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国做填空》 第1章 离谱的穿越 “单刀万古,明烛一生,你活着,我便活着。” “愿以精忠赤血,佑我八千里河山月。”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对你抱歉。” “他只是将他的脸,活成了他们的愿。” …… 陆森罗再次醒来的时候,脑子里还全都是他和凌云霄的计划成功了没有。 身上传来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这种感觉他倒是很熟悉,毕竟他老子隔三差五地就要对他动个手,哪怕他已成年,哪怕他是霸总,青一块紫一块仍是家常便饭。 只不过,这次这家医院的天花板有点特别,或者说,复古,经典的木格栅乡村风,很中式的吊顶。 天很黑,他看不清晰,脑袋也有些重。 陆森罗皱了皱眉,这回的疼痛值有点过于高了,心脏不舒服,嘴里也比较腥,他扭头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回头的一瞬间,愣住了。 借着月光,陆森罗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面地上散落的一根根稻草,以及下面半遮半掩的泥土地面,第一反应,自己还在昏迷中。 他眼睛一闭,一睁,看到的还是同样的景象。 挣扎着动了动,身后传来嘁哩喀嚓的声音,陆森罗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垛凌乱的柴堆上。 斑驳的土墙透着青灰的尘光,他不客气的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很疼。 他不顾一切地坐起来,身下冰硬的土地让他越来越清醒。 难道老子被绑架了?! 陆森罗真怀疑自己被那老头打到脑子失忆了,他忍着疼去翻找口袋里的手机,却被自己身上正在穿着的衣物惊呆了。 对襟褂,棉布裤,鞋子也是那种敞口的黑面老布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穿越了。 草,穿越了……? 他怎么就穿越了? 他是不是被他爹打死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来,陆森罗还没来得及跟我们回忆他为什么会被打死,或者说为什么会被打,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这位来自21世纪的青年才俊最后一丝侥幸。 这真的不是在梦中…… 身穿灰蓝军装的男人走近,陆森罗逆着光眯起眼睛,还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就被人像孩子一样横抱起来。 如此穿过雕梁画栋的院落,一路挟带了大大小小投来关注的目光。 男人大步踏到一处房子门口,抬脚踢开门,径直将他放到松软的床榻上。 被子被扒拉到一边,一双修长的双手开始解衣襟上的布扣…… 停,这不会是将要发生的剧情! 陆森罗忍着剧痛挣扎起来,惊恐得小媳妇一样缩到角落里,一双鹿眼湿漉漉直躲闪。 对方先是一怔,接着发了笑,“上药。” …… 哦,上药。 孩子垂着头,不情不愿地从自己的安全角落向外挪了挪,突然开始有些丧气。 他都穿越了,竟然还特么一身伤的等待上药! 沾满血污的破衣烂衫被小心除去,陆总裁心情复杂的瞥向自己的身板,还完全是个少年的模样。 看来,他确实穿越了,还是魂穿。 这么离谱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难以接受的同时,陆森罗多少还是给了自己些积极暗示。 好在还是个小男孩,哪点也没少…… 只不过这个时代看起来好像不咋地,显得很落后,且动荡。 暂时还不知道具体哪个年月,只是一路看到的那半土半洋的装束,让他隐隐觉得,这回老天爷真的没有跟他开玩笑…… 身边一阵纷乱,凑着几个完全陌生的脑袋。 陆森罗如死狗般趴在床上,任由那个高大的军装男人捏着药棉宰割。 “大少爷,老爷怕是一会就回房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道。 “他回房了,就不认孙子了?” 男人似乎很难说话,但低沉的音调却有种魔力,金石般掷地有声,让人不敢再轻易应对。 “都滚出去。” 每一句话都那么不拖泥带水。 陆森罗斜着瞅了一眼对方,不丑,甚至还有点仪表堂堂。 他稍微放了放心,这个爹,应该是爹,看着不像陆立坤那么凶神恶煞的样子,反倒带着几分儒俊的气质,看着能处。 这波应该不算亏。 陆森罗尽力安慰着自己,也许他还是能活下去,并且有什么契机,还能再回到21世纪。 他想到自己远隔数个时空的亲朋好友(陆立坤除外),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他的人生,他的一切的一切,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去。 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陆森罗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疼?” 男人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手上却放轻了几分。 不过天地良心,陆森罗倒还真不是为了这些疼而掉眼泪的,和老陆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他自问一直都表现得挺爷们的。 爷们到这回他爹拿着高尔夫球杆差点把他抽死的时候,他恶狠狠地盯着一句求饶也不肯说。 就是太爷们了才有今天的。 小男孩陆森罗一面眼泪婆娑的看着身边可能要被自己啃老几十年的人,一面在心里思忖着说什么才能符合他的年龄身份。 老不回应好像气氛也有点尴尬,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开口说出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句话:“爹,我饿了。” 对方明显一怔,陆森罗简直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可是按照刚才他跟下人对话里老爷—大少爷—孙子的逻辑关系,应该是没算错啊,他还自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 男人将他好好打量了许久,才从旁边端来点心盘子。 陆森罗经过一番折腾,真觉得自己肚子很饿,便一反往日挑拣的常态,上手抓起吃了起来。 “你小子,这回倒是心变大了。” 他拿起药瓶,准备处理孩子背上一处特别狰狞的伤口。 “他们说你死了,我看你是活了。” 男孩情绪低落,张嘴就来:“活了,还不如死了。” 一个遍体鳞伤的倒霉蛋,穿越了也是遍体鳞伤的倒霉蛋。 陆立坤那最后一顿毒打早就碾碎了这位外人眼中天之骄子所有的尊严,虽然获得了新生,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从外到内都死了。 而很不甘心的,他又曾那么辛苦的活过,付出过。 连日来,因为在东南亚陷入国际知识产权纠纷,万象集团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甚至即将成为国际法庭的被告。 陆森罗带着团队多日奔走,据理力争,但无奈涉及中外科技发展的较量,已不是简单的私人商业纷争,多家公关公司甚至面对巨额酬劳也不敢趟这潭浑水。 周旋多日,只有业界评级中等的新加坡天际公关愿意以私人名义参与助力一搏,陆森罗知道,这完全是出于他和天际传奇人物凌云霄的私交。 为了逆风翻盘,他们计划着,先由陆森罗故意让利,以苦肉计为先导,以使对手确信陆家父子失和,在灰色地带露出马脚,为下步反告创造条件。 为了保密,这个计划暂时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一向淡定的凌云霄难得有些紧张,这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冒险。不仅在职业生涯中,也在她个人生活中。 她爱自己的事业,也在对方的不知情中,爱着陆森罗。但这次的计划不仅可能毁掉她的事业,也可能毁掉陆森罗和他的一切。 后来,她一直非常后悔当初没有成功劝说森罗要高估他父亲的反应。 叱咤风云的陆立坤在谈判桌上跟美国人强硬交锋,又怎能忍受儿子出卖公司的核心利益,还出卖给他一直不愿低头的外国人! 铁制的高尔夫球杆接连砸下,在这位商业巨子的滔天怒火中,陆森罗再也支撑不住,渐渐倒在了地上…… 少年的喉结偷偷动了动。 他泛着迷蒙的眼睛望着面前全然陌生的男人,一直努力从心里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老天爷阴差阳错让他穿越,他就peace and love从此活在当下,过去的事就对让他过去了,笑看人生平平淡淡才是真,他陆立坤无情无义都把人打死了,他还管那帮人的死活干嘛。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没一会却又睁开,行,他特么还是放不下。 陆立坤打死了陆森罗,老子打死了儿子,万象集团的董事长打死了总裁,这是多大的社会新闻和财经新闻啊,操,他救了这么多天的股价能崩成什么样! 别说股价了,就是他陆立坤本人,还不是要坐牢啊,是不是会判故意杀人罪,还是过失致人死亡呢? 他陆立坤蹲了大牢,自己又穿到这了,那公司怎么办,他们陆家怎么办,陆立坤留下的年轻老婆和一双龙凤胎小孩怎么办? 别说打造百年企业了,他们陆家这是要家破人亡了啊。 这要怎么去面对垂垂老矣的奶奶呢?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祖宗呢? 眼泪毫不夸张的说流就流了下来,滴落到面前的点心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人停了手,“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不过就这几下。” 陆森罗很想说,他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 男人在后面望着孩子颤抖的双肩,半晌,叫了声:“景元。” “啊?” 陆森罗转过头,这是他的新名字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原来他的名字是他取的。 也对,爹给儿子取名字,天经地义。但他还不知道是哪个“jg”哪个“yuan”,便只好又试探性的摇了摇头。 “元字,始也。”男人低低的说着,声音既冷硬又温厚: “这个字从二从人,在天为元,在地为仁,在人便为体之长,我给你取这个字,无非望你顶天立地,做个大好的男儿,造了这条命。” 造命。 陆景元品着这轰轰烈烈的两个字,对上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将会开启一段不一般的人生。 第2章 离谱的队友 正当两人激情对视的时候,玻璃镶嵌的窗棂边偷偷探出一个小脑袋。 施呦呦此番前来不为了别的,就为了看一眼好不容易看上眼的小伙伴还活着没有。 当然,为了避免对方活着而自己什么也没准备,她的小手里还攥着一瓶从邵伯伯的箱子里偷来的阿司匹林,这个年代还没有破伤风疫苗,珍贵的消炎药总归有用。 至于一个10岁的小女孩为什么明白一个满是英文标志的小绿瓶里面是消炎药,想必邵瑞锦怎么都想不懂。 叶平平穿到这个鸡飞狗跳的时代已经实属懵逼,更懵逼的是,她奇葩的先穿到综艺里,再穿到目前这个人身上。 大中午的,叶平平点了一份麻辣香锅,正津津有味的看着某水果卫视新推出的真人秀下饭。 这款名叫“老板去哪儿”的节目虽然八成又是从海外抄来的,但耐不住它香啊,即便xx有约的访谈风格有点让人想吐槽,但开期主打的嘉宾太香了,帅得掉渣的国民老公陆森罗,被镜头近身跟踪1个月,不知满足了华夏多少的少女心,播放率和热搜度能说明一切。 叶平平早已过了豪门少奶奶的幻想年纪,对陆森罗每次帅炸天的高光情节不是很感冒,她更爱看陆森罗面对当大老板的父亲、看着就十分难搞的客户、甚至经常给他甩脸子的合作公关凌云霄委屈啦的样子……没办法,美强惨一直是她的xp。 虽然节目刚刚播出两期,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磕起陆森罗和女强人公关的cp了,叶平平也早早加入了这个组织,每天坐等圈内大大发糖。谁让两位蒸煮都属于冷静强大的智性恋类型,冤种粉丝们除了瞪大了眼睛拿着显微镜找糖,也就只能靠太太们为爱发电了。 就比如今天花絮里的两人在车里独处的一幕,陆森罗给凌云霄看了一下手机屏幕,嘴角还带着笑意,估计是在分享好玩的微博,甚至是看到超话里的同人漫也有可能。可是凌云霄呢,一脸端庄,甚至说凝重,这干嘛呀!好不容易小陆总这么主动了,怕镜头吗? 叶平平在弹幕区一阵输出,发现午休还有不到十分钟,她想到下午乱糟糟的工作,有些焦虑地在工位刷着手机,今天也是怪了,这个太太没更、那个太太也没更,叶平平那叫一个着急上火,起身准备去趟洗手间收拾收拾上班,突然眼前一黑,脑袋天旋地转,整个人毫无支撑地向后仰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坐在节目中陆森罗那辆拉风的sls ag座驾里,身边正是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完美侧脸,而自己,一身优雅的chloe莫兰迪套装,正是刚才花絮里公关女神凌云霄的模样。 我滴妈,我这是穿到刚才看的视频里了啊!甚至连进度条都是刚才发弹幕的位置! 那我还活着吗,我是魂穿还是重生啊! 相对于身边俊美无双的男人,叶平平还是更担心自己的个人命运,但还没等她多想,一个手机怼了过来—— 叶平平这才看清,不是什么好玩的微博,也不是什么同人漫,大大的屏幕上清晰的显示着一条信息: “老爷子不太好,别来了”。 …… 哦,那确实不怪凌云霄面色凝重,这条信息怎么看都是谁家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 不对,别来了是什么意思? 叶平平带着满脸的问号,对上了陆森罗那满是故事的表情,突然发现,原来他嘴边的笑不是笑,而更像是一种无计可施的自嘲。 作为熟读各类穿书的穿越者,叶平平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保持故事线正常进行的自觉,便保持着端庄表情,目不转睛的正视前方。 正当她眼神空洞有些心虚瞅着面前的pd时,突然想到,视频里,凌云霄好像开口回应了一句话,只是节目组好像消音了。 消音,那会是什么话呢。 眼看这一场景即将结束,叶平平生怕时间线出了什么问题,连忙转身看向对方,小声而不失羞涩的说了句—— “卧槽。” …… 叶平平揉揉眼睛,不愿再回忆自己还是凌云霄时的光辉往事,人要向前看,书要向后翻,她现在是施呦呦,一个10岁的女孩施呦呦,至于她为什么从凌云霄变成施呦呦,还要向后翻才知道。 面前的玻璃窗户泛起了一层薄雾,施呦呦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已经偷窥,划掉,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屋里的男人已经上好了药,对着男孩说着什么。 施呦呦有些着急,毕竟她跑出来也是冒着风险的,时间长了也怕别人看到,现在眼看男孩的情况不那么危险了,便想着不然先回去,有机会再来探望。 她正要往回走,就撞见陆府的管家急匆匆的走过来,门帘一掀,直接进了屋。 陆森罗见方才被呵斥出去的中年人又回来了,并且比刚才更加带着难处的说:“大少爷,老爷回房了,叫您过去。” 男人继续帮孩子系着扣子,又小心将他安顿好,这才沉声说:“他回房了有他的如夫人,叫我做什么。” 管家估计不知如何答应这句话,只得陪着笑杵在原处。 “你回去说,我有要事在身,一早就出去了。” “这……”管家踌躇着,看起来并不怎么愿意去拿这句显而易见的谎话复命。 “还有,”男人戴上军帽,低头看看榻上的孩子,“让他在这里好生休息,有什么闪失,都是你们找陆军部的麻烦。” “哪里的话,大少爷。”管家点头哈腰的将男人送出门,待人走远,却又转了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男孩:“丑娃,你该回你娘那了。” 丑娃? 陆森罗简直怀疑他叫错人了,丑这个字跟他沾过边么! “你刚叫我什么?” “丑娃啊。” “为什么?” “为……”管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还能为什么,你不就叫这个么。” “为什么?”男孩直勾勾的问。 这回轮到管家疑虑,“丑娃,你难道是……被打傻啦?” 陆景元见他这样说,索性将傻就傻,诱导性的问:“我是谁,我在哪呢?” 管家绷着脸,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个回合,最终似乎怕这个傻小子把他吃了,冲着外面叫人:“蒲妈呢,赶紧把她叫来,她的丑少爷又傻了!” 陆景元不满:“不是,你有什么说什么,至于这么人身攻击么。” “什么公鸡母鸡?”管家像逗傻子似的在他面前挥挥手掌:“这是几?” ……陆景元不想理他。 “完了。”管家喃喃说,接着,又像是安慰对方,又像是安慰自己,“算了,你傻了也不是坏事。” 陆景元听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自说自话有些不耐烦,回敬道:“你傻了才不是坏事呢!我傻什么了,我就是……就是记不太清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你,管家?”什么送分题,蒙也能蒙对啊。 “那……”管家思忖着试验工具:“把你抱到这来的那个人是谁?” 这也简单,不就爹嘛。 陆景元正要说,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奶声奶气的声音却带着质问:“陆管家,大少爷不是说让他在这好生休息么,怎么你这就要赶他走了?” 管家看向女孩,不无客气的说道:“施小姐,您怎么跑到这来了,这么晚了,这院里大,夜里黑,真迷了路就不好了,邵老爷还不知道,我送您回去?” 施呦呦感慨,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三言两句就把她的短处找到了。她确实是偷跑出来的,大伯是她最怕的人。但既来之,她也不打算轻易回去,扬起头,脆生生的道: “我来看丑娃。” 听到小女孩也这么称呼自己,陆森罗的心凉了半截。 看来他是真穿成丑八怪了…… 管家正要说什么,一个听差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大少爷还没去么,您快去看看,老爷都发火了。” 管家慌忙提起长衫的下摆,快着步子向外走:“哎呦,这俩祖宗先人,这是又做啥呢嘛!” 看来这俩祖宗先人确实非常重要,管家直接带人小跑了出去,对两个孩子也不管不顾了。 四面总算安静了下来。陆森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小女孩:“你是谁?” 女孩走近,一下跳到床边坐好:“你真傻了啊,我你都不认识了。” 她说着,从手里摸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瓶:“吃了,止疼的。” 陆森罗接过来,上面还带着来自女孩的温度:“这是?” “你看,a-s-p-i-r-i-n,”女孩将那行字母拼了出来:“阿司匹林,西药,这个挺管用的。” “你懂英文?” “昂。”施呦呦轻松地答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这小子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会英文了,怎么这回倒挺意外的样子,难道真失忆了不成。 陆景元此时心里更嘀咕,这看起来八九岁的小姑娘,不仅懂英文,还懂西洋药理,这没上过几个培训班都说不过去。 两人沉默对视,最终还是施呦呦打破沉默:“没事儿,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你把药吃了别想不开,我跟你说虽然我很丧,但总觉得反正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你听说过一句话没,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陆景元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确实听过这句话,不过是在21世纪。 这句话出自法国诗人瓦雷里《海滨墓园》,原文是“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后来被宫崎骏化用到动画《风雪黄昏》(风立ちぬ)里,是凌云霄最喜欢也是最喜欢跟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这竟然从一个民国初年的小女孩嘴里说了出来。 难道这个时代就有了么。 西北的罡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他看着窗户,似有所思地说: “起风了。” “是啊,”施呦呦仰着头,似乎也是若有所思:“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她说着,突然发现男孩正灼灼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还闪着光。 草,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情况…… 第3章 离谱的系统 “咋……咋啦?”施呦呦被盯得有些心虚。 陆景元正想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叫。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木门猛的被人撞开,声音登时放大了两个分贝,一个高高壮壮的妇人走进来,看到床上的孩子,嗷的又是一阵哭嚎。 “苦命的娃娃啊!都欺负没爹的娃娃!你娘也不中用,你怎么就落生在这个家啊……” 跟着来的听差慌忙要捂她的嘴,“蒲妈,你也疯了不是,这么多人都听着呢,你们不过娃娃还过不过!” 一提到娃娃,蒲妈又情绪激动起来,冲到床边一把抱住陆景元,直教他疼了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不是……原来,他没爹。 原来,那个人不是他爹。 那个对他这么好的男人竟然不是他爹! 那他是谁,又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陆景元脑子还没想明白,身子突然被这个老太太不由分说的背了起来。 他这副身体虽然是小孩子,但也是半大小子了。 极不好意思的挣扎着要下来,却被满身的疼痛限制了行动。 陆景元一脸生无可恋,望向旁边的施呦呦。 后者更是懵逼,她小小的身板在这个强壮的西北婆姨面前,实在太不是个了,直接被人忽视没看见。 对方气冲冲的:“走,娃,走,你傻了痴了婆养你,不跟他们过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和自己有什么渊源,陆景元心里真挺亲切的。 这人很像他的姑姑,每次在他被陆立坤打得下不来床的时候,总会这般气急败坏的出现。 施呦呦缩在角落里,偷偷给男孩比了一个走的手势。 陆景元攥着手里的小药瓶,正想回一个ok,突然蒲妈向上一托,一拳打在自己脑门上…… 噗。 施呦呦忍不住笑出声。 蒲妈这才发现身边的小女孩,却没什么好气的说:“施大小姐,你还是别再找我们少爷了,他命贱禁不起,当天要不是你喊他,他还不会这样呢。” 跟来的听差多少还算个热心人,打着圆场道:“行了行了,包说咧,你们快回。” 蒲妈直接火力全开:“你嘴夹紧些,闲事少管。” 说着,还是气场两米八的转过身,大踏步的向外走。 陆景元拧过头,他被两米八夹在怀里做不了别的,只得给那个不高兴的小姑娘留了一个安慰的表情。 施呦呦耸耸肩,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示意他回去好好休息。 陆景元望着女孩,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大宅门,夜晚却十分幽静。 陆家的老太太刚刚过世,没有长长亮着的大红灯笼,四下里一片漆黑。 蒲妈背着男孩,小了蒲妈两个号的听差在一旁耷拉着脑袋跟着,三人就靠他手里那盏摇摇晃晃的煤气灯。 “蒲妈,你刚才为啥对那小丫头那么凶啊?”陆景元忍不住替人鸣不平。 蒲妈还没说话,听差凑过头:“丑娃少爷真傻了?” “你才傻了!”蒲妈毫不客气的回骂,接着,一面泄怨一面心痛的说:“黑娃,你说这娃娃明明随了他陆家的姓,这大帅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 叫黑娃的听差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小声附和:“唉,谁不说呢,怪就怪这娃娃的命不好,没人疼没人稀罕,不过好在,还有个大少爷。” 提起大少爷,蒲妈的情绪似乎也高涨了几分,点点头:“是啊,多亏大少爷了。” 他们口中的大少爷也是那个男人吗?那个大少爷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陆景元趴在蒲妈的肩头,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的问号是越来越多了。 再不搞清楚可能会憋疯,他索性开口,破罐子破摔道:“大少爷是谁啊,完了,我好像真的什么都忘了。” 没想到,蒲妈怔了怔,反应却让人意外,只是淡淡说道:“忘了好,忘了咱就不难受啦。” 陆景元三道黑线,不是,您倒是继续往下说啊…… 听差倒是想说什么,却被蒲妈一眼瞪了回去。 陆景元见她是关键突破口,联想到刚才见面时蒲妈过激的反应,便打算略施小计,故意带着哭腔道:“蒲妈,你慢点走好不好,我都快疼死了,哪个挨千刀的把我打成这样啊!” 蒲妈果然还是心疼孩子,经这么一刺激,不仅放慢了步子,也跟着激动起来,愤愤道:“你那个娘,哪有当娘的样子啊!不护着自己的娃娃也就算了,还把你往死里害,把你往那人身上推,不就是把你往火坑推吗!” 陆景元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在听差的解释说明下才明白,昨天在老夫人的葬礼上,二少奶奶,也就是他妈,突然一把将身边的儿子推向“京城来的那位二少奶奶”,导致对方流了产,大帅才大动肝火,将男孩用马鞭抽到半死又丢到柴房的。 也是从听差嘴里才得知,所谓“京城来的二少奶奶”,便是他目前的父亲,他还没见过其人的陆家二少爷,在京城纳的姨太太。 或者都不能算是姨太太了,在京城,她已经生下一子一女,一家子住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俨然成了女主人。 蒲妈插话说着,撇撇嘴:“没名没分都生了俩了,还生呢!这么大的肚子走来走去,那天一帮子人又挤来挤去,掉了身子,怎么就怪丑娃子一个人呢!” 陆景元感受着这句话中的深深不平,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个男孩子,刚穿越过来,就这样无语的卷入了大宅门里你死我活的雌竞,更无语的是,这里也有一个把他打到半死的人。 他本以为这回遇到了一个好父亲,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其乐融融,这也是他在现代缺少的,但眼下这种家庭环境瞬间把他打入低谷。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陆立坤的一对龙凤胎小儿女,孩子无罪,小东西可爱是可爱,就是他们“一家人”可亲可爱在一起,有时真t挺扎人的。 陆景元心里憋屈,原来穿越并不会改变什么,都是某种意义上的—— 没有爹。 他沉沉的伏在蒲妈背上,有些发蔫。 蒲妈叹了气,也不再说话,就这样背着孩子来到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小院。 听差把他们送到门口就回去了,蒲妈将他背进屋子,放在屋角一条小小的硬板上,这应该就是他的床了。 男孩像被拎起的鸡崽一样缩着脚,似乎他只要落了脚,就和这个世界再也分不开了。 屋子里烟雾缭绕,透过昏黄的烛光,陆景元发现床榻上还躺着一个面色更加昏黄的女人。 蒲妈将男孩放下,小心对女人道,“太太,娃娃回来了,莫抽了。” 女人翻了一个身,陆景元这才看清这是一个有着姣好容貌的年轻女子,难道这就是他的娘么。 对方的纤长的手指捏着烟枪,声音尖利的指向他:“拿走呀!傻掉了?” 蒲妈俯身去接:“我来。” 女人却不为所动,直直地指着男孩。 陆景元和她对视片刻,终是忍着痛从自己的小床上下来,上前接在自己手里。 女人心满意足的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看着屋里的两人:“回。”接着道:“你给我卷烟。” 陆景元看着对方的下巴点向自己,知道这个“你”肯定就是自己了。 他看着方才还牙尖嘴利的蒲妈一言不发的顺从转身,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立无援。 好在,蒲妈在走之前把烟丝和纸盒都摆在了他面前。 陆景元凭着自己平日里卷雪茄的经验,摸索着上手,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面前的女人接了烟卷,却不着急抽,只捏在手里打量。 男孩这才有机会偷偷地瞄向她。 对方散着一袭乌黑的长发,但也许因为多日的营养不济显得有些毛躁,面颊青青的凹陷着,显得她的眉眼更加深邃,和挺秀的鼻梁一道,组成了北方人舒展大气的面容。 这个母亲实在是很漂亮,但自己为什么就“丑”呢,他亲爹得有多丑啊!。 陆景元正想不通,只听女人略带冷冽的声线说道:“没死,还是我的好儿子。” 男孩不怎么高兴,心说自己一堂堂21世纪青年才俊,跑这来给你一个隐君子当儿子来也就算了,还用你这么夸。 他正腹诽,突然脑仁一阵剧痛,面前的景物也渐渐越来越不清晰。 陆景元以为是自己穿越前的偏头痛犯了,他抱着脑袋紧皱眉头,想着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还没等挪到自己的小床旁边,整个人就瘫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间,从虚空中传来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欢迎进入你爷爷系统。” 系统?他竟然还带着系统? 你爷爷…… 只能说这名字还挺含蓄的。 陆景元正无力吐槽,只听系统的ai声响起:“本系统成功开启后,宿主可自由返回原始时空。” 卧槽。 陆景元差点就爬起来热烈鼓掌了,这好东西你不早出现?这破地方他可一会也待不下去了。 抓紧抓紧,快开启。 “系统启动问题,请回答你爸爸的名字。”ai不急不躁。 爸爸,哪个爸爸? 是他陆森罗的爸爸,还是这个什么陆景元的爸爸。 不过要是陆森罗的爸爸,这也太简单了,陆景元不相信,这一切能这么轻松?但陆景元的爸爸叫啥,二少爷?刚才真忘了问问二少爷叫啥…… “作答时间倒计时,5、4、3……” “陆立坤!” 陆景元一咬牙一闭眼,先答一个再说。 系统哔的一声。 竟然通过了。 第4章 密保问题 陆景元正大喜过望,只听系统又冷冰冰的说道:“进入高级启动,请回答你爷爷的名字。” 卧槽,这是谁搞的密保问题吗,这不逗人玩呢。 吐槽归吐槽,陆景元可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想了想,自己的爷爷叫什么。 相比于身为亿万富翁的父亲陆立坤,陆森罗的爷爷可谓是低调太多了。 这位50年代毕业于哈军工的神秘老人,一辈子隐姓埋名,老了也独来独往,直到去世,陆森罗才在国家颁发的功勋证书上看到方方正正的三个大字: “陆江来。” 他怀着崇敬的心情答了这个名字,系统顺利通过,却接着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进入终极启动,请回答你爸爸的爷爷的名字。” “……” 确定不是来搞笑的! 回去的机会就在眼前,陆景元捶胸顿足,又抓耳挠腮。 没办法,他不知道,他答不上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告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口令失败,本系统进入自行关闭模式”, “作答时间倒计时,5、4、3……” “哎哎,别啊!”男孩慌忙拦,但他确实也说不出来什么。 “2、1……” 系统的电子音冷冰冰的说着。 “单刀万古,明烛一生。你活着,我便活着。” 说完,滴的一声,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陆景元眼睁睁的看着系统消失,细细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意识到—— 陆景元会不会就是他爸爸的爷爷! 陆景元,会不会就是答案。 “陆景元?” “陆景元!” “丑娃!” “陆丑娃?” 男孩再三不停的呼叫,但系统终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陆景元只觉得五脏六腑抓心挠肺般的难受,猛一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回了自己的那条小床板上。 天还没有大亮,薄雾在晨夜交间的屋内静静的铺展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一觉。 而昨天刚见面的“娘”就坐在床边,见男孩醒了,她却站起身子,拉着脸道:“发什么颠,吵死老娘了!” 陆景元的脑袋沉沉的,想坐起来,但身上伤痛仍然毫不留情的提醒他曾被虐待的事实。 系统没能成功打开,他没能回去,四周没有什么变化,一切还是原样。 他挣扎着坐起来,免不得咳嗽几声,女人已经回到床边坐着,和着衣,语气比表情还冰冷:“装什么相,水在那边,自己去倒!” 陆景元斜向女人。 对方抱着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想到他这个所谓的娘将他作为工具,用那种方法袭击怀着他爹亲生骨肉的人,非明是狠了心,想亲手置他于死地的。 他控制着眼角的恨意,定定问:“是谁害我挨打的?” 女人直面男孩潮光凛凛的眼神,却没有理会对方的问话,只是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不长眼睛,能怪谁?” “你真的是当妈的么?”陆景元只觉得自己的伤口撕裂般疼痛,忍不住质问。 女人闻言,顿时恼羞成怒,抓起手边的竹枕朝他砸过来。 男孩侧身躲过,女人却不依不饶,抓了烟杆在手里,冲上来要打他。 陆景元躲避着,身上却生生挨了好几下,痛上加痛,他像一头愤怒的小豹,推开所谓的母亲,起身冲向门外。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确认身后再无打骂,他才停下步子,倚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陆景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下来。他抬头望向安静的夜空,本来还担心自己会被别人发现,但很快发现他自作多情了,根本就没有人找他。昨天蒲妈和听差将他放下就离开了,他们都不是这个院的佣人。他母亲的院子,根本一个佣人都没有。 他们母子闹成什么样,没有人管,或者说他就是去死看起来也没有人管。 陆森罗蜷缩在这个民国男孩瘦小的身体里,无助和悲愤到了极点,想到刚才的那个梦和梦里的系统,索性骂道: “你特么就不能换个打开方式吗?2023了,还弄什么劳什子密保问题!” “不会,真的有系统打不开吗,不会不会。” “还以为多牛x的系统呢,就这?” “恕我直言,真的很垃圾。” …… 陆景元一阵网暴输出还没过瘾,只听一个三分不屑七分凉薄的男声: “呵呵。” 谁? 陆景元看看四周,没有人,难道是系统?被激活了? 陆景元又惊又喜,不是电子音了,这玩意儿是个活人? 他再接再厉,继续输出道: “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 “管好你自己。”系统对答如流。 “你急了你急了。” “今天想骂人,不想骂你。” …… 实锤了!系统里面有人。 陆景元一脸谄媚:“好系统,好大哥,你告诉我怎么开呗,我回去之后必有重谢,万象集团知道不,我给你1股权!” 系统冷哼一声,继续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凉薄的说道:“你自己都没有1。” …… 好,男孩无话可说,人家说得没错。虽然贵为集团创始人陆立坤的独子,陆森罗个人只持有公司023的股份,且没有任何间接持有,他在他爹这就是一个高级打工人。 关键是,这系统怎么这么清楚! “直接给你钱也行,”陆景元尽力挽尊,“多少你开个数。” 系统继续冷哼,“越缺什么越炫什么,” “别杠,杠就是你对。”它补充。 行,很行。 陆景元终于知道这个系统不好惹,方方面面的不好惹。他举手投降:“我错了还不行,可以了可以了,系统哥。” “我有名字,你爷爷。” …… “好,你爷爷……哥,咱就是说,你到底怎么打开?” “答对你爸爸的爷爷的名字。” “我爸爸的爷爷叫啥?” “当然是你自己说。” “是不是陆景元?” “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bug啊,那就是陆丑娃?” “系统不在开启状态,如强行回答问题,系统将自动关闭。” …… 陆景元屏息静气,生怕这系统又突然消失,毕竟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开,便不敢再轻易尝试,还不如去套点有用的信息。 “不是,你这有点矛盾啊,你不打开我怎么回答问题?” “达成开启条件即可开启。” “什么条件,别问一句说一句!” “谢邀。本系统附带亲情夸奖模块,夸奖值每365点赋予1次系统开启并试验姓名的机会,夸奖值可累积为亲情值,亲情值每过千点时奖励一次图景模块开启。” “图景模块是啥?” “你可以理解为看电影。” “看电影?” “嗯嗯,看你想看的电影。” ???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没往哪样想啊!”陆景元比较委屈,“那为什么我之前头疼,系统就开启了。” “因为你母亲夸了你。” “我母亲夸了我?” “是,她夸你好儿子,赋值400。” “就这几个字,这么值啊。” “因为她是你的母亲。” 啊。 陆景元心里像有什么被触动。 “中国式的父母很少夸人,因此父母赋值较高。” 这样…… 的确,在他本人的成长经历中,让家长张张嘴,赞赏下自己的孩子,实在是太难了。 陆立坤对他永远挑剔,而他永远不知道如何让陆立坤高兴。 两父子从来都是关系紧张,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千山万水,但这就是家长不赞赏孩子的理由吗? “这个有量化吗?” “没有。” “爸妈都是400?” “不一定,系统视难度而定。” “卧槽,你们太黑了。”男孩感觉有点不那么靠谱…… “不是我们黑,实在是这玩意儿太难判定了。” 系统带着一口大碴子味,安慰对方,“400已经很实惠了,大兄弟,当然了,除了爹妈,其他人的夸奖也可以赋值,并且我们还设置普通夸奖、非常夸奖两种档次,普通夸奖400,非常夸奖500呢。” “哦。差距不大。” “还有倒扣哦,普通生气一次100,非常生气倒扣250” “这什么意思?” “就是你要生气,那就是250。” …… “友情提示,伤害系统会导致系统自动销毁,包括人身攻击。” 陆景元咬牙切齿:“老子早晚让你自动销毁,不,亲手把你销毁!” “此次唤醒余额不足,没事我先下了,886。” 贱贱的声音终于消失,四面重新进入安静,只留下一阵长长的耳鸣声。 陆景元抱着脑袋,消化着这小东西透露的设定。 看来,他只有答对爸爸的爷爷是谁这个终极问题,才能开启系统成功返回,并且在此之前,要先想办法获得别人的夸奖,积累夸奖值,才能得到试验姓名的机会。 但是,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从哪里获取呢?那个破看电影的设定又是怎么一回事?最关键的,他陆森罗和这个陆景元到底有没有关系? 还有那天遇到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他的好朋友,她跟这个家到底是什么关系,知不知道这个难题,那天的阿司匹林和纵有疾风起怎么解释,是渊博早慧还是另有原因? 陆景元发现自己有太多谜团要解了,他正犯着愁,一个有力的大手将他薅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那团阴影,原来是昨夜里将他背回的蒲妈。。 “哟,丑娃少爷,你今天起得够麻利的。” 对方明明知道男孩是跑出来的,估计也知道了这对母子的冲突,却闭口不提,低瓮的声音徐徐道:“别跑了,回,这地方,你个娃娃怎么跑得出去呢。” 陆景元被她挟在腋下,很快又回到了他跑出来的小院。 女人正倚在门口抽烟,男孩的身子躲着她,余光却瞥着。 迷雾在她纤巧的手指间升腾着,轻浅的声音也顺着轻烟释了出来:“甭管他,刚还跟我架秧子呢,一点事没有,看他脏的这样子,赶紧给他洗洗,麻溜让人带走。” 带走?谁带走? 男孩一头雾水,只听得头顶鸟叫嘀啾,吵闹个不停。 太阳也醒了过来,为青白的窗棂染上了一层霞光。 女人转身向屋内走去,逆着清冷的光景,男孩没有看到对方映得通红的眼眸。 第5章 西北帅府 蒲妈听了吩咐,十分熟练的将男孩拽到屋角的水盆架旁,打水按头擦脸一番操作如狼似虎,男孩差点没背过气去。 “蒲……妈,我……自己……洗。” 蒲妈没理他,自顾自的一边帮孩子擦(盘)着脸,一边喃喃道:“为什么叫我们丑娃呢,我们一点都不丑,比他们俊多了!” 陆景元突然意识到穿来之后还没见过自己长什么样,便央蒲妈拿来镜子。 虽然他不相信老天爷会对他这么狠,真穿成了一个丑八怪,但全世界都叫自己丑娃是几个意思。 他忐忑万分接过那面玻璃镜,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足勇气睁开一条缝—— 我的老天鹅啊,啥也不说了…… 你能处! 剑眉,鹿眼,直鼻,薄唇,连嘴角牵起来的弧度都是那么完美。 眼前这个俊俏少年是谁啊,哦是我自己。 陆景元捧着镜子反复打量,禁不住越看越满意。 这也不怪他这个肤浅男太过在意自己的形象,实在是陆森罗本人起的调性太高了,从小被夸着帅哥过来的,就连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陆立坤老爹都称他一句金玉其外(下半句省略)。 穿越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年代,脸什么的也不一定是生产力,但总归自己过着舒坦啊。 陆景元这张脸还是少年相,看着暂时好像是比陆森罗差点,但也真的算是一个美男胚子了。 有一说一,老陆家的基因脾气都是不咋地,倒真是个个颜值拉满。 他自信满满的擦擦脸,恨不得朝着全世界大喊一句——丑娃啥啊,这娃多帅! 陆景元想到了积累夸奖值的任务,有这张脸,他可不能浪费,瞅瞅女人……算了,还是先从其他人入手,分低就低点,循序渐进。 问蒲妈:“我帅不帅?” “啥是帅?” “就是……” “这家里不就你爷爷一个帅。” …… “那个,你能不能夸我一句,好看?” 陆景元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普信男,但没办法,为了能回去,他特么豁出去了。 蒲妈冲着他瞅了瞅,突然,扑哧一笑:“你这娃娃怎么跟以前这么不一样了呢?” …… 陆景元不抛弃不放弃:“那我长得呢,长得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心说求你了能说这一句长得比以前好看我这分就赚到了。 “长得,没什么不一样啊。” …… “你再仔细看看。”陆景元不死心。 老妈子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了打量:“是比原来白了点……” “蒲妈,”金溥锳在后面道:“他是想让你夸他好看。” “啊,这还用说嘛!” 陆景元直接苦笑,这咋不用说了! 蒲妈跟着开怀笑了起来:“打从他落生,我就说这个少爷小脸粉嫩,小嘴秀气,模样招人疼的,倒像个女娃娃呢!” …… “像女娃娃,然后呢?” “不像男娃娃。” …… 陆景元不能确定这分能不能赚到,不禁开始吐槽这系统的设定是真特么有意思。毕竟别说父母了,中国人大多都是这样含蓄,能让他们带着主语直抒胸臆的夸下人真是要难死人。有些时候,承认别人优秀就是这么难。 他见女人搭腔,便决定搏一搏,万一单车变摩托呢,腆着脸,冲人说道:“妈……额,娘,您能不能夸我一句,好看?” 女人望着他,依然冷冰冰。 陆景元垂死挣扎,捧着自己的脸:“您看我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难看,能当饭吃吗?” …… 这也太真实了。 陆景元还没来得及再努力,门口一个声音:“哟,丑娃,你今天起得够麻利的。” …… 怎么又是这句,他原来起得是有多不麻利。 他带着怨气怒目而视,只见一个副官打扮的青年出现在面前,也许是一身军装加持的原因,显得一脸神气逼人,男孩燃起来的怒气值顿时矮了半截。 对方也不跟他废话,只对一旁的女人颔首:“二少奶奶,我把少爷带走了。” 女人没答话,蒲妈忍不住开口:“白副官,这孩子一身都是伤,今天能不能就不去了。” 被叫做白副官的年轻人还算客气,转向对方道:“你也知道帅爷的脾气,丑娃要不去,只怕又要受苦了。” 蒲妈叹口气,只好把怀里的孩子推出去。 陆景元扬起懵懂的小脸,“他要带我去哪啊?” 不等蒲妈答话,副官一把将他揽过去,“丑娃,装傻不成,告诉你,你再装傻,也逃不过去。” 他的手臂有力又健壮,男孩一身的伤还没有恢复,痛得龇牙咧嘴,只得乖乖地跟他走。 天还没有大亮,但府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仆人开始忙碌,对他们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虽然穿来没多久,陆景元已经习惯了这院里大多数人对他的爱搭不理,越发觉得正不松不紧将他揽在一边并肩前行的身边人有着特别不一样的气息。 这位副官就这样揽着他来到这幢府邸的大门外,陆景元四处打量,才发现这高门大户的上方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匾,上书金灿灿的几个大字—— “陕西督军府。” 旁边分别站立着两名卫兵,这架势,他不会是穿到什么大人物家里了。 副官一直揽着他下了高高的石阶,才将他放开,摸出一块怀表,看着他:“跑。” 跑,往哪跑? 难不成这什么督军府直接大发慈悲将他刑满释放了? 正想着,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恰好碰到之前的伤处,陆景元忍不住叫了一声,引来门口卫兵的侧目。 副官握着表,冷眼看着男孩眼含杀意的样子:“围着这院跑十圈,再不跑,可就不是十圈了。 操,训练特种兵呢。 陆景元心里一种植物疯狂生长,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看着这副官一脸不好惹的样子,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跑起来再说。 陆森罗自小便运动细胞发达,跑步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按陆立坤的话说,打他没一次能追上的。全拜每天鸡飞狗跳的家庭训练所赐,陆森罗打下了坚实的体育底子,如今他曾经就读的那所国际学校运动会400和1000记录还是他保持的,各种球类运动也是不在话下,任何比赛场合都风头大出。 多少教练踏破门,只为挖他这么一根苗子,甚至只是委婉的说可以在放学时间先去跟着训练训练再说,绝不影响学业。 但那位陆董事长没一次是点头的。 陆森罗一直觉得这个老顽固的爹断送了他成为金牌运动员为国争光之路,但他今天突然觉得,没让他真像运动员一样这么艰苦的训练,或许也算是一种“仁慈”了。 薄雾在悄悄地退去,将他和身后的世界隔到了更远的地方。 陆景元跑得身上热气腾腾,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只觉得本来静寂的清晨更加沉默,全世界仿佛都在看一个带着伤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着。 开始泄力的时候,他回过头,发现副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他身后跟着跑。他试探性地慢了慢步子,对方瞬间扬着皮带抽上来。 新伤旧伤叠在一起,陆景元吃了痛,反感和不适充斥着全身,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白副官,白哥,我为什么要跑啊?” 副官目不斜视,“你跑,帅爷高兴。” “高兴?” “高兴,你跑得越多,帅爷越高兴。” 陆景元想,高兴了,就能夸我,夸我了,就能加分,万一夸得多,直接加500,每天都跑,那不赚翻了! 想着想着,脚下顿时有了动力,一身的运动细菌被瞬间激活,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直接跑出了个一骑绝尘虎虎生风。要不是眼下这副瘦小身板限制,他能跑出穿越届男子锦标赛冠军。 正当陆景元拿出奥运会水平冲刺的时候,施呦呦正坐在后院的凳子上吃果子,保持着乖巧小姐的人设,安静的看着自己的伯父邵瑞锦和人切磋武艺。 这座宅子最大的主人陆英麟身着一袭白色裤褂,在邵瑞锦的指导下,平心静气地练着拳,惹得施呦呦有点怀念广场上一大早打太极的老头。 直到穿越到乱世,施呦呦才真正明白公园里略显吵闹的人间声色、吹空调吃西瓜的岁月宁静,那些无灾无虞的平淡生活有多么不寻常,又有多么可贵。 只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到珍惜时已失去啊。 她正回忆往事,陆英麟打完了一套拳,正在收势,接过仆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邵瑞锦点评道:“帅爷这套拳打得姿势方正,堪称样板。” 陆英麟冷笑一声,将毛巾丢给仆人:“玖祥,寒碜我不是,你明知我打的是强悍沉雄的邢家拳,却夸我姿势方正四平八稳,其心可诛。” 邵瑞锦也笑:“已是难得了,师哥,我比你还年轻几岁,发起力来连你半个样子都比不了,只有嘴上功夫了。” 陆英麟坐下来,拨拨茶碗:“你平日里少走些假货,老不积德身子板怎么能好?” 邵瑞锦挑挑眉:“我那包袱斋哪能跟您比,您都干完了我们再捡点漏罢了。” 施呦呦从旁听两人互相挤怼不禁暗自好笑,都什么年纪了还明里暗里刀光剑影的,她伯父也是恃宠而骄口无遮拦,虽然两人都曾经是红拳高手的同门师兄弟,但陆英麟好赖也是一方军阀了,万一记恨在心不就麻烦了。 想着,她依偎在邵瑞锦怀里说道:“伯伯,您别比了,陆伯伯哪里不比您强。” 这句话既是下台阶,也是提醒,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从心里夸这个小丫头聪明的。 陆英麟哈哈大笑:“玖祥,你家这个小娃娃比你强,不像我家那个……” 他打量了一下四面,发现没有找到应该在的人,神情瞬间恢复了严肃,问身边人:“丑娃呢?” 管家凑上前解释,说是丑娃少爷一直在外面跑步,一直也不停下来。 陆英麟意外:“我昨天没揍他?” …… 这话问的,自己揍的反倒问别人,这到底是有没还是没有啊。 管家正犹豫怎么答,施呦呦道:“您揍了,不仅揍了,好像还把他揍傻了,他现在谁也不认识了。” “有这事?”陆英麟站起来。 “是啊,他现在逮谁问谁他是谁,不信您去看看,说不定他现在连您也不认识了。” 施呦呦还没说完,陆英麟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第6章 争取夸奖 施呦呦迈着小短腿跟上去,邵瑞锦揪住她:“人家的家事,少管。” “我不管,我就看看。”她噘着嘴,毕竟全司吃瓜第一名岂是浪得虚名。 见小丫头执意要去,邵瑞锦无计可施,只得带着她前往。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门后的人山人海吓住了。 什么听差丫头厨子老妈子都扒在门边,齐齐地望着一个方向,虽然听了管家的呵斥,自觉得给陆英麟让出了一条道,眼睛还是瞅着外面。顺着他们的视线,施呦呦发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堆,交头接耳的围成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帅府门前是玩杂耍的。 没错,玩杂耍的。 陆景元蹲在圈里,嘴里还嚷嚷:“都来看啊,我多跑一圈,白副官翻十个跟头。” 被架在份上的白副官一脸无奈,帽子扔在一边,无计可施的在人堆里翻跟头。 不得不说白副官确实是个当兵的好材料,身子板扎实过人,跟头也翻得很是像样,叫好声接连不断,人越聚越多,陆景元甚至拿着他的军帽开始收费。 陆英麟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做啥呢,滚!” 老百姓你推我的我推我的很快散开,看热闹的也恢复原状,只剩下端着帽子的陆景元和旁边满脸通红的白副官。 男孩迅速从在场的各色人等中锁定了那位气质卓群的大佬,虽然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陕西督军府里的所谓的督军,但从众人帅爷帅爷的称呼中感受到了此人的威严。对方一身白色裤褂,一副邻家老人的样子,面貌却很是雄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细看去,和当日里将他抱离柴房的男人多有几分相像。 这位就是他的爷爷了。陆景元有些振奋的捏了捏帽子,等的就是你了。 他仰头,主动出击道:“爷爷,我滚还是不滚?” “做啥呢?”陆英麟怒气未消。 “跑步,”陆景元做了一个跑步的姿势,“我跟白副官打赌,十圈之后,我多跑一圈,他就翻十个跟头,不信你问他。” 白副官瞅瞅陆英麟,又瞅瞅地面,没敢点头。 这崽子平时八圈都跑不下来,谁想到今天怎么跟吃了鸡血似的,一口气跑起来还停不下来了,真是大意了。 陆英麟虎着脸:“你跑了多少圈。” “二十。” “二十?” “昂,”陆景元一脸骄傲,心说这你还不夸我,趁热打铁:“爷爷,您说我厉害不?” “厉害你先人!瓜皮,这下不累死你还怪了!” 陆景元疑惑,“我跑了这么多,您不夸我?” “瓜怂,我铲你耳巴子,赶紧回来!” 陆景元挠挠头,这特么夸和骂也太难把握了! 他一脸挫败的将帽子还给一旁的白副官,低着头,上了台阶,瞥见一旁看热闹的小女孩,这不就是那天给他阿司匹林的那个小丫头嘛! 施呦呦也望着他,微笑着,冲着他轻轻说了几个字。 陆景元看那嘴型,好像是“你火了”? 他谦虚一笑,“嗨,这才到哪啊,也没几个人看。” 施呦呦一怔,接着莞尔一笑。 两人正甜蜜对视,陆英麟从前面回过身:“你方才说跑了多少圈?” “二十!”陆景元声音响亮,心想您老人家是不是终于反应过来要夸夸我了。 “白衷霖。” “到!”白副官应声站立。 “去,翻一百个跟头。” “是!” “啊?”陆景元看着白副官二话没说又去翻起来了,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解释:“他刚才已经翻了很多了。” 陆英麟却像没听到一样往里走,只丢了句:“跟我过来。” 景元还要说什么,只听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说道:“外面唱什么大戏呢,这么热闹,也没人叫我!” 说着,迎面走来一个紫膛方脸的大汉,脸上还蓄着须,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好惹的气息,陆景元有些条件反射的往旁边闪了闪。 几人快要碰面时,陆英麟伸出臂膀拦道:“又山,说好清早起来一并练拳,你怕不是走错地方了。” 汉子大大咧咧,“咳,别提了,都怪我那个尕娃子,不听话,早上让他耽误了许多时辰。” “中原在府里住得不好?” “他住得好着里,”汉子瞪着眼,“他就是住得太好了,我说让他跟丑娃娃比试下枪法,他死活不应,让我收拾了一顿,驴日的玩意儿,茶里头调醋,一点不台孩。” 陆景元忍着笑,这怎么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呢,不过这事还跟自己有关系,比枪法?机会这不就又来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富二代,特别是有着健康爱好的富二代,陆森罗的业余时间往往被各种体育运动和户外活动覆盖,打猎是他自美国留学以后一直保持的一个爱好,由此发展出对枪械的热爱,使他在相关领域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达人。 暂时还不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听起来年纪不大,射击场常驻选手对打败一个小娃娃还是挺有自信的。就是看看这回表现好了,能有人夸他两句么……(卑微) 他忍不住插嘴:“怎么不比呢,拉出来比比啊。” 陆英麟闻言,脸上终于挂了笑,说道:“我孙儿已经下战书了,你们敢不敢应战?” 卧槽,怎么这爷爷也这么自信,难道原生的陆景元枪法也很好吗? 汉子被人一激,更是情绪扩大了几分,忙不迭的:“我现在就去把那个脬蛋娃叫过来,一会跟丑娃比试比试。” 陆景元加火:“可千万别不来。” 他正得意,转头发现陆英麟正看着他,直看得他发毛。 “怎……怎么了,爷爷?” 陆英麟道:“你从来没叫过我爷爷。” 陆景元眼前一黑,完了,他这是崩人设了啊。 还好对方没再多言,朝前唤住汉子:“不用急,先吃饭。” 陆景元怀揣着对人设崩塌的担忧,浑浑噩噩的跟着几人来到后院,饭香已经飘了出来,大清早的挺清淡,闻起来有上好的小米做的黄米粥,引得他肚子咕咕作响起来。 陆英麟同着紫膛汉子、邵瑞锦走了进去,施呦呦也跟了进去,陆景元正要进去,仆人却挡在了面前。 啥意思,不让进啊。 施呦呦走在最后,看到这幕,又走回来,小声说:“你爷爷不让你上桌吃饭的,你要不在外面等等,我一会给你送出来。” 陆景元摇头:“不用了。” 不让我上桌吃饭?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在外面吃饭?凭什么让他跟着过来,又特么像狗一样不让跟进屋吃饭?(甚至连狗都不如) “你去吃,我不饿。”男孩赌气般的离开饭厅,肚子却不留情的揭他的短,咕噜噜生怕别人听不到得响了一路,直到他发现一颗果实累累的石榴树。 趁下人不注意,他迅速摘了两个,正要入口,想到门口还翻着跟头的白副官,便循着记忆向大门走去。 白衷霖结结实实的又整整翻了100个跟头,体力有些不支,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休息。 陆景元跑过去,将两个石榴都交到他手里。 白衷霖捏着石榴:“怎么不吃饭?” 见男孩不答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摸摸他的脑袋, “爷爷是不是很讨厌我?”男孩问。 “没有。”副官说。 “那为什么让我跑步惩罚我,还往死里打我?” “惩罚?”副官笑:“你忘了,这是你每天的生活。” 每天的生活。 陆景元从白衷霖的嘴里才知道,他自懂事以来,每天辰时不到,便要去出晨功了。 跑完步,一个严厉的国术师父在帅府西北侧的后花园里等着他,晚去一会儿,就是一顿打。 当然,除了几次生病,他从来不敢偷懒,因为自己的爷爷陆英麟陆大帅也在等着他。 早饭过后,这位作风谨严的西北王便要去巡视他的部队了。 男孩最怕副官来到这处小院把他带去同行,因为只要达不到那位乱世枭雄的要求,很容易还是一顿打,不管是考课答不上来、忘记了武器的配置要领,还是打枪一时脱了靶。 陆景元听着这悲惨的人生,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 他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吗,虽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吃苦耐劳是传统男主必备光环,但会不会也太苦了点…… 再说,这系统设定的亲情夸奖模块是什么鬼啊,家人之间的夸赞本应不难获得,可他面对的都是什么人啊,个个冷若冰霜,一不小心还犯了谁的忌,这到底是亲人还是仇人啊。 “在想什么?”白衷霖见男孩一直不说话,问道。 “我在想为什么有些付出,永远得不到回报。” 白衷霖笑:“为什么付出,就一定要图回报,”他捏捏手里的石榴,像是对男孩,也像是自己说:“世间万事不就是一个赌,老想着赢钱就太累了,有本事你就押大,没本事你就押小,这都是你自己个能定的。所以付不起就别付,付得起就别在乎,更不用强迫自己付,活人还能让自己累死了?” 陆景元托着腮帮,“可是,我觉得我一直都很难,这并不公平,有些人总是在吃亏,老天爷好像不开眼,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你,景元,”白衷霖正了色,他竟然没有叫他丑娃,“人有人的规矩,天也有天的规矩,人能胜天,天亦能胜人,老祖宗说贤者不一定贵,仁者也不一定寿,要我说贤者不必贵,仁者也不必寿,人这一辈,活给自己看的,又不是给天看的,尽人事,不用听天命,活到哪就算哪,自己的命自己定。” 陆景元点点头。“定命”和那个男人说的“造命”异曲同工,他真的有被安慰到。 他笑,“哥,你是天津的煎饼果子嘛?” 这回轮到白衷霖不解了:“怎么讲?” “一套又一套呗。” 白衷霖大笑:“你小子,皮得都不像先前了,不过煎饼果子什么味,我还没吃过呢。” “不会,这不就一小吃嘛。” “这离天津卫十万八千里呢,我还没去过。” 陆景元看出了对方眼里的黯淡,才意识到这还不是基建狂魔的时代。这时的车马还很慢,满地图还都是洋人的铁路。 他郑重其事,“这还不简单,等咱的路修好了,咱自己的火车通了,我带你去天津吃,吃正宗的,咱一人一套,一套加馃箅儿,一套加油条……” 说着说着,自己的口水差点流了下来,白衷霖也陪着他笑,仿佛已经吃上了煎饼果子。 正当两人美滋滋畅想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爆豆般的枪声。 第7章 风头大出 院子里,硝烟四溅,火药味弥漫。 陆英麟笑着将少年手里的自来得毛瑟手枪拿过来,啪嗒一声关了保险。 “又山,你这个儿子胆子倒是大,准头差些。” 马峥却面带怒容,冲着少年呵斥:“他懂个屁!驴日的玩意儿,差点出大事!” 少帅马中原在一旁站着,双手插袋,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 原来,刚才陆英麟命人把进的一批新枪摆出来,一会吃过饭,便同青海督军马峥过来试,顺便让两家的孩子比试一番。 马中原睡眼惺忪的被副官拖了过来,还没顾上吃饭,看到院子里摆着的家伙什,知道父亲此番叫他来的目的,更是不情愿,扭头便走。副官好说歹说将他劝下来,这个14岁的少年带着怨气走到桌子前,胡乱抓起那些枪械在手里把玩,突然举起一把快慢机,一匣子弹冲着粉墙打了个精光。 枪靶还未完全准备好,子弹打在墙上形成跳弹,施呦呦跟大人们闻声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几发跳弹直直冲着他们飞来,好在卫兵眼疾手快,将主子们都护了个周全。 众人惊魂未定,还是陆英麟先走过去,下了少年手里的枪。 马峥正指着儿子破口大骂,一个男孩倚在门口看热闹:“这还不打,留着过年?” 大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是刚刚被人在饭厅门口拦下的陆景元。 “没规矩。”陆英麟沉着脸唬男孩。 “爷爷,这小子在您面前秀威呢,让我给他打个样看看,长长咱们老陆家的脸面。” 这话虽然不怎么“有规矩”,但真耐不住提了气,本身马中原随意在陆家院子里开枪已经实属冒犯,陆英麟碍着面子也只是一句“没规矩”敲打就算,谁承想丑娃子来这么一句这么长脸! 陆英麟的脸上果然挂了喜色,语气却还是沉着调:“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口气这样大,仔细丢人现眼。” 陆景元声音洪亮:“放心大帅,前人英雄后人好汉,我可是陆英麟的孙子,什么不敢。” 男孩故意恣意地说完,瞥见陆英麟一脸欣慰,看起来挺受用“前人英雄”这个说辞,知道自己这回先赢了一波。 经过敏锐的观察,他发现陆英麟是极要面子的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要他扎扎实实地露上一手,别说夸奖了,就算超级夸奖也能不在话下。 “把瓶子摆上,都摆上,十个瓶,一个别少,我要练。” 陆景元大大咧咧地指挥着士兵,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西北军的小少帅。 他走过去,先是认真了检视了下自己面前的武器,最终挑选了一把毛瑟枪。 作为轻兵器爱好者,有点怀旧情怀的他曾在美国的豪宅中对有着天籁之音的毛瑟1916爱不释手,可当他拿着这把新枪站在公元1916年的中国院落里,一种时空交错的复杂情绪,让他甚至产出了一种使命感。 众人屏息凝视,看看男孩悄无声息的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砰”“砰”“砰”! 三声过去,瓶子碎裂一地,陆英麟含了笑,对窸窸窣窣的旁人说:“侥幸。” 陆景元不被外界干扰,他的眼睛正视着前方,接着连发四枪,四个瓶子应声炸裂,连陆英麟本人都要承认这肯定不是侥幸的了。 弹匣里装了10发子弹,陆景元看看剩下的三个瓶子,转过头去,看向陆英麟。 施呦呦站在一边围观,看着男孩把满载子弹的弹匣退出来,正纳闷,只听对方说道,好容易蒙到了几个,再蒙下去就怕丢人了。 施呦呦望望那幸存的代表马家父子脸面的三个瓶子,撇撇嘴,行,这就是格局。 一边的大人们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面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男孩在手里创造的奇迹。 先是马峥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半骂半夸了句“驴日的”,接着陆英麟轻轻拍了一下手,在场的副官们随即呱唧呱唧的鼓起掌来。 这掌声,透着震惊,透着认同,也透着对陆景元陆家子孙地位的肯定。 马中原毕竟年小气盛,马上拿起枪来冲着仅剩的3个瓶子置气,只可惜几声枪响,三发两中,成绩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已经不错,但相比另一位满堂彩的效果还是差点。 陆景元也不跟他计较,指了指园子里百米开外的鱼缸,故意激他:“要是把它打了,这回就算你赢了。” “不可!”副官连忙制止,这可是大帅最喜欢的紫金龙纹荷花缸,里面养着他亲手照顾的名贵锦鲤,这要打了…… 砰得一声脆响,副官的心理活动还没完,可怜的荷花缸就变成了碎瓷迸裂一地。 马峥立马上腿,敦实的皮靴给儿子来了重重一脚。 “哎,这就对了,”陆景元抱着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熊孩子,就得这么教。” 陆英麟心情大悦,哈哈大笑:“算了算了,小孩子们气盛,咱们大人别掺和。” 说着招呼着众人,继续回去吃饭,。 “爷爷,我是在这吃么?” 陆景元故意问。 “不在这吃在哪吃?” 陆英麟还是虎着脸,音调里却不再那么疏远。 “那我能上桌不?” 陆英麟虽没说话,抬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直接将他拍到桌上。 行,陆景元就当这一下子是给他认可了。 这一步,他算是迈成功了。 马中原坐到饭桌上时,还是脸色青白,余怒未消。 陆景元看着只觉得好笑,这小子,还挺好逗的。 偌大的雕花酸枝饭桌围坐着包括主人家陆英麟在内,一共是八个人。 青海督军马峥父子、甘肃督军、东北督军特使、陆家的好友邵瑞锦带着小丫头,都是前两天远道而来吊唁老太太暂住陆家的客人。还有几个西北军将领,都是作为陪客。 虽然只是早餐,但看这配置,也是一个挺重要的场面。按景元刚刚了解到的情况,这是他第一次上桌吃饭。陆英麟竟然让自己一个从未登过大雅之堂的毛孩子上桌陪餐,别说别人,他自己都挺意外的。 看来人要露脸,才要外显,关键时刻,该秀还是得秀啊。 第8章 陆府大少 众人就位,陆英麟抬手说了声“请”,大家这才开动起来。 餐桌礼仪虽不必多说,久经饭局的陆总裁对待应酬还是手到擒来的,只不过初入人家的时代,风俗人情要多注意些。 比如陆英麟不说话,他绝不能发言,小孩杯中无酒,他也得端空杯。 最重要的是不能斟酒,不能盛饭,一切自有佣人照管。 伺候惯了他人酒菜的陆景元这回倒难得自在,他偷偷的瞟向马中原,对方一反练枪时的跋扈样子,拘拘谨谨的吃着面前盘子里的菜。 小样,还挺能装蒜。 面前这个孩子不过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面貌却不随他紫膛方脸的爹,生的眉目立体,妥妥的尖脸高鼻冷白皮。 陆景元比较感兴趣对方的欧式大双眼皮,便忍不住多研究了几眼,换来对方的一阵怒目而视。 就在马中原冲他翻白眼的时候,陆景元听到甘肃督军姚大帅提起自家女儿和陆家大少爷的家事,不禁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原来,陆家大少爷东震迎娶姚大小姐已经将近八年,膝下尚无子息,姚家有一庶女年方二十,对这个大姐夫爱慕有加,身体健壮,估计能是传香火的好手,陆家要是有意思的话可以收为继室。 陆景元听了只觉得老姚你可真行,这是推着两个女儿都往火坑里跳啊。 原来那个大少爷叫陆东震,他下意识的去寻找主角,这才发现,在座的并没有陆家这个男人。 四面望了望,也没有看见。 这不应该啊,这样的场合作为长子怎么说也得出个面。 所以他人呢? 正张望着,陆景元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回头只见陆英麟一记狠厉的眼光杀过来,那杀伤力比不过陆立坤也差不了多少,杀得他立马低头,默默扒饭。 眼睛只盯着面前的菜,只听得陆英麟中气十足的声音:“子嗣一事和君儿无关,是我那逆子不尊孝道,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发妻,活该天谴,只是苦了君儿了。” 姚大帅忙说:“凤公言重了,君儿已嫁入陆家,横竖都是东震的人,生儿育女,都是她该尽的责任。” 封建糟粕,封建糟粕啊。 陆景元不禁在心里默默吐槽。 好嘛,这陆家上下也是够有意思。二儿子跟老婆就见了一面也就算了,大儿子这意思也是天天不着家啊,难道他们老陆家,就没有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么? 他鬼使神差的望向女孩,后者正一副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望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发泄对陆家男人的鄙夷。 陆景元撇撇嘴,用身体和身边的人划清界限,安抚了这位地铁老人。 正当他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时候,东北特使酒至微醺,大大咧咧开口道:“两位老帅莫要发愁了,赶明我带着大公子到俺们那嘎达转一转,弄点人参鹿茸貂鞭子嘁哩喀嚓一补,保证他上天入地不在话下,来年你们那大胖孙儿抱着你们脖子滴溜滴溜打转!” 这位特使说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饭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陆景元和马中原两个未成年互相对视,想笑又不敢。 看来荤段子,哪个时代都有。 不过陆景元拒绝把“不行”和陆东震对上号,实在是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好了,他相信他英明神武的大伯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 此时终于有人问到点上:“怎么不见大少爷?” “滚球了,”陆英麟顿住筷子,“人家京城来的陆军次长,哪能长呆咱这小地方。” 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陆府的老太太刚过世没出三天,身为长孙的陆东震就走了,实在不怎么合适。 看着大帅情绪不佳,马上有人圆场道:“大帅言重啦,咱们西北哪是小地方,大着哩,陆次长肯定是有什么紧急公干。” 陆英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西北再破也比京城好!走就走,走了就别回来。” 谁也没有敢再多说什么。 陆景元向来熟稔察言观色,看这情形,心道,这么快就走了?怕不是你赶的! 他不禁佩服他们陆家的爹,阴阳怪气一百年都不变。 唉,竟然这么快就走了。他还真挺怀念跟他说“造命”的陆东震,很多谜团还未解,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他抬头,见马中原将筷子并齐放在碗边的桌子上,估计代表着吃完了。便跟着有样学样,也将筷子放了下来。 来自东北的大哥突然cue他说,“听说孙少爷枪打的不错,怎么着,再给叔叔大爷们露一手。” 陆景元无语,怎么这个时候也有让孩子表演节目的啊…… 陆英麟笑道:“这俩娃娃今天争强,打烂了我的鱼缸,家里的后墙也多了几个枪眼,女眷们都吓得不轻,不如改日到营里,大家撒开膀子帮我试试家伙,让我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开开眼。” 说着,他看向陆景元,难得一脸春风的样子:“我准备先给下这崽子手枪排长当当。” 我?手枪排长? 没想到这么快就升了官,陆景元觉得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这陆老头还是识货的嘛,他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了从排长到司令的人生巅峰之路。 马中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嘴巴下弯的弧度暴露了来自少年的嫉妒。 陆景元冲他眨眨眼睛表示理解,毕竟peer pressure,正常,都这样。 这顿饭吃得磕磕绊绊,还没吃完,副官前来,向陆英麟耳语了几句。 这位陆大帅虽没有当即离去,但饭菜节奏明显加快,客人们也纷纷看出主人家的心不在焉,匆匆用毕就告辞了。 虽然这顿饭没有吃饱,但不管怎么样,陆景元今天露了脸,爷爷也给他承诺了要让他当手枪排长,他还是很开心的。 男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准备回到小院,刚走到门角处,突然发现了抱臂等待的施呦呦。 阴影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那狩猎者的眼神很夺人。 “干……干嘛?” “有事。” 施呦呦伸出手,一把将他拽了过去。 第9章 树上的小丫头 陆景元被女孩拽到了狭小的角落里,两个人贴的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到女孩眼角下的泪痣,安安静静嵌在她开莲般的脸蛋上,若不用心,便看不见。 “你到底是什么人?”施呦呦紧张的拽着他的衣领。 “其实,我也不知道,”陆景元老实交代:“我真不记得了。” “起风了?”她试探。 “也,也没多大风。”陆景元老老实实,“你咋了?” 施呦呦心里翻了个白眼,差点就把你是不是也穿越的说出口了。 刚才她对陆景元说的话分明是“你活了”,对方却理解成了“你火了”,现在这个年代应该没有“火了”这个概念,从这点看他真的很可疑。 但眼下好像暂时也没什么其他有力的证据,施呦呦压抑住自己先暴露的想法,松了对方的衣领,找补道:“我是说,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啊?这么嘚瑟。” “不知道,你告诉我呗。”陆景元心中窃喜,他到处找人问还问不出呢,眼下却有个主动想把答案揭晓的人。 施呦呦看着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想知道现在这副身体里的灵魂到底来自什么人,耐着性子将他带到了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郁郁葱葱的榕树荫包裹着两人,粗壮的树干让人安心。女孩说是景元之前常带她来的地方,陆景元抬头看了看,怪不得,昨晚他也是鬼使神差的跑到这里来躲着。 从女孩委婉的表述中,他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陆景元,一般情况下被称为丑娃,是不合时宜的降生在陕西督军府的一位,名义上的少爷。 所谓不合时宜,不是指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对,影响了哪位长辈的运势,而是他出生得太早了。 早到新娘子刚刚过门五个月,这倒霉小子就呱呱坠地,响亮的啼哭让陆家多少人都大惊失色。 要知道,新郎陆西霆还远在京城,这对也是名义上的夫妻除了见过一面,压根就没碰过。 名义上的夫妻育下的名义上的孩子,成为没有名义的野小子。这么大的丑事,怪不得全家上下都叫他丑娃呢。 陆景元这个名,还是孩子大伯陆东震取的,不然他恐怕就要被叫做“丑娃”一辈子了。 是的,大伯。 不管被多少人猜测,陆东震始终不是他爹。 只是他昨天那声爹喊得还蛮响的。 施呦呦瞅瞅男孩的脸色:“那个,你别说我嘴碎啊,我这人可不是那种八婆,随便在外面谈论别人的隐私,我就是想着给你说清楚,怕你再掉坑里了。” 陆景元凝重的面容渐渐缓和。他转脸,对女孩笑了笑:“没有,还挺谢谢你的。” 他低头,将眼底的黯淡藏下。 很快,又抬起头:“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是的,朋友,或者说战友。 “八婆”,“掉坑里”,这显而易见的现代词汇,让他之前还只是怀疑,但现在已经笃定了。 面前的这个女孩和他一样,来自异时空,甚至基本来自于同一时期。 但出于一些考虑,他暂时还不打算和对方进一步确认。毕竟在完全确定对方安全之前,他不会轻易把自己最大的秘密暴露,哪怕是一些小小的隐情,他也不希望有第二个人得知。 这也是他做生意这这么多年积累的一些铁血的经验。 殊不知对方也大体是如此。施呦呦的本体叶平平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经过职场多年的摸爬滚打,她已经学会了轻易不把自己的后背示人。 更何况穿到了公关女神凌云霄的身上,焦头烂额地处经历了几个难以招架的案例,她本人学得更加淡定、从容。 她故意吐露那些现代词汇,无非是希望如果有可能,对方能敏锐地嗅到信号,主动透露更大的秘密,以使他们的故事继续往前推进。 如果没有,那便没有。 毕竟他们是聪明人,总害怕做笨的事。 两人坐在低矮的枝丫上,心照不宣的交流一些有人关心的话题。 陆景元收获着那些信息,多少猜到了这些内情是身边的人有意透露给他的。 原来,现在是民国五年,也就是公元1916年。 原来,他现在已经15岁了,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他有些瘦弱。 原来,他母亲叫金溥锳,曾经是清王府最得宠的格格,聪明伶俐不抽大烟。 原来,他父亲陆西霆不是从来没回家看过他和母亲,而是自去了京城后,从来没有回家过。 谈及陆东震,施呦呦欲言又止,只说这位正值壮年的军官志在千里,在政界和军界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只不过因为一些过往,和西北陆家关系尴尬,颇有些嫌隙。 陆景元有意逗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施呦呦对上他热切的目光:“我觉得你可以信任,便都说了。” 陆景元看着对方,心想,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小姑娘啊。她属于孩童的眼眸透着未经尘世的浸染,男孩知道,此时,女孩是彻头彻尾地相信他的,甚至热切地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些肯定的答复。 但是,多年历练出的心底的铜墙铁壁还是在作祟。 望着对方诚挚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你放心,我会值得你信任。” 呦呦安静地听他将这句话说完。片刻,笑道:“为什么这么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从见你第一面,你就给我安全稳妥的感觉,毫不吝惜的给了我沉甸甸的喜悦,”陆景元坚定着,言语也不再闪烁:“你知道,我飘浮在这世界太苦了,其实我……” “哎呦!丑娃,终于找到你了!” 一个听差粗声粗气的喊道,扬着的脖颈里传递出焦急和凌乱。 陆景元认出这是那天送他和蒲妈回去的双娃,冲下面喊道:“我一会就下去了。” “不是、不是!”双娃慌忙摆手:“你可千万别下来,好好在上面躲着,你娘又犯病了,拿着枪要杀你呢!” 陆景元只觉得脑袋嗡得一下炸响。 施呦呦还来不及阻止,对方就已经从树上跳了下去…… 第10章 意外?阴谋? 陆景元冲破重重阻挠,再次回到那处属于他们母子的小院,所见之处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金溥锳本精心梳理的长发披散着,脸色灰黄得吓人,更吓人的是她手里黑洞洞的家伙。他的母亲一面扣着扳机,一面语无伦次的要找自己的儿子。 “丑娃,丑娃,打死他,打死他!他不好,他爹就要打死他!” 陆景元怔住,他上辈子,确实就是被爹打死了。 蒲妈正奋力的将女人推向屋子,回头瞥见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连忙抽了身,将那副倔强的身板往外赶:“快走,娃!” “打死……打死你……打死我……” 金溥锳仍在颠三倒四的说着,鼻涕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陆景元看她这副模样,简直怀疑这是被家暴之后的ptsd。 陆家二少爷叫陆西霆是,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握着拳,无计可施地看着母亲受苦,突然,对方注意到了他,像发了疯一样冲过来,歇斯底里的乱拳捶在儿子身上。 “打死你!打死你!不给我抽!抽死你!” 蒲妈用尽了气力拉:“唉!娃娃,你快跑!你娘烟瘾又犯了,不认得你!她会杀了你!” 陆景元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烟呢?” “哪还有啊,昨天大少爷给的那点都抽完了,”蒲妈急得满头大汗:“现在谁还敢给她,再让老帅看见,还不得被活剥了!” 少年挣开母亲,飞快的跑出门去。 “哎,哎!丑娃子,你去哪啊!” 蒲妈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男孩流着泪跑开。 施呦呦气喘吁吁担当追上来:“你要冷静!” “我娘要杀我。”陆景元咬着牙。 “她是疯子。”施呦呦慌不择口。 “她不是!”陆景元恶狠狠的,“她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了!当然,也无法接受我!” 施呦呦也着了急:“你娘是爱你的,那天你在柴房,她深更半夜去求……” 男孩加速跑开,似乎不想听到任何人再说什么。 卫兵看着那个身影像子弹一样冲过来的时候,差点就把枪举起来了。 “你往哪去?”白衷霖挡在门口问。 “找我爷。” 陆景元不由分说的往里边闯,卫兵们也不由分说的将他推出来。 看来他在这个家真是一点少爷的面子也没有。 白衷霖看到男孩泪流满面,缓声道:“有事之后再说,这边有要紧事。” 陆景元顺着他的语气看看四周,这才发现院子里正突兀的站着三四个精壮男人,皆是军装打扮,但他们的衣服制式和西北军不同,颜色看起来要深一点。 中间一个却是没打束装带,全身的衣服松垮着,脸色铁黑,面容不善。 陆景元心生一计,开口道:“我也有要紧事,有人要杀他,我来给他报信。” 白衷霖有些意外的望望他,似笑非笑道:“你的信倒是没错,就是有点晚。” 说着指指院中的几人:“看到吗,那就是刺客,刚送来的,还没审。” 陆景元无语,还有这么巧的事么…… 他随口问:“那怎么还没送进去?” 白衷霖瞥了瞥几人,“别问这么多了,快回去。” 两人说话间,黑面男人挠了挠裤边,只听得卫兵喝止:“放老实点!”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枪响,白衷霖应声倒地。 几人也纷纷拔出枪来,瞬间火花迸溅,乱枪四射。 陆景元算是反应快的,第一时间趴在地上,旁边的士兵有猝不及防的,接二连三的在男孩身边倒下了好几个。 白衷霖面部中弹,鲜血汩汩的从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流了出来,陆景元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身体却被一双大手死死按住。 “别动……”声音含糊不清,却低沉有力。 陆景元被这位忠诚的副官压在地上,听到杂乱的脚步迫近,直接屏住了呼吸,哪怕被人踩到也不敢出气。 耳听着脚步声越跑越远,他才敢悄悄抬起头, 身边的白衷霖已经奄奄一息,手指仍死死的拽住他的衣服。 …… 督军在家遇刺,帅府的其他人很快听到了风声。 丫鬟急头白脸的跑进了西厢一处雅致的别院,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帅爷遇刺了!” “什么?”坐在床边的锦衣女人正看向窗外枪声传来的方向,听闻登时站起身。 “帅爷,帅爷,”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帅爷遇刺了,大少爷他谋反了!” “胡说八道!”女人怒喝一声,咄咄逼人问道,“说清楚了没有,谁谋反了?” “大少爷……”小翠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大少爷从京城带的人,带着枪打进去了……” 很快,就有其他仆人来报,说是院中出了乱子,本来随陆东震来的几个北方军突然变成了刺客,现在家里乱作一团,请太太拿主意。 陆白氏顿时愣在当地,一起愣住的还有正靠在床上的林蕴岚,她代表丈夫陆西霆来西北吊唁祖母,经历了流产事件不说,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这可如何是好……”林蕴岚面色苍白,她的身子本来就虚,微颤的双唇使她更加平添了几分焦郁。 陆白氏先是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真是出大事了。” 但接下来她的表现可是一点巾帼不让须眉,“给我拿把枪,我就不信,云生要杀他的爹,敢不敢先从我头上杀过去!” 林蕴岚吃力的起身,拉住她哭求道:“二奶奶不要去,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西霆交代啊。” 陆白氏叹口气,骂道:“造孽啊,这父子三个就是孽障,今天老天爷让他们陆家父子相残,都是一报还一报!” 她将女人扶回床上:“你安心躺着,云生念他的兄弟情,不会拿你怎样,至于我跟他老子,让云从回来给我们收尸就好!” 说着就要前去,林蕴岚死活不肯,其他仆人听了二奶奶这番话也是哭成一团。 正乱着,又有人来报,说是乱子平了,刺客都已经被抓住了。 陆白氏怀疑,“有这么快?” “都抓了,”来人不敢撒谎:“小北院的丑娃爬到院墙上打了几枪,就把这些贼人们都放倒了!” “谁??”陆白氏和林蕴岚互相对视了一眼,均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第11章 救命恩人 陆景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这些人解释一下,不是自己一个人跟抗日神剧似的放倒了这些人,而是他在墙头上狙了两枪。 虽说很快就被对方发现,但好在打乱了这帮笨蛋的节奏,反正最终是把他爷爷给救下了! 他从墙头上下来,他那久经战阵的爷爷破天荒的拍了拍他脸,轻轻捏去那上面被子弹崩起来的碎瓦砾。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北方军人的尸体。 抓到能动的活口一个,陆英麟咬着牙让抓起来重重的审。 一个副官从外面进来,低声报告:“没找到大少爷。” 陆英麟放声大骂:“这王八蛋早跑了!驴日的,刺杀老子,大逆不道!” 陆景元越听越迷糊,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 方才他被白副官保护在身下,侥幸逃命,壮着胆子爬出来,还没来及察看对方的情形,几发流弹呼啸着飞过来,差点削到他的耳朵。 院子里枪声杂乱,陆景元猫着腰匍匐前进,他本想先离开,一个卫兵满身是血的倚在门框上,望着他。 颤抖的手艰难递出一把驳壳枪:“救……救帅爷……” 陆景元望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卫兵,终是没忍心离他们而去,从那血手里接过枪,小心翼翼地摸进院子,发现这些刺客勇猛是勇猛,但竟没抢占制高点。 便纵身翻上墙头,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悄悄对准了领头的人,这才…… 陆英麟冲天的怒吼打断了他的回想。 这头愤怒的狮子出口成脏,“这狗东西口口声声说抓了一个刺客,派他的人送过来,谁承想,全他娘的是刺客!” “我说他怎么跑这么快,他奶奶还没过头七,他就非要走,原来是心里有鬼,驴日的,等老子抓到非剥了他的皮!” 院子里回荡着陆英麟骂骂咧咧的吼声。 陆景元望着地上这些横七竖八的刺客,不知怎么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 三个行凶者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身上千疮百孔,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蠕动着。 陆英麟一脚踏上他的脑袋,“谁派你们来的,说!” 陆景元只听那人笑了一下,含糊又坚决的声音随着血水从嘴里流出来:“陆刀匪,你穷兵黩武,祸害百姓,不得好死!” 陆英麟一脚将他踢向自己的手下。 一番暴力的拳打脚踢,鲜血淌了一地。 蒲妈找到男孩的时候,他正站在会客厅的门外踢石子。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唯一庆幸的是重伤的白衷霖还活着。 “娃,你没事?”蒲妈慌张的拉着孩子上上下下打量:“我听说府里出大事了,又听见枪响,就赶紧来寻你,脸上怎么都破了?” “我没事,”陆景元遮掩着躲开:“我娘怎么样了?” “我喂她喝了水,睡下了,刚才她是又犯迷糊了,往常她一犯病可没少打你,我拦都拦不住……” 蒲妈说着说着红了眼圈,男孩故作轻松的安慰她:“没事,我这不是会跑嘛。” “次次都要吓死人!”蒲妈惊魂未定,越说越伤心:“你去给她找了烟,她给你两天笑脸,等她瘾犯起来,又要害你了,可是孩子,你找了烟,你爷爷哪能饶了你啊,你这苦孩子啊,唉,哪过过一天好日子啊!” 男孩看蒲妈在自己面前泪如雨下,心里也十分难受。 他虽然刚穿来不久,但多少知道了这孩子的遭遇。 这个逊清王府里出来的格格自从嫁到西北陆家,除了打牌抽大烟,也就是抽她的儿子了。 发起疯来歇斯底里,安静下来又沉寂的吓人。 当然,有时也认儿子,那是求这孩子给她搞点大烟膏子的时候。 陆大帅严格限制她的进出,这个深宅少奶奶唯一的希望,也就是她像野马一样的儿子。 其实陆景元可以理解这个原生的男孩,他本来不是一匹野马的,恰恰相反,他舍不得斩断自己和家庭的牵绊,却生生被人当成最难驯的牲口,上了最紧严的缰绳。 蒲妈见陆景元绷起了小脸,自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对了,娃,我怎么听说,他们说你打枪,把刺客打跑了?” “哪有,”陆景元也回过神来,将这些思绪置之一笑:“您听他们吹,越吹越离谱。” 蒲妈也笑,“我就信,早上时候他们就跟我说,你给帅爷争脸了,真厉害!你打小就喜欢跟那些卫兵摆弄枪,将来当上大将军,你娘以后可有指望了。” “大将军……”陆景元情不自禁的重复,多么美好的愿景。 “是啊,大将军!”蒲妈的语气都高涨了几分:“生你前天晚上,你娘梦见一个骑马的后生,拿着剑,剑上还有血,他们有说你早夭的,还有说你不祥的,只有你娘说,我们小宝,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 陆景元眼睛一酸,原来这个母亲,是对他有过最深沉的冀望的。 他忍着哽咽:“等我长大,好好照顾你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是啊,你长大就好了。”蒲妈擦擦眼泪。 “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像什么样子?”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陆景元转身一看,只见一位黑衣打扮的妇人,正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蒲妈慌忙行礼:“二奶奶,是我的错,方才一着急,就没注意地方。” 说着要拉着景元往外走。 陆景元却立在原地:“这是什么神仙宝地吗,还不能让人说话了?” 陆白氏看了看梗着脖子的少年,冷冷道:“丑娃子,你救了爷,你有功,但再怎么也不能坏了规矩,一来这会客厅是老爷的禁地,二来我按辈分是你奶奶,你这样对我就是失礼。” “失礼的事我干多了,”陆景元不屑的说道,他才不在乎谁谁,反正这样唬他和蒲妈就没好人。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听到蒲妈叫她二奶奶,估计是陆英麟的老婆。 这两天一直听说陆景元这孩子过得凄惨,看来这奶奶也没起什么好作用,看着样子也不是什么慈爱的人。 想到这里他更有底气了,噎对方道:“这既然是老爷的禁地,你来做什么?” 第12章 乐极生悲 眼前这个陆家老太太看着着实被将了一军。 这丑娃子,哪敢这样对过她呀! 不过有一说一,这个二奶奶凶是凶了点,倒还算有点大家太太样,并没有像某些电视里演的那样张牙舞爪的冲着孩子置气,反倒平静的盯着他。 言语却愈发峻厉:“你娘自从染了烟毒,三天两头的犯病,每次犯病只能抽了烟才能好,乌烟瘴气的,搞得你也不似平日那般乖巧了,怕不是也中了什么毒气。赶明儿我向老爷递个条陈,由我来亲自经管你,省的染了那疯病了。” “有病的还不知道是谁。”陆景元不顾蒲妈拦阻,毫不怯场。 “大胆,越发不像话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英麟出现在会客厅门口,他背着手走到院里,后面跟着几个刚刚经历了一番密谋的僚属。 “爷,您没事?”陆白氏忙迎上去。 陆英麟摆摆手。 陆白氏望着他,欲言又止。 陆英麟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去你那院。” 陆景元在旁看着他们老夫老妻这默契样,不禁开口打断:“能不能等一下。” 陆英麟回身望他。 自从这两天陆景元一番操作猛如虎,是个人都能看出老爷对这个丑娃少爷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带了许多柔光特效。 陆景元摸摸鼻子,在争取对方的夸奖和替母亲获得片刻的欢愉之间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能不能给我一点大烟泡……” 陆英麟眼里的柔光特效顿时消失,旁边的人也大都为这孩子捏了一把汗。 “就一点,也不需要多少……” 陆景元看着这个上位者几乎要吃人的脸色,还是多多少少的退让了退让。 “你抽?”陆英麟问。 “我……”陆景元犹豫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说是他娘抽啊。 虽然他曾经看那些历史解说的小视频,这个时代抱着个烟枪的上流人士不在少数,但陆英麟对这事的严格较真确实不太寻常。 看来他是个好人,陆景元心想,但是对自己就不一定了。 “怎么,你也喜欢?” “呃……”陆景元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是顺着点点头。 “你喜欢大嘴巴子!” 陆英麟突然扬起巴掌重重扇了下来,这一掌挟着风声,直打得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老爷,老爷!”蒲妈连忙扑过来将孩子护在怀里:“娃娃是好心,他是、他是为了他娘啊!” “滚!不知深浅的东西!” 蒲妈顾不得自己的礼数,索性大哭:“当娘的发疯要杀儿,当儿的拼命要救娘,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开开眼呢!” “蒲妈,别哭了,”男孩安慰着对方:“他要不愿睁眼,谁也开不了。” 陆英麟铁青着脸:“来人,把这东西给我关到祠堂,好好反省,谁也不能管!” 说罢,拂袖而去。 衣着锦绣的二奶奶冷冷的:“这才几天啊,闯了多少祸!” 陆景元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如刀的余光里看到一个个身影从自己面前离去。 蒲妈心疼的捧着孩子的脸,“低低头,咱们就过去了啊,娃……” 陆景元的脑袋嗡嗡作响,这种感觉之前和陆立坤交锋的时候简直是家常便饭,不过现在他真是久违了。 西北的冷风吹过,万物打了个寒颤,这一切自有因果。 陆景元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真以为做了几件事,就能被人当根葱了,本应理所当然的血肉亲情,上辈子就没有的东西,在这些陌生的人身上他又能奢求什么。 世本无先觉之验,人贵有自知之明。 人散了,男孩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很快便有人走过来,要将他带到祠堂。 陆景元还担心着母亲,问蒲妈:“我娘那边怎么办?” 蒲妈泪眼婆娑:“没事,娃,你好好的就行了,你娘那边我会照管,你别担心了。” 说着,俯身低向男孩,叮嘱道:“在祠堂躲一躲,千万别出来了。” 陆景元皱着眉,他没明白,怎么祠堂还成他的庇护所了,难道陆英麟还成了他的恩人了? 他在这可笑的逻辑里进入祠堂,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牌位,陆景元突然发现,另一扇门为他打开了。 这些牌位,也就是陆家的列祖列宗,不就是一个个名字么?! 也就是,系统的,一个个有可能的答案! 只要这系统的答案确实是他们这个陆家的人,陆景元说不定就能一举试探成功,搭上飞回二十一世纪的快车,再也不用受这窝囊气了! 只不过,这系统不是说启动就启动的。 陆景元用尽了办法,呼唤那个装死的东西。奈何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他实在没辙,威胁道:“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自我了断,咱俩同归于尽了啊!” 瞬间,沉睡的系统被唤醒。 陆景元突然对这成精的家伙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它并没有关闭,而是一直在监视着自己,并且,不一定需要积累了足够的夸奖值才能打开? 他没半点好气的对人说:“这回没有夸奖值,你怎么打开了?” “打开是打开,打开后开放给你答题是答题,两码事儿。” “那你平时就一直盯着我?” “也不一定是一直,想盯就盯呗。” “人家的系统都那么厉害,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用,能不能帮帮我,努努力!” 系统仍然带着属于他的慵懒男声:“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 陆景元恨不得抄个牌位冲他砸过去:“别贫了,说正事。” 系统贱贱的:“你的脸怎么了?” 陆景元吃惊:“你有眼睛?” 系统回答:“有,但是只有一个。” …… 陆景元无语,你以为你是《流浪地球》里面oss啊,还是个独眼龙。 “一个就一个呗,我又没要你的。” “要也不给你,我要捐给有需要的人。” “谁?” “那个找你的妹妹。” …… 陆景元转身找了一周,才发现那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祠堂旁边的大柏树,正居高临下的往窗户里张望。 “景元,陆景元?”她压低着声音呼喊着,果然没有看见屋里的人。 陆景元不禁觉得暗自好笑,这个oss,哦,不,这个独眼龙,还真是会调侃人啊。 男孩凑过去,敲敲面前的玻璃窗,才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施呦呦听到声响,这才发现了她要找的目标,兴奋地招招手。 陆景元将手做成一个喇叭状拢在嘴前,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什么树你都能爬啊?!” 第13章 时空同行 施呦呦自信大喊:“你之前教我的啊!” …… 陆景元不禁从心里吐槽,这小子以前就没教人家小女孩点好。 “你这怎么下来?” “不知道,你没教。” …… 陆景元看看四周,也没什么可用的东西。他挠挠头,“要不你先在那呆着,等我出去了,再救你下来。” 施呦呦无语,扬扬手里的袋子:“我是来给你送吃的的好,要不等你出去再吃?” …… 行,算你小丫头聪明。 陆景元看看面前的玻璃,灵机一动,故意大声说:“我砸坏这玻璃没事。” “不知道。”施呦呦摇摇头,心想你真能这么大胆,这可是祠堂啊。 陆景元真的敲了敲面前透着肃穆的蚀刻玻璃,还没动手,身后的门锁哗啦啦打开,刚把他送进来的仆人道:“少爷,您还是从门里出来。” 就,这么简单? 陆景元突然想到了迅哥儿笔下那个经典的开窗户故事,当你想拆房顶的时候,窗户就可以打开了。看来鬼怕恶人,命怕硬汉,只要一直扬着脖子别退缩,凡事总会有转圜。 施呦呦看男孩大摇大摆的出来,自己也准备从树上下来。 奈何粗直的柏树干有些潮湿,爬的时候好爬,下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施呦呦又穿着软底的缎子鞋,尝试了几次都没找到着力点,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陆景元走过来,却只是抱着臂在下面张望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施呦呦忍不住开口:“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帮帮忙啊。” 陆景元憋着笑:“这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 施呦呦气恼,冒出一句:“你最好永远别亲!” 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还没搞清楚对方的底细呢,自己来这么一句干嘛呀,真特么是糟糕的发言! 还好,对方的反应并不算糟糕,他来到树下,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背交给女孩。 施呦呦先是不好意思,陆景元歪着头调侃:“你想让我对你俯首称臣到什么时候?” 冲着这句土味情话,施呦呦毫不客气的踩了下来,好好的帅哥,为什么就长了嘴呢! 施呦呦像下楼梯一样走了下来,陆景元扶着她站好,眼睛仍带着笑意。 “干嘛?”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 “有特异功能我就不挂树上了。” “为什么我落魄的时候你总能出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一直在落魄。” “伤害性不高?” “但侮辱性极强?”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所以你选择c???” …… 天啊,真的不怪本打算小心的施呦呦此时放松了警惕。 这些刻在dna里的句子,她实在是太难克服不跟着说出来了。 两双来自异时空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至少在此时,他们彼此放下了戒备! 施呦呦,或者叶平平真的很想哭。 十年,整整十年,你知道这十年她是怎么过得吗! 先是穿越。 叶平平看到圈里太太放鸽子,一个着急上火穿越成自己磕的cp女主也就算了,却那么快就be没了男主。 带着这份呵呵,她从一个职场傻白甜好不容易适应了凌云霄精英大佬的生活,却在去纽约州立法庭的路上出了车祸,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不在医院里,而是躺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身边。 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昏吃昏睡了几天,凌云霄才看到除絮絮叨叨的邻居大妈之外的第二张面孔。 悲伤的眼睛里满布血丝,却是京城着名的古董行老板邵瑞锦。 后来她才知道,她这辈子自出生起,就正式没爹没娘了。 从未谋面的父亲施义是博九斋老掌柜沈训斋最看重的弟子,更是一位英勇的革命党人,在萍刘醴起义中壮烈献身。 而在巨大悲痛中生下她的母亲本是长沙周南女塾第一批的女学生,生下孩子当天,也匆匆随她丈夫而去了。 施呦呦一眼也没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从此她就随着邵瑞锦自南方北上,扎根琉璃厂,将自己隐藏为古董行里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几乎已经放弃了找办法回到原来世界的念头。 然而,孤独和惦念从来没有离她而去。 惦记着自己身为叶平平的一切,更惦记着作为背负重托的凌云霄,在去法庭路上携带的帮助万象集团起诉美国里普公司的证据是否还存在,挂念着陆森罗,那个才华横溢又让人心疼的年轻人,是否还能够醒来。 陆景元看出对方激动万分的样子,伸手帮她擦去眼泪:“别哭啦,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跟我混。” 施呦呦哽咽着:“呜呜你还认不认得其他人啊。” 陆景元无能为力的摇摇头。 施呦呦说:“那你叫啥,你也是从2023年过来的不?” 陆景元寻思先留点神秘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嗷~” 施呦呦紧紧捏着手里的肉:“快说。” 陆景元揉着大腿,正要说什么,刚把他放出来的仆人跑过来:“快进去!进去,来人了!” 陆景元拉着女孩就往里面跑。 仆人犹豫:“这女娃娃也进?” 陆景元直接开怼:“怎么了,没有女人还能有祠堂?” 施呦呦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第一个进入陆家祠堂的女人(物理)。 身后的锁又被重重锁上,陆景元面对着列祖列宗,转向女孩:“帮我个忙。” “啥?” “帮我看一下他们的名字。” 说着,把自己携带系统的设定讲了一遍,表示前两个问题已经通过,现在就差一个终极答案,他爸爸的爷爷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你爸爸的爷爷就是这个陆家的人?” “试试又不违法,”陆景元拜了拜牌位:“反正姓陆准没错,这里都是姓陆的,万一中了呢。” 施呦呦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若有所思道:“你这是要做填空啊。” “没错,就是填空,”陆景元一脸坚毅的点点头:“我就不信,咱们填不了这个空!” 第14章 变成亲人 “咱们?”施呦呦有些不确定。 “对,咱们,”陆景元笃定,随口问系统:“我能带人回去对?” “这要看你带的什么人了。”系统很实在。 “什么人,”陆景元看看女孩,“好人呗。” “?这就给我发好人卡了吗?”施呦呦不屑,“不用你管,我自己回自己的。” “别啊,能回几个就几个,两个人更划算。” 系统咳咳两声,小样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当着我的面撩妹。 “提醒,你的夸奖值还没有积累到再次开启的条件,系统无法开启。” “不是,我打枪第一名,还救过我爷爷的命!” “但是没人夸。” 陆景元不服,“万一人从心里夸了呢!” “没有。” “为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 …… 施呦呦已经走到了牌位前,回头问:“可以了吗,我可以说名了吗?” 陆景元看着女孩,突然想到什么,“让她夸我可以?” “不行。” “你不是说过别人也行吗!” “别的亲人也行。” “那好办,”陆景元混不吝:“那就变成亲人呗。” “走你!”话音未落,施呦呦已经一脚飞踹过来,“谁跟你俩亲人!” 陆景元捂着屁股,委屈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兄妹也是亲人……” 施呦呦有些发窘,母胎lo她在此时有些尴尬:“你也妹说清楚!” “怪我怪我,”陆景元的余光瞥着对方的脚,生怕对方再来一个“走你”,商量道:“好妹妹,咱先把这破系统混过去再说。” “咳咳,”系统怒刷存在感:“认的不可以,只有亲的才算。” “不是你这系统挺另类的啊,干啥啥不行,要你干嘛!”施呦呦的小暴脾气上来,冲着陆景元的脑袋走过来。 陆景元连连往后躲,生怕对方拿着自己的脑袋撒气:“别着急,别着急,我骂他,我来!就是,什么破玩意儿!” 说着,自保似的朝着自己脑袋邦邦两拳。 这一搞系统还真老实了,当然,他们的机会也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施呦呦看他:“现在怎么办?” “先把名字记一下,”陆景元无奈:“等以后机会来了再试。” 两人分头去看名字,祠堂里没找到纸笔,只能先凭记忆记下来。 “陆公传武,陆公玉官,陆公玉泰……我说,这样不行啊,这么多,什么时候能记下来?” “那你少记几个,别把脑子累坏了。” 施呦呦听出这里面的调侃,反击道:“要不你平时多闯闯祸,多来几次?” “行啊,”陆景元也不客气,“反正来了也有人陪。” 施呦呦见对方一脸云淡风轻,却又套路深重,不禁腹诽,这身体里是藏了个什么妖孽啊,看来不好对付。 两人还没看多少,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只听有人说道:“这回没跑,可老实了。” 是刚才叫他们回来仆人的声音。 “把他放出来。”一个男人说道:“帅爷说的。” 两人正在屋里面面相觑,门锁打开,一个军官走进来,却无视不该出现的施呦呦,对景元道:“回去,帅爷放了你了。” 放了?就这么快?不是之前还恶狠狠的说谁也不能管的么。都说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看来家长的也差不多啊。 “白副官怎么样了?”他首先关心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娘。”男人冷若冰霜,却不再多说什么。 陆景元来不及跟施呦呦告别,冲回那处僻静的小院。以为会再次面临和母亲之间的生离死别,却发现面前的金溥锳却是十分平静,呆呆的倚坐在床上,双眼毫无焦点。 “娘…”陆景元心情复杂的走过去,坐到床边。 金溥锳抬眼望向自己的儿子,神态里仍然透着迷茫和落寞。 陆景元最看不得妈妈这个模样,那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伸出手,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掌:“我带您走,离开这儿,再也不过这种日子了。” 金溥锳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任意的披散下来,遮在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上。 她的目光忧郁着,只有在这个安静的时候,才得显现她身体里的母性光辉。 “孩子……”女人张嘴就带着哭腔,她终于对面前的男孩不再冷漠:“我们能去哪呢?” 陆景元想了想,“去找外公。” 他知道母亲是来自王府的格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王爷总能收留这对孤儿寡母。 “或者……” 或者去找陆家二少爷陆西霆,一个大男人面对自己的妻儿总不至于装死,但是他没跟母亲说出后面这句话。 女人摇摇头,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孩子,时代变了,娘没家了。” 陆景元被这种哀戚的气氛影响着,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拉住母亲的手,郑重道:“娘,您放心,以后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金溥锳含泪的眼眸端详着孩子红肿的脸颊,伸手拿起丝帕摸了摸,“只要我儿勉励自强,终有一天展翅高飞,娘在哪儿都放心了。” 蒲妈忍着泪:“少爷厉害着呢,以后当大官,当大老爷,会对他娘好的。” 说话间,金溥锳抖得越来越厉害。 先是哈欠接二连三,接着嘴里稀里糊涂的开始说胡话。 陆景元担忧:“娘,怎么了?” 蒲妈将床上所有的被子搬过来围到一起,叹着气:“唉,我回来之后,你娘又犯了病瘾,这回非要见你,说如果见不到你,就要放火烧了整个陆家,闹得太厉害,实在瞒不住,帅爷知道了,这不,才让你回来的。” 陆景元听闻母亲屡次犯病,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蒲妈发觉了男孩的低落,劝慰道:“娃娃,你可别怪你娘啊,你年纪小,想想你娘这样,是不是都为了你?” “天天的喊打喊杀,还不是为了把你撵走,天底下哪个母亲舍得自己的娃娃啊,为什么要把你撵走……” “因为你现在有出息了,帅爷喜欢你了,她就想赶你走,不让你跟她一起过,听到你被关起来了,又故意发了疯,哭着喊着让你回来……” 蒲妈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原来是这样。他的母亲刚才发疯是假装的,只是为了把他从祠堂救回来。 陆景元看着女人哆哆嗦嗦的样子,眼底里全是心痛。 “娘,你等着,我来救你。” 说着,头也不回,跑出门去。 “丑娃子,你去哪儿啊!你可别惹事!” 蒲妈焦急地追出来,无奈地望着男孩的背影。 第15章 青海少帅 陆景元离开小院,再次进入未知的大环境。 他对系统的答案很迷茫,但是目前心里的目标很明确——他要找了烟来,先让娘好受。 初来两天,他对帅府的路线地形并不熟悉,只好一路找人打听—— 那个小丫头,就是那个邵老爷带来的小丫头在哪里。 帅府上上下下好像对他避犹不及的样子,有人隔十米远就跟他摆手说不知道,有人干脆不搭理,好不容易问到一个乐意的,还没将他领到位置,就说就在前面不远,你自己找,末了还补充一句别说谁带你来的。 陆景元无语,至于吗,我又不是刺客。 他沿着曲折的回廊又走了一段时间,最终来到了一处粉墙外,粉墙上开了一扇满月形的院门,陆景元透过这扇门看向里面,发现一排厢房整整齐齐的坐落着。按照中国庭院的构造,这大概就是客房了。 陆府就是陆府,连客房都比他和他娘住的地方好上许多,呵呵。 他正要往里走,门口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士兵,一脸凶神恶煞的拦住他,问他干什么的。 陆景元看着他们手里握着的真家伙,心道一个客房也至于这么重兵把守么,再说自己就算是个私生子也不用这样,明明姓了陆,怎么全府上下都对他像防贼似的。 他故意不回答士兵的问题,冲着里面喊:“呦呦,施呦呦!” 没想到士兵上手推他一个趔趄,粗声粗气的凶道:“喊什么,我们少爷念书呢!” 陆景元有些上头,什么少爷,谱这么大,看个书还有两个人站岗? 他理理衣服,正要跟人理论,施呦呦突然从里面出来,见到他先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接着对凶神恶煞的士兵客气道:“两位大哥,别生气,这是我的朋友,也是这陆府的少爷,你们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让他进来。” 最后还加了句:“他不懂得规矩,你们别见怪。” 两人这才不怎么情愿的将男孩放了进来,其中一人还补充(wei xie)了一句“安静点,知道不”。 陆景元还想说什么,被施呦呦一把扯了进来。 “不是,这些人要造反啊,不就给我们家看门的么!” 施呦呦瞟他:“你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啊。” “怎么不当,反正我姓陆。” “他们可不是给你们陆家看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是跟着马大帅来的,宁海军。” “宁海军?” “对啊,别看人家在院门口,都是专门给马家站岗的,我们也就沾个光罢了。” 陆景元瞥瞥两人:“有没有点礼数,在人家里,这么大谱?” “嘘,你小点声,”施呦呦忙提醒道:“他们的少爷脾气可差了,你把他吵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少爷?就那个在靶场上差点让我虐哭的小孩?” “昂,那小子可烦人了,不过他老是喜欢缠着你的,好像你们有旧情。” “旧情?”陆景元敏感:“什么旧情?” “不知道,哎呀我来你家也没几天,不知道你们原来啥情况,就是……就是凭感觉,这小孩挺喜欢你的。” ……陆景元品了品:“我突然想到有件事可以让他帮忙。” “啥?” “想让他弄点烟泡,你觉得能行么?” “你今天差点把他虐哭,你觉得能行么。” …… “行不行,总要试一下!” 陆景元奉行着他的人生信条,看看仍在不远处忠于职守的卫兵,问女孩:“哪个是那个暴躁少爷的房间?” 施呦呦指指一处门庭紧闭的屋子:“就那个,你今天来得巧,他家老爷子好像出门了。” “这就好办了。” 陆景元说着,转身向院外走去。 “哎,干嘛去,这边。”施呦呦在他身后叫道,明明马家少帅在另一个方向。 陆景元胸有成竹,“你先回去等着。” 他在两个大汉戒备的眼神里大摇大摆的离开,施呦呦不解的看着他越走越远。 直到走过回廊,陆景元迅速绕到厢房隔壁的墙外,从院角的一棵石榴树攀附而上,转身翻到马中原所在的院子里。 房门结结实实的上着锁,男孩蹑手蹑脚的研究了一下,发现是一把比较普通的侧开广锁。 按照他多年从家里的小黑屋破门而出的经验,如果强开倒也不难,但最好还是先别搞破坏,便先绕到侧面,发现一扇东窗竟然开着。 他隔着窗子看向里面,黑漆漆不像有人的样子,便爬到窗台跳进去,这一跳不要紧,一个凶巴巴的声音随即叫道:“谁?” 陆景元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没看见有人,便向前了几步进入内室,这才发现屋内窗帘紧闭,显得更是昏暗,他努力辨认面前的景物,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干嘛!”一个身影出现,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陆景元定睛一看,原来正是之前被他气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马中原。 “你鬼鬼祟祟躲这干嘛呢?”陆景元反客为主,他瞥到对方刚才似乎在往旁边的柜子底下藏了什么东西,便作势要往下面看。 “你来干嘛?”马中原没好气的将挡了他一下。 陆景元虚伪的笑容堆了上来,“我来看看你,看你今天挺不高兴的……” “你高兴就好。”马中原忿忿的说着,带着一脸的不想理人闪到一旁坐下,却好像被碰到了什么,龇牙咧嘴的又站了起来。 “怎么了?”陆景元明知故问,这个样子他可太熟悉了,心里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没事,爷就是不想坐了。”少年嘴硬,背着手走去一边。 陆景元帮他转移话题:“没事就好,我看你爹把你从门外锁里边,我还担心你有事呢。” “锁了就锁了,用你管?”马中原转过脸,仍是一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我不管,我就问问。”陆景元说着,趁对方不注意,猛然弯腰从柜底摸出一个东西。 那玩意放在手里又滑又凉,陆景元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本画报,黑漆漆看不真切,只看到封面似乎是一个穿得比较清凉的女郎。 哈哈,原来这就是马中原保护的秘密? 他笑:“这有什么好藏的。” “还给我!”马中原脸上青白一阵,伸手去抢,却似乎受到什么身上的不方便阻碍,龇牙咧嘴的,蹦跶几下就不怎么动了。 “没事?”陆景元看他痛苦的样子,心说你可别突然心脏病发作了啊,走上前关心道。 第16章 保守秘密 还没到近身,马中原一拳抡过去,趁机将画报抢了过来。 “好家伙,你还偷袭,”陆景元后怕地摸摸自己差点被抡到的脸,见对方较了真,退步道:“好了好了,还你,别生气了。” 还没等对方完全递过来,马中原一把抢过去,心疼的抚平上面的折痕。 陆景元看人这么宝贝,对刚才自己的熊孩子行为顿觉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弟弟,这个东西你至于这么东躲西藏吗,谁没青春期,又没有什么丢人的……” “什么丢人,丢什么人!”少年突然激动起来:“你们什么都不懂,都以为是坏东西,我告诉你们,这是体操,是体育!” 他激动得将画报捧在手里,陆景元这才看清楚,清凉女郎上方还有着“体育世界”这几个繁体字。 敢情这是本体育杂志啊,这偏跑得…… 他不禁开始汗颜自己的龌龊,又听对方将自己打入“你们”行列,估计都是和讨厌的人为伍,一时心虚的不知该说什么。 马中原带着鄙视说完,珍惜的将画报拍了拍灰,准备再换一个地方藏起来。 陆景元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因为比枪的事,你爹没为难你。” 马中原绷着嘴:“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用你问。” …… 行,还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小扑克脸。 他见对方拉开抽屉,将画报放到一干杂物的最底层压着,心说就你这藏东西的功夫怨不得挨打呢,提醒道:“你藏这里不行,还会被抓。” 说着,审示了一下旁边的书架,爬上最高处,取下一卷厚重的四库全书,将画报恰到好处的塞到里面,接着放回原位,果然没有一丝痕迹。 “怎么样?”陆景元很满意自己的藏东西能力。 马中原冷眼看他:“我就是藏这被抓的。” …… 陆景元乖乖爬上书架,又将画报拿了回来。 “你到底来干嘛?”马中原没好气的将画报夺了回去,冷着脸盘问道。 “啊?哦,刚不是说了嘛,来看看你!再说这天也快黑了,你爹让我叫你去吃饭。” “叫我吃饭他们能不给你开锁?” 马中原可不好骗。 “呃,”陆景元信口开河,“我看这窗开着,爬进来锻炼锻炼身体。” 说着还煞有其事的甩起了胳膊。 “笨怂,那窗是我爹用来考验我的,就是一陷阱,我没跳出去,你倒跳进来了。” 陆景元挨了骂,也不气恼:“进来陪陪你,有什么坏处。” 马中原看他恬不知耻的样子,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不用你管,我忙着呢。” “忙,”陆景元背起手,“我随便转转,不用陪我。” 说着,不顾人反应,就在客房里“巡视”了起来。 这是一处里外相连的套间,内外却都是卧房布置,显得颇有些不寻常。 “你睡外面,你爹睡里面吗?” “你真什么都忘了?我睡里面,他睡外面。” “可以啊,你地位还挺高。” “哪啊,他在外面守着,怕我跑了。” 陆景元笑:“你好端端的跑什么?” “还不都是怕你来带我跑……不是你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不承认了呀?” 陆景元打了个喷嚏,这个原主看来真是没教小孩子好。 当然,他没有忘记来时的任务,在房间里地毯似的上下翻找起来。 马中原对这个旁若无人入室翻东西的“哥哥”自是无语,抱着臂倚在门框上。 “我爹他从不带钱。” “不要钱。” “也没有金条。” “不要金条。” “那要什么?” “要大烟。” 陆景元丝毫不拿对方当外人,马中原却笑道:“那你真是找错地方了,我爹平生最恨大烟,他从不抽大烟。” 真的假的? 陆景元挠头,说好的旧社会王公贵族人手一个烟枪呢,这个也不抽,那个也不抽,大宅院里寥寥一些没被鸦片荼毒的仁人志士,还都让他遇到了。 他不相信的东捞西摸了好一阵,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还是没有发现目标,便问马中原:“那你知道谁有?”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家,你不知道我上哪知道。” 陆景元愣住了。对这个家,他还真不一定有马中原熟悉。 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下来,毫无色彩的夜晚又即将到来。陆景元有些尴尬的笑笑,垂头丧气的走向窗户。 “这就放弃了?”马中原在后面说道。 “谁放弃了,我要一个个去问,看看到底谁有。” 他翻上窗台。 “哎,”马中原叫住他:“别傻了,谁也不会给你的。整个府里都听你爷爷的,你觉得谁会愿意和你站在一起?” 陆景元愣住,真的,他已经站在了窗台上,却不知道该下到哪里去。 他居高临下的回过头,带着沉重的鼻音:“我知道我在这里什么也不是,但我娘靠我活命。” 马中原在窗台下,仰头望他,正好看到天边最后的一抹红阳。 少年瘦削的剪影映在窗棂上,墨黑的线条和背后的浑黄交织在一起,显得愈发果敢和刚毅。 他叹了一口气,一个纵身也翻上了窗台。 “别在这白费力气了,我带你去个地方,肯定有。” 虽然很感动,但陆景元先是不信:“你能知道哪?” 你不是外地人么。 马中原大方的跳下窗台:“你就跟着哥哥走。” 陆景元不跟他计较占便宜,跟着他跳下来:“你不怕你爹弄的陷阱了?” 马中原拍拍身上沾染的灰:“你都跳进来陪我了,我跳出去陪你,谁也不欠谁。” 陆景元锤他一拳,“你倒挺讲义气。” 马中原冲他笑笑:“但你还是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秘密?” “画报。” 陆景元笑,心说我当是什么秘密呢,再说他不理解这算什么秘密,便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马中原这才放了心,大大咧咧的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院外的卫兵自有阻拦,马中原按向自己的腰间,小奶狗的嗓音恶狠狠的示威:“谁是主子你们分得清,仔细我将来把你毙了。” 陆景元有些意外的望向他,这孩子的的长相目前还在过渡期,属于典型的图文不符类型。 少年人的清瘦让他的面颊有了个性分明的棱角,长长的睫毛却遮挡不住属于孩童的气息,看着岁数不大,内里却真挺凶,和刚才对他发脾气的样子却又判若两人。 他见对方这么仗义相助,不禁好奇自己和这孩子的交情,试探问道:“方才吃饭,怎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马中原把脸扭向一边:“你欺负我。” 陆景元乐:“我怎么欺负你了?” 第17章 拉拢队友 男孩小嘴一撇,嘟囔道:“你以前都让着我的,这回非让我难看不成。” 陆景元听到这话,顿时放心了。 这小子原来是怨恨吃了自己大出风头的瘪,应该没有什么解不了的恩怨。 甚至还,挺可爱? 也幸亏不是和施呦呦有什么旧情,不然他莫名其妙的穿来就变成第三者了,这找谁说理去。 便诚恳道歉道:“哦,原来是这事,那确实是哥哥不好了,头先光想着自己好好表现,竟然忘了照顾弟弟,实在是该打,怪我这几天发烧脑子坏掉了。” 马中原斜他:“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发烧脑子还没清醒,我也不信你就这么变了。” 陆景元趁机揽过他的肩膀:“那当然,我肯定对我兄弟最好了。” 反正不管怎样,先拉拢队友准没错。 马中原的脸上仍挂着阴云:“才不信,你这两个月一直跟那个丫头片子玩,都不理我了。” 陆景元哈哈大笑,这小子竟然还会吃醋,故意逗对方道:“你一说还真提醒我了,稍等一下,我去叫下小姐姐,咱一块去。” 马中原停住脚:“我不去了!” “去去去,怎么不去!”陆景元降维式把持着对方的心理:“你要是不去啊,就说明你不想当电灯泡。” 马中原听不懂,“为甚是电灯泡?” 陆景元揽过他:“就这么说,你不去,就说明,你愿意让我和她一起出去,对不?” 马中原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最终还是觉得陆景元说得有道理。停住的脚开始动摇了。 陆景元暗笑,还是小孩子好套路,要是他带的那个倒霉系统也这么好调教就好了。 提到那个破系统,他从心底就来气! 到现在了,还没爆些什么福利。这劳什子的夸奖值也不知道从哪里去搞。 不过,如果他这次能成功帮母亲找来大烟,也许不仅能得到夸奖,还能攒够得到一次试验答案的机会。 把上次没来得及输入的陆景元或者陆丑娃输进去,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后妈作者忍不住:有什么简单??) 等他终于把马中原哄好,回头去找施呦呦,却四下里扑了个空。 好说歹说才从门口的听差那里打听得知,施小姐刚跟着施老爷离开了,说是家里有要紧事。 什么事这么急,就这一会人就走了。 陆景元也有些急:“他们还回不回来?” “这哪清楚啊,客来客往,随他们自愿。” “住哪里你知不知道?” 听差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着台词:“人都有去处,事都有规矩。” 陆景元听这话里的弦外之音,知道人家嘴巴严,不愿跟他说太多东西。 他不禁很是后悔,后悔之前还没来得及问施呦呦具体情况。 自己还藏着掖着的,现在连去哪儿找人家都不知道。 正一筹莫展之时,马中原从他背后出现,大气的拍拍他肩膀:“没事,虽然被女娃子甩了,你还有兄弟。” 陆景元苦哈哈的撇撇嘴,同样大气道:“没事儿,她也是我兄弟…” (施呦呦:你等着的!) 两个大兄弟肩并肩出了督军府,马中原扬手,招了一辆人力车。 陆景元惦记着母亲的情况,有些犹豫:“那么远啊?” 马中原无所谓的:“不远,我懒得走。” 说着就招呼车夫,“去端履门。” 陆景元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先信了他。 车夫拉着两个少年,穿过民国五年的西安东大街,呼啦啦转向南奔去。 陆森罗往常出差也来过西安很多趟,上个月,如果还按照他在21世纪的时间的话,还在索菲特和客商洽谈了20gw单晶电池项目。 但跑在100年前的街头,满目是电视里才有的风土人情,他还是非常恍惚。硅电池、高科技、贸易战,对这个时代来说还是天方夜谭。 昨日之深渊,明日之浅谈,前尘并未退散,这中间有多少刻骨铭心的量变到质变。 车子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马中原带着他下车,突然问:“你带钱没?” 陆景元懵住,“没有……” “那只好先回去了。”马中原说。 陆景元信以为真,拧头就要往回走。 马中原一边付着钱,一边冲那个背影叫道:“瓜怂,你怎么越来越傻了?” 陆景元:……。 不是我们的陆森罗总裁智商掉线,实在是这个世界对他太过陌生了。 就像一个小朋友第一次跟了大人来到火车站,初次真正步入大时代,除了亦步亦趋的跟着比他个头还小的马中原,他根本不敢再多移动半步。 那些穿过来就恨不得在全然陌生的时空里上蹿下跳的家伙一定是在骗人了。 陆景元保持跟在马中原身后不到半米远的位置,穿过叫卖的小推车和来来往往的人群,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铺子前。 “一大楼”的名号倒是豪气冲天,底下就只是一个门面,两个忙忙碌碌的伙计,外面还有一大炉香气扑鼻的芝麻烧饼。 陆景元闻着味,知道这是个羊肉泡馍馆。 虽说饥肠辘辘,倒是没忘正事,便问马中原:“你确定这里,有那个?” 马中原笑着:“吃完你就知道了。” 他带陆景元进了铺子,店家显然是认识他们的,虽说忙得不可开交,还是有人立时为他们收拾了座位,招呼道:“两位爷,今天还是两碗馍一盘登云梯?” 马中原看了看眼神直勾勾的陆景元,“再来一份红烧云头。” 陆景元张望着四周和现代布置的差不多的饭馆景物,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问道:“你刚才要的登云梯什么云头是什么意思?” 马中原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不无痛心的说;“哥,看来你是真傻了,本来他们跟我说你被打傻了,我都是不信的。” 陆景元辩驳:“我不是傻,我就是,就是不太记得以前了……” 马中原叹了一口气,“不记得好啊,” 又不设防的脱口而出:“那你对我的恩可就是一笔勾销了。” 陆景元可不能让自己吃亏:“什么恩?” 马中原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我真怀疑你现在还记得我是谁么。” 其实不记得…… 陆景元很想说。 第18章 西安鬼市 看着对方为难的样子,马中原也终是没忍了心,坦白道:“我6岁那年掉到你家后花园的池子里,你把我救上来的,你忘了。” 陆景元心道,自己还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孩子。 “但是他们说是你把我撞下去的,你娘还把你打了一顿。” ?? 还有这样的事!陆景元气愤,“那你替我澄清没?” “澄清?哦,我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但是他们还是不让小孩再跟你玩了。” 陆景元突然意识到,自己穿来这两天,确实没有一个小孩子来找自己玩。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怎么老是这么被针对啊!从小就这么被孤立着,原主这是犯了什么天条了。 两人正说着,一盘凉切羊蹄先是端了上来,马中原帮他拿起筷子:“你最爱吃的。” 陆景元皱了皱眉,现代世界的他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 陆森罗从小就是个非常挑食的小孩,长大了也对吃饭没有什么兴趣。 长年累月的应酬搞坏了他的胃,满桌的山珍海味之间,他甚至很少感觉到饥饿。 马中原看他不动,说道:“快吃,今天管你吃够,我不跟你抢了。” 陆景元接过筷子,“吃,你也吃啊,呃,那个弟弟,你是不是就叫中原来着?” 马中原倒没嫌弃他傻里傻气的追问,颇有耐心的说道:“我叫马中原,放马中原的中原,字天放,放马中原的天放。” 陆景元从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这名字挺牛。 “甘肃河州人氏,光绪二十八年生人,比你小一岁。” 陆景元只恨自己手上没有一个公历农历转换器,他不知道光绪二十八年对应哪年公元纪年。 “你爷爷是我爷爷的拜把兄弟,你爹和我爹出生就是盟兄弟。” 原来还是世交。 怪不得陆家老太太过世,他们不仅远道而来奔丧,还在陆府住上这些时日。 “那我跟你,不是兄弟么?”陆景元问。 “没拜把子,”马中原垂下眼眉,“但我们就是兄弟。” 正说着,两碗冒着香气的羊肉泡馍端了上来,热腾腾的熏得人直想流泪。 马中原拿起一个白灿灿的面饼,“你记得么,这是窝窝馕,里面薄,边上是厚的,用木槌敲出来的,特别香。” “虎皮背,铁丝圈。”陆景元喃喃道。 “对咯,你想起来啦!这还是你教我的。” 看着马中原兴奋的样子,陆景元有些心酸,他只是刚好知道这个典故罢了。 是在现代的一次应酬局上,他也忘了是谁介绍的。当时打死也不会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用上了。 陆景元开始学对方的样子泡馍。 这家负有盛名的老字号,馍的质量确实好,不糊不散,香甜可口。 男孩细细品尝着,这是他正儿八经在这个时代的社会上吃的第一顿饭。 吃了这顿饭,他就真的要接受自己成为这个年代的人了。 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生死有命,全都要靠自己奋战。 “我娘以前,是不是老打我?”陆景元喝着羊肉汤,怔怔问。 马中原可能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会,缓缓道:“也不是,反正你都忘了,过去就过去了。” “我爹回过家吗?” “你爹……很早就离开家了,”马中原低头喝汤:“不过他回不回来,也不是他说了算。” “什么意思?”陆景元有些意外。 “什么意思,让你补补脑的意思!” 伙计端上了最后一道菜,红烧云头,原来是一小盘热气腾腾的羊脑。 马中原捏起勺子给他盛了一匙,“你爹娘的事你就别问了,你至少还有娘,我都没娘呢,咱们都大了,男子汉顶天立地,何必在意这些儿女情长?” 陆景元看着他小大人的样子,心里多多少少释然了一些。 便不再说话,埋头品尝面前的热气腾腾。见这家的饼子确实做得不错,便想着一会再多要几个,好拿回去给救他一命的白衷霖。 煎饼果子暂时请不了,窝窝馕还是能给他带去几个的。 结果,马中原一听他的打算,便瞪大了眼睛,说:“你干嘛对他这么好了?” 陆景元很是不解:“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当时多亏他把我扑倒的。” “哼,那他应该,”马中原竟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谁让他娘以前那么欺负你了,这就是儿子来还他老太太的债。” 陆景元更是一头雾水:“他娘……是谁啊?” 马中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没事,相信你都会想起来的。” “所以他娘是谁?” 陆景元不放弃的追问。 “他娘,就是你奶奶,那个二老太啊!”马中原不甚恭敬地说着:“不过你不用叫他叔,他娘是你奶奶,他爹不是你爷爷。” “重组家庭?”陆景元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这个词汇,又觉得太过超前了,解释道:“他是,二奶奶,带过来的?” 马中原长舒一口气,“还好,你没傻。不过你放心,你爷爷是从来没把他当儿子的。” 陆景元想着陆英麟让白副官翻的那一百个跟头,点点头,信了。 这个陆家,还有多少故事等着他去发掘呢? 他那个从来没有回过家的爹,又是怎么回事,怎么马中原说他回不回来也不是自己说了算呢?难道是个妻管严的窝囊废? 他只恨作者没多长几个手,能一口气把这些事情交代清楚了。 (作者:???要不你来?) 看着满桌的地道美味,他决定先埋头干饭。 管他呢,先吃饱再说。 两人吃饱喝足,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城墙上的大红灯笼高高的亮了起来,陆景元跟着马中原走出店门。 冷风吹过脸颊,陆景元有些清醒:“东西呢?你蒙我?” 马中原缩着脖子:“又不急,咱们再去易俗社玩会的。” 陆景元哪肯依,非拉着他去找他想要的东西。 马中原拗不过,只好带着他来到西安城东北一处僻静的地方。 四面黑漆漆的,除了荒草就是乱石坡。 连个人影都不见,更别说大烟泡了。 “你说你急什么,”马中原不慌不忙的坐到一边的石头上:“这里来早了没人。” “这是什么鬼地方。”陆景元觉得后背发凉。 “呀,你还记得啊,”马中原兴奋道:“这就是鬼市,大半夜才开市营业的。” …… “鬼市?”陆景元越听越慌:“是阳间的东西吗?” 马中原被他渲染的也有些怕起来:“你原来带我来,好像也没……这么吓人啊。” 正说着,一个老头突然从他后面出现:“两位……” 马中原登时从那块石头上弹起来,陆景元也吃了一惊,把中原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面前人的举动。 那老头却丝毫没有把人吓到的意思,颤颤巍巍的凑上来: “两位,看看我这东西么?” 第19章 这年轻人 陆景元下意识的把马中原护在身后,一级戒备,看着老头子哆哆嗦嗦的抖开手里的小包袱。 渐渐的,里面的东西呈了出来。那物件在月色下反了光,打眼一看,好像一个样式粗粗笨笨的瓶子,黑灯瞎火的,他也看不真切。 ……陆景元松了一口气。原来就是个倒卖工艺品的,他还以为真遇上什么鬼人怪人了呢。 对珍奇古玩,他并不专业,只是平日里迎来送往,也因为他原来的老头子陆立坤的爱好时常混迹拍卖行,对一些基本常识多少了解些罢了。 马中原看起来更是对这些没兴趣,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再打扰他们。 老人却不放弃,苍老的声音颤抖道:“两位小爷,这是好东西,我是没招了才卖,急需用钱,您看着能出多少出多少。” 陆景元看老人虽然落魄,言谈举止倒是谦逊有礼,便上手拿过瓶子,借着月光看了看。 这是个外相普通的棒槌瓶,通体碧釉,瓶身遍布着鱼纹状的小开片,上手摸了摸,却是有些粗糙。 他翻过瓶子,瓶底端端正正的印着蓝底的“大清康熙年制”,品相倒是不差,只是毛刺扎在手里实在突兀,陆景元再不懂,这新瓷扎人他还是知道的。 他将瓶子还了去,急需用钱是一回事,故意诓人又是一回事,人的同情心可不能泛滥。 老人可能难得寻到有兴趣的主顾,将瓶子抱在怀里,一个劲的恳求两个少年再上上眼。 马中原被扰得不耐烦,又怕耽误了正事,直说:“你要是再找事,我就把你这瓶子给摔了!” 陆景元正想教育小弟不要对一个老人这么没礼貌,突然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年兄,您给我看看这瓶。” 几人同时循声望去, 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后生,个子瘦瘦高高,开口便是很好听的磁声。 老人连忙将瓶子呈上去:“您上眼。” 后生接过上上下下翻看了一遍,抬眼问:“您出几个子儿?” 老人伸出手,“十个大头。” 说着,又似乎怕对方反悔,补充道:“这是康熙爷的东西,御窑。” 好家伙,陆景元腹诽,宰人也不带这么狠的啊。 “好。”没想到后生利索的答应下来,就要从口袋里掏钱。 “慢着。”陆景元的责任心上来了,瓷边糙成这样,看着都没超过十个月,还御窑。 这年轻人也是,掏钱掏得这么不含糊,看来也是个外行,别眼睁睁看着让人蒙了。 “咳咳,”陆景元假装不经意的上前,暗暗提醒道:“这瓶子好看是好看,挺拉手的。” 后生却不理他,将瓶子又在手里反复把玩一番,问老人:“您这么着急出这瓶,是为什么啊?” “老婆子病了,非要请西洋大夫不可,西洋大夫的诊金,就是十个大洋。” 编,继续编。 陆景元冷眼看着。 只见后生从口袋里掏出银洋,不紧不慢道: “您这个瓶子我实在喜欢,这是十五块,就当买了您这道交情。” “您还有什么货,这两日都可以来柿园坊的博九斋找我,小姓叶,叫叶白秋。” “哎哎,好嘞。家里是还有点老物件,不过我要是实在没辙,不会再出来典啦,都是祖宗的东西,要是都流出去了,去了那边,我就没法交差啦。” 叶白秋笑道:“都是在中华大地,祖宗的东西,谁承继了不是承呢。” 老人怔了怔,终是拱拱手,忙不迭的道谢而去了。 陆景元看向青年:“傻大个,十五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青年只是笑笑,也不理人,背上褡裢离开了。 陆景元看着那个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自语:“这是个什么人呢?” 马中原带着老江湖的口吻:“看着就是个跑货的。” 又跟他解释所谓跑货,就是没有店面,自己拿个包袱做古玩生意的家伙。 就这点眼力价,还跑什么货啊。陆景元吐槽。 夜幕渐渐加深,陆景元这才从马中原嘴里明白,原来所谓鬼市就是黑市,这里什么都可以买,什么都可以卖。 就是不能见白日,交易只能在夜间。 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黑市,地下市场。 陆景元和马中原出于特别所需,来到鬼市碰碰运气还就罢了,这古玩生意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非要在黑灯瞎火下进行。 不得不让人怀疑,那人是不是盗卖文物的贩子。 突然,马中原急急的叫了句:“人来了!” 陆景元顺着他叫喊的方向,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马中原比他激动,扯起他的袖子就围上前去,那人看到两个孩子也不生疏,一脸谄媚的贴上来:“陆大爷,您今天要几包?” 怎么,看起来他是这家伙的熟客?看来这孩子真是没少给他娘囤过货…… 陆景元看他一脸横肉却客气的称自己陆大爷,便也挺直了腰杆摆谱:“你带了几包?” 对方见他口气挺大,堆笑道:“这要看陆大爷您的荷包。” 陆景元贴向马中原:“你有多少钱?咱能买多少?” 马中原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能买多少啊,往常都是你议价。” 陆景元惊讶:“还能议价呢?” 马中原也惊讶:“哥,你现在怎么傻成这样。” 陆景元挠挠头,还真有些犯难了。 要说议价,陆森罗可是算一把好手,但是这玩意儿他还确实是头一次买,又是初来乍到,行情也不清楚,便保守道:“那先来……一小包?” 对方脸上失望的神色清晰可见,陆景元试着找补:“怕没好货,先尝尝看看。” “得,”来人掏出一个神神秘秘的黄纸包,“这是新玩意,黄金丹,你先品品看。” 陆景元将纸包接过去。 马中原在一旁:“哥,给钱么?” 陆景元问男人,“什么价?” “这是稀罕物,四块钱。” 听到价格,陆总裁自然而然的敏感起来。 刚才在小饭馆吃了那一大桌子肉菜,马中原才付了一个银元,还找回了几个角钱,按照他穿越来时2023年的物价,这桌菜在路边苍蝇馆估计一百多块。 也就是按1916年的水平,1块银元大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100块钱。 他捏了捏手里的东西,一粒一粒小丸,绿豆一样,不足一两。 即便手里这东西再稀缺,单价也不值400块,再说有这种好产品在手,这小烟贩还能这么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 马中原已经迫不及待的将四块大洋掏了出来,陆景元拦住他,“你看看我这玩意多少钱?” 第20章 总会长大的 男人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愣了愣。 但到底是跑江湖的,讪笑道:“好说、好说。” “什么,不要钱?”陆景元故意装作听不清的样子,一手举着枪,一手揽了马中原:“那这包我们就拿走了,谢谢啊!” 说着啪嗒一声扣开了侧面的保险。 对方眯着狡猾又甘心的眼睛,但好歹也是知道人命是第一位的。他只是个跑单帮的江湖小角色,平日里坑蒙拐骗糊弄两个大子儿也就算了,哪遇到过伸手就掏真家伙的小爷。 好汉不吃眼前亏,跑买卖的只能自认倒霉,再待下去只怕被讹去更多,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马中原望着陆景元的下巴颏,眼里的崇拜又多了一些。 “有枪不会用,不就是块废铁。” 陆景元将精巧的勃朗宁在手里转了一圈,物归原主。 马中原接过去,还是疑惑刚才陆景元是怎么刷的一下从自己身上拔出去的。 “人家不是卖给咱么,又不是不卖。” 陆景元笑他:“看来你还是没掌握这东西的真正妙用。” “我知道,”马中原不服气,“你以前不是教我说要讲道理么……” 陆景元担心自己又把人设玩崩了,也生怕伤害了这孩子的纯洁心灵,找补道:“对什么人讲什么道理,对这样卖大烟的害人精,就该让他吃这个。” 马中原点点头,若有所思。 陆景元生怕真带坏了孩子,转移话题道:“中原,你家是不是就你一个小孩?” 看着像被宠的不知人间疾苦的。 “不是啊,”马中原认真的摇摇头:“我有7个姐姐。” 陆景元差点没喷出来,他忘了这是个能生就生的年代。 马中原瞅他:“你是不是也忘了你有几个兄弟姐妹了?” 陆景元愣住了,他还真不知道。 穿越过来之后,除了马中原和那个叫施呦呦的,也没见过别的小孩。 马中原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哥,你会想起来的。” “那你给我……提个醒?”陆景元有意引导着他接着往下说。 马中原果然上钩,抱着治病救人的心情说道:“你们家,你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大弟弟叫景城,二弟弟叫景轩,一个妹妹叫岱青,是个讨厌的黄毛丫头,还有一个叫蔚青,很俊。” 很俊??? 陆景元瞅向对方。 虽然看不到痴笑的表情,借着月色,他还是看到了这小子眼里的光。 好家伙,这么小就惦记上陆家的小姐了。怪不得跟他走这么近呢,这是先跟大舅子搞好关系? “不过你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妈,所以想不起来也无所谓,他们也不一定记着你的。” …… 您听听这像人话吗。 “那我那个蔚青妹妹,和你有关系?”陆景元反击。 “当然有了,”马中原抢白道:“我们关系很好的。” “有我跟你好?”陆景元有意逗他。 “好!”马中原斩钉截铁,“比咱俩好一万倍。” …… 行,重色轻友的家伙。 马中原把自己说的心花怒放,一个潇洒的挥手从城墙根招了辆骡车:“走,带你坐轿车。” 轿车? 陆景元看了看这辆能耗两斤干草的厢式胶皮车,好像跟车有关系的也就“轿”这个字了,毕竟有车字旁。 突然他想到,轿车为什么叫轿车呢,而不是直接叫汽车呢…… “快上来啊。”马中原打断了他突如其来的思绪。 陆景元跟着钻进车厢,发现里面还算宽敞,配置也还不错,坐垫上铺着皮子,显得松软暖和。 马中原跟车夫说了目的地,陕西督军府。 对方也很直爽,说骡子夜肥难长,本不接短途的活,但是去到督军府,一华里他也情愿。 他用浓重的关中口音表示凤良公这些年禁了大烟,赶跑了土匪,又修河道、通沟渠,老百姓心里都记着好呢。 马中原怕陆景元听不懂,跟他解释凤良是他爷爷陆英麟的字。 看来这西北之王还有点群众基础呢。 但是那刺客却想置他死地为后快。 一个人,到底哪面是真实的呢。 骡车平稳而快速的行进着。 两人因为拿到了想拿的东西,此行达到了目的,心情都放松了一些。 马中原东倒西歪的斜倚在靠背上,一条腿放松的搭上对方的膝盖,漫不经心的说: “元哥,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我啊,”陆景元微微仰着身子,“造轿车。” 马中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有什么难的,花100块到木器行找几个木匠,几天就给你造出来了。” “怎么,长大要做的事就必须很难啊?” “那倒不是,”马中原思索道:“但总该做一些现在做不到的,这才叫长大。” 陆景元饶有兴趣的看他,“我要造的是四个轮子的轿车,里面有发动机,现在做不到。” 还有很久才能做到。 马中原恍然大悟,“你说那种汽车啊,那种也叫轿车?” “对,轿车可以烧汽油,所以也叫汽车。”陆景元认真的回答道。 可怜的孩子,以为轿车只是骡子拉着的轿子,根本不知道将来满大街,跑的都是燃油燃气的汽车。 少年认了真,“这种东西,中国人也能造吗?” “能造的,”陆景元坚定的说,“不仅能造,还能设计出来新的。” 马中原仍然担忧着,“可是,我们没有汽油,也没有那么多公路,我们这回来陕西,走的最好的也只是石板路。” “会有的,都会有的。”陆景元端正了身子:“中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会缺。到时候,我们谁的眼色都不用看了。” 夜风渐渐凉了起来,带着西北浓厚的土腥。 马中原靠向他:“我倒是听我爹说祁连山底下有油,但是怎么弄出来呢……” 陆景元看他眉头紧蹙的样子,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等你长大,想想办法。” “我长大不想干这个。”马中原道。 “你长大想做什么?”陆景元饶有兴趣的问。 马中原突然害了臊:“我说了你不能笑话我。” “咱们谁跟谁啊。”陆景元真是有点喜欢这小子的可爱,故意夸张道:“别告诉我你想练体操。” “差不多,”马中原笑嘻嘻的,“不过我是想当国脚,踢足球。” 陆景元一口老血差点涌上来,穿来前几天某国足比赛的羞辱仿佛还在眼前。 好好的孩子非想当国脚,真是想不开。 他拍了一下对方搭在自己身上的腿,“当国脚,你这小细腿可不行啊。” 马中原仍然大大咧咧四仰八叉的歪着,学他的语气:“总会长大的!” 第21章 母亲,母亲! 两人回到陆府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四周漆黑一片。 陆景元担心道:“你偷跑出来那么久,回去怕是要挨揍。” 马中原大方的:“怕什么,又不是第一回了。” …… 这事干嘛都这么有经验啊。 “我怎么谢谢你呢?”陆景元有点过意不去。 马中原那张a里a气的脸上挂起两个小酒窝:“你就替我守住我的秘密就行了。” 陆景元逗他:“我可守不住。” 马中原变了小脸:“什么意思?” 陆景元也正经起来:“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的秘密会被全天下知道,而你,也会成为世人皆知的足球员,马中……。” 马中原连忙上前的捂住他的嘴:“嘘,说了就不灵了。” 陆景元边挣扎边笑:“好好好,闷声发大财。” 两人在正院的大影壁前道了别。 陆景元捏着那包来之不易的东西,一路连跑带跳,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 时近仲秋,风渐凉,冷风中散发着清新的桂花香味,让人在这深夜偏生暖意。 他下意识的折了一枝桂花,想象着母亲放在床边,甜香满室的模样。 和离开时的乱作一遭的局面不同,当前的小院很安静,陆景元蹑手蹑脚的进了屋,摸着黑来到内室。 金溥锳一个人躺在床上,蒲妈也不知道去哪了。 陆景元看着母亲,双眼紧闭,睡得很平静。 不知道娘怎么样了。 他有些自责自己离开这么远才回来,趴在母亲床边,想让对方第一时间就看到他,和他作为惊喜的礼物。 等着等着,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他拼尽全力保持对这个世界的清醒,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败下阵来。 …… “滴、滴、滴……” 耳边响起了冰冷的电子声。 呼吸机在眼前泛起了层层白雾,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寒气走了过来。 他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 “二少奶奶!” 陆景元从梦中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蒲妈在床边悲凄的哭喊着:“我的少奶奶啊!这是怎么了!” 陆景元连忙爬起来冲到床边。 母亲的脸庞歪向一边,神态和昨天他回来时看到的并无两样。 嘴边还挂着笑,似乎是永远的睡着了。 “娘!”他脱口而出。 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陆景元不敢相信的去探了探母亲的鼻息。 惨痛的现实让他顿时崩溃—— “娘!不是抽了烟就好了么,我拿来了,我拿来了呀!” “娘!您再睁开眼看看儿子啊!” “娘!我长大还要带您过好日子呢!” “娘!” “娘啊!” …… 人们都说这场雨来得奇怪,不阴天,不打雷,头早起来还是个艳阳天,没来由的就狂风大作。 就像本来是日光倾泻下来,只是因为太冷,凝结成了泼天的水幕。 随着这场怪雨的,是陕西督军陆英麟发了冲天的怒气。 短短几日,老太太过世,自己遭遇刺杀,儿媳妇也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 说是不明不白,其实也很清楚。 请来的医生看了看,说二少奶奶八成是中毒身亡。 而这毒,也就是烟毒。 是吸食过量,人才没的。 床边有一片敞开的黄色烟纸,陆英麟死死的捏在手里,问谁干的。 谁给二少奶奶送大烟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毕竟迫于西北王的雷霆云威,到底还是把陆景元和中原少爷一道出门的事给透露了。 马中原在他爹的连踢带踹下,先是不承认,接着面对这么多人证,只得说出两人确实曾一道出门过。 但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紧绷着小嘴,愣是不说。 陆英麟按下马峥挥舞的皮带,将惶恐不安的少年扶了起来。 “别为难孩子了,都是那个孽障的错。” 屋子里沉默着,却统一作了无声的审判。 丑娃害死了二少奶奶。儿子毒死了当娘的。 马中原颤抖着因为疼痛而发白的嘴唇:“不是,他不是,你们肯定另有凶手,你们是故意害他们的!” 没有人听他虚弱而绝望的声音。陆英麟大手一挥:“将凶手抓进大牢。” 陆景元没有辩解。震惊和悲痛击溃了他。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男孩被士兵押送出督军府的时候,外面还是瓢泼大雨。卫兵穿着整齐的胶皮雨披,他没有雨披,落汤鸡似的出现在陕西军人监狱里。 比监狱更惨的,是这里是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之所以命名为军人监狱,是因为这里装着的全是对抗陆氏的囚犯,换言之,这是陆英麟最仇恨的地方。 陆景元被带到了一间泛着霉臭的囚室,接到他的狱卒和来人交换了下眼色,终是没给这个瘦弱的孩子加上沉重的镣铐。 铁疙瘩秤砣锁重重落下,陆景元抱着膝盖,坐在冰硬的地面上,开始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综合他人的讲述,他是因陆英麟将其原身暴打穿越而来,先是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少爷陆东震抱回,呦呦给他送药,而后蒲妈将他接回了小院,遇到了他现在的母亲,金溥锳。 当时,因为她夸奖了一句“还是好儿子”,积累了大量的夸奖值,亲情夸奖系统得以打开,他才知道可以通过答对三个问题,回到原来的世界。 再后来,他被白副官带去跑步,又通过枪法得到陆英麟的另眼相看,施呦呦看他得意,帮他分析避雷,这时听差找他报信,说母亲要杀他。回来得知母亲是担心自己影响到儿子的前途,想故意将他吓走,结果儿子心疼母亲,跑去找陆英麟要大烟,正撞上对方被人刺杀。 景元凭自己的枪术救下祖父,立了功,却因为要大烟,又被关入祠堂。正当他和施呦呦挨个翻名字“做填空”的时候,有人又放他回去了。 等等,有人,这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还说了句,先关心关心你娘? 所以这一切,是不是早有预谋? 母亲枕边的大烟纸,是自己带回来的没错。但里面包着的大烟,是不是就真的进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去了? 或者说,是不是她自己吸进去,或吃进去的? 她明明是睡着的,就算醒来了,见到躺在地上的儿子,没理由一言不发,就开始抽烟啊。 再说了,那纸包着的大烟,明明是揣在自己的怀里的。 想到这里,陆景元忙低头翻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突然意识到: 他和马中原从鬼市回来,母亲安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 细思恐极,陆景元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巧不巧,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直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小兄弟,你也是对付那倒杀货进来的?” 第22章 神秘男人 陆景元定睛一看,只见隔壁号房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那沙子磨铁锅般的声音,自然也是由他发出的。 此时,他正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自己,陆景元心虚,凑上前去:“大哥,你是什么人啊?” 对方艰难的撑起身子,陆景元这才看清那破衣烂衫上面的血迹斑斑。 乌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污痕无法掩盖的年轻的面孔,陆景元第一印象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望着他,突然又发了笑:“哦,原来是小倒杀货,那时不就是你,在门口,要找你爷爷么。” 陆景元一惊,仔细辨认对方的面孔,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之前要刺杀陆英麟的那些人之一么! 当时这仅有的一个活口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被陆英麟用冰硬的皮靴踩着头,他还觉得可怜,也曾唏嘘对方的命运,现在因缘际会又重逢,可不就是眼前的人。 陆景元沉静道:“我不是小倒杀货,你杀谁肯定是因为他该死,谁该死算谁的,我不该死。” 对方哈哈大笑,连带着剧烈咳嗽起来:“对,咳咳,对,你说的对,咳咳,他该死,早晚都得死!” 陆景元首先担心对方乐极生悲,其次害怕狱卒听到带来不必要的n+1次伤害,最后也不愿意听太多别人骂自己爷爷的话。 虽然那个老头对自己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但总归算个挂名亲戚不是,更何况这人很明显把自己和那老头认定是一伙的,他怎么也洗不清这连带的罪孽,张口劝道:“大哥,少说几句,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对方闻言却更加大笑:“我这身子已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坏不坏,不死也废了。” 陆景元抿嘴:“那你也得坚强,不能死陆英麟前面啊,那样多亏。” 对方还真止了笑:“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要我说你们陆家,也就你这么一个好鸟。”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陆景元没跟他计较太多,说道:“哥,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这个家里面的人都喊我丑娃,个个嫌弃我,觉得我丢他们人呢,要不我能被他们扔到这?要说废,也是我更废,我没爹没娘,没人管没人疼,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反正来去都是孤落落一个人,但你得活下去,我相信外面还有人等着你,等你回家呢。” 说着说着,陆景元动了感情,鼻子开始发酸。 大哥还没回应,一个声音叫道:“操,谁说你没人管没人疼了!”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杀到跟前:“陆景元,你少说丧气话,你怎么知道外面就没人等着!” 来人还能有谁,正是他唯一的时空伴侣施呦呦,以及在这个时空新结交的朋友,马中原。 此时马中原正一手一支驳壳枪,对着两个比他高不少的士兵,后者全都乖乖举着手,不动声色的看向这边。 “你们……这是要劫狱?” “什么是要,是正在!” 施呦呦一脸的杀气腾腾,摸出从卫兵身上缴来的钥匙,几下将那把秤砣大锁落了下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走,咱们走。” “不是,你确定咱们就,这么走?” 虽然很振奋,但陆景元的双脚并未移动。相比于刚才他被崩溃的情绪击得迟滞的智商,他的头脑已经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堂堂陕西督军府,陕西军人监狱,就这么让两个小孩“劫狱”,这么简简单单把他一个杀人凶手,还是杀了陆家人的杀人凶手在这些训练有素的军警面前救走,这说出去谁也不会信啊,读者也会大骂侮辱智商。 但眼下,这件事情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事出不寻常必有妖。陆景元立在原地,这下轮到施呦呦可发了急。 “你傻啦?快走啊!”她拼命地拽着陆景元:“你爷爷放出话来说要宰了你呢,现在大少爷走啦,没人能救你啦,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白白送死!” 马中原也着急的:“元哥,一定是有人陷害你,先跟我们出去,保命要紧!” 陆景元听着他俩的话,眼睛却扫视着被马中原定位着的两个士兵。 他们的眼光里没有恐慌和凶狠,有的只是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鼓励。 “你们……不是真心想抓我的对?”陆景元试探的说道,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他们配合几个孩子玩一场“劫狱游戏”的理由了。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说:“少爷,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也不想违抗帅爷的命令。只是少帅临走之前,曾再三交代弟兄们要照顾你,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你说的少帅,是陆东震吗?”陆景元冷冷的问道。虽然心里对这个问题已经基本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提前叮嘱西北的人照顾自己,又为什么偏偏叮嘱了监狱的人,难道他已经预见到自己会被关到这里了吗? 那么母亲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没想到,士兵接下来的话让他几乎笃定的想法又更加迷惑:“是的,少帅就是大少爷,在他去日本之前,我们都曾是他的兵。他不只是对我们交代的,你可以去问问,他对多少人说过要照顾你。” “哈哈,陆英麟,你养了个好儿子!”几个孩子都这嘶哑的一嗓子吓了一跳,隔壁号房的神秘男人幸灾乐祸的喊着:“不仅要杀了你,还在你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的眼线,陆刀匪,你早晚死在你儿孙手里……” 被马中原用枪指着的狱卒突然不再保持不动,上前一步,重重踢向牢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唐之铮,你他妈给我闭嘴!” 另外一个狱卒也上前,掏出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牢门,两人不顾旁人,冲进去对男人拳打脚踢。 陆景元的脑子飞速运转着。虽然男人说话不好听,事实好像的确是如此。连陆大帅视为鹰爪的堂堂军人监狱都被渗透成筛子了,陆英麟,怪不得你要防着你大儿子呢。 施呦呦不管这混乱,一门心思拉着陆景元:“先别管了,先出去再说!” 马中原的双手驳壳枪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了再举起来的意义。但他也没有忘记此行的最根本目的,走过来拉起陆景元,要把他拽出去。 在两人的合力下,陆景元刚迈出一条腿,只听背后虚弱的声音传来:“小兄弟,能不能帮我带个东西出去。” 狱卒一脚踹过去,呵斥道:“你少给老子玩花样!” 陆景元回过头,确认了这个声音是叫他的。 他跟这个人萍水相逢,正无打算,只听那人说:“博九斋,能帮你。” 听到这几个字,施呦呦也愣住了。 第23章 博九斋 陆景元和施呦呦对视了一眼,冲着男人走过去。 “少爷,你小心。”狱卒拦住男孩,“他是死囚犯,花样多得很。” 马中原看到陆景元的样子,知道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又举起枪对着狱卒:“你别管,让我哥过去!” 陆景元终于来到那个漆黑的泛着血腥味的囚室。 对方拖着沉重的镣铐靠近,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到男孩手里。 狱卒阻拦不成,骂道:“唐之铮,你马上就死了,别指望有人能救你出去!” 青年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我既一心赴死,已别无所求,何必耍花样,只是让这小子帮我捎个东西还乡,给家人留个念想。” 陆景元紧握着手中的美玉,心生敬佩:“敢问壮士乡关何处?家人又在何方?” 青年仰头:“浙江南溪,唐家儿郎。至于在何方,你找到,我也就能找到了。” 陆景元咂摸着这模棱两可的话,正在想对方是不是不方便多说什么,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巡号的声音。 “元哥,咱们先走,先离开这里。”马中原说道。 “出去再想,来日方长。”施呦呦也说道。 事关重大,他没有再拖累同伴的道理。 陆景元冲两个狱卒拱了拱手,也同已经无法起身的男人用眼神告了别。 直到出了门,才发现门口的卫兵也对他们视而不见。 不禁对马中原说:“你这枪今天是不是成演员了?” “操,早知道都跟咱是一伙的,我就不带着双枪出门了,这一路可把我吓坏了。”马中原吐槽。 “你这小胆,还得练啊,这么容易就吓坏了?说好的青海少帅呢?”施呦呦道。 “哪儿啊,我是怕我爹,你们不知道他,对我下手可狠了。哎呦……” 等几人远离了军人监狱,马中原龇牙咧嘴的捂着屁股,和刚才的坚决狠厉判若两人,又恢复了他单纯自然的孩子模样。 陆景元动情的拍拍他:“好兄弟,哥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一辈子可太长了,你别瞎打包票。”马中原可不信。 陆景元微笑着,心想一辈子都说少了,他可是有两辈子的。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施呦呦问他道。 什么打算呢,娘死了,他再也没家了,还能去哪儿呢? 他有一肚子的疑问要解,甚至是弑母之仇要报,但前提是先活下来再说。 “去博九斋,你知道在哪么?” 施呦呦点点头,她太知道了。“那就是我伯伯的铺子,在西安是有一个分号的。” “真的假的?这么巧?是不是在柿园坊?” 施呦呦惊讶:“你怎么知道?” “昨夜我和中原在鬼市,遇到了一个人,说是柿园坊博九斋的。” “还花十五大洋买了一个破瓶子,一点不值那价,八成是让人给骗了。”马中原抢着说。 “破瓶子,你们不会说的是清康熙博古纹棒槌瓶。” 两人同时摇摇头:“不懂……” “昨天我们急慌急忙的回家,就是因为我师哥收到了这个绝世珍宝,我伯伯急着拉我回去看呢!” “你那师哥,不会是叫叶……什么白的?”陆景元努力回忆着。 “叶白秋!” 三人面面相觑。 对上了,都对上了。 …… 叶白秋一直记得。 那天的雨下得奇怪,起床的时候还是层云不染,突然一个没由头的浇了下来,到了晌午,青石板马道已经水流如河了。 博九斋的木板门被敲得邦邦响。 他让伙计打开门,看到施呦呦带着个浇得透湿的男孩站在风雨中。 西北的罡风卷着土腥味的雨刀灌了进来,施呦呦冲他咧嘴,“师哥,要饭的,我看他可怜,就捡回来了。” 叶白秋抿嘴:“什么都捡,就不怕走了眼。” 施呦呦不管他,几下甩掉身上的雨披,探头张望:“伯伯还没回来。” 叶白秋将湿漉漉的雨披捡起来:“没回来,也快了,赶紧去换衣服,省得挨呲。” 施呦呦冲他努努嘴,一个转身跑向内室,突然又想起来身后的男孩,冲人说道:“你先在这待着,我一会就回来,哎,你这头怎么了?” “没事,磕的。”陆景元有些局促的阻止对方触碰自己的额头,他刚才因为有些紧张,又顶着大雨没看清,碰到了店门口的楹柱,又自嘲:“倒霉蛋不都这样么,印堂发黑。” 施呦呦白他一眼,本来想挖苦几句,转眼看到男孩不屑的外表下眼里掩抑的不安,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师哥可好了,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接着,确认似的看向叶白秋:“对?师哥。” 叶白秋没说话,施呦呦得寸进尺:“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啊!” “快去换衣服,一会受了寒要扎针,我看你怎么哭!”男人终于开了口。 一步三回头的小女孩消失后,堂屋里只剩下男孩和叶白秋。 叶白秋坐回柜台里,专心在柜上刻制着手中的寿山石图章,没理他,也没问什么。 两人枯坐着。 陆景元心里想着大牢里遇到的唐之铮对他说的话,想着他给自己的那块精妙绝伦的玉石,此时正安安静静的揣在他的怀里。 他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问叶白秋一些事情。 叶白秋神态自若的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完全就当没有陆景元这个人。 倒是他之前吩咐的小伙计此时回来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胳膊上还搭着一件干爽的褂子。 陆景元接过来,道了声谢。 披上衣服的当隙,他才得以打量了周围的环境。 这家铺子开在闹市,虽然赶上下大雨,没有什么主顾,但门口成排的拴马石可以看出它的繁盛。 门头高门阔厅,门里整齐摆放着博古架,彰显了此处的气度不凡。 里面的各类珍奇古玩光彩照人,越发衬得此时少年的灰头土脸。 陆景元正局促不安,一句略带戏谑的京腔传来。 “昨夜里瞎混被逮到,让家赶出来了?” 陆景元抬头,正好撞到眼前面如冠玉的长衫男子刺破般的眼神。 对方似乎完全没打算提起曾经在黑市见过他的事情,又或者是天太黑,没看清? 不能啊,都说“昨夜里”了。 叶白秋应该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切的变故。严格来说,他还是个“逃犯”。 那他,应该怎么回答呢? 第24章 叶白秋 陆景元略加思考,便把自己在商场锻炼出来的信口开河的本事使出来了。 他眉头紧皱,嘟囔道:“我是姨太太生的,家里大婆讨厌我,天天虐待我,这回又打我,还要把我打死,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 “你爹呢?” “没……”没见过。 “然后呢,你没家了?”叶白秋淡淡问。 “我……”陆景元第一反应觉得可以否认,但话到这里,他意识到还有什么好否认的呢。他现在就是没家了,并且大概率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诚恳道:“是,家里不要我了,他们巴不得我死,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了,您这里能不能先收留下我?” 叶白秋没有回答。半晌,他把手中的图章举起来对着日光看,像是对男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不配当爹的人这么多。” 陆景元听到这话,总觉得这背后似是有什么故事。 他刚想张嘴问些什么,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 “湿衣服穿里面,你是傻子呀!” 施呦呦换上了一件翠绿色的缎子小旗袍,头上也梳好了两个小辫,整个人俏皮灵动,风一样的跑到陆景元跟前。 三下五除二的,挽住他的手臂:“师哥,我带他进去,里里外外的换套衣服哈。” 说着,给陆景元使了个眼色。 叶白秋无奈:“你不用管,让小盛子带着去。” “知道啦知道啦!”施呦呦满口答应着,却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由分说的拖着陆景元往后院跑。 路上,她回头,确认小盛子暂时还没跟上来,低声说:“这铺子我师哥说了算,你把他搞定就行了。” 陆景元不是很自信:“你确定,之前带着你在我家的大佬是谁?” “那个啊,那是我伯伯,这个你搞不定,还是交给别人。” “交给你?” 女孩笑,“交给我师哥啊。” 小盛子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听到最后的这句话:“小姐,你又要坑人啊。” “什么话,”施呦呦不满,“那叫请他帮个忙!” 陆景元觉得好笑,问她:“你经常坑人么?” 施呦呦斜他:“那也得看为了谁!” 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样子。湍急的雨线从翘起的飞檐上流下来,噼嗒噼嗒打在后院的大方砖上。 小盛子尽职尽责的跟在后面,给二人打着伞。三个孩子冒雨跑向西厢,伞小遮不住,陆景元尽量淋着自己,新换上的褂子又被浇湿。 刚到屋檐下,小盛子突然一把将他推进一间牛皮钉着的房门,利索的随手将门拴上。 “不是,她呢?” 陆景元猝不及防,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到那个夫妻俩在厨房做饭突然着火,丈夫捞起女儿一下冲出还随手把门关上的视频。 “不用管她,要不你怎么换衣服。”小盛子用后背顶着门,一副怎么样我有眼色的样子。 他果然很有先见之明,施呦呦在外面喊着开门,手下拍腾着非要进屋。 “大掌柜的养的大小姐,野惯了。”小盛子以为陆景元和自己统一战线,不避讳道:“有时我们洗大澡,这小丫头也非要往里闯,您看看哪像个大家闺秀啊。” …… 行啊你,施呦呦。 拍门声越来越响。小盛子像是习惯了这一切,边找衣服边淡定道:“唉,少爷,看您里边衣服穿得这么好,我们这衣服都太破了,您可能都看不上。” 他东找西找的,怎么也翻不出衣服。 陆景元有些疑惑,心想我又不挑衣服,有这么难找吗? “怎么,小盛子,你又说你没衣服啦?我师哥给你的长衫呢?拿出来给人家穿啊。” 施呦呦在门外喊。 小盛子不耐烦的皱起眉,“好了我的小姑奶奶,我有,我什么都有,哪像您啊,就剩一张嘴了!” “那就给人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舍得,以后师哥更不舍得再给你了!” 陆景元旁听着他俩斗宝,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越发喜欢施呦呦的性格。 有勇有谋,要是不是个小孩子就好了。(等等你现在不也是小孩嘛还嫌弃别人!) 被人架着秧子,小盛子果然被说服,取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长衫,犹犹豫豫的:“要不你先穿这件,这还是叶掌柜送给我的。” 陆景元接过衣服,他也没法避人,开始里里外外的换。 门外的小丫头似乎安静了,伙计却不放心,说你等着,一会还扑腾。 “她是那个,叶掌柜的妹妹?”陆景元问。 他一直挺疑惑施呦呦和领着她的那位邵老爷的关系,毕竟年龄相差不小,也不同姓,却像自家孩子一样整天带在身边,这又多了个叶白秋,更加是搞不清。 伙计忍不住开怀大笑,“您真是敢说,只是错到茄子地里去了,一个也没对上。” 说着数宝似的跟他解释,这西安博九斋是北京博九斋在陕西的分号,在京城总号坐镇的大掌柜的叫邵瑞锦,是个世家出身的爷,叶白秋是他的大徒弟,而外面那个疯来疯去的小丫头叫施呦呦,不是他俩任何人的亲戚,而是邵瑞锦他师弟的孤女。 “孤女?她父母……?” “没了,一早都没了。” 陆景元一怔,这几日他光忙于从人身上打探自己的消息,却不知道呦呦穿越过来,身世跟自己一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说着,只听东窗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小盛子,你竟然这么多嘴,谁让你说的!我要告诉师哥,让他打你的屁股板儿!” 俩人抬头一看,这姑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窗台,正扒着窗棂往里看。 陆景元慌忙提上裤子:“谁打谁还不一定呢,看你这样,你师哥就不管你?” 女孩毫不畏惧,“我可以让师哥打你!” 陆景元担心她的安全:“快下来小丫头,一会摔下去,哭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小盛子拦住他:“甭理她了,一会把她惹哭了,到别人那告状,吃瘪的是咱们。” 陆景元道:“她还会哭?” 正说着,外面传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真摔下去了…… 屋里的两人相视无语,面面相觑。 第25章 A风景区 说实话,陆景元见过宠孩子的,但没见过这么宠孩子的。 叶白秋此时将女孩揽在怀里,手里的要紧活也不干了,吩咐伙计拿来甜果,好哄孩子不哭。 小盛子聪明有眼力劲,慌忙三步并作两步的捧来糖盘,努力逗乐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省得掌柜的找自己身上不痛快。 陆景元相比起来就愚钝了许多,傻杵在那,静静的看着民国女儿奴的现场表演。 怎么就这么爱啊! 施呦呦一边抹着泪假哭,一边从手指缝里看那根木头的反应。 见男孩一副不卑不亢的小模样,一个一石二鸟的念头突然显现,踢蹬着小腿闹腾着:“我不要他在这,让他走,让他走!” 陆景元先是有些惊愕,但还是看懂了女孩眨巴的眼睛中传递出的信号,抿着唇:“就不走,我又不是要饭的。” 施呦呦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向熊孩子方向发展:“你就是个要饭的,是本大小姐捡回来的!我现在不想要你了,你快点走!” 叶白秋这才枕了脸:“呦呦,不要乱说人家什么。” 行,原来你也是管孩子的。 陆景元自然知道这是施呦呦的计谋,只是这叫什么计,欲留下故赶走计? 只是这计,对自己的人格挺侮辱的…… 为了能留下来,特别是为了唐之铮的那句“博九斋能帮你”,他只好将计就计,一脸隐忍的说道:“小姐,掌柜的,我不是要饭的,只是被家里赶了出来,现在举目无亲,也没有地方可去,您们要是能收留我,给我留个活路,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他这段虽不全真,却也不算假。 离开了那个家,他可真就举目无亲了。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他耷拉着脑袋不成样子。现在陆家已经把他当成凶手了,家人都没有了,那什么你爷爷的亲情夸奖系统还有什么用呢。 找不到答案,也积累不到夸奖值。 他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施呦呦看不惯队友自暴自弃的样子,朝他身上重重一巴掌:“振作起来好不好!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特么也不一定就他们这些亲人啊,这不还有我在呢!” 陆景元和面红耳赤的对方一样,意识到了这句话里面饱含的深意。它和施呦呦大力打在背上的印迹一样,成为那个雨天最绵长的记忆。 叶白秋盯着他:“咱这是铺子,开门做买卖,靠的是手艺。” 言下之意,你要没有点狠活,还真不好留呢。 陆景元眼看对方不怎么好说话,凑上前去,开始拉近乎:“叶大哥,不是,叶小哥,看面相,您不大?” “他才十九!”叶白秋还没答,施呦呦抢先说道。 陆景元的心理压力顿时减少了许多,继续恭维道:“叶哥您才十九就当上了这么大一掌柜,实在是了不得!我不服天不服地,就服大哥这实力,这博九斋有了您,真是何愁不发展,何愁不成……” 世界500强啊!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一个浑厚十足的声音打断:“嗬,这猴崽子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 叶白秋慌忙起身迎上去。 施呦呦也撅着两个小辫儿跑过去,抱住那个高大魁伟的身子,甜甜的叫了声:“伯伯~” 来人弯下腰抱起小孩,嬉笑着逗着没完。 得,看来也是个女儿奴。 叶白秋将来人脱下来的斜纹橡胶雨披子从跟班手里接过来,恭谨道:“师傅,您辛苦了。” 对方抱着女孩,不动声色道:“还不是多谢你这个好徒弟,昨日急火火的给我捎话拣到了国宝,结果回来就拿一新瓷糊弄我,害得我还得找韩老爷子砸浆。” 叶白秋低眉顺眼,嘴上却仍坚持:“您说是新的,我说是康熙的。” 邵瑞锦最烦这小子这股别扭劲,抱着孩子往里走。 叶白秋随在身后:“外面雨凉,给您老端碗姜汤。” 来人也不搭理,只说一句:“不用。” 陆景元听着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一瞬间都觉得陆立坤是不是也穿越了。 那不怒自威的雄壮气质和怎么也不服老的嘴硬架势,简直和陆大董事长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或许,大佬都是这样。 大佬抱着小丫头路过角落里的男孩,施呦呦先下手为强:“伯伯,他欺负我!” 陆景元有些吃惊。邵瑞锦在督军府见过自己,这样不就是直接暴露了?但看施呦呦坚定的眼神,他明白,对方在赌,毕竟,他们不可能绕过邵瑞锦。 那高壮的身体停住脚,似乎才注意到多了个小孩,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却没有让人察觉,只是问道:“这小幺是谁?” 陆景元看着施呦呦的眼色,知道对方并没有直接当面拆穿他,而是有意识的给了杆儿,便赶紧顺着杆往上爬,抢先生米煮成熟饭道:“我是您徒弟新收的徒弟,师爷。” 邵大掌柜先是一笑,接着问徒弟:“是吗,白秋?” “您甭听他瞎说。”叶白秋虽说是坦坦荡荡一点错也没犯,但还是意外的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我哪有本事收徒弟,全是他胡说八道。” “得,”邵瑞锦慵懒的瞥了一眼两人,“那就把他撵出去,咱这不是施粥铺,别什么人都要。” 陆景元看向施呦呦,两人用眼神交流邵瑞锦到底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叶白秋看了看男孩,却没动静。 “怎么着?”邵瑞锦乜向徒弟。 “回师傅,他,他虽然不是小徒的徒弟,但他是……” 陆景元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他是我弟弟。” …… 虽然喜当弟弟,但是,陆景元很感动。 说实话,他和叶白秋也就昨天晚上在鬼市的一面之缘,黑魆魆的还没看清楚。 就刚才,他们还就收留他这件事斗智斗勇,谈得并不顺利。 而就这浅浅的缘分,叶白秋从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老头眼皮底下撒了谎,陆景元非常感激。 那个穿着黑色杭纺团纹绸衫的老头竟然也是个狠角色,大手一挥,顿时在叶白秋青白的面皮上留下五个血印子:“你发善心归发善心,撒谎归撒谎。” 陆景元心中那叫一个卧槽,这老头,果然跟陆立坤一样不讲道理。 个个都这么a,他特么这是来了一个5a级风景区?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好惹。 虽然有点怕,陆景元还是挺身而出:“你这老头,赶我走归赶我走,欺负别人干什么!” 第26章 雨中的惩罚 一句话在正堂里炸了锅。 开玩笑,博九斋上上下下几百号子人,谁敢对京城总号来的大掌柜不敬。 叶白秋也皱了眉,伸手拽拽孩子的袖子。 哪想到陆景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回头怒道:“你拉我干嘛,你不说话还不让我说话啊,我就看这老……” 话还没说完,陆景元被人一把捂了嘴拽到身后,叶白秋挡在他面前,似乎全然不在意刚才那一巴掌,半笑半恭道:“师傅,您去砸浆,韩会长怎么说的?怎么就说是新货?” 邵瑞锦心里有数,知道大徒弟在转移话题,答非所问道:“门口拉的那几车砖瓦,刚从韩老爷子的那里收的,你给卸下来,白秋。” 叶白秋也看出师傅是在惩罚自己,没多言语,拧头向门口走。 陆景元站出来:“我跟你一起。” 邵瑞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眼盯着一大一小往外走。 呦呦要跟上去:“我也一起。” 邵瑞锦一下拽住她:“我看谁敢去。” 外面风雨大作,陆景元顶风冒雨的跟着叶白秋来到门外,看着四五车满满当当的骡车,傻眼了。 再瞅瞅身后,空荡荡的,没跟出来一个人影。 陆景元道:“你人品不行啊,都没人帮你。” 叶白秋苦笑:“我为了谁啊。” 两个小伙子撸起袖管,开始卸车,没一会就热气腾腾。 陆景元抹着脸上分不清的汗水和雨水:“你师傅要这些破瓦片干什么,都不值钱。” 叶白秋没抬头:“怎么不值钱。” “本来就是啊,”陆景元直起身,捏着手里的一片瓦片:“没个画儿也没字儿,一点用都没有。” 穿着蓑衣的车夫笑道:“你看这些物件跟我一样,就认个画儿和字儿。” “我是怕你们掌柜的走了眼。”陆景元说。 “搬就搬,哪这么多废话。”叶白秋喝止他,雨水止不住的从他脸上流下来。 陆景元心里置着气,只觉得这封建社会的徒弟实在窝囊的不像样。 但毕竟人家是被自己连累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又热火朝天的搬了起来。 期间施呦呦冒着雨跑过来,送了一盏茶,叶白秋也全让景元喝了。 小女孩怒气冲冲的看着一饮而尽的男孩,直说他二皮脸。 陆景元不在乎,呛她:“你不会再端一碗?” 小女孩果然又颠颠的跑进去了,一会又打着伞捧了热茶出来,还是给师哥。 两人吭哧吭哧的在风雨中忙了半个钟头,四大车才完完全全的卸了下来。 陆景元龇牙咧嘴的扶着腰,他上辈子娇生惯养的还真没这样干过体力活。 叶白秋已经开始搬起地上的木箱,陆景元拦着:“他就说让咱们卸下来,没说再搬进去啊。” 叶白秋道:“你歇着,我送货库。” 陆景元心说你都这样了我还怎么歇,便只好继续咬着牙硬挺。 博九斋的上上下下眼睁睁的看着两人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谁也不敢多一句嘴。 邵瑞锦更是只当眼里没这两个人,将施呦呦拽到后厅,关上门问:“你怎么把他带来的?” 虽然昨天就离开了督军府,但他今天在古玩商会,听说督军府出了大事。 “陆大帅遇上刺客了,我知道,”邵瑞锦一门心思盯着眼里的棒槌瓶:“昨天我就在那呢,人很快就抓了,没有事。” “嗨呀,不是,”一个掌柜的摆摆手:“你还不知道,他们府里的二少奶奶死啦,听我当差的亲戚说,是让自己的亲崽子害的,用大烟膏,毒死啦!” 施呦呦听了这转述,大眼睛看着男人:“伯伯,你也相信吗,景元怎么会害自己的娘,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啊!” 邵瑞锦面色沉重起来:“那这也是他们陆家的家事,咱们远道而来,不该趟这趟浑水。” “可是您就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人眼睁睁的送命吗?”施呦呦着急起来:“咱们在督军府这些阵子,还不知道他过得什么日子吗,他这么努力的活,非要让他去死吗?” 邵瑞锦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好几圈。 “你出去,一个小孩子,不要管这些。” 施呦呦不甘心:“伯伯?!” “快点出去,”邵瑞锦捋捋胡子:“让我好好研究研究这瓶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施呦呦由悲转喜,解决心头大事的同时,还意外发现师哥这货收的不一定打了眼啊,一下扑上去:“您真是我的好伯伯,我马上把这些好事告诉他们!” “回来。”邵瑞锦虎着脸:“一个小丫头,做什么都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古玩行里的规矩,不能急买急卖,人也一样,要有点定性,能憋住东西。” 施呦呦吐吐舌头,眼珠一转,声音甜甜道:“我还不是怕您心疼您的宝贝徒弟嘛,这么大雨,我得抓紧让他们进来。” 邵瑞锦负手看向窗棂外的雨幕,这雨还真较劲似的越下越大。 叶白秋方才吩咐的姜汤已经端了进来,他拿起来又放下,只吐出一句:“活该。” 瓢泼大雨中,陆景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满满的一筐筐砖瓦直发愁。 突然,他心生一计,弯下腰,铆足了劲搬起重重一筐。 叶白秋只见他脚下一滑,连忙上前扶住,陆景元趁势歪在他的身上,手里的筐子却不听使唤,咕噜咕噜的甩到地上,里面本来生脆的砖瓦哗啦啦的滚出来,碎了一地。 陆景元看着叶白秋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大大方方地拍拍对方的肩膀:“没事哥,你别愁,这事包我身上。” 说着,他名正言顺的进屋“自首”。 邵瑞锦正在内室咂摸瓶子,见那来路不明的孩子浑身湿透的跑进来,一脸慌张的说:“不得了啦,我把你们的好东西摔啦,这辈子我也只能给你们做牛做马,赔你们啦!” 邵瑞锦瞟了他一眼,问:“摔的什么?” “就是秦砖汉瓦呀!”陆景元说着说着还跪在地上(自从穿越过来他的膝盖软了许多):“我刚不小心摔了满满一大筐,你们可去看看!” 第27章 找上门来 伙计们忙跑出去看。 邵瑞锦却依旧端坐着,品了一口酽茶,开口道:“我什么时候说那是秦砖汉瓦了?” 陆景元跪着:“掌柜的,您不用蒙我,您一大古董商,不是秦砖汉瓦,您费劲巴拉的拉来干嘛呢?” 邵瑞锦冷哼:“我盖房子。” “盖房子我熟啊!”陆景元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您家要是盖房子,就一定要留下我啊,我设计施工都成。” 让大开发商陆总干这些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但现在既然有求于人,什么都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拿来吃饭,关键时候皮儿面儿都不重要。 “但是那些圹砖,您盖房子真不行,”陆景元话锋一转:“我可以帮您挑挑带画的瓦头,找些有长乐未央、永受嘉福之类的字的,好看。” 邵瑞锦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总算来了兴趣:“你小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 陆景元咧开嘴:“您要是想知道,我留下来,慢慢跟您说。” 邵瑞锦知道这笑容背后的小心思,先不搭理,只是说:“你先说道说道,圹砖是什么,瓦头又是什么?” 陆景元见对方有意考他,连忙搜罗肚子里的古玩知识, “这圹砖,说白了就是墓穴里的砖,这种东西自上古时代就有了,《礼记?檀弓上》记载,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棺椁,周人墙置翣,堲周也就是说把土烧成砖,然后放在棺材的四周。” “这是谁说的?”邵瑞锦眯起眼。 “郑玄。” 陆景元接着解释,“他是汉代的一个经学家,我觉得他说得比较靠谱,当然还有一个叫高诱的,他在《淮南子注》里说,夏后氏堲周的意思是在棺材旁边围上土。” “你赞同郑康成?” “昂,毕竟商周就出土圹砖了,还有花纹和图画了。” 看到邵瑞锦总算开始和他有了“交流”,陆景元真是打心眼里感激陆立坤心情好时教给的一点金石知识。 “瓦头呢?” “瓦头就是筒瓦之头,装饰用的,所以不是所有的砖块瓦片都叫秦砖汉瓦,圹砖瓦当才是。” “我拉来的外面那些是?” 邵瑞锦端起茶,余光瞥着他。 陆景元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低眉顺眼的答道:“掌柜的您拉来的,还能不是吗。” 邵瑞锦哈哈大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陆景元挠挠头,知道自己成功吸引了对方的兴趣,扑通一声跪下来:“我还知道外面的雨很大,能不能让叶掌柜的进来再说。” 邵瑞锦将茶顿在桌子上,终于松口:“起来,把那家伙叫进来。” “哎,得嘞!” 陆景元忙不迭的站起来,这句话别看字少,信息量可真不少。 他冲到门口,才发现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躲门外偷听呢。 “愣着干嘛啊,还不赶快把你师哥叫进来。” 陆景元居高临下,上手揪了下对方的小辫子。 施呦呦仰着脸望着他,那眼神里分别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怎么样,我还行。” 陆景元挺了挺身板。 施呦呦鼓着腮帮。 “嗯,挺会要饭的。” 陆景元不服:“能要到也成。” 叶白秋落汤鸡似的进了屋,张嘴就说筐子是我摔的,怨不得别人。 邵瑞锦白他一眼:“再瞎说话,你还是出去。” 没想到叶白秋也不知道是不是仗着自己是师傅的得意大徒弟,说出来的话比曾经的陆森罗还能气人:“您老人家明察秋毫,我还真想出去一趟。” 陆景元生怕两人再聊崩,连忙说:“哥,我已经承认了,是我的错,您别替我瞒了。” “并且,掌柜的让我留下来打杂,给你们赔呢!” 邵瑞锦打断:“哎,我可没说啊。” 叶白秋配合到位,连忙说:“还不快谢谢掌柜的!” 陆景元不由分说的就作了个九十度大揖:“谢谢掌柜的,您放心,不还完钱,我是不会走的!” 施呦呦也一记助攻:“不还完钱,你也跑不了,哼!” 邵瑞锦冷眼看着这一大两小的演戏,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你小子人缘不错,但也甭得意,我可没……” 陆景元正想着回应老头的敲打,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车子的急刹声。 大门被人粗暴踏入,上门的不是什么文人贵客,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 陆景元登时变了脸色。 操,这么快就知道他的藏身之地了? 这个时候当兵的上门还能有什么好事!八成就是督军府的来抓他的。 他连忙往后跑去。施呦呦也跟着跑开,顺便关上了前厅的后门。 这队人马杀气腾腾,为首的官长也面容不善,冲着躬身相迎的伙计冷脸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姓吴的?” 小伙计机警,忙说:“我们商号从来没有一个姓吴的伙计,掌柜的也不姓吴。” 军官盯着他:“你多大?” “23。” “学徒几年?” “回官爷,8年了。” “铺子多少年?” “自老掌柜的开山,有40年了。” 军官揪住他的领子:“那你怎么敢说从来就没有!” 叶白秋忙上前解救自己的伙计:“军爷,博九斋京城总号40年,咱西安分号也就8年,这小子说的不确凿,但也绝非胡诌,各位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冒着这么大雨前来,不如先进来喝杯茶暖暖身。” 说着扬手往里迎。 那军官却不为所动,立在原地,直直道:“军令如山,顾不上喝茶,今天哥几个奉命来抓人,您有是最好,没有最好是真没有。” 叶白秋笑,“那自然。” 军官扬手:“那就一搜便知。” 叶白秋还想拦,却被邵瑞锦按住了肩膀。 “到后面看好那两个孩子。”邵瑞锦说着,负起手,准备迎上去,又转身,对人道:“把湿衣裳换了。” 他用余光瞥见对方已转进了屏风,上前拱拱手,不卑不亢,沉声道:“各位爷,敝姓邵,京城人氏,在陕西做点小生意,有什么不懂规矩的还望知会。” 军官见面前人衣着锦绣,气度不凡,便也客气了几分,解释说:“掌柜的,是这么个缘故,弟兄们是奉了督军府的令,来抓刺客同党的。这同党,据那刺客交代,就是你们博九斋的伙计!” 第28章 带血的图章 陆景元同施呦呦躲在门后听着,心里先是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来抓他的。 但他们又担心所说的什么刺客同党,督军府的刺客,那还能有别人么,不就是牢里的唐之铮么。 那他的同党,还是在博九斋,又会是…… 想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的同时回头。 叶白秋站在他们身后,锐利的眼神同样关注着内里的情形。 陆景元摸摸自己胸前怀揣着的信物,终是下定决心,拉了拉叶白秋的衣服。 …… 屋里,气氛仍在焦灼。 邵瑞锦的眼角挂上几分纹路,淡笑着:“博九斋自同治十三年开铺,历来就是个古玩行,玩古不入世,还从未发现什么同党。” 军官也笑:“邵掌柜,即便有同党,相信您也不知道,再说,”他凑近前:“您师傅的关门弟子当然年纪轻轻是怎么殁的,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什么说道说道?” 邵瑞锦神色微变,微微侧身,拱手道:“敢问年兄是门人?” 军官摆手:“不敢攀门人,只不过当兵前在墨盒店当过几年伙计,咱这古玩圈子的事,多少知会点皮毛罢了。” 又压低声音说:“邵掌柜,这回抓人不比寻常,大帅亲自督办,您最好撇了关系,省得这铺子麻烦沾上身,便脱不了。” 邵瑞锦扫向身后的伙计:“这里谁姓吴?” 伙计俯着身:“大掌柜,咱这里的伙计确实没有人姓吴。” 军官打量了一下众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图章,有意在邵瑞锦面前展扬着:“你们一个个可别装傻,老子不是黑天摸黄鳝,我手里可是有证物的。” 邵瑞锦将那图章接过来,上眼一瞧,发现它不仅为上等的昌化鸡血石,更特别的是由红黑黄三色组成,质地天然,界限清晰,殊为罕见。 斑斑鲜红凝在外面,却不似石头本身的纹理,他用指肚蹭了蹭,竟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邵瑞锦不动声色的将章子倾过来,看到“金声川渟”四个金文铁画银钩,自成一体,几个仿古鸟篆大气磅礴,那刻印手法邵瑞锦确实是再熟悉不过了。 大掌柜的昂了头,说:“这确实是博九斋出去的东西,不知道军爷从哪里得到的?” 陆景元从屏风后面偷听到,不禁跺脚,为什么要承认呢。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家老古玩行的规矩,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绝不指李推张,欺瞒他人。 军官得了承认,更加盛气凌人:“哼,这是从那刺客身上搜出来的,那家伙死要嘴硬,打烂了骨头就供出来这玩意是找博九斋一个姓吴的伙计刻的,还供出,这姓吴伙计就是他在西安的内应,他的同党!既然你们说没有,那我只好都带回去交差了。” 说着,他抬起手,就要带人。 “慢着,”邵瑞锦声若洪钟,捏起那块图章:“这是博九斋的东西不假,但跟西安分号没什么关系,这鸡血石一面为黑、一面为红、一面为黄、一面为黑红黄,色泽莹润,行内诨名叫“刘关张”,多年前即经北京总号刻印出了手,宗法汉印,西安分号还无人有这手法,至于姓吴的伙计更是无稽之谈。” 军官盯着他:“那您这意思,哥几个在这吃饱了撑的,白玩?” 邵瑞锦淡笑,将图章还给对方:“我并非此意,只是这内情要及时说与各位听。” 军官自知理亏,但仍仗势不饶人:“掌柜的,督军府让我们抓人,是那刺客白纸黑字招供的,自然就没有错!” “嗬,我说你们还不懂啊,”一个清亮的声音出现在众人耳朵里,叶白秋身着一袭月白长衫走出来:“这里没有姓吴的,这章子也不是西安博九斋的东西,这刺客肯定是蒙你们呢,全都是瞎编的。” 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要不,各位军爷随我们回京,去调查调查情形,省得以为咱们胡吣?” 军官恼羞成怒,伸手摸向腰间的枪套。 邵瑞锦挡在徒弟面前:“这位小爷先消消气性,我和帅府多年往来,知道陆大帅绝不会指鹿为马、草菅人命,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不是谁的,那也不能瞎认,不然我若将此事说与他,他恐怕也会笑话。” 他这话虽然客气,却是很有深意。大帅府是他们的故交,他们即便抓人,也要先掂量掂量斤两再说。 军官被师徒二人架在这,属实有些进退两难。 叶白秋见状道:“军爷,不然您抓紧回去,和上头秉告一下,否则抓错了人怪罪下来,您不是出了力也不讨好么,再说,这大雨的天,”他将银元一个个塞到对方的手里:“弟兄们回去喝碗羊肉汤,祛祛寒。” 来人收了好处,脸色缓和了一些,说道:“不是我非要置你们麻烦,实在是上头下了军令,我们抓不到人,回去也不好交代,不然贵号出个人跟我们回去,问个话,弟兄们也好交差。” 陆景元听到对方说这话,不禁从心底冷笑。这就是他们怎么当差的,随便抓个人回去,就当市刺客同党了。 “这好办,”邵瑞锦负着手:“这店里的人都在这,您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抓走便是。” 军官看着邵瑞锦以退为进的样子,自知没什么好办法,但仍不打算就这么离开,便说:“那这样,掌柜的,你们开你们的铺子,我们喝喝茶,咱们不相干。” 说着带头在正厅里坐了下来。 邵瑞锦和叶白秋师徒二人对了下眼色,后者便欲往里面走。 “慢着,掌柜的,你们开铺子,前厅没人可怎么行啊!”说着一声令下,两个扛着枪的士兵跑向屏风后面,将后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陆景元拉着施呦呦躲在门后,心说这当兵的官不大,套路倒不小。 怪不得派他来抓人呢。 首先,这些五大三粗的大头兵坐在屋里,谁还敢上门啊。 其次,他们既然封锁了后门,就真是准备死磕到底了。屋子里的人全部变成了瓮中捉鳖。 要是不交个人出去,博九斋这次是无法交差了。 他想到刚才对叶白秋交出玉石时对方的惊讶眼神,其实到现在也不能笃定。 唐之铮非要他来博九斋,并以给家人留个念想为名,把这个东西留给重要的人,是不是就是叶白秋呢。 刚才,叶白秋为什么非要出去呢? 眼下,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第29章 挺身而出 陆景元正在思索破局的办法。 施呦呦站他旁边,小声道:“为什么他们明知道我们跟督军府有关系,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呢?” “你以为他们来之前,不知道你们跟督军府有关系么?”陆景元分析道:“刚才那头儿都说了,他们来这是奉了督军府的令,看来陆英麟对这刺客一伙挺生气的,要不不管跟谁有关,都要抓到回来。” 施呦呦若有所思:“你说他们抓不到人,是不是就不走啊?” 陆景元道:“应该是,毕竟他们也只是干活的,要是一个人也没抓到,不好交差。” 施呦呦转头看向对方。 “干嘛,”陆景元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盯得有些局促:“我又不是姓吴的。” “我知道,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你姓不姓吴,也不知道你姓陆。” 陆景元战术后仰:“你不会是想让我去顶罪,我可不是你们博九斋的伙计…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来这的。” 费了这么大劲逃出来,总不能再自投罗网。 “你傻啊,”施呦呦循循善诱:“你出去说你是姓吴的,你觉得那些当兵的能信吗,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但是在伯伯眼里那可就不一样了,他肯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以后留在不就是小意思吗!别说留下来了,就是伯伯收你当个关门弟子也有可能,你还能……” “等等,”陆景元打断道:“你怎么就确定那些当兵的不信?” “你没听那当兵的说了,那个鸡血石章是姓吴的刻的,就你,一小屁孩,能刻出什么刘关张?” 陆景元谨慎,“我才不去,去了准没好事。” 施呦呦鄙夷:“看你这胆小的样儿,算什么男人。” 陆景元用手臂打了个叉:“诶,拒绝cpu哈。咱该想办法想办法,别关键时候卖队友…” 施呦呦正想说什么,只听叶白秋道:“军爷奉命交差,小店也不能不懂事,莫在难为大家了,把我抓去,我姓吴。” 邵瑞锦一反庄肃,指着徒弟的鼻子大骂:“你真是闭着眼睛放屁,胡说八道!老子给你取的名字叶白秋,你什么时候姓吴了?” “师傅,”叶白秋坚定道:“徒弟大了,又有多少事是您不知道的呢,您为徒弟好,徒弟心领了,只是断不能害了无辜的人。” 说着,他看着当兵的:“我姓吴,也会刻章,这章我认识,就是我刻的。” 十几条枪登时围过来。 军官再次拿出图章,眼带凶光,像是猎人总算等到了猎物:“那你还记不记得,这章子是给谁做的?” 叶白秋瞥了瞥那血染的图章:“我自13岁给人刻章,这样的章做了不计其数,实在记不清楚了。” 军官冷笑:“那就回去好好想。” 说着指挥着士兵将他按了起来。 邵瑞锦拱手:“军爷,您别听他胡吣,他不姓吴,也做不出这章。这小子是怕铺子麻烦,自己出来顶事的,您别被他蒙了。 “既如此,邵掌柜,您还是多谢谢您这位高徒,”军官似有所指的说道:“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我说跑不了和尚,或许就能跑了庙啦。” 说着大手一挥,“带走!” “慢着!” 陆景元大喝一声。 那一刻,施呦呦每每回忆起来都说当时觉得这个小正太简直帅毙了。 英姿笔挺的陆景元不要脸:“现在呢?” 施呦呦看着他愈发光鲜的面庞,违心的说:“老了点。” 男孩出现,挡在五花大绑的叶白秋面前,一字一句的说: “他在给我爷爷刻章,没刻完不能带走。” 军官打量着突然杀出的少年,忍不住问:“你爷爷是谁?” “陆英麟。” 陆景元声音洪亮,让本就波澜起伏的水面更加不平静。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陆景元和军官对视着,心中却淡定如潭。 通过这帮人来这里的目的,和他们对陆府座上宾邵瑞锦的态度,他判断,对方和督军府关系并不深入,换句话说,他们大概率不会知道昨晚发生在督军府的事件,那大帅孙子的身份便可以拿出来很好使用。 退一步说,即便知道,各人听各差,他们是来抓刺客同党的,也就没有抓他的任务,不会轻易行动。 更何况他一直隐隐觉得,今早越狱如此成功,应该是有人暗自助力的,只是这个人除了陆东震是不是还另有其人,是什么目的,他还不好判断,所以还不能掉以轻心。 果然,军官看着少年毫不退让的样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虽然不在府里当差,只是在城防营行走,但他还是知道督军是有个孙子叫丑娃的,这小子跟野马一样天天往外跑,他们经常有兄弟半夜被叫走,就是为了到处去抓这位离家出走的少爷的。 他甚至还知道,昨天夜里督军府出事了,但具体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清楚,只听说似乎跟那位丑娃少爷有关。 只是深宅大院,又军令森严,他本人只是耳听从未眼见,坊间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他还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形,甚至不清楚那小子到底长什么样。 是眼前的这个小屁孩么? 旁人一般也不能随便冒充督军孙子。 难道这小子又随便跑出来了? 他走到男孩身边,试探道:“少爷,府上这两天不太平,您怎么没在府里呆着啊?” “老子属齐天大圣的,爱在哪在哪,”陆景元说着,眼神一凛,敲打道:“你敢瞎说督军府的私事,小心我让我爷爷要了你的狗头!” 军官看他丝毫不容置疑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懵人的,先问叶白秋:“你给督军刻着章呢?” 邵瑞锦在徒弟之前答道:“是的,一方田黄章,说好了,今儿个就取走。” 军官环视着叶白秋:“掌柜的,让你徒弟自己说,还多久?” 叶白秋眼皮微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好,”军官转过身,看向陆景元:“这么着,少爷,既然您是来给大帅取章的,那就等他刻完,给您交了差,我们再带走。” 他盘算着,现在立马派人去督军府问下底细,应该也不能耽误事,说不定还能意外立功。 “那行,你们愿意等就等。”陆景元一脸云淡风轻,旁若无人的走到叶白秋身边:“那什么,抓紧,把我爷爷的章子刻完了,别让大家都等太久!” 叶白秋看着他,点点头。 陆景元又走到邵瑞锦面前,大方道:“走,邵掌柜,咱们继续进去喝茶。” 邵瑞锦扬起衣袖,做了个请的姿势,将陆景元迎到后厅。 两人路过一脸佩服的施呦呦,一前一后进了屋,邵瑞锦立马将房门关上了。 第30章 雪上加霜 他正要说什么,男孩率先说道:“邵掌柜,您也知道,我刚说的,真也真,假也假,先救了人再说,但是有一条,我撑不了太久,您想想办法,看看有什么辙能过了这关的。” 他的语速比往常加快许多,因为他知道外面那些人一定会派人回督军府打探消息,到时不仅救不了叶白秋,连自己都要被抓走了。 邵瑞锦道:“我本打算和这逆徒一起去面见督军,当面求情,不知能不能网开一面。” 陆景元道:“邵掌柜,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您的徒弟真是刺客同党,甚至更近一步直接参与了谋害陆英麟的事情,您还能保得住他吗?” 邵瑞锦语塞。从这短暂的停顿中,陆景元看出了这位师傅对徒弟的情分。 很快,这位古董大亨继续开口:“不管怎样,你既替我们师徒挺身而出,我也绝不能害了你,你家里的事情,我都清楚了,眼下,你抓紧离去,省得节外生枝。” 陆景元摇摇头:“我既然站出来了,就不怕这些后果,现在多少给你们争取了一些时间,掌柜的您还是先想想办法,搬救兵也成造舆论也成,先救了白秋哥再说。” 邵瑞锦点点头:“我和辅帅陆天相是换帖兄弟,事到如今,只能让他出面帮忙了。” “好,那就抓紧打个电话!”陆景元急不择言。 邵瑞锦有些意外的看他:“这里还没有电话。” …… 5g时代过来的人,他真是忘了科技给他带来的理所当然的便利了。 陆景元挠挠头:“那就抓紧找人去报个信,最好请他过来,反正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突然,门被推开,施呦呦跑进来,“伯伯,让我去,我认识陆伯伯,陆伯伯也认识我。”“不成,”邵瑞锦当即拒绝:“你一个小女娃娃,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能让你去呢。” “就是因为我是女娃娃才让我去啊,”施呦呦说:“现在他们已经把咱们围起来了,你们肯定谁也出不去,也就我了,再说了,其他人也请不来陆伯伯。” 邵瑞锦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也不想松口。 陆景元打破沉默:“我陪你去。” 施呦呦笑,“你还是在这呆着,你这个属齐天大圣的,要做定海神针的。” 她说着,用小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陆景元望着她。体会到了一种并肩作战的幸福感。 施呦呦展现了她异于同龄人的聪慧和机敏,领了任务,便瞬间进入角色,拽住邵瑞锦的衣摆,哭闹道:“我要去找林家的姐姐玩,我要去玩嘛,我要去!” 邵瑞锦也马上会意,故意加重语气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拉着小女孩站在落雨的屋檐下,中气十足的叫:“荣庆!” 一个胡子花白的长工应声站出来。 “你带小姐出去逛逛,她想去哪玩你就让她去哪。” “听小姐的。” 荣庆沉稳的答应下来,牵起小女孩,神态自若的穿过后厅。 也许是那几块银洋的作用,也许是看到关键人物叶白秋已经被控制,挡在门口的士兵见是一个哭闹不休的小丫头和一个糟了唧的老头,便多少放松了警惕,看了看长官的眼神,没有得到什么严令,也就放他们出去了。 邵瑞锦见女孩出门,心里多少安稳了一些。 拱手对男孩:“方才多有得罪了。” 陆景元见这样一个大人物突然对自己这么客气,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爽。 “呃,没事……”陆景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我也就这点本事了,这事能不能摆平还是得看您。” 邵瑞锦叹口气:“小兄弟,不瞒你,挂匾做生意,最忌的就是沾染官府的是非,10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博九斋差点关了门,这些年刚太平点,也是柴火人救火,最怕引火烧身啊。” 陆景元好奇:“十几年前是什么事啊?” 邵瑞锦望着西北昏黄的雨幕,告诉了陆景元关于施呦呦父母先后故去的往事。 陆景元默默的听着,感慨于这对革命伴侣命运的同时,有点心疼施呦呦这个小女孩。 他刚穿来不到三天,就已经快崩了,施呦呦从生下来算已经穿越了10年了,这日子可怎么过的啊。 他还没来得及细心疼,外面一阵嘈杂,一个仆从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满身都是泥水:“了…!”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了满屋子的士兵,顿时吓得噤了声。 “老周,叫唤什么!”邵瑞锦在檐下喊,“让你出去买菜,怎么这么许久,让我看看都买了什么!” 老周得了大掌柜的召唤,这才定下心神,一溜烟跑进后院。 邵瑞锦一把将他拉进来:“怎么了?” 叫老周的仆从上气不接下气:“回大掌柜的,了不得了!我早上出去买菜,刚到菜市场,就有人跟我说,还买菜呢,你们博九斋出事了知不知道,我心想什么事啊,他们说一队大兵开进咱们这了,说是要抓革命党!我连忙往回赶,在路上又遇到巡警老张,说是督军府又出了一车人,听说也是奔咱们这来的,就慌忙抄近路跑回来报信,咱们铺子到底是犯了啥事啦?” 陆景元在旁边听着,心里明白。 新出来的这车人肯定不是来抓叶白秋或者博九斋的其他人的,毕竟人已经在这了,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也不用出动这么大阵仗。 那答案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他落跑小王子陆景元,现在又要落跑了。 陆景元可以想象派一车士兵来抓他时陆英麟的愤怒,同时他开始更加迷惑,既然陆大帅要对他如此赶尽杀绝,那早上冒着这么大风险把他放出来的人,难道真是只是得了陆东震一些招呼而跟他毫无关联的两个狱卒吗? 陆景元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局促,但是他的身子却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邵瑞锦将宽厚的手掌放在孩子瘦弱的肩膀上:“不要怕。” 陆景元很想说他不是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来自这副身体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是一个男孩的成长里,用马靴和皮鞭堆出来的痛苦…… 第31章 同仇社 陆景元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掌柜的,我可能需要先出去一下,不知道您能不能……?” 帮帮我。 邵瑞锦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你既替我们师徒出头,我绝不会害你,一定会让你出去。” 陆景元在这坚定的语调下,心里多少宽慰了几分。 但现在博九斋已经被当兵的围住,连出去搬救兵都只能施呦呦一个小女孩出面,怎么把他送出去呢。 邵瑞锦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院里的粪车。 陆景元波浪鼓似的摇头。 邵瑞锦又把目光投向了院角的厕所。 陆景元:…… 您就不能给我想点好辙么。 邵瑞锦又缕缕胡须,看向前厅。 陆景元猜测这老头肯定又在打他徒弟的主意了。 果不其然,邵瑞锦背着手,就朝那前厅去了。 柜台里,叶白秋正旁若无人地刻着图章。 全然不顾他身边灼灼围观的士兵。 刻刀握在他的手里,灵动的仿佛有了生命。 屋子里只有刀头磨在石头的沙沙声,叶白秋的心里也越来越清醒。 那枚带血的图章,确实是他亲手所制,送给挚友唐之铮的。 “金声澄清”这四个字,融合了对方的名和字,是那位年轻的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生山水志趣的象征。 那孩子手里拿着的那块玉,他也有一块,那是同仇社的成员证明。 除了是朋友之外,他们还是同僚。 同仇社汇聚了一群视死如归的革命党人,在一位神秘人物的带领下,他们在关键时刻,就是搞爆破暗杀的敢死队员。 叶白秋这次的任务是趁着西北帅府大出殡,炸死西北王陆英麟。 按计划,昨晚在鬼市,应该会有人接头给他送炸弹。 但是没有。 叶白秋不知道会是谁送,他只知道一定有人出事了。 他不知道接头的会是谁,也不知道唐之铮也来了西北,参加了这次的行动。 他们虽然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从不多问。 唐之铮也是为了刺杀陆英麟吗,可如果是这样组织为什么没有通知?而唐之铮也没有找他接头呢? 他现在还活着吗?为什么他要供出是博九斋的伙计?以及为什么非让那孩子来博九斋? 是真的叛变了,还是给自己撤离的信号? 吴?无? 他正想得出神,邵瑞锦沉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咳,好好刻,大帅要的章子可要刻仔细了,千万不能失手喽。” 叶白秋品味着这反常的叮嘱,心如明镜。 好嘞。 瞬间给刻得好好的私章划出一个道子,还顺便划到了自己手上。 鲜红的血珠顿时渗了出来,邵瑞锦打心里佩服徒弟,自己给自己下手可够狠的。心里佩服归佩服,邵瑞锦手上给徒弟的脑袋来了重重一下,大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么好的石头,让你弄坏了,这可怎么交差!” 叶白秋和师傅配合的简直天衣无缝,慌乱的站起来,豆大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下来了,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就打了滑了,师傅求求您饶了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邵瑞锦又上手给了他一个耳巴子:“这是我饶你的事吗,这石头,是大帅府专门选定的,上好的田黄石,铺子里也就这独一份,我饶你,大帅饶你吗!” 说着,对一旁一脸懵逼的军官抱拳道:“实在不好意思,出了岔子啦,这章子被这个劣徒刻坏了,恐怕交不了帅府的差了。” 军官正等得不耐烦:“那就走。” 邵瑞锦拱手向内院:“这是帅府的事,还是等我先回禀下少爷。” 意思很明显,里面还有主子呢,你一个跑腿的就能做了主了? 军官心想反正自己去搬的救兵应该不一会就到了,应该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便什么也没说表示默认了。 邵瑞锦走回内院,没过一会又风风火火的回来。 拱拱手,面露难色的说:“军爷,您府上的少爷非要咱们再现刻一个交差,不刻好他就要把咱这铺子砸了,您说这不是难为人吗,同样的田黄石只有三条街外的鉴古阁有,我们只能现去把石头选来,再现刻,砸了我们博九斋的招牌不要紧,这不是耽误您的差事么,这大雨天的,您列位也等了这么长时间了。” 邵瑞锦不愧是一条千面老狐狸,一副受害者的样子,陆景元听了都开始讨厌起自己了。 军官果然上了钩,跟他同一条战线起来,大手一挥,“我去跟他说!” 邵瑞锦一边扬手将他向里面请,一面喊:“陈二柜,麻利带人到鉴古阁先把石头拿来,省得一会交不了差。” 陈二柜忙不迭的答应着,带着个粗衣打扮的小伙计就往外走。 军官到了内院,却不见帅府的丑娃少爷,一问,说是上茅房了。 又枯坐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盯向邵瑞锦:“人呢?” 邵瑞锦装傻:“不知道啊,不是上茅房了么?” 茅房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却有邵瑞锦让人在墙头上精心做出的痕迹。 也立马派了人追到鉴古阁,陈二柜正和小伙计在那挑拣石头,看不出任何问题。 殊不知,此小伙计非彼小伙计。 叶白秋在他们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只不过当时屋子吵闹,没人注意这带着差使出去的俩人。 鉴古阁后巷的一处角落里,陆景元扶了扶头上的破斗笠,自嘲般的看了看身上的粗布短衣。 如果西红柿颁一个最艰难人生穿越奖,他觉得自己怎么也能冲前十名的…… 出来前邵瑞锦跟他交代,说是跑出来先去曹家集等着。 如果一切顺利,三日之内,他们会路过这里把他接上,离开西安城,回北京。 陆景元不是不相信邵瑞锦,也不是不想离开西安城,他就是觉得博九斋似乎摊上了大事,这下又把他放跑了,三日之内还能脱得了干系么。 他现在就想着施呦呦,俩人奔现没多久,他还一肚子问题没问呢。 等她回来,发现他突然不见了,哎,你说这小女孩会不会失落。 (作者:丑娃子你实在想的太多了……) 他拦了一个路人打听曹家集怎么走,别人看他:“这不就是曹家集。” 陆景元无语。 邵瑞锦你还老狐狸呢,就不能让我去个远点的地方么! 这么近,确定人家不会追过来么! 正吐槽着,一辆军车风驰电掣从他面前驶过,很明显就是冲着博九斋的方向。 第32章 跑路人生 陆景元后怕,人家带来的汽车轮子,到底是快。 正想着,又一阵引擎的轰鸣,一辆黑色福特甩着喇叭紧随其后,溅起了一堆泥水。 这个时代的西安街头还没有什么汽车,三辆汽车,特别是其中还有两辆军车先后开向柿园坊,真是热油里倒凉水,炸了锅了。 陆景元事不关己的听旁边的路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博九斋不知道摊了什么大事了,连陆天相都来了。” “你知道怎么是陆天相?”陆景元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援兵到了。 “因为全西安只有一辆黑色汽车,全西安都知道大帅送给陆天相陆辅帅开了。” “哦。”还挺宠的。 “说是窝藏刺客了,博九斋这回可完了。” “哪是刺客呀,刺客同党,刺客昨天就抓了。” “对对,我也听我邻居说了,他朋友的姐夫的小叔子在帅府当差,说是当场就打死了。” “真死了?” “真的,他在现场。” “不对,我也有一个朋友,说是刺客不只一个,没都死呢。” “不只一个?又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怎么会有这么多傻的人啊,天啊。” “就是,不好好在家读书,出来干这种事,怎么对得起父母对得起祖宗呢!” …… 陆景元越听越悲凉,这些人,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刺客是为谁而死么。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躺在院子里的那一个个年轻冰冷的身体,又想起了牢里的唐之铮满脸血痕英武不屈的神情。 生逢乱世,有多少身不由己,又有多少热血难凉。 他压低着斗笠,直到车子开远了,才敢从人堆里出来。 肚子却似乎不想让他这么低调,咕噜噜的叫起来,毫不客气的提醒他该吃点东西了。 曹家集倒是个十分热闹的所在,行人骡马往来如织,街边各种饭铺、馍铺鳞次栉比,就在他身边就有个人头攒动的牛肉泡小摊,陆景元闻着那直冲着鼻子来的肉香,肚子里的响声更憋不住了。 跑出帅府时,他身无分文,逃出博九斋时,他随便换了一个小伙计的衣服。 怀着希望的心情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果然还是身无分文…… 男孩抄着空空的口袋,有点尴尬的看着旁边刚刚要了一个窝头的小叫花子,突然意识到是不是也可以不用钱吃饭…… 陆景元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想他一个堂堂亿万富翁霸道总裁,就算是穿到民国也是军阀家的小少爷,不至于真要混到街头要饭。 他抿了抿嘴唇,想着要不再忍忍,一会回博九斋看看,反正也不远。 但是那不争气的肚子实在太不客气了,又正值饭点,满街的饭香下,咕噜咕噜的响个没完。 一个人不管受多少委屈,他的肚子一点也不想让他亏待自己。 陆景元不禁开始怀念起他在应酬场上毫无胃口的山珍海味,暗暗下了决心,如果能再回去,一定不再浪费食物。 他眼巴巴的站在牛肉泡摊前,妄图能用美貌吸引点摊主的同情心。 奈何这个时代的人为了谋生就已经耗尽全部力气,哪有心思关注一个想吃白食的小孩。 更何况,这位陆少爷,您倒是张嘴啊。 陆景元始终开不了口,决定调整思路,换个客户试试。 毕竟要饭的跟要饭的要饭,是不是就不算要饭? …… 衣衫褴褛的小孩像抱宝贝似的抱着窝窝头,陆景元正要下手,那小孩腾的一下伸手挡他面前:“哥,你别抢我的,一会帅府大出殡,咱都去吃路祭。” 陆景元心情复杂:“那你,一会要去吃他们的饭,是不是就可以把这个给我……” 说着,他咧开嘴,绽开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容,只是想让自己的形象显得更亲和一些。 小叫花却只看到了他呲出来的小虎牙。 这人虽然也很瘦弱,但毕竟比他高大。 小叫花内心权衡了权衡,心疼的看了看手里的窝头,终是忍痛掰给他一口。 陆景元从那脏兮兮的小手里接过来,去去皮,正要往嘴里填。 “啪”的一声,他的头上炸开重重一巴掌,几乎出卖了灵魂才换来的窝头也掉在地上,又被小叫花子捡了去。 他愤怒的转身,一下子就看到双脚刚刚落地的小女孩。 施呦呦激动得一脸红润:“终于找到你了!” 陆景元摸着后脑勺,大大的眼睛充满了不相信: “你跳起来打我??” “那怎么了?谁让我穿得小呢?吃亏。” 施呦呦旁若无人的朝男孩伸出双臂:“快背我,我都快累死了。” 陆景元没好气:“我没吃饭,都快饿扁了。” “那就跟人要饭啊,还抢人家小孩子的饭,你看我说你要饭的,是不是也没说错?” 陆景元不想理她:“你是大小姐,当然不用饿肚子,也不用要饭。” 施呦呦看他一脸落魄的样子,觉得他近日也折腾的不轻,便没忍心再逗下去,说道:“背我,我带你去吃饭。” 陆景元看对方一脸岁月静好的样子,心里却并不安生:“你怎么找到这来的,事情办好了吗?人还抓吗?你们铺子得救了吗?” 施呦呦摇摇头。 陆景元大惊:“那你来这干嘛?” 施呦呦拉起他的手:“带你一起跑啊!”。 落跑小王子陆景元二话不说,条件反射般的就要冲出去。 下一秒却感觉到手臂的坠感,回头发现小女孩已经在原地笑弯了腰。 “我发现你反应速度还挺快的,”施呦呦咯咯的笑着:“就是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你不想想要是事情没办好,我家里人要是还不安全,我能有心思出来找你么!” 陆景元不服气:“你这就纯粹利用我对你们的关心了,本来我就是来投奔你们的,那个唐之铮还说,博九斋能帮我,这下倒好,我看我纯变成帮你们博九斋的了。” “哎呀,你别着急嘛,”施呦呦安抚着他,“你这回帮了我们,可算立了大功了,还愁没人帮你么。” 陆景元还是不自信:“真帮到了么,那个陆天相来了,这事就算完啦?那些兵就都撤了?” “是啊,”呦呦笑:“你怕是还不知道陆辅帅的地位,他在陆英麟面前说话,有时比陆英麟自己还管用。” “这是辅帅还是父帅啊。”陆景元吐槽道。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远方传来的敲锣声。 第33章 并肩同行 “大出殡了!大出殡了!” 陆景元刚想把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的窝头还给小叫花子,后者突然叫嚷着,挟带着身边的几个小孩子顺着声音跑过去。 路人似乎也受了这锣声的指引,不约而同的驻足下来,不管能不能看见,伸长了脖子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 陆景元和施呦呦两人立在人群里,不免也受了这人潮的卷挟,肩并肩的朝大街的方向流去。 一直到快卷到街口,陆景元才找了个地方停下来,一手抓住一处牛肉泡摊的竹竿,一手抓住施呦呦的衣服,让她不再向前。 还没等两人站稳,只听一个声音说道:“你这哈娃子,还在这里躲,不去混点香的吃吃?” 小摊摊主看陆景元穿得破烂,“好心”提醒。说是陆府老太太大出殡,陆家早就在大路边搭好了几十个路祭棚,等出殡队伍一过,就摆上香饭美酒,山珍海味齐活管够,多少人又能饱餐一顿了。 陆家老太太一生吃斋念佛,为人心善,平日里就广施粥棚,到走了也惦记着让人吃顿饱饭。 有人回道,陆老太太这辈子可是享尽齐人之福了,儿孙争气,荣华富贵,就是那儿媳妇、孙媳妇就没这么好命了,儿媳妇早早就病亡了不说,连孙媳妇都是短命鬼,白白守活寡一辈子,年纪轻轻就归了西了。 有人道,可别瞎说,老太太的孙媳妇可是甘肃督军的大小姐,守没守活寡不敢说,人还活得好好的呢! 对方说道,咱们这是公婆打官司,各说各的理,您说的那位是陆家的大少奶奶,姚督军的千金,一等一的贤惠,我说的,可是这大少奶奶的妯娌,也就是没几个人听说过的二少奶奶,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说着悄悄压低声音—— 昨夜里突然暴病而亡啦。 啊? 人们大惊。 这二少奶奶就这么随着老太太前后脚而去啦?怎么帅府也没为她置办后事啊? 害呀,听说是前清王府的格格,怎么能不给她置办后事啊,这可是堂堂的二少奶奶!再说还有子嗣呢。这二少爷一家不是在京城么,回来扶灵也需要些时日。 害,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陆家就是不给她置办后事!这二少奶奶虽说是明媒正娶的皇亲贵胄,这么多年可没过过好日子啊,人家二少爷压根就不认她,守着其他的老婆孩子在京城逍遥快活呢!这不皇帝老儿被拉下马了,娘家垮台了,整日里守着个没成器的儿子,更是没人管没人问。再有…… 这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对别人说,我听说那儿子,根本就不是陆家二少爷的! 怎么会,你可别瞎说!在这片地界上说陆家的不是,你不要命啦? 有人见这人听口气似是个外地人,好心提醒道。 说话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也许总想卖弄自己的“劲爆消息”,面对众人的惊疑,添油加醋道,新娘子进门没七个月,这小子就落生啦!你说那陆家势大权大的,这能忍得了么,没把二少奶奶来带着她那倒霉儿子赶出陆家就算了,也算是留给那老王爷几分薄面了!就这个样,也不怪人二少爷多年不回家呢! 一语激起千层浪。大家得了这大宅门里最为隐秘的故事,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就在陆家老夫人的出殡队伍旁传播着。 施呦呦怒视着引起这些七嘴八舌的始作俑者,见他举着相机,穿得像个记者,怒斥道:“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人家的私事都让你说完了。” 记者眼里不屑,嘴上还有理:“他们都是公众人物,私事不就是让人说的么?再说我没说的多了,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有没有人知道这二少奶奶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他们陆家逼死的?要不然又怎么会秘不发丧呢?她的孝子贤孙都不管,你这小屁孩管什么!” 话音未落,他当脸挨了重重一拳,戴着的眼镜被打落,正骂骂咧咧的寻找袭击者,人群突然推搡起来,几个大兵走过来,方才他们经过男孩的提醒,注意到了这边的嘈嘈杂杂和多嘴舌者。 陆景元趁乱拉着施呦呦跑了出来。 人们早就无暇顾及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的点点冲突,只因现在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送灵队伍已至,大殡领头那抛撒纸钱的,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执牛耳者”。 四五十一张的纸钱直线般的抛向空中,足足五六米高后,才伞盖般的飘落下来,中间却无半点旁斜逸出,如同一场演出,让人“大饱眼福”。 纸钱还未落地,人们争相上去疯抢,只因据说用这种纸钱擦脸,可以消灾解难,去病辟邪。 陆景元同施呦呦站在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走,别管他们了。”施呦呦说。 “回家,”陆景元说道,又重复:“回家,我饿了。” “你……”施呦呦看出了男孩脸上的痛苦和失落,“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跟现代那些键盘侠一样,就是些喷子,见不得人好的,” 陆景元压抑着自己眼角的湿润,强颜笑道:“没事儿,我哪能这么脆弱。” 说着,他蹲下来,转脸看向女孩:“上来,刚才不是说累了。” 送灵的鼓乐震耳欲聋。 施呦呦难得安静的伏在他背上,随着少年的脚步起落。 他们一起丈量着旧时代的土地,一起背负着命运的时空交错。 施呦呦的内心很平静。 吹拂百年的风,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他们一起穿过这纷乱的人群,去寻那安身立命之所。 施呦呦的性格向来佛系,一个人的时候更是毫无斗志。这十年,能遇上这个人,她完全要感谢老天爷眷顾了。 “喂,没睡着?” 陆景元侧身。 “到家了吗?” 施呦呦揉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醪糟摊。 “没有,但是我想吃这个了,你能不能给我买一碗?” …… 施呦呦看那摊子上的铜瓢,在一个干瘦老头的照应下,雪白的汤里漂着淡黄的蛋花,甜丝丝,香喷喷,确实诱人。 “你喜欢吃这个?” 陆景元驻着脚:“我喜欢吃甜的。” 第34章 你也有系统? 施呦呦听着他沉重的鼻音,就差把“买,姐姐给你买”脱口而出了。 虽然是小孩,但自小受宠,施呦呦身上确实没缺过大子儿,用于她随时买零食。 她从兜里摸出两个铜子,给陆景元换回一碗热腾腾的醪糟。 施呦呦特别叮嘱摊主为他多加点糖。 “你不吃吗?”陆景元端过碗,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卡路里有点高,我减肥。” …… 两人坐到小摊临时支起的桌子旁,摊主笑眯眯的问她们:“娃娃,要不要再来碗甑糕,醪糟配甑糕,还有大红枣,好吃得很啊。” 施呦呦看他,“要不要来碗?” “算了,你……”陆景元或者说陆森罗还从来没有让女孩子请过客,再说他也不清楚这小丫头带没带够钱,便多少压抑了一下自己的需求。 “我有钱!”施呦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爷爷,再来一碗甑糕,枣放得多一点。” 回头发现陆景元正专心致志的吃醪糟。 “慢点吃,别噎着啊。” “生怕慢了吃不着,习惯了。” 陆景元说着,将满满一勺子醪糟盛起来,撇去甜汤,直接放到嘴里。 施呦呦看他吃得这么香,突然想到百年之外的陆森罗。 当她还穿在凌云霄身上的时候,曾经多次体会到霸道总裁陆森罗见缝插针吃饭的艰难,时间不规律,抽空扒两口,唯一正儿八经的进食也总离不开觥筹交错的喝酒应酬。 就这种吃法,不吃出一堆老胃病才怪呢。 在她接触的范围内,陆森罗唯一一次自己主动想吃东西,是在一个被陆立坤全盘否定方案的晚上,想吃上海里弄一家老店的桃胶甜汤。 那个活生生的人也曾这样狼吞虎咽的吃他惦念的东西,而后来,却只能终日插着管子躺在床上,连见缝插针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了。 施呦呦想得鼻酸,开口道:“慢一点,别烫着。” 陆景元抬起头:“我觉得,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谁?” “我妈。” …… 行。 施呦呦只觉得自己身上充斥着母性光辉。 便顺势占便宜道:“还吃吗,宝,妈再给你买。” 陆景元盯着她,“你穿来之前多大?” “26,你呢?” “26。” 可以,同龄人。 施呦呦不禁窃喜,这回可真是找到小伙伴了,方方面面毫无代沟啊。 她神神秘秘的凑近男孩:“你是怎么穿来的?” “我……”陆景元摸摸鼻子:“我出了个车祸,然后就这样了。” 他总不能说是被他亲爹打死穿过来的,他丢不起这个人。 “出车祸,这么巧!”施呦呦忍不住叫起来,直引得旁边人侧目,“我也是哎!咱们不会是一辆车,你是不是叫bill?我的司机?” 见对方不答话,施呦呦看着他乌黑的头发摇摇头:“应该不会,他是个美国人。” 陆景元道:“你还去过美国?” “是啊,我就是在美国出的车祸,美国纽约州。” “哦。”陆景元又恢复了沉默,埋头喝糖水。 “对了,你叫什么?” “?陆景元。” “……我还不知道你叫陆景元?我还知道你叫丑娃呢,我是问你原来叫什么?” “原来……” 陆景元正要说,一个粗瓷碗直直地飞向他们桌子,他连忙将拉起施呦呦,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施呦呦回头,方才她坐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碎瓷。 “老头,时间不早了,该交茶水费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横在醪糟摊前。 摊主老泪纵横,枯瘦的双手抱着拳:“各位大爷,能不能再宽限两天,今天下雨,刚刚出摊呀。” “宽限两天?你还想不想多活两天?”为首的壮汉一把揪起摊主的衣襟,老人干瘦的身体就像一片枯树叶任人宰割。 陆景元一腔义愤,正要出头,施呦呦的小手拽住他。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要用人。” 还没等陆景元反应,她冲那几个人喊道:“喂,老爷爷欠了你们多少钱?” 几人看过来,见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言语仍是蛮横不堪:“利滚利,三个大子儿!” 三个大子儿,也就是三块大洋。什么购买力能让一个卖醪糟的老爷爷欠下三块大洋,这分明就是抢劫啊。 陆景元看施呦呦退回来,靠近他说:“糟糕,钱不够啊,这回我可解决不了了。” 施呦呦有些着急,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没说假话。 陆景元看这情形不明,准备先观察观察再说,便故意袖着手,高高挂起道:“我不管,你惹的事,谁让你没——嗷~” 施呦呦的纤纤小手狠狠掐着他,“少废话,快给我想办法!” 白请你吃东西了! 几人看施呦呦只是个小孩,也没怎么管她,又继续围着老人家要钱。 突然,陆景元想起来什么,问:“你不也穿越吗,你带系统了吗?” 施呦呦被他问得一懵:“我……我还真不知道。” “系统没自动绑定你,没叮得一声?” 施呦呦摇摇头,突然又像想到什么,“哦,我刚穿来的时候,躺在我娘身边,是有一个什么声音单刀万古什么的,我没听清。” “单刀万古,明烛一生?” “好像是……” “你没听清?” “哎呀,我那时候是个婴儿嘛,光哭了。” “后来就没有了?” “没有了。” 陆景元皱眉,看来他们极有可能带的是同一个系统,只是不会都不知道如何启动。 他试探性的对着施呦呦叫了句:“你爷爷?” “嗯?” “你奶奶?” “你奶奶!” “你外婆?” “你外婆!” “你……” “你大爷!” 施呦呦扬手去打对方,却不小心甩出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陆景元捂着脸:“你干嘛!” “你干嘛骂人?”施呦呦虽然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但总归得理不饶人。对于男孩的冒犯,她确实有些生气。 “我这不在做实验嘛,咱就是说能不能别总这么激动……”陆景元正一脸委屈的盯着她,突然一个来自虚空的声音传来—— “欢迎进入你外婆系统。” 第35章 急中生智 好了好了,系统开了! 陆景元一下子拽起一脸懵逼的施呦呦,将她扯到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 “启动密码。请回答你母亲的名字。” 施呦呦也听到了,一脸不解的看向陆景元。 “问你妈妈叫什么呢,你不会不知道。” “哪个妈?” “当然是你亲妈啊,你先说穿来之前的妈试试。” “肖妙心。” 施呦呦试探的说出口。 “你外婆的名字?” “沈崇兰。” “你母亲的外婆的名字。” “王采玉。” “口令成功,即将开启系统。” 牛逼,陆景元竖起大拇指。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长辈的名字的?” “这不是常识么。” …… “系统绑定成功。激活功能【守望】,千里江山昨梦非,百年秋光寄雨催。从容查询世间事,一江春晖伴舟归。” 伴舟归?这是不是也是个能回家的功能? 还有查询世间事啥意思啊,这难不成是个神级某度百科+神级算命系统?? 陆景元有些惊喜。 要真是这样这东西可了不得。 不过,“能查几次啊?” 他毕竟是奸商,一下就找到了关键点。 “请输入正确内容。” 冷冰冰的声音回应道。 额,这系统貌似挺严格的,看起来和他的一样不怎么好骗呢。 “正确内容是啥?” “即你想查询的内容,仅限于客观词汇,比如苹果、香蕉、梨……” ?这看来还是个爱吃水果的系统。 “火龙果?”陆景元试探。 “火龙果,攀援肉质灌木,仙人掌科、量天尺属,多分布在热带地区……” 系统中规中矩的回答。 “红心火龙果?” “红心火龙果,藤状仙人掌,哥斯达黎加量天尺,原生长于中美洲热带雨林……” “那红心火龙果和白心火龙果哪个好吃?” …… “你别乱用,”宿主施呦呦有些担心,“别一会给我搞紊乱了,还是先想想办法怎么救老爷爷。” “我知道,”陆景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这是在调节它的灵敏性呢,你看着哈。” 说着对着系统说了两个字:“袍哥。” 系统登时弹出一个面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相关的资料。 陆景元研究了一会,说了声:“好了。” 转过身,面板便自动消失,系统也再无声音了。 “我去救爷爷,你先在这里等着。” 施呦呦没有回话。 陆景元看着施呦呦通红的小脸,这才发现不对劲。 “怎么了?” “我的胸口很痛。”施呦呦说着,突然蹲下身,朝地上剧烈呕吐起来。 陆景元紧簇着眉头,帮她拍着背部,想到这是不是系统带来的不良反应。 “救命啊!天理何在啊,不让人活命呀!” 一阵苍老又凄厉的喊叫声传来。 陆景元转过头,发现老人已经被推倒在地,面前几个壮汉手持板凳,正准备砸烂那小小可怜的醪糟摊。 “你快去救爷爷,别管我。” 施呦呦声音无力,还是将他向外推着。 陆景元站起身,冲那边叫了声:“住手!” 几人回过头,见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粗着声音喝道:“碎怂,皮痒了是,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 陆景元将左手按到右面的胸口,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朝上,朗声道:“几位兄弟,江湖儿郎江湖老,岂曰无衣子同袍。” 那几个壮汉还真被这个阵势唬了一下,领头的看了看男孩,怀疑道:“你支的什么杆,靠的什么山?” 陆景元先是松口气,还好,他们是江湖中人,他这一招没白费。 但怎么回答人家的话呢,他只搜索了一点江湖黑话的皮毛,没碰到过这题,不知道怎么答才不会露了马脚。 只好硬着头皮答非所问:“兄弟,祖师爷留下的一碗饭,你天下都吃遍,这老人家跟你无冤无仇,你分他吃一口。” 几个壮汉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听出来这是袍哥自报家门,但看一个小男孩单枪匹马,就这么被他赶走了实在太丢人,便说:“是肉就有骨,是鱼就有刺,是朋友躲开了,免得折鞭。” 没想到这小孩丝毫不惧,收了势,冷笑道:“倒拉有青龙,切捻有猛虎,你若重义,远方去求,若不扯,破了盘儿,寸步难行。” 旁边有围观的,叫起好来,这少年袍哥切口流利,阵势十足,这场面自陆大帅督陕以来实在少见了。 几人也知遇到了同门,如果不按规矩给面子,传出去,恐怕在要被拔了香头子。 江湖人向来重义,说白了,就是重一个脸面。 陆景元看这几人还算讲理,觉得是时候给他们台阶下了,便说出了他会的最后一句: “我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节,还望大哥高抬龙袖,谅个膀子,大家在家都是哥弟,出门都是朋友。” 果然,他刚说完,领头的便拱拱手,说:“弟兄既阐了条子,作哥哥的不能不落教,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后会有期了。” 陆景元也煞有介事的抱起拳:“后会有期!” 施呦呦已经将老爷爷从地上扶了起来。 陆景元担心的看着她:“好些了吗?” 施呦呦撇撇嘴,示意他凑过来。 陆景元紧张的贴近:“怎么了?” 施呦呦冲着他的耳朵:“这b装的我给你满分。” 陆景元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笑容。 看热闹的渐渐散去,两人留下来,又帮老人把摔得到处都是的家伙什捡回来,放好。 爷爷忙不迭的跟两人道谢,几乎都要跪下来。 两个孩子慌忙拦住他。 “娃娃,你们救了爷爷的命啦,该怎么谢谢你们呢?”摊主揉着浑浊的眼睛。 施呦呦笑:“爷爷,您给他盛块甑糕就行了,他刚才没吃着,都快馋哭了。” “哦哦,对对对!” 老爷爷慌忙取来一个最干净的碗,从支好的木桶内深深的挖起一勺香糯扑鼻的甑糕。 “爷爷再给你加点花生、葡萄干、果仁……” 陆景元接过那沉甸甸的一碗,正要开吃,一根黑漆漆的木棍挡在面前: “你是袍哥?” “给我抓起来!” 第36章 指定能火 陆景元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为啥他火急火燎的来到这个世界,为啥与火烧屁股结下不解之缘,为啥过上这水深火热的生活,他终于想明白了,他就是为成为这个年代的火炬手而生的! 诸君若不信,就看我们的奥运健儿陆景元跑得是多么快…… 真的很感谢陆森罗先生穿越带来的运动基因,让他能在民国五年的大街上一路飞奔,几个警察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简直怀疑这小子生了飞毛腿。 陆景元左奔右突,也不管什么街巷就往里钻,一番神仙走位,终于成功让喊打喊抓的声音越来越远终至听不见了。 他停下脚,气喘吁吁的抬起头,发现施呦呦正抱着双臂看着他。 隔壁是正被警察问话的醪糟摊。 他又转回来了! “我……” 施呦呦不等他说话,一把拉起他,朝着一个方向飞快的奔跑起来。 陆景元在后面跟着,看着小丫头后脑勺在自己胸前跃动着,扎着红绳的小辫儿在空中一撅一撅,就像小马驹的尾巴。 几缕碎发调皮的飞在两侧,恣意潇洒,活像江湖小说中的女侠。 施呦呦很满意自己反应,但她忽视了自己的小短腿,没跑几步,陆景元就将她横腰抱了起来。 少年的下颌线在阳光下坚毅又有安全感,嘴上却不忘打趣:“照你这速度,咱们一会都被抓了。” 陆景元很自信自己的公主抱,毕竟他曾经是个腰好活好的技能加体能双修总裁,然而他也忽略了眼下这副身体单薄不堪,更何况还抱着一个孩子,没过多久便体力不支。 施呦呦感受到了危机的降临:“那个,要不行,你就放我下来。” 陆景元咬着牙:“男人,不可以说不行。” …… 转过路口时,终于支撑不住,两人双双摔在了地上。 令施呦呦感动的是,她看到男孩尽全力护住她,以免她磕到地上的石头。 然而她哪能放弃这次嘴嗨的机会,啧啧两声,“你这体力,是真不行啊。” “绊倒的!” “绊倒的也不行啊。” 陆景元耍赖,“我还是个小孩!” 施呦呦才不会给他耍赖的机会,钢铁直拳咣几一拳砸在他身上:“他们追上来了,快起来!” 陆景元龇牙咧嘴的坐起来,“你跑,我跑不动了。” 施呦呦这才发现,男孩的腿垫在她身下,被尖利的石子划得鲜血直流。 她看着心疼,绷着小嘴,嘴上却不言语,用力将他拉到一侧的门洞子里,两个人暂时先躲了起来。 “我没事,小伤。”陆景元看她不说话,担心她害怕,摸摸她的脑袋。 女孩得了安慰,眼睛却开始失控,她伸手去擦,泪珠子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陆景元笑他:“疼的是我,你哭这么凶,你要哭,我也哭了啊。” 说着作势抹眼泪。 施呦呦破涕为笑:“你都多大了,还哭,醒醒,你都26岁了。” “那你要这么说,你多大来着,哦,对,26岁了,26岁的大宝儿,来哥哥怀里擦擦小花脸喽。” 说着要撩起衣襟替她擦眼泪。 施呦呦上手拍他,笑中带泪:“你以前是土味冠军你。” 陆景元嘚瑟:“反正不少人吃这口。” 施呦呦不顾现实的处境,来了兴致,“穿来之前,你是干嘛的啊?” “做生意的。”他说。 “现在是干嘛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副身体,很有可能是我的祖宗。” “你的祖宗?” “嗯,估计是我爸爸的爷爷。” “你爸爸的爷爷?!” 施呦呦一面尽量压低声音,一面差点笑到劈叉。 “所以,你是穿到你祖宗身上了?!” 陆景元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也就是说,你爸爸应该叫你爷爷?!” “也许。”男孩垂头丧气。 施呦呦眼看就要憋出内伤。 “我跟你说,这穿法可真够别致的,你去写小说,肯定能火!” “给你笔,你写。”陆景元没好气。 “我写也行啊,等我回去,我就写。” 外面的嘈杂越来越近。 陆景元皱眉:“不然,还是我出去引开他们,省得连累你。” “别了,你没看过电视么,一般这样的都是会死的。” 施呦呦说着,上下打量他:“不过,我看你这长相,应该是男主,大概可以破。” 陆景元挠挠头,有些没底气:“我觉得,我应该是能活下去,要是我死了,是不是也就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 施呦呦眨巴着眼睛:“额,其实,也有很多是遗腹子的。” …… “对了,也有可能是过继的。” …… 施呦呦抬头,看到对方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知怎么瞬间想到了那个事事儿的冤家陆森罗。 这种压迫感,她真是久违了。 陆景元也压抑着自己内心霸道总裁的无能狂怒,只听不远处有人对话:“那两个小袍哥跑哪去了?” “两个都是袍哥?” “当然了,你没听大帅下了死令,一个月抓1000个袍哥,你数数咱们现在抓了几个?” “这抓到就杀,袍哥早在咱陕西绝种了,上哪去抓1000个!” “别说了,小心那些当兵的听到,最近督军府不太平,个个都杀红了眼,六亲不认呢。” “就是,快抓,抓一个是一个。” 包围圈越来越小,两人藏身的小门洞变成了一个孤岛。 陆景元喃喃道:“刺客是不是跟袍哥有关?” 施呦呦没明白,“什么刺客?” “你说,刺客到底认不认识博九斋的人,到底有没有一个姓吴的伙计,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关系?” 施呦呦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博九斋的事,“我听陆天相跟伯伯说,他过来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这事不算完,所以伯伯让我抓紧来寻了你,一块离开西安呢。那个大军阀在家里遇了刺,非常生气,谁也不认,抓了很多无辜的人,闹不好都要杀头呢!” “这军阀该死,”陆景元望着地面,“但是杀了一人,改变不了什么。反倒因为没有杀死他,很多无辜的人都要遭殃了。” 施呦呦皱着眉:“但总是有些人,在做这些勇敢的事业。我只恨我救不了他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也总是有些人,在保护这些勇敢的人。”陆景元说着,朝外侧移了移。 “你干嘛!”呦呦叫道。 第37章 为什么穿越 陆景元靠在门洞的边缘,回身望着女孩:“嘿,你说我们为什么穿越?” “为什么穿越?”施呦呦没料到对方突然会问这么一个问题,重复着喃喃说。 “为什么……”因为这个设定还算新奇,因为这样写出来能火? “穿越,有什么意义呢?”陆景元接着说。 施呦呦愣住,在所有的网文主角中,他可能是第一个探讨穿越有什么意义的。 “没什么意义啊,”施呦呦脱口而出,“大家都穿,我们就穿了。” 陆景元扭过头,观察着外面的世界:“我们可能都回不去了,不如为后世留下点什么。” 施呦呦发怔,“留下点什么?” “留下你,呦呦,留下你。你现在不只是你自己,更是你父亲,那位革命者唯一的骨血,你要留下来,继续把光点亮,把火烧热。” 施呦呦呆呆的听着,向来习惯逆来顺受的心里热潮汹涌。 不管是在太平年代当社畜,还是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随波逐流,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人是有意义的。 没有理所当然的归,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来。每个人的存在都独一无二,人活着,就应该活着。 陆景元冲她绽了一个笑容:“小孩,你好好躲着,等没声音了,再回去找你伯伯。” 说着,没等对方反应,他一个纵身,顺着屋檐爬上房顶,从此消失在施呦呦的视野。 施呦呦只听到远处传来男孩的笑骂:“你们这群笨蛋,你爷爷在这呢!” —— 少年趴在地上,整个人瘦弱的像一片树叶。 马峥饶有兴趣的望着他,“这就是你们抓的袍哥?” “帅爷,千真万确,这小子别看他小,会飞檐走壁,不小心在外面露了底,被我们发现了,吓得像耗子一样到处窜,好不容易才将他逮着了,我们怀疑他是刺客同党,准备把他送督军府呢!” 马峥笑,“这个小娃娃就能当同党,他陆老爷子再糊涂下去,将来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了。” “爹,你就别说了,”马中原抱着臂立在一旁,“您来西安这一趟,督军府就来了刺客,人家杀谁还不一定呢,陆伯伯的地盘就让他们说了算。” 说话人三言两语间化解着众人之间的微妙,也提醒着父亲身处的危险情境。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子弟,一袭绸衣如锦,衬得光浮两颊,英姿秀气,只是手上把玩着一把左轮,看着难以接近又不好惹。 马峥似怒非怒,骂声虽大,却带着几分溺纵:“兔崽子,造反啦,这些人分明是冲着他们陆家来的,你说老子做什么。” “所以我就说,您少说话啊。” 马中原虽然比他爹整整小40岁,但有时候比他行伍一生的爹要精细许多。 陕西督军陆英麟在自家院子里遇了刺,刺客却是亲儿子陆东震自京城带来的北洋军,加上陆东震身为陆军次长和当今总理林湛峰得意门生的身份,时事是否将有大变还未而知。 他们宁海军一直苦居甘青,平日里没人注意到还好,万一被卷进了各方势力的波澜诡谲,那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所以这是非之地,显然不宜久留。 马峥也趁着儿子掺和进陆景元逃跑的家事,以不好再多叨扰为由,当下向陆家告辞,准备尽快离开西安。 路上遇到几个警察抓袍哥,正好汽车要加油,父子俩便下车看了看。 汽油已经加载妥当,马中原正准备随父亲上车,余光瞥见几个警察揪起那个不明少年,在不远处等着他的也许是一颗枪子儿,也许是一把冰冷的屠刀。 人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那副羸弱的身体被粗暴拎起的一瞬间,透过满脸的血污,马中原看到了那双他永远不会认错的眼睛—— “景元?!” …… 陆景元,或者说陆森罗似乎从来没能这样沉沉的睡上一觉。 学生时代,他虽然天资聪颖,但背负着陆立坤鸡娃的沉重压力,能一直拿到让他满意的优异成绩实属来之不易。 创业时,他更是殚精竭虑,投身大起大落的互联网和金融业,就算赚了钱,心里也不踏实。 而等他进入万象集团,从工业制造到高端科技,吃尽了漫长产业培育的苦,吃尽了自主品牌打造的苦,吃尽了知识壁垒的苦,吃尽了不公平对待的苦,火力不足的恐惧就如梦魇般缠身,来自国内外的行业围剿就如病态的狂欢,让他一刻也不得懈怠,一分钟也不得安宁。 他有时候很佩服陆立坤,这样的工作,他怎么能愈挫愈勇,干了40多年的。 身上一阵阵刺痛袭来,陆景元皱眉,呼吸有些急促。 马中原正翘着腿在一旁翻杂志,听到动静,抬头,伸脚踢了踢士兵:“不能轻点?” 士兵看来是向来习惯了这种不客气的,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了脚,仍旧慢声细语的说:“是,小的挨了几十棍,手上也没了轻重了。” 马中原从书脊上面盯过去:“你怪我害你挨了军棍?” 士兵忙低头:“那怎么敢,没有保护好少爷,让少爷就这么出门,是小的失职。” 马中原哼了一声,“依大帅的脾气,你们卫队傻站在那也没拦住我,没把你拖出去枪毙了就不错了。” 说着,他斜了一眼对方:“依我看,你也应该是被枪毙的。” 士兵闻言,面如土色。 本来他以为当夜放行马中原,算是顺应了这少爷的意的,后来虽导致马家参与进陆府的私事,但少主人总不至于也像大帅一样怪罪他们这个。 没想到也冷漠如此,便再不敢多说了。 说话间,陆景元醒来了,马中原看他奋力支起手臂,似乎急着从床上坐起来。 他放下书,忙去扶:“你就别动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陆景元撑着身子,沉默的打量着四周。 “怎么?”马中原凑过来坐到床边:“打傻啦?不认识我啦?” 陆景元转脸看向这人,待看清样子,张嘴更是不客气:“认识,我怎么敢不认识恩公你呢,只是恩公,我衣服呢?” 马中原转忧为喜:“还好,还记得我。你那些破布我早给你扔了,不然怎么能上我的床,脏死了。” 陆景元无语,他正坦坦荡荡的待在一个陌生的被窝里,那叫一个无牵无挂胸襟开阔。 马中原笑着说:“逗你呢,你全身都是伤,脱了好上药。” 陆景元义愤填膺的躺下:“给我拿衣服来啊!” 马中原坏笑地抓住被子:“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 陆景元牵挂着施呦呦,问道:“别人呢?” 第38章 自己决定 “什么别人,”马中原一脸的混不吝,“这没外人。” 陆景元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没抓到施呦呦。 “你还惦记别人呢,也不先惦记惦记我,”马中原嘴上不饶人,手上却为对方掖了掖被角:“那天我把你和施家那小妹从监牢放走,回去你家都快炸了,要不是我福大命大……哎对了,那小丫头呢?不管你了?” “他们没难为你。”陆景元转移话题。 “没事儿,我爹在这,谁敢难为我,”马中原挠挠脑袋,作了一个单纯的微笑:“也就他难为我了。” 陆景元拱拱手:“谢了兄弟,恩情后补,你帮我这一次,来日必有重谢。” “哎,这可不是一次了啊,”马中原强调:“不说之前,就说昨天要不是我认出你,你早就是个孤魂野鬼了,等到北京见了陆伯伯,我非跟他讨些谢礼不可。” “北京?” “对啊,北京。你跟我们到北京去,再回西北,好不好?” “你倒是会替人家做主。”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厚重的声音砸了进来。 一旁的士兵登时肃立,敬礼问候:“司令!” 马峥也不理会,径自来到男孩的床前。 马中原站起身,将一侧的椅子让了出来:“爹。” 陆景元也想起身问候,但刚坐了一半,才想到自己是什么都没穿…… “你个脬蛋娃,还不快点把衣服给人家。”马峥训斥道。 马中原坏笑着,走到房间一侧,翻开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找衣服。 马峥坐到椅子上,看着男孩,说道:“你这娃娃有主意的很,我还怕中原认错人呢,说跑就跑出来,你爷爷找你找得苦呢。” 陆景元马上紧张:“我爷爷也知道了?” “他还不知道,”马峥望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们是不是在抓我?”陆景元低下头。 “抓就抓呗,反正也抓不到,”马中原将衣服丢过来:“你娘死了,非说是你害的,全赖到你头上,你说这还有天理么。” 陆景元低头抓着衣服,长衫和内衣的搭配非常细心,摸在手里软软的,滴滴泪珠从光滑的布料上滚落。 “你胡扯什么!”马峥怒的提起一脚,踹在儿子小腿上,“出去!在外面等着。” “我不出去,我出去你再把他抓走了。”马中原撅着嘴。 “我抓他干嘛?” “你反正不能告密,你答应我的。” “我告什么密?” “你再发一遍誓。” “我发誓,我发什么誓,他妈的。” 马峥对儿子无可奈何,“你在这,把嘴巴闭上就行了。” 陆景元沉默的听着这对父子斗法,战火还是烧到了他身上:“你先把衣服穿上,穿上再说!” 男孩拿起那件天青长衫,见对方都没有离开的样子。 他本被人收留,更不敢多说什么,又看马峥父子还置着气,只好红着脸当人面把内外衣都穿上了。 马家父子看着少年忍着伤痛套上那件天青长衫,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道这位陆家的大少爷经历了什么,十几岁的身体瘦骨嶙峋、遍体鳞伤,和同龄的马中原对比更是凄惨,只让人很想去问,又不知道从何而说。 “合适的很。”马峥打破沉默,“倒像是你自己的衣服,不像他的。” 陆景元低头打量自己,衣服明明宽敞了许多。 “娃娃,目前的情形你也清楚,”马峥难得缓和语气着 ,“你爷爷那边我们还没有去报信,我想你虽然是他家的娃娃,但你先是你个人,我看他们陆家待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去是留,应该让你自己决定。” 陆景元感激的点点头。在大帅府时,他只觉得对方是个呼么喝六的粗人,却不知竟这般粗中有细,这般通情达理。 “但你要立马决断了,我们在旅社,瞒不过你爷爷,你要想回家,我齐齐整整把你送回去,你要不想回家,也不想走,咱爷俩就此别过,我就当没看见你,你要想走,就赶紧拾掇拾掇,跟我们去北京,投你大伯去。” 马中原不解:“爹,他有爹啊,为什么去找他大伯?” 马峥喝他:“让你闭嘴没听到?” 马中原委委屈屈,陆景元也满肚子的疑虑。 大伯,就是他穿越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陆东震吗? 北京,博九斋的邵瑞锦倒是也有带他北上的意思。 西安,他还能留得下吗? 像马峥父子所说,他已经沦为了害死母亲的凶手,这里,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 现在问题是跟着博九斋走,还是跟着这对父子走。 博九斋的问题不知到底解决了没有,他们还能不能离开、什么时候能离开西安城,他还不知道。 邵瑞锦是好人,叶白秋也是。 还有施呦呦,不知道她安全回家了没。 他们好不容易相遇,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 …… 重重思绪压在他心头,一个副官推门进来,顾不上敬礼:“督军,陆督军看您在城里下榻,特遣副官来问问情况。” 马中原看向父亲,马峥看向陆景元。 男孩抬起头。 “我跟你们走。” 两辆道奇车一前一后,颠簸在广袤的渭河平原上。 后面还跟着骡车和马车。 陆景元和马中原同车而坐,想到前两天,他们挤在自鬼市回帅府的人力车上,恍如隔世。 马中原拍拍他绷直的身体:“出城都30里了,放松下。” 陆景元看向窗外。 时近黄昏,车子一路向东,低垂的红日烘得四面灰尘涨天。 他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正在这暮色苍茫中逐步后退的景象,但自他步入这世代,老天爷却一直回馈给他冷酷灰暗的铁面。 刚才他躲在马中原偌大的行李箱中,才得以在陕军的眼皮底下离开西京。 他到处寻找藏身之地,却一直在流离失所。 马中原看他不说话:“你渴不渴?” 陆景元摇头,“咱们去哪?” “去潼关,再去河南,换火车。” 他听了这长途计划,得知这必将是一段漫长而枯燥的旅程。 好奇问:“陕西还没有直达北京的火车么?” 马中原瞥他一眼:“你做什么梦呢,现在陇海线最远就修到观音堂,你有汽车坐就不错了。” “为什么不往西修?”陆景元被崎岖的石板路颠得脑仁发蒙。 “废话,当然是没钱啊。”马中原叹口气:“就这陇海线,还是政府跟比利时借款修的,人家说不借就不借,说不修就不修。” “没发行债券么?”陆景元来了职业敏感。 第39章 山河表里 “债券?哦,你说债票,别提了,我听我爹说,就是发了债票,本来说好的1000万镑,因为打一战,才发了400万,再扣掉行佣之类的,到手也就300多万,就这还修铁路,哪修的起啊,再说还有高息,铁路影子都没有呢,东债补西债,一屁股的债。” 陆景元皱眉:“息是多少?” 马中原伸出五个手指:“五厘!够吓人的,人家欧洲才两三厘。” 陆景元闻言心酸,这山河表里,曾经有多少千疮百孔,每一段路,都曾走得如此困顿,身处崩坠的边缘,艰象环生,但仍在努力走着。 开车的司机插话:“不止呢,少爷您说的是开工修路借的款项,现在铁路修到观音堂,又没钱了,我听说咱们又跟人借了1000万法郎,这回息是7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没办法,咱国家穷啊,你看看,穷得裤子都穿不起。” 要是在现代社会,陆景元肯定会以为最后这句话是调侃,但他顺着司机指的方向,发现路边不断出现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饥民,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不少小孩干脆光着身子,确实连裤子都穿不上。 “你看这些小孩,看着小,其实都十六七了,没饭吃,长不高,”司机戴着白手套,握着方向盘:“咱们可不能在这停了,不然能让他们吃了。” 正说着,车子似乎想给他什么回应,嘎吱一声,停在路上不动了…… “妈的。”司机骂着下了车。 陆景元听这声音,估计是发动机出了问题,也想下车看看,马中原拉住他:“别去,外面人太多了。” 陆景元看他:“我们不也是人么。” 闭塞的西部平原几乎没有跑过汽车,饥民们本来正盯着这辆十分突兀的铁家伙,看到车子停下了,更是一窝蜂的围上来。 “老爷,给点吃的……” “给点吃的,娃娃要饿死了……” “给点……” 陆景元本来看他们乌泱泱冲过来还有些害怕,但看他们伸着一张张骨瘦如柴的手,眼睛里全是渴望活下来的求生欲,实在于心不忍。 司机拔出枪:“都给我滚开,小心吃枪子儿!” 他说是司机,实则也是一名军人,一身军装寒气逼人,再配合他手里的铁家伙,还真唬住了这些饿得发急的人。 饥民们哀号着,退了退,却不愿离开。 远方的地平线几乎吞下了最后一线光,眼看就要天黑了。 司机一个人握着枪,有些着急。 俗话说“早起赶路慢悠悠,晚紧三步找店头”,他对这帮穷鬼倒无所畏惧,就是怕入夜之后有土匪,他们已经落后前车很远了,后面的骡车队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陆景元看他有点分身乏术,说:“哥,枪我帮你拿着,你先看看车。” 马中原在他旁边:“元哥,你不是说见什么人讲什么道理,遇到歹人拔枪吓唬吓唬还行,我看他们都是些可怜人,给他们点东西打发走得了。” 陆景元打开枪膛看了看子弹:“你要是这么爽快的给他们东西,他们能跟咱们一路,吃了一口还想着下一口,要了一块钱还想着下一块钱,人总是对自己轻易得到的东西不珍惜,也不尊重,和善之余不失强硬,这叫恩威并重。” 司机忍不住从引擎盖前抬起头:“陆少爷说得真好,一斗米养恩,十斗米养仇,少爷您还是心善。” 马中原不服:“我才不心善,要是你们这帮五大三粗的遇到麻烦,我才不管呢,我就是看不得穷苦人受苦。” 陆景元笑着看他,贴近说道:“咱不是不给,是不能轻易给,他们轻易从咱们这取了东西,见了下辆车还敢拦,万一有人不这么好说话,给上一枪子儿,岂不是好心办坏事,好人也不是这么当的么。” 马中原经这么一番话,顿时醍醐灌顶,也拿出枪来,冲着饥民:“你们先往后退,别吵闹,车上有吃的,谁听话谁就有,谁不听话,小命也没有!” 说完,冲着陆景元挑挑眉:“还行?” 对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聪明。” 车子始终修不好,司机急得满头是汗。 陆景元走过去帮他看,这一看不要紧,还有很大的惊喜。 之前匆匆逃离,他没有注意这车。 现在仔细一看,嗬,这不是美式超跑的典型代表蝰蛇er嘛! 准确的说是蝰蛇他祖宗,1914年的srt10。 陆景元只在密歇根的道奇总厂见到过它的模型,没想到竟然见到实物了。 他贪婪的摸了摸,心说这大家伙漂洋过海的自美洲大陆来到中国西北多不容易啊,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原因趴窝了,但他猜测多半是路的问题。 美国车在美国跑的是公路,到了中国遇到这木轮车碾过的大车辙,不懵圈才怪呢。 司机看他似乎喜欢汽车,跟他多说两句:“美利坚这玩意再好有什么用啊,它不适合咱中国的路!” 陆景元重重点头:“要是咱的路跑不了,它就不是好车!” 一个老汉围观已久,看车迟迟修不好,壮着胆子说:“军爷,恁把它拍一拍,拍一拍!” 司机看他:“你会修车?” 老汉抖着花白的胡须:“军爷拿老头取笑了,这铁家伙,额见都没见过,额就是以前赶驴车,驴要是不听话,就抽,要是叫唤,就继续抽,咱人还能让驴欺负下了?” 司机看看车,他不是没这个想法,只是不敢动手。 这可是大帅花重金买来的宝贝疙瘩,万一拍坏了可咋整? “就是,还能让驴欺负下了!” 马中原说着,使出吃奶的力冲着车屁股踹了一脚,又跑到前面,给了引擎盖重重一掌。 一番操作下来,看着呆滞的两人:“愣着干嘛,看看好了不?” 司机连忙跑回驾驶室打火,好家伙,还真着了。 几人相视一笑,松了一口气。 围观的饥民也欢天喜地,黄土地上洋溢着来着人间发自内心的单纯快乐。 “来来来,发吃的!” 马中原大手一挥,招呼众人来车上搬食品。 之前凶神恶煞的司机也下了车,将食物分给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引擎声,一辆同等型号的道奇驶了回来。 第40章 黄河北上 看来是前车终于发现情况,回来找他们了。 陆景元将沙琪玛替给被大人抱着的小女孩,女孩张着小手正要接,突然一阵尖锐的风哨袭来,几发子弹倏的在他的耳边炸开,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应声倒地,一同倒下的人还有三四个。 他们上一秒还满怀欢乐,手里紧攥着糕点,那是他们来之不易的生活。 道奇带着强大的威力冲来,饥民们惊叫着,哭嚎着,丢下地上的亲人,远远跑开。 马中原难以置信的跳下车,冲着来车张开双臂:“住手!住手!” 他挥舞着双臂,泪流满面,奋力向前奔跑着。 天边最后一抹亮光静无声息的燃烧着。 陆景元在他身后,只觉得那片血红很刺目。 马峥不能理解在路上随便打死几个抢食的乱民对两个孩子的冲击。 他们过了临潼,直下渭南,北掠华山,又过潼关,一路不少名山大川,古迹名胜,都没能引起孩子们的兴致。 陆景元一直看着窗外。民国四年的车子不快,但也不慢。车外的景物飞快逝去,他纵目川原,心生无限。 他因着因缘际会,孤身只影,坠入这昏暗的时代,离现实,背骨肉,举目无依,犹如坠到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中,计无所出,只能等待救援。 可是,他亦不知又有何人来救援,又有何法能自救? 入夜,四野沉睡,少年躺在大客栈舒适整洁的铜床厚垫上,却始终无法入眠。 饥民们啼饥号寒的哀戚面容和荒野的姿态一直出现在他眼前。 陆景元觉得,自己和他们并不遥远。 他不过是这个时代芸芸众生的一员,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正如他一路行来看到的面孔一样,面露菜色,困苦不堪。 国蹙民愚,置身到这种境地,他堕井而待救,而这万千同胞,又何尝不待救。 马中原抱着枕头,敲开门。 “能不能陪我一会。” 陆景元坐起来:“我也没睡着。” “你也怕做噩梦吗?”他问。 陆景元没回答。马中原抬起脸,“其实我不怕死人。” “我见过死人,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我看过我爹杀叛军,一堆人跪成一排,刀片子一挥……” 陆景元揽住他的肩膀:“这跟你无关。” “是我害了他们……”马中原靠在陆景元的肩上,泪珠断线一般的掉了下来。 粗枝大叶的青海王马峥也终于瞧出了孩子的不对劲,一路安排陆景元跟他聊天,千方百计的想把自己孩子的笑脸救回来。 陆景元心中苦笑,又有谁能救他呢? 马中原虽为少帅,性格脾气难免随了戎马出身的父亲,对身边人也并不客气,有时有种难以接近的骄矜,但毕竟不似他父亲,心思善良单纯,受了这趟刺激,发誓一辈子不会再理他的父亲了。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等到上了火车,又跟他爹说起话来了。 “你以后不能再随便开枪。” “不开枪,别人打我怎么办?” “那,你以后不能在别人不打你的时候随便开枪。” “我怎么知道他要不要打我? “……” “臭小子,老子开枪,还不是为了你。” “……” 马峥哄他以后不会再这么随意杀人就糊弄过去了。 陆景元冷眼在旁听着父子的对话,摇摇头,真是too young too siple啊。 他置身和他并不匹配的豪华包厢里,正准备离开,一声响亮的汽笛划破了广袤的旷野。 车身微微晃动,提醒着乘车人这是一段不寻常的路程。 陆景元看向窗外:“这是哪里?” 马中原随之望去:“在过黄河。” 陆景元走近窗边,那条奔涌了千万年的大河泛着月光出现在他的眼前。 常言道,不到黄河不死心。 他今既见黄河,其心不旦不死,更是思绪起伏,汹涌壮阔。 他还记得在现代时,有次去西安,因为没有来得及买机票,搭乘高铁疾驰通过晋陕黄河特大桥,身边的秘书急匆匆的和他商量着合同细节,旁边也多是和他一样心安理得享受国家基建成果的乘客。 那时的他没想到,100年前的黄河上,已经横亘了这样一条钢筋铁骨的跨河巨龙,旁边的副官说,这条花了清政府老底的黄河铁路大桥,是官员们苦苦恳求洋大人们修建的。 马峥笑着问他:“娃娃,你不记得这座桥?” 陆景元摇摇头。 马峥一拍脑袋:“哦,对,那趟他陆西霆就接了你的弟弟妹妹。” 说完,看到少年的表情,后悔自己说多了话。 “为什么没接我?”男孩问。 “咳,那谁知道,等到了京城,你问他呗。” “你不是说,让我找我大伯。” “你大伯……你大伯也行,你大伯可比你爹混得好,虽说大总统死了,到底是跟对了人,如今是林执政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比你那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的老子强多了。” 马中原似乎觉得父亲说话太过直接,叫了声:“爹。” “当然,你老子也难。”马峥说着,挠挠头,“这么多年,他能活着,就是老天爷没舍得给咱西北造孽。 陆景元越听越不明白,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他的坚持下,马峥才告诉他,他原还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和他同生活在西北,光绪三十四年,被身为父亲的陆西霆接到京城去了。 他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这还是马中原在西安告诉他的。 他不知道,光绪三十四年,爷爷派人将一双龙凤胎弟妹送到京城,同去的听差老梁回来后是如何手舞足蹈的说了多久黄河铁桥是有多壮阔。 满脸红皲的男孩问:“有灞桥长么?” 老梁看着他,“嗨呀,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灞桥跟这比能算什么啊,那可是在黄河上架铁路的,黄河!”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铁路啥样呢。”做饭的老警察头说,“大少爷大小姐才三岁,就坐上火车啦。” 人们哈哈大笑,“你这辈子高粱花子命,和人家少爷小姐命能比么。” 众人刺耳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足足过了近十年,陆景元也终是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脚下这座桥确实比灞桥长,在他心里长了有十倍还多。 火车呼啸着,又是一头栽进了无穷无尽的旷漠。夜幕低垂,星子隐没,大地一片虚空,只有远处错落明灭的灯火让人意识到还生活在现实之中。 少年眯着眼睛,回想起,不管是在现代26年,还是在乱世14年的成长岁月,他似乎从没为自己活过。 如今,他被这命运安排上了这辆北上的列车,大概也无法回头。身处这时空交错,对于过去和未来,既是见证者,也是创造者。 陆景元转过身,身后一切的一切,西北帅府、母亲、博九斋、施呦呦、那群饥民,如同一个个幻影,全部消失在了杳渺的夜色…… 第41章 京华一梦 …… “反海外腐败法?” “不行,你不能冒这个险。” 一向沉稳睿智的凌云霄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陆总,还有办法的,我们不能这么做!” 被制止的年轻人此时正坐在天际公关新加坡总部的会客室里,除了应酬,他不怎么抽烟,此时拿了一支雪茄在手里燃着。 “这是目前我能唯一想到,绝地逢生的机会。”陆森罗静静地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壮士断腕,我们这些年被欺负惯了,忘了万象也可主动出击。” “你会坐牢的!”凌云霄有些发急的盯着他:“这太冒险了,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他做不了我的主,”陆森罗紧捏着雪茄,指节分明发白:“他从来没有管过我。” 女人精致的妆容挂了泪,她读出了对方的决绝,不顾一切的开口: “可是我会管你的,森罗。 “你也不要不管我。” …… 男孩从睡梦中惊醒。 刚刚进来的勤务兵正蹑手蹑脚的放下手中的脸盆,看他睁开了眼睛,笑着说:“正巧,我还没叫你呢,你就醒了。” “哪里地震了?”陆景元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颤动。 勤务兵笑:“哪有地震,你是睡迷糊了?” 陆景元坐起身,脑袋有些发蒙。 火车震荡的感觉停留在神经上。他揉揉眼,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到列车正沿着铁轨缓慢滑行。 “这是天津卫么?”他大概问了一个自己概念上的位置。 “天津卫?”勤务兵走过去将窗帘全部拉开,“这儿就是北京城。” 刺目的阳光射进来,陆景元眯起眼,知道此行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他掀开被褥,问:“马中原呢?” “少爷在大帅那呢,”勤务兵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是不太能理解一向娇宠的少将军竟然对这个小孩这么好,竟然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包厢让给他了。 陆景元在面盆里洗了把脸,神志渐觉清醒。清水上漾着少年青涩俊秀的面庞,还是15岁的模样。 勤务兵见他洗漱完,走过来将脸盆端起来。 “你是去餐车,还是我把饭给你送来?” 这种问法,是个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陆景元看着他:“我自己去,劳驾您告诉我怎么走。” “出这个门一直往前,过两个车厢就是了。”勤务兵似乎更急于自己去吃饭,麻利的收拾了东西出去,快到门口时,还不忘叮嘱一句: “别乱跑啊,眼看就要下车了。” 陆景元捞起昨天马中原送他的那件长衫,穿戴整齐,才出了车厢。 这是河南督军为马峥送行时亲自安排的专列,整车空空荡荡,只拉了马峥父子和他们从西北带来的一些随从。 车速越来越慢,看起来就要进站,一些士兵在搬运杂物,路过某节车厢时,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这也使得里面传出的声音很刺耳。 “不让他大伯带走,让谁带走?”这是马峥的声音。 “可是他大伯到时还会把他送回去,送回去,景元还能不能活!”马中原和父亲争执着。 “我们都不是他的家人,你能做得了主?” “那也不能眼看着他送死啊!” “胡说八道!送他回家,怎么就是送死了!” “他那个家,对他和对仇人有区别么!好不容易把他带出来了,这倒好,又给人送回去,这不是…这不是诓人么!”马中原很不乐意。 马峥也发了急:“那不然怎么办!咱们家收了他,给你当哥,给我当儿子,养他一辈子么?别忘了,人家还是有爹的!” …… 陆景元贴在外面,恰巧将里面人的争执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明白,一会如果下了车,等待他的将是抓获和遣返。 被认为弑母的逃犯,家法、军法、小黑屋,他不想再回到陆家人身边了。 男孩打量着四周,想着等车子停下,便趁机离开,但和厢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告诉他不能再等了。 马靴踏在列车的铁板上,催促着这个孩子从狭小的窗户中奋力的爬出去。 几乎没有人注意一个少年从车顶矮身跑过,长衫阻碍活动,他两下将其脱下,只穿了件短衣。 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但很快就被站台上突然大奏的军乐掩盖。 火车喘了口粗气,开始了最后的滑行。 不等它停稳,男孩便从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一跃而下,消失在欢迎人群的深处。 身后熙熙攘攘,却没有一张面孔是为他的。 幸运的是,在这种喧嚣的气氛中,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逆向的逃离。 等他跋山涉水的双脚终于踏上正阳门下的土地,眼睛目不暇接的望着面前精彩纷呈的世界,陆景元开始怀疑爷爷“京城比西安府好不了多少”的论断。 拉洋车的从他身边吆喝着跑过,同时跑着还有1916年的汽车和来自明朝的大车。 城门楼子高耸入云,陆景元仰起脖子,想数数它到底有多少个孔眼。绿莹莹的琉璃瓦泛着寒光,晃的他直眨眼。 以前出差路过北京站的时候,他也曾见过巍峨挺立的大前门。只不过当时的他还真不知道,这座众人嘴里的恢弘建筑,其实曾经是由城楼、箭楼和瓮城三部分组成的。 为了缓解交通拥堵,京都市政公所将瓮城全部拆除改建马路,正阳门东西月墙上各开了两个门洞,上个月才刚刚完工。 这一切都是沈观越后来告诉他的。民国十七年,他们在京都落雨的屋檐下温茶煮酒,偶然间提到了这段往事。 当时的沈观越仔细的听着,清瘦的面庞上绽开着多日未见的笑容。但现在的他腰间威风凛凛的插着文明棒,嘴里冷冰冰的说:“跟我走一趟,小家伙。” 原来,从他潇洒的从车顶矮身跑过时,就被这个眼睛明锐的铁路巡警注意到了。 这样在人群中摸来摸去的小偷小盗,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 同事在一边睁眼闭眼,这种无依无靠的小贼抓了也没有什么油水。 沈观越不动声色的跟着这小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到底是在前门楼子下揪住了这个泥鳅般溜光水滑的小东西。 “你够厉害的啊,谁的车都敢上。” 陆景元有些吃惊的转身,望着突然按住他肩膀的人,那是一个有着俊挺鼻梁的高大青年。 黑色的制服如乌云蔽日,将那修长的身段塑造的如同古希腊的武士。 陆景元眯起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楚这张面孔。 第42章 “傻大个” “大人,您抓错人了,我不是小偷,也不是要饭的。”陆景元见来者不善,先自卫道。 对方似乎并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打发,“搜搜就知道了。” 沈观越从背后握住对方的衣颈,将他拽到角落里,上上下下搜查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对方脖子上拴着的一块东西。 “这是你的?” 陆景元见他紧盯着自己胸前的这块玉,生怕对方从自己手中抢走。 这可是陕西监狱那位姓唐的壮士亲手交给自己的,当时在博九斋时他还留了个心眼,只是给叶白秋看了下,并没有给他,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应该要找的人!再说了,唐之铮当时还另有所嘱,他可得保管好,有朝一日还得给人送回浙江老家去。 陆景元目前虽然瘦弱,但灵活的底子还是在的。一个鹞子翻身,几乎从男人有力的大手中旋了出去。 沈观越不得不又腾出一只手来控制他。 好家伙,还是有点身手的。就算这次没当场抓住把柄,看来也是个惯犯。 陆景元在他的手下挣扎着,叫嚷道:“光天化日,当街乱抓普通老百姓什么意思!俺就是来京城讨个活路的!” 沈观越仍然问:“这块玉是你的么?” “当然了!”陆景元随口扯谎:“这是俺娘临终前给我的,你要这块玉,除非杀了俺!” “你娘给你的?” “昂!”陆景元信誓旦旦,威胁道:“你别啥都抢,你抢了这个是要折寿的!” 沈观越盯着他:“你怎么来京城的?” 陆景元扬扬下巴:“就那个火车上。” “胡说八道。”沈观越冷笑,“你知道那是谁的车么,那是青海督军的专列。” “我不一定不认识青海督军啊。”男孩无奈的说。 沈观越不由分说揪着他的领子就往车站走。刚才还怀疑自己抓错人呢,现在看这小崽子满嘴跑火车,小小年纪已然就是根“老油条”了,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两人拉拽的当口,一队骆驼撞着沉闷的铃铛,慢悠悠的一步是一步朝他们身边踱。车夫拉着长长的麻绳,也在前面不慌不忙的走着。 陆景元低声说:“你敢抓么,贩大烟的。” 沈观越斜他:“你怎么知道?” 陆景元奋力挣脱着自己的脖子:“抓了你就知道了。” 沈观越看那驼队足有三四峰,车夫也个个五大三粗,心里也猜到有问题,但碍于还有差事在身,一时间没有什么行动。 陆景元不屑:“到底还是只敢欺负小老百姓的。” 沈观越松开钳他脖子的大手,威胁性的指了指对方,没想到就这么一下功夫,男孩撒腿就跑,沈观越这才反应过来被这个小东西给耍了。 妈的,还这么灵的。 沈观越迈着大步追上去,与其说是抓人,多少赌着一些气。 他身高腿长,自问脚力还可以,但前面那个小崽子脚下就像生了风火轮一般,出了前门大桥,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七拐八拐,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再追下去,就不是路警的地盘了。沈观越停住脚,大概在别人眼里,京汉铁路巡警所的沈队长今天实在是在一个小贼身上太过小题大做了。 他理了理帽檐,恢复了往日的庄肃,心里想着事体,一个人往回走。 转过一条往常不曾来的僻静胡同时,突然看着一处大杂院门口拴着几峰骆驼。 他凑上去,靠近院墙上听了听。院里确有人声,窃窃糟糟的听不清晰,含糊中似乎听到了“刚才那小崽子”这样的字眼。 他见院墙不高,便踩了几块砖头翻上墙头。 这一翻不要紧,土墙年久失修,哗哗的砸下土来,里面的人听了声音,来到院里,见到来人是警察马上大惊失色,纷纷将包裹里的东西放回原处。 沈观越看那几人,分明就有刚才遇到的驼夫,目目相对,几人见警察落单,掏出利刃,杀气腾腾的追来。 双拳难敌四手,他跳下墙头先避其锋芒,几个恶狠狠的武夫已经杀了出来。几人正要交锋,几枚石子又快又准的砸到了对方明晃晃的尖刀,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急切的呼喊—— “你快跑啊,傻大个!” 沈观越一脚踹开最前面的利刃,却没有恋战,而是转身跑向男孩。 陆景元比他跑的还快,借着窄巷里摆着花盆架,几步就蹿上了胡同人家的院墙。 沈观越见那细瘦的影子在老北京的墙头上上下翻飞,没一会又不见影踪。便转过身,朝几人追来的方向走去。 …… 陆景元越跑越不对劲,那傻大个没追上来,不会出事了。 他壮着胆子往回走了走,走着走着发现地面上星星点点的落着几滴血水,在黄扑扑的地面上仍然很是扎眼。 少年的心扑的沉到谷底,他沿着血迹走着,一直走到一处大门紧闭的大杂院外。 这个15岁的男孩内心挣扎了半天,终是把手放在那扇粗粝的木板门上。 突然,门开了,一个汉子端了一盆红彤彤的下水走了出来,吓得男孩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 汉子看到他,先是一愣,接着道:“劳驾,让一让。” 陆景元紧盯着那一盆心肝肺,颤抖的问:“你这……是死的还是活的?” 汉子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什么活的死的,我做卤煮还能有活的?” “那这……是谁的?” “什么谁的,驴的!” 一个爽朗的笑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陆景元转身,才发现刚才那个没追上来的警察正毫发无损的坐在门洞前的石阶上。 男孩子刚才还惊恐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大叫:“你是不是傻子啊,人到了面前才跑!” 沈观越笑着,望着他:“起来,别挡人家道。”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还是略带疑惑的凑到对方面前,瞅了瞅,竟绽开了一个笑。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沈观越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被这一个笑吸引。那孩子的脸饱经风尘,显得有点外乡人的粗糙,却又处处透着灵动劲儿。 …… 民国十七年,京都金阁寺。 沈观越偷偷望着坐在对面蒲团上的男人,一袭华衣,俊朗丰秀如神祗下凡。 回想起十二年前的往事,一切都似乎在冥冥之中注定,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人将会如何影响他的一生。 第43章 正阳门下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胡同里传来了走街串巷拖着长长尾音的叫卖声: “粥哎,豆汁儿粥哎。” 陆景元的肚皮回应似的叫唤起来,他这才想到自己着急从火车上下来,身上并未带分文。 沈观越揽过他的肩膀,“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陆景元道:“我没钱。” 沈观越笑着说:“你小子,故意损我不是,还用你出钱。” “你不觉得我是贼了?”陆景元幽幽问,“万一我是杀人犯,是江洋大盗呢?” 沈观越回头瞅他,这崽子刁钻古怪,说不定真有什么来头。 他的手本来在对方的肩膀上搭着,这回往上移了移,手掌落到那温热的后颈处,手上微微发力,低声道: “听着,你就是江洋大盗,在我这,也是一码归一码,永远不相干。” 男孩缩脖子:“痒。” 沈观越将手放下来,顺势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走,赶紧的,带你去吃炒肝。” “我不吃肝。”陆景元故意说。 沈观越笑:“炒肝不是肝。” “傻小子,真是什么都没吃过。” 在路上,操着一口地道国语的沈观越兴致勃勃的给曾经的京城接待专家陆总详细介绍了老北京名不副实的几样小吃。 比如茶菜,不是茶,也不是菜,只是炸了的白薯片;熏鱼儿也不是鱼,炸面筋也不是面筋,而是货真价实的猪头肉;梨膏既没有梨也没有膏,只是一块像棋盘一样的芝麻糖,沈观越还在路边给他买了一块。 陆景元伸长了舌头舔着那块糖,跟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的人又回到火车站附近。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再次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一个个小贩卖力的吆喝着,吸引他着的光顾,又有谁知道几日前他也是他们的其中一员。 陆景元看着这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突然觉得这两天就像梦一场。 沈观越带着他在前门满地的小商小贩那转了一会,才在一处人挨肩儿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年轻的路警找了个位子坐下,熟门熟路的冲着小贩喊了句: “来两份,少吹、慢晃,不要开锅头。” “好嘞,盛上两碗肝儿,要肥的!”摊主不可开交的忙着手中的活计,还不忘照顾着新顾客。“的”字音类似“搭”,高昂悦耳,热情四射,怪不得生意这么火。 陆景元问对方:“你刚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总是很擅长做一个捧哏。 沈观越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孩子面前的碟子里,说:“想知道啊,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叫丑娃。”陆景元估摸着他是问这个问题,便抢先答道。 沈观越没忍住笑,嘴巴咧开,露出和这个昏暗年代不甚相符的洁白牙齿。 “你叫丑娃?好名字啊,一点都不适合你。” 他怎么能是丑娃呢,眉清目朗,鼻梁高耸,虽说是脏了点,但怎么也跟丑不沾边。 陆景元就知道,这名字谁见谁嘲笑。 “我没骗你啊,我就叫丑娃。” “大名呢?” “没有大名。” 沈观越盯着他:“你不说实话了,我也不告诉你我叫什么。” “我没有爹娘,所以也没有大名。”陆景元说。 沈观越看着对方,苦笑道:“咱可都是太和殿的匾,无依无靠啊。” “你都混这么好了,还能无依无靠啊?”陆景元指指对方那身笔挺的制服。 沈观越意识到男孩的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嘲道:“有这身狗皮,不过混口饭吃。” 陆景元有些意外对方会说出这种话,他见气氛有些压抑,忙说:“这世道,能混口饭吃就很好啦!对了哥,你叫个啥名字啊?” 男人道:“沈观越。” 景元乐,“你娘看月亮的时候生的你啊。” 话音未落,耳朵被紧紧揪住:“嘴巴放尊重点。” “哎呀。” 沈观越斜他,“老子是‘偶来观越绝,相失半秦馀’的观越,不是什么看月亮生的,”说罢,又瞅了瞅小孩,“说了你也不懂。” 陆景元赞同的点点头,是,他不懂。不懂一个旧社会的巡警就有这么高的文化素养。 两人正说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粗瓷碗端了上来,这个时代的人倒是实在,陆景元看看碗里的情形,油晃晃的甚是扎眼。 “这是驴板肠?” 在现代,胃不好的他从不碰这些东西。穿来之后,跟着走货的毛皮商过潼关的时候,陆景元倒是看对方满口喷香的吃上过一碗,只不过自己就被打发了一个硬的硌牙的锅盔。 “这是羊霜肠。”沈观越将筷子递给他:“其实就是羊血灌猪肠,这上面白白的是熬出来的猪油,看着就像敷上了一层白霜,所以叫羊霜肠。” 陆景元头先看着一碗肥腻,下筷还有点犹豫,但吃了几口后顿时品到了个中滋味,埋着头大吃起来。 沈观越又要了几个焦圈,配着浇了辣椒油的咸菜,两人吸吸溜溜的吃的热汗直冒。 “你刚才跟老板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啊,就是那句少什么多什么不要开锅头。” “嗬,你小子倒是不忘事。”沈观越将筷子放在碗沿上。 陆景元笑着,等着对方开口。 \"你看他们这锅烧开之后,中间的热汤翻滚,就是所谓的“开锅头”,这一翻,浮油都跑到了旁边,这是最没油的地儿,所以不要开锅头。等他们切好霜肠要添汤入碗的时候,不是用嘴吹一吹,就是用勺子晃一晃,这也没油了,所以叫少吹慢晃。” 陆景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知怎么想到了西安的那位老爷爷给他盛的那碗醪糟。 施呦呦,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们是不是已经北上了。 陆景元想着先在京城落了脚,缓上几日,就去京城的博九斋总号找一找。 \"好了,该我问你了。”沈观越将碗推到一边,打断他的思绪:“你怎么知道那伙人有问题的?\" “我就随便一说。”陆景元道。 “信不信我把你逮起来随便揍一顿。”沈观越纤长的手指伸着,指着他的鼻子威胁。 陆景元缩缩脖子,这才准备说缘由。 第44章 乱世飘萍 陆景元这才说道:“我听你们北京的驼户,都是运煤运灰为生,现在是夏天,骆驼脱毛,雨水又大,小煤窑不出煤,养骆驼的都歇夏了,这伙人大摇大摆的一连四五峰,本来就很可疑,我看他们骆驼脚掌上很干净,不像是拉煤灰的,实际也是蒙的。” 沈观越看着他:“看你年纪不大,懂的还不少。” 陆景元笑:“我说了,我是江洋大盗。” “很好,江洋大盗,”沈观越望着他:“能不能跟我说说,你脖子里的那块玉,是从哪儿偷的?” “我没偷,”陆景元下意识的将玉往自己衣服内里塞了塞,很是不服气:“是谁的就是谁的,这就不是我偷的!” “怎么,刚才还说是自己是江洋大盗,这就怪我冤你了?” “我……”陆景元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弄进坑里,抿着嘴不说话。 男人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暂且没有多问。 吃过早饭,沈观越带陆景元回了车站,说是要告个假,去给他安顿个地方。 陆景元本来对这个穿着“狗皮”的傻大个有些排斥,但他目前在京城漂泊无依,现在有人要给他找住处,不如先听从安排再做打算。 沈观越本来计划,这孩子是陕西人,送到三原会馆或山陕会馆,先住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先带着孩子回到车站,自己走进路长室,当下里面没人,便站着慢慢等。 隔着玻璃窗,他看到那个少年在站台边乖乖的等待着,清瘦的影子斜在长长的铁路线上。 乱世飘萍,浮沉万里,人与人的相遇可能是一次,也可能是一辈子。 人来人往的站台上,陆景元孤身一人站着,望着曲曲曲折延伸到远方的铁道。 火车的轰鸣还响在耳边,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欢迎标语。但他从车顶跳下来了,那似乎是不属于他的轨道。 “回。” 陆景元转过身,那个黑色身影再次将他揽到臂下。 “去哪儿啊?”他懵懂道。 “我给你找个家,”沈观越低头对男孩笑:“不让你再当太和殿的匾了。” 陆景元鼻子一酸。家,他回不去了。 回“家”的路似乎很远。花市大街、珠市口、天坛,沈观越带着他一路走一路行,家还没到,手里已经多了很多吃食小玩意儿。 一直在二环内打转,陆景元真怀疑,沈观越要带他住进故宫了,怎么离皇城根越来越近呢!幸好老北京那些标志性建筑物这些年都没怎么大变,天坛永远都是那个安静的胖墩墩的身影。 沈观越却告诉他,辛丑年八国鬼子进来的时候,曾在坛里面设了司令部,在祭台上架起了大炮。什么玉器、文玩甚至祭器都被席卷而去,到处乱砸乱烧,一人多粗的树都死了好几棵。为了方便运输赃物,甚至还在这里设起了火车站。 陆景元远远望着那个光秃秃的影子,不再觉得安静的胖墩墩是只道寻常了。上次听到天坛,还是他唯一一次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听帅府那些客人们讲,先总统在里面祭了天,又当上皇帝了。但老天爷哪能同意,很快就把他收走了,所以这华夏大地该怎么乱还是怎么乱,老百姓该怎么受还是怎么受。 祈年殿静静地矗立着,似乎也在沉思,多灾多难的土地啊,什么时候才能祈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呢。 两人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沈观越说带他去陶然亭公园旁边吃门钉肉饼,陆景元摇摇头,表示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肚子也一路吃的溜瓜滚圆,实在是装不下了。 事实上,他想到可怜的陆森罗,一辈子也没往肚子里装过这么多东西。 没想到在祖宗身上,他终于有胃口了。 沈观越看他累成这样,便雇了辆胶皮车,两人都坐了上去。长腿车夫拉着他们在胡同里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大杂院前。 沈观越付了钱,带着男孩穿过杂七杂八的院子,进到南厢的一间屋子里。 “这就是我家,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在这住。” 陆景元大大咧咧的躺到一边的炕上,嘴里嘟囔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先在这住下了。” 沈观越笑了笑,这小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放下一路买的东西,出去找房东报了个条陈,说是自己远房的表弟来投亲戚,先在这里落脚。 房东倒是个好说话的,主要是看沈观越当路警没少给院里帮忙,现在各家烧的煤还是人家从站上带回来的呢,便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沈观越打水回来,见孩子已经四仰八叉的在炕上睡开了。 他放轻了手脚,直到热腾腾的水烧开了,他才走过去,拍拍对方圆滚滚的肚皮:“你看你这泥菩萨的脑袋,灰头土脸的。先洗个澡,洗完再好好睡一觉。” 陆景元睡意朦胧的坐起来,答应着,却坐在炕边,没动。 “怎么着了?”沈观越走过来,弯下身看着少年的脸:“怎么,害臊啊,那我出去?” “不是。”男孩把头拧向一边。 “不是你不洗,”沈观越自觉得往外走:“快点,一会水就凉了,我出去劈个柴。”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放心,不抢你的玉。” 男孩没说话,沈观越走出门,给灶火加了些材,又烧了锅水,在这个空档,准备收拾了衣服去洗。 再回到屋里,陆景元已经坐到澡盆里了。 沈观越走过去收拾了他的衣服,连带着自己刚换下来的制服,取了个笨重的木盆,蹲到一边搓洗。 陆景元一边泡澡,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间房子不大,还不如他在帅府住的小房子,陈设很俭朴,但很干净,床铺上的被子也叠放的整整齐齐。 “你一个人住吗?” 沈观越抬头:“啊,一个人住。” “你爹娘呢?” “死了。”沈观越低头搓着衣服,问道:“你呢,口口声声说没爹没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陆景元一时有些语塞。他还真差不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沈观越拧干衣服,想到水要烧的差不多了,便去打了一桶,回来给男孩的浴盆添水。 温烫的热水缓缓注入,蒸腾起一片白花花的雾气。陆景元闭上眼睛,身子微微绷起,这股暖流让他战栗。 “你这身上是怎么弄的?” 少年白皙的后背上,赫然躺着几条横七竖八的鞭痕。仔细看去,还有一些老伤的痕迹。 早上搜身的时候,沈观越就大概看到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严重。 话音未落,陆景元靠在木桶上,紧紧贴着后背。 见到此景,沈观越也不再问了,走到一边,使劲搓着手里的衣物。 “你小子,事儿还不少呢。还挺招人。” 二人再也无话,屋子里只回荡着哗啦哗啦的水声…… 第45章 系统放电影 这一晚,陆景元睡得并不踏实。 说不上是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的缘故,只是在西安,在随马家父子一路北上的路上,都不曾这样不踏实。 冥冥中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叫他。陆景元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只听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亲,图景模块开启了,你不来看看嘛?” 图景模块? 陆景元的脑子由混沌渐渐清晰,就是那个系统带着的看电影的功能?? 不过不是要积累什么亲情夸奖值才能开启的吗? 他离家这么久了,哪有什么亲人,更别说什么亲情夸奖。 不会出什么bug了。 陆景元没报什么希望。破系统他到目前为止看着也没啥用。 不过系统主动找他倒是件稀罕事,再说这送上门的bug不用白不用。 他看了看不远处熟睡的沈观越,蹑手蹑手的起身,披上衣服,来到门外。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蹲下来,陆景元直接吐槽:“你还活着啊?电影呢?” “你得先说你想看谁的。”系统又开始不慌不忙。 看谁的?詹姆斯麦卡沃伊?斯嘉丽约翰逊?你这有么? 系统无语,“只能是目前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系统会自动播映他最近的生活情境。” 原来如此。陆景元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能得知别人近况的金手指。 “施呦呦。”陆景元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由于她还在路上,信号不好,暂时不能播映。” ?? 还有这么奇葩的设定。 “您最好观看和您的现状紧密相关的人物。”系统提醒。 “紧密相关,”陆景元思索着,“那就是里面睡着的,沈观越了。” 他还真挺好奇这个把他带回家的路警到底是什么来路。 “您无法选择和您共同生活的人物。” 共同生活?陆景元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不至于,刚到他家来第一天,怎么就共同生活了!” “你们生活在同一空间。” …… 咱就是说说话能不能负点责任! “那马中原?” “你们分离时间太短,也暂时无法播映。” …… 陆景元逐渐失去耐心。那看谁呢。 突然,他想到刚穿来帅府的那一天,将他抱出柴房的那个男人。 他叫什么来着? 陆……东震?对,陆东震! 陆景元脱口而出。 “收到。系统开始播映关于【陆东震】的情景。” 陆景元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能播了。 他看了看漫天的星辉,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坐在石阶上慢慢观看。 系统滴得一声,一帧帧画面真如放电影般闪了出来。不仅画面如电影,似乎是为了便于观看人理解,出场人物的旁边甚至还加了字幕。 陆景元终于看到了他之前在西北帅府见到的伯父,还是那么的气质超群,高大俊秀的身形边,明晃晃的打了一行大字:“政院秘书长、陆军次长,陆东震。” —— 落了几场秋雨后,北京的天是越发的凉了。 秋风打着旋扫了一片片黄叶下来,陆东震笑着对旁人说,似乎不用到郊野,就可以品到“独寻黄叶路”的滋味了。 副官忙陪笑着说是。长官能打消去郊野游玩的念头,那是再好不过了。倘若那靳大总理偶尔找不到自己最倚仗的腹心,断然是要足足发上一通脾气的。 没有人不怕靳光楚发脾气。陆东震的副官最是清楚,平日里,他们陪着长官伴在君侧,一天也未曾放松过。 陆东震一袭戎装,走在长风胡同这条不宽不窄的巷子里,厚重的马靴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他是这条胡同最大宅院的主人,也是当今中国的军政中枢政院的秘书长。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到这一天他走了多久。 陆府在胡同的西侧,只消出门便能乘车直上大道,但陆东震喜欢步行走至东侧再乘车驾,这几乎已经成为他每日的习惯。 路过一处宅院时,他有意无意的多扫了两眼。正门高悬的牌匾上仍然写着陆宅两个字,和他的陆字一模一样。 没错,这所宅邸属于他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唯一的弟弟,陆西霆。 陆宅的卫兵们也照常看到了这个气度雄伟的身形,他们下意识的握紧了枪杆,保持戒备状态,全然没有见到主家亲属的和善态度。 因着陆东震和陆西霆哥俩儿,是世人皆知的政敌,两人分属靳光楚和顾跃苍两大北洋耆宿阵营,眼下剑拔弩张,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陆东震看向那门庭,大门紧闭,明明快过中秋了,也看不出什么人气。他侧身,对身边人说:“马峥送来的几样东西,给他们拿去。” 副官称是,又小声的说:“怕是送去也不要呢……上次送去的几箱芝华士酒,也是一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陆东震斜睨属下:“送就送,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说着又扫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收或不收,东西都在那,什么也改不了。” 副官低头领命。 “景元那孩子,找到了没有。” “已经派人在车站四周排查了,一个小孩子,对京城又不熟,应该跑不远的。” 陆东震冷哼。 “他能从陕西跑到河南,能从马峥的专列上凭空消失,你说他哪里跑不了。” 他说着,咳嗽了起来。因着这几日害了一场伤寒,陆东震比往常走的慢了一些,快走到胡同口的时候,一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几乎要撞到他们,卫士连忙将他护到一边。 “云生叔叔,对不起,”少年勒着缰绳,“您没受伤。” 陆东震抬头:“怎么,你父亲不管你吗,中原。” 青海少帅马中原似乎连马都懒得下,坐在鞍上说:“我才不跟他一起呢,全是走背字。” 说着,他调转马头:“不跟你说了,云生叔,改日再见。” 众人见这匹撒欢的小马驹一路奔到那扇大门前,急火火的敲着门。 “这么急,恐怕不是无事献殷勤。”副官笑着说。 但他很快就不再笑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官长面色愈加阴沉,便再不敢言语。 好在陆东震并未和他计较。他们一路上了汽车,陆东震问:“他老子任青海省长的命令发出了吗?” 第46章 陆军次长 “昨日国会已经印发。” 陆东震笑:“他们倒是手脚快的。” 副官也笑:“不快怎么行,不快怕是要没了手脚的。” “张洪畴那里没生事端?” “听说他撺掇了好几个人,要去总统和湛公那里告你呢。” 司机按了几声喇叭。一个小贩正从车子身边走过,挎着篮子高声叫卖着。 “炒——豆来,赛糖——” 陆东震听闻,忽地想起一日他在总统府议事,卖炒豆的吆喝从高墙外传来,先大总统当即遣了他去买,但待他走出院落重重的总统府,小贩早已不见踪影。 先大总统笑着说,北京城的四季,是再分明不过的,卖凉炒豆的一出现,就要仔细着着凉了。还说,等下次再来一定将他捉住。 然而他终是再也没吃上这个秋天的凉炒豆。 自先总统暴毙,方中衡被“前朝重臣”靳光楚一手扶上总统宝座,如今也有两个多月的光景了。靳光楚虽未就任大宝,但身兼国务总理和陆军总长,明眼人都知道,一切大权尽在林的掌握,一切大政均是林的决定。 不过,靳光楚组阁后甚少出入公府,平日里均在铁狮子胡同的府中运筹帷幄。军国大事,仍是交由陆东震在外替他代理,自己倒是韬光养晦,乐见其成。 众人均羡慕他的炙手可热,陆东震看着窗外,身后却袭来一阵阵冰寒。 副官见他长时间不说话,便关切的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对方更加蜡黄的脸色。 “长官,不然我们不去了罢,您的病还没好呢。” 陆西霆从窗外收回目光,苍白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无妨。” “天凉了,告诉着家里人,该预备棉袍子了。” 汽车穿过北京城新旧纵横的街道,终是在政院大门外停了下来。 陆东震刚打开车门,就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秘书迎上来通报,果然,是靳光楚亲临了。 他将本来已经摘掉的帽子从副官手里拿回来,恭恭正正的戴好,整了整衣装,这才大步流星的向楼上走去。 在总理室门口,他挺胸而立,叫了声报告。等了半天没人回应,才轻轻的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他如刀的眼神扫向身后的秘书,后者结结巴巴的说:“刚…刚才还在这呢…” “是云生来了吗?” 正说着,隔壁的房间里传出一个让人闻之无不谨严的声音。 陆东震连忙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果然看到靳光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走到堂中面向对方站好:“大帅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让东震去接。” “无妨,我是心血来潮,路过北海,来看一看,”靳光楚看似无心的翻着桌上的公文:“你们都忙。” 陆东震颔首:“哪敢在您面前称忙。” 靳光楚抬头,看看一边的座钟。 陆东震明显的紧张起来,他认命的低下头,似乎不准备有什么解释。在一向守时的靳光楚眼里,他恐怕也不敢怎么解释。 “我看你近日是忙的厉害,”靳光楚的手指敲敲桌子:“几日不来公府不说,有事也忘了给我通秉。” 陆东震顿时大为紧张:“东震岂敢。” “岂敢?”靳光楚望向对方,眼神的肃杀让人不敢抬头:“云生,你晓得我要和你说什么。” 陆东震垂眼,不答话。 “内务总长张洪畴不敢当面向你请教,想让我问问陆秘书长,凡与各省民政长及有关问题,内务总长是否无权过问?” “有权。” “院秘书长是否有权擅自处理?” “没有。” “荒唐至极!”靳光楚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直吓得门外的人都抖了一抖。 “你好大的胆子!不经阁议审查,也不经内务总长副署,擅自以国务院名义径行咨复国会,你还真以为你是总理了!我信你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 陆东震马上跪了下来,靳光楚发脾气倒是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这话会说的这么重。 “暂且不说你从头到尾把我蒙在鼓里,就说那马峥是个什么东西!杀人放火,鱼肉乡里,这样的人你让他当一省之长,你置黎民百姓于何顾?你真是反了天了!” 靳光楚说着,将桌上的一个白瓷纸筒连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的砸了过来。 这位号称北洋之虎的湛威将军震怒起来,向来是没人敢顶嘴的。陆东震也不例外。他跪在地上静静听着,不躲闪,也不辩解。 等着对方气冲冲的朝他吼回话,陆东震才略略抬起头,定定说道: “西北民风彪悍,张总长提出的人选黄恩培为人宽厚,性格懦弱,无法担当青省大任,倘为马匪挟制,也是百姓之祸。” 他说着,又把腰杆挺了一挺: “至于擅发咨文,东震认错,是我擅自决定,从未得总理同意,任凭总理处置。” 靳光楚站起来,几步走到他的身边,看着那直直跪着的身子,冷冰冰的道:“陆东震,甭以为你有点能耐,得我器重,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先总统手下的俊才多的是,如今死的死,跑的跑,你能有今天,一切都是老子所赐!” 他弯下腰,靠近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 “我能赐你,自然也能惩你。你要记着,你兄弟跟着那顾老头,我不是不放在心里。” 陆东震低头,说了声是。 “副官长!” “到!” “传令,杖二十,按军法处置!我倒要看看共和政体,还有哪个王八羔子敢替我和总统拿主意!” 靳光楚声若洪钟的说完,看了看跪着的那人,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门没关。整个国务大楼几乎都听到了国务总理雷霆万钧的怒斥。 陆东震跪在地上苦笑。他知道,这是一场戏,只是他不知道,这戏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也不知道,他演的是他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故事。 等走出门,靳光楚怒气未消,扫向身边小心随侍的人员: “陆东震几日不来公府,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总理钧鉴,秘书长身患伤寒,卧病不起,直到今日才把热症退了去。” 靳光楚回想,自己前阵子突感风寒,发烧腹泻卧床数日,陆东震以子弟身份,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在床侧好几日,直至康复,如今的伤寒怕不是就是那时传了去。 但命令一出,再难收回。 想到即便如此,这人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冥顽不灵的东西! 靳光楚在心里暗暗骂了句。 陆东震从军法处出来,坚持着自己行走。副官们拗不过他,只得小心的随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关切着那个高大英武的身形。 在众人的目光中,陆东震径直走进办公室。 双手撑在桌子的一侧,静静无言。 副官贴心的将门关上,取出毛毯,熟练的铺在椅子上。 “爷,歇一歇。” 陆东震望着桌面,眼神是说不出的冰冷。 “同仇社的那帮崽子们歇够了。” “爷?” “该干活了。” 第47章 这不有你呢 陆景元若有所思地看完,远处的天际线已经逐渐清晰起来了。 系统又来无影去无踪一样消失不见。 他回味着这段情境里蕴含的丰富信息量,蹑手蹑脚的回了屋。爬上床,重新回到主人家为他收拾得很舒适的被窝。 可是心里像揉了一把沙子,再也舒适不起来了。 沈观越已经醒了,问他去了哪里。 他撒谎说半夜肚子痛,去了茅房,现在已经好了。 沈观越为他塞了塞被角,说,再睡一会。 陆景元担心刚才的“电影”是不是会有声音,便试探问:“哥怎么醒这么早?” “我向来醒得早。”沈观越淡淡的说着:“你不必管我,只管好好休息。” “好的。”陆景元心虚的背转过身去,虽然已近一夜未合眼,却是根本无法入眠。 从刚才系统播放的“电影”里,他第一次获取了关于陆家一些他自身视野之外的信息。虽然只是只麟片爪,却足以让他消化很久。 原来陆东震,他大伯,在京城,是这么厉害的一个角色。 可是,看起来,又是那么的不容易。 这样一个大人物还惦记着他一个小角色,看起来也在找自己。 肯定是等找到他之后把他抓回西北。 陆景元有些后怕,看来从马家父子那里逃出来没错,要继续躲着他们才是。 只是,他们和马家父子之间有着什么牵扯? 陆东震说的“同仇社”又是干嘛的呢?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未知?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黑夜中,陆景元睁着大大的眼睛,开始想念那双辫子上的小蝴蝶结。 要是呦呦在就好了,要是呦呦在,他们就可以讨论讨论剧情和接下来的展开了。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不知道施呦呦现在哪里,是不是也在同样想着他呢。 …… 这几日,京汉铁路局前门站的巡警们都觉得,沈观越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往日里自觉加班加点的小队长,一下子推了好几趟京汉线的跑差,上工时间经常往出跑不说,平日里素来敛容的眉宇间,总挂上一抹忧虑之色,不是心不在焉是什么。 这天,沈观越又早早的告了假,大家私下里嘲他去会女朋友了,却不知他傍晚才回到家中。 屋子里很安静,炉子上的热水沸腾着,却没见到那孩子的半点影子。 沈观越累了一天,终是支撑不住,坐在炕上泄了气,捻着烟卷的手因为耗力微微颤抖。 菜篮子里装泥鳅,想跑是留不住的。 他靠在墙上,刚刚吐出第一口烟圈,突然听到院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沈观越走进院子,老远就看到那孩子用扁担从外面挑进来两桶水,正努力往跟自己腰差不多高的大缸里倒。 中秋的天气已经凉意逼人,陆景元只穿了一件单褂,热的大汗淋漓,他的肩膊倒是有点腱子肉,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显得很是吃力。 沈观越马上走过去,接过男孩沉重的桶。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媳妇老妈子见他来了,眉开眼笑的说:“你这个兄弟还真是卖力气,不大会儿都挑了三四趟了。” 沈观越听了只觉得心疼,往日里见谁都笑眯眯的他顿时黑了脸,不无埋怨的说:“您们就看着,搭把手也行啊。” “没事。”陆景元淡定的说着,帮对方将水倒进缸里,“我也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 沈观越看缸里的水也差不多了,将桶和扁担都放到一边,拉起男孩的手往自己屋里走。关上门,将刚刚带回来的布包丢到孩子身上。 “换上,你傻啊,大冷天的。” 陆景元打开,只见是一身簇新的灰蓝夹袍。 他咧嘴,试探地瞅向对方:“我干活,穿不了这个。” 沈观越可不像他那样表情轻松,沉着脸问:“谁让你挑的?” “我自己。” “这么多人看你一个人在那吭哧吭哧挑,都欺负你玩呢。” “我闲着也没意思,一天天白吃白喝。” 沈观越垂着脸:“来京城什么也没学到,就学会贫了。” “再说了,怎么就白吃白喝了,”他顿了顿,“你吃自己家的饭,怎么叫白吃白喝?” “我白吃白喝你的也不成啊……”陆景元垂着眼:“我看你这几日天不大亮就出门了,对我又是好衣服又是大肉饼的,还不让我干活,这不是养废人呢。” “你这小子,你不还是个孩子么。” 陆景元撇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沈观越看跟这孩子在嘴上占不到便宜,便上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臭小子,口齿还挺伶俐的,在外面可不能对人这样啊,人家揍你。” 陆景元揉揉脑袋:“这不有你呢,谁敢揍我。” 突然,他眼尖的看到对方的肋胁处破了一个洞,伸手过去摆布一番,笑道:“你还给我买衣服呢,自己衣服破了都不知道。” 沈观越抬起手看了看,利落的将身上的粗布短衣脱了下来,胡乱的塞成一团扔到炕洞。 陆景元吃惊道:“这就不要了么?” 衣物燃起的火光映照着二人的脸,沈观越又拿出一件衣服换上,淡然道:“这衣服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坏了就坏了。” 陆景元还是有点震惊。他虽然也曾经干过富二代,也曾经把不想要的衣服成堆成堆的丢掉,却也未曾想过民国五年的小路警就可以过上这么潇洒的生活。 “饿了,走,带你下馆子。” 陆景元怕他又破费,不肯,说是在家吃碗老豆腐就挺香。 沈观越笑,“你这小子真是跟别人不一样,让你吃香喝辣的不好么。” “再吃香喝辣,也得过日子啊,”这位曾经挥金如土的世界500强集团大少爷突然节俭了起来,生怕打肿脸充胖子的小警察有一天养不起自己,“少吃一顿馋不死,日子总得过。” 他现在可就靠这个人养着了。细水长流总没错。 兄弟俩正掰扯着,门外进来一个打着背包绑带的灰布军人,冲着屋内喊了句:“三哥,我妈呢?” 沈观越转身,看清来人,惊讶道:“顺子?你可算回来了!” 第48章 各怀心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隔壁李大妈家的小子李长顺。这个稚气未脱的北洋士兵兴冲冲的从南方千里返家,却在自家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沈观越走到门口望了望那紧闭的屋门,说:“你妈怕是又到广济寺烧香去了。自你走后,你妈天天茶饭不想,可把她挂念坏了。” 顺子红了眼睛:“我也想我妈。” 沈观越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你妈回来看到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顺子是遗腹子,父亲因为拉大车伤了腰,早早就离开了人世,家里除了一个寡母没有旁人。 李长顺抹着泪:“三哥,这是谁啊,我离开这半年,你都有这么大的儿子啦?” 沈观越瞅瞅身边的小孩,笑着说:“你得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叫我爹。” 陆景元斜他,我叫你爹,还不耽误你娶媳妇? 几人嬉闹了一会,沈观越帮两个孩子互相认识了彼此,便说要带着他们去吃松柴烤肉,给小兄弟好好接接风。 “怎么样,还是出去吃了。”沈观越得意道,“老天爷赏的饭,不想吃都得吃。” 等他们出门,太阳已渐渐西沉了。天色黄晕晕的,西北风在头上呼呼吹过,三兄弟缩了脖颈,有说有笑的在街上走着,没走多远,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靠马路的屋檐下支着几口大锅,上面横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铁条炙子,二三尺长的柴火在底下吐着明红的火焰,几缕青烟徐徐缭绕,释放着沁人心脾的松香。 陆景元反应过来了,这是来撸串来了。 沈观越豪气干云的带了两个小兄弟入了座,陆景元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沈观越和李长顺两人却笑了起来。 “笑什么?”陆景元疑惑。 “你可这真是上洋车坐车踏板,算来上等车了。”李长顺笑道:“咱们老百姓吃烤肉,可没这么坐的。” 他说着,将一只脚踩在锅边的条凳上,沈观越也笑,说:“人家斯斯文文的小兄弟,怕是跟咱们不一样呢。” 说着,他却是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招呼伙计:“来两斤羊肉,两斤牛肉,羊肉要三叉,牛肉要上脑,再来一碟腱子,一壶白干,六个芝麻酱大烧饼,麻溜的,哥几个饿了。” 陆景元从小跟随父亲参加各种饭局,点菜他是最拿手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为沈观越的识货惊讶,一个小小的巡警,看来还是个老饕呢。 六大碟肉片率先端了上来,片片大小如巴掌,薄如牛皮纸,接着是几个空碗,一一排在三个人面前。沈观越把景元面前的拿去,再次还回来的时候,里面已经盛满了混合着各种葱姜蒜油的作料。 顺子笑:“三哥也帮我弄一碗呗。”他也放弃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的豪放造型,乖乖着跟着两人坐了下来。 沈观越懒得理他:“你又不是第一次吃了,自己捣鼓。” 说话间,陆景元已经为他盛好了蘸料,香油、醋、姜汁、白糖、辣油、料酒、芝麻酱几下里一混合,再撒上鲜嫩的葱白和蒜末。中规中矩的味道,永远不会错。 沈观越笑着,对顺子说:“看看人家,这才是上道的。” 他捡起锅边立着的长筷子,夹起几片生肉,饱蘸好作料,迅速放到炙子上去烤烙。 火红的炙子顿时吱吱作响起来,肉香、葱香、油香、松香融合一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李长顺咽了咽口水:“嘿,一年没闻这个味了,真他妈地道。” 沈观越道:“你能活着回来,这就不错,今天必须多喝几杯。” 他说着,见陆景元已经熟门熟路的将锡壶中的白干稳稳斟到几人面前的杯子里,不无惊讶的说:“你这孩子,倒是很讲礼数啊,不像是没在外面吃过饭的。” 陆景元笑,我以前干过跑堂的。他想,自己应该也不算骗人,虽说好听点当过一方老总,但陪起酒来,和跑堂伺候人也没什么两样,实质还不就是服务业。 沈观越望着他,似乎对他的疑惑又增加了几分。 “三哥,您不端起酒杯?”陆景元提醒道。 沈观越把杯子端起来,说:“来,庆祝我们顺子兄弟,凯旋回家!” 几人仰脖,将杯中酒干了个底朝天。 酒很烈,几个人龇牙咧嘴。李长顺一筷子夹起烤熟的肉送到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哪他妈是凯旋啊,一伙人被人从四川撵到湖南,又从湖南撵回北京,跑得慢点小命都没了,就连我们那陆旅长陆西霆,肚子都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差点就交待了。” “陆西霆?就那个陆云从,他不是很牛么?” “他倒是牛,整一年就他打了个大胜仗,但就他自己牛也不行啊。”李长顺摇摇头,“听说他不想干了,兄弟们也都想跟着他散伙呢。“ 烤肉的食客肩挨肩,听到顺子是从远路来的,有人搭话:“兄弟,你是在哪当差的?” 顺子也不避讳,大大咧咧的说:“北洋第三师,就是以前的第三镇,是个好底子,就是可惜了。“ “原来是顾大帅的手下,确实是可惜了。” “要我看,顾大帅德才兼备,他才该登大宝,那靳光楚刚愎自用,对南方意气用事,早晚要毁了大总统留下的这一摊家业。” “唉,莫谈国是,莫谈国是啊,小心耳朵。” 有人提醒着。刚说话的人笑了笑,说了句“味儿不错”,便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顺子,”沈观越盯着他,低声说:“在外面,不要瞎说八道的,有什么事,哥几个回家在屋里说。” 李长顺满不在乎的样子,混不吝的说:“无所谓,反正我都不打算干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老祖宗的话说的是一点错都没有。小兄弟,你听哥的,这辈子千万别碰枪杆,就为了几个大子儿,不值当的。” 沈观越也看向陆景元,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便问道:“你怎么了?” 第49章 神秘人士 陆景元抿着嘴唇,终于开口:“那个陆旅长,肚子,还能合上么?” 李长顺似乎没预料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愣了一下,说:“听说洋大夫给他用针线缝上了,好坏不知道,他们还在路上呢,我们是打前站的,先回来了。” 陆景元点了点头。 陆西霆,那是他这个时代的爹。难道父子还没见面,他就要变成孤儿了么。 “行了行了,别说了,吃,喝。”沈观越招呼道。 三个小伙子边烤边喝,又要了几碟冰黄瓜和糖蒜,一口烧饼一口肉,吃的好不快活。 没过多久,桌上的东西全部消灭干净,几个人,不,是两个人也开始趴在桌子上,犯迷糊了。 陆景元懵逼,你俩这酒量都不行啊。 这年头,也没有个代驾。陆景元从沈观越身上摸出钱袋,付了账,又叫了两辆洋车,按着记忆,护送着两人回家。 顺子妈已经回来了,见到醉醺醺的儿子又惊又喜,忙不迭的把他拉了进去。 陆景元吃力的扛着一米八几的沈观越,将他扶到屋里,丢到炕上。 在他几乎每天都要应酬的人生里,照顾醉酒的人他是再熟练不过了。他帮对方脱了鞋,拖过被子盖上,又去烧热水,准备给他擦擦脸。 当他正要把拧干的毛巾放到他脸上时,沈观越突然挡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叫我三哥……”他含糊不清的说:“他们叫……他们……拜了把子的,你,不一样。” “你是我……兄弟,不是把兄弟。”他说。 陆景元哭笑不得的帮他擦着脸: “行,以后你叫我哥。” 沈观越咕哝着,似乎在表达不满。 陆景元端详着对方,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心绪也有些波动,在这个苦寒的时代,流落这些日子,他很感谢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庇身之所。 对着那个醉酒的人,陆景元轻轻说道:“哥,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沈观越含糊不清的似是“嗯”了一声,翻了一个身,脖颈处突然掉出一块玉坠。 陆景元常在古董行里混迹,一眼辨出这块玉石水头十足,绝非俗品。 精致的俏色巧雕下,若隐若现的透着两个苍劲的汉篆: “枕戈”。 陆景元将这块美玉放在手里端详着,突然,想到自己脖子里的那块佩玉! 他像遭了电击一般,赶紧摸出来查看。 墨绿的玉石上果然也端端正正的篆着两个大字: “枕戈。” …… 陆景元不记得这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他翻来覆去,一直在脑子里假设这两个人拥有两块几乎一模一样信物的可能性,以及他们,和叶白秋以及西北陆家的关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风声震天了。 转脸,发现身边的人一如既往的不见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忙摸了摸自己的脖间。 还好,那块玉还在。 被窝凉冰冰的,看来已经走了多时了。这人到底有什么故事呢?陆景元想。 自从来了这个家,这个神秘的警察每天为了活路早出晚归,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自己,陆景元洗着脸,觉得自己的面颊都开始有些饱满了。 却从未再开口细问陆景元的底细,更对那块玉只字不提。陆景元很敏感,他习惯性的有着防人于千里之外的自觉。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这个地方也不能再久待下去。他拧干毛巾,想着吃过饭,就出去找找博九斋京城总号,看看呦呦他们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等他推开门,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黄沙铺天盖地,灰尘滚滚漫天,一阵阵的旋风越过墙头飞奔而来,男孩只觉得脸颊刮得生疼,刺拉拉的连眼睛也睁不开。 沙尘暴。来自民国五年的沙尘暴。 陆景元记得读书时,北京还经常有铺天盖地的沙尘天气。那混着土腥的滋味,曾经是多少北方人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后来经过治理,肉眼可见的是好了很多,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天高云淡的美好愿景,关涉着艰辛而恒久的治理难题。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理事陆森罗怀着沉重的心情退回屋里,咕噜作响的腹部却不客气的提醒他,在当一名有责任感的企业家之前,他首先要想想怎么先填报穿越时空的肚子。 柜子上倒是还摆着沈观越前天为他买来的饽饽。外面风沙肆虐,陆景元望着晃荡荡的窗棂,不由得出了神。 这么大的风,这家伙不能被吹跑。 陆景元想着那副匀称直溜的身板,那人不像从纪录片中看到的这个时代的人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萎靡样子,反倒英姿拔群,丰神俊朗,用他没文化的形容,就……全身上下透着一种要干大事的感觉,加之脖子间挂着的“枕戈”美玉,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哪位觉醒年代的新青年,只是他有眼无珠不认识罢了…… 陆景元思索着这块“美玉”和陕西那位唐家儿郎的关系,想破大天也只敢怀疑他们有可能是亲兄弟(大家要理解我们直男小陆)。 一想二想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既然老天让他出不去,陆景元心想就守株待兔。等沈观越回来,好好说说这块玉的事,反正两人既已心知肚明,不如彻底捅开窗户纸,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还能替那位林家壮士找到亲人。 他稍微用了用脑子,肚子也开始咕咕的叫。 往常沈观越早出门,一般是会把饭摆在桌子上的,甚至可能上午回来一趟给他送点吃食,但今天确实有点特别了。 一等二等,还是不见人回来。陆景元空着肚子,冒着风开门,将柴劈了、将水打了、将衣服洗了……一直忙到灰扑扑的辰光渐渐亮了些,门口也没有半点那个人的影子。 男孩敲开隔壁的门,屋里香烟缭绕,顺子叼着窝头,摇摇头,说:“没见着三哥,昨个回来就没再见了。” “兴许又出公差了。”李大妈坐在儿子身后编着箩筐:“不要紧,有时候站上有急事,他好几天也不回家呢,等等罢,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 陆景元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见沈观越实际上也只有不到一晌午的功夫,但不知为何心里就始终就像挂着什么东西。 李大妈笑着说:“吃饭了没有,你们这帮小子,昨个怎么喝这么多酒,我熬了点红薯杂面粥,风大的很,进来喝些暖暖胃。” 陆景元略带腼腆的摆摆手,退了出来。他回屋穿好衣服,因为没有钥匙,出来也不敢锁门,便拜托李家帮他照看下,自己出去一趟。 顺子追了出来:“风这样大,你又不认路,在家等着罢,我去站上找找。” “不用了顺子哥,”陆景元摸出沈观越的帽子戴上,“我去外面看看,赚几个大子儿花花。” 没想到顺子马上回屋摸出自己的褂子套上,“我跟你去,找活还是我门子清。” 陆景元本来只是想找个借口去一趟琉璃厂,但见对方已经准备整齐,便也不再好拒绝,只好先当出去找个工作算了。 两个小伙子把自己裹成粽子,袖着手,顶风进到了这灰蒙蒙的世界里…… 第50章 晴天霹雳 “顺子哥,咱们找什么活?” “你会干啥?” 这一问还真把陆景元给问住了。是啊,他会干啥,虽说也是受了现代教育十几年的精英人士,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体力活是干不了,脑力活……好像也干不了——这个年代压根没有人需要他霸道总裁的大脑。 “你干啥我干啥。”陆景元想了想,只得说出了这么一个万金油答案。 顺子倒是很爽快的点点头:“成,咱先到六国饭店,趟趟门路。” 即便对近代史不熟悉,陆景元也听说过鼎鼎大名的六国饭店。模糊的认知中,那是洋人的地方,自然也是人上人的地方,小顺子这样在大杂院长大的穷人家小孩,能在那里有门路? 顺子似乎也看出了对方的疑惑,补充道:“四哥在那里当服务员,整天在那大房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天都有小费,还能吃上香的,那可是个肥差。” “四哥,三哥的弟弟么?”陆景元想当然的说。 顺子笑道:“对啊,你真聪明,我们一共五兄弟,我是最小的,其实本来就三哥他们四兄弟,我妈看他们结义,求着他们一起认下我的,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我妈说多认几个哥哥,能保下我。” “那,老大老二呢?” “他们,”顺子吸吸鼻子:“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那天咱们吃烤肉,三哥说他们都出远门了。” “哦哦。”陆景元亦步亦趋的跟在对方身边,顶风冒沙得艰难前行。 两人远远的走到东交民巷附近,风沙却渐渐的小了下来,马路宽大洁净,和一路走来灰头土脸的平民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顺子往整洁的大马路上啐了一口,“呸!这西北风也是个势利眼,不敢欺负洋大人。” 一辆摩托车轰鸣而来,顺子连忙拽着景元躲到一边,连说完了完了,我刚才吐唾沫肯定叫他们抓到了,整个人和刚才相比惶惶不堪,判若两人。 摩托车从二人面前开过,后面拴着两个大水桶,一人坐在后座用水瓢不时的泼洒着,原来只是市政公所的清道夫。 陆景元只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他知道,现在是1916年,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在“洋大人”面前站起来,还需要整整33年。 两人来到六国饭店,费了一番周折,才把李长顺说的“四哥”叫了出来。四哥年纪轻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笔挺的服务生的制服,人显得很是精神,只是对他们找工作却并不积极,还怪他的小兄弟,有事不能在家说,来这找我做什么,叫人看见多麻烦! 陆景元有些失望,还拜把子兄弟呢,就这么不情愿么。 说归说,这位四哥还是跟领班告了假,领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离开高门大院的六国饭店,来到不远处的一个二层砖瓦建筑门前。 陆景元看这个小楼眼熟,仔细看了一会,猛然认出这里原来是北京市统战部的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他还记得自己和凌云霄在这里讨论过折衷主义建筑的精髓,现在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四哥望着两人:“饭店现在不招人,我在北京球馆有个师兄,找他碰碰运气看看。你们先到一边等着。” 两人按他的吩咐,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僻巷口,远远的望着。 四哥穿着六国饭店的制服,低声下气地和门口的保卫交涉,以图求对方往里面捎个信。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头发花白的主管模样的人才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说了一会话,四哥伸手招呼二人过去。 “不怎么缺人了,”那人说:“现在就缺一个球童,也就能要一个。” 陆景元知趣的把头低了低。 “这个小孩模样倒挺周正,”主管却伸手托起他的脸:“就让他先留下看看。” 几人面面相觑。 “不行不行,”陆景元摆摆手,“我不成,不会干。” “不会干你就学啊,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了。”主管有些吃惊。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送上门的好差事竟然不想要。 “那我也不干,伺候洋大人,我才不干。” 陆景元借这个理由,趁机拔腿就跑,完全不顾身后人的呼喊。 近日里他不顾沈观越“别乱跑”的警告,以大杂院为中心,对北京东城区的地形来了一次100多年前的实地勘察。 沈观越的家位于东城区最核热闹的位置,出胡同口往北不远就是东四牌楼,往南走个十五分钟是东安市场,这黄金地块看得陆景元惯于拿地的手蠢蠢欲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四九城的布局却是没有怎么变。只要在一片低矮的建筑里找着雄伟的前门楼,分清东南西北,倒是也不怎么能迷了路。 只不过这西北风好像真如李长顺所说,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势利眼。 出了使馆区,一阵阵旋风卷着灰尘铺面而来,到底是害怕东交民巷的大高楼,大公馆门前的大柳树,可着欺负的,是扛着把子卖山楂的糟老头、裹着毡帽的马车夫,还有兜售着四里八乡农民血汗的小菜铺。 陆景元在灰扑扑的马路上走着,心里想着如果有机会回去,一定再给阿拉善种上几万棵梭梭树。 他心里期待着去琉璃厂的博九斋见到施呦呦,过去半个月了,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步子不自觉的越来越快。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高高的前门,以及他和沈观越认识的站前广场。 这段时间真是多亏他了。陆景元想着,今天灰大,沈观越在外面工作一定辛苦,这来都来了,不然就去单位慰问他一下,送点水果什么的,也给他个惊喜。 等他提着一兜子京白梨,一溜烟的跑到前门巡警所,兴冲冲的跟门房找叫“沈观越”的人,对方却表情很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沈观越快死了。”他说。 “他今天早上炸靳光楚的汽车,被当场逮住,马上就枪毙。” 老警察一股脑地倒着,抬起袖口擦了擦眼睛。 “我见过你,他认你当弟弟,等过两天过了风头,咱爷俩一起去德胜门,把他的尸首捡回来。观越这孩子没爹没娘,他也没别人了……” 陆景元愣在原地,简直是晴天霹雳。 第51章 破碎人生 风沙蔽日,灰烟弥漫着整个北京城。 古色古香的宅门中西合璧,戒备森严的门庭下已经亮起了明晃晃的电灯。 “是这儿?” 老警察抬头望望面前的高门,试探着,不知道是问孩子还是问自个儿。 陆景元抿着嘴,没说话。 当时他呆立在巡警所门口,直到老警察担心地晃晃他的身子,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清醒。 观越,他要救沈观越! 可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炸靳光楚的汽车? 谁的汽车? 靳光楚。 靳光楚……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昨夜系统播放的“电影”。 那个在影像里,欺负自己大伯的老头,是不是就叫,什么楚? 陆景元打定主意,问警察:“谁是靳光楚?” “啊呀,”老警察紧张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名字可不能随便叫,这位你还不知道吗,那是当朝总理,兼陆军总长,靳光楚靳二爷!” “你就可以随便叫他的名字吗?” “……” “那陆东震呢?” “那是陆军次长,”老警察揉揉眼睛:“怎么,您认识这位爷?” “带我去找他,”陆景元几乎是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找……找他?”老警察瞪大了眼睛:“你瞎说什么呢,这两位哪是咱小老百姓招惹得起的!那都是北京城里杀人不眨眼的爷!” 陆景元眼睛红红,直直向前跪倒在地,“我替观越哥谢谢您了!” …… 胆小了一辈子的老警察站在门口直犯嘀咕,他只听伙计们说过陆军总长似乎在西风胡同,但哪知道具体是哪一家哪一号啊。 眼前的这处宅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之所以在这停下脚,只是因为这是胡同打西进来第一家,并且门口的两座石狮子,看着是有几分武将的气度。 他刚想跟男孩说要不再去别处看一下,后者就已经三步冲到门口,拉住门环急切扣。 黑漆大门从内打开,一个短衣打扮的年轻人走出来,显然是被不礼貌的敲门声所惊扰,面色略显不悦,但又或许多少是给了老警察身上那件黑色制服的面子,一番锐敏的打量后,只说道:“您二位找谁?” 老警察救人心切,壮着胆子上前说道:“敢问这里是不是陆次长的府上?” 对方淡笑一声:“找错门了。”说着就要关门。 陆景元伸手挡住门边:“你们门口的上马石上,分明篆着一个陆字。” 对方更笑:“怎么,姓陆的,就都是他陆次长吗?” 老警察看出了门房脸上愈发的不耐烦,连忙扯孩子:“走走走,咱再去别家看看。” 没想到男孩身子一梗,语气更是不敬:“呵呵,怎么,不是陆次长,难道是陆旅长吗?果然,老天爷眼睛明亮,姓陆的就算当了陈世美,也当不上陆次长!” 这下,眼看马上就要关上的大门突然打开,门房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本来在门洞子里虎视眈眈的士兵。 对方一脸狠厉,一把揪起男孩的衣领:“孙子,不要命了是。” “对对对,孙子、孙子!”老警察连忙挡在孩子面前:“各位爷,误会,误会,这是我孙子,小兔崽子不懂事,回去我……” “我来找我爹,我妈死了。”没等老警察把话说完,少年冷冰冰地说。 老警察震惊,心说这都哪跟哪啊。他看着那个明显有些上头的少年,品着他脱口而出的这些话,心说这难道真是个陈世美抛妻弃子的故事? 门房打量着男孩,多少还是问了句:“你爹是谁?” “陆西霆。” 对方先是一怔,接着笑道:“小子,不要到处认爹。”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高门大院,“看到那个陆府了没,那个官更大,你不如去认他。” 卫兵们早已失去了耐心,推推搡搡的就要动手打人。 老警察连忙护住孩子,劝阻道:“爹不能乱认,爹也不能乱丢啊,不如你们通报一声,万一真是贵府的少爷呢,这谁说得准。” 门房也制止了士兵,摆摆手,说道:“趁着我们长官和家眷都不在府里,你们赶紧走。” 他说着,指指头上的门廊,“就这门,每天来认亲的多了去了,告诉你们,陆府就两位少爷,说不定又快降生一位,其他的,就甭想进来了。” 老警察毕竟年岁长些,品出了这其中的真味。看来就算真是这什么陆西霆的种,只要是外头的,这大宅门都是进不去的。 他不知道,带着现代人思维的陆景元对这一切也心知肚明。 男孩渐渐转身,两边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门在他们背后重又关上。老警察看着那孤单瘦弱的背影,跟上去,刚想说两句安慰孩子的话,陆景元突然调转身子,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那紧闭的铜扣大门重重砸去。 砰得一声巨响,伴随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大吼—— “陆西霆,你凭什么不认我!凭什么不养我!生了也不管,你不配当我爹!”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虚张声势的皮囊内里,是何等的害怕,何等的孤单! 害怕沈观越已经离他而去,孤单从此这世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流浪。 就像在远海中浮沉的人以为看到温热的救命小岛,还以为终于能够着陆,转脸就眼睁睁的望着它们一个个被暴风骤雨打击得沉没而去…… 西北帅府,博九斋,沈观越,他不过想在一个陌生的痛苦岁月寻找一个栖身之处,老天爷却始终不给他一个安护之所。 穿越之前的破碎人生,来到这个世界的恐慌、憋屈、迷乱、忧惧,全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巨大的情绪下,少年飞快地跑开。士兵骂骂咧咧地追来,老警察连忙张开双臂阻拦着,忙不迭地说:“我去抓、我去抓!”但哪里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年轻士兵。 不一会,陆景元被揪回了众人面前。 “这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 说话人身材魁梧有力,手法也冷酷粗暴,少年的上衣几乎被全部掀起,精瘦的身体和对方的高大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东震站在廊下,扫了眼孩子身上的瘦骨嶙峋。 微侧身,对着身边人:“去接他回来。” 第52章 意外重逢 陆景元没想到自己能这样和伯父再次见面。 外人眼中杀戮无数的西北少帅此时正安静的伏在榻上,一旁的医生帮他换下身后的纱布,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他转头,看着男孩,笑道:“你到底,要跑几次啊。” 男孩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陆东震抬手,召唤他来到自己身边。 那双武人的大手擦拭着他的泪痕,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咱们陆家的孩子,到什么时候都别这么哭,难看。” 陆景元靠在床前,泪眼汪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自上次在西安见面,还不过寥寥数日,而在这难得的重逢之前,两人却都已经跨过了千山万水。他还一如既往的潇洒风流,只是近看时,丝缕云纹已经悄然爬上了他的眼尾,使整个人看着更加冷毅刚肃。 “几时来的京城?” “前几日。”男孩嗫嚅道,低头看着地面。 “几时回?”男人问。 陆景元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摇头道:“我不回。” 陆东震笑,“那是你家,有何不回?” 男孩似乎不敢说原因,只是垂泪。 医生已收拾妥当,知趣退去。陆东震坐起来,倚在榻上,燃起了一支雪茄。 “在家闯了多少祸,以为跑出来就可以躲过了么?”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男孩却着了急:“我没闯祸,我娘她!……” 少年猛地噤了声,因为看到对方的一根食指赫然立在嘴边竖着。 陆景元静静的望着男人手指上那颗宝石灿耀的扳指,耳朵听他说道: “到这里来又何必呢。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你父亲容不下你,我也顾不上你。” 男孩的眼睫垂了又垂,低声道:“我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可以自己活着。” 是啊,虽然心中有千般不愿万般委屈,他还是可以咬着牙,说可以自己活着。 什么亲情夸奖什么流离失所,他反正是来造命的! “自己活着?”陆东震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鼻间发出的气息让人战栗,“你指望谁活着?” “指望他么?” 陆景元猛然抬头,顺着伯父斜睨的方向,竟然发现一直垂立在侧的听差不是别人,正是他找了一天的人—— 沈观越!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珠里似乎有千言万语,陆景元却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还敢说你从未见过他么?”陆东震斜着身边自小长大的身影,遽厉的声音响在两人中间:“你想做主留他?你自己尚不能做主!” 沈观越清俊的脸上还带着血污,他默默的收回望着男孩的目光,低下头。 陆景元呆呆的立在榻边。 他足足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看似恬淡平静的沈观越,其实是陆东震手下一个作恶多端杀手的事实。 他这些天或者说一直以来的早出晚归,都是为了执行各种任务而准备和进行的。 而京汉铁路所巡警队长不过是他被这位陆军次长安排的掩护身份。只不过这次,他失败了。 刺杀总理的刺客已被抓到正法,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替罪羊,但心里的死人没有替罪羊。 沈观越的小院已经回不去了,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家。陆景元也没有家了。 两个人暂时被安置在次长府,一个等待被发配到新的身份,一个等待被发配到原来的身份。 陆东震告知他明日便安排人将他送回西北,便起身,带着连头都不敢抬的沈观越离开了。 陆景元就这样一个人被丢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彻底没辙了。 耻辱、激愤,他一路经过了这些波折,本身是来救沈观越的,如今却是来救别人还是救自己都不一定了。 相比让他彻底陌生的沈观越,他意外重逢的伯父也比他在西北见时陌生了许多。 一个举家讨杀的逆子无头苍蝇般的自投罗网,没有想象中的震怒,没有想象中的惩戒,平静得让人怀疑,这一切仿佛都是刻意的。 入夜,次长府亮起了电灯。陆景元没有吃饭,也没人管他吃饭,形单影只地枯坐在东厢的一间客房里。 四下里很安静,陆府没有别人,上上下下都伺候陆东震一个主子。 万籁俱寂中,陆景元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他穿越在这位祖宗的身上,命运早已和这副躯体融为一体。 陆东震肯定是要把他送回去的。如果回到西北帅府,依他犯下的罪过,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他从马家父子的身边跑出来,也是因为这个。 可是如果不回去,他和那个家,和那个所谓的依靠亲情夸奖的你爷爷系统恐怕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到那时,他就真的回不去“家”了。 陆景元仰靠在椅子上。一天的风尘下来,他早已疲惫不堪。 恰在此时,一个短衣打扮的少年给他端来了清肺的甜汤,白萝卜梨水透着甘辛,热腾腾的熏得他越来越清醒。 陆景元扶着碗,问他们去哪了。 少年先是一言不发,陆景元抢先关上门,不让对方出去,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兄弟才开口说道:“您还是早休息,爷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行踪。” 陆景元道:“我不是问他,我问沈观越。” 少年道:“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您更没必要问。” 陆景元上下打量着对方,给他端茶倒水,应该就是一个听差。这可不得了了,他大伯府中连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听差都是如此的伶牙俐齿。 两人正对峙着,只听得院里传来一阵脚步杂乱。 少年趁机扯开他的手,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陆景元随即跟了过去,一出远门,就看到了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的陆东震。 “你没有资格赶我走?”陆景元冲上去,单薄的身影挡在一行人面前。 陆东震略略驻了驻脚步,一旁的卫士对这个孩子高度戒备。 “你没有资格赶我走,”陆景元的胸脯起伏着,重复道:“我是来找我爹的,只有他才有资格把我送走。” 陆东震笑着,径自绕过孩子:“怎么,你以为你爹会认你吗,景元?” 陆景元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仍是追上去,不服气的说:“认不认也不是你说了算!沈观越呢,你把他带到哪儿了?” 第53章 到底是谁 陆东震不予理睬,径自走向内室。大门重重关闭,两个卫士一左一右守在门外,活像两个门神。 陆景元正没法子,眼睛突然瞥见刚才那个小听差又正端着碗沿着花廊走来。 这么着急跑出来,原来又是急着给主子端茶倒水,没想到年纪不大,还挺忠心的。 陆景元凑过去,悄无声音的跟在他后面,趁着门打开的一瞬,在一众的拦阻下硬是挤了进去。 陆东震正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抬头看到这番闹剧,无奈地说:“都出去。” 众人退了出去,陆景元留了下来,将撒得差不多的莲子羹端到对方面前,一改刚才盛气凌人的形象,满脸堆着笑,谄媚地说:“您一天不累啊,受伤了还不歇歇。” 陆东震没理他,自顾自地写着。陆景元立在一边偷偷地看。 他见对方下笔如流水行云,落到纸上峻宕雄浑,匆匆几刻便将数言写就,心里暗暗佩服。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大伯被世人称为“小诸葛”,是极峰身边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陆东震停笔,看着一边失神的男孩,逗他:“看得懂么?” 陆景元摇摇头。他真不是客气,甭说这笔走银蛇的行文布局,就是这繁体字也够他认的。 “读过几年书?” “没读过几年,”陆景元瞅瞅对方,又补充道:“我不爱读书。” 陆东震笑:“那你回去这日子可不好过。” “可不好过了!”陆景元充分发挥了资本家的表演天赋,嘴巴一撇,声音里顿时带了几分哭腔。 “爷爷天天打我,我回去他肯定要打死我!” 陆东震一面将刚才书就的几页信笺封了起来,一面淡然道:“你犯了错就该罚,这不是应该的么。” “你是我大伯,你疼我不也是应该的么!”景元驳。 陆东震怔了一下,看到小孩不服气的样子,不觉好笑,接着道: “大帅是为了教养你成才,来日你统率西北军,没有点真才实学怎么可。” 陆景元不屑,“哪里轮得到我。” 陆东震已将信件封缄完毕,却不着急寄出,只是放到一边,人靠进宽大的黄梨椅子,专心的盯着面前的孩子,问他:“当日你为何离家?” 男孩低头:“他们欺侮我。” “你母亲死了,因为大烟,知道么?” 陆景元不置可否。 “你是知道的,”陆东震替他回答,“你不仅知道,你在离家之前就知道了。至于为什么知道,是我告诉你,还是你告诉我?” 男孩猛然抬起头,泪珠从噙满委屈的眼睛里滑落。 陆景元泪眼闪烁,看着面前冷毅的男人,在对方满脸的无动于衷中,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回去的。” 恰在此时,副官敲门进入,皱眉道,狮子胡同请您现在过去。 陆东震在椅子里顿了顿,望向男孩,似笑非笑道:“有家不回,有什么好呢。” 夜半天寒,冰冷刺骨,陆景元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陆东震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刚转过身,就瞥见墙角鬼鬼祟祟的站着那个小听差。 “沈观越在哪?”陆景元逼过去。 听差清秀的眉毛蹙着:“我带你过去,但你要把他救出来。” “我救他?” “爷要杀了他呢!” 陆景元半信半疑的跟着对方从一处隐蔽的狗洞溜出次长府,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了一处毫不显眼的民宅旁。 在路上,陆景元得知自己的伯父对沈观越发了雷霆之怒,虽从靳光楚手下把他救出,却是一番狠厉的惩罚,带着铐冷冰冰地关着,放话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一会你就说次长让你给观越哥送点药。”听差道,“记住,敲门是三短一长。” 他说着,将一个准备好的小药瓶送到对方手里。 “你不进去啊。”景元问。 “我……我在外面等着你。”听差嗫嚅道。 你能等着才怪。陆景元心里腹诽,但毕竟人家把他带到了地方,便按他的吩咐走上前,伸手扣了扣门环,三短一长,吱呀一声,一个深色衣裤的人打开大门。 “次长让我给观越哥送点药。”陆景元照听差的吩咐说着,为了能见到沈观越,他病急乱投医,甚至没准备考虑这些事情的合理性。 “并且让我给他带些话。”他补充,生怕别人替他把药拿进去。 那人打量了一下陆景元,目光并不善意,但也没说什么,将他放了进去。 陆景元进入院子,才发现这看似不起眼的门头后面,却是别有洞天。院子前后三重,每一处房子都被细细的分隔开来,加上若隐若现的三两便衣岗哨,不像什么民居,倒像个什么秘密机关。 那人七转八转,将他带到了内里一处偏僻的别院,说偏僻,却也一点不算僻静。还没走进院子,陆景元就听到了一片乌七八糟的谩骂声,夹杂着一些绝望的呻吟和哀鸣,声音低闷不堪,似乎是从地狱传出来的。 果然,陆景元被引着,通过暗门,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地下。 他忍着一路说不出的难闻气味,穿过一个接一个令人心悸的囚牢,终于见到了沈观越。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沈观越,奄奄一息蜷缩在一间昏暗的囚室中,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生气。 “快一点。”那人冰冰冷冷的撂下这一句,忽的又俯身贴向景元的耳朵,低哑的声音说道:“劝劝他,给爷认个错,好死不如赖活着。” 陆景元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看着那副血肉模糊的身体,有些手脚发软。 这是沈观越?他不是陆东震养的刺客么?按照刚才在屋子里得知的情形,陆东震帮他找了替罪牛,才把他从刺杀靳光楚的失败中救出来,为何现在又要把他变成这个样子呢! 震惊许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握着的小药瓶,连忙打开,见是白花花的药粉,便风风火火朝那些紫红的污迹里撒。 “嘶——”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陆景元看到沈观越强忍着疼痛,却在黑暗中朝他勉强地绽了个笑容:“你是想,疼死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复杂的情绪一瞬间扑面而来。 陆景元带着哭腔,“你到底是谁啊?” 第54章 梨云梦远 沈观越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什么也不是,”沈观越苦笑,“就是做了个梦,梦到我有弟弟了,结果梨云梦远,终于是醒了。” 陆景元看他如此自嘲,更加心疼,说道:“他们让你给陆东震认个错,说是这样就能放过你了。” 沈观越冷笑,“我用他放过我。” 陆景元忍不住问:“你和陆东震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沈观越仰头望着暗无天日的牢顶,幽幽地说了句:“王与蝼蚁,主子与奴仆。” 陆景元看着他灰暗的脸色,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的底细,但他在家族企业做牛做马五六年,面对集团独裁者的父亲,也曾是同样的感受。 很无力,甚至是绝望。逃不开,也躲不过。 沈观越缓缓地告诉他,自己是在十年前,被陆东震自长江边捡拾到的,这个名字也是由他赐予。这么多年,他亦仆亦子,学文习武,陆东震对他悉心教导,却让他做了不少鸡鸣狗盗之事。暗杀绑架,勒索撕票,铲除异己,年纪轻轻坏事做尽,心里早就冰石一块。 陆景元静静地听着,回想起连日来沈观越对他的温煦,背后却过着如此见不得光的日子,不禁心如刀割。 “我本来以为,让靳光楚抓住,大爷就会生我的气,从此跟我一刀两断了。” 沈观越苦笑:“没想到,他气是生了,还是不放了我。” 陆景元吃惊,“所以,你刺杀靳光楚,只是个手段,是故意的?” 沈观越点头。 “你不怕他把你杀了?” 沈观越挣扎着坐起来:“杀靳光楚,是我的主意,私留下你,也是我的主意,做哥哥的身无长物,想过正儿八经的日子,也就只能赌这条命了。” 陆景元鼻头一酸,“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让你正儿八经的过日子,过好日子。” 沈观越望着男孩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少爷哎,咱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哥癞蛤蟆吞月亮,痴心妄想。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忘了哥就好。” 陆景元愣住了。 这大风刮过的一天他经了多少周折,到头来他的大伯赶他走,沈观越也赶他走。 更好笑的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把他当一个任人宰割的弃儿。 随意摆布,随意取舍。 锁链的声音传来,带他来的人敲了敲铁栏杆,示意他该离开了。 陆景元站起身,看着茅草上虚弱的青年人。 沈观越也望着他。 两人之间隔着松柴烤肉和卤煮,也隔着糖葫芦和香饽饽。 …… “怎么样怎么样?观越哥答应认错了么!” 陆景元走出大院子,清冷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民国五年的穹顶之上了。 小听差袖着手从角落里窜出来,瞪得滚圆的黑眼珠下,少年人单薄的肩膀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没想到他不仅等着,还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不会死的。”陆景元转身走向一边,没有多说。 “咱们去哪?”听差一路小跑跟上来,也没有多问。 “你叫什么?”陆景元停下脚问。 “啊?我没有叫啊。”小听差转过脸,陆景元这才发现对方的鼻骨和沈观越有着几分相似,都是略微起伏的驼峰连印。也许正如他们的命运,有着同样的曲折。 刚才,沈观越很不意外陆景元是被这个男孩子带过来的,他们两个都是自小失去了庇护,被陆东震养在身边的。 “我是问你叫什么?” “我……很重要么。”小听差摸摸鼻子,有些迟疑。 “很重要,”陆景元淡淡地说,“观越哥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一个叫明……” “明剑!江明剑!”小听差黯淡的眼眸突然明亮起来,扬着脖子,一副得意的模样,“我就是江明剑,观越哥让你交给我啥东西了!” “你叫江明剑啊,那算了。”陆景元故意将视线从那满怀期待的脸上收回来,“那不是给你的。” “哦。”对方重又恢复刚才黯淡的脸色,却竟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着他如此乖巧的样子,陆景元自己倒先忍不住了,从怀里摸出一块玉坠,交到对方手里,说:“好,不骗你了。观越哥说把这块玉给你,留个纪念。” 江明剑小心地捧着那块玉打量,再抬起眼,竟然已经是眼泪汪汪。 陆景元实在看不下对方楚楚可怜,忙说:“你放心,观越哥不会有事,这块玉你回去交给你们主子,就说是陆景元,他亲爱的大侄子送的,让他好好收藏。” 江明剑静静地听着,仍是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道:“你不亲自交给他吗?” 陆景元双手起裤袋:“我啊,要回家了,就不在这烦你们了。正好你回去也告诉我大伯,就说我身上也有同样的一块玉,就不给他了,我准备带回去给爷爷当见面礼呢。他孙子好容易来京城一回,不给老人带点东西怎么像话啊。” 江明剑手里捏着玉,眼里望着他,一脸似懂非懂。 陆景元拍拍他的肩膀,给了对方一个坚定的眼神。 方才,在监牢里,他也是这么看着沈观越的。 —— “你是杀手,又是陆东震养的人,为什么杀陆东震的父亲,陆英麟。” 沈观越望着他,眼前的“弟弟”已经变得陌生。 “我没有杀过陆英麟。” “那你们呢,又为什么杀?”陆景元说着,从脖子处拉出一只玉坠。 沈观越眼下一凛:“你可以告诉,这是从哪里得到的么?” “你如果还记得一个叫唐之铮的人,应该知道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沈观越摇摇头:“我不记得。” 陆景元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回答,从在前门火车站他和沈观越见的第一面开始,对方就很明显对这块玉是特有瞩目的。并且,这个人明明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块,刻着分毫不差的“枕戈”二字,又怎么会表示不记得唐之铮呢! 那就其实很有一个可能,陆景元大胆在心里做了假设—— 第55章 好好活着 陆景元暗暗拿了主意,定下心来,继续说道:“你不记得他没关系,虽然他在死之前,口口声声说你们是最好的兄弟,还说,陆东震指使他去杀陆英麟,也就是陆东震去杀他爹,没想到我们堂堂陆大次长,原来是个冷血弑父的大逆不道之徒!” “胡说八道!”沈观越额上的青筋颤抖着:“他不是这种人!” 陆景元的心智坚定着:“到底他有没有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我找你的同伙问一下就知道了。” 沈观越眼神微沉,“我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哦,一说同伙,我就想到了文玩行里的行话,统货。来北京这些日子,哥你每天都很忙,都没带我四处逛逛,我都没有逛过琉璃厂,听说那里最大的商号博九斋,珍奇古玩可是不少,我还想开开眼呢。 沈观越盯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我想救你!”陆景元紧紧握住面前的铁栏杆,来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他不放了你,我就把他弑父的滔天大罪大白于天下。” 沈观越苍白地笑,陆次长不会受这种威胁。 陆景元也笑,只是那笑比沈观越还冷了几分:“我什么时候说要威胁他了,我只是要趁这次回家,把真相直接告诉我的爷爷。” 沈观越长睫微抬,审视着面前的人,他们很近,却很远了。 陆景元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后退了半步。 只听人说道:“景元,你很像陆家人,你很聪明,也够狠,但你不了解陆东震,他这些年刀风血雨,死里生过来的,到了今天这个处境,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你不必再伤他了。他不怕疼,也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陆景元扬扬眉:“那巧了,我不过也是这样罢了。” 沈观越望着男孩,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那,我就先回去了?”江明剑将玉坠小心地收起来,凑近对方说道:“你确定,不跟我回去?” “嗯,不跟。”陆景元斩钉截铁的摆摆手,爷才不回去呢,爷有爷的计划,陆东震,你就等着哭! “那你去哪?”江明剑跟在对方身边。 “想去哪去哪呗。”陆景元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早就作好了打算,他要赶在陆东震抓到他之前,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等着沈观越被放出来的消息。 而这满京城对他来说安全的地方,大概率就是博九斋了。 江明剑在一边幽幽说道:“夜路不好走,你可要小心啊。” 陆景元只觉得耳后根一阵发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自陕西逃亡以来,陆景元一直在做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母亲又在打他了。因为没找来她想要的大烟泡,这个曾经的贵胄千金又发疯了一样的用烟杆抽打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 直到对方实在受不了打,一向隐忍的他几乎哀求地扑倒在地,抱住母亲的双腿痛哭。 没想到,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的二少奶奶没有受过儿子这一抱。 她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竟直直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男孩的方向——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陆森罗穿来之后,无数次感慨这位先祖的命运坎坷。 生在动荡的旧时代,虽为名门之后,自小到大却从未体验过锦衣玉食,有的只是全府上下的排斥和来自所谓亲人的苛责。 陆景元生下来就像野孩子一样养着,全家以他为丑,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陆森罗穿越之后,即便有现代人绝对优势的加持,仍是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才搏得了祖父的一点欢心,全家上下也终于对这对母子有了一点好脸色。 只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天就给了他们如此重击。 陆森罗很想替陆景元放弃这一切。那天他在大狱中,几乎向一头撞死在墙上结束这场穿越之旅。 冰硬的墙面冷酷无情,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上一世自杀的母亲。 那位不愿服输的女强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他要继续活着。 活下来,回家去。 …… 陆景元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脖梗间一阵剧痛。 他爬起来,拉开身子的被子,迷茫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江明剑倚在门框上,抱着臂:“睡得挺好啊。” 陆景元揉着脖子,皱着眉:“你打的我?” 对方脸上的稚气渐渐隐去,似有所指地说:“知足,只是我打的你。还想威胁爷?你要不是陆家人,早就死了。” 陆景元渐渐明白过来,卧槽,这个昨天看起来还人畜无害的小子,搁这扮猪吃老虎呢! “你想干什么?沈观越呢?” “观越哥还关着呢,你没有本事把他救出来,这有什么办法。” ?? 陆景元无语,不是,这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那我本来能把他救出来,结果你把我打晕,又拖到这了啊!不对,这是哪儿?!” 陆景元慌忙起身,上看下看,“这不会还是什么你们主子的府!” “陆军次长府。”江明剑淡淡地说着:“是让你救观越哥,但没让你伤害爷。” ??? 你跟沈观越是亲兄弟!怎么都这么忠心耿耿呢! “那我的玉呢,还给我!” “这块吗?”江明剑摸出身上的玉坠,“不给你了,我想要,爷还一直不给我。” “那不行!那是别人的东西。” 陆景元伸手去抢,江明剑仗着自己灵活,一个转身就往门外跑。 那块来自唐之铮的玉坠,陆景元本想用来提醒陆东震,他是有其弑父的把柄在手里的,好以此让他放了沈观越。而交给江明剑,完全是因为他和沈观越达成了一个协议,把玉坠交给江明剑,对方便会告知他这块玉的秘密,当然,前提是承诺会活着,好好活着。 陆景元本不知道沈观越和江明剑的关系,为了协议,便先同意了。现在既然江明剑跟主子陆东震穿一条裤子,他失了武器,便必须要夺回来了。 男孩扑上去追,还没跑出几步,两人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撞了回来。 伴着沉重的撞击声的还有急头白脸的马中原。 这位西北少帅大步进入屋内,张嘴就问:“陆景元呢!” 陆景元坐在地上,无力地举举手:“在这儿呢……” 第56章 再入陆家 马中原一个箭步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说你逃什么啊,我哪里得罪你了!” 陆景元站起身,淡定道:“那个,那些事随后再说……现在你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 陆景元扬了下头,指指一旁被撞得晕头转向的江明剑:“他要欺负我。” 马中原指哪打哪,转脸盯向对方:“想干嘛?” 江明剑看着来人杀气腾腾的样子,准备避其锋芒,拱拱手:“马少爷,你们好好叙,我先回避下。” “不行!你把东西还我!”陆景元说着又扑上去。 这一回,马中原又帮了大忙。 他拦住对方,替兄弟出头:“什么东西,交出来!” 江明剑看看二人,说:“得,既然两位小爷要,给你们便是。” 说着便将玉交还了景元,并没有过多耽误,告辞而去。 陆景元紧握着手里的信物,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冲那背影说道:“小样,算你跑得快!” 马中原对于这是什么东西并不好奇,只是看他:“快说说,你当时跑哪儿去了?又怎么到这里来的?” 陆景元脸上满是真诚,嘴上是一句真话没有:“说实话我当时也没地方去,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哎呀真是遭老罪喽,后来一打听,嘿,我竟然跟陆军次长陆东震有亲戚,我就抓紧来了呗。” 马中原哈哈大笑:“我以为我够傻的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傻。” 陆景元心下一沉,得,没骗到人家。 只听对方接着说:“你知道找陆东震,就不知道找陆西霆吗,那可是你亲爹!” ……孩子,还是你傻,你有没有想过我当时是为啥跑的? “当然了,找你大伯也行,反正是没找错门,以后你跟着你大伯混,更好!” 大伯不让我跟他混,大伯要把我送回去呢。 陆景元眼珠一转,说道:“隔壁那门,带我去趟。”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陆东震不想留他,他就换个地方,去自己的亲爹家会一会,说不定还能救沈观越出来。 “那没问题,我正想去呢!” 马中原满口答应,看起来比他还兴奋。 陆东震还没有回府,一路无人敢拦阻,马中原很顺利地带他重回到昨天那个高高在上的门庭。 门口的士兵似乎是认识马少帅的,举枪示了意,却是不怎么友善地望着陆景元。 陆景元跟着马中原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余光瞥到那黑色的门板上还带着一个刺目的凹痕。 马中原带着他,只一步便从台阶上下来,朗声问花廊上的佣人:“蔚青在哪?” 佣人许是习惯了马中原风风火火的到访,笑着回:“大小姐在后花园呢。” 陆景元似乎明白了这位马少帅的兴奋是从何而来。 马中原一路将他拽到后花园,兴冲冲地指着不远处一大一小一起玩耍的两个女孩子,声音却低了八分:“呶,看到没,我媳妇。” 陆景元看着马中原那没底气的样子,不觉暗自好笑。 “啥意思,这俩都是?” “马中原,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不等马中原回答,那个大点的女孩子似乎看到了二人,大大方方地冲这边喊道。 “媳妇叫我呢。”马中原喜滋滋地说着,虽然还是只能小声的单方面宣布,人仍然是乐不可支的,带着陆景元走了过去。 陆景元走近二人,不由得佩服起马中原的眼光。那大女孩子身材高挑,一双眉目英气含光,足足是一副皓质过人的景象。 “中原哥哥,快来帮我捉鱼饵。姐姐捉了三只,我才捉了一只。” 那个小点的女孩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小脸在深秋的阳光下白里透红,见了来人,眼眉弯弯,也让人心生好感。 “岱青,中原哥哥捉的,只能算他自己的,不能算你的。” “那你帮我捉。”被叫做岱青的女孩子转向一旁静静立着的男孩,一点也不怯生。 “让他捉就对了,他是你大哥哥,帮你天经地义。” 马中原说着,却用枯叶从石缝里捏起一只准备越冬的小虫,放到女孩子手中的饵筐里。 “大哥哥?”陆蔚青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少年。 半晌,她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是,景元?” 陆景元不知道。 在西北陆家,只有两个人从没叫过他丑娃,一个是陆东震,一个就是他名义上的妹妹陆蔚青。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因为陆府上下从不承认这个孩子排入陆家的孙辈序列,也从没让陆蔚青称过他一句哥哥。 陆蔚青是被抱在陆东震的怀里,奶奶的声音曾唤过他一句,景元。 这位陆府的大小姐三岁起就和她的龙凤胎弟弟一并被送到京城了,女大十八变,陆景元根本将她认不出来,更没想到女孩子还记得他的名字,景元。 马中原有些疑惑地看着二人:“怎么,你们兄妹这么不熟悉么?” 他很早就疑惑陆景元和陆家的关系,疑惑在车上时,父亲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陆东震处,而不是陆西霆家里。 三人正站在园子里,一个老妈子快步走了过来:“大小姐,快带着小妹回屋,太太回来了!” 陆岱青马上作了一个受到惊吓的动作,将鱼饵筐放到身边姐姐的手里,一脸无辜。 陆蔚青则熟练的将饵筐交到马中原手里,牵上妹妹,从假山上下来。 马中原一手拿着饵筐,一手绅士的扶着女孩子。 陆景元则呆在原地,不知道应不应该参与进这三个人的电影里。 一行人快步向院内走去,走了几步,陆蔚青才想起来,回过头:“要不你跟中原先从后门走,岚姨看到男孩子在家里,会不高兴的。” 中原说道:“不会啊,岚姨看到我,不是挺高兴的。” 陆蔚青狠狠地捏了他一把,马中原自知说错话,便停下来,恋恋不舍地说:“那我们先走了,可是我马上就回青海了。” 陆景元见状,说道:“中原,你留在这。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认识路。” 那边厢,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的停在了陆府大门口。管家陆清和连忙迎上去,躬身做了个揖,把小少爷从前面的车子里抱下来,早有下人从后车拿过主人的行李,穿过高高的门廊转进大宅。 “太太辛苦了,小少爷也辛苦。”陆清和逗着怀里的小少爷,可是那小少爷一看就是个耐不住静的性子,好不容易从车子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挣扎着从管家怀里下来,迫不及待地跑进门廊,一个门房连忙跟了上去。 “轩儿,慢点跑!” 车上下来的少妇呼喊着自己的小儿子。她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一件淡雅的淡黄色旗袍,上面是牡丹的淡淡花纹,领口、袖口与裙摆处锁着精致的白边,整个人透着典雅端庄。 她便是这幢大宅门目前的女主人,曾经的梨园名伶,王蕴岚。 “有信吗?”王蕴岚走进家门。 第57章 庭院深几许 “没有。”陆清和低头道,“不过,保定的顾爷已经到家了。” “没有信,也未尝不是好事。” 王蕴岚似是对人说,也似是自言自语,一路穿过花厅,径直来到后院。 两个女孩子正在屋子里习画画,宣纸摊开,小孩子临的是芥子园画传,大孩子临的是唐六如的画谱。 马中原捧着本《庄子集注》在手里,乖巧的问候了女主人,王蕴岚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庄子》倒是本好书,就是不太适合你们小孩子读。” 马中原不无尴尬地笑笑,他能从陆蔚青私藏的一堆电影杂志里摸出一本《庄子集注》就不错了! 半瓶子学问的桀骜少年连忙转移话题。 “父亲近日便回青海去,特差我来问问,云从叔叔的归期。” “他还没有准信呢。”王蕴岚仔细的看着两个女儿作画:“何必走那么急,在北京过了年不好?横竖也只有我们一家过,你父亲留下,还能热闹些。” 马中原看了看陆蔚青,道:“我回去,同父亲说说。” 正说着,回廊上传来了哭声。王蕴岚听出是自己儿子的声音,紧走两步赶过去,在门口就看到儿子景轩坐在地上大哭,额头一个乌青的包很是夺目。 更夺目的,是旁边站着一个面貌陌生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清正,皱着眉,似乎有点置之度外。 “怎么回事?”王蕴岚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像是问他,又像是问仆人。 陆景轩却以为妈妈在问自己,带着哭腔告状:“这个坏蛋推我,碰到柱子上了!” 陆景元一脸无辜,却一言不发。 “你怎么看孩子的!”陆清和看到少年,大惊失色,走过去指指门房的脑袋,示意他赶快把少年带下去。 没想到那年轻门房不明就里,又自觉受了委屈,嘟囔道:“小少爷非要推这个孩子出去,结果自己摔倒了……” “还说!”陆清和又气又急地威胁道。 “轩儿,自己站起来。”王蕴岚顾不上安抚儿子,倒是对这个少年产生的极大的兴趣。 “这是谁的孩子?” 马中原和陆蔚青也从屋内跟了出来,正要说话,只见陆清和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后。 “回太太,这…这是我老家来的亲戚,小孩不懂事,太太莫见怪。” 马中原一脸不可思议。明明是自己带来的人,管家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大惑不解的看向陆景元,对方却似乎毫不在乎。 “不怪这孩子,”王蕴岚看着在地上撒泼耍赖的儿子:“陆景轩,推人不对,快起来给哥哥道歉。” 陆景轩撅着小嘴,脸上还绷着一点小孩的薄面,不情不愿的爬了起来,却是坚决不道歉。 “你要认错,”王蕴岚重复道,“不然妈妈就告诉爹爹。” 这一招对付这个熊孩子实在灵。 “对不起。”陆景轩飞快地说完,便蹬蹬地跑开了。 “额,其实……”陆景元刚开口说了几个字,管家冷不丁地突然踹了他一脚,骂道:“让你乱跑,惹太太生气,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说着就扯着他的衣服往一边拽。 马中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冲上前:“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兄弟,你们的大少爷,他是景元啊!” 四下震惊。众人焦点中的陆景元波澜不惊地站立在旁人的惊讶里,淡淡开口:“太太,我是丑娃,对不起,没跟您说,我回家了。” 王蕴岚怔然地愣在原地,陆景元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反应。 他的大脑还保留着这副身体对这个女人的记忆。 不久前,唯一疼爱他的太奶奶病逝了。 恰逢中枢风云变色,他的父亲被不准回籍。 一位女子便代替陆西霆回了陕西督军府。 她没有名分,但她肚子里有陆家的骨血。 陆景元的母亲,那位远嫁的九格格更加郁郁寡欢。 忙碌的人群中,他的母亲突然将儿子朝那个女人的身上狠狠推去。 瘦弱的陆景元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直直撞在隆起的肚子上了。 众人大惊失色,母亲第一时间对他连打带踢,边打边骂:“让你坏!让你坏!” 那天,男孩的身上几乎被祖父打烂了,提督府只为陆英麟并不承认的“那个唱戏的”延请名医,仆人们进进出出的跑了一夜,还是没有保住二少爷的骨血。 陆景元皮开肉绽得蜷缩在那间小小的柴房里,气若游丝,无人搭理。 似乎整个陆府的人——包括他的母亲,都在等着他的死去,那件丑事的死去。 天亮了。男孩从高热中逐渐清醒。 望着那片晨光,陆森罗很久才反应过来。 他穿越了。 …… 陆景元不禁赞叹命运的巧妙。 它安排自己撞没了对方的孩子,又安排对方的孩子撞向自己。 刚才他和马中原他们分开,并未打算离去,他四处巡视着这个本也该属于自己的宅院,寻找那个男人的踪迹。 突然,一个小男孩兴冲冲地朝着他跑来,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被对方从后面一把抱住。 “大哥!” 陆景元有些局促,心道他一定是认错人了,只好转过来,准备拨掉对方的手。 小男孩抬头,见认错了人,脸色大变,顿时松开手,小孩子面子上可能有些挂不上,双手用力地推着他,让他出去。 陆景元无奈,稍微侧了侧身子,小男孩却懈了力,带着惯性滑出去,一下子撞到柱子上,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你娘还好。”王蕴岚不动声色地问。 “她死了。”少年垂着眼,细长的睫毛下一片青灰。 王蕴岚颔了颔首:“过去的事了,不全怪你。” 陆清和在一旁侍立着,深秋里寒气逼人,他却凭空出了一身的汗。 前阵子,金氏夫人的死讯从西安送来,他只告诉了这位府中的王氏夫人,并按照她的吩咐,并未通秉远在前线的陆西霆。 太太明明知道,却要从对方儿子的口中再听一遍,足见心中的恨意。 王蕴岚将这个少年请进花厅,见马中原和陆蔚青也跟了进来,说道:“你们到后院去玩会罢,我有些事情,要跟这个哥哥说。” 第58章 丢人现眼 陆景元求助般地看向二人。陆蔚青正要说什么,马中原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答应着,一并走了出去。 “清和,再拿点玫瑰饼来,这孩子喜欢吃。” 陆景元心中触动。 当年王蕴岚从北京来,曾亲口喂给他一块玫瑰饼,还怕他噎住,小心地为他喂了水,比他的母亲还要心细。 陆清和答了声是,便走了出去,安排了糕点,又找人来为屋内添炭。 门外,几个听差正在收拾院子,瞥到陆管家出出进进的身影,福满压低声音,下巴悄悄点了点里面:“我说,这还真是咱老爷的种啊?” “你管那么多呢。” “我是替咱老爷高兴啊,又多了一个少爷。” “什么就多了个少爷啊,你知道什么啊。”一个老仆人边侍弄花草,边说。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肯定是真的,要不然太太怎么会把他带进去。” “说不定给吃顿好的后直接扔出去了,跟那戏文里唱的似的。” “哟,这是断头饭啊!” “行了行了,都别胡说了,当心主子们听到了。” “说起来,咱家老爷在外面,都不一定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呢。” “唉……” 房间里再无外人。 王蕴岚端坐在上座,问他:“你此番,是跟着马家父子来的?” 陆景元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情况知道多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一路的曲折,便只点了点头。 王蕴岚也并不和他说“怎么不回家”这种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你这回来,是什么打算?” 陆景元瞬间想起了自己在现代世界的继母,那种挑不出毛病的和气下,心里的戒备和疏远,是最刺骨的。 “我没有什么打算,”陆景元以退为进:“我就跟着他们来京城转转,过不久就回去了。” 王蕴岚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孩,似乎想从他的身上读到更多的东西。 他眉目清俊,一对剑眉果然像极了当年的老王爷,和丈夫也有几分神似。 她是进入陆家之后,才从一些老仆人口中得知丈夫的过往。 光绪二十七年,时任西安左翼副都统的陆英麟护送“庚子西狩”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回鸾,终是在京城见到了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幼子。 但那次的会见并不愉快,因为这位陆都统尚未怎么和儿子共叙父子之情,便不由分说的命其迎娶恩人陆天相之女陆怀芝。 而当时的陆西霆在先总统和顾跃苍安排下,为打消清廷对新军势望日隆的顾虑,已与端亲王最宠爱的九格格定下婚约。 一边是生养之恩,一边是教养之情,年轻的北洋军官最终还是决定迎娶九格格作为自己的原配夫人。 但陆英麟亦有手段,待二人成婚后,便将九格格带回西北,而将陆氏女留在京城,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其确认为陆家的二少奶奶。 王府虽有意阻拦,但陆英麟西狩护驾有功,还被赏赐黄马褂和顶戴花翎,气焰正盛,加之惧于北洋派的威势,终是不了了之。 王蕴岚不知道这之后的烟云,她只知道自己跟在陆西霆身边时,对方已经有了一对龙凤胎儿女,先妻病逝,从未听他提过还有这样一对母子。 多年来她也疑惑不解,既然九格格是他自己选择的原配妻子,即使没有感情,对孩子又何必如此冷漠。 只是,她从来没敢问过,陆府的老人也都缄口不提。 “妈妈,我想抱抱。” 稚嫩的童声打断王蕴岚的思绪。景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扯扯母亲的衣角,脸上泪痕未消。 她看到儿子额头上的一片青黑,不觉十分心疼。 “玉琴,带轩儿去擦点药。“ “不,我要妈妈抱抱!“任凭下人怎么哄,陆景轩死活不出去,王蕴岚这才明白,这是儿子吃醋了。 她笑着把儿子抱到腿上,轻哄道:“好啦,妈妈抱抱。” 陆景元低头默默吃着手里的东西,似乎这个世界不属于他。 王蕴岚将儿子抱在怀里,对着男孩说道:“按理说,你来这一趟,应该见见老爷。但眼下,他在南方作战,你们怕是见不到了……” “我不是来这一趟。”陆景元打断对方:“太太,这是我的家,我回来看看,现在既然我爹不在,我也可以走,想走就走。” 他说着,扔下手里的点心,起身向门外走。 门帘挑开,一个少年正要进来,两人面对面打了个满眼。 少年比他高了半头,一身合体的戎装衬得他更加长身玉立,进来时,他的嘴边正挂着笑,玉山朗朗,如明月入怀。见到对方,他的笑容骤然消逝,露出了属于少年人的棱角分明。 “大哥!”陆景轩这才欣喜地扑上去。 “城儿,”王蕴岚唤了一声:“你不认得罢,他是……” “他不是咱们家人,丢人现眼的东西。”陆景城冷冷地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陆景元愣住了。 他不认识,但是大概猜到,这个人是陆景城。 陆景城,现在陆府公认的大少爷,陆西霆正儿八经的长子。 他没有见过他,但从别人嘴里面多次听说过,景城少爷,自小是最爱不顾别人的拦阻跟在他身后玩的。 明明小时候,他带着他爬树,掏鸟,打果子,逗得他咯咯直笑的。 他不明白,就算记不住曾经这位哥哥的好,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仇这么怨的。 陆景元,或者说陆森罗的倔劲上来了。 这个家上上下下的都那么想让他滚蛋,他特么还就赖着不走了。 一盘盘点心被送了进来。陆景元坐回原处,开始吃。 王蕴岚望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孩子的心理波动。 “家里有些下人嚼舌根子的,把大夫人的去世归咎于你娘。” 陆景元嘴里塞着点心,眼睛里全是泪光。他知道他们母子在这个家族已经恶名远播,劣迹斑斑,只是偌大的天地间,浮世的人心里,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 他定定神,问对方:“刚才走出去的那小子,就是陆景城是?” 第59章 爹,你好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接着说:“你说的大夫人,就是他娘?” 王蕴岚攥着丝帕,“我们都这么叫。” 陆景元冷哼:“明媒正娶过吗,八抬大轿过吗,明明我娘才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你们陆家风风光光娶进门的大夫人,哦,我忘了,你也不是正儿八经的陆家人。” 王蕴岚的脸上青白一阵,但终究是大宅门里的人,没让面子掉地上太久,朱唇微启,浅笑道:“这嫡庶之序,咱们也都是听长辈,这长辈认的,自然是不会错的,这个家啊,还是他们说了算。” 意思很明确,只有陆家人认定的才是真的,陆家的长辈都没把你娘放在眼里,你一个小毛孩子说的话更是无从轻重了。 陆景元也笑:“既然都是听长辈的,那就不该听什么下人嚼舌根子。嫡庶您没资格评判,长幼总归知道,刚才出去那小子比我小,你们陆家就是这么教他规矩的?” 王蕴岚替对方辩解:“景城平日里规矩极了,这是见到你,想到他娘了。” 陆景元鼻头一酸:“他没有娘,我也没了,大家都是没娘的孩子,谁也没必要让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得把他叫进来说道说道。” “你丫没完了是!” 话音未落,陆景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眉眼带怒,神情比方才更加晦涩难辨。 小样,明明就是当弟弟的人,看着不大,脾气竟然还挺倔。 陆景元正要说什么,门帘被再次挑开。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了进来。 “嗬,谁把咱家的门砸了? 陆景元循声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个身影虽然陌生,但从身边人的反应中,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素未谋面的父亲了。 来人身着灰色的军用大衣,带着满身寒气,进入了这间情势复杂的屋子。 他定定的站在众人视线的正中央,一双马靴锃光发亮,更加趁得他长腿峻拔,身姿挺峭。 陆西霆摘掉帽子,露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穿越以来,陆景元这才得以好好看清父亲,比他更惨的是原主其实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爹。 西北陆府的二少爷是老妈子们经常拿出来和人感慨的对象,“多少年也没见过那么周正的娃娃”。 陆景元只在祖父的书房中见过一张他十七八岁时身着戎装的小相,眉目如峰,少年英豪的气质已然超群。如今成年,出落的情形依然勃发,长方带尖的脸面上悬着线条刚毅的鼻梁,和陆东震有几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疏朗。 “我的爷……”王蕴岚惊叫着站起来,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自家主子会在此时出现,一时竟迟滞起来。 “怎么,多日不见,生分了。”陆西霆大大咧咧地和女人开着玩笑。 王蕴岚到底是见惯风月,顿时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迎上来,欢笑道:“我真是万万想不到爷能今天回来啊!爷真是坏人,今天还不给家里信呢,把我们瞒的好苦!” 陆西霆笑,“不突然回来,又怎么知道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王蕴岚也笑,“我们在家里能做些什么,无非是日夜盼你回来罢了,一走就是大半年,孩子们都想死爹爹了。” 她说着,唤着景城和景轩过来向爹爹问好,又招呼下人,张罗好酒好菜,热烈欢迎老爷凯旋。 陆西霆将景轩抱在怀里,问向另一个男孩:“今日没课么。” 陆景城似是怕足了父亲的,低着头,挺立道:“学校放假半日,便回来了。” “半日何必回家,”陆西霆一边逗弄着小儿子,一边对半大的男孩说:“有半日的功夫,留校温书,或勤加训练不好,何必来回浪费这些辰光。” 陆景城也不辩解,只低头称是。 陆景元在一旁听着,不禁感慨,你们老陆家真就没有一个慈眉善目的爹。刚回家就大开杀戒,这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得了。 陆西霆训完长子,这才发现屋子里还站着一个陌生男孩,下巴点过去,“这是谁?” 没等他人回应,陆景元爽利答道:“爹,你好。” 陆西霆似乎被这个“爹”叫得有些眩晕,反应两秒,扭头问王蕴岚:“你干的好事?” 王蕴岚直呼冤枉。 陆景元哭笑不得,没想到他这个爹脑回路也是够奇怪的。 他学着乖,直直地跪在地上。 “爹,我是你老家,你的原配大夫人,爱新觉罗·溥锳的独子,我来是想告诉你,她死了。” 屋里一片沉寂。陆西霆将景轩放在地上,走近男孩,上下打量。 “老爷,是真的……”管家陆清和顿时满脸愧疚的跪了下来,“大夫人已经在上个月仙去了!” 陆西霆的面色阴沉着,却没有对这条消息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扫视众人:“你们谁把他带来的?” “我把他带来的。” 一阵寒风裹挟着清冽的声音袭来。 陆东震从未踏足过弟弟的府邸。 更没有走进过陆府的后院。 陆西霆的护兵马上将手按在枪上。 王蕴岚低了头,抱起景轩,径直躲到一边。 陆东震也不计较,笑着打趣男孩:“你看,让我落入这尴尬之地。” 马中原穿过两边剑拔弩张的士兵,从他身后跑了过来,拉着景元上上下下的打量:“你没这么样。” 陆景元这才意识到,这小子刚才不是丢下兄弟先跑了,而是跑到胡同西侧的陆军次长府搬救兵去了。 他还未开口,只听得陆西霆的声音冷冷道:“陆次长,带兵私闯民宅,不妥。” “擅离部队,这是公事。陆旅长,非要论起来,你现在应该在保定的兵营。”陆东震毫不相让。 陆景元听这俩人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禁一脸懵逼,这真的是亲兄弟么…… “不过,”陆东震转了口风,“公事也可以变成私事。只要您方便,把这孩子交出来。” 陆西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一侧单薄的少年。 上下打量了许久,直让陆景元浑身刺挠不如意,这才问来人,“他跟你有何关系?” 第60章 本命之地 “家事关系。”陆东震淡淡道,“他自己跑出来,我要送他回去。” 陆西霆又看了几眼男孩,开口道:“一个孩子而已,何必非要逼他回去。” 陆景元简直出乎意料。刚才陆西霆的表现,分明是要把他和送他来的人一道赶出去一样,能说出这句话来简直让人吃惊。 陆东震似乎也有点意外,指着男孩说道:“这是我们陆家的长孙,我是陆家的长子,自然是有权力将他带回去。” “你有什么权力,”陆西霆扬起脖颈,一脸的桀骜不羁,“你又不是他爹。” 陆景元简直想从心里给他这个爹鼓下掌。 他在这个世界白活了十几年,竟还不知道有一个这么嚣张的父亲。 早知道,当初刚穿来,就来京城找他就好了。 陆西霆强硬着,陆东震也不退步,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峙着。 “大伯……”陆景城终于打破沉寂。 陆西霆恶狠狠的眼光抛过去:“谁让你叫大伯的?” 陆景元在一边os:这么绝?叫声大伯都不行的嘛! 陆景城不为所惧,坚持说道:“不如您先回去,横竖也都是姓陆的人,他是跑不了的。” 陆东震笑,“还是我这个侄子明事理。” 他看向引起两人争锋的陆景元,道:“既然回家,就不要再想着跑了。” 陆景元低头瞥着陆西霆,有点尴尬大伯在父亲面前揭穿他的老底。 毕竟,这个“涉世未深”的父亲看起来对他还一无所知。他再用心演一演,也许能夺得这个嚣张家长的特别关照,更多的实现他的目的。 陆东震交代完,带着他的人马转身离去。 陆景元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陆西霆虽然一时恻隐留下了他,却是对他一点没有慈爱的影子。 外人走后,陆旅长马上指挥下人,“把这两个小子都给我关到柴房去。” 陆景元委屈,陆景城更加委屈。 “爹,你打我,我不想关柴房。” 陆景元简直大无语。还有找打的。 他挺直了腰杆,从一脸苦大仇深的少年身边走过,大方地问旁人:“柴房在哪里?” 刚才抱孩子遁到一边的王蕴岚突然在此时出现了,哀求道:“爷啊,您刚回家,怎么就要打少爷呢,城儿平日里这么辛苦,难得有半天的假,您就饶了他。” 陆西霆一脸地不耐,斜向陆景城:“你随我来。” 说着便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不是,你们……”陆景元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别人略带粗鲁地推了出去。 …… 柴房,陆景元的本命之地。 只是他没想到跑出了陕西,跑了大半个北方,找到了亲爹,仍然是落到了被关柴房的待遇。 陆景元熟门熟路地躺倒在柴垛上,翘起腿,想想接下来的打算。 救出沈观越是当前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被陆东震抓走,送回西北去。 眼下,好好利用陆氏兄弟的龃龉,无疑是自己受益的最有效手段。 那么,现在这个家,他不仅要想办法留下来,还要好好呆下去。 陆景元正想着,外面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景元、景元。” 陆景元抬头,发现马中原的脸贴在柴房的小窗上。 这个青海少帅,莽是莽了点,倒也挺够意思。 “你还理我干嘛,”陆景元道:“你没看这家人个个都不待见我呢。” “那怎么了,”马中原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你们家人,再说了,我跟你是朋友,又不是跟谁家人是朋友。” 陆景元听得心里直发热,“好兄弟,快把我救出去。” 马中原皱着眉,面露难色:“你爹连他哥的话都不听,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陆景元一想也是,他们陆家的事,自己都闹不明白,更别说让人家外人参与了。 他在西北时就知道陆家二少爷陆西霆自小离家,和陆家的人关系差得很,就是没想到能这么差。 刚才那一幕,哪有点亲哥俩的样子啊,再说陆西霆自小不在家,多大的仇怨能让这俩人恨成这样。 陆景元正想着,砰的一声,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跑到脚边,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白馒头。 “饿了不,快吃。”马中原道。 陆景元捡起来捏在手里,哭笑不得:“你怎么也得给我一个肉包子。” “有白面馒头吃就不错了。”一个清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陆景元辨出,那是陆蔚青的声音。 这家的大小姐看来还是不错的。陆景元捏着手里的馒头,想到沈观越此番还在挨冻受饿,不觉在手下暗暗加了力道。 他冲外面喊道:“大小姐,谢谢你的好心,请问令尊可还在府上?” 陆蔚青见他说话客气,也好声好语地答道:“在。不过你可把我弟弟害苦了,本来一家子欢欢喜喜,让你闹成这样。” 陆景元苦笑,他又何尝不想欢欢喜喜。 他站起身,隔着那层薄墙说道:“今天唐突登门,害大少爷受罪,是我的不对。烦你转告令尊,我要向他请罪,想见他一面,先母生前有一些话,也想当面对父亲说。” 陆景元说得字字泣血,外人马中原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蔚青,你去跟云从叔叔说一下,他都没有母亲了,不会妨到你们什么的。” 陆景元听着两人的动静消失在门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腮边痒痒的,竟是眼泪滑下来了。 正当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哟,越穿越怎么还越脆弱了?” 陆景元听到那个贱贱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要干他丫的。 第二反应简直一边哭一边笑,呜呜,系统,你他妈到底还没丢了我! “哎,不是我没丢了你,实在是你祖宗不想丢了你,这不,你积分够了,又可以看电影啦!” “积分够了?”陆景元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你不是亲情夸奖系统么,现在谁也没夸我啊。” “我不管,反正你积分够了,看不看。” 看,当然看。 陆景元一个盘腿坐下来,管他是不是出bug了呢,谁不占便宜谁是狗。 还没等对方发问,他直接点单:“陆西霆、陆西霆!” 系统滴得一声,一个个画面开始播映…… 第61章 风雨寻常 年轻的军官刷刷写着书信,只听得帐外沙沙作响,伴随着人语马嘶的喧喧嚷嚷。 他掀开账门,门帘卷着斜风细雨进来,四处的士兵正忙不迭的拆除营帐,填埋土灶,打点行装。 副官见他出来,嗫嚅的说:“这是参谋长下的命令。” 陆西霆看向对方,这个傻小子似乎是一直守在账外的,肩上被雨水淋了个通湿,看来是怕得罪人,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只能呆在门口,巴望着官长的亲自出现。 士兵们正在为行李和装备的归属争执不休,因为山路崎岖,部队军需丢失严重,突如其来的命令造成行动一片混乱。 他走出军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踢到了脚边的枪支杂物。 金属的碰撞在这些神经高度敏感的退兵之间显得尤为刺耳。人们似乎感受到了这背后强大的压力,登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这边的情形。 陆西霆从副官手里接过军帽端正戴好,不疾不徐的说:“嗬,哪个不长眼的,放我跟前了。” 他的面容分明是笑着,却就是教人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譬如刚刚迎上来的参谋长靳连晖,虽然仰仗兄长的威势,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陆西霆时,还是忌惮了许多。 毕竟,这个出身西北刀客家族的小土匪,似乎才是真正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靳连晖没敢过多周旋,直切主题道:“师长刚下的命令,让咱们动身呢。” “下给你了?”陆西霆问。 “是,下给我了。”靳连晖似乎早就有备而来,伸手朝副官要来电报,补充道:“指名道姓的下给我了。” 陆西霆将那张纸接过来瞄了一眼,便攥到手中捏成一团。 “你疯了?这是官长的命令。” 陆西霆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是帮我下了么。” 靳连晖愣了下,“陆云从,你这是对师长大不敬,以下犯上。” “谁看到我以下犯上了?”陆西霆环顾四周,众人纷纷低头,“连晖,倒是你未经本旅长的同意擅下命令,才是真正的以下犯上。”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让人感受到了十足的肃杀。 靳连晖眼见再说下去只有吃亏,他摇摇头,准备离开。 “参谋长,”陆西霆叫住他:“我们进入湖南一路行来,多系山岳地带,士兵攀藤附葛,手脚大多磨破,你马上通知各团,检点军需物资,及时补充治疗,待整顿完毕,全速急行军,务于凌晨四时前追上师部。” 在纪律严明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哪怕你有泼天的背景,官长的命令,也不敢违抗。 靳连晖低头,说了声是。 冷夜,这支曾经把皇帝老儿拉下马的部队冒雨行进着,明晃晃的刺刀上闪烁着雨滴的微光。 陆西霆身披黑色大氅,骑马走在官兵中间,无论是多年戎旅生涯锤炼出的俊挺身形,还是黑色帽檐下微溢的目光炯烁,都让他在绵延数里的灰色长队里显得出类拔萃。 他是一个头角峥嵘的指挥官,也是这个国家冉冉上升的军事新星。 顾跃苍老远就认出了这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用指节敲了敲身侧的车窗。 站在踏板上的护兵很快跳下车来,跑到那个气度不凡的军官面前,将他带了过来。 “逞什么能呢。”顾跃苍坐在车里,头也不抬。 车外的人在雨中立着,除了笑,一言不发。 顾跃苍隔着窗户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上来,还让我下去请你?” 年轻军官低头称是,解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大氅,但似乎解的有些吃力,吸了几口凉气,皱了眉坐进对方的车里。 凄风寒雨全被关到车外,没有外人的时候,这个平素谨严的“模范军人”也变得随意起来:“您老人家还没睡觉啊。” “哼,睡觉,”顾跃苍斜了一眼旁人:“一晚上,不知道接了多少个告你的状子。” “告到您这,不是自投罗网么。”陆西霆陪着笑:“再有打扰您休息的,您就直接告诉我。” “你少气我一会,比什么都强。”顾跃苍微闭上眼睛:“还有多久?” 陆西霆看看手表:“预计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到汉口车站了。” “如果我不叫你,你还要再淋两小时的雨?” 陆西霆本来预备着回答军情要事,眉头还皱着,一听这话头,顿时舒展开来,陪笑道:“这点雨,无碍的。” “那是,如果你不是被人炸开了肚子,龙王朝你撒尿我都不管。” 顾跃苍仍旧是冷冰冰的,只是每句话都让人心窝子里温的不行。 开车的副官努力憋笑。这顾帅对陆西霆,真真是跟对亲儿子一样,不,真是比对亲儿子还亲啊。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部队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跃苍开口:“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陆西霆道:“全凭您差遣。” 顾跃苍道:“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 陆西霆沉吟,却一直没有回话。 顾跃苍见状道:“你我二人说话也不必避讳,自去年大总统称帝,到处独立、起义,我们白白打了一年的护国军,也知道这只不过是逆天行道,到头来,还是他们皖系上了位,此番回京,我们必无地位。 “倒是你父亲,自先总统归西,便再也无畏惧之人了,如今在陕西励精图治,很是想干出一番事业……” “陕西陆家,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不等对方说完,陆西霆打断道,接着,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如果您真是问我的打算,我想卸甲归田。” 顾跃苍看向自己的爱将,冷哼一声,不疾不徐的说:“好啊,卸甲归田。” 陆西霆低头:“是您非让我说,这就是我的想法。” 顾跃苍笑:“可以。反正那姓靳的上来就裁撤了军政院,现在又一直撺掇着那黄总统裁军,我们爷俩和他结下那许多梁子,怕是都干不成了,到时一起卸甲归田便是。” 顾跃苍说话,向来没有什么起伏,但平静中暗藏的利刃寒光,冰冷的只教人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您言重了,”陆西霆说:“有我们第三师的官兵在,断不会让林湛晖对您不利。” 顾跃苍冷笑:“刚才就说要走,现在又打这种保票,叫我如何相信?” 陆西霆抿着嘴,顾帅讥刺,他自是不还嘴的,只是略有委屈,绷着脸不答话。 这种心思,对方更是看在眼里。他不仅是他的长官,更是他的教养之人。 陆西霆自8岁起即生活在这位北洋五虎上将身边,顾跃苍对他的脾气、秉性太熟悉了。 光绪十五年,他从先大总统手里接过这个刀匪之子,对方的凌厉眼神让他记忆犹新。 他教他、训他,养他、成他,看他竿头日上,看他日就月将,看他成家立室,看他声名鹊起,逐渐成为众人眼中的“新军圭臬”。而他们的时代,也在陵谷沧桑。 自四川撤退以来,这个小子就泄了气,甚至在岳州时还开起了小差,擅自离营进城。顾跃苍向来治军严明,这种情况,他本应该重责,但念在他作战建功,又炮伤在身,便大大通融了一些,因此还引来了参谋长的不满,他张罗着,必须给这个桀骜的旅长以惩罚,这番下命令,也是直接下到了第六旅参谋长靳连晖的手中。 顾跃苍向来是不拘这个年轻人的小节的,但战功赫赫的旅长日见懈怠,多少有些影响士气。更何况是在这种权柄交接的关键时期。 见对方不应话,顾跃苍缓缓说道:“你年纪虽轻却也经历改朝换面,也亲眼目睹过这山河破碎,龙廷翻覆,黎庶涂炭,我送你进学堂、去东洋,学战术、学测绘、从军二十年,东征西讨,伤痕遍身,多年辛苦经营,我二人受了多少非难,你只甘心做个旅长就滚回家去?” 陆西霆挺直了腰杆听着,胸口似有千钧重担。 对顾跃苍,他又如何敢违逆。 作为军人,至少作为陆军第三师的军人,他从未怀疑过指挥官,他只是怀疑这个时代,怀疑他们的努力有何意义。 “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您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即使饮冰流血也在所不惜,只是……”他偷偷瞄了一眼对方,声调也低了下去:“只是如今,西霆实在是不知道……” 当着恩师的面,陆西霆仍是没敢把话说完。 他把头转向窗外。旷野寂寥,这支军队仍在行进着,而这东方弱小民族的绝大多数百姓,恐怕都在呼呼的酣睡中了。 洋务、甲午、辛丑、共和,从定武军到新建陆军,从戈什哈到北洋六镇,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百姓挨了一遭又一遭。 他实在不知道他和这支军队能带着这片土地去向何方。 他无法兼济天下,甚至不能独善其身。南下作战的这几月,妻子唐锦华不辞而别,这也让他心乱如麻。 陆西霆垂眼,终是说出了那句他一直不敢说的话:“国家如此,纵使像您双鬓向人,又有何趣。” 副官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这陆旅长,也太敢说了! 车内的空气一度凝滞。半晌,顾跃苍挠挠脑袋,笑道:“看来岳州欠下的板子,你还是得挨。” 陆西霆也笑:“正好啊,您直接把我打回家得了。” 天边的闷雷隆隆滚过,顾跃苍取出一支烟,陆西霆凑过去为他点燃。 “我无子,你即我子。”这位北洋名宿说着,看着窗外阴沉的世界:“我和全天下的父亲一样,宁愿你早日归家,但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根本没有自己的家园。” 他用瘦长的手指揿着烟杆,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它燃烧。 “不用在意那许多,云从。” “等着瞧,时代会推着你向前。” 第62章 大人的事 …… 画面播映完毕,陆景元蹙着眉,思绪良久。 他不知道,此时刚才的男主角陆西霆也正坐在自己久违的书房里,脑子里似有千军万马在打斗。 男人的眉头蹙着。腹部的疼痛阵阵袭来,好在还有淡淡花香在身旁。 这位北洋年轻军官的书房,没有刀枪剑戟的标榜,一东一西开了两扇大窗,外面郁郁的种着紫藤和丁香。 陆西霆嗅着那既苦又甜的清味,脑筋渐渐清醒了一些。 他自春日里南下作战,当时花开的气焰正繁盛,战事的情形每况愈下,等他再次回到这北寒之地,这个世界终是和他走的时候不同了。 正如他离开西北时,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如今却轮到另一个孩子找上门了。 蔚青问父亲,为何要如此对他,他只是一个失了母亲远道而来的孩子。 陆西霆摇头,难得的对女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总不能一直把他关在柴房,”蔚青道:“西院的那位大……老爷要带他走,你怎么不让他走?” 虽然和陆景元只短短接触不到一晌午的时间,陆蔚青辽远的记忆便都回来了。 西安提督府的丑娃哥哥,曾经用瘦弱的臂膀将他们举在肩头,帮欢叫的孩童摘下那笑开了口的无花果,自己却一口也不吃,也曾经在冬日里穿着单薄的衣衫,悄悄站在陆氏家塾三四米远的位置,对着琅琅读书怔怔的听。 陆蔚青那时稚嫩无知,这一幕幕只是被看在眼里,直到现在才从心头反映过来,这是一幅幅让人何等心碎的场景。 陆西霆却不理会女儿的质问。 “出去玩会,”他说,“大人总是有很多头疼的事,等你们做了大人就知道了。” 陆蔚青气鼓鼓的出门,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陆景元让他转述的一些话还没有说,便又气鼓鼓的回去。 还没等她敲门,书房的门便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人,几乎和她撞了个满怀。 陆蔚青眼睁睁的看着一块滴溜溜的枣糕从一脸严肃的父亲身后滚到两人中间,那颜色简直和她爹的脸一样黑。 陆西霆沉着脸:“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 陆蔚青垂眼,余光却瞥着父亲的袖口,嘴上毫不留情的拆穿:“您往袖子里藏果子像什么样子。” 陆西霆负着手,语气勉强还能稳住局面:“我是去看看你兄弟,这小子心思重,怕是又没怎么吃饭。” “他那么多人伺候着,还能少了吃,倒是您,”陆蔚青腆着笑:“怕是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 陆蔚青笑嘻嘻的说着,表情又怕又皮。 陆西霆自小便宠着女儿,加上连年军屯在外,疏于在家中振兴父纲,相比见到父亲就如老鼠见到猫的弟弟陆景城,陆蔚青在这位一家之主面前可算是有几分薄面,算是能站得住脚。 “不对,”女孩突然意识到什么,说道:“景城那里到处都是吃的,您也不用从这带过去啊。” 声音在两人之间戛然而止……最后还是陆西霆打破平静:“越来越不像话了!且去玩去,又回来做什么。” 陆蔚青吐吐舌头,“对不起,爹,我刚才忘了说一些话。” “什么话?” “您还是,您还是自己去听。”陆蔚青朝父亲做了个鬼脸,便逃也似的走开了。 陆西霆的视线从远去的长女背影上转回来,落在那块黑漆漆的枣糕上。 他这个父亲,当得确实太糟糕了。 陆蔚青快步走向柴房,远远的就看到陆景元骑坐在柴房上方的一处小窗上,一只脚已经踩上了下面接应的马中原的肩膀。 “快回去,快回去!”陆蔚青连忙呼喊着,“我爹要过来了。” 两个少年愣在原地,还是马中原率先反应过来,起身用力一顶,陆景元便猝不及防地从窗口翻了回去。 “砰”得一声巨响。 “没事,景元?”马中原叫。 陆景元有气无力的趴在柴垛上,没事,他特么简直想有事,说不定还能穿回去。 马中原确认屋里的人没有摔死后,便放下心来,问陆蔚青:“你用了什么妙计把云从叔叔求来的?” “妙计,没有妙计啊,”陆蔚青道:“他自己想来的。” “自己想来?”马中原和屋里的陆景元同时表达了不相信。 “不信你们就等着,他马上就来了。”陆蔚青胸有成竹。 三人一等二等,没有等来陆西霆,却等来了王蕴岚的丫鬟小芳杏。 这个14岁的小丫头绑着红红的头绳,脸蛋因为跑动而变得更加通红,言语间透露着对主子家的担忧。 “大小姐,您怎么还在这啊,太太翻您近日的画册,翻着翻着便发了脾气,让您过去呢。” 陆蔚青抱臂,小声诽道:“家里乱成这样,还有心情看我的画册。” 芳杏道:“太太越是心烦,越爱看小姐们的画册。” 陆景元在屋里差点笑出声,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现代社会,家长们因为给娃辅导作业气得血压飙升甚至心梗入院的情景。 看来不管哪个年代,孩子的教育都足以让一个家庭鸡飞狗跳。 陆蔚青怏怏的跟着丫鬟去了,柴房内外又徒留下两个半大小子。 两人左等又等,再也没见到一个人影过来,景元失了耐心,冲着外面喊道:“你爹还来不来,我还有事呢。” 马中原无奈,“不是我爹。” 陆景元笑,“忘了,你媳妇还没到手呢。” 马中原不想再搭理他,说道:“看你这状态也不像受委屈的样子,我先回去了,把云从叔回来的事告诉我爹。” 陆景元忙说:“别走,再帮我一次,让我出去。” 马中原有些犹豫。 陆景元像刚才一样连叫了几声好兄弟,说出去了自有你的好处云云,在哄蔚青方面能搭把手,怎么我也是你大舅子,马中原便又半信半疑的贴到了墙边。 这个细皮嫩肉的青海少帅再次任由他的窗上兄弟踏住他的肩膀,稍一转身,便看到了地上那条长长的影子,冬日的北方冷阳将它投的更长。 “云……云从叔。”马中原立定行礼。 肩上的兄弟一个趔趄,从他的身上摔了下去…… 第63章 偏多一块 陆西霆笑:“中原,这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陆景元从地上爬起,狼狈的缩在角落里。他离顺利永远都那么只差半分,陆景元是,陆森罗也是。 马中原说是回家秉父事体,还没等身边的小伙伴反应过来,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陆景元把背部紧紧贴在墙上,因为这样可以比较有安全感……虽然他是盼望着和这人见面,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对方都有些害怕。 此时的陆西霆换了一件长衫,初见时戎装的肃杀减少了几分,却一点没少通体挺拔的高昂。 “老爷,这……”一个下人跑过来,他本来是负责看管这个孩子的,因了大小姐和马家少爷的软硬兼施,便不好再履行职责。 但陆西霆就这么撞见了他的失职,这还得了。 “把门打开。”陆西霆道。 下人慌忙摸出钥匙,哗啦啦的打开拴在门上的铁锁,陆景元不等对方拔出钥匙,自己便非常自觉的钻了进去。 “下去。”陆西霆屏掉旁人,负着手走进低矮的屋子。昏暗中,男孩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像极了当年征远大将军账内那个瑟瑟发抖的西北小跶子。 两人对视着,男孩突然从柴垛中抽出一根荆条,递向对方。 “什么道理。”陆西霆用眼神问询着,陆景元也用沉默回应着。 “在家也曾挨罚吗?” 终于,陆西霆将荆条接过来,却只是在拿在手中看。 陆景元转身伏在柴垛上,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这个动作他做了两辈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陆西霆沉钝片刻,却是将荆条探入男孩的肋下,微微用力,将他抬了起来。 陆景元直起身子,有些疑惧的望着他。 陆西霆将荆条丢到一边,缓缓道:“你已经失了母亲,千里奔赴至此,我若对你再大加挞楚,岂不是连霍仲孺都不如了。” 霍仲孺是谁,陆景元并不知道,估计应该也是渣爹一类的人物。但他这个爹,倒是还讲讲道理。 陆西霆这才从背后拿出一枚已经看不出形状的点心,也许觉得这情形已经不再适合当父亲的拿出来了,竟是直接掷在地上,捻了捻手上的面屑:“说说你为何而来。说清楚了,就去吃饭。” 空中还残存着糕点的甜香,陆景元盯着地面,他有点心疼浪费的粮食。 在西北时,谁也不知道这个男孩曾多少次盼着远在京城的父亲能将他接回,现如今真到了对方的身边,陆西霆却让他给自己一个理由,说说他为什么回家。 陆景元摇头,“我并不饿。” 陆西霆似乎没想到男孩竟是这样倔强,他开始认真审视前面前的孩子,算起来,他应该比景城大一岁,但是身板明显比同龄人瘦小。 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孩子,甚至,他们有很多共通点,比如,都找不到栖身之所。 每一个孩子自生在世上,都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安身立命之处。 但遗憾的是,他们都被卷入了动荡的洪流,家园离散的同时,是背后几千年父慈子孝传统的土崩瓦解。 陆西霆望着男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叛逆者。 陆景元扬头:“我知道你不想认我。帮我一个忙,不然我就叫你爹。” …… 陆西霆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威胁。 他也曾是新军营里赫赫有名的小野驹,顾氏和幕僚直叹气实在拿他没办法的。 他也曾驰骋千里,饮马冰河,没想到在一个孩子面前,却不过是一个失败得可以拿来抹掉的角色。 陆西霆竟被气笑,冷声问:“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胁我。” 陆景元扬头:“你西边的大哥,是个威迫良家子弟的狠角色。偏偏不巧,他当下拘囚一人,正是我的哥哥。” 少年的声音散在冬日清晨的寒冽中,很清脆,也有很明显的颤抖。 “哥哥,”陆西霆继续冷着脸,“你哪里来的哥哥。” 陆景元却不为所惧,“我有哥哥,还用你知道么。” 陆西霆的嘴角向下拢着。 陆景元见状冷笑,“现在是不是后悔那小棍儿丢早了。” …… 房门大开,正在杀鸡的下人看着那孩子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可是好了,大少爷可不能怪老爷偏心了。” “怎么看也像老爷偏心大少爷啊,这孩子听都没听提过。” “活该!”平日里的园丁老郭烧着鸡毛,恨恨道:“老帅府呆着多好,没事找抽才来这。” 旁人不解,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老郭的余光瞥着蹒跚靠近的身影,旁若无人道:“女娲娘娘炼石头,偏偏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男孩就走在不远处,踉跄着来到几人身边。 “劳骂,大门怎么出?” 仆人望了望后面,见陆西霆没跟上来,说道:“大门离这可远着呢,” “您能不能帮我带带路。” 陆景元径直问向蹲在一边的老郭。 老郭将整只三黄鸡清的水光滑亮,才起身,擦净手,摸出怀中的烟袋叼在嘴里,背身走了出去。 陆景元亦步亦趋的跟上,他身上有伤,走得慢些,前后拉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后院的梅花开得正艳,老郭回头,“仔细点,别踩了我的牡丹。” 陆景元低头,路边铺着一些干草,下面估计就是被它精心呵护着的一簇簇雍容华贵,只是在冬日里暂时沉睡。 “弄点杂碎铺基底,肥你这牡丹特棒。” 老郭停下来:“你还懂花?” 陆景元笑笑,“不很懂,知道。” 老郭等着男孩一步一步的挪到自己眼巴前,拿出口里的烟杆。 “我是这府里的花匠,他们都叫我老郭头,这院人不少,懂花的人不多,除了老爷,没什么人懂。” 陆景元扭头,看向旁边矮着的松树,“这么小的玩意儿,怎么种出来的?” “小?你是没见过更小的。花盆里摘柳树、桃树、樱桃树,你是没见过。” 老郭说着,继续往前走。 陆景元跟着,好奇道:“还有这么小的?” 第64章 明霞光烂 老郭得意道:“那是。” 陆景元忍着身后的疼,饶有兴趣的围着这些盆景多看了几眼。 卓思集团董事局主席陆立坤也喜欢花草,陆森罗有时间就帮父亲侍弄,家里大大小小的盆花和盆树相应成景,但确实没见过种在盆子里的果树。 “你家老爷喜欢?” “他才不喜欢,”老郭摇头,“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你爹最是讨厌把这些小树弄成盆景的样子,说这违背天纲五常,是倒行逆施的事儿,怨不得把大清国给灭了。” 陆景元脆生生的:“他不是我爹。” 老郭侧身,扫了扫孩子身后:“打得挺狠?” 陆景元道:“还成。” 老郭笑:“打你,那是还认他是老子,天下哪有老子不打儿子的。” 陆景元道:“他不认我,他赶我走。” 前面已经能看到明晃晃的大门口,老郭停下步子,“准备上哪儿去?” “不远,西边那院。” 老郭点点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陆景元看着他,再三迟疑,终于开口说道:“叔,您一定知道我家的事,我就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娘?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家?我没有娘了。” 老郭将旱烟袋放在嘴里,嗒嗒的抽了两口。 望着男孩亮晶晶的眼睛,沉吟半晌,说道:“听着,小子,女娲多那一块,养活了齐天大圣,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不是什么坏事,盆里的小树不长久。” 陆景元静静的听着,咧咧嘴,郑重道:“成,叔,我记心里了。” 从陆府大门出来,已经快晌午了。胡同里已经飘起了人间灶火的香味,当然,没有一家的饭是为他准备的。 陆景元抬头望着北京城瓦蓝澄净的天空,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一瞬间曾出现在母亲走的那天协和医院的廊上。 也出现在和施呦呦分别的那天中午。 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到底怎么样了。 陆景元一瘸一拐地在寒气中走着,人已经出了这条有着两个陆府的胡同。 他身后的伤痕很痛。方才,陆西霆用荆条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此时,似乎那人是认自己是对方的父亲的。 只不过,等孩子满身是汗地支撑不住倒地,居高临下砸下来的,仍然只是冷冰冰的约定。 这个人答应帮他救出沈观越,对价是他离开这个家。 两件大事只完成了一件,但至少完成了一件。 只是所谓的你爷爷系统,通过亲情得以回家的系统,也许,他真的再也用不上了。 陆景元一时不知道去哪,突然想到了沈观越的小院。 他想先去告个别,跟某些日子告别。 乱哄哄的大杂院,他还记得地址,烟袋胡同3号。 他相信陆东震和陆西霆都会信守承诺。虽然他最终还是没亲没故没家人,但在沈家屋子里做了几天弟弟,也不枉他辗转千里来京城一趟。 陆景元忍着身上的痛,边走边问,兜兜转转足足走了快两个钟头,再次回到这片哄哄杂杂的胡同,第一眼看到的是墙根下倒着的一副衣衫褴褛的躯体。 他心里一紧,上前望了望。 那人蓬头垢面,面色紫黑,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气味。 陆景元壮着胆子,将手放在对方的鼻下探了探。 “死了,没救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陆景元吓得手一哆嗦,转过身,发现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 “您瞧这孽造的,这还没入九呢。” 老人幽幽的说着,拐着小脚一步一步的往胡同里挪。 她的头上是一棵稀拉着半边枝桠的小树,叶子被风吹散了,沙沙作响。 树下,一扇门突然打开,又走出来一个握着纺锤的大妈。 见到墙根下的身子,先是呀了一声,接着见怪不怪冲里面喊:“老头子,快来抬人,嚼谷到眼跟前了。” 很快,一个没有胡子的老头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走了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不耐烦的说道:“瞎咋呼什么,这不正瞧货呢,我哪有功夫。” 大妈一脸的不满意:“你现在不抬,一会儿让人抬走了,送上嘴的鸭子就眼看着让它跑了?” 老头自认没理,只好一脸客气地冲向里面:“您要不先等会,正巧掌柜的也出去了,等我忙完这活,再回来伺候?” 陆景元心想里面定是个不怎么面善的中年人,没想到意外地传来一个银铃般清亮的声音: “哎,你刚才还没说清楚呢!师哥回来要考我!” 话音未落,一个小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景元定眼看了看,不禁震惊,这小孩,可不就是施呦呦么! 数日不见,她似乎变化了不少,但那对透着灵光的大眼睛他永远不会认错。 施呦呦看起来也认出了他,四目震惊,背景是干瘦老头搬运尸体的诡异情景。 尸体脏兮兮的脸暴露在视线里,他终于确定不是他。 陆景元正要说什么,施呦呦指指另一边:“我方才过来,看到那边好像也有人躺着,你们要不也去看看?” 陆景元马上会意,点了点头。 男孩袖着手,在方才施呦呦指向的墙角里没等上十分钟,施呦呦就晃着小辫颠颠地跑来了。 逆光背景下,她仍然绑着分别那天红红的头绳,让他沉凉许久的心,也跟着缓缓活泛起来。 突然间,陆景元从自己贫瘠的文学储备里想到了一句话,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 他看着对方的小短腿吃力地迈过路边的石墩,不禁提醒道:“慢点。” 那个小丫头风风火火的跑到他面前,劈头盖脸第一句便是:“你t竟然还活着啊!” 陆景元什么也没说,张开双臂将小丫头在怀里好好地搂了搂。 “你是不是傻!当初为什么要逞英雄,自己先豁出去了?”施呦呦抬着头,不无忿恨的看着他,一脸的余怒未消。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男主光环。”陆景元混不吝地说着,对自己轻描淡写,迫不及待地问对方:“这些日子,没受什么委屈?顺利吗,安好吗,博九斋那帮人对你还好吗?你怎么到这来的?” 第65章 他人瓦霜 “好,我什么都好,你跟我分开当天,伯伯就带我们往京城赶,一路什么事都没遇到,一路我都在担心你,被抓走了没有?受罪了没有?还活……这些日子你都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担心我呀,那我就算没白受罪。” 施呦呦的嘴噘得三尺高:“我……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系统,万一你回不去了,我可怎么办?” 陆景元揉揉她的脑袋:“你就放心,我回不去,也得让你回去。” “哼!你可别再这瞎立fg了,咱们可都说好了,要一起全须全尾的回去!” 陆景元被她逗笑:“好,全须全尾的。” “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来京城的?谁带你来的?” 陆景元还没回答,方才的大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操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喊着: “小姐,小姐——回了。” 施呦呦只得道:“我得先回了,你没事就来找我。” “他们是谁啊?跟你很熟么?” “不是很熟,不过也算老相识了,今天师哥带我来收货,他之前在陕西看走了眼,这次来将功补过呢,这俩人都姓金,之前在宫里当差,经常有点好东西的。” “你师哥?就是那个叶……白秋?他在里面么?” “对啊,”施呦呦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现在在哪儿住?有地方吗?” 陆景元听着话音,随口扯谎:“有地方,我在我们陕西会馆住,有吃有喝,好着呢。” 施呦呦略略垂眼,果然带着不无抱歉的语气说道:“我是想说,你要是有地方的话就先别回博九斋了,现在我伯伯还生着气,毕竟在西北折腾了一番,觉得你把麻烦带过来了……不过他对你印象还是好的,我想着等之后他不生气了,再跟他提你的事。” 陆景元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说出了一个好。 施呦呦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妇人身边,大妈一把攥住她的手,瞅瞅不远处的那个细瘦身影,叮嘱道:“小姐别瞎跑,隔壁胡同前两天刚抓了个坏蛋,仔细把你也抓走了。” 施呦呦被大人拽着,回头望着那条孤单的影子越拉越长。 陆景元看着两人刚进院,一辆汽车疾驰而来,丢了什么东西在不远的另一条胡同口,又继续疾驰而去了。 陆景元走过去,地面斑斑点点的几处血迹,迫得他心乱如麻的看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沈观越沉沉地睡着,睫毛安静地落在眼皮上,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琼花,北京城公元1916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陆景元急促地砸开施呦呦所在的大杂院大门,面色通红、呼吸急促。 他15岁的身体无论如何拖不动沈观越,但是病人显然是不能再耽误了。 金大妈打开门,手里还是拿着纺锤。 陆景元不无抱歉地说:“您能不能让大爷帮我……抬一抬他。” 金大妈向男孩身后望了一眼,说:“他刚套上车走了,好死不死的,怎么不早死一会,省得多跑一趟。” 陆景元听得心里膈应,沉沉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了很重的伤,眼看就不行了。您发发善心,救救他。” 金大妈打量男孩:“他是你什么人?” “我哥哥。” 金大妈道:“嗨,这世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救人。” 施呦呦闻声从屋里窜出来,边跑边叫:“金奶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说着,不等大人抓他,自己一溜烟地跑出门,跑到那个沉寂的黑影身边。 看清那人,施呦呦愣在原地。 是他。 观越哥哥,经常将她抱起来的观越哥哥,叶白秋最好的朋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安静的时刻。平常时候,他都是如此得精力充沛,一袭黑衣,匆然来去,像个永不沉睡的战士。 陆景元赶过来,跪在地上,看着女孩为地上的他做检查。 “以前是医生?” “只是学过。”施呦呦用自己在现代志愿者培训中学到的三脚猫功夫,快速的翻检着对方的眼皮,熟练的触诊心脏和额头。 金大妈跟着走了过来,看着小女孩在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摸来摸去,不禁叫道:“哎哟这丫头,多脏啊!” 施呦呦扭过头,稚嫩的童音脆生生的叫:“金奶奶,您能不能快点帮我把师哥找回来,他是我哥的朋友,这眼看就不行了,需要急救。” “等老头回来,”大妈继续捏着纺锤:“等老头回来,让他叫个郎中。” 施呦呦和陆景元对视了一眼,她知道,金大妈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子有戒心,既不敢把家交给他,也不敢把钱交给他。只能先这么耗着。 但是病人等不得。 沈观越面色潮红的躺在炕上,金大妈倒是贡献了家里的所有草药,将他身上狰狞的伤口涂抹了一个遍,仍然控制不了他滚烫的额头。 陆景元额角的青筋跳动着,压抑着眼睛里一团难以遏制的怒火。 让你们放人,没让你们直接把人半死不活地丢了。 “我去。”他说,“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出路。” 施呦呦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不正常,说道:“你有钱么?你有力气么?你什么都没有,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陆景元看着对方同样复杂的眼神,说道:“没钱就去赚,没有力气就去长,都是爹生妈养,谁也别怕谁,人都是一条命,我就不信谁比谁更值钱!” 他推开门,又顶着寒风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变暗了,很多故事也跃跃欲出。 他按着记忆,寻到沈观越曾经的大杂院,准备从那里先找些财物。 昔日的小屋已经被京师警察厅的封条死死的封上了。 陆景元透过窗棂看了看,里面已经被翻箱倒柜的折腾了一番,沈观越平日里整理的整整齐齐物件洒落一地。 他望着,只觉得四周安静得不正常。 第66章 救人一命 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中望着他,他略一转脸,那些悄悄凑上前的脑袋便又缩回去了。 只有一扇门在谨慎的吱呀声中微微打开,急促的声音从门缝中挤了出来,“景元、景元,你快走,有人。” 陆景元知道那是顺子家,他望了望四周,虽然感觉诡异,但并没发现什么人。 他救人心切,便朝着那扇门走去,边走边道:“顺子,能不能借……” 话音未落,陆景元的脖子突然被人从背后紧紧衔住。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那人把他按在地上,压低声音道:“沈观越呢?” 陆景元被他按在地上,灰土吃了一嘴。 他奋力挣扎着,叫:“你是谁?先把我放开!” 对方大概看他是个半大孩子,便略略放松了警惕,将他从地上拽起,却并没有放手,将他直直按在树上。 陆景元这才看到对方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但他蒙着面,又压低着礼帽,只留出一双灼灼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男孩。 男人手臂发力,追问:“沈观越呢?” 陆景元在他的手下艰难的呼吸着,低声道:“你觉得,在这说,合适么。” 蒙面男子顿了顿,竟是将他放在肩上扛了起来,一口气扛到了院外。 一直扛到外面的僻静小巷,见对方还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陆景元才开口:“再不放我下来,沈观越就死了。” 男人猛然停住了步子,直直的将陆景元放了下来。 一只手仍然死死的钳住男孩的肩膀,冷冷道:“小子,别耍什么花招。” 陆景元平复着被弄痛的腹部,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找他?” 对方相当冷酷,“少废话,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不然为什么来这儿?你过来,我跟你讲。” 陆景元示意他低下头,准备趁他不注意,一把拽掉对方的面巾。 但这等小心思早已被对方察觉,他刚刚抬头,对方一个反手,再次将他摔在地上。 眼见男人冰冷的刀锋亮出,陆景元忙解释道:“我真知道他在哪,他受伤了,现在把他藏在一个地方。” “受什么伤?严不严重?他在哪?带我去!” 陆景元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像鸡崽子一样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谁,万一你对我哥不利呢,” “崽子,爷知道你是谁,这就够了。” 陆景元被搡得向前走,他本身就有伤,又被来回摔打几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男人嫌他慢,再次将他扛在肩上。 他步子又大、走的又快,陆景元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还不忘他这次出来的初衷。 “他受伤了,我没钱请大夫。” “我有。” “那我们先去请大夫。” “我就是大夫。” …… 陆景元无语,只得将急的冒火的男人引到金大妈家里。 金大妈给他们开了门,她正准备出去叫人,看到来人吓了一跳。 两人刚进到院子,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小孩的哭声。 男人将男孩从肩上丢下来,两步跨过院子,一步冲进屋子。 陆景元也紧跟上去,发现沈观越已经躺在炕上毫无动静,炕边的地面上散落着大量呕吐物。 施呦呦抹着泪:“刚才一直叫痛,叫着就吐了一地,又开始咳,咳着咳着就这样了……” 男人一步跳到炕上,一把扯掉面巾,伸手撬开沈观越的嘴巴,不顾旁边傻眼的老老小小,开始做陆景元和施呦呦都再熟悉不过的现代急救方式——人工呼吸。 陆景元反应过来,也连忙爬上炕,按照记忆里面的知识找准位置,对着沈观越的心肺部位按压起来。 施呦呦在炕下叫:“保持节奏,他按五次,你吸一次!” 金大妈也去烧起热水,努力准备她所能准备的全部。 几人在昏暗的汽灯下忙碌许久,沈观越的脸色才渐渐温了起来,方才毫无生气的眉毛紧蹙一团,挣扎起身,自己又结结实实地吐了一通。 施呦呦开心道:“好了!” 陆景元这才直起身,跪坐在炕上松了一口气。 他第一次体会到和死神抢人的感觉,全身大汗淋漓。 男人轻轻拍着沈观越的后背,金大妈将一盆温水端了上来。 他仔细地帮对方清理了脸面,又在后面垫了垫枕头,小心地让其侧卧下来,手背贴了贴额头。 沈观越仍然眉眼紧闭,让人担忧。 “你们先看着他,我出去一下。” 男人走到门口,发现一屋子面面相觑的老老小小,这才想起来解释:“这人是我朋友,他是个好人,我也是好人,我找他很久了,多谢你们相救,现在我去拿些东西,劳烦你们再帮我照看一下,我一会就回来。” 借着昏暗的油气灯,陆景元这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怕自己认错了,转脸看向施呦呦,发现对方正在一脸磕到了的满足中。 “你不觉得他长得……” “挺帅的,鼻梁又高,眼睛又大,嘴巴也好看。” …… “你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么?” 施呦呦痴痴地笑着:“嘿嘿嘿,最好是有。” …… 等对方走后,金大妈捂着自己的胸口拍个不停,说道:“嗨呀,他们刚才那是干嘛呢,又按又亲的,吓我一大跳。” 施呦呦憋着笑:“他刚才被卡住啦,那人把那个东西弄出来,省得被呛死了。” “哦,”金大妈点点头,又问:“那你刚才叫唤什么五下一下的?还有这小子,那么大劲摁人家的身子,这还不都给按坏了呀!” “就是,他就是瞎搞。”施呦呦接过话头,忍不住贬一下队友,“要不是我喊着节奏,他早就不知道按到哪去了。” “你也就叫唤的功夫了,”这回换了陆景元接了话头:“小臭丫头学大人瞎叫唤,该揍。” 施呦呦白了他一眼,陆景元得意地扬扬头。 男人风风火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夜色里,陆景元望着意犹未尽的施呦呦,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不是这小丫头片子到底看没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啊! 他刚想把施呦呦拉到一边好好说说这事,叶白秋便回来了。 第67章 别有隐情 施呦呦扑上去:“师哥,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们刚才捡到观越哥哥了,他伤得特别重!” 听到这话,陆景元吃了一惊。怎么,施呦呦竟然认识沈观越啊,并且看起来叶白秋也认识!这真的越来越能验证他之前的猜测了。 叶白秋的脸上也明显吃了一惊,他没有回话,几步来到炕前,审视着仍在昏睡中的对方。 施呦呦好奇:“你就不问问我们是从哪捡到的?” 叶白秋直直盯着床上的人:“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就下午。” 叶白秋坐到床边,看着他满身的血污,不说话,只是低头。 陆景元听到对方嘴里明显的轻叹,忍不住走出来,说:“叶掌柜,你是不是跟他很熟?” 叶白秋抬头,正好对上男孩热切的眼神,倏地站了起来:“你,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陆景元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是说他怎么从西安来的这里呢,还是说怎么从其他地方来的他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 叶白秋没等他答话,几步走到窗前,观察外面的情况。 正望着,方才那个给沈观越做人工呼吸的男人走进来,淡淡说道:“帮你看过了,没什么人。” 叶白秋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冷哼:“别看你是玩古董的,眼睛离我还差远了。” 陆景元听着吃惊,这俩认识?并且在玩什么地下活动? 他看向施呦呦,对方基本也是同样的表情。 好家伙,沈观越,叶白秋,加上这个身份待定的神秘家伙,这三人果然是一伙的。 叶白秋似乎意识到了孩子们的反应,说道:“一会再说。” 男人不再理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床边。 陆景元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厚实的小木箱,他看对方拿出一根带钢片的东西,放到耳朵里,在沈观越身上听了又听。 “这是洋人的玩意,以前只见皇上用过。”金大妈说道。 男人没答话,又拿出一根针管,噼里啪啦地打开几瓶药水。 陆景元看着他行云流水的操作,心照不宣地和施呦呦使了一个眼色。 他不会,也是穿越的…… 金大妈在一边旁观着这一切,心里也愈发的不安稳,嘀咕道:“这老头子怎么还不回来呢?掌柜的,您救朋友归救朋友,瞧好的货您可不能变啊,该收还得收。” 男人给沈观越打着针,余光瞥见叶白秋,说道:“没什么事你就先忙,别打扰我工作,叶掌柜。” 叶白秋也不示弱:“你已经在打扰我工作了,唐医生。” 听到这个称谓,陆景元心下一震。 是他,确实是他。 那个在西北大牢里将信物交给他的人,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唐之铮。 只是他是如何从死牢里出来的?又为什么在这? 在对方鹰一般的眼神扫向他之前,陆景元摸出自己脖颈间的玉坠,却是对叶白秋展示道:“掌柜的是来收货的,我这也有一个物件,您给看看值钱么?” 几人同时看去,自然是发现了这孩子的不一般。 还是叶白秋先反应过来,定定说道:“黑灯瞎火的看不真切,赶明你去博九斋,我给你仔细看看。” “好嘞。”陆景元答应着,郑重地将玉坠收进去。 施呦呦神助攻:“还赶明干嘛呀,咱们今天就把他带回去,省得他带着宝贝跑了。” 没想到叶白秋竟然跟着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像这种宝贝,千万要自己保管好了,丢了就太丢人了。” 唐之铮的脸映在煤油灯里,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 金大妈从里屋捧出一个锦匣:“少掌柜,您再给看看。” 叶白秋制止道:“外面眼杂,还是到里面去,”说着看向唐之铮:“唐医生,你也是懂行的,要是外面情形好一些了,也来帮我看看罢。” 施呦呦见师哥这样说,自然是有缘由的。她向来机灵,便叫住也要跟进去的金大妈,说道:“金奶奶,我饿坏啦,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 金大妈这才想起来,急慌急忙了一阵子,也没顾上做饭。 她将东西送进里屋,接着又出来,到炕前看了看沈观越,见没什么异样,便道:“我去弄点杂和面,喝点稀饭,你们两个小的先看好他。” 说着边走边都嘟囔:“也不知道我那死鬼,到底跑哪儿去了!” 金大妈走后,两个小鬼头马上凑到煤油灯下密谋。 “那个男人是谁啊?”施呦呦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唐之铮啊,你忘了?” “唐之铮?”施呦呦记性不太好。 “就是之前咱们在西安,你跟马中原去牢里捞我,你还记得不,有个人叫住我,还把一个玉坠给了我。” “他?那个刺客?那他怎么在这啊?他不应该……” 死了么。 施呦呦还是没办法将大牢里奄奄一息的死囚犯和方才意气风发的唐医生联系起来。 陆景元接着说:“这个玉坠,我在他身上也看到过,”说着指指躺着的沈观越,“还有你师哥,我相信,他也一定有,没猜错的话,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一伙做什么?他们各自的职业都八竿子打不着啊。” “你说对了,他们是不同的职业,如果一伙,又有同样的信物,那就说明,他们是一个组织的。” “一个组织?” “对,我怀疑他们都属于一个地方,同仇社。” 接着,陆景元将之前播放电影的主要内容和施呦呦讲述了一通。 施呦呦听后,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帮:“你说的这个大伯,还挺美强惨的。” …… 屋里,叶白秋和唐之铮两个人相对坐着,共同面对着面前的“宝贝”。 匣子外面绘着团龙,标着明黄绫签,完全是宫廷装裱的式样。内中静静地卧着一只釉里红青花碗,叶白秋拿起来,借着灯光仔细观赏。 “我们失败了。”唐之铮道。 叶白秋看着青瓷:“观越背叛了。” 唐之铮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什么意思?” 第68章 双人双面 “方才,我去了咱们党人几个常联系的点,发现都安插了密探。”叶白秋沉沉说。 “为什么是观越背叛了?”唐之铮还是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为什么是他被放出来了?”叶白秋反问。 唐之铮仍是不相信,摇头道:“陆东震从靳光楚手里救了他。” “不,是陆西霆从陆东震手里救了他。”叶白秋说道:“也救了你。” 唐之铮的双目骤然一深,似乎在回避这个话题。 “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 “观越不会背叛。” “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但不管他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兄弟。” 唐之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那就好,我本来担心,你要锄奸。” 叶白秋道:“换了别人,我是会。” 两人沉默下来。 “还有那孩子,”叶白秋继续说:“他是陆家人。” “我知道。”沈观越说:“当时我以为我真要死了,没有办法,才让他拿着那块玉去找……” “没关系。”叶白秋打断他:“你能活着,我们都很高兴。” 两人继续沉默下来。 还是叶白秋率先开口:“现在这种情况,你我都已有暴露的风险,陆东震肯定不会饶了我们,目前最好的打算,就是你先走,我再另作打算。” “你为什么不走?” 叶白秋敛眉,“观越伤得很重,需要静养些时日。” “怕是你舍不得你的博九斋,”唐之铮说道:“还有你师傅,谁不知道你是邵大掌柜顶器重的徒弟。” 叶白秋正色:“我留在博九斋,还能做许多事。” 唐之铮不服:“那我也不走,我还有任务。” 叶白秋眉峰一挑:“杀顾跃苍?” 唐之铮惊疑,“你怎么知道?” “先生的任务,还是党……?” “先生。”唐之铮打断。 “跟你说什么时候行动没有?”叶白秋问。 “明晚,陆军第三师举行凯旋招待会,到时顾跃苍也会出现。” 两人正说着,门帘被挑开,金大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走了进来。 “两位少爷,不嫌弃的话,快来吃点东西,粗茶淡饭,先填填肚子。” 唐之铮问:“外面有什么事情么?”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两个孩子正吃着饭呢,您朋友也正歇得好好的,我看他的脸色,是好不少了。”说着,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问道:“我家的这个碗,两位瞧得怎么样?” 叶白秋捏着碗:“这是釉里红,是宣德、康熙、雍正两代三朝上好的官窑,我看这碗胎质细腻,釉色白润,造型规正,是典型的大明风格。” 金太太脸上满是欣喜,说着:“少掌柜,还是您会掌眼,不瞒您说,我们老头子也请了不少看家,非说颜色鲜艳,是雍正仿宣德的,算仿品价,我们这可是万岁爷赏的,正经明瓷,万岁爷哪可能骗我们呢!” 叶白秋仔细地将碗地放回锦盒:“宣德的釉里红,是少有这般鲜艳的,发紫发黑的多些,但色气彩头若就看一样,我看是没道理的,唐医生,你怎么看呢?” 突然被cue到的唐之铮恶狠狠地冲着杯子望了好几遍,方在众人的期待中说道:“鱼画得不错。” 金大妈得了叶白秋宣德官瓷的肯定,心里高兴,又从橱柜里拿出几个小菜,同客人分享。 叶白秋和唐之铮在屋内,金大妈同着两个孩子在屋外,热气腾腾地喝着杂活面稀饭。 交谈中陆景元才知道,这家的金大爷曾经在前清内务府当差,大妈是个旗人,也曾在太后宫里梳头。 皇上被赶跑之后,两人也出了宫,用毕生的积蓄盘下一个小院子,两口子无依无靠,搭伙过日子。 金大爷身缺,老两口后来收养了一个儿子,认作螟蛉,十岁上就在琉璃厂博九斋学徒,前两年却因为意外去世了。 养子在的时候,叶白秋就常同他们来往,平日里如亲儿子一样。两口子从宫里来,多多少少有些物件,叶白秋向他们收货,从来都是往高里定价。但到底是真是赝,最终柜上怎么交代,老两口也不清楚。 施呦呦告诉他们,因为这种事,师哥被罚了好几次。 金大妈叹口气:“少掌柜是大好人啊,谁家这么有福气得了这么好的儿子!” 施呦呦不太忍心地说:“他其实……” 正说着,门被打开,金大爷卷着寒风走了进来,开口便骂:“他妈的,真是屋子里开煤铺,倒了霉了!” 金大妈迎上去,直问怎么回事。 金大爷走进门,先是看到两个围着喝稀饭的孩子,又瞄到炕上躺着的大男人,着实吓了一跳。自己还没回答,张口变成问金大妈怎么回事。 金大妈道:“这是少掌柜的朋友,不知为何遭了难了,正巧在胡同口遇到,就把他先带过来了。” 正说着,叶白秋挑帘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模样周正的后生,金大爷顾不上问新冒出来的人是谁,拱手道:“少掌柜,怠慢了,我急慌急忙往回赶,结果回来路上被耽搁了,东西您瞧得怎么样了?” “跟大妈说了,仍然是好东西,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您这只碗胎质细腻,毫无损伤,实在是难得。” 金大爷尽力挺直伛偻的腰杆,脸上也露出骄傲的神色:“那是自然!这可是当初皇上他老人家赏给我的,想当年万岁爷端坐在养心殿,拿着地方进贡的这物件瞧,问我,瞧过这么好看的碗没有,我说没有,从来没听说碗有好看的,我们买碗都是为了吃饭的,只要能吃上饭,这碗就好看,万岁爷一笑,您猜怎么着,随手就把这碗赏给我了。” “原来还有这典故,那这碗我可舍不得收了。” 金大爷忙摆手:“要说啊,我是真舍不得出这碗,但我们老两口子冷锅冷灶,抱个儿子还死了,在城里呆不下去啦,准备换点现钱回老家盘块地,种点嚼谷,打个棺材,这辈子就这样啦,这碗放我手里盛不上饭,那就跟外面的粗瓷大碗一样,这碗能换了饭吃,那才是好碗!” 叶白秋抿着唇,伸出手臂,跟人在袖中议起价来。 陆景元只见金大爷眉开眼笑,想来必定是一个不错的数字。 叶白秋买完货,拂拂袖,说道:“行了,这买卖做成了,皆大欢喜,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金大爷拱手:“少掌柜的尽管吩咐。” 第69章 兴师问罪 叶白秋指指躺着的沈观越:“我这朋友,因为一些琐事与家里人闹翻,被家法处置成这样,又被逐出家门,眼下无依无靠,他在京里向来与我相熟,我平时吃住在柜上,也无一舍半所,还劳烦您帮我照顾他些时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行安排去处。” 金大爷点头:“既然是少掌柜的朋友,好说,好说,只要您们不嫌弃,就让他在这里住些日子罢了。” 陆景元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利,不禁明白叶白秋刚刚成交的爽利也不无用意。 叶白秋接着道:“对了,方才你说路上耽搁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金大爷道:“害,我刚运完人,想着抄个近路,抓紧回来,结果说是六国饭店有宴请,把沿边十几条胡同都给封了,害我沿着北京城绕了大半圈,您说他们西洋人划片使馆区也就算了,怎么中国人的路还不让中国人走!这走了大半宿,还叫兵撵了几回,我拉着车,眼花星子直冒,脑子也糊涂,刚结的几个铜子儿不知道丢哪儿啦,又沿街翻了一路没找着,这不就城隍老爷戴孝——白跑一趟嘛!” 唐之铮问道:“六国饭店有宴请?” “是啊,谁知道是什么宴请,那些当兵的说的,说是有大官要来,这再大的官也不能不让老百姓走路啊!” 话音未落,唐之铮已经出了门。 叶白秋追上去,将箱子递交给他:“情报未确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唐之铮点头,接着说道:“我没有机会了,在西安时我已经失败了一次,再失败一次,我就被逐出同仇社了。” 叶白秋拍拍他的肩膀:“在西安时,多亏了你,这点我会向先生说清的。” 唐之铮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声对不起,那枚章子丢了。 叶白秋道:“章便是印,拈笔刻心,是永远丢不了的。” 唐之铮的瞳仁里闪着点点星光,又说了句谢谢,接着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叶白秋回到金家,看着两个小鬼头,不无无奈地说:“现在,你们跟我回去。” 施呦呦自是很欣喜,拉着陆景元就往外面走。 陆景元指指床上的沈观越:“那他呢?” 叶白秋站在门外,看了看那副身子,说:“金大爷会把他照顾得很好的。” 陆景元半信半疑的,总觉得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几人出门,招了辆人力车。 陆景元疑惑,刚才那东西,怎么不带走? 施呦呦替他解答,看好的东西,明天到柜上结钱就可以了。 陆景元又问为什么不现场支付? 施呦呦差点就把心里那句“你以为刷支付宝啊这么多钱一下子就付清了”吼出口了,耐着性子解释道:“数目很大,一口袋装不下。” 陆景元不禁开始好奇叶白秋这回又花了多少钱,和上次在西安鬼市买那老头的盘子如出一辙,这少掌柜的出手实在是相当阔绰,跟他陆森罗这个败家子富二代有一拼。 施呦呦不知道。陆景元已经开始担心博九斋,这么大的铺子别被这个败家子大徒弟给败光了。 陆景元更不知道,怒气冲冲的邵瑞锦早已在博九斋“恭候”多时,等三人一进屋子,就已经开始兴师问罪了。 施呦呦瞅见伯父满布阴云的脸色,跑上前,甜甜地说:“伯伯~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一天都不见你,呦呦想死你啦~呦呦还没吃饭,肚子饿饿~” 陆景元腹诽,这甜到让人作呕的工业糖精,邵瑞锦竟然都吃得下去,那门神一般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将呦呦在怀里抱了抱,便支使伙计将小姐带到里面好好吃点东西。 施呦呦眼看自己就要被支走,忙冲陆景元说:“伯伯,你看!那个大帅府的小孩,他真跑到北京城来找我们了!伯伯你要说话算话,要好好收留他哦,要不你收他做徒弟!要不你现在就收他做徒弟!趁着人多热闹,大家都做个见证,伯伯,伯伯,诶,伯伯,你不要打师哥!……” 女孩的余音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耳朵里。邵瑞锦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叶白秋,甚至没有打算分给旁人半点。 陆景元看着二尺宽的楠木条凳被搬了上来,随之送上来的还有更加厚重得可怕的楠木板子,心里直说邵瑞锦你这是准备打死你徒弟啊。 叶白秋熟门熟路地掀起衣摆,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趴了上去。 邵瑞锦撸起袖子,特地摘了扳指,亲自掌板,扬起手就往徒弟身上招呼。 叶白秋抱着板凳,咬着牙说舒服。 陆景元心说可以,有我当年的雄风。 邵瑞锦沉着脸结结实实得抽了十几下,这才开骂:“你个不长记性的猴崽子!头前看棒槌瓶打了眼,我还没顾上教训你,这又花三百大洋买了个破盘子,害我白白折钱不说,还在行里丢人现眼!平日里,阳奉阴违,屁都不放一个,今天到柜上一对账才知道,你花钱如流水,主意这么正!我不打死你,就打不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南边对过是北的死德性!” 邵瑞锦嘴里骂着,手上越打越重。 陆景元眼看叶白秋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面往下滴,连忙上前开脱:“邵掌柜,这古玩行里的东西,本就是真真假假,您这大徒弟,一定有您的水准,也不一定打眼啊,要不我帮您看看!也让大家伙都学学,到底是哪里打眼了?” 其实,陆景元对古玩不过是1\/10瓶子水的水平,说略懂皮毛都侮辱皮毛了,为了救下叶白秋,他也是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邵瑞锦看徒弟脸色已经泛白,便借坡下驴,冷哼一声,暂且停了手,吩咐伙计,将那只花了三百大洋的大盘从库房里拿出来。 东西拿出来,原来是个直径将近一米的大盘子。 陆景元不懂装懂地凑上前查看,见通体洁白的胎体上,绘着色彩明艳的粉红色桃花,柔细的枝条由外到内,上面还有两只蝴蝶上下翻飞,活灵活现。陆景元心说这赔啥啊,花三百块买个这样的工艺品也不赔啊。 眼下救人要紧,他装模做样的清清嗓子,反客为主道:“掌柜的,您先说这砸在哪儿了?” 第70章 一身反骨 邵瑞锦余怒未消,拉起叶白秋的手,在盘子上面来回摩挲。 陆景元正要制止,只听对方训斥徒弟道:“白秋,划手?这摆明是新出的东西,你叫雁啄了眼啦?当雍正的给老子买来了!” 叶白秋趴着,胳膊被人攥在手里,仍然反驳:“您说是新的,我说是雍正的。” 好家伙,陆景元暗暗佩服,拱火技术也跟我有一拼啊。 眼看邵瑞锦又要暴走,陆景元连忙上前制止,对叶白秋说:“那你也说说,你说没砸的理由是什么?” 叶白秋缓缓道:“雍正的粉彩洁净细腻,色彩柔和妩媚、淡而不妖,这盘子胎质、釉质、手头比重都对,这还是师傅教我的,怎么师傅又忘了?” 陆景元这个拉架的心里连连叫苦,你说让你说理由就说理由呗,干嘛还要讽刺人家一句啊!要不说欠呢,该打! 事到如今,他得说句公道话了,便替邵瑞锦问道:“那这毛边怎么解释?” 叶白秋伏在板凳上:“这大概是存货,搁置了。没用过,跟新瓷一样。” “大概?我打你个大概!” 邵瑞锦忍不住又在徒弟身上来了一下,但“大概”也认为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骂骂咧咧的,让人扛着徒弟先回房。 叶白秋两只手搭在旁边人肩上,还不忘回头:“师傅,是不是真有可能是真的?” 邵瑞锦用板子指着那个一身反骨的背影,“它就是真的,也不值三千块!” 众人憋着笑,少掌柜的这回算是胜了。 陆景元知道叶白秋昨天看上的宣德碗一定很贵,但当金大爷到柜上,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要取走一千现大洋时,他还是惊了。 邵瑞锦和施呦呦昨晚已经回到了邵府,但很明显还会再来。 陆景元和叶白秋睡在柜上的伙计房,听得对方一晚上翻来覆去,自己也没有睡好觉。 金大爷一大早就来结钱了。陆景元一手扶着叶白秋,叶白秋一手扶着腰,出来给他结账。 陆景元看着对方熟练地入着账,心里还是害怕,悄悄说昨天为了三百块,邵瑞锦都要打死你,你确定要给这家人一千块? 叶白秋道我收我的东西,贵与贱自有他的价值,管别人作甚。 好一个管别人作甚。 陆景元真觉得这人和现代的自己越来越像,当然,后果最好不要越来越像。 他提示对方无果,只得任由对方将那只装着碗的锦盒收入库房,将钱拿出,得了巨款的金大爷连连作揖致谢。 “他怎么样了?”叶白秋问。 “我出门前,他已经醒啦,看着也不烧了,我跟他说是您昨晚把他安顿在这儿的,他想见见您。” “麻烦转告,等方便时自然会去看他,让他先好生养着。” 金大爷连声答应着,拱手拜谢而去。 等他走后,叶白秋皱着眉,说要回房再歇一阵,让师弟们先在外面看着柜。 陆景元看着对方蹒跚的背影,心说这邵瑞锦下手也真够黑的,跟陆立坤都差不多了。 正想着,邵瑞锦同着施呦呦过来了。听闻叶白秋还在屋里歇息,邵瑞锦又沉了脸,背着手走向屋后。 “师傅,您今儿个来这么早呀?”早有伙计上前迎道。 “法国第三公使罗博宁一早就到,你们猴几个把铺子好好拾掇拾掇,别在洋人面前现了眼。” “好嘞。” 陆景元将施呦呦拉到一边,告诉她金大爷一早来对账的事。 施呦呦看伯伯已经走到里面,马上冲到柜上,预备将那页账单给撕掉。站柜的小伙计护着账死活不肯,毕竟这账目损坏,掌柜的追究下来,打通堂都是轻的,他们可能全部要卷铺盖回老家的。 陆景元上前拦她,说别为难人家小孩子了,钱是跑不掉的,要是秋哥真亏了,咱再帮他赚回来。 施呦呦道,你口气倒不小,咱从哪里赚。 陆景元瞅瞅四周,博古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古玩,自信道,这不都是钱么。 这边施呦呦和陆景元正七嘴八舌商讨怎么替叶白秋平账的时候,叶白秋正沉沉地歪在大通铺上,睫毛紧闭。感受到有人坐在炕边,他睁眼,见是师傅,便准备起身,却疼得一阵激灵。 邵瑞锦按住他,让他继续躺下来,眼睛却望着地面,说道:“昨夜里回去,我又咂摸了,那盘子也不算走眼,就先收着。还有你那棒槌瓶子,我找四爷看了,可能是真的。” 叶白秋听着,不禁暗自好笑。 “还有这金疮药,”邵瑞锦将一个红绸包着的小白瓶放到徒弟床头,“这是‘刘麻子’刀创药,你抓紧找师弟帮你上了,硬撑着不是事儿。师傅不是打你看走眼,是打你太武断,太不跟我商量了。” 叶白秋歪着脖子:“师傅,我信我自个儿的眼,这不刚刚,我花一万,收了一只宣德釉里红青花碗,师傅有兴趣可以去库房看看。” 邵瑞锦抖着胡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陆景元正在瞅博古架上哪些东西值钱,看到邵瑞锦气冲冲地走出来,大手一挥,说道:“把那小子收的破烂给我拿出来!” 伙计不敢怠慢,捧着锦盒走了出来。 邵瑞锦打开,捏起那只碗,对着光亮看。 陆景元和施呦呦对视一眼,学着叶白秋的话,上前干扰道:“掌柜的,我这拙眼也瞧出来了,这可是釉里红,是宣德、康熙、雍正两代三朝上好的官窑。” “对,胎质细腻,釉色白润,造型规正,典型的大明风格哇!” “就是就是,这可是好货啊,秋哥真有眼光!” “要说这钱花得值,这好东西让咱博九斋收了,别的谁家也碰不到了啊!” 施呦呦瞅向一众伙计,大家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陆景元瞄着邵瑞锦的一举一动,他的脸仍然沉着,似乎并没有被两个小鬼头左右,突然,冷哼一声,将那碗咣当一下丢回锦盒里,丢得众人心头一紧。 “假的!十足的假货!账房呢?从今儿个起,革了叶白秋的银米,再倒扣他三个月!还有他折出去的一千块大洋,让他折十倍,按一万,自个儿还,还一辈!” 邵瑞锦发了威,又把怒火烧向众人: “还有你们!我丑话说前头,谁再敢不知深浅耍混丢份,我拿板子把他抽烂,再丢回老家喂狗!” 陆景元看着静静躺在锦盒里的碗,正想问问是为什么,门口一阵汽车的急刹声。 第71章 法国公使 邵瑞锦整整衣服,迎出去,刚到门口,突然像想到什么,转身支使身后的人,快把东西收起来,别丢了人。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带着西洋味儿的中文说:“邵掌柜,是什么好东西啊,可不要藏着掖着啊。” 邵瑞锦拱拱手,说道:“哪敢对公使大人藏着掖着,只是我那没用的徒弟棒槌一个,收了瞎货,打了我这老脸,我才忙着叫收起来,省得您看到现眼。” 罗博宁笑道:“邵掌柜本事通天,徒弟又怎么会如此不堪呢?” 邵瑞锦只赔笑:“汗颜、汗颜。” 伙计已经捧着锦盒走进内院,邵瑞锦扬手,邀请罗博宁到里面茶叙。 罗博宁道:“茶我要喝,但事情要先办了,我这回来看看有没有拿出手的瓷器,明瓷最好,要是实在没有好货,康熙官窑也行,这也是康德大公顶喜欢的东西,没办法,他就认这个年代的。” 陆景元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不懂行的,估计来买古玩只是为了送礼。 邵瑞锦道:“请您进屋稍坐,我这就让徒弟取东西来。” 接着吩咐:“把白秋叫起来,让他给大人讲货。” 不一会儿,陆景元就看到叶白秋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衫,强撑着身子,走了出来。 施呦呦心疼他,说道:“师哥,这回还是那个讨厌的法国人,你别去伺候他了,省得到时在伯伯面前说你坏话,又把你坑了。” 叶白秋揉揉她的脑袋,接着冲小伙计说:“把那个棒槌瓶子拿过来。” 小伙计似乎还没睡醒:“哪个呀?” 叶白秋道:“就是师傅冤我收的那个撂跤货,西安拿来的那个。”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把那个棒槌瓶子捧了出来,陆景元看到通体的碧釉开片,认出这是那夜在西安鬼市,叶白秋从一个老人手里花十块大洋收来的东西。 叶白秋拎着瓶子走进去,陆景元把施呦呦拉到一边,问这什么萝卜丁,是谁啊,和白秋哥有什么过节? 施呦呦忿忿道:“就这家伙,上上回要来买青铜器,师哥说是国之重器不能卖,上回又来买佛头,师哥说收藏佛头散德性,跟这人结上梁子了。” 陆景元关心:“那青铜器和佛头都卖了没呢?” 施呦呦道:“没有卖,伯伯推脱说老古玩分金石、陶瓷、字画、杂项四大项,自己只是粗通瓷器,对金石眼力价不够,专门从晓市收来几个赝品,拿出来请行家一起评判,只说自己走眼,这事就翻过去了,到现在这外国人都以为伯伯真不懂金石,博九斋也没有什么好货呢,就不来买这些东西了。” 陆景元追问:“那咱到底有没有?” 施呦呦撇撇他:“害,你还真把自己当博九斋的伙计啦,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么多。” 陆景元嬉皮笑脸:“那我要当博九斋的女婿呢?” 施呦呦推他一把,滚蛋。 屋子里,邵瑞锦盯着徒弟,只听他跟人白活。 “罗大人,以前是我冒犯,岁数小不懂事,在这跟您赔个不是,这不一听说师傅让我给您讲货,我知道是给我个将功折过的机会,就把这上好宝贝给您呈上来啦,您瞧这瓶子,底部双蓝圈,正经的康熙官窑,面上通体碧绿,没有一点缝隙,正儿八经的孔雀釉,现在可太难得啦……” 叶白秋双手捧着瓶子娓娓道来,神情、语气和动作无一不让人相信这是件镇店之宝。 邵瑞锦摸摸鼻子,问客户:“您看如何?” 罗博宁的视线被叶白秋的“表演”牢牢吸引着,但还是有些犹豫:“这也没个彩色的画面,上面还全是裂纹。” “这可不是裂纹,这是开片,”叶白秋及时送上解释:“在这瓶子上,它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名字,冰裂纹。这等开片,金火促它成材,风月赋它痕迹,岁月沧桑没有让它变色,风云变幻也没能改变分毫,吉光片羽,雪泥鸿爪,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一种珍贵。完美的事物固然好,但不完美的事物也有它的独美,我们在人世亦是如此,流光一瞬,华表千年,悠悠一世,满盈则亏,总会在得中失,又在失中得,苏轼有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是我们中国最智慧的哲学。” 罗博宁拍着手站起来:“多少钱,我要了!” 陆景元看着刚才的那位什么法国公使一脸春风地走出来,边走边对陪在身边的邵瑞锦说:“我三百块得这样一件稀世珍宝,太值啦,邵掌柜,你不会亏钱。” 邵瑞锦边走边笑:“您喜欢这样东西,这是缘分,多少它就是个数,不必讲究,要不是您非要拿价,我送您也成。” 罗博宁连忙摆手:“那必须要算钱,不仅要算钱,还要往多里算。” 邵瑞锦笑道:“明白,明白。” “不过,”罗博宁转身说道:“我还是遗憾没有收到上好的青花明瓷,那是大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邵掌柜您可不要深藏不露,收到好东西,一定要想着我们啊。” 还没等邵瑞锦答话,叶白秋替师傅说道:“公使大人,稍安勿躁,这收货也讲究缘分,也许哪天缘分到了,这东西就来了呢。您说就凭咱们的缘分,这好东西,它还能来不了?” 罗博宁被这一串的糖衣炮弹哄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非常好,非常好。” 几人又虚与委蛇了一阵,罗博宁起身要走,说是再去其他铺子转转。 邵瑞锦问他:“还是老规矩,包好了给您送到府上?” 罗博宁道:“我还要四处转转,这东西放身上不方便,放车上也不妥当,这样,麻烦您差人,今晚直接送到六国饭店,到时钱货两清。” “好说,好说。”邵瑞锦点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晚大公也去那六国饭店?” 罗博宁点点头:“别提了,本来今晚是法国使馆给大公的招待会,结果什么第三师的招待会也定在了今晚,乱七八糟的。” “今晚?他们不是昨晚就办了么?”叶白秋突然插嘴。 第72章 狼狈为奸 “昨晚?谁也没说是昨晚啊,一开始就定在了今晚,我还跟他们交涉呢,不过昨晚有位千金的生日舞会,只是这舞会办得可不开心,一个刺客来刺杀她父亲,虽然没有成功,还是把这美好的夜晚破坏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景元看向施呦呦,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叶白秋。 “哼,小崽子们太年轻,什么时候都想翻片水花出来。”邵瑞锦道。 “您可说对了,现在这世道,真是哪里都不安全。”罗博宁一脸置之事外的耸耸肩,似乎还在为那美好的夜晚被破坏而不值。 “那这刺客怎么样啦?”相比于三人的静默无声,邵瑞锦接着开口说。 “死了呗,还能怎么样。” 罗博宁摇摇头,似乎在为整个事件不值:“听说还是个年轻人,果然是莽夫,要不是这些莽夫,怎么会有一战,世界又怎会不太平呢!” 罗博宁越说越生气,邵瑞锦姑且安抚着,一步步送客出了门。 陆景元走向叶白秋,小声道:“昨天那哥哥,没去六国饭店……” 叶白秋瞳仁微动,但也只是说:“大人的事,你不必管了。” 陆景元心里不服气,心说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你还成大人了。 正想着,邵瑞锦送客回来,直接发布命令,让白秋在铺子里老实养伤,没有他发话,不得出博九斋半步。 陆景元对上叶白秋无可奈何的眼神,心想让你装大人,还不是被真大人管了。 不过他向来是大度的,没太多对人幸灾乐祸,转脸就跟呦呦琢磨怎么帮叶白秋恢复自由身。 最终还是施呦呦先施展甜甜战术:“伯伯~您打算怎么才能让师哥出门呀,他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邵瑞锦斜眼看向那人,冷哼:“赚够银子才能出门,不赚够银子,打死也不能出门!” 赚钱?陆景元心想,这好办啊,这事他熟悉。只是现在还苦于没有好的产品。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精光一闪。 邵瑞锦在博九斋转了少倾,安排了一些柜上的事宜,又专门叮嘱伙计看好叶白秋,便带着随从出门了。 陆景元瞅准机会,直奔刚才取来棒槌瓶子的小伙计,一个壁咚将那孩子堵到一边:“哎呀,这不是我盛哥吗,盛哥,你还记得我嘛?” 小盛子冷眼看他:“怎么不记得,原先在西安要饭要上门的那个,怎么,又来京城要饭啦?” 陆景元不跟他一般见识,脸皮厚嘴巴甜一向是他安身立命的必杀技:“那可不,这不还是要来跟盛哥讨口饭吃嘛,谁让弟弟我这么没本事呢,刚才我看你捧着那古董出来,简直跟捧着传国玉玺似的,帅毙了!” 小盛子的下巴越来越高挑。 “对了盛哥,那东西从哪拿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小盛子不屑看他:“那可是库房,你以为谁都能进啊,别说进去了,就是在门口偷看,被师傅发现了,也会被拎起来抽屁股板子。” 陆景元故意先捧:“哎呦,这么严格啊,那看你能随便进去,说明你地位超级高,超级厉害啊!” 小盛子果然得意:“那可不,师哥基本都是让我进去拿货!这可不是一般人干的活,磕了碰了,都担待不起!” “那当然啦!所以我说你厉害呢,”陆景元及时捧哏:“只是那假货,也放库房里?也配放得这么严实?” “什么假货啊,我师哥怎么可能瞧假货,”小盛子不乐意了,“这东西最多是撂跤货,最多最多。” “什么是撂跤货啊?”陆景元接着装着一脸懵懂的样子。 其实他知道什么是撂跤货,他只是想通过捧哏都跟,捧得对方心花怒放,捧得对方打开话匣,捧得对方恨不得把什么事都掏给他,这样他的事也就好办了。 “撂跤货就是说不清真假的货!”谁曾想施呦呦突然开口,她实在是看不下去陆景元一脸谄媚的嘴脸了,直接下命令:“别啰嗦了,小盛子,把库房的钥匙给我。” 小盛子往后退了半步,鼓起勇气:“不行。” “又想挨揍了是!”施呦呦拧拧手腕,小盛子直接往后跑出老远,却仍然没把钥匙交出来。 “哈哈,我知道了,”施呦呦小眼一转,转变战术:“你也没有钥匙对,所以没法给我们。” “谁说我没有钥匙啊,我天天都能拿着钥匙,师哥随时都给!”小盛子红了脸,抢白道。 “随时都给?我看未必。”施呦呦继续“循循善诱”。 “怎么就未必,我平时还去库房里扫地呢,没钥匙我也进不去啊。” “那你现在向师哥把钥匙要过来,我们就信你。” “这……可是今天,已经扫完库房了。” 陆景元及时补刀:“明白了,原来你就负责扫地。” 小盛子果然被扎痛,斗志之魂直接熊熊燃烧:“你们等着,我一会就把钥匙给你们拿来!” 两人抱着臂,看着孩子气势汹汹的背影。 “我说,两个成年现代人欺负一个民国小孩,会不会太残忍了。”陆景元良心未泯。 “让他早一点经历社会的毒打,还是100年后的现代社会毒打,未尝不是好事。”施呦呦良心尽失。 两人等了一会,几乎已经对这个小孩失去信心,开始另想他法的时候,小盛子带着满面红光跑回来了。 手里老远扬着战利品,哗啦啦的,可不就是钥匙。 “怎么拿到的?”施呦呦接在手里,问道。 小孩一兴奋,说话也没了遮拦:“我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秋哥眯着了,就给他偷回来了,他一直在腰里挂着,可难拿了!” 陆景元和呦呦对视:“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施呦呦咬咬牙,“咱们不就是为了帮他嘛!” 看队友这狠心样,陆景元也暂且按下了良心,两人哄着小盛子就是好奇,就是去库房里面看看货,在对方千忧万虑的眼神里,缓缓地把屋门给关上了…… 第73章 心照不宣 进了库房,陆景元就像盗墓贼进了藏宝窟一样。这哪是他想象中的仓库啊,分别就是一个大展厅。北面一墙的黄杨木雕顶箱立柜,对着南面霸气逼人的紫檀长条案,案子上摆着的货格里装满了玉石、刀币,一点也不耽误四面的各类名人字画大放光辉。 看着那一排排的云龙大架上数不清的珍奇玉玩,陆景元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家够富的啊,这一屋子怎么也值几个亿。” 施呦呦就势嘚瑟道:“现在你知道本大小姐的实力了,还不快巴结我。” 陆景元不示弱:“你看,你还是没看清形势,你得巴结我,你不巴结我,我怎么带着你,再带这些东西回去?” “带这些东西?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回去?” 陆景元看她,“你不想发家致富?” 施呦呦斩钉截铁:“想。” …… “但是这是老祖宗的东西,老祖宗的东西,当然要留给过去!” 陆景元伸手给她比了个赞,直说要封她为文物保护大使。 施呦呦不理他,抓重点说:“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回去?” 陆景元想着自己攻克那个倒霉系统的进度,反客为主道:“你什么时候成为我的直系亲属,什么时候带你回去。” 施呦呦毫不吃亏:“好的,儿子。” 陆景元也不嘴软:“先找东西,阿姨。” 施呦呦踮起脚,揪住他的领子:“你叫错人了,傻子。” 陆景元盯着那一排排文物,说:“没叫错,原先家里那个人叫我儿子,我就叫她阿姨。” 施呦呦花了点时间理清了关系,有些心虚地开始帮他找东西。 “你说你的原生家庭啊,你有后妈?” “没有,我是孤儿。” “孤儿?你这是苦情男主标配啊,对了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 “我知道是做生意,是做哪方面的生意,在哪里做?你是哪里人?你原来叫什么?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 陆景元知道,如果对方确实和他同来自21世纪,甚至来自于相同的年份,如果稍微留意下新闻,自己“陆森罗”的名字对她来说不会陌生。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陆森罗不愿,或者不习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处境。 陆景元没接话,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玉器,情不自禁道:“嗬,这不是玉卮吗,好东西,老爷子找遍地球也没找到第二样。” “你还说你是孤儿呢,这不还有老爷子?” “我说这边的。”陆景元自知漏嘴,不动声色地望着玉器。 “那你别打它的主意了,这好东西不能落到军阀手里。” 施呦呦说着,直接上手将东西从对方手里夺了回来,又沉着脸放了回去。 陆景元挑眉:“这么凶?” “又不是好东西,就不配好东西!”施呦呦若有所指的说道。 陆景元见对方已经有些生气,便没有再接话茬。 只是说:“好妹妹,先帮白秋哥出门要紧,人命关天,咱们先别闹脾气。” 施呦呦撅着嘴,终是没再说什么。 …… 民国五年秋的前门大街上,形色匆匆地走着两个东张西望的人。 仔细看过去,发现他们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却同样都紧张兮兮,看起来像两个刚做了坏事的小毛贼。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景元和施呦呦刚刚从博九斋的库房里偷出了叶白秋花三千大洋买的“撂跤货”,那个画着三条鱼的碗,准备去找法国公使这个冤大头折损。 两人担心邵瑞锦回来,早早就把东西拿了出来,现在来到大街上,却不是很清楚目的地。 时辰还早,罗博宁应该还不会去六国饭店,再说,如果真去了六国饭店,和博九斋送货的人撞上了,那可不就是包子张嘴儿——全都露馅了吗。 陆景元看施呦呦:“你知道这法国公使都去哪儿逛么?” 施呦呦没好气的:“你们男人喜欢逛哪儿你还不知道?” 陆景元也不避讳:“酒,会所,夜店,这也没有啊。” 施呦呦大方道:“有,我带你去。” 她说着,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到前面。 陆景元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害,你还当真了。” 对方却没再理他。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距离,还是陆景元忍不住先开口:“去哪儿啊,要不咱叫个车?” “不远,大少爷,这就到了。” 陆景元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对,追上去问:“为什么突然叫我大少爷?” “不是吗?” “你不看着我被赶出来的?我还大少爷。” “以前呢?你在穿越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什么都不说,就以为我猜不到吗?” 陆景元看着对方愈发认真的表情,意识到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和自己一直以来的刻意隐瞒有关。 确实,两人作为同时空的战友,虽然已经相认许久,但除了在西安的匆匆交流,并没有触及各自更加隐秘的东西,两人似乎在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相比施呦呦,陆景元明显显得更加小心,或者说小气。 陆景元跟在女孩身边:“怎么啦,怪我瞒你?我寻思穿越圈大家谁也不多说自己之前的事呢,你不也没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施呦呦转脸,气冲冲地说。 相比于刻意隐瞒,拒之千里,漠不关心似乎更让人来气。 陆景元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禁觉得可爱。 施呦呦感觉到了头顶来自对方的注意,不客气道:“看我干嘛?” “看你脸圆。” “……脸圆又怎么样?!” “脸圆我就不能把你看扁。” 施呦呦品着,总觉得哪里不是这么回事儿,但她本体的叶平平向来是好脾气的,脑回路也不是很够,便没出息地下了台阶:“知道就好!” 陆景元一把将她揽过来:“好啦,别生气了,等咱干完这一票,我什么都告诉你。” “呐呐呐,你说的啊!”施呦呦瞬间来了精神,只恨没随身携带录音笔。 “我说的,我陆景元发誓,有什么对施呦呦隐瞒的,天打雷劈。”男孩煞有介事地举起三根手指,心里却想着反正雷劈陆景元,跟我陆森罗什么关系。 前门大街攘攘熙熙,陌生的人擦肩而过,饶有兴趣地看向这对吵吵闹闹的小儿女。 第74章 奸商觉醒 罗博宁刚刚回家,门房就向他通秉说,有一大一小两个中国小孩儿等候他多时了,说是有重要宝贝献给他。 罗博宁对前半句很是不屑,对后半句却很有兴趣,便接着问:“他们在哪?” “那儿呢。”门房扬手一指,罗博宁看到两个黑漆漆的小身影正老老实实地蹲在墙根那点微不足道的太阳地里。 两个小家伙跑过来,罗博宁这才认出是博九斋的那两个小孩,便问:“你们是来干嘛的?” “送货。”施呦呦脱口而出。 “不是让你们直接送到六国饭店吗?” “不是那件瓶子,是另一样宝贝。” 施呦呦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将那只碗拿了出来,有模有样地说道:“您给掌掌眼,这才是好东西。” 罗博宁皱皱眉,似乎也不相信从一个小娃娃的怀里能拿出什么稀世珍宝,并且心头也泛起了一丝担忧:“怎么,我之前收的瓶子不好吗?” 施呦呦心里暗说不好,一张嘴还是太大条了。正当她想着怎么答话的时候,陆景元的声音传来:“当然好,但这是您更想要的东西。” 男孩及时救场,牢牢抓住顾客心理。 这话一出,不管买不买,谁不想先看看啊。 施呦呦抬头看着陆景元,或许是对方及时给自己帮忙的缘故,眼睛里满是崇拜。她单打独斗这么多年,认识陆景元之后,才觉得有个战友是多好呀,只不过这战友老是一种神神秘秘的,要是再大方点就更好了。 陆景元没有注意到小女孩对自己的眼神,他正脸带微笑的看向面前的目标客户,一副志得意满兴致酬酬,凭借多年商场行走的经验,他相信,对方会被自己打动。 果然,罗博宁总算伸手将那只碗接了过去,上下打量。 陆景元看他的手法,料定对方对文物并不十分在行,但这些年常收些零七八碎,肯定也懂个四五六,便直接说道:“大人,之前在店里,我听您说了一耳朵,说是想要上好的青花明瓷,这也是巧了,我们这里正好有样上好明瓷,大明宣德釉里红青花碗,就给您送来了,大人您慢慢看,我们先走啦。” 说着,拉起一脸懵逼的施呦呦,迈着步子就要离开。 “哎,等一等。”这回轮到罗博宁这个买家叫住对方了:“你这碗不要啦?不卖东西啦?不收钱啦?” 陆景元停住脚,转身笑笑:“刚才我妹妹都说啦,我们是来送货的,不过这不是博九斋的东西,他们真没这一等一的青花瓷,这个确实没骗您。这碗是我祖上给我传下来的,辈辈靠这吃饭,但现在糟了家变,饭怕是快吃不上了,所以才忍痛出这碗。他们想收,我没给,价没谈妥,太低了,今天在铺子里见了您,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想必将来一定是有大成就的,所以小子斗胆,想结识您这位高人,这东西是我送您的见面礼,不要钱。” 罗博宁听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看着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任铁石心肠也忍不住说:“那怎么行,你都这么困难了,这碗对你来说这么珍贵,我怎么能白要。” 陆景元捏住施呦呦几乎要挣脱出来的手,沉静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承诺送您做见面礼了,就绝对不会再收您的钱了,不过……” “不过什么?”买方开始比卖方还着急。 “不过,我还有个小东西,您看看要是想留,就随便给个价。” 施呦呦更加疑惑的看向陆景元,啥意思,白白送一个这么好的碗就算了,这还要白搭一个?再说他哪里来的小东西? 罗博宁算是被面前的小小奸商吊足了胃口,迫不及待道:“快拿出来。” 陆景元在口袋里翻了半天,赚够了饥饿营销的噱头,才慢慢地将那个墨绿色的东西从身上拿了出来。 施呦呦定睛一看,这可不就是那个玉卮嘛! 她还没想清楚陆景元到底是怎么从她眼皮底下顺手牵羊的,就听陆大师接着忽悠:“大人,您知道这是什么嘛?” 罗博宁接过去看,显然自己的文物知识还不足以应付这个问题,不过面前只是两个小孩子而已,多少能拉下面子,便直接问道:“这东西,像个杯子,又没有底,像个瓶子,又太小了,到底是什么?” “这啊,叫玉卮。”陆景元循循善诱:“就是古人喝酒的东西,说起来,这里面还有故事呢。” “哦?说来听听,我最喜欢有故事的东西了。”罗博宁眼睛放光。相对于笨重的器具本身,“故事”无疑是最能打动人的,也足以让得到的人多多把玩几次,多多咂摸几回这背后送礼人的心意。 陆景元看他那样,早已洞穿一切,心说不是你喜欢,是你喜欢在巴结的人面前装。 当然了,吐槽吐槽,他还是保持着职业素养,说道:“大人您见多识广,想必也知道,中国有本着名的书,叫《史记》,《史记》里有篇《高祖本纪》,讲的就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在未央宫建成之后,这位功成名就的大汉天子,面对经常骂他是个没出息的无赖的父亲,敬了一杯酒,用的就是玉卮。原文是‘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 罗博宁两眼放光:“这就是那个玉卮?” 陆景元还算诚实,“这倒不是那一个,但您看这纹饰,典型的游丝刻,这也是正经的汉代玉卮呢。” 罗博宁皱着眉,“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它是一个酒杯,却没有底呢?这样怎么喝酒呢?” 这个问题正中陆景元下怀,继续说道:“中国是一个讲礼数的国家,我们有着千年文化,地大物博,但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独特的价值。就比如这个玉卮,说它是酒杯,却只是祝寿的礼器,不是真用来饮酒的,所以是没有底的。正因为没底,这里面还有个故事……” “什么故事?”罗博宁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调动。 第75章 来复为谁 “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古书上看的,说是战国有一位比较优秀的君王,韩昭侯,这人工作做得不错,受人爱戴,哪里都好,就是有一条,他嘴巴没锁,把不住门,经常把一些国家消息泄露出去,这可了不得,所以他有一个手下,就问他,‘今有白玉之卮而无当,有瓦卮而有当,君渴,将何以饮’,这里的当就是底的意思,韩昭侯说,我当然用有‘当’的瓦卮喝啦,然后就明白了,为人君主随便说话,就相当于玉卮没有底。” 罗博宁听得频频点头。 陆景元看对方一脸认可的样子,继续补充道:“我们中国西晋大文学家左思在《三都赋》里有句话,‘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说的就是华丽的东西看着美,但没有实用价值,做人也一样,不能当个绣花枕头,奈何世人眼浅,多看皮相,少看骨相,总归佛是金装,人是衣装,我眼孔子也不深,看这美玉的物件,也正正相配您的皮相和骨相,再说我与您这万里相识的情谊,谊切苔岑,又怎可能有底呢?” 罗博宁已经将玉卮收在手里:“这东西又奇特,又这么有故事,这才是你们中国的好东西,我收了,你要多少钱?” 陆景元故意耷拉着眼皮不去看他:“反正故事都给您说了,您就随便给,赏多少是多少,不怕您笑话,我也费了这些唾沫,赏杯茶水钱就行。” 罗博宁心里没底,但眼前小孩丧眉搭眼的样子怪可怜的,又听了不少中国古代故事,在国人那里又能有不少谈资,便觉得也不算亏,大手一挥:“500,我收着了。” 施呦呦差点没惊掉下巴。陆景元却不慌不忙的,“您就给我480,刚才那碗是给您的见面礼,现在这20块,是我孝敬您的,您陪我们站了这么一会,耽误您时间啦。” 罗博宁点点头,打心眼里觉得这小孩不一般。 “小子,别看你小小年纪,你还是个人才,你还读书吗,不然来公使馆,跟我们做些事情。” “谢谢您,我只是个小人物,您这堂堂国使馆我可不敢高攀。东西也送到了,钱您去柜上结个叶掌柜就成,我们就先走啦。” 虽说气氛已烘托到此,但陆景元却并不谄媚,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拉着施呦呦,转身便走。 罗博宁直接将他拽住:“你这个玉卮都这么有内涵,想必那个碗就更不用说了,我可不能欺负你们小孩,不然也丢了我们法兰西的脸。只是这瓷器我实在不很懂,这样,这碗我先拿着,你们一会随我去六国饭店,让我朋友当场瞧瞧,没问题我就把货收了,到时该什么价,就是什么价,怎么样?” 施呦呦和陆景元对视了一眼,她是觉得这买卖还可以继续做。 两人成功进入了法国公使家的客厅。 待主人离开,施呦呦实在忍不住开口问: “你为什么要白送他这个碗?” 陆景元看着她急切发问的样子,并不回答,只是抱起双臂,唇角勾起,似乎想让对方从这安静的笑容里自己找答案。 施呦呦愣了一下。半晌,才说起: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谁?” “陆森罗,你知道吗?” 陆景元的眼光晦暗不明,眼底好似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 “知道啊,那个整天被人骂没出息的家伙。” …… 傍晚,六国饭店耸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 眼见老北京城浮金碎梦的夕照透过一扇扇民国五年的玻璃窗,陆景元脑海里不断呈现着一句诗: 空悲昔人有,来者复为谁。 他和施呦呦随着罗博宁下了车,忽的瞥见博九斋的大伙计正抱着一个包袱在一侧等着,看样子似乎还没发现他们。 还没等他反应,施呦呦已经一把拉起他的手,对人说:“大人,我看博九斋的师哥在那边,就先过去找他啦,您一会一块把我们叫进去好了。” “那好,不过这个碗,我要先拿进去,让朋友看一下。” 施呦呦只顾着跑路,也没理罗博宁的话,拉着陆景元直往另一侧跑。 一直跑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带,才拍着胸脯,说:“吓死了吓死了,差点就让他看见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机智?” 陆景元点点头:“机智。只是我们再怎么进去呢?” …… 施呦呦眉头紧锁了一会,终于弱弱的:“你说怎么办?” 陆景元看向酒店大门,只见四面重兵把手,警察成群,门口车水马龙,宾客衣香鬓影纷纷如约而至,只是人只进不出,便料定还有侧门所在。 便带着施呦呦绕到酒店一侧,果然发现还有侧门开放。 两人正准备前去,只见一个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子被人揽着肩膀,从内里走了出来。 青年人边走边骂:“他妈的,凭什么不让我进?老子是客人,在这里住了三天了,你们说不让进就不让进,我要投诉你们!” 揽着他的中年人似乎是好脾气的,边走边说:“常少爷,您多担待,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委屈您一晚,明天再回来,这样,今晚我私人掏腰包,请您到新世界看马戏,然后再去清华池洗大澡,哎呦,我跟您说……” 男人的声音越走越远。两人正面面相觑,后脖颈突然被人揪住,不受控制的被推着向前。 陆景元挣扎着转过脸,才惊奇地发现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出现在金奶奶家里的那个家伙。 “别说话。”唐之铮沉沉说着,一手一个小孩,直接走向门口。 一位衣着严整的侍者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陆景元定睛一看,这可不就是李长顺他四哥。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他们在这种场合又见面了。 四哥的关注点却似乎全在那歪带礼帽的男人身上,没有理会身边的男孩,接过男人手中的医药箱,说:“叶先生,还是原来那间房间?一直给您留着呢。” 叶先生?? 两个问号同时从两个孩子的头上冒了出来。 第76章 “叶先生” 两个孩子心中疑惑,却感受到脖颈处的手微微发力。他们自知后面的人有所暗示,便缄口不言什么也没说。 “今天怎么这么严格,只能走侧门了?”唐之铮大大方方地问。 “害,甭提了,这两天不太平,这不昨天还出了事,幸亏没死人,只是这军部管得严,传令出来,今晚不仅其他人只能走侧门,连单身的青年男子都不让进,就委屈咱们这些贵客啦。” 这位“叶先生”脸上挂着笑,大方道:“好说,毕竟谁都怕死。” 说着,指指对方手中的医药箱,“还要不要再检查检查?” 侍者笑道:“这是您的医药箱,救人命的,肯定不会害人,还检查什么。” 说着,便带着男人和两个孩子一并走了进去。 这次陆景元第二次来到大名鼎鼎的六国饭店。上回他和顺子找工作被拒之门外,这回他却被当成一个上宾迎着。 大厅里金碧辉煌,来往着这个时代的各类高级人员,当然也有一些失意落魄的政客,在各类信息和收藏品的交换中或麻醉人生,或寻找机遇。 觥筹交错之间,有许多计划进行着。 唐之铮在前面被人引着,快步走向电梯,似乎不愿意和那些人过多接触, 陆景元和施呦呦像两个初入水塘的小野鸭,紧紧的跟在他后面,生怕跟丢了。 一行人来到房间,四哥这才开始关心起唐之铮带着的一大一小,“少爷和小姐还需要开间房么?” 男人接过箱子,“在姨妈家住腻了,便接他们出来走走,一会便送回去。” “您见到薛太太了?” “见到了。”男人转过身:“想家厉害,明天我们便回老家去,一早就退房。” 两人自顾自地说着,两个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听得问号直冒。 直到侍者走时把门关上,陆景元才忍不住开口问:“你真是医生啊?” 男人打开衣橱,仔细地将医药箱放进里面,低着头道:“你觉得哪里有半分假么?” 陆景元小声道:“你们刚才说这些话还不够假……” 男人转身看向男孩,嘴角微微翘扬。 陆景元被那笑容吓得后退,条件反射似地揽过施呦呦:“你说,拉我们来,做什么……” 男人无视内心慌得一匹的两人,径直走向内里,不答反问:“谈一谈,谈一谈你们是如何认识沈观越的。” 两人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从救治沈观越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内心嘀咕着,最终还是陆景元打破沉默:“观越哥怎么样了?” “在康复。”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 “朋友?”陆景元怀疑:“你和白秋哥也是朋友?” “对。” “你们为什么都是朋友?” “这有什么问题?” “没事,我就想问你是怎么从西北逃到这儿来的?” “不记得了。” ……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记得,陆家崽子。” “你知不知道观越哥和陆家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这样是谁害的?” “你知道?” …… 陆景元犹豫着,点点头。 在陆家和沈观越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虽然陆东震是他大伯,但把沈观越伤成这样,实在太可恶了。 正当他下定决心,准备大义灭亲的时候,男人淡淡地说了句:“我也知道。” 陆景元一口气噎得心口痛,摸摸鼻子,“那,很好。” 内心os:知道还不去报仇,算什么男人! 施呦呦差点没憋住笑。 更让她憋不住笑的是,男人站定在衣架旁, ——竟开始宽衣了! 10岁的施呦呦在此时化身26岁的叶平平。 母胎lo的她按捺着自己愈发加速的心跳。 不是她没见过男人,实在是这福利,来得也太突然了…… 男人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浅褐色猎装,修长的双腿下踩着一双亮堂堂的铜扣麂皮鞋,看起来有着非常美好的质量。 叶平平看对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内衬,不禁当场脸红心跳。 宽肩窄腰的身形,若隐若现的腱子肉,透着紧实线条的小麦皮肤,让人似乎能闻到太阳下大麦仁的清香。 叶平平在心里直呼要了老命,这简直完全戳中了她的xp。 她现在只恨自己是个年仅8岁的黄毛丫头,面对这搁现代也是个极品的家伙,却只能在表面绽放出童真的笑容。 得,又是为别人的cp流口水的一天…… 不对,施呦呦猛然想到,他也有可能是穿越的啊!他对沈观越,还做了这个年代超级少见的人工呼吸了呢! 顿时抖擞精神,故技重施道:“小哥哥,你衬衫的价格是不是九磅十五便士?” 陆景元:…… 男人已经挂起外套,修长的手指捏过茶盏,开始沏茶。 “十五便士?”他淡淡问。 见这一步没达到预期的效果,施呦呦不甘心地说:“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乌蒙山连着山外山??” 陆景元:………… 男人笑笑,看向陆景元:“你这妹妹怕不是发烧说胡话,也许需要打一针。” 施呦呦从心里直呼,我可以! 陆景元望着施呦呦花痴的表情,嫌弃道:“你快给她喂饭,我看她是饿傻了。”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陆景元眼疾手快地打开门,见是刚才的侍者,非常及时地推来了一个餐车。 “你还挺有福气,这么快就有吃的来堵你的嘴了。” “堵也先堵你的。”施呦呦没好气地说。 侍者不理会两个吵闹的孩子,探着头望向里面。 见男人走过来,他掀开餐罩,边送餐食,边道:“大少爷刚才打来电话,说四小姐过生日,您竟不告诉他,真是该打。” 男人望着侍者的眼睛,突然笑道:“这点小事,还劳大哥费心么。” 侍者也笑:“做伯父的心疼侄儿,非要您为小姐庆祝一下。” “庆祝生日,没有蛋糕,怎么办呢?” “大少爷已经安排好了,蛋糕一会让仆人送来,我一会便去侧门等。” 侍者将餐食一一放好,又将餐罩放回原处,“正门外面到处都是人,连使馆区门口也很热闹呢。” 男人点点头,“那好,辛苦你了。再麻烦你帮我去马礼逊大道的英国商店买件礼服回来,简单款式就好。” 侍者领命去了。男人关上门,看向一脸懵逼的两个孩子。 “看来我们今天并不能聊许多了。” 第77章 炬火燃遍 陆东震在众人的簇拥中,眼见俊挺的年轻军官从门外进来。 虽已从余光发现了对方的靠近,却不在意,仍是自顾自的和身边人谈笑风生。 直到对方更加旁若无人的从他身边路过,看起来并未有丝毫驻足问候的打算,他才扬起酒杯,叫了声:“陆旅长。” 陆西霆略略住了住脚步,却头也不回,从身边的侍者托盘中拿起一只高脚杯,象征性地斜向那个方向晃了晃。 陆东震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冲着那个侧影说道:“信我已收到,只是家信就不要送到陆军部了,一是浪费公帑,二也让人见笑。” 身边的人似乎为了响应“见笑”的指令,不管听没听得懂,索性跟着笑了起来。 不怀好意的笑声中,年轻军官转过身,灯光衬得他的棱角更加明亮:“陆军部有饷发不出去,浪费点又有何妨。“ “哈哈。”一个苍健的声音从众人的凝在半空的笑声中凸显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让道,顾帅的问候声不绝于耳。 陆军第三师师长顾跃苍走上来,抬腿先给了那耿直的军人一脚,转身对陆东震道:“早就说了,你这个兄弟不好教。我看你这个哥哥也管不了。” 陆东震垂首:“顾帅见笑。” 顾跃苍摆摆手:“我不是什么见笑。云从性子急些,话是没有毛病。几十万官兵饿着肚子,一点都不好笑。” 陆东震望着顾跃苍,余光里却是虎视眈眈的北洋第三师官兵。 今天是陆军部专程为第三师北返设的洗尘宴,硝烟被这些军人从南方战场带到了六国饭店。 陆东震被四面八方的目光包围着,微微颔首,嘴边仍挂着那份政坛骄子的矜贵。 “三师南征辛苦,军部定当以功论饷,只是那西北刚刚平乱,南方又嚣张正甚,军部暂时苦于无米之炊。” 陆西霆冷笑:“国家战乱,财政不支,生灵涂炭,敢问这一切都是谁之祸?” 陆东震举起酒杯:“问得好,陆旅长,你我既为这时代的武人,国民罹难,你觉得我们谁可置身事外?” …… 楼上,男人正由门口接过侍者送来的盒子。 陆景元在他身后,透过半遮半掩的门隐约听到些外面的情形。 声音乌乌糟糟的并不真切,但他却真切的看到了男人转过身后,嘴角漾起的一丝讥笑。 陆景元好奇那个大盒子里面装的东西,便一路跟着男人走向内室。 施呦呦也跟着加入了进来。 “干嘛?”陆景元俯视着对方。 “你干嘛?”施呦呦反问。 男人回过身,看着两个互不先让的小跟屁虫:“嗯?你们要看着我更衣?” 施呦呦笑得有点热情过度,“没关系,我是小孩!” 陆景元斜了她一眼:“那我也没关系,我是男孩。” …… 厚重的门砰得一声,冷漠的将两人关到门外。 施呦呦将两手抱在胸前:“这下好了,谁也不让进。” “还不都是你害的,耽误我正事。” 陆景元将脸轻轻的贴在门板上,努力的听着里面的声音。 施呦呦道:“你觉得他有啥问题?” “不知道,反正怪怪的。你不觉得他跟那服务员说那些话像暗号么?” 施呦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是观越哥的同伙,观越哥又是白秋哥的同伙,那他们都是一伙的。” 陆景元嫌弃地瞟着她,“不叫同伙,那叫同志。” 施呦呦做了个鬼脸:“管他什么同志,反正他不像害我们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 “长这么帅,一般不是纯反派。” 施呦呦斩钉截铁。 陆景元白眼。 “你能不能别这么花痴。” “虽然但是,他就是很帅啊。”施呦呦摊手。 “帅的人多了去了,你别整得跟没见过世面的无脑女主似的,读者要骂娘了。” “怎么可能,姐姐我当女主也是大女主。” “你现在可不像大女主。”陆景元笑。 “我这不还没长大!” 施呦呦辩白着,突然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不会吃醋了。 她转身盯向对方,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陆景元被她盯得发毛,心虚问:“干嘛?” 施呦呦踮起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其实你看着也挺不错,我可以等你十年。” 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压倒性地在对方的头顶按了按。 门吱呀一声打开。 施呦呦转身看去,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作为男孩的陆景元都被眼前的光彩照人吓了一跳。 不得不说,侍者的眼光真是不错。 剪裁考究的洋装妥帖的伏在身上,让刚才的猎装男人显得更加斯文修长,神采奕奕的目辉平视世界,似乎提醒别人,这是一个自小浸润在优越生活中的贵胄青年。 男人调整着腕间的表带,看着面前两个失神的孩子,定定开口道: “再介绍一下,我叫唐之铮,化名叶衷,南方党员。” 陆景元和施呦呦,两个来自一百年后中国的人,聚精会神地望着这个英俊勇敢的青年,几乎一字不落地记下了下面的这些话。 “观越,白秋,和我,都是南方政府派在北方的小组成员。您的父亲,施义,是我们顶敬重的前辈。” “我们一起执行过许多任务,这都将成为我们去见列祖列宗的最好礼物。” “我以为明天就能带着观越回到温暖的南方了,但今天我接到了紧急任务。” “有点抱歉还没有让你们睡到这高级酒店的席梦思,还有我想跟你们讨论的千言万语。” “今夜我必死无疑,但好在明天的太阳还能照常升起。” “把这些告诉你们,是因为看到你们是可爱的孩子,观越一直在保护你,景元,还有他一直在救助的许多孤儿,也是因为你们是这个民族顶可爱的孩子,你们应该看到这个国家最好的样子。希望你们听话,和观越一道,好好地活下去,好好长大,把炬火燃遍中华大地。” 两个孩子肃立当地,深感震撼。 他们再次记起这是沉重的20世纪。 是无数仁人志士用流血牺牲换来民族一线希望的20世纪…… 第78章 同归于尽 唐之铮打开门,侍者仍然等在外面。 两人快速交流了一些话,完成了两个孩子的交接。 施呦呦泪流满面:“可是……你还那么年轻啊!” 唐之铮表情平静:“青春只有一次,我很荣幸能在这个年纪做出这些事,也许我虚度几年,便再没有机会为国效力。” 他说着,就要出门,一只手突然拉住他的衣摆。 陆景元眼睛红红的望着面前年轻的面庞: “听着,等你变成一具尸体,就没有办法再为国效力了。” 唐之铮含着笑,将他的手捏起来,放到侍者手里。 前面的侍者看着也就20出头,就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地下人士了。 陆景元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让表弟和自己工作的地点扯上关系。 “把他们带出去,永远别回头。”唐之铮沉沉的交代着。 侍者用默不作声的眼神交流和自己的同志告了别,随即机敏地带着两个脚步沉重的身影从侧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再往前,便是鲜有人至的货梯。 陆景元回头,身后那个自西北初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所以,接下来,他要和陆西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同归于尽么。 陆景元停脚,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侍者感觉到了男孩的驻足,回身拉他。突然,面前的电梯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出现在面前,手里还拽着一个哭闹不堪小男孩,一脸焦急地问:“请问有没有见过一条狮子狗,那是我儿子最喜欢的宠物。” 侍者只能躬身回答:“没见过,夫人。” 再转身,发现身边那个少年竟是不见了。 施呦呦看着那个少年飞奔离开,心里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了。 陆景元疾速奔跑到楼梯口,看到那个身影正渐渐地走向自己的父辈。 陆西霆瞥到了那个愈来愈近的身影,不露声色,直到对方将右手伸进胸袋…… 满堂管弦齐奏,都压不住一个带着风的叫声炸响在空中—— “爹!” 众人抬眼,望向声音的方向。 一个少年飞奔下楼,双膝扑通砸地,直直跪倒在陆西霆面前。 陆西霆向后退了半步,顺势将方才靠近的青年拉到自己身边。 “爹,你为什么抛妻弃子,断不认我?” 少年满面通红,因为过于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陆西霆回避着众人特别是顾跃苍的眼神,转身见已有好事记者凑上前来。 “胡闹至极!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纯属无稽之谈,不信可以问我妻弟。”说着,暗暗对身边的青年用了些力道。 唐之铮被男人有力的臂膀箍在身边,面对强光闪过的照相机,又恢复了他往日的纨绔神色。 “是的,姐夫。” 卫士和酒店的保卫纷纷围上来,拖拽那个跪倒在地的男孩。 纷闹中,陆西霆紧紧揽着唐之铮的肩膀,趁机离开这混乱的场景。 他用手臂快速检查了身边人的携带,感受到对方的强烈挣扎,沉沉道:“炸死我,你现在炸死我,也许就能改变这一切。” 唐之铮痛苦万分,又准备摸向腰后的手枪。 陆西霆率先将那武器按住,嘴巴贴到对方的耳边:“唐之铮,你觉得死你一个两个,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吗!” “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好好活着!” 男人停了一下,开口道:“我听你的。” 陆西霆微微懈力,唐之铮却趁此机会奋力挣脱, 一个敏捷转身,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身后,陆西霆看了看空空的手下,面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 大厅内,陆景元被人用皮靴死死地踩在地上。 粗粝的麻绳粗暴缠上他的双手,男孩发出痛苦的哀嚎。 “算了。”陆东震从军礼服口袋中拿出手套:“不过是一场闹剧,这回才真是让人见笑了。” 他说着,走到顾跃苍身边:“似乎是陆旅长的家事,顾帅认为,我这样替他处理,合适么?” 顾跃苍面色凝重,只从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 束缚很快便被解开,陆景元咬着牙站起来,望了望负手而立的陆东震。 后者把视线转向一边,男孩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跑出大厅。 夜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陆景元袖着手,蹲靠在六国饭店外冰冷的石墙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施呦呦和侍者的身影。 唐之铮也不知去到了何处。 马灯的亮光射过来,陆景元眯起眼,两个黑皮警察不由分说地将他赶走。 公使馆区对着这个普通的中国男孩大门紧闭,他终是没有办法再进去了。 陆景元仰头望着那明晃晃的铁门,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被人关在门口。 外面突然扬起了雪。男孩一深一浅地走着,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似乎救下了所有的人,但并不知道是对是错。 万般迷茫之下,男孩只好打算先回金大妈家看看。 施呦呦还记得民国五年那一天的冬夜,陆景元满身寒气的出现在门口。 厚厚的雪堆在他的肩头,女孩将筋疲力尽的他扶了进来。 沈观越已经醒来,披着衣服坐在炕上,虽然面色蜡黄,仍掩不住他再次看到陆景元的快活。 因为重伤在身,他的脸似乎显得又瘦削了几分。 “哥哥!” 陆景元扑过去,连日来的委屈和忧惧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对不起,之铮哥哥没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头埋在对方怀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夺眶而出。 “还好,我还是回来了。” 唐之铮带着寒气从里屋走出来,看起来也是刚回来没多久,抱着臂,望着他。 陆景元看着满屋子的人,冻得通红的脸上咧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原来你们,你们都回来了啊,那怎么……” 怎么不带我。 沈观越抚着他的后背,突然发现了孩子被麻绳磨破的手腕,心疼地握在手里。 陆景元撇着嘴:“他们打我。” 沈观越将他的脑袋放在肩上,“以后哥哥再也不让人欺负你了。” 陆景元又撇着嘴看向施呦呦:“咱的碗也没了。” 施呦呦大方的:“没事儿,那本来就是个假货!” 陆景元正要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侍者连忙来到窗边,点开窗纸观察外面的动静。 “糟了!” 众人只听他这样叫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啪得一声脆响,他高大的身形轰然倒地。 施呦呦尖叫着。 鲜血从这年轻人的额间汩汩流出,下面是睁大了难以瞑上的双目…… 第79章 独立风雪 施呦呦忍不住尖叫起来,紧接着,一发发子弹带着风声呼啸着钻了进来。 飞弹当场击中了炕上沈观越的肩膀。 沈观越忍着剧痛,奋而跃起,将陆景元护在身下,又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施呦呦,拼了命护着他们趴下。 唐之铮也连忙安排金家老两口学着他们的样子伏在地上。 子弹毫不留情的从他们的头上穿过。 施呦呦望着不远处侍者怒目圆睁的尸体,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这是干嘛啊?” “政府军追杀来的。”唐之铮咬着牙:“他们怎么找到这的?” 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了陆景元, 沈观越看着身下的男孩:“跟他不会有关系的。” 唐之铮匍匐着爬向刚刚从身上拆下来的炸弹,“大不了跟他们鱼死网破。” 沈观越道:“把那东西给我,你带他们从后面走。” 唐之铮发了狠:“开什么玩笑,我本来就是来救你的!” 眼看唐之铮再次将炸弹抱在怀中,沈观越咬牙起身。 “给我,你们快走!” 鲜血洇透了他的肩膀,顺着手臂流下,陆景元在他的庇护下,眼前一片血红。 “别再开枪了!” 少年突然大喊,不顾旁人的惊异眼神。 “别再开枪了!” “我是陆西霆的儿子,陆东震的侄子!” “陆东震说了,抓活的!” 众人难以置信的望向少年,外面的枪声还真就渐渐停了下来。 陆景元看着沈观越,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迸了出来:“快走啊!” 他用气声狠狠地说: “快走!” 唐之铮率先反应过来,抱起施呦呦,扶了沈观越,从屋后破窗而下。 外面听到异响,再次传来了零零碎碎的枪声。 陆景元冲到门口,大骂道:“一群废物,伤了我,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大张旗鼓地打开门,只见外面是一小队制服森森的北洋官兵。 男孩冷笑:“现在你们杀人,都不需要伪装么。” 领头人似是在次长府见过陆景元,慢声道:“捉拿刺客,职责所在!窝藏南方逆贼,一律同罪!” 说着,他大手一挥,命人冲入屋内。 金氏老两口从屋里跑出来,下跪道:“军爷饶命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士兵报告,屋里已空无一人。 指挥官看着跪地求饶的两个老人,扬起手,一枪一个。 施呦呦伏在唐之铮背上,听到了老人令人心颤的惨叫和枪声。 她扭头,满怀恨意地告别这一切。 …… 陆景元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片片雪花压了下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天,他不记得是怎么被指挥官丢到的车上,又怎么被带回的陆军次长府。 车子停在门口。陆景元挣扎着从指挥官的手下逃了出来,他坚持再不踏入这栋府邸。 院子里回响着军棍砸在皮肉上的沉闷声。陆东震握着暖炉走出来,停在距地面两级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取笑他:“怎么,怕挨揍么。” 男孩抬头望他,想到他将父亲的晶圆工厂打包卖掉的那天晚上,对方立在家门口等他,也是这样的笑。 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错在哪了。 片刻的对峙后,陆东震开口道:“我从来没让他们随便杀人。人我已经教训了,你可以进来了。” “为什么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陆东震拨着暖炉,耐心回应:“至于他们,要抓刺客,自然有他们的手段。” “你真狠。”陆景元说。 “狠?”陆东震反问:“我还没有狠到用炸弹去伤害一屋子的人。” 陆景元眼神含恨:“一屋子坏人。” “坏,”陆东震冷笑一声:“那是你还没有认识这个世界。” 少年紧握拳头,定定道:“终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个世界。” 陆东震负手:“很好。不过不如先学着,如何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活下来。” 副官报告,军棍已经惩处完毕。 陆东震转身离开。只留下少年独立风雪间的孤影。 陆景元仰起头,雪落在他的鼻尖上,冰凉的触感,让他记起了被父亲按在泳池里呛水的那天下午。 陆立坤疯了一样将亲生儿子活活淹得口鼻不通。 冰冷的水流中,陆森罗终是相信了后妈歇斯底里的怒吼—— 厂子是你爸爸的命! 陆立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一如既往地望向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儿子——这个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儿子。 过去的三个月,陆立坤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天下的狠手,但儿子就是无法挽回地躺在了他的面前,似乎再也不想睁开眼看看自己所谓的父亲一眼。 陆董事长遍寻名医,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又一个看孩子造化的答复。植物人这三个字也是一遍又一遍从专业冷静的专家口中委婉地说了出来。 这位通讯业大亨无力地坐在儿子的病床边。他曾经以为厂子是他的根,事业是他的命,等他毫无状态地坐在集团宽大的会议室里,满脑子都是儿子躺在医学仪器中的画面时,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永远无法替代。 秘书犹豫了又犹豫,才轻轻敲开病床的门,提醒道:“乔总在会客室等您一会儿了。”接着,又低下头:“贷款没有批下来。” 陆立坤起身时,余光瞥见了窗外的雪花。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特别早,冷的让人想起1992年他下海创业的那个冬天。 只不过,当年激情满怀的陆厂长开业大吉、娇妻在怀,再冷的气候也掩盖不了他的红光满面。 陆立坤乐于和别人分享他的历史,只是陪他回忆的人已经不在他身边。 男人孤独的身影走出门,病房里只留下了他唯一的儿子,在铺天盖地的雪白中,手指微微地动了动。 …… 因着这突然的活动,陆景城被吓得一个趔趄,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很快,他想起了背后眼巴巴看着他英雄行为的弟弟妹妹,便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说道:“没事,不就是个死人。” 弟弟妹妹们“啊”的一声,陆景城低头,发现那个“死人”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第80章 活下去 陆景城强装镇定,把视线转向一边。 对方冻得发紫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有气无力道:“兄弟,拉一把。” 一块块雪从他的头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陆景城才看清楚,这个人是陆景元。 他躺在陆府冷冰冰台阶下,厚厚的雪堆将他盖了起来,要不是陆景轩一脚踩在了他身上,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 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顾家派来了汽车,准备接陆家几个孩子去府上玩。 陆景城摆摆手,示意司机不要开过来。 陆景元自己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先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像是被遗弃的小狗般,自行抖了抖身上的雪。 他揉揉眼睛,自嘲道:“谢谢你们踩我啊,不然我不睡死也要被车轧死了。” 贡献了“救命之脚”的陆景轩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转身蹬蹬地跑进门去。 一路还高喊着:“讨厌小孩又来了!讨厌小孩又来了!” 在这满世界都能听到的呼喊中,景元和景城、岱青兄妹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陆景城平静地问:“你在这睡了一夜?” 陆景元双手袖在皱巴巴的衣服里,吸溜着鼻子:“没一夜,也就半夜。” 陆岱青好奇的望着他,眼神依然如那日在花园的澄澈:“哥哥,你不冷吗?” “瞎叫什么!”陆景城呵斥妹妹,一手拉起她,朝着停在胡同口的汽车走去。 陆景城抖了抖身上的雪,朝着两人的身影,道:“陆景城,你终究会服我,你等着!” 门吱呀一声打开,陆西霆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冻得通红的小孩,第一句话:“你应该还记得你的承诺。” “记得,”陆景元瞪着通红的眼睛:“我不会回您的家里,打扰您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你现在似乎违背了。” “我只是借您宝地的门口,睡个觉,这都不可以吗?”陆景元一字一句地说着,扬手抹掉腮边因为控制不住流下来的泪。 “您放心,我现在就走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背后的人也没有再叫他。 两人之间隔着一片雪白,那是最无声又最刺闹的颜色。 …… 李长顺刚刚抢着在人堆里报了名,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努力往人堆里挤。 他三分笃定地当场把他薅出来:“丑娃?真是你啊!” 陆景元带着一脸经夜的滞钝,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顺子,和他和观越哥一起吃过烤肉的顺子。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也叫贼人给杀了呢!观越哥死了,你也不见了,我……我想找你们的身子也找不到,我娘为你们哭了好几天呢!”顺子说着,不顾对方身上的脏乱,深深地将他抱在怀里。 陆景元在对方瘦弱的肩头闭了一会眼睛。他太累了。半晌,才不是很习惯地拍拍对方的肩膀,想把观越还没死说出口,突然想到他现在的下落不明,便失去了说下去的勇气。 顺子在他身上哭完,才抬起头问:“你怎么在这了?也来报名打石头?” 陆景元点点头。是的,他也来报名打石头。 方才,他正在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有人吆喝招修铁路打石头的小工。 一个月时间,包吃不包住,待遇10个大钱,陆景元没概念。他现在不愿再去和陆家纠缠,又没脸再去博九斋,便想先去报了名,能活下来之余,还能为这个时代的基建事业做些贡献。 “正好,咱一块报名,还能互相有个照应。”顺子很开心,向几天之前两人并肩在寒风中出门找活计一样,拉着他,挤到了人群前面。 招工人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看到陆景元举了手,上手捏捏他的两个肩膀,手劲大得男孩忍不住往后退。 “你看你瘦得那样,跟个小鸡子似的,怕是干不来。” 陆景元仰头看他:“我现在是瘦,但是我有劲。” 汉子笑:“有没有劲,自己说了不算,都说自己有力气,我还说我是大师傅呢。” 陆景元绷着脸,却是丝毫没有退缩。 “谁也不是一下子就成师傅的。你先把我招了看看,要是干不了,我就不要钱。” 汉子斜眼瞥了男孩一眼,在册子上划了道红色。 陆景元跟着顺子回了家,李大妈登时放下正在替人缝补的衣物,揉着眼睛从炕上下了来。 一个一个“孩子”,叫得男孩鼻子直发酸。 那顿饭也很是丰盛。不少邻居听说观越找不见的弟弟回来了,纷纷把自家当天最好的吃食捧了来,排叉麻豆腐炒合菜,配着两大碗热腾腾的炸酱面,油烘烘的气息笼罩在小屋里,让人没靠近桌子就口水直冒。 李大妈自然是不吃的,端了碗隔夜的粳米粥到一边的暖炕上,说是手里的活东家催得紧,你们哥俩先吃饭。 陆景元坐在这份温煦里,心里十分感动。 他本来以后,观越是作为刺杀当局的刺客被抓的,这些人应该对他们敬而远之,但大杂院的邻居们对他却毫无戒备之心,不管他从什么地方回来,都给这孩子最温暖的款待。 反之那高门高户的大宅院,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而他,从来没觉得在那里享受到的任何一分温情是理所当然。 李长顺将那浸着青灰色豆膏儿小碟往对方那边推了推,不无遗憾地说:“先将就将就,本来这麻豆腐是最最能渗酒的上品,可惜我妈不让咱喝酒。” 李大妈用针在头上蹭了蹭,嗔怪道:“这么好的菜,你就知足,还渗酒,小小年纪,就要学你的酒鬼父亲啊,天天守着大酒缸,不落太阳不回家!孤儿寡母的在家里,等着喝西北风!” 顺子见状,撒娇道:“妈,怎么又提以前了,你看我这不都长大了,成大小伙子啦,有劲啦,咱娘儿俩不用喝西北风啦,看我都18了,你还这么管着我。” 李大妈哼了一声,语气中不乏溺宠:“18怎么了,81了也是娘的小小子儿。” 顺子无奈地:“我妈就这样。” 陆景元陪着笑笑,没再说什么。 第81章 烛火如豆 “对了,你这回回营里,可得听官长的话,要是别人揍你,你就跑,跑到家里来,娘带你回乡下,找你舅,可别跑到外面去不跟娘说,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跟你那四哥似的,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李大妈说着说着,簌簌地落下泪来。 顺子连忙走过去安慰他娘:“我知道,我知道,我哪儿也不跑,就在您身边。” 陆景元想到六国饭店的四哥,那个机智勇敢的年轻人,垂下头,难受得吃不下饭。 在路上,李长顺就拜托他找找四哥的下落,说是那天晚上跟客人出去了,就再也不见了。陆景元张张嘴,想说什么,李长顺又跟他坦白他已经离了军队,偷偷跑回来了,又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让他妈知道他当了逃兵的事,毕竟这差事,还是他爸的老相识托关系才搭上的,磨了谁的面子都不好。” “那他们不会抓你回去吗?”陆景元问。 “害,抓谁啊,抓张之成啊?”李长顺一脸不屑的样子:“老子当个兵,连个真人都当不了,死了也不是自己的名儿。” 陆景元点点头,原来是替人当兵的。连这种事情,穷人家孩子为了活命,都要抢着干。 “你这孩子,说什么你都急,”李大妈的话打断他的思绪:“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你不比别人,你弟兄就一个……” “好了、好了,妈,”李长顺不耐烦打断母亲的话:“我知道,我好好的,等过阵子,我不当兵了,就回来守着您,哪里也不去。” 李大妈的脸上这才挂了笑纹:“那敢情好。” 陆景元就在这母子的温馨中吃完了这餐饭。 临出门前,李长顺问他,要不要再去沈观越的院里去看看。 陆景元摇摇头。 李长顺就没再说什么,带着他,走出大杂院破旧的门,向他们新的生计走去。 到了地方,陆景元才知道,这地方不在偏远的城外,而是就在老北京城墙根下,准确的说,是沿着城墙和护城河之间的间隙修一条铁路。用现代时髦的说法,叫环铁。 陆景元和李长顺被分在了崇文门到前门车站的那一段,李长顺觉得自己筋骨健壮,又当过兵,主动要求干扛石头的活,毕竟赚得多。陆景元年纪小,工头让他到不远的石料场打石头,离家倒是不远,两个小兄弟很满意。 陆景元来到石料场,发现领头的师傅正在那些在街上招工的那个壮汉,心说真是倒霉,那天说得豪言壮语要是没人知道也就罢了,这就在现场监工,万一干不了,还真能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壮汉也看到了他,走过来,丢给他一个手锤,一个钎头。 陆景元本体的陆森罗从小锦衣玉食,连地都很少扫,更别说打石头这种粗活累活了。 硬着头皮上手砸了几下,石渣没划下来几星,手上倒挨了不少。 他松松手,正准备休息一下,只听后面传来一个粗狠的声音: “不能干就麻利走,这可不是吃白饭的地方,少他妈在这磨洋工!” 又是那个招工男。陆景元被人盯着,不服输的劲头又高涨几分。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一边干活,一边琢磨打石的技巧。 他向来聪慧,又没过多长时间,石片倒是纷纷砸了下来,只是一天下来,握钎的左手像个馒头似的肿了起来,右手也被细长的锤柄磨出了血泡。 晚上挤在一个炕上,李长顺看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样子,问他还要不要再干下去。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他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从母亲身边的柜子旁翻出一些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给小伙伴的手敷上。 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也磨破了皮。 陆景元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很是想告诉他一些技巧。只是他的时代早已进入机械化乃至高端智能制造的阶段,这种人拉肩扛的生产方式他实在太陌生了。 草药的刺激很强烈,两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陆景元问李长顺:“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啊?看你家也不是揭不开锅,像你娘说的,回乡下种地也比这强。” 顺子在黑暗中笑道:“有句话我不会对我娘说,但可以让你听听,哥哥告诉你,我就是在城里要饭,也不回乡下种地。” 陆景元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兄弟,看你这样问,就肯定不是农村来的了,你可以从街上,随便抓一个四乡来的小孩来,问问他,一年吃过几次炒菜?又吃过几次白面?就像我老舅,他的一个姻亲,包着几顷地,算得上是地主老财了,结果呢,过年才能吃上一回煎炸菜,甭说他们抠门,实在是乡下油太短缺了,一年到头的吃腌菜,腌菜呢,又舍不得放盐,还舍不得多吃,放时间长了,那个味儿,我都不想再说……” 陆景元若有所思道:“那还真不如咱。” 李长顺揉揉鼻子:“那是自然!就像咱今晚这顿饭,你也看到了,邻居们都不富裕,有拉车的、送水的,还有扫大街的,但你甭看他们差事不怎么体面,每个月满打满算能往回家拿十个大头呢,吃菜有酱有醋,还能加点芝麻油,孩子们还能偶尔拿几个铜板买点瓜果,你再看看那农村孩子,就没个人该活的样,全都是对付着算,再遇上灾年,不管天灾人灾的,饿死算完。” 陆景元道:“灾年也没人管?” 李长顺越说越激动:“有什么人管!就说这几年,年年有灾,水灾旱灾,还有水旱灾前后脚到的花灾,可把人祸害完了,当朝的也不管,任由老百姓饿死。你要说怎么这么多灾,我跟你说这就是报应,报应他们连年为了自己的私利打仗,报应没人治理治理这环境,城内外河道淤塞没人修,河坝也毁了,下游怎么可能有水……” 陆景元认真地听着,他有些意外,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民国年轻人八成没有读过几年书,却能悟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生态环保,乡村振兴,人民至上……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词汇此时连成一串,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鉴往知来,穿越时空的经纬,在这个烛火如豆的夜晚,他感觉看得更清了,一字一句,皆带着光泽。 李长顺倒在炕上,无力感叹:“唉!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陆景元多想带这个小伙子回去,看一看,看一看他们的未来。 第82章 持久战 夜深了,李长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陆景元在他身边躺着,他也很累,却睡不着。 自从上次那位“你爷爷”莫名其妙为他放了一场电影,播映了陆西霆的故事后,它好像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待确认身边的人已经沉沉进入梦乡,陆景元尝试唤着系统,看看能不能再卡bug给自己加点积分。 他真的很想回到现代。 被多次骚扰之后,系统懒洋洋的声音打着哈欠传来:“干什么,你积分还没够呢,早着呢。” 陆景元直接一个不爽:“怎么还没够!” “这要问你自己啊,我都说了,这是亲情夸奖系统,你自己看看亲情都跑哪去了,更别说夸奖了。” 陆景元心说,上回不也没亲情夸奖吗,还不是出了bug,装什么优质产品。 不过既然好不容易把它唤出来了,自然不愿轻易放过,换了种语气,卑微道:“大哥,您给指条明路,您看就我现在这样的,还能回去么?” 系统难得陪他多说了两句话:“这才哪到哪,小老弟,我看你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还挺不服输的,就跟你多说两句,人都是爹生妈养,凡事不能光考虑自个儿,你现在所经历的,还没到你祖宗十分之一呢,帮帮他们,慢慢长大,总会好的。” 帮帮他们。慢慢长大。 陆景元反复品味着这八个字。看来他要在这个世界打持久战下去了。 一大早,吃完了李大妈给煮的粗粮粥,两个小伙子又鼓起了劲头,热气腾腾地出了门。 天越来越冷了,两人顶着寒风来到工地,之前招工的那个大叔正站在外面,看到俩人,放了李长顺进去上工,却把陆景元拦下了。 “你就算了,你不行,这活你干不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陆景元看着对方毫不通融的铁面,自己从心底再三克制,又按下了李长顺想替他出头的肩膀,说道:“大叔,您行行好,家里养我们哥俩不容易,咱都是爹生妈养,谁也没有脸吃白饭啊,您就让我进去,就像之前说的,我要是干不了,一分钱也不要。” 大叔斜眼看他:“你已经干不了了,工钱也确实分文也不会给你,早点出去找个能干的活,省得在这白吃苦头。” 陆景元咬咬牙:“工钱我不要,您让我进去,我白给你们干成吗?” 李长顺惊讶:“兄弟,你傻啦?不给钱咱还干啥啊,不给钱就不干啦!” 陆景元道:“都是双拳双脚,我就不信,一块小小的石头,别人能干,我干不了?” 汉子上下打量着少年,眼看人越聚越多,终于开口,道:“看你小子身子板瘦得跟苇杆子似的,还有股子莽劲,听着,让你进去成,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在里面死了伤了,可没人管,今天再出不了活,还是同样,一分工钱没有。” 李长顺不服道:“他这两天干多干少的,总归有点活,怎么能一分钱没有呢!” 汉子没再理他们,却将身子转到一边。 陆景元盯着他的侧脸:“大丈夫行世,说话算数。” 说着拉着李长顺进去了。 李长顺仍然不解:“他不让你干了,就别干了呗,一分钱不要,你还进来干嘛?” 陆景元徐徐道:“这个活干不了,我走了,下个活八成还是干不了,我又走了,走来走去,我还能干什么?活都是人干的,只要沉下去,我就不信有干不了的事,如果到最后真没赚到一分工钱,能学点本事,哪怕学点教训也好。” 李长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没想到你年纪小,还懂这么多道理。” 陆景元笑道:“你年纪也不大啊,我听人家说,年少就得不怕周折,不怕麻烦,只要立下志气,并下定决心履践致远,定能云程发轫,培风图南,哪怕最后没有成番大业,也能落得个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长顺听得有些入迷。陆景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已经到上工的位置了,而他自己,也抱定决心,向打石头的石料场走去。 他拿起锤头,幻想自己能像爽文里的男主一样,在发表了上述高光言论后,就会像开挂般掌握了这门技艺,从此让人刮目相看。 然而现实很骨感。小小的锤头仍然不听使唤,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砸到他已经肿起来的手上。 陆景元看看身边人,又研究了一下手里的工具,一边挨砸,一边研究技巧。 过了大半晌,他才悟出来。打石的时候抓钎的手要晃动,这样才能找到最佳的着力位置,而砸钎的力度却不需要总是猛力,而要根据石头的纹理判断。 如此试验几次,果然验证他找到了窍门,手下的活眼看着顺利了起来。男孩正欣喜,只听背后有个声音说道: “你第二天就学会晃钎了,比那些笨蛋还强点。” 陆景元抬头,发现大叔似乎一直在关注着他。 他赌气般的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然而越是想表现,越是事与愿违,随着速度的加快,手被砸到的概率也高了起来,手背紫黑一片,手掌在钎上也磨得生疼,他咬着牙忍着。 大叔见状,笑道:“说你不笨,就聪明了一半。” 说着,他走到陆景元身边,蹲下来,抓起男孩的左手,将他从钎身移到钎尾。 右手抓起他握锤的手,高高扬起,冲着钎尾砸下来。 陆景元下意识的想把手缩回来,却被大叔用力按着,耳朵里听说道:“我告诉你,越怕痛,越容易被打。不管干嘛,心里都少些杂念,眼睛盯着钎尖,什么都不要管。” 如此被抓着手示范了几次,陆景元突然觉得开窍了。 手下的工具和石头都开始听了使唤,很快,他又掌握了一门新技能! 男孩笑了,久违地开心起来。 他正准备谢谢汉子的指教,突然听到头上方响起一声熟悉的“咻”,抬头望见一道皮鞭正往大叔身上抽下来…… 第83章 三六九等 陆景元下意识地将大叔往旁边一推,自己的背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这一下使足了力气,直把他抽得摔倒在地。 “你个砍脑壳的,不好好干活,竟敢在这偷懒!”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拎着鞭子,杀气腾腾站在一边。 汉子扶起男孩,挡在前面,低三下四地说:“大人,是小的不是,实在该打,这是我同乡,我看他干活干得慢,就来指点指点,省得别耽误了工辰。” “不会干你把他招进来干嘛,这屁大点孩子,招了也是赔钱,麻利把他撵走。”来人颐指气使,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汉子直接跪在地上:“大人,您别看他长得小点,实际已经十七啦,这小子是个挺熟练的木工,石料场缺人才让他来这顶顶,现在也都上手了……” 穿制服的人懒得听他絮叨解释,他四下打量,又发现什么,继续扬起鞭子,抽旁边的人去了。 陆景元将汉子从地上扶了起来。汉子却翻看着男孩身后被抽烂的衣服,以及若隐若现露出来的一道血痕,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人谁啊,怎么随便打人?”陆景元忍着背后的剧痛,眼见刚才对他凶巴巴的汉子此时红了眼眶,不忍让对方多加担心,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他啊,给咱活路的呗。”汉子摇摇头,接着对男孩说:“小子,你刚才替我挡了一鞭子,这情我先记下了,日后一定补上。” 陆景元忙说:“叔,我不是为了让您报这份情才给挡的,就是实在看不上这些狗腿子,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他们一个个穿上这狗皮,就不记得自己也是平头百姓了?” 汉子忙捂上男孩的嘴,又叹气道:“孩子,少说两句,谁让咱吃人家拿人家的呢,这些罪就得受着……” “是咱们让他吃上饭,不是他们给咱吃饭,”陆景元愤愤道,“要不是我们在这辛辛苦苦的打石头,他们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旁人有听到的,悄悄给男孩树了个大拇指。 在监工的皮鞭底下,他们不敢再多说话。一直等当天下了工,汉子在外面等着,说是要请陆景元和李长顺两个人去吃饭。 看着李长顺一脸疑惑,陆景元把白天经历的事和他说了说。 李长顺不无心疼地看了看男孩背后的伤,义愤填膺道:“呵,我们那边也有狗皮子拎着皮鞭耀武扬威来着,这帮人,平日里就压榨我们,就说你们打得石头,一个月能值几十块大洋,可到手呢,就给你一串铜板,这帮鱼肉百姓的东西,我恨不得一拳把他们砸烂! 汉子不无尴尬地在旁边说道:“你们那些钱,到我手也就多几个铜板,我可也要养家啊。” 李长顺笑:“大叔,我没骂你,都是苦命人,骂就骂那些不把人当人的大老爷们。” 汉子叹气:“这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世上的人有贵有贱不说,你就看这石头,也分三六九等,有长的,有短的,有料子、有宽石还有面石,最长的那种叫石板条。其他石头都在底下,当垫脚,石板条竖起来,隔内墙,顶门立户,要是石板条还不够长,中间再加竖一根方柱,这就是门柱石,就连这打门柱石的也不是谁都能干,得养育了一男一女的老石匠才有资格,吃饭的时候人家做上首,鸡头鱼头都对着他……” 陆景元听着,品出了里面不服气的味道。拍拍对方的肩膀,就势安慰道:“今天就让您做上首,也当回打门柱的老石匠!” 李长顺也说:“对了,大叔,还不知道您贵姓,贵庚,是哪里人呢?” 汉子道:“小姓赵,大号赵广生,河北香河人氏,家里本来一水三个癞痢头儿子,就活下一个,也在城里学徒,一家子好容易饿不死,姑且赚点吃食。” 陆景元道:“赵大叔,孩子和夫人都在这北京城里吗,也叫着他们,一块来吃。” 赵大叔摇摇头:“柜上管得严,咱们自己吃,不用管他们。” 陆景元听着话音,看对方的表现,知道应该是不想多花钱,便不再强说。路上路过药铺子,赵大叔要拉着他进去上点药,也被他极力拒绝了。 几人沿着城墙根走了一段路,拐进了一个小胡同,走到了一家山西人开的大酒缸。 赵大叔拉着两个小兄弟走了进去。张嘴先要了二两钲炮羊肉,和一尾钲炖鱼,又大方地让两人点菜。 陆景元和李长顺知道这位大叔赚钱并不容易,手头也不宽裕,便一直不好意思张嘴。 大叔客套几次,便也不管他们,直接说道:“你们都不点,那我就直接点了啊。” 说着,像报菜名一样,又点了老腌鸡子、虾米豆、拌海蜇、饹炸盒……吓得熟悉行情的李长顺连连制止:“不用不用,就要一碟拌菠菜、再来个芥末白菜墩就行了,我家兄弟他信佛,吃素。” 说着看向陆景元。陆景元马上连连点头。 赵大叔笑:“你们两个小崽子,瞧不起我不成,我是没赚几个子儿,所以全聚德、柳泉居咱们去不了,山珍海味咱们吃不了,在这大酒缸里管你们一顿饱饭还是不含糊。” 两人见赵大叔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不再推辞。 几人像模像样的开了一坛酒喝着,陆景元又懂事地跑到对面的烧饼店要了几个“干进儿”,回来又在门口的“白柜子”上切了半斤驴肉,惹得赵大叔很开怀,本就被酒精刺激得通红的眼睛愈发光亮,说:“我兄弟是上道的,不仅把桌上的伺候得好好的,还把外面谁的生意都照顾到了。” 陆景元笑:“咱这不是自小没爹没妈,也没人照应嘛。出门在外,穷帮穷呗,穷不帮穷,还有谁照应咱啊。” 赵大叔看这答话不一般,又从李长顺嘴里听了孩子的身世,知道他小小年纪已经无亲无故,不禁很是心疼,粗粝的手指捏捏他的腮帮,说:“不用怕,咱们就是穷人多,到哪都能抱一起暖和,你只要来找我,有大叔一口饭,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饿着。” 陆景元正要敬酒表示感谢,只听刚从外面进门的掌柜说:“嗬,赵爷,您在这收干儿子呢?还不如快去看看您亲儿子,娃娃都快饿死了!” 第84章 别丢下我 赵广生在外面做工,有段日子没回家了,还是从熟识的大酒缸掌柜嘴里才知道,自己儿子在当伙计的铺子里犯了错,被罚了打不说,还饿着三天没让吃饭。 听到这事,两个大小伙子先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说要找黑心的老板理论。 赵大叔也皱起了川字纹,站起身,却先是问掌柜:“犯什么错你知道么?用赔钱么?” 掌柜道:“我也是听你同乡的开子说的,他让我见到你就告诉你,说是小盛子偷了东家的东西,被抓住了……” “那活该!”赵大叔听罢,一屁股坐下来,“这小兔崽子,谁让他偷人家的东西,人家不把他解契就不错了!” 听到这名字,陆景元心下一惊,问道:“小盛子?他在哪里学徒啊?” “琉璃厂,一家古董铺。”赵大叔越说越生气,“真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那里面的东西,都是金玉明珠的拿银子堆出来的,能随便偷么!” “琉璃厂?博九斋?”陆景元追问道。难道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赵大叔点点头,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嘴上说着愤怒,眼底却全是身为底层父亲的无奈。 陆景元基本确认,眼前的赵大叔就是博九斋小盛子的爹了。 不知道小盛子犯了什么错?会不会跟自己卖掉宣德碗的事有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施呦呦现在会不会也受了惩罚? 他想了想,心生一计,说:“那也不能不让孩子吃饭啊!” 说着,就向老板要了牛皮纸,要将品相尚且完整的菜肉包起来。 “我认识他们那大徒弟,我去跑一趟,让小盛子吃顿饱饭。” 赵大叔站起来:“我去。” “哎大叔,你别去了,”李长顺拦住他,直言道:“要是你到那,掌柜的找你赔钱那就难办了,我和景元去,他们看我们没钱,又和盛子非亲非故,不会难为我们。” 大家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景元道:“顺子,你也别去了,今天这么晚了,你娘不等你回到家不睡觉,你还是先回去,琉璃厂那边我知道路,送完饭我就回去。” 李长顺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 陆景元将那包还泛着热气的菜肉揣在怀里,顶风出了门,赵大叔要给他叫人力车,也被拒绝了。 “又不远,我走一会就到了。” 他辨清了方向,刚走到琉璃厂东街口的大牌坊前,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尖叫着跑了过来。 身后还跑着几个高大的黑影,领头的手里拿着一个棍子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鸡毛掸子。 女孩跑到近前,陆景元才看清,这不就是施呦呦吗! 他连忙伸出手,将女孩拉过来,护在身后。 施呦呦也发现了是他,却在身后奋力挣脱,又径自向外跑去了。 还没等陆景元去追,几个黑影已经跑至身前,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邵瑞锦。而他手里高高举着的,也确实是鸡毛掸子一根。 陆景元见这架势,心下基本已经猜出大概。八成是他和施呦呦联手偷库房东西的事情暴露,邵掌柜这是发威了。 他直直跪下来,拦在邵瑞锦面前,说道:“掌柜的,这事是我逼着呦呦做的,和她无关,您要罚就罚我,不要难为她。” “好啊你,你还敢回来!你做的?你做得起吗!你知不知道你们拿出去那碗……”邵瑞锦欲言又止,握着鸡毛掸子的手一直颤抖。 陆景元低头:“我知道,是赝品,我不该卖。” “唉!”邵瑞锦长叹一声:“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胆大包天,铸了大错了!我打你们个胆大包天,打你们个狗屁不通,我打……” 邵瑞锦发着狠,鸡毛掸子疾风暴雨般的抽了下来,陆景元背上的鞭伤还没有见好,劈头盖脸的又挨了这样的痛打,他吃痛,又怕压到胸前的饭菜,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见邵大掌柜的发了雷霆之怒,又是冲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小孩子,竟没人上前阻拦。 陆景元疼得发抖,他握着拳,感受着世间的冷漠。 “别打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哭叫着,拨开人群,将他抱在怀中。 “饭,饭,让小盛子吃饭,他爹给的,”陆景元嘴唇颤抖着,将那包尚且完好的牛皮纸拿了出来,又想起来什么,看女孩:“你,你没饿着不……” 遥夜沉沉,风紧深闭。 陆景元一睁开眼,就看到小盛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再睡会,睡醒就不疼了。”小盛子帮他掖掖被角。 “你吃上饭了么?”陆景元第一句话便问。 “吃上了,都吃上了,真好吃。”小盛子说着,圆溜溜的泪珠滚了下来。 陆景元伸出手帮他擦擦泪,“想家了,让你爹接你回去。” 他说着,自己的眼眶也泛红起来。 小盛子一把抹掉泪:“没事,不想,我在这好好学徒,我娘才能吃上饱饭,我爹才安心。” 正说着,门被推开,施呦呦捧着一个铜盆走了进来。 看到陆景元,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你醒啦?”又将盆里的毛巾拧了拧,交给床边的小盛子。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便要走。 陆景元在她身后:“别丢下我。” 施呦呦立在原地。 陆景元看着她的背影,又重复道:“别丢下我。”“求你了。” 小盛子出去之后,两人仍然相对无言,各自坐在一边。 终于,陆景元斟酌了许久,才小心地开口:“观越和唐之铮哥,还好吗?” 施呦呦并未回答,只是问:“是不是你把那些人带来的?” 陆景元摇摇头,又低下头:“但也许是跟我过来的。” 呦呦含着泪:“很多人死了。” 陆景元自是心痛,面对施呦呦,更像是做错了大事,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呦呦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你为什么不回你的家,回到你们陆家人身边?他们是顶厉害的人,不是吗,他们捏死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何必再找到这来,受这些罪,遭这些难呢!” 第85章 第四个问题 陆景元沉默不语。他意识到,自己被挡在了两扇大门之间。 呦呦又道:“那只碗是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宣德釉里红青花碗,无价之宝。” 陆景元吃惊:“你怎么知道?” 呦呦道:“伯伯亲口告诉我的,正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特别是洋人知道这只碗的存在,才对师兄用了苦肉计,让别人以为这是假的,就把这只碗留在博九斋。” “可这只碗……”陆景元心虚地垂下眼:“被我送给罗博宁了……” “师兄跟伯伯说,是他让我们找罗博宁卖的。”呦呦说。 “啊?”陆景元抬起头:“白秋哥,他……?” 施呦呦抹下泪水:“他已经被逐出博九斋了。” “那怎么行!”陆景元着急起来:“他明明是替我们背锅的,怎么就让人家蒙受这不白之冤!” 施呦呦也发了急:“我有办法吗,我和邵瑞锦说是我们偷的,还害了小盛子,我们俩一块被关了起来,师兄为了救我们,就说都是他做的,你以为邵瑞锦就会信吗?但既然能认了他,就是认他能把这东西找回来!要是认我们呢?我们能给他找回来吗!我们现在什么本事都没有,谁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儿,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得了谁啊!” 陆景元看着声泪俱下的女孩,站起身,不管对方的挣扎,将她抱在怀里。 施呦呦的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多年来的委屈和忧惧一股脑发泄在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胸口。 “回去,我要回去。”她抽噎着,就如无法控制住这汹涌的情绪般,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念头。 陆景元以为女孩是在向自己作要求,郑重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答案,让咱们回去。” 施呦呦摇头:“我可以自己回去。” 陆景元愣住。 施呦呦望着他,半天,才整理语言道:“其实,我的系统,一共有四个问题,前三个我都答对了,只要答对第四个,我就可以回去了……” “第四个问题是什么?”陆景元问。 施呦呦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避开:“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我不会告诉你。” “我可以帮你找答案。” “帮不了,这个答案只能我自己去找。” “找到之后呢,也是你自己回去?” 施呦呦已经离开了男孩,“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陆景元的脸庞又挂上了他的无谓表情,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寻思你能帮我开个挂呢,没事,走一个是一个。” 施呦呦的眼睛通红着:“我们谁也帮不了谁,景元,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们只能自己帮自己。” 陆景元品味着来自同伴的话,许久,点点头:“对。如果你有机会能回去,一定要好好抓住,什么也不需要考虑。” 施呦呦看着对方的样子,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纵然面对这个唯一的同伴,心里仍有很多问题,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曾经叫什么名字。她不确定面前的人会不会告诉她,就像她不确定在对方的心里,自己到底在一个什么位置。 她看着对方。即使从前有很多话,现在只有一个淡淡的“嗯”。 陆景元走到门口。在他出门之前,背对着女孩,又确认一遍:“你确定可以自己回去?” 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点点头,拉开大门,出去了。 身后的施呦呦没有再说什么,更没有追出来,陆景元一个人在外面走着,来来回回,却始终不忍离开。 这位曾经的富二代霸总此时蜷缩着一个民国小孩瘦弱的身体里,心想要是此时有支烟就好了。 相对于在外风评的喧嚣,出人意料的是,陆森罗有着相对淡漠的个人生活。 他并不如外界的猜测,游戏人间,溺于声色,相反,他几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经营属于自己的生活,甚至是娱乐。 在被父亲精心训养的这些年,他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不管是已成习惯还是被迫。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失去同伴之后,他没有多问,也没再多说。 但还是会像坠入无边森林的小兽,在无助的夜里,伤口疼着。 陆景元在博九斋的墙根外坐了许久,凄风苦雨地觉得,自己是真t失败啊。 秋去冬来,穿来也有几个月的光景了,可除了这一身苦逼,他还有什么。 系统答案的进度为0。 回去的可能性为0。 连一路的同行者都要和他say goodbye了。 他还不能确定哪里得罪了施呦呦。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十个字已经坚固地烙在他的心里,伤痕不时发出隐痛,提醒着他和那个人的鸿沟。 人生输家陆景元此时已经陷入了两辈子的至暗时刻,唯一支撑他抬起头的,也就是跨时空明月的那一点微光了。 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兄弟,你还行么……” 陆景元再没有心情理会这个“没什么用的玩意儿”,绷着脸,不说话。 系统长叹了一口气,一反常态,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呀,阳关的大道你不走,你为啥非要南辕北辙呢!” 陆景元没好气,“我有什么阳关道,我这辈子就生在小阴沟。” “那你就待在小阴沟。干啥啥不行,放弃你第一名,人家小姑娘还说了句纵有疾风起呢……” “谁放弃了?”陆景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是gap一下,理理思路!” 系统眼见激将成功,趁热打铁道:“很好!很有精神!有这想法就对了,咱就是说到时候什么也难不倒你陆大少~” 陆景元听这话音带着几分谄媚,敏锐地嗅出一些不同,冷笑道:“不对啊,怎么突然这么巴着我了,还好声好气地鼓励我,这不是你系大爷的作风啊。” 系统陪着笑:“我跟您说实话,您要是回不去了,我也就完不成任务啦,完不成任务,我就丢人丢几辈子了。” 陆景元眯起眼:“谁给你的任务?” 第86章 无法回头 “这不能说,都是爷。”系统一如既往的狡诈。 “那都这样了,你还不帮帮我!”陆景元愤怒道,看对方毫无反应,又带着威胁意味地补充道: “我不管,你要不帮我,我就躺平、摆烂了哈……” 见对方有些松动,陆景元索性躺下来,“害,其实回去有啥好的,一堆破事烦得要死,活得又累,说实在的,老子还真想不回去了。” 他翘起脚,闭上了眼睛真的开始躺平。 “别呀,小祖宗,你要是躺了你那些老祖宗可都放不了我了。” 陆景元抬了抬眼皮:“还不能说,这不就直接招了。你是我祖宗派来的,对不?” 系统吃瘪。“你说是就是。” “哪个祖宗?” 系统不作声。 “我爷爷?” 系统继续不作声。 陆景元忍了再忍,“那你就说,我爷爷是陆景元不?” “……” “我特么不……”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系统忙辩解,“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祖宗是谁,毕竟我看你自己填空做得那叫一个费劲,真想帮你填了……” “我谢谢你啊……我就先信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陆家人你总该知道。” “也不一定。” “……那我特么从哪找啊!”陆景元不禁心凉了大半截,连系统都不知道答案是谁,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陆家人,茫茫人海,人生地不熟的,他就算老死在这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啊!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肯定会见到他,他一定会是你熟悉的人。” “哦。那我目前见到的这些人,有吗?” “我真不知道,你要不把你知道的这些人都输进来试试?” “可以随便输了?没有错误限制了?” “之前……有过么?” 陆景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系统讪讪地说:“反正你也没找我多少回嘛。” “哎,不对啊,不是积累一定的夸奖值才能把你呼出来吗?” “确实……但现在我不是系统,我是你系哥。” “你爷爷!” “友情提示,伤害系统会导致系统自动销毁,包括人身攻击哦~” …… 陆景元姑且按耐下自己捏得生疼的拳头,毕竟攻击对方也只是照自己的头重重一锤。 “行行,我输了。” “该说不说,你小子认输还挺快的。” …… “我是说我输入了!” 陆景元带着满腔的悲愤,在系统开启第三个问题后,不管男女老幼,将他这些日子知道的名字全都说了个遍。 系统被他连番的轰炸搞得几乎要吐血,在听到李长顺家的狗大黄的名字时实在受不了了,直说倒也不必这么狠,今天差不多就先算了。 陆景元不放弃:“还有罗博宁,还有他那个司机,叫长生还是长三来着?” “罗博宁,你确定?他可是老外。” “你也没说我是不是混血。” “这比你刚才说的那个太监还离谱。” “金大爷,”陆景元的眼帘倏地垂了下来,阴影下,黯得发青:“要不是我,他也许已经回到乡下,买了块地,和金大妈一起过上好日子了……” 系统难得说句宽慰人的话:“那也不全怪你,再说就这世道,也难过上什么好日子。哎,哎,你去哪儿啊?” “我去把他们的碗找回来,那是他们的东西,吃饭的东西。” 陆景元下定了决心,决心先去找罗博宁,把那只明青花碗要回来。 等他来到北京饭店北边,大甜水井9号罗博宁的住宅,门房却像从未见过他一般,毫不客气地将他赶了出来。 陆景元不解:“我是上次来给你们送货的,你忘啦,博九斋?” “撵的就是你们博九斋!”门房没好气地说着:“昨天也是放进去你们什么大徒弟,结果呢,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跟老爷吵起来了,把老爷气的,赏了我几个嘴巴子不说,还罚了我们整整一个月的工钱,你说,冤不冤哪!” 陆景元听说,心想应该是叶白秋昨天来过了,并且,还很不顺利。 想了想,便换种说法,问:“你老爷生了这么大的气,今天还能去上班啊。” “上班?上什么班啊!今天那什么大公回法国,都去火车站,送这位大老爷去了。” 去火车站送大公?这敢情好。那只青花碗八成已经被罗博宁送出去了,这下连上家的位置都知道了,不过这人马上就要离开北京城,要回宝贝已是事不宜迟。 陆景元得了信息,心里有了主意,便马上告别离开了。 1916年的北京,只有一个火车站,便是陆景元从西安到北京城的第一站,也是他和沈观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全称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 当他走到前门大街上,又看到那熟悉的正阳门箭楼,心底涌出的情绪在脑海们翻江倒海,让他五味杂陈。 也许,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沈观越身边,永远做一个有兄长照拂的弟弟,但是,在时代动荡的洪流里,大杂院不可能永远宁静。 也许,他可以走入琉璃厂,走进博九斋,从一个学徒做起,经管古今往来的瑰宝,在和她的共同成长中寻找答案。 也许,他可以满面风霜地找到三原会馆或山陕会馆,让那些热情的同乡将这个娃娃捎回慷慨悲歌的三秦大地,他从那里重生,再从那里涅盘。 又也许,从跟随马家父子的列车来北京的第一刻起,他就不该跳下来,不该离开那趟列车,走入这大千世界的万千轨迹。 带着这些无法再回头的心情,当陆景元再次看到陆东震时,竟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忭。 陆东震仍然穿着他的得体的大氅,长身玉立,比身为欧洲白皮贵族的大公都要高上半头。作为送客方在场的最高级别官员,一行一动,极彰华严。 车站戒备森森。陆景元正思索怎么突破封锁,突然看到宾主两方正要进入北京站大门时,一个年轻的侍从军官站了出来。 敬礼。却没有再站回。 压低的大檐帽下,是陆景元不会认错的脸。 沈观越。 只可惜只是一瞬,他便和这些人一道,一起消失在了门外人的视线。 虽然只是一瞬,陆景元很受鼓舞。 他的观越哥哥还活着。 那唐之铮呢,还有叶白秋,他们是不是都在一起。 陆景元连忙四下打量,只是在人群中,再也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 男孩有些失落。刚才透了一些光的心情又黯淡下来。 他是陆家人,是陆家崽子,是这些人顶厌恶的对象,从南到北,人家恨不得置陆家人于死地,又怎么会真的把他当作自己人呢。 他正没辙,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看,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人。 陆景元心里正疑惑,对方在人群中抱起臂,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第87章 局中局 男孩的眼光顿时亮了起来,之铮哥!他在心底叫出这个名字,真好,他们都还活着,他们都还在。 但是,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是不是来刺杀…… 刺杀陆东震的。 陆景元想到这些,又垂下了头。 “景元。”唐之铮在他身后低声说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景元背对着男人,没有说话。 唐之铮却没有管他有没有说话,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揽到别处。 “白秋在里面,等陆东震和法国人出现在站台,他就直接引爆炸弹。” 唐之铮开门见山地说出这种爆炸性的话,却只让人感觉到他在日常聊天。 “但现在,观越也在里面,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所以请你帮忙,送信进去,告诉白秋,中止行动。” 陆景元沉默,眉头紧皱,却只是问:“为什么不是让观越出来?” 唐之铮沉声,“他不会离开。” 他还要说什么,不远处一个军官向这边走过来,似乎是发现了两人的形迹可疑,按在腰间的手枪套越来越明显。 唐之铮拍拍男孩的肩膀,压低了帽檐,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陆景元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人,面对突如其来十万火急的任务,他无计可施,但为了救人,为了救沈观越,也为了救陆东震,只得去想怎么送信。 突然,他想到,送不出信就是送出信。 他正面朝向军官走去,步子愈发加快,靠近一定距离时,他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警戒圈内的人纷纷向这边跑来,陆景元爆发出身体里的全部力量,冲向火车站大门,边跑边喊:“有刺客!有炸弹!” 突如其来的混乱打破了车站戒严的宁静。 军警紧随其后,不知哪里丢出来的警棍狠狠砸到了男孩的腿。 陆景元猝不及防,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台阶上,他忍着剧痛爬起来,拼命挣脱着往里冲。 “砰”的一声,一枚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陆景元只感觉脑子一热,腿下一软,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正好看到了一行人正欲向站台走去的背影。 “不要上车!不要上车!有炸弹!等你们上车,炸弹就炸开!” 陆景元趴在地上,拼尽全力喊出这些话。 陆东震停下身子转过来,在意识到背后的人在叫喊什么的那一刻,伴随着一记狠厉的绊脚,将身边的人扫倒在地。 陆景元看着被人踩在地上的沈观越,心想陆东震一定误会了他是刺客,心里发急,嘴里带着血水,含糊不清地喊着:“不是他,不是……” 可他的声音,也迅速被更加杂乱的情形掩盖了。 陆东震摆摆手,陆景元鼻青脸肿的被带到他面前。 没人注意到,一名铁路乘警已经逆着这混乱朝外走去,在远处的树荫下和男人顺利接头后,叶白秋懊恼地摘下帽子:“我们就这样放弃了?” “还有机会。”唐之铮道。 “可是你没有机会了。头峰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再失手……” 唐之铮打断他,“大家的命最重要。” 叶白秋皱眉,他只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我们得把这孩子救出来。” 唐之铮扭头向车站看了一眼,冷冷道:“他是陆家人,陆东震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他虽然是陆家人,但他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醒醒。别忘了金家两老和小徐是怎么死的。” 叶白秋眼看对方,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这一刻似乎有些陌生。 他不再看他,眺望着远处枪刃灼目的车站。 日头越来越高,古老的北京城泛起了一层灰晕。 陆东震看着面前一身狼藉的男孩,说道:“又是你?” 陆景元吸溜着鼻中的血条,心里回应道对是我,想不到我救了你,却被接下来的诘问浇得透心凉。 “怎么,还活着?” 这五个大字,虽然中间有一些停顿,却让男孩在正午的时空中全身冰寒,冰到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能是听错了。 是,怎么还活着,怎么还没死。他不知道,他没有什么惊天动力的金手指和超能力,他只是很想活下去。 陆景元点点头,“对,还活着。没办法,没那么容易死。” 他笑笑,笑容里透着千万种情绪。 “为什么闹事?”对面的人并没有在意许多。 “不是我闹事,是有人想杀你,我救了你。”陆景元说。 “他?”陆东震微微侧向身边已经被人控制在地上的沈观越。 “不是他!不是,我告诉你,他也是救你的,真正的刺客已经被你们放跑了,你们真是太垃圾了,从上到下都很垃圾,笨成这样。” 陆景元继续口无遮拦地说着,殊不知身后的士兵又朝他加了力,钻心的疼忍不住让他叫起来。 陆东震摆摆手,“让他滚。” 副官上前,低声道:“次长,他可能知道些情况。” “什么都靠一个孩子,还嫌脸丢得不够吗!” 后半句突然提升了音调,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便再也不敢说了。 陆东震抱歉地看向法国大公:“庞勒先生,让您看笑话了,一场闹剧,希望不会影响您旅途的心情。” 法国大公耸耸肩:“陆,恕我直言,如今的世界,包括中国,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我们面对的环境是一样的,所以也请再次转告将军阁下,希望下次来,再也不是这种局面。期待着我们的合作。” 陆东震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礼送对方成行。 法国人随即向内走去,正当他即将踏过闸门的一刻,一个坚定的声音猛地传来:“attendez!” 众人转头,却没有看到说话人。再仔细辨认,发现那声音竟然来自地上,仍然被人用皮靴死死踩住的沈观越,正尽了力侧过脸,发出对这位国宾的阻挠—— “issez - le no。” 陆景元多年在国外留学,听得懂这两句法语的意思。 沈观越让对方等一等,把那个东西留下来。 什么东西呢? 第88章 抬起头来! 陆景元一闪念,会不会就是博九斋的,大明宣德釉里红青花碗! 想到这里,他连忙向人群里搜寻,果然看到了一脸谄媚的罗博宁。 看起来,他应该是送礼成功了,并博得了上司的欢心。 又看向沈观越,他怎么会知道,这只碗在法国大公的手里,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情里,为什么要冒了风险重回到陆东震身边,难道就是想把这只碗要回来? 法国人住了脚,先是看向趴在地上说法语的年轻人,又看向脸色愈加阴沉的陆东震。 后者给对方一个不必理会的神色,伴随着一个不无抱歉的表情,将客人送进门。 陆景元心下一急,再次冲出来,大喊道:“别让他走,他拿走了中国的国宝!” 话音一落,现场所有拼命掩饰的平静与安全再也不存在。 事已至此,陆景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叫道:“把那东西留下来,那是中国的,应该留给中国!” 1916年,英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尽,八国联军烧杀抢掠的狞笑仿佛还在耳边。现场的各位官员、军警纵使军令如山,但面对这样的民族刺激,还是受到了些许触动,纷纷注视着眼前面面相觑的法国人,无声的眼神中饱含了种种复杂的情形。 终于,陆东震,作为现场最高级别的指挥官,以身作则地命令大家放弃某种情绪。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这些人,和“这些人的东西”,离开。 在国际合作的棋盘上,在对上效忠的铁令下,他没有选择,他只能选择。 眼看事情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众人低下头。 只听法国大公的声音响起,他带着有些蹩脚的中文说道:“这两个孩子,是在说什么中国的宝贝。” “对,碗!中国的碗!”陆景元叫道。 “哦,是这个吗。”法国大公示意身边的助手,将一个锦匣从数个行李箱中的一个取了出来。 大公亲自打开,果然是从博九斋出的那只,大明宣德三鱼釉里红青花碗。 此时,它正安静地躺在古色古香的大红锦垫上,来自中国的乌金木匣是它最后一方可以偎依的故土。 “这是下属送我的东西,怎么,你们想要回去?” 大家沉默。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眼前的东西就是国宝,但谁也没办法,阻止外国人从自己的面前带走。 “大公先生。” 沈观越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挣扎从地上爬了起来。 因为身后的压制,无法支撑站立,被迫半跪在地上, “大公先生,这是中国的老物件。这么多年了,它也许经历过火灾、旱灾、战乱,也许还经历过鸡鸣狗盗、偷摸拐骗。但是,它仍然都没坏。它代表着中华灿烂的历史,请您把它留给中国。您要什么,我可以用命换。” 在场的中国人,无不被这段发自肺腑的表白感动。 大公从翻译口中更明白的了解了这段话的含义。 他转向沉默如夜的陆东震。说道:“既如此,陆次长,这件东西,就以我的私人名义,转送给你,感谢你对我们这次访问所做的一切。” 陆东震低头,“惭愧。大公如此雅量,东震愧不敢当,不然,我出个价钱,买下这件东西,也是对您深深的致歉。” 法国大公摆摆手。云淡风轻地笑道:“小事一件,不必因此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事实上,像这样的东西,这回中国之行收到了很多。可惜,他们全都要跟我去法兰西了。” 说着,他像军火展示般的,命人打开那一件件行李。 陆景元愣住了。 他和在场的所有中国人一样。 看着那一个个被打扮得光鲜亮丽的锦绣华盒,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 陆景元一言不发地跟随陆东震回到陆家。 陆东震眼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只说一句:“丧气什么?抬起头来!” 男孩满脸挂彩的模样出现在男人眼里,陆东震望着他,定定道:“你且谨记,勿失今日之志,勿忘今日之耻。” 陆景元的双眼模糊着,陆东震安排人,将男孩带进去治伤。 屋子里又只剩下陆东震和沈观越两个人。 沈观越的伤看起来比进去治伤的男孩要重许多,他尽力绷直着身子,却因为一侧腿脚的受力不均难以为继。 陆东震盯着那倔立不凌的身子,半晌,沉声道:“你差点死在我手里,还敢回来?” 沈观越垂着眼帘,“您能叫我生,也能叫我死。” 陆东震怒拍桌台,直喝道:“死既容易,当年我又何必救你!” 沈观越心头一颤。静静地站着,眼圈却湿润了起来。 “我一心救你,你却一心求死。青年热血,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上回经已给你一些警告,没想到,你充耳不闻,又和他们搅在一起!这回,又竟敢来充能,惹下这些祸端,你还不明白,不是你要仰仗他们,而他们全要靠你!” 陆东震一向沉稳,即便震怒,声音仍不疾不徐,却像钝口的刀子,直划得人心里鲜血淋漓。 沈观越垂着首。陆东震审视着自己带在身边教养了数年的青年:“自此,和他们一刀两断,能不能做到?” 沈观越没有说话。一条腿艰难地弯下来。 陆东震拂袖而起,“若你自决不断,我便帮帮你。” “求您!……” 不顾背后几乎全然不顾的哀求,男人愠然出门,正好撞见来不及躲闪的少年。 还没等对方张嘴,陆东震便说道:“你也别多事,蔡总长过几日便赴俄,你收拾一下,随行。” 江明剑原本正心虚地低着头,听到这句强令,一脸惊愕地仰起脸,却无法从男人脸上读出任何转圜的神情,只得重又看向地面,睫毛下的阴影掩盖着他杂乱的心情。 陆景元从内室处理好伤口出来,正好听到陆东震的这句话。心里纳闷,赴俄?赴俄罗斯?哦,这个时候应该是俄国?难道江明剑看起来那么一丁点的孩子,身上还背着什么外交任务? 他心里向来是憋不住话的,索性问道,“谁去俄国?去俄国做什么?” 没想到陆东震直接一个质问砸过来:“你也想去?” 第89章 造命,成命 “不不不。”陆景元连忙否认,虽然不知道去俄国做什么,就算现在没有俄乌战争,但去一个万里之外的地方恐怕也没什么好事。 更何况,按照现在的时间线,马上就到1917年了。 红色的十月将会改变这个世界的进程。 想到这里,陆景元有些沮丧。 穿来一段时间了,他甚至还没找到回到原生世界的答案所在,甚至还是一个尚且稚嫩的孩子,在乱世巨浪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我……”陆景元嗫嚅着拒绝:“我还要回去打石头。” 虽然极不甘心,但他无力自拯。 “哼,打石头?”陆东震冷哼一声:“堂堂陆家子弟,就放任自己委身打石头?” 陆景元抿着唇,不答话。 陆东震似乎看穿了男孩内心的想法,说道:“你若有志气,便给你一个机会,过几日成志中学招生,你去投考,如若考上,便留在这里读书。” 成志中学?投考? 陆景元不禁心下一惊。怎么突然就让他考中学了呢? 虽说他在21世纪正儿八经地拿着斯坦福大学的电子工程学位,但在民国考一个中学却是没有把握的。 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要是考不上呢?” 陆东震斜他一眼:“考不上,便上刀山下火海,与我无干。” 陆景元垂头,嘟囔道:“您也不能由着我上刀山下火海啊……” 正说着,仆人来传膳。陆东震道:“加双筷子。” 仆人领命,陆东震看了一眼景元,向后走去。沈观越和江明剑却并不同往。 应该自有规矩所在,陆景元没有多嘴。便默默跟陆东震进入后院。 餐室和这座大院子一样古色古香,陈列相当简单。中间一方圆桌,孤零零摆着几把椅子,却只有正中一把是拉开的。 仆人见男孩进来,相继拉开旁边的一把椅子,摆上餐具,又开始盛饭。 陆景元守着规矩,直到陆东震入座,才在对方的指示下坐下来。 饭菜也很简单,一盘板栗菜心,一盘南煎豆腐,一盅原汤冬菇,还有一盆味道极好的烧鱼,陆景元凭着印象,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陕菜,奶汤锅子鱼,他在大帅府里也吃过的。只不过,大帅府用的是潼关鲤鱼,而这里用的是鲫鱼,可能是府里北京厨子的独创。 陆东震道:“记得你幼时喜欢吃油塔,现在是否还喜欢?” 陆景元打内心里不知如何应对,他百感交集,只得机械地点点头。 “现下来不及做了,等到晚上再吃。” 说着,陆东震安排了仆人。 “万一……”陆景元犹豫着,最终下定决心,说道:“万一我考上了,您真的不打算将我送回去了?” 陆东震笑:“怎么,你有把握考上,还是你愿意回去?” 陆景元摇摇头。他要真的回去,母亲的死还不知道怎么交代,陆英麟肯定不会轻饶了他,陆家也很难有他的一席之地。 “都摇头啊,那可不行。”陆东震说着,给一直没有胃口吃饭的男孩添了一筷鱼肉。 “这些事你不必多想,既想留下来,便好好念书,人需自立,方可无虞,我看你尚有几根骨头,但只认准自己想要的,坚骨自立,铿实到底。” 陆东震一如既往的励警眼神让少年从迷茫中清醒。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真的,设身处地的思虑他的命运。 陆景元点点头。 造命,成命,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男孩低头扒拉着饭菜,突然,他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大伯,你怎么不回家啊。” 此话一出,陆景元明显感觉到了房间内气压的下降。 他有点后悔冒昧地问出了这句话,找补道:“就咱两个人吃饭,不怎么热闹……” 越说越乱,越描越黑。代价就是接下来的时间里,陆东震再也没有对他开过口。 吃过了这一餐五味杂陈的饭,陆景元还没忘了请求着,将法国公使退还的明宣德青花瓷碗送还博九轩。 陆东震淡淡道:“这不是你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是我卖出来的,理应帮他们找回去。” “你是这铺子的徒弟?” “不是。” “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他们对我是救命之恩。” 接着,陆景元便将他是如何在博九斋的庇护下自帅府脱身,如何来到京城,从头到尾的缕了一遍。 当然,关于他和施呦呦的部分,男孩没再说。 陆东震倚在竹椅上抽着烟,静静地听完。末了,又静静地说:“如你所说,他们也没帮你什么。” 陆景元道:“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们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给我换了干衣裳,给了我几口饭吃。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他们这种在关键时候没对我不管不顾的呢?” 陆东震笑了笑,将烟灰抖在手边的乌金烟缸里。 “心善,倒随了你母亲。” 陆景元听到对方提到自己的母亲,逃避地低下了头。 没想到陆东震深吸一口烟雾,接着说道:“她也盼着你,盼着你成人,盼着你好好活呢。” 陆景元猛然抬起头,腮边的泪悄无声息地滑下了。 一支烟还没有抽完,这位陆军次长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走之前,还命人为男孩拿来一套入学考试的“辅导书”。 陆景元翻了一会那些半中半洋的书籍,虽然久未学习,他对算术英文之类倒还能捡起来,只是对那国文犯了难。 什么论述立身之本及为学方针之类,什么文以载道文人无行的辨析,什么评述战阵无勇非孝也,只是这些作文题就足够让他头痛的了,还有非常非常多的文言文,他虽不能说是彻彻底底的弱项,但觉得如若考取要着实费上一番功夫的。 最后,还有一门体科。虽然他对自己的身体素质一向自信,但看到考试的大纲和难度还是有点咂舌。 那几个速跑时间的要求现代人也很难达到。这简直是体校,不,军校的标准。 陆景元不禁起了好奇心。他在想,陆东震让他报考的成志中学,是什么一所学校呢。 此时,他突然想到了施呦呦携带系统的查询功能。 要是施呦呦在身边就好了。 第90章 父子重遇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找到了答案,回到了他们的世界。 房间内外仍然是静悄悄的,相对于一路之隔的陆西霆家,完全可以说是安静得可怜。 陆景元走出月亮门,他想去寻沈观越。前前后后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对方的踪影。 他拦了个听差,那人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像不认识沈观越。他又问江明剑,对方还是不说。 陆景元叉起腰:“嘿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么?” 听差默默地将他叉起的手放平,不卑不亢地说:“知道,少爷,我就是知道您,才不能跟您说。” ?? 有这么针对人的嘛?! 陆景元又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接连问了几个人,终于得到了问题的答案——是的,就是这么针对。 他无奈。一个人在偌大的次长府形影相吊。 他还是想回到博九斋,确认一下那个宝物是不是已经物归原主。 还想替被逐出去的叶白秋解释一下,省得让人家背黑锅,自己的责任自己担。 还有打石头的差事,他怎么都要去和赵大叔还有顺子说一声,自己也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 陆景元在次长府的院墙下踯躅了一会,索性趁人不注意,借着月色翻了出去…… 他打算趁黑先去一趟博九斋,一来看看那只明青花碗是不是已经完璧归赵,替叶白秋讲理说情,二来看看施呦呦。看看她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不放心。 入夜,灯火渐上。他沿着幽深的胡同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陆西霆家的门前。 东震西霆兄弟俩,分别是他名义上的大伯和父亲,但这两兄弟之间似乎有着更多有形无形的千丝万缕,等着他去发纫,织就一段段更加完整的故事。 陆景元无意识地绕陆宅青灰的外墙走了起来。没想到还没等他发掘出什么故事,一个故事就从天而降。 扑腾一声,一个身影在他的眼前从墙上翻了下来。 甚至还很狼狈,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嗬,还有同行呢? 陆景元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爬起来的黑影。黑影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包袱,扶着腰艰难转身…… 四目相对。陆景元在皎洁的月光下看清了,这不是什么半夜偷偷离家出走的小屁孩,也不是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这竟然是他威名鼎鼎的父亲,那个向来以赫赫战功闻名于世的北洋新贵——陆西霆! 陆西霆显然也是认出了面前的孩子。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理理衣服,向他走过来。 陆景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陆西霆道:“跑什么?” 陆景元回:“怕你打我。” “你不做亏心事,我打什么你。” 陆景元接着后退,“那可不一定。” 他退着退着,突然反应过来:“哎不对,我不应该跑,是我发现你的。” “傻瓜。” 陆西霆说着背上包袱,转身就要走。 陆景元却不让他走了,追上去,赖在对方身边:“别走啊,你这是为什么跑出来的,还从墙上翻下来。” 陆西霆瞪他一眼,脚步却没停,“他们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的?” “他们没谁教我,我又没有人管。” 陆西霆走着,问道:“这几天怎么住的?” “没地儿可去,睡大街。” 陆景元随口扯着。 “你可是答应我了哈。” “放心,我知道,我也没想来你这,这不就是路过,谁知道你从天上掉下来了,要是个林妹妹也好啊。” 陆景元指指上面,陆西霆终于忍俊不禁,笑骂道:“再胡说八道,打烂你嘴。” “您要再吓我,我可喊了啊。”陆景元说道。 “喊什么?” “来人啊~陆旅长~跑……!” “跑”字还没说完,陆景元的嘴巴就被一张大手捂住了。 “你想做什么?”陆西霆问着,手却没有离开对方的嘴。 “呜呜……”陆景元反抗着,直叫了一会才被释放出来。 “我就想问问你要去哪,干嘛要这样?” 陆景元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仍然问道。 陆西霆停下来,盯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眸。他知道这孩子不仅是好奇,也是从心里关切自己的举动。 “去趟上海。”他说。 “去上海,去上海做什么?” “你哪儿这么多问题。”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着去啊,大黑天的,你还就一个人……” “怎么,担心我?” “那反正你一个当官的大晚上一个人从墙上翻出来还挺奇怪的……” “得得,我答应你一件事,以后这翻墙的事,你就别提了。” 陆景元狡猾地笑道:“嘿嘿,这可是你说的。” 陆西霆警觉,“你不能太过分。” “不过分,就想知道你去上海干嘛呢? “就这个?” “就这个。” “不说回家了?” “你别这么瞧不起我。说得你那家跟多好似的,我才不回。” “真不回?” “真不回。” “哦,那我回家。” ??? “你回什么家?”陆景元不解,“这不就是你家么。” “上海的家。” …… 陆景元噎住了。他早知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他之前答应陆西霆不回到陆宅里,只是不想打扰他的家庭。没想到人家不仅有一个家庭,外面一个又一个家庭,唯独没有他和他母亲的安身之所。 更何况,他母亲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呢。 “那你回。”男孩说道,便转身准备离开了。 陆西霆在背后叫住他:“你接下来准备去哪?有住的地方没有?” “我去考成志中学,”陆景元转过身,赌气般地说着:“人活一世,不得有点志气不是。” “成志中学?”陆西霆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坚定地说道:“你不许去。” “凭什么?”陆景元梗着脖子,不让我回家,还不让人上进么。 “凭你是我儿子,就不能上他的学校。” 他的学校?陆东震的学校?成志中学是陆东震办的? 那不是更好么?怎么,陆东震收留他教育他,还想让上自己办的学校深造,这不是更好么?难道他不听陆东震,要去听这个连当爹的基本责任都不去尽的陆西霆的么? 想到这里,陆景元来了脾气,冷冷说道:“去什么学校是我的事。你不养我,你也管不了我。” 父子之间的距离延长着。 最后,终于是陆西霆打破沉默。 “你过来,我给你样东西。” 第91章 命运的后颈 “不要。”陆景元倔强着。 “过来,你不马上要上学了吗,我送你支笔。” 陆西霆说着,在包袱里翻找起来。 陆景元从骨子里还是个乖孩子,他身体上不情不愿地踢着石子,却还是默默靠近对方。 陆西霆伸出手来,他也伸手去接,没想到对方一个反抓,将他直接拉到身边。 “松手!疼!”陆景元挣扎着,他再次被信任的人欺骗了。 陆西霆用军人有力的臂膀钳制着孩子,恶狠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凭什么左右老子的儿子,有老子在,你也永远别想跟他走!” 陆景元疼得发了狠,大叫道:“我不是你儿子!” 陆西霆索性更是加大了力道。一手拎起包袱,一手拎起孩子,大踏步地向巷口走去。 时隔多年,陆景元回忆,他再也没有见过陆西霆对他如当日那般介意。 那时的少年却坐在地上,一脸仇恨地距面前人于千里。 陆西霆瞥了眼男孩,对刚刚在胡同之外将他们接出的司机说道,“给他也买张票。” 人的前路总是飘忽不定,当你被揪住了命运的后颈脖,裹挟向前,你不得不迈出双脚。 陆景元过了很长时间才品读出这句话的真谛。 片刻之间,他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陆西霆已不再管他,到自己的包厢里沉沉睡去。 陆景元面对面地看着被指派盯着自己的年轻司机。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车,就这么不要了吗?” “会有人开走。”司机双手放在膝上正坐着,丝毫没有多说一句。 “那,你叫啥?” “我叫什么不重要。” “那,他去找谁?” “谁?” “他。” “那是旅长。”对方一本正经地纠正。 “哦,旅长。”陆景元把头转向一边,一脸不屑:“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找他的小老婆去了。” “那是夫人。” “哦。夫人。”陆景元正了色,说道:“我娘才是夫人,” “据我所知,旅长和金氏夫人早已协议离婚,现在他只得一位正牌夫人,便是唐锦华夫人。” 在暖气的作用下,包厢热烘烘的,但这番话语却是如此冰冷。 陆景元怔了一会,问:“那北京那个人是谁?带着那么几个孩子,也不是正牌夫人?”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眼眸向下垂了垂。 “哈哈,哈哈……”陆景元突然苦笑起来。陆西霆,你可以啊,竟然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不,是几大家子人围着你转,而你,非要将我抓在身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你的儿子……我呸!陆西霆,你恐怕连有几个儿子,姓甚名谁都不是很清楚! 年轻人看到孩子的样子,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补充说道:“这些和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陆景元打量着他,再次问道:“你叫什么?” “怎么,记住仇人的名字,以后好报仇?”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你不敢说?” “小小名字何足为挂,我姓唐,名之铠。” “唐之铠?”陆景元敏感:“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唐之铮的。” “他是我胞弟,我们一个父亲。”年轻人依然不动声色地说,竟然没有丝毫惊讶。 “啊?你是他哥啊!”陆景元很是意外。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发现确实和唐之铮有几分相像,都是长面琼鼻,外加一副薄唇的长相。 “那你……”知不知道他成了革命党,已经亡命天涯了。 此时,包厢里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 但陆景元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唐之铮很明显已经加入了革命队伍,从他行刺旧军阀的行动来看,已经成为了反帝反封建阵营的一员。但眼下他这所谓哥哥,现在还是跟着陆西霆混的。陆西霆跟着顾跃苍顾大帅,他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军阀啊。兄弟阋于墙,汉贼不两立,看来这老哥俩也不一定是一条裤子里的人。 想到这里,陆景元忍住了几乎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你也姓唐?你不会和这个唐夫人有什么关系。” 对方无视了他不怀好意的语气,只是淡淡答道:“他是我的姐姐,我们也一个父亲。” 呵呵。怪不得,原来是小舅子。怪不得能大晚上从一个老婆家把陆西霆接出来,都是一丘之貉。 等等,小舅子!不对,那唐之铮也是陆西霆的小舅子咯! 看看。同样是一个大家族里的人,这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人家唐之铮抛头颅洒热血敢为天下先,家里这一个两个全都是封建残余,真给革命志士抹黑丢脸。 想到这里,他从心里对唐之铮的敬意又上升了几分。 陆景元本来是不愿意和这个陆西霆的“走狗”同室而眠的。 奈何人家全然不把他当回事,扯开被子,已经开始睡了起来。 陆景元揶揄道:“你不怕半路跳火车?” “知道您有这绝技。但我不是马中原。” 好家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影儿孤长夜漫漫。陆景元形单影只地枯坐了一会,最后还是败在了生理性的困意上,没招可使地躺下来。 管他的,先睡上一觉再说。 可还没等他合眼。一阵熟悉的电子声传来。 “哟哟哟,你这是被绑架了啊。” “少废话,”陆景元确认了一下对床的唐之铠并没有什么反应,拼命压低着声音,“你又救不了我,成天就在这里幸灾乐祸。” “谁说我救不了你,我这不给你送福利来了。”系统也学他的样子压低着,虽然它是脑神经里的声音,丝毫不必。 “别哄我了,有什么抓紧来。” 陆景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似乎被谁给夸过。 “好嘞,您点菜。” 陆景元想了想。 “施呦呦。”他说。 “她在路上,信号不好。” “怎么还是信号不好,你特么蒙我的!” “这回真没骗你,她真在路上。” 在路上。陆景元自言自语地说道,“她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天机不可泄露哦。”系统说。 陆景元强忍着把它砸扁的冲动,试探地说道:“唐锦华。”又接着说:“我也不知道哪个hua,没影响。” “收到,自动为您播映和您关系最密切的‘唐锦华’的影像,观看愉快……” 第92章 唐四小姐 弄堂里,蜷缩在石库门墙边的小叫花子觉得头上凉凉的,抬起头,发现又是下雨了。 入冬以来,冷雨不断,又是几家欢喜,几家烦忧,当然,有时也是喜忧参半。譬如对于小叫花子来说,喜的是不用跑到大老远去汲水,便可以泡开讨来的汤团子了,忧的是这种天气,对于捡煤渣实在是困难许多。 黄昏已至,码头工人用颤抖的手接过一天的血汗钱,黄包车夫吆喝着从从外白渡桥上跑过。蜿蜒曲折的电车线路从熙熙攘攘的租界延伸出去,拥挤着从四里八乡涌来讨生活的毛头小伙和漫不经心看着窗外景色的老克勒。 车子“铛铛铛”的驶过华界,铺着青石板的里弄传来大人呼喊孩子吃饭的声音,碗摔破的声音,吼骂哭叫的声音。 这是民国五年的上海,有人拉车,有人赛马;有人跳舞,有人跳河。然而,命运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 开源银庄的协理廖恂如疾步穿过唐家花园长长的回廊,绕过昼夜喷薄的中央大水法,一片翠绿草坪的背后,便是宽大的花厅。此时,那里已经热闹非凡。 十几位钱业贤达或坐或站,围着一个叫唐锦华的女人。她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风姿照人,一双灵动的眼眸顾盼生辉,眼底确是超乎年岁的沉稳。 听了廖恂如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她抬眼,“人没事?” “大少爷电报说,折损了三个走镖的兄弟,不过好在,那些当兵的把他们都放回来了。”廖恂如满头大汗,拿起仆人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个瘪三靳连晖,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可没有这位唐四小姐这么淡定。经历了橡皮股票的可怕风潮和辛亥革命时期的金融恐慌,他们太知道钱根的重要性了。 这些年,外商对钱庄停止拆款,票号纷纷倒闭,开源也是几近崩溃,经过几年的勉力经营,刚刚有了起色,却又遇上了关外的几笔呆账。数目之巨,达到数十万两之多。 按东家唐诒的话说,要是收不回来,开源便离摘匾关门不远了。 关外路途遥远,盗匪横行,收账之难可想而知,往常对学徒呵责打骂的经理们却是没有自告奋勇的。要不是大少爷唐之钦亲自前往,宵衣旰食地足足奔波了三个月,恐怕这些账款早已石沉大海。 但是这笔千辛万苦得来的银根,却是在家门口遭到了行军安徽的靳连晖部队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 唐锦华皱眉。这年头,兵祸连绵,遇到土匪抢劫尚有回旋余地,遇到狗仗人势的兵匪,恐怕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既如此,还是十、六,今年行情这么差,等明年再说。”有人说。 “就是,我们何必非要难为自己呢,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年。”有人马上附和。 原来,这是一次研究年底分红的股东会议。 本来,按照钱庄行规,开源将分红数额分为十六份,股东得十份,职工得六份。而今年,唐四小姐接手以来,和兄长商量着,将分红数额分为十九份,股东十份,职工九份。说是为了回馈员工、分润利益。 这本来就让一些老人心有不甘。 这些财神爷一直觉得,所谓的员工,不就是那些曾经的小学徒么,钱业自有以来,东家们出了多大的财力,别说是小伙计了,就是那些掌柜的,也不过就是替人数钱的,如今也竟能和股东们分庭抗礼了。 唐锦华连日里又是开会,又是登门,好说歹说,终是让这些前清留下来的老脑筋有了松动,谁料又发生呆账被抢的事件,分红的压力陡然剧增,不少人趁机打了退堂鼓,吵吵嚷嚷的,似乎马上要拂袖而去了。 “升伯,刚才您还说同意,怎么转头就变卦了。”唐锦华放下手中电报,笑意盈盈的打趣着:“办钱业,这样的信誉可是不妥啊。” 被点到名字的股东也是不俗:“贤侄女,你说的对,办钱业,我们办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没你懂行啊。” “我们都老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担惊受怕,哪天也没睡过一个舒坦觉,不就是图个养老钱么,现在既然你们要拿走,我们撤股便是了。” 唐锦华噗嗤一笑,“升伯,何时要去拿走你的养老钱了。” “今天多分了些给职员,他们欢欣鼓舞,过些日子也就为我们赚过来了,这不也是在发庄票么,您是前辈了,这些道理您是比我明白的。 “再说,无非是少了一些现钱,升伯还能缺这一时么?” 这个唐老太爷最宠爱的女儿果然是甜嘴蜜舌,一番话从小辈身份入手,捧的人心花怒放,又无从指摘。 对方摆摆手,“那自然是这个道理。我们也并非一毛不拔、出尔反尔,只是怕你们把标准定得这样高,将来骑虎难下,就难办了。” “是啊,去年十六,今年十七也好啊,否则今年十九,明岁又几何呢?职员就是职员,给一口就行了,可千万不能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茂公,锦华知道您都是为我们好,但是这番话,侄女实在是不敢苟同。” 唐锦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光绪三十四年,我庄受了那英国人的蛊惑,前后放出橡皮股票押款308万两,还买进了一批蓝格志公司的股票,是18万两还是19万两来着,损失了多少银钱,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有人都差点投了黄浦江了。” “您是当时的掌柜的,亲手买进的,记得应该比我清楚。” “如今您高升董事啦,可也别忘了当初当职员的时候,老东家可没把您当外人啊。” 一番话,说的人面红耳赤。个别心里犯嘀咕的也不再出声了。 大家心里清楚,谁能说得过唐四小姐啊。再说下去,一副灵牙慧齿把之前的宕账翻出来示众一番,岂不难堪。 唐锦华明眸轻掩,怕一众大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故意示弱的说:“你们啊,就不要欺负我一个小姑娘了,等我哥回来,你们找他去,再不行,就找我爹告状去,就是告的时候,千万别说我啊,就提他儿子就好了。” “你就害你哥,”正说着,一个穿着华贵旗袍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仆走了进来。 第93章 一封家书 “谁不知道你们是老太爷的一双宝贝,告你们,那不是徒添麻烦么。” 章凝芳说着,眼角瞥着众人。 唐家确实没有好惹的人,这位百货大王的掌上明珠也是一个狠角色。虽然不在银庄担任任何职务,她的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碍于两个家族的面子,同业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倒只有唐锦华微微提醒了一句:“大嫂,我们在议事呢。” “议完了,我刚才听着你们都议完了。”章凝芳毫不顾忌的说着,指挥着女仆把药盅端到妹妹面前的桌子上。 “快把药喝了,你还想不想……”她看了看四周,终是低头凑到对方耳边,小声又心疼的说:“你还想不想要个小囡了。” 唐锦华难掩尴尬,刚才还舌灿莲花的她顿时涨红了脸,和将将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天色也晚了,大家不如留下吃个便饭。”章凝芳以退为进的下着逐客令,毕竟谁会在主人家不在的时候留下和内眷一起吃晚饭呢。 唐锦华将他们一个一个的送了出去,回来,发现章凝芳正在沙发上怒气冲冲的看着她。 “药又让阿芬去煎了,又冷了。” “哦,那麻烦大嫂了。”唐锦华紧贴着墙边,准备从一侧溜走。 “我不麻烦,我就怕你麻烦。”章凝芳没好气的说:“你和云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锦华只好走过去坐到大嫂身边,“我们没有怎么一回事啊。” 章凝芳看着她:“不管何事,我和你哥哥都是抱定一样的宗旨,都是为你欢愉,因此自你去岁回家,我们也未曾多问,但老这个样子也不是法子。” “他是武人,又有儿女,老爷子又同他政见相仇,虽说惊才风逸,你总该为你将来计……” 唐锦华笑:“大嫂,您是想让我离婚啊?” 章凝芳道:“你可不能把这个帽子扣给我,当年你们成婚我可是在父母面前费了不少口水,我倒是想让你们百年好合子嗣绵延,可是你看你们两个,哪里有一点家庭的意思。” 唐锦华的眼神黯淡下来。 确实,哪里有一点家庭的意思。 谁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唐四小姐,自小本是为了一个簪缨世家的儿媳准备的。 民国元年,她跟着身为驻法使馆商务参赞的长兄出使法国,在人群中见到了那名英武不凡的侍从武官。 这些临时政府的先驱们,对付这些北洋“窃国”武夫自然是不客气的。 在南北争夺的肃杀中,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岩岩若孤松独立,肃肃如松下之风。 唐锦华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思前想后的人。 但她这次还是忘了想想,巴黎舞会上的惊鸿一瞥,到底如何能够弥补凡世中的种种不协。 章凝芳起身,说是去厨房看看。 花厅里只留下唐四小姐一个人。 她捡起桌上的书信,工稳的笔迹背后却是那人和她同样杂乱的心境: “连日行军,路途疲敝。所经之地,旷漠沉寂,盖民已闻风而走,避恐不及。夜寒露宿,营帐遍地,形如乱冢。” “吾已将一生埋葬矣,请卿将吾抛诸脑后,快意余生……” —— 陆景元再次躺在火车的床垫上,足足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唐锦华”这一part里的海量信息。 百年的风一如既往地吹拂着。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唐锦华和那个年代的陆家父子一样,都是致力于企业革新,真真正正想为社会、为共益做出一番事情的。同时也和他们一样,面临着来自各方的负担和压力。 万象集团自以劳动密集型的制造业起家,一向注重内部的团结和共同进取,却也遭遇了股东内耗、企业发展受阻的窘境,虽然经过陆家父子多年来的辛苦经营,局面勉力维持,但尾大不掉、积重难返的规律也依然没有放过这家高科技产业巨头。这次西方国家为首启动的反海外腐败调查更是对他们带来了致命一击。 陆森罗很想快速回到现代,快速执行他已经想到的方案,全力撑起这个局面,不只是为了帮自己的父亲,更是为了守住中国企业家们让制造伟大的梦。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躺在冰冷的病房里被宣布脑死亡,一向和他不睦不协的父亲十次拒绝了家中长辈要让孩子入土为安的葬礼。 陆景元在沉重的车轮声中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在江南广袤的山水之间了。 唐之铠尽职尽责地望着他,望得他直心虚。 “你昨天梦话挺有意思的。” “我说梦话啦?”陆景元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反问。 唐之铠点点头,“很有意思,你的脑子里也一定很有意思。” “哦,呵呵。”陆景元僵硬地回了一个礼貌的假笑,心里腹诽,有意思,当然有意思。 等到洗漱完毕,唐之铠带男孩来到餐车,陆西霆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老板,我把他带来了。” 陆西霆放下报纸,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地地道道的南洋商人打扮,巴拿马帽放在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笑道:“这回没跑?” 陆景元没好气的:“公众场合别抽烟,”顿了一会,又说:“早上抽烟也不好。” 陆西霆正伸着脑袋往唐之铠打开的火机上靠,闻言竟真顿了一顿,却不忘接着人身攻击:“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多事,怪不得谁都不想要。” 陆景元没理,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将雪茄放回盒子里。 乘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过来。于是,陆景元和唐之铠一边,陆西霆一边,三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闷着头共进一场无yan的早餐。 餐食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实在极为丰盛。人手一份火腿吐司蛋,面前一大盘整切牛肉,烟熏三文鱼,甚至还有西式沙拉。 陆景元正惊讶着,乘务员又送来一杯洋酒,放在陆西霆面前,又端上一盅西米布丁,摆在了男孩面前。 陆景元真意外自己受到了这种区别对待。看着身边唐之铠面前的光秃秃,忍不住问:“他没有吗?” 第94章 十里洋场 两个人埋着头吃饭,谁也没说话。倒是唐之铠从桌子底下偷偷给了男孩一脚。 没想到这一脚反而把陆景元的正义感刺激出来了。 直面对方,“不是,你们不是亲戚吗?这么抠?这么大军阀,小舅子连喝的东西都没有?” 陆西霆咳了一声,拿起餐巾擦擦嘴巴。 “你好,我来一杯牛奶。”唐之铠终于忍无可忍,招呼一旁的乘务员说道。 下了火车,陆西霆和陆景元,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站在人头攒动地站台上等着。 旁边放着他们的两个柳皮箱。 本该提着它们的唐之铠因为闹肚子,至今还没从厕所里出来。 陆景元有些抱歉,他不知道唐之铠因为腹泻,已经折腾了一整宿了。 不过他也有理,谁让这孩子这么实诚,不能喝东西就说不喝嘛…… 陆西霆压了压帽子的边檐,又理了理大衣的领子,看了看衣着寒酸的小男孩——昨天没仔细看,脸上甚至还带着若隐若现的血淤。 “这些天,真要饭呢?”一张嘴还是不客气。 “反正饿不着。” “陆东震没管你?” “我没让他管。” “我打你那一顿,还疼不疼?” 陆景元不屑的:“早忘了。”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是个不记仇的软柿子,补充道:“您们那几下子,对小爷都无所谓。” 刚刚成功逃离茅厕的唐之铠听到这句话,连忙将孩子扯到一边,两个柳皮箱提在手里,催促道:“快走,大少爷该等急了。” 陆西霆抬手就冲自己的副官一巴掌:“这么快就知道护这个小兔崽子!他都不知道老子来,急个屁啊。” 唐之铠缩着脖子挨了这一下,一只眼睛闭着悄悄冲男孩吐了吐舌头。 陆景元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三人出了火车站,一前一后招了两辆黄包车,朝着十里洋场的最繁华深处驶去…… 唐之钦在办公室里见到便装的妹夫时着实吓了一跳。唐之铠识趣地将男孩拽到外面,接着关上房门,如此屋子里只留下经过千里辗转的两只柳皮箱,以及四目相对的两个人。 陆西霆却不慌不忙,仍然是一副指挥官的派头,坐到沙发上,说:“我可能要借你府上,过个年。” “过年可以,但你过了这几天,马上走。” “你赶我?” “我宁愿你一直留在这里陪着锦华,但你我都深知这并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打算回去了?” 陆西霆无言,伸手解开衣衫,露出血迹斑斑的绷带。 “澄迈,当年你我都怀揣济世救国的理想,你入商场,我入战场,如今又怎样呢?”陆西霆咬着牙:“我受够了。” 唐之钦皱着眉,注视着对方。他和小自己十二岁的妹夫早已成为忘年之交。虽然在外人眼里,两人虽为亲戚,并没有什么过密的交从,即使在家人面前,因为家族立场不同,也显得较为疏离,实际早在法国时期,两人就经常在塞纳河畔促膝长谈,交流对国家、民族和个人命运的思考,心意相通,遂成知己,只不过,这是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 往事如烟,现实如雾,未来亦不清晰。唐之钦烦躁地摘下金丝眼镜,走到沙发旁,一只手安抚式的放在对方的肩膀上: “休息一下。”他轻轻拍着那只担负着沉重责任的肩膀:“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下了。” 房门打开。唐之钦走了出来,看着唐之铠:“你今年就留在上海,不要回家了。” 唐之铠看向里面,说道:“我听旅长的。” 唐之钦又居高临下的望着盯着他的小孩,说道:“我给他找个地方,他不能在家里过年。” 陆西霆走出来:“让他跟着我,他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我这里。他很乖,不会惹乱子。” 说着,还没等唐之钦发话,又说道:“锦华那里,我去跟她解释。” 腊月廿二,上海几乎已经到了一年到头最冷的时候。连日里彤云四合,将雪未雪,天气阴冷不堪。这天午后,却是云散天开,难得的出了一小会太阳。 唐四小姐唐锦华正和大嫂章凝芳在花园散步,见侄子昭文在保姆的看护下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连忙迎上前,将他抱起来。昭文刚刚四岁,小脸肉嘟嘟,穿着背带裤,十分可爱。 唐锦华给他戴上小棉帽,把他抱到花园露台里晒晒冬日柔暖的阳光。 “你呀,抱起这孩子,比亲的都亲,我这当娘的都没你抱得多。”章凝芳笑着说着,从小姑子的怀里接过儿子:“我看我再不抱抱他,孩子都不认我了。” 正好唐之钦的大女儿唐曼颐放学回家从花园路过,也许是没看到这边的妈妈和姑母,没有问安,径自去了。 “你看,你天天抱着她,她也不一定认你。”唐锦华调侃道。 “她不认我,我得认她。”章凝芳叹了口气,“人人都说后娘难做,一点都不假。”章凝芳说着,看了看四周。 “大嫂,你有话不妨直说。” 章凝芳把头凑过来,细声说道:“我听说,那个王蕴岚,又怀上了,你知道吗?” 唐锦华浅笑着逗着怀里的孩子,“大嫂知道,我自然就知道。” “侬这戆头,”章凝芳着急的说了句苏白:“你还有心情斗贫嘴,男人千防万防还来不及,你倒好,丝毫不急。” “别人生孩子,我也挡不住。” “你不争取怎么可能挡住,锦华,别怪嫂子说话直,自你来到上海,操办这钱庄,一年到头,你和西霆见几次面?你这是把女人往丈夫怀里送!” “如若因为少见几次面就跑到别的女人怀里,就说明他并不配我终身所许。”唐锦华道。 “你这是从哪学来的歪理,等到男人喜新厌旧,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章凝芳道。 “大嫂,对男人,我或许没你懂,但我知道,他若是对我真心,再来一百个也不会分走他,他若是对我不真心,一百个我也把他留不住。” 正在这时,昭文手里的玩具掉到地上,章凝芳下意识的要弯腰去捡,被一旁的仆妇拉住了。 第95章 自知之明 “太太,侬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可不敢大意。” 章凝芳笑道:“你看看,这怀了两个月,一点感觉没有,真是都忘了。” 唐锦华笑道:“您真是天生适合做母亲,我是一个都要不上。” “不会要不上!”唐家大嫂不失时机的提点道:“你要尽快多养几个小宁,小宁们多了,就不怕他跑。” 唐锦华示好的挽住对方的手臂,以求她嘴上放过自己,“好嫂嫂,陆府的孩子已经很多了,还是您,多多为唐家开枝散叶。” “好了好了,”章凝芳嗔怪的戳了她一下:“这火还引到我身上来了,我说不过你,你跟你那大哥一样,都是八哥的嘴,玲珑的心……” “怎么,我不在家,躲在一起说我坏话?” 一个爽朗的声音,唐家大少爷澄迈出现在花园。 “谁不在说谁,咱们家的传统。”唐锦华笑着道。 唐之钦一手拉开自己的领带,又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笑着回侃自己的妹妹:“陆太太不要忘了这是我家。” “唐大公子也不要忘了这是唐家的产业,我是有股份的。” “你们两个,真是分毫不让。”章凝芳笑着打断两人,走上前理理丈夫的衣服:“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累了。”唐之钦靠近太太,大手抚上了对方的腹部。 唐锦华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呆在这个场合了,知趣的走向内室。 她转过回廊,看到自己的兄嫂并肩站在冬阳下。这个画面,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以后还嘴不嘴硬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耳边。 唐锦华惊讶的回过头,面前赫然站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 男人笑意盈盈的看着面色迅速绯红的唐四小姐,张开宽实的臂膀,将自己的妻子拥入怀中…… 陆景元坐在唐家西式的大花厅里,有些局促地用余光瞥着章凝芳,那种感觉和面对王蕴岚时还很不一样。 章凝芳笑意盈盈,丝毫不因男孩的破烂打扮而另眼相待。只是吩咐仆人,抓紧去给表少爷置办几身行头,再领他去楼外楼白相白相。新世界还没去过,还有豫园城隍庙,阿毛你这几天带着他在外面四处观观光,诶,周边去过没,去苏州转转也可以的呀。 唐之铠倚在沙发上,说道:“大嫂,别忙了,这是旅长的命根子,千里迢迢带过来的,你送不走他。” 章凝芳还是笑:“谁说要送走他的呀。我看小囡自小在北京长大,还没逛过上海滩呢,他姆妈也真是的,平日里也不带小囡们走动走动,多来串串亲戚嘛。” 眼见仆人就要把陆景元带走,唐之铠制止道:“还是先等等旅长再说。” “你看你,张嘴一个旅长,闭嘴一个旅长,我早跟你讲过没,在家里千万不好这样叫呀,万一顺口在老爷子面前讲出来了,你又要吃亏的呀。” “好嫂嫂,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唐之铠笑着为对方奉上一杯茶:“但请放心,我不回家的,也不会见到他。” 章凝芳嗔怪地点点他的脑袋:“你们这对双生子呀,就是嘴硬心肠也硬的。” 陆景元在一侧旁观着这两个人的说笑。结合系统播的电影,大概缕清了唐家这几个人的关系。 面前这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应该就是唐家的大嫂,她的丈夫便是唐家的大少爷唐之钦了。唐之钦至少有两个弟弟唐之铠和唐之铮,他们甚至有可能是一对双胞胎?不过肯定是异卵罢了,毕竟长相大不一样,嗯… 那么唐四小姐,也就是唐锦华便是唐之钦的妹妹了,她大有特别之处在于,身为这个时代的一介女子,竟然在沪上从事钱庄事业,甚至尚能独当一面,这实在是难得可贵的。陆西霆也似乎只认定这个远在上海的妻子是自己的夫人,难怪在北京时,他对于王蕴岚的态度是礼貌而疏离的。 陆景元想想北京陆府的那一大群孩子,又想想无依无靠独闯世界的自己,却被陆西霆“抓”在了身边,嘿,他这倒霉孩子还真有点倒霉自有倒霉福呢。 他心里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早已失去了在北京陆家时的拘谨,吃够了精致的江南点心,便擦擦手,主动说:“那什么,我出去逛逛。” 唐之铠看他:“你等等旅长。” 等旅长,等他干嘛?陆景元心中腹诽,你家旅长跟人媳妇温存去了,我这个倒霉儿子在外面傻等着干啥,这不是存心找不痛快么。 他这种尴尬地位,没有点自知之明,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全须全尾的长大么。 于是,他没等唐之铠再说话,直接对章凝芳说道:“唐太太,还麻烦您请人帮我指引一下,这上海我还确实不怎么知道呢。” 章凝芳眼见这孩子竟然这么懂事,更加和气几分,忙再叫来下人,说是一定要带表少爷好好白相一番,还痛快地赏了一袋洋钱。 那个叫阿毛的听差似乎也乐意接这种差事,欢天喜地地领了命,叫着陆景元就要带他出门。 “要看好他啊,别乱跑,晓得伐。”唐之铠在后面叮嘱道。 “您就放心五少爷,这等事办不好,我不就脱头落攀,成马大哈了。” 阿毛在前面引路,带着陆景元出了唐府。男孩一路打量着这幢西式花园洋房的构造,华丽的水晶吊灯、名贵的中亚挂毯,走起路来咚咚作响的地板,和北方的肃杀单调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终于在这个世界找到了一些熟悉感,映入眼帘的青翠草坪和在系统播映的场景一模一样,即使在现代享过泼天富贵如陆景元,此时也不得不感叹,这家人真是大资本家啊…… 陆西霆和唐锦华手拉着手进到花厅里,唐之铠猝不及防地把头转向一旁,章凝芳忍不住捂嘴偷笑。 “瞧瞧,都说小别胜新婚,这久别啊,就非比新婚前的热恋不可。” 唐锦华撒开丈夫的手,坐到松软的沙发里,利落地捋捋散落下来的头发,大大方方地回敬嫂子:“就许你跟大哥天天在我们眼前恩爱,不许我们千里相逢拉拉手呀?” 说着,墨画般的眉眼嗔怨地剜了一下后面的那一位。 “许的,许的。”章凝芳含着笑,体切地将点心盒子推给自家的妹妹。 陆西霆也坐到沙发里,四下扫量了一周。 唐之铠正要说什么,只听陆西霆问道:“大哥呢?” 第96章 父母爱情 “他去给你们收拾一下高乃依路的房子,这里平时日客人络绎不绝,人多嘴杂,云从来上海,多有不便,那处幽深僻静,更为妥当些。你们饭后可以过去看一下,本就跟你们准备的,还没住过呢!” 陆西霆点点头:“有劳大哥费心了。” 章凝芳摆摆手:“嗐,那还有外话!我们毕竟只得这一个妹妹,也只得你一个妹夫呀。” 一家人又聊了一会家常,等到唐之钦回来,便开席家宴。唐家夫妇考虑周细,家宴也低调妥帖,只请了几个至亲好友同聚,简单又不失温馨。 席间,趁去抽烟的空隙,陆西霆问唐之铠:“那孩子呢?” “出去玩了,”唐之铠说道,又补充:“这边有机警的人陪着他。” 陆西霆正要说什么,下人来传先生有请,便掐灭了烟蒂进去了。 入夜,喧嚣一天的空气总算安静了下来。夜寒来袭,晚风扬起窗帘,直吹得窗棂沙沙作响。 唐锦华一觉醒来,身边人已不见。她起身披上衣服,来到室外,看到丈夫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抽烟。 月光下,他的背影有些清冷。唐锦华站在他身后,静静的欣赏着丈夫遗世而独立的身影。 陆西霆几乎要抽完一支烟,才转过身来,见到那人,笑道:“怎么不把衣服给我?” 唐锦华这才走上前,将挂在手臂上的大衣为丈夫披上:“我怕打断你的思绪。” “我最大的思绪就是你。”陆西霆揽过妻子,拥着她走向室内:“怎么突然醒了?” “我做了噩梦。”唐锦华看着丈夫棱角分明的脸庞,眼角突然滑下一滴泪。 “怎么了?”陆西霆捧起妻子的脸,用拇指为她拭去。 “我梦到你不见了。”唐锦华泪眼盈盈地说道。 “奇怪,为什么每次噩梦的内容都是一样的?”陆西霆笑着,刮刮妻子的鼻子。 “这次是真的!”唐锦华越说越伤心,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还在呢,我还在,”陆西霆将妻子抱入自己怀中,“我呀,离不开你。” “骗子,刚才还偷偷跑出去了!” 陆西霆笑着,却没说话。 “你去看那个孩子了,”唐锦华转过身,吃味道:“千里迢迢带着个孩子,你倒是比我这做母亲的还会做母亲。” 陆西霆含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我还更会做父亲。” 一句话,直惹得唐四小姐面色绯红。陆西霆将她横腰抱起放到榻上,直到衣物除去,唐锦华才发现丈夫身上厚厚的绷带。 “霆哥,你……”她的手颤抖着抚上那些包扎。 “刚到湖南,就挨了炸弹,说出去够可笑。”陆西霆若无其事地调侃着。 “你……”丈夫越是轻松,唐锦华越是心疼,“你怎么不告诉我!” “无妨。”陆旅长杀气腾腾:“越让老子死,老子越活得有劲!” …… 唐之铠为长官包扎好伤口,给了唐锦华一个万事如意的眼神,后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旅长,您就注意点,我下午才给你包扎,晚上伤口就弄裂了。” “你看看你这兄弟,刚见我的时候连话都不敢说,现在都敢质问我了。”陆西霆面不改色地说着。 “阿选,怎么跟姐夫说话的?”唐锦华面色通红。 “你们还是巴结着我,除了你们俩,我可是上海滩唯一知道陆西霆旅长在唐家‘遇刺’受伤的人了,说,怎么封我的嘴?” 毕竟远离部队回到家,唐之铠显得较为放松。 “军法怎么样?”陆西霆说。 “家法也可以。”唐锦华补充。 “得,自讨没趣,收拾东西滚蛋。” “你不要走远了。”唐锦华说。 “怎么,怕我不安全啊。” “谁管你安不安全,我是怕你姐夫再……” “行,我明白了,您不愧是我姐姐。” 唐之铠出去后,唐锦华轻轻关上房门。陆西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神色平静。 “疼不疼?“唐锦华握住丈夫的手。 陆西霆摇摇头,反握住妻子的手,摩挲着:“我在想,今天万一真被你‘刺杀’了,我还心甘情愿呢。外面那么多王八蛋要杀我,我偏不如他们的愿。” “我们不要当什么旅长师长了,天天受夹板气,你来上海,我们一起做我们的事。” 陆西霆笑了,拍拍妻子的手:“这世道太乱了,我要是没有枪杆子,又怎能护你周全?” “可是……”唐锦华蹙着眉,欲言又止。 “别担心这些事,照顾好自己,这样我在外面才能安心。” 唐锦华紧握着丈夫的胳臂,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什么时候,你也要让我安心。” 陆西霆点头,“会的。” …… 阿毛开着汽车,熟练地带着陆景元游走在繁华的租界街头。 “小开,您想去哪,就跟我说,您想去哪咱就开到哪。”这个一身利落短衣打扮的年轻人热情地说。 “这里哪里好玩?” 陆景元装作对上海十分陌生的样子,心说我想去的地方,你们现在也没有啊。 不过他又仔细想了想,在现代时,虽然万象集团的总部就在上海,他还真的说不上自己想去哪个地方。他每天在纸醉金迷的钢铁丛林里穿梭,不是没有娱乐,总觉得快乐不起来。 “楼外楼,还有新世界,你可算来着了,那里今年夏天刚刚开业,里面有电影院、跑冰场、跑驴场,可好玩了。” 新世界。陆景元心想,这个名字倒挺不陌生的,在一些民国的年代剧里,经常能听到大世界新世界什么的。更何况在现代,这里也是承载了不少上海人记忆的娱乐场,只是他几乎没去过罢了。 “那就去那。”陆景元坐在车子后排座上,多少找回了一点以往指使司机的感觉。 “好嘞,包您玩得痛快,反正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 陆景元笑了笑,能一直被当作一个小孩子哄来哄去也未尝是一件坏事。 车子驶过一片体育场模样的大草地,陆景元忍不住隔着车窗望去,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再仔细一看,嘿,这不就是上海人民公园的位置嘛! 第97章 新新世界 阿毛从后视镜里发现了男孩的专注,向他介绍:“这是跑马厅,以前只对外国人开放,里面还有网球场、马球场、自行车道,我经常带着先生来这里打球,你要是在这里呆得辰光长,我以后也带你来玩。” 陆景元没有说话。阿毛在脑海里复盘自己说错了什么。他不知道,这个曾经在中国地盘上只供洋人使用的游乐场,33年后改变了名字,北半部叫人民公园,南半部叫人民广场。 车子沿着南京西路一路向东,很快十到了与西藏路的交接处,一幢l型的建筑出现在面前,“新世界”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陆景元兴奋的是,这里竟然和107年后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阿毛带着他,每人花费两角大洋进入了这个新新世界。 “这两毛钱可以玩一天呢,随便玩。”阿毛告诉他。 陆景元或者说陆森罗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逛这种综合性游乐场是什么时候,上一次面对打扮滑稽的小丑时,陆景元还记得那是在东京银座,母亲拿着相机,对他浅浅地笑。 不过,这里和银座一样人流如织,看得出是大受欢迎。嘈杂的环境里,阿毛问他:“会打弹子么?”“会跑冰么?”陆景元统统摇摇头。这也难不倒阿毛,拉着他去一旁坐电梯,说是去上面喝汽水,还有皮影戏和西洋电影,实在好白相。 电梯门一打开,刚刚体验了观光电梯的客人们兴奋地走了出来。阿毛拥着男孩往里走,一个年轻人突然打了下他的肩膀,用沪语说道:“哟,陈阿毛!怎么,侬还有心情在这里白相啊?” 阿毛循声望去,见是认识的熟人,疑惑道:“做煞啊,我做煞不能在这里白相?” 那个年轻人已经出了电梯,和身边的同行者相视一眼,笑着:“侬小弟,陈阿林,把厂子烧停电啦,大家才有空出来放松,不过说起来,还要感谢小阿林呢。” 阿毛一听着了急:“阿林他怎么啦?有没有事体?” 年轻人道:“他倒没什么事,厂子有事,全厂都让他的灯泡搞停电了。不过老板大发善心,让他先回家啦。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你还不赶紧回去,省得他自己想不开!” 陆景元见阿毛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魂不守舍,主动拽拽他的袖子,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然咱们回去。” 那两个年轻人才注意到这孩子的存在,说:“啊呀,你自己偷偷跑出来白相就算了,还带着小宁来。” 阿毛道:“这是老板府上的表少爷,太太特命我带他出来的。” 陆景元虽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前因后果,但感觉自己也许挺能给身边的阿毛挣面子的,便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 那两人见阿毛有主家任务在身,便没再多说,摆摆手离开了。 陆景元看阿毛的脸色不是很好,便说:“你把我送回去得了,真的,你先去处理你家的事。” 阿毛摇摇头,“勿要紧,勿要紧,他们说的是我弟弟,嗐,惹祸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用管他。” 陆景元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任由阿毛带着他,先是去看了杂耍,又看了新引进的魔术。 一身土布的小男孩表演的顶大缸和西装礼帽的外国人表演的钞票穿越从视觉上给人带来了极大震撼,但更大的震撼是在心里。 阿毛给了小男孩赏钱,却没有给洋人。他带着陆景元又来到了电影院。相比于21时代眼花缭乱却又让人无从下手的影讯,简洁的小木板上用毛笔只写了一部电影的名字—— 《一个国家的诞生》。 他们进入电影院,由于单人票价高达两块大洋,观众只有寥寥数人。不少人只是在检票口围观那些画着“西洋男人和女人”的海报,七嘴八舌地看看热闹。 陆景元随着阿毛在座位上坐下来,出人意料的,竟还有年轻小伙子提着零食盒售卖瓜子、毛豆和手巾把。联想起旧戏园子里伙计们的做派,这可真称得上是中西合璧了。 阿毛叫住伙计,要了一包瓜子,又出去买了梨膏糖和荷兰水,全部塞到他怀里,一点没给自己留。 陆景元不由分说地将瓜子塞给他,两人正掰扯,大银幕一闪,电影开场了。 黑白的银幕上不怎么流畅地播放着一帧帧不甚清晰的画面,除了轨道的杂音,没有一点属于电影本身的声音。 陆景元看了一大会,才猜出这大概是个美国南北战争的故事。由于不习惯无声电影,陆景元看得并不算投入。旁边的阿毛和其他观众却伸长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 陆景元又耐着性子看了会,只觉得那女主角还挺符合现代审美的,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嵌在小巧的脸蛋上,甜美可爱。 他不知道,这位名叫丽莲·吉许的女演员,被称为“银幕第一女士”,未来的美国第一任甜心。而他面前略显冗长的影片,打破了逢电影必短片的定律,是世界电影历史上的里程碑。 等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陆景元看了看商场里的大钟,足足三个小时过去了。 阿毛又要带他去城隍庙吃晚饭。陆景元拦住他:“你家里不是有事么,你把我送回去得了,不用管我。” 阿毛却说道:“没事,小开,我今天的事就是陪着你在外面。” 陆景元意识到了对方的任务就是阻止自己回去,出现在陆西霆和他从未见过面的叫唐锦华的妈面前。既如此,还不如借花献佛,给他人方面呢。 便说:“那我去你家,我跟你一起回去。” 阿毛连摆手:“那怎么行?我那里又破又旧,哪有什么好玩的。” 陆景元却真摆出了他小开的派头:“你今天不就是为了陪着我么,我想去哪,你就得带我去。” 阿毛无奈地笑笑。 “回去,”陆景元接着说:“你小弟自己在家,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第98章 新新少年 阿毛开着汽车,驶过鳞次栉比的租界街头,一路向南而去,沿途的大地母亲就像被斩断了精气神,眼见得被重担压迫得愈加垂头丧气,越来越矮,越来越低。 阿毛在豫园停下车,买了南翔小笼馒头和糯米鸡,又带着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沿着狭窄昏暗的街道走了好一会,才在一条被竹竿搭盖得横七竖八的弄堂前停了下来。再往里,车子就进不去了。 陆景元跟在阿毛后面,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孩童。打开其中的一扇门,里面黑漆漆的,还没有安电灯。 阿毛冲着上面叫了一嗓子:“阿林!” 亭子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阿毛却不等人下来,直直爬了上去,叮叮当当变成了砰砰咚咚,而后又变成了稀里哗啦,似乎有零零散散的东西碎了一地。 景元怕出事,连忙跟上去,只见阿毛正挥舞着笤帚,冲一个方向招呼。 在那逼仄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缩着身子的男孩。大概也是十几岁的年纪,黑漆马虎看不清样貌,只觉得很安静,安静到笤帚扫在身上,他也不叫不避。 陆景元连忙上去拦,脚下却踩到了坚硬无比的东西,一个趔趄滑到在地。阿毛孩子也顾不上打了,急忙跑过来,将他扶起来:“没事,小开,这底下有玻璃!” 陆景元正扫着屁股上的土,闻言只感到手掌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再一看,可不就是玻璃茬子扎进去了么! 阿毛直接将笤帚扔到一边,扶着陆景元下楼,翻箱倒柜地找出金疮药,又指使那孩子抓紧找块干净的布拿来。 如豆的油灯下,陆景元才大概看清那个安静小男孩的相貌。他和哥哥一样,留着毛茸茸的极简板寸,深黯的眼底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镇静,一双薄唇抿着,确实是不爱说话的样子。 “阿林,快跟小开道歉!”阿毛接过干布,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回答倒很利落。 陆景元本来也没放在心上,说:“没啥,主要也是我不小心滑倒的,也不知道踩了个啥玩意儿。” “那是灯泡。”男孩淡淡地说。 “灯泡?卧槽,那很贵!”陆景元脱口而出,听到这么一个现代的词汇,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不贵,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灯泡?” 陆景元一字一顿,眼神和语气里充满了不相信。 “整天就摆弄你那些没用的破破烂烂!”男孩还没说话,阿毛厉声呵斥下来,“在厂子里不好好做工,闯了多大的祸,你还敢在这里烂污三鲜,再让我发现,我……” “哎哎。”陆景元看对方扬手就要打,忙又制止下来。一番了解才知道,原来陈家的小弟阿林一向对制作电灯泡极感兴趣,今天他为了试验电阻电压,偷偷将几只电压不同的灯泡和厂子里的电源相接,造成电路短路,总保险丝熔断,全厂停电,险些酿成大祸。 他看了看一旁一声不吭但带着一脸愧疚的小阿弟,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灯泡这么感兴趣呢?” “我不是对灯泡感兴趣,我是对造灯泡感兴趣。”少年终于像打开了话匣子,一番情绪汹涌而来:“我在外面的商店,看那些洋灯泡这么白,这么亮,却没有一只是我们中国自己产的,我就要试验出来,造出灯泡,造我们中国人自己发光的灯泡!” “好小子,有志气,”陆景元心中的火被一个民国少年点燃,他拍拍对方瘦弱的肩膀,也没忘了提醒道:“你现在还没有造出一只灯泡,就算你造出来灯泡,和可以量产、可以销售,还是两个概念。你应该多学些科学知识,并且找到伙伴,共同去做这件伟大的事,而不要一个人随便的冒险。” 男孩真的听了进去,重重地点点头。 陆景元的眼前跳动着油灯的火焰。他知道,这个孩子和曾经他们的万象一样,需要走的路还很远很远。 阿毛在油灯下将那些带着温热的小食摆上桌子,抱歉地跟他说,光顾着跟家里处理这些乌七八糟,都没能让他在新世界好好玩玩。 陆景元笑着摇摇头。 黑白的画面,昏暗的夜晚。 以及亭子间里坚毅的少年。 他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新新世界。 …… 第二天一早,陆景元才跟着阿毛回了唐家。 他在亭子间里和阿林挤了一宿,对方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从旧书摊和学校搜罗的各类技术资料,以及不知从多少市场和工厂收来的旧材料和机器零件。男孩告诉这个今天刚刚认识的哥哥,他不仅要造出国产电灯泡,还要立志找到本国的电光源,开创真正的电器制造工业。 陆景元惊讶于一个孩子有如此丰富的积累和远见卓识,他告诉男孩,如果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自己一定会鼎力相助。 男孩很开心。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懂他的人。 陆景元告诉他,你并不是一个人在走路,沿途并不孤单。 他还多想告诉这个孩子,有多少人始终不屈现状,筚路蓝缕一步一步将这个民族的火把点燃、点亮,从古到今,继往开来。 男孩带着兴奋的疲惫一觉睡到天亮。 陆景元在一旁沉思良久,也陷入到了时代的沉睡。 …… 陆西霆和唐锦华仍旧双双从后宅走进来。 见到消失了一天一夜的陆景元,以及手间包扎的布,张嘴就是嘲讽:“怎么,出去一趟就叫人打了?走哪让人打到哪。” 陆景元低头喝着牛奶,没说话。他为了掩护陈阿毛,也不准备将他在陈家受伤的真相说出来,只就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外面惹事,不小心挂了彩。 唐之钦说自己的妹夫:“既然事已至此,小囡又无大碍,就不要说这么多罢。我问过阿毛了,他是见义勇为,打了一个欺负他人的小瘪三所致。” 陆西霆瞥向他,“我就不信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陆景元埋头吃着面包。不想搭理。 唐锦华见状,转移话题道:“大哥,东北的那笔呆账,现在怎么样了?” 第99章 我的自由 唐之钦切着手下的牛排:“那家实在无力,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 “嗯?”唐锦华拿起餐巾擦擦嘴,“怎么会连您都没办法了?” 唐之钦笑道:“怎么,当你大哥是孙猴子啊,上天入海样样来三?” “大哥岂不比孙猴子来三!” 唐锦华一边捧着大哥,一边看向陆西霆。 后者说道:“大哥若有什么棘手的事,交给我去办就好了,我在东北,也有些朋友。” 唐之钦听到忙摇头:“你们那一套我还不知道,算了,都是做生意讨生活的人,怪就怪这个世道,赚点铜钿实在太不容易!” 仆人送来了报纸。唐之钦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开来细细看。 陆西霆夫妇虽然没有报纸在手,但从醒目的头版上已经看到了“督军团角力府院之争加剧”的标题。 来自北方的政事风波已经笼罩到了上海滩的餐桌,一家人闷声不语地吃着饭。 陆景元也小心翼翼地埋头干饭,生怕自己多刷出什么存在感。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一个不小心,餐刀碰撞在盘子上,发出咣铛的一声脆响。 于是,陆家夫妇、唐家夫妇并他们的孩子齐齐看向这边。 陆景元抬起头,作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明天就回去。”陆西霆说。 陆景元的笑容僵在脸上。凭什么,就凭他不小心碰了一下盘子? 回去,回哪?北京吗,还是西安? 口口声声说凭什么左右老子的儿子,什么永远别想跟他走,到头来,还不是把他当破鞋一样,说丢就弃! 男孩道:“我不回。” 陆西霆道:“你在这里有什么打算?” 陆景元无语。什么叫我有什么打算,是你非要把我从北京带到,不,绑到上海来的,现在问我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我就是没地儿可去。”陆景元没好气地说。 “在西安住得好好的,怎么没地儿去?” “您要知道我每天过得什么日子就不会说好好的。” “在北京怎么就不能留?” “我千里迢迢从西安来找你们,就差讨饭和睡大街了,您不看看您家的门,哪间房是给我留的?” “你爷爷不要你?” “不要,他本来就烦我。” “你大伯呢?” “他又不是我爹!” 陆景元说着,眼睛又忍不住有些泛红。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管你?” 陆景元没再说话。反倒是唐锦华先看不下去了,开口说道:“既已经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了,就别难为他了,他愿意在哪就在哪。” 唐之钦也说:“是。”但他没再多说,因为看到了妻子刻意的眼神。 陆景元说道:“夫人,我不是愿在哪在哪,我是被迫,被这位陆旅长绑到这边来的,我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并不是活不了,也并不害怕,但那是我的自由,而不应该是被不同的人反复遗弃的结果。你们这个地方想让我留,我自然会有办法留。” 唐锦华看了看陆西霆,又看向男孩,笑道:“看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那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们留下你?” 陆景元大话已经说出,索性心下一横,说道:“做生意,我会做生意,就你们刚才说的那什么呆账,我就可以帮忙要回来。” 这下轮到一众大人傻眼了。首先他们对这孩子懂什么是呆账就挺惊讶的,更何况摸着胸口说可以把呆账要回来。 很难想象他是从闭塞的西北大帅府走出来的啊。想必一直都是之乎者也的传统家塾式教育,什么时候接触过这等现代商业文明。 陆西霆明显也比较诧异,却还是维持他一向的水准,淡淡说道:“那就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出多大丑。” 陆景元瞥向这位所谓的父亲,满眼的不服气和等着瞧的斗劲。 他虽然张口就来,却也并非是毫无门道。不就是要账嘛,陆森罗在商场混迹这么多年,这点手法还是有的。无非先是和气生财好话说尽,调利率,改方式,找第三方代偿,实在不行就告他丫的,再说还有各种其他杂七杂八的渠道,他就不信这事搁到民国他就办不了! 唐之钦轻咳两声,给这对父子下了台阶:“既如此,那就让这小囡试一试。正巧我今日就要去东北,你随我去一趟。” 去东北?今日?这么急? 陆景元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在这十里洋场还没玩够呢,刚刚也就来了两天! 唐之钦看到孩子有些迟疑的样子,也没忘了向“监护人”背书,对陆西霆说道:“看来是我自作主张了,还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陆西霆大手一挥:“跟着大哥您,是他小子的造化,我有什么不同意的。” 于是,陆景元下午就要麻溜卷铺盖去东北的命运,就这么被拍定了。 吃过饭,唐之铠来帮他收拾东西。 实际上,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东西,本来就是被陆西霆出其不意绑架来的,别说什么行李卷了,昨天是来上海的第一天,在弄堂里的阿毛家睡了一夜,甚至连唐家的床都没沾。 唐之铠也发现了这种窘境,摇摇头,不由分说地将孩子带出去,洗了澡理了发,里里外外置办了几套行头,还给当场换了一身新衣服。 当他一袭西装马甲三件套,头戴小毡帽脚蹬小皮鞋再次出现在唐家光彩可鉴的花厅里,还真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开。 众人围着孩子上下打量,终于还是章凝芳忍不住开口:“人啊,还真是靠打扮,到底还是他们陆家的骨血,小小年纪就有模有样,模子!” 陆景元自信心爆棚,开玩笑,比长相咱就没输过! 大家正议论,陆西霆也从早上的长衫换上了一身西装大衣,拿着礼帽从门外路过。 章凝芳起哄:“哦呦,你不来看看?你们俩还真是像得很!” 陆西霆在门口停下,终于是走了进来,上下扫视着孩子。 陆景元回避着他的眼神,只听那男人问向唐之铠:“你办的?” 第100章 远赴东北 “是。”唐之铠答道,似乎从语气中感受到了长官的几分不悦。 没想到,接下来男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行,你给他扮成这样,指着把他往土匪窝里送,倒省了我的心了。” 语气很和蔼,内容却很阴阳。 陆景元腹诽,我特么这辈子从别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夸奖! 唐之铠有些尴尬,还是章凝芳替他解了围:“是我让他给这孩子扎台型的,出门在外,总不能丢了面子,看来是我见识短了,一会听听他大哥的意思,需要换就抓紧换,还来得及。” 章凝芳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意思也很明确。首先这是唐家老板带人出门的事,穿着打扮应由唐之钦决定。更何况他们为大哥大嫂,为长,别太让人下不来台。 陆西霆见状,也没再多说,只跟之铠交代,给这家伙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好,好好交代交代,别给大哥添麻烦。 说完,就和章凝芳告了别,潇洒地一走了之了。 不一会儿,陆景元又看到唐锦华一袭旗袍,华资照人地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哼,早就巴不得我走,巴不得我被绑到土匪窝呢,永远回不来才好,省得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他正噘着嘴生气,唐之铠从后面将他揽进自己的房间。 对他说道:“甭生气,你爹啊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在意着你呢。” 陆景元撇撇嘴:“没看出来。” “小傻瓜,知道他今天在餐桌上唱得什么计?” “什么计?” “苦肉计,”唐之铠摘掉孩子头上的毡帽,笑着说道:“还有激将法。” “啊?”陆景元摸着自己刚刚被剪得毛茸茸的脑袋,显得更傻了。 …… 唐之钦的执行力是相当惊人的。 下午三刻,一行人就出现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了。 说是一行人,其实也就唐老板本人和陆景元,外带了一个助理,便是钱庄的协理廖恂如。 “咱们,不带保镖吗……”陆景元小心翼翼地问道,好歹是个大老板,怎么跟陆立坤似的都这么莽呢。 “怎么,你怕?”唐之钦问。 “我不怕,我就怕您……” 唐之钦笑道:“你年纪不大,操心事倒是不少,看来也是一个总愿为他人着想的人。” 陆景元职业般谄媚地笑道:“嘿嘿,哪能跟您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比。” 他话还没说完,廖恂如就将他揪到一边,似乎是生怕这孩子抢了他的饭碗。 他们此行,要先坐火车到天津,再经京奉铁路,过山海关、奉天、长春,最终才到达目的地哈尔滨。 虽然陆景元在这个时代坐火车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但还是经历这么长的旅程。 看着窗外逐渐逝去的景物,满脸风霜的黄包车夫,以及他们背后灰色沉闷而不知尽头的人群,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从西安鬼市回来的路上,他和马中原窝在人力车里,对未来汽车的畅想。 会有的,都会有的。 马中原,沈观越,江明剑,施呦呦,还有大杂院李大妈的独子李长顺,这些散落在他的时空里的年轻人们,不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唐之钦没有像陆西霆来时一样,坐的独立包厢,而是选择了卧铺,结构和现代类似,只是没有上铺,左右各两床,不睡觉的时候,人们平时就坐在过道里聊天。只不过,每两张床外面有个小小的隔断,这就隔成了四人一间,并且男女分座,他们这一间只有男性。 听廖恂如说这是二等座,除了他们三位,剩下的铺位也被买了下来放行李,这就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除了寝具之外,还有电灯、电扇,陈设相当完备。 陆景元选择了唯一的上铺,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 唐之钦在下面冲他喊:“嘿,先别忙着享受,你这趟可不是出来玩的,答应我们的事还记得吗?” 陆景元一脸淡定地答道:“记得的,您就放心,我指定帮您把事情办好,不过现在咱们是在火车上,还是大白天呢,多欣赏欣赏风景不好?”该忙就忙,该享受享受嘛……想当年他陆森罗最喜欢出差,他生命中大部分的休息时间都是在路上。 唐之钦看这孩子张嘴就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佩服的同时,心里也产生了怀疑。问道:“你从小到大,学过商业的知识没有?” 陆景元皱眉,这可问到他了。他一个沃顿商学院深造毕业的年轻总裁,自己大大小小的创业经历就不说了,你说他学过商业的知识没。 陆景元想了想,还是不应该让面前的人对自己的本事有太高的期待。毕竟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现在还是低调为好,便答道:“要说没学过,也不是一点没有。我虽然没有进过商业学校,没有跟过账房先生当伙计,但我们日常买卖,吃穿用度,哪怕是从小摊上买几个生煎包,都是商业,都有着深厚的逻辑和道理,由此说来,我每天都在学。” 陆景元一口气说完,惹得唐之钦频频点头。 对身边的人说道:“你看,他虽然没有念过商书,却是懂原理的。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的时候,便有教授热衷于这项观点,这是博物经济学的内容。” 这下换陆景元来了兴趣:“您还在康奈尔大学读过书?” 原来还都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同学哩! 唐之钦还没回答,廖恂如抢先道:“我们老板可是康奈尔大学的硕士生!” 陆景元的嘴巴直接张到了o型。 反倒唐之钦仍旧丝毫没有波澜道:“惭愧惭愧,空有文凭。” 陆景元心说,学长,您可够谦虚的嘞。 这康奈尔大学研究生的文凭,搁现代也金光闪闪啊!看来面前这人也并非一个平庸人物。 唐之钦似乎不愿让别人过多关注自己,转移话题道:“别说我了,说说事情。” 说着,将他们此番去东北的目的,需要达成的目标,原原本本地向陆景元讲解了一通。 第101章 唐家门庭 原来,一位哈尔滨的豆油商人夏日里在上海探亲时,向开源银庄借了一万大洋,时间是三个月。谁知,大半年过去了,对方除了隔三差五地遣人捎来一笔利息,对本金却是只字未曾提过。 这是银庄今年来最大的一笔呆账。 陆景元张嘴就问:“他为什么不还钱?” 廖恂如忍不住笑道:“自然是没有了。” 陆景元道:“这可未必。” 有钱不还的他可见得多了。 唐之钦定定地望了他一会,笑道:“你这小囡,脑筋还真算蛮灵光。不过,我们经过细致的调查,他确实没胆子骗我们,而是无力承担。” “那我们此番去做什么?”陆景元接着问道。 友好交流?还是恶言相向?甚至…… 甚至直接撕破脸。 先向boss确定了基调,他这活才能好办。 唐之钦摇摇头,推了推金丝眼镜:“我们想想办法,帮帮他。” 震惊。 陆景元真的很震惊。 唐大老板,您真是位活菩萨啊。 欠钱不还的老赖,不揪住打一顿就算了,您还想着去帮他! 不过也对,杀鸡取卵。只有把鸡养肥了,才有蛋吃嘛。 一路上,陆景元和唐之钦这对忘年的“伙伴”交流着生意经,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停在了南京。 一群卖板鸭的小贩不由分说地跨过铁轨,争先恐后地挤到窗口,纷纷举起手里的箩筐,向里面的乘客卖力吆喝着。 价格不贵,只要6角小洋,秀色可餐,闻起来香气扑鼻。还有卖烧鸡的,15个铜子儿一个。 当看到满满一筐子大闸蟹时,陆景元绷不住了。 上海有句老话:“刮西北风,吃大闸蟹。”虽说现在已经是深冬时节,但螃蟹受寒之后,肉质向来是细腻紧实鲜美,又顺带销售着温热的黄酒,实在是难以不让人想着买来几只品尝品尝。 唐之钦看出了男孩的心思,提醒他道:“这火车边的小贩卖的吃食,看起来比火车上要丰富美味,实则大多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等你发现上当的时候,车子已经开了,赌得就是你无法跟他们交涉。” 好家伙,这套路真是在哪个时代都有。 陆景元定定地听着,相比于这位唐老板透露的“民国生存指南”,他更惊讶于对方体贴入微的生活经验。 于是,当在餐车吃饭时,唐之钦遇到熟悉的朋友上前寒暄之后,陆景元便忍不住向廖恂如打听,这唐老板到底是个何等人物。 廖恂如很明显并不像唐之铠那般守口如瓶,当然,也有可能像在现代围绕在boss身边的秘书一样,故意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信息,对他们所描述的大老板或幕后人物极尽描龙画虎之能事,好让面前打听的人摸不着头脑,产生“牛x就完了”的判断。 但不管怎样,陆景元还是被“牛x到了”。 唐之钦,以及唐锦华,来自一个声名显赫的江南世族。唐家祖上自缫丝起家,世代尊荣,仅自清以来,就出过两位进士及第,光耀门庭。太平天国混乱时,唐家先祖高瞻远瞩,命子唐笏携巨资十万两白银赴上海开办钱庄事业。事实证明,这次的投资策略是非常正确的。没几年,江浙生灵涂炭,桑田损毁殆尽,而上海租界成为了畸形的安全孤岛,大量豪富商贾躲避战乱离家入沪,加之唐笏为人精干、令人信任,唐家的钱庄业迅速发展起来,到了光绪年间,旗下已经有开源、昌源两大钱庄,累资数百万。而这位唐笏,便是如今的家主唐诒衷的父亲。 当然,唐诒衷这位唐老爷子也是个非凡人物,并未给祖先丢脸。他是第一批清廷留美幼童,说起来,也是个留学生哩,归国后回到清廷任职,曾任过知州府候补道、海关道员。甲午之后,他告老还乡,专注于祖先的缫丝事业,卓有成就,同时开办着机米厂和药材行,延办义学,举办多项公益事业,是远近闻名的乡贤。他膝下的子女,更是芝兰玉树,人才辈出。长子唐之钦虽为庶出,却是子弟中最出色的存在。唯一的千金大小姐唐锦华,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陆景元正听得津津有味,唐之钦从友人处返了回来。廖恂如也不再说话了。只留下男孩一个人陷在无限的遐思中。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苍茫的中华大地。 又经过整整一夜,到达了天津。陆景元专门下车,用走之前唐之铠给他的零花钱买了两份地地道道的煎饼果子。 一套加油条,一套加馃箅儿。 边吃边想大帅府那位陪他跑步替他挡枪的年轻副官,还没有吃过煎饼果子,还没有来过天津卫的白衷霖…… 随后,他们经山海关,过锦州府,到了奉天。 连日的旅行已经疲惫不堪,唐之钦却不让人下车休息,只说关外情形复杂,匪祸横行,少在外行走,避免节外生枝。 火车停留半日,加了足够的水和柴,便在夜色中继续向着北方驶去。 而从廖恂如口中,陆景元也知道了这段铁路更多的一段历史。 甲午战败后,日本要求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俄国纠集德法出面干涉,使得清廷以3000万两白银赎回辽东。沙俄以功臣自居,强制在中国修建中东铁路,整体呈t字型,南至旅顺,北至哈尔滨,而东西亦有延伸。直到日俄战争后,俄国战败,便不得不把长春以南的利益拱手让给日本,于是长春到旅顺一段的铁路,便被称为南满铁路。长春以北,仍在俄国人的控制范围内。 夜风的凄厉中,陆景元袖着双手,坐在过道里,安静地听着这些过往。抑或是现实。 车轮发出单调而粗暴的音浪,让人昏沉,又无法安眠。 天气大寒。大多数乘客已经爬上铺位和衣而卧,剩下各怀心事的人坐在过道里,伴着他们未知的命运一道,随着车厢的震撼左右摇摆。 陆景元和他们一同晃着。一同在他们20世纪的人生里蹒跚行进…… 第102章 远东第一 火车经过长途的跋涉,终于停在一处新艺术运动风格的站台前面。 陆景元缩着脖子从火车上下来,三人已经在车上换好了厚厚的冬衣,一同进入了这白山黑水间的严寒。 哈尔滨刚刚下了大雪。开源分号一早派了人前来迎接。一行人走出车站,踩在厚重松软的雪堆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一排排雪爬犁从站前大街上疾驰而过,和叮当驶来的有轨电车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零星有黄包车夫上前揽客,他们将自己裹紧在破烂的棉衣和狗皮帽子里,人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和他们身后只有简易折叠车棚的包车一样单薄不堪。 东北的冬天是毫不仁慈的。陆景元将自己的手从来人送上的暖手套里抽出来,跟着几个大人登上马车,坐在热气烘烘的暖炉前面。 沉闷的钟声低回传来。陆景元掀开马车玻璃窗上的棉布帘,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幢俄式井干圆木结构建筑,气派逼人的八面形尖顶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相比周边低矮的景观很是扎眼。 哈尔滨分号的经理向他们介绍,这便是圣·尼古拉大教堂,号称远东第一,庚子年由俄国人修建。 庚子年。陆景元在脑海中品味着。这一年有一个民族的血泪,也有一个民族的骄扬。 他放下帘子,任由马车带着他在这片雪白中前行。没过多久,他们便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酒店前面停了下来。 中东铁路旅馆,或者另一个更加的奢纵的名字戈比旦乐园,同样来自俄国工程师修建,在这座远东明珠之城里有着多个第一,第一家豪华宾舍、第一家俄式西餐、第一个使用冰箱和抽水马桶的酒店。 几人下榻。房间已经足够豪华。经理仍然一脸抱歉对唐之钦说,马迭尔和大都会已经满客了,还怠慢您在这里屈尊几天。等有了空房,马上调换。 唐之钦面上倒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问:“为何如此爆满?” 经理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吗,秦大帅一家子来这里走亲戚,连带着那些副官,卫队,包下了城内几乎所有的饭店。” “他倒过起皇帝老儿的日子来了。” 经理压低了声音,却不忘回应老板道:“要不叫人家东北王呢……” 陆景元放下行李,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了一会。欧式大床上铺着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床头柜上放着电话,天花板上吊着风扇,除了没有空调和电视,这里的装饰已经和现代星级酒店无异,甚至还更有古典风味。 他闭上眼睛,西安、北京、上海,以及沿途的一幕幕、一张张脸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 他试探性地叫了声:“你爷爷?” “干嘛?”这回系统倒是应答得很快。 “没事,睡不着。” “把我当某猫精灵啦?我给你播放几首摇篮曲?还是你想听什么故事?” “不要故事,”陆景元摇摇头:“我真的很怕再听故事。” “怎么回事?”系统终于化身知心大哥。 “我只是觉得,对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种无力感。我可以去旁观别人的故事,甚至参与进去,但我完全无法做什么,我无法去帮助那些脆弱的人,也无法去安抚那些不安的灵魂,我可以去看,可以去想,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 “你参与了历史,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变。”系统难得切换了一本正经的状态:“你那大伯跟你说什么,造命。这些日子过来,你不就领悟得挺好的嘛,但要我说,你不仅可以造自己的命,还可以造天下命,为全社会做点贡献。你不要忘了牺牲的顺子表哥,还有那个要做电灯泡的小毛头吴阿林,要当运动员的马中原,有些事是很难,但总有人愿意焚灯自明、提刀向前。如果我们都放弃了希望,那还有什么明天?” 陆景元躺在床上,用眼睛的眨动代表认同。类似的话,陆立坤在热那亚的游艇甲板上跟他说过。那时,他们就在这哥伦布的故乡,和荷兰人签订了半导体供应的合同,而这件事,也使得他们最终成为了白头海雕眼中的猎物。 那时他刚刚回国,身边有不少海归高参环绕,认为大时代下安身立命是根本,天下之事个人无法对抗,不应这么坚执。父子爆发过争吵,而后的无数风波升级,陆立坤像儿时一样对他拳脚相向,但这一切,随着两人时空距离的延长,已经逐渐得不那么清晰了。 陆景元从床上坐起来,拍了拍脑袋。 既让自己清醒,也模仿那只大手给他力量。 系统却享受的:“哎呦哎呦你可是第一次摸我的头。行,看着又活过来了,抓紧去加油,我还在这等你攒够了夸奖值来看电影呢,这么长时间了,一个空也没填对……” “差点忘了这茬了,你先别走!” 陆景元在脑子里反复搜刮,将自上次以来见过人、知道的名字说了一个遍,结果仍然是得分为0。 “没事没事,这才哪到哪,”系统生怕他又受到挫败撂挑子不干了,连忙鼓励道:“抓紧抓紧,再出去转转,这不又开新地图了嘛,没准就碰到了呢!” 还别说,陆景元确实有被说服到。再加上他一个人在房间确实憋闷得厉害,便穿上外套,准备出去走走。 刚刚走下楼梯,就看到廖恂如坐在大堂里,手边一杯咖啡很是惬意,正看着窗外的雪景。 他下意识地想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往门外挪。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廖恂如就转过头:“你自己跑出去,怕不是要冻死在这里。” 陆景元有些发窘:“您怎么看到我的……” 廖恂如敲了敲面前清透反光的玻璃。 …… “您也准备出门吗?” 陆景元总是很善于把尴尬的场景转化为自己的主场。 廖恂如点点头:“等车。” “您叫的出租车?”聊,就是尬聊。 廖恂如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饭店的车,只不过现在出去了,要等一下。” “哦。”陆景元客套话说尽,低头看着地面思索。 “我……” “唐先生去访友了,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出门。” “为啥啊,不是带我来解决呆账的吗,不带我见客户,怎么解决。” “他今天是去访朋友,不是访客户。” “哦。”男孩又低下头。 廖恂如放下咖啡杯:“你想出门吗?” 第103章 久别重逢 “当然!”陆景元把自己伪造成一个被憋坏了的天真大男孩:“我在屋里有啥意思啊,床又这么软,躺的我腰疼!” 廖恂如真就像面对一个孩童一样,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大睡一通。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不累啊。” “不累不累,”开玩笑,这对空中飞人陆森罗来说算啥啊,“您就发发善心带我出去,去哪儿都成!” 陆景元极力争取着,廖恂如终于点头,说:“带你出去可以,但要听话,不能乱跑,我可是听说你腿脚够厉害的。” 陆景元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怎么这种事都传到他这里去了。 “您就放心!我不跑,我怕冷。” 车子适时地开回来了。是一辆来自法国的标致老爷车。 陆景元终于如愿跟着廖恂如出了门。这回,车子驶了很久,终于在一处三层楼高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沿街中西合璧地开着西餐厅、五金铺还有瓷器店,看起来是一个门市楼。 廖恂如让司机先回去,等约定好的时间再来。接着带景元下车,两人步行转过大楼的右侧,进入后院。 院子相当阔大,侧边还竖着一个带着萝卜鼻子的雪人,三面环绕着数间平房,门外都收拾得干净齐整,不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在车上时,廖恂如就跟他说了此番是来拜访自己的舅父一家的。他们老家在山东,闯关东到哈尔滨,经营着一家五金铺。这些年小有成就,于是举家搬迁,只是偶尔才回乡看看。左面那一排平房便是他们家。 两人还没进门,一个鼻子冻得通红的小男孩跑了出来。廖恂如弯腰拦住,将他抱在怀里,逗道:“阳阳,长这么高啦,还认不认识我?” 小男孩初见陌生人,吓得大叫妈妈。 一个娴雅瘦小的妇人拿着正在纳的鞋底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廖恂如先是一怔,接着惊喜道:“啊呀,东乡,你怎么说到就到啦!阳阳,你不认识啦,这是你表哥,他上次回来时,还给你带了巧克力糖吃呢!” 一边说着,一边兴高采烈地将人往屋里迎。这时,才发现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 “这是?” “哦,这是我东家他们家的少爷,一块跟着出来玩。”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又添了小子,孩子都这么大了呢!” 女主人豪爽地说着,将他们迎进屋里的炕上,山货、大枣摆上了一桌,炉子里掏出烤白薯,不由分说地塞到陆景元怀里,热乎乎地洋溢着着山东人的热情。 “舅父还有孩子们呢?” “你舅去进货了,还没回来,几个孩子都在上学,这会也快放学了。” 廖恂如陪着舅妈唠家常。陆景元坐在炕前上啃着白薯,这家的小男孩一直怯生生地盯着他看,似乎很是怕生的,老往妈妈大襟里钻。 陆景元怕是自己吓到了孩子,暖声道:“几岁啦?” 男孩躲着脸,却不说话。 “四岁,”女人替男孩答道:“这孩子,自从上回叫日本人吓着了,落了个胆小的毛病,现在也没好。” 她说着,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不符合她瘦弱身形的怒气和愤恨。 原来,这孩子在幼年时,唐恂如的舅舅曾远在海参崴经商,有一年春天,全家回国奔丧,在路上却因为小孩子哭闹,一个日本船员扬手扇了当时还不到两岁的阳阳一个耳光,给他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和后遗症。而全家畏于洋威忍气吞声,无法有任何反抗。 每每提起来此事,舅母都屈辱异常。 廖恂如安慰道:“这事就过去,洋人对咱们耀武扬威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下去,只会让小孩子更害怕。” 舅母叹了口气,将男孩揽在怀里,又看向陆景元:“只盼咱的孩子们快快长大,长志气有出息,不用再怕他们洋鬼子!”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一个学生模样的大孩子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娘。 舅母忙向他介绍客人:“掖川,你还记得,这是你东乡表哥!” 男孩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大大方方地绽开了笑脸,问候道:“表哥好。” 还没等介绍到陆景元。一个身影从门帘外挑了进来,兴奋地说道:“掖川哥,你问完安没啊,都等着你出来搭滑梯呢!” 陆景元惊得从炕上跳了下来。 这银铃般的声音,精灵般的身形,不是施呦呦还是谁! 施呦呦也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来人。 双方怔怔地相互打量了数十秒,都在想“不是特么替身文学的狗血剧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这世界上难道有和陆景元\/施呦呦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兄弟\/姐妹? 作者你出来,我保证不说你狗血。 基于这种考虑,再加上当着旁人的面,两人都没有贸然相认。 最终还是施呦呦打破沉默:“那小孩,你跟我们去搭滑梯不?” 舅妈有些尴尬。向廖恂如解释道:“隔壁家的大小姐,大大咧咧的,心眼儿指定不坏。” 陆景元暗自好笑,不愧是你,到哪都离不了一个大大咧咧的背书。 廖恂如看向陆景元征求意见。对方还有什么好说的,早一溜烟跟着女孩跑出去了。 徒留屋里两个大人忍不住笑道:“到底还是孩子啊,天南海北的都能玩到一块。” 陆景元追着风一般的女子跑了出来。进到外面银装素裹的广袤天地。 “哎哎哎,你跑慢点啊!” “小样,追不上我。” 陆景元无奈,上前拉住女孩:“别滑倒!” 女孩转身,视线看向后面,作了个嘘的手势。 陆景元顺着看向身后,发现了默默跟随的“小大人”,不满地问道:“你为什么跟在我们后面?” “我本来就是来叫他的。”没等男孩说话,施呦呦替他说道。 “他是谁?”景元瞪大眼睛。 “你管呢。”施呦呦傲娇地转过头,头上仍然扎着一翘一翘的小辫儿。 陆景元不再说话,小嘴儿一闭肚子里满是气。 第104章 青梅竹马 施呦呦回头看他,见这副小样,心里直乐。 嘴上虽然那样说,还是指挥他俩身后的男孩:“掖川哥,你先去提水,咱们好浇。” “不行,我得盯着这小子,欺负你怎么办。”张掖川难得对小女孩说这么多话。以往在大院这些小毛头眼里,掖川哥哥常常都是一个骄傲的“进步学生”形象,不希得跟这群小屁孩混在一起。 “你看他这样,像是敢欺负我的不。”施呦呦自信道。 张掖川用不甚善意的眼神掂量了掂量,最后说了句也是。 等他走后。陆景元用下巴指向那个比他们明显高一头的背影,“那人是谁。”“青梅竹马呗。”施呦呦说道。 “你不是湖南出生的吗,你青梅竹马在东北?” “四海为家,天下为公,不行吗?”施呦呦一张小嘴还是尖利过人。 陆景元把头拧到一边,鼻子嘴巴全是怒气,不理你! 到底还是屋子里的大人发现了外面小儿女之间的作闹,舅妈拉开窗子喊:“呦呦,别对客人这么凶。” “知道啦。”女孩清脆得答道。 陆景元把头转过来,“你真是施呦呦啊,你连名字都没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施呦呦开始去拢地上的雪:“哪像你啊,连名字都不敢说。” 陆景元听着这话音,知道她还为自己的隐瞒生气。 心虚地跑到人家身边,不甚熟悉地帮着扫拢地上的雪。 “我错了,我错了行不,你想知道啥,我全都告诉你。” 女孩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干着活。 “那你是怎么……”怎么来这儿的? 陆景元话刚说了一半儿,施呦呦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男孩以为对方还是不想跟自己说话,在一旁很是失落。 施呦呦走开了。他故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去看。 突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叫道:“快过来帮忙啊!” 陆景元连忙转身,见是张掖川提着水桶过来了,施呦呦已经迎了上去。 原来她并不是不想理自己,刚才一定是不方便说话!便乐滋滋地冲那边喊:“好……!” 后面的“的”字还没出口,同样的声音从另一个小孩嘴里叫了出来。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蹬蹬蹬地跑了上去,喜滋滋地帮两人往上抬着水桶,虽然作用看起来一点也不明显。 陆景元有些尴尬地停在半路。 原来不是叫自己啊…… 他正犹豫是退回去还是怎么着,施呦呦望着他:“干嘛呢,怎么还不过来?” ?! “哎!” 陆景元有些激动地冲上前,然而四个人搬两个桶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伊万,你去拿铲子。” 施呦呦又指令道。 男孩听话地去了。 “这里还有外国人啊?”陆景元忍不住说。 “嗯,是个白俄小孩,隔壁西餐厅家的。”呦呦答。 陆景元忿忿地望着那个刚才让自己尴尬的小背影,心说还是个小毛子呢,面白肌瘦,像极了豆芽菜,一点不像吃着牛奶面包长大的,抢活倒抢得挺麻利的! 几人将水抬到院子中央,又拿起扫把将厚厚的雪聚拢到一起,直到堆成一个高高的雪堆。 掖川又带着景元去打了好几次水,才将雪堆逐渐浇筑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冰台,滑道晶莹雪白,让人一看就很想玩。 东北的腊月天寒地冻。水浇上没多久,整个冰滑梯就已然成型。孩子们欢天喜地的跑到屋里将各自的冰爬子拿了出来。 陆景元没有,就抄着手站在旁边看。 施呦呦彻底释放了天性,在冰面上欢快地玩耍着。漂亮的眼睛不时地瞟向这边,白地里晕红了鼻尖。 陆景元有些恍惚,他从没有过这么快乐的童年。当看到施呦呦如此开心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大人们也闻声出来,观看孩子们的快乐。舅妈帮呦呦戴上棉帽子,却被小女孩几个回合就甩脱了。 舅妈在一旁笑:“这样的媳妇,谁敢娶哦。” 大人们都把笑声投在了施呦呦和张掖川之间。后者不言语地收拾了雪橇,默默地进到屋里了。 “书呆子又去念书了。”他妈在儿子背后说着,走到厨房去了。 炊烟绵绵地从烟囱升了起来。其他人似乎也感知到了饭桌的召唤,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伊万也被店里的员工带了回去。 陆景元走近雪台,望着脸红彤彤的女孩:“你不累么?” “你不试试?”女孩还在兴头上。 “你也没说带我玩啊。” “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还用别人带么?” 她说着,还是将自己的雪爬子让了出来。 男孩毫不犹豫地上去,熟练地固定了双脚,只是也将身边的女孩固定在了前面。 “这么快,就有人说亲了?”他在她耳边说。 这么近的距离,施呦呦只觉得自己的脸蛋越来越热。 陆景元带着她从高处飞驰而下,一向骁勇如她也不免惊叫起来。 “没有我你行不行?”他又说。 女孩不明这话其中的意味,只是赌气般的:“我自己玩得好好的!” 哪想身后的人竟真的松了一下,女孩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又被身后的人抱住。 陆景元的头脑嗡地热了一下。少年人的热血烧得全身炽烫。 呦呦的用残存的理智努力安抚着自己肆意波动的心跳。但挡不住这天寒地冻中来自身边的温度,让她贪恋着无法拔离。 …… 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拿着木头疙瘩做的枪,对着那人说:“姐姐,他欺负你,我来保护你!” 施呦呦有些发窘地迅速和身边人拉开了距离。 半天才平静下来:“阳阳,姐姐没事,你去找你妈妈。” 阳阳看看刚刚跑出来的厨房,又看看姐姐,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了。 陆景元倒不介意,懒懒问:“你是怎么在哪都能混成小霸王的?” 施呦呦看着他混不吝的样子,没好气的:“那也未必啊,在你这就吃不转。” 说着,她命令对方将脚放下来,一个人收拾自己的雪爬子。 陆景元帮忙。他才意识到,院子里的孩子都有家长,她似乎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来东北的?你伯伯呢?” 第105章 前因后果 “改天再告诉你。”这回轮到施呦呦卖关子了,接着,她又像意识到什么,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现在确实不方便。” 陆景元点点头。他对对方的关切更大于问题本身。 “你呢,又为什么来?”呦呦问。 陆景元看看屋内。隔着窗户能看到廖恂如在安心品茗。 觉得没什么不方便,便将他被陆西霆从北京带到上海,又在唐家夸下海口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了说。 “你怎么到哪都敢随便说话的啊。” 施呦呦又好笑,又好气,不管是在西安博九斋,还是在罗博宁的家门口,又或是剑拔弩张的六国饭店,陆景元的一张嘴,让她多少次提心吊胆。 男孩拍拍胸脯,故意学着一口东北话:“那谁让咱这里有竹子呢,还是成熟的!” 施呦呦砸了他一下:“看你这么自信,那没有我你行不行?” “不行,指定是不行!” 陆景元楚楚可怜地:“没有你,我都不想干了,啥答案也不想找了,什么系统不系统,反正你也用不着,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施呦呦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我听说有的系统脾气可臭了。” “那反正不能是我的系统,这是我爷,爷对大孙子最好了,是不?” 系统os:我特么上辈子造什么孽了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了…… 陆景元帮施呦呦收拾了雪爬子,问:“给你放哪儿去?” 施呦呦指指西侧的瓷器店:“送那儿就成。” 景元问:“这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呦呦在一旁跟着走,说道:“也不全是,这里是白秋哥落脚的地方。” “白秋哥?他也来了?” 陆景元有些惊喜。 他乡遇故交,他和叶白秋从开局的西安到诡谲的京城,再到如今千里冰封的哈尔滨,也算是老有缘分了。 呦呦点点头:“是的。” 接着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靳光楚和陆东震如今上了位,他们大肆搜捕南方党人,伯伯怕我们留在北京不安全,便让白秋哥带着我来哈尔滨投奔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范叔叔有很多产业,现在白秋哥在他的这间瓷器店里做事,也算没改行。” 陆景元再次听到陆东震的名字,心里像有一团解不开的麻绳,沉闷着又揉搓得难受。 终于,他开口问道:“那白秋哥现在……” 他是想问对方现在还在从事革命的事情吗? “现在去同记商场了,”施呦呦看来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快到寒假了,给我的养父母买些礼物带过去。” “养父母?” “对,”施呦呦淡淡地说道:“我不在这里住。店里都是男人,白秋哥又常在外出差,担心无法好好地照顾我,给我在乡下找了一对养父母。” “他们靠谱吗?” 陆景元的脑子里设想了一大堆可怜的小白菜被养父母虐待的场景。 “当然啦,他们是范叔叔在中东铁路局的同事,膝下没有子女,对我实在是不能再好了。” 那就好。 那就好。 施呦呦过得好,他就放心了。 但是,连养父母都找了,是不是意味着她要在东北长久得呆下去了。 想到这里,陆景元心底还是泛出一阵阵隐忧。 施呦呦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嘛。” 陆景元心照不宣地听着这句他刚来这个世界时她说的话,点了点头。 “怎么,你担心我?”施呦呦故意说道。 陆景元这回却偏偏不理这茬,调皮道:“我才不担心你呢,你都用不着我担心。” 接着,眼见对方要打人的架势,补充说道:“我是担心我自己,你都在东北安家了,我可咋整,没有你,我是真过不下去了……” 施呦呦打人的手停在半空。陆景元只当女孩心疼他,却不知道这番话,确实戳中了对方心里的什么…… 两人刚把雪爬子放到瓷器店后面的库房里,院子里也传来了廖恂如寻找男孩的声音。 “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景元问。 “你什么时候回去?”施呦呦不答反问。 “不知道,”陆景元思考着:“至少要等呆账的问题解决之后。” “那个什么账,怎么搞,你有信心么?” “没有,但是可以装。” …… “就佩服你这种泰山崩于前而小脸不改颜色的。” “那你喜不喜欢。”陆景元挑着眉。 “不喜欢。”施呦呦张口就来。 …… “不过也不算太讨厌。” …… 行,这个小辣椒能说出这种话,他就算,有数了。 “不过有什么困难,你吱一声,我看看能帮你不?”施呦呦义气道。 “吱。”陆景元毫不犹豫。 …… “不带这么快的。” “不用你帮我,”陆景元摸摸对方的头,不知道哪来的信心满满,“要是你真想帮我,就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什么?” 男孩认了真:“第四个问题是什么。” 施呦呦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哑然失笑:“哈哈,你还记着呢……” “什么叫我还记着呢,”陆景元瞟她一眼:“你随便一句话,我根本就忘不了了。” 看对方不言语,威胁道:“别告诉我你是蒙我的,压根没有这回事?” “没有,”施呦呦如实否认,“是真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带着一个查询功能的系统。” “记得,你外婆。” “之前系统打开,我发现,除了前三个问题,还有第四个问题,四个问题全部答对,我才能回去。” “第四个问题是什么?”陆景元认真地望着她。 “第四个问题,第四个问题是……”一向果决的施呦呦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景元,陆景元?” 院子里传来了廖恂如愈来愈急切的喊话。 施呦呦松了口气:“算了,反正现在,我可能还是没找到答案的。” 陆景元点点头:“反正有需要你就告诉我,人多力量大嘛。” 施呦呦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景元说,又补充,“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第106章 从何而来 “明天我就会被送到我养父母那里了,你如果能在这里呆几天,就来顾乡屯找我,就在哈尔滨西边,白秋哥会带你去的。” “白秋哥……”陆景元隐隐地担忧着。 “我找白秋哥,他会不会怪我什么……” “怪你什么?”施呦呦说着:“怪你把你大伯的人引到了金甲,还是怪你把那只国宝碗丢了?” “啊?丢了?”陆景元紧张起来:“他们没把那只碗还给你们,这个挨枪子儿的陆东震,他当时明明答应我的!” “看看,多么单纯,这哪像个男主啊。”施呦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道。 “这不男主,也有小时候嘛……”陆景元梗着脖子辩白。 (作者:可不嘛,我们未来名震八方的鸿篇巨制三部曲男主,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了,不再逗你了,那只青花碗,你大伯还回来了,不仅还回来了,还是亲自到博九斋,亲手还给伯伯了。所以,你可以放心地找白秋哥,他不会把你吃了的。” 陆景元哦了一声,心想要不是陆东震亲自到访了,说不定邵瑞锦不会紧张地把叶白秋和施呦呦都送到这千里迢迢的东北来了呢…… 话音未落,廖恂如挑帘探了进来。 陆景元淡定将他向外推:“放心,我又没走远。” 廖恂如看了看男孩女孩,终是没说什么。 直到到了院子里,他才说:“行啊,这么快,你就和那个小女孩子玩得不错了。” 陆景元没说话,他没打算把之前就认识施呦呦的事情说出口。 “听说,这一家子是京城跑来避难的,她那个哥哥经常带些人回来,不知道搞什么秘密活动,”廖恂如压低了声音说着,好心提醒道:“你最好别招惹是非,省得节外生枝。” 陆景元听到这样说,意识到叶白秋将施呦呦送去乡下的原因也并非只是不方便照顾。他开始担心女孩的处境,这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这种情形,远在北京的邵瑞锦知不知道呢?但如果让呦呦离开叶白秋,又能有什么地方好去? 脑子里思索着这些问题,却向对方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一个小孩子,能招惹什么是非啊,我就是跟她滑滑雪。” “你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廖恂如像看透了一切似的说着。 陆景元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什么马脚。又听对方说道: “你是你们家的宝贝。临来之前你父亲专门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陆景元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他们家的宝贝? 怎么可能啊!他这一路被人赶来赶去的,所有人能唯恐避之不及,陆西霆还能把他当宝贝? 廖恂如揽过男孩:“爱之深,责之切,你爹啊就是太过强人了,所以话总不会好好说,希望你这般好那般好。” 作为打击式教育的受害者,陆景元对这句话深以为然,难得在这个时代找到知音啊。 还没等他说什么,知音接着说:“我爹也这样。” “那你一定恨他?” “恨过,但是没什么意义了,他已经没了。” 廖恂如向西边点点头:“就葬在这里的顾乡屯。他是家里第一辈闯关东的山东人,到了也没能回到故乡。 “那么,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两个弟弟妹妹葬在这里。他们很小就夭折了。按老家的规矩,小孩没有成年是不能回家的,当然,叶落归根是山东人的传统,这番做法很多人不能理解。他在去世之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身为长子,将来一定要代替他回到家乡。” 陆景元被一个山东汉子对家人的感情感动:“那你母亲呢?” “她跟着我生活在上海。” “本来生了6个孩子,现在却只余我一个了。”廖恂如苦笑道。 陆景元安静地听着这段家族故事。 身处乱世,离散总是主旋律。但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儿女总是在坚韧地活着。 无论环境怎么恶劣,他们也没有脱去这家园故情的底色。 从张家出来,他们还是乘坐酒店的出租车回去。 在廖恂如打电话预约的空档,陆景元专门跑到了瓷器店。但不仅没有找到施呦呦,也没有发现叶白秋。 看来,他们真的去乡下了。 陆景元有些落寞地跟着廖恂如回到酒店。 唐之钦已经拜访朋友回来了。见到两人也没有多问,只是似乎心知肚明地问廖恂如一些家常的事情。 待两人聊完,他看到陆景元,调侃道:“呆账的事准备怎么样了,我的大少爷?明天我们就去正式谈判了。” 陆景元反客为主,恭维道:“只要您在,我心里就有谱了。” 唐之钦笑着用手指指他,直说你真是学惯了你父亲的油嘴滑舌。 他油嘴滑舌?陆景元可没感觉出来。 看来他对这个爹,还是要真再好好了解了解呢。 比如他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到底想不想要他? 又或者,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爹呢?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是找不到系统问题的答案呢? 他爸爸的爷爷到底是谁? 陆家的名字已经被他试了一个遍。 难道并非是陆家人? 但如果不是陆家人,那又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陆景元有些寒意。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世就是打开回家之门的钥匙。 但如果真的拿到这个钥匙,他还有家吗? 带着这份担忧,等回到房间,他唤起系统,把新近知道的名字又逐一做了尝试。 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陆景元忍不住,把心里的担忧向系统和盘托出。 “那么,你希望你是陆家人么?”系统说。 “如果我不是陆家人,是不是这一切都是错的?” “系统没有如果,只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可是这个陆景元,是陆家的孩子么?” 他终于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系统却告诉他,你把所有的陆家人名字尝试一遍,心里自然会有结果的。 尝试一遍。他似乎已经尝试一遍了。 但如果不是陆家人,答案又从何而来呢? 第107章 隋记老板 第二天一早,陆景元就早早地起来了。 知道今天有正事,他不敢耽误,换好了衣服到了大堂。 廖恂如过了一会才下楼,却说要先带他去餐厅吃饭。 “唐老板呢?” “他今天有事,让我一会带你去找隋老板。” “让你?带我?” 陆景元有些吃惊。心说你这千里迢迢地专程赶过来,这么大的事,你不亲自出面就算了,怎么就敢把放心地委托给我?万一给你搞砸了咋整? “唐老板又去哪儿了?”他问。 “老板的事,还是不清楚这么多的好。” “那老板到底清不清楚这次来的正事是什么?”陆景元不客气的追问。 廖恂如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唐老板可是很相信你的哦。” 相信,很好,但是不是有点盲目了…… “我看那还是相信你。”男孩没忘了贫嘴道。 吃过饭没多久,廖恂如就带着陆景元去见他们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敦实男人,不出意外的是,除了反复诉说自己最近生意的艰难,仍然是一脸可怜地求唐家再宽限几天。 毕竟,快过年了,家里家外有很多用钱的地方。 “隋老板,又不是你一个人过年。”陆景元插嘴道。 隋万德看到十几岁的孩子也这么齐头整脸地质问他,一个没绷住,在自己的粮油行里崩溃大哭:“要是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豁出这个脸不要。几位老板可以去外面打听打听,从我爷开始磨豆油背着扁担走街串巷,几十年哪失过信,这是实在没辙了,钱周转不上来,为了给大家开饷,媳妇把嫁妆都卖了,还送走了我的老姑娘,大儿子为了挣钱学也不上了,报名去修铁路,也就跟这个小子一般大……” 廖恂如看这个中年人涕泗横流的模样,开口道:“隋老板,何至于此!” 陆景元也是不为所动。他以前讨要债务,见过的比这离谱的事情多多了,长年的商场行走已经练就了他的一副铁石心肠。 不过对方既然这样,再硬下去已经不是办法,便借坡下驴,换了种语气道:“隋老板,你这大男人,哭成这样叫伙计们看见多不像样!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再苦再难也得往肚子里咽啊,嫂子和孩子们还指着你呢。” 一番话下去,见对方稍微缓和了情绪,陆景元继续说道:“我们来都来了,你也不给咱奉个茶,冰天雪地里,我们专门从千里之外的上海赶来了,要账不要账的还在其次,咱这不都是情谊吗!我这么一个小孩,说话也不懂事,您可别嫌我没礼貌。” “是我照顾不周,照顾不周,伙计,快把水满上!”隋万德品出了这话内在的意味,抹着泪,招呼道。 三人盘腿在炕桌上聊起天来,互相熟悉了彼此。几碗茶条子下肚,大家开始红光满面,隋万德才终于稍稍放下了戒心,说话也开始敞亮起来。 “不是我说,老隋哥”,陆景元已经开始这样称呼起来:“我看你这铺子也不小,怎么就一步一步混成这样的,像您说的送走大儿子送走老姑娘的,咱不至于啊。” 隋万德唉声叹气:“这事我都没敢跟任何人提过,媳妇也没说过。” 说着,警惕性地看了看门口,见门棂紧闭着。 陆景元打趣地说他:“放心,老哥,嫂子没来,也听不见。” 没想到这么一个老赖,倒还挺怕媳妇的。 “我不是怕她咋地,我是怕她上火。” 隋万德说道。 “怎么,你去赌了还是嫖了?”廖恂如说。 隋万德摇摇头:“我一不爱烟二不爱嫖,要说赌,害。意思也差不多。” 说着,便将自己欠下巨资无法还账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这位隋老板在今年去上海送货时,因为看到开源钱庄信用和利率都不错,而东北金融机构不发达,便一口气贷了一万大洋,准备回去扩大生产大干一场。 没想到返回的路上,遇到一家绸缎庄正在清仓大甩卖。他本来对布匹生意没兴趣也不熟悉,但见店里店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职业敏感让他忍不住也上去看了看。 一上去可就震惊了,要不说人多呢,这家绸缎庄说是老板欠了一屁股赌债跑路了,正以低于市价一半的价格销售绸布抵债,大家都赶来疯抢,现场拥挤得不行。 陆景元听着耳熟。这不就是江南皮革厂黄鹤带着他的小姨子逃跑了的民国剧情吗…… 便问隋万德:“那批布的质量是不是不行?” 这位豆油商人苦着脸:“布的质量倒是可以,我也找懂行的朋友看了,布都是好布,我心想这么便宜,拉回东北卖,那得赚多大一笔啊,我就……” “你就直接梭哈了?” “啥,啥是梭哈?” 陆景元意识自己说漏嘴了,忙掩饰:“没事,你接着说,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绸布了?” “那倒也没有,”隋万德苦丧着脸:“没全部也有八成……” 听到这里陆景元明白了。原来是一笔投资大失败了啊,不过这种话术他听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职业敏感地问道:“你那些布,都没卖出去?你不是说了吗,布都是好布,怎么会?” 听到这个问题,隋万德显得更挫败了。挫败中还带着迷茫,忿忿道:“那谁知道啊,大上海这么好的绸缎我拉来了,结果东北这边人都不买账,一个两个翻翻看就得了也不买,我就寻思这都是时髦东西啊,还是这些土老帽不识货!” “哎,也不一定。”陆景元听着,知道了是产品销路出了问题。 东西卖不出去,消费者“不买账”不是问题的本质,无非是价格、流通、营销哪个环节不到位。 他问道:“隋老板,您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那批货?” 隋万德点头答应:“没问题,都在库房堆着呢,我眼瞅着就闹心。” “那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看。” 第108章 独当一面 隋万德看这个少年如此一副积极的模样,便抱着一些希望道:“少东家,您要是能帮我把这些货卖出去,我指定赶紧把开源那些账还上。” 陆景元笑笑:“隋老板,您有这份心,我们这心里就踏实了一半。不过啊,还不知道,您这些货,就算全卖出去,能不能抵上我们的贷款的一半。你这一招不仅能销了货,还能凭空讹下我们替你卖货的工钱。” 隋万德哑然失笑,对男孩抱了抱拳:“少东家冰雪聪明,什么心思都瞒不过您,不过我这要是能卖出这批货,您那边也能交差不是。” 陆景元看了看这个狡猾的商人,只说先看看货再说。 到了库房,陆景元看到了那批难住这位大老板的绸布。满满登登,足足数十匹。又让深谙蚕丝行业的廖恂如好好鉴别了一下,也只觉得这货确实没什么问题。 不仅质量没问题,这隋万德以当时那么低的价格购入,还真算是捡了个便宜里。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陆景元上前,凭借自己多年给各位干妈挑礼物的经验看了看、摸了摸,色泽鲜艳,品质上乘, 等等,色泽鲜艳? 是不是这些大红大绿的玩意儿,太不合这边人的胃口了? 陆景元回想起这些天在哈尔滨见到的消费主力女人们,富贵些的穿皮草貂皮,普通人家穿大襟蓝衫,好像真没有几个穿旗袍穿绸布的…… 更何况,这天寒地冻的,这也不是穿绸的季节啊! 陆景元似乎发现了问题所在,不过他先没有声张,只是对廖恂如:“我们都是外行,这些货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就是单纯证明了隋老板没骗咱,他确实有一大批货横在这里,卖不出去。这样,等我们回去向唐老板汇报汇报,再听他老人家安排。” 廖恂如走之前,没忘了提醒道:“您刚才可是说的如果这批货能出,就能还开源的账?而不是不还?” 没等隋万德说话,陆景元说道:“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再加上你我还有这些老客户作证,相信隋老板是肯定不会赖账的。”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账本。 “我们拿回去看看,没问题。” 隋万德很吃惊这小子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忙说:“这是库房进出货的单子,您要真想拿走也不是不可以,但劳烦您明个前就得还回来,不然这里就拉不转磨啦。” 陆景元挑挑眉:“可以。” 回去的路上,廖恂如坐在车子里,翻看着隋记粮行的进货单。 “要这东西干嘛,明天还得给他,他能让你带走,也说明这上面没什么问题。”这位钱庄协理也开始不懂了,问男孩。 “本来也没想着从上面找什么问题,”景元望着路上的风景:“我看这人不老实,留个东西,还有个牵扯。” 又说,“你们心也太大了,借他这么多钱,也没要个担保?物保人保都没有。” “担保?”廖恂如来了兴趣,“你是说抵押,这个我听过,但咱们钱庄哪兴这啊,都是信用放款,靠的都是熟人、老客。” 陆景元沉吟着,没再说话。廖恂如认为男孩在思考,也没再打扰。 事实上,陆景元确实在想着事情。 他在想,隋万德的那些绸布,要怎么帮他卖出去呢? 他问廖恂如:“你会去顾乡屯么?” “等我们事情忙完了,有时间,我会跟老板说的。” 要等事情忙完了再去? 也对,毕竟他还是个打工人,此次又有任务在身,出入不能太自由。 陆景元皱着眉,开始另寻他策。 两人回到中东铁路酒店,上下仍然没有唐之钦的踪影。 “你们老板也真是的,不是说这回专门来要账的吗,这么大的事,就交给咱俩啦?他自己倒放心,当起甩手掌柜来了。”陆景元不满道。 “老板的事体,你我无需多操心。”廖恂如倒一副习惯了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地对男孩说。 “那这事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啊?”陆景元迷茫了,在上海时一副没了这笔钱没法过年的样子,感情人家唐大少爷根本没挂在心上啊。 “你说实话,你们老板来东北,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打算?”陆景元一脸八卦:“是不是这里还有什么娇啊凤啊啥的?” 廖恂如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半开玩笑道:“你呀,没事少打听,张嘴别瞎说,你原来在你们大宅门里也是这么戆头戆脑的?怪不得人不待见呢,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陆景元不乐意听,撇着嘴不说话。 他们还没回到房间,一个侍者追上来,说刚才唐先生打电话,让您回来就到侨民商务会馆去。 “那他呢?”廖恂如点点小孩。 “没说他。”侍者诚实答道。 陆景元满脸黑线,行,他有自知之明,他清楚,他不说话。 一个人钻回屋里,“你去呗,我累了,正好睡会觉。” “那好,”廖恂如也没跟他客气:“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记得吃东西,别乱跑。” 陆景元三下五除二地丢掉鞋子外衣,一把拉开被子:“知道了。” 廖恂如前脚刚走,男孩就翻身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望着楼下。一直确认对方已经离开,他才精神抖擞地把自己的一身行头捡回来。 记得吃东西,他上辈子还是拼命三郎时相当耳熟的叮嘱了,只是每每都被当成了耳边风,别乱跑?那更不存在,他这双腿长出来,虽然老是被威胁打断,最大的感想应该是那可真特么没白长。 他揣着临行前唐之铠塞给他的一些零钱,两块给了侍者一点小费,让他帮自己找个出租车外加别多嘴。 侍者收了小少爷的钱:“您要我不说话没问题,只是这天太冷了,出租车怕是不好找,给您找辆马车。” 陆景元点点头。于是他在这天寒地冻里上了马车,提前给了车夫足够的报酬,让他尽量快的往道里区十六道街跑。 和第一次随廖恂如在车里前去的光景不同,马车增加了几分颠簸和杂乱,少年少了几许新奇和兴奋。 外面寒气凝霜看不真切,陆景元更焦心他和施呦呦的一切。 第109章 万水千山 这种情绪,一直等见到叶白秋,也没有得到些许的释然。 这位出身北京琉璃厂老古董行的年轻人此时正站在瓷器店的门口,背后是精致却又无甚内涵的中式工艺品。 它们的造型单调而刻板,唯一的标准是外国人喜欢。 陆景元满脑子都是在西安博九斋分号的柜台里安安静静刻石章的叶白秋。 “景元?”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素净,只是在寒风中多了些试探,却丝毫没有远隔万水千山再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惊讶。 “呦呦呢?”男孩没管他,自顾自地问出口。 “先进来。” 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人伸出手来唤他,青竹般的骨节却仍是熟悉的细瘦分明。 “你在这能说了算吗?”陆景元坐进店里,面对陌生的伙计难得显得有点拘束。 叶白秋笑着帮他倒上热茶:“管你这杯茶还是能说了算的。” 说着,对伙计道:“忙完就去后面理理库房,前面我看着就行了。” 伙计一如在西安和北京博九斋看到的机警。人都走后,陆景元大言不惭道:“倒也不必为了我清场,我还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叶白秋回到他的柜台里忙碌起来,不紧不慢道:“你赶得巧,你一会也要走。” ?这就是邵瑞锦教你的待客之道? 陆景元坐不住了,冲上前:“施呦呦呢?你把她送到乡下去了?你为啥不亲自照顾她?邵瑞锦知道你这样么?” 叶白秋似乎一点不惊讶两个孩子已经见过面了。 他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陆景元惊恐地发现,这双手显然受到了重刑。 饱受摧残的指甲已经结痂,但仍掩盖不了底下血红可怖的伤口。 陆景元被那满手的狰狞震惊得结巴起来:“这,这是……” “这是您那大伯父所赐。”叶白秋似笑非笑地扬了下嘴角,越是平静越让人起伏。 陆景元哑然。之前他只听施呦呦说到白秋受到了陆东震的四处追捕,却没想到竟是这番残忍。 作为那个人的侄子,却被那个家庭嫌弃的“陆家人”,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拼命解释:“我,我不知道他们……” “好在之铮撤走了。” 听到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陆景元抬起头:“陆东震也在抓他吗?” 自从他们上次在火车站外见面,唐之铮交给了他那份棘手的任务,让他再次和陆家之流牵涉到一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了,甚至不曾听过任何人提起。 “是的,”叶白秋苦笑道:“你大伯确实是有手段的,我们在北京的组织几乎被破坏殆尽。同志们个个暴露,多亏了观越给我们通风报信。只是我手脚慢了点,还是被捕了进去,要不是师父上下打点,最终赎我自由,我恐怕早已经命丧黄泉。” 陆景元静静地听着。张口一个你大伯闭嘴一个你大伯,他总感觉不是滋味。 “那,观越哥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内心祈祷这个在陆府同江明剑一起对他避而不见的年轻人能安然无恙。 “观越被他带走了。”叶白秋的目光从男孩脸上收回,有些滞郁地望向门外。 “他?” “那个从小养他的人。我们劝了他很久,可他终还是坚持他所选。”叶白秋又把目光转向男孩,不知怎么,陆景元从这眼神中看出了很多认贼作父的怜悯。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这个眼神,嘴上同样心虚地转移话题:“那只碗还安全吗?” 叶白秋点点头:“是的,这全要感谢观越。” 陆景元垂下眼帘,他已经习惯了不在别人平行的视线里。国宝安全就好,中间有没有他的存在都无所谓。 “那就好,”男孩故意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以为你那师傅怪呦呦差点弄丢了那宝贝,把她发配到这儿来了呢。” “这倒没有。京师动荡,又加之我做出这番不肖的事,师傅不能确保自己和博九斋的安全,便让我带了呦呦走,先避些风头。没想到,这天南海北的,仍然有陆家人跟了来。” 叶白秋笑着说道,陆景元分不清这话中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嘲己。 突然,一个孩子从门外跑进来:“师兄,都通知……” 话没说完,看到屋里的不速之客。 两个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小盛子?!” “陆景元?!” 叶白秋静静地望着这俩孩子大呼小叫地抱在一起。 半晌,才清咳两声:“小盛,忘记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了?” 陆景元从兴奋劲中过来,一下子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压迫感。 他从心底腹诽,你这还没多大呢,怎么就开始跟那些讨厌的老头有样学样了? 小盛子没有再称呼师兄,只是低下头:“哥,我错了……” 叶白秋也没再苛责,修长的大手摸摸他的脑袋,这画面竟然让陆景元有点羡慕。 白秋看看墙上的钟表,对两人说:“盛子,你套上车,带着景元去趟顾乡屯,呦呦在那里等着他。” “好嘞。”小盛子爽快地答应下来,说着就拉景元出门,一看就觉得这是个美差。 “你会套车嘛?” 陆景元看着男孩走向比他还高的大黑马,不免有些不放心。 “您就瞧好!” 小盛子学北京城的车夫说着,又拖出来一副雪爬犁。 得意道:“没坐过不?这可比车得劲多了,冬天在哈尔滨,可全靠它了!” 陆景元上前,边研究边帮他套好,小盛子见他没戴狗皮帽子,便要将自己的送给他。 “不用,不用,”陆景元生怕对方冻坏,捂着自己的毡帽:“我这足够用。” “戴上,”小盛子呲着牙,将帽子摘下来给他:“我们穷人,习惯了,不怕冷。” 陆景元看着这个通红着脸的小孩,心里五味杂陈。 他把帽子接过来,又端端正正地戴在对方头上。 “你记着,都是爹生妈养,谁也不比谁不怕冷。” 小盛子嘴巴一咧,竟然哭了。 “怎么了?”陆景元吃惊。 第110章 斯拉夫女人 “边走边说,别耽误你的事。”小盛子抽着鼻子,没再回头。 爬犁在雪地上快速地飞驰起来。 小盛子熟练地挥着鞭子,自豪地说小时候他爹在老家就是这么赶车的,他是村里最好的把式。 只是他爹自从出来闯世界,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寒风的呼啸中,陆景元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些被吹得凄冷的话语。 才知道,入冬之前,顺子他爹赵大叔就报名去法国做劳工了,他前脚一走,家里娘几个就不幸感染了霍乱,无钱医治,也是怕拖累唯一健康的孩子,竟没告诉他,女人带着幼儿,全家关起门来硬撑。 最后还是好心的邻居告知他情形,却已经为时晚矣,一家人没几天就相继去世了,一门就活了他一个。 自那以后,师傅就把他收留在博九斋,让他以店为家,认叶白秋为兄长。 陆景元倾听着这残酷的文字,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个和美的家庭,因为生病,转眼间就家破人亡。 赵大叔。这个为了养家总是一脸风霜的男人,在赴异国他乡挣命的路上,还不知道最牵挂的人已经离他而去了。 陆景元眯缝着眼睛,望着如刀的风霜里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年。 也许,了无音信有时也是一种仁慈。那么辛苦努力的人啊,命运实在是太残酷了。 他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不愿再去体验这白茫茫世界里的严寒。 …… 施呦呦见到他的时候,红彤彤的脸上多少带着一些惊讶,还有些许羞赧。 “我就知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不?” “算是,毕竟来找你帮忙的。”陆景元故意这么说。 施呦呦噘嘴背过身不再理他,只留给对方后脑勺一只灵动的粉蝴蝶。 还别说,虽然四处辗转,女孩子却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 陆景元瞅了瞅自己的身板,虽说不是很满意,但和刚来时相比,他也像柳树芽抽了条子,变得越来越强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的。 “卓雅,你又有朋友来啦?” 一个温柔的、和悦的声音传来,陆景元瞬间想起了自己久违的母亲。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气质高雅的斯拉夫女人,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娇佳!” 施呦呦甜甜地喊着,伸手将她拉了过来,介绍道: “这是陆景元,之前和您说过的。” “噢!”女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用带着一点点白俄口音的中国话说:“你就是卓雅最好的朋友,她最喜欢的男孩子,她之前和我说过多回呢!看看,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啊!” 外国人的表达一向直接奔放。陆景元从别人嘴里第一次知道施呦呦对他的评价,不禁也十分惊喜。 他看向对方,女孩却已经跑向小盛子:“你来得正好,奶渣饼刚刚烤好了,又香又软,你最爱吃的!” “有我的份没?”陆景元抗议般的刷存在。 施呦呦却一溜烟地跑了。陆景元看得牙痒,心说小丫头片子,等你长大的! “有,有,当然有,”女人热情地揽过男孩的肩膀:“快来,孩子们,一起来品尝美味的点心!” 陆景元脱掉帽子,在主人的招待下来到暖和的餐室。 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结着冰霜的窗户,虽然已经有了两层相隔五六公分的玻璃,呼啸的冽风仍然让人对外面的严寒保持紧张。 女主人端上一盘热腾腾泛着甜香的奶渣饼,小盛子早就看得眼睛直了,缩着手,瞅了瞅施呦呦。后者此时却没有了功夫招呼他。 她正盯着对面的男孩,看他在娇佳的热情款待下拿起本该属于她的一块点心。 陆景元拿起那松软的点心,余光注意到对面灼灼的眼神,笑了笑,伸手递给了她。 “都有的,孩子们,不用急!”女主人憋着笑,优雅地拨了拨壁炉里的柴火,“我再去烤一些姜饼过来,卓雅,照顾好你的朋友们。” “好的,娇佳。”施呦呦脆生脆响地答道,看向一脸无辜的陆景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女人走后,还没等施呦呦说什么,陆景元忍不住开口问:“你娇佳来娇佳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是她的名字么?” “这是俄语,tetr。”小盛子率先开口,“就是阿姨的意思。” 说着,得意洋洋的:“我还知道叔叔怎么说呢,就是дrдr(佳佳)!对不对?” 施呦呦朝他努了一下鼻子:“就你知道。” 小盛子咧嘴:“你教了我那么多遍,我再学不会不就笨死啦,对了,佳佳呢?” 施呦呦有些气恼:“你哪有这么多问题?再多嘴就把你赶出去!” 陆景元替这个小男孩出头:“怎么啦,怎么对盛子这么凶,他驾着爬犁把我带过来也挺不容易的……” 施呦呦不再说话,却把头撇向一边。 陆景元看出了她的情绪不对,起身拉起她,边走边说:“盛子你先吃着,我让你呦呦姐姐带我转转,这房子可真漂亮啊。” 一直将她拽到用整块粗毛毡钉死盖住的木板门边,施呦呦别扭地挣扎起来,陆景元捧住她的脸:“怎么了?” 男孩的手掌比她的皮肤要温热几分,施呦呦被寒气侵入的心情多少得了几分暖护。 她扭头,却没有脱离那双手,喃喃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陆景元听到这句在现代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话,不禁哭笑不得,“我可没惹你啊。” 又卖惨:“你看我都顶风冒雪的来找你了,容易嘛,就不能给个好脸儿,给句好话?” 施呦呦不由分说地把头缩回来:“你把我的脸都捏成瘪茄子了,我怎么给?” “你不给我给。”陆景元不要脸地蹭上前去,呲起两排大白牙,做了一个阳光大男孩式的标准傻白甜笑脸。 女孩子终于被他逗得脸绷不住了。 轻拍他:“快起开,在人家家里呢。” “那你说你刚才为啥不高兴?”陆景元倚上门框,挡住外面有可能逸进来的寒风。 第111章 漫漫严寒 “刚才娇佳和佳佳吵架了,佳佳摔了门就走。” “这么冷的天,出去冻死他!”陆景元向来不会因为自己是男性就和男性统一战线,在他的认知里,两口子吵架可以,摔门就是不行。男的摔门更是low。 正说着,一只浑身上下长着毛的家伙扑了过来,陆景元以为是什么野生动物,下意识地将施呦呦拉到一边。 定睛一看,一只体型庞大的长毛猫迈着威武雄壮的脚步冲他走了过来,两只眼睛一蓝一黄,还是个异瞳怪! 陆景元将施呦呦挡到身后:“哪里来的野猫,哪儿来回哪儿去!” “你让他去哪儿啊,这儿就是他的家。” 施呦呦说着,蹲下身子,伸手迎他。 这个长毛大家伙竟然就乖巧地冲着她喵过来了。 陆景元捏捏鼻梁骨,呃,好尴尬…… 施呦呦嘴角挂着笑,刚才那一拉虽然说可有可无,她还是挺受用哒! 她边撸猫,边解释,这“小家伙”是佳佳养的猫,平时和佳佳最亲,高冷得很,和外面的猫都不一边玩。 陆景元又仔细瞅了瞅这只叫亚力克谢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心说就您这长相,和外边的猫也玩不到一块啊…… “他这是想佳佳了,往常这个时候都是佳佳陪他玩的。” 施呦呦说着,起身从一边的橱柜里拿出一块,呃,骨头?对着亚力克谢甩了甩,接着丢了出去。 陆景元看着那个果然欢快地扑上去的身影。 这猫还挺,狗里狗气的…… “佳佳最喜欢吃酸菜炖猪蹄,他吃完之后,习惯把骨头留下来,洗干净,给他当球玩。” “他们这战斗民族的爱好还真挺别致的。不过你这佳佳出去时间不短了,不能真冻死在外面。” “不会,”施呦呦叹了一口气:“他有自己的温柔乡,冻不死的。” 说着,她和陆景元诉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娇佳名叫安格林娜,佳佳姓安德罗波夫,两人同为白俄贵族,日俄战争后便搬到了东北。 夫妻俩都是文学、音乐、美术的爱好者,钟爱花草、园艺,生活情调高尚,在远东这处安静的农庄里过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 他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平时都没有红过脸,一双神仙眷侣感情羡煞旁人。 只不过,一切在从佳佳调到中东铁路局后发生了变化。 “有小三了,是。”陆景元说。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女主人有些尴尬地整理好自己刚刚不小心蹭歪的种子袋子,双手擦擦围裙:“我是来找亚列克谢的。” 安格林娜走上前来,两人分明看到了她无法掩饰的深红眼圈。 “对不起,娇佳,我不该说这些的!” 施呦呦带着愧疚抱了上去,女人将她搂在怀里,喃喃道:“没事的,孩子。” 施呦呦带着哭腔:“可是我不明白,你和佳佳曾经那么好……” 女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记着,两个人永远不能分离太久。” …… 几人回到餐室。 小盛子见到他们,迫不及待地说:“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奶渣饼我都没舍得吃,生怕我刹不住嘴,给你们吃光了!” “小可爱,这不是还有姜饼么?”安格林娜仍然满面春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美味的图拉姜饼被端了上来,施呦呦却看起来再无滋味。 夜渐深,安格林娜细心地给每一个孩子安排了房间。 这是一处具有显着俄式乡村风格的木屋别墅,本来建造用于两夫妇消暑之用,现在却用来给女人带着孩子们抵御这漫漫寒冬。 听说他是从南方来的,陆景元被分到了一间有着小壁炉的屋子,这样看起来暖和一些,男孩很感谢女主人的盛情。 床铺也是松软可亲,陆景元躺在上面,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自从穿越过来,失眠就成了他的头号问题。 虽然在此之前他也很难睡好觉,但从未如此被不安和焦灼困扰过。 一番翻来覆去的挣扎后,他索性坐起来,听着壁炉里的松枝劈啪作响。 屋子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棵静静的圣诞树,应该是圣诞节之后还没来得及撤掉的装饰。 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圣诞树不同,那松绿的主枝下,别出心裁地铺着白花花的雪地,那是用棉花做成的,一条深色木屑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地指向用纸板做成的二层小楼。楼里竟有一点亮光,透光彩纸糊就的玻璃传了出来。 陆景元正看着那棵圣诞树出神,房门轻轻地敲响。 他打开,施呦呦穿着暖色睡袍出现在他面前。 “你睡得着吗?”她问。 “你冷不冷?” 陆景元忙把她拉进来,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对方身上。 “怎么睡不着?” 他将女孩安置到松软的床垫上,细心地帮她拨亮了壁炉里的柴火,坐到屋子的一角。 “这棵圣诞树,是佳佳和娇佳,和我一起做的,”施呦呦看向男孩的方向,那棵闪着光亮的圣诞树就在他的身边。 “下面本来还有一辆马车,上面用木头雕出了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沿着那条弯弯的小路,一直开向家的方向,”施呦呦失神地说着:“被娇佳拿下来了。” “我说呢,”陆景元故意缓和着气氛:“我就说这里缺点什么东西,看来我审美还是可以的,哈哈哈……” 他的尬笑停在半空,因为发现了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怎么了?”他关切地走过去,“这可不是你。” “不,这才是我,这才是原原本本的我!”施呦呦的情绪有些失控,她赤红着眼睛:“你不需要对我报什么希望,我就是个小弱鸡,要不然也不会穿来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任何办法回去,甚至都没有怎么去想办法!” “这些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来来去去,死了,走了,却帮不上一点忙,因为我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本来就是没用的东西,一年到头存不到钱,整个人就跟我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父母辛辛苦苦养了我二十多年,我却不能为他们分担分毫!……” 第112章 云泥万里 施呦呦说着,捂着脸,哭了起来。 陆景元面对女孩突如其来的情绪溃败,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起身来到床前,坐在对方身边,给她最坚定的支持。 “其实,我也曾经很没用,”陆景元眼见女孩越哭越凶,安慰道:“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躺着睡大觉,好不容易振作几次,做生意赔个底儿掉。全家人对我失去信心,恨不得断绝关系——怕我向他们借钱。我那老爷子对我恨不成钢,让我去死。我们闹得最凶的时候,警察叔叔一晚上来了两趟……” 陆景元说着,笑了起来。女孩也听了进去,暂时停止了哭泣,泪中带笑说:“你们得闹成啥样啊,让警察叔叔一晚上来两趟。” “没啥,就是他老嚷嚷,”陆景元轻描淡写:“叫嚣着要打死我呢,这让人警察叔叔怎么放心。” “后来呢?” “后来,他真把我打死了。” 陆景元的眼光黯淡着。施呦呦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未在开玩笑。 “没想到,我不仅穿越到我祖宗身上了,还是被我爸打死才穿越的,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见过我这种奇葩的穿法么?” 陆景元自嘲地说着,脸上仍然是笑着。 “你……”施呦呦有些迟疑,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但种种信息实在太过巧合,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是陆森罗?!” 是的,陆森罗。姓陆,做生意,被父亲失手打至休克,如今还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 去美国之前,施呦呦,或者说凌云霄专门又去医院看望了他,和植物人没区别。 陆景元点点头,接着笑:“是不是挺丢人的。” 施呦呦有些滞钝地摇摇头。陆景元只当她被这些信息所吓到,又补充说道:“害,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省得以后回去,你跟那些小报记者胡说八道可咋整。” 施呦呦沉默。定定地说:“不,森罗。我不会说你什么的。” 陆景元觉得女孩的语气有些奇怪,看向她,带着试探和追问的语气说道:“你,之前,是不是认识我?” 施呦呦不置可否。这回轮到她苦笑出来了。 施呦呦,或者说叶平平,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一朝穿越到霸道总裁身边,更没想到二次穿越,又成为了这位天之骄子的密友。 但自始自终,她并没有总裁文里结识男主的新奇和兴奋。 陆森罗是富二代,是闪光灯下的霸总,这些都是之前作为社畜的叶平平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然,叶平平对富二代没有什么恶意。每个圈子都有光彩和肮脏的一面,正如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一样。虽然全拜一些乌烟瘴气的少爷小姐所赐,她也对这个群体有不少意见,他们从父辈身上,接续掌握着社会的大部分资源,仅仅凭投胎这个最不公平却最无法改良的分配,有太多的德不配位、才不及行,在劳动致富的价值观里,很难不让人侧目、心生不满。 直到穿到凌云霄身上,认识了陆森罗,叶平平才更加清楚的认识到,每个人身处的地方都是围城。总有人期待着,总有人痛苦着。有的人什么都不缺,却什么也没有。 当时,她和陆森罗并肩作战,意外的发现,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经历,却有着差不多的价值观,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显然,陆森罗“赖活着”的心气要比她高很多,他对自己有着极为完美主义的要求,面对boss的不合理压榨以及超出他年龄的重任,他都咬牙迎战,从不放弃,高标准的完成自己的呈现。 在这样不服输的人面前,叶平平也渐渐被感染。每个人的生存环境都没有那么容易,但自己是什么样总归是自己描绘。 当一个人不再看朝阳,能看到的就只能是深渊。 在这种感召下,叶平平渐渐活过来的同时,也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是云泥万里。 因此,即便成为了凌云霄,她也没曾设想过,自己和身边人除了战友,还有什么过多的牵涉。 更何况,她不是凌云霄,只是一个路人甲,演员表里都找不到的那种。 而现在,他们都穿到了民国,俨然成为了青梅竹马,再发展下去,也许就是金玉良缘。 可是,她怎么相信,又怎么敢…… 陆景元看着女孩的反应,难免再次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施呦呦很想否认。很想让这一切从零开始。 但那样,她对不起灵魂里的凌云霄。 终是痛苦的点头。 “你之前,叫什么?”陆景元接着问。 “我……” 施呦呦正要回答,看到男孩身后,那个带着温暖灯光的圣诞小屋,以及蜿蜒着延伸向幸福的乡间小路,终是垂下眼眸: “我叫叶平平。” 她的头丝毫不敢抬起,脸颈也让人费解地染上了绯红。只有女孩自己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不用费力气想了,这个名字你不会知道的,因为我认识你,而你并不认识我,”施呦呦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谁又能不认识陆大总裁呢,整天占据媒体头版,某榜热搜,至于我,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吃瓜群众罢了,顺着网线认识你的那种。” 陆景元望着他,神情也难得的放松了下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看你这难为情的样子,脸红成了这样。”陆景元伸出手,轻轻拂起女孩掉下来的碎发:“我都不在意自己丢人,你紧张什么呢!” 施呦呦笑了。笑得很难看。 “既然咱们都来到了这时候,那就是命运的安排,以往的事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了,我们现在,白纸一张,从头绘就。” 男孩说着,将她揽到自己肩上。 “呦呦,我还是习惯叫你呦呦,谢谢你,在每个关键的时候,给了我支撑。你给我的一切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不管你需不需要我,我会努力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去。” 叶平平伏在陆森罗的肩头,悄悄流下了泪。 第113章 还我风雪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第四个问题是什么了?” 陆景元笑着说道:“哪怕你不需要我,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被踹的,你是怎么跑的。” 施呦呦从男孩的肩头离开,理了理自己略显凌乱发型和心情,说道:“其实我是骗你的,没有第四个问题,我的系统没有第四个问题,除了查询,我还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当时因为他们都说你是叛徒,引来了你大伯的手下,才害了那么多人,我就想和你划分界限,毕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们是刀俎我们是鱼肉,再也……” 再也不往来了。 “好啊,你这小丫头,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连我都不相信!” 陆景元嗔恼地点了一下对方的太阳穴。 他哪里知道,女孩的说辞里,一半为真,一半为假。 真的是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假的是施呦呦的系统确实有第四个问题,而这第四个问题就是, ——你的爱人叫什么? 如今的施呦呦可以轻而易举地答上来。只不过,她并不想自己一个人先离开了。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阶级不同呢!” 施呦呦避重就轻地说着,语气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似乎做好了一个重大决定。 “以后啊,你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只有你,你千万不要再骗我了。”陆景元揉揉她的脑袋。 施呦呦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戳中,又烫,又痛。 她伏在男孩怀中,喃喃地念出一首诗。 陆景元听出那是俄国诗人普希金所作。 “春天,春天,爱的佳期, 你的来临使我沉重压抑, 一股软绵绵的不安 溶进我的心里,我的血里…… 心啊,和享乐已经无缘, 一切光辉、一切狂欢 只能使我烦闷难堪。 还我风雪,还我风雪, 还我漆黑的漫漫冬夜。 ……” 小盛子套好了雪爬犁,才看到陆景元慢悠悠地从餐室里出来。 贱兮兮地贴过去:“告别饭吃了这么久,这是有多少话要说。” “什么告别饭,再胡说八道我揍你!”陆景元恶狠狠地说着,转头看向对自己示以微笑的女孩,脸上顿时恢复了柔情:“我还会再回来的!” “我看你不仅是还会回来,还是很快再回来呦。”小盛子不怕事的调侃着,陆景元这次却没对他横眉冷对,显然是这话说到他心里了。 他走到出来送别的两个人身边,首先对一向温柔望着他的安格林娜夫人,用英文劝慰道:“远去的鸟儿总是会回巢的,如果不能回来,那就让他直面风雪。” 这位美丽的俄国贵妇点点头,显然是听懂了。 接着,方才小盛子的调侃成功变成了对小丫头的告别词:“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着我。” 施呦呦却比他要理性许多,拍拍男孩身上的积雪:“你呀,先把事情办妥了。”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这事对我,妥妥儿的!” 陆景元得意地跩着东北话。心里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昨天,他用施呦呦的查询系统,得知了眼下东北畅销货品的信息。 一个成熟的营销策略便从陆总裁脑海中冒了出来。 他带着施呦呦温柔的嘱托,离开白雪茫茫的顾乡屯,向着哈尔滨而去了。 在路上,他还打听了乡邻,到廖恂如父亲的坟前摆了些水果作为祭奠,又分了点心给旁边几个小小的孤坟,也许这就是这个家里可怜的弟弟妹妹了。 都是异乡人,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小盛子一直把陆景元送到道里酒店门口。他停下爬犁,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堂,踯躅着不敢上前,悄悄说道:“元哥,你现在是阔了啊,住这么好的地方。” 陆景元看着男孩的小心翼翼,着实有些心酸,瞬间理解了迅哥儿面对闰土的模样。 “我们到什么时候都是好兄弟,再说,这些都不是我的,以后我们兄弟一起打拼,自己赚自己的。” 他揽过对方的肩膀,不由分说的要将这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拉进去。 小盛子却卯足了劲挣脱出来,说道:“元哥,你是好心, 不过我觉得你刚才说那话特别对。你现在就算拉我进去,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命自己挣。我走了,要是有需要的,你再来找我。” 他说着,架起了爬犁,一声洪亮的吆喝,潇洒地挥着鞭子离开了。 陆景元从背后望着那个倔强的身影,知道此子将来必是不俗的。 男孩刚刚进入酒店,前台的领班就迎了上来:“陆少爷,您可回来了,廖先生找您都找疯了。” “你们没跟他说我哪儿了吗?”陆景元面不改色,反客为主。 “说了,可是专门又找去了那地儿,愣是连您的人影都没看着啊。都说没看见,这不是怕您出什么差池不是,东北又不太平。” 领班说着,看起来还有些惊魂未定。 “这年头,别说东北了,哪还有太平的地方。” 陆景元似乎在回应领班的话,也似乎在释放某种情绪。 “你还知道不太平。”廖恂如站在楼梯口,方才早有侍者去通报给他陆少爷回来的事,居高临下地说道:“我还以为您小爷又去外头闯世界了呢!” 陆景元没说话。他走上台阶,迎着男人的眼光,悄悄递给他一包东西。 “令尊灵前的一抔土,”男孩压低着声音说着:“专门给您带来了,留个念想。” 廖逊如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你去,顾乡屯了?” “是的,听了您家族的旧事,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专程去拜祭了一趟,怕耽误您的事,就没告诉您,别见怪。” “陆少爷,您这就是打我的脸了。”廖恂如有些凝重的说道。 陆景元拍拍他的肩膀。就这样成功让别人负罪,半夜里醒来都要扇自己两个耳刮子的程度。 “唐老板还没有回来吗?”陆景元问。 “昨夜里回来了,不见你,还以为你又不辞而别,这不就气走了。” 陆景元抱着拳,心说你可一定要对得起我给你的那包土啊。 廖恂如心下明白,笑着说:“诓你的,他还在上面等着你,得亏你一早就回来了,不然他马上就……” “马上就什么,我马上就把你辞了,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唐之钦虎着脸出现在走廊里,看起来也是坐不住了。 陆景元绽开了假笑迎上去:“老板,您就请好,那笔呆账,我想到办法了。” 第114章 滴水不漏 “什么办法?”唐之钦问道。 毕竟是商人出身,对方看起来似乎已经把孩子偷跑出去彻夜未归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 这正中了陆景元的奸计。 “您别急啊,咱们先回去,我跟您慢慢说。” 说着,和廖恂如一起左右护法一般,将这尊大佛安安稳稳地请回了房间。 廖恂如亲手用精致的老银壶冲泡了饮品,香浓的桑托斯咖啡味道弥漫在三人中间。 唐之钦端起杯子轻酌:“说说,说说你有什么办法了。” 陆景元不着急回答,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您说,一个商品能卖出去,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 “那自然是有用。”唐之钦不假思索地说。 “您说对了,那您说说隋万德积的那摊子货为什么卖不出去?” 陆景元闪烁着精明的小眼神,直直的望着唐之钦。他相信对方已经知道了隋万德欠账不还的底里,便直达中心的把话说出来了。 果然,唐之钦并没有问他或者廖恂如那隋记的老板到底积的什么货,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小子,考我呢,我让你跟着廖协理去找他隋万德,不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好计策?” 陆景元眼见对方不上钩,却也不气馁,笑着说道:“好计策不敢说,但是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能帮咱们要回呆账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什么想法?” “我说出来可以,但是需要唐老板的支持。” 唐之钦笑道:“如果真像你说得这样好,我自然会支持。” 廖恂如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景元,你就别卖关子了,什么好法子,从来没对我说过,看来还是嫌弃我地位低,非要找到头家再开尊口不可呀。” 陆景元暗暗佩服廖恂如的厉害。一番话,在唐之钦面前直接将自己和陆景元划清了界限,声明这孩子的想法,或者说计谋,和自身毫无关系,省得这老板的下属难做。并且,在贬低自己的同时,还暗暗抬高了老板,啧啧,你不升职谁升职!看来,将来还是要注意抱他的大腿才是。 于是,陆景元并没有忽略这个厉害角色,故意暗捧对方道:“廖经理这话岂不是折煞我了,我这边还有要紧事求您呢,一会唐老板开了金口,您可要帮我做个见证才是。” 唐之钦笑:“你这孩子,说话圆滑丰满,做事滴水不漏,却不知道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挖去我的手下给你做了保人,真是后生可畏。” 陆景元躬着身子做了个揖,还是回到了事情的原点:“您过奖啦,我眼下这个办法,还得您听听是不是过关才成。” “就这两天就有了办法,已属不易,”唐之钦带着微笑鼓励道:“但说便可。” 一句话说得陆景元心头暖暖的,看看,看看人家多会鼓励孩子。 他那现代的爹陆立坤和现在的爹陆西霆要是能对他这样,哪怕只有一半,他也不至如此啊! 就这样,男孩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前两日我随廖协理去见那隋万德,得知他用贷来的那笔款子从上海进了一批丝绸,准备拉到东北来卖大赚一笔,结果货到这边,一点没卖出去,全砸手里了。我和廖协理去了库房查看,发现他所言非虚,他的有这笔呆账无非是因为这批货出不了手,影响了手上的资金流,粮行倒是一直经营得还行,我看他账本了。” 唐之钦仔细的听着,饶有兴趣:“照你所说,这批丝绸就是解决这笔呆账的关键咯?” 陆景元微笑答道:“正是!” “你有什么高见?”唐之钦有意抬他。 “我哪是高见,纯属是有个法子,需要您指点。我看了看那批货,虽是上好的丝绸,大红大绿,一点不符合东北这嘎达老百姓的装束。不信您上街看看,这天寒地冻的,谁穿得不是黑白灰,甭说普通人家了,就算是大宅院里的太太小姐们,这时节,传统点暗色调的锦绣团褂,墨乎乎的貂皮加身,这大红大绿的,眼见就没市场。咱不是说东北人就比上海人不喜色彩哈,这颜色,就连上海人就不穿啦,早就过了时髦了。隋万德低价买来,以来自己占便宜了,实际是着了人家的道啦,帮人清了一波库存,实在是绿头苍蝇坐月子——抱屈(蛆)啦!” 唐之钦被男孩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你分析的还挺仔细,接着说。” “刚才说得是过了时髦,咱就是说这批货还有个毛病,那就是过了时节。” “这又怎么说?” “您想啊,这丝绸制的衣服,舒适是舒适,横竖不挡寒,这东北天寒地冻的,特别是到了冬天,用作制衣材料来销属实困难。” “那依你的意思?” “我觉得,应该把这批丝绸制成棉被,再投到市场上去售卖。这临近年关,各家婚嫁的也多了起来,被褥可是刚需,既实用,又御寒,是当下市场上最畅销的绸棉制品。我研究了这边的婚嫁风俗,哈尔滨的闺女们出嫁,但凡有些小家资的,哪家不得陪送配十条八条龙凤被,就算是小门小户,陪送几条被子也是必需,更别说那些世家豪门了。咱们把这些绸缎做成绸布棉被,何愁卖不出去?” “咱们?”相比于一旁侍立的廖恂如听得津津有味都忘记了发声,久经战阵的唐之钦一下子就找到了关键点。 陆景元暗暗佩服唐之钦的敏锐,但心里早就准备,胸有成竹道:“是的,这笔呆账要不要得回来,关键还是看咱们。看咱们能不能帮他,把这批绸布变成棉被?” “绸布变棉被,那自然要去找棉花商人,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 陆景元哈哈大笑:“唐老板,您真是茶馆里的买卖,滴水不漏啊,您没有棉花,这不是有资金嘛,有了资金,何愁没有棉花?” 唐之钦微笑着,精睿的目光注视着点到即止的男孩。 陆景元本以为这一切已经水到渠成手拿把掐了,没想到只听对方说道: “钱还没要到,就想让我投资,这可没门儿。” 第115章 真诚必杀 陆景元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唐之钦,倒真是像极了一百年后他打交道的那些浙江商人,精打细算,毫不吃亏。 既如此,他便打算“以毒攻毒”,以浙江商人的故事来说动他。 主意打定,他调整了一番情绪,走心的说道:“您是浙江人,不知您是否听过一句话:上海人有一元钱会用来打扮,广东人有一元钱会上酒楼,而浙江人有一元钱则会当老板?” 唐之钦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听过,不过这句话,好像很贴切。” “是的,这句话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您们浙江商人,能赚啊,主要是会赚!” “而会赚的秘诀是什么,一个是辛勤,不辞劳苦,连针头线脑的一毛钱都要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有想法、敢冒险!” 陆景元说着说着就不动声色的把主题抛了出来。 “您们浙江人是多敢冒险啊,远的不说,就说这一两百年,多少来自浙江的手工艺人和小商小贩,背着杭州蚕丝巾、乐清黄杨木雕、青田石雕、海门雕秀、温州瓯绣,一路筚路蓝缕、万水千山,远赴重洋,闯码头,闯市场,把各种各样的产品销到了海内外,成就了一番番伟业,出了多少个厉害人物。对了,你们浙江还有个人,跑到非洲做木材生意,娶了当地酋长的女儿,儿子还差点成了总统呢!” 这来自一百年后的故事,着实有些触及到了唐之钦和廖恂如两个民国土着人的知识盲区。不过语言和感情是相通的,唐之钦有些惊喜的发现眼前这个孩子对浙江商事如此熟悉,便丝毫没有打断,任由对方继续说下去。 “外面有句话,地球上也许有鸟儿飞不到的地方,但没有浙江人去不了的地方,外面还有个故事,意大利街头一块广告招牌掉下来,砸到三个人,都是浙江人……” 听到这里,唐之钦着实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问道:“你这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陆景元自然不会说出来自己都是从施呦呦的百科查询系统里知道的。包括他方才所进行的一番“哈尔滨冬季棉织品市场调研报告”陈述,也大多感谢那万能的工具。 只不过,当系统打开的时候,施呦呦的身体里传来一阵阵刺痛,加之系统打开的条件——施呦呦告诉他,她发现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系统就会启动——他没忍心多查,也没忍心多看。 他也没打算靠着系统,就把一切全部搞定,这样对他来说未免太简单了。穿越到这个世界,身处如此环境,经历种种磨砺之后,他的目标已不仅仅是回家,更有成人和造命——造自己的命,同时造就这个时代。 陆景元挠挠脑袋:“我都是听那些走南闯北的行商们说的,从家里的大人那里,也偶尔能听到些故事,在您真正的浙江商人面前班门弄斧啦。但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要有想法,要敢冒险。”唐之钦打断孩子,首尾呼应的替他总结道。 陆景元带着腼腆(de yi)的笑低下头,当然也没忘了补充一句巩固效果:“这批货确实是好货,棉被现下也是真畅销,我就是怕耽误您赚钱。” 陆大总裁一番操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真在唐之钦这个精明的钱庄老板面前起了作用。 他转头看向廖恂如:“你带他去找找门路,这边有几个老客户,一些棉花还是可以做的。”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还没等廖恂如回应,陆景元山呼海啸般的感谢道。 “谢我做什么?”唐之钦笑道:“你忘了,我们是一起过来的,你来是帮我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是一家人。” 陆景元的气场瞬间矮了半截,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算了,唐老板,您和您妹妹都是正儿八经的世家贵胄,我就一野小子,也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当爹的都不认我,我谁也不是,不敢和您攀一家人。您能提点我,我就很感恩。” 唐之钦听着这番话,饶是一副心肠经过千般锤炼,此时也柔软下来。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认你,我认你。以后你见到我,但称舅舅便是。” 陆景元低着头没说话。廖恂如在一旁提醒:“还不快叫舅舅,既有了这舅舅,以后的事又有何难!” 男孩品着这一语双关的话。斟酌了再斟酌,最后还是来了一招欲擒故纵:“这样,唐老板,如果此番呆账成功收回来了,我就认您做舅舅,如果收不回来,我还是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和您不相干。” 一番话,让在场的两个大人都大为意外。 唐之钦赞许的点点头。 果然,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 从唐之钦的房间里出来,廖恂如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陆景元有些不好意思,插科打诨道:“竖早了哈,等我把这笔钱要回来再竖也不迟。” 廖恂如道:“我不为这笔钱,我为你这张嘴,还有这小脑袋瓜,怎么就这么能呢!” 陆景元摸摸脑袋,又恢复了他的“厚颜无耻”:“这才哪儿到哪儿!” “还别说,我就看你行,以后可别回西北了,就留在上海,跟着你舅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个,又有谁能说了算呢。” 陆景元若有所思的说道。他突然的感念并非无原因。风烟万里,一路漂泊,他始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仰赖所在。 就像一株小树艰难的扎在悬崖峭壁的石缝里,暂且幼弱到只能随风摇摆,根苗一步扎错土壤,便只会水土尽失,跌下万丈深渊。 廖恂如眼见男孩不说话,看出了他的情绪低落,便揽过他道:“饿了?走,咱们先去吃饭,吃过饭,便去找上几个人,好好卖咱们的棉被。我刚才听到你的想法,感觉这次确实大有钱可赚,小小年纪就如此了不得,以后你成了大亨,可别忘了我,我可是见证你第一桶金的。” 陆景元没被这糖衣炮弹所击倒,依然保持着他低调谨慎的优良传统,转头看向房门,关心道:“首先啊,还是别忘了咱们老板,老板不吃饭?” 第116章 职业素养 廖恂如神秘兮兮的告诉他:“老板刚刚从牌桌上下来,哪能少了吃喝呀。” 陆景元恍然大悟:“好家伙,他这几天不办正事,敢情去打麻雀了。” “恰恰相反,”廖恂如笑道:“打麻雀才是办正事。” “嗯?” “这年头,走正道,正事难办……” 陆景元眉头紧锁:“我就不明白了,你也一直不告诉我,唐老板这番来,我看不是为了呆账,那到底为了什么呀?” 廖恂如一脸的笑而不语。 “我看你啊,走哪儿打听到哪儿,不仅有想法,还打破沙锅坚持到底,倒更像个浙江商人呢!” “你们就欺负我这个小孩,什么都不跟我说,如此我倒不稀罕了,”陆景元以退为进,“不问了,你也不必告诉我,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廖恂如拍拍他的脑袋,边走边说:“你可不要脑我,实在是这件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要留着唐老板亲自跟你说,或者你亲自问他才好。” “什么事,你还能说不清楚?人家都说做钱庄生意,银钱里打滚,都是八面玲珑之人,还有你廖协理不清楚的事?” “你说对了,”廖恂如笑:“我确是说不清楚,因为这专业问题,已并非钱庄,而在银行。” “银行?”陆景元重复着说出在现代早已司空见惯的两个字,再次听到只觉得恍如隔世。 “是的,你也没听过这个词语,”廖恂如只当是孩子新奇,一边帮他切面包,一边多说了两句:“银行,这是个新词,也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的。一战军兴,西方各国忙于军事,无暇东顾,给了咱们民族经济发展的机会,新式银行便开了起来。” 说着说着,他压低了声音:“但大头还是被那些军阀拿去了。他们用枪和银元开办了工商业,搜刮了大量的民脂民膏,没地方可放,又想利生利,钱庄已经不能满足,便赶时髦,想把钱放到银行,却又找不到……” “现在不是已经有几家比较大的银行了么?” 陆景元一路走南闯北,出于职业敏感,对当下的金融体系已经略有了解。 当下的中国已经有着几家官办的银行,第一家,便是中国通商银行,创办于1897年,是上海最早开设的华资银行,第二家,户部银行,随着历史的更迭,相继改名为大清银行和中国银行,作为国家银行,很长时间是中国自办的最大一家银行,类似于后世的央行,第三家便是交通银行,在中国金融史上名字响亮,此外还有兴业银行、实业银行之类,都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官商银行。 廖恂如对男孩了解“银行”这个字眼已是十分新奇,陆景元只庆幸对方不知道自己熟悉这么多,不然岂不要吓晕过去。 便隐藏着知识的渊博,找补道:“我就是听说眼下有几家官办银行,具体的也不知道……” “你说到了点子上!” 没想到,廖恂如十分激动。 “正是因为眼下几大大的银行都是官办银行,所以那些军阀才不放心,并且,也不方便,又想建立他们的金融大营,所以就想办自己的银行。” “所以,”陆景元恍然大悟:“老板这回来,是来帮他们办银行的?” “这我就说不清楚啦,”廖恂如用勺子盛起红菜汤,喝了一口:“我就是一个钱庄协理,我的心思,就在钱庄,其他的我并不了解,所以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还是亲自问老板比较好。” 陆景元点点头。行,这个协理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说话点到即止,云里雾里,要是搁现代,他也非要把他弄过去做秘书不可。 廖恂如看他抱着三明治始终不下口,催促道:“快吃,吃完,咱们去办咱们的正事,早办好,早回去。” 陆景元盯着眼前的俄式大列巴酸黄瓜三明治。对方还不知道,因为有了施呦呦的存在,男孩比不想吃下眼前的早饭一样,更不想面临接下来的分别。 这顿物理和心理双重五味杂陈的早饭吃完,陆景元终是对廖恂如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准备去找谁,合作这单棉被生意?” “钱庄在这里有些老客户,是山西人,他们做棉花很有一套。” “怎么,你另有高明?”廖恂如察觉到了男孩的不语,问道。 “去找你舅舅,可以么?”陆景元说。 廖恂如似乎没意识到男孩会说出这句话,有些惊愕,又不无感谢道:“你的想法我很感动,但他们是我的家人,钱庄有规矩,要避嫌的。” “规矩不是人定的么?”陆景元故意诱敌深入。 “不可。这事不必说了。” 他做了一个摆手的姿势,从表情中告诉对方他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陆景元心里有了确认。廖恂如信念坚定,看来唐之钦确实没有选错人。 “那么,如果是我的朋友呢,是不是就符合规矩了?” 陆景元这才把关键的一句话抛出来。 廖恂如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哑然失笑。 “你呀,真是麻雀过路分公母,厉害角色!” 陆景元咧着嘴:“再厉害不也得有求于廖哥不是,我就知道廖哥对我最好了!” 廖恂如斜他:“合伙做生意,自然是选择有实力的伙伴,说说,你朋友是谁,不会是我舅舅家旁边那个卖瓷器的?” 陆景元笑嘻嘻的:“还是我廖哥再世孔明,神机妙算,这家老板,是做古玩的,原来我在京城的时候,蹭过人家一段时间饭来着……” “只是蹭饭这么简单?”廖恂如一脸的八卦:“我看你跟他家那个小姑娘,可是眉来眼去,情谊不薄呢?” “哎呀,这不还八成有个娃娃亲呢!”陆景元故作扭捏:“能不能八成变十成,就看您廖哥这一次助攻了。” “那我可不能做罪人,”廖恂如笑着说道:“一会我就随你去见见那老板,商讨商讨此事。” “不,是我随您!”陆景元忙说道:“这个次序可不能变。” 廖恂如被捧得开心,“你小小年纪还挺懂规矩。” 陆景元笑容里满是职业素养:“规矩做人,金刚不坏嘛。” 第117章 他的底线 陆景元同着廖恂如,再次来到那处三家店铺依次而建的建筑物前。 廖恂如这才告诉他,这地方叫昌业院,相比于道里区林立的俄式建筑,这里才是中国人的哈尔滨。 陆景元听他这样说,抬起头看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建筑。 其实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隐隐看出了这片建筑的不一般。 典型西洋巴洛克风格的外墙立面,却装饰着“葡萄”“牡丹”“梅花鹿”等中国特有的吉祥元素,外墙里面却是更为特别,正如他之前所见的,几家共用一个大院子,是中国北方典典型型的四合院。 这种中西合璧、前店后厂的奇特模式,陆景元总觉得自己之前在哪里见过。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这里似乎就是哈尔滨市道外区历经百年风雨的中华巴洛克街! 在他穿来之前,这片文化街区异军突起,大有并肩中央大街之势。 而真正站在百年之前,双脚丈量上这片土地,才算真正读到了哈尔滨的故事、听到了哈尔滨的声音。 远东明珠哈尔滨的开埠繁荣,源自于沙俄对黑土地资源的虎视眈眈,源自于东清铁路也就是中东铁路的修建。 铁路的一边道里区是金发碧眼的俄人聚居地,那里金碧辉煌,灯火璀璨,而铁路的另一边,则吸引了大量闯关东的中国人,是彻彻底底中国人的老道外。 一条铁路,划开的不只是土地。而这“前店后院”的商业楼,似乎是一种抗议,一种生机。冰雪茫茫的覆盖下,这里同样有叛逆,同样有色彩。 正如面前的这三间店铺,西餐厅、五金铺、瓷器铺,折射出多样姿态的同时,不得不让人感怀。 陆景元看向瓷器铺,此时正值头午,按说是一天中生意当旺的时候,却是现有鲜有人至,半遮半掩,和旁边热热闹闹的五金铺形成了鲜明对比。 便对廖恂如说:“廖哥,不然您先去看望一下舅舅,上回来不就没见到不是。” 廖恂如看看他,又看看瓷器铺,坏道:“不着急,还是先办正事。” “什么正事不正事,长辈为大,你就去!”说着,横竖将对方朝向五金铺的方向推。 廖恂如只当他着急同小女孩子独处,便顺着力道,边走边笑道:“好好好,不过,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那就看你了!”陆景元一鼓作气,将男人推了过去。 …… 解决了廖恂如这个“麻烦”,陆景元拍拍手,理理衣服,这才走向瓷器铺。 刚一推门,就有小伙计问:“您找谁?” “这是什么话,你们不是开门做生意么,你说我找谁。”陆景元有些不悦。 “实在抱歉,小店今天上午不营业,您改时再来。” “你们正儿八经的店面,顾客都进门了,有什么不营业,抓紧叫你们老板出来!” 陆景元今天有要事要办,索性充了回“大爷”。 伙计正犹豫,内堂有个声音说道:“这不是博九斋,还想追到东北来撒野不成?” 陆景元认出了声音来自叶白秋,更是理直气壮,半个身子已经挤了进来:“我可不是来撒野,是来给你送钱的,叶老板!” 叶白秋白净的面庞从昏暗的内室里闪了出来,看着男孩道:“财神爷来了,那是不能挡在门外。让他进来。” 小伙计上下打量了陆景元好几眼,才不情不愿的将他放了进来。 “不是,大白天的,你们神神秘秘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营业?”陆景元上来就问。 “店里每周三头午整理货物,暂不营业,正好让您赶上了。” “只是整理货物这么简单?” 陆景元从心中早已笃定叶白秋的身份,便对他的一些说法不再相信。 没想到叶白秋大方的将他让进库房,里面有十几个伙计打扮的人,看着正干得热火朝天。 “没问题,陆少爷。” “是没问题,但是,门口的伙计您也要注意了,这样的态度和应变,难说不遇到难缠的人……” “到时你们可不好脱身。”陆景元幽幽的补充道。 伙计们抬起头看向这个男孩。叶白秋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带了出来,送到一间较为僻静的屋子里。 “今天找我来什么事?”门关上,叶白秋坐在椅子里,隔着木窗栅的光线,脸色忽明忽暗。 “你准备什么时候接呦呦回来?” “你看我现在这个情形,合适吗?”叶白秋不回反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带着呦呦做这么危险的事?邵掌柜把你们送到这白山黑水来,不就是想让你们远离是非,平平安安么!” “眼下这个世界,到底哪里能远离是非?”叶白秋仍是问句,直教人答不出话来。 陆景元闭着唇。他也无法回答,他也无法劝服对面的人,要在山河倾覆中独善其身。 “但,你要保证呦呦的安全。”这是他的底线。 “会的,我们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保证,千千万万像她这样的孩子们的安全。” “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陆景元低下头,他还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面前敢为天下先的勇士,他时常觉得无力谦卑。 叶白秋站起来,竟向他拱了拱手。 “这家的老板范先生,也是和你们一伙的?那邵掌柜知不知道?” 陆景元问完,就觉得自己可笑。对方怎么会说呢。 果然,叶白秋道:“或许除了这个问题,其他的今天你都可以问。” 陆景元斟酌了再斟酌,终是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您和观越,之铮,是不是同一个阵营,在为同一个人做事?” 叶白秋笑道:“并非完全如此。我们也许为同一人做事,却并非在同一阵营。” “啊?这是什么意思?” 陆景元更是不明白了。 “观越、之铮和我,我们三人确实都是同仇社的成员。同仇社,听命于您的伯父,陆东震。但他不是幕后的老板,幕后的老板,是靳光楚,同仇社看似用来惩奸除恶,除暴安良,实则是靳氏铲除异己的工具,不过是杀手、爪牙而已。” “靳光楚,就是那位当今的陆军总长吗?” 陆景元从系统播放的电影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是的,”叶白秋似乎对男孩不再保留,全部娓娓道来…… 第118章 幕后真相 “我们看清了这背后的罪恶,于是,之铮和我,先后加入了南方革命党,但是观越,我们并不能确定。”叶白秋说到这里,停顿了。 “他不可能,背叛陆东震。” 陆景元喃喃自语,替对方说出了这句话。 “但他也更不可能,背叛我们。”叶白秋掷地有声的说着,语气里满是坚定和信任。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人的身份?”陆景元问。 “是的,他不仅知道我们的身份,还在很多时候,帮助我们,帮助我们完成南方的任务,当然前提是,伤害不到陆东震。” “嗯……”陆景元的鼻间轻轻地哼出一声。按照之前看到的电影,关于陆东震和靳光楚那一段,他只能说陆东震总会相当程度因为属下的事情受伤害,只是代人受过,别人看不见。 “那么,在西安的时候,刺杀陆英麟,是陆东震的计划还是革命党的?” 他小心翼翼的问出这个问题,生怕对方并不作答。 “谁的都不是。”叶白秋摇摇头,“同仇社里,陆东震亲自下达的计划,会通过他的副官,以特定的方式向我们下达。但那次不是。那次据我所知,是在陆东震启程赴西北奔丧之后,命令才下达,而那时,我正好在西安随师傅收货,便接到了这一命令,即去鬼市同人接头,拿到炸弹,在帅府大出殡的时候引爆。” 陆景元听得脊背发凉。 叶白秋看着男孩苍白的脸色,笑道:“陆少爷,各为其政,你不要见怪。” “我……我不见怪。”陆景元说着,心说当时他并不在大出殡的队伍里,陆家甚至都没把他当陆家人,他紧张个什么劲啊。 接着问道:“可是,当时在帅府里,也有一次刺杀,四五个北洋军人,也就是政府军,包括唐之铮,直接针对的陆英麟。那个命令,也是同仇社下达的吗?” “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叶白秋说道:“我们向来是单线联系,个人听个令,执行任务之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同伴是谁。我只能说,帅府的那次刺杀,包括之铮的供词,已经成功让人认为凶手是陆东震,至于到底是不是,你我都无法评价。或许有机会,你可以再问问之铮,如果还能再见到他的话。” “可是……” 可是弑父造反,总归是大逆不道,灭绝人伦,陆景元始终还是不愿相信。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明明知道同仇社只是靳光楚或者陆东震私人操纵的工具,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给他们卖命,听他们的令,而做出那些事呢?我相信,陆英麟并不是你们想杀的第一个人。” “你的问题很尖锐,景元。”叶白秋说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这样称呼你,眼下革命党在北方的任务,主要就是刺杀大军阀和旧官僚,让他们及他们的拥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同仇社,在为我们提供大量信息的同时,所做的事情和我们不谋而合,何乐而不为?” 不知道为什么,陆景元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冷,头皮发麻。也许,有太多的信息需要他去消化了。 他滞讷半晌,没有说话。 叶白秋也不着急,坐在冰冷的室内陪着他。 “还有,”陆景元定了定心神,为了那个疑问,终于重新恢复了声音,“还有,我母亲的去世,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你母亲?”叶白秋没有料到男孩会问这个问题,思索片刻:“是西北帅府的那位陆少奶奶?” 陆景元点点头。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她的死,是不是和同仇社,或者说和陆东震,有关。” “我只是同仇社的底层分子,也许会另有隐情。”沉默半晌,叶白秋终是说道。 陆景元还是不愿相信。可当时匆匆离开西北帅府的,只有大少爷陆东震一人。 金溥锳一定是被他人所害,可究竟是谁,又是什么目的呢? 正在此时,外面的木板响起了敲门声。伙计低声提醒道:“叶经理,有人来了。” 陆景元从方才的思索中清醒过来,廖恂如一定是等不及来找他了。 叶白秋比他反应得还快,一边起身拉开门,一边爽朗的说道:“陆少爷,您说您是财神爷下凡来送钱,我还真有些不相信呢!” “没什么不相信。”没等陆景元答话,廖恂如率先接上茬来,“这位老板,您考虑得怎么样啦?我们陆少爷的点子,赚大钱绝对没问题,跟我们开源合作,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陆景元见惯了这副商业说辞,反倒想躲个清净,对廖恂如说:“廖老板,可能我表达不到位,没把这事跟这位叶老板说清楚,您再跟他好好说说。” 廖恂如便施展开他钱庄协理的商业习惯,将打算做的业务和潜在客户从头到尾仔细描述了一番。 等他说完,叶白秋这个外来经理不置可否,张嘴只说了一个字,“这……” 陆景元看出了叶白秋的质疑和问询,了解他定是因为本金的事情而疑虑,索性说道: “都是痛痒相关的真朋友,知根知底,钱的事不是问题,大不了,从隔壁五金行贷。您说是不是,廖老板?” 廖恂如望向男孩,眼神中略带几分震惊。好家伙,这小子这招真是高明。你说他们是你亲戚要回避,我就偏要让他们赚到这个钱,还是通过这个合情合理的方式,硬硬地将他拖下“水”来——如此这般下来,他廖恂如就和陆景元被迫真成了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啦,也就无声无息的将风险悄悄转移,这笔将来这笔生意有什么差池,他们可是同一阵线。 这一招,即便洁身自好如廖恂如也完全没辙。人家两家铺子之间借贷的事,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他也管不了,更是管不着。即使唐之钦将来过问起来,也毫无破绽。 陆景元见对方迟迟不表态,直接火上添油说道:“怎么,您要是不同意,就从咱们开源贷?” 第119章 猛虎黄犊 “哪里,哪里,”廖恂如慌忙截住对方的话头:“只要股子到位,便就能做起生意,我哪里能有什么不同意。” 开玩笑,还要从钱庄贷,这不是让了香瓜寻苦瓜,自讨苦吃吗。 更何况,这挣钱的金点子还是人家出的,这开源说到底还是他家亲戚的呢,他一个外人哪有这么多意见。 叶白秋还想说什么,陆景元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要只考虑你自己,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们的经费。” “谢谢,我们的同志。”白秋道。 “不不,远远不够。”陆景元连忙摆手,“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忙就可以了。但是,有句话我还是想说,革命需要流血,但流血不是目的,杀人不是革命,希望你们真的能设身处地的为中国的广大老百姓想一想,他们到底需要什么,盼望什么,到底什么才是他们这几千年来,一直想要的。” 话已至此,陆景元觉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冬日的暖金穿过窗棂洒了下来,叶白秋望着男孩,郑重的点了点头。 稍后,几人来到张家的恒昌五金铺,眼见张家的掌柜张永昌也在,便由廖恂如主出面,商议了一些细节。 这笔生意便最终成交,由恒昌五金铺出资1000银元,其中500为叶白秋所有,用于购买棉花,一并合作。 廖恂如和陆景元又去找了隋万德,对方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听说如果卖不出去,开源也将免了他的这笔呆账,便痛快的答应了。 资金和原料到位,廖恂如又带着陆景元马不停蹄的去找山西商人,买来棉花加制棉被,尽快销售。 对方果然是“天上响雷都打不散”的老客户,一看是和开源合作,没有再提什么条件,同意的很顺利。 很快,一床床大红大绿的绸布棉被在哈尔滨冬季市场上市了。 果然不出陆景元所料,这批货甫一销售就成了抢手货,受到大量追捧的同时,没过多久就供不应求。害得隋万德直拍大腿叹气当时这批绸子还是买的少了,只字不提积压许久的难办事情。 陆景元和廖恂如一直寸步不离,紧盯着这批棉被的销售。随着商品的日渐减少,及时调控,让价格也水涨船高起来,在抓住消费者心理的同时,确保利润的最大化。 最终,所有棉被被抢购一空,之后算账,除却购买棉花的成本、承诺给山西商人和张永昌、叶白秋的加倍利益,最终还净赚5000多块大洋,这还没算隋万德需要连本带息全额返还的呆账。 一时间,廖恂如声名大噪,人人都称开源钱庄的协理是商业奇才、金融圣手,直说唐之钦眼光读到、知人善用。 穿越以来,曾经锋芒毕露的陆景元已经逐渐习惯了成为一个小透明,面对这一切不争不抢,心态还算平静。更何况,谁能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孩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但“刚过易折,慧极必伤”,越谦虚的人越有福。全程见证这一切的唐之钦和廖恂如可不这么想。 廖恂如恭恭整整的将三千块开源钱庄存根送给陆景元。 男孩道:“廖哥,你这啥意思?” “你替我们赚了钱,这是你应得的。” 作为一个漂泊无依的流浪儿,陆景元对钱虽然没有什么极度的渴望,但腰身厚些总归没有什么坏处,特别是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时代,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救命。 再说了,名给了别人,自己赚点利也不算过分不是。 不过客气还是要有的,他斜眼又瞅了一下那张存根,抿抿嘴:“咱一共不就赚了5000多,主要还是哥您出的力,我不用拿这么多。” “你就拿着!”廖恂如拉过他的手,直接就将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拍在他掌心中:“咱们这一单子,各方都赚的盆满钵满,隋万德一高兴,除了连本带息还清了呆账,还给了咱们每人200块的酬金,我那份给你了。” “别别别,您太客气了哥,我就一个小角色,也没做什么……” “你看,又谦虚了不是,”廖恂如一把揽过他:“你呀,总是那样圆融,哥哥说句话你甭我心里去哈,一点都不像个没进过学的小家伙。” 陆景元在他的怀里嘿嘿笑:“人嘛,既要学会抬头,也要学会低头不是。” 廖恂如指指他的鼻子:“曾文正公有句话,谦卑含容是贵相,你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会出头的。” 说着,不由分说的把存根塞进男孩的衣襟:“拿着,装好喽,这也是老板的意思。” “唐老板,也,知道了吗?”面对来自长辈的赞赏,陆景元总是有些不自信。 “那是自然,不仅知道,还写信给你的父亲,直夸你‘机敏伶俐,猛虎黄犊’呢!” “真的呀?”陆景元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只有这个时候才让人察觉到他还只是个天真的孩子,“这机敏伶俐我知道,猛虎黄犊啥意思啊?” “这几个字的典故出自杜牧的《牧童词》,原句是‘乱插蓬蒿箭满腰,不怕猛虎欺黄犊’,”廖恂如耐心的跟他解释:“就是说你父亲再是猛虎,也欺负不了你这个牛犊子喽!” 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陆景元也跟着笑了,笑容里的滋味有多少种,他也说不清楚。 等到事情闲下来之后,他向廖恂如套现了几十块,跑到哈尔滨最好的法兰西斯理发店剪了个头,又舒舒服服的搓了个大澡,整了身立整的衣服,准备去顾乡屯再见施呦呦。 手上有了钱,心里也有了底气,甚至他谋划着,把施呦呦从这些人身边接走。整天东躲西藏刀光血影的,这也不是办法。 等他收拾好这一套回到中东铁路旅馆,准备拿上之前定制好送到酒店的高级小女孩洋服,再次出发顾乡屯的时候,却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廖恂如指挥服务生搬东西,显得有些慌乱。 “廖哥,这是怎么回事?” 廖恂如看到他,一脸的长舒一口气。 “景元,你回来的正好,出事了,快收拾东西走!” 第120章 图穷匕见 “出什么事了?” 比起出了什么事情本身,陆景元其实更关心为什么马上要走。 廖恂如看向男孩,见对方一动未动,丝毫没有紧张起来的样子,便只好用繁忙的装运中抽出神来,拽起他来到旁边一个没人的角落。 “秦啸林在营口截了北洋军的军火,惹毛了靳光楚,这家伙下了军令,眼看就要打过来了,东北马上就乱套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丝毫没有顾及到对方能不能听清,便又要去忙手上的工作。 “那他们怎么没动静?”陆景元一把将他拽住,更像是为了拽住一个安稳的生活,指指路上那些和往常无异的路人,闲庭信步和平日的岁月静好并无二异,一点不像大乱即将来临的模样。 “你从哪听说的,消息靠谱么?” “等他们都知道,就来不及了!”廖恂如硬狠狠地丢下这句话,一反往日里沉稳淡然的样子,忙不迭的又去指挥众人。 也许战乱,给这个年轻人带来的烙印太多了。 陆景元一个人被丢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拔腿冲进酒店大堂。 廖恂如只当他是进去收拾行李,没有管他,专心安排他和唐之钦的衣物。 很快,陆景元又冲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礼盒,红灿灿的蝴蝶结让人侧目。 “站住,你去哪?”廖恂如这才察觉出了男孩的不对劲,但眨眼的功夫对方已经跑到了路的那头。 他正要追上去,一辆疾驰的别克车从路对面一阵急刹,一个孔武有力的司机从车上冲了下来,快跑几步将男孩挡在路侧。 “把他抓住。”唐之钦随即从车上走了下来,指挥前面的司机,直到男孩再也挣扎不动,被拧成一种困难的姿势带到自己面前才安了心。 “不要跑了,景元。” 唐之钦按住男孩的肩膀,似是牵制,又似是安抚,“你父亲也来了,跟我们一同回去。” 陆景元闻言惊愕,但仍然一脸不忿的瞥向一侧。 男人从唐之钦身后的车里出现,他一身精致考究的翻毛领皮大衣气派非凡,儒雅之余更彰显霸道,很容易让人从芸芸众生中一眼辨出他非同一般的底色。 “我就知道,你会闯祸。” 这就是第一句,父子见面的话。 “我没有!”陆景元梗着脖子,耳后因为激动,涨成了难言的赤红色。 “是的,他没有闯祸,”唐之钦连忙替孩子找补道:“景元一直都很听话,还帮了我们大忙呢。” “哼,他能帮大忙?他能顾好他自己就不错了。”陆西霆说着,瞥见了男孩手里的礼盒,因为手持人的挣扎,上面的红色绑带已经开始松动。陆景元腾出手来将盒子紧紧压着。 “怎么,还给我们留了礼物?”男人故意这般问道。 “不是给你们的!”陆景元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陆西霆不再问,男孩也不再说。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廖恂如安排好了车辆,跑到路边来,向唐之钦说道:“老板,已经准备好了。” 唐之钦说了声“好”,看向陆西霆。 “还不快上车!”陆西霆看向男孩,面上是人人不敢直视的神色。 “我还有事。”陆景元梗着脖子。 东北凛冽的空气暂且凝滞了一下。最终还是陆西霆撕裂这片严寒:“什么事?” “反正是有事,和你不相干。”男孩说。 “好了好了,上车再说。”唐之钦连忙挡住陆西霆,生怕按捺不住这位北洋军官当街暴打孩子的冲动,又对司机使了眼色,主仆二人齐心协力,分工协作,硬是将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各自塞了进去。 车子迅速启动起来,外面的景物飞快的向后逝去。陆景元方才只顾着和那个当爹的斗法,这才如梦初醒——这是,真的要离开哈尔滨了? 他向窗外看去,同车的廖恂如却是早有准备,上车前就非要挤到他的身边不说,如今更是突然一把将他抱住,直教男孩动弹不得。 陆景元有些愕然。廖恂如却十分满意这次预判式的防御,不无后怕的说:“你可不能跳下去啊你,我知道,你是有这本事的!”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当时从正阳门站台一跃而下的英雄壮举是怎么弄得举世皆知的?! 但相比当时,如今想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已经实为难题。更何况,现下还有对他这个“黄犊”虎视眈眈的陆西霆,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陆西霆也出现在哈尔滨的?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既然面临如此境遇,在毫无应对办法之时,只能暂且静观其变,顺时而行。 他的双臂被钳制着,看向一脸紧张的廖恂如,笑着说:“放心,廖哥,我不会跑的,就这速度我跳下去,还不得摔死,我又不傻。” “那可未必。”廖恂如的语气里满是对这位“齐天大圣”的不信任。 “嗨呀哥,你就放开我,你看你这样多累啊!”陆景元趁势将自己的双手挣脱出来,赶在对方再次要来强加控制之前说道:“再说我要真想跑,你也抓不住我不是。” “这话我倒信了。”廖恂如瞅着他,硬是没放松对这家伙的警惕。 陆景元趁着对方有所松动,连忙添了一把柴火:“我肯定不会在哥眼皮子底下跑的,这不是陷您于不义嘛,您对我这么好,我哪能给您添麻烦,我这人生来就干不了这事儿!” “还算你小子有良心。” 到底是嘴甜一句三冬暖,廖恂如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蓄势待发的身体也放松了几分。 “我这点良心,可不都给我廖哥了。”陆景元笑嘻嘻的,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有个忙我还想帮帮您呢?” “好啊……嗯?不对,”廖恂如终于从糖山蜜海中反应过来:“你?帮我?” “是的,”陆景元脸不变色心不跳,终于图穷匕见:“我想帮您,去跟您的亲戚告个别。” 第121章 高处相见 “给我的亲戚告个别?” 廖恂如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你这家伙,到现在还算计着哥哥呢,怕不是给我的亲戚告别,而是给你的小丫头吻别。” 陆景元故作可怜:“我都这么听您的话了,这点小事您是可以答应我的。您看,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说着,他拍了拍一直攥在手中的洋服礼盒,上面已经浸上了些许的汗渍。 “好好一个大活人,总归不能不说一句就走,”陆景元故意小声嘟囔着,余光瞥着对方:“幸好我前几日抽空替你,去顾乡屯怀念了一趟,要不然老爷子估计现在正怪着你呢!” 这件事可是戳到了廖恂如的软肋。谁不说呢,千里迢迢来这一趟,他竟然都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自己的父亲姊妹!还是眼前的孩子,让自己的遗憾多少减了一些,也让九泉之下的老人稍稍得到慰藉。 想到这里,他无言以对,便默不作声。 陆景元瞅准时机,接着说道:“廖经理,哥,我就去一会,保证不乱跑,放下东西就走,可以不?” 廖恂如受不了他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又默默从心里盘算了一些,去恒业院的路和火车站也顺道。 他看了看前方唐之钦和陆西霆乘坐的车子,和他们已经有一定的距离,便对司机说,“一会路过恒业院,稍稍停一下。” “您可太好了!我就知道!”陆景元差点在车里就将廖恂如举了起来。 廖恂如还是有些不放心:“放下东西就走,一点都不能耽误,听到没?” “当然,当然。”陆景元忙不迭的答应着,一门心思望着窗外,迫不及待的等着下车,旁边人的话已经完全成了耳旁风。 “你可别诓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车子停下,身边的少年一跃而出,廖恂如无计可施的叫道。 陆景元没有回答,他压根没有功夫。 一口气跑到瓷器店门口,幸好今天是正常营业的。 愣头愣脑的闯了进去,店里的伙计已经认识了他,当即将叶白秋叫了出来。 叶白秋出现在店里时,看到一个在严冬跑得满头是汗的男孩,衣着有些凌乱,手里拎着一个大箱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一幕,不得不让人回忆起数日之前,在西北的苦雨里,那个弱小而倔强的身影。 “我要走了。” 陆景元的胸脯起伏着,开口就对男人说。 “去哪?”叶白秋走过来。 “离开东北,”陆景元靠近对方,专门压低了声音,以免其他人恐慌:“这里很快要打仗了,你们早做安排,特别是呦呦,邵瑞锦既然把她交给你,你就要保证她的安全。” 叶白秋望着男孩,却没有追问他消息从而而来。只是给了对方一个确认的眼神,说了声: “谢谢。” \"还有,这个东西。\" 陆景元终于将自己一路攥得紧实的礼盒从手中交了出来。 “这个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呦呦,告诉她我身不由己,不得已马上就离开了,没有跟她好好告个别,我很抱歉。” 叶白秋将那沉甸甸的礼盒接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一定要这么着急吗?” 陆景元看向门口,廖恂如已经和舅舅一家告别完毕,注视着内里的情形,等在门外。 “是的,后会有期。”陆景元最后望了一眼这个相识于千里的男人,说出的话不免伤感:“希望我们能再次见面。” “景元,该走了。”廖恂如看了看手上的表,自觉已经和前车离得相当长一段距离了,“再不走,就会有麻烦。” 陆景元当然明白对方提及的麻烦所在。并不是指再耽搁一下,纷飞的战火就会将他们吞没,而是意指他那并不好应对的父亲陆西霆,一旦追究起来恐怕比战乱还要麻烦。 男孩不愿意同伴更多的卷入来自自己的节外生枝。他向白秋最后道了声珍重,便向外走去。 叶白秋从他的身后送了出来。似乎意识到这次的离别或许不同寻常,两人的步子都显得格外沉重。 “景元,”叶白秋最后说道:“我永远不会把你忘记,相信呦呦也是如此。” 男孩转过身来,冰雪的世界里,冬阳是如此刺目。 他还给对方一个深情的笑脸: “有缘同行,高处相见。” …… 廖恂如一路急慌急忙的催着司机,才让他们终于在唐之钦和陆西霆下车的前一刻赶到了火车站。 “方才怎么不见了?” 陆西霆一向保持着他军人的警觉。 “哦,我嘴馋,于是非缠着廖经理停下车,买了些糖果巧克力。” “有问题的总是你。”陆西霆道。 陆景元早已习惯了这个当爹的阴阳怪气,别过脑袋,不再说什么。 又是唐之钦替这父子俩找补,“到底还是个孩子。”才把这茬好歹翻了过去。 列车早已安排妥当,和来时一样效率极高。 陆景元也像和来时一样的,再次在仓促间被推上了命运的轨道。 白山黑水就这样在窗外飞快的向后退去。直到离开的时候,才开始懂的失去。 虽然这段时间在风雨的长河中只是惊鸿一瞥,但就在短暂而匆匆的数日,他收获了穿越以来这段时间里最珍贵的倾诉。 他们曾经是同一世界的人,如今,仍是同一世界的人。 漫漫冬夜不只有光辉和狂欢,还有细水长流和炉火明明。 冰冷的风雪总是会带来刺痛,他在书写自身故事的同时,也开始了解这片土地的故事。 尼布楚条约、瑷珲条约、北京条约、马关条约,以及他们正在行走的中东铁路,犹如一把把尖刀,分割着这片美丽富饶的黑土地,对胼手胝足辛勤建设自己家园的中国老百姓,欺凌、奴役、杀戮。 几百年来,这里丰富的森林、石油,镁矿,乃至大豆、高粱,一直是以日俄为代表的列强朝夕图谋的肥肉。 虽然这回的匆匆离去,是为了躲避一时的战乱。但整趟列车也许只有陆景元一个人知道,不远之后的九一八、华北事变、卢沟桥事变,将会给这片大地上安居乐业的人们带来多少苦痛。 陆景元再次望向这美丽的窗外。他的目光定格着,与刚穿来时的浑浑噩噩已经大有不同。 高处相见不只是对别人的寄言,也是对自己的策励。 国富民强,家国之梦,无论在哪个时代的激流中,他将永远坚定…… 第122章 尊严保卫战 陆景元总是在想,自己这一世的运命,也许总会和铁路有关。 某种意义上,他很感谢民国尚不发达的交通,让他能在这段难得的岁月经历里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能够好好思考一些问题。 过去的几个月走马观花般在他的脑海里放映着。这一路他面对了很多事,结识了很多人,但总归像是被挤上了一辆辆他并不愿意登上的列车,身心始终被连绵的车轮驱赶着,鞭策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这段磕磕碰碰、四处飘零的日子,只是为了给他穿越时光的一个缓冲,或者说是这段高能人生的序曲。 在试图找到系统的终极答案,回到原生世界的同时,他应该好好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要怎么做,要实现什么。 正在此时,唐之钦和陆西霆的一番对话引起了这位现代总裁的兴趣。 他们好像在商议什么棘手的事情,随着车轮的震荡,“欺人太甚”……“太他妈跋扈”……“银行……白费心机”等几句断断续续的言辞陆续进入了他的耳朵。 陆景元不由得将目光从外面的景物转向内里,专心听两人在交谈着什么。 他知道,唐之钦和陆西霆都是他的长辈,是家族中响当当的人物,在各自的领域也颇有建树,如果不是确实遇上了一些麻烦,是不会如此这般不顾其他的讥刺当代的事情。 “唐老板,您们再讨论什么呀?”陆景元再三思索,决定还是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逃不避不置身事外,亲身参与进去。 “欸,怎么还叫唐老板,不是说好了,要叫舅舅。”唐之钦中止了谈话,和蔼的对他说。 “哦,舅……舅……”陆景元低下头,有些不习惯的叫道。 “好,”唐之钦满足的笑道:“不过这里,不光是有我呀。” “啊?”陆景元抬起头,对上唐之钦笑意盈盈的目光,意识到对方另有所指。心里还没做好建设,只听旁边那个声音说道:“他是只认你的,看不到别人。” 得,又被讽刺了。陆景元早已习惯,甚至坚定了不称呼那个人的决心。 你说我看不到,我就看不到呗。再说了,谁让你当时让我保证,不进你家门,始终不认你的。 就这种态度,平日里路上碰到面能打个招呼就不错了。 “我看得到的,陆旅长。”陆景元故意说道:“只是,我得先问候我舅舅,三亲三不亲,舅舅大似天呢。” 眼见陆西霆脸上青白一阵,却不好当着唐之钦的面发作,陆景元的心头不禁浮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爽意。 唐之钦哈哈大笑:“这个小囡确实是厉害呢。” “甭理他,他就过过嘴瘾。”陆西霆操着一嘴京地口音,“过着嘴瘾”说着。 “可不要小瞧他,或许是能帮上我们的忙呢。一代人能做到的事情总归有限,将来还是要看孩子们啊。”唐之钦望着男孩,眼神里满是期待和赞许。 陆景元心中暗喜,看看,还是人唐老板高瞻远瞩,陆西霆跟他相比,真是连脚后跟都比不上了。要是唐之钦是他的亲爹就好了。陆景元又忍不住开始“到处认爹”,突然意识到,这破系统好久都没出现了,等他方便的时候,一定好好盘问他一番不可! “他能帮我们什么忙,一天正儿八经的学都没上过,就这乱七八道的世道,能有吃有穿仔细着别被枪子儿崩到就谢天谢地了,又懂什么?”陆西霆照旧没有好话音,似乎又在“激将”。 “我怎么不懂?!”陆景元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激将”,反正他这小爆脾气确实真的被激着了,“你们就说,是不是想在这里办个银行?然后事没办成,因为这里的地头蛇欺人太甚,半道夭折了?” 唐之钦和陆西霆对视了一眼,接着看向男孩,目光里不无惊讶:“你怎么知道?” 陆景元真佩服自己。凭借只言片语和天马行空的一点脑洞,倒还真叫他把这事猜着了。 当然,他还是要感谢廖恂如,提前给自己透露了不少关键信息。只是他没思考明白,这陆西霆来东北,也跟这银行的事情有关么? “我不知道,我纯猜的。”陆景元当然不能暴露廖恂如,说道:“我看舅舅虽为这笔呆账来到东北,但过来以后这段时间,心思却并非在此,又想到您的钱庄生意,定是各路军阀虎视眈眈的焦点,只有银票子才有枪杆子嘛,便猜测您此行的忙碌应该和这钱有关。是不是这里的大军阀,秦啸林,想和您合作,办一个大钱庄,或者说现代银行,通过吸收资本,扩张资本,来为他的部队搞钱?” 陆景元尽可能通俗的说着,以使他的发言能符合一个十几岁的民国少年。 唐之钦注视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突然对陆西霆破开一个微笑:“他秦啸林还以为滴水不漏,能够避人耳目,没想到竟就这样被一个孩子猜着了。到底是他太笨,还是我们的景元太聪明了呢?” 陆景元对“我们的景元”这几个字很是受用,自得意满道:“当然是因为我太聪明了!我不仅想到他想办银行,还想尽可能压榨你们的股份,来扩充他老秦家的钱包呢。中间必定是有不平等的协定,只是你们若不同意,未来于公于私,恐怕就大有苦吃喽。” 唐之钦闻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像是对人,也像是对自己说道:“看来我这怨懑,是实实的写在脸上了,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出来。” 陆景元安慰道:“这可不怪您,要怪就怪这大军阀,紧盯着您的腰包不放。这也没办法,谁让您的生意做得太大了呢,总归被人惦记上。” 直到这个时候,陆景元仍保持着他的职业素养,行云流水般捧着眼前的人,丝毫不着痕迹。 “既然陆少爷如此聪慧,不然向我们传授一二,您有什么高见?” 一直不开口的陆西霆突然说道。 陆景元望着他,胸口里鼓足了气,势要迎着这讥刺而上,维护自己的尊严! 第123章 另有其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秦啸林要跟唐之钦做的交易是什么,但他始终熟知经济学的一个原理,那就是——解决危机的本质就是转嫁矛盾。 要帮唐之钦和他的钱庄的脱身,首先还得想想,怎么找到一个能够替代他们代为受过的人。 主意打定,他试探性的问对方,“秦啸林除了开源,没找过别家么?” 唐之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中国银行自是对他们有兴趣,有意在东北开办分行,只是这秦氏生性保守多疑,自然不愿让中枢分去一杯羹,何况又要将自己账目公之于外人,将来必受人牵制,自是并非他愿。” 陆景元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心想说起来,还不是您服务工作做得太好了,保密工作也做得好,这才入了他秦啸林的“法眼”。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到什么时候,老祖宗藏拙的智慧都要供奉起来。 “既然他不愿让中国银行去开办分行,可不可以从其他角度解决这个问题呢?” “怎么说?” “秦啸林想开银行,自然是为了搞钱,而搞钱的目的,除了满足他的个人奢靡所需,恐怕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扩充实力,用于军费。” “你看得很透,”唐之钦认可的点点头:“这秦啸林虽说出身草莽,但并不醉心于个人享受,居家生活很简朴,唯一的兴趣就是他的军队和地盘。”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直击根本,在不伤害到我们自己利益的同时,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唐之钦笑道:“说起容易做起难。他秦啸林本人尚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一介民间凡夫,又能如何把控时局?” “舅舅,您这话可就谦虚了。”陆景元终于自然的将这个称呼叫出了口:“我们是民间凡夫,暂时没有一官半职不错,但怎么也是响当当的一方资本,没有过硬的腰杆子,几个朋友总归有的么。” “你的意思?” “我是想,您看有没有渠道,和中国银行的朋友商议一下,东北地广人稀,资源丰富,有数不尽的农业和工业资源,大可仔细考察一番,然后由中行总行出面,发放专项贷款,这样,在解决秦啸林军费所需的同时,还能使中行进入东北市场,循序渐进,方式既能使双方接受,也能达到双赢之目的……” 陆景元的话还没有说完,唐之钦就忍不住看向陆西霆:“云从,你到底是哪里得的好儿子,真是精明能干,天纵奇才!” 没等陆西霆说话,陆景元抢先一句:“舅舅,您就别问了,人家根本就不想当爹呢,哪里又来的好儿子,要不是您让我叫您舅舅,我非要认您做干爹不可,我这一路走来吃苦享乐什么都受了,在哪都能混上饭吃,哪里会少了爹。” 此话一出,连旁边一向专心听讲的廖恂如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唐之钦再次帮陆西霆下着台阶:“爹哪里是随便认的。只是景元,你这想法虽好,现在却是相见恨晚,无法实现啦。” “怎么回事?”这回轮到陆景元没想明白。 唐之钦苦笑,“这还要全拜您这位尊父所赐呢。” 陆景元瞬间把目光投向那人,怎么,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惹了麻烦? 所以这陆西霆,到底是来东北干嘛来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陆景元差点就把“东西”两个字从心里骂出口了。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他挂名的长辈,便耐住性子,好声好气的问对方:“陆旅长,您是怎么来东北的?又是怎么坏事的?您甭打我,我就是想从就事论事的角度,好好把这事问明白。” 陆西霆拍桌而起,那气势直叫陆景元后悔自己刚才是不是得瑟的有些过了…… 但还好他毕竟没当着一车厢认的面对孩子发作,铁青着脸,不发一言,拂袖而去了。 唐之钦见状,忙追了前去。 廖恂如替孩子后怕:“景元,你怎么能对陆旅长这么说话呀!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连顾跃苍顾大帅都要忌他三分,你一个小孩子,还是他的儿子,竟敢如此大胆,方才我就为你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他忍到现在才发作,实在是已经非常难得啦……” 顾跃苍?陆景元从脑海里搜寻着这个人物,似乎也是在系统播映的那场电影出现过。 终于,他想起来,就是那个行军路上看起来很凶但对陆西霆还算和颜悦色的老头?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要惯着他陆西霆啊! 陆景元简直无法理解,不再说话,别过头到自己的床铺上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唐之钦自己回来了,看到闷声闷气坐在床上的男孩,笑道:“能把陆云从气得无计可施,你也是头一人。” 陆景元有些分不清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只是说道:“我哪里想气他啦?谁知道他的脾气这么奇怪,说还不让说?再说,我的问题很刁钻吗,我不就问问他怎么来东北的,又做了哪些事,这不也是某种意义的关心嘛……” 唐之钦大笑,忙不迭的对着廖恂如说:“快,东乡,你要帮着做个见证,这孩子刚才问这话,是关心他父亲呢,一会可全都要如实禀告给云从说。” 廖恂如也笑起来:“自然,自然。” 陆景元被他们二人的笑话整的有些不知所措,但头脑还是保持着条件反射的清醒,突然意识到: “这场战争,不会就是他搞起来的……” 唐之钦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收回方才的笑容,恢复了往日的肃然。 陆景元眼见他这个样子,便也不再玩笑,正色道:“我是不是猜对了?” 唐之钦用眼神指示廖恂如注意着四围,面对眼前的孩子,低声说道:“你这次却是误会他了。搞乱时局的另有其人,不过也总归和你们陆家脱不了干系。” “和陆家脱不了干系,那是?” “陆东震。” 唐之钦直截了当的说道。 陆景元微张着嘴巴,从未想过这个名字仍在和自己的命运相连。 …… 第124章 教猱升木 从唐之钦口中得知,这次战乱的根源,是陆军次长陆东震暗中在东北活动,教唆秦啸林抢了靳光楚自德国订购的军火,惹恼了那位独裁者,才引发了如此祸端。 陆景元有些不明白:“他和靳光楚,一个陆军次长,一个陆军总长,他们不是一伙的么。” “岂止一伙那么简单!”廖恂如接着向他解释:“你这位伯父可是靳光楚的得意门生,说是父子都不为过,陆云生这一举动,实在是把这位老爷子架在火堆上烤啊。” “那么,陆东震这是在背叛?” “从明面上看是的,廖恂如理性分析,但是我们谁也看不清楚,毕竟这秦啸林也并非省油的灯,他一向谨小慎微,偏居一隅,虽说在整个东北大地耍起威风来地都要抖上三抖,但在中枢面前处理得当,从未有过越矩行为,所以这件事背后,或许还存在着什么阴谋……” “阴谋?” “你可不要忘了你的父亲,他这次是为何而来。”唐之钦在一旁笑道。他们已经不把陆景元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孩子看待。 为何而来呢?总不能是为了他而来。陆景元心想,也许这陆西霆还背负着什么任务,只是更不为外人所知罢了。毕竟他和陆东震虽说是亲兄弟,但毕竟是两个阵营呢,坑人的事肯定没少干。 只是这仗打起来,对几方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由于对时局背景的一知半解,陆景元想得脑壳发痛也没有想明白。直到夜间,那贱兮兮的系统终于再次找上门来。 这一行,他收到了很多来自唐之钦的夸奖和鼓励。心想系统怎么会给他来一次大奖励。 没想到,在例行公事般让他试完所有目前已知的新名字之后,他只是懒洋洋的丢下一句:“还能看次电影,看还是不看?” “就一次?”陆景元不相信,就按他舅舅唐之钦夸奖他的力道和频次,他怎么也得能看个三场五场的啊! 这破系统,从来不及时也就算了,竟还缺斤少两,欺骗小孩,他想着想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眼见那拳头就要“大义灭亲”地朝着男孩的脑袋锤过来,系统连忙拦:“别别,我说大少爷,您可先别激动啊!” “我怎么不激动?你往日里欺负我不懂规矩,不知占了我多少便宜就算了,如今放在台面上明摆着的事儿,那唐之钦夸了我这么多次,就换回一次看电影的机会?他是我舅舅没错?你这个是模板是根据亲情值启动的没错?怎么,以为我这么长时间没叫你,就痴了傻了,不知道你的套路啦?” 陆景元一股脑的将自己的怨气抛洒出来。 系统却还是一副久经人情世故的样子,仍然保持情绪稳定地说:“大少爷,您听我跟您分析分析。这唐之钦,现如今您是叫他舅舅不错,但归根到底之间,您俩没有血缘关系呀。您叫他舅舅,那是基于唐锦华唐夫人的情分,说白了,唐夫人不是您的亲生母亲,更别说那唐老板更跟您拐着弯儿呢……” 陆景元尽量心态平和的听他说完,憋着一肚子的气,却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是啊,谁让人家不是他亲娘呢,自然这舅舅也就大打折扣喽。要怪还是怪他只是个没人要没人认的野小子。 “虽然不是亲的,但总归还有一次电影看不是,”系统总是很擅长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劝慰道:“您要是想看,我随时给您开。” “施呦呦怎么样了?”陆景元没说要不要看,也没说想看谁的,只是问。 “她挺好的,我现在就播放她的……” \"不必了,\"陆景元摇摇头,“知道她挺好的我就放心了。就这样不辞而别,还不知道她怎么怪我,我不想看。” 陆景元说的是真话,他不仅是不想看,更是不敢看。毕竟此次一别,来日在哪重逢还未可知,他已是非常排斥去面对这一份份不安。 “那……”系统有些语塞,它也没了主意。 “给我解释解释陆东震的事情,他为什么来东北,又为什么去做一件看似背叛的事情。” 系统说道:“我只负责播映给您看,具体怎么回事还需要您自己去判断。” 原来,自一战以来,世界上绝大国家都卷入了这场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世纪纷争,而北洋政府一直在为是否参战,加入哪一方参战举棋未定。 这自然不是程序滞缓的原因,而是府院意见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大总统方中衡主张和平主义,拒绝同以德国为代表的同盟国宣战 ,而靳光楚作为德国军校毕业生,一向认为德国军事强大,最初自然有避免与德为战的倾向,但了解到方大总统也不愿同德国开战之后,竟然不顾祸害利弊,一边倒的支持起协约国来。 为此,他还以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之便,组织编练参战军,以陆军部挟持财政部,拨出大量军费,从北方四省招聘大量兵员,日夜勤加训练,并四处购买军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有着以权谋私、假借公帑大肆扩张自身力量之心。 但迫于威权,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连方大总统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靳光楚这批购自英法的军火,在电影的播放中,陆景元明白,名义上是为参战军,实则是为陆东震而留,或者说,参战军编练成型之后,靳光楚打算由陆东震来率领。 而陆东震并不愿自立地盘,这才唆使秦啸林截获了这批军火。 这不仅打乱了参战军成军的计划,在也中断了靳光楚和东北军的同盟——往常,中枢和东北走得很近,对西北和中原的几路军阀而言都是不小的隐患。 靳光楚雷霆震怒,罚他下跪,指责他,教猱升木。 陆东震跪在地上,脸上带着鞭印,却仰面回,不知教猱升木者是谁? 电影播放到这里戛然而止,搞得陆景元不无担心的问系统,现在他这位大伯还活着没?毕竟那靳光楚看起来像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大恶人。 第125章 踵趾相接 自然是活着的。系统答,不然如果遇到核心至亲人的离世,按照系统罚则,你会陷入沉睡。 系统罚则?? 陆景元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破玩意儿,还有惩罚机制呢? “什么意思?什么离世?什么沉睡?”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系统看起来不愿意多做解释,“我们都希望,没有这个机制出现,不是么?所以不必多做了解,只能顺其自然。” 系统又再次神出鬼没的关闭了,留下陆景元这一晚,在动荡的火车上,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梦。 有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施呦呦的,关于陆东震和陆西霆的,还有关于陆立坤和凌云霄的。 这一夜的梦境太过丰富,等到他再次来到繁华的上海街头,他像是经历了一番宿醉般,感到了一种生理不适般的天旋地转和头晕恶心。 廖恂如很快发现了男孩的站立不稳,帮他抚了抚后背,关心道:“没事?” “没事,”陆景元摇摇头,“可能是有些晕车。” “一会回去休息下就好了。”廖恂如帮男孩拿着行李,唐之钦和陆西霆已经自南京站提前下车办事,这位钱庄协理直到现在才发现事情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把陆景元送到哪里去。 送回唐家吗,唐之钦事前并没有指示,还是送回陆西霆和唐锦华独立居住的公馆? 正当廖恂如没主意的时候,一个穿着精致大衣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戴着一顶乌黑的西式皮草帽,眼角眉梢,皆透着东方女子的妩媚和高贵。 “经理!”廖恂如慌忙带着男孩迎上去。 “我估摸着是这趟车,但不巧临时有个动议会,好在紧赶慢赶,还是叫我赶上了。” 唐锦华带着笑意说着。丝毫不在意这中间的波折,芊芊玉手伸向男孩:“恂如,这一路你辛苦了,也一同去家里歇息下。” “不了经理,”廖恂如忙将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男孩朝对面的方向推:“家里老婆孩子正等着我呢,我向您告个假,今天就先回家啦,景元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说着,对一直闭口不言的陆景元叮嘱:“还不快叫太太!” 陆景元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弹。唐锦华却没有在意,一手绕到他的脖颈,将他揽到自己身前。 路上,陆景元看着窗外,仍然是沉默不语。 “听说你凭一己之力解决了呆账大问题,”唐锦华主动对他说道:“让我哥向来不怎么夸人的人,都对你连声称赞。” “我不是凭一己之力,”陆景元礼貌的就事论事:“唐老板、廖协理都帮了我不少忙,没有他们,我不过空有一个主意。” “有主意就很难得了,”唐锦华说,“现在做什么事情,最怕是没有主意。” 陆景元似乎听出了这话里面蕴含的弦外之音,便问道:“太太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也许我帮不上,但也可以出出主意。” 唐锦华忽的将脸转向他,一脸的惊喜,高兴说道:“果然,果然是聪明过人。只不过这事情对你一个小孩子来说,或许还是太过艰深了。” 陆景元道:“只要您愿意,说说也无妨。” 唐锦华看了看前面的司机,一向沉静的她难得的叹了一口气。 原来,唐锦华自协助兄长管理开源钱庄以来,一个最大的感受,便是这充满风险的钱庄业,已经越来越同高风险高收益无缘,连规模宏大的开源,也是百遭逆境,日薄西山。 首先是这令人头疼的呆账事件迭出,传统的信用贷款大受考验。接着是这新式银行的发展,也对传统的钱业事务带来巨大考验。 陆景元耐心的听着身边的女强人诉说着种种艰难,心里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对方毫无瓜葛,她才愿将这背后种种不为人知的困苦和盘托出。 但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从自己所了解的出发,给了对方专业和适中的建议。 首先,呆账事件迭出的原因,无非是由于钱业放款的方式,仍然延续着老传统,靠着跑街和客户的私人关系开展,靠谱程度大打折扣,极易造成呆账乃至倒账事情发生。建议多多采用抵押放款的方式,逐步收缩信用贷款,以使放款有所仰赖,最大程度上得到保证。同时,减少对商业的放款,而增加对工业的放款,这样不仅可以规避商业的不稳定性带来的风险,还能留下支持民族工业的美名。 其次,对于新式银行的发展,陆景元建议敞开怀抱,兼收并蓄。效仿新式银行业务,将开源打造成新式钱庄乃至新式银行。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嘛。而这件事的基础,便是尽最大程度的扩充资本额,吸收各类存款,逐步扩充经营实力。存款、营业范围和品种、商业声誉都是实现这件事的关键。当下的钱庄经营实在太过单一,必将作茧自缚,信托、保险甚至出租业务,都可以帮助开源钱利滚滚,真正开源。 唐锦华专心致志的听他将话说完,在致以充分认可的同时,笑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孩子,对钱庄业竟是如此了解,但我大言不惭,你的这些想法,我十几岁的时候,只是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实现。” 说着,竟自又叹了一口气。 陆景元连忙劝她:“我听廖协理说,太太您改革盈利分配,顶着这样大 的压力,已经实属不易,况且这些年来,开源不做缺单,多做多单,也尽量不仰仗外国银行,方方面面,做得都是前启山林、后启来者的大事情!只是身处这世道,实在没有办法。但我相信,只要上下一心,和衷共济,无论是事业发展还是世间万事,都能渡过难关。什么列强侵压什么外国压榨,他日我们自营堂构,定不再受这份屈辱。” “你有时候,确实和你的父亲非常相像。”唐锦华道。 被突然提到和那个人的关系,还是从对方的口中,陆景元一时有些语塞,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和兄长向来为找不到可以踵趾相接的后继者发愁,但眼下,我们恐怕是找到了。” 陆景元有些吃惊的抬起脸。 唐锦华望着他,眼神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坚定。 第126章 我是你爷爷 唐锦华带着陆景元来到高乃依路的房子,这里和唐公馆的大张大合不同,是一栋典型西班牙式风格的两层小洋楼,带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郁郁葱葱的植物一直延伸到安静雅观的暖白色的外墙上。 东西被安置在一间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唐锦华向他介绍了佣人和保姆,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这个家里的大少爷。 “需要什么,你找王妈就是。”唐锦华温柔的对他说着。 陆景元的心里除了满腔的感动,自然不能不识趣,忙对人家说:“您快去忙您的便是,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唐锦华点点头,准备离开,陆景元在背后对她说:“谢谢。我会好好帮助您的。” 女人转过身来看着男孩,又走到他身边,捧起他历尽风尘的小脸:“景元,你能帮到我们,我感到很高兴、很欣慰。但不是需要你要做到什么,我才会对你好的。” 陆景元听到这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鼻头一酸,差点忍不住哭了出来。 唐锦华拍拍他的脑袋:“一家人不必说谢谢。” 陆景元重重的点点头,一直强忍到女人离开,眼泪才忍不住的流了。 唐锦华还贴心的将司机陈阿毛从唐公馆调了过来。陈阿毛对他说,因为四小姐觉得陆景元喜欢他,他们脾气相投,才专门把他安排到孩子身边来的。 “小开,您想去哪白相,我随时都可以拉您去。”再次重逢,阿毛更加热情。 陆景元摇摇头:“我感觉有些累,要先休息一下,今天就不出门了。” 说着,见对方有些无措,便道:“你要是没事,也回家去,今天放你一天假,不是还有弟弟需要照顾么,他现在怎么样?” 陈阿毛摸着脑袋:“他又回厂里上班了,倒是乖了许多。上回和你谈过话之后,除了专心做事之外,现在晚上还了上夜校,拼命的念书,忙着里。” 陈阿毛的语气里不乏骄傲,陆景元点点头,他知道这枚中国自己的电灯泡正在越来越亮了。 打发走了要来伺候他的人,陆景元脱掉外套,躺倒在舒适的大床上。 花园里传来淡淡的丽格海棠香味,混合着房间里精心查摆的崇明水仙,一如那美丽的花语,给予寂寞的灵魂以空灵的芬芳。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眼下,他躺的,也许是自己家的床,或者说,是属于他自己的床。 他找到这张床,实在是用了太多力气了。 疲惫一阵一阵的袭来。 或许是身心太过放松,陆景元就这么和衣躺着,沉沉进入梦乡。 …… 万象集团上海总部的落地窗外大雨倾盆,秘书担心地看着这对父子,生怕他们其中一方暴怒到砸坏玻璃,将另外一方从28楼上扔下去。毕竟这两人都有这样的武力值。 只不过今天的陆森罗似乎很沉默,一反往日跋扈到让老爷子都能退步两分的样子,只是抄着裤袋,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的雨幕。 陆立坤却仍是显然被激怒,一如既往的对着长身侧立的儿子破口大骂,骂着并不过瘾,抄起身边的高尔夫球杆,劈头盖脸的朝着对方身上砸下。 秘书并不敢拦,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也压根拦不住,他连忙跑出去呼叫靠谱的救兵,陆森罗在他出门的一瞬间就已经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却又一字一句:“醒醒,我们自己是不行的……” 陆立坤却似乎瞬间被这句话点燃,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金属敲击在骨肉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响声,伴随着这位鬓角染白的商业巨子叱咤半生的怒吼:“你愿意跪,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跪,你怎么对得起那些打死都不下跪的老一辈!”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汉奸,卖国贼!” 沉重的打击下,陆森罗的声音越来越弱,疼痛让他满身是汗,紧扣地面的双手骨节发白。他用气声问道:“为了公司,你要打死我吗?” 陆立坤几乎已经丧失了理智,“我是你爹!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公司比你值一百倍!” 陆森罗终是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突然笑了起来。 脸颊贴着宽软的地毯,嘴里却说出那句最硬的话 ——“我是你爷爷。” 陆景元每每回想到这一幕,都是一个劲的后悔。如果早知他会携带一个叫“你爷爷”的系统,而这系统又真的像“你爷爷”一样把他欺负成这样,他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说出这五个字的。 不过,一时之快也是之快,至少他认为,这句话是狠狠的将陆立坤虐到了,不然他接下来不会一发不可收拾的疯狂成那样。 秘书永远忘不了他带人推门闯入的那一幕。 陆立坤领口敞开,双手叉腰,强硬的架势一如和美国人在谈判桌上的交锋。只是那微驼的背部暴露了他的无奈与孤独。 陆森罗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长长的睫毛闪着光,覆在数日没合拢的眼皮上,苍白的嘴唇扬起一抹不被人轻易察觉的微笑。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按了下来。陆景元只觉得自己头沉得厉害,看看桌上的座钟,已经是傍晚时分。 房子里仍然很安静。 他揉揉太阳穴,强撑着起来,拉开房门,走下楼梯。 “少年,您睡醒啦,饿了没有?我们看您睡觉,都没敢打扰您呢。” 王妈见到他,立时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计。 “我不饿,你们先忙。”陆景元揉着脖子走进大厅,见几个仆人各持一把剪刀,桌上还铺了一些红纸,好奇问道:“你们是在剪纸吗?” “是啊!”王妈喜气洋洋的答道:“这不快过年啦,姑爷又难得回来,所以抓紧准备一些东西喜庆喜庆。” 陆景元的内心突然被什么击中。是啊,竟然快过年了。 “嗨,我们只顾忙,还不知道这一大家子今年在哪里过年呢。”另一个年纪大点的仆人玩笑说着,却丝毫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不管在哪里过年,总归哪里都要热热闹闹的不是。” “就是,就是。”大厅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已经开始沉浸在迎接这个中国最大传统节日的气氛里。 “少爷,您喜欢什么样的?”一个大胆的仆人问,“有花,有鸟,有小孩,对了,还有电影画片,摩登女郎呢!” 众人哄笑起来。 陆景元俯下身,准备捏起一片月牙纹剪纸仔细查看,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栽倒下去…… 第127章 命运的曲折 “猩红热?” “您没搞错!” 唐锦华睁大了眼睛,从没有像现下这般慌乱。 “是的,我很抱歉。”来自法国医院的皮埃尔医生遗憾的摇摇头,并未像往常一下摘掉脸上的口罩。 “我建议您马上跟他隔离,这整个房子,也最好隔离起来。” “哎呦,这可怎么得了唷!”章凝芳慌忙拉着唐锦华向后退去,一直来到门外:“我就说你不要把他带到家里来不要带到家里来,这下好了,带来个小瘟神,造孽哦!” “大嫂,”唐锦华看了看床上眉头紧锁的男孩,示意对方不要把话说得这般过分:“他是孩子,不回家能去哪里。” “他是孩子,你的小囡就不是孩子啦?”章凝芳打心里为自己的妹妹紧张:难免口不择言:“你这刚刚发现自己有了身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赶上这种事!云从还不知道?多不容易的得来的孩子,万一传上你们,谁能担得了这个责任?” 唐锦华还想说什么,但她无力替肚子里来之不易的孩子代言,只能用一种探询的眼神看向那位西洋名医,以想从他那里寻求一些建议与力量。 “四小姐,还是快快下楼去,最好离开这个地方,千万不要再和他接触。” 皮埃尔用最专业的判断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章凝芳闻言,连忙拉起妹妹,“走走走,咱们快走。” 拿出手中的锦帕,下意识的想捂住自己的口鼻,又自己先不顾,先是放到唐锦华的脸上。 唐锦华被大嫂有力的拽着,为了护着自己的身子,只得随同向下走。两人刚走到楼梯中央,就听到院子里汽车的急刹声。 “哎呀哎呀,一定是云从来了,快去拦住他!” 章凝芳指挥着仆人。但很快就见到陆西霆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快走,快走!”章凝芳朝他喊:“传染病,要死人的!” 陆西霆大步流星向里走了几步,看向自己的妻子:“现在怎么样了?” \"是猩红热,\"唐锦华眼眸微微垂下:“会传染。” 陆西霆看向楼上,抬脚欲往上走去。 “侬戆度啦,是传染病!不仅会传染你和锦华,还会传染你们的小囡的!” 章凝芳伸出手,从背后扯住他的衣服。 “锦华有了身孕啦,你还不好好的照顾她!” 陆西霆惊讶的转过身来,看向表情复杂的唐锦华: “真的?是什么时候?” …… 陆景元任人宰割的躺在床上,经历着高热高痛,身体很是无力,但神志却还算清醒。 章凝芳说他小瘟神的话他听见了,唐锦华刚刚怀孕的事他也知道了,却唯独不知道他们会把他如何处置——是的,处置。陆景元不怪罪章凝芳,甚至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罪的,他就不该来破坏别人的幸福生活,他就不值得别人对他这样好,他就是个灾星。 夜越来越黑。不久前还喜气洋洋的仆人们纷纷被清退而去,楼里只留下一个有些倒霉的法国护士,负责隔三岔五的给他换吊瓶,以及喂些流食清水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其他的东西他也吃不下去。 远处星星散散的传来三两声爆竹,年的意味是越来越浓了。 陆景元在这栋本应该属于陆西霆和唐锦华一家的爱巢里躺了四天,才得知自己的最终处置方案,仍然是一个人留在这里,其他的事情不必操心,更不要出门。 消息是廖恂如送来的。陆景元很感谢他对自己的不离不弃,毕竟他也很关心对方是否被自己传染上了这致命的病毒。 “我们都没事,太太也没事。”廖恂如通过将纸条在大门口远远递进来的方式和他对话,这就辛苦了那位法国护士。不过唐家给了她高薪,加之治病救人的职业道德,她对陆景元还算不错。 陆景元更开心的,是廖恂如捎来了一封信,是呦呦写给他的。 他用虚弱的双手打开,娟秀的笔迹映入眼帘: “景元,或者说森罗,一切平安吗?正如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经常面对离别一般,我至今尚不能参透,到底是什么力量将我们拉到一起的?有时我仿佛仍感到我们是陌生的,但随即又神奇的想起每一个动人心魄的画面。你看我多可笑!大概真正开始牵挂一个人,便是这种心情。我比你来到早些,不得不大言不惭的以过来人的身份交代你几句,要尽快适应新身份和新生活,只有无所惧怕,才能把控一切。” “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告诉你,但无奈大片的时间总是匆匆从我们指缝中流过,我相信你我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那许多话儿,便等到我们再次见面再说。从来没有这样给一个人去过信,纸短情长,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许把最重要的东西丢了。自你走后,我一切安好,既盼后会有期,也望高处相见。但愿我们所有的行为,莫忘了达到所欲之目的,祝好。呦呦。” 陆景元将这片来自千山万水的信笺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攥住了那一个个离散而又难忘的岁月。 …… 年关将至,连法国人都开始不停的朝窗外看,有些雀跃的告诉他哪处建筑物的广告牌变成了喜庆的红色,哪处树上挂上了花灯,哪处敲锣打鼓,甚至还能看到一两角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花车。 与外面日渐蓬勃的气氛不同,陆景元的身体却是一天天的差下去了。 先是不断的剧烈呕吐已经基本无法进食东西——甚至是一小汤匙水也不可以,接着是连续高热导致神志不清直到开始说胡话。 面对这一切,法国护士看起来也变得手足无措,动作和语言也明显开始杂乱起来。 就在陆景元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在民国六年初春的时候,护士伏在他耳边告诉他,陆西霆回来了。 陆景元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处在幻觉中,他只记得用昏迷之前最后的虚弱声音说道:“别让他进来了……” 第128章 他怎么来的 “烂喉痧”,这个可怕的名字,陆景元从来没想过会和自己有关系。 他感染了这个时代在儿童中传染性最强,同时也是致死率最高的急性病,发热、皮疹、咽喉肿,他以为自己只是突然从风雪茫茫的东北一路来到相对温暖的南方感冒了,没想到法国医生对他确诊的是猩红热。 在这个医学尚欠发达,即使在上海这样的远东大城市也难免缺医少药的时代,这种病发生在本就孱弱的儿童身上,基本是不治之症。 况且,因为传染病防治的难度,一旦染疾,无人敢治,无人愿治,无人能治,是这段时期的特点。 陆景元被迫孤立躺在私家住宅的床上,束缚在卧室这间屋子里不得出门,每天只靠着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续命,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不是因为法国医生的技术太过差劲,实在是因为能杀死这病的罪魁祸首——溶血性链球菌的特效药青霉素,此时还没有发明出来。 这个救命的神药,直到1928年才被英国细菌学家弗莱明发现,而它用于临床的历史要更简短,一直等到二战末期,才解决了批量生产的问题,成为生物医学史上挽救了千万人生命的伟大发明。1943年,中国第一批国产青霉素诞生,揭开了抗生素时代的序幕,最终终结了肆虐中国人几百年的恐惧。 而这一切,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陆景元都遥不可及。 所以,当陆西霆出现在他昏暗朦胧的眼前时,他毫不夸张的就像濒死的小动物见到了天使。 陆西霆没有给他带来抗生素,但带来了烤苹果——除了他和廖恂如在路上有次无意说起他的这个喜好之外,他也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为什么…” 陆景元强撑着身子,勉强咬了一块被汤匙挖起的水果,费力说道: “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多吃一口。” 陆西霆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是摇动勺子,又剜了一块给他吃。 “我会传染你。”陆景元闭上嘴巴,将脸转向一边,不再去吃。 “多吃一些,有助于恢复。”陆西霆仍然是面不改色的样子,一反常态的对着男孩有了超乎寻常的耐心。 “让我死就可以了,”陆景元强压着心头的脆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反正我已经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了,让我死,不就谁都舒服了。” 陆西霆望着自己手中的勺子,额头的青筋抖动着。 陆景元以为自己即将面临的又是一场狂风暴雨,没想到,对方丝毫未动,继续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说下去了。 陆西霆出了房间之后,男孩伏在枕上,终于放声痛哭。 …… “唉,娃儿,能不能别哭了,你哭得我心肝疼……” 又是系统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陆景元这次没有功夫理他,多日来的情绪就在此刻爆发,如今真正面临生与死的考验,他流了满颈的泪,只感叹自己的命。 “娃儿,想开点,你这不是还没死不是……再说了,你爹都来看你了,他可是是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来的,简直就是一逆行者,说明人还是爱你的,甚至是拿命爱你,这可多难得呀!” 陆景元从朦胧的泪眼中睁开一道缝,问系统:“他到底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坐火车来的呗。”系统混不吝的说着,下句又恢复了正经:“反正谁也没让他来,是人家自己愿意来的。” “他怕是,有什么其他原因。”陆景元带着哭腔说着,始终不相信对方是为了自己。 “怎么就其他原因呢!”系统不禁也发起急来,“人家就是为了你,不信你看电影啊!” “电影?我的夸奖又攒够了?” “那岂止是够了!”系统故意夸张的说着:“就凭你爹夸你这一句,包场都够了。” 说着,就像为了想尽办法鼓励孩子般,迫不及待的在对方面前播放起来—— 咕隆隆的闷响不时在山间回荡。 张丰田把裤腿往上撸了撸,从水田里抬起腰骂道:“叫叫叫!一天到晚的叫!世道也不管收成也不管!就他妈知道叫!瞎眼的老天爷,给你上多少贡也填不饱你的肚子,娘希匹,吃饭不干事!” 周边的人好心劝道:“哎呀,可不能骂老天爷。” “骂了又咋了!我还嫌骂的少呢!”张丰田嘴上骂骂咧咧,却一刻也没停手上的活计,把尚未成熟的稻穗抖进仓里,把剩下的秸秆用脚踩着扎成捆。田埂尽头,已经立着好几垛捆扎德整整齐齐的稻杆了,干净又利落。 丰田是个苦孩子。老人们还大概记得他是哪一年逃荒到南溪的,爹妈死在身边,八九岁大的孩子,跪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卖身葬双亲。最后是唐府出面暂时收留了他,后来又给府上长工张老八做了孙子。张老八儿媳没育下男丁,只留下两个孙女,就早早的跟着她倒霉的痨病丈夫去了。 “哥!哥!” 张丰田抬起头,看见对面山梁上几个小孩飞跑着,头一个就是自己的小妹妹穗穗。 他叫道:“穗,咋了?” 小孩继续飞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过兵了!过兵了!” 山间的闷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山下的水田顿时大乱了。 张丰田定了定神,先叫妹妹快回家找阿爷,又几大步从田里跳回路边,抓起鞋子扛起稻穗就急急往镇上赶。走了几步,丰田回头看了看还剩一半没收割的水田,心疼的直哆嗦。 春种秋收,一穗穗都是自己亲手照理的,眼看到了成熟的季节,几个大帅又在江浙打起来了。今天来了李师长明天来了卢大帅,田地被糟蹋的不成样子,老百姓没办法,只能提前收稻,这下连提前收都收不了了。 张丰田把稻垛往上扛了扛,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泪是汗。 —— “等等,是不是给我串台了?这和陆西霆有什么关系?” 陆景元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 “别急啊,马上就到你认识的人了。” 系统说着,继续一闪一闪的播映着。 第129章 继续走下去 到了南溪街上,也是一番混乱景象。南溪人一直以为仗打不到这里,又舍不得快收割的稻子,大多数人都没有走。张丰田在街上撞见了自己的阿爷,张老八看到他,就指着他身上的稻子对旁边的中年人说:“少东家,你看,一年到头就落了这么点,老天爷这是不让人活!” “哪是老天爷不让人活啊,是那些当兵的不让人活!”张丰田愤愤地把稻垛撇在地上。 唐之钦看了看那少得可怜的几穗稻子,金丝眼镜后面藏着复杂的情绪。他安慰老人家:“别着急,凡事都有解决办法,这仗打不久了。” 张老八还想说什么,一个唐府的听差跑过来,边招手边喊:“大少爷,您赶快去纱厂看看罢,出事了!” 唐之钦一手提着长衫,急急地跟来人赶去唐家纱厂。刚到门口,就听到唐诒衷在后院大喊:“让你们烧就烧,还反了不成!” 唐之钦连忙走进库房,只见父亲拄着拐杖面色涨红,工人们举着火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正面面相觑。唐之钦上前扶住老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谁把老爷子气到的?真想造反啊?” 唐诒衷瞪了一眼大儿子,愤愤地说:“他们不听我的了,你来!你跟他们说,这些货留下来,一会兵来了,全都得给抢走。我与其让它们落到兵匪手里,不如一把火烧了清净!” 唐之钦看着愤怒的父亲,又看看院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纱包,嘴里吐出两个字:“好,烧!” “少东家,这可使不得啊!眼看就出仓了!”“使不得啊!”众人纷纷劝阻。 “不烧也留不下,算这个世道欠咱们的,烧,都烧了!”唐之钦率先拿过一个火把扔到纱包上,熊熊火光里,几个工人心痛的掉了泪。 “阿爹,这烟大,咱回家。”唐之钦扶了父亲走出纱厂。唐光墉站在门口给了儿子狠狠一个爆栗,咬牙骂道:“你小子,看着面善,心比老子还狠!” 唐之钦咧了咧嘴,故意装糊涂道:“阿爹,不是您让我烧的吗?” 唐诒衷抽搐着嘴角,竟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送走父亲之后,唐之钦叫来账房合计损失,这马上就要出仓的纱包是唐家和工人们将近一年的心血,损失已经不能单纯用数量来估计。 火光和浓烟惊动了南溪小镇的角角落落。大家纷纷从躲避兵灾的惶恐中走出家门,成群聚在一起,盯着那处小镇最大的产业里出现的不寻常动静交头接耳。 很快,唐家为了避免兵匪抢劫,自己烧掉自家纱厂的事情就不胫而走。 “老远就闻到这么大糊味,还以为大炮打进来了,原来是唐家上演了一出自毁长城的好戏。”有闲汉不怕事大的说道。 “这算什么好戏啊,唐家烧了纱厂,咱们以后吃什么,用什么,这整个镇子,还不是都靠人家唐家和唐家的厂子养着!”有人理智的分析道。 众人这才发掘这种说法是十分的有道理,于是,和方才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大有不同,个个垂下脖子,摇头叹息起来,似乎那火光带来的现实疼痛比未知的大炮还要痛上几分。 “爷爷,唐家为什么要烧纱厂呀?”小孩天真的问道。 老人抚着胡须,长叹一口气:“唉,全败陆大帅所赐,家家户户都有损失,他们要是不出点血,以后恐怕在南溪也待不下去……” —— “等等,”陆景元再次打断了系统,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 “这个唐之钦我能认出来,他老爷子虽从未见过,但也大体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只是这陆大帅,不会就是……” “是的,就是你父亲,陆西霆,将来可是这片土地上响当当的人物!”系统颇带自豪的说着,似乎这陆大帅是他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 “还响当当的人物呢,我看就是一人见人讨厌的大军阀,”陆景元丝毫没有应有的“我爹是xxx荣誉感”,反而嗤之以鼻道:“按这意思,他还拖累了人家唐家,让人家在老家人面前混不下去呢,就这女婿,那唐家还能让他混下去?” “混不混下去,你以后就知道了。”系统说着,还卖起了关子。 此话一出,陆景元突然像是被提醒到了什么。 “你刚才说以后是啥意思,你刚才播放的这段是他们之前的事情还是以后的事情?这稻子收获也不是这个时节啊,还有这大帅,人见人躲,看起来是能搅弄一方风云的,你确定他现在已经就这么这么牛b?……” “哈哈哈……”系统突然大笑起来:“我看你啊,是一点没病!小脑瓜子还是这么聪明!” “哎,你这夸奖能算分不?”分分分,已经俨然成了陆景元的命根,不管能不能算,能让系大爷夸出这两句也真是不容易。 “你这夸奖,还是留给你的家人,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系统说道,“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总有希望,总有奇迹。” 陆景元这才意识到,这次系统这样一反常态,原来是和陆西霆一样,只是鼓励自己要努力活下去。 “人总是容易在一个地方困住出不来,甚至已经觉得自己无药可医,求生不得,求死不敢,但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所处的位置,只是你眼下存在的某一处小小时间、小小空间而已?” 一言既出,如当头棒喝。身处不同时空的纵深之间,陆景元对这段话的感受更为强烈。岁月长河,他不过是细波渺渺,但每一朵浪花背后,都有着各种来之不易的托举,谁都不应该轻易放弃。 “不要以为眼前的就是全部,毕竟很多世面,你还没有见过,就这样结束,是不是未免太可惜?” 陆景元静静的听对方说着,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好系统,好爷爷,你就想个法子,救救我,别让我就这么结束了,”陆景元难得的说了软话:“你知道,我现在没有长大,或许还有很长的路,想继续走下去。” 第130章 黄桃罐头 男孩难得的表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系统也难得的被感动了铁石心肠。 抽抽鼻子,说道:“孩子,病我不能保证治好,毕竟我又不是医生,也没有药,但我有黄桃罐头,能让你看看以后的剧情,给你鼓鼓劲。” 陆景元点点头:“那也行。” 接着,又激活了他商人敏感的本性:“这样是不是消耗的夸奖值挺多……” 系统差点一口没背过气去:“你小子,把我感动得马上就要出来的鼻涕泡硬硬挤回去了!什么时候了,真是一点不吃亏。你就放心,只要你好好活下去,这都算你系爷爷送你的!” 陆景元这才放心下来,躺倒在枕头上,静静的望着系统只对他一个人的播映—— 西莫干山云蒸霞蔚,挺拔巍峨,山间浔溪清澈见底,静静流淌。山风夹着几声响马,划破了山间的宁静。 几名军官纵马扬鞭,驰骋在山梁上。为首的中年人更是身披黑色大氅,威武不凡。一行人很快来到雪峰山顶,极目远眺,身着灰色军装的军队一泻千里,流动在杭嘉湖平原上。远方,南北太湖水天一色,烟波浩淼,大运河蜿蜒绵长,银光闪闪。 “壮,真是壮!” 闽赣联军副总司令谭耀春啧啧赞叹:“云帅先下闽徐,又下浙卢,果然如此壮美之地育出的温情,才配得上云帅的豪气!” 谭副司令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鞭响,座下马蹄突然在峰顶受惊长嘶,前蹄腾空而起,差点将他掀翻下山。 “云帅,这玩笑可开不得啊!”谭耀春伏在马背上,惊恐地望着抓住他缰绳的陆西霆,惊魂未定。 “看,马屁不能乱拍。”陆西霆收起鞭子,笑着对周边的人说。 大家哄笑起来,参谋长周荫松笑话谭耀春道:“德辉,你大小也是个江西督理,这气量也太小了,现在就叫壮美了,看等以后云帅打下江山你用什么词?” 司令伸手打断参谋长的话:“吉人,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我明白,云帅不想说,但是兄弟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我军现在凯歌高奏,别说闽徐浙卢,就是一口气把他靳光楚拉下马也不在话下!云帅,指日可待了!” 陆西霆端坐在云骧宝骑上,面庞冷毅。他望着山下绵延数里的灰色长队,士兵们身上满是血污,五色旗卷着硝烟的痕迹奋力招展。他不顾副官的拦阻,驱马上前几步,朝着山下喊道: “小伙子们,抡开膀子干,打倒列强,统一中国!天下是谁的?天下是咱们爷们儿的!“ 山下的官兵们辨着声音的方向挥手脱帽示意,海啸般的欢呼声在原野回荡。突然,雄壮的军歌响彻云霄,空谷回响: “我车既攻我马同,男儿敌忾奏肤功!” 山顶的将帅们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唱起来: “内统一,外独立,世界仰英雄。国徽五色,长使耀晴空。发轫云程钦此日,一鼓作气,先后从戎,看旌旗所指,箪指融融!” —— 陆景元看得也跟着心头澎湃,没想到他这个爹,这个时候看起来还真挺牛b。 但这是什么剧情,他们准备打下整个东南,甚至打下整个天下的剧情吗? 那这陆西霆,将来可真是彻头彻尾的大军阀了,比他在西北的爷爷还要牛气。 冷静下来,陆景元的心里总感觉在隐隐的担心什么,但到底在担心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跟着系统继续将画面看下去—— 南溪广济桥两岸挤满了人,穗穗躲在大人身后,悄悄看着面前的车队。 黑色的轿车一连串开来五六辆,比三年前郭省长的阵仗大得多。听说,是陆大帅来了,陆大帅是南溪姑爷,是阜民号唐家的姑爷。陆大帅打跑了卢大帅,现在浙江府归陆大帅管哩。这仗打得好,打得漂亮! 穗穗不太明白大人们说的话,但听说陆大帅是浙江姑爷,是南溪姑爷,她觉得很亲近,见了那些大头兵,笑呵呵的,也不觉得害怕和厌烦。这里的老百姓也一样,前几个时辰还人心惶惶要背井离乡,现在好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般高兴。人们拥挤在浔溪河两岸,都巴不得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位陆大帅的真容。 茶色的车窗缓缓拉下来,陆西霆在车内向家乡的乡亲们挥手致意,一脸笑意。唐之钦跟几个乡绅站在镇口,看着远处的车队渐渐驶近,年轻时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车子驶到镇口,车门打开,身着元帅常服的陆西霆一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人群便炸开了。唐家四女婿从来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真英武不凡。四姑娘真是选了个好姑爷!人们争先恐后上去打招呼,几个卫兵推搡人群,被大帅严厉斥责。 纷乱中,陆西霆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什么树下微笑着看自己的人。他快步走过去,摘掉大帅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一跪给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官兵们看自己的大帅跪下了,也连忙跟着跪下去。这一幕倒吓到了见多识广的唐之钦,他忙不迭地说着“起来、起来”,又慌忙将对方扶起,帮他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跪什么?” “弟跪兄,天经地义,这是礼数。”陆西霆不以为然的笑着,“大哥,好久不见。” 唐之钦也笑道:“好久不见,云从,你仍是这样随性。” 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厚重的钝响,两人一路步行,互相介绍了各自的人员随行,又大致问了问家长里短。 “父亲身体可好?”陆西霆边走边问。 “还算硬朗,只是这几日感了风寒,不便走动,也无甚大碍。” “景城昨日去苏州了,不然一定叫他来家探探外公。” “战机稍纵即逝,别误了孩子的事。阿四前日刚从上海来信,说是一切安好,”路遇石阶,唐之钦稍稍上前半步引路,回头说道:“银行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一切都解决了?” “她说安好自是安好。”陆西霆肯定道,嘴边难掩笑意。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唐府的敬德堂大宅。出人意料的,高大的牌坊下大门紧闭,丝毫没有迎客的意思。 跟随的谭耀春更是心直嘴快,“怎么,还不让进?” 第131章 正是如此 唐之钦铁青着脸问家里的下人,“怎么回事?” “老爷说,他病了,不见客。”门口的听差答道。 “阿全呢?” “周管家一大早就去三十里铺收账了。” 唐之钦背对着众人,白皙的脸庞渐渐泛红,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从齿间向自家下人吐出两个字:“开门!” 门房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既然老太爷身体不痛快,我们送云帅到这里,就不进去打扰了,”新上任的浙江魏省长说着向唐之钦拱了拱手:“有劳澄选兄向唐老太爷带好,我们先告辞啦。” “你不必走,我还有事和你交代。”一直沉默不言的陆西霆开口道,他看了看紧闭着的黑漆大门,大声道:“战事繁忙,西霆告辞。” 众人面面相觑,但陆西霆脸色阴郁,没人敢说什么。大帅转身就走,随行人员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二话不说,一行人浩浩荡荡沿原路折返。 唐之钦伸手甩了门房一个耳光,追上去挡在面前:“大帅慢走,请往敦德堂一叙。” —— 陆景元看到这里,不禁腹诽,好你个陆西霆,在外面看起来这么飞扬跋扈的,在人家唐家面前还不是也要吃上闭门羹。 不过这小暴脾气,也真是随了他们陆家的根了。 趁着系统转画面,陆景元问道:“这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么?我看他这人性格比现在一点也没有好多少……” 系统忙着手上的活,一时没听出男孩的真意,反而调侃道:“哪能几十年后才这样啊,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爹?” 陆景元心想这哪是不相信他爹啊,这是不信他自己…… “我到时候还活着么……”他问。 “哎哎打住打住啊,又来了,这才到什么时候啊,你必须活着的,还活得好好的!” 系统安慰道,陆景元心里可直接最后一次希望幻灭。 好嘛,他这辈子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这个爹看起来也是和陆立坤一样无药可救,父慈子孝也已眼看不可能,他简直是没办法报什么幻想了。 系统可不管他心里的这些杂七杂八,若有兴致的,转化了镜头,江南风格灰色的门庭上,“敦德堂”三个字映入男孩的眼眸—— 唐家自祖上缫丝起家以来,世代尊荣,立堂号敬德至今。如今到了唐诒和这一代,开枝散叶,唐家长子唐之钦本应理所当然的承了堂号,但唐诒和却另有打算,命长子在外立堂号敦德,可谓自立门户。 全因唐之钦虽为长子,又主持唐家多年,但为庶出,因此不论在外怎样呼风唤雨,回家后也只能比不到二十岁的幼弟矮上半头。 毛尖茶氤氲在空气里,大堂雾蒙蒙的一片。 陆西霆仍然怒火中烧,一路上他的军队披荆斩棘,还真没遇到谁这样给他不堪。 但见唐之钦真心实意,又带了几分惶然的神色,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道:“澄选,我们多年不见,万没想到再见竟是如此难堪。” “父亲一向痛恨军阀,你该体谅他才是。”唐之钦诚恳的朝陆西霆说道,虽是面对威风罢免的大帅,却对自己的父亲丝毫没有僭越。 “我不怪父亲,我怪将消息透给父亲的人。”陆西霆说着,瞥向唐之钦:“明明是那卢钟秀被我打跑之前公报私仇,关了那书院,抓了那先生,父亲如何认定是我所为?” 唐之钦盯着面前的茶雾,笑而不语。 “若非今日尚顾及雨妹和大哥的面子,定要和老爷子说道说道!” 唐之钦这才笑道:“云从,你也知是你将那卢钟秀从浙江打跑了,那他跑之前,又何苦犯着众怒,将那南溪书院封闭呢?要知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做事留些分寸,将来总是能有用处的。” 陆西霆侧着脸,将话听完。聪睿如他,是不会不明白这看似在说他人的话里,暗藏对自己的告诫的。 但眼下,他已拥兵自重,称霸一方,即将成为这逐鹿大军中的最强势力,积重难返,又如何能听得进去呢 ? 便不再遮掩,说道:“封闭南溪书院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对不起唐家。我给您,也向父亲,赔个不是。但这是非常时期非常之措施,今天当着各位乡绅乡亲的面,” 他有力的大手引向堂里堂外静静陪同的数人: “也把话说清楚,诸位送孩子到学堂读书,无不是指望他们成才进步,将来不过光宗耀祖,也让父母妻子有依靠,有谁是为了让他们受些极端学说的蛊惑,做无谓的流血牺牲,为他人升官发财铺路?” 一番话掷地有声,但出自陆大帅之口,倒叫众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纷纷低下了头。 在场的人有不明就里的,窃窃私语的向旁边的人打听。 原来,唐家创办南溪书院已经有近一百年的历史,而陆西霆陆大帅北上以来,以窝藏赤党、毒害青年为由说关就关了。 虽然这些日子来对外用的障眼法是原来的卢大帅卢钟秀所为,但今天听到陆西霆亲口承认,大家这才知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也不怪唐家老爷子竟对这个风头正盛的姑爷是这种态度。 唐之钦道为妹夫端起茶碗,说道:“书院关就关了,但人都是本地乡亲,该放就放了。” 陆西霆将茶碗接在手里:“大哥说哪个该放,若无过错,我绝不含糊。” “就说那位夏先生,”唐之钦压低了声音:“是咱家的姻亲不说,前年还带着学生因为学费的事闹学潮,卢钟秀没把他抓走,你倒把他抓走了。” “卢钟秀不抓他是为了民心,我抓他更是为了民心!你们现在不觉得,以后就知道厉害了,赤党无孔不入,早晚铸成大祸。”陆西霆将茶碗径自放下,在黄梨木桌上撞出沉闷的一声。 唐之钦眼见无法说服对方,再说下去亦无意义,兀自吟出一句:“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 这是今日的报纸头版对陆大帅拥兵入浙进行的评价。 陆西霆侧身看向他,只说了一句:“正是如此。” 目光如炬。 第132章 新年的等待 突然,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黄桃罐头本桃出现了。 系统也随之关闭,刚才的画面全部消失,只留下陆景元一个怔怔的望着天花板,心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 “感觉好些了?” 陆西霆来到孩子床前。 陆景元暂时还无法完全从陆大帅的幻影中走出来,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相貌比电影中要年轻许多,但那俊挺精干又予人压迫的气势,果然是几十年都不会变。 “是的。”他说。 明明相比于往日,如今陆西霆的所作所为着实和他拉近了距离,但他现下觉得,对方已然变得陌生,两人之间的差异突然变得很远很远。 “我看也是的。”陆西霆没有太多的言语。似乎也有些诧异今日孩子的无话,但只当对方因染重病,并无力气,便也只是立在床边,静静陪伴。 “为什么来找我?” 陆景元仍然继续着他一直以来的问题。 “你是一条命,我不可能放任你不管。” “可是我不想害了别人的命。”男孩说道。 “你没有害到别人,他们都没事,”陆西霆顿了顿:“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 “我害了你,”男孩说:“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 “那是我个人的命数,”陆西霆打断他的话:“谁也无法说什么,谁也不会说什么。” 这句话听到耳朵里,陆景元的心里总算多少好受了一些。 “那……你先坐。”陆景元这才意识到人家进来这么久,自己还没给人让一个座。 “你小子,总是那么多酸言苦语,搞得自己跟小白菜似的,我可不想多听,”陆西霆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没事,我去厨房看一眼,黄鳝炖土鸡还在锅里,这可是我从湖南佬那里学到的一手名菜。” 眼见男人就要转身离开,陆景元忍不住叫了声:“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陆西霆见男孩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语气也随之不再那样压抑。 “你是不是和唐家人一起去了浙江过年?” 陆西霆眼见完全没有料到男孩会问出这个问题,先是顿了一下,接着回道:“你觉得呢?” “今天是除夕。” 陆景元听到这清晰的几个字,点点头。 其他还要什么必要呢? 今天是除夕。 …… 公元1917年2月21日,民国五年腊月三十。 陆西霆和陆景元这对半路父子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当爹的给做儿子的倒了一杯酒,祝他早日恢复健康。 做儿子的回敬了一杯,却思索良久,也说出想要祝福的事情。 他希望,对方能平安,一生无虞。 陆西霆笑他,他从来不说关于一生的东西。一生太久了,他只看朝夕。 陆景元看着一个人不停小酌终至微醺的父亲,知道目前的他还只是陆旅长,将来却是在这片土地上搅弄风云的陆云帅。 就如一个少年终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景元劝他不要再多喝下去了,也没有人照顾他,自己还病着,尚且照顾不了自己…… “我说,丑娃,”陆西霆红着眼睛,突然叫出这个名字:“你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照顾你,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自立。” “我小时,我小时就没有人要了,兵荒马乱的,我自己在家门外,想着法子活下去……” 醉倒之前,陆西霆说出这句话。陆景元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这位父亲,作为西北大帅府的公子,曾经也和他有过同样的经历? 那个除夕之夜,陆景元就这样守在这个醉汉身边。 法国护士被放了一天假。陆西霆睡得很沉,他作为一个还在病中的羸弱孩子,丝毫没有办法移动他分毫,只能拿了棉被来,给各自裹上一条,安静的等待着。 等待什么,陆景元也说不清楚。 是等待农历新年的来临,等待这个男人的醒来,还是等待他的穿越人生的新起步、新未知。 命运从来不会提前泄露自己的秘密。等着等着,他就在地板上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也是新的一年。 他躺在松软的床上,被子被盖的严严实实。 法国护士帮他挂上了吊瓶,用不熟练的中文埋怨道,本来都快好了,这又因为着凉感冒了,要是再转为肺炎,可是上帝也救不了你。 陆景元望了望四周,问那个救人的上帝去了哪里。 “您是说您的勇士父亲吗?”护士说:“他等我回来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那他没事?”陆景元从床上抬起半个身子,问道。 护士摇摇头,安抚着让他躺下:“他跟你相处了这些天,没有任何症状,我们相信,他没有被感染到。” “真是谢天谢地。”陆景元这才放心的将自己的身子放在枕头上。 外面的鞭炮声响愈加浓烈,又慢慢的消散而去。 一直到护士为他端上了一碗甜甜的芝麻桂花汤圆,陆景元才意识到,对新年的庆祝马上就要过去了。 这些天里,任何人没有再过来。相比于热烈的节庆氛围,大多数时候,这间房子安静的可怕。 在这份安静里,陆景元的身体逐渐康复,可以上下楼梯,甚至可以包裹得严严实实,去花园里转一转。 有一天,他从外面进来,突然看到客厅的一角,贴上了几片喜庆的剪纸。 陆景元认出来,这还是他没生病之前,王妈那几位仆人喜气洋洋的准备着。 “这些东西,是一直在这里的吗?”男孩问。 护士抬头看了看,同样发出惊呼:“哇,真的好漂亮!但我之前来的时候,不记得有这些东西,好像是……” “噢!”她恍然大悟,“好像是我放假回来,它们就在这里了!” 陆景元望着那红红的纸,脑子里想着那个人是如何从角落里发现了这些东西,如何将这件事情放在他戎马多年的心头,又是如何精心平整,给这栋肃杀的房子里增添了一抹暖意。 正月最后一天的日历牌悄悄翻过,楼下的柚木地板上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陆西霆回来了。 说要带他回去。 第133章 想要的答案 回去?回哪儿去? 陆景元看着男人,眼神从初见对方的惊喜逐渐转化为忧虑。 回家去。 陆西霆仍是一个人出现,一个人行动,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独属于他的果决。 很快,大病初愈的陆景元自己拎着简单的行李,转过脸,最后看向这幢暖白色的小洋楼。 他后来才知道,房子被卖掉了。 陆景元想着女主人精心侍弄的花园,心里总不是滋味。 陆西霆的车子直接将他带到火车站,久未见面的唐之铠已经等在门口。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见到其他人。 就如匆匆而来一样,他又匆匆而去。 唐之铠揉揉他的脑袋,说:“瘦多了。” 陆景元瞅着他:“你过个年也没长胖啊。” 唐之铠无奈的笑笑,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这哪叫过年啊,一天也没闲着。” 陆景元正想问对方在忙些什么,陆西霆的声音从他们身边出现: “把烟掐了。” 唐之铠立马识趣的将烟从嘴里取出来,丢到地上踩灭。 “这是看你病刚好,怕我熏着你呢。” 陆西霆走到自己的包厢里之后,唐之铠才敢开口对他说。 “行啊,你小子,总算入你爹的眼了,以后听话点,跟着他走,总归不错。” 唐之铠接着说道,陆景元望向包厢的方向,嘟囔道:“不跟着也不行啊,他这不非让我跟着他走呢。” “嘿,我说你小子,别得了便宜卖乖啊,”唐之铠冲他不满的说道,看了看四周:“你还不知道,你父亲升官了,原来是大旅长,现在是大师长了!” “师长?!” 陆景元非常惊讶,在他的印象中,从旅长到师长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呢,况且就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啊。 “傻了,是不是高兴坏了?”唐之铠捏捏男孩略显呆滞的脸:“你关在屋子里养病的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呢,要不我说,这年是一点都没过好,家都没顾上回,可把我们累坏了。” 陆景元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没去浙江过年?” “倒还真想去来着,奈何明月照沟渠,回不去啊。” 唐之铠看向窗外,似乎带着浓浓的乡愁。 “那这段时间你们在忙什么?”陆景元忍不住问。 唐之铠转过头来,笑道:“国家大事。” 至于什么国家大事,他却一直笑而不语。 正此时,站台上传来报童的声音:“卖报卖报,东北军入关,督军团内乱,京畿告急!” 陆景元瞥向唐之铠,自信说道:“你不说,我自己找答案。” 说着,他将那报童招了来,将现下时兴的报纸各自入了一份。 付钱的时候,他却发窘了。 怀里虽然揣着廖恂如给的开源钱庄三千块钱存根,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眼下手里一点也没有现钱。 眼看火车就要发动,可怜的小报童着急得不行,陆景元没办法,只好又瞅向唐之铠,只是那眼神不得不从刚才的自信中切换回来,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小媳妇模样。 唐之铠拿捏着孩子的情绪,一直等到车子开始缓缓滑离站台,他才不慌不忙的通过窗子将一块大洋递给已经快要急哭的小孩。 转过头,又看到男孩面前的一大堆报纸,调侃道:“识字么?” 陆景元本来觉得这三个字对他是莫大的侮辱,但等他真的将那些报纸横七竖八的翻阅一番,也着实开始傻起眼来。 繁体字,竖排体,还有那半文半白的民国风文字,不能说不识字,但确实有一定的阅读障碍。 为了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更为了不让眼前等着看笑话的唐之铠看扁,他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埋进油墨堆里研读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几篇关键性的文章,他终于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的串了起来。 原来,之前在东北他们急着南下,确实如他从系统里了解到得那样,因东北王秦北辰自营口抢了用于编练参战军的军火,一反常态的和中枢政府作对,这才有了北洋军出关讨伐东北军的导火线。 而出关的并不是靳光楚旗下的中央军,而是自安徽、河南、山东等地北上的督军团。这些督军团常年在靳光楚的运作下,排挤其他派系,威迫以方中衡大总统为代表的中枢,几有逼宫之势。 陆景元心里逐渐明白,这督军团也和同仇社一样,都是他靳光楚玩弄权术的工具。 而这其中,也总归有一两个怀有异心的人,又或者是对分赃心怀不满,安徽督军张鹤峰大概因和靳光楚关系最远,此时又伤亡惨重,便不顾靳光楚和陆军部的命令,擅自从前线班师回朝,要行“清君侧”,直逼京师。 在这种情况下,靳光楚只得调集京畿各部队紧急应战,这自然少不了请求一直在直隶养精蓄锐的北洋第三师师长顾跃苍,陆西霆和他的部队便也是其中一环。 危急时刻点将,自然没有不重赏的道理。顾跃苍提出,他已年迈,且受腰疾困扰,无力率军出战,便由陆西霆升为第三师师长,率领部队北上支援。 靳光楚在前后夹击下,也无其他更好的选择,便只得答应。 于是第三师第六旅旅长陆西霆,便名正言顺的接替顾跃苍成为了北洋王牌第三师的新主人。 但从陆景元本人的观察来看,这升官发财的陆西霆眼见并没有这么高兴。 有些信息无法从报纸上得知,陆景元忍不住问唐之铠:“你们这回到北京去,是为了带领军队打仗的么?” 唐之铠仍然没有回答,卖着关子答道:“这就要问我们的统帅了。” 陆景元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便索性自己思考起来。 他还记得在东北时,秦啸林率一家老小自奉天远赴哈尔滨探亲,并不像准备大战的前兆。 营口劫获军火之事看起来事发突然,而陆西霆当时又恰巧出现在东北做什么呢? 第134章 漫长的路途 陆景元接着推理。 难道是陆西霆带着顾跃苍的命令,故意去找秦啸林这么做的? 他们撺掇秦啸林去截获这批军火,是不是旨在故意激怒靳光楚,实现让中枢出兵的目的? 只是在系统播放的电影中,陆东震和靳光楚又为何互相指责对方教猱升木? 真正教猱升木的又是何人? 如果战争因顾跃苍和陆西霆的设计而起,那么这次安徽督军张鹤峰阵前反水,是一场意外,还是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 陆景元的大脑飞速的转动着,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越想越可怕,这个世界,真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该去相信谁,去听从谁。 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来说,谁又能是对他真正好的。 陆景元看得倦了,慢慢阖上报纸。 突然,在某份报纸的一隅,他发现一框小小的讯息。从那简短的篇幅中,陆景元得知北京正志中学这次以军事演练为由,将学生们送上和张鹤峰对阵的前线。 只是学生军的水平自不必说,纷纷伤亡惨重,愤怒的家长们便指责陆东震将学生当炮灰,将孩子们当作他个人的称王称霸的工具,简直是头号大骗子,草菅人命。 陆景元不禁有些后怕。倘若他当时没有被陆西霆捏住命运的后脖颈裹挟而来,而是留在陆东震家里,顺理成章的报考了正志中学,顺理成章的进行了军事训练,又顺理成章的被送上了前线,是不是已经成为年少无知就消失在战场上的一抔灰烬,甚至更惨一点,根本就不会有人替他发报讨伐。 男孩快速的叠上报纸,不愿再去看那些漆黑而又冰凉的文字。 唐之铠问他:“可也看懂些什么?” 陆景元摇摇头。又说道:“虽然没有看懂,但大概感受到,这世界如此复杂,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独善其身,只能随之摇摆,安心于运命。” “倒也不是如此,”唐之铠说道,“我们是不能独善其身,但身处这危巢之中,只有自己造命,方能活命,因而安命。” 陆景元望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是否认识陆东震?” “呵,当今的中枢秘书长,堂堂的陆军次长,谁又能不认识?” 唐之铠的言语里全是恭谨的文字,语气里却全是轻蔑。 “你这句话,似乎他也曾说过。” “那我就不知道了,”唐之铠摆摆手,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我是你父亲的下属,只听你父亲怎么说,其余的,我都不清楚,也没有兴趣了解。” 陆景元闻言,考虑良久,还是把积压在心头已久的疑问释放出来:“东震和西霆两兄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他们之前有什么龃龉,为何刀刃相向,各自站在对立的阵营?” 唐之铠已经料到对方会问出这句话,似乎早有准备道:“这是你们陆家的家事,你这个陆家人,将来恐怕比我还要清楚。” 男人言尽于此,却是什么也不会说下去了。 陆景元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还是点点头。 他是针对唐之铠的这句话点的。 作为陆家人,他相信自己早晚都会清楚。 …… 一路人,由于京畿地区的战乱,这趟出行并不顺利。 先是火车的行驶速度要照往常慢了许多,且日靠一站,间或有军警上车仔细检查。但似乎一直没有人认出,那位年轻的即将奔赴前线的北洋第三师师长就在这列车上头。 但好在战事爆发在北方,北上的人少了许多。本在站台上的等待的人纷纷取消了出行计划,车上的人也纷纷提前逃下。 只留下不多的无法逃避命运安排的少数人,认命的随着火车的晃动,在不安分的铁轨上来回摇动。 和自北京南下时的氛围不同,虽然是同样的三个人同行,但这一次,陆景元明显感觉到了不一般。 唐之铠不再主动和他多说话,两人不再是无话不谈,陆西霆更是安静得可怕,日日关在他个人的那间包厢里,不知在擘划着什么动静。 安静到陆景元不禁怀疑,都说战机转瞬即逝,那陆西霆为何看似一点着急的心态和行为都没有?这事要是放到其他任何一个战前点将被派到前线的指挥官身上,还不早就火急火燎的八百里加急赶到指定位置去了,拿着枪指着司机的头让他往玩命里开都有可能。 陆景元穿越到现在,仍是一个孩子,也许个人的成长没有太大长进,但始终悟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就是事出不寻常必有妖。 这一切根本没有这么简单。但陆景元暂时无从得知,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又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什么影响。 漫长的路途晦暗又诡谲。 陆景元小心翼翼的从行李中一遍又一遍拿出施呦呦陆续寄给他的信,反复阅看。这些信件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在混乱和不安中找到了一些平静。 在三四封长长的信里,呦呦首先祝福了景元新年快乐,告诉他这个新年,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显得那样不寻常而富有意义,也使她的生命从此不同。 又提到自己的寒假即将结束,娇佳和佳佳也分了居,自己便跟着娇佳一道,搬回了城里,但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娇佳亲自照顾。 陆景元舒了一口气,总归不是那个不靠谱的叶白秋照顾就行。 呦呦还告诉他,小盛子也开始读了书,叶白秋忙时,平时的生活也多由娇佳照顾。娇佳虽为俄国人,但坚持中国孩子应该让他们上中国的学校,没有送他们去念俄国小学,而念了一所离恒业院不远的西式学堂,男女混校,和张家的几个大孩子一起读。 但接下来的心中,呦呦表达了她的担忧,哈尔滨的女子教育和北京相比仍是落后,她担心自己未来中学毕业之后无处可去,无法再受到更高层次的教育。 陆景元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第135章 星夜之乱 在信里,施呦呦也提到国内时局的变化。 因为东北军主动出关迎战,关外的情形尚且安好,只是听说关内已乱成一锅粥,让他一定小心,保重自己。 陆景元将那纸笺捧在怀里,仿佛看到了施呦呦就站在她的面前叮嘱。 这些来之不易的信件是刚过完年没多久,廖恂如通过法国护士一次性转给他的。 遗憾的是,因为生病,陆景元只匆匆写就一封复信之后,却没能等到廖恂如的再次登门,因此还并未来得及回应。 他想着,等到了北京安顿下来,一定第一时间去寄出回信,还想着要专门去一趟博九斋,那邵瑞锦邵老头到底知道不知道施呦呦如今的情形是什么样的,跟着叶白秋一点不靠谱,看看能不能把呦呦接回来。 车过保定,已是深夜。 列车惨叫着颤抖了一下,车厢里很快就混乱起来。随着一阵嘈杂,乘客们纷纷被吵醒过来。 一些行李箱从架子上倒下来砸到了人,又引来一阵阵惊嚎。 疲惫不堪的陆景元刚刚睁开眼睛,就从窗外看到大批士兵登上列车,随即车子再未开动,表明不寻常的被截停。 很快,冷天冻地里,乘客被连人带行李粗暴的赶下车去。一时间女人叫孩子哭,乌糟糟的乱作一团。 陆景元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自己的车厢越来越近。他看了一眼唐之铠,后者闭着眼睛,看起来甚至还没有睡醒。 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探头探脑的出现在男孩的视线里。 “下车下车!”他们大步跑过来,粗鲁着嗓子喊道。 陆景元正要说什么,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一个士兵被人从附近的车厢踹了出来,惨叫着翻倒在地。 随之砸出来的,是一声重重的“滚”字。 唐之铠这才连忙起身,冲向隔壁的车厢处,边走边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师长不认识?” 那挨了踹的小兵只能捂着肚子连滚带爬的起来,一脸哭丧相的望着同伴什么话也不敢说。 陆景元只听唐之铠像哄孩子一般的对人说:“您没事,您怎么不跟他们亮明身份呢,还值当的生这么大的气。” “我才离开几天?军纪废弛成这样!”陆西霆怒气冲冲的走出车厢,鹰一般的眼神扫向面如土色的士兵:“谁让老百姓下车的?谁把人赶下车的就给我把人一个个的请回来!” 唐之铠趁势将那些士兵往外赶:“听到没,还不快出去!给人赔礼道歉!” 几个小兵认出长官,已经被这气势吓到,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捡了命,连忙你推我我推你的抓紧退了出去。 唐之铠靠近陆西霆:“师长,您先歇着,消消气,我去找荣旅长过来,问问他这到底是……” “不用了,”陆西霆摆摆手:“没什么好问的,一定是顾帅的意思,不然这帮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做出这种事。” “那您要不要……” 要不要去找顾帅说个清楚。 唐之铠后半句是这个意思,却没有把它说出来,而是交给长官去做选择。 陆西霆却仍是阴沉着脸色,不仅一言不发不说,反而走进车厢,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将刚才因为迅疾起床而掀起的被子理了理。 “他有事,自然会找我,你也不必问。现在我要睡觉了,谁再打扰我,你就把他枪毙。” 陆景元隔着几米听到这看似并没有暴跳如雷的文字,都感觉到了从脚底而生自下而上的寒意。 唐之铠悻悻的退回自己的位置。陆景元见四周的兵果然神奇般的退去了,忍不住问:“他们都认识你们吗?陆西霆这一嗓子,怎么这么管用。” 唐之铠瞥着他:“这是六旅,旅长,哦,不,师长呆了十几年的部队,就算是新兵蛋子,也没不认识他的,哪像你,还陆西霆陆西霆的叫。” 陆景元不屑,“我不叫他陆西霆叫他啥,他不就叫这名么。” 唐之铠没有理他。 陆景元却是心里还惦记着:“那顾帅就是顾跃苍么,他让这帮人来抢列车?赶老百姓下车?那你们这顾跃苍说话好使还是陆西霆说话好使?” “嘿我说你小子!”唐之铠对着他瞪大了眼睛,“我说你小子怎么谁的名都敢直接叫啊!叫陆西霆就陆西霆了,你爹袒护你,要是顾帅生了气,十个陆西霆可也袒护不了你!” 陆景元赔笑道:“那还是顾帅牛b!我就说嘛,我就不信没人能管得了陆西…哦,陆师长。” 唐之铠瞅着他,一副看着弱智儿童的模样:“那还用说!” 也不知道是针对“顾帅牛b”还是“没人管得了他陆师长”来说的…… 陆景元眼见着刚刚被赶下车的百姓纷纷又回到了车上,不禁担忧道:“那要是顾帅的命令,你们师长这不是跟他对着干呢,这样能行么。” 要不说他是个乌鸦嘴呢,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皮靴声,一个急促的声音似乎在向隔壁包厢提前报信:“顾帅来了。” 唐之铠闻声马上迎了上去。 陆景元也探头探脑的跟过去,扒在车厢门一侧偷偷的看。 那报信的声音还没有落地多久,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就在众人的随扈中,出现在陆景元的视线里。 他身材高挑,甚至略显瘦削。虽然陆景元之前在系统播放的电影里看到过顾跃苍,但真的看到本人时,他还是感觉到了大有差距。和印象中的顾大帅不同,面前的人虽是八面威风的武将,却是文气逼人,优雅矜贵,举手投足间并没有一板一眼,反而在五六十岁的年纪,还带着一些洒脱不羁。 很快,他步入陆西霆的车厢,门被从里面重重的关上。 陆景元观察外面人的反应,包括唐之铠在内,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无计可施,面面相觑。 没过多久,门被打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顾跃苍在前,陆西霆垂首跟在后面,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衫,似是刚刚被人从床上叫起。 第136章 代为质子 顾跃苍含着笑,不着声色的说道:“怎么,没有你陆师长的命令,我还不能用用这辆车不成?” 陆西霆跟在后面,明明是站在弱势的位置,却还要嘴硬着说道:“大帅想用车,我送您十辆八辆都成,只是这车,并非西霆的,所以确不便您使用。” 顾跃苍来了兴趣:“哦?那是谁的。” “是他们的。”陆西霆侧过身,闪过背后正紧张关注他们的乘客:“是这些老百姓,他们买了票,自然就应有他们自己的位置,如若大帅要坐车,西霆这间包厢,送给您便是,我可以马上下车。” 众人闻言,不禁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陆师长,你不仅敢说,还是真敢说啊。 也就仗着人家顾大帅对你脾气好,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枪毙十次八次的了。 陆景元不明就里,他只觉得刚才陆西霆侧过身子,也将偷偷扒在门口关注里面情形的他暴露了出来。顾跃苍往这边瞥了一眼时,那澹然的眼神很是锋利。 “哼,你倒想的美。这辆车上都是你的部队,你想下车,我就让你下不去。” 顾跃苍的语调并没有明显提高,但如同深潭上结起的一层薄冰,寒气彻骨,又漫无边际。 陆西霆别过脸,却仍敢嘟囔一句:“自然您说了算,我听您的便是。” “那就立马整装,师长,带着你的部队到北京去!” 顾跃苍扔下这不容置疑的话语,将人丢在寒夜里。 陆景元眼见大批人马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不禁往后缩了缩。 顾跃苍走过他,突然停下脚,转过身子,看看陆西霆,又看看陆景元。 陆景元突然想到,自己在六国饭店帮助唐之铮脱身时,曾经被对方看到过自己! 果然,顾跃苍伸出手,将男孩拉到自己身边,问身后的陆西霆:“这是你的儿子?” 陆西霆看着男孩,定定说了声:“是。” “你既要景城随你出征,那就让这孩子跟着我。” 陆景元抬头看像顾跃苍,实则并不清楚这句话中蕴含的深意。 但他总隐隐的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人质,一个陆景城的替代品,在陆西霆找准时机救出自己长子的同时,用于对方补位的一个东西。 陆西霆并没有否认,他向前走了几步,望了男孩一会,看着他,说道:“这孩子自小无人教养,怕是只会惹您生气。” 顾跃苍淡笑:“你小时不也是如此?” 说着抚着男孩的后枕,将他推在自己的身边,准备一并而去。 陆景元回头,昏暗中并不能看到陆西霆暗自攥紧了拳头。 突然,他像想到什么,大声朝那个身影喊:“爹,你夸我一句!爹!” 众人面面相觑。陆景元不顾他人的眼光,再次努力道:“爹,你就说我是不是你的好儿子,你就说是不是!”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陆景元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禁由期待转为失落,满眼的光彩黯淡下来,耷拉下脑袋,成为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到现在,他仍不愿意认他么。 他一步一步被人裹挟着向前挪着,心里的某些东西终于沉到了谷底。 …… 顾跃苍仍然征召了这辆列车,载着满车的第三师士兵,直直驶向京畿。 陆景元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坐在车厢里。自从将他从陆西霆身边“绑”过来,顾跃苍始终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将他丢到这间小盒子里,压根没有再见过面。这让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 综合之前看到的电影和对局势的分析,陆景元猜测顾跃苍是想以他来要挟陆西霆,让这位父亲能够听从他的命令,乖乖的带兵到前线去。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顾跃苍可笑,还是自己可笑。陆西霆甚至都不愿意认他,又怎么会受了这种威胁。 列车晃动着,男孩不知道将会把他带到哪里。他望着外面忽明忽暗的风景,突然觉得一切就像幻影。 他从一个没人认的儿子,突然变成了人质,或者说,穿来前挺流行的那个词汇——质子。 谁又能想到这两件事之间最终的联系。 陆景元陷在对接下来的迷茫中,突然在黎明之后的那第一抹曙色里,看到了高高耸立的前门楼子。 北京城,他又回来了。 他还记得从马家父子专列上不顾一切的一跃而下,记得和沈观越初次见面时的狼狈和难忘,记得博九斋的富丽堂皇,也记得金家小院里的血色。 那时的施呦呦和他并肩,叶白秋还是对他拍拍脑袋的大哥哥,江明剑人小鬼大,唐之铮勇敢铁血。 还有陆家,一条巷里的两个陆家,各自高高的门庭背后,有多少难言的故事和神秘。 四九城里有他的许多回忆,但他还来不及更多怀旧,就被人从列车上拉下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跃苍,坐着一辆小车疾速离开,而他被按进了另一辆小车,也是飞快的离开车站,车子途径之处没有任何他熟悉的东西。 等他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尘土飞扬,终于看到了面前的一排排砖瓦建筑,还不知道已经被押送着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昌平县清河镇的第一陆军预备学校。 他替陆景城做人质的地方。 十五六岁的学员们在教官的带领下,安静的望着在这大战时刻进入学校的新同学。 一个看起来年纪大点的高年级队长走过来,将他安置进宿舍,收拾整洁的硬板床上,甚至还贴着陆景城的名字。 很快,陆景元被强压着,剃成了军校生的寸头,队长将成套的灰色的制服拿给他,程序化的跟他讲解这里的课程和条令。 那位队长看到男孩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心的告诉他这所学校的历史和现在。 陆景元这才意识到,当初陆西霆保护着他,没有让他进入正志中学。但仍然无力让他逃避的,进入了顾跃苍麾下的这所少年军校。 名称不同,阵营不同,只是这些正值青云年华的少年,都是同样的工具罢了…… 第137章 清河军校 第一陆军预备学校,因地处清河镇,一般又被称为清河军校。 陆景元虽出身军旅世家,自小在陆英麟的准军事化教养下长大,却从未进过军校,更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情境下,真正踏进北洋军阀的阵营。 他,或者说陆景城,入读的是陆军预备学校第三期,学制两年,预计在明年也就是1918年毕业。课程设有两科,分别是学科和军事科,学生们在进行国文、历史、地理、代数、微积分乃至物理、化学、绘图等文化课学习之余,被满满安排着武术、马术、枪械、队列等和军队并无二异的军事训练重头戏。 还有各类步兵操典、内务规定、典范条例的学习,让人很难再有时间调整休息,在繁忙的军校生活中喘口气。 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大都来自直隶、山西、东北三省的陆军小学,因这场战役,很多人的家乡受到波及,虽然明面不敢说,却还是偷偷趁着熄灯之前的那点时间且做交流。 通过每天的“清河夜话”,陆景元也知道了这场战役的进展。 陆军第三师在陆西霆的带领下北上,和东北军,及张鹤峰的皖军大战于山海关、张家口一带,其他部队虽有调集,名义上以保卫京师为目的,在京畿一带按兵不动,实则却是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命令要加入这场战局。 在这种情况下,军校里的师生们,有骂靳光楚用心险恶的,有骂陆东震助纣为虐的,还有骂陆西霆飞蛾扑火的,毕竟他们是第三师的子弟学校,却没有一人敢说顾跃苍的不是。 大多数时候,陆景元只是静静的倾听,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因为他的身份尤其尴尬。 他自西北帅府来,陆东震是他的大伯,陆西霆是他的父亲,陆景城是他的兄弟,不管他们认不认,都将他置于代人受过的境地。他无法发声,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身份是他自己。 这场战役最终会走向何方,陆景元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支持哪方阵营,或者是期待哪方取得最终的胜利。 在一切都没有明朗之前,他努力把自己的精力和关注点投入到面前全然陌生的军校学习尚,好让自己的“质子”生活看起来过得快一些。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匆匆半个月过去,他竟然真的在学业上取得了成绩。 学校开设的文化科目,他虽然一时陌生,但毕竟有现代教育的基底所在,曾经匆匆翻阅的正志中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也起了一定作用,至少让他在看到教材里的那些文言术语时,不至于什么也看不懂。 至于军事训练,全拜陆英麟对他的原身自小的磨砺训教所赐,以及陆森罗本身的体育细胞强化,还有那在西北大帅府里风头大出的枪法加持,陆景元就像困龙觉醒般,在这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又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就这样,月底测试时,他竟意外取得了全级第一的好成绩。不仅总分第一,门门功课还是第一,还拿到了历史最高分,打破了陆景城曾经创下的记录。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就,但陆景元很是惊喜。因为这个成就向他证明,只要不惧风雪,迎头奋击,就算成就不了本身所取的目标,也可能会收获到意外之喜。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他本意是证明自己,并未期待有更多的收获。 但没想到这清河军校还真是中正刚直丝毫不偏不倚,不仅没有在意他七扭八拐的身份,反而将他堂堂正正的作为优等生,在全校范围内大肆褒扬,还将红红火火的喜报,堂堂正正的寄到他的家里——北京陆西霆的府上。 陆景元不知道陆家会不会收到,学校压根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将这份喜报寄给远在东北的施呦呦,他们在各自的地域,努力实现着高处相见的豪言壮语。 清河军校对学生的费用完全公费,对于优等生,还有不同等级的奖励。陆景元这个月拿到了15块银元的“奖学金”,这对怀揣巨额存单但现金却毫无分文的他简直是一笔巨款,除此之外,还有每个月两块的零花钱,面对低廉的物件,他的腰杆竟意外的阔了起来。 由于战争,学校并不放假,前两天有几个大官子弟偷偷溜出去骑驴进城,还被抓回来,关了三天禁闭。清河军校的规矩陆景元暂时不敢挑战,不然,他肯定要拿出这笔钱来叫着一些同学出去搓一顿,自进入学校,特别是得了第一名以来,陆景元总觉得不少人看他的眼神似乎别有些什么用意。 既然学校出不去,平时也没什么人理,陆景元就把心思花在了学业和训练上。闲暇之余,他坚持和施呦呦往来着书信,虽然一封信一来一去要用上十天半个月,但这带着“时差”的文字,成为了他这个时期苦苦支撑下去的维他命。 陆景元本来以为,这场战事很快就能结束,而他也很快就能结束目前的困境,不管能不能回到陆家,至少不再过着独自为质的生活。 却没想到,从冬到夏,足足过去了半年之久,而他甚至真的像被关起来一样,除了野外的军事训练,从未踏出去校门半步。 在这半年里,到什么环境都能强迫自己适应的他竟真的融在军校的生活里,因为表现优异,甚至被安排了一些职务。 他真的替陆景城上了一个学期的学,从春到夏,从寒冬到酷暑。有人告诉他,如果一直保持成绩优异,将来会被直接保送到保定军校读书。 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陆景元很高兴,但他突然又反应过来,他是作为陆景城的替代品来到这里的。 最后的成绩到底是属于谁的,他这半年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却没人能够告诉。 这天,陆景元正在宿舍里温书。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半带戏谑道:“优等生,还在用功?” 第138章 雷霆雨露 陆景元转过头,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久未谋面的唐之铠! 男孩几乎兴奋的跳起来,直接冲进对方的怀里。 多日的恐惧和委屈瞬间爆发,一向不愿以脆弱示人的他竟呜呜的哭起来。 唐之铠摩挲着他的脑袋,喃喃道:“不怕了,不怕了。” 陆景元抬起泪眼婆娑的眸子:“你是从哪儿来的?可以接我走了不?” 唐之铠不敢再正眼瞧他,接着把视线转向一边,说道:“再等等,再等等。” 陆景元的眼神顿时失望下来。但他已经习惯了不去问,不去闹,只是说了一个字: “哦。” “快看看这是什么?你父亲亲笔给你写的信,”为了安慰男孩,唐之铠将一封被缄好的信件从怀里摸出,故作兴奋道:“他专门写信来夸你呢!” 没想到,男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 夸他什么,夸他懂事,不声不响的当着冤大头替他亲儿子当了人质半年么。 陆景元将信接过来,却没有打开,而是直接放到一边。 唐之铠将一切看在眼里。 摸摸他的脑袋:“一切都会过去的。” …… 晚上,陆景元把唐之铠给他带来的巧克力糖和点心分给老师和同学们,早早的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之后,终于展开了那封信。 如刀的字迹刻在纸上,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有十六个字, “汉尧小儿,信念笃定,步步难过,步步前行。” 所以,这能算对他的夸奖么。 汉尧,这个名字也是他的么。 正当陆景元思考的时候,系统的声音出现了。 眼见同学们还沉浸着巧克力糖和点心的甜蜜中,男孩歪过身子,悄悄盖上些被子,有些意外的,进入了这次他凭着来之不易的夸奖得来的电影中—— 星夜,北洋第三师的士兵冒雨挺进着,明晃晃的步枪上闪烁着雨滴的微光。 陆西霆身披黑色大氅,不顾众人劝阻,没有搭乘汽车,骑马走在官兵中间。 陆景城老远就看到了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将自己身上沉重的装备又往上背了背。 年轻的排长凑上来悄悄说:“景城,后面有辆骡车,你去坐一坐。” 陆景城摇摇头,他太知道父亲的脾气了。 有一次,陆西霆给了儿子一张火车的三等免票,让他坐车去保定。在车站上,头等车内,有许多高级军官,见了景城就招呼他上车。谁想到车还没开,陆西霆就命人将儿子叫回去,愤怒道:“难道你就不能坐三等车吗!”说着举起马鞭两三下,就将他打的卧床一个礼拜。 少年咬咬牙,继续跟在队伍里行进。 排长仍然紧跟着他,不由分说的抢了他的长枪背在自己身上。 眼见部队已经快要进入前线阵地,参谋报告,第七师师长靳连晖到了。 唐之铠愤愤道:“坐车比我们走得都慢。” 正说着,一辆黑色别克车驶到,一个身形矮小瘦弱的军官从车中走了出来,见到陆西霆,立马恭正敬礼:“总司令好。” 陆西霆也没跟他客气,一句寒暄话也没有,当头问道:“你来了,很好。本来都说你要当这个师长,而我是旅长,可是今天我当司令,你服不服从?” 靳连晖可能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但迫于威势,只能低头:“当然服从。” “那你回去听命令好了。”陆西霆毫不客气的说完,拧紧缰绳便又赶路了。 靳连晖和幕僚站在雨中,面面相觑。除了他陆西霆,又有谁敢给靳总理的胞弟如此下马威呢! 部队在荒凉的野外安营扎寨。陆西霆走进大帐,看着作战地图,说道:“叫景城来。” 很快,一个浑身上下湿透的少年走了进来。 陆西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到的是儿子惨兮兮的模样,嘴里出口却是:“你的枪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被景城捏了一把汗。 陆景城自认倒霉,但他又不能拖累好心的排长,自暴自弃的说:“我嫌太重,放到辎重车上了。” 陆西霆负手而立,静静的盯着儿子,账内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明天你就滚回家,你不适合做军人。” 陆景城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握紧双拳,一字一句的说:“我适不适合,我自己会证明!” 唐之铠连忙上前缓和气氛:“司令,大少爷才十四岁,跟着部队行军一百多公里,已经实属难得了。” “行军打仗,这就是他应该的,这有什么好说的。”陆西霆仍然不打算放过儿子,但眼神已经柔和了很多。 副官低头称是,连忙拽过景城,说:“衣服都湿了,我带你去换一件。” 陆景城甩开他,“司令有什么吩咐,没有属下先告退。” 陆西霆没想到儿子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他被这么一招激的一愣。 威严的司令下意识的摸向腰带。孩子毕竟是孩子,刚才还用灼灼目光盯着父亲的陆景城眼神躲闪的看向旁边。 “还给老子来这一套。”陆西霆的手已经按住了腰带,但只是整理了一下衣服。 “让之铠带你下去,换套衣服,这就是老子的吩咐!” 两人出去后,参谋长厉颂林笑着说:“司令真是雷霆雨露,铁骨柔情。” 陆西霆冷哼一声,捂住下腹的伤口位置,咬牙道:“让这小子气的腹痛。” “让军医再来看看。”厉颂林的语气里难掩心疼。 “皮外伤,不碍事。” 两人正说着,一个传令兵进来,“报告,顾帅来电。” 陆西霆马上接过来,认真看完,冷哼一声,丢在桌子上。 厉颂林见状,捡起来查阅,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西霆没好气的说。 “我笑你刚才还唬别人,这下也被唬了。” 原来,这是一封直隶督军顾跃苍训斥学生行军“迟缓”的电报。 “星夜起身,风雨兼程,到他这还是一句‘行动滞缓’?” 厉颂林摸摸鼻子,小声道:“刚才还不是对人家只有一句枪呢。” 陆西霆给了自家参谋长一个眼刀,对方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第139章 小河沟翻船 账内,靳连晖正无视军中禁令和幕僚喝酒,参谋来报,司令部命令加快行军速度,第七师务于4点前进入前沿阵地。 靳连晖仰头一饮而尽,“这个陆刀匪,一个小旅长,还真把鸡毛当令箭了。” “谁不说呢,不过这顾跃苍把他当亲儿子,往死里抬举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呵,还抬举他,顾老头自身都难保了。” “就是,四爷,再忍忍,大帅不是说了吗,让我们这回先听他的,看他能搞什么花样。”幕僚劝道。 “听他的?你们爱谁听谁听,老子跑了两百多里路,累死了。”说着翻身躺在了床榻上。 幕僚无奈,只得过去俯身道:“四爷,军法严苛啊,大帅那边也不好交代。” 靳连晖躺了一会,终是翻身坐了起来,拿起望远镜,走到账外。 “侦查哨派出多久了。” “刚出去,不到半小时。” 靳连晖举起望远镜。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打破了沿河地区的宁静。 “谁打枪!” 话音未落,噼里啪啦的枪声响了起来,听声音也就不到五公里了! 战斗打响,靳连晖丢下望远镜,只得指挥部队仓促应战,先头第九旅马上卷入战斗。 两军陆续向前线增援兵力,第三师和第七师向右翼延伸,皖军和东北军向其左翼延伸。 至翌日午间,均南达于北口镇附近,隔江战斗颇为激烈。 河水不是很深,但两岸大堤均高两丈有余,坡度陡峭,特种兵在火力封锁下渡河困难,东北军又向渡口桥增派火力,步炮交织,火力甚猛。第七师九旅终因不支而后退,全线受到牵制,纷纷溃退。 奉命到前线侦察的参谋行至距前沿十五里的耿村时,发现第九旅已经撤退,便马上向司令部报告,陆西霆以总司令的名义,当即将九旅旅长撤职,擢升该旅作战勇敢的团长为旅长,饬令集结整顿,调令各部力量占领阵地,并冒着弹雨到前线视察。 十四岁的陆景城作为卫队营的一员跟随前往,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战场。 前线战斗激烈,炮火连天,尸横遍野,陆景城虽然一直在陆军预备学校学习,但这种惨烈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 走过尸体堆积的堤坝时,唐之铠好心的捂住他的眼睛,不让孩子看到这等刺激的场面。 靳连晖满脸硝烟,一溜小跑的跟在陆西霆身边,嘴里仍是质问;“为什么司令部将我的第一旅拆散?” 原来,第一旅是靳氏手下的精锐部队,一直跟在师部左右,这次战斗,司令部将其拆分,一部调至西林县附近,命令务必将前方的军事要镇小河占领。 占领小河镇需要步兵两团,加山炮一营,由干练团长负责,都是靳连晖的宝贝。如今被“外人”拆分差遣,孤军深入,不得不让人怀疑。 陆西霆盯着他,眼睛里都是火:“参谋长,你告诉他为什么!” 厉颂林坚定的说道:“小河是东北军的前哨,如果不以有力部队占领,敌人将直扑 ,到时第一旅恐怕来不及展开,便被敌人包围。即使总部没有这样布置,师部也该这样布置,师部没有布置,总部才这样布置!” 靳连晖仍不甘心:“那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带着尖锐的哨音飞来,轰的一声巨响,阵地顿时一片火光。 陆景城遽然被人摁倒在地,耳朵里只有剧长的鸣叫,他从土堆里抬起头,一个骨碌碌的东西滚到了他的面前,男孩定睛一看,赫然发现这是刚才身边人的脑袋,吓得一声大叫,本能的跳起来爬上壕沟。 一旁的卫士连忙跳上去把他拉回,却不幸中弹,整个人仰面栽下来,怀里还紧紧护着孩子…… —— 突然,有人拍着他的背。 陆景元正看得入神,猛然一惊,正准备让系统关闭,没想到系统跑得比他还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见是自入学以来对他尚算关心的队长,此时也正关切的望着他:“景元,看你躺下这么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哦,没有。”陆景元坐起来:“我今天有些累了,所以想早些休息,是不是影响大家说话了?” “没有没有。”拿人手短,吃人最短,队长和周围的舍友嘴里的巧克力糖还没下肚,又怎么会对他的行为挑三拣四。 “既然你今天想早睡觉,那我们就先出去,去操场逛一逛,晚点再回来,省得打扰到你。”队长道。 此话正合陆景元的意。于是他也不再客气,安安静静的目送屋里的人逐一离去。 等舍友们全部离开,他连忙呼唤道:“你爷爷你爷爷,快出来,刚才还没播完,发生什么事了?” 系统滴得一声,可能是看在“你爷爷”这三个字的份上,这回倒还算地道,没有消极应付,而是重新启动。 “哎哟,下回找个安全的地儿再叫我行不,我这老心脏,可禁不起这折腾……” 陆景元无语:“明明每次都是你神出鬼没的好么,快别废话了,接下来怎么样了!” “行,还是个有灵性的,知道关心你老家儿。”系统略带欣慰的说着,接着开始播映—— 炮火连天中,男人从土堆中抬起头,脑袋嗡嗡作响。妈的,差点在小河沟里翻船。 身边的人连忙把他拉起来,陆西霆靠在土壕上,抬起手,唐之铠马上为他点燃一支烟,声音颤抖的说:“司令,您受伤了。” 陆西霆用余光瞥了瞥,厚实的呢子军装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他猛吸一口,吐出烟雾:“景城呢?” 唐之铠抬头四处打量,发现了从死人身下往外挣扎的男孩,忙命人将他护卫过来。 “靳师长,你还有什么好问的。”陆西霆看向身边狼狈爬起来的人。 靳连晖摇摇头,惊魂未定。他清楚的看到自己站的位置后面炸起了一个大坑,几个卫兵就葬身于此。 刚才要不是陆西霆将自己拉向一边,恐怕坑里埋葬的就是自己了。 他灰溜溜的靠过来,满面漆黑。 “多谢陆师长救我。” “我不是救你,”陆西霆奋力站起:“我是救你的兵。” 第140章 孤单月夜 陆景元看到陆西霆再次受伤,不免十分担心。 他还记得从关于唐锦华的电影里看到,陆西霆也曾经在南方腹部受伤,似乎并未完全康复。 如若运气不好伤口叠加,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男孩不敢再继续往下想,静静的望着系统的播映—— “陆师长西霆京北殉难。” 一个炸裂的标题出现在了屏幕里。 白纸黑字的报纸,让陆景元心下猛然一沉。 不会。真的。不会。 他已经无法再组织语言,满脑子都是这无力的几个字。 画面再次转换。雕梁画栋的后堂里,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掩面哭泣。 顾跃苍几下撕碎那张报纸,说:“哭什么!” 他背着手,在房间踱了几步,问副官:“当真没信?” “整个阵地已被炮火覆盖,指挥部已经和他们断了联系。” “那也没有死信!”顾跃苍斩钉截铁的说着,眼里却泛出了明光。 “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 陆景元看到这里,神情激愤的爬了起来,差点就掀桌而起了。 好你个顾跃苍,要不是你,陆西霆能上前线吗! 要不是你,我能被关到这个破地方长达半年?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自我的质子? 你口口声声说着器重陆西霆,爱护陆西霆,结果呢?还不是把他推上战场?推上一场为自己争权夺利的绞肉机? 陆西霆,你竟然就这么去了,可是我呢,你还没有认我,就算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还有你的亲生孩子呢,你和唐锦华尚未出生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有见过你! 汹涌的泪珠毫不夸张的从男孩眼里澎薄而出。陆景元突然失去了某种支柱,他软塌塌的跪倒在地,似乎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系统被男孩的表现吓到。连忙说:“娃娃,娃娃,别这样!你继续往下看啊,说不定还能看到点别的东西呢……” “关了。”陆景元跪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作一团,“我不想再看了,最后一面又有什么意思呢……” “……”系统无语着:“有没有可能,你这爹没死?” “真的?”陆景元抬头,大脑已经被悲伤占据,语气里仍然充满了不信任:“那刚才那报纸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脑子开始开窍:“不对,我为什么从来没在现实中看到过这张报纸?或者听到过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又给我播未来的事情了?” 系统对这一连串的诘问无言以对,只得对孩子道:“我不能解释那么多,你继续看就明白了!” 陆景元抹抹鼻涕眼泪,怀揣着几分希望,继续看下去—— 前敌指挥部,陆景城垂着手站在角落,看着副官、传令兵、军医、记者匆忙的进进出出,跑前跑后。 电话和电报机响个不断,大多是关心陆西霆的情况。 毕竟因为通讯一时中断而被讹传殉难的新闻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外面枪炮四起,自己的父亲端坐在账内,和参谋长研析战局,运筹帷幄,间或接受记者的访问,谈笑风生,似乎那反复破裂的狰狞伤口不是出现在他的身上。 中午时分,唐之铠从账外进来,送上几盒饭食,见陆景城还站在一边,惊讶道:“景城,你怎么还在这啊,我以为你早回去了。” 男孩回道:“我等我爹。” “你不用等我了,”陆西霆从电报堆中抬起头:“自己去军法处,领二十军棍。” 众人吃惊,忙求情:“少爷也受了惊吓,军法就免了。” 陆西霆冷面无私,盯着儿子:“他受了惊吓,别人为他丢了性命。” 陆景城咬着嘴唇,转身离开了大帐。 历颂林叹了一口气:“你说你,怎么也得让孩子先吃顿饭啊,二十板子,这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陆西霆转头,“那就十五?” 历颂林马上从对方的表情中读懂了意思,连忙说:“也别十五了,意思意思得了。”说着也不等自家师长的反应,命令道:“抓紧去通知军法处!十下,十下就行了。” 传令兵立马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 战事紧迫,陆西霆一直忙到深夜,才在厉颂林三番五次的驱赶下转回后方休息。 说是后方,其实就是距前线不到十里的一处破庙。 他走到门口,见身为卫兵的儿子还没就寝,抱着枪站在一侧,月光下,眼中很明显的泛着泪光。 “怎么,打你几下,你还委屈了?” “我不是委屈,”陆景城把头别向一边,明明心里疼痛不已,面上仍带着份少年人的倔强。 “我是看到父亲伤成这样,还要忧心、生气……想到、想到平时,您一直都是在这样惨烈的环境下……” 男孩越说越难过,哽咽的说不出话。 陆西霆顿时心中凄然,伸手帮儿子擦去眼泪,说:“你也看到了,战争就是这样,不是儿戏,也不是你们操场上的演习。” 陆景城点头。 “回去睡一觉,睡醒后让之铠安排送你回去。” 陆景城着急:“不,我不走,爹为什么一直让我回去。” “你是个学生,还是回去念书。” “我是个军人,不能当逃兵!” 陆西霆哈哈大笑:“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您别说了,”陆景城转身走向一边,似乎不打算再让父亲有说服自己的机会:“我是个卫兵,更要保护好您。” 陆西霆看着长子挺立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陆景城和他的同胞姐姐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一双小儿女被送往西北,六七岁才回到他身边。 自己长年征战在外,一不留神,孩子们都长大了,也知道心疼他辛苦了,陆西霆苦笑,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当过儿子,不知道心疼父亲是什么滋味,当然,他好像也从来没好好当过父亲。 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唐之铠道:“管好你的兵,让他马上回去睡觉。” 唐之铠挺胸:“是!” 野外的夜晚是那样湿冷,又是那样温煦。 —— 陆景元看到这里,不禁觉得好笑。 他们这对父子,还真是有意思。 又觉得自己通过电影看人家父慈子孝,更是有意思。 他透过窗子,抬头望了望北方的夜空。 这天没有星星,月亮依旧很孤寂。 第141章 大少归来 陆景元在陆景城的床铺上又躺了一个月,就这样从寒冬到了酷暑。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周一度的校会上,知道了这场战事的最终结果。 皖军前线溃散,东北军退回关外,陆西霆和他率领的第三师战胜。 捷报传来,陆景元和别人一样兴奋,却又兴奋得不一样。 也许,他幻想着,战事结束,顾跃苍对陆西霆的钳制也可以结束。 那么,他替陆景城为质子的这段经历也将结束。 从同学们的交谈中,他得到了关于这场战争更多的信息。由于靳光楚的另怀鬼胎,和各兄弟部队的隔岸观火,第三师打得尤为艰难,加之陆东震鼓动南方各部队借机北上,名义上打着援助第三师的旗号,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顾跃苍及其属系眼看位于腹背受敌的劣势。但令人大感意外的是,关键时刻,西北王陆英麟通电介入,陕军自潼关挥师东进,直逼京畿,一举扭转了这场战事的局面。 最终,东北军又突然变卦,缩回关里,一场各方角力的诡谲战斗终归落幕。 陆景元同样很意外陆英麟此次襄助次子的行动,但他同时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位父亲在表达对儿子的爱罢了,只是基于主人公双方的身份,这爱太过深切,也太过沉重。 想到这里,他又更加好奇陆西霆的身世。 为何堂堂西北陆家二少爷,又自小远在北京呢? 为何陆西霆对这样深沉爱着儿子的父亲,又如同仇雠呢? 为何陆西霆始终不和自己相认,是冷血无情,还是另有隐情? 还有,信中提到的汉尧,或者说陆汉尧,也是他的名字么? 陆景元是陆东震帮他取的,这个名字是陆西霆帮他取的么? 重重的疑问堆在他的心头,但唐之铠再也没有来过,他也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陆家任何一个人的家信,也自然得不到夸奖,无法开启亲情夸奖模块看电影一一解谜。 仗打完了,四下交通恢复,学校也要放暑假了。学生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放假的命令一出,都兴奋的开始收拾东西起来。 陆景元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也在默默的收拾行李。 他知道,自己替代陆景城人生的经历,不会太长,终将会在某一段结束。 果然,距放假还有一天的时间,他久未谋面的兄弟陆景城出现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曾经给他带来过一丝希望的唐之铠。 陆景城长高了许多,皮肤也晒黑了一些,比之前在北京初见时,显得更加健朗和俊秀。 “你的东西,我都没有碰。”兄弟见面的第一句话,陆景元就略带拘谨的向他解释,虽然用着同一个床铺,但对方留下的物品,他都规规整整的放在同一个地方,等着主人再次使用。 陆景元看了看那些被精心整理的物品,被人专门放在厚实的行军口袋里。 他走过去,将那包东西提起来,突然随便一丢,直接扔出门外去。 锅碗瓢盆嘁哩喀喳的响了一地。 陆景元的耳边嘈杂着。他真的很想耳鸣再严重一些,好让他听不清宿管教官赶过来和他所说的那句“大少爷,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也听不清也听不清那些朝夕相处的舍友此时安慰陆景城的话: “你就放心,这么多天了,我们一点也没当他是你。” 陆景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宿舍。 陆景元听到他在走廊里说:“再给我换个地方,这床我不要了。” 方才热闹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学生默默的捡拾那行军袋里的器物,替陆景城收拾他留下来的一摊狼藉。 唐之铠有些抱歉的看向男孩,说:“他刚刚从战场下来,脾气古怪些……” “我就在这里享福是!” 陆景元再也忍无可忍,推开对方,冲出门去。 …… 似乎大家认为,这个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太过激的事情,又或者,就算做出什么事情,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太重要。 一直等到晚上,才有人举着马灯来找他。 陆景元一个人缩在操场的角落,幽黑的和冷清的暗夜融为一体。 唐之铠坐到他的身边,似乎正准备组织什么语言跟孩子说些什么。 陆景元率先开口,问出了数月前他问对方的同一个问题:“我可以走了吗?” “你父亲的意思……”唐之铠先是说出几个字,又小心的停下来,看着男孩的反应。 “他什么意思?他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了是吗?”陆景元诘问道,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 “师长的意思,”唐之铠突然改变了口吻,“师长”二字似乎激活了他某种执行命令的职业病,也不再吞吞吐吐,而是斩钉截铁的说道:“你还要继续留在这所学校里念书,不仅是你,还有景城,都要在这里继续读下去。”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男孩的最后一丝希望。 “为什么?”他问。 对方没有回答。 陆景元也不愿再继续追问下去。 从这个执行命令的年轻军官口里,他不可能会得到问题的答案。 “你们被编在同一班。”唐之铠果然不会再回答问题,而是通知他:“我们专门和校方商量了一下,你仍然在这个年级。” “然后呢?还是同一间宿舍?” 陆景元冰冷的问道,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出来着实有些可笑。 “本来打算是的。”唐之铠就事论事,“但既然景城不愿意,那你们还是分开,这个好处理。” 这下真的轮到陆景元哈哈大笑了。 他们能够分开,竟然是因为“景城不愿意”,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我不愿意再在这破地方呆下去了。”陆景元说:“带我走,要不然我就自己走,我总归有办法,达到目的。” “这点,我不怀疑。”唐之铠望着男孩,“但我也会执行我的任务,仅此而已。” 陆景元侧过脸,似乎在怀疑自己认识的唐之铠到底是不是面前的这个人。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穿来这么久,结识这样多的人,他仍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142章 你是长子 陆景元带着自己的锅碗瓢盆,准备换到另外的一间宿舍。 没想到,教官告诉他,不需要收拾东西了,景城不会住在这里。 校工带着工具前来,竟将那床铺上刻着的陆景城的名字生生改成陆景元。 同住的几个人,看他的表情更加奇怪。似乎因为他,使陆景城不再回到这里,也从而让这些人失去了“大少舍友”的身份,让他们颜面扫地。 陆景元一面思索着逃离这一切的办法,一面更加努力的发奋读书和训练。他相信,努力会改变一切,事在人为,自己不会骗自己。 整个暑假,他都没有离家学校。在施呦呦的书信鼓励下,积蓄着能量,以为接下来发力。 在新学期即将来临时,他意外得知,如果在开学之后的全校会考中勇夺第一名,便会作为学生代表,奖励进城接受顾跃苍召见的机会。 自从靳光楚阴谋落败,在顾氏的运作下,被迫从总理兼陆军总长的位置上退下来,顾跃苍已经一跃成为了当今中国炙手可热的人物。 至于他的大伯陆东震,虽然没有被一并去职,却主动跟着引咎辞职,声明“与靳帅共进退”,此举得到不少人的耻笑。 而这耻笑,竟然也传到了军校里。更加可笑的是,同为陆东震的侄子,却没人耻笑陆景城,而是将少年人那些无处释放的热血,全都发泄在了排斥在陆家门外的陆景元身上。 这天在食堂吃饭,陆景城一如既往的,被几个人簇拥着而来。有个小跟班推了推陆景元,非要让他去别处吃去。 “凭什么?”陆景元一动不动。 “就凭原来我们一直在这吃啊,你哪个眼睛看不见?这桌子你今天用了,我们以后怎么用?” 陆景元拍桌而起。 大家纷纷朝向这边看,眼看饭堂里的气氛陷入胶着,到处充斥着火药味。 “效诚,别惹事。”陆景城转过身,说道。 一场大战看着就要避免,突然不知道谁阴阳怪气的说了句:“哎,真是龙生九子大不同啊,一个家里,有人是英杰,有人是鹰犬。” “你不如说得再清楚点,有人从小没上过学,压根就听不懂啊。” “有人是人,有人是狗呗!” “哈哈哈……!”一帮人跟着哄笑起来。 陆景元也不含糊。 站起来抄起一瓢在旁边大桶里摆放的热汤,直直的冲说话人泼了过去。 这次事件的结果,是陆景元被关了三天禁闭。但校方还算公正,那些说话闹事的学生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在漆黑狭小的禁闭室,陆景元闭着眼睛,在脑海里默默的温习着功课。 他要证明,他要用自己来证明。 ——有人是英杰,有人是鹰犬。 成绩发榜那天正值礼拜五。 陆景元在红榜的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丝毫没有意外。 他又向下瞥了瞥,几行也没见到那个人的名字。 他转身离开热闹的发榜现场,路过学校的公告榜,在上面张贴的不及格的黑榜上,竟然非常轻而易举的看到了那个和他只有一字之差的名字。 两门功课不及格。 这个结果,其实更让他意外。 周末放假,陆景元也没有打算能够离开学校。 但学校里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陆西霆家的管家陆清和。 陆清和进到宿舍,帮陆景元收拾了东西,告诉他:“老爷让您回去呢。” 等他带着陆景城出来,走过陆景元的宿舍,又像捎带脚似的告知男孩:“景元少爷也一并回。” 陆景元压根不想回到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但终于能离开学校,机会实在难得,便点头同意了。 等他再次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胡同,看到一条巷里的两个陆家,一个门灯高照,一个漆黑一片,各自的气场有了一个彻底翻覆的扭转,不禁感慨万千。 陆景元再次踏入陆府。出来迎接的却不是王蕴岚,而是唐锦华,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眉眼仍是那般秀颖过人,只是母性的增持又让她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神韵。 “这呀,是景安弟弟。” 没等男孩问安,唐锦华就故意先让他介绍,也使得对方省了叫人的尴尬。 陆景元对此很感激。但女人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更感动: “这呀,是景元哥哥。” 挥动着两个拳头的小奶娃还不知道母亲这句话的意思。但面前的陆景元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 这么多人,这么多兄弟姐妹。 终于有人在小孩子面前,正大光明的让人称呼他为哥哥。 他从那刻在心里暗暗发了誓,不管别人如何,终此一世,一定会视这对母子为亲人。 也从心底笃定,面前的唐锦华并非常人,有着超人的情商和卓识。 在和管家陆清和的交流中,陆景元更加证实了这点。 原来,自大战开始,靳系的部队来陆家骚乱,陆西霆带着陆景城在前线浴血自顾不暇,家中守备空虚,王蕴岚一介女流也没了主意,唐锦华便带着身孕,拖着行李自上海赶来,住进了陆家,帮助陆西霆守护着这一大家里的妇孺弱小。 用她的原话,就是“陆西霆所有的女人孩子都在这,要抓便抓,要杀便杀,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们家的人”。 陆景元听着管家的表述,心里都觉得提气的很。 他果然没看错,并且更加坚信,唐锦华会成为这个家里相当核心的人。 正当管家还要和他讲述这些天发生的更多事情时,陆西霆书房的门被打开,陆景城龇牙咧嘴的红着脸,一瘸一拐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呀,我的大少爷哎!”陆清和一脸心疼的迎了上去。 “景元。”陆西霆从男孩后面出现,定定叫道。 “啊?”陆景元突然被叫到名字,又看到陆景城的惨状,一看就是挨了家法,想到在学校里被关禁闭的事,不会自己也要被兴师问罪,不禁紧张起来。 “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长子,也是长兄。 “谁要是不认你,就告诉我,我会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第143章 帅府孤儿 三日后的清晨,陆景城再次见到那人时,陆景元正一本正经的坐在二楼小露台的椅子上看书。 北京城的夏日酷热难耐,但清晨尚存一丝清凉。 温润的朝阳披洒下来,给那个人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似乎真的成为了这个家的人,甚至成为了这座宅院里未来的主人。 陆景城本欲扭头便走,一个端着早茶过来的下人突然问了句:“二少爷早。” 不管是问候还是被问候的人,都自知这个称呼很是刺耳。但这府中的主人陆西霆下了命令,各位少爷小姐重新排行,以后便就这样喊。 陆景元回身看向这边。他仍然身穿着清河军校学员制服,结束这几日的休假后,这位优等生准备今天便回校继续攻读,担承起他陆家大少爷的责任。 陆景城英挺的站在他对面,冷冰冰的说:“穿着军装不能这么坐。” “是。”陆景元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突然对面前的弟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受礼人陆景城却没有从这个礼节中收到什么敬慰。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挑衅的望着对方:“非得这样么,陆景元?” “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陆景元平静的站在楼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您比我入学早,身为学长,是应得的。” “你他妈少在这里跟我阴阳怪气!”陆景城却不饶人。 “在外你是学长,在家我身为兄长,希望你的嘴巴干净一些。”陆景元尽量让着步,好给对方留下兄弟间第一次交锋的体面。 陆景城带着攻击性眼睛盯着他面前的“入侵者”:“父亲认你,我们不会认你。你如果想当这个大哥,就跟我打一架,打赢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当下带着弟弟妹妹,马上认你为大哥。打输了,你就马上麻溜的收拾东西,滚出我们家,滚出学校,继续回到大街上当你的小叫花子,别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陆景元将手扶在栏杆上,青白的关节足足隐忍了十二分力气。 “刚才说了,你是学长,我不能以下犯上。” “况且,你刚受了伤,我不能占你便宜。” “少来这一套!”十几岁的陆景城血气上涌,用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方式维护他的威面:“现在我们在家里,脱了这身军装,便是兄弟!你尽管动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着,他一把撕开长衫的扣子,一下就将它从身上扯了下来。 不惹事,也绝不怕事。话已至此,陆景元也不再客气,解开腰间的武装带拿在手上。 旁人一看不好,早就飞快的跑去向老爷报告。 陆西霆刚刚起身,听说两个儿子打了起来,一把将毛巾掼到脸盆里,“都他娘的造反了!外面没打完,里面还干起来了!” “你还不快去拉开!”唐锦华从被窝里撑起半个身子,小心的哄着从熟睡中惊醒的小奶娃,又看着丈夫气势汹汹的背影,不放心的追嘱一句:“注意文明!” 陆西霆带着十二分杀气来到当场,果然看到两个儿子扭打在一起。 陆景元明显是占了上风,几个熟练的翻滚,结结实实的将陆景城钳制在身下,拳头不留情的朝自己的弟弟身上招呼,却是避开了要害,都是招呼在皮多肉厚的位置。 陆景城虽居劣势,却也毫不示弱,拼尽全力反制,却是丝毫不讲招数,下手狠厉,真正给对方带来了不小威胁。 眼看两个孩子打急了眼,仆人们看着陆西霆的眼色,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这场争斗的结果倒还没至于让某一方特别难看,两个人身上分别都挂了彩。 陆景城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似乎不太服气最终的成绩,扬手推开扶着他的仆人,不顾陆西霆狼一般的眼神,恶狠狠的盯着另一边。 陆西霆走上前去,上去就给了陆景城重重一脚。 少年被踹到在地,眼神望向父亲,满是不解和愤怒,却丝毫没有发声,抓着地上的泥土,硬是又站了起来。 “不服是?” 陆西霆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已经窜到自己肩膀的男孩,命令道:“转过去,趴在栏杆上面。” 众人知道这短短的几个字背后代表的意思,不禁着急的替孩子求情。 嘈杂的声音中,陆景城用大拇指擦了擦嘴边的血水,一言不发的转了过去…… 陆西霆捡起地上陆景元丢下的武装带。 正要朝那个倔强的身子挥舞,陆景元按住他的手:“父亲,是我的错。” 陆西霆甩开他的手:“你自然有错,你的错,以后给你慢慢算。” 说着,不顾他人拉扯,用足了力气抽下去。 陆景城疼的身子猛地一震,倔然如他,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对兄长动手,以下犯上,大不敬,又死不悔改!” 陆西霆逐一列出陆景城的罪状,手上的皮带也越快越狠。 剧烈的疼痛中,陆景城突然转过头来,怨恨地看向父亲,灼灼如火的眼神带着泪和恨。 “恨我?”陆西霆直视着他。 陆景城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父亲的绝对威严,眼神稍稍闪躲,嘴里仍坚持:“恨。” 陆西霆扬起皮带,“你最不该恨的,就是你的家人!” 说着,他高高扬起的手就要重重砸下。陆景城紧闭着眼睛,听到那可怕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响,却没有感受到传到身上的暴击。 随着人群的惊呼,陆景元突然趴在他的身上,挡住了这狠狠的一下,鲜血登时从被皮带撕破的制服衬衫下流了出来。 他从不相认的大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爹,你打我,别打弟弟,我从小就是被打大的,我肉厚,抗揍,你别打我弟弟……” 陆西霆紧紧攥着皮带,一向独行有力的大手此刻却微微发抖起来。 众人只当他气坏了,纷纷上前劝慰。 在场的人包括陆景元和陆景城都不知道,那一刻,从他们这两个孩子身上,这位离家数十年的帅府孤儿回忆到了自己和兄长的从前…… 第144章 兄弟交心 陆西霆望着面前的男人,对方虽然已经权势不在,却依然带着他孤傲一世的风采。 “没想到,你现在还敢留在北京。”新任陆军次长率先开口。 陆东震一阵苦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况且你我都是军人,应知变故识忠良,时危见臣心。” “到现在,你还在为那个老头卖命?”陆西霆恨其不争。 “次长也不是如此么。”男人说着,丝毫没有波澜。 陆西霆到底没有自己的哥哥沉稳,忍不住站起来,“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要杀你?” “如何,”陆东震望着他:“你也包括在内?” 陆西霆压着愤懑,背身过去:“每个人都会珍视自己的命,我不知道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珍视所在。你若是来劝我降的,那就不必费这个心机了。” “你们已经败了。”陆西霆转过身,双手扶在陆东震面前的桌子上:“那靳光楚早就吓得浮舟南下,去犄角旮旯里找他那些不成气候的老部下去了,如今天下是顾帅的天下,靠你们那三瓜两枣,又如何能翻得了天?你本就不是他的亲信,又何必冒险,四处替他求爷爷告奶奶。” 陆西霆直起身子,瞥着对方道:“丢了我们陆家的脸。” 陆东震听了,只是淡笑。 陆西霆以为对方已经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继续说道:“你来北京,专来找我,是为了说服我帮你们的忙。可惜,乱世缭乱,士为君子死,你我这点兄弟情,还不足以让我背叛顾帅。” 陆东震冷笑道:“那顾氏又如何呢?为了逼迫大总统退位,竟劫车夺印,这是否又是君子所为?” 陆西霆眼见恩师被自己的同胞兄长如此讥讽,却仍不愿放弃为对方指条明路,“你若不愿投奔顾帅,那不如回西北去,向父亲认错,好好当你的西北军少帅。” 陆东震站起来,走到窗前。 半晌,他开口:“那西北,早已就不是我的西北。” 兄弟俩就这样在屋子里静默而言。一场实属不易的会面眼看就要如此不欢而散。 “既如此,那请便。”陆西霆扬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看在兄弟的份上,我从未见过你,也请你再也不要出现。” “景元是个好孩子,我要把他带走。”陆东震说道。 “这绝不可能。”陆西霆看着他,“我已经将他认了下来,自当承担起对他教养成人之责任,绝不可能再将他送入虎口,重步你我二人的后尘!” 陆东震转过身来,只说了一句:“你无法保护他的,西霆,你已经让他步入了我们的后尘。” 陆西霆似乎被戳中了痛处,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愤怒道:“那也比你们教猱升木,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惹是生非,制造出这些派系倾轧,搞出这些战乱强上百倍!” 相比弟弟的激动,陆东震却很是沉静。 他站起来,拿起进门脱下的礼帽,眼看向门口走去。 “景元和我们不一样,他终有一日会展翅高飞,”陆东震说着,似乎暂时放弃将陆景元带走,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眼下中华四散零乱,国贫民弱,武力统一是唯一希望,我们打这些仗,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中国的孩子不再打这些仗。是为了景元,为了他们,不再生活在我们这样的世界。” 陆西霆目送着男人的背影,定定说道:“任何人都会拼尽全力保护亲人,不会让他们遭受同样的苦难。” 门吱呀一声打开,在外面偷听的陆景元连忙闪身躲向一边。 夜色朦胧中,他听到陆东震最后对陆西霆交待:“不管在哪里,要注意安全。” 不知怎么,他想起来,有次在电影中,陆东震因为和陆西霆的兄弟关系,又被靳光楚大加挞责。 夜深人静,这位西北大少一个人跪在地上,看着手里皱巴巴的通电: “天祸中国,同室操戈,军人执政,小人挑拨,侈言为国,适以误国!天良何在,何有于民……” 来自陆西霆的亲笔书写,骂了靳光楚,也打了他陆东震的脸。 但陆景元记得,当时的陆东震微笑着,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 这小子,胆子倒是挺大的。 比他哥大。 ……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陆景元仍然一如既往的在那日的二楼处读书。 只是这回不同的是,他这次也穿上了长衫,背部伤口恶化发炎,柔软透气的长衫多少轻便。 身负家国的厚望,他如饥似渴的汲取着各类才学,期待自己尽快长大,能够独当一面,融入面前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陆景城如那日般,仍然一袭长衫出现在他的视野。 兄弟相见,难免尴尬。 他们几日没有说话,也彼此没有看望。陆景元不说话,他认为有些事情自不必想,也不必说出口来。 陆景城抬起头,沙哑的喉咙终是叫出一句:“哥。” 陆景元放下书,站起身,走下楼。 “你有没有空陪我去外面走走。”景城说着,眼神还有些不自信的躲闪。 陆景元乐:“你可以不?” “你可以我自然就可以!”陆景城挺直身板,但难免触碰到了伤处,龇牙咧嘴起来。 陆景元揉揉他的脑袋,兄弟俩笑成一团。 景山,历经金、元、明、清四代皇朝,见证了八百多年的悲欢离合和历史兴衰。 兄弟俩站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灰蒙蒙的紫禁城。 陆景城扶着栏杆,问他:“哥,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陆景元眯起眼睛,望着公元1917年的北京城。 他没想过自己一个21世纪的年轻商人,会如此这般进入这汹涌澎湃的大时代,而又在命运的车轮辗转中,成为了这滔天巨浪上的浪花一尖。 眼下的他仍然背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仍然有无数关于他本人的疑问要解,仍然要找到回家的答案,但如今已经不是这场穿越的主要任务。 “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看着身边的陆景城,反问道:“你呢?” “我啊,我愿学农。”陆景城兴奋着,说出了让对方意想不到的答案。 “中国有千千万万的农民,农业才是立本,但眼下,读了书的不种田,种了田的不读书。我就想改良农作,充实国力,一来可以图存,二来可以御侮!其实哥,我不愿意当兵,我就愿意种田。你要是能替我当兵,把我解脱出来,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陆景元从那双来自民国的眸子里,不知怎么,看到了近百年之后的“禾下乘凉梦。” 原来,农业报国、乡村振兴的梦想从来不是只靠一辈人来实现。 “好啊,好啊。” 少年点头赞许着,眼睛突然湿润起来…… 第145章 万里归途 暮云低堕,黄土暗沉。苍茫天地间回荡着风笳浪鼓,一条黄龙怒吼着从天而降,浊浪平沙,气吞万象。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望无垠的黄土塬之上,在昏暗中呼喊着。男人坐拥良驹,把孩儿抱在自己的黑色大氅里,望着大河对岸,石箭云旗,金戈铁马。 “豹儿,爹教你的诗怎么背的?”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然塞乎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男孩清亮的声音和着黄河的咆哮,在空原回荡。 男人微笑着,扬鞭纵马,直到天地尽头。 …… 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七年的夏天已经降临中华大地。 陆景元从睡梦中惊醒,他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努力想要辨清当前的景物,似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在梦里,他在美国佬的法庭上缺席被判入狱,刑期还是可笑的33年,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扎,却落在了铺天盖地的黄土地中。 黄土深厚而温柔,陆景元揉着眼睛,回味着方才那永远及时而坚定的支撑。 他不知道,此时隔着数个车厢之外,唐锦华正忧虑地看着面前的丈夫,泪水正从对方腮边滑下。 她伸手抚上对方的手,相视不语。 陆西霆似乎不太习惯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他先是愕然,接着微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妻子的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转头看向车厢外的飞驰而过的景物,自语道:“也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唐锦华的嘴角微微上扬,相守多年,她已不需要丈夫多说什么,见对方掩饰着内心波澜,她也只是淡淡回道:“西行以来,你的梦是越来越多了。” 陆西霆定了定神,端起桌上的香片饮了一口,转向门口,叫了声:“襄平。” “在。”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人应声而入。 “你去把景城叫过来。” “是。”罗襄平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午睡呢。”唐锦华提醒道。她说着一口江浙官话,讲话慢声细语。岁月不饶人,她的眼角悄悄爬上了一些皱纹,但丝毫不能掩盖主人家的绝代风韵。年轻时一双摄人心魄的美目经过岁月的积淀已经波澜不惊,她高贵的首微微抬起,睇人睇物,目光是平视的。 陆西霆看看手表,“该醒了。” 没过一会儿,罗襄平引了一个军装少年前来,他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些许困意,见到二人马上垂手而立,沉沉叫了声:“父亲,母亲。”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累不累?”陆西霆问。 “不累,只当在家一样,该吃吃该睡睡。”陆景城老老实实的答。 陆西霆冷哼一声:“你倒毫无心思。” “他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心思。”唐锦华道。 “你去车厢的连接处烧些纸钱,拜拜祖宗,告诉他们我们回来了,省得心神不宁。” “是。”陆景城接了令出来,迎面撞见父亲的高级副官沈沛,对方一把拢住他的肩膀:“大少爷,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哟铠大爷,您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又是打哪儿钻出来的?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沈沛满脸笑意,贴近了往少年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些东西:“拿去买些好玩意儿,算我给你提前做生日。” “怎么着,还打呀?” “这阵势,且着呢。”沈沛小声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走向陆西霆的车厢。罗襄平跟他打了个照面,跟着陆景城穿过卫兵车厢,追上去说:“纸钱金灰都在后面的货厢,我带你去拿。” 陆景城看了他一眼:“不用了大卫士,我找得着,您快回去好好保卫我爹。”忽的,他又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嘴边也挂了一抹邪笑:“甭说是想到后面看看我姐。” 罗襄平清俊的面皮立即变了颜色,他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顺势将陆景城推了出去。 “大老爷们儿,还开不起玩笑。”陆景城撇了撇嘴,正好前面来了一批运冰车,四五成行,正向军长们的车厢前进,他随口问道:“这是从北京带过来的?” 罗襄平答:“这是过境河南时赵督军送的。” 陆景城道:“河南送冰山西送饼,咱们政府军倒变成要饭的了,一路吃喝拿要。” 罗襄平笑道:“不拿白不拿。” 过道狭窄,陆景城说话耽误了工夫,埋头推车的大头兵粗野惯了,喝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让让道!” 罗襄平斥道:“这是大少爷!” 大头兵抬起头,硬是愣在原地没说出话。 “看来这些冰是过不去了啊。”陆景城看了一眼罗襄平。 “把这些冰运到大少爷那儿去。”罗襄平双手抱在胸前,微笑道。 陆景城带着运冰车穿过拥挤的车厢,一路上夺了不少目光。他径直走到手枪排的车厢。坐在门口的一班长吴发举首先看到他,笑道:“咱们大排长来了,嗬!咱们排长给咱带冰块来啦!” 他这一吆喝,不仅手枪排被闷坏的士兵们纷纷从铺上下来,争先恐后的去抢冰,连带着隔壁车厢的也伸长了脖子挤过来,准备蹭个一星半点,都被壮实的吴发举一双大蒲扇巴掌挡了回去,老母鸡护崽儿似的把运冰车一辆辆拉了进来,嘴里还不忘爆着粗腔:“滚滚滚,这是我们排长给我们的,你们一个个的熊脸怎么比老娘们儿的腚还大!” 陆景城抬脚踢了一车出去,冷脸道:“把嘴巴放干净点,我不爱听。”他转身一看,二十几个大兵抓起冰块吃的吃抹的抹,简直毫无品相,他皱皱眉,叫了声:“排附。” 一个光着膀子的健壮少年回道:“有!” “集合。” “是!”少年挺胸敬了个礼,一个标准的转身,命令道:“全体都有,集合!” 一瞬间,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车厢瞬间庄严了下来。 第146章 回来就好 “稍息。”陆景城沉稳的下达命令:“每人从后头拿些纸钱,到每节车厢的连接处给我祖宗送些资费,送完之后,迅速带回。”他顿了顿,“另外,都把自己收拾收拾,别给我到外面丢人现眼。” 说完,他跟排附敬了个礼,也不管士兵们自嘲的哄笑,转身离去。 “不是有编好的司礼兵吗,咋还让咱烧?” “给我们排长祖宗表表孝心,我们不表还用别人替我们表?” “就是,排长的祖宗就是咱祖宗!” “你他妈攀这高枝儿也不怕折死你丫的!” 士兵们闹哄哄的,互相玩笑着走出去,有人喝了声:“站住,说解散了吗?” 年轻的排附走到正中,他注视着一张张或不屑、或不解、或无畏、或无谓的脸,定定的说了声:“解散。” 黑色的军列发出长长的嘶吼,驰骋在广袤的三晋平原上。天色突变,狂风大作,灰烟弥漫。陆蔚青憋着气关上窗户,一只手忙不迭的放在鼻前扇风,有些恼怒的责备身边的人:“陆景城,你是把火车给烧了呀。” 陆景城正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奶娃逗弄,闻言道:“不是我烧的啊,老爷子下的令,你找他去。” 陆蔚青撇撇嘴,“你有本事把这话当着爸的面再说一遍。” “我跟他说什么啊,我跟你说。”陆景城说着,摇了摇弟弟的小拳头。 “哼,瓜怂。”陆蔚青伸手两只胳膊,把小弟从陆景城怀里抱了过来,嘴里逗着孩子:“来来来,咱们不跟瓜怂玩。” 奶妈笑意盈盈的走过来,“大小姐,不能这么抱。” 陆景城幸灾乐祸的做了个鬼脸,转眼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一动不动的坐在旁边看书,他饶有兴趣的走过去,拿起那本线装书翻了一眼书皮:“庄子集解,天气这样热你还能读的进去书,到底是二奶奶养大的,你这出世的态度真是得了她的真传。” 少年抬起头,清癯的脸上只是笑:“闲来无事,随便翻翻而已。” “你给我们讲讲都翻出些什么了?” “《列御寇》里面记了一段,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还用什么陪葬,老夫子可以算是古今通透之人了。” 陆景城倚在座椅上,“我倒赞同人死之后不必极尽哀荣,人死了,还不是什么都没了,后世子孙,大肆宣张,都是骗人骗己,如若只是为了纪念,流出几滴真泪,便是真正告了别罢。” 陆蔚青说:“我看庄老夫子一滴泪也不肯流,妻丧,他还箕踞鼓盆而歌,连他的老朋友惠施都看不下去了,说“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你说相濡以沫的妻子去世了,他不仅不哭还这么高兴,这也太无情了。” “庄子所说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总说起来,就是顺其自然,这样才活得自在。” “哼,顺其自然,”陆景城看向窗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庄子这个人,我是看不上的,大概是在现实中不如意,才在抽象的世界里寻求满足,他所说的自由,到底是逃避现实。他常说,我看现在这世道是够恶的了,外忧内患,兵连绵,每天都有人横死,干脆大家不要活了,都吊颈子死了算了。” 少年笑了笑:“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 正说着,只听得陆蔚青一声惊叫:“啊呀!说顺其自然你小子还真顺其自然啊!” 两人寻声望去,只见小弟景安无辜的窝在大姐怀里咬着粉嫩的小拳头,他踢蹬着两条小胖腿,一道长长的水迹正顺着陆蔚青的旗袍流下去。 陆蔚青也不生气,她装腔作势的轻拍娃娃的小屁股,边拍边说:“让你们死啊死的,我们景安不高兴听了对不对,不高兴听了对不对?” 陆景安被逗得咯咯直笑,白色的小奶牙露在空气里,直教人的心都融化了。 …… 陆西霆一言不发的听完唐之铠的报告,车厢里安静的吓人。 窗外,一条大河横分南北,气象万千。不远处,云山连晋,烟树入秦,陆西霆转过身,苦笑道:“看来我们今天也日冒贼过潼关了。” 是日,辫帅张勋趁北洋府院之争借机带兵调停入京,意欲拥护清废帝溥仪在北京登基,驻京部队毫无防备伤亡惨重,本应驻扎在北京南苑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师长陆西霆日前赴秦祝寿,竟鬼使神差的逃过一劫。 很快,官兵们也听说了张勋复辟的消息。少年校官热血沸腾,来到车厢外请愿要杀回北京去,保卫大总统。 罗襄平挡住他们,有人激愤的说:“罗襄平,你挡住我们做什么,你家人不在北京吗?你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没被辫子军杀死吗?你不想杀回去报仇吗!” 高大的罗襄平如山一样挡在车厢外面,面不改色的说:“师长正在制定作战计划,你们急什么?辫子军不过区区5000人,怕是我们还没回去,他张勋就败了。” 陆西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嚷什么,有急着建功立业的现在跳火车回去,不能跳就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人们身后,陆景城吊儿郎当的倚在门框上:“姐你看,纤夫都没穿衣服。” 身边的陆蔚青正看着罗襄平,顿时面色赧红,使劲的锤了弟弟几个拳头。 向晚,黑云摧城,铁车登临,风烟万里。 列车缓缓滑入站台,一时间军乐大作。 站台上已经站满了西北政坛的文武官员。众军官仗剑履靴,让出一位身着上将常服的老者。 他身材不高,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略显老态,腰杆却挺得笔直,显得十分精神。 陆西霆率着幕僚步下火车,见到此人马上迎上去,嘴里叫了声“辅公”,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天相把这位北洋骄子的手放在手里拍了又拍,嘴里不住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既然回到咱们自己家了,就还是叫我一声大大。” 陆西霆的嘴唇上下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叫出来。 第147章 一个外人 “大大。”唐锦华笑意盈盈的叫道。 陆天相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仪态大方的陆太太:“这就是唐半城家的女儿,果然端雅贤淑,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云从。” 唐锦华微微颔首:“全凭长辈照拂。” 陆天相满意的点点头,瞥见陆西霆正事不关己的打量着四周,说:“你长兄正从榆林南返,如果快的话,现在也快到临潼了。” 原来,陆东震自随靳光楚兵败,四处辗转,先后不顾前嫌,在东北和南方谋事,被世人嘲笑为“丧家之犬”。 陆英麟哪受得了如此风评,便将这“逆子”召回西北,却不委以承继重任,而是派往危险颇多的前线部队,只是使其“不把祖宗的脸丢完”而已。 陆西霆漫不经心的问:“战事如何?” 陆天相没有说话,他看向陆西霆身后,疑惑道:“这是丑娃?” 陆西霆侧身一看,“这是景城,您不认识了。” “景城?”陆天相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景城走上前低头叫了声“爷爷。” 陆天相又惊又喜,摸了摸少年结实的肩膀:“这娃娃都这么大了,当时走的时候还这么一点哩。” 又感慨道:“孩子们都生长得很快,不像我,树老焦稍叶子稀,黄土埋半截儿啦。” 陆西霆上前搀扶着他:“哪里,看您精神还好。” 陆天相笑着摇摇头:“你看我现在没事人似的站在这里,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要不是等你回来,也撑不到今天,你爹身体倒还可以。” 陆西霆在旁边低头听着,明亮的眸子有些涣散。 陆蔚青和陆景元站在人群里,隔着卫士团明光闪闪的刺刀丛林看着这一切。 蔚青的丫头小九妹一直踮着脚,按着前面人的肩膀巴巴的张望着。 前面的德海被她摁疼了,不耐烦的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 九妹狠狠的拧了一下他的肩膀,“就你见过世面,一个臭跟班的,看把你能耐的。” 德海正欲还嘴,西北方面请陆西霆出站上车,前面的卫兵下了令,一群人便开始向前走动。德海九妹两个人兴奋的跟上去,生怕掉队。 陆蔚青也松快的在后面跟着,她捏了小绢在手里甩着,问身边的陆景元,“你怎么不去见见你的大爷爷?” 陆景元反问:“你为何不去?” “我不喜欢热闹,和每个人见面要说许多话,我不乐意。” 景元道:“这倒不像你。” “这一路过来,你也不像你。” “如何?”陆景元问。 “你别认我小,父亲和爷爷的那些隐曲,我都是清楚的。父亲三十年没踏进过西北,一路上闷似蛟龙愁如虎,大家都看在眼里,你是如何来的西北,又从何从这里出去的,我也很是清楚,可为何你一点波动都没有,你的样子教我很害怕。” 她一连串的诘问短快而急促,景元看着她因为促狭而有些泛红的小脸,笑道:“我妹妹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可我是什么人,你竟不知道。” 蔚青还想说什么,见一个侍从官走过来带二人上车,便闭上了嘴巴。 西北大帅府参议梁汜道正和唐之铠一起指挥着北京随行官兵整队登车,一个西北军参谋逆流挤到他面前,神情慌张的说:“出事了,出事了!” 唐之铠闻声看向这边,见二人走到一角,那参谋的脸上又实在紧张,便等他过来之后,问道:“梁参议,有什么要紧吗?” “没有什么。”话虽如此,梁参议给手下交代了一些事,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 一道明闪划过浑黄的天边,蓦地一声霹雳,急密的雨柱瓢泼般的砸下来,直压的树梢噼里啪啦的抬不起头。 古城西安,一辆辆军车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冒雨疾驶过曾经玉辇纵横的长安大道,直奔城外而去。 临潼骊山行辕外,大批军警持械而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高度戒备。 华清池边的一处掩映在绿意葱笼的二层小楼里,西北陆军第一军团军团长陆东震正阴沉着脸,看着数名医生奋力抢救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副官耿经文见状轻声安慰:“军团长,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说完,见长官没反应,便又不无焦虑的说:“老帅来电话许多次,催您赶快把二爷送到西安。时间长了,恐会生出许多事端。” 陆东震定了定神,将女人的手轻轻放好,又无言的看了一会,这才站起来,转身道:“二爷一家现在怎么样?” “都已安顿妥当,正在南楼休息。” “你亲自过去看看,确保他们无恙。” ”是。”耿经文正要领命而去。 “等等,”陆东震戴上军帽:“还是我去。” 骊山行辕小南楼。 北洋干城陆西霆正在窗边负手而立,看着对面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 唐锦华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欣赏着丈夫遗世而独立的背影。 自三十年前被送往京城为质,他一步也未曾踏上过西北的土地。这一次奉大总统命来为身为西北巡阅使的父亲祝寿,其中用意,路人皆知。 自国事蜩螗,顾跃苍承继大统,虽与陆西霆有多年教养之情,但毕竟此人出身特别,在众人的不断进谗下,也难免疑虑渐生。 在这种情形下,陆西霆被拔擢为精锐陆军第三师师长,虽风头正盛,却是进退不能、如履薄冰。 其中的艰辛,身为妻子的唐锦华是最清楚的。她走到窗边,和丈夫一起看着窗外,半认真的说:“不过去看看?” “他们西北军内部的事,我不便插手。” “你总归是陆家的一分子。” “我在这里是一个外人。”陆西霆寒气逼人,窗外频繁的车灯不时闪过他冷漠的面庞。 正在这时,北洋第三师卫士团长罗襄平推门而入,报告道:“陆军团长来了。” 两人迎上去,只见罗襄平身后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样貌伟岸,身着合体的西北中将常服,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让对方很是陌生罢了。 第148章 千里之外 由于便装在身,陆西霆没有行军礼,而是伸出手和他握手,问候道:“陆军团长安好。” 对方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些微妙。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坐下来,说道:“陆师长首次西行就遇到了路轨损坏的事情,云生实在过意不去,今晚天黑路滑,待明日即安排汽车送您入城。” 陆西霆没有说话。 唐锦华笑意盈盈的,从旁说道:“不碍事的,大哥真是有心了。” 陆西霆看了眼妻子,淡淡道:“不必这样费心。想来最近您有许多事要处理,不用为我们分神了。” 此时,副官走进来,给陆西霆送上一份电报。 陆东震看着对方一脸谨严的情形,略加思忖,仍是开口问道:“听说张勋已拥立溥仪为帝,戚大帅组织讨逆军在天津誓师,不日将攻进京城,陆师长下步有何打算?” “大总统既遣云从来秦为老帅贺寿,自当完成使命,至于那帮倒行逆施的宵小之徒,我北洋军定不辱共和。” 陆西霆答话滴水不漏,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从容。 陆东震笑了笑:“我看这张辫子就是个冤大头,自打他进了城,北京城就像过节一般,到处飘扬着黄龙旗子,王公贵族弹冠相庆,兴冲冲在皇宫门前排着队等候觐见皇上呢,你们打他,岂不是背离了民意,还谈什么共和?” 陆西霆笑道:“您要是用那部分遗老遗少代表天下百姓,云从无话可说。” 唐锦华见气氛有些尴尬,忙打圆场道:“你们兄弟怎么一见面就说国事,在北京时还没有说够吗?如今回了西北,便都是回了家,只有家事。大哥也累了,明日还有老帅寿辰大仪,想来定是少不了奔忙的,早些休息。” 陆东震站起来:“听弟妹的。弟妹有何需要,吩咐他们便是。天色已晚,早日安歇,附近有刀匪出没,不要乱走动。” 陆东震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陆西霆夫妇二人。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电闪雷鸣中夹杂着汽车发动不止的引擎声,士兵持枪跑步的踏水声,军队集结的号子声,直叫人心神不宁。 唐锦华没好气道:“睡,既已决定不插手西北的事,就不要费神了。” 陆西霆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怎么,见你丈夫没能打入西北政局,失望了?” 唐锦华赌气的避开他的手:“没有。” “这几日多亏有你,不然我一个人装聋作哑下去,不傻也癫了。” 唐锦华撇撇嘴:“有什么办法,自己不思进退,我再不考虑利害,早晚全家陪你去喝西北风。” 陆西霆笑道:“现在不就在喝西北风吗?” 见对方忍俊不禁,陆西霆顺势伸出手臂将她揽过来:“小小的人,心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事,”贴耳低语道:“不要这么累,你心里只装着我就行了。” 唐锦华的纤纤玉手点了一下对方的胸膛,嗔道:“可是你心里并不只是装着我。” “是吗,那就给你看上一看罢了。”陆西霆颇为狡黠的笑着,这些年只有在对方面前,这位西北质子才能放松下来,伸手去解领上的衣扣。 “别,”唐锦华按住他的手:“你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陆西霆随手拉上窗帘,居高临下的俯下身子:“管他外面洪水滔天,我可是许久没碰过你了。” 唐锦华不再拒绝,她抬起脸,仔细迎合着丈夫的缱绻。 陆西霆的气息越来越重,他温柔的大手摩挲过妻子的美背,唇齿间辗转流连,怀中的娇人很快瘫软一团。 …… 突然,木质门笃笃的响起,罗襄平洪亮的声音传来:“报告,夫人,奶妈希望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唐锦华尽量平复着呼吸。 “小少爷一直哭闹不休。” “我马上过去。” 唐锦华手忙脚乱的整理着仪容,说:“舟车劳顿,安儿定是不痛快了。” 陆西霆不甚情愿的抹抹嘴巴,瓮声瓮气的说:“他不痛快,老子还不痛快呢!这小王八蛋,老子早晚打他一顿屁股不成!” 妻子走后,陆西霆打开窗帘。 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们所在的小南楼下,荷枪实弹的北洋第三师哨兵的三棱刺刀闪着银光。 灯火通明的骊山北楼里,陆东震拿出一个银色的雪茄盒,抽出一支给陆天相递过去,又用打火机为他点着火,自己也点燃一支。 桌上的一瓶西凤酒已经见底,陆东震叫人拿酒,陆天相制止他:“既有各种旧伤在身,就仔细些,后生时不在意,老了就知道厉害了。” 陆东震听话,便将酒盅放下。 报务员紧张的发收着信息,电话机此起彼伏的响起,给这清冷的雨夜平添几分躁意。 陆天相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皱眉道:“这一仗虽小,决是不该打的,老帅那里肯定是瞒不住的,他将一军团交给你,让我任联军团长,就是让我看着你。如今你为了一个女人,擅自出兵,无论胜负,于军法家法,你都没办法交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总归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但你胡来,我有责任,等回西安,我就向你爹卸了兵权,以后你万不能这么冲动了。” 陆东震闻言有些动容:“大人为何这样说话。这事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哪里能让您代人受过。您今天能把兵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爹那里我自己会交代。” 陆天相生气道:“你交代什么!你能怎么交代?吃根灯草,说的轻巧,今日若不是你弟弟在场,我恨不得铲你几个耳巴子再关几天禁闭,一母同胞的弟兄,你看看云从,再看看你!为了一个女人,没出息!” 陆东震厚着脸皮笑道:“您骂得对,我可不就这点出息。” 陆天相气结,摇摇头,站起来拂袖而去。 陆东震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他走到作战地图前,握着红蓝铅笔的拳头青筋暴起。 第149章 帅府祝寿 苦雨初霁,残云点缀着碧蓝的西北天幕。位于西安城中的大帅府正披红挂彩,下人们来来往往,跨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门槛,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着。 总管陆秉森正指挥着几个人为正中大照壁上的巨幅寿字最后添金加彩,突然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秉x!秉x!” 陆秉森转过身,却没看到人,再低头,看到了刚满三岁的孙小姐陆绀臻,小手正抓着自己的衣角。 陆秉森连忙把她抱起来,看了看四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呀,春香姐姐呢?” 话音未落,春香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见到陆秉森吓得脸发白,嗫嚅道:“吓死我了!刚才帮刘妈把花瓶放到屋里,就一眼没看到,孙小姐就不见了。” 陆秉森把孩子交给她,训斥道:“也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孙小姐虽不是大少爷亲生的,可也是老帅的宝贝疙瘩,她要是有什么闪失,你吃不了兜着走!” 春香连连称是,把孩子接过来好好的抱在怀里,小声问道:“我听说北京的二爷一家要回来了?不知道有几位少爷小姐?” “打听这个做什么,不管有几位,都轮不上你照顾。” 春香低了头,不再说话。 陆秉森见她这副失落样子,安慰道:“大少奶奶脾气是怪了些,出手也大方不是,你尽心尽力的把绀臻小姐伺候好,还能亏了你不成?” 春香听着听着竟落下泪来,一手撩起袖子半截,露出伤痕累累的胳膊,哭诉道:“陆总管,只怕我再继续做下去,命都丢在这里了!” 陆秉森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快马加鞭赶至的送信人喊道:“进城了!进城了!” 当下连忙指挥众人快速收拾好手上的活计,整齐的排队等候,自己撩起长衫,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进内院,向老帅通报。 西北王陆英麟从落地镜前转过身来。 这是一位精明强干的铁血军阀,他身材不高,但腰杆挺直,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刀客出身的他如今手握几十万军队,虎踞西北三省一千多亩的土地,称霸一方。 姨夫人白春兰仔细的为他扣上衣领的扣子,又蹲下身子欲替他系鞋带。 “行啦,说了多少遍,这些事给下人做就行了。”陆英麟收回脚,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的姨太太。 “今天是老爷的大日子,就让春兰好好伺候好您。” 白春兰低下头,认真绑好了鞋带。 陆英麟和众人走出了花厅,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屋檐上挂着的硕大彩球。 卫队旅长白衷霖连忙上前说:“大帅放心,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常。” 陆英麟微笑着:“我只是看看这个球有几个颜色。” 众人哈哈大笑。陆英麟边走边说:“别说衷霖了,我今天都有些紧张。” 陆秉森道:“老爷说笑了。老爷什么没见过,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有什么好紧张的。” 陆英麟神色微动。 一行人穿过园林回廊,路过西跨院,陆英麟问:“老大媳妇起床了吗?” 西院伺候的老妈子端着托盘在月亮门边答:“小姐知道今天是老爷的六十大寿,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呢!” 白春兰道:“你这婆子也是该死,主子起来了这么久,你才把清口茶送进去。” 陆英麟心里不悦,嘴上没说什么,皱了皱眉离开了。 西安城今天尤其的热闹,全城披红挂彩,一贺西北王六十大寿,二贺西北军前线大捷,雨过天晴,战时戒严解除,市集大开市,新店家也挑今天为吉日开业,爆竹声声,要不是天上如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还真以为是在过年哩。 长安大道被清了出来,大批军警在现场维持秩序,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道路两边而去。 人们伸长了脖子,望着城门方向。 不知谁说了声:“来了来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黑黢黢的脑袋此起彼伏的向前探着,争先恐后想一睹少帅的风采。 只见前方三辆铁甲车压路,而后一串黑色小轿车鱼贯而入,从人们面前疾驰而过。 “哪个是少帅呀?哪个是少帅呀?” 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急切的问道。 大汗淋漓的大人也踮起脚尖,无奈的说:“我哪里知道啊,中间那个!” 军警背对大道,警惕着看着面前涌动的人潮,直到最后四辆满载士兵的军车呼啸而过,人们意犹未尽,看着车队开去的方向。 “一共17辆。”有人说。 “比年前老帅打败甘肃姚大纲回来时还多一辆呢!” 大帅府正门口车水马龙,客人陆续赶到。陆秉森里里外外照应着,忙的满身是汗。 铁甲车的车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晃眼的反光,凯旋车队到来了。 一时间军乐大奏,前来拜寿的达官贵人们也在门口停下来,扭头看去。 门口的听差仿佛憋了一股劲,自豪的喊道:“大爷回府!” 车队正中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陆秉森迎上去,正要叫声“大爷”,就被车上下来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总管,别来无恙。” 陆秉森激动的擦擦眼睛,颤抖着声音:“二…二少爷,真的是您啊!” 陆东震从后方走过来,说:“还不快迎客人进府。” “是,是。”陆秉森忙不迭的答应着:“二少爷,里面请,老爷等您多时了。” 陆西霆却不着急迈步,他转身,伸手拉住随其下车的唐锦华,介绍道:“这是我夫人。” 陆秉森恭侍在侧,颔首问道:“二少奶奶好,请随小人到偏院等候。” 陆西霆张嘴要说什么,被妻子握了一把手臂。 唐锦华仍然一袭澹然优雅的模样,颔首道:“那就麻烦陆总管了。” 陆东震率先走进正堂,规规矩矩的跪下来磕头行礼道:“孩儿祝父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陆英麟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目光却越过长子,看向他身后那个日思夜想的儿子…… 第150章 孤孽之人 陆西霆踏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着大帅礼服披着大红绶带的西北之王。 他端坐在上方,头上顶着光绪亲笔“世臣英秀”的云纹立匾,那是辛丑年八国联军侵华时护驾有功的证明。 他的容貌不如从前那样清秀了,一双鹰眼依旧像往日一样摄人心魄,正定定的望着自己。 陆西霆低头,作了个揖。 “云从代大总统祝陆老帅身体康健,特意备了些薄礼,为老帅祝寿。” 跟在身后的林锡金呈上礼单。 陆英麟接过来扫了一眼,笑道:“大总统有心了,请坐。” 陆西霆向端坐在正堂之上的白氏行了礼,坐下来,林锡金也跟着站在其后。 “这位是…” “北洋第三师副官处上校处长林锡金,问候老帅。” “客气了,坐。” “锡金不敢。” “有什么不敢,平日在北京多亏你照顾云从和他的家眷,我要好好感谢你才是啊。” 林锡金只能干笑道:“照顾不周,照顾不周,惭愧,惭愧。” “林副官实在客气,不过啊,你也不必惭愧,”陆英麟突然话锋一转:“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有限,有点不周也在所难免,云从既是我西北家里的人,以后就由我们也派一个两个人去,该照顾的照顾,该传话的传话,省得林副官玲珑八面,又不得闲。” 林锡金的表情尬在原处。他是顾跃苍派在陆西霆身边的眼线没错,陆西霆心如明镜,也只能听之任之,别无他法,只是没想到陆英麟远隔千里,也这般明察秋毫,任何隐曲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正当他在想怎样应对之时,陆西霆轻咳一声,不偏不倚的说道:“这是第三师公事,自当别论,在这个场合不宜提,容之后再议。” 陆英麟看向陆西霆,这位西北霸主竟然就这样听了儿子的话,变了话题道:“张勋带兵进了京,不知黎公安好?” “劳大帅挂心,区区小贼,无伤国体。”陆西霆道。 陆英麟放下茶盏:“到处都是骂他张少轩的,我倒觉得,观民国诸当局之各私其私,尚不若张辫帅之始终如一,虽说愚忠,其迹可訾,其心尚可谅。” 陆西霆笑而不语。 他这个父亲,明明起于乱党,如今却摆出一副丹心千古的姿态,明明不肯低首下心,为政府奴隶,却批评其他军阀一心为私,这人前人后两幅嘴脸的狡诈倾险,倒是这么多年也未曾变。 他不急不慢的说:“孤孽之人知罪春秋,我们今天就不要评论了。” 陆东震笑道:“爹,人家陆师长的第三师正和辫子军拼命呢,他跟我们西北不是一条心,您说这些做什么?” 陆英麟沉下脸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 林锡金在陆西霆身后看着这一切。 下人送上来一碟点心,陆英麟道:“北京也有这白云酥么?” 陆西霆道:“北京虽无白云酥,却有很多中西糕点,风味也甚好。” 陆英麟笑着对众人说:“看来是看不上我们偏远边地的乡野吃食。” “并非如此,西霆只是更习惯北京的味道。” “那宝兰斋的酥合子确实很好吃。”白春兰在一旁笑着说。 陆东震站起来道:“父亲,我去前面看看。” 陆英麟点头默许,陆东震快步走出门,和端盘子的仆人撞了个满怀,白云酥散落一地,陆东震狠狠的踩了过去。 …… 帅府寿礼中西兼具。前院搭台唱戏,后园设起了西洋舞会。 陆东震刚刚踏进花厅,本来成群聚在一起的客人停止了交谈,齐刷刷的看向这边。 “怎么,在说什么我不能听的话吗?” “哪里哪里。”陕西民政厅长徐绩常迎上来,举起高脚杯说:“来,祝贺我们的威尔士王子凯旋。” 陆东震伸手拿掉嘴上的雪茄,把烟灰抖在那杯红色液体里。 “徐厅长,陕南尸横遍野,你还有时间在这里跳舞。” 徐绩常面如死灰,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当作没看见,没听见,正好音乐响起,便趁机两两相邀到舞池里跳舞。 陆东震也不管旁人,径直走到一处角落里坐下来。不过,陆少帅的身边是从不缺人的,很快就有人递过来一杯酒。 陆东震抬眼一看,见是自己的参谋长秦问桥,接过酒,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崤山寨的几个头目全都处决了,胡麻子正押在临潼,等您去审呢。” “直接毙了。” “直接毙了?” “夜长梦多,还不知道他得了什么令,到底要对西霆做什么,毙了心安。” “可是,”秦问桥斟酌着话语:“他可是老帅的把兄弟……” 陆东震没有答话,晃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一个招待员恭恭敬敬递过一张纸条。 陆东震展开看了,揉作一团放到秦文桥的口袋里:“以后让他妈这些人少和我接触,老帅是我亲爹,让我反他,做不到。” 秦问桥赔笑道:“他们也是胡乱操心,总归是为了大爷好。” 陆东震冷哼一声,“你们都巴不得我不好。” 两人交杯问盏,直到一樽空了。秦问桥见对方还没有停的意思,便提醒道:“云生,今天是老帅的大寿,不好喝太多。” 陆东震难得恣意,冷哼一声:“我管他呢。” 秦问桥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道:“这次大爷回来啊,多一人,少一人,我想您全部的苦痛,全在这多一少一之间。” 陆东震斜睨一眼,冷笑道:“哪里多,哪里少?原是有的自然有,原是没有的自然没有。”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划破西洋舞池的欢声笑语,大帅府上空鸟雀四起,啾鸣一团。后院一处生着汉槐的院子里,陆景城看着手中的柯尔特枪管冒出的白烟。 相比于面如土色的帅府侍卫长,他看着面前冲进来的士兵、家佣、宾客,显得波澜不惊,不慌不忙的说:“我试试枪。” 被奶妈抱在一边的陆景安哇哇大哭,打破了现场死一般的沉静。 地上落着一个如蚕茧般的鸟巢,几只小喜鹊正在声嘶力竭的叫。 第151章 深宅大院 唐锦华自从下了车,就被和丈夫分开,先由陆秉森引至偏院,后由老妈子们带着穿过长长的花廊,转入一处花园,只见八九妇人皆华服珠翠,正有说有笑的打麻将。 唐锦华拣了个石凳坐下来。见来了生人,这些妇人大都不约而同的投来好奇的目光。只有一人仍然看着牌,不为所动。 唐锦华正纳闷,一个丫鬟忙不迭的从她身边走过,上去传话道:“太太,开始了。” 中间的妇人这才把牌九一摊,“你们玩,我去看戏。” 她一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目送她走出亭子。 唐锦华也站了起来。妇人走到唐锦华身边,这才笑问道:“这是二少奶奶。” 唐锦华点点头,含笑道:“不知老夫人是?” 还没等妇人回答,早有人从旁说道:“这是陆辅公家的。” 在北京时,唐锦华早已通过各种途径熟稔了西北政局,她相信丈夫终有一日会虎归山林。 这个陆辅公肯定就是西北军二号人物陆辅忱了,这位为陆英麟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金兰兄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位陆辅公家的应该就是他的原配也是唯一的夫人陆周氏。 陆东震兄弟俩自小没有了娘,全仗陆辅忱和夫人代为看养。陆辅忱没有子嗣,对兄弟二人就像亲生子一般,这是陆西霆对她讲过的关于西北为数不多的温情印象。 唐锦华见是长辈,忙行了个礼,问候道:“伯娘。” 对方笑将起来,拉起她的手道:“有你这样知事的婆姨,豹儿真是有福气。” 也是到了西北,唐锦华才是第一次得知丈夫还有个乳名“豹儿”。 只是这头西北的“豹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模样。 妇人捏着她的手,将她让到身旁舒适的暖凳上。 舞台锣鼓铿锵以做预备,但大戏还没有正式开场。对方笑意盈盈的看向唐锦华,女人之间,总是少不了孩子的话题。 开口,唐锦华却有些意外。对方没有问自己的亲儿子景安,而是先问道:“丑娃在你那里,不知道听不听话。” 也是到了西北,唐锦华才知道陆景元还有个名字“丑娃”,也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蕴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他很听话,”唐锦华说:“景元不仅听话,还天资颖秀,很有担当,如今已经成为了弟弟妹妹的典范,帮了我们很多忙。” “这都是大帅和您们这些长辈教养的好。”她补充道。 陆周氏淡淡笑道:“对这个娃娃,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功劳。自从他离开西北,更是一面也未曾见过,眼下见他出落得芝兰玉树,姿表堂堂,想必你和豹儿也定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是苦命的孩子,也不大年纪就没了娘,如今你们既愿将他收留,就好人做到底,将他扶养成人,也算是遂了这一大家子人的念想。” 陆周氏说着,眼睛湿润了起来。 唐锦华见对方言辞切切,不禁连忙上前,安慰道:“干娘言重了,他日景元鲲鹏万里,定能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 陆周氏拍着她的手。 大戏已然开场。 陆景元不慌不忙的跟在陆蔚青身后,看她在一众少帅的注目和围扰下穿行,灵动的像一只蝴蝶。 他是跟随,也是保护,省得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子们对自己的妹妹有什么越矩的行为。 “蔚青,你这次好不容易来了西北,就也顺便来趟青海呗,我带你看草原,骑骆驼,你要是都不喜欢,咱们就去踢足球,可好玩了!” 陆景元一脸黑线。这个马中原,士别这么久,到底还是没什么长进,你看这直男发言,小姐姐都被你吓跑了。 “你当人家是你啊,泥猴子一样,还踢足球,你怎么不带她赛马射箭捡哈达呢!”有人将陆景元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甚至还更尖刻一些。 秦北辰背着手从一旁出现:“蔚青,别听他的,这边真没啥好玩的,现在天热,你跟我去太阳岛,或者葫芦岛,秦皇岛,啥岛都行,咱们游泳,冲浪,还能玩划艇,哪样都比西北这破地儿强。” 这位东北王秦啸林的爱子,虽然不算顽劣,但毕竟来之不易,深受严爱,自小骄纵惯了,在家一人之下,自是不会给人几分薄面的。这话一顿拉踩,着实引起了在场其他一些西北少年的不满。 陆景元眼看场景即将无法控制,介入进去,将自己的妹妹拽了出来,大舅子的威风这就抖了出来。 “你们七嘴八舌的,吵得人脑仁疼,谁还有心情去玩!要我说你们就先别说了,让人家自己想,爱去哪去哪,谁也别抢。” 大舅子这话倒是公道。大家觉得有道理,便纷纷安静下来,等着陆蔚青自己表态。 马中原却是忍不住,腆着脸问道:“蔚青,你自己说,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都带你去。” “自然是去谁的地盘谁带着去!”秦北辰不满了,驳斥道。 “就是,就是!”其他的少年也跟着说道。 “哎呀,你们别吵啦。”陆蔚青略带烦扰的挥了挥手,带着女孩子独有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嗔愠:“我想去黄帝陵看一看,你们谁有空,这几天可以陪我去一下。” “黄帝陵?那可是我们西北的地方啊!”马中原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顿时眼里有了光:“你放心,我有空,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秦北辰心里纵有万般不满,但面对陆蔚青言之凿凿的“点单”,自是不愿扫了对方的兴,便不再说什么,但眼中的怒火谁都能看清楚。 罗襄平远远的望向这边。他的职责所在,就是保护这些少爷小姐的安全。眼下,他们有些距离,并非是这位卫士疏于职守,而是罗襄平知道,真实的距离更远。 “咳咳……”陆景元又适时的和起稀泥来:“这黄帝陵,我没记错的话,是在咱陕西是。那既然在陕西,就还是我们陆家的地盘。这样,等有空,我带我妹妹去玩一玩,中原,北辰,你们若是有时间,到时也可以一起参与进来。” “哎!”“哎!” 两个少年迫不及待的答应道,似乎都很满意这未来大舅子的安排…… 第152章 倒反天罡 在六十大寿的晚上,送走所有的宾客,言欢酒尽,西北王陆英麟发了天大的脾气。 当然不是因为他久未见面的孙子开枪打下了他精心爱护的喜鹊巢,而是他的长子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速战速决的剿灭了的匪帮,还差点杀了他的好兄弟。 那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是他精心豢养的弄蛇之人。幸好秦问桥向他及时报信,这才救下一命。他陆东震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名声败坏的风尘女人? 陆英麟用尽全力用马鞭抽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缩的身体,心里却出离的无力。 他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竟然也敢瞒着他用兵了,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这和数年前他勾结同盟会,要反了他陆英麟的天一样! 当日的他无法饶恕长子,将他痛打一顿逐出家门,现在自然也不会手软。甚至更加出离愤怒,因为这儿子出走多年,即便他作为父亲仍是念着他、盼着他,甚至主动退让,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将他收归家中,却仍然丝毫改变不了他倒反天罡的模样! 几乎没有人敢上前,即使上前,也根本不能拦下。 陆西霆作为半个客人、半个家人,终于忍不住,挡住了父亲暴怒的手:“陆东震不仅是您的儿子,您的下属,更仍是总统府的参议。您如果打死陆参议,总统,还有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陆英麟看着面前公事公办的小儿子,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大儿子,胸头似乎团着一口恶气却不得出,头上天旋地转,凭借多年的戎马锤炼,才勉强稳住身子,恶狠狠的说:“你去给我跪着,跪到死!” 陆西霆伸手去扶自己的兄长。陆东震却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的来到院子里,跪了下来。 包括陆辅忱在内的说情团几乎要开始低三下四的求比他们军阶低很多的年轻卫兵了,白春兰红着眼睛走出来:“大家都回,老帅说他谁也不见,已经睡下了。” 陆东震跪在风雨里,任谁劝都一动不动。身上的伤口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已经发展的愈加吓人。人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谁也没想到,十六岁的陆景元直直跪在了陆东震身边。陪跪在他的伯父,曾经他认为是自己的亲父身边。 陆西霆没有让他起来。人群里,十四岁的陆景城双手垂在西裤边上,带着悲悯,又带着怆然的看着这一切。 身边的唐锦华听到他说了一句:“父不父,子不子。” 人们正唏嘘,大少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手中的剪刀直直指着自己雪白的脖颈处,凄厉的女声让人遍体寒遍:“陆英麟!你再不饶了他,我死给你看!” 后院客房里,陆西霆收起皮带,该说的都在这二十下惩戒里了。 陆景城双手撑在桌子上,父亲走了半天,才呲牙咧嘴的摸了摸后面。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在祖父大寿当天不小心打下的喜鹊巢,其实是未来数十年的某种预示。 当晚大帅府的事项,外人是不知悉的。 正如那夜,陆家二少奶奶金氏夫人离世,一番嘈杂过后,整个府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陆景元喝下一碗浓浓的姜汤,想要重新回来原来和母亲一起住过的小房子里再去看看时,陆景城正好一瘸一拐的从陆西霆居住的院子那边过来。 陆景元走过去,有些不厚道的说:“真是怪了啊,大伯挨揍了,怎么你也瘸了?” 陆景城瞪了他一眼,变了方向走。 “你去哪?”陆景元问。 “你去哪?”陆景城回。 “我去看看我的母亲,当时我和她就住在这个院子后面的小房子里,”陆景元指了指方向: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死,又是为何而死。” “世上有很多事,我们不可能找到原因,”陆景城似有深意的说着:“我也很早就失去了娘,也不知有娘是怎么滋味,我们再也无法看到她们,但她们一定能看到我们。我们只要好好活着,这足以让她们欣慰。” 说着,似乎不愿再多和他纠缠,走到自己的房间,便要反身关门。 陆景元撑着门框,望着他,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干嘛?”陆景城仍没好气。 陆景元注视着对方,认真说道:“过几天我们要去黄帝陵骑马,你能骑吗?” 陆景城冷笑:“你能骑老子就能骑。”说着毫不留情的重重关上门。 那一晚,大帅府的人谁也没有睡好。有些老人忍不住请出神龛念念有词起来。 打更的老眼昏花,转过高墙的时候,被突然蹿出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只小狐狸,乌漆麻黑的,也看不准什么毛色。 经过一夜的风波,大帅府里安静了许多。家就是这样,刚才还狂风暴雨,一会儿工夫就风和日丽。你说是大家忘了吗,大家只是都记在心里了。 陆英麟打破了多年早练的传统,抱着小孙子陆景安坐在树荫下,看两个贴身卫士练武功。那边延川的战报传来了,陆英麟把小孙子揽在怀里,一手拿着一个小拨浪鼓,一手拿着电报仔细的看。 半晌,他抬起头:“老张家那个二小子,也死了?” 副官白衷霖知道大帅说的是刚刚阵亡的营长张训文,沉重的点点头。张氏一门三兄弟,全部死在了西北军。 陆英麟把电报扔给白衷霖,又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过了一会儿,愤然道:“都他妈的是老百姓打老百姓,贼你妈老子不干了,回家种田。” 白衷霖不敢接话,只能低头不言。 正这时,大少奶奶姚氏扶着陆东震,来问安。 陆东震佝偻着身子,看了一眼父亲,嘴唇发白:“爹,我知错了。” 陆英麟抱着小孙子,压根没有看对方一眼:“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好好养身体,早日回前线。” 陆东震垂着头。 终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问道:“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送走的是西霆,而不是东震……” 陆英麟没有抬头。 他晃起拨浪鼓,只说一句:“没有人会不悔。” 姚氏夫人亲眼看到丈夫的眸子由亮变暗,一阵风吹来,树梢哗啦啦的响,掉下来一些叶子,那颜色还是翠绿澄澈的。 陆英麟亲手抱了景安进院子,陆东震直勾勾的盯着这对爷孙的背影, “绀臻。” “什么?” “他以前抱的都是绀臻。” 大少奶奶心头一缩,连带着扶着对方胳臂的手都紧了三分。 第152章 倒反天罡 在六十大寿的晚上,送走所有的宾客,言欢酒尽,西北王陆英麟发了天大的脾气。 当然不是因为他久未见面的孙子开枪打下了他精心爱护的喜鹊巢,而是他的长子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速战速决的剿灭了的匪帮,还差点杀了他的好兄弟。 那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是他精心豢养的弄蛇之人。幸好秦问桥向他及时报信,这才救下一命。他陆东震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名声败坏的风尘女人? 陆英麟用尽全力用马鞭抽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缩的身体,心里却出离的无力。 他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竟然也敢瞒着他用兵了,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这和数年前他勾结同盟会,要反了他陆英麟的天一样! 当日的他无法饶恕长子,将他痛打一顿逐出家门,现在自然也不会手软。甚至更加出离愤怒,因为这儿子出走多年,即便他作为父亲仍是念着他、盼着他,甚至主动退让,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将他收归家中,却仍然丝毫改变不了他倒反天罡的模样! 几乎没有人敢上前,即使上前,也根本不能拦下。 陆西霆作为半个客人、半个家人,终于忍不住,挡住了父亲暴怒的手:“陆东震不仅是您的儿子,您的下属,更仍是总统府的参议。您如果打死陆参议,总统,还有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陆英麟看着面前公事公办的小儿子,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大儿子,胸头似乎团着一口恶气却不得出,头上天旋地转,凭借多年的戎马锤炼,才勉强稳住身子,恶狠狠的说:“你去给我跪着,跪到死!” 陆西霆伸手去扶自己的兄长。陆东震却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的来到院子里,跪了下来。 包括陆辅忱在内的说情团几乎要开始低三下四的求比他们军阶低很多的年轻卫兵了,白春兰红着眼睛走出来:“大家都回,老帅说他谁也不见,已经睡下了。” 陆东震跪在风雨里,任谁劝都一动不动。身上的伤口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已经发展的愈加吓人。人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谁也没想到,十六岁的陆景元直直跪在了陆东震身边。陪跪在他的伯父,曾经他认为是自己的亲父身边。 陆西霆没有让他起来。人群里,十四岁的陆景城双手垂在西裤边上,带着悲悯,又带着怆然的看着这一切。 身边的唐锦华听到他说了一句:“父不父,子不子。” 人们正唏嘘,大少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手中的剪刀直直指着自己雪白的脖颈处,凄厉的女声让人遍体寒遍:“陆英麟!你再不饶了他,我死给你看!” 后院客房里,陆西霆收起皮带,该说的都在这二十下惩戒里了。 陆景城双手撑在桌子上,父亲走了半天,才呲牙咧嘴的摸了摸后面。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在祖父大寿当天不小心打下的喜鹊巢,其实是未来数十年的某种预示。 当晚大帅府的事项,外人是不知悉的。 正如那夜,陆家二少奶奶金氏夫人离世,一番嘈杂过后,整个府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陆景元喝下一碗浓浓的姜汤,想要重新回来原来和母亲一起住过的小房子里再去看看时,陆景城正好一瘸一拐的从陆西霆居住的院子那边过来。 陆景元走过去,有些不厚道的说:“真是怪了啊,大伯挨揍了,怎么你也瘸了?” 陆景城瞪了他一眼,变了方向走。 “你去哪?”陆景元问。 “你去哪?”陆景城回。 “我去看看我的母亲,当时我和她就住在这个院子后面的小房子里,”陆景元指了指方向: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死,又是为何而死。” “世上有很多事,我们不可能找到原因,”陆景城似有深意的说着:“我也很早就失去了娘,也不知有娘是怎么滋味,我们再也无法看到她们,但她们一定能看到我们。我们只要好好活着,这足以让她们欣慰。” 说着,似乎不愿再多和他纠缠,走到自己的房间,便要反身关门。 陆景元撑着门框,望着他,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干嘛?”陆景城仍没好气。 陆景元注视着对方,认真说道:“过几天我们要去黄帝陵骑马,你能骑吗?” 陆景城冷笑:“你能骑老子就能骑。”说着毫不留情的重重关上门。 那一晚,大帅府的人谁也没有睡好。有些老人忍不住请出神龛念念有词起来。 打更的老眼昏花,转过高墙的时候,被突然蹿出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只小狐狸,乌漆麻黑的,也看不准什么毛色。 经过一夜的风波,大帅府里安静了许多。家就是这样,刚才还狂风暴雨,一会儿工夫就风和日丽。你说是大家忘了吗,大家只是都记在心里了。 陆英麟打破了多年早练的传统,抱着小孙子陆景安坐在树荫下,看两个贴身卫士练武功。那边延川的战报传来了,陆英麟把小孙子揽在怀里,一手拿着一个小拨浪鼓,一手拿着电报仔细的看。 半晌,他抬起头:“老张家那个二小子,也死了?” 副官白衷霖知道大帅说的是刚刚阵亡的营长张训文,沉重的点点头。张氏一门三兄弟,全部死在了西北军。 陆英麟把电报扔给白衷霖,又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过了一会儿,愤然道:“都他妈的是老百姓打老百姓,贼你妈老子不干了,回家种田。” 白衷霖不敢接话,只能低头不言。 正这时,大少奶奶姚氏扶着陆东震,来问安。 陆东震佝偻着身子,看了一眼父亲,嘴唇发白:“爹,我知错了。” 陆英麟抱着小孙子,压根没有看对方一眼:“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好好养身体,早日回前线。” 陆东震垂着头。 终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问道:“您是不是很后悔,当初送走的是西霆,而不是东震……” 陆英麟没有抬头。 他晃起拨浪鼓,只说一句:“没有人会不悔。” 姚氏夫人亲眼看到丈夫的眸子由亮变暗,一阵风吹来,树梢哗啦啦的响,掉下来一些叶子,那颜色还是翠绿澄澈的。 陆英麟亲手抱了景安进院子,陆东震直勾勾的盯着这对爷孙的背影, “绀臻。” “什么?” “他以前抱的都是绀臻。” 大少奶奶心头一缩,连带着扶着对方胳臂的手都紧了三分。 第153章 骨肉之恩 陆绀臻并不是陆东震的亲生骨肉,陆景元是在陆英麟和陆西霆的谈话中才知道。 祖孙三人同在陆大帅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疾如霹雳的狂风暴雨。 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早上本已停了雨,一阵风吹来,又生生恢复了昨夜狼藉的模样。 陆英麟和将自己的子孙召唤而来,却不在书房,而在自己最私人的地方。 陆西霆还想避嫌,对来人说如果大帅有吩咐,在书房安排即可。卧室为私人领地,西霆不便入内。 没想到,一会儿,陆英麟亲自登门。 他屏去左右,看着屋子里用各种眼神望着他的陆西霆一家人,先是对唐锦华说道:“老二媳妇,我和你丈夫说几句话,可以不。” 唐锦华忙道:“老帅言重了,您请自便。” 说着,召唤着孩子,让他们一并也出门去,好给这父子二人以足够的私人空间。 “景元留下。”陆英麟道。 “我?”陆景元指指自己的鼻子,未免很是意外。 自己的爷爷这是怎么了,不仅不叫他丑娃了,还专门将他留下,留在他们父子二人这样隐秘的情境里。 不管怎样,他还是听话的留了下来,静静的站在一侧,以待长辈的安排。 陆英麟望着自八岁起就未在他身边承欢一天膝下的幼子,审视良久,终于开口:“小子,是你爹错了,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此话一出,陆景元如遭电击在灵魂,内心无比震撼。 他西北王陆英麟这么多年服过谁呀,竟然对自己的儿子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 这一刻,他想到了陆立坤。但凡这人如陆英麟一样带点气度,哪怕是有所折扣的对他说出类似的话,他也大概会一笑泯仇当场心软。 可惜,他陆森罗这辈子也听不到了。 陆景元回到面前的现实,他相信,陆西霆听到这话会更加震撼。 果然,陆西霆望着对方,半天没说出话来。 清末,国弱民困,群雄并起,陆英麟以刀客起家,带领一众弟兄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很快便聚集起相当的势力,成为三秦大地上赫赫有名的义军首领。 清廷眼看其成为心头大患,派重兵前来讨伐,陆英麟联同青海马家部队,拼力抵抗,双方互为抵牾,激战一时未分出胜负。顾跃苍时任清军标统,虽年轻资浅,却有勇有谋,战功卓着,累以功升。一次战斗后,意外俘获陆英麟之幼子西霆,但不以俘虏妇孺为功,而将其送回。 终究是人斗不过天,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清廷源源不断的大军压境下,陆氏眼看落败,退守陕北,但并未放弃,而是联系哥老会、慕亲会等反清组织,随时准备东山再起。此时又是顾跃苍向统领求情,言西北民风彪悍,陆氏和马氏均为地方豪强,不宜诛杀殆尽,应留之为朝廷所用。 统领采纳了他的意见,为表朝廷招安之意,也为教化西北民众,便任其为西安以军人之礼压制之。 陆英麟为表忠心,便选一子送清廷为质。 在长子东震和次子西震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次子。也造成近三十年的骨肉相隔,亲父子天各一方。 “你看在我黄土埋半截的份上,赏赏脸,陪我说几句话。” 陆英麟的声音打破了陆西霆的沉思。 雪鬓霜鬟的西北之王此时已经不是纵横千里的龙骧虎帅,在隔阂数年的亲生儿子面前,他就是一个外强中干心虑多忧的老父亲。 终于,陆西霆低下头来,千言万语,最终开口的只有两个字: “好,爹。” 陆英麟一生历尽沧桑的的眼睛此时晶亮波转,陆景元从侧面看去,发现他一向硬挺的颧骨正不受控制的抖动着。 他一把拉住自己儿子的手臂,紧紧的攥在手里,像小时候一样牵起他,一并向门外走去。 路过陆景元时,他转头,对见证了这一切的男孩说:“景元,你也跟爷爷去。” …… 陆景元终于知道为什么陆英麟坚持要把陆西霆带回自己的卧室。 他弯下腰,从自己的床下移出一个沉实厚重却干净如初的木箱。 钥匙在枕头下面。 陆英麟颤抖的将它拿出来,这应该是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做出这个动作了,此番却意外的紧张起来,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老了,不中用了。” 陆英麟笑话着自己,准备弯腰将那钥匙捡起来,却看到东西已经在对方手里。 “爹,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陆西霆看着父亲,并没有把要是给对方,甚至有些警觉。 他们父子分别太久了,他已经不知道父亲的脾性是什么,惯习是什么,只是在外多年的历练摔打中,他为自己锻炼出了一套防身术,这套为人处事的规则,让他习惯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拿过来,这是爹给你留的东西。” 陆英麟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就像小时候陆西霆向他讨糖吃一样。 “爹,”陆景元实在看不下去这种场面,忍不住说道,“你就把钥匙给爷爷,他等了你很久,这些东西也肯定等今天很久了。” 陆英麟转身看向他,笑道:“还是我的孙儿明事理。” 陆景元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他只是突然能体会到一个父亲身为父亲的一些心情罢了。 陆英麟从陆西霆手里将钥匙取了过来,便俯身打开箱子。 陆景元本以为里面是一些金银财宝,用于补偿这些年陆家对陆西霆的亏欠。 没想到箱子打开时,他被眼前的一切静待了。 娃娃帽、小肚兜、虎头鞋、风筝线……甚至还有一把拨浪鼓,陆英麟拿起来,咚咚咚咚的摇起来。 “波咚咚,波咚咚……” 充满童稚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陆西霆热泪盈眶,这全是他儿时用过的东西啊!他的父亲,就这些一件一件的精心收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下,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打开,反复拭看。 多年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他跪倒在久别重逢的父亲怀里,像极了三十年前骨肉分离时的模样,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第153章 骨肉之恩 陆绀臻并不是陆东震的亲生骨肉,陆景元是在陆英麟和陆西霆的谈话中才知道。 祖孙三人同在陆大帅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疾如霹雳的狂风暴雨。 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早上本已停了雨,一阵风吹来,又生生恢复了昨夜狼藉的模样。 陆英麟和将自己的子孙召唤而来,却不在书房,而在自己最私人的地方。 陆西霆还想避嫌,对来人说如果大帅有吩咐,在书房安排即可。卧室为私人领地,西霆不便入内。 没想到,一会儿,陆英麟亲自登门。 他屏去左右,看着屋子里用各种眼神望着他的陆西霆一家人,先是对唐锦华说道:“老二媳妇,我和你丈夫说几句话,可以不。” 唐锦华忙道:“老帅言重了,您请自便。” 说着,召唤着孩子,让他们一并也出门去,好给这父子二人以足够的私人空间。 “景元留下。”陆英麟道。 “我?”陆景元指指自己的鼻子,未免很是意外。 自己的爷爷这是怎么了,不仅不叫他丑娃了,还专门将他留下,留在他们父子二人这样隐秘的情境里。 不管怎样,他还是听话的留了下来,静静的站在一侧,以待长辈的安排。 陆英麟望着自八岁起就未在他身边承欢一天膝下的幼子,审视良久,终于开口:“小子,是你爹错了,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此话一出,陆景元如遭电击在灵魂,内心无比震撼。 他西北王陆英麟这么多年服过谁呀,竟然对自己的儿子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 这一刻,他想到了陆立坤。但凡这人如陆英麟一样带点气度,哪怕是有所折扣的对他说出类似的话,他也大概会一笑泯仇当场心软。 可惜,他陆森罗这辈子也听不到了。 陆景元回到面前的现实,他相信,陆西霆听到这话会更加震撼。 果然,陆西霆望着对方,半天没说出话来。 清末,国弱民困,群雄并起,陆英麟以刀客起家,带领一众弟兄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很快便聚集起相当的势力,成为三秦大地上赫赫有名的义军首领。 清廷眼看其成为心头大患,派重兵前来讨伐,陆英麟联同青海马家部队,拼力抵抗,双方互为抵牾,激战一时未分出胜负。顾跃苍时任清军标统,虽年轻资浅,却有勇有谋,战功卓着,累以功升。一次战斗后,意外俘获陆英麟之幼子西霆,但不以俘虏妇孺为功,而将其送回。 终究是人斗不过天,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清廷源源不断的大军压境下,陆氏眼看落败,退守陕北,但并未放弃,而是联系哥老会、慕亲会等反清组织,随时准备东山再起。此时又是顾跃苍向统领求情,言西北民风彪悍,陆氏和马氏均为地方豪强,不宜诛杀殆尽,应留之为朝廷所用。 统领采纳了他的意见,为表朝廷招安之意,也为教化西北民众,便任其为西安以军人之礼压制之。 陆英麟为表忠心,便选一子送清廷为质。 在长子东震和次子西震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次子。也造成近三十年的骨肉相隔,亲父子天各一方。 “你看在我黄土埋半截的份上,赏赏脸,陪我说几句话。” 陆英麟的声音打破了陆西霆的沉思。 雪鬓霜鬟的西北之王此时已经不是纵横千里的龙骧虎帅,在隔阂数年的亲生儿子面前,他就是一个外强中干心虑多忧的老父亲。 终于,陆西霆低下头来,千言万语,最终开口的只有两个字: “好,爹。” 陆英麟一生历尽沧桑的的眼睛此时晶亮波转,陆景元从侧面看去,发现他一向硬挺的颧骨正不受控制的抖动着。 他一把拉住自己儿子的手臂,紧紧的攥在手里,像小时候一样牵起他,一并向门外走去。 路过陆景元时,他转头,对见证了这一切的男孩说:“景元,你也跟爷爷去。” …… 陆景元终于知道为什么陆英麟坚持要把陆西霆带回自己的卧室。 他弯下腰,从自己的床下移出一个沉实厚重却干净如初的木箱。 钥匙在枕头下面。 陆英麟颤抖的将它拿出来,这应该是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做出这个动作了,此番却意外的紧张起来,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老了,不中用了。” 陆英麟笑话着自己,准备弯腰将那钥匙捡起来,却看到东西已经在对方手里。 “爹,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陆西霆看着父亲,并没有把要是给对方,甚至有些警觉。 他们父子分别太久了,他已经不知道父亲的脾性是什么,惯习是什么,只是在外多年的历练摔打中,他为自己锻炼出了一套防身术,这套为人处事的规则,让他习惯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拿过来,这是爹给你留的东西。” 陆英麟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就像小时候陆西霆向他讨糖吃一样。 “爹,”陆景元实在看不下去这种场面,忍不住说道,“你就把钥匙给爷爷,他等了你很久,这些东西也肯定等今天很久了。” 陆英麟转身看向他,笑道:“还是我的孙儿明事理。” 陆景元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他只是突然能体会到一个父亲身为父亲的一些心情罢了。 陆英麟从陆西霆手里将钥匙取了过来,便俯身打开箱子。 陆景元本以为里面是一些金银财宝,用于补偿这些年陆家对陆西霆的亏欠。 没想到箱子打开时,他被眼前的一切静待了。 娃娃帽、小肚兜、虎头鞋、风筝线……甚至还有一把拨浪鼓,陆英麟拿起来,咚咚咚咚的摇起来。 “波咚咚,波咚咚……” 充满童稚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陆西霆热泪盈眶,这全是他儿时用过的东西啊!他的父亲,就这些一件一件的精心收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下,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打开,反复拭看。 多年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他跪倒在久别重逢的父亲怀里,像极了三十年前骨肉分离时的模样,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第154章 还他清白 陆景元看着这对父子哭作一团。 他也受了这份感染,联想到自己。 自小生母早丧,在永远无法重来的成长岁月,他跟那位对他动辄则咎的父亲相依为命。 陆立坤在穿来之前最后的那顿打已经足够留在他两个人生的记忆里,但更刻骨铭心的,是他们之间在争吵中伴随的和解,在愤怒中夹杂的无奈,站在各自立场的为难,几乎分道扬镳却没人原意放弃仍然共同拼力指向的出发点,这是这对父子之间不论跨越多少时空,都无法终结的牵挂和羁绊。 穿越到这个世界里,陆东震对他初来乍到之时的鼓励和勉许,带着许多隐曲含冤而逝的母亲对他的期盼和痛爱,陆西霆对他总是刻意藏露却又在关键时刻不吝释扬的多面情感,以及他一路而来遇到的所有鲜活丰富的故事和面孔,这些罪与罚,爱与恨,此时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去计较,他只知道心里有一股股底气,可以支撑他活下去,走下去,在找到系统答案的同时,还这个时代一个答卷。 …… 陆英麟将次子扶了起来,帮他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身边的孩子,说道: “豹儿,你再帮爹一个忙。” 陆西霆带着泪眼,看向陆景元,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在这个孩子身上,父亲让他帮什么忙,却很清楚的将选择权交给男孩,转变主语说道:“景元能帮您做什么呢?” “我想让他,”陆英麟说着顿了顿,看着儿孙的问询:“让他,正式入继虎儿的名下,你知道,他和他那婆姨没有孩子,绀臻也是他们姚家送来的,和虎儿没有血亲……” 陆英麟言尽于此,静静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两个子孙的反应。 陆景元虽从未听过虎儿这个名字,但从后面的信息中,判断自己的爷爷说的便是大伯陆东震。 大少爷夫妻没有孩子他知道,刚穿来时在帅府吃的那顿宴,那东北人还拿这事开玩笑。只是那句“和虎儿没有血亲”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陆景元就和陆东震有血亲? “爹。”陆西霆的脸色阴沉着,看看陆景元,又看向陆英麟:“您不是说,这件事情,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么,现在又何必提出来。” 陆景元见他面色凝重,知道此事背后的隐曲绝对非同寻常。 果然,当着儿孙的面,陆英麟将身杆又向上挺了挺,看着男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景元大了,将会也会出落成人中龙凤,成为可用之才,有些事情,也不该永远瞒着他。” 说着,郑重的,详尽的,将男孩的身世之谜和盘向他讲了出来。 原来,陆景元的母亲金溥锳嫁入陆家后不足月即诞下儿子是真,这件事着实丢了陆家特别是陆西霆的脸,丑娃这个名字也是金溥锳自己所取,从那处小院里先是叫了出来。 但是这脸丢的不止于此。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虽然不是陆西霆,却是他的同胞兄长,也就是陆景元一直以来称为大伯的陆东震! ——早在京城时,就有人见到金氏和陆家长子眉来眼去,自护送至西北后,更是多有来往,陆东震着实对弟妹的起居多有关注,生下孩子后也多加维护,只不过没人能捅开这层窗户纸。 很快,陆东震被逐出门去,这件事变成了陆家大院里的深宅秘密,被一些老人永远的深藏了起来…… 陆景元静静的听着陆英麟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世之谜所震撼。 陆东震,他穿来之后见的第一个人,叫第一声爹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是他的父亲! 甚至,他是深宅大院不伦秘辛的产物,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对他另眼相待,别有用心,也难怪当他进入陆西霆的家里,陆景城对他是那样的排斥,而陆西霆,他一直认为抛妻弃子的父亲,竟顶着这样大的压力,最终认下了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爹,”陆西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男孩的思绪:“景元是我的长子,是您的长孙,我已经为他取好了字号,将来也会教养他读书、立业、成才,您不必当着孩子的面再多说什么了,至于过给大哥的事情,更是提也不要再提了。” 说着,他不顾陆英麟诧异的眼神,走到男孩身边,双手抚了抚他的领子:“景元,你记着,你永远是陆家的孩子,你也只有我一个父亲,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怕,不要恨,挺胸抬头,堂堂正正的做一个人。” 陆景元抬头看着陆西霆,泪眼朦胧着。他知道,对方的这一行为,无疑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他,保护他,也保护陆东震,让他们免于遭受别人背后戳的脊梁骨,而代价,就是他自己,从此要在世俗别样的眼光中,忍辱担负下一切,担负起本不应属于他的身份。 男孩的泪珠砸在地上,双腿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西霆要拉他起来:“这是何意?” “爹,您如果真的想让我叫您叫你一声爹,求求您,求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言辞恳切的,几乎是哀求出来。 “什么事?”陆西霆也难以见到这个孩子如此低软的一面。 “我娘,我娘她是可怜人,”陆景元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斟酌着措辞,以使他的哀求至少能被对方接受:“您能不能帮我找出凶手,洗清冤屈,我不是,我不是害死我娘的人……” 陆景元哽咽着,几乎难受得要说不出话来。 陆西霆看向陆英麟。后者大手一挥。 “罢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人去如灯灭,没必要再计较下去,我已经知道你娘不是死在你的手里,不然你这次就算跟着豹儿一家子回来,我也定不饶你。” 陆景元听着话锋,意识到对方已经找到了真凶所在。 “为何不计较下去?” 陆西霆打断了父亲的话:“既然景元是无辜的,那就还他清白。” “我虽在京城,也是知道了这宅子里的破事,”陆西霆毫不留情的说着,看向男孩:“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第154章 还他清白 陆景元看着这对父子哭作一团。 他也受了这份感染,联想到自己。 自小生母早丧,在永远无法重来的成长岁月,他跟那位对他动辄则咎的父亲相依为命。 陆立坤在穿来之前最后的那顿打已经足够留在他两个人生的记忆里,但更刻骨铭心的,是他们之间在争吵中伴随的和解,在愤怒中夹杂的无奈,站在各自立场的为难,几乎分道扬镳却没人原意放弃仍然共同拼力指向的出发点,这是这对父子之间不论跨越多少时空,都无法终结的牵挂和羁绊。 穿越到这个世界里,陆东震对他初来乍到之时的鼓励和勉许,带着许多隐曲含冤而逝的母亲对他的期盼和痛爱,陆西霆对他总是刻意藏露却又在关键时刻不吝释扬的多面情感,以及他一路而来遇到的所有鲜活丰富的故事和面孔,这些罪与罚,爱与恨,此时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去计较,他只知道心里有一股股底气,可以支撑他活下去,走下去,在找到系统答案的同时,还这个时代一个答卷。 …… 陆英麟将次子扶了起来,帮他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身边的孩子,说道: “豹儿,你再帮爹一个忙。” 陆西霆带着泪眼,看向陆景元,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在这个孩子身上,父亲让他帮什么忙,却很清楚的将选择权交给男孩,转变主语说道:“景元能帮您做什么呢?” “我想让他,”陆英麟说着顿了顿,看着儿孙的问询:“让他,正式入继虎儿的名下,你知道,他和他那婆姨没有孩子,绀臻也是他们姚家送来的,和虎儿没有血亲……” 陆英麟言尽于此,静静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两个子孙的反应。 陆景元虽从未听过虎儿这个名字,但从后面的信息中,判断自己的爷爷说的便是大伯陆东震。 大少爷夫妻没有孩子他知道,刚穿来时在帅府吃的那顿宴,那东北人还拿这事开玩笑。只是那句“和虎儿没有血亲”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陆景元就和陆东震有血亲? “爹。”陆西霆的脸色阴沉着,看看陆景元,又看向陆英麟:“您不是说,这件事情,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么,现在又何必提出来。” 陆景元见他面色凝重,知道此事背后的隐曲绝对非同寻常。 果然,当着儿孙的面,陆英麟将身杆又向上挺了挺,看着男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景元大了,将会也会出落成人中龙凤,成为可用之才,有些事情,也不该永远瞒着他。” 说着,郑重的,详尽的,将男孩的身世之谜和盘向他讲了出来。 原来,陆景元的母亲金溥锳嫁入陆家后不足月即诞下儿子是真,这件事着实丢了陆家特别是陆西霆的脸,丑娃这个名字也是金溥锳自己所取,从那处小院里先是叫了出来。 但是这脸丢的不止于此。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虽然不是陆西霆,却是他的同胞兄长,也就是陆景元一直以来称为大伯的陆东震! ——早在京城时,就有人见到金氏和陆家长子眉来眼去,自护送至西北后,更是多有来往,陆东震着实对弟妹的起居多有关注,生下孩子后也多加维护,只不过没人能捅开这层窗户纸。 很快,陆东震被逐出门去,这件事变成了陆家大院里的深宅秘密,被一些老人永远的深藏了起来…… 陆景元静静的听着陆英麟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世之谜所震撼。 陆东震,他穿来之后见的第一个人,叫第一声爹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是他的父亲! 甚至,他是深宅大院不伦秘辛的产物,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对他另眼相待,别有用心,也难怪当他进入陆西霆的家里,陆景城对他是那样的排斥,而陆西霆,他一直认为抛妻弃子的父亲,竟顶着这样大的压力,最终认下了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爹,”陆西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男孩的思绪:“景元是我的长子,是您的长孙,我已经为他取好了字号,将来也会教养他读书、立业、成才,您不必当着孩子的面再多说什么了,至于过给大哥的事情,更是提也不要再提了。” 说着,他不顾陆英麟诧异的眼神,走到男孩身边,双手抚了抚他的领子:“景元,你记着,你永远是陆家的孩子,你也只有我一个父亲,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怕,不要恨,挺胸抬头,堂堂正正的做一个人。” 陆景元抬头看着陆西霆,泪眼朦胧着。他知道,对方的这一行为,无疑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他,保护他,也保护陆东震,让他们免于遭受别人背后戳的脊梁骨,而代价,就是他自己,从此要在世俗别样的眼光中,忍辱担负下一切,担负起本不应属于他的身份。 男孩的泪珠砸在地上,双腿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西霆要拉他起来:“这是何意?” “爹,您如果真的想让我叫您叫你一声爹,求求您,求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言辞恳切的,几乎是哀求出来。 “什么事?”陆西霆也难以见到这个孩子如此低软的一面。 “我娘,我娘她是可怜人,”陆景元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斟酌着措辞,以使他的哀求至少能被对方接受:“您能不能帮我找出凶手,洗清冤屈,我不是,我不是害死我娘的人……” 陆景元哽咽着,几乎难受得要说不出话来。 陆西霆看向陆英麟。后者大手一挥。 “罢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人去如灯灭,没必要再计较下去,我已经知道你娘不是死在你的手里,不然你这次就算跟着豹儿一家子回来,我也定不饶你。” 陆景元听着话锋,意识到对方已经找到了真凶所在。 “为何不计较下去?” 陆西霆打断了父亲的话:“既然景元是无辜的,那就还他清白。” “我虽在京城,也是知道了这宅子里的破事,”陆西霆毫不留情的说着,看向男孩:“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第155章 我的愿望 “为王日每哭先行,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又好比喜王哭李英,禹王哭父死非命,商汤王哭关龙蓬…” 凄凉的秦腔回荡在广袤的黄土塬上,天边炸响一个惊雷,老天爷似乎也同情黎民的遭遇,哗哗的掉下泪来。 瘦弱的少年吃力地拉着从同乡会借来的板车,艰难的踯躅在渭水旁,车子上躺着他死去的父亲。三天前准备走西口讨生活的他被清政府以勾结乱党罪处死在西安。 大儿子早前死在土匪枪下,年仅13岁的幼子徒步三千余里,拉着冤死的父亲叶落归根。 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但绝对没有泪水。 大雨滂沱,盖着父亲的草席下流出一些血水,红的像路边的高粱。 一队身披蓑衣的刀客纵马驰过,为首的一名后生瞟了眼衣衫褴褛的少年,扔给他一个黑黢黢的荞面馍馍。 少年站起来,“我不要馍,要刀。” …… 这是三秦大地上广为流传的关于西北王陆英麟的故事。说书的声情并茂,直引得围在旁边的人不住唏嘘。 不知听了多少遍这个故事的他们知道,在这之后,一段复仇大戏由此展开,那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关中史诗,直叫人血脉贲张。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陆景元却拉着陆蔚青,将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拽了出来。 比起凑热闹,妹妹的安全更加重要。更何况,自己的爷爷陆英麟曾经笑着告诉他,自己当时说的是:“再给我一个,我快饿死了。” 不管到什么时候,填饱肚子最重要。 陆景元从旁边的小吃摊上给妹妹买了一块枣糕,正当他揣在怀里准备送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人家的身边已经围满了献殷勤的人。 马中原举着肉夹馍,秦北辰举着锅盔,还有一个陆景城在一旁边啃黄黄馍边看热闹,搞得陆景元忍不住提醒他们,是不是给人家妹子也送一瓶水…… 他带着无奈的笑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枣糕。 想起曾经在西安时,他和施呦呦携手逛过的枣糕摊,而他怎么也没吃上的那碗甜醪糟。 自回西北以来,由于交通不便,他没再收到过施呦呦的任何讯息,但自北京离开时,收到的来自关外最后一封信里,呦呦告诉他,自己不日将前往日本读书。邵瑞锦将她托付给了一位更加信任的友人。信里没有写明叶白秋去了哪里。长长的一封信里,满是小女孩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关山路远,他们似乎越来越远,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陆景元相信,他们就像两根斜斜的直线,虽然暂时分离,毫不相关,但终有一天,会如宿命般,一同相遇在交点。 “元哥,你看看这马。” 马中原的声音打破了陆景元的思绪。护兵给少帅们牵来了几匹高头大马,毛色油光发亮,流线走行自然,筋骨更是健壮有力,看着就是上乘的模样。 “这可是青海骢,”马中原颇带自豪的抚摸着,“这是波斯草马和青海马的集大成者,杜少陵专门有诗盛赞过,正儿八经的龙之血脉。” 说着,他既是关心,也别有一番意味的挑问道:“你确定你能骑?” 陆景元饶有兴趣的望着那来自汉祖时代的神骏天骄,轻轻抚上踏破历史狼烟的铮铮铁骑,笑着说:“你能骑,” “老子就能骑!”少年们异口同声的附和道,随即一同大笑起来。 …… 和风长啸,国风万里。 几位少年扬鞭纵马,极目川原。 见证悠悠岁月的黄帝陵安然的在中华大地垂卧着,深邃的明眸静静的望着自己的孩子,华夏的后代。 他们从五千多年的文明故卷中走来,从欧亚丝路交融的天朝上国走来,从炮火连天的国蹙民愚走来,无论立于何种境地,置于何种艰难困阻,始终昂扬着旺盛的生命力,如同他们所驰骋的“大汉天马”一样,历尽风雨沧桑,毛不褪色,志不衰减。 浑黄的天衣,披在西北寥廓的土地上。一抹抹炊烟扶摇直上,来自凡世的烟火袅袅似乎正连接着天上人间。这厚重的光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最后一抹光亮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孤星点点,几个孩子搭好了帐篷,点起火堆,围成一圈坐下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明亮的钟响,在寂寥的川原间很是刺耳。 陆景元正想说这钟声不似寺院的暮鼓,并不显平和和慈悲,马中原就淬了一句:“呸,又是洋人的教堂,非要这个时候吵乱!” 说着,带着愠气,将他和几个伙伴之前的一次遭遇向大家说了出来。 原来,那教堂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有次,他们也是听了这钟声,前去探访,却被看门的挡在门外。 “这是洋人的地方。”看门人毫不留情的说,“你们不可以进。” 马中原瞬间想到了上海法国公园门口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不禁大怒道:“谁说的,这明明是中国人的地方,凭什么不让进!” 看门人却不为所动,坚守着他的职责。 几个少年正值血气方刚,自是鼓噪起来,纷纷向前推搡,眼看就要挤进去,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国人出来说:“你们何必闹事,平日里也可以让你们进,但当下有位洋大人住着这里,你们不要再捣乱。” 马中原一听,哪受得了,带着兄弟们,连推带踹的就硬冲了进去,还顺便拆下了教堂的半扇门来。 大家听了,都禁不住为马中原的壮举叫好。 “然后呢?”陆蔚青问:“这件事之后,会不会演变成了外交纠纷?” 马中原摸着脑袋,“还是蔚青懂行。”他接着说,“那汉奸抓着我们不放,非让我们向什么狗屁洋大人赔不是,我们直接把另一扇门卸了下来,然后说,这门我们看到一次卸一次,在中国人的地盘上,不许你们再关,接着我们就跑啦,什么纠纷不纠纷的,反正我爹说了,他帮我们担着,什么狗屁洋人,通通不用管!” 陆景元看向陆蔚青,对方也感觉到了哥哥投来的眼神,和他对视了一眼。兄妹里心里很明白。这样的事情也就听着爽爽,还远远不到所有人都可以吐气扬眉的那一天。 马中原似乎也从兴奋的情绪中略微平静下来,若有所思的说:“你们知道,我们走的时候,那个给洋人看门的说什么?” “他还有脸跟你们说话呢,汉奸。”秦北辰鄙夷道。 “哎,”马中原突然长叹一口气,“他说,小兄弟们,你们这件事情干得好,干得妙,我心里也觉得痛快,你们替中国人长了脸!但是我要吃饭,逼不得已,都是为了一碗饭。咱们中国人自己填不饱肚子,只能跟着人家要饭……” 说完,他沉默下来。 几个孩子也都沉默无语,默默的望着面前霹雳巴拉的篝火。 “我们不会一直跟着别人要饭。”陆景元说。 “中国人,将来一定能自己填饱自己的肚子,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帮别人填饱肚子,还能吃得好,吃得妙,吃得别人都羡慕,再也不会让人从门缝里看扁。” “对!”陆景城也跟着振奋起来。“我一直没跟你们说过,我深愿将来投身于农业,收获颗粒满仓,造福万民,扶弱救贫。” “我想当运动员,不仅要在全国夺冠,还要参加奥运会,拿金牌!为国争光,摆脱他娘的东亚病夫的头衔。”马中原道。 “蔚青,你呢?”秦北辰发扬着绅士风度,将发言的机会先让给对方。 “我呀,愿致力妇女进步。让你们男人能做的,我们女子也可以,不是整天囿于家庭,只能做他人背后的附庸,而要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以应有之权利,改造未来之世界。” 陆蔚青受了这气氛的感染,一洗柔弱之习,作出如此豪言壮语,让在场的所有男孩子很是意外。 秦北辰望着她,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你呢?”陆蔚青问。 秦北辰笑道:“我的志向便是能支援你,实现你的改造世界。” “你这纯粹是鹦鹉学舌!”还没等陆蔚青说话,马中原不满道:“哪有点自己的志愿!” 秦北辰挑衅:“谁说这就不能是自己的志愿。” “好了好了,”陆景元看着马中原撇着嘴不说话,生怕把这小火药桶给气炸了,忙打圆场:“人各有志,不管将来大家成什么样,相信都不会忘记今天的交谈。” “你的愿望呢?”陆景城突然开口:“你从来也没有说过,你想做什么,上次问你,你也说没有想好。” 陆景元眯起眼,透过火光,看向无边的黑夜…… “我的愿望,就是你们的愿望都实现。” 第155章 我的愿望 “为王日每哭先行,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又好比喜王哭李英,禹王哭父死非命,商汤王哭关龙蓬…” 凄凉的秦腔回荡在广袤的黄土塬上,天边炸响一个惊雷,老天爷似乎也同情黎民的遭遇,哗哗的掉下泪来。 瘦弱的少年吃力地拉着从同乡会借来的板车,艰难的踯躅在渭水旁,车子上躺着他死去的父亲。三天前准备走西口讨生活的他被清政府以勾结乱党罪处死在西安。 大儿子早前死在土匪枪下,年仅13岁的幼子徒步三千余里,拉着冤死的父亲叶落归根。 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但绝对没有泪水。 大雨滂沱,盖着父亲的草席下流出一些血水,红的像路边的高粱。 一队身披蓑衣的刀客纵马驰过,为首的一名后生瞟了眼衣衫褴褛的少年,扔给他一个黑黢黢的荞面馍馍。 少年站起来,“我不要馍,要刀。” …… 这是三秦大地上广为流传的关于西北王陆英麟的故事。说书的声情并茂,直引得围在旁边的人不住唏嘘。 不知听了多少遍这个故事的他们知道,在这之后,一段复仇大戏由此展开,那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关中史诗,直叫人血脉贲张。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陆景元却拉着陆蔚青,将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拽了出来。 比起凑热闹,妹妹的安全更加重要。更何况,自己的爷爷陆英麟曾经笑着告诉他,自己当时说的是:“再给我一个,我快饿死了。” 不管到什么时候,填饱肚子最重要。 陆景元从旁边的小吃摊上给妹妹买了一块枣糕,正当他揣在怀里准备送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人家的身边已经围满了献殷勤的人。 马中原举着肉夹馍,秦北辰举着锅盔,还有一个陆景城在一旁边啃黄黄馍边看热闹,搞得陆景元忍不住提醒他们,是不是给人家妹子也送一瓶水…… 他带着无奈的笑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枣糕。 想起曾经在西安时,他和施呦呦携手逛过的枣糕摊,而他怎么也没吃上的那碗甜醪糟。 自回西北以来,由于交通不便,他没再收到过施呦呦的任何讯息,但自北京离开时,收到的来自关外最后一封信里,呦呦告诉他,自己不日将前往日本读书。邵瑞锦将她托付给了一位更加信任的友人。信里没有写明叶白秋去了哪里。长长的一封信里,满是小女孩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关山路远,他们似乎越来越远,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陆景元相信,他们就像两根斜斜的直线,虽然暂时分离,毫不相关,但终有一天,会如宿命般,一同相遇在交点。 “元哥,你看看这马。” 马中原的声音打破了陆景元的思绪。护兵给少帅们牵来了几匹高头大马,毛色油光发亮,流线走行自然,筋骨更是健壮有力,看着就是上乘的模样。 “这可是青海骢,”马中原颇带自豪的抚摸着,“这是波斯草马和青海马的集大成者,杜少陵专门有诗盛赞过,正儿八经的龙之血脉。” 说着,他既是关心,也别有一番意味的挑问道:“你确定你能骑?” 陆景元饶有兴趣的望着那来自汉祖时代的神骏天骄,轻轻抚上踏破历史狼烟的铮铮铁骑,笑着说:“你能骑,” “老子就能骑!”少年们异口同声的附和道,随即一同大笑起来。 …… 和风长啸,国风万里。 几位少年扬鞭纵马,极目川原。 见证悠悠岁月的黄帝陵安然的在中华大地垂卧着,深邃的明眸静静的望着自己的孩子,华夏的后代。 他们从五千多年的文明故卷中走来,从欧亚丝路交融的天朝上国走来,从炮火连天的国蹙民愚走来,无论立于何种境地,置于何种艰难困阻,始终昂扬着旺盛的生命力,如同他们所驰骋的“大汉天马”一样,历尽风雨沧桑,毛不褪色,志不衰减。 浑黄的天衣,披在西北寥廓的土地上。一抹抹炊烟扶摇直上,来自凡世的烟火袅袅似乎正连接着天上人间。这厚重的光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最后一抹光亮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孤星点点,几个孩子搭好了帐篷,点起火堆,围成一圈坐下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明亮的钟响,在寂寥的川原间很是刺耳。 陆景元正想说这钟声不似寺院的暮鼓,并不显平和和慈悲,马中原就淬了一句:“呸,又是洋人的教堂,非要这个时候吵乱!” 说着,带着愠气,将他和几个伙伴之前的一次遭遇向大家说了出来。 原来,那教堂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有次,他们也是听了这钟声,前去探访,却被看门的挡在门外。 “这是洋人的地方。”看门人毫不留情的说,“你们不可以进。” 马中原瞬间想到了上海法国公园门口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不禁大怒道:“谁说的,这明明是中国人的地方,凭什么不让进!” 看门人却不为所动,坚守着他的职责。 几个少年正值血气方刚,自是鼓噪起来,纷纷向前推搡,眼看就要挤进去,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国人出来说:“你们何必闹事,平日里也可以让你们进,但当下有位洋大人住着这里,你们不要再捣乱。” 马中原一听,哪受得了,带着兄弟们,连推带踹的就硬冲了进去,还顺便拆下了教堂的半扇门来。 大家听了,都禁不住为马中原的壮举叫好。 “然后呢?”陆蔚青问:“这件事之后,会不会演变成了外交纠纷?” 马中原摸着脑袋,“还是蔚青懂行。”他接着说,“那汉奸抓着我们不放,非让我们向什么狗屁洋大人赔不是,我们直接把另一扇门卸了下来,然后说,这门我们看到一次卸一次,在中国人的地盘上,不许你们再关,接着我们就跑啦,什么纠纷不纠纷的,反正我爹说了,他帮我们担着,什么狗屁洋人,通通不用管!” 陆景元看向陆蔚青,对方也感觉到了哥哥投来的眼神,和他对视了一眼。兄妹里心里很明白。这样的事情也就听着爽爽,还远远不到所有人都可以吐气扬眉的那一天。 马中原似乎也从兴奋的情绪中略微平静下来,若有所思的说:“你们知道,我们走的时候,那个给洋人看门的说什么?” “他还有脸跟你们说话呢,汉奸。”秦北辰鄙夷道。 “哎,”马中原突然长叹一口气,“他说,小兄弟们,你们这件事情干得好,干得妙,我心里也觉得痛快,你们替中国人长了脸!但是我要吃饭,逼不得已,都是为了一碗饭。咱们中国人自己填不饱肚子,只能跟着人家要饭……” 说完,他沉默下来。 几个孩子也都沉默无语,默默的望着面前霹雳巴拉的篝火。 “我们不会一直跟着别人要饭。”陆景元说。 “中国人,将来一定能自己填饱自己的肚子,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帮别人填饱肚子,还能吃得好,吃得妙,吃得别人都羡慕,再也不会让人从门缝里看扁。” “对!”陆景城也跟着振奋起来。“我一直没跟你们说过,我深愿将来投身于农业,收获颗粒满仓,造福万民,扶弱救贫。” “我想当运动员,不仅要在全国夺冠,还要参加奥运会,拿金牌!为国争光,摆脱他娘的东亚病夫的头衔。”马中原道。 “蔚青,你呢?”秦北辰发扬着绅士风度,将发言的机会先让给对方。 “我呀,愿致力妇女进步。让你们男人能做的,我们女子也可以,不是整天囿于家庭,只能做他人背后的附庸,而要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以应有之权利,改造未来之世界。” 陆蔚青受了这气氛的感染,一洗柔弱之习,作出如此豪言壮语,让在场的所有男孩子很是意外。 秦北辰望着她,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你呢?”陆蔚青问。 秦北辰笑道:“我的志向便是能支援你,实现你的改造世界。” “你这纯粹是鹦鹉学舌!”还没等陆蔚青说话,马中原不满道:“哪有点自己的志愿!” 秦北辰挑衅:“谁说这就不能是自己的志愿。” “好了好了,”陆景元看着马中原撇着嘴不说话,生怕把这小火药桶给气炸了,忙打圆场:“人各有志,不管将来大家成什么样,相信都不会忘记今天的交谈。” “你的愿望呢?”陆景城突然开口:“你从来也没有说过,你想做什么,上次问你,你也说没有想好。” 陆景元眯起眼,透过火光,看向无边的黑夜…… “我的愿望,就是你们的愿望都实现。” 第156章 系统罚则 “景元,景元。” 迷蒙中,陆景元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抬眼,见自己的几个小伙伴相互依偎在一起,正睡得东倒西歪。 他们还没有醒,陆景元意识到,应该又是自己的系统唤醒了。 他蹑手蹑脚的披上衣服,顶着西北的朝露,轻轻出了门。 “又来大发慈悲,给我放电影了?” 陆景元略带戏谑的说着。令他意外的,系统这次却没有插科打诨,反而一反常态,有些严肃的说道:“你可以看看你伯父的剧情了。” “伯父?陆东震?”陆景元脱口而出:“他不就在这西北么,还有什么好看的。我有这机会,还不如看看施呦呦呢,你给我放她的。” 男孩气不顺的说着。这话中,也带着一个孩子对那些云烟丑事的愤恨。 系统这次却郑重其事起来,接下来说出的话也让陆景元意识到有了大事发生。 “你触犯了系统罚则,如果你想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建议你跟着我往下看。” 陆景元咬着唇,不敢再多说什么,跟着对方的影像,进入了陆东震的最后世界—— 西安城黑云欲摧。 白氏捶着自己因阴雨天而剧痛的双腿,捶着捶着想起来,虎儿的双腿都被炸没了,他们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给他接起来。 虎儿,他是最珍惜自己的面儿的,整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衣服哪天不是干干净净的,甘肃非要塞过来的那个女子,那个婆姨,也不见得有他刮净呢,从小就这样,随他娘。 白氏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夫人肖像。太太啊,你是过得孤单呢,可你不会安排,春兰伺候了你一辈子,你带春兰走啊,何必要带走这么好的大少爷呢!他是你的亲儿子!你怕他没后,我就自作主张,杀母留子,好把那景元从那疯婆姨那要出来,承了虎儿的祧,这样即便虎儿被赶出家门,也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哪成想二少爷竟认下了他,如今父慈子孝,只有大少爷撒手人寰,后继无人,留下个寡妇,这可怎么过哟! 白氏摸出手绢来,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她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睫毛都烂到了肉里,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了。 她叫了声:“秀儿。” “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从里屋走出来,手上还带着香炉里的香灰,局促的在两侧的裤子上蹭了蹭。 “大少奶奶好些了吗?” 小丫头一怔,“我去问问。”说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白氏叹了口气。自打西霆一家人回来,陆英麟突然对她落落穆穆,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个的裁了去,她一个苦出身的老婆子,这倒没有什么,就是身边没个趁手的人不行,她不能失了消息。 她想着,心里放心不下,又捶捶两条不争气的腿,要拐到大少奶奶房里去看看。 刚到门口,就看到月亮门进来一拨人,老管家秉森在前面引着,见到她连忙赶上来扶住她:“太太,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那有什么,我又没瘫!”白氏眯起眼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 正中一个乔郎中,是经常来帅府给他们瞧病的,旁边就是一直跟在陆大帅身边的副官,也是她的亲生儿子白衷霖。 她被崤山寨上的土匪头子强迫有了身子,大夫人却没有厌弃,反而将她收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用心呵护,更是说服大帅让衷霖当了兵,越发出人头地起来,她如何不结草衔环,舍己为报! 那崤山寨上的土匪头子,那个冤家男人,帮她处理了京城来的那个疯格格,前几日又找上门来,以此为要挟,让她告知陆西霆此番来陕的行程。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的这么清楚。大帅那里自不好问,她便去问东震,谁成想,这一问,直接葬送了这位大少爷的英魂! 那个十恶不赦的狗土匪,竟是得了贼人指使,来将豹儿置之于死地的啊!一次得手不得,他便再次埋伏,在铁轨上安了炸弹,而陆东震为了引蛇出洞,保护弟弟,竟是把自己做了诱饵,而那被人认为陆少帅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人,不过是陆东震有意释放出的烟雾弹,让他能以一种不合理来合理的清除这个陆英麟身边的把兄弟,这个西北王用来牵制各方势力的人。 是的,她知道,虎儿早已有防备,还曾抓住了那个驴日的,要砍了他的脑袋,结果…结果还是她,为了一点旧情,偷偷和他人露了信,让人在大帅面前参了状,害虎儿在寒夜里被抽了几十鞭! 酿成今日的苦果,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太太墓前。 白衷霖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全是恨意。他知道,母亲自从成为大帅的身边人,对陆家子孙及他们的眷属没做过好事,挑拨离间,横增是非,就是为了让他上位。 如今,竟然又敢勾结贼人,刺杀陆氏兄弟,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终于再忍不住,带着枪疤的脸颊抖动着,当着外人的面,咬牙切齿的质问面前的妇人:“现在你满意了!但是苍天有眼,大少爷还是有后了。” 方才郎中把脉,确认大少奶奶姚氏已经怀有身孕。白氏却以为,他说的是陆景元承祧的事情。长期以来累积的情绪瞬间崩塌: “那丑娃根本就不是虎儿的孩子!他们根本没有关系,是因为大少奶奶遭人指点,大少爷心善,怕她在这个家里活不下去,才多加照顾的啊,他陆景元,枉老帅和二少爷那么器重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种,根本就不是陆家的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白衷霖被母亲失态吓到,忙上前制止。 “我就要说!”白氏已经彻底崩溃,瘫倒在地:“苍天啊!我不能让他死了,还蒙受这不白之冤!” —— 陆景元看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 系统沉默着,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陆东震,也是代人受过,因为他,徒徒被误会埋怨那么多年。 少年时,他因弟弟为质,在父亲面前似乎就有了原罪。而后,因家事纷扰,哪怕被人视为眼中钉,逐出家门,也将一切默默承担。后来,他远赴日本,却从未远离责任,从事军政,投在靳光楚门下,也尽着自己最大努力,护着兄弟,护着亲人。最终,又为了救弟弟,搭上了自己的命,即便最后关头,也不曾想过为自己洗脱误会。 他似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生不为自己,死也不为自己。 而这一切,和一百年后的那个陆家子孙,是如此的相仿,如此的接近。 终于,陆景元哑着嗓子,问道:“我能不能,再见一见,见一见大少爷,最后一面?” 系统沉默着,先是暗了一下。再亮起时,画面已经成为了黑白—— 瓢泼大雨中,陆东震倒在陆西霆的怀抱里,努力睁着眼睛,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留恋。 “哥没本事,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招,只能先试试了……” 他笑着,大口涌出了几股鲜血。 陆西霆怀抱着哥哥,全身发抖着。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恐惧。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于公于私,即使曾有很多怨恨,对方仍然是他最舍不得松开的人。 “当年你跟着顾跃苍的马车走,我骑着马一直追到临潼,就在这个地方,”陆东震奋力的抬起手,血肉模糊的指着远方:“我喊老二、老二!他们的马队过来,一个马枪就把我的小马放倒了,他们用鞭子抽我,用皮靴踩我的脸,我的头被踩到泥水里,嘴里全是血和稀泥,” 他说着,大口的呛起血来。 “别说了,别说了。”陆西霆抱着哥哥,除了七手八脚的止血,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怕,我最怕的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没了娘,不能再没有弟弟了…” 陆东震的眼泪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时刻。 “我真希望,当时他们带走的是我,”陆东震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艰难的说着:“这样,这样我就……” 说话人再也没有了声音, “哥!!!” 陆西霆紧紧抱着自己的兄长痛哭失声,他有了哥哥,又失去了。 天地间只留下刺目的红色。 —— 系统一直没再有声音,似乎在等着男孩说什么。 陆景元终于从沉默中醒来。 恍惚问道:“他还能活过来么。” 说完,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有什么肯定的答案,自顾自的说道:“我想让他活着。” “他走了。”系统说,“所以,我们触发了罚则。” “什么罚则?”景元问。 “这个系统是基于亲情建立的,如果至亲离世,你将进入休眠,时间是三年。” “三年?”对这个惩罚,陆景元颇感意外,但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这三年里,你将离开宿主的身体,由本体来继续自己的生活,而三年后,你将重新唤醒,由你来继续决定本体的一切。”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系统的第三个答案,施呦呦那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别。” “孩子,眼下,你还是个孩子。”系统安抚着男孩的情绪,“并不是你没有成长,而这只是你的起步,你的开始,你所回归的陆家,你和施呦呦,你和你的父亲陆董事长,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而系统的最终答案,就藏在这些故事里,你要有信心,有耐心,永不言弃,细细发掘。不要怕,不要忘,我等你回来,继续我们的一切……” 金色的朝阳穿过黄土地上空的厚重云层,一幅绚丽画卷沿着天边缓缓展开。 陆景元回头,看了一眼安睡着同伴们豪情与希冀的帐篷,又最后看向沉静肃穆的黄帝陵。 远方,是燃烧着千秋家国万里江山的曙色。 第156章 系统罚则 “景元,景元。” 迷蒙中,陆景元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抬眼,见自己的几个小伙伴相互依偎在一起,正睡得东倒西歪。 他们还没有醒,陆景元意识到,应该又是自己的系统唤醒了。 他蹑手蹑脚的披上衣服,顶着西北的朝露,轻轻出了门。 “又来大发慈悲,给我放电影了?” 陆景元略带戏谑的说着。令他意外的,系统这次却没有插科打诨,反而一反常态,有些严肃的说道:“你可以看看你伯父的剧情了。” “伯父?陆东震?”陆景元脱口而出:“他不就在这西北么,还有什么好看的。我有这机会,还不如看看施呦呦呢,你给我放她的。” 男孩气不顺的说着。这话中,也带着一个孩子对那些云烟丑事的愤恨。 系统这次却郑重其事起来,接下来说出的话也让陆景元意识到有了大事发生。 “你触犯了系统罚则,如果你想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建议你跟着我往下看。” 陆景元咬着唇,不敢再多说什么,跟着对方的影像,进入了陆东震的最后世界—— 西安城黑云欲摧。 白氏捶着自己因阴雨天而剧痛的双腿,捶着捶着想起来,虎儿的双腿都被炸没了,他们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给他接起来。 虎儿,他是最珍惜自己的面儿的,整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衣服哪天不是干干净净的,甘肃非要塞过来的那个女子,那个婆姨,也不见得有他刮净呢,从小就这样,随他娘。 白氏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夫人肖像。太太啊,你是过得孤单呢,可你不会安排,春兰伺候了你一辈子,你带春兰走啊,何必要带走这么好的大少爷呢!他是你的亲儿子!你怕他没后,我就自作主张,杀母留子,好把那景元从那疯婆姨那要出来,承了虎儿的祧,这样即便虎儿被赶出家门,也在这个家里有一席之地。哪成想二少爷竟认下了他,如今父慈子孝,只有大少爷撒手人寰,后继无人,留下个寡妇,这可怎么过哟! 白氏摸出手绢来,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她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睫毛都烂到了肉里,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了。 她叫了声:“秀儿。” “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从里屋走出来,手上还带着香炉里的香灰,局促的在两侧的裤子上蹭了蹭。 “大少奶奶好些了吗?” 小丫头一怔,“我去问问。”说着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白氏叹了口气。自打西霆一家人回来,陆英麟突然对她落落穆穆,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个的裁了去,她一个苦出身的老婆子,这倒没有什么,就是身边没个趁手的人不行,她不能失了消息。 她想着,心里放心不下,又捶捶两条不争气的腿,要拐到大少奶奶房里去看看。 刚到门口,就看到月亮门进来一拨人,老管家秉森在前面引着,见到她连忙赶上来扶住她:“太太,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那有什么,我又没瘫!”白氏眯起眼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 正中一个乔郎中,是经常来帅府给他们瞧病的,旁边就是一直跟在陆大帅身边的副官,也是她的亲生儿子白衷霖。 她被崤山寨上的土匪头子强迫有了身子,大夫人却没有厌弃,反而将她收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用心呵护,更是说服大帅让衷霖当了兵,越发出人头地起来,她如何不结草衔环,舍己为报! 那崤山寨上的土匪头子,那个冤家男人,帮她处理了京城来的那个疯格格,前几日又找上门来,以此为要挟,让她告知陆西霆此番来陕的行程。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的这么清楚。大帅那里自不好问,她便去问东震,谁成想,这一问,直接葬送了这位大少爷的英魂! 那个十恶不赦的狗土匪,竟是得了贼人指使,来将豹儿置之于死地的啊!一次得手不得,他便再次埋伏,在铁轨上安了炸弹,而陆东震为了引蛇出洞,保护弟弟,竟是把自己做了诱饵,而那被人认为陆少帅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人,不过是陆东震有意释放出的烟雾弹,让他能以一种不合理来合理的清除这个陆英麟身边的把兄弟,这个西北王用来牵制各方势力的人。 是的,她知道,虎儿早已有防备,还曾抓住了那个驴日的,要砍了他的脑袋,结果…结果还是她,为了一点旧情,偷偷和他人露了信,让人在大帅面前参了状,害虎儿在寒夜里被抽了几十鞭! 酿成今日的苦果,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太太墓前。 白衷霖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全是恨意。他知道,母亲自从成为大帅的身边人,对陆家子孙及他们的眷属没做过好事,挑拨离间,横增是非,就是为了让他上位。 如今,竟然又敢勾结贼人,刺杀陆氏兄弟,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终于再忍不住,带着枪疤的脸颊抖动着,当着外人的面,咬牙切齿的质问面前的妇人:“现在你满意了!但是苍天有眼,大少爷还是有后了。” 方才郎中把脉,确认大少奶奶姚氏已经怀有身孕。白氏却以为,他说的是陆景元承祧的事情。长期以来累积的情绪瞬间崩塌: “那丑娃根本就不是虎儿的孩子!他们根本没有关系,是因为大少奶奶遭人指点,大少爷心善,怕她在这个家里活不下去,才多加照顾的啊,他陆景元,枉老帅和二少爷那么器重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种,根本就不是陆家的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白衷霖被母亲失态吓到,忙上前制止。 “我就要说!”白氏已经彻底崩溃,瘫倒在地:“苍天啊!我不能让他死了,还蒙受这不白之冤!” —— 陆景元看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 系统沉默着,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陆东震,也是代人受过,因为他,徒徒被误会埋怨那么多年。 少年时,他因弟弟为质,在父亲面前似乎就有了原罪。而后,因家事纷扰,哪怕被人视为眼中钉,逐出家门,也将一切默默承担。后来,他远赴日本,却从未远离责任,从事军政,投在靳光楚门下,也尽着自己最大努力,护着兄弟,护着亲人。最终,又为了救弟弟,搭上了自己的命,即便最后关头,也不曾想过为自己洗脱误会。 他似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生不为自己,死也不为自己。 而这一切,和一百年后的那个陆家子孙,是如此的相仿,如此的接近。 终于,陆景元哑着嗓子,问道:“我能不能,再见一见,见一见大少爷,最后一面?” 系统沉默着,先是暗了一下。再亮起时,画面已经成为了黑白—— 瓢泼大雨中,陆东震倒在陆西霆的怀抱里,努力睁着眼睛,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留恋。 “哥没本事,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招,只能先试试了……” 他笑着,大口涌出了几股鲜血。 陆西霆怀抱着哥哥,全身发抖着。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恐惧。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于公于私,即使曾有很多怨恨,对方仍然是他最舍不得松开的人。 “当年你跟着顾跃苍的马车走,我骑着马一直追到临潼,就在这个地方,”陆东震奋力的抬起手,血肉模糊的指着远方:“我喊老二、老二!他们的马队过来,一个马枪就把我的小马放倒了,他们用鞭子抽我,用皮靴踩我的脸,我的头被踩到泥水里,嘴里全是血和稀泥,” 他说着,大口的呛起血来。 “别说了,别说了。”陆西霆抱着哥哥,除了七手八脚的止血,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怕,我最怕的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没了娘,不能再没有弟弟了…” 陆东震的眼泪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时刻。 “我真希望,当时他们带走的是我,”陆东震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艰难的说着:“这样,这样我就……” 说话人再也没有了声音, “哥!!!” 陆西霆紧紧抱着自己的兄长痛哭失声,他有了哥哥,又失去了。 天地间只留下刺目的红色。 —— 系统一直没再有声音,似乎在等着男孩说什么。 陆景元终于从沉默中醒来。 恍惚问道:“他还能活过来么。” 说完,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有什么肯定的答案,自顾自的说道:“我想让他活着。” “他走了。”系统说,“所以,我们触发了罚则。” “什么罚则?”景元问。 “这个系统是基于亲情建立的,如果至亲离世,你将进入休眠,时间是三年。” “三年?”对这个惩罚,陆景元颇感意外,但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这三年里,你将离开宿主的身体,由本体来继续自己的生活,而三年后,你将重新唤醒,由你来继续决定本体的一切。”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系统的第三个答案,施呦呦那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别。” “孩子,眼下,你还是个孩子。”系统安抚着男孩的情绪,“并不是你没有成长,而这只是你的起步,你的开始,你所回归的陆家,你和施呦呦,你和你的父亲陆董事长,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而系统的最终答案,就藏在这些故事里,你要有信心,有耐心,永不言弃,细细发掘。不要怕,不要忘,我等你回来,继续我们的一切……” 金色的朝阳穿过黄土地上空的厚重云层,一幅绚丽画卷沿着天边缓缓展开。 陆景元回头,看了一眼安睡着同伴们豪情与希冀的帐篷,又最后看向沉静肃穆的黄帝陵。 远方,是燃烧着千秋家国万里江山的曙色。 第157章 尾声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 外面飘起了银线般的雨丝,我走出机场,赫然发现70多岁的外公亲自等候在接机口,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鲜花。 我连忙赶过去和他拥抱。 这次的欧美之行收获颇丰。看着老人期待的表情,多日来的疲惫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车子奔驰在青马大桥上,外公捧着电脑,戴着花镜仔细端详着那些照片。 阿升有意放慢了速度。 “外公,你伯伯说你小时候很皮哦。” 叱咤风云的外公像个孩子一样撅起嘴:“他一定是记错了,我是最乖的一个。” 雨越下越大,快到港岛时,外公指着照片里一个坐在岩石上的洋装男孩,说:“这不是我吗?” “这是你爸爸小时候,你们俩小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是啊!”外公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让我感受很深的话:“原来他也是有童年的。” 历史上的故事,并不只是冷冰冰的压迫与压迫,家谱里的名字,也并不只是呆头呆脑的方块字。 自从我接触家族史以来,感受最多的莫过于此。 犹记得在美国时,我问外公的堂嫂陆曲阿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敢跳下去拦车吗?” 听明白我的问题后,这位已经罹患兹海默综合症的90岁老人露出了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她摩挲着手里的相片,喃喃道:“会呢,那时候,什么不敢呢?”说罢,她不再言语,竟长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窗外,思绪仿佛回到了万里之遥的中国西南边陲。 黑白相片里,女子穿着云南少数民族服饰,明亮的笑容中带着些许惊愕,男子则身着空军夹克,英武自信,一只手揽住女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还夹着一支雪茄。 他们的背后,是一架,当年俗称鲨鱼嘴的飞虎队战机。 “自从你上次从六叔那里拿来这些照片之后,老夫人每天都要看着它们入睡。” 老太太的儿媳陆章乐怡对我说。 我这才想起外公还交代我拍一张他们的全家福回去。但这家的先生和女儿都不在家,只好等他们回来,又留下来吃了便饭。 从陆家出来,已经是深夜11点钟了。陆太太让她的儿子送我回去。 peter驱车从伦巴底街的九曲回环拾弯而下,他的车技和他的长相一样漂亮,虽一路急转弯,我并未感到什么不适。 “are you ok?”他见我不说话,转头问我。 “我没事,你就叫peter吗?”我问他。 “我的中文名字叫陆念祖。” 近些年,我听到和遇到了太多震撼心灵的故事,感情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异国他乡,一个三代华人青年的名字,竟让我鼻头一酸。 陆念祖,念祖。 我打开车窗,迎面扑来一阵温暖的春风,裹夹着不知名的花香,初醒的小虫躲在路旁的草丛里滴鸣。 不远处的金门大桥车流如织,灯火通明,一轮明月垂耀天宇,映照着整个旧金山。美国西部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大洋彼岸的中国正迎接新一天的清晨。 斗转星移,昼夜更替,时间本来只是表盘里冷冰冰的指针,因为思念,变成了回忆,因为思考,变成了历史。 陆家一个世纪的历史,不过是无数华人家庭离合悲欢的缩影。陆家的一位位先辈,也正是亿万炎黄子孙民族性格的象征。 这种特征,镌刻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里,镕铸出超越时空的华夏之魂。这种灵魂,来自于黄河,来自于长江,走遍四海,传承世代,与千秋共老,与日月同辉。 今天,我们呼唤着它的回归。正如我们呼唤那些为了国家和民族抛洒鲜血和汗水的英魂。 魂兮归来! 第157章 尾声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 外面飘起了银线般的雨丝,我走出机场,赫然发现70多岁的外公亲自等候在接机口,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鲜花。 我连忙赶过去和他拥抱。 这次的欧美之行收获颇丰。看着老人期待的表情,多日来的疲惫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车子奔驰在青马大桥上,外公捧着电脑,戴着花镜仔细端详着那些照片。 阿升有意放慢了速度。 “外公,你伯伯说你小时候很皮哦。” 叱咤风云的外公像个孩子一样撅起嘴:“他一定是记错了,我是最乖的一个。” 雨越下越大,快到港岛时,外公指着照片里一个坐在岩石上的洋装男孩,说:“这不是我吗?” “这是你爸爸小时候,你们俩小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是啊!”外公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让我感受很深的话:“原来他也是有童年的。” 历史上的故事,并不只是冷冰冰的压迫与压迫,家谱里的名字,也并不只是呆头呆脑的方块字。 自从我接触家族史以来,感受最多的莫过于此。 犹记得在美国时,我问外公的堂嫂陆曲阿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敢跳下去拦车吗?” 听明白我的问题后,这位已经罹患兹海默综合症的90岁老人露出了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她摩挲着手里的相片,喃喃道:“会呢,那时候,什么不敢呢?”说罢,她不再言语,竟长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窗外,思绪仿佛回到了万里之遥的中国西南边陲。 黑白相片里,女子穿着云南少数民族服饰,明亮的笑容中带着些许惊愕,男子则身着空军夹克,英武自信,一只手揽住女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还夹着一支雪茄。 他们的背后,是一架,当年俗称鲨鱼嘴的飞虎队战机。 “自从你上次从六叔那里拿来这些照片之后,老夫人每天都要看着它们入睡。” 老太太的儿媳陆章乐怡对我说。 我这才想起外公还交代我拍一张他们的全家福回去。但这家的先生和女儿都不在家,只好等他们回来,又留下来吃了便饭。 从陆家出来,已经是深夜11点钟了。陆太太让她的儿子送我回去。 peter驱车从伦巴底街的九曲回环拾弯而下,他的车技和他的长相一样漂亮,虽一路急转弯,我并未感到什么不适。 “are you ok?”他见我不说话,转头问我。 “我没事,你就叫peter吗?”我问他。 “我的中文名字叫陆念祖。” 近些年,我听到和遇到了太多震撼心灵的故事,感情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异国他乡,一个三代华人青年的名字,竟让我鼻头一酸。 陆念祖,念祖。 我打开车窗,迎面扑来一阵温暖的春风,裹夹着不知名的花香,初醒的小虫躲在路旁的草丛里滴鸣。 不远处的金门大桥车流如织,灯火通明,一轮明月垂耀天宇,映照着整个旧金山。美国西部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而大洋彼岸的中国正迎接新一天的清晨。 斗转星移,昼夜更替,时间本来只是表盘里冷冰冰的指针,因为思念,变成了回忆,因为思考,变成了历史。 陆家一个世纪的历史,不过是无数华人家庭离合悲欢的缩影。陆家的一位位先辈,也正是亿万炎黄子孙民族性格的象征。 这种特征,镌刻在骨子里,融化在血液里,镕铸出超越时空的华夏之魂。这种灵魂,来自于黄河,来自于长江,走遍四海,传承世代,与千秋共老,与日月同辉。 今天,我们呼唤着它的回归。正如我们呼唤那些为了国家和民族抛洒鲜血和汗水的英魂。 魂兮归来! 第1章 西北之子 公元一千八百六十年,清咸丰十年,初夏。 沿着黄河向西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风墚湾。明朝以前,那里是驻军的,这群戍边将士群龙无首,索性在当地安了家。 夏收时节,农民们瞅着自家的农田蹲在地上,把旱烟抽的嗒嗒响。 这一年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年头,朝廷和洋人在海边开了仗,火枪大炮把万岁爷欺侮得不轻。 但相比在千里之外看不见摸不着的英法鬼子,平头百姓们更担心自己面前的这点嚼谷。 老天爷,求求你降点雨,再不下雨,一家人可都没了活路啊。 陆传武正犯愁,突然庄上一个相熟的后生跑到原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叔,您快去看看,你家闯娃叫黄河冲走了。” 陆传武两眼发黑,一双腿毫无知觉的朝河边赶。 陆传武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黑娃二十岁上在城里当麦客,听说跟主人家的姨太太缠扯不清,闲话传到了,陆传武是个极要面的老实人,脾气又暴,拿了顶门的根棒子朝儿子身上一抡,没想到抡的巧,打坏了腰,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不行了。 老二上山当了土匪,年前刚跟一个猎户的闺女成家,还没到年尾,就叫人打死在峁上。 剩下这一根独苗,是陆传武快五十岁得的宝贝疙瘩,生的相貌堂堂。 三岁上,他在村头大槐树下面玩,村里一个履试不中的老童生逗他认字,用树杈子在地上划了个祸,教他念祸,又写了个福字,先不教他念,告诉他这是祸的反面。孩子脱口而出,福。老童生啧啧称奇,这么点的孩子有这个领悟可不简单。 陆传武知道后,又惊又喜,他看着小儿子,心想不能让他重走自己和他两个哥的老路,得读书,将来当个体面人,才有希望改掉老陆家的穷根。于是咬咬牙找到大财主驴打滚贷了五斗谷子,又找了本家船把头从中说和,才让儿子在镇上的私塾开了蒙。 入学的时候,陆传武请人给儿子起了大号,陆玉廷,字官泰。寓意很明确,希望儿子能升官发财。小小的陆玉廷身上寄托着陆家的全部希望,如今这个希望被黄河冲走了,陆传武吓得六神无主,连一只鞋子跑掉了都全然不知。 陆传武赶到黄河边的时候,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焦急的往黄浪翻滚的河里看,手足无措。闯娃娘披头散发的瘫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衣鞋,向着黄河撕心裂肺的喊着。 还没出月子的老二媳妇也跌跌撞撞的赶了过来,被几个婆姨拉住不叫靠岸,远远的在河堤上哭。陆传武毕竟是个汉,他强撑着,问清楚了情况。 原来,闯娃跟同村的几个娃娃在河滩摸鱼,一个娃娃滑进了河底,闯娃为了救他,被急流冲走了。被救的宝娃抽抽搭搭的说:“他把我一托,我抓着他们的手爬上来,再回头看,闯娃就不见了。”宝娃说着哭起来。 陆传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顾众人劝阻,趟到河里,急急的喊: “闯娃!闯娃!” 回答他的只有黄河无情的涛声。 “满娃,把我的筏子扛来!” “这样大的潮,羊皮筏子下去不是找死吗!” “快给我扛来!” 陆传武瞪着大眼吼道,眼睛大的要吃人。 “传武,你别昏了头,娃娃没了,你再出点事这家人可怎么活!”本家的长辈劝他。 “娃娃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传武带着哭腔喊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爹,我在这呢!”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穿透黄河的波涛,人们循声望去,闯娃光着半个身子,站在下游几十米远外的一块岩石上。 原来,在黄河潮来的时候,闯娃知道自己在水面上肯定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他索性强吸一口气,深潜到黄河河床。摸着堤上的水草,一步步的爬上来。 黄河边生长的孩子,命运在劳累中锻造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在苦痛中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技能。 在一片谢天谢地的欢呼声中,闯娃得胜般跑过来,闯娃娘扑过去,一下把儿子搂在怀里:“闯娃,你可吓死娘了!” “娘,你看。”闯娃指着河边盛鱼的水桶,眼巴巴的等着夸奖,却被父亲一双大手死死的钳住,陆传武抓着儿子的腿将他倒栽葱提起来,一路提回了家。 可怕的咻咻声从院子里传出来。闯娃被扒了裤子绑在门板上,陆传武拿着一根赶牲口用的长鞭,没命的朝儿子身上招呼。 “我让你不读书,让你不读书!”陆传武不顾旁人的劝阻,使劲甩了几鞭:“老子为你求弯了腰跑断了腿,一家人用牙缝里挤出来粮食让你去读书,你倒好,一点不知道珍惜,你还跑到黄河里摸鱼!老子要是让你摸鱼还花那些大价钱费那些牛劲干啥!” 陆传武说着又是狠狠几鞭,孩子骨瘦如柴的屁股上起了十几条血道子,有乡亲心疼的,说:“你也别打娃,娃娃瘦的皮包骨,上河里摸鱼肯定是饿坏了。” “他哪里饿坏了!家里有一口吃的都给他了,我也不怕你笑话,他娘饿的连月红都不来了,就为这个驴日的,他嫂子做月子娘家送的那些野味,自己跟娃娃都没吃一口,全给这驴日的了!你不缺吃不缺喝,不好好读书,你说你下河摸鱼干啥!” 闯娃死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你还别充好汉,我问你,你不好好读书,想干啥!” “我不想读书,我想种地!” “种地?就咱们这个地方,指望老天爷几滴雨,能从这点土坷垃里刨出点啥!” “我打鱼!” “打鱼?你老爷爷你爷爷你叔,都是怎么没的你还记得吗?为了挣点嚼活,把命都丢到黄河里啦!你不读书,当不了体面人,只能出大力,跟你哥一样没个死处,连尸首都找不着,能行吗!” 急不择言。陆传武只顾着骂儿子,没注意到老二媳妇兰花红了眼圈,掀起帘子躲进屋里去。 娃娃在里面哇哇的哭着,闯娃娘护到儿子身上:“行啦,把孙孙都吵醒了!闯娃这回知道错了,以后好好读书就是了,是,闯娃?” 闯娃从门板上撑起身子,看了看娘,低下头不说话。 陆传武还想再骂,突然,塬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被救的宝娃家里来人送谷子了。 陆传武连忙把鞭子丢到一边,“快把裤子穿上,十几岁了光着腚,寒不寒碜人!” “你把娃打成这样,怎么穿裤子啊!”闯娃娘不满的说,一把从晾衣杆子上拉下块布说:“快点快点,围上围上!” “娘,这是平娃的尿布啊!” 乡亲们哈哈的笑起来,闯娃看着自己下身的狼狈,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 初夏的夜晚降临了这片西北小山村。夜风中带着黄河的腥甜气息,粗犷而细腻,吹入了每一家的小院。 闯娃侧躺在炕上,睡着了,在黄河里的大难不死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昏黄的羊油灯下,闯娃娘投了块热手巾,敷在儿子高高肿起的屁股上。 陆传武坐在炕边拉了拉儿子的被子,叹口气道:“我一生气下手就没了轻重,咋把娃打成这样了?“ “你还说呢,你当时眼红的跟头牛似的,谁也拉不住。” “闯娃一向听话,咋就这两天逃了学呢?” 闯娃娘看着睡熟的儿子,“我也疑惑着呢。” 就在这时,屋的门被叩响了。兰花在外面问:“爹,娘,你们睡了吗?” 闯娃娘走过去拉开门闩,见老二媳妇站在门口,脚底下还放着个铁皮桶,两条活蹦乱跳黄河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老二媳妇,这是咋回事?” “今天早上我就看见这个桶了,里面两条鱼,放在我屋门口,本来想给爹娘说的,平娃一哭,后来又出了俺兄弟这档子事,就忘了,要睡觉的时候又看见了,这才想起来。” “我苦命的闯娃,你咋不早说呢!” 陆传武从屋里走出来,低头看了看鱼,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切都明白了。陆传武没有说话,进屋拿了篮篓和镰刀。 “这么晚了上哪去?” “上后山给娃娃采点药洗洗,看把娃都打成啥样了。” 闯娃闭着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第1章 西北之子 公元一千八百六十年,清咸丰十年,初夏。 沿着黄河向西三十里,有个地方叫风墚湾。明朝以前,那里是驻军的,这群戍边将士群龙无首,索性在当地安了家。 夏收时节,农民们瞅着自家的农田蹲在地上,把旱烟抽的嗒嗒响。 这一年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年头,朝廷和洋人在海边开了仗,火枪大炮把万岁爷欺侮得不轻。 但相比在千里之外看不见摸不着的英法鬼子,平头百姓们更担心自己面前的这点嚼谷。 老天爷,求求你降点雨,再不下雨,一家人可都没了活路啊。 陆传武正犯愁,突然庄上一个相熟的后生跑到原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叔,您快去看看,你家闯娃叫黄河冲走了。” 陆传武两眼发黑,一双腿毫无知觉的朝河边赶。 陆传武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黑娃二十岁上在城里当麦客,听说跟主人家的姨太太缠扯不清,闲话传到了,陆传武是个极要面的老实人,脾气又暴,拿了顶门的根棒子朝儿子身上一抡,没想到抡的巧,打坏了腰,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不行了。 老二上山当了土匪,年前刚跟一个猎户的闺女成家,还没到年尾,就叫人打死在峁上。 剩下这一根独苗,是陆传武快五十岁得的宝贝疙瘩,生的相貌堂堂。 三岁上,他在村头大槐树下面玩,村里一个履试不中的老童生逗他认字,用树杈子在地上划了个祸,教他念祸,又写了个福字,先不教他念,告诉他这是祸的反面。孩子脱口而出,福。老童生啧啧称奇,这么点的孩子有这个领悟可不简单。 陆传武知道后,又惊又喜,他看着小儿子,心想不能让他重走自己和他两个哥的老路,得读书,将来当个体面人,才有希望改掉老陆家的穷根。于是咬咬牙找到大财主驴打滚贷了五斗谷子,又找了本家船把头从中说和,才让儿子在镇上的私塾开了蒙。 入学的时候,陆传武请人给儿子起了大号,陆玉廷,字官泰。寓意很明确,希望儿子能升官发财。小小的陆玉廷身上寄托着陆家的全部希望,如今这个希望被黄河冲走了,陆传武吓得六神无主,连一只鞋子跑掉了都全然不知。 陆传武赶到黄河边的时候,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焦急的往黄浪翻滚的河里看,手足无措。闯娃娘披头散发的瘫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衣鞋,向着黄河撕心裂肺的喊着。 还没出月子的老二媳妇也跌跌撞撞的赶了过来,被几个婆姨拉住不叫靠岸,远远的在河堤上哭。陆传武毕竟是个汉,他强撑着,问清楚了情况。 原来,闯娃跟同村的几个娃娃在河滩摸鱼,一个娃娃滑进了河底,闯娃为了救他,被急流冲走了。被救的宝娃抽抽搭搭的说:“他把我一托,我抓着他们的手爬上来,再回头看,闯娃就不见了。”宝娃说着哭起来。 陆传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顾众人劝阻,趟到河里,急急的喊: “闯娃!闯娃!” 回答他的只有黄河无情的涛声。 “满娃,把我的筏子扛来!” “这样大的潮,羊皮筏子下去不是找死吗!” “快给我扛来!” 陆传武瞪着大眼吼道,眼睛大的要吃人。 “传武,你别昏了头,娃娃没了,你再出点事这家人可怎么活!”本家的长辈劝他。 “娃娃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传武带着哭腔喊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爹,我在这呢!”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穿透黄河的波涛,人们循声望去,闯娃光着半个身子,站在下游几十米远外的一块岩石上。 原来,在黄河潮来的时候,闯娃知道自己在水面上肯定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他索性强吸一口气,深潜到黄河河床。摸着堤上的水草,一步步的爬上来。 黄河边生长的孩子,命运在劳累中锻造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在苦痛中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技能。 在一片谢天谢地的欢呼声中,闯娃得胜般跑过来,闯娃娘扑过去,一下把儿子搂在怀里:“闯娃,你可吓死娘了!” “娘,你看。”闯娃指着河边盛鱼的水桶,眼巴巴的等着夸奖,却被父亲一双大手死死的钳住,陆传武抓着儿子的腿将他倒栽葱提起来,一路提回了家。 可怕的咻咻声从院子里传出来。闯娃被扒了裤子绑在门板上,陆传武拿着一根赶牲口用的长鞭,没命的朝儿子身上招呼。 “我让你不读书,让你不读书!”陆传武不顾旁人的劝阻,使劲甩了几鞭:“老子为你求弯了腰跑断了腿,一家人用牙缝里挤出来粮食让你去读书,你倒好,一点不知道珍惜,你还跑到黄河里摸鱼!老子要是让你摸鱼还花那些大价钱费那些牛劲干啥!” 陆传武说着又是狠狠几鞭,孩子骨瘦如柴的屁股上起了十几条血道子,有乡亲心疼的,说:“你也别打娃,娃娃瘦的皮包骨,上河里摸鱼肯定是饿坏了。” “他哪里饿坏了!家里有一口吃的都给他了,我也不怕你笑话,他娘饿的连月红都不来了,就为这个驴日的,他嫂子做月子娘家送的那些野味,自己跟娃娃都没吃一口,全给这驴日的了!你不缺吃不缺喝,不好好读书,你说你下河摸鱼干啥!” 闯娃死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你还别充好汉,我问你,你不好好读书,想干啥!” “我不想读书,我想种地!” “种地?就咱们这个地方,指望老天爷几滴雨,能从这点土坷垃里刨出点啥!” “我打鱼!” “打鱼?你老爷爷你爷爷你叔,都是怎么没的你还记得吗?为了挣点嚼活,把命都丢到黄河里啦!你不读书,当不了体面人,只能出大力,跟你哥一样没个死处,连尸首都找不着,能行吗!” 急不择言。陆传武只顾着骂儿子,没注意到老二媳妇兰花红了眼圈,掀起帘子躲进屋里去。 娃娃在里面哇哇的哭着,闯娃娘护到儿子身上:“行啦,把孙孙都吵醒了!闯娃这回知道错了,以后好好读书就是了,是,闯娃?” 闯娃从门板上撑起身子,看了看娘,低下头不说话。 陆传武还想再骂,突然,塬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被救的宝娃家里来人送谷子了。 陆传武连忙把鞭子丢到一边,“快把裤子穿上,十几岁了光着腚,寒不寒碜人!” “你把娃打成这样,怎么穿裤子啊!”闯娃娘不满的说,一把从晾衣杆子上拉下块布说:“快点快点,围上围上!” “娘,这是平娃的尿布啊!” 乡亲们哈哈的笑起来,闯娃看着自己下身的狼狈,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 初夏的夜晚降临了这片西北小山村。夜风中带着黄河的腥甜气息,粗犷而细腻,吹入了每一家的小院。 闯娃侧躺在炕上,睡着了,在黄河里的大难不死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昏黄的羊油灯下,闯娃娘投了块热手巾,敷在儿子高高肿起的屁股上。 陆传武坐在炕边拉了拉儿子的被子,叹口气道:“我一生气下手就没了轻重,咋把娃打成这样了?“ “你还说呢,你当时眼红的跟头牛似的,谁也拉不住。” “闯娃一向听话,咋就这两天逃了学呢?” 闯娃娘看着睡熟的儿子,“我也疑惑着呢。” 就在这时,屋的门被叩响了。兰花在外面问:“爹,娘,你们睡了吗?” 闯娃娘走过去拉开门闩,见老二媳妇站在门口,脚底下还放着个铁皮桶,两条活蹦乱跳黄河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老二媳妇,这是咋回事?” “今天早上我就看见这个桶了,里面两条鱼,放在我屋门口,本来想给爹娘说的,平娃一哭,后来又出了俺兄弟这档子事,就忘了,要睡觉的时候又看见了,这才想起来。” “我苦命的闯娃,你咋不早说呢!” 陆传武从屋里走出来,低头看了看鱼,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切都明白了。陆传武没有说话,进屋拿了篮篓和镰刀。 “这么晚了上哪去?” “上后山给娃娃采点药洗洗,看把娃都打成啥样了。” 闯娃闭着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第2章 凤鸣高冈 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外也是电闪雷鸣,设在葫芦岛一个废旧工厂里的讨逆联军东路军指挥部里人影重重。外面风雨大作,里面却十分安静,只听的电报机和电话机发出的响声。 一个青年军人躺在几个染着硝烟的弹药箱上,他双眼紧闭,身上盖着一件军用大衣,修长的双腿搭在一个发烫的电报机上,此时正沉沉睡去。 “汉宸!”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卫士高进正要责问,才发现来人正是东北军少帅、东路军司令秦北辰。 “睡觉呢?不好意思。”秦北辰抱歉的看着被吵醒的陆景城,“要不再睡一会儿,没什么事。” “司令都来了,我还敢睡吗?”陆景城翻身坐起来。 “怎么样了?”秦北辰用下巴点点桌上的作战地图。 “还能怎么样,原样。”陆景城说着打了个呵欠。 秦北辰见他眼里布满血丝,说:“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哪这么好打,你先去睡一觉,我替你。” 陆景城也不客气,站起来穿上大衣,说声告辞就往外走。 “等等。”秦北辰从后面追上来,“看你累成这样,给你补补。” 陆景城看着对方手里两颗奶糖,笑着说:“还真把我当小孩了?你作为主帅在作战期间擅离部队穿过敌区到大连又是游泳又是打网球,就这么两颗糖就想堵住我的嘴?” 秦北辰邪笑:“不用奶糖堵你的嘴还用奶堵你的嘴?” “滚。”陆景城骂道。 秦北辰送陆景城走出指挥部,看着他只带一个卫兵坐进汽车,笑道:“陆少帅长年在东南那片富庶之地惯了,竟也学商贾老抠,一个人,一辆车,不怕路上出什么事?” “你以为谁都跟你秦少帅一样喜欢摆面子讲排场,这是联军占区,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你东北军的功劳。” 秦北辰笑笑,向着驶离的轿车挥挥手。 “少帅,我们真不撤吗?” “再帮他撑一天。” 瓢泼大雨中,一辆轿车风驰电掣的行驶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赶往二十里外的联军大营。 雨天泥泞,车子颠颠簸簸,没走多远便熄了火,陷在泥坑里不动了。 高进无奈的回过头来:“军团长,熄火了。” “推啊。”陆景城说着,自己率先跳下车来。 高进急忙拿了把伞跑出来。 “你进去开车。”陆景城命令道。 高进知道少帅的脾气,连忙钻进驾驶室,主仆二人费了些功夫才把汽车从泥坑里弄出来。 全身湿透的陆景城看着满身泥水:“这下倒不困了,浇清醒了。” 高进皱着眉,“军团长,您下回不要这样了,少夫人看到,肯定要骂我了。” “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陆景城脱掉湿透的大衣。 高进看着对方暗青的脸色,没敢说话。 陆景城沉着脸,坐到驾驶室里,正欲开车,又看了看车外淋成落汤鸡的高进,还是走下来,坐在后面去。 “军团长,我从来没见过冬天下这么大的雨。”高进边开车边说。 陆景城倚在座位里,看着窗外景象。 时近年关,本该是热闹的时节,一路以来看到的都是光秃秃的农田,焦黑的树木间或其中,偶尔闪过几堵破败的土墙,孤零零的立在道边,任由暴雨冲刷,这是一个个曾经热闹的村落留下的全部印记。 “活得久了,什么见不到。”陆景城拉上窗帘,闭目养神。 高进看着后视镜暗暗吐了吐舌头,知道少帅心情不好,乖乖闭了嘴。 陆景城回到大营,还没下车,就看到侍从副官长高志扬候在门前。 高志扬迎上来打开车门:“各军团长都到了,正在前厅等您。” “我先去换身衣服。”陆景城走下车,将湿漉漉的大衣丢给他,“西安有什么命令?” “我军从山海关正面仰攻,损失惨重,倒是东北军从九门口打开了一个口子,西安命我们适时撤下来。” “现在撤下来会给敌人可乘之机,继续强攻,给奉军争取时间。” “可是大帅…” “照我说的做,一切我负责。” 军事会议上,陆景城提出为了配合九门口东北军的行动,从山海关正面抽出五个团,由第一军团参谋长吴先云率领,开赴九门口前线。这无疑是一件不出力又讨好的事情。 几个将领虽然不愿意让吴先云抢功,但因为是少帅下的命令,不敢当面说什么。 陆景城走后,第二军团长杨成林笑着说:“真是好计谋!往之兄可得好好谢谢少帅!”其他人窃窃糟糟,虽未直言,但也不怀好意。 吴先云冷笑:“我吴先云能有今天不靠任何人,全是我一枪一炮打下来的,诸君有时间在这里嘲讽同袍,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破关!”言毕转身离去。 “哼,神气什么,不过仗着是景城的老师,把这小子唬得团团转!” “杨军长,等你有了军功,再说别人。”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言的第五军团长孙效武说道。 陆景城转至后堂,打开房门,赫然看见屋子里兀自坐着一个妙龄女郎,见人进来,站起问安,举止大方。 陆景城转过身来看向身边人。高志扬低下头,轻声道:“是常军团长。” 陆景城按捺着心中的怒火,重重的将门关上。 他完全无视房里的女子,一言不发的走到床边,解开风纪扣,将上衣搭到衣架上。 “汉爷,我帮您。”女子颔了首走过来,蹲在地上帮他脱下脚上的靴子。 陆景城也不管她,随她把衣物去了,自己躺到床上,拉开被子,沉沉睡去。 西子湖畔。吴凤鸣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行走在烟雨蒙蒙的白堤上。她的父亲、曾为四十万直军统帅的吴琢玉日前在战场上一败涂地,听说只率着几十个亲卫逃至鄂赣荒僻山区,此时还生死未卜,而胜利者竟是自己的丈夫和公公。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事情真实发生之后,吴凤鸣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淡然。 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她的陪嫁丫头如意,生怕自家小姐做出什么傻事,她一直紧紧盯着吴凤鸣的背影。 “大小姐,该回去了。”如意小心翼翼的说。 吴凤鸣也不答她,喃喃道:“如意,你跟着我这么久了,如意吗?” 如意鼻头一酸,颔首道:“能跟随大小姐是我的福气。” “我累了。”吴凤鸣扶着栏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生不如死。” 如意默然:“大小姐,千万不要这样想,您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老爷太太,为…” 如意没有再说下去,她的余光瞥到了一个高大身形。 “少夫人,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吴凤鸣斜了那人一眼:“你跟陆景城多久了。” “七年有余。” “七年有余,七年,你了解他吗?” “了解长官的所思所想,是属下职责所在。” 吴凤鸣冷哼一声:“你根本不懂他,你要是懂你的长官,现在就不应该跟着我,你应该站在那桥头上,和那些渔民一起,呲牙咧嘴看我的笑话!” 吴凤鸣说着,倏地扔掉油纸伞:“看看我现在这副弃妇模样,看他逼着我吴凤鸣无路可走,那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威风啊!” 军官微微颔首:“您言重了。” 吴凤鸣惨笑,“樊问桥,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救我吗?” “少夫人,您…” 话音未落,伴随着如意的一声惊叫,西湖里泛起了一圈涟漪。 男人两步跳上栏杆,纵身一跃,波澜起伏,水光潇然。 次日天白,陆景城从房内整装而出,高志扬马上为他披上黑色大氅。 “以后不必在门外等着我,那是大帅的规矩,在我这没有这习惯。” 高志扬自知做错,俯首称是。 第2章 凤鸣高冈 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外也是电闪雷鸣,设在葫芦岛一个废旧工厂里的讨逆联军东路军指挥部里人影重重。外面风雨大作,里面却十分安静,只听的电报机和电话机发出的响声。 一个青年军人躺在几个染着硝烟的弹药箱上,他双眼紧闭,身上盖着一件军用大衣,修长的双腿搭在一个发烫的电报机上,此时正沉沉睡去。 “汉宸!”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卫士高进正要责问,才发现来人正是东北军少帅、东路军司令秦北辰。 “睡觉呢?不好意思。”秦北辰抱歉的看着被吵醒的陆景城,“要不再睡一会儿,没什么事。” “司令都来了,我还敢睡吗?”陆景城翻身坐起来。 “怎么样了?”秦北辰用下巴点点桌上的作战地图。 “还能怎么样,原样。”陆景城说着打了个呵欠。 秦北辰见他眼里布满血丝,说:“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哪这么好打,你先去睡一觉,我替你。” 陆景城也不客气,站起来穿上大衣,说声告辞就往外走。 “等等。”秦北辰从后面追上来,“看你累成这样,给你补补。” 陆景城看着对方手里两颗奶糖,笑着说:“还真把我当小孩了?你作为主帅在作战期间擅离部队穿过敌区到大连又是游泳又是打网球,就这么两颗糖就想堵住我的嘴?” 秦北辰邪笑:“不用奶糖堵你的嘴还用奶堵你的嘴?” “滚。”陆景城骂道。 秦北辰送陆景城走出指挥部,看着他只带一个卫兵坐进汽车,笑道:“陆少帅长年在东南那片富庶之地惯了,竟也学商贾老抠,一个人,一辆车,不怕路上出什么事?” “你以为谁都跟你秦少帅一样喜欢摆面子讲排场,这是联军占区,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你东北军的功劳。” 秦北辰笑笑,向着驶离的轿车挥挥手。 “少帅,我们真不撤吗?” “再帮他撑一天。” 瓢泼大雨中,一辆轿车风驰电掣的行驶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赶往二十里外的联军大营。 雨天泥泞,车子颠颠簸簸,没走多远便熄了火,陷在泥坑里不动了。 高进无奈的回过头来:“军团长,熄火了。” “推啊。”陆景城说着,自己率先跳下车来。 高进急忙拿了把伞跑出来。 “你进去开车。”陆景城命令道。 高进知道少帅的脾气,连忙钻进驾驶室,主仆二人费了些功夫才把汽车从泥坑里弄出来。 全身湿透的陆景城看着满身泥水:“这下倒不困了,浇清醒了。” 高进皱着眉,“军团长,您下回不要这样了,少夫人看到,肯定要骂我了。” “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陆景城脱掉湿透的大衣。 高进看着对方暗青的脸色,没敢说话。 陆景城沉着脸,坐到驾驶室里,正欲开车,又看了看车外淋成落汤鸡的高进,还是走下来,坐在后面去。 “军团长,我从来没见过冬天下这么大的雨。”高进边开车边说。 陆景城倚在座位里,看着窗外景象。 时近年关,本该是热闹的时节,一路以来看到的都是光秃秃的农田,焦黑的树木间或其中,偶尔闪过几堵破败的土墙,孤零零的立在道边,任由暴雨冲刷,这是一个个曾经热闹的村落留下的全部印记。 “活得久了,什么见不到。”陆景城拉上窗帘,闭目养神。 高进看着后视镜暗暗吐了吐舌头,知道少帅心情不好,乖乖闭了嘴。 陆景城回到大营,还没下车,就看到侍从副官长高志扬候在门前。 高志扬迎上来打开车门:“各军团长都到了,正在前厅等您。” “我先去换身衣服。”陆景城走下车,将湿漉漉的大衣丢给他,“西安有什么命令?” “我军从山海关正面仰攻,损失惨重,倒是东北军从九门口打开了一个口子,西安命我们适时撤下来。” “现在撤下来会给敌人可乘之机,继续强攻,给奉军争取时间。” “可是大帅…” “照我说的做,一切我负责。” 军事会议上,陆景城提出为了配合九门口东北军的行动,从山海关正面抽出五个团,由第一军团参谋长吴先云率领,开赴九门口前线。这无疑是一件不出力又讨好的事情。 几个将领虽然不愿意让吴先云抢功,但因为是少帅下的命令,不敢当面说什么。 陆景城走后,第二军团长杨成林笑着说:“真是好计谋!往之兄可得好好谢谢少帅!”其他人窃窃糟糟,虽未直言,但也不怀好意。 吴先云冷笑:“我吴先云能有今天不靠任何人,全是我一枪一炮打下来的,诸君有时间在这里嘲讽同袍,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破关!”言毕转身离去。 “哼,神气什么,不过仗着是景城的老师,把这小子唬得团团转!” “杨军长,等你有了军功,再说别人。”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言的第五军团长孙效武说道。 陆景城转至后堂,打开房门,赫然看见屋子里兀自坐着一个妙龄女郎,见人进来,站起问安,举止大方。 陆景城转过身来看向身边人。高志扬低下头,轻声道:“是常军团长。” 陆景城按捺着心中的怒火,重重的将门关上。 他完全无视房里的女子,一言不发的走到床边,解开风纪扣,将上衣搭到衣架上。 “汉爷,我帮您。”女子颔了首走过来,蹲在地上帮他脱下脚上的靴子。 陆景城也不管她,随她把衣物去了,自己躺到床上,拉开被子,沉沉睡去。 西子湖畔。吴凤鸣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行走在烟雨蒙蒙的白堤上。她的父亲、曾为四十万直军统帅的吴琢玉日前在战场上一败涂地,听说只率着几十个亲卫逃至鄂赣荒僻山区,此时还生死未卜,而胜利者竟是自己的丈夫和公公。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事情真实发生之后,吴凤鸣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淡然。 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她的陪嫁丫头如意,生怕自家小姐做出什么傻事,她一直紧紧盯着吴凤鸣的背影。 “大小姐,该回去了。”如意小心翼翼的说。 吴凤鸣也不答她,喃喃道:“如意,你跟着我这么久了,如意吗?” 如意鼻头一酸,颔首道:“能跟随大小姐是我的福气。” “我累了。”吴凤鸣扶着栏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生不如死。” 如意默然:“大小姐,千万不要这样想,您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老爷太太,为…” 如意没有再说下去,她的余光瞥到了一个高大身形。 “少夫人,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吴凤鸣斜了那人一眼:“你跟陆景城多久了。” “七年有余。” “七年有余,七年,你了解他吗?” “了解长官的所思所想,是属下职责所在。” 吴凤鸣冷哼一声:“你根本不懂他,你要是懂你的长官,现在就不应该跟着我,你应该站在那桥头上,和那些渔民一起,呲牙咧嘴看我的笑话!” 吴凤鸣说着,倏地扔掉油纸伞:“看看我现在这副弃妇模样,看他逼着我吴凤鸣无路可走,那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威风啊!” 军官微微颔首:“您言重了。” 吴凤鸣惨笑,“樊问桥,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救我吗?” “少夫人,您…” 话音未落,伴随着如意的一声惊叫,西湖里泛起了一圈涟漪。 男人两步跳上栏杆,纵身一跃,波澜起伏,水光潇然。 次日天白,陆景城从房内整装而出,高志扬马上为他披上黑色大氅。 “以后不必在门外等着我,那是大帅的规矩,在我这没有这习惯。” 高志扬自知做错,俯首称是。 第3章 塞翁失马 梵音渺渺,钟声朗朗。 浙江普陀山云烟缭绕,宛若仙境。 山顶的普济寺大殿此时庄重肃穆,掌殿师父敲响磬,意在向菩萨禀报有人前来问签。 三声悠长的脆响之后,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在大殿正中跪下来,她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剪裁修身的绛红色旗袍,衬得她身姿更加高挑,高贵大方。 捧着香筒缓缓的在香柱上熏绕过之后,她虔诚的跪下来,从手中的签筒晃下一签。 竹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捡起研读,眼底闪过一丝黯淡。 普陀山下,昔日人流如织的百步沙滩空旷寂寥,只有潮水不断拍打海岸的声音。 岸边的小亭戒备森严。卫兵紧握钢枪,一丝不苟的望着前方。 亭子里,青年一袭青衫坐在石凳,品下一杯雨前龙井,似是无趣,对着海面不断张望。 一个浪打来,原来在海面上不断浮动的黑色人影恍然若失,青年站起来走近两步,见那黑影又重新出现在海面上,便松了一口气,对旁边人道:“涨潮了,让小少爷上来。” 卫士领命而去,正此时,山间古道传来一阵骚动,青年连忙迎上去,对着中间的妇人叫了声:“母亲。” 唐锦华这才从一路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儿子,幽幽开口道:“阿元,我刚才替你求了支签,你放心,是上上签。” 陆景元一听,心下明白了大半。 “你放心”这三个字似乎太有掩耳盗铃之痕迹。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仍是明朗笑容:“母亲,您似乎从来没有求过下签,莫不是那些和尚糊弄您。” 唐锦华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膊,嗔道:”傻孩子,千万不敢在这里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很灵的。” 陆景元低头浅笑,扶了母亲走下石阶。 他这位继母,生在民国新式家庭,自小受西式教育长大,又是在商场搏杀的女强人,曾经对这些神怪之学毫无兴趣,没想到自父亲陆西霆南征北战以来,竟然信上了这一套。 “我来这里五次了,除了第一次只是请愿,哪次不是还愿再请愿,以前你大舅也是不信这一套,我容易拉他跟我来这里拜了一拜,还不是逢凶化吉,到底没让人把家财收了去!所以我相信你这次去广州,也定是平安无事的。” 陆景元正欲答话,一个副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张着嘴却着急的说不出话来。 唐锦华道:“出什么事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小少爷他在水里没影了。” 唐锦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旁边有陆景元的搀扶,恐怕早已晕倒在地。 她定了神,握紧景元的手,快步走向海滩。 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二十个卫士,正六神无主的跑来跑去,大声呼喊。 几个水性好的已经泅下了水,奈何茫茫大海,潮水汹涌,竟没有半点孩子的影子。 陆景元松开母亲,快速的解着衣襟,唐锦华一把抓住他,声音颤抖着说:”你不要去。” “我水性好,没事!”陆景元不顾母亲的阻拦,一把扯掉外衣,飞速的向海里跑去。 “大少爷!”有人尖叫。 “小少爷!”有人呼喊着,声音乱作一团。 突然有人惊呼,“小少爷在那里!” 唐锦华循声望去,见自己的小儿子陆景安浑身湿漉漉的站在离岸边不远处的一处礁石上,正向自己招手。 一直强撑镇定的她此时像被抽离了,几乎瘫软在了身边人的怀里。 …… 原来,在海里游泳的陆景安玩兴大发,不顾卫士即将涨潮的提醒,径自往深海区游去,等潮水真正来到,这时才发现不妙,整个人都被浪潮卷到了海里。 他见自己人小力薄不能再游回岸边,索性深吸一口气,一潜到底,抓着依附在海底礁石上的水草的一步步爬上来,这才幸免于难。 唐润之见湿淋淋的儿子上来,扬手就要打。 8岁的陆景安也不躲,低头站在原地。 唐润之终是没忍心打下去,她叹了口气,指指小儿子的脑袋道:“我说了多少遍遇事不要逞能,要首先保全自己!” 陆景元拿过毛巾给小弟裹在身上,劝道:“幸好没事,别怪他了。” “不怪他,早晚要惹出祸来!”唐锦华沉着脸,又瞪了小儿子一眼。 陆景安低着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当晚本来计划留宿山上,唐锦华执意要下山,准备找医生给小儿子好好地检查一番,这样才能安心。 陆景安窝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半睁着眼睛,蔫了。 一是因为今天和海潮的搏斗确实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二是因为身边的母亲一直不理自己,他有些无趣。 一行人开车来到山下,见前面早停了几辆军车,有大批军警在此等候。 众人行了礼,让出本来倚在汽车上抽烟的一位军官,唐锦华一路阴霾的脸终于有了一些明亮,她不等司机亲自打开车门走下来:“你怎么来了?” 景元和景安也赶快下车,站到母亲身边。 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人称云帅的闽浙巡阅使陆西霆。 “我在舟山看军港,听说你们来了,顺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上去?”唐锦华帮丈夫拍掉肩膀上的一点灰尘。 “你不是说我杀伐太重,怕冲撞了菩萨,每次拜佛都不让我陪着吗?” 景元走上前,低头叫了声:“父亲。” 陆西霆点点头,目光越过长子,看向后面的小儿子,转头问妻子:“这小子这回没给你惹祸。” 唐锦华笑着说:“安儿这次乖得很,没惹祸。” “那就好。”陆西霆说着走过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景安有些排斥的躲到一边。 一家人同乘一辆车,向行营驶去。景元亲自开车,景安坐在副驾驶,陆西霆和妻子坐在后排,前后各有四辆军车护卫,荷枪实弹的军警站在上面。 唐锦华转过头:“你今天还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陆西霆侧着脸,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总不自觉的警惕着外面的世界。 “怎么突然专门来接我?”唐锦华问。 “不是专门来接你,还有孩子。”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唐锦华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们之间保持一个不相问的默契,因此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江北的战事停了没有?”过了一会,她还是问道。 “停了。” “这里没有电话,不知道金城的资金到位了没有?” “应该到了。” “明天是端午,也不知道城儿他们有没有粽子吃。” “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真是一辈子操心的毛病。”陆西霆笑道。 “自从嫁到你们陆家,我一天也没有消停过。”唐锦华说着, 陆西霆坐直身子:“所以说你拜佛我就觉得好笑,这里是哪里,海天佛国,不为俗世烦扰的地方,你倒好,嘴上念着佛,一肚子尘世纷纷扰扰的事情。” “我念佛,只是求个平安。” “平安不是求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爸妈,你们还让不让我睡觉了。”陆景安不满的说。 “行了行了不说了,把孩子都吵醒了。” “明明是你说不过我” 陆景元和前车保持着距离,憋着笑听着父母两人的对话, 世人都知道陆云帅在外杀伐决断决胜千里,却不知在内也是个顾家重情的男儿。自从当年还在北洋军中做旅长的陆西霆迎娶江南巨族之女唐锦华以来,数十年来两人互相成就,伉俪情深让人艳羡。 陆景元的眼睛有些发酸,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处在这个温情脉脉的车里,他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自己一个外人即便只是司机的角色都显得那么多余。 不过还好,他马上就要作为人质,派到那南方的黄埔军校去了。 别人都道他可怜可悲,其实这一切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正想着,前面一个刹车,陆景元及时停车,不知不觉间,车队已经到了江浙联军舟山驻地。 “我们不回杭州吗?”陆景安转过身来,问后排的父母。 陆西霆已经推门而下,驻地的军官连忙迎上来,围在他身边汇报。 隐约间,陆景安听到了“抓住了”“11师”几个字,他小声的问母亲:“爸爸又要杀人了吗?” 唐锦华没有说话。 从下山以来看到那比平时多几倍的官兵开始她就发现了异常,只不过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事实。 她微闭上眼,双手合十,为那些亡灵祷告。 第3章 塞翁失马 梵音渺渺,钟声朗朗。 浙江普陀山云烟缭绕,宛若仙境。 山顶的普济寺大殿此时庄重肃穆,掌殿师父敲响磬,意在向菩萨禀报有人前来问签。 三声悠长的脆响之后,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在大殿正中跪下来,她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剪裁修身的绛红色旗袍,衬得她身姿更加高挑,高贵大方。 捧着香筒缓缓的在香柱上熏绕过之后,她虔诚的跪下来,从手中的签筒晃下一签。 竹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捡起研读,眼底闪过一丝黯淡。 普陀山下,昔日人流如织的百步沙滩空旷寂寥,只有潮水不断拍打海岸的声音。 岸边的小亭戒备森严。卫兵紧握钢枪,一丝不苟的望着前方。 亭子里,青年一袭青衫坐在石凳,品下一杯雨前龙井,似是无趣,对着海面不断张望。 一个浪打来,原来在海面上不断浮动的黑色人影恍然若失,青年站起来走近两步,见那黑影又重新出现在海面上,便松了一口气,对旁边人道:“涨潮了,让小少爷上来。” 卫士领命而去,正此时,山间古道传来一阵骚动,青年连忙迎上去,对着中间的妇人叫了声:“母亲。” 唐锦华这才从一路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儿子,幽幽开口道:“阿元,我刚才替你求了支签,你放心,是上上签。” 陆景元一听,心下明白了大半。 “你放心”这三个字似乎太有掩耳盗铃之痕迹。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仍是明朗笑容:“母亲,您似乎从来没有求过下签,莫不是那些和尚糊弄您。” 唐锦华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膊,嗔道:”傻孩子,千万不敢在这里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很灵的。” 陆景元低头浅笑,扶了母亲走下石阶。 他这位继母,生在民国新式家庭,自小受西式教育长大,又是在商场搏杀的女强人,曾经对这些神怪之学毫无兴趣,没想到自父亲陆西霆南征北战以来,竟然信上了这一套。 “我来这里五次了,除了第一次只是请愿,哪次不是还愿再请愿,以前你大舅也是不信这一套,我容易拉他跟我来这里拜了一拜,还不是逢凶化吉,到底没让人把家财收了去!所以我相信你这次去广州,也定是平安无事的。” 陆景元正欲答话,一个副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张着嘴却着急的说不出话来。 唐锦华道:“出什么事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小少爷他在水里没影了。” 唐锦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旁边有陆景元的搀扶,恐怕早已晕倒在地。 她定了神,握紧景元的手,快步走向海滩。 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二十个卫士,正六神无主的跑来跑去,大声呼喊。 几个水性好的已经泅下了水,奈何茫茫大海,潮水汹涌,竟没有半点孩子的影子。 陆景元松开母亲,快速的解着衣襟,唐锦华一把抓住他,声音颤抖着说:”你不要去。” “我水性好,没事!”陆景元不顾母亲的阻拦,一把扯掉外衣,飞速的向海里跑去。 “大少爷!”有人尖叫。 “小少爷!”有人呼喊着,声音乱作一团。 突然有人惊呼,“小少爷在那里!” 唐锦华循声望去,见自己的小儿子陆景安浑身湿漉漉的站在离岸边不远处的一处礁石上,正向自己招手。 一直强撑镇定的她此时像被抽离了,几乎瘫软在了身边人的怀里。 …… 原来,在海里游泳的陆景安玩兴大发,不顾卫士即将涨潮的提醒,径自往深海区游去,等潮水真正来到,这时才发现不妙,整个人都被浪潮卷到了海里。 他见自己人小力薄不能再游回岸边,索性深吸一口气,一潜到底,抓着依附在海底礁石上的水草的一步步爬上来,这才幸免于难。 唐润之见湿淋淋的儿子上来,扬手就要打。 8岁的陆景安也不躲,低头站在原地。 唐润之终是没忍心打下去,她叹了口气,指指小儿子的脑袋道:“我说了多少遍遇事不要逞能,要首先保全自己!” 陆景元拿过毛巾给小弟裹在身上,劝道:“幸好没事,别怪他了。” “不怪他,早晚要惹出祸来!”唐锦华沉着脸,又瞪了小儿子一眼。 陆景安低着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当晚本来计划留宿山上,唐锦华执意要下山,准备找医生给小儿子好好地检查一番,这样才能安心。 陆景安窝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半睁着眼睛,蔫了。 一是因为今天和海潮的搏斗确实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二是因为身边的母亲一直不理自己,他有些无趣。 一行人开车来到山下,见前面早停了几辆军车,有大批军警在此等候。 众人行了礼,让出本来倚在汽车上抽烟的一位军官,唐锦华一路阴霾的脸终于有了一些明亮,她不等司机亲自打开车门走下来:“你怎么来了?” 景元和景安也赶快下车,站到母亲身边。 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人称云帅的闽浙巡阅使陆西霆。 “我在舟山看军港,听说你们来了,顺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上去?”唐锦华帮丈夫拍掉肩膀上的一点灰尘。 “你不是说我杀伐太重,怕冲撞了菩萨,每次拜佛都不让我陪着吗?” 景元走上前,低头叫了声:“父亲。” 陆西霆点点头,目光越过长子,看向后面的小儿子,转头问妻子:“这小子这回没给你惹祸。” 唐锦华笑着说:“安儿这次乖得很,没惹祸。” “那就好。”陆西霆说着走过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景安有些排斥的躲到一边。 一家人同乘一辆车,向行营驶去。景元亲自开车,景安坐在副驾驶,陆西霆和妻子坐在后排,前后各有四辆军车护卫,荷枪实弹的军警站在上面。 唐锦华转过头:“你今天还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陆西霆侧着脸,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总不自觉的警惕着外面的世界。 “怎么突然专门来接我?”唐锦华问。 “不是专门来接你,还有孩子。”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唐锦华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们之间保持一个不相问的默契,因此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江北的战事停了没有?”过了一会,她还是问道。 “停了。” “这里没有电话,不知道金城的资金到位了没有?” “应该到了。” “明天是端午,也不知道城儿他们有没有粽子吃。” “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真是一辈子操心的毛病。”陆西霆笑道。 “自从嫁到你们陆家,我一天也没有消停过。”唐锦华说着, 陆西霆坐直身子:“所以说你拜佛我就觉得好笑,这里是哪里,海天佛国,不为俗世烦扰的地方,你倒好,嘴上念着佛,一肚子尘世纷纷扰扰的事情。” “我念佛,只是求个平安。” “平安不是求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爸妈,你们还让不让我睡觉了。”陆景安不满的说。 “行了行了不说了,把孩子都吵醒了。” “明明是你说不过我” 陆景元和前车保持着距离,憋着笑听着父母两人的对话, 世人都知道陆云帅在外杀伐决断决胜千里,却不知在内也是个顾家重情的男儿。自从当年还在北洋军中做旅长的陆西霆迎娶江南巨族之女唐锦华以来,数十年来两人互相成就,伉俪情深让人艳羡。 陆景元的眼睛有些发酸,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处在这个温情脉脉的车里,他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自己一个外人即便只是司机的角色都显得那么多余。 不过还好,他马上就要作为人质,派到那南方的黄埔军校去了。 别人都道他可怜可悲,其实这一切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正想着,前面一个刹车,陆景元及时停车,不知不觉间,车队已经到了江浙联军舟山驻地。 “我们不回杭州吗?”陆景安转过身来,问后排的父母。 陆西霆已经推门而下,驻地的军官连忙迎上来,围在他身边汇报。 隐约间,陆景安听到了“抓住了”“11师”几个字,他小声的问母亲:“爸爸又要杀人了吗?” 唐锦华没有说话。 从下山以来看到那比平时多几倍的官兵开始她就发现了异常,只不过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事实。 她微闭上眼,双手合十,为那些亡灵祷告。 第4章 第一公子 民国十三年,上海。 临近年关,松江火车站人头攒动,甚是拥挤。 随着一声声刺耳的汽笛,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警跳下车,用枪托和文明棍将上下车的人们赶下月台,源源不断到来的士兵排成长队,生生在十分混乱的火车站清出一条红毯通道。 乘客们不敢谩骂,只能面露愠色,在人群中私下交头接耳,表达不满。 乱世岁月,这种情景时有上演。无非是哪位督军专列亲临,便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不过这次不太一样,现场除了铺上红地毯,还装饰了红绸和彩色气球。 于是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表示,这是江浙督军陆西霆新儿媳到了。 陆家为接这位千金媳妇,一早就下了戒严令。今天从霞飞路到南京路全都封了。这小姐排场也是够气派,嫁妆就拉了两火车。 她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四省联帅孙琢玉。人们不禁为这场豪门联姻啧啧感叹。 正在此时,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逆着看热闹的人潮走向出口。 那个身影属于一位头戴礼帽、身着考究呢子西装的青年,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门口被驱赶的黄包车队,随即安静地穿过人群,似乎不属于这个喧闹的世界。 顾之汐静静地欣赏着这个遗世而独立的男人,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全身散发着迷人的绅士气质,那是属于军人子弟的英挺,还有些风雅书生的浩然之气。 虽然从小相识,此时安静的男人却让她有些陌生。 顾之汐看着他拿出雪茄叼在嘴里。这个陆景轩,平时一点烟草都不碰,原来都是骗人的。 眼见他走过来,却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急。 顾之汐摇下车窗:“陆景轩,看来我们一点心灵感应都没有。” 被叫做陆景轩的男子转过头,露出一张冷峻精致的面庞,他眉星目朗,明亮的眸子里散发着一种动人的神采。 男子先是一愣,接着笑意盈盈地俯下身来,把头探进车窗里,给了佳人甜蜜一吻。 顾之汐非常受用这种道歉方式,也许是好久没有见到爱人,她嗔怪地推开情郎,面色有些绯红。 “不是不抽烟吗?全是味儿!” “什么味儿,男人味儿?”陆景轩得寸进尺,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顺势坐进来。 顾之汐细心地接过他的皮箱,见对方稍加迟疑,便打趣道:“这么紧张,难道有我不该看的东西?” 陆景轩笑着摇摇头:“如果真的有,这个箱子你都看不到。” 顾之汐不顾对方的挑衅,微笑着打着他的嘴巴,身子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声音却仍带着得理不饶人:“这一去一点音讯都没有,回来也不知会。” “这样才能显出你们青帮的神威啊,大阿姐。”陆景轩亲吻着怀里的人,几个记者跑过车前。 “你嫂子到了,你都不去见见?” “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见你要紧。”陆景轩笑着说,上海第一公子的风流发挥的淋漓尽致。 “去你的,小白脸,小心被人拍到,明天登报说你这个花花公子当街欺凌妇女。” “我倒是担心他们说我有龙阳之好。” “滚开。”顾之汐知道他又在拿自己的中性装扮打趣,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放不开情郎。 陆景轩只好腾出一只手来开车。 “怎么,着急了?怕见到你们家老爷子?” “我是怕你在你的弟子们面前颜面尽扫。” 顾之汐把头埋在男人的怀里,听着他砰砰作响的心跳。 “尽扫就尽扫,我是个女人,你是我男人!” 第4章 第一公子 民国十三年,上海。 临近年关,松江火车站人头攒动,甚是拥挤。 随着一声声刺耳的汽笛,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警跳下车,用枪托和文明棍将上下车的人们赶下月台,源源不断到来的士兵排成长队,生生在十分混乱的火车站清出一条红毯通道。 乘客们不敢谩骂,只能面露愠色,在人群中私下交头接耳,表达不满。 乱世岁月,这种情景时有上演。无非是哪位督军专列亲临,便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不过这次不太一样,现场除了铺上红地毯,还装饰了红绸和彩色气球。 于是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表示,这是江浙督军陆西霆新儿媳到了。 陆家为接这位千金媳妇,一早就下了戒严令。今天从霞飞路到南京路全都封了。这小姐排场也是够气派,嫁妆就拉了两火车。 她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四省联帅孙琢玉。人们不禁为这场豪门联姻啧啧感叹。 正在此时,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逆着看热闹的人潮走向出口。 那个身影属于一位头戴礼帽、身着考究呢子西装的青年,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门口被驱赶的黄包车队,随即安静地穿过人群,似乎不属于这个喧闹的世界。 顾之汐静静地欣赏着这个遗世而独立的男人,看着他走过来的身影,全身散发着迷人的绅士气质,那是属于军人子弟的英挺,还有些风雅书生的浩然之气。 虽然从小相识,此时安静的男人却让她有些陌生。 顾之汐看着他拿出雪茄叼在嘴里。这个陆景轩,平时一点烟草都不碰,原来都是骗人的。 眼见他走过来,却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急。 顾之汐摇下车窗:“陆景轩,看来我们一点心灵感应都没有。” 被叫做陆景轩的男子转过头,露出一张冷峻精致的面庞,他眉星目朗,明亮的眸子里散发着一种动人的神采。 男子先是一愣,接着笑意盈盈地俯下身来,把头探进车窗里,给了佳人甜蜜一吻。 顾之汐非常受用这种道歉方式,也许是好久没有见到爱人,她嗔怪地推开情郎,面色有些绯红。 “不是不抽烟吗?全是味儿!” “什么味儿,男人味儿?”陆景轩得寸进尺,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顺势坐进来。 顾之汐细心地接过他的皮箱,见对方稍加迟疑,便打趣道:“这么紧张,难道有我不该看的东西?” 陆景轩笑着摇摇头:“如果真的有,这个箱子你都看不到。” 顾之汐不顾对方的挑衅,微笑着打着他的嘴巴,身子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声音却仍带着得理不饶人:“这一去一点音讯都没有,回来也不知会。” “这样才能显出你们青帮的神威啊,大阿姐。”陆景轩亲吻着怀里的人,几个记者跑过车前。 “你嫂子到了,你都不去见见?” “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见你要紧。”陆景轩笑着说,上海第一公子的风流发挥的淋漓尽致。 “去你的,小白脸,小心被人拍到,明天登报说你这个花花公子当街欺凌妇女。” “我倒是担心他们说我有龙阳之好。” “滚开。”顾之汐知道他又在拿自己的中性装扮打趣,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放不开情郎。 陆景轩只好腾出一只手来开车。 “怎么,着急了?怕见到你们家老爷子?” “我是怕你在你的弟子们面前颜面尽扫。” 顾之汐把头埋在男人的怀里,听着他砰砰作响的心跳。 “尽扫就尽扫,我是个女人,你是我男人!” 第5章 陆小少爷 多年之后,当陆若飞看着敌军装甲车碾过长江大桥,他开始想起学生时代对老师发的怒。 曾作为清朝幼童留学美国的工程师盛天途正在自己的书房里伏案为图纸做着最后的润色,突然,嘭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墙边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少年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书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奋力撕扯起来。 “陆景安!你疯了?” “对!我疯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猛地扬起手里的碎片,白色的纸片在空中肆意乱舞,见到这一幕,51岁的盛天途也红了眼圈。 风透过书房的窗子吹进来,破碎的纸屑在地板上翻滚。 师生俩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线段,心痛的无话可说。 书桌上,西洋台历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 “民国二十一年(西元1932年)一月廿八日”。 …… “你也真是够狠的,盛先生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你一下子就把你们俩的心血撕碎了。” 青年微笑着抿了一口咖啡,看着面前托着脸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妹妹,大大的眼睛里饱含了复杂的感情。 岂止是师徒二人耗时数年的心血,那份长江大桥设计作品,更是当年的上海滩恶少陆小少爷浪子回头的证明。 “当年事变后,日本人走过我们新修外白渡桥进入闸北杀了那么多人,一时气不过,现在想想也不该,怎么把气撒在盛公的头上。”青年轻描淡写,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懊悔。 “你画功这么好,又有头脑,不当工程师,真是可惜了。” 少女仍然为哥哥的命运唏嘘不已。 “可惜什么?我们家有你这个大才女在啊,笔酣墨饱,传神阿堵,我哪里比得上啊!是,丹青女神?”青年笑着捏了捏妹妹的下巴:“我陆景安这双手,还是拿枪比较舒服。” 陆景安笑着向妹妹比划着手,修长的手指上赫然带着长年握枪留下的茧子。 “好,你拿枪就拿枪,反正父亲和三哥都是军人,不过,你也应该像父亲和三哥一样做个理智的军人,可别像原来那么冲动了。” 陆丹青试探地指指他腰间的枪。 “小东西,明明比我小,还像大人一样教训我!” “没办法,谁让我本来就比你懂事呢!”陆丹青故意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陆景安宠溺地捏捏妹妹的脸便不再理她,他转头望着舷窗外静止的鱼鳞状浮云,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他眯起眼睛,远眺云天相接,耳畔回响起一首赞美诗:“认识你真好,举目向山,从今天起,牺牲的爱。善良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六年前,在上海到奉天的飞机上,她伏在他身上,呢喃着。 …… 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1月4日下午三时许,一只军绿色的大铁鸟航行在南京上空。对于中华民国首都的市民来说,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飞机伴着肆虐的气流缓缓降落在南京大校场军用机场,一切轰鸣归于平静。 “立正!敬礼!” 数十个列队迎接的士兵腰杆挺直,右手平衡放在胸前,整齐行礼。 镶着青天白日徽的头盔在阳光下煞是耀眼,清一色的上士军衔表明这些士兵是精锐中的精锐。 前舱的绿铁门缓缓推开,最先下来的是一名国军少校,黄绿色驼绒的少校军服让这个年轻人显得很是精神,他走下来后站在一旁,恭敬地站在扶梯旁边。 随后,套裙翩翩的陆家七小姐陆丹青出现在舱门,她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他扶了扶镶着银白骷髅和雄鹰万字的帽徽的军帽,抬头仰望阔别五年的祖国蓝天,领口精致的校官衔章熠熠生辉。 “景安,欢迎回家!” 青年扬起嘴角,张开双臂朝着队列尽头的少将军官走去。 陆景城紧紧拥抱着弟弟:“小子,在国外呆的还习惯吗?” 陆景安耸耸肩膀,声音略带疲倦:“一切都还好,只是像元首那样的极端主义者让我感到很危险,不过要感谢各路人马的相助,让我在参谋部一直很安全。” “你最该感谢的是父亲。”陆景城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答话。 “好啊,五哥回来了就把我忘了,你怎么不问我在国外习不习惯啊?”丹青撒娇地挽着大哥的胳膊。 “你还不习惯啊小丫头!是谁来信说都不想回来了?” 陆景城笑着刮刮小妹妹的鼻子,兄妹三人有说有笑地向汽车走去。 黑色轿车穿过成荫的法国梧桐,径直驶到黄埔路国防部大院内一幢戒备森严的别致公馆前,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一位少校打开车门,陆景安走下来,踏上这片承受深重的土地。 五年未曾回家,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只是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 最先跑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怔了一会儿,随即惊喜地大喊:“小舅!” “洵子,你慢点跑!” 陆家大姐蔚青扶着母亲唐锦华从公馆高高的门廊里出来,后面还跟着抱孩子的大少奶奶吴凤鸣,二太太蕴岚也急急跟了出来,丹青一见到她亲娘,眼泪就掉下来了。 景安逐个问候,他摘下军帽,跪在母亲面前,动情地说:“妈,我回来了。” “快,快起来。”唐锦华拉起儿子,哽咽得说不出话。 在场的人看到此景,无不动容。全因这小儿子是唐锦华的心头肉,当年陆景安仓促离国,母子五年未见,不禁悲从中来。 “别哭哭啼啼的了,景安这不是回来了,快让他进去歇歇!” 陆景城说着从妻子怀里接过儿子,逗着他说:“邦儿,看谁来啦,这是小叔叔。” 一岁的小奶娃还不会说话,却像是听明白了爸爸的话,张着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咿咿呀呀地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样子十分可爱。 陆景安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侄子。 “小舅,你这衣服真帅!” 秦子洵悄悄扯扯陆景安黑色军装的衣角。 “叫我十遍舅舅,这衣服送你。” 景安摸摸外甥的小脑袋。 “真的?” “真的。” “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哈哈!”陆景安一把斜拎起外甥向客厅里走。 “救命,救命!” 子洵大声叫着,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管家亲自引着小少爷上楼来到一处精心布置的房间。这个管家是新来的,举手投足透着一股精干,手上的活很细。他把皮箱轻轻放到桌子上,垂手道:“小少爷,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事您按铃。” “知道了。” 等他关上门,景安自己把帽子放在衣架上,他已经过惯了没有佣人伺候的生活,突然回归还有些不适应。 落地镜里显出一个身着德意志帝国军官制服的年轻人的俊美身形,他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 他笑笑,把这身见证无数荣耀的军装脱下来仔细叠好,工工整整地放在衣柜里。 浴室里氤氲出一片水雾,哗哗的水声引出他无边的思绪。 然而,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他甚至有些莫名的沮丧。 从他踏上故土的第一步开始,这种情绪一直在加剧。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陆景安狠狠地拧转龙头,他仰起头,任凭冰凉的水注冲荡着自己的身体。 …… 东北沦陷! 虹桥!虹桥! achtung! 攘外必先安内! chg chong chang! 孟浪,你先走! heil hitler! 救我,景安! 青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摸睡衣,全都湿透了。一场噩梦。 壁炉里的松枝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他赤脚站到地上把火熄灭。 初冬时节,外面寒气逼人,陆景安的身体里像烧起一团火,他颓丧地坐在床边,双手抱着头。 梦已经醒了,人始终不愿醒。 第5章 陆小少爷 多年之后,当陆若飞看着敌军装甲车碾过长江大桥,他开始想起学生时代对老师发的怒。 曾作为清朝幼童留学美国的工程师盛天途正在自己的书房里伏案为图纸做着最后的润色,突然,嘭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墙边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少年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书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奋力撕扯起来。 “陆景安!你疯了?” “对!我疯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猛地扬起手里的碎片,白色的纸片在空中肆意乱舞,见到这一幕,51岁的盛天途也红了眼圈。 风透过书房的窗子吹进来,破碎的纸屑在地板上翻滚。 师生俩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线段,心痛的无话可说。 书桌上,西洋台历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 “民国二十一年(西元1932年)一月廿八日”。 …… “你也真是够狠的,盛先生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你一下子就把你们俩的心血撕碎了。” 青年微笑着抿了一口咖啡,看着面前托着脸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妹妹,大大的眼睛里饱含了复杂的感情。 岂止是师徒二人耗时数年的心血,那份长江大桥设计作品,更是当年的上海滩恶少陆小少爷浪子回头的证明。 “当年事变后,日本人走过我们新修外白渡桥进入闸北杀了那么多人,一时气不过,现在想想也不该,怎么把气撒在盛公的头上。”青年轻描淡写,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懊悔。 “你画功这么好,又有头脑,不当工程师,真是可惜了。” 少女仍然为哥哥的命运唏嘘不已。 “可惜什么?我们家有你这个大才女在啊,笔酣墨饱,传神阿堵,我哪里比得上啊!是,丹青女神?”青年笑着捏了捏妹妹的下巴:“我陆景安这双手,还是拿枪比较舒服。” 陆景安笑着向妹妹比划着手,修长的手指上赫然带着长年握枪留下的茧子。 “好,你拿枪就拿枪,反正父亲和三哥都是军人,不过,你也应该像父亲和三哥一样做个理智的军人,可别像原来那么冲动了。” 陆丹青试探地指指他腰间的枪。 “小东西,明明比我小,还像大人一样教训我!” “没办法,谁让我本来就比你懂事呢!”陆丹青故意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陆景安宠溺地捏捏妹妹的脸便不再理她,他转头望着舷窗外静止的鱼鳞状浮云,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他眯起眼睛,远眺云天相接,耳畔回响起一首赞美诗:“认识你真好,举目向山,从今天起,牺牲的爱。善良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六年前,在上海到奉天的飞机上,她伏在他身上,呢喃着。 …… 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1月4日下午三时许,一只军绿色的大铁鸟航行在南京上空。对于中华民国首都的市民来说,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飞机伴着肆虐的气流缓缓降落在南京大校场军用机场,一切轰鸣归于平静。 “立正!敬礼!” 数十个列队迎接的士兵腰杆挺直,右手平衡放在胸前,整齐行礼。 镶着青天白日徽的头盔在阳光下煞是耀眼,清一色的上士军衔表明这些士兵是精锐中的精锐。 前舱的绿铁门缓缓推开,最先下来的是一名国军少校,黄绿色驼绒的少校军服让这个年轻人显得很是精神,他走下来后站在一旁,恭敬地站在扶梯旁边。 随后,套裙翩翩的陆家七小姐陆丹青出现在舱门,她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他扶了扶镶着银白骷髅和雄鹰万字的帽徽的军帽,抬头仰望阔别五年的祖国蓝天,领口精致的校官衔章熠熠生辉。 “景安,欢迎回家!” 青年扬起嘴角,张开双臂朝着队列尽头的少将军官走去。 陆景城紧紧拥抱着弟弟:“小子,在国外呆的还习惯吗?” 陆景安耸耸肩膀,声音略带疲倦:“一切都还好,只是像元首那样的极端主义者让我感到很危险,不过要感谢各路人马的相助,让我在参谋部一直很安全。” “你最该感谢的是父亲。”陆景城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答话。 “好啊,五哥回来了就把我忘了,你怎么不问我在国外习不习惯啊?”丹青撒娇地挽着大哥的胳膊。 “你还不习惯啊小丫头!是谁来信说都不想回来了?” 陆景城笑着刮刮小妹妹的鼻子,兄妹三人有说有笑地向汽车走去。 黑色轿车穿过成荫的法国梧桐,径直驶到黄埔路国防部大院内一幢戒备森严的别致公馆前,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一位少校打开车门,陆景安走下来,踏上这片承受深重的土地。 五年未曾回家,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只是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 最先跑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怔了一会儿,随即惊喜地大喊:“小舅!” “洵子,你慢点跑!” 陆家大姐蔚青扶着母亲唐锦华从公馆高高的门廊里出来,后面还跟着抱孩子的大少奶奶吴凤鸣,二太太蕴岚也急急跟了出来,丹青一见到她亲娘,眼泪就掉下来了。 景安逐个问候,他摘下军帽,跪在母亲面前,动情地说:“妈,我回来了。” “快,快起来。”唐锦华拉起儿子,哽咽得说不出话。 在场的人看到此景,无不动容。全因这小儿子是唐锦华的心头肉,当年陆景安仓促离国,母子五年未见,不禁悲从中来。 “别哭哭啼啼的了,景安这不是回来了,快让他进去歇歇!” 陆景城说着从妻子怀里接过儿子,逗着他说:“邦儿,看谁来啦,这是小叔叔。” 一岁的小奶娃还不会说话,却像是听明白了爸爸的话,张着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咿咿呀呀地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样子十分可爱。 陆景安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侄子。 “小舅,你这衣服真帅!” 秦子洵悄悄扯扯陆景安黑色军装的衣角。 “叫我十遍舅舅,这衣服送你。” 景安摸摸外甥的小脑袋。 “真的?” “真的。” “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哈哈!”陆景安一把斜拎起外甥向客厅里走。 “救命,救命!” 子洵大声叫着,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管家亲自引着小少爷上楼来到一处精心布置的房间。这个管家是新来的,举手投足透着一股精干,手上的活很细。他把皮箱轻轻放到桌子上,垂手道:“小少爷,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事您按铃。” “知道了。” 等他关上门,景安自己把帽子放在衣架上,他已经过惯了没有佣人伺候的生活,突然回归还有些不适应。 落地镜里显出一个身着德意志帝国军官制服的年轻人的俊美身形,他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 他笑笑,把这身见证无数荣耀的军装脱下来仔细叠好,工工整整地放在衣柜里。 浴室里氤氲出一片水雾,哗哗的水声引出他无边的思绪。 然而,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他甚至有些莫名的沮丧。 从他踏上故土的第一步开始,这种情绪一直在加剧。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陆景安狠狠地拧转龙头,他仰起头,任凭冰凉的水注冲荡着自己的身体。 …… 东北沦陷! 虹桥!虹桥! achtung! 攘外必先安内! chg chong chang! 孟浪,你先走! heil hitler! 救我,景安! 青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摸睡衣,全都湿透了。一场噩梦。 壁炉里的松枝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他赤脚站到地上把火熄灭。 初冬时节,外面寒气逼人,陆景安的身体里像烧起一团火,他颓丧地坐在床边,双手抱着头。 梦已经醒了,人始终不愿醒。 第6章 一些碎念 辞旧迎新,2024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这本《我回到民国,从小孩起步》(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改名,但现在定的是这个名字xd)也总算圆满完结啦! 说是完结,其实只是一段故事的暂告段落, 正如起步只是开始,我们陆家大少还没有长大成人,他的人生旅程还有很久很久…… 写作不易,感谢一路以来,一直追更鼓励我的朋友。 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这本小说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完整套路小说。 这需要很多耐心,能够在我杂乱而繁细的叙述中坚持下来,走进男女主,走进那个庞大的家庭,倾听他们的故事,共情他们的所有,所以,这是我衷心感谢大家的理由! 所有这本书的读者,如果您喜欢这个故事,想继续追踪这些人物的命运,便可以将这本书通篇作为一部长篇的伏笔,也可以当成一些人物小传,背景材料,以便下步阅读、理解剧情所用。 正如番外里的这些故事,也许就是某个人物在接下来剧情里的流金碎影。 所有的故事写下来,或许是三部曲?四部曲?甚至,“回到”宇宙? 哈哈,谁知道呢! 作为作者,衷心的希望有人可以和我进一步讨论,多多支持,多多评论,我们一起探讨人物命运,感受家国情怀,体悟故事里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最后的最后,喜欢和期待这个故事的大家,欢迎关注我多多交流~~ (想和大家碎碎念的说一些话,但还是要凑够1000字实在是太尴尬了,所以只好再给大家安排一个小剧场,最后,私心让我们曾经的陆大少,以后的陆三爷(捂脸)耍个没头没尾的帅~这是凑字数的分割线,大家可以忽略hhh) ———— 汉口江滩,惊涛拍岸。一只雄鹰翱翔天宇,孤嚎一声,向着江心的“猎物”俯冲而下。原来是一艘装满了军火的货船。两岸的纤夫佝偻着身子,将纤绳深深陷入肉里,顶着凛冽的风艰难前行。 岸边一处断崖上,一位青年军人负手而立。 强劲的江风扬起了他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锃亮的马靴稳稳地踩在倾斜的碎石上,纹丝未动。 他压低着帽檐,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在侧面随同的高志扬,才能看到少帅此时令人望而生畏的棱角。 这一幕,似曾相识。 “军团长不要触景生情,万物轮回,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参谋什么时候也念起佛来了,”陆景城笑意融融的转过脸来,出人意料的打趣道:“你的枪答应吗?” 高志扬看着他明亮的笑容,有那么一瞬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志扬,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自以为是。”陆景城接过望远镜,观察远处的防御工事。 民国十三年,北洋直皖系军阀在湘鄂混战。江浙督军陆荣霆趁机西入赣鄂,而作为先锋的,正是他年仅22岁的儿子,第一军团长陆景城。 这位在军中享有极高声誉的少帅一路横扫长江两岸,却在直捣黄龙前接到父亲军令,暂停进攻,安营扎寨。 “军团长,督军让我们停下来,不会不想要湖北这块地了?” 陆景城面无表情的望着对岸,现场静默的可怕。 “去打听下对面吴大帅家有几个千金,” 终于,他开口: “我想我快要成亲了。” 第6章 一些碎念 辞旧迎新,2024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这本《我回到民国,从小孩起步》(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改名,但现在定的是这个名字xd)也总算圆满完结啦! 说是完结,其实只是一段故事的暂告段落, 正如起步只是开始,我们陆家大少还没有长大成人,他的人生旅程还有很久很久…… 写作不易,感谢一路以来,一直追更鼓励我的朋友。 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这本小说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完整套路小说。 这需要很多耐心,能够在我杂乱而繁细的叙述中坚持下来,走进男女主,走进那个庞大的家庭,倾听他们的故事,共情他们的所有,所以,这是我衷心感谢大家的理由! 所有这本书的读者,如果您喜欢这个故事,想继续追踪这些人物的命运,便可以将这本书通篇作为一部长篇的伏笔,也可以当成一些人物小传,背景材料,以便下步阅读、理解剧情所用。 正如番外里的这些故事,也许就是某个人物在接下来剧情里的流金碎影。 所有的故事写下来,或许是三部曲?四部曲?甚至,“回到”宇宙? 哈哈,谁知道呢! 作为作者,衷心的希望有人可以和我进一步讨论,多多支持,多多评论,我们一起探讨人物命运,感受家国情怀,体悟故事里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最后的最后,喜欢和期待这个故事的大家,欢迎关注我多多交流~~ (想和大家碎碎念的说一些话,但还是要凑够1000字实在是太尴尬了,所以只好再给大家安排一个小剧场,最后,私心让我们曾经的陆大少,以后的陆三爷(捂脸)耍个没头没尾的帅~这是凑字数的分割线,大家可以忽略hhh) ———— 汉口江滩,惊涛拍岸。一只雄鹰翱翔天宇,孤嚎一声,向着江心的“猎物”俯冲而下。原来是一艘装满了军火的货船。两岸的纤夫佝偻着身子,将纤绳深深陷入肉里,顶着凛冽的风艰难前行。 岸边一处断崖上,一位青年军人负手而立。 强劲的江风扬起了他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锃亮的马靴稳稳地踩在倾斜的碎石上,纹丝未动。 他压低着帽檐,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在侧面随同的高志扬,才能看到少帅此时令人望而生畏的棱角。 这一幕,似曾相识。 “军团长不要触景生情,万物轮回,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参谋什么时候也念起佛来了,”陆景城笑意融融的转过脸来,出人意料的打趣道:“你的枪答应吗?” 高志扬看着他明亮的笑容,有那么一瞬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志扬,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自以为是。”陆景城接过望远镜,观察远处的防御工事。 民国十三年,北洋直皖系军阀在湘鄂混战。江浙督军陆荣霆趁机西入赣鄂,而作为先锋的,正是他年仅22岁的儿子,第一军团长陆景城。 这位在军中享有极高声誉的少帅一路横扫长江两岸,却在直捣黄龙前接到父亲军令,暂停进攻,安营扎寨。 “军团长,督军让我们停下来,不会不想要湖北这块地了?” 陆景城面无表情的望着对岸,现场静默的可怕。 “去打听下对面吴大帅家有几个千金,” 终于,他开口: “我想我快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