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北行》 第1章 海岛 (楔子) 北娑永宣十二年,春末。 赤琼国皇族内部动荡,新君李恒登基,公然撕毁了与北娑的和平条约,利用北娑边境的防备不足,迅速占据了边境重镇长塘和江录。 北娑迅速出兵征讨,最终夺回了这二镇。 同年八月,北娑与赤琼在西南边境交战中大败,撤军百里,北娑皇帝下令以遥庆为边境重镇,修筑防御工事,抵御外敌。 此后两国边境上摩擦不断…… —— 五年后,北娑南边的一个海岛上。 海风有些大,一条铺着碎石的小道旁,高大的棕榈树蒲扇似的叶子在风中左右摇摆。六岁的苏毅澜迈着腿,气鼓鼓地从树下走过,小脸鼓得像刚煮熟的汤圆。 “阿澜,等一下我!”黑胖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抡着小短腿,像个快速滚动的小圆球一般跟了上来,“又跟你娘闹啦?” 苏毅澜绷着小脸,沉默了一会,瓮声瓮气道:“我爹昨晚都答应了,可今早起来,又跟兄长走了。” “哎!” 黑胖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他比苏毅澜大了半岁,个子却比他矮了一大截。 低头捏着手里的木陀螺,停了一下,黑胖噘起嘴又说:“我也想去,可阿翁说,我还没长大呢。” 这话简直又戳到了苏毅澜的痛处。 他爹总哄他,“你想去陆地玩,等你长大些,一定带你去。” 可长大这件事简直遥遥无期。于是苏毅澜只好耍赖,隔三岔五就要父亲承认自己长大了。 原本他是家中幺子,向来很得双亲宠爱,但这件事上,父母却不依他。 每回都败下阵来,闹也没用。 想到这里,苏毅澜气呼呼地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不再言语,抱着膝,看远处那一望无际灰黑色的海岸线。 不觉间,今早跟爹娘生气的事又在脑中浮起。 “阿澜,咱们玩一会陀螺。” 黑胖见他不吭声,低头捂了捂圆圆的小肚子,再次提议,“要不……咱们还是回去,我饿了。” 苏毅澜闷闷不乐地瞥了他一眼:“我才不回呢,你要饿了,先回。” “那,那我先走了。” 黑胖朝家的方向慢慢走了几步,想想觉得自己不够义气,又回头大声道,“吃完饭再来找你玩儿啊。” 苏毅澜抿着唇,没理会他。 呆坐了一阵,见脚边地上躺着一根细长的枯枝,捡起来,将它想象成是一把长剑,拿出一副降龙伏虎的气势,嘿嘿哈哈地挥舞着抽打起路边的草木枝叶来,一些细碎的叶子随着他的动作飞溅落下。 真无聊——他重新坐回岩石上,摸出了挂在脖颈上的海螺。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小海螺,通体黄白相间,样子极少见,是他爹出海打鱼时带回来的。 吹了片刻,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几只灰黑色的小螃蟹爬上了岩石间湿软的泥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岩石上几个跳跃,苏毅澜下了堤岸。 孩子很有经验地扒开软泥的洞口,一只螃蟹裹着灰色的泥浆从洞穴里爬了出来,拼命往岩石缝里逃。苏毅澜飞快地伸出小手,“啪”的一声将它摁在了泥地里。 阳光洒在曲折多变的海岸线上,撒开粼粼光点,苏毅澜捉螃蟹捉得起劲,渐渐忘了自己因何离家,在烈日下玩得不亦乐乎。 “小孩儿,螃蟹捉了拿回家蒸了吃吗?” 一只拇指大的螃蟹钻进了石缝里,苏毅澜撅着屁股正在掏石缝下的泥洞,听到说话声,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了头。 两男子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堤坝上。这两人他都见过,常来岛上向渔民收购海产干货,也到过苏毅澜家。他亲眼见过阿爹拿出晒好的目鱼干,同他们换了银子。 年长些的那个见孩子不说话,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打量自己,模样看着煞是可爱,便微笑着开口逗道:“这螃蟹太小只,没什么肉,回家让你娘蒸大螃蟹给你吃。” 男人可亲的笑容打消了孩子本就不多的一点戒备。他站起身,终于开口说话,“阿爹捉了大螃蟹都拿到陆地去卖了,阿娘舍不得蒸了吃。” 苏毅澜用满是泥巴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那人掏出水囊饮水,顿时觉得口渴,双眼定定地望向水囊。 “噢……你怎么一人在此?你爹娘呢?”年长些的又问。 “阿娘在家里,阿爹和阿兄……去陆地卖鱼了。” 一提到这个,孩子又想起了早上生气的事,垂下头看着手上不停挣扎的螃蟹,嘟囔道,“我想去陆地玩,阿爹不答应。” 两个男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又迅速看了一眼四周。附近不见一人,岛上居民只有十来户,皆以捕鱼为生,这个时辰都去忙生计了,只有极远的滩涂上有一两个赶小海的身影。 年长点的蹲下身,和蔼可亲地说:“我带你去陆地吃大螃蟹怎么样?那里有许多好吃好玩的。” 苏毅澜想吃大螃蟹,更想去陆地玩。但他抬眼看着那人,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喝点水,这么大的日头,你一定渴了。”男人体贴地解下水囊,递给满身泥污的孩子,笑眯眯地又说,“我识得你爹,眼下他就在对岸渡口卖鱼,我可以领你去找他啊。等你爹卖了鱼,就能陪你逛街玩儿了,到时再跟他一道回家,怎么样?” 男人的提议有点诱人。 苏毅澜心动了。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对方,踌躇了片刻,又饮了些水,终于点了点头。 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六岁的苏毅澜懵懵懂懂地跟着两个男人,上了他们停泊在岸边的木船。 然而很快,眼前的茫茫大海开始令孩子不安。 他仰头往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望,然后忽然说:“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说完自顾转身到了船尾,趴着船沿就往下爬。 年长的那个一把拽住他的肩,往船内扯,“嗐!别走啊,你爹在码头,很快就能见着。” 另一人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开始去解石柱上的缆绳。 苏毅澜觉得肩上的手劲极大,拽得自己很不舒服。他开始有些恐慌。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那人面色冷了下来,“你已经上船,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了!” 苏毅澜挣扎起来,一面扭动着身子试图摆脱他,一面大喊:“我要回家!我不去了,让我回家!” 男人眼里终于露出凶光,“小兔崽子,再喊一声,扔了你到海里喂鱼!” “呜呜呜!” 苏毅澜大声啼哭了起来,对着那人拳打脚踢,胡乱捶着踢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爹,娘!呜呜呜……” 男人松开他,迅速从一个装海鲜的竹筐里找到一根麻绳,将企图爬下船的孩子又提了回来。 苏毅澜在两只小手被交叠攥住捆绑时,突然一低头,猛地一口咬住了对方手腕,细密的牙齿瞬间死死咬进皮肉里。 “啊!” 男人发出一声痛呼,料不到丁点大的小孩竟然这么凶猛。好不容易挣脱开,甩了一下渗血的手腕,立刻抬掌,朝苏毅澜的小脸狠狠抽打过去。 苏毅澜被那力道扇的撞向船沿,沉闷的咚一声响后,又滚落到船板上。男人趁机摁住,迅速将孩子胡乱踢打的手脚捆死。 船桨激起一道飞溅的水花,木船飞快离岸而去。 年长些的男人又找来一块满是污渍的布,堵住了苏毅澜的嘴,然后将他扔进竹筐里,合上盖子。 岸上的一切在飞快退后。 苏毅澜嘴角溢着一丝鲜血,一边脸孔肿起,在散发着浓重海腥味的竹筐里徒劳地挣扎。 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孩子浑身颤抖,呜咽着,透过缝隙看着海岛离自己越来越远…… 船很快靠岸,竹筐被人挑上了渡口。 周围人声嘈杂,一些来收购海货的商人正在一面挑拣着货,一面和渔民们讨价还价。 竹编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间分割成了数块,苏毅澜小脸紧贴着那些洞眼,在重重人影的缝隙里寻找父兄,很快便瞧见了正忙碌的他们,阿爹甚至朝他这个方向打了个招呼,似乎是遇见了熟人。 孩子疯狂挣动起来,呜咽着喊爹爹,口里却只能溢出一些细弱的呜呜声,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喧闹的人声里。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透过竹筐的空隙吹了进来,父亲和兄长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渡口离他渐远,最后彻底在视线里消失。 第2章 牙市 去往北娑国都离黍的一条黄土路上,一辆装牲口的驴车在辘辘前行。破旧的车厢里挤挤攘攘地塞着十来个年龄各异,蓬头垢面的孩子。 苏毅澜挤在一个角落里,抿着唇,目光却在左右打探着周围。 三天前,那两人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将他卖给了当地一个牙婆。昨日夜里,他偷偷用牙咬烂了捆绑的草绳,今早一上路,趁车厢颠簸时用力挣动,细细的绳子隔着薄衣勒紧,仿佛要陷进皮肉里。 苏毅澜忍着痛,紧咬牙关使劲挣扎,终于,草绳发出一声细微的断裂声,从几乎被咬烂的地方断开。 挤在他左边的一个圆脸女孩发现了他的举动,吃惊地看着他,苏毅澜扔过去一个威胁的眼神,女孩慌忙低下头。 临近午时,驴车停下歇息,寻着一个机会,苏毅澜偷溜下车,贴着车子,悄悄绕到了后头。驴车左后方是一个马棚,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大片的玉米地。 苏毅澜上身微微前倾,半弓起身体,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飞快地朝前后扫了一眼。 下一瞬,他开始发力猛冲。 前方玉米地越来越近,只要进了地里,就像鱼儿入海,任谁也不能再阻挡住他回家的路了。 快了! 只差几步,就在眼前了! 苍翠郁青的玉米地仿佛是爹娘张开的怀抱,苏毅澜两条小腿交替着疾速移动,险些一跤摔进湿烂的泥地里。 他听见了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听见了自己狂奔时急骤的喘息声。 很快他就能回家了…… 赶车的拿着一袋馒头过来分发,发现手中竟多出了一个,喝道:“还有一个哪儿去了?不说的话就都饿着,谁也别想吃!” 一阵怒喝威逼下,圆脸女孩惊惧地转头,朝着一处方向指去。那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着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奋力奔跑。 苏毅澜跑得浑身是汗,快冲到地边时,感觉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过须臾,那声音就到了身后。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地里一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从后面伸出,一把攥住了他小小的肩膀。 腰圆膀阔的车夫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将苏毅澜抓了回来。正在用饭的牙婆从面馆出来,甩着宽大的袖子怒咻咻地上前,一边骂着,一边拔下鬓边的簪子朝孩子身上扎,又往孩子身上狠掐。 苏毅澜惨叫着在地上滚动,小小的身子疼得蜷成了一团。 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脱,接下来一路上,牙婆都饿着他,每日只给一个干硬的冷馒头。 苏毅澜饿得双腿发软,眼发晕,圆润的小脸迅速消瘦了下去,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眼中曾经那些天真的味道也很快消失殆尽。 —— 辉煌富庶的都城里车水马龙,穿过街头的风带着阵阵寒意。城西的一个牙市里,人声喧闹,买主们在各个摊点挑选查验着那些被标价出售的“人货”。 在一个硕大的木笼子里,十来个衣衫破烂的孩子挤成一团等待出售。一天快过去了,笼子里的孩子陆续卖出,只剩下饿得面黄肌瘦的苏毅澜。 牙婆对着来往的客人卖力兜售,但买主们看不上瘦小的苏毅澜,宁愿多花几两银子,买个壮实些的回家多干点活。 牙婆急待将他出手,一面骂骂咧咧,抱怨这一趟没赚到什么钱,一面塞给了他一个冷馒头。 第二日的牙市依然如初。这天午后,又冷又饿的苏毅澜浑浑噩噩地靠坐在笼子里,那天早上母亲为他绾上的两角发髻已经松散歪斜。 身上的单薄衣服抵御不了寒风,他缩起身子,毫无生气的目光透过笼子,呆呆地望着熙熙攘攘的牙市。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视线投在身上,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一直无人关注过的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苏毅澜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隔着笼子,像打量牲口一般地看着他。 牙婆见有顾客光顾,顿时来了精神,满脸堆笑地卖力兜售:“老爷,您别瞧这孩子瘦小,您看看这骨骼。” 女人从笼缝里伸进手,抓起苏毅澜细小的胳膊捏了捏,“这是个好坯子,再养个一两年就是一把好劳力了,买下,价钱好商量。” 男人是一家乐坊的老板,正缺一个下人,今日亲自来牙市挑货。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乐坊老板贪图牙婆给的价钱便宜,将孩子买了下来。 能离开牙婆,走出那个把自己当牲畜一样关着的笼子,苏毅澜感到了一丝松快。 然而,他似乎高兴得有些早了。 才过了没几天,乐坊主就觉得买亏了,新买的下人根本不懂干活,样样都得教,年龄又小,力气弱,虽然花的银子不多,但那毕竟也是银子。 乐坊主心疼浪费掉的银子,那心疼最后化成怒气,撒向了苏毅澜。只要他稍微哪里做得不够好,就会遭到一顿鞭打。 在这样的打骂下,苏毅澜学会了干很多粗活。 学会了不再用“我”称呼自己,学会了一个下人该如何谦卑恭顺地与主人说话。 尽管如此,挨打的次数也没怎么减少。乐坊主打他的理由各种各样,挨鞭子成了家常便饭。 他也想过逃走,但一来乐坊主看得紧,又凶狠,万一逃不成功,只怕下场比那牙婆对他还要狠。二来他只记得家里有爹娘兄长,在一个海岛上,至于那一带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称,一概不知。 苏毅澜在乐坊里吃尽苦头,身上常常伤痕累累,连睡着了,梦里也时常是鞭子划开空气的声音。 小海螺成了他唯一的慰藉。想家人时,他就偷偷掏出海螺合在掌心,对着它喃喃自语。他也常假想某天回到家,扑向爹娘怀抱的场景,这给了他短暂的快乐。 只要忍耐得住,终有一天是能回家的,他想。 靠着这份信念,苏毅澜就像路边一株坚韧的野草,无论被如何踩踏,也能倔强地修复自己,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重复着,好像永远都不能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有尽头。某天,乐坊主又以衣服洗的不够干净为由,将他拖到后院,劈头盖脸一通抽打。 苏毅澜身上挨到鞭子的地方全是血条,疼得实在受不住了,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着。 乐坊主两次鞭子下去落了空,怒气更盛,喘着气叫伙计拿绳子来。 “干了一年了,连件衣服也洗不干净,这次非抽死你不可,大不了丢了二两银子。”乐坊主恶狠狠地撸起袖子。 男人肌肉几乎挪了位置的脸逼近,苏毅澜几近被恐惧淹没,但他没有张口求饶,他知道,那没有用。 不多时,他便被一根粗麻绳绑死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苏毅澜开始对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爹娘身边感到了一丝绝望。 “这小孩儿怎么了?”乐坊主挥起的牛皮鞭子再次落下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毅澜忍着剧痛,缓缓抬起头。 院门口处站着一个着灰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来人身量颇高,相貌威严。 乐坊主满是油光的脸瞬间切换出一个谦卑的笑,微微躬下身朝门口的男人恭敬地行礼:“侯爷,我在管教偷懒的伙计,扰了侯爷听曲的兴致了,该死,该死!” 被称作侯爷的男人抬步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苏毅澜一眼,对老板道:“把他给我,你买下花了多少钱,我付双倍。” 第3章 侯府 “公子,这是老爷新买回来,伺候您的书童。老爷说了,此子与您年龄相仿,说不定您会喜欢呢。” 管家白鲤说罢,转身扯了一把跟在身后的苏毅澜,低了声音道:“快些见过公子。” 一直低头站着的苏毅澜慌忙跪下,磕了一个头,“小的见过公子。” 白抚疏坐在一张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宽大书案前临摹字帖,一笔一笔写得很认真,闻言只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苏毅澜,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字了。 管家交代了苏毅澜一句“小心伺候着。”便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里只剩下他俩,苏毅澜忐忑地立在一旁,垂眸看着青砖地面。 五天前,他跟着那位被称作侯爷的男人来到了这座气派非凡的府邸,男人将他交给了管家,随后一名姓吴的老仆妇又把他领走了。这几天,老仆妇教了苏毅澜好些府里的规矩礼节,他也从她那儿知道了侯爷乃北娑齐威候,有一个比苏毅澜年长两岁的独子——白抚疏,这次买下他便是要当白公子的书童。 苏毅澜将那些规矩礼节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低眉敛目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半晌过去,白抚疏双目始终专注于临摹字帖上,像是忘了他的存在。 这公子好生奇怪,也不说话,不知脾性怎样,希望能在这里好好待下去。 他低着头,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过来。” 半炷香过去,小公子终于停了笔,开口说话。 “哦。”苏毅澜应了一声,趋步上前。 白抚疏打量了他一眼。新来的书童看起来很瘦,一件不怎么合身的家仆装有些松垮地挂在身上,小小的身躯却站得很直,瞳仁乌黑,一双大眼黑白分明,也许因为太瘦的缘故,越发显得眼睛又黑又大。 白抚疏将笔搁到笔架上,注视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毅澜垂着眼,恭谨地回答:“回公子的话,老爷给我取了名,叫白雨墨。” “好,你过来,给我再研些墨。” 苏毅澜应了一声,依言在砚池里添些清水,拿起墨锭开始细细研磨,浓黑乌亮的墨汁很快在砚池里洇开。 随着他的这些动作,右手腕上一大块暗色的伤痕便从袖口里露了出来。 白抚疏微微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撸起了他有些宽大的袖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赫然映入眼帘,其中几条横斜的赤红伤痕还红肿着,应该是没怎么愈合的新伤。 一丝震惊在白抚疏眼中一闪而过,他盯着苏毅澜问:“何人打的你?” “前乐……乐坊东家。” 这样一双布满累累伤痕的手腕暴露在新主人面前,苏毅澜感到了一丝狼狈和难堪。他浑身不自在,想缩回手,又怕小主人不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研着墨。 白抚疏收回手,朝门外喊了一声:“福顺!” “哎,来了!” 随着说话声,从屋外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着家仆服的少年。 “公子,何事吩咐?” 白抚疏拿起刚临摹好,带着墨香的宣纸,轻轻吹了吹,吩咐道:“你去拿些金创药来,让雨墨把手上的伤抹上。” 福顺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颠颠儿地跑进来。 “给他。”白抚疏侧头示意了一下,看向苏毅澜,一副大人的样子,“这是治跌打擦伤的药膏,抹上很快就能愈合,你别怕,好好当你的差,只要你谨守本分,不犯大错,我不会轻易责罚你。” 苏毅澜捏着墨锭,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新主人,点了点头。 —— 坐落于都城西南面的齐威侯府大宅,刚到掌灯时分,一盏盏灯火便从延绵的院落里渐次亮起,灯火阑珊下,仆从们在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着。 春晚阁后院花园的假山旁,一个橙红色的光晕在夜色下缓慢游动。 “雨墨,走快些,时辰不早了。” 福顺抱着一盆腊梅,往白抚疏的住处青筱馆走去,一边回头催促,“老爷今日从军营回来,要考察公子功课的,还有,今日十五,公子得和老爷夫人们一道用晚膳呢。” “福顺哥,沉吗?给我,咱俩轮着抱一会儿。”苏毅澜拿着火把紧跟在福顺身后,勤快地伸出一只手。 “哎呀!不用。”福顺仍旧不停脚地抱着花盆往前走,一面道,“我抱着还行,你才几岁呀,你肯定抱不了。” “给我,放心,我能行,咱俩轮着能快些。”苏毅澜说着,小手稳稳抓住了陶盆的边沿。 福顺笑了笑,松开手,发现小书童抱起花盆吭哧吭哧往前走时,步子还迈得挺快。 苏毅澜来到侯府已经一月有余了,他被分配与福顺住在同一间下人房。福顺很乐观,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肉乎乎的眼睛,笑起来嘴角一弯,双眼就眯成一道细缝。平日里对家主新买来的小书童多有照顾,眼见他抱着盆子,步履很快又慢了下来,便又接了过去。 “咱们公子喜欢腊梅,以前房里有一盆,今年夏天不知怎的就枯死了。”福顺走在他身侧,用下巴指了指腊梅,“你看这花骨朵,明日说不定就开了,我前几日经过园子就想搬了,公子一定喜爱。” 福顺腿更长,又急着赶路,没走出多远,苏毅澜就又落到了他身后,只好飞快倒腾起小短腿跟上。 苏毅澜微微喘息着,张口想问点什么,踌躇了一下,又看了看福顺,还是忍不住心里的一丝好奇:“福顺哥,公子平日里怎么不与老爷夫人们一道用餐?” 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从前在家,即便偶尔爹爹出海打鱼回来的晚了,阿娘也一定要等到全家人都齐了,才开饭。 “咱们公子啊,他喜欢在自己馆里用膳,老爷平日里都随他,只规定了每月十五,倘若在家,就得有一次家宴。老爷常驻边境,领兵打赤琼人,听说赤琼人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像鬼怪,会挖人心剥人皮呢。” 福顺说着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 “我爹说赤琼人不这样,不是鬼怪。”苏毅澜纠正道。 “真的吗?唉呀,我也没见过。” 福顺前后看了看,见周围无人,停下步子,压低声音凑近他耳旁,又道: “我跟你说啊,公子娘亲前年就病逝了,去世那天,老爷陪新娶的三夫人去墨江游船了,等得到消息赶回,大夫人已经去了。自那以后,咱们公子就不爱讲话,连吃饭也不愿与老爷夫人们一道,今年才渐渐好一些。还有啊,现在府中的两位小姐是二夫人和三夫人所出……” 原来公子他……没有娘亲啊。苏毅澜听着,一面有些愣愣地想。 “大夫人生前爱摆弄一些花花草草,尤其喜爱腊梅。“福顺想了想,又下结论道,“公子大约是受了夫人的影响。” 再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悄悄提醒苏毅澜:“雨墨,主家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不可随便打听,这是规矩,往后别再问了啊,万一被管家知道,会受责罚的。” 苏毅澜露出一个畏惧的表情,缩了缩身子,又使劲点了一下头。 白府的家宴气氛似乎有些沉闷,苏毅澜立在一旁,偷偷拿眼瞟他的小主人。 白抚疏低头扒着碗里的饭,连平日里爱吃的小菜蒜蓉黄瓜也很少伸筷子,侯爷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其余时间均默不作声。 席间白抚疏两岁的妹妹闹着不吃饭,一会儿就被奶娘抱走了。 三夫人似乎想让这一顿家宴气氛好一些,间或与白恩岑说一两句话,又关切地问白抚疏,厨子做的饭菜是否合他口味等等。可惜他们家的这位少公子不怎么爱说话,只略微点头便算是回应了,实在不能用点头替代的,也尽量用一个字回答。 很快,一顿饭就这样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苏毅澜为白抚疏打着灯笼下台阶,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橘黄的昏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白抚疏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苏毅澜却微妙地感觉到,小主人离开饭桌后轻松了不少,虽然偶与自己说话时,声音仍旧淡淡的,却平添了一些轻快。 他摁了摁躲在衣衫下的小海螺,想起了已经离开许久的家,阿娘虽做不出丰盛的饭菜,吃饭的气氛却远比今日看到的轻松愉快。 第4章 沐浴 白抚疏学习刻苦,对自己要求严格,每日晨起,必先在院子里将父亲教过的剑法练习一遍,才开始一天的课业。 那株移来的腊梅已经开花,金黄色的花朵三三两两缀满枝头,吐着芳香。苏毅澜一早从下人房赶过来,焚好一炉香,便到窗前给腊梅浇水。 男孩都爱舞刀弄棒,他也不例外,手上浇着水,目光却被窗外舞剑的身影吸引。苏毅澜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白抚疏的一招一式,心里痒痒的,手里拿着空水瓢,情不自禁地跟着轻轻比划了两下。 白抚疏进屋时,额角微渗着薄汗。苏毅澜用一条白布巾为他擦去额上的汗,又端来一小碗温水,问道:“公子,是现下沐浴还是……” 白抚疏喝下一口水 ,淡淡道:“现下。” 他爱干净,每次身上出了汗,必先沐浴更衣。 澡房里雾气腾腾,从地底引入的温泉水缓缓流入了一只巨大的松木桶里。还未满十岁的白抚疏褪去衣衫,他单薄的身体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修长俊美的模样。 屋内暖意袭人,苏毅澜着一件单衣,双脚踩在木桶边的一个矮凳上,手脚麻利地拿起澡豆,细心在白抚疏白皙细嫩的肩背上搓洗。 两人挨得很近,白抚疏在小书童弯腰舀水时,瞥见他胸口衣裳鼓起一个鸡蛋大的鼓包,颇觉奇怪。 “你脖颈上挂的什么?” 苏毅澜动作一顿,小声道:“回公子的话,是海螺呢。” “海螺?”白抚疏盯着他胸前,“那是何物?” 苏毅澜继续手上动作,一面道:“公子,它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放在耳旁还能听到海浪声。” “哦?”白抚疏的兴味更加浓了,“等会儿给我瞧瞧。” 苏毅澜默默点头,舀起温热的水顺着白抚疏的肩背,胸膛上浇了下去,木桶上方飘起朦胧的白雾。 “雨墨,海螺。”白公子套上干净棉袍,从浴房一出来就朝苏毅澜伸手索要。 他发梢微湿,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的一面,苏毅澜顺从地扯开棉衣领子,小心翼翼取下,将它置于公子掌心。 “你如何得到的?”白抚疏仔细翻看着手里略呈圆形的小东西。 “小的阿爹出海打鱼带回来的。”苏毅澜主动说,“公子,我吹给你听。” 他将海螺凑到唇边,鼓起腮帮。须臾,一串空灵幽远的声音便在房间里响了起来,这声音不同于寻常海螺发出的呜呜声,音量不大,却极其悦耳动听。 “不错,好听。”白抚疏笑了,狭长的丹凤眼弯起,眼角上翘。 他刚刚沐浴过,脸上还有一丝热气蒸腾出来的红晕,平日里的那种清冷便都不见了,甚至显得有些俏皮。这是苏毅澜第一次看见白抚疏笑。这时的他还不是很懂得如何欣赏人的美丑,却被这笑容给吸引了。 他见过的人不多,只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白抚疏更好看的人了,一时竟痴看着他。 “我来试试。”白抚疏朝呆望着他的苏毅澜伸出手。 苏毅澜醒过神来,连忙将心爱之物双手奉上。白抚疏懂音律,将那海螺摆弄了一会,便掌握了吹奏技巧,竟也能吹得有模有样。 “雨墨,你从前生活在海边吗?”白抚疏将海螺还给他时,问道。 苏毅澜低低“嗯”了一声,将心爱的海螺戴回脖颈上。这时屋外进来了两个提着食盒的丫鬟,其中一个打开盒盖,白抚疏正跟苏毅澜说得兴起,摆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海是什么样的?”白抚疏在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公子未曾见过海呀?”苏毅澜跟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着光泽,“海很广阔,一眼望不到头,浪花打上岸比我还高,这么高,这么高……” 他踮起脚尖,小小的胳膊伸过头顶,夸张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小的阿爹常出海捕鱼,能捕到各色各样的鱼,还教过小的织网呢。” 提到家乡,他兴奋了起来,努力描述能想起的一切,那里的贝壳怎样,海滩上的螃蟹又怎样…… 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人愿意听他说起故乡,苏毅澜有些激动。那些在爹娘膝下承欢撒娇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他面前。他沉浸在了回忆里,眼中有光芒在闪动,小小的脸上泛着喜悦。 白抚疏在一旁听得入神。当听到苏毅澜讲爬上父亲的肩玩闹时,眼里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自小他便被要求遵循各种礼仪规矩,从未跟父亲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自母亲去世后,更是极少与父亲亲近。 那样的滋味,是他不曾体会过的。 在苏毅澜停下的间隙,白抚疏斟酌了片刻,轻声问,“那……你爹娘为何将你卖了?” “不,不,爹娘不卖我,爹娘很疼我的,是我自己…是…是小的自己……”小书童用力摆着手,连自称都用错了,“爹娘没有不要我,我…… “无妨。”白抚疏偷瞄了一眼等在屋外,准备侍奉早饭的丫鬟,悄声道,“旁人不在时,不用理会那些规矩称谓。” 那日离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苏毅澜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先前的喜悦一扫而光。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讲自己的经历…… 屋里一时很静,半晌,白抚疏开口道:“雨墨,我教你读书习字如何?等你长大了,或许能回去寻到爹娘呢。” “习字?” 苏毅澜愣了一下,他父亲在他刚满六岁时,是有亲自为他开蒙的,他甚至隐约觉得阿爹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 不过苏毅澜心性顽皮坐不住,整日只想着出门玩耍,并不把识字这种事放在心上。加上苏哲忙于生计,没时间教,在他离家前,也只能粗粗识得个字和背两句张冠李戴的诗句。 但他却记住了教的第一个字,那是一个“赤”字。 如今经历了离家后的种种,苏毅澜已然不再是懵懂顽皮的小儿,他欣然同意了白抚疏的提议。 —— 冬至这日,天气特别寒冷,从早晨开始就飘起了雪,到了午后,整个都城笼罩在了白茫茫一片中。 早膳的时候,白抚疏就跟苏毅澜说了,午后要随他去姨母家。苏毅澜也不知晓姨母是个什么亲眷关系。 他爹娘在岛上没有任何亲眷,好似一个外来移民。 曾经他也问过阿娘,母亲只说了一句“他们都不在了”,略显沧桑的脸上便露出了凄伤,接着就一整天心情不好,活儿干着干着就发呆。 苏毅澜便再也不敢问了。 天暗沉沉的,文梨街上,雪花被冷风裹挟着迎面扫过行人,一支长长的骑兵队伍押着几辆囚车逶迤而来,木车轮轧过覆着白雪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 押送的官兵起码有二百来人,戒备森严,路上的几辆马车都停了下来避让,白府的马车夫也勒紧缰绳停在了道旁。 囚车内的人都被粗重的铁链锁着,衣服上也凝固着大片血迹,忽地,几个百姓抓了雪球或路边菜摊的烂菜叶开始往囚车掷,一面恨声咒骂,押运的官兵们却并未阻拦。 白抚疏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掀起了厚厚的车帘子,苏毅澜也跟着好奇地看出去。 第5章 醉酒 “公子,那是犯人吗?” 主仆二人伸着小脑袋瓜往外瞧,白抚疏判断了一下,说:“应该是赤琼人,咱们军队在押送俘虏。” 一个行人摸到了一块石头,追着囚车一把掷进笼子里,随着一声惨叫,一名俘虏捂住额头,鲜红的血顿时顺着指间淌下来。 苏毅澜也曾被关进这样的笼子里,不免恻然,“公子,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恨他们?” 冷风从掀开的帘缝卷进来,刀刮似地,白抚疏打了个哆嗦,手一松放下帘子,语调平淡:“他们是敌人,杀了咱们的百姓,自然恨。” 外面的怒骂声随着囚车渐渐远去,苏毅澜睁着一双大眼睛,默然看着公子,心里第一次对阿爹说的话产生了怀疑。 嘈杂的队伍不多时便过去了,马车重又辘辘前行。 —— 太子妃对白抚疏甚是疼爱。苏毅澜看得出来,白抚疏也跟太子妃很亲近,不像在府里同长辈相处时那般不言不语。 不过太子妃虽和蔼可亲,白抚疏的表兄,年长他半岁的三皇孙杨穆乃,脾气却坏得很。 苏毅澜亲眼见过他发脾气,将府里庶出兄弟养的一只两个月大,黄白相间的小狗活活踢死了。 那天苏毅澜陪着白抚疏去见他的表皇兄,看见一个小丫鬟被打得浑身是血趴在院子里,三皇孙杨穆乃仍不解气,叫了人来,要将小丫鬟投井,最后被白抚疏劝下了。 是夜,他们留宿在太子府,因还未到入睡时分,又在外为客,白抚疏也没了读书的任务,主仆俩便有些无聊。 他们看见屋内靠墙摆着一个黄褐色的小口陶罐,罐子上凹凸的鱼鸟图案雕得栩栩如生,便都好奇地凑过去打量。 “这个……大概是酒罐。”白抚疏观察了一下,伸手抓着盖子,稍稍使力拨开了它,果然,一股馥郁芬芳的酒香登时窜了出来。 主仆俩挨着小脑袋瓜,探头往里瞧,罐子里黑乎乎的,只有浓厚的酒香直窜鼻尖。 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白抚疏看了看酒罐,又转头透过纱帘看了一眼外间屋子,见两个侍候的丫鬟还在那里候着,便吩咐她们退下,关上了外屋的木门。 “雨墨,你想尝尝吗?” 看见小书童摇头的同时,脸上的神情却含着几分激动和期待,白抚疏觉得甚是好笑。他往桌案上扫了一圈,又转身掀帘子去了外间,未几,不知从哪摸到了一个白玉酒杯进来。 在灯光的映照下,杯子里的液体橙黄清亮,像温润的琥珀。白抚疏并未急着喝,而是将杯子凑近鼻尖闻了闻。 苏毅澜轻轻咽下一口口水:“公子,您先喝。” 见白抚疏斯文地抿下一小口,苏毅澜有点跃跃欲试,歪着小脑袋瓜问:“好喝?” 白抚疏对着他微微摇头,稍顿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苏毅澜正口渴,就着公子递过来的杯子,不知轻重地“咕咚”灌下了一大口,登时呛得一个劲咳嗽,喉咙里火辣辣的,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哈哈哈哈!还喝吗?”白抚疏看着他,难得地大笑了起来。 苏毅澜似乎对酒有一种天生的喜爱,见公子笑得开心,胆子也壮了不少,使劲点了一下头,“喝!”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眼,又继续倒酒。 这酒后劲十足,三两杯下肚,酒劲就上来了,苏毅澜的小脸上腾起两朵红晕,晕晕乎乎地对着他家公子一个劲傻笑。 白抚疏则感到头昏,双脚像踩在棉絮上一样轻飘飘,不消一会儿,整个人就歪倒在雕花大床上。 苏毅澜见公子躺倒,也傻笑着,稀里糊涂地爬到他身侧胡乱躺下,主仆俩小脑袋瓜挨在一起,屋子里很快响起细微的呼吸声。 翌日一早,他们还在甜梦中,绛红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来人是杨穆乃。他最近用腻了自己的仆从,想将表弟的书童要来侍奉,一早就亲自来找白抚疏了。 方才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才能让白抚疏依了他,进到卧室,见主仆俩歪在床上睡得正香,外衣也未脱,房里还飘着淡淡的酒香,顿时明白了什么。 杨穆乃大呼小叫地推醒了他们,并要挟表弟,须得将小书童留下,否则就告发他俩偷喝酒的事。 白抚疏自然不答应。 太子妃刚起,知晓了事情经过,并未如儿子所愿去责罚他们,只转头训斥起两个丫鬟,“那花雕酒摆屋里好几天了,也不知收拾走,怎么侍候公子的?” 停了一下,又温柔地拉过白抚疏,“疏儿,昨夜饮了酒难受吗?姨母让人给你弄碗莲子百合羹来……” “母妃太偏心了!”杨穆乃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脚打断了母亲的话,哭喊起来,”究竟谁是你亲儿子啊?什么时候都护着抚疏!” “乃儿。”太子妃头疼地看着宝贝儿子,“你想怎么样啊?” 杨穆乃一指苏毅澜,大声道:“把这书童留下来,让孩儿玩几天!” 屋里一静,苏毅澜紧张地注视着白抚疏,意识到失礼了,又连忙低下头。 一只小手伸过来,紧紧拽住了他,白抚疏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的表哥。 太子妃看了一眼主仆俩人,示意丫鬟将他们送回屋。 苏毅澜就这样被公子牵着出了屋,人刚到门口,里面就传出了杨穆乃的哭闹声。 自那以后,再去太子府,白抚疏就改让福顺跟随侍候了。 —— 眨眼就过了新年。 几场春雨过后,白府背靠的百岩山上开出了各种野花,姹紫嫣红染就一片山坡。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路绕过院墙可以直通山顶。 这日午后,八岁的苏毅澜悠然地行走在山林之中。 他的小脸已经长出了几分肉,面色较之前红润了许多,连个子也拔高了些,不再似刚来时那般瘦小了。 百岩山平时来的人少,山中草木极其茂盛。苏毅澜不时拨开碧绿的草丛,摘下一枝或红或紫的野花,不多时手上便握了一大把。 午时白抚疏无意中提了一嘴,说曾经随母亲去后山踏青赏游,见到许多野花,母亲喜爱至极,亲自采了一大束回家。 苏毅澜便自告奋勇,也要为公子采一束来,换掉花瓶里已经插了两日的月季。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刚才还阳光明媚,这会儿就毫无征兆地开始下雨,稀稀拉拉的小雨转眼间就变成了豆大的雨滴,大有瓢泼之势。 苏毅澜折身就往山下冲。 密集的雨点夹着风迎面扫来,眼见离山脚还有挺长一段路,狂跑了几步后,他余光瞥见左面不远处立着一个守林人留下的茅草泥墙小屋,想都没想就飞速奔了过去。 草屋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两个男人脱得一丝未挂,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粗重地喘息着紧紧缠在一起,听到响声仿佛定格住,同时望向了门口。 苏毅澜进了茅屋,立时发现了里面的人。 孩子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有些惊愕又有些懵懂地看着床上二人,愕然片刻后,一边后退,一边结结巴巴道:“管家,小的躲…躲雨,小的先…先走了。” 说完一躬身,也不等对方说话,慌慌张张调头就往门外跑。 到了门口脚却被一张矮凳绊到,一个踉跄,苏毅澜整个人往前摔下去,额头磕到木门,发出“咚”的一声响,手里的花散了一地。 “雨墨!”白管家已套上衣服下床,敞着胸,趋身上前,一把抓住孩子瘦弱的肩,将他提了起来,“别急着走,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苏毅澜惶恐地仰起头。 白管家面色阴沉,眼里露着寒光。 感到了危险的迫近,苏毅澜身体紧绷,小脑袋瓜飞速地转了一圈,战战兢兢地说道:“雨,雨墨方才什么也没有看到,这屋里只雨墨一人在躲雨,公子吩咐小的来后山采花,公子等着呢,小的先,先走了。” 白鲤双眼紧盯着他,片刻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缓了神态,松开了手。 苏毅澜顾不得捡地上的花,飞快逃出了屋子,他跑的十分狼狈,连滚带爬的在大雨中下了山。 侯府家丁富安披衣下床,来到白鲤身后,下巴抵在他肩上,担心道:“怎么办?他当真不会与旁人讲?” 管家低头系着腰带,阴沉着脸,半晌,说了一句:“先回府。” 第6章 玉如意 苏毅澜浑身湿透,鞋也掉了一只,赤着脚小跑着从后门进了府。 等他从下人房里换了一身干的衣服鞋子出来,雨已停,天色渐暗了下来。 他低头匆匆往青筱馆走去,一不留神竟与对面过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雨墨!”福顺一把扶住他双臂,“你怎么了?丢了魂似得。” “没,没什么。”苏毅澜揉了揉脑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福顺哥,夫子走了吗?” “都什么时辰了,早就走了。”福顺望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头发,关切道,“去哪了?怎么淋成这样?快去灶间喝碗热水,去去寒气,别得了寒症。” “嗯。”苏毅澜用手背拭着清涕,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往后厨方向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想起公子还等着呢,又折身往青筱馆去了。 青筱馆里,丫鬟呈上了饭菜,白抚疏拿过筷子,心不在焉地慢慢拣着盘里的菜吃,不时往屋外看一眼。 苏毅澜悄悄走进来,低着头,默不作声地与小丫鬟们一道站在一旁。 白抚疏瞥了一眼他空着的手,停了筷子:“雨墨,花呢?” “公子,花,花丢了。”苏毅澜惴惴不安地抬头,飞快瞟了他一眼,又垂下,脚趾头抠着地,“适才雨太大,小的下山时摔了一跤,起来就往山下跑,把,把花给忘了,要不明日,明日……” 不,明日可不敢再去后山了,他垂头丧气地想。 白抚疏见他像霜打了的茄子,完全没了下午离府时的精神劲,便道:“罢了,我只不过随口一提,别再去了。” 又吩咐一旁站着的两个丫鬟:“你们先退下,把饭菜留着。” 苏毅澜闻言也跟着往外走。 “雨墨,你留下。” 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苏毅澜身体一僵,刚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只好又缩了回来。 白抚疏招手示意他过来,将一双筷子塞进了他手里,语调清淡柔和:“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这完全超出了预想,苏毅澜捏着筷子,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怔怔地望着白抚疏。 “看我做甚,快吃啊。”白抚疏微一扬眉,催促道。 苏毅澜心中发暖,下午事情办砸了,公子不仅不责罚,还让吃桌上那些看起来很美味的佳肴呢。 因撞见管家而惊惧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安稳了下来,他眼眶有些发酸地握着筷子,连连摆手:“使不得,公子,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白抚疏用下颌指了指桌面,“快,一会凉了。” 一丝鱼香味钻入鼻尖,苏毅澜耸了耸鼻子。他爱吃鱼,可自打离家后,却再也没有尝过喜爱的红烧鱼了。 握着筷子的小手紧了紧,小书童轻轻咽下一口口水,艰难地推拒着:“公子,小的,小的不能吃,这不合规矩,管家会责罚的。” 一想到管家,苏毅澜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寒颤。 “别怕,鲤叔不会知道。”白抚疏将他摁到椅子上,轻声道,“旁人不在时,不用讲这些规矩。” 眼前食物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苏毅澜最终抵不住,踌躇着夹起一块鱼肉轻轻送入口中,菜还温热着,一股浓郁的鱼香立即在唇齿间弥漫开。 “好吃吗?” 白抚疏的眼睛很亮,像是天边璀璨的星星。 能享用到美食的人生是幸福的,这突然而至的幸福令苏毅澜把山上的事抛到了脑后。他快乐地嚼着美味,仰起被肉塞得鼓鼓的小脸,冲着白抚疏点头。 白抚疏的眼里盈出了笑意,他学着大人样,微微侧头朝桌上扬了扬下颌,用命令的口吻道:“全都吃了,不许剩。” —— 十来天后,苏毅澜就把后山发生的事给淡忘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况且管家平日里看起来也非凶神恶煞之人,论长相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慈眉善目。慢慢地,他就不再因为这件事而提心吊胆了。 白抚疏每日在夫子离开后会教苏毅澜识一会儿字。小书童很聪慧,领悟力强,学过的东西很快就能记熟,前一天教了他礼记中的一个篇章,第二天再考他,竟也能拿起笔像模像样地写下一段。 刚进府那会儿,苏毅澜曾听下人私下里偷偷议论,说公子性情冷淡,脾性难琢磨,不好伺候。小心翼翼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白抚疏待自己并不如此。 小书童为着公子对自己的这一份特殊,心里暗暗欢喜。 弹指间半个多月又过去了。 某天夜里,三更时分,整个白府万籁俱寂,只有更夫的棒子声穿透浓浓的夜色,在偌大的府邸回荡。 一个黑影极轻地推开了一间下人房的门,屋子里倾洒进一地月光,映照出门口诡秘的黑影。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那人在门口停下,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片刻后,便蹑手蹑脚进了屋。 下人房里一片寂静,白天大家干活都累了,早早地便歇下,不大的屋子里这时候只听见轻微的呼噜声,和偶尔的一两声梦呓声。 不消多时,那黑影又悄悄退出,轻掩上门走了。 清晨的阳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投射了进来,苏毅澜趴在被窝里正做着香甜的梦,福顺往他肩上轻轻推了推。 “雨墨,快醒醒,不早了。” 苏毅澜睡得正香,趴着一动不动。 福顺手上用了点力:“哎呀!快些起来!今日谷雨,要祭祀文祖仓颉,府里下人都去……” 他忽然停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 “对了,侯爷和夫人们要出府赏谷雨花,若是能被指派出府侍候,还能趁机看看外面的热闹呢,每年大家都盼着,你快些起来罢。” “公子呢?公子喜爱花,他去不去?”苏毅澜迷迷瞪瞪坐起来,伸手摸昨晚放在枕边的衣服,一面道,“若是公子去了,我才有机会跟着去。” 福顺侧头想了想,一副很懂的样子,说道:“公子爱赏花,但不喜热闹,候爷跟夫人们又在一起,所以……他自然是不去的。” “唔,那我也没机会啊。“苏毅澜说着忽然神色一愣怔,“……咦?衣服呢,昨晚放在枕边的衣服怎么不见了?” 福顺见他起来了,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该不是放在哪儿给忘了,你另寻一件穿,我先走了。” 整个白府一片忙碌,苏毅澜走出下人房,发现大家都在准备进献的祭品,杀牲供果,一些人在后院里进进出出。 就在他快到青筱馆时,迎面过来一个丫鬟喊住了他。 “雨墨,老爷让你拿本书给公子,他在书房等你。” “哦,好。”苏毅澜答应了一声,折身就往白恩岑住处去。 然而,书房里空荡荡的,白恩岑并未在里边,苏毅澜等了好一会,始终也没等到老爷进来,正踌躇着是否该继续等下去时,家丁富平在门口探头道:“雨墨,干嘛呢,怎么在老爷的书房里?” “老爷吩咐拿本书给公子 ,我在等他呢。” “你小子说胡话了,老爷跟夫人们一早就出府赏谷雨花了,根本不在府里。”富平说完匆匆走了。 “啊?”苏毅澜抓了抓脑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外走,“翠娥姐姐方才说的就是……老爷吩咐来书房拿书啊。” 富平并没有走远,他从一根廊柱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毅然的背影,直到小书童的身影在远处拐角处消失了,他才不慌不忙地离开了那里。 次日夜里,掌灯时分,白恩岑在书房里写一封信,搁笔时,目光无意中看向右旁的一个雕花木架,发现明显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 顺着架子往上看,这一看令他吃了一惊,那木架上原本摆放玉如意的地方空空如也,御赐的羊脂玉如意竟不翼而飞了。 “管家呢?传管家。”白恩岑立起身,一把推开木椅,对门口的丫鬟高声道。 少顷,白鲤匆匆赶来,“侯爷,什么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如意呢?”白恩岑指着空空的架子,沉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这两日都有谁进了我的书房?” 白鲤看了一眼木架,脸上立刻露出吃惊的神情,愣怔了片刻,才虚虚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微微躬身道:“侯爷息怒,奴才去找下人问问,东西肯定还在府里,容小的去查一查。” 整个白府瞬间灯火通明,很快,几个护院提着灯笼,簇拥着白府的管家朝下人们住的地方匆匆而去。 喧闹声渐次大了起来…… 第7章 柴房 白抚疏刚用过晚膳,正在修剪一盆报春兰凋谢的杆茎。 福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手扶门,一手扶着膝,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公子,不好了,雨墨……雨墨被管家拿住了,说是偷走了陛下亲赐给侯爷的玉如意。” 白抚疏背对着门,闻言一惊,猛地转过身,“他人呢?人在哪儿?” 福顺平复着喘息,回道:“被带去大堂了,老爷要审他呢。” 白抚疏剪子一扔,抬脚就往外走,似是问询又似自语道:“雨墨拿了爹的玉如意?怎么可能呢。” 大堂里站了好些人,下人们见到公子进来,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道。 白抚疏一眼就看见了苏毅澜,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满脸惶恐地望着端坐在上首的白恩岑。 “雨墨。” 苏毅澜见了公子,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头磕在地上,连声道:“公子,小的冤枉,小的没有偷老爷的玉如意,公子明察,小的真的没有啊。” 白抚疏看向父亲:“爹,这是怎么回事?雨墨他……” 白恩岑沉着脸,吩咐管家,“说给他听。” “是,侯爷。” 管家应了一声,对着白抚疏开始解释:“公子,侯爷早间发现书房里的玉如意不见了,着奴才去查,奴才问了府中所有下人,有人说昨日见过雨墨进了侯爷的书房。” 管家顿了顿,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的苏毅澜,继续道:“适才雨墨也承认了,不过奴才并未在他房里搜出东西,幸而有人举报,说昨日见过他在花园假山附近转悠,奴才便带了人去后院花园,果不其然,那玉如意被人用一件衣裳裹着藏在假山的石缝里,而那衣裳正是雨墨的。” 苏毅澜惊慌失措地再次叩首:“公子,小的冤枉啊,是翠娥姐让小的去侯爷书房……” “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管家立刻打断了他。 “你让他说。”白抚疏冷冰冰地看了管家一眼,又转向苏毅澜,缓声道,“雨墨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昨日翠娥姐说侯爷想给您几本书,让小的去拿……” 苏毅澜断断续续地说起事情的经过。 “还有,小的这几日也并未去过后院花园假山旁,那衣裳确实是小的,但小的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白抚疏目光扫向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厉声道:“翠娥,你为何诓雨墨去我爹的书房?!” 翠娥身子哆嗦了一下,双腿一软匐跪到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公子明察,奴婢未曾……未曾诓他,奴婢昨日压根不曾见过雨墨啊,雨墨他血口喷人,想栽赃于我。” 苏毅澜急忙辩解:“翠娥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陷害我,昨日本就是你……” “好了,此事已经很清楚了。”白鲤再次截断了他,“如今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做出这等偷窃之事,好好的书童不当,却来当贼,我看你胆子肥得可吞天地。” 管家训完,转向白恩岑,征询他的意见,“侯爷,这事您看要怎么处置?” 白恩岑皱着眉,沉吟了一瞬,有些不耐地一挥手:“先关到柴房,等明早再说,折腾了一晚上,我也累了,你们都下去。” 苏毅澜眼巴巴地望着白抚疏,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上几句话,一个家丁立刻走过来拽起他,将他拖离了大堂。 白抚疏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拽出门外,心中着急,下意识往门口跟了两步,又回头看父亲,着急道:“爹,孩儿实在无法相信雨墨会做出这样的事,莫不是在府里得罪了谁,我看他……” “疏儿,你莫要为他解释了。”白恩岑打断了他,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此事已经很清楚了,虽然我也无法相信,但这是事实。” 白抚疏几步走到父亲跟前:“爹,您饶了他好不好,孩儿求您了,他还小,兴许一时顽皮,觉着那东西好玩……” “你别再为他解释了。”白恩岑面色沉沉地打断了他。 儿子语气里满满都是恳求的意味,自夫人去世后,这孩子还是头一次这样跟他说话。这若是换了别的事,白恩岑定然是要应允的,可偏偏是为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家奴求情。 齐威候压下心中不悦,缓了缓口气又道,“疏儿,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恐怕府里是留不得了。” 他说的是“恐怕”,但那语气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爹!” 白恩岑不再理会他,威严的目光移向了一旁呆站着的福顺,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送公子回馆!” 福顺似乎这时才醒过神来,连忙走到白抚疏身旁,偷偷扯了扯他袖口,小声劝道:“公子,还是先回,老爷正在气头上呢,等明早气消了,您再跟他……求个情。” 白抚疏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父亲,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随着福顺一道离开了大堂。 待众人都走了,白恩岑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管家,“雨墨才八岁,竟敢入我书房盗玉如意,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侯爷。”白鲤半垂着眼,微微躬身,回道,“小儿偷窃一事,古来有之,奴才也偶有耳闻,兴许这雨墨去您书房,并非特地为了盗玉如意,谷雨那日府中忙碌,许是他偷懒,四处游逛,无意中入了书房,看见那玉如意,生出了拿出府换些好吃好玩的心思,也未尝不可能。” 白恩岑默然片刻,拿起茶碗抿了一口茶,起身一摆手,“罢了,看在疏儿的份上,也别为难他,明日寻个买家将他卖了便是。” —— 苏毅澜被家丁拽得两脚滑着地,到了后院,那人将他扔进了一间屋子的地面上,“啪嗒”一声,在门外落了锁。 屋内顿时一片黑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仿佛向他压了过来,苏毅澜心中惧怕,爬起身摸索着走了两步,脚下绊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待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借着窗缝透进的细微月光,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低矮的柴房里,刚才绊到的硬物是几捆柴垛。 他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今晚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一时还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翠娥为何要诓他?那玉如意怎会在花园假山下?而他的衣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胡乱想了一会,他开始安慰自己。公子知道他是冤枉的,一定会替他向老爷求情,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放他出去了。 这么想着渐渐安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外忽然有了动静,须臾,随着一声门锁打开的声音,柴房门口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橘红色的光,那微弱的光被浓黑的夜色衬得像夜里的一团鬼火,清幽鬼魅。 灯光一晃,白管家手里提着一个白皮灯笼进了门。 “管家,是公子让你来放我出去的?”苏毅澜心中燃起了希望,连忙爬起身。 白管家不发一语,他在苏毅澜面前站定,停了片刻,才摇了摇头,递给他两个馒头, “小雨墨啊,白叔来看看你。” 他的口气有点奇怪,说不上是同情,看向苏毅澜的目光倒像是在看一只被人弃于路边的猫狗,带着点嫌恶的味道又兼一丝怜悯。 “小小年纪为何做傻事呢,晚饭没吃?饿着肚子可不好。” 苏毅澜仰头,再次为自己申辩:“管家,雨墨雨墨真没偷老爷的东西。” 白鲤挑了一下眉梢:“……你得知道,我信你没用,得侯爷信了才行。”稍微顿了顿,又道,“哦,对了,府里打算明日将你送去牙市,卖给牙贩子。” 牙市? 苏毅澜浑身猛地一阵战栗,整个人如坠入冰窖中,急忙双膝跪地,拽住管家的一片衣角,仰起小脸哀求:“管家,你帮我跟老爷求个情,雨墨真的是冤枉的,雨墨发誓,真的什么也没拿啊!” 白管家垂眸看了一眼被拽着的衣角,慢条斯理地说:“侯爷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苏毅澜喃喃道:“公子呢,公子他不会信的,我明日去求他,求他救救我。” 白管家闻言,缓缓蹙起了眉,突然道:“实话告诉你,决定将你送往牙市的正是公子。” 苏毅澜身体一僵,“什么?公子怎……怎么可能?” 第8章 逃离 苏毅澜随即又宽慰自己,喃喃道,“不,不会的,公子他不会的。” “你这么信他?”白鲤嘴角轻轻牵起,“只怕他未必这般信你呢,公子与侯爷,那是父子,平日他虽待你不薄,可若真出了事,心会向着谁?” “你自个想想,方才在大堂里,他有信你,并为你向侯爷求情吗?” 苏毅澜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未几,缓缓松开拽着的衣角,低下头,不再言语。 白管家见他的神情似乎是信了,又好言道:“我先前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此番来就是想让你明日,心里好有个准备。” 说完便径自走了出去,锁上柴房,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往外走。 雨墨,你在一日,我便不安心一日,谁叫你四处乱跑,撞破我的好事。 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希望明日寻个好东家。 白管家一走,苏毅澜便跪坐在地,惶然地想,自己又要被卖往牙市了。 这时候的苏毅澜还太小,想不出整个事件的弯弯绕绕,更读不懂成人世界里的惺惺作态和尔虞我诈。 公子,你竟然也不信我啊!想不到你如此狠心,要把我弃了! 苏毅澜心里难过了起来,眼里涌上水雾,他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憋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哭有什么用啊,还不如想想明天该怎么办呢。不能留在这里等着被卖了,万一还碰上乐坊老板那样的东家…… 一想到前东家,他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即将被猛虎吞入口中的羔羊,恐惧在这瞬间紧紧地攥住了他。 逃出去,今晚一定要想法逃出去。 苏毅澜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冷静。他徐徐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借着细小窗缝透进的月光,开始打量柴房,寻找逃生的机会。 俄顷,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一人多高,破旧的窗户上。 踮起脚尖,苏毅澜伸手试了试,太高了,够不着。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柴垛,眸色渐渐变得发亮。 夜里的侯府不再有白日的喧哗和热闹,柴房外偶尔只有一两声模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 苏毅澜坐在柴垛上,啃完手里的馒头,耐心等待时机。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沉,院子里的灯光逐渐熄灭,整个侯府终于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苏毅澜站起身,警惕地贴着木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走到柴垛前,费力地将两捆柴挪到窗下,靠墙垒上。他踩着柴垛缓缓顶开了一人多高,关的并不怎么严实得窗户,攀着窗沿爬了出去。 公子,你保重! 雨墨走了,此生别过,从此路人。 —— 繁星在天幕中闪烁,仿佛一些淡漠的眼睛注视着沉睡中的都城。 这一天北娑太子杨煌登基,建元年号为景昌。 齐威侯府的府邸,一个男孩悄悄地打开了后院的侧门,小小的身子从半开的门里迅速潜了出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凭着有限的几次出府的记忆,苏毅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条巷子里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宽阔大街上。 孩子摸黑沿着大街走了很久,直到走累了,才在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凭感觉猜测这里离白府应该很远,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不知不觉蜷缩在阶上睡了过去。 “二郎。” 依稀听见有人在轻轻唤他,苏毅澜惶然了片刻,抬起头又听到了一声呼唤,声音温柔至极。 是母亲。 “阿娘。”孩子看清是阿娘,又委屈又安心,见她往灶房走去,便趿着鞋子像往常一样跟了进去。 一阵油香味从锅里冒了出来,苏毅澜耸了耸鼻尖,发现娘在厨房里炸海蛎饼,一个个巴掌大小的饼在油锅里翻滚,“滋滋滋”地冒着香气。 女人脸上依旧是一副宠溺怜爱的神情,看了一眼在一旁直咽口水的幼子,拿起灶台上的一个粗瓷大碗端了几个炸得金黄酥脆的饼摆上桌,并温柔地唤他过来吃。 苏毅澜快活地走向桌沿,伸手抓起一个热腾腾的饼往口里送…… 突然,孩子感到身上一痛,猛地睁开了眼,身子已然往台阶下滚落下去。 在翻滚下数级石阶后,苏毅澜稳住身子坐了起来,左手肘上疼得厉害,下意识伸手抹了一下,指尖染上鲜红的血迹。 “哎,哎!马上给我滚起来!”踹了他一脚的中年男人站在台阶之上,一脸凶相地盯着他,恶狠狠地骂,“臭要饭的,睡觉到别处去,这里是老子开门迎客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你挺尸的地方,赶紧麻溜的滚!” 苏毅澜一声不吭地爬起身,发觉天光已经大亮,他忍着浑身的疼痛,在骂声中离开了那里,继续往前走。 —— “卖肉包喽!刚出笼的热包子!”老板看见站在包子铺前的苏毅澜,热情道,“小孩儿,吃肉包吗?一文钱一个。” 苏毅澜咽下一口口水,他已经在熙熙攘攘的都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了。从那晚逃出白府后,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孩子饿得头晕眼花,这时看着一个个热腾腾的包子挤在蒸笼里,越发觉着饿。 然而他身无分文。 苏毅澜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移开饥饿的目光,默默走开,寻到一条水沟边,趴下喝了些水填肚子。 生存的渴望让他走到一堆垃圾堆旁,开始翻找垃圾,期望能寻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那附近开着一家绣坊,垃圾堆里除了碎砖烂瓦,废铁片,还有许多断了的绣花针头,孩子不断翻着垃圾,小手被针头废铁割破渗出血水,可他却浑然不觉。 胃饥饿得开始抽搐般地疼痛起来,可无论怎么翻找,那一大堆垃圾里却翻不出一丁点能吃的东西。 就在苏毅澜失望得打算放弃时,扒开的一块碎砖下面竟然露出了一个未啃干净,还剩下一小半的苹果 孩子如获至宝,只觉得双手和胃里的疼痛都已不翼而飞,他捧着这一小块苹果,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用袖口擦掉粘附的沙粒,他将那小半块苹果放进口中,尽管饥饿难耐,却舍不得马上吃完,而是将它咬下一小口,含在口中,用舌尖感受着苹果的甘甜。 他就这样慢慢地舔着吃,希望着能吃得久一点,然而,那果核上沾着的一点果肉还是很快就吃完了,连同果核一并吞进了肚子里。 离黍街头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行人的目光淡漠地从一个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孩子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 经过一家小饭馆时,苏毅澜站了一会儿,壮起胆子进去问老板有没有活干,他可以不要工钱,只管吃饱饭就行。精明的老板动了心,可当苏毅澜说不出自己来自何方,也找不到人为他作保时,老板遗憾地摇了摇头。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手里拿着半个未吃完的肉包的男孩,欢快地蹦哒着,与父母一道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苏毅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男孩走出很远,很远。 想起岛上的家人,一股悲戚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心头,怎么也遏制不住,他在路边坐了下来,垂下头,将脸埋于双臂间,脊背渐渐开始颤抖。 许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第9章 盘阳镇 苏毅澜缓缓仰起小脸,一个和记忆中的爹爹差不多年岁的男子正低头看着他。 那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袍,高高瘦瘦,有着精亮的目光,笔挺的腰板。 “孩子,你怎么了?” 男人见孩子抿着唇,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便微微俯下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接着道,“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别怕,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你呢。” 眼前的人目光和善,这几日从苏毅澜身旁经过的人无数,唯有这一人驻足停下,用这样的眼神,这般关切地同他说话。 已经无路可走的苏毅澜只能放下心里的戒备,他用手背擦去泪,低下头小声说:“我想回家。” “家在哪里?”男人又问。 苏毅澜茫然摇头,心中又泛起酸涩,迟疑了一下,才又低声说:“在海岛上,那岛不知在何处。” “那就不好办了,”男人直起腰,望着人声鼎沸的街道,“北娑这么大,一大半都被海水环绕,大大小小海岛众多,想寻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男人见他垂首不语,开始细细打量他。 男孩眉眼相当俊气,身上的衣服虽又脏又皱,质地普通,言谈举止却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怯懦卑微。 停了片刻,男人想起什么,又蹲下身去问:“那……你为何流落此地?” “我……” 苏毅澜被问住了,他既不想撒谎,也不想被人知道是个刚逃出府的家奴。 孩子手指扣着膝头,垂眼不再说话。 蓝衣男人等不到回答,默默走开了。过了一会,苏毅澜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抬起眼眸,发现那人居然又折返了。 “吃!”男人俯身,递过去一个油纸包。 食物煎炸过的焦香味隔着一层油纸溢出来,直钻鼻尖。苏毅澜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人。 “吃,我看你定是饿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啊。” 男人语调温和,拉过他的手,将烧饼放入掌心,又慈爱地看着他。 饥饿至极的孩子不再犹豫,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抓起饼大口往嘴里塞。他吃得很快,根本来不及品尝味道,就狼吞虎咽地嚼碎了咽下肚,最后又低头舔起了油纸上的饼渣。 男人抬手轻拍了拍孩子单薄的肩,“慢些吃,别噎着,不够我再去买几个。” 少顷,又蹲了下来,与嘴角还粘着饼渣的男孩四目相对,“你愿不愿跟我走?” 苏毅澜看着他,眸中立刻露出一丝警惕。 “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教你读书习武。”男人解释道,”待你长大成人,有学问又有功夫武艺傍身,再去寻爹娘,如何?” 这提议对当前处境下的苏毅澜来说,实在是太诱人了。 ……但这样的场景又是那么地熟悉。 苏毅澜经历过的事情使他不能,也不该再轻易地去这样相信一个人。 可是…… 苏毅澜垂下眼,抿着唇。 犹如在无边黑夜里行走的路人,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微光,无论如何,他也遏制不住想跟上去的冲动。 才八岁的他,人生又到了要做选择的时候。 孩子扬起密如蝶翼的长睫,犹疑不决地再一次回望对方。 男人的目光很温和。 兴许是被这目光动摇了,苏毅澜斟酌了片刻,决定还是赌一把。 “好。”他点点头,缓缓站起身。 —— 清风徐徐穿过北娑这片土地,时光缓缓,斗转星移,一年又一年。 盘阳镇,北娑黎王封地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 此时夏意正浓,烈日晴空,小镇外的官道上偶尔有车马驰过,扬起滚滚黄尘。 午时已过,官道路口的一家小饭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客人。这镇子不大,平日里光顾的客人就不多,老板清闲地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与人闲聊。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两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来到了饭店门口下马。 老板站起身正准备相迎,冷不丁一个衣裳褴褛,约莫十来岁的小叫花子从斜刺里蹿出来,恰好与走在前边,着素色锦袍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公子,对不起,对不起……” 浑身脏兮兮,如枯柴一般的小男孩退后一步,口中连声道歉。 锦袍男子身形高挑,一双深邃狭长的丹凤眼,眼角微挑,他只平淡无波地扫了一眼小乞丐,便与身后的男子一同进了饭馆。 这两人挑了靠门的一张桌子坐下,便开始点菜。饭馆很小,老板兼任了厨师,进厨房不消片刻便将热腾腾的菜饭端上了桌。 “公子,这地方偏僻,寻不到好一点的饭馆,这饭菜不知能不能合您口味呢?” 说话的男子二十几岁,五官平平,有着一双肉乎乎的眼睛,看服饰应该是锦袍男子的随从。 “不打紧,出门在外,将就着吃点,早些吃完了赶路。”素袍男子这次出门办的是私事,只带了一个亲随。说完白玉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筷子,另一只手谨慎地探进怀里,却蓦地脸色一变,“东西不见了!” “啊?什么?” 随从正低头扒饭,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说的什么,嘴里塞满了饭菜,抬头眨巴着眼望着他。 被称作公子的年轻男子眉头深深蹙起,自语了一句“定是方才那小叫花子作怪。”便迅速起身,一把推开凳子,飞快往外走,一面头也不回地对随从交代:“福顺,你先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这人正是白抚疏。他匆匆到了店门外又忽然止步,左右一环顾,小乞丐早就没了影了。前边不远便是一条岔道,也不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追,一时竟犹豫不决起来。 老板已经坐回店门口与人闲聊,见客人饭菜未用便急急出来,奇道:“客官,何事着急?” “你见过方才那小儿吗?什么地方能寻到他?”白抚疏平日里一贯优雅从容,这会儿语气却有些急切了起来。 他见老板疑惑地望着自己,本想含糊地应付一句说银子被偷了,又恐老板担心拿不到饭钱,顿了一下,只好道:“他拿走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哎呀,那小叫花子常待在镇子西边的菜场附近,我见过几次,公子莫急,我们这镇子不大,只有一条街道,你顺着这条路往里走,”老板很热心地为他指了方向,“进了里边,沿着西边拐个弯就到了,就在街边。” 小叫花子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调,慢悠悠地往前走,一面掏出锦袋放在掌心掂了掂,感觉有点轻飘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他打开了刚到手的袋子,好奇地扒开袋子往里瞧,而后掏出了一个鲜绿的翡翠玉扳指和一封用棕红的火漆封了口的信。 小乞丐有些丧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嘟囔着:“哎呀,这都什么呀,还以为是个贵公子呢,连一块碎银也见不着。” 他将扳指拿在手上瞧了瞧,心想这戒指也不知能换到几个钱,早知道方才应该偷后面那个。随后又瞥了一眼手上的信笺,嫌弃地撇了撇嘴。 镇子确实不大,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贯穿了整个小镇,路两侧几乎都是各种卖吃的用的店铺摊子。 白抚疏按老板指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朝西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了一个市场。 市场地面脏污,褴褛的小叫花子坐在一个倒扣的菜筐上,一条腿蜷着踩在筐沿,手中拿着一个油汪汪的鸡腿正在啃着,边上一堆坏菜烂果苍蝇横飞,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见刚才那锦衣公子朝自己走来,小乞丐做贼心虚,跳下菜筐立马就往街上逃。 “哪里逃?东西还给我!” 白抚疏一个箭步冲上去,白皙有力的手指一把擒住了他的后领。 第10章 小乞丐 小叫花子被迫停下,缩起脖子,偏过头眨巴着眼睛:“什,什么东西?” 白抚疏长眸一沉,喝道:“休要装傻,方才偷了我的东西,快些还了!” 小乞丐也不理会他,垂眼看脚尖,心里暗自腹诽,一个不值钱的戒指还来找我,早被小爷换了鸡腿吃了。 俄顷,他眼珠一转,露出一丝浪迹天涯的狡黠,倏地抬眼嚷嚷了起来:“公子,您丢了东西怎么赖上我啊,小的适才不过与您不小心撞到而已,谁偷您东西了。” 白抚疏两道好看的长眉顿时蹙起,想了想,沉下声威胁:“交不交?你若耍滑头,我可报官了。” 这小乞丐偷东西手法了得,还是头一遭栽到人手里,听说要报官,顿时有些害怕了。 低头想了想,只好改变策略,开始装可怜,抹着眼里还来不及流出的泪,露着一副委屈的模样,哭唧唧道:“公子,冤枉啊!我真没拿您东西,为何要我强认了这事?不信你搜身啊,真的没有,呜呜呜……” 小乞丐假嚎了两声,见对方无动于衷,后颈上的衣领始终被紧紧拽着,不得脱身。这小子急了,手一伸,指向了朝这边看过来的行人,可着嗓子喊起来:“不信你问问他们,大家谁看见我偷他东西了!谁看见了?” 他这一嚷嚷,立刻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 “你……”白抚疏暗自恼火,这小乞丐还挺不好对付。 小镇平日里很安静,此时在市场的几个人都被这叫嚷声吸引了目光,边上一个消暑的竹亭里,几个聚在一起正懒洋洋地闲聊的女子,闻声顿时来了精神,纷纷上前要打听究竟。 路过的人不明所以,见边上围着一圈人,亦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凑了上去,于是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白抚疏冷眉紧皱,也不搭理围观的人,一只手紧紧拽住小乞丐的后领,生怕这小子溜了。幸而他站立的地方是个背阴处,否则这大热的天在日头下晒着,不消一会儿就得烤晕过去。 白抚疏风姿如玉,气度不凡,非一般人所能及,乡野村妇纵然没见过大世面,也觉得这人不会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是以刚开始时,只敢站在一定距离外偷偷地小声议论。 后来见人并不理睬她们,对方又只是孤身一人,像这种风姿卓绝的贵公子,若不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与之说上话。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于是,个个胆子都越来越大,渐渐围了上去。 “公子,您丢的东西说不定是落在哪了,还是放了他,看孩子委屈的。” “哎呀!您是富贵人家,丢点银子算不得什么大事嘛,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呢,不如就放了他。” 出于同情弱者的心理,其中几名女子开始七嘴八舌地帮腔。一两个闲得无聊的,见今日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瞧,心里暗暗巴不得闹大些才好。 一位围观的少妇见大家几乎都在一边倒地替小乞丐说话,立刻为白抚疏打抱不平起来,“大家为何认定公子冤枉他?你们想想,若不是小乞丐真做了什么,公子也断不会抓着人不放啊。” 旁边一个粗壮的老妇手摇蒲扇,撇了撇嘴:“啧啧,我说牛二媳妇,你莫不是看上人家长得俊,才为他说话的。”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年轻的少妇被人说中心思,面上一红,气恼地和偏袒小乞丐的一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自小便身居上位的白抚疏何曾被人这样不敬过,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乡野村妇的彪悍泼辣,心下虽恼火,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对着她们拔剑相向。 他头疼地想,这小儿这般难缠,方才就该带上福顺,那封信倘若落到了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将小乞丐弄到府衙去,到时候不愁他不交代。 世人皆爱看热闹,一些路过的也纷纷驻足围上来,赶着问究竟怎么回事。 正在闹哄哄时,一个男子从一家医馆出来,站在青石台阶上往人堆里一瞧,立刻朝人群走去。一面往里挤,一面用英气十足的嗓音对着小乞丐道:“喂!小兄弟,你今日怎又拿人家的银子了?!” 这话一出,喧哗声为之一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看向他。 只见说话的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着一身天青色的劲装,个子很高,头上还戴着一顶遮阳的箬笠,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阳刚之气。 也是奇了,小叫花子一见了他,就哑了口,讪讪地耷拉着个脑袋,仿佛成了锯嘴的葫芦,方才喊冤耍赖的劲一丝都没了。 “怎又犯了呢?”那人挤进人群,又对着小乞丐道。 听这口气,应该是熟识的,总算是…… 正自头疼的白抚疏在心里轻舒了口气,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对着来人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弟,烦劳你叫他快点把东西还给我,我还要赶路呢。” 男子闻言,一只手轻放到小乞丐肩膀上,规劝道:“拿了就认了,快些还给这位公子,别误了人家的事。” 小乞丐抬头,举起手上还未吃完的半个鸡腿,垮着一张脸对人说:“大哥,就一……一个玉戒,已经换成鸡腿了。” 众人见小叫花子认了,消了好奇心,方才那些帮腔的,看热闹的,一个个纷纷扭头走开,刚才还围着乱哄哄的人群就这么一窝蜂散了。 白抚疏松开了小乞丐,追问:“还有信呢,你先把信还给我。” 男子漆黑的眼眸从斗笠下看他:“信?” 小叫花子顿了片刻,站直了身子,扯了扯衣领,满不在乎道:“扔了。” 那封信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直接就揉成一团和锦袋一道扔进路边的草丛里了。留着也没用,这些字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们。 “扔了?”白抚疏微微睁大了凤目,跟着追问,“扔何处了?” 小乞丐低头看着脚上的破洞布鞋,想都没想,直接就来了一句:“不知道,忘了。” “你……”白抚疏气恼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男子大约觉得他没必要对一封信那么执着,在一旁提醒道:“公子,您还是先问问那玉戒当给哪家店铺,至于那信……” “扳指已经在当铺,稍后取回即可。”白抚疏和缓了神色,侧过头平心静气地对他解释,“紧要的还是先寻回那封信呢。” 这话很明显,是在说这封信很重要了。 男子转而劝起小乞丐,“小兄弟,你好好想一想,方才究竟扔哪儿了?快些领这位公子去寻回罢。” “唉呀!”小叫花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往路边石阶上一坐,嘟囔道,“我随手一扔,也没留意扔在哪啊。” 男子俯身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催促他:“别磨蹭了,没看人家着急吗,仔细想一想,总能想到的。”说完又转身宽慰一旁的白抚疏:“公子别慌,我帮你一起找一找,放心,这信丢不了。” 有了那人在一旁的催促,小乞丐不再泼皮耍赖,起身三两下将鸡腿吞下肚,油乎乎的手随便在身上抹了两把,就领着二人往回走。 由于扔得随意,那信笺又被揉成了一团,道路两旁一眼望去草木葳蕤,小乞丐早已弄不清究竟扔在哪了。一会说在这儿,一会想想,又觉得应该在那儿,弄得大家在草丛灌木里仔细一番好找。 日头火辣辣的直投下来,白抚疏白皙光洁的脸热的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背上烤得直冒汗,心里直想把小叫花子抓过来,叫人揍上一顿。 男子挽起袖子,露出了臂上紧致结实的肌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他在拨开手边一片浓密的杂草时,一个灰黄色的纸团映入了眼帘。 “咦?”男子伸直挺拔的身姿,两指捏着揉皱的信缄,对远处的白抚疏挥了挥,“是这个罢?” 白抚疏正俯身细细拨开杂草寻着,闻言登时抬起头,几步跨过草丛接过了信。待展开信缄,见信封火漆都完好无损,方轻舒了一口气,对男子道:“正是,这位兄弟,亏得今日遇上你,多谢了。” 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对浓密修长的剑眉,略显青涩的眉眼带着笑意,抬臂抹了一把汗,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这人看上去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根深蓝色的发带,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言罢走到树荫下,修长的臂膀撑着树干,另一手拿斗笠当扇子扇着风,又招呼小乞丐过来,从怀里掏出了一贯铜钱,对他道:“喏,这钱你拿着,可不敢乱花了,讨不到吃的时候才用啊。” 青衣少年嘱咐完,又俯身一手按住小乞丐的肩,直视着他,换了略微严肃些的口吻,“小兄弟,我看你聪明机灵,那日跟你说的话,你都明白的,是?” 第11章 共饮 小乞丐接过钱,有些不好意思地耷拉下了脑袋。 少年见他如此,稍稍缓和了神色。大约为了顾及小乞丐的脸面,又放缓了语调,将声音也放低了许多,徐徐道:“你要明辨善恶,往后改过迁善走正道,知道吗?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记着,日后切莫再干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事了。” 白抚疏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下对他的殷殷教导很不以为然,心道这位兄弟真是太天真了,想这小乞丐凭着他给的一点钱就走回正道,这怎么可能呢? 但不管他怎么想,小叫花子却是露出了愧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说动了,还很认真地对男子点了点头。 少年又拍了拍小叫花子的肩膀,吩咐他:“好,快些领这位公子去赎玉戒,我就不与你们前往了。” 小乞丐的态度积极了许多,主动朝路对面一家卖烧鸡的铺子指了指,“公子,就在那边,随我来。” 白抚疏朝男子道了谢,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袖袋,竟然空荡荡的,这才想起,这一趟出门,路上全靠福顺在照料吃喝,前几日图省事,将钱袋交给了他。 “我不曾带着银子。”白抚疏止步,对小乞丐道,“你得随我一同去方才那饭店走一趟。” 小叫花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站着没挪脚,心里开始腹诽:这公子忒麻烦,这么热的天,那戒指也就值一个鸡腿的钱,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眼珠一转,手捂肚子,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然后对着白抚疏陪笑道:“嘿嘿!公子,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要不我在这儿等您。” “这可不行,你要趁机溜了呢?” 白抚疏一眼就识破了他的伎俩,又信不过,见小乞丐不情愿走,不觉又头疼起来。 少年抬步正要离开,闻言又回过头,热心道:“要不……这样,银子我先帮你垫上,日头正盛,省得来回走。” 白抚疏稍微一想,说:“也好,那就有劳你了。” 烧鸡铺老板今日只用一个鸡腿,就换到了一枚上等青玉扳指,心里别提多乐了,忙生意的时候也时不时地隔着衣服摸一摸捡到的大便宜。 这会儿闲下来,老板乐滋滋地拿到手上把玩,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有了这枚玉扳指,至少可以给自己添两房小妾了,家里的那位黄脸婆,他是早就看腻了。 “公子,你看,就在他手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老板抬头,顿时傻了眼,方才换鸡腿那小乞丐领着两个青年男子过来,看情形,分明是冲着戒指来的。 老板抵赖不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男子的十文钱,还了玉戒。 一行人走出铺子,白抚疏将扳指揣入怀中,朝男子拱手道谢:“多谢了!方才一心只想着寻回东西,这位兄弟,我还未请教你的名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呢?” 青衣少年挽起唇角,对着白抚疏露出了一抹笑,深邃的眸子又黑又亮,带着蓬勃的朝气,“在下姓苏,名毅澜,苏毅澜。” 不知缘何,白抚疏竟觉得这笑容隐隐有一丝熟悉,随口便问:“苏兄家住这一带?” “嗯,”苏毅澜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高耸巍峨的青山,“鹰丛岭。” 眼前人有一张极年轻的脸,英挺的眉眼还带着几分青涩,兼有一丝少年人的锐气。白抚疏细看下来,竟觉得对方连言语间的神情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觉生出了一种微妙的亲近来。 他仔细想了想,却又想不起这熟悉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来的。 正走神间,看见对方露出了要离开的架势,连忙叫住了他:“苏兄请留步,方才赎戒指的钱还没还你呢。” 少年眼含笑意,直说不用了。在白抚疏的一再坚持下,最终俩人移步,一同往小饭馆方向去。 路上边走边聊,彼此竟都感到甚为投契。 福顺在小饭馆门口伸着脖子往镇子方向望,许久也不见自家主子回来。 他担心白抚疏遇到了麻烦,几次起了进镇子里寻找的念头,想到公子临离开时的交代,只好作罢。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感觉伸着的脖子开始酸痛,才终于远远地,见到自家公子与一陌生男子边走边谈笑着往回走,心里一喜,忙快步迎了上去。 “公子。”福顺揉了揉酸涩的脖子,疑惑地扫了一眼苏毅澜,“丢的东西都找到了吗?” “找到了,多承这位苏兄帮忙。”白抚疏对福顺介绍起了苏毅澜,“这位是苏兄,今日若非遇上他,丢的东西怕是很难寻回了。” 福顺与苏毅澜互相见了礼,白抚疏看看时日尚早,到下一个投宿地点还来得及,便邀请苏毅澜一起进店喝一杯。 原先上的菜早凉了,白抚疏吩咐老板重新做了几个菜,又问店家有没有好酒拿一坛来。 饭馆老板从一个角落里抱起一小坛酒,眉开眼笑地走过来摆到桌上,一面掰开酒坛的泥封,一面道:“客官有口福了,我家老婆子做别的不行,酿酒却是一绝,这花雕你们尝一尝。” “花雕?”苏毅澜嗅到浓郁的酒香味,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我第一次饮酒,喝的便是花雕,直醉到第二日方醒来呢。” 白抚疏闻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冒上来,也微微笑了笑,起身亲自为苏毅澜倒酒,说:“奇了,我竟与你一样。” 福顺头一次看见自家公子与一位初次见面的人这么谈笑饮酒,暗道,公子不擅饮酒,可别醉了,我得提醒一下,顿了顿,对着苏毅澜委婉道:“我家公子平日不怎么饮酒,今日算是破例了。” “哦?看来我与你家公子有缘啊。” 苏毅澜并未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方才在日头下出了一身汗,正口渴,端起了不大的白瓷酒杯,朝白抚疏举了举,爽朗地说了一句“来,来!喝酒。”说完自己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店里没旁的客人,酒菜也上好了,老板索性又坐到门口,与隔壁肉铺的老板聊起家常。 白抚疏虽不善饮酒,也很痛快地与苏毅澜干了一杯,心下觉得这位苏兄在喝酒上很豪爽,那小酒杯只有一口的容量,怕是喝不过瘾,便对福顺道:“福顺,叫店家换酒碗来。” 苏毅澜倒了一杯酒,拿在鼻端正要喝,闻言一顿。 福顺?少年脸上神情凝住,目光从杯沿上看过去,在福顺身上停了一瞬又投向了白抚疏。 原来是他!难怪我初见他,便觉亲近。 今日的白公子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那时身形正是少年人抽条拔节时,清瘦单薄,如今则变得修长结实,整个人如一棵俊秀挺拔的青竹。 单从今日的接触看下来,连性格似乎也不似当初那般孤僻了。而福顺虽已长成了膀大腰圆的汉子,细看轮廓,却还是有几分当年的样子。 在刚获知对方是旧日主人时,苏毅澜心里是有刹那的激动和喜悦的。 然而,记忆却紧跟着翻腾上涌! 那晚在白府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漂移而过。 他的心中开始翻江倒海,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脸上神情明明灭灭,有许多话涌上口边,却一个字也未言。 白抚疏并未留意到他神色上的细微变化,忽然想起还未做自我介绍,实在颇为失礼,连忙道:“苏兄,今日有幸结识,方才一路光顾着说话,倒忘了介绍我自己了。 ”说着放下酒杯,朝他一拱手,“我姓白,名抚疏。” 用下巴指了指福顺,又道,“他叫福顺,是我的随从。” 他倒并未用家仆来介绍福顺,一别十载,如果没有那晚发生的事,今日的重逢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喜悦的事。 望着自己的昔日旧主,想到他当日的无情,自己的冤屈,少年胸腔里慢慢升腾起来一种情绪,现下的饮酒谈笑是怎样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静默了片刻,苏毅澜突然放下酒碗,将斗笠往头上一压,起身朝主仆二人抱了抱拳,很忽然地道:“抱歉,苏某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二位了,告辞。” 言罢不等白抚疏反应过来,迈开长腿就往店门口走去。 “苏……” 白抚疏想不通这位苏兄刚刚还与自己相谈甚欢,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愣神间,那修长的身影已到了门外转角处,只见袍角翻飞,一晃就不见了。 第12章 鹰丛岭 鹰丛岭山路陡峭,越往上走,地势越是险峻,半山腰往上普通人根本走不了。 苏毅澜迈着矫健的步伐,穿林越坡一路往上,额间渐渐覆上了一层薄汗。 在一个缓坡处,他停了下来,转头眺望远处山脚下隐隐约约的小镇,正在下落的太阳用它火红的光辉将那一角的天空渲染成了红色,仿佛烧起来一般。 苏毅澜嘴里咬着一根嫩草芯,伸着长腿坐在一块石头上,管家当年在柴房说的话又回响在了脑海里。 十年是一段悠长的岁月,长到足以让苗芽长成参天大树,雕龙画凤的飞檐变得斑驳暗淡。 但有些东西,在苏毅澜的记忆里却清晰依旧。 比如离家那天早晨发生的一切。 又比如……离开白府那晚的一幕幕。 这么多年,有心或无意地,他已经将那晚发生的事深深地藏匿到了一个不太愿意触碰的地方,然而此时,又重新翻腾了上来。 苏毅澜自己也没料到,事情过去许多年了,此刻想起来,还能令他心绪起伏。或许那时的他,将白抚疏当成了黑暗世界里唯一能给予温暖和光明的一盏灯,而那盏灯最后却弃了他。 别人对他不好,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白抚疏——他多少有些接受不了。 不过刚才就那样走了,苏毅澜心里又有些后悔,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他吐掉了草芯,站起身沿着崎岖窄小的山道继续往上走,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穿过一片生满长草的坡林,到了半山腰的一栋木屋前。 那木屋不小,屋前还有土夯的矮墙围成的一个小院落,几只鸡正在院子里咯咯叫着抢夺一条意外得到的蚯蚓。院子前方是一片竹林,右边的一垄菜地里,三四个金黄的南瓜正垂挂在瓜架下。一根竹子将一股山泉水引流到了一方养着几尾鱼的水塘里,淙淙的流水声在幽静的山林里经年作响。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暮色笼罩下的鹰丛岭倦鸟返巢,四野清寂。 苏毅然小心翼翼地踩过水塘边快被草木遮掩的泥泞小道,两只躲在草丛里“呱呱”叫着的青蛙被惊得“噗通”一声跳进水塘里。 “师弟,在想什么呢?当心掉进水塘里啊。”说话的男子倚在院外一棵粗峻的松树下,一手撑着膝头,眉眼带笑地望着他。 看到眼前男子,苏毅澜心中纷乱的思绪骤然停止,心情顿时也跟着明朗了起来。几步上前,笑眯眯道:“掉水塘里正好,我还想捉一尾鱼上来,让师父今晚煮了吃呢。” “你呀!”男子笑着,手指了指他,打趣道,“就惦记着这几尾鱼,还好师父守着,不然早被你捞光了。”说完捂着口,咳了几声,又拢了拢衣襟。 “师兄,此处风大,还是进屋。”苏毅澜关切道,“你身子骨还没好彻底呢,一会儿别被吹出寒症来。” 他走得口渴,说完就带着一身汗味,推开半人高的竹篱笆门奔进院子里,几只正在抢食的鸡被惊得咯咯叫着四下乱飞。 少年迈着笔直的长腿晃到了屋旁的矮水缸前,随手脱了斗笠抛于石阶上,拿起竹筒舀了些山泉水,一仰脖喝了下去。 清凉的水顺着喉管涌进胃里,顿时浑身舒爽,苏毅澜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随后脚步一拐,又出了院子,返回师兄身旁。 “师父呢?”他问。 苏毅澜的师兄杨穆崎从树下慢吞吞地起身,他比苏毅澜矮了小半个头,看起来有些瘦弱,清秀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病容。 杨穆崎的目光越过矮墙看向了屋子,“在屋内呢,正准备晚饭。” “瞧我给你买了什么?”苏毅澜拿出一小包用红纸包的方方正正的花生糕塞进杨穆崎手里,又跟着看屋内,“日头才落下山脚,今日这么早啊。” 这时,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一个男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男人中等个头,着一身洗得有些褪色的墨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 此人正是当年在离黍街头偶遇苏毅然,将他领回山的男子冯宇荀。 冯宇荀是江东汉阳人,永宣年间的进士,自小文武双全,曾官至渃州府令,与当今皇上的六弟黎王有些旧交。 此人心性颇高,年少时有大济苍生的壮志,入仕后因看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也不愿降志辱身和一些小人周旋,逐渐厌倦红尘,起了避世的念头。于是便辞官来到了洛州黎王封地附近的鹰丛岭,盖起了一间木屋,过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也是凑巧,那段时间他去离黍处理一些私事,将杨穆崎寄在了山下相熟的王大夫处,因缘际会,恰巧在离黍街头遇见了苏毅澜,将他带了回来。 “澜儿,王大夫怎么说?药都开好了吗?”冯宇荀刚做好晚饭,在屋檐下的一个石臼内净了手,问道。 “大夫换了药方,加了两味药,都在这里了,”苏毅澜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被绳子捆着的白色纸包晃了晃,“我马上去煎。” “不忙,先进屋用饭,”拿过药包,冯宇荀道,“等饭后再煎,你师兄睡前能喝下汤药就成。” 三人一起往屋内走,冯宇荀虽已年过半百,但体型还保持得很好,矫健有力。 灶房的一张方桌旁已经燃起了一盏油灯,不大的空间里飘着浓郁的肉香。 苏毅澜寻着味儿朝灶旁地上一个烧红的炉子大步走过去,炉上的瓦罐里炖着肉,咕嘟咕嘟不断冒着热汽。他耸了耸鼻尖,俯身就去掀盖子,不想手指被烫了一下,连忙缩回来甩了甩。 “好香,师父今日又打到野味了?” 杨穆崎掩着口咳了几声,在桌旁的一张长条木凳上坐下,笑笑道:你有口福了,师父今日颇有收获,猎到了两只山鸡,还有一只狍子。”又歉然道,“我这病总也不见好,辛苦你了,这几日接连下山为我拿药。 ” 苏毅澜嘿嘿一笑,搔了搔头,“说什么呢,下几趟山算什么,咱俩谁和谁啊。师兄放心,只要在家好生休养,不日定能恢复。到时我跟师父陪你去渃邑城里逛一逛,你自打来到这山上还没去过呢,这次好了一定得去。” 说完拿起三个陶碗,到灶台旁的一个松木桶前逐一为大家盛饭。 杨穆崎不再说什么,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师弟的背影,笑了笑。 他比苏毅然年长半岁,是北娑皇帝杨煌的第五个儿子。 十九年前,杨煌还是北娑太子时,一天夜里醉酒,宠幸了身边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侍女。三个月后侍女被发现怀了身孕,太子欲将她纳入妾室,此举大约是激起了府中某个嫔妃的妒火,有人暗中在她的滋补汤中做了手脚,胎儿虽未堕亡,却早产了。 在杨穆崎出生一年后,生母又被人诬陷与府外男子私通,最终投井自尽了。 杨穆崎长到五岁时,一次太子生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太子府从民间请来巫师,准备为太子算一卦。 也不知为何,那巫师一见到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杨穆崎,就声称,太子的病是因这孩子而起,并说此子命带煞星,天生克父母兄弟,如今生母已被克死,若还继续留在府中,不出几年怕要家毁人亡。 这样的孩子自然留不得,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太子不忍将他随意弃于民间,更不忍杀之。正在两难时,一向与太子关系不错的黎王出面为他解忧,提议将孩子送往鹰丛岭,由冯宇荀代替抚养。 太子府随后将孩子送往渃邑,并拨了一笔银子给黎王,由黎王府转交鹰丛岭,作为庶子杨穆崎的抚养费用。 尽管冯宇荀并不确定,那远在离黍的太子爷,是否有兴趣知道一丁点儿有关他这个儿子的消息。但他仍旧会每隔几年去一次黎王府,告知杨穆崎在山上的生活情况。 因在生母腹中受了滑胎药的毒,杨穆崎身子一直病弱,长年待在山上,只随师父下山去过两次山脚下的小镇。 苏毅澜也是来到这里许多年后,才逐渐从师父口中知道一些关于师兄的事。 第13章 清宁宫 杨穆崎幼时在太子府受尽冷落,吃穿用度被下人克扣是常事,幸而奶娘疼着他,对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有加。孩子临走的前一晚,奶娘大约是觉得他再也回不来了,不想他一生做个糊涂人,偷偷将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他在家中受尽几个同父异母兄弟的欺辱,见了师父领回来的小师弟,很是欢喜,对苏毅澜甚是爱护,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也会想到他。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熟悉之后,苏毅澜便坐不住,常将他拉出屋,漫山遍野地瞎跑,鹰丛岭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也正是因为有了师父和师兄的关爱,才让历经人心险恶的苏毅澜,在长大成人后还能保有温暖的一面。 “澜儿爱吃狍子肉,多吃些,”冯宇荀从瓦罐里夹出一大块热腾腾的肉放到苏毅澜碗里,顺带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呆怔,便问,“怎么……有心事?今日下山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没什么。”苏毅澜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继续低头扒饭,半晌,又忽然说,“徒儿今日下山遇着以前东家的公子了。” “哦?”杨穆崎抬头,有些意外,“那个……抚疏公子?” 苏毅澜到了鹰从岭后,跟师父师兄提起过自己为什么逃出府的事,因此他俩都知道。 “嗯。”他点点头,把下午在山脚下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不知他因着什么事,竟会路过这里,”苏毅澜喃喃道,“不过,今日我并未与他相认,也不知日后能否再遇上。” “他当日那般待你,不认也罢。”杨穆崎还是有些为他的遭遇不平,停了筷子道。 “澜儿是个重情义的人,那抚疏公子当年曾善待过他。”冯宇荀停了片刻,转而对苏毅澜说道,“不过,既然他那日任由人诬陷你,还做了那样的决定,也算情义相抵了,你不必再放在心上。” 苏毅澜点了点头,三人一时不再说话,只听见碗筷碰撞声。 过了一会,冯宇荀在盘里拣着菜吃,又道:“我月底去探望阿妹,打算在她那儿小住两日,你俩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我给你们带回来。” 冯宇荀父母早就过世,只有一个嫁在渃州的胞妹,自己孑然一身,并无儿女,他将两个徒弟视如己出,三人在这山上也算相依为命。 杨穆崎笑了笑,摇头:“我呢,就算了,师弟有什么想要的,快些说了罢,师父几年才去一次呢。” 苏毅澜停下筷子,忽然道:“师父,给我带一罐渃州的花雕。” 夕阳渐渐落下山去,北娑的皇宫红墙金瓦,在落日的余晖里呈现出灿灿的金色,厚重巍峨。 两个宫娥端着果盘缓缓走过精致的石拱桥,上了清宁宫门口的白石小月台,远处传来琴声悠悠。 皇后李玉姬正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合眸假寐,一袭金色石榴褶皱长裙绣着怒放的牡丹,发间斜插一支九尾凤簪 ,华贵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偌大的殿内静悄悄地,无一点儿声音,一个贴身宫女在榻边轻轻为她摇着白翎羽扇,雕凤的熏炉上方檀香袅袅。 虽然已四十来岁,但长期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北娑一国之母,依然看起来肌肤细腻,风姿卓约,一双凤目清明灵动,犹可想见当年的风华。 两个宫女绕过画着水墨花鸟的落地屏风,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跪下,低眉垂首,其中一个道: “娘娘,这是西域新进的白葡萄,皇上特地吩咐奴婢送过来给娘娘尝鲜。” 李玉姬凤目微睁,慵懒地看了一眼下边跪着的宫人,并未起身,只抬起白皙纤细的手,微微做了一个手势,“先搁在那儿。”说完又重新合上眼。 “是。”宫女们答应了一声,将果盘轻置于乌木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清宁宫里顿时又恢复了宁静。 少时,一个宫娥进来通报:“娘娘,抚疏公子求见。” 李皇后立即睁开凤目,一改方才慵懒的模样,直起身子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甥儿见过姨母。”白抚疏缓步绕过屏风,行了一礼。 皇后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轻移莲步至白抚疏跟前,虚扶一把,让他起身,“疏儿快起来,这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为姨母办事应该的。”白抚疏说着立起身。 皇后笑吟吟地嘱咐他坐,一个宫女用乌漆茶盘为他端上了茶水。 白抚疏端起白玉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一股独特浓郁的茶香立即萦绕在鼻尖。这茶皇后赐过几次给他,是每年特供给宫里的夷岭岩茶,茶树只有十来棵,生长在崖壁上,茶香浓郁,每年产量很少,极为珍贵。 李玉姬轻轻地挥了挥手:“都退下。” 宫女们应了一声“是”,鱼贯而出。 “来,吃葡萄,西域的白葡萄,味道不错。”李玉姬抬手指了指矮几上的果盘,重新坐回软榻上,又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小口,才缓缓问道,“茶州之行怎么样?” “魏王爷说了,年初王府违规扩建一事,多谢娘娘在皇兄面前替他美言,王爷感恩在心。” 白抚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微微倾身,低声道,“魏王让甥儿给您带话,三殿下天资聪慧,文武双全,必是将来继承大统之人。日后皇上立储君,他一定会推殿下为最佳人选。”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魏王的亲笔书信。” “乃儿整日只知花天酒地,要是有你一半长进,也不用我这么操心了。”李玉姬微微叹了一口气,抱怨着搁下茶盏,待接过信扫了一眼,面上微露出诧异之色,“这信……怎皱成这样?” “……我经过渃州的一个小镇时,不慎被一个小乞丐盗了。”白抚疏略略有些尴尬,堂堂兵部侍郎竟然栽在一个小乞丐手里,实在不是一件想提起的事,“那小叫花子手法了得,我竟不觉,好在遇上了一位热心儿郎。等甥儿找到它时,已被揉作一团。”又指了一下信封, “成了这样。” 李玉姬初闻被盗时微睁大了眼,听他说完看了一眼封口上的火漆,见完好无损,便语气轻快道:“无妨,找到就好。” 皇后开始拆封蜡,将信取出展开。白抚疏则端起一旁的茶盏徐徐喝起茶来,澄澈茶汤入口甘甜,让人心情舒畅,一扫旅途疲惫。 待她阅毕,见其眉间舒展,正打算告辞,只听皇后又道:“疏儿,有空常来姨母这里坐坐,有什么为难的事,还跟小时候一样,跟姨母说,好么?” 李玉姬说到这里,想起了早逝的孪生妹妹,微叹了口气,看着白抚疏又道,“可惜妹妹去得早,一转眼你都成年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要是你母亲还在,见你生得这般出挑,才貌出众,不知该多高兴呢。” 李玉姬与白抚疏的母亲是孪生姐妹,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未出嫁前,姐妹俩常让人辨不清,甚至连喜爱好也一样。 白抚疏见到她就觉得亲切,姨母的一颦一笑都让他仿佛看见了母亲。而皇后对他也疼爱至极,自他母亲去后,更是待他如亲生子一般。 今日姨母又提起母亲,白抚疏的眼神里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暗淡,很快又恢复正常,只应和地点了点头。听到她的夸赞之言,谦逊地回了一句:“姨母过奖了。” 说完起身正要告辞,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复又坐下。 皇后侧过头,温声问他:“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姨母为你去皇上那儿提一提,让他给你赐婚,你娘不在,这事姨母得为你操心着。” “这……”白抚疏抿唇微微笑了笑,“多谢姨母费心,甥儿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皇后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捏起一颗丰润晶莹的葡萄,慢慢剥了果皮,送入口中,眸子里带起了笑意,又看着白抚疏道:“那……等有了,跟姨母说一声,别怕羞。” 白抚疏又坐了一会儿,捡些不要紧的东西跟她说了片刻,才辞了出来。 走出清宁宫外,远远地见户部尚书赵均宁也朝这边过来,隔着亭子与他互相行了个礼,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第14章 消失的孩子 “师兄,全卖了,统共一十二两银子。”苏毅澜笑着下阶,对檐下等他的杨穆歧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咱们的灵乌草品质好,这家药馆都要了。” “好啊,今晚可以住好一点的客栈了。”杨穆歧道。 他见风就咳,戴一顶加了一圈黑纱的斗笠,将脸遮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半个尖下巴。 接过苏毅澜递来的水囊,撩起黑纱饮了一小口,杨穆歧又道:“莲城这么大,去哪儿找荷田呢?” “放心,此地既然盛产莲子,荷田必然很多。你难得下山一回,咱们先逛逛,一会儿我再寻个人问问在什么位置。” 刚到时他们只顾着寻药馆,这会儿打量街头,才发现这里街巷冷清,放眼望去,一片萧索的景象,压根没啥好逛的。 苏毅澜拦下了一个行人。那人一听观荷花,登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兄弟,荷田在城南,这时候是有大片的荷花,不过……这几日燕王来封地了呀。” ”此处是燕王封地?”苏毅澜诧异地侧头看了师兄一眼,又对那人道,“老伯,燕王来了怎么了?他不让咱们观荷花?” “你们是外地来的?燕王府就在城南,我奉劝二位还是别去了。”老伯看了看周围,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往南边指了指,“倘若你执意要去,就往那边走。”言罢匆匆走了。 “师弟,要不……还是别去了,听这老伯的意思,只怕有麻烦。”杨穆歧犹豫道。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去呢?”苏毅澜倒是一点也不担忧,”燕王府在城南又如何,咱们又不去他府中。何况,他是皇子,你也是皇子,怕他做甚,走罢。” 杨穆歧只在刚到鹰丛岭时去过盘阳镇两回,后面这十来年都没有下过山。苏毅澜在盘阳偶然听人提起莲城荷花的盛名,想到杨穆歧讲起幼时住处的荷塘,言辞间甚是喜爱,总有些怀念之意。 这几日见他身体恢复了许多,又逢冯宇荀去洛州,便说动了他下山。 师兄弟俩往南走出没多远,忽然听见一阵孩子和大人的哭喊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被两个男子拖上了马背。 孩子双亲追上去,遭对方抽了几鞭,被一脚踹开。对方的马很快,转眼就飞驰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苏毅澜上前询问。 那母亲啜泣着:”我家一时交不上采邑和租税,王府来人把孩子抢去抵税了。” 苏毅澜吃惊道:“还有这种事?” “你是别处来的,这种事情不是我家才有。”孩子父亲满脸悲伤,“自打这里成了燕王封地,税负年年增加,谁家交不上税和采邑,王府的人就把孩子抓去抵债。特别是那些半大孩子,长相清俊的,一旦被王府的人发现了,总有各种由头把孩子弄走,这里课征的赋税也比别处高出许多。” “燕王要这么多孩子做什么?”一直默然不语的杨穆歧开口道。 “谁知道呢。”女孩父亲抹了一把泪,”凡是被抓去的,即便卖房筹银子抵税,也要不回来了。” 孩子的母亲绝望地跌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岂有此理!”苏毅澜愤慨道,”这世道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杨穆歧咳嗽了两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声道:“师弟,此地人生地不熟,咱们也帮不了忙,把你的银子给他们一点,咱们走。” 他说得没错,即便再愤慨,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呢? 给了那对父母一些银两后,苏毅澜又劝慰了几句,只得随着师兄离开。 “师兄,这燕王是你的哪位皇兄,这般欺压百姓。”二人刚坐进马车里,苏毅澜就忍不住道。 “他是嫡子,排行老三,很得父皇宠爱,我在家中时,见面总欺负我。”杨穆歧鲜少提到从前在太子府的生活,停了一下,轻声道,“那时我只好跟着奶娘在荷塘边玩耍,躲着他。” 嫡子?原来是白抚疏的表兄。苏毅澜愤愤道:“我从前在太子府见过,此人一贯骄横跋扈,他征这么高的赋税,叫百姓怎么活?难怪此处民生凋敝。” 杨穆歧默然不语。 千亩荷田,片片相连,几乎一眼望不到头。高高低低的碧绿荷叶中开着朵朵或雪白,或淡粉的花,缕缕清淡又奇妙的花香萦绕于鼻尖,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卷中。 “怎么样?”望着眼前的景致,苏毅澜情绪好了许多,“是否一模一样?” 杨穆歧撩起黑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欢喜的微笑,目光落在朵朵莲花上,舍不得收回来,赞叹道:“果真被我们找着了,这景色美啊!” 他走到一大片杨树的浓荫下,又对着苏毅澜招手,“师弟,日头太晒了,来树荫下坐会儿。” 苏毅澜瞧了瞧他身上月白色的长袍,抬脚往田边走,“我得采两片荷叶给你垫坐,别把衣裳弄脏了。” 就这时,一阵木轮碾压路面的咯吱声传来,苏毅澜目光一瞥,只见不远处两个身着家丁制服的人拉着一辆板车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燕王府就在附近,苏毅澜料想这两个家丁应该是从王府出来的。 那两人一路说着话,还未发现他们。苏毅澜眯起眼细瞧,发现那板车上竟还卧着个一动不动的孩子。 为了避免麻烦,苏毅澜和杨穆歧闪身进了树林子里。 那两人慢慢走来,说话声也越渐清晰。 “咱们王爷精力可真旺盛。”其中一个手拿锄头的家丁道,”前天弄死了一个,今天这个又不行了。” 另一个拉着板车的停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唉,王爷就好这口,男女不忌,一喝了酒,糟蹋起人来,下手就失了轻重。这么小的孩子,哪经得住他折腾啊。” “听说今天李管事又弄进来一个,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拿锄头的家丁叹了一口气,”造孽啊,咱俩就负责埋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拉板车的道,”咱们王府新近还要再建两座新楼,又得按户征发徭役了……” 这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了。 苏毅澜心情沉重地瞥了一眼杨穆歧,发现他与自己差不多,刚到荷花田时的喜悦已荡然无存。 “师弟,咱们走。”杨穆歧重新遮下了黑纱,”这花也看过了。” 苏毅澜靠着一株杨树,郁郁地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过了片刻才直起身。 这蔚蓝的天空下,这美得如一幅淡水墨画一般的荷田,旁边却掩埋着不知多少个孩子的冤魂,这一幕实在太讽刺了。 “师兄,莲城的百姓太苦了,幸而他只是一个潘王,这样的人倘若得了天下,国家都要亡了。” 杨穆歧微微皱起眉:“他现在是潘王,将来就难说了,眼下太子之位空悬,很难说会落到谁的手上。” “这样无德的人,国家若掌握到他手里,北娑的百姓就没有活路了。”苏毅澜静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有些黯淡的双眼又燃起了一丝光芒,转头对杨穆歧道,”师兄,他日等你回宫,也去争一争这个位子,师兄若能登上大宝之位,必定会是一个好国君。” “师弟谨言,此处可不是鹰丛岭。”杨穆歧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远近都无人,才幽幽道,“我这一生就别想回去的事了。” “何必灰心。”苏毅澜道,”世间事,一切皆有变数。当年我从白府逃出来,谁能想到会遇上师父呢,我那时也以为我会饿死街头。” 杨穆歧顿了顿,忽然道:“假使有一天,我能回宫了,你会陪着我回去吗?” “你若乐意,我一定去,”苏毅澜说得毫不犹豫,“倘若有那一天,我一定尽全力助你夺取那个位子。” “……为何?” ”为了今日目睹的事不再发生。”苏毅澜意气飞扬,”也因为我相信,师兄一定会是个好君王。” 杨穆歧的目光透过轻薄的纱帘,灼灼地望向他,半晌没有说话。 正午阳光猛烈,两人打算抄近路,穿过一片野林离开荷田,走出不多远,忽然看见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孩子冲进林子里。 孩子看见树林里有人,吓得缩着身子躲到了一株杨树粗大的树干后。 苏毅澜轻轻上前,见孩子用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望着他们,竖起了一只手作安抚状,“别怕,发生什么事了?” 大约在他脸上看到了真诚的关切,孩子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昨日我在地里拔兔草,他们抓了我来王府,我,我……”孩子说着,脸上犹自带着一丝恐惧,“有两人从后门拉了一个死了的出来,我趁门没关严,逃出来了。” 第15章 月夜 苏毅澜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逃出白府的自己,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杨穆歧道:”他们已经往这边找过来了。” 男孩闻言下意识地往王府方向看了一眼,又飞快转头,带着满脸的恐惧对着他们俩恳求:“救救我,两位哥哥救救我。” “别慌,你知道怎么回家吗?”看见孩子点头,苏毅澜迅速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包用蓝色巾帕裹着的枣糕,“我来引开他们,你往家方向跑,这个拿着,饿了路上吃。我不会让他们抓住你的,相信我。” 苏毅澜的话让孩子镇定了下来,孩子接过枣糕,对着他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撒腿便跑。 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到了附近。 “喂!看见一个这么高的孩子吗?”领头的一个粗壮的家丁抬手比划了一下,大声问道。 苏毅澜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跑了。” 五六个家丁闻言立马朝他指的方向追去。 “让他们好好追去。”苏毅澜得意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对后面上来的师兄道。 不想才刚说完,那群人中的一人不知怎么竟然回头,正好瞧见了男孩跑出杨树林,几个人顿时掉头往孩子跑的方向追去。 身后的呼喝声加大了男孩的恐慌,还没跑出多远,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苏毅澜飞速赶至,对孩子说了一句:“快跑!” 而后拦住了扑上去的人。 为首的冷笑一声:“哪来的不怕死的?别人看见我们躲都来不及,你还自己送上来。” 又对左右道,“这个长相不错,正好可以补跑了的,万一王爷看不上,就让他做徭役,当家奴!” 说完“噌”一声拔出腰上的刀。 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 “干什么?”杨穆歧赶上前喝道,”光天化日为非作歹,当真没有王法吗?” 家丁们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阵狂笑起来,为首的拿刀指着他,威风凛凛道:“你跟我讲王法?我们王爷就是王法。” “师兄,跟他废话什么。”苏毅澜一把拔出剑,朝领头的壮汉刺了过去。 不消一会儿,地上便躺倒了数个啊哟啊哟惨叫的家丁。为首的捂着流血的腿一瘸一拐跑开,一边又回头放狠话:“有本事等着,我去喊人来。” “师弟,快走!” 苏毅澜收了剑,见孩子已经跑没影了,连忙跟着师兄匆匆离开了那里。 白府位于离黍城西南面,背靠百岩山,离皇宫有些远。 到家时天色已晚,白抚疏绕过影壁,沿一条小道进了幽深的庭院。前面回廊下一个小丫鬟提着灯笼在等他,上前朝他施了一礼,脆生生道:“公子,侯爷在书房等您呢。” 白抚疏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 他不大喜欢去父亲的书房,说到底是不想看见那柄玉如意。 每次见了它,白抚疏就想起那晚雨墨小小的身子跪在大堂上,朝他叩首,哀求他,让他相信自己,替他说情。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府中家丁拖离大堂,什么也做不了。 原本那晚他还打算着等第二日再去求一求父亲,然而次日刚起,就听下人来报说雨墨不见了。 后来他带着福顺到附近的街上寻过几次,最终却一无所获,雨墨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管家说那小书童定是做贼心虚,怕受到责罚,所以跑了。但白抚疏始终不相信,雨墨会偷了那柄玉如意。 ”疏儿。”白恩岑看到儿子进来,从书中抬起眼,“福顺说你去了皇后那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白抚疏在案前的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了下来,对父亲道:“看魏王的意思,应该会举荐表皇兄。” “前年太子病逝,病情来得蹊跷,太医院一直诊不出病因,皇上至今不肯再提立储之事,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白恩岑说着放下手里的书卷,从书案后缓步走了出来,”你姨母想拉拢亲王,扶持亲生子,可惜三殿下资质平平,又性情乖张,只怕并非皇上心中最佳人选啊……” 白抚疏在父亲面前向来不大爱说话,只默默听着,对父亲的观点既不表示认同,也不反驳,视线无意中落到书案旁那柄玉如意上,目光一触及就立刻移开了。 白恩岑负手踱到右边一排列满各色典籍的书架前看了看,又踱回来,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手搭着椅把,唏嘘道:“今上子息单薄,故太子像先帝,性格坚毅,做事又有魄力,可惜了。如今皇室连养在渃州的那位算在内,统共只剩下三位,目前在都城的这两位……唉!我朝未来堪忧啊!” 北娑开国太祖杨权并不像其他国君那样看重嫡子的血脉传承,其本人更是庶子出身,受过嫡庶相争之苦,为了避免后代为争王位而骨肉相残,自开国便立下规矩,王位继承按长幼顺序,不分嫡庶。 到了杨煌这一代,子嗣凋零,原本膝下共有五子,四子早夭,前太子杨穆云前年初突然抱恙,没过多久也病逝了。 “适才我从清宁宫出来,见到了户部赵大人了,似乎也往清宁宫去。”静默了片刻,白抚疏想起了什么,才又道。 白恩岑点了点头,思忖道:“听闻皇上想私下将养在渃州的幼子接回宫,那五殿下生母地位低下又早逝,本人序齿又在三殿下之后,倒不足为虑,但是二皇子……”说完陷入了沉思中,少顷,又道,“太子之后就以二皇子居长,听闻林贵妃已经在暗中为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了,赵大人见皇后怕是与此有关。“ 白抚疏淡淡地应和了一声“嗯”,又道:“孩儿只能尽力为姨母分忧,余下的但凭运气了。” 白恩岑揉了揉眉心,换了个话题:“你还未用晚膳,要不一起?你两个妹妹都已经长大了,平日里多与她们见见面,她俩也算是你除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了。” 迟疑了一瞬后,白抚疏应了一声。 见他竟然答应了,白恩岑心里高兴,自打夫人离世后,不知怎么的,儿子总与他有些疏离。 正想着再说点什么跟他多亲近亲近,然而,笑容才刚浮上唇,话还未出口,就听他那儿子又道:“还是改日,孩儿满身风尘,想回馆沐浴更衣。” 白恩岑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好由着他了。 父子俩一道往外走,白抚疏身量已高过父亲,五官遗传了母亲的容貌多些,眼睛深邃狭长,鼻梁高挺,皮肤白皙。 白恩岑承袭的是祖上爵位,白家祖上功勋卓着,曾经为北娑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当年的皇太祖亲封为齐威候。白恩岑早些年曾领军驻守边关,一次在边境重镇遥庆与赤琼展开的一场激烈战斗中受了重伤,回府休养了整整两年方渐渐恢复,此后便辞了军职,只留了爵衔,不再担任军中要务。 当年白抚疏的母亲也是离黍城里排得上名号的美人,求亲者诺诺不绝,不知怎么竟对温文尔雅的儒将白恩岑情有独钟。可惜红颜薄命,在孩子七岁时就病逝了,如今白府里只剩下两房妾室。 夜幕低垂,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升到了高空,驱散了浓墨的夜,明亮的月光笼罩着连绵起伏的鹰丛岭。 山间一片寂静,只有草丛里偶尔响起的虫鸣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悠长的夜枭叫声 ,愈加衬出了夜里的寂静。 树影晃动,三个一早就潜伏在木屋附近的黑影朝木屋潜了过去,来人均身形矫健,动作敏捷,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三人跃过矮墙,在木屋前站定,为首的一个拔出一把锋利的长剑沿着门缝插了进去,手法娴熟地挑开了门栓。 黑影悄无声息地进了木屋,这时西边的一间房里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咳嗽声,三个潜入者立即不约而同地朝西边的房间扑了过去。 苏毅澜从小习武,耳力极好,刚入睡就突然被门口一声轻微的声音惊醒了。直觉有人进屋,那声音极轻,一听便是会武功之人,初时以为是师父回来,转而一想,师父前几日去渃州,说好明日才回,不可能这时候上山。 所以屋外进来的人不是师父。 他顿时警觉起来,从床上一个跃起,抽出了挂在床头的剑。 第16章 奔逃 双脚刚着地,苏毅澜就听到西边传来了师兄的一声断喝,紧接着是叮叮当当的刀剑相撞声。 他飞快提剑赶了过去。 杨穆崎的卧房已经熄了油灯,薄纱似的月光从开着的窗户透进来,三个一身夜行衣的男子正与他斗在一处。 杨穆歧已经明显处于劣势,情况相当险恶。 苏毅澜挥剑上前,手中剑锋指向对方,厉喝一声:“你等何人?” 三个擅自闯入者具都一愣怔,撤后一步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看着他朝另一人说了一句:“这声音听着好像是个少年郎啊,不是师徒吗,怎的两个都这般年岁,哪个才是?” 同伙回道:“管他是哪个,都杀了,总有一个是。” 两个使刀的登时扔下杨穆崎,转而朝门口的苏毅澜扑了过来。 这俩人一出手都是狠厉的招式,明晃晃的刀锋带着杀气在黑暗中格外耀眼。一道刀光在黑暗中划出闪亮的痕迹,朝着苏毅澜迎面而来。 苏毅澜迅速退后半步,略微一侧身,那刀锋便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少年飞起一脚踢向对方手腕,同时后仰避过了另一把破风而来的刀。那人偷袭一刀劈空,立马刀锋回撤,改为上挑,朝他脚踝而来,电光石火间,三人你来我往地接连过了五六招。 苏毅澜心里记挂着师兄,眼尾余光瞥见他似乎招架的极为吃力,整个身影都被笼罩在了剑光之下,寻得一个空隙便即夺身而出,身影一闪,冲到了杨穆崎身边。 杨穆崎此时眉头紧锁,被对方攻的手忙脚乱,正勉力支撑着,若不是他刚才咳嗽醒来,这会儿恐怕早就没命了。 苏毅澜一加入,立刻化开了对面的凌厉攻势,趁对方后退一步避开剑锋时,语速极快地问了一句:“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 杨穆崎刚才猝不及防间,胸口已中了对方一剑,虽不是要害部位,但也伤得不轻。 两人一问一答间,一道剑光如流星划过,直逼苏毅澜面门。苏毅澜避闪不及,挥剑抵挡,剑锋往上一格,只听“叮”地一声短促的尖鸣,溅起了一团火花,他握剑的虎口至手腕一线全都震麻了,长剑差点脱手。 对方功力深厚可见一斑。苏毅澜心中一凛,后退半步,怒喝道:“什么人?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人?” 那人并不答话,黑布蒙面,仅露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一剑落空,又是一剑疾如狂风横扫过来。 先前围攻他的两名杀手也紧跟了上来,其中一个身形矮壮些的接过去道:“你且告诉我,你俩谁是师,谁是徒,我便让你知晓,为什么要杀你。” 苏毅澜未答话,全力小心应对着,所幸屋子里光线微弱,空间狭窄,那三人无法同时施展开手脚形成合围之势,这是他目前的优势。 又险险过了几招,仗着对房间布局熟悉,苏毅澜瞅准一个空档,一个急退避向一张方桌后,并眼疾手快地抡起脚边一把厚重的靠背木椅,“呼”的一声横扫,竟将三个刺客逼退了几步。 师兄弟俩很有默契地同时退向窗边,其时已在夏末,夜里不再闷热,木窗门却还按夏天的习惯敞开着。 “快!你先走!”苏毅澜抓着椅子,紧盯着刺客方向,对身旁的杨穆崎急急道。感觉到师兄有所迟疑,又催促道,“快!” 杨穆崎飞快瞥了一眼开着的木窗,不再犹豫,挥剑两下劈开细长的窗格,一翻身攀着窗沿跳了出去。 三个刺客又逼了上来,苏毅澜再次抡起木椅,趁他们后退之际,将椅子狠掷过去,又迅速掀翻方桌挡在身前,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跃了出去。 屋外月色皎洁,杨穆崎白色亵衣的胸口位置在月光下隐隐显出了一大片被血染成的鲜红色。 苏毅澜落地跃起时一惊,急切地道:“师兄,你受伤了?” “我的伤不打紧,快走。”杨穆崎抬手捂住伤口,语速极快地回道。 苏毅澜一把拉上他,飞速往北面一段陡峭的山坡上跑,那里有一片茂密的野林,浓荫蔽日,适合藏身。 不消片刻,三个刺客也先后从窗户跃出,跟着他们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杨穆崎跑了没一会便跑不动了,浑身大汗淋漓,吸进一口气好像只能到胸口,喉间如抽风箱似的喘息,他刚才说的不打紧,不过是为了不让苏毅澜担心。 “师弟,别管我了,你先走。” 杨穆歧踉跄了一步,挣开了被苏毅澜拽着的手。 “胡说,要走一起走!”苏毅澜语气坚定,回得干脆利落,“来!我背你。” 不等杨穆崎答应,苏毅澜俯身背上他,脚下发力狂奔进了树林。 林子里很暗,浓密的枝叶遮挡了月光,漆黑一片。 三个杀手很快追进树林,几只昏睡的飞鸟从林间惊起,扑啦啦飞向了夜空。 苏毅澜拉着杨穆崎趴在一棵大树后凹陷的坑里,在犹如被蒙上眼的漆黑里微微喘息着,凝神听着林中的动静。 四周几乎一片死寂,唯有虫鸣声清晰可闻,静了片刻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树林里便亮起了一道橘红色的微光。 一个杀手举着火折子,弯腰往地上查看着缓步前行,几点暗红的血迹从他脚下一路延伸到了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旁,他朝同伴做了一个手势,无声地抬手,指向了前方那棵粗壮的古木。 微弱的光影很快投射到了苏毅澜藏身的树干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越来越近。 苏毅澜掌心压着刀柄,绷紧了身体,听着那脚步声逼了过来。 须臾,身子忽然一跃而起,双手各抓着一把泥土朝火光处接连掷出。 沙土挟着劲力直奔对方而去。 三个刺客误以为是暗器袭来,纷纷挥舞刀剑避挡。 趁着这一瞬之际,苏毅澜抓起地上的剑,一把拉起杨穆崎,背上他冲破浓密的树影,往附近一个断崖飞速跑去。 月夜风紧,惨淡的月光倾洒在通往鹰嘴崖的崎岖山路上。 杨穆崎胸口不断淌出粘稠温热的血,染红了苏毅澜的背。 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杀手像阴魂不散的鬼魅一般紧随而来,片刻间就将他们逼到了悬崖边。 “别再做无力的挣扎了。”森森的刀剑泛出透骨的寒意,为首的男子狰狞一笑,“此处已是悬崖,你俩无路可逃,今晚必死在这里。“ 苏毅澜横剑在胸,将杨穆崎护在身后,唇线紧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缓缓围上来的刺客。 “既然要杀,那也得让我俩死个明白。“一片肃杀气氛中,杨穆崎突然开口,“尔等究竟受何人指使?” 眼见对方已经成了俎上之肉,左边一个矮壮些的阴沉沉地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俩已经离黄泉不远,老子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杀人买卖,离黍的一个客人要花千金买你们的项上人头。”这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道,“他娘的,你俩到底哪个才是徒弟?” “要杀就杀,还分什么师父徒弟?”苏毅澜抓住了他话中的蹊跷之处,立刻问。 “那自然,徒弟的命才值千金嘛。”那人对着眼前待宰的羔羊,阴阳怪气地回答了一句。 两个同伙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穆崎方才心中隐隐就有猜测,此时闻言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回想起奶娘说过的话,怒声道,“这个歹毒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还不肯放过我,今夜我若死在这里,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苏毅澜双眼戒备地盯着对面,上身稍微后仰,对身后的杨穆崎道:“师兄,别跟他们废话,这些人杀人不眨眼。” 他将声音放到极低,又说了一句,随即冷笑一声,朝对面的刺客道,“想杀么?可以啊,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小爷我宁肯死在悬崖下,也不做你等的刀下鬼。” 说完一把攥住杨穆崎的手,陡然转身,不等那三人做出反应,纵身跳下了山崖。 三名刺客丝毫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举动,吃惊之下冲到断崖边。 底下漆黑一片,传来阵阵叶涛声,吹上来呼呼的风,刚点亮的火折子瞬间就熄灭了。 第17章 断崖 矮个的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脚下漆黑的悬崖,又立刻缩回头,转头问左边的男子,“老大,现在怎么办?” 夜色下的断崖深不可测,被称着老大的男子往后靠了靠,“此处万丈深渊,这两个小子此番跳下去,谅他们也活不成。” 另一人接道:“方才听他俩对话,似是师兄弟,客人要的是一对师徒中徒弟的命啊,咱们会不会搞错了?” “这当中可能有些出入。”为首的男子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一摆手道,“管他呢,对离黍那边就说那徒弟胸口中剑,师徒俩被咱们逼到悬崖边,掉下山崖坠亡了。如此在我们拿剩下的酬金时,可避免横生枝节,快撤!” 男子说完手一挥,三人将剑入鞘,立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杨穆崎被苏澜澜紧紧抓着,身体如腾云驾雾般顺着崖壁直坠而下,耳畔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坠落间,苏毅澜迅速伸出一只手,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一根粗壮坚韧的古藤,藤蔓剧烈一坠,缓住了落势。 两个人的体重叠加,几乎将他的手臂扯碎,可他仍旧牢牢地攥住了手中的藤蔓,双脚往崖壁上猛地一蹬,利用惊人的臂力,带着杨穆崎飞荡向右边,稳稳地落在了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上。 鹰嘴崖左半边是个直上直下的悬崖,地势陡峭险峻,距离山谷深达数十丈。 右侧的巨岩离崖顶却只有几丈高,巨石下方有一条被草木掩映的蜿蜒小道通往山下的山谷。 苏毅澜自小常在山上玩耍,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皆十分熟悉。也正因为熟知地形,刚才情况危急,他才冒险赌了一把,拉着杨穆崎跳了下来。 苏毅澜搀着师兄爬下岩石。 杨穆崎身上血腥味浓重,伤口还在渗血,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气息混乱。 苏毅澜扶他靠着嶙峋的岩壁而坐,并迅速封住他的穴道,又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块衣料,为他包扎止血。 ”此处就是你跟师父采灵乌草的崖壁?“杨穆崎呼吸滞重,有气无力地说,“方才你叫我抓紧你往下跳,我就猜到了。” 苏毅澜点头,这处断崖背阴,崖壁上藤蔓丛生,潮湿的石缝里常年生长着一种极其珍贵,当地人称为“灵乌”的药草。 苏毅澜每年都会跟随师父背着竹篓来这里一两次,也曾独自一人顺着崖壁上的藤蔓攀爬玩乐,幸运的话还能在岩缝里见到灰沙燕筑的巢。 杨穆崎身子弱,虽常年习武,始终多病,从不曾来过这里。 苏毅澜略微点头,包扎好伤口,又避开伤处仔细打了个结,“师兄,这些歹人不知何时离开,咱们在此先躲上一夜,等天亮了再回。” 杨穆崎靠在岩壁上,有一阵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费力道:“今夜不巧,师父去了渃邑城,这三人必然是来杀我的,雇家说不定就是当年陷害我娘的人。” “师兄……”苏毅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当年那乳母就没暗示一下,到底是谁陷害你娘,赶你出府吗?” 杨穆崎微微摇头,“大约她也不敢明说罢,我那时还小,知道了是谁,心里怕是藏不住,若面上露出来,必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顿了顿,又道,“对不住啊,师弟,是我连累了你……” “师兄快别这么说。”苏毅澜忙截断他,宽慰道,“等明日师父回来,咱们再商议一下,不行就隐姓埋名,避走他乡,总是有法子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天地间只有风吹过树林的簌簌声,黑夜长得仿佛没有了尽头。 他们逃出来时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山风一吹,顿时都感觉到了冷意。苏毅澜在奔逃中身上肌肤数次被棘藤上尖锐的利刺钩破,这时方觉火辣辣的疼。 他摸了一些干草盖到师兄身上,自己则双臂抱肩,靠着岩壁坐了下来,渐渐被倦意淹没,不知不觉间迷糊了过去。 杨穆崎咳了两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额上便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忍住呻吟声,偏头悄悄吐了一口血,又看了眼师弟,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便疲惫地靠回崖壁,缓缓磕上眼睫。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人身上,苏毅澜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侧身查看师兄,发现他双目紧闭歪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红了,顿时整颗心提了起来。 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又接连叫了几声师兄,苏毅澜发觉他已经失去意识,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当下心里一慌,连忙弯腰小心翼翼地背起杨穆崎,穿过被茂密荒草遮掩的小道往家方向去。 崎岖的小路尽头,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朝鹰嘴崖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澜儿!” 苏毅澜见到师父的刹那,眼眶倏地有些泛红:“师父,师兄他……” “崎儿怎么了?” 冯宇荀匆匆上前,看见两个徒弟头发披散,一个衣衫破碎,另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眉头顿时紧紧拧在了一起,“走,回去再说。” 屋子里还是昨夜离开的样子,一片凌乱。门内地上摆着冯宇荀带回来的一小罐花雕酒,边上还有一包用红纸裹着,杨穆歧喜爱的花生糕。 冯宇荀默默扶起倒地的方桌,和那把已经摔坏的木椅,听苏毅澜讲完昨晚发生的事后,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床榻上的爱徒。 他已经为杨穆崎处理了伤口,敷上了草药,但那一剑很深,几乎刺穿了胸腔,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穆崎依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师徒俩都默不作声,面带忧色地守在床边,屋子里气氛凝重。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杨穆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 “师兄,师兄……”苏毅澜激动地俯身呼唤。 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呼唤声,眼皮颤动了几下。 “崎儿!” 冯宇荀见状也俯过身,紧张地盯着徒弟。 杨穆崎在混沌中隐隐听见耳畔的呼唤,想睁开眼,沉重的眼帘却似乎有千斤重,努力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师兄,你醒啦!”苏毅澜欣喜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发现师兄的手很凉,冷得几乎没有了温度。 “崎儿,你感觉怎么样?”冯宇荀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杨穆崎脸色苍白如纸,看了看苏毅澜,又看向师父。 “崎儿,师父对不住你。”冯宇荀心里内疚,握起他一只手,“昨晚我若在此,断不会让你遭这么大的难,师父没有护好你。” ”师父快别这么想,他们要杀我,就算失手了这次,也断不会就此罢休,你还能护我一生一世么?” 杨穆歧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又道:”昨晚刺杀一事,十有八九是皇宫那边所为,父皇将我弃在这里,从未召我回过宫,更遑论争储君之位,那个位子与我没有丝毫干系,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思忖片刻,冯宇荀道:“你在山上这许多年,宫里一直不管不问,也平安无事。现下突然却来了刺客,或许是圣上想让你回去了,否则说不通。为师这次去黎王府,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回去?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了。”杨穆崎牵起唇,凄恻一笑,转而又恨声道,“当年奶娘告诉我,是父皇的嫔妃害死了我娘,设计把我赶出府,却也未言明究竟是何人。这么多年,我在这山上,从未回去过,那边还紧追不放。此仇此恨,我去了那阴间,化作厉鬼也不能放过。” 话音刚落,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侧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苏毅澜见着地上殷红的血,心头发慌,用袖口为他拭着唇边的血,劝道:“师兄,你别说了,歇息一会,等伤好了咱们再讨论这事。” ”有些话我今日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杨穆崎歇了歇,喘了几口气,稍复情绪后,看着床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师父跟师弟,又道, ”于我而言,你们才是我的亲人啊,过去我总想,假如回不了宫,能与你们在山上过一生也不错。但眼下看来,恐怕是……” 他话未说完,又停下喘息,嗓子里一股咸腥的味道涌上来,又呕出一大口血。 第18章 师兄 冯宇荀见着杨穆崎这副模样,心下一惊,一颗心顿时被高悬了起来。 徒弟虽是醒了,但看情形,这似乎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冯宇荀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这么多年相伴,他早把两个徒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当年他在黎王府第一眼见到杨穆歧时。这孩子瘦小得不像样,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已经五岁的孩童。看见冯宇荀跨进屋,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般躲到了黎王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头偷偷打量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惶恐。 冯宇荀蹲下身,慈爱地朝他伸出手:“来!五殿下,过来师父这里。” 在黎王的鼓励下,好半晌,孩子才慢慢地走上前,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师父。” 想到这里,冯宇荀顿感伤怀,泪水浸湿了双眼,他俯身轻轻握住爱徒冰凉的手,哑声道:“崎儿,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未了的心愿,告诉师父,有生之年,师父一定尽全力为你完成。” 杨穆崎停了片刻,艰难地抬起毫无血色的手,指向床后,对着苏毅澜道:“师弟,那边箱子里有一个盒子,你帮我取过来。” 苏毅澜绕至床后。那里有一个上了黑漆的木箱搁在矮凳子,他平时就见它摆在那里,却从未见过师兄打开它。 掀开木箱盖子,少年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形楠木盒子,小心地将它捧到了床前。 杨穆崎示意他打开。 一支光华四射的金簪在盒盖掀开后露了出来,那簪头雕刻着一朵雪莲,很是漂亮。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杨穆崎的目光停留在了金簪上,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当年我出生时,父皇很高兴,特赐了这簪子给她。” 他歇了歇,咳了几声,又道,“师弟,这簪子你拿着,我们年龄相仿,那些刺客昨晚也并未分清你我,只道咱们是师徒俩。我自五岁来此,从未回过宫,都城那边无人识得我如今的相貌,也无人知晓你的存在。” 冯宇荀似乎隐隐知道了徒弟想要说什么,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苏毅澜只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听到这里,一脸蒙地望着他,“师兄,你……” 杨穆崎突然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还记得那天在莲城,你答应要陪我回宫,说的一番话吗?现下我回不去了,你替师兄走一趟。” ”你不是一直想寻爹娘吗?用我的身份回离黍,或许能帮到你呢。”他的皮肤冰凉,气息微弱,“我也是有私心的,假如有机会,我希望……” 言到此,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恨意,却停了口,希望什么,最终却没了下文。 但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对苏毅澜来说已经实在太过于震惊了。 少年一时呆呆地望着他,竟不知作何反应。 ”师弟,你莫要担心。”杨穆崎喘了一口气,又宽慰起苏毅澜,“或许是天意,这些年来,那边无人知晓师父还另收了一个徒弟,只要师父说你是杨穆崎,你就是杨穆崎。假如一切顺利,按照朝制,二十岁行了加冠礼便可分封就藩,届时你到了封地,可秘密寻找爹娘。” 苏毅澜握着师兄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堵在喉咙里。 “这个身份也许会带给你风险,但它也给予你权利,你若将它用好了,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惠泽天下苍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开始气若游丝,顿了片刻后,目光移向了冯宇荀,恳求道:“师父,你答应我,答应我……护他周全。” 冯宇荀默然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师兄,快别这么说。”苏毅澜的眼眶不自觉地湿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声音沉闷而艰涩,“你会好起来的,我跟师父还要陪你回都城呢。” 想到那日自己意气飞扬说得那些话,他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又重复道:“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痊愈的。” “没用了,我撑不住了,别哭……”杨穆崎又将目光缓缓移向师父,吃力道,“师父,徒儿不能再陪着您了,您千万……保重,来世让我再……当一次您的徒弟罢。” 冯宇荀喉头发紧,眼睛酸涩难忍,颤抖的指尖轻抚上徒弟微凉的面颊,喃喃道:“师父舍不得你啊。” 杨穆崎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的眼神再次看向苏毅澜,清秀的面庞上一片灰白,费力地断断续续着,“师弟,答应我,替我到我娘坟头……上炷香,替我……看看她。” 苏毅澜紧咬着唇,两滴滚烫的泪珠落下,滴在了紧握着他的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上,在师兄殷切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杨穆崎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笑容,冰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苏毅澜的手,仿佛眷恋着生命的温度,他用尽全力,艰难道:“答应我,一定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日后……” 后面几个字只看得到嘴唇在动,已经难以听清。 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带着对生的眷念和不舍,杨穆崎缓缓合上了双眼,握住苏毅澜的手陡然滑落,沉重地垂下,落在了床沿。 “崎儿!” “师兄!”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对师父和师弟的呼唤再无反应,就像——说累了,睡过去了一样。 鹰丛岭上坟头新起,几只昏鸦扑棱着翅膀,哀鸣着飞离了枝头。 在一片萧瑟凄清中,杨穆崎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苏毅澜蹲在地上,满腹哀伤地看着坟前燃尽的黄纸,冯宇荀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澜儿,不早了,咱们回。” 夕阳如血,师徒二人慢慢往回走。 “师父,师兄就这样惨死,连那幕后取他性命之人是谁都不知道。”苏毅澜垂眼看脚下的黄土路,难过道,”这些人如此肆意妄为,皇帝就一点都不管吗?” “这事做在暗里,陛下应该不知。” “那师父有没有什么猜测?”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想争皇位的无外乎就那几位,但我们即便有猜测,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冯宇荀叹息了一声,“朝廷的事,我也是大约知道一些,听闻当今圣上性情优柔,耳根子软,一些朝臣心思都不放在朝务上,一心专营如何讨好几个得宠的嫔妃。” 他当初抛散浮名隐居山林,对朝中事却也并非充耳不闻,此时徒弟问起,便将知道的一些情况都说与他听。 “朝堂上如此,地方上也一样,那些官吏只要能结交上权贵,就肆无忌惮对百姓进行搜刮盘剥,穷人卖儿卖女之事时有发生,如今整个北娑牙行遍布。” 苏毅澜听不得“牙行”二字,又联想到在莲城目睹的燕王所作所为,愤愤然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石子,沉默不语。 冯宇荀缄默了片刻,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澜儿,你现下是作何打算?想用崎儿的身份去寻亲吗?你要想好了,此去顶着五皇子的身份,到了那边必定危险重重。” 苏毅澜没有马上回答,他侧过头,看向了远处天空的一角,沉思着。 隔了半晌,冯宇荀又说:”倘若你决定要去,师父定然竭力相助,不过,崎儿以为能帮到你,实则这条路危机四伏,为师不得不事先提醒,你要仔细想好。” 苏毅澜心里也清楚,师父说得没错,但能找到亲人的机会就在那条路上。 不知爹娘,兄长现今过得好不好。 当年他们一定着急,四处寻找了。 第19章 赵府 时光仿佛又将他拉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天,甜睡中的苏毅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父兄不在屋里,便飞快滚身下榻,趿着鞋往外间跑。 “阿娘!”苏毅澜小跑着来到堂屋,对着正在缝补衣裳的母亲满脸委屈,“阿爹和阿兄去陆地卖鱼,为何不唤我起来啊?” 说到后面,稚气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昨日夜里,他爬上阿爹床榻,搂着爹脖颈使劲撒娇,央求明早带上他,并一再保证会乖乖听话。 他爹苏哲最后松口,说了一句:明早看情况再定。苏毅澜觉得这就是答应了。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拉过他,捏了捏鼓鼓的小脸,又进里屋拿出一把旧木梳,开始利落地为他梳头绾发,一面温声责备: “就你这贪玩的性子,若让你跟了去,他俩还不得时时照看着你啊,这万一不留神,你跑远了,走丢了,咋办?” “哼!才不会!” 苏毅澜更生气了,撅着小嘴,气鼓鼓地杵在母亲身旁,一动不动。 阿娘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到灶间端来了一碗飘着三两粒海蛎的咸粥,俯身拉起他的小手,放柔了声调哄劝:“二郎乖,快些吃饭罢,等你爹和阿兄回来,娘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哼!”苏毅澜使劲甩开被娘拉着的胳膊,一扭身子,气鼓鼓地往外走,口中大声嚷着:“不吃啦!不吃啦!你们大人说话不作数!” 他生了爹娘的气,使劲甩着两只小胳膊往外走,心里和爹娘赌着气。 任娘在身后一声声唤着,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长风卷过,路旁的树枝荒草呼啦啦地响,苏毅澜迎风而立,低低道,”师父,我离家的那天,还在跟我娘生着气呢。”顿了顿,”还有,师兄他……” 一想到师兄临死前的模样,苏毅澜的心像被刀割过一样,又痛了起来。 师兄临死前说的私心,或许是不想他为难,抑或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话只说了半截,但他跟师父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过了片刻,苏毅澜转过头,语调坚定,平缓地对冯宇荀说:”师父,徒儿已经答应了师兄,要替他去看看母亲的,您放心,我定会事事谨慎。” ”此去的路若是荆棘密布,徒儿便披荆斩棘,无论怎样,我也是要闯一闯的。” 冯宇荀神色凝重地望着徒弟,下了决心似地点了点头,“好!” “只是……”苏毅澜有些愧疚地望着这个养育了他十年的男人,“如此一来,师父便做不成这隐士了,徒儿对不住您。” “你无需自责。”冯宇荀的身形被落日拉出长长的影子,乌黑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翻飞,“我当年因为官场的黑暗,心灰意冷,生了避世的念头,如今想想,只要不失了气节,与世浮沉又何妨,那并不矛盾。” ”那日得知圣上欲接回崎儿的消息,我便打算着要陪他去都城,现下这样的情况,我既无心,也不可能再继续闲看山水了。” 隐世并非冯宇荀的理想,一个士人没有担负起家国天下的那份责任,他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 “为何?为何不能……”何苏毅澜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问道。 冯宇荀稍微停了片刻,说:”有一事你可能未想到。崎儿被送到我这里来寄养,他的安危便系在了我手上,而他遇刺那晚,我不仅未能护住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说皇上从未爱重过他,甚至好似都忘了有这么个儿子。但如今他想起来了,要接他回去了,却好端端地突然没了。” ”你说他会作何反应?他要拿我问罪的。” 自从昨日师兄去世,苏毅澜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并未想过其他,这时闻言一怔。心道师父方才不提这事,反而劝我想清楚再去离黍,还好自己并未退却。 正走神间,冯宇荀又问起了别的事:“澜儿,你再仔细想想,当初那驴车究竟走了多久才到的离黍,若能想得起来,应该可据此推断出你故乡的大约路程,我们可以缩小寻找范围。” 苏毅澜再一次努力回想,却依然毫无印象,能想起来的只有无尽的饥饿和每日盼着的一个冷硬的馒头。 冯宇荀见他眉头深皱,一语不发,宽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便是多费些功夫罢了,只要去找,终归有一天能找到的。” 苏毅澜低低地嗯了一声。 冯宇荀想了想,又开始细细嘱咐起一些事。 “到了离黍,寻爹娘一事需谨慎行之,切不可着急,让人察觉。还有……“顿了顿,又道,“凡事顺其自然,有些事办不到,莫要强求,相信崎儿的在天之灵也会明白的,一切务必以安全为重。” 提到师兄,他虽未言明,苏毅澜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又点了点头。 久未下雨的离黍城在傍晚下起了暴雨,街上行人纷纷避到檐下躲雨,一辆马车冒雨前进,很快在赵府的一个侧门前停下。 赵均宁坐在房里喝茶,抬眼看了看外面渐大的雨势,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又停下看屋外。 过了一会儿,心腹林传福收了滴水的油纸伞,出现在屋门口。 赵均宁立刻示意侍候的两个丫鬟退下。 林传福将伞搁在屋檐下,一进屋便回身将房门掩上。 “办得怎么样了?”赵均宁坐回太师椅上,拿起茶盏,用茶盖拔着茶叶,淡淡地问道。 “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林传福凑近前,略微弯腰,压低了声音, “那边说了,鹰丛岭上那人中了他们一剑,已经坠下山崖身亡。” 赵均宁正将茶盏凑到唇边,欲饮茶,闻言停了下来,微微皱起眉,“怎么还弄出个坠崖身亡?有亲眼见到尸身?” 手下的回答明显让他不满意。 “……好像没有。”林传福摇头,觑了一眼老爷脸上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庶子警觉,刺客对山上地形不熟,又在夜间。不过……他们说了,那悬崖底下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必死无疑。” “这总归是让人不放心。”赵均宁放下茶盏,靠在梨花木椅上,抬指揉着眉心,“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老爷,属下有所不解,听闻这庶子生来克双亲,皇上怎么还接他回来?还有,皇后她……她就不能用这事当面阻拦?” “这你就不懂了,那庶子好歹也称她一声母后,娘娘得表现出慈母的风范,否则会落人话柄,让天下人议论。” 林传福附和地点了点头,“老爷说得是。” “谁知道呢。”赵均宁皱眉道,”圣上如今年纪大了,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对不住这个儿子了,说那使巫术之人的话不可信。两个月前又差人找了一位威望极高的大师,为五皇子重新算了一卦,结果那大师的卦与当年巫师所言全然相反。” “怎么会这样?”林传福诧异道,”那巫师平白让五皇子流露在外这许多年,陛下岂不是要治他的罪?” “想治罪也得寻得到人啊,这么多年了,那巫师死了都不一定。”赵均宁徐徐立起身,看着窗外密集的雨,“近期代王那边动作频频,加上林妃逐渐得势,娘娘已经颇为头疼,这庶子若回来,燕王势必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雨随风飘了进来,林传福掩上窗门,嘀咕道:“娘娘为何这般在意,按理说,一个地位低下,毫无根基的庶子,对燕王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这点我也不清楚。”赵均宁背着手往回踱步,”不过据我猜测,大约是杀一个地位低下的庶子容易些。虽说继承皇位只论长幼,但先皇也并非长子,却在皇位争夺中登上了至尊之位,这庶子按序齿是在三殿下之后,但皇位之争是最难预料的事。“ 赵均宁重新坐回太师椅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停了片刻,继续道,“倒是有一点让我有些疑惑……不知为何,娘娘对这个庶子似乎颇有些忌讳。” “老爷,今年那边生意不错,月初又走了一船。”见主子皱着眉心,林传福有些讨好地提起另一件事,虽然屋里并没有其他人,他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赤琼那面也很爽快,钱款当场就结了。” “嗯,好。”赵均宁满意地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吩咐下去,凡事一定要警醒一点,别出什么岔子,檀丹府衙那边多塞一些银子打点。” 第20章 接人 正午烈日当空,鹰丛岭上茂密的树林也挡不住炎炎赤日,虽然已开始入秋,阳光却丝毫也没有要使自己变得温柔些的意思。 临安爬山爬得一身淌汗,衣裳都湿了,偶尔吹过的一丝风让他感到无比舒爽。 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临安气喘吁吁地对身旁的都尉司都尉谭宇霖说:“谭都尉,这,这山还真大,咱们爬了这半天,爬到一半了吗?” 谭宇霖倒并没有那么吃力,说话也如常,他擦了一把额角的薄汗,抬头望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淡淡道:“应该快了。” 说完又转身,吩咐身后着常服打扮的二十个禁卫,“大家就地歇息片刻,吃点干粮,一会儿再加紧赶路。” 内侍临安今年刚满十五岁,进宫有四个多月了,人很机灵,长得十分讨喜,圆圆的脸,笑起来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在接五皇子回宫这件事上,为了表示关怀,皇上特意吩咐内侍总管夏末秋安排了一名宦官跟随前来,负责路上照顾五皇子的日常起居。鹰丛岭山高路远,去接皇子是件苦差事,宫里的宦官都生怕被指派到。 夏末秋见临安长得机灵,又是新来的,便把这份差事交给了他。 临安倒不觉得苦,能离开森严的皇宫出来走走,还挺乐呵。 “这山真大呐,像话本里仙人住的地方。” 临安喟叹了一句,手里拿着干粮,偏头在肩上蹭了蹭鬓边淌下的汗,又来了一句:“咱们五殿下常年住在这种地方,怕是长得也像神仙一样。” 谭宇霖被他的话逗笑了,侧头看他:“你小子还识字,会看话本啊。” “大人,我以前上过私学的。” 临安咽下口中干粮,又解下腰上的水囊灌下一大口水,继续道,“要不是家里米铺开不下去,我爹在外面又欠了一大笔债……” 他正说着话,一眼瞥见山路上下来一个人,那是个青年男子,一身灰色劲装,五官俊逸,身材高大英挺。 临安走了半天的山路,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这会儿忽然看见一个,且是个长相好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了仙人二字,脱口而出道:“仙人……五……五殿下?” 明日是杨穆崎三七的日子,苏毅澜打算去盘阳镇再买些纸钱,用过午饭就往山下赶,远远地见着山道上坐着一堆人,一个个身上还带着刀。 他在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砍柴的樵夫和挖草药的药郎,基本就没见过有人上山,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将眼前这些人,和那晚的刺客联想到了一起,心里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人群中的一位少年瞧见了他,嘴里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二十几双眼睛忽然齐刷刷地望向他。 苏毅然脚步一滞,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侧的剑柄,镇定片刻,又垂下手,心里警惕着,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地走近他们。 谭宇霖也发现了山道上下来的人,据他所知,这鹰丛岭上并没有其他住户,他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了随行带路的黎王府随从。 王府随从姓罗,这人手一摊:“在下只见过冯大人啊。” 冯宇荀虽然归隐多年,白衣一个,他还是用了“大人”来尊称他。 罗随从飞快地扫了一眼走近的青年男子,对着谭宇霖迟疑地小声道:“或许……他就是我们要接的人?” 谭宇霖没有吱声,在苏毅澜擦身而过时,他谨慎地开了口:“请问,阁下是住在这山上么?” 苏毅澜停下脚步,见对方并没有敌意,态度还挺恭敬,紧绷的心方松懈了下来,但仍旧保持着一丝警惕,不答反问:“你们上山寻人?” “是的,我们来此地接一人。”谭宇霖见对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又拱手再次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这时苏毅澜已然猜测到了他们的身份,最近冯宇荀反复叮嘱他,要时刻提醒自己是杨穆崎,为了训练他的临场反应,甚至在家里也常以崎儿称之。 稍顿了顿,苏毅澜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杨穆崎。” 话音一落,谭宇霖与罗随从互看一眼,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领着一众人等齐刷刷跪下行礼。 “见过五殿下。” 谭宇霖对苏毅澜是五皇子这件事已经深信不疑,单膝跪地,自我介绍道,“末将都尉司都尉谭宇霖,奉皇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此事果然不出师父所料。 苏毅澜顿了顿,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父皇要接我回宫?那师父得随我同行,我与他师徒多年,不能留他独自在此。” “这个自然,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冯大人是一定要接的。”谭宇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圣上很体恤五殿下,临行前交代了,殿下多年不在宫里住,忽然回去,一时恐怕难以适应,身边得有个熟悉的人。” “好。”苏毅澜做了一个手势,客气地说,“那烦请各位随我一同上山。” 临安也慌忙挤过来,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奴才临安,见过殿下,皇上吩咐奴才跟随谭大人前来,路上可以好生侍候殿下。” 这个跪在脚边,自称临安的少年,令苏毅澜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有一刹那,他很想伸手把他扶起来。顿了片刻,才淡淡地颔首:“好,你起来。” 景昌十年,秋。 离黍,北娑的第一古城,像一只安静的巨兽横卧在大地上。 经过数日的车马劳顿,下午申时,苏毅澜乘坐的马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终于进了都城。 皇城在离黍的北面,马车咯吱前行,车轱辘缓缓碾过平整厚实的青石板,不久之后,历经了一百多年风雨洗礼的皇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不多久,马车外车夫一声长“吁”,车子停了下来,临安的声音很快隔着车帘响起:“殿下,咱们到了。” 外面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苏毅澜与师父互换了一个眼神,便率先掀开帘子,提袍下车。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城门,正上方匾额上写着“东华门”三个字,门两侧有披甲执锐的士兵肃然而立。 一个上了年纪的宦官近前,满脸堆笑地朝苏毅澜行礼,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对他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五殿下。” 随行的临安连忙在边上介绍:“殿下,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周公公。” 苏毅澜点头回礼。 快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苏毅澜停下脚步,默默回首,望了一眼远处碧蓝的天空。 天幕上有几朵浮云在缓缓飘流,在高高的苍穹之上,白云的上端,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眉眼清秀的男子,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师兄,希望你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此去一切顺利! 正走在他身后的周公公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去办就是。” “没什么,走。”苏毅澜对他微微一笑,转回头。 薄唇轻抿,苏毅澜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略挺了挺腰身,迎着初秋微凉的风,迈进了朱红色的深墙。 皇后在寝宫内厚厚的长毛地毯上踱了几步,缓缓走向右侧临着花园的一扇窗前,透过镂花的木窗看着远处绕过花丛走过来的心腹王尚仪。 俄顷,对身后的赵均宁道:“按理说,渃州那边早该有噩耗传来,算算时间,去接的人这几日都快回来了。” “娘娘放宽心,老臣手下找的刺客都是一个顶十个的一流高手,五皇子无论如何活不成。”赵均宁跟在她身后也往窗外看,语气笃定,”据老臣了解到的情况,那冯宇荀也坠下了山崖,目前生死未卜。老臣想,去接的人到了山上也未必知道人已经身亡,因此,消息或许来得慢些。”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从窗口慢慢往回走,华丽的裙摆缓缓拖曳过地上米色的长毛地毯。 到了屋子正中一张精致圆桌前坐下,默然半晌,才又开口道:“赵尚书说的在理,也许真的是耽搁了。” 两人正言语间,忽见王尚仪匆匆绕过屏风进来,行了礼:“娘娘,接五殿下的人回来了,他们……” 第21章 皇城 “什么?回来了?”赵均宁这一惊着实不小,打断了她的话问,“他们怎么说?” “回大人,他们已经接回了五殿下,这会儿已经进了东华门了,”王尚仪说道,“周公公正领着五殿下和他的师父往皇上的康宁宫去。” “竟然接回来了?”赵均宁自语了一句,又将视线转向皇后,难以置信地说道,“这庶子命这般大,掉下山崖还能毫发无损地活着?!” 一直未开口的皇后绞着手中的锦帕,倒并未显出多少吃惊的模样,只是眉头微皱,道:“这种事可不好说,或许侥幸挂到了树枝上活下来也有可能。” 说完一双丹凤眼看向了侧旁的王尚仪,“多年不见,本宫该去会一会这位五殿下了。” 甫一跨入皇城,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便如铺开的浓墨画卷一般展露在苏毅澜眼前。 几座飞檐凌空的宫殿层层叠叠,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曲水,错落有致,金色的琉璃瓦在初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五殿下,这边请。” 皇上的贴身宦官周贤贵满面笑容,抬手为苏毅澜和冯宇荀引着路,穿过一道长长的木质行廊。 路上遇见许多宫人,这些宫人见到他们也不说话,只是退至道路两侧,低着头恭敬地行礼。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气势恢宏,飞角重檐的宫门前,周公公终于停了下来,对着苏毅澜道:“还请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待老奴去禀明皇上。” 言毕上前,与门外垂手站着的一个太监交谈了一句,便侧过身来,直接对苏毅澜和冯宇荀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说:“圣上正在里边等着呢,请!” 苏毅澜在踏上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时,抬眸瞥了一眼朱门上方的匾额,只见黑底金字写着”康宁宫”三个字。 他悄悄瞟了一眼师父,见他神色如常,便轻吸一口气,也泰然自若地跟了上去。 北娑皇帝杨煌将接见幼子的事,安排在了处理政务的康宁宫的侧殿。 一位老太监手持拂尘垂眸站在朱红的殿门口,见苏毅澜一行人走来,抬起双眼,一抖手上拂尘,用尖细的嗓子喊道:”五皇子殿下到!” 苏毅澜随着周公公沿着一条直道前行,入眼便是粗大的黑漆圆柱,上面描着金色云纹和蟠龙入云图,精美至极,圆柱之后是层层纱质帷幔,后方隐有人影微晃。 绕过帷幔,只见一人着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坐在一张扶手雕有龙纹图案的宽大座椅上。 想来那便是皇帝了。 苏毅澜微低着头,用眼角余光在殿上扫了一眼,大殿空阔,边上除了几个低着头的太监,还有一个着宫廷服装的中年男子垂手立于一旁。 冯宇荀一近前就屈膝跪下,朝皇帝叩首:“草民冯宇荀叩见陛下。” 苏毅澜也随着师父规矩地跪了下来,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说了一句:“儿臣拜见父皇。” 面色带着两分天威的九五至尊看向了下方眉眼低垂的幼子,仔细打量起来。 五郎长得英俊,个子也高大挺拔,这眉眼……是随了他早逝的母亲? 思绪突然呼啸而至,龙椅上的皇帝开始努力地回想孩子母亲的模样。 然而,他一生临幸过的女子委实太多了,那酒后风流一夜收进房的侍女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在他脑海中怎么也形成不了一张清晰的容貌。 ……隐约记得很有几分姿色,是个乖巧模样,在生下孩子不久后,不知怎么就投了井,大概……就是崎儿长的这个模样! 皇帝在心里下了结论。 “五郎,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声调柔和,却自带着一丝威严。 苏毅澜愣了一瞬,才醒悟过来皇帝这是对他说话,依言缓缓仰起了头。 当目光迎上了帝王的视线时,苏毅澜只觉得眼前这君王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又并不是在看自己,好似……在回溯光阴,想透过他看见一个什么人。 他立刻垂下眼,暗想,我与师兄长得并不相像,他这般端详我,不知会否看出端倪。 这想法才一冒头,心里不由就有了一丝紧张。 少年连忙屏弃杂念,保持着镇静,低垂眉眼一动不动。 “陛下,五殿下还跪着呢。”着宫廷服装的中年男子便是内侍总管夏末秋,这时他轻声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帝“哦“了一声,醒过神来,连道:”好,好,都起来,那个……五郎你过来。”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远远地朝苏毅澜招了招手。 按压下内心的别扭,苏毅澜慢慢走近了这个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 尽管来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面对时,那种来自帝王的威仪,还是令他不可避免地紧绷起身子,并从脸上显露了出来。 皇帝看起来年近五十,有些清瘦的脸上颧骨微凸。 那眉眼竟然和杨穆崎很有几分相似。 苏毅澜走到跟前,皇帝又细细端详起来,一面下意识地想,五郎看向朕的双眼清冷,不见一点温度,大概也怪朕这么多年把他扔在外面,弃之不顾。 他内心百感交集,自觉这么多年愧对幼子,因此并不在意少年脸上的冷淡反应,只是像个慈父一般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五郎,这些年在渃州过得如何?” “回父皇,师父待我很好,教孩儿读书识字,习武。”苏毅澜垂着眼,照实答道。 “嗯。”皇帝很是满意,微笑了起来,“看来你这些年在渃州也没耽搁下什么。”他将视线从苏毅澜身上移向了冯宇荀,又徐徐道,“卿多劳苦,将朕的儿子抚养成人,还教导得很好。” 冯宇荀拱手一拜,连忙道:“不敢,陛下过誉了,殿下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草民才疏学浅,能教上这样的徒弟,实为一大幸事。” 皇帝摆摆手,对他道:“卿莫要妄自菲薄,想你归隐前也曾官至渃州府令,是有才能之人,不必如此自谦。”又朝立在一旁的夏总管道,“把那个……那内侍叫什么来着?” 夏末秋躬身道:“回陛下,叫临安。” “对,临安,把临安给五郎,他这一路上跟着侍候过,用他用得惯些。” 苏毅澜拱手道谢,皇帝又问了几句他在那边的生活,每日都做些什么,而后又拿出一块事先从府库里挑来的青白麒麟玉佩赐给了他。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你先下去歇息着。”皇帝温和地看着他,“等明日再去清宁宫拜见你母后。” 夏末秋满脸堆笑,微微躬身朝苏毅澜道:“五殿下,冯大人,请随老奴来。” 苏毅澜如释重负,又跪在地上拜了拜,正欲转身退下,忽听殿外一个太监高声唱喏道:“皇后娘娘驾到!” 苏毅澜飞快地朝师父看了一眼,后者也正看向他,二人很快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都将目光投向了殿门口。 一阵环佩叮当声中,几个锦衣丽服的宫女簇拥着一个衣饰华丽,气度雍容华贵的妇人走了进来,大殿里顿时衣香袭人。 皇后莲步轻移,到皇帝面前朝他虚虚一拜,道:“妾身见过陛下。” 一个内侍太监端来了一把上面置了金黄色锦缎软垫的宽大木椅,皇后轻扶着王尚仪的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杨煌连忙示意苏毅澜,“五郎,快来拜见你母后。” 师徒同时跪下朝皇后见礼。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安康。” ”皇后殿下万福,草民冯宇荀拜见皇后。” 皇后端坐着受了礼,朱唇轻启:“都起来。” “皇后今日来得巧,”杨煌道,“朕正准备让五郎明日去拜见你呢。” 皇后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臣妾听闻五郎回宫了,想着定是在陛下这儿,多年未见,妾身等不及想上这儿瞧瞧呢。” 她说话间看向了苏毅澜,只一眼,心里便略略吃了一惊。 她记得这庶子幼时很病弱,差点夭折,不想成年后竟能长得这般高大结实,看样子体魄还不错。 那日落下悬崖……竟也未能伤他分毫? 据赵卿所言,这庶子那晚中了一剑,今日看他行动自如,面色红润,倒一点也不像受伤之人,实在奇怪,莫非…… 李玉姬心中疑云渐起。 第22章 别有深意 皇后将目光移向冯宇荀,见对方一脸从容不迫,眼神沉稳如潭,又看回到苏毅澜身上,闲聊一般地说:“五郎当年在太子府身体赢弱多病,多年未见,竟长得一副好体魄,看来还是渃州的水土更养人嘛。” 一直低眉垂目的周公公没品出皇后话里的意思。他长期服侍皇帝,最擅揣摩帝王心思,见他这会心情好,想趁机说几句好听的讨皇上欢心,恭维道:“五殿下如今身体康健,这是一件大好事啊,奴才恭喜陛下,皇家血脉……” 才说到一半,看见皇后的目光扫过来,便识趣地住了口。 “儿臣多谢母后关心。”苏毅澜感觉皇后话里有话,遂上前一步又行了一礼,解释道,“父皇,母后,孩儿初到渃州时也常病着,幸而鹰丛岭上珍稀药材不少,师父隔三差五便采些来煎成汤药让我服用,并教我习武,督促我每日坚持,身子才逐渐好转。” ”近几年几乎未曾再病过,如今孩儿只要每日勤习武,保持身体康健,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皇帝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并吩咐一旁的夏总管,让人一会领五皇子去武库,让他亲自挑一把称心的剑。 苏毅澜又再次跪拜谢恩。 ”五郎还记得一些当年在太子府里的情形?”皇后忽然不紧不慢地笑问道。 这话题来得很突然。 杨穆歧鲜少提当年事,只在莲城说过一次三皇子常欺负他。 总不能跟皇后讲这个?苏毅澜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师父,恭恭敬敬回答道:“孩儿那时还太年幼,记不清什么了。” “哦?”皇后一双丹凤眼,眼角微挑,透着一丝妩媚与凌厉,留神着苏毅澜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五郎离家时已经五岁了,按理该记得一丝呀,总有点零星的印象罢,难道……好像从未在府里生活过?” 皇后的一番话别有深意,大家都看向了苏毅澜,气氛一瞬间有片刻的凝滞。 冯宇荀在心里为徒弟捏了一把汗,他想站出来说,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能记住什么,但这话不该他说,得皇上说。 然而此时,皇帝却一言不发地盯着苏毅澜,似乎也希望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能记起离家前的一丁点什么来。 苏毅澜稳了稳心神,夷然一笑:“让孩儿想想……虽然记不清,记还是记得一些的。” “哦?”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快说来听听,五郎记得些什么。” “孩儿走的前一晚,奶娘为我整理包袱,把母亲留下的发簪给了我。”他说着掏出了那支金簪。 皇帝看见金簪,似乎忆起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孩儿记得……住处外有一片荷塘,从前常在那里玩耍。”苏毅澜继续道,”还有……母后的寝宫外有一株合欢树,夏天一到,开满了毛茸茸的花。“ 他努力回想着当年在太子府看到的场景,”那附近有一个秋千,对,孩儿喜欢那个秋千,去玩过。” 苏毅澜料想,皇后当年应该不会去留意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因此一番话说得真假掺半。 白抚疏第一次领他入太子府时,曾指着太子妃寝宫前的合欢树,告诉他花色及花期,此后每次经过,也总会习惯性地瞥上一眼,这么来回几次苏毅澜也印象深刻。 至于那秋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印象,反正就是在曾经看过一眼后,便留在了脑海里。 听到合欢树,皇后脸上的神情明显怔了怔,随着苏毅澜的诉说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容貌变化并不大,当年的太子妃亲切和蔼,而今坐在这里的李皇后却宛如另一个人,雍容华贵,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眼前的少年从她进门到现在,始终神色自若,说的话也找不出一丝破绽。此时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当年被巫师预卜克双亲的孩子——北娑五皇子。 与皇后的狐疑不同,皇帝脸上则是一片喜悦之色,“皇后,崎儿离家时尚年幼,还能记得你寝宫前的场景,可见他的一片孝心。” 皇后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浅笑,“陛下说的是,五郎有心了。” “崎儿刚回宫,路上车马劳顿,先下去歇息着,过几日与几个兄弟姐妹见一面。”皇帝说完又吩咐夏总管,“叫下面的人好生伺候着。” 云德殿院落不大,建起来已有许多年头,内里装饰跟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比起来,很是一般。 苏毅澜住进去没多久,离黍就下起了绵绵秋雨。 接连阴雨了几天,整个宫殿内便充斥着一股木板廊柱散发出的朽旧气息。 这地方靠近外庭的东南角,位置很偏僻冷清,虽然都是在皇宫里面,但和后宫的嫔妃们隔的很远,并不在同一个区域。 宫里的人都很有眼力见,很会看人下菜,一个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庶子自然不会被重视,内务府只安排了很少的几个低阶宫女过来,负责基本的饮食起居。 这正合苏毅澜的意,他希望住的地方人越少越好。 那些宫人中,谁知道会不会有他人安插的耳目? 万一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什么,哪怕是极小的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日之后,冯宇荀去了驿馆,他只能独自面对这里的一切。 好在除了给皇帝定省请安,剩下也没有什么事,但也正是因为无所事事,日子便更显得难熬。 按理说,五皇子在民间长大,虽然冯宇荀也没落下他的学业,但毕竟不是正经授课,如今既回宫,皇帝理应为他择定业师继续授课。 但杨煌一来忙于政务,二来也没有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这事就一直这么耽搁着了。 幸而苏毅澜还可以借口以见师父为由,去驿馆走走,但也不可常去,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的儿子,与师傅太过亲近总是不好。 一段时间后,苏毅澜暗地里探知到了一些情况。 皇帝目前只剩两个儿子。一位是林贵妃生的二皇子代王,另一位则是皇后的三皇子燕王,这两位皇子在外面都有自己的府邸,平时不在宫里居住。 为了避免藩王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威胁太子之位,北娑自太祖立国之始便定下规矩,藩王成年后须到封地就藩,在此之前可协助太子处理一些政事,不得在朝中领具体官职。 但太子之位迟迟未定,这二位皇子便也没有去封地就潘,目前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正在暗地里较劲。 三皇子燕王应该是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他拥有自己的门客和幕僚。二皇子代王的生母娘家家世显赫,在朝廷势力也很稳固,可以说目前宫里其实是有两股势力存在的。 苏毅澜小时候在太子府里见过三皇子杨穆乃,但目前还没有与成年后的他打过照面。二皇子代王,他已经见过,容貌性情都与其生母有些相像,一手丹青在都城有些名声, 苏毅澜和师父曾经在驿馆讨论过,那个要取师兄性命的人究竟会是谁。 既然对方想置师兄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他现在要特别小心提防的对象,讨论了一通,一时也没有结果。 临安伶俐机灵,当苏毅澜望着窗外或院子想事情时,他便安静地站在一旁侍候着。 而当苏毅澜偶尔兴致来了,他便会跟他讲起自己在宫中经历的事,比如跟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以及内务府对他们这些宦官的规矩要求等等。 一些私底下从其他内侍那里听来的八卦有时也讲,比如某个妃子最近又得了皇帝宠幸了,周公公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大伙都讨好奉承他了,等等…… 偶尔从他的话里,苏毅澜也能获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第23章 重逢 一日,苏毅澜去皇帝那儿定省,走的迟了些,为了不误时辰,便抄近道往一片杏树林走。 当他穿过林子,顺着宫墙夹道匆匆往前赶路时,迎面见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从对面过来。 少女年仅十五六岁,发鬓如墨,眉间含黛,是皇帝的爱女嘉月公主杨锦欢,苏毅澜前不久在家宴里见过。 “五哥。”锦欢见他对面过来,微微福了福,打了一声招呼。 苏毅澜怕误了时辰,笑着叫了一声“锦欢。”没怎么停留便打算继续往前走。 这时她身旁一个中年女子突然走上前,对着他一拜:“老奴见过五殿下,五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苏毅澜看对方的神色似乎是熟识自己的,不由微微一愣,脱口道:“你是……” 锦欢在一旁提醒道:“五哥,嬷嬷以前是你的乳母呀,你不记得了么?” “陈嬷嬷?” 苏毅澜这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一直以来,他和师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师兄的奶娘必然在他离府后就回家了。 现在看来,她不仅在宫里,看起来跟嘉月公主关系似乎还不错。 “嬷嬷还在宫里住?”苏毅澜镇定下来,面上略略带起一丝惊喜,“还以为我走后,你就离府了,早知道这样,我该来见见你的。” 陈嬷嬷见五皇子认出了自己,言辞间似乎对自己还很有情义,心里高兴,一面打量着苏毅澜,一面又解释道:“殿下走后,老奴本要回家,贵妃娘娘把我留下了,让我在公主身边侍候。早就听说殿下回来了,一直也没有机会拜见,今日倒是巧,能在此间遇上。” 锦欢在一旁补充道:“五哥,你刚离家那会,我乳母犯了事,被赶出府了,我娘便让嬷嬷替代她来照顾我,如今我习惯了她在身旁,嬷嬷的亲人又都不在了,便将她一直留在了宫里。” 奶娘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不知她对师兄的记忆有多少。 但现在既然遇见了,多少得提一些过往曾经熟悉的事,叙叙旧才合理。 苏毅澜暗想着,一面飞快回忆着杨穆歧曾经提到过与眼前这女子有关的一切。 静了片刻,他笑笑说:“我记得嬷嬷做过一次花生糕,那味道比我吃过的什么东西都好,在山上时,还偶会想起呢。” 陈氏听了似乎很高兴,眼角笑出了细细的皱纹,“殿下还记得这些啊。” 苏毅澜恐聊多了露出破绽,找了个借口,说怕误了向皇上定省的时辰,匆匆走了。 尽管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鹰丛岭刺杀事件是何人所为,但自见过奶娘后,苏毅澜对二皇子代王的怀疑减少了许多。 陈嬷嬷应该是知道些当年内情的,倘若当年的事是林贵嫔所为,她就不应该在逼死孩子母亲,赶走孩子后,还让他的奶娘来抚育自己的女儿。 倒是刚进宫那天,皇后讲的那些话,应该是对他的身份表示出了怀疑。 没理由第一眼就怀疑上的。 他确信自己并没露出什么破绽。 除非……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冯宇荀要携他去拜访在朝中为官的一位旧友,事前已经递了拜帖,约在末时。苏毅澜便想,干脆到驿馆陪他用一顿午饭。 刚到宫门外,竟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曾经预想过可能会在皇宫里见到他,弄不好还有皇后在一旁,这一关是比较难应付的。 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在看见自己时不至于太吃惊,从而引起旁人的怀疑,他头疼了很久。 真是天赐良机! 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身旁也没有那些令他头疼的人物,这样很好。 苏毅澜停了一瞬,脚步轻快地朝他走了过去。 “子堰!” 白抚疏着一身紫色朝服,掀袍正要踏上宫门外候着的马车,听见一旁有人叫他,站定侧身。 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了路边,车帘一挑,轿厢内露出谭宇霖的脸,朝他打了一声招呼,随后跳下车来。 谭宇霖出身离黍六大世家之一的谭家,祖上官至枢密院枢密史,与白抚疏自幼同窗,曾供读于文苑学堂,两人平日里常有来往,关系亲近。 白抚疏见他穿着常服,心下有些奇怪,“仲夕,你今日不当值?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你了。” “还没轮我当值。”谭宇霖说着,走到了白抚疏面前站定,“前一段时间出公差,去了一趟渃州,把五殿下给接回来了。” “原来你接了这差事啊。” 白抚疏想起父亲那日提到的事,想不到竟是这么快人就接回来了。 谭宇霖见他神色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你一早就知道这事?” 白抚疏微微点头, “听家父提过。” “难怪。”谭宇霖亲切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不提这事了,咱俩好久没聚了,走,百味居,喝一杯?” “这会儿不行,明日中秋节了,有些事忙,”白抚疏略想了想,“要不等十九,那天正好休沐。”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十九晚上百味居。对了,今年宫里的中秋晚宴你去吗?这次礼部将赏月安排到了墨江的一艘游船上,工部那帮人厉害了,听说这新建造的游船有三层高,前所未有啊。我被安排护驾,正好去开开眼,你……” 谭宇霖正说着,眼神突然转向白抚疏后方,紧接着就是恭敬的一礼,口中称呼道:“五殿下。” 白抚疏随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见一人大踏步走了过来,他整个人顿时像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来人一身白色浮纹大袖锦袍,墨黑的头发也用发冠束起,剑眉星目,看起来十分利落。 这不是苏兄么?白抚疏甚至记得,他的名字叫苏毅澜。 虽然今日的衣着神态与在小镇上见到有些不大一样了,但他相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想到谭宇霖刚才的称呼,白抚疏硬生生把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苏兄”二字给咽了回去,只愣愣地看着对方朝他走上来。 “子堰,这是五殿下。”谭宇霖一路上跟苏毅澜朝夕相处,算是熟悉,主动为他俩介绍起来,“五殿下,这位是兵部白侍郎白抚疏,表字子堰。” 白抚疏没想到他和苏毅澜的重逢,竟会是这样,在离黍街头的初秋里,那一声“苏兄”已然叫不出口的情况下。 想起那日小镇上的萍水相逢,匆匆一别,当时心中还有些许的遗憾,毕竟,能遇到一个投缘的人不易,原本以为再不会见了,想不到…… 心中满腹疑团,思绪万千,白抚疏一时怔怔地看着苏毅澜,竟忘了说话。 谭宇霖见白抚疏一脸怔忡,悄悄用手肘捅了捅旧日同窗,低声提醒道:“哎,子堰,干嘛呢?” 白抚疏回过神来,在”苏兄”和“五殿下”这两个称谓上犹豫不决了片刻,便决定在未弄清情况之前,还是装着不认识为好。 于是对着苏毅澜行了一礼,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在下白抚疏,见过五殿下。” 既然预想过会有遇上的一天,苏毅澜心中自然早有打算,这时听见这疏离的称呼,他笑了笑,直接就问道:“怎的?白公子不记得我了?” 被他这样点破,白抚疏顿时觉得尴尬了起来,面上不由一红,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谭宇霖也有些意外地侧过头,看向他的好友兼同窗,一挑眉——什么情况? 苏毅澜主动为白抚疏对着谭宇霖解释起来,“是这样,数月前我与白侍郎见过一面,就在鹰丛岭脚下的盘阳镇,他那时还不知我的身份,今日突然遇到,怕是一时不敢相认了。” 说完又赶紧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对着白抚疏歉意道:“我那日不便用真名,临时起了一个江湖名字,还望白侍郎见谅。” 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杨是国姓,即便无人知晓五皇子姓甚名谁,杨穆崎这个名字也不是随便能对人提的。 白抚疏释然,当下一笑:“殿下客气了,抚疏适才没弄明白,怕认错了人,因而一时也不敢相认。”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时不敢认您呢。”谭宇霖也在一旁恍然道。 第24章 建议 按理说,二人今日街头重逢,理应把酒言欢。但白抚疏觉得如今对方身份不同,且虽是同一人,感觉又有些不大一样。 五皇子眉宇间的青涩和爽朗似乎不见了,虽面上带着和煦如清风的微笑,却让人觉得疏离。 这种疏离感,使得白抚疏有心相邀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正踌躇间,谭宇霖好似和他心有灵犀,对着苏毅澜热情相邀,“殿下,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一杯,我和子堰约了十九夜里到百味居一起吃酒,您看,有时间赏光吗?” 他在接苏毅澜回宫的路上与他相处日久,感觉这殿下为人爽朗,性子随和,没有一丁点皇子的架子,心下便对他极有好感,下意识里把他当成了朋友一样相处, “吃酒?” 苏毅澜眸光在白抚疏身上滑过,随即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临离开时,还对着坐在马车头上的福顺微微颔首,惊的福顺慌忙跳下车,朝他行了一礼。 白抚疏倚着车壁,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进而轻微摆动着,目光看着车内一处,显得若有所思。 半晌,他突然掀开车帘,问前面驾着马车的福顺:“福顺,你有没有觉得五殿下有些眼熟?” 福顺赶着马车,没有听清,转头嗯了一声,放缓车速。 白抚疏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又重复了一遍。福顺这才眨眨眼,看着前方道:“公子,咱们在小镇上见过他,自然眼熟啊。” “不。”白抚疏知他会错意了,干脆道,“你不觉得他的眉眼和神情与雨墨有些相像么?” “雨墨?没觉得啊!” 福顺停了一下,又恍然道:“公子,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咱们雨墨长大了,一定也像五殿下那般好看。”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白抚疏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很荒诞的念头,说到一半又抿了抿唇,把话咽了回去。 福顺这次竟然福至心灵,神奇地领会到了他家公子那欲言又止的话里的含意。 “公子是不是又想雨墨了,怎么可能是他呢,倘若真的是,早该与我们相认了,是?” 也是,怎么可能呢。 白抚疏放下车帘,自嘲地笑了笑。 冯宇荀携苏毅澜去拜访的旧友叫齐任天。 此人性格与冯宇荀不同,在官场上走的是中庸之道,好友辞官归隐山林,而他倒是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北娑监察院的御史大夫。 下人一路引着冯宇荀和苏毅澜进去,齐府的建筑风格朴素,内里亭台楼阁也很寻常,齐任天在花厅接待了他们。说是花厅,布置却稳重简单,正中一张太师椅,两侧各摆着两把雕花椅和一张方几,并无特别的装饰摆件。 “孟栈多年不见,依旧神采焕发,身姿挺拔啊。”主客互相见过礼,一起在花厅坐下,齐任天笑对冯宇荀道,“你瞧我,整日忙于朝务,髀肉大生,哪还有当年的一丝半点影子,唉!老了,老了。” 接过府中丫鬟俸上的清茶,冯宇荀也笑着道:“仲鲁兄如今在北娑可谓位高权重,国家运转多亏了你们,我在山上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没有起到一个士人该起的作用,惭愧呀。” “哪里哪里,你为皇家抚养了五殿下长大,也是一番功劳嘛。” 齐任天说完端起茶盅,吹了吹热气,饮了一口,看向了苏毅澜,又感慨道,“五殿下这番回来了好,我观陛下圣心甚悦,当年那巫师一事,让殿下在山中一呆就是十余年,真是误人啊!还好陛下请了大师,又重新算卦。” “齐大夫知道当年巫师一事?”既然他提起了,苏毅澜便顺势问道。 齐任天收了笑容,微微点头:“老臣其时在詹事府任职,这件事是一个同僚办的差。” ”齐大夫可知,当年那巫师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毅澜又进一步问,”巫师是何方请来的?” 他以杨穆歧的身份坐在这里,作为这件事的受害一方,这么问也很合乎情理。 “这就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齐任天微微侧头,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对了,是从茂州请来的。这使巫术之人说的话不可全信,如今殿下已经回来了,过去的事就放下。” 冯宇荀微笑着连忙道:“仲鲁兄说的是,五殿下也就是说到这儿随口问问。” 苏毅澜客气地对他拱拱手:“我刚回宫,有些事还望齐大夫多多指点。” “殿下客气了,指点不敢。” 御史大夫回了一礼,捋着下巴的胡须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殿下既是孟栈的徒弟,老臣就倚老卖老谈一点自己对朝中局势的看法,给您一点建议。” “如今代王和燕王,为了太子之位,已经在朝中结党相斗,殿下若想安全,就不要参与到他们任何一方。眼下的局势可以说是波涛暗涌,老臣也是如履薄冰啊,也就是靠着始终保持中立,不附朋党,才能在朝堂勉强站稳脚跟。” ”说句实话,今日孟栈是我好友,老臣才敢接待你们,平日里我是从不在府中纳客,就怕被人以结党营私为借口拿我的把柄,到御前告状……” 他今天安排在花厅接待,也表明了这是一场友人间的轻松相聚。 主客相谈正欢,一个看起来比苏毅澜小一两岁,锦衣银冠的年轻小公子突然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一面道:“爹,我回来了,阿希说你……” 年轻人看见了厅里坐着的客人们,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 “什么时候都冒冒失失的,快来见过客人。”齐任天训斥了少年一句,又对着客人介绍道,“这是犬子齐麟。” 齐麟虽是初次见苏毅澜,却一点也不生分。 与他们见过礼后,在一旁坐下,听说苏毅澜在山中经常狩猎,喜爱游猎的他便与苏毅澜攀谈了起来,还相约了哪天一起去离黍南面的大雁山骑射跑马。 宫中一年一度的中秋赏月,今年被安排到了一艘游船上。 北娑海岸线长,造船技术也比邻国先进许多。年初工部从洛州进了一批柚木,于近期建造出了一艘具有三层船舱,足足可以装载五百余人的巨大游船。 这是前所未有的突破,在此之前,最大的游船只有两层。皇帝龙颜大悦,在不久的将来,这种设计就能用到海防上。 前些日子,他听从了内务府的提议,将今年中秋赏月移到了这艘游船上。 如此大家既能体验一把新游船,还能顺带观赏江景,中秋赏月。 于是,在内务府和礼部的筹备下,中秋这日,将近傍晚时分,皇帝移驾墨江边。伴驾的宫眷,加上旁支的十来个宗亲,及保驾的侍卫,声势浩大。 从皇宫去往墨江的路已经戒严,一些好奇的百姓爬到高处远远地观望,只见队伍浩浩荡荡,不见首尾,绣着皇室腾龙印记的旗帜一路上迎风飞扬。 拥有四根桅杆,五张大帆的新游船,像一头巨兽静卧在江面上。红日正沉,行将消失的一缕残阳贴着江面照射到了登船的浮桥上。苏毅澜随在队伍后边,在水气缭绕的浮桥上缓缓前行,快走过一半时,看见了在皇后身旁已经登船的白抚疏。 苏毅澜略微有些意外,据他所知,今晚来的都是皇家宗亲子嗣,出于游船空间考虑,连朝中重臣也不在邀请之列。 想不到他也在,看来白抚疏作为外戚,身份很不一般。 白抚疏正在落日下看江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视线朝苏毅澜瞥了过来,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苏毅澜对着他勾了一下嘴角,就将视线移往别处,随后几步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第25章 赏月 船舱空间很大,朱红的船柱上垂挂着还未点亮的宫灯和各色用菊花扎成的花球。 筵席设于二层船舱,糕点果物,食器酒具等都已铺排于几张长形木桌上,今晚巨大的甲板便是赏月的绝佳场所。 一入船舱,苏毅澜就被皇帝叫去,与皇室的十来个宗亲叔伯们一一见面。 临安算是开眼界了,不时微张着嘴,有些目瞪口呆地四下环顾,一旦经过别的主子或品阶比他高的宦官身旁时,又慌忙低下头。 不多时,残阳被远山吞噬殆尽,悬挂的灯笼逐一点亮,飘着温和柚木香味的舱内灯火明亮,犹如白昼。 今晚天公却不怎么作美,那一轮高挂于天幕中的圆月时而将漫天清辉投射于江面,时而又隐进了云层中。 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奏乐声夹杂着谈笑声不时飞出窗外,一派欢乐吉庆的景象。今年连嫁出去的几位公主和驸马也都到了,皇帝兴致颇高,两位分别才四岁和六岁的公主在船舱里追逐嬉戏时,各自的乳母想抱开,也被皇帝以过节就该热热闹闹,不必约束而阻止了。 “疏儿,怎么来这儿了?”皇后出了船舱,一眼就看见白抚疏站在船舷边,对着月色下的滔滔江水出神。 “出来看看夜景。”白抚疏偏头对着姨母微微笑了笑。 这种节日宴会,白抚疏向来无甚兴趣,但中秋夜是一家吃团圆饭的日子,既然他不想在家看爹和三夫人的恩恩爱爱,就只能答应了姨母,参加宫里的中秋晚宴。 皇后近前,抬首望夜空,“今晚赏月,似乎不是很理想呢。” 白抚疏正要说话,余光瞥见了掀开船帘,从里面迈出来的苏毅澜,对他打了一声招呼。 皇后略略有些诧异,轻声道:“怎么,你与他相熟?” “姨母,甥儿那次在小镇上遇见的热心儿郎,就是他。”白抚疏也低声解释道。 “哦?”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苏毅澜喜爱海螺声,却怕听奏乐,这种美妙的旋律落在他耳中,总能勾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刚才虽极力抑制,勉强在乐声里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溜出船舱,想暂时躲避片刻。 看见这姨甥俩,少年下意识地又想退回去,听见白抚疏喊了他,只好走了过来。对着皇后行了一礼,又对白抚疏浅淡地笑了笑,叫了他一声:“白侍郎”。 正打算退开时,却见林贵妃在一名宫女的陪伴下,从另一头莲步轻移地走了过来,只好先站着。 如果说皇后给人的印象是气势迫人,那么林贵妃则看起来温和多了,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 “姐姐,今日中秋,怎么不见三殿下?”林贵妃对着皇后福了福,慢声细语道。 “乃儿染了寒疾,江上风大,只能在府里待着了。”皇后也微微一笑,答道。 这俩人暗地里斗了一辈子,明面上却还维持着客客气气的表象。 ”抚疏哥哥。” 锦欢手里拿着几支烟花,欢快地来到白抚疏面前,少女一见到他就害羞,又不由自主地想跟他说话,“咱们去甲板上放烟花。” “锦欢偏心啊,怎么不叫上我呢?”苏毅澜想趁机走开,笑道。 “五哥也来。”锦欢红着脸,连忙回了一句,扭头就往甲板走去。 女儿的一言一行都落在母亲眼里。通常情况下,没人会允许自己女儿与对手有牵扯。 但林贵妃思路奇特。 她倒很希望皇后的这个外甥能痴恋上自家女儿,到时皇后必会强行干预,那么白抚疏与他的姨母生出嫌隙便是迟早的事了。 只要自己再从中小小地那么挑拨一下,这看似牢固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 这对皇后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自己的宝贝女儿还能圆了心意。可谓一举两得。 从敌人手中夺了宝,虽然自己不一定能用上,但夺了总是痛快的。 林贵妃对着皇后温婉一笑,轻声细语道:“姐姐,今晚中秋节呢,就让他们这些小辈的热闹热闹,去玩一会罢。” 皇后不好再阻拦,目光落到苏然澜身上,“疏儿说以前见过你,你们也不算陌生了,五郎一道去罢。” 燃烟花对于白抚疏来说,并非一件感兴趣的事,但瞥了一眼苏毅澜,发现他已作势要往甲板走时,那回绝的话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说出口。 都尉司都尉谭宇霖领着五个御前侍卫在船上负责保驾,其余侍卫则都被留在了码头上,三人在甲板上碰面,又聊了一两句。谭宇霖再次对苏毅澜提起十九日夜里喝酒的事,并细心地告诉了他百味居的地点。 几朵烟花接二连三凌空展开,甲板上的人不由都仰头望向空中。 三个十几岁的皇室宗亲少年挤到甲板上,兴高采烈地加入燃放烟花的队伍,锦欢拿来的那些不消一会儿便一支不剩。两位小公主奔到苏毅澜跟前,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袍摆,仰头嚷嚷起来:”皇兄再放烟花罢。” 临安见状,立刻小跑着往旋梯方向去。 王尚仪正和一个太监在梯后说话,二人看见临安,明显一愣。这两人品级都比临安高,小内侍朝他们鞠了一躬,在角落里挑出两捆大烟花筒,兴冲冲地又跑了。 “殿下,拿来了。” 临安抱来的这些烟花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宫制烟花,个个筒身几乎都有手臂粗。 “这么大的?!”苏毅澜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扬眉笑道。 也许是受节日气氛的感染,自打进了宫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放松自然的笑容。一旁的白抚疏看着,只觉这时候的五皇子似乎又回到了小镇上那个热心少年郎的模样。 正想着,冷不丁手里被塞进一个大烟花筒。 “白侍郎,别站着,你也来试一个。” 白抚疏一怔,本能地要拒绝,目光迎上对方如三月暖春般的笑容时,那想推回去的烟花鬼使神差的,竟然还是捏在了手上。 微微愣神间,苏毅澜又周到地拿火引子替他点燃了引线。 于是,白公子就这样被动地,半推半就地,有生以来第一回燃起了烟花。 那一簇烟花自他手中升上夜空,就炸了个满堂彩,宛如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哈!这个不错嘛!”苏毅澜后退一步,笑赞道。 白抚疏不由得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这时,一个身形高壮的内侍挤过热闹的人群,对着苏毅澜微微躬了躬身,“殿下,二殿下和驸马们在楼上,请您上楼坐坐。” 既然是代王相邀,那自然是要去的,苏毅澜爽快地点了点头,转头正要跟白抚疏打声招呼,见他正仰首望着被绚烂色彩点亮的天幕,便打消了念头。 临安才跟着上了一阶木梯,一个从舱门出来的大太监便询问苏毅澜,能不能留下临安去底层帮忙,今晚缺人手。 因为空间的问题,今晚上船的宫女和太监确实不多。苏毅澜本就不惯被人侍候,吩咐了临安一句,就独自随着那宦官往楼上走。 顶层的布局与下面不同,船舱被隔成了独立的四小间,每一间都须经过两面的船舷进出,窗户上垂挂的白色轻纱随着江风轻摆,不知哪一间隐约传出了人语声。 “五殿下,最里边那间。”内侍朝苏毅澜示意了一下方向,便恭敬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苏毅澜缓步往前走,刚绕过第一间,忽然听见身后的内侍话音里带着一丝惊慌道:“殿下,那水上是什么,是不是有人跌入江里了?” 苏毅澜一愣,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内侍,见他将头探出栏杆外,一手指向江面,便也靠近船舷,低头往江面瞧。 “就在船边,那边江面上。” 伴着内侍的这一声说话声,苏毅澜只觉突然间一股大力从背后猛地将他一推。 这时的他注意力都在江面上,全然不防,身子顿时便往外倾去。而那质地上乘的柚木栏杆被他这么稍微一撞,竟然一点也不着力,立时就像细弱的芦苇杆般折断。 就在这刹那间,苏毅澜敏捷地反手一把拽住了身后突袭之人,那人被他这么大力一拽,一个身躯不稳竟然压着他齐齐往船舷外倒去。 奔涌的江水犹如在漆黑中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顷刻间就将二人吞噬…… 第26章 异动 圆月又隐进了云层里,江面上砸起的水花被吞没在了夜色中。 接二连三炸出的烟花将那不小的落水声也盖了过去。 游船顺着江水缓缓下行,白抚疏在这热闹的欢歌笑语中突然起身。正从外边赏月归来的李玉姬一把抓住了他:“疏儿,去哪儿?” “姨母,外面好像有异响,我出去看看。”白抚疏自小习武,五感灵敏不同于常人。 “哪来的异响。”李玉姬涂了艳丽蔻丹的指尖冷如冰,她微微一笑松开了手,温声道,“好好坐着,姨母有些头痛,陪我坐会儿。” “要不……”白抚疏仍未放弃,提议道,“甥儿陪你到船舷边透透气?” 李玉姬微微摇了摇头,伸出纤细的手指揉了一下太阳穴,缓缓道:“不了,坐一会儿就好。” 白抚疏只好又坐了下来。 谭宇霖也在一片喧闹声里隐隐听到了一丝外面的异动,出于护驾的警觉性,稍稍一顿,就从皇帝身后悄悄退了出来。 他绕着船舷往江面查看,夜色下的江水缓缓流动起伏,灯笼的微光只能照见船舷周围的方寸之地,再远便是漆黑一片。 这时有宫人过来请他进去,说是皇帝找他,谭都尉再次朝江面扫了一眼,便跟着来人匆匆往回走。 “谭都尉。”皇帝见他进来,朝他招了招手,“朕与宗亲们对诗行酒令,皇后提议由你来当这个酒吏。” 白抚疏在他经过身旁时,忽然问道:“仲夕,瞧见五殿下了吗?” “五殿下?谭宇霖四下环顾了一下,“方才还在呢。” 随侍在皇后身后的王尚仪将话接了过去:“五殿下不是被二殿下喊去楼上了吗?” 坐在皇帝左侧下首的林贵妃不由得瞟了一眼皇帝,自语道:“这孩子,难得今日过节。”又转头吩咐一个贴身宫娥,“去请二殿下下来罢。” 皇帝接过周贤贵为他剥好的一小把松子仁,温和地一笑,摆手道:“随他,朕年纪大了,爱说教,在朕面前他不能随意饮酒阔论,定觉拘束无趣得很,今晚过节,就不必拘着他……” 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惊慌跑进来的人打断了。 “陛下,不好了!”临安躬身急急道,“五殿下不见了!” 皇帝笑容一滞,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定定地看着他,停了一瞬,才道:“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皇后面色一沉,对着临安训斥:“慌什么,殿下被代王喊到楼上去了,惊了圣驾,拿你是问。” 临安吓得腿一软,朝着皇后方向扑通一声跪下:“娘娘,五殿下不在楼上啊,他没跟二殿下在……在一起,奴才四处都找遍了,也不见人。” 皇帝龙颜一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手中的松子仁在上了桐油的柚木地板上撒了一地,一手扶着桌案问临安:“怎么,你没跟在他身边侍候?” 临安转向皇帝,俯身跪趴在地,战战兢兢道:“回禀陛下,二殿下喊五殿下上楼时,奴才原本要跟着的,可今晚人手不够,奴才被……被叫去一层传点心了,后面奴才看看没什么事了,就上三楼找殿下,结果并未见到人。” 一阵疾风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将垂挂的白色纱帘哗啦啦地扬起。窗下的白抚疏心突突跳了两下,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刚才的落水声,迅速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外奔。 皇后款款起身,缓步到皇帝身旁,脸上露着一丝担忧的神色,“疏儿方才说,听见江面上有响动,妾身也没当回事,现在想来,莫不是……” 皇帝面色一白,急得转身就朝舱外走,尽管他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但那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周公公连忙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明黄色披风跟上,满座宫眷宗亲闻言一阵骚动。 在地上嬉闹的两位公主也被各自的奶娘抱起,双双睁着圆而大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的大人们。 奏乐和烟花立刻停了下来,船舱里原本乐融融的气氛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游船依照吩咐缓缓靠近了一处深水江岸,船工们抓住锁链将铁锚抛入水下,放下了吊桥。 陆续有人穿过吊桥上岸。五皇子突然不见了,这种事发生在夜间的游船上,多少带着几分诡异离奇。 几个胆小的女眷用锦帕掩住口,一些胆子大些的则到船舷外观望,或干脆跟着大家下船。 白抚疏提着灯笼不断查看着江面,奈何他是个旱鸭子,全然不通水性。况且游船顺水下行,也不知刚才的落水点在什么地方,他只能焦急地朝江面上望。 二皇子杨穆华及两位驸马得知消息也匆匆赶下楼。 很快,从三层下来的侍卫向皇帝禀报,右侧船舷断了一截,断口齐整,看样子是事先被人锯开,又做了手脚遮掩过的。 皇帝闻言脸色越发阴沉,但儿子的命要紧,他也顾不上细究这件事,只命船工们立刻下水寻人。 找不找得到是一回事,但一定得找。 ”江边风大,陛下留心着凉。”周贤贵跟在皇帝身后,为他披上了披风。 天黑后刮起冷风,在江面上逡巡不去,船上的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登船时还一片平静的江水已经开始狂躁不已。 江面上不时有船工露出脑袋,吸一口气又潜入波涛汹涌的江水中。 按理人落水后也随着江水往下漂,应该离游船不远,但一盏茶时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进展。 白抚疏神情严肃地盯着暮色下黑黢黢的水面,握着灯笼杆子的手无意识地越握越紧,到最后指尖竟有些发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与他无甚关系的皇子的安危如此忧心,眼前数次浮现出对方在甲板上露出的那一抹灿烂的笑。自那年雨墨失踪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焦心的感觉了。 一个女子的惊叫声在这时突然响起,白抚疏已经绷着的神经又被拉扯了一下,连忙循声偏头望去。 只见一个为下水船工们打着灯笼的小宫女,不知怎么踩到了一块湿滑的石头,脚底一滑,身子正往江面扑去。 一旁的谭宇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宫人刚站稳身,目光无意中落到远处江岸,看见了月下影影绰绰的一团黑影在缓慢移动,不知怎么想起了水猴一类的鬼怪传说,吓得往后一缩,抬起一根手指,颤抖着声音对谭都尉道:“那边有……有什么东西。” 一些女眷宫娥被这一惊一乍的宫人弄得汗毛直竖,闻言纷纷下意识地彼此靠拢。 谭宇霖顺着她指的方向凝神看了看,迅速叫过两名侍卫,随他穿过杂草丛往黑影方向去。 江岸上的一众人等皆紧张地引颈而望,不久后,只听谭都尉含着一丝喜悦的声音对着这边遥遥地喊:“是殿下,五殿下在这!” 人们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又开始在心里犯嘀咕,为什么五殿下会出现在那儿? 几个宗亲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 临安挤在人堆里,听说主子找到了,扭头就往船舱里奔,跑了没两步忽然听见一声“站住!”,吓得身子一抖,连忙收住脚步。 “跑什么?”皇帝沉着脸,说话声不大,却自带一股威严。 周贤贵也跟着训道:“你这差怎么当的,殿下落水不知,找到了不去接,反而往回跑?” 临安连忙躬下身,小声回道:“回禀陛下,奴才想,殿下落水身上湿,夜里寒凉,奴才得进舱里拿件披风。” 第27章 秋夜霜寒 自六岁离家,苏毅澜只在某个炎热的夏天,路过盘阳镇十里外一条不宽的河流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痛快地游过一次水,顺带还捉了两尾鱼回去给师父当晚餐。 方才身子一砸入汹涌的江水中,孩童时期入海捉鱼摸虾练出来的游水本领,使他在被水流漩涡带着往深处卷去时,本能地双脚快速向下猛蹬了几下破水而出。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沉浮了一下,苏毅澜正欲将人擒上来拷问,还没来得及游过去,一个浪头打过来,那人就不见了。 满载着灯火和欢笑声的游船还在顺水缓缓前行。苏毅澜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水上巨物,凭着精熟的水性,转头便往一处浅滩游去。 今晚这船上有人要杀他! 到底是谁? 这个冰冷的念头在他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就在脑中滑过。 究竟是谁一心要置师兄于死地?方才那内侍说的是二皇子邀他,难道…… 不不不,杀人者不会傻到自暴身份。 有一阵月亮冲破了云层,虽不及白昼,夜色下的江岸也算清晰可见。苏毅澜穿过荒草灌木,在江岸上站着,心里猜测着那个要取他性命之人。 那……是皇后? 可师兄毫无权势根基,根本威胁不到三皇子,她更应该杀的不是二皇子么? 苏毅澜一双浓密剑眉紧锁着,只觉脑中思绪如乱麻一般缠在一起。 也是他今晚放松了警惕,倘若防范意识足够,是不可能被人暗算的。 当时听说有人落水,不疑有他,本能地只想着要救人。 少年不由得在心里自问,这次幸亏精通水性,下一次会发生什么?还能这么幸运? 当初凭着一颗勇武的心踏进宫门,对他来说,究竟会面对什么,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皇宫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阴谋,更是闻所未闻。 在今晚这样浓烈的节日气氛里,兼之又在皇帝眼皮底下,苏毅澜潜意识里便觉得是安全的,入宫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地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不觉就松了。 江涛声一阵阵涌入耳中,秋夜霜寒,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被凉如水的江风一吹,倍感湿冷,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冷战。 有一刹那,苏毅澜心里升起些许茫然,只觉天大地大,为何自己一定要…… 这种心绪一起,立刻被他强压了下去。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迎着往前走。 对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常年生活在山上的皇子,能从滔滔江水中活着回来,这时候兴许已经在心里举杯庆祝了。 他想,他得让那人或许几个人好好失望一下,看看他是怎么在他们的计划里活下来的。 前方渐行渐远的游船终于停了下来。 苏毅澜浑身湿漉漉地往游船方向走,半道遇上了赶来的谭宇霖。 少顷,岸边站着的一堆人也都朝他迎了过来。 少年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滑过。 要夺他性命之人兴许就在这群人当中,究竟是谁? 是他?还是她? 这时候,他看见了白抚疏。 会是他么? ……是了,白抚疏本就是狠心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要将自己卖了,就凭他跟皇后的那层关系,便有五分可能。 他将含有几分漠然的目光从白抚疏身上收回。 后者不知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将灯笼一把塞给身旁的一个内侍,拿过临安手上的玄色披风,上前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他将披风披到苏毅澜身上,一面又道,“快进舱,里边暖和些。” 苏毅澜斜眼瞄了他一下,昏黄的灯光下,映入眼眸的是一张满含关切的脸。 也不知他是装得高明还是真情流露。 苏毅澜这么想着,眼中的冷意散了些许。 宫廷里参加晚宴,近身侍候的下人通常都有为主子备好更换的衣服,万一出现酒水,汤汁洒到身上的意外情况,可以及时更换。 临安也为苏毅澜备了一套这样的衣服。 “临安。”苏毅澜脑中的一片混乱终于梳理出了一些头绪,趁他为自己换衣,旁边没有闲杂人时,轻声问,“方才喊你去帮忙的宦官,你识得么?” 临安半弯着腰,一面为他整理衣摆,一面道:“知道啊,膳食局的掌事李公公嘛,怎么了?” 苏毅澜垂眸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道:“你说……这个李公公有没有什么后台?” “后台?”临安眨了眨眼,有点没明白主子的意思。 凭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临安应该是可信的? 苏毅澜望着自己的贴身小内侍,心里在估量着。孤军奋战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他急切需要一个能信任的人。 这时,白抚疏的身影不知怎么地,忽然跃入了苏毅澜脑海。 那个狠心的人……罢了,假若临安不可信,他就更别提了。 苏毅澜在心里总结着,谨慎地观察着临安的反应。沉默了片刻,试探道,“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二皇子或三皇子那边的背景。” 临安心思剔透,一听就明白了,想了想,轻声说:“回殿下,这些奴才不晓得,但今晚奴才看见他跟王尚仪说话了。” 苏毅澜神情一动,继续问:“何时?今晚宴席上?” “不,在旋梯后。” 临安为他束着腰带,顿了顿又详细说,“在我去悬梯下拿烟花那会儿,就他俩在那。” 说完看见苏毅澜皱起眉头,半阖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是被二殿下喊去楼上了吗,怎么落水里了?” “二皇兄……他应该……”顿了须臾,苏毅澜目光盯着他,干脆道,“我一上楼,就被那内侍推下水了,并未见过二皇兄。” 临安”啊”了一声,露出震惊的神情,“难怪,奴才去找您时,就见那三层的栏杆缺了一截,当时还奇怪着,想不到那人这么歹毒。” 又摸着脑袋,颇有些懊恼地说,“奴才真不该听了那李公公的吩咐丢下您,还好殿下福大命大,否则真不敢想,殿下日后在宫里须得万般小心呐。” 停了一下,临安又道,“殿下……您是不是怀疑李公公跟那人是一伙的?” 苏毅澜觉得,自己还是在临安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真挚的东西。 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当苏毅澜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二层船舱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白抚疏站了起来,那神情似乎想跟苏毅澜说点什么,顿了顿,又默默垂下眼睫。 皇帝吩咐周贤贵去弄碗姜汤来,又询问刚发生的事,语气甚是关切温和。 苏毅澜没有立即开口,视线扫了一圈船舱内或站或坐的诸人,才缓缓道:“儿臣方才燃烟花,一个内侍过来,说二哥喊我去三层……” 代王一听面色就白了,不等他说完,急忙分辩道:“五弟,我可没喊你去啊,天地作证,定是那内侍搞的鬼,我……” 皇帝立时板起脸:“不许插言,朕自有判断。” 方才一听说五皇子不见了,林贵妃就想到代王喊他上楼的事,心口重重一跳,急着想找儿子问个明白。偏巧那时所有人都慌乱地挤在一块找人,天又黑,好久也没见着。这时听苏毅澜讲起,正想为儿子辩解几句,但见皇帝沉着脸训斥,只好忍耐住。 苏毅澜声音平静。讲到落水逃生时,他称自己运气好,抓住了那一截掉入江里的栏杆,漂浮了一段后,栏杆被江水冲向岸边,才得以逃生。 虽然侍卫向皇帝禀报过,栏杆被人动了手脚,但皇帝对他落水的事还是心存疑惑。此时听了经过,又惊又怒,对着谭宇霖道:“什么人胆敢杀朕的儿子,一会儿回宫,马上把这船上的人都给朕查一遍,通通彻查!” 第28章 暗斗 “五郎,把你喊走的内侍是哪个?你可认得?”皇后这时忽然开口问道。 苏毅澜摇摇头,并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临安。临安一见皇后的目光扫过来,不由得就紧张,连话也讲不利索了,战战兢兢地跟着摇头:“奴才不曾……不曾见过。” ”吩咐舵师,把船调头往回开。”皇帝阴沉着脸对一个内侍道。 皇后缓步上前,对着皇帝道:”陛下,臣妾以为,不如趁现在大家都在,让谭都尉先查一查,看船上少了谁,有没有知道内情的,否则给了这些奴才们时间,只怕会增加调查难度。” 杨煌怒不可遏地背手走了两步,不知在想些什么,静了须臾,吩咐谭宇霖将船上的宦官宫女统统带到一层,先查一下哪个内侍不见了,再看看有没有知道些别的内情的。 人一下便少了许多,宽阔的船舱顿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除了像王尚仪和周贤贵这种高阶的,连皇后和嫔妃们的贴身宫人也一并被带了下去。 临安被一个侍卫往外推了一把,转身之际回首,与苏毅澜对视了一眼。 苏毅澜担心他受不住威吓,说出对李公公的猜测引祸上身,众目睽睽之下又不便叮嘱,只能寄希望于他够机灵了。 皇后回到自己座上,环顾眼前众人,缓缓道:“一个内侍,谁给他的胆子,敢在御前下手杀皇子,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人指使,他一人不可能做得成。”说着目光落在了二皇子杨穆华身上,“二郎,你方才说,不是你喊五郎去的三层,有谁能为你做证么?” 二皇子最怕这事又扯到自己身上,一惊之后直接道:“……母后怀疑儿臣?” “母后怀疑你作甚?”皇后不紧不慢地说,”有些地方总得问个明白才好,那人毕竟说的是你喊五郎上楼,我想,当着大家的面,也正好能证明你的清白,你觉得呢?” 苏毅澜端着一碗热姜汤慢慢喝着,一边听着场上的对话。 皇后大张旗鼓地支持调查,说的这些话也在理,他不由得又怀疑起自己先前对王尚仪的推断。 假如皇后要动手,白抚疏不应该一点都不知情…… 下意识地,苏毅澜又看向斜对面窗下的白抚疏,后者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位姊夫都与我在一块,他们可为儿臣作证。”杨穆华想了想,看向南阳长公主的驸马刘易安。 刘易安连忙点头,称二殿下所言属实,另一位驸马也跟着附和点头。 “那么……各位驸马是与代王一道去的三层,从始至终都在一块?”皇后又道。 两位驸马彼此对望了一眼,都说自己是后面去的,才去了没多久,就听说出事了。 “所以……”皇后将她那美丽的脸庞转向了一旁的帝王,“驸马们做不了这个证。” 一向看上去温婉柔弱的林贵妃顿时变了脸色,再也坐不住了,沉下脸对皇后说:“姐姐,华儿被人陷害了,他压根就不认识那内侍。” 皇后微微一笑:“谭都尉还未查出是哪个不见了,妹妹怎知二郎不识得,他可没这么说啊,莫非……你知道些什么,或许,你知道那人是谁?” 林贵妃一心只想为儿子辩解,没想到被她钻了言语上的空子,顿时心中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求助似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帝王。 “陛下,妾以身担保,华儿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望陛下明察。” 锦欢忧心兄长,听着场上的对话紧张地绞着手中锦帕,这时也不由自主地站到母亲身旁,跟着母亲的视线眼巴巴地望向她的父皇。 这时候的君王,脸上神情复杂难辨。 兄弟之间骨肉相残,这种事发生在皇家一点也不稀奇,他自己就经历过。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儿子们身上,何况皇后说的一番话,真要仔细推敲起来,也不一定站得住脚。 但两个女人多年来私下的暗斗,杨煌面上装着不知,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时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颇觉头疼,便把问题抛给了今晚的受害者。 “五郎,这事你如何看?” 船舱里肃然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再次投向了在一旁静坐的苏毅澜。 苏毅澜将空碗搁到长桌上,说:”孩儿想,兴许是那内侍为了骗我找的借口,还是等谭都尉的调查结果。” 锦欢与林贵妃朝他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船舱内再度静了下来。不过很快,这份安静又被打破了。 船帘一晃,谭宇霖快步走进来,对着皇帝倾身说了一句什么,船舱里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皇帝脸上神情难辨,目光却投向了林贵妃,这让后者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紧。 “无妨,你来说。”皇帝收回目光,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雷霆震怒,只淡淡地道。 谭宇霖将目光移向众人,“属下查过了,失踪的人叫吴福,是……广阳宫的内侍。” 广阳宫?林贵妃愕然了一瞬,随即喃喃道:“吴福?”又在船舱里转头四下望,似乎在找人,“怎么会是吴福?” 代王被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起身时,碰翻了手边的酒杯,香甜的酒液顿时洒了一桌。 二皇子啪一下朝皇上跪下,竖起一掌,惶恐道:“儿臣发誓,儿臣要干出这样的事来,天打五雷轰!” “陛下。”林贵妃面容紧绷,颤声道,“今晚定是有人想陷害臣妾与华儿……” 皇帝年初新纳的妃子赵婕妤年轻气盛,不待她说完,就不悦道:“姐姐这话是何意?那吴福是你近身内侍,别人如何指使的动,可别冤枉到我们头上啊。” 在场的其余嫔妃们表情各异,几个平日里本就嫉妒林贵妃得恩宠的,心里憋了不少气,今晚见着她出事,心里自然高兴。个别一两个则抱着看戏的心态坐在位子上,一心想看帝王怎么断这个案子。 皇帝在赵婕妤说完后,黑沉沉的目光又扫了林贵妃一眼,似是被这句话打动。 锦欢一看情势不对,急忙趋身上前跟着兄长跪下,焦急地代兄长和母亲说情:“父皇,二哥和母妃不会害五哥的,求父皇明察。” 第29章 打圆场 场上情况突变,苏毅澜也开始疑惑起来。 难道是广阳宫? 按赵婕妤的意思,吴福是贵妃的近身内侍。可这林贵妃看起来行事谨慎,按理不应该这么轻易被人拿住。 还有李公公,他把临安喊走的时间点太可疑了…… 正思索着,就见宗亲里面一位须发皆白的叔伯辈老者,仗着自己辈分高,站出来捋着花白的胡须打起圆场。 “陛下,我看贵妃娘娘为人贤淑良善,二殿下向来也孝顺懂事,这件事不见得与她们母子有关,还是回去查一查再做定论。” 皇帝垂着眼皮,始终不语,眉间却压着阴郁之气。 今晚整件事的苗头都指向了林贵妃母子,但他是在宫廷的阴谋中长大的,深知其中的复杂。 这件事既有可能是内侍被人买通,嫁祸于人,亦有可能事实就跟他看见的一样,确实是这母子俩所为。 今晚在座的这些宗亲也同样可疑,毕竟只要姓杨的都是皇室血脉,倘若有人动了心思,只要他杨煌没了子嗣,将来皇位就会落到这些亲王身上…… 夜色渐深,缓缓前行的游船终于停靠码头。 就在二层船舱里一片静默时,楼下却突然传来了惨叫声和哭喊声。 皇帝蹙眉,看向周公公:“怎么回事?” 周公公还没反应过来,白抚疏就迅速起身下了楼。过了一会儿,上来禀报,原来谭宇霖汇报完情况又返回一层,那些被带到楼下的太监宫女,个个都为自己辩解喊冤,除了查出失踪了的是谁,其余什么也问不出。谭都尉觉得不好向雷霆震怒的天子交代,只得吩咐侍卫们动鞭子。 啼哭声混杂着鞭子抽到人肉体上的沉闷响声,在夜色里一阵阵传入二层船舱。女眷们听在耳中,只觉心惊肉跳,唯有皇后始终保持着她一贯的威仪,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摆驾回宫,这件事回去再细查。”皇帝面沉似水,目光看向了在场诸人,语气里带上了警告的意味,“不管是谁做的,朕绝不姑息!” 翌日。 离黍下起了绵绵秋雨,整个都城笼罩在了一片萧瑟寒意中。 皇帝让刑部接手了案子的调查,昨晚那一干宫人都被押到狱中连夜审查。 一早,苏毅澜就去帝王那儿请安,顺带把临安给保了出来。 ”回去给你擦点药。”苏毅澜沿着御沟往前走,“谭都尉跟你也算相熟了,下手还这么狠啊。” 临安衣服有些皱巴巴的,肩背上还被鞭子抽破了一两处,跟在苏毅澜身后解释道:“谭都尉那是秉公办事,不过奴才是到刑部才吃的鞭子。” 主仆俩顺着幽僻小路往云德殿方向走。绕过一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个荒败的园林,其中一块地方断壁残垣,满地碎瓦,烧黑的横梁木板杂乱地倒在杂草灌木间。 离此不远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湖心的大片荷花如今只剩纵横交错的枯萎残叶,上方雨雾缭绕。 苏毅澜第一次往这个方向走,望着满地焦木碎瓦随口问临安:”这里曾经是一座宫殿,边上怎么有这么大的湖?” “奴才听资历老的公公讲,这里曾经是先太子的寝宫,叫晏安宫,去年初太子殿下病了,太医院多方医治也没有效果,后来……” 临安一说到这儿,语气顿时变得神秘起来,有意将嗓音放低:”太子殿下殁了,出殡那晚,晏安宫里突然起了场大火,里面的太监宫女全都烧死了。” “哦?”苏毅澜收回目光,“还有这种事,没查出原因吗?” “听说里头灯烛倒了,烧了起来。” 苏毅澜沉默了片刻,将视线投向湖泊,“这湖离得这般近,取水容易,怎么灭不了火?” 临安歪头咬唇想了想,“……好像说,是半夜烧起来的,等发现时整个晏安宫已经火光冲天,压根救不了了。” ”这湖叫月心湖。”临安指了指湖泊,又道,”听闻太子殿下喜爱游湖,陛下特意让人引了墨江水,由御沟通进来的,奴才刚进宫那会就负责这一带的洒扫。” 引墨江水建这么大一个湖,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苏毅澜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自语似地说:”看来陛下对故太子很是爱重。” “殿下,这边走,走这条道近些。”临安熟门熟路地指了一下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 毛毛细雨渐渐大了起来,皇城的朱墙金瓦笼罩在了一片雨雾中。 主仆俩都没带伞,临安双手搭脑门上挡着雨,说:“殿下,要不您到湖边亭子里先避避雨,奴才回去给您拿伞。” “你身上还带着伤呢,来回跑什么。“苏毅澜正了正临安头顶上侧歪的纱帽,又笑道,”走,我没那么娇贵,走快些,回去换件衣裳不就得了。” “奴才皮糙肉厚的,打几鞭算不得什么。”临安嘿嘿笑了一下,见主子加快了步伐,连忙提着袍子小跑着跟上。 苏毅澜腿长,赶起路来步子迈得特别大,临安身上疼,跟在他身后跑起来一扭一扭的,活像只水鸭。 “咦!殿下。” 百忙之中小内侍居然还能抽空东张西望,伸着个脑袋道,“那边有人过来,好像是……白大人。” 苏毅澜脚下一顿,在雨里转头。 一个着深紫色朝服的高挑男子正打着伞,沿湖边小径自北面而来。 临安到他身旁,很八卦地悄声说:”殿下晓得不?白大人可是咱皇后娘娘的外甥呢。” 出乎他意料,苏毅澜只“哦”了一声,便道:“咱们走!” 说完脚下一拐,调头就往一条离云德殿更远的路走去,似是有意要避开。 临安不由得纳闷起来。昨晚在甲板上,他分明看见殿下跟白侍郎熟稔地谈笑,还一道放的烟花啊。 然而临安是做奴才的,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敢胡猜乱想,更不敢造次去问,小内侍只好憋着肚子里的疑问,跟着苏毅澜往另一条道拐去。 “五殿下!” 在雨中缓步而行的白抚疏已然看见了从竹林边拐过来的人,远远地冲苏毅澜喊了一声。 苏毅澜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想装着没看到,绕路回去的。 兴许是心虚,打从进了宫,每次见到白公子,苏毅澜就有种错觉,好像他那双眼睛能洞察秋毫似的。 总之,能避开总是好的。 即便没有这个原因,冲着白抚疏与皇后的关系,苏毅澜也得提防着点。 转过身,他佯装才发现,微笑着打起招呼:”真巧,白侍郎怎么在这儿呢?” 白抚疏一身紫色官袍,玉冠绶带,眉眼清冷地上前。 眼前面带微笑的少年郎使他有了一刹那的恍惚,一种毫无来由的似曾相识感自他心头又再度升起。 从前雨墨也常这样眼含笑意地同他讲话的。 奇怪,为什么会联想到雨墨呢? 白抚疏在心里摇了摇头,见临安要行礼,抬手制止了,他也没回答苏毅澜的话,只问:“殿下是从刑部过来?” “你也去的那边?”苏毅澜道。 白抚疏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兵部衙门也在那块,与刑部算挨着。” 第30章 五味杂陈 秋雨细细密密地下,苏毅澜墨绿色的衣袍几乎快被雨水渗湿。 白抚疏抬手递了伞过去,“这伞你用,我离得近。” 苏毅澜客气地笑了笑,抬臂蹭掉额前碎发上挂着的雨珠,浑不在意道:“无事,这雨还行。”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的真假,话音刚落,一个大大的喷嚏就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 一直垂眉低眼站着的临安飞快地偷窥了一眼他的主子,发现他竟半点没露出尴尬来。 白抚疏微微抿了一下唇,而后朝苏毅澜前进一步,伞沿盖过了他,眸光转向衣裳破皱的临安,转而问道:“殿下,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新的进展?” 苏毅澜一肚子的猜测,还真想找个人讨论讨论。 但,白抚疏不行。 摇了摇头,正想就此告辞,忽然听见白抚疏低声道:“你想过会是谁吗?昨晚我听着那些话,有些疑惑。” 他是来替人打探消息的?苏毅澜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嘴上闷闷地应了一句:“我也一样。” 少年在伞下微微垂着眸,眉宇间透着疏离,额角湿了的发缕贴着脸颊,显得有几分苍白。好像从昨晚甲板上那粲然一笑之后,身上又披上了一层铠甲,整个人看起来反应冷淡。 那日在盘阳镇,二人虽只有寥寥几个时辰的相处,却气氛融洽,彼此投契。 不想短短数月光景,这个热心少年郎对他的态度已然很生分了。 雨珠敲打在深黄色的油纸伞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少顷,白抚疏指着湖边的八角亭子,说:”去那边躲会雨。” 亭中的一排石凳已被斜雨打湿,三人一道站着。白抚疏收了湿漉漉的伞,看了一眼临安。 小内侍很会看人眼色,立马乖巧地挪到了亭子另一头。 ”昨夜回去,我仔细想了想,”白抚疏压着声音,“船舷被人动手脚,这件事绕不开工部,我打听了一下,游船自上月初完工,日夜都有安排值守。” 停了须臾,他又道,”还有一事,你这内侍怎么偏跟你上楼时被人喊走了,这里头有古怪,你得留心一些。” 苏毅澜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讲这些,一时有些意外。白抚疏以为他没听明白,又进一步道:“支开他的人有问题,你可让刑部从这方面入手查,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来。” 白抚疏,你就不担心万一查到你姨母头上么? 是了,一般人都不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往坏里想,眼前这人亦是如此。 苏毅澜忽然觉得白抚疏有几分傻乎乎的可爱。不管这件事背后是哪一方,白抚疏必定是不知情的。 为此他心里又有点高兴。 白抚疏看他垂眸深思,又道,“昨晚……还好你运气好,我当时也听到些异响,原本想出去察看来着,不巧皇后她……” 一听”皇后”二字,苏毅澜倏然抬眸盯着他。白抚疏不由得顿了一下,又解释道:“殿下大概不知罢,皇后娘娘是我姨母,那会儿她头疼症犯了,让我陪着坐会儿。” 这头疼症犯得也太巧了。 苏毅澜好像反应有些迟钝似地停了一下,才道:哦……是这样。” “你刚泡过江水,再淋雨恐要寒邪入体,这伞你拿着。”白抚疏说着这些话,语气始终是清清淡淡的,他放下油纸伞,又提醒了一句,”用膳的筷子汤匙都换成银的罢,安全。” 苏毅澜心里一暖,一些被他刻意遗忘了很多年的场景,不知怎么地忽然在脑海中掠过。 小小少年双眼亮如天边璀璨的星,对他道:“雨墨,好吃吗?” “雨墨,我教你读书习字如何?” “雨墨,酒还喝吗?” …… ”抚疏。”苏毅澜忽然对他改了个称呼,“谢了!” 白抚疏走时,雨小了很多,湖上的雾却更浓了。 氤氲水雾模糊了天地界限,连近处的树影屋瓦也难以辨清,苏毅澜靠着亭柱,觉得自己仿佛被锁在了这浓雾中。 那隐在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皇后真的犯头疼?假如白抚疏那时出舱,必定能发现落水的自己,皇后怎么就那么巧…… 万一,真就那么巧呢。 苏毅澜眉头紧锁。 临安看见白大人走了,从另一头走了过来,刚想说话,瞄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便一言不发地站着。 临安,苏毅澜脑子里的一根线忽然好像被拨了一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后事先知道人是广阳宫的…… 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但所有这一切都是猜测,假如意气用事地把这种猜测说出来,反倒会让自己更处于危险当中。 明哲保身,他想,目前只能先保得自身平安,日后再做打算了。 “殿下,咱们走吗?”临安拿起白抚疏留下的伞,小心翼翼观察着主子的脸色,“白大人方才……是打算去云德殿找您,他往这方向来,只能去咱们那儿。” “嗯,大约是罢。” 临安撑开伞,跟上步出亭子的主子,替他遮住雨,主仆俩的身影重又没入在苍茫烟雨中。 之后几日,刑部释放了一些那晚的宫人,又从工部抓了人去审,然而事件却毫无进展。 但皇帝说了要彻查,这件事就必须得有个交代,不日后,刑部尚书焦倚仁只好又去面见帝王。 杨煌坐在御书房的宽大雕花木椅上,面露疲色,翻了翻呈上来的供词,又略问了几句如何审理之类的话,那语气明显变得意味不明,让人难以琢磨。 他那晚临走前在船上撂下的话,一半是面上说给小儿子听,另一半则是对这件事幕后之人的敲打,待冷静下来,心里猜测了一番,便再也不想细究下去了。 毕竟儿子最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万一追查下去,果真查到了另外两个儿子头上,怎么办? 小儿子自幼不在身边长大,生母又地位卑贱,况且每次见到他,总也显得没有那么亲近,在他心里自然不如另外两个儿子来得有感情。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手背终归是不一样的。 第31章 仗势欺人 老奸巨猾的焦倚仁很快揣测到了圣意,于是将工部被带走的两个办事的,外加当日在船上当差的宦官宫女共七人,当了这件事的替死鬼,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只是那晚之后,皇帝倒是开始关心起了小儿子的安危。 在此之前,他只把苏毅澜接了回来,对他的一切几乎从不过问。落水事件的第二天下午,他就派给了苏毅澜两个贴身侍卫,还赏了一些好东西。 自进宫以来,苏毅澜一直有一个念头——去牙市走一趟,寻找当年的牙婆,过去他进出皇宫皆独来独往,现今去哪儿都有侍卫跟着,倒是变得有点难脱身了 一场秋雨过后,离黍街头的树叶开始泛黄,一阵风过,地上便落了薄薄的一层。 苏毅澜想去牙市的念头几次按下又起,最终还是跟冯宇荀提了。原想着师父恐怕不同意,毕竟他们当初的计划是去封地后,才能私下寻双亲。 不料冯宇荀捋着胡须想了片刻,竟然点头了。 经过商议,师徒俩悄悄打听好了位置和开市的日子,这日一早,苏毅澜借口陪师父逛都城,支开了跟随的侍卫。 离黍的西元市场北面临着宽广的墨江,南面不远处就是繁华的正荣大街。官府在市场内辟出了一大块地专供做“人货”买卖。 “如此寻找犹如大海捞针,时隔多年,要找到那牙婆不易啊。”冯宇荀在拥挤的人流中叹道。 此时他和苏毅澜正在西元市场外一条不怎么宽阔的街道上。冯宇荀在人声嘈杂中驻足,打量前方的牙市,又道:“你还记得清那女人的长相吗?” “忘不了,要被我见到,定能认出。“苏毅澜踩着满地黄叶往牙市方向走,“就算外貌变了,我也能识出她的声音。” 他对人声敏感,但像白抚疏和福顺那种长大成年后变了嗓音的,则不行。 眼前这个地方勾起了他心里的一片阴影,少年眉心微蹙,声音低沉地自语了一句:“也不能常来,今日碰碰运气罢了。” 这条街平日里人流稀疏,只有每月牙市开放那几日才多了起来。 精明的商贩看到了商机,一到开市的日子,路边一溜地摆上摊子,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加上一些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卖艺的,杂耍的,将不怎么宽阔的道路几乎挤了个水泄不通。 旁边卖艺的开始咣咣咣敲起铜锣,一群人挤上去围观,冯宇荀往边上让了让,宽慰徒弟:“慢慢来,此事急不得,总有法子的。”说完抬脚往前挤去。 师徒俩快接近牙市口时,后方不知怎么突然骚乱了起来。 苏毅澜停步回首,一辆豪华气派的马车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风驰电掣般疾驰了过来,马车后边还跟着一队彪悍的骑马带刀随从。 “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 马车夫大喝着,一面挥舞着手里的鞭子朝那些来不及躲闪的路人抽了过去。 人群慌乱避让,一些被鞭子打中的,发出了痛叫声,拥挤的人流被马车强行从中间分开了一条道。 行人如潮水一般往两边退让,撞翻了摊子上的货品踩在脚下。 苏毅澜与师傅也跟着人往边上退,旁边一个挑着两筐芋头的年老小贩不慎踩到地上一罐香膏,脚下一个趔趄,摔扑在地。苏毅澜正要俯身搀扶,那马车已经飞速而至,车夫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甩鞭子,木车轮直接从老者的身上碾了过去。 周遭惊叫声四起,而那马车碾过人后,后车轮也被卡住,前进不得,后面跟着的队伍也随之停下。 大股鲜血自老者口鼻喷涌而出,苏毅澜弯腰探了探,伤者已经呼吸微弱。 ”他娘的,尽挡道!”马车夫骂骂咧咧地回头,用鞭子指了指苏毅澜,命令道,“快把人挪开!” “他伤得很重,得挪开车子将人送去救治。”苏毅澜起身道。 冯宇荀扯了一把苏毅澜的袖口,悄声道:“走,这事我们管不了。” “废什么话,死了便死了!”驾车的男人喝骂的同时,“唰”的一声,一道鞭影倏忽便朝苏毅澜而去。 苏毅澜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朝自己甩过来的鞭子末梢。 “他娘的,找死啊!” 挥鞭的男子怒骂了一句,使劲地往回拽,鞭子竟纹丝不动,犹如在对方手里生了根。 男子平时跋扈惯了,没遇到过有人敢这么大胆,此时又惊又怒,一瞪眼,厉声喝道:“大胆,不要命了,还不快松开。” 苏毅澜盯着那人,勾唇冷笑一声,忽然手一松。 那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拽,对方鞭子突然脱手,惯性之下,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滚了下来,砰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那些平头百姓平时逆来顺受惯了,看见有人敢站出来反抗,都好奇地壮着胆子站边上围观,瞧着对方摔得狼狈相,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拼命憋着。 马车后面的几个亲随立即下马围了上来,喝道:“哪个不长眼的,不想活了。” 赶马之人也从地上捡起鞭子,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 一只手撩开了马车的帘子,皇后口中得着风寒的杨穆乃——北娑的三皇子,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缎面锦袍,衣裳不整地坐在车上,身旁还倚着一个年轻的粉衣女子。 杨穆乃面色萎靡,双眸惺忪,昨晚在外面宿醉了一夜,这时正要回府,见马车停下,外面吵了起来,缓缓掀起了车帘。 马车前方一个看上去年纪极轻,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正昂然挺立在路边与自己的随从们对峙。 杨穆乃缓缓眯起眼,打量着对方喝道:“小子哪来的?找死啊!” 苏毅澜听到喝骂声,目光越过围着他的随从,盯着从车里探出身子的主人,质问道,“地上的人快不行了,你们就这样把人命不当回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杨穆乃冷笑一声,“一条连蝼蚁都不如的烂命,你跟我讲王法?滚开!” 堂堂都城,天子脚下,这是哪家的贵公子,竟嚣张跋扈到如此境地! 苏毅澜眉峰一挑,冷声道:“你如此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算什么本事!” 杨穆乃一怔,心道这是哪来不怕死的愣小子?随即看了一眼左右随从,手一挥,不耐烦道:“还站着干什么,耽搁事。” 十余个随从立刻群起扑了上去,亮出了腰上的佩刀。 冲在最前边的一名护卫提刀对着苏毅澜劈面就砍过来,苏毅澜侧身闪避,同时一把抓住了他手腕,肩头却冷不防被后面上来的人一拳击中。他强忍住痛,手上用力一扭,那人惨叫一声,刀几乎脱了手。 苏毅澜顺势夺过刀,侧身朝后挥击而去…… 第32章 打斗 有杂物被刀锋击飞砸向了人群,引起了几声惊叫,刚才还在观望的人们仓皇走避,人人唯恐刀剑不长眼,伤到自己。 几个路过的挑夫惊慌失措地扔下担子,路边摆摊的小贩们顾不上收拾东西,连滚带爬地往两侧避让,一时间胭脂水粉,糕饼果脯滚了一地。 这场打斗一起,冯宇荀就跟着一群人退到了一堵土墙边。 马车上的人虽不知道身份,但看那架势,非一般的贵族子弟可比,他只能在边上观望着,看情况再做定夺了。 杨穆乃的这些随从,当中不乏身手不错的,其中两个从江湖找来的,武功出人意料的强劲,尤其是一个虎背熊腰,唇上蓄着浓密胡茬的护卫头目,叫郭启雄,此人一出手,一招一式都透露出深厚的功力。 打斗声夹着喝骂声令人心惊,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郭启雄知道如果不尽快解决掉苏毅澜,惹燕王不悦,以燕王的暴虐脾性,恐怕不只是他自己,连跟着他的一众兄弟也免不了要受重罚。 郭启雄提了提刀柄,反手转刃,气势赫然变得凛冽凶残,惊雷般的一个箭步飞蹿至一堆躲避的人群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登时被提在手中。 下一瞬,惊叫着的女孩像被扔杂物一般,往苏毅澜方向掷出。 苏毅澜一惊,硬生生收势,刀锋回撤。在他接住女孩的刹那,郭启雄飞起一脚,少年身子顿时便撞跌在商贩遗落的一堆狼藉中,旋即又一个鲤鱼打挺原地跃起,欲再度冲上前。 “不可。”冯宇荀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他低语道,“莫要冲动,千万不可将事情闹大了。” 杨穆乃已经下了马车,朝苏毅澜走过来,身上飘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嗤笑道:“呵!小子,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打啊!怎么不打了?” 苏毅澜紧盯着他,额角青筋跳动。 ”快滚!“杨穆乃瞟了一眼马车里娇艳欲滴的女子,又转过来,眼神阴鸷,“本王今日不想惊吓到美人,坏了好心情,否则早就杀了你!” 本王?苏毅澜闻言一怔,心道,难道是白抚疏的表兄,三皇子杨穆乃? 难怪底下的人如此嚣张跋扈。想当年跟白抚疏在太子府喝酒,还被他要挟过。 那日莲城板车上孩子的尸体,夫妇的哭诉,师兄的惨死,这些画面像一阵风暴卷过苏毅澜的脑海。 师兄长眠在了鹰丛岭,再也没能看一眼离黍的一片天空,而眼前这人却如此逍遥快活。 苏毅澜胸口翻腾起了怒火,随即又强自摁压下去。 冯宇荀得知对方是燕王,也连忙打起圆场来,先对着苏毅澜道:“哎呀!五殿下,看来是误会了,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兄弟啊。” 说完拿过徒弟手中的刀还给杨穆乃随从,又对着杨穆乃深揖了一礼,“草民冯宇荀乃五殿下的师父,在此见过殿下,不过……不知您是哪一位殿下呢?” 边上一个随从连忙道:“三殿下。” 杨穆乃先前听着师徒对话,微微一怔,及至听了冯宇荀所言,又打量了苏毅澜一眼,便一脸倨傲地拖长了声调道:“原来是老五啊,我说谁这么大胆,敢在此挡我的道呢。” 杨穆乃的几个随从俱都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敢情这位也是皇子? 几个弹指间,苏毅澜已经将所有情绪掩去,等冯宇荀解释完,就顺势没什么表情地对着杨穆乃叫了一声:“皇兄。” “三殿下,适才五殿下不知是您,”冯宇荀又在边上替苏毅澜解释,“少年人脾气冲,要知道是自家兄弟,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 杨穆乃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对着苏毅澜道:“前阵子听说你回宫了,大早上的怎么在这种地方,随从也不带一个?” 苏毅澜淡淡地道:“我多年不在离黍,今早起来想与师父出来逛一逛,看看街头景致,带了随从反倒不便。” 杨穆乃偏头看了眼闹哄哄的街市,不屑道:“这种地方有什么看头,离黍多的是好玩的去处,哪天我带你玩儿去。” 苏毅澜轻扯了一下嘴角:“好啊!多谢三皇兄。” 杨穆乃长相不错,眉眼跟表弟白抚疏有几分相似,但那俊俏的脸上却透着几分阴邪之气,以及邪淫纵欲后的萎靡。 粉衣女子掀开帘子,露出了怀里抱着的一把精美的琵琶,美人望了望场中,搁下琵琶,抬步下了马车,步步生姿地走过来,冲正跟师父说话的苏毅澜妩媚一笑。接着往杨穆乃身上靠了靠,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挽起了他的臂弯,娇滴滴地细语道:“殿下,红悦一会儿还得回坊呢,咱们走。” 地上的老者早已经断了气,被杨穆乃随从拖出车底,随手扔到了路边。两旁的百姓个个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杨穆乃打着哈欠,朝苏毅澜随意地挥了一下手,便携着美人上了马车。 帘子放了下来,赶马的早已爬上马车扬起了鞭子,一队人马呼啦啦地跟在车后,很快就走远了。 苏毅澜给了旁边的商贩一些银子,叫人帮忙埋葬死者。刚才还熙熙攘攘,喧闹的街市因为这一场打斗冷清了许多。 冯宇荀关切地上下打量徒弟,“可有伤着?” “没有。”苏毅澜摇头,下意识揉了揉疼痛的肩膀,那里刚才被人狠击了一拳,对方功夫刚猛,不似普通的随从。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鹰丛岭上的刺杀是杨穆乃干的,他手下有的是人,刚才那人的身手也不亚于刺客。 为什么他还去雇杀手…… “殿下,咱们走。”冯宇荀一把拉过沉默中的徒弟。 到了一个屋檐下,看着边上没人,他才凑近身,压低了声音道:“澜儿,恕为师多言,往后遇事一定要克制,藏起血性收敛锋芒,咱们才刚进宫没多久,好多双眼睛盯着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再意气行事啊。” 停了一下,又接着道:“何况这世间多少不平事,哪能件件都管得过来,凡事须得量力而行。” 牙市之行被燕王撞见,虽解释过去了,但终归不妥。自己无端让师父操心,苏毅澜心里惭愧,见师父少有地板起了脸,连忙应承道,“师父教训得是。今日是我不对,方才不知怎的一时没忍住,放心,往后我一定克制。” “那便好。”冯宇荀沉默了片刻,稍稍和缓了面色,“师父也知道你这年纪血气方刚,要忍气吞声不容易,但也唯有如此,接下去的路我们才能走得顺畅。” 顿了顿,又绷起脸:“还有,这地方可不能再来了啊,你知道,我们只有熬过这一两年,离开了这里才安全。” 第33章 人货 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见徒弟顺从地点头,冯宇荀稍微提高了音量,看着牙市方向又道:“殿下,现在人少了不少,咱们走。” 苏毅澜觑着师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咱们……还往里走?”。 “怎么,”冯宇荀看着他,故意道,“不想去了?” “……师傅刚才说得对,咱们还是别去了。” 看见苏毅澜眼巴巴地望着牙市方向,说着违心之语,冯宇荀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这臭小子,还会跟我玩这套了。 他也不拆穿,只没什么表情地说:“来都来了,为师就陪你进去看看,说好了啊,只这一次。” 苏毅澜又瞄了师父一眼,偷偷弯起嘴角。 官府规定,牙市“人货”买卖,每半月一次开市,为期五天。 集市里面人头攒动,这些并非都是为门府挑选杂役丫鬟的买家,有些是来逛集市的平头百姓,成群结伴而来,挤在里面眼花缭乱地左顾右盼,看那些展出的“人货”和一些跪在路边卖身葬父的,时不时地指指点点。 苏毅澜挤在一群人里,淡淡的双眸在两个上了年纪的牙婆脸上缓缓扫过。一个矮胖的男性牙贩子看见他,热情地跟他打起招呼。 “公子,是为府中买下人?需要什么样的?” 那牙贩子看见师徒俩过来,胖脸上堆满了笑,卖力地兜售起自家的“人货”。 “二位看看这个怎么样,这个买回去当丫鬟很不错的,手脚麻利,干活是一把好手。你看看,这个也不错,虽然年纪大些,但价钱便宜,买回去当个干粗活的老妈子很好。“ 这些人货大部分都衣着破烂,那人牙子见客人似乎没有看上的,要往别家走,一把扯住冯宇荀,热情地推荐。 “哎!你再看看,这个也不错啊,这体格,这手臂多粗壮结实,一身的力气,买回去当个家丁,价钱好商量。” 这时,一个关在杉木条制成的笼子里的男奴引起了苏毅澜的注意。 那人衣衫又脏又破,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一头乌黑的乱发半遮住脸,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口已经溃烂化脓,有的地方则结着血痂。 ”喂,他都这样了,你得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苏毅澜看得一脸不忍,指着笼子里的男奴,对极力跟冯宇荀推荐的人牙子老板道。 老板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睁大了他的小绿豆眼,表情夸张地问:“这位公子,你叫我花钱给他治病啊?” “是啊。”苏毅澜扬了扬下巴,”你看他都快不行了。” “你知道他卖价多少吗?”五短身材的人牙子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嘲讽地笑,“三十两。你想叫我贴钱给他治病?我有毛病啊。” “他已经这般虚弱,你为何还将他关进笼子里?”苏毅澜忍不住质问。 老板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这是别家寄我这里卖的,听说会点儿拳脚功夫,就是没有奴籍,买去看家护院,当个家丁还是很划算的,价格低,别看他病恹恹的,我要不关着,一不留神就跑了。” 说完见苏毅澜没什么反应,立即抬高了音调,胖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哎呀,我说公子,你问这问那的,到底买不买嘛,不想买的话,就别妨碍我做生意好吗,我这时候很忙的。” 人牙子显然说烦了,不再理睬苏毅澜,挪动着肥大的身躯,走到一旁又向别的顾客兜售起自家的“人货”。 苏毅澜踌躇了一下,偏头对冯宇荀道:“师父,要不咱们给他找个大夫瞧瞧,我看他快不行了。“ 说完又隔着木栏指向那人,“你看,满身伤痕,伤口都溃烂了。” 一直匍匐在地的男奴听到苏毅澜的说话声,挣扎着坐了起来。 男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虽然蓬头垢面,但仍旧可辨其相貌,浓眉虎目,眉间沉稳端庄。 冯宇荀看着对方,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又凑近些盯着他仔细辨认。 男奴似乎也认出了冯宇荀,双唇开合,说了一句什么。 冯宇荀立刻去喊来老板。 “这人我们买了,快些打开笼子,让他出来罢。” “决定买了?”老板一笑,露出满口焦黄的大牙,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夸赞道,“你们着实有眼光,这个买去很划算的,我做生意从不讹人,最重要的就是讲诚信嘛。” “说得没错,快把他放出来。”苏毅澜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十分爽快地取了三十两出来。 人牙子见他急于成交,精明的小眼睛立刻转了转,而后突然一拍脑袋,叫道:“哎呦!瞧我这记性,公子,不是这个价,方才记错了。” “不是这个价?”苏毅澜一愣,递银子的手停在半空。 “是啊,是啊。”人牙子笑眯眯的,点头如捣蒜,“方才我一忙活起来,竟然记错了。” “那要卖多少?”苏毅澜收回手,明知故问道,“三十两多了还是少了?” 人牙子老板伸出肥厚的掌晃了晃,很干脆地说:“五十两,一口价。” “你……”苏毅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稍微停了一下,很大方地说,“行,五十就五十,快些把人放出来。” 几个挤在他身旁看热闹的都看不过眼了,一个老妇忍不住在后边偷偷扯了扯他衣袖,在他回首时悄悄提醒:“公子,别上当了,这人都快不行了,不值这个价钱呀。” 苏毅澜侧眸,略微笑了笑回应了她的好意。 这样的买主难得遇上,人牙子见这白衣公子答应的这般爽快,心思又开始活动开了。 看这傻小子穿着打扮,不似一般的富贵人啊,掏钱掏得这般爽快,不好好宰一顿,老天爷也不应允嘛。 矮胖男人小绿豆眼再次闪了闪,准备再寻个由头多要一些,就见那傻小子似的富贵公子突然敛了笑,冷冷地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五十两没问题,不过,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趟,这人没有奴籍,你强绑了百姓在牙市里卖,按律该受刑罚。” ”别别别!”人牙子顿时慌了,说话开始结结巴巴,“公子,我,我方才记错了,其实就是三……三……” 说着说着,在苏毅澜的眼神威压下,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二……二十两。” “好,二十两,成交!” 第34章 百味居 男奴被苏毅澜和冯宇荀扶出笼子,对着师徒俩一拜到底:“多谢冯叔和公子的搭救,魏荻此生无以为报。” 师徒两人慌忙扶起他,搀到路旁一个石凳上坐下,苏毅澜又从一家商铺那里要来一碗水。 魏荻小声地道谢,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魏荻,你因何竟会落到这般田地?”冯宇荀待人饮完水,问道。 魏荻放下空碗,虚弱地撑起腰,断断续续开始讲述他的经历:“此事说来话长,七月里,我那在端州的舅父病重了……” 魏荻练得一手好剑,是渃邑一家武馆的武师,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平日里母子俩相依为命。 两个月前,母亲想前往端州看望病中的舅父,路途遥远,那一带又匪盗横行,魏荻不放心她一人,便向武馆告假,陪她同行。 谁知母子俩半道上经过一个偏僻的山坳时,遇上了一伙手持刀棍的山匪流寇,那伙人见了孤身独行的母子,立即围拢上来。 魏荻武功虽不错,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又要护着老母亲,斗了三十余个回合下来,渐渐就落了下风。 其间魏母在歹人的推搡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后脑正好磕到了一块石头上,鲜血顿时从脑后潺潺而出。 “我慌了神,扑上前欲扶起她。那伙流寇趁机一拥而上,刀棍齐下,把我打成了重伤,我娘当场就不行了。”魏荻说起这事又红了眼眶,等停下来平复了情绪,才又继续道,”山匪们搜走了盘缠,将我五花大绑捉去,卖给了一个奴隶贩子。” 就这样,经几度转手,最终他被卖到了离黍。 这期间,他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溃烂,还要忍受着被人转手买卖的羞耻侮辱,觉得生不如死。 刚才实在支撑不住,趴在了地上,昏昏沉沉间听见苏毅澜和冯宇荀的对话,勉力抬起头,方发觉竟然是熟人。 魏荻母亲与冯宇荀妹子相熟,当初魏荻正是通过冯宇荀的介绍,才在一家武馆里谋了一份武师的差事。 “师父,此处不是叙话的地方,咱们先送他去医馆,寻个大夫治伤要紧。”苏毅澜听完站起身道。 冯宇荀看了一下日头,已近午时,瞟了一眼魏荻,对徒弟说:“来一次不易,我陪他在此稍坐一会,你再去逛逛罢,快去快回。” 苏毅澜会意,立刻点头离开,独自绕着市场细细找了一圈,却并未有所获。 找不到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那老婆子不在这一带生活,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他在心里自我宽慰道。 夜色一上,离黍城里世家贵族们的夜生活就开始了。 正荣大街北面临着墨江,这里酒楼商铺林立,有名的花楼乐坊皆在此。白天未见得有多热闹,甚至显得有点冷清,到了夜里就似乎醒了过来似的,两侧的酒肆花坊高挂的灯笼渐次亮起,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开始在街头来来往往。 两个时辰前,苏毅澜将魏荻从医馆接了出来,魏荻身上的伤都被大夫上了药包扎好,师徒两人又将他带往冯宇荀暂住的驿站。 从驿站出来,苏毅澜发觉天色已晚,想起谭宇霖约的饭局,又马不停蹄地雇了一辆马车往百味居赶。 坐落在正荣大街的百味居是离黍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出入此间的几乎都是当地权要或商贾名流,此时的酒楼内,丝弦悠扬,笑语喧哗。 小二引着苏毅澜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为他挑起帘子。 苏毅澜跨入屋,一眼便看见了着一身墨绿色竹叶纹锦袍的白抚疏,正和隔着一个空位的一名男子说着话。 “五殿下!”谭宇霖起身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朝一个空着的位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快来入座,就差你了。” “殿下,仲夕等的客人原来是你呀,哎呀,坐,坐!”齐麟也在,一看见苏毅澜就起身熟稔地和他打起招呼。 在座的都起身相迎,雅间里共有七人,另外四个苏毅澜不认识,谭宇霖一一为他做了介绍。刚才和白抚疏说话的男子是内阁首辅王潇的二公子,另外三个也是离黍六大家族的小公子,雅间里响起了寒暄之声。 苏毅澜见谭宇霖示意的位子是首座,便辞让着在白抚疏身旁的一个空位上坐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淡淡颔首一笑,示意了一下,几不可闻的交流迅速淹没在了众人热烈的聊天里。 跑堂的开始上菜,百味居的菜品虽比不上皇宫里的名贵,却细巧精致,其中一道竟然是野味。 谭宇霖手指点了点那盘菜,笑道:“这是鹿肉,殿下在鹰丛岭多年,山珍野味食过不少?” 苏毅澜夹起一块鳜鱼,道:“这倒是,山上少人居住,狍子,马鹿常有猎到,那些野猪,野兔之类的更是寻常。” 齐麟对狩猎方面的事很有兴趣,听了这话立刻跟苏毅澜讨论起来,又谈起自己跟朋友去南林苑骑射打猎的所见所闻。 大家谈性浓,天南海北地胡侃,唯有白抚疏,或许是性情寡淡之故,一晚上却是这群人中话说的最少的。 几人随吃随聊,过了一会,跑堂的又掀帘子进来,上了一盘凉拌黄瓜丝。苏毅澜正听着对面的人说话,手一伸就将那道小菜移到了白抚疏面前。 白抚疏略略一怔,一抬眼,漆黑如墨的眸光便狐疑地射向他。 苏毅澜被这目光一扫,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傻事,手上动作一僵,心下暗道了声“糟了”。 他收回手,一面暗骂自己一句“怎得犯这种错,当真是以前侍候他惯了?!”一面又安慰自己,这么微小的一件事,应该没事。 白抚疏眼神闪了闪,又面上一派平静地垂下眸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那盘酸辣生脆的黄瓜丝。而苏毅澜也侧了侧脸,淡定地调开目光,听起席间的闲聊。 众人谈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男人们最关注的事上。 “……赤琼国狼子野心,多年来一直觊觎我国大片土地,听说最近在边境又挑起战事,子堰,你在兵部,这消息是否属实?”王二公子道。 白抚疏停下吃菜的动作,点了点头:“前不久彪远大将军丁轶山策划了一次反攻,不知怎的,赤琼那边得知了我们的计划,军队遭了埋伏,损失了近两万兵力。最近朝廷又要征兵了,我朝每年花了大笔银子在战事上。” 苏毅澜举杯饮下一口酒,道:“那是不是说我们这边出了奸细?” “兵部已经查过几次,毫无头绪。”白抚疏道。 席间静了片刻,王二公子转而提起了这两天离黍城百姓最爱议论的事。 “哎!对了,听闻嘉月公主要远嫁夏沧国君,此事可当真?” “确有其事。”齐麟将筷子一搁,也加入了谈话,“我爹说了,夏沧的求亲使者前几日就已经进宫,面见过圣上了。” “这么说皇上是答应了?”另一人问道。 齐麟一本正经地坐直身体,干咳了一声,学着他爹的腔调,一板一眼道:“圣意不可揣测。”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又转向苏毅澜问道:“殿下应该知道些内情罢。” 苏毅澜没想到他们这么八卦,顿了一顿,微笑道:“父皇哪会同我讲这些啊,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 第35章 旷野无声 “赤琼与我朝相抗多年,已经成了顽疾,”王二公子道,“咱们若能与夏沧联姻,就可以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与夏沧共同对抗赤琼,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谭宇霖叹了一口气,说:“好事确实是好事,只是路途遥远,嘉月公主此去联姻,他日想要看一眼故国山河,怕是不易啊!” 众人一时无言,雅间里静了下来,外面歌女轻轻柔柔的嗓音模糊不清地传了进来,谭宇霖见气氛开始沉闷下来,端起白瓷酒杯,朝着众人举了举,“唉!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大家喝酒!” 杯觥交错间,夜色渐浓。 众人互相告别离开。苏毅澜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他打算再去驿站看看魏荻,出了门意外发现白抚疏站在门口灯笼下。 “殿下。”白抚疏未等他开口,先道,“不急着回去的话,一道走走如何?” 苏毅澜马上联想到了刚才那道菜,略一迟疑,嘴上道:“好啊,我回来多日,还不曾看过都城的夜景呢。” 心下却道:对不住,这事得让你失望了。 离黍街头灯火璀璨,凉意初染,二人默默走出很长一段路,不知不觉间到了墨江边,最后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苏毅澜在路上早已想好搪塞之词,然而白抚疏却绝口不提方才的事,这倒让他心里备好的一番措辞落了个空。 宽广的墨江在月下波光粼粼,游江的画舫里有人在奏乐,笙歌飘渺。 不远处隔着一条大道的西元市场灯火闪烁,夜里的集市似乎比白天还要热闹一些,商人小贩的叫卖声隐隐约约不时传到耳畔。苏毅澜望向那灯火闪烁的喧闹处,很不死心地想:这牙市夜里也不知是否开张,可惜白抚疏在身旁,不然倒是可以再去转转,碰碰运气。 正寻思着,忽闻一阵孩童的啼哭声,随即左臂被人从后面猛力撞了一把,那力道还挺大。 苏毅澜诧异地侧过头,就见一个男子从他身旁狂奔而过,手上还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稚儿。 心里的一根神经蓦然被触动,苏毅澜的视线追随着往前撒足狂奔的男子。 “抢孩子啦!我的孩子,有人抢孩子啦!呜呜呜!” 市场北大门方向冲出来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一面哭喊着,一面跌跌撞撞追了过去,眼见贼人跑远了,这两人一屁股瘫坐在路边,拍着腿嚎啕大哭起来。 苏毅澜和白抚疏不约而同地朝跑远的男子飞速追了上去。 贼人怀里抱着不断挣扎的小儿,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站住!” 苏毅澜大喝一声,拔足猛追,眼见就要追上,正打算一个疾扑时,前方丁字路口突然驶过一辆马车,堪堪挡在了他的面前。 路口狭窄,马车缓慢地往江边拐,一个脑袋从掀开的车帘后探出头来:“怎么了?” 苏毅澜差点一头撞上,一个急刹,气喘吁吁地扫了一眼坏事的马车,飞快绕过去。 前方路上已然不见了抢人男子的踪影。苏毅澜大感意外,停下脚步,对身后赶上来的白抚疏道:“怪了,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能往哪儿跑?” 白抚疏在夜色里平复着喘息,俄顷,突然指向前方右侧斜度很大的一段堤坝下,“那边!” 苏毅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前方有一条几乎被杂草掩映的小路可以通往江堤,那里是一个渡口,而抢人男子已经朝一艘泊着的小船跑去,孩子的哭声不知怎么也停了。 船上的人手持竹篙显然在接应,那人一跳上船,船夫竹篙一点,小船飞快离开了江岸。 “该死!”苏毅澜低骂一声,冲下渡口,左右一环顾,跑向了一艘停泊在附近的木船。 船家是个三十来岁的健壮汉子,摆着手说夜里不便行船,见客人抛过来两锭沉甸甸的银子,立时又不吭声了。 白抚疏犹豫了一下。 五皇子身份尊贵,这时候又是夜间,这么追上去实在太过冒险,万一有个好歹…… “苏兄。”当着外人的面,白抚疏只好临时用起了在小镇上的称呼,“要不咱们去京兆府报案。” 苏毅澜此时脑中还是那孩子母亲嚎啕大哭的样子。 当年被拐,阿娘必定也与那母亲一般悲痛,他不允许自己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孩子遭受他当年的命运。 “放心,两个小贼而已。”苏毅澜头也不回地跃上船,“我必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白侍郎若是不便……” “不。”白抚疏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跟着跳上船,”我与你一道去,万一碰上危险,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船家飞快划起船桨,小船如游鱼般在江面穿行,宽阔平缓的江流出了城后,水势顿见湍急,窄小的木船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还好船主水上经验丰富,也熟悉这一带水况,小船虽然左右摇晃,却有惊无险。 白抚疏扶着船沿极目远眺,前方小船已行出很远,月光下只见一个黑色的小点在水上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那船终于靠岸。待他俩赶到,早已不见了踪迹,只余一艘空船静卧岸边。 河岸边是一大片田野,月光皎洁,远处山势连绵,在一个山坳里有着零星的灯火,寂静的田野间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 “贼人不知我们追上来,他们既然在此下船,应当就在这个山坳里。”苏毅澜望着前方道。 两人悄悄摸过去,爬上一个土坡,借地势居高临下打量。 这是一个约莫只有十来户的小村落,其中两处农舍还亮着灯,淡淡的橘黄色灯光在夜色里分外显眼。 “先下去看看,应该就在这两处亮灯处,我们分开行动。“白抚疏指了指右前方,“我往这边。” 苏毅澜应了一声,率先就往坡下另一个方向走。 万籁寂静,旷野无声,苏毅澜蹑手蹑脚靠近一处农舍,隐到一扇木窗下,屋子里传出细微的男子说话声,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悄悄绕去了门前。 突然,黑暗中一条黑影朝他猛扑了过来,苏毅澜一个侧身,快速往旁边一闪,唰地拔出了腰上的剑。 “呜汪汪汪!” 狗吠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大黑狗扑了个空,立即回身,又一个扑身窜了过来,苏毅澜脚下一滑,退后一尺,一脚将它扫飞了出去。 一起冲出来的黄狗眼见同伴哀嚎一声落地,不敢再上前,只凶悍地对着他狂吠不止,引的别处的狗也跟着狂吠。 屋子东面窗户咯吱一声,蓦然被人推开,窗内跳出两道黑影,落地后就往村后山林狂奔而去。 第36章 月下少年 “怎么样?”白抚疏提剑赶了过来。 苏毅澜望着那一片黑黝黝的树林道:“跑了,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男孩很小,才一岁左右,躺在一个破旧的木床上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干透的泪痕。 苏毅澜轻舒一口气,吹灭桌上的一盏灯火,抱起孩子与白抚疏离开了屋子。 来时乘的那艘船在江堤旁已经不见踪影。二人愣了愣,才想起方才急着追人,忘了交代船家在原地等候。 贼人留下的小船倒还静卧在河滩上,但他俩都不懂行船,况且来时经过的一段河流水势湍急,大半夜又还抱着一个孩子。讨论了一下,只好放弃回去的打算。 苏毅澜抱着孩子找了河堤上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分析道:“这两贼人强掠孩童,还配合接应,应该是惯犯,可惜让他们跑了,若能逮到,说不定别家的孩子也能寻回。” 想到自己的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白抚疏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半垂的眸光落在月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微微叹了口气,“可怜那些被盗抢的孩子,也不知被卖往何处了。” 苏毅澜沉吟了一瞬,一手搭在膝头,侧目道:“白侍郎有所感触?” 白抚疏神色隐匿在夜色中,有些看不清,过了片刻,才极轻地说:“过去我府中的一个书童也被人贩子拐卖过,几经辗转,吃尽了苦头。” 苏毅澜闻言眸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心下开始嘀咕:听你这口气,好似还同情他受苦似的,那为何不信他,还狠心要将他送去牙市?若不是那晚我逃得快,还不知会怎样呢。 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嘴上因而故意道:“那书童……后来怎么样了?现今不在你府上了?” 白抚疏轻轻摇头。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像泼了一层银雾,他眉间微皱,沉浸在了回忆里,过了半晌,极慢地说:“有天晚上,我爹房里一件东西不见了,大家都怀疑他,当时我……” “你也怀疑他。”苏毅澜语气很淡,眉梢一挑,斜睨着他。 我当日清清白白,未拿过你府中任何一物,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不,怎么可能。”白抚疏略停了一下,又好似自语般说道,”雨墨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时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这完全出乎苏毅澜的意料之外,苏毅澜一个愣怔,忍不住脱口道:“那你为何……” 那你为何要将他卖了! 他轻吸一口气,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 白抚疏心下一动,疑惑地侧头看他,等了片刻,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目光落回江面,苦笑了一声,“我不信我那书童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年纪小不懂事,定是得罪了府里什么人,被栽赃陷害了。” 苏毅澜越听越糊涂了,满心困惑之下,几度犹豫,最终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没打算将他送去牙市,卖给牙贩子?” 白抚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有些吃惊地再度侧首:“殿下何出此言?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见苏毅澜缄默着,瞅了他片刻,确定他不打算解释了,便收回了目光,没再多问, “我后悔没有护住他。”白抚疏道,”当时年纪尚小,不敢违抗父亲,第二日起来就听下人说他不见了,我与福顺一道出府寻过几回,也没有找到。” 原来如此,白抚疏当年并没有要弃了我! 尘封的记忆被揭开,想起那晚管家在柴房说的那些话,再联想到在后山发生的事,两件事的因果关联在一起,苏毅澜霍然明白了一切。 其实这事他本该早有所怀疑的,可自那晚逃出后,为免勾起心中不快,这么多年竟是从未认真想过。 苏毅澜思忖着,缄默着,半晌,听见坐在他身旁的白抚疏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喃喃道:“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若有一日能再见,也不知是何光景了。” 几句话勾得苏毅澜想起了在鹰丛岭上发生的事。他呆呆盯着水中月影,突然捡起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用力掷向河中,月影顿时碎裂开,晃动起粼粼的波光。 石块砸入水中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平静。白抚疏被水声惊动,侧过头诧异地打量五皇子的神色举动,脑子里开始细细回味方才的谈话。 那些来不及细想的,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包括酒楼里移到他面前的那一盘黄瓜丝,全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心中的那一丝疑惑,渐渐地便有了要变成迷雾的趋势。 他记得他的小书童胸口常挂着一个小海螺的,那么……是解下了吗? 还是…… 苏毅澜在他那毫不收敛的目光中纳闷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心下好笑,不知怎么起了玩笑之心,忽然侧过头,嘴边噙着丝浅笑,几分戏谑,几分打趣地看着他:“你盯着我胸口做什么?我又非女子。” “……” 正盯着他胡思乱想的白抚疏仓促地撇开脸,有些窘迫起来。一时间也想不出要怎么解释,只好将目光挪向了远处,仿佛刚才未听清似的,认真地研究起河对岸青黑的群山来。 一贯清冷的白公子竟被自己逗得不自在起来,苏毅澜深觉有趣,在夜色下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刚才的交谈已经解了他多年心结,对这位旧日主人,苏毅澜又重新生出了一种微妙的亲近来。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打破沉默,语调轻快地说:“子堰,你不用在意我现在的身份,就当我是那日小镇上遇到的苏兄,你叫我殿下显得疏离,我喜欢苏毅澜这个江湖名字,就叫我苏毅澜,如何?” 白抚疏转回视线,迟疑道:“……这不合规矩?” “无妨,旁人不在时,不用在意规矩,有外人时,自然还是殿下,你看如何?”苏毅澜认真道。 白抚疏突然觉得他的话听着十分耳熟,想了想,才想起曾经在雨墨提到海边时,对他说过,便不由自主地转头,在月下打量起这位五皇子来。 月光倾洒在白色衣袍的少年身上,模糊了脸上深邃的轮廓,雨墨小小的身影在这刹那间和这俊朗的侧影在月下重合了。 当真是? 倘若他真是雨墨,又怎会是五皇子?难道他……假冒皇子? 不不不,白抚疏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将其按了下去。 第37章 朝议 “好,那就依你的。”默了片刻,白抚疏轻缓道。 夜风微凉,岸边低垂的柳枝从孩子的小脸上拂过,孩子伸了一下胖乎乎的小脚,似乎要醒了。 苏毅澜说回了刚才的话题:“走,回刚才那屋,说不定贼人半夜返回,还能逮住审一审。” 两人在屋里轮流守了一夜,却并未有收获。翌日一早,苏毅澜到隔壁农户家里打听情况,得知这个村子叫聂家庄。对方起初三缄其口,推说不清楚邻家的情况,几番询问下来,才偷偷告诉他,邻居叫聂程,双亲已经故去,此人平日游手好闲,不干农活,靠四下偷鸡摸狗过活,偶尔才回家一趟,以前屋子里也传出过孩子的哭声。 “回去让京兆府查。”苏毅澜俯身抱起床上的孩子。 孩子醒了,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自己,瘪了瘪小嘴又想哭。 “唉,别哭啊,我带你回去见爹娘。”苏毅澜拍了拍孩子的背,又对白抚疏道,“这孩子只能交给京兆尹府衙,让他们帮忙寻父母了。” 刚说完,孩子竟然咧开嘴,哇地一声哭开了。苏毅澜也不懂要怎么哄孩子,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来试试。” 白抚疏伸手接孩子,温热的手不经意间叠覆上了托着孩子的苏毅澜的手,两个人手上皮肤相触,苏毅澜手指下意识地蜷起,不知怎么的,竟然有股不大自在的感觉。 他收回手,轻轻揉了揉鼻尖,又瞥了一眼白抚疏。 白抚疏正低头笨拙地轻拍着孩子,狭长的丹凤眼半垂着,眼尾微翘,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晨光落在他脸上,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如白玉一般。 苏毅澜悄悄屈伸了一下指关节,压下了那一瞬间的异样感觉。 宽阔庄严的庆德殿金碧辉煌,柱子上雕画的祥龙云纹,意态多姿。 皇帝身着朝服,端坐在高高的赤金九龙椅上,听着底下群臣们汇报各衙公务。过了一会儿,议事的内容渐渐从农业转到了民事上。 礼部尚书薛万山站了出来,重提起了与夏沧联姻一事。 联姻一事皇帝心头犹豫,至今未肯点头,这事便一直拖着,但公主的婚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若能与夏沧联姻,再联手压制赤琼,不得不说确实对北娑极为有利。 杨煌子嗣不多,适龄未婚配的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嘉月公主自小生得一副好容貌,精通琴棋书画,深受皇帝喜爱。 杨煌本想从臣子的女儿中挑一个才德出众,容貌姣好的封为公主,用于这次联姻。 然而,夏沧求亲使团这次带着可观的礼物和国书前来,却是有特定求亲对象的——夏沧皇帝欧阳扎要求娶北娑的嘉月公主为后。 礼部尚书薛万山五十来岁,一开口说话,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就一撅一撅的,“陛下,那赤琼与我国相抗多年,日久为患已成顽疾,不可不除,其北边有北娑,南边有夏沧,可以互成犄角。依臣所见,不如重礼惠之夏沧,与其结秦晋之好,再对赤琼合而击之,如此可早日破贼,以绝后患!” 皇上听着大殿上薛万山的咬文嚼字,心里翻了个白眼,想那夏沧千里之遥,今日若嫁的是你女儿,朕倒要看看你能否答应的这般爽快。 林贵妃与皇后不和,嘉月公主若能嫁了夏沧王,贵妃在宫里便少了倚仗,也等于间接削弱了二皇子的势力。因而,赵均宁也跟着出列,行了一礼,道:“薛尚书说的在理,想那夏沧国力强大,嘉月公主若能嫁与夏沧王为后,乃好事一桩,望陛下尽早定夺。” 皇帝沉吟不语,态度让人琢磨不透,许久后方道:“卿说得在理,此事容朕再想想,过几日再议罢。” 过了片刻再无人出列陈词,皇帝准备散朝,工部侍郎王永利跨出列,俯身下拜后,奏道:“陛下,庐安旱情严重,大量流民逃荒到紧邻的檀丹,檀丹知府刘万溪上报,最近发生多起流民暴乱抢劫之事。” 流民这事,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户部就上过奏折,朝议时给出的解决方法是又拨去了一笔款项,用于庐安赈灾。 杨煌扫了一眼分立两侧的文武朝臣,话音里带出了几分不动声色的严厉,“不是早就下拨了赈灾钱粮,怎么还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殿上静了静,过了片刻,兵部尚书顾长鹏站了出来,面露忧色:“我朝与赤琼虽暂时休战,但可谓一触即发,前线驻扎部队的军粮一半来自该地,庐安灾民需尽快安抚,若民怨沸腾,人心浮动,既给来年军粮征收带来困难,亦会埋下祸患。” 赤琼曾经是北娑的一个小小属国,百余年前开始不断进行扩张,吞并了周边数个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同时也不再向北娑称臣,遣使纳贡。 当时的太祖成德帝曾以藐视上国为由派大军征讨过,不想赤琼国土虽小,却兵强马壮,双方打了几年的拉锯战,身心俱疲,最后两国派使臣和谈,签了停战协议。 之后两国之间数十年未闻战事,直到十八年前,赤琼新君李恒登基,两国又开始摩擦不断。 “陛下。”白抚疏也跟着拱手行了一礼“来年军粮若征收不上,便只能向他国购买粮草,如此则会被他国掣肘,不利于战事,庐安灾情须得尽快解决。” 杨煌脸上露出了些深思的神情。 庐安土地肥沃,往年雨水充沛,一直以来都是北娑的粮仓,今年旱情严重,朝廷已经两次下拨了大笔赈灾款,不想还是没能解决问题。 这时,监察御史齐任天手捧象牙笏板,往前迈了一步,满脸严肃地说:“陛下,庐安今年大旱,朝廷第一时间就拔下六十三万赈灾款,也免了地方税负,后面又追加了二十万,还从其他地方购买了大量粮食送往灾区,按理不该发生大量流民逃难檀丹这种事。 “那里地处偏远,难以监管,保不齐会有贪官逆臣做贪赃枉法之事,臣以为,朝廷应当派遣钦差前往当地调查一番。” 齐任天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响,庆德殿里一片肃穆,落针可闻。 杨煌是个慈父,却不是个好君王。他这人性子软,行事又不够英明果决,魄力不足,有些事办起来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底下官员的所作所为,他也略有耳闻,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想整顿朝纲,清正吏治,却遇上了重重阻碍,最终只好不了了之,草草收场。这时他听着齐任天所言,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若真查出了贪腐之事,严办一次,正好可以震慑其他官员。 “好。”皇帝舒缓了眉头,赞同地微微颔首,“就依齐卿所言,不日即派人前往调查此事。” 几个文臣开始偷偷在底下窃窃私语。大家都知道齐任天跟赵均宁平日里有些不对付,朝中一部分官员巴结着赵均宁,唯他马首是瞻,即便几个保持中立的,轻易也不敢得罪这位户部赵大人,因为他身后有皇后。唯有齐任天,见到赵均宁总是一副公事办事的模样。 御史大夫不惧赵大人。他平时待人和和气气,私下却又行得正,入朝为官以来,从不结朋党,每年地方官入都述职,要上门给他送礼拜见的,也一概被他拒绝。 他这样的人即便赵均宁想拿他把柄也拿不住,因而很少受到弹劾,皇帝对他也颇为赏识。 赵均宁一直面无表情地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听着堂上皇帝议政,稳身不动。 第38章 御花园 出了庆德殿,杨煌面露疲色,抬指揉了揉眉心,信步进了前庭的御花园。行了几步,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女和侍从,不耐地挥了挥手,将他们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了周贤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陛下现下想去哪儿?”周贤贵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觑着皇上的背影,“要不奴才让人去备个步辇?” “不必了,就近走走。” 周贤贵跟了两步,又道:“陛下,前几年从渃州移来的柿子树已经结果了,奴才昨日经过那边,黄澄澄的柿子挂满枝头,煞是好看,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皇帝听了缓下脚步,颔首“嗯”了一声。 周贤贵引着皇帝穿过银杏林,长风拂枝,带着丝丝凉意,黄了的树叶在枝头颤动着簌簌落下,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皇帝看着远处掩映在树林中的弯檐斗拱,忽然问周贤贵:“五殿下回来后是住在那边么?” 周贤贵顺着皇上视线往远处看了看,躬身答道:“回皇上,五殿下确实暂住在云德殿。” 杨煌略微停了片刻,开口道:“先去云德殿罢。” 临安坐在朱红雕花的长窗下,看庭院里的人练剑,一眼瞥见一道黄袍身影从院门跨入,吓得立即起身往阶下走。院里几个宫人也纷纷欲跪下行礼,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庭院正中空地上,少年一把长剑舞得行云流水,扫出一阵凌厉的剑风,剑身在阳光下掠起一道道炫亮的光,蓦然间,他听到了一声叫好声,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还略略带了一点沙哑,却让他立刻听出来是谁了。 苏毅澜动作一顿,手腕一翻收势,将剑负于身后,转头只见皇上立在院门处,正眼含笑意地望着他,身后还跟着个周公公。 “父皇。” 苏毅澜上前,单手握剑跪下行礼。 为了让人瞧不出破绽,他把面前人假想成了自己的父亲,但这一声父皇叫出口,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别扭。 杨煌负手看他,威严中又透露着几分亲切,“五郎平身。” 北娑人崇武尚勇,皇帝的目光滑过苏毅澜宽阔的肩背,流露出一丝赞许,又关切道,“你回来也有数月了,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尚好。”苏毅澜将手中的剑递给临安,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言不由衷道。 每日无所事事,简直太不好了! 顿了顿,他忽而又想,既是皇帝主动问起,为何不利用这个机会? 只要注意口吻,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冒失,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想到此,索性又道:“父皇,实不相瞒,宫里很好,但孩儿每日无所事事,闲得慌。从前在鹰丛岭,每日除了读书习武,还跟着师父打猎,射箭,地里干活,好多事忙活。”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微微一怔,而后又微不可见地颔首,“崎儿忙惯了,很好。” 说完温和地看着他。 作为帝王,杨煌平日里和儿子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那两个儿子只利用他的宠信来争夺想要的东西,在他面前是从不流露真性情的。 这时候,苏毅澜言辞间那份看似少年人的率真落在九五之尊的眼中,便显得难得极了,令他宽慰又喜爱。 皇帝觉得,这是儿子把自己当父亲,与自己亲近的表现啊。 他微笑了起来,在思考了一下后,忽然道:“这样,父皇先给你安排一件差事,让你磨练磨练。” 看见儿子眼中流露出期待,杨煌又道:“庐安那边大旱,灾情严重,不日朝廷将派钦差前往查看,你跟着一道去,以此为历练,将来也可为父皇分忧,如何?” “谢父皇抬爱,儿臣遵旨。”苏毅澜心中微喜,提袍又行了一礼,朗声道,“孩儿一定凡事用心,不辜负父皇厚爱!” 这奢华宫廷对苏毅澜来说与笼子委实没什么区别,行事处处还得谨慎小心,神经总是绷着一线,能短暂离开一段时间,再好不过。 更重要的一点,他必须想法子尽快强大起来,否则要想对抗强劲的势力,永远都是蚍蜉撼树。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届时你再挑几个侍卫,随你一道前往。” 皇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临安机灵地从屋内搬来两把雕花木椅,又指挥几个宫女端了茶水点心摆在院子里。 父子二人在椅子上坐下,又聊了几句,杨煌又问起他以前在山上的生活。 苏毅澜谨慎地答着,一面又想起了师兄。 师兄若还在世多好,皇上对他还是有父子情的,今日来云德殿便足以看出。 “父皇,儿臣想去祭拜一下母亲,到她坟前上炷香。 这是师兄的心愿,苏毅澜又趁机提起。 杨煌对自己还未弱冠的小儿子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现在他既提出要拜见生母,那也是一片孝心的体现,顿了顿,便转而看向身后的宦官,吩咐道:“周贤贵,你知会一下内务府,让他们安排一下。” 周贤贵躬身应着,问苏毅澜,“五殿下打算何时去呢,奴才好让他们安排一下日子。” 苏毅澜略略想了想,“不急,等我从庐安回来。” 杨煌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下颌朝门口处一指,兴致勃勃地说:“走,听说渃州移来的柿树今年结了许多果子,随父皇去看看。” 一行人刚出云德殿,一个内侍就匆匆来报喜,称太医院确诊赵婕妤有孕了。 杨煌子嗣单薄,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妃子诞下皇儿,听了立即面露喜色,转而摆驾往思明宫赵婕妤住处去了。 临安想看柿林,但内侍没有吩咐是不可以随意走动的,被抓到按宫例要杖责。虽然主子好说话,小内侍却也不敢逾矩表露,只一脸期盼地望着他:“殿下,咱们还去吗?” 苏毅澜看着他那模样觉得好笑,说了一声“走”,便往柿林方向拐。 临安立刻弯起了眼睛,乐颠颠地与两个侍卫一道跟了上去。 第39章 柿子 熟透的柿子在秋阳照射下如红宝石一般缀满枝头,一个个娇艳欲滴。五名粉衣宫装的宫女簇拥着一个着淡蓝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站在树下,宫女们仰头对着树枝上的果实指指点点,少女却似乎满腹心事,望着枝头不言语。 一位叫云香的宫女对着少女轻声道:“公主,皇上一向疼爱您,您去跟他求一求,让他拒了这门亲事不就得了,何必烦忧呢。” “母妃已经为我求过父皇了。”嘉月公主杨锦欢微微摇头,耳上青翠欲滴的绮罗玉耳坠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我去也一样。” 正说着,看见苏毅澜朝这边过来,便上前喊了他一声“五皇兄。” 几个宫女纷纷行礼。苏毅澜见她双眉不展,想起了大家议论纷纷的和亲一事,停了一下说:“锦欢,想吃柿子么?” 说完没等锦欢回答,便吩咐临安:“上树摘几个下来。” 临安不懂爬树,双腿根本夹不住树干,爬高一尺就滑下一尺。 一个宫女寻来了一根木棍,“啪”的一声,一颗橙黄的柿子打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临安头上,临安嚎叫一声跳开,熟透的果浆糊了他一纱帽。 一众宫女捂着唇笑,连一直未曾开怀的锦欢也忍俊不禁。 “锦欢。”苏毅澜状似随意地问,“陈嬷嬷在宫里?她老人家近来可好?” 锦欢自从中秋晚宴上苏毅澜为她亲哥说了话,对这位五皇兄自然而然地就有些亲近起来。她自小跟着陈氏,对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听苏毅澜问起,好似关心,便热心道:“嬷嬷身体还算康健,平日里甚少出广阳宫,不过一会儿得去一趟浣衣局,你若想见她,现时过去怕是要扑空了。” “哦,那等明日。” 树下忽然又起了一阵哄笑声,两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临安拿袖口胡乱擦着帽子,越弄越糟,在宫女们的嬉笑声里脸都红了。苏毅澜把临安叫到一旁,吩咐回宫把纱帽弄干净,随即又压低声加了一句,”上回买的千山丝雪莲知道放在哪儿,去拿来,动作要快。还有,别让人知道。” 白抚疏从庆德殿出来,被顾长鹏喊住了。 近些年,赤琼和南贡岛的人常乘船到北娑沿海劫掠百姓财物,特别是檀丹一带,海盗也猖獗。 两人站在大殿外的御道旁,就檀丹海防问题讨论了起来。 谈到差不多的时候,皇后乘坐的舆轿被一群人簇拥着正从思明宫方向过来。白抚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姨母了,便与同僚拱了拱手,上前见了礼。 皇后被人搀扶着下了轿,让白抚疏陪着,沿青石小径在花园里漫步。 低矮的灌木形成的篱墙一路逶迤至几棵柿树下,两人边走边聊着,一阵隐隐的笑语声忽然从柿树下传来。 宫里平时安静肃穆,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皇后微觉诧异,不由循声望去。 这一转头,正好看见了回宫没多久的五皇子三两下往一株柿树上攀。 她停下脚步,示意后边的宫女不要跟得太近,对白抚疏道:“他何时跟锦欢这丫头混在一起了?瞧他那样,真真是在山上野惯了,哪还有丁点儿皇子的模样。” 白抚疏跟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那一片柿林。 “倘若老二与他联手,只怕不好对付。”皇后道,”看来得尽早促成与夏沧联姻一事。” 苏毅澜攀着枝丫,摘了几个柿子放进怀中,又一个纵身从树上跃下,动作矫健轻捷。 白抚疏带点深思地遥看着,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似地嗯了一声,说道:”今日早朝,群臣已经商议了此事,不过皇上好似还在犹豫。” “皇上舍不得她,老二前段时间惹事,要不是锦欢这丫头求情,必不会那么快揭过,林妃那女人膈应了我这么多年,现下思明宫那边又……” 李玉姬心情烦闷,一想到皇上方才在思明宫那喜不自胜的样子,一股妒火便压不住直往上冒,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见苏毅澜递柿子给锦欢,目光恰好朝这边投了过来,便立刻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却在这时听到有人唤了她一声“母后”。 “儿臣见过母后。”苏毅澜上前,对着她行了一礼,又伸出一掌,“母后吃柿子么?” 摊开的掌中并排躺着两个橙红的柿子。 皇后狐疑地瞥了一眼,又抬眼看他。 五皇子的笑容看起来单纯又真诚,仿佛只是一个一心想孝顺长辈的孩子。 皇后勉强略微勾了勾唇,“五郎有心了,母后不吃这个。” “殿下。”白抚疏朝他行礼。 “白侍郎也在啊。”苏毅澜道。 二人不约而同地装着很不熟的样子互打了一个招呼。 “母后,抚疏哥哥。”锦欢也跟上前款款施礼,看了一眼白抚疏,又羞涩地垂下了眼眸。 皇后淡淡地看了他俩一眼,“你们玩,母后让抚疏陪着一块走走。” 时值深秋,御花园里满目名贵繁花已呈萧疏之态,只有几株丹桂花开浓烈,无风也可闻到一阵阵甜香。 皇后缓缓往前,中秋那晚,游船上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那晚她出船舱时,经过苏毅澜的座位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个时辰前,五皇子不见了,众人几乎都在四下寻找。而皇后则始终静立在船舷边,双眸里映着冰凉的光,看慌乱一片的人群,看船工在水里的打捞,直到听见说人找到了,她那张不露神色的脸庞才微微有了一丝变化。 在月色下与身侧的王尚仪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李玉姬心中仍旧将信将疑。直到一行人从夜色中缓缓走来,一身湿漉漉长袍的五皇子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李玉姬骇然,一双穿着精致绣花软靴的脚不由自主地在柚木地板上微微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少年一身狼狈,肩背却挺得很直,一张脸在灯笼的昏光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尽管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在凉如水的江风里,甚至连一个哆嗦也不曾打。 这一刻的李玉姬,突然有种挫败感。 这人命太硬了! 堕胎堕不了,跳崖死不了,落入江中也当不了亡魂。 她的计划堪称周密。为了避免儿子沾上嫌疑,甚至找借口,让他留在府中避开这场家宴。 以她对二皇子的了解,他跟自己那儿子一个样,都是见了皇帝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船舱一层做了临时的灶房,只有第三层是他最可能去的地方。 当然,假如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那么她也有备好的第二套方案让五皇子落水,并嫁祸给二皇子。 诓苏毅澜上楼的内侍是她埋在广阳宫多年的眼线,只要咬死了人是二皇子吩咐喊上楼的,那么代王便百口莫辩。 这事只要成了,就是一箭双雕。 为了那晚的计划能万无一失,她甚至派人暗地里打听过鹰丛岭那一带的情况。加之安插在云德殿的耳目反馈的信息,这庶子在山上居住十几年,根本没机会学游水。 退一万步讲,即便稍通点水性,在这样的夜里从高处落入滔滔江水中,也必定命归西天。 料不到竟被他抓住了掉落的栏杆。 天意! 第40章 奶娘 “姨母。”白抚疏忽然道,”五殿下年纪尚轻,又自小在乡野长大,甥儿看他少经世事,心地纯善,姨母大可不必提防着他。” “疏儿,有些事你不懂。”李玉姬回过神来,说,“王权之争,天家的子女生来就已经在血脉里。他如今势力单薄,自然想让人看着心思简单些,你且看着,等过了些时日,待他羽翼丰满,就不一样了。” 白抚疏垂下眸子,默然不语。 “总之,不管他有没有存什么想法,凡事小心些总是无坏处。”停了一下,李玉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白抚疏:“那日在镇子里,你遇见他时是个什么情况?可有说自己是谁?” 白抚疏把那天的事细说了一遍,讲到苏毅澜自我介绍时,皇后前行的脚步一顿。白抚疏连忙说:“这个他后来解释过了,只是个江湖名字,我与他不相识,他不便说真名也在情理之中。” “苏…毅…澜。”皇后默念了一遍,忽而一笑,”这名字有点意思。” 苏毅澜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一群人,随着他们的离去,脸上的神情渐渐严肃。 他招手叫来两个侍卫,吩咐他们先回宫。等到临安气喘吁吁地返回,他接过东西,又将临安也打发走了。 自己则脚步一拐,往后庭的一个偏门,定安门方向而去。 定安门是专门为皇室以外的人进出开的一个偏门,苏毅澜站在附近一棵樱桃树后,看着几个宫娥太监在门口进进出出。 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个小宫娥缓步朝苏毅澜站的方向行来,他一闪身又隐到了一丛茂密的藤蔓植物后。 “柔桂,娘娘今早去见陛下了。”两个宫女叽叽咕咕一路说着话,一人道,“哎!也不知能不能让陛下拒了夏沧的亲事。” 另一个四下环顾了一下,轻声道:“嗯,公主中意白公子,真希望陛下能赐婚,让咱们公主得偿所愿。” 隐在藤蔓后的苏毅澜一愣,又听那小宫娥满怀欢欣地说:“抚疏公子生的真好看,全离黍城也找不出比他更俊美的了,倘若公主能嫁给他,咱们也能跟着沾光,时常见上一见呢,嘻嘻嘻!” “小点声!别被人听了去。”先前那个沉稳些的在同伴手臂上轻拍一把,又道:“美的你,别做梦了,白公子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咱们娘娘与她……你知道的,恐怕……” 白抚疏是离黍城女子们的梦中郎? 苏毅澜无意中偷听了他人秘密,挠了挠腮帮,从藤蔓后出来。 白抚疏见人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偶尔露出一点笑容,也淡淡的,像远山烟云,他这人…… “殿下?” 身后一个妇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胡乱思想。 苏毅澜循声转头,就见陈嬷嬷捧着一件叠好的粉色衣裳,站在几丈外。 他心里一喜,面上露出一副意外之色, “嬷嬷在这儿啊,巧了,我正想,要怎么去看望你呢。” 目前苏毅澜仅是一个未有封爵加身的皇子,按规定,除非特殊节气日,诞日,忌日等,其他时候不请旨不能随意进出后宫。 自上次遇见奶娘后,他一直在找寻机会,想再见一面,但这种见面必须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 陈嬷嬷去浣衣局,那地方离广阳宫远,苏毅澜寻思着今天这时机正好。 陈氏见他还这么惦记着自己,心里高兴,缓步上前对他行了一礼,微笑着道:“我从浣衣局过来,新来的一个宫女拿错了公主的衣裙。”又热情道,“殿下入内坐坐罢,老奴没有好茶招待殿下,茶水总是有的。” 锦欢已经及笄,按制要移住皇城外的公主府,但这事因夏沧提亲耽搁了下来,陈嬷嬷便跟着她还住在广阳宫。 “不必客气,”苏毅澜连忙摆手,“我不便入广阳宫,能在这里碰上甚好,嬷嬷一向可好?” “承蒙殿下挂念,老奴还好,没什么大碍。” 陈嬷嬷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因而也不再坚持,只打量着他,感慨道:“殿下瞧着身体康健,不似离府时那般弱了,老奴很高兴,可惜郑才人福薄,她若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妇人说着开始眼眶泛红,默了片刻又道,“老奴年纪大了,见到殿下就絮絮叨叨说从前的事,还望殿下勿要见怪。” “嬷嬷关心才说这些,怎能提见怪二字。” 想到师兄临死前看见生母发簪的那种依恋和苦痛,苏毅澜也跟着心里有些怅然,颇是感伤地又说了一句,”是啊,我娘要是健在就好了。” 沉默了须臾,转过身,压低了些声音又道,”嬷嬷,当年我娘到底遭了谁人陷害?究竟是怎么没的?” 陈氏闻言一怔,有些慌乱地四下扫了一眼,便往旁边的假山后走去。 “嬷嬷莫慌,我并非冒失。”苏毅澜只好跟到假山后,“只要你我神色坦然,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谈论什么是无人怀疑的,这般躲到假山后,让人见了才要疑心。” 陈嬷嬷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出于本能,仍旧待在原地,不敢迈出。 “殿下。”她望着苏毅澜,似是有满腹的话想说,最后却只轻叹了一声,温和地劝道,“事情过了那么久,老奴也记不清了,相信郑才人也不希望您处在危险中,有些事情……就忘了它罢。” 这话很明显了。 苏毅澜不好再问什么,顺从地点头:“好,咱们不提这个。” 静了一瞬,他有意转了话题,几分感慨几分高兴地说:”一别十余载,嬷嬷竟还能记得我离家时的模样。” 陈嬷嬷微笑道:“老奴年纪大了,好多事都忘了,这个倒是记得呢。” 苏毅澜顺着她的话,带点孩子气似地说:”那嬷嬷还记得我后颈上两颗挨着的红痣罢,对了,我从前伤了手肘,也留下了疤。” “红痣?妇人闻言微微一愣,“这个老奴倒是记不清了。” 想了想,又有些感伤地回忆:“您当年被三殿下推搡,摔伤手肘,府中管事的不肯请大夫,也不给药,伤口化脓,许久才痊愈。那块疤现下还在?” 苏毅澜自然地撸起袖子,露出了左手肘上隐约的一小块疤痕,“已经看不大清了,当年在府中幸得嬷嬷细心看护,否则……” 双鬓已染风霜的妇人看着那疤痕,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想怎么记得是右手呢? 当真是年岁大了,连这都记岔了。 想到此,连忙道:“原来是左臂,老奴都记糊涂了。老奴护着殿下是应该的,那是份内的事,殿下福大,又有郑才人在天之灵的庇佑,灾祸都会避开您的。” “嬷嬷,我不大有机会能再见上你一面。”苏毅澜从怀里掏出雪莲,“一点小小的心意,嬷嬷请收下。” “这,这如何使得。” 苏毅澜将雪莲塞进她手中,“小东西而已,算不得什么。我得走了,安全起见,今日之事还望嬷嬷莫要轻易与人提起,保重!” “老奴懂的,殿下……”妇人话到口边,踌躇再三,终是没有说出口,只低低道了一句,“万事当心!” 苏毅澜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第41章 南下 夜幕低垂,北娑三皇子杨穆乃的一处别院里琴声袅袅,隐约传出低婉的歌声。 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女孩昏迷不醒地躺在东面一间屋子的雕花木榻上,未着片缕,身下一摊血迹。王府的一个丫鬟进来探了探鼻息,又匆匆离开了。 春烟阁里,凝香坊头牌红悦一袭白裙,怀中抱着一把箜篌琴,纤纤玉指灵巧地挑拨着琴弦,柔美清澈的琴声从指间缓缓流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杨穆乃悠闲地斜倚着木椅,双脚架在一个锦墩上,手里把玩着白玉酒杯,随着琴声微微晃动。过了一会,珠帘发出一声叮叮当当的脆响,管家进来,对着三皇子附耳道:“殿下,香桂说那孩子还有气呢。” 杨穆乃停下转动手里的酒杯,不满地看着他,冷冷道,“我让你悄悄处理掉,哪来那么多废话。” 管家低下了头,诺诺地小声应道:“是,奴才叫人马上去办。” “下次让莲城那边给本王弄个结实点的来。”杨穆乃吩咐道。 这时,一个婢女走到珠帘外边跪下,细声软语地禀道:“殿下,赵大人来了。” 杨穆乃做了一个手势,琴声铮铮两声停下,红悦将手从琴弦上收回,横抱箜篌款款向他行了一礼,和一旁侍候的婢女一起退入后室。 没过多久,赵均宁掀了帘子进来。 “赵大人。”杨穆乃随意地换了个坐姿,架起腿,倒满一杯酒,扬了扬手里的酒杯,“来得正好,喝一杯。”见他面色沉凝,又道,“怎么了?” 赵均宁在他身旁一张楠木凳上坐下,语调缓慢地说:“今日早朝时,工部上奏,说庐安灾情严重,齐大人谏言派钦差前往调查。” “当真?”本来斜靠在椅子上的杨穆乃坐直了身子,骂道,“这个老家伙。” “殿下,您得尽早做好安排啊。”赵均宁提醒道,“皇上这次派了工部的林如汉,不日就动身了。” 杨穆乃晃了晃手里的酒水,一口喝尽,转着手里的酒杯,没有说话。 “林如汉是个老滑头,相信他不敢来真的,不过……”赵均宁一手扶膝,又道, “皇上还安排了五殿下跟随前往,听闻今早散朝后陛下去了云德殿,五殿下向皇上诉苦,言在宫里闲的慌,皇上便答应了让他跟着去历练。” 杨穆乃把着杯,晃了晃腿,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扯起嘴角,“放心,他也就是跟着去玩玩,我看他毛毛躁躁的,似个愣头青一般,翻不起什么浪的,不会有事。” “希望如此。”赵均宁看了一眼垂着珠帘的门口,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银票,倚过上身靠近他,“那边这次给的。” 杨穆乃探指拿过,扫了一眼上面的数额,满意地放进袖袋里。 五日后,官道上马蹄滚滚,尘土翻飞。两辆双辕的马车在几名骑马随行的护卫下,往南方向缓缓驶去。 道路两旁齐腰高的荒草不再有春夏季节的葳蕤,透出了一股萧疏之气。 苏毅澜只带了魏荻,原本临安想跟着来侍候,被他拒了。他本就不是富贵人,过不惯被人伺候的日子,再说自打进了宫,身边总有人跟着,一言一行皆得小心翼翼,这次好不容易能脱身离开,自然没有再给自己添麻烦的道理。临安虽然能被信任,但他隐藏的那一层身份使他下意识地就喜欢独处。 皇帝说要让他随身多带几个侍卫,也被他以自己只是跟随历练,不惯人多,婉拒了。连皇帝给的那两个贴身近卫也留在了宫里。 魏荻伤好了之后,不愿回渃邑,一心要报搭救之恩。初时苏毅澜不同意,后来考虑到他母亲已不在世,回了渃邑也是孤身一人,便在一次去福阳宫请安时,向皇帝求了一个恩典,想留下他当自己的近卫。听了来由后,皇帝当场就同意了。 朝廷派去视察灾情的钦差是工部侍郎林如汉,他身边倒是带了三个侍卫。一行人朝行暮宿,走了十余日后,庐安府终于遥遥在望。 “殿下,”魏荻的马贴着马车,隔着车帘对里面的苏毅澜道,“我们已经进入庐安地界了。” 苏毅澜正倚着车壁合眸假寐,闻言撩起了帘子往外看。 秋风瑟瑟,当地接连数月滴雨未降,田地已经裂成了块状,面上土皮翻卷着,沟渠枯干,沿途满目荒凉。一个残破的茅草屋前,两个饥民在剥树皮,挖掘草根,寻找一切可果腹之物。 路上还有一些用箩筐挑着孩子,拖家带口逃荒的灾民,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整个庐安看不到一丝鲜活之气。 苏毅澜将吃剩下的大半袋干粮交给魏荻,示意他分给抱着孩子的灾民,此举立刻引来一批灾民争相簇挤向马车。 一个干瘦的老妇被挤得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魏荻挤进人群,刚将她搀起,就见马车已经被堵得停了下来。 苏毅澜从车窗伸出头,望着那些饥饿的眼睛有些束手无策,他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食物了。 眼见场面要乱,林如汉带来的三个侍卫一声厉喝,杀气腾腾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饥饿固然难忍,但刀剑更可怕,灾民们胆怯了下来,在侍卫的驱赶下,逐渐散开。 庐安知府贾勇龙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带了一批官员在驿馆外等候迎接。 当晚知府府邸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贾勇龙特地摆了几桌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庐安城的大小官吏都来了,席间大家谈笑风生气氛热烈,无一人提到灾情一事。 仆从端上来的菜皆是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与苏毅澜沿途看到的景象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下去几日,贾勇龙领着他们去查看了各地受灾区,城外施粥的粥铺,以及为流民搭建的临时窝棚。 官府设棚施粥,饥民们群聚而来,堵得水泄不通,一些府兵衙役在现场维持着秩序。 苏毅澜看到一些已经领到粥的,一个个都狼吞虎咽,吹也未吹,抱起粥碗一仰脖就将滚烫的粥喝个精光,似乎已经饿了许久。 联想到路上见到的场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想了想,偏过头问身旁陪着的贾勇龙,“那日来时,我见许多灾民拖家带口逃难,官府既已采取安置措施,此处有吃有住,为何还要逃往别处?” 贾勇龙刚见苏毅澜时,以为这五殿下不过是在都城待腻了,跟着钦差来游玩的,不想观察德这么认真。 不过毕竟是久混官场的,稍微愣怔了一瞬后,庐安知府便立即摆出一张苦脸:“哎呀,殿下有所不知啊,此次受灾区域广,灾民众多,难免会有不满之人。您刚到,还不知情况,有些灾民要求甚高。” “有的嫌官府施的粥不好,想吃米饭面食,有的则嫌搭的棚人多拥挤,住的不痛快,这事很难办啊!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有限,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第42章 赈灾 苏毅澜心下觉得事情应该不像贾永龙说的那般简单,但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言。 过不多久,趁他被随行的一位官吏叫到前边时,苏毅澜将心中的疑问与一旁的林如汉道出。 皇上这次派林如汉来庐安府,一番心思怕是要被他辜负了。 这林大人长年在官场行走,处事练得非常圆滑。他深知官场水深,在来庐安前,就已打听过,知道庐安知府不一般,因而早已做好了走个过场的准备。 面对这还带着一丝青涩,又一脸认真的五殿下,林大人打了个哈哈,说:“殿下,您多虑了,那些个就是刁民,向来如此,否则流民到了檀丹城,为何发生抢劫的事?他们要逃难到别处去,官府也管不了啊。” 苏毅澜还想再问点什么,想起了临行前师傅的叮嘱——“你只跟着去历练,到了那边多看少问……” 罢了,还是不要去深究这件事。 原本乱糟糟挤着的灾民们在官差衙役维持秩序的呼喝声中,开始秩序井然地排起长队,依次领粥。 难民们眼神阴郁,在逶迤的队伍里没有规律地缓慢前进,一个老者许是饿了太久,颤颤巍巍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一小步,突然瘫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的人仿佛并没有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幕,立刻绕过他,继续滞缓地往前挪动。 毕竟前面多一个人,就少了一分领粥的机会。在极度的饥饿面前,怜悯和同情变得不值一文。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刚领到粥挤出人群,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少年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享受一番时,一眼瞧见了倒在泥地里的老人。 捧着粥的手紧了紧,少年的目光在冒着热气的食物和地上饥饿的老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挣扎片刻后,还是咽下一口口水,蹲下身,将粥递了过去。 “阿翁,给,你先吃着,我一会再去领。” 老人虚弱地撑起身,视线从面前的陌生少年身上移到了那碗粥上,也顾不得客气,捧过眼前缺了一个小口的灰色陶碗,小心翼翼凑近嘴边,生怕漏掉一滴米汤,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多谢了,你快……” 老人肚子里填了东西,有了些力气,抬手指了指队伍里一个着灰麻衣的矮个年轻人的背影,道:”快去排我站的位置,就在那青年人前边。” 少年应了一声,赶忙拿起空碗往麻衣青年面前挤。谁知那青年连同后面的几个见少年插入,立时将他轰出队列,无论少年和地上的老人如何解释,也不答允。 少年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只好忍着饿,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尽头走去。 隔着老远,看见一群衣着鲜亮的官员从后面走上来,快到近前时,小少年斗胆偷偷瞄了他们一眼,看见了当中一个未着官服的年轻人。那人挺拔高挑,在一堆官员当中很是显眼。 少年先是愣怔了一下,下一瞬又立刻展开了一个惊喜的笑容,朝那队官员小跑了过去…… 苏毅澜脑中正在琢磨灾情的事,忽然听见前面陡然传来一声暴喝,“站住,你想干什么?” 一个少年的声音紧接着大喊:“大哥!大哥!” “不许动,给我退后。”衙役命令道。 苏毅澜诧异地侧眸,就见左前方距离他五六丈远的地方,那排队领粥的人群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少年冲他伸着脖子,大声喊着。看样子似乎想跑过来,被维持秩序的衙役一把按住了。 小少年在对方的喝骂声中瑟缩了一下,才闭了口。 盘阳镇小叫花? 苏毅澜朝他走了过去。 小乞丐见苏毅澜似乎是认出了自己,心里顿时有了底气,瞟了一眼凶神恶煞的衙役,开始用力挣扎。从那人身后伸出个脑袋,一边使劲挥手,一边冲着苏毅澜开心地大喊:“大哥,是我啊!大哥!” 周围安静排队的人群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一个衣着破烂的瘦小少年竟然冲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喊大哥,这场景着实稀奇。 灾民们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却又都不敢落到贵人身上,只好纷纷看向那被拦住的小少年。 很快,一些正等着看小乞丐笑话的人却惊奇地发现,那被官员们簇拥着的青年公子竟然上前,隔着几步对那衙役道:“无妨,放开他。” 小叫花子他乡遇故人,在一群灾民的注视当中,拿着一个破陶碗笑嘻嘻地挤上前,仰脸问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这儿?” 小乞丐蓬头垢面,浑身散出久未清洗的酸臭味。林大人见他挤在自己身侧,不悦地皱了皱眉,退后半步纠正他:“哎呀,不知礼数,要称殿下。” 少年不懂大哥如何成了殿下,但见围在他周围的个个都着官服,也不敢问,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苏毅澜偏头对林如汉道:“无妨,随着他叫什么。”又对小乞丐微笑道,“我来此地有些事情,小兄弟,你怎么不待在盘阳了,竟跑了这么远的路来庐安?” “大……”小乞丐惯性地想称苏毅澜为大哥,卡了一下,又继续道,”呃……殿下,我四处流浪,哪儿都去呀,我在盘阳待腻了,想四处走走,哪里有饭吃我就去哪儿。” 小叫花子看了一眼刚才与他一道排队的灾民,又道:“这不,听说这里有粥吃,就跟着大伙来了,嘿嘿嘿!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苏毅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调侃道:“这边正闹灾,你还真会找地儿。”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又道,“对了,小兄弟,怎么称呼你?” “芋头,大家都叫我芋头呢。”小乞丐冲口而出,说完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道,“……要不还是叫我芋青,好久没人这样叫了,嘿嘿嘿,叫我芋青。”说完摸了摸颈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笑笑道,“以前爹娘都这么叫的。 “你爹娘呢?” “爹娘?”芋青脸色黯了黯,“早都不在了。” 不知芋青来了庐安多久了,若是到了有些时日,应该知道些官府施粥的事,寻着机会私下里该问问他。 想到此,苏毅澜道:”芋青,你何时到的庐安?” “昨日。”走南闯北的小乞丐说完又有些得意地补了一句,“前几日我还去了海边,昨日刚从那边过来哩。” 苏毅澜眉尖蓦地一跳,目光微亮,盯着他,“这一带靠着海?” 贾勇龙这时正好返回,闻言上前解释道:“殿下,我们庐安不靠海,但檀丹有很长的海岸线,离咱们这最近的一片海域叫……对,那地方叫棠湾,是个海湾,当地盛产蛏子牡蛎,味道极其鲜美,海景也不错。” 海湾,蛏子牡蛎,这些都是苏毅澜极其熟悉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真正去哪里寻找过父母,这会忽然听了,心思不禁浮动了起来。 他微微笑了笑,装着不经意地说:”听起来是不错,我还从未观过海,那地方离得远么?” 贾勇龙见苏毅澜来了兴致,有心想讨好这位五殿下,便主动道:“两地相去不远,殿下,您若想去棠湾玩玩,下官陪您去,有个一日的车程就能到。” “贾大人官务繁忙,就不劳您费心了。”苏毅澜看向林如汉,“林大人在此先等我两日如何?我去檀丹走走,很快就回。” 第43章 棠湾 棠湾海风很大,浪花不时翻卷上来拍打着灰黑色的礁石。已经修建了一半的海防城堡上,一些军卒正在忙碌地搬运土木石料,匠丁凿石料的叮当声,高亢的号子声不时响起。 北娑是整个大陆拥有海岸线最长的国家。每年春夏时期,常有海盗来到边境抢夺百姓财物,有时甚至将人也掠了去。 檀丹是一个向外海延伸的地势,东西两面形成了数个大大小小的海湾,这一带离赤琼的一个岛屿很近,除了海盗,赤琼人也常偷偷渡过海峡来到这里。 近几年,朝廷组建起了一支水师进行海岸巡逻,并于年初开始尝试修建海防战备工程,以加强巡防。如今很快就要入冬了,防御工事迫在眉睫,现场个个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几名将领和侍卫簇拥着一名足蹬官靴,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子登上了一旁新砌的石台。 男子一身轻袍便服,缓缓往前走,身旁的檀丹都统张茂昌一边走一边对他做着详细的工程进展汇报。 “大人放心。”张茂昌道,“那一批戎克船已经建造成型,只等后期赶制帆布挂上桅杆。” 穿便服的青年男子正是白抚疏,他将目光转向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问张茂昌:“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张茂昌立即看向了一旁负责工程的副都统何勇。 “大人,”何勇忙回道,“下官估计……怎么着也得再过四五个月。” 白抚疏转过身,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马上就入冬了,五个月太长,多派些人手,这工程耽搁不得。” 何勇小心应了一声“是。” “大人放心,”张茂昌陪着他缓步往石台下方走,一面道,“下官马上吩咐下去,后续一定增派人手,加快进度。” 白抚疏驻足,目光沿着海岸线望向远处。 几艘渔船静静地停泊在一个浅湾里,海滩上洁白的沙子在阳光下泛着一层银光。那里有三两个观海的人,其中一个男子穿着一身松绿色的锦袍,面朝大海静立着。 海风撩起了男人的衣摆,那侧影看着,竟然有些像……五殿下。 五殿下? 白抚疏再细看了一眼,好像还真是五殿下。 “公子,你未曾见过海呀?海很广阔,一眼望不到头……” 雨墨的声音这时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回响在耳边。 白抚疏狭长的丹凤眼凝定了一瞬,又微微眯起,停了片刻,对身旁的随行人员道:“我遇见了一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你们先回营地,不必等我。” 苏毅澜本想独自行动,又恐引起旁人猜测,遂带上了魏荻和芋青。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真的寻到了家乡,就吩咐他俩在码头等着,自己找个借口独自乘船上岛。至于找到了家人后要怎么办,他暂时还没有打算那么多,总是有办法的。 昨晚三人投宿在了檀丹城外一家小客栈里,一早天刚蒙蒙亮,苏毅澜就领着魏荻和芋青往棠湾海边赶。 人还未到海滩,一股久违的,带着海腥味的风就扑面而来,苏毅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按耐不住激动大步往前走,将魏荻和芋青远远抛在了身后。 蔚蓝色的大海像一匹看不到尽头的绸缎在眼前起伏,几只灰色的海鸥大声鸣叫着,振动着翅膀掠过海面。 熟悉的海潮声曾经无数次回响在苏毅澜的梦里,然而,这里既没有记忆中的渡口,亦无海岛。 来一次不易,苏毅澜佯装观海景,缓缓沿着海岸线寻找,其间遇上一个赶海的渔民,便上前打听附近有没有岛屿。 那人不懂官话,初时一脸茫然,在苏毅澜的一番连说带比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叽叽呱呱,点头带比画了好几下,意思是“明白了,是有这么一个地方,跟我来”。 苏毅澜神色为之一振,压下涌上来的激动,跟着渔民沿海滩走了段路。到了一个丁字坝旁,对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又叽里呱啦比画开了。 苏毅澜一下看懂了——”就这里,现在涨潮了,很危险,等退潮了才可以爬上去玩。” 他终于决定放弃向人打听。 压着心里的失望,对着那人道了声谢走了。 魏荻这人有一点好,从不去好奇苏毅澜的言行,只尽心做好自己的职责,不知道的事也不乱问,只静静等待他的吩咐。 一上午,苏毅澜那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来观海的,整个人心事重重,魏荻默默跟在身后,并不多问一言。 苏毅澜停下来,默然看着海面,他便也跟着停下,垂手静静地守在几步之外。 生平第一次坐上马车的芋青竟然晕车了,到了海边才重新活过来似的,开始说起前几天来这儿的事。见苏毅澜没什么反应,一双好奇的眼睛眨了眨,而后便默默跟在后头,等苏毅澜停下来,立马跑开捡贝壳去了。 尽管来时有心理准备,失望还是像卷上岸的海浪一样将苏毅澜覆盖。 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扬起,少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礁石和暗蓝色的大海,久久地一动不动。 几丈外,一个身着暗紫色华服的男子不发一言地径直朝苏毅澜走了过去,魏荻立即三两步上前迎住了对方。 “公子,您有何事?” 苏毅澜听见说话声转过头,看见白抚疏,脸上微现出讶色,“子堰?你怎么在这儿?” “视察海防,昨日刚到的。”白抚疏道,”殿下怎么也……” 苏毅澜略微牵了牵嘴角,移开目光,解释道:“哦,我随林大人到庐安察看灾情,听闻檀丹靠海,过来看一看。” 说来奇怪,明知今日海边的偶遇可能会引起白抚疏的猜测,但出于一种微妙的信赖,他倒并不怎么担心。 白抚疏盯着他的侧影看了半晌,状似无意道:“从前我识得一人,生在海边,尤其喜爱大海,还与我说起过海边的一些趣事。” 回忆浮掠而过,苏毅澜眼眸中带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只一闪便过去了。当他侧过身,迎上白抚疏的视线时,眼内的波澜起伏都已掩了去,只含笑道:“哦?想来那必是有趣的。” 蹲下身,修长的手指伸进浅水里捞了一把,水很凉,带着一股熟悉的海腥味。 “不过……”他直起身,”这里似乎也没什么有趣的。” 第44章 盗亦有道 芋青手里捧着几个捡到的贝壳小跑了过来,看见苏毅澜身旁的白抚疏,立即敛了那份跳脱,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学着别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仰头问他:“公子,您也来这啊,是来观海的吗?” 白抚疏看见小叫花子意外了一瞬,又看向苏毅澜,“怎么哪儿都能碰上他,你俩这是怎么遇上的?” 苏毅澜还未开口,芋青就抢着答:“公子,我和……”说了半句又卡了,觉得还是大哥叫得顺口些,于是又道,“我和大哥是……是那啥?” 小叫花使劲挠了几下本就乱蓬蓬的发,好一会,终于憋出了一句:“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哈哈哈!你哪儿学来这乱七八糟的。” 苏毅澜被他这不伦不类的比喻逗笑了,露出一口白皙的牙,低落的情绪冲淡了不少。站起身揉了一把芋青的脑袋,又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 白抚疏抬头,眯起双眼看了看正中的日头,道:“我看此处确实算不得好景致,不如……寻个地方一起吃午饭去?” 棠湾是个民风古朴的渔村,路上走着的都是穿着粗布麻衣的渔民,几个不知谁家的垂髻小儿在跑来跑去地玩耍,嬉闹。家家户户几乎都大门敞开着,有人坐在门口织渔网,看见陌生人走过,好奇地打量他们。 两位衣着华丽,容貌出众的锦衣公子身旁竟然紧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这个奇怪的四人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转了一圈下来,竟然没找到一家吃饭的地方,白抚疏便和苏毅澜商量,托当地的渔夫雇一辆马车去檀丹。 马车到了檀丹城外,就见前方不知什么原因堵得水泄不通。 午时已过,车里每个人都饿了,看见路边有搭设的面摊子,都不约而同地想下车填肚子。 车夫赶着马车离去,苏毅澜向店家点了四碗面,一边打听起城门口的情况。 “都是些被拦下的难民。”长着一张四方脸的老板叹了口气,“这灾荒年头,活着不容易啊!” 苏毅澜在一条又脏又旧的长木凳子上坐下,又问:“一直都这么拦着?” “前一段时间让他们进。”老板掀开一口滚着热汤的大锅,将面条下到锅里,拿起一双长木筷子一面搅着,一面道,“后面有流民在城里闹事,官府怕人进多了管不过来,这几日都不让进了。” 苏毅澜望向城门口那一片乌泱泱的人头,脑子里那一丝在庐安施粥现场压下去的疑虑,又冒上来,心口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压上去了一样,沉甸甸得难受。 半晌,收回视线,发现芋青像根人形木棍一样杵在一旁,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芋青,你杵在那干嘛,为何不坐?” 小叫花子瞟了一眼看着城门方向的白抚疏,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拘谨,对着苏毅澜道:“我……我站着吃。” 苏毅澜指尖轻敲了敲桌子,“嗐!别讲那些规矩,坐坐坐!” 芋青又瞟了一眼白抚疏,搓了搓手客气道:“大哥,我随便站着蹲着都行,真的不用坐的。” 苏毅澜露出了然的神色,很不见外地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白抚疏,等对方回过头来,又用眼神往芋青那边示意了一下。 白抚疏哦了一声,用下颌指了指身旁的位子,招呼道:“不必拘礼,过来,一道坐下吃。” 白抚疏性情清冷,小乞丐很有距离感,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挨到苏毅澜身旁坐了下来。 “那日你拿走我怀里的锦袋,我竟丝毫未觉,你这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抚疏在等老板上面条的空隙,忽然问芋青。 另外两个闻言也默不作声地偏过头,六只眼睛全都落到小叫花身上。 芋青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个老乞丐教的,两年前他见我时常讨不到吃的,说要教我一招活下去的本事。” 苏毅澜想起了半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天,他按师父吩咐下山送一些灵乌草给王大夫,又顺路进一家店铺采买了点生活物品,刚出来,就见浑身脏兮兮的芋青躲在一个墙角,很豪气地将两个肉包和一包卤鸡爪子塞给了同样褴褛的一位老妇,那老妇连声道谢着走开了。 因为自身的经历,他对这些人总是多一份关注,小乞丐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苏毅澜慢慢踱到他身边,并肩坐下,问道:“为什么要流浪?你看起来也不缺吃的。” 芋青带着些许诧异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他,自顾扭过身,开始啃手里的鸡爪子。 苏毅澜想了想,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红彤彤的野果递过去。 芋青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啃了起来,野果甘甜多汁,小乞丐吃得很满意。吃完了果子,又看了看他,才大模大样地说:“谁说我不缺吃的,方才那些都是偷来的。”那口吻,仿佛他说的是件极寻常的事。 苏毅澜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兄弟,你可知……这偷窃……” “偷窃又怎样。”小乞丐大概觉得他大惊小怪,对他的反应很不屑,斜眼看着他,振振有词,“小爷我盗亦有道,我只偷有钱人,怎么了?” 苏毅澜挑了挑眉:“怎么讲?偷有钱人就不叫偷了?” 芋青停下啃鸡爪子,开始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驳:“什么偷不偷的,老叫花子都说了,那些个有钱人个个富得流油,拿一点银子无甚大不了的。你方才也瞧见了,我偷了银钱买吃食,分给饿肚子的阿婆,这样大家都不用挨饿,这有什么不对?再说了,有些个英雄好汉,那什么……”芋青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对了,劫富济贫,还被人称颂呢。” 苏毅澜:“……” 嘿!这家伙伶牙俐齿,说得好像还有几分歪理。 芋青见他语塞,甚是得意地拿眼斜睨着他。 第45章 久别的滋味 “不怕我去报官?”苏毅澜停了一下,问道。 小乞丐摇摇头,继续啃手里的鸡爪子。 “……胆子不小啊,为何?”苏毅澜又问。 芋青慢吞吞地转过头,很笃定地说:“你不会。” 他口中吃着鸡爪,三个字说得含糊不清。苏毅澜笑了一下:“呵!怎知我不会?” 小乞丐“噗”的一声往地上吐出一口鸡骨头,很清晰地说:“大哥,你若想报官早去衙门了,还有工夫坐这儿同我闲聊啊。再说了……”他顿了顿,垂下眼,仿佛喃喃自语,“寻常人见了叫花子都绕道走,避都来不及呢,我还真没碰到过像你这般……愿意坐下同我讲话的。” 苏毅澜重新打量他,半晌才说了一句:“小鬼灵精的。” 而后将目光调向街头,静了片刻,对芋青道:“小兄弟,咱们先不论对错。我且问你,你如何判定这街上走着的是有钱人还是穷人?” 苏毅澜用下颌指了指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你瞧,富人从这街上过,不是骑马,便是坐轿,你根本近不了身,能让你得手的都是一些寻常百姓。” 芋青眨了眨眼,停下了啃鸡爪。 “你有没有想过。”苏毅澜目光温和,用很轻的声音继续道,“也许你到手的银子,是失主给亲人治病的,是省吃俭用攒下来,打算赎回当奴仆的子女的,抑或为了偿还债务的。倘若是途经此地的旅人,失了盘缠,那人该如何返家?” 小乞丐伶牙俐齿的嘴终于不再为自己辩驳,他侧过头,很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见对方神色有所转变,苏毅澜又劝诫了几句,并提议说只要他乐意,可以帮忙介绍去医馆当伙计。 兴许是流浪惯了,芋青虽一时受到震动,但长期养成的习惯和生活方式,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立时扭转过来的,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低头不语。 第二次再见到芋青,便是他偷白抚疏锦袋被抓时。 —— “那老乞丐呢?”苏毅澜问芋青。 “后来病得很重……死了。”芋青垂下头,额前垂落些许乱糟糟的发丝,掩住了他眼底的一丝黯然,”我便离开了那儿。” 苏毅澜斟酌着措辞,“那你现在……还……那个吗?” “不了。”芋青摇头,脸上又显出些羞愧之色,“很久……没有了。” 苏毅澜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应该知道的,芋青若还继续当着偷儿,凭他那两下子功夫,根本用不着与难民挤在一块领粥吃。 白抚疏那日在芋青手上吃过亏,对他说的话不免将信将疑,眉梢一挑,斜看着他:“当真?为何?” “因为……”芋青黑眸漆星,很快地瞥了一眼苏毅澜,“我在盘阳答应大哥了。” “客官们,面来了!”面摊老板端上来一个大木盘,上头摆着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苏毅澜随意瞟了一眼,眸光顿时一亮。 这端上来的竟都是就地取材的海鲜面,粗瓷大海碗满满的四碗,醇白的面汤上漂着嫩绿的葱花和几片青瓜,还有几粒乳白色,肥大的海蛏卧在上面,这东西看着就勾人食欲,常言靠海吃海,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有地道的海鲜了。 从桌上竹筒里拔出几双筷子分了,又吹了吹热腾腾的白色雾气,苏毅澜夹起一个蛏子放入口中。 滑嫩爽口!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过这久违的,独属于海鲜的鲜甜味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熟悉的味道更易勾起人的记忆。有一刹那的光景,他感觉自己似乎还在孩童时,正坐在家中的饭桌旁吃着母亲做的饭菜…… …… “怎么?吃不惯?”被美味勾着的苏毅澜腾出空来瞟了一眼身旁人。 只见这人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筷子,慢吞吞地挑着碗里一片青瓜在吃,完全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听到问话,抬起凤目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确定面摊只卖一种吃食后,苏毅澜想都没想,便对自己碗里的青瓜片进行了一次大挪移,一面悄声说:“等进了檀丹,咱们再找家饭馆吃。” 不敢大声了,怕被老板知道,客人嫌弃做的吃食。 白抚疏乌黑的眸子往对面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回面碗上,看着一片片夹过来的青瓜,微微抿了抿唇。 幸而对面两位只顾着埋头吃,并未注意他们这一隅的举动。 等碗里的青瓜一片不剩了,苏毅澜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碗面他已经吃过几口。 白抚疏只怕会介意,从前侍候他,这人是很爱干净的。 被人在心里嘀咕着的白公子默默夹起一片青瓜送入口中,薄唇轻动,慢慢咀嚼了几下,不知是否感应到了身旁人的目光,又抬起眼眸。 正拿眼角偷偷观察的某个人飞快收回视线,满意地弯起唇角,继续埋头在碗里,一口口咽下久别的滋味。 一碗面快见底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很大的喧哗声,苏毅澜沉浸在乡愁里的心神,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一把拽了出来。 下意识地抬头,循声而望,只见城门口人头涌动,那些原本静默着的流民似乎躁动了起来。 “这些难民怎么了?”苏毅澜朝白抚疏道。 后者慢条斯理地吞下一口面条,“看样子,怕是要闹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苏毅澜蹙眉看了片刻,突然搁下筷子,朝桌上扔下一把铜钱,匆匆起身道,“我去瞧瞧。” 魏荻当侍卫尽忠职守,见状立刻搁下筷子,跟了上去。 芋青正低头奋战碗里的面,闻言抬眼,就见桌旁只剩下他和白抚疏二人了。 小乞丐心里还有那么点怕白公子,很怕四目相对,急得站起身朝着魏荻的背影喊道:“唉!唉!等等我呀!” 他急着跟上,又舍不得正吃着的东西,往城门方向望了望,又朝碗里的面看了看,还是选择重新坐下。而后飞快地吸溜几下吞了面条,又抱起粗瓷大碗,咕嘟咕嘟将面汤也往肚里灌,最后连根葱也没剩下。 那一整个动作极快,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对面的白抚疏头一回见人这样吃饭,干脆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芋青吃得鼻尖冒了汗,放下空碗舔了舔嘴唇,正要跑开,瞟了一眼对面的白公子,想着扔下他一个人委实有些不厚道,迈出的脚步又有些犹豫起来。 前方已然不见了那俩人的身影,小乞丐急得催了一句:“公子,快走啊。” 说完见这大公子不慌不忙地坐着,并没有要起来的架势,急得两头又飞快望了望,也顾不得许多了,转身一溜烟就往人群里钻。 白抚疏见大家都跑了,也跟着起身,抬眼望去,三人已经隐没在了人群中。 第46章 暴雨 被守城兵士拦下的难民人山人海,个个都用饥饿的眼睛望着城门方向,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在人群中高声道:“凭什么持路引者方可入内,咱们也是北娑的百姓,逃难到这里来,哪来这劳什子东西!难道要让咱们活活饿死吗?!” “对,凭什么!” “凭什么!”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这些带着生的希望逃往檀丹的饥民们,在得知自己被拒之城外后,情绪逐渐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大家别急!”苏毅澜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张开双臂虚虚往下压了压,安抚着躁动的人群,“朝廷又拨赈灾款了,官府会再次开仓赈粮,你等人数众多,此时进了檀丹城,城中纵然有粮,也填不了泱泱饥口,会给檀丹带来很大的压力。” “再次赈粮?”边上一个着粗麻衣,满脸菜色的男人愤然质问,“说的好听,这些狗官根本无意赈灾,我等已经饿了几日了,什么时候开仓赈过粮?” “朝廷已经拨了两次款赈灾,庐安官府到处设棚施粥,本人亲眼所见。”苏毅澜高声对众人劝慰道,“大家为何要逃难檀丹,不如还是回户籍地,只要齐心,等度过了灾年,明年开春……” 一个鸠形鹄面的老者未等他说完,就操着一口带着严重当地口音的官话反驳道:“哪来的赈灾款?我们没收到一粒粮,官府现在到处设棚施粥是为了应付钦差,那粥棚的粥才多少?还没轮到就分光了,一大半人都挨饿,若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哪个愿意背井离乡?” 另一人紧接着激愤地说道:“对,那些个官老爷哪管我们的死活,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愿意逃往别处?” 没收到一粒赈灾粮?苏毅澜发现自己了解的情况跟他们说的根本对不上,一时语塞。 人群中突然有人手指着他朝饥民们大声道:“此人是个富家公子,非我等难民,说不定是官府派来诓骗咱们,好让咱们离开,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此言一出,周围一圈人立即愤怒地盯着他,大有将怒火往他身上撒之势。 “唉,你们误会了,”苏毅澜连忙道,“我怎么可能诓骗你们,不过这中间好像……” 人群中又响起一声高呼,打断了他的话音,方才说话的青年男子踩到一个石墩上对着人群又一次振臂呼吁:“官府不让咱们进城,这是存心要饿死咱们,他们官官相护,与其饿死,不如大家冲进城抢些吃的,总比在此饿死强!” 男子的话犹如风助火势,瞬间在大家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焰,人群当即沸腾了起来,周围的附和声响成一片。 “冲进去!” “冲进去!” 群情激愤,流民的怒气都到达了顶峰,一时间都开始不要命地往前冲。 最前面的人踹翻阻拦,门口的守卫很快被冲至两旁,再也挡不住如潮的人流。 苏毅澜被人流裹挟着往里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街头就被流民拥挤得水泄不通,有人被推倒在地,骂声,哭声掺杂到了一起。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很快涌进大批流民,一些本地的泼皮也趁机夹在其中闹事,并混水摸鱼,哄抢东西,一些流民见状也跟着哄抢,几家还未被光顾的商铺老板纷纷关上了店门。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群官兵闻讯赶至,开始驱赶人群,捉拿抢东西的人。 怒火冲天的难民再也不像平时一般畏惧,一些有几分胆色的仗着人多,直接挤撞官兵,将官府围着的一圈人冲开一个口子。 官府人力有限,流民的数量远超过他们,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整个混乱的场面沸反盈天。 芋青在拥挤的人流中瞟见地上躺着一包不知是谁抢落的糕点,眼见着就要在密集的脚掌下灰飞烟灭。小乞丐最容不得吃的东西被糟蹋,奋力扒开人缝,眼疾手快地一弯腰抄起了那包糕点,人才刚站直,又瞬间被挤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 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钻出人流,正要吸口新鲜空气,却发现眼前站着几个官差。 其中一个见他手里拿着吃食,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他。 芋青奋力挣扎起来,一边大喊着冤枉,那官差哪里容他辩解,恶狠狠地喝道:“商铺的东西就在你手上,有冤情去牢里说。” “官爷,您真抓错人了,小的冤枉啊。”芋青哭丧着脸,觉得自己今天定是像老乞丐常说的,出门没看黄历了。 魏荻刚挤进人群时,远远地还看见苏毅澜鹤立鸡群似地在一堆难民里露出大半个头,人流一冲,瞬间就不见了,只好拼命往里挤,一边用目光搜寻着。 一盏茶的功夫后,没找到苏毅澜,倒发现了被官差拽着,正使劲挣扎喊冤的芋青。 情急之下,魏荻奋力挤开人群,冲上前凌空一脚,正中官差胸口,趁人倒身后退时,一把拉上芋青就往一条窄巷里钻。 天边乌云翻滚,黑压压的似要摧城。大风呼啸着卷起尘土树叶翻飞,檀丹城内刹那间便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滴顿时倾泻而下,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下子驱散开了人群,灾民们趁机冲破围堵,四散逃开。 苏毅澜飞快冲至一条街巷口,躲到一处檐下避雨,四下一顾,发现有十来个难民靠墙或蹲或坐在地上,有老人也有孩子,几个抢到食物的正将东西分给家人。 静看了他们片刻,苏毅澜上前问道:“你们都是从庐安逃难来的?” 几个抢了东西的戒备地盯着他,并不回答他的话。 ”大家别怕!我没有恶意。”他伸手作安抚状,斟酌片刻,解释道,“本人姓苏,自都城而来,早就听闻庐安大旱,今日在城门口见到大家这般情况,想问一下庐安的灾情到底如何了?” 有人认出了他,告诉同伴说这人就是刚才在城门口劝大家的锦衣公子,几个人用当地土话嘀嘀咕咕私语了几句,又转头看他。 苏毅澜等到的仍然是一阵沉默。在他们眼中,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虽然被挤得一身狼狈,半湿的衣上还沾了些灰尘,但跟他们显然不是一路人。 苏毅澜尴尬地笑了笑,又转身前后看,见沿街一溜店铺,每间都紧挨着,身后则是一间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便顺着房檐往后走,在隔着两间铺子的地方,竟然找到了一家还在开张的包子铺。 “老板,三十个肉包。” 苏毅澜递过去一块碎银,对着包子铺老板道。 第47章 流民 雨珠密密打在屋瓦上噼啪有声,风挟着雨线飘进了屋檐下,四下里腾起朦胧的水汽。 三个站在屋檐下,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盯着苏毅澜怀里抱着的两大纸袋热腾腾的肉包,直咽口水,不由自主地都围了上来。 拿到分发的包子后,立即塞进口中狼吞虎咽地咀嚼咽下。 苏毅澜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曾经的他也是这般的饥饿,甚至还要承受更多——那随时有可能来自牙婆,乐坊老板的虐打…… 流民们默默接过肉包,眼中流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一个枯瘦的老人满脸愧疚地对着他道谢:“多谢公子,公子是好人啊,下午我在城门口还跟着大家骂您,我们误会您了。” “无妨。”苏毅澜微微对他笑了笑,”那时大家也不知我是何人,目的是什么,有误会实属正常。” 言罢又进了身后店铺,掏出钱袋留下一小块碎银自用,余下的全跟老板兑换成了零散的铜钱,分给了难民们。 几个大人拿着分发的钱,跪了下来,重重磕了头:“多谢公子。” 苏毅澜连忙将他们扶起,见个个都蹲着,也撩起袍摆,入乡随俗地学着他们的样靠墙蹲下。 这动作无形中让他有了一种亲切感,一下拉近了与这些难民们之间的距离。 “能与我说一说灾情的事吗,你们都是自庐安逃难而来?”苏毅澜道。 见他们点头,又问:“方才在城门外,大伙都说庐安官府赈灾不力,不顾饥民死活,可我昨日亲眼见得官府在几处设棚施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难民们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 苏毅澜微笑着又道,“别怕,我有朋友在都城的官场上混饭吃,认识一些身居高位的人,大家有什么委屈可以同我说,说不定能帮上点忙呢。” 这句话挺管用,难民们虽没见过世面,但也看得出这公子是有些来头的,听了这么一说,便一个个围了过来,开始大吐苦水,倾诉自己的遭遇…… 今年庐安大旱,土地颗粒无收,这些灾民们家中的存粮逐渐吃光后,便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极度饥饿中死去。 官府对他们却始终不闻不问,未做任何赈粮举动,设的粥棚每天只限制了极少的量,排队者一半以上都领不到粥。 之后朝廷派了钦差来,官府就把难民往城外赶,限制去领粥的人数,造成灾民不多,都领了粮食钱款的假象。 等不到希望的饥民只好背井离乡,往异地城池逃难。 另外还有一两个有冤情又申冤无门的,也趁机对他诉说起遭遇。 一人自称姓李,是个秀才。李秀才在庐安城外原本有几亩薄田,去年初被当地恶霸强行用荒滩换良田,给霸占了去。到衙门里告状,官府收了对方的银子,就一直拖着,不给调查,过了几日竟连屋子也被恶霸焚了。 李秀才身无分文,只能流落街头,靠帮人写书信勉强混一口饭吃,今年灾荒到来,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能力去花这个钱。秀才饿着肚子,无奈之下只能随难民一道来了檀丹。 另一人在旁听了也插言,说自家亲眷也有类似的遭遇,姐姐一家在庐安经营商铺,被人设计强占,对方买通了官府,姐夫去告官反被杖责,今日两家人一起到了檀丹,也不知冲散到哪儿了,说着用干枯的手指抹起了泪。 据自己一路所见,加上汇总来的信息,苏毅澜终于弄明白了庐安府的赈灾是个什么情况。 眼前流民们期盼的眼神让苏毅觉得身上担子很重。 他从铺子里买来纸笔,想到他人的笔迹更有说服力,是以自己并未动笔,吩咐了李秀才,将大家的遭遇写成诉状,签字画押。 雨依然在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苏毅澜神情严肃,低头盘算起回庐安一事,有人撑伞来到身边,也浑然不觉。 街上人来人往,苏毅澜无意中转眸,瞥见身旁多了一双厚底锦绣乌靴,和一件深紫色长袍的下摆。仰头望去,男人面如白玉,一双凤目眼梢微挑,正温和地看着他。 苏毅澜脸上严肃的线条顿时和缓了下来。他在地上蹲得太久,起身时双手撑着膝头,“子堰,何时来的?” 停了一瞬,又有些汗颜道:“我竟不知。” “才到。”白抚疏望着他,语调清淡地又解释了一句,“四下寻了一番,见你在此与人谈事,故而未惊动你。” 苏毅澜抬手揉了下额前的碎发,笑着朝他身后看了看,意外道:“咦,魏荻和芋青呢?他俩没跟你一起啊?” 说完才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等白抚疏回答,又很快地点头道:“我知道了,在城外的面摊等咱们是,抱歉啊,让你们久等了,走。” “不。”白抚疏看了看昏暗一片,下着雨的街头,“他俩当时追着你进了人群,看来大家都走散了。” “这样啊?我正打算回面摊点同你们会合呢,走罢,快去找找。” 苏毅澜将诉状折叠成方块塞入怀中,又与难民们告别,而后撑开了白抚疏带来的伞。 两人并肩撑伞而行,雨珠成串顺着伞沿往下落。 白抚疏一脚踩进了一摊积水里,激起的水花顿时飞溅上长袍下摆。他低头提袍子,听见苏毅澜说:“子堰,不如先找家饭馆,你还饿着肚子呢,他俩不急,反正丢不了。” ”无妨。”白抚疏道,”我也没那么饿,多少还是吃了些青瓜填肚子的。” 苏毅澜闻言弯起了嘴角,又侧眸瞟了他一眼,而后抬高伞沿,目光在周围逡巡着找魏荻和芋青,一面又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白抚疏停下脚步,扬起长睫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苏毅澜却有些神秘地一笑:“不急,这地方不便,还是先找到他俩再说。” 白抚疏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看并肩而行的人,略微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暴雨后积起的一汪汪水坑。 秋雨淅沥地下着,旁边的男人又悄悄将伞往白抚疏那边偏过去了些许。 暮色四合,沿街的商铺酒楼逐渐亮起了灯笼。 雨中的檀丹城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街上走动的人很少,下午冲进来了那么多流民,都没入了那些纵横的街巷里,沿路只见到零星的几个蹲在檐下。 四下转了一圈,竟不见魏荻和芋青的身影。路边饭馆飘出阵阵酒菜香味,让人觉得饥肠辘辘,两人决定还是先解决了肚子问题再去找他们。 第48章 赈灾粮 一声沉闷的雷声又自远而近袭来,这场雨不仅没有要歇下的意思,雨势又开始渐渐加大。 哗哗的雨水从一户人家破了一大块檐瓦的屋檐漏下来,打湿了蹲在檐下避雨的芋青和魏荻。 芋青打了一个喷嚏,往墙里靠了靠,侧过身仰头问魏荻:“魏荻哥,咱们跟大哥走散了,这下去哪儿寻啊?” 魏荻低头拧着湿透的衣摆,”现在雨这么大,估计不在街上,等雨停了再出去找。” 一个时辰前,魏荻拉着芋青冲进巷子,被官差们喝骂着一路追赶,在暴雨中不辨方向地七拐八拐奔逃了一阵,后面渐渐没了追赶声,他俩瞧见一个塌了半堵墙的破院子,连忙钻进去躲了起来。 芋青伸着脖子,从泥墙缺了口的地方往巷子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刚才急着跑,顾不上辨方向,应该离城门远了。”魏荻看了眼逐渐黑下来的天空,”只能等明早再去寻他们了。” 芋青闲不住似的又转向身后屋子,双手扒着窗户缝隙,侧着个脑袋往里瞧,“这里头黑灯瞎火的,是废弃的屋?要不咱们钻进去,躲一晚上。” 魏荻见芋青冷得发抖,外边又风大雨大的,点头同意了。 屋里黑黢黢的,芋青没走几步便撞上了一堵像墙一样的障碍物,伸手四下一摸,又用指头戳了戳,吃惊道:“这屋里怎么这么多麻袋,装的什么?” 魏荻适应了黑暗的光线,上前捏了捏麻袋,笃定道:“谷子。” 小叫花目光一亮,“这地方是粮仓?”说完登时觉得饿了,又丧气道,“可惜,谷子也不能吃,白瞎了我们进了好地方……” “嘘!有人来了。”魏荻侧耳仔细听了听,又看向窗户方向,”快走,被他们发现,当成偷粮食的小贼可不好,到时解释不清。” 芋青顿时急了,”窗户这么高,我方才爬进来都费了半天劲,可怎么快得了?” 屋外“啪嗒”一声响,有人打开了上锁的门,魏荻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中飞快打量了一下屋内,见旁边隐约有一张长木桌,便将芋青一拉,往桌底下钻了进去。 灯笼的光不多时照进了屋里,来的人有七八个,都是男子,除了其中两位,其余的肩上都扛着沉甸甸的麻袋。 这两位中,一个三十来岁,瘦高个马脸的进来就指挥那些人将粮食靠墙堆。而另一位着灰色长袍,年纪稍长些的中年男人则打量着屋里堆得高高的粮食,一边问马脸,“你安排了几辆车?最好今晚都能搬过来。” 马脸躬身道:“五辆粮车轮趟跑,保准天亮前能运完,就怕这屋子装不下。” 灰色长袍神情严肃地扫了一圈屋子,“装不下就往厅里堆,先屯着,等明年开春再逐批用船运走。” ”老爷,这次还是卖给赤琼那边?”马脸男人问。 “嗯,过了年那边粮食紧缺,可以抬高价钱再出手。虽然风险大一些,但赚得也多,做生意嘛,什么时候没有风险。” “我得了消息,都城那边来了兵部的大员,今天视察了咱们这里的海防,要求加快进程,朝廷这么关注,往后只怕走船不易啊。”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有内线,避开海防巡逻的时间没有问题。”被称着老爷的灰长袍道。 不停有人扛着麻袋进来,屋子里不时响起沉闷的砰砰声。马脸提着灯笼的手指了指长木桌方向,对一位刚卸下麻袋的吩咐道:”一会将这张木桌挪出屋去,往这边堆。” 说完又微微躬身,对着灰长袍男人奉承道,”还是老爷高明,这种赈灾粮食就得藏在这破院子里才没人注意。放进咱们正经仓库,容易被人发现,万一被举报,朝廷追查起来可不得了……” 马脸说着往长桌方向走,魏荻连忙拉着芋青缩起身子又往里悄悄挪了挪,一只老鼠从芋青脚面窜了过去,小乞丐脚一缩,一个不稳,脑袋磕到了桌腿,发出轻微“砰”的一声。 马脸话音一顿,这时又是一声沉闷的砰一声麻袋落地声,马脸疑惑地看了看长桌方向,又往灰袍男子那儿走。 灰袍男人打开一个麻袋,抓了一把粮食在手心搓了搓,又用灯笼照着细看了一眼,满意道:“这批粮质量不错,这一转手,咱们又能赚一大笔。下次去卢安收这种赈灾粮,你给那贾大人再送些礼去,看能不能把收购价再压一压,反正他们也是无本的买卖。” 长桌下的魏荻听着对话,微微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吃惊地看向那二人的方向。 “是,老爷。”马脸应道。 ”对了,那边管仓库的官差也打点一下,让他们称重时少计些……” 这两人说着话往屋外走,只剩下一些进进出出,搬运粮食的长工。 有一阵里面的人都出去扛麻袋了,魏荻立刻指了指窗户,对着芋青附耳道:“快,再不走咱们就要被发现了。” 夜色越发浓郁,用完餐食后出来,街巷中穿梭的人影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已模糊不清,不易辨别。 苏毅澜放弃了寻找,准备等天亮了先去城外面摊那看看,毕竟白天是在那儿走散的。 白抚疏本要回驻地营,想到苏毅澜说过有事相商,于是随他一道去了附近一家客栈投宿。 小客栈总共两层楼,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大堂里灯火通明,一桌客人刚用完餐,跑堂的伙计正在撤碗盘,没留意到客人进来。 苏毅澜合了手中的油纸伞,径直走到柜台前。 “掌柜,来两间上房。” 掌柜正噼里啪啦地拨着手中的算盘,闻言停了手里的活,从柜台后伸出个脑袋,看了看苏毅澜。又低头抄起柜面上的灰蓝色登记簿,舔着手指捻开几页沙黄的纸页,仔细地翻看起来,而后哎呦一声。 “公子,对不住了,今夜客人多,只有二楼剩下一间房了。我看两位都是男子,要不……就住一间?” 掌柜的见客人没有马上表态,又补了一句,“本店客房大,床也大,二位公子住一间足够了。” 苏毅澜眸光掠向白抚疏,想征询他的意见,见他没什么表露,便道:“行,那就一间!” 第49章 夜谈 掌柜的叫来一个伙计引着二人上楼。 房间并不大,收拾得倒很整洁,除了靠墙的一张木床,房间正中还摆着一套雕花圆木桌椅,临窗的墙角边还有一个矮几。 苏毅澜将伞搁到矮几上,伙计随后又端了一壶热茶进来,退出时把门合上了。 灯火清幽,白抚疏掀袍在桌前坐下,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茶,对着苏毅澜道:“阿澜,早间你说有事与我商量,现说来听听。” 这是白抚疏自那晚墨江边谈话之后,第一次这么叫他,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听在苏毅澜耳中居然透着一种别样的亲近。 一丝隐秘而不可与人言的愉悦从心底里泛起,他恍惚有一种做回自己的错觉,偏过头,在白抚疏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嘴角。 “子堰,我……”苏毅澜踏前两步,又折身到门前,将木门栓上,才放心地返回,与白抚疏隔着小圆桌站着,道,“下午那些灾民,你瞧见了,我今天才知,庐安大旱,那庐安知府收到朝廷下拨的银子和粮食,根本未对百姓做出赈灾举措,到了这几日钦差来了,才假意设棚施粥。” ”贾勇龙有意图侵吞赈灾款之嫌疑,此外,他平日里还与地方豪强勾结,巧取豪夺,鱼肉百姓,我手上有受害者的诉状。” 苏毅澜从怀里掏出诉状,展开推向桌子对面。 白抚疏一行行看完诉状,面上并无波澜,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瓷碗,缓缓抿了一口茶,方道:“适才寻到你时,我已碰巧听到一些,猜你大约是要同我说这事,你想怎么做?” “自然是要揭露他。”苏毅澜道,“你今天也见着了,这些难民在生死边缘挣扎,求一口食物而不得,此人作为执掌一方的重吏,却想方设法侵吞朝廷赈灾款,视百姓如草芥,这种国之蛀虫,我既已知晓,断没有坐视的道理。” 白抚疏垂着眸子,思忖了片刻,缓缓道:“这人胆大包天,连赈灾的钱粮也敢吞。不过……” 他指尖轻点了点桌上的诉状,“单凭这一纸诉状恐怕难以让皇上重惩,如今官场风气很坏,鱼肉百姓者大有人在,圣上不见得会深究。” 顿了顿,又道:”还有,林如汉是个趋利避害的老滑头,他就算信了你,也未必会与你一同举报,若是拿到了贾勇龙的什么好处,他还得竭力为其遮掩。” ”说得极是。”苏毅澜收起诉状,在他对面坐下,“那天在赈灾现场,林如汉的反应就不似真的在调查旱情,这份诉状的确弱了些,也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地方。” 白抚疏搁下茶碗,徐徐道:“除非能拿到贾勇龙侵吞朝廷赈灾钱粮的实证。庐安受灾,朝廷两度拨款,我国与赤琼近几年的战争,已经耗掉大笔军饷,如今国库虚空,皇上在银钱支出上分外紧张,在这上边容不得一粒沙子,倘若我们手中能有铁证,再佐以这份诉状,就不怕治不了他的罪。” “你与我想到一处了。”苏毅澜以手支颔,勾起了唇角,略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过,“我想……是不是可以从账目下手,只要我们拿到了账簿,就不怕他不认。” “你想偷账簿?”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又凝眸望着手中茶碗,稍作思量后,慢声道:“听闻这些贪官为防有朝一日被追查,许多账都是黑白两份,明面上做的账肯定查不出问题,除非能拿到真实的账目。” 这一点苏毅澜倒是没想到,毕竟经历少,更未混过官场,在这方面还是不如白抚疏懂得多。 他抿起唇,露出一抹笑来:“抚疏,你还知道的不少,如此说来,我找你商量就对了。” 他换了一个坐姿,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下巴,又自语道,“不过……这种账簿必定放在极隐秘的地方,会藏在账房里吗?” “这个不好说,须得探查清楚了再行事。”白抚疏道。 苏毅澜倾身接过白抚疏为他倒的茶水,饮下一口润了润嗓,拇指压着碗沿,继续道:“最简单的方法是夜里潜入庐安府,直接逼问贾勇龙……” “他决计不会说。”白抚疏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要他供出账簿,等于把命交你手上。” 隔壁的客人在斗酒猜拳,行酒令声时不时传来,白抚疏似乎是被吵到了,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垂眸拨开手边的茶碗,又道:“左右都是死,逼问贾勇龙,这条道行不通。” 苏毅澜赞同地点头:”这自然是下策。” 他悄悄瞟了一眼白抚疏,而后状似思忖地看向桌面,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一下,旋即,抬眼又道:“还有一种方法,他有一位幕僚叫孔源,出入皆伴其左右,我看贾勇龙对此人极其信任,算得上心腹,想来他应该知晓账簿的事,不过……那人识得我和魏荻的声音,若要逼问他,恐怕只得你来了。” 白抚疏长睫扬起,看着苏毅澜,忽然笑道:“你在见我之前……实则已经想好了策略,方才说的同我商量,只是想说动我配合你盗这账簿,对?” 苏毅澜被他揭穿,便也不遮掩,坦然地笑着认了。 白抚疏也不跟他计较,爽快地应了:“好,明晚让魏荻在行馆稳住林如汉,万一……”话说着忽然探过身,讶然道,“咦?你肩上怎么都湿透了?!” 苏毅澜偏头看了一眼肩臂,满不在乎道:“不碍事,一会儿就干了,庐安大旱,今日这雨要是下到那边就好了。” 两人接着又商讨了一些细节。夜渐深沉,窗外雨声已止,人声渐息,隔壁的划拳声终于停了。 夜色笼罩中的檀丹城又恢复了静寂。 苏毅澜起身舒展臂膀,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后面暗淡的灯光,白扶苏整个人仿佛都被他拥进了影子里。 “不早了,先休息。”苏毅澜提议道。 白抚疏听着并未动,过了片刻突然问:“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我都可以啊。”苏毅澜正在解衣袍,闻言转过身,很随意地道。 他的衣襟松松地敞开着,露出健硕的胸膛。 白抚疏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身便去洗漱了。 暮秋的夜颇有些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寒意拂面。屋子里安静了一阵,苏毅澜走过去关窗门,回头发现白抚疏已经在床里侧躺下了。 客栈的床并不宽,睡下两人显得有些窄,两人背对而卧,挨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 苏毅澜初时上床睡意很浓,毕竟前一晚因为去海边一事引得心绪激荡,整夜就没怎么睡好,头一挨枕顿感困乏。 然而,下一刻,当他意识到白抚疏就躺在身旁时,脑子却变得越来越清醒。 他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听到对方的呼吸几乎就贴在身后,忽然觉得有些热。 苏毅澜躺得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枕起双臂,松泛一下僵硬发酸的腰背。 一边的手抬起时,却无意中触碰到了白抚疏温热的背,仿佛触电一般,慌忙缩臂,又改为双手交叠在腹部,一动不动地平躺着。 一阵若有若无,清雅而温暖的气息开始丝丝缕缕地钻入苏毅澜的鼻尖,那味道如夏日阳光下的森林,带着草木的清香,在这已秋凉的夜里仿若薄雾般将他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浸在这样的气息里的苏毅澜半睁开了眼,缓缓侧过身,脸朝里面,在微光里偷偷看着身旁人,无声地动了动鼻尖。 第50章 心虚 翌日一早,苏毅澜先醒过来,他从枕间撑起身,发现白抚疏弓着身,抱着被子的一角一动不动,呼吸绵长,睡得很香甜。 睡梦中的白抚疏眉眼不再清冷,倒有些像孩子一样。 苏毅澜俯身倾斜在上方,开始细细端详,被窝里的人睫毛纤细浓密,像一把扇子般覆在眼帘上,鼻梁高挺,漆黑的长发垂散在脖颈一侧,衬得那处的肌肤越发白皙如玉…… 平白多了种勾人的味道。 苏毅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浓密的长睫碰在指尖会是什么触感?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地缓缓伸出一指,在即将碰触到的那一刹,指尖下纤长的眼睫抖了抖,蓦然扬起来。 四目一对,苏毅澜迅速缩回手,改握成半拳放在嘴边遮掩着尴尬,轻咳了一声,说:“你醒了?” 白抚疏才醒,人还有点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举动,回想了一下,问他:“你方才在做什么?” 他刚睡醒,磁性的嗓音还带着一点鼻音。 苏毅澜心虚地避开目光,一面飞快披外袍,一面道:“……我瞧着一只蚊虫停在你眼皮上,想赶走它。” “嗯?”白抚疏摸了一下眼皮,疑惑地又看了看他,“怪了,都冬天了怎么还有蚊虫。” 苏毅澜一本正经道:“对啊,这家客栈怕是卫生打扫得不够干净,才招了蚊虫。” 说完见白抚疏似乎信了,登时又觉得他有点傻乎乎的可爱,有种想揉一揉他脑袋的冲动。 ”起来。”苏毅澜利落地下床,并迅速岔开话题,“一会儿咱们去昨日那面摊处转转,说不定他俩在那儿等着呢。” 白抚疏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没怎么睡好,慢吞吞地坐起,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苏毅澜望着他,手上在束着腰带,“何事?” 白抚疏抬手指了指他身上,一丝笑意从眼角渐渐荡漾开,“我的衣裳。” 苏毅澜愣了一瞬,低头往身上瞧。 “……” 两人对视间,尴尬的气氛迅速蔓延。 “……我急着出门寻他俩,拿错了衣服竟然也没发觉。“苏毅澜耳根发热,三两下脱了白抚疏的外袍抛上床,一面打着哈哈,”你先洗漱,我,我去楼下等你,不急,不急。” 说罢不等白抚疏反应,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匆匆开门朝外走。 那背影……竟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二人踏出客栈大门,准备拦一辆马车出城,街上突起一阵骚乱,东边远远的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在撒腿狂奔,后面跟着几个巡街的官差一边喝骂一边猛追。 苏毅澜朝那俩狂奔的看了一眼,随即一怔,这不就是魏荻和芋青吗。 芋青眼尖,也同时瞧见了他,立刻冲过来,像见了救星一般大喊:“大哥,大哥救命啊!” 魏荻后面也跟着跑了过来。 后边紧追不舍的官差们呼的一声冲上来围住,昨日被魏荻当胸踹了一脚的冷笑一声:“想跑?今天你还能跑得了么?” 白抚疏长眸看向他,沉声道:“他俩犯了何事?” 领头的见他一身华服,气质不凡,料想对方说不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世家子弟,想着还是谨慎一些,别轻易得罪上才好。于是对着白抚疏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公子,此二人昨日强抢商户东西,殴打官差,还逃得很快,今晨巡街才被我等撞上了,在下正要将他们抓拿回衙门去。” “不不不,大人,不是这样的。”芋青急急地摆动着双手为自己辩解,“小的没抢商户,昨天那包东西是地上拾的,抢东西这种事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 魏荻性格敦厚,不善言辞,在边上一直没有吭声,这会听芋青说完了,才跟着道:“确实如此。” “我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他俩昨日随我一道来檀丹,在城外不巧走散了。”苏毅澜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悄悄塞进领头的官差手中,“这样,我替他俩赔个不是,一点小意思,各位拿去买点酒喝。” 官差们也不敢轻易惹上达官显贵,怕万一吃不了兜着走,昨日被踹了一脚的那个见领头的要走,也不敢再说什么,瞪了魏荻一眼,便跟着几个同僚转身齐齐走了。 “我还得回一趟驻地营,庐安见。”白抚疏对着苏毅澜道。 “大哥,我就不随你们回庐安了。”芋青也跟着向苏毅澜辞行,眼中满是恋恋不舍,“那边正闹灾,也讨不到吃的,我在这里待几日再去别处,咱们……就此别过了。” 苏毅澜没想到芋青这么快就要离开,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往怀里摸了摸,才想起银子几乎都分给昨日那些难民了,今早客栈那边又抢着付账,现在已经是囊中羞涩。 盘算着回程路上可以向魏荻借点银子用用,他掏出仅剩的一把铜钱塞进芋青手里,揉了揉他脑袋,说:“好,那你自己小心。” 芋青跟大家一一道别,刚走出十来步,又听到苏毅澜喊他,转回身,等着他说什么,苏毅澜却又摇了摇头,“嗯……没什么,你走。” 芋青低低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芋青。” 芋青这次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只微微侧头听着。 苏毅澜张了张口,神情颇有些纠结。 “殿下既不放心他,何不带他回离黍。”已经露出离开之势的白抚疏看出了他心思,望着芋青的背影小声道,“我看他挺机灵,你若肯费功夫教导,说不定会是棵好苗子。” 一个皇子想多养一个人在身边算不上什么,可苏毅澜是个冒名顶替的,他自己的安危尚且不能保证,若让芋青跟了来,也不知…… 他转而又想,若是带他回都城,至少现在不用在街头流浪,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罢,说不准芋青命大福大,遇事能逢凶化吉。 苏毅澜不再犹豫,隔了些距离冲着芋青的背影道:“你……要不要跟我去离黍。” 芋青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还有些不大敢相信,直愣愣地望着苏毅澜:“大哥……当真?” 魏荻抱着剑,站在一旁微笑,“公子自然是说真的。” “好啊,好啊!”芋青立时弯起了眼,几步上前,欣然颔首。 “你别欢喜得太早。”苏毅澜笑着摇了摇头,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对他说,“也未必是好事,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芋青真心道:“只要能跟着大哥,好坏我小叫花都乐意。” ”好。”苏毅澜抬手往他肩上一拍,”那就这么说定了!” 苏毅澜领着魏荻和芋青刚走出一两步,被白抚疏喊住。 转回身,一小袋东西便朝他抛了过来,接在手里沉甸甸的。 “说不定你用得上,还望不要推辞。”白抚疏还是一贯淡淡的表情。 “那……你呢?” “我无妨,此处离驻地不远。” 苏毅澜看了眼手中的银子,他不是个心系外物之人,但他现在确实需要这笔钱。 “却之不恭,谢了!回去请你喝酒啊。” 说完笑眯眯地对着财大气粗的白抚疏挥了挥手。 心想白抚疏看着冷,还挺仗义。 第51章 送礼 “你俩昨天后来去了哪里?苏毅澜一面往城门方向走,一面问芋青和魏荻。 芋青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大哥,昨晚我跟荻哥躲进了一个粮仓,里面堆的全是赈灾粮食。”他还特意把“全是”两字加重了语气。 “嗯?”苏毅澜脚步一停,侧过头看看芋青,又看看魏荻。 魏荻扫了一眼周围,小声道:“殿下,我正准备路上跟您说这事呢。” 苏毅澜朝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槐树示意了一下,三人便都转身往树下走。 “……那地方还记得在哪儿,去举报给檀丹府衙,抄了它。”听完魏荻汇报的经过,苏毅澜英挺的眉宇蹙起,沉思着道,”倒查源头,贾勇龙怎么也跑不了,正好省了费神去找证据。” 芋青在一旁直摇头。 魏荻头一低,面露愧色,“当时只想着尽快离开,没看方位……” 他俩昨晚从仓库偷偷溜出来,又摸黑走了一段路,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过了一夜,等天亮到街上又被人追着跑,哪还能记得清在什么地方。 “这狗官,竟把朝廷给的赈灾粮食倒卖给商人牟利。”苏毅澜神色沉肃,“我国与赤琼在打仗,今年大旱,前线军粮都供不上,这些黑商却将粮食转卖给敌国,将国家安危置于何处。” 微微叹息一声,苏毅澜将目光投向几个伸手向人乞讨的流民,心中血性涌动。过了一会儿,说:”先找一辆马车回庐安,希望能在那边有所收获。” 说完面无表情地往主街方向走去,心中纷乱。 一直以来,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去帮助那些忍饥挨饿的人,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个人处在极度饥饿中,那滋味是什么。 但这两日经历的事,使他不禁在心底发问,这世上忍饥挨饿的人不知多少,帮得过来吗? 为善的事只能尽力而为了,这个国家如果从内里开始腐烂了,在死生边缘挣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单凭个人的力量,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不过…… 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个师兄给予的,能面见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机会。 对!希望这次回庐安能有所收获。 治病靠大夫,治国家,拯救百姓只能靠皇帝了! 他又从沮丧中升起了希望。 一轮弯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夜色浓郁,庐安府的天空几乎看不到几颗星子。 亥时三刻,知府府邸东边围墙外,空无一人的一条狭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紧身夜行衣的人,来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颀长的身形一晃,来到了一棵槐树下。 这时树冠一动,泥鳅一般地滑落下一个男子,这男子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服,朝来人打了一声招呼,说道:“还挺准时嘛。” 先前来的人朝左右掠了一眼,靠近他,低低地问道,“怎样?可有打听到孔源住处?” 这两人便是白抚疏和苏毅澜。 苏毅澜正想摇头,想起白抚疏在夜色里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压低声道:“还不曾,不过,今晚贾勇龙在府里摆了饯行宴,我乘宴席之机,查到了他的住处,要不……先过去那边摸一下情况,再做打算?” “行,说不定就藏在厢房里也未可知。” 庐安知府的府邸占地很广,此时府中还有零星的灯光,今夜风大,两个巡夜的府兵手里各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穿过空荡荡的前院。 树影交错间,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沿着踩好的路径快速掠过回廊,来到一棵高大的树下。 苏毅澜抬脚猛地蹬在树干上,身子随着惯性向上一窜,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枝丫,他双腿夹住树干往上一跃,整个身子就轻盈地落在了一旁的楼台屋顶上。 不消片刻,白抚疏也跟着从树上跳下,落于黑黝黝的琉璃瓦上。 二人身形轻灵地在高低起伏的屋瓦上纵掠,绕了片刻后,摸到了贾勇龙住处上方。 苏毅澜悄无声息地移开一块琉璃瓦片,屋里的灯光立刻从缝隙里透了出来。他俯身贴近缝隙往里看,眼神顿时一亮。 他们要找的人此时就在贾勇龙屋里。 “殿下从檀丹回来,可说了什么?”孔源盘腿坐在贾勇龙对面,隔着矮几问道。 “今晚在席上,只说海边风景不错,看来也就是个只知玩乐的少年人,应该无须担心。” 贾勇龙起身,在房里倒背着手踱步,声音透过移开的瓦缝清晰可闻,“那日派粥现场,我看他观察仔细,问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还好让我应付过去了。” 孔源也跟着站起身,”明日一早他们就离开庐安了,你有打算备礼吗?庐安在闹天灾,若要备礼,送得太贵重了恐怕不妥,再者,人心隔肚皮,万一被当成贿赂钦差的把柄告到皇上那儿可就糟了。” “这个我知道,我已差人备好了。”贾勇龙说完进了内室,一会儿从里面出来,手上多了两个裹着黄色绸布的匣子。 他将匣子置于矮几上,逐一打开,两只暗黑色的木匣子里各有六个金桃,在橘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说的对,这礼不能送得过重,但也不能太简慢了才是,你看,这个怎么样?”贾勇龙道。 他过去对孔源有恩,两人又有点沾亲带故,因着这些,孔源对他极其忠心,也深得贾勇龙信任,一些重要的事一般都与他商量着办。 孔源俯身看金桃,拿起一只在手上掂了掂,那金桃每个都有寻常桃子的两倍大,拿在手中挺沉。 “嗯。”孔源微微点头,“这个好。” 贾勇龙朝门外喊了一声,应声进来一个灰衣男子。 贾勇龙把两个木匣子重新裹上绸布,吩咐道:“速去钦差驿馆,将这两个匣子分别交给林大人和五殿下。” 想了想,又叮嘱道,“记住,须得亲自交到他们手中……就说是本地的特产蜜蟠桃,明日他们便要离开庐安,本官想略表心意,请他们尝一尝。” 亲卫应了声“是”,接过东西退下。 白抚疏身形灵敏地靠在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静静蛰伏。 幽深的回廊里,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提着灯笼,缓缓走来,身影在灯笼的昏光里逐渐清晰。在经过长廊尽头的拐角时,廊柱后闪出白抚疏,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旁边的紫藤花架后拖。 孔源唔唔地叫着,不断挣扎,手里灯笼落地的一瞬,从花架后闪出一个高大的黑影,飞快地探手接住,一口吹灭里面的烛火。 廊下顿时漆黑一片。 第52章 逼问 “不许动!问你话,你便答,否则要你的命。”白抚疏一只手紧捂住孔源的嘴,另一只手提剑抵住孔源的脖子,命令道。 孔源立刻一动也不敢动,在夜色里惊恐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见对方配合,白抚疏缓缓移开手,对还在喘息的孔源道:“府里的账簿在什么地方?要私下做的真账,别耍花招,有半句虚言,立刻杀了你。” 孔源身体一僵,大冷天里额上开始冒汗,他支支吾吾地求饶:“好汉饶命,在……在下不知道啊,此等重要的事,大人怎么……怎么可能告之我嘛。” “我若不了解一二,就不会绑了你来问。”白抚疏冰冷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你若是不惜命,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 泛着冷光的剑施加了力度,孔源脖颈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别!我说,我说,千万别伤我的性命!”孔源脖颈吃痛,心知躲不过,干瘦的身躯颤抖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滑坐到地上,“大人书房里有暗室,府里的私账记录都……都在里边。” 白抚疏松开些力度,森冷的剑往下一压,追问道:“书房在何处,如何进暗室,详细道来。” “书房在……在观月阁,大人的住处。”孔源停了片刻,战战兢兢地抬手指向刚才走过的长廊,“沿廊下走到尽头,再往右,绕过花园……西北角那边,紧挨着大人的厢房。进了观月阁往右边走,在第二间,书房靠墙的一排木架上有一个青色的瓷瓶,往左旋三下……墙上暗门会自动打开,那暗室不大,账簿就……就在里面。” 白抚疏摸不准孔源这次说得有几分真,正在脑中回忆方才贾勇龙住处的方位,身旁那个事先约好不发声音的人突然靠近了他,将蒙面布微微掀起,用一种类似于亲吻的姿势将嘴唇贴上他的耳廓,声音压到极低吐出几个字来:“贾勇龙住处不在西北角。” 敏感的耳尖被触碰到,呼出的热气也全喷在了他耳朵上,带着点湿热,顿时一阵又酥又麻的感觉。 白抚疏很想伸手揉一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停了一瞬,才缓过来,有意将音量抬高了些,对身旁的同伴嘱咐道:“你在此间守着,我去试试,若是假话,回头立刻结果了他。” 此言一出,孔源额间立刻挂上冷汗,心想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大人的情谊只能先搁一边了。 “等等,我随大人进暗室仅有一次,方才太紧张,好像记错了。”孔源慌忙道,“大人书房应该在……在东南角,还有,瓶子往左旋三下……再往右旋两下,暗室的门才能打开。” “哼!”白抚疏听完冷笑一声,一掌劈在了孔源的后颈上。 来不及哼一声,孔源的身体便软瘫倒下。 “差点被诈,此人对贾勇龙倒是很忠心。”苏毅澜说着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三两下缚住孔源,又掏出一条布巾堵了他的口。 巡夜的灯笼又照了过来,二人匿进阴影中,小心避开巡夜的侍卫,往东南角方向潜过去。 时辰尚早,驿馆里灯火通明。 已经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芋青换了一身新衣,哒哒哒小跑着上了二楼。穿过回廊到了走廊尽头,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无人,身影一晃进了一间房,反手飞快地掩上门。 “荻哥,知府那边来了人,在楼下打听咱们殿……殿下和林大人住哪间房,怕是马上就,就要上楼了,现在该怎么办?” 芋青有些紧张,加上一路跑着上来,几句话说得磕磕碰碰,倚在门后缓了缓又道:“殿下吩咐我俩守房里遮掩,防的是林大人,怎么,倒是知府派了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情况?” 魏荻坐在床榻边为苏毅澜整理明早出发的行囊,正拿起一个布袋往里塞衣物,比起小乞丐,他显得镇定多了,头也不回地道:“无事,别慌,只管按殿下交代的做就行。” 说完一半对着芋青,一半也是自语地说,“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千万别这时候回来,撞上了就不好了。” 不消一会儿,门口就响起来敲门声,一人在门外喊:“殿下,殿下在屋里吗?” 芋青与魏荻对视了一眼,飞快跳上榻,钻进被窝,面朝里侧身蒙头躺下。 魏荻放下帏幔,觉着被窝里的身子太瘦小,顺手拿过刚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也塞进被褥下,使被子看起来拱得更高了些。 看着满意了,才将门打开条窄缝,露出个脑袋,问:“阁下是……” 门外的人拱手做了一礼:“在下是贾大人府里的亲随,殿下明日要离开庐安了,大人特命我送些当地的特产蜜潘桃过来,给殿下尝一尝。” “哦……”魏荻不惯撒谎,虽已打过腹稿,还是卡壳了一下,才语带歉意地说,“殿下晚间从大人府中归来便觉着身子有些不适,进房就歇下了,要不……东西给我,一会殿下醒来,我自会给他。” “这……”来人颇显得犹豫,站着没动,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目光试图越过魏荻的肩膀往里看。 魏荻将门又打开些,挪开了身子,转头看着榻上,对那人说:“你瞧!他身子不适,一早就睡下了,还特意吩咐过,不可吵了他。” 贾勇龙的亲卫在门口探头,跟着他往床上望,看见帏幔低垂,被子高高拱起,被窝里确实躺着人,便犹犹豫豫地将手上东西递了过去。心下想,大人交代亲自送他手上,这应该也算了。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魏荻轻吁一口气,合上门,将锦盒置于桌上。 芋青从被窝里钻出来,凑过去好奇地扯开了绸布一角,“什么好吃的?我瞧瞧。” “不可。”魏荻做事稳重,社会阅历也比他丰富,一把将他的手按下,“等殿下回来方能打开。”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的敲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芋青脑袋倏地转向门口,又很快转回来,脸上露着疑惑和吃惊。 怎么又回来了? “快!”魏荻对芋青做了个手势,朝床上指了指。 芋青立时窜起,呼啦一下掀起被子,重又蒙头盖上。 “来了!” 魏荻一边应着,开了门,“还有何事……”又微微愣了愣,“林大人?” 林如汉并没有注意到魏荻脸上的异样,抬脚就往屋里跨,魏荻忙堵了他的道,歉声道:“大人,殿下身子不适,归来就歇下了。” “身子不适?”林如汉止了步,面露诧异,“不会是吃坏肚子了,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魏荻笑了笑,解释道:“……也没那么严重,殿下只吩咐别吵了他,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大人有什么事,待他醒来,在下一定转告。” “嘿嘿!这个嘛……也没什么事,我就想问问他,明早打算几时出发,还有,路上要不要……算了。”林如汉露了点笑意,退出门口,“等明早起来再说,让他好生歇着。” 第53章 引开 寒风凛冽,观月阁外一群侍卫在不停地走动巡逻,门口站岗的两个远远看见贾勇龙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过来,连忙挺直了身体。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白抚疏和苏毅澜贴在假山后一片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悄悄往观月阁门口打量。 “一个知府,夜里安排这么多守卫?”苏毅澜盯着贾勇龙住处的巡防侍卫,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要神鬼不知地顺利拿到账簿,门口的这些守卫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他将目光投向北面影影绰绰的几幢楼宇,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对着白抚疏低低道:“我来引开他们,你见机行事。” “你小心。”白抚疏也在他身后将话语压得极低。 苏毅澜虚应了一声,避开巡哨往北面掠去,身形灵敏地一晃,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之中。 夜色浓郁,观月阁门口的两个守卫打着哈欠开始小声闲聊。 其中一个缩起了脖子抱怨:“该死的毛贼,害得老子大冷天挨冻。” “可不是吗。”另一个轻轻跺了跺站得发酸的脚,“诶!都是这灾年给闹的,听说南面一个镇子饿死了许多人,许多屋子都空了。” “这些惯偷盗不到东西,竟然盯上了咱们这儿。”先前那个又忿忿道,“他娘的!那晚来的毛贼轻功也是了得,竟把大人珍藏的紫金玉麒麟给盗走了,搞得现在戍时一过,大人住处就增派值夜……咦!哪来的烟?” 守卫说着蹙眉嗅了一下,又道:“什么东西烧着了?” 另一个也闻着空气中味道不对,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北面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咣咣咣的走水锣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声四起。 “走水了!” “不好了,银库着火了!” “快抄桶取水来!他奶奶的,快快快!” 观月阁门口的守卫登时都呼啦一声往北边奔去,只留下了先前跺脚的那个。 黑暗中弥漫起浓烟,紧接着火光窜起,夜风卷了起来,风助火势,火越烧越旺。 白抚疏在假山后看了一眼北面方向,天空已经被烧得发红。 没多久,贾勇龙衣衫不整地走出屋,跟着一个小厮匆匆往北赶。 留下来的守卫正歪着头往北边瞧,忽然一阵风掠起,只觉后脖子传来剧痛,随即眼前一黑,身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北面的躁乱给了白抚疏机会,处理掉门口唯一的守卫后,他几乎是堂而皇之地就在夜色掩护下进了观月阁。 按照孔源供出的地点,穿过右手边的游廊,在第二间房门前,白抚疏停了下来。 他听了听动静,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拿火折子照了照,果不其然,里面还真是一间书房,最里面靠墙的书架上除了一些藏书,还搁着一个青色瓷瓶。 他快步上前,一手拿着火折,另一只手轻轻握住瓷瓶开始缓缓往左转,一圈,两圈…… 就这时,外边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冗杂的脚步声,那声音直冲书房而来。 白抚疏手上动作一滞,背上肌肉瞬间紧绷,猛地转过头…… ”大胆毛贼!” 随着暴喝声,从门口哗啦啦冲进来六个府兵,将白抚疏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拿着火把的喝道:“胆子不小,以为次次都能得手?轻功再高,今夜你也插翅难飞!” 接着又对旁边的一个府兵道:“大人料想得不差,果真是毛贼的声东击西之计,速去通知大人。” 白抚疏暗想自己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想瞬间放倒他们不惊动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眼前最紧要的是不能让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昏暗的书房里寒光一闪,白抚疏利剑出鞘,刺向了拿着火把的侍卫。 几个府兵见他孤身一人,并未特别防备,拿火把的被白扶苏一剑刺中肩膀,惨叫一声,火把顿时落地。 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响起了兵刃碰撞声。 一个府兵飞快往外跑,一边扯着嗓子喊:“抓……” 坏了。 白抚疏拔腿想往外追,周围五把钢刀立时封住他的去路,将他缠得死死的。 正在紧急万分时,外面喊着的府兵不知怎么忽然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旋即一人拿着火折疾步从门口进来。 “快!怕是要引来人了。” 白抚疏一面挥剑,一面对着进来的人道。 苏毅澜未发一言,手中还在淌血的长剑闪电般刺向一名正与白抚疏交手的侍卫后心。 一阵短暂的铁器相撞击打声,桌椅摔砸声,惨叫声后,地上躺下五具尸体,屋子里血腥味浓重。 白抚疏担忧道:“方才的喊声不知会不会引来人。” “应当不会,一路过来没见到人,都去灭火了。”苏毅澜快速看向书架,又道,“怎么样了?” 白抚疏轻吁了一口气:“正在弄呢。” 他快步行至书架前,继续转动瓷瓶,在动作间问道:“你烧的银库?” 苏毅澜拿过火折,替他照着,冷声道:“此人贪财,银库着火,他才能慌。” 瓷瓶又缓缓往右转了两圈,白抚疏停了下来,盯着那堵墙。 数息过去,墙壁纹丝不动。 “不对劲。”白抚疏伸手推了推,还是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苏毅澜眉头深锁,腾出右手在书架和墙之间摸了一遍,又屈指分别敲了几下。 时辰一分一分地流逝,不免让人心急。 苏毅澜猛地一拳砸在书架上,“还是被诓了,我去找……”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那被砸了一拳的书架受到震动,竟咯吱一声缓缓往左移动,渐渐露出了背后黑黝黝的一个窄小门洞。 苏毅澜心中一喜,将火折递了过去,对着白抚疏道:“快,我在外边守着,你进去。” 暗室很小,也就两个人转身的空间,白抚疏四下里照了照,里面的情况便一目了然。很快他在一个搁架上发现了一沓薄薄的蓝皮线装册子,拿起一本翻了翻,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便匆匆合上往怀里塞。 当他拿起最下面一本时,摸着这本子感觉比其它的更厚些,面上还用了蓝色硬皮包住,似乎主人对它特别重视。 白抚疏有些好奇,拿火光照着翻开扫了一眼。只这一眼,目光便被上面那一行行黑色的小楷毛笔字给攥住了,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本子里记录的都是与当今圣上第三子杨穆乃有关的资金来往记录。白抚疏面色凝重,又匆匆翻了几页,发现资金来往持续时间长达数年之久,每一笔的金额都触目惊心。 贾勇龙竟是杨穆乃的摇钱树?白抚疏不由呆了呆。 “怎么样,找到了吗?” 苏毅澜担心救火的侍卫很快返回,打算进来帮忙,一边说着就低头跨进了暗阁。 白抚疏闻声立即合上本子,抄起就往怀里塞,“拿了,快撤!” 第54章 讨论 二人在夜色掩映中快速往南面撤,那地方有一个花园,围墙外是一片不算茂密的树林,苏毅澜晚上赴宴时已经探明了情况。 “那花园离得远吗?他们应该很快会发现。”白抚疏在奔跑中道。 “有一段路,放心,这会儿他们自顾不暇,忙着灭火……” 苏毅澜话音未落,前方黑暗中突然发出一声低喝。 “什么人?站住!” 苏毅澜脚步一刹,他记得贾勇龙并没有在这一带安排侍卫巡逻,恐怕是今晚失火打乱了。 “快,往这边。”他一把拉住白抚疏,转身往另一条道疾奔。 “有贼人!” “那边,快拦住,别让他们跑了。” “通知下去,封锁全院!” 喊声中,一群府兵朝这边奔了过来,黑暗中火把高燃,冗杂的脚步声紧追而来。 忽而又一人高喊:“快!贼人往后花园跑了。” 夜色中的火把立刻拐了个弯,犹如一条火龙快速游进后花园。 在一丛茂密的冬青树后,苏毅澜在微微喘息,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白抚疏,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他的手,连忙松开,顿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极低,附耳道:“他们已经往北面搜去了,现在咱们往南面跑,那边围墙外是一片树林。” 白抚疏在黑暗中低低应了一声。 一阵疾风呼啸而过,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几欲灭了。 瞅准这个时机,苏毅澜和白抚疏飞速冲向南面一堵围墙。 苏毅澜身子灵活一跃,好似灵猿一般纵身上了墙头,白抚疏也紧随其后,转瞬之间俩人已经攀上墙。 “嗖”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一支羽箭紧追着白抚疏而去,苏毅澜手中的剑一拂,黑暗中剑芒一闪,羽箭“叮”的一声落下了墙头。 底下的几个侍卫纷纷弯弓搭箭,刹那间,箭矢如流星般再次袭来,白抚疏一脚踩碎墙头一块青瓦,身躯一晃,被苏毅澜猛地一把拽住手臂,在箭雨到来的一瞬,二人双双纵身一跃,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孔源在紫藤花架后冻了一夜,直到翌日午时,日上中天,才被府里的一个园夫修剪花枝时发现。 “大人,我对不住你,我,我……”孔源膝盖一软,双膝着地,哭丧着脸说不下去了。 昨夜贾勇龙赶往银库,路上忽然想起不多久前闹贼的事,就觉得这火烧得邪门,立刻派了几名府兵回头查看。 在灭火现场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返回,贾勇龙当即心急火燎地往住处赶。 自上次被盗后,他就把摆在厢房把玩的一些搜刮来的珍品全数搬入暗室,一入书房,看见一地的尸体,暗室门大开,顿觉不妙,待冲进去查看,见值钱的东西都在,刚要松口气,就发现一沓账簿不见了。 这可比失了珍宝可怕多了,贾勇龙顿时如坠冰窖,大冷的天,背上直冒冷汗。 他好半天才想起要找孔源商量对策。 “快快快!去叫孔源来,快!” 很快,派去找孔源的人来报,说孔大人不在屋里。 想到书房的暗阁除了自己,只有孔源知道,贾勇龙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又马上否定了。 他对孔源还是极其信任的,当即命令府兵四下去寻找。 一堆护卫搜了个遍,遍寻不着,想不到孔大人竟然被人绑了,扔在了一个偏僻的紫藤花架后。 想到这里,贾勇龙的目光落到了孔源脖子上。那上面有一道醒目的伤口,几滴渗出的血已经凝固了。 “贼人凶残。”他自语了一句,又对孔源道,“你起来说话。“ 待孔源起身,讲完昨晚的经过,贾勇龙又问,“可看见了盗账簿之人是谁?能否看出些他们的来历?” “这……”孔源满脸愧疚地低下头,“那盗贼蒙着脸,在下愚钝,也猜不出他们的身份来。” “他们究竟是何人,目的是什么?”贾勇龙两道粗浓的眉毛拧得死死的,嘴里犹自喃喃地说着话,走到门口又返回,焦躁地在前厅来回踱步,“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追回来,关键是现在根本不知道在谁手上,想追查也毫无方向,无从下手。” 这些账簿不仅关系着他头顶的官帽,甚至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他一夜都没合眼,这会儿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急得团团转。 孔源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大人,昨晚那两人中有一人似乎知道些府中的情况,一个逼问我时,另一人在旁一直未开口。在下起初想着诓他们去西北角的侍卫营,但此人一听,当即就附耳与同伙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逼问的那人就不信了。” “这么说……那人或许识得你?” 贾勇龙停了步,背起手,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脑子里一点一点捋着思路,“……他不说话,极有可能怕你认出他的声音,而且……应该是来过府中之人,或是府里出了奸细,两人里应外合?” 孔源缓缓摇头:“看着不像,若是府里的奸细,根本不用逼问我,奸细能不知道你书房在哪儿啊?” “也是。”贾勇龙背起手,寻思般自语,“那这人到底是谁?” 孔源皱眉思索道:“我觉得那人身形有点熟悉,夜色中看不分明,但……”说到这里又忽然住了口。 “但什么?”贾勇龙追问了一句,见他垂眸思索,又自语道,“谁会对账簿感兴趣?最近只有赈灾一事……难道……与此有关?林大人不应该啊,为何要这么做?” “赈灾?对,那人身形修长……”孔源似乎被他的话给提醒了,挠着头,仔细回想,“我看着倒是有几分像……像五殿下。 尽管周遭没人,孔源说到五殿下时仍旧将声音压下来许多,仅贾勇龙能听见。 “五殿下?不,不,”贾勇龙摇头,“昨夜殿下在驿馆里,你忘了?咱们的人还送礼过去,不应该是他。” “你问问送礼的人,是否当面送出。”孔源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忽然又上前一步,“对了,昨晚宴席间,殿下曾借故离开过,那会儿我给林大人斟酒,他正往外走,与我擦肩而过,我记得很清楚。” 贾勇龙闻言一愣,随即让人把昨日去驿馆送东西的亲随找来。 随从听完贾勇龙问话顿了顿,低下头小心翼翼回道:“老爷,小的并不曾见到五殿下,殿下打吃完饭从咱们府里归去就身子不适,进屋便歇下了,他那随从在门口将东西接了过去,拿进了屋。” “蠢货,办成这样!” 贾勇龙铁青着脸,胸口起伏,满肚子怒气都冲着手下发泄出来,猛然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怒道:“滚!” 手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爬起身退出了屋子。 第55章 五潭镇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孔源又道:“如此说来,恐怕那人当真是五殿下了。” 说完又急得搓起手,来回走,“这可如何是好,他已经离开庐安半日了,还有……他为何要偷咱们这儿的账簿呢?” 贾勇龙从头到尾寻思了一遍,忽然道:“想起来了,那日施粥现场,他问我的那句话,当时还以为被我糊弄过去了,看来他是起了疑心,留了心要查这事……对,一定是他干的。” 贾勇龙越说心里越肯定,揩着鬓角淌出的冷汗,道:“料不到这五殿下城府这般深,他现下手中还握着我与燕王钱银往来的账本……自古皇子争位,只怕……快,快,我得马上禀告燕王,让他想想法子。” 贾勇龙一边说着一边急火火地往外走。 “大人。”孔源喊住了他,“你打算跟燕王那边怎么说?” “自然不能照实说,这个我知道。”贾勇龙在门口止步。 “为何不能照实说?” 贾勇龙被孔源问得一个愣怔,心道,难道你喊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转过身解释道:“燕王若是知晓我私下记录与他往来的账,必会恼怒于我,说不定就此弃了我,那我在朝中就没了倚靠了。” 顿了一下,又自我安慰道:“一旦账簿追回,即刻差人去取,三殿下事务繁多,必不会对我的几本账簿感兴趣,待账簿到手,立刻烧毁,我从此改了这记账的习惯。” 贾勇龙心里有苦难言,年少时家境清寒,外出求学父母给的银钱少,为了节省下钱买书,每日开支都详细记录,久而久之,养成了记账的习惯。 入仕后,机缘巧合下搭上了杨穆乃这座靠山,从此一路官运亨通,手上常有大笔银钱进出。在对钱权的追逐中,少年时一腔热血的抱负早被扔在了岁月里,唯有记账的习惯保留至今。 “那……”孔源继续问道:“万一追不回呢?” “追不回?”贾勇龙稍稍一愣,摆手道,“此事你无须担心,燕王府中很有几位武功了得的江湖高手,那五殿下一行仅区区数人,路上拦截不成问题。况且,五殿下回宫日子不长,毫无根基,根本斗不过燕王,咱们三殿下背后还有皇后呢。” “大人,账簿到手之前,万般皆有可能。”孔源上前几步,说道,“倘若账簿到了皇上手中,大人轻则丢官入狱,重则……恐要丢了性命,届时三殿下自身难保,更遑论护你平安。” 贾勇龙急忙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孔源行至他身前,压低声音道:“在下以为该照实禀告。” ”照实禀告?”贾勇龙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孔源。 孔源细细解释:“一来殿下得知账簿与他有关,必定在追回一事上更加尽心尽力,记账一事完全可以解释,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失了他的依靠,也总比账簿到了皇上那里强。” “再者,还可以防备燕王起别的念头,他若担心你入狱供出后面的人,先来个杀人灭口……”孔源略微顿了一瞬,又道,“倘若知晓账簿与自己有关,必不敢轻举妄动。” 贾勇龙听出了一身冷汗,慌得六神无主起来,只一个劲拿帕子擦拭着汗,连声道:“好好好,依你的,照实禀告。” 半个时辰后,一只灰色的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了遥远的离黍城。 凛冬已至,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天空灰暗阴冷,不多时下起了毛毛细雨。 一条黄土路上,几匹轻骑伴着两辆马车迎着风雨在缓慢前行。 苏毅澜背靠车厢,伸直了长腿。芋青身子软绵绵地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晃动,刚想说什么,又干呕了几声,一俯身就露出了要呕吐的架势。 苏毅澜哎哟一声,连忙直起身轻拍他的背,“怎么晕成这样?” 宇青一旦说话的欲望上来,晕车也阻止不了,这会儿靠回车壁上,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还继续道:“……大哥你是不知道啊,我那时蹲街边乞讨,看马车来来往往,就想,这坐上去该有多惬意啊,不用两腿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天被我得着了机会,必定要坐它个百八十回,在城里绕几大圈,坐够了,坐舒坦了才罢休,想不到……呕……是这般滋味……呕……” 苏毅澜递过一个水囊给他,“好了好了,喝点水,或许会好些。” 芋青腹中翻江倒海,苦不堪言,虚弱地摆摆手。停了一下,又问:“到哪儿了?” 苏毅澜撩起马车厚重的窗帘布。前方的镇子隐在雨雾中,冷风夹着雨丝趁机呼呼而入,带起阵阵寒意。 他紧了紧衣襟,对芋青道:“快了,你再坚持一会,前方就是五潭镇,此地离都城已经不远。” 芋青闻言精神了些,扒着车窗往外望,只见道旁枯草被风吹得往一个方向倒伏,稍远一点,一条不宽的河流在静静往前奔流,任凭他如何仔细看,愣是没看到一丝烟火气。 茫茫荒野哪有什么房屋人家,分明殿下是哄人的。他不免失望,恹恹道:“在哪?啥也没有。” “放心,拐个弯就能见着。” 这几天苏毅澜急着往回赶,除了住宿,路上歇息的时间很少,他看着晕得天昏地暗的芋青,宽慰道:“等咱们到了镇上,找家饭馆先歇个脚,这次让你多歇一会儿,午饭后停久一些再赶路。” 尽管自认为盗账簿一事做得还算周密,然而说不出是什么缘故,苏毅澜心底依然时刻提着一丝警惕。进了镇子后特意挑了一处偏僻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饭馆。 饭店里边不大,生意却颇旺,六张方桌坐满了客人,浓郁的酒肉香味混杂着热气扑面而来,在这湿冷的天气里,特别勾人食欲。 入内等了片刻,苏毅澜一行人才等到靠门的一桌客人用完饭菜空出一张桌子。 “客官要吃些什么?”跑堂的撤下碗盘,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对落座的客人热情地打招呼。 苏毅澜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块木板,上面用黑色的字写着各种菜式和价格。他眼睛看着菜式,问林如汉:“林大人,你想吃些什么?” 林如汉是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多日的长途奔波,已是满身疲惫,听见苏毅澜客气地征询自己的意见,忙道:“殿下,您看着办,想吃啥就叫伙计上,我都行。” 苏毅澜点了几样素菜,一碟花生米,又要了一些米饭,一碗鱼汤和一大盘煨牛腱子肉,就催着伙计快些上菜。 一旁的林如汉看了看他,没说话,心下觉得殿下这次归去得急切,那日天刚蒙蒙亮就从庐安启程,一路急着往回赶,身上还多了一个时刻不离身的蓝色小包袱,大约是在庐安得了什么喜爱之物。 五潭镇,因附近有两座大山,山脚下大大小小有五个深潭而得名。 这镇子很大,除了贯穿南北的一条主街大道,还有好几条可容马车通行的道路,此外还有一些小巷交错相通,是北去离黍的必经之地。 上一次他们经过这里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也不知师父这段日子在都城过的怎么样。想到师父,苏毅澜忽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客人太多,跑堂的伙计过了好一阵才端来饭菜。趁着上菜的空隙,又盯着苏毅澜看了好几眼,直到苏毅澜诧异地回看,他才慌手慌脚地搁下饭菜走了。 第56章 劫匪 在苏毅澜一行人用餐的时候,靠近后厨的柜台旁,上菜回来的伙计与白胖的掌柜凑得很近在说话,交谈声压得极低。 “当真?哪一桌?”掌柜的问道。 伙计捏着抹布,不确定地说:“左边门口那桌,刚到的客人,看着有些像,人数……” 一个浑身酒气的客人过来结账,伙计立即停了说话退至一旁。待结账的客人一走,又继续小声道:“人数也符合,一行七人,要不,掌柜的您亲自去瞧瞧?” 掌柜放下手里的活走出柜台,伸长脖子往门边的那桌客人张望。 “怎么样?”伙计也跟着望过去。 掌柜转回头低声吩咐:“我看着也像,快!去客栈。” 外边的雨丝飘着飘着渐渐夹杂起了如细盐般的小雪,饭馆里面却温暖热闹,食客们几口热汤下去驱散了寒意,一边谈论着这糟糕的天气,一边大口吃着酒肉饭菜。 魏荻见芋青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关切道:“这下好些了?” 一向见到吃的就移不开眼的芋青,被晕车折腾得已经没了食欲,慢吞吞地低头扒拉着饭里的白米饭,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苏毅澜夹了块牛肉到他碗里,“要不下午你与魏荻骑马,别乘马车了。” 这时饭馆门口遮挂的粗棉布帘被人掀开,苏毅澜坐的位置斜对着门,说话间眼尾余光扫过去,发现先前上菜的那名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饭馆,这时领来了一名男子,奇怪的是,这两人也不进门,就那么提着门帘停在那儿。 伙计身旁的男子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身子,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压得低低的斗笠下垂着黑纱,驻足朝苏毅澜这桌看了看,掏出一袋东西给了伙计,便返身离开了。 那伙计又拿眼偷瞄苏毅澜,对上他的目光,先是一愣,而后立时低下头,有些慌乱地一把放下布帘,独自进了饭馆。 “掌柜的,赏银拿到了。” 跑堂的伙计背对着门从怀里掏银子,忽然感觉身旁有一片阴影压了过来,一转头,对上了一道锐利的目光。 “客,客官,您,您有何吩咐?”伙计做贼心虚,缩回手对着客人结结巴巴起来。 “什么赏银?”苏毅澜目光冷厉地盯着他,”方才那人是谁?” “谁,谁呀?不知道啊。”跑堂的在苏毅澜逼视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仍强撑着装傻充愣。 “不想说?”苏毅澜右手摸上腰间佩剑,缓缓道,“想清楚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客官息怒,息怒。”掌柜的瞥见客人已亮出一寸的剑身,慌忙从柜台后起身,战战兢兢地解释,“前几日,咱们这儿的达悦客栈来了一位客人,到各个饭馆里给大家看了一幅画像,承诺见到画中人踪迹去通报一声,赏银五十两,那画中人就,就是客官。” “林大人,快走,咱们被山匪盯上了。” 苏毅澜说完对魏荻使了个眼色,魏荻也不多问,起身将包袱挽在身上,搀起刚吃好的林如汉就往外走,余下的几人闻言也紧张地跟了上去。 那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苏毅澜一时也没弄清。刚才那人身形看着有一分眼熟,但要说跟账簿有关,似乎也不合理,假使贾勇龙发现了盗账簿是他所为,暗中派人追来,按时间算也该在身后,怎能前日就到此等候? 一众人等刚跨出饭馆的门,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一声古怪的哨声,尖锐刺耳,传得极远。 哨声一歇,街巷各处一些摆摊修鞋,卖糖画包子的当即扔下手里的活,纷纷往达悦客栈聚拢而去。 马蹄践踏起泥浆,两辆马车剧烈颠簸着向前飞驰。刚出了九河镇,车后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苏毅澜掀开车帘往后望,身后追来人数众多,大约有三十来人,个个皆蒙着脸,头戴斗笠,身上衣服却穿得各式各样。 “快,快!”林如汉被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的马车落在了最后方,见一群人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吓得惊慌失色,拼命催着赶马的随从加快速度。 风里还夹着零星的雨丝,雨天湿滑,黄土路被无数的车辙碾压过后,变得塌熟软烂,坑洼不平,马车根本驶不出原本的速度。 一阵剧烈的颠簸后,林如汉乘坐的车辆右侧车轮突然滑进了一个颇深的烂泥坑里,车厢瞬间侧翻,车内的林如汉狼狈的一个翻滚撞向车壁。 “大胆,青天白日,朝廷钦差也敢打劫。”林如汉的侍卫挡在马车前,对着追上来的人厉喝道。 不想这名号喊出来却并未将劫匪震慑住,那人反而剑芒一闪,唰地一剑刺向侍卫胸膛。 侍卫提刀格挡,不料那剑在中途一沉,剑尖突然奔下路而去,招式极快,侍卫躲避不及,腿部中了一剑,惨叫一声从马上跌落,血流不止。 带血的利剑挑开车帘,来人只扫了一眼林如汉,旋即转头对同伙道:“快,截住前面那辆。” 说话间已经一拉缰绳越过挡道的马车,快速往前方的车子追去。 苏毅澜从车窗外看见了发生的一切,这些人个个训练有素,根本不像乌合之众的山匪,况且众寡悬殊,打起来恐怕不会有胜算。他在心里飞快估量着,同时扫了一眼右面的山林,随即腾空一跃,跳下了正在疾驰的马车,落地时顺势一个前滚翻,止住冲力。 就在这时,一阵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在他耳后响起,转头就见魏荻已经跟追在最前面的两个劫匪交上了手,敦厚的脸庞上杀气毕露。 又一个劫匪从侧面冲上来,挥刀砍向魏荻,与魏荻同乘一匹马的芋青大为焦急,拿出以前跟老乞丐练就的神技,往腰侧的布囊里闪电般一摸,扬手就朝对方面门处撒去。 那劫匪只觉眼前一群如蝗虫般的东西飞来,下意识撤刀,身子歪斜后仰。后边刚落地的苏毅澜就着半蹲的姿势长剑出鞘,直接削断了此人胯下马的前蹄。 马凄厉地嘶鸣着,带着身上的人俯冲着倒向地面,绊倒了紧挨着,与魏荻交手的另一名劫匪。 苏毅澜趁乱一个前跃,掠足而起,从后面上了魏荻的黑马。 “往山上走。”苏毅澜沉着地指挥着,”左前方有山道。” 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后头的劫匪已经紧跟着奔袭而来。魏荻一抖缰绳,调转马首,黑马驮着三人扬蹄朝山道飞奔而上。 第57章 茶室 山路狭窄崎岖,略呈“之”字形,道路两旁杂树丛生,缀着水珠的枝条不时狠狠扫向马背上的人,魏荻侧首避过间,问芋青刚才撒的是什么。 芋青被夹在中间,双手紧抓着他腰背处的衣袍,答道:“花生。” “啥?”不等芋青回答,魏荻又了然道,“……饭馆里拿的,竟然派上用场了。” “可惜了。”芋青默默摸了一把袖袋,心疼糟蹋了吃食,又想到刚才离开时桌上还剩了几块牛肉,愈发觉得可惜起来。 那群蒙面人也沿着山道追了过来,密林遮挡下只能听见后面阵阵马蹄声,以及杂乱的一两声呼喝声。 三人一骑跑了一阵,那黑马渐渐吃力,开始急喘,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魏荻神色绷得很紧,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又跑了一阵,焦急提议,“殿下,马驮着三人跑不了多远,你们先走,我下去挡一阵,拖住他们。” 芋青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跟着道:“我也下去罢,山匪捉了我也没用……” “不可!那样只会送命。” 苏毅澜立刻制止,并迅速环顾两侧,左面有一大片杂树,虽叶已落尽,只剩干枯的枝丫,但有许多枯黄的荒草灌木夹杂其中,一眼望去还是极其茂密。 “分散开!”他当机立断往那一片杂树林一指,下了命令,“你俩下马往左面去,我把他们甩开。” 魏荻来不及应一声,登时反身拽起芋青旋身跳下,拖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一人多高的灌木林里。 急速的马蹄声很快就到了他们藏身处附近。芋青趴在土里,盯着前方,掌心皆是汗,从枝叶遮挡的缝隙间,看见那群人停也未停地追着前方而去。 苏毅澜夹紧马肚子迎着寒风策马飞奔,没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岔道,略一扫视,他冲向了一条只容一人穿行的小道。 雨丝完全变成了细雪,落在脸上,树枝上,狂奔了一段路后,前方隐约传来哗哗水流声,再往前,水流声越来越大,正诧异间,蜿蜒狭长的山道尽头出现了一条很宽的瀑布。 这路是观瀑布之人踩出来的? 苏毅澜瞬间头都大了,暗道一声“糟糕”,转过头想改道,就见后面的人已然追了上来。 “哈哈哈!天意啊!”追在最前面的见苏毅澜无路可退,黑布遮挡下的脸狞笑起来,手一抬,刀尖指住他,“乖乖交出你手里的东西,否则你走不了!” “要什么?怎知我身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前路断绝,苏毅澜微微喘息着,一边有意和他周旋,一边脑子飞速运转。 “哼!”那人冷哼一声,语气里带起一丝嘲讽,“装什么糊涂,你从庐安府盗走了什么,我们要的就是什么!” 苏毅澜暗暗吃了一惊。这件事他自认做得周密,也没料到贾勇龙有胆子拦截皇子和钦差。方才还一度猜测是宫里那位想要他性命的人派出的暗杀组织。 贾勇龙是如何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自己头上的?又如何事先找人布控拦截?而且……胆子奇大。 这件事每个地方都透着诡异。 现在他已无暇细想,耽搁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 这条山道极其狭窄,劫匪人再多也无法一拥而上,这是他目前的优势,但倘若被困在这里与他们轮番相斗,体力耗尽便是迟早的事。 苏毅澜不再理会,纵身下马,几步奔至瀑布旁,迎着扑面而来的水雾往下看。 山谷陡峭,落差却并不大,下方是一口碧绿的清潭,奔流的溪水像一道银色的暮帘倒泻进潭里,水流声震耳欲聋。 难怪下面的镇子叫五潭镇。 后方劫匪已经陆续赶到,苏毅澜骑来的黑马受到惊吓,拼命往杂木丛里钻。 方才说话的男子凶神恶煞地疾扑了上来,其余同伙则纷纷挥刀砍辟道旁树木,很显然,意在围杀。 情况危急,已经容不得苏毅澜多想。 他一剑格开迎面劈来的刀,顺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刺向匪徒侧颈,这是一个虚招,在对方后退躲避攻势时,一个转身跃进了瀑布里。 飞泻而下的水流瞬间将人卷去。 北风打着旋地刮起来,稀稀拉拉的细雪渐渐变成了大朵雪花,寒风刺骨,九河镇街道上行人稀少。 镇尾的一间茶室专做行客的生意,这会儿一个客人也没有,一个时辰前发生在镇子外的山匪劫杀行人一事,让店家心惊胆寒,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害怕得紧,自觉赚钱不如命重要,准备关门回家。 这时街头又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四匹轻骑顶着风雪穿过冷清的大街,到茶室前停了下来。 来人皆戴着斗笠,身姿挺拔,领头男子脱下斗笠,露出了一张清俊无比的脸,他掸了掸斗篷上的雪花,便领先跨进了门。 老板本不打算营业了,见客人个个腰上悬剑,带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又偷偷瞄了一眼领头那人长袍下的官靴,便不再多言,战战兢兢地转身烧开水去了。 过了一会儿,帘子一动,外面进来了一位与老板相熟的老汉,找他商量年前娶媳妇办酒的事,几句话说着说着,二人就聊到了刚才发生的骇人之事。 “此地有山匪劫道?”刚才叫店家上茶的男子随口问了一句。 老板见客人问起,一面奉上刚煮好的茶水和糕饼,一面好心提醒:“官爷,你们可得小心了,方才前方山匪劫道,这会儿说不定还未离开呢。” “哦?”那人瞟了一眼身旁年轻的上司,见他停了喝茶,狭长的丹凤眼看向老板,似乎也生了兴趣,便一面喝着热茶,一面又继续问,“什么情况,后来怎么样了?” 老板经营茶室多年,见惯人来人往,尽管那位长相俊美的官爷自进门后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这四人中的首领。 老板趋步近前,将刚才发生的事加上自己的想象,绘声绘色地对着那年轻的首领描述了一遍。那伙山匪如何凶残,被劫道的车倒马翻,血流满地,如何如何的惨,说得活灵活现,如亲见一般。 “……听隔壁布行伙计说,都追到山上去了,最后只望见劫匪下山,那几人应该……都被杀了。”老板露出惧怕之色,撇了撇嘴角,摇头道。 年轻的首领微蹙起眉,端了茶碗又饮了一口热茶。白抚疏咽下茶汤,开口道:“那群人中可有个半大小儿?” “有,有,他们匆匆从门外过,我见着了。”老板说完看了他一眼,奇道,“官爷,您咋知道的?” 白抚疏算算脚程,苏毅澜几个人应该在这一两日经过九河,老板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立时搁下茶碗,站了起来。 刚才那属下不明就里,小心地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白抚疏颔首,却也并未解释,只简单道:“去看看。” 第58章 水潭 雪落到土里很快就化了,泥泞不堪的黄土路上,一摊血迹还依稀可见。 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牵着一匹黑马顺着山道缓缓而下,一边谨慎地察探着山脚的情况。魏荻远远地瞧见刚才发生打斗的地方有四个牵马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警觉地停了下来。 四个男人在那儿驻足了片刻,便沿着山道走了上来。芋青一面随着魏荻往山上退,一面伸长脑袋细瞧来人,很快被他发现了白抚疏,小乞丐精神一振,往下急跑几步,唤了一声公子。 白抚疏见苏毅澜并未在其中,心中一沉:“殿下呢?” 魏荻和芋青浑身都湿了,衣服上,头上粘着细碎的草茎枯叶,颇显狼狈。小叫花往日里的伶牙俐齿不知去了哪儿,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找着。” 魏荻眉间带着疲惫,将不久前发生的事对白抚疏说了一遍。 一个时辰前,他俩躲在藏身处,直到听到马蹄声下山,又过了一阵,才从林子里钻出来,也不敢大声呼唤,只好在山上盲目穿寻,最终在一个岔道口发现了苏毅澜骑走的黑马。 “走,带我去发现马的地方。”白抚疏望着眼前的山影,沉沉道。 密林里岔道多,绕来绕去,半晌才找到了发现黑马的岔道口,大家四下分散开寻找。 许久,一无所获的几人又聚合在一起。白抚疏左右看看,往一条极其狭窄的小道走了过去,其余的人也跟了上来。 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白抚疏顺着水声到了一道瀑布前,探头略扫了一眼,转身打算原路返回时,目光停在了路两侧被劈倒的小片杂木上,问身后的魏荻:“那些歹人可有说了什么?” 魏荻也跟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一小片倒伏的杂木,“未发一言,上来就杀,看样子似乎是冲着殿下来的。” 白抚疏心里略略有些吃惊,举步到路尽头再次探头,眉头渐渐拢了起来,说话的语气显得有些急:“快,绕到下方水潭看看。” 苏毅澜仗着水性精熟跳入了水潭,却低估了瀑布的威力,身子刚一入水,一股冲击力几乎是瞬间就直接将他砸入潭底,整个人犹如被重锤击中,顿时内息混乱。艰难地摆动手脚试图浮出水面,一股漩流立即又将他往潭底吸去。 饶是他精通水性,也费了极大一番力气,一口气尽后又呛了两大口水才终于脱身。 那把剑已经沉入水潭,他朝近旁一方突出的岩石游去,浸透了水的棉袍在水中变得极其厚重,严重妨碍了手脚的游动,好一会儿才借着浮力半趴到了岩石上,大口地喘息。 稍微歇了片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算寻一处地方上岸,左右一环顾,才发现出水的地方竟然在瀑布水帘后。 怎么会这样?精疲力尽的苏毅已经没有余力再游开,潭水冰冷砭骨,浑身冻得已经快失去知觉了。 再次打量身旁崖壁,他发现距水面大约一人多高的位置有一道开裂的岩缝,宽的地方可容纳一人。 水花飞溅的岩石湿滑无比,不易着力,苏毅澜哆嗦着挑了一处微微隆起的岩壁,费力地蹬着往上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岩缝前坐下,几近脱力。 他飞快解下尚在淌水的包袱,虽然在路上已经未雨绸缪地买了一大张油纸仔细裹好,但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天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果真没什么用,几本账簿湿答答地躺在棕色的油纸上,首页深黄色的纸上墨迹早被洇开。苏毅澜气恼地骂了一句,索性将账簿往中间一掰,幸而内里的问题不大,夹在正中叠成小方块的诉状也算完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这里。 他开始一筹莫展地望向响声震耳的瀑布,忽而发现水幕外黑影幢幢,仔细一辨认,竟是那伙蒙面人。 幸而出水方向错了,不然得碰个正着。 苏毅澜暗自庆幸了一下。 水帘外的黑影很快不见了,又等了些许时间,估计着这伙人确实是离开了,他才绕过瀑布游上岸。 穿过灌木密林往山上走了不久,一个一边已经坍塌的茅草屋出现在眼前。大约是以前的猎户遗留下的,里头一张简陋的旧木桌上边还有两块落满尘埃的燧石。 苏毅澜在茅屋旁一处未被雨雪淋湿的地方捡了一大把枯枝。 尽管树枝有些潮湿,花了一番功夫后,还是生起了一堆不算很旺的火。 除下湿冷的衣靴,蹲到火堆旁,他开始烘烤衣物和账簿,无意中捏到袖袋里那枚跟了许多年的海螺,生怕被烤坏了,又小心翼翼地取出。 不知过了多久,偶一抬头,才发觉稍远一些的地方一团漆黑,现下全丈眼前的一堆火光照亮。 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也不知魏荻跟芋青怎么样。 夜幕深沉,火堆渐渐燃尽,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带着冰冷的味道。 苏毅澜摸出已经被光阴打磨得光滑发亮的海螺,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光润冰凉的海螺在他手中逐渐有了温度。 自打进了宫,他便没有再碰过这个圆溜溜的小东西,半晌,缓缓凑近唇边,一串空灵悠远的乐声便在这漆黑的洞穴内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吹得乏了,他才停下,闭上眼,仔细回想在记忆里已渐模糊的双亲和兄长的模样。 爹!娘!阿兄!你们可好?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青宁宫屋顶上金色的琉璃瓦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两个太监裹着厚厚的棉衣在殿门外石阶上扫着雪。 宫内一间偏殿里,杨穆乃跟在皇后身后,愁眉苦脸道:“母后,你得帮帮我,那账簿若是到了父皇手里,往后我也别想跟老二争那储位了。” “你这孩子,我提醒过你多少次,要注意,当心,偏是不听,现下好了,没了主意了才来母后这里。” 皇后转过身,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的宝贝儿子,她早年怀过三胎都因各种原因未出世就掉了,只剩下这一个亲生子,自是心头肉一样。现在费尽心力想助他登上太子之位,总希望他能谨慎处世,争气些,可他偏就不是那样的性子。 杨穆乃这会儿只蔫蔫地站在她身后,没了平日里的骄横张扬,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了下去,屋里只有母子二人在谈话。 第59章 往事 “你花了那么多银子白养一帮废物,几十个人对付他一个还失手,乃儿,不是为娘要说你,你仔细想想,倘若你能登上太子之位,这天下都是你的,要那么多银子何用?” ”你养着那么多人做什么,当心被人知道,告到你父皇那儿去……”李玉姬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子,往长窗旁的一株寒梅走去,一面继续数落着儿子。 “孩儿要为府上延揽人才,没有银子怎么行,这些人将来都是用得上的。”杨穆乃说完又悻悻然道,“老五看着毛毛躁躁,父皇派他跟去查灾情,他倒是认真的很,我还当他只是跟去玩儿,倒小瞧了他了,哼!哪天别落我手里,否则……” “否则怎样?”皇后微蹙眉,侧头嗔了他一眼,又缓缓教导儿子,“你可别轻举妄动。他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想方设法做出些成绩来,让陛下对他另眼相待。平日里你看到的那些只是个表象罢了,他那是做给人看的样子,你竟也没瞧出。” 忽然想起那日在柿林外,白抚疏说五皇子心思单纯的事,心道,连疏儿都被他蒙骗了,看来这庶子心机极深,难看透,不易对付。 杨穆乃挨了母亲的训,满脸不痛快地站在那里,也不言语。 “不过,也算他有几分能耐。”皇后冷笑一声,继续道,“庐安知府私下做的账簿竟也能落到他手中……” 叩门声骤然响起,皇后停下说话转头看了过去。 “进来!” 门外的人得到应允,轻轻地推开了殿门。 王尚仪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躬身对着杨穆乃施了一礼,然后走到皇后身旁,凑近身侧悄声耳语了一句什么,又略略退避开站着。 皇后神色微动,很快地看了一眼王尚仪,而后示意杨穆乃先在这里等着,打开了暖阁侧边的一个小门,和王尚仪一道进了另一间无人的宫室。 “怎么样?”皇后问。 “赵尚书手下的人又找了那晚三个刺客中的一人,给了一笔银子后,那人道出了真相。”王尚仪道,“那晚山上两个男子都极年轻,彼此并不以师徒相称,据说是互称师兄弟。” 皇后重复道:”以师兄弟相称?” 王尚仪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又道:“那边是这么说,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被您看出了端倪,叫赵大人再找刺客细问。” “告诉他,找个机会把那刺客做了,差点坏了本宫的事。”皇后往前踱了几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当中必是有些蹊跷,那日本宫回头细想便觉得不对。想打听我当年寝宫外的样子何难,随便买通一个在太子府待过的下人,都能知道一些。” 还有一个原因……苏毅澜在形貌上与她记忆中那个病弱的五皇子及其生母都相差甚远,毕竟这对母子当初的结局是她暗中一手造成的,对那婢女的样貌自然比她的夫君要深刻些。 王尚仪思忖着道:“娘娘,假如此人是假冒的,那五殿下岂不是……”说到这里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我还就怕他活着,不在了更好。”皇后看向窗外,目光一片冰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活着,我便一刻也不得安生。” 一些被烟尘掩埋了很久的往事,在这一刻仿佛穿透茫茫时光,又来到了她眼前—— 昔时的她还是太子妃,刚小产了一个男胎,怀疑是死对头林良娣暗中动了手脚,偏又找不到证据。正自伤心怨怒时,却闻府中一名郑姓侍女被太子临幸,怀了身孕。 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撑着小产后虚弱的身体去找太子,那侍女正被太子搂在怀里细心叮嘱保胎的事。 伤心之余,太子妃黯然离去,回了寝宫便得到密报,这侍女平日里竟然与林良娣重用的心腹温氏关系交好,经温氏牵线,已经与林良娣达成了交易。 林良娣助她得太子恩宠,而她则会在日后让她多一份对抗太子妃的力量。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郑姓侍女果然夜夜承宣,陪伴太子左右。 这件事犹如隐秘地扎进她心里的一根刺,激起了她满腔的妒火。 那时的太子妃不露声色地去看望了郑姓侍女,而后暗中命心腹王悦恩买通膳食房的人,在一份滋补汤中加入五行草和藏红花。 结果胎儿早产,却并未如愿堕亡。没过几日,侍女被太子纳入了妾室,封为才人。 太子妃不甘,为了阻止杨穆崎生母再次诞下子嗣,大半年后,构陷了她与府外男子通奸,逼迫其投井自尽了,方放下心来。 但那孩子还在府中,太子妃一见着他,就想起自己失掉的男胎,心如针扎一般刺痛。 同时她也深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这孩子长大了,万一得了天下,必不会有她母子的活路,是以一心想要斩草除根。 四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太子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太子妃以请巫师算卦为由,提前让心腹买通了巫师。可惜太子心肠太软,最终只同意将他送往别处抚养。 那时候,李玉姬心想,只要他不回宫,和死了也差不多。 谁知数月前皇帝突然请了大师来,重算了一卦,便决定接儿子回宫。 自那日起,这件事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娘娘,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王悦恩的声音将皇后拉回了现实 她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才道:“目前也不能确定这人身份的真假……这件事我们后面再谈罢。” 二人从内室出来,王尚仪瞥了一眼三皇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吱呀”一声掩上了木门。 杨穆乃一心只在刚才的事上,并未理会母亲因何事要避开自己,看人走了,继续问:“母后,现在可如何是好。” “急什么,这人不是还没回宫吗?”皇后说完举起剪刀,“咔嚓”一声脆响,剪落了一枝红梅捏在手中,又自语道,“本宫不信当初那个药罐子能长成现今这副好筋骨,那冯宇荀还能是神医不成?” 皇后曾经做下的事情,杨穆乃并不知道,他打量着皇后的神色,问:“母后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李玉姬并不回答他,思忖着缄默了片刻,才自语似地对儿子道:“我们得先想好应对的法子,他手上握了你的把柄,想如何使用?面呈你父皇还是……以此来要挟你?” “要挟我?他敢……” “他怎么就不敢!”皇后截断了他。 见儿子低垂下头,摆了摆手,又道:“算了,先不说这些,你派出的人后来就没有再觅到他的踪迹?” “没有,好像消失了一样,若是死在那潭里,尸身早就浮上来了。 第60章 城门 皇后忽然想起了鹰丛岭那一次的刺杀,据说也是跳崖,结果…… “他既主动跳下去,必是有把握能逃的了。”皇后淡淡道,“你安排人在南玄门盯着,他总要入城的,只要入宫之前将其拦下……能直接得手最好,但入了都城要行动起来恐怕不容易,见机行事,事情一定要做的隐秘。” 想了想,皇后又补充道,“……万一不好下手,就让你的人跟他谈,无论他提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了,只要账册到了咱们手里,要不要履行就看咱们的心情了。” 三皇子点头,露出会心一笑:“果然还是母后有手段,南玄门那边我一早就安排好了,就是几日过去也不见人影。” “庶子狡猾,说不好会绕道,从别的地方入城,我们能想到的,他也一样会想到。把人分散开,各个城门口都安排人盯着。”皇后将花枝插进一个精美的青色大肚花瓶里,退后一步观赏着,一面道,“抚疏呢?按日子也该从檀丹回来了,怎么还没有他的消息?” “听说禁军统领一职,父皇同意了让他兼任?” “你的消息倒是快。” 杨穆乃笑了笑,知道母亲一贯疼爱这个表弟。 但他跟白抚疏总也亲近不起来,可能性格上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听她提起白抚疏就不怎么搭话。 “别慌,只要他还未进宫,事情就有转机。”沉默了一会儿,皇后终于转身宽慰儿子。 杨穆乃应了一声,打算去布置人手,刚迈开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道:“母后,听说老五去庐安府那晚还带了帮手,那人身手不赖。” “哦?他哪来的人?” “不知道,老贾没详细说这个。” “这么说倒是小瞧了他了,你往庐安去信,看能不能再知道点什么。” 景昌十年,十一月初九,天大晴。 华阳门城楼上覆盖的积雪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时不时就有化开的雪块咔嚓一声从城墙上落下,一股股细小的水流顺着砖砌的拱形门洞往下滴答,在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洞。 气温似乎比下雪时还要低,这日午后,城门口冷冷清清,一个人进出也没有。 四个穿着厚棉衣的兵卒正在把守城门,其中一个矮个子的拢着手,跺了跺发酸的脚,冷不丁脑袋瓜上落下一串雪,这人立马缩脖子跳开,抬眼就看见城门外过来了一个骑着灰驴的青年男子,那后边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个赶牛车的村夫。 “路引呢?”矮个守兵对着到了门楼阴影下的年轻人道。 “……你看看这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袄,不慌不忙地从驴背上跳下来,扫了一眼周围,才慢吞吞地将手往怀里伸。 那守兵嫌人磨蹭,又听对方的意思是没有路引,搓着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不耐烦起来,斥道:“怎的?没路引还想进都城啊,去去去!哪来的回哪里,老子没时间跟你磨叽。”又朝后面那赶牛车的招了一下手,喊道,“后面的上来……” 守兵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青年把手伸向他,掌中多了一枚青翠碧绿的玉佩。 那是一块用上等青白玉雕刻的麒麟玉佩,这东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北娑律法有规定,只有皇室成员才可以佩戴麒麟纹或龙纹玉佩。 守城兵士神情瞬间变得恭敬了起来,朝对方微微弯了弯腰,准备放行,可他忽而脑子一转,又想,堂堂皇家子怎么会着这般打扮?身边连个侍卫也没有,骑的还是一匹毛驴,莫不是个……假的? 守兵生怕放了可疑的人进来要担责,与另一兵士耳语了几句,而后依旧恭敬地对男子道:“麻烦您在此稍稍等一会儿。” 这时赶牛车的村夫已经从后面上来,被一通查看后放行。这人好奇地瞟了一眼被拦下的青年,甩起鞭子,赶着牛车慢吞吞地进了城门。 城门口被拦下的青年正是苏毅澜,那日下山后,他顺着溪流到了一个村子里,为了隐去行踪,就用身上的锦袍从一个农户那里换到了一套粗布袄和棉鞋穿上。 苏毅澜在侧身等牛车过去时,将目光投向了城门内,十来丈远的墙根下站着两名衣着普通的男子,目光始终紧盯着城门处。 苏毅澜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 见士兵不放行,他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对方,道:”怎么?不信我?” 那眼神竟有几分摄人,矮个守兵心中微微发颤,本打算去请示一下门候,再做定夺,这时便踌躇了起来。 就在这时,城门外又涌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看见苏毅澜,盯着他打量了须臾,便冲他喊道:“五弟?” 墙根下两名男子听了这一声“五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目光紧盯住了苏毅澜。 四个守城的兵士都认得这一群人,为首着乌金长袍的便是当今北娑的二皇子,代王杨穆华。几个时辰前带着数个骑从,跟两位世家门阀的朋友就是从这个城门出的城。 苏毅澜听出了二皇子的声音,侧过头,面上露着一丝笑,对道破了自己身份的代王打起招呼:“这么巧,二皇兄这是又出城了?” 中秋那晚游船上,苏毅澜曾跟皇帝说,背后的主谋应该不是二皇子,代王心里承着他这份情,对他有好感,”嗯”了一声跳下马,踩着半化的湿雪到苏毅澜跟前,诧异地打量着他,”五弟,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与林大人去庐安,返回时路上出了一点意外,和大家走散了。”苏毅澜若无其事地说道,“实不相瞒,这身打扮,也是为了能掩人耳目。” 原先说话的兵卒听了两人的交谈,不敢再怠慢,当即弯下腰,诚惶诚恐地赔罪:“原来是五殿下,在下有眼无珠了,请殿下降罚。” 苏毅澜毫不在意地朝士兵摆了摆手,“无妨,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嘛。” 二皇子见他孤身一人,又是这样的打扮,猜测应该是路上遇到了险恶的事,寒暄了几句,便热心地转头吩咐自己的随从护送苏毅澜回宫。 “不必了,既然遇上,就一道走。”苏毅澜牵起了他的灰驴子,“久未见师父,我也正打算去驿站看望他,回宫的事不急。你王府好像也在那个方向,咱们正好顺路。” 贾勇龙背后的人物再强,在这都城,也做不到一手遮天,但跟着代王一道走,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拐过两个街口,苏毅澜状似无意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街道两侧只有几个行人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地上,那两个始终不紧不慢地尾随着的男人消失了。 苏毅澜转回头,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 “这大冷的天还出城啊。”苏毅澜对二皇子道。 “北城外的大雁山地势平坦,特别适合跑马,我跟朋友常约了去那边,也顺带画了几幅雪景。”齐麟说着侧头,对他相邀,“有兴趣的话,哪天不妨也一道去玩玩?” 苏毅澜正要说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四马同拉的豪华马车急驶而来,车轮溅起地上半化的黑雪,一路飞向躲闪不及的行人。 那车子到了苏毅澜跟前,一个左拐急停,堪堪挡住了他的去路。 第61章 搜身 车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后边还跟着几个骑马的护卫,苏毅澜愣怔的一瞬间,车帘被掀了起来。 杨穆乃探出个头,看了一眼代王,又面无表情地冲苏毅澜道:“老五,上车,我有事找你,咱们谈谈。” 那日下山,苏毅澜结合多方面的因素,推测贾永龙在朝中有靠山,就算他胆大,敢暗中找江湖帮派,那些人手里也不可能有他的画像,他也没能力在九河镇派出那么多人拦截。 这时听了杨穆乃的话,眼角猛地一跳,忽然就反应过来了,原来他背后靠山竟是眼前这位…… 握着缰绳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紧了一下,他压下心头的震惊,偏过头对眼中已露出诧异之色的二皇子笑了笑,若无其事道:“二皇兄先走,不必等我了,三皇兄会送我回去的。”又转回头对杨穆乃道,“是?三皇兄。” 杨穆乃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并未回答。 他刚听到手下汇报,说苏毅澜在北华阳门出现,正跟齐王一群人走在一块,便一刻也不能再安稳坐着。 万一这账簿追不回,可就麻烦大了,朝皇位迈进的阻力必然大大增加。 马车里除了杨穆乃,还有三个他的心腹侍卫,其中一个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胡茬,苏毅澜见过,他跟这人在牙市就交过手,对方武功很强,其后调查得知,此人是燕王府的亲兵武弁郭启雄。随即他又恍然想起,九河镇小饭馆门口那个戴斗笠男子应该就是此人。 “有什么事吗?”苏毅澜自顾在杨穆乃对面坐下,镇定地与他对视,“真是巧了,我这才刚进城,你怎知我回来了?” 马车内部奢华,很符合三皇子的做派。也够宽敞,进了五个人也一点都不显得拥挤。杨穆乃架着腿,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他看了片刻,直接道:“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作为一个皇子,竟然为鱼肉百姓的贪官做后盾。苏毅澜心中对他的恶感又增加了一成,抱起胸,故作茫然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杨穆乃虽稳坐马车中,心里却很着急,也不耐烦跟他绕圈子了,沉下脸道:“明知故问有意思吗?你自己掂量掂量,今天这东西你要不交出来,走不走得成。” 杨穆乃性子暴躁,又跋扈骄横,并不把一个无权势,无靠山的庶出弟弟放在眼里。 他决定用强的,先吓唬住他,至于母亲交代谈条件那些,三皇子没耐心玩那个。 随着杨穆乃的话音,两旁响起了拔刀声。 苏毅澜仿若未觉,从容地拿起茶案上的一个杯子在手里转了转,似笑非笑道:“三皇兄这是干嘛,不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叫我怎么给你。” 杨穆乃坐直了,隔着矮几逼视着他,嘴里慢慢吐出几个字:“你从庐安府拿走的账簿。” “原来贾勇龙背后靠山是你啊。”苏毅澜作恍然状,又陡然正了神色,语调中带起凛然锋利,“你为了保住一个盘剥百姓的庐安知府,竟不惜派人追杀自家兄弟,我一路上……” 杨穆乃不傻,残害手足这种事,他再怎么肆无忌惮也是不会认的。他飞快地截断了苏毅澜的话,纠正道,“话不可乱说,我可没想要你的命,只不过吩咐了他们从你手上拿回东西而已。“ 实际上,他那日对手下下得命令就是“若不乖乖交出来,便杀了他。” 他一早就做了周密的策划,倘若那日能杀了苏毅澜,即便皇上派人追查到九河镇那家客栈里,也不能查出什么,最终只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伙到处流窜打家劫舍,来去无踪的草寇山贼而已。要怪只能怪五皇子一行人运气差到极点,刚好撞上,这案子最终便能成了无头案。 “还有,”三皇子望着苏毅澜,眼角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老五,你翻开账簿那一刻就该知道幕后的人是我,装什么糊涂!” 什么叫翻了账簿就该知道幕后之人? 苏毅澜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但眼下的形势却由不得他去细想。 马车在街上缓缓绕着,杨穆乃见他沉默不语,失了耐心,突然摔了茶盏,冷声道:“我劝你还是主动交出来,否则我叫人强行搜身,那可就难看了。” 车内气氛凝结,苏毅澜放下杯子,上身前倾直视着他,“倘若你听过手下的汇报,就该知道我跌进了瀑布里。” 杨穆乃抬眉:“那又怎么样?” “我从那潭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身,你想想,账簿在水中泡了那么久还能有救吗?墨迹早就糊成一团了。”苏毅澜换了一个坐姿,不疾不徐道,“既已无用,留着给自己惹祸吗?我在布包内塞了块石头,沉进潭底了,你要不信,可以找人去打捞。” 杨穆乃目光闪动,拿不准他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过了片刻,才点点头:“话虽如此,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这万一……” “要不这样。”苏毅澜忽然起身,痛痛快快地除下了棉衣,抖了抖,“你看,我骗你有何用,你要不信,就搜身,慢慢搜,搜多少遍都行。”说着还展开了双手。 见对方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杨穆乃不禁迟疑了,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但他很快又想,没准这小子虚张声势,可不能被他诈了,反正都到这份上了,还不如搜一搜。 想到此,他示意郭启雄上前。 郭启雄对着苏毅澜说了声“得罪了”,开始搜身,一番折腾下来,还真是什么也没有。 杨穆乃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单凭这样,还是不够令他放心的。 他看着苏毅澜,脑子里思索着所有可能。 这老五忒狡猾,从盗账本这事便可看出一二,切不可轻易信了他,万一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会不会账簿泡水并不似他说的那么糟呢? 没准他将东西藏在了城外,待我放松了警惕才出城取回? “当真扔了?”望着飞快穿上棉衣的苏毅澜,三皇子神色和缓下来,试探道,“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只要你把账簿交出来,条件随你提。” 第62章 语重心长 杨穆乃说话时紧盯着苏毅澜,想从他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来。然而苏毅澜没有半分怔忡与迟疑,他两手一摊,敞着还没系好的棉衣,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事情就是这样,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也拿不出来呀。” 杨穆乃审视地望着他,没有再说话。 苏毅澜复又坐下,上身后仰,靠上车壁,慢悠悠地问:“可以走了吗?我那毛驴还在街上呢。” 杨穆乃盯着他看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等苏毅澜一下了马车,杀气便涌现在这位三殿下的双眼中,他对一旁的郭启雄道:“盯着点,他这几日若乖乖待着便罢了,倘若发现他出城,即刻向我汇报。” 这时节白昼渐短,苏毅澜进了驿站,天色便有些暗了下来。 他在里面三转两绕,确定没有尾巴跟进来,便直奔后院,从北面的角门出去,又匆匆拐进了驿站背后一条两面都是院墙的小路。 刚才赶牛车的那个汉子正在小路上伸着脖子朝路口张望,远远地见苏毅澜来了,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去。 “小兄弟,守城那官爷放你进来啦,方才俺还担心着哩,怕你来不了了。”他转头前后望了望,才撩起破旧的棉衣下摆,从棉裤腰里掏出了一个被蓝布包裹成扁薄形状的小包袱,对苏毅澜道:“这个给你。” 苏毅澜将包袱迅速塞进怀里,看了一眼他身后,“大哥,牛车呢?” 汉子憨厚地笑了笑,“这小道窄,进不来,停在后头道口了。” “烦劳了,这个你拿着。”苏毅澜往他皴裂红肿的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汉子慌忙将银子推了回去,“不用,不用,小兄弟,你给的银子已经足够了,不必再给了。” “大哥别客气,今日亏得你帮我,拿着。”苏毅澜再次将银子硬塞进他手中,挥了挥手,“快走,一会儿城门要关了,今天要回不了村子,路上投宿还得花钱呢。” 汉子又推拒了几下,才收了下来。 魏荻和芋青抵达了客栈才小半日,苏毅澜生死未卜,冯宇荀得知了事情经过后,既忧心又一筹莫展。 魏荻想了想,打算去南玄门那边候着。 三人在房内正商量着该怎么去寻他,忽然听见有敲门声,冯宇荀顿了一瞬,立即快步到门边打开了门。 “澜儿,真是你!”冯宇荀见徒弟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欣喜之余,忙拉着他进屋。 芋青从后边凑上来,在魏荻身边冒出个脑袋,兴奋地跟着道:“大哥,大哥你终于回来啦!” 冯宇荀一连声道,“还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又拉着他坐下,上下打量他,“怎么穿成这样?听说遇到劫匪和他俩走散了,后来怎么回来的?” 屋子里刚才还愁云惨淡,这会儿立刻热闹了起来。苏毅澜接过魏荻奉上的热茶喝了几口,将后来发生的事尽数说了一遍,但略去了进城后杨穆乃找他这一茬。 因着那汉子得去县衙办路引,苏毅澜在小村子里又耽搁了两天,但他往北华阳门走,路程近了许多,因而与白抚疏他们都在同一天进了离黍。 魏荻替他端来一碗热茶。芋青见他们三个围着谈论得热闹,也挤了进来,听完苏毅澜跳下水潭之后的遭遇,插言道:“大哥运气真不差,遇上了好汉,敢帮你把东西带进都城,你与他是千里的姻缘啊。” 苏毅澜刚喝进口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哭笑不得地看着芋青,他开始怀疑芋青口中的那个老乞丐,在当乞丐之前是不是专做月老行当的,不然怎么教的芋青一出口净是一些姻缘之类的话呢。 “那老乞丐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啊,下次能不能用些别的词了?”苏毅澜拍了一把芋青的脑袋,笑骂道。 芋青不服气,捂住脑袋嘟囔:“哪儿用错了?” 三人都笑了。苏毅澜捧着热茶小口喝着,一面手指贴着茶碗暖手,对魏荻道:“你俩怎么进的城?之后又找到林大人了?” “没啊,我们遇到了白公子。”芋青抢话的毛病又犯了,“白公子可担心你了,对你极好,他……” 芋青正说着,忽然听见苏毅澜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小乞丐颇有两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立刻停了说话,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苏毅澜悄悄瞟了一眼师父,发现他老人家的目光也正看向自己,一时不知怎么的,竟有点心虚,连忙催促芋青:“后来呢?” “哦!”芋青很会听话听音,原本打算娓娓道来的一段历险记,最后只用了三言两语把前后事情说了一遍。 “所以你们是跟着白抚疏从南门入的城?那下午那三皇子……”苏毅澜微微垂下眸,不知又思考起什么。 魏荻见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猜想他跟冯宇荀可能有事要谈,便借口去楼下打些开水,把芋青也一并叫下了楼,出门时还细心地替他关上了房门。 自己擅自做主领了个人回来,苏毅澜觉得这事该跟师傅解释一下,便对冯宇荀说了一下芋青的情况,又连忙把白抚疏的话拿出来讲一遍:“师父,我看他人挺机灵,花点功夫教导,说不定会是棵好苗子。” 苏毅澜将芋青领回来,冯宇荀是有些担忧的,毕竟他的身份是个天大的秘密,又与芋青结识于他还是另一个身份时,但他看见苏毅澜穿着一身单薄的破旧棉衣坐在那里,责怪便又都变作了心疼。 沉默了半晌,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好在他与你并不算熟识,对我们知之甚少,问题应该也不大。” “我不在这段时日,朝中可有什么事发生?”苏毅澜拉过一把木椅坐下问。 “上个月禁军统领林顾骞遭人检举,卷入了贪墨案,罪名在两日之内就落实了,这个职位空缺了一段时间,听齐大人说,皇上有意让白抚疏兼任。”冯宇荀拈须沉吟了片刻,又道,“林顾骞是二皇子的舅父,这事怕是有皇后那边的人在事先作安排。如此一来,都城的防卫就等于落入了皇后手中。” “哦?”苏毅澜抬眸看着他,”还有这事。” ”听闻二皇子阵营的人几次向皇帝上本,认为兵部是个官衙机构,不应该直接统领禁卫军,且白抚疏资历不足,应该斟选一名北军营三品以上将领领受此职。三皇子阵营的人又接连上书,例举数条支持白抚疏的理由。皇帝甚难决断,此事还一直拖着。”冯宇荀说着直摇头。 ”我知道你与白抚疏有主仆旧情,但你与他交往要谨慎些,万万不要有所牵绊。” 苏毅澜默默听着,心觉师父最后一句说的特别语重心长。 第63章 账簿 “还有……半个时辰前,他吩咐了府上一名叫福顺的家仆来客栈,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冯宇荀又添了一句。 苏毅澜点了点头,将怀中包裹严实的账本拿出来,又把进城后遇上杨穆乃的事对冯宇荀说了。 “这燕王真是肆无忌惮,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截人。”冯宇荀听完皱眉道。 苏毅澜冷笑一声:“还好被我给糊弄过去了。” 冯宇荀见他有一丝得意色在眉梢,提醒道:“还是要小心些,他也并必全信,否则就不会还派人盯着你。”视线移向桌上账簿,又道,“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苏毅澜收起账簿,“我打算明早和贾勇龙送的东西一并呈给皇上,今日虽骗过了三皇子,但夜长梦多,恐生意外。今夜我就不回宫了,这个时辰到了那边,宫门也下钥了。” 冯宇荀站起身,眼中忧虑重重:“不过如此一来,你在宫里的日子会走得艰难起来,原本我们可以低调隐藏自己,置身事外,但这件事后,三皇子怕是要视你为眼中钉了。” 这件事现在已经牵扯很广,在最初盗账簿时,苏毅澜只凭着一腔热血想揪出贪官,为民除害,并未料到后面事情会有如此发展。 但他只要想起那些饥民,便觉得,假使让自己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唯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让师傅也跟着陷入危险中,这一点令他颇为内疚。他正陷入沉思中,就听冯宇荀又道,“不过也并非全无益处,这件事后陛下及朝臣们会因此关注到你,你在这里便不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 苏毅澜忍不住道:“师父,我做这事不是为了博朝堂的关注, 那些饥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做不到熟视无睹。” “为师知道你,热心肠又重情义。”冯宇荀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即话锋一转,又提醒道,“这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优点,但于现在的你来说,却很危险。” 苏毅澜不得不承认,师父说得是对的,在皇权争斗中,这是致命的弱点。 冯宇荀在他身旁坐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澜儿,你若是太重感情,将来必定会为此所累。” 苏毅澜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可是…… 他忽然抬首:“师父,我知道你疼惜我,可这天下,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去承担险难,不是吗?” 冯宇荀沉默了。他起身背着手向窗边踱了两步,转回头,看见苏毅澜情绪有些低落,便又走到他身旁,微叹一口气,温言道:“为师有些担心你,但你说的也对,人生际遇,少不了磨砺,我只是提前为你提个醒罢了,相信你能掌握好。” 而后,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又道:”其实……你能有这份心,为天下苍生着想,我是很欣慰的。” “师父,你不怪我么?”苏毅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闷声道。 “师父怪你做什么。” 冯宇荀微笑起来,望着徒弟,一双已经浑浊的眼里露出了意气,缓缓道:“换到十几年前,为师也会这么做的。你忘了,当初我退仕归隐山林,便是因为眼中容不得沙子,做不到与那些贪官同流合污。只不过如今我们情况不同,须适时藏起些锋芒罢了。” ”师父莫为我担心,关键时刻我分得清轻重的。”苏毅澜心里轻快了不少,“毕竟我们的目标是能早日离开这里。” 冯宇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苏毅澜虽然年纪轻,性子还不够沉稳,但是行事基本上还是可以让他放心的。 他见苏毅澜身上衣服来不及换,还在皱眉思考,不由眼中流露出爱怜之意,起身道:“别想了,一会儿我们再商量,上次你留在这儿的衣袍,我已经洗了,就搁在那柜子里,先去换了,这么冷的天别冻病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说着便要往外走。 “师父等等,还有一事……” 苏毅澜又将杨穆乃说的那句让他一直疑惑的话道了出来。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苏毅澜饮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沉思着道,”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这账簿跟他有关?” 冯宇荀闻言重又坐下,师徒俩把那几本账簿翻开,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薄薄的几本册子不消多长时间就翻完了,看出花来也没看出跟三皇子有关的东西。 苏毅澜蹙眉,梳理着思路,从头回想着盗账簿的始末,“……那晚……白抚疏进了暗室,我在外面负责警戒,后来……” 冯宇荀心中一动,问道:“这账簿并非你亲自寻到的?” 苏毅澜怔怔地看着他:“有何区别?师父的意思是……不,不,“他摇头微笑起来,“怎么可能呢,抚疏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亲眼见着他从怀里掏出来,就只有这几本……” 说着又低头对着账簿思索起来。 “许是他事先放在了别处呢,天色那么黑,那围墙外的林子里什么也看不清,若要做什么动作,你也不会知晓。” 冯宇荀望着徒弟,继续分析道:“这事完全说得通,凭白抚疏和皇后的关系,他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你手上,毁尸灭迹才合理。” 苏毅澜猛地从账簿上抬起头,盯着冯宇荀。 “不过,”冯宇荀想了一下,又道,“他回到离黍才半日,应该还没来得及将它交出去,如此,三皇子截你这件事也就说的通了。” 白抚疏! 苏毅澜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戌时,白府。 屋里供着暖炉,精致简雅的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腾,一尘不染的书案和木椅在灯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白抚疏刚从浴房出来,身上还带着水汽,拿一条白棉布巾低眉擦着湿漉漉的发,听见有人掀帘子进来,头也不抬,对着来人道:“怎样,打听到了吗?” 福顺哈着手,鼻子冻得通红,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没呢,公子,五殿下暂时还没有消息,林大人返朝后,立刻向皇上禀报了路上遭劫的事,皇上担心殿下安危,已经派人去九河镇那边调查了。” 白抚疏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了他一眼,秀挺修长的眉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好,你下去歇着。” 福顺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拿来厚厚的毛毯,为白抚疏铺好床铺,又细心地在暖炉中添了两块炭火,才悄然退下。 白抚疏待他走了,搁下布巾,缓步到了屋子一角,从一个漆着朱红色的木柜里拿出了一本用蓝色硬皮包住的线装册子。 第64章 争吵 白抚疏垂眸看着手中册子,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封面,心情复杂。 那晚在贾勇龙暗室翻到它,他突然意识到,这次与苏毅澜的合作,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把他姨母给坑了。 好在阴差阳错落在了自己手里。 但现在怎么处置这本账簿却成了问题。若是将它交给姨母,势必要说出是如何到自己手上的。他与苏毅澜相熟这事,先前无意中等于在隐瞒着,这时候解释起来就不容易了。 他想私自毁了账簿,又觉得对不住苏毅然,还有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灾民。 有些事注定不能两全,他只能忠于一方。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日下到水潭边,看见周围干枯的草木倒伏了一大片,踩压痕迹明显不止一人,白抚疏心里便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现在既未回宫,那是否意味着…… 正思量着,忽闻窗外隐隐有人声传来,很快便有叩门声响起。 “何事?”白抚疏走出里屋,隔着门问。 丫鬟荷香清脆的声音道:“公子,您歇下了吗?有客人要见您。” “什么客人?” “宫里来的。” “嗯,知道了。” 应该是姨母那边派人来了,今日从檀丹归来,他还没来得及进宫拜见。 白抚疏将册子搁回柜子里,正准备更换衣裳出外见客,就听外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阵寒冷的夜风乘虚而入,白抚疏打了个寒战,掀帘出来一看,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让福顺四下打听的人竟然绕过织锦的屏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荷香在对着他说话:“……劳烦您等等,公子……” “殿下?”白抚疏连忙上前相迎,微带着喜悦又有些意外,“何时回的?” 苏毅澜打量他一眼,发现他的装束与平日大不相同,一头微湿的长发未束,散开如泼墨般随意披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领子上有一圈细密短驼绒的家居白色棉袍。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成年后的他这种打扮,跟平日里很是有些不一样,就像年少时他伺候他沐浴后的样子,熟悉又亲切。 一路上堵在心中的那股不快忽然淡去了许多,苏毅澜绷着的面容舒缓了一些,道:“下午。” 说完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移开了目光,心情复杂地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内陈设淡雅精致,摆设上几乎没什么变化,一案一几都如从前。当年他和福顺从花园里搬回的那盆蜡梅也依然在窗下,在这寒冬腊月里,于褐色的曲折枝干上竟开出了星星点点黄色的花朵。 故地重游的人走近它,俯首嗅了嗅熟悉的花香。 “殿下也喜爱蜡梅?”白抚疏也走了过来,在他身后问道。 苏毅澜在微怔中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白抚疏上前轻抚了一把娇嫩的花朵,细长的花枝微微地颤了颤,“这腊梅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顿了一下,又说,”是从前我那书童搬回来的,平日都摆在院子里,花开时才挪进屋。” 苏毅澜也不看他,面上没什么反应地点了点头,听见他吩咐荷香去上茶,立即摆摆手道:“不必了。”顿了顿,又转向白抚疏,没什么表情地解释:“抱歉,方才未等通报便进来,失礼了,我与你有要事商谈,让她先退下罢。” 白抚疏也不是拘泥礼节之人,见他眼神阴郁,似乎心事重重,示意荷香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坐罢,听闻你路上遭了劫匪,后来怎么样了?” 此行的目的还没达到,苏毅澜无心细说,掀袍坐下,简单道:“我跳进了一口水潭里,才把他们甩开了。” “难怪……”白抚疏若有所思。 难怪什么?苏毅澜询问地看着他。 “哦,没什么,平安归来就好。” 想到他夜间登门造访,必定是有什么事来的,白抚疏一脸关切地又问:“发生什么事了?方才你说有事要谈。” 苏毅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而后一只手撑着椅子把手,斜过身看着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开始进入正题:“我下午进城遇到了老三,确切地说,是他强行将我拦下了,原来那些劫匪是他派人乔装的,你猜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了?” 白抚疏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看着他。 苏毅澜见他不语,便又道:“他要我交出账簿,还说什么既然盗走了账本,盗之前必是有翻阅过的,怎会不知与他有关。”说到这里,一双浓黑深邃的眼眸紧盯着白抚疏,“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白抚疏面色微微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却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后来呢?你没把账簿给他?” 苏毅澜按捺着性子摇了摇头 ,又重新把话题扳回来,盯着他,“你说,我那三皇兄说的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白抚疏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强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呢。” 还装!苏毅澜终是按捺不住了,微微提高了声音,“白抚疏,你还装,亏我那么信任你,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还藏了一本账?” 白抚疏沉默了一下,承认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留下了一本。” “在哪儿?给我。”苏毅澜倒是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 白抚疏端坐着,一动不动,视线微微上扬:“你想想,我既把它扣下了,又怎么会给你呢,这种东西留着是祸害,我打算烧了它。” “你……”苏毅澜一听,登时跨前一步,急道,“白抚疏,没想到你这样糊涂,你要护着他,也得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了你姨母,黑白不分了吗?”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这世上像贾勇龙之流还会少吗,你没有走仕途,有些情况可能不了解,问问你那师父就知道了。放眼整个北娑,从上至下,没有几个衙门能清澈见底,贪污受贿这种事情,杀不尽,也杀不完。假使你扳倒了靠山,他们就不会另寻一位倚靠?”白抚疏道,“你想想,如今朝廷有几个清正的官?” “那还不是因为……” 苏毅澜本想说还不是因为皇帝行事没有魄力,到了口边又忍住了。 假使皇帝手段果决,也不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但他不能在背后非议天子,何况此人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看了一眼关着的屋门,苏毅澜又耐着性子,降低了声音道,“子堰,你表皇兄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他这样的人将来若掌握了天下,对北娑,对天下百姓只会有大害。” 第65章 沾露白玉 “先不谈你这话说得对不对,那二皇子又是怎么样的人?”白抚疏立刻反问,“难道代王便是一个贤明,堪当社稷之人?” 二皇子和三皇子从来都只把彼此当成是值得费心对付的对手。 五皇子地位低下,又毫无人脉根基,与储君之位没有半点关系。朝中大臣都这么认为,白抚疏自然而然地也忽略他。 “老二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苏毅澜反驳道,“至少在我眼中,他虽算不上贤明,但比之老三还是要好一些。” “你……”白抚疏低声自语了一句,“姨母的担忧果然……”又看向他,冷冷地问,“你要站队二皇子?” “你大可放心,我对权位纷争不感兴趣,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不过……”苏毅澜话锋一转,“要是能截断老三通往至尊之路,我倒是很乐意试一试。” 白抚疏呆了呆,“我奉劝你还是停手,你截不住他的,只会把自己卷入危险中。” “多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仅凭你一人之力,也救不了天下苍生,何苦来着。” 救不了就冷眼旁观吗?苏毅澜心道。 如果人人都这样,这个国家岂不是要成了人间地狱?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说已无益,苏毅澜没有再回应他,略微冷静了一下,又回到正题,“咱们不谈这些,账簿快些给我罢,都这个时辰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白抚疏坐着不动,目光坚定,“我说过了,我是不会给你的。” “白抚疏,你忘了在檀丹遇见的那些流民了么?”苏毅澜咬了咬牙,眉宇间带起了怒气,“他们为何挣扎在死亡线上,究其原因,难道不是因为有老三这样的人在贾勇龙后面撑腰,使他剥削起百姓来肆无忌惮吗?这样的人你还要助他登顶,我看你是眼盲心也盲!” 白抚疏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也看不上他的这种行径,但你方才说的大害,未免言之过重。三殿下确实有不足,但只要有贤臣辅佐,他日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 “呵!真是笑话,古来昏庸帝王何其多,难道他们身边没有贤臣?”苏毅澜连连冷笑,“亲小人远贤臣,致使国家倾覆,这样的故事白侍郎不会没有听说过?” 白抚疏并不理会他的嘲讽,依旧端坐着,“你说的这种情况未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只是性情急躁一些,但不蠢。”说完忽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不能让姨母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白子堰!你知道你表兄每次去封地,都干了些什么吗?!” 白抚疏一愣:“他在莲城怎么了?” “你……你……” 怎么提这件事?那是跟师兄一起去的,况且也无凭无据,如何让他信? 苏毅澜感到气馁。 微言大义这种东西根本打动不了白抚疏,在这件事上白抚疏表现出了特别的固执。 谈了一晚上,那账簿至今连面都没见着。苏毅澜决定不走以理服人这条路了,停了一下,干脆摆出一副蛮横的姿态来,没好气道:“罢了,我与你争论这些毫无意义,你要护谁,想助谁,我也不感兴趣,快把那册子给我罢。” 白抚疏见他面上是一副不肯罢休的神态,轻叹口气,重复道:“殿下,我谁也不会给的,你放弃,时候不早了,我叫人送送你。” 说完也不等苏毅澜的反应,就往门口走去。 苏毅澜看他这副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伸手一把从后面拽住了他一边肩上的衣襟,狠狠道:“白抚疏,我再问你一遍,到底给不给?” 白抚疏转过身,一双凤目平静地迎上他,嘴里吐出的话异常坚定,“你放弃罢,我是不会给你的。” 苏毅澜满心怒气,又无可奈何,气急败坏道,“你,你,不给是,你若不给,我就……” 俩人挨得很近,鼻尖相对只有两寸的距离,近在咫尺地对视。 一股熟悉的,清雅而温暖的气息混杂在澡豆的香味里措不及防地朝苏毅澜侵了过来,本要冲口而出的一句狠话,不知怎么的,竟然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白抚疏的衣领被他拽开,光滑的脖颈在他手指间露了出来,人从浴房出来才没多久,修长白皙的脖子上还潮湿着,触碰到的肌肤滑腻一片,像沾了露水的白玉般。 苏毅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热。这不合时宜又陌生的感觉,令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松开手,仓促地退后一步,与白抚疏拉开些距离,别过脸去。 白抚疏不解他为何突做此态,见他眉间隐忍,话说到一半也突然停了,本不想再多言,想到自己辜负了他的信任,心中有愧,忍不住又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只能这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你回。”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本已冷静下来的苏毅澜,被他几句话勾得气又不顺起来。 “好啊。”苏毅澜看着他,唇角突然扬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你以为没了账簿,我就拿他没辙了?等贾勇龙押进都城,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到时我看你如何保他。告辞!”说完径直大步往外走。 “阿澜,你等等。”白抚疏忽然改换了一个亲近的称呼,从后面跟了上来。 苏毅澜微微一怔,尽管觉得不太可能,心里还是升起一个隐隐的期盼,不自觉地驻足,微微偏过脸,细听着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到了自己身侧。 “你……方才怎么来的?怎知我家的住址?“白抚疏到了他侧旁,问道。 竟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苏毅澜气恼地侧过头,愤愤瞥了他一眼,又一语不发地往外走。 白抚疏一愣,只道他拿不回账簿,心情不畅快,也不与他计较,默然随在身后。 及至开门,看见了守在门外的魏荻,苏毅澜方又驻足,也不回头,对身后人道:“齐威候的大宅,这附近何人不知?随便打听一下,便能寻到个人指路。” “那你等一下,我送送你罢。” 白抚疏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返身匆匆进了屋子。 白子堰,你账册不给,这些没用的虚礼倒是做的很足! 苏毅澜忿忿地想着,也不待人引路,熟门熟路地自顾往中门方向走去。行了几步,忽然醒悟过来,立时住了脚,回首看看并无人留意,方放下心来。 月光莹白,如水银般倾泻在庭院中还来不及化开的雪地里,四下静谧,只有靴子踏在积雪上的咯吱轻响。 白抚疏亲自提着灯笼,与苏毅澜并肩踏雪而行,橘红的光照在脚下,映出一片暖光,也将并肩而行的身影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第66章 定海神针 两人一路无言,经过半月的拱门,花园,穿过游廊。 景昌十年的冬天已经到了深处,屋外寒气逼人。白抚疏披着一件随手抓来的白色狐裘,来不及束起的长发如质地绝佳的墨缎披散在肩膀两侧,耳畔的几根发丝随着走路时带起的风轻摆,那俊美异常的深邃五官在一团晕黄的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丽色,几乎有一种妖娆的美。 妖娆? 见鬼,他又非女儿家,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词。 莫不是中邪了? 苏毅澜被这突然而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移开目光,视线落到地上,却又瞥见了雪地里两道长长的影子不经意地交融在一起,一瞬间,脑中竟荒唐地跃出当年在白府后山看见管家与家丁赤条条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心中顿时乱了,不由加快了脚步。 “殿下,错了,这边走。”白抚疏并未发现他的异样,紧走两步跟了上来,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苏毅澜回过神来,才行了没几步,忍不住又偷瞟向身边人,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立刻跳开。 前方灯影浮动,园子那头一行人提灯走了过来。 “公子回来了?”男人打着灯笼,笑容晏晏地跟身旁的丫鬟一道朝白抚疏行礼。 苏毅澜瞥了一眼对方那张有些眼熟的脸,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白抚疏淡淡地应了一声。白府管家又殷勤地说:“一会儿我让人给您送碗燕窝去。” 白抚疏脚步没停,“不必了。” 管家错身而过时看了一眼年轻的客人。虽猜不出是何来头,但能让他家公子亲自相送的,必定是个要紧的贵客,只是这贵客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冷。 “是你家管家?”等人走远了,苏毅澜看着前方,状似无意地问。 ”嗯。” “为人如何?” 白抚疏不知他怎么忽然对自家管家来了兴趣,只道:“白叔在我府中多年,平日里大小事皆由他操劳,也算忠心,人还不错的。” 苏毅澜下意识地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白抚疏不解地转头看他,“此话怎讲?” 苏毅澜静了须臾,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有所不知。” 他这话怎么听着都像还没有说完,白抚疏往前走,一边等着听他的下文,却久久不闻他的声音,不禁转头。正待发问,就见刚才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魏荻从白府的仆从手里牵过两匹马,朝苏毅澜唤了一声“殿下”。 转眼一看,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府门口。再看苏毅澜,他却只随意地抱拳朝他做了一礼,便自顾牵马出门了。 白抚疏只觉他今晚神情古怪,说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终究也不便再追问了。 苏毅澜呼着寒气翻身上马,与魏荻走出没多远,又回首望向月色下的白府,神色复杂。 自那晚河边的交谈后,他对白抚疏曾有的提防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瓦解了。加上小时候相处出来的感情,潜意识里已经将对方当成了不一般的朋友,尽管以白抚疏和皇后的那层关系,这其实是件荒谬又危险的事。 但很多时候,他都忘了,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法跨越的一些人和事。 直到今晚,他们的争吵开始的那一刻,苏毅澜才清醒地意识到,白抚疏是皇后的外甥,三皇子的表弟,要维护的永远都是皇后的利益。 也许在某些时候,他们可以说是朋友,或者还有一点其他的什么东西,但他们站的立场永远不同。 白抚疏是外戚,这层身份任谁也改变不了。 念及此,苏毅澜心下黯然,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 他虽还未经历过情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对那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了。于是又再次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往后须得离他远点,不可跟他有牵扯,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能拖累师父。 魏荻在夜色下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苏毅澜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却莫名觉得此刻他的侧影看起来有一丝难过,忍不住道:“殿下,东西未拿到么?” 苏毅澜动了动拽着缰绳有些冻僵的手指,道:“算了,我已经想到了别的法子,走,等贾勇龙押进都城,我自有办法让他供出来。” 说罢狠狠一夹马腹,那本来在小步慢跑的马儿迎着寒风,在深夜的街头扬蹄奔了起来。 魏荻立刻俯首躬身,策马追了上去。 寅时三刻,东方还尚未见白时,临安突然醒了。 自打听说五殿下出事,他就满心担忧,夜里也睡不好,这会儿醒来,便愁肠满怀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抱着膝发了一会呆,临安下床找来一块抹布,再次来到苏毅澜的屋子,里里外外又开始进行一次洒扫,口中一边喃喃着”求诸天神佛保佑殿下,一定要平安归来”之类的话,直到桌椅床柜被擦抹的光洁发亮,才满意地停下。 而后来到外屋,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临安半磕着眼,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临安祈求神仙大人下界救人,一定要把殿下带回来……” 他就这么祈愿了半晌,在他几乎快把认识的神佛都求了遍时,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声。 临安怔了一瞬,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咚咚咚奔出屋,等到看见了大踏步走来的两人时,眼眶登时一红。 “殿下,果真是您!” 临安几乎喜极而泣,迎上前上下打量苏毅澜,嘴里一边絮叨着:“天神显灵了,天神果真显灵了!奴才就知道殿下福大命大,一准会没事的。真就把您给盼回来了,明日我去开善寺,一定多捐点香火钱……” 苏毅澜从他身边大步走过,迈进屋子,一边笑道:“放心,我命硬,老天收不走我,阴曹地府也不敢收留,这不好好地回来了。” 临安跟着苏毅澜和魏荻进屋,又忙着要喊人进来侍候,被苏毅澜阻止了。 “不忙这个,你去浴房备点热水,找套干净衣服过来,我要沐浴更衣,参见父皇。”顿了顿,又吩咐道,“对了,先找个大一点的包袱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小包袱交给魏荻,“把它跟另一个包扎到一块,一会儿有用。” 临安跑去南面厢房里找来了一大块紫色的绸布,掂了掂魏荻放下的包袱,好奇道:“殿下带了什么好物回来,咋这么沉呐……哎!让奴才来,殿下您身子金贵,怎么能做这个……” 他一边说着,又小跑着过去,接过苏毅澜手里的银盆。 “临安,我住山上那会儿还砍柴打猎呢,拿个盆子装热水,这种事算不得什么,你忙你的,不用讲这些规矩。”苏毅澜在他身后满不在乎道。 “殿下,这是奴才的份内事,您别抢了我的活啊。”临安弯起眼睛,心情好得直从脸上溢出来,“您好好坐着,奴才马上弄好。” 说完便手脚勤快地进进出出忙碌起来。 五殿下就好似一根定海神针,他这一回宫,小内侍的心稳了下来,干起活来干劲十足,走路都带着风。 第67章 面圣 宫里跟临安相熟的宦官,见了他都说他找对了主子。宦官的命在贵人眼里不值一文,随便犯一件小事就能被主子杖责,有的经不住打,死了也就是抬了往荒郊野外乱葬岗一扔。 而临安则不然,为着中秋那件事他在刑部挨了几鞭,一回到云德殿,五殿下就亲自为他上药,那两天也不用他服侍,让他好好歇着。 那时临安就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的主子。 说是服侍,这位殿下常常是自己服侍自己。初时他以为殿下嫌自己侍候得不好,整日提心吊胆,怕被送回内务府重新分派给别处,甚是煎熬。胆战心惊了好一阵,直到中秋夜后方才安心下来。 “我让你留意的事怎么样了?”苏毅澜跨进热腾腾的浴室,问跟在身旁的临安,“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有发现谁与别宫接触么?” 尽管里面只有他们二人,临安还是习惯性地压低声音,极其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方才说出一个宫娥的名字,“春秀与王尚仪常有联系,有天夜间,奴才亲眼见她溜进了您屋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苏毅澜脱外袍的动作一顿,心道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中秋那件事与皇后有关,杀了他再嫁祸广阳宫,一箭双雕,多好的计谋啊。 ”没惊动她?”停了一下,他问。 “没,”临安摇头,“奴才听您的吩咐,只在屋外偷偷观察,没惊动她。” 沉默了一下,苏毅澜微微点头:“嗯,做得很好!” 临安一想到中秋夜发生的事就不寒而栗,开始对苏毅澜献计:“奴才已经想好了法子,殿下明日就可将她赶走,明早上我故意喊她去厨房帮忙,然后……” “不可。”苏毅澜竖起一手,打断他的话音,“那样会惊动她身后的人,况且……赶走了一个,就不会再换一个吗?平日里注意些,提防着点就行,但也千万不可让她知道身份已经被识破。” 临安顺从地点头,一面将苏毅澜干净的锦袍挂上屏风,“好,奴才晓得了。” 临安挽起袖子,试了试松木桶内的浴汤,觉得太烫,转身舀了些凉水加进去,又道,“殿下,还有一件事情,您走后没多久,广阳宫的陈嬷嬷送来了两盒花生糕,她不知您去了庐安,说您小时候特爱吃她做的点心,我把它收下了。” 说完又联想起一事,很八卦地道:“嘉月公主年后要嫁去那什么夏沧国了,广阳宫那边的宫人都悄悄传开了,听说那地方远的不得了,公主怕是以后再也难回来了……” 苏毅澜来到康宁宫门前时,时辰尚早,一缕晨光刚铺向宫门前,白玉阶石和雕刻有龙纹图案的白玉柱上金辉流转。 他大步迈进宫,却见福阳殿门口静悄悄的,这才想起,今日初七,休沐,皇帝不用早朝,应该还未起身,只好在殿门前静静等候。 许久,周贤贵出殿见到他,迎上前喊了一声“五殿下。” “周公公,父皇还未起身吗?” 周贤贵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拎着的一个似乎沉甸甸的暗紫色包袱,又笑了笑:“是,殿下这么早来给陛下请安,只怕还有一会儿才能起呢,外头冷,殿下去偏殿坐着等候罢。” 苏毅澜道了声谢,去了偏厅耐心静坐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日光透过窗格,在殿内投下了斑驳的影子,这时一个小宦官才进来传唤,说皇上已经起身,可以觐见了。 苏毅澜起身,整肃衣袍,随着小内侍进了皇帝的寝宫。 福阳殿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暖融融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伴着一两声微弱的咳嗽声。四周的垂帷已经扎起来,皇帝正在让宦官为他披衣,见苏毅澜进来,招手让他上前。 苏毅澜放下手中包袱,朝皇帝跪下行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皇帝眉心微展,为小儿子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道:“快起来,林如汉禀报说路上遭遇山匪,与你走散了,朕命人去九河镇寻你,想不到一早起来就听说你已在殿外等候,快朕跟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父皇,儿臣路上遭遇的不是山匪。”苏毅澜直接道。 皇帝闻言一愣,“不是?怎么说?” 苏毅澜隐去白抚疏和杨穆乃的事不提,将余下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说罢又解开包袱,掏出了诉状和账簿呈给皇帝。 “父皇,庐安知府贾勇龙私吞赈灾款,并将朝廷运去的赈灾粮食倒卖给外地商人,还与地方豪强势力勾结,任意加罪拘捕无辜之人,侵夺百姓田地房宅。儿臣已经拿到了证据。” 待皇帝将东西接过去,苏毅澜又道,“账簿入了水,前几页有点糊,往后面看。” 皇帝听完面色已沉,待翻看了账簿和诉状,往御案上一掷,怒道:“这个贾勇龙,好大的胆子,朕的天下由这样的人担当百姓的父母官,国家怎能兴盛。” 苏毅澜又从包袱里拿出六个赤金的金桃,禀报了来由后,拿捏了半晌,又道:“父皇,儿臣怀疑他在朝廷有靠山,九和镇一事应该是这背后之人所为。儿臣分析首先贾勇龙在时间上来不及,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势力和胆量在九和镇拦截,那些人手上甚至还持有儿臣的画像,这次若非我跳进水潭,极有可能已经死在他们刀下了,父皇,此人才是朝廷更大的祸害啊。” 说到此,他提起袍摆,复又跪下,“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将贾勇龙押解都城,让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参与审理此案,并允许儿臣旁听,如此,可防止某些人从中做手脚。” 大理寺主事的是三皇子正妻的叔父,有刑部共同参与,加上他的旁听,三皇子一党在此间便难动手脚。 皇帝听完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嗯,好,准了,你起来,我会着刑部,将他押入离黍审理,按律惩处。朕昨日已得到奏报,庐安连日雨雪,目前旱情已经解了。”又对一旁的一个内臣道,“去焦尚书府上一趟,让他一个时辰后来见朕。” 苏毅澜道过谢起身,见皇帝面色憔悴,接连咳嗽了几声,那模样和已故的师兄很有几分相像,不由自主地将对师兄的那份感情移了一些到眼前的帝王身上。 趋身上前,像往日照顾病中的杨穆崎一样,对正在为皇帝束腰带的绿衣内侍说了句“我来”,便接过他手上的活。 皇帝微微愣了愣,便由着他服侍自己洗漱穿衣。 苏毅澜动作细致娴熟,手拿镶金玉梳细细为皇帝梳理花白的长发,人到中年的帝王从巨大的铜镜中望着幼子,似乎有些动容,开口道:“这么早起,还未用早膳,陪朕一道用膳。” “嗯,谢父皇。” “庐安一行感觉怎么样?”皇帝又问。 苏毅澜提起袍摆,蹲身为他穿棉袜和六合靴,一边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儿臣亲眼目睹了民间疾苦,也感受到了父皇治理江山的不易。 “哦?”皇帝垂眸看着他的发顶,含笑道:“怎么说?” 第68章 国策 苏毅澜站起来,认真答道,“一些贪官藐视王法,与权贵勾结,盘剥生民,抹黑了朝廷。就拿这起流民事件来说。父皇圣心仁德,几次下诏拨款赈灾,然而朝廷拨的款项却入了贪官的口袋,灾民被蒙蔽,以为朝廷不管他们生死,对朝廷有怨言。父皇的一番拳拳爱民之心落空,还坏了贤名。” 这番回答令皇帝心里很受用,有意想考一考小儿子,遂道:“那依五郎之见,该当如何?” 苏毅澜不知帝王用意,不敢贸然谈论,小心地瞥了一眼,谨慎道:“父皇,儿臣不敢妄议国事。” 皇帝以袖掩口咳了两声,接过苏毅澜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道:“但讲无妨,朕不会怪罪于你。” 既得了皇帝这句话,苏毅澜立刻拱手道:“那儿臣就说了。” 他将盛水的金盏于紫金楠木桌上轻轻一放,又垂眸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始道:“儿臣想,要解决这事,还是得想法让他们返回原籍。这些流民涌到别的州府,不仅增加了当地的压力,而且那些年轻力壮的一旦无事可做,就容易滋事,甚至极有可能引发暴乱,衙门捉人入狱也没用,关了几天还得将他们放出来。” “不如朝廷将贾勇龙的家产及所吞赃款和庐安府库里现有的存粮一道发放给灾民,这样就能省了户部额外的一笔开支。” “此外在各处张贴布告,将此事昭告天下。同时在布告里呼吁难民尽快重返原住地,就说官府将重新为他们编册入籍,待开春将撂荒田地丈量核对,再按户籍分发。” “目前庐安旱情已解,荒芜的田地来年可继续耕作,到时再雇些人挖渠蓄水,还可预防将来旱灾的再次发生。” 苏毅澜说到这里略微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道:”告示上最好能再加一条,比如三年或五年内免征一些苛杂之税,并将所征赋税减三成。如此一来,百姓的心方能稳住,他们上了户籍,朝廷的税赋收入也能扩大,征粮也有保障,既防止了作乱,还能收得民心。”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许多灾民都不识字,到时还得派设相关人员在贴告示的地方讲解一下。” 皇帝没想到苏毅澜能将一个救灾之策说得这么详细具体,这番谈论没经过一定的调查思考是不可能得出的。 他开始重新考量起这个儿子。 天子微微颔首,净过手后,缓步到膳桌旁坐下,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 苏毅澜见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便又继续道,“父皇,儿臣不得不说,这次流民之所以多,其中有一部分并非来自灾区。他们逃难只因田地被豪强大族侵占,这些豪强与官府勾结,致使申冤无门,只能背井离乡逃往别处寻活路。”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接过一个绿衣小太监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又道:“朝廷能否重新安排一次度田,并重惩隐匿土地者,这样既能使这部分人入籍分田,又可震慑那些妄想强占土地之人。还有,度田这事还得另派人核查,以防丈量田地的胥吏弄虚作假,确保亩数准确。” 这些都是苏毅澜在拿到账簿后就思考的一些问题,他本就盘算着要跟皇帝提一提,这时趁机会,干脆一股脑地都讲了。 “度田这事我会让臣工们去商议。”皇帝在他对面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五郎去庐安历练,有长进了,这件事你拟一份文书呈上来,朕让工部和户部再商议一下,先用早膳罢。” 一直垂首安静地候着的周贤贵恭顺地“喏”了一声,立刻吩咐外殿的太监传膳。侍膳的宦官们进来等了片刻,尚食局的宫女太监也鱼贯而入,将一道道菜肴摆上桌。 皇帝的早膳素来简单,品种并不多,只有数道精致的小菜和两碗羹汤。一个绿衣宦官开始为皇帝试吃,苏毅澜趁着这个间隙,说:“父皇,儿臣提的救灾之策,恐怕要朝廷花出去不小的一笔银子,儿臣想……或许可让离黍的那些富商们一起捐些钱粮,来一个筹资赈灾,倘若朝中大臣们能带头捐款,那么富商们解囊纳捐的事自然就能办的更顺利了。” “五郎想得周到,还能为朕的国库考虑。”皇帝微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也好,如今朕的国库虚空,臣子们却一个个家产颇丰,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吐一些出来,不过,他们要知道是你出的主意,怕是要把他们给得罪啰。” “儿臣只望能为父皇分忧,其它也顾不得了。”苏毅澜道。 皇帝拈须沉吟了一下,“这样,这件事就由你来办。既由你来,那你也得表示一下,你每月领的宗亲俸银用度也不多,方才那六个金桃,就算你带头捐的。” “多谢父皇信任。”苏毅澜立刻起身,”儿臣一定努力办好这差事……” 皇帝又掩唇剧烈咳了起来。 苏毅澜停了说话,上前扶着帝王的背,递过去一个锦帕,关切道:“最近天冷,父皇是着了风寒罢,孩儿去请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皇帝摆摆手,稍微缓和了些,饮了口内侍奉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又拿锦帕拭着眼角咳出来的泪,道:“不必了,这几年遇天寒就不大舒坦,老毛病了,太医院已经开过药,吃了也没什么效果,天一转暖就好了。” 他慢慢吃了几口侍膳内侍为他夹的菜,又搁下紫檀镶金的筷子,道:“你这次去庐安历练,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么?父皇赏给你。” 苏毅澜连忙道:“谢父皇,儿臣并未做什么,不敢要赏赐。” 皇帝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年后朕给你开衙建府,把庐安府交给你作封地罢,嗯……先封你为庐安郡王,那边接下来的事都由你来处理。” 这意料之外的好事令苏毅澜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自己和师父一直等待的封王离都,就这么突然间的朝它迈进了一大步,虽然封的只是一个郡王而非亲王,但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苏毅澜正舀了一汤匙鱼汤入口,那汤还颇有些烫,闻言连忙咽下,又起身离座跪谢皇恩。 一顿早膳吃完已经很迟了,离开时,苏毅澜在大殿外见到了锦欢,看样子是来见皇上的。公主秀眉紧锁,只闷闷地喊了他一声“五哥。”便默不作声了。 她这么郁郁不乐的样子,令苏毅澜想起了她的那桩亲事来,看来临安的八卦是真的。 而皇帝为了国家利益,也只能同意这场政治联姻。 苏毅澜刚步下殿前石阶,里面服侍的一个绿衣小个子内侍就随后出了殿门。这人沿长廊走到尽头,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自己,便低着头,慢悠悠地转过折廊,往嫔妃们居住的后宫而去。 刚行出数十步,迎面遇上了从侧廊转出的周贤贵,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宦官。 “韦福,去哪儿呢?”周贤贵盯着他问。 “……我去拿杏仁乳羹。”周公公的品阶比韦福高,韦福对着他浅浅地揖了一礼,镇定地答道。 “拿乳羹怎么往这边走?”周贤贵眯着眼看了一下他要去的方向,又道,“没事,你走。” 等韦福走远了,跟着他的小内侍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小声道:“公公,这韦福自从攀上了青宁宫那边,威风了不少呢。” 周公公瞪了他一眼,骂道:“这种话也好随意讲,想掉脑袋吗?不服气你也去攀一个!” 第69章 酸意 午时,清宁宫内院,皇后在花园里散步,陪在侧旁的只有王尚仪。 “娘娘,五殿下今日面见陛下了。” 王尚仪扶着秋千架,让皇后坐下,在耳旁轻声汇报着刚得到的消息,“听说呈上去了几本账簿,还有庐安知府送的六个金桃,咱们的人根据陛下与五殿下的谈话内容判断,说那几本账簿中没有与三殿下有关的。” 皇后斜靠在秋千上,怀里拢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汤婆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黄铜鎏金的边缘,深思着道,“这竖子狡猾,乃儿被他诈了,不过他留着那本账……难道想作为把柄要挟我儿?”顿了顿又道,“只怕他不知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听闻圣上翻阅时,五殿下在一旁提醒,说有一部分被水浸泡,难以辨别,让他往中间翻。”王尚仪又道。 “这么说,有可能损毁太严重,已经不足以作为证据面呈陛下了。”皇后轻轻舒了一口气,从秋千架上起身,“还说了什么?” “他还给陛下提了建议,动员离黍的富商给庐安灾民捐资……”王尚仪遂将得到的情报详细汇报了一遍。 “募捐?他倒是会出主意。”皇后自语道,“此事若办得好,陛下会对他赏识有加,本宫可不能让他如愿。”说毕对着王尚仪又低声交代了几句。 王尚仪露出了笑容,奉承道,“还是娘娘高明,奴婢马上去办,一定搅了他的好事。” 她停了一下,又有些担忧地试探着道:“娘娘,倘若那庐安知府押入大理寺,禁不住刑讯怎么办?奴婢心想……此事须得早做打算才好。” “这个你无需担心。”皇后成竹在胸地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本宫自有法子。” 皇后将汤婆子递给王尚仪,朝已经露出花骨朵的鸳鸯藤慢步走去,“倒是陛下赐他庐安作封地这事……这小子有两下子,这么快就哄得陛下开始赏识他了。” 王尚仪跟在她身后,说:“也算不得多好的事,那地方受了灾,田地荒芜,给了他也收不上食邑,不过面上说着好听而已。” “这你就不懂了。”皇后道,“目前看来是如此,可庐安土地肥沃着呢,往年朝廷军粮一半来自庐安,他若能打理得好,不出几年还能恢复从前,长远来看他是赚了。” 静了须臾,又叹道,“陛下糊涂了,给了他一处这么好的地方做封地。“ “春秀密报,说五皇子跟广阳宫那边最近走得很近。”王尚仪听了皇后的分析,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想了想又道,“前不久锦欢的嬷嬷还送了些花生糕去云德殿。” 皇后对嬷嬷二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当年杨穆歧被送出宫后,她并没有去留意一个奶娘的去向,毕竟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毫不相干的人。后来林贵妃向皇帝要了奶娘给锦欢,底下的人觉着不重要,也没有向她禀报,至于那奶娘长得什么模样,她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那天在柿林里,我见着他跟锦欢在一块,就有些担忧。”皇后猜测着道,“乃儿也跟我说,那天为了账簿的事将老五拦下,发现他竟是跟着老二进的城,看来林妃这女人已经将他拉拢了过去。” 李玉姬眉头深锁,在爬满鸳鸯藤的竹架前停下,又道:”他们这一联手,我儿想登上皇位的路就难走了,须得想个法子断掉二皇子这条臂膀才行,你让春秀多多留意,务必找出一点破绽来。” 这几日地方官员陆续入都述职,苏毅澜面见皇帝的第三天,皇宫里举办了一场百官宴,宴席设在春晖堂。 去往春晖堂的宫道上,苏毅澜碰到了齐任天,寒暄了几句后,御史大夫又关切地问起路上遇劫的事,二人一道闲谈着往前走,到了快进门的地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 苏毅澜与白抚疏打了个照面,互相对视一眼,便快速移开目光,同旁边的谭宇霖打了一个招呼,而后仿若不认识白抚疏,抬步直接与齐任天入了春晖堂。 天子进来与诸臣欢宴,群臣举杯,齐声恭贺,宫女太监或端盘或执金壶,流水一样行走于席间。 白抚疏跟吴长鹏坐在一块,二人不知聊到了什么,白抚疏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抬眼,透过重重人影,与斜对面隔壁桌的苏毅澜的目光在半空相碰,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迅速避开了。 苏毅澜低头饮酒,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虽然自己下了决心,再不跟这人有任何牵扯,但不知怎么的,眼见着白抚疏对着他人笑,却回避自己的目光,心里还是很不舒坦,一丝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酸意在胸口直往上涌。 苏毅澜闷闷地低头,灌下一大口酒。 景昌十年十一月十七,贾勇龙被押往都城,林如汉也因为这次督察地方赈灾一事不力,被降职处理。 皇帝下诏,封五皇子为庐安郡王,庐安赈灾一事则由户部协助郡王处理。 隔日又下了一道旨意,命庐安郡王入北城军营历练。 虽只封了一个郡王,入军营历练也无特别之处,且北娑崇尚勇武,本朝规制,皇子长到十五岁都得到军营进行或长或短的历练。 但朝中官员能跻身于庙堂之上的都不是普通人,对朝中风向变化,政治嗅觉极其敏锐,诏旨一下,立刻意识到,皇帝对这位回宫不久的五皇子已经开始重视了起来。 下朝后,官员凑在一块,暗暗揣测起皇帝此举用意,大家也开始留意起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来,一些人甚至开始观望其表现,以考虑以后站队的事,苏毅澜也因此进入了大众的视野。 不知是谁起的头,皇帝的御案上又渐渐开始出现了一些重提立太子一事的奏书。杨煌心里也清楚,太子之位长期空悬,只会加剧儿子们争储位的斗争。 但到底立谁呢?这件事令他颇为头疼。 趁着空闲,苏毅澜与师父一道去祭拜了杨穆崎的生母,又独自偷偷走了一趟牙市,还是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他心知能找到牙婆的概率微乎其微,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某日从军营回来,苏毅澜从北门入皇城,想起兵部官暑就在附近,脚步不自觉地就往那边拐。 白抚疏与一个同着暗紫色官袍的同僚正从里边出来,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二人边走边交谈着什么。 苏毅澜退后几步站到一株海棠树下,看见那官员到了门外似乎忘了拿什么,又重新返回,白抚疏便独自往皇帝议政的景宸殿走去。 自那晚之后,有意无意地,他们之间就没有再碰过面。 苏毅澜很想走上前假装偶遇,跟他打声招呼,像从前一样轻松地说上几句话。 但想到那晚下的决心,内心不由地狠狠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迈开腿。 然而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远远追随着那紫衣官袍的身影,看着他往皇帝的居所方向而去,直到那身影拐个弯不见了,朝着那个方向还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第70章 北营 担负皇城巡查任务的六万禁卫军驻扎在都城南面,通常被称为南营,而驻守在城外北面骊山脚下,拥有三万军队,负责都城安危的守备军营地则被称为北营。 十二月份的北营,北风呼啸,军旗猎猎。 “呜——”军营里响起了操练的号角声。 一队队士兵穿着锃亮的铁甲列队站在操练场上,随着指挥官的口令,一面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面齐声高呼,声势惊人。 另一头的射箭场上,一群穿着灰色军服的士兵在看一名弓箭手拉弓往箭靶射击。 “手臂要稳,瞄准靶心,要做到心箭合一,像这样……” 苏毅澜耐心地对射手讲解着动作,旁边又有几名士兵陆续围拢了过来。 初入军营那段时日,北营军士不知这次来的皇子在山野长大,都觉得皇子嘛,那是从小在宫中被一群女人和阉人娇惯着养大的,没什么男人血气,哪会真的来磨炼,不过是混着玩罢了。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苏毅澜能感觉到他们的这种心理。 军营里讲究的是真本事,长得好看,身份高贵这些都没用,只有让人佩服了,关键时刻,才能凝聚人心。二十天前,他主动走到射箭场,把在山上打猎练出来的射技使了出来,接连射下两只飞过的大雁,终于令这些粗犷的汉子对他刮目相看。 随着相处的加深,北营军士们渐渐发现,这次来历练的皇子与之前的很不一样,这一位是真心实意来磨炼的。 这几天,只要他在射箭场出现,一些士兵都会主动围过来。 “前后手腕和肘部与肩平,力量下沉均匀落在两脚上。”苏毅澜拿过士兵手中的弓箭,再次示范起拉弓的动作。 “白侍郎,这边请。”营地入口处,刘康将军微笑着打了一个请的手势,陪着来视察营地的白抚疏往练兵场走去。 射箭场上围了一圈穿着灰色军服的兵士,一旦到精彩处都在呼喝叫好。 白抚疏被叫好声吸引,透过人群缝隙,看见一个着军服,身姿修长挺拔的军士背对着他,在射箭场上拉开上了箭矢的弓弦,正对准远处的靶心。 须臾,那修长的手指松开,长箭“嗖”地一声飞出去,牢牢扎在了靶心,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叫好声。 白抚疏觉得射箭的军士身形有些眼熟,停下了脚步,正这时,这名军士在叫好声中侧过头,与一名士兵不知说了句什么。白抚疏在这一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英气逼人的侧脸。 苏毅澜一身戎装,看着与以往有些不同,身上多了几分骁勇飒爽。 白抚疏不自觉地抬脚朝他的方向走去,刚迈了一步,眼前不期然地闪过那晚为了账簿而争吵的画面,双脚便没有再挪动半分。 他静静地遥望着他,看他眼角飞扬着笑意,与周围的士兵们打成一片地说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身上自有那种亲和力,带着阳光般的温暖,让人喜欢靠近。 白抚疏怔神地想着,忽然看见苏毅澜转过头来,在双方视线即将碰上的刹那,白抚疏连忙转过了身。瞟了一眼有些奇怪地望着自己的刘将军,并未做解释,只淡淡地道:“走。” 苏毅澜方才正教着一名士兵,不知怎么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自己,下意识地回头,正瞥见了一个着暗紫色官袍的年轻男子在一个将领的陪同下往操练场走去。 边上一名士兵告诉他道:“那是兵部今天下来视察营地的一位大人。” 白抚疏么? 苏毅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长弓抛给了说话的那名士兵,“你先照着这么练,我去去就回。” 等他走出人群,那紫色的身影远远地一晃,已经往另一头的摔跤场上走去。 想到那晚从白府出来时下的决心,再一想白抚疏刚才应该是看见自己的,却也并没有上来跟自己打招呼,苏毅澜不觉停了脚步。 罢了,既已决定了,就不该与他再有牵扯。苏毅澜默默站了片刻,复又转身,往射箭场走去。 “……你是不知道,朝廷每年拨给北营的军费有限,咱们营开支费用又大、武器更新、兵甲兵械耗损,还有养马的费用,都是一笔很庞大的支出啊。” 刘康曾经是白恩岑的旧部,与白抚疏算是熟悉,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他陪着白抚疏离开操练场,绕着营地外围走,跟他介绍起北大营目前的情况。 “朝廷目前也难,今年连守关的军队都难以支撑了,每次一与赤琼开战,军饷军费就成倍地往上翻,加上今年庐安又闹旱灾,明年的军粮恐怕还得从他国购进。”白抚疏道。 “嗯,朝廷的情况我们也理解。”刘康微微点头,换了一个话题,“侯爷最近身体可好些?” “多谢将军挂念,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和从前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校场的操练已经结束,士兵们成群地往营地里去,一阵说笑声忽然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其中一人声音挺熟悉,白抚疏停下说话回首,就见苏毅澜和一名虎背熊腰的士兵从一个营帐附近拐过来。 二人不知在说什么,苏毅澜脸上还停留着笑意,看见白抚疏,脚步停了一下,又走了过来。 “来,这位是五皇子殿下。”刘康为白抚疏与苏毅澜作着介绍,“殿下,这位是来咱们营地视察的白侍郎。” 苏毅澜淡去笑容,不冷不热地跟白抚疏打了一声招呼,便不再言语,却也并未就此离开。 刘康虽是行武出身,却并非粗疏之人,隐隐觉得这两位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奇怪。五皇子平时跟人从不这样,还挺随和,怎么见到来视察的官员,反倒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而白抚疏方才在射箭场看见对方时,那神情也…… 他看看苏毅澜,又看向白抚疏,正打算领着白抚疏继续往前走,一个亲兵这时小跑着过来,递给他一封信。刘康拆开扫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便吩咐两名士兵先陪着白抚疏,自己去处理一下紧要军务。 刘康一走,苏毅澜就看向与他一道的士兵,说道:“你方才不是说还要再练一会儿吗?” 那士兵一愣:“练什么?我没说啊。” “练射箭啊,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苏毅澜朝他挥手,“快去快去!” 那士兵“哦”了一声,愣愣地走开了。 等把人赶走了,苏毅澜望了一眼如洗的碧空,揉了揉鼻尖,还是用一副没什么表情的脸,对着白抚疏道:“白侍郎,难得来一次军营,一起跑马?”说的是问句,那口吻压根就不像是在征求人家意见的。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没答言,沉默少顷,看向了身旁两名陪同的士兵,对其中一人道:“给我牵一匹马来。” 第71章 意外 北营外是一片延绵起伏的草场,往南约两里外便是闻名的骊山,这个季节山上树木叶已落尽,遍地枯草,营地外的这片草地朝南,生长着一种耐寒的黑麦草,此时还有零星绿色。 黑白两骑一前一后,沿着草场纵马疾驰,久违的冬阳把四周的景色照耀得一片明媚。 苏毅澜骑术精湛,跑了两圈,就把白抚疏甩在了后头。他奔至兴起,调转马头眨眼冲入了附近的树林,白抚疏紧随其后。 跑了一阵,冷风吹得身上渐渐有了寒意,白抚疏骑在马上,鼻尖冻得泛红,指尖冰凉。 苏毅澜回首时瞧见了,收了缰绳,跳下马来,白抚疏也跟着甩镫下马。 二人牵着马,踏着满地黄叶,在枝叶凋敝的林子里漫步。这里景色清幽,上了一个缓坡,便是巍峨的骊山。沉默了一阵,两个人都侧头看向对方。 “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怎么样?” 一句几乎相同的话同时问出口。彼此一怔,又都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苏毅澜对牵马走在侧旁的白抚疏道:“冷,这种天跑马风大,但是跑得痛快。” 他这会儿心情很好,停了一下,又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捡些枯枝来,生一堆火,一会儿就暖和了。” 离开不一会儿,便抱来一大把干树枝,还顺带拾了一些坚果回来。 白抚疏看他对这里似乎熟悉,问道:“你常来这儿?” “也不,偶尔跑马会到这儿走走,也跟营地里的士兵来过。” 苏毅澜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火折子,很快升起了一堆篝火。两人并肩坐在火堆旁,不多时,炭火里有毕毕剥剥的爆裂声,几颗已经炸开的榛子带着炭气的香味蹦出了火堆。 苏毅澜两只手倒腾了几下,忍着烫剥了,递给白抚疏,自己又剥了一个扔进嘴里,一面吃,一面又和他说起了来北营的种种。 仿佛商量好似的,他们谁也不提那晚账簿的事,都小心翼翼地避着,只挑些旁的话题,闲聊似的在说,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在说,另一个在听。 “你看那棵树,”苏毅澜指向侧前方一棵高大的松木。他的侧脸很有味道,鼻梁高挺,轮廓好看,一双如刀锋般的剑眉斜飞入鬓,“那树上一窝鸟已经孵出来好几天了。” 白抚疏烤了火,稍微暖和了身体,吃着又香又脆的榛子,挑起眼角看他,“你怎知……你爬上去过?” “我在鹰丛岭长大,爬树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苏毅澜低头,用树枝拨弄出火堆里烤熟的坚果,含笑道,“后面山上还有几座古墓呢,前些日子我还……” 仿佛为了配合他说的话,背后山岗上忽然传出一阵沙沙声,跟着有石子泥土滚落下来。 苏毅澜一愣,停下说话,刚转过头,又有两块巴掌大的石头接连滚落下来。 “刚说,它就来。”苏毅澜刷地起身。 骊山并不高陡险峻,整个山体平缓秀致,半山腰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一处山崖,那里有一片略为开阔的空地,若是有看墓地的风水师来到这里,一定会说,此处藏风聚气,是一块风水宝地。 这块风水宝地上这会儿有三个男人正在忙碌,地上躺着铲子和锄头。 “这一趟发财了。”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一边乐滋滋地跟同伴说着话,一边拿起一串镶嵌宝石的项链,往一个已经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塞。 俄顷,旁边一个刚掘开的洞里又钻出一个扛着布袋,着粗麻布衣的男子。 “张八斤,拿光了吗?没有了就快撤。”另一人拿起铲子,抹了一把被山风吹出来的清涕,对着粗麻衣道。 张八斤喘着气放下布袋,兴奋道:“这一趟来得值当,里边还有呢,陪葬品多得不得了,还有两大堆“老鼠”和“地龙”,我拎出来的这一袋都是手镯,珠宝和钻石,你俩快进去。” 另两人闻言立刻丢下手里的活,抬脚往墓洞口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树枝抖动声和脚步声,二人都很警觉,立时停下,循声望去,就见前方羊肠小道上,两名青年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不好,那军爷又来了,扯呼!”蓝色衣服飞快地说了一句。 与此同时,苏毅澜也看见了墓地前的人,拔出剑陡然一声大喝:“大胆贼子,又来盗墓!” 三个盗墓贼晓得这位军爷的厉害,吓得立马扔下东西,撒腿就跑,溜得简直比兔子还快,眨眼间就不见了。 “怎么猜到是盗墓的,来这里捉过他们?”白抚疏道。 墓洞外的地上留着几堆刚挖掘出来的松软黄泥,和一些青砖石头,苏毅澜和白抚疏踩的鞋底都是泥巴。 “月初带着几个士兵跑马来过这块,也是无意中撞见。”苏毅澜打开一个布袋往里瞧,一面道,“溜得倒很快。” “现下要怎么办?”白抚疏望着地上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道。 “简单,带回军营,让刘将军交给京兆尹府处理。” 这处山崖开阔处,地势独特,风景宜人。白抚疏踏过一地松软的黄土,走到最外沿的地方打量起整座古墓。他爱干净,靴子底下粘着厚厚一层黄泥,一刻也忍受不了,瞧了瞧身后的一块大石,便抬脚踩上去,准备刮鞋底的泥。 那石头被盗墓贼挖盗洞时扔在外沿,面上看着稳稳地躺在地上,实则底下一大半悬空,压着柔软的灌木枝,被白抚疏一踩,顿时“哗啦”一声往山下滚去。 白抚疏反应不及,身躯一晃登时跟着石头往下坠。 “子堰!” 苏毅澜大叫一声,一个箭步飞跃过去,伸出的手却只堪堪触碰到白抚疏的一小片衣角,眼看着人已经直坠而下,苏毅澜一个纵身往下飞扑,抱住了白抚疏,两人一起往山坡下滚了下去。 一阵哗啦啦的泥石滚落声终于停下,苏毅澜抬起头,发现自己抱着白抚疏滚落在了山腰一片开阔的草坡上。他呼出一口气,松开怀里的人,率先爬起身,又俯身将白抚疏从地上拉起来。 “怎么样?是否伤到哪儿?”苏毅澜拍着白抚疏衣袍上,头发上粘的尘土,草叶,紧张问道。 白抚疏摇头,抬脚时又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右腿。 苏毅澜不放心,立刻撩起白抚疏的长袍下摆,脱了他的靴袜查看,只见右脚脚踝处白皙的肌肤又红又肿。 “我背你下山。”苏毅澜道。 “你没事吗?方才你……” 白抚疏刚才滚下去时,被苏毅澜像人肉护垫一般紧紧护着,只在刚踩翻石头时扭到了脚,其它倒也没伤到什么,但是苏毅澜…… 苏毅澜身上是有一些擦伤,他浑不在意地拍打了一下军袍上粘的黄土,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怎么会有事。” 说罢到他面前,撩起袍摆蹲下身,又道,“你上来,我背你下去。” 第72章 撩拨 “这……你搀着我走罢。”白抚疏道。 “上来,此处离咱们拴马的地方还远着呢,搀着你下到山脚天都暗了。”停了停,苏毅澜又故意道,”你放心,这山路我走惯了,绝不会摔了你。” 那挺拔的脊背仿佛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白抚疏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俯下身,趴在了他结实的背上。 一开始白抚疏双手搁在肩上,尽力挺着上身,想保持一点前胸与后背的距离,过了一小会儿,大约是这样挺着太辛苦,亦或许是别的原因,慢慢地靠近了些,最后贴上了苏毅澜强健而充满力量的脊背,揽住了他的脖子。 苏毅澜感受着这悄悄的变化,觉得白抚疏实在可爱,又有趣,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原本想打趣他一句,想到这人脸皮薄,还是忍住了。 夕阳渐渐沉到草坡上,骊山风景很美,环境清幽,虽然这个季节草木褪了青绿色,也自有它的另一番别致景色。 苏毅澜脚下很稳,走了一大半,听见背上的人说:“阿澜,沉吗?要不……还是我自己走。” “沉什么,我扛过一百多斤粮食上鹰丛岭呢。”苏毅澜颠了颠他,笑道。 倦鸟归巢,鸟鸣声不时在空旷的山林里响起。 下山这段路,两人没有再说话。 到了山脚下,苏毅澜让白抚疏等着,自个儿又返回山腰将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拎了下来。 回程路上,白抚疏与苏毅澜共乘一骑,另一匹马背上则绑着几个布袋。山风吹起白抚疏的衣摆,不时拂向身后,连同他身上的气息,也都在不停地撩拨着背后那人。 …… “阿澜,那天在春晖堂外,你……” 白抚疏的声音被风吹散开,苏毅澜有些听不清,低头凑到他肩头,下巴就悬在肩膀上方一点,问:“你说什么?” 那低沉浑厚带着磁性的嗓音就响在耳畔,白抚疏觉得脖颈连着肩膀,那半边都有些麻。微微抿了一下唇,又说:“没什么。” “还冷吗?”苏毅澜问。 白抚疏正要回答,奔驰中的白马前蹄忽然高扬而起,旋即跃过了一块挡路的巨石,白抚疏惯性地跟着后仰,一下跌进了苏毅澜结实的怀里,他脸上一热,又连忙往前扑,结果扭到崴了的右脚,身子一斜,差点从马上滑下来,幸而身后的人眼疾手快,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回到军营时已近傍晚,苏毅澜率先跃下马,朝白抚疏伸出双手,欲托他的腰,一面道:“你脚伤了,小心点。” 白抚疏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改为让那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自己,借力缓缓下了马。 刘康听两个亲兵说白侍郎跟着五皇子去跑马了,觉得奇怪,一直在营帐里等他。 这会儿见白抚疏竟然受伤回来,五皇子又对他关怀备至,与下午那般神情大相径庭,戎马一生的将军有些看不懂,满肚子疑惑也不好问。 皇帝要臣子们齐心协力赈济灾区,朝臣们纵然有不乐意的,也不敢违逆天命。部分原本想哭穷的,想到自己暗地里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之类的肮脏事,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也并非是一无所知,便也作罢。 在齐任天和白抚疏带头各自捐了三百两后,其余的也跟着纷纷掏了腰包。 亥时已至,夜幕下的离黍城,万家灯火渐渐消失,寻常百姓为了省些灯油钱,已早早入睡。 西袁街上一家叫珠柳轩的舞坊里,轻歌曼舞,依红偎翠正当时,好不旖旎风流。二楼走廊尽头一间贵宾包间内,不时传出男女调笑声。 “会长放心,在下早就安排妥当。”一个三十来岁,着绿袍的瘦高男子对着对面一个矮胖身形,着绛色锦袍的中年男人道,“那些人我都打过招呼了,保证没问题,到时候咱们捐的那点钱,杯水车薪,他在那位面前讨不到功劳。” 被称作会长的男人是离黍城里大名鼎鼎的商会会长王连财。王会长放开怀里娇艳柔媚的舞娘,挥手示意美人退下,而后看着那人道:“哎呀,说到底啊,这五皇子还是年轻气盛,心浮气躁,回宫才没多久,一点根基也没有,何必跟皇后娘娘过不去呢。” 瘦高男子冷笑一声,“不过就是仗着皇上一句话,让京兆府召集大家募捐,他好拿功劳嘛,他也不想想,跟皇后娘娘过不去,这事还能成吗。” 顿了俄顷,又拍着胸脯道:”这件事包在我李五身上,你放一百个心,那些富商绝不会多捐一分,往外掏银子这种事,谁愿意干啊,再说哭穷这种事,也不难。哎!你说,皇上若是得知,他募捐到的钱粮只有那么一点点,会如何赏他呀?” “哈哈哈,喝酒!” 王会长酒盅刚凑到唇边,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位高挑挺拔的华服青年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名容貌端正的年轻人。 包间内二人皆一怔,看着来人。 那青年在门口未做丝毫停留,直接就迈开长腿进来,对着王连财道:“王会长,有件事想劳烦你一下,我得跟你单独谈一谈。”顿了顿又自报家门,“对了,我叫杨穆歧,这位是我的侍卫。“ 王连财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也不知这位五皇子在外面待了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刚才屋内的谈话。 到底是生意场上的人,吃惊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王会长唇边当即挂起了一抹微笑,起身对着苏毅澜拱手道:“原来是五皇子,失礼,失礼!请。” 随即瞟了一眼瘦高男子,那人赶紧识趣地起身,对着苏毅澜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魏荻也随后退到门外,掩上了包间门。 王会长拿过银质酒壶,给苏毅澜倒了一杯酒,装傻充愣道:“殿下请坐,什么事还劳烦您亲自来找王某?殿下请讲,能做到的,王某一定尽力。” “好,王会长痛快,那我就直言了。”苏毅澜在他对面坐下,“五日后,官府会举行一场募捐晚宴,由本王主持,想必会长已经接到通知了。” 见王连财点了点头,苏毅澜又问:“那么……王会长打算捐多少呢?” “哎呀,殿下有所不知啊,”王连财立刻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开始叫苦,”最近几年生意难做,王某做的几笔生意都是亏的多,特别是今年,我……” “王会长。”苏毅澜抬手打断了他的表演,视线凝在他脸上,慢悠悠道,”让我来猜一猜……王会长接到了一个指令,募捐晚宴那天,离黍城所有参加的富商应该都会像你这般哭穷?” 第73章 募捐 “这……”王连财语塞,心虚地避开了苏毅澜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讷讷道,“殿下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王某不明白。” “我没时间跟你打哑谜,这里有份东西,你先看看。”苏毅澜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条展开,搁在王会长面前朱红的案几上,推了过去。 才刚看了一眼,王连财就浑身一僵,如木雕般一动不动,大冷的天,额上开始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殿下,您,您这……” “咱们来做个交易,”苏毅澜盯着他,缓缓道,“你若能说动大家在募捐晚宴上积极捐款,今天这份贩卖私盐的证据,我立刻毁了,就当不曾见过,如何?” 王连财脑子里进行着紧张思考,心道自己若真的这么做了,也不知这五皇子会不会履行承诺。 半晌,王会长犹豫不决道:“这么做,我可要得罪那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苏毅澜道:“王会长,我只要你吐出你从中谋取到的暴利而已,你好好思量一下,这笔交易要不要做。” “这,这……”王连财道,“您让我再想想。” 苏毅澜寒冰一样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不轻不重道:“王会长是不是忘了我国的律法?让我来提醒你一下,凡贩卖私盐者,两石以上便处以极刑。” 王连财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肥厚手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吭声。 “只要你配合,募捐晚会一结束,我立刻就把这张东西撕毁了。”苏毅澜收起桌上纸条,“当然,你可以选择不信任我,但你要想好了,你若得罪了那边,至多丢了会长头衔,离开离黍,到别的地方还能活下去,哪天东山再起也说不定,但你若不与我合作,便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连财面色惨白,垂下头,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五皇子说得固然没错,可皇后那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拗,跟她作对,等于自寻死路。 “兴许你认为那边权势滔天,能让你安然无恙,那我们就来赌一把。”苏毅澜起身道,“对了,我只有一晚上的时间给你考虑,明日辰时我便要入军营,等到五日后的募捐晚宴才返回。” 见他闭口不语,顿了顿,苏毅澜又给他再施一层压力。 “过了明日辰时,你去军营找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说不定我会让你捐出全部家财,到时你连离开都城的盘缠都没了。你好好掂量掂量,告辞!” 王会长终于扛不住了,“殿下,等一等!” 苏毅澜从贵宾包间出来,守在门口的魏荻瞟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便默不作声地跟下了楼,等上了马,才道:“殿下,成了?” “成了。” 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寒风裹着细碎的雪,打得人脸上生疼。苏毅澜并未加快速度,仍旧骑着白马慢悠悠地迎着风往前走,“这次还多亏了齐麟,若不是他帮我弄到证据,我也奈何他不得。” “刚才那王会长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精彩。”魏荻笑了笑,“殿下怎知,那位会在这件事上使绊子?” 苏毅澜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垂目答道:“我只不过揣度了一把人心罢了,你想想,我若能募捐到大笔款项,陛下必然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有人是不乐意见到的。那天我让齐麟帮忙,悄悄找了一位富商朋友打听了一下,果然如此。” 五日后,由京兆府牵头,离黍一些有头有脸的富户被请到百味居,参加了一场纳捐晚宴。 酒过一巡,苏毅澜对他们讲了庐安的受灾情况,呼吁他们与朝廷一起帮助灾民渡过难关。 让一些人意料不到的是,这些富翁都挺识趣,给足了五皇子面子。 皇帝看到苏毅澜呈报上来一笔数额不菲的捐款,龙心大悦。 最近这段时日,一切似乎都比较顺利地朝着苏毅澜想要的目标前进,现在只等贾永龙押解进都城了。为了防止三皇子暗地里动手脚让贾永龙在监狱里暴毙,苏毅澜已经防患于未然,想好了应对的每一步,在这件事上做了细致周密的安排。 募捐晚宴的第二天,苏毅澜又让芋青和魏荻在离黍城的主街道,水秀街进行了募捐。能为难民们办事,苏毅澜感到充实快乐,比起盼着望着离开都城,那感觉好太多。 “庐安大旱,闹天灾,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捐点钱帮帮他们。” 芋青站在一堵张贴了赈灾布告的土墙前,对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叫得比小贩还卖力。 虽然街头捐的人数额都不大,但是一两天下来还是有了不错的收获。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铺着白沙石的水秀街被几近半尺深的积雪覆盖了。年关将近,寒风大雪也挡不住都城百姓的过节热情,摊贩们兜售摆起了各种年货,一些外地商贩赶着年节,也携了大量当地特产来到都城交易,街上常能听到一些南腔北调的方言。 “魏荻哥,咱们募到多少了?”陆续又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十钱,二十钱的捐。芋青手里拿着半个馒头,低头凑近一个方方正正,只露出中间一个小口子的木箱,捂上一只眼往里瞧。 “快二百两了。”魏荻猜测道。 “这么多?大哥知道要高兴了。”芋青兴奋地咬了一口馒头,老远瞧见苏毅澜从北面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又道,“嘿!你瞧,刚说,就来了。” 不等苏毅澜下马,芋青就喜滋滋地上前,一副卖关子的神态,“大哥,你猜咱们募到多少了?” “听你这意思……应该是不错。”苏毅澜将马鞭扔给随行侍卫,到木箱前两手托起掂了掂,“唔,再过一会儿结束,这天怪冷的。” 一个男人从苏毅澜背后走上来,瞟了眼墙上的赈灾布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芋青瞧见了,立马迎了过去,笑嘻嘻地接下,一面道:“大哥,都捐了?你可太有善心了。” “嗯,都捐了。”男人憨厚地笑了笑。 苏毅澜听声音耳熟,转过身,瞧见是福顺。 “殿下。”福顺也看见了他,对着他行了一礼,有些拘谨道,“我也来捐点。” “福顺……”当年在白府,此人对他多有照顾,几次见了,苏毅澜总想喊他一声福顺哥,他把“哥”字咽下肚,从芋青手里拿过钱袋,塞回了福顺手里,“你每月列银也不多,要攒下这些不易,意思一下就好了。” 福顺愣了一下,又把一整个钱袋往前递了递,“殿下收下给灾民罢,我在府里有吃有住,平时也花不着钱。” 尽管他这么说,苏毅澜还是仅从福顺递来的钱袋里取出一块约莫一两的碎银,余下的又都塞了回去,“够了,这些你拿着,我替庐安的百姓谢谢你啊。” “这……”福顺捏着钱袋,显得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他转头往前方一家酒楼看了看,又踌躇了片刻,最终脸红红地说,“殿下,实话跟您说,这银子不是我捐的,是……是我家公子给的,公子吩咐我拿过来,不让提。” 第74章 方言 “哦?这样啊,那我替庐安百姓多谢你家公子了。” 一听是白抚疏给的,苏毅澜立马接了过来。心道,白抚疏,你偷藏账簿,对不住庐安百姓,这钱算是你给他们赔罪了。 福顺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对着苏毅澜又鞠了一礼,道:“那我走了。” 刚走出没几步,又被苏毅澜喊住了。 “福顺……你家公子就在附近?”见福顺点头,又道,“弘味轩?” 福顺讶异地看他,一副“殿下是如何知道”的神情,憨憨地笑了一下,承认道,“公子跟潭都尉在那边吃饭呢。” “好,你走。”苏毅澜静了片刻,注视着福顺走的方向,突然问芋青和魏荻,“饿么?想不想吃点什么?” 魏荻摇了摇头,芋青当乞丐时忍饥挨饿落下了毛病,一听有吃的,立马双眼灼灼,很捧场地说:“好呀,好呀。” 言罢游目四望,见一个穿着厚棉衣的小贩在附近卖花饼,当即乐不可支地说:“大哥,咱们吃花饼,我就不客气了啊。”说着就朝小贩走去。 “哎!等等,不吃这个。” 苏毅澜转身吩咐随行侍卫,将装了银钱的木箱送到户部去登记入账,道,“让我想想……今天带你们去吃顿好的,先找找,看哪家做得不错。 说罢朝弘味轩走去,一面道:“前边有一家酒楼,过去看看……” 没一会儿,苏毅澜就领着魏荻和芋青站在了酒楼外。 芋青听苏毅澜念酒楼名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瞟了他一眼,又眨了眨眼睛。 弘味轩生意不错,二楼右面敞开的十余桌几乎满座,左面一溜雅间,每个雅间的门口都垂着精致的绣花帘子。 苏毅澜刚才入大堂扫了一眼,就推说一楼太吵,要上楼寻个座位,这时站在二楼楼梯口却犯起愁来。 总不能一间间掀帘子找人,再说偶遇。 稍微驻足了一下,他就朝左面一排雅间走了过去。习武之人五官六感很灵敏,从每个门帘前经过时,苏毅澜有意放缓了脚步,以期听到熟悉的声音。 芋青自打出娘胎,还是头一回进这么气派的地方,跟在苏毅澜身后呆愣愣地左顾右盼,微微张开的嘴巴一直就没合上过。这时回过神来,跑到苏毅澜跟前,歪着脑袋,一副很懂他的样子,说:“大哥,你找的白公子?” 酒楼里嘈杂,说得还挺大声。 苏毅澜面不改色,斜了他一眼,否认道:“胡说,谁找他了。” 芋青站苏毅澜跟前矮了好几个头,他仰着头,一对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嘴里又冒出一句来:“方才捐钱的大哥都说了,白公子就在这个什么轩嘛。” 福顺刚才根本没提他家公子姓甚名谁,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的。 “你这小子。”苏毅澜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谁定的规矩,他在这儿,咱们就不能来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他,双手往后一背,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酒楼里的食客有一些是外地货商,雅间里不时传出几句不知哪里的方言。已经路过五间了,帘子后面仍旧是陌生的声音,苏毅澜走着走着想起了那晚下的决心,有些气馁,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怎么又赶着来见他?罢了罢了。 他心思烦乱地转身,打算离开。就在这时,身旁一个堆杂物的隔间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一两句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飘进了他耳中。 这方言…… 有点熟悉。 苏毅澜心里稍稍疑惑了一下,下意识往那边扫了一眼。 芋青正好跟他讲话,苏毅澜脑子里疑惑刚起便又瞬间被打散了。及至走到一张桌前,方后知后觉地忽然想起,小时候双亲私下里常用这种言语交谈,他甚至能有模有样地学上几句。 苏毅澜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 一个伙计打扮的男人从隔间里走了出来,紧接着又出来了一个着红衣,粉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苏毅澜退至一旁,看着女人进了一间雅间,里面立刻传出一阵娇笑声。 苏毅澜再也没了吃饭找人的心思。他迅速推开堆杂物的隔间木门,确认是刚才那名女子后,便示意一脸莫名的魏荻和芋青坐回桌前等他,而后慢悠悠地踱到那名女子进去的雅间外,微微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 女人正和几个衣着鲜丽的男人在推杯换盏,谈笑间说的却是北娑官话。没过多久,绣花的门帘一掀,红衣女独自出了雅间。 “你俩自己点菜吃,我有急事,迟点驿馆碰头。”苏毅澜匆匆给了魏荻一块碎银,便紧追着女子下了楼。 芋青与魏荻一脸莫名地互看了一眼,又双双望向苏毅澜消失的方向。 “原来殿下也是……”芋青扒拉着头发,努力地想着词,停顿了半晌,终于成功把新学的词用上,得意道:“见色忘友。” 魏荻微哂,想了想,起身道:“咱们还是走。” 好吃的就这么没了,芋青不甘心,退而求其次道:“荻哥,方才那花饼也不错,对?” 魏荻看着他那副嘴馋的样子,忍俊不禁,往楼梯方向侧了侧头,道:“走。”算是同意了。 红衣女人在酒楼门口系上了白色的斗篷,风摆杨柳地穿过大街,往一个巷子口走去。 苏毅澜不远不近地跟着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看看前后无人,正要上前搭话。 前方走着的人突然停步回首,对着身后跟上来的苏毅澜娇媚无边地一笑,嗓音似清泉般轻响,“公子,您跟着奴家做甚?” 青石板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人走在上面只有轻微的咯吱声,苏毅澜在略略尴尬的同时,又吃惊于姑娘的警觉。 顿了一下,带着一丝激动和喜悦对着她一拱手:“姑娘,冒昧打扰了,我有一事想请教,请问姑娘家乡何处?” 女子并未如他期盼的那样回答他,而是扯了鬓边一缕垂下的发丝在葱白的手指上绕着,眼神妩媚勾人地看着他,红唇微启道:“公子莫不是看上奴家了?” 苏毅澜连忙正色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想知道你来自何方,没别的意思。” “哦?”红衣女慢慢敛了笑,盯着他看了看,娇声道,“小女子自小在离黍长大,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对方似乎不愿意透露,苏毅澜想想又换了一种方式,恳切地对她说道:“请恕在下无礼,方才在酒楼,我无意中听到你用方言与人交谈,想知道你讲的是何处的言语。” 女子闻言,杏子般的眼中一丝警觉一闪而过,眉目间的媚气便倏地散了,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公子定是听错了,小女子哪懂什么方言啊,我还有事情,告辞了!”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苏毅澜见她突然变脸,连忙跟了上去,追问道:“姑娘是有隐情吗?为何不能对我说实话?” 女子并不回首,一边往前走,一边不耐烦道:“方才那酒楼里用方言的人不少,公子若是对方言有兴趣,何不去问问他们,为何偏追着我一个女子来问,公子不知道男女有别么?” 第75章 大个子 苏毅澜急走几步拦下了她,不得已,只好道:“实话跟你说,他们说的方言我不懂,可我能听懂你说的,但不知这种言语来自何处,实在好奇,烦劳姑娘告诉。”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女人眼中立刻露出了一丝掩藏很好的震惊,转而神情变得复杂,漂亮的眸子里明显带上了一丝警觉,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毅澜在她身后道:“姑娘,我想知道的事很简单,已经说得很明了,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不算多大的事?你为何不肯说?” 他从酒楼追出来时,还想老天终于开眼了,最近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而当对方转回身跟他说话的那一刹那,他甚至对眼前的人生出了一种来自故乡的亲切感。 可实事……却远非他所想的那般。 红衣女子急着去一个约定的地方见人,眼见对方一直跟着,要误了自己的时辰,一时又脱身不得,语气不由急了起来,“公子,您要再这么缠着,就休怪我无礼了。”说完绕开他快步往前走。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与故乡有关的信息,对方这一走,想再找她便如大海捞针。苏毅澜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当下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跟上去,口中一面道:“姑娘,对不住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今天你要不说实话,我就只能跟上你了。” 女子没吭声,前后扫了一眼,发现巷口有人朝这边走来,忽然止步。而后诡秘一笑,回身便往紧跟上来的苏毅澜怀里扑去。 浓郁的脂粉香味扑鼻而来,苏毅澜一惊,当即绷着脸往后退了半步,正要推开她,就见女人扯着他胸前衣襟,故作惊慌地大声呼救:“救命啊,歹人抓人了,放开我,救命啊!” 说完好似从他身上挣脱开似地推了他一把,往前就跑。 苏毅澜短暂地愣了一瞬,当即明白过来,迈开腿就追。就这时,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到了他身后,身侧陡然伸过一把长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伴着一声英气十足的暴喝:“光天化日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哪里走?!” 苏毅澜飞快瞥了来人一眼,对方是个高高壮壮的青年男子,皮肤黝黑,此时盯着他,脸上俨然一副维护正义的侠义之士模样。 这会没空解释,他一侧身避开了对方的剑锋,继续往前追去。 不想后面的男子也追了上来,长剑一挑又再次拦住了他,喝道:“你这歹人,胆子不小,还追?!” 苏毅澜只好拔出了腰上的剑,一剑格开对方,道:“我不是歹人,你弄错了。” 皇家兵器库里挑来的剑非比寻常,剑锋一扫,在阳光下散出点点光华。男子目光被吸引了去,吃惊地“咦”了一声,立刻收回手中剑,好像忘了为什么要拦下人家,脸色也从刚才的黑云滚滚转晴天,问道:“这剑是个宝贝啊,哪儿得来的?一看就是好东西。” 还没等苏毅澜做出反应,又立马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落在他的剑上,难掩欢喜地夸道:“这把剑铸得好,你知道吗,要铸出一把好剑不易啊,首先得有上好的钢料,单有上好的钢料也不够,还得……” 苏毅澜急着追人,见他神神叨叨,虽对他感到一丝诧异,也来不及理会,迅速合剑回鞘,绕开他就要往女子跑的方向追去。 不想那人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劝道:“哎呀!兄台,别追了,人家姑娘对你无意,何必强求呢。况且,人都走远了呢。”又盯着他的手中剑,说,“你还没回答我呢,先跟我说说罢,你师承何处?怎么得的这把宝剑?我跟你说,我爹从前……”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抱歉,我有急事,下次若有机会巧遇,再说与你听。” 苏毅澜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挣开手,飞速往巷口跑去。 等冲出巷子口,哪还有人影。道上积雪被行人踩踏得坑坑洼洼如一摊烂泥,想凭雪面上留下的脚印追踪也不可能了。 “怎么样?我说人家姑娘早跑了,你还不信。” 刚才那大个子也追上来,跟着往街两头瞧。 苏毅澜一见这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若不是你一再拦着,哪能让她跑了?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怎么就不信呢?还跟着我!” 这人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又伸过手来拉他,“好了,好了,别气了嘛。既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坦坦荡荡地说,你追着人家姑娘干啥子哟?” “……不便相告。”苏毅澜一把拍开他的手。 大个子立刻用一种“就知你编不出来”的表情看着他,停了一下,很大度地说:“算了,看在你年纪比我小的份上,我就不追问了。” 他也没问人家多大,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比自己小。 苏毅澜“嗤”了一声,正要离开,这人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咦!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识得你手上的剑是一把好剑的?还有,你还没回答我呢,谁赠予你的?” “怎知它不是购来的?” 苏毅澜不愿跟他解释剑的来历,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 大高个终于闭嘴了,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毅澜心情相当得不好,瞪了他一眼,不等他再开口说话,扔下一句“别再跟着我了!”就匆匆转身往回走,才刚走出一步,耳中立刻又传来那大个子的声音:“喂!别走啊,我还想跟你打听…… 苏毅澜脚步停也没停地出了巷子,他也没兴致再回酒楼了,心想反正给了魏荻和芋青银子,吃过东西他俩自会回来,便解开绑在树下的白马独自回宫。 刚踏进云德殿的门,临安就匆匆迎了上来,说冯宇荀找他。 冯宇荀从不轻易进宫,苏毅澜一听顿时感觉不好。 “师父,发生何事了?”苏毅澜入内,见了冯宇荀开口就问。 “殿下。”冯宇荀眉头深锁,“贾勇龙在押送都城的路上畏罪自杀了。” 红衣女子一口气跑出巷口方回头,见对方未追上来,狡黠地一笑,放缓了脚步。 而后迅速上了一辆路过的马车,七拐八拐,中间又换乘了两次,最后在快出城门的地方下了车,看看左右无人,迅速进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 进去没走多远,便到了一座荒废的院落前。女子入了院子,熟门熟路地径自往里面走,那院子看起来荒凉,内里却并不破败,几间屋子既没有蛛网密布,也未横梁倒塌。 红衣女最后在一间偏厢房前停了下来,轻推开木门,里头一个个头中等,身材微胖的黑衣男子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属下见过大人。”红衣女子对着男人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礼。 男子转过身来,脸上戴着一张精致的古铜色面具,看不见神色,说话的声音里浸着寒意,“夏悦,你来晚了。” 第76章 寻人 “……属下路上被人缠住,一时无法脱身。”被称为夏悦的女子道。 “哦?”男人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属下在弘味轩与黑鱼碰面,交谈时用了一两句家乡的言语。”夏悦只好解释,“原想那地方喧闹,又在一间堆杂物的地方,属下音量也低,不该被人听去,不想那五皇子耳力过人,竟然听到了。而且……不知为何,他竟懂我们的语言,一路缠着我,非要问故乡在何处。” “五皇子?”男人一怔,随即向前迈了一步,又道,“他怎么……你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大人放心,属下很小心,夹带着说的一两句故乡话并未涉及重要的事,且看他的反应……应该也不曾听到什么,但他缠住我,想知道是哪里的方言。” “这就有意思了,你起来。” 男人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转过身,回归正题:“东西拿到了。” “嗯。” 夏悦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方方正正,只有半个掌心大的纸,恭敬地用双手呈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接过,并未打开来看,只淡漠道:“我得提醒你,规矩你懂的,倘若暴露了,我只能弃了你。” 银色面具反射着淡淡的幽寒的光,看不见面具后男人的神情,那声音却冷得让人发怵。 “是。”夏悦抱拳低头,“属下明白。” “等等。”男人在夏悦转身时,又道,“想法子查一查这位五皇子,明天我会派两人与你接头。” 贾勇龙路上被杀,杨穆乃安分了一段时日后又逍遥自在了起来,在宫里碰见苏毅澜时,洋洋得意地从他身旁走过。 自从那天听说呈报上去的账簿与自己无关,杨穆乃便松了口气,而后又在忐忑中等了几日,并不见苏毅澜拿账簿来要挟自己,便确定它已损毁。一颗心渐渐落回肚子里,仿佛悬在头顶的一把剑被人摘了,轻松了不少。 苏毅澜遇见红衣女子那晚,去福阳殿向皇帝禀报募捐一事,在殿外碰到了杨穆乃,仿佛一道亮光闪过,他突然想起那次去牙市,这女子其实就在三皇子车上,当时还从车里下来同杨穆乃说了一句什么话。 难怪隐约觉得有些眼熟,那时苏毅澜并未认真看她,只远远地隔着几名燕王府侍卫随意瞥了一眼。而那女子跟三皇子讲话时,轻声细语,街上又嘈杂,他也没留意说了什么,似乎是……叫杨穆乃离开。 几日后,苏毅澜尝试去寻找那名红衣女。他既不能找杨穆乃打听,亦不能明着四处找人。凭猜测觉得那样的女子应该来自烟花之地,思来想去,只好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到各家风月馆去逛一次。 那过程可以说是相当的狼狈。 盈月楼是他进的第一家花楼,在老鸨的招呼下,几个浓脂艳抹的女子一拥而上,对着他调笑拉扯。苏毅澜只觉头皮发紧,看清并没有要找的人,落荒而逃。 出来后便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对方很狡猾。几次尝试甩开未果,当苏毅澜想拿下他时,那人立刻消失了。 苏毅澜怀疑是皇后或燕王的人,想想自己面上不过是逛个青楼而已,他们也拿不住把柄,便不再理会。 腊月初五,这天是皇帝的寿辰,宫里要举办盛大的宫宴。 皇帝一早起身,携皇后及三位皇子在康宁宫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拜祝,群臣依次站定,轮番跪拜祝寿,把往年说过的祝词换几个字又再说了一次。 一个时辰后,一干人又随御驾前往华英殿参加宴饮,皇家宗室子弟也都来了。酒过三巡,气氛热闹了起来,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皇后趁着这个空隙,悄悄离开了座位,一直留意着她动向的燕王立刻跟上,母子二人到了殿外的回廊下。 “母后怎知孩儿有事要见您。”杨穆乃行过礼,笑道。 “你几次往我这边瞧,母后再不出来,你父皇都要发现了。”皇后前后环顾,确认周围无人,才道,“何事啊?” “自然是好事。”燕王从广袖内取出一封信笺,得意道,“昨日有人偷偷往我书房里放了一封匿名信,举告老五身份作假。” “哦?”皇后微微睁大了眼睛,接过来展开看了一下,疑惑中又夹杂着一丝高兴,“还有这种事,没查出来是谁?”虽说的是问句,口气却是笃定的。 杨穆乃果然摇头。 “所以我总担心你府中那些下人不牢靠,你得拿出点时间,仔细排查一次。不过这举告之人或许真知道些什么,倒也算跟我们一路。” 皇后又往左右扫了一眼,看见两个宫娥往这边走过来,飞快地收起信笺,“此地不宜逗留太久,先这样罢,母后回去再想法子查他。” 十名身着锦绣彩缎的宫女进了华英殿,开始在宴席前的空地上且歌且舞。因为师父的关系,苏毅澜很自然地跟齐任天坐到了一桌。两人在歌舞声中交谈了几句,苏毅澜小口饮着酒,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往离他不远的白抚疏那桌瞟去。 从早上开始,整个寿宴过程中,几次碰面或目光相遇上,他们都没有互相打过一个招呼,仿佛从来就不相识似的。 “五殿下在山上长大,可常到民间?有过什么奇遇么?”齐任天随意问道。 苏毅澜摇头:“膺丛岭山势险峻,下山一趟不易,平素我与师父都待在山上,连山下的小镇都去得极少,哪能有什么奇遇啊。” 齐任天夹了一块糖藕送入口中,嚼了嚼,又道:“听闻有的地方,百姓不识字,不懂官话,只能用方言交流,殿下应该也学了几句罢?” 苏毅澜笑笑:“那地方的人倒是说官话。”说完刚举起酒杯,视线又被不远处那优雅清贵的男人攥住。 散宴时,皇后见到苏毅澜,面上似笑非笑,那目光很有些耐人寻味。 苏毅澜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最近做的一些事,没发现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但那目光还是令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皇后返回清宁宫,立刻屏退了身边的宫人,只留下王尚仪,她将燕王那封信的内容说了,然后总结道:“……我当时猜测,兴许是那名刺客为了多得到一笔银子,有意撒谎,给了条假消息,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大。” “娘娘,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王尚仪接过她解下的披风,问道。 “不管是真是假,本宫都不能让他继续在宫里待下去了。” “这件事咱们得……”王尚仪说着,跟在皇后身后往内室走。 皇后忽然一个转身,吩咐道:“马上去三殿下府中,他养的那些人正好可以用一用了。本宫当初怕他性子急躁,瞒不住事,只得去江湖上雇刺客,现在看来,有些事还是得他去办。” “娘娘是要……” 李玉姬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师徒俩在山上生活多年,总得与人交集。有交集自会留下蛛丝马迹,本宫不信拿不到实证。” 第77章 酒肆 正荣大街一到夜里灯火璀璨。一家叫“醉不归”的酒肆里今晚生意火爆,里面喝酒的客人围坐成几桌,猜拳行令的有,聊天吹牛侃大山的有,闹闹哄哄。 唯独角落的一桌却只坐了一个客人,那客人闷头喝酒,谁也不搭理,对周围的喧哗声充耳不闻。 “小二,再来一壶!” 年轻的客人自斟自饮,很快喝光了桌上的一壶酒。 跑堂的伙计见他这般喝法,满心担忧。 酒肆里常有这种客人,碰上了烦心事,喝得酩酊大醉,一醉就无端闹事。打碎了盘碗也没几个会乖乖赔钱,有些横的客人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做生意最怕碰到这种事了。 伙计去柜台后拿酒,走的磨磨蹭蹭,还一面左右转头,看客人饮酒猜拳。 苏毅澜看着伙计那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动作,心下觉得奇怪,这店家是不想做生意了么?正要催促一声,忽然感觉有人走近身边,转过头便看见了一抹白衣身影。 “抚疏?”苏毅澜满身浓重的酒味,收回目光,瓮声道,“你来做什么,想看我笑话吗?” 白抚疏自行掀起袍子坐下,问:“怎么说?” 苏毅澜看着手中空了的酒杯,嘲讽似地一笑:“我那晚自信满满,说等贾永龙押进都城,就有办法撬开他的嘴,那时你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对?” “有猜到。”白抚疏坦然承认。 苏毅澜环视一圈,见并无人留意这边,压低了嗓子忿忿道:“贾勇龙作为朝廷命官,祸害百姓,死有余辜,但是须由大理寺审判。现在此人被杀,他那靠山可是高枕无忧了。” “咱们不谈这个罢。”白抚疏岔开话题,“还记得中秋后那晚,我们找回的那个孩子吗?” 苏毅澜顿了一下,咕哝道,”自然记得,找着孩子父母了?前几天在军营,我还想哪天要让魏荻去京兆尹府问一问,被一些事一耽搁,竟忘了。” “找着了,聂家庄的聂程也被抓住了,供出来统共抢过三个孩子,其中两个被他卖给了一个外地商人,目前还在查。”白抚疏道。 “好,来,咱们喝酒。”苏毅澜说着一提轻飘飘的酒壶,方想起来找小二,抬头就见那家伙抱着个酒壶,才刚从柜台后慢悠悠地挪出来。 “小二哥,”苏毅澜催道,“烦劳你快点好嘛!” “来啦!来啦!” 伙计嘴上应着,脚下却仍旧不紧不慢地移动,等到了桌前,见多了一位客人,刚才闷头喝酒的那位似乎心情好了许多,心里的担忧才落了地。将酒搁到桌上,小心陪着笑:“客官久等了,今夜客人忒多,人手不足,有些忙不过来,嘿嘿。” 想到方才他那逛大街似的“忙不过来”,苏毅澜不禁觉得好笑,也懒得跟他计较,挥挥手将伙计打发走了。拿起酒壶为白抚疏倒满了一杯酒,问:“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白抚疏避开他的目光,语气疏淡地回答:“正好路过。” 他怎么能说,当他听府尹讲找到孩子双亲,抓到聂程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去找他了。 白抚疏不便去云德殿,出了宫门就让福顺到驿站打听五皇子什么时候从军营返回,芋青正在驿站院子里看客人打拳,见到福顺,没等对方问,就猜到他来找谁了,并主动告诉他,苏毅澜在正荣大街的”醉不归”。 说来也奇怪,刚刚还烦闷不已的苏毅澜,见了白抚疏,莫名地心情好了许多,他提起酒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忽地一笑:“那日在檀丹,说了要请你喝酒的,回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既然来了,那就今日。”说着举了举杯,“来!喝酒。” 白抚疏淡淡的笑了笑,也举杯就唇,浅浅饮了一口。 苏毅澜一手支在桌沿,侧眸看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街头募捐的事,道:“抚疏,那天……谢谢啊!” “谢什么?” 白抚疏听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惑地侧过头,眼睛眨了眨,看着他。 苏毅澜修长劲瘦的手指握着酒杯,在白抚疏面前的杯盏上磕了一下,解释道:“那一袋银子啊……街上募捐。” 福顺怕公子责怪,回去压根没交代经过。蒙在鼓里的白抚疏这时隐约猜测到了苏毅澜说的是什么,却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开口讲什么,一时表情有些愣愣的。 苏毅澜微微阖眼灌下一大口酒,漫不经心地侧过眼眸,见白抚疏好像露着一副不解的神色,赶忙又道,“你别怪福顺啊,倘若他不告诉我银子是你给的,我也不敢收。一个仆从,要攒下那么一袋银子不易呢,怎能让他都捐了。” 他这般体恤下人,倒让白抚疏生出了一丝惭愧。 相较于五皇子,自己对底层生活的人关注的委实少了些。也就在这一刻,白抚疏忽然理解了苏毅澜看见庐安受灾百姓时的那种情绪。 白抚疏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又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既然提到了募捐,又顺带地问了一句:“募捐的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还顺利,对了……”苏毅澜忽然想起什么,一时没忍住,问道,”你那日没在弘味轩吃饭啊?” 白抚疏长眉微微挑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原来你去那儿是为了找我?” 那日明明看见他飞奔下楼,连芋青和魏荻都被甩在了身后,那是为了找自己? 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苏毅澜呛了一下,大窘,“……什么意思,你,你知道我去了……芋青这家伙。” “怎么?你去找我,还不许我知道啊?” 白抚疏语调平静,清冷的眉眼却染上了笑意,一对修长如刀锋般的长眉斜飞入鬓,眼尾优雅地弯翘了起来,落在苏毅澜的眼中,竟有种春意盛满园的恍惚。 苏毅澜定定地看着他,端着的酒杯放在鼻端,一时竟然忘了喝。 只听见白抚疏又解释道,“我就坐在二楼靠栏杆一角,正好看见你快步下楼,本想叫过他们,不知怎地,他俩也匆匆走了。” 难怪,嗐! 苏毅澜不好解释下楼的原因,又不是个会顺口胡掐的,只好一笑带过。 第78章 逗趣 见他没有想解释的意思,白抚疏也不多问,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酒,不经意地道:“听闻……你最近总往花楼跑?” 苏毅澜饮酒的动作一顿,偏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冲口道:“你吃……” 你吃醋了? 后面两字他只动了动口型。 白抚疏在他开口说话时抬起了眼眸,而后却又像是被那道灼灼目光给烫到了似的,飞快地收回视线。 见他一副八风不动,霜雪不化的样子端坐着,苏毅澜心有不甘,换了个口吻又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去那儿找姑娘寻欢,我就是……想找个人问些事,一直也没找着,你信我好吗?” 那口吻仿佛热恋中的男子怕伤了心爱之人的心,在小心翼翼地解释误会。不知道内情的听到耳中,一定要以为这是一对恋人。 白抚疏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卡了片刻,觉得越描越黑,于是干脆放弃,默不作声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动作极不自然地又拿起酒杯,微垂着眼睑,饮了一小口酒。 酒肆里橘色的灯光投映在白抚疏的侧脸上,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似那白皙的脸颊上浮上了一抹浅淡的红云。 白子堰,你终于还是不自在了! 苏毅澜心里涌上一丝干坏事得逞的得意,嘴角偷偷弯了弯,倾身又提了酒壶为白抚疏满上,先前的满腹烦闷消散无踪。 今日天黑前,他从一家青楼失望而归,去了客栈见师父,遇上冯宇荀被齐任天约去府中饮茶对弈了。 芋青去了楼下院子里溜达,苏毅澜独自在客栈闷坐了一会儿,想起贾勇龙被杀,后续计划都被中断,而那女子至今也寻访不到踪迹,心中烦闷不已,闻到隔壁客房飘来的酒香,忽然想来“醉不归”喝一杯。 “子堰,你那表皇兄……去风月场所,去的都是一些什么地方?”苏毅澜试探着问。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白抚疏狭长上挑的丹凤眼里露出了一丝狐疑,审视着他。 得不到回答,苏毅澜只好找了一个勉强算得上理由的理由,“呃,也没什么,随便问问,有点好奇。” “好奇?”白抚疏收回目光,嘴角露出一抹含糊笑意,“新奇。” “不信?”苏毅澜转过身对着他,略微提高了音量,“你放心,我可没打什么坏主意,也不是为了拿他把柄。” 说完拿起杯子饮了一大口酒,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很清醒地认识到,跟他作对那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那日听到贾勇龙畏罪自裁的消息,我就已经嘲笑过自己的天真了。” 白抚疏垂眸不语,就在苏毅澜以为他不打算说什么时,听见他又道:“我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不过……他好像并不怎么逛青楼,倒是爱去乐坊。” 乐坊? 难怪!瞎忙活了一通。怎么就把她归到了青楼女子一类,但那女子的言行在他眼里委实算不得端庄。 离黍的乐坊有名气的也就那么几家,他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那他常去……” 苏毅澜想问是哪家乐坊,省得自己瞎找,说话间目光不经意从白抚疏肩头越过,看见了一个正起身往柜台去结账的客人。 那人个子不高,矮壮的体型,腰上挂把刀,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 酒肆里的灯光兴许与鹰丛岭那晚的月光差不多,苏毅澜仔细盯着那人的身影看,在一片嘈杂声中竖起耳朵,听到他付账时跟掌柜在说话,好像在打听一个地方。 对,那晚月下三人中的一人就是这身形模样,就是这声音。 苏毅澜微微眯起了眼,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白抚疏,踌躇了一下。 也就是这么一下,那人已经推开酒馆的木门。 苏毅澜果决地起身,扔给了跑堂的一两碎银。与此同时,白抚疏也发现了他的异样,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你先回,我有点事情要办。”苏毅澜避开他的目光,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又……”白抚疏眼中露出些失望来,“好,你去。”。 他用了一个“又”字,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什么。苏毅澜说话几处奇怪的地方都没有对他解释,好像有一堆的秘密缠身。但白抚疏同时又无端地觉得,他是个纯善热血的人。 “留心些。”白抚疏转回目光。 苏毅澜迈出去的脚步一滞,说:“子堰,刚出去那人是个刺客……”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他在意的,除了师父,便是眼前这人了。顿了须臾,又解释了一句:“我与他有仇,我……”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寒意。 白抚疏没有问他与那人结了什么仇,只是飞快提议:“我与你一道去罢。” 彼此目光短暂地对视了一秒,苏毅澜不再迟疑,微微点了点头,率先跨出酒馆的门。 那刺客尽捡着往偏僻的地方去,此举正合苏毅澜的意,此人今日落单,他可以寻机杀了他。 二人远远尾随,到了一段路上只有寒月和雪地反射昏光的地方,苏毅澜悄然拔出手中的剑,侧头对着白抚疏低低道:“我先上去,你绕到他身后……” 正说着,握着剑柄的手突然被白抚疏一把摁住。 白抚疏指了指前方。苏毅澜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停下脚步,墙下暗影里又走出了一人,月下看不分明,只能大约看出是个穿着浅青色长袍的高个男子。 苏毅澜下意识便觉得这人应该是刺客的同伙,那晚一共有三人,看来是又一起到离黍接下一桩人命生意了。 将半出鞘的剑合回鞘中,苏毅澜反手扯过白抚疏,闪身躲进两栋屋子间的一个狭窄墙缝里。他跟他们交过手,其中一个使剑的高个子,内力极其深厚。倘若一会还再来一个,他和白抚疏恐怕对付不了。 苏毅澜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思索了一下,将嗓音压得极低:“此人还有一名同伙,先看看情况,再等等。” 说完再探头往外看,意外发现,前方已然生变。 浅青色长袍的男子突然退后一步,做了一个手势,暗影里又冒出十来个人。这些人个个身着黑衣,手中长刀在月下闪着寒光,一出现就不发一言地朝那刺客猛扑了过去,场上立刻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刀剑相磕声。 苏毅澜顿时有些糊涂了,心道这些人莫非是像他这样想报仇的?那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又该如何解释? 须臾间,心里便起了几个念头。 白抚疏听到刀剑声也探出半个头,“不是同伙?” 苏毅澜稍稍挪动了一下脚,谨慎道:“咱们先别出去。” 第79章 酒意 雪地里的这一转变只在顷刻之间,那刺客在一群人的围攻下很快就左支右绌,虚出了一招,一个转身就往来路跑。 苏毅澜不能让走他。 他一个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扣在指间,遥盯着冲这头奔来的人。 那黑影渐近,看准时机,苏毅澜手中石子骤然弹出。飞射而出的石子挟着力道,正中对方左膝。 刺客的身形顿时一个趔趄,就这一瞬间的耽搁,后面紧追上来的黑衣人手中长刀倏地掷出,只见夜色下寒光一闪,刀锋就从那人背后“噗”地一声插了进去。矮壮的刺客身体晃了几晃,缓缓倒了下去。 后面的人几步上前,一把将刀从死者背上拔出,一股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月下的雪地。 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苏毅澜对这群人的身份充满了怀疑。 这时浅青长袍男子走上前,朝地上躺着的死者踢了一脚,冷笑道:“贪心不足,还敢再来索要酬金,真以为被你挖到金山了。” 虽隔着一定距离,对方说话声也不大,苏毅澜耳力颇佳,仍旧将那人说的话收入了耳中,随即得出结论——这是一群买凶杀人者。 这场打斗刚开始时,他还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想着必要时现身助一臂之力。 原来是狗咬狗!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这时掷出长刀那人突然转身问同伴:“怎么回事?此处难道还另有人?” “什么?”被问的人不甚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四望,未见半个人影。 “这人中刀前身形诡异。”先前那人又道,“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住,踉跄了一步,若非如此,凭他的功夫,你以为我那一刀能那么轻易就结果了他?我怀疑有人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另一个闻言也下意识地往周遭望去,说:“这里鬼影都没有一个,哪来的人。” 浅青长袍的眸光微动,往两旁暗处扫了一眼,忽然扬声道:“是哪位好汉?方才多谢相助,请出来一见。”四周除了夜风刮过的呼呼声,什么也没有,浅青长袍的停了一下,又低声对几个黑衣人吩咐道,“谨慎些,搜一搜。” 这些人立即分散开,往不同的地方搜查,其中一人则朝着白抚疏和苏毅澜藏身的西南方向走了过来。 苏毅澜平息静气,又往墙缝里挤了挤。这墙缝有些内窄外宽,他这么往后一靠,和白抚疏只能贴着身子站着了。对方身上特有的温雅气息立刻无孔不入地将他笼罩。或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苏毅澜很快便觉得口中燥渴,浑身发热,一颗心不再按正常的节奏跳动起来。 幸而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的黑衣人并未靠近墙根,只在月下往暗处粗粗扫了一眼,又往前头去了。 苏毅澜想要离开白抚疏远一些,这气息仿佛无处不在,他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却不听他的,恨不得粘着身边的人。 黑暗中的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微微侧了一下身体,忽然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叫了一声:“抚疏?” 那略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近在咫尺,白抚疏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长睫低垂,轻声道:“什么?” 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一抬眼,发现他在看着自己。两人呼吸交错,对方的体温隔着厚厚的棉袍传了过来,温热的呼息就落在鼻前,带着淡薄的酒味。 黑暗模糊了视线,人的感官却变得越发敏锐起来,他们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大腿相触的热度…… …… 旁边树上的夜鸦突然叫了几声。 苏毅澜好似猛然惊醒,飞快地收敛心神。 是疯了! 他想。 这些人搜了一圈,没发现异常情况,又将雪地里的尸体拖到角落里掩埋了,并对血迹进行了处理。 夜色很好地掩藏住了白抚疏脸上泛起的一抹薄红,他别扭地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慎触碰到了对方身上某个不该碰的地方,顿时连脖子耳根全都红了,连忙将脑袋后仰,又一下磕到了冰冷的泥墙。 正在二人尴尬地站着时,外面那群人中的一人与穿浅青色衣服的男子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商量什么事,苏毅澜只隐约听得“大夫”两字。 “这几人的声音你耳熟吗?”白抚疏低低问道。 苏毅澜沉思着摇头,顿了一下又道:“怪了,那几个黑衣人,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怎么说?” “好像……”苏毅澜静默了片刻,又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连忙从墙缝里走了出来,“算了,我一时也想不起,他们既已走了,咱们也撤。” 是夜,青宁宫。 皇后坐在暖阁里逗一只通体雪白的奶猫。摆在正中的两个大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不时发出“哔剥”一声轻响,特制的银炭燃烧时没有了呛人的烟味,反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屋子里温暖如春。 一个绿衣宫女从外面进来,行过礼后,禀告道:“娘娘,三殿下来了。” 李玉姬神色微动,放下了怀里的猫。王尚仪示意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们都退下。 “母后,好消息!”杨穆乃才跨进暖阁,就按耐不住兴奋说道,一眼看见了王尚仪,又住了口。 皇后爱怜地看着儿子,“夜里冷,有什么事叫个人传话就好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无妨,你说。” 杨穆乃解开裘皮大氅的衣带,随手将它搭在一把木椅子上,先卖了个关子:“这件事我得亲自来,母后先猜猜是什么?” 皇后闻言,双眸一亮:“真查到什么了?” “嗯,果然我收到的那封匿名举报信,说的都是事实。我的人在山下一个镇子里寻到了一位大夫,”三皇子得意道,“老五小时候那会,冯宇荀领过他到大夫的医馆里看病,您知道么,现在宫中这个是老五的师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五来不了了,那冯宇荀竟然用他的另一个徒弟冒充老五进了宫。” 王尚仪吃惊地看向皇后,“娘娘果然猜对了。” 皇后起身,冷笑了一声:“冯宇荀狗胆包天,杀头的事情也敢做。”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对着王尚仪道,“赵大人说得对,那老五定是死了。” 杨穆乃不解道:“赵大人怎知他死了?” “也是猜的,但据你所说的情况,应当是被他猜对了。”皇后问,“那大夫呢?” “就在我府上。”杨穆乃今晚心情颇佳,“这大夫起初不承认与冯宇荀相识,更不提帮老五看病的事,差点被他骗了过去。我派去的人瞧出他神色不对,又给了他好些银子,才从他嘴里探出实情。” 杨穆乃喝下一口热茶,又接着说:“我看他与这师徒俩关系不一般,但他一听要来都城作证,又退缩起来,死活不肯来,直到我手下的人许诺了重金,才乖乖地来了,现下就在我府里。” 第80章 密谋 皇后微微停顿了一下,说:“这件事须得打他个措手不及,你府中人多眼杂,万一有老二埋的耳目,走漏了消息,让人有了准备就糟了,还是把人关到别处稳妥些。” 静了一下,又自语道:“对了,疏儿在他未进宫前见过他,说他自称叫什么来着……苏,毅,澜,明儿让疏儿也出面。” “公子见过他?”王尚仪道,“那他必定有解释了。” “嗯。”皇后沉思着说,“弄不好这就是他的名字,这个假老五不仅胆大,还极其狡诈。” “那天账簿的事,我搜过他的身,应该是给了老二帮忙带进宫了,他俩已经联起手来对付我。”说到这里,杨穆乃捏紧了拳,咬牙道,“这次一定要让他一刀致命!不能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否则一旦被他翻身,再要找到这样的机会就难了。只要他死了,再想法弄倒老二,这皇位便是我的囊中之物。” 一想到账簿的事被苏毅澜耍弄了,杨穆乃就恨得咬牙切齿,抬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狠狠道:“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三人在暖阁里又仔细商量了一会,直到临近宫门快下钥时,杨穆乃才离开了青宁宫。 天快亮时,苏毅澜陷入了一个梦里。 一名红衣女子娇笑着倒进他怀里,苏毅澜慌乱地退后半步,试图把她从胸前推开,手碰到人时,触感却肌肉结实,不像女子。 他低头一看,怀里哪有红衣女人,分明是白抚疏。 白抚疏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饱含温柔地望着他。印象中,他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那如三月樱花般粉红的薄唇轻抿着,令他有种想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呼吸也一瞬间加重,缓缓低头,凑近…… 苏毅澜的喘息渐渐变得粗重,身上某个久未舒缓过的地方开始隐隐地发胀。 …… “殿下,殿下!” 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 苏毅澜一身燥热地醒了过来,感觉亵裤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平静了一下躁动的心,才起身带着鼻音问:“何事?” 临安站在床沿,隔着白色的床帷轻声道:“殿下,您昨晚吩咐奴婢,早点叫您起来呀。” 晨钟撞击的声音响彻宫闱。 苏毅澜定定地看着窗纸上透着的亮光,晃了晃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去备点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 “哎!等等。”苏毅澜下榻,将枕边一卷昨晚翻看的兵书搁回桌上,又对临安道,“魏荻呢?你把他叫来。” “在外边候着呢。殿下,今日您……还去那地方?” 苏毅澜第一次从青楼狼狈回来时,向临安打听去那种地方有没有什么门道,因此临安都知道五皇子最近爱往哪儿跑了。 “不了。” 苏毅澜应了一声,推开窗,发现阳光已经铺到了檐下,房檐上滴水结成的一排长长的冰溜子不时地往下嘀嗒着水珠。他停了一下,又道:“去乐坊。” “殿下,您可得早些回来呀,”临安提醒着苏毅澜,“今儿除夕,年终祭礼的事还未弄完呢,您末时要陪皇上去宗庙祭祖,酉时宫里还有晚宴啊。” 苏毅澜点了点头。 临安揣着袖子出屋,往浴房走,还在心里嘀咕,“殿下改性子了?自他从庐安回来,不是逛花楼就是乐坊,从前可不这样的啊。” —— 冯宇荀在驿站里闲着也是闲着,便把苏毅澜当初想教芋青读书的任务接了过来。芋青领悟力强,记性好,一段时间后已经能识很多字。 但小乞丐流浪惯了,坐不住。 刚到驿站那段日子,总想着往外跑,冯宇荀怕他惹出麻烦来,不怎么让出门。又耐心地跟他讲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慢慢地收了他的性子。 如今芋青竟也能每天乖乖地在屋里学习几个时辰,倒让冯宇荀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今天除夕,芋青上午把交代的课业完成,想着年节街上热闹,便求着冯宇荀让他出门逛逛,冯宇荀同意了。 离黍街头已经很有过年的气氛,一些小贩挑着担子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芋青穿着一件新袄,在街头东瞧西看,口渴了就揪了路边檐下的冰溜子来啃,很是惬意。 兴许是冰溜子吃太多了,逛着逛着这小子忽然想出恭。这地方离客栈远,回去不便,他找了一名小贩打听附近有没有茅厕,经人指路,便往一条巷子里走去。 还没走近,就看见茅厕外边守着几名壮汉。 那几人见芋青过来,倒也没拦他,只冲着茅厕里面瞧,其中一个还往里面催促了一声。 芋青捂着肚子等了半天,里边的人才慢吞吞地出来了,这人无论年龄和穿着都跟外面的几个壮汉不大一样,芋青无意中朝他面上瞟了一眼,顿时一愣,冲人叫了一声:“王大夫?” 男人疑惑地看他,似乎没认出来。 芋青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颈子,说:“王大夫,是我啊,嘿嘿嘿,我穿了新衣,你认不出了么?” 双鬓花白的男人这时才认出了他,“你这小鬼头,咋跑这儿来了呢?” 芋青在盘阳乞讨多年,小镇上只有一家医馆,那儿的乞丐都知道王大夫,也常蹲在医馆外面朝看诊的病人乞讨。 芋青没回答他,一面想往茅厕走,一面又好奇:“王大夫,你怎么在这儿呢,是来都城给人治病么?这么远的路,你……” 旁边的一个壮汉不及他说完就不耐烦地催促那大夫:“碰见熟人了?走,等事情办好了再来叙旧。” 王大夫似乎有些畏惧这几个人,略显慌乱地对着往茅厕走的芋青点头道:“是,嗯嗯,我,我走了。” 王大夫好好的来都城做什么,也不像来给人治病的,怪了。 芋青蹲茅厕里还在想这事。 —— “殿下,那头出来一女的,瞧着有些像,要不下楼看看?”魏荻和苏毅澜站在一家叫凝香坊的乐坊二楼栏杆边缘,他指着底下经过的一个红衣女人道。 其实魏荻那天也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更不明白殿下对一个只看过一眼的女人的执着,一上午,这已经是他们来的第三家了。 苏毅澜这几次找红衣女人都是独自行动,结果每次进去都没法仔细寻人,这次把魏荻带上了。 “先等等,”苏毅澜道,“看她要不要上楼,打个正面就知道了。” 清冷的琵琶声,古朴琴声以及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一间间紧闭的屋子里传出来,缭绕在耳畔。苏毅澜眉心微蹙,指尖轻扣着栏杆,压制着心头泛起的一阵阵压抑感,俯瞰楼下。 女人一袭红色的长裙,摇曳着阿娜的身姿从楼下大堂穿过,直接往后院去了,那身影确实和红衣女像极。苏毅澜吩咐魏荻在这里等他,自己下楼跟了上去。 第81章 不安 乐坊后院杂乱嘈杂,刚跟进去,对方就不见了踪影,几个正在干杂活的妇女诧异地抬起头看他。 苏毅澜也不理会,朝一排低矮的屋子走去,右面红影一晃,他连忙侧头,与对方恰好打了一个照面。 脸生。 苏毅澜失望地退出院子,到得前堂,看时辰已临近午时,便抬头对魏荻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这时一对男女正从魏荻身后缓缓行过,不知谈到了什么,女人侧过头对着矮胖的男人露出了职业性的娇媚一笑。 苏毅澜眼前顿时一亮。 “胡大人,这边走,您方才答应奴家的事可作数呀?” 夏悦清婉柔媚的声音让人意动神摇。 被称作胡大人的男人是兵部的库部主事胡圣庸。男人侧首,对上一双款款深情,似醉欲眠的眼眸,差点迈不动步子了,连忙道:“作数,自然作数。” 夏悦垂眸,拿衣袖掩着口笑,余光一瞥,发现大堂左面一根朱红长柱前,站着个长身玉立,着青衣的年轻公子。夏悦轻缓的脚步在木楼梯上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与胡大人说笑着往下走。 “胡大人慢走啊。”夏悦在门口看着客人上了马车,纤腰轻扭转过身。 “姑娘好本事,让我好找。”苏毅澜已经从红柱前走过来,在她两步之外,微笑地看着她。 “公子。”到底是欢笑场上的人,夏悦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柔媚的笑,粉色罗裙轻摆,荡起一阵香味,从苏毅澜身旁缓缓走过,“你若是来听琴的,就请随奴家上楼,若是为着别的事而来,恕我不能奉陪了。” “好,听琴。”苏毅澜爽快道。 魏荻正好下楼,看见苏毅澜随着她往内走,倒是很识趣,不用吩咐就主动到门口去候着。 屋子里焚着如意香,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淡淡的女子脂粉香味,正中的长形矮几上还摆着一果盘点心。 夏悦抱起箜篌在窗下的木椅上坐了,拨了两个音,“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不急。”苏毅澜在矮几旁坐下,“请问姑娘芳名?” 夏悦又摆出了她一贯的娇媚语调,“奴家叫红悦呢。” “红悦,你知我为何而来。”苏毅澜看着她,直接道,“还是先回答我那天的话。” 夏悦面上笑意不散,“公子,奴家那日已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呀,再问,奴家也是一样的回答啊。” “那你……”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魏荻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公子,公子,您出来一下。” 苏毅澜知道魏荻这时候上来找他,必有不寻常的事,只好起身。刚打开门,魏荻就附耳过来,低声道:“殿下,皇上急召,临安跟一个侍卫已经寻到这里来了。” 天边浓云涌现,掩去了阳光,暗沉沉的,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苏毅澜翻身上马,一面问临安:“知道是什么事吗?”。 临安一副着急的样子:“奴才不清楚啊,殿下您快快去,方才周公公忽然到了云德殿,说皇上急召,我想着您说过要逛乐坊的,公公一听就吩咐我出来找您了,奴才找了几处,好不容易才在这儿……” 一股不安莫名涌上了苏毅澜的心头,他还没听完临安的话,已挥鞭策马往前奔去。 芋青从茅厕出来,又在离黍街头瞎逛了一圈,不知不觉间竟到了皇城北门,那门口除了守卫的兵士,还站着几个衣着鲜亮的男人,皆伸着脖子,看样子似乎在等人。 芋青不敢靠近皇城门,他寻到一处墙根蹲下,开始好奇地打量起巍峨肃穆的皇城,一面心想,听说大哥就住在里面,要是能领自己进去参观参观,开开眼界,那该有多好啊,等将来他芋青回了盘阳,岂不是能在那帮乞丐面前好好吹嘘一番了。 正在胡乱想着,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正策马奔来,连忙从墙根下站了起来。 苏毅澜到了北门外,看见城门口站着五六个太监,还未下马,领头的周公公见了他,就匆匆上前施礼,不等他询问,就道:“老奴来传陛下的旨意,殿下快快进宫罢,皇上等您已经多时了。” 苏毅澜自然不敢怠慢,将马鞭交给魏荻,迈开长腿快步往城门走去,余光却瞟见边上跑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喊了他一声“殿下”。 “芋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苏毅澜止步问道。 “殿下跟荻哥要进宫啊,那个……里边很气派?” 芋青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往前凑了凑,满怀期待地仰头望着苏毅澜,希望他能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 但随即,他就发现周围气氛不对了。 芋青连忙掐灭想头,顺着苏毅澜的话,答道,“今天的课业学完了,阿翁准我出来逛呢,你猜我路上遇上谁了?我找茅厕那会……” “我有急事呢,回头有空再听你讲。”苏毅澜没等他说完,便转头快步往宫门走去,一面道,“别逛太久了,早点回去。” 芋青话没说完难受,朝着他背影大声道:“我遇见王大夫了!” 苏毅澜一脚已经迈进宫门,闻言霎时止了步,脑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昨晚那几个黑衣人口中提到的“大夫”。 身后的周贤贵苦着脸催道:“殿下心疼一下老奴,快快走罢,万一陛下怪罪下来,老奴可担待不起啊。” “公公莫急,”苏毅澜站着不动,“我只与他交代一句话,耽搁不了时间。” 魏荻不知道王大夫是谁,唯恐苏毅澜迟迟未到,惹帝王不悦,连忙说:“殿下先走罢,有什么要紧的事,让属下代办。” 谁知苏毅澜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转身就朝芋青走去。 “芋青。”苏毅澜看起来神色凝重,“那王大夫,可是盘阳的王大夫?” 芋青点头,看他这般严肃,又“嗯”了一声。 “就他一人?” 苏毅澜问完还没等芋青回答,就隐隐觉得不妙,果然芋青就说:“不,有几个人跟着呢,那些我不认识。” 一刹那,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了心头。苏毅澜终于知道那一丝不安是怎么来的了。 莫非芋青说的那几个跟着王大夫的,就是昨晚那伙黑衣人?那么他们杀刺客……等等…… 他脑中好像有一根线忽然连上了。 苏毅澜神情微怔,来不及细想,定了须臾,忽然拉起芋青一只手,拿了一块银子放进他手中,慎重交代:“那天的花饼味道不错,你替我再去买几个,日落前倘若我还没到驿站,你就自个儿吃了。” 第82章 交锋 阴沉的苍穹下,碎雪终于像盐粒一样扑簌簌落下,青灰色的重云仿佛直接压到了福阳殿的重重飞檐上。 福阳殿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门口扶刀而立的近卫神色肃然,苏毅澜还未跨进殿门,便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 两旁静立的太监宫女都缩手埋头,不敢胡乱张望,空气中仿佛充斥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侧殿里面寂静无声,冯宇荀已经到了,看见苏毅澜跨过门槛进来,神色凝重地往他脸上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苏毅澜左右一扫,发现这些人里面不止有三皇子,竟然还有白抚疏,白抚疏的目光只往苏毅澜身上蜻蜓点水一样瞥了一下,立刻移开。 白抚疏,他来做什么? 苏毅澜按下心里的疑虑,前行几步,对皇帝行了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皇帝神情严肃,看他的眼神有些冷,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苏毅澜坐下,停了一下,不辨喜怒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一件关乎你身份的事,朕把你师傅也叫来了。” 苏毅澜抬首:“身份?父皇有什么想问儿臣的?” 皇帝眸色微沉:“朕问你,你师父在山上可还有收别的徒弟?” “回父皇,只有儿臣一人。”迎着皇帝冰冷的视线,苏毅澜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旁边的三皇子听了,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当真?”皇帝的目光冷冷逡巡在他脸上,神色莫测,“你再想想。” 苏毅澜斩钉截铁地说:“确实只有儿臣一人,父皇若不信,师父在此,父皇也可以问问师父。” “朕刚才已经问过了。”皇帝声音微冷,看着苏毅澜,“朕只要你的回答。” 苏毅澜看了眼冯宇荀,再看向皇帝:“师父从来只有我这一个徒弟,不知父皇召儿臣来问这个,是何意?” “何意?朕方才得到了一份奏报,与你所言大不相同。” 皇帝的神色依旧冰冷,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停了一下,示意站在下首的杨穆乃,“三郎,把你跟朕说的话再讲一遍,让他听听。” 杨煌乃立刻侧身,对着皇帝道:“父皇,五弟去了洛州这么多年,宫里没一个人见过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前些日子,出于种种原因,儿臣开始对此人的身份有所怀疑。皇子身份非同小可,这事可不能大意了,儿臣想,非得弄个明白才行,不能任由冯宇荀领着一个人回来,说是就是。” “前些时日,我派了人到鹰丛岭脚下的一个镇子里查问,果不其然,他们在一个大夫那里打听到了实情。” 三皇子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下,目光看向苏毅澜。 “眼前这人实是冯宇荀养大的另一个徒弟。五弟自小身体弱,多病痛,冯宇荀曾经送他去镇上看过大夫,并让此人多次去医馆为五弟取药,据大夫描述,取药之人就是现下被冯宇荀领进宫的所谓五皇子。” 说罢一手指向苏毅澜,略略提高了音调,义愤填膺地对着皇帝又道:“儿臣猜测五弟已经被他们害了性命,此人定是得知了父皇想召五弟回宫的消息,起了歹心,与冯宇荀合谋,想来一个以桃代李。” “三皇兄,弟弟哪里得罪你了,怎的如此处心积虑要诬陷我。”苏毅澜冷冷回道。 杨穆乃没理会他,对着皇帝又道:“父皇,儿臣已将那王大夫带回来了,就在外面候着,现下让他们当面对质,便可辨真伪。” 冯宇荀很快瞥了一眼苏毅澜,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这件事已经在朝最糟糕的方向走了。 他跟王大夫算是有些交情的,那天决定进宫后,他去了一趟医馆,将近几年在山上采的灵乌草都送给了他,并说自己得罪了人,要离开鹰丛岭,万一有人来医馆打听,请他以不相识为由打发掉。本以为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预想到了,如今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站在另一头的苏毅澜手心已经开始微微沁出冷汗,一想到王大夫,他便犹如在暗夜里一脚踏空,刹那间背部生寒。 他不敢看师父,又迫切地想看师父一眼,在这矛盾的情绪里,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身姿。 殿外风势愈大,疾风挟着雪花敲打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在等待传唤来人的空隙里,谁也没有再说话。不多时,侍卫领着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垂着头,一进来就朝着皇帝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道:“草民王连阳,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威严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抬起头来。”说完视线又从他身上移向了下首的苏毅澜,问王大夫,“你可知他是谁?如何认识的?” 苏毅澜面色不变,迎上王大夫的目光。 王大夫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避开了,“……回陛下,这是冯公的徒弟,过去常来我医馆,为……为他的师兄开药。” “五郎,朕要听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脸上即便不发怒,也带着三分天威,“大夫说的这个经常吃他药的到底是何人?” 王大夫,生死关头,只能对不住了。 苏毅澜单膝跪地,“父皇,儿臣认识他,儿臣也确实到过他的医馆开药,但那都是儿臣为自己拿的药。儿臣从前身体弱,常病着,只能下山找大夫。” 三皇子立刻指着他,怒斥道:“满口胡言,有王大夫在此作证,那药就是给你师兄的。” “陛下,”王大夫也连忙道,“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开的药都是为了他师兄。草民今天还带来了物证。”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这时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是冯公为了让我帮他隐瞒实情,给的贿赂,此乃灵乌草,此物极其珍贵,渃州一带只有鹰丛岭上才有。” 侧殿里的师徒俩听着大夫的供词,心中皆暗暗吃惊。苏毅澜心里对大夫刚生出的那一丝愧疚顿时消散了。 他知道,今天站在这里的任何一刻,无论说到什么,他都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只要有一丝的犹豫落在皇帝的眼里,都能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危险。 现在,他只能搏一把,看自己的运气了。 苏毅澜心思飞转,神色不变,对着脸色愈发阴沉的皇帝道:“父皇,灵乌草长于鹰丛岭能证明什么?那山上的灵草谁人不能去采?我也曾采过灵乌草卖给王大夫,此事分明就是三皇兄与王大夫联合起来陷害于我?” “你……”杨穆乃忽然转向皇帝,“父皇,儿臣还有证人。子堰在他没进宫前就见过他,那时他亲口说自己叫苏毅澜,儿臣认为,这才是他的真实身份。” 苏毅澜在空阔的大殿里回首。 白抚疏? ……所以这才是他今天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 殿内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白抚疏脸上的神情。 昨夜他们分明还在一起饮酒谈笑,这一刻他们之间仿佛已经隔着山海。 风卷入殿门,白抚疏身后的垂帷缓缓飘动,他未曾看任何人一眼,只上前几步,用不带半分情绪的声音对着皇帝禀道:“启奏陛下,臣见到五殿下时,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第83章 年夜饭 苏毅澜只觉得胸口活似眼睁睁被人扎进了什么东西,同时一种彻骨的冷意也迅速在周身蔓延开。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息间,他听见白抚疏又用那没什么情绪的声调道:“……不过,后来他解释了,那只是一个江湖名字。” 三皇子不满地扫了白抚疏一眼,立刻接道:“他进了宫自然要想法子圆谎,我派去的人刚到小镇调查时,大夫和医馆的伙计也都说他姓苏。且最后一次去医馆开药就在几个月前,大家看看,他像个孱弱多病的人吗?” 三皇子有备而来,每一条搬出来都直指要害。 “陛下。”冯宇荀不等皇帝发问,当即跪下叩首,“五殿下数月前是为了草民下山拿药,草民年纪大了,身上常有病痛,山路难行,殿下仁孝,下山拿药为的是草民。” “一派胡言乱语。”三皇子回头看皇帝,“父皇,把这师徒俩送到刑部去,不用刑他根本不会招,现在唯有重刑拷打,才能让他供出实话。” “好了,都别说了。”沉默许久的皇帝忽然开口。 殿内一瞬间寂静无声。 皇帝眉间已经笼起了一层薄怒,那目光看向苏毅澜,带了点审视的意味:“刚进宫那日,你跟朕说,山上珍稀药材多,你师父常采来给你服用,身体才逐渐好转,现下你又承认几次去医馆为自己看诊。听闻那鹰丛岭高陡险峻,你在病中如何吃得消下山,而你师父,一个无病无痛之人,他竟然不为你去取药?还有,既然山上药材多,你师父身上一点小小病痛,用得着你费功夫,下山为他找大夫开药吗?” 说着如剑的目光射向冯宇荀,声音凛冽如刀,“你以为朕糊涂了,不记得他说过的话了?” 冯宇荀脸色一白,鬓边淌下冷汗 ,“草民这么说,那是因为……” “住口!”三皇子噌的一下跳起来,一手指着他,厉声说,“你还狡辩,都这个时候了,还妄图做垂死挣扎,陛下是你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么?” “父皇,这件事是有原因的,”与冯宇荀的慌乱不同,苏毅澜面上还维持着冷静,“容儿臣慢慢解释可好?” “解释什么?朕不想再听你的解释了!”已经颇有些动怒的皇帝骤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冯宇荀,命令近卫:“来人!把冯宇荀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审查!” 杨穆乃上前两步,急道:“父皇,证据确凿,还查什么,儿臣认为应该立刻杖毙了这欺君罔上的师徒俩。” 皇帝没理会他,目光重新落在了苏毅澜身上,语气森然:“朕要知道朕的五郎究竟怎么了,在这件事没查清楚之前,你就在牢里陪着你的师傅!” 无尽的雪花从天穹飘落,游目间整个世界都在一片白茫茫中。 芋青揣着花饼,缩脖跑进了驿站里。发现冯宇荀不在屋里,他有些焦急,不停地来回走着,又偶尔往窗外望。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拉过一个木凳坐下,摊开右掌,开始自言自语:“大哥啥意思呢,我得等阿翁回来问问啊……”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阿翁?推进来,门没拴呢。”芋青面露喜悦,转身朝着门口大声道。 随着一声开门声,魏狄裹着寒风从门外进来,肩膀头上落满了雪,他关了门,看了一眼屋内,问:“冯叔呢?” 芋青迎上去,“出去了,你来了正好,问你也一样。” “问什么?”魏荻搓了一下被风雪冻僵的脸,看起来有些着急,不等芋青回答,又道,“殿下半路忽然吩咐我来驿站找你,也没说因由,我感觉不好,怕是要出事了,他方才可有说什么?” 芋青摊开右手掌,“喏!殿下塞银子给我时,在我掌心画了字,乳母是什么?” “乳母?”魏荻站在屋里,皱眉思考,“莫不是……” “乳母干啥?”芋青也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皱起眉,”幸亏之前殿下教的乳燕绕梁,被我记下了,否则这个乳字……” “不好!”魏荻很快道,“他既不明说,想来是有紧急的事,又不便让旁人知道。”说着忽然朝门口走去,“殿下这么做,多半是有危险,不好当着公公们的面吩咐,只好用了这个迂回的法子。我得马上回去打探一下。” 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铺在了千门万户的屋瓦上,庭院中,也落在了齐威侯府四处挂着的红灯笼上。 暮色初合,侯府一间偏厅里,灯火明亮,府中下人忙了几日准备的除夕家宴相当丰盛讲究,满满摆了一大桌。 “疏儿,尝尝这个。” 白恩岑今天特意吩咐家里厨子做了几道白抚疏爱吃的菜,见儿子垂着眸,一副心思完全不在饭桌上的模样,又亲自夹起一块桂花藕糕放进他碗中,“这是你三姨娘特意下厨为你做的,看看味道如何。” 白抚疏回过神来,礼节性地对着他爹的三夫人微微笑了一下。 白恩岑的大女儿白静芸饮了一口乳鸽汤,对着父亲道:“爹爹,孩儿今天出门,听说宫里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这话一出,围桌而坐的人除了白抚疏,都看向了她。 白恩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 白静芸看了眼近旁伺候的几个仆从,有些神秘地将声音压低了些,“是这样,半年前回宫的那位五皇子你知道,此人竟然是假冒的,听闻这次被人举报到了皇上面前,陛下大发雷霆,已经把人关进牢里去了。” “当真?”三夫人睁大了眼。 白抚疏正低头夹起一块桂花藕糕要送入口中,听了白静芸所言,不由微微一震,动作也跟着顿住。 他刚才还以为妹妹又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些无聊透顶的宫廷秘闻,这时不由得放下筷子,严肃道:“你如何知晓的?这事切不可到处跟人说。” 这件事皇帝封了口,不许任何人透露出去,才过去几个时辰,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静芸委屈地扭头看他,“阿兄,你自己出门看看嘛,酒馆茶楼,街坊巷道,都传遍了,不是我一人在讲啊。”又转头对着她母亲道,“孩儿今日去开善寺上香,大家都在讨论五皇子的身份真假,千真万确。” 白静辛才十三,眨着一双天真活泼的大眼睛,好奇地插话:“阿姐,你见过五皇子么?我听芜辛郡主说,那五皇子高大俊朗,比我们阿兄还好看一两分呢。”又看向白抚疏道,“对了,阿兄你常进宫,应是见过他的罢,是不是这样呀?可有生得如卢郡主所言那般?” 二夫人斜了女儿一眼,嗔道:“哎呀!女孩儿家家的,张口就说这些,不知羞!” 第84章 漩涡中心 白静辛被母亲数落了一句,不服气地嘟着嘴巴,低下头又低又快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我讲的。” “好了好了,今天团年饭,大家高兴,辛儿在这里说一句也没什么。”白恩岑说完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儿子,“疏儿,你午时才从宫里回来,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怎么没听你提起?” “皇上下令封锁消息,孩儿也不知这件事是如何传开的。”白抚疏道,“此事眼下还没有定论,正在调查。” “哎呀!都关到牢里了,那肯定是真的呀。”二夫人伸出筷子夹菜,一面啧啧有声地叹息,“胆子真大,假冒皇子这种事也敢做,这是要砍头的罪,想做人上人,也不能想这种法子嘛。” 白恩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神情严肃,“皇上是对的,这种消息怎么能随意透露出去。万一最终查明了他是被冤枉的,百姓不明情况,日后也会对他加以诟病,损他威望。” 白抚疏低着头,一对长眉微蹙着,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生脆的青瓜片,满桌的佳肴,他一筷子也没动。默默吃了几口,他忽然将筷子放下,好似下了决心,抬头对着餐桌上的家人道:“我吃好了,还有点事,你们慢用罢。” 也不看大家脸上或诧异或不解的表情,径自起身离席。 白恩岑面上露出一点不悦,想叫住儿子,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出声。 四下响着爆竹声,风雪夹着淡淡的鞭炮味,涌入白抚疏的鼻腔中,不时有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白抚疏脚步匆匆,进得青筱馆后直奔内屋,往一个角落扫了一眼,当即一怔,呆了须臾,对着眼前一盆散发着馥郁幽香的兰草用稍微高一些的音量道:“福顺,我的箱子呢?” 福顺在外屋听见公子喊他,连忙进来,看见那原本摆放着一个朱红柜子的地方,却换上了一盆墨兰,赶忙到外屋把荷香叫了进来。 “柜子?在这儿呢。”荷香绕到雕花梨木大床的另一头,指了指地上,解释道,“二夫人上午差人送来了一盆兰花,奴婢想着迎新年,就把柜子挪了个位置,用来摆花了。” 白抚疏沉着脸:“往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移动屋子里的东西。” 他虽然平时有点冷冰冰的,却甚少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和下人说话。荷香吓得低下头,答应了一声“是”,就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白抚疏摆摆手,将他们都打发出去了。不消一会儿,自己也匆匆出了屋子。 人一到庭院中,身上顿时沾上了片片飞雪。福顺从后面跟上来,为他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斗篷,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白抚疏脚步未停,“备车。” 尽管皇帝捂着这件事,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其中有意为之,五皇子身份有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已经在大街小巷传遍了。百姓哗然,一些与此事毫无相干,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酒肆茶楼里议论猜测得十分起劲。 而处在这个事件漩涡中心的人,此刻正在刑部一间牢房脏乱的杂草上盘腿而坐,目光盯着地上一碗已经冷掉的饭菜。 除夕夜,牢里的伙食也不差,那碗里竟然还有一个鸡腿。伴着远处不时飘来的爆竹声,苏毅澜忍着饥饿移开了目光,在散发着霉味的杂草上躺下。 半晌,耳中传入一阵不大的窜动声和一声老鼠的尖叫声。半撑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正歪歪扭扭地挣扎着往一个拳头大的墙洞爬去,不多时,便歪倒在洞口,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苏毅澜了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饭菜,那鸡腿只剩下了半只,饭也少了一些。他在心里冷冷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从进来到现在,他连一粒米也没碰过,饿得肚子咕咕叫。冯宇荀就关在斜对面隔着两间的牢房里,下午苏毅澜亲眼见着他浑身是血被监卒押着,从审讯房那头回来,原本冷静的一颗心在那一刹那狠狠抽痛起来。 愧疚,心疼,难过……所有的情绪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 隔着牢房的栅栏,冯宇荀只来得及与他互看了一眼,便被押着走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交代,至今为止倒并没有人来对苏毅澜进行审问。 希望师父能撑到皇帝传召的时候。 苏毅澜翻了个身,脸朝墙壁躺着,时辰似乎变得极为缓慢,他渐渐开始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不能让师父再受刑了。他决定明天午时之前,若是还没等到宫里太监来宣召,就主动要求面见皇帝, 但这是下策。 想要完全打消皇帝的怀疑,就须得由不相关的人来做这件事。 正想着,他听见了牢栏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一位杂役抱着一卷旧棉被进来。那杂役将被子往草上一扔,就低头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 苏毅澜干脆翻身坐起。墙壁上开着一扇窄小窗户,窗外黑沉幽暗,夜色中不时有喧天的爆竹声响起,整个离黍沉浸在除旧岁的欢乐气氛中。寒风在窗口咆哮着,裹着点点雪花从窗外扑打了进来,偶有三两朵落在他脸上,带来冰冷的触感。 爆竹声更衬得牢房里冷清。杂役弯腰收拾地上的剩饭菜,见还有大半在碗里,觉得可惜,瞟了一眼苏毅澜,劝道:“兄弟,这牢里的饭菜是不好吃,但总比饿着强嘛。” 见犯人没理会自己,背靠墙坐着默默看窗外,杂役有些好奇,又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看,黝黑的脸上竟露出了吃惊之色。杂役上前一步,俯身歪着脑袋又看了看靠墙而坐的人,忽然道:“啊呀兄台,是你啊,你,你怎么蹲到牢里来了?” 这杂役生得高高壮壮,膀阔腰圆。苏毅澜抬起眼眸打量他,狱里灯火昏暗,半晌,方认出正是那日巷子里拦他的大个子。 “怎么在这儿也能碰上你。”苏毅澜苦笑了一下,“原来你在刑部牢房这块当差啊。” “哎!我就是个杂役,新来的,这不,有什么活他们都使唤我来干。对了,你怎么会……”大个子说到这里,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对着苏毅澜“啊”地叫了一声,“原来他们偷偷谈论的假冒皇子是你啊,对了,一定是了。” 苏毅澜瞟了他一眼,没打算回答他。 这货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见了,都是这副德行。 大个子见苏毅澜没理会自己,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想了想,觉得对方应该比自己小几岁,又倚老卖老地拿出上次劝说他的口吻,满脸痛惜地看着他,说:“兄台,不是大哥要说你,你既买得起那样的一把剑,可见家境殷实嘛,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做这等杀头的事干什么咯。对了,你那把剑呢,那可真是一把好剑,我跟你说……” 第85章 物归原主 苏毅澜开始觉得头疼起来,连忙扯开话题,“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人,那日我遇见你,是刚到都城?” 大个子被他一打岔,忘了要说什么了,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叹了口气,“差不多,那天我正到处找活干呢,原本还想问你知不知哪里要用人,结果没说两句你就跑了。我跟你说,我是永州的,要不是没得法子了,哪个要来这儿干这个哦。你别小瞧我,我是兵器锻造师,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的。” 苏毅澜睨着他,没说话。 “不信啊,我跟你说,我看一眼就能知道你拿的是不是好剑。”大个子用着他那浓重的永州口音,认真又自负地说。 “这么说,是你手艺太好了,好到没人再找你铸剑了?” 时辰缓慢难熬,苏毅澜在等待皇帝传召,需要找点事做来压制住心中的焦躁,便干脆跟大个子聊起来。 杂役也不在意他的调侃,看了看外边,又犹豫了一下,才神秘兮兮地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下,小声道:“兄台,大哥跟你说了也无妨。前两个月,齐王叫我帮他打一把好剑,我去王府送剑时遇上了一件不平事,一时没忍住,为别人打抱不平,结果失手把齐王心爱的两条獒犬给杀了。那齐王要我拿命偿,我只能跑喽。” 苏毅澜看着他,心道,你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算是领教过了。 静了一下,忽然问大个子身上有没有疗伤的药。 大个子一怔:“伤药?没有。”而后又侧过身,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他,“他们给你用刑了?我看你好好的嘛。”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苏毅澜指了指斜对面关押冯宇荀的地方,“一会儿出去,帮我拿一碗热开水给他,顺便看看伤得怎么样了,好吗?” 大个子跟着他看向对面,问:“那是谁?” “我师父,”苏毅澜声音低沉,“我有点担心他。” “没问题。”大个子爽快答应了,俄顷,又回头疑惑地看他,“你师父怎么跟你一起关牢里来了?” 没等苏毅澜回答,又想明白了似的“哦”了一声,直眉愣眼地说了一句,“是他撺掇你去假冒皇子的?” 苏毅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真聪明。” 大个子好像没领会到他的嘲讽,又继续道:“我叫潘之平,字岑远。兄台怎么称呼啊?唉!今天是除夕夜,你这……”忽然听见过道传来脚步声,连忙又起身拿起地上的饭菜杂物,匆匆道,“我得走了,你师父的事放心,我一定去。” “大人请留心脚下,里面这间。” 牢头举着火把,在牢栏外用很恭敬的口吻对着来人说道。 火光将牢房外原本只有一点薄光的四周一下照得明亮起来。这牢头一眼看见了潘之平,开口就骂,“你这懒货,干点活儿磨磨蹭蹭,都几时了还在这儿,快走!快走!”随即又转身换成一张笑脸,对着来人躬身道:“大人请进。” 说完将火把插在甬道一侧的墙上,目光在潘之平手上的剩饭菜和牢栏内的苏毅澜之间来回看了一眼,见苏毅澜好端端坐着,面上闪过一丝掩藏不住的疑惑。 被称作大人的男人披着白色的斗篷,侧身朝牢房站着,始终没有说话。直到牢头和潘之平都离开了,才低头从狭窄的牢栏门跨了进来。 “子堰?” 苏毅澜颇有些意外,这样大雪的夜里,他来做什么。但他坐着不动,自下而上看着他,“怎么来了这儿,除夕夜不跟家人团聚么?”顿了须臾,又道,“为你那表皇兄而来?” 白抚疏身上还披裹着从外面进来的风雪味,他沉默地打量着苏毅澜,没有回答。 对于身份一事,苏毅澜几次不合常理的行为早令白抚疏产生了怀疑,只是每次这种怀疑一浮上心头,他就下意识地把它摁了下去。 见他身上好好的,看模样刑部也没对他审问动刑,白抚疏心头舒了一口气,将眸中的情绪遮掩去。沉静片刻,简短道:“我不为谁而来。” 顿了一下,走到苏毅澜身前,背对牢房门口,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薄而扁的小布包,俯身递过去, 悄声说:“这东西,我想它该物归原主了。” 苏毅澜一捏在手中,便知道了是什么,心里一时喜悦也有,疑惑亦有。他迅速将账簿塞进怀里,从地上站起身。 方才白抚疏为了不让牢栏外面的眼睛窥探到他们在做什么,与苏毅澜挨得很近,两人一坐一立时,没觉出什么来,这时苏毅澜忽然间起身,面对面竟贴得极近。白抚疏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后退了半步。 苏毅澜在暗淡的光线里,望着近在咫尺的白抚疏,眼角染上一丝笑意,“我以为你已经把它烧了,怎么想到给我?” 白抚疏垂下长而细密的眼睫,隔了一下,用他们俩方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东西……对他虽然有影响,但你现在的处境更需要它,你可以用它跟陛下做一些解释。我走了,你想好怎么说,就尽快面见陛下。” “这里有三皇子的耳目。”苏毅澜悄声道,“你姨母很快就会知道你来过这里,到时怎么跟她解释?” 白抚疏把斗篷的顶兜罩上,“我自有办法。” “谢了,外面风雪大,路上小心。” “谢什么,它本来就是你的。”白抚疏转身的时候,轻轻说道。 当晚在安庆宫排开的年宴上,皇帝似乎心情不佳。妃子,儿女及宗亲们成群围着他,节日的烟花,炮竹声不绝于耳,这样欢庆热闹的时刻,他竟然没有什么笑容,连一年一度的饮乐守岁也没了兴致,年宴一结束就摆驾回了寝宫。 过不多久,锦欢也跟着进了福阳殿。 “欢儿?”皇帝移开手边一份尚未阅完的奏折,“怎么不跟你皇兄母妃们一起守岁?” 锦欢行过礼后,直接说明来意:“父皇,孩儿在宴席上听闻了五哥的事,孩儿想,此事是否可以召五哥的乳母陈嬷嬷来问一问,嬷嬷将五哥养到五岁,对他定然熟悉,或许能知道些详细情况。” “陈嬷嬷?”皇帝讶异地看着锦欢,原本以为女儿来找他,定是想求他推掉夏沧王的婚事,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口中重复道,“五郎的乳母?” “嗯。”锦欢点了点头,“也是孩儿的嬷嬷。” 皇帝微微皱起眉,在久远的记忆里思索了片刻,才“哦”了一声:“朕想起来了,当初你母妃让她留下侍候你,这么说,那嬷嬷现下就在广阳宫?” 第86章 解释 “对,就在母亲宫里,孩儿方才一听说五哥的事,就想到了嬷嬷,心想或许父皇可以找她来问一问呢。”。 “朕倒是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了。”皇帝偏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周公公,“传广阳宫的陈嬷嬷。” 锦欢等周公公离开,又行了一礼,便退出了福阳殿。 临安直到下午申时才通过贿赂广阳宫的一名太监,找到了单独见陈嬷嬷的机会。陈氏与苏毅澜两次相见,交谈下来印象颇好,因当年的一些原因,闻言当即怀疑五皇子又再次被人陷害了。 由于一些事的耽搁,陈氏直到年宴快开始时方见到锦欢,在跟她说了发生的事后,婉转提到了自己对幼时五皇子的熟悉。锦欢不便透露出陈氏,最后找了一个看起来很适合知道这种消息的场所——年宴。 夜间风雪大盛,寒风如刀,刮得人脸上生疼。 八角琉璃宫灯在风中摇曳,衬得苏毅澜站在福阳殿外的身影也晃了几晃。他拍掉身上的雪花,又正了正衣冠,随着周贤贵一起进了暖阁。 暖阁内灯烛明亮,融融暖意迎面而来。皇帝穿着常服,坐在御案前,自苏毅澜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在默默地打量他。 眼前的人个子高大,五官深邃,浑身透着一股少年锐气,却又不外露锋芒,颇是他喜爱的样子。 他……是朕的儿子吗? “儿臣见过父皇。”苏毅澜从监牢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袍,他对着皇帝行礼,“不知父皇深夜将儿臣召来,有何事?” 周贤贵悄悄退了出去。皇帝等苏毅澜行礼已毕,开口道:“平身罢。朕叫你来,是有些话要问你。”顿了一下,直接问道,“你从前在太子府,可有喜爱的点心或零嘴儿么?” 既然问起过往,苏毅毅便禁不住要为自己死去的师兄鸣一次不平,他苦笑一声,抬眼看向座上帝王,说道:“父皇,当年府中管事常克扣我吃穿用度,哪来的点心零嘴吃。有一年上元节,我倒是分到过一小块花生糕。那时不懂事,尝过之后总念着它,幸而嬷嬷疼我,自个儿掏钱托府中下人购了食料回来做过一回,总算让儿臣解了馋。” 皇帝沉默了。 隔了片刻,招手示意苏毅澜近前,握住他左臂,解开腕间的束袖,缓缓将厚厚的袖袍往上推。皇帝的动作很慢,仿佛那袖子太沉了,及至拉高至手肘部位时,那年轻结实的肌肤上,一道不大的疤痕赫然映入眼帘。 皇帝面上看不出情绪。顿了一下,放下衣袖,又抬眼看了看高他半个头的苏毅澜,示意他略微弯腰。 苏毅澜知道他要做什么,任由他摆布着。皇帝绕至他身后,冰凉的手指扒开了他的后领。 那上边有两粒并排挨着,豆大的红色的痣。 杨煌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毕竟,于心底而言,他还是希望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一个时辰前,他问陈氏是否记得五皇子幼时喜好,身上有什么特征时。陈嬷嬷对他道:“禀圣上,五殿下当年喜爱花生糕,另外……他幼时和兄弟玩闹,左手肘摔伤,留下了疤。”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还有就是……殿下后颈处有两颗挨着的红痣。” 至尊的君王此时又忽然想起了那天幼子服侍自己穿衣,梳发的种种场景。一下又都想起了他的好来。 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疑问未解。他温和地示意苏毅澜坐下,又问:“你治病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下山找大夫,现在都给朕说说。” “父皇,鹰丛岭上有珍贵药材,可我跟师傅不懂医理。” 苏毅澜静静道:“刚到山上那阵子,孩儿身体弱,常病着,师父只能带我下山找大夫治。可那鹰丛岭山道狭窄险峻,下山一趟着实不易,师父便细细向大夫讨教了一些医理知识,又兼大夫给了药方。” “后面几年,都是师父根据大夫给的方子自行采药,煎了给儿臣服用。但孩儿服的药,其中有两味药材黄精和巴戟天,鹰丛岭上没有,因而儿臣偶尔得下山预先找大夫开好这两味药。师父年纪大了,儿臣不想他辛苦,每次儿臣都在身体康健,没有病着的时候下的山。” 皇帝听着,没有应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进宫那天没有细细说明,儿臣有错。”苏毅澜继续道,“可在儿臣心里,是师父治好了我的病,让我今日还能这样站在父皇面前,与父皇讲话。师父进宫前确实送过灵乌草给王大夫,可那是对大夫这几年传授药方和医理知识表示的感激之情,并非如王大夫所言那般啊。” 要说出这么一堆并非实话的话,对苏毅澜来说不是没有心理障碍的,但他要活,就还得继续说。 “父皇,”苏毅澜接着说,“鹰丛岭山势高拔,常年云雾缭绕,师父近几年得了风湿痛症,他未曾向大夫讨教过方子,也不知如何治疗,一直拖着。半年前越发严重了,儿臣不忍,进宫前半个月便主动下山找了王大夫,也就是那日遇见了白侍郎。” “既如此,你当时怎不分辨?” “儿臣想分辩来着。”苏毅澜停顿须臾,看了皇帝一眼,又垂眸说了一句,“父皇没给儿臣解释的机会。” “朕错怪了你。”皇帝脸色明显缓和,和蔼道,“皇家血脉事关千秋万代,朕实在不能不仔细,希望这件事不要伤了我们的父子情分。” 苏毅澜立刻撩起衣袍下摆,跪下道:“我离宫多年,既然皇兄疑心我的身份,且还能找出证人,父皇理当查证,孩儿怎能为了这个而介怀呢。” “那就好,五郎还是明事理的,快起来。”皇帝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除,虚托起苏毅澜,心里生出怜意,温声道,“外面风雪大,怎穿得这么单薄,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他吩咐值夜的太监给苏毅澜端来了一杯热茶,又对着他,半是自语道:“如此说来,定是那大夫图财,妄想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金,将三郎诳了。” “父皇,说起这个,儿臣有件事得向父皇禀告。”苏毅澜放下茶杯,从怀里取出账簿,双手呈上,“这是我回云德殿换衣时,取来的一件东西,” 第87章 杖责 “这是什么?” “账簿。”苏毅澜答道,“孩儿那晚从贾勇龙密室取走的账簿,实际上还另有一本,只是这一本册子事关三皇兄,儿臣不敢轻易呈报。皇兄每年从贾勇龙那里收取的钱财,贾勇龙都记在这本册子上了,请父皇过目。” 皇帝翻着册子,脸色越看越阴沉,翻到一半,忽然啪的一声合上了册子。 “我路上被他派去的人乔装成盗匪拦劫,进都城那日,他又在仁竹大道将我拦下。”苏毅澜捧着茶杯,“儿臣一直留着这册子未交给您,一为兄弟之情,二是为了不被皇兄打击报复。” 贾勇龙所谓的畏罪自杀,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不言而喻。皇帝面露怒容,一掌拍向身前的御案,“这个孽障,被他母亲给宠坏了。” 静了一瞬,又自责起自己,“朕也有错,从小到大,每每他犯了事,朕想着皇后怀了三胎,只养下这么一个儿子不易,总是不忍对他严厉管教,想不到今日竟骗到了朕的头上了,朕差点犯了糊涂,做了错事。” 苏毅澜劝道:“父皇莫要生气,三皇兄也是恼怒我揭发贾勇龙,断了他的财路,一时糊涂才做下这事。还有,儿臣能够身体康健,那大夫也有一份功劳,这次进都城兴许非他所愿。望父皇不要太过责罚他俩。” 苏毅澜对皇帝的性子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对杨穆乃一贯疼爱,想来是不可能过多责罚的,倒不如自己主动为他说句好话,博个美名。 至于那大夫,苏毅澜对他终究还是心存一丝愧疚。 “他二人这般对待你,你还为他们说情。五郎心地仁善,能对兄长这般包容,朕心甚慰。朕最怕的就是百年之后,你们兄弟阋墙,骨肉相争。大夫的事,你既为他说情,朕会酌情处理。” 静了一下,皇帝又恨恨道:“这个孽子,朕这次可不能轻饶了他。” 苏毅澜出福阳殿时,侍立在外殿的周公公也跟了出来,问要不要坐轿与回去。苏毅澜含笑谢绝了。 子时的更声响起,旧岁已换了新年。下了大半日的雪终于停了,一轮弯月冲破云层,高挂在苍穹之上,整个皇宫被白雪覆盖着,天地间好似全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苏毅澜抬首望天,轻轻吁出一口气,踏雪而去。 景昌十一年,元月初二,福阳殿。 “五十杖一下也不许少,给我狠狠地打,哪个敢手下留情,就跟着他一起打。”皇帝恼怒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 候在宫檐下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杨穆乃趴在黑色的长条凳子上,屁股上已经渗出斑斑血渍,两旁施行杖的太监听了皇帝的话,又高高举起了廷杖。 侍立在殿内的周贤贵听着外面沉沉的杖击声与三皇子的痛呼声,一阵心惊肉跳。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儿子,连高声斥责都很少有,看来这次是动了真怒了。但三皇子是皇后的心尖肉,万一被打坏了,皇后是不会饶过他们这些在近旁伺候的奴才的。 皇帝犹自沉着脸,在殿内踱步。周贤贵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劝起皇帝:“陛下息怒,三殿下这么被打下去……可不得了,娘娘她……” 皇帝横了他一眼:“住口!你要替他求情,就跟着一起去领罚。”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脚步匆匆地进来跪下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向陛下请安了。” 皇帝微微一怔,目光冷冷扫向殿内低头站着的几个绿衣宦官,“她的耳报倒是快,谁这么快报给她的?” 话音刚落,皇后已进了内殿,到得皇帝身前便跪下。 还未说话,眼中已有泪光:“陛下,乃儿他怎么了?这么被打下去,陛下是要他的命吗?” 皇帝怒气还未消,朝她走了一步,冷冷道:“你养的好儿子,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吗?为了阻挠庐安州府的三司会审,竟敢派人半道杀了钦犯。庐安大旱,饿死百姓无数,那卢安知府贪的赈灾款,半数都进了他的口袋。为了打击报复兄弟,还找来大夫构陷五郎,朕被蒙骗,差点做了错事。” 顿了顿,又略提高了音量:“朕今天不狠狠责罚一顿,只怕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 皇后听着外面的杖击声,每一下都仿佛击打在自己身上,话未出口,已先哽咽:“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臣妾,是臣妾教养不善,求陛下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皇帝看着她,脸色有所缓和:“皇后起来说话罢。” 皇后跪着不动,摇头道:“陛下不答应,臣妾只能跪着,五十杖下去,乃儿命都要没了。臣妾怀了几胎,只养下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活不下去了。” 皇帝听着这一番话,想起了当年她身怀六甲,为了护住自己损了一胎,还身受重伤的事,不由心软了下来。 叹了一口气,伸手托了她一把,扶起她,“好了好了,你快起来罢,朕这就让他们停下。但朕不能轻易饶了他,这次得让他长点记性。朕要罚他一年的月例,还有,没有旨意不许出府,叫他好好闭门思过去。”又转头对周贤贵道,“去,让他们停了。” 周公公领了旨,立刻着急忙慌地跑出殿外,远远地就挥着手喊:“停下,快停下!” 喊停了行杖的,近前一看,只见三皇子趴在刑凳上,背上单衣已经渗出条条鲜红血痕,又指挥旁边的小太监,“过来,把殿下背回去。” “哦哟!娘的,轻一点!”杨穆乃训完扶他下长凳的太监,又狠狠瞪了一眼施行杖的两个太监。 那两人被三皇子一瞪,立马喏喏地低下头去。 其实哪个敢真下死劲打,除非不想活了。但打轻了又恐被皇帝责罚,这件事情很难做,轻了不行,重了也不敢,两个太监备受煎熬,每击一下都胆战心惊。刚才一听周公公喊停,皆松了一口气。 “乃儿,你怎么样了?” 皇后被等在殿外的白抚疏搀扶住,含泪将披风轻轻盖到儿子背上,对背着他的太监吩咐道,“走慢一点,别动到他伤口。” 白抚疏见姨母眼睛微红,面容憔悴,心生愧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她,只好道:“姨母,让我来陪皇表兄去王府,外边天冷,你就不必跟着了,先坐凤辇回宫罢,您放心,我会让下人们小心伺候着的。” 皇后点头,又殷殷叮嘱了儿子一番,直到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踩上凤辇的踏板时,犹不放心地又回首看了一眼儿子。 杨穆乃惨白着脸,俯在小太监背上遥看云德殿方向,恨得咬牙:“本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白抚疏跟在侧旁,修长的双眉不禁又微微皱了皱。 第88章 春来 离黍南面一座叫南苑的府邸,院子里光秃的古槐树冒出了米粒大的嫩芽,房檐下的燕子唧唧啾啾地鸣叫着又开始了一年的筑巢。 树下一方小水塘里,几尾淡黑色的鱼正在摆尾游着。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芋青赤脚穿着一双布鞋,手里拿着一卷书从西边一间屋子出来,他刚读到一处不明白的地方,进屋向冯宇荀请教了一下,出来重又坐回水塘边。 侧头看了一眼水塘,芋青忽然将书册卷成圆筒状,俯身啪啪敲着水塘边的石块,刚刚还在摇头摆尾的鱼瞬间都沉到了水里。 另一头的临安在吩咐几个小厮干活,听见响动侧过头,立时蹬蹬蹬跑过来,“芋头,听说你过了年都十四了,怎么还像个顽皮孩童呢?几尾鱼跟你有仇啊,殿下养着吃的,可别等他回来,鱼都死光了。” 芋青觉得临安比冯宇荀还会管人,俨然是这府中的管家模样。他当乞丐时随便惯了,一坐一站总是没个正形,自从苏毅澜搬进这王府里,芋青就常被临安管束着,一没规矩起来,临安就喊他芋头。 他讪讪地收回手,正要回屋,余光瞥见一个深青色的身影迈着矫健的步伐进了院门,顿时露出喜色。 “大……”芋青瞥了眼临安,又将“哥”字咽下,改口道,“殿下,回来了。” 临安也连忙迎了上去,笑盈盈道:“殿下快进屋罢,我让人去备午饭了。” 临安是宫里的宦官,原本不能离宫,苏毅澜能信任的人不多,便跟皇帝要了他过来,皇帝因除夕的事对他心有愧疚,这种小事便一口答应了。 苏毅澜好几天才能从军营回来一趟,他将马鞭朝身后的魏荻一扔,上前敲了一下芋青的脑门,“读书不在屋里,怎么跑院子里来了?没有认真。” 芋青怕临安告状,先瞟了他一眼,见临安只是笑笑地看着自己,才道:“我刚有不明白的,进屋问了阿翁,才出来。” 魏荻拿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花饼,递给芋青,“殿下知道你爱吃,路上特意为你买的。” 芋青接过饼,又乐颠颠跑去分给了走到另一头去干活的临安和两个小丫鬟。 “临安。”苏毅澜走过去问道,“我师父呢?他这几日怎么样了?” 临安正拿着几株月季苗往墙边的土里种,放下铲子,回头道:“好多了,在屋里呢,今天外边风大,还没有出门。” 冯宇荀在牢里受了重伤。那天杨穆乃买通刑部的人,一上来就对他用重刑,务求从他那里打开突破口。冯宇荀心知招不招都是死,咬紧牙关,最终撑到了徒弟来接他。 搬到这里后,他贴身的事几乎都是临安在照顾。临安很细心,从不假手于人,芋青有时要帮忙,也被嫌弃毛手毛脚的。 “辛苦你了。”苏毅澜从怀里掏出来两本临安最爱的话本,“给,闲时可以看看。” 临安洗净了手上沾的泥才接过来,喜爱地摩挲着书皮,笑道:“多谢殿下。” 芋青已经当先穿过木制长廊,往西面冯宇荀住的屋子跑去,嘴里喊着:“阿翁,阿翁!殿下回来了!” 冯宇荀听到外面动静,已经从屋里出来,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瘦了许多,一个多月过去,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人总是畏寒。 苏毅澜跨前两步扶他,“师父快进屋罢,留心着凉。” “没事,这会儿院子里风小了一些。”冯宇荀站在阶上,看着满庭花木新抽的嫩芽,含笑道,“你新近又补种了一些?临安也常到西市买花苗。” “殿下为了让阿翁能赏到春景,恨不能将西市里的花木都搬回来。”芋青接道,“阿翁今年赏春,不必到郊外登高了。” 苏毅澜住的这座府邸在平春街上,是杨煌当太子时的一处别院,因在都城的南面而被称为南苑。 皇帝年前把它赐给了苏毅澜作王府,府宅刚修葺过,原来褪色的廊柱,房门,重新上了漆。外院有一个荒着的小水塘,苏毅澜搬进来后,就买了几尾小鱼投进去,又在院里补种了一些树木花草,如今放眼望去,满庭花木,一派春意盎然。虽比不得鹰丛岭,但也算得上是不错的地方了。 南苑不大,却胜在闹中取静,很适合冯宇荀这样爱清静的人修养身体。 他从牢里出来后,齐任天亲自来看望过他一回,后面又差人送来了一些滋补身体的珍贵药材,慢慢调养了一段时间,方有所好转。 冯宇荀慢慢随着苏毅澜往回走,快到门口,魏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在了外面。先行一步的临安见屋里火盆已经冷了,又吩咐侍候一旁的小厮再去烧一盆炭火来。 冯宇荀在门口打量着苏毅澜:“今天怎么从军营里回来了?”不等苏毅澜回答,又对芋青道,“我跟殿下有话说,你去把那策论再读一遍,一会我要考你。” 他算是很了解苏毅澜,刚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徒弟回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因为苏毅澜在他面前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思。 芋青原本还想跟进去同苏毅澜说话,抓了抓脑袋,应了一声随着临安一道走了。 “师父教他策论?”苏毅澜随冯宇荀进屋,顺手关上了门,“你也觉得芋青资质不错。” “嗯。”冯宇荀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如你,当年你不管习武还是策论,都学得很好,领悟力极强,也能静得下心来学习。可芋青不同,他没有办法长时间静心坐下来,这也是他过去的经历造成的,我在慢慢磨他的性子,已经好多了。” 停了一下,又道:“你还去乐坊找那女乐师吗?有没有什么收获?” 苏毅澜没有马上回答,他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窗外,见两个宫里送来侍候的丫鬟立在檐下,又叫了临安一声,对他使了个眼色。临安立刻会意,找了个借口将人支开了。 苏毅澜掩上窗门,回身道:“那日之后我没再找过她,她既不肯承认,定是有难言之隐,去了也是白费功夫。何况除夕那件事险之又险,我后来想,这事还是要等到了封地再说。三皇子虽被禁足,必然也会派人暗中盯着我,等以后有机会,我再从旁查一下。” “这样也好,你找她终究是件极危险的事。”冯宇荀想了想,又问,“那王大夫这几日怎么样了?他竟然进宫揭发我们,这件事我还真没料想到。幸好你为他求了情,否则皇上既然信了我们,必定要杀了他。” “二十杖也够他受了,我让魏荻安排到一家客栈修养了十来日,雇了辆马车送他回盘阳了,这件事毕竟因我们而起,我能为他做的,会尽力而为。” 第89章 请命 冯宇荀点了点头。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一个小厮端着火盆进来。苏毅澜停下说话,等人出去了,关上门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近日收到密报,永州齐王谋乱,已经在偷偷制作反旗了,皇上怒着呢,要派兵平定叛乱。” “齐王赵京沫?”冯宇荀道,“他是北娑唯一的异姓王,承袭的是他父亲的爵位,当初他父亲这个异姓王还是先帝爷在时封的呢。不过我最近一直没出门,没听说……” 说着忽然停下,直觉告诉他,苏毅澜突然间转到这个话题上,应该是有什么原因的。 他谨慎地盯着徒弟,“你为何跟我说这个,莫非你有什么想法?” “正是。”苏毅澜到冯宇荀身边坐下,正色道,“我已向皇帝请命,不日将领兵前往永州,讨伐藩王赵京沫。” “请命?”冯宇荀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澜儿你毫无领兵打仗的经验,甚至未经历过战事,讨伐藩王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军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你何必去领这个任务。” “我是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人总有不会的时候,总要有个开始嘛。“苏毅澜道,“况且我也一直在勤读兵书,还是学到一些的。” 冯宇荀目光紧盯着他,“澜儿,你说实话,你是有什么想法瞒着我?” 苏毅澜避开冯宇荀询问的目光,停了一下,终于坦承道:“……我要建军功。”说完又飞快瞟了冯宇荀一眼,“你放心,我是有几分把握才这么做的。” “你建军功做什么?”冯宇荀一侧身,一把握住了他垂在两侧的双臂,“澜儿,战争随时都有可能让人丢掉性命,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师父只想你好好活着,将来去了封地,若能找到双亲则好,找不到,你也能娶妻生子,平安顺遂过一生啊。” 苏毅澜抬起微垂的眼眸,“师父,自打进了宫,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哪件能让我们好好活着?在这皇城里,没有了权利,只能被人随意践踏,生死也在他人一念之间。难道我们还要坐等下一次危险来临?师兄为什么会死,他当年在太子府又是怎么过的?” 冯宇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看着徒弟,缓缓松开了手。 苏毅澜从木椅上起身,手握成拳,看着屋内一处,道:“除夕那晚离开福阳殿,我就对自己说,从今日起,我不能让自己的生死再这般轻易握在他人手中了。要想手中有权,就得建军功,横竖都是险境,倒不如搏一搏。” 他心头涌起一股热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没有听见师父说话,回首看见他满是担忧的神色,又像小时候一样到冯宇荀身前蹲下,轻轻握住了搁在膝头的那双冰凉消瘦的手,放轻了口吻,宽慰起他来。 “师父也别太过担心,新近我结识了一名永州人氏,此人对永州地形熟悉,也到过齐王府,对齐王有些了解,到时我会带上他。其实你也见过,就是那晚在牢里给你端热水喝的杂役。另外,陛下对我的请命也表示了赞许,说会配给我一位很有作战经验的将军。” 冯宇荀低头看着徒弟,隔了半晌,长叹一声,眼里皆是沧桑,“陛下既已准了,为师还能说什么呢,只希望你此行能顺利归来。”静了一下,转而又嘱咐他,“到了永州,可别一心只想着立军功,切记万般小心……” “是。”苏毅澜微笑了起来,乖顺地点头,“一定听师父的,平安第一,临安的午饭备好了罢,我都饿了。” 景昌十一年二月,苏毅澜领兵三万,前往永州征剿齐王叛军。 幽深的山林里,队伍在一块地势平坦的地方休整,惊蛰已过,山上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月色照得山中一片亮堂。 队伍不远处,一袭月白色襕袍的男人正跟一名负责辎重的将领说话。 潘之平抱着一些捡来的枯枝从一片树林里出来,看见他们的主帅苏毅澜在火堆旁席地而坐,目光朝着不远处监军大人的方向。上前将手中树枝往火堆旁一扔,也到他身旁,抱膝而坐。 潘之平看了看主帅,又好奇地伸长脖子,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一边感慨道:“咱们的监军大人生得真真好看,那月白袍穿在他身上就像画里的仙兵神将一样,仿佛随时可以腾云踏九霄呢。” “你拍马屁,得到他跟前去拍。”主帅苏毅澜瞥了他一眼,嗤道。 虽是春天,这几日却晴朗无雨,空气清爽,很适合赶路,仿佛老天也站在了朝廷这一边。那日临到大军快出发时,见了骑马前来的白抚疏,苏毅澜才明白,原来这次来替皇帝监军的竟然是他。 假冒皇子一事被人有意泄露出去,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最后经皇帝证实是遭人诬陷,但还是给苏毅澜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 这次请命剿杀叛军,御史台一小部分言官就以此诟病他,上书请求皇帝收回五皇子的领兵权。皇帝一看署名又是那几个与三皇子结成一派的,便将奏书扔在了御案旁,置之不理。 皇帝原先并没有派监军的打算,以户部尚书赵大人为首的一批大臣得知帝王的意思后,齐齐上奏,言五殿下年龄尚轻,又是首次领兵,须谨慎为上等等。 最终杨煌同意安排监军,又有人从中举荐了由白抚疏担任。 “我这哪是拍马屁呢,说的真心话呀。嘿嘿,想不到您是真皇子,现下我明白了,你这剑是皇家兵器库里挑来的,我跟您说……” 潘之平话说着说着就拐了。 苏毅澜站起身离开了火堆旁。满地去年冬天落下的厚厚落叶枯枝,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他拨开眼前抽了嫩芽的枝条,对身后跟上来的潘之平道:“这里到永州城还有多远?” 潘之平指着前方月色下一段崎岖的山道,道:“翻过这座山,地势会平缓许多,再往南走不多久,就到了。我那天跟商队进都城就是走的这条道,比官道近多了,也不易碰到截道的流寇,当地一些行商都从这里走。” 苏毅澜要走这条道,是因为它可以避开齐王布置在官道上探知都城动向的暗哨,到时候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他吩咐魏荻拿来地形图,返回火堆旁展开。 魏荻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条为他照亮着,看见苏毅澜手指顺着图上线条缓缓摩挲到一处停下,便道:“原来永州城与檀丹相距不远,庐安在檀丹东面,永州在西侧。” “是啊,我们永州所有新鲜海味,都是从檀丹那边的海湾进的货。”潘之平看了一眼烧塌下去的火堆,又架了两根上去。 “这火烧不了多久,岑远,你带几个人再去捡些树枝来……” 听见身后有踩断树枝的脚步声,苏毅澜停下说话,转过头看见白抚疏朝他走了过来。 第90章 月夜野花 “监军大人,我要去林里捡些枯枝,一道去?”苏毅澜看着他,相邀道。 白抚疏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水囊,停步说:“这附近不知哪里有水呢?” 苏毅澜起身,卷起地图,“水啊?我有山里生活的经验,你只管跟着我,保准找得到。” 他刚才明明是吩咐潘之平干的活,搞得潘之平暗自苦恼起来,不知道现在到底该不该跟着去。潘之平站起身,看了看主帅,又看了一眼长得像仙人一般的监军大人,犹疑着问:“殿下,那,那我也要去的,是?” 苏毅澜顿了一下,抬手拍了一把不识趣的兵器锻造师,“走。” 潘之平连忙喊来几个士兵跟上。 进了稀疏的树林,大家散开。白抚疏随着苏毅澜往一个地势低矮的地方走,不多久,听到了潺潺水流声。 月色明朗,山林幽静,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白抚疏蹲身往水囊里灌山泉水,忽然听见苏毅澜在后面喊了他一声,转过头,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攀折下了一束野花,朝自己递过来。 “给。” 月色下看着那野花有些暗红,也分辨不出是什么花。白抚疏愣愣看着,没接,“这个……做什么?” 苏毅澜扯下几片花瓣扔进嘴里嚼着,“找不到水时,渴了可以吃这个,叫映山红,好吃,你试试。” 说罢,将花枝扬手抛入他怀里。 白抚疏拿起来闻了闻,并未嗅到什么花香,又仰头看了看苏毅澜,方迟疑着掰下一片柔嫩的花瓣缓缓送入口中。 很淡,有一点酸甜味。 “怎么样?这花一到春天,鹰丛岭上漫山都是,饿了渴了,可拿它当……” 他忽然停下说话。 白抚疏不知道他怎么了,诧异地抬眼,就见苏毅澜猛地朝自己扑了过来,惊诧间,竟被他一把扑倒在地。 身下厚厚的落叶随着滚动,发出了沙沙声,白抚疏吃惊地望着压在身上的人,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应。 “白节蛇,这蛇毒性很大。”苏毅澜抱住他倒地滚开,目光盯着他身子右侧道。 低低的嗓音就响在耳边,白抚疏在他怀里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一条手腕粗,黑白相间的蛇“嘶嘶嘶”地从自己身旁游了过去。 有一刻,两人一动不动,脸几乎挨到了一块,鼻息可闻,一股熟悉的味道又往苏毅澜的鼻尖钻。 周围安静极了,鸣叫的虫儿仿佛都不约而同地识趣避开了,谁也没有说话,耳边是叮咚的泉水声……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白抚疏微微挣动了一下。苏毅澜醒过神来,连忙松开他,心慌意乱地坐起身。 白抚疏低垂着眼眸,缓缓爬起身。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得难以描述起来。 苏毅澜看了看他,又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拍打衣上的草屑。 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让这尴尬的气氛愈发尴尬了起来。 “哎呀,殿下,你们这是……”高高壮壮的潘之平抱着一大把树枝,歪着头,诧异地打量正起身的二人,“监军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呢? “呃……大人方才差点被蛇咬了,我拉了他一把。”苏毅澜手握成拳揉了揉鼻尖,轻咳了一声,怕他这张嘴再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来,连忙转了话头,问道,“魏荻他们呢?” 不想这货根本没反应过来,依然好奇地又打量了他俩一眼,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抱一块滚地上去了?” 苏毅澜:“……” 这种话你也能说。 白抚疏已经红了耳尖,他拿起地上的水囊,也不看苏毅澜,垂着眸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而后不等他回应,就独自匆匆往驻扎地走去。 潘之平走近主帅,发现他在瞪自己,才发觉失礼了,讪讪地用下巴指了指一片树林,“他们在那边呢。” 次日天刚蒙蒙亮,大军整装前进,翻过山头,地势果然平坦了许多,行进小半个时辰后,永州城遥遥在望。 队伍至城外的跑马坡,苏毅澜观察了一番地形,决定在此安营扎寨。 前方打探消息的斥候很快返回。正如皇帝得到的密报所言,永州城的防御工事还未修筑完工,其中一段护城河尚未完全打通。 但如今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且城楼上布置了数十名弓箭手,锐利的箭矢密密麻麻地指向城外。对方俨然已经有所防范。 是谁赶在队伍到来之前透露了消息?苏毅澜原本计划想趁对方还未起兵,打个措手不及,这计划只能落空了。 次日,苏毅澜一身玄黑的铠甲,亲自点兵来到城门下,号角助威,战鼓擂响。过不多久,紧闭的城门大开,吊门缓缓放了下来,里面黑压压的人马涌出,明黄的旗帜飘扬,上面绣着一个“赵”字,领头的将领正是永州的原储备军指挥使陈德言。 原先朝廷驻守永州的兵力是二万一千人,但据苏毅澜目测,对方的士兵实际已经达到了三万。看来齐王谋划多年,暗地里招兵买马,就等着与朝廷军队一战了。 “陈德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齐王谋反。”大将刘康遥指着陈德炎,疾言厉色地大声斥道,“今我等奉皇命随郡王前来剿灭,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哼!”陈德言一把拔出佩刀,指着他大骂,“狗皇帝昏庸无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替他卖命,免得落个身死他乡的下场。” 苏毅澜打马出列,扬声道:”识时务为俊杰,陈指挥使若肯现在下马就擒,皇恩浩荡,朝廷必不追究你的滔天大罪,本王奉劝诸位,还是趁早归诚。” “想让我投降,做梦!”陈德言回道。 “既如此,那只能兵戎相见了。”苏毅澜抽出身上的刀,刀锋直指叛军,高呼了一声:“杀!”当即纵马朝叛军冲了过去。 刹那间兵器相撞声,厮杀声震天而起,树林里成群的飞鸟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黑压压一片飞向天空。 激战中,陈德言的长刀突然指向了前方的苏毅澜,对左右大声道:“擒了狗皇帝的儿子,我们今天就能不战而胜!” 越来越多的叛军朝苏毅澜围了过来。年轻的主帅毫无惧色,强劲有力的胳膊挥刀一路猛力斩杀,玄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一盏茶的功夫后,刘康手执一把长柄弯刀,冲杀至他身旁,急声劝道:“殿下,您身为主帅,不可轻易涉险境,还是退到后方去罢。” “身为主帅,理应身先士卒,激励士兵奋勇杀敌,怎么能……”苏毅澜从一个倒下的叛军胸口拔出刀,未及说完,又偏头躲开砍来的刀锋,而后长刀划出半弧,一挑一砍,鲜血顿时从对方脖子的切口处喷射而出。 第91章 鏖战 刘康见状,不再劝说,挥刀与他并肩厮杀。 这场叛乱,齐王谋划已久,准备充分,虽说朝廷军在苏毅澜身先士卒的带领下激起了很高的士气,一路奋勇杀敌,但对方秣马厉兵已久,两边兵力又不相上下,战况始终胶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整一天厮杀过去,对方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朝廷军始终攻不下城池。 当晚,几名将领齐聚中军大帐,与苏毅澜一道商议第二次攻城计划。 隔日军马重新整顿,再次攻城。齐王赵京沫登上了城楼,亲自指挥作战。 朝廷军这次改用投石机在两侧作先锋,打击城墙上的弓箭手,掩护后面步兵持盾冲锋。有了投石机做先锋,上方弓箭手威力减了许多,士兵们迅速冲到城墙下架起了木梯,而叛军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当即砸下一块块巨石,朝廷军队一次次不断往城墙上冲,又一次次被弓箭手和巨石逼退回去。 鏖战了两天一夜,苏毅澜仍旧拿不下永州城,整个城池固若金汤。 双方鸣金收兵,战斗结束,朝廷军折损了五百人,伤二百六十人。 “殿下。”中军营帐里,白抚疏朝苏毅澜走近一步,目光落在他背上那道很深的伤口上,“刘将军说的没错,你是全军主帅,怎能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呢?” 军医正在给苏毅澜的左上背清理伤口,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其余地方也有几条较浅的伤。苏毅澜随着军医的动作微微抽气。 他想要得军心,打造一支英勇善战的亲信劲旅,就必须得这么做。 但他这个话不能跟白抚疏说。 不过虽然白抚疏说的是和刘康一样的话,在苏毅澜这里起到的效果却不一样。他微微一笑,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道:“好,听你的,下次我一定不让自己涉险。” “殿下少年英勇,这几日倒是很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刘康一屁股坐到一张行军床沿,对苏毅澜承认道。 刘康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体型粗犷魁伟,曾经是白恩岑的旧部。苏毅澜刚入军营那会,刘康也是那些认为他不过是来混着玩的那一部分人之一,而今对他的看法则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打从心眼里佩服起这位皇子来。 苏毅澜抬腿起身,穿好衣袍,“眼下护城河无水,我已经叫人打探过了,北面临着大片水田,那一段防守薄弱,可派些士兵趁夜间绕去,直接从河道底部挖地道进去。” 一旁的参将罗永忠赞同道:“挖地道进去,这法子我看可行。” “不知地下结构怎么样,得先问一问你带来的那个军匠。”白抚疏在帐中踱了两步,转过身道,“假如底下都是岩石,压根挖不了,倘若含沙量太高,则容易坍塌。” 是夜,在问过潘之平后,苏毅澜安排了一队士兵带着铁铲悄悄绕至北面城墙下。不想原本防守薄弱的那一段北墙却在这一夜戒备森严,城墙上火光彻夜明亮。 苏毅澜坐在营房外的草地上,望着连绵起伏的坡地和不远处的永州城,陷入了沉思。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对方似乎总是先一步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对自己这边的动静了如指掌,难道队伍里有奸细? 他将队伍里所有有点印象的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觉得哪个都不太可能,底层士兵人数众多,要查起来很难。 接下去几日,不知道为什么,永州城紧闭城门,叛军只守不攻,任凭朝廷士兵如何骂阵,也闭门不出。 此后双方停战了十一日。 永州这几天下起了连绵春雨,辎重车辆上的粮草渗了雨水,连生火做饭的木材也淋湿了,火头营烧出的饭几乎都是夹生饭。 久攻不下,随着战时的拉长,苏毅澜心里开始焦躁起来。 “他们被围,总有粮草用尽的一天。”刘康看出了他的情绪,移了个木凳在旁边坐下,说道,“我军不用担心粮草问题,这时候就是比谁的耐性更好,拼心理战,殿下不必着急。” 苏毅澜闷声不响地啃了几口潮湿变味的干粮,说:“赵京沫紧闭城门,难道他想不到会有粮草用尽的一天?这里面有问题,但我现在想不出原因……对了,听说你当年跟着齐威候打赤琼,也遇到了粮草问题?” “末将那次差点回不来了。”刘康伸直宽厚的背,回忆道,“那场战争,我们折损了整整一万余人,那些赤琼兵把我们困在边境的一座山岗上,围了整整二十一天,连野草树皮都弄来吃了,快扛不住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大部队援军。” 正在拟军报的白抚疏听到他们提到自己的父亲,停下了笔,将目光投向正在交谈的二人。 苏毅澜一手搁在膝头,微微沉吟了一下,“围城消耗永州粮仓,确实也算一策,但我们这次围的不是赤琼人,里面大部分都是北娑普通百姓。到时候缺粮,饥饿起来必乱,人吃人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围城之法,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潘之平带着一身雨水进来,听见后面几句,愁眉苦脸地接道:“哪个晓得那混账齐王让我铸刀,竟是为了谋反,打战苦的都是咱们百姓呐,我爹娘兄弟还在城里,过几天要没了吃的,可如何是好哇。” 这时门帘又被掀起,进来一个后勤处的士兵,抱拳行礼道:“殿下,运输粮草的车辆迟迟未到,我们目前的储备只能支撑三天了。” 苏毅澜眉锋一凝,侧过头看向白抚疏:“兵部那些老爷们是怎么回事,连粮草的事也能耽搁?” “我马上派人送一封急件回去。”白抚疏重又提起了笔,才刚落笔几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一对精致的眉心微微拢起。 苏毅澜想了想,朝立在帘栊边的魏荻道:“把罗参将叫来。” 过不多久,负责粮草的罗永忠匆匆掀帘进来,不等苏毅澜发问,就主动解释道:“殿下,属下刚接到消息,连日雨水,通往永州的官道坍塌,运粮草的车辆这会全都堵在路上了,目前正安排人抢修道路。” 白抚疏长睫下幽深的眸光盯着他:“要抢修多少天?” “具体不清楚,”罗永忠想了想,“数段官道都有坍塌,部分还很严重,没个十来天估计到不了这里。” “怎么这样啊?”这下连刘康也烦躁了,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没了粮草还怎么围城,照此下去,只能撤军了。” 雨珠敲打着帐篷,发出沙沙声。军帐里气氛凝重,几个将领互相望着,而后又都将目光投向了大军主帅。 苏毅澜双眉紧皱着,一言不发。 他必须再谋战局。 第92章 黑影 少顷,苏毅澜将目光投到了潘之平身上,“你对这一带熟悉,我看西南面山壁陡立,齐王兵力有限,应该没有在那边布兵防守,顶多三两个巡逻的,那山壁上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潘之平挠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很久之前听一个药农说起过,为了采那片岩壁上的岩莲和玄参,有人在岩石上开凿出了一些可容攀爬的小小凹槽。” 刘康一拍大腿,喜道:“幸而殿下带了潘军匠来,这样,我们可以将绳索绑在山顶粗壮的树干上,利用绳子滑到凹槽处落脚,我马上派人潜去那边查看地形。” “那么高的崖壁,得准备很长的麻绳。”一个叫李文恒的副将道,“去哪里找这么多麻绳啊?” 苏毅澜似乎早有准备,说:“我这两日在营地周围察看了一下,西面有大片野棕麻,可以割来直接用火烘干,搓成麻绳,足够了。届时派一队人马从西南面山壁下去,同时安排大军在城门外攻城,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 “这个法子是可行,但风险也大。”白抚疏冷静道,“最近连日下雨,土壤松软,山壁亦如刀削,万一树干承受不住,下去的人轻则重伤……” 苏毅澜灌下一大口冷掉的茶水,起身道:“打仗没有万全之策,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可行的办法,我们必须得赌一把。” 军帐里不再有异议,大家围桌商议,敲定行动方案。 细蒙蒙的春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停歇,月亮从青山背后爬起来,淡茫茫的光芒洒向跑马坡,夜幕下的营地空气潮湿,驻扎地不闻他响,只有守夜士兵巡逻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一个黑影悄悄绕过巡夜士兵,往一段鹿砦走去。到了近旁,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而后熟练移开一丛缀满水珠的树枝,从一个不大的洞里钻了出去。 从这里下了坡,往右拐个弯,便是去永州城的必经之地。 黑影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少顷,前方右侧道旁湿漉漉的灌木丛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黑影立刻警惕地停步。随着窸窸窣窣一阵响,两个身影在月下一前一后出现在他面前,其中高挑个子的对着他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去哪儿呢?” 黑影立刻转身,撒腿狂奔。 “站住!”苏毅澜大喝一声,箭一般冲上去,一把将人脸面朝下摁到了泥地上。 “终于逮着你了。”苏毅澜在夜色里冷声道。 魏荻点亮火折,照了照,发现对方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色士兵服,趴在湿泥地上一声不吭。他从苏毅澜手里接过,将士兵拽起,反绞双手缚住,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正是今天的计划方案。 士兵在逼问下,惨白着一张脸,一声不吭。营地里士兵太多了,苏毅澜也认不出这人是属于哪个编队的,决定押回营地再审。 往回走了没几步,营地方向忽然又有一阵脚步声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什么人?”魏荻喝道。 来人在月下走近,隔着一些距离就问:“发生什么事了?” 苏毅澜听声音是参将罗永忠,看着人越走越近,奇怪道:“罗参将,你怎么来这儿?” “哦,原来是郡王啊,我有点闹肚子,出来解手,听见响动,特意过来查看一下。”罗永忠解释完又问,“这人怎么了?” 魏荻道:“我们捉住了一个奸细,正要押回去审。” “娘的,原来有叛军奸细啊,难怪咱们每次行动……” 罗永忠说着靠近了苏毅澜,在刹那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拔刀直取他的咽喉。 苏毅澜早有防备,一个后仰避开,拔出身上的佩剑,喝道:“原来你才是背后那个……” 音还未落,忽见对方手一扬,苏毅澜只觉一股奇异的香甜味直冲鼻尖,顿觉不妙,反应过来,立刻屏息。但为时已晚,不过是两个弹指的时间,脑袋便开始一阵的眩晕,“你……” “想不到,迷魂散。”罗永忠冷冷道。 旁边的魏荻和士兵也同时中了招,二人很快摇晃欲倒。魏荻勉强稳住身躯,此时被他制服住的士兵开始挣扎,朝着罗永忠求救,“大人,快帮我杀了他。” 罗永忠没理会他,目光仍旧紧盯着苏毅澜,用一种阴阴冷冷的声音承认道,“是我吩咐他传递消息给齐王的,你想建军功为自己铺路,而我则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你成功,杀了你。这么多天,我一直寻不到杀你的机会,你自己倒是撞上来了。” 苏毅毅脚下虚软,身体晃了晃,他将剑插入泥地,勉强稳住身形,“我自认在军中从未与你结仇,是有人吩咐你这么做?”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今晚之后你也不可能活着了。”罗永忠冷哼一声,“我奉燕王之命,这次要你有来无回,找不到机会杀了你,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失败而归,陛下面前自有叛军承担罪名。”看着苏毅澜越渐摇晃的身躯,又得意道,“不过,我好像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 说完再次缓缓举起刀。就在这时,魏荻突然松开士兵,跌跌撞撞地从侧面朝他猛撞了过来,罗永忠不防,被撞得往侧旁退了半步,随即抬脚狠命一踹,魏荻身上无力,倒地滚身后就再也爬不起不来。 眩晕感越来越强,苏毅澜勉力撑着,紧盯罗永忠,在对方再次举起刀时,狠咬了一下舌尖,一丝血腥的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口中,疼痛将神识拉回了些。苏毅澜一把提剑架住了迎面而来的刀锋,但此刻他握剑的手却犹如有千斤重,不过须臾,便又被对方的刀缓慢地朝着头顶压了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附近又一个男人的声音猛然喝了一声:“前方什么人?” 罗永忠身子一震,撤刀回首。 苏毅澜听到熟悉的声音,也连忙回头。 月色下,白抚疏从一块岩石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到了近前,问道:“怎么回事?”声音里透着威严。 罗永忠看清是白抚疏,松了一口气,喜道:“白大人,是您啊,他中了我的迷魂散,已经不行了,今晚我们就可以完成燕王的命令了。” “原来你是他的人?”白抚疏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这么多日,怎么不与我联系?” “燕王只吩咐我,关键时暗中助您一臂之力,没让我与您联系。”罗永忠解释道。 白抚疏“嗯”了一声,看着虽在摇晃,却始终用剑强撑着身子的苏毅澜,对罗永忠道:“做得不错,回去我会向他汇报你的功劳。” 说罢盯着苏毅澜,目光一片冰冷,缓缓拔出了腰上的剑。 夜色下剑光一闪,罗永忠愕然地低下头,看向胸口刺入了一半的剑,“你……” 随着白抚疏拔剑的动作,鲜血从胸口的血窟窿里咕咕喷了出来,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苏毅澜强撑着的一股劲终于一松,白抚疏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往一边歪去的苏毅澜。 “子堰……” 苏毅澜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费力地说出两个字,便再也支撑不住,失去意识。 第93章 草地 苏毅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还在乐坊里,一脸凶狠的乐坊主恶狠狠地朝他挥起了鞭子,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了一声:“住手!不许伤他!” 那是许多年前,还未到十岁的白抚疏的声音。 他抬头四下寻找,看见白抚疏穿着一身蓝色小袍子,从走廊的另一头朝自己匆匆走来,苏毅澜刚想喊他,场景却又忽然换了。 大雨滂沱,四周都是往前冲挤的难民,成年后的白抚疏长身玉立,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而他却看不清他的脸,雨水沿着伞的边缘流下来,像是给他戴了一层面纱。 “子堰!” 他喊了一声,抬脚朝白抚疏大步走了过去,却一脚踏空,整个人猛然惊醒了。 睁眼只见自己躺在了军帐内的一张窄床上,周围很静,有人的呼吸声。 微微转过头,苏毅澜看见身旁坐着潘之平,这人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愣了好一会儿,苏毅澜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四下环顾,询问道:“白大人呢?” 潘之平被突然发出的声音惊了一跳,猛抬起头,黝黑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殿下醒了?监军大人去另一个营帐查看士兵们制作麻绳了,你等等,我去喊他过来。” 苏毅澜制止了他,抬指揉了揉眉心,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晨时了。”潘之平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道,“魏荻已经醒了,这会儿在跟大家一起烘棕麻呢。” 苏毅澜下地穿靴子,身上还有些无力,“走,去看看。” “等一下。”潘之平喊住他,神秘兮兮地往账外瞧了一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比巴掌大些的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殿下,还温着呢,快吃。” 苏毅澜打开瞧了一眼,吃惊地盯着他,“烙饼?哪来的?” 最近营地伙食极差,再过两天就要面临断粮草的境况,难吃的食物大家也只能吃个半饱,更别提烙饼了,这东西想都别想。 “嘿嘿!”潘之平得意地笑了笑,“我今早跑老远的路到一个相识的农户家,让人家给烙的,快吃,属下看您这两天都瘦了。” “永州城久攻不下,我能不瘦吗?” 他心里记挂着战事,将饼往怀里一揣,套上靴子就往外走,“去看看那些麻绳都结得怎么样了。” 潘之平立刻从后边追上来,嘴里道:“哎呀殿下,您吃完再走嘛,我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啊!” 苏毅澜先拐去一个伤兵营帐,看望了那里几个受伤比较重的士兵,将纸包打开,每人分了一个烙饼。 身后的潘之平看着他做这些,心疼不已,他好不容易弄来的东西,殿下一个都没尝,就这样分了。 他一面在心里气着苏毅澜一心只想着别人不顾自己,一面又被这样关心士兵的苏毅澜感动着。 在这样的矛盾中,潘之平看见苏毅澜分完还剩下一个,又将纸包揣进了怀里,想着总算他能吃到一个,又舒坦了起来。 刘康特意让辎重队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篷帐,里头暖烘烘的,正中间燃着两大盆用来烘棕麻的炭火。 数十名士兵在里头正忙碌着,一处地上已经垒了一大卷搓好的粗大麻绳。苏毅澜俯身抓住一段用力扯了扯,还挺扎实。 “殿下。”魏荻抱着一些烘干的棕麻,走过来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了。”苏毅澜拍了拍他的肩,对另一头正好看过来的白抚疏道,“一起走走。” 连日阴雨后的初晴让人心旷神怡,跑马坡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踩着还缀着水珠的草地,两人并肩缓缓绕着营区外围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白抚疏突然打破了沉默,“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去看苏毅澜,而是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永州城。 苏毅澜微微一愣,偏过头打量白抚疏。 白抚疏今天没有穿官袍,连日下雨,他又爱干净,带来的两件官袍被侍卫洗了,还晾着。身上松绿暗纹锦袍在阳光映射下,衬得肌肤越发莹润如玉。 从苏毅澜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侧颜几乎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 只是这深邃如刀刻般的脸上,此时不仅没什么表情,反而还露了出一点……装出来的淡漠。 对,就是装出来的。 他这是等着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呢。苏毅澜颇为了解他似的这样想着,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 其实他还真有许多话想问,他想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一声,燕王暗中安排人捣乱,要杀了自己的事。 想问他会支持哪一方。 还想问他,能不能到皇帝面前,指证三皇子阻挠剿杀叛军…… 苏毅澜凝目注视着他,心头翻腾。 罢了,他在心里摇了摇头,有的不问也知道答案,而有的问了则是为难了他。 “我是有件事要问你。”苏毅澜收回视线,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 白抚疏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那士兵关押在哪了?我去审一审,说不定还能再知道点别的。” “我杀了。” 白抚疏仍旧不看他,语调清清冷冷。 苏毅澜:“……” “他只听命于罗永忠,你从他那里得不到有用的东西。”白抚疏迈步往前走,“而我……不能再让他活着。” 言下之意,任何影响到他姨母的人或事,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会掐灭了。 关于三皇子,那晚他们已经争吵过了,再说也无意义,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毅澜拿白抚疏一点办法也没有,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气,无奈道:“杀了就杀了。”抬步跟上,好似随意地又道,“对了,你当时怎么也在那里?” 白抚疏这才瞥了他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终于问了。 “我跟踪了你。” 他这话说得直白。苏毅澜眉梢一挑,有些讶异,转而又有点尴尬。 本来他还想跟他解释一下,暗地里查奸细一事瞒着他,是担心知道的人多了,打草惊蛇。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只好讪讪地点了点头,嘴上道:“原来如此。” 两个人随即又陷入一阵沉默中。他们好像一直都只能这样了,既相互信任,又互相不能信任。 永远矛盾着。 苏毅澜怀疑军中有奸细,不告诉他。而白抚疏发现了他的意图,也不挑破。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忽然又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跟踪吗。” 他说完这句话,半垂下眼眸,那模样好像在欣赏脚边还带着水珠的青草,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他,那微微有些紧绷的脸不仅没有轻松的神态,反而透出些许紧张来。 第94章 清风涌动 苏毅澜黑而深浓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缓缓道:“……猜到了一些。” “你昨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从悬崖下去的想法,是在试探大家?否则这件事你应该会秘密进行。” “而跟踪你,是因为我猜到了你的心思,也对最近发生的事有所怀疑。还有……”白抚疏抬起墨黑色的眼眸,迎上了他的目光,“万一是三殿下的人,我得确保你不能将他送到陛下面前。” “你……”苏毅澜一时竟被堵得语塞。 两人目光相对,在这一刻仿佛带上了一分对峙。 俄顷,苏毅澜率先移开视线,心里轻叹一声。 真拿他没办法! 空气好像已经凝固了,两人并肩继续往前走,谁都不再开口说话。 近在咫尺,却又似乎隔着山水,这感觉糟透了。苏毅澜有些丧气,几次偷偷斜眼瞥过去,白抚疏紧抿着唇,目视前方,看起来既固执又冷。 那横着的沟壑,谁也跨不过去,除非一方让步。 良久的沉默,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绕着军营走了大半圈。 半晌,苏毅澜有意缓和,主动打破沉默,没事似地说:“罗永忠负责辎重,我怀疑道路塌方,粮草运不过来这事,不一定是真的。”说着脑中一闪,恍然大悟,看着白抚疏道,“齐王闭门不战,是因为他们有把握,过个十来日我们就要断粮了,他们不怕围城,在等着我们撤军呢。” “嗯,否则叛军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白抚疏接道,“我会往兵部送急信,让人查押送粮草的事。” “眼下只能再削减每日的粮草用量,能挺几日挺几日,等一等消息,说不定后续粮草很快就能到……”苏毅澜说着话,脚下没留神,一脚踩进了积水的草洼里,话语顿了顿。 他抬脚大步跨过草洼,又换了一个很温和的口吻,对白抚疏说起了另一件事。 “子堰,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挑选一百精兵,由我亲自带队从悬崖下去。” 商量?白抚疏咀嚼着这两个字,他还没从刚才的气氛里缓过来,定定地看着苏毅澜。 “我在鹰丛岭长大,有爬山攀岩的经验。”苏毅澜继续道,“你昨天提到的树干可能倒下的风险,我已经想到了怎么解决,到时可将绳索一头同时绑在几根树干上,增加支撑力。下崖前,我会让魏荻守在山顶,确保万无一失。即便队伍里还藏着奸细,现在罗永忠已死,没了领头人,也就散了。我手下的兵,我理应相信他们。” 白抚疏抿嘴唇想了一下,同意道:“你既已拿定了主意,就这么做,我想你应该已经设想好了行动方案。多留心些,务必小心谨慎。” 冷了的气氛好像又回暖了,苏毅澜心里轻松了许多。 除了跟皇后有关的事不能触碰,其它时候,他们还是能像一对好朋友似的相处的。 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偷偷瞟了身旁人一眼,苏毅澜像变魔术似的,忽然拿出了一个用厚纸裹着,巴掌大的烙饼。 “给。” “哪来的?”望着递到眼前的烙饼,白抚疏甚至能闻到一丝油炸的焦香味。 “潘之平今早去一个相识的农户家,让人烙了几个来解馋。吃,我已经吃了两个,又吃了早饭,这一个委实吃不下了。” 苏毅澜将饼塞进他手里,又一半真心一半玩笑地打趣他,“永州城久攻不下,监军大人跟着队伍吃苦了,自小到大,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 清风涌动,灌入满袖青草香。 白抚疏捏着还带着一丝温热的饼,瞥了他一眼,难得地也跟着露出了一丝笑。 苏毅澜背过手,走到一块平缓的岩石旁,弯腰拍了拍,对着白抚疏含笑道:“趁它还有点温热坐这里吃了,你要带回营帐里,得把别人看饿了,就这么一块,也不够分。” 白抚疏顿了须臾,还真就跟着往那块石头走了过去,说道:“潘之平倒是很有法子,对你也尽心,怎么认识的?” “就那次去……”苏毅澜及时刹住话头,卡了一下,改口说,“就那次街头募捐。” 他看见白抚疏坐岩石上小口吃着烙饼,目光却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顿时眼睛一亮,苏毅澜起身朝十来丈外那一大簇盛开的金樱子花丛走去,声音里透着喜悦:“有了,咱们正缺粮,叫些士兵来把这些花瓣采了,揉在面粉里烙花饼吃。” 言罢游目一望,发现远处还有一大片,攀爬在几株灌木上。 白抚疏也跟了过去,白皙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片乳白色花瓣,怀疑地看着他,“这花也能吃?” “嗯,我师……” 苏毅澜将“兄”字咽下,改成了师父,眼中微露出了怀念之色,“这叫金樱子,从前在山上,每年春天我师父都采来烙花饼吃。这是大地馈赠的食物,不止映山红和金樱子,许多花草都能食用,往后有机会,我慢慢教你。” 话语声扰了那些正栖在花丛里贪蜜的蜂儿,几只蜜蜂嗡嗡地围绕着白抚疏飞舞。 他后退一步避开,展露出一个笑容:“你倒是懂得多,这个主意不错,一会叫了人来采,正好……” 苏毅澜听着他的话音突然断了,微觉诧异,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发现一个体型魁梧的士兵出了营区,正朝他们这个方向小跑了过来。 潘之平爬过一个小土坡,迎上他们,抱拳略行一礼,道:“殿下,那些棕麻都用完了,搓麻绳的士兵想让您去看看,绳子长度和数量是否都够了。” 潘之平一眼瞥见了白抚疏手里剩下的半块饼,黝黑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个讶异的表情,张口刚要说什么,看见苏毅澜递过来一个犀利的眼风,下意识拿手捂了一下嘴,眨巴着眼睛看着苏毅澜。 “……你先回,我还有事吩咐他。”苏毅澜若无其事地对白抚疏道。 “嗯。” 那边白抚疏还没走开几步,已经憋不住的锻造师立马凑近苏毅澜,用他觉得只有他俩方能听到的声音,叹气道:“哎呀!殿下,统共才几个饼,您怎么一口都不舍得尝哦,全都给了别人,您对监军大人实在是好嘞,就剩最后那么一个,我还以为您会……” 苏毅澜斜看了他一眼,迈开长腿从他身旁走过去,“本王吃不惯油炸的东西。” “不对啊!”潘之平仍旧一根筋地跟在他身后辩论,“大军开拔那日,我明明就看见您吃嘛,那天您还吃了……” 前面走着的白抚疏顿了一下脚步,又加快步伐往前走。 后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苏毅澜猛地停住脚,回身看潘之平。 潘之平没料到他突然止住,差点撞上,险险才刹住了车,小声道:“怎么了?”, 苏毅澜真想给他一脚。忍了忍,“啧”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低声音道:“你讲话就不能注意点?看见我吃什么了,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吗?” 潘之平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立马不吭声了。 第95章 永州城 这夜,毛毛细雨时飘时停,亥时过半,永州城已阒无人声,一阵战鼓声和呐喊声乍然响起,像一把长刀,猝不及防地撕裂了夜幕。 “报!”一个士兵冲进陈德言的军帐,行了一礼,急声道,“将军,朝廷军队又攻城了。” “这时候攻城?娘的,这狗皇帝的儿子又发哪门子疯哟。”陈德言已经睡下了,他一边骂着,一边起身披衣,走出军帐。 迎面匆匆过来一名副将,陈德言又从容地吩咐下属,“不用慌,跟上次一样,准备弓箭手和巨石。他们军粮不足,又无后援,撑不了一两日了,他想在撤军之前最后一搏,就等着无功而返。” 副将领命而去,这时候城门外已经火把闪耀,喊杀声,擂鼓声惊天动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德言扶着墙垛,望着底下黑压压搬云梯往前冲的朝廷军,突然皱眉对跟随在身旁的一名副将道:“不对劲,今晚攻城,声势很大,可你看,他们的士兵根本没有往前冲的劲,我看着怎么好像……在演练似的?莫要中了他们的计了。” 副将随着他的目光,靠近墙垛往城楼下望,猜测着道:“难道他们在搞声东击西?” 话音尚在缭绕,就听背后“嗖”地一声,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箭矢正中一名弓箭手后心,那弓箭手身体一斜,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副将猛地转身,叫道:“不好,敌军从背后打过来了。” 城墙上士兵一阵慌乱,紧接着,又有数名弓箭手接连被射中倒地。那些箭也不知从何处飞来,射来的方向不停在变换,大部分都针对墙上的弓箭手们,转眼就倒下一小半。等他们转过身来想要反攻时,却根本不知敌人藏身何处。 正率领大军在城门外假模假样攻城的刘康远远地看见了城墙上的一片混乱,大喜,立刻高举火把,朝着永州城方向大喊道:“攻城!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谁第一个冲上城墙,本将军重重有赏!” 火光大盛,上方不断有巨石滚落,箭矢袭来,士兵们依然在刘康的指挥下往前冲,一批士兵被巨石砸倒下,另一批就踏着尸体扛着云梯继续前进。 “将军,朝廷士兵不知怎么已经进了城了,此地危险,”一名副将举着火把,在厮杀喧嚣声中对着陈德言大声劝着,“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属下护着您,快快撤下,到隐蔽的地方去。” 黑暗中,隐在一堵石墙后的苏毅澜取下长弓,在满矢的箭袋里拿出一根羽箭架上,拉开弦,眯起眼,缓缓对准了正往阶下走的叛军前指挥使陈德言。 冰冷而锐利的箭矢呼啸着,如流星一般破开雨雾,朝目标而去。陈德言立刻胸口中箭,咕噜噜从阶梯上滚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被苏毅澜带进来,隐藏在各处的十来名弓箭手也接连拉开弓,对准陈德言的几名护卫和那名副将,几个弹指间,目标纷纷中箭倒下。 城墙上的叛军弓箭手闻声立刻调转方向反击,但黑暗中也辨不清这些箭从什么方位射出,只好咻咻咻地一通乱射。 苏毅毅带来的人故意没有还击,等对方射了一轮,停下来重新上箭的间隙,带来的一百精兵才从各自隐身的地方一跃而出,如一群矫健的猎豹,直扑城墙,并迅速抢占了高处和侧面几个有利地点进行还击,数息间便有几名弓箭手倒地。 不多时,城外的士兵也成功登上城墙,与苏毅澜会合。 叛军将领一死,恐慌席卷了整个军队,群龙无首,守备军开始乱作一团。 苏毅澜见机领着一批人杀下去,往城门方向冲,长刀随着劈砍甩出血珠,喷溅的血沾到了他的身上,脸颊上。苏毅澜一路左右搏杀,到了城门下,一刀毁了城墙机关,放下了吊门。 大军涌进永州城,马声嘶鸣,刀剑碰撞间火星喷溅,叛军很快呈溃败之态,勉强抵抗着边打边退。 “殿下!” 正往前追击的苏毅澜在一片喧嚣声中隐隐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还未回头,心里已涌起一股细细的喜悦。 立时勒马回转身,应声道:“子堰!” 白抚疏随在大军当中,手上提着的剑还淌着血珠,胯下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手边还牵着一匹苏毅澜的白马。 他微微俯身,将马缰递过去,在火光映照下看见苏毅澜脸上身上都是血污,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苏毅澜一心想着捉齐王的事,周围又嘈杂,没听清他的话,以为问的是现在怎么样了。他扳着马鞍,迅速翻身上马,一面回道:“陈德言已死,叛军被我们打散了。我让潘之平带路,马上奔齐王府捉拿赵京沫。” “我和你一道去。” 苏毅澜点头,吩咐刘康带领大队人马继续剿杀余下叛军,自己则让潘之平带路,领着两千骑兵直奔齐王府。 永州城内混乱无比,一些叛军冲进百姓家里,将人赶至街上堵塞道路,以此拦阻朝廷军队的追杀。大量受惊流窜的平民百姓在街上徘徊。苏毅澜前行的速度降低了很多,当即决定让潘之平领着他们往偏僻小道走。 王府士兵的抵抗远不如守城军队,几乎没怎么费力,朝廷军就冲入了齐王府。 里面一堆老少掺杂的下人们低头缩在角落里。王府占地面积广,一番搜寻下来,又花费了一些时间。苏毅澜最后找了一个奴仆指路,等进了齐王寝室,视线扫到地上,发现一个着华丽衣袍的男人已经俯卧在地,身下淌着一摊鲜红的血迹,青砖上还有一把带血的剑。 魏荻弯腰将男子软绵绵的身体翻过来,伸手探了探鼻息,“殿下,赵京沫已自刎身亡。” 苏毅澜只在城门外远远地看见过齐王一眼,为确保无误,吩咐士兵叫来了两名王府下人。一高一矮的两个下人低头缩肩,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子,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佝着腰连说就是府中王爷。 潘之平带一队士兵也搜寻到了这里,跨进屋,一看见地上的人,就吃惊道:“已经死了啊?” 魏荻抬刀,准备割下地下尸体的头颅,就听潘之平忽然又惊呼一声:“不对,这不是齐王。” “不是?”白抚疏盯着他问。 潘之平打量着地上的人,肯定道:“我见过齐王,这个是假的。” 苏毅澜寒霜似的目光立刻射向了还在一旁站着的两个下人,浑身透出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我没耐心在这里跟你们绕圈子,再不说实话,立刻杀了你们!” 第96章 海潮声 旁边的士兵立刻杀气腾腾地将森冷刀锋对准他们,这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其中一个一边磕头一边道:“军爷饶命,王爷已经跑了,地上的是府中下人,王爷杀了他冒充自己。” “往哪儿跑了?”白抚疏追问道。 另一个矮一些的抬起头,惶恐道:“小的只听、听他们提了檀丹,还有乘船,别的就都不晓得了,小的句句是实话,大人饶命啊。” 苏毅澜问:“跑了多久了?” 另一个指着门外道:“军爷刚进府,王爷就被侍卫护,护着从后院角门走了。” 苏毅澜眉峰一凝,对左右道,“应该跑不远,檀丹位于永州东南方,追!” 急促的马蹄声一路指向了永州城的两座城门,两千骑兵分两路,迅速从城门追了出去,到了通往檀丹的岔路口,大队人马汇合,却并未发现齐王踪影。 苏毅澜决定连夜赶往檀丹。 一路扬鞭催马,两城相距三百多里,直到第二日午时,到了檀丹地界,终于发现前方叛军的踪迹。 赵京沫杀了个仆从乔装自己,打算乘船逃逸,原本以为能瞒天过海,逃之夭夭。就算事后被发现真相,自己也早就顺利逃脱,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惊慌之余,立即留下一部分士兵拖延追兵,余下的护着他继续逃遁。 这一招还是有效,等苏毅澜解决了残兵,齐王一伙早已入了檀丹城。 檀丹海岸线长,有两处渡口,苏毅澜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出齐王在哪一个渡口登船,否则功亏一篑。情急中,白抚疏说他视察过檀丹海防,知道两个渡口的地点,提议再次分两路追击。 魏荻领着一队奔往一个渡口,白抚疏领着苏毅澜直扑最近的一个,刚到渡口就看见一小队士兵簇拥着一个着华服,身躯肥胖的男人正在登船。 几名正从渔船往下卸海货的渔民和购海产的货商,一见大队人马杀气腾腾地扑来,立刻扔下手上东西,四散奔逃躲避。空阔的渡口眨眼间只剩下两队人马在激烈厮杀。 等绞杀尽岸上士兵,齐王乘坐的船早已离开海岸数丈。苏毅澜一摸箭袋,发现满袋的箭矢已经用光,他带来的这一队人中并没有弓箭手。 未做丝毫停顿,苏毅澜猛地掷出手中刀,长刀像流星一样朝木船飞去,凌厉的剑锋“噗”地一声插入了正在划桨的士兵后腰,随着一声惨叫,士兵往船沿倒下,连人带刀跌入了海中。 船上顿时一阵慌乱,此时只剩下了赵京沫和另外两名护卫,三人都趴在船板上躲避随时可能再飞来的刀剑,木船没了撑船的人,像一片落叶随浪潮起伏,被退潮的浪涛携着离码头越来越远。 “抚疏,剑借我一用。”苏毅澜飞快对白抚疏道。 白抚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迟疑不决起来:“船已经远了,这样下海很危险。” “放心,我有把握,此时正退潮,顺着海潮游出去不怎么费力。” 胜利已在望,苏毅澜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与之失之交臂。潜入永州城时,他为了隐藏行踪,并未着盔甲,拿了剑,转身便跃进海中。 刚入水的刹那,听见潘之平在身后忧急地叫了一声:“哎呀,殿下,危险呐,您……” 白抚疏紧抿着唇,双手用力握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抹在起伏的浪涛中时隐时现,越来越远的身影, 两个护卫和赵京沫都不谙水性,在海浪里晕头转向,隔了一阵,一个士兵摇摆着站起身,尝试拿桨划船,被突然从船舷边冒出来的苏毅澜一把攥住了右脚,直接将人拽入海中。 木船随着海浪不停起伏,齐王身边只剩一名贴身一等护卫,此人武功不弱,横刀隔在苏毅澜和齐王中间,拼死护着主子。 苏毅澜在摇摆的木舟上稳住身形,趁船被一个巨浪剧烈摇晃起来时,猛然一个下蹲,一记扫堂腿劈向对方,在护卫倒地的瞬间顺势而上,利落地一剑结果了他。 踉跄后退的齐王因为平素要杀人也不用亲自动手,没怎么修习武功,只用他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堪堪抵挡了一招,突觉颈上一阵尖锐的刺痛,随着血花飞溅,脑袋已经跌落在船板上。无头的肥胖身躯摇晃了晃,滚入海水中,一个浪头卷来,只余一片被血色染红了的海面。 苏毅澜终于停下,一手撑着剑大口喘息。 身上衣服还在往下滴水,好在三月的檀丹气温不像离黍那么低。但追踪了一夜,加上一路的打斗和刚刚的游水,都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这时停下来方觉疲惫至极。 歇了一会,海面已渐趋平静。 苏毅澜脱下衣服,使劲绞干水再穿上。又从死了的护卫身上割下一大块布,把齐王头颅包扎好,搁在船尾,将护卫尸体抛入海里。浪花在船底来回撞击,熟悉的海潮声一阵阵涌入耳畔。 拾起船桨,苏毅澜并未急着返回,而是留恋地放眼望向宽广幽深的海洋。 当他的视线缓缓移至右前方时,一座岛屿赫然出现在了视野里。那海岛犹如一匹蓝色绸缎上镶嵌的宝石,正静静地耸立在碧蓝的海水中。 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人用魔法定住了一般。 这画面是那么熟悉。 许多年前,跟今天差不多一样的距离,一样的角度,在一个竹筐的缝隙里,他曾经回望着这个岛屿,直到它消失在视线里,这一幕至今定格在记忆深处。 原来故乡的海岛就在檀丹! 一股巨大的喜悦突然袭来,苏毅澜浑身颤栗了起来,在浪涛声中呆了一瞬,下意识地便摇着橹往那灰色的海岛划去。 渡口上的人发现了他的异常举动,白抚疏吃惊地往海岸边走了两步,开始大声呼喊他,一些士兵也跟着呼喊起来。 声音穿过茫茫海面,模糊不清地传进他的耳膜。或许是太过激动了,他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木船往前行了一小段,才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转过身朝岸上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等一等自己,而后便缓缓摇着橹朝海岛划去。 —— 一阵阵浪涛来而复往地拍打着海岸线,洁白的浪花温柔地舔舐着灰黑色的礁石,发出沙沙声。 夹杂着咸味的海风轻轻摇摆起几株高大的棕榈树叶,仿佛母亲的手在招唤着归来的孩子。苏毅澜轻轻抚摸了一把一棵棕榈树粗大的树干,他记得的,他曾经在这棵树下的石头上坐过。 熟悉的景物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离家那日的情景也越渐清晰地在眼前浮现。那个遥远的早晨,六岁的苏毅澜气鼓鼓地迈着小短腿往外走,连阿娘端来的早饭也不肯吃…… 苏毅澜笑了,弯起了眉眼。 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手上还提着剑,又看了看满手的血污。 可不能这副模样回去,会吓着爹娘兄长的。 第97章 归人 苏毅澜返身到岸边,见周围无人,便将剑和身上的刀鞘一并藏进了一条岩石缝里。又仔细用海水洗了一把脸,弄干净手上的血污,方举步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衣裳湿了没关系,回了家,可以穿阿兄的,他想。 这时辰,阿娘应该准备晚饭了?为了省蜡烛灯油,她总是日落前就让全家用过饭。阿爹此时说不定正坐在门槛上补渔网呢?阿兄的个子跟自己一样高了。 一会儿阿娘该要抱着他哭了,她总是容易落泪…… 苏毅澜心里既雀跃又忐忑。 唯一遗憾的是,穿的衣袍是湿的,也不怎么干净,这个模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无妨,他要告诉他们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种种经历。 告诉他们,自己是有多么想念他们。那曾经无数个握着海螺入睡的夜晚……他有许多话要同他们说。 岛上鲜少有生人光顾,路上偶有一两个渔人与苏毅澜擦肩而过,见他忽而微笑,忽而激动的神情,都有些诧异地看他。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记忆中的石屋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苏毅澜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他放慢脚步,缓缓转过熟悉的分岔道口。下一刻,却突然停下步子,面色微愕地看着前方,而后双眉微蹙,神色变得疑惑起来。 眼前的石屋还是记忆中的那个石屋,但又不是完全的那个模样,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前杂草丛生。 曾经被父亲洗得很干净,用来晾晒紫菜的石坡爬满了疯长的五爪藤,南面,记忆中父母常用来打水的一口井,也几乎被落叶和茂密的青草覆盖。 这样的场景是苏毅澜意料不到的。 心中的那一抹喜悦已然被疑惑取代,呆愣愣地站了片刻后,他像只被操控的木偶似的,一步一步穿过没膝的荒草。 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有片刻苏毅澜不敢去推那木门,停了须臾,深吸一口气,才缓缓伸出手…… 曾经结实的门早已腐烂,在推力下嘎吱了一声,随即整面门板轰然倒下,砸起一地浮尘。屋内涌出一股霉味,从敞开的门洞看进去,里头光线昏暗,陈旧的木梁间悬挂着蜘蛛网,一扇破烂的窗门在海风里轻轻晃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阿爹呢? 兄长呢? 正在准备晚饭的阿娘呢? 苏毅澜跨过倒地的木门,四下环顾,嘴里喃喃着:“阿爹,孩儿回来了,你们……” “小郎君,你是在找人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侧边门口传来,苏毅澜循着声音缓缓转过头。 尽管岁月流逝,十几年的光阴过去,老人的白发和皱纹又添了许多,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是黑胖的阿爷啊。 “阿爷,我……” 他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忍住了冲口而出的问话,走出门外,客气地询问:“老人家,请问,这屋子里的人都搬去哪儿了?” 老人并未回答他,诧异之余,面上露出了疑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问:“你是……” 苏毅澜停顿须臾,勉强找了一个借口,“嗯……我,我是他们故人之子,双亲托我来这里看望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解释道,“我方才行船时不慎落水里了。阿爷,他们究竟搬去哪儿了啊?” 老人沉默了,浑浊的目光又在他脸上端详了片刻,才谨慎道:“你找的是苏家兄弟?”看见苏毅澜点头,又道,“他们不曾搬过家。” “不曾……搬家?” 仿佛被这几个字砸晕了,苏毅澜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又很快稳住了心神,下意识地紧追着问:“阿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了?快快告诉我罢。” 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用起了一种很熟稔的语气。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问他,但并没有问出口,拿起长烟管吸了一口烟后,面色凝重起来。未几,老人目光看着屋子的一处虚空,缓缓对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十三年前,差不多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早晨,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忽然不见了,大家帮忙在岛上寻了个遍,也不见人。我们怀疑孩子落海里了,但也有人说,赶小海的时候,远远地好像见到孩子跟着两个男人在一块。苏家兄弟与娘子心急如焚,当即坐了船去陆地寻,直到第二日,大约末时返回,却依然不见孩子。” “大家劝慰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了,到了第三日,快晌午了,苏家兄弟一家人还未出屋子,那门却是开着的。我正好有事找他,进了屋里才发现一家人都倒在血泊中,身体早就冷了,应该在夜里就被人谋害了。” 苏毅澜面色乍白,忽然觉得还未干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极了。 停了须臾,他用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的声音,一连声地问:“什么人杀了他们?阿爷可有看见可疑人来家里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摇头,“那晚大家都没有听到动静,也不知他们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屋子被翻得一团乱。起先我们以为是盗贼干的,后来发现几贯铜钱也被翻出来扔在地上,苏娘子的一对看起来挺值钱的耳坠子也散落在地,这不像是盗贼干的,再说哪个贼这么狠,竟然……” 苏毅澜的双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双手突然攥住,往冰冷的海水里拖,又仿佛坠进了一个无边的噩梦里。 虽然极力克制,稳了许久,一开口,那嗓音仍旧有些颤抖,“他们的坟在哪儿?烦劳阿翁领我去看看。” “坟?没有坟。” 老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毅澜那惨白如纸的脸色。 “岛上的人离世了都用海葬。我后来用那几贯铜钱,再凑了些,把他们按这里的风俗海葬了。” 他抽了一口烟,看着苏毅澜又摇头叹息,“唉!自从他家出事后,这十三年来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他家二郎要是还活着,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外面有个老妇的声音在喊他,老人回头应了一声,又关切道:“我看你这衣裳还湿着,当心着凉,去我家换一件。我家阿胖个子比你矮一些,衣裳短了点也无妨,先换他的将就一晚,等明早干了,你再换回来罢。” 苏毅澜用力眨了几下眼,将不断泛上来的水汽眨下去,用尽量平缓的语调对他说:“无妨,我还有些事,一会儿就走,阿爷您有事先走,我想在这屋子里再待一会儿,谢谢了!” 老人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劝慰,听见外面的人又喊了他一声,便嘴里应着匆匆往外走了。 老人一走,苏毅澜惨白着面容,趔趄着,一步一步朝内走去。 爹,娘,兄长!我回来了。 他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 海风从门窗豁着的洞里挤进来,呜呜咽咽像悠长的哭泣。 窗下墙根半尺高的地方,一个巴掌大小,用黑木碳涂抹的画落入了他的眼帘,那画画得实在不怎么样,歪歪扭扭成一团,只有他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是一只螃蟹,那年,六岁的苏毅澜想吃大螃蟹,随性而成的杰作。 阿娘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回绕。 “澜儿,又在墙上涂抹什么呐?娘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快来吃罢,一会儿要凉了。” 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悄然流下。 第98章 枫杨树 他压抑不住地渐渐哭出了声。 在呜咽声里,一些已经日渐模糊的童年往事,仿佛刹那间被海风吹开了尘埃,又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阿爹,我要骑马儿,我要飞!” 苏毅澜抱住父亲双腿,像猴儿一样往高大健壮的阿爹身上攀,小胳膊小腿挂在身上半天也不肯下来。苏哲一把将儿子扛上宽厚的肩,口中喊着“起飞喽,我们的澜儿起飞喽。”一边迈开长腿,在屋子里绕着圈走。 苏毅澜骑在肩上咯咯直笑。 “阿爹,我究竟什么时候才长大?” 六岁的苏毅澜头上梳着总角,穿着阿娘新缝制的小褂子,噘着嘴,一副苦脸,仰起小脑袋瓜看父亲。 苏哲指着前不久刚种下的一棵枫杨树苗,含笑对儿子说:“澜儿别着急,等它开花了,你便长大了。” 于是苏毅澜日日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盯着那细弱的树枝,心里恨不得将它拔高些,盼望着它早早开花。 只要枫杨树开花了,他就能跟着阿爹出海,去陆地玩儿,看打鼓,耍猴……做许多他不能做的事。 已经长成如一棵青松一般挺拔高大的苏毅澜将目光缓缓移向那扇破烂的窗户,隔着十二年的光阴,他仿佛看见了小小的自己,拉着兄长坐于木窗下,缠着他,翻来覆去问着一些话。 “阿兄,今日卖艺的还来吗?” “耍猴的究竟怎么耍?喷火如何喷?阿兄再给我讲讲嘛。” “敲大鼓的又敲了吗?那鼓怎么个敲法,你再说说罢……” 年长他五岁的兄长很有耐心,每回只要弟弟问了,都会不厌其烦地描述在陆地上的所见所闻,又或者看见了新奇的,也都细细道来。 倘若父母兄长还活着,假如那天早晨…… 这世上没有假如。 缓缓收回视线,苏毅澜漫步走到石屋外。当年细弱的枫杨已长成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垂下一条条花束,在海风中轻摆。他伸出手,细长的花条轻抚着掌心,仿佛母亲轻柔的手,牵起多年前幼小的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一个突然发出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他的思绪。 苏毅澜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黑黑壮壮,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正隔着一点距离,好奇中带着一丝谨慎地打量他。 “我听阿爷说,你来找阿澜的爹娘,你……你是不是阿澜呀?”年轻人又道。 原来是黑胖,原来长大后的黑胖是生得这般模样的。 苏毅澜上下打量他。 黑胖一身当地渔民打扮,用一脸憨厚的笑容望着他,等他的回答。 “我不是。”苏毅澜轻轻道,“你认错人了。” 对不住,黑胖,虽然你猜的是对的。 黑胖脸上露出些失望来,抓了抓头,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哦,我以为……原来你不是啊。” 旁边枫杨树的影子已经被夕阳拉得很长,苏毅澜忽然想起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必须尽快返回。 “我有事情,得走了。”苏毅澜对着黑胖道,“烦劳你跟阿翁说一声,谢谢他。” “你等等,我阿翁说有件东西要给你呢。”黑胖连忙道,“阿婆喊他有事情,马上就回了。” “有东西要给?”苏毅澜不解地看他,“什么东西?” 黑胖摸了摸脑袋,“我也不知。” 不多时,黑胖的阿翁从自家石屋里出来,拿了一样东西朝苏毅澜递过去,道:“这是苏家娘子的耳坠子,还是交给你。” 老人粗糙黝黑的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绣花红色锦袋。 苏毅澜怔了怔,默默接过,扯开束紧的袋口,一副熟悉的小小白玉耳坠滑落进了他的掌心。 这东西他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戴过,但苏毅澜见过它,某一次还曾经被他从家中一个柜子里翻出来玩过,母亲似乎很宝贝它,发现后立刻就拿走了,还再三告诫他以后不能碰这个柜子。 刚才的一番宣泄已经卸掉了丧亲之痛的打击,苏毅澜看起来平静多了。他将耳坠塞进怀里,问道:“阿翁,他们在此地有亲眷吗?” “没有。”老人摇头,“苏家兄弟刚到那天,他家二郎只有一岁大,被苏家娘子抱在怀里。” “这里的人怎么都说官话?”苏毅澜问,“我看檀丹别处渔民都说的土话。” 一旁的黑胖道:“这里从前是荒岛,听说我家高祖爷也是在别处活不下去,才来到这里安家,岛上的渔民都是外来人。” “那他们……” 老人明白他想问什么,答道:“他们当初乘船到的这里,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刚到那会儿,只有苏娘子会说一些官话,苏家兄弟后来慢慢也学会了,不过我看他好像又很有学问,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问原因,来这岛上生活的人都不易,大家从不问对方从哪里来,为何来这儿,除非主动说……有时候人总有一些难言的事,问了让人为难。” 十三年前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母兄弟是如何死的,目前能了解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苏毅澜打算告辞,黑胖的阿翁把烟杆在草鞋底磕了磕,忽然道:“小郎君……你跟你娘长得很有几分像呢,个子与你阿爹一样高大。” 苏毅澜神情微微一震,抿紧了唇,别开视线,没有回应这句话。 “你不肯说出身份,一定有你的苦衷,阿翁理解你。”老人慈和地笑了笑,“这么迟了,去阿翁家吃过晚饭再走!” 苏毅澜对老人行了一礼,低低道:“多谢阿翁,我还有事情得尽早返回,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告辞了,您保重!” 说罢又朝有些愣怔的黑胖拱了拱手,走了。 当码头上等待的白抚疏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划着船,朝岸边而来时,海面上的天空已变成了一抹淡灰色。 魏荻一入檀丹,便领着一队士兵去了更远的另一个码头,待他转来此处会合,苏毅澜已经去了海岛。他刚从潘之平那里听说了主子的事,正忧心着。船一靠岸,立刻和潘之平冲到岸边相迎。 “殿下,发生什么事啦?”一直翘首等待的潘之平露出一脸放松的神情,“哎呀,方才那浪,我看得提心吊胆,真为您担心呐,还好您游水技术真不一般。” 魏荻帮着将缆绳固定到一根石柱上,粘着点点血污的脸上展开一个笑容,对苏毅澜道:“齐王已死,殿下,我们终于赢了。” 苏毅澜跃下船,淡淡地嗯了一声,解释道:“我看齐王的船好似往海岛方向去,反正已在半道上,干脆上去查看了一番。” “哦……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吗?”潘之平紧张问。 “没什么,只有几户渔民。” 白抚疏并未跟着众人上前,只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苏毅澜。 “给。” 苏毅澜走近他,将剑递了过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心里一紧,而后见他并不追问,方松了一口气,说道:“走。” 第99章 耳坠子 这场战役赢了,苏毅澜理应轻松高兴,但他的神情与眼前的情况是这般不相符。 刚才去岛上的解释白抚疏也听见了,那想法也并非不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 白抚疏心存疑惑,到底也不便追问,缓缓将剑归鞘,说了一句:“你衣裳还未干?” 昨晚急着追赶叛军,苏毅澜并未派人通知刘康,这时他急着回去,仗着年轻,并不把湿衣当回事,接过魏荻牵来的马,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也差不多干了。” 正准备上马,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又跟白抚疏商量道,“还是先寻个地方,让士兵们填饱肚子,再赶路。” 昨晚伙夫营烙了几十锅花饼,不至于让大家饿着肚子打仗,但追赶了一夜,这些士兵应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白抚疏用手抹开被海风吹得紧贴在唇边的一缕发丝,点了点头,又解下身上的蓝色披风,递了过去,“披上。” 苏毅澜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 —— 一名三十来岁,马脸,瘦高的男子领着十来个仆从打扮的人往渡口赶,看见苏毅澜他们这一队人迎面过来,连忙站到路旁低头避让。 待朝廷军队走远了,马脸才挥手示意仆从们继续往渡口走,到了海边,一群人又穿过一条长满青草的泥土路,挤进了附近一个老旧的木屋里。 天色渐渐变成一片蒙蒙的灰暗,木屋里的一名男子问马脸,“有约定好时辰吗?怎么还没到?” 马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笃定道:“快了,这两天海上风向好,适合走船,我再去看看。” 昏暗的渡口空空荡荡,马脸举目往海面上望,收回目光时,发现一个身影正往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走去,立刻警觉地盯着他,见这人上船寻到了什么东西,又离开了码头,方放心地返回木屋。 过不多久,海面上一盏微弱缥缈,如豆的灯光缓缓朝海岸而来,渐渐可以看到灯光的上方有白色的船帆。 等在木屋里的马脸立刻指挥手下人去通知运货,而自己则朝岸边走去。 一刻钟之后,帆船靠岸,几乎与此同时,陆续也有一辆辆辎车满载货物来到渡口。木屋里面的人全走出来,开始从辎车上卸货,装船。 这些人正在紧张有序地忙碌时,突然一阵如奔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朝着渡口而来,所有人立刻都停了动作,吃惊地望向马蹄声响起处。 顷刻间,两个时辰前离开的那一队人马又来势汹汹地折返了回来。领头的一名极年轻,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男子手一挥 两千骑兵举着火把迅速包围了渡口。 这领头之人便是苏毅澜。原来刚才那马脸站在路旁时被魏荻一眼认出,发现此人正是那晚他与芋青在存放赈灾粮食的屋子躲雨时,撞见的那名与灰衣老板商讨粮食运输的人。 而刚才马脸看见的身影便是悄悄跟踪而至的魏荻。 这些人被围了个措手不及,见到朝廷官兵,个个露出惊惶神色,一动也不敢动。马脸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陪笑上前,刚要说话,被苏毅澜寒潭一样的目光一扫,立刻噤声缩了回去。 魏荻领着士兵上船,用火把一照,发现船舱里已经装了一百多袋粮食,每只麻袋上赫然印着赈灾粮的黑色“谷印” 船上的货连同车上未卸下的,总共查没了一万二千袋。 而后马脸在苏毅澜的讯问及魏荻的旁证下,又老实招供了藏粮地点。苏毅澜让白抚疏领着一队人马留在渡口守着,自己则领着一部分人迅速赶往私藏粮食的地方,在那破旧院子里又查出了七千袋赈灾粮食。 第二日,背后的薛姓米商被檀丹府衙逮捕入狱,紧接着又顺藤摸瓜拔出了一名在海防巡逻队里长期收受贿赂,为米商提供消息的小旗。 因大军此时正缺粮,查没的赈灾粮便暂时充当了军粮。次日一早,一队人马带着二十辆辎车的赈灾粮,浩浩荡荡返回大部队驻扎地——永州跑马坡。 跑马坡上的夜空挂着一轮清亮的圆月,守夜士兵敲打的棒子声一下一下的,越发显出夜晚的静谧。 中军营帐里,苏毅澜写完了军报和给师父的信,搁下狼毫,感到脑袋晕沉沉地痛,四肢也无力,背部受过刀伤的地方越发灼热,疼痛难忍。 他极少生病,只在刚到鹰丛岭时发过两次烧,今天这样的感觉很是陌生。 歇了一会儿,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将油灯拨得更亮些,又从怀里掏出了母亲留下的那副耳坠子,在灯下细看。 那是一对用白玉打磨得极其精致的水滴形珠子,通体莹润光滑,奇特的是每颗珠子中间都含着一条细如血丝般的红纹。 父母兄长为什么会遭人杀害?杀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爹娘究竟来自何处?为什么到海岛上生活?逃债?避祸? 答案无处寻觅,他想得头疼欲裂。 这么多年,尽管没有寻到家,但他心中始终是存有希望的,而如今,摆在面前的残酷现实击碎了他所有希冀。 越是苦苦思索,越感到全身气力不支,脑袋原本一抽一抽的痛也转成了持续裂开般的疼痛。 苏毅澜正打算躺下歇息,帐帘突然一晃,门口出现了一抹紫色的衣袍一角以及皂靴的靴尖,他迅速将东西塞进怀中。 “子堰,”苏毅澜强打精神,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拉过一把木椅,“还没歇下啊,坐罢。” 白抚疏手中拿着一张名单,在他对面掀袍坐下,跟他讨论起了永州政务上的事。 “殿下,如今永州州府已被齐王杀害,守备军指挥使陈德言也身亡,永州衙门得重建了,撤军前我们得主持好大局,在朝廷正式任命官员之前,找几位能力相当者出来暂时担任永州各部要务。” 苏毅澜有些昏沉地点了点头。 白抚疏将名单递过去,“我这里已经拟了一份花名册,你过目一下。” 苏毅澜接过来粗粗扫了一眼,便道:“好,明早我与你一道进永州城,面见这几人,再行定夺。” 白抚疏不再说话,幽黑的眼眸静静瞧着他。 苏毅澜勉强撑着,提起一个细嘴铜壶沏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拢着眉心,说:“这场战终于打完了,我们得尽快处理好这里的事,返回都城,锦欢的婚期快到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负责护送。” 仗打赢了,他本应该轻松愉快,但白抚疏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反倒面色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白抚疏突然发问,见他好像没听明白,又补了一句,“你去了那海岛上。” 第100章 汤药 苏毅澜脑袋昏沉,盯着他看了须臾,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好你个白抚疏,真会挑时间,选在这个时候问我。 暗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苏毅澜勉强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使脸上的神色轻松些,挤出一丝笑意:“……没发生什么啊,我已经解释过了。” “当真?”白抚疏定定地注视着他,须臾,露出一丝失望来,起身道,“既如此,当我没问罢,告辞!” 言罢一扫袖摆,转身便往帐门口走。 “子堰,你坐下。” 身体的病痛让苏毅澜的思维变得迟缓起来,一时竟无法应对这件事,他朝白扶苏招了招手,又一手抚上额头。过了片刻,方有气无力,但坦诚地说:“你听我说,有些事我自己也满心疑惑,解不开,目前是真的无法同你讲,往后……” “何事解不开?”白抚疏站着不动,追问道,“你说与我听,我帮你一起解,不好么?” 苏毅澜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上面有一道细细曲折的裂纹,仿佛是他已走过的人生路。 半晌,他艰难道:“……这件事你帮不了,只能我自己去做,我一定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随着说话声,他那总是像松竹一样挺拔的腰弯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越渐低了下来。 “阿澜,你……”白抚疏近前一步,疑惑地侧头看他,“你怎么了?”停了一下,伸出手轻触向他额头,宽大的广袖滑下,露出一截骨节漂亮的手腕。 “你发着烧,为何不说?”白抚疏讶然中带着一丝责怪。 冰凉的指尖贴在滚烫的额上,苏毅澜觉得舒服极了,微微挺起身躯,盯着那近在眼前的手,渴望能再多停留一会儿,但那指尖只微微顿了一瞬,就立刻移开了。 随着那冰凉手指的离开,苏毅澜仿佛被抽尽了力气,一手无力地撑向桌沿,半垂着眼,蔫蔫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先回去,永州衙门里的事等明天……” 白抚疏不等他再说下去,转身撩起帐帘,吩咐守在营帐门外的士兵去喊军医。 不一会儿,一名李姓军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探了探苏毅澜的额头,又解开衣袍查看背上的刀伤。发现那些伤口不仅没有愈合,还皮肉外翻,红肿溃烂。 “大人,殿下这刀伤太深,又泡了海水,已经发炎溃烂了。”李军医打开木箱子,一面取药包扎,一面自责道,“是属下失职,殿下从檀丹回来,属下以为伤口已经愈合,忘了检查了。” 白抚疏蹙着一点眉心,眸光落在那道惊心触目的伤口上,始终没有说话。 等一切弄妥当,李军医便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一名士兵端来了一碗煎好的退烧汤药。白抚疏示意士兵退下,静坐了一会,摸了摸搁在桌上的药碗已不再烫手。他侧过头,对躺在行军床上,闭着双眼的苏毅澜轻声道:“阿澜,起来喝药。” 见人好似睡着了,又试着轻轻推了推,“先别睡,起来把药喝了罢。” 床上的病人烧得满面通红,昏昏沉沉躺着,任他怎么喊也一动不动。 犹豫了片刻,自小到大,从来只被人伺候的白抚疏扶起他,生平头一次,亲自拿过药碗,笨手笨脚地捏着汤匙,一口口喂苏毅澜喝下了汤药。 静坐了一会儿,他拿了空碗,想起身离开,一只滚烫的手突然伸过来,攥住了他。 白抚疏讶异地回头,只见躺在床上的人并未睁眼,口中喃喃着,“子堰,别走……陪我一会儿……” 在那张英俊而又总是显得坚毅的脸庞上,白抚疏头一次看见了一丝脆弱的东西。 停了须臾,又瞥了一眼被他拽着的手腕,白抚疏重新坐了下来。 夜渐深。 外面的风刮得帐帘猎猎作响,一盏如豆的灯火在昏暗的营帐里不停地跳跃。白抚疏任由他握着手腕,许久,直到确认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才轻轻抽出手。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又替他细细掖好被角,方起身吹灭了灯离开。 景昌十一年,三月十九,大军班师回朝,皇帝亲自出城迎接。 次日,皇帝在庆德殿颁旨,五皇子杨穆歧剿灭叛军有功,由郡王改封为安王,赏黄金一千两,玉器珠宝和锦缎各一箱。 有关罗永忠一事,苏毅澜并未向皇帝汇报。三皇子一向被皇帝偏爱,自己如果说出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指控,极有可能反被燕王辩称为是有意陷害,如此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军粮延误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那运粮车压根就没有在路上,通往永州的道路虽有坍塌,但并不严重。兵部负责辎重押送安排的左丞和外郎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糊里糊涂地将押送军粮的时间弄错,往后推迟了十天。 皇帝大怒,处理诏书很快廷发。此事件相关的数名官员被夺职,判了流刑,而这件事背后的策划者三皇子虽未受到半点波及,但他在朝廷中能捏在掌中得心应手使用的人员却损失了多名。 二皇子杨穆华那边很快蠢蠢欲动,林贵妃的兄长林玉谭是吏部尚书,有人事任免权。二皇子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能把自己的人补入这些突然空缺出来的职位上,而三皇子自然不能让对方得逞,因而也在背后忙碌了起来。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的较量越发激烈,斗得如火如荼。 如此一来,倒是让苏毅澜这个置身事外的人轻松了几天,杨穆乃一时已经腾不出手,也没有心思再去对付他。 广阳宫里的太监宫娥们近期都很忙碌,嘉月公主出嫁在即,朝冠首饰,金银玉器,衣物等一堆要置办的嫁妆以及一些必须备好的用品,都极其繁琐复杂。 这日,锦欢被陈嬷嬷陪着去了外庭的月心湖散心,回宫时,在广阳宫门口看见一个小宦官抱着箱子正要往里走,那箱子看着似乎还挺沉。 小宦官一见锦欢一行人,立刻停步,怀抱箱子满面笑容地行礼:“临安见过公主。” 锦欢迟疑地看着他,最近大家都在为她准备嫁妆,箱子特别多,这个太监她见过,是五皇兄身边的,大概也是被派过来送嫁礼的。 一想到出嫁的事,锦欢面色微微沉郁了一下,正想吩咐人接过去,不料临安行了礼后,立刻转向了她身旁的陈氏,“嬷嬷,这箱锦缎是皇上赏给五殿下的,殿下军务繁忙,特意吩咐奴才送进宫给您。” 陈氏去云德殿送花生糕那次见过临安,闻言面露喜悦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这么贵重的礼,我怎好收下,谢殿下赏赐了。殿下近日可好?听闻他剿灭了叛军,我真为他高兴。” “殿下在军营里,他很好。”临安道。 陈氏示意在一旁侍候的低等宫娥接过箱子,抬进宫去。 临安又说了一两句客套话就走了。陈氏见锦欢迈进宫门还微锁眉头,又温声问是否要陪她去见林贵妃。 锦欢呆站了片刻,将嬷嬷和身边侍候的人都打发走,独自一人去了母亲寝宫。 林贵妃正在欣赏一尊半尺来高,白玉雕刻的观音佛像,见女儿进来,立刻温柔地笑着对她招手,“欢儿过来,看看这佛像,这是你舅父送给你的嫁礼,他可是千辛万苦费了许多力气才得到的,快来……欢儿怎么了?” 第101章 锦欢 林贵妃看见女儿郁郁寡欢,顿了顿,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 待锦欢近前,摸了摸她的鬓发,温声劝道:“欢儿是要出嫁的人了,看看你,这副愁云满面的模样,被你父皇见了又得不悦了。母妃知道你不乐意,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娘亲也舍不得啊!” 林贵妃将玉佛用一块锦布包好,小心放进箱子里,又接着说:“你生在皇家,姻缘之事注定由不得自己,纵然不外嫁,也不可能由你自己选夫婿啊,且莫说你是公主,即便民间女子,能由着自己择婿的又有几人。” 锦欢闷声不响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低头绞着手里的白色锦帕。 “再说……你喜欢的那人……这皇后她能答应吗?”林贵妃满面愁容,继续耐心劝着,“欢儿,你就往好的地方想想罢,听闻那夏沧王容貌不输他人,嫁过去便是夏沧的皇后了,我们欢儿将来要执掌六宫,母仪天下,这是世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尊贵地位啊。” 沉默半晌,锦欢起身,不言不语地在母亲身前蹲下,埋头伏到她膝上,轻声说:“母妃,孩儿知道一切已经不可改变,孩儿来见母妃,并非还想着拒婚,是有一件事想求母妃。” “傻孩子,”林贵妃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背,“你有什么事说了就是,跟母妃还用得着求吗。” “……父皇让五哥护送孩儿,孩儿恳请母妃去求一求父皇,改让抚疏哥哥送我去夏沧罢。”锦欢突然抬起头道。 “改换……”林贵妃手一僵,坚决道,“这如何使得,万万不行。” 锦欢一下站起身,一甩袖子,气呼呼道:“母妃若不同意,孩儿自己去求父皇!” “欢儿,你别任性。” “孩儿自小到大什么都听父皇安排,今日我偏要任性一回。”硬邦邦地说完,锦欢倔强地扭过头去。 林贵妃望着宝贝女儿,犯起愁来,“你这孩子,这事早就安排好了,你父皇怎会同意,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这件事母妃帮不了你啊。” “母妃,”锦欢到她身旁坐下,缓和了口吻,恳求道,“孩儿去了那夏沧,山高水长,此生恐难再归来,求母妃满足我这唯一的心愿罢。孩儿没别的想法,只想一路上能有他陪着,离家的苦也能减缓些。” 林贵妃静静望着女儿,神色有些无奈,良久方道:“也罢,母妃就试一试。” 这一天是休沐,紧邻着正荣大街的凝香坊,作为离黍最大的两大乐坊之一,大门口进进出出来听曲的客人不断。 夏悦在房间里抱着琵琶,葱白的玉指轻拨着丝弦,一首平和澹荡,清新雅静的《平沙落雁》曲终,兵部库部主事胡圣庸还在悠然回味,神思不归。 一位娇俏可爱的绿衣婢女引领着下一位预约的勋贵子弟又来到了包间门外,脆生生的声音报着客人的名号。 胡圣庸回过神来,往门扇警惕一扫,匆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朝夏悦手中一塞。夏悦迅速放进袖袋,又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而后款款移步,开门接待下一位贵客。 两个时辰后,夏悦对凝香坊的当家赵妈妈推说身体不适,要去医馆找大夫开些药,一送走了客人,便不慌不忙地走出乐坊,拦下了一辆马车。 夏悦私下出门一向不坐乐坊的马车或轿子,没有人能摸得清她的行踪。 抬脚正要上车,侧边突然猛跑过来一人撞上了她。 “对不住,对不住……” 对方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串舔的湿答答的冰糖葫芦,发现糖汁粘到夏悦的衣袖上,小少年慌忙用自己的袖口使劲为她擦拭,口中不停地道歉。 夏悦秀眉微蹙,一把推开了他,见对方态度诚恳,虽然衣服上的糖汁并没有因为擦拭而变得干净几分,也并未为难他,挥手让他走了。 荒院子里一片静谧,夏悦一路穿过廊道,到了东边一间厢屋前,等了一刻钟,屋门无声打开,戴面具的男人在一名三十来岁,着黑衣短打扮的男子陪同下出现在了屋子门口。 “大人,东西拿到了。”夏悦随着那人进屋,手伸进袖袋,面色突然一滞。 “怎么了?”男人问,声音平缓而轻。 “不,不见了,”夏悦语调里染上了一丝慌张,“属下明明放进了袖袋,怎么会……” “如此重要的东西竟然不见了,你叫我跟至尊那边如何说去?夏悦,你办事一向谨慎,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会发生这种事。” 夏悦仔细回想一路上的情况,额角冒出了冷汗,忽然失声道:“那少年人……定是方才那个少年人,属下上马车前被他撞了一把,他……” “少年人?什么人有这样的身手,竟能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拿走东西。”男人道。 夏悦低着头,不吭声。 男人负手朝她走近一步,冷冷道:“这么说你暴露了?规矩你懂的。” 夏悦颤抖着身躯跪到地上,“大人,我袖袋里的银子也不见了,对方应该只是一个身手了得的小贼,我一定想法子将功补过,拿回东西。”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话,过了片刻,说:“这件事就算了,若是真的小贼,拿了那东西也没用,恐怕早扔了,倘若不是,你去找他反倒更危险,你要时刻关注刑部的动向,胡圣庸一旦被抓,立刻离开凝香坊。” “是,大人。” 夏悦应完起身,却并未马上离开,她似乎有话想说,面露踌躇,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男人看向她,“还有何事?” “……大人,”夏悦迟疑着说,“我阿弟他……过得好吗?我好多年没见着他了,能不能让我写一封信,大人送情报回去时捎带着把我的信也给……” “荒唐!” 男人打断了她,顿了顿,又换了一个和缓些的口吻:“你放心,你阿弟在宫里过得很好,已经调到延寿宫当差,是个不大不小的执事太监了,等明年初,让那边换一个脸生的过来,你可以回去与他相见。” 夏悦面上露出一丝喜悦,复又抱拳行礼,“谢过大人!” 等夏悦离开院子,一直守在门口的黑衣男人走进来,在靠近门边的一面墙上穿花般连按数下。 屋子南面一角,一块两尺见方,青砖铺就的地面缓缓上升两寸,朝左面移开,现出一个幽深通道。戴面具的男人与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而后那块地面又缓缓恢复原位,与四周贴合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丝毫异样。 黑衣男人点燃了墙壁上安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男人抬指慢慢摘下银质面具,露出了一张上了年纪,却保养不错的白皙面容。 他背着手,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密道徐徐往前走,一面吩咐道:“嘉月公主和亲的具体日子已经定下了,四月二十五,你马上通知那边。送亲队伍路上快不了,我估摸着到滩芦镇怎么着也得在三个月后了。” 第102章 军防图 夏悦口中的少年人此时正在凝香坊斜对街一个避风的墙角,与一名比他大几岁的男人在说话。 “军防图,她身上怎会有军防图?”苏毅澜诧异地自语,目光落在手上刚展开的一幅手描白色布帛地图上。 芋青苦着一张脸:“大哥,你可千万别让阿翁知道我又去偷人东西了,否则他一定要失望,觉得教我读的那些圣贤书都白费功夫了。” “无妨,我自会对他解释。”苏毅澜目光还停留在图上,一字一句道,“遥庆兵马布防图……目前北娑与赤琼交战的边境便是遥庆,她怎么会有这个?” 苏毅澜从永州回来已经有二十来天,因为肩负着护送公主出嫁的任务,免不了要在军营里准备一番,除了刚回来那天进宫接受皇帝的赏赐,其余时间都在军营里。 昨天他一回府,就领着芋青在凝香坊外守了一天,今天终于等到了夏悦出门。原本只想让芋青偷她身上一点物件,看能不能知道点来历,料不到竟拿到了一份这么重要的东西。 苏毅澜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这东西应该兵部才有,难道她在倒卖情报赚钱?那她这摹本从谁那儿得到的? 如此看来,这个红悦着实不简单,幸好这图落到了自己手里,倘若被倒卖给了敌国情报人员,后果不堪设想。 芋青刚才听着苏毅澜说的话,越听越心惊。这会儿见他皱眉,沉吟不语,觉得事情严重,连忙踮起脚尖,扒着他的手去瞧那张草画地图,一面压着声音说:“军防图?不得了,大哥,咱们快去京兆伊府衙报案。” “不,这人我留着还有用,一旦被抓,线索就断了,我得先弄清她底细来……不过也得再等个几天了。天黑前我必须返回营地,否则御史台那些言官们又要到皇上面前参上一本,说我不好好在军营待着,跑离黍街头闲逛了。幸而你连她的银子也一并偷了,暂时她应该不会怀疑是被人盯上。” 芋青听得满头雾水,仰着头问:“什么叫线索断了?让府衙把她抓了,一通拷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其中缘由你不明白,眼下还不合适让你知道,等过些时候,能同你讲了,我自当告诉你。走,回府再说罢。”苏毅澜稍一停顿,又道,“对了,最近别上街,万一被她撞见你,就麻烦了。” 见芋青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又拿手指点了点他,严肃道,“千万别被她的柔弱外表蒙蔽了,被她抓了,你可逃不了。” 芋青咬下一大口冰糖葫芦在嘴里嚼着,“知道了,反正阿翁也不怎么让我上街,你放心好了。” 苏毅澜想了想,让芋青先回去,自己又骑上马去齐威侯府找白抚疏。 到了那边一问,白抚疏并不在府里。 那晚之后,他们就没有再私下相处过。苏毅澜原本想去提醒他留意兵部的人,也正好以此为借口见上一面。 失望之余,只得拨转马头回府,一面心下嘀咕,这人平日里也不是个爱跟朋友四处玩乐的,今天休沐,他去哪儿了。 青宁宫后花园里,几株朱砂玉兰已经快凋谢了,一些花瓣随风飘飘悠悠,落在了白抚疏脚下。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白抚疏陪着皇后在散步,两侧是青翠的绿竹,午后的后花园极其幽静。 “疏儿。”皇后屏退了所有跟随的宫人,与白抚疏漫步往前走。“我刚得到了消息,这次锦欢出嫁,皇上准备让你护送。” 白抚疏一怔,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不是五殿下么?” “你与他一道去,”皇后也跟着停下道,“这两天会有旨意下来,听说是林妃去陛下那里求的。” “贵妃娘娘她……什么意思?”白抚疏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 “我安插在她宫里的线人已经折了,如今她提防的厉害,我很难探知到消息,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一路上可要当心,此去路途遥远,必定很辛苦,让福顺跟着你去罢,有福顺照顾着,姨母放心些。” 白抚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乃儿想让老五失败而归,结果倒好,自己的人折了好几名。”皇后露出疲惫之色,叹息道,“姨母命苦,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无须耗费心神地过安稳日子啊。” 白抚疏随她在一条石凳上坐下,劝道:“姨母为何一定要针对五殿下呢?甥儿看他并无夺嫡的野心,咱们若是能拉拢过来,助表皇兄一臂之力,岂不更好?” 皇后目光看着一处虚空,摇头道:“我与他有些仇怨,今生无解,若哪一天他登上了皇位,必没有我和乃儿的生路。” 白抚疏一惊,“此话怎讲?” “疏儿,有些事你不明白,姨母自嫁进太子府那天起,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整日里与人勾心斗角。” 皇后微微仰头,透过枝叶看向远处灰色的天空,妆容精致的脸上现出一丝倦容,叹了口气,“真怀念当年未出嫁的日子啊,我与你母亲在闺阁相伴,吟诗弹琴,不知忧愁为何物,如今你看看我,都成了一副什么样子了,倘若你母亲还在,看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不知该多难过。” 李玉姬娘家在离黍也是名门望族,祖上几代在朝廷为官,但到了她这一辈,嫡出的只有她和白抚疏母亲这一对孪生姐妹,几个庶出的兄弟都没什么本事,不像林贵妃有娘家兄弟在朝中撑腰。 “姨母莫要担心,”白抚疏头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陪坐在身侧,也不知要如何劝慰,半晌之后,启口说道,“我一定尽全力助表皇兄登至尊之位。” “姨母也只有在你面前方能吐露些肺腑之言了。” 皇后平复了一下情绪,拍了拍他的手,又嘱咐道,“此去路途遥遥,不知何时方能归来,你一路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别让姨母担心。” “好,时辰不早,甥儿先告辞了。” 白抚疏走后没多久,王尚仪扶着李玉姬在寝宫临窗的一张长榻上坐下,压低声道:“那件事,娘娘为何不让公子来做?由他来做不是更有把握么?” 白色小奶猫喵喵叫着往皇后身上蹭,皇后让它卧在膝上,一下一下撸着背上雪白的长毛,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疏儿向来心肠软,这件事一旦不成功,必定给他带来危险,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对不住他母亲的在天之灵。” 阴云重重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锦欢穿着大红嫁衣,再次回首,望了一眼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恢宏宫宇,视线再次被泪水模糊。 城门口送行的队伍里,林贵妃泪眼婆娑,朝女儿离去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柔弱的娇躯被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贵妃朝女儿远去的方向踉跄着追出两步又停下,口中喃喃着:“欢儿,我的欢儿啊……” 锦欢匆匆掉头,陪嫁的宫女放下了精致华丽的车帘,将她对故乡的不舍和伤感都掩住了。 景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通往夏沧的一条平坦的黄土路上,一支近千人的送亲队伍缓缓前行。 嘉月公主从小在皇宫里娇养,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的艰苦,路上小病过两次,队伍在路上走走停停,及至抵达一个叫梅林的边境小镇时,已经六月末了。 第103章 送亲 过了这个镇就不再是北娑的国土,锦欢示意队伍停下,在宫女的搀扶下,踏着木凳下了车。 前边的苏毅澜掉转马头,近前道:“锦欢,可是需要歇息?你若吃不消,就在此地安营扎寨,咱们可以明日再起程。” 锦欢秀眉微蹙,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锦帕,默默蹲下,她亲自包起了一把故土,让陪嫁的贴身宫女云香收着,而后定定地遥望北面,良久,方缓缓走向马车。 “五哥,抚疏哥哥也在前面?”到了马车旁,锦欢又转头对苏毅澜道,“让他走在我这辆车近旁可好?” 苏毅澜微微一怔,而后点头,调转马头到了前面去喊白抚疏。 一会儿,白抚疏到了队伍中间,马车继续缓缓前行。锦欢一手支着脑袋,掀开车帘,看骑在枣红马上渴慕之人的侧影,心情渐渐好转许多。 “抚疏哥哥,你跟五哥说,过了梅林镇歇一晚罢,我累了。”锦欢对着白抚疏道。 “好,你感觉怎么样了?身子可有好些?” 白抚疏见她远离故土,怏怏不乐,身体又总病着,一路对她和蔼许多,不再似以前那般淡漠,甚至极难得的,会在回答她的话时多说那么一两句。 渐渐地,锦欢觉得远行的路似乎也不是那么疲惫,辛苦难捱。 就这样在路上又走了十来日,气温渐渐升高。 这天日落前,队伍安营扎寨的地方选在了一片密林边的开阔地。此处景色清幽,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侧边静静淌过,对岸草木繁茂。 潘之平也在送亲队伍里,他将马拴到树下,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粘哒哒的湿汗,打算叫上苏毅澜一道去溪里洗个脸凉快凉快,回头一找,却见那人嘴里叼着一根草,架着长腿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正盯着远处公主和白抚疏那群人。 一阵细碎如银铃的笑声随着山风从那边飘过来。潘之平凑近苏毅澜,嘴碎道:“殿下,咱们公主对白大人,比对您这当哥哥的还亲近呢。” 苏毅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潘之平与他说话始终大大咧咧,知道他是皇子后,也没收敛多少。每日必须处处谨慎的苏毅澜倒也乐意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轻松说话,不必颇多顾虑。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更像是朋友一样。 “怎么了?”潘之平背上灰色的军服洇了汗水,斑斑驳驳的深一块浅一块,提起衣服下摆扇了扇风,又相邀道,“殿下走罢,去溪边洗洗,凉爽一下。” “你去……叫上白大人。”苏毅澜吐掉嘴里嚼着的草径,吩咐道。 “叫他做甚?公主在跟他说事呢。”潘之平停了一下,很八卦地琢磨道,“你发现没?最近咱们公主和那几个小宫女心情好了许多,真的怪了,刚离开皇宫那日,一个个脸上,那悲悲切切的,好似……” 苏毅澜没等说完,忽然起身,扔下还在叨咕的潘之平,一言不发地朝锦欢和白抚疏走过去。 白抚疏手里拿着一盒桃花酥,见苏毅澜过来,道:“殿下,你听使团的人说了吗,此地离夏沧已经不远了。”又把桃花酥递了递,“吃不?锦欢给的。” 苏毅澜在心里“啧”了一声,冷着脸瞟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 白抚疏用手扇着微微汗湿的脸庞,见苏毅澜面色不怎么好,一脸莫名地问:“怎么了?” 苏毅澜闷声不语。 锦欢正在宫女端来的一个银盆里洗手,闻声看过来,微笑道,“五哥,你吃么?我叫人另拿一盒。” 因为到了休息地,锦欢已经换下了厚重繁复的喜服,穿上一条轻便鹅黄纱裙,看上去颇有几分清秀娇美的模样。她转过头,又吩咐正拿着一把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的云香:“去车里拿一盒给殿下。” 苏毅澜心里不舒坦,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说:“别拿了,我不吃这个。” 又对着白抚疏朝小溪方向侧了侧头,“走,一起去溪边洗个脸。” 谁知白抚疏竟然拒绝了,从盒子里挑了一块桃花酥,坐下说:“你去,福顺会端水来。” 苏毅澜:“……” 好你个白抚疏!苏毅澜一路冷着脸,到溪边三两下脱了鞋子,将袍摆扎在腰间,卷起裤脚,跟几个同样脱了盔甲和鞋子的士兵踩进溪水里洗脸。 天气炎热,这地方靠近树林却凉爽多了,溪水在脚上缓缓流动,身上的热气和疲惫瞬间都被清凉溪水带走,舒服极了。 福顺也拿了一个铜盆来到溪边,见了苏毅澜,对他躬身施了一礼:“殿下。” “福顺,给你家公子打水啊?”苏毅澜道,“让他来河边洗。” 福顺往队伍驻扎地瞟了一眼,憨笑了一下:“公子没空,晚些时候得陪公主去林子里散步呢。” 苏毅澜一听,立刻道:“别给他打水了,你喊他来,就说我让他来溪边洗。” “这……公子他……”一边是自家公子,一边是皇子,福顺夹在中间,颇感为难,想了想,说:“这样,我先打水回去,问问我家公子的意思。” “问他作甚,让他来就是。” 语气里有着不容抗拒的霸道。 福顺无奈,只能踌躇转身。一旁在捞着水慢慢洗脚的潘之平插言,为福顺打抱不平起来,“殿下,您这不是为难他了吗?一会儿白公子见他拿着个空盆子回去,让他怎么交差。” “帮哪边的?胳膊肘往外拐呢?”苏毅澜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福顺吩咐道,“让他来河边洗,就说我找他有要事商量,快去。” 福顺不得不从,只得拿了个空盆往回走,还没走两步又犹犹豫豫地转头往小溪方向瞧。 他见苏毅澜背朝自己,正弯腰往溪里掬水洗脸。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飞快走过去,再次看了一眼背朝溪边的苏毅澜后,福顺弯下腰,迅速打了一盆水,慌慌张张抱着往驻扎地走,盆沿一路洒着水,也不知端到他家公子面前还能剩多少。 潘之平瞧着福顺那模样像极了偷东西的小贼,乐得站在溪边笑出了声,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休息的魏荻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你方才笑什么?”苏毅澜返回河滩上,问潘之平。 “没,没什么啊,就突然想笑嘛。”潘之平说着又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苏毅澜斜了他一眼,眼尾瞥见一抹紫色的身影从驻扎地过来,立刻示意他们两个避开,自己穿上鞋,放下袍摆,迎着对方走了过去。 “你找我有事啊?”白抚疏停在他面前。 “哦……不急,这天气热的,你先去洗个脸,降降温,一会儿咱们再谈。”苏毅澜不慌不忙道。 “洗过了。” “洗过了?”苏毅澜诧异地端详着他白皙光洁的脸,“在哪儿洗的?” “福顺给我端了水啊。” 原来是这样。苏毅澜转头瞥了那边两人一眼。 终于知道潘之平这货刚才在笑什么了。 第104章 吃醋 有要事商谈的人却对着一件微末小事在费时间追问,太奇异了。白抚疏莫名地看着他的举动,又问:“什么事呢?” 苏毅澜抱臂倚到树下,慢悠悠地说:“是这样,我那日去你府中,留了张纸条。” “瞧见了,你叫我把保管军防图的人换了,加强戒备,对了,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一点问题,刚要查,又来夏沧了,等回到都城再细谈。” 既是回都城再细谈,为何这时把我喊来?白抚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再问,应了一声“好”,提步要走。 “哎……去哪?”苏毅澜离开树干,站直了身。 白抚疏背对着他,未回头道:“公主让我陪她去林里面走走。” “不许去!”苏毅澜冲口而出。 白抚疏一愣,转过身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苏毅澜盯着白抚疏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抚疏哥哥,抚疏哥哥,听得很开心,恨不得围在她身边转?” “阿澜你……”白抚疏抿了一下唇,顿了须臾,解释道,“公主为了北娑,远嫁夏沧,咱们这群人中,只有我与她算是有些熟悉,自然依赖我多些。你看她一路屡屡病着,若是心情好了,身体也更耐得住旅途辛劳,咱们也能更快到达目的地啊。 “有道理。”苏毅澜原地一个转身,”正好,我也想去林子里逛,一起。” 说完也不等白抚疏的反应,袍摆一掀,跨过一方挡路的石头,兀自往前走去。 清风徐徐吹来,带走林间的燥气,密林里一片清爽。苏毅澜硬是厚着脸皮,大模大样地跟着白抚疏一道陪嘉月公主逛林子,连魏荻和潘之平也被他喊来随行在后边。 于是,嘉月公主的林间散步,后面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各种各样的人。 “福顺你……”白抚疏无意中发现福顺竟然也来了,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福顺忙小跑几步到他身旁,委屈巴巴地低声解释:“公子,是殿下吩咐我来的,我也没办法呀。” 苏毅澜看见白抚疏隔着些距离盯着自己,他拨开一条横伸着挡路的松枝,上前道:“子堰,怎么了?” 白抚疏未答,只一把扯过他,离开队伍往后面走。 天气炎热,苏毅澜的箭袖挽至手肘部位,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就紧贴在他薄而精健的小臂肌肉上。苏毅澜任由他拽着。 直到离开了队伍一小段,白抚疏才停下来,不满地小声道:“阿澜,怎么指挥起我的家仆来了?” “你的家仆怎么了?”苏毅澜满不在乎道,“人多了才热闹嘛。”见他一向清淡的眉眼间浮起了一丝恼意,连忙又正色道,“行行行,以后魏荻也听你指挥一次,这样扯平了。” 说完眸光扫过还抓着自己的手,眼里浮出了笑意,“子堰,你打算就这么牵着我,同我逛林子吗?我倒是乐意得很,只怕你……” 白抚疏被他这么一逗,耳尖登时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连忙松开了手。正尝试转移话题,就听见锦欢脆生生的声音在前边喊他。 “抚疏哥哥,烦劳过来一下。” 稍稍等了一下,不见回应,锦欢又朝那正嘀嘀咕咕的俩人道,“怎么了?你俩快过来看看,这果子应该能吃。抚疏哥哥,帮我摘几个罢。” 跟在后边的潘之平看了看公主身旁那株结了许多橙红野果的高大树木,又近前几步,仰头估了估树的高度,恭恭敬敬地对着锦欢毛遂自荐:“公主,在下个子高,让我来试试,应该能……” 不待说完,锦欢贴身宫女云香立刻拦在了他身前,对这个没一点眼力见,简直像个二愣子一样的士兵训道:“哎!退后退后,这果子是你能摘的么,没听见咱们公主喊的是谁啊?” 旁边的几个小宫女皆掩嘴偷笑。搞不清状况的潘之平一脸懵地退到魏荻身旁,低头悄声问:“什么意思?敢情摘个果子还要白大人动手啊?” 这种事情怎么解释?魏荻瞥了傻大个似的潘之平一眼,没吭声。 “呐,又喊你了,快走罢。” 苏毅澜对着白抚疏说完,抢先一步往前走,一面对锦欢大声道,“来了,来了!锦欢,你抚疏哥哥哪会爬树啊,摘果子这种事就得找你五哥,还记得去年宫里的柿子吗,是我上树摘的啊。” 锦欢:“……” 这位是无论如何也挡不得的,云香看看快步上来的五皇子,又看看自家公主,怔在了那里。 翌日,送亲队伍又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天,接近落日时分,来到了一片荒滩上。 行将消失的晚霞贴着大地照射,余晖将这片荒滩染上了一片橘红。苏毅澜见这地方虽一侧有险峻山崖,但脚下荒滩却地势平坦,锦欢又有些累了,便吩咐下去准备就地扎营。 夏沧使团首领是内阁大学士殷纳。殷纳闻听要在此扎营,打马到苏毅澜身侧,道:“五殿下,此地已经在夏沧边境,只要过了这里,就进入夏沧,趁着天还亮着,咱们还是加紧赶路。” 苏毅澜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荒滩,这片地方看起来少有人经过,地上荒草有近半人高,长风扫过,竟落出一两处低矮的残垣断壁来。 “此地叫什么?”苏毅澜问殷纳。 “滩芦,从前是一个镇子,此地处于赤琼和夏沧的交界处,既不在夏沧的管辖范围,也不属于赤琼。”殷纳解释道。 苏毅澜看向后面精致的华盖马车,“公主累了,若继续前行,只怕又要病了。” “殿下,实不相瞒,这片地方从来没有人敢停留。”殷纳有些着急,不等苏毅澜相问,就解释道,”这滩芦二百年前是一片繁华之地,周边国家都想把它划分到自己国境内,断断续续有战事在这里发生,后面无名尸首渐渐堆积如山。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认为滩芦已是至凶之地,陆续都搬离了,才变成了这样一片荒野。” 苏毅澜身后的潘之平听完瞥了一眼右边暗青的山石,感觉那似乎就是一具具尸首堆积而成的,不觉缩了缩身子。 此时虽是七月天,太阳西沉,荒芜之处飒飒风起,好似带着呜咽声,莫名令人背上生凉。 “福顺,去问问公主,身体吃不吃得消赶路。” 白抚疏正侧头吩咐福顺,忽然听见右侧山崖传来轰隆隆震响,随即有大块石头不断从上面滚落,砸向人群。 “当真是至凶之地啊!殿下快跑……”潘之平喊完,一夹马腹,往左侧奔逃。 不过弹指间,荒滩上便乱石如雨,马匹受惊狂奔,众人顿时乱成一团,如炸开了锅的沸水,再无之前的井然有序。被拱卫在中间的十余辆马车,有的已经被巨石砸中,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 第105章 滩芦 久不下雨的干燥黄泥地被接连滚落的巨石砸得烟尘四起,整片山野都染成了灰黄色。 “大家不要慌,保护好公主!”苏毅澜当机立断拨转马头,对着混乱的人群高喊,“这世上哪有鬼神,必定是人在作乱,先往后退!往后退!” 他四下寻找白抚疏,见他与福顺在一块,看样子并未受伤,方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乱石雨终于停了,众人一口气还没舒到底,下一刻却闻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一队人马黑压压地从山上冲了下来。 “殿下,是赤琼军。” 尽管对方并未举旗表明身份,但殷纳凭服饰一眼便认出了这队人马,他跟在苏毅澜身后,紧张到声音颤抖,“怎么办?他们怎会知道我们今日路过这里啊?” 苏毅澜微微眯眼,扫了一下对方阵容,来的大约有上千兵马,前面一排清一色穿着窄袖交领绯色武袍,个个气势肃杀。 为首男子个头中等,身材精悍,他展开手中一幅画像确认了一眼,便抬刀指向了苏毅澜,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用赤琼语对部下道:“看见了吗?那个着蓝袍的就是北娑五皇子,速战速决,抓走和亲公主和皇子,马上就撤,尽量别伤夏沧使团,至尊暂时还不想与夏沧挑起战事。” 黑压压的兵马如潮水般冲了过来,苏毅澜沉着指挥大家往后撤,护住公主的马车,自己“仓啷”一声拔剑出鞘,带领士兵迎上了对面冲过来的军队。 霎时间,百年前的战事又在这里上演。兵戈声,战马嘶鸣声,喊杀声夹杂着宫人的哭嚎声,响彻了这片荒野。殷红的鲜血渐渐染红了地上的荒草,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因天气极度炎热,且长途跋涉,加上事件来得突然,士兵们包括苏毅澜在内都没有来得及穿盔甲。 对方人数本就远压这边,而护亲人马又被刚才山上的巨石砸死了一小部分。眼见要挡不住,苏毅澜飞快奔向锦欢的马车,用剑挑起车帘,冲面色煞白的锦欢急急道:“锦欢,快与宫女换衣,我让魏荻带人护送你先行离开,后面我们再会合。” 帘子一垂,车内七八个扎着双髻的小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有云香忠心护主,不曾有丝毫犹豫,立刻对锦欢道:“公主,我与你换衣,快!” 说罢便一马当先开始脱自己的宫装。 锦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迅速让人帮忙解身上大红的婚服。 这些宫女从未经历过战事,听着外面刀剑声和惨叫声,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那锦绣霓裳又特别繁琐,层层叠叠,慌乱中更是难以解开。 魏荻在绣帘外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不禁着急起来,隔着帘子催促道:“公主!快些罢,来不及了……” 音未落,帘子“唰啦”一下撩起,锦欢穿着宫服匆匆出现在车门口,正要下马车,魏荻又指了指她头上密密匝匝垂及发脚的珠玉流苏,飞快道:“头饰也得拿掉。” 锦欢胡乱拔了满头珠翠,交给立在车门边的小宫娥,也顾不上让人垫脚凳,直接跳下了马车。 隔着车帘看向车里的香云,锦欢瞬间红了眼眶,正想再说一句什么,就被魏荻一把扶上了自己的马,带着一队士兵朝围过来的赤琼军冲杀过去。 苏毅澜身上已经溅上了血污,朝他围过来的赤琼士兵越来越多。激战中他飞快扫了一眼战场,寻找白抚疏,见他正在不远处挥剑与敌方厮杀,看起来好端端的,方松了一口气。 大部分赤琼兵都冲向了那辆最豪华精致的马车,魏荻遇上的阻力不大,他领着一队士兵很快便撕开了一道口子。 苏毅澜边打边朝白抚疏靠拢,到了身旁,飞快喊他往魏荻那边的缺口撤退,旋即又一个侧头,避开一名赤琼兵飞来的一刀,身后的北娑士兵中突然暴起一条身影,森冷刀尖直袭苏毅澜后心。 白抚疏正扭头要喊他一起走,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从马背上一个纵身跃起,猛地将苏毅澜推开,断喝道:“小心!” 他发力一把推开苏毅澜,自己却再无反应和闪避的时间。“噗!”一声,那把寒刀瞬时刺入了他的后腰,抽出时血花四溅。 白抚疏身体重重地跌倒在了泥地里,鲜红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衣袍。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连周围的赤琼士兵都愣住了。 “子堰!” 苏毅澜跃下马背,抱住瘫软的身体,接连运指封住了白抚疏身上的两处要穴,缓住泉涌般的血流,而后赤红的双目转向了那名突袭的北娑士兵。 那人一击不中,阴差阳错下竟刺中了白抚疏,又不知地上的人是死是活,只怕回去也无法向上面交代,骇得后退数步。 苏毅澜猛地从地上跃起,杀气腾腾扑了过去,手中刀闪电般朝对方颈间一勒,那人立时喉断气绝,倒了下去。 “公子!” 福顺发现了这场陡然而生的异变,打马冲了过来,翻下身跌跌撞撞地扑向白抚疏,一面查看伤势,一面嚎啕大哭,“公子!公子!你醒醒啊!” 赤琼人只想活捉苏毅澜,被眼前的突变愣了片刻后,见苏毅毅抱起地上瘫软的身体,又冲了上来。 “殿下,我先挡一阵,你快走!”副将李文恒冲了过来,领着一队士兵立刻将他护住,往后面撤。 苏毅澜横抱白抚疏软绵绵的身子上了黑马,抬眼一扫,发现就刚才那一小会儿功夫,他们已经被敌人包围在靠山崖边围成的一个半圈里。 眼下唯一的出路只能往山上走。 苏毅澜当机立断,让白抚疏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攥紧缰绳,往一处山势较缓的山林冲去。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得很快,后面追赶的马蹄声却始终不停。 夜色将合未合之时,苏毅澜抱紧白抚疏跃下了疾奔的白马,就地打了一个滚。尽管他已经尽量小心,白抚疏腰上的伤口还是被硌了一下,疼得微微一颤,闷哼出一声。 苏毅澜飞快背上他,在暮色掩蔽下,朝相反方向的一株树后躲去,须臾,后面一队着绛色衣袍的人马便追着白马奔跑的方向而去。 周围光线暗淡,苏毅澜背上白抚疏寻找隐蔽地藏身,目光左右一扫,便迅速穿过一片茂盛草丛,往右边一片光秃秃的山石旁的一大丛灌木跑去。 阵阵响雷开始在耳边轰鸣,当他拨开茂密的灌木枝丫时,一道闪电划破了苍穹,一个狭窄的山洞在一闪而过的亮光下显露了出来。 天助我也! 苏毅澜不作多想,缓了一口喘息,立即躬着身,一手伸在背后托着白抚疏,一手扶着洞口,钻了进去。 第106章 山洞 一入洞口,外面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子堰。”苏毅澜轻轻叫了一声。 身上的人软软地趴在背上,下巴搁在他一边肩上,低低“嗯”了一声。 苏毅澜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摸黑往前走,岩洞狭窄而深,踩到的都是坚硬的岩石,里面潮湿阴寒,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缓慢前行着,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和背上的人身上。 走了一段后,感觉空气不再那么湿冷,双脚也踩到松软的泥地,便打开裹着油纸的火折子点亮。 火光在轻轻晃动着,里面有一阵阵细微的风迎面吹来。苏毅澜突然意识到,这山洞应该有另一个出口。 他心里一喜,谨慎地继续前行,四围静谧,只听见自己沉闷的脚步声。 转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一方极大的褐色岩石倚着洞壁,几截粗大,几近腐朽的短木竖在石台边沿,如围在桌旁的矮凳一般,一旁灶台上搁着一个看来已经许久未用,锈迹斑斑的铁锅,泥地上还散放着数个大小不一的灰色陶罐。 莫非有人在此居住?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连石壁上也明显有刀剑凿过的痕迹。 “有人在吗?” 苏毅澜试着喊了一声,只听见洞内传来回声。 因急着要为白抚疏包扎伤口,苏毅澜也无心寻找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这是临行前冯宇荀给的金创药。 拨开橡木软塞,瓶口朝下,苏毅澜轻轻将浅褐色药粉抖洒于白抚疏的伤口上,又割下衣袍下摆,仔细包扎。 白抚疏闭着眼,俊秀的眉头微微蹙着,满额冷汗,面容惨白。好在伤势虽重,却侥幸避开了要害,这让苏毅澜稍稍平定了一下揪着的心。 外面天那么黑,赤琼人不可能立刻找到这个山洞,这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他坐到地上,用袖口轻轻为白抚疏擦去额上冷汗,又把那些腐朽短木用剑一条条劈开,勉强生起了一堆篝火。 不知过了多久,白抚疏悠悠醒转,半睁开眼,进入眼帘的是一片褐色石壁,他游目四看,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山洞里。周围静谧,面前有一堆已燃尽的灰烬,身上还盖着苏毅澜那件藏蓝色素缎长袍,下摆已经缺了一块。 刚想撑起身子,后腰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子堰,你醒啦?!”一旁的苏毅澜嗓音里透着喜悦,他背靠着石壁倚坐在地上,守着白抚疏休憩,听到动静,立刻俯下身,温声道,“你腰上有伤,先别动,要做什么我帮你。” “什么时辰了?我们在什么地方?”白抚疏面色灰白,闻声转过了脸,虚弱地开口问道。 “我估计应该寅时了。”苏毅澜穿着一件薄纱的白色里衣,下身是一条青色绸布长裤,他站起身来,分析道,“昨晚进来时,这里面没有一丝光线,但现在有了,说明这山洞是通的。那些赤琼人不知会不会天亮了搜进来,一会儿我们得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福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等出了这山洞再想法跟他们汇合。”苏毅澜指了指地上那些陶罐,“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估计是滩芦镇的百姓为了躲避祸乱。你先躺着,我去寻一下,出口应该离此不远。” “我与你一道去罢。” 白抚疏小声地说着,抬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袍。苏毅澜小心扶起他肩膀,让他靠着岩壁坐在地上。 “你先穿上衣衫。”白抚疏伸手扯起苏毅澜的长袍。只听“啪”一声轻响,一个鸡蛋大小,黄白相间的浑圆物件忽然从衣袍里落了出来,咕噜噜滚进了那堆冷掉的灰烬里。 白抚疏一怔,下意识看着那东西道:“这是什么?” 岩洞里有一刹那的寂静,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起来。仿佛过了很久,苏毅澜站起身,走过去屈膝蹲下,捡起滚进灰烬里的东西,才道:“海螺。” 白抚疏沉默须臾,仿佛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低低地“哦”了一声。 “眼熟?”苏毅澜漆黑的眸光直直地射向他,身影仿佛完全陷在了石洞的阴影里,“许多年了,它始终陪着我。” 白抚疏缓缓抬起眼眸,眉睫轻颤,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当真是雨墨?” “果然……你怀疑过我的身份。”苏毅澜苦笑了一下,起身道,“五皇子这个假身份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在我慢慢适应了,我总想着究竟要到哪一天我才能向你坦承,若不是今天你发现了这个海螺,我恐怕还得瞒你一段时间,直到……” 直到什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 “雨墨……你果然是雨墨,去年在盘阳镇初见你时,我就觉得有一丝熟悉。”震惊过后,白抚疏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抬手对他招了招,轻声道,“雨墨,你过来。” 苏毅澜默默走近前。 “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当年怎么从我家里走了?你跟我说说罢,我跟福顺去街上找过你几次,我以为……” 白抚疏一迭声地问着,眼里只有重逢的喜悦,似乎将他假冒皇子这件事忽视了过去,这反应令苏毅澜稍感意外。 他沉默着,仔细用袖口擦净了海螺上粘着的浮灰,又弯腰接过白抚疏手上的衣服,将海螺重新放回衣袍里层的袋囊里,这才到他身旁,并肩坐下,说:“我那日从柴房的窗户逃了出去,因为管家……他说,你要将我重新弄到牙市卖了。” “鲤叔?他为何这么说?”白抚疏偏过头看他,忽然想起那次在河边他们之间的谈话,恍然道,“难怪那次在河边,你说我想把你……可我并未有这样的想法啊。” “我当时信了。”苏毅澜惭愧地低下头。 他简略地说起了往事,一直说到了师兄被杀,自己假冒身份进宫。 白抚疏脸上的神色随着他的叙述而变幻着,沉默半晌,方道:“那杀你师兄的人究竟是谁?” 苏毅澜坐直身子,目光直直看着他。 他想说,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你姨母做的,但见白抚疏发鬓松散,灰白着脸,神色虚弱地靠着崖壁,又不忍了。 只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知。” 白抚疏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起起落落,忽而想起了一件事,试探着问:“你那日去海岛……是找到家了罢,可为何还闷闷不乐的?” 稍稍停了一下,苏毅澜便将自己当年被人拐卖,以及那日在岛上的经历详细与他说了一遍。 将近十三年的光阴过去,苏毅澜依旧能清晰地记起那一日他离开家门时的情景…… 那个清晨,海风吹得家门前那棵细弱的枫杨树左右摇晃,空气里弥漫着海潮的咸腥味,几缕白云被风吹刮至水天相接的远处,头顶晴空万里。 母亲在屋门口一声声地唤他,六岁的他任凭阿娘如何呼唤也不停步,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从此天人永隔。 第107章 玄魄 那场景至今仍会出现在梦里。 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苏毅澜语气始终平静淡然,讲他在白府被人栽赃陷害,讲他逃出去后在街头饿了几天,讲师兄的死。 好似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可这会儿,他的嗓音却低了下去,一些藏得很深的情绪悄悄溢了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那瘦削修长的手指并不温热,甚至有些凉,却仿佛有一种非同一般的魔力,让苏毅澜的落寞与惆怅迅即消散。 “阿澜。”白抚疏的声音轻得像一层雾,“我一直以为,苏毅澜是你随便起的一个江湖名字呢。” “难怪,我每次喊你阿澜,你总显得开心。” 山洞里安静了下去。 苏毅澜看了看光线投射进来的方向,转过身背向白抚疏,单膝跪地,说:“走,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那些赤琼人极有可能会搜进来,顺便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和水源。 昨日那名背后下黑手刺杀苏毅澜的士兵,他们都没有提起,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这件事。其实互相心里都明白,除了三皇子和他母亲,还能有谁? 白抚疏看了一眼那不算很宽厚却格外挺拔的脊背,轻轻趴了上去,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伏在苏毅澜背上,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洞内光线越渐明亮,似乎有太阳在外面升起。苏毅澜稳稳背着他,朝光线投射来的方向走,没一会儿,忽然听见白抚疏在他耳畔说:“阿澜,你看那边……” “什么?” 苏毅澜听他停了说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右侧一个深凹进去的地方,一副人形白骨赫然映入眼帘。只剩下森森白骨的“人”呈坐姿靠着石壁,膝盖曲着,手臂抱着腿,骷髅头上两个黑洞像两只眼睛在望着他们。 苏毅澜愣怔了一瞬,背着白抚疏过去。 只见白骨旁边地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木框,上方石壁上还有几行已经粘满浮灰的字迹。 白抚疏叫苏毅澜将自己放下,苏毅澜搀着他倚坐到旁边石壁上,上前掸下灰尘细看。北娑,夏沧和赤琼通用一种文字,只是各国发音不同,这并不影响苏毅澜读懂它。 字是刻上去的,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说自己是滩芦人,百年前为避祸乱,隐居在这里,希望能得有缘人相助,入土为安。 最后还有一句:玄魄相赠,聊表心意。 玄魄? 苏毅澜再次将目光投向白骨,才发现边上那残破的木框里还斜躺着一柄灰不溜秋的匕首,上面覆满了厚厚尘灰,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拂净尘灰,苏毅澜拔出匕鞘打量了一眼,匕身虽然并未锈蚀,但看起来黑不溜秋,毫不起眼,只是比一般的匕首要稍微长一些,拿在手中很沉,柄上面铸着两个古篆小字“玄魄”。 “石壁上刻的什么?”白抚疏离得远,看不清石壁上的字,好奇道。 苏毅澜读给他听,而后握着匕首,试着往泥地插下去,紧实的地面竟如切豆腐一般,不由心中一阵惊讶,这家伙黑不溜秋,看着普通,竟是锋锐无比。 他又在岩壁上试了试,果然不怎么费劲就削下了几块小小的岩石。 想不到竟如此锐利。他爱惜地抚着玄魄,又转过身对着白骨抱拳致谢:“晚辈苏毅澜,多谢前辈赠送。” 接着打量了一圈地上,挑了个觉得合适的地方,掘开了一个深坑,将遗骸小心地移入坑中,掩上厚土,未几,又对着土堆下的无名人士轻轻揖了一礼。 穿过洞口稀疏的荒草,两人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下一刻,却都被眼前的情况愣住了。 一道很深的断崖横在面前,崖下杂木丛生。 苏毅澜目测了一下,两崖之间宽约数丈,对面崖岸更低,呈倾斜状。 他一人或许能跃过去,但背上白抚疏……恐怕不行。想起方才那无名人士刻在石壁上的话,暗道,能进这洞穴的果真是有缘人! “你放我下来罢。”白抚疏伏在他脊背上,轻声说。 苏毅澜没有反应,蹙眉打量断崖对岸,又转头打量四周,在心里估量了一番后,方将人放下。 “……这山藤这么短,割下来能做什么用?”白抚疏半坐在洞口,看见苏毅澜去割那些攀附在岩石上的绿藤,奇怪道。 “我背上你跃过去应该没问题。但这么做之前,我得弄根绳子把你绑牢了,不然……万一你不慎跌下去了,我怎么办?” 白抚疏在听到“我怎么办”四个字时,微微抿了一下唇,低下眉睫不再言语。 苏毅澜动作很快,说话间已将手上几根绿藤迅速结成一条长绳,两头扯了扯,确认牢固度不错。他将绿藤从白抚疏腋下绕过,在肩背处与自己绑在一块。 而后提了一口气,一手握着玄魄,一个纵身,往对面掠下去。 然而,他低估了两人绑在一块的重量,那跃过去的双足并未能如愿踩着地,仅足尖堪堪触到了崖边上,便擦着崖岸边沿悬空落了下去。 苏毅澜立刻眼疾手快地挥起匕首,狠狠扎进崖壁,稍一稳住身形,又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伸到崖岸边的一丛开满了白色细长花朵的檵木,继而拔出玄魄,用极快的动作插入上方崖岸,方爬了上去。 这玄魄帮了他的大忙。苏毅澜将匕首细心收好,微微喘息着抹了一把头上惊出的冷汗,又伸到后面托了托背上的人。 “子堰,动到伤口了吗?” “还好。”白抚疏轻轻道。 周围的景色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奇丽又峥嵘,山间鸟鸣啁啾。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花香的味道。白抚疏伏在背上,闻着苏毅澜身上散发出的独有气息,带着青草和露珠的味道,他薄唇微抿,看见苏毅澜颈项上冒出了细微的汗,轻声说:“你若累了,就先放我下来,歇一会罢。” “没事。”苏毅澜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紧了紧背后拖住他的手,“找个能让你坐下的地方再歇。” 山道崎岖陡峭,苏毅澜背着他在山中跋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他摘了一片野芋头叶子盛了些山泉水给白抚疏喝,又寻到几株治疗刀伤的金佛草,用石头捣烂了敷在他伤口处。 白抚疏将苏毅澜采的一把乌黑野果递回去一半,对他说:“你也吃罢。” 他倒是很信任苏毅澜,没有问半句这种果子能不能吃的话。 “方才采时我就吃了,这些是留给你的。”苏毅澜推回他手中,替他掸去了衣袖上的灰尘,又夸张道,“我吃了好多,比这还多。” 白抚疏听着这话有点熟悉,瞟了他一眼,了然道:“就像那两个烙饼……吃不下了才给我?” “呃,潘之平的话你听到了?我就知道……”苏毅澜讪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你放心吃罢。” 尽管他其实真的一个也没舍得吃。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没答话,直接将捧着的果子分出一半,倒进他手中。 他们顺着山脚的溪流走了不多久,听见远远的地方有雄鸡穿破晨雾的鸣啼声。 不久,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一位进山砍柴的樵夫,苏毅澜上前问路。对方起先说了一句土话,看见苏毅澜发蒙的神情立刻又换了一种语言,说他听不懂苏毅澜讲了什么。 这会儿苏毅澜倒是能听懂他说什么了,但也正因为听懂了,顿时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第108章 牧山村 樵夫见他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微觉诧异,正要问一句怎么了,就听对方也操起与他相同的语言问道:“老伯,此地是何处?” “赤琼呀。” 樵夫答完,越发奇怪地打量二人。 苏毅澜电光石火间忽地想起,幼时在海岛上,父亲为他启蒙教的第一个字,便是一个“赤”字。 赤琼?爹娘是赤琼人? 这……这怎么可能…… 苏毅澜心头剧震,呆愣愣地望着那樵夫,半晌又操起不怎么熟练的语言确认道:“此地是赤琼?” 那樵夫点头,又道:“公子从哪儿来?竟不知此处是何地?” “……哦,“苏毅澜醒悟过来,只好硬着头皮信口胡编,”我们来自……南边,想到这里收一些山货,迷路了,走了许久,我朋友受伤了……我以为已经出了赤琼地界。” 他在庐安见过一些不会说官话的百姓,暗想这樵夫方才一开口也是当地土话,自己官话讲不利索也属正常。 白抚疏从苏毅澜背上一脸懵地看着他们,完全不知他们两个在讲些什么,同时又疑惑地想,阿澜怎么懂这地方的土话? 樵夫果然憨厚地对着苏毅澜点了点头,对他漏洞百出的解释和并不熟练的官话未有丝毫怀疑,只问:“你朋友怎么了?” “……我们在山上被一只……熊追赶,他受了伤,老伯,你家里有吃的吗?我有银子,我们饿了一天了。” 樵夫热心道:“有,你们随我来。” 青宁宫。 皇后悠闲地坐在窗边软榻上,接过宫女捧上的一碗鸡茸燕窝羹,用银汤匙小口地喝着。 白色小猫喵呜喵呜叫着,毛茸茸的脑袋不时地蹭着她垂至脚边昂贵的蜀锦裙摆。一个随侍的宫女正往香炉中放进一块新的香饵,见王尚仪进来了,立刻识趣地退了下去。 王尚仪面上露着喜色,到她身前半步的位置停下,道了万福,说,“娘娘,嘉月公主路上出事了。” “哦?”皇后手上一顿,坐直了身子,“发生何事了?” “陛下一个时辰前接到了边境地方官员的急报,说公主路上被人劫了。”王尚仪稍微前倾上身,汇报道,“现下正准备派人去救呢。” 李玉姬目光微微亮了一下,指了指矮几对面一张带黄色软垫的圆凳,“坐下说。”又问,“被什么人劫走了?” “不知。”王尚仪摇了摇头,依言到对面坐下,“不过地点也在滩芦,听说山上滚下许多巨石,砸死了好些人……” 皇后听到此处,柳眉微蹙,将燕窝羹置于矮几上,担忧道:“可有疏儿的消息?林妃这女人不知打的什么坏心思,竟让疏儿去送亲,活该女儿被人劫走。我家疏儿可千万不要有事。 王尚仪连忙宽慰:“娘娘莫要为他担心,公子武艺高强,身边又有那么多士兵护卫,必定是安全的。” 皇后听了眉头舒展开,用罗帕拭了拭嘴角,“是我多虑了,此事既然发生在滩芦,那么……那件事不知成功了没。” “奴婢正要说呢。”王尚仪道,“急报上同时也提到说送亲队伍里出了奸细,那人趁乱偷袭,将一位年轻将领刺杀……理应是成功了罢?” “年轻将领?”皇后微微一愣,“不该是皇子么?” “事发突然,那些官员当时也不在现场,只根据下面报呈上来的消息发的急报,或许传错了也是有的,奴婢想来……也就是那位了。” 皇后微微一笑,抱起脚边的小猫,一下一下以指尖梳理着柔软光滑的长毛,“这么说就是了,你让那边仔细留意着,一有新的消息马上告诉本宫。” —— 牧山村临山靠水,统共只有五十来户人家,黄泥草屋依着山势而盖,高高低低地坐落在山脚下,有的隐于竹林中,有的倚在大树旁,整个村子悠然怡静,如世外桃源一般。 夕阳将余晖投射在了一条蜿蜒流经村子的小河上,河边水田里,几个农人正在劳作,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淘米,小小山村,笼着一层金色的光。 河滩上一处有个垂髻小儿正在嬉戏,其中一个道:“阿衍,咱们去看看那两个哥哥罢,你家澜哥哥打水漂那么厉害,让他教教我呗。” 阿衍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澜哥哥好像去山上采药了,阿琦,我们先玩盖屋子,看谁盖的屋子高……咦!他回来了。” 阿衍蹦起来,扔下小伙伴们,欢快地朝一个背着一筐草药进院子的高个青年奔去,口中喊着:“澜哥哥,澜哥哥,你回来啦!” 苏毅澜听见喊声,在竹篱笆编成的院门口停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跑近的孩子,笑道:“阿衍,今天澜哥哥上山,没采到野果子呢。” “澜哥哥,你能去河边教我们玩打水漂吗?”另一个叫阿琦的孩子跟着跑上来,仰头怯怯地问。 “等等啊,我先把草药拿进屋,一会儿去。”苏毅澜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赤琼话与人交谈,他刚转过身,就见白抚疏一手拿了一小竹篮豆角,另一手拎了个小木凳,慢慢从屋里出来。 苏毅澜赶忙接了过去。 这段时日因为腰上的刀伤,白抚疏整个人清减了不少。他们借宿在樵夫林老汉家里已经有半个月了,阿衍是林老汉的孙儿,老汉唯一的儿子半年前被征兵去了军营,家里只有老夫妻和媳妇孙儿四人。 这里没有大夫,好在林老汉对山上的各种草药颇为了解,苏毅澜跟着又学了不少。最近除了每天给白抚疏伤口换药,他还另煎了一种汤药,据说能帮助伤口更快恢复。 钟鸣鼎食之家娇生惯养出来的白抚疏,粗活细活全都不懂。苏毅澜每日细心照顾,除了为他煎汤换药,还为他洗衣,端饭,洗脚……做各种事情,简直比福顺做的还多。 时或苏毅澜会有点恍惚,好似时光又回到了十一年前。 只有一件事,白抚疏一定要自己完成,那就是沐浴。 他爱干净,每天夜里都要沐浴擦身。刚到牧山村那晚,因受伤不便,便由苏毅澜为他来做这件事。 他小心地避开白抚疏后腰伤处,细细为他擦净上身,开始解亵裤腰带,忽然被一只手摁住了滚烫的手指。 苏毅澜努力装着若无其事,说:“咱们都是男人,怕什么,我从前又不是没有为你洗过。” 白抚疏成年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解衣宽带过,今日让苏毅澜为他擦身,已属难得。这时在温黄的烛光下,不仅耳根,连脸上都泛上了一抹薄红,白皙紧致的肌肤在那修长劲实的手指触碰下,已经激起了一片滚烫。 他眸光微垂,眉间的清冷好似都被揉碎了,静了须臾,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嗓音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苏毅澜指尖沾了汗,闻言仍未抽回,他呼吸微促,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白抚疏的味道。当感觉到摁着自己的手掌微松时,兀地又探了下去。 就在指尖触摸到结实平坦的小腹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接着便是林老汉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苏公子,热水够不够?我又端了一盆。” 苏毅澜一下子醒过神来,匆匆应了门外一声,抽回手,嗓音带着些许暗哑,偏头与白抚疏温声说:“我就在门外,需要时叫一声。” 经历了这一次的差点失控,后面白抚疏沐浴,苏毅澜每次端了装满温水的浴盆进屋,便主动掩门出去,让他自己来。 第109章 喝药 在苏毅澜的悉心照料下,白抚疏腰伤恢复得不错,半个月过去,已然好了六七成。 小村子偏僻,采买物品不便,要买一件料子不错的衣裳更难。 苏毅澜花了一笔钱,请村里一位曾在大户人家当过绣娘的大婶帮忙,将白抚疏那件松绿色锦袍,和自己缺了一块下摆的蓝色衣袍缝好了。 大婶手艺不错,缝得几乎天衣无缝,压根看不出曾经破过。 这两件衣袍成了白抚疏每日换洗的衣物,苏毅澜自己则穿上了当地的粗布衣裳。 也不知其余人都怎么样了,他俩心里装着事。白抚疏根本不能心无挂碍地养伤,但那断崖一面高一面低,往下跳容易,要想往上跃回去就难了。 听说他们失了路引,又想收购些山货出境去夏沧卖,林老汉很热心,说可以帮忙找村里的里吏开一份行走文书。苏毅澜便耐心等着他的消息。 “子堰,你伤还没好全,歇着,让我来。”苏毅澜拿起豆角,又对白抚疏道,“对了,煎的药喝了吗?” 白抚疏怕苦,每次喝药,苏毅澜都盯得很紧,不允留底,那草药又特别苦,每次都喝得直皱眉。 他正坐凳子上笨拙地摘着豆角,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垂下眼,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阿衍在一旁跟小伙伴们掏蚂蚁洞,抬头大声告状:“抚疏哥哥没有喝药,我都看见啦,倒在后门菜地里了。” 在苏毅澜的教授下,白抚疏也能说上几句赤琼语了,为了训练他尽快多掌握一些,苏毅澜刚刚特意用的赤琼语问。 “好你个白子堰!”苏毅澜恼了,“你别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这药喝下去对你伤口大有益处!” 白抚疏见他真生气了,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用商量的口吻说:“就这次没喝,之前的都喝了,我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敷药就好,喝的就不用了罢?” “那药有那么难喝吗?落下病根,以后怎么办。”苏毅澜沉着脸,“一会我再倒一碗,你必须喝了。” 白抚疏理亏,不再吭声。 等苏毅澜重新热了一碗出来,白抚疏老老实实接过,看了看深褐色的汤药,拧着眉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喝下一大口,苦得直皱眉,对着苏毅澜的目光也不敢吐,硬是吞下去了。 停了一下,干脆一仰脖,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苏毅澜见他喝得十分难受的样子,心下觉得白抚疏像个孩子一样,面上看着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竟然怕吃药到这个地步。 心中蓦地柔软了下来,伸手拿过碗来,对着他温声说:“这么怕吃药,怎么不跟我说呢,还当你只是不爱喝,好了,明天就别喝了,等回家再慢慢养。” 白抚疏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脸上神情明显轻松。 苏毅澜在怀里摸了一下,掏出一把棕色野梨子,分给阿衍他们每人一个,余下的都递给了白抚疏,软语温言道:“这野梨子已经熟透了,很甜,快吃,把苦味压下去。” “澜哥哥,你刚才不是说今天没采到野果子吗?”阿衍忽然跑过来,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说,“我阿翁说,不实诚会长不大的。”看了看苏毅澜的个子,又说,“长高也会变矮。” 正在吃野梨的白抚疏偷偷露出了一抹笑。 “呃……”苏毅澜揉了揉鼻尖,“我怕被你们几个都吃了,你抚疏哥哥怕吃药,我想留几个哄他,这不算。” “哦。”阿衍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想明白,“我阿婆常说我阿爹要去哄娘子,抚疏哥哥为什么要你哄?他是你娘子吗?” 苏毅澜:“……” 苏毅澜干咳一声,目光瞟向白抚疏。笑意未收的白抚疏脸上腾起一片热,连忙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假装没听见似地起身去拿豆角。 “澜哥哥,来教我们打水漂呗。”阿衍立刻又扯着苏毅澜的衣袖说起别的,把两个人之间那一点难以描述的气氛给打破了。 苏毅澜应了一声,拿上豆角,与白抚疏一道往河边走。孩子们嬉闹着抢在前面跑,清凉的河风迎面吹拂,让人觉得凉爽惬意。 眼前的牧山村宁静美好。苏毅澜兀地想起了少时福顺曾说过的那句话:赤琼人是魔鬼,专挖人心剥人皮。 不,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一样的两只眼睛,两手两脚,战争使对立的两方彼此仇视,就像他们提起北娑人,也一样害怕反感。 假如没有了边界,两个国家能合二为一,该多好,他在心里荒诞地想。 傍晚时分,林老汉回来了,一进屋就跟苏毅澜讲,里吏告诉他,去夏仓的行走文书得去县衙门里办,出国境这种他权力不够,办不了。 热心的老汉又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亲自领他们去水陵县县衙找师爷,那师爷是林老汉妻子的娘家弟弟,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再私下给些银子打点一下,办下来应该没有问题。 于是第二天,苏毅澜和白抚疏就坐上牛车随林老汉往县城赶。临走前,为了看起来更像个商人的样子,又向村里几户人家收购了一批笋干,香菇之类的山货带走。 水陵县地处赤琼边境地带,这里商贸繁华,常有行商带着大批货物途经此处出境,前往夏沧。因为有驻军,街头时常能看到一队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过。 到了县衙附近,老汉让苏毅澜和白抚疏在牛车里等着,自己先进府衙找妻弟,过了一会儿,似已谈妥,又将他俩从西面一个侧门领了进去。 互相见过礼后,瘦小的张师爷上下打量苏毅澜和白抚疏,又捋着胡须仔细看了看苏毅澜,而后徐徐道:“二位是生意人?我观二位行止风仪,不似寻常商贾,倒更像士人呢。” “承蒙夸赞,苏某只是一介商人。”苏毅澜镇定解释,“我与朋友到乡间,本收些山货去夏沧卖,不想遗失了行走文书,还望师爷通融,帮忙办理一份。” 言毕,拿出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张师爷却并未接,只说让他俩先坐着等一会,自己又把林老汉单独叫了出去。 在师爷打量苏毅澜时,苏毅澜已经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惊疑,与白抚疏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也随后悄悄跟了出去。 第110章 参天树 隔着两排冬青和层层交错的翠竹,师爷的声音随风传来,苏毅澜顿足细听。 “……这二位在你家里多久了?哎呀,姐夫,出大事了,那穿蓝裳的像极了北娑一位皇子啊。” “不会?半个月前我进山砍柴,遇见了他们,你怎知他是……”林老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 张师爷道:“半个月前?那就对了,半月前县衙收到驻军给的画像,说北娑五皇子极有可能进了赤琼,让咱们发现了立即上报,我看他与那画上之人极为相像,你先回去稳住他们,我马上报给驻军……” 苏毅澜回身就走。 白抚疏刚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就见苏毅澜一脸严肃地快步进来,正要问一句“怎么样?”就听苏毅澜匆匆说:“快走,那师爷认出我们了。” 来不及问怎么认出,白抚疏立即起身,跟着苏毅澜从侧门溜了出去。 他们迅速在街上拦下了一辆马车,当车夫问要去哪儿时,苏毅澜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长京。” 那是赤琼的国都,白抚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跟着飞快上了马车。 —— 桃夭客栈坐落在一处叫岩风的荒原上,这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管辖,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么一个客栈可以让来往的客人落脚,因此生意不错。 时近黄昏,二楼临窗的地方坐着一位粉色纱裙的少女,这少女正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的夕阳余晖发呆。 客栈掌柜在院子里指挥两个伙计将马车上的一些面粉和香料往一间屋里搬,抬头望了一眼少女,吩咐其中一个伙计去送壶茶,顺便讨要一下昨天的房钱。 这客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半个月,看样子似乎在等人。少女穿着普通,微蹙的蛾眉间带着一点倨傲和忧虑,掌柜人来人往见多了,通常一眼便能判断出客人的身份,可他却如何也看不出这少女的来历。 少女便是那日逃出来的锦欢。她从窗边起身,正准备下楼,魏荻敲了门进来,掩上门行了一礼,对着锦欢低声问:“公主,晚膳要吃些什么?” “随便,我也没什么胃口。” 她见魏荻转身,似是要离开,忍不住又道:“还是没有收到五哥他们的消息吗?” 半个月前,魏荻护着锦欢,领着二十名士兵冲出包围,来到了这里等苏毅澜,每日望眼欲穿,至今也没有等到人来。 “没有。”魏荻摇头,“不过殿下既然吩咐了,让咱们在这里等候,说不定这两日就能过来会合。”停了一下,又安慰道,“公主放宽心,此地无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很安全。” 他总是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半个月以来,对她的照顾细致体贴。 锦欢从小金枝玉叶,被娇养着长大,如今没了宫女伺候,许多事都是魏荻在亲力亲为,如今已经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和支柱。 突逢异变,少女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看向窗外,黑莹莹的眸子又泛起了水光。 “别怕,那些人不会发现我们在这儿,找不到此地来,过不了几日殿下一定会来的。” 魏荻的话好像带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总能让她心安。 这个五哥身边的护卫,浓眉虎目,眉间沉稳端庄,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五哥。这一路旅途上,锦欢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直到那天,他将她带上马背,护着她逃出敌人的包围。 他们在马背上不可避免地靠得那么近,他身上那种陌生的,属于男性的气息将她笼罩了,锦欢心里生出了一种陌生而又奇异的感觉。 她喜欢了白抚疏那么多年,可对方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只是在少女怀春的年岁里,被他俊美的容颜倾倒,一厢情愿地渴慕着。 而眼前这个男人则完全不同,他带给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一样,温暖的同时又很能令她觉得安心,踏实。在她远离皇宫,无所依凭时,他就像一棵参天的树一样让她安心依靠。 锦欢正在走神,客栈店小二忽然敲门进来,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容:“客官还继续住店吗?这两日的房钱麻烦先结一下。” 那日他们逃得匆忙,大家身上所带银两都不多,锦欢则压根就没有带钱的习惯。魏荻只为锦欢要了一间房,自己和士兵们睡通铺。这段时间的住宿加上吃饭用的都是他和几个士兵的银子,如今这笔银钱也几乎用光了。 待小二退出后,锦欢脱下了腕上一只玉镯,说:“先用这个抵房钱罢。” “这,这怎么行?”魏荻看了一眼锦欢手上那只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镯子,迟疑道。 “身外之物,怎么不行,现下正是用它的时候。”锦欢顿了顿,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看着魏荻,轻声说,“你也不用整日把我当公主优待,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讲究了,吃的东西上面,跟掌柜说一声,每日做一道菜就行。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呢,拿去,还不知五哥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这个从前被娇养着的北娑公主,脸上露出了一丝坚毅的神色,经此突变,她仿佛一夜间成长了许多。 长京,赤琼都城。 天已擦黑,街边店铺三三两两正在关门,街头显得有些清寂。 与街上大部分行色匆匆归家的行人不同,长街上有两个青年男子在不紧不慢地溜达着。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袍,头上戴着顶遮阳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和脖颈,右手还抓住肩上挎着的一个不小的包袱。另一位空着手,一身宽大的墨绿色锦袍,显得高挑而清瘦。 正是苏毅澜和白抚疏。 他们刚经过长途跋涉到达这里。两人一边走马观花看街景,一边低声交谈。 “……估计那些人摸进山洞,发现咱们留下的痕迹了。”苏毅澜挎着一大布包从牧山村收购的山货,跟白抚疏讨论着那天的事,一边打量街头。 六天前离开水陵县,他们在半路上认识了一个商队,便跟着混在队伍里一道进了长京。 一个姓肖的老板告诉苏毅澜。长京东市上什么都可以买卖,甚至有人与官员暗地里勾结,偷偷向一些因某些原因没了身份证明的人售卖行走文书牟利,甚或帮人易容等。 二人刚在东市附近找到一家客栈落脚,苏毅澜打算先把这些山货拿到市场上卖了,再暗地打听渠道,看能不能花一笔钱弄一份文书混出赤琼。 顺便也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会易容术的江湖人士,万一边境的士兵持着北娑五皇子的画像一一查对,单凭购一副假胡子贴上是蒙混不过关的。 “子堰,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风情与咱们北娑大不相同。”苏毅澜往嘴里丢了一小块香脆可口的杏仁酥,“人人偏爱绯色,不管是酒幡、招牌,还是百姓穿衣,都以绯色居多。” 虽然知道了双亲应该是赤琼人,苏毅澜言辞间流露出的,还是把自己当北娑人。 白抚疏点了点头,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经不住旅途劳累,白皙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倦容,游目四望,说道:“这东市的夜市具体位置在哪儿?咱们是不是得寻个人问问?” “我看应该……在那边。” 苏毅澜抬手指向数丈远的夜市坊门,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感到右脚被一只手扯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提脚,竟然动不了。 第111章 长京 手扶笠沿,苏毅澜低头一看,昏暗的光线下,不知何时,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倒在他脚边,正死死拽着他的脚踝。 “怎么回事?”白抚疏也发现了地上的男人。 “……救救我,有人要……要杀我。”地上的男人松开手,吃力道。 苏毅澜蹲下,扶着他缓缓坐起,靠在一株树干上,问:“什么人要杀你?” “禹州……左相的亲族在当地违法作乱……他们要抢走我举报的材料,护送我的几个人都被杀了……”那人吃力地用赤琼语断断续续道。 苏毅澜正要问他准备怎么办,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而来的脚步声,连忙将那人移到了附近一丛青竹后面。 刚做完这些,一伙人拿着刀已经气势汹汹从西面奔了过来。 那些人停下来,警惕地扫了一眼苏毅澜和白抚疏,为首一个着红衣的彪形大汉冲白抚疏道:“这位郎君,可有看见什么人从这里跑过?” 白抚疏正要摇头,苏毅澜抢先道:“有。”并指了指身后的一条巷子,“往那边去了。” 那人目光在他露出的半张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指挥着手下往巷子追赶。 等那伙人跑得不见影了,苏毅澜连忙绕到竹子后边,发现地上的人已经昏迷不醒。 “晕过去了。”苏毅澜朝后面走上来的白抚疏道,见他望着那人不语,又道,“要不……送去客栈?” 尽管自己尚处在麻烦当中,可苏毅澜做不到见死不救,何况刚才这人也说了,是进长京举报一桩违法乱纪的事,遭到追杀,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横死街头? 此人正被人追杀,弄不好便要惹祸上身,但白抚疏太了解苏毅澜了。他看着地上的人,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苏毅澜将人背出竹丛,打算拦一辆马车回去,正当他背着人走到街上,就听身后一个粗豪的嗓音大喝了一声:“站住!” 回头一看,就见不久前追赶着往巷子去的那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回了。 “呵!”为首那红衣人对着他得意道,“果然被我猜中了,老子就知道你不对劲,识趣的就乖乖把人放下,立马走人,要想多管闲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你们也太嚣张了,大街上杀人,还追着不放?”苏毅澜沉声道。 红衣人长刀朝他一指,喝道:“少啰嗦,识趣的赶紧放下人离开!” 苏毅澜也不再与他多言,将人小心放到地上,上前两步,缓缓拔出身上佩剑,凛然道:“你们要杀人,那得先问问我手上这把剑同不同意。” “哟呵!”红衣大汉冷笑两声,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根本不把眼前的青年人放在眼里,粗壮的大手一挥,一群人蜂拥而上,朝着苏毅澜和白抚疏扑了过去。 夜幕下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骤然在街头响起。 不多时,打斗声中便夹杂着一两声听不清的男人惨叫声,跟着有两个人倒地。 白抚疏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苏毅澜一面与人打斗,一面不时留神着他那边。 领头的大汉一面指挥着手下加猛攻势,一面细心观察,他发现那戴斗笠的青年虽然剑招凌厉难对付,但此人打斗间不时留神着伙伴,猜测对方必然对他很重要。 而他的这名伙伴此时正被自己几个手下缠住,挥剑间动作有一丝迟滞,判断应该身上有伤,于是扔下苏毅澜,朝另一位直扑过去。 须臾之间,又有一人惨叫着倒地,当苏毅澜再次挥剑斩断了一人胳膊时,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听见一声大喝:“放下刀,否则杀了你的同伴!” 苏毅澜动作一滞,循声望去,只见一柄利刃不知怎么已架在了白抚疏颈上。 “子堰!”苏毅澜挥剑冲了过去,红衣男人立马扯着白抚疏退后一步,脸上横肉颤抖,厉声喝道:“马上放下剑,否则我现在就结果了他!” 苏毅澜脚步骤停,盯着那人,眼中全是杀意。 “阿澜,”抵在颈间的锋刃寒气渗肤,白抚疏微微仰着脖颈,对苏毅澜道,“别信他,扔了剑我们都得死。” “住口!” 红衣大汉低喝一声,刀锋抵进一分,白抚疏脖颈皮肤被划破,血珠子渗出来,滴在交叠的衣领上。 苏毅澜胸口起伏,双眼狠狠盯着对方,紧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寒声道:“你竟敢伤他,我让你死无全尸!” “我数到三,你再不放下,我立刻杀了他!”那人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冷冷地开始喊号,“一……二……”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听“珰”一声,苏毅澜手中的剑坠在了地上。 “踢过来!”那人又道。 苏毅澜照做了。 红衣男人示意手下去捡地上的剑,又对着苏毅澜冷笑一声,叱嘲道:“你刚才怎么说来着?要问你手上的剑同不同意?” 那领头红衣大汉双眸四下一扫,见光线昏暗,四周无人路过,起了要戏弄一番再杀的心,喝令道,“跪下!过来给爷磕三个头,再喊一声爹,我就放了他。”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讥笑声中,苏毅澜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前进两步,缓缓屈膝…… “阿澜!”白抚疏冲他喊道,“我不许你这么做!” “老子以为你有多厉害呢,不过是个只会说硬话的软蛋,哈哈哈……” 这时,正在弯腰的苏毅澜突然暴起,藏在靴子里的玄魄已然到了手上,下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身而上,寒光一闪,那人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声。 那些围观的手下脸上的讥笑在刹那间变成了惊恐,只见他们首领握刀的手已从手腕处被齐整切下,血线喷溅,架在人质脖颈上的刀当啷一声落了地。 苏毅澜手腕一转,乌黑的锋刃横在了红衣男人的脖子上。 场面反转只在一息之间。 那些人举着刀,将他和白抚疏围成一圈,却不敢再前进半步。 苏毅澜浑身散发出的寒气仿佛能让周围的黑夜凝成冰,“叫他们放下刀,全退到巷子里!” 冷冽的嗓音响在红衣男子耳边。 男人惨白着脸,手腕断口处还在淌血,抬起另一只手挥了挥。 一辆马车恰好路过,被白抚疏一把拦下。苏毅澜吩咐马车夫将地上昏迷的人背上车,那车夫看清眼前场景,吓得腿软,虽战战兢兢地照做了,心里却直后悔刚才不该停下来。 苏毅澜瞟了眼搁在地上的山货,“子堰,你提上东西先上车。” 天色全然黑了下来,街头的夜市渐次亮起灯笼。白抚疏与车夫一道将人抬上车,又提上那包山货,对着苏毅澜耳语了一句。苏毅澜顿了须臾,松开手,在黯淡光线下依旧闪着寒光的玄魄终于离开了那人的脖子。 玄魄归鞘,苏毅澜拾起落在地上的剑,跃上车,马车轮随即滚动前行。 第112章 满足 “你方才怎知我想杀了他?”客栈房间内,苏毅澜为白抚疏检查着左侧脖颈的伤口,问道。 “看出来了。”白抚疏坐在方桌边沿,微微往右侧头,“咱们若做下命案,当地官府必然要追查,到时会惹麻烦上身。” 苏毅澜从桌上拿过一只小小白色瓷瓶,拔出软木塞,里面是上次给白抚疏用剩下的半瓶金创药粉,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药粉,往伤口涂抹,轻声问:“疼吗?” 白抚疏轻轻摇了摇头。 “是我思虑不周,害你受伤,当时确实想一刀结果了他。”这一刹那,苏毅澜黑如沉夜的眸子冷得像寒潭一样,顿了一下,又道,“但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 他确实有杀意,但不能真的弄死人,一时的痛快必将引来无穷的麻烦,这一点他清楚。 “我没事,不过是一点皮外伤。”白抚疏停了一下,问,“那人醒来可说了些什么?” 苏毅澜停下手上动作,道:“这伤者是禹州府的一名主簿,姓曹,是个正义人士,他想举报当朝宰相宋仕富的亲族罔顾法纪,违法作恶的事。” “我看了诉状,说那左相的亲弟弟将一些拐卖来的孩子弄到一个叫溢蕉园的岛上做性奴,招待这个国家一些有恋童癖的贵族或富商巨贾,因为过不了几年那些孩子便会长大,但客人只要半大孩童,因而需不断补充,每年都有船将一些孩子送往溢蕉园。” 苏毅澜将指尖上的最后一点淡褐色药粉轻轻敷在白抚疏颈上,塞上软木塞,又接着道:“客人当中还有少部分来自夏沧。因夏沧律法严厉,有些贵族为了寻求刺激,通过皮条客打听到溢蕉园,便也偷偷来到此地。这些孩子中,还有一部分竟然来自北娑……” “北娑?”白抚疏吃惊地打断了他,“怎么来的?” “听说这些孩童都从檀丹一家牙行卖出,通过船只偷运到溢焦园。最残忍的事,是等这些孩子长到十二三岁,大部分相貌普通的就会被杀掉抛入海里,只有相貌极出色的一小部分会再转卖给妓院接客,或成为当地有名的小倌。” “还有这种事?”白抚疏侧头看着他,“简直骇人听闻。” “这左相的兄弟干着惨无人道的事。”苏毅澜提起茶壶,为自己和白抚疏各续了一杯茶,坐下道,“曹主簿花了很长时间调查这件事,因左相亲族在当地权势极大,一般官员巴结都来不及,哪敢收他的诉状得罪人。听闻当朝太傅与左相不对付,他便跑到长京来,想将诉状递到太傅手里,结果遭对方派人一路追杀。” “我已经为他处理好伤口,上了药,但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他央求我帮忙,明日把诉状递到当朝太傅府中,我答应下来了。” 白抚疏拿起瓷杯,饮了一口茶水,问:“你知晓那太傅的府邸在什么位置吗?” “曹主簿说太傅姓温,这么位高权重的人物,明日出去打听一下,应该容易知道罢。” 来这里的途中,他们有时候跟着商队在路边乡镇的茶馆酒肆里歇脚,也听到些客人聊本国皇家私事,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宫中秘辛。 诸如先帝爷宠爱妖妃,当年为了与妖妃欢愉,常吃神龙丹。还有如今皇帝李恒无子,后宫妃嫔们统共只为他诞下五位公主,李恒多年来求仙问药,也未能得一皇子,等等。 这些不知真假的皇家私密为这些客人的枯燥旅途增添了乐趣,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讲故事的人通常一脸神秘,见听者露出好奇吃惊的神色,心里也得到了极大满足。 “你们知道吗?据说啊……”一位行商灌下一大口茶,颇为忌讳地瞧了瞧四周,对着几个同行的人悄声说,“据说咱们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先帝爷宠妃所出的两位皇子趁皇位更迭,妄图联手密谋叛逆。” “幸而龙椅上那位及时察知了阴谋,并在太傅帮助下稳固了皇位,后来将两个皇兄弟秘密诛杀了。但也有传闻说,其中一个好像跑了…… 一旁的苏毅澜心下感慨,可见不管哪一个国家,皇权竞争都是一样的刀光剑影。 那些人聊着聊着话题便转了,开始大骂起敌国北娑,说狗国狼子野心,一心想让他们赤琼再次成为属国,年年纳贡云云。 一位消息灵通的客商也讲,前不久听说北娑和亲公主在去夏沧路上被一股山匪劫亲,已经抢去做压寨夫人了。 周围听的人吃惊之余,无不为这段联姻被破坏而拍手称快。 一人饮尽茶水,将空碗往桌上一搁,幸灾乐祸道:“啊呀,要我说啊,这北娑人就是坏事做太多,遭天报应了……” 白抚疏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苏毅澜看着不妙,连忙扯着他走开了。 —— 夜渐深,苏毅澜走到窗边,抬眼看了看夜空,已经月上中天,他扭过头,稍微踌躇了一下,说,“那主簿身上有伤,床窄,不如今晚让他单独住我那间……我与你挤挤?” 幽幽烛火中,白抚疏背对着他,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苏毅澜见他允了,一洗漱过,就去自己房间拿了个枕头过来,先一步上床躺下。这时已经夏末,天气凉爽,他拉过薄毯盖上,不多久,就听见白抚疏从澡堂回来的脚步声。 苏毅澜翻过身,面朝里闭着眼装睡。耳畔听得“噗”的一声,烛火瞬间灭了,屋子登时陷入一片黑暗。未几,一阵衣物窸窣声清晰地落在耳边,接着床忽然一沉,白抚疏掀开毯子上了床。 一阵沐浴后的皂角清香,夹杂着熟悉的气息朝苏毅澜袭来。 在这异国他乡里,两人第一次同榻而眠,苏毅澜发觉自己睡不着,身上甚至燥热起来,翻了个身平躺着,半晌,轻轻说:“子堰,你睡着了吗?” 过了片刻,听见白抚疏低低应了一声,说:“快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窗外不知什么鸟儿在咕咕叫着,毯子里的温度好像又高了一些,苏毅澜热意不散,缓缓侧过身枕着枕头,在黑夜里睁眼看白抚疏。 月色洒进屋内,白抚疏平躺着,深邃的五官轮廓笼在纱帐里,清冷的眉目有了一种朦胧的温润感。 子堰,适间那人把刀架你脖子上,真的把我吓住了,能看见你这样安静地躺在身边,真好。 苏毅澜满足地移开目光,盯着黑黢黢的帐顶静了静神,努力屏除杂念闭上眼睛。 第113章 遭窃 翌日天刚亮,白抚疏先醒过来,他昨晚其实没怎么睡好,只合了一会儿眼,一半的时间都在装睡。 睁开眼,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刚想翻个身,忽然感觉后背正贴在一副温热,强韧而又充满力量的胸膛上。他只着一身洁白单薄的寝衣,有什么硬的东西抵在了他背后,精力充沛,又热又明显,这无端的暧昧姿势令白抚疏后背的热意迅速上升,变得滚烫。 旖旎暧昧的气息在这一方私密的天地中弥漫开。白抚疏脸上浮着一抹薄红,悄悄从榻上起身,侧过头,见苏毅澜拥着薄毯睡得正香,落在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有些凌厉的眉峰,只露出深邃的眼窝和挺立的鼻梁。 他想起了去年夏天,他们大约就是这时候认识的,不,是许多年前…… 白抚疏脑海里浮现出了雨墨小小的身影。 床上的人竟然是雨墨。 白抚疏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眼底缓缓浮起了一丝温柔笑意。 —— 时近巳时,长京街头行人如织,此间风土人情与离黍有些不同,不管是房屋构造,行人装扮,还是店铺里售卖的物品,都有一种烟雨江南的雅致精巧。 与寻常大街上的繁华热闹不同,一条叫青雀街的尽头有一座高大气派的朱红大府,门前却极为清静肃穆。 府门紧闭着,门口两旁分别站着两名守卫的侍卫。门楣上悬挂着一道烫金匾额,上面写着方方正正的三个字“太傅府”。 苏毅澜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想了想,特意绕过侍卫,拐到了太傅府右边的一道侧门,问询在门房里的家丁,太傅是否在府中。 想来这长京城里想拜见太傅的人实在太多了,那家丁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态度有些冷淡,“你想拜见太傅,有拜帖吗?” “有。” 苏毅澜拿出拜帖双手呈上。 他今天特地弄了一副假短须贴在上唇,让自己看起来老成持重一些,顺带也算是稍微的易容。 家丁上下打量他,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他们家老爷几乎就不怎么在府中见客,一个商人竟然也想拜见太傅? 接过拜帖,家丁淡淡道:“老爷今日不在府中,你明日再来罢。” “明日什么时辰?实不相瞒,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拜见他老人家。” 家丁见这青年人身姿挺拔,气势不凡,虽自称只是一个商人,倒也不敢十分怠慢,想了想说:“明日这时,你再来。” 日头当空,苏毅澜告辞离开,才走没几步,便觉得口渴,放眼一望,发现这一整条街上都是勋贵高门的宅邸,周围没有一家商铺,更别提茶摊。 他返回身,打算向刚才那位家丁打听附近哪里有茶摊,却见那道偏门旁站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正瞧着自己。 “茶摊?” 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很热心地为苏毅澜指了一个方向,又说自己也正想去喝碗茶,可以同行。 苏毅澜与他一道前去,拐到一个巷口,果然见路边支着一个售卖茶水点心的凉棚。 拣了张靠树下阴凉处的桌子,苏毅澜刚坐下,就见那年轻人与店家说了一句什么,而后径自拿了烹好的糕饼和茶水过来,与苏毅澜一道吃起来。 苏毅澜端着茶铺里的粗瓷碗灌了几口茶水,又吃了些点心,便坐着听另一桌客人聊时下长京城里的新鲜奇事。 不知怎么渐感睡意浓重,即而便有些睁不开眼,想着大约是昨晚没怎么睡的缘故,正要起身离开,睡意却在瞬间淹没了他。 “赵霖,你,你又在茶水里放东西害人……”老实巴交的店家发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客人,吓得大惊失色,双手交握,紧张地小声骂着那年轻人。 “去去去,胆小如鼠,不过一点蒙汗药而已,一会儿他就醒了,怕什么?” 那叫赵霖的年轻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用手指点着他,低声威胁道,“敢供出我来,砸烂你的茶摊,再砍断手脚,知道么?” 瘦小的店家不敢再吭声,赵霖伸手探进苏毅澜怀里,很快摸出了一个海螺,两块碎银,和一个小小的锦袋。 赵霖将海螺塞了回去,打开锦袋瞟了一眼,便将它和银子一道揣进怀里,得意地一笑,转身就走。 另一桌的客人正在侃大山,有人无意中转头看过来,见客人趴在桌上睡觉,也不以为意。 店家看看仍趴在桌上的客人,又看看赵霖离开的背影,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又有人坐下喊店家上茶,男人只好扔下昏睡似的客人,端了糕点茶水去招呼别桌客人了。 那赵霖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又回到了刚才的侧门,对着那家丁点头哈腰,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吴哥,烦劳帮我喊声豆儿出来。” 家丁笑道:“赵霖,又去哪里偷鸡摸狗了?你说你小子哪来的艳福,不是赌就是偷,红豆那丫头竟然会看上你,等着。” 那赵霖见家丁往里走,便也伸长了脖子往里望。约摸半炷香的功夫,一个十五六岁,丫鬟打扮的少女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出来,见了赵霖,脸上顿时含羞带笑。 两人刚说了没几句,赵霖便拿出到手的锦袋,将袋口朝下,往掌心里一倒,微微扬起下巴,得意道:“豆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副漂亮的耳坠子么?看看这个怎么样。” 豆儿瞧见那一对白玉耳坠,一张娇俏的圆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问道:“哪儿来的?” 赵霖凑近她耳畔,说:“昨儿个有人欠我赌资还不上,用这个做了抵押。来,我帮你戴上,一定比藕花楼最红的角儿媚娘还美上几分。” “好看?”红豆脑袋微微一晃,耳垂下刚戴好的耳坠便跟着晃来荡去,很是俏皮。 小丫鬟笑靥如花,“我进去了,正忙事情呢,明日你再来。” —— 苏毅澜睁开眼,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心下诧异,怎么突然间就睡过去了? 再一看,适才那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觉得不对劲,一摸怀里,顿时明白,是着了他人的道了。 不仅失了银子,连阿娘留给他的耳坠子也不见了,那诉状倒还好好的藏在靴掖里。 定是刚才的茶水有问题,苏毅澜猛地起身,一拍桌子,喝道:“店家,你开黑摊子!” 另两桌的客人听见动静,都扭过头来。 瘦小的老板吓得一哆嗦,摆手道:“不不,客官,误会啊。” 苏毅澜一步跨上前,揪住他衣领,将人几乎提起,眼神冷冽:“误会什么?光天化日与人联手窃我钱财,快说!拿走的东西在哪儿?!” 苏毅澜气势太盛,店家被吓住了,没两下便冒着被砸摊子的风险,供出了赵霖。 苏毅澜按照给的地址,在一条七拐八拐的狭窄小巷子里找到了赵霖的住处。屋子里没人,他在屋外守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想到白抚疏一人在客栈,还有一个伤者,决定等夜间再来。 第114章 破庙 夜色如墨一般在上京城流泻,东市附近一家叫辞云归的客栈里,二楼一扇窗户亮起了灯烛。 “这时候去,是不是早了些?”白抚疏手里拿着一个洗好的桃子,咬了一口,又看了一眼窗外刚暗下来的天色,“不如再过一两个时辰,等人睡下,容易捉。” 苏毅澜找出短须,对着铜镜往嘴上贴,一面道:“等不了了,说不定这时他已经在住处吃晚饭呢,我丢了阿娘的遗物,心里着急……” 言犹未尽,他忽然停下说话,警惕地看向关着的木门。 白抚疏正要问怎么了,便听见一阵密集而冗杂的脚步声从木梯上来,那脚步声又急又重,听得人心里发紧。 他们的房间就在二楼楼梯口附近,掌柜不知在跟谁讲话,声音很清晰地传来:“……这边走,他们就住在二楼,苏公子在这一间。” 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 少顷,二楼走廊上,小二在掌柜的示意下开始敲苏毅澜住的那间屋门,“苏公子在吗?苏公子?” 屋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苏公子不在这儿,在白公子那间屋里。” 小二转而又“咚咚咚”开始叩隔壁白抚疏的房门,好一阵也无人应,掌柜觉得蹊跷,打开了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 白抚疏被苏毅澜拉着,小心地贴着墙根往外走,他们刚才一察觉不对,便打开窗户,顺着墙边一棵高大树木伸到窗口的枝干滑了下来。 两人躲在客栈院墙外,偷偷观察,发现那伙人离开时,并没有带走曹主簿,猜测应该是赤琼官兵发现了他们二人的踪迹,来捉拿的。 可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明明他们一路来长京,身份都隐藏得很好。 这家客栈决计是不能住了,苏毅澜白天被人偷了银子,白抚疏身上只有一小块碎银。 二人只好又寻了一处要价很低的民居住了一宿。 —— 长京城北面有一条小河绕城而过,在河中段,距离河边数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破败不堪的小庙,这庙曾经香火颇旺,前几年附近百姓收成不好,自己过日子都难,更别说去庙里添香火钱了,庙里的僧人没了香火,渐渐都走光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破庙。 最近,久未有人光顾的庙里来了两位新住客,那便是苏毅澜和白抚疏。 申时已过,白抚疏坐在油漆斑驳的佛像莲花台旁边一堆稻草上,他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拿起一个陶罐到河边灌了满满一大罐水,抱进庙里开始生火烧水。 从未干过粗活的白公子费了老大的劲,才在一个临时用石头砌成的灶里生起了一丁点火苗,也不知是不是他捡的柴没干透,那火焰只暗淡跳动了两下,就断气似地灭了。 白抚疏学着苏毅澜平时生火的动作,蹲地上对着灶口一通猛吹,一股浓烟突然窜出,呛得他咳了两声,往后倒退数步,最后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了草堆上。 隔了一会儿,白抚疏不甘心地又起身去尝试了一次,结果那火苗就好像跟他闹着玩似的,还没一息的功夫又灭了,接着便怎么也点不着。 白抚疏终于决定放弃,他重新坐回草堆上,耐心地等着苏毅澜回来。 三天前,他们从客栈跑出来,在一处民居租住了一晚,白抚疏身上那一小块碎银便花得差不多了,原本苏毅澜想着去街上摆个摊,帮人写点书信字画,赚点银子,但又担心街上人来人往,容易被人识出。 最后他们两人只好找了这处破庙作为临时栖身的地方。前天一早,苏毅澜换上一身粗布衣去一家米铺找了一份短工,帮老板扛米,装车卸货,工钱虽然少,但好在钱都是每天现结的,好歹不至于饿肚子。 庙内的光线稍微有些暗了下来,白抚疏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外边,久等不见人回,他关上庙门,点亮一根蜡烛,尝试再次生火。 “吱呀……” 破烂的庙门发出一声老旧得令人牙酸的声响。 “子堰。”苏毅澜从外面跨了进来,他拿手扇着眼前的烟,笑道,“怎么不等我回来,你哪会做这个啊。” “我想着你干活回来口渴,先烧点水,这火还真难生。”白抚疏起身道。 他在一旁看着苏毅澜熟练地三两下生起了灶内的火,叹道:“怪了,这些干柴到了你手里,怎么就这么容易点着呢?” “这些树枝不能一堆搁着,”苏毅澜一边教着,一边又添了一根上去,“你瞧,你得一根根把它们架起来,留出空间,让里边空气流动,这样火才能烧得旺。” 白抚疏恍然,点了点头,又道,“今天怎么样?辛苦你了,过两日我也去那米铺。” “说什么呢,你在庙里好好歇着,等我拿回了我娘的耳坠子,咱们就想法子离开。” 苏毅澜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丝肉香气散发了出来,里面是两个牛肉夹饼。 “你哪来的钱买它?”白抚疏接过苏毅澜递给他的一个饼,奇怪地问。 他们这两天喝的都是苏毅澜煮得很稀的粥,就没吃过一顿好的。 “今天活多,米铺老板多开了点工钱。”苏毅澜道。 白抚疏拿起牛肉饼咬了一口,肉饼表皮煎得金黄酥脆,里面很有嚼劲,夹的牛肉糯香酥烂。从小吃惯山珍海味的白抚疏只觉得味道好极了,好像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似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吃起来也是半点儿不急,斯文优雅。 苏毅澜看他低头小口小口地吃,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又麻利地拿起白抚疏换下的衣服,用一个木盆盛了到河边去洗。 等他返回庙里,陶罐里的水正好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苏毅澜拿了个陶碗去倒水喝。 白抚疏吃完饼,拿起苏毅澜为他倒的水,目光无意中瞥过去,发现苏毅澜竟将另一个饼用纸重新包好,掖进了包袱里。 “阿澜,你那块饼怎么不吃……你笑什么?”白抚疏奇怪地问。 苏毅澜闷笑了两声,抬手去擦白抚疏鼻尖和脸颊沾着的炭灰,打趣道:“谁能想得到啊,咱们堂堂北娑白公子,离黍女子的梦中郎,都成了一只花猫了。” “别转移话题,牛肉饼为何不吃?快拿出来吃了。”白抚疏没理会他的说笑,用袖摆擦着脸,严肃道。 苏毅澜仰面躺到草堆上,舒展了一下疲惫的身躯,枕起双臂,“我在米铺已经喝下两大碗粥了,这个剩着你明早吃。” 白抚疏听了之后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蹲到他身前,认真道:“当真?你不会又是……” “这次绝对是真的,确实吃过了,我哪儿那么傻,饿着肚子让你一个人吃好吃的啊,你放心,我已经吃饱了。” 白抚疏半信半疑地凝视着他。 苏毅澜懒洋洋地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斜搭在腿上,看着庙顶上快塌的横梁,“你猜我今天回来路上遇见谁了?” 没等白抚疏回答,又道:“那位温太傅。” 第115章 袅袅炊烟 “哦?”白扶疏在他身旁坐下,“你把曹主簿的诉状递给他了?” “没呢,他在轿子里,风吹开帘子,我只看到半边侧脸,边上跟了好多护卫随从,根本没法靠近,等过两天我再去太傅府中一趟……” 说到太傅,苏毅澜忽地想起一件事,又坐起来,说:“也不知那主簿在客栈里怎么样了,我得去瞧一瞧他,顺便将咱们落在客栈的那包山货拿回来,好歹也能换些银子,这两日你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人都瘦了,今晚我去一趟客栈。” “那你小心些,”白抚疏手肘架到木凳上,看着他,“对了,你今晚还去找那姓赵的偷儿吗?” “去啊,当然去,今日我又去细问了那茶摊老板,听说这小子好赌,一会我去几家赌坊转转,说不定今晚就能逮住他。” 这几天,苏毅澜摸去那小巷子里,一次都没在屋子里找到赵霖,也不知那小子去哪里赌去了。 他绕到佛像背后,换上那身月白色长袍,又饮下一大碗温水,把自己灌了个水饱,然后拿起佩剑,说:“你等着,明日我去西市直接把山货卖了,带着银子回来,明晚咱们去饭馆好好吃一顿,也不用住这破庙了。” 白抚疏随苏毅澜出了小庙,二人并肩走在河边草地上,长长的袍摆随着他们的步子,轻轻地扫过柔嫩的草尖。过了一会儿,白抚疏微侧过头,望向城中屋舍飘出的袅袅炊烟,感慨道:“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你的故乡,你说,你爹娘他们……从前生活在赤琼的哪里呢?” 苏毅澜稍稍沉默,说:“大约在靠近海边的地方,反正不在这长京城里。” “为何?” “我爹捕鱼技术很好,这本事应该不是一两年就能练成的,我猜测他应该生活在水边,不过他却不像寻常渔人那般目不识丁,甚至好似读过许多书……或许有过一些特殊的经历,眼下我也想不明白。” 一只飞鸟横渡苍穹,苏毅澜的目光追逐着它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又道,“记得那时我爹常能捕到大鱼,每回都拿到渡口去卖。有一次捉到了两只大海蟹,我听爹娘说要拿去卖,生了一整天的气,赌气不吃饭,还在墙根拿木炭胡乱画螃蟹。” “后来呢?” 同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白抚疏也来了一把刨根问底。 “后来被我娘给哄好了,”苏毅澜脱了鞋,踩到河边铺满鹅卵石的浅滩上,哗啦啦洗着脚,“她蒸掉了其中一只,那时我真不懂事。” 夕阳染红了半面天空,河面上浮光跃金,一些水草随着波浪徐徐摇动,好像已经沉沉睡去。 苏毅澜深邃的眼里映着漫天霞光,忆起童年,他第一次弯起眉眼,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 长京街头灯火辉煌,街头小贩扯着嗓子吆喝卖吃食。辞云归客栈里今夜客人不多,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盘点一天的账目,听见有脚步声进门,他举起油灯照了照,发现是前几天住在客栈里的客人。 “哟!苏公子,”掌柜脸上堆起笑容,“你这几日哪儿去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我还以为你有急事离开长京了。” 旁边正忙活着的一名伙计闻言看了掌柜一眼,端起桌上的几个空盘往后院走去,苏毅澜注意到了。但他知道这家客栈后院并没有侧门,倒也不担心他能去官府通风报信。 “对,我有事离开了几天,”苏毅澜近前问道,“我房里住着的那位客人呢,还在吗?” “客人说身上有疾,在本店住了几天,身体恢复了一些,今早刚结了房钱离开了。”掌柜又热情道,“要不要给你开一间房?” “不了。”苏毅澜摆手,直接道,“我房里的一大包山货还在,我拿了便走。” “在,在,伙计午时清扫房间还跟我说起这事呢,已经给你放到楼上的货物间了。”掌柜道,“你等等啊,我叫人拿钥匙去开门,马上帮你取来。” “叫伙计动作快一些。”苏毅澜警惕地扫了一眼客栈门口,又冷冷道,“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这儿。” 苏毅澜冷下脸时,那股气势有点吓人,掌柜连忙点头。 很快,一个伙计拿着钥匙噔噔噔跑上二楼。不知道是不是苏毅澜心急,总觉得伙计上了楼后便特别磨蹭,于是干脆亲自上楼去取,刚上到二楼,便看见伙计拿了那包山货从走廊尽头过来。 苏毅澜接过立刻往楼下走,这时候大堂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前几日那一行人不知如何得的消息,竟然又出现在了门口。苏毅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迅速调头上楼。 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他飞快探头朝底下看了一眼,随即从窗户跃下,稳稳落到了地上。 客栈院子里隐约有一些人声,苏毅澜隐在阴影里,沿墙根往客栈院门走去,一边想着那些人是如何能这么快就赶到这儿的,自己分明没耽搁多久,也没发觉客栈里的人出去。 正当他快走到客栈院门处时,忽然听见侧旁暗处有一个声音道:“苏公子,你在这儿啊。” 说话的人不等苏毅澜做出反应,又立刻扭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用一种喜悦的嗓音大声喊道:“掌柜的,苏公子他在这儿呢!” 苏毅澜脚步顿时定在了那里,朝院门口凝目一望,发现那边还守着两名侍卫打扮的男子,想偷溜出去是不可能了。 就凭两个侍卫,还挡不住他,苏毅澜心里冷哼一声,右手缓缓握住腰上剑柄,即刻扔下那名伙计,朝院门口大步走去。 这时,夜色中一阵脚步声已经朝他这个方向奔了过来,同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大声说:“马管家,就是他,那天他就穿着这身衣服。” 窃贼赵霖? 苏毅澜猛地回头,看见寻了几日的窃贼已经领着一群人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这偷儿刚才说什么来着,马管家?苏毅澜认真一打量,发现这几人确实不像官府或军队的,从衣着打扮上看,似乎什么身份的都有,心下疑惑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苏毅澜转而怒气上涌,他松开握在腰间的手,大步迎上去,一把揪住了赵霖的领子,怒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倒是送上门来了,快点把东西还给我!” 掌柜怕客人在这里打起来影响生意,连忙劝架:“苏公子息怒,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听听他的解释” 那赵霖被他拽得战战兢兢地缩起脖子,结巴道:“东……东西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没等苏毅澜问东西在哪儿,那马管家已经抬手对着他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接道:“苏公子,东西确实不在他那儿,在下是太傅府中的管家,你来府中递拜帖那日,我们就来过一趟,结果没碰上你。是这样,我们老爷想请你去府上一趟。” 苏毅澜一愣,松开手,疑惑地看着那自称管家的人,有些难以置信:“太傅他……他请我现在去府上?” 第116章 太傅 “是啊,是啊,”赵霖满脸堆笑,“这不就来这儿找您了嘛。” 苏毅澜立刻想到递诉状的事,可惜曹主簿回禹州了,大约他也觉得此事难以完成。否则由他本人亲自去,必然会更合适些。 一旁的掌柜已经苦着一张脸开始对苏毅澜解释:“苏公子莫要怪我,太傅为了找你,特意差人放了一只信鸽在这儿,要求我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是个做生意的平头百姓,高门权贵得罪不起啊。” 原来如此。可太傅为什么一定要见他?那天他仅跟门房说了一句有重要的事情要拜见,还未提及是什么事呢? 此事委实奇怪得紧,听起来好像…… 他脑中正在飞速思考,就见那赵霖拿出几块碎银,双手捧过来,讨好地笑着说:“您大人有大量,东西已经不在我这了,这银子还给您了。” 苏毅澜一把夺过银子,冷冷道:“不在你这儿,到底去哪了?给我说清楚来,今晚我一定要拿回我的东西。” 马管家微笑着插言:“公子莫急,到了府中,你自然就能拿回你的东西了,请!” 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毅澜暗道。但他母亲的耳坠子还在他们手里,即便真有什么凶险,他也必须走一趟。 当下压下满腹疑惑,跟着他们上了等候在外面的马车。 —— “苏公子,这边请。” 一入府,马管家就提着灯笼,直接引着苏毅澜往正院西侧的花厅走去。 太傅府邸夜里很幽静,下人们训练有素,不疾行也不高声说话,两个男仆候在花厅外,见客人前来,连忙上前行礼。 花厅内灯火明亮,一个须发花白,形貌清癯,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在缓慢地踱步,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立刻落到了有着一对浓密剑眉的年轻人身上。 在管家为彼此介绍时,苏毅澜莫名觉得老者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甚至流露出了一丝讶异。 “在下苏毅澜,见过太傅。”苏毅澜对着他行了一礼。 温太傅抬手还了半礼,请他在一张雕花太师椅上落座,自己也在他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而后便问苏毅澜是哪里人士,家中可有什么人等,语气温和。 苏毅澜心下微觉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事先已在这个国家与人讲过多次的一些话拿出来又重复了一遍,接着也不多客套,拿出那张诉状递了过去。 温太傅打开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问苏毅澜是如何查出这件事的。听了大约经过后,沉吟了一下,答应明日去面圣,将这份诉状直接呈递给皇帝。 没想到这件事这么顺利就办成了,苏毅澜对太傅油然而生了一丝敬意。 这件事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接下的,毕竟这是和权势滔天的宰相过不去。这种越级呈报,倘若太傅想不接,也完全有借口推却,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 难怪曹主簿拼死进都城。 因心中记挂着母亲的耳坠子,苏毅澜按捺着性子端起仆人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见对方折叠诉状收好,便转向一旁的管家。刚要开口询问,只听温太傅说:“苏公子,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苏毅澜移目,发现那熟悉的锦袋竟然躺在了太傅的掌心,愣了一瞬,脱口道:“这,怎么会在您这儿?那偷儿……”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拿,但见对方没有要递过来的意思,又忍住了。 温太傅没有回答,缓缓取出了那一对精致的水滴形珠子,珠子中间含着的红纹在温黄的灯光下,有一道奇异的血红色光隐隐浮现。 老人抬手示意余人退下,直到花厅里只剩下了自己和苏毅澜,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这东西前几日被那赵霖给了我府中一个丫鬟,被老夫发现了。苏公子,你能跟老夫说说,是从何处何人那里,得到这一副耳坠子的么?” 听话音,对方应该是识得这件东西,苏毅澜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太傅脸上的神色,便干脆地承认道:“这是我娘的东西。”又问,“太傅见过?” 老人神色明显激动起来,目光凝在年轻人的脸上,徐徐道:“假如我没猜错,苏公子年方十九,后脖颈下方一寸处有两粒并生的红痣,还有一个年长你五岁的兄长,我说的可对?” 一字一句如同惊雷一般落入苏毅澜耳中,他呆愣了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太傅,您…您……” 温太傅看见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微微一笑,语气透着亲切:“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这容貌熟悉,要是除下这副短须,你跟你娘得有七八分像,个子嘛……倒是像你爹,你爹娘现下在何处?快些告诉我罢。” 苏毅澜讪讪地撕下唇上的假须,稍微迟疑了一下,不答反问:“您如何认识我爹娘?” “此物是我当年给女儿云婉的嫁礼,”温太傅捋着颏下一缕长须,微微垂眼,陷入回忆中,“这对玉珠产于赤琼北边的青萝雪山,世间罕见,当年我偶然间得了一块玉,请了全国最好的工匠,将它雕琢成了一副耳坠子。” 稍微停顿了一下,太傅偏过头,对苏毅澜道:“你真名叫李澜,兄长李曦,应该是你爹娘为了安全,给你们改名了。阿澜,我是你外祖父啊,你爹娘可好?快跟我说说,他们现下在何处?我已经整整十八年没见到我的女儿了。” 老人目光中流露出期盼,又同时夹杂着一丝担忧。 李澜?苏毅澜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还沉浸在听见这姓氏时的吃惊中,他在北娑就知道,李是赤琼的国姓,皇帝叫李恒。 温太傅对他脸上的神情一目了然,“你不用吃惊,你父亲叫李蕴,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父亲还有一个一母所出的哥哥叫李亥,但他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在这个国家还有一个至亲的人,想到双亲,苏毅澜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停了一下,他站起身,朝太傅屈膝拜倒,叫了一声:“阿翁。” 温太傅将他扶住,忍不住湿了眼眶,轻拍了拍他的背,说了一句:“好孩子。” “阿翁,那我父母为何去了北娑?”苏毅澜起身问道。 “他们果然在北娑。”太傅坐回椅子上,目光呆呆地看向远处,“只要他们好好活着,我也就……” “不,我爹娘,兄长,他们……”关于父母被害这件事,苏毅澜感觉自己或许就要接近真相了,嗓音有些颤抖起来,“他们已经被人谋害了,十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什么?”太傅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整个身躯僵硬,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手中的锦袋不知不觉滑落在了宽大的楠木太师椅上,发出一声轻响。 “至尊……”太傅喃喃道,“他还是没有放过他们,他竟连婉儿都杀。” “阿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毅澜稳了稳心神,问道。 第117章 身世 老人强回过神来,望着女儿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满面悲伤,他捡起掉落在椅子上的锦袋递给苏毅澜,缓缓道:“你娘的遗物,你好好收着,此事说来话长。” 漫长的停顿之后,太傅微垂眼眸,缓缓说起了往事。 “许多年前,先帝在世时,独宠一名叫谢素允的妃子。那谢妃有着绝色容貌,被世人称为花蕾夫人,生前育有二子一女,最小的儿子便是你父亲李蕴。至尊那时还是太子,你父亲和李亥作为伴读,与太子一道成了我的学生。” “太子那时表现得恭顺忍让,后来皇后病逝,谢妃便想方设法想让先帝立自己的亲生子李亥为储君。先帝宠溺她,对太子时常责难,并重用第二子李亥。” 苏毅澜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那段时日,太子终日惶惶不安,压力极大,总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废,每日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地度日。” “我见他如此,心生疼惜,数次为他上表谏言,甚至不惜得罪谢妃,可以说,太子那段难熬的日子是我陪他度过的。” 经年旧事如潮涌,温太傅端起青瓷茶杯,掀开盖子饮了一口清茶润嗓子,又接着说下去。 “到了那年秋猎前夕,不出所料,先帝正式下诏立谢妃为后。大家都知道,这么做接下来的动作便是要废长立幼了,那时候,朝中大臣们,不仅那些趋炎附势的,连一些平日里不参与党争的,看着风向不对也都倒向了二皇子一边。” “谁曾想,一日先帝携谢妃去上林苑秋猎,竟不慎从马上跌落下来,当场昏迷,三日后就驾崩了。太子终于熬过了那段黑暗时期,顺利登基,可随后……他便对谢妃和她的儿女们展开了屠杀。” 他说到这里,苏毅澜已隐约猜到了下文。 “李亥全府上下二百三十余口人全数斩杀,你父亲事先得到了消息,在大将军邓元禾的帮助下,带着你母亲和你们兄弟俩连夜逃往最近的北海,而后乘上一艘木船顺流漂往北娑海岸。” “我那时被至尊寻了个借口派去庆州调查粮税减收的事,回来后才得知消息。至尊为了免除威胁,甚至将其余几名皇子也接连安以谋反罪诛杀。” 苏毅澜脑子里尚在消化这些信息时,只听老人又继续道:“当年太子爱慕你母亲,我原本想将你母亲许配给他,可云婉这孩子中意的人却是你父亲,私下里许了终生。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也不忍见她伤心落泪,只好由了她。” 太傅停下了说话,花厅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苏毅澜想了想,问道:“岛上的一位阿爷说,我母亲懂一些北娑语,她如何学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你外祖母原是北娑罪臣之女,被贬为奴,人牙子辗转将她卖到赤琼。一日我去太清寺,路上偶遇了她,那时她虽然身份卑微,却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矜和清愁,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她赎回府中做了一名丫鬟,此间我与她互生情愫,结为夫妻。” 太傅静静叙述着,浑浊的目光看着一处虚空,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我一生不曾纳妾,与她恩爱情深。只是你外祖母常思念故土,婉儿出生后,她便有意教孩子讲北娑语。那件事后,她伤心过度,终日不饮不食,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后来陛下不知怎的,也得到了你父亲逃往北娑的消息,遣了原先太子府的心腹带人去北娑寻找。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也派人秘密潜入北娑,寻了你们整整一年。” “这么多年,陛下派去的人始终不曾回来,我以为你们都安全,不承想……” 想不到在这个国家竟然还有一位至亲的亲人在世,苏毅澜望着他,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其实细看之下,老人的眉眼和他母亲是有几分相似的。 冷静下来,苏毅澜开始挑重要的问:“阿翁,皇帝派去北娑的心腹,你可知是谁?多大年纪了?” “他叫余斯。”太傅回忆着道,“当时……大约二十来岁,那时他常跟着太子,我见过几次,此人皮肤白皙,个子中等,现在应该快五十了。这件事属于一等机密,他送回来的情报从不经朝中官员之手,直接听命于至尊,有直奏御前之权。” “因他最初潜伏北娑与你双亲有关,这件事敏感,虽然我一直想知道婉儿的下落,却也不敢贸然打听,至尊表面上对我还算客气,我们之间从不提这件事,刻意避之,想不到婉儿她还是……” “余斯。”苏毅澜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依照目前他所了解的情况,被看无疑是赤琼派过去的间谍,那么她跟此人必定有联系。 温太傅见他呆呆地愣神,想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今晚听到的事,静了半晌,才又温和地问:“澜儿,你怎么会回到赤琼?十三年前……你那时候还小,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啊?” 苏毅澜稍微回了一下神,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以及送亲路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 “劫公主?”太傅微微蹙眉。 “想必是那余斯提供的情报,李恒想破坏北娑与夏沧的联姻,我已经找人替换了,公主暂时应该安全。” 苏毅澜直呼皇帝名讳,这是很大不敬的事,温太傅知道他的心情,并未出言提醒,只是下意识瞟了一眼花厅关着的木门。 静了一下,老人伸出一只手,盖在他手上,怜爱地拍了拍,“这些年苦了你了。澜儿,假冒北娑皇子……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你是赤琼人,这里才是你的故乡,既然回来了,你就留下,我会给你弄一个假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不,我送公主和亲的任务还未完成呢,我,我还有师父在那儿,师父一粥一饭将我养大,给我舐犊之情,教我立身之本,我不能抛下他。” 还有…… 还有白抚疏。不用问他也知道,白抚疏是不可能陪他留下来的。 温太傅虽然希望他留下,但见他如此重情重义,也颇感欣慰。 实际上留下来也不是十分安全,万一身份被识破,李恒极有可能会杀了他,来个斩草除根。 “好。”老人同意了他的想法,“那我设法将你尽快送出赤琼。” 一室静谧,谁也没有再说话。 刚进花厅时,苏毅澜就闻到了一阵很独特的幽香,这时便循着香味漫步到了花厅一侧。在一扇朱红高大的窗前,他看见那里摆放着一个棕色的大陶盆,里面养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叶片宽大碧绿,数朵红色的小花缀在枝头,花生八瓣,艳红似血。 “这是赤练花,你未见过。” 太傅走近,在他身后介绍起来:“这花不易得,只有咱们赤琼的泰极山上,赤练蛇出没的地方才生长,晒干碾成粉末,燃烧时有一股特殊的花香,只有宫里才用它焚香。至尊偶尔也会赏赐给大臣们,这一株是皇宫花卉师在御苑经过十来年培育才繁殖出来的,花期很长,花开一月才谢。” 苏毅澜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宽大光滑的绿片。心想,子堰喜爱花,他要见着了,必定欢喜。 想到白抚疏还一人留在庙里,苏毅澜打算告辞,他对太傅道:“阿翁,您保重。我先走了,我同伴还在庙里等着呢,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望您。” 太傅道:“我已交代管家为你付了这几日住客栈的钱,把你那朋友带回去住。” 苏毅澜点头。老人用力握了握他的肩,叮嘱道:“到了北娑,千万小心。” 此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见,太傅望着他,万般不舍。苏毅澜转身要走,又忽然停下,顿了顿,说:“阿翁,府中有吃的吗?” 见太傅微怔着点头,他笑笑,揉了揉鼻尖,“忘了吃晚饭了。” 第118章 桃夭客栈 赤琼边境一处关卡,一辆青色顶篷的双辕马车朝着关卡方向辘辘行来。 木车轮轧过青草,留下深深的辙痕。守关士兵拦下了遮得密密实实的青篷马车,这时车帘掀开了小小一角,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一块金色令牌递了过去,士兵看清上面雕的金狮头,立刻神情一肃,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回去放行。 车子终于驶离关卡,苏毅澜掀起车窗帘,望着外面一晃而过的满树绿荫,如释重负。 探出头,看向那离他越来越远的国度,想到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在那里经历的种种,恍如做梦一般。 白抚疏侧头看了他一眼,苏毅澜面容舒缓,看不出什么情绪,眼里却露出些许怅惘和落寞来。 那晚回到客栈,苏毅澜就把父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这次的赤琼之行,让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前进了一大截。 苏毅澜对他不再有任何隐瞒,有事都摊开了,坦诚地告诉他,遇事也肯与他商量。 这份信任极不容易。 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这么复杂。白抚疏感慨的同时,又隐隐地为他担忧。赤琼与北娑势如水火,万一哪天他的身世被人捅破了,必定会带来生命危险。 —— 桃夭客栈。 一楼大堂今天有些热闹,掌柜吩咐几个伙计在正中间靠近柜台的位置用木板搭了一个简单的台子,经过这里歇脚的客人听说今天有姑娘要为大家弹奏曲子助兴,一个个眼里都露着期待,连楼上住店的客人也都下来了。 北娑和夏沧用的是同一种语言,赤琼祖先发源地在南部,至今沿用着另一种语系。今天客栈的旅人中也有几个赤琼人,正用带浓重口音的北娑语跟人谈论买卖的事。 过了一会儿,在客人的千呼万唤中,一位用白色纱巾遮着脸庞,只露出一双美目的妙龄姑娘,抱着一把琵琶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姑娘有些紧张,朱唇紧抿,提起粉色裙摆,步上正中的台子。台下的七八桌客人一面吃菜喝酒,一面好奇地打量姑娘。 一阵琴音缓缓从少女纤细的指尖流淌出来,乐声时而悠扬如天女展袖飞舞,时而婉转如美人蹙眉低泣,周围顿时静了下来。 一曲终了,台下客人轰然叫好,一个个都爽快地掏出银钱,扔进客栈伙计端来的木盘子里。 有个粗壮的汉子开始逗台上的姑娘:“小娘子芳龄几许?琴弹的这么好,何处人氏啊,要不我帮你许个人家。” 旅途枯燥,一有人带头,立刻便有好几个开始响应,起哄起来。 “姑娘,把面纱揭了,让大家看看美不美。” “对,揭了,遮着那东西干啥!” 几个人一人一句地逗着,有两个闹得兴头上来,甚至走到了台边。 堂内开始闹哄哄起来,逗笑声越来越多,各种口音夹杂在一起。一名额头有条刀疤的客人灌多了酒,趁着酒兴,欲登上台子揭姑娘的面纱,姑娘立刻抱起琵琶后退,一双湛若秋水的眸子里露出了惶恐。 柜台后方突然闪出一人,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刀疤脸手腕脉门,用力一扭,那人惨叫一声,滚下台子。 闪出来的人正是魏荻,他迅速登上台,对锦欢道:“公主,上楼,别弹了,这些人根本不配听你的琴。” 锦欢没动,低眸不语,按照事先的安排,她今天应该要弹奏三首曲子。 “是在下无能,才让您受这般冒犯。”魏荻又惭愧道。 “你快别这么想。” 台下一位江湖打扮的女客人看见魏迪长相英武,扬声道:“小娘子,你这小郎君生得俊俏,这般护着你,是你相好,你俩是不是私奔出来的?” 魏荻脸上一红,瞥了那女客人一眼,收回的目光正好与锦欢的目光对上,仓促地移开,脸却更红了。 锦欢弹琴卖艺,这件事还得从前几日说起。那天客栈掌柜看见站在院门口望穿秋水的魏荻时,对他说:“客官,明日一定得交上房钱,不然只能请你们另寻他处了,我知道你为难,可我也要养家糊口啊。” 魏荻点点头,心里却一筹莫展。 他身上的钱已经用光,二十几个人吃喝住,每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连锦欢那天抵出去的镯子钱也所剩无几,想着是否带公主返回北娑边境梅林镇,又怕殿下找上来错过了,再说没有盘缠,寸步难行,这地点方圆几十里 想找个打短工赚点盘缠的地方都没有。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魏荻正头疼地在院子里踱步,锦欢走来告诉他,说已经跟客栈里一位做乐器生意的住店客人谈妥,租借一把琵琶到楼下大堂弹琴卖艺,赚点银子,租琵琶的钱从每日赚的银子里扣。 锦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选择弹琵琶,是因为途经这里的旅人几乎都是生意人或走镖的,这些人肚里没多少墨水,根本不可能掏钱买字画。 起初魏荻不同意,堂堂北娑公主沦落到想靠卖艺谋生,魏荻很自责,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而锦欢倒并不这么想,她似乎很能调整自己,认为非常之下,凭双手挣钱养活自己没什么不可。 客栈掌柜很支持,这样一来既能拿到客人房钱,也能给客栈添人气,带来生意,这样的事,何乐不为。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稍稍在心里做了一下准备,锦欢便开始了今天的登台,谁想第一天就出事。 滚下台的刀疤脸已经爬起身,“呛”一声拔出了刀,另外几名同行的也纷纷从桌旁起身朝魏荻围过来。 护送锦欢的二十名士兵立刻现身,在木台前站成了一排,如一堵结实的墙,将他们阻隔开。两边的人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伙计一看情况不妙,慌忙跑去喊掌柜。 “公主,还是先上楼。”魏荻劝道。 锦欢微微点了点头,被魏荻护着下了台子,往楼上走。 这时候,客栈院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帘撩起,一名个子高大的年轻人率先跳下了车,紧接着又下来一位。 一名士兵眼尖,透过客栈敞开的门,一眼看见了跨进院门的年轻人 “……殿下!是殿下!”士兵睁大眼睛,惊喜道。 其余士兵一听,皆伸出脖颈往外看。 “真的是殿下。”另一个立刻对同伴道,“殿下终于来了,我上楼去通知公主。” 士兵说完收了刀,快步跑上楼去找魏荻。 正跟他们对峙着的几名江湖汉子见对方突然又惊又喜起来,愣了愣,奇怪地看看他们,又跟着他们的视线往门口瞧。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就这么散了。 第119章 离别 刚将锦欢送回屋的魏荻得报,来不及通知锦欢,立刻咚咚咚往楼下跑。远远看见苏毅澜的刹那,他露出了笑容,几步冲出客栈大门,既激动又喜悦,紧接着又看见后面的白抚疏,一时激动得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魏荻。”苏毅澜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 “属下终于等到你们了!”魏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笑道。 “公主呢?”苏毅澜开口就问,“她还好?” 魏荻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旋即又飞快地转身进了客栈。他一向沉稳,苏毅澜头一次见他这样的反应,不禁扬唇笑了起来。 客栈里面的士兵们都跑出来了,见了苏毅澜纷纷行礼,二十几人几乎挤满了客栈不大的院子。 不多时,锦欢便跟着魏荻下楼,看见苏毅澜,喊了一声“五哥”,红了眼眶。 大家说起了那天在滩芦分开后的经历,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是福顺和潘之平,还有那些剩下的队伍还是没有消息。苏毅澜决定在客栈用过午饭,立刻前往夏沧,一边沿路打听。 魏荻他们这二十几个人,已经几天没吃过饱饭,除了锦欢,其余个个都狼吞虎咽般地往嘴里塞。 苏毅澜又叫掌柜的给烙了好些煎饼,加上太傅准备在马车里的两大包糕饼点心和水果,路上应该够了。 那辆马车也够宽敞,加了锦欢,里边坐三个人完全没问题。或许是习惯了对魏荻的依赖,锦欢途中有事情都把魏荻找来。苏毅澜疑惑地看了看魏荻,没吭声。 三天后的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夏沧边境。 出乎大家意料,使团和北娑送亲剩下的三百多人,竟然都在边境上等待他们。 福顺跟潘之平二人远远看见白抚疏和苏毅澜,都大步跑了过来。 福顺在自家公子面前止步,见白抚疏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激动地喊了一声“公子”,半天说不出话,直看着白抚疏傻笑。 潘之平则像颗大炮仗似的冲过去,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苏毅澜。苏毅澜向后仰,干咳了两声,玩笑似地说自己骨头都要被捏断了,潘之平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开了手。 接着便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问他后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到达,又说了一大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苏毅澜这次对他很耐心,听他说话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不仅没有打断他,偶尔还能应上一两句。 原来那日混乱中,苏毅澜只来得及交代魏荻将锦欢救出去,到桃夭客栈会合。剩下的人并不知锦欢去了哪里,只好到这里翘首等候。 副将李文恒不幸战死,他曾经跟随着苏毅澜打过齐王,也是苏毅澜带进永州城的那一百名精兵之一,英勇善战,不多言,是苏毅澜对他的整个印象。 听闻他的牺牲,苏毅澜心情很是低落了一阵。锦欢担心云香,不知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心情也有些不好。 在边境休整了一晚,翌日一早,锦欢在宫女伺候下,穿上了夏沧准备的大红婚服,大家再次出发,五日后抵达夏沧都城陵兰。 一个月后,送亲队伍回国,天刚微亮,东方稍露出一点鱼肚白,苏毅澜便整装待发,准备返回。 殷纳赶来送行,他对苏毅澜印象颇好,竟言希望将来有机会,他能再来夏沧看看。 锦欢随母国的送亲队伍到了城外十里才停下,初秋的风在陵兰城外乍起,又到了离别的时候。 这一别,也许一生也不得再相见,锦欢朱唇未启,已泪光盈盈。 苏毅澜嘱咐陪嫁的宫人好生照顾好公主,便挥手作别。魏荻对着锦欢抱拳行了一礼,说了声“保重”,便随在苏毅澜身后翻身上马。 “等等。” 锦欢突然走到魏荻马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含泪,“魏荻,一路上多蒙你照顾,多谢了,山高路远,此去珍重。” 锦欢说完,不等魏荻反应,便转过身走进人群中。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一串泪珠从少女的脸庞上悄然滑落。 锦欢知道,自己懵懂的心和无人知晓的感情将在这一刻永远沉寂在夏沧。 魏荻望着锦欢消失的方向看了片刻,神色黯然,未几,他默默转身,挥起长鞭,随队伍朝来路策马而去。 滩芦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片荒寂,在那场劫杀中死掉的人,都被北娑边境梅林镇的官员派人挖坑埋葬了。 苏毅澜停下马,朝着当初带白抚疏冲上山林的方向看了一下,手指放进口中打了几声长哨,隔了片刻,树林里一阵马蹄声哒哒响起,转眼苏毅澜的那匹白马竟然从林子里跑了出来。 白马奔向主人,打着响鼻,脑袋在他身上亲昵地蹭着。 “哇,殿下怎知马儿还在这儿?神了。”潘之平瞪大眼睛,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继而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我哪能未卜先知。”苏毅澜疼爱地抚摸着马脖子上滑顺的鬃毛,又拿出一把黄豆喂白马吃,高兴道,“只想试一试,果不其然,它还在林子里,哈哈!好在这个季节草木还繁盛着,一个多月,也没饿着它。” —— “来,菜上来了,大家让一让,让一让!” 芋青双手端着一大盘烧好的鱼从灶房出来,乐滋滋地抬脚跨过偏厅的门槛,一面大声嚷嚷着。前脚刚跨过去,后脚尖却被门槛微微绊了一下。 芋青上身一下子前倾,盘子里的鱼汤洒了出来。好在他年纪小,平衡能力强,立刻回身稳住了身形。 今天王府要来一位重要的客人,天微亮,临安就起来忙碌了。他正将院里新摘下的水果洗净摆盘,一眼瞥见芋青,连忙扔下手上的活,上前稳稳地将盘子接了过来。 “哎呦,芋头,你别毛毛糙糙,走得飞快。”临安微笑着,带了一点训诫的口吻,“小心着点,这是殿下养了好久的鱼,他还没尝过一口呢。” 偏厅的一角,苏毅澜正跟魏荻讨论去檀丹调查牙行的事。从夏沧一回来,他便亲自去了一趟京兆尹府,提审了那名抢小孩的贼人聂程。 最终聂程又招供出一些新的情况,上次说的抢三个孩子,实际上是四个,除了被苏毅澜救回的那个,另外三个都被他卖给了一位来自檀丹的客商,这次他将名字也供了出来,那客商叫萧久山,明面上是一位皮货商,私下却做着买卖孩子的生意。 潘之平头一次来王府,到处东瞧西看,他站在偏厅门口,转过身对苏毅澜说:“殿下,您府中花草养得还真多啊……”说着看见临安端鱼过来,又道,“鱼烧得不错,看着味道就好。” 苏毅澜闻言扭过身:“鱼上来了吗?我瞧瞧。” 他凑近桌上的糖醋鱼,闻到一股浓郁的鱼香,脸上露出点陶醉的模样,“这香味,师父做的就是不一样,好久没尝过了,岑远,你有口福了,第一次来我府中,就碰到师父亲自下厨。” 潘之平也走过来,往饭桌上瞧,脸上露出喜色,“咦?蒜蓉青瓜,您咋知我爱吃这道菜嘞?” 那盘蒜蓉青瓜上,红的辣椒,碧青的瓜片,乳白的蒜末,看着就催人食欲。 苏毅澜用手挡了挡他的视线,笑道:“你也爱吃?不过……这可不是为你准备的。” 第120章 荒院子 潘之平还没来得及问是为谁呢,芋青就嘴快道:“昨日殿下就吩咐了,一定要记得准备这道菜的材料,我跟你说啊,殿下对白公子可上心了……” “芋青,去外面瞧瞧白公子到了没。”苏毅澜及时阻止了芋青的揭露。 潘之平小幅度地撇了撇嘴。 芋青应了一声,他前脚刚出,苏毅澜后脚按捺不住地也跟着往前院去,心下嘀咕,菜都快上齐了,子堰不会不来了? 院子里的枫树已开始换上绚烂妆容,零星点缀在一片绿意中的红叶,在初秋的风里像一簇簇跳跃的火焰。 苏毅澜走过枫树下,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绕过影壁,心跳立时也像那一簇火焰般跳跃起来。 “子堰。”苏毅澜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披风,“怎么才来?” “有进展了。”白抚疏随他穿过长廊往里走,“我派去的人跟踪了她六天,方才过来报告,说那女人独自进了一个旧院子,不久又出来了,临进院子前回头四望,神色极其警惕。我怀疑那院子有什么玄机。” “会不会是他们联络接头的暗桩。”苏毅澜神情严肃,“一会儿用过饭,我与你一道去打探打探。” 冯宇荀已经从灶房里出来,正在一个丫鬟端来的铜盆里净手,主客互相行过礼,冯宇荀客气地招呼客人入座。 尽管明显感觉到了徒弟待白抚疏的不一样,而他本人对白抚疏印象也不坏,但冯宇荀只要一想到他身后的皇后,就不免紧张。 但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对这件事,他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在看见苏毅澜隆重对待白抚疏的初次到访时,提出由自己亲自下厨。 芋青原本没打算上桌,被苏毅澜一喊,于是便跟着过来坐下,倒是临安,起初无论如何也不肯违礼,最终在苏毅澜的命令下,才挨到饭桌旁,也只坐了一大半屁股在凳上。 芋青坐到桌沿,又将刚才没说完的话接上,对白抚疏道:“公子,殿下早几日就开出了菜单,叫府里精心准备,你喜欢吃什么他都知道,这些菜花了他好些心思呢,今早……” “哎!打住啊,吃饭吃饭。”苏毅澜怕白抚疏不自在,又打断了他。 旁边的白抚疏半垂着眼眸,没说话,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勾了起来。 苏毅澜看了看桌上,趁大家还未动筷子,将桌上几道菜调了个位置,白抚疏爱吃的都到了他跟前。 桌上余人这时全都当自己是空气,连很没眼力见的潘之平也没了声音,也不知是不是正好没留意到。 而已经习惯了被苏毅澜特殊照顾的白抚疏,也任由他这么做着。 “真香,冯叔好手艺啊。”潘之平品着一道土豆炖牛肉,评价了一句,又转向苏毅澜,“殿下,那赤琼人的吃食也同我们一样么?” “有些不同。”苏毅澜略微想了一下说。 芋青从饭碗里抬头,想当然地附和了一句:“那当然是不同的。” 潘之平歪过头看他,“为何?” “哎呀,你不知道啊?”芋青脸上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我听人说,那里的人会挖人心吃的啊。” 临安也认同地点头,“对,听说特别残忍,还吃人肉呢,而且……” 正低头慢慢品着脆黄瓜的白抚疏闻言,抬眼瞟了一下身旁的苏毅澜。后者转向芋青和临安两个,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那是误传,赤琼人不吃人心,与我们一样有好人坏人,”苏毅澜道,“那里的百姓也一样热情好客。不过,他们更偏爱清淡些的食物,那里河流多,田地大部分是水田,百姓主食以大米为主,比较少吃面食。” 冯宇荀放下筷子,也徐徐道:“这一点我是认同的,每个国家都有善人恶人,赤琼人也是人。澜儿,陛下的病怎么样了?可有好转些么?” “老样子。”苏毅澜筷子戳在那盘鱼身上,夹起一小块鱼肉,“我昨日去问安,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更糟了。” “怎么会这样?是入秋又犯的老毛病?”冯宇荀问。 “不,”苏毅澜道,“四肢无力,人特别虚,太医院也查不出病因。”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抚疏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眸道:“这病症……怎么好像跟……” 他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见大家都看着他,等他的下文,便又道,“或许是我多虑了,没什么。” 午饭后,白抚疏的手下领着他和苏毅澜去那院子。跟踪的人告诉他们,因为不敢靠近,只远远看见那女人进去不久又离开了,然后便未再见有人从院里出来。 那地方很偏,已经快到北城门,在一条幽长曲折的巷子里面,两侧只有零落的几栋低矮民宅,这个时辰路上鲜少有人经过。 他们留下了手下的人在巷口望风。苏毅澜沿着老旧的土墙攀爬了上去,俯瞰着院落。 “这院子好像没人居住。”白抚疏跟着爬上去,看向里边。 二人先后跳下去,蹲在一丛冬青树后谨慎观察,院子里灰蒙蒙的,看起来很荒凉。 白抚疏指着右边一片荒草被踩踏倒覆的地方,小声道:“你看这里。” 苏毅澜看见了,他率先起身,沿着踩踏的荒草慢慢往里走,这是一座二进的宅子,东西两侧厢房有廊道绕接,廊柱上蒙尘已久,墙角有几个荒弃的花盆。 搜了一圈下来,整座宅院并无一人,仅发现后院东面一间厢房的窗门有修葺过的痕迹,黑漆木门紧闭,但并未上锁。 白抚疏绕到窗前,闭上一只眼从窗缝往里瞧,内里无人,但也并非蛛网密布,久无人居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有重新翻修过的。 “有没有可能,她把情报藏在这屋子某处,后面会有接头的人来取?”白抚疏道。 苏毅澜游目打量院子周围,思忖着道:“如果是这样,这间屋子根本不必修葺,这里面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侧过头,见白抚疏视线落在紧闭的门上,又提醒道,“先别想怎么进屋,万一留下痕迹,打草惊蛇,他们会放弃这个地方,再想追踪就难了。” “也罢。”白抚疏跟着往院墙边走,“我会安排人日夜蹲守,不管是何人,迟早都要现身。” 苏毅澜先翻出墙,看见白抚疏从土墙一侧跃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等人落地,立刻紧张道:“扭到伤口了?” 白抚疏微微皱了一下眉,没说话。 “定是动到伤处了。”苏毅澜盯着他看了一下,下结论道。 “……无事。” “无事才怪。”苏毅澜语带责备,“方才都同你说了,我一人进去,你老弄到它,很难好的。” 说完瞟了一眼白抚疏的脸色,又换了一个温柔的口吻,“好了,我知道你担心我才跟进去,不过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别老操心,没事在家好好养着啊,我给你那些滋补身体的药可都有吃?” 第121章 立储 白抚疏默默点头。这人自赤琼归来后,同他说话的口吻就随意了许多。 今日休沐,白抚疏穿着一件墨绿色交领广袖常服,衬得那一小节露出来的脖颈白皙温润。苏毅澜注视着他,忽然抬手,温热的指尖碰上他的脸侧。 白抚疏只觉得那触感从脸上一路撩撞到了胸口,他抿了抿唇,站着没动。苏毅澜将他垂在脸上,被弄乱的一缕黑发拨开,又弯腰为他掸了掸衣摆沾上的尘土,动作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白抚疏脸上有些烫,垂下眸子。未几,他低头看着苏毅澜高束头顶的玉冠,问:“你告诉你师父……身世了吗?” 苏毅澜直起身,微微叹了口气,“还没呢,我怕他听了难以接受,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想看,此事若换成是我,突然间得知自己抚养成人的徒弟是个敌国人,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 “或许不是这样呢,我看他午时在饭桌上说起那边,那口吻,应该对那个国家没多大敌意。” 二人并肩往巷口走,白抚疏又低低说:“你不讲也好,这件事不可轻易向人透露,万一被你府中下人知悉,就糟了。” “嗯,这个我会小心,不过我不想瞒着师父,找个机会还是得同他讲。”苏毅澜忽然又想起一事,偏过头道,“方才在饭桌,你说陛下的病情跟前年的什么?” 白抚疏很快看了看左右,将声音又压低一成,靠近他说:“没什么,我是觉得,跟太子的病症好像有些像,当时听说也是这样。” 苏毅澜点点头,走了几步又提起别的事,“对了,齐麟约我这个月底去北城外的大雁山骑射跑马,一道去。” “哪天?” “嗯……廿九。” “廿九日?”白抚疏脚步一顿,“去不了,那天我爹要过寿诞。” 苏毅澜步子没停,领先走了一步,而后又转过身来,“这样啊,那我叫他改期,提前几天也无妨。” “不好,其实不必为了我而这样。” “没什么,换个日子而已嘛。”苏毅澜看着他,慢慢倒退着步子走,一面微笑着道:“奇怪,你若不去,我竟会觉得……” 这时,一道身影忽然从外面街上拐进巷子,那人边跑边不住回头,惊惶中根本没注意到巷子里的人。 苏毅澜正跟白抚疏说笑着,忽然感到有人猛地撞上了后背,自己被冲劲推得朝着白抚疏趔趄了一步,侧过身一看,一名女子已经摔趴在了地上。 苏毅澜连忙将她扶起来,他心有歉意,觉得是自己没好好走路,撞上了人家姑娘,问道:“抱歉,你没事?” 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衣着普通,对着苏毅澜行了礼,又道谢,转眸看见白抚疏时,不知怎么竟又露出了一脸惊慌,一言不发地转身跑了。 苏毅澜疑惑地望向女子跑开的方向,说:“子堰,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识得你,还有她对我行的竟然是宫里的礼仪呢。” 白抚疏思索着道:“我不记得有见过这样一名女子,不过她行的礼,确实像宫中的。” “而且……她好像有点怕你嘛。”苏毅澜调笑道,“凭你这副容貌,竟能惊得女子跑开,头一回见。” 白抚疏也不恼,斜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竟还露出笑来。 这笑容落在苏毅澜的眼里,只觉周围的景色都增色不少。大约连白抚疏自己也没有发觉,最近只要和苏毅澜在一起,他的笑容比往常多了许多。 —— 杨煌身体有恙,已经十多天没能上朝,虽然天子一向体质不怎么好,但这次似乎病邪深重,看样子还得继续缠绵病榻一段时间。 皇帝倒下还没半月,朝堂内就有些蠢蠢欲动。为首一件事便是一些官员以担忧社稷安稳为由,陆续开始上书,希望陛下早日立储君,并言一旦立了太子,皇帝龙体欠安,就能由太子监国,一些急需处理的政事就不会被耽搁,社稷也能稳定。 几位亲王也派人送来了奏书,各自都隐晦地提到了自己认为不错的人选。而与皇后私下有约的魏王更是直言,应该考虑让嫡子继承,尽管祖宗定下规矩,皇位继承不分嫡庶,但嫡子继承才是通常做法。 同时魏王还在奏书里将杨穆乃夸赞了一通,说燕王忠厚仁孝,德礼兼备等等,满满夸了大半页纸。 杨煌虽然不是刚愎自用之人,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优柔寡断,但也不会由着亲王们出主意,说哪个儿子不错,就立哪个。 思考了几日后,他表示立储君一事关乎国本,要博纳百官之议,并因此强撑着病体去上了一次早朝。 庆德殿上,那些党附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朝臣们分成了两派,各自引经据典,口沫横飞地说着自己的理由。一部分说应该让嫡子继承皇位,嫡子继承皇位乃天经地义之事,另一部分则立刻表示反对,认为应该坚持皇太祖当初的决定,不分嫡庶,以长幼为顺序。 一方说三皇子才德兼备,北娑储君之位非他莫属,另一方就立刻说二皇子睿智贤明,堪当大任。 其中有那么一两位保持中立的,则谨慎地提到了新近表现不错的五皇子。 不过这么一点微末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他人的反驳中。 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有气无力地看着底下的臣子们争吵不休,只觉得脑袋更疼了,扶额想了想,便叫周贤贵宣布散朝,而后又让人把已经走到宫门外的齐任天留下,让他去福阳殿面圣。 杨煌已经换了常服,满面病容地坐在福阳殿的一张软榻上。他原本就瘦,因为生病的原因,现在更是眼窝深陷,皮包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副骨头在撑着空荡荡的宽大衣袍。 刚才吵吵嚷嚷的朝堂上,齐任天未发一言,此举反倒更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象征性地聊了几句话后,杨煌突然问齐任天:“齐爱卿,今早朝堂上的事,你为何不发言,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齐任天推让了一句,说皇帝身体很快便会康复,不必这么早考虑这些等等。 做皇帝的一般都很忌讳臣子在立储的事上多嘴,担心他们站队,但杨煌现在病得严重,已经无力处理政事。 他性格又一向优柔寡断,立储一事决断不下,齐任天在他眼里是属于低调处事,不站队的孤臣,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在他看来是比较客观公正的。 杨煌想知道他的想法。 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你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朕只是想听听各方的声音而已,也不是只问你一人,最终会怎么样,朕自有决断。” 既然都这么说了,齐任天便拱手道:“那臣就说了,臣认为三皇子才是绝佳人选。” 第122章 齐任天 皇帝微微一愣,“此话怎讲?” 齐任天解释道:“燕王乃皇后娘娘嫡出,只要陛下将来选好良臣辅佐,当个守成之君,臣认为毫无问题。” 他倒也并不睁着眼睛,瞎说什么三皇子才德兼备之类的话,理由很简单,支持嫡子继承皇位。 杨煌听了眼里露出些失望来,这番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属意的是第五子,找齐任天来问,是为了多一份信心,他满心以为凭齐任天和冯宇荀的关系,一定会选五皇子。 但齐任天的此番说法,又与他一贯的言行相符合,这也恰恰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没有私心,一心只为国家的忠臣。 隔了片刻,皇帝注视着他,幽幽地说了一句:“爱卿啊,你与那冯宇荀私交甚笃,朕以为你这次会留一点私心,举荐老五呢。” 齐任天恭恭敬敬地又拱了拱手,“陛下,储君一事关乎国家未来,臣不敢将私情放进这件事里,陛下既然留下老臣来询问,想必也是想得到公正的答案。” 这番解释听起来理由充分,杨煌停了一下,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太子的治国方略,为人处世,都是最得朕心的。” 齐任天愣了一下,正要宽慰几句,譬如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几位也不错之类的话,就听皇帝说,“你不觉得……老五与他有些像么?” 齐任天立刻道:“陛下说得没错,五皇子确实如陛下所言,很有几分像先太子,最近几件事也都办得很好。” “不过……”话锋一转,又道,“臣认为他在朝中既没有根基,亦无强大的亲族支持,倘若……另两位皇子联手起来,皇位更迭时,势必会引起朝局动荡,就算陛下想立他为太子,也很难顺利继位,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不如让他低调就潘,如此方能得一世安稳啊。” 杨煌沉默了一会儿,说,“齐卿的话,朕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夜沉沉,一轮弯月悄悄爬上夜空。 三皇子府邸门口,一顶精致华贵的软轿落地,轿夫掀起帘子,里面涌出一股浓重的酒味。 杨穆乃醉醺醺地跨出轿子,打着灯笼的小厮连忙上前搀扶。 一个蓄着短须的心腹这时匆匆从府里面出来,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杨穆乃一愣:“这时候来?没说什么事?”他抬步上石阶,脚步有些趔趄。 “没。”心腹摇头。 燕王府一间内室,王尚仪在慢慢饮茶,偶尔将目光看向房门,她已经在这里等了杨穆乃将近一个时辰。就在她打算让人去声乐场所找人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满身酒味的三皇子终于跨了进来。 王尚仪眉头舒展开,起身对他福了福,“殿下。” 杨穆乃已经喝过了醒酒汤,人精神了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问:“母后又有什么事交代了?” “红悦被捕了。”王尚仪一个字废话都没有。 杨穆乃听了没什么反应,只道:“她?好端端的为何被捕?”隔了一下,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王尚仪,“就为着个舞娘,这个时辰了,你亲自跑一趟?” “殿下别忘了,前年那件事……她万一受不住刑,可就什么都供出来了。娘娘当时要您杀了她,可您却……” 杨穆乃一个激灵,瞬间酒意全醒了,不等对方说完,一脸紧张地坐直了身子,连声问:“京兆府干的?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是发现什么了?” “不。”王尚仪摇头,“是兵部,就今天午后,抚疏公子派人把她抓进刑部,下狱了。” “子堰?”三皇子跳起来,“他发的什么疯,好好的去抓她做什么?” “娘娘已经找他去问了,公子说这舞娘是敌国奸细,要找出她的同伙来。” “子堰办的这是个什么事。”杨穆乃看着前方,满面不悦,“红悦怎么可能是奸细嘛,他要抓人,为何不事先跟母后说一声?” “此事也不能怪公子,前年的事他不知情。”王尚仪说,“公子说这舞娘买通了兵部的人,拿到了边防图,幸好被及时发现,他已经派人跟踪了好几天,也没什么收获,怕她再做出不利国家的事,于是干脆把她抓了。” 杨穆乃皱起眉,侧过头对王尚仪抱怨起白抚疏来:“我跟你说,母后整天倚重他,我看他办事就一点都不牢靠,能力也不行。老五带兵打永州那会儿,我让他见机行事,结果呢?害得我损失了一个罗永忠,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成!” 王尚仪没理会他的牢骚,拉回正题道:“娘娘说,明早您让刑部的人审问时直接上大刑,最好让她开不了口,这人的命早就不该留着。” 说完见杨穆乃沉默不语,起身道:“那奴婢先告辞了。” 齐麟刚踏进二门,便见父亲与一个青年男子一前一后从书房方向过来,父亲正小声对他交代着什么,那人低头应着,两人皆神情严肃。 “爹。”齐麟喊了一声,朝父亲走去。 齐任天一见儿子,立刻停下说话,背起手道:“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尽管爹爹摆出一副要训话的样子,齐麟却并不畏惧。爹爹中年得子,表面上严厉,实则对自己疼爱有加,这些齐麟都知道。 “爹,我去凝香坊听了几首曲子,很不错。”齐麟笑嘻嘻地上前。 边上的青年对他行礼,喊了一声公子,齐麟随意点头回礼,又对着齐任天说:“爹爹知道吗,今天凝香坊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头牌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抓了,有人说,好像是什么……细作。” 齐任天面色一变,身旁男子也立刻瞟了他一眼。 “你先走。”齐任天对青年道,“谨慎些。” 年轻人点头离开。 “爹,那人是谁啊?”齐麟看着青年走远,皱眉道。 这人他见过几次,平时都在齐家的别庄里,每次来找父亲,两人都进书房里关着门。齐麟从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看起来颇为神秘的样子,这让他本能的有些不喜。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做什么?”齐任天板起脸道。 齐麟撇撇嘴,很不满,“爹,您儿子今年都十七了,还小哪。” “不饿么?”齐任天温和下来,有意岔开话题,“晚饭也不回来吃。” “在外头跟几个朋友吃了些东西。”齐麟看见父亲温和下来,又笑笑说,“爹爹,那头牌叫红悦呢,你说,那样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是细作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跟几个朋友刚才在乐坊已经讨论了一番,他们都说……” 齐麟还是对乐坊头牌是细作的事感兴趣,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好了,好了,那种地方以后少去。”齐任天打断了他,“你娘方才还念叨呢,还不快去给她请安。” 齐麟应了一声,一晃一晃地往里走。 望着儿子的背影,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些话,齐任天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第123章 陨命 脏污的地牢里飘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一丝鲜血的腥气隐隐混杂其中。夏悦蜷缩在墙下,听见过道里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她微微抬眼。 一个身材矫健,狱卒打扮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了牢栏边。 看清来人的面容,夏悦扶着石壁站了起来,身上的枷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铁器碰撞的锒铛响声,格外刺耳。 “夏悦,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来人说话声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气,他从栏缝里递进去一个只有两指宽的白色小纸包。 夏悦已经受过一轮刑,发髻散乱,漂亮的芙蓉色纱裙上凝固着让人看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破裂开的地方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一见那小小的纸包,眼里便流露出了恐惧,后退一步,哀求道:“能,能不能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阿弟了。” “我们做细作的,随时都得做好牺牲的准备,这一条你忘了吗?”那人神色平静,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夏悦苍白着脸色,扑通一声跪倒,“大人神通广大,什么都能做到的,求你为我说说情,只要能回去见阿弟一面,怎么处置我都行。” “你别忘了,燕王一旦知道你入狱,也要杀你灭口。”那人对她的哀求无动于衷,语调仍旧冰冷,“其二,你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有的是手段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万一你受不住,供出点什么来,你阿弟就别想活了。” 停了一下,青年人看向手上的白色纸包,“这东西能让你没什么痛苦的离开,还能保全你想保全的人。” 言罢脸上露出点着急之色,又催促道:“我没时间了,这里可不是久待之地,能为国家献身,这是咱们的荣誉,即便大人暴露了,也得这么做。” 夏悦呆滞了片刻,起身拖着脚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牢栏缝隙里接了过来。 青年人看着她打开纸包,将药丸倒入口中,确定她已经服下后,才放心离开。 夏悦身子软软地沿着潮湿的墙角滑到地上,嘴角溢出一抹鲜红的血。 她用力仰起泪痕斑驳的脸,透过墙上那扇窄小的高窗,正好能看到夜空中挂着一弯浅浅的冷月。 故乡的阿弟也能看见这一弯月色。 她脑中不断回放着自己一生所经历的一幕幕,从小父母双亡,她与弟弟寄住在舅父家,不久姐弟俩就被贪财的舅父舅母双双卖进了皇宫。 弟弟被阉割,成了一名太监,而她则被送入幽介庭,那是一个专门为国家训练细作的地方,在里面经过了五年非人的残酷训练,她按指令秘密潜入北娑,再也没有回去过…… 刑部天牢的院落里。 一名狱卒正准备去换班,走到脱了漆的栅栏门口,看见提刑司雷大人提着灯笼,引着两个年轻人进来,连忙迎上去。 狱卒心下猜测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份,一面恭恭敬敬地行礼,雷云邦摆手示意他不用跟上,又恭敬客气地抬手做出引路的姿势,请两名年轻人进去。 过了铁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砌成的向下甬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五殿下,白大人,小心脚下。”雷云邦笑眯眯地说,“这女细作关押在最里面一间监房。” “审过了吗?”苏毅澜问道。 雷云邦道:“审过了,嘴巴硬得很,没开口。” 一个狱卒微微低着头从昏暗的过道里面出来,看见进来的人,对着他们行了一礼,便靠墙站着。 苏毅澜下意识瞟了对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往里面走。那狱卒等他们擦肩过去了,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 “就这间,我在外面等你们。”雷云邦打开门锁,退了出去。 夏悦在恍惚中听到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似乎有人进来,随即眼前便出现了一张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孔。 苏毅澜提着灯笼蹲下,一见她嘴角的血,愣了一瞬,旋即扭头对着门外的白抚疏喊:“子堰!快!截住刚出去的那名狱卒!” 白抚疏扭身便朝外面飞奔出去。 “红悦,那人是谁?”苏毅澜扶住她歪倒下的身体,用赤琼语道,“李皇残忍嗜杀,刚登基就诛杀兄弟,这样的君主根本不会把你们的命放在眼里。“ 夏悦微微睁大了眼睛,用赤琼语费力道:“你……究竟……是谁?” 苏毅澜顿了顿,低声说:“我也算是赤琼人。” 夏悦看着他,断断续续说:”我叫夏悦……你若见到我阿弟……帮我……我……想他,他叫……阿欣。” “好,我答应你。”苏毅澜仍不愿放弃,又追问,“你上司究竟是谁?好歹你为他卖命了这么久,他就这么狠心。” 夏悦无力地摇摇头,突然呕出一大口鲜红的血,发黑的唇露出一抹惨淡的笑,“你问……我也……” 声音越来越低,嘴一张一翕的,却挤不出字来。 苏毅澜凑近她,只听到微弱含糊的“不能”二字。 苏毅澜下意识又喊了她一声,静了片刻,抬手轻轻合上了她仍旧圆睁着的一对杏眼。 过道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苏毅澜转过头,见白抚疏一人回来,道:“没追上?” “我追出甬道已经……”白抚疏说着抬脚跨进门,立刻一愣,“死了?” 苏毅澜一拳击到地上,“马上让雷大人去查,今晚天牢里所有当值人员都要查!” 刑部大院里很快响起了牢头的催促喝叫声,不多时,所有当值人员便都被集中到了一起。 苏毅澜逐一核对过去,却并没有见到那张他瞟了一眼的脸。那人低垂着眼睫,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个子中等,他只看了那么一眼,能知道的信息,也只有这些了。 “怎么样?没有吗?”雷云邦陪在苏毅澜身旁,见他看完了这十三个人,脸上仍旧面无表情,不由额上冒出了冷汗。他管辖的地方出了这样的纰漏,可想而知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弄不好要被撤职。 “会不会……是易容了?”雷云邦不死心地又问。 苏毅澜微微摇头:“他从甬道出去,到我们发现,这中间时间很短,根本没时间卸掉脸上的易容。” 雷云邦愁眉苦脸道:“可我问了门口的守卫,并没有见到有人出去啊。” 苏毅澜没有说话。 就在他们查看当值人员的这段时间里,天牢左侧几间牢室连接着后面院子的地方,那上面有根粗大的横梁,此时正静静地伏趴着一名着狱卒服饰的身影。 等集合的十三人散开,那些重要人物也离开了天牢之后,横梁上的人无声地顺着圆柱滑下,闪身到后院,从围墙上翻了出去。 第124章 所谋之事 苏毅澜跨出刑部大门,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这一夜注定是没有收获了。 他与白抚疏各自上马,并辔缓缓前行,路边草丛中秋虫啾鸣,秋风迎面,已经颇有一些萧瑟寒意。 “子堰,你查了那院子吗?”苏毅澜问,“主人是谁?” 白抚疏看着前方街道,缓缓道:“屋主是洛州一位富商,六年前就过世了,他后人根本不知道在离黍有这么一栋宅子,那间关着的屋子,我也让人进去查看了,并未发现异样。” “……其中必有蹊跷。”苏毅澜微微叹了口气,“可惜此人已不在世,如今连夏悦也身死,让我们失了追查的方向。” “守了那么多天,也不见有人进院子,我原想直接抓了人来讯问,不想他们动作更快。”白抚疏道,“胡圣庸已经招供,他跟夏悦进行过几次情报交易,像他这样的肯定还有,不过现在要揪出来不容易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条分岔道口,苏毅澜与白抚疏道别,又嘱咐他路上小心,自己调转马头,拐进王府所在的平春街,走了一小段路,便在月光下看见了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魏荻?”苏毅澜打马上前,“这时候回来?” 魏荻风尘仆仆,勒紧缰绳停下回头,道:“殿下。” “可查出什么来?”苏毅澜问。 “我急着赶回来把一些物证,供词交给您,怕时间耽搁了,这件事背后有朝中的官员……” “哦?”苏毅澜本来无功而返,有些恹恹的,立时来了精神,道,“走,进府里谈。” 几个王府护卫听到马蹄声,早已迎了出来,垂手等在门边,苏毅澜和魏荻从马上翻身下来,递过缰绳和马鞭,便往里走。 “属下已经查明,是檀丹一家叫永定的牙行,牙行老板只是个办事的。”魏荻一面走,一面接着跟苏毅澜汇报檀丹之行,“真正的背后东家是户部赵大人,他府中有一名心腹叫林传福,此人专门负责那边的事务。” 苏毅澜听到赵大人三个字,眉间跳动了一下,思忖着道:“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最终的得利者应该是燕王,或者说,他是最大的获利者。倘若能追查到赵尚书与三皇子之间分利的暗账,咱们就能给他有力一击,不过这个估计很难。” “物证和证人供词都在这里了。”魏荻取下身上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去。 “须得尽快让陛下查这件事,”苏毅澜道,“否则还不知有多少孩童要远离故土,死在异国他乡。” 他穿过二门,继续往前走,心想这件事若最终牵出三皇子,他与白抚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只怕又要塌了,大事面前也顾不得这些了。 眼前忽然浮现出了白抚疏的面容,苏毅澜不禁犹豫了起来。 是不是可以采用另一种方式,自己能不出面,避开与燕王正面交锋。他得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就在苏毅澜皱眉思索时,另一边的白抚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被皇后派来找他的人遇上了。 这时候密召进宫,定然不会是什么不打紧的事,白抚疏立刻拔转马头,随来人往皇宫方向去。 皇后已经卸去了繁复华贵的头饰,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肩上,她见白抚疏进来,遣开了所有宫人太监,请他坐下,并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而后直接问起了被抓到的女细作目前审查的情况。 白抚疏微微疑惑于姨母怎么也关心这事,但他没问,只三言两语略说了一下,心知皇后对苏毅澜的态度,因而也只字未提是与苏毅澜一道去的。 皇后这些年在各处安插眼线,独独从未打探过他的行踪,对他亦如对自家儿子那般信任,闻言微怔,旋即笑道,“她同伙的动作倒是快。”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抚疏觉得姨母听闻夏悦已死,心情似乎不错,他道:“姨母这时召甥儿来,与那女细作有关?” 皇后摇头,敛了笑容,“想来你也知道,咱们陛下的病,最近是越发重了,我担心他恐怕扛不过这个冬天。” 不久前,当朝臣们为立储君一事争论不休,而皇帝又有了一病不起的征兆时,皇后就曾找他密谈过,但当时并未有结果。 白抚疏预感到今晚要谈的事可能很重大,抬头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疏儿,咱们所谋之事,得另做打算了。”皇后道。 白抚疏神情顿时变得郑重了起来,“姨母请讲。” 皇后坐下,缓缓道:“目前圣心难测,不知他究竟会在乃儿和代王之间选择谁,我这几日仔细想了想,陛下驾崩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但……倘若遗诏最终是传位给代王,那就只能举兵改变天地了。” 皇城六万禁卫军的指挥权目前在白抚疏手上,但北营兵权却在皇帝手里,这件事实在太过冒险,一旦失败,后果可想而知。 沉思了一下,白抚疏劝道:“姨母,举兵之事重大,倘若败了,后果不堪设想,夺嫡这事还是尽人事听天命,皇表兄即便去当个亲王,也总好过……” “疏儿,姨母必须要拼上一拼,”皇后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世人羡慕我坐这皇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知我心中的苦,在这寂寞深宫,我日日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人斗智斗勇。” “我没法儿,疏儿,我要保住这后位,保住家族的无上荣光。”皇后面色略见悲戚。“姨母知你心地纯良,有些事不便说与你知,乃儿若输了,我与他都不能善终,别说代王,连安王也不会放过我们。” 李玉姬说着语中带了一点哽咽,“倘若妹妹活着,见了我这副模样,不知会怎么难过,可谁叫我嫁入了帝王家呢。” 白抚疏沉默不语。 皇后走近前,对着白抚疏又道:“你放心,只要计划周密,胜算很大。” “姨母,其实安王他……”白抚疏说了半句又忽然顿住。 “安王如何?”皇后转身注视着他。 “没什么,姨母,您别难过。”白抚疏停了一下,说,“不过……此事关系国家社稷安稳,我现在不能答应您,得回去好好想想。” “我的好疏儿。”李玉姬到他身前,弯腰轻握住他的手,“倘若你能答应,那是救了姨母和乃儿一命啊!” 白抚疏微微皱起眉,“其实姨母不必把情况想得这么糟,安王他不会对您怎么样。” “还有,”白抚疏站起身来,又道,“姨母最好还是断了举兵这个念头,我先走了。” 李玉姬望着白抚疏离开的背影,眸光黯淡了下去。 第125章 别庄 次日,苏毅澜秘密去了一次代王府中。 二皇子正愁找不到机会整治对手,看了苏毅澜手上的证据,大喜。 但他想了想,却问:“你为何不亲自将这份证据面呈父皇,反而要把这个功劳让给我?” 苏毅澜半真半假地说:“臣弟在宫里无根无基,势单力薄,怕三皇兄记恨上,又想法子报复我呢。” 代王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上回燕王还唆使他人构陷老五。目前太子之位正是竞争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能扳倒赵均宁简直太好了,自己在父皇面前还能立功。 苏毅澜又道:“目前二哥在朝堂上的声势与三哥旗鼓相当,不过你也知道,三哥很得父皇荣宠,二哥若能用这件事断他一条臂膀,对你可谓大有好处。至于功劳嘛……我拿了也没什么用,储君之位只在你和三哥之间,还是给二哥,他日你若能登上至尊之位,还望二哥不忘臣弟曾经的相助。” 代王见他如此说,便不再多言,当日下午就拿着证据进宫面圣。 证据确凿,赵均宁难以辩驳,燕王和皇后这时候也不敢出面为他求情相保。皇帝朱批的处理诏书很快就正式廷发。 永定牙行及背后涉案人所得钱款全部抄没,牙行主事的人依律正法,赵均宁原本要免职,念其主动交代了过错,又将家中所有钱财上交国库赎罪,被降谪到西南一个叫桑围的小县城当了一名县官。檀丹那边的其余涉案人员被当地官府捉拿归案后,也依律判刑。 二皇子也因调查这件事有功,受到了皇帝的嘉奖。 而三皇子也仍是安然无恙,赵均宁及时处理掉了家中与之往来的一些证据,此次算是替他担了罪名。赵尚书官场沉浮多年,心知只要燕王不倒,又念着他这个情,他日燕王若能登基,自己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不过赵均宁出事,也是燕王一个很大的损失,失了赵均宁,等于失去了重大的经济支持,有些事他要暗地动起手脚来,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朝臣们纷纷猜测,二皇子这次怎么这么大能耐,竟然能拿到这么重要的证据,扳倒了对手的一大支持者。 唯有一人,心里却是明白的,那就是白抚疏。 当他在皇后那儿听说了赵均宁出事时,立刻便联想到了苏毅澜。不过他并没有私下去求证,一切与三皇子有关的事,是他和苏毅澜之间永远不能触碰的一个话题。 但牙行被铲除,赵均宁倒台,意味着将来不会再有孩童被卖到他国,遭受非人待遇。 单就这件事而言,白抚疏心里是高兴的。 其实有时他也迷茫,不知道在目前这种局面下走下去,他和苏毅澜之间最后会怎么样。 他想,还是得找个机会同姨母再谈一次,劝她不要对五皇子抱有那么大敌意,也不要把失败的后果想得那么糟,熄了她举兵的念头。 将来不管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继位,他希望苏毅澜能平平安安去封地就藩。 —— 大雁山地势不高,距离国都不过七八里,周围起伏着一些舒缓的丘陵,此时已是深秋,黄红二色在山林里恣意铺洒。 山上没有猛兽,都是一些野兔、野鸡、狍、獐之类的,这地方是离黍城里公子王孙们骑射跑马,游玩的好地方。 “哇!好香!”齐麟拿木棍串着一只野鸡,在火堆上烤着,那鸡肉已经变成了焦黄色。 白抚疏用匕首将烤好的鸡肉割下一条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倚着一棵槐树发呆的苏毅澜,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苏毅澜微微皱着眉,脑子里思索着太傅说的那些话,手指一下一下敲在长直的腿上,看见白抚疏过来,连忙直起身。 “这么快就烤好了?”苏毅澜接过烤肉,咬了一口,道, “这种秋高气爽的天气最适合出游,可惜陛下病着,不然正是秋猎的好时候。” 白抚疏环视了一圈眼前的林子,触目所及一片红枫灼灼,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红叶,说:“今年恐怕是不行了,希望陛下身体能早日康复,等明年秋猎,南林猎场必然是一派热闹景象。” 谭宇霖正在处理一只野兔,看见苏毅澜过来,笑着道:“还是五殿下厉害,一上午,你猎得最多了,对了,你那护卫魏荻呢,我看他像影子一样,今天怎么没跟来?” “我让他出门办些事。”苏毅澜坐下,“有肉无酒,忘了带壶酒来了。” 齐麟立刻热情道:“我家别庄地窖里有两坛放了几年的竹叶清酒,走走走,庄子里有下人,让他们帮忙烤肉,我们只管喝酒吃肉。” “好主意。”谭宇霖也来了兴致,将手上正在弄的猎物一放,对白抚疏道:“子堰,走,去齐麟那庄子里饮酒,咱们喝他个不醉不归。” 白抚疏对喝酒兴趣不大,无可无不可地看了一眼苏毅澜,见后者也颇有兴致,便随他们了。 说走就走,一帮人立刻去解树下的缰绳。 齐家的庄子在北城门进去不远的地方,叫芷庄。 门口的家丁见他家公子突然领着几个年轻人来,有些吃惊,问齐麟来这儿,老爷知不知道。齐麟觉得这家丁无礼,当着他朋友们的面这么问,失了他的面子,沉下脸训斥了一句,直接领着他们进了庄子。 这别庄挺大,看得出来打理得很好,庄子里的家仆们很快搬来了两大坛酒。 齐麟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就灌了半杯,这酒火辣不已,呛得他大呼小叫。 他将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举起酒杯朝每人杯子碰了一下。 苏毅澜担心白抚疏伤口没好全,替他喝了一杯,结果谭宇霖跳出来抗议。 “殿下偏心了啊,”谭宇霖道,“子堰被你这么护着怎么行,今天咱们得不醉不归啊。” “子堰醉了脾气不好,你不知道吗?”苏毅澜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今天谁都可以醉,他可不能,咱们三个喝罢,让他慢慢品。” 白抚疏抿了一下唇,眼中带笑瞥了苏毅澜一眼,没说话。 谭宇霖是个实心眼的,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想,转向好友:“不对啊,子堰,你何时醉酒发脾气过?我记得你明明只是酒量不大行,你……” “谭都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苏毅澜含笑帮白抚疏答道,“没听过一句话么,人都是会变的。” 齐麟端起了一杯酒插言:“既然殿下这么讲,白兄也默认了,那就是真的了。咱们三个饮,白兄就品酒罢,来来来!” 美酒就着烤肉,宾主齐欢。 竹叶青入口甘香,后劲却很大,斗了一会酒,苏毅澜感觉有些喝多了,门窗关着,满屋子的烤肉味,有点闷,他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气。 院子里秀石叠嶂,奇草斗妍,苏毅澜信步沿一条清幽小道往北面庭院走,沿途风景雅致,一株高大的丹桂斜刺而出,一阵冲鼻甜香。 第126章 闲谈 待拐过一条长廊,一堵围墙便挡住了去路,中间有一扇关着的月门。 苏毅澜正要返回,听见右侧传来脚步声,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家仆衣服的青年,那人对他行了一礼,“公子,您找谁? 苏毅澜随口道:“哦,随便走走。” 那家仆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还是请到前院去。” “怎么,这里不让人来吗?”苏毅澜笑道。 “也不是。”那家仆想了想,说,“您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老爷在庄子里养了一条犬,万一突然窜出,惊吓到您就不好了。” 呵!我有那么孱弱吗?被一条犬惊吓,这理由未免…… 苏毅澜心下好笑,抬步准备离开,那扇月门这时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人走出来,问那青年:“怎么了?” 此时已经转过身的苏毅澜隐约嗅到风里一缕浅淡的奇异幽香,脚步一滞,酒意顿时醒了几分。 耸了耸鼻子,他侧过头,透过敞开的门往里望,看见几个人正在里头搬运砂土石料,下意识问那家仆:“里面是什么地方?” 里面出来的人看了他一眼,接过话道:“酒窖而已,我家公子方才要酒,特意吩咐人再去取一些。” 苏毅澜点点头,转身离开,隐隐听见身后那家仆又说了一句:“……没什么,是公子带来的客人。” 屋子里大家还在饮酒吃肉。齐麟喝了酒,面色发红,斜倚在椅背上,一见苏毅澜进来,直起身问:“殿下回来啦,去哪儿了呢?” 谭宇霖似乎喝高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微晃了一下身子,举着白瓷酒杯 高声道:“来来来,咱们继续啊!” 苏毅澜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白抚疏架不住谭宇霖的热情,也一起喝了两杯,他脸上有些红,正在斯文地小口小口吃着烤肉。 “庄子大,差点迷路了。”苏毅澜在白抚疏身旁拉开一把木椅坐下,转向齐麟,闲闲道,“你爹种了奇花异草在酒窖那边罢?” 齐麟灌下一大口酒,“酒窖那边啊,不知,这庄子我甚少来,我爹喜欢来这里躲清净,空时常来这里写字作画。你知道的,我这人爱热闹,今天要不是因为你们几个啊,我三两年都不会来这里一趟。” “哦?原来齐大人还喜爱丹青啊,画技应该不错?”苏毅澜挑重点问。 谭宇霖接过去道:“这个我知道,以前听齐兄说起过,齐大人一手丹青绘得很不错。”打了一个酒嗝,又转向白抚疏,“子堰,过几日就是你爹五十寿宴了,皇后娘娘那边必定送出大礼,这次……” 话题被转移,寥寥数语后,不知道是谁开始的,聊到了父母辈的事。 苏毅澜指尖轻轻转动着空酒杯,“齐兄,你祖家在何处?家师当年与你爹相识,好像不是在离黍?” “听说在洛州。”齐麟拿起一块微凉了的羊肋,慢慢咬了一口,“不过我从没回去过。” “祖家亲戚也没有往来么?”苏毅澜顺着话意很自然地问。 齐麟剥了一片带着白筋的柑橘,塞进嘴里嚼着,歪头想了想,说:“有啊,有两个就在这庄子里嘛,平时帮忙看护打理,我爹自打我记事起好像就没回去过呢,不过偶尔会有亲戚来找他,大约日子过得不怎么好,来投靠罢。” 齐麟吩咐人摘了些庄子里种的蔬菜,炒了一盘,又添了两道乳鸽汤和糖醋鱼,再上了两碟小菜。大家又继续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地聊起了一些轻松话题,不知不觉日影西斜,申时末,相继起身告辞。 走到外面,白抚疏却被苏毅澜以有事相商给叫住了。 二人牵着马沿街边缓步前行,白抚疏喝了点酒,脑子有点晕乎乎的,跟着他一直走到一个岔道口,苏毅澜也没说是什么事情要谈,只示意往左,拐进了另一条长街。 白抚疏牵着马缰,跟着苏毅澜往前又走了一段路,见他抬头游目四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方位,终于忍不住问:“阿澜,你方才说的是何事啊?” 说完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通往那荒院子的巷子口,又疑惑道:“为何来了这儿?” 苏毅澜刚才没想好怎么跟他开口说,这时候才凑近他,低声道:“子堰,我想跟你说齐麟那庄子的事。” “那庄子怎么了?” 白抚疏伸手拨开巷口一棵歪脖子柳树垂下的枝丫,侧头微微诧异地看着他。 苏毅澜并未立刻回答。 直到两人牵着马进了巷子,他看了看四下无人,方道:“我一人出去那会,到了酒窖那边,闻到了一种花香……” 白抚疏觉察到了他口吻中的慎重,默默等他的下文。他们走的这一段路颇为狭窄,苏毅澜停下避开迎面而来的一个推着板车的苦力,方重新与白抚疏并肩,两人紧挨着又说了几句话。 “……赤练花?”白抚疏重复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停了一下才跟上思路,“你怀疑……那别庄有问题?” 说话间,已经到了荒院外。 苏毅澜松开缰绳,踩着马镫上了马,视线穿过院子围墙,看了看方位,而后又下马,抬手指向南面,对白抚疏说:“这地方与芷庄虽不在同一条街,其实离的很近,它们正好背对背,你看这院子南面,它与芷庄北面只隔着一块狭长的荒地,两处相距并不远……”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又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此处有地道通往别的地方,比如……那个庄子。” “你怀疑齐大人?”白抚疏被他的大胆猜测吓了一跳,随即拽着缰绳,微侧过脸,又了然道,“……难怪你刚才问齐麟的祖家。” “去芷庄的路上,我无意中瞥见经过了这个巷口,综合我所发现,颇觉得可疑,想着再来查看一下。” 苏毅澜牵过白抚疏的马,一起拴在围墙外一株槐树下,巷子里偶有行人经过,他示意白抚疏进院子里再谈。 院门虚掩着,应该是被白抚疏的手下给弄开了,一进院子,两人极有默契地直奔东面那间屋子。 “我在酒窖外被一个家丁给喊住了,模样挺警惕。”苏毅澜接着说,“想想今天齐麟带我们进去时,门房仆人那态度,你不觉得有些怪吗?还有齐麟说的祖家亲戚,万一就是潜伏北娑的细作呢。你也听见了,他说他爹画技不错,我突然想……我们送亲被劫时,我那画像或许就出自齐大人之手。” 苏毅澜往前走,一面继续分析:“假如此处有地道通往齐家的芷庄,也就能解释红悦进过院子后,为何你们守了那么久,也没有发现有人来取情报。” 白抚疏静静听着,他饮了些酒,醉意上来,脚步有些虚浮,一个没注意,脚下忽然被一截树桩绊了一下,顿时一个趔趄往前倾,苏毅澜眼疾手快一把扶抱住他。 第127章 旖旎 “小心。” 浑厚磁性的嗓音低低响在白抚疏耳畔,激起一阵温柔的酥麻。 一股混合在酒味里的气息包围住了他。 有那么片刻,白抚疏没动,靠在苏毅澜的臂弯里,整个人带着一点微醺的散漫慵懒。浓密的长睫半垂着,遮住了那双乌黑的眸子,平日里的那种清冷便都淡去了,莫名让人觉得含着一丝温柔。 苏毅澜喉结滚动,目光落在了他白皙的脖颈上,被那里的色泽晃花了眼,再向上移,最后停留在了那片薄而性感的唇上,那粉色的唇此时好似带了点孩子气似的微微张着。 院子里一片寂静,几株槐树上的黄叶在阳光的抚摸下,泛着一片片金光。苏毅澜垂头凑近白抚疏…… 距离渐近,直到快脸贴脸时,白抚疏忽然抬起了浓密的长睫,一对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 苏毅澜呼吸微促,就那么停在了那儿,须臾,又极缓慢地低头,凑近那诱人的唇瓣。白抚疏的胸口怦怦撞响,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不由自主合上了眸子…… 一声马儿的嘶鸣声突然撕开了一院子的静谧,连那浮动在空气中的旖旎暧昧也一并被拂了去。 有人盗马,苏毅澜飞奔出院门,一个男人正拽着一匹白马慌慌张张往巷口走。 白抚疏也跟着后面追了出来。 白马刨着蹄子,扭头甩尾,妄图挣脱,又高声嘶鸣了一声。 “站住!”苏毅澜暴喝一声,疾奔过去。 盗马贼回头一望,看见马主人追来,连忙扔下马匹,撒腿就跑。 “还是牵进院子里去。”白抚疏从后面上来,提议道。 两匹马都被牵进了院子,二人重新返身往刚才那间屋子走。 “这整件事看下来,齐麟是被蒙在鼓里的。”白抚疏在屋门前停下。 二人都有些臊,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讲话,但彼此的目光却都回避着。 苏毅澜目光投在木门上,微微点头,抬手推了一下,黑漆斑驳的木门纹丝不动。 “这门怎么从里面关着?”苏毅澜说着话,目光又飘向白抚疏。 白抚疏看着木门,“我手下是从窗户翻进去的,未动门。” “夏悦也从窗户进出?”苏毅澜越发确定里面有问题。 反正现在已不必顾虑打草惊蛇,苏毅澜后退半步,抬脚猛地踹向木门,黑漆木门发出吱嘎一声痛苦呻吟,从中间碎裂开两半。 在门口打量了一眼,他俩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碎木进去。 房内摆设简单,显得空阔,四下里亮着一点从破洞门口射进来的暗淡黄光。苏毅澜抬手在刷了白灰的墙上四下敲击,白抚疏则蹲下身,往石块拼接的地面敲打试探。 一番细细检查,几乎每寸地面或墙壁都摸索敲打过去,竟然毫无空洞回声。墙面光滑平整,地面石块之间每一条缝隙也都同样大小。 难道判断错了? 假如有地道的话,出口应该就在这间屋子里。 苏毅澜蹙眉,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他细细回想,一幅画面跃至脑海,立时让他想通了关节所在。 “不好!” 神色一凛,他转身对白抚疏说:“刚才那月门里面有人在运沙土石料,应该是发现这院子已不能使用,正在填埋地道,这屋子的地道估计已被堵实了,因而敲不出异响。子堰,倘若他把整条地道都处理了,那我们就没了证据了。” “可我们眼下没实据,也不好硬闯啊。”白抚疏目光看着他道。 苏毅澜微微一摆头,“走,先回去再想想法子。” 略微一沉吟,又道:“这样,我今晚悄悄去探一探,只要地道还未完全消失,就来得及,到时立刻进宫拿皇上的旨意逮捕齐任天。” 苏毅澜忽然想到了齐麟,心中不免有些复杂,作为朋友,齐麟为人热情仗义,那次募捐也幸亏有他帮忙。 少年郎恣意逍遥的富贵生活或许很快就要到头了。 可一想到齐任天应该就是杀害亲人的凶手,苏毅澜的心中顿时没了感慨。 当晚戌时三刻,天黑下来没多久,苏毅澜就带上魏荻,在黑夜羽翼的掩护下,翻墙进了齐任天的芷庄。 凭着记忆,一路潜行到了月门外,这次木门竟然敞开着,几名穿着家仆服饰的男子正在用两轮推车往里面运石头。 二人趁机从月门溜了进去。 越往里走,赤练花的香味越发浓郁。他们悄悄接近了北面一处隐约有灯火和声响的地方,越靠近,推车轮子咕噜声和搬动石块的声响越大。 苏毅澜低声交代了魏荻一句,魏荻转身往墙边阴影处走去,苏毅澜则独自一人利用夜色掩护继续往前,那些人正在忙碌,嘈乱声不小,他甚至不需要如何悄无声息,就到了地下酒窖入口。 酒窖入口的门大开着,苏毅澜正待悄悄往里面查看,一阵夜风带起一地尘土卷过,吹得苏毅澜睁不开眼来。 等他再度睁眼,看清楚场间模样时,一个黑衣人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几个搬运石料的催促道:“动作快点,大人吩咐今夜必须弄好,照这速度,干一整个通宵也完不了。” 灯笼的光在那人脸上晃过,苏毅澜在看见那张脸时微微一顿,那是一张他这几日刻意牢牢印在脑海里,以期能找出来的面孔——天牢里那个乔装成狱卒的男子。 苏毅澜悄悄转身,绕过一张圆石桌,打算撤离。这时,一条原本卧在石桌上的黑影猝不及防地朝他猛扑了过来。苏毅澜一惊,双脚往后一滑,抬脚将它扫了出去。 狗吠声立刻响起。 这芷庄还真的养着犬。苏毅澜迅速跑开 “什么人?” “快!有人闯进来了,快去通知大人!” 这些人反应极快,夜色中顿时响起呼喝声。 苏毅澜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心里飞快转着念头。 现在他已经可以笃定这里正在干什么,不必再冒险进入酒窖里面查看,只要能尽快脱身离开这里即可。 然而,那条犬实在可恶,似乎是经过训练的,无论他如何绕,跑得多快,那大狗始终追在身后,将人引了过来。 苏毅澜干脆慢下脚步,听着犬吠声到身后时,忽然一个转身,手中寒光一闪,犬吠声戛然而止,那黄犬的脑袋滚落地上。 俄顷,苏毅澜一个纵跃,上了一棵还算茂盛的树,栖息在枝桠上的几只鸦鹊被惊起,扑棱着翅膀,迅疾地飞向夜空。 魏荻隐在墙根的阴影下,听见那边传来呼喝声,却并未闻刀剑相击打斗声,猜想他们应该暂未发现苏毅澜,只好在原地焦急地等待。 —— 齐府的一间偏厅里,齐任天正在跟夫人和儿子乐融融地吃着晚饭,一边听齐麟讲今天跟五皇子去大雁山骑射跑马的事。 这时一个芷庄的家丁匆匆进来,附在齐任天耳旁嘀咕了几句,齐任天面色一变,立时放下碗筷,一言不发起身,匆匆往外走。 齐麟追在他身后问了一句:“爹,什么事这么急啊?吃过饭再走嘛。” 齐任天连回答他的功夫也没有,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偏厅门口。 齐麟不大喜欢那些祖家亲戚,他爹似乎过分关注,有时又总让人有种神秘感,自小到大,有些事情问了他,也得不到回答,比如现在。 但他能感觉到,父亲对他却是疼爱的,虽然那疼爱永远藏在严肃里。 齐麟微微叹气,低头和母亲继续用饭。 第128章 夜探 齐任天一打开月门,便见两个手下举着火把守在门口。 “人呢?还没抓住?” 一人回道:“大人,黄犬被杀了,闯进来的人还未找到。” “一群废物!”齐任天怒骂了一声,匆匆往里走,一面吩咐手下,“多弄些火把来,把这里弄亮堂了,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着。” 手下应声退下。 这时西南面围墙边突然传来刀剑相击声和呼喝声,有人在那儿喊了一声:“在这里!” 四散开的火把立刻朝那边围拢了过去。隐在树冠中的苏毅澜暗道一声“不好”,立刻跃下树干,朝西南边掠了过去。 魏荻左支右绌,左肩头已经中了一刀,他被五名黑衣人围着,这五人排成了一个阵型,出刀狠辣,密集的刀光将他围困在了墙下。 苏毅澜杀进重围,发觉这些人武技高超,训练有素,战斗力远超他原先的估计。 这时边上一直未动手的男人认出了他,示意这些黑衣人停下,先退开一丈。 苏毅澜听着声音耳熟,他与魏荻背靠背,横剑在胸,转过头看着那人,平静道:“齐大人,你终于现身了。” 齐任天一改往日里见到苏毅澜时的温和模样,面色阴沉,“原来是五殿下,听闻你白天跟犬子来过这儿,难道殿下意犹未尽,还想夜里再来一次?” “……嗯。”苏毅澜侧过身面对着他,勾起了唇角,“好像是这么回事。” 齐任天冷哼了一声:“真是荒诞可笑,当老夫是三岁小儿么?” “我说实话,你会让我走吗?”苏毅澜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齐任天道。 “既如此,那还绕什么。”苏毅澜忽然收起了笑,“我对齐大人的酒窖感兴趣,不亲自来看一眼,怎么行。” 齐任天目光紧盯着他,脸色沉凝,如寒铁一般难看,静了一下,问道:“怎么发现的?” “赤练花啊。”苏毅澜不紧不慢道,“你种的赤练花出卖了你。” 齐任天蹙眉:“你识得赤练花?” “很不巧,我送亲途中误入赤琼,因缘际会下,见识了这种只有赤琼皇宫里才有的赤练花。”苏毅澜停了一下,说,“看来李恒对你不错,还让后来潜伏的人为你带来这么珍贵的花草。” 齐任天沉默着,他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快速决断。 要是在这里把皇子杀了…… “余斯,”苏毅澜目光陡然犀利,冷笑一声,“你隐藏的够深,北娑御史监察院长齐大人,爬到了这么高的位子,你以为你堵了去荒院子的地道,就能抹掉证据了吗?” “一派胡言!”齐任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目光紧锁在苏毅澜身上,“我在想,你今晚要怎么离开这里呢?” “说这种话,你操心得早了些。”苏毅澜神情自若。 这时的齐任天,已经不再是那个一身正气,温和的朝臣,仿佛揭下戴了多年的面具,浑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 他盯着苏毅澜,阴恻恻道:“五殿下,太自信可不是件好事啊。” 苏毅澜好像并未被这股可怕的气势镇住,微微仰起下巴,“你想怎么样?” “只有你不能说话了,我到皇帝面前才有多说话的机会,不是吗。”齐任天双眸之中的瞳孔收缩成了阴寒的一点。 “哈,好主意!” 苏毅澜拊掌,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齐任天审视着他,过了片刻,嗤笑一声:“这么镇定,勇气可嘉,可惜单凭勇气是没有用的,我手下人数虽不多,可每一个都武技高超,杀你二人绰绰有余。” 苏毅澜面上虽仍旧神色不惊,眉心却一跳,心知齐任天不是虚张声势,这些人在潜伏来北娑之前都是经过特殊训练,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他刚才交手就已经感觉到了压力。 今晚真的有些大意了。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魏荻,后者肩上已经受伤,正沉默着。 “好,”苏毅澜道,“既然我今晚必死在这里,那么有件事我得问清楚来。” 停了一下,冰锋般的目光直直射向眼前这个潜伏很深的李恒心腹,一字一句道,“十三年前,在檀丹的一个海岛上,是不是你执行了一次暗杀,让赤琼的三皇子一家三口死于非命?” “你怎么……”齐任天一怔,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夏悦说你懂赤琼语,原来你是那逆犯的次子。我当时就怀疑过你的身份,还指示夏悦将一封匿名信放进了燕王的书房。” “你想借燕王之手,让陛下查证我的身份?” 齐任天道:“可惜北娑皇帝昏庸,竟让你蒙混过去了,算了,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所谓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入仕为官,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直到在朝堂深深扎根,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人能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若不是今晚你闯进这里……也无妨,一会儿我会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停了一下,眼底闪烁着寒芒点点。 苏毅澜没理会他这句话,又问:“你是如何发现我双亲在海岛上的?” “发现?是他们送上门来的。”齐任天大笑了几声,“我查了三四年,一点踪迹也寻不到,那年夏天我带着几个人到了檀丹,天色已晚,准备投宿一家客栈,结果就在那家客栈发现了他们,第二日我跟踪他们到了岛上。” 齐任天用一种冰冷的语调继续道:“那时朝中有传言,说先皇生前留下一道暗谕在逆犯李蕴手中,此物若不追回,必将危及至尊皇位。但我搜遍那间屋子,也未找到。” 原来爹娘是因为去陆地寻他,才丢了性命。苏毅澜紧抿着唇,强压下在这一瞬间涌上来的愧疚。 “至尊要留温云婉一条性命,可她却在我那一剑刺向她长子时,护在身前而亡。而我也因此被罚长期潜伏,这么多年,我再也没能回去过。” 齐任天眼中忽然露出了怨愤和苦痛,二者掺杂到了一起,咬牙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我远离故土十八载,像个游魂漂泊在异国他乡,只有这些赤练花能解我思乡之苦。” “那我又是何种滋味?”苏毅澜狠狠地盯着他,“我的双亲和兄长死在了你刀下,他们又犯了什么错?所谓谋逆,不过是李皇为了皇权强扣在他们头上的罪名,他们因此而惨死。” 始终沉默的魏荻心里一直紧绷着弓弦,他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苏毅澜。 他没想到今晚跟着来调查细作,竟会听到这样的惊天秘密,一时在错愕中,听见苏毅澜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 “有一点我不明白,李皇既如此待你,你在北娑能有今天的地位不易,在这里也有了妻儿,完全可以摆脱他,用如今的身份在这个国家生活,为何还要为他卖命?” 第129章 赤练花 “卖命?” 任天大笑了一声,旋即笑容一收,脸上露出了疯狂的神色,“我生是赤琼人,亡也是赤琼魂,能为自己的国家战斗是我的骄傲!总有一天,赤琼的国土会超越北娑,这其中有我余斯的一份功劳!” “知道故太子为何不该活吗?”齐任天又说,“因为他太出色了,这样的人继承大统,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强盛,只有握在一个资质平庸者手中,北娑才会走向灭亡。” 苏毅澜一怔,旋即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男人,“太子病逝原来是你在背后下的手?” 此人所谋不小,竟妄图通过控制北娑的皇朝更迭来达到毁灭它的目的,而他却是北娑人赞颂的清正好官,皇帝眼中的孤臣。 在佩服他的城府和手段的同时,苏毅澜又有种荒谬感。 “是这些赤练花助了我一臂之力。”齐任天的声音听起来残酷又无情,比此刻呼啸而过的夜风还要冷,“某天我无意中发现赤练花与北娑的灵乌草相克,这二者分开用皆是好物,一旦融合起来便是致命毒药。” 苏毅澜静静听着,目光朝右侧的月门方向飞快瞥了一眼,眼中的着急之色一闪而逝。 “当我打听到太子平日有饮用灵乌草炖乳鸽的习惯时,我将赤练花碾成粉末,让夏悦给了三皇子,再由皇后安插在太子府的耳目将它掺杂在了燃烧的香炉里,一般人闻了它无事,但太子喝了灵乌草,这种香料吸入身体便等于慢性中毒。” “中毒之人并不会立刻暴毙,但血脉凝滞,四肢无力,一段时间后,身体便慢慢衰竭而死。” 他越说越平静,后面几句话简直可以称得上温声细语,却让听的人背上生寒。 苏毅澜厉声道:“你果然够心狠手辣,我师父当年竟然会交上你这样的朋友,应该也是有什么能被你利用上?” “说了这么多,该明白的,你已经明白了,何须再废话。”齐任天朝他逼近一步,眉间涌出一股煞气,手一挥,声音陡然拔高了两成,“此人乃擅闯我家宅的贼人,就地格杀!” 身后的五名黑衣男子立刻摆成夹击之势,朝苏毅澜和魏荻慢慢围拢了上来。 “哎!等等!”苏毅澜大声道,“反正我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了,急什么?问一下是什么时辰总行?” 齐任天竖起一掌,示意他们停下,不耐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苏毅澜笑道,“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上路的,去了地府也好同阎王爷聊一聊嘛。” 齐任天皱眉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拖延时间?还有谁会来救你不成?” 就在这时,月门外隐约传来了嘈杂喧闹声,一个家丁飞奔进来,还未近前,就急慌慌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老爷!不好了,有人领着一队禁卫军冲进来了!” 齐任天心头一沉,就听苏毅澜的声音冷冷道:“只怕不能遂你愿了,余斯,我既能来,也能离开。” 苏毅澜好似自语般,又接着说,“一个时辰原来这么长,白抚疏这家伙,我差点怀疑他误了时辰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得跟他约短一点时间,半个时辰后人没有出去,就得冲进来。” 其实按照原先的设想,他要摸进酒窖地下通道查看,时间得长一点,没想到提前暴露了。 齐任天面色惨白,紧接着又满脸煞气地盯着苏毅澜:“你约了人来捉拿我,又自爆身份,就不怕我进了天牢举告你?” “有些谜,今晚必须得解,至于你说的举告,证据呢?空口执词有何用,陛下会信吗?”苏毅澜冷冷勾起唇,“哦,对了,现在好像我在御前说话的机会比你多了呢,怎么办?” “你……好一个狡猾的逆犯之子。” 齐任天被苏毅澜用他刚才说过的话嘲弄了回来,牙根紧咬,面色铁青,顿了须臾,咬牙切齿道:“在我进天牢之前,我要先杀了你。” 他一把夺过家丁手上的刀,与五个黑衣人拉了一个扇形,将苏毅澜与魏荻困于墙边,随即手一挥,猛扑了上去,一刀劈向苏毅澜。 齐任天十岁时被李恒带回太子府,勤学苦练,于武学上也是造诣颇高,虽然这些年在北娑有所荒废,且体力也不在鼎盛时期,但这一刀劈出去,还是气势如雷。 苏毅澜身体随着刀风向后腾空倒了过去,雪亮的刀锋擦着他胸腹部而过,刺穿了衣襟。 他双脚还未落地,右侧一名黑衣人疾如飓风的刀光已经劈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苏毅澜手上多出了一柄黑色匕首,双脚落地的一刹那,玄魄化成一道寒芒,直接迎向劈来的一刀!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铁器切割声,对方的刀应声而断,只剩半截握在手中。 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苏毅澜的胸腹部肌肤上传来。不用低头查看,他也知道,刚才齐任天的那一刀虽被他险而又险地避过了,但还是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血口。 随着火光和喊杀声,白抚疏率领的禁卫军已经冲进了月门。 数百人黑压压地扑了上来,齐任天手下的人武功再高这时也枉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有两名黑衣人先后倒在了苏毅澜的剑下。 齐任天心头一凉。 眼见时机已逝,立即刀锋回撤,决然向颈间勒去,血泡从割断的喉管处咕噜噜地冒出来,齐任天的身体歪斜着倒地,喉断气绝。 余下的三名黑衣人见首领自刎,其中二人同时回手抹向颈间,断刀的那位高高举起半截刀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白抚疏冲上去朝倒地的其中一人鼻间一探,皱眉道:“可惜,这下那些隐藏在别处的密谍查起来难度可就大了。” 苏毅澜默然不语。 这件事这样收场,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省去了很大一桩麻烦。唯一遗憾的是太子身死的秘密,原本还可利用这件事让燕王伏法,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真相恐怕要被永远掩埋。 双亲和兄长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他默默想着,将那柄漆黑的匕首收回靴中,又看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几具尸首。 “你可有受伤?”白抚疏刚冲进月门那会,便看到了惊险的一幕,这时起身,朝苏毅澜打量。 “我没事,魏荻受了点伤。”苏毅澜说着,下意识地抬手微微遮了遮腰腹处。 “无妨,我伤得不重。”立在侧旁的魏荻道。 苏毅澜叫庄子里的仆人拿来伤药和布条,亲自为魏荻包扎了受伤的肩膀。里面十来个家丁都被冲进来的禁卫军杀了,只余一些仆从都被聚集了起来。 白抚疏见苏毅澜有些心事重重,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让苏毅澜跟魏荻先行回府歇息,自己则留下来带人继续搜索庄子,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并处理善后。 第130章 亲事 一路上,苏毅澜和魏荻都默默无言,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王府,一种异常的气氛在他们之间弥漫着。 在穿过一条曲折回廊时,苏毅澜忽然停步,转过身看着后面沉默跟着的魏荻,开口道:“魏荻,今晚……” 魏荻立刻垂下眼眸,一抱拳说:“殿下,属下今晚什么也没有听到,您放心,魏荻只忠于您,任何时候,您永远是我的主子。” “好。”苏毅澜抬手握住他没受伤的那半边肩头,微微用力按了按。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晌,苏毅澜又说:“你先回屋罢,我去找师傅,有些事要同他谈。” 魏荻点头,两人不再说话。 穿过月下回廊,苏毅澜从一个守夜的家仆那里拿过灯笼,往冯宇荀住的西厢房去。 齐任天那句“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又冲上了苏毅澜的脑海。若不是自己贪玩任性,父母兄弟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今晚一直压着的愧疚终于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苏毅澜闭上眼睛,在冯宇荀屋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那一阵翻绞的痛楚被压了下去,重新睁开的眼睛里一片平静时,才抬手敲响了木门。 冯宇荀已经睡下了,听见徒弟的声音,想到他向来孝顺,这个时辰了来见自己,必然是为了不寻常之事,所以也不问,很快披衣起床。 “澜儿,这么迟了怎么还没睡?”借着灯笼的微光,冯宇荀看见他穿着一身夜行衣,疑惑地又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了一趟齐任天的别庄,刚回。” 苏毅澜将灯笼插在门口,反手关上门,点亮了油灯。 冯宇荀听他提到齐任天,没用平日里的称呼,心知有异,探究的目光望向他,问道:“发生何事了?”视线落在他腰腹部,看见那里的衣裳破了巴掌大一块,又急忙道,“你怎么受伤了?” 苏毅澜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心想着事情,忘记换身衣服了,徒惹师父担忧。 “无妨,只是一点皮外伤,已经处理过了。”他露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拖过一个木凳,“师父,你先坐下罢,我同你慢慢讲。”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冯宇荀坐下道。 苏毅澜开始讲在芷庄的经过,但略过了关于父母的那一段。冯宇荀吃惊不小,原本还有些困倦睡意,此时全消,怔怔地看着徒弟:“他……竟是赤琼的细作?” 苏毅澜点了点头。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爆出火花的噼啪声,冯宇荀想起了当初与齐任天在洛州初识的场景,脑海里一幅一幅的画面划过:“那时我同他一道在洛州做官,他为官清正,我与他甚是谈得来,他说自己是洛州一个偏远村子里的人,原来……” “师父。”苏毅澜道,“我送亲误入赤琼,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未说与你听。” 冯宇荀回过神来,看着他。 “齐任天来北娑执行刺杀令,他杀死的那一对皇子夫妻,其实……”苏毅澜深吸一口气,说的有些艰难,“是我……在海岛上的双亲,我在赤琼见到了阿娘的父亲,阿翁同我讲了许多我爹娘的事,他们其实是赤琼人。” 冯宇荀下意识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却又忘了要做什么似的,呆呆地看着他。 苏毅澜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不再言语。 徒弟今晚说出的事,每一桩都如惊雷,好在冯宇荀很快冷静了下来,微微一声叹息后,慈爱地握住他的手,温和说:“你这孩子,回来这么久也不说与我听,也难怪……你别担心,师父不在乎你父母出身何处,我只知道你是阿澜就够了。” 苏毅澜眼底的光芒变得明亮起来,他舒缓一笑:“我怕师父难过,接受不了,早知如此,一早就该说了。” 他曾经几次想吐露实情,可每每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心里压了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苏毅澜握住师父痩峭的双手,又讲了一些双亲的过往,停了一下,说,“师父快睡罢,明早徒儿再来见你。” 苏毅澜侍候冯宇荀睡下,又吹熄了灯火,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掩好,提上灯笼离开了屋子。 —— 朝中重臣竟是敌国潜伏的细作,这消息一传出,满朝震动。一些朝臣聚集在各自的办差大院里,小声地窃窃私语,谈论不休。 余斯隐藏得太好,满朝上下,包括与其共事多年的同僚,竟无一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想到此,人人都不免后怕和胆寒,有人甚至开始怀疑,是否身边一起共事的同僚也有敌国潜伏的暗探。 最近接连倒下了两位重臣,无论如何也算是近年来的两桩大案,那些平时爱送礼收贿或卷进朝堂党争的,都收敛了不少,生怕一个不小心灾祸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而二皇子和三皇子当初都曾经极力拉拢过齐任天,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不免暗自庆幸起当时未获得成功。两位皇子可谓深切感受了一把福祸相依的道理。 皇帝因病未上朝,一切公文皆送入福阳殿批阅,那日当他听完白抚疏关于齐任天一事的禀报,心情可以说是惊大于怒。 想到自己唯一信任并看重的朝臣,竟然是敌国潜伏将近二十载的细作,这件事简直就是给他脸上摔了一个大耳刮子。 惊怒之余,皇帝立刻下旨,彻查身边所有人,包括朝中官员及宫中太监宫女,凡举报线索者,经查实,一律重赏,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大有草木皆兵之势。 次日,皇帝坐在御案前沉着脸,好一阵一动未动,一旁的周公公低眉垂眼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天子撑着病体呆坐了半晌,忽然想,既然齐任天是敌国派来的奸细,那么那日自己问他储君一事,此人所言必然是不利于北娑朝政的。 细想了一番后,皇帝于午后申时又叫人出宫,诏来了五皇子。 待苏毅澜行过跪礼,杨煌凝视着他,半晌,突然问道:“五郎,朕当年将你送到民间,你心里可怨过朕?” 苏毅澜一怔,不知他意在何为,只好替师兄回答道,“初时有过,不过儿臣后来想通了,那巫师的说法,换谁心里都会怕,父皇将儿臣送走也是无奈之举,再说孩儿在鹰丛岭上生活的也很好,还比在宫里自在呢。” 苏毅澜心里不确定地想,师兄会这般理解他父皇吗?我擅自为他做出这样的回答……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这番话说得真诚,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微笑着招手,让他近前来。 “父皇今天叫你来,是为你挑中了一门好亲事。” “亲事?” 苏毅澜脑中立刻冒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容,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若不经意间染上了笑意,眸光流转间,可谓风华绝代。 皇帝道:“是吏部尚书柳青鹤之女,听闻此女端庄娴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若娶了她,当是一桩美事。” 苏毅澜从愕然中反应过来,连忙说:“父皇,儿臣年纪还小,暂不想考虑婚姻之事。” 第131章 态度 “胡说!”皇帝板起脸,“你已一十有九,父皇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当爹了。二郎和三郎都有母家和妻族的支持,你只要娶了柳家小女,将来就有强大的妻族支持。” 停顿了一下,又道:“朕已经想好了,等到年底让礼部挑一个吉日,替你早些把这门婚事办了。” “父皇不可。”苏毅澜急得额上冒出了汗,飞快道,“那柳家小姐也未必会同意,你得先去问一下人家柳尚?” “朕指婚,哪来的同不同意,”杨煌难得果断一回,面上露出一丝不悦,“朕已经让人查过了,此女并未婚配。” 苏毅澜退后一步,提着袍子复又跪下,“父皇,儿臣不想太早有婚约在身,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此事对你百利无一害,为何不同意?”杨煌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他指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这……儿臣……”苏毅澜语塞。 皇帝抬眼看了看两侧低眉垂目,恭顺立着的太监宫女,挥手将他们都遣退下去,又耐心道:“儿啊,朕知道,你从未想过要争取朕的宠幸来得到什么,可是朕今日问你,你对储君之位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就安心一辈子只当一个亲王?” 皇帝原来是这样的用意?苏毅澜一惊。 说实话,他还真从未朝这上头想过。他倒是想过要支持二皇子登上大宝,在他心里,二皇子再不济,也比三皇子好一些。 当初进宫,他一心想的是如何平安就蕃,寻家人,到了后来,知道了自己是赤琼人,就更不可能往这方面想了。 白抚疏和师父,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相信他们对皇权正统的在意与所有北娑人是一样的。 他们可以接受苏毅澜是赤琼人,不代表能接受北娑皇权被一个赤琼后人暗中替换。 这皇帝是病糊涂了么?那两个皇子的势力和恩宠都远超自己,他到底怎么想的? 苏毅澜心里暗自嘀咕。 他不知道的是,通常人都有一种寻求自我完整的心理,凡是自己身上缺失,而又自认为不错的东西,就会特别欣赏喜爱。 而杨煌便是如此,他自身资质平平,身子骨又弱,处事优柔寡断,在他看来,苏毅澜行事果决刚毅,是他欣赏的那一类。加之齐任天那天说的话,更加重了这位君王的一些想法。 “好了,你起来,这门亲事朕替你做了决定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皇帝神情严肃,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说完竟有些气喘。 苏毅澜不敢再说什么,搀扶他到软榻上,又伸手在他后背垫了个软枕,让他舒服地靠着,而后拿过一碗尚温热的参汤,细心喂他喝下。 见他这般孝心,皇帝眼含笑意,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朕想好了,等你年底娶了王妃,就去边境,随彪远大将军丁轶山守关半年,你要赢得他的支持,届时你手中握的军权便是你日后最大的依仗。” 一直都表现得很冷静的苏毅澜终于坐直了身子,又再次跪下叩谢皇恩。 他面上虽然还是一副既不激动,也不惶恐的样子,实则意乱如麻。 他经历过苦难,深知权力意味着什么,也曾想努力争取过。 若要说他一点也不心动,那也是没有的事。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甚至不可能获得师父的支持。 皇权斗争很残酷,是你死我活般的争斗,而故太子便是已经倒下的那一位,倘若自己连师父的支持都得不到,谈何竞争,他甚至连一步都迈不出。 想到故太子杨穆云,苏毅澜忽然联想起了一件事,连忙问皇帝:“父皇,您最近用的膳食里可有灵乌草?” 杨煌不知他的用意,只道他是关心自己吃得如何,微微点头。 苏毅澜心下一惊,下意识看向了左侧香几上置的香炉,又仔细嗅了嗅殿内的熏香,纯正的龙涎香弥漫于整个空阔的大殿内,没有掺杂一丝赤练花的味道。 他不放心,又走近鎏金博山炉,俯首仔细嗅了嗅。 还是没有。 “怎么了?”皇帝问。 “儿臣想看看香炉里的熏香是否快燃尽,叫人进来添一些。” 皇帝闭目躺着养神,不语。 苏毅澜又轻道了一句,“父皇您好生将养着身体,儿臣先告退了。”退出了福阳殿。 —— 当白抚疏听到苏毅澜将娶王妃的消息时,正在兵部官署里撰写一份公文。 旁边的兵部尚书吴长鹏与找他谈事情的柳尚书说完公事后,前者微笑着向后者道喜:“恭喜,听闻你家小女与五殿下要喜结姻缘,柳大人将来可是皇亲国戚啊,我等……” 白抚疏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颤,悬停在了正在书写的文书上,一滴黑色的墨汁落下,深深渗进了纸张。 他默默将快写好的文书揉成一团,又重新拿出一张黄麻纸,若无其事地继续拿起了笔。 隔了一会儿,一名下属给白抚疏呈递一份公文,发现白侍郎手握狼毫,似乎在写字,然而那目光却呆呆地望着案上笔架,一个字也没有落笔。 属下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将公文轻轻置于案上,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白抚疏出官暑,在宫道上遇见了谭宇霖。 自去冬开始,白抚疏便兼了禁军统领之职,整个宫城治卫的指挥权落到了白抚疏手上。 兵部事务繁忙,平时宫城的巡逻安防等具体事项,白抚疏便都让禁军都尉,好友谭宇霖负责,只要求每隔一两日向他汇报一下情况。 因双方都算是苏毅澜不错的朋友,谭宇霖汇报完公事,顺便就聊起了皇宫里都传遍了的五皇子的婚事。 谭宇霖还认真分析了一下,认为这是皇帝对五殿下的看重,又很替苏毅澜高兴了一番。 说得正高兴,白抚疏忽然没头没尾地插进来问了一句:“这件事,殿下是什么态度?” “态度?”谭宇霖一怔,“自是欣然同意,陛下指婚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他……” “好,我有点事情,先走了。” 白抚疏神色淡然,也不等谭宇霖反应,转身自顾便离开。 谭宇霖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好友好像有点不大高兴,虽然白抚疏表情经常是淡淡的,但是高不高兴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歪头想了想,自己刚才也没说错什么嘛,便一脸莫名地走了。 第132章 滋味 两日后,申正时分,衙门散值,白抚疏走出南宫门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脚步一顿,又装作没看见似的往前走。 “子堰。”苏毅澜微笑着迎上去。 白抚疏停下脚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走,一起去百味居坐坐。”苏毅澜相邀道 “不了。”白抚疏神色冷淡,目光看着前方,“我有点事。” “什么事?”苏毅澜仿佛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仍旧凑近轻声道。 白抚疏凤目微敛,缄口不言,片刻后,举步与他擦肩而过,往前走。 “诶,你别走啊,我从军营回来,连王府都没进,”苏毅澜赶上去,与他并肩,“算着时间来你下值的地方,我跟你说,咱们先去……” 白抚疏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苏毅澜抬步跟了上去。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暮色很快沉了下来,灰蒙蒙的光景里,白抚疏似乎走得毫无目的,信步而行,渐渐离开了繁华的主道,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杏树林旁。 路上人踪杳杳,树上黄叶被秋风抖落,漫天翻飞。苏毅澜抬指,想拿掉白抚疏肩头的一片落叶,被他一个侧身避开了。 苏毅澜手停在半空,收回时,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为何生气,其实我今天找你……” 白抚疏立刻截断了他,“谁说我生气了?你别跟着了,我有事,要回家了。” 说完不等他回答,就闷头继续往前走。 苏毅澜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提高了声音:“喂!白子堰,你回家是这个方向吗?”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互相盯着彼此,仿佛在对峙。 半晌,白抚疏侧身,先移开了视线,将唇线抿得紧紧的。 浓重的暮色渐渐笼罩,周围安静极了。这两日压在心头的难过和委屈开始涌上来,不多时,白抚疏眼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 苏毅澜松开了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眼前人,一种纠缠不清的东西开始在心口汹涌起来,并逐渐蔓延开,肆意生长。 许久,白抚疏的嘴唇动了一下,闷闷地道:“你回……” 也许他说的太轻,苏毅澜没有听清,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半垂着眉目靠近了几分:“什么?” 两人离得太近,几乎没有了距离,白抚疏鬓旁的几根发丝吹到了苏毅澜脸庞上,酥麻的微痒蔓延到了心底。 苏毅澜忽然侧过脸,那一刹那,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白抚疏感到自己的手臂又被握住,他有些紧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苏毅澜立刻紧贴上去,将他抵到了树干上。 在重重的心跳里,苏毅澜半阖下眼眸,缓缓凑近,吻上了湿润的唇…… 他终于尝到了白抚疏的滋味。 干净香甜,带着让人心醉的气息。 呼吸纠缠交错,白抚疏微微张口,忍不住轻吟出声。 苏毅澜凭着身体的本能,笨拙地吻着他,他喜欢了太久,太久,此时只想侵略他,占有他,让他完全属于自己。 直到吻到白抚疏都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呼吸不上来了,苏毅澜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片诱人的唇寸许距离。 “子堰,我喜欢你。”嗓音里透着一点沉沉的哑,他说。 “我一定会想法退掉这门亲事,你且给我一两个月时间,到时我要去侯府提亲。”他又说。 白抚疏的脸红得发烫,他平复着喘息,忍着羞回看近在咫尺的人,轻声说:“如何退?” 苏毅澜展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在他耳垂上吻了吻,“我这两天打听了一下定亲的流程,礼天监得先测双方的生辰八字,只要让测合的结果变成八字不合,就行了。” 白抚疏微微侧过脸,“礼天监里有你能买通的人?” 苏毅澜用额抵在他的额,温柔又深情地与他咫尺相望,“你放心,我有法子。” 他说完这句话,又捏住白抚疏的下巴,凑近,再次吮吸起那两片已经有些微红肿的唇,舌尖霸道地从齿间探入。 白抚疏微阖着眼,手不由自主地扶上苏毅澜的背,舌尖的触感令他手指渐渐收紧在背上,蝉翼般的眼睫低垂,轻轻回应着…… 秋风又起,漫天杏叶纷纷扬扬,如一只只金黄的蝴蝶翩翩飞舞,落满树下那一对深情拥吻的人发上,身上。 苏毅澜越来越热,分明是秋凉的天气,却热得像是在暖炉里,锦袍下结实的肌肉,极具爆发力的矫健身躯紧紧贴着白抚疏,放在白抚疏后腰的手也用力收紧,将清冷的空气都挤压了出去,只余下对方同样滚烫炙热的身体。 伴着清风,和飘飘落落的树叶,暮色中的两人渐渐好似融为了一体。 —— 天色阴沉,离黍城上空一早便笼罩着一层仿佛停滞了一般的阴郁云层。 从南玄门出去,是一条平坦的黄土大道,巳时过半,城门外两侧摆摊糊口的小贩朝着经过摊前的行人高声叫卖,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出了城门,便往南辘辘而行。 车内一名衣着普通,五官端正的少年郎掀起车帘一角,想最后再看一眼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从此去了他乡,远隔千万里,离黍城里的街与巷,人和事,都将随车轮辘辘抛之身后,曾经的富贵也如烟云消散。 十月末的城外,不再有山花烂漫,草木葱茏,眼前的萧瑟气息令少年心中越发黯然。 久未下雨的黄土路上,一阵风过便尘埃漫天,枯叶翻飞,少年匆匆看了一眼,又连忙放下厚厚的棉布帘子,遮挡住那些直往车厢里钻的灰尘。他身旁一名面色憔悴的中年妇人开口道:“麟儿,此去雍凉,路途遥遥,下车买些烙饼和馍馍路上食罢,能缩短赶路的时间。” 齐麟温顺点头,吩咐车夫停车。 两匹轻骑一前一后自南玄门疾驰而出,腾起一股烟尘。骑在前头的青年远远看见了站在路边摊子前的齐麟,在距离两丈远的地方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 “齐兄。”苏毅澜在齐麟身旁翻身下马,“还好未错过,我来为你送行。” “殿下。”齐麟抱着一些炊饼和馍馍,叫了他一声,眼角有些微红。 这位曾经的名门公子,服饰不似以往光鲜,脸上也没有了意气风发,但经过狂风暴雨的吹打,也让他成熟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安稳沉敛了不少。 齐麟平日里结识了那么多的勋贵子弟,今日却无一人来相送,也许这并不能说是世态炎凉,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敌国奸细头目的儿子,这时个个都想和他撇清关系,避之唯恐不及。 苏毅澜抬手在他肩膀拍了拍,“你母亲还好?” “嗯。”齐麟对苏毅澜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为我与母亲求情,方不至于遭到连累。” 第133章 送别 齐麟母亲是北娑女子,算起来齐麟也有一半的北娑血统,在这次的事件中,他和母亲最终被苏毅澜以不知情为由,保了下来。 朝廷抄没了齐任天所有家产,都城里生活开支大,齐麟又无一技之长,加上身份的问题,难有立足之地,齐母决定携儿子投奔远在雍凉的娘家。 苏毅澜回礼,解释道:“子堰今日为父亲办寿辰,宴席摆在午时。谭都尉值守皇宫,二人皆无法抽身,嘱咐我替他们道一声一路保重。” 从魏荻手中接过一个包袱,苏毅澜又道:“这是我给你准备路上吃的点心和一些银两,你与母亲回外祖父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到了那边好好生活。” 齐麟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对着他深深一揖,苏毅澜连忙将他扶住,“不必如此。” “麟儿。”马车内的妇人见儿子半天也未回来,有些担忧,下了车。 齐麟见母亲过来,连忙搀扶住她。 妇人曾在家中见过苏毅澜,对着他行了个万福礼:“殿下。” 苏毅澜还礼道:“时间不早了,此去一路山高水长,愿你们一路平安,保重!” 双方道别,齐麟搀扶母亲上车。 目送马车远去后,苏毅澜才与魏荻骑马入城。 两个时辰后。 曲清坊北侧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茶楼门外,魏荻等了一会儿,见苏毅澜从里面走出来,面上露着轻松的神色,便道:“成功了?” “嗯。”苏毅澜剥了一颗核桃仁抛入口中嚼着,“将生辰八字往不和的方向测,这对礼天监的薛大人来说,不算难事,他是个聪明人,帮了我这次,日后我自会有好处给他。” 魏荻看了看苏毅澜。 他与那薛大人一样不明白,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为何要拒绝,若换在以前,他是不会问的,但自从那晚他们有了共同保守的秘密后,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处得更像朋友兄弟了。 隔了片刻,魏荻不禁道:“殿下,听冯叔说这门亲事不错呢,他老人家也很高兴。” “是啊,是不错,可我有心悦的人了。” 说这句话时,苏毅澜眼里流出些温柔而眷恋的笑意。 如果不能二者兼得,那巅峰之位不要也罢,他只要跟意中人安安稳稳地相守一生就好。 含笑跨上马背,看了看日头,苏毅澜又道,“此处去白府还需半个时辰,咱们快走,否则要赶不上中午子堰父亲的寿宴了。” 那日在杏树林边,苏毅澜跟白抚疏说了,他要以拜寿的名义,正正当当进白府拜见一次齐威侯,毕竟将来他还要求娶他的独子,侯爷那关只怕不容易过,得先留些好印象。 想起来,缘分真是奇妙,当年若不是这位侯爷将他从乐坊里赎了出来,他与白抚疏根本不可能相遇,甚至现在有没有活在世上都未可知。 虽然当时白恩岑出手,不一定是出于同情,但他却是因此而改变了苏毅澜的人生轨迹。 “今日午宴,燕王不知会不会也在。”魏荻道。 “碰面了也无妨。”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到左面拐角处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呼救声。苏毅澜面色一肃,纵马奔了过去,魏荻也立刻跟上。 两名着普通百姓服饰的男子正逼近一名跌坐在地,拼命往前爬的妙龄女子,其中一人凶神恶煞般挥起了刀…… “什么人?!” 苏毅澜大喝一声,同时将手中的一枚核桃信手弹了出去,正中挥刀男子右臂,那劈向女子的刀锋顿时偏了准头。男子回头望了一眼来人,立刻一言不发地与同伙飞速离开。 苏毅澜下马去扶地上女子,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裙,发髻上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子,地上还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及数个深红色的玫瑰花饼。 苏毅澜看清面容时,不由一怔。 这不是那巷子里撞到自己的那名女子么? 许是惊吓过度,此时女子面色煞白,浑身发软,站也站不稳。 “你没受伤?”苏毅澜扶她靠在墙上,又为她拾起了地上的东西。 女子喘息片刻,神色似乎才好了些,行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想着要赶去白府,苏毅澜不再多言,牵过马准备离开。女子见他要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公,救救我!只怕他们还在附近,未曾离开啊!” 女子像只胆怯受惊的兔子,语气里犹带着一丝颤抖,面上神情既有恐惧,也有绝望慌乱与走投无路。 苏毅澜扶起她,问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女子这时也认出了他,立刻低下头,不肯再说话。 “那日撞到我,也是在逃?”苏毅澜见她神色闪躲,又道,“别怕,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女子抱着怀里的布袋,开始低低抽泣,但无论苏毅澜怎么问,不知是不是出于惧怕,竟不肯再开口说话。 “姑娘不说原委,这叫我如何救?这样,我还有些事情,我让人送你去京兆衙门报官。” “不,衙门救不了我。”女子拼命摇头,这会儿倒是回答得快。 “你惹了什么人,连衙门也救不了?” 苏毅澜诧异地打量她,这女子看起来出身低微,年纪不大,这样的人能牵扯进什么地位超然的人物里面? “我……我……”蓝衣女子哭丧着脸,吐了两个字后,又抿紧了唇,低头盯着脚下的土地。 魏荻上前安慰道:“姑娘放心,只要你说出实情,我家殿下自会判断是非,不让人威胁到你性命。” 女子听到“殿下”二字,眼睛亮了亮,然而转头看了看四周,又仍旧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时辰已临近午时,苏毅澜在参加寿宴还是帮助眼前女子上踌躇了片刻,便决定选择后者。 这姑娘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寿宴的事还是后面再跟子堰解释,相信他会理解的。 “你若信得过我,我带你离开这儿,如何?”苏毅澜耐心道。 蓝衣女子终于点头。 苏毅澜让她与魏荻共乘一骑,离开曲清坊往西行,出了永和巷,看见一条黄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处停工的砖瓦窑,周围空无一人,便停了下来。 女子抱着花饼,在小路边一排叠得大约一尺高的青砖上坐了下来,苏毅澜看见她神色不再似刚才那般紧张,便轻声道:“敢问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奴婢……叫雪荷。” “雪荷姑娘现在可以放心说了,那些人究竟为何要杀你?” 雪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苏毅澜瞧着她的神色,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说:“对了,如果我没猜错,你识得白大人?” 雪荷抬眼看他。 “这么说是了?为何惧怕他?白大人也非凶神恶煞之人,想杀你的人与他关系不错?”苏毅澜看着她的表情,一边脑子飞快转动着。 雪荷又垂下眸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苏毅澜看着她,目光里带了点思索的味道:“你曾经是皇宫里的宫人?” 雪荷抬眸:“殿下怎知……” “那天撞了我,你行的是宫礼。”苏毅澜提袍,也在青砖上坐下,温和地问,“雪荷姑娘曾在哪一宫当值呢?” “宴……宴安宫。” 第134章 宫人 “宴安宫……故太子的宴安宫?”苏毅澜侧过头,目光凝在了雪荷脸上,“据我所知,太子出殡那天夜里,半夜失火,里面的人可都烧死了。” “不,不是那样的。”雪荷冲口而出,随即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哦?”苏毅澜歪了歪头,没有再追问,只淡淡地说,“原来不是。” 雪荷低下头,绞着双手,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说:“是有人有意纵火,我逃了出来。” “所以那些人杀你为灭口而来,而你……知道太子病逝的秘密。”苏毅澜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思。 雪荷微微睁大了眼睛。 “姑娘不必吃惊,我恰好也知道了此事件的真相……太子是中了赤炷练花熏香和灵乌草二者融合产生的毒。” 苏毅澜盯着她的神色反应,又说,“好,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便是皇后安插在宴安宫的内线?而你在太子病逝后遭到了追杀。我有一点没想通,你是如何逃出宫的?太子的事发生在前年,他们怎么现在才找到你?” “……奴婢对不住太子殿下。”大颗的泪珠从雪荷眼里涌了出来。 努力平复了情绪后,曾经的宴安宫宫娥缓缓道出了事情经过。 “……太子下葬前一天,我无意中得知皇后为了杀我灭口,要火烧宴安宫,因为太子薨了,宴安宫的人将会被重新分派去侍候其他主子,娘娘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密。” “奴婢表兄是御膳房负责采买的太监,那晚殿里起火时,我把身上的腕钏摘下,戴到了另一名睡的正沉的宫女手上,趁乱换上事先准备的太监衣服逃出宴安宫,躲在观月湖边的一片樱桃林里,次日一早,表兄把我藏在一个空货箱里,带出了宫。” “我回到家中躲了大半年,想着娘娘以为我已身死,应该平安了。为了生计开始上街卖花饼,起初我很警惕,只在我家巷口附近卖,一年多过去也平安无事,想着到繁华的地段生意好些,前段时间不知怎的竟被认了出来,就是撞上殿下那日……最终被我跑了,我在家躲了二十来天,今日想着换个地方卖饼,不想竟又……” 苏毅澜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踱了几步,转过身停下,对雪荷说:“你这般四处躲避,非长久之计,只有皇后伏法了,你才有活路。我有一个主意,现下你与我进宫举报皇后,你所做之事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所为,又有举报皇后之功,加之我为你求情,陛下当不会杀了你。” 雪荷一听要进宫,面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缩着身子用力摇头,“不,不,举告娘娘……奴婢不敢……” “你要活命,除了进宫别无选择,只有进宫面圣,或许能搏出条活路来。何况方才你也说了对不住太子殿下,他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良心何安?” 苏毅澜知道眼前这事拖不得,雪荷这时心理很脆弱,假如不一鼓作气说服她,下一刻说不好又改变想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将再次坍塌。 雪荷低头不语。 苏毅澜也不再多言,留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 在沉默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后,雪荷求生的欲望终于战胜了对皇后与生俱来的恐惧。她将一缕散乱垂下的长发别于耳后,抬头道:“殿下,奴婢与您进宫面圣。” —— 十月廿十九,这天是白恩岑五十岁寿辰,白家毕竟是外戚,齐威侯寿辰,离黍城内有身份头面的几乎都来了。 午宴开始前,宾客差不多已经到齐,各方的礼也都送上来了,燕王亲自道贺,皇后也命人送来了贵重的寿礼,白管家命小厮一一登记在簿。 白管家做事干练,整场酒宴的筹备都无须主人操心,但偶尔有些他做不得主的事,还是得征询主家的意见,比如午时已临近,公子说还有一位客人未到,这到底是开席呢,还是要再等一等? 随着开席时间即将过去,白抚疏眼里的期盼和光彩渐渐淡去。 “开席。”他转过身,对管家道。 —— 苏毅澜身上没有佩剑,他取出靴子里的玄魄交给止步于康宁宫门前的魏荻,领着雪荷踏入了通往福阳殿的一条昏暗幽长,全木铺制的殿廊。 福阳殿的重重垂帷已经被拉起来,里头充盈着一股草药和龙涎熏香掺杂的奇异味道。 皇帝被太监搀扶下床,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紫檀木椅上。 苏毅澜行过拜见礼起身,发现皇帝满面病容,又清瘦了些,似乎那日为他指婚后,病情加重了不少。 “孩儿去了军营几日,父皇的病情怎么更重了?可有觉得身上哪里疼痛不适?太医院怎么说的?”苏毅澜担忧道。 杨煌靠在椅背上,虚弱道:“这两日朕浑身虚软无力,下不了榻,精力大不如前,除此以外,并未觉得有哪里不适,太医院也查不出病因。” 刚进殿时,苏毅澜心中装着事,未去留意殿内的熏香,此时一听病症,想到白抚疏和余斯说过的话,抽了抽鼻子,一丝幽淡的奇异花香夹杂在草药和龙涎香里便侵入鼻尖。 苏毅澜面色一变,道:“父皇,这熏香有问题,快叫人撤了罢。” 未等杨煌反应,又凑近耳旁,悄声说,“其实您并未得什么病,是有人把毒下到熏香里,儿臣今日进宫,一则问安,二则有急事禀报,此事与父皇中的毒有关,儿臣有人证,就在殿外等您传见。您先别吭声,孩儿暂时还不知这殿内之人,哪一个是他们的内线。” 皇帝起先面露疑惑,随着苏毅澜一句句在他耳旁吐出的话,神色几变。 虽仍是半信半疑,但他此时看向左侧精致的雕花熏炉里丝丝缕缕上升的青烟,便如见了蛇蝎一般,连忙叫人撤了去。 又依言屏退了所有人,并吩咐门口侍卫,将这些人暂时带往偏殿,那些太监宫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闻熏香有问题,便心知不好,皆战战兢兢地弯着腰后退着出了殿门。 “父皇。”苏毅澜后退两步,拱手禀道,“儿臣方才在侧清坊偶遇一民女,此女当时正遭人追杀,被儿臣救下,细问之下,此事竟然与皇长兄病逝一事有关。 苏毅澜又将那晚从齐任天那里听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齐任天在芷庄种植了一些赤练花,那晚我进去时,正值花期。齐任天身死,儿臣没了证据,不敢禀报父皇,那日儿臣掀开熏炉,便是怀疑父皇病症是否人为,但我那时并未发觉有异,因而未敢禀明原因。” 皇帝面露震惊,“是皇后与燕王杀了朕的太子?” 苏毅澜点头:“儿臣今日救下的这名女子便是当日受人指使,在太子寝宫下毒的宫女,如今此女就在宫门外,父皇可宣她进来询问。” 皇帝微微喘息了一下,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宣此女进殿。” 第135章 熏香 当雪荷伏跪在地,被要求抬起头时,皇帝便认出了故太子身边的这位大宫女,当年他曾数次亲临宴安宫探病,此女常在太子身边侍奉,这张脸孔并不陌生。 “朕在宴安宫见过你。”皇帝吃惊地看着下方的人,“宴安宫的人在那场大火里都没了,你是怎么……太子的事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细细禀来,不可有半句虚言。” “两年前,皇后让奴婢……”雪荷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哀哀哭泣着倒伏在地:“奴婢对不住太子殿下。” 皇帝将信将疑,嘴里喃喃道:“皇后,皇后她……当真如此?” “陛下,奴婢句句实话,绝无半句虚言。”雪荷道,“我已逃出宫,若不是被四处追杀,没了生路,何须再冒着危险进宫面圣,虽非自愿,但殿下却是因我而死,我对不住他,陛下要如何惩罚,奴婢心甘情愿,但奴婢一定要将太子殿下身死的秘密揭露。” “皇后竟与燕王合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杨煌呆呆地坐着,喃喃自语。 “父皇也常吃灵乌草炖的药膳罢?您觉得自己这场病与皇长兄当年生的那场病有些相像否?”苏毅澜道。 皇帝经他一提醒,回想前年太子生病的症状,“确实极像,但也不完全一样,朕发病的过程更缓些。” “只怕太医院的御医也参与了这件事,父皇病症来得缓些,许是因为没有日日下毒,否则那日儿臣掀开熏炉仔细辨认,应该有所发现。” 皇帝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自从那天为小儿子择婚后,病情便加重了许多,或许已经被他人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因而加快了下手的动作。 想到此,皇帝只觉手脚冰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想站起身也做不到。 苏毅澜搀扶着他起来,道:“父皇,雪荷表兄在御膳房当差,将人诏来问问便知,最紧要的是马上查问负责燃香之人,说不定东西未用完还在此人身上,对了,周公公可信否?” 皇帝点了点头,“你替朕马上查。” 苏毅澜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偏殿。 殿内一众太监宫女见了他进来,皆惶恐不安地低着头。 “周公公,今日何人负责香炉熏香?”苏毅澜问道。 周贤贵抬手指了指一个小太监。但无论如何审问,这小太监拒不承认自己在香炉里添加了东西,经过搜身亦无果。 苏毅澜决定让人带路,亲自去这名小太监的住处搜查。 周贤贵早前听苏毅澜说熏香有问题,早已面色煞白,此时走到苏毅澜身旁,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言,只拿眼色朝苏毅澜示意,而后使劲往一个低着头的绿衣太监方向瞄。 “你叫什么名字?”苏毅澜朝那名太监走过去。 那小太监有些惊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回殿下,奴……奴婢叫韦福。” 苏毅澜示意侍卫上前搜查,果不其然,韦福的贴身里衣里被搜出了一个小纸包。 苏毅澜接过小纸包拿近鼻端,隔着纸包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拿下他!”苏毅澜大喝一声。 韦福被重新带进福阳殿。证据摆在那儿,小太监抵赖不得,几句话审问下来,很快就招了。 赤练花粉是王尚仪给的,起初要求他每隔两日偷偷往香炉镂空的缝隙里撒入一点,最近又被要求每日都放入一些,并且加大了量。 王尚仪是皇后贴身女官,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浑浊苍老的眼里盛满怒意:“五郎,你先将这宫人带到偏殿等候,等朕处理了皇后的事,再让人传燕王!” —— 午宴过后,祝寿的客人渐渐散去,直到申时末,白抚疏还是没有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来到书房,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开始提笔写字,试图以此静下烦乱的心。 须臾,一个个俊秀飘逸的行楷随着笔尖的移动跃然纸上,白抚疏渐渐沉醉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门外一名小厮来报,说有客人求见。 这时候才到?阿澜大约是弄错了时间,以为寿宴摆在晚上了罢。 白抚疏心下觉得好笑,搁下笔,微微弯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 偏厅里,来客听见进来的脚步声,立刻转过了身。 白抚疏微微一怔。 来人竟是清宁宫的一名宫女。对方神色焦急,对着白抚疏匆匆拜了一拜,便将一封短笺递了过去,语速很快地说:“公子,娘娘有难,奴婢是偷偷跑出来报信的。” 白抚疏心里一惊,他撕开用火漆蜡密封的信函,里面只有一张短笺,是皇后的笔迹,寥寥数语,说自己性命危急,请他速去福阳殿。 白抚疏微震,心口一紧,道:“福阳殿?什么情况?” “奴婢不知,听王尚仪的意思,恐怕是与二殿下有关,奴婢出来时,娘娘已经去了福阳殿了。” 代王?他想干什么?白抚疏看了一眼外面浓云堆积的天空,苍穹阴沉,似有雨来。 “三殿下呢?”他飞快问。 “殿下已经得到消息,正赶往福阳殿。” 白抚疏匆匆收好信笺,拧起了眉头。 —— 谭宇霖刚巡查完宫城,正在禁军大院里歇着喝茶,一名太监匆匆进了大院,呈递上皇帝的一份手谕,命他迅速领三万禁军赶往福阳殿。 手谕上并没有说明原因,但上方端端正正地盖着一枚朱红的皇帝印玺。 申时已过,天色即将暗下来,福阳殿内燃起了两排手臂粗的白色蜡烛,灼灼光明如昼。 寝殿右侧一张不大的金丝楠木圆桌上,置着酒菜,桌前摆着两把雕花楠木椅子。 皇帝撑着病体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大部分宫女太监都被屏退到了门口,只余周贤贵低头敛眉陪侍在侧。 烛火明灭间,皇帝注视着那与他相守了将近三十载的女人,缓缓迈过大殿门槛,穿过重重帘帷,越走越近……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提裙下拜。 皇帝蜡黄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等她行完礼,用一种极寻常的语调说:“皇后,你来陪朕用晚膳。” 李玉姬也不多言,依言在桌前缓缓坐下,侍立一旁的周公公开始布菜。 “这碗灵乌草药膳汤,朕今日不想喝了,你替朕饮了。”皇帝声音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完全看不出曾经勃然大怒过。 他将汤推到了李玉姬面前,自己则拿起筷子,却并未去吃周公公为他夹来的菜,只用晦暗难明的目光盯着李玉姬,见她默默将一碗汤小口饮尽,方徐徐问:“皇后不觉得……今日朕大殿燃的香特别吗?” 不等回答,又说,“这是从内侍韦福身上搜出来的香料,听闻此香叫赤练香呢。” 这句话一出,皇后始终镇定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慌乱。 她两次让人下毒,今天还是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 刚才皇帝让她喝灵乌草汤,她还能强装镇定,此时闻听,顿觉这殿内的龙涎熏香里夹杂了一股浓重的奇异幽香直窜鼻尖,这份镇定便再也难以维持。 李玉姬扬起长睫,吃惊地看向帝王。 “皇后,你可知罪?!” 杨煌终于露出怒容,突然目光一凛,镶金楠木筷子“啪”一声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搁。 “臣妾不知犯了何罪,请陛下明言。”李玉姬白着脸,强撑着道。 杨煌不再理会眼前之人,转而对周贤贵道:“传那两人进殿!” 第136章 癫狂 屋外阴云遮蔽了天光,偏殿内一片昏暗,雪荷听传,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回避在此的五皇子,后者的目光让她镇定了下来。 雪荷低着头,跟在一名太监身后进了正殿。 “雪荷,抬起头来,将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皇帝对跪在下方的人道。 雪荷抬起头,目光遇上皇后射来如寒冰的视线,霎时又低下了头,但却很流利地将整件事,从头至尾复述了一遍。 紧接着,杨煌命人将韦福押进来,也重新供述。 “现下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待二人被押出殿,杨煌对着李玉姬怒喝一声。 后者面容紧绷,默然了片刻,说:“单凭此二人空口所言,怎能证明是我指使,焉知不是他人在背后所为?” “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杨煌厉声道,“朕身体被你毒害了,心却还清明如镜,雪荷是五郎带进来不假,但这小太监是朕当场查出来的,与他无关,此二人皆因相似事件指证你,你休要再狡辩!” 杨煌面色铁青,原本需人搀扶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费力拉开椅子起身,朝李玉姬逼近两步,道:“你这毒妇,朕自与你结为夫妻,从未亏欠过你,甚至对你百般爱宠,凡你所求,几乎无不应允。想不到你为了让儿子坐上巅峰之位,竟不择手段,狠毒至此。” “朕不会赐白绫,让你体面离开。”皇帝阴冷道,“你饮下的灵乌草汤和此时熏炉里的赤练香,我都让人加大了剂量,你已深中此毒,朕要将你打入冷宫,让你尝一尝中毒后慢慢死去的滋味!” “朕一会还要下旨赐死燕王!” 这句话说出后,殿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须臾,李玉姬突然仰头,发出一串狂笑,凄厉的笑声在大殿内回荡。 杨煌惊得后退了一步,扶住椅背,周公公则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哈哈哈……”李玉姬笑着笑着,眼中溢出了泪,她骤然停了笑,冷声道,“百般爱宠?从未亏欠?好,很好,今日臣妾就同陛下好好算算,您究竟有没有亏欠过我。” “想我刚嫁进太子府那几年,你我夫妻确实鱼水相欢……” 皇后幽幽的语调一顿,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高亢起来。 “可后来呢?您的恩宠就像流水,我怎么样努力也留不住,一个个新人纳进府,我要不断与无数个女人争抢那片刻的欢愉,您还记得当初的夫妻情谊吗?!” 杨煌干瘦的手握着椅子扶手,瞪大了眼,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女人这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只听她又道:“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废王杨勇谋逆,在南苑猎场埋下伏兵欲杀您,我为了救陛下受了重伤,连腹中胎儿也没了,您还记得吗?” 李玉姬盯着眼前的帝王,不能自控地微微颤抖着,银牙微咬,也不再用尊称。 “其后臣妾数次怀胎,也皆被杨妃那贱女人毒害,到如今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你可曾为我鸣过不平,讨回过公允?!” 她事先得报,知晓了皇帝召她去寝宫的缘由,也想好了应变的对策,却没想到皇帝还会有这一手。此刻心中对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再无半分愧疚,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绝望。 “乃儿是你的嫡子啊,陛下可曾想过,我这个孩子是如何千辛万苦保下来的?可曾想过他是你的嫡子?!臣妾对你的一颗全心全意的心,早已经一寸寸烧成了灰!!!” 杨煌用手指着皇后,面色渐渐灰白,而后全身筛糠般颤抖起来,他双唇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觉胸口剧疼,总有口气吊不起来,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的,靠在椅背上直喘气。 周公公担忧地看了一眼皇帝,又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你对杨妃所出之子恩宠日重,甚至连一个贱婢之子也爱重有加,让他入军营,建军功,为他许配尚书之女,你做的这桩桩件件,目的是什么?你以为臣妾不知道吗?!” 提起种种,李玉姬恨得心头滴血,声音凄厉如同地狱恶鬼,“我恨你!盼着你去死!!!哈哈哈哈哈……” 杨煌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指着眼前已进入癫狂状态,满眼怨毒的妇人,只觉胸中堵着的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忽然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朝地上栽了下去。 “陛下!” 周贤贵大惊,一下扑跪过去,替他揉着胸口,一面呜呜哭了起来,“陛下!陛下……来人呐!” “住口!不许喊!” 皇后收起她失态的疯狂,又变回一个高贵的妇人。 喝住了周公公后,她双膝微曲蹲下身,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往帝王鼻下探了探,已经只有一丝微弱的出气了。 皇后起身朝殿门方向瞥了一眼,那些随侍的太监宫女都被皇帝屏退到了重重垂帷外,即便听到了些微异样声音,任谁也不敢违命擅自进入探看。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了喧闹声,似乎有大批禁军进来,李玉姬心下一松,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伏地的老宦官。 “周公公,陛下已经不行了,白侍郎领着三万禁军已经包围了这里,你要想活命,就必须与本宫合作!” —— 天空中浓云越积越厚,一道亮眼的白光撕裂长空,紧跟着雷鸣轰轰。 苏毅澜在偏殿内饮干杯中最后一口残茶,忽然隐隐听到了密集的脚步声,眸光一跳。 皇帝让大批侍卫往宫内赶来做什么? 苏毅澜觉得皇后在里面未免待得久了些,心里隐隐开始有些不安,但没有宣召,他也不好擅自进入正殿。 朱红的窗门被一阵狂风忽地拍开,猛烈地击打向窗棂,发出“啪”的一声刺耳响声。苏毅澜的心脏无来由地一跳,又按耐住静坐了须臾,便听着那些脚步声已经到了福阳殿外。 他正要出偏殿看一看外面情况,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地禀道:“殿下,不好了,陛下,陛下不行了!您快去看看!” “什么?”苏毅澜唰的一下起身,“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拨开层层的垂帷,苏毅澜看见了躺在床榻上,已经没有了呼吸的皇帝,一群宫女太监跪地哀哀地哭着。 苏毅澜脑中嗡嗡地一片混乱,暗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怎么突然就去了?虽然他从未将床榻上的男人当成过自己的父亲,但是此时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一股朔风从殿门外卷入,白色垂帷如白幡般飘动起来,周围的烛火剧烈跳动后熄灭了几根,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第137章 惊雷 苏毅澜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这不是儿子对父亲行的礼,是臣子为君王送行。 起身举目四望,他想寻找周公公了解刚才的情况,才发现他和皇后都不见了。这时候,刀鞘磕碰铠甲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福阳殿外。 苏毅澜踏出殿门,发现皇后就立在门旁殿廊上,端着肩膀,腰背笔直,高贵而冷漠,身旁还跟着周公公。殿外乌压压的都是佩剑的宫中禁卫,铁甲在夜色里泛着寒光。 “安王明知陛下卧病在榻,今日却领了一名女子入宫,称与该女子两情相悦,要求陛下撤了与柳尚书之女的婚事……” 皇后似乎就等着苏毅澜出来,此时立刻对着殿外石阶下两名来递奏书的御史台官员,以及闻讯赶来,还未来得及进殿的杨贵妃等几位嫔妃,满面悲痛,高声怒斥,“……陛下不允,安王就说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言刺激陛下,致陛下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竟活活被气得薨逝了!” 那日李玉姬看出白抚疏没有想助她起兵夺位的意思后,便另外谋划了一个方案,打算在皇帝卧床不起时,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直接逼其传位。 福阳殿内当差的七八个太监,除了周贤贵,余下的皆已被她买通,那些太监见皇帝病入膏肓,已经没了几日寿命,也想寻靠山为将来打算,其中有两个则是被王尚仪捏住了把柄。 前些日子,皇后通过福阳殿一名太监拿到了一份皇帝写废的书文草稿,又偷偷去民间找到一名极擅模仿他人笔迹的落魄书生,写了一份诏令禁军的假手谕,并让已经倒向她这边的掌印太监偷盖了玺印。 目前禁军掌握在白抚疏手里,虽然白抚疏不同意助自己举兵,但并不代表他会倒向二皇子那边,李玉姬相信,只要逼皇帝传位给了儿子,同时利用假手谕诏来禁军,并喊来白抚疏,大局一定,又有禁卫军在白抚疏手上,二皇子和五皇子便翻不了浪。 今日突然生变,想着自己情况危急,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有一线生机,便将计划提前了。 不想皇帝竟意料之外地去了,她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趁机杀掉数次下手均失败,至今还生龙活虎的五皇子。 乍一听到这话,苏毅澜呆了一瞬,随即驳斥:“皇后如此黑白颠倒,胡乱攀咬,是为了掩盖蓄意谋害父皇和皇长兄的事实,人证物证皆在,不是你一句话就能颠倒的,虽然我不知父皇因何去得遽然,但你绝逃不了干系!” “休要胡言!”李玉姬并不打算和他争吵,立刻侧头看向了周贤贵,“陛下出事时,周公公始终在一旁,情况究竟如何,他最清楚。” 周贤贵躲开了苏毅澜的目光,细着嗓子接过来道:“奴才和皇后娘娘那会儿皆在侧,今日之事,及当时的情况,确如皇后娘娘所言。” 不等苏毅澜开口,老宦官又立刻转向了杨穆乃,背诵似地大声说:“陛下薨逝时,留下了临终遗言,传皇位给三皇子殿下……” 台阶下的杨贵妃面色一白,“等等,陛下事先没有留下遗诏吗?” 周贤贵道:“回贵妃娘娘,陛下意外薨逝,还未来得及准备呢。” 事发突然,此时二皇子及其他朝臣还未得到消息进宫,杨贵妃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禁军,不敢再多言。 皇帝突然身亡,这件事的反转,苏毅澜始料不及。 殿前光线昏暗,此时的他还没有发现刚刚赶到的白抚疏。 形势急迫,正当他脑中急速思考应对之策时,一早就赶到殿外的燕王已经面露喜色,对着殿前众人高声道:“我发誓,当继承父皇遗志,壮我北娑基业。” 皇后立刻指向正冷眼旁观的苏毅澜,一句凌厉的命令从艳丽的红唇间迸出:“来人,将这个不忠不孝,害死先帝的孽障拿下!” 底下禁军们见白侍郎和谭都尉都没有任何动作,犹豫了片刻,但毕竟指令是皇后下的,而帝位已经传给了她的儿子,因而便都慢慢朝五皇子围了过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殿檐下亮着的八角宫灯被狂风吹得左右剧烈摇晃,殿前那些扑上来的黑影便也跟着如鬼魅般晃动。 苏毅澜微微眯起了眼睛,习惯性伸手欲摸腰上的剑,立刻意识到随身并未携带兵器,因为面君,甚至连唯一的一把匕首都交给了宫门口的魏荻。 一阵刀锋出鞘的摩擦声犹如裂帛之声响在福阳殿前,就在那些黑甲禁军即将扑上来的一瞬间,苏毅澜的目光扫向了殿门口的一个守卫,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了守卫的九曲戟。 下一刻,长戟横扫,铁戟发出一声长鸣,在空中划过犀利的光芒,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苏毅澜抡起长戟,往汉白玉石阶下前行着撕开了缺口…… 又一阵电闪雷鸣后,雨突然就下来了,越下越大,福阳殿前顿时水雾茫茫,全是雨声和兵戈相击声。 当接到皇后消息赶来的白抚疏,看见那个本该参加他父亲寿诞的人站在福阳殿门口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身体僵硬不动,而后竟又有些无措起来。 李玉姬知他心性良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一直都瞒着他,包括给太子和皇帝下毒。 今日之事,皇后在信中并未细说,只言自己有性命之忧,而白抚疏听了那传递消息的宫女说的话,也始终以为是二皇子威胁到了姨母的性命。 谁知道…… “子堰,怎么会这样?现在我们要怎么做?”始终未动的谭宇霖望着如洪水般涌上去,与苏毅澜厮杀的禁军,挠了一把被雨淋湿的头发。 白抚疏面色凝重,没有说话,双眉紧锁着,雨珠滑过他白皙修长的手背,沿着指尖滴答。 “殿下!” 五丈开外的人群中,传来了魏荻被雨水模糊的声音。 他喊了一声后,确定苏毅澜听到并看向自己的刹那,抛出了手中的玄魄。 九曲长戟再次横扫,压得一众禁军齐步后退,下一瞬苏毅澜矫健的身躯跃起,稳稳接住了玄魄。 惊雷暴响,苏毅澜眯起眼,一手挥戟,另一手握着斩金断玉,削铁如泥的玄魄,杀气四溢地看着再次黑压压涌上来的禁卫军。 长期拉弓练就的强健臂膀再次爆发出惊人力量,苏毅澜左劈右砍,再次击溃了一波攻击。 但阻挡他离开的人实在太多了,任凭他有多大能耐,三万禁军在刚接任帝位的杨穆乃指挥下,如洪水般一浪接一浪地朝他涌来,今晚誓要将他淹没在这皇宫里。 九曲长戟被数把钢刀齐齐压下,苏毅澜沉身刚要把长戟抬起来,立刻又有两把钢刀压下来。 他当即右脚抬起,猛地踹翻了其中两人,长戟上的压力顿减,下一瞬手臂肌肉一紧,伴着一声暴喝,压着长戟的禁卫军齐齐趔趄,九曲长戟挣破了困局,挥向前方。 第138章 对峙 长戟贯穿脑袋,碎裂的脑浆和血水喷到了苏毅澜脸上,苏毅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抽回九曲长戟,在刀光里艰难前进了一步。 随着夜色加深,那挥动长戟的动作不再有最初那般的破竹之势,体力犹如流出去的水,苏毅澜开始大口喘息,瞪着赤红的眼,如笼中困兽。 靴子里灌满雨水,雨珠混杂着溅起的血水从苏毅澜脸上淌下,流进脖颈里。 魏荻急红了眼,翻手拔刀就捅向阻拦的人,但眼前层层禁军将他阻隔在外,凭他一人之力,根本靠近不了围困中的人。 九曲长戟划破雨珠,在重围里甩出血水,冰冷的雨线洗刷着汉白玉石阶上鲜红的血水。 暴雨喧嚣,苏毅澜紧握手中长戟,胸口起伏,盯着前方再次黑压压涌上来的禁卫军们。 站在人群外的白抚疏陡然动了。他紧抿唇线,推开眼前层层阻隔的人,踏着满地雨水朝廊檐下站着的皇后快步走了过去。 刀剑无眼,那些太监宫女和嫔妃们都各自缩在角落里,唯恐自己被伤到。 只有皇后始终保持着威仪,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看着已经被禁军包围的五皇子。 她不信,这个贱婢之子今晚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忽然,她发现激战中的五皇子目光朝自己射了过来…… 苏毅澜眨掉眼睫上的水珠,下一刻手中九曲长戟猛然倒插在地,整个人靠着长戟另一端的支撑翻身跃起,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飞溅。 在周围禁军举刀砍向他的一刹那,乌黑长靴在一个禁军头顶一点,一个纵跃,人便到了皇后身前。 电光石火之间,玄魄一闪,冰冷的利刃已经架在了皇后脖子上。 李玉姬尖叫一声,惊恐从凤眸里流露而出,整个身体顿时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把乌黑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这突变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始料未及,全场随之凝固。正冲皇后大步走过去的白抚疏一愣,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马上让开一条道,否则结果了她!”苏毅澜目光凌厉扫向禁军。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了浑身发寒。 雨滴拍打在苏毅澜身上,冰冷中透着血腥的味道。他扯着浑身颤抖的皇后,迎着后退的禁军一步一步往长阶下走去。 突然,一个着白袍的男人出现在禁军最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子堰! 他终于见到了白子堰。 秋雨唰唰落着,在苏毅澜和白抚疏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的雨墙,他们隔着一丈的距离,互相沉默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的眼睛全盯在他们身上,这一刹那,二人之间仿佛带上了几分对峙。 “五殿下,您别伤了她。”静了片刻,白抚疏开口说话。 苏毅澜强压下心头酸涩,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一心只想着,护着你的姨母么?她方才颠倒黑白的那些话,你都信了?” 顿了须臾,唇角抿出了冷硬的线条,又恶狠狠道:“伤了她又怎么样?我要一刀结果了她!” “疏儿,救我!” 皇后花容早已失色,被冰冷的刀锋架着脖子,几缕发丝湿答答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双腿发软。 杨穆乃站在隔着数丈的殿廊上,不敢近前。他既担心母亲的性命,又惧怕在雨中像一尊杀神的苏毅澜,又怒又急地跳着脚骂:“你胆敢伤了我母后,我让你碎尸万段!” 苏毅澜对着沉默的白抚疏冷冷地问:“怎么?你还想拦着?” 白抚疏不退反进,“你放开她,我与她换,行吗?” 苏毅澜盯着一步步走上台阶的白抚疏,唇线紧抿,沉默不语。 十月底的离黍,天气冷得好像要下雪,夜雨像刀子一样落在白抚疏身上,也许是被雨淋的,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白抚疏白皙的面容看起来毫无血色,他在一步之遥停下,隔着冰冷的夜雨,定定地望着苏毅澜。 那眼神……似乎在传达着什么含义。 苏毅澜兀地松开手中的女人,挂着血珠的玄魄一闪,移到了白抚疏玉质般光滑的脖子上。 谭宇霖立刻对跟着后退的禁军下令:“让开一条道,让五殿下离开!” 雨珠滚过钢刀,沿着锋刃滴答,魏荻终于汇合上,横刀护在后面,倒退着走出康宁宫。 杨穆乃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盯着苏毅澜离开的背影,命令退至两侧的禁军:“杀了他!杀了安王!” “不可!”皇后被一个宫女搀扶着,担忧地望着被利刃架着脖子离开的外甥,“疏儿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上呢,让他走。” 大批禁卫军远远地跟着。那玄魄架到白抚疏脖颈上,便没了架住皇后时那样的毫无顾忌,苏毅澜生怕锋刃不慎伤了他,出宫的这段路走得极为吃力。 好在白抚疏极其配合,就这样一路到了皇城门口,守城门的侍卫看见他们的最高统领被五皇子用匕首架着脖子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出了皇城。 “你快走,离开北娑。”一出城门,白抚疏便道。 魏荻牵过马,苏毅澜忽然攥住白抚疏的臂膀,“子堰,同我一起走!” “不可能。”白抚疏又艰涩地补了一句,“你走,回到你的故乡去。” 湿透的衣服如泡过冰水一般贴着身体,苏毅澜抬臂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皇后说的那番话,你信了?” “她既然给你栽了这样的罪名,北娑已难有你立足之地,趁现在城门守卫还未接到通知,你快走!”白抚疏声音有些焦急了起来。 魏荻看了看二人,走开几步,横刀戒备地盯着远处也停下来的大批禁军。 “你同我一道走!”苏毅澜喉间滚动了一下,再次道。 白抚疏脸色苍白,瞳色被夜雨洗得几近漆黑透亮,几乎吼出来般大声道:“苏毅澜,你要我背弃自己的国家,跟你走?你疯了么?!是谁给你的信心!” 苏毅澜凝望着他的眼睛,被雨水冲刷的衣袍,寒意直透指尖。 他缓缓松开了手。 白抚疏遥看了一眼停在远处,黑压压的禁军,声音轻得几乎淹没在雨声里,“忘了我,回到你的故乡去,若再见,我们便是敌人了。” 故乡?何处是故乡? 苏毅澜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眸光黯淡,退后两步。 对他来说,哪里都不是故乡,但白抚疏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时候,他该走了! 苏毅澜的目光在白抚疏脸上凝住了片刻,而后决然转身,翻身上马。 冷风吹着他湿透的身躯,他没有再转回头看一眼。 马匹疾驰的声音伴着他的身影,逐渐被雨雾模糊,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白抚疏站在雨里,一动不动,站得像一尊雕塑。今夜的雨似乎永远也没有停下的时候,男人眼睛大睁着,似乎只要稍微眯起来一点,眼珠上蒙着的一层水雾就要顺着眼角流下来。 少顷,那双凤目眨了一下,一滴泪终于还是从他的眼角无声滑下……… 第139章 离开 平春街,安王府。 厅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正中摆着一副棋局,三人围着一副残局盘膝坐着。 屋外暴雨如注。 “该你了。”冯宇荀穿着一件天青色家居棉袍,朝对面的芋青道。 临安托着腮帮子在一旁观战,见芋青捏着一粒黑子,犹豫着不知该往哪放。他歪着脑袋,咬着唇想了想,指了指棋盘上的一处,指点道:“这里,芋头。” 芋青好像没听见,盯着棋盘,抿着嘴唇苦思。 “你再不落子,这局可就算你输了。”冯宇荀指尖拈着一粒白子摩挲着,微笑道。 下一刻,芋青一伸手,视死如归似的将黑子落下,走的是另一条路线。 冯宇荀抚着须点了点头,意似嘉许。 芋青大喜,得意地瞥了临安一眼,见冯宇荀又走了一步棋,立刻摸起一枚黑子,想也不想便信心百倍地落在了棋盘上。 冯宇荀哈哈一笑,不疾不徐地又落下一子,棋盘上的白子顿时将黑纸围困。他伸直背对芋青道:“你输了,芋青,你要始终记着,不管做什么,都要戒骄戒躁。” 芋青嚷嚷着再来一局,二人又重新开始布棋。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了撞钟之声,冯宇荀布棋的手一顿,静静听着。 肃穆的钟鼓声一下一下地敲响,冯宇荀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芋青和临安见状,不由也竖起耳朵去听。 “临安。”钟声结束时,冯宇荀侧过头,神情凝重,“宫钟齐鸣,四十五下,陛下驾崩了啊。” 这时院子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响动,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往透出灯光的厅堂而来。 朱红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棋局旁的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风一下子涌了进来,裹挟着夜雨的湿寒水汽穿过厅堂,油灯火苗剧烈跳动,扑扑闪闪几欲熄灭,临安连忙伸手拢住。 “澜儿,你怎么……”冯宇荀纳罕地看着从门外跨进来,浑身湿透的徒弟。 “师父。”苏毅澜直直地走进来,语调急促,“快,我们得离开这儿!” “离开?”冯宇荀心神一颤,“去哪儿?” “赤琼。” 苏毅澜三言两语将皇后下毒,皇帝突然身亡,及后来的事说了一下,“……师父,是我思虑不周,才让燕王夺位。”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侧过身对魏荻道,“魏荻,你怎么打算的?你若想留下……” 魏荻神色坚定,想也不想:“殿下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属下永远跟着你。” 苏毅澜有些感动,点点头,又飞快对冯宇荀说:“师父,快走,若城门守卫接到通知,我们便走不成了。” 冯宇荀乍一听去赤琼,愕然地看着徒弟,然后在催促下,才机械地迈动脚步,跟着往院门处走。 芋青和临安也慌慌张张跟了上来。 苏毅澜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了身后跟着的人,刚要说话,芋青反应极快,立刻道:“大哥,我跟你一道走。” 临安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跟着点头。 “临安,你留下。”苏毅澜快速道,“我无法带走太多人,你出宫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燕王不会拿你怎么样。” 临安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要跟着的,这时也忘了去顾虑那地方的人到底挖不挖人心吃,听苏毅澜一说,虽停了脚步,却依旧语带哽咽道:“殿下,奴才,奴才也想……” 苏毅澜宽慰道:“到了那边言语不通,风险更大,放心,你留在府里安全,你我有缘必会再见,我得走了,保重!” 音未落,已经大踏步往外走去。 四人还未出院门,便听见门口守卫在阻拦一队往里面冲的人,打斗声随即而起。 守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燕王私养的五千亲兵在他的带领下,轻而易举便冲进院门。 “老五!出来受死!”杨穆乃在雨中指挥着亲兵往里冲,一面在后面高喊。 府中的丫鬟下人惊惶地四处奔逃。苏毅澜一行人立刻退至二门,将门关死,打算从角门撤退。 没走开几步,二门便被人用脚猛踹,发出巨大声响,走在中间的冯宇荀担忧地回头,那并不厚实的木门眼看快要碎裂。 “师父快走!”身后的苏毅澜催道。 “澜儿,这门挡不住了。” 冯宇荀一个转身往回疾奔,用背部顶住摇摇欲坠的门,飞快道:“为师为你争取一些时间,快走!他们拿住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不用担心!” “师父。”苏毅澜飞速返身拽他的胳膊,“我怎能扔下你,一起走!” “傻孩子,一起走根本走不了。”冯宇荀运上内功,用身体紧紧顶住木门,“快走!师父一把老骨头了,去哪里……” 他的话音忽然顿住,一把锋利的大刀猛然从门缝间插入,刺破他天青色棉袍,深深扎入了他清瘦的后背。 “师父!”苏毅澜肝胆欲裂,大喊了一声。 那刀抽了回去,血从背后往外流,苏毅澜飞快横抱起冯宇荀的身体,一面对飞奔过来的魏荻吼了一句:“快挪桌子来顶门!” “快……”冯宇荀齿间含着血,浑身抖得厉害,却仍然费力地推苏毅澜,“快走!” 魏荻飞快扛来一张木桌,看见芋青哭着扑向冯宇荀,大吼一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情势危急,苏毅澜控制住几欲发狂的心,飞快抱着冯宇荀往角门方向奔去。 临安不知哪来的勇气,指挥着两个老仆,将屋子里能挪动的家具,都统统往快被刀劈裂了的木门抬去,尽可能为离开的人争取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时间。 夜渐深,南城门轮值的两个年轻士兵都打起了哈欠,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朝着城门而来。 一个守兵伸着脖子往夜色中瞧:“都这个时辰了,难不成还有人想出城?” 正自诧异,三匹轻骑已经飞奔而来,狂乱的马蹄踏过积水,溅起水花一尺有余。 “开门。”苏毅澜猛拽缰绳,扬了一下手中的皇子令牌,大声喝令士兵。 雨势已经减弱,士兵连忙提着防雨水的油纸灯笼小跑过来,举着灯照了照。 苏毅澜几次从南城门进出,包括护送公主出嫁,这些士兵已经熟识了这位开始有些影响力的五皇子的容貌。 因为暴雨,加上南城门离皇宫较远,士兵们并未听到方才的钟鸣声,因而也不知皇宫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名守兵立时对着苏毅澜弯腰行礼。提灯笼的瞄了一眼未穿戴雨具,浑身湿漉漉骑在马上的五皇子,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这么迟还出城啊?” 苏毅澜道:“奉皇命,有急事要办。” 第140章 鸦鸣 一个士兵立刻小跑着去开城门。刚才说话的见五皇子怀里用风衣裹着一个人,后面除了一名年轻的侍卫,还跟着一个半大少年,本想再问一句,却被苏毅澜冷寒如冰的眼神给吓住了,往后退了退。 如果这时他将灯笼往五皇子马蹄下的地面稍稍一照,便会发现有鲜红的血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地从藏青色披风下摆滴落。 芋青紧握着缰绳,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他浑身僵硬,垂眸看着地面,紧张地听着前面的士兵缓缓打开城门,又缓缓放吊桥…… 时间仿佛过了几个时辰那么长。 少年握缰绳的手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好在浓黑的夜色掩盖住了一切。 守兵们恭敬地目送着五皇子一行人踏上吊桥。芋青行到吊桥一半时,一颗心才终于开始稍稍放松了些。 只要走过吊桥,就算是逃出了生天。 然而,还没等他一口气松到底,只听后面的士兵忽然又叫了一声:“殿下。” 接着便有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上来。 完了! 芋青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后背不易察觉地再次抻紧,额头冷汗唰唰往外冒,只觉得当初偷白抚疏锦袋被逮住都没这么紧张过。 他看见前面的苏毅澜停了下来,又看见那士兵提着灯笼,小心踩着湿滑的吊桥,经过自己身旁往前走。 最后,在苏毅澜马前停下…… 芋青的心脏跟打鼓一样狂跳起来,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不止。 “殿下,夜里黑,出城不便,这灯笼您拿着用。”年轻的守卫语气讨好,说着就面带微笑,恭敬地将手上的灯笼递了递。 今晚机会难得,得趁机卖个好,让五皇子记得自己。 这士兵心思苏毅澜也明白,他收下了这份好,道了声谢,将挑着灯笼的竹竿插到马鞍的扣带上,旋即扬起手里的马鞭。 马儿嘶鸣一声,迅疾如风地奔过吊桥,往南而去。 半个时辰后。 南城门的守城士兵们又听到一阵快如骤雨的马蹄声往城门而来。 杨穆乃不知苏毅澜要往城外走,在王府扑了个空后,才想到派人往各个城门去通知守城士兵。 送灯笼的士兵心里正嘀咕,今晚这是怎么了,便见几人策马奔至,领头的举着令牌高声道:“五皇子谋乱,若有见到,立刻拿下!” 什么?守兵们顿时傻了眼。 送灯笼的下意识回首瞟了一眼紧闭的城门。 已经半个时辰过去,方才那一行人早就融在城外的夜色里了。 夜,浓黑如墨。 雨虽然歇了,寒意却倍增,风撕扯着苏毅澜的衣摆,吹过耳畔的风愈发空寂冰冷。 苏毅澜止住了黑马的奔跑之势,现在他急需找一名大夫医治冯宇荀背上的刀伤。 灯笼的微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苏毅澜仔细打量着道路两侧,缓慢前行,沿途却并未见到村庄。 冷风吹着苏毅澜湿透的发缕,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怀里的师父身体冷了下去,他心里一慌,连忙拉紧缰绳停下。 “师父,师父……”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师父下马,轻声呼唤着。 “冯叔!” “阿翁!” 芋青和魏荻也围了过来,红着眼蹲在冯宇荀身旁。 临上马前,苏毅澜点住了冯宇荀的一处穴道,但那一刀刺得太深,只差一点就捅穿了胸腹。当时走得仓皇,大家身上都没有带伤药。 冯宇荀费力地睁开眼睛,想张口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苏毅澜俯身下去,贴近冯宇荀。冯宇荀齿间溢着血,费力吸进一口气,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道:“好……好活着,师父……陪……陪不了……你……” 冯宇荀用尽全力,颤抖着伸出手,抚向苏毅澜的脸庞,那冰凉的指尖才刚触上徒弟的面颊,便陡然滑落,永远闭上了眼睛。 “师父!” 苏毅澜跪在地上,悲恸哽咽,将冯宇荀冰凉的身体紧紧抱进怀里。 这世上唯一一个长久陪伴了他,抚养他长大,如师如父的男人,再也不会开口喊他一声“澜儿了” 芋青也跟着小声啜泣。 魏荻抹了一下脸上的泪,跪下,“冯叔,您一路走好。” 清冷夜风呜咽着穿过漆黑的树林,远处密林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鸣叫声。 苏毅澜用玄魄在林中挖开一个土坑,将冯宇荀轻轻放进去,跪地对着师父深深磕了三个头。 芋青与魏荻也跟着同样磕了头。 苏毅澜又挖来两株青松幼苗植在坟堆两侧,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冯宇荀的长眠之地,他在马背上转头。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如墨的夜色里。 —— 北娑景昌十一年秋,皇帝杨煌崩于福阳殿。 杨贵妃在哭灵时数次昏厥,那晚等到二皇子听到消息赶进宫,下一任新君已定,他手上无兵权,也扭转不了乾坤。 曾经拥护二皇子的那一党派,人人自危。 先帝出殡前一晚,伺候他多年的贴身大太监周贤贵被人发现死于处所内,全身上下无外伤。有人说,周公公伺候先帝多年,太过悲痛,随先帝而去了,也有人说,周公公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人灭了口。 虽然民间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但毕竟死得只是一名太监,这件事宛如水面上泛起的一个小小水泡,转眼便逝,没多久就无人再议论了。 至于五皇子携入宫的那名宫女,先皇应五皇子所请,那日已经下旨免了她死罪,流放禹州,等皇后事后再派人寻找,已不知所踪。 一个月后,杨穆乃正式登上帝位,随后几日,新君于康宁宫接连发出三道密旨,全国搜捕逆犯五皇子杨穆歧。 上元节这天,离黍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没多久,街头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正荣大街上一个裹着厚棉服的小贩正缩着脖子在兜售花灯,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豪华马车突然擦着他身旁疾驰而过,小贩吓得手一松,东西散落了一地,看着那马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附近一家茶楼二楼的靠窗雅座里,谭宇霖正打望着街上的景色,看见那疾驰而去的马车,转头对对面的白抚疏道:“赵大人被贬到桑围还没几个月呢,这么快就被陛下召回来了,犯了那么大的事,还能继续当他的户部尚书,实在有两下子,足见陛下对赵大人可谓是皇恩浩荡啊,连当燕王那会儿乘坐的马车都御赐给了他。” 白抚疏小口饮着杯中茶水,没有吭声。 谭宇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又看了一眼白抚疏,小声道:“陛下这么快就对代王动手了,我还以为会放过他呢,毕竟代王也审时度势,对新帝表示了拥护支持,并很快去就潘了。” “陛下那脾性,要不是皇太后劝着,忍不到现在。”白抚疏起身道,“走。” 他们踩着木梯下楼。冷风吹过脸颊,带着寒冬的气息,白抚疏在门口披上斗篷。 “那皇太后为何如此大度?”谭宇霖还是没忍住,环顾四周,见大街上来往的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确认无人旁听后,又道,“她与林贵太妃多年不睦,我还以为……” 第141章 上元节 “她也怕世人议论,说陛下不能容人。”白抚疏缓步往前走,宽大的斗篷下摆扫过门口石阶上厚厚的积雪,沾上了一点雪沫。 谭宇霖牵过拴在茶楼门口的马,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五殿下现下在何处,还好那晚及时走了。” 白抚疏闻言,眉眼间的神情微微一黯,复默默无言。 两人正要道别,一个小黄门骑马到近前停下,对白抚疏行了礼,说皇太后有请。 李玉姬自那晚中了毒后,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的御医们束手无策,杨穆乃让人找了一些民间高手来医治,也挽不住病程越来越重的趋势。太医院告知已经拖不了几日了,这时找白抚疏,看来情况已经不妙。 白抚疏神情一肃,与好友告别,匆匆跟着小黄门进了宫。 一股熏香夹杂着苦药味在皇太后的寝殿内弥漫,殿内御医和宫人跪了一地,却不闻人声。李玉姬中毒太久,脸颊塌陷,面色蜡黄,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苍老,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明艳姿容。 王尚仪跪在榻旁,对着李玉姬轻声唤道:“太后,抚疏公子来了。” 李玉姬转动着眼珠,示意惶恐伏地的太医和宫娥们都退下。 她轻轻握住白抚疏的手,请求他好好辅佐新帝,并言五皇子不知躲藏在何处,担心有一天回来,会危及帝位,自己一直放心不下这件事。 白抚疏沉默了片刻,问出了那萦绕心头许久,一直没找到机会道出的疑问,“姨母,您为何一直针对五皇子,不放过任何杀他的机会,是与他有什么特别的仇恨么?” 李玉姬顿了一下,收回手,缓缓诉说起了那些关于她和林贵妃以及杨穆歧生母之间的过往。 白抚疏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未出阁那会儿,我也跟天下女子一样,幻想着能与未来夫君琴瑟和鸣共白头,可我却嫁给了太子,嫁给了妻妾成群的帝王。” “林妃那贱人与他生母联手,想置我于死地,我两次失了孩子,皆因太医和我身边之人被收买……而我孩子夭折时,却听闻那贱婢有了身孕,如何不叫我恨!” 由于过于激动,李玉姬开始费力喘息,停了一下,又恨恨道:“而我深中此毒,也是间接拜她的儿子所赐,若不是老五找了那宫女进宫告发我,陛下也不会那么做。” 望着眼前这张与母亲极其相似的脸,白抚疏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他母亲缠绵病榻的情景。 那时白夫人已经极其虚弱,七岁的白抚疏每日坐在榻边,守着她,希望她能好起来。 每次白抚疏问母亲哪里痛,白夫人蜡黄的脸上总是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自己哪里也不痛,很快会好起来,劝儿子别守着,去好好学功课,否则爹爹回来查问,又要责罚他。 而白抚疏总是固执地坐着,不肯走,直到倚在榻旁迷糊睡了过去,被侍女抱走。 “姨母。”白抚疏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感,他俯下身,伏在李玉姬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 李玉姬霎时睁大了眼,盯着白抚疏:“他不是?” 白抚疏坐在床沿,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贱婢的儿子已经死了?”原本已经气若悬丝的李玉姬在刹那间恢复了一丝精神,她胸口起伏,呼吸转促,停了一瞬,喃喃道,“原来他早就已经死了,本宫再也不用……不用担心……他回来夺位了……” 李玉姬说着又开始急促喘息,一个宫女进来,跪在榻边禀报,说林太妃听闻代王谋乱,一脉满门皆灭,悲痛难抑,已经自缢了。 “好,都走了,很好。”李玉姬声音越来越低,“本宫也要去了,但愿来世……来世……再不嫁入帝王家……” 蹲在床尾的白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跳上床榻,对着主人喵喵地叫,窗外风声大作,冷风自窗缝挤入,将置在窗户旁的一株腊梅吹落了几瓣花瓣。 “姨母!”白抚疏望着合着双眸,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太后,红着眼眶,喊了她最后一声。 “……咚……咚!” 在一声声悠长沉闷的宫钟敲击声里,白抚疏走出了清宁宫。 外面灰蒙蒙一片,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几乎被白雪覆盖,只露出些许灰黑色的光秃秃树枝来,看起来暮气沉沉,犹如一个垂暮老人。 白抚疏遮上斗篷帽子,缓步走在风雪中,不知不觉竟到了云德殿外,这座已经颇有些年头的大殿自五皇子搬走后,目前还没有再入住新的主人。 紧闭的殿门油漆已经有些斑驳,白抚疏在门前呆站了许久,方转身离开。 —— “——啪啦!”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长京城街头腾空而起,夜幕下绽放出绚丽异常的光芒。 街头挂着的一个个花式各样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灯花如昼,照亮了历经百年繁华的长京。 三两个角总小儿手提花灯追逐嬉戏着从街头跑过。 一家经营多年,叫梦半玄的舞坊,在上元节这天为了吸引客人,别出心裁地将一些花灯挂在了二楼朝街一面行廊的红栏杆外,用一块长条木牌扎住,这些花灯有兔子,福寿,葫芦,七宝,等等,造型各异。 坊主又让人将行廊边上的木板全卸了,成了一个开阔的地方。穿着锦绣彩缎的舞娘就在朱红的望栏内翩然起舞,长袖翻飞,妙曼的舞姿被周围各式新奇花灯衬着,别有一番风情。 舞娘不时还将一些剪碎的春胜与春蝶抛向半空,引得一些扶老携幼涌上街头观赏花灯的人纷纷驻足,一面仰头观看,一面指指点点。 而长长的望栏两头更是挤满了客人,一些年轻的男性客人索性直接坐在了木质栏杆扶手上。 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灰滚云锦袍的中年文士经过楼下,负手望着满街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似乎对这个国家能有这样繁华热闹的上元节甚是满意,清瘦而略带病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距离,恭顺地跟着的是一个矮胖男人,而再后面一些,三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也不紧不慢地跟着。矮胖男人凑上前,不知对那中年文士说了一句什么,那人的笑意又更深了些许,眼尾的皱纹有如裂瓷一般。 渐渐地,挤进梦半玄舞坊二楼的客人越来越多,喝彩声一波高过一波。 就在气氛到达最高潮时,那望栏终于不堪重负,在发出一声悲鸣声后,连带着长条木板和花灯朝街上砸了下来。 惊呼声四起,街上翘首观看的行人纷纷逃避,一老人动作迟缓,被人撞跌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眼看就要被砸中,旁边冲上去一位青年人,一把抱住老者打了个滚,险险避过。 栏杆连带着楼上的一部分人轰然坠地,现场响起一片惨叫声。 砸落地上的花灯破裂,里面的烛火燃着了绢布,接着便蔓延到了落地伤者身上,原本微弱的火焰瞬间有蹿高之势,哭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青年见老人无碍,立刻转身,镇定地指挥几个围观路人一道扑打灭火,将压在伤者身上的栏杆移开。 第142章 文士 中年文士从年轻人救下老人的那一刻起,目光便一直落在了他身上。 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暗青色劲装,随便一看好像是位行走江湖的侠客,细看之下,却又像是出身显赫的豪门公子,当他冷静地指挥行人时,又带出一种征战沙场磨砺出的英气。 而吸引住他目光的,却不是年轻人身上这种出众又独特的气质,反而是他的容貌。 这年轻人便是苏毅澜,他此刻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正细细打量自己。摔下来的伤者中,其中一些伤势很重,一两个已经晕了过去,苏毅澜动作利索地将那些伤者身上衣服撕下一片,进行包扎,又指挥行人拿水来扑灭栏杆上的余火,从始至终沉着冷静。 三名身材健壮,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中年文士身后的灰衣随从见场面乱了起来,立时上前将文士周围嘈杂的人群隔开,警惕地看着周围,面容冷酷而干练,看样子似乎对中年文士的安全极其重视。 中年文士瞧了一眼随从,略微挥了挥手,那三人行了礼后,便又退后数步。 矮胖男人见主子视线停留在青年身上,近前问了一句:“老爷,可要人上去帮忙?” 文士点头,正要说话,忙不过来的苏毅澜急需有人搭把手,抬头一扫,发现了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男人,立刻招呼他过来帮忙。 那文士不料自己竟然也会被差遣,愣了一下。但此时他身上无形中散发出的压迫感和威仪,并未被急着救人的苏毅澜发觉,他再次喊了他一声。 男人眼底微动,随后竟走了过去。他身后的三名随从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主人,又看向苏毅澜。 这哪来不怕死的小子,竟敢支使他们家尊贵的主人。 更离奇的是,主人竟真的蹲下,开始帮忙了…… 其中一个和矮胖男人立刻跟着参与了救援,另两人则始终立在中年男人左右几步外,目光戒备地留意着周围。 “按住这边。”苏毅澜低头处理伤口,一面吩咐中年文士,“对,把胳膊抬起来……轻一点。” 或许是新奇,亦或是有些别的原因,从来只习惯于让人听从自己指令行事的中年文士,人生头一次,竟按青年的吩咐笨拙地打起下手来。 苏毅澜随后又指挥大家用断裂的栏杆和一些竹条,缠绑了几副担架,将伤重的抬到附近一家医馆治疗。 今天是上元节灯市,长京城里所有医馆都按官府要求夜间不能闭门,皆严阵以待。 走出医馆,苏毅澜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刚才那中年人还立在门边,见他出来,冲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苏毅澜此时发觉了对方脸上竟露着病容,想到自己刚才还指挥他忙活了一阵,心里有些歉意,便关切道:“你没累着?” “小哥儿,方才那些人,幸亏有你相救。”男人的口吻带着赞赏的意味,他打量着苏毅澜,见他脊骨挺得笔直,全然是在军中行走之人的气态身姿,又问了一句,“还不知你的大名呢,敢问姓甚名谁?” “哦,区区小事,没什么。”苏毅澜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姓苏,叫苏毅澜。” 这有些熟悉的笑容使得中年文士竟然有了一刹那的恍惚,男人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双眼似乎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顿了顿又问:“苏公子也是这长京城里的?” 苏毅澜操着一口标准的赤琼语,有保留地说了一句:“我来自南边。” 中年文士自我介绍了起来,自称自己姓王,是长京人,接着便问苏毅澜,如果不赶时间,是否可以同行一段路,一道观赏这上元节的花灯。 苏毅澜迟疑了一瞬,又爽快地点了点头,牵上马与他并肩而行,王文士的随从都远远退开,走在后面。 “苏小哥儿是军中人士?”王文士随口闲聊似地问。 “在军队待过一段时日,目前在经商。” 苏毅澜吃惊于对方眼神的犀利,不过他这句话回答得含糊,并有意把话题往经商上面转移。 “原来如此,对军队有什么看法么?”中年男人似乎执着于军队的话题,那漆黑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顿了顿,解释道,“是这样,鄙人在兵部任职,常与军队打交道,希望多了解一些军营里的情况,这样处理起事情来,与各位将军们的沟通会更有效。” 苏毅澜见对方语气诚恳,也不打听自己在什么地方,哪个军营待过,便道:“不知王大人想了解哪方面的呢,这样在下也好有针对性地讲。” 王文士将两只手拢进宽大的袖袍中,想了一下,说:“目前供应军队的开支庞大,户部时有抱怨,可这笔费用也无法压缩,苏小哥儿了解底下的具体情况,不知有没有什么见解。” 苏毅澜略一沉吟:“见解谈不上,有一点个人想法。” “哦?”王文士侧目看他,“但闻其详。” “过去因为与邻国的战争,年年征兵,目前军队士兵数量庞大,国家要养这么一大批人,每年消耗国库钱粮无数。但近一两年与北娑并无战事,个人认为可让一部分士兵卸甲归田,开垦抛荒田土,有战事时则立刻应召入伍。” “嗯,这部分人确实可以。”王文士停下脚步,思考着道,“但目前局势不稳,若遇外敌入侵,要将他们重召入伍,时间上有所耽搁,只能让小部分人归家,留下的数量还是不少。” 苏毅澜道:“那些驻扎地方或边境的,也可在军营周围辟田开荒,修河渠灌溉,即便不能达到自给自足,也是一个应急周转的法子,还能缓解国库紧张,省下一大笔钱粮。” 王文士微微颔首,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又细细看了他两眼,“小哥儿在军营待的时日应该不短?” 他原本是邀他一道观赏花灯的,但此时的视线虽还落在沿街的各式花灯上,兴趣却好像已经转移了。 苏毅澜一面往前走,一面趁偶尔回应一两句话时,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男人形容消瘦,微带病态,却掩不住那份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贵,深邃的眼神给人一种看不透,摸不着的虚无缥缈感。还有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几个随从,除了那个矮胖的,另外三个身形矫健,目露精光,应该都是功力深厚的高手。 他刚才匆忙中只顾着喊人过来帮忙,这时方察觉出了男人身份的不一般。 由于自身情况特殊,苏毅澜怕被人识破身份,引起麻烦,不便多谈,行了一段路后,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匆匆与对方道别。 第143章 美意 “苏小哥儿,你做个商人埋没了,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发挥自己,你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可来兵部找我。” “多谢大人的美意。”苏毅澜拱手道,“在下会好好考虑的,我还有些事要办,不能陪你赏花灯了,先告辞。” 王文士点了点头,与他告别。苏毅澜牵着马在拥挤的人潮中走出一段路后,那矮胖随从来到主人身侧,道:“老爷,这小哥儿撞大运了。” 男人望着夜色中走远的背影,负起手,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我欣赏这名年轻人,不过……他应该不会来找我。” “为何?”随从迷惑地睁大眼,而后躬下身道,“小的愚钝,请老爷赐教。” 男人收回目光,“倘若我猜得没错,他应该还在军营,不知为何要隐瞒,方才听说我在兵部任职,也毫无普通士兵该有的反应,整个谈话过程,神情始终不卑不亢,甚至我表示出想提携他,亦无一丝喜悦和激动。” “那……老爷,要派人跟上去吗?”矮胖随从趋前一步,压低嗓子询问。 中年男人半晌道:“罢了,不过是……看着与我认识的一个故人很有几分相像而已。”想了想,又道,“这样,姚睿,你回去跟严尚书说一声,若哪天有姓苏的年轻人来找王大人,就知会你一声,看缘分。” 被称为姚睿的随从抬眼偷偷窥测了一下主人的脸色,见他今日情绪似乎不错,不禁大着胆子多说了一句:“老爷最是惜才,希望这小哥儿能抓住机会,奴才想……他会不会是您那故人的亲眷或孩子呐?” 男人不知从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微微扯了扯唇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一闪而过,没有再说话。 这时两辆蒙着彩缎,扎满花灯的驴车缓缓驶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兴致勃勃看热闹的百姓。中年文士和随从们被人流挤到了路边。姚睿侍奉主人多年,察觉到主人脸上疲色深重,小心翼翼地请示:“老爷,咱们回么?” 见对方默许了,连忙朝后面远远跟着的一辆华盖双辕马车招手。 等扶人上车时,忽地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朕这身体是越发不如前了。” —— 太傅府邸。 芋青等在角门旁,他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立刻探头往外张望,瞧见一个挺拔的身影骑马过来,少年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 “大哥。”芋青手扶门框,喊了一声。 苏毅澜动作矫健地从马上跃下来,摸了一把芋青的脑袋,跨进门。 门房的家丁朝他行了一个礼,接过缰绳和马鞭,苏毅澜微微点头。 “学得怎么样了?”苏毅澜边走边问芋青。 少年挺直了胸背,用一口字正腔圆的赤琼语答道:“放心,这个难不倒我。”停了一下,又垮下脸,“可……魏荻哥还差了点火候,能不能让他……” 说到这儿又停住。 “不错啊,芋青。”苏毅澜没答他,夸赞了一句,从他身旁走过去。 “那我这次能跟你出门?”芋青不放心地跟在身后,追着问。 “明早你俩一道走。” “是,那太好了!”芋青顿时眉眼飞扬起来,兴奋地答了一声。 在府中憋了两个多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往起军中生活了。 自从那晚冯宇荀死了,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快跳脱过,来了这里三个多月,几乎就没有笑过,整个人倒是沉稳了不少。今晚还是第一次露出了和以前有些相似的神情。 三个多月前,苏毅澜用太傅给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长京。 他原本就有领兵打仗的经历,太傅有意让他入邓元禾麾下,便偷偷安排了他俩的一次会面。 邓将军过去受过太傅大恩,又曾经与苏毅澜的父亲李蕴关系交好,而魏王李蕴当初也多亏了他相助,一家人才得以逃出赤琼。 聊了几句后,不待太傅开口,邓元禾就主动建议苏毅澜进自己的军队,对外只当是新招募的士兵。 这样自然再好不过,没过几天,苏毅澜就去了军营。 魏荻和芋青不懂当地语言,这几个月都待在太傅府中学习,以适应这个国家的生活。 府中知道他们身份的只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马岩和另一名家仆,其余人只道这二人是来投奔老爷的远房亲戚。 前一段时间,苏毅澜来信,约好明日回来,倘若他们赤琼语学会了,就带进军中。邓元禾的军队驻扎在城外六十里的奇台山下,路程有些远,等他赶回长京,天色已经黑了。 正在后院帮忙劈柴的魏荻得知苏毅澜到了,放下手里的活,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何?还适应?”苏毅澜拍了拍他的肩。 魏荻还是一贯的不爱多言,只对着他行礼,点头笑了笑。 芋青按耐不住,立刻凑到魏荻耳旁,悄声说:“明早大家可以一道走了。” 魏荻原本以为这次没希望,闻言眼神一亮,也跟着高兴起来,准备去收拾东西。苏毅澜交代了几句到了那边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便往正屋去拜见太傅。 “澜儿。” 温太傅刚从宫里回来,面上有些忧色,看见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孙儿跨进门,才满眼慈爱地露出笑容,关切地询问起他的军中生活。 稍微聊了几句后,太傅说到了适才进宫的事,讲一向久居深宫的皇帝今晚竟然不在了,不知是不是又去了炼制丹药的太极阁。 而后又讲皇帝这几年越来越迷上吃术士练的丹药,身体每况愈下,说着直叹气,似乎很担忧的样子。 苏毅澜对赤琼皇帝没有好感,也理解不了阿翁对皇帝的那种感情。 李恒当初可以说是害太傅失去了女儿和妻子的罪魁祸首,但他却在提到这位九五至尊时,流露出很真实的关切。 “澜儿,北娑公主贴身宫女云香的事,我已经让人打听到了,夏沧国君大婚的消息一传出,圣上知道云香是假冒的,便立刻将她赐给了礼部底下一个姓毛的清吏司做妾,那清吏司待她不错,云香年初已经有身孕了。” “如此便好。”苏毅澜道。 管家过来,说晚饭可以开始了,苏毅澜陪着太傅到了正厅灯光明亮处,太傅看见苏毅澜衣裳上沾染上的血迹,不禁惊讶道:“这可是怎么了?” 苏毅澜便简单解释了一下街上发生的事,也顺便提了一嘴那位王大人。 兵部机构庞大,里面确实有两位王姓官员,太傅听了点点头,也没再问,只叫他快去换了干净的衣裳。 上元节,这里也一样吃浮元子,只是品种花样比北娑多,不仅有芝麻花生馅,还有豆沙馅,肉馅。 苏毅澜默默低头,将一粒花生馅浮元子咬入口中,目光有些黯然。 以前在鹰丛岭,冯宇荀每年这天也做浮元子,师兄爱吃花生馅,苏毅澜总把这种口味的都留给他。 才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竟都不在了…… 第144章 往昔 四个月后。 赤琼皇帝寝宫,长生殿内。 空阔的大殿两侧,十几名宫人敛眉垂首静立着。 精致的紫檀木镂空雕花龙床一侧,半幅白色纱帐已经被鎏金帐钩挽起,另半幅静垂。龙床上的帝王面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时已初夏,皇帝却还穿着厚袍,床前条案上放着一碗黑稠稠的药,冒着氤氲热气,整个殿内都飘散着一股苦药味。 “陛下,您该喝药了。”贴身内侍姚睿躬身站在一旁,轻声道。 李恒示意他扶自己起来,却没有喝药的打算,斜靠在一个软枕上歇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太傅还没到?” “没呢,要不……奴才再派人去催催?” “不必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太监尖细而又拖长了腔调的嗓音:“太傅到!” 温太傅缓步入殿,距床榻数步之遥跪下,朝榻上的帝王长跪叩首,“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李恒示意他近前来,又吩咐宫人赐茶赐座,而后谴开殿中所有太监宫女,打量起太傅来。 老人已经六十出头,一头乌发尽染霜,苍老的脸上,露着一贯的正气和端严,曾经的李恒每次一见到他,都会产生一丝依赖和敬重,但自从云婉死了,这种感觉又与一丝的愧疚交织在一起,不过那点愧疚总被他藏在了君王的威严背后,让人不易察觉。 “太傅。”李恒移开目光,缓慢开口,因为在病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而虚弱,“你说……朕是不是登基时杀孽太重了。” 温太傅一惊,不知李恒究竟想说什么,起身拱手道:“陛下快别这么说,您是真命天子,做什么都不为过,何来杀孽?” “真命天子。”李恒闷咳了几声,眼中露出一丝嘲讽,“这么多年,朕后宫没有一个妃子能怀上龙子,而如今,连朕这副身体也不行了,这不是上天对寡人的惩罚是什么?” 太傅不知该如何接话,沉默少顷,见皇帝瘦得惊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温声劝道:“陛下只要少吃那些术士练的神药,身体定会很快恢复,您还正当年,赤琼需要您,希望陛下能听老臣一声劝啊。” 李恒没有答他这句话,静了一下,又缓缓道:“今日召你,是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当年云婉……”他似乎说得有点儿艰难,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朕没有想要她死,是余斯失手杀了她。” 这件事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就像是一个禁忌,十几年过去,君臣都谨慎小心地避开这件事。 今晚,李恒却主动提了。 想到已经不在世的妻女,温太傅不禁眼眶湿润,悲怆道:“陛下皇恩浩荡,可惜婉儿命薄,当初执意要嫁给罪人李蕴,老臣也拗不过她啊,如今她母女俩都走了,只留我独活于世,孑然无依,这都是命啊。” “朕记得……”李恒望着帐幔顶上精致的刺绣,目光中透着对往昔的追忆,“初见她时,就在上元节的长京街头,那晚,她提着一个兔子花灯,走在太傅身旁,脚步欢快,那时她……才十一岁?” 温太傅被他的话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抬指将眼角的泪花拭去,想起当年那一幕,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陛下记性真好,是十一呢。” 君臣二人一起回忆起了过往。在这一刻,李恒流露出了一些许久不见的柔软,那神情,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太子,还能够和自己信任的太傅知心与共,对他全心依赖。 “……那时朕还是太子呢。” 说到这里,李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今年上元节,朕微服出宫了,在一家舞坊楼下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容貌与云婉长得极为相似,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差点要以为……” 温太傅闻言微微睁大了眼,想起了苏毅澜那晚提到的王大人,当时也未深想,料不到竟是皇帝。 听孙儿的意思,皇帝对他是赏识的,而今皇帝提起当年那件事的口吻,似乎也…… 太傅突然心一横。 只能赌一把了,否则孙儿在赤琼永远躲躲藏藏,不得以真实姓名示人。 “陛下,”温太傅试探着道,“倘若云婉的儿子真的回来了呢?” 李恒一怔,立刻看向温太傅。 “陛下见到那年轻人,是舞坊栏杆坍塌时罢?”太傅继续道。 “太傅的意思是……” 太傅离开座椅,重新伏地跪下,“陛下,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婉儿的次子李澜啊。” “云婉的儿子?”李恒微微一惊,勉力撑着坐起来,背靠床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太傅快起来说话。” “这孩子命苦,六岁那年被人贩子拐卖了,当年婉儿夫妻……”温太傅重新坐回座位上,略略说了一下整个过程。 “北娑五皇子?”李恒摸着下巴,自顾自言道,“朕记得余斯曾在密报中提过,还附上了一幅他的画像,但那画像朕直接让人转给兵部了,原来是他?苏,毅,澜……李澜。” 皇帝说到这儿,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对着太傅道:“难怪,那天朕说要提携他,他是那般的反应。” 停顿了一下,又点头道:“嗯……倒是个不错的好儿郎,不愧是云婉的孩儿。”又扭头对着姚睿道,“传诏,朕要见他。” “陛下……”太傅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由得又有些担心起来。 李恒淡淡地瞥了老人一眼,转眼间脸上神情便又恢复了一贯的高高在上,带着独属于帝王的倨傲和淡漠说道:“太傅担心什么?朕只想见他一见罢了。” 奉谕出宫的使者很快便到了奇台山军营驻地。正在校场教芋青骑射的苏毅澜跪接旨意时,心下一沉,怀疑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他就这么一路忐忑着,于末时来到了长生殿外。 太傅不放心此事,一直候在殿外,他见苏毅澜身旁跟着使者,也不便挑明,只好对他使了使眼神。 “在下苏毅澜,见过陛下。” 当他跪拜完,被要求抬起头时,才愕然发现,那靠在床榻上的帝王,竟是上元节那晚的中年文士,只是面容憔悴了许多。 而那天苏毅澜见到的矮胖男人也穿着宦官服饰,低眉垂目,站立一旁。 原来那晚,久待深宫的李恒突然想微服出去走走,看看自己治下的这个国家,他带上自己的贴身内侍姚睿,和几名近身侍卫,便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城,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苏毅澜。 李恒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在苏毅澜身上打量了片刻,方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小哥儿,咱们又见面了,朕应该叫你李澜。” 果然是身份暴露了! 苏毅澜的脊背顿时紧绷了起来,脑中急转,半晌,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是。 李恒轻哼了一声:“你这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啊?” 第145章 登基 侍立于殿角的姚睿垂着的眉睫顿时一颤,看向了跪地不语的年轻人,又偷瞄了一眼斜靠榻上的帝王。 就在他以为皇帝要为难眼前的年轻人时,却见他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了下来:“李澜,朕念你上元节救治百姓有功,功过相抵了,你起来。” 言罢,唇角甚至挽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浅弧度。 当年与兄弟间的恩怨,该杀的已被杀尽,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老去,那些怨恨在他心里也淡去了。 今天召苏毅澜进宫的目的,无非是想当面确认一下身份罢了。 也许是这一天说了太多的话,情绪又有些起伏,李恒稍微问了几句苏毅澜在军营的情况后,感到精力不济,便让他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长生殿内只留了姚睿一人。 李恒疲倦地靠在榻上,半合着眼帘,心知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隔了一会儿,吩咐姚睿取来笔墨,诏书和玺印,又让搀扶着坐到御案前。 然后姚睿主动退了出去,他要等到天子喊了他,才能再进来。 李恒虽然只有三个公主,但皇室叔伯辈还是有一些后人的,此刻几个人选在他脑中一一滑过,最后停格在了一个极年轻,深邃的五官含着一丝英气的面容上。 朕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立,才能保住我赤琼江山永固。 忖度良久,李恒铺开明黄的诏书,拿起饱蘸朱墨的狼毫,开始下笔…… 十二日后李恒驾崩。 内侍姚睿在长生殿展开黄缎玉轴,对着文武百官们开始宣读诏书。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猜测过,李姓王朝的下一任继位者会是谁,而当那个名字从姚睿口中读出来时,在场的人皆露出了惊讶之色,当然也包括了太傅。 “……朕决定将江山托付给故魏王次子李澜,以承大统。”姚睿对着手中的诏书,高声宣读,“希望新君能用心理政,保我赤琼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今布告天下,钦此!” 紧接着遗诏后面,另外还附有一份诏书,内容是赦免李蕴的罪,恢复其皇室魏王身份。 当初夏的第一缕晨光铺满重华宫正门时,苏毅澜醒了。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大日子,距李恒大丧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重华宫永延殿内,数名太监和宫女鱼贯而入,开始伺候苏毅澜梳洗更衣。 一名年轻的圆脸太监捧着一件白色丝绸单衣趋步上前,抖开披上新君肌肉流畅的肩膀,清凉的丝绸触感在他健硕的腹肌与胸肌上划过。 苏毅澜站到一面有着蟠龙纹的巨大铜镜前,两名宫女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挽起,以一根玉簪插入固定,戴上庄严的冕冠。 最后三名太监合提一件明黄色,双臂和后背各绣一条金色腾龙的绸质衮冕礼服上前,披上新君高大挺拔的身躯。再将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 里面在紧张而又有序地忙碌着,魏荻已经一身红色武士服,早早等在寝殿外。 一个时辰后,苏毅澜阔步迈出重华宫,身后跟着数十名侍卫和一群太监宫女。 这一日,赤琼皇宫举行了登基大典,新皇穿戴衮冕礼服,头戴十二旒礼冠,在百官陪同下祭告天地,祭拜了太庙和社稷,正式登基。 崇政殿上大鼓“咚咚咚”擂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等候。 “陛下驾到!”司礼监太监高声唱道。 新皇带着一股清明威武的气度,迈步进入崇政殿,礼官吟诵完唱词,文武百官整齐叩首,三呼万岁。 苏毅澜站在御阶上,透过冕上的白珠十二旒,俯视着宽阔大殿内跪拜的群臣,耳畔的“吾皇万岁”震耳欲聋。 次日,为了彰显恩威,新皇端坐御殿之上,颁了第一道御旨,着即日起大赦天下,并改原年号咸平为元康。 —— 一年后。 北娑皇宫,承德殿外的夹廊甬道上有一胖一瘦两个太监,手中各自捧着食盒和衣服往一间偏殿走去。 “大锋。”那廋的太监捧着衣服悄声说,“我听内务府的一个管事讲,上个月又死了一个,都是哪儿弄来的人呀?” “临安,我跟你说,在这宫里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特别是关于这件事,知道么。”叫大锋的太监年纪比临安大几岁,满脸严肃地说道。 临安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那晚苏毅澜离开后,安王府的下人杀的杀,逃的逃。而临安又被重新安排回宫里当差,他原本就是被卖进宫的,相当于皇家财产,在内务府是有名册的,即便逃回家,宫里也会派人去找,所以他哪儿也没有去,乖乖回了宫里。 内务府安排他还干原来的差事,包括望月湖周围那一片的洒扫,因承德殿也在望月湖附近,临安今天也被指派去那里当差。 二人在偏殿一间上了锁的房前停下,大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铜锁。 光线穿过敞开的门,打在屋角一个男孩的脸上。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衣着普通的孩子。 小男孩抱紧了身子,往阴影里蜷缩,神色惊恐地看着进来的人。 “过来把饭菜吃了,再洗个澡,换上新衣,今晚伺候陛下。”大锋将食盒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临安走近他,温和地说:“起来罢,地上凉。” 孩子缓缓站了起来,或许是从临安的眼中看见了同情的目光,又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带着哭腔道:“救救我!” 男孩长得眉目清秀,临安望着他,想起了家里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他心里有些不忍。 但他能为他做什么? 临安心中叹了口气,只好扶住他,说:“你别怕。” “救你?哼!说得轻巧,那我们的命还要不要了!”大锋站在桌旁,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冷笑了一声,又对临安道,“别理会他,你去提桶水来。” 临安默不作声离开,很快提来了一桶温水,又将布巾和澡豆从叠好的衣服里拿出,摆在木桶旁。 “大锋哥,这窗户可以打开一点,他个子矮,爬不出去的。”临安征询着大锋的意见,又解释道,“屋里太暗了,他啥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洗没洗干净啊,要是没弄干净,陛下怪罪下来,咱们也担待不起啊?” 最后这句很起了作用,大锋点了点头。 临安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用木棍撑好,又交代了男孩一句“把身上洗干净些”,便跟着大锋走出屋子,看着大锋将殿门重新锁上。 半个时辰后,临安忙完活回到监栏院,脑中始终晃着那男孩跪地哀求的样子,坐立不安了一会儿,看看快正午了,见左右无人,便走了出去。 到了那间偏殿门外,他绕到支开的窗户旁往里瞧,男孩还坐在地上,食盒也原封不动地盖着搁在桌上。 孩子发现了他,立刻走到窗边,踮起脚,小手扒着窗台,乌溜溜的大眼睛隐含几分期待看着他。 “你怎么还不吃东西啊?” “哥哥,求求你了,救救我!” 临安没有动,沉默地看着他。 “和我一道被捉来的两个都已经死了,求求你了,放我回家,求求你了……”孩子说着带上了哭腔。 第146章 坍塌 临安紧张转头看了一下周围,深吸一口气,对着窗里边说:“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让你从这窗户里出去,能不能逃出宫就靠你自己了,你若愿意,我现在就拉你出来。” 男孩想也不想就点头了。 “你挪条凳子过来垫着。”临安小声说,“手伸给我,我拉你出来。” 男孩被他从窗户拉了出去。临安拉着他飞快躲到一丛绿植后,然后小心翼翼探头观察了一下周围,观月湖附近此时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树枝的哗啦声。 临安领着小男孩,贴着朱红的宫墙墙根悄悄往南面走了一段路,而后指着右侧一条小路,低声说:“往那边直走,在第一个路口往左拐,再走一段路,那边是御膳房的后厨,每天会有采买的太监从角门出去,你找机会躲进菜筐子里或运食品的车子里逃出去。” 男孩神色紧张地点了点头,按他指的方向,有些慌乱地飞快走过去。 临安看着孩子绕过一丛月季不见了身影,便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就这时,突如其来的几声粗暴喝声一下子扯住了他的脚步。 “站住!” “快抓住他!” 临安浑身一颤,正准备偷偷溜回院子里,就见大锋从侧旁一条小路跑来。 “临安,你好大胆子,竟然放跑了他!” 临安脑中嗡的一声,浑身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男孩听到呼喝声,拼命往前跑,嗖的一声钻入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中,一个中年太监立刻跟着钻了进去。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把那男孩像拎只小鸡一样拎了出来。 “他娘的,临安这小子想害死我们啊,竟敢放跑他。” 中年太监大骂着,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攥着使劲挣扎的男孩往承德殿方向走,忽然发现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太监猛一抬头,看清来人,又连忙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拽着孩子退至路边。 “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了?” 来人是白抚疏。 杨穆乃要在大雁山再建一座离宫,以便夏天去那里消暑度假,但进大雁山得在山里先开出一条可供马车行走的官道,目前已经征了六万苦力。 从他登基的两年以来,除了最初还会勤勉一些,后来便渐渐露出本性,整日饮酒作乐,荒淫无度。 皇太后在时还能约束他,并时时督促,自从皇太后去了,杨穆乃便开始放纵自己,为了享乐,他在宫中养了上千名宫女,并大兴土木、扩建宫殿。 整个离宫若修建下来,将耗资巨大,这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目前已经惹得民怨四起。 白抚疏颇为头疼,准备去清宁宫劝他先停了建离宫的事,安抚民心。正巧赶上听了一耳这个太监提到临安,又见着孩子惊惶地望着自己,顿时疑虑丛生。 “回大人的话,这是宫里新来的小太监,不好好干活,到处瞎跑,奴才正打算捉他回去教训他呢?”太监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 “他怎么没穿宦官的衣服?” 太监一时语塞。 “把这孩子给我。”白抚疏冷冷道。 他其实隐约也听人传闻过皇帝的特殊癖好,但并未亲眼见过,加上杨穆乃又养了那么多宫女在宫中,因而也未当真,今日一见这孩子便起了疑心。 “大人……”太监立刻跪下,哭丧着脸,“大人,奴才做不了主啊!” “好,本官也不为难你,我去内务府找你们夏总管要人。” 白抚疏把孩子交给了跟着的一位属下,独自一人往内务府走去,经过监栏院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惨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临安。脚步一拐,跨了进去,刚好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阴阴森森道:“给他六十杖,咱家要活活打死他,竟想害我们一起担罪。” “住手。” 正在行杖刑的太监听见一道冷冷的低喝,连忙停下。 临安趴在一条长凳子上,臀部的衣裳已经渗出了血迹。白抚疏亲自将他扶下来,又转头对着那大太监道:“方才那小孩本官要了,不管何人要追责,就说是我将人带走,与任何人无关,更与临安无关。” 顿了顿,又警告道:“尔等若敢在陛下面前提到临安,或再惩罚他,休怪本官不客气。” 那内务府大太监认识白抚疏,自然也知道他的地位不是一般人可比,当下赔着笑,点头称是。 白抚疏来得及时,临安虽然挨了几板子,但勉强还能走路,他被白抚摸搀着慢慢走出了院子,到了一片无人经过的偏僻处,二人才停了下来。 “临安,今日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白抚疏问道。 临安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不用怕,陛下不会知道,我只想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抚疏说完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临安垂着头,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绞着,过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喏喏道:“……宫中时不时会弄进来一两个六七岁的男孩或女孩,都是去侍候陛下的,没多久就死了,尸体都扔到承德殿外的一口枯井里,或埋在那边的一片林子里。今日那孩子,我看他可怜,想救他。” 白抚疏听着临安说的这些话,心中一阵冰凉。 自从姨母去世,看着杨穆乃越来越荒唐的行径,他已经对自己当初扶他上位的举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一年多来,他对效忠这个君王的坚持,以及对他的信心,早就开始有了裂缝,而此刻,则是坍塌。 当年苏毅澜因为账簿的事说的那些话,再次浮上心头。 “殿下走了已经两年了,也不知他……”临安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我也不知他在那边怎么样了。”白抚疏望向南方,口中喃喃道。 —— “啪!” 掷出去的杯子砸中地上跪着的人,而后滚落地,在福阳殿光滑的大理石地上碎裂成几块。 “蠢货!一群废物!”杨穆乃指着跪地的人大声咆哮,“快两年了,连老五的一丝踪迹都没有查到,朕不信他还能躲到哪里去,抓不住他,朕日夜都不得舒心!” 跪在地上的是他的心腹,曾经燕王府的亲兵武弁郭启雄。郭启雄不敢躲避,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伏地汇报起了另一件事。 “属下前不久遇见了一队自夏沧过来的皮货商,得到一个消息,赤琼皇帝李恒已经驾崩,新君李澜于一年前登基,此人野心很大,正急速对外扩张,目前已经兼并了周边一个小国。听闻他与咱们北娑有瓜葛,甚至有传言说,他就是……” 郭启雄迟疑着停了下来。 “是什么?”杨穆乃烦躁道,“快讲!有什么说不得的?” “传言说……他极有可能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你说老五?”杨穆乃愣了愣,随即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也太荒谬了!” 第147章 战火 一旁的赵均宁眼珠转了转,立刻献策:“陛下,那传闻的话不可信,倒是赤琼新君登基不久,朝政必然不稳,对军方的把控也会有一段时间的混乱。此时倘若派兵攻打,能取得意料不到的效果,如此也可壮我北娑士气,陛下还能威名远播啊。” 只要战事一起,赵尚书便能指使手下心腹做黑白账,或以各种名目从户部的钱库中捞钱。 杨穆乃当燕王时,他俩便狼狈为奸多年,张尚书深知他的脾性,既贪图享乐,又想建功做大事。 此时见杨穆乃面露犹豫,便专挑他爱听的奉承。 “陛下,咱们北娑地幅辽阔,兵力多过赤琼数倍,且兵强马壮。先皇在世时,与对方拉锯战数年,未能赢得战争,假如现在能给予对方狠狠一击,夺他一两个城池,那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大捷啊,届时陛下定然能在史册上留下重重一笔。 几句话果然说到了昏君的心坎里去。杨穆乃目光一亮,正待说点什么,忽闻殿门口太监高声地报:“白侍郎觐见。” “子堰来了正好,这事我找他商量一下。”杨穆乃道。 李玉姬病重时,叫他到床前发过重誓,逢大事要与白抚疏相商。这句话他算是记下了,平时有事要决断,会事先找来白抚疏商议,但假如白抚疏的意见与他不合,最终则又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子堰,你来得巧,朕正好有事情找你。”杨穆乃心情不错,靠着椅背架起腿,脸上露着笑容,“来,先说说你找朕何事。” 白抚疏面上神情严肃,行过礼后,直奔主题:“陛下,臣想劝您暂停大雁山建离宫一事。” 杨穆乃立刻收起了笑意,抱怨道:“朕是皇帝,连建一处离宫享受一下都不行么?这皇帝当了还有什么意思?” “臣以为,眼下民生凋敝,国库虚空,不可大兴土木。”白抚疏尽管对他失望,但作为一个臣子,为了社稷之忧,同时又受着皇太后临死前的重托,还是想尝试劝住他。 “行,行,”杨穆乃摆了摆手,“此事先暂停,可以了。” 他此刻已经有了另一个更大的想法,不想再跟白抚疏在这件事上讨论了,顿了顿,便将刚才赵均宁的提议说了。 听到李澜二字,白抚疏心中一跳,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等杨穆乃说完,想了想,谏言道:“目前莲城爆发了农民起义,臣以为应该先安定国内,再谈对外战争一事。” “如今民生凋敝,去年加的税负太重了,百姓活不下去,丹州的起义军还一直镇压不下,陛下不如减轻税负,满足他们提出的一些条件,给他们一条活路,进行招安。” 赵均宁平时就看不惯白抚疏一副冷淡清高的模样,现在又反对自己的提议,他心中不悦,立刻插言,“白侍郎也未免太心肠软了,总是为着那些百姓说话,这些刁民不可纵容,否则将来各地有样学样,后患无穷,必须暴力镇压。” 杨穆乃也觉得白抚疏扫兴,放下腿,不快道:“朕以为赵卿说得在理,子堰你就是心肠太软了,这一点得向赵卿学学,成大事者不该有妇人之仁。” “陛下……”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杨穆乃不耐烦地挥手,截断了他。 次日,这件事被拿到朝堂上去议,支持者少,反对的多,但杨穆乃被赵均宁怂恿,觉得这是能在史册上留下功绩的事,又是十拿九稳的,为何不做?这些臣子们就是安定太久了,没了血性。 于是最终力排众议,决定派兵攻打赤琼。 两个月后,北娑与赤琼战火重燃。 —— 申时已过半,苏毅澜负手立于重华宫前的一个小山坡上,身后的天空一片寡淡微云,云层后漫射出的点点红光,映的灰色云彩如片片龙鳞一般。 远眺北面,苏毅澜的视线越过皇城,越过城外隐隐的重重山脊,仿佛穿越了薄灰色云彩的天际,看见了北面战火连天的边境。 他手上握着刚从前线战场上送来的军报,上面除了汇报战况,还有士兵的伤亡人数。可想而知,敌方也一样有受伤和死亡的数字,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想起永州一战时那些与他并肩战斗过的士兵以及将领,苏毅澜的心情极度复杂。 私心来说,他不希望任何一方有伤亡,但这场战争却不是他能够阻止的,作为这个国家的君王,他只能签署下一道道命令,让前线士兵奋勇拼杀,去杀死那些……他并不希望他们死去的人。 那次在牧山村看见阿衍那些孩子时,心头涌上的那个荒诞的念头又忽然浮上心头。 而这次他不再觉得荒诞。 苏毅澜忽然转身,对侍立一旁的一个侍卫道:“传诏令,让魏将军进宫。” 李元禾已经领兵增援边境去了,苏毅澜安排魏荻接手了奇台军营的兵权,他需要有自己的心腹驻扎军中。 一年前刚登基时,李澜,这个横空杀出来的皇室继承人令大家所料不及,同时也让一小部分宗亲蠢蠢欲动,有人暗中联合了宰相宋仕富,想趁苏毅澜登基未稳时,将他赶下去。 苏毅澜及时察知了阴谋,他暗中借用太傅在朝中的声望,以及身后手握重兵的李元禾,以雷霆手段将这件事扼杀在了萌芽之中,随后又撤换掉了一部分官员。 而当年进长京告状的禹州府主簿曹风赢,则被他调进礼部,顶替掉了原先与宋仕富私交不错,暗地里对宰相言听计从的一名员外郎。 日影西斜,深秋的雾气升腾了起来,苏毅澜转身进了重华宫。中庭里薄雾弥漫,几处檐下,宫人已经点亮了琉璃宫灯。 苏毅澜没有住进几代帝王居住过的长生殿,而是选择了他父亲幼时曾生活过的重华宫作为自己的寝宫。 离黍的朱墙碧瓦已经是昨日前尘,日子按部就班的前进,有些时候,苏毅澜在处理政务,或在朝堂上,底下臣子们汇报朝政时,或夜晚独自一人临睡,躺上床的某一个瞬间,会突然想…… 那人现在在干嘛呢? 目光扫过中庭里两株正在落叶的杏树,一个画面不期然的浮现在了眼前。 那年他和白抚疏在一片杏树林边拥吻,大约也是这个时节,这个时辰罢?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晃了晃头,把这个画面甩出了脑中,吩咐一个站在檐下的太监去把姚睿叫来。 那年轻的太监躬身领命正要退下时,苏毅澜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道:“这宫里可有一个叫欣儿的宦官?” 那太监垂着头,想了想,恭恭敬敬道:“回陛下,奴婢叫夏欣,此外没有叫欣儿的人了。” “哦?抬起头来。” 夏欣缓缓仰起了头,目光还是不敢直视君王。 苏毅澜想起自己登基那日,夏欣也是伺候穿衣的其中一位,细细一看,他的眉眼和夏悦还真有几分相似。 “夏欣,你可有个姐姐叫夏悦?” 夏欣有些紧张地跪下,“回陛下,奴婢姐姐确实叫夏悦。” “起来,你姐姐在北娑时很想你,但她已经……不在了。” “谢陛下。”夏欣忽闻噩耗,嗓音微微有些颤抖起来,又怕御前失礼,拼命忍着。 “你下去,明日到朕身边来侍候。” 夏欣又拜俯倒地:“奴婢谢陛下隆恩。” 第148章 执拗 待到薄暮时分,苏毅澜开始用晚膳时,魏荻进了重华宫。 “魏荻,坐,陪朕用膳。” 旁边伺候的宫人立刻添上了一副碗筷。二人边吃边聊,苏毅澜问了一些军中的事,及芋青在军营里的情况,随后谈到了目前的战事。 魏荻微微皱起了眉:“属下真希望两国能世代交好,可惜那昏君……” 他停住,没有再说。 “两国开战硝烟蔽日,最苦的是百姓,”苏毅澜道,“对待北娑,魏荻,朕同你一样,不希望有这场战,但它已然发生了,眼下两边每日都有伤亡,且将持续。” 顿了须臾,苏毅澜又缓缓吐出一句话,“只有统一了天下,百姓才能过安宁日子。” 魏荻猛地抬眼看向他,随即起身,朝着苏毅澜跪了下去,“陛下,不管您的决定是什么,魏荻都誓死追随。” “好,你准备一下,同朕去一个地方。”苏毅澜说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过去。 魏荻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但他都不认识。 “这是找姚睿要来的。”面对魏荻的疑惑目光,苏毅澜展颜一笑,吐出一句话,“潜伏北娑人员名单。” —— “朕最烦见到他,整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朕想做点什么他都要阻拦,今日竟然在朝堂上公然反对建离宫。” 杨穆乃一进福阳殿,就开始骂。随在他身后一道进殿的赵均宁趁机挑拨:“是啊,他一个做臣子的,都要爬到陛下您头上来了,白大人要不是仗着当初皇太后给的特权,他哪敢这般肆无忌惮。” “滚开!”杨穆乃一脚踹向一名拿了一块温热湿毛巾,打算给他插手的太监,满肚子憋闷的怒气全撒到了侍候的人身上。 那太监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大殿内其余太监宫女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下来,一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杨穆乃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登基两年来,已经有数名太监宫女被杖杀,在福阳殿当差的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没了命。 “自小母后就将他与朕做比较,夸他如何出色,朕真是受够他了。”杨穆乃一屁股在一张软椅上坐下,忿忿道,“如今朕已登上皇位,他还要干涉朕的决定。” 还有一件令他憋闷恼火的事,他没有说出口。那名被临安放走的孩童,白抚疏竟然把他带出宫,让人送回了家。这种事情,当年他连皇后都瞒着,也不好声张出去,当面找白抚疏要人。 更可恶的是,白抚疏甚至查到了莲城那边,几个专门替他搜罗孩子的官员都被他以别的罪名查办了。 杨穆乃喘着粗气,越想越火大。 赵均宁瞧着他阴沉的脸色,一个邪恶的念头很快浮上心头。 得想个法子把白抚疏赶出朝堂,倘若成功了,从此北娑朝堂便没了这个碍眼的人了。 如此既能为皇帝解忧,得他青睐,又可扫清自己生财路上的障碍,可谓一举两得。 白抚疏整日一副清高模样,没了皇太后算个屁,即便他是一潭清水,我赵均宁也能从清水里搅出点东西来。 给他扣个什么罪名好呢? 这罪名得足够大,大到下去了再翻不得身,但又不能把自己牵扯进去才好。 他得回去好好思谋一下。 —— 因为战事,兵部也忙碌了起来,而恰在这时,吴长鹏病倒了,前线各种军需调度及相关事宜的决策一下子都落到了白抚疏身上,凡事都要由他来拍板决定。 这几日,白抚疏忙得都顾不上回家,他让福顺带了换洗的衣物来,直接歇在了兵部大院里。 这日酉时,已经过了散衙时间,兵部府衙里还有几个人埋头于案牍中。明日初七,正是休沐日,白抚疏收拾好案上堆积的文牍和笔墨,准备回家好好泡个热水澡,沐浴一下。 正要离开,一名书令史又拿来了一份征调军粮的批文要他签字。 “这批军粮怎么要由兵部直接从德州粮商处购买?户部呢,他们调不出粮?”白抚疏捏着批文,抬头问了一句。 书令史答道:“大人,近期前线大量征新兵,军粮需求巨大,户部说目前已经无粮可调,让咱们兵部直接朝粮商购买,过段时日再同他们结算。” 白抚疏一听就知道这是户部找的借口。 皇帝不顾反对,坚决要开建离宫,目前已经征了大批百姓去玉山做徭役,加上战事,如今几乎户户家里只剩老幼妇孺,民怨四起,但杨穆乃可不管这些。 而赵均宁只管满足宫里的银子需求,对其他衙门甚至连年俸都拖欠,别的钱款则是能拖就拖。 这批军粮购下来,钱款不知要被户部拖欠到什么时候了,但军粮可拖不得,前线战士空着肚子,如何杀敌? 白抚疏捏了捏鼻梁,又叮嘱了一句要把好质量关,便匆匆提笔签字。 白府的马车已经在皇城门外等着,白抚疏提袍坐上车,疲惫地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马车微微晃动,一路前行,直到车子到了府门口停下,白抚疏才睁开眼。他隐约听见车夫说了一句什么,一掀车帘,便见一个黑黑壮壮的高大身影立在了马车前面。 “哎呀!白大人,您下值了都不回家么?总算等到您了呐。”潘之平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点讨好的笑。 白抚疏微微一侧,避开了他伸过来欲搀扶的手,跳下马车,尔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面往台阶上走,一面道:“我说你还真执着,竟跑到我家门口来堵人,你再问我十次,我也还是那一句话。” 潘之平跟了上去,口吻里带上了一丝着急:“白大人,你行行好嘛,就告诉我一声罢,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我保证,要是泄露出去,天打雷劈!” 白抚疏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这人始终执拗地认为他知道苏毅澜的去处,从得知那晚发生的事后,没几天就从军营里偷跑出来,找了白抚疏一趟,还因为违反军规被罚吃了军棍。 后来他学乖了,求到了刘康将军面前,刘康对苏毅澜有袍泽之情,传言说五皇子那晚在皇宫气死了先帝,他对此始终半信半疑,见潘之平满脸真诚,便卖了他一个人情,偶尔准他一次假。 潘之平出军营一次不易,见白抚疏还跟以往一样,自顾往台阶上走,急得噔噔噔跑上去,一伸手拦住了他。 “我同你讲,今日你若不告诉我,殿下究竟去了哪儿?我就……我就……” “你要做什么?好了,我真的不知道。”白抚疏并没有介意他的无礼,越过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上走,“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嘛。” 第149章 世事难料 “白大人,我明日就要被派往前线了,那边兵器毁损得厉害,缺军匠,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求求你了。”潘之平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白抚疏滞了下,没有回头。 “殿下喜欢你,不知道有多喜欢!他人或许不知,可我知道!” 潘之平冲着白抚疏的背影嚷嚷了起来,“他去了哪里,不可能不告诉你!” 潘之平嚷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啥。 幸而白府所在的这条街,两侧都是高门大户,每户之间隔得很远,门外街道也非繁华之地,此时并没有什么人经过,否则这一声嚷出来,不知要吸引住多少目光。 完犊子! 潘之平暗骂自己。 脑子犯抽了,怎么连这种事情也拎出来讲,这下更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字。 明明来时是打算好,要好好讨好他的嘛。潘之平都要哭出来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潘之平哭丧着脸,看见白抚疏停了下来,半晌,又转过身,缓步下阶。 他一面在心里埋怨着自己,一面委屈巴巴地看着白抚疏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等着挨训。 “你听着。”白抚疏到了他面前,薄唇轻启,“你即将去往前线攻打的那个国家,他已经是那里的国君了。” 说完转身上了台阶,留下潘之平一人呆站在那,圆睁着眼,嘴巴微微张着。 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落日余晖将白抚疏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提袍跨过高高的暗红色门槛,身后的门便徐徐关上了。 回转身,白抚疏的视线冷冷投向了刚才迎出来的一个仆人,“方才……那人的话,你听见了?” 仆人立刻低下头,战战兢兢道:“小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小人只是出来接公子而已。” “那就好,若是让我听到有一丝风声传到老爷或姨娘们的耳中,我拿你是问。” 男仆连忙点头,虽然他们家公子从未对家中下人喝骂过,但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一个温和的笑容,府中的仆人怕他比怕老爷更甚。 白抚疏转过身,穿过宽阔的前院往里走,暮秋的风卷过他紫色官袍的下摆,掠过高高的院墙,一路往西,吹进了离黍西城角一片民宅内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 —— 已经是沉暮盏灯时分,黑漆漆的院门突然被人推开,苏毅澜迎着风,大步跨入,魏荻提着一个纸皮灯笼默默跟在后头。 这是一间二进的小院,白色院墙,地面铺着青砖,屋子收拾得也颇为整洁,一应家具都有。 “怎么样?王公子看得可满意否?”陪同的一个牙人手中拿着一张房契,小跑着跟了上去,舌灿生花地介绍起来。 “这可是景昌五年的宅子,新着呢,七百两银子,全离黍也找不到价钱这么公道的屋子了,要不是屋主急着用钱,根本不可能卖这个价,您可以去周围打听打听,小人做生意最实诚的,从不欺瞒顾客……” “行,买了。”苏毅澜示意魏荻付钱。 牙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自新帝登基以来,增加了许多税赋,民生越来越凋敝,他几天也做不成一桩生意,再这样下去都要饿肚子了。 不想今天竟然来了这么一位好买主,不仅好说话,对开出的价钱也不讨价还价。 牙人心里乐开了花,立刻与魏荻签了房屋买卖契约,喜滋滋地离去。 那牙人刚走,院门外就进来了十个着统一服装,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和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十名年轻人皆是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而那个中年人叫颜武,原是潜伏夏沧的赤琼间谍,因通晓几个国家的语言,被苏毅澜召回,带来北娑。 当年的苏毅澜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后他会重返这个国家,并像当初的齐任天一样,在这里买一处宅子作为汇总情报的据点。 而当初被他打击追查的敌国间谍,竟成了如今他手上能使用的刀。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种因果轮回的荒谬感。 只能说世事难料! 苏毅澜之所以要冒险亲自回来一趟,是因为只有他,在弘味轩见过那个伙计打扮的男人。 还有前线战事胶着,他急需尽快获取一些情报。 当初为了不因一人暴露而全部覆灭,这些人都是单线联系,只有最高领导者齐任天掌握了所有人的联络方式,因而他当初一暴露,才会那么决然得自杀,后来虽被白抚疏追查到一些线索,灭掉了一条线,但一小部分人员还是继续潜伏了下来。 李恒当初训练细作,每一个环节都制定得细致严密,姚睿从李恒当太子时便是他的长随,但他手上并没有潜伏人员的联络地点,作为李恒的心腹,仅知道联络暗号。 在苏毅澜的吩咐下,他又在长生殿的一个柜子的暗格里翻到了一份人员名单,苏毅澜查问了幽介庭的人,得知他们只负责训练细作,其他也毫不知情。 太傅起初听闻他的计划,反对得很坚决。 “阿翁,这世上本就没有万全的事,”苏毅澜道,“怎么做都有风险,朕必须走这一步试一试。” 这件事最后以太傅妥协收尾,但他要求苏毅澜挑出十名大内高手跟从保护。 —— 正午时间,走马街两侧的酒肆饭馆都已开业,各家门都大开着,从里面飘出一阵阵香味,同样酒肉飘香的弘味轩酒楼二楼一张圆桌旁,此时坐了五位客人。 居中一位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见饭菜上得差不多了,便跟端菜上来的伙计随意聊了两句。 “酒楼生意不错嘛,今天跑堂的都有在吗?” 问话的这青年便是苏毅澜,人多了显眼,他今天只挑了三名侍卫跟着,另一人便是魏荻。 刚才一进酒楼,苏毅澜的目光就在一个个伙计的脸上扫过,但他始终没有找到他见过一眼的那张脸。 “有啊,这时间是饭点,正是最忙的时候,客官还需要点什么吗?”伙计殷勤地问。 “暂时不用了,后面不够再点。”苏毅澜微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些失望。 按理潜伏人员没有命令,不会随意离开原来的地点,难道齐任天当时发现了情况不对,让人转移了? 他从一盘红烧带鱼里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忽然听见隔着一桌的客人闹了起来,大骂说菜里面有死了的虫子,要求伙计叫掌柜的来。 伙计很快找来了一个人,跟客人介绍说是酒楼里的大跑堂,食客们都知道,大跑堂相当于半个掌柜,有什么事他也是可以做主的。 那大跑堂对客人赔了罪,说中午客人点的饭菜钱可以全免,几句话就平息了客人的怨气。 当那人转过身,准备往回走时,魏荻发现苏毅澜的目光亮了一下,接着便见他抬手示意大跑堂的过来。 第150章 难过 “这里有海参吗?”苏毅澜问道。 大跑堂点了点头,满脸微笑地看着客人,“客官需要什么口味?是葱烧还是炖汤?” “炖汤,我要的可能比较复杂,六个海参品相要佳,汤里面放三粒枸杞,八粒葱花,汤必须不多不少,正好汤碗的一半。” 大跑堂的笑容愈发恭敬,“酒楼的海参有几个品种,客官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可以亲自去挑。” 暗号接上了,根据手中掌握的信息,这个潜伏者代号叫黑鱼。 这名字起得真随意。 苏毅澜微笑着起身,“好啊。” 魏荻立刻跟上,三人一起下楼往后院走,午间食客多,酒楼里的人几乎都在外面忙碌,院里这会儿没什么人,黑鱼领着他们进入一处偏房,里面几样新鲜的鱼肉,海味被分类摆在各处,用冰镇着。 “自己人。”苏毅澜在黑鱼不放心地看向魏荻时,轻声解释道。 “客官,这海参是今早刚到的货,新鲜着呢。”黑鱼说完,又用赤琼语压低嗓子问苏毅澜:“大人是替代余大人来的么?” “不。”苏毅澜没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用下巴指了一下魏荻,“后面他会跟你接头,你可以称呼他罗大人。” 黑鱼看见来自故国的人,有些激动:“自从余大人出事后,整整两年多了,那边都没有派人来接手,今日终于等到你们了。” 这里可不是能闲聊,话故乡情的地方,进来久了,恐让人生疑。苏毅澜问了一些其他人员的情况,黑鱼说他下面单线联系的还有两个人,同时又提供了另外一处联络点。 那人跟他不同一条线,但当年与他一起在幽介庭训练过,一次黑鱼无意中路过店铺,两人都认出了彼此,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后面却从来没有见面。因为这是规矩,不同一条线的人不可以联络。 苏毅澜又交代了几项任务,假意挑了六个海参,才和魏荻返回楼上。 黑鱼提供的另一个联络点很重要,他必须尽快让这些沉睡的间谍活动起来,苏毅澜决定饭后直接奔赴那里。 —— 三人从弘味轩二楼下来时,大堂一角一名大胡子食客看见苏毅澜,露出了一个惊诧的表情,而后又马上低下头假装吃饭。等苏毅澜一行出了门,此人立刻小声与身边的一个男人嘀咕了一句,二人扔下饭钱跟了出去。 那大胡子便是到处寻找苏毅澜的杨穆乃心腹郭启雄,因对方有三个人,虽然自己功夫不弱,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示意手下迅速进宫报信,自己则偷偷跟上。 前面三人不紧不慢地拐进了一条窄巷,从另一头出了巷子后又往东走,郭启雄远远地尾随着,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跟着到了一条几乎荒僻无人的曲折道路上。 郭启雄一路做着标记,一面想着自己这次可算立了一个大功,一面又有点着急手下怎么还没带人来,略一走神,忽然发现前面只剩下了那个五皇子。 正惊诧间,只闻身后破风声朝他而来,郭启雄一个侧身避开,发现两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他迅速握住刀柄,“唰”一声拔出了刀,就在这时,一把黑色匕首以极其诡异的角度从侧边伸出来,抹过他的咽喉。 郭启雄只觉喉咙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一声还来不及出,气管已经被割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苏毅澜将玄魄上的血迹在地上的尸体上抹干净,塞入长靴内,看着魏荻和颜武将现场处理干净。 与此同时,另一名按郭启雄吩咐去喊人的也被苏毅澜的三名侍卫随后暗杀掉。 —— 梨花街的店铺不像别的地方那么杂乱,挤挤挨挨,这条街铺子面积都不小,排列整齐,门面高档,售卖的都是些昂贵的商品,街上来往行人不多,但来这里的客人都是高门富户。 黑鱼提供的一个联络点便是这条街上的一家胭脂铺。 苏毅澜从东头一间间看过去,绸缎铺,首饰铺,字画铺,各种应有尽有,还有一家装修清雅高档的茶楼。第十一间铺子上面挂着一张黑底金字招牌,与黑鱼描述一致。 伙计见进门的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听对方说有货源,要找掌柜的谈 便进内室喊出了一名三十多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脂粉铺子内的木制货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一些装着胭脂的鎏金小盒。苏毅澜拿起一盒胭脂,说了暗语,女掌柜顿了顿,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才接了暗语。几句话之后,掌柜放松下来,表示对苏毅澜报的价格挺满意,请他进后室商谈。 一刻钟后,苏毅澜迈出铺门,他抬起手,正要将青色斗篷后面的兜帽掀起,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一个令他想不到的人——白抚疏。 白抚疏手上拿着一卷宣纸,从隔壁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出来,正要往东头走。俩人的视线在空中对接,苏毅澜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手上动作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将兜帽拉低,遮住自己的大半面孔,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白抚疏表情滞涩,身子仿佛凝固在那里,稍后转身,看见一家茶楼里出来四个人与苏毅澜会合,其中一个看身形有点像魏荻,五人骑上马,迅速离开了梨花街。 那人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和那晚走时一模一样。 白抚疏的心忽然一阵浅浅抽痛,脸色白了一下。 再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白抚疏在心里自嘲起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三年前,从离黍街头重逢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曾在一条线上过,可以说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今天的这个结果,几年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而今难道还希望他能回头,再同自己说点什么? 忘了他!一定要想法忘了他,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 白抚疏心里难过地想着。 可是理智总是斗不过情感,他一边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他,另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一些与他有关的事。 两国正在交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他一个君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会冒着多大的风险吗?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个男人,进一家胭脂铺做什么? 白抚疏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骑上马绕着都城兜了大半个圈,不觉间竟到了一座近乎荒废,门两侧立有两尊石兽的宅邸前。 白抚疏勒住马缰,半晌,推开虚掩的一扇陈旧大门,迈了进去。 庭院里遍地枯死的荒草,几株高大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的枝丫,枯枝败叶积满一地。无主的池塘里还有几尾鱼在轻摆着尾巴,穿梭于垂下池塘的枯枝间。 第150章 难过 “这里有海参吗?”苏毅澜问道。 大跑堂点了点头,满脸微笑地看着客人,“客官需要什么口味?是葱烧还是炖汤?” “炖汤,我要的可能比较复杂,六个海参品相要佳,汤里面放三粒枸杞,八粒葱花,汤必须不多不少,正好汤碗的一半。” 大跑堂的笑容愈发恭敬,“酒楼的海参有几个品种,客官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可以亲自去挑。” 暗号接上了,根据手中掌握的信息,这个潜伏者代号叫黑鱼。 这名字起得真随意。 苏毅澜微笑着起身,“好啊。” 魏荻立刻跟上,三人一起下楼往后院走,午间食客多,酒楼里的人几乎都在外面忙碌,院里这会儿没什么人,黑鱼领着他们进入一处偏房,里面几样新鲜的鱼肉,海味被分类摆在各处,用冰镇着。 “自己人。”苏毅澜在黑鱼不放心地看向魏荻时,轻声解释道。 “客官,这海参是今早刚到的货,新鲜着呢。”黑鱼说完,又用赤琼语压低嗓子问苏毅澜:“大人是替代余大人来的么?” “不。”苏毅澜没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用下巴指了一下魏荻,“后面他会跟你接头,你可以称呼他罗大人。” 黑鱼看见来自故国的人,有些激动:“自从余大人出事后,整整两年多了,那边都没有派人来接手,今日终于等到你们了。” 这里可不是能闲聊,话故乡情的地方,进来久了,恐让人生疑。苏毅澜问了一些其他人员的情况,黑鱼说他下面单线联系的还有两个人,同时又提供了另外一处联络点。 那人跟他不同一条线,但当年与他一起在幽介庭训练过,一次黑鱼无意中路过店铺,两人都认出了彼此,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后面却从来没有见面。因为这是规矩,不同一条线的人不可以联络。 苏毅澜又交代了几项任务,假意挑了六个海参,才和魏荻返回楼上。 黑鱼提供的另一个联络点很重要,他必须尽快让这些沉睡的间谍活动起来,苏毅澜决定饭后直接奔赴那里。 —— 三人从弘味轩二楼下来时,大堂一角一名大胡子食客看见苏毅澜,露出了一个惊诧的表情,而后又马上低下头假装吃饭。等苏毅澜一行出了门,此人立刻小声与身边的一个男人嘀咕了一句,二人扔下饭钱跟了出去。 那大胡子便是到处寻找苏毅澜的杨穆乃心腹郭启雄,因对方有三个人,虽然自己功夫不弱,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示意手下迅速进宫报信,自己则偷偷跟上。 前面三人不紧不慢地拐进了一条窄巷,从另一头出了巷子后又往东走,郭启雄远远地尾随着,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跟着到了一条几乎荒僻无人的曲折道路上。 郭启雄一路做着标记,一面想着自己这次可算立了一个大功,一面又有点着急手下怎么还没带人来,略一走神,忽然发现前面只剩下了那个五皇子。 正惊诧间,只闻身后破风声朝他而来,郭启雄一个侧身避开,发现两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他迅速握住刀柄,“唰”一声拔出了刀,就在这时,一把黑色匕首以极其诡异的角度从侧边伸出来,抹过他的咽喉。 郭启雄只觉喉咙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一声还来不及出,气管已经被割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苏毅澜将玄魄上的血迹在地上的尸体上抹干净,塞入长靴内,看着魏荻和颜武将现场处理干净。 与此同时,另一名按郭启雄吩咐去喊人的也被苏毅澜的三名侍卫随后暗杀掉。 —— 梨花街的店铺不像别的地方那么杂乱,挤挤挨挨,这条街铺子面积都不小,排列整齐,门面高档,售卖的都是些昂贵的商品,街上来往行人不多,但来这里的客人都是高门富户。 黑鱼提供的一个联络点便是这条街上的一家胭脂铺。 苏毅澜从东头一间间看过去,绸缎铺,首饰铺,字画铺,各种应有尽有,还有一家装修清雅高档的茶楼。第十一间铺子上面挂着一张黑底金字招牌,与黑鱼描述一致。 伙计见进门的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听对方说有货源,要找掌柜的谈 便进内室喊出了一名三十多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脂粉铺子内的木制货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一些装着胭脂的鎏金小盒。苏毅澜拿起一盒胭脂,说了暗语,女掌柜顿了顿,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才接了暗语。几句话之后,掌柜放松下来,表示对苏毅澜报的价格挺满意,请他进后室商谈。 一刻钟后,苏毅澜迈出铺门,他抬起手,正要将青色斗篷后面的兜帽掀起,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一个令他想不到的人——白抚疏。 白抚疏手上拿着一卷宣纸,从隔壁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出来,正要往东头走。俩人的视线在空中对接,苏毅澜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手上动作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将兜帽拉低,遮住自己的大半面孔,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白抚疏表情滞涩,身子仿佛凝固在那里,稍后转身,看见一家茶楼里出来四个人与苏毅澜会合,其中一个看身形有点像魏荻,五人骑上马,迅速离开了梨花街。 那人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和那晚走时一模一样。 白抚疏的心忽然一阵浅浅抽痛,脸色白了一下。 再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白抚疏在心里自嘲起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三年前,从离黍街头重逢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曾在一条线上过,可以说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今天的这个结果,几年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而今难道还希望他能回头,再同自己说点什么? 忘了他!一定要想法忘了他,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 白抚疏心里难过地想着。 可是理智总是斗不过情感,他一边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他,另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一些与他有关的事。 两国正在交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他一个君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会冒着多大的风险吗?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个男人,进一家胭脂铺做什么? 白抚疏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骑上马绕着都城兜了大半个圈,不觉间竟到了一座近乎荒废,门两侧立有两尊石兽的宅邸前。 白抚疏勒住马缰,半晌,推开虚掩的一扇陈旧大门,迈了进去。 庭院里遍地枯死的荒草,几株高大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的枝丫,枯枝败叶积满一地。无主的池塘里还有几尾鱼在轻摆着尾巴,穿梭于垂下池塘的枯枝间。 第151章 旧府 白抚疏穿着乌靴的双足踏过满地枯草,尘封破败的厅堂,大门敞开着,散落满地的黑白棋子在静静诉说着主人当初离开时是多么的匆忙,慌乱。 很久以前,自己曾经来这里吃过一次午膳,那人精心准备了一桌的菜,还当着一桌人的面,将自己爱吃的菜都移到了面前…… 回忆如水般倾泻而出,流淌向这座无主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白抚疏神思恍惚时,忽然听到了身后一声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他猛地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形撞入了他的眼膜。 苏毅澜掀下兜帽,缓缓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着,说不清这一刻究竟是何情绪。 前尘往事在眼前接踵而至,少时的情谊,误会,成年后的重逢,情愫,分手…… 恍然间,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欣喜的,遗憾的,悲伤的,这一刻,统统搅动着,从他们的眼底汹涌翻腾起来。 白抚疏盯着他,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开口时,已是平静如斯:“冒着这么大风险回来,不会是为了来这里怀旧的?” 许多话涌到口边,苏毅澜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他顿了顿,嘴角噙起了一丝笑,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虽然是一句问句,但他说这话的口吻和神态再明显不过。 你才是来这里怀旧的? 白抚疏登时有种被当场戳穿了心思的羞恼,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硬声硬气道:“我想来就来,为何要说与你听。” “我在梨花街见到你,就一直跟着了。”苏毅澜老实承认,解释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两人随即又陷入沉默中。 半晌,白抚疏首先打破了沉默,用怀疑的口吻道:“怎么会去胭脂铺?” 你一个男人,去女子光顾的地方做什么? 苏毅澜不想他有此一问,为了不暴露联络点,只好撒了个自认为比较合理的谎,“哈,那家铺子有上等胭脂,我买回去哄女人呢。” 话一出口,苏毅澜就想咬自己舌头,后悔起给出的这个烂理由。 白抚疏面色陡然苍白,心脏好像被针细细密密地扎了。 是了,他已经是一国之君,自然有后宫佳丽,虽然不知他来北娑做什么,顺便买些胭脂水粉回去哄姬妾欢心也属正常。 我问他这些算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被他嘲笑吗? “我走了。”白抚疏看也不看他,嘴里吐出三个干涩的字,转过身便往外走。 “子堰,别走,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苏毅澜飞快道。 白抚疏脚步停住了,但未回头。 “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来这里吗?”苏毅澜冲着他的背影道,“是为了结束这一场战争。” “结束战争?”白抚疏依然保持着背对姿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冒着这么大风险来这里,凭你一己之力究竟能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苏毅澜轻笑一声:“子堰,所以你是担心我么?” “你的安危,与我何干?”白抚疏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抬步就走。 “你误会了。”苏毅澜疾步向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认真解释起刚才那句话:“我买胭脂不是为了女人……” 白抚疏恼了,一把甩开他,继续快步往外走,没好气道:“我有什么资格误会你,你买胭脂为了何人,我没兴趣知道!” 苏毅澜急走几步超过他,一旋身挡在他面前,弯下腰,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苏毅澜,放我下来!”白抚疏又羞又恼,“光天化日,你要做什么?” “侍寝啊。”苏毅澜有意目光往下瞄了瞄。 白抚疏顿时满面羞红,挣扎了一下,“你,你不要乱来啊。” 苏毅澜憋着笑:“抱紧我,否则你得摔了。” 说完手上一松,白抚疏的身子顿时往外倾去,微惊之下,连忙搂住了他的脖颈。 见他乖顺下来,苏毅澜嘴角勾起,抱着他的手紧了紧,迈开长腿,绕过池塘往里走,到了几株枫树下,才将他放了下来。 白抚疏脸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才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便被温热的唇瓣封住。 白抚疏以掌去抵苏毅澜的胸膛,结实有力的手臂立刻箍他入怀,将他搂着,禁锢着,长腿卡入他双腿间,逼到咫尺。 精悍的身躯像一块磐石,将他紧压到树干上。白抚疏被苏毅澜吻得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身子软了下来,条件反射般地回吻着他。 守在院门内的魏荻和三个侍卫都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背过了身去。 茂盛的枝丫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犹如恋人的低语,为树下忘我的人遮挡起了一方天地。 许久,苏毅澜松开了他,却只离开寸许,仍深深嗅着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舍不得放开,像是干涸潭里的鱼终于有了水,沙漠里游荡的人找到了清泉。 “你为何回来?究竟要做什么?”白抚疏抬眸看他,脸上还留着潮红。 苏毅澜顿了顿,声音犹带一点哑涩,坦白道:“我要做的,自然是对杨穆乃不利的事。” “胆真大,这样的话也敢明说给我听。”白抚疏负气道。 “对你,我无意遮掩欺瞒。子堰,我曾经设想过这两个国家能够和睦相处,结成同盟,即便做不到,那也各不相扰,可杨穆乃他挑起了战争。” 苏毅澜挺直腰背,与他稍稍拉开了些距离,语调肃然。 “两年了,这个国家在他治下是个什么样?我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百姓衔草卖身,有的甚至将家里孩子全卖了,北娑到了这般境地,这是你企盼的么?” “这次希望你不要再阻挠我,公正些,只在边上看着,可否?” 白抚疏没有立刻答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偏开头去,说:“你终归是他国人,我若让你成功,我北娑便灭国了。” “何为灭国?所谓国,不过是因为这片土地被一些权力掌握者划分出边界罢了,天下苍生都一样,他们希冀的是生活安宁,幸福,由谁来治理有关系吗?” “你去问问那些活不下去的底层民众,是宁愿要一个不顾他们死活的暴君,还是一个在乎他们生死的所谓别国人,我所谋之事,尽合民心,有什么不可?” 他说到后来,因情绪有些鼓荡,嗓音也跟着微微提高了起来。 少顷,苏毅澜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轻轻捏了捏白抚疏的指尖,感觉到手凉,便将他五指包握在掌心,温柔道:“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白抚疏想起杨穆乃的种种荒唐行径,愁绪上来,嘴唇嚅动了几次,最终低眸不语。 看到他眉头轻拢的样子,苏毅澜不由得有些心疼,拇指抚上他的眉间,眼尾,将他拉进怀里,轻声道:“身子怎么清减了不少,多吃些。” 白抚疏只觉得心里有酸,有苦也有甜,摸不清是什么滋味,将脸颊埋在他肩窝,回抱住他,久久没有言语。 第151章 旧府 白抚疏穿着乌靴的双足踏过满地枯草,尘封破败的厅堂,大门敞开着,散落满地的黑白棋子在静静诉说着主人当初离开时是多么的匆忙,慌乱。 很久以前,自己曾经来这里吃过一次午膳,那人精心准备了一桌的菜,还当着一桌人的面,将自己爱吃的菜都移到了面前…… 回忆如水般倾泻而出,流淌向这座无主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白抚疏神思恍惚时,忽然听到了身后一声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他猛地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形撞入了他的眼膜。 苏毅澜掀下兜帽,缓缓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着,说不清这一刻究竟是何情绪。 前尘往事在眼前接踵而至,少时的情谊,误会,成年后的重逢,情愫,分手…… 恍然间,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欣喜的,遗憾的,悲伤的,这一刻,统统搅动着,从他们的眼底汹涌翻腾起来。 白抚疏盯着他,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开口时,已是平静如斯:“冒着这么大风险回来,不会是为了来这里怀旧的?” 许多话涌到口边,苏毅澜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他顿了顿,嘴角噙起了一丝笑,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虽然是一句问句,但他说这话的口吻和神态再明显不过。 你才是来这里怀旧的? 白抚疏登时有种被当场戳穿了心思的羞恼,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硬声硬气道:“我想来就来,为何要说与你听。” “我在梨花街见到你,就一直跟着了。”苏毅澜老实承认,解释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两人随即又陷入沉默中。 半晌,白抚疏首先打破了沉默,用怀疑的口吻道:“怎么会去胭脂铺?” 你一个男人,去女子光顾的地方做什么? 苏毅澜不想他有此一问,为了不暴露联络点,只好撒了个自认为比较合理的谎,“哈,那家铺子有上等胭脂,我买回去哄女人呢。” 话一出口,苏毅澜就想咬自己舌头,后悔起给出的这个烂理由。 白抚疏面色陡然苍白,心脏好像被针细细密密地扎了。 是了,他已经是一国之君,自然有后宫佳丽,虽然不知他来北娑做什么,顺便买些胭脂水粉回去哄姬妾欢心也属正常。 我问他这些算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被他嘲笑吗? “我走了。”白抚疏看也不看他,嘴里吐出三个干涩的字,转过身便往外走。 “子堰,别走,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苏毅澜飞快道。 白抚疏脚步停住了,但未回头。 “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来这里吗?”苏毅澜冲着他的背影道,“是为了结束这一场战争。” “结束战争?”白抚疏依然保持着背对姿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冒着这么大风险来这里,凭你一己之力究竟能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苏毅澜轻笑一声:“子堰,所以你是担心我么?” “你的安危,与我何干?”白抚疏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抬步就走。 “你误会了。”苏毅澜疾步向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认真解释起刚才那句话:“我买胭脂不是为了女人……” 白抚疏恼了,一把甩开他,继续快步往外走,没好气道:“我有什么资格误会你,你买胭脂为了何人,我没兴趣知道!” 苏毅澜急走几步超过他,一旋身挡在他面前,弯下腰,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苏毅澜,放我下来!”白抚疏又羞又恼,“光天化日,你要做什么?” “侍寝啊。”苏毅澜有意目光往下瞄了瞄。 白抚疏顿时满面羞红,挣扎了一下,“你,你不要乱来啊。” 苏毅澜憋着笑:“抱紧我,否则你得摔了。” 说完手上一松,白抚疏的身子顿时往外倾去,微惊之下,连忙搂住了他的脖颈。 见他乖顺下来,苏毅澜嘴角勾起,抱着他的手紧了紧,迈开长腿,绕过池塘往里走,到了几株枫树下,才将他放了下来。 白抚疏脸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才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便被温热的唇瓣封住。 白抚疏以掌去抵苏毅澜的胸膛,结实有力的手臂立刻箍他入怀,将他搂着,禁锢着,长腿卡入他双腿间,逼到咫尺。 精悍的身躯像一块磐石,将他紧压到树干上。白抚疏被苏毅澜吻得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身子软了下来,条件反射般地回吻着他。 守在院门内的魏荻和三个侍卫都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背过了身去。 茂盛的枝丫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犹如恋人的低语,为树下忘我的人遮挡起了一方天地。 许久,苏毅澜松开了他,却只离开寸许,仍深深嗅着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舍不得放开,像是干涸潭里的鱼终于有了水,沙漠里游荡的人找到了清泉。 “你为何回来?究竟要做什么?”白抚疏抬眸看他,脸上还留着潮红。 苏毅澜顿了顿,声音犹带一点哑涩,坦白道:“我要做的,自然是对杨穆乃不利的事。” “胆真大,这样的话也敢明说给我听。”白抚疏负气道。 “对你,我无意遮掩欺瞒。子堰,我曾经设想过这两个国家能够和睦相处,结成同盟,即便做不到,那也各不相扰,可杨穆乃他挑起了战争。” 苏毅澜挺直腰背,与他稍稍拉开了些距离,语调肃然。 “两年了,这个国家在他治下是个什么样?我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百姓衔草卖身,有的甚至将家里孩子全卖了,北娑到了这般境地,这是你企盼的么?” “这次希望你不要再阻挠我,公正些,只在边上看着,可否?” 白抚疏没有立刻答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偏开头去,说:“你终归是他国人,我若让你成功,我北娑便灭国了。” “何为灭国?所谓国,不过是因为这片土地被一些权力掌握者划分出边界罢了,天下苍生都一样,他们希冀的是生活安宁,幸福,由谁来治理有关系吗?” “你去问问那些活不下去的底层民众,是宁愿要一个不顾他们死活的暴君,还是一个在乎他们生死的所谓别国人,我所谋之事,尽合民心,有什么不可?” 他说到后来,因情绪有些鼓荡,嗓音也跟着微微提高了起来。 少顷,苏毅澜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轻轻捏了捏白抚疏的指尖,感觉到手凉,便将他五指包握在掌心,温柔道:“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白抚疏想起杨穆乃的种种荒唐行径,愁绪上来,嘴唇嚅动了几次,最终低眸不语。 看到他眉头轻拢的样子,苏毅澜不由得有些心疼,拇指抚上他的眉间,眼尾,将他拉进怀里,轻声道:“身子怎么清减了不少,多吃些。” 白抚疏只觉得心里有酸,有苦也有甜,摸不清是什么滋味,将脸颊埋在他肩窝,回抱住他,久久没有言语。 第152章 下雨 在离黍的后面两三日,苏毅澜通过手上资料,及两条暗线上获得的信息,又联络上了一条暗线。 期间他和白抚疏又悄悄会面了一次,两人一起去了离黍北城外的一个山庄。 那山庄在玉山上,是白家的产业,每年夏天,白恩岑会携两位夫人去避暑几日,平时只有一个姓张的老仆和一个聋哑少年在打理。 用过午饭,老仆告诉他家公子,说东面一处山坳里有一片枫树林,正是火红的时候。 一出山庄,白抚疏的手便被苏毅澜牵起,那掌心的温度令白抚疏感到无比的安心,他温顺地任由他牵着,两人一同跨过一条小溪,穿过竹林,果不其然,山坳里一片红枫灼灼。 赏了片刻景致,他们又往高处攀登,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并肩席地而坐。 山中幽静,让人的身心彻底放松了下来,世间的纷纷扰扰在这一刻似乎都离他们很远,那种感觉很奇妙,二人仿佛已经远离尘嚣,避世隐居在这里。 他们不再去提起那场政治和战争,苏毅澜也不向白抚疏打听北娑兵部的军事动向,就像他说的那样,只希望白抚疏在边上看着。 天空高远明净,清风徐徐,时间仿佛都静止在这一刻,苏毅澜揽过白抚疏,伸手到颊侧,在他鬓边和耳尖抚摸着,动作间带着说不清的缠绵味道,彼此不经意间偶尔交汇的一个眼神,会让白抚疏无端脸热。 到了申时,已经放晴了大半个月的天气,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而且来势汹汹。 这雨来得急,两人躲到一棵大树下也没什么用处,很快浑身就被淋了个湿透,只好返回山庄。 屋内炭火烧得很旺,苏毅澜一进屋就将湿衣袍甩到地上,身上仅剩一条青色绸布长裤。 那坚硬健硕的脊背上有一道攻打永州城时留下的伤疤,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体型的俊美,反倒更添了一分男性刚毅,那修长的躯体上,每一处的肌肉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 这样的背影很诱人,让人有种想靠近的冲动。 苏毅澜突然扭过头,捉住了白抚疏的目光。 白抚疏连忙跳开视线。 “子堰,”苏毅澜走过来,打量着湿漉漉的白抚疏,难掩唇角的笑意,“不冷吗?怎么不脱了?” “还行,”白抚疏凤眸微垂,耳根有些热。 “当心冻出寒疾来。” “我等张伯拿热水来,再,再脱。” 苏毅澜头发凌乱,硬实的胸膛上遍布着晶莹的水渍,他倾身贴着白抚疏耳边,低低道,“你怕羞,不敢脱?” 白抚疏只觉得脸烫,佯装恼了,用掌抵住他温热的胸膛,“别胡说了。” 苏毅澜一把握住了他白皙修长的手,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气氛非同寻常。 屋子里热度在上涨。 这时老仆跟聋哑少年抬来了一大桶热水,苏毅澜放开了他。 屋子内里侧开了一个小小的浴池,很快便被一桶桶热水注满,张伯调好水温,退了出去。苏毅澜怕白抚疏受凉,叫他快去沐浴,自己则坐到了浴池旁的一扇屏风后。 白抚疏脱了湿衣,长发披散在背,跨进水汽蒸腾的浴池。 苏毅澜静静地坐着,耳边是一阵阵轻微的水声,他觉得有些燥热,渐渐口干舌燥。 白抚疏洗了一会,闭上眼睛,将整个人都埋在水里,周身被温热的水包裹着,觉得舒服极了。 他想起苏毅澜还坐在屏风外,正想从水里起来,屏风边缘被人屈指敲了敲,一抬眼,就见苏毅澜绕过屏风进来,目光从他脸上往下滑。 白抚疏只觉得又羞又窘,“我已经沐完浴……” “子堰,我想起一件事情。” 话音未落,一声哗啦水声,苏毅澜已经下了浴池,从后面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白抚疏的脊背贴上了一片火热厚实的胸膛,刹那间,身体的血液快速流动了起来。 苏毅澜垂下头,在他耳边暧昧低语:“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何事?”白抚疏胸口怦怦地跳,身体像是先意识到了什么,已经发生了反应。 “那日说好要侍寝的。”苏毅澜的声线已经变得沙哑。 这几个字说得很轻,伴随着微湿的热气从耳畔传进来,白抚疏只觉得身体一阵酥麻,耳根子烫得仿佛要烧起来。 苏毅澜垂下头,手掌托住白抚疏的后脑,含住了他的唇,动情而专注地吻着。那滚烫的唇吻过他如樱花般薄粉的唇,最后停留在脖颈处,稍顿了一下,手滑了下去…… 白抚疏很快开始喘息,胸口起伏,低喃一声,回抱住苏毅澜,眼角湿气迷离。随后整个人被苏毅澜有力的臂膀往上凑了凑,就这么端抱了起来,绕过屏风往外走。 “阿澜,门……”白抚疏紧张得胸口扑通扑通的飞跳起来,面上似有火烧,“门还没关好。” 苏毅澜一脚踢上被风吹开的门缝,抱着他往里间床榻走去…… —— 雨过天晴,满天霁色徐徐铺开,数名赤琼大内侍卫牵着马,在玉山脚下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白抚疏腰上有些痛,苏毅澜一路背着他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停了下来。苏毅澜放下白抚疏,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又揽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发顶,轻轻说了一句:“等我。” 二人牵着手,往侍卫等待的地方走去,白抚疏脸皮薄,远远看见有人,连忙抽回手,又往上拉了拉自己的襟口,遮住脖颈上露出的点点红印。 山风乍起,袍摆翻飞,苏毅澜跃上马,又回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白抚疏,策马而去。 —— 边关战事吃紧,苏毅澜留下五名侍卫,当天立刻启程,秘密返回赤琼。 因担心有人认出魏荻,苏毅澜只让他负责黑鱼那条线,另两条由颜武联络。蛰伏北娑两年多的各条暗线又开始活动起来。 没多久,各条线上的消息经由各种途径,汇集到了离黍西城角的这所宅子里,魏荻和颜武经过分析筛选,将有用的情报立刻送出。 遥庆,北娑与赤琼的接壤地,烽烟硝尘一阵阵飘过,枯草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萧肃之气。 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在交战地落下,雪势渐大,落了潘之平满头满身,在他身后,是北娑军的行营,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潘之平顾不得寒冷,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拉紧军服的衣襟,往营帐附近临时搭的露天茅厕跑,半道上遇到了刚从茅厕回来的一个士兵,那人叫林武,是第二步兵队的一名百夫长。 “他娘的,打个屁的仗。” 林武看见潘之平,立马抱怨起来,这人脾性火爆,但他平日里粗犷洪亮的大嗓门此时也变得有气无力,“咱们在前线流血拼命,朝廷还让兄弟们吃霉变的军粮,老子今天已经跑了几趟茅厕了。” 第152章 下雨 在离黍的后面两三日,苏毅澜通过手上资料,及两条暗线上获得的信息,又联络上了一条暗线。 期间他和白抚疏又悄悄会面了一次,两人一起去了离黍北城外的一个山庄。 那山庄在玉山上,是白家的产业,每年夏天,白恩岑会携两位夫人去避暑几日,平时只有一个姓张的老仆和一个聋哑少年在打理。 用过午饭,老仆告诉他家公子,说东面一处山坳里有一片枫树林,正是火红的时候。 一出山庄,白抚疏的手便被苏毅澜牵起,那掌心的温度令白抚疏感到无比的安心,他温顺地任由他牵着,两人一同跨过一条小溪,穿过竹林,果不其然,山坳里一片红枫灼灼。 赏了片刻景致,他们又往高处攀登,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并肩席地而坐。 山中幽静,让人的身心彻底放松了下来,世间的纷纷扰扰在这一刻似乎都离他们很远,那种感觉很奇妙,二人仿佛已经远离尘嚣,避世隐居在这里。 他们不再去提起那场政治和战争,苏毅澜也不向白抚疏打听北娑兵部的军事动向,就像他说的那样,只希望白抚疏在边上看着。 天空高远明净,清风徐徐,时间仿佛都静止在这一刻,苏毅澜揽过白抚疏,伸手到颊侧,在他鬓边和耳尖抚摸着,动作间带着说不清的缠绵味道,彼此不经意间偶尔交汇的一个眼神,会让白抚疏无端脸热。 到了申时,已经放晴了大半个月的天气,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而且来势汹汹。 这雨来得急,两人躲到一棵大树下也没什么用处,很快浑身就被淋了个湿透,只好返回山庄。 屋内炭火烧得很旺,苏毅澜一进屋就将湿衣袍甩到地上,身上仅剩一条青色绸布长裤。 那坚硬健硕的脊背上有一道攻打永州城时留下的伤疤,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体型的俊美,反倒更添了一分男性刚毅,那修长的躯体上,每一处的肌肉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 这样的背影很诱人,让人有种想靠近的冲动。 苏毅澜突然扭过头,捉住了白抚疏的目光。 白抚疏连忙跳开视线。 “子堰,”苏毅澜走过来,打量着湿漉漉的白抚疏,难掩唇角的笑意,“不冷吗?怎么不脱了?” “还行,”白抚疏凤眸微垂,耳根有些热。 “当心冻出寒疾来。” “我等张伯拿热水来,再,再脱。” 苏毅澜头发凌乱,硬实的胸膛上遍布着晶莹的水渍,他倾身贴着白抚疏耳边,低低道,“你怕羞,不敢脱?” 白抚疏只觉得脸烫,佯装恼了,用掌抵住他温热的胸膛,“别胡说了。” 苏毅澜一把握住了他白皙修长的手,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气氛非同寻常。 屋子里热度在上涨。 这时老仆跟聋哑少年抬来了一大桶热水,苏毅澜放开了他。 屋子内里侧开了一个小小的浴池,很快便被一桶桶热水注满,张伯调好水温,退了出去。苏毅澜怕白抚疏受凉,叫他快去沐浴,自己则坐到了浴池旁的一扇屏风后。 白抚疏脱了湿衣,长发披散在背,跨进水汽蒸腾的浴池。 苏毅澜静静地坐着,耳边是一阵阵轻微的水声,他觉得有些燥热,渐渐口干舌燥。 白抚疏洗了一会,闭上眼睛,将整个人都埋在水里,周身被温热的水包裹着,觉得舒服极了。 他想起苏毅澜还坐在屏风外,正想从水里起来,屏风边缘被人屈指敲了敲,一抬眼,就见苏毅澜绕过屏风进来,目光从他脸上往下滑。 白抚疏只觉得又羞又窘,“我已经沐完浴……” “子堰,我想起一件事情。” 话音未落,一声哗啦水声,苏毅澜已经下了浴池,从后面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白抚疏的脊背贴上了一片火热厚实的胸膛,刹那间,身体的血液快速流动了起来。 苏毅澜垂下头,在他耳边暧昧低语:“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何事?”白抚疏胸口怦怦地跳,身体像是先意识到了什么,已经发生了反应。 “那日说好要侍寝的。”苏毅澜的声线已经变得沙哑。 这几个字说得很轻,伴随着微湿的热气从耳畔传进来,白抚疏只觉得身体一阵酥麻,耳根子烫得仿佛要烧起来。 苏毅澜垂下头,手掌托住白抚疏的后脑,含住了他的唇,动情而专注地吻着。那滚烫的唇吻过他如樱花般薄粉的唇,最后停留在脖颈处,稍顿了一下,手滑了下去…… 白抚疏很快开始喘息,胸口起伏,低喃一声,回抱住苏毅澜,眼角湿气迷离。随后整个人被苏毅澜有力的臂膀往上凑了凑,就这么端抱了起来,绕过屏风往外走。 “阿澜,门……”白抚疏紧张得胸口扑通扑通的飞跳起来,面上似有火烧,“门还没关好。” 苏毅澜一脚踢上被风吹开的门缝,抱着他往里间床榻走去…… —— 雨过天晴,满天霁色徐徐铺开,数名赤琼大内侍卫牵着马,在玉山脚下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白抚疏腰上有些痛,苏毅澜一路背着他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停了下来。苏毅澜放下白抚疏,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又揽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发顶,轻轻说了一句:“等我。” 二人牵着手,往侍卫等待的地方走去,白抚疏脸皮薄,远远看见有人,连忙抽回手,又往上拉了拉自己的襟口,遮住脖颈上露出的点点红印。 山风乍起,袍摆翻飞,苏毅澜跃上马,又回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白抚疏,策马而去。 —— 边关战事吃紧,苏毅澜留下五名侍卫,当天立刻启程,秘密返回赤琼。 因担心有人认出魏荻,苏毅澜只让他负责黑鱼那条线,另两条由颜武联络。蛰伏北娑两年多的各条暗线又开始活动起来。 没多久,各条线上的消息经由各种途径,汇集到了离黍西城角的这所宅子里,魏荻和颜武经过分析筛选,将有用的情报立刻送出。 遥庆,北娑与赤琼的接壤地,烽烟硝尘一阵阵飘过,枯草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萧肃之气。 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在交战地落下,雪势渐大,落了潘之平满头满身,在他身后,是北娑军的行营,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潘之平顾不得寒冷,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拉紧军服的衣襟,往营帐附近临时搭的露天茅厕跑,半道上遇到了刚从茅厕回来的一个士兵,那人叫林武,是第二步兵队的一名百夫长。 “他娘的,打个屁的仗。” 林武看见潘之平,立马抱怨起来,这人脾性火爆,但他平日里粗犷洪亮的大嗓门此时也变得有气无力,“咱们在前线流血拼命,朝廷还让兄弟们吃霉变的军粮,老子今天已经跑了几趟茅厕了。” 第153章 军粮案 大雁山建造离宫,户部为此拨出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杨煌在世前几年,户部在银钱用度上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到了庐安闹旱灾后,便有了亏空。 眼下的战事加上杨穆乃挥霍无度,如今这亏空是越来越严重,补都补不上了。而赵均宁对兵部的事不上心,军粮供应不及时便成了常有的事。 打仗吃不饱肚子,军队人心开始浮动,这次好不容易等来一批粮,伙夫煮的时候就发现长霉了,但有粮吃,总比饿肚子强,大家还是勉强吃了下去,现在大部分士兵都开始腹泻,肚痛,不仅是普通士兵激愤,连将领们都表示出了怒气。 “哎呀,大家全吃坏了肚子,可千万别这会儿赤琼人发起进攻啊。”潘之平一面担忧地回答着他,一面往前小跑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长了一张乌鸦嘴,等他从茅厕出来,就见一股狼烟直直刺向灰白的天空,紧接着敌人进攻的战鼓声敲响,耳边很快传来一片沉重的马蹄声。 “敌人突袭。” “准备战斗。” 斥候也吃坏了肚子,连示警的喊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身着铁甲的敌军骑兵黑压压扑了过来,潘之平来不及往回跑,连忙躲到草垛后面,不多时,只听敌军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大家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想活命就放下刀,我们优待俘虏!” 潘之平难以置信地探出头,只见赤琼军中,一个披着黑红刺绣斗篷的年轻将领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距离尚远,他看不清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却让人一眼便被其震慑。 年轻将领宽大的斗篷下摆随风而起,呼啦啦舒卷,露出一身明亮铠甲与雪地相映,英气逼人。 这时他身旁一个五十开外的将领又用生硬的北娑语道:“陛下说到做到,你们已经无力抵抗,还不速速放下刀!” 陛下?潘之平愣了愣,心下笃定了对方是谁,立刻激动得连滚带爬地从草垛里出来,一面喊着:“殿下!殿下!” 上午邓元禾率领的士兵刚与北娑方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战事才歇下没多久。 苏毅澜从北娑返回,便御驾亲征,今日才刚到交战地,他一踏进中军营帐,正逢前方斥候回来禀报,说敌营里好像出了状况,遂决定亲率骑兵前来。 北娑士兵个个腹痛难忍,没两下便放弃抵抗,被赤琼军包围。 “岑远?你怎么在这儿?”苏毅澜循声侧过头,看见了潘之平,拉着缰绳讶异道。 潘之平奔到马前,仰头望着几年未见的五皇子,喜极而泣:“殿下,我终于见到你了!” 苏毅澜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解下斗篷披到一个侧躺于地,腹痛严重的北娑士兵身上,而后召来随军医士给他治疗。旁边那些脸色苍白,满面颓丧的北娑士兵一个个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骑兵走出赤琼军队伍,用北娑语冲潘之平打了一声招呼。潘之平定睛细看,发现是芋青,如重逢的好友一般伸出双臂拍了拍他的肩。 站在侧旁的林武戒备地瞟了一眼那位气宇轩昂的敌军统帅,他实在忍不住,扯了一下潘之平的衣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潘之平又转身跟一脸疑问的林武悄悄解释了起来,说这位赤琼新帝其实就是咱们北娑的五殿下。 林武听得越发糊涂了起来。潘之平也不明白那晚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向着苏毅澜,自然不肯说他的一句不是,便胡乱按自己的理解解释起来,说咱们的皇帝为了争夺皇位,把五殿下给逼走了,五殿下阴差阳错去了赤琼,在那边被赤琼人拥护,夺得了政权。 这条消息很快便在这群俘虏中传开。 —— 庆德殿,杨穆乃宿醉未消,打着哈欠听底下的朝臣们议政,过了一会,懒懒地振了振袍袖,准备让御前太监宣布散朝。 一名绿衣信使匆匆进殿,双手捧着一封插着灰白色羽毛的信笺跪倒,这代表着军中急报,杨穆乃立刻命太监传递上来。 北娑皇帝越看脸色越阴沉,手一扬,将这份军报朝吴长鹏站立的方向掷去,“吴尚书,这是怎么回事?你读给诸位听听。” 声音一落下,群臣登时面露诧异之色,都将目光投向了吴长鹏。 吴尚书急忙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奏报,才看了一眼,拿奏报的手竟微微颤抖了起来,嘴唇哆嗦了一下,读了出来:“……半月前,前线士兵吃了霉变军粮,闹起肚子,正逢敌军突袭,彪远大将军阵亡,所率军队,全员被俘,边关告急!赤琼人已经长驱直入!” “怎么会有霉变军粮,赵尚书,你们户部提供的粮食是怎么回事?都不事先检查的么?”一个御史台的官员立刻转身,准备炮轰赵均宁。 赵尚书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这粮食也并非都是由我们户部提供,前阵子,粮草一时调拨不过来,兵部也有直接向粮商购买的,听说就是白侍郎亲自找的啊。” 白抚疏一怔,出列道:“陛下,臣并未亲自联系过粮商,请陛下明察。” “连军粮也敢动手脚,何人胆子这么肥?立刻去查,这批粮到底经由谁的手发出,”杨穆乃起身,阴沉着脸道。 五日后,调查结果出来,这批霉变军粮就是白抚疏签字的那一批。 那许姓粮商被抓进大理寺,还没受刑就招了,说一个月前白抚疏用极低的价格向他购买这批粮食,当时自己就告知过,这批粮食只能喂牲畜。而白侍郎却想拿它来冒充优质军粮,甚至为了封许姓粮商的口,还给了他一笔银两,并口头许诺,等套取到户部拨下来的大笔钱款,会给他一分的分成。 虽然买卖合同上并没有白抚疏的签名,但那份最终确定向粮商购粮的批文上,确实是白抚疏的亲笔签名。 据大理寺提供的供词,许姓粮商甚至还描述出了白抚疏的长相,以证明自己私下确实与他会过面。 大殿上,杨穆乃阅完呈递上来的供词和证据,愤怒地一挥袍袖,说:“大理寺呈上来的证据与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朕认为此事可信。”顿了顿,又毫不留情下了旨意,“白抚疏贪得无厌,连军娘也敢动手,即刻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白抚疏脑袋嗡嗡作响。 他回忆起那天签购军粮批文的事,自己当时立刻猜出了是户部找的借口,但有一点却没有猜中,那就是,赵均宁是出于什么原因找的这个借口。 难怪,他本以为要拖欠的这批购粮款,几天之后户部竟然就拨过来了。 如今它成了白抚疏骗取户部银子的罪证。 他甚至连那粮商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人证物证确凿,明知自己被人陷害了,却百口莫辩。 其实这件事看起来似乎证据确凿,真的要细究,便会发现许多漏洞,但杨穆乃却信了。 确切地说,是他潜意识里本就希望这件事是真的。 他对白抚疏的不满由来已久,且越来越深,而此时,恰好有人为他找到了一个能治罪的理由,于是他在心理上便可以毫无愧疚,不管是对去世的母亲还是他的表兄。 是你自己犯了大错,怪不得朕对你无情。 第153章 军粮案 大雁山建造离宫,户部为此拨出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杨煌在世前几年,户部在银钱用度上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到了庐安闹旱灾后,便有了亏空。 眼下的战事加上杨穆乃挥霍无度,如今这亏空是越来越严重,补都补不上了。而赵均宁对兵部的事不上心,军粮供应不及时便成了常有的事。 打仗吃不饱肚子,军队人心开始浮动,这次好不容易等来一批粮,伙夫煮的时候就发现长霉了,但有粮吃,总比饿肚子强,大家还是勉强吃了下去,现在大部分士兵都开始腹泻,肚痛,不仅是普通士兵激愤,连将领们都表示出了怒气。 “哎呀,大家全吃坏了肚子,可千万别这会儿赤琼人发起进攻啊。”潘之平一面担忧地回答着他,一面往前小跑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长了一张乌鸦嘴,等他从茅厕出来,就见一股狼烟直直刺向灰白的天空,紧接着敌人进攻的战鼓声敲响,耳边很快传来一片沉重的马蹄声。 “敌人突袭。” “准备战斗。” 斥候也吃坏了肚子,连示警的喊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身着铁甲的敌军骑兵黑压压扑了过来,潘之平来不及往回跑,连忙躲到草垛后面,不多时,只听敌军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大家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想活命就放下刀,我们优待俘虏!” 潘之平难以置信地探出头,只见赤琼军中,一个披着黑红刺绣斗篷的年轻将领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距离尚远,他看不清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却让人一眼便被其震慑。 年轻将领宽大的斗篷下摆随风而起,呼啦啦舒卷,露出一身明亮铠甲与雪地相映,英气逼人。 这时他身旁一个五十开外的将领又用生硬的北娑语道:“陛下说到做到,你们已经无力抵抗,还不速速放下刀!” 陛下?潘之平愣了愣,心下笃定了对方是谁,立刻激动得连滚带爬地从草垛里出来,一面喊着:“殿下!殿下!” 上午邓元禾率领的士兵刚与北娑方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战事才歇下没多久。 苏毅澜从北娑返回,便御驾亲征,今日才刚到交战地,他一踏进中军营帐,正逢前方斥候回来禀报,说敌营里好像出了状况,遂决定亲率骑兵前来。 北娑士兵个个腹痛难忍,没两下便放弃抵抗,被赤琼军包围。 “岑远?你怎么在这儿?”苏毅澜循声侧过头,看见了潘之平,拉着缰绳讶异道。 潘之平奔到马前,仰头望着几年未见的五皇子,喜极而泣:“殿下,我终于见到你了!” 苏毅澜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解下斗篷披到一个侧躺于地,腹痛严重的北娑士兵身上,而后召来随军医士给他治疗。旁边那些脸色苍白,满面颓丧的北娑士兵一个个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骑兵走出赤琼军队伍,用北娑语冲潘之平打了一声招呼。潘之平定睛细看,发现是芋青,如重逢的好友一般伸出双臂拍了拍他的肩。 站在侧旁的林武戒备地瞟了一眼那位气宇轩昂的敌军统帅,他实在忍不住,扯了一下潘之平的衣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潘之平又转身跟一脸疑问的林武悄悄解释了起来,说这位赤琼新帝其实就是咱们北娑的五殿下。 林武听得越发糊涂了起来。潘之平也不明白那晚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向着苏毅澜,自然不肯说他的一句不是,便胡乱按自己的理解解释起来,说咱们的皇帝为了争夺皇位,把五殿下给逼走了,五殿下阴差阳错去了赤琼,在那边被赤琼人拥护,夺得了政权。 这条消息很快便在这群俘虏中传开。 —— 庆德殿,杨穆乃宿醉未消,打着哈欠听底下的朝臣们议政,过了一会,懒懒地振了振袍袖,准备让御前太监宣布散朝。 一名绿衣信使匆匆进殿,双手捧着一封插着灰白色羽毛的信笺跪倒,这代表着军中急报,杨穆乃立刻命太监传递上来。 北娑皇帝越看脸色越阴沉,手一扬,将这份军报朝吴长鹏站立的方向掷去,“吴尚书,这是怎么回事?你读给诸位听听。” 声音一落下,群臣登时面露诧异之色,都将目光投向了吴长鹏。 吴尚书急忙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奏报,才看了一眼,拿奏报的手竟微微颤抖了起来,嘴唇哆嗦了一下,读了出来:“……半月前,前线士兵吃了霉变军粮,闹起肚子,正逢敌军突袭,彪远大将军阵亡,所率军队,全员被俘,边关告急!赤琼人已经长驱直入!” “怎么会有霉变军粮,赵尚书,你们户部提供的粮食是怎么回事?都不事先检查的么?”一个御史台的官员立刻转身,准备炮轰赵均宁。 赵尚书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这粮食也并非都是由我们户部提供,前阵子,粮草一时调拨不过来,兵部也有直接向粮商购买的,听说就是白侍郎亲自找的啊。” 白抚疏一怔,出列道:“陛下,臣并未亲自联系过粮商,请陛下明察。” “连军粮也敢动手脚,何人胆子这么肥?立刻去查,这批粮到底经由谁的手发出,”杨穆乃起身,阴沉着脸道。 五日后,调查结果出来,这批霉变军粮就是白抚疏签字的那一批。 那许姓粮商被抓进大理寺,还没受刑就招了,说一个月前白抚疏用极低的价格向他购买这批粮食,当时自己就告知过,这批粮食只能喂牲畜。而白侍郎却想拿它来冒充优质军粮,甚至为了封许姓粮商的口,还给了他一笔银两,并口头许诺,等套取到户部拨下来的大笔钱款,会给他一分的分成。 虽然买卖合同上并没有白抚疏的签名,但那份最终确定向粮商购粮的批文上,确实是白抚疏的亲笔签名。 据大理寺提供的供词,许姓粮商甚至还描述出了白抚疏的长相,以证明自己私下确实与他会过面。 大殿上,杨穆乃阅完呈递上来的供词和证据,愤怒地一挥袍袖,说:“大理寺呈上来的证据与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朕认为此事可信。”顿了顿,又毫不留情下了旨意,“白抚疏贪得无厌,连军娘也敢动手,即刻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白抚疏脑袋嗡嗡作响。 他回忆起那天签购军粮批文的事,自己当时立刻猜出了是户部找的借口,但有一点却没有猜中,那就是,赵均宁是出于什么原因找的这个借口。 难怪,他本以为要拖欠的这批购粮款,几天之后户部竟然就拨过来了。 如今它成了白抚疏骗取户部银子的罪证。 他甚至连那粮商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人证物证确凿,明知自己被人陷害了,却百口莫辩。 其实这件事看起来似乎证据确凿,真的要细究,便会发现许多漏洞,但杨穆乃却信了。 确切地说,是他潜意识里本就希望这件事是真的。 他对白抚疏的不满由来已久,且越来越深,而此时,恰好有人为他找到了一个能治罪的理由,于是他在心理上便可以毫无愧疚,不管是对去世的母亲还是他的表兄。 是你自己犯了大错,怪不得朕对你无情。 第154章 入狱 在军粮上做手脚是死罪,何况这次霉变粮还直接导致了边军在无力抵抗的情况下全军覆没。 白抚疏当堂被剥了紫色官袍,变成白衣囚徒,戴着镣铐枷锁,被侍卫押着带往刑部大牢。 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寒意彻骨,白抚疏后背挺得笔直,面上既无畏惧,怒色,亦无怨愤,只是最后满目失望地看了一眼雪中的皇宫,托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廊檐下的赵尚书冷哼一声,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露出得意之色。 终于扳倒了白抚疏,从此他赵均宁就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 —— 天牢里关押重犯的牢室,即便白天也一片昏暗,这里的犯人通常关不了几天就要送去西市问斩,因此犯人并不多。 一名送饭的看守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名新来犯人的牢室外,他将两个冷馒头从栅栏缝隙塞了进去,又好奇地往里头瞥了一眼。 新来的犯人与以往的其他死囚犯很不一样,既不狂喊乱叫,也不痛哭流涕,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散发着霉味的阴暗牢房里,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 这犯人奇怪,整日一声不吭,每次送来的牢饭也没吃几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守摇了摇头,正要离开,眼尾瞥见牢头领着一对主仆打扮的男子朝这边走过来,便又停下。 只见那穿着一身藏青袍子的中年男人一走到新来犯人的牢室外,立刻扑到栅栏前,声音颤抖着呼唤了一声:“疏儿。” 为免儿子受苦,白恩岑塞了大把银子打点牢房里的狱卒,牢头,请他们多多关照一下。牢头用眼神示意看守,二人一道离开,留给了犯人和家人一点单独说话的时间。 “疏儿,”白恩岑双手握着铁栅栏,呼唤着里面的儿子。 白抚疏听见父亲的声音,动了一下,在又一声的呼唤中,从一堆杂草上缓慢起身,朝栅栏走去,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一旁的福顺带着哭腔也喊了一声:“公子。” 白恩岑自从得知儿子下狱,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原本只是双鬓些微斑白,今日已是满头白发。 他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沉重的枷锁将白抚疏白皙的手腕已经磨得一片红肿。 曾经纵马边关的齐威侯老泪纵横:“儿啊,此事你本是蒙冤,为何不去求皇上,让三司参与,重审此案?” “没有用的。”白抚疏脸上神情始终木然,“爹,您回去,以后别来了,福顺,照顾好老爷。” 福顺将一袋点心从栅栏的缝隙间塞了过去,说:“这是二夫人亲手做的。” 白抚疏接在手中,没有说话。 “疏儿,有件事爹爹想同你讲,你娘走的那日,爹爹陪三姨娘去墨江游船了,这件事爹爹对不住你娘。” 白恩岑忽然提起了往事。 “那时你娘身体很不好,病越来越严重,爹爹听人说墨江对岸隐居着一位民间神医,想去求访一下,请他为你娘诊治,正好三姨娘想游船,爹爹便带着她一道去了,那日我们乘游船到了江对岸,找到了神医居住的草庐,不想那童子说神医远游去了,回来时你娘已经……” 这么多年,儿子对自己冷冷淡淡,白恩岑心里隐约是知道一些原因的,但他放不下做父亲的威严去跟儿子解释这件事,父子俩从来就没有打开心扉,好好坐下聊过。 白抚疏听完,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紧抿着唇线,沉默了一阵,又背过身去,用一种有些沉闷低哑的声音说:“爹爹,我知道了,您回,孩儿不能在您面前尽孝了,您保重。” —— 北娑朝堂因为军粮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时,苏毅澜已经率领大批精锐部队北上。 赤琼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作气连破北娑的淡州,绥州与长州三个州,直逼重城盛州而来。 那些被俘虏的士兵,苏毅澜对他们采用了怀柔政策。这些士兵本就对朝廷有怨气,又听私下传闻,赤琼的新国君是北娑五皇子,加之亲眼目睹,赤琼军不仅从来没有对北娑百姓进行过杀戮,甚至还为百姓提供粮食衣物和药品上的救助。 一部分俘虏开始主动表示愿意追随,有人带头,剩下的便都跟着纷纷表态,愿意效忠。 苏毅澜如虎添翼,将他们重新整编,一部分戍守攻下的城池,一部分随他北上。 队伍一路壮大的同时,每攻下一座城,赤琼军便开仓放粮,此举既平复了百姓的惶恐,同时也解决了大军所需的粮草问题。 无论军事或政治斗争,人心的向背,从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是冯宇荀当年在鹰丛岭教苏毅澜背策论时,对他说过的话。 赤琼军势如破竹,一路向北,盛州的守军不战而降,一个月后他们便攻到了距离黍一百里外的高襄城。 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杨穆乃终于慌了,从笙歌燕舞中醒过神来,召集群臣讨论对敌策略。 这件事上,朝臣们很快分成了两派,就像所有的战争中,快败的那一方常有的那样,一部分人提出议和,另一部分人不同意。 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那赤琼曾经不过是北娑的一个区区属国,如今朝廷竟然要屈膝求和,太丢脸了,宁战死也不议和。 礼部尚书薛万山捋着山羊胡子想了想,向杨穆乃献策,建议派一名能言的使臣前往夏沧,游说欧阳扎出兵攻打赤琼,只要夏沧出兵,赤琼必然要分出一半兵力去对抗,如此一来,北娑的抗敌压力自然就缓解了。 杨穆乃接受了这条提议,当日火速派出两名使者,备快马,星夜兼程赶往夏沧。 赤琼人要打进来的消息在百姓中很快扩散开,国都里面人心惶惶。同时又有一条消息在坊间传开,说皇帝得位不正,先帝本意要传位给五皇子,被三皇子与周公公联手伪造了遗诏。 这条消息当然是赤琼潜伏的间谍放出去的。 随后又有传言,说赤琼的皇帝是一位明君,上位不久便广施仁政,深受本国百姓爱戴,对被占领的城中百姓也极为爱护。 大家听了虽然将信将疑,但皇城里的那位帝王从来就不管他们死活,那些已经活不下去的,不免又暗暗期盼着这座城能早日破了。 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哪里都没有安宁之处,换一个君王又如何,只要能让他们活着。 第154章 入狱 在军粮上做手脚是死罪,何况这次霉变粮还直接导致了边军在无力抵抗的情况下全军覆没。 白抚疏当堂被剥了紫色官袍,变成白衣囚徒,戴着镣铐枷锁,被侍卫押着带往刑部大牢。 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寒意彻骨,白抚疏后背挺得笔直,面上既无畏惧,怒色,亦无怨愤,只是最后满目失望地看了一眼雪中的皇宫,托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廊檐下的赵尚书冷哼一声,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露出得意之色。 终于扳倒了白抚疏,从此他赵均宁就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 —— 天牢里关押重犯的牢室,即便白天也一片昏暗,这里的犯人通常关不了几天就要送去西市问斩,因此犯人并不多。 一名送饭的看守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名新来犯人的牢室外,他将两个冷馒头从栅栏缝隙塞了进去,又好奇地往里头瞥了一眼。 新来的犯人与以往的其他死囚犯很不一样,既不狂喊乱叫,也不痛哭流涕,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散发着霉味的阴暗牢房里,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 这犯人奇怪,整日一声不吭,每次送来的牢饭也没吃几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守摇了摇头,正要离开,眼尾瞥见牢头领着一对主仆打扮的男子朝这边走过来,便又停下。 只见那穿着一身藏青袍子的中年男人一走到新来犯人的牢室外,立刻扑到栅栏前,声音颤抖着呼唤了一声:“疏儿。” 为免儿子受苦,白恩岑塞了大把银子打点牢房里的狱卒,牢头,请他们多多关照一下。牢头用眼神示意看守,二人一道离开,留给了犯人和家人一点单独说话的时间。 “疏儿,”白恩岑双手握着铁栅栏,呼唤着里面的儿子。 白抚疏听见父亲的声音,动了一下,在又一声的呼唤中,从一堆杂草上缓慢起身,朝栅栏走去,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一旁的福顺带着哭腔也喊了一声:“公子。” 白恩岑自从得知儿子下狱,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原本只是双鬓些微斑白,今日已是满头白发。 他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沉重的枷锁将白抚疏白皙的手腕已经磨得一片红肿。 曾经纵马边关的齐威侯老泪纵横:“儿啊,此事你本是蒙冤,为何不去求皇上,让三司参与,重审此案?” “没有用的。”白抚疏脸上神情始终木然,“爹,您回去,以后别来了,福顺,照顾好老爷。” 福顺将一袋点心从栅栏的缝隙间塞了过去,说:“这是二夫人亲手做的。” 白抚疏接在手中,没有说话。 “疏儿,有件事爹爹想同你讲,你娘走的那日,爹爹陪三姨娘去墨江游船了,这件事爹爹对不住你娘。” 白恩岑忽然提起了往事。 “那时你娘身体很不好,病越来越严重,爹爹听人说墨江对岸隐居着一位民间神医,想去求访一下,请他为你娘诊治,正好三姨娘想游船,爹爹便带着她一道去了,那日我们乘游船到了江对岸,找到了神医居住的草庐,不想那童子说神医远游去了,回来时你娘已经……” 这么多年,儿子对自己冷冷淡淡,白恩岑心里隐约是知道一些原因的,但他放不下做父亲的威严去跟儿子解释这件事,父子俩从来就没有打开心扉,好好坐下聊过。 白抚疏听完,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紧抿着唇线,沉默了一阵,又背过身去,用一种有些沉闷低哑的声音说:“爹爹,我知道了,您回,孩儿不能在您面前尽孝了,您保重。” —— 北娑朝堂因为军粮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时,苏毅澜已经率领大批精锐部队北上。 赤琼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作气连破北娑的淡州,绥州与长州三个州,直逼重城盛州而来。 那些被俘虏的士兵,苏毅澜对他们采用了怀柔政策。这些士兵本就对朝廷有怨气,又听私下传闻,赤琼的新国君是北娑五皇子,加之亲眼目睹,赤琼军不仅从来没有对北娑百姓进行过杀戮,甚至还为百姓提供粮食衣物和药品上的救助。 一部分俘虏开始主动表示愿意追随,有人带头,剩下的便都跟着纷纷表态,愿意效忠。 苏毅澜如虎添翼,将他们重新整编,一部分戍守攻下的城池,一部分随他北上。 队伍一路壮大的同时,每攻下一座城,赤琼军便开仓放粮,此举既平复了百姓的惶恐,同时也解决了大军所需的粮草问题。 无论军事或政治斗争,人心的向背,从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是冯宇荀当年在鹰丛岭教苏毅澜背策论时,对他说过的话。 赤琼军势如破竹,一路向北,盛州的守军不战而降,一个月后他们便攻到了距离黍一百里外的高襄城。 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杨穆乃终于慌了,从笙歌燕舞中醒过神来,召集群臣讨论对敌策略。 这件事上,朝臣们很快分成了两派,就像所有的战争中,快败的那一方常有的那样,一部分人提出议和,另一部分人不同意。 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那赤琼曾经不过是北娑的一个区区属国,如今朝廷竟然要屈膝求和,太丢脸了,宁战死也不议和。 礼部尚书薛万山捋着山羊胡子想了想,向杨穆乃献策,建议派一名能言的使臣前往夏沧,游说欧阳扎出兵攻打赤琼,只要夏沧出兵,赤琼必然要分出一半兵力去对抗,如此一来,北娑的抗敌压力自然就缓解了。 杨穆乃接受了这条提议,当日火速派出两名使者,备快马,星夜兼程赶往夏沧。 赤琼人要打进来的消息在百姓中很快扩散开,国都里面人心惶惶。同时又有一条消息在坊间传开,说皇帝得位不正,先帝本意要传位给五皇子,被三皇子与周公公联手伪造了遗诏。 这条消息当然是赤琼潜伏的间谍放出去的。 随后又有传言,说赤琼的皇帝是一位明君,上位不久便广施仁政,深受本国百姓爱戴,对被占领的城中百姓也极为爱护。 大家听了虽然将信将疑,但皇城里的那位帝王从来就不管他们死活,那些已经活不下去的,不免又暗暗期盼着这座城能早日破了。 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哪里都没有安宁之处,换一个君王又如何,只要能让他们活着。 第155章 高襄城 高襄城外,寒风猛烈刮在天地间,赤琼大军在高襄城遇到了北上以来最激烈的抵抗,守备军指挥使邓腾带领城中军士坚守城池,苏毅澜围困了高襄城整整二十三天。 次日破晓,大军终于发起强攻。 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化作一柄无形利剑,锋指高襄城。赤琼军很快破城而入。 城中早已粮草不继,那些军士们处于饥饿状态,却仍旧全力抵抗。 苏毅澜的怀柔政策在这里起不了丝毫作用,他对这些守备军既敬佩又深感无奈。 最终,大军主帅不得不硬下心肠,使用铁血手腕,接下去的几日,高襄城里四处弥漫着血腥味。 假如杀一人,能救百人,能平世间风雨,那他只能杀。 要想图得霸业,实现理想,不得已的时候,苏毅澜只能选择用强硬的一面震慑人心。 大军开始清扫战场,苏毅澜站在大雪中,心情沉重。他吩咐士兵们在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那些士兵尸体,又设立安置点,收容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并发下去粮食和御寒的衣物。 待二十万大军抵达离黍城外时,已然是近一个月后。 苏毅澜在军帐里看了魏荻从城内秘密送出的情报。守卫离黍的正是自己当年带去攻打永州城的那一支军队。这些人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如今却要拔刀相见,苏毅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跟几员大将讨论起明天的攻城计划,希望能尽量减少双方士兵的死伤,此事很难,大家商议了一轮,也无定论。 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到了军帐外,咕咕叫着,苏毅澜听见鸽子鸣叫声,下意识停下说话。片刻后,垂着的军帘一晃,一名近身侍卫捧着鸽子进来,将鸽子脚上绑着的竹筒取下,双手呈给了苏毅澜。 苏毅澜抽出里头卷着的信纸,才看了一眼,面色立变。 “陛下,怎么了?”邓元禾不等他开口便问,他知道这是温太傅的信鸽,飞鸽传书,必定是出了紧急的事。 苏毅澜两手撑在长桌边沿,看着围桌而坐的众将领,神色凝重,“夏沧昨日在边境集结了大批军队,欧阳扎想趁我国边境空虚,来一场突袭。” “该死的夏沧。”邓元禾焦急地起身,“我们如今已经打到北娑国都,只要把这座城攻下来就胜利了,他这时候来一手……” 另一名叫叶忠德的将领也插言:“倘若撤走一部分兵力,这里攻城的难度势必加大。如果离黍像高襄城一样拼死抵抗,我们就会被他们拖进战争泥潭。” “可边境危急,等不起啊。” 另外几名将领也讨论起来。 “离黍必须尽快拿下。”苏毅澜拧紧眉头,在军帐内踱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对邓元禾道,“邓将军,你立刻抽走六万兵力回援边境,这边你放心,朕有一计,虽没有十成把握,但可以搏一把。” 说完又对叶忠德下命令,“据报,北皇正在这附近大雁山上建离宫,稍后你带一队人马过去,把那些苦力押回来,监工应该不多,若有反抗的,便就地杀了,听话的则绑了一道带回来,此事要做的隐秘,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回去报信。” 说毕又招手示意他们都过来,详细讲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邓元禾当即表示反对:“陛下,这风险太大了,此事万万不妥,万一他们扣押了您,或甚至……我们谁都可以有事,但您绝对不能出事。” “你放心,朕了解刘康此人,再说他手下士兵与朕并肩作战过,可以算得上有同生共死的情谊,他们不会对朕怎么样。” 尽管他这么说,几员大将还是纷纷表示了担忧。但除此之外,暂时也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情况紧急,最后在苏毅澜的坚持下,一众将领默然接受,又详细商议了细节。 —— 墨江在离黍的西南面,江水像一条碧带,蜿蜒绕过小半部分都城,朝西缓缓流淌。 这里也是离黍最繁盛的景点之一,一到夜间,装饰有灯笼和彩灯的画舫点缀着湖面,仿如夜幕下倒映的星空,极为浪漫。 这里对都城的王公贵族或商贾来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江岸边并未筑起防御城墙,江水便是天然的屏障。 不过今夜却不同于往常,墨江上漆黑一片,一艘画舫也无,大军压境,人心惶惶,吃喝玩乐与死亡比起来便不再那么重要,有钱人都躲进屋里紧闭窗门。 寂静的江面唯有流水声和北风横掠过的呼啸声,魏荻和五个侍卫顶着寒风,在江岸边静静等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叶扁舟顺着江岸划了过来。 魏荻点亮火折,清亮的小火苗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他拿着火折缓慢而又有规律地左右晃动了二长一短三下,那小船便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而来。 岸上的人都迎了过去,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率先灵巧一跃,下了船,后面又跟着跳下来四个人。 “属下见过陛下。” 魏荻和五名侍卫对着年轻人单膝跪地行礼。 船上下来的人正是苏毅澜,跟着的四人中有一人是潘之平,其余三人是上次偷偷进过离黍的侍卫。 魏荻见到潘之平也不惊讶,苏毅澜在与他往来的情报中,讲到边境那次北娑军吃霉变粮事件,提到过他。 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魏荻正要汇报情况,苏毅澜竖起一只手掌,简短道:“先离开这儿,稍后谈。” 魏荻应了一声是,立刻领着他往堤岸上走。 一行人通过河道上架的木桥,又借着月色悄悄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废弃的货栈里。一个侍卫点亮了灯笼,里头已经有十来匹骏马拴在那。 魏荻将掌握的情况悉数汇报完毕,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担忧,“陛下,这走的是一步险棋啊,您是否再考虑一下,属下还是很担心?” “对离黍,朕必须先尝试谋攻,你不必忧虑,朕有把握,等会只管叫那名陈姓偏将把潘岑远带过去即可。”苏毅澜道。 在他即将上马时,魏荻又说了一句:“白公子出事了。” 苏毅澜动作一顿,微微变了脸色,转过头道:“他怎么了?” 魏荻早几天就得到了白抚疏下狱的消息,这场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怕苏毅澜知道后不能保持冷静,影响战略计划,送去的密报一直也没有提,到了现在才说。 “那霉变军粮与他有关?”苏毅澜听完,一双浓黑剑眉微微蹙起,“他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定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已经入狱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 潘之平也着急地插进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哇?听闻白侍郎跟陛下是表亲呐,怎么说也得救一救他?” 潘之平喊习惯了,当着苏毅澜的面也一口一个陛下。苏毅澜也不在意,看着魏荻道,“为何在密报中没有提?” 第155章 高襄城 高襄城外,寒风猛烈刮在天地间,赤琼大军在高襄城遇到了北上以来最激烈的抵抗,守备军指挥使邓腾带领城中军士坚守城池,苏毅澜围困了高襄城整整二十三天。 次日破晓,大军终于发起强攻。 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化作一柄无形利剑,锋指高襄城。赤琼军很快破城而入。 城中早已粮草不继,那些军士们处于饥饿状态,却仍旧全力抵抗。 苏毅澜的怀柔政策在这里起不了丝毫作用,他对这些守备军既敬佩又深感无奈。 最终,大军主帅不得不硬下心肠,使用铁血手腕,接下去的几日,高襄城里四处弥漫着血腥味。 假如杀一人,能救百人,能平世间风雨,那他只能杀。 要想图得霸业,实现理想,不得已的时候,苏毅澜只能选择用强硬的一面震慑人心。 大军开始清扫战场,苏毅澜站在大雪中,心情沉重。他吩咐士兵们在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那些士兵尸体,又设立安置点,收容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并发下去粮食和御寒的衣物。 待二十万大军抵达离黍城外时,已然是近一个月后。 苏毅澜在军帐里看了魏荻从城内秘密送出的情报。守卫离黍的正是自己当年带去攻打永州城的那一支军队。这些人曾经和他并肩作战,如今却要拔刀相见,苏毅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跟几员大将讨论起明天的攻城计划,希望能尽量减少双方士兵的死伤,此事很难,大家商议了一轮,也无定论。 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到了军帐外,咕咕叫着,苏毅澜听见鸽子鸣叫声,下意识停下说话。片刻后,垂着的军帘一晃,一名近身侍卫捧着鸽子进来,将鸽子脚上绑着的竹筒取下,双手呈给了苏毅澜。 苏毅澜抽出里头卷着的信纸,才看了一眼,面色立变。 “陛下,怎么了?”邓元禾不等他开口便问,他知道这是温太傅的信鸽,飞鸽传书,必定是出了紧急的事。 苏毅澜两手撑在长桌边沿,看着围桌而坐的众将领,神色凝重,“夏沧昨日在边境集结了大批军队,欧阳扎想趁我国边境空虚,来一场突袭。” “该死的夏沧。”邓元禾焦急地起身,“我们如今已经打到北娑国都,只要把这座城攻下来就胜利了,他这时候来一手……” 另一名叫叶忠德的将领也插言:“倘若撤走一部分兵力,这里攻城的难度势必加大。如果离黍像高襄城一样拼死抵抗,我们就会被他们拖进战争泥潭。” “可边境危急,等不起啊。” 另外几名将领也讨论起来。 “离黍必须尽快拿下。”苏毅澜拧紧眉头,在军帐内踱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对邓元禾道,“邓将军,你立刻抽走六万兵力回援边境,这边你放心,朕有一计,虽没有十成把握,但可以搏一把。” 说完又对叶忠德下命令,“据报,北皇正在这附近大雁山上建离宫,稍后你带一队人马过去,把那些苦力押回来,监工应该不多,若有反抗的,便就地杀了,听话的则绑了一道带回来,此事要做的隐秘,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回去报信。” 说毕又招手示意他们都过来,详细讲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邓元禾当即表示反对:“陛下,这风险太大了,此事万万不妥,万一他们扣押了您,或甚至……我们谁都可以有事,但您绝对不能出事。” “你放心,朕了解刘康此人,再说他手下士兵与朕并肩作战过,可以算得上有同生共死的情谊,他们不会对朕怎么样。” 尽管他这么说,几员大将还是纷纷表示了担忧。但除此之外,暂时也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情况紧急,最后在苏毅澜的坚持下,一众将领默然接受,又详细商议了细节。 —— 墨江在离黍的西南面,江水像一条碧带,蜿蜒绕过小半部分都城,朝西缓缓流淌。 这里也是离黍最繁盛的景点之一,一到夜间,装饰有灯笼和彩灯的画舫点缀着湖面,仿如夜幕下倒映的星空,极为浪漫。 这里对都城的王公贵族或商贾来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江岸边并未筑起防御城墙,江水便是天然的屏障。 不过今夜却不同于往常,墨江上漆黑一片,一艘画舫也无,大军压境,人心惶惶,吃喝玩乐与死亡比起来便不再那么重要,有钱人都躲进屋里紧闭窗门。 寂静的江面唯有流水声和北风横掠过的呼啸声,魏荻和五个侍卫顶着寒风,在江岸边静静等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叶扁舟顺着江岸划了过来。 魏荻点亮火折,清亮的小火苗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他拿着火折缓慢而又有规律地左右晃动了二长一短三下,那小船便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而来。 岸上的人都迎了过去,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率先灵巧一跃,下了船,后面又跟着跳下来四个人。 “属下见过陛下。” 魏荻和五名侍卫对着年轻人单膝跪地行礼。 船上下来的人正是苏毅澜,跟着的四人中有一人是潘之平,其余三人是上次偷偷进过离黍的侍卫。 魏荻见到潘之平也不惊讶,苏毅澜在与他往来的情报中,讲到边境那次北娑军吃霉变粮事件,提到过他。 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魏荻正要汇报情况,苏毅澜竖起一只手掌,简短道:“先离开这儿,稍后谈。” 魏荻应了一声是,立刻领着他往堤岸上走。 一行人通过河道上架的木桥,又借着月色悄悄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废弃的货栈里。一个侍卫点亮了灯笼,里头已经有十来匹骏马拴在那。 魏荻将掌握的情况悉数汇报完毕,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担忧,“陛下,这走的是一步险棋啊,您是否再考虑一下,属下还是很担心?” “对离黍,朕必须先尝试谋攻,你不必忧虑,朕有把握,等会只管叫那名陈姓偏将把潘岑远带过去即可。”苏毅澜道。 在他即将上马时,魏荻又说了一句:“白公子出事了。” 苏毅澜动作一顿,微微变了脸色,转过头道:“他怎么了?” 魏荻早几天就得到了白抚疏下狱的消息,这场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怕苏毅澜知道后不能保持冷静,影响战略计划,送去的密报一直也没有提,到了现在才说。 “那霉变军粮与他有关?”苏毅澜听完,一双浓黑剑眉微微蹙起,“他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定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已经入狱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 潘之平也着急地插进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哇?听闻白侍郎跟陛下是表亲呐,怎么说也得救一救他?” 潘之平喊习惯了,当着苏毅澜的面也一口一个陛下。苏毅澜也不在意,看着魏荻道,“为何在密报中没有提?” 第156章 谋攻 “这……属下怕影响到您指挥作战。” “魏荻,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擅自做主了?” 从当年牙市救下他,苏毅澜还是头一次这么严厉跟他说话,魏荻一惊,说了一句“属下错了。”立刻跪下请罪。 苏毅澜摆手阻止了他。魏荻是这支潜伏队伍的首领,也是他的心腹,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批评,但不能让他难堪,失了威信。得给他留些脸面,这是驭人之术。 “下不为例。”苏毅澜的神色虽仍然严厉,但语调已变得平和,“凡是他的消息,要第一时间报给朕。” 魏荻满面愧色,应了一声“是。” “陛下,那白侍郎怎么办?”潘之平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现在最令苏毅澜忧虑的便是刚听到的这个消息,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停下说:“今晚若谈不成,明早准备强攻。” —— 离黍的六个城门全部封闭,各面城墙上都布满了从军备库里搬来的守城器械,墙垛间密密麻麻排满弓箭手。 一位身材中等,气宇轩昂的方脸将军,在夜色中上了正南门的城墙,他巡视了一圈,扶着墙垛,眺望驻扎在城外七里的敌军营帐,那隐约的灯火令他深深皱起了眉。 此人正是刘康,这两日,他也从手下那里听说了赤琼皇帝御驾亲征,而这李皇正是北娑五皇子的消息。 但消息毕竟是消息,眼见才为实,刘康心里仍旧不敢十分相信。 怎么可能呢?这也太离奇了。 当年他隐隐觉得五殿下应该是与三皇子争夺皇位败了,逃出了离黍,但这怎么就成了赤琼皇帝了?可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刘康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这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已经两日了,却没有攻城的举动,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正凝目沉思,一名陈姓偏将上来报告,说潘军匠从遥庆跑回来了,有情况要向他汇报。 刘康颇觉意外,据他所知,那里因为发生军粮案,边军几乎都成了俘虏。 “潘军匠,怎么回来的?”刘康双眼将潘之平从头扫到脚, 潘之平行了一个军中的礼,大声道:“报告将军,属下走回来的,属下……想您了。” “啧!”刘康斜了他一眼,面上虽然严肃,心里却有一丝高兴。 刘将军一直都挺喜欢这个黑黑壮壮的年轻军匠。这军匠人憨,说话常常没眼力见儿,甚至可以说是傻头傻脑,但技术委实不错,打造出的刀剑锋利无比,是个有能力又不偷懒的部下。 那种有眼色,会拍马屁的要了没用。 行伍出身的刘康就喜欢这样的人,他压下快勾起的嘴角,负手绕着潘之平踱了两步,“本将军以为你也成了敌军俘虏了,怎么,找到你的殿下了吗?” 不等潘之平回答,又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放低声音道:“我听到一个风声,说城外大军的统帅就是你要找的那一位,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了。” 潘之平抿了抿唇,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只道:“将军,那边对咱们被俘的士兵可比朝廷关心多咧。” “嗯?”刘康板下脸,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有这种事?谁传出的谣言?蛊惑军心。” “哎呀,属下骗您做什么,我在瑶庆亲眼目睹,绝无虚言。”潘之平没让刘康再继续追问,他迅速将声音压低,“将军,有人要见您,就现在。” 刘康狐疑地歪头看他,“何人?” 潘之平有些紧张地快速向周围瞄了一眼,接着又将身子稍稍前倾了一点,神秘地低语了一句,然后说:“劳烦您跟我走一趟罢。” 一丝惊讶之色在刘康脸上一闪而过,他凝视了潘之平片刻,什么也没说,示意他前面带路,自己带了两个心腹士兵跟上。 —— 因为战事,夜里全城宵禁,街上空无一人。潘之平领着刘康沿街往西走出一段路,拐过一个路口,绕到了一座寺庙后面。那里有一条两面都是墙壁的夹道,道上已经有人提着灯笼在等着,另一头的尽头隐约还有数名侍卫守在那里。 夹道里面站着两个人,提灯笼的是魏荻,另一人侧身对着灯火,映衬出英挺的五官。刘康示意两名心腹士兵等在道口,只身迈步走了进去。 潘之平也随那两名士兵一起停下,守在夹道口。 这条小道是魏荻事先踩点,挑好的见面地点,东边是一座寺庙的围墙,另一边是坊墙,从夹道南面那头出去是寺庙外的一片宽阔空地,那里四通八达,万一有变故,便于迅速撤离。 “刘将军,别来无恙。”听见脚步声,苏毅澜已经侧过身来。 魏荻提起灯笼,拱手为礼,刘康还了礼,又对着苏毅澜行了一个军中的礼,喊了一声“殿下。” 他还是用了苏毅澜以前的尊称,就好似他们还在军营里一样,互相打着招呼。 “殿下,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听闻那城外大军都是您的部下,这么说是真的了?” 军中人说话不喜拐弯抹角,刘康也一样,直来直去,一上来直接就问。 “我正为此事而来。”苏毅澜有意用“我”来自称自己,以拉近距离。 他在这里不能多做停留,点头回礼后,也直奔主题,“有一件事想与将军商谈。” “殿下请讲。” “眼下形势分明,大局已定,你四万士兵加上三万禁军也根本挡不住我,为了城中百姓不生灵涂炭,我希望你能放弃抵抗,打开城门。” 刘康深感此言不虚,他一早就听前方斥候探报,说城外赤琼来了二十万大军,顿了顿,皱眉道,“虽说情势确实如你所言,但我若毫不抵抗,就这么开了城门,便成千古罪人了。” “倘若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拯救城中百姓,怎能是罪人?”苏毅澜开始了心理攻势。 刘康面露难色:“殿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么做不忠不义,日后必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 “将军的一片忠君之心值得称颂。“苏毅澜话锋一转,“但你驻守在此,是为效忠昏君还是守护百姓?” 见刘康不作声,又道:“你若肯为了城中百姓开门投诚,我也愿意用人格担保,大军进城,绝不伤百姓分毫,否则强攻进来,战刀之下,能有生者?想必你也听说了高襄城的战事,守城士兵顽抗到底,最终血流成河。” 刘康抿紧唇部的线条,脑中激烈思考。苏毅澜眉头微拧,目光凝在对方脸上,继续尝试说服他。 “这里也是我的故乡,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中,我也心痛。”再开口时,苏毅澜换了一种深情的口吻,”这些守城士兵也是我的袍泽兄弟,他们曾随我打永州,送公主出边关,历经艰辛,我不忍心与他们拔刀相见,相信他们也一样!” “但杨穆乃置天下苍生之性命于不顾,挑起了战争,赤琼只能应战。”苏毅澜目光坚毅,“如今百姓苦于战乱,人心本思定,他们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社稷安稳了,才能安居乐业,假如能天下一统,从此将再无战争。” 第156章 谋攻 “这……属下怕影响到您指挥作战。” “魏荻,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擅自做主了?” 从当年牙市救下他,苏毅澜还是头一次这么严厉跟他说话,魏荻一惊,说了一句“属下错了。”立刻跪下请罪。 苏毅澜摆手阻止了他。魏荻是这支潜伏队伍的首领,也是他的心腹,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批评,但不能让他难堪,失了威信。得给他留些脸面,这是驭人之术。 “下不为例。”苏毅澜的神色虽仍然严厉,但语调已变得平和,“凡是他的消息,要第一时间报给朕。” 魏荻满面愧色,应了一声“是。” “陛下,那白侍郎怎么办?”潘之平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现在最令苏毅澜忧虑的便是刚听到的这个消息,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停下说:“今晚若谈不成,明早准备强攻。” —— 离黍的六个城门全部封闭,各面城墙上都布满了从军备库里搬来的守城器械,墙垛间密密麻麻排满弓箭手。 一位身材中等,气宇轩昂的方脸将军,在夜色中上了正南门的城墙,他巡视了一圈,扶着墙垛,眺望驻扎在城外七里的敌军营帐,那隐约的灯火令他深深皱起了眉。 此人正是刘康,这两日,他也从手下那里听说了赤琼皇帝御驾亲征,而这李皇正是北娑五皇子的消息。 但消息毕竟是消息,眼见才为实,刘康心里仍旧不敢十分相信。 怎么可能呢?这也太离奇了。 当年他隐隐觉得五殿下应该是与三皇子争夺皇位败了,逃出了离黍,但这怎么就成了赤琼皇帝了?可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刘康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这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已经两日了,却没有攻城的举动,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正凝目沉思,一名陈姓偏将上来报告,说潘军匠从遥庆跑回来了,有情况要向他汇报。 刘康颇觉意外,据他所知,那里因为发生军粮案,边军几乎都成了俘虏。 “潘军匠,怎么回来的?”刘康双眼将潘之平从头扫到脚, 潘之平行了一个军中的礼,大声道:“报告将军,属下走回来的,属下……想您了。” “啧!”刘康斜了他一眼,面上虽然严肃,心里却有一丝高兴。 刘将军一直都挺喜欢这个黑黑壮壮的年轻军匠。这军匠人憨,说话常常没眼力见儿,甚至可以说是傻头傻脑,但技术委实不错,打造出的刀剑锋利无比,是个有能力又不偷懒的部下。 那种有眼色,会拍马屁的要了没用。 行伍出身的刘康就喜欢这样的人,他压下快勾起的嘴角,负手绕着潘之平踱了两步,“本将军以为你也成了敌军俘虏了,怎么,找到你的殿下了吗?” 不等潘之平回答,又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放低声音道:“我听到一个风声,说城外大军的统帅就是你要找的那一位,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了。” 潘之平抿了抿唇,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只道:“将军,那边对咱们被俘的士兵可比朝廷关心多咧。” “嗯?”刘康板下脸,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有这种事?谁传出的谣言?蛊惑军心。” “哎呀,属下骗您做什么,我在瑶庆亲眼目睹,绝无虚言。”潘之平没让刘康再继续追问,他迅速将声音压低,“将军,有人要见您,就现在。” 刘康狐疑地歪头看他,“何人?” 潘之平有些紧张地快速向周围瞄了一眼,接着又将身子稍稍前倾了一点,神秘地低语了一句,然后说:“劳烦您跟我走一趟罢。” 一丝惊讶之色在刘康脸上一闪而过,他凝视了潘之平片刻,什么也没说,示意他前面带路,自己带了两个心腹士兵跟上。 —— 因为战事,夜里全城宵禁,街上空无一人。潘之平领着刘康沿街往西走出一段路,拐过一个路口,绕到了一座寺庙后面。那里有一条两面都是墙壁的夹道,道上已经有人提着灯笼在等着,另一头的尽头隐约还有数名侍卫守在那里。 夹道里面站着两个人,提灯笼的是魏荻,另一人侧身对着灯火,映衬出英挺的五官。刘康示意两名心腹士兵等在道口,只身迈步走了进去。 潘之平也随那两名士兵一起停下,守在夹道口。 这条小道是魏荻事先踩点,挑好的见面地点,东边是一座寺庙的围墙,另一边是坊墙,从夹道南面那头出去是寺庙外的一片宽阔空地,那里四通八达,万一有变故,便于迅速撤离。 “刘将军,别来无恙。”听见脚步声,苏毅澜已经侧过身来。 魏荻提起灯笼,拱手为礼,刘康还了礼,又对着苏毅澜行了一个军中的礼,喊了一声“殿下。” 他还是用了苏毅澜以前的尊称,就好似他们还在军营里一样,互相打着招呼。 “殿下,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您,听闻那城外大军都是您的部下,这么说是真的了?” 军中人说话不喜拐弯抹角,刘康也一样,直来直去,一上来直接就问。 “我正为此事而来。”苏毅澜有意用“我”来自称自己,以拉近距离。 他在这里不能多做停留,点头回礼后,也直奔主题,“有一件事想与将军商谈。” “殿下请讲。” “眼下形势分明,大局已定,你四万士兵加上三万禁军也根本挡不住我,为了城中百姓不生灵涂炭,我希望你能放弃抵抗,打开城门。” 刘康深感此言不虚,他一早就听前方斥候探报,说城外赤琼来了二十万大军,顿了顿,皱眉道,“虽说情势确实如你所言,但我若毫不抵抗,就这么开了城门,便成千古罪人了。” “倘若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拯救城中百姓,怎能是罪人?”苏毅澜开始了心理攻势。 刘康面露难色:“殿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么做不忠不义,日后必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 “将军的一片忠君之心值得称颂。“苏毅澜话锋一转,“但你驻守在此,是为效忠昏君还是守护百姓?” 见刘康不作声,又道:“你若肯为了城中百姓开门投诚,我也愿意用人格担保,大军进城,绝不伤百姓分毫,否则强攻进来,战刀之下,能有生者?想必你也听说了高襄城的战事,守城士兵顽抗到底,最终血流成河。” 刘康抿紧唇部的线条,脑中激烈思考。苏毅澜眉头微拧,目光凝在对方脸上,继续尝试说服他。 “这里也是我的故乡,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中,我也心痛。”再开口时,苏毅澜换了一种深情的口吻,”这些守城士兵也是我的袍泽兄弟,他们曾随我打永州,送公主出边关,历经艰辛,我不忍心与他们拔刀相见,相信他们也一样!” “但杨穆乃置天下苍生之性命于不顾,挑起了战争,赤琼只能应战。”苏毅澜目光坚毅,“如今百姓苦于战乱,人心本思定,他们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社稷安稳了,才能安居乐业,假如能天下一统,从此将再无战争。” 第157章 刑场 “我要平定山河,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苏毅澜下巴扬起一个坚毅的弧度,这一刻的他锋芒毕露,宛如一柄出鞘利剑。 刘康垂着眼,虽然依旧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一些松动。苏毅澜讲得很真诚,说的也是事实。 “将军知道白侍郎入狱的事?”苏毅澜注视着他,“以白抚疏的性情和为人,若不是那昏君听信佞言,断不会发生这般的事。北娑的大好山河正被昏君和奸佞糟蹋,假如你今天为他守住了这座城,你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白侍郎?” 刘康是白恩岑的旧部,白抚疏又曾作为监军与他一道去永州剿灭过叛军,他对白抚疏还是了解的。 刚听说这个案子时,他也怀疑是冤案,苏毅澜一番言辞正中他的心。 刘康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再次抬眸看向了年轻的赤琼军统帅。 苏毅澜目光紧盯着他,把他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当下又加了一剂猛药。 “杨穆乃荒淫纵乐,全然不顾他人生死,为了建离宫,花去朝廷大把银钱,甚至累死成千上万的苦力,据我所知,连军粮也时常不能及时供应,拖欠军饷更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君主却要你在前方为他浴血奋战,值得效忠?” “那些信任你,并听从你指挥的士兵们,你忍心让他们明日战死在城门前?” 这些话犹如刀割向刘康,刘康胸中微震,攥起了拳头,静了一下,诚恳道:“你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想过,但此事重大,我现在不能立刻答复你,请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一下,如何?” “好,我等你消息。” 苏毅澜知道要他这么快就下决定不现实,也不逼他,只约好明日巳时初刻等他的答复,便带着部属告辞。 刚转过身,刘康忽然又喊住他,“殿下,你今晚的计划实属冒险,假如我刚才不随潘军匠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毅澜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道:“我曾与将军并肩作战,知道你是个好将军,为了城中百姓,为了随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你不会不来。” 刘康喉结滚动了一下,朝着他的背影又行了一个军中之礼。 —— 天光微亮时,离黍城就飘起了细雪,到了巳时,冷风夹着大片飞雪朝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扑面而来。 许多店铺都没有开,即便开着的,店门口也寂静冷清,那些酒肆歌馆更是紧闭着门,离黍城一扫往日的风情,在冷风中显得瑟瑟发抖。 城中一部分富户已经带上金银细软逃往城外,试图躲避战火燃烧带来的风险,剩下一些对战争的预期比较乐观的则还留在家中观望,毕竟这样大雪的天逃出城外,那种罪也不好受。 有钱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可以不用出门,在家中享受热腾腾的酒菜与暖暖的炉火,而底层百姓为了生存,只能冒着风雪,出门奔波讨生活。 西市菜市口附近,一个背了一筐大白菜来卖的老妇,发现菜市口正中竟然搭起了一个台子,便好奇地向旁边一个卖油果的小摊贩打听,“小哥儿,那搭的是啥?” “你初次来这儿?”小摊贩道。 老妇点点头,放下菜筐,掏出一条皱巴巴的灰布巾裹住大半张脸遮挡风雪,叹了一口气:“家里两个男丁都征去玉山做徭役了,只剩下我这老婆子和媳妇孙儿,没办法咯,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全靠地里种的大白菜度日,今儿想着摘些来这儿换点粮吃。” 小摊贩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这边常有犯人押过来行刑,今日这台子搭了,就是要处斩犯人的。” 生意冷清,边上几个闲着的摊贩聚到屋檐下躲避风雪,大家开始猜测,今日被砍头的犯了什么罪。 “是个杀人犯?”老妇人将枯瘦的手拢进缀着补丁的袖中取暖,猜测道。 “可不一定,听说衙门追捕了许久的江洋大盗,前不久被抓了。”另一个卖糖人合拢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几口暖气,“今日或许就是来处斩的呢。” “哎呀!我跟你们说,我常年在这里卖油果,见得多了。”卖油果的小摊贩用袖口擦了一把冻出的清鼻涕,很有经验地说道,“这被行刑的犯人什么身份地位的都有,说不定是犯了事的大官呢……” 正小声议论着,就见街角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和器械碰撞声,一队官差押着一辆囚车在风雪中缓缓驶来,木笼里关着一个戴着枷锁,乌黑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的年轻犯人。 那犯人在这样寒冷的冬雪天,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服,身姿站得笔直,一双凤目直视前方,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头墨缎般的乌发被寒风吹起,有几缕凌散的覆在白皙痩峭的脸颊上。 两边的摊贩和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好奇地对着犯人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囚车在刑台前停了下来。白抚疏拖着沉重的枷锁,缓慢地迈上了刑台,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着飞雪从他单薄的身上扫过。 从他站立的地方,视线越过西市这片低矮房屋的灰黑色屋脊,可以远远望见城外苍山之上的雪颠。 这段时间他关在牢里,所有的消息都被隔绝,直到前天,才隐约听到了牢房外面的一句窃窃私语,说什么高襄城破了,说话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恐慌。 大军从南面过来要经过这座大雁山,白抚疏在心里猜测着,阿澜的军队已经打到哪里了。 既破了高襄城,应该离此地不远,是否……已经到了这座雪山脚下。 有细碎的雪花落在了他苍白的面容上,他仰头看了一眼灰暗的苍穹,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今日过后,四季仍将流转,秋霜会重降,冬雪会再临,可我…… 却再也不能够见到他了! 这是我白抚疏此生唯一的遗憾! —— 南玄门外。 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二十万大军巍巍不动,鸦雀无声。 十六岁的芋青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士兵服站在队列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他的身侧,是一排由二十四名士兵推动,装备了矛戟和弓箭,严阵以待的巨大攻城战车和投石机。 邓元禾前日已带领六万士兵火速往回赶,现在苏毅澜的兵力还不足十四万。 排在队伍最后边的那些是在玉山做徭役的六万苦力,杨穆乃人心尽失,这些人本就对朝廷不满,经苏毅澜一通攻心,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按吩咐做。 南玄门外的官道并非一条长长直道,从大雁山脚下往都城去拐了几个弯道,视线遮挡。 苏毅澜封死了消息,制造假象,从南玄门城墙上望过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大军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头,根本看不出破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巳时初刻很快到来,可那两扇包着铁皮和铜门钉的巨大城门却毫无动静。 第157章 刑场 “我要平定山河,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苏毅澜下巴扬起一个坚毅的弧度,这一刻的他锋芒毕露,宛如一柄出鞘利剑。 刘康垂着眼,虽然依旧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一些松动。苏毅澜讲得很真诚,说的也是事实。 “将军知道白侍郎入狱的事?”苏毅澜注视着他,“以白抚疏的性情和为人,若不是那昏君听信佞言,断不会发生这般的事。北娑的大好山河正被昏君和奸佞糟蹋,假如你今天为他守住了这座城,你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白侍郎?” 刘康是白恩岑的旧部,白抚疏又曾作为监军与他一道去永州剿灭过叛军,他对白抚疏还是了解的。 刚听说这个案子时,他也怀疑是冤案,苏毅澜一番言辞正中他的心。 刘康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再次抬眸看向了年轻的赤琼军统帅。 苏毅澜目光紧盯着他,把他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当下又加了一剂猛药。 “杨穆乃荒淫纵乐,全然不顾他人生死,为了建离宫,花去朝廷大把银钱,甚至累死成千上万的苦力,据我所知,连军粮也时常不能及时供应,拖欠军饷更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君主却要你在前方为他浴血奋战,值得效忠?” “那些信任你,并听从你指挥的士兵们,你忍心让他们明日战死在城门前?” 这些话犹如刀割向刘康,刘康胸中微震,攥起了拳头,静了一下,诚恳道:“你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想过,但此事重大,我现在不能立刻答复你,请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一下,如何?” “好,我等你消息。” 苏毅澜知道要他这么快就下决定不现实,也不逼他,只约好明日巳时初刻等他的答复,便带着部属告辞。 刚转过身,刘康忽然又喊住他,“殿下,你今晚的计划实属冒险,假如我刚才不随潘军匠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毅澜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道:“我曾与将军并肩作战,知道你是个好将军,为了城中百姓,为了随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你不会不来。” 刘康喉结滚动了一下,朝着他的背影又行了一个军中之礼。 —— 天光微亮时,离黍城就飘起了细雪,到了巳时,冷风夹着大片飞雪朝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扑面而来。 许多店铺都没有开,即便开着的,店门口也寂静冷清,那些酒肆歌馆更是紧闭着门,离黍城一扫往日的风情,在冷风中显得瑟瑟发抖。 城中一部分富户已经带上金银细软逃往城外,试图躲避战火燃烧带来的风险,剩下一些对战争的预期比较乐观的则还留在家中观望,毕竟这样大雪的天逃出城外,那种罪也不好受。 有钱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可以不用出门,在家中享受热腾腾的酒菜与暖暖的炉火,而底层百姓为了生存,只能冒着风雪,出门奔波讨生活。 西市菜市口附近,一个背了一筐大白菜来卖的老妇,发现菜市口正中竟然搭起了一个台子,便好奇地向旁边一个卖油果的小摊贩打听,“小哥儿,那搭的是啥?” “你初次来这儿?”小摊贩道。 老妇点点头,放下菜筐,掏出一条皱巴巴的灰布巾裹住大半张脸遮挡风雪,叹了一口气:“家里两个男丁都征去玉山做徭役了,只剩下我这老婆子和媳妇孙儿,没办法咯,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全靠地里种的大白菜度日,今儿想着摘些来这儿换点粮吃。” 小摊贩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这边常有犯人押过来行刑,今日这台子搭了,就是要处斩犯人的。” 生意冷清,边上几个闲着的摊贩聚到屋檐下躲避风雪,大家开始猜测,今日被砍头的犯了什么罪。 “是个杀人犯?”老妇人将枯瘦的手拢进缀着补丁的袖中取暖,猜测道。 “可不一定,听说衙门追捕了许久的江洋大盗,前不久被抓了。”另一个卖糖人合拢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几口暖气,“今日或许就是来处斩的呢。” “哎呀!我跟你们说,我常年在这里卖油果,见得多了。”卖油果的小摊贩用袖口擦了一把冻出的清鼻涕,很有经验地说道,“这被行刑的犯人什么身份地位的都有,说不定是犯了事的大官呢……” 正小声议论着,就见街角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和器械碰撞声,一队官差押着一辆囚车在风雪中缓缓驶来,木笼里关着一个戴着枷锁,乌黑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的年轻犯人。 那犯人在这样寒冷的冬雪天,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服,身姿站得笔直,一双凤目直视前方,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头墨缎般的乌发被寒风吹起,有几缕凌散的覆在白皙痩峭的脸颊上。 两边的摊贩和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好奇地对着犯人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囚车在刑台前停了下来。白抚疏拖着沉重的枷锁,缓慢地迈上了刑台,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着飞雪从他单薄的身上扫过。 从他站立的地方,视线越过西市这片低矮房屋的灰黑色屋脊,可以远远望见城外苍山之上的雪颠。 这段时间他关在牢里,所有的消息都被隔绝,直到前天,才隐约听到了牢房外面的一句窃窃私语,说什么高襄城破了,说话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恐慌。 大军从南面过来要经过这座大雁山,白抚疏在心里猜测着,阿澜的军队已经打到哪里了。 既破了高襄城,应该离此地不远,是否……已经到了这座雪山脚下。 有细碎的雪花落在了他苍白的面容上,他仰头看了一眼灰暗的苍穹,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今日过后,四季仍将流转,秋霜会重降,冬雪会再临,可我…… 却再也不能够见到他了! 这是我白抚疏此生唯一的遗憾! —— 南玄门外。 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二十万大军巍巍不动,鸦雀无声。 十六岁的芋青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士兵服站在队列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他的身侧,是一排由二十四名士兵推动,装备了矛戟和弓箭,严阵以待的巨大攻城战车和投石机。 邓元禾前日已带领六万士兵火速往回赶,现在苏毅澜的兵力还不足十四万。 排在队伍最后边的那些是在玉山做徭役的六万苦力,杨穆乃人心尽失,这些人本就对朝廷不满,经苏毅澜一通攻心,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按吩咐做。 南玄门外的官道并非一条长长直道,从大雁山脚下往都城去拐了几个弯道,视线遮挡。 苏毅澜封死了消息,制造假象,从南玄门城墙上望过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大军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头,根本看不出破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巳时初刻很快到来,可那两扇包着铁皮和铜门钉的巨大城门却毫无动静。 第158章 离黍城 少年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等待主帅发出攻城命令。 战马刨蹄蓄势待发,负责擂鼓的士兵两手各持鼓楗高高举起,对面的城门忽然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而后在“吱呀”声里完全打开,有士兵从城墙上放下了吊桥。 芋青顿时松了一口气,迎着飞雪随大部队穿过吊桥,挺进都城。 路上的百姓一面慌乱躲避,一面惊奇地发现,那本该有的厮杀并未发生。 一个提着一小筐咸鸭蛋在街上叫卖的白发老人,慌乱中一跤跌进了覆着薄雪的泥地里,老人挣扎着欲爬起身,一双手伸过来搀扶起了他,又去捡雪中的鸭蛋。 老人一低头,发现那是一名少年赤琼兵,惊讶得微微睁大眼,半晌说不出话。 “阿翁别怕,我们不伤害百姓。”芋青用北娑语说完,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军浩浩荡荡往东,直奔皇城而去,半道上,遇上了一名潜伏离黍的侍卫。 “陛下。”侍卫等候多时,来不及行礼,声音里透着一丝着急,“白公子已被押赴西市刑场。” 苏毅澜陡然变色,立刻拨转马头,与叶忠德兵分两路。 “至尊,那北娑皇帝怎么处置?”叶忠德拉着缰绳问。 苏毅澜头也未回,漠然地下令:“杀了。” —— 这次的监斩官是刑部侍郎张居远和刑科给事中许旺,时辰已到,张侍郎望着雪中身着囚服的白抚疏,心里略略感到惋惜,与许旺交谈了两句,走近白抚疏。 “你可有什么话要留给亲人?” 年轻的犯人没有答话,只缓缓跪下,闭上凤目:“动手罢。” 一名臂粗腰圆的刽子手上了刑台,活动着身体,做着行刑前的准备。 料峭的寒风如冰冷利刃切割进肌肤,白抚疏单薄的白色囚衣在风中剧烈抖动。 他跪得背脊笔挺,神情出奇地平静,等待着那一刀从他脖颈劈下,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张居远缓缓拿起斩首令牌,朝案前的地上高高掷下,刑官扯着嗓子喊道:“时辰已到,行刑!” 场中的刽子手拿起大刀,走到白抚疏身旁站定,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 现场鸦雀无声,行刑台前有几个围观的百姓目光立刻偏向一旁,下意识地不愿再看,卖白菜的老妇头一次看犯人砍头,甚至吓得转过了头去。 就这时,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同时夹杂着一声大喊“有人劫法场了!” 待那老妇再扭过头来,就见方才站在她周围的几名百姓已经提刀冲上刑台,将刽子手砍翻在地,把犯人团团护住,正与冲过去的官差展开激烈搏斗。 赵均宁怕夜长梦多,在他的馋言下,杨穆乃昨日午后临时下旨,定在今日处决白抚疏。 魏荻到了今早才获得消息。他安排一人去大军必经之路上等待苏毅澜,自己则带着四名侍卫混在了百姓当中。 正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支羽箭迥然离弦,在空中发出咻的一声,带着锐利的锋芒,眨眼就到了一名官差跟前,锋利的箭尖立刻深深插入那挥起钢刀的手臂。紧接着,张居远也被一箭射中胸口而亡。 黑压压的一队士兵纵马冲了过来,官差们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士兵的对手,还来不及怎么反击,便有好几个人头落地。 白抚疏听到骚乱声,已经睁开了眼睛,隔着纷飞大雪,他看见了一个披着玄色战袍的身影,骑着战马跃上刑台,直接朝自己奔了过来。 他本就多日没怎么进食,又在大雪寒风中冻了多时,四肢早已冻僵麻木,在生死边缘走一遭,神经一松,整个人欲站立起来时,身子却往一边倒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迅速伸了过来,将他拢进了怀里。 白抚疏快冻住的唇角动了动,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阿澜。” —— 守卫皇城的禁军在谭宇霖率领下,抵挡了不到一刻钟,赤琼大军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宫城。 消息还未传进后庭,这里毫无风雨欲来的逼迫感,太监宫娥们还如平常一样小心翼翼伺候着各自的主子。 福阳殿里面琴声袅袅,数名宫女妙曼的身姿随着琴声舞动。 “皇上不必着急,赤琼军兵临城下又怎么样,咱们国都的城防固若金汤。” 赵均宁宽慰着杨穆乃。 “那使者传书回来,夏沧已派兵进攻赤琼,二十万大军需要的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只要咱们的守城士兵坚持个三两日,赤琼军一旦粮草供应不上,不消两日就扛不住。他们破不了咱们的城,另一面又受敌,急需回去支援,很快就会撤军。” 大军兵临城下,杨穆乃这几日夜里睡不好,眼下乌青,心中的担忧此时被户部尚书一番分析给抚平了,放下了心来。 杨穆乃舒展眉头,斜倚在榻上,叫太监端来一杯酒,一面饮着,一面跟赵均宁谈再拨一笔款项加快玉山离宫修建的事。一名太监忽然连滚带爬进来禀告,说敌军已经破城了。 杨穆乃浑身一颤,惊恐万分地起身,桌上的酒杯被袖袍扫落,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歌舞立刻停了下来,福阳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也个个面若恐慌。 “打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杨穆乃吓得魂惊魄散,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转。 赵均宁也吓坏了,起身时撞倒了椅子,“皇上,快,快让侍卫护着,咱们先出城。” 这时康宁宫门口已经响起了喧哗声和器械相撞的打斗声。 大军眨眼间便涌了进来,康宁宫的地砖被马蹄震得微颤,正准备往外逃的杨穆乃被赤琼军迎面撞上。 护着他的十来名侍卫几个弹指间全部倒下,刀光一闪,北娑昏君的头颅抛起又落下,断开的颈项上大股鲜血喷射而出,倒地后甚至连抽搐一下都没有,便一动不动了。 赵均宁躲入福阳殿的一张桌子下,被士兵们拖出,毙于刀下。 太监宫女们惊呼着四下逃窜,临安今日正好被安排在福阳殿当差,跟着几个太监躲进了一间偏殿,又颤抖着身子往偏殿打开的窗上爬,想从那里逃出去。 冲进来的赤琼军里有一人忽然朝他喊了一声:“临安!”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 临安缓缓转过头,看清喊他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 “临安,叫大家别跑,我们不杀宫人。”芋青上前道。他已经变声,嗓音不再似以前那般清脆,变得低沉浑厚,唇边也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 “殿下呢?”临安从窗户往下爬,一面道,“他怎么样了啊?” “殿下回来了,嗨,他就是赤琼的主君啊。”芋青笑道。 “啊?”临安听糊涂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当真?”顿了一下,又问,“那他现下在哪儿呢?” 说完不等芋青回答,又激动地拉住芋青的手,“你领我去见他。” “不急,陛下去西市口救白公子了,还有荻哥,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 临安终于安心下来,握住芋青双臂,上下打量,“芋头,你长高了,也壮了。” 第158章 离黍城 少年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等待主帅发出攻城命令。 战马刨蹄蓄势待发,负责擂鼓的士兵两手各持鼓楗高高举起,对面的城门忽然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而后在“吱呀”声里完全打开,有士兵从城墙上放下了吊桥。 芋青顿时松了一口气,迎着飞雪随大部队穿过吊桥,挺进都城。 路上的百姓一面慌乱躲避,一面惊奇地发现,那本该有的厮杀并未发生。 一个提着一小筐咸鸭蛋在街上叫卖的白发老人,慌乱中一跤跌进了覆着薄雪的泥地里,老人挣扎着欲爬起身,一双手伸过来搀扶起了他,又去捡雪中的鸭蛋。 老人一低头,发现那是一名少年赤琼兵,惊讶得微微睁大眼,半晌说不出话。 “阿翁别怕,我们不伤害百姓。”芋青用北娑语说完,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军浩浩荡荡往东,直奔皇城而去,半道上,遇上了一名潜伏离黍的侍卫。 “陛下。”侍卫等候多时,来不及行礼,声音里透着一丝着急,“白公子已被押赴西市刑场。” 苏毅澜陡然变色,立刻拨转马头,与叶忠德兵分两路。 “至尊,那北娑皇帝怎么处置?”叶忠德拉着缰绳问。 苏毅澜头也未回,漠然地下令:“杀了。” —— 这次的监斩官是刑部侍郎张居远和刑科给事中许旺,时辰已到,张侍郎望着雪中身着囚服的白抚疏,心里略略感到惋惜,与许旺交谈了两句,走近白抚疏。 “你可有什么话要留给亲人?” 年轻的犯人没有答话,只缓缓跪下,闭上凤目:“动手罢。” 一名臂粗腰圆的刽子手上了刑台,活动着身体,做着行刑前的准备。 料峭的寒风如冰冷利刃切割进肌肤,白抚疏单薄的白色囚衣在风中剧烈抖动。 他跪得背脊笔挺,神情出奇地平静,等待着那一刀从他脖颈劈下,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张居远缓缓拿起斩首令牌,朝案前的地上高高掷下,刑官扯着嗓子喊道:“时辰已到,行刑!” 场中的刽子手拿起大刀,走到白抚疏身旁站定,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 现场鸦雀无声,行刑台前有几个围观的百姓目光立刻偏向一旁,下意识地不愿再看,卖白菜的老妇头一次看犯人砍头,甚至吓得转过了头去。 就这时,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同时夹杂着一声大喊“有人劫法场了!” 待那老妇再扭过头来,就见方才站在她周围的几名百姓已经提刀冲上刑台,将刽子手砍翻在地,把犯人团团护住,正与冲过去的官差展开激烈搏斗。 赵均宁怕夜长梦多,在他的馋言下,杨穆乃昨日午后临时下旨,定在今日处决白抚疏。 魏荻到了今早才获得消息。他安排一人去大军必经之路上等待苏毅澜,自己则带着四名侍卫混在了百姓当中。 正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支羽箭迥然离弦,在空中发出咻的一声,带着锐利的锋芒,眨眼就到了一名官差跟前,锋利的箭尖立刻深深插入那挥起钢刀的手臂。紧接着,张居远也被一箭射中胸口而亡。 黑压压的一队士兵纵马冲了过来,官差们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士兵的对手,还来不及怎么反击,便有好几个人头落地。 白抚疏听到骚乱声,已经睁开了眼睛,隔着纷飞大雪,他看见了一个披着玄色战袍的身影,骑着战马跃上刑台,直接朝自己奔了过来。 他本就多日没怎么进食,又在大雪寒风中冻了多时,四肢早已冻僵麻木,在生死边缘走一遭,神经一松,整个人欲站立起来时,身子却往一边倒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迅速伸了过来,将他拢进了怀里。 白抚疏快冻住的唇角动了动,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阿澜。” —— 守卫皇城的禁军在谭宇霖率领下,抵挡了不到一刻钟,赤琼大军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宫城。 消息还未传进后庭,这里毫无风雨欲来的逼迫感,太监宫娥们还如平常一样小心翼翼伺候着各自的主子。 福阳殿里面琴声袅袅,数名宫女妙曼的身姿随着琴声舞动。 “皇上不必着急,赤琼军兵临城下又怎么样,咱们国都的城防固若金汤。” 赵均宁宽慰着杨穆乃。 “那使者传书回来,夏沧已派兵进攻赤琼,二十万大军需要的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只要咱们的守城士兵坚持个三两日,赤琼军一旦粮草供应不上,不消两日就扛不住。他们破不了咱们的城,另一面又受敌,急需回去支援,很快就会撤军。” 大军兵临城下,杨穆乃这几日夜里睡不好,眼下乌青,心中的担忧此时被户部尚书一番分析给抚平了,放下了心来。 杨穆乃舒展眉头,斜倚在榻上,叫太监端来一杯酒,一面饮着,一面跟赵均宁谈再拨一笔款项加快玉山离宫修建的事。一名太监忽然连滚带爬进来禀告,说敌军已经破城了。 杨穆乃浑身一颤,惊恐万分地起身,桌上的酒杯被袖袍扫落,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歌舞立刻停了下来,福阳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也个个面若恐慌。 “打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杨穆乃吓得魂惊魄散,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转。 赵均宁也吓坏了,起身时撞倒了椅子,“皇上,快,快让侍卫护着,咱们先出城。” 这时康宁宫门口已经响起了喧哗声和器械相撞的打斗声。 大军眨眼间便涌了进来,康宁宫的地砖被马蹄震得微颤,正准备往外逃的杨穆乃被赤琼军迎面撞上。 护着他的十来名侍卫几个弹指间全部倒下,刀光一闪,北娑昏君的头颅抛起又落下,断开的颈项上大股鲜血喷射而出,倒地后甚至连抽搐一下都没有,便一动不动了。 赵均宁躲入福阳殿的一张桌子下,被士兵们拖出,毙于刀下。 太监宫女们惊呼着四下逃窜,临安今日正好被安排在福阳殿当差,跟着几个太监躲进了一间偏殿,又颤抖着身子往偏殿打开的窗上爬,想从那里逃出去。 冲进来的赤琼军里有一人忽然朝他喊了一声:“临安!”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 临安缓缓转过头,看清喊他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 “临安,叫大家别跑,我们不杀宫人。”芋青上前道。他已经变声,嗓音不再似以前那般清脆,变得低沉浑厚,唇边也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 “殿下呢?”临安从窗户往下爬,一面道,“他怎么样了啊?” “殿下回来了,嗨,他就是赤琼的主君啊。”芋青笑道。 “啊?”临安听糊涂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当真?”顿了一下,又问,“那他现下在哪儿呢?” 说完不等芋青回答,又激动地拉住芋青的手,“你领我去见他。” “不急,陛下去西市口救白公子了,还有荻哥,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 临安终于安心下来,握住芋青双臂,上下打量,“芋头,你长高了,也壮了。” 第159章 侯爷 大街上一片慌乱,齐威侯府里也同样,两位夫人忙着收拾行囊,打算往城外逃。 “老爷,”二夫人神色慌张地进来,对着床上的白恩岑道,“大军要打进来了,我扶您起来,咱们也快逃。” 女人说完等不及白恩岑的回应,就吩咐屋里的丫鬟将白恩岑的棉袍拿过来。 独子入狱,白恩岑悲伤过度,那日从天牢里探望完儿子回来,便一病不起。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每每想起儿子和过世的夫人,便泪洒衣襟,总要说一句“我儿被小人陷害,奸佞当朝,昏君无道啊。” “疏儿呢?我儿还在牢里。”白恩岑这一病,着实大伤元气,他挣扎着想起身,被二夫人搀了起来。 两位夫人怕他挺不住,将白抚疏今天行刑的消息隐瞒了,只让福顺跟一个丫鬟带了香烛纸钱去刑场祭拜,再把人带回来安葬。 二夫人也不知外面街上的具体情况,只一边抹泪一边劝道:“老爷,咱们先到城外躲一躲,子堰在牢里,暂时应该无碍,您不用挂心。” 漫天雪花飞舞,白恩岑被两位夫人搀扶着冒雪往大门方向走,大部分仆从都被留在了府中,只有两位小姐,管家和两个贴身仆人背着包袱跟在身后。 一行人还未走到门边,便听见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往这边来,少顷,哗啦啦一队骑兵下马,分列大门两侧站立。一名身着盔甲,个子高大的年轻男人紧抱着一人从门口大步踏着雪进来,他怀里的人被黑色的斗篷裹着。 白恩岑当年领兵与赤琼人作战数年,一看见那些士兵的军服,便惊得停下了脚步,也没顾得上去看对方怀里抱着的是个什么人。 “侯爷去哪儿?”苏毅澜没理会他的表情,只飞快道,“快吩咐人送热水和炭火去青筱馆。” 说完脚步停也未停,熟门熟路地自顾往青筱馆大步走去。 白恩岑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呆愣,目光追随着苏毅澜的身影,忽然听得小女儿在一旁惊喜道:“爹爹,是兄长,兄长回来了。” “是啊,老爷,那,那将军抱着的好像是子堰呢。”三夫人也立刻道。 白恩岑过去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只是伤心过度,病了太久,人有些恍恍惚,闻言立刻回过神来,激动地跟在后边往儿子住处赶,走了没两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吩咐人快去弄热水暖炉。 不消一会儿,热水热茶炭火一股脑的全都来了,苏毅澜屏退下人,飞快替白抚疏换下囚服,裹上被子,喂他喝下一碗温水,又将布巾浸了热水拧干之后,轻擦着他被冻得冰凉的面颊,摸到手还冰凉,俯身隔着被子抱紧人,脸颊贴着脸颊温着他。 白抚疏缓过些知觉来,见老父亲掀开门帘,从外屋颤颤巍巍迈进来,挣动了一下,苏毅澜松开了他。 “疏儿。”白恩岑激动地奔到榻旁,紧攥着儿子的双手,仿佛担心只是一场梦,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疏儿”。 他不认识苏毅澜,见此人气势迫人,与儿子似乎很亲密,又领着赤琼兵,满心疑惑地拿眼瞟他。 “爹,他是赤琼的国君,也是雨墨。”白抚疏介绍道。 “雨,雨墨?”白恩岑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正在大脑里思索着,只听苏毅澜道,“当年多谢你把朕从乐坊赎出来。” 这突然而来的各种信息,白恩岑根本反应不过来,白抚疏正要跟他解释,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人,激动地喊着公子,看见坐在床沿的苏毅澜,一下子怔住。 “五,五殿下。” 福顺在路上出了点意外,风大雪大,路面结着冰,他驾的马车驶出文梨街,一侧的车轮便滑进了路边深沟里,福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到近一个时辰过去,才终于和那丫鬟一起把车轮从沟里弄上来。 等他赶到刑场,发现西市上空空荡荡,自家公子没见着,倒是有几具官差的尸体倒在刑场周围。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福顺还是隐约觉得自家公子应该还活着,原本一路都在抹眼泪的他立刻调转马车,往府里赶。 “公子。”福顺没空去想苏毅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站到床边,望着白抚疏边抹泪边笑,“太好了,公子还好好的,太好了!” 在白抚疏的几句解释下,白恩岑终于弄明白了苏毅澜的各种称呼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北娑已经亡国,这人却又救了自己的儿子,心情很是复杂。 福顺微微张着嘴巴,看着苏毅澜:“殿下,您,您是雨墨啊?”说着在臂间蹭干净脸,又咧开嘴笑起来,“原来公子猜得没错,您,您果真是雨墨呢。” “白管家,好久不见。”苏毅澜为白抚疏掖好被角,从床沿站起来,视线冷冷投向了站在白恩岑身后的管家。 那口吻带着一丝鄙夷。 已经双鬓斑白的管家从这样的目光和口吻里读出了点什么,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小人当年对不住您,求陛下饶小的一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恩岑转身诧异道。 “爹,当年那玉如意,是阿澜被白叔栽赃陷害了。” 白恩岑顿悟,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家奴,脸上浮起几分愠色,“白鲤,你,你竟然……” 管家鬓边洇出冷汗,羞愧道:“老爷,对不住,小的当年也是无奈……无奈之举啊。”又转向苏毅澜,匍匐在地,边拜边求,“求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此事我也有错,”白恩岑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对着苏毅澜拱手道,“当年白某糊里糊涂,轻易下了定论,让您蒙冤,还请您责罚……” “不,不,”管家立刻道,“此事与老爷无关,全是小的一人的错。” “好了。”苏毅澜看着白恩岑,“侯爷无需自责,当时那种情况,换了他人也一样会信。” 稍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匍匐在地的管家,“此事已过去多年,听闻你对白府也算忠心,看在子堰的份上,就不追究了。” “谢陛下隆恩!”白管家松了一口气,又感激涕零地接连磕了几个头。 “多谢您今日救了我儿。”白恩岑的病体好像已经恢复了一大半,说话也有力气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说完便又连忙叫等在外屋的女眷们去让人煮茶,端点心来招待客人。 北娑灭了,儿子却活下来了,一想到那昏君,白恩岑对亡国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雨墨,真想不到。 儿子既愿与之结交,他的品性定然不赖。这一切说不定对百姓来说还是幸事,天意如此,或许新的王朝能给这世间带来新的活力。 第159章 侯爷 大街上一片慌乱,齐威侯府里也同样,两位夫人忙着收拾行囊,打算往城外逃。 “老爷,”二夫人神色慌张地进来,对着床上的白恩岑道,“大军要打进来了,我扶您起来,咱们也快逃。” 女人说完等不及白恩岑的回应,就吩咐屋里的丫鬟将白恩岑的棉袍拿过来。 独子入狱,白恩岑悲伤过度,那日从天牢里探望完儿子回来,便一病不起。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每每想起儿子和过世的夫人,便泪洒衣襟,总要说一句“我儿被小人陷害,奸佞当朝,昏君无道啊。” “疏儿呢?我儿还在牢里。”白恩岑这一病,着实大伤元气,他挣扎着想起身,被二夫人搀了起来。 两位夫人怕他挺不住,将白抚疏今天行刑的消息隐瞒了,只让福顺跟一个丫鬟带了香烛纸钱去刑场祭拜,再把人带回来安葬。 二夫人也不知外面街上的具体情况,只一边抹泪一边劝道:“老爷,咱们先到城外躲一躲,子堰在牢里,暂时应该无碍,您不用挂心。” 漫天雪花飞舞,白恩岑被两位夫人搀扶着冒雪往大门方向走,大部分仆从都被留在了府中,只有两位小姐,管家和两个贴身仆人背着包袱跟在身后。 一行人还未走到门边,便听见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往这边来,少顷,哗啦啦一队骑兵下马,分列大门两侧站立。一名身着盔甲,个子高大的年轻男人紧抱着一人从门口大步踏着雪进来,他怀里的人被黑色的斗篷裹着。 白恩岑当年领兵与赤琼人作战数年,一看见那些士兵的军服,便惊得停下了脚步,也没顾得上去看对方怀里抱着的是个什么人。 “侯爷去哪儿?”苏毅澜没理会他的表情,只飞快道,“快吩咐人送热水和炭火去青筱馆。” 说完脚步停也未停,熟门熟路地自顾往青筱馆大步走去。 白恩岑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呆愣,目光追随着苏毅澜的身影,忽然听得小女儿在一旁惊喜道:“爹爹,是兄长,兄长回来了。” “是啊,老爷,那,那将军抱着的好像是子堰呢。”三夫人也立刻道。 白恩岑过去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只是伤心过度,病了太久,人有些恍恍惚,闻言立刻回过神来,激动地跟在后边往儿子住处赶,走了没两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吩咐人快去弄热水暖炉。 不消一会儿,热水热茶炭火一股脑的全都来了,苏毅澜屏退下人,飞快替白抚疏换下囚服,裹上被子,喂他喝下一碗温水,又将布巾浸了热水拧干之后,轻擦着他被冻得冰凉的面颊,摸到手还冰凉,俯身隔着被子抱紧人,脸颊贴着脸颊温着他。 白抚疏缓过些知觉来,见老父亲掀开门帘,从外屋颤颤巍巍迈进来,挣动了一下,苏毅澜松开了他。 “疏儿。”白恩岑激动地奔到榻旁,紧攥着儿子的双手,仿佛担心只是一场梦,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疏儿”。 他不认识苏毅澜,见此人气势迫人,与儿子似乎很亲密,又领着赤琼兵,满心疑惑地拿眼瞟他。 “爹,他是赤琼的国君,也是雨墨。”白抚疏介绍道。 “雨,雨墨?”白恩岑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正在大脑里思索着,只听苏毅澜道,“当年多谢你把朕从乐坊赎出来。” 这突然而来的各种信息,白恩岑根本反应不过来,白抚疏正要跟他解释,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人,激动地喊着公子,看见坐在床沿的苏毅澜,一下子怔住。 “五,五殿下。” 福顺在路上出了点意外,风大雪大,路面结着冰,他驾的马车驶出文梨街,一侧的车轮便滑进了路边深沟里,福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到近一个时辰过去,才终于和那丫鬟一起把车轮从沟里弄上来。 等他赶到刑场,发现西市上空空荡荡,自家公子没见着,倒是有几具官差的尸体倒在刑场周围。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福顺还是隐约觉得自家公子应该还活着,原本一路都在抹眼泪的他立刻调转马车,往府里赶。 “公子。”福顺没空去想苏毅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站到床边,望着白抚疏边抹泪边笑,“太好了,公子还好好的,太好了!” 在白抚疏的几句解释下,白恩岑终于弄明白了苏毅澜的各种称呼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北娑已经亡国,这人却又救了自己的儿子,心情很是复杂。 福顺微微张着嘴巴,看着苏毅澜:“殿下,您,您是雨墨啊?”说着在臂间蹭干净脸,又咧开嘴笑起来,“原来公子猜得没错,您,您果真是雨墨呢。” “白管家,好久不见。”苏毅澜为白抚疏掖好被角,从床沿站起来,视线冷冷投向了站在白恩岑身后的管家。 那口吻带着一丝鄙夷。 已经双鬓斑白的管家从这样的目光和口吻里读出了点什么,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小人当年对不住您,求陛下饶小的一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恩岑转身诧异道。 “爹,当年那玉如意,是阿澜被白叔栽赃陷害了。” 白恩岑顿悟,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家奴,脸上浮起几分愠色,“白鲤,你,你竟然……” 管家鬓边洇出冷汗,羞愧道:“老爷,对不住,小的当年也是无奈……无奈之举啊。”又转向苏毅澜,匍匐在地,边拜边求,“求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此事我也有错,”白恩岑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对着苏毅澜拱手道,“当年白某糊里糊涂,轻易下了定论,让您蒙冤,还请您责罚……” “不,不,”管家立刻道,“此事与老爷无关,全是小的一人的错。” “好了。”苏毅澜看着白恩岑,“侯爷无需自责,当时那种情况,换了他人也一样会信。” 稍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匍匐在地的管家,“此事已过去多年,听闻你对白府也算忠心,看在子堰的份上,就不追究了。” “谢陛下隆恩!”白管家松了一口气,又感激涕零地接连磕了几个头。 “多谢您今日救了我儿。”白恩岑的病体好像已经恢复了一大半,说话也有力气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说完便又连忙叫等在外屋的女眷们去让人煮茶,端点心来招待客人。 北娑灭了,儿子却活下来了,一想到那昏君,白恩岑对亡国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雨墨,真想不到。 儿子既愿与之结交,他的品性定然不赖。这一切说不定对百姓来说还是幸事,天意如此,或许新的王朝能给这世间带来新的活力。 第160章 大岚 元康二年,十二月末。 这一年的除夕快到来之时,苏毅澜终于结束了这场战争。 另一边,夏沧与赤琼在边境上的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数日后,邓元禾率领的五万军队赶到。 夏沧的掌权者欧阳扎是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北娑使臣到了夏沧,还未动用摇山撼岳之舌,仅轻易几句话便鼓动了他。 当然,欧阳扎之所以如此,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已经计划着,要趁两个国家打得两败俱伤时,再趁机不费一兵一卒收拾赤琼,来个坐收渔人之利。 此外他还有一个更深层隐秘的想法,那就是以支援的名义,派大批军队进入北娑境地,先帮助北娑灭了赤琼军,届时看情况,再伺机一举吞灭北娑。 但他的算盘很快便落了空,赤琼在被夺取了边境的一个城镇后,很快就在邓元禾率领下进行了反击。 等北娑被全面接管,魏荻也被苏毅澜派往夏沧,领一路兵马绕到西面攻打,与邓元禾形成夹击,不多久,魏荻率领的军队便占据了战略要地。 夏沧军遭受重挫,又被抄了后路,开始节节败退。半年后,赤琼军打到了夏沧国都陵兰。 国君欧阳扎眼见陵兰守不住,立刻扔下朝中臣子们,带上皇后和一名心爱的妃子仓皇逃亡,路上停下补充干粮时,这位野心勃勃的君王却被自己的侍卫军指挥使给杀了,此人打算以他的项上人头作为投降礼,献给领着士兵在后边穷追不舍的魏荻将军。 欧阳扎临死一刻为了不让皇后被捉受辱,在皇后乘坐的马臀上刺了一刀,结果那枣红马吃痛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将车夫甩下了马车,拽着车厢狂奔。 锦欢被关在颠摆着,随时有可能倾覆,甚至翻下山道的车厢里,惊恐得尖叫出了声。 危急时刻,有人纵马狂追了上去,在车厢翻倒的一刹那,一个侧身,黑色的马鞭一扬,紧紧地缠住了惊马的脖子,攥紧马鞭杆的大手因为太过用力,肌肉隐贲在臂膀之上。枣红马拖着翻倒的车厢慢跑了几步,最终被迫停下。 锦欢从翻倒的马车里爬了出来,整个人鬓发散乱,面色苍白,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便见到了骑着高大骏马的魏荻。 她愣怔了一下,随即敛衣为礼,“想不到是魏将军,锦欢见过魏将军,多谢将军的搭救之恩。” 魏荻从马背翻身而下,拱手还了一礼,还用曾经公主的身份称呼了她:“嘉月公主。” 时隔三年,魏荻再次见到了已经身为皇后的锦欢。锦欢发髻高绾,已做已婚打扮,眉间却犹存少女温婉,她将一缕散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轻声道:“早就听闻五哥成了赤琼国君,还道是谣传,看来是真的了?” “嗯,”魏荻停了一下,又道 “您的母国已经和今日的夏沧一样不存在了。” 出乎魏荻的意料,锦欢听了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只抿紧嘴唇的线条,沉默了须臾,就慢而清晰地说:“那暴君害死了我哥和母妃,五哥为我报仇了。” 顿了顿,又看着魏荻,“这几年你还好吗?没想到我们还能重逢,当年在桃夭客栈多蒙你照顾。” “公主客气了。”魏荻道,“当年之事,是我应尽的职责,况且我也没做到什么,那日若不是陛下及时赶到客栈会合,还要委屈你在那客栈里继续弹琴挣银子呢。” 谈起当年在客栈的经历,二人心里都有些感慨,那段记忆对他们两人来说,有苦也有甜,那些当时觉得难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也只剩会心一笑。 魏荻顿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掌心大小,被一块蓝色的巾帕仔细包着的物件,递给锦欢,“说到客栈,今日既然见到你,那就物归原主了。” 锦欢疑惑地打开,只见蓝色的巾帕上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 “当年从夏沧返回,路过那客栈时,我向陛下借了银两,将你的手镯从客栈老板那里赎回来了,原本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只是想着这镯子不该落在那地方。” 锦欢听着他的解释,抿了抿唇,摩挲着那翡翠镯子不语。 —— 当晨曦刺破天尽头的黑暗,黎明的薄光铺洒在因战乱而大片荒芜的土地上,苍茫混沌的天地终于变得澄澈起来。这场长达半年之久,贯穿了这片大地南北两端的战乱,在流下了无数人的鲜血后,终于结束了。 第二年开春,苏毅澜又顺势兼并了周边的两个武装势力,将国家的版图扩大到了三倍,统一了这片土地。 天下归心,随着北娑和夏沧的倾覆,新的王朝在这片土地上崛起,新朝成立,改国号为大岚。 苏毅澜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减免百姓税负,着力恢复民生,并严禁贩卖孩童。 大岚朝廷鼓励百姓辟田开荒,修复水利,恢复生产,国家的经济很快全面复苏。 紧接着,新朝国君又推行了全国文字改革,实行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从此四海康宁,百姓富足安乐。 大岚国不拘一格,广搜天下人才,寒门子弟通过考试也能入朝为官。 次年开春,长京城举行春闱,参加考试的书生特别多。天下读书人都一样,皆以辅朝佐政,修齐治平为志向,如今国泰民安,君王求贤若渴,重用有才之士,一众寒窗苦读的学子皆纷纷前往长京应试。 最后揭榜,一位来自雍凉的十九岁书生脱颖而出,中了一等进士,得到国君的亲自接见。 当书生提着袍摆,从崇政殿高高的门槛迈进来时,苏毅澜一眼就认出了他。 “齐麟?” 齐麟俯身跪拜,“草民齐麟拜见陛下。” 苏毅澜步下御阶,爽朗笑道:“原来甲等状元是你啊,好消息,对朕来说,这是莫大的好消息,快快起来。” 齐麟变化很大,整个人儒雅沉稳,言谈举止进退有度。 当年他随母亲回到雍凉,在外祖父家小住了一段时日,便用苏毅澜留给他的银子与母亲到外面买了一小间宅子居住,整日发奋读书,也不与那些表兄弟出去饮酒玩乐,第二年,就在当地的秋闱中考中了解元。 后来四处内乱,许多百姓活不下去,卖儿卖女,幸而齐母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齐麟侧除了在家每日用功读书,一面还在一家私塾当教书先生。 这次听说寒门子弟赴长京城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他便收拾行囊,只身前来赴考,路上听到那些书生议论,方知道现在他们大岚国的这位皇帝竟是曾经的北娑五皇子苏毅澜。 “朕并非北娑的五皇子。”听完齐麟这几年的经历,苏毅澜简单纠正道,“那是朕的师兄。” 第160章 大岚 元康二年,十二月末。 这一年的除夕快到来之时,苏毅澜终于结束了这场战争。 另一边,夏沧与赤琼在边境上的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数日后,邓元禾率领的五万军队赶到。 夏沧的掌权者欧阳扎是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北娑使臣到了夏沧,还未动用摇山撼岳之舌,仅轻易几句话便鼓动了他。 当然,欧阳扎之所以如此,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已经计划着,要趁两个国家打得两败俱伤时,再趁机不费一兵一卒收拾赤琼,来个坐收渔人之利。 此外他还有一个更深层隐秘的想法,那就是以支援的名义,派大批军队进入北娑境地,先帮助北娑灭了赤琼军,届时看情况,再伺机一举吞灭北娑。 但他的算盘很快便落了空,赤琼在被夺取了边境的一个城镇后,很快就在邓元禾率领下进行了反击。 等北娑被全面接管,魏荻也被苏毅澜派往夏沧,领一路兵马绕到西面攻打,与邓元禾形成夹击,不多久,魏荻率领的军队便占据了战略要地。 夏沧军遭受重挫,又被抄了后路,开始节节败退。半年后,赤琼军打到了夏沧国都陵兰。 国君欧阳扎眼见陵兰守不住,立刻扔下朝中臣子们,带上皇后和一名心爱的妃子仓皇逃亡,路上停下补充干粮时,这位野心勃勃的君王却被自己的侍卫军指挥使给杀了,此人打算以他的项上人头作为投降礼,献给领着士兵在后边穷追不舍的魏荻将军。 欧阳扎临死一刻为了不让皇后被捉受辱,在皇后乘坐的马臀上刺了一刀,结果那枣红马吃痛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将车夫甩下了马车,拽着车厢狂奔。 锦欢被关在颠摆着,随时有可能倾覆,甚至翻下山道的车厢里,惊恐得尖叫出了声。 危急时刻,有人纵马狂追了上去,在车厢翻倒的一刹那,一个侧身,黑色的马鞭一扬,紧紧地缠住了惊马的脖子,攥紧马鞭杆的大手因为太过用力,肌肉隐贲在臂膀之上。枣红马拖着翻倒的车厢慢跑了几步,最终被迫停下。 锦欢从翻倒的马车里爬了出来,整个人鬓发散乱,面色苍白,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便见到了骑着高大骏马的魏荻。 她愣怔了一下,随即敛衣为礼,“想不到是魏将军,锦欢见过魏将军,多谢将军的搭救之恩。” 魏荻从马背翻身而下,拱手还了一礼,还用曾经公主的身份称呼了她:“嘉月公主。” 时隔三年,魏荻再次见到了已经身为皇后的锦欢。锦欢发髻高绾,已做已婚打扮,眉间却犹存少女温婉,她将一缕散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轻声道:“早就听闻五哥成了赤琼国君,还道是谣传,看来是真的了?” “嗯,”魏荻停了一下,又道 “您的母国已经和今日的夏沧一样不存在了。” 出乎魏荻的意料,锦欢听了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只抿紧嘴唇的线条,沉默了须臾,就慢而清晰地说:“那暴君害死了我哥和母妃,五哥为我报仇了。” 顿了顿,又看着魏荻,“这几年你还好吗?没想到我们还能重逢,当年在桃夭客栈多蒙你照顾。” “公主客气了。”魏荻道,“当年之事,是我应尽的职责,况且我也没做到什么,那日若不是陛下及时赶到客栈会合,还要委屈你在那客栈里继续弹琴挣银子呢。” 谈起当年在客栈的经历,二人心里都有些感慨,那段记忆对他们两人来说,有苦也有甜,那些当时觉得难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也只剩会心一笑。 魏荻顿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掌心大小,被一块蓝色的巾帕仔细包着的物件,递给锦欢,“说到客栈,今日既然见到你,那就物归原主了。” 锦欢疑惑地打开,只见蓝色的巾帕上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 “当年从夏沧返回,路过那客栈时,我向陛下借了银两,将你的手镯从客栈老板那里赎回来了,原本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只是想着这镯子不该落在那地方。” 锦欢听着他的解释,抿了抿唇,摩挲着那翡翠镯子不语。 —— 当晨曦刺破天尽头的黑暗,黎明的薄光铺洒在因战乱而大片荒芜的土地上,苍茫混沌的天地终于变得澄澈起来。这场长达半年之久,贯穿了这片大地南北两端的战乱,在流下了无数人的鲜血后,终于结束了。 第二年开春,苏毅澜又顺势兼并了周边的两个武装势力,将国家的版图扩大到了三倍,统一了这片土地。 天下归心,随着北娑和夏沧的倾覆,新的王朝在这片土地上崛起,新朝成立,改国号为大岚。 苏毅澜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减免百姓税负,着力恢复民生,并严禁贩卖孩童。 大岚朝廷鼓励百姓辟田开荒,修复水利,恢复生产,国家的经济很快全面复苏。 紧接着,新朝国君又推行了全国文字改革,实行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从此四海康宁,百姓富足安乐。 大岚国不拘一格,广搜天下人才,寒门子弟通过考试也能入朝为官。 次年开春,长京城举行春闱,参加考试的书生特别多。天下读书人都一样,皆以辅朝佐政,修齐治平为志向,如今国泰民安,君王求贤若渴,重用有才之士,一众寒窗苦读的学子皆纷纷前往长京应试。 最后揭榜,一位来自雍凉的十九岁书生脱颖而出,中了一等进士,得到国君的亲自接见。 当书生提着袍摆,从崇政殿高高的门槛迈进来时,苏毅澜一眼就认出了他。 “齐麟?” 齐麟俯身跪拜,“草民齐麟拜见陛下。” 苏毅澜步下御阶,爽朗笑道:“原来甲等状元是你啊,好消息,对朕来说,这是莫大的好消息,快快起来。” 齐麟变化很大,整个人儒雅沉稳,言谈举止进退有度。 当年他随母亲回到雍凉,在外祖父家小住了一段时日,便用苏毅澜留给他的银子与母亲到外面买了一小间宅子居住,整日发奋读书,也不与那些表兄弟出去饮酒玩乐,第二年,就在当地的秋闱中考中了解元。 后来四处内乱,许多百姓活不下去,卖儿卖女,幸而齐母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齐麟侧除了在家每日用功读书,一面还在一家私塾当教书先生。 这次听说寒门子弟赴长京城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他便收拾行囊,只身前来赴考,路上听到那些书生议论,方知道现在他们大岚国的这位皇帝竟是曾经的北娑五皇子苏毅澜。 “朕并非北娑的五皇子。”听完齐麟这几年的经历,苏毅澜简单纠正道,“那是朕的师兄。” 第161章 生辰礼 大岚元康五年,暮春。 鹰丛岭上郁郁葱葱,小木屋已经修葺一新 ,边上又新添了一间屋子给随行的侍卫们居住。 曾经低矮的土墙被推倒,用青砖砌上了一人高的围墙,院外的一群小鸡在一只老母鸡的带领下,咯咯叫着在墙下茂盛的草丛里找蚯蚓吃。 两个穿着士兵服的军中人士到了院门口,其中一个背着一个小包袱,握着院门上的铜门环往门板上叩了叩。 院门很快打开了,临安露出了个脑袋,看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刻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芋头,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芋青跟另一个士兵先后跨进院门。 临安刚才在洒扫院子,笤帚还握在手里,他伸出一只食指抵在唇上,悄声道:“嘘!小声点,还没起呢。” 十七岁的少年人正在蹿身体,芋青看上去已经和临安一样高了,他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 临安搁下笤帚,倒了两碗茶水给他们,又到院子一角,在一个粗糙的大石墩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叫芋青过来坐,二人小声聊了起来。 “……听陛下说,你的骑术和射技又进步了好多。” “嘿嘿,差不多。”芋青不喜欢坐,他几口饮尽茶,踩到石墩上蹲着,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讲一件事,我来之前和军中一个兄弟打赌了。” 临安眨了眨眼睛:“做什么要打赌?” “步兵营里有个兄弟跟你一样,爱看话本,收藏了好多,我叫他分我一本,他同我打赌,说只要我能在他毫无察觉之下,从他身上摸走一样东西,就全都送给我。” “那后来呢?” 芋青卖了个关子,没回答他。 他跳下地,取下包袱打开,里边一摞的话本。 “哇,这么多!”临安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仿佛看见宝藏。下一刻眼睛就弯成了月牙,“你赢啦?” 芋青一挑眉,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一只燕雀低飞,停在了小屋房檐下的窗台上。它从微微敞开一条缝的窗门里,好奇地探着脑袋往里看,屋子正中一张木床上,白色帷帐在轻微晃动着,木板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后又有一声压抑着的男人的低低呻吟声。 这奇怪的人类在干什么呢? 燕雀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将小小的身子从窗门缝里挤了进去,只见半透明的薄纱帷帐内,隐约露出两个男人未着寸缕的交叠身影, 下方男人长发散落,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合着,上面那人低着头。 小燕雀看了片刻,明白过来是人类在交欢,羞得不行,转头想从窗门缝隙中挤出去,那窗门却被一阵风给吹关闭了。 小燕雀慌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唧唧啾啾鸟鸣声,惊起了床上的人。 苏毅澜停止了动作,放开白抚疏,抓起一件衣服披上下了床。 “怎么有鸟鸣声?”白抚疏白玉一般的肌肤上覆着一层潮红,声音有些暗哑。 苏毅澜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了那只燕雀,燕雀啾啾叫着挣扎。 “你这小家伙,打扰了朕的好事。” 苏毅澜笑着将窗门打开,手伸出窗外,张开手掌,小燕雀啾啾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向了院子里一株高大的香樟树上。 “咦?那不是芋青么。” 苏毅澜关严窗户,行到床边,将半撑起身的白抚疏又压回到被褥间。 “唔……芋青来膺丛岭,军中是不是有急报?” “有急报,临安早就敲门了,让芋青等着。”苏毅澜的舌头滑入他口中,又贪婪地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 薄纱帷帐重新晃动起来,两人喘息声交错。 一个时辰后,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打开,苏毅澜率先走了出来。 “陛下。” 芋青对着苏毅澜行完礼,发现了他身后的白抚疏,那双好看的凤目微挑的眼尾还泛着一点红,连忙低头对着白抚疏也行了一礼。 “陛下,魏将军与嘉月公主的婚礼定在下月初八举行,将军说,请您一定要参加。” 苏毅澜让魏荻去镇守夏沧,那边刚灭国,时有残余势力煽动民众,还不是很稳定,只有魏荻才能令他放心,二来,他也是看出了魏荻和锦欢之间的不寻常,顺便撮合他俩。 锦欢在夏沧待了三年,是曾经的一国之母,她的存在能更快地让当地稳定下来,给了魏荻不少的帮助。 “原来你是来送喜报的,”苏毅澜笑道,“他们这一对,终于在一起了,回去转告将军,这杯酒朕一定要喝上。” 前不久,苏毅澜领着白抚疏又去了一次檀丹。他将大批侍卫留在渡口,只身和白抚疏去了海岛,在海滩上对着大海祭拜了爹娘,告诉他们自己有爱的人了,领来让他们瞧一瞧。 黑胖打鱼的技术越发高超了,据说经常能满载而归,这次回去,苏毅澜向他承认了自己就是阿澜。 黑胖虽然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童年的小伙伴已经手握睥睨天下的权力,但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对方那种来自帝王的气势,他拘谨地搓着手,憨厚地笑,并坚持要送给他们几尾自己捕到的大鱼。 北娑灭亡的第二年开春,苏毅澜凭着坟头种的两棵小松树,找到了那晚匆匆埋葬师父的地方,并亲自将冯宇荀的遗骸取出,带回了膺丛岭,与师兄葬在了一起。 此后他每年都会携白抚疏来山上祭拜,顺便小住一段时日。 满山苍翠,碧空如洗,苏毅澜和白抚疏站在高高隆起的坡上俯瞰,山谷里的溪流奔腾跳跃,更远处的盘阳镇隐在了云雾轻绕中。 “阿翁说,我娘生我在初夏,五月初七。” 在白抚疏面前,苏毅澜从不用帝王的称呼来自称自己。 “那天清晨我呱呱坠地,那时父王的生母很得皇爷爷恩宠,一些大臣就到皇爷爷面前去说吉祥话,说看见天降祥瑞了,皇爷爷很高兴,给我取了字“澜。” 想起他少时经历的种种,白抚疏微觉心酸,拿过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过去那么多年,都不知你哪一天的生辰,我连一份生辰礼都没有给过你。” 绿盖如阴的古槐树下,满树槐花正灼灼开放,春风轻扫,洁白的花瓣随风飘洒,落了他们一身。 “谁说你没有给过。” 白抚疏眨了眨眼睛,“我何时有……” “傻瓜。”苏毅澜用右臂揽住了白抚疏的腰,有力的臂膀稍稍一收,一下把人带到自己怀里,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那份礼物存在我心里。” 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曾经四处寻找故乡,梦里念着的都是那座海岛,离开北娑那晚,我以为我是无乡之人,直到那日与你重逢,我才明白,只要有你在身侧,哪里便都是故乡,这已经是你给我最好的生辰礼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看着怀里的人,眉眼缱绻温柔,似乎带着光。 “阿澜,”白抚疏仰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能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好的事,此生有你,了无遗憾了。” 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淡淡的青草香气夹杂着花香萦绕鼻尖,苏毅澜掏出海螺凑近唇边,夕阳的光辉投射在黄白相间的海螺上,反射着一层如白玉般莹润的光泽。 两人背靠背坐在山坡上,一串空灵悦耳的乐声缓缓在鹰丛岭上响起…… ———(全文完)——— 第161章 生辰礼 大岚元康五年,暮春。 鹰丛岭上郁郁葱葱,小木屋已经修葺一新 ,边上又新添了一间屋子给随行的侍卫们居住。 曾经低矮的土墙被推倒,用青砖砌上了一人高的围墙,院外的一群小鸡在一只老母鸡的带领下,咯咯叫着在墙下茂盛的草丛里找蚯蚓吃。 两个穿着士兵服的军中人士到了院门口,其中一个背着一个小包袱,握着院门上的铜门环往门板上叩了叩。 院门很快打开了,临安露出了个脑袋,看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刻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芋头,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芋青跟另一个士兵先后跨进院门。 临安刚才在洒扫院子,笤帚还握在手里,他伸出一只食指抵在唇上,悄声道:“嘘!小声点,还没起呢。” 十七岁的少年人正在蹿身体,芋青看上去已经和临安一样高了,他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 临安搁下笤帚,倒了两碗茶水给他们,又到院子一角,在一个粗糙的大石墩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叫芋青过来坐,二人小声聊了起来。 “……听陛下说,你的骑术和射技又进步了好多。” “嘿嘿,差不多。”芋青不喜欢坐,他几口饮尽茶,踩到石墩上蹲着,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讲一件事,我来之前和军中一个兄弟打赌了。” 临安眨了眨眼睛:“做什么要打赌?” “步兵营里有个兄弟跟你一样,爱看话本,收藏了好多,我叫他分我一本,他同我打赌,说只要我能在他毫无察觉之下,从他身上摸走一样东西,就全都送给我。” “那后来呢?” 芋青卖了个关子,没回答他。 他跳下地,取下包袱打开,里边一摞的话本。 “哇,这么多!”临安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仿佛看见宝藏。下一刻眼睛就弯成了月牙,“你赢啦?” 芋青一挑眉,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一只燕雀低飞,停在了小屋房檐下的窗台上。它从微微敞开一条缝的窗门里,好奇地探着脑袋往里看,屋子正中一张木床上,白色帷帐在轻微晃动着,木板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后又有一声压抑着的男人的低低呻吟声。 这奇怪的人类在干什么呢? 燕雀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将小小的身子从窗门缝里挤了进去,只见半透明的薄纱帷帐内,隐约露出两个男人未着寸缕的交叠身影, 下方男人长发散落,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合着,上面那人低着头。 小燕雀看了片刻,明白过来是人类在交欢,羞得不行,转头想从窗门缝隙中挤出去,那窗门却被一阵风给吹关闭了。 小燕雀慌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唧唧啾啾鸟鸣声,惊起了床上的人。 苏毅澜停止了动作,放开白抚疏,抓起一件衣服披上下了床。 “怎么有鸟鸣声?”白抚疏白玉一般的肌肤上覆着一层潮红,声音有些暗哑。 苏毅澜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了那只燕雀,燕雀啾啾叫着挣扎。 “你这小家伙,打扰了朕的好事。” 苏毅澜笑着将窗门打开,手伸出窗外,张开手掌,小燕雀啾啾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向了院子里一株高大的香樟树上。 “咦?那不是芋青么。” 苏毅澜关严窗户,行到床边,将半撑起身的白抚疏又压回到被褥间。 “唔……芋青来膺丛岭,军中是不是有急报?” “有急报,临安早就敲门了,让芋青等着。”苏毅澜的舌头滑入他口中,又贪婪地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 薄纱帷帐重新晃动起来,两人喘息声交错。 一个时辰后,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打开,苏毅澜率先走了出来。 “陛下。” 芋青对着苏毅澜行完礼,发现了他身后的白抚疏,那双好看的凤目微挑的眼尾还泛着一点红,连忙低头对着白抚疏也行了一礼。 “陛下,魏将军与嘉月公主的婚礼定在下月初八举行,将军说,请您一定要参加。” 苏毅澜让魏荻去镇守夏沧,那边刚灭国,时有残余势力煽动民众,还不是很稳定,只有魏荻才能令他放心,二来,他也是看出了魏荻和锦欢之间的不寻常,顺便撮合他俩。 锦欢在夏沧待了三年,是曾经的一国之母,她的存在能更快地让当地稳定下来,给了魏荻不少的帮助。 “原来你是来送喜报的,”苏毅澜笑道,“他们这一对,终于在一起了,回去转告将军,这杯酒朕一定要喝上。” 前不久,苏毅澜领着白抚疏又去了一次檀丹。他将大批侍卫留在渡口,只身和白抚疏去了海岛,在海滩上对着大海祭拜了爹娘,告诉他们自己有爱的人了,领来让他们瞧一瞧。 黑胖打鱼的技术越发高超了,据说经常能满载而归,这次回去,苏毅澜向他承认了自己就是阿澜。 黑胖虽然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童年的小伙伴已经手握睥睨天下的权力,但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对方那种来自帝王的气势,他拘谨地搓着手,憨厚地笑,并坚持要送给他们几尾自己捕到的大鱼。 北娑灭亡的第二年开春,苏毅澜凭着坟头种的两棵小松树,找到了那晚匆匆埋葬师父的地方,并亲自将冯宇荀的遗骸取出,带回了膺丛岭,与师兄葬在了一起。 此后他每年都会携白抚疏来山上祭拜,顺便小住一段时日。 满山苍翠,碧空如洗,苏毅澜和白抚疏站在高高隆起的坡上俯瞰,山谷里的溪流奔腾跳跃,更远处的盘阳镇隐在了云雾轻绕中。 “阿翁说,我娘生我在初夏,五月初七。” 在白抚疏面前,苏毅澜从不用帝王的称呼来自称自己。 “那天清晨我呱呱坠地,那时父王的生母很得皇爷爷恩宠,一些大臣就到皇爷爷面前去说吉祥话,说看见天降祥瑞了,皇爷爷很高兴,给我取了字“澜。” 想起他少时经历的种种,白抚疏微觉心酸,拿过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过去那么多年,都不知你哪一天的生辰,我连一份生辰礼都没有给过你。” 绿盖如阴的古槐树下,满树槐花正灼灼开放,春风轻扫,洁白的花瓣随风飘洒,落了他们一身。 “谁说你没有给过。” 白抚疏眨了眨眼睛,“我何时有……” “傻瓜。”苏毅澜用右臂揽住了白抚疏的腰,有力的臂膀稍稍一收,一下把人带到自己怀里,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那份礼物存在我心里。” 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曾经四处寻找故乡,梦里念着的都是那座海岛,离开北娑那晚,我以为我是无乡之人,直到那日与你重逢,我才明白,只要有你在身侧,哪里便都是故乡,这已经是你给我最好的生辰礼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看着怀里的人,眉眼缱绻温柔,似乎带着光。 “阿澜,”白抚疏仰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能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好的事,此生有你,了无遗憾了。” 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淡淡的青草香气夹杂着花香萦绕鼻尖,苏毅澜掏出海螺凑近唇边,夕阳的光辉投射在黄白相间的海螺上,反射着一层如白玉般莹润的光泽。 两人背靠背坐在山坡上,一串空灵悦耳的乐声缓缓在鹰丛岭上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