姚载誉也叹气,随他往殿外走,“明日在家好好歇息歇息,使者不久进京,都察院可有的忙了。” “明日?明日何来休息?” 姚载誉啧声,扯过他官袍袖子,又看了看四下,低声道:“你这么多年都是白在都察院里混了!明儿什么日子也能忘?” 右副都御史经他一提才忆起,他忙捂住嘴,凑过去:“是我是我,忙忘了给,姚大人多担待。” 姚载誉笑笑,又同他说了几句,送了他到宫门外道别。 他负着手,在宫门外站到了人群散去,从副使一路坐到这个位置,任左副都御史,如今掌管半壁都察院,姚载誉却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失。 自渠迎山一战过后,魂池绽裂,雾墟大败,天族大军顺势破入雾墟,大捷归来,澧渊一战溃败,再无回天之力,甘愿归顺为天京部下。 上任天君忽而传令退位,一时天京内动荡不安,可谁也没有料到,再继位的会是褚亦棠。 会是隐世已久,如今却再入尘世的祝天上神。 他接任天君,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千年来,四海升平,三界安宁,那一战似乎彻底改变了什么,改变的不止只有那一场战争,还有许多的人和事。 弘燃自愿驻守东陲,不再回京,元清掌管天穹阁,接任家主,在一夕之间接过了许多他未曾想过去承担的担子,直到如今位列文臣之首,已是位极人臣,极受器重。 什么都变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云层绵长,横亘在天际,风吹动衣摆,姚载誉叹着气,转身上了马车。 无尘殿外,宫女正在洒扫地面,夏季将近,湖面上荷叶亭亭,挨挨挤挤。在天光下漾出层层叠叠的绿波。 殿后有几个小宫女在除着草,寝殿后的轩窗下正有一方白玉砌成的围栏,围栏内养着花草,花期临近,抽出了几个花骨朵,羞怯怯地含在枝叶间,还带着新鲜的露水。 褚亦棠换了衣,正沿着后花园的小路走来,宫女忙停手,恭敬跪下: “见过陛下。” 褚亦棠抬抬手,另只手提着方小篮子,他挽了袖子,在围栏前蹲下,正用小锄头给那片鸢尾花小心松着土。 掌事女使见状,示意其他宫女悄声出去,这一片花草一直都是陛下侍弄的,从不假手于人,日夜照看,被养护的很好,每年花期一到,成片的紫色蝶状花瓣盛开,满园盈香。 园内的人都被屏退干净,褚亦棠松了土,又浇了点水,他碰着那几个花骨朵,唇边隐隐有了笑,他俯身,捧着花枝,凑在鼻前嗅了嗅,能嗅到淡淡的鸢尾香,经久不散。 入夜,宫内寂静,褚亦棠在书房内批阅奏折,因着赤伶族一事,奏本颇多,每本看过,大体意思也不过是大差不差,连着多日烦忧,褚亦棠搁下笔,抬臂揉着眉心,眉眼间满是倦意。 内侍本在一旁研着墨,见状端了一盏参茶,劝道:“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也不迟啊,伤身呢。” 褚亦棠抿了口参茶,烛火摇曳,窗外昏黑,他视线不定,只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过亥正。” 望向虎口处的一点已被晕开的墨渍,褚亦棠合上折子,提袖起身,回了寝殿。 内侍随在身后,又在出门时对掌事女使低声吩咐:“把人都撤了,明早之前不要到无尘殿来,省得惊扰了陛下。” 掌事女使福身回话: “是。” 深夜,殿门推开,星光杳杳,褚亦棠一身雪色长衫,衣着端正,长发松松束着,发间簪着一支通体素白的白玉兰簪,手上持着一盏晕黄灯笼,没要任何人随侍,只拎着那盏灯笼,独自去往了御花园深处。 第166章 再觅良人 御花园深处有一湖冰池,临近夏日仍是寒气袅袅,触手冰凉砭骨。 冰池边缘,萤光点点,褚亦棠一手持灯,手中结印,冰池内鱼群游动,鱼鳞透明,在月色下投射出玉石般的细碎光泽,湖面颤动,侧边一块地砖分裂,显出地下一条甬道,两侧岩壁一路向下镶嵌着不计其数的夜明珠,光影投在壁上,被鹅卵石分割成许多凹凸不平的光圈,照亮了前路。 这条甬道很长,石阶蜿蜒向下,在甬道尽头的拐角处,隐约能见幽蓝光芒,并不刺眼,很微弱,长久寂寥。 褚亦棠提着灯,在拐角处慢慢停下了脚步,灯笼的昏光映的他脸色很白,没有一点血色,很病态,指尖也是苍白的,崩的很紧。 他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把灯笼轻轻靠在门边,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密室。 密室内寒气丛生,铺的是晶莹剔透的冰砖,很空旷,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唯有密室正中的石台上,摆着一方琉璃盒子,能透过那层屏障,很清楚地看清。 褚亦棠低垂着眼,指甲掐进手心里,他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才敢伸出手,很轻地碰一碰那具琉璃盒子,唇瓣翕动,微不可闻地唤。 “……澜聿。” 年轻男子静静地卧在那方琉璃盒子里,身下是绒密的鹅毛垫子,长发乌黑,眉眼很温柔,长眉入鬓,鼻挺唇薄,万里无一的相貌,是哪怕静卧其中不言不语也难掩姿容的俊美。 褚亦棠隔着琉璃盒子看他,手指很眷恋地逐寸拂过他的面容,他并不常来,只有每年才来一次。 只在忌日那天,来陪着他,说说话。 “我好想你啊,澜聿。” 他靠着石台,额头抵着冰凉的盒壁,点他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自顾自地说话,声音低低地压在喉咙里,快要听不见。 “你有没有想我呀,我都好久没来看你了,你是不是都不记得我了?” 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砸在袖子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色,褚亦棠眼神放的好空,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深浓到不见天日的哀伤,将他淹没到顶,再无可呼救。 褚亦棠只觉心口麻木地发疼,麻木到没有其他知觉,模糊里,他好像又在这样的臆想里见到了他,少年站在槐树下,回头朝他笑,笑容明媚朝气。 槐花落了他满身,他捻着花瓣,在花香里回首望他,叫他阿棠。 褚亦棠攥着那枚手钏,眼泪流进颈子里,他阖上眼,压抑不住的呜咽,嘴唇被咬的发痛,血腥味溢进唇边,断断续续的。 “澜聿,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啊,我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你了澜聿,我都好久没梦见你了,你怎么在梦里都不肯给我见一面啊,澜聿……” 回忆如汹涌潮水般涌来,这些年他总是反复的忆起,在月华山的那段时间,他总也看不透澜聿,可是直到他死后,褚亦棠才如梦初醒,他才一夜之间读懂了澜聿为什么望向他的时候眼里总是雾蒙蒙的,像埋了一层翳。 他原来那么舍不得他。 可是他还是瞒着所有人,他抚着褚亦棠的面颊,和他说他不后悔,他只要褚亦棠好。 褚亦棠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只要闭上眼,眼前全是一片压抑的红,无边无际,浓郁深色。 圩日渊上,澜聿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纵身跃下深渊,可褚亦棠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不管他怎么做,却连他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 他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很纠结,睡不着,可又总想着在梦里能见他一面,醒后也只是在床边垂首坐着,直至窗外晨光熹微,这一夜才算过去。 夜夜都是如此。 回到孤鹜山时,褚亦棠始终没敢推开那扇门,可要收集澜聿的残魂,就需他的生平之物。 房中四处都蒙了尘,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褚亦棠看到桌上那封信时,呼吸都顿了一顿,心脏在刹那间毫无防备地一痛。 那封信是澜聿留给他的。 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 他根本不敢去想,澜聿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封信,写信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境。 他写,阿棠,我这一生都无求,惟所求得你,却也难成全 我代你赴死,是我心之所向,阿棠,在我逝后,愿你再觅良人,待你衷心,恩爱一生,白头偕老。 信封下,是一封早已摁过了手印的和离书。 褚亦棠捧着那封信,目光茫然,所有所有积攒的痛苦在这瞬间猛地爆发,在澜聿逝后,被隐忍的痛楚好像在此刻才有了发泄的端口,他蜷缩在满是尘灰的地面上,痛哭失声,他把信抱在怀里,发着抖,眼前是流逝而去的岁月,是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 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可他的良人,早已消散在了这世间。 天各一方,此生都无缘再相见。 褚亦棠把手钏握的好紧,他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又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只喃喃地念。 澜聿,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别不让我见你,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第167章 独念 曦津回天京时正值天亮,他昨日刚回了趟南齐山,元清近日下界巡查,他便抽了个空回去把事宜都料理了。 他没回家,一下云车就径直入了宫,无尘殿外,内侍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曦津忙踮着碎步子小跑过去,躬身见礼: “见过药王。” 曦津步子没停,踩着鹅卵石往内走,边走边问:“他人呢?” 内侍跟在后面给他引着路,听他这么问不由得又叹气,面露为难,踌躇回话: “陛下一夜未归,那地方寒气重,待那么久哪儿能受得了啊!陛下连着好几日都没歇了,咱们人微言轻说了也是不顶用,您去劝劝兴许还能管用些。“ 曦津眉一皱,心中又是一股无名火窜起,殿内伺候的人都散走了,也没点灯,能嗅到点苦涩的药味,掺着殿内焚的檀香,褚亦棠倚着窗前,还是那身素衫,轩窗下是昨夜新开的一从鸢尾花,颜色还淡,并不明艳,匀着几颗露水。 他拨弄着花叶,发丝散落,看不清神色,天色泛着浅浅的一抹鱼肚白,窗外框成了一幅景,莲叶玉立,飞鹭停水,他身处其间,却并不那么有生机,颓然寂寞,苍白消沉。 曦津隔着珠帘看他,火气好像在那一瞬烟消云散,说不恨是假的,可是说感同身受又是真的,他知道他做到这个份上有多难,两千多年,日日夜夜都是一种凌迟,他拿他的死折磨他自己,折磨到今天,剩的也只有一具空壳,被蚕食的不剩分毫。 他抿着唇,最终也没再开口,内侍悄悄地退出去,很轻地关上了门,屋内静的只能听见屋檐落水的声响,一滴一滴,接二连三。 褚亦棠没有回身,身旁桌上摆着一只空碗,残余着些药汁,曦津拣了件外衣给他披上肩,道:“下次别待那么久了,你的身体受不住的。” 他收回手,在窗沿上抹去了水渍,一夜未眠,也没觉得疲惫,褚亦棠停顿片时,而后开口道:“我想去一趟鬼市,京中事务恐要元清多看顾着点了。” 曦津悬在空中的手一顿,好容易散下去的火气又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他冷下脸,强压怒气,道: “你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不会做这种蠢事,鬼市?褚亦棠,你是准备去了就死在那儿好让我给你收尸是不是?!” 褚亦棠拢了拢肩头的长袍,将发丝捋到耳后,露出雪白的面容,他仰起脸,轻声道:“我不会去太久,只是想再去试试看。” “所以呢?这么多年你他妈什么没试过?!有结果吗你告诉我!!有结果吗!!” 曦津劈手打翻那只空碗,砰然一声砸地,瓷片飞溅,他怒不可遏,一把攥住褚亦棠嶙峋的手腕,怒声道: “这么多年了,就是痴人说梦也该醒了!!褚亦棠我求你惜惜命行不行啊,你当年用心头血去养他那缕残魂还不够吗,结果呢,废了几千年修为不说,魂也散了,到头来什么都没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声响突然,内侍与一众宫婢在门外听得胆战心惊,碎片溅了满地,衣袖滑落,那一截裸露在外的肤色几乎要与素衫融做一处,乌发浓黑,透出一种极脆弱易折的美感来,褚亦棠置若罔闻,只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去几天,不会去太久的。” 曦津被怒火烧的一时理智全无,他猛然撤开手,仰头闭目平怒,连应了一叠声的好,在屋内一连兜了好几个圈,末了也没再放出什么狠话来,他是真拿他没什么法子——褚亦棠真发起疯来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砸在桌上,曦津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沉声道:“一天吃一颗,五天之内给我回来,要是回不来,我直接带着棺材去找你!” 话罢他甩袖就走,黑着脸一脚踹开房门,又把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内侍战战兢兢等了半天,一看曦津满脸怒气就知道坏菜了,忙追上去一路送他出了殿门,还不忘说好话,可又实在放心不下陛下,又颠颠地跑回来,让人把一早备好的甜汤给送进去。 曦津是真被气着了,只要能达目的,哪怕粉身碎骨褚亦棠也能头也不回地去试,曦津能试过的都替他试了,那一缕残魂褚亦棠花尽心血养了数百年,却还是一夜之间就毫无征兆的消散了。 这对褚亦棠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他当场就发了疯,歇斯底里地要去把那缕残魂找回来,甚至不惜动用元神为引也要将其拼凑完整,曦津拼死把他拦下来,他久久地望着他,声音里满是痛心。 他问他,你这样做,真的对得起澜聿吗? 很轻的一句话,却让褚亦棠霎时如遭雷击,他呆呆地跪坐着,掌心空荡,什么都留不住,他像个跌的头破血流的孩童,哭的那样无助,连喉咙里都是腥甜的血,最后的希望也化作齑粉,彻底消失不见,他只能一遍遍地问。 “谁能把澜聿还给我啊,求求你们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把他还给我……” 在那以后,他没有再做过这样的事,也许是怕澜聿知道了会难过,他开始试着去做一些事。 他学着去侍弄花草,在园子里养了一片鸢尾花,四五月份时开花,开的很漂亮。 学着下厨,做莲子酥和马蹄糕,把糖醋排骨烧的很好吃。 他还学着绣帕子,跟宫里的老嬷嬷一针一线都学的很认真,绣的花样栩栩如生。 他也学会了给他写信,在很想他的时候给他写信,有时候是一封,有的时候是两封,也有写过好几封,从来都没有间断。 褚亦棠守着这些东西,守着澜聿留给他的那些回忆,独自度过了两千多年的每一个日夜。 第168章 这不是我儿子 鬼市三百年开一次,每次半月,三界中都有往来,人妖精怪,鱼龙混杂,鬼市内有做买卖的,也有求仙问道,知晓各方消息的。 做的也都是天命机缘,各路生死的生意,只要出的起价,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今天半月,圆月阴森,下界交接处鬼气丛生,阴气弥漫,鬼市子夜才开,已有大批鬼闻讯赶来,早早候在了此处,三个五个地凑在一块打诨唠嗑。 女鬼捻着帕子,一张脸涂得惨白,挽着斜云髻,簪着支红宝石青鸾点翠簪子,生前是个富家小姐,陪葬不少,在一众女鬼中显得尤为珠光宝气,掐着把细嗓道: “唉,我早前托人在鬼市里买的那两盒鸣銮楼的胭脂早就用的差不多了,这次听说又有了新花样,得去好好挑上两盒。” “他们家胭脂水粉素来是有名的,这次多的是人争着去买呢,要想下手光靠排队估计是没着落了。” 富家小姐不屑轻嗤,细腰款摆,指甲上淬着艳丽的丹蔻,她用帕子掩着口,道: “我要买那定是有门路的,几位姐妹要是也感兴趣,且随我一道,必不空手而归。” 其余几位闻此言都争先恐后要结伴,富家小姐很大方,一挥手全都应下,又见一女鬼迟迟不开口,便伸手拽了她袖子一把,道:“娇娇,你不去吗?” 被唤作娇娇的女鬼本在发着呆,被富家小姐一拽才回过神,她绞着帕子,很是苦恼道: “我爹说怕我一个人在下面孤苦,想给我配门亲事,可那男子面貌生的也忒不顺眼了,我不愿意。” 其余女鬼对此事也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纷纷安慰,富家小姐盈盈一叹,又问:“那你去鬼市做什么?” 娇娇这时显出点娇羞来,她张望了下左右,又把几人招呼过来,围成个小圈,悄声道: “鬼市内不是有勾栏瓦舍可以买人的吗,我想着买一个回去,我爹不就给我配不成这门亲了吗?” 女鬼们恍然大悟,又打趣娇娇发春心,想去勾栏瓦舍挑俏郎君,富家小姐眼珠转了一圈,戳戳娇娇的肩,暧昧道: “你要想要郎君,何必去鬼市里费那个周章?” 娇娇不解:“不去鬼市去哪里啊?” 富家小姐娇笑,眼神斜着往外飞,示意她往边儿上一个坟头看: “你瞧,那个。”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比娇娇还急,齐刷刷地转头看过去。 月色汹涌,银河般铺天而下,月华照地,抹出极皎洁的色调,一男子持剑而立,背靠树干,戴着一方斗笠,面纱垂下,看不清面容,惟有在风过纱罗时窥见些许侧容,冷意横生,一身月白劲装,窄袖护腕,腰间佩玉,腰背处的利落线条都随着往下被收进腰封里,宽肩窄腰,宛如一柄流畅修长的弯刀。 娇娇打眼一看,登时就看直了眼,她捂着嘴,语无伦次地小小惊呼: “这,这是鬼是人呐,我的天啊,这也,这也太……” 富家小姐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 “怎么样,这带回家去当郎君不美死你了?!” 娇娇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一面不敢直视,一面又有点想,她忸怩着:“这,这怎么成啊,又不认识……” “哎呀,上去说两句话不就认识了吗,你怕个什么劲儿?” 富家小姐一面说着一面就要拉她上去,却听见远处三声铜锣敲响,鬼门洞开,阴差开道,已到子时了。 前面张罗着排队验看文牒,去晚了怕是得排个长队了,还是买胭脂要紧,富家小姐拽上满心思春的娇娇,领着其他人,一马当先排队去了。 褚亦棠望了眼天,随着队伍找了个地方排着,前面占位置的人多,等轮到他时时辰已经不算早了。 他抱着剑,取出文牒扣在桌上,鬼差打开瞟了两眼,确认无误后在拇指上吐了点唾沫,摁着印泥盖上了手印,挥挥手示意放行。 收好文牒,褚亦棠抬步要走,衣衫下摆却冷不丁被人攥住,他身形一顿,皱眉,转身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肉乎乎的小胖手正捏着他的袍摆,穿着身明黄色的圆领小袍,眼睛圆溜溜的,正仰头看他。 “带我进去。” 褚亦棠眉一皱,要不是看小孩一脸正色,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别的鬼在旁边瞎插话了。 见他不动,小孩没松手,只很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 “带我进去。” 褚亦棠没接话,直接朝后,在队伍里问: “谁家小孩丢了?” 幽魂们面面相觑,只意兴阑珊地瞥了眼,无人应答。 ………… 褚亦棠又低头,回绝:“我不能带你进去,快松手,找你爹娘去。” “我不,你带我进去。” 褚亦棠顿感头疼,他耐着性子,试图讲道理: “我真的不能带你进去,我来这是要办事的,你去找你爹娘,或者我带你去找你爹娘,行不行?” 小孩很坚决,眼睛眨也不眨,认真重复:“我不要找我爹娘,我没有爹娘,你带我进去。” “…………” 协商不成,后面排队的鬼们也开始有意见,不满的吵嚷声闹得褚亦棠头更疼了,鬼差见他杵着半天不走,催促道: “走啊,待着干嘛,等会儿关门了。” 褚亦棠摁着眉心,指着小孩道:“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孩,他不让我走,应该是和他爹娘走散了。” 鬼差半信半疑,他伸着脖子,疑惑地凑过去看,又怼在褚亦棠的面纱前端详了会儿,最后一拍桌,怒道:“唬谁呢你,这不你儿子吗?!” “?什么我儿子?” “你看,这不是你儿子?”鬼差绕出桌子,站他俩面前,抱着手又确认了一回,更是板上钉钉,“你俩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好意思说他不是你儿子?!” 褚亦棠懵了,这时才仔细去看小孩的脸,不看不知道,眉眼间不说十成十,九成九的相似是有的,他震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孩张口一句阿爹更是直接把他定在了原地。 “阿爹,你要找后娘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不能不要我,阿娘早亡,你也不管我了吗?” 褚亦棠:“……?????” 小孩脸不红心不跳,大庭广众之下扯谎也丝毫不怵,全是真情实感,短短几句话成功地把褚亦棠塑造成了一个抛妻弃子无情无义的混账丈夫。 后面围观的鬼等的不耐烦,一见褚亦棠是这么个货色,这会儿全都在伸张正义,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够把褚亦棠淹死了。 褚亦棠人生头一遭被强行认爹,还是以如此耻辱的方式,眼看鬼门要关,他一咬牙,把袖子扯回来,叉着小孩的两条小肉胳膊就抱上了臂,皮笑肉不笑: “好好好,阿爹管你,走,阿爹带你进去。” 小孩毫无愧疚之心,眼睛黑亮亮水汪汪的,又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褚亦棠的话。 气死我了!! 褚亦棠深吸口气,带着他新认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鬼市大门。 第169章 做噩梦了 鬼市不开则已,一开便是人流如潮,长街内商铺林立,店内却漆黑阴暗,只有门前飘飘忽忽站着零星几个黑影,高矮不一,沿街都挂着红灯笼,飘飘忽忽,照的过往行人脸上猩红一片,阴森诡异。 褚亦棠憋着火气,一手抱着小孩走在长街上,带着孩子来鬼市的倒是少见,一时间不少过路人都在瞧这一对父子,弄得褚亦棠浑身都不舒服。 平白无故被塞了个儿子,丢又不能丢,鬼市里什么人都有,再把他掳去,指不定拐带到哪儿去了。 “小孩,你到底是没有爹娘还是跟他们走丢了,我真的带不了你,我送你回去成不成?” 小孩坐在他怀里,一张小肉脸粉雕玉琢的,他摇头,说: “我说了我没有爹娘,我就要跟着你,你不能把我送回去。” 褚亦棠太阳穴跳的更剧烈了,他环顾四周,找了个空旷地儿把小孩放下,撑着膝,试图再次讲道理: “小孩,我来这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真的带不了你,实在不行我找人来接你成不成?” 小孩不为所动,和褚亦棠大眼瞪小眼地对看,手背在身后,认真道:“我来这里,也有事情要做。” 褚亦棠疑心他诓他:“你一个小孩来这做什么?” “这个是我的秘密,不能和你说。” “…………\" 讲道理这条路算彻底堵死了,褚亦棠掩着额角,在原地无力站了片刻,一大一小站在这太显眼,褚亦棠没法子,又把人拎起来走了。 “多大了?” 小孩迟疑了下,掏出小圆手,伸着四根短短的手指头给褚亦棠看。 “四岁?这么小?” 褚亦棠眉皱的更深,也不知道谁家带小孩那么不长心,四岁就放出来瞎跑,这下好了,丢了。 他把小孩往上抱了点,又在街口找了间客栈,要了间上房,褚亦棠抱着小孩上楼,随口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吸吸鼻子,说:“我叫舒舒。” 舒舒个头不大,体重有点超标,褚亦棠抱了一路,进了房先把他放桌子上坐好,看这小孩穿着打扮也不像平常人家的小孩,对着那张和自己十足相似的小脸蛋褚亦棠也发不出什么脾气,认命地摸了摸他肚子,问道: “饿不饿?” 舒舒点头。 褚亦棠又认命地去厨房弄饭了。 端着两碗牛肉面上楼时舒舒正坐在床沿边等他,褚亦棠把煮的软和的那碗面推到桌边,分好筷子,招呼他过来吃饭。 舒舒跳下床,爬凳子有点费劲,吭哧吭哧好半天才爬上凳子,累的喘气,一看那碗牛肉面,漂亮的小眉头一皱,也没说话,只拿着筷子自顾自地挑着碗里的葱花。 褚亦棠没什么胃口,吃饭也不过是应付一口,他看舒舒挑菜,诧异道:“你不吃葱花?” 舒舒没说话,挑完了葱花又开始挑香菜。 “香菜也不吃?” 舒舒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很矜持地回了一个“嗯”。 褚亦棠不咸不淡地恐吓: “小朋友挑食会长不高。” 舒舒不为所动,吃了两口面,头也不抬: “你管我?” 褚亦棠被他一噎,挑面的筷子一顿,被气的有点想笑,舒舒吃相很好,吃完了还不忘擦嘴,还有工夫催他: “快吃,吃完了该睡觉了。” 再次被发号施令的褚亦棠有点不爽。 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房内有小二送上来的热水,舒舒够不着帕巾,只好扒着面盆看褚亦棠,抿着粉嫩嫩的嘴唇,求助的意思很明显。 褚亦棠哼笑,自顾自倒了杯水喝,学舒舒的语气说话,不紧不慢道: “不是不要我管吗?” 舒舒理亏,很憋屈地没还嘴,褚亦棠看他吃瘪,心情难得的愉悦。 他在面盆里投了两条帕子,帕子敷上小肉脸蛋,很随意地揉了两揉,揉的舒舒呜呜哼声,鼻尖通红,眼睛也水汪汪,看上去像个泥塑的年画娃娃,呆愣愣的。 褚亦棠心情大好,拍拍舒舒的发顶,自己洗漱去了。 舒舒吭哧吭哧爬上床,自己脱了小靴子,把小袍子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褚亦棠把外衣挂上架子,又去关了窗,回头却见舒舒并没上床,只在床沿坐的很端正。 “睡啊,不是困了?” 舒舒没动,绞着手指,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别扭道:“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你个小豆丁睡外面半夜不得滚下去啊,你睡里面得了。” 舒舒“哦”一声,爬进床铺内侧,褚亦棠吹了烛火,掀被上床,其实并没什么睡意,这个时辰对他来说还是太早了。 搭在被面上的手被微不可闻地戳了戳,褚亦棠挑开条眼缝,侧头看去:“干什么?” 弱弱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 “………”舒舒又理亏,只好再问,“你都知道我的了,我也想知道你的。” 褚亦棠拿他没招,随口敷衍道: “澜棠。” “糖果的糖吗?” “……不是,海棠花的棠。” “哦,”舒舒仰面躺着,睡姿乖巧,“我可以叫你棠棠吗?” “……不行,”褚亦棠被他叫的鸡皮疙瘩往外冒,“又不是小姑娘,别叫叠字。” 舒舒反驳:“我也是叠字,我也不是小姑娘。” “那是,你是小豆丁,”褚亦棠重新闭上眼,舒舒不甘心,又戳他,“我不能管你叫阿爹,也不能叫你的全名,为什么不能那么叫?” 褚亦棠不理。 舒舒失落:“那真的要叫阿爹吗?” “不然你想叫什么?” “那好……” 舒舒拗不过,只能妥协,褚亦棠揉揉他小肚子,给他掖好被子。 今晚是鬼市开市第一晚,金袖楼要第二日才对外迎客,褚亦棠不着急这个时候。 夜色深浓,褚亦棠闭着眼,睡得并不好。 他又做梦了。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荒野,残阳如血,铺就天地间鲜红色泽,战场上厮杀纷乱,硝烟四起,他奔逃在荒野上,在找什么,可入目只有残肢断臂,血流成河,褚亦棠茫然,远处天际有人影,却没等到他靠近,随风化去,徒留残影。 戛然而止。 褚亦棠遽然睁眼,喘息急促,手不住发颤,他起身下床,摸到药瓶,没就水,倒了一颗在手里送服入口,撑着桌边缓了许久,胸口郁结闷痛才算散去些许,他抬手,触碰到了满额际的冷汗。 他正平稳呼吸,余光却瞥见身旁影子,他转头,舒舒正在他身后,攥着小拳头,探着脑袋看他。 “你怎么啦?” 褚亦棠摆摆手,喝了半杯水:“没事。” 舒舒犹豫了下,又费力地爬上凳子,垫着脚轻轻拽他袖子: “我以前也经常做噩梦的,没关系的。” 褚亦棠脸色很白:“小豆丁也会做噩梦吗?” 舒舒点头:“会的,我一做噩梦就睡不着。” 褚亦棠勉力笑一笑,又把舒舒抱回床上,怕吓坏小孩,又道: “做噩梦而已,一会儿就好了,你睡。” 舒舒把被子盖到下巴尖,手交叠在身前,乖乖合眼。 褚亦棠没再躺下,他盯着窗外的一隅黑暗,静静坐到了天亮。 第170章 成交 鬼市白日并不开门做买卖,沿街只支着几口小摊,长街上人声寂寥,偶有几声叫卖声传来,忽远忽近。 褚亦棠端着早饭进屋的时候舒舒已经睡醒了,他搓着眼睛,拖着小圆身子费劲地从床上坐起,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眼睛还不怎么能睁开。 “过来吃早饭了。” 褚亦棠端着碗小米粥,一屉糖包,两碗豆浆进房间,又把东西摆上桌,舒舒把衣服穿好,还叠了被子,够着桌沿看褚亦棠,说话声音懵懵的: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褚亦棠昨晚睡得太差,面色也不大好看,他分好碗筷,唇上没什么血色,随意道: “睡不着就起来了,先把早饭吃了。” 舒舒接过筷子,又掰开一个包子,看到内馅儿后下意识地皱起小眉头,把包子递过去,脖子后仰,很嫌弃的意思: “给你。” 褚亦棠啜了口豆浆,面前凭空多出个包子,他顺着看过去,舒舒抿着嘴唇,眼里的嫌弃都要溢出来了。 “你不吃包子吗?” “不是,”舒舒很严肃,“是不吃甜包子。” 褚亦棠没想那么多,他嗜甜,就以为大多数小孩都喜欢吃甜的,褚亦棠把包子接过来,搁在碗里,又恐吓: “难怪你长不高,小豆丁。” 舒舒脸一鼓,看样子是想反驳,又愤愤地落回原位,挖了一勺小米粥送嘴里。 吃饭的时候褚亦棠还抽空观察了下小豆丁,他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小豆丁和他长得那么像,难不成真是他儿子? 但他洁身自好多年,亡夫又早逝,哪儿来的一个四岁的儿子? 难不成澜聿还背着他给他生了个小孩? “豆丁,你还记得你爹娘长什么样吗?” 舒舒专心喝着粥,等嘴里东西咽下去了才慢吞吞回道: “不记得了。” “你真不记得假不记得?” 舒舒搁下勺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爹娘。” “…………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 舒舒无辜,捧着碗把小米粥喝干净,咂咂嘴:“我说的是实话啊,又没有骗你。” ………… 交流无果,褚亦棠索性放弃了,给小豆丁洗了脸洗了手,又被要求要给他梳辫子。 小豆丁起初很怀疑褚亦棠能不能梳的好,但好在他早就练出来了。 挑着几缕发,细细地编了辫子下来,白皙的指衬墨色的发,编了两绺垂在后边,又在发尾系了银打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小豆丁在镜子前左右照了照,很满意,褚亦棠看镜子里那张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该说不说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了,应该也和小豆丁差不太多。 编头发的时候他还恍然的在想,要是他能同澜聿有个孩子且长得随他的话,多半也就是小豆丁这样了。 白天在客栈待了一整天,夜色渐浓,街上人声渐起,红灯笼再度亮起,映的满街红光幽幽。 金袖楼得要亥时才准进,褚亦棠本想着等小豆丁睡着之后再出门,谁知道小豆丁在桌前看了一天书,临了翻着书页,饮了手边一口茶,先一步开口道: “你要出去也行,带我一起。” 褚亦棠没料到他半天不睡觉敢情是在跟他玩先发制人这一手,他当即回绝:“不行,你给我老实呆在这,哪儿也不许去。” 舒舒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两手托腮,吹了吹额前的碎发: “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你带着我,一个我跟着你,你选一个。” 褚亦棠无语片时:“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一个是我跟着你,你不用管我,一个是你带着我,可以看着我。” 褚亦棠拿出他为数不多的耐心,再次讲道理:“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小孩不能去,很危险,你去了我怕顾不好你。” “我不会耽误你什么的,你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 褚亦棠三番几次被绊住,他疏疏冷下脸,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眉眼疏淡,言语间也发冷:“那好,那你告诉我,你去哪儿做什么?” “你说要跟着我只是借口,你进到这儿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舒舒坐在桌后,隔着一屋之距和他对望,他捏紧了书本的边角,胸前起伏几许,才别开眼,道: “……我是来找人的。” 褚亦棠稍稍缓下些神色,问: “找什么人。” 舒舒视线不定,小拳头攥的紧紧的,唇线抿的很直,好半晌后答道: “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必须要找到那个人。” 褚亦棠转过茶杯,往杯里倒了杯茶,送至唇边饮尽:“所以你去金袖楼是为了找人,是吗?” “嗯。” “你一个小孩儿,怎么会知道金袖楼?” 舒舒缓缓松开手,转眼看向褚亦棠,眼神里有恳求。 “所以我想你可以帮我,我需要你帮我,我花了很多力气才到这里来,只有你能帮我。” 红光投入房内,染得褚亦棠半身血红,他侧身立着,面上神色不明,按道理来说他能把这个小孩带在身边已经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了,可他对着他,却总连一句真正回绝的话都难说出口。 良久后,褚亦棠长叹口气,他绕到桌后,把小豆丁从椅子上抱着站起来,肃穆道:“你要跟着我可以,有条件。” “第一,你必须时刻都跟着我,去哪里都要跟着我;第二,别做危险的事,能听话吗?” 舒舒没顶嘴,乖顺应下了。 褚亦棠还不大放心,又伸出小拇指:“拉钩。” 舒舒眨眨眼,很配合地勾上了褚亦棠的小拇指,又跟他贴着大拇指摁了个印子。 “成交。” 第171章 有求于人 金袖楼前,红绸长缎,阁楼之上银光璀璨,光华流转,呈层叠向上之势,九转回廊,每层廊前皆有纱幔飘扬,车水马龙,人流济济,楼前偌大一片荷花湖,池内金鳞游动,鱼尾款款,四周曲面回廊,别致风雅。 在金袖楼前的街口处,舒舒忽而戳了戳褚亦棠的肩头,道:“等一下。” 褚亦棠停步,转头看他:“怎么了?” 舒舒松开圈着他脖子的手,从他怀里下来,小胖身子费力从人群堆里穿过去,挤到一个小摊前面,摊主很热情,举着拨浪鼓摇的咚咚响,笑眯眯蹲下来和舒舒说话: “小娃娃看上哪一个了?喜欢我拿下来让你看看。” 舒舒甩甩脑袋,没有答话,褚亦棠不明所以地走到摊子边上,扫了一圈摊子上的各式摆设,发现都是些面具拨浪鼓花灯这类的小玩意儿。 褚亦棠了然,以为舒舒是想要个玩具,他抱臂,一抬下巴:“要哪个,说。” 摊主凭借惊人的相似度,很顺其自然地把两人认成了一对父子,看清褚亦棠的面容时还不由得愣了片刻,随即惊叹: “这位公子这么年轻俊俏,真看不出来啊,儿子都这么大了?!” 褚亦棠不语,谦虚笑一笑。 舒舒仰着小脸,目光定格在一个鬼面半脸面具上,他指指小手:“要那个。” 褚亦棠顺着看去,伸手取下了那个面具,翻来覆去看了看,确认道:“要这个?” 舒舒点头。 褚亦棠一手拿着面具,一手付了钱,又把小胖墩抱起来,把面具递给他,舒舒接了,很干脆地把面具摁在褚亦棠脸上,抬着小胳膊绕过脖子给他系后面的绑带。 “戴好了,不能摘。” 褚亦棠莫名其妙,也没躲,只皱眉道:“你给我戴上干什么?” 舒舒无语,只略微环顾了下停留在周围的不少正在窃窃议论的女子,不想多说话,被看了一路他已经很不自在了。 “反正你戴好了就行了,不能摘。” 褚亦棠拗不过他,调整了下那半张鬼面面具:“现在能走了?” 舒舒又点头。 麻烦精。 褚亦棠无力,小孩真难带死了,还是澜聿好带,又乖又听话的。 金袖楼难得一开,现下堂内已经聚满了人了,褚亦棠戴着面具,带着舒舒找了个人少点的地方站,正前摆着两对桌椅,两名狐仙正位于桌后,身旁是负责唱价的小厮。 金袖楼的规矩是以诚换诚,你出价,金袖楼楼主看价,他若看中你的价,则允你入寸心阁,否则便算作废。 但楼主眼光奇高,金袖楼已经多年未曾有人中价,神武宝器他都看不上,更别提些俗物了,但偏偏金袖楼眼线遍布三界,知晓天下事,寸心阁内的临江仙更是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凡有所问,必有所答。 舒舒貌似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小眉头皱的紧紧的,褚亦棠把他往上掂了掂,又招手唤来小厮,小厮殷勤上前,谄媚道: “爷,要点什么。” “一壶茶,一碟酥饼,再要个牛乳糕。” “诶诶,得嘞。” 小厮麻溜应下,一溜小跑走了。 褚亦棠把舒舒放膝盖上坐好,小厮动作麻利,不多时就把东西上齐了,褚亦棠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往舒舒嘴里塞牛乳糕: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没那么早回去。” 舒舒本来鼓着脸,不太想吃的样子,但嚼了嚼又发现味道还可以,不太甜,很松软,于是拿了两块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吃。 时辰已到,铜锣一敲,堂内顿时纷乱不堪,不少人都蜂拥着挤上桌前去要价,狐仙在一片混乱中艰难维持秩序,扯着嗓子都快喊破了,才勉强排成了两支长队。 褚亦棠饮了口茶,并没急着上前,他唤来小厮,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小厮登时就看直了眼,连声保证一定照料好小公子,褚亦棠又拍拍舒舒的发顶,嘱咐道: “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舒舒咬着牛乳糕,小脸鼓囊囊的,难得没提出异议。 褚亦棠穿过满堂喧闹,径自上了帘幔后的木梯。 廊上冷清,脚下是铺陈整齐的楠木板,褚亦棠一身月白,穿行廊间,在一间小门前停住,他没犹豫,抬手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方狭窄天地,几乎被四面高耸书架给占满了,褚亦棠反手关上门,自袖中取出一枚竹筒,拉开侧面架上一个抽屉上的小铜锁,将竹筒置入内里空槽。 片晌寂静过后,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哒,书架震颤,拉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暗门,褚亦棠轻垂下眼,抬步迈进了暗道。 暗道外是个身着红衣的婢女,身姿妩媚,像是等候已久,她盈盈一挽发,道: “公子且随我来。” 穿过层叠红纱,又绕过了弯弯绕绕的回廊,婢女引他到了一间房外,她叩门,柔声道:“二爷,来客了。” 房内有琴声悠扬,好一会儿过后才有人在房内懒懒应声:“带进来。” 婢女着手为褚亦棠打开房门,褚亦棠嗅到房内冗杂香气,蹙了蹙眉,榻上正卧着名年轻男子,嘴里衔着串葡萄,百无聊赖地翻着手头一本书,婢女正跪坐他脚边捏着腿,姿态恭顺。 见到来人,男子眼睛猛地一亮,把书一扔,咕噜一下坐起了身,一双狐狸眼上下游移,笑盈盈道: “死人,来了这样的客人也不早点迎进来,公子快请坐。” 褚亦棠颔首,进了屋内,并没坐下,气度冷冽沉静,在这满屋子莺莺燕燕里格外显眼。 “今日来,是有求于二当家。” 男子没舍得收回目光,眼神滑进那截冷白修长的颈子里,笑容依旧: “公子要找金袖楼办事,下面不是有地方吗,何苦上这儿来寻我。” “我要寻个法子,东西都写进格子里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男子叼着酒盏,倾身前探:“公子,金袖楼不缺什么重谢。” 他话里意味太明显,褚亦棠不动声色,只冷声道:“随金袖楼出价,我照办。” “口气这么大啊。”男子摸摸下巴,松开酒盏,又朝后仰了仰,“行,美人有求我当然要应,您且回去等等我消息。” 褚亦棠嗅久了这香味,胃里作呕,他勉力压下难受,道谢后拂袖欲走,却又被男子给叫住: “公子留步!” 褚亦棠侧身,男子正歪头看着他腰上某一处,笑得很感兴趣: “公子,你这枚玉是打哪儿来的,是寒山蓝玉吗?” 褚亦棠面色不变,淡声道: “二当家好眼力。” 男子眼珠子一转,旋即和褚亦棠打商量: “公子,要不你把这枚玉给我,我也好向我大哥讨个便宜,你说行不行?” 褚亦棠立在房门前,衣袂被风微微吹起,他冷下脸,目色在一瞬间沉寂,男子不由自主地后背一凉,喉间不自觉吞咽,像是被慑住了。 好在褚亦棠并没发作,没再言语,跨出房门,身影没入廊后,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男子在他走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喘出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不满地嘟囔: “不给就不给嘛,何苦吓我,真是的……” 第172章 嘴巴放干净点 从暗道内出来时叫价仍未结束,褚亦棠从二楼顺着木阶下来,刚从幽静暗道里走出,褚亦棠似乎不是很适应,他蹙着长眉,在人声嘈杂里站定片时,又看了看四周,但又被熙攘人群阻碍了视线,他稍歪了歪头,想了想,朝西南角去了。 彼时一大群少女少妇正围着那一方矮桌,个个笑靥如花,都抢着想去摸一把椅子上坐着的玉雪可爱的胖娃娃。 舒舒被围在一群如花美眷中间,板着小脸,双手抱臂,尽可能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时不时深吸口气平复心情,又无济于事,被好几只纤细白嫩的手来来回回地摸来摸去,避又避不开,只能白白被占便宜,满脸心如死灰。 小厮很悠闲,正在一旁嗑着瓜子,有人替他带孩子这事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见褚亦棠回来了,忙把瓜子儿一扔,拍拍衣上的灰,笑嘻嘻道: “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在这呢,好着呢!” 舒舒在人堆里瞥他,眼神很幽怨,活像被抛弃了几十年,褚亦棠想笑,他掩唇咳了咳,巧妙绕进人堆里,把舒舒给抱在手里,捏他脸蛋,毫无诚意地道歉: “是阿爹错了,不该把豆丁一个人扔在这的。” 舒舒冷哼,转过头不理他了。 女子们正逗小孩逗得起劲,冷不防被抱走,都还有点舍不得,却一回头见着身后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 虽戴着鬼面半脸面具,可面具之外的半张脸仍可窥见极优越的下颌线条,冷色肌肤,色泽稍淡的唇瓣,微微滑动着的喉结,长身玉立,在满堂红绿之中犹如一轮跌进俗尘的月,月色惊艳,高洁不可攀。 这一眼算是实打实地把众人惊艳了一把,有几个年纪小的更是当时就错开了眼没敢再看,褚亦棠单手抱着舒舒,窄袖收紧,银质腰封束在腰间,越发衬得腰身细窄,长腿笔直。 “这位郎君,怎的就见你一人啊?” 有位女子身着明红色牡丹刺绣曳地长裙,臂挽披帛,唇涂丹朱,贵气逼人,她捻着兰花指,妩媚一笑,意有所指道: “孩子还小,可怜巴巴地坐在这,我等在此处许久,怎不见你家娘子来呀?” 褚亦棠转头看看舒舒,实在没从他那张臭脸上看出什么所谓的可怜巴巴,他转回去,微微一笑: “亡妻早逝,孩子还不满一岁时就逝世了。” “原来如此……” 此话引得在场诸位女眷纷纷惋惜,对年幼的舒舒怜惜更甚,女子一脸歉意,道: “是奴家唐突了,郎君莫怪。” 她轻移莲步,又从腰间解下一枚银锁,粉面娇羞:“这且当做是给娃娃的一点心意,郎君万要收下。” “多谢好意,不必了,”褚亦棠抱着孩子,处变不惊地后退半步,笑容淡去半分,“舒舒,说再见,我们要走了。” 舒舒巴不得赶紧走,他搂着褚亦棠的胳膊,温顺道:“姐姐们再见。” 女子稍感错愕,还欲再上前,却见远处正气势汹汹来了一伙人,为首的男子衣衫绫罗,满脸横肉,身侧家奴从旁开道,见人就推,在这人挤人的大堂内愣是横不讲理地为主子腾出一条路来。 “臭娘们,老子一会儿不在你就上这儿来勾三搭四的!找死呢你!” 不顾屋内惊呼,男子凶神恶煞地一把扯住她手腕,只这一句话就吓得女子花容失色,脸色煞白,其余女眷生怕被波及,都连忙往后散去。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呀!你快松开,你拽疼我了!” 女子强撑着要把手抽回来,男子不肯松,扯着嗓门就开喊: “老子才去多久你就在这勾勾搭搭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他妈给老子戴绿帽!” 男子一边喊着,边把视线转到了一旁站着的褚亦棠身上,绿豆眼睛眯着上下看了好几个来回,他啐了口,唾沫星子四处乱飞地就开骂: “妈的,看着小白脸就走不动道!就个男的就把你迷成这样了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老子的娘们你也敢打主意!” 他话说的太难听,有女眷听不下去想要上去辩解又被同伴暗地里给摁住,褚亦棠一手抱着孩子,也是后半句话他才听懂了原来这个小白脸指的就是他,他不明所以,只觉得耳边被震得发疼。 但碍于事关牵扯,又不得不张口,褚亦棠斟酌了下,礼貌道: “这位……大爷,我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并不是你口中的那种关系,还请你嘴巴放干净点,谢谢。” 男子闻言一愣,险些被他这彬彬有礼的语气给糊弄过去,他大怒,一脚就踹翻了桌椅,怒骂道: “你他妈跟谁蹬鼻子上脸呢!你他娘也是个出来卖的!!没骨头的软男人,主意都敢打到我头上来是!” 纵是女子也被他言语惊得恼怒起来,她提着裙摆重重一跺脚,泪水盈眶: “你何苦说这样的话作践人!我嫁给你到今天哪天不是一心一意的,你就这样拿话来辱我是不是!” 她抹着眼泪,好不可怜,众目睽睽之下不堪受辱,捂着脸跑走了。 男子被她一哭,看人跑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恶狠狠地朝褚亦棠放下句狠话。 “你他妈给我等着!” 放完狠话,随即就领着一堆人去追了,褚亦棠没心情管那些破事,也懒得去计较,更别说还带着个孩子,别把小孩吓坏了。 今日是不方便,否则早在他开口第一句时褚亦棠就一剑戳死他了,哪还轮得到他三番几次言语放肆。 舒舒趴在他肩上,静静看男子一行消失在夜色中,夜风浅含凉意,拂动他额前些许碎发,舒舒盯了那黑暗片刻,慢慢收回了眼,没再动作,小小打了个哈欠。 褚亦棠察觉到,安抚地拍了拍舒舒的小脑袋,径自出了金袖楼回客栈去了。 第173章 你也配对他口出狂言 鬼市此时正值热闹,沿街摊贩无数,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摩肩擦踵,褚亦棠抱着舒舒,一大一小沿着街走,倒也没多少人看。 舒舒靠在他颈窝里,恹恹的,也不说话,褚亦棠探出一只手摸他额头,问道: “怎么了?困了还是不舒服?” 舒舒半晌不应,过了会儿才从他肩头爬起,抓着他的肩上衣料,脸色比在金袖楼时更臭了:“刚刚,那个人,那么说你,为什么白白让他欺负了?” 褚亦棠回想了下,其实也不太记得那人说了什么,他给舒舒捋开面上蹭乱的发丝,解释道:“来这是办事的,同那种人计较什么。” 再说了他要是真计较起来,血溅三尺的也不好看,别砸了人家场子事情没办成还浇了小孩子一身血,不值当。 舒舒比他还不忿,揪着他肩膀的一缕头发丝,嘟嘟囔囔的: “被人欺负还说算了,你怎么就那么无所谓,你明明脾气看起来也没那么好的。” 褚亦棠笑了,弹他脑门恐吓道: “我脾气不好第一个先找你麻烦,记得当心点。” 舒舒被他弹了下额头,脸又气圆了一圈,他愤愤地捂着脑门,又趴回去不讲话了。 回客栈时已是将近子时,褚亦棠让小二送了热水上来,本来想给舒舒洗个澡,舒舒不肯,脸蛋红红地拒绝,说要自己来。 褚亦棠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没说什么,只捏捏他脸蛋,说让他洗完了早点出来,当心滑倒,自己则去了另一间沐浴的隔间。 舒舒洗完穿好衣服出来时褚亦棠还没回来,他穿着褚亦棠新给他买的小衣服,吭哧吭哧地爬上床,头发是褚亦棠洗澡前给他绾的,束的有点歪,圆圆的小丸子,蓬乱乱的,显得懵懂可爱。 他正在床上晃着脚,手指绕着衣带玩,房门拉开,褚亦棠端着木盆进来,周身还萦绕着水汽,雾蒙蒙的。 墨黑长发在左肩处拢作一侧,还在断续滴着水,晕湿了大片衣料,褚亦棠穿着身宽松寝衣,领口松垮,斜斜下滑,能见修长脖颈下的幽深锁骨,赤裸匀长的脚踩在木地板上,肤色被水汽蒸腾的越发莹润,自含光泽,他拿着帕子,随意擦了擦发尾,将水珠擦净。 褚亦棠把盆放上面盆架,晾巾帕时侧头看了眼舒舒,又发现小豆丁呆呆的,小脸被蒸的红扑扑的,眼神很木,不知道是在看哪里。 怕舒舒是不是真的有哪儿不舒服,褚亦棠又去摸他额头,热的异常,他忧心,又问: “豆丁,你是不是不舒服?” 舒舒被他略带凉意的手一碰才像回过了神,又像被惊到,他使劲摇头,抿着嘴唇往旁边让,头顶上简直要冒出烟来。 “没事,太热了,等下……等下就好了……” 褚亦棠仍放心不下:“那夜里又不舒服要记得告诉我,知道吗?” 舒舒没看他,小脑袋弱弱点了点: “知道了。” 入睡时褚亦棠睡在外侧,又把被子往舒舒那边挪了点,怕他夜里踢被子照顾不到。 也许是今夜在金袖楼那一遭弄得他不太舒服,竟意外的有了困意,褚亦棠头脑昏昏,眼皮发沉,不多时便陷在枕面中睡着了。 夜色深沉,窗外人声渐歇。 客栈木廊幽长,并没点灯,门前守夜的家丁正一左一右地守着,暗色内有片刻的人影晃动,以至于家丁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只觉脖颈一凉,身子随即瘫软,咚的倒在廊上。 正在屋内熟睡的男子被声响猛地惊醒,他心下一紧,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柄短刃,并没轻举妄动,只侧卧着,时刻在听门外的动静。 房内很静,整座客栈都沉寂的可怕,听不见一丝一毫的人声,只有夜风刮过酒幡时的的微弱摩擦。 男子卧在床帐中,只听门吱呀一声,他不能抬头,只透过床帐,看见一双黑靴缓缓踏进房内,小腿修长笔直,靴面上有大片缠绕的以银线绣成的花枝,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光,不成片的刺眼,暮山紫的衣摆垂下,腰间是流苏腰带,系着细细的银链,末尾坠着妖异红珠,雪白护腕,骨节冷锐的腕上套着只银镯子,银镯雕刻幽幽数朵花枝,姿态旖旎,盈盈吐香。 黑靴步履轻慢,一步步来到床前,随着床帐被撩开,颀长手指探入帘内,男子面露狰狞,一跃而起,手中寒刀劈面斩下! 落刀的那一刹那,刀锋悬空,被迫截停,那人甚至没有费多少力气,只凭一手就截住他用尽全力的一记,薄薄刀刃被擒在手指间,不费吹灰之力,稳稳承接。 额际渗出大颗冷汗,男子手掌发颤,喉间吞咽,可等他后知后觉想喊人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被扼住了一般,无法发声。 手中匕首被轻而易举地抽走,刀刃擦着手背在手中挽了一圈,男子面露惊恐,恐惧淹过口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那只手撩开床帐,自己却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做人既然嘴巴不干净,那这张嘴,也就无需留着了。”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刀刃,刀刃擦过男子满是横肉的颊边,割下一绺发,发丝飘落,落在刀上,又被轻轻抖开。 男子浑身抖如筛糠,目色里是深不见底的惧怕,刀刃游动,最后停在他下唇上,来人用刀尖戳着他的皮肉,嗓音低缓凉薄,狭长眼中杀意毕现: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他口出狂言?” “这一刀,当他饶你的,也当我赏你了。” 话音落地,刀身利落没入齿间,男子瞬间双目暴突,喉咙里溢出求死不能的闷声哀嚎,鲜血滚滚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刀身,滴落床榻。 撤开手时男子骤然倒在榻上,他痛苦地半张开嘴,从口中吐出一个鲜红肉块,血液倒流,险些将他活活呛死。 他把刀丢在榻上,施施然收回手,很嫌恶地掸了掸,他透过窗看了眼对面,似在沉思,眼睫垂下,腕上银镯不时闪动流光,更衬花枝栩栩如生。 现在要去,应该还来得及 思及此,他没再多留,跨过门槛,飘然行远。 第174章 我家官人 这一觉褚亦棠睡得出奇的好,这么多年了,他从没睡过一个整觉,却在一个还算不上熟悉的环境里一夜好眠,醒的时候也没觉得不适,筋骨懒散,头脑都是清明的。 他微眯着眼,在不太明朗的床帐里看窗子外的天色,发现天色大亮,他伸了个懒腰,手没从被子里抽出来,舒舒揽着他一边胳膊,很乖地蜷在他手边,小脸粉嫩嫩的,睡相很好。 褚亦棠盯着看,又伸手去捏他颊边软肉,手感好的不可思议,像在捏一团软云,他睡了个好觉,心情也好,手上捏了又捏,又不禁在想,要是他和澜聿能生个小孩的话,应也是很可爱的。 眼睛随自己,鼻子像他,性子最好也像他,乖巧腼腆又温顺,不知道多讨人喜欢。 褚亦棠捏的差不多了,舒舒还没醒,砸了咂嘴,咕哝着往被子里缩,褚亦棠疑惑,舒舒不像一般的小孩,是个不赖床的性子,到点就醒,今天倒是个例外,没睡够似的。 但褚亦棠也只以为他是不舒服,多睡会儿也没什么,洗漱好了就去楼下厨房端早饭去了。 包了一屉水晶虾饺,煮了两碗云吞面,褚亦棠端着托盘进屋,舒舒正垮着小脸坐在桌前,双眼无神,蔫蔫的,褚亦棠把碗摆好,又去敲敲他脑袋瓜: “吃饭了豆丁,别发呆了。” 舒舒歪着头,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哈欠,他看了眼面前的碗和晶莹剔透的虾饺,忽地抬起头,直直地盯褚亦棠看,虽是疑问,语气却又是肯定的,像突然记起: “你会做饭?” 褚亦棠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在桌前落座,道:“是啊,有什么好稀奇的?” 舒舒肩膀又垮下来,咬着筷子很苦恼纠结的样子,他挑着碗里的云吞面,兴致缺缺。 “你昨夜去金袖楼有什么收获吗?” 褚亦棠吃了口面,夹了个虾饺在碗里,在面碗升腾的热气中随口问了句,舒舒举筷的手一僵,指尖紧了紧,他透过雾气看褚亦棠的脸,他正咬了口虾饺,薄薄的饺子皮含在唇齿间,虾仁淡粉,很柔软的口感。 发现褚亦棠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舒舒又低下头,挑了根面条,道: “嗯,但我暂时还没找到我想找的人。” 单就这些天而言,褚亦棠也并不知舒舒身世如何,也不知他来鬼市究竟要找什么人,单凭他一个四岁小孩就能找到鬼市来,实难不令人存疑。 他存了两份试探的心思,问道:“鬼市只开半月,没找到人呢,你又待如何?” 舒舒咬断了面条,嚼了嚼,咽下去后道:“找不到就另外想办法,回去以后再找。” “有人来接你吗?” “有的,会有人来接我的,”舒舒喝了口汤,咬破虾饺,“不过私自偷跑出家,回去也没有好果子给我吃。” “你找了他很久吗?”褚亦棠搁下筷子,替舒舒拭掉了鼻尖上一点水渍,“一直都找不到怎么办?” 舒舒不为所动,道:“也没有很久,但我必须找到他,再说了,你不也一直在找办法,还说我。” 褚亦棠又被他一噎,他发现舒舒这个小孩有时候实在太能顶嘴气人,轻飘飘一句话,还让你没地方发作。 白白被他气一场。 吃过饭后褚亦棠在研墨,这几日写信都写的匆忙,他在桌上铺了纸,又研好了墨,狼毫笔尖在砚台内蘸了墨,笔下字迹疏朗有致。 舒舒看了两页书,又趴在桌子对面看褚亦棠写字,信上内容他没看清,但褚亦棠写字时神情温柔,眉眼柔和,跟他平时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全然不同。 舒舒吹了吹额前碎发,手指戳戳桌面,没忍住问了句:“你在写什么?” “写信。” “写给谁啊?” 褚亦棠头也不抬,毫不犹豫顶回去:“你管我?” 舒舒:“…………” 褚亦棠怎么那么记仇?? 舒舒吃瘪,又问:“那他会给你写信吗?” 笔尖一滞,褚亦棠眸色微动,道:“会的,从前会。” “那他都给你写什么?” 褚亦棠终于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小孩就不用知道这些了,不是你该听的。” 舒舒不服气,拍桌子:“什么东西我不能知道?” 褚亦棠写完两行字,又蘸了蘸墨,淡然道:“情书,山盟海誓郎情妾意的那种,你要听吗?” “…………”舒舒狐疑,不太相信,故而发问:“你不是光棍吗?哪来的情书?” 字迹险些一歪错了笔画,褚亦棠皱眉,许多年未曾被人戳过脊梁骨,这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你管我是不是光棍呢,我又不是一辈子都光棍。” “意思就是你以前是有家室的?” 褚亦棠面色不虞,闻言又理所应当答道: “当然,我家官……夫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贤惠又贴心,相貌美身段好,心地善良出口成章,你懂个屁。” 舒舒被他这一长串的形容词给念花了眼,很明显地存疑,挑刺道: “你家夫人难不成是书里走出来的,说的那么好。” “我家夫人还真是,样样都出挑,反正你找不到那么好的,没得嫉妒。” 舒舒说不过他,哼了一声,又从桌子上退下去,滚进床上不理人了。 第175章 我家小孩 金袖楼开榜只在第二日,褚亦棠来鬼市已有三日,还剩两天时间。 一楼竞价称为普众生,意在众人有意皆可竞价,价高者得,情有可原。 二楼投榜被称为偷换天,此法知之者甚少,只因投榜者不用与普众生竞价,只需将诉求写入竹筒,放进特制的暗槽内即可。 那么出价者就由顾客变为了金袖楼。 偷换天的规矩就是事成后由金袖楼出价,一旦进了寸心阁寻得破解之法,却无法兑现当初诺言,便会遭受反噬,金袖楼手段向来闻名,反噬代价惨重,所以历来入偷换天者少之又少。 褚亦棠吃过早饭后就带舒舒出了门,在成衣店里买了两身小衣服,褚亦棠亲自去挑的,舒舒本意是想要那身玄色的,褚亦棠很嫌弃,觉得太老气了,看都不看,直接当没听见,抬抬手叫掌柜取下了玄色旁边那一件鹅黄色的。 舒舒不情不愿地换上,又不情不愿地从后屋绕出来,但该说不说鹅黄色是很衬人的,舒舒扎着小辫,发尾系着银铃铛,一双杏眼水汪汪黑亮亮的,玉雪可爱,站着还没到褚亦棠腰高,瘪着嘴,手背在背后,脸都垮到地下了。 褚亦棠抱着臂,很满意,倚着柜台发号施令:“转个圈我看看。” 舒舒抿着嘴,很不情愿地张开手转了个圈。 这下褚亦棠更满意了,一拍板:“就这个了,穿着走。” 舒舒眼看自己选衣服是无望了,更泄气了,又趁褚亦棠付账的空档在店里看了一周,他眼光一定,拉了拉褚亦棠的袖子,伸出小圆手指给他看: “阿爹,你穿那个,好不好?” 褚亦棠不明所以,顺着看去,那挂着的是件淡粉色的轻薄绡衣,宽袖到臂腕处一分为二,缀了蝴蝶兰花玉扣和两枚修长繁复银链做装饰,露出内里的雪白束袖来。 不等褚亦棠回答,舒舒招呼掌柜,把那件给取下来,褚亦棠攒起眉心,对舒舒的品味不予苟同,他都多久没穿过这样艳色的衣服了。 褚亦棠没打算要,但又不好拂小孩子的好意,只好一手摁下掌柜要去取衣服的挑衣杆,半开玩笑地回绝道:“怎么?你要给我买啊?” 谁料舒舒很正经地点了点头,又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来,拉开束口,很认真道: “我给你买呀,你喜欢就好了。” 褚亦棠微怔,掌柜已经眼疾手快地取了衣服下来,在褚亦棠身前稍微验了验,眉开眼笑道:“您穿这身正正好,这件好看是好看,不过一般人都穿不出来的。” 舒舒更满意了,很大气地拍了银子在掌柜手里,又叫等下送到客栈去,也不计较自己身上那身鹅黄色的小袍子了,心情愉悦地拉着褚亦棠往店外走,掌柜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把两个贵客给送出门去。 午饭是在外面吃的,褚亦棠大概摸清了舒舒的口味,他喜清淡,爱食酸,不爱太甜太辣,褚亦棠点了两碟子凉拌,又要了酸菜鱼,另又点了盅少油慢煲的汤,舒舒难得的胃口很好,吃了一碗饭,还喝了小半碗的汤。 小孩子嘛,总是吃饭很乖的时候最讨人喜欢的。 吃过了饭时间还早,褚亦棠想着带舒舒去逛逛,总待在房间里怕把他憋坏了。 两个人正站在摊子前争论手绳到底是红色好看还是白色好看,舒舒说不过褚亦棠,气的胸口起伏,愣是想不到反驳的话,褚亦棠得意,准备把两根手绳都买回去。 街上行人寥寥,也没多少摊子,只有几家吃食摊子正冒着热气,褚亦棠一手牵着舒舒,挑着款式冗杂的花绳,神色并无什么太多起伏,只稍稍敛下眼睫,语调平缓,似早有预料,凭空开口: “麻烦走这一趟了,多谢通融。” 摊子周围并无人停留,却有低沉男声清晰入耳。 “应该的,今夜亥时,二当家在寸心阁等您。” 褚亦棠淡淡挽唇,道: “多谢。” 摊子边骤然多了一枚令牌,褚亦棠瞥了眼,将令牌收入了袖中,正要付钱,手腕却被舒舒摁住了,他从没对褚亦棠摆过什么脸色,可此时表情却出奇的难看: “你今夜要入寸心阁,是吗?” 褚亦棠手一顿,指尖还悬着两枚精巧花绳,他向摊主付过账,牵着舒舒朝前走,道:“嗯,今夜便去。” “不行!” 舒舒一把甩开他的手,唇抿的很紧,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不能,你不能去那个地方。” 褚亦棠被他挣开也没恼,只问: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偷换天是什么地方?!你去同金袖楼的二当家做生意?你摸得清他是什么人吗?一旦入了寸心阁却无法还愿,你知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舒舒被气红了眼,急的像是找不到归巢路的幼鸟,一个劲儿地扑棱翅膀: “总之,你不能去那个地方,坚决不能,死也不能!” 褚亦棠捻了捻指腹,又想去牵他,却被他后退一步避开了,舒舒攥着拳头,仰脸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不会让你去的。” 褚亦棠手心落空,叹气,道:“舒舒,我来鬼市,只为了求这个机会,我愿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换这个机会,你明白吗?”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 舒舒没躲开他的视线,直直地逼视他,眼中是不可摧折的势在必得: “我可以帮您,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舒舒,没有人可以帮我了,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金袖楼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只为了这个机会,舒舒,我不能不去。”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在承认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把那些脆弱都轻描淡写的带过去,可落在舒舒耳中,却仍听得他心口发酸。 舒舒攥紧了衣角,慢慢地低下头去,褚亦棠怕他要哭,想去碰他的脸,却在触及到他前一刻,舒舒抬起脸,眼眶通红: “你要去可以,我要陪着你。” 褚亦棠蹙眉,那样的地方,舒舒不放心他自己去,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他以身犯险,他给他理好了襟口处的褶皱,回绝道: “不行,我暂时不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不能带你去。” 舒舒死死地忍住眼泪,他一跺脚,小手用力地推开褚亦棠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却没忍住哭腔: “我不管,你不让我去你也别去了!” 褚亦棠没抓住他,啧了声,刚要去追,又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个小贩逮住了,小贩笑容满面,身前背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香囊,他热情介绍道: “这位公子!看您仪表堂堂俊朗非凡,想必家中娘子也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这是保佑夫妻百年好合的同心香囊!灵得很呢,您看看要不要买一对儿?” 褚亦棠本来心里就烦,还被这个没眼力劲的给拦住,硬要他买什么同心香囊,褚亦棠强压心头怒气,心道他买这个做什么?挂在澜聿坟头上吗? 他懒得多做周旋,抬脚就要走人,舒舒却转过身,一抹眼泪,义愤填膺,大喊道: “买什么买!他一个光棍用得着这种东西吗?!你找错人了!!” 小贩一听当场就愣住了,忙连声致歉,灰溜溜地背着木箱窜走了。 褚亦棠那点遮羞布被舒舒一下扯得一丝不挂,一时怒从心头起,几步冲上前去,极为光火道: “你这小孩怎么这样?!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舒舒梗着脖子,喊道:“全天下的小孩儿都这样!都这样!!” “谁说的,我家小孩就不这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舒舒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他吸着鼻子,咬着嘴唇,道: “你有小孩了?” 褚亦棠怒极,说话也没太过脑子,直接道: “对啊,我家小孩就不像你这样!” 也不知道这两句话哪里不对,舒舒眼泪没憋住,流的更凶了,他又是在褚亦棠身上重重一推,哭喊道: “谁家小孩好你找谁家小孩去!别找我了!!” 褚亦棠被他一喊理智才算有点回笼,眼看舒舒又要暴走,褚亦棠暗自懊悔,跟一个小孩老较什么劲。 他赶忙追上去,扯住豆丁的小胳膊,抢先一步拦住,又在他身前蹲下,认命的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好了好了,没有,我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的,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舒舒不说话,眼泪流的吓死人,褚亦棠袖子湿透,又无奈,还得接着哄他: “我是说话气你呢,你很乖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该那样说话的,对不起。” 兴许是太委屈,舒舒哇的一下大哭出声,褚亦棠忙把他搂到怀里给他拍背,任由舒舒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肩膀,也只得边哄边仰天长叹。 养小孩真他妈难。 第176章 天命有时 今夜金袖楼并不对外迎客,门前冷落,并不像早前那般华灯溢彩,碧湖静谧,大门紧闭,只在门前檀架上悬着两盏红灯笼,夜风吹拂,不住晃动,红光倒映在水面,又被泛起的涟漪揉碎。 进到金袖楼时褚亦棠还是不大放心,他把舒舒托给了金袖楼内的掌事狐仙,委托他照看,二当家倚着朱柱,好整以暇地打量这一大一小,饶有趣味道: “看不出啊,公子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并未娶妻呢,真是可惜了。” 他这句可惜里包含意味颇多,还颇有些惋惜的意思在里头,身旁的小厮轻咳了咳,当做提醒,褚亦棠刮了刮舒舒的鼻尖,又捏捏他的小脸,嘱咐道: “我去一下就回,你在这里等着我,知道吗?” 舒舒捧着牛乳糕,小口地咬,乖顺应下了。 直到褚亦棠上了二楼,身影被隐在垂幔之后,二当家搭着扶手,不经意地朝下瞥了眼,却在无意中对上了一双眼。 舒舒正在堂下静静地看他,眸色深不可究,瞳眸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幽碧湖水,隔着间距定定地望他,二当家无端的背后一寒,还欲再看,舒舒已然收回目光,专注手上的牛乳糕,不再搭理他。 木阶蜿蜒深红,一路曲折通向楼顶,四面垂帷飘忽,红纱层叠,木阶尽头,甬道深幽,两面是雕刻繁复精巧的镂空红窗,看不清内里,只在甬道最深处有一盏昏黄烛火,烛光跳动,晕开朦胧的光晕。 二当家只在木阶前止步,他笑一笑,道:“公子还请独自一人入内,时间只有一炷香,好好把握。” “多谢二当家提醒。” 褚亦棠颔首,没再多做停留,着手撩开帘幔,进了甬道。 “二当家,咱真的不用和大当家商量一下吗,您擅自做主,我怕他知道了又得找您麻烦了。” 二当家透着帘幔看了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记暴扣,道: “少说没用的,这事要不是大哥的意思我敢做主吗?行了,就当不知道这事,回去。” 甬道幽静,只能听到靴子踩在木板上的足音,所过之处,镶嵌在窗上的烛盏随之亮起,尽头处正有一位青衣女子,身姿盈盈,狐狸眼上翘,手中一柄梨花团扇,她掩着面,福身笑道: “仙主等待郎君已久,请郎君快些入内。” 说话间,青袖拂面,四周景象如同万花过境,皆在虚无中凌空碎去,褚亦棠略一闭目,鼻前有淡香袭过,待到再睁眼时,已置身于水亭之中,云锦刺绣屏风,四面环水,拱形垂门,可见湖中莲叶亭亭,荷花娇艳,杨柳垂堤。 亭中一张小檀木书案,女子正斜倚案边,玉指正剥着一颗澄黄蜜桔,长发以碧玉钗松松簪着,雪腮粉面,臂上佩着披帛银环,她抬手指了面前一张椅子,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公子请坐。” “多谢仙子。” 拉开交椅,褚亦棠提袖落座,临江仙子用帕子拭了手指,将蜜桔搁在桌上,单手撑腮,又扭头看向亭外,道:“公子来此,所求为何。” “来此求法。” “何法?” 褚亦棠掩在袖下的手指略微一紧,唇瓣紧抿,额角青筋稍绷,喉间艰涩,而后才道: “……救人还魂之法。” 临江仙子绕着自己的一绺长发,心不在焉的模样,她转过眼,端详了褚亦棠片刻,又淡然道: “身死魂消,如何得救?” “我前来,就是要求这身死魂消的还魂之法。” 临江仙子展颜一笑,她支着鬓,又道: “公子,此法求不得,只因你求此法已然无用了,事实已定,生死也有命,是死是活,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纵是骗过自己千万次,却还是在这句“事实已定,生死有命”前被彻底击溃到毫无还手之力,他知金袖楼至今已有千年之久,临江仙子是为真仙,秉持神念,三界中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哪怕褚亦棠已经寻遍了千百种还魂之法,却也还是寄希望于此,任何代价他也甘愿。 心头一口气骤然被抽走,褚亦棠死死按住虎口,浑身血液冰凉,却仍是抖着唇道:“……当真,再无法了吗?” 临江仙子略略蹙眉,似是不解其中意,又耐心重复道: “公子,我说了,生死有命,您求此法已经无用了,不必再求。” 他垂下眼,喉间滑动,如鲠在喉,却无法吐露半分,指节绷出玉色,面色是骇人的惨白,褚亦棠凭着最后的心力,艰难起身,嘴唇青白,低声道: “既如此,多谢仙子答疑。” 临江仙子柳眉轻蹙,但也不好多言,只好道: “公子慢走。” 出了水亭,褚亦棠在尽头处静默站了许久,窗外漏下的光描摹侧脸,他一言不发,手指抚上腰间那枚良玉,触感温凉,却如尖刺般,痛的褚亦棠瑟缩了下,那片模糊终究无法忍耐,他背靠窗棂,顺着缓缓瘫坐在地,褚亦棠把那枚蝴蝶玉抓的好紧,眼眶生疼,被泪水浸泡的发痛,只余太过哽咽的呜咽,心痛难当。 ………… 下楼时正好看见掌事狐仙在楼梯口处来回转悠,急的手背拍手心,狐狸尾巴一晃一晃的,见着褚亦棠从楼梯上下来,他三两步冲上阶前,喘息急促,额头上布满冷汗,颤声道: “公子!小公子方才借口说要去茅房,谁知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一推进去里面压根就没人啊!!” 褚亦棠步履一顿,随即一掌拍开面前碍事的珠帘,甩袖就往楼下去: “怎么会不在!找过了没有?!” 掌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慌得直吞口水:“找了,去找了!已经派人去找了!!公子且先别急,金袖楼外人进不来,小公子定还在楼里的,不多时就能找着了。” 他这话说的是好听,可金袖楼上上下下就这么大,若真是能找着也就不必此时急吼吼的来向他回话了,八成是找过一轮却根本就不见人影! 掌事随在身后,本想再脱责几句,可见褚亦棠眉眼阴沉,脸色沉到极点,只觉额前冷汗更甚,也全然无胆再开口了。 水亭内,临江仙子与面前凭空多出的小奶娃娃对视一眼,也不免错愕,她扫视着舒舒板起的一张小脸,疑惑道: “这位……小公子,你也是来寻我的?” 舒舒口中“嗯”了一声,将令牌推至桌前,道:“我来寻人。” 临江仙子凝视桌上令牌,面上更加不解,可碍于身份又不好袒露,道:“小公子,是在拿我说笑吗?进寸心阁机会难得,莫要儿戏才好。” 舒舒双手交叠于桌沿,严肃道:“我并未儿戏,我是真有此事要寻仙子相助,此人于我非同寻常,我必要寻到他。” 临江仙子三番五次被戏弄,险些没绷住,她强颜欢笑道: “小公子,听我一句劝,还是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寻人不难,只难在本心,时机未到,又如何找寻呢?” 她话锋一转,又道:“随你一同而来的那位此刻怕要急坏了,不告而别可要人着急啊。” 舒舒也知时间紧迫,只能追问道:“那依仙子之言,我必能寻到此人,是吗?” 临江仙子简直要骂人了,说了这么多废话,没一句听进去的,她真怕再多说一句下一刻就要有一道天雷当场劈的她魂飞魄散修为尽丧了,她深吸口气,勉力笑道: “小公子莫急,一切皆有天命说法,此去宽心。” 舒舒被这两句话给说的云里雾里,但他怕褚亦棠再找不见他真会掀翻了金袖楼,只能跳下椅子,朝临江仙子颔首,道: “多谢仙子,我先告辞了。” 临江仙子忍了一路,笑容牵强: “小公子慢走。” 第177章 吃人了 堂下,二当家正满身酒气的站在一旁,衣衫不整,满脸懵然,显然是欢愉到半途被人揪出来救场的。 他随手拽了拽袖子,把衣领给扶正,发现在场的几个全慌得没了主张,个个面如土色,二当家更懵了,附耳向小厮问道:“出什么事了?” “随那位公子来的,他儿子丢了,现在楼里上上下下全找着呢。” “丢了???” 二当家这下才算回过了神,他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他进寸心阁之后没多久人就不见了。” 二当家还要再问,却见褚亦棠正撩开帘子从拐角后走出,面容沉静,白衣宽袖,看不太出喜怒,掌事狐仙跟在他后面小半步远的距离,频频以袖子拭着冷汗,大气也不敢喘。 一看这架势二当家饶是再不上道也摸出点不对劲来了,他飞速权衡了下局势,刚要上前,就听头顶上方木廊处横空传来一句: “阿爹。” 掌事狐仙战战兢兢地又咽下一口唾沫,本想再壮着胆子去说两句话,谁料木廊上海突然冒出了个人,他一呆,下一秒简直要感激涕零地落下泪来。 还没等他开口,褚亦棠已经先一步掠上了木梯,他钳着舒舒的肩膀,把人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沉的要滴水的面色在此时才算有了松动: “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让你不要乱跑吗?!” 舒舒眨了眨眼,他侧头看了眼褚亦棠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很无辜的样子:“我知道呀,但是我后来一个人坐着太无聊了,我就去找你了,结果在好多个房间里兜来兜去,我迷路了。” “……回去教训你。” 褚亦棠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没戳破舒舒的话,只掐一把他的脸蛋,带点生气的意思,把人抱上手臂下了楼梯。 掌事狐仙生怕再有点照顾不到,想跟上去又被二当家拽住了脖子,二当家没出声,只抬了抬下巴让他听,掌事狐仙不明所以,也只能老实站着侧耳在听,结果就听见了什么迷路这样的话。 他当时眼一瞪就想出声,这不纯纯胡扯吗?在金袖楼里迷了路还能让一群自家人上上下下找了好几圈找不到?? 唬谁呢!! 意识到事情不对,掌事狐仙虽然不忿,可也没胆子多置喙,眼看褚亦棠抱着小孩下到大堂里,他捏捏舒舒的手,意有所指,严肃道: “道歉。” 舒舒没顶嘴,老老实实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的,让伯伯着急了。” 二当家笑一笑,又捏了把掌事狐仙的后颈,示意他闭嘴,先一步善解人意道: “无事便好了,小公子今后可不能乱跑了,今日还好是在金袖楼,这日后要是在别的地方丢了可怎么得了?” 舒舒处变不惊,乖顺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褚亦棠瞥他,只觉舒舒小小年纪心理素质倒真的不差,二当家也不想再把事情闹大,他也没有余力再在此事上周旋,也就顺台阶下了: “是小孩子不懂事,给诸位添麻烦了,时辰不早了,我等就先行告辞了。” 舒舒反应很快,应景地接话道: “伯伯们再见。” 二当家笑得意味深长,侧身让开,抬手相引: “公子请便。” 水亭内,临江仙子正在拨弄檀炉内的香片,她手染丹蔻,细竹条子戳弄着小檀炉里燃烧殆尽的香灰,蹙着柳眉,不大高兴地抱怨道: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还用得着白白上这来问我一趟,要不是你有嘱咐,我还以为他俩专门上这儿来耍我的。” 男子以书掩面,靠着朱红美人靠,长腿一前一后的屈着,闻言,他揭下了面上的书,露出一张妖冶绝伦的面貌来,唇角薄薄勾着,笑得漫不经心: “你要是不怕遭天谴大可以说实话的,只不过我可就保不下你了。” 临江仙子恨铁不成钢地推他一把,埋怨道: “是你保我还是我保你啊?少说大话了你,再说了,就那俩一个赛一个的没眼力劲儿,我都懒得多说了,别等会儿真劈着我了。” 男子拎着书页,笑得前仰后合,还是被临江仙子恼羞成怒地捡了个葡萄砸中脑门才勉强止住笑,他把葡萄在手里抛了抛又稳稳接住,哄道: “好了,别恼了,你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了,这功德都给你攒着呢。” “我要是稀罕功德我还在这给你守着这寸心阁做什么,还不如满天下去逍遥去了我,”临江仙子白他,手里捻着颗水灵灵的葡萄,仔细剥了皮,“虽说这功德是挺大的,能见远古上神一面也算我有造化了。” “你何止算有造化,这泼天的功德你都接住了。” 序陵仰头把葡萄扔进嘴里,嚼了嚼,又随手把书扔在架子上,道: “成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归咱们管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就看造化了。” “你确定?我看够呛。” 序陵轻笑,手搭着半面栏杆,转身去看亭外的荷塘,微风拂面,发有些挡眼,他不在意地眯了眯眼,懒散道: “不会的,万物自有天道因果循环,不要紧。慢慢来。” 从金袖楼出来后,一路上褚亦棠都没和舒舒说一句话,舒舒自知理亏,也只能弱弱地搡了搡褚亦棠的小臂,道: “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褚亦棠斜乜他,不咸不淡道:“你错什么?” “我不该乱跑的,对不起……” 街上行人不断,前面正是鸣鸾楼,是有名的香坊,此时楼前一张方桌前挤满了人,多是些女子,衣香鬓影,却又面容惨白,眼神空洞,全是在等着排队入内的,鬼影悠悠,窃窃私语,远远看去不免觉着瘆人。 褚亦棠瞟着他发顶上的小发旋,就在鸣鸾楼一旁的小巷子里把人给放下,褚亦棠蹲在他身前,与他齐平,语重心长道: “你今天根本就不是迷路了,对吗?” “你去找人了,是不是?” 舒舒被一语道破谎言,他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皱巴着一张小脸,小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褚亦棠知道这算是一种默认,他缓下些口气,又道: “你不能骗我的,你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的时候有多着急,我真的很怕你出事但是我没护住你。” “对不起……”舒舒抽抽鼻子,把嘴唇咬得很紧,“我很少骗人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还有下次吗?” 舒舒赶紧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连忙否认表忠心: “没有了!肯定没有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褚亦棠最终还是没舍得对他放什么狠话,他无奈,又朝着舒舒张开手: “过来,回去睡觉了。” 舒舒抿着唇,唇边有一点点笑,他揽住褚亦棠的脖子,鼻尖嗅到的是极清冽的寒兰香,他不自觉地蹭了蹭褚亦棠的发,言语姿态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眷恋。 “你身上好香噢。” 褚亦棠没忍住笑,揉了把舒舒软乎乎的后脑勺,从地上站起,鸣鸾楼前的仍旧聚集着大批鬼魂,巷子前是光怪陆离的碎影,杂糅着成片的红光,晃得刺眼。 刚要出巷子,红光却忽而被遮蔽,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破,轰然炸成无数木屑碎片凌空飞溅砸下,还伴随着女子凄厉刺耳的尖叫,无序尖利: “吃人了!!吃人了!!鸣鸾楼的掌柜吃人了!!” 众人皆被这一声巨响吓得四散而逃,一名女鬼竟慌不择路地直直从二楼坠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她鬓发散乱,表情是掩饰不住的惊恐,行人皆被此动乱惊得逃散开来,人群纷乱,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巷子口站着的褚亦棠,手臂被折断,角度诡异的垂在身侧,她连滚带爬地膝行过街,死死拽着褚亦棠的衣衫下摆求他救命。 这张脸,赫然是那日在鬼市门外要来鬼市内买人的那只女鬼! 娇娇跪在他脚边,一双眼红的骇人,全身发抖牙关发颤,全然不复那日的娇媚。 “公子!!求你救救我,救救莲琇!!鸣鸾楼的掌柜吃人了!!他把莲琇她们给活吞了!!” 第178章 一巴掌五个核桃 阵势太大,满街混乱,褚亦棠顾不上被撕扯的衣角,抬步就往外去,仰头的那一瞬间,他一眼就看到二楼断开木窗旁的那只庞然大物。 那姑且还能被称之为人的怪物只能依稀看出人形,身形正在逐渐胀大,如同鼓胀的皮球,皮肉如被水泡发一般,皲裂开来,脓液横生,面容狰狞,嘴唇裂开一道长长血口,直裂开到耳根处,可见内里猩红,他正忙着抻直脖子将一只露着森白骨碴的断臂吞进嘴里,那人被他拦腰咬断,口齿中依稀还能听见清脆的咀嚼之声,嘎嘣嘎嘣,不绝于耳。 行人瞧清情景,惨叫声顿时响彻长街,声声惊呼不止,从上空传来的断裂声还在不断持续,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瓦片崩碎,断木铿然砸下,尘土灰尘四处飞溅,砸的行人四下逃窜,哭嚎顿起。 褚亦棠闪身避开迎面砸向地面的一截横梁,娇娇膝盖跪地,手臂断开,衣衫在挣扎出逃时被撕破,左手上臂与下端只剩薄薄一层皮肉连接,她顾不上自己的惨状,只拼命地哭求,狼狈至极: “公子,公子我求你救救莲琇她们,我求求你了救救她们!” 褚亦棠看了眼手上的舒舒,又退回巷内,俯身将舒舒放在了一处屋檐下,手中捏诀,四周立即浮现一道护身结界,他弯腰,在舒舒发顶上揉了一揉: “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 舒舒点头,又伸出手抓住褚亦棠的袖口,踌躇过后才犹豫道:“你会平安回来的,对?” 长街上人群逃散,惊叫不绝于耳,褚亦棠身处其中,周遭就是即刻失控的半个地狱,他挑眉,竟在满街破碎惊惶的红光中显出几分瑰丽绝艳的风流来。 “当然,你等着我。” 舒舒慢慢松开手,只说了句: “我等你。” 褚亦棠又转向身旁的娇娇,颔首道: “麻烦你替我照顾一段时间,多谢。” 娇娇忙不迭地应下,拖着残躯蜷进阵法里,泪眼朦胧: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万要小心!” 那妖物还在不断变幻体型,他身躯庞大,腹部如纸皮吹起一般胀大,已然踏平了半座鸣鸾楼,蹼爪之间黏液腥臭,人群逃散不及,被他一爪拦住,尽数送入口中。 他狞笑着,蹼爪死死攥着手中不断挣扎哭喊的男女行人,贪婪地咀嚼着口中鬼魂,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口,将鬼魂全数塞入口中,獠牙啃食时声声作响。 他仰着脖颈,正要将手中另一批鬼魂送进嘴里,却在抬爪的那一刹,蹼爪骤然断开,悬在空中的鬼魂如蝗虫一般纷纷砸下,绿色粘液四处飞溅。 妖物愣了一愣,凸出的双眼中露出迷茫,又盯着断口处看,直到确信他的蹼爪已经断裂,他才如梦初醒般,暴怒大吼,吼声犹如高山崩塌,巨石滚滚,响彻长街,不少被困在此处的鬼魂都痛苦地以手捂耳,更有甚者支撑不住当场倒地。 褚亦棠手持长剑,临风而立于一处断梁之上,月白宽袖,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是漆黑深沉的无边长夜,圆月高悬,通雎剑身乌黑纤长,刀刃缓缓滴落数滴浓稠黏液,黏液落下之处刺啦作响,瞬间在梁木上腐蚀出数个小洞。 妖物大怒,扭着肥胖身躯就要去捶断那一截横梁,褚亦棠在他扭身的那一刻看清了他腹内蠕动的人形拱起,在妖物转身时剑尖点地,旋身掠起,借助身旁一段歪斜木柱轻身而上,在绕至妖物身后时,出手狠厉,狠狠一剑刺穿了妖物后颈的毒囊! 通雎剑身尽数没入,毒囊内毒液却不曾流出分毫,却让怪物仰天痛叫,褚亦棠面目冷沉,扬手拔出长剑,妖物身形太过笨重,一时无法回转。 褚亦棠看准了他脖颈一处关窍,正欲一剑结果他性命,却又意外发觉妖物断爪之处正不断冒出滚滚黑烟,同时腹内的人形拱起挣扎的更厉害,还有哀鸣哭嚎隐隐传来,似乎正在忍受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 褚亦棠猛然回神,才惊觉他断爪处冒出的竟是鬼气,妖物自身有损,便吸取体内鬼魂养分来填补亏空,倘若一剑将他了结,那么体内的数百只鬼也必逃脱不了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也绝做不到看无辜之辈被牵连至如此下场。 可妖物不除祸害鬼市,于鬼市也必是一场浩劫,他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看他人平白遭难。 剑尖稍顿,褚亦棠微蹙眉,云靴沾染污血,他提着衣袖,在妖物再次扑来时轻巧侧身避开,足尖一点,踏着屋檐飞至另一处檐角雕兽上,同时也在思索此时的破局之法。 除非,要他自愿的将腹中的鬼魂吐出,才可保鬼魂无损。 褚亦棠持着长剑,当机立断,他顺屋檐而下,趁妖物身躯笨拙无法准确查看方位,绕到他腹部,褚亦棠一手攀柱,长剑收入鞘,借力一蹬,毫不留情,抬腿就是一脚踹上了妖物的雪白肚皮! 妖物没料到腹部受袭,被这一脚踹的几欲作呕,大口张开,脖子抻着,却也只流下几滴唾液。 褚亦棠一看没反应,愈发不耐烦,他瞥住两根并立的梁柱,选了根大小粗细正合适的,他一手将长剑别入腰间,一手翻转梁柱柱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手拔起梁柱,一掌拍下,梁柱柱头重重撞向妖物腹部,妖物不敌,被砰然撞翻在地,身躯庞大,又压倒了一大片的房屋。 舒舒在巷口里看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大碗口粗的梁柱,褚亦棠不借丝毫外力,单手提起,还能有余力将其拍上妖物腹中,这得要是如何惊人的臂力! 又很应景地想起,前几日在客栈时,舒舒想吃核桃,正费力研究如何开壳,被刚进房门的褚亦棠看见了。 褚亦棠二话不说,取了几颗核桃,很随意地用手一拍,却不料核桃一碎,手底下的桌子忽然吱嘎一声,竟在下一秒哐啷碎成一堆木头块。 舒舒愣在当场,还很意外地发现桌子一角竟然愣是被褚亦棠给拍进了地板,木地板上成片的裂纹,把桌腿拔出来后还能看见一个极其显眼的洞。 是被褚亦棠那一巴掌硬生生捅穿的。 第179章 掉马啦 妖物狼狈跌倒在一堆碎瓦尘土上,再也无法忍受,口中接连吐出了两三只鬼魂,伴随着胃中呕吐出大量的粘液,发绿浓稠,令人连连作呕。 娇娇强撑着残躯趴在巷子口张望,却并没在那零星几个人中瞧见熟悉的身影,她泪如雨下,崩溃大喊: “莲琇!莲琇不在这!!他真的把莲琇给活吞了!!” 褚亦棠掂了掂那根梁柱,还欲再创,妖物被接连重创,也知形势不妙,他猛地从鼻中喷出大股黑雾,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又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蹼爪撑地,一跃数十丈远开外,奔逃进了黑沉夜色当中。 眼看妖物在夜色中奔逃渐远,褚亦棠飞速权衡一二,正欲回身,舒舒已然从巷子口探出了小脑袋,冲他使劲挥手,一手捧在嘴边呈喇叭状,小脸憋得通红,喊得很用力: “你去!!我等着你回来!!” 褚亦棠忍不住笑,他朝舒舒比了个手势,没再犹豫,提剑即走,修长身影隐入夜色,逐渐消失不见。 鬼市外是成片的枞树林,枞树高耸,遮天蔽日,在暗色衬托下犹如数万把利剑朝天笔直而立,枝桠横长,茂密挨挤,仿若树干中横空生出的瘦骨嶙峋的无数鬼手,张牙舞爪,可怖阴森。 褚亦棠循着妖物一路留下的粘液追寻至树林外,林内树木丛生,依稀可见的缝隙中疏疏洒下几缕月光,褚亦棠从袖中取出了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虽小,也已足够照亮前方小段范围。 夜明珠光亮虽足够照亮,却也让褚亦棠略感不适,他稍眯了眯眼,将夜明珠拿低了些,又在足下一滩荒草处发现了大股发绿粘液, 经过方才交手,他已大致摸清了这妖物的来路,黑沼深处,有冥蛙孵生,三百年一蜕皮,想来这妖物潜入鬼市伪装其中,吞吃鬼魂以鬼气滋养也是想更好的度过蜕皮之期,再加圆月将过,他才在会鬼市中显露原型。 妖物应该潜进了这片林中,但暂时还摸不清他的方位所在,褚亦棠来鬼市多有不便,由于地界原因不得已受到诸多限制,再加上他今日并未服药,鬼气逐渐入侵,已让他觉得眼前发昏了。 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 褚亦棠垂着眼看那滩粘液,耳侧掠过的是丛林中夜风刮过枝叶的细响,万籁俱静,月色昏昏,在树林中游走,周遭静谧,针落可闻,只在某一处能听见极压抑的喘息声,是雨后林中的蛙鸣,却不如那般清脆,低沉闷闷。 夜明珠照亮足下一方土地,褚亦棠正凝神观察地形,身后破空声极其细微,如牛毛细雨,疾袭而来,褚亦棠眼都没抬,身形稳立,只偏头侧过,数枚淬毒细针擦着发丝,钉进身前一棵枞树树干中,眨眼之间,毫无征兆,树皮即刻炸为飞灰,连带着整棵枞树铿然向后砸去,连带着地面震颤,巨响炸耳。 褚亦棠趁枞树倒地的那一刹单手撑地翻身掠起,剑锋破空,踩上树桩,借着还未停息的声响抬腕一剑刺出,剑尖刺入树干,褚亦棠顺势登上剑柄,在黑暗中,一脚踹翻了妖物的下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妖物痛叫,肥硕身躯登时飞出数丈开外,硬是将身后大片树木拦腰撞断。 这一撞,他口中又吐出数名鬼魂来,被他嚼碎的只能剩下些残肢断臂了,早前妖物吞食时是整只吞吃,那是因为他饿极了,可到后来腹中略饱便改为咀嚼,想来有的鬼魂已经被他吸收殆尽了。 褚亦棠心一沉,飞身至妖物身旁,一手拎俩,其中包括一名矮胖男子一名瘦高男子和两名女鬼。 莲琇在妖物肚子里太久,被吐出时狠狠喘了好几口气,她头上还簪着那支红宝石青鸾点翠簪子,傻傻地看过去,一眼就瞧见了褚亦棠,生死关头这样瞧上一眼,莲琇当即就忘了当前处境,被拎在手里还很是惊喜道: “诶,是你啊公子?!” 褚亦棠对她没印象,也没时间和她寒暄,眼看妖物要腾身再起,他腹内想必还有鬼魂没被吐出,褚亦棠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将几人带离到稍远处,以身作掩护,催促道: “出了这片林子往东南方向走就能回到鬼市,快走!” 莲琇以及其他几人愣愣点头,忙不迭地爬起,那妖物已然从地上起身,他舍不得那些到了嘴边的鬼魂,怒吼着飞扑而来,矮胖男子因着草地湿滑,又跌了一跤,哎哟哎哟地爬不起来。 妖物眼看逼近,褚亦棠只得提着他的后脖颈把人一把拖走,又将男子甩给其他人,借身后一棵枞木作为遮挡绕开,却不料枞木被毒刺刺中,当即炸裂开来,褚亦棠伤不得那只妖物,只能险险放手。 谁料妖物蹼爪猛烈撞击袭来,罡风猛烈,手中夜明珠不慎脱手,在仰面避开时重重砸向面门。 光芒太甚,逼近时褚亦棠只觉双目刺痛,他皱紧了眉,在混乱中腾空抓紧夜明珠,单膝撑地勉力稳住身形,被迫后退了数尺。 妖物也察觉到了褚亦棠此番漏出的破绽,他狂笑,大口中随即升起一颗硕大圆珠,瞬时将整片树林照的亮如白昼。 光芒太过刺眼,褚亦棠顿觉双眼剧痛,他勉强抬袖掩面,眼角血红,旧疾发作,血泪顿时沁出,被照到几乎无法睁眼。 剧烈痛楚中,褚亦棠咬牙稳住心神,迎光睁开双眼,妖物已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褚亦棠攥紧了身侧一把枯草,血泪流淌,正欲拔剑,眼前刺目亮光却忽而被黑暗取代,光亮消失,刺痛也随之消减。 这一瞬来得太快,恍如冬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覆盖的柔和春雨,丧失视线,其余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褚亦棠侧目,眼尾却擦过了一方温凉,并不细腻,眼尾那块肌肤被摩挲的有些许刺痛,他能察觉到有人在他身侧,并用物件覆住了他的双目,许是帛带一类的,还不忘轻柔地替他拭去了那滴猩红的泪。 鼻尖嗅到的也不再是腐臭的粘液,而是极馥郁却又疏淡的香气,转瞬即逝,像无法捕捉的一丛薄雾,只在面上飘然而过,不留一星半点的痕迹。 所有声响随着眼前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尽数泯灭,他目不能视,却在这如梦似幻的刹那触碰里抓住了足以令他心安的所有,他好像被安放进了一个很柔软的梦,四周是云壁,撞上去也不会觉得痛,更不会受伤。 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如一朝一夕之间的依赖本能,促使着他去依靠,把一切都交出去,只被牵着走,直至来到他的一池净湖,一处魂归乡。 褚亦棠立在原地,任由夜风拂面,良久后,他才缓回些神智,抬手扯下了面上的覆盖,落在手中的是一件布条,边缘还可见不规整的细丝,像是匆忙之中从衣摆上撕下的。 布条上还有半截暗纹,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只能辨认些花纹,花枝娉婷袅娜,层叠纹路如断翅的雨蝶,从中断开。 褚亦棠茫然,四下环顾,可除了脚下那颗被污泥染脏的夜明珠,只剩周遭的萋萋荒草和望不到尽头的丛林,月华铺地,流淌衣袖,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其他踪迹。 好似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旖旎的幻觉,随风过境,飘忽无物,徒留他一人,妄自遐想,再难忘却。 远在另一端的枞树林外,蛙妖正肚皮向天,大张着口,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身子时不时抽搐,已是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被吐出的鬼魂皆悠悠转醒,又忆起被吞吃时的惨状,见此情景便也知已是得救,都急忙结伴,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此处荒无人烟的阴森地界。 不远处的斜坡之上有人影久立,树影斑驳,拓下满身陆离月色,清寒夜色中,四周暗影聚拢,又从昏暗中结形走出,为首男子面罩半脸面具,立在后方,垂首恭敬道: “您数日未归,国师甚为牵挂,还望国主随我等早日回宫。” 少年迎风而立,颀长身形在月下更显疏朗,他闻言冷笑,薄讽道: “刘将军一心要捉拿我回宫,不知向的是我,还是他人?” “国主言重,您乃一国之主,国师自然万事以您的安危为先,只是您擅自出宫,国师难免挂心。”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少年转眼看向深不见底的枞树林,妄图再从中窥见些什么,也只是无用,他咬紧了牙,又盯着身下撕裂的衣摆看了片刻,最终也只能松开手,不甘的转身离去。 刘将军随在身后,并没多言,众多人影消失在茫茫荒野中,如从未停留过一般,彻底消失不见。 第180章 谢恩 无尘殿中,檀炉内焚着安神香,飘着徐徐袅袅的轻烟,殿内只留了零星几名婢女伺候,放着帘子,暗漆漆的,寝殿内药香淡淡,久闻微苦。 内侍端着银盘悄声入内,又掀了寝殿前的纱帐,进到内间,将盘中盛着的银盅呈到床前,姿态小心地捧上: “陛下用些甜粥,放了莲子熬的,清甜着呢。” 褚亦棠正倚着床头,身后垫了软枕,眉目苍白恹恹,更衬眼睫乌黑,乌发如瀑散落肩头,肩膀瘦削,肌肤瓷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接过银盅,雪白指尖摁着刻纹,不合时宜地呈出某种触目惊心的脆弱柔软。 曦津正在书桌旁提笔写着药方子,内侍战战兢兢瞄了眼,只觉着药王的背影瞧着并不是太愉快的样子,就连下笔都格外用力,力透纸背,恨不得将纸张戳出个洞来。 褚亦棠用了两口甜粥,并没胃口,就随手将银盅搁在了床边的小桌上,曦津写完了药方子,面无表情地把纸张转交给内侍让他去取药,内侍没敢耽搁,抓着药方就福着身退出了内间直奔御医院去了。 “人找到了吗?” 褚亦棠接过婢女呈上来的帕子,拭了唇边,又低咳了几声,胸前起伏有些剧烈,曦津冷着脸,本意是懒得搭理他的,可心下又不忍,只没好气道: “找了,没找到,哪儿有什么小孩?那鬼市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别说小孩了,连个小孩鬼影都没有!” 褚亦棠将帕子叠了,攥在手里,若有所思地缓缓吐出口气,又低声道: “罢了,找不到就算了。” 他这话说得轻,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曦津脸色冷了又冷,唇线崩的很紧,早在心里把褚亦棠骂了千回万回,去了一趟鬼市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先前好不容易花尽了心血给他治好的眼睛差点瞎了半只不说,还非得去找什么小孩。 曦津又想骂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他忍着怒气,心中默念了一百万遍的不要生气,好容易才开口道: “你这几日先好好养着,元清那边也不差你这天的,马上端午了,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褚亦棠本来发着神,听曦津说端午二字才回神,道: “赤伶进京的事宜已经定下了吗?” “定了,不过也不全是赤伶那边的事,”曦津收了桌上的笔墨,又去推窗子,窗外鸢尾香气清淡,携风掠进殿内,“西呈朝中内斗已久,如今继位,也算有个了结,此番就是为着进京谢恩来的。” 褚亦棠漫不经心地在听,又掩唇咳了咳,鬓边发丝散乱,又道:“西呈派人进京,正好借着端午宴席一道见了,多加封赏是一回事,再加免八百年朝贡。” “嗯,知道了,我回去就转告元清,”曦津又从袖中取出条白色帛带,递在褚亦棠面前,叹气,“睡觉时就戴上,养养眼睛,白龙蛇的蛇角皮素来有养目的功效,你没事也多戴着。” 褚亦棠接过那条帛带,轻薄细腻,拿在手中也恍若无物,他一笑,算是应了,又道: “等到端午过后让元清歇一段时日,你不是一直想带着他回南齐山去吗,端午后便去。” “去什么,他要是去了谁替你操持那一大摊子事儿啊,到时候你没日没夜的忙,两只眼睛彻底瞎了怎么办?” 曦津白他,褚亦棠这双眼睛本来并没什么大碍,战时操劳本就有些旧疾,但自从渠迎山一事过后,褚亦棠的一双眼睛就彻底败了。 他忧思过度,也根本不把身体当做一回事,直到曦津有一日无意间发现褚亦棠的双目竟已经到了不能见光的地步,他大怒,四处想尽了法子才算勉强救回了这一双眼。 褚亦棠又笑,转眼看向窗外的一方莲池,道: “总不能老让他都这么操持,元将军年事已高,还指着元清回去尽孝呢。” “尽孝就用不着他了,没气他爹就不错了,还尽孝呢,”曦津替他掖了掖被角,能很清楚的瞧见他眼底下那一片浅淡的乌青,他欲言又止,仍是劝,苦口婆心,“亦棠,看开些,万般皆是命,别老是为难自己,谁都不希望会是现在这样,你不想,他更不想。” 褚亦棠瞳中暗了暗,他蜷紧了手指,嗓音低哑,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又显空洞,轻声道: “我知道的,曦津,我都知道的。” 池内荷叶秀丽,满池宛如碧盘的圆叶当中稀稀疏疏抽出了数枝细长的荷花花苞,含羞待放,风过颤动。 曦津不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能归于沉默,再没张口。 这日元清破天荒回的早,曦津没料到他今日要回来,想着用过了饭再去天穹阁寻他的,他喜出望外,忙起身去接他: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用饭了吗?” 元清摆摆手,连着有几日没见曦津,他没顾及屋内的侍女,先忙着在曦津脸上亲了口: “用了的,我在天穹阁用过饭了,今日事情不多,我就早点回来了。” 伺候的侍女见状都齐刷刷红了脸低下头,曦津由着他亲,笑得很温和: “外面哪有家里的好,来喝碗汤,刚煲的莲藕排骨,是你喜欢的。” 元清这几日也吃的不好,莲藕排骨又是曦津煲的,于是很给面子地喝了两大碗,末了还不忘打两个饱嗝表示赞赏。 晚间沐浴后,元清靠着曦津在说话,曦津给他剥着橘子,听他抱怨这些天遇上的那些事,又往他嘴里塞了片橘瓣。 元清嚼了嚼,话说一半,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我明儿还得抽空回一趟家呢,我爹都催人来问了我好几次了,我也有点想我娘了。” 曦津撕着橘子上的白络,道: “伯父追着我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都搪塞过去了,明儿我跟你一块回去,省得你一个人挨呲儿了。” 元清把橘子咽下去,又仰面躺回了曦津腿上,道: “我感觉我爹比亲近我还亲近你呢,早这样不就好了,他原来那个态度,吓得我差点就准备收拾包袱带着你跑路了。” 曦津把橘子皮收拾收拾堆旁边去,又擦了擦手,捏他脸,道: “你爹要是欢天喜地的才有问题呢,好在这么些年也过来了,他就是拉不下面子,其实心里没什么的。” “也就我爹嘴硬了,不像我娘,”元清说着说着就有点犯困,他拽着曦津的小拇指,说话也含混,“她之前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讲过,说我要是真娶了个媳妇儿未必有你好,她说你体贴,又会关心人,照顾她也仔细,事事都想得周到……” 声音越来越模糊,尾调被咬断,元清已然枕在他腿上歪头睡过去了,曦津摸了摸他的面颊,又俯身吻了吻他的额角,才去熄了烛火。 这些天是太累着他了,今天就先放他一马。 贴心好男人曦津善解人意地如是想道。 第180章 谢恩 无尘殿中,檀炉内焚着安神香,飘着徐徐袅袅的轻烟,殿内只留了零星几名婢女伺候,放着帘子,暗漆漆的,寝殿内药香淡淡,久闻微苦。 内侍端着银盘悄声入内,又掀了寝殿前的纱帐,进到内间,将盘中盛着的银盅呈到床前,姿态小心地捧上: “陛下用些甜粥,放了莲子熬的,清甜着呢。” 褚亦棠正倚着床头,身后垫了软枕,眉目苍白恹恹,更衬眼睫乌黑,乌发如瀑散落肩头,肩膀瘦削,肌肤瓷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接过银盅,雪白指尖摁着刻纹,不合时宜地呈出某种触目惊心的脆弱柔软。 曦津正在书桌旁提笔写着药方子,内侍战战兢兢瞄了眼,只觉着药王的背影瞧着并不是太愉快的样子,就连下笔都格外用力,力透纸背,恨不得将纸张戳出个洞来。 褚亦棠用了两口甜粥,并没胃口,就随手将银盅搁在了床边的小桌上,曦津写完了药方子,面无表情地把纸张转交给内侍让他去取药,内侍没敢耽搁,抓着药方就福着身退出了内间直奔御医院去了。 “人找到了吗?” 褚亦棠接过婢女呈上来的帕子,拭了唇边,又低咳了几声,胸前起伏有些剧烈,曦津冷着脸,本意是懒得搭理他的,可心下又不忍,只没好气道: “找了,没找到,哪儿有什么小孩?那鬼市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别说小孩了,连个小孩鬼影都没有!” 褚亦棠将帕子叠了,攥在手里,若有所思地缓缓吐出口气,又低声道: “罢了,找不到就算了。” 他这话说得轻,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曦津脸色冷了又冷,唇线崩的很紧,早在心里把褚亦棠骂了千回万回,去了一趟鬼市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先前好不容易花尽了心血给他治好的眼睛差点瞎了半只不说,还非得去找什么小孩。 曦津又想骂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他忍着怒气,心中默念了一百万遍的不要生气,好容易才开口道: “你这几日先好好养着,元清那边也不差你这天的,马上端午了,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褚亦棠本来发着神,听曦津说端午二字才回神,道: “赤伶进京的事宜已经定下了吗?” “定了,不过也不全是赤伶那边的事,”曦津收了桌上的笔墨,又去推窗子,窗外鸢尾香气清淡,携风掠进殿内,“西呈朝中内斗已久,如今继位,也算有个了结,此番就是为着进京谢恩来的。” 褚亦棠漫不经心地在听,又掩唇咳了咳,鬓边发丝散乱,又道:“西呈派人进京,正好借着端午宴席一道见了,多加封赏是一回事,再加免八百年朝贡。” “嗯,知道了,我回去就转告元清,”曦津又从袖中取出条白色帛带,递在褚亦棠面前,叹气,“睡觉时就戴上,养养眼睛,白龙蛇的蛇角皮素来有养目的功效,你没事也多戴着。” 褚亦棠接过那条帛带,轻薄细腻,拿在手中也恍若无物,他一笑,算是应了,又道: “等到端午过后让元清歇一段时日,你不是一直想带着他回南齐山去吗,端午后便去。” “去什么,他要是去了谁替你操持那一大摊子事儿啊,到时候你没日没夜的忙,两只眼睛彻底瞎了怎么办?” 曦津白他,褚亦棠这双眼睛本来并没什么大碍,战时操劳本就有些旧疾,但自从渠迎山一事过后,褚亦棠的一双眼睛就彻底败了。 他忧思过度,也根本不把身体当做一回事,直到曦津有一日无意间发现褚亦棠的双目竟已经到了不能见光的地步,他大怒,四处想尽了法子才算勉强救回了这一双眼。 褚亦棠又笑,转眼看向窗外的一方莲池,道: “总不能老让他都这么操持,元将军年事已高,还指着元清回去尽孝呢。” “尽孝就用不着他了,没气他爹就不错了,还尽孝呢,”曦津替他掖了掖被角,能很清楚的瞧见他眼底下那一片浅淡的乌青,他欲言又止,仍是劝,苦口婆心,“亦棠,看开些,万般皆是命,别老是为难自己,谁都不希望会是现在这样,你不想,他更不想。” 褚亦棠瞳中暗了暗,他蜷紧了手指,嗓音低哑,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又显空洞,轻声道: “我知道的,曦津,我都知道的。” 池内荷叶秀丽,满池宛如碧盘的圆叶当中稀稀疏疏抽出了数枝细长的荷花花苞,含羞待放,风过颤动。 曦津不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能归于沉默,再没张口。 这日元清破天荒回的早,曦津没料到他今日要回来,想着用过了饭再去天穹阁寻他的,他喜出望外,忙起身去接他: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用饭了吗?” 元清摆摆手,连着有几日没见曦津,他没顾及屋内的侍女,先忙着在曦津脸上亲了口: “用了的,我在天穹阁用过饭了,今日事情不多,我就早点回来了。” 伺候的侍女见状都齐刷刷红了脸低下头,曦津由着他亲,笑得很温和: “外面哪有家里的好,来喝碗汤,刚煲的莲藕排骨,是你喜欢的。” 元清这几日也吃的不好,莲藕排骨又是曦津煲的,于是很给面子地喝了两大碗,末了还不忘打两个饱嗝表示赞赏。 晚间沐浴后,元清靠着曦津在说话,曦津给他剥着橘子,听他抱怨这些天遇上的那些事,又往他嘴里塞了片橘瓣。 元清嚼了嚼,话说一半,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我明儿还得抽空回一趟家呢,我爹都催人来问了我好几次了,我也有点想我娘了。” 曦津撕着橘子上的白络,道: “伯父追着我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都搪塞过去了,明儿我跟你一块回去,省得你一个人挨呲儿了。” 元清把橘子咽下去,又仰面躺回了曦津腿上,道: “我感觉我爹比亲近我还亲近你呢,早这样不就好了,他原来那个态度,吓得我差点就准备收拾包袱带着你跑路了。” 曦津把橘子皮收拾收拾堆旁边去,又擦了擦手,捏他脸,道: “你爹要是欢天喜地的才有问题呢,好在这么些年也过来了,他就是拉不下面子,其实心里没什么的。” “也就我爹嘴硬了,不像我娘,”元清说着说着就有点犯困,他拽着曦津的小拇指,说话也含混,“她之前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讲过,说我要是真娶了个媳妇儿未必有你好,她说你体贴,又会关心人,照顾她也仔细,事事都想得周到……” 声音越来越模糊,尾调被咬断,元清已然枕在他腿上歪头睡过去了,曦津摸了摸他的面颊,又俯身吻了吻他的额角,才去熄了烛火。 这些天是太累着他了,今天就先放他一马。 贴心好男人曦津善解人意地如是想道。 第181章 愿望 端午佳宴,百官齐聚,广阳殿外百丈红绸铺地,金鼓齐鸣,广场中有乐人奏琴,琴声悠扬婉转,直上九霄,伴鼓声合奏,恢弘震天。 “陛下有请,宣西呈国国师入殿觐见!” 殿外,礼司掌事正高声宣人入殿,御前银卫从旁引路,身后是一列排列齐整的婢女随从,手捧托盘,内奉朝见珍宝,姿态恭谨,正趋步沿玉阶而上。 鸣鼓开道,殿中琉璃穹顶耀目华贵,辉光灼灼,沈胤跨入殿内,脚下是铺设大殿的红绸金丝毯,在百官注视下稳步行至大殿中央,手扶襟前,俯身垂首,躬身行礼: “西呈国师沈胤,参见陛下。” 玉阶层叠,高座之上,婢女正在一旁缓缓摇扇,褚亦棠一袭玄色阔袖滚边暗花大袍,头戴冠冕,正高坐上首,姿态闲适,却仍旧带有不可逼视的威压,褚亦棠遥遥一抬手,淡声道: “西呈国师远道而来,此番进京也是辛苦,来人,赐上座。” “臣沈胤谢过陛下圣恩。” 有婢女到阶下来引沈胤入席,沈胤上到二阶,二阶皆是些王公贵族和重臣的席坐,也算是给足了西呈的面子,沈胤在上座左侧坐席入座,婢女跪坐身侧为他斟酒,柔声道: “大人请。” 沈胤不动声色,抬手接了这杯酒,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他位置好,又借着饮酒的间隙,才算近看了一面。 天君一臂倚着扶手,指间拈着鎏金酒盏,盏中酒液晃动,另只手支着鬓侧,心不在焉地垂眼听殿中奏乐,旒珠冠冕下的面容很年轻,俊美绝伦,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的杀伐果断不近人情,被饮了酒之后的慵倦冲散了几分冷冽,二者杂糅融合,又演变成了另一种少见的风情,只在这个度被把持的太好,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又黯淡。 沈胤收回眼,又朝正对面的元清笑了一笑,举杯示意,随后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早在沈胤进殿时褚亦棠就看着了,只是那一眼看得他不觉心惊,只因沈胤的眉眼间,与他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不过沈胤是漪筠的长兄,外甥肖舅,相似也是常事。 褚亦棠强迫自己别再去多想,他摸索着宽袖下的珠串,红川珠触感微凉,捻在指尖莫名的让人安心。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散席时又封了不少赏赐,赤伶使者也并未在宴席上提及朝贡一事,所以气氛也还算得上不错。 褚亦棠喝了几杯酒,但也无碍,他素来酒量好,只是整场应付下来难免疲累。 沐浴后换了寝衣,褚亦棠在书房内批折子,内侍在一旁研着墨,殿外有守夜侍女正在问安,曦津挥手应了,又推开大门,大喇喇地迈进来,热情招呼: “走啊!出去玩去!” 褚亦棠看完一行字,头都懒得抬,直接回绝: “不去。” “啧,别那么扫兴嘛你,”曦津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很是殷切,“今天是端午,外面有花灯会的,集市里也很热闹的,这会儿大家都去玩去了,你也一起去凑个热闹嘛!” 褚亦棠不耐地偏偏头,停下笔尖,抬眼看他,满脸写着“你看我像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吗”几个大字。 曦津噎住,索性放弃了,直接抽走他手里的笔,上手去拽褚亦棠的胳膊,心想今天我还非得把你拽出去不可了: “你天天憋在屋子里干什么你,出去会要你的命吗,赶紧走!!” 内侍惊慌,赶紧跟在后头拦,生怕曦津一个不小心把褚亦棠拽坏了,褚亦棠被他烦得没招,也只好松口,往外抽胳膊: “行了我去还不行吗!!你等我换身衣服!曦津你别他妈拽我!!” 然后就是喜气洋洋的曦津带着脸色阴沉的褚亦棠出现在了宫门外,元清看看浑身快要漫出黑色戾气的褚亦棠不觉后怕,他咽了咽口水,讪笑道: “陛下今日也去逛灯会啊?” ”嗯。” 毫无感情的一个单音节。 基本可以确定不是自愿的了。 今天也算元清难得放次假了,曦津想带着他去好好玩玩,但又觉得把好兄弟一个人丢下的行为不太道德,最后结果就成了三个人手拉手一道去逛夜市。 夜市长街中一派灯火通明,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流光溢彩,街上人潮挤挤,天河中不断有花灯顺水而下,壮丽绚烂。 曦津带着元清在摊子前面挑花灯,各式各样的花灯摆了好几排,款式精巧,花样也多,曦津手上拿了好几只比着,还不忘招呼褚亦棠: “亦棠你也来挑一个!等会儿一起去放!” 褚亦棠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拗不过过节,又不想败了氛围,也就近选了手边一盏荷花花灯,摊主看他挑好,又笑道: “旁边有笔墨纸砚,公子可在花灯内写个祝愿,讨个彩头!” 褚亦棠顺着看去,摊边正摆着好几副笔墨,他朝摊主颔首,道: “多谢。” 放花灯处人流众多,褚亦棠不喜拥挤,也只在边上一块较为平坦的石板上找了个地方。 他挽袖,将花灯放入河中,宽阔河面倒映着对岸万家灯火,星火璀璨夺目,在水中泛点星光涟漪,如点缀银河万星,绚烂至极。 荷花花灯打着小小的旋儿,浮在水面上缓缓顺流而下,随水流与其他花灯聚在一处,褚亦棠目送着花灯渐飘渐远,最终汇聚于光流当中,逐水远去,不可再窥见。 “哥哥,你的花灯上怎么没有字啊?” 身后传来稚嫩童声,褚亦棠转身,只见后面站着个身穿彩衣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扎着小辫,俏生生的,怀里抱着小兔子的娃娃,正歪着脑袋看他,发出一句弱弱的疑问。 周遭人声沸腾,唯有此处还安静些,褚亦棠勾唇,道: “想写的都在心里了,不写出来也是灵验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噢了声,褚亦棠弯下腰摸摸她小辫,温声道: “那你的花灯上写了什么呀?” 小女孩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很认真地在算: “我写了,希望爹娘永远陪着我,然后爷爷的病快点好起来,然后每天都可以吃糖葫芦,再然后,再然后……” 愿望太多,小女孩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可惜后面的实在回忆不起来,垂头丧气道: “愿望写的好像有点多了哥哥,我忘记了……” 褚亦棠忍俊不禁,他牵起小女孩的手,这人太多,怕挤着她,褚亦棠一面牵她上台阶一面答道: “会实现的,这些愿望都会实现的。” “真的吗哥哥?!” 褚亦棠牵她走在长廊下,小女孩还记得要去找她阿娘,褚亦棠也就顺路送她过去,算不上远,但也怕人多小孩再走丢了。 “当然是真的了,你的愿望都很好,但糖葫芦要少吃,会坏牙的。” 小女孩点点小脑袋,又仰头看褚亦棠,颊边笑出一个很漂亮的小酒窝。 “哥哥,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因为你很好,所以你的愿望也会很好的!” 第181章 愿望 端午佳宴,百官齐聚,广阳殿外百丈红绸铺地,金鼓齐鸣,广场中有乐人奏琴,琴声悠扬婉转,直上九霄,伴鼓声合奏,恢弘震天。 “陛下有请,宣西呈国国师入殿觐见!” 殿外,礼司掌事正高声宣人入殿,御前银卫从旁引路,身后是一列排列齐整的婢女随从,手捧托盘,内奉朝见珍宝,姿态恭谨,正趋步沿玉阶而上。 鸣鼓开道,殿中琉璃穹顶耀目华贵,辉光灼灼,沈胤跨入殿内,脚下是铺设大殿的红绸金丝毯,在百官注视下稳步行至大殿中央,手扶襟前,俯身垂首,躬身行礼: “西呈国师沈胤,参见陛下。” 玉阶层叠,高座之上,婢女正在一旁缓缓摇扇,褚亦棠一袭玄色阔袖滚边暗花大袍,头戴冠冕,正高坐上首,姿态闲适,却仍旧带有不可逼视的威压,褚亦棠遥遥一抬手,淡声道: “西呈国师远道而来,此番进京也是辛苦,来人,赐上座。” “臣沈胤谢过陛下圣恩。” 有婢女到阶下来引沈胤入席,沈胤上到二阶,二阶皆是些王公贵族和重臣的席坐,也算是给足了西呈的面子,沈胤在上座左侧坐席入座,婢女跪坐身侧为他斟酒,柔声道: “大人请。” 沈胤不动声色,抬手接了这杯酒,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他位置好,又借着饮酒的间隙,才算近看了一面。 天君一臂倚着扶手,指间拈着鎏金酒盏,盏中酒液晃动,另只手支着鬓侧,心不在焉地垂眼听殿中奏乐,旒珠冠冕下的面容很年轻,俊美绝伦,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的杀伐果断不近人情,被饮了酒之后的慵倦冲散了几分冷冽,二者杂糅融合,又演变成了另一种少见的风情,只在这个度被把持的太好,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又黯淡。 沈胤收回眼,又朝正对面的元清笑了一笑,举杯示意,随后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早在沈胤进殿时褚亦棠就看着了,只是那一眼看得他不觉心惊,只因沈胤的眉眼间,与他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不过沈胤是漪筠的长兄,外甥肖舅,相似也是常事。 褚亦棠强迫自己别再去多想,他摸索着宽袖下的珠串,红川珠触感微凉,捻在指尖莫名的让人安心。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散席时又封了不少赏赐,赤伶使者也并未在宴席上提及朝贡一事,所以气氛也还算得上不错。 褚亦棠喝了几杯酒,但也无碍,他素来酒量好,只是整场应付下来难免疲累。 沐浴后换了寝衣,褚亦棠在书房内批折子,内侍在一旁研着墨,殿外有守夜侍女正在问安,曦津挥手应了,又推开大门,大喇喇地迈进来,热情招呼: “走啊!出去玩去!” 褚亦棠看完一行字,头都懒得抬,直接回绝: “不去。” “啧,别那么扫兴嘛你,”曦津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很是殷切,“今天是端午,外面有花灯会的,集市里也很热闹的,这会儿大家都去玩去了,你也一起去凑个热闹嘛!” 褚亦棠不耐地偏偏头,停下笔尖,抬眼看他,满脸写着“你看我像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吗”几个大字。 曦津噎住,索性放弃了,直接抽走他手里的笔,上手去拽褚亦棠的胳膊,心想今天我还非得把你拽出去不可了: “你天天憋在屋子里干什么你,出去会要你的命吗,赶紧走!!” 内侍惊慌,赶紧跟在后头拦,生怕曦津一个不小心把褚亦棠拽坏了,褚亦棠被他烦得没招,也只好松口,往外抽胳膊: “行了我去还不行吗!!你等我换身衣服!曦津你别他妈拽我!!” 然后就是喜气洋洋的曦津带着脸色阴沉的褚亦棠出现在了宫门外,元清看看浑身快要漫出黑色戾气的褚亦棠不觉后怕,他咽了咽口水,讪笑道: “陛下今日也去逛灯会啊?” ”嗯。” 毫无感情的一个单音节。 基本可以确定不是自愿的了。 今天也算元清难得放次假了,曦津想带着他去好好玩玩,但又觉得把好兄弟一个人丢下的行为不太道德,最后结果就成了三个人手拉手一道去逛夜市。 夜市长街中一派灯火通明,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流光溢彩,街上人潮挤挤,天河中不断有花灯顺水而下,壮丽绚烂。 曦津带着元清在摊子前面挑花灯,各式各样的花灯摆了好几排,款式精巧,花样也多,曦津手上拿了好几只比着,还不忘招呼褚亦棠: “亦棠你也来挑一个!等会儿一起去放!” 褚亦棠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拗不过过节,又不想败了氛围,也就近选了手边一盏荷花花灯,摊主看他挑好,又笑道: “旁边有笔墨纸砚,公子可在花灯内写个祝愿,讨个彩头!” 褚亦棠顺着看去,摊边正摆着好几副笔墨,他朝摊主颔首,道: “多谢。” 放花灯处人流众多,褚亦棠不喜拥挤,也只在边上一块较为平坦的石板上找了个地方。 他挽袖,将花灯放入河中,宽阔河面倒映着对岸万家灯火,星火璀璨夺目,在水中泛点星光涟漪,如点缀银河万星,绚烂至极。 荷花花灯打着小小的旋儿,浮在水面上缓缓顺流而下,随水流与其他花灯聚在一处,褚亦棠目送着花灯渐飘渐远,最终汇聚于光流当中,逐水远去,不可再窥见。 “哥哥,你的花灯上怎么没有字啊?” 身后传来稚嫩童声,褚亦棠转身,只见后面站着个身穿彩衣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扎着小辫,俏生生的,怀里抱着小兔子的娃娃,正歪着脑袋看他,发出一句弱弱的疑问。 周遭人声沸腾,唯有此处还安静些,褚亦棠勾唇,道: “想写的都在心里了,不写出来也是灵验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噢了声,褚亦棠弯下腰摸摸她小辫,温声道: “那你的花灯上写了什么呀?” 小女孩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很认真地在算: “我写了,希望爹娘永远陪着我,然后爷爷的病快点好起来,然后每天都可以吃糖葫芦,再然后,再然后……” 愿望太多,小女孩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可惜后面的实在回忆不起来,垂头丧气道: “愿望写的好像有点多了哥哥,我忘记了……” 褚亦棠忍俊不禁,他牵起小女孩的手,这人太多,怕挤着她,褚亦棠一面牵她上台阶一面答道: “会实现的,这些愿望都会实现的。” “真的吗哥哥?!” 褚亦棠牵她走在长廊下,小女孩还记得要去找她阿娘,褚亦棠也就顺路送她过去,算不上远,但也怕人多小孩再走丢了。 “当然是真的了,你的愿望都很好,但糖葫芦要少吃,会坏牙的。” 小女孩点点小脑袋,又仰头看褚亦棠,颊边笑出一个很漂亮的小酒窝。 “哥哥,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因为你很好,所以你的愿望也会很好的!” 第182章 重逢 长廊尽头是闹市口,毗邻着香坊,又因是端午,不少摊贩都聚集于此,摆摊卖点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往来沿街都布着色彩鲜艳的彩灯,宛如游动的长龙,令人眼花缭乱。 “阿娘!” 小女孩一见廊口摊子旁的妇人便奔过去,一把扑到妇人怀里,妇人面上仍带有急切余色,她搂着小女孩,把她上下看了一遭才松下口气,又轻斥道: “又跑到哪儿去了!人这么多走丢了怎么办!” 小女孩瘪瘪嘴,又扭头往后指了指:“我去放阿爹做的花灯了,是哥哥送我过来的,不会丢的。” 妇人顺着女孩所指看去,瞧清了树下的褚亦棠,忙连连致谢: “麻烦公子送小女这一趟,孩子不懂事,麻烦您了。” 褚亦棠淡淡一笑,上前把女孩的小兔娃娃递还给她,摸摸她的发尾,杏眼柔和,道: “没关系,下次要和阿娘一起走,知道吗?” “我记住啦哥哥!” 褚亦棠又笑,同小女孩与妇人告辞后正欲往回走,冷不防又被喊住,褚亦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曦津手里提着把小弓箭,正乐颠颠地在摊子旁喊他: “你怎么兜到这儿来了,找你半天了都!” 褚亦棠叹气,回应该是回不去了,只好认命回身,敷衍道:“刚刚去放河灯了,顺路就过来了。” 妇人在二人之间反复看了看,知道他俩应该是认识,又笑道:“原来几位公子是一起的呀,那不妨一块儿来玩几把!” 褚亦棠这才注意到曦津手上的那把小弓箭,问道:“这是?” “投灯笼玩呢,越高的灯笼里奖励就越大!” 话是这么说,可曦津射箭技术实则差的离谱,除了离他近的能射着,越往上越吃力,就连元清命中率都比他高。 正巧这摊子是那妇人的相公办的,妇人很是热情,说不收银子,权当是玩个乐子,也当做是对褚亦棠路行一善的一份谢意了。 这处生意很热闹,不少都是来围观投灯笼的,红纸灯笼是用绳子排排串联系好的,呈渔网状,横跨街道,绑在檐角上,总共有四层,越往上灯笼数量越少,也就意味着越不好中。 褚亦棠不好回绝人家的好意,也就顺道走过去,正好上一把的回合结束,曦津把自己手里那把弓箭塞给褚亦棠,很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你也知道的,这把全靠你了!” 褚亦棠垂眼看了看手上那把小弓箭,只觉有些过于粗糙轻便了,不过也就是摊上图个乐子玩,就无需太计较了。 曦津很合时宜地递了支羽毛箭给褚亦棠,又揽住元清的腰,凑在他耳边,挑着眉尖,示意他留心: “你且看着,今晚咱们能包圆。” 人群之中,褚亦棠接过箭,又拉了拉弓弦,试过了手感之后还不忘回头问了句:“要哪个?” 元清一愣,又指着第二层第三列的倒数第四个,试探道: “就要那个。” 得到答复,褚亦棠随即举弓搭箭,指节修长,搭着弦身,弓弦绷紧,羽箭蓄势待发,又在松手的那一刹直冲天际,擦着底下一层密密的灯笼缝隙而过,并无丝毫偏差,箭头射穿红纸,灯笼应声落地,掉下一张小纸条来。 一箭即中! 周围人群旋即喝彩,赞赏声阵阵。 “好!” “这一箭好!” 曦津捏捏元清的脸蛋,颇为得意道:“我就说行,今晚不用空手回去了!” 射个灯笼于褚亦棠而言也只如随手折花一般,在战中他也不是没有过一箭穿沙场直取敌方将帅首级的先例,虽没有万神弓在手,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接下来的几箭都毫无例外的漂亮,元清但凡有指,灯笼也必有所中,小女孩在人群中跳着拍手,笑得酒窝深深: “哥哥好准!!每次都中啦!!” 褚亦棠见玩的差不多了,就将弓箭转交给老板娘,还不忘付银子,妇人忙要推脱,曦津抱着一堆方才得来的宝贝站在后面,劝道: “拿着,做生意不容易,家里还有孩子要养活呢,收着。” “这……” 妇人犹豫几许,抵不过褚亦棠的意思,还是收了,满脸羞赧:“谢过公子好意了……” “无妨,”褚亦棠转身,瞥见他手里的一堆小玩意儿,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元清待不住,得了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曦津抱着一堆玩意儿追在后面,还回头催道: “你好容易出一趟门老想着回去干嘛,再玩会儿就回去了!” 褚亦棠:“…………” 他刚要开口,只见闹市另一端传来阵无比热烈的欢呼声,妇人见状,又接话道: “那边也是我家的,是我家相公在看,公子不妨也去凑个热闹,端午也好好玩玩嘛。” 既如此,褚亦棠也就没再推辞,想着索性就晚点回去了,人群中已找不见曦津的身影,褚亦棠也懒得再多走几步,就随着喝彩声去到了隔壁街的街口。 那边也是个玩投射的摊子,不过因着地段好,正挨着桥头,来往行人多,围观的人也多,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口都站满了人,人声密切,正伸长了脖子看人群中央。 褚亦棠其实在进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头却发现后头挤得全都是人,干脆绕了几个摊子,离远了点,最后在个卖香囊的摊子边上驻足停步。 他身量高,站着远也不妨碍什么,左右两边还能隐约听着不少女子的低声交谈,叽叽喳喳,难掩欢喜: “你说这箭他能不能射中?” “不知道,这顶上的那么高,要是射中了才厉害呢!” “真厉害啊,不过他瞧着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呢。” ………… 褚亦棠不甚在意地听了一耳朵,越前面人越多,也看不清楚其他动静。 他抱着臂,倚着摊子,抬眸看向斜上方悬着的大红灯笼,掩映在层叠红光中,悬在最顶上,四周都是密集的红灯笼,呈包围聚拢之势。 随着一声锣响,周围人声只在瞬间消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后方,褚亦棠漫不经心地背靠木柱,指尖摆弄着蝴蝶玉上垂下的穗子,触感凉腻,又在指缝中漏下。 从他的视角,只能在缝隙中看到些许人影,和一角弯弓,随着三枚铜钱抛出,反手抽箭,利落搭弓,只在转眼之间,甚至不需什么权衡,只见弦身由崩然再松懈,箭羽飞出,宛如雪白的雀鸟,展翅凌空而去。 伴随着细微的破空声,箭羽在空中一举刺穿三枚铜钱正中央,梭过数百只灯笼之间的狭窄间隙,直取顶端,没有丝毫不稳和偏差,乍然扎破那层脆弱的红纸,正中命门,随着灯笼破开,内里彩条纷飞,刹那间,灯笼坠地。 快,狠,准。 百步穿杨。 随着红纸破碎,人群缄默片时,旋即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几乎快要将整条街掀翻,摊主笑得合不拢嘴,他挤出人群,捡起那卷纸条小跑着朝前方去,口中连连叹道: “高,实在是高!!我摆摊子这些年,见过两箭才中的,可像您这样一箭就中的可是前所未有啊,在下心服口服!!” “你看!!我就说会中的,真的中了!!” “思春啦你,你是看人家射箭好吗,我看你是想男人了!” 女子被道破心思,红着一张俏脸着急反驳: “那你就是来看他射箭的吗?你还说我呢!” 耳边争论还在持续,褚亦棠站直身子,往边上挪了点,正好挪到街道边缘,又是不经意的一眼望去。 至此,他才得以真正的看清。 人群尽头,桥头左旁,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长玉立,单手持弓,弓箭轻巧地手上抛了几个来回,又被稳稳承接。 少年身穿暮山紫窄袖圆领行装,腰间玉带,袍摆以及襟前绣着大片婀娜的鸢尾刺绣,银线勾勒,秾艳妖冶,一身银饰,身前佩蝶状白银雕刻圈状圆环,做工繁复,雕刻极为用心,眉上佩以抹额,发间束以蓝玉发冠,长发高束,左耳延至肩侧缀着一枚红珠耳坠,流苏作配,更显纤长。 眉目清冷,一双含情瑞凤眼微微上挑,缱绻风流,又都被悉数融在那漆黑瞳眸中,鼻挺唇薄,俊美端丽,姿容无双,眼尾一颗红痣点缀,隔着人群间隔,艳到了几乎能把人灼伤的地步。 他立在人流中央,足以令人忽视周遭所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尽数褪去颜色,唯有他多情。 褚亦棠怔在原地,时间仿佛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触目所及都化作虚无,随时间而去,流经身侧,冲刷那些本该遗忘黯淡的过往,所有都变空白,被截停在这一瞬间,唯独剩余那一眼,相隔千年,等待千年。 他就站在那,甚至不需要多远就能触碰到,没有血肉横飞,没有结界外的无能为力,生离死别,圩日渊上的那一别,折磨了他两千多年的执念,在此刻尽数化为灰烬,燃烧殆尽,只剩飞灰。 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名的指引,澜聿持着弓,在抬起眼的一霎那,正对那双浅眸。 四目相对。 澜聿收紧了手指,眼中少了些什么,他望向他,有欣喜,也有迟疑,却也只在片刻犹豫后,启唇轻唤道: “是,阿爹吗?” 第182章 重逢 长廊尽头是闹市口,毗邻着香坊,又因是端午,不少摊贩都聚集于此,摆摊卖点精巧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往来沿街都布着色彩鲜艳的彩灯,宛如游动的长龙,令人眼花缭乱。 “阿娘!” 小女孩一见廊口摊子旁的妇人便奔过去,一把扑到妇人怀里,妇人面上仍带有急切余色,她搂着小女孩,把她上下看了一遭才松下口气,又轻斥道: “又跑到哪儿去了!人这么多走丢了怎么办!” 小女孩瘪瘪嘴,又扭头往后指了指:“我去放阿爹做的花灯了,是哥哥送我过来的,不会丢的。” 妇人顺着女孩所指看去,瞧清了树下的褚亦棠,忙连连致谢: “麻烦公子送小女这一趟,孩子不懂事,麻烦您了。” 褚亦棠淡淡一笑,上前把女孩的小兔娃娃递还给她,摸摸她的发尾,杏眼柔和,道: “没关系,下次要和阿娘一起走,知道吗?” “我记住啦哥哥!” 褚亦棠又笑,同小女孩与妇人告辞后正欲往回走,冷不防又被喊住,褚亦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曦津手里提着把小弓箭,正乐颠颠地在摊子旁喊他: “你怎么兜到这儿来了,找你半天了都!” 褚亦棠叹气,回应该是回不去了,只好认命回身,敷衍道:“刚刚去放河灯了,顺路就过来了。” 妇人在二人之间反复看了看,知道他俩应该是认识,又笑道:“原来几位公子是一起的呀,那不妨一块儿来玩几把!” 褚亦棠这才注意到曦津手上的那把小弓箭,问道:“这是?” “投灯笼玩呢,越高的灯笼里奖励就越大!” 话是这么说,可曦津射箭技术实则差的离谱,除了离他近的能射着,越往上越吃力,就连元清命中率都比他高。 正巧这摊子是那妇人的相公办的,妇人很是热情,说不收银子,权当是玩个乐子,也当做是对褚亦棠路行一善的一份谢意了。 这处生意很热闹,不少都是来围观投灯笼的,红纸灯笼是用绳子排排串联系好的,呈渔网状,横跨街道,绑在檐角上,总共有四层,越往上灯笼数量越少,也就意味着越不好中。 褚亦棠不好回绝人家的好意,也就顺道走过去,正好上一把的回合结束,曦津把自己手里那把弓箭塞给褚亦棠,很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你也知道的,这把全靠你了!” 褚亦棠垂眼看了看手上那把小弓箭,只觉有些过于粗糙轻便了,不过也就是摊上图个乐子玩,就无需太计较了。 曦津很合时宜地递了支羽毛箭给褚亦棠,又揽住元清的腰,凑在他耳边,挑着眉尖,示意他留心: “你且看着,今晚咱们能包圆。” 人群之中,褚亦棠接过箭,又拉了拉弓弦,试过了手感之后还不忘回头问了句:“要哪个?” 元清一愣,又指着第二层第三列的倒数第四个,试探道: “就要那个。” 得到答复,褚亦棠随即举弓搭箭,指节修长,搭着弦身,弓弦绷紧,羽箭蓄势待发,又在松手的那一刹直冲天际,擦着底下一层密密的灯笼缝隙而过,并无丝毫偏差,箭头射穿红纸,灯笼应声落地,掉下一张小纸条来。 一箭即中! 周围人群旋即喝彩,赞赏声阵阵。 “好!” “这一箭好!” 曦津捏捏元清的脸蛋,颇为得意道:“我就说行,今晚不用空手回去了!” 射个灯笼于褚亦棠而言也只如随手折花一般,在战中他也不是没有过一箭穿沙场直取敌方将帅首级的先例,虽没有万神弓在手,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接下来的几箭都毫无例外的漂亮,元清但凡有指,灯笼也必有所中,小女孩在人群中跳着拍手,笑得酒窝深深: “哥哥好准!!每次都中啦!!” 褚亦棠见玩的差不多了,就将弓箭转交给老板娘,还不忘付银子,妇人忙要推脱,曦津抱着一堆方才得来的宝贝站在后面,劝道: “拿着,做生意不容易,家里还有孩子要养活呢,收着。” “这……” 妇人犹豫几许,抵不过褚亦棠的意思,还是收了,满脸羞赧:“谢过公子好意了……” “无妨,”褚亦棠转身,瞥见他手里的一堆小玩意儿,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元清待不住,得了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曦津抱着一堆玩意儿追在后面,还回头催道: “你好容易出一趟门老想着回去干嘛,再玩会儿就回去了!” 褚亦棠:“…………” 他刚要开口,只见闹市另一端传来阵无比热烈的欢呼声,妇人见状,又接话道: “那边也是我家的,是我家相公在看,公子不妨也去凑个热闹,端午也好好玩玩嘛。” 既如此,褚亦棠也就没再推辞,想着索性就晚点回去了,人群中已找不见曦津的身影,褚亦棠也懒得再多走几步,就随着喝彩声去到了隔壁街的街口。 那边也是个玩投射的摊子,不过因着地段好,正挨着桥头,来往行人多,围观的人也多,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口都站满了人,人声密切,正伸长了脖子看人群中央。 褚亦棠其实在进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头却发现后头挤得全都是人,干脆绕了几个摊子,离远了点,最后在个卖香囊的摊子边上驻足停步。 他身量高,站着远也不妨碍什么,左右两边还能隐约听着不少女子的低声交谈,叽叽喳喳,难掩欢喜: “你说这箭他能不能射中?” “不知道,这顶上的那么高,要是射中了才厉害呢!” “真厉害啊,不过他瞧着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呢。” ………… 褚亦棠不甚在意地听了一耳朵,越前面人越多,也看不清楚其他动静。 他抱着臂,倚着摊子,抬眸看向斜上方悬着的大红灯笼,掩映在层叠红光中,悬在最顶上,四周都是密集的红灯笼,呈包围聚拢之势。 随着一声锣响,周围人声只在瞬间消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后方,褚亦棠漫不经心地背靠木柱,指尖摆弄着蝴蝶玉上垂下的穗子,触感凉腻,又在指缝中漏下。 从他的视角,只能在缝隙中看到些许人影,和一角弯弓,随着三枚铜钱抛出,反手抽箭,利落搭弓,只在转眼之间,甚至不需什么权衡,只见弦身由崩然再松懈,箭羽飞出,宛如雪白的雀鸟,展翅凌空而去。 伴随着细微的破空声,箭羽在空中一举刺穿三枚铜钱正中央,梭过数百只灯笼之间的狭窄间隙,直取顶端,没有丝毫不稳和偏差,乍然扎破那层脆弱的红纸,正中命门,随着灯笼破开,内里彩条纷飞,刹那间,灯笼坠地。 快,狠,准。 百步穿杨。 随着红纸破碎,人群缄默片时,旋即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几乎快要将整条街掀翻,摊主笑得合不拢嘴,他挤出人群,捡起那卷纸条小跑着朝前方去,口中连连叹道: “高,实在是高!!我摆摊子这些年,见过两箭才中的,可像您这样一箭就中的可是前所未有啊,在下心服口服!!” “你看!!我就说会中的,真的中了!!” “思春啦你,你是看人家射箭好吗,我看你是想男人了!” 女子被道破心思,红着一张俏脸着急反驳: “那你就是来看他射箭的吗?你还说我呢!” 耳边争论还在持续,褚亦棠站直身子,往边上挪了点,正好挪到街道边缘,又是不经意的一眼望去。 至此,他才得以真正的看清。 人群尽头,桥头左旁,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长玉立,单手持弓,弓箭轻巧地手上抛了几个来回,又被稳稳承接。 少年身穿暮山紫窄袖圆领行装,腰间玉带,袍摆以及襟前绣着大片婀娜的鸢尾刺绣,银线勾勒,秾艳妖冶,一身银饰,身前佩蝶状白银雕刻圈状圆环,做工繁复,雕刻极为用心,眉上佩以抹额,发间束以蓝玉发冠,长发高束,左耳延至肩侧缀着一枚红珠耳坠,流苏作配,更显纤长。 眉目清冷,一双含情瑞凤眼微微上挑,缱绻风流,又都被悉数融在那漆黑瞳眸中,鼻挺唇薄,俊美端丽,姿容无双,眼尾一颗红痣点缀,隔着人群间隔,艳到了几乎能把人灼伤的地步。 他立在人流中央,足以令人忽视周遭所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尽数褪去颜色,唯有他多情。 褚亦棠怔在原地,时间仿佛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触目所及都化作虚无,随时间而去,流经身侧,冲刷那些本该遗忘黯淡的过往,所有都变空白,被截停在这一瞬间,唯独剩余那一眼,相隔千年,等待千年。 他就站在那,甚至不需要多远就能触碰到,没有血肉横飞,没有结界外的无能为力,生离死别,圩日渊上的那一别,折磨了他两千多年的执念,在此刻尽数化为灰烬,燃烧殆尽,只剩飞灰。 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名的指引,澜聿持着弓,在抬起眼的一霎那,正对那双浅眸。 四目相对。 澜聿收紧了手指,眼中少了些什么,他望向他,有欣喜,也有迟疑,却也只在片刻犹豫后,启唇轻唤道: “是,阿爹吗?” 第183章 对不起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足够化作一把锋利的锐刃,将阻隔在中间的一切全都搅碎,刀刀见血,刀刀都割人性命,只要血流成河,痛不欲生。 褚亦棠被死死的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呼啸着倒灌,他手心一片冰凉,可胸腔里的声声跃动却让他如闻雷鸣,心跳太鼓噪,他快要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身处何地,只有眼前的人影幢幢,千丝万缕的纠缠,最后绕成结,将他死死困住,让他丝毫不得动弹。 澜聿抿着唇,也像不知所措,他欣喜能在这重新遇见他,可又怕他认不出自己,众目睽睽下,又试着踏前一步,他轻唤: “阿爹,是我呀。” 犹豫几许,踌躇几时,他仍是纠结着坦白: “我是舒舒啊。” 纵隔如此距离,那句话也还是清清楚楚落进他耳中,褚亦棠犹如兜头被人泼了一捧冷水,冷的他心底发寒,可事实逼近在他眼前,逼得他不得不去正视,去亲手剥开残酷的事实,去被迫接受这个有可能会让他在劫后余生又再度崩溃的事实。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肉,褚亦棠想开口,可又觉血腥味已然溢到喉间,他艰难吞咽几番,才在满身脊骨生寒里勉强找回一点神智,他多想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哪怕只是抱一抱,碰到他,解一解他的苦痛也好。 可他不敢,他怕会惊走他,会惊走他日夜祈求的结果,褚亦棠张口,腥甜味浓厚,嗓音嘶哑到不像话,哀哀欲绝,如绝境逢生的人在苦苦哀求。 “……你,不记得我了吗,澜聿。” 澜聿的瞳中流露出不解,他凝望着褚亦棠,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的柔情似水,他很歉意,只轻声道: “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没有印象了,我们难道以前认识吗?” 他说,他真的没有印象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甚至,甚至连他也忘记了。 褚亦棠眼周血红,那口血几欲呕出,快要溅个鲜血淋漓,他死命忍着,脑子里全是支离破碎的残影,像一团乱线,他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可他不记得他了。 他不记得曾经那些点滴,不记得孤鹜山,不记得月华山拜天地结连理,不记得圩日渊上那相隔千年的纵身一跃。 也不记得褚亦棠。 长街上忽而传来惊呼声,紧接着围观人群被破开,身着铠甲的守卫成列迅速围入长街,将看热闹的人群阻隔在外又统统驱散,不过转眼之间,街上被肃清干净,只留层层守卫中间的那一条大道。 身着华服的男子自道路中间缓步走近,他面目冷肃,气度沉稳,澜聿见他也收了手中弓箭,颔首礼敬道: “舅舅。” 沈胤侧头看他,并未出言,而是转向距离几步之遥的褚亦棠,俯身行礼: “见过陛下。” 只言片语中,褚亦棠又离真相更进一步,沈胤贵为西呈国当朝国师,这全天下能唤他一声舅舅的,唯有当今新继任的西呈国主。 沈胤也在二者对峙间来回揣摩,他不知内情,不知澜聿是否与褚亦棠有牵扯,妄自揣度恐惹得褚亦棠不悦,便率先道: “聿儿年幼,心性还不稳,难登大雅之堂,恐冲撞了陛下,所以并未让他入宫拜见,还望陛下恕罪。” 褚亦棠攥紧了掩在袖下的手指,血气弥漫口腔,他费尽全身气力才没有表露人前,才勉力在血流如注的心痛里找回自己的声音: “无妨,先前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冲撞。” 澜聿唇抿得更紧,他怕褚亦棠生他的气才把话说的这样云淡风轻,他转过身,稳声道: “我与陛下也算得上萍水相逢,只不过还有几句话想说与陛下,舅舅您先回,我稍后就回。” 沈胤微皱眉,但碍于褚亦棠在身旁也不好直白拒绝,也只能妥协道: “那早些回来,别在外头乱晃。” 他又向褚亦棠行礼告退,才领着一队守卫从街上退去,剩余的是澜聿的亲卫,在外时需贴身不离的随侍左右。 澜聿不敢去看褚亦棠的眼,纵是他身量高于他,在他面前也还是如在鬼市一般,做错事会习惯性地低下头,绞着手指,低声解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只是我那个时候被看得太紧,好不容易才从宫里逃出来,我只有化作舒舒的样子才能进到鬼市里不被察觉,我不是要骗你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话说的真切,其实褚亦棠也根本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他只木然地望着他,眸子灰蒙蒙的,像蒙了尘,好像有什么即将要顺着眼眶流淌出来。 近在眼前,可褚亦棠却连触碰的勇气的都匮乏,他只很怔然地在想。 忘记他,是澜聿的选择吗。 是不是他也不想记得他,所以才会选择忘记,忘记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忘记自己带给他的苦难。 澜聿,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记得我。 是我该要向你说对不起的。 其实你也恨着我,对不对。 第183章 对不起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足够化作一把锋利的锐刃,将阻隔在中间的一切全都搅碎,刀刀见血,刀刀都割人性命,只要血流成河,痛不欲生。 褚亦棠被死死的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呼啸着倒灌,他手心一片冰凉,可胸腔里的声声跃动却让他如闻雷鸣,心跳太鼓噪,他快要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身处何地,只有眼前的人影幢幢,千丝万缕的纠缠,最后绕成结,将他死死困住,让他丝毫不得动弹。 澜聿抿着唇,也像不知所措,他欣喜能在这重新遇见他,可又怕他认不出自己,众目睽睽下,又试着踏前一步,他轻唤: “阿爹,是我呀。” 犹豫几许,踌躇几时,他仍是纠结着坦白: “我是舒舒啊。” 纵隔如此距离,那句话也还是清清楚楚落进他耳中,褚亦棠犹如兜头被人泼了一捧冷水,冷的他心底发寒,可事实逼近在他眼前,逼得他不得不去正视,去亲手剥开残酷的事实,去被迫接受这个有可能会让他在劫后余生又再度崩溃的事实。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肉,褚亦棠想开口,可又觉血腥味已然溢到喉间,他艰难吞咽几番,才在满身脊骨生寒里勉强找回一点神智,他多想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哪怕只是抱一抱,碰到他,解一解他的苦痛也好。 可他不敢,他怕会惊走他,会惊走他日夜祈求的结果,褚亦棠张口,腥甜味浓厚,嗓音嘶哑到不像话,哀哀欲绝,如绝境逢生的人在苦苦哀求。 “……你,不记得我了吗,澜聿。” 澜聿的瞳中流露出不解,他凝望着褚亦棠,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的柔情似水,他很歉意,只轻声道: “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没有印象了,我们难道以前认识吗?” 他说,他真的没有印象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甚至,甚至连他也忘记了。 褚亦棠眼周血红,那口血几欲呕出,快要溅个鲜血淋漓,他死命忍着,脑子里全是支离破碎的残影,像一团乱线,他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可他不记得他了。 他不记得曾经那些点滴,不记得孤鹜山,不记得月华山拜天地结连理,不记得圩日渊上那相隔千年的纵身一跃。 也不记得褚亦棠。 长街上忽而传来惊呼声,紧接着围观人群被破开,身着铠甲的守卫成列迅速围入长街,将看热闹的人群阻隔在外又统统驱散,不过转眼之间,街上被肃清干净,只留层层守卫中间的那一条大道。 身着华服的男子自道路中间缓步走近,他面目冷肃,气度沉稳,澜聿见他也收了手中弓箭,颔首礼敬道: “舅舅。” 沈胤侧头看他,并未出言,而是转向距离几步之遥的褚亦棠,俯身行礼: “见过陛下。” 只言片语中,褚亦棠又离真相更进一步,沈胤贵为西呈国当朝国师,这全天下能唤他一声舅舅的,唯有当今新继任的西呈国主。 沈胤也在二者对峙间来回揣摩,他不知内情,不知澜聿是否与褚亦棠有牵扯,妄自揣度恐惹得褚亦棠不悦,便率先道: “聿儿年幼,心性还不稳,难登大雅之堂,恐冲撞了陛下,所以并未让他入宫拜见,还望陛下恕罪。” 褚亦棠攥紧了掩在袖下的手指,血气弥漫口腔,他费尽全身气力才没有表露人前,才勉力在血流如注的心痛里找回自己的声音: “无妨,先前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冲撞。” 澜聿唇抿得更紧,他怕褚亦棠生他的气才把话说的这样云淡风轻,他转过身,稳声道: “我与陛下也算得上萍水相逢,只不过还有几句话想说与陛下,舅舅您先回,我稍后就回。” 沈胤微皱眉,但碍于褚亦棠在身旁也不好直白拒绝,也只能妥协道: “那早些回来,别在外头乱晃。” 他又向褚亦棠行礼告退,才领着一队守卫从街上退去,剩余的是澜聿的亲卫,在外时需贴身不离的随侍左右。 澜聿不敢去看褚亦棠的眼,纵是他身量高于他,在他面前也还是如在鬼市一般,做错事会习惯性地低下头,绞着手指,低声解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只是我那个时候被看得太紧,好不容易才从宫里逃出来,我只有化作舒舒的样子才能进到鬼市里不被察觉,我不是要骗你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话说的真切,其实褚亦棠也根本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他只木然地望着他,眸子灰蒙蒙的,像蒙了尘,好像有什么即将要顺着眼眶流淌出来。 近在眼前,可褚亦棠却连触碰的勇气的都匮乏,他只很怔然地在想。 忘记他,是澜聿的选择吗。 是不是他也不想记得他,所以才会选择忘记,忘记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忘记自己带给他的苦难。 澜聿,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记得我。 是我该要向你说对不起的。 其实你也恨着我,对不对。 第184章 别再遇见我了 寝殿中,数名御医围聚在床前,不敢高声,只在桌前低声讨论,院使正在床头把着脉,面色凝重,李公公止不住地用袖子拭着眼角,泪痕潺潺,待到院使收回手,他赶忙迎上前去,还未开口,却见院使沉着脸摇了摇头,很是为难。 “陛下长年忧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更莫说病症拖延至今,难治是难治,可也不是没法子,偏偏陛下又少言,有苦有痛都是硬撑着,伤了底子,身子养不好,又如何受得了打击……” 昨夜从宫外回来后便觉得不对,李公公本是看褚亦棠回宫时面色惨白,可他不好明问,这一夜褚亦棠睡得出奇的早,李公公又像往常端了安神汤,好在临睡前喝了。 半夜时李公公放心不下,进殿去看,却听见殿内有着极低的声响,他细细听了一阵,撩开床帐,却看见满脸冷汗,面色极痛苦的褚亦棠。 他睡得很不安稳,似是被梦魇住了,口中喃喃呓语,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嘴唇被咬的血迹斑斑,手死死揪着被面不肯松开,只反复念着几个字。 李公公大惊失色,忙就要冲出殿外去喊人,却被褚亦棠拽住,只能抖着手俯身去听,在离近的那一刻,他辨认着口型好多次,才终于听清了褚亦棠口中的反复念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气若游丝,额间全是冷汗,唇上是未干的血渍,只喃喃地念。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澜聿。 ………… 他手心冰凉,面颊却滚烫,夜里就开始发高热,曦津昨夜并没在府中,李公公找不到人,只能派人在门口守着。 又连夜叫了御医来,可药喂不进去,烧也不退,人怎么也醒不过来,听院使这么说,李公公顿时就乱了阵脚,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再想想别的法子成不成,不能这么拖着啊……”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侍女引着人入内,曦津步履急切,径直入到里间,李公公一见他便有如救命稻草般,佝偻着脊背,老泪纵横: “您快来看看陛下,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醒,这么熬会熬坏的药王……” 曦津心下一沉,从回府时见到门口急的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太监时他就知道此事绝对非同小可,他先是把了脉,又施了针,锁住几处关窍处的灵脉,又摁着喉咙另服了丹药,才算勉强吊住了。 李公公屏退了其余人,殿内点着盏烛火,烛光跳跃,晕开满目昏黄,待到褚亦棠睁眼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曦津悬着的心总算有了安放,他取了针,好让气血流通,李公公忙把褚亦棠扶着靠起,身后垫着层层软被,又喂他含了参片,人才算稍微清醒过来。 “你昨夜怎么了,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不是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大悲大喜吗,你怎么一点也不听呢?!” 曦津是真被急昏了头,他都不敢想如果自己再稍微晚回点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不可控制的地步,说话语气也难免不好听。 褚亦棠倚着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他低垂着眼,没有应曦津的话,而是哑声道: “姚载誉来了吗?” 李公公先是一愣,又应声:“诶,姚大人中午就来了的,只是听闻您身子不适所以一直在偏厅候着,要传姚大人进来吗?” “嗯。” 李公公没敢耽搁,又小跑着出去传人。 姚载誉在偏厅等了一整个下午,心急如焚,这会儿才听李公公传见,他捏着一卷文书,随李公公入了内间。 褚亦棠咳得厉害,他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遮着帕上的殷红,他抬抬手,让姚载誉坐,脸色灰败的让人心惊。 “查的怎么样了?” 姚载誉面如土色,他咽了咽喉咙,可褚亦棠问话不能不答,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他咬着牙根,心一横,答道: “陛下昨夜吩咐,臣连夜去查,今早又亲自去走了一趟驿馆。” 姚载誉昨晚虽不明白褚亦棠为何要他去查,也还是遣人去了,直到那人回报,他心里才隐隐约约地有了底,他一夜都坐立难安,天亮时便亲自去往了西呈一行所驻扎的驿馆。 起初西呈还百般推辞,直到姚载誉拿出了都察院令牌,严词勒令,西呈才不得不松了口,请他入内面见。 直到他亲眼所见,真真切切地见到那人,他才不得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原来死者复生,再活生生的站在眼前是这种感受。 姚载誉紧握着双拳,脖子梗的很直,好半晌才艰难道: “臣亲眼所见,那人,确是提督大人无误。” 此话恍如平地惊雷,炸的曦津登时就回不过神,他猛然站起,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褚亦棠身上,他紧皱着眉,纵是心下大震,也还是一字一句的确认事实: “你昨夜见到他了,是吗?” “他还活着,你见到他了,是这样吗?” 可曦津也知事情绝不止姚载誉所说的三言两语这样简单,如若他死而复生,那么褚亦棠绝不该是这番情态,姚载誉也不必亲访驿站,澜聿为什么会在西呈驿站里,又为什么姚载誉须有令牌在手才能见得到他一面? 好像有什么不可遏制的真相即将破土而出,只在转瞬间,就能将所有人生吞活剥。 姚载誉把那卷文书捏的很紧,指甲都是青白的,他双膝直直跪地,声音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涩的发苦: “那人,确是提督大人,陛下并没有认错,只是大人已经不再认得臣了。” 褚亦棠靠在软枕上,眼中无光,不发一言,一寸寸地消沉,一寸寸地黯淡,直至被彻底湮灭。 话至此,姚载誉面上已是泪痕交错,他抬起脸,将文书呈上,手臂不住发颤。 “恕臣无能,在驿站时,臣还听闻,听闻国主的贴身内侍说,说……” 欲言又止数回,姚载誉终究是不忍心,他双手交叠,重重地以头磕地,闭上眼,牙关咯咯战栗,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得以将这句话说全。 “陛下,那内侍说,西呈国主,早在西呈时,就已娶妻了!” 褚亦棠听着,直到听到姚载誉末尾二字时,他才低低地笑了,眼泪砸在帕子上,晕开水渍,李公公连泪都忘了擦,只觉褚亦棠哭的让人觉得心慌,他慌了神,无力地伸出手,慌张地唤: “陛下,陛下,您别这样……” 褚亦棠只在笑,可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澜聿今日所受,全都是因为他,他受的苦受的难,都是替他受的。 众叛亲离,与亲人为敌,叛逃天京,再到圩日渊替他以身献祭,最后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 他本该有的大好前程,本该与心爱之人相濡以沫共度余生,平步青云,却全都葬送在他手上了。 忘了才好的,澜聿。 你怎么会想记得我,你很应该忘了我的。 都是我欠你的。 帕上还能依稀见到鸢尾花枝的一角,褚亦棠松开手,泪水蜿蜒,在苍白面容上划出数道水痕,却在下一刻,毫无征兆的,大口鲜血涌出,刺目鲜红,染红了被面,血红流淌,侵染成一幅交错斑驳的画,无端的凌厉。 素白襟口被染透,耳畔只剩声声悲恸难抑的哭喊,眼前也唯有曦津模糊的身影。 意识消散的那一刹,他竟久违的觉得轻松解脱。 澜聿,是我对不起你。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第184章 别再遇见我了 寝殿中,数名御医围聚在床前,不敢高声,只在桌前低声讨论,院使正在床头把着脉,面色凝重,李公公止不住地用袖子拭着眼角,泪痕潺潺,待到院使收回手,他赶忙迎上前去,还未开口,却见院使沉着脸摇了摇头,很是为难。 “陛下长年忧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更莫说病症拖延至今,难治是难治,可也不是没法子,偏偏陛下又少言,有苦有痛都是硬撑着,伤了底子,身子养不好,又如何受得了打击……” 昨夜从宫外回来后便觉得不对,李公公本是看褚亦棠回宫时面色惨白,可他不好明问,这一夜褚亦棠睡得出奇的早,李公公又像往常端了安神汤,好在临睡前喝了。 半夜时李公公放心不下,进殿去看,却听见殿内有着极低的声响,他细细听了一阵,撩开床帐,却看见满脸冷汗,面色极痛苦的褚亦棠。 他睡得很不安稳,似是被梦魇住了,口中喃喃呓语,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嘴唇被咬的血迹斑斑,手死死揪着被面不肯松开,只反复念着几个字。 李公公大惊失色,忙就要冲出殿外去喊人,却被褚亦棠拽住,只能抖着手俯身去听,在离近的那一刻,他辨认着口型好多次,才终于听清了褚亦棠口中的反复念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气若游丝,额间全是冷汗,唇上是未干的血渍,只喃喃地念。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澜聿。 ………… 他手心冰凉,面颊却滚烫,夜里就开始发高热,曦津昨夜并没在府中,李公公找不到人,只能派人在门口守着。 又连夜叫了御医来,可药喂不进去,烧也不退,人怎么也醒不过来,听院使这么说,李公公顿时就乱了阵脚,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再想想别的法子成不成,不能这么拖着啊……”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侍女引着人入内,曦津步履急切,径直入到里间,李公公一见他便有如救命稻草般,佝偻着脊背,老泪纵横: “您快来看看陛下,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醒,这么熬会熬坏的药王……” 曦津心下一沉,从回府时见到门口急的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太监时他就知道此事绝对非同小可,他先是把了脉,又施了针,锁住几处关窍处的灵脉,又摁着喉咙另服了丹药,才算勉强吊住了。 李公公屏退了其余人,殿内点着盏烛火,烛光跳跃,晕开满目昏黄,待到褚亦棠睁眼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曦津悬着的心总算有了安放,他取了针,好让气血流通,李公公忙把褚亦棠扶着靠起,身后垫着层层软被,又喂他含了参片,人才算稍微清醒过来。 “你昨夜怎么了,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不是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大悲大喜吗,你怎么一点也不听呢?!” 曦津是真被急昏了头,他都不敢想如果自己再稍微晚回点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不可控制的地步,说话语气也难免不好听。 褚亦棠倚着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他低垂着眼,没有应曦津的话,而是哑声道: “姚载誉来了吗?” 李公公先是一愣,又应声:“诶,姚大人中午就来了的,只是听闻您身子不适所以一直在偏厅候着,要传姚大人进来吗?” “嗯。” 李公公没敢耽搁,又小跑着出去传人。 姚载誉在偏厅等了一整个下午,心急如焚,这会儿才听李公公传见,他捏着一卷文书,随李公公入了内间。 褚亦棠咳得厉害,他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遮着帕上的殷红,他抬抬手,让姚载誉坐,脸色灰败的让人心惊。 “查的怎么样了?” 姚载誉面如土色,他咽了咽喉咙,可褚亦棠问话不能不答,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他咬着牙根,心一横,答道: “陛下昨夜吩咐,臣连夜去查,今早又亲自去走了一趟驿馆。” 姚载誉昨晚虽不明白褚亦棠为何要他去查,也还是遣人去了,直到那人回报,他心里才隐隐约约地有了底,他一夜都坐立难安,天亮时便亲自去往了西呈一行所驻扎的驿馆。 起初西呈还百般推辞,直到姚载誉拿出了都察院令牌,严词勒令,西呈才不得不松了口,请他入内面见。 直到他亲眼所见,真真切切地见到那人,他才不得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原来死者复生,再活生生的站在眼前是这种感受。 姚载誉紧握着双拳,脖子梗的很直,好半晌才艰难道: “臣亲眼所见,那人,确是提督大人无误。” 此话恍如平地惊雷,炸的曦津登时就回不过神,他猛然站起,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褚亦棠身上,他紧皱着眉,纵是心下大震,也还是一字一句的确认事实: “你昨夜见到他了,是吗?” “他还活着,你见到他了,是这样吗?” 可曦津也知事情绝不止姚载誉所说的三言两语这样简单,如若他死而复生,那么褚亦棠绝不该是这番情态,姚载誉也不必亲访驿站,澜聿为什么会在西呈驿站里,又为什么姚载誉须有令牌在手才能见得到他一面? 好像有什么不可遏制的真相即将破土而出,只在转瞬间,就能将所有人生吞活剥。 姚载誉把那卷文书捏的很紧,指甲都是青白的,他双膝直直跪地,声音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涩的发苦: “那人,确是提督大人,陛下并没有认错,只是大人已经不再认得臣了。” 褚亦棠靠在软枕上,眼中无光,不发一言,一寸寸地消沉,一寸寸地黯淡,直至被彻底湮灭。 话至此,姚载誉面上已是泪痕交错,他抬起脸,将文书呈上,手臂不住发颤。 “恕臣无能,在驿站时,臣还听闻,听闻国主的贴身内侍说,说……” 欲言又止数回,姚载誉终究是不忍心,他双手交叠,重重地以头磕地,闭上眼,牙关咯咯战栗,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得以将这句话说全。 “陛下,那内侍说,西呈国主,早在西呈时,就已娶妻了!” 褚亦棠听着,直到听到姚载誉末尾二字时,他才低低地笑了,眼泪砸在帕子上,晕开水渍,李公公连泪都忘了擦,只觉褚亦棠哭的让人觉得心慌,他慌了神,无力地伸出手,慌张地唤: “陛下,陛下,您别这样……” 褚亦棠只在笑,可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澜聿今日所受,全都是因为他,他受的苦受的难,都是替他受的。 众叛亲离,与亲人为敌,叛逃天京,再到圩日渊替他以身献祭,最后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 他本该有的大好前程,本该与心爱之人相濡以沫共度余生,平步青云,却全都葬送在他手上了。 忘了才好的,澜聿。 你怎么会想记得我,你很应该忘了我的。 都是我欠你的。 帕上还能依稀见到鸢尾花枝的一角,褚亦棠松开手,泪水蜿蜒,在苍白面容上划出数道水痕,却在下一刻,毫无征兆的,大口鲜血涌出,刺目鲜红,染红了被面,血红流淌,侵染成一幅交错斑驳的画,无端的凌厉。 素白襟口被染透,耳畔只剩声声悲恸难抑的哭喊,眼前也唯有曦津模糊的身影。 意识消散的那一刹,他竟久违的觉得轻松解脱。 澜聿,是我对不起你。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第185章 去哪里呀 褚亦棠又做梦了。 发烧的这一天一夜里,他总是反反复复地梦到很多场景,支离破碎,无从考究。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孤鹜山。 沿着山路往上走,能看到熟悉的柴门,褚亦棠去推门,入目的是一方小院子,有人坐在桌前择菜,腰间系着围裙,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菜叶。 隔得不远,可褚亦棠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只很木然地在门口,看他摘好菜,又抱着菜篮子进厨房,烟囱里飘出炊烟,灶台里有柴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场景被揉皱,褚亦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眼前又呈现出月华山的那棵河边梨树,树上悬着长长的秋千,秋千上坐着个人,秋千被轻轻地荡起来,竹筏上的男子正用手护着秋千绳,再慢慢地推高。 两个人离得很近,在说着话,秋千上的人正在笑,又凑过去在那个男子的唇上吻了下,他们在月色下接吻,交颈缠绵,恍惚间,他好像能看到男子的眼角有什么顷刻间滑落,落进水里,转瞬消失不见。 肩上一轻,褚亦棠呆滞地去看,肩上是一瓣纯白槐花,他仰起颈,雪白槐花落入眼中,满树纷白,可凋落的太快,槐花漫天纷飞,落的褚亦棠满身满脸都是花香,槐花不再,枝桠枯黄。 他蹲下身,想去捡那些花瓣,他把那些边缘泛黄的花瓣一片片叠在手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凋落的这样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去挽留。 有风吹来,青石路上的槐花打着旋儿被吹走,褚亦棠去追,脚下的石板却变成了焦黑的泥土,他茫然,触碰到的是一方结界,坚不可摧,两相隔绝。 他立于群峰之巅,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料淬满了鲜红的血,乌发在空中扬起,无所归依,又无比决绝。 褚亦棠这时才感觉到害怕,他跪在结界外,拼命地想把他留下来,可他进不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结界一点点破碎,看着他纵身一跃,身下是万丈深渊。 但是他没有回头,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就这样跃下了圩日渊,神魂俱灭,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澜聿,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天光大亮时,无尘殿才从混乱中逐渐沉寂下来,不再有婢女和御医进进出出,李公公颤巍巍地从殿内退出,一夜未眠,很是疲惫。 见到殿外等候的慕善,他小步迎上前去,悄声解释道: “仙君,您就先回去,陛下身体不适,这几日恐是无法上朝了。” 每年的月老簿都是慕善亲自送来的,只因天族姻缘事关重大,都要天君亲自过目,往年从未出过差错,慕善捧着册子,深深地望了眼无尘殿的殿门,眼神晦暗,片刻后才道: “那我便过几日再来,多谢李公公了。” “诶诶,劳烦您走这一趟了。” 慕善没再多留,捧着册子出了无尘殿的外花园。 途径御花园玉桥时,他看见了桥上正站着个人,玄蓝色刺绣锦袍,身姿修长,正揪弄着树上垂下的一截柳条,背影看上去很郁闷。 “是澜聿仙君吗?” 澜聿站在树下,纠结许久,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直至听到唤声,他回过神,对上慕善的双眼,澜聿诧异,指了指自己,又问: “你认得我吗?” 慕善心中一空,他下意识捏紧了册子,又扯出一个笑:“嗯,我认得你的。” “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少年稍抿唇角,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笑,能瞧见半颗虎牙尖尖,稚气单纯。 “没关系,”慕善走上前,替他摘去了肩头上的一片柳叶,问他,“你是在这等什么人吗?” 提及此,澜聿肉眼可见的失落,他点了头,揉弄着手里那片翠绿的柳叶,语气低低的。 “我想去见一个人,可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我怕他不想见我。” 慕善立于他身侧,他望着少年俊美无双的侧容,说心无波澜是在骗他自己,他状若无意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澜聿敛眉,他不习惯与旁人离的太近,又往旁边拉开了些许距离,道: “我知道一些,不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慕善忽而心头发酸,他别开脸,如鲠在喉,面上的挣扎神色一逝而过,片晌后他又展颜,侧头看向澜聿,柔声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别想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澜聿略带迟疑,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道:“去哪里啊?” “去个你熟悉的地方,愿意跟我去吗?” 澜聿松开那片叶子,他再次转头看去那座远在花园之内的宫殿,柳叶浮水,晕出环环相扣涟漪。 “那,我们去哪儿?” 第185章 去哪里呀 褚亦棠又做梦了。 发烧的这一天一夜里,他总是反反复复地梦到很多场景,支离破碎,无从考究。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孤鹜山。 沿着山路往上走,能看到熟悉的柴门,褚亦棠去推门,入目的是一方小院子,有人坐在桌前择菜,腰间系着围裙,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菜叶。 隔得不远,可褚亦棠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只很木然地在门口,看他摘好菜,又抱着菜篮子进厨房,烟囱里飘出炊烟,灶台里有柴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场景被揉皱,褚亦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眼前又呈现出月华山的那棵河边梨树,树上悬着长长的秋千,秋千上坐着个人,秋千被轻轻地荡起来,竹筏上的男子正用手护着秋千绳,再慢慢地推高。 两个人离得很近,在说着话,秋千上的人正在笑,又凑过去在那个男子的唇上吻了下,他们在月色下接吻,交颈缠绵,恍惚间,他好像能看到男子的眼角有什么顷刻间滑落,落进水里,转瞬消失不见。 肩上一轻,褚亦棠呆滞地去看,肩上是一瓣纯白槐花,他仰起颈,雪白槐花落入眼中,满树纷白,可凋落的太快,槐花漫天纷飞,落的褚亦棠满身满脸都是花香,槐花不再,枝桠枯黄。 他蹲下身,想去捡那些花瓣,他把那些边缘泛黄的花瓣一片片叠在手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凋落的这样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去挽留。 有风吹来,青石路上的槐花打着旋儿被吹走,褚亦棠去追,脚下的石板却变成了焦黑的泥土,他茫然,触碰到的是一方结界,坚不可摧,两相隔绝。 他立于群峰之巅,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料淬满了鲜红的血,乌发在空中扬起,无所归依,又无比决绝。 褚亦棠这时才感觉到害怕,他跪在结界外,拼命地想把他留下来,可他进不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结界一点点破碎,看着他纵身一跃,身下是万丈深渊。 但是他没有回头,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就这样跃下了圩日渊,神魂俱灭,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澜聿,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天光大亮时,无尘殿才从混乱中逐渐沉寂下来,不再有婢女和御医进进出出,李公公颤巍巍地从殿内退出,一夜未眠,很是疲惫。 见到殿外等候的慕善,他小步迎上前去,悄声解释道: “仙君,您就先回去,陛下身体不适,这几日恐是无法上朝了。” 每年的月老簿都是慕善亲自送来的,只因天族姻缘事关重大,都要天君亲自过目,往年从未出过差错,慕善捧着册子,深深地望了眼无尘殿的殿门,眼神晦暗,片刻后才道: “那我便过几日再来,多谢李公公了。” “诶诶,劳烦您走这一趟了。” 慕善没再多留,捧着册子出了无尘殿的外花园。 途径御花园玉桥时,他看见了桥上正站着个人,玄蓝色刺绣锦袍,身姿修长,正揪弄着树上垂下的一截柳条,背影看上去很郁闷。 “是澜聿仙君吗?” 澜聿站在树下,纠结许久,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直至听到唤声,他回过神,对上慕善的双眼,澜聿诧异,指了指自己,又问: “你认得我吗?” 慕善心中一空,他下意识捏紧了册子,又扯出一个笑:“嗯,我认得你的。” “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少年稍抿唇角,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笑,能瞧见半颗虎牙尖尖,稚气单纯。 “没关系,”慕善走上前,替他摘去了肩头上的一片柳叶,问他,“你是在这等什么人吗?” 提及此,澜聿肉眼可见的失落,他点了头,揉弄着手里那片翠绿的柳叶,语气低低的。 “我想去见一个人,可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我怕他不想见我。” 慕善立于他身侧,他望着少年俊美无双的侧容,说心无波澜是在骗他自己,他状若无意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澜聿敛眉,他不习惯与旁人离的太近,又往旁边拉开了些许距离,道: “我知道一些,不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慕善忽而心头发酸,他别开脸,如鲠在喉,面上的挣扎神色一逝而过,片晌后他又展颜,侧头看向澜聿,柔声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别想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澜聿略带迟疑,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道:“去哪里啊?” “去个你熟悉的地方,愿意跟我去吗?” 澜聿松开那片叶子,他再次转头看去那座远在花园之内的宫殿,柳叶浮水,晕出环环相扣涟漪。 “那,我们去哪儿?” 第186章 他在等你 “这几天把人都遣出去,别再让人去打扰他了,先静养一段时日。” 曦津在铜盆里净了手,一身浓郁药味,他挑着巾帕擦干水渍,又道:“也别再跟他提那些,能避则避。” 李公公连声应了,褚亦棠身边离不得人,都是他在伺候着,也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他叹口气,道:“你说陛下如何舍得,只怕陛下心中放不过自己啊。” 曦津把巾帕搭在铜盆边缘,放下挽着的衣袖,抬步朝外走: “时间久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别人都放得下,他有什么做不到?” 李公公闻言一愣,也知曦津语气不善,他不好再多言,只能送着曦津出了无尘殿侧厅。 寝殿里没有点烛火,撑着窗户,窗外一丛鸢尾在昨晚尽数绽开,鸢尾香气馥郁,盈了满室,褚亦棠就着窗外亮光,在榻上一张张翻着字帖。 桌上堆叠的都是些宣纸,一张一张,工整舒朗,笔锋苍劲,褚亦棠捧着其中一张,指尖很眷恋地拂过那些字迹,墨黑映衬,更显苍白。 这些都是澜聿从小到大练的字帖,原本全部收在玉霖宫,褚亦棠舍不得,又搬回自己书房里,他习惯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看一看,每张都看过去,每个字都看一遍。 但他最喜欢其中一张,那是澜聿上次和他吵架,又避去南荒的那天夜里写的,他不和他发脾气,就靠抄字来发泄,那三个字被他翻来覆去的写,笔锋却仍是温柔的。 从前他也不知何为睹物思人,可在他走后,他唯一剩下的,惦念的,也只有这些死物了。 雪白腕上套着手钏,褚亦棠倚着窗沿,嗅到鸢尾花的香气,叶片犹带露水,花瓣鲜妍,他伸手去拨弄,冰凉露水落在指腹,又滑下,淌进黝黑泥土里。 “陛下,慕善仙君求见。” 殿外,李公公叩了叩门,轻声询问:“说是有要事要向您禀告,耽误不得,要传进来吗?” 褚亦棠仍拨弄着叶片,他睡得太久,头脑还是昏沉的,良久过后才道:“让他进来。” “是。” 殿门被推开,几缕光跌进殿内,门又被悄声合上,慕善进到殿中,在光线照不见的门前昏暗中行礼跪拜: “臣慕善,参见陛下。” 褚亦棠收回手,他一身素白长衫,肩上拢着外袍,在光亮下,肌肤呈出近乎透明的瓷白。 “何事?” 慕善跪着,垂首答道:“此事有关陛下,亦有关澜聿仙君,牵扯颇多,臣不敢瞒之不报。” 提及澜聿,褚亦棠这才侧过眼,他喉间苦涩,嗓音干哑,面上都是熬出来的灰败: “先起来。” 慕善应声,随后起身,他迈上殿中铺着的羊绒毯,上到近前,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轻轻扣在了桌上。 “陛下请看。” 褚亦棠移目,却在看清那件物什的刹那僵在原位,他瞳中震颤,浅眸中映着一方红,犹如泣血。 那是一条花绳。 是他在战时,亲手做了,夹着那封信,一齐送到了澜聿手上,以聊解他的相思之苦。 为什么会在慕善的手上? 眉骨被逼得通红,褚亦棠只觉心口堵塞,他强撑着去看慕善的脸,唇瓣翕动: “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是澜聿仙君转交给我的信物。” 慕善面色不变,他迎上褚亦棠的眼,缓声道: “取姻缘牌,须得物证为凭,澜聿仙君将这个转交给我,当做信物。” 呼吸都被停顿,褚亦棠却忽而有些不敢听了,他只觉慕善口中所说的不是字句,而是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把把利剑,生割他的血肉,滴血成柱。 “他曾来找过我。” 慕善匿在光暗处,窗外光线分割至此,在袖面上打出道道光影,他言辞平淡,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 当年澜聿叛逃天京,慕善也对此事有所耳闻,可他没有料到,澜聿会回到天京,并且找到他。 慕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银辉刻进月桂间的枝叶间隙,澜聿站在院子里,满身都是寂寞的月光,如坠进了深黑的海,光华不再,少年不复往日的矜贵,他抿着唇,话里甚至带了乞求的意味。 他说。 可以麻烦你,替我取掉命中的姻缘牌吗。 慕善愣住了,他不明白澜聿为什么要求他这件事。 只因姻缘牌是天命注定,亦是命中正缘的对应,若强取姻缘牌,非但要承担反噬,若有差池,天命不得回归正处,很可能永生永世都独身一人,饱受凄苦。 澜聿紧紧攥着指节上的扳指,神情却意外的平静。 “取姻缘牌,是我心甘情愿,无关他人,还请仙君帮我这个忙,我愿意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只求仙君出手相助。” 话音落地,慕善似乎才在这场对峙里读懂了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他知澜聿此番来,不单是做好了打算,反噬与他而言也不过是无关紧要,他只求心愿了结,才好无牵无挂地放手离去。 可慕善怎么肯要他的代价? 澜聿最后一次有求于他,慕善哪怕心下万分不忍,也还是情愿去替他一试。 强行剥离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姻缘牌彼此对应,如一方泯灭,另一方的姻缘牌的也随之脱离,只是其二者反噬相加之重,险些逼得澜聿当场丧命。 慕善无能为力,他只能看澜聿一个人硬生生地受下,纵是痛苦万分,从头到尾,也绝不退一步。 话已至此,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昭然欲揭。 褚亦棠陡然间明白了,澜聿为什么要取下姻缘牌。 只因情系姻缘,若命中正缘被剥离,那么双方便会忘却前尘往事,忘记这段姻缘,反噬只由一人承担,另一方不会有任何损失,亦可重新结缘,借此恩爱一生。 澜聿是在用这种方式,保他后半生的安康无忧。 浑身的血液都在此时彻底凝固,褚亦棠弓着脊背,痛的快要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可慕善口中的每个字都恍若是一剂鸩毒,从服下的那一刻就将他侵蚀的体无完肤,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流进唇角,涩的发苦。 他至此才知晓,澜聿为什么会写那封信给他,为什么会要他再觅良人,恩爱一生,又为什么写下那封和离书,他是在替他铺路,亲手替他铺好他将来要走的每一步路,他不舍得他孤苦伶仃,所以宁愿用自己永世受独身之苦来换他半生安乐。 “只因陛下执念太深,所以哪怕取了姻缘牌也无法忘却前尘往事,澜聿仙君死而复生,自然也不再记得那些。” 目光落在花绳上,慕善不觉回忆起在湖边时,他问澜聿的那句话。 “澜聿仙君,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话,你有想过从头开始吗?” 少年在看湖中游动的小鲤鱼,手指探进湖水,绕着鲤鱼游动的彩尾,闻言他想了想,又道: “我当然会选择从头开始,不过得等我把一些事情做完。” “什么事情啊?” “我在找一个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澜聿托着腮,眼前是湖中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提到这个,他似乎有些羞赧,耳垂也泛着红,却仍是坚定,“等找到他,再重新开始,有的东西是不能忘的,没准他也在找我呢?” 慕善坐在他身边,入目是少年如玉雕琢的俊秀面容,默默地握紧了手心那片从他肩上摘下的柳叶。 其实那夜端午闹市,他是最先看见他的。 他在河对岸,看他在河灯上写字,再到河灯入水,最后兜兜转转,在千万盏灯火中与一只荷花花灯绕在一处,并肩流淌而去。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该知道,有些事,是穷极一生也无法改变分毫的。 手中显出柔和金光,他点上少年的眉心,笑得很柔和。 “嗯,你说得对,他没有忘记你的。” 思绪转换,慕善轻轻扬唇,窗外天色很好,鸢尾花也开的很漂亮,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轻声道: “去找他。” “他在等你。” 第186章 他在等你 “这几天把人都遣出去,别再让人去打扰他了,先静养一段时日。” 曦津在铜盆里净了手,一身浓郁药味,他挑着巾帕擦干水渍,又道:“也别再跟他提那些,能避则避。” 李公公连声应了,褚亦棠身边离不得人,都是他在伺候着,也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他叹口气,道:“你说陛下如何舍得,只怕陛下心中放不过自己啊。” 曦津把巾帕搭在铜盆边缘,放下挽着的衣袖,抬步朝外走: “时间久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别人都放得下,他有什么做不到?” 李公公闻言一愣,也知曦津语气不善,他不好再多言,只能送着曦津出了无尘殿侧厅。 寝殿里没有点烛火,撑着窗户,窗外一丛鸢尾在昨晚尽数绽开,鸢尾香气馥郁,盈了满室,褚亦棠就着窗外亮光,在榻上一张张翻着字帖。 桌上堆叠的都是些宣纸,一张一张,工整舒朗,笔锋苍劲,褚亦棠捧着其中一张,指尖很眷恋地拂过那些字迹,墨黑映衬,更显苍白。 这些都是澜聿从小到大练的字帖,原本全部收在玉霖宫,褚亦棠舍不得,又搬回自己书房里,他习惯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看一看,每张都看过去,每个字都看一遍。 但他最喜欢其中一张,那是澜聿上次和他吵架,又避去南荒的那天夜里写的,他不和他发脾气,就靠抄字来发泄,那三个字被他翻来覆去的写,笔锋却仍是温柔的。 从前他也不知何为睹物思人,可在他走后,他唯一剩下的,惦念的,也只有这些死物了。 雪白腕上套着手钏,褚亦棠倚着窗沿,嗅到鸢尾花的香气,叶片犹带露水,花瓣鲜妍,他伸手去拨弄,冰凉露水落在指腹,又滑下,淌进黝黑泥土里。 “陛下,慕善仙君求见。” 殿外,李公公叩了叩门,轻声询问:“说是有要事要向您禀告,耽误不得,要传进来吗?” 褚亦棠仍拨弄着叶片,他睡得太久,头脑还是昏沉的,良久过后才道:“让他进来。” “是。” 殿门被推开,几缕光跌进殿内,门又被悄声合上,慕善进到殿中,在光线照不见的门前昏暗中行礼跪拜: “臣慕善,参见陛下。” 褚亦棠收回手,他一身素白长衫,肩上拢着外袍,在光亮下,肌肤呈出近乎透明的瓷白。 “何事?” 慕善跪着,垂首答道:“此事有关陛下,亦有关澜聿仙君,牵扯颇多,臣不敢瞒之不报。” 提及澜聿,褚亦棠这才侧过眼,他喉间苦涩,嗓音干哑,面上都是熬出来的灰败: “先起来。” 慕善应声,随后起身,他迈上殿中铺着的羊绒毯,上到近前,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轻轻扣在了桌上。 “陛下请看。” 褚亦棠移目,却在看清那件物什的刹那僵在原位,他瞳中震颤,浅眸中映着一方红,犹如泣血。 那是一条花绳。 是他在战时,亲手做了,夹着那封信,一齐送到了澜聿手上,以聊解他的相思之苦。 为什么会在慕善的手上? 眉骨被逼得通红,褚亦棠只觉心口堵塞,他强撑着去看慕善的脸,唇瓣翕动: “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是澜聿仙君转交给我的信物。” 慕善面色不变,他迎上褚亦棠的眼,缓声道: “取姻缘牌,须得物证为凭,澜聿仙君将这个转交给我,当做信物。” 呼吸都被停顿,褚亦棠却忽而有些不敢听了,他只觉慕善口中所说的不是字句,而是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把把利剑,生割他的血肉,滴血成柱。 “他曾来找过我。” 慕善匿在光暗处,窗外光线分割至此,在袖面上打出道道光影,他言辞平淡,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 当年澜聿叛逃天京,慕善也对此事有所耳闻,可他没有料到,澜聿会回到天京,并且找到他。 慕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银辉刻进月桂间的枝叶间隙,澜聿站在院子里,满身都是寂寞的月光,如坠进了深黑的海,光华不再,少年不复往日的矜贵,他抿着唇,话里甚至带了乞求的意味。 他说。 可以麻烦你,替我取掉命中的姻缘牌吗。 慕善愣住了,他不明白澜聿为什么要求他这件事。 只因姻缘牌是天命注定,亦是命中正缘的对应,若强取姻缘牌,非但要承担反噬,若有差池,天命不得回归正处,很可能永生永世都独身一人,饱受凄苦。 澜聿紧紧攥着指节上的扳指,神情却意外的平静。 “取姻缘牌,是我心甘情愿,无关他人,还请仙君帮我这个忙,我愿意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只求仙君出手相助。” 话音落地,慕善似乎才在这场对峙里读懂了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他知澜聿此番来,不单是做好了打算,反噬与他而言也不过是无关紧要,他只求心愿了结,才好无牵无挂地放手离去。 可慕善怎么肯要他的代价? 澜聿最后一次有求于他,慕善哪怕心下万分不忍,也还是情愿去替他一试。 强行剥离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姻缘牌彼此对应,如一方泯灭,另一方的姻缘牌的也随之脱离,只是其二者反噬相加之重,险些逼得澜聿当场丧命。 慕善无能为力,他只能看澜聿一个人硬生生地受下,纵是痛苦万分,从头到尾,也绝不退一步。 话已至此,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昭然欲揭。 褚亦棠陡然间明白了,澜聿为什么要取下姻缘牌。 只因情系姻缘,若命中正缘被剥离,那么双方便会忘却前尘往事,忘记这段姻缘,反噬只由一人承担,另一方不会有任何损失,亦可重新结缘,借此恩爱一生。 澜聿是在用这种方式,保他后半生的安康无忧。 浑身的血液都在此时彻底凝固,褚亦棠弓着脊背,痛的快要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可慕善口中的每个字都恍若是一剂鸩毒,从服下的那一刻就将他侵蚀的体无完肤,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流进唇角,涩的发苦。 他至此才知晓,澜聿为什么会写那封信给他,为什么会要他再觅良人,恩爱一生,又为什么写下那封和离书,他是在替他铺路,亲手替他铺好他将来要走的每一步路,他不舍得他孤苦伶仃,所以宁愿用自己永世受独身之苦来换他半生安乐。 “只因陛下执念太深,所以哪怕取了姻缘牌也无法忘却前尘往事,澜聿仙君死而复生,自然也不再记得那些。” 目光落在花绳上,慕善不觉回忆起在湖边时,他问澜聿的那句话。 “澜聿仙君,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话,你有想过从头开始吗?” 少年在看湖中游动的小鲤鱼,手指探进湖水,绕着鲤鱼游动的彩尾,闻言他想了想,又道: “我当然会选择从头开始,不过得等我把一些事情做完。” “什么事情啊?” “我在找一个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澜聿托着腮,眼前是湖中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提到这个,他似乎有些羞赧,耳垂也泛着红,却仍是坚定,“等找到他,再重新开始,有的东西是不能忘的,没准他也在找我呢?” 慕善坐在他身边,入目是少年如玉雕琢的俊秀面容,默默地握紧了手心那片从他肩上摘下的柳叶。 其实那夜端午闹市,他是最先看见他的。 他在河对岸,看他在河灯上写字,再到河灯入水,最后兜兜转转,在千万盏灯火中与一只荷花花灯绕在一处,并肩流淌而去。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该知道,有些事,是穷极一生也无法改变分毫的。 手中显出柔和金光,他点上少年的眉心,笑得很柔和。 “嗯,你说得对,他没有忘记你的。” 思绪转换,慕善轻轻扬唇,窗外天色很好,鸢尾花也开的很漂亮,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轻声道: “去找他。” “他在等你。” 第187章 结局 待到李公公进到殿内来送药时,殿中只剩下慕善一人,他大惊,连忙遣人要去找,却被慕善拦住。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别再让他等了,放他去。” 在去往姻缘树的途中,褚亦棠从未如此希望过,可以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见到他。 合欢园中的姻缘树正值花季,古木参天,树荫绵延,树冠延伸向外,翠绿枝叶间系满了红丝带,有风拂过时带起繁花漫天,飞花点点。 少年立于树下,长发高束,目若点漆,发间佩着枚海棠玉扣,身后是西沉金乌,晚霞层叠,多情旖旎,横亘天际,与柔和光晕交织缠绵,画面也变得好朦胧,有花瓣掠过他玄蓝色的袍衫下摆,最后停靠在肩头,他正仰着头在看树上垂下的一绺丝带,修长手指搭着那截带子,很专注的在看。 褚亦棠就站在不远处,他喘息急促,眼中再无万物,只有树下的身影。 他侧过眼,恰好在某个瞬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粲然一笑,如耀目春华,他启唇,挑着眼尾,如当初一般地唤他。 阿棠。 褚亦棠握紧了手中的那枚花绳,他没有再犹豫,一步,两步,三步…… 袖袍划破晚风,褚亦棠每一步都跑的好快,他生怕再晚,眼前的一切就会随风化去,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圩日渊上的擦肩而过还恍如昨日,可他没有再错过。 他抓住他了。 直到他真正触及那个怀抱,再次真真切切的拥有他,那些折磨他的经年噩梦才在此时彻底化为飞灰,离他远去。 鼻尖嗅到的不再是苦药,是熟悉的鸢尾香,香气馥郁缠绕,却让他的泪水在顷刻间滚落而下,他拥着他的挚爱,眼泪不再是苦涩的,不会再刺痛他。 “澜聿……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澜聿……” 澜聿搂着他,手扣着他后脑,柔柔地摩挲,他能感觉到颈间有滚烫的液体流淌,刺得他的心闷闷的发疼,他贴着他的面颊,喉间是不自觉的哽咽。 “阿棠,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褚亦棠拥着他的肩背,泣不成声,他任由泪水覆面,眷恋澜聿给予他的所有,痛也好,爱也好,全都甘之若饴。 相隔千年,等待千年。 才终于在此时此刻与彼此重逢。 也许他们就是应该错过许多,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会迷失在茫茫世间,无论时间怎么流逝,也只剩遗憾。 但上天眷顾,终究还是让他们重逢在了千年后的今天。 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澜聿抵着他的额,轻柔地为他拭去那些眼泪,抚慰他哭红的眼尾,他望进他的眼底,轻声道: “其实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有妻子的,哪怕我高攀他,他也愿意委身于我,嫁我为妻,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不能忘了他。” 话语间,那滴泪还是落下了,好像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过这一遭,那滴泪砸在手背上,晕开一片水渍。 “可是我好没用,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一直在找他,我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路,我都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哪怕他也不记得我,哪怕他也忘记了我的样子,我都要找到他。” 澜聿吻去他面上的泪珠,声音好哑,他握着褚亦棠的手,眼中是湿漉漉的水色。 “我妻待我千般好万般好,我绝不能弃他而去。” 褚亦棠抬手抚着他的面颊,哽咽不成声。 “澜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不该这样的澜聿,不该是这样的啊澜聿……” “阿棠,没有什么不该,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好不好。” 澜聿伸指抵住他的唇,瞳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爱意,他吻他的额头,眉心,鼻尖,以一种很虔诚的姿态。 “我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阿棠,我只要你好,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没有错,我的阿棠已经活的很累了,一个人等我这么久,很辛苦对不对?” 他对他,从没有过任何责怪埋怨,他只心疼他活的累不累,是不是很辛苦,所有的苦难他都愿意替他去承担,哪怕他会忘记他,他也只期盼他能寻到良人,携手一生。 “澜聿,一个人承担那些反噬是不是很痛啊……你怎么会那么傻啊澜聿,为什么那么傻啊澜聿……” 澜聿牵着他的手,抵在唇边,细细地吻他的指节,低声道: “没有很痛的,阿棠,如果可以,我宁愿替你多痛一点。” 怎么会不痛呢,褚亦棠比任何人都清楚,剥离姻缘牌承担的反噬该有多么重,可是澜聿一个字也没有和他提,甚至连点异样也没让他看到,他生怕他知道了会难过,会落泪,会心疼。 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把褚亦棠放在心尖上,舍不得他受一点苦痛,却从不吝啬自己,哪怕刀山火海他也甘愿去跨。 褚亦棠哭的连呼吸都觉得发疼,他抓着澜聿的衣角,像是抓住了那些曾在他眼前流逝走的希望,太多个无眠的日夜,那些思念化作了砭骨的痛意,扎根在褚亦棠贫瘠脆弱的生命里,灼痛的眼泪融在拥抱里,要把彼此的体温都化作一处。 “澜聿,我真的好怕,我真的好怕永远也见不到你,如果没有你,我还要怎么活下去……” 澜聿的心快在他的痛哭声里碎了,他拥着褚亦棠,含着泪,密密地吻他的额角,是饱含爱意和苦痛的安抚,他在安抚他受尽创伤的爱人,温柔地舔舐伤口,把苦难都带走,他轻轻地念: “阿棠,不会再有这一天了,我不会走了,再也不会分开了,阿棠。” 褚亦棠连嗓子都是嘶哑的,他抵着澜聿的胸膛,拱在他怀中,要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 怎么会那么痛,褚亦棠想不明白,思念让他这样痛不欲生,让他几乎要活不过来,他撞得头破血流,只有澜聿能镇他的痛,能止他的疼,能让他在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但是澜聿拥着他,他一遍遍地告诉他,告诉他自己永远也不会再离去,他回到了他身边,完完整整地回到了他身边。 澜聿吻他的泪,吻他红肿的眼,拂开他额前的发,眼里盛着两湖春水,他放柔了声音,哄着他: “阿棠,相信我好不好,你还记得我说的吗,只要你还肯要我,哪里我都跟着你去。” “只是月华山仓促拜天地,不知到如今还算不算数?” 褚亦棠哭着又笑,他环着澜聿的脖颈,踮脚吻上他的唇。 “算数,当然算数,本君尚未立后,便宜你了。” 澜聿低笑,贴着他的唇面,与他俯首相贴。 “嗯,多谢陛下成全。” 姻缘树下的红带飘起,万物都止息,他们相拥在此刻,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之身后。 自此之后,就再无分离之日。 ————正文完。 第187章 结局 待到李公公进到殿内来送药时,殿中只剩下慕善一人,他大惊,连忙遣人要去找,却被慕善拦住。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别再让他等了,放他去。” 在去往姻缘树的途中,褚亦棠从未如此希望过,可以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见到他。 合欢园中的姻缘树正值花季,古木参天,树荫绵延,树冠延伸向外,翠绿枝叶间系满了红丝带,有风拂过时带起繁花漫天,飞花点点。 少年立于树下,长发高束,目若点漆,发间佩着枚海棠玉扣,身后是西沉金乌,晚霞层叠,多情旖旎,横亘天际,与柔和光晕交织缠绵,画面也变得好朦胧,有花瓣掠过他玄蓝色的袍衫下摆,最后停靠在肩头,他正仰着头在看树上垂下的一绺丝带,修长手指搭着那截带子,很专注的在看。 褚亦棠就站在不远处,他喘息急促,眼中再无万物,只有树下的身影。 他侧过眼,恰好在某个瞬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粲然一笑,如耀目春华,他启唇,挑着眼尾,如当初一般地唤他。 阿棠。 褚亦棠握紧了手中的那枚花绳,他没有再犹豫,一步,两步,三步…… 袖袍划破晚风,褚亦棠每一步都跑的好快,他生怕再晚,眼前的一切就会随风化去,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圩日渊上的擦肩而过还恍如昨日,可他没有再错过。 他抓住他了。 直到他真正触及那个怀抱,再次真真切切的拥有他,那些折磨他的经年噩梦才在此时彻底化为飞灰,离他远去。 鼻尖嗅到的不再是苦药,是熟悉的鸢尾香,香气馥郁缠绕,却让他的泪水在顷刻间滚落而下,他拥着他的挚爱,眼泪不再是苦涩的,不会再刺痛他。 “澜聿……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澜聿……” 澜聿搂着他,手扣着他后脑,柔柔地摩挲,他能感觉到颈间有滚烫的液体流淌,刺得他的心闷闷的发疼,他贴着他的面颊,喉间是不自觉的哽咽。 “阿棠,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褚亦棠拥着他的肩背,泣不成声,他任由泪水覆面,眷恋澜聿给予他的所有,痛也好,爱也好,全都甘之若饴。 相隔千年,等待千年。 才终于在此时此刻与彼此重逢。 也许他们就是应该错过许多,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会迷失在茫茫世间,无论时间怎么流逝,也只剩遗憾。 但上天眷顾,终究还是让他们重逢在了千年后的今天。 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澜聿抵着他的额,轻柔地为他拭去那些眼泪,抚慰他哭红的眼尾,他望进他的眼底,轻声道: “其实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有妻子的,哪怕我高攀他,他也愿意委身于我,嫁我为妻,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不能忘了他。” 话语间,那滴泪还是落下了,好像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过这一遭,那滴泪砸在手背上,晕开一片水渍。 “可是我好没用,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一直在找他,我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路,我都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哪怕他也不记得我,哪怕他也忘记了我的样子,我都要找到他。” 澜聿吻去他面上的泪珠,声音好哑,他握着褚亦棠的手,眼中是湿漉漉的水色。 “我妻待我千般好万般好,我绝不能弃他而去。” 褚亦棠抬手抚着他的面颊,哽咽不成声。 “澜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不该这样的澜聿,不该是这样的啊澜聿……” “阿棠,没有什么不该,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好不好。” 澜聿伸指抵住他的唇,瞳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爱意,他吻他的额头,眉心,鼻尖,以一种很虔诚的姿态。 “我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阿棠,我只要你好,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没有错,我的阿棠已经活的很累了,一个人等我这么久,很辛苦对不对?” 他对他,从没有过任何责怪埋怨,他只心疼他活的累不累,是不是很辛苦,所有的苦难他都愿意替他去承担,哪怕他会忘记他,他也只期盼他能寻到良人,携手一生。 “澜聿,一个人承担那些反噬是不是很痛啊……你怎么会那么傻啊澜聿,为什么那么傻啊澜聿……” 澜聿牵着他的手,抵在唇边,细细地吻他的指节,低声道: “没有很痛的,阿棠,如果可以,我宁愿替你多痛一点。” 怎么会不痛呢,褚亦棠比任何人都清楚,剥离姻缘牌承担的反噬该有多么重,可是澜聿一个字也没有和他提,甚至连点异样也没让他看到,他生怕他知道了会难过,会落泪,会心疼。 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把褚亦棠放在心尖上,舍不得他受一点苦痛,却从不吝啬自己,哪怕刀山火海他也甘愿去跨。 褚亦棠哭的连呼吸都觉得发疼,他抓着澜聿的衣角,像是抓住了那些曾在他眼前流逝走的希望,太多个无眠的日夜,那些思念化作了砭骨的痛意,扎根在褚亦棠贫瘠脆弱的生命里,灼痛的眼泪融在拥抱里,要把彼此的体温都化作一处。 “澜聿,我真的好怕,我真的好怕永远也见不到你,如果没有你,我还要怎么活下去……” 澜聿的心快在他的痛哭声里碎了,他拥着褚亦棠,含着泪,密密地吻他的额角,是饱含爱意和苦痛的安抚,他在安抚他受尽创伤的爱人,温柔地舔舐伤口,把苦难都带走,他轻轻地念: “阿棠,不会再有这一天了,我不会走了,再也不会分开了,阿棠。” 褚亦棠连嗓子都是嘶哑的,他抵着澜聿的胸膛,拱在他怀中,要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 怎么会那么痛,褚亦棠想不明白,思念让他这样痛不欲生,让他几乎要活不过来,他撞得头破血流,只有澜聿能镇他的痛,能止他的疼,能让他在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但是澜聿拥着他,他一遍遍地告诉他,告诉他自己永远也不会再离去,他回到了他身边,完完整整地回到了他身边。 澜聿吻他的泪,吻他红肿的眼,拂开他额前的发,眼里盛着两湖春水,他放柔了声音,哄着他: “阿棠,相信我好不好,你还记得我说的吗,只要你还肯要我,哪里我都跟着你去。” “只是月华山仓促拜天地,不知到如今还算不算数?” 褚亦棠哭着又笑,他环着澜聿的脖颈,踮脚吻上他的唇。 “算数,当然算数,本君尚未立后,便宜你了。” 澜聿低笑,贴着他的唇面,与他俯首相贴。 “嗯,多谢陛下成全。” 姻缘树下的红带飘起,万物都止息,他们相拥在此刻,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之身后。 自此之后,就再无分离之日。 ————正文完。 第188章 番外一 “臣以为,南荒与东陲通政一事的确可行,东陲素来与西呈交好,三方联络,更是锦上添花。” 清心楼中,百官朝议,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手持象笏,正在殿中进言,其余朝臣于此也频频点头,姚载誉也跨出一步,掀袍跪下,附和道: “御史大人所言的确不错,如东陲与南荒结好,与我天京也是大大有益。” 高座之上,内侍轻摇罗扇,宝座上却无人端坐,后方纱幔垂下,正有人听政,他支着下颌,手指叩着扶手轻敲,鼎内寒冰浮起袅袅寒气,凉爽无比,他直起身,敛了敛衣袖,慢声道: “既如此,便由都察院着手安排此事,待到东陲与南荒双方交涉后再行商议。” 右副都御史心下了然,端正行礼: “臣领命。” 无尘殿外,婢女正在园内洒扫,夏日炎炎,日光很是灼人,园中花草顶不住日头,被晒得蔫头耷脑。 眼见殿门处有半朝銮驾进内,掌事女使忙领着园内宫娥跪在两侧: “参见殿下。” 澜聿一身玄色锦衣,襟口刺绣繁复,窄袖长靴,腰间佩了麒麟玉带,更显身姿挺拔颀长,姿容矜贵,凤眼狭长,薄唇如点丹朱,容色俊美不可逼视。 掌事女使朝后打了手势,示意她们散开,而后又起身随侍,澜聿下了銮驾,绕进园中,又侧首问道: “陛下醒了吗?” “回殿下,还不曾。” 掌事女使答话,随在左后方一步距离处,着手掀帘,澜聿没再问,跨过门槛进了寝殿。 寝殿内早前焚着安神香,这儿被熄了,仍留有余香,李公公正巧从里间出来,手中端着药盅,一见澜聿,忙不迭地小步迎上去,悄声道: “陛下还没醒,可老奴怕药过了时辰,一日得用两次呢。” 檀炉内轻烟上浮,澜聿会意,接过李公公手中药盅,错过屏风进了内间,李公公一乐,又把其余人都遣出去,只留了两个婢女在门口守着好等传唤。 里间并没推窗,床帐内隐约可见薄被拱起,澜聿把托盘放在床头小桌上,又去撩帘子,轻车熟路地拉开被角,露出发丝凌乱的光洁额头。 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正熟,被中途吵醒,不满皱眉,又侧过脸试图用被子挡住脸。 澜聿失笑,他俯身,贴上他的脸颊,轻声哄劝: “阿棠,起来吃药了,等下放凉了,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对于喝药这件事褚亦棠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他瘫着不动,装没听见。 澜聿不依不饶,细碎的吻落在耳后,耳垂,唇角,亲的他痒得很,褚亦棠没法,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睡得懵懵的杏眼,闷声道: “怎么一起来就要喝药啊……” “喝了药再睡,好不好呀,”澜聿揽过被子,搂着他的腰让他靠着床沿坐正,又拿过床头的药盅,舀了勺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他唇边,柔声哄骗,“喝完了给阿棠吃莲子酥,吃了就不苦了。” 褚亦棠眉皱的很紧,又用极度嫌弃的眼神盯了那漆黑药汁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张口,把药汁含了。 但入口也还好,并不像往日那般苦的他难以忍受,上神大人咂了咂嘴,眉宇舒开,于是较为配合地又喝了第二勺。 一碗药很快见底,澜聿拿帕子给他拭着唇边,又拿手探了探他额角,触手仍觉余热,不免忧心: “还是烧着的,阿棠,还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啊?” 褚亦棠没觉得身上哪不对劲,睡了一觉起来除了还有些犯困,精神倒是也不差,他攥住澜聿贴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拉着亲了口,又往他身上倒: “我以前也经常这样,没什么要紧的,最多明天也就好了。” 澜聿抿住唇,像在权衡该要如何开口,他撩开褚亦棠额前的碎发,手指碰着他的眼皮,犹豫半晌后才道: “阿棠,要不,我们分床睡几天?” “……????” 褚亦棠腾的一下从他腿上弹起来,一把掐住澜聿的脸,怒目而视,语带威胁,沉声道: “你再说一次?” “这才几天啊,你就睡腻味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阿棠,不是这样的!” 褚亦棠手劲大,澜聿的脸让他掐的疼,话也说不囫囵,只能鼓着腮帮子,断断续续艰难辩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棠,我没有腻味我发誓……” 事发有因,还得从昨天说起。 话说小别胜新婚,离别情更深,更别说两人久别重逢,所以难免(咳咳)。 经常在大门一关,在殿内一厮混就是一整天,最长的一次因正逢褚亦棠休沐,足足三天没有出无尘殿。 李公公不知道该急还是该高兴,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殿外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他是真怕两人一个不小心就把褚亦棠折腾散了。 果不其然,隔天褚亦棠就开始发高烧,他身子不好,烧都烧习惯了,照旧睡得很沉,好在澜聿眠浅,半夜给他掖被角的时候发觉了,整个无尘殿上下乱成一团,宫女御医跑进跑出,烛火亮了一整夜。 曦津第二天来的时候褚亦棠喝过药又被澜聿哄着睡了,他把着脉,脸色阴晴不定,但碍于满屋子的婢女不好发作,他收了手,把写好的药方子递给李公公,随后又看了眼床边的澜聿,低斥道: “跟我过来。” 澜聿很惭愧地跟过去,头垂得很低,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顺模样,曦津也不知怎么说才比较合适,看他那样有火也发不出了,斟酌了下措辞才语重心长道: “经过你那个事,他身子本来就很不好了,我不是说不能,那你好歹也让他修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回来啊。” “他不讲道理,他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曦津头一次说教这种事,难免词穷,干脆一甩袖就朝外走,临走前还不忘放下句狠话: “到时候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就不管了!” 但懂道理和实践起来又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澜聿才和褚亦棠提分床睡这件事,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自制力实在没有什么太多自信。 “阿棠,你也知道我的,我……”澜聿很羞愧,耳垂红的要滴血,他抿着嘴唇,吭哧瘪肚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声音细如蚊蚋,“我是真的,有时候很难,很难克制得住,所以才想和你分床睡的。” 褚亦棠撤开手,怀疑地上下扫视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言不由衷的意思来,很可惜失败了。 他垮着脸,脸色很臭,又别扭道:“那,要多久啊?” “等阿棠把身体养好了,好不好,曦津前辈说你之前老是生病,都瘦了好多。” 澜聿抵着他的眉心,抚摸他脊背,话语里都是心疼,又偏头去吻他的唇瓣,褚亦棠仰着颈子微微张口,呼吸交错缠绵,微曲指尖扣进他指缝,那点药味也化甜,勾缠在唇齿间,嗅到的都是清淡的药香。 一吻作罢,褚亦棠眼尾还是红的,也不知道是烧的还是亲出来的,他绕着澜聿的发尾,靠在他肩窝里,杏眼里水色潋滟,迷蒙着,还不大清明,气息也还不均匀。 澜聿指腹摁着他水红的唇,朱砂痣红的犹如点墨,他恋恋不舍地在他唇上又吻了下,唇面被濡湿,接吻的间隙都是暧昧潮湿的。 “阿棠,乖,不要太久的好不好?” 嗓音低而缓沉,在耳畔响的很轻,褚亦棠揪着他肩上的刺绣,鸦睫垂着,唇上色泽浓郁,但他抵不住澜聿这样和他说话,不知不觉又被带跑了,只得郁闷松口: “那不能太久……” “我知道,阿棠。” 澜聿拱着他的颈窝,贪恋地嗅他身上的寒兰香,很餍足,低声保证: “不要阿棠等太久的,好不好?” 今年的夏季格外长些,快十一月份也不见得凉快,虫鸣聒噪,能叫个半夜也不消停。 曦津前些时日带着元清南齐山去了,朝中事务有澜聿看顾着,元清总算也得了几天松快,曦津生怕褚亦棠一个反悔,连夜就带着元清回了南齐山去过逍遥日子了,一直到元夫人寿辰将近才回到天京来。 澜聿这两日忙着赤伶族一事,抽不出时间,褚亦棠便亲自去了一趟元府为元夫人贺寿,顺带送了一份厚礼,是他与澜聿二人的贺礼,也算聊表心意。 浅喝了两杯酒,褚亦棠只觉曦津现在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迎来送往都做的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得竖个大拇指夸赞曦津落落大方,实当得起元家主母四字了。 临走时,褚亦棠特意把曦津拽到僻静处,他左右张望了下,揪着一脸蒙圈的曦津私下问话: “你,之前跟澜聿说那个,还得要多长时间啊?” “我?我说什么了?” 褚亦棠啧了声,也拿不准曦津到底是不是在装傻,只好更直白道: “就分床,还得分多久?” 经他一提,曦津才恍然大悟,他扶着墙,笑得不行: “这都几个月了,小半年了都,按他那么精细给你养,就是少半条命也养回来了,真死心眼儿啊这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褚亦棠被笑得颜面全无,恼羞成怒,一拳就捣上曦津肚子,曦津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揍得一口气上不来,褚亦棠懒得再搭理他,怒气冲冲提着袍摆回去了。 回宫时间尚早,澜聿却并不在宫内,李公公说是去了天穹阁内议事,褚亦棠闲着没事,兜到了湖边,想着索性泛舟去湖心采莲蓬吃,吃完差不多澜聿也该回来了。 澜聿也没去太长时间,傍晚时便也回了,他在宫内找了一圈,最后在玉桥上看到了满池碧绿中,垂在水面上悠悠飘荡的一隅雪白袖角。 褚亦棠摘了片荷叶盖在面上遮阳,正闭着眼小憩,只觉船尾一沉,他挑唇,双手交叠在脑后,腾出只手来,食指朝前勾了勾,姿态闲适,嗓音透着倦意: “过来。” 手腕被牵住,褚亦棠被牵着起身,顺势靠进了澜聿怀里,长腿一前一后曲着,架在船头,荷叶被取下,澜聿用手给他遮着眼,良久后等他适应了光亮才慢慢移开。 “阿棠今天去玩的开心吗?” 傍晚时的日光并不刺眼,很柔和的光晕,碧湖边际是逐渐沉下的夕阳,光辉铺满广袤湖面,泛起波光粼粼,宛如鱼鳞般细腻的稀碎光影,荷叶挨挨凑凑,偶尔几枝荷花穿过绿叶从中,娇媚含羞。 褚亦棠咬过澜聿递过来的剥好的莲子,嚼了嚼,清新淳甜,手指缠澜聿的衣带玩,道: “还行,反正人是挺多的。”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件事,来来回回地盘算了好几回,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澜聿剥开莲子的表皮,把剥好的莲子放进雪白瓷碗里,他总想着今日在褚亦棠衣柜里发现的物件,他也去问过李公公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李公公笑了,没正面回答,只说这种事还是他亲自去问陛下来得好。 心里藏不住事儿,澜聿垂首,脸离得褚亦棠很近,他捏着他的手指尖,忍不住问: “阿棠,你衣柜里,怎么会有小孩的衣服啊?” 那几件衣服也是他今天意外发现的,也就比巴掌大点,一看就是给襁褓幼儿准备的。 他捧着那两件一蓝一粉,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褚亦棠衣柜里怎么会有这个? 褚亦棠动作一顿,他嚼着莲子,慢慢别开眼,难得的有些难为情,澜聿一看有门,指节抚着他的颊面,很轻地吻他耳廓: “是什么呀,阿棠,告诉我好不好?” 褚亦棠绞着手指,把莲子咽下去,如玉耳垂浮着红色,他没去看澜聿,许久后才慢吞吞道: “他当时,跟我说,我有小孩了。” 澜聿:“…………” “啊?”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又离他近了些,很有耐心地又问: “阿棠说什么?” 褚亦棠面色羞恼,他咬着唇,缓缓吐出口气,才又重复: “曦津当时跟我说,说我肚子里有小孩了。” 澜聿这下才确信自己前下并没听错,他怔了怔,花了些时间用来消化这句话,可褚亦棠不是会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逗他。 “真的有还是假的有啊?” 褚亦棠推他一把,又捻了个莲子塞嘴里,边嚼边道: “当然是假的有了,他就是说来骗我的,想让我有点盼头而已。” 被否认,方才脑子里设想的种种可能落了空,澜聿松了口气,生怕褚亦棠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差池,但心中又隐隐觉着失落。 “那,阿棠信了吗?” “我半信半不信的,可是我自己又摸不出来,他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有,那我就信了,现在想想当时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被他用这种话蒙了!” 澜聿挽唇,笑意明媚温柔,他揽着褚亦棠的腰,让他在腿上坐好,问道: “那万一真的有小孩怎么办呀?” 褚亦棠气闷,一想到曦津编的谎话就恨不得掐死他,澜聿有问他也就顺着答了。 “那就生下来啊,那还能怎么办,其实我当时也怀疑过,因为时间对不上,毕竟在月华山后来那段时间我们又没有上……” 斟酌了一下,鉴于澜聿脸皮薄,褚亦棠中途改口,继而道:“……又没有那个过,所以我还是有点存疑的。” 澜聿闷笑,只觉褚亦棠真的可爱的没边,嘴唇蹭着他的颈后,哑声道: “阿棠,我们怎么有宝宝啊,笨蛋。” 说到这个褚亦棠更气了,一时怒上心头,一掌拍上船舷,木舟受不住这一下,被拍的不住晃动,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对啊!!但是曦津都那么说了,他还保证了好几遍说真的有,他说你是凤鸟,可以下蛋的,说我肚子里现在就有一个,让我再等两个月就显怀了,气死我了,想想我就生气。” 澜聿这下是真的没忍住,笑得眼泪花打转,他捧过褚亦棠的脸,轻柔地舔他唇肉,心里又泛着难言的酸涩,难以用词句表达形容,只能把他搂的好紧,片刻都不舍得松手。 褚亦棠圈着他的后颈,又伸指,微微别开澜聿的唇,认真问道: “澜聿,你真的能下蛋吗?” “应该不能,”澜聿想想,又笑了,他咬着褚亦棠的唇瓣,含糊道:“阿棠想要的话,我可以努力试试。” “……澜聿你不要脸。” 澜聿忙着亲他,口中“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褚亦棠的下唇,眼间柔情似水,扳指微凉,与他十指相扣。 “阿棠,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呀?” 褚亦棠扭颈看他,又翻身,手撑着他的肩,磨着他的鼻尖,兴致勃勃道:“去哪里呀?” “都去,阿棠,去哪儿都好,天南海北,没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褚亦棠很赞同,又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那我们回一趟月华山,老头可惦记你了,总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 澜聿环着他的腰,仰脸由着他亲,眉眼弯弯。 “好,阿棠想去的所有地方,我都陪着你去。” 往后人间,都自有他处相逢。 再不会有遥遥无期。 第188章 番外一 “臣以为,南荒与东陲通政一事的确可行,东陲素来与西呈交好,三方联络,更是锦上添花。” 清心楼中,百官朝议,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手持象笏,正在殿中进言,其余朝臣于此也频频点头,姚载誉也跨出一步,掀袍跪下,附和道: “御史大人所言的确不错,如东陲与南荒结好,与我天京也是大大有益。” 高座之上,内侍轻摇罗扇,宝座上却无人端坐,后方纱幔垂下,正有人听政,他支着下颌,手指叩着扶手轻敲,鼎内寒冰浮起袅袅寒气,凉爽无比,他直起身,敛了敛衣袖,慢声道: “既如此,便由都察院着手安排此事,待到东陲与南荒双方交涉后再行商议。” 右副都御史心下了然,端正行礼: “臣领命。” 无尘殿外,婢女正在园内洒扫,夏日炎炎,日光很是灼人,园中花草顶不住日头,被晒得蔫头耷脑。 眼见殿门处有半朝銮驾进内,掌事女使忙领着园内宫娥跪在两侧: “参见殿下。” 澜聿一身玄色锦衣,襟口刺绣繁复,窄袖长靴,腰间佩了麒麟玉带,更显身姿挺拔颀长,姿容矜贵,凤眼狭长,薄唇如点丹朱,容色俊美不可逼视。 掌事女使朝后打了手势,示意她们散开,而后又起身随侍,澜聿下了銮驾,绕进园中,又侧首问道: “陛下醒了吗?” “回殿下,还不曾。” 掌事女使答话,随在左后方一步距离处,着手掀帘,澜聿没再问,跨过门槛进了寝殿。 寝殿内早前焚着安神香,这儿被熄了,仍留有余香,李公公正巧从里间出来,手中端着药盅,一见澜聿,忙不迭地小步迎上去,悄声道: “陛下还没醒,可老奴怕药过了时辰,一日得用两次呢。” 檀炉内轻烟上浮,澜聿会意,接过李公公手中药盅,错过屏风进了内间,李公公一乐,又把其余人都遣出去,只留了两个婢女在门口守着好等传唤。 里间并没推窗,床帐内隐约可见薄被拱起,澜聿把托盘放在床头小桌上,又去撩帘子,轻车熟路地拉开被角,露出发丝凌乱的光洁额头。 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正熟,被中途吵醒,不满皱眉,又侧过脸试图用被子挡住脸。 澜聿失笑,他俯身,贴上他的脸颊,轻声哄劝: “阿棠,起来吃药了,等下放凉了,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对于喝药这件事褚亦棠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他瘫着不动,装没听见。 澜聿不依不饶,细碎的吻落在耳后,耳垂,唇角,亲的他痒得很,褚亦棠没法,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睡得懵懵的杏眼,闷声道: “怎么一起来就要喝药啊……” “喝了药再睡,好不好呀,”澜聿揽过被子,搂着他的腰让他靠着床沿坐正,又拿过床头的药盅,舀了勺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他唇边,柔声哄骗,“喝完了给阿棠吃莲子酥,吃了就不苦了。” 褚亦棠眉皱的很紧,又用极度嫌弃的眼神盯了那漆黑药汁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张口,把药汁含了。 但入口也还好,并不像往日那般苦的他难以忍受,上神大人咂了咂嘴,眉宇舒开,于是较为配合地又喝了第二勺。 一碗药很快见底,澜聿拿帕子给他拭着唇边,又拿手探了探他额角,触手仍觉余热,不免忧心: “还是烧着的,阿棠,还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啊?” 褚亦棠没觉得身上哪不对劲,睡了一觉起来除了还有些犯困,精神倒是也不差,他攥住澜聿贴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拉着亲了口,又往他身上倒: “我以前也经常这样,没什么要紧的,最多明天也就好了。” 澜聿抿住唇,像在权衡该要如何开口,他撩开褚亦棠额前的碎发,手指碰着他的眼皮,犹豫半晌后才道: “阿棠,要不,我们分床睡几天?” “……????” 褚亦棠腾的一下从他腿上弹起来,一把掐住澜聿的脸,怒目而视,语带威胁,沉声道: “你再说一次?” “这才几天啊,你就睡腻味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阿棠,不是这样的!” 褚亦棠手劲大,澜聿的脸让他掐的疼,话也说不囫囵,只能鼓着腮帮子,断断续续艰难辩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棠,我没有腻味我发誓……” 事发有因,还得从昨天说起。 话说小别胜新婚,离别情更深,更别说两人久别重逢,所以难免(咳咳)。 经常在大门一关,在殿内一厮混就是一整天,最长的一次因正逢褚亦棠休沐,足足三天没有出无尘殿。 李公公不知道该急还是该高兴,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殿外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他是真怕两人一个不小心就把褚亦棠折腾散了。 果不其然,隔天褚亦棠就开始发高烧,他身子不好,烧都烧习惯了,照旧睡得很沉,好在澜聿眠浅,半夜给他掖被角的时候发觉了,整个无尘殿上下乱成一团,宫女御医跑进跑出,烛火亮了一整夜。 曦津第二天来的时候褚亦棠喝过药又被澜聿哄着睡了,他把着脉,脸色阴晴不定,但碍于满屋子的婢女不好发作,他收了手,把写好的药方子递给李公公,随后又看了眼床边的澜聿,低斥道: “跟我过来。” 澜聿很惭愧地跟过去,头垂得很低,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顺模样,曦津也不知怎么说才比较合适,看他那样有火也发不出了,斟酌了下措辞才语重心长道: “经过你那个事,他身子本来就很不好了,我不是说不能,那你好歹也让他修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回来啊。” “他不讲道理,他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曦津头一次说教这种事,难免词穷,干脆一甩袖就朝外走,临走前还不忘放下句狠话: “到时候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就不管了!” 但懂道理和实践起来又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澜聿才和褚亦棠提分床睡这件事,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自制力实在没有什么太多自信。 “阿棠,你也知道我的,我……”澜聿很羞愧,耳垂红的要滴血,他抿着嘴唇,吭哧瘪肚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声音细如蚊蚋,“我是真的,有时候很难,很难克制得住,所以才想和你分床睡的。” 褚亦棠撤开手,怀疑地上下扫视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言不由衷的意思来,很可惜失败了。 他垮着脸,脸色很臭,又别扭道:“那,要多久啊?” “等阿棠把身体养好了,好不好,曦津前辈说你之前老是生病,都瘦了好多。” 澜聿抵着他的眉心,抚摸他脊背,话语里都是心疼,又偏头去吻他的唇瓣,褚亦棠仰着颈子微微张口,呼吸交错缠绵,微曲指尖扣进他指缝,那点药味也化甜,勾缠在唇齿间,嗅到的都是清淡的药香。 一吻作罢,褚亦棠眼尾还是红的,也不知道是烧的还是亲出来的,他绕着澜聿的发尾,靠在他肩窝里,杏眼里水色潋滟,迷蒙着,还不大清明,气息也还不均匀。 澜聿指腹摁着他水红的唇,朱砂痣红的犹如点墨,他恋恋不舍地在他唇上又吻了下,唇面被濡湿,接吻的间隙都是暧昧潮湿的。 “阿棠,乖,不要太久的好不好?” 嗓音低而缓沉,在耳畔响的很轻,褚亦棠揪着他肩上的刺绣,鸦睫垂着,唇上色泽浓郁,但他抵不住澜聿这样和他说话,不知不觉又被带跑了,只得郁闷松口: “那不能太久……” “我知道,阿棠。” 澜聿拱着他的颈窝,贪恋地嗅他身上的寒兰香,很餍足,低声保证: “不要阿棠等太久的,好不好?” 今年的夏季格外长些,快十一月份也不见得凉快,虫鸣聒噪,能叫个半夜也不消停。 曦津前些时日带着元清南齐山去了,朝中事务有澜聿看顾着,元清总算也得了几天松快,曦津生怕褚亦棠一个反悔,连夜就带着元清回了南齐山去过逍遥日子了,一直到元夫人寿辰将近才回到天京来。 澜聿这两日忙着赤伶族一事,抽不出时间,褚亦棠便亲自去了一趟元府为元夫人贺寿,顺带送了一份厚礼,是他与澜聿二人的贺礼,也算聊表心意。 浅喝了两杯酒,褚亦棠只觉曦津现在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迎来送往都做的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得竖个大拇指夸赞曦津落落大方,实当得起元家主母四字了。 临走时,褚亦棠特意把曦津拽到僻静处,他左右张望了下,揪着一脸蒙圈的曦津私下问话: “你,之前跟澜聿说那个,还得要多长时间啊?” “我?我说什么了?” 褚亦棠啧了声,也拿不准曦津到底是不是在装傻,只好更直白道: “就分床,还得分多久?” 经他一提,曦津才恍然大悟,他扶着墙,笑得不行: “这都几个月了,小半年了都,按他那么精细给你养,就是少半条命也养回来了,真死心眼儿啊这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褚亦棠被笑得颜面全无,恼羞成怒,一拳就捣上曦津肚子,曦津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揍得一口气上不来,褚亦棠懒得再搭理他,怒气冲冲提着袍摆回去了。 回宫时间尚早,澜聿却并不在宫内,李公公说是去了天穹阁内议事,褚亦棠闲着没事,兜到了湖边,想着索性泛舟去湖心采莲蓬吃,吃完差不多澜聿也该回来了。 澜聿也没去太长时间,傍晚时便也回了,他在宫内找了一圈,最后在玉桥上看到了满池碧绿中,垂在水面上悠悠飘荡的一隅雪白袖角。 褚亦棠摘了片荷叶盖在面上遮阳,正闭着眼小憩,只觉船尾一沉,他挑唇,双手交叠在脑后,腾出只手来,食指朝前勾了勾,姿态闲适,嗓音透着倦意: “过来。” 手腕被牵住,褚亦棠被牵着起身,顺势靠进了澜聿怀里,长腿一前一后曲着,架在船头,荷叶被取下,澜聿用手给他遮着眼,良久后等他适应了光亮才慢慢移开。 “阿棠今天去玩的开心吗?” 傍晚时的日光并不刺眼,很柔和的光晕,碧湖边际是逐渐沉下的夕阳,光辉铺满广袤湖面,泛起波光粼粼,宛如鱼鳞般细腻的稀碎光影,荷叶挨挨凑凑,偶尔几枝荷花穿过绿叶从中,娇媚含羞。 褚亦棠咬过澜聿递过来的剥好的莲子,嚼了嚼,清新淳甜,手指缠澜聿的衣带玩,道: “还行,反正人是挺多的。”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件事,来来回回地盘算了好几回,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澜聿剥开莲子的表皮,把剥好的莲子放进雪白瓷碗里,他总想着今日在褚亦棠衣柜里发现的物件,他也去问过李公公那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李公公笑了,没正面回答,只说这种事还是他亲自去问陛下来得好。 心里藏不住事儿,澜聿垂首,脸离得褚亦棠很近,他捏着他的手指尖,忍不住问: “阿棠,你衣柜里,怎么会有小孩的衣服啊?” 那几件衣服也是他今天意外发现的,也就比巴掌大点,一看就是给襁褓幼儿准备的。 他捧着那两件一蓝一粉,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褚亦棠衣柜里怎么会有这个? 褚亦棠动作一顿,他嚼着莲子,慢慢别开眼,难得的有些难为情,澜聿一看有门,指节抚着他的颊面,很轻地吻他耳廓: “是什么呀,阿棠,告诉我好不好?” 褚亦棠绞着手指,把莲子咽下去,如玉耳垂浮着红色,他没去看澜聿,许久后才慢吞吞道: “他当时,跟我说,我有小孩了。” 澜聿:“…………” “啊?”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又离他近了些,很有耐心地又问: “阿棠说什么?” 褚亦棠面色羞恼,他咬着唇,缓缓吐出口气,才又重复: “曦津当时跟我说,说我肚子里有小孩了。” 澜聿这下才确信自己前下并没听错,他怔了怔,花了些时间用来消化这句话,可褚亦棠不是会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逗他。 “真的有还是假的有啊?” 褚亦棠推他一把,又捻了个莲子塞嘴里,边嚼边道: “当然是假的有了,他就是说来骗我的,想让我有点盼头而已。” 被否认,方才脑子里设想的种种可能落了空,澜聿松了口气,生怕褚亦棠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差池,但心中又隐隐觉着失落。 “那,阿棠信了吗?” “我半信半不信的,可是我自己又摸不出来,他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有,那我就信了,现在想想当时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被他用这种话蒙了!” 澜聿挽唇,笑意明媚温柔,他揽着褚亦棠的腰,让他在腿上坐好,问道: “那万一真的有小孩怎么办呀?” 褚亦棠气闷,一想到曦津编的谎话就恨不得掐死他,澜聿有问他也就顺着答了。 “那就生下来啊,那还能怎么办,其实我当时也怀疑过,因为时间对不上,毕竟在月华山后来那段时间我们又没有上……” 斟酌了一下,鉴于澜聿脸皮薄,褚亦棠中途改口,继而道:“……又没有那个过,所以我还是有点存疑的。” 澜聿闷笑,只觉褚亦棠真的可爱的没边,嘴唇蹭着他的颈后,哑声道: “阿棠,我们怎么有宝宝啊,笨蛋。” 说到这个褚亦棠更气了,一时怒上心头,一掌拍上船舷,木舟受不住这一下,被拍的不住晃动,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对啊!!但是曦津都那么说了,他还保证了好几遍说真的有,他说你是凤鸟,可以下蛋的,说我肚子里现在就有一个,让我再等两个月就显怀了,气死我了,想想我就生气。” 澜聿这下是真的没忍住,笑得眼泪花打转,他捧过褚亦棠的脸,轻柔地舔他唇肉,心里又泛着难言的酸涩,难以用词句表达形容,只能把他搂的好紧,片刻都不舍得松手。 褚亦棠圈着他的后颈,又伸指,微微别开澜聿的唇,认真问道: “澜聿,你真的能下蛋吗?” “应该不能,”澜聿想想,又笑了,他咬着褚亦棠的唇瓣,含糊道:“阿棠想要的话,我可以努力试试。” “……澜聿你不要脸。” 澜聿忙着亲他,口中“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褚亦棠的下唇,眼间柔情似水,扳指微凉,与他十指相扣。 “阿棠,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呀?” 褚亦棠扭颈看他,又翻身,手撑着他的肩,磨着他的鼻尖,兴致勃勃道:“去哪里呀?” “都去,阿棠,去哪儿都好,天南海北,没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褚亦棠很赞同,又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那我们回一趟月华山,老头可惦记你了,总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 澜聿环着他的腰,仰脸由着他亲,眉眼弯弯。 “好,阿棠想去的所有地方,我都陪着你去。” 往后人间,都自有他处相逢。 再不会有遥遥无期。 第189章 番外二 大婚 近日来,天宫内忙着翻新,宫殿游廊,花园凉亭,凡有破损老旧通通都要修葺,就连宫里养的两只小白猫都逮着洗过,洗的毛发雪白,还给两只小黄狗修了毛,修的板板正正。 西呈与天京要联姻一事近来传遍三界,可谓是人尽皆知,光是西呈送聘礼入京的阵仗就已十分轰动,两只千年麒麟圣兽开道,身后是金玉做铺底,足有百里的红妆箱奁,奇珍异宝尽数囊括,红绸铺地,足足差了千人随行,就连闭关山中修行多年的神木圣母也被请出山来做证婚,也可称得上是千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况了。 元清不用上朝,却险些在天京与西呈之间来回跑断腿,他坐在满宫的珍宝中央,四面八方堆得都是金灿灿的宝器,他一手捧着簿子,手上的笔抄的快要起火星子,已经抄完了两本名单,却还不过这些聘礼的百分之一。 元清越抄越恼火,简直要崩溃了,还时不时就有人拿着图册来问他关于大婚的一些细节确认,元清憋着一股火,恨不能把笔一摔拍屁股走人,大怒道: “澜聿这个王八蛋到底多有钱啊啊啊啊啊!!!我是欠了他钱可替他媳妇儿任劳任怨干这么多年活我也该还清了!!!!这么多是想累死谁啊!!!!” 他骂完还不过瘾,又随机拽住一名无辜小厮的脖领子,凶神恶煞:“弘燃呢?他什么时候到?” 小厮凭空遭难,哆哆嗦嗦地回话:“弘燃大人说是已经到天京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元清顿觉心死,刚松开手就瞥见门口的人影,他顿时飙泪,哭爹喊娘地扑上去,哀嚎道: “小红啊!!没天理啦!!堂堂天君联合西呈无良国主欺压忠臣啦!!!” 弘燃不明所以,被元清糊了一袖子的鼻涕眼泪,他扶着他,茫然道:“谁欺压你了,澜聿不是只喊你做监工的吗?” “呸!那个王八蛋的话你也信!!他说让我做监工那就是得把我往死里压榨!!我就跟你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元清气的脸通红,可还有一大堆活没干,压根没给他留多少抱怨的时间,他拉着弘燃的袖子就往里走,边走边愤愤道: “赶紧来把这些统计入册,明天要是少了一件,倾家荡产我也赔不起……” 曦津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一群人跑上跑下,忙着统计桌数,这次大婚请遍了三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各方贵客齐聚西呈,就必须得讲究排面,举国同庆说得好听,那光是席面就得从街头摆到街尾!! 想骂人的同时还不得不敬佩澜聿的财力之盛。 两个最有钱的果然只知道用钱砸人! 庸俗!! 西呈气候温暖,四季都如春,又素来有花界美名,此次国主大婚,举全国之力,接待来客更为用心,城外驿站全部翻新用以待客,从入城门起,入目可见各处装点的各色鲜花,品种各异,姿态娇媚,长街各家商铺都系上喜字红绸,铺内柜台上皆摆喜盘,喜糖桂圆,红枣花生,应有尽有。 西呈有习俗,婚前夫妇半月内不得见面,褚亦棠知道的时候险些把房顶掀翻了,直接罢手说不结了,澜聿好说歹说,年老头又跟在后面威逼利诱,什么苦尽甘来怎么连这点时间都忍不了这种话通通说了个遍,褚亦棠脸垮的吓死人,又磨了两天,才总算勉强答应。 大婚日期时辰也是经过层层推算,拟了又拟,最后才定下。 那天天色很好,晴空万里,微风不燥。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圆月降临漆黑天幕,月辉满地,城中灯火明亮,四处都是篝火围聚,悠扬乐声奏响天际,人影交叠,欢声笑语不断。 西呈宫殿中,礼官笑脸盈盈,领着一群人在玉阶下恭迎国主,他站在礼队首端,清了清嗓,高声道: “吉时已到,送国主迎亲!” 殿门打开,成列婢女随侍在后,两侧鸣鼓,澜聿一身玄瑞色宽袖膝襕喜服,两肩绣有大片麒麟织金暗纹,长身玉立,墨发束以竹雕玉冠,面容俊美,自阶上缓步踏下,如临九天之上。 元清本来靠着石狮子等的不太耐烦,却在见到澜聿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不由得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看,一直目送澜聿下了台阶,他才站正,不由得啧啧叹道: “我怎么觉着你成个亲,好像人都不一样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保养了你!!” “好你个澜聿,我在天京为你媳妇儿累死累活鞍前马后,你就在背地里偷偷保养试图以美色超越我是?!” 按往常来说,澜聿这时候应该已经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教他做人了,可今天澜聿也只是瞥他一眼,难得没有损回去。 元清吃惊,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又像猜到了什么,贱嗖嗖地抱臂道: ”你紧张什么啊?国主陛下,你不至于?我看你当年接任的时候你也一点都不紧张啊?” 澜聿本来就紧张,被他烦得受不了,恰逢仪仗队跟上,他头也不回往队中去,利落翻身骑上高头大马,冷冷开口道: “那希望你下次成亲的时候不要因为分心然后一脚踩进火盆里被溅了一头灰还顺便和在场宾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太重了,一般人消受不起丞相大人这一拜。” 元清被他刺的一愣,他一噎,还没来得及反驳,澜聿已经随仪仗队去往良辰桥,被戳中痛处的元清猛地回头,一旁的弘燃立马错开视线,很是心虚地拔腿就跑,一溜烟跟上了仪仗队,只留反应慢半拍的元清在原地无能狂怒: “弘燃!!你个卧底!!!我就不该让你来给我接亲!!” 良辰桥是西呈圣地,传说第一任西呈国主就是在此桥上和发妻相识,后结为连理,恩爱一生,被传为佳话。 因此良辰桥也是皇家成婚时的必经之路,新人在桥上共拜天地,才算作结亲之谊。 仪仗队浩浩荡荡从宫中出发,正好卡着时辰到了良辰桥,良辰桥悬于两座高山之间,桥下便是万家通明灯火,宛若星河灿烂的一幅画卷由此展开,铺陈开来。 不少宾客已在良辰桥等候,因着还没到新娘子的时辰,澜聿下马时就承应了一路的贺喜之词,几位青丘长老笑得爽朗,纷纷贺道: “澜聿仙君新婚实乃大喜!!当年早就定下的这口喜酒,今日总算喝上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澜聿含笑应了,拱手道:“各位愿意赏光前来,已是感激不尽,今日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仙君新婚,我们也是沾沾喜气啊!” “佳偶天成,我等在此祝仙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西呈祠堂中,褚亦棠端坐镜前,伺候的婢女正在为他整理婚服长摆,年老头正在为他顺发,桃木梳子梳过三下,一梳举案齐眉,二梳比翼双飞,三梳长相厮守。 “你等会儿要是见着澜聿叔父,态度记着放端点,省得他日后找你麻烦,咱要是退一步他还蹬鼻子上脸,你索性就别搭理他了,听见没有?” 年老头对此仍有些忿忿,大婚前夕两人就不太对付,神帝退位至今,也没料想还能亲眼看到澜聿成婚,难免吹毛求疵,年老头隔三差五就跟他拌嘴,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谁也捞不着好。 褚亦棠知道劝不动,也就无有不一的都应下了。 年老头抚着他的发尾,又透过铜镜看褚亦棠,手中木梳颤着,强忍着没红眼,声音又是哽咽的: “以前我总盼着,你能成家,有个伴儿,这辈子都好好的,我也能闭得上眼了。” 褚亦棠没戴头冠,只束好了发,他回身去看他,又笑道:“那我今日成婚,你还不为我高兴啊?” “小王八蛋,我不高兴谁高兴啊,好容易找到个这么合心意的,”心中牵挂至此才算彻底放下,他理着褚亦棠襟前的玉扣,眼角湿润含泪,“要是你娘在的话,不晓得会有多满意,多高兴,你能择这样的夫婿,也是你的造化。” 当年澧渊之中,他费尽心思才寻到锦瑗的一缕残魂,锦瑗遗愿别无所托,只求他能顾好褚亦棠,保他平安。 沧海桑田,时至今日,从当年渠迎山生死一别,再到如今大婚之喜,兜兜转转,也终没有遗憾。 临出门前,褚亦棠对着锦瑗的牌位端端正正地跪拜上香,他已不太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却仍没有忘记她嘱托的那句话。 “阿娘只盼棠儿可以寻到一个相伴一生的人,彼此相爱,情真一生,就是阿娘最大的心愿了。” 婢女为他戴好了头冠,理好了衣冠,又由年老头亲自送他跨过门槛出了门,褚亦棠抬眸,望向广袤无垠的夜空,他在想,倘若阿娘在天有灵,会为他高兴的。 这一句嘱托,他终是再没有辜负。 良辰桥边,山路盘旋,皆是围观贺喜的宾客,吉时已到,随着数十位礼官口中念祷贺词,乐声齐鸣,星火明亮,澜聿手持一端红绸,立于桥头,在第一声鸣鼓时踏上了桥面。 桥面横跨山崖,距离并不算短,随着一步步踏上玉阶,拱桥的另一端也在逐渐显现,月色之下,抬眼之中,他只一眼便望见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惊鸿一瞥,恍如隔世。 群川陪衬,四方是灯火璀璨映衬,袍摆曳地,延在身后,他一身正红色婚服,衣身宽袖绣以成片华丽锡绣,丝线细腻,彩织妆花云肩佩以身前纯银蝶状项圈,银辉耀目,头冠沿用了西呈凤冠历来的式样,垂帘摇曳,顶端以银丝交织缠绕,彩凤引吭,尾羽华丽,缀以数颗色泽纯艳的红宝石在尾翼,花枝旖旎袅娜,栩栩如生,两侧纯银流苏垂至肩侧,随行走间微微晃动,巧夺天工,华丽庄贵。 褚亦棠手持玉如意,眉心一点朱砂,红之灼目,肤白如雪,眉目清俊隽永,纵是只能透过银帘窥见也不掩其半分姿色,如踏雪而歌的高洁羽鹤,万丈尘世,历经百劫千难,也愿再入红尘,只为一人盛妆而来。 一座桥,两相对望,经久不忘。 万物都在此刻化作其余之外的陪衬,如滚滚江涛流经身侧,他眼中再无他物,唯容纳他,唯钟情他。 银铃清脆,一步一响,趋往桥中,终在最高处彼此相逢。 神木圣母位于桥中央,华发碧衣,手端银盘,高唱三拜。 月白银辉照亮层叠青山,犹如霜雪临头,繁星点缀其中,星河涌动,衬着叠翠群山,一方红绸,两人执手,在月下端方叩首,三拜过后,礼官高呼: “新人共饮合卺酒,白首到老,长长久久!” 婢女呈上银盘,盏中酒液醇香,褚亦棠手拈酒盏,俯身前倾,两只手臂交错勾缠,仰头一饮而尽,宾客齐声欢呼,阵阵抚掌。 间距很近,近的褚亦棠能看清澜聿眼尾的浮红,他低笑,道: “大喜的日子还要哭啊,嗯?” 澜聿微微侧开眼,被酒气激的耳红,神木圣母将托盘送至二人面前,笑道: “还请二位新人共挂同心锁,夫妻同心,恩爱一心。” 同心锁精巧,静静躺在红布中,锁上系着锦囊,是夫妻结发之物,澜聿垂眼,将同心锁挂上悬绳,随着二人同时抽走两端锁眼中的钥匙,咔哒一声,同心锁落锁。 “礼成!” 随着神木圣母高声唱道,围聚在两端的宾客才爆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一时间山谷回响热烈,人声鼎沸,元清站在最前面,抹了一脸的眼泪,弘燃给他擦脸,还得捂住他的嘴省得他哭出声来。 末尾时,礼官呈上两只孔明灯与笔墨一副,这也是西呈习俗,孔明灯长明,将希冀寄托于此,许愿才灵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当年澜聿最初向褚亦棠求亲之时,许下的心愿。 到如今,才终于得偿所愿。 二人并肩而立,随着手中孔明灯放飞,万千明灯齐齐飘向夜空,浮沉中,恍若银河流淌,万家灯火在此时齐聚,将夜幕点亮成明亮如星的海洋,瑰丽绚烂,照亮了无边天地,光华熠熠,星火交织。 褚亦棠仰脸看着空中壮观盛景,星海点衬他眸中,那是澜聿至死都在眷恋,最后才得以拥入怀中的珍宝。 澜聿凝望他,那滴泪忍耐太久,终究还是落下了, 褚亦棠吻去澜聿的泪,与他十指相扣。 他说。 澜聿,有你如此,此生都无憾了。 阿棠,倘若命运注定多舛,哪怕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 他们在月下相拥,毫无保留。 从今往后,世间不再作樊笼,人间做客,无痛亦无忧。 第189章 番外二 大婚 近日来,天宫内忙着翻新,宫殿游廊,花园凉亭,凡有破损老旧通通都要修葺,就连宫里养的两只小白猫都逮着洗过,洗的毛发雪白,还给两只小黄狗修了毛,修的板板正正。 西呈与天京要联姻一事近来传遍三界,可谓是人尽皆知,光是西呈送聘礼入京的阵仗就已十分轰动,两只千年麒麟圣兽开道,身后是金玉做铺底,足有百里的红妆箱奁,奇珍异宝尽数囊括,红绸铺地,足足差了千人随行,就连闭关山中修行多年的神木圣母也被请出山来做证婚,也可称得上是千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况了。 元清不用上朝,却险些在天京与西呈之间来回跑断腿,他坐在满宫的珍宝中央,四面八方堆得都是金灿灿的宝器,他一手捧着簿子,手上的笔抄的快要起火星子,已经抄完了两本名单,却还不过这些聘礼的百分之一。 元清越抄越恼火,简直要崩溃了,还时不时就有人拿着图册来问他关于大婚的一些细节确认,元清憋着一股火,恨不能把笔一摔拍屁股走人,大怒道: “澜聿这个王八蛋到底多有钱啊啊啊啊啊!!!我是欠了他钱可替他媳妇儿任劳任怨干这么多年活我也该还清了!!!!这么多是想累死谁啊!!!!” 他骂完还不过瘾,又随机拽住一名无辜小厮的脖领子,凶神恶煞:“弘燃呢?他什么时候到?” 小厮凭空遭难,哆哆嗦嗦地回话:“弘燃大人说是已经到天京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元清顿觉心死,刚松开手就瞥见门口的人影,他顿时飙泪,哭爹喊娘地扑上去,哀嚎道: “小红啊!!没天理啦!!堂堂天君联合西呈无良国主欺压忠臣啦!!!” 弘燃不明所以,被元清糊了一袖子的鼻涕眼泪,他扶着他,茫然道:“谁欺压你了,澜聿不是只喊你做监工的吗?” “呸!那个王八蛋的话你也信!!他说让我做监工那就是得把我往死里压榨!!我就跟你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元清气的脸通红,可还有一大堆活没干,压根没给他留多少抱怨的时间,他拉着弘燃的袖子就往里走,边走边愤愤道: “赶紧来把这些统计入册,明天要是少了一件,倾家荡产我也赔不起……” 曦津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一群人跑上跑下,忙着统计桌数,这次大婚请遍了三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各方贵客齐聚西呈,就必须得讲究排面,举国同庆说得好听,那光是席面就得从街头摆到街尾!! 想骂人的同时还不得不敬佩澜聿的财力之盛。 两个最有钱的果然只知道用钱砸人! 庸俗!! 西呈气候温暖,四季都如春,又素来有花界美名,此次国主大婚,举全国之力,接待来客更为用心,城外驿站全部翻新用以待客,从入城门起,入目可见各处装点的各色鲜花,品种各异,姿态娇媚,长街各家商铺都系上喜字红绸,铺内柜台上皆摆喜盘,喜糖桂圆,红枣花生,应有尽有。 西呈有习俗,婚前夫妇半月内不得见面,褚亦棠知道的时候险些把房顶掀翻了,直接罢手说不结了,澜聿好说歹说,年老头又跟在后面威逼利诱,什么苦尽甘来怎么连这点时间都忍不了这种话通通说了个遍,褚亦棠脸垮的吓死人,又磨了两天,才总算勉强答应。 大婚日期时辰也是经过层层推算,拟了又拟,最后才定下。 那天天色很好,晴空万里,微风不燥。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圆月降临漆黑天幕,月辉满地,城中灯火明亮,四处都是篝火围聚,悠扬乐声奏响天际,人影交叠,欢声笑语不断。 西呈宫殿中,礼官笑脸盈盈,领着一群人在玉阶下恭迎国主,他站在礼队首端,清了清嗓,高声道: “吉时已到,送国主迎亲!” 殿门打开,成列婢女随侍在后,两侧鸣鼓,澜聿一身玄瑞色宽袖膝襕喜服,两肩绣有大片麒麟织金暗纹,长身玉立,墨发束以竹雕玉冠,面容俊美,自阶上缓步踏下,如临九天之上。 元清本来靠着石狮子等的不太耐烦,却在见到澜聿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不由得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看,一直目送澜聿下了台阶,他才站正,不由得啧啧叹道: “我怎么觉着你成个亲,好像人都不一样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保养了你!!” “好你个澜聿,我在天京为你媳妇儿累死累活鞍前马后,你就在背地里偷偷保养试图以美色超越我是?!” 按往常来说,澜聿这时候应该已经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教他做人了,可今天澜聿也只是瞥他一眼,难得没有损回去。 元清吃惊,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又像猜到了什么,贱嗖嗖地抱臂道: ”你紧张什么啊?国主陛下,你不至于?我看你当年接任的时候你也一点都不紧张啊?” 澜聿本来就紧张,被他烦得受不了,恰逢仪仗队跟上,他头也不回往队中去,利落翻身骑上高头大马,冷冷开口道: “那希望你下次成亲的时候不要因为分心然后一脚踩进火盆里被溅了一头灰还顺便和在场宾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太重了,一般人消受不起丞相大人这一拜。” 元清被他刺的一愣,他一噎,还没来得及反驳,澜聿已经随仪仗队去往良辰桥,被戳中痛处的元清猛地回头,一旁的弘燃立马错开视线,很是心虚地拔腿就跑,一溜烟跟上了仪仗队,只留反应慢半拍的元清在原地无能狂怒: “弘燃!!你个卧底!!!我就不该让你来给我接亲!!” 良辰桥是西呈圣地,传说第一任西呈国主就是在此桥上和发妻相识,后结为连理,恩爱一生,被传为佳话。 因此良辰桥也是皇家成婚时的必经之路,新人在桥上共拜天地,才算作结亲之谊。 仪仗队浩浩荡荡从宫中出发,正好卡着时辰到了良辰桥,良辰桥悬于两座高山之间,桥下便是万家通明灯火,宛若星河灿烂的一幅画卷由此展开,铺陈开来。 不少宾客已在良辰桥等候,因着还没到新娘子的时辰,澜聿下马时就承应了一路的贺喜之词,几位青丘长老笑得爽朗,纷纷贺道: “澜聿仙君新婚实乃大喜!!当年早就定下的这口喜酒,今日总算喝上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澜聿含笑应了,拱手道:“各位愿意赏光前来,已是感激不尽,今日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仙君新婚,我们也是沾沾喜气啊!” “佳偶天成,我等在此祝仙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西呈祠堂中,褚亦棠端坐镜前,伺候的婢女正在为他整理婚服长摆,年老头正在为他顺发,桃木梳子梳过三下,一梳举案齐眉,二梳比翼双飞,三梳长相厮守。 “你等会儿要是见着澜聿叔父,态度记着放端点,省得他日后找你麻烦,咱要是退一步他还蹬鼻子上脸,你索性就别搭理他了,听见没有?” 年老头对此仍有些忿忿,大婚前夕两人就不太对付,神帝退位至今,也没料想还能亲眼看到澜聿成婚,难免吹毛求疵,年老头隔三差五就跟他拌嘴,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谁也捞不着好。 褚亦棠知道劝不动,也就无有不一的都应下了。 年老头抚着他的发尾,又透过铜镜看褚亦棠,手中木梳颤着,强忍着没红眼,声音又是哽咽的: “以前我总盼着,你能成家,有个伴儿,这辈子都好好的,我也能闭得上眼了。” 褚亦棠没戴头冠,只束好了发,他回身去看他,又笑道:“那我今日成婚,你还不为我高兴啊?” “小王八蛋,我不高兴谁高兴啊,好容易找到个这么合心意的,”心中牵挂至此才算彻底放下,他理着褚亦棠襟前的玉扣,眼角湿润含泪,“要是你娘在的话,不晓得会有多满意,多高兴,你能择这样的夫婿,也是你的造化。” 当年澧渊之中,他费尽心思才寻到锦瑗的一缕残魂,锦瑗遗愿别无所托,只求他能顾好褚亦棠,保他平安。 沧海桑田,时至今日,从当年渠迎山生死一别,再到如今大婚之喜,兜兜转转,也终没有遗憾。 临出门前,褚亦棠对着锦瑗的牌位端端正正地跪拜上香,他已不太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却仍没有忘记她嘱托的那句话。 “阿娘只盼棠儿可以寻到一个相伴一生的人,彼此相爱,情真一生,就是阿娘最大的心愿了。” 婢女为他戴好了头冠,理好了衣冠,又由年老头亲自送他跨过门槛出了门,褚亦棠抬眸,望向广袤无垠的夜空,他在想,倘若阿娘在天有灵,会为他高兴的。 这一句嘱托,他终是再没有辜负。 良辰桥边,山路盘旋,皆是围观贺喜的宾客,吉时已到,随着数十位礼官口中念祷贺词,乐声齐鸣,星火明亮,澜聿手持一端红绸,立于桥头,在第一声鸣鼓时踏上了桥面。 桥面横跨山崖,距离并不算短,随着一步步踏上玉阶,拱桥的另一端也在逐渐显现,月色之下,抬眼之中,他只一眼便望见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惊鸿一瞥,恍如隔世。 群川陪衬,四方是灯火璀璨映衬,袍摆曳地,延在身后,他一身正红色婚服,衣身宽袖绣以成片华丽锡绣,丝线细腻,彩织妆花云肩佩以身前纯银蝶状项圈,银辉耀目,头冠沿用了西呈凤冠历来的式样,垂帘摇曳,顶端以银丝交织缠绕,彩凤引吭,尾羽华丽,缀以数颗色泽纯艳的红宝石在尾翼,花枝旖旎袅娜,栩栩如生,两侧纯银流苏垂至肩侧,随行走间微微晃动,巧夺天工,华丽庄贵。 褚亦棠手持玉如意,眉心一点朱砂,红之灼目,肤白如雪,眉目清俊隽永,纵是只能透过银帘窥见也不掩其半分姿色,如踏雪而歌的高洁羽鹤,万丈尘世,历经百劫千难,也愿再入红尘,只为一人盛妆而来。 一座桥,两相对望,经久不忘。 万物都在此刻化作其余之外的陪衬,如滚滚江涛流经身侧,他眼中再无他物,唯容纳他,唯钟情他。 银铃清脆,一步一响,趋往桥中,终在最高处彼此相逢。 神木圣母位于桥中央,华发碧衣,手端银盘,高唱三拜。 月白银辉照亮层叠青山,犹如霜雪临头,繁星点缀其中,星河涌动,衬着叠翠群山,一方红绸,两人执手,在月下端方叩首,三拜过后,礼官高呼: “新人共饮合卺酒,白首到老,长长久久!” 婢女呈上银盘,盏中酒液醇香,褚亦棠手拈酒盏,俯身前倾,两只手臂交错勾缠,仰头一饮而尽,宾客齐声欢呼,阵阵抚掌。 间距很近,近的褚亦棠能看清澜聿眼尾的浮红,他低笑,道: “大喜的日子还要哭啊,嗯?” 澜聿微微侧开眼,被酒气激的耳红,神木圣母将托盘送至二人面前,笑道: “还请二位新人共挂同心锁,夫妻同心,恩爱一心。” 同心锁精巧,静静躺在红布中,锁上系着锦囊,是夫妻结发之物,澜聿垂眼,将同心锁挂上悬绳,随着二人同时抽走两端锁眼中的钥匙,咔哒一声,同心锁落锁。 “礼成!” 随着神木圣母高声唱道,围聚在两端的宾客才爆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一时间山谷回响热烈,人声鼎沸,元清站在最前面,抹了一脸的眼泪,弘燃给他擦脸,还得捂住他的嘴省得他哭出声来。 末尾时,礼官呈上两只孔明灯与笔墨一副,这也是西呈习俗,孔明灯长明,将希冀寄托于此,许愿才灵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当年澜聿最初向褚亦棠求亲之时,许下的心愿。 到如今,才终于得偿所愿。 二人并肩而立,随着手中孔明灯放飞,万千明灯齐齐飘向夜空,浮沉中,恍若银河流淌,万家灯火在此时齐聚,将夜幕点亮成明亮如星的海洋,瑰丽绚烂,照亮了无边天地,光华熠熠,星火交织。 褚亦棠仰脸看着空中壮观盛景,星海点衬他眸中,那是澜聿至死都在眷恋,最后才得以拥入怀中的珍宝。 澜聿凝望他,那滴泪忍耐太久,终究还是落下了, 褚亦棠吻去澜聿的泪,与他十指相扣。 他说。 澜聿,有你如此,此生都无憾了。 阿棠,倘若命运注定多舛,哪怕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 他们在月下相拥,毫无保留。 从今往后,世间不再作樊笼,人间做客,无痛亦无忧。 第190章 褚亦棠番外 一、 本君名叫褚亦棠,原因是阿娘故乡有一大片的海棠林,她十分喜爱,故而取名如此。 不过这个姓是后来改的,随本君阿娘姓了,年老头也说改的好,很赞同本君此举。 说起来,本君已不太记得自己的生辰了,许是时间过得太久,四五万年过去,生辰这点小事记得模糊也实属正常。 本君也算得上命运多舛,前半生过得太糟心,不过好在本君大局在握,也混了个功成身退,一来是实在受不了外人一见本君就动不动跪倒一大片,还一口一个神君的叫,太别扭,比君上这个词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二来是他们非逼着本君去当什么天君,虽说这三界的确是本君一手打下的,不过那三界之主的名头在本君看来还不如街上摆小吃摊的老板来的自在,天天管这管那,没得清闲。 再说了现如今三界太平,呈上来的折子也已经从十万火急的军报演变成了今天哪位府君家婆婆与媳妇又吵架了,要么就是某某大人的老婆又跟人跑了哭着闹着要上吊等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无聊至极。 本君不愿揽活,随手抓了个办事还算麻利的下属推上去任职,本君当然不问他愿不愿意,能留在这为本君看守三界继续效力已经是莫大殊荣了,他还敢有意见? 眼看万事安定,本君也在思考接下来该去往何处逍遥几天,恍惚间又忆起早前征战时路过一座山头,风景秀美,奇峰昳丽,而且还正好遗留了一座不知是哪位高人隐居时建下的一方小院,虽然破败些,不过也无伤大雅,有床有厨房就行了。 一拍板,本君直接带着几件行李乔迁新居。 直到住进来,本君连结界都布好了之后,才想起来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 本君,并不擅厨艺。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窍不通,除了会烧火添柴以外,别的一概不会。 ………… 很好,也可以称得上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本君懊恼地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望着院子外大片洋洋洒洒的碧竹林,连去挖几根竹笋生啃的念头都有了。 ……罢了! 本君好歹贵为祝天上神,这么掉价的事虽然没人看见,但是也不能做。 太丢脸了。 于是本君只能终日无事的与床相伴,有事没事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虽说本君喜静,早前在军中的时候天天被吵的头疼,可独自待久了,又偶尔觉出几分寂寞来。 毕竟山里实在太静,天天就那么几声鸟叫,本来还有几只野猪野兔野鹿野鸡什么的,本君天天去山里找它们谈心,但是动物寿命都不长,都硬生生的被本君熬死了。 唉。 本君又学着跟枝头上的鸟对话,对了几年,鸟熬走了几只,但好在结果不错,后来也能和它们浅浅交流几句,至少有的是能听懂的,也算在鸟语方面小有成就了。 然后本君又开始在院子里抚琴弄乐,感觉也没弹多少日子,有一天琴弦突然就崩了,还吓了本君一跳。 得了,连琴也没得弹了。 本君只好重操旧业,继续睡觉。 直到某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 准确来说不算客人,因为孤鹜山是不对外开放的,这是本君的山头,一般人想进来还是得花点功夫的。 那日本君在冷泉沐浴,太困就懒得回去了,就在池子里调息休养了一夜,谁料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发现原本虚虚掩着的小木门不知为何被打开了,大喇喇敞着,就差写着欢迎光临四个字了。 本君疑惑,家里进贼了? 可就这几座小破茅屋子有什么好偷的? 正在门口思索着,脑中顿时灵光一闪,又回忆起早年间征战时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女精怪潜入本君卧房意图偷窃本君贴身衣物的可耻行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从心头起,本君直直进了卧房,誓要将这个无耻之徒斩于剑下!! 一进卧房,本君就看见床上正躺着个人,仰面朝天,被子蒙头,睡得不省人事。 竟猖狂到如此地步!!! 简直不把本君放眼里!!! 气煞我也!!!! 本君深吸一口气,已经恨不得立刻拔剑,但碍于在卧房里杀人不太好,血溅三尺的,回头还把本君屋子给弄脏了,太不划算。 所以本君强行忍下怒气,弹指就在那人身上点了一串火苗,准备先烧他个外脆里嫩再行处置。 谁知此人睡梦中反应还这么大,大惊失色,砰的一声从床上翻下来,还顺带碰翻了本君床头一只茶盏,茶水泼了一地,还好本君反应快避开了,不然又得洗衣服了。 眼见无耻之徒醒了,本君懒得搭理,一甩袖就朝外走,准备把人提到外头去杀,然后拖到后山去,任他暴尸荒野 还没抬脚,谁料无耻之徒竟还有余力挣扎,还敢胆大包天地出言威胁本君?? “前面的那个,你给我站在那儿,再敢往前一步我一定让你死了都没地埋!” 好好好,现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找死了。 本君怒极反笑,挑了挑眉,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祝天上神死了都没地埋,本君停下步子,回身站定,就站在他面前,抱着手等他起身。 那人似乎是有些上不来气,在原地调息了好半天,他才费力抬起头来,等的本君都有些不耐烦了。 不等他抬头,本君率先在他跟前蹲下,秉着先礼后兵别耽误本君拔剑杀人的原则,面无表情,冷漠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从我这里出去?” 也是这时,本君才看清了他的脸。 许是太久没见活人,这一眼倒还让本君实打实的惊艳了一下。 本君自诩品味绝佳,什么人没见过,就连自古有着南荒绝色的玉面狐化形本君也曾亲眼目睹过,可要论姿色,平心而论,却还不及这无耻之徒美貌的十分之一。 还真是一丁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在心中默默的比较了下,本君突然回神,却发现无耻之徒正直勾勾地盯着本君不放,一双眼眨都不眨,明明还是懵的,也死活不肯移开视线。 脑子刚刚摔坏了?? 本君诧异,被他看得很是不爽,许是他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惊慌的一骨碌的翻起身,全然不见方才的盛气凌人理直气壮,为方才冒犯一叠声地道歉,一口一个神君地喊着,歉意深重,礼数倒也没差。 心中怒气不知为何纾解了些,本君“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卧房门,先前没留心,这会儿才发现原本乱七八糟的院子已经被拾掇的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简直与原来那个破落院子挂不上一点边。 本君一愣,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无耻之徒已经跟出了房门,他踌躇犹豫了几番,鼓足勇气道: “敢问神君,这孤鹜山的出口何在,我一时没有找到,还望神君指点一二。” 本君正在看自己被打扫一新的院落,听他有问,回头看他一眼,诚实道:“不知道。” 无耻之徒:“…………” 本君懒得管他那些花花肠子,下巴一抬,指着院子问道:“这是你收拾的吗?” 无耻之徒愣了一下,脸上还显出了点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表情来,忍痛割爱的样子,道:“是,是我弄的。” 一夜之间就能收拾成这样?? 干活这么麻利啊?? 本君摸了摸下巴,开始有点感兴趣,也不太想杀他了,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无耻之徒很诚恳,一字不差地向本君复述了原委,半句假话都没掺。 看来还品行还算不错。 更满意了。 话说宁杀错不放过,本君慧眼识珠,盘算了一通,心中打定了主意,本君微微一笑,和蔼道: “那你就留下来,左边那间屋子给你住,怎么样?” 二、 经过一番了解,本君得知了无耻之徒原名叫澜聿,年纪貌似不太大,连本君一个零头都没到。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搭伙过日子而已,本君收留他,他给本君做个一日三餐顺便打扫打扫家务也是应该的。 一些日子相处下来,本君又发现澜聿这孩子其实很好,品德没话说,最重要的是听话乖巧,永远都是眨着一双漂亮眼睛看本君,唇角微微挑着,说什么都听,也从不顶嘴。 做饭更是好吃的没天理,就没有他不会做的菜,还会耕地种菜,就连绣花补衣也是信手拈来,贤惠的不得了。 真是令人满意。 但要说不好,也有。 就是这孩子老是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老戳本君脊梁骨,就喜欢问些刁钻的,比如什么“阿棠你为什么不娶妻呀”,“阿棠有喜欢的人吗”,“那阿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要换做别人,早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就被本君一剑戳死了,偏偏到他这,被他一口一个阿棠叫着,有火也发不出了,只能耐着性子答,还得顾及着态度是不是不好这么说会不会吓着他。 但是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本君饶是再迟钝,也还是觉出了点不对来。 从冷泉回来后,本君竟奇异的有些躁动,与在慈云会被澜聿轻薄那一下又不太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本君也说不太上来,只是觉着心境很是不同,轻飘飘的,像浮在云里似的。 曦津笑我什么金屋藏娇,被本君揍了一拳,说来其实是心虚,有种被莫名其妙说中了的感觉,但本君不承认,所以干脆给他一拳让他闭嘴。 本君能看得出来,曦津对澜聿也很有好感,他临走前很认真的问本君,要不要把情封解开。 被他问到的时候,本君难得的有些迷茫。 情封跟随本君万年,已经长成了本君的一部分血肉,曦津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问了,还是很严肃地问。 本君也是从那时起,才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澜聿于本君,似乎并不只是单纯搭伙过日子的那种关系了。 有一层很薄的东西,犹如薄纱一般,横亘在本君与他之间,捉不到,也摸不透。 三、 那夜不知缘何,我忽然觉得好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我很清楚我在怕什么,我怕年华易逝,我怕给出去一腔真心却不得安放,我怕终有一日我与他会如其他事物一般,尘归尘土归土,也不得善终。 但是见到他的那一眼,我还是哭了。 说起来也丢人。 我竟然在一个小我那么多的少年面前哭的那么惨。 委实太丢面子了。 澜聿哄了我一晚,还拿他的手钏给我戴,我有个他的东西在身边,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太想他。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也许澜聿自己也没有发觉,可我却时常会被他的目光看得耳垂发烫,少年爱意从不加掩饰,只在朝夕相处间日日疯长,有时就连视线都是炽烫的,落在我身上,甚至能把人灼伤。 可他从不冒犯我。 哪怕同床共枕,他也只是乖乖睡在我身旁,夜里给我盖被子,偶尔瞧见什么也只红着脸别开眼,不该看的他绝不多看,也绝不多做。 他还像从前那样,把我的一切当成他自己的事情来做,把家里一切都打理的很好,照顾我也很尽心,事事都亲力亲为。 但只有我知道,澜聿默默付出的那些,宛如日夜拍打礁石的温柔潮水,从不急切,却能让我在每一个目光交接的瞬间感到心跳加快,不知不觉的沉沦。 神一旦动情,便再无可转圜。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他,能在身有封印的情况下,仍旧克制不住对他的感情。 于是我去找了曦津。 也是从南齐山回来,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对他,已经发展到了如此不可遏制的境地。 互表心意的那个夜晚,少年哭的眼眶通红,睫毛犹带泪珠,他没有再退,迎着我的双眼,凤眼漆黑深邃,眼中情深似海。 他说,阿棠,我真的心悦你。 他为我簪上那只他亲手雕刻的海棠花簪,对我说,此生,也绝不辜负我半点。 我活了几万年,才从他身上知道,情爱原来是那么快活,那么美好的一件事。 澜聿的好,足以令我忘却那些经年苦难,他温柔到极点,视我如珠如宝,可他也从不将我当做无所不能的神来看待,他只关心我受凉了夜里会不会咳嗽发热,只会在我闹不舒服的时候彻夜守着我,不厌其烦地哄我,哄着我睡觉,哄着我喝药。 我身上有很多征战时落下的伤,那些疤我自己觉着没什么,但我怕他觉得不好看,可澜聿和我想的不大一样,他只会在看到那些陈旧的伤痛时,红着眼吻我的伤口,小声问我还痛不痛。 过去这么久了,早就不疼了。 澜聿吻着我心口的一处伤疤,很虔诚的姿态,黑漆漆的漂亮脑袋拱着我,明明哭的好可怜,却还是抱着我,和我保证,说以后都不会再让我受伤,他会保护我,再也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也许是我生来就注定过不了什么好日子,那些我所顾虑的,害怕的,终究还是来找我了。 四、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死局。 不过是我总不甘心,因为我得了一个这么好的澜聿,我舍不得松手。 我答应了他,要嫁他为妻的。 我不想食言,因为我真的好爱他。 造化弄人,我本以为一战若胜,我与澜聿便不会分离。 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我还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么多人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世的时候,我心里也只想着,再见他一面。 可是澜聿回来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带我走。 谁都不能动我的阿棠,谁都不能。 我知澜聿从出生起就备受期待,被以太子的规制培养长大,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尤为出众,被寄予厚望,从入仕至今,政绩累累,在朝中有口皆碑,不少人都笃定,待到神帝退位,他必是下一任天君。 他本该一生无忧,平步青云。 却还是为了我,战时回京,叛逃天京,与所有人,与整个天族为敌。 他舍弃了一切,也要带我走。 我们回到了月华山。 那是我阿娘的故乡,也是我后来从未再回去的故土。 我们还像在孤鹜山时那般过日子,成天都待在一起。 好像谁也不去提起,就能把这些全都盖过去。 可我终究有我的使命,不可违背,也无法违背。 我还是要离开他。 我心中有念想,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所以我问他,澜聿,我们不成亲吗。 他忍了那么久,却还是哭的好崩溃,我抱着他,纵使心如刀割,也还是一遍遍的哄他。 乖乖,不哭。 拜堂那会儿什么都没有,连喜服都是借的。 但好歹拜过天地,我与他才算真正的结为了夫妻。 我威胁他,说在我走后三四百年之内你都不许找,要为我守节。 澜聿吻着我的面颊,和我说他不怕一个人,他只要我好。 我那时还不懂,我不懂他为什么会问我,如果唤作是我的话会选择怎么做,我也不知,原来那就是他为自己选的后路。 直到圩日渊上,他以身献祭,纵身跃下深渊,我才知何为相思有期,等人归却无期。 我的澜聿,殒下世间,神魂俱散,再无法找寻。 五、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 曦津从一开始的帮我四处想办法,再到后来忍无可忍的抓着我的肩膀,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冲我喊: “澜聿已经死了!!死了!!褚亦棠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求求你了!!他都死了你让他走的也安心点别这么折磨你自己行不行啊!!!” 可是那缕残魂,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了,我日日看护,只盼着有一日能养出一具完魂,多少年我都可以等,多少年我都愿意等,我只要他回来。 它还是消散了,一夜之间,毫无征兆的消散了。 连带着我最后的希望,一同泯灭在了无尽的岁月中。 两千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两千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我觉得,我总得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我和澜聿的从前,还是为了我一个人的今后。 我开始学着去烧菜,从刚开始的不擅厨艺,到能烧出很好吃的糖醋排骨。 我在花园里种了一片鸢尾花,花开的时候,夜里入眠就能嗅到香气,很好闻。 从刚开始学着穿针,到后来绣完一块帕子,我还记得第一次绣就是鸢尾花的式样,虽然不好看,但总归是亲手绣完了。 我知道去鬼市可能也只是徒劳一场,但我仍旧想去试试,我总在想,万一还有机会,万一造化眷顾,无论什么代价,我也要去试一试。 谁知道还没进鬼市,就在门口捡了个小孩,小孩不讲理,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进去。 见了鬼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屁孩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难不成是我遗落在外的孩子?? 可我亡夫早逝,我素来洁身自好,肌肤之亲也同澜聿有过,哪蹦出来的这么个小豆丁。 无奈之下,我只能把小豆丁带在身边。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当临江仙子说出那句事实已定,生死也有命时,我还是险些崩溃了。 原来这世间所有,都救不回我的澜聿了。 在回去路上,本来心情就很糟糕,还遇见个在鬼市大开杀戒的蛙妖,罢了罢了,救人同时顺便拿它出出气。 蛙妖狡猾,一路逃到了鬼市外,我眼睛不算太好,原本是无碍的,可我日夜忧思,一双眼睛也就败的差不多了。 被蛙妖内丹照的双目剧痛时我还在想,要是曦津知道,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 很意外的是,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持续太久,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很轻柔的触碰,却又转瞬即逝,好像刚刚的是错觉,是清醒之余的错觉。 我在树林里站到了四下岑寂,良久过后,我伸手扯下了眼上的帛带,我茫然的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可风中唯余的馥郁香气,又像在提醒我。 那不是梦。 六、 那天是端午,曦津非得拉着我出去逛什么集市,我哪有兴致,但拗不过他一直磨着我,就只好跟着去了。 放了盏花灯,又射了两只灯笼玩玩,我已经有些待不住了,可来都来了,回去太早也没什么意思,就正好凑个热闹再回去。 那边也是个射灯笼的摊子。 人挺多,进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出又出不去,无奈也只能随着人群往里走,好容易来到个人流没那么密集的摊子旁,我倚着站,想等人少了点之后再走。 站的位置不好,我没看到什么,只知道射箭的人很厉害,一箭直取顶端,分毫不差。 身边是女子激动的悄声议论,我往旁边挪了挪,不经意地抬眼,就在那一刹那,我见到了他。 时隔两千年,他却一如当初,眉眼俊美,明艳不可方物。 我只觉得我是不是疯了,可是他不会作假,他就在那儿,只要我再离他近一些,就能碰到他。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他看我的目光虽称不上陌生,可却全然不复当初的柔情似水,好像只是在看一个有些相熟的人。 我站在他不远处,周围是人群纷乱,眼泪逼在咫尺,却连靠近他的勇气都匮乏。 澜聿,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记得我。 所以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原来,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宫里的,只记得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全是他决绝的身影,他怨恨我,说恨透了我,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到如此境地。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把姚载誉传进来,他跪在我面前,从没有过的踌躇为难。 纸终究包不住火。 姚载誉说,西呈国主,早在西呈时就已娶妻了。 听到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就在这两千年的煎熬里散了,散成了一把灰,一滩脓水。 他原来真的忘记我了。 娶了妻子,恩爱美满。 月华山拜天地,结连理,也只化作了我梦里的一场镜花水月。 什么都没有了。 七、 那日我在窗前翻看澜聿留下的字帖,他字写的好看,每个字都漂亮工整,睡不着的时候我就靠着看这些东西,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看完了,天也就亮了。 李公公说慕善要见我。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是一条花绳。 是我亲手编了,送给澜聿的花绳。 慕善对我说,他不是忘记我了,只是姻缘牌被取,他想不起我了。 我不懂,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他为什么要取掉命中的姻缘牌。 “他当初来求我,我也曾问过他是为什么,他同我说,不愿看到陛下终生孤苦,所以情愿取掉姻缘牌,摒弃这段缘分,好让你忘了他,再寻他人。” “只因陛下执念太深,无法忘却,才会一直记得他。” 上神命格贵重,取掉姻缘牌所承担的反噬该有多么重,可他都一个人受下来,一字半句也不曾向我吐露。 他说,此生绝不辜负我半点。 所以宁愿永世都受独身之苦,换我今后有依,安乐一生。 怎么会那么傻啊,澜聿。 只是为了我,也甘愿做到这种份上吗。 慕善对我说,去找他。 他在等我。 八、 自从澜聿留在天京后,我也懒得再管那些朝政了,整日里都和他在无尘殿里厮混,大门一关小门一锁,两三天都不出寝殿。 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就是我现如今的体力真的很难跟得上他。 快活是快活了,就是实在太累。 累得我经常一睡就是一天。 曦津那天说教澜聿,回来之后澜聿就提要和我分床睡,他红着脸,和我说有的时候真的克制不住,分床睡一段时日,先让我养好身子。 好其实不全是他的问题,我对自己的自制力也确实没多少信心。 他撒娇我从来都是无有不一的应下,被半哄半骗也就答应了。 结果他妈的一分就是小半年。 我真他妈一天都忍不了了。 全天下哪有只能看但不能吃的道理?? 结果曦津居然还有脸笑?? 我当时就狠狠给了他一拳并且决定让元清去北冥出公差,好让曦津也感受一下这种苦楚。 那天夜里澜聿问我大婚想在哪里办,我想了想,却陡然间想到他在西呈娶妻这件事,我怒不可遏,伤心之余当即就要甩手走人。 澜聿忙不迭把我拉回来,他贴着我的颈窝,吻我的耳垂,很诚实地解释道: “阿棠,我要是不这么说的话,他们会逼我立后纳妃的,我肯定要为我家夫人守身如玉的你说是不是?” 这个解释听我的很满意,我搂着他亲,很胡乱的哪里都亲一遍,澜聿手摸进我衣服里捏了两把侧腰,抬手就要去扯落床帐。 我倒在被子里,被他亲的晕头转向,衣摆被撩高,我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不自觉缩了下,只把他的脖颈搂的更紧。 我说,澜聿,大婚要不就在西呈办。 你娶我。 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咬着我的颈子,像小狗一样蹭着我,模模糊糊地说。 阿棠,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 下辈子也在一起。 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第190章 褚亦棠番外 一、 本君名叫褚亦棠,原因是阿娘故乡有一大片的海棠林,她十分喜爱,故而取名如此。 不过这个姓是后来改的,随本君阿娘姓了,年老头也说改的好,很赞同本君此举。 说起来,本君已不太记得自己的生辰了,许是时间过得太久,四五万年过去,生辰这点小事记得模糊也实属正常。 本君也算得上命运多舛,前半生过得太糟心,不过好在本君大局在握,也混了个功成身退,一来是实在受不了外人一见本君就动不动跪倒一大片,还一口一个神君的叫,太别扭,比君上这个词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二来是他们非逼着本君去当什么天君,虽说这三界的确是本君一手打下的,不过那三界之主的名头在本君看来还不如街上摆小吃摊的老板来的自在,天天管这管那,没得清闲。 再说了现如今三界太平,呈上来的折子也已经从十万火急的军报演变成了今天哪位府君家婆婆与媳妇又吵架了,要么就是某某大人的老婆又跟人跑了哭着闹着要上吊等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无聊至极。 本君不愿揽活,随手抓了个办事还算麻利的下属推上去任职,本君当然不问他愿不愿意,能留在这为本君看守三界继续效力已经是莫大殊荣了,他还敢有意见? 眼看万事安定,本君也在思考接下来该去往何处逍遥几天,恍惚间又忆起早前征战时路过一座山头,风景秀美,奇峰昳丽,而且还正好遗留了一座不知是哪位高人隐居时建下的一方小院,虽然破败些,不过也无伤大雅,有床有厨房就行了。 一拍板,本君直接带着几件行李乔迁新居。 直到住进来,本君连结界都布好了之后,才想起来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 本君,并不擅厨艺。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窍不通,除了会烧火添柴以外,别的一概不会。 ………… 很好,也可以称得上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本君懊恼地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望着院子外大片洋洋洒洒的碧竹林,连去挖几根竹笋生啃的念头都有了。 ……罢了! 本君好歹贵为祝天上神,这么掉价的事虽然没人看见,但是也不能做。 太丢脸了。 于是本君只能终日无事的与床相伴,有事没事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虽说本君喜静,早前在军中的时候天天被吵的头疼,可独自待久了,又偶尔觉出几分寂寞来。 毕竟山里实在太静,天天就那么几声鸟叫,本来还有几只野猪野兔野鹿野鸡什么的,本君天天去山里找它们谈心,但是动物寿命都不长,都硬生生的被本君熬死了。 唉。 本君又学着跟枝头上的鸟对话,对了几年,鸟熬走了几只,但好在结果不错,后来也能和它们浅浅交流几句,至少有的是能听懂的,也算在鸟语方面小有成就了。 然后本君又开始在院子里抚琴弄乐,感觉也没弹多少日子,有一天琴弦突然就崩了,还吓了本君一跳。 得了,连琴也没得弹了。 本君只好重操旧业,继续睡觉。 直到某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 准确来说不算客人,因为孤鹜山是不对外开放的,这是本君的山头,一般人想进来还是得花点功夫的。 那日本君在冷泉沐浴,太困就懒得回去了,就在池子里调息休养了一夜,谁料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发现原本虚虚掩着的小木门不知为何被打开了,大喇喇敞着,就差写着欢迎光临四个字了。 本君疑惑,家里进贼了? 可就这几座小破茅屋子有什么好偷的? 正在门口思索着,脑中顿时灵光一闪,又回忆起早年间征战时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女精怪潜入本君卧房意图偷窃本君贴身衣物的可耻行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从心头起,本君直直进了卧房,誓要将这个无耻之徒斩于剑下!! 一进卧房,本君就看见床上正躺着个人,仰面朝天,被子蒙头,睡得不省人事。 竟猖狂到如此地步!!! 简直不把本君放眼里!!! 气煞我也!!!! 本君深吸一口气,已经恨不得立刻拔剑,但碍于在卧房里杀人不太好,血溅三尺的,回头还把本君屋子给弄脏了,太不划算。 所以本君强行忍下怒气,弹指就在那人身上点了一串火苗,准备先烧他个外脆里嫩再行处置。 谁知此人睡梦中反应还这么大,大惊失色,砰的一声从床上翻下来,还顺带碰翻了本君床头一只茶盏,茶水泼了一地,还好本君反应快避开了,不然又得洗衣服了。 眼见无耻之徒醒了,本君懒得搭理,一甩袖就朝外走,准备把人提到外头去杀,然后拖到后山去,任他暴尸荒野 还没抬脚,谁料无耻之徒竟还有余力挣扎,还敢胆大包天地出言威胁本君?? “前面的那个,你给我站在那儿,再敢往前一步我一定让你死了都没地埋!” 好好好,现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找死了。 本君怒极反笑,挑了挑眉,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祝天上神死了都没地埋,本君停下步子,回身站定,就站在他面前,抱着手等他起身。 那人似乎是有些上不来气,在原地调息了好半天,他才费力抬起头来,等的本君都有些不耐烦了。 不等他抬头,本君率先在他跟前蹲下,秉着先礼后兵别耽误本君拔剑杀人的原则,面无表情,冷漠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从我这里出去?” 也是这时,本君才看清了他的脸。 许是太久没见活人,这一眼倒还让本君实打实的惊艳了一下。 本君自诩品味绝佳,什么人没见过,就连自古有着南荒绝色的玉面狐化形本君也曾亲眼目睹过,可要论姿色,平心而论,却还不及这无耻之徒美貌的十分之一。 还真是一丁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在心中默默的比较了下,本君突然回神,却发现无耻之徒正直勾勾地盯着本君不放,一双眼眨都不眨,明明还是懵的,也死活不肯移开视线。 脑子刚刚摔坏了?? 本君诧异,被他看得很是不爽,许是他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惊慌的一骨碌的翻起身,全然不见方才的盛气凌人理直气壮,为方才冒犯一叠声地道歉,一口一个神君地喊着,歉意深重,礼数倒也没差。 心中怒气不知为何纾解了些,本君“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卧房门,先前没留心,这会儿才发现原本乱七八糟的院子已经被拾掇的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简直与原来那个破落院子挂不上一点边。 本君一愣,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无耻之徒已经跟出了房门,他踌躇犹豫了几番,鼓足勇气道: “敢问神君,这孤鹜山的出口何在,我一时没有找到,还望神君指点一二。” 本君正在看自己被打扫一新的院落,听他有问,回头看他一眼,诚实道:“不知道。” 无耻之徒:“…………” 本君懒得管他那些花花肠子,下巴一抬,指着院子问道:“这是你收拾的吗?” 无耻之徒愣了一下,脸上还显出了点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表情来,忍痛割爱的样子,道:“是,是我弄的。” 一夜之间就能收拾成这样?? 干活这么麻利啊?? 本君摸了摸下巴,开始有点感兴趣,也不太想杀他了,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无耻之徒很诚恳,一字不差地向本君复述了原委,半句假话都没掺。 看来还品行还算不错。 更满意了。 话说宁杀错不放过,本君慧眼识珠,盘算了一通,心中打定了主意,本君微微一笑,和蔼道: “那你就留下来,左边那间屋子给你住,怎么样?” 二、 经过一番了解,本君得知了无耻之徒原名叫澜聿,年纪貌似不太大,连本君一个零头都没到。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搭伙过日子而已,本君收留他,他给本君做个一日三餐顺便打扫打扫家务也是应该的。 一些日子相处下来,本君又发现澜聿这孩子其实很好,品德没话说,最重要的是听话乖巧,永远都是眨着一双漂亮眼睛看本君,唇角微微挑着,说什么都听,也从不顶嘴。 做饭更是好吃的没天理,就没有他不会做的菜,还会耕地种菜,就连绣花补衣也是信手拈来,贤惠的不得了。 真是令人满意。 但要说不好,也有。 就是这孩子老是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老戳本君脊梁骨,就喜欢问些刁钻的,比如什么“阿棠你为什么不娶妻呀”,“阿棠有喜欢的人吗”,“那阿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要换做别人,早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就被本君一剑戳死了,偏偏到他这,被他一口一个阿棠叫着,有火也发不出了,只能耐着性子答,还得顾及着态度是不是不好这么说会不会吓着他。 但是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本君饶是再迟钝,也还是觉出了点不对来。 从冷泉回来后,本君竟奇异的有些躁动,与在慈云会被澜聿轻薄那一下又不太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本君也说不太上来,只是觉着心境很是不同,轻飘飘的,像浮在云里似的。 曦津笑我什么金屋藏娇,被本君揍了一拳,说来其实是心虚,有种被莫名其妙说中了的感觉,但本君不承认,所以干脆给他一拳让他闭嘴。 本君能看得出来,曦津对澜聿也很有好感,他临走前很认真的问本君,要不要把情封解开。 被他问到的时候,本君难得的有些迷茫。 情封跟随本君万年,已经长成了本君的一部分血肉,曦津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问了,还是很严肃地问。 本君也是从那时起,才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澜聿于本君,似乎并不只是单纯搭伙过日子的那种关系了。 有一层很薄的东西,犹如薄纱一般,横亘在本君与他之间,捉不到,也摸不透。 三、 那夜不知缘何,我忽然觉得好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我很清楚我在怕什么,我怕年华易逝,我怕给出去一腔真心却不得安放,我怕终有一日我与他会如其他事物一般,尘归尘土归土,也不得善终。 但是见到他的那一眼,我还是哭了。 说起来也丢人。 我竟然在一个小我那么多的少年面前哭的那么惨。 委实太丢面子了。 澜聿哄了我一晚,还拿他的手钏给我戴,我有个他的东西在身边,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太想他。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也许澜聿自己也没有发觉,可我却时常会被他的目光看得耳垂发烫,少年爱意从不加掩饰,只在朝夕相处间日日疯长,有时就连视线都是炽烫的,落在我身上,甚至能把人灼伤。 可他从不冒犯我。 哪怕同床共枕,他也只是乖乖睡在我身旁,夜里给我盖被子,偶尔瞧见什么也只红着脸别开眼,不该看的他绝不多看,也绝不多做。 他还像从前那样,把我的一切当成他自己的事情来做,把家里一切都打理的很好,照顾我也很尽心,事事都亲力亲为。 但只有我知道,澜聿默默付出的那些,宛如日夜拍打礁石的温柔潮水,从不急切,却能让我在每一个目光交接的瞬间感到心跳加快,不知不觉的沉沦。 神一旦动情,便再无可转圜。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他,能在身有封印的情况下,仍旧克制不住对他的感情。 于是我去找了曦津。 也是从南齐山回来,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对他,已经发展到了如此不可遏制的境地。 互表心意的那个夜晚,少年哭的眼眶通红,睫毛犹带泪珠,他没有再退,迎着我的双眼,凤眼漆黑深邃,眼中情深似海。 他说,阿棠,我真的心悦你。 他为我簪上那只他亲手雕刻的海棠花簪,对我说,此生,也绝不辜负我半点。 我活了几万年,才从他身上知道,情爱原来是那么快活,那么美好的一件事。 澜聿的好,足以令我忘却那些经年苦难,他温柔到极点,视我如珠如宝,可他也从不将我当做无所不能的神来看待,他只关心我受凉了夜里会不会咳嗽发热,只会在我闹不舒服的时候彻夜守着我,不厌其烦地哄我,哄着我睡觉,哄着我喝药。 我身上有很多征战时落下的伤,那些疤我自己觉着没什么,但我怕他觉得不好看,可澜聿和我想的不大一样,他只会在看到那些陈旧的伤痛时,红着眼吻我的伤口,小声问我还痛不痛。 过去这么久了,早就不疼了。 澜聿吻着我心口的一处伤疤,很虔诚的姿态,黑漆漆的漂亮脑袋拱着我,明明哭的好可怜,却还是抱着我,和我保证,说以后都不会再让我受伤,他会保护我,再也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也许是我生来就注定过不了什么好日子,那些我所顾虑的,害怕的,终究还是来找我了。 四、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死局。 不过是我总不甘心,因为我得了一个这么好的澜聿,我舍不得松手。 我答应了他,要嫁他为妻的。 我不想食言,因为我真的好爱他。 造化弄人,我本以为一战若胜,我与澜聿便不会分离。 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我还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么多人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世的时候,我心里也只想着,再见他一面。 可是澜聿回来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带我走。 谁都不能动我的阿棠,谁都不能。 我知澜聿从出生起就备受期待,被以太子的规制培养长大,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尤为出众,被寄予厚望,从入仕至今,政绩累累,在朝中有口皆碑,不少人都笃定,待到神帝退位,他必是下一任天君。 他本该一生无忧,平步青云。 却还是为了我,战时回京,叛逃天京,与所有人,与整个天族为敌。 他舍弃了一切,也要带我走。 我们回到了月华山。 那是我阿娘的故乡,也是我后来从未再回去的故土。 我们还像在孤鹜山时那般过日子,成天都待在一起。 好像谁也不去提起,就能把这些全都盖过去。 可我终究有我的使命,不可违背,也无法违背。 我还是要离开他。 我心中有念想,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所以我问他,澜聿,我们不成亲吗。 他忍了那么久,却还是哭的好崩溃,我抱着他,纵使心如刀割,也还是一遍遍的哄他。 乖乖,不哭。 拜堂那会儿什么都没有,连喜服都是借的。 但好歹拜过天地,我与他才算真正的结为了夫妻。 我威胁他,说在我走后三四百年之内你都不许找,要为我守节。 澜聿吻着我的面颊,和我说他不怕一个人,他只要我好。 我那时还不懂,我不懂他为什么会问我,如果唤作是我的话会选择怎么做,我也不知,原来那就是他为自己选的后路。 直到圩日渊上,他以身献祭,纵身跃下深渊,我才知何为相思有期,等人归却无期。 我的澜聿,殒下世间,神魂俱散,再无法找寻。 五、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 曦津从一开始的帮我四处想办法,再到后来忍无可忍的抓着我的肩膀,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冲我喊: “澜聿已经死了!!死了!!褚亦棠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求求你了!!他都死了你让他走的也安心点别这么折磨你自己行不行啊!!!” 可是那缕残魂,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了,我日日看护,只盼着有一日能养出一具完魂,多少年我都可以等,多少年我都愿意等,我只要他回来。 它还是消散了,一夜之间,毫无征兆的消散了。 连带着我最后的希望,一同泯灭在了无尽的岁月中。 两千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两千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我觉得,我总得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我和澜聿的从前,还是为了我一个人的今后。 我开始学着去烧菜,从刚开始的不擅厨艺,到能烧出很好吃的糖醋排骨。 我在花园里种了一片鸢尾花,花开的时候,夜里入眠就能嗅到香气,很好闻。 从刚开始学着穿针,到后来绣完一块帕子,我还记得第一次绣就是鸢尾花的式样,虽然不好看,但总归是亲手绣完了。 我知道去鬼市可能也只是徒劳一场,但我仍旧想去试试,我总在想,万一还有机会,万一造化眷顾,无论什么代价,我也要去试一试。 谁知道还没进鬼市,就在门口捡了个小孩,小孩不讲理,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进去。 见了鬼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屁孩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难不成是我遗落在外的孩子?? 可我亡夫早逝,我素来洁身自好,肌肤之亲也同澜聿有过,哪蹦出来的这么个小豆丁。 无奈之下,我只能把小豆丁带在身边。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当临江仙子说出那句事实已定,生死也有命时,我还是险些崩溃了。 原来这世间所有,都救不回我的澜聿了。 在回去路上,本来心情就很糟糕,还遇见个在鬼市大开杀戒的蛙妖,罢了罢了,救人同时顺便拿它出出气。 蛙妖狡猾,一路逃到了鬼市外,我眼睛不算太好,原本是无碍的,可我日夜忧思,一双眼睛也就败的差不多了。 被蛙妖内丹照的双目剧痛时我还在想,要是曦津知道,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 很意外的是,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持续太久,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很轻柔的触碰,却又转瞬即逝,好像刚刚的是错觉,是清醒之余的错觉。 我在树林里站到了四下岑寂,良久过后,我伸手扯下了眼上的帛带,我茫然的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可风中唯余的馥郁香气,又像在提醒我。 那不是梦。 六、 那天是端午,曦津非得拉着我出去逛什么集市,我哪有兴致,但拗不过他一直磨着我,就只好跟着去了。 放了盏花灯,又射了两只灯笼玩玩,我已经有些待不住了,可来都来了,回去太早也没什么意思,就正好凑个热闹再回去。 那边也是个射灯笼的摊子。 人挺多,进来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出又出不去,无奈也只能随着人群往里走,好容易来到个人流没那么密集的摊子旁,我倚着站,想等人少了点之后再走。 站的位置不好,我没看到什么,只知道射箭的人很厉害,一箭直取顶端,分毫不差。 身边是女子激动的悄声议论,我往旁边挪了挪,不经意地抬眼,就在那一刹那,我见到了他。 时隔两千年,他却一如当初,眉眼俊美,明艳不可方物。 我只觉得我是不是疯了,可是他不会作假,他就在那儿,只要我再离他近一些,就能碰到他。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他看我的目光虽称不上陌生,可却全然不复当初的柔情似水,好像只是在看一个有些相熟的人。 我站在他不远处,周围是人群纷乱,眼泪逼在咫尺,却连靠近他的勇气都匮乏。 澜聿,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记得我。 所以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原来,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宫里的,只记得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全是他决绝的身影,他怨恨我,说恨透了我,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到如此境地。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把姚载誉传进来,他跪在我面前,从没有过的踌躇为难。 纸终究包不住火。 姚载誉说,西呈国主,早在西呈时就已娶妻了。 听到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就在这两千年的煎熬里散了,散成了一把灰,一滩脓水。 他原来真的忘记我了。 娶了妻子,恩爱美满。 月华山拜天地,结连理,也只化作了我梦里的一场镜花水月。 什么都没有了。 七、 那日我在窗前翻看澜聿留下的字帖,他字写的好看,每个字都漂亮工整,睡不着的时候我就靠着看这些东西,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看完了,天也就亮了。 李公公说慕善要见我。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是一条花绳。 是我亲手编了,送给澜聿的花绳。 慕善对我说,他不是忘记我了,只是姻缘牌被取,他想不起我了。 我不懂,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他为什么要取掉命中的姻缘牌。 “他当初来求我,我也曾问过他是为什么,他同我说,不愿看到陛下终生孤苦,所以情愿取掉姻缘牌,摒弃这段缘分,好让你忘了他,再寻他人。” “只因陛下执念太深,无法忘却,才会一直记得他。” 上神命格贵重,取掉姻缘牌所承担的反噬该有多么重,可他都一个人受下来,一字半句也不曾向我吐露。 他说,此生绝不辜负我半点。 所以宁愿永世都受独身之苦,换我今后有依,安乐一生。 怎么会那么傻啊,澜聿。 只是为了我,也甘愿做到这种份上吗。 慕善对我说,去找他。 他在等我。 八、 自从澜聿留在天京后,我也懒得再管那些朝政了,整日里都和他在无尘殿里厮混,大门一关小门一锁,两三天都不出寝殿。 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就是我现如今的体力真的很难跟得上他。 快活是快活了,就是实在太累。 累得我经常一睡就是一天。 曦津那天说教澜聿,回来之后澜聿就提要和我分床睡,他红着脸,和我说有的时候真的克制不住,分床睡一段时日,先让我养好身子。 好其实不全是他的问题,我对自己的自制力也确实没多少信心。 他撒娇我从来都是无有不一的应下,被半哄半骗也就答应了。 结果他妈的一分就是小半年。 我真他妈一天都忍不了了。 全天下哪有只能看但不能吃的道理?? 结果曦津居然还有脸笑?? 我当时就狠狠给了他一拳并且决定让元清去北冥出公差,好让曦津也感受一下这种苦楚。 那天夜里澜聿问我大婚想在哪里办,我想了想,却陡然间想到他在西呈娶妻这件事,我怒不可遏,伤心之余当即就要甩手走人。 澜聿忙不迭把我拉回来,他贴着我的颈窝,吻我的耳垂,很诚实地解释道: “阿棠,我要是不这么说的话,他们会逼我立后纳妃的,我肯定要为我家夫人守身如玉的你说是不是?” 这个解释听我的很满意,我搂着他亲,很胡乱的哪里都亲一遍,澜聿手摸进我衣服里捏了两把侧腰,抬手就要去扯落床帐。 我倒在被子里,被他亲的晕头转向,衣摆被撩高,我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不自觉缩了下,只把他的脖颈搂的更紧。 我说,澜聿,大婚要不就在西呈办。 你娶我。 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咬着我的颈子,像小狗一样蹭着我,模模糊糊地说。 阿棠,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 下辈子也在一起。 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第191章 澜聿番外 一、 澜聿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取的,我外祖父算了又算,说聿这个字很配我的命格,是以取名如此。 从刚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与别人不同。 因为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父亲战败,母亲为了保全我,从狱中出逃,她带着我,逃不出那一片茫茫黄沙,最后倒在了漫天尘沙中,以性命保下了我。 叔父将我从雾墟接回天京,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我。 他膝下无子,对我更是人尽皆知的疼爱,我那时还不大,却隐隐已有流言,说叔父对我视如己出,来日也会传位于我。 这些都是从我进书院上学时才听到的,不单是其他人,就连书院内的先生似乎也对我格外关照些。 悯曲仙君严厉,对学生的功课也从不放松,那一日练字帖时,他下来巡视,在我身旁驻足,看我写了几个字后,他捋着白胡子,很难得地笑了。 “字如其人,果真不错。” 素来以严厉着称的悯曲仙君似乎也对我颇有赞誉,我其实并不在意是否能在书院中拔得头筹,但我知道,我自有我的期许,无需旁人鞭策督促,我也需谨记在心,日日不得松懈,才能不辜负叔父和各位先生的厚望。 元清和我很不一样,他对这些东西仿佛也只当做身外之物一般来看待,上学逃课,或是在课上打瞌睡,不交功课,常常惹得悯曲仙君大怒。 说实话,我刚开始对此人印象很差,原因是我刚回天京时,路过御花园,却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小孩儿给扑倒了。 他威风凛凛,还披着一件不伦不类的虎皮披风,笑得得意洋洋,只是山大王缺了一颗门牙,讲话还漏风: “本王还缺个压寨夫人,不如就由你来当好了!” 我被他压着,推又推不开,他胖的要命,周围还莫名其妙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小孩,都好奇的围着我俩,我从没受过这种屈辱,眼眶又烫又热,虽然死死忍着,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刷的流下来。 不止是其他人愣住了,那个山大王也愣住了。 这时他身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慢吞吞伸手,他吸着鼻涕,拽了拽他的虎皮披风,怯怯道:“元清,我们不能这么欺负人家,等下被元伯父看到你就惨了……” 这时叔父身边的公公正好来接我,却看见我被压在地上,他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过来扶我: “小殿下!!小殿下您没事!!” 我被公公带出御花园,走时我一眼都没看那个山大王,心里恨透了他,今天丢人全都是他害的。 但是谁也没料到,他后来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我和弘燃元清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我们三个一起上学,闲暇时也聚在一块,元清功课不好,每逢大考就死皮赖脸的来求我给他补课,我一边骂他,一边给他重新上课。 弘燃这时一般都在旁听,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听我给元清补课,捧着小本子抄的很认真。 就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到了一千八百岁。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会按照叔父替我铺好的路,一路走下去,背负他的期许,成为他和我父亲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但命运不可测,我遇到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变数。 二、 搬到孤鹜山的头几个夜晚我都很郁闷,总觉得好端端的上这给人当丫鬟太憋气,虽说能与神君同住,可与当丫鬟这样的惨重代价相比多少有点得不偿失了。 可没办法,我不能违抗神君的意思,因为这位神君的脾气看起来不是太好,像是随时能出手一剑捅死我的样子。 于是我就只能把东西都搬过来,在此常住。 相处了一段日子下来,我竟又莫名觉得神君有时还是很和蔼的,他也不挑食,做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他总像睡不醒似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个时辰,剩下的两个时辰也不见得是清醒的。 也还挺好说话的,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砍几个人头来泄愤的凶残模样。 我记着有一次,早上的时候烙了饼给他当早饭,他吃完以后主动提出要洗碗,我一愣,连忙说不用,可是他很认真,说偶尔洗次碗是应该的,我做饭给他吃,他洗碗,也算礼尚往来了。 我望着他的眼,心跳不知为何,像是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他挽起衣袖,又系上围裙,在木盆里洗碗,洗的很专注。 我咽了咽口水,把不自觉露出的那点笑给收起来,脸有点发烫。 又不自觉的回忆起在凰榕山时的那个夜晚,他很温柔,牵着我的手给我输送灵力,另只手搭着我的背后轻轻地拍。 他声音好轻,前所未有过的柔和,他搂着我,和我说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 从那以后事情好像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元清这厮别的不敢说,但感情这方面绝对眼尖。 所以当他说我此前种种都是因为喜欢阿棠时我当场就破防了。 不是因为恼怒,也不是因为他胡说。 而是就连我自己也认为是这么回事,才会那么大反应。 我喜欢他。 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可我从没喜欢过什么人,我身边不乏向我示好的人,可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至多是觉得愧疚,觉得拒绝的话是不是说的还不够委婉,但是我很清楚,我在此之前,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唯独对他,我动心了。 我的情窦初开似乎来的比其他人都要晚一些,就连弘燃早年都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子,元清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他嘴欠,老爱说我这闷葫芦性子估计到死都讨不着媳妇儿。 我本来想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一辈子不见天日,可我做不到,他光是站在那儿我就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更别说我还和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还要我别喜欢他,别露出马脚,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也确实没做到。 我不知道阿棠是不是故意的,但久而久之,我察觉到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撩拨我,他貌似还很喜欢看我脸红。 这难道是他的爱好吗?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想,阿棠会不会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他没好意思说。 我从小性格就不好,别别扭扭的,很拧巴,有的事情哪怕憋死我也不愿意说,阿棠就不是这样,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讲究一个说话直达要点。 他拒绝我之后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我觉得好难过,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总是和我说这种话,难道戏弄我很好玩吗? 可是我还是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我也曾破罐子破摔的想,不喜欢就不喜欢,至少他现在离不开我,还需要我,那我就不能走。 直到过年时他突然要出门,过了两天又回来之后,事情就彻底变味儿了。 他比以前更爱调戏我了。 我更难过了。 你明明不喜欢我,还老是和我说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我的真心难道就这么好践踏吗? 我伤心欲绝,整整一个正月我都闭门不出。 当我的簪子被他发现时我连自尽的心都有了,那是我早早就预备下,想向他求亲的信物,被拒绝之后我就一直将其藏在枕头底下。 这下好了,被找出来了。 但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羞辱,阿棠还是很粗鲁,他把我摁在床柱上,跨坐在我腿上,攥着那只簪子,问出的那句话却让我顿时如遭雷击。 “澜聿,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好像不是在质问,而是在求证,在确认一个足以令他心安的事实。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两天是去南齐山了。 “去过南齐山以后,我才能全心全意的对你,喜欢你。” 他捧着我的脸,面容在烛火下漂亮的不可思议,我好恍惚,耳边嗡鸣,快要听不清他说话。 阿棠说喜欢我。 他真的喜欢我,不是戏弄,也不是调戏,他很郑重的向我表明心意,告诉我其实他也喜欢我。 阿棠吻我的额头,和我说我是他最重要的宝贝,什么都不如我重要。 我活了一千八百岁,才终于尝到什么叫情爱。 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不屑一顾的名句,在现在看来好像书里也没有骗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 阿棠其实和那些传闻中很不一样。 他脾气不算太好,很容易就炸毛,但是又很好顺,只要态度好一点,他都愿意顺着台阶下,最多就是不太搭理我。 他也有点幼稚,钓不到鱼的时候会生气,干脆就不干了,在树荫下睡觉,然后等我来接他回家。 阿棠很爱吃零嘴,没人管能一直吃,我往家里成堆成堆的买荷花酥,他就成堆成堆的吃,好像怎么也吃不腻,我做的饭他也乖乖的吃,没什么忌口,喜欢吃辣。 他还很记仇,我随口说句什么他都能一直记在心里,我说寒隐办事还算尽心,他切了声,然后等下次晾衣服的时候他就倚着晾衣杆看我,挑眉: “怎么样澜聿大人,衣服晒得还算尽心吗?” 我忍不住笑,就凑上去亲他,阿棠总也学不会换气,每每都被亲的脸红,他伏在我肩头,微微喘着气,嘴唇水红,杏眼也迷离。 其实我心里也会有点纠结,总觉得会不会太冒犯他了,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 没成想我矜持了还不过一天就被他发现不对劲,他揪着我的衣领,凶巴巴的:“你今天干什么一天都不亲我?在外面有人了?” 我呆住,下意识就咬住嘴唇,这是我有事瞒着他的典型表现,他立马掐着我的下巴追问我是不是有事瞒着他,我受不住他离我这么近,耳垂又在发烫,脑子一白,什么都往外说了。 阿棠叹气,又来哄我,他牵着我的手,贴在唇边亲了口手背。 “宝宝,只有你可以这样对我,你明白吗?” “我愿意的,不会觉得你做的不对,你是我的宝贝,你要我什么,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你。”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靠在他胸前仰着脸看他,笑眯眯地问:“什么都可以吗?” 阿棠目光微怔,稍稍别过了眼,他抿着嘴唇,攥着我肩头衣料的手指紧了紧,而后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我真的爱死他这个样子了。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阿棠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他原本那么高贵的一个人,却愿意为了我进都察院,当一个小小的按察使对他来说好像也无伤大雅,他白天在院里叫我提督大人,晚上回家的时候叫我宝宝,他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最喜欢我了。 阿棠特别护短,不管我遇到些什么,他都能替我摆平,都察院里有的事情其实我也很头疼,阿棠却能替我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那天我好困,本来想睡一会儿再起来看公务,那一觉我睡的出奇的沉,等到睁眼时,屋子里晕着小片的昏黄光晕,阿棠正在书桌前,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灯,他一身雪衣,坐在灯下,在替我看那些亟待处理的公务。 我搂着他,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他身上很好闻,香气淡淡的,我吻着他的颈子,和他说我的阿棠是最好的阿棠。 他一手看公务,一手揉我的脸,也不推开我,只和我说再等等,等这些看完了就上床去陪我。 看,我就说了,我的阿棠是最好的阿棠,谁都不能比,谁都比不过。 四、 我总以为我已经看淡了那些生离死别,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生离死别要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阿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我会恨他的。 我的阿棠真的好胆小。 但他还是来找我了。 他埋在我怀里,哭的肝肠寸断,他呜咽着,求我不要恨他。 可是我什么都不要,甚至只要他说一句对不起,只要他说他也舍不得我,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如果他真的骗了我,我也不会恨他,因为我爱他,我会自刎谢罪,也算是赎罪了。 我吻掉他的眼泪,和他说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的过往,知道他当年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他已经尽力,甚至不惜在弑仙之征中赔上了半条命,也想要转圜这个看似已经无可更改的局面。 我原本也以为,一战若胜,此后便是大好时节,我与他会离开天京,陪着他去到其他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当我从南荒赶回天京时,看到的是天穹阁内孤立无助的他。 那么多人跪在他面前,求他心甘情愿的赴死。 可是我的阿棠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明明这么多年,明明这两万多年,我的阿棠没有受他们一丝一毫的供奉,他只要了那座小茅草屋子,为了三界太平,甘愿忍受了几万年的孤独。 我心痛如绞。 我没有管那些骂声,那些功名利禄位高权重,在我眼里,都不及我的阿棠万分之一。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阿棠。 在月华山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 能陪他走完这段路,我已经很知足了。 也是那时年爷爷告诉我,阿棠以前活的很苦,很难。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受过的那些苦难,阿棠只在意我会不会跟着他吃苦,会不会因为放弃那些东西而感到后悔。 可是我知道,我的阿棠其实不是很能吃苦的。 他明明连睡不好都要发脾气,连吃药都要人哄。 我不要他再受苦了。 其实我真的很自私。 我怎么能承受得起他离开我。 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唯独求他,却也难成全。 我只要他好,哪怕他会忘记我,会不再记得我,我也愿他能寻到一个待他衷心的人,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我给他做了好多荷花酥和马蹄糕,他和我说做这么多吃不完的,我说没关系,阿棠,慢慢吃能吃完的。 还做了两罐子的槐花蜜,很清甜,阿棠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也怕,我不想他忘记我太快。 临走前,我望着他的睡颜,最后在他额头上落吻。 我说阿棠,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想嘱托的话太多,怎么也说不完。 站在圩日渊上时,我没有回头,哪怕我知道阿棠就在我身后,他拼命的哭着求我,求我下来,求我别这样做。 可直到我跃下深渊,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我知道我看了就会舍不得,我就舍不得走了。 阿棠,不要忘记我太快,好不好? 五、 从万虫窟醒来的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脑子里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好像我做这一切,注定是为了一个人的。 舅舅说,母亲当年以修为为引渡,因着血脉相连,所以在我身上落下了终生都无法解开的诅印。 也正因如此,他以我母亲当年遗留的元神为母蛊,从中剥离出我的原身,在万虫窟中孕育成茧,足足两千年,才养出完身。 可我并不想当什么国主。 我只想找到那个人。 从鬼市回来以后,我就被舅舅禁足在宫中,他说我擅自出宫,枉顾自身安危,是以罚我禁足。 但我一直都惦记着在鬼市里处处都照顾我的那个男人。 我管他叫阿爹。 虽然不是自愿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很亲近他,我也一点都不反感他抱我和捏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特别依赖他。 睡觉的时候我也喜欢挨着他,他身上好香好香,我以前总是睡不好,可是睡在他身边我总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跟我说他叫澜棠。 我一直都记着他的名字,回宫后我一直在遣人找他。 只可惜一直都没有音讯。 直到后来,我在天京见到他。 也许是他第一次见我的本相,他就站在那,定定的看着我,杏眼里都是眼泪。 我的心莫名一痛,我以为他是在生气我为什么隐瞒他,可我又发现好像不是的,他张口唤我的名姓,泪流满面,眼里的悲伤好浓好浓。 他问我是不是不记得他了。 我很迷茫,我是很亲近他,可是在此之前,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第二天我想去宫里找他,但我又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见我。 直到我遇到了另一个人。 他在湖边问我,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 我想了想,又回答:“我当然会选择从头开始,不过得等我把一些事情做完。” 我告诉他我在找一个人,我必须要找到他,没准他也在等着我呢? 慕善笑了,他对我说,他确实在等我,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了。 六、 自从我留在天京之后,我整日都和阿棠待在一处,哪儿也不去,恨不能把这缺失的两千年都在一夜之间全部补回来。 后来我们在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阿棠突然很凶的问我,为什么在鬼市的时候认不出他。 我扭扭捏捏,但碍于阿棠快要杀人的眼神,还是结巴着说了实话: “因为在我印象里,我家夫人,是不会做饭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做的很难吃,但我没敢这么直白,只能换了个说法。 阿棠听后怒不可遏,险些一掌拍烂了桌子,我赶紧扑上去哄,说我家夫人已然是今时不同往日,是为夫低看我家夫人了,实在该死。 我始终没办法想象,阿棠在这两千年里是怎么过来的。 只能从一些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窥见满地的伤痛。 “你死之后,他很长一段都不能开口说话。” 曦津前辈跟我碰了一杯酒,又仰头饮尽,也许是喝了酒,他的眼眶发着薄薄的红。 “我记得那天我把那个肉灵芝做成的人送给他的时候,他呆了一下,然后就好像发了疯似的,把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砸了,把整间屋子全毁了,他眼睛红的可怕,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手里拿着通雎的时候都在发着抖。” 曦津当时怕得要死,他生怕褚亦棠会不小心伤到自己,可是砸完以后他又哭了,哭到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他跪在地上,唯独没动那个棺材里的人,他就靠在棺材边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叫他的名字,像是怕把他惊醒,最后跪在棺材前泣不成声。 那具肉灵芝做成的人身,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两千年。 阿棠每年都去看一次,只在忌日的时候去看。 一待就是一整夜。 我那时才真正知道,原来有些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那两千年就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日日夜夜的折磨他,要他不得安寝,也不得好死。 阿棠真的快撑不住了。 曦津前辈说,如果我没有回来,也许阿棠会因为元神衰竭,永远都陷入沉睡。 我抱着他,只觉得后怕,眼泪落进他颈窝,我哭的乱七八糟的,阿棠搂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胸口上,安抚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好的,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吻他心口的伤疤,很轻的触碰。 “阿棠,其实没有这道疤也没关系的。” 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他还在我身边。 七、 大婚在即,我陪着阿棠去他的仓库里挑几件东西。 我不知道阿棠还有这么一个宝库,里面大的要命,奇珍异宝堆成好几座山,阿棠手一挥,跟我说喜欢什么看上什么都带走,他打算把这里送给我,就不给嫁妆了。 我随手翻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把团扇,做工华丽,上绣层云,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我打开看,只见上面书着一行字。 “小女子仰慕神君已久,特赠此扇聊表心意,望与神君心意相通。” ?????? 我又去翻了其他几个盒子,结果每个盒子里都有这么一张纸条,意思都差不太多,都是向他示爱示好的。 阿棠很显然也有点慌,他没打开看过,也不知道还能闹出这么一桩幺蛾子,阿棠着急忙慌来哄我,给我抹眼泪。 “不要了不要了,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好不好宝宝,不哭我的宝宝……” 我决定回去以后就把这里一把火烧了!! 八、 我在书房里拟宾客的名单,阿棠躺在我腿上吃葡萄,顺便往我嘴里塞一粒。 “澜聿,咱们去一趟下界。” 我停下笔,俯身去吻他的嘴唇,问:“阿棠想出去玩吗?” “也不是,”阿棠坐起身,揽着我的脖子,唇齿间是清甜的葡萄味,“我想去找个人,给他亲自递个帖子。” “是好友吗?” “嗯,没错,所以我想去找他,去玩一趟再顺便送个请柬给他,好不好?” 我把笔搁下,扣着他的后脑和他接吻,手指拂开他鬓边的发。 “好,那我们就去一趟,我陪着你去。” 不管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至死也相随。 ————全文完。 好啦,到这里这本书就算正式完结啦!!真的非常感谢各位宝宝一直陪着我走到现在!!心里真的很激动也觉得很不舍,从暑假开书到现在,总算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接下来会小小的修一下文,可能修的不多,有兴趣的宝宝可以二刷一下哈。 嗯嗯没错,阿棠要去找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下本书的男主之一啦哈哈哈哈哈,在此小小的为沈长老举办一个欢迎仪式!!! 有宝宝问我能不能在过年前完结,总算踩上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希望宝宝们走过路过留个书评!!爱你们!! 第191章 澜聿番外 一、 澜聿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取的,我外祖父算了又算,说聿这个字很配我的命格,是以取名如此。 从刚记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与别人不同。 因为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父亲战败,母亲为了保全我,从狱中出逃,她带着我,逃不出那一片茫茫黄沙,最后倒在了漫天尘沙中,以性命保下了我。 叔父将我从雾墟接回天京,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我。 他膝下无子,对我更是人尽皆知的疼爱,我那时还不大,却隐隐已有流言,说叔父对我视如己出,来日也会传位于我。 这些都是从我进书院上学时才听到的,不单是其他人,就连书院内的先生似乎也对我格外关照些。 悯曲仙君严厉,对学生的功课也从不放松,那一日练字帖时,他下来巡视,在我身旁驻足,看我写了几个字后,他捋着白胡子,很难得地笑了。 “字如其人,果真不错。” 素来以严厉着称的悯曲仙君似乎也对我颇有赞誉,我其实并不在意是否能在书院中拔得头筹,但我知道,我自有我的期许,无需旁人鞭策督促,我也需谨记在心,日日不得松懈,才能不辜负叔父和各位先生的厚望。 元清和我很不一样,他对这些东西仿佛也只当做身外之物一般来看待,上学逃课,或是在课上打瞌睡,不交功课,常常惹得悯曲仙君大怒。 说实话,我刚开始对此人印象很差,原因是我刚回天京时,路过御花园,却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小孩儿给扑倒了。 他威风凛凛,还披着一件不伦不类的虎皮披风,笑得得意洋洋,只是山大王缺了一颗门牙,讲话还漏风: “本王还缺个压寨夫人,不如就由你来当好了!” 我被他压着,推又推不开,他胖的要命,周围还莫名其妙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小孩,都好奇的围着我俩,我从没受过这种屈辱,眼眶又烫又热,虽然死死忍着,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刷的流下来。 不止是其他人愣住了,那个山大王也愣住了。 这时他身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慢吞吞伸手,他吸着鼻涕,拽了拽他的虎皮披风,怯怯道:“元清,我们不能这么欺负人家,等下被元伯父看到你就惨了……” 这时叔父身边的公公正好来接我,却看见我被压在地上,他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过来扶我: “小殿下!!小殿下您没事!!” 我被公公带出御花园,走时我一眼都没看那个山大王,心里恨透了他,今天丢人全都是他害的。 但是谁也没料到,他后来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我和弘燃元清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我们三个一起上学,闲暇时也聚在一块,元清功课不好,每逢大考就死皮赖脸的来求我给他补课,我一边骂他,一边给他重新上课。 弘燃这时一般都在旁听,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听我给元清补课,捧着小本子抄的很认真。 就这样跌跌撞撞的长到了一千八百岁。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会按照叔父替我铺好的路,一路走下去,背负他的期许,成为他和我父亲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但命运不可测,我遇到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变数。 二、 搬到孤鹜山的头几个夜晚我都很郁闷,总觉得好端端的上这给人当丫鬟太憋气,虽说能与神君同住,可与当丫鬟这样的惨重代价相比多少有点得不偿失了。 可没办法,我不能违抗神君的意思,因为这位神君的脾气看起来不是太好,像是随时能出手一剑捅死我的样子。 于是我就只能把东西都搬过来,在此常住。 相处了一段日子下来,我竟又莫名觉得神君有时还是很和蔼的,他也不挑食,做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他总像睡不醒似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个时辰,剩下的两个时辰也不见得是清醒的。 也还挺好说话的,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砍几个人头来泄愤的凶残模样。 我记着有一次,早上的时候烙了饼给他当早饭,他吃完以后主动提出要洗碗,我一愣,连忙说不用,可是他很认真,说偶尔洗次碗是应该的,我做饭给他吃,他洗碗,也算礼尚往来了。 我望着他的眼,心跳不知为何,像是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他挽起衣袖,又系上围裙,在木盆里洗碗,洗的很专注。 我咽了咽口水,把不自觉露出的那点笑给收起来,脸有点发烫。 又不自觉的回忆起在凰榕山时的那个夜晚,他很温柔,牵着我的手给我输送灵力,另只手搭着我的背后轻轻地拍。 他声音好轻,前所未有过的柔和,他搂着我,和我说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 从那以后事情好像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元清这厮别的不敢说,但感情这方面绝对眼尖。 所以当他说我此前种种都是因为喜欢阿棠时我当场就破防了。 不是因为恼怒,也不是因为他胡说。 而是就连我自己也认为是这么回事,才会那么大反应。 我喜欢他。 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可我从没喜欢过什么人,我身边不乏向我示好的人,可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至多是觉得愧疚,觉得拒绝的话是不是说的还不够委婉,但是我很清楚,我在此之前,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唯独对他,我动心了。 我的情窦初开似乎来的比其他人都要晚一些,就连弘燃早年都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子,元清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他嘴欠,老爱说我这闷葫芦性子估计到死都讨不着媳妇儿。 我本来想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一辈子不见天日,可我做不到,他光是站在那儿我就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更别说我还和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还要我别喜欢他,别露出马脚,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也确实没做到。 我不知道阿棠是不是故意的,但久而久之,我察觉到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撩拨我,他貌似还很喜欢看我脸红。 这难道是他的爱好吗?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想,阿棠会不会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他没好意思说。 我从小性格就不好,别别扭扭的,很拧巴,有的事情哪怕憋死我也不愿意说,阿棠就不是这样,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讲究一个说话直达要点。 他拒绝我之后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我觉得好难过,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总是和我说这种话,难道戏弄我很好玩吗? 可是我还是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我也曾破罐子破摔的想,不喜欢就不喜欢,至少他现在离不开我,还需要我,那我就不能走。 直到过年时他突然要出门,过了两天又回来之后,事情就彻底变味儿了。 他比以前更爱调戏我了。 我更难过了。 你明明不喜欢我,还老是和我说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我的真心难道就这么好践踏吗? 我伤心欲绝,整整一个正月我都闭门不出。 当我的簪子被他发现时我连自尽的心都有了,那是我早早就预备下,想向他求亲的信物,被拒绝之后我就一直将其藏在枕头底下。 这下好了,被找出来了。 但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羞辱,阿棠还是很粗鲁,他把我摁在床柱上,跨坐在我腿上,攥着那只簪子,问出的那句话却让我顿时如遭雷击。 “澜聿,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好像不是在质问,而是在求证,在确认一个足以令他心安的事实。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两天是去南齐山了。 “去过南齐山以后,我才能全心全意的对你,喜欢你。” 他捧着我的脸,面容在烛火下漂亮的不可思议,我好恍惚,耳边嗡鸣,快要听不清他说话。 阿棠说喜欢我。 他真的喜欢我,不是戏弄,也不是调戏,他很郑重的向我表明心意,告诉我其实他也喜欢我。 阿棠吻我的额头,和我说我是他最重要的宝贝,什么都不如我重要。 我活了一千八百岁,才终于尝到什么叫情爱。 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不屑一顾的名句,在现在看来好像书里也没有骗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 阿棠其实和那些传闻中很不一样。 他脾气不算太好,很容易就炸毛,但是又很好顺,只要态度好一点,他都愿意顺着台阶下,最多就是不太搭理我。 他也有点幼稚,钓不到鱼的时候会生气,干脆就不干了,在树荫下睡觉,然后等我来接他回家。 阿棠很爱吃零嘴,没人管能一直吃,我往家里成堆成堆的买荷花酥,他就成堆成堆的吃,好像怎么也吃不腻,我做的饭他也乖乖的吃,没什么忌口,喜欢吃辣。 他还很记仇,我随口说句什么他都能一直记在心里,我说寒隐办事还算尽心,他切了声,然后等下次晾衣服的时候他就倚着晾衣杆看我,挑眉: “怎么样澜聿大人,衣服晒得还算尽心吗?” 我忍不住笑,就凑上去亲他,阿棠总也学不会换气,每每都被亲的脸红,他伏在我肩头,微微喘着气,嘴唇水红,杏眼也迷离。 其实我心里也会有点纠结,总觉得会不会太冒犯他了,是不是应该矜持一点。 没成想我矜持了还不过一天就被他发现不对劲,他揪着我的衣领,凶巴巴的:“你今天干什么一天都不亲我?在外面有人了?” 我呆住,下意识就咬住嘴唇,这是我有事瞒着他的典型表现,他立马掐着我的下巴追问我是不是有事瞒着他,我受不住他离我这么近,耳垂又在发烫,脑子一白,什么都往外说了。 阿棠叹气,又来哄我,他牵着我的手,贴在唇边亲了口手背。 “宝宝,只有你可以这样对我,你明白吗?” “我愿意的,不会觉得你做的不对,你是我的宝贝,你要我什么,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你。”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靠在他胸前仰着脸看他,笑眯眯地问:“什么都可以吗?” 阿棠目光微怔,稍稍别过了眼,他抿着嘴唇,攥着我肩头衣料的手指紧了紧,而后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我真的爱死他这个样子了。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阿棠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他原本那么高贵的一个人,却愿意为了我进都察院,当一个小小的按察使对他来说好像也无伤大雅,他白天在院里叫我提督大人,晚上回家的时候叫我宝宝,他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最喜欢我了。 阿棠特别护短,不管我遇到些什么,他都能替我摆平,都察院里有的事情其实我也很头疼,阿棠却能替我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那天我好困,本来想睡一会儿再起来看公务,那一觉我睡的出奇的沉,等到睁眼时,屋子里晕着小片的昏黄光晕,阿棠正在书桌前,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灯,他一身雪衣,坐在灯下,在替我看那些亟待处理的公务。 我搂着他,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他身上很好闻,香气淡淡的,我吻着他的颈子,和他说我的阿棠是最好的阿棠。 他一手看公务,一手揉我的脸,也不推开我,只和我说再等等,等这些看完了就上床去陪我。 看,我就说了,我的阿棠是最好的阿棠,谁都不能比,谁都比不过。 四、 我总以为我已经看淡了那些生离死别,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生离死别要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阿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我会恨他的。 我的阿棠真的好胆小。 但他还是来找我了。 他埋在我怀里,哭的肝肠寸断,他呜咽着,求我不要恨他。 可是我什么都不要,甚至只要他说一句对不起,只要他说他也舍不得我,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如果他真的骗了我,我也不会恨他,因为我爱他,我会自刎谢罪,也算是赎罪了。 我吻掉他的眼泪,和他说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的过往,知道他当年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他已经尽力,甚至不惜在弑仙之征中赔上了半条命,也想要转圜这个看似已经无可更改的局面。 我原本也以为,一战若胜,此后便是大好时节,我与他会离开天京,陪着他去到其他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当我从南荒赶回天京时,看到的是天穹阁内孤立无助的他。 那么多人跪在他面前,求他心甘情愿的赴死。 可是我的阿棠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明明这么多年,明明这两万多年,我的阿棠没有受他们一丝一毫的供奉,他只要了那座小茅草屋子,为了三界太平,甘愿忍受了几万年的孤独。 我心痛如绞。 我没有管那些骂声,那些功名利禄位高权重,在我眼里,都不及我的阿棠万分之一。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阿棠。 在月华山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 能陪他走完这段路,我已经很知足了。 也是那时年爷爷告诉我,阿棠以前活的很苦,很难。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受过的那些苦难,阿棠只在意我会不会跟着他吃苦,会不会因为放弃那些东西而感到后悔。 可是我知道,我的阿棠其实不是很能吃苦的。 他明明连睡不好都要发脾气,连吃药都要人哄。 我不要他再受苦了。 其实我真的很自私。 我怎么能承受得起他离开我。 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唯独求他,却也难成全。 我只要他好,哪怕他会忘记我,会不再记得我,我也愿他能寻到一个待他衷心的人,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我给他做了好多荷花酥和马蹄糕,他和我说做这么多吃不完的,我说没关系,阿棠,慢慢吃能吃完的。 还做了两罐子的槐花蜜,很清甜,阿棠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也怕,我不想他忘记我太快。 临走前,我望着他的睡颜,最后在他额头上落吻。 我说阿棠,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想嘱托的话太多,怎么也说不完。 站在圩日渊上时,我没有回头,哪怕我知道阿棠就在我身后,他拼命的哭着求我,求我下来,求我别这样做。 可直到我跃下深渊,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我知道我看了就会舍不得,我就舍不得走了。 阿棠,不要忘记我太快,好不好? 五、 从万虫窟醒来的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脑子里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好像我做这一切,注定是为了一个人的。 舅舅说,母亲当年以修为为引渡,因着血脉相连,所以在我身上落下了终生都无法解开的诅印。 也正因如此,他以我母亲当年遗留的元神为母蛊,从中剥离出我的原身,在万虫窟中孕育成茧,足足两千年,才养出完身。 可我并不想当什么国主。 我只想找到那个人。 从鬼市回来以后,我就被舅舅禁足在宫中,他说我擅自出宫,枉顾自身安危,是以罚我禁足。 但我一直都惦记着在鬼市里处处都照顾我的那个男人。 我管他叫阿爹。 虽然不是自愿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很亲近他,我也一点都不反感他抱我和捏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特别依赖他。 睡觉的时候我也喜欢挨着他,他身上好香好香,我以前总是睡不好,可是睡在他身边我总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跟我说他叫澜棠。 我一直都记着他的名字,回宫后我一直在遣人找他。 只可惜一直都没有音讯。 直到后来,我在天京见到他。 也许是他第一次见我的本相,他就站在那,定定的看着我,杏眼里都是眼泪。 我的心莫名一痛,我以为他是在生气我为什么隐瞒他,可我又发现好像不是的,他张口唤我的名姓,泪流满面,眼里的悲伤好浓好浓。 他问我是不是不记得他了。 我很迷茫,我是很亲近他,可是在此之前,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第二天我想去宫里找他,但我又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见我。 直到我遇到了另一个人。 他在湖边问我,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 我想了想,又回答:“我当然会选择从头开始,不过得等我把一些事情做完。” 我告诉他我在找一个人,我必须要找到他,没准他也在等着我呢? 慕善笑了,他对我说,他确实在等我,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了。 六、 自从我留在天京之后,我整日都和阿棠待在一处,哪儿也不去,恨不能把这缺失的两千年都在一夜之间全部补回来。 后来我们在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阿棠突然很凶的问我,为什么在鬼市的时候认不出他。 我扭扭捏捏,但碍于阿棠快要杀人的眼神,还是结巴着说了实话: “因为在我印象里,我家夫人,是不会做饭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做的很难吃,但我没敢这么直白,只能换了个说法。 阿棠听后怒不可遏,险些一掌拍烂了桌子,我赶紧扑上去哄,说我家夫人已然是今时不同往日,是为夫低看我家夫人了,实在该死。 我始终没办法想象,阿棠在这两千年里是怎么过来的。 只能从一些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窥见满地的伤痛。 “你死之后,他很长一段都不能开口说话。” 曦津前辈跟我碰了一杯酒,又仰头饮尽,也许是喝了酒,他的眼眶发着薄薄的红。 “我记得那天我把那个肉灵芝做成的人送给他的时候,他呆了一下,然后就好像发了疯似的,把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砸了,把整间屋子全毁了,他眼睛红的可怕,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手里拿着通雎的时候都在发着抖。” 曦津当时怕得要死,他生怕褚亦棠会不小心伤到自己,可是砸完以后他又哭了,哭到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他跪在地上,唯独没动那个棺材里的人,他就靠在棺材边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叫他的名字,像是怕把他惊醒,最后跪在棺材前泣不成声。 那具肉灵芝做成的人身,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两千年。 阿棠每年都去看一次,只在忌日的时候去看。 一待就是一整夜。 我那时才真正知道,原来有些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那两千年就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日日夜夜的折磨他,要他不得安寝,也不得好死。 阿棠真的快撑不住了。 曦津前辈说,如果我没有回来,也许阿棠会因为元神衰竭,永远都陷入沉睡。 我抱着他,只觉得后怕,眼泪落进他颈窝,我哭的乱七八糟的,阿棠搂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胸口上,安抚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好的,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吻他心口的伤疤,很轻的触碰。 “阿棠,其实没有这道疤也没关系的。” 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他还在我身边。 七、 大婚在即,我陪着阿棠去他的仓库里挑几件东西。 我不知道阿棠还有这么一个宝库,里面大的要命,奇珍异宝堆成好几座山,阿棠手一挥,跟我说喜欢什么看上什么都带走,他打算把这里送给我,就不给嫁妆了。 我随手翻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把团扇,做工华丽,上绣层云,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我打开看,只见上面书着一行字。 “小女子仰慕神君已久,特赠此扇聊表心意,望与神君心意相通。” ?????? 我又去翻了其他几个盒子,结果每个盒子里都有这么一张纸条,意思都差不太多,都是向他示爱示好的。 阿棠很显然也有点慌,他没打开看过,也不知道还能闹出这么一桩幺蛾子,阿棠着急忙慌来哄我,给我抹眼泪。 “不要了不要了,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好不好宝宝,不哭我的宝宝……” 我决定回去以后就把这里一把火烧了!! 八、 我在书房里拟宾客的名单,阿棠躺在我腿上吃葡萄,顺便往我嘴里塞一粒。 “澜聿,咱们去一趟下界。” 我停下笔,俯身去吻他的嘴唇,问:“阿棠想出去玩吗?” “也不是,”阿棠坐起身,揽着我的脖子,唇齿间是清甜的葡萄味,“我想去找个人,给他亲自递个帖子。” “是好友吗?” “嗯,没错,所以我想去找他,去玩一趟再顺便送个请柬给他,好不好?” 我把笔搁下,扣着他的后脑和他接吻,手指拂开他鬓边的发。 “好,那我们就去一趟,我陪着你去。” 不管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至死也相随。 ————全文完。 好啦,到这里这本书就算正式完结啦!!真的非常感谢各位宝宝一直陪着我走到现在!!心里真的很激动也觉得很不舍,从暑假开书到现在,总算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接下来会小小的修一下文,可能修的不多,有兴趣的宝宝可以二刷一下哈。 嗯嗯没错,阿棠要去找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下本书的男主之一啦哈哈哈哈哈,在此小小的为沈长老举办一个欢迎仪式!!! 有宝宝问我能不能在过年前完结,总算踩上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希望宝宝们走过路过留个书评!!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