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劫》 第1章 西陈家集 在中国的历史上,淮河作为南北的界线多次起到过重要的作用。在那分分合合的岁月里,多少性命曾为了争夺它而厮杀拼搏! 谁能说明白,时清时混的河水里包含了多少亡魂枯骨? 他们没日夜地随着波涛翻滚、咆哮着,眷恋着这片值得牺牲的土地,想再多看一眼它的美丽、富庶,以及后来那些义无反顾的心是如何继续为它倾洒热血的。 从河南入安徽,淮河拥抱了几条支流后流量陡然增大。它漫过山麓余脉的坡地,把它冲刷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 年年洪季泛滥、改道,使河道间夹着许多宽窄不一的沙洲,人们在上面种植瓜果粮食,直到下一次泛滥被淹,然后再不屈不挠地重新垦殖。 大河对这一切当然理也不理,它肆意地奔跑。正要向东去,却被两岸的高岗夹住,动弹不得,只好愤怒地扭转脸来往南走。 猛抬头,身边已是开阔的平野了,登时一身轻松,甩下沿途夹带的泥沙,哼着舒缓、平和的曲调渐渐远去。 西陈家集就坐落在河道呈几字型弯道的南岸丘陵间。这地方古名三河原,顾名思义是淮河、润河及谷河汇集处的一块高地。 这里属三省交界,淮河东、西、北三面环抱,南边遍布山丘、密林,间杂着危险的沼泽,灌木丛里的小道只有本地人才能分辨。 唯一通往外界的路被称做“官道”,也只并排走两辆牛车而已。 无论当年的太平军还是当下的各位大帅,谁都不耐烦争夺这块鸡肋之土,也就任本地三十九个大小村镇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自由自在地过着小日子。 陈家在这里由一个小院落开始,逐渐繁衍成势,开了各色作坊、店铺。 由于村庄位置好,地面较为平整、离河岸又近,在水流平缓处不知哪代前辈很有战略眼光地修了个渡口,于是它又成为邻近各村与对岸交流、往来的方便所在。 渐渐地,这里出现了每月逢十的大集和逢五的小集,加上从丘陵间那所若隐若现的小通寺不时飘来的斋饭香火,于是前朝维新时出现了“西陈家集”这个称呼。 民国初年危局动荡,陆续有些外姓迁入、本地人迁出的事情。 陈家的人口未见增添太多,财势倒是蒸蒸日上,甚至议事堂门口如今居然也换成了“三河原第二区西陈家集镇公所”的牌子,可见这座村庄在左近一带的影响力! 当初太平军三占扬州,陈氏从高邮那边迁来,共兄弟三个,姐妹两人。长兄勤勉供奉先人牌位,其他兄弟姐妹陆续分房单过。 陈家是祖传的细工木匠手艺,桌椅、柜案做得严丝合缝,据说他家的手艺曾经被南巡的皇上赞过的。 这些细作活计,恰恰为本地人所不擅长。 因此陈家只辛苦积累了一辈人,很快置地、盖房子,生活在新落籍的地方有了样子。 却不知怎么人们开始悄悄传说,陈家是把粮食和盐卖给长毛(太平军)才发起来的。 不管怎么说,一切交到老太爷手里时,家里已拥有了八百亩水田、七百亩旱地,畜力石磨坊及一个木器作坊,全家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 外界局势对这个边缘角落的村庄来说像是十分遥远。人们习惯了看红日在对岸升起,又在山边林梢的薄雾中落下。 直到几十年后有一天,家里的老大陈寿礼被叫到病榻旁,听长辈交代后事的时候,才发现常挽着袖子,把稀疏的白发辫草草地盘在头上,穿身土蓝色补丁褂子,倒背着两手习惯地蹒跚而行的老父亲,居然留给自己如此超出想象的家业! 陈寿礼在床边反复翻看着这本并不厚、三寸宽窄的蓝皮竹纸簿子,里面的记录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从没想过父亲会真地把这一切交给自己,也没想到过自家的院子里藏着这么多财富。 除去那些明面上产粮的土地,还有一百二十亩茶园,六十亩果园,三十七亩菜地和十一处房产;大牲畜四十几头、十五仓的存粮和种粮; 银洋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元,十两银锭一百二十块,英吉利金币四十枚,鹰币(西班牙铸造银币)三百七十五枚; 金条三百根,银票金额四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两,花旗行存款两万六千三百二十九元整; 佃户一百三十一人,有身契的丫头十七名,长工十二人……。 “这,父亲,这是真的吗?”陈寿礼手有点哆嗦。 老太爷看着儿子呵呵地笑。谁也想不到他使这个家变得多么的富有,谁也不知道他毕生努力创下了多大一份产业! 当年自己年轻有力气,花十五个铜钱从伐木者手里买进树根,匏开来做成制陶的转盘和底座,然后一两银子卖给瓷器坊的工匠们,下脚料做成碾棒以及各种木工工具卖掉。 一桩树根就能纯赚好几倍,多么聪明呵! 那年直、皖大战爆发,大家都以为北军将至急着跑反(逃命)时,他非但没有走,反从慌张逃命的地主们手里买下一块又一块土地。 原本八两的土地恨不得一两银子就到手,等于一个树根换一亩地,多值啊!老人这样想着、无声地磨叨着:“都留给你、留给你啦……!” 然后又想起来:“照顾好弟弟们。”他还想提自己的女人,儿子已经无法听清父亲在说什么。 也许他真的很满意自己,觉得足以对得起祖宗和后代,所以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老人略显歪斜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陈寿礼为自己的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请来和尚、道士们大兴法事。 长房行丧,作为村长和族长的三太公,亲自带着乡亲们帮他操持葬礼并提出必须厚葬。 陈寿礼想老人家简朴了一辈子,临到最后怎么也该风光体面一回,于是同意了长辈的提议。 家里、场院顿时热闹起来,他的几个弟弟也忙前跑后各司其职,女人们则在孙嬷嬷的指挥下负责白宴的准备工作。 父亲七十三岁寿终,所以要摆七十三桌! 他以每桌五块银元的价格包给县城的地望楼饭庄,然后派他最钟爱的小弟叔仁给县长大人送了请帖。 一切按着本地最高的标准进行,请来的主勺大厨赤膊上阵,直吃得来宾摇头晃脑,仿佛为死者送行倒成了次要的。 乐班吹吹打打,送葬的随棺队伍在后头排出近一里地长,纸钱、白幡遮天蔽日,引得无数人从四乡八里赶来看这场热闹。 镇子上的门脸、小摊都赚了个满贯,大家无不赞扬陈老爷实在是个难得的大孝子啊! 直到在震天的鞭炮声中棺材落土归葬,陈寿礼才算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正厅坐下,长子洪升给他捶背,他拉过儿子,抚摸着他的小的脑袋说了句:“娃儿呵,以后这个家要靠咱们父子支撑咯!” 穿着一身孝袍的洪升正伸手扯肩膀上的麻布,匆忙之间做就的衣裳怎么都觉得不大合体。 听见父亲和他说话,仰起小脸来笑着说:“那爷爷埋好了,我还能再跟学堂请几天假吗?” “穿着孝服不许笑。”陈老爷板起脸来,用左手食指的骨节在他头顶上轻敲了下: “以后每天早晨还得去牌位前行礼,你领头。学校嘛,叫七叔说下,等脱了孝再去。” 洪升吃疼吸了口气:“干嘛老是我领头?行礼那么麻烦,洪安也能做呵。” “洪安是弟弟,你可是长子长孙啊!”寿礼叹口气:“你有长孙田,他可只有月份钱,你说句话全家都得听着,是规矩。这里头差别大着呢!” 门口的光线一暗,管账的刘先生走了进来:“大少爷、呃不,老爷。”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小时就叫陈寿礼“大少爷”,如今习惯养成要改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连洪升也由“孙少爷”升格成“大少爷”了,不过大家还有些拗不过口,往往张口依旧用了前的称呼。 好在寿礼为人随和,总一句“不要紧,慢慢就惯了”便甩过,并不放心上。见刘先生尴尬,赶紧笑着遮问:“老刘呵,坐下说,有啥事体吗?” “倒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刘先生斜着坐在一张扶手椅里,说:“老太爷殁后,有些事需要您拿主意;还有,哪些章程要更改的也想听您意见。 原先老太爷曾让我请人,说想把老宅那三间房翻修下做族里的蒙学,这件事还接着办不? 再有,镇上陈新奎家的提出想把他那个使机器的舂米坊卖给咱家,还没给回话呢,这……?” “老刘呵,”寿礼打断他,扭脸推了推儿子的肩膀,洪升会意,立即高兴地从父亲面前消失了。 “不用太麻烦,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个清淡。”他拿起杯子来喝口茶,盖好盖放回方桌,温和地看着刘先生接着说: “以前是什么章程先还按以前的路子走!我刚接手,家里的事不打算搞出几多新花样来,一切务求踏实、稳健,即便有要更改的,慢慢来也不要紧。 老宅的房子多少年没人住了,恐怕不是仅仅翻修就可以。这件事等我亲自去看过了再说。至于陈家的作坊嘛……,”他停了一下: “头一个,远在镇上不方便看顾,第二个是那机器需要雇懂手艺的人来打理,咱谁明白它?我的意思,何必找那个麻烦呢? 若是好侍弄,五婶婶还忙着出手么?没搞清楚这里的弯弯绕之前,我不想轻易接。” 刘先生楞了下。他和寿礼以往只一般交道而已,最多不过支点银钱的程度,彼此过事不深。 没想到新东家竟是这么个有主见的,倒让他意外之处有些高兴。 想到老太爷过世以来存在心里的那些个担忧都成了多余,顿时轻松起来,不自觉嘴角挂上微笑,赶紧点头掩饰说: “老爷谨慎求稳是很好的,不过那陈家的机器可是这方圆百里绝无仅有,也就是他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要不怎么就到了要出让的份上。这可是个机会呀!” “陈家出价多少?” “现洋二百五十。” “倒不算贵。”寿礼微笑:“单买机器的价就值这个数了,人家是只打算收个本钱呵。不过刘先生,我还是那个话,咱不懂的东西再诱人我也不碰! 西洋机器要懂西学的人侍弄,那叫机械,不像咱们这里有犁有镐有担子就能种出庄稼来。 好比你老刘,打算盘是块好料,可要让你去挑水呢,只怕水没打一担,倒摔坏了胳膊拧到筋!” “嗨,您拿我打比方做啥?”刘先生笑着挥手:“咱书生一个,明摆的么。” “就是,所以咱们还是乖乖干自己的事,先别想那么远。 或者将来我们可以雇个懂机器的师傅,那时再议不迟。反正东西躺着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不会自己长腿跑的。” 刘先生想想有道理,便起身道:“既然东家定了,我就明白啦。一切规矩照旧,其它的等您吩咐。” “嗯,好。”寿礼站起身来虚做个手势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来往忙碌的人们出了一口气。 “老刘呀,说实在的不是我贪清净,闹了这么多天够累的。我打算好好歇几天再说。陪陪儿子们,晒晒太阳,找人聊聊天,多惬意啊!” “这个嘛,怕不能呵。”刘先生在他背后轻轻地念叨着。 “你说什么?”寿礼回头来惊讶地看着他灰白的头顶:“你意思是说,我不能歇着?” “目前不能。”刘先生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答。 “为么,大事都办完了呀?” “没错,该办的都办了。”账房先生笑笑把他拉回屋内坐下,自己也搬过椅子来坐在近旁,低声地说道: “东家,咱俩过事不多。你自县学堂辍学回来就一直照看河西的庄子和地,对家里的情形不了解也无心过问。 不过现在您主持,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松心咯。” “唔。”寿礼点头,凑近些问:“先生想告诉我什么呢?” “老太爷过世,嫡子继承长房,这没错。可您想过没有呢?下边四个兄弟、一个没出嫁的妹子都没安置,人家还眼巴巴地盼着呐。” “盼什么?”寿礼没明白。 “分家呀!” “什么?”他跳了起来,“那怎么行,父亲坟上草芽都没长出来就闹分家?我不同意!好好个家分什么,一分不就散了吗?” “小声点!”刘先生吃惊地要捂住他的嘴,满手浓烈的烟草味道逼得寿礼后退了半步,腿弯碰到椅沿不由地跌坐下去。 刘先生转身关上房门,走回来苦笑一下:“东家,咱知道你舍不得分,可人家不这么想。”他说着已经把“您”换成了“你”来称呼。 刘先生用手指指:“太太和姨太太都有儿子,如今二爷仲文和太太住东院,三爷仲礼和六爷季同住西院,五爷叔仁虽在县学里,但自从回家探亲就住进了厢房,这大家子人在一起总不是个事情。 仲文、仲礼两个都成亲了,在一块住难免不方便。他俩早嘀咕着要分,就是老太爷尚在没明着说出来而已。 六爷人小听话,大人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倒不妨,五爷和东家亲近,但毕竟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太太吩咐他不敢违拗啊。 ,这个事情老爷你最好早做打算,我肯定他们早议过了,说不定太太和姨太太也正商量呢。” 寿礼皱着眉毛听完,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的意思,这是早晚要来的?” “对呀!”刘先生点点头:“所以说你可不能歇着,要趁他们两家还没谈合拢,先做两件事情。” “哪两件?” “一是拉人心,让伙计、雇工、佃户和长工们都对你感恩戴德、惟命是从,用起人来的时候可以得心应手; 二是把族长、乡保长和县里打点好,还要尽量拉着老五、老六,这样后边有依靠,身边有帮手,真闹起来不至于吃亏。” “嗯。”寿礼左手在大腿上轻轻拍打着,扬起头来想了想忽然叹气道: “唉,其实都是自己兄弟,他们要怎么分就随他们去好了,反正这个家也有他们的份。 这种事想着都烦,要是他们乐意,这房子、地都拿走,给我留几个钱,够到镇上办个洋学堂就行!” “嗨,那老东家可算是认错人啦!”刘先生瞪起眼睛来:“这是干嘛,是赌气的时候吗?你还没忘老太爷不让你进洋学堂这回事啊?” “本来嘛,要是那会儿让我进县城参加考试,说不定我早留洋去了,哪里还用烦心这些破事!”寿礼愤愤地说。 “你这心结十几年了还没打开呵?你是长子,老太爷是要你留在身边做帮手的,毕竟和他们兄弟几个不同。闲话不提,刚才说的这个事情可是……”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了,跳进个人来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他二十岁年纪,身材高挑,剪个寸头,干干净净的脸上点缀着几个小雀斑,穿件天晴色洋布长衫,脚底下却莫名其妙地蹬着双锃亮的洋皮鞋,满脸的随意和不在乎,进门拿眼一瞄,大声说: “呦,刘先生,你在大哥这儿呐,怪不得到处找不到你。” “三老爷,咱们正谈生意上的事呢。”刘先生赶紧带笑回答。 “等会儿再谈,我妈找你呐。走、走……”陈仲礼说着拉起刘先生就往屋外领。 “哎、哎,等等。”刘先生止住他,回头看寿礼。 “既是恩娘找你就去,这事情我知道了,容我琢磨琢磨,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找你。”寿礼淡淡地对他说道。 仲礼一乐:“哥,这些天你也辛苦了,该休息几日才对。有什么大小事情有我们哥俩呐,你就安心歇!” 寿礼也笑了:“是啊,该歇几天了。这样老三,家里的事你先和老二商量着定,我呢歇上半个月,到处走走、看看,散散心。 你嫂子还想回娘家去住两天呢,我找时间陪她走一遭。这家里除了拆房子买卖地土,其余的你们看着料理。”说着闪眼看刘先生一眼,见他眉毛略动了动。 仲礼倒没察觉,笑逐颜开地把手一挥:“没问题,咱们亲兄弟还有啥可说?你放心玩去,回来家里定是安妥得很!”说着拉起刘先生走了。 “好呵,那我可就真的歇了啊!”看到仲礼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又加了句:“你替我跟恩娘告诉一声!” 看着两个人进了西院门,寿礼扭头回来重新坐下,伸手拿起茶杯却已经空了。 他倒一杯茶,看着清亮的汤打着旋把杯子装满,半温乎的,已经没有了热气。一口气饮尽。想到“人走茶凉”这四个字。 “连亲兄弟的血缘难道也不能让他们留下?”他有些寒心。 继而又想,本来嘛,虽说是异母兄弟,除去小时候有段短暂时光外,毕竟没怎么一起生活,彼此存多少感份可言呢? 如今父亲去世,没有了这个纽带人家想分家也是正常。分就分,浮财随他们拿去,只要有地在就好!他想。 话说回来,老太爷留下的那些遗产仍叫人不信实。 寿礼的思路是自己利用这半月摸摸家底再说,到处走动一下,也正好把各方面的关系像刘先生说的那样铺排、铺排。 “这样做总归没得坏处。”他想。 第1章 唐牛和柳儿 离夏收还有段日子,趁着这个景儿,寿礼决定先带洪升走趟河西,瞧瞧庄上今年的收成。 收拾停当,吃过午饭,他们带了个雇工叫唐牛的一起走。骡子背上备着鞍,前桥上搭个两头沉的口袋装些干粮和衣物,却不叫骑,三个人都走着。 小洪升最高兴不过在这乡间玩耍,在他看来那浓密的艾蒿丛、塘里的莲藕以及棺材板子下面高唱的蟋蟀,远比在课堂上唱歌子、写算术有趣。 不过也有例外的,就是苏老师教的画画儿课很吸引他。 老师说要画好山水、人物、花鸟就必须先了解他们的习性与动态,了然于心才能下笔有神,这个话在他看来很有道理,所以唯有苏老师的课从不缺的,其它都那么回事而已。 看着洪升在前面蹦蹦跳跳唐牛觉得不安,他一会儿叫:“少爷,离那池塘远点,里头有烂泥,陷进去就出不得啦!”一会儿喊:“别钻草里,我看不见你啦!少爷快出来,小心我们把你落下!” 寿礼肩膀上搭个褡裢跟在骡子后头走着,听见唐牛絮叨得好笑,说:“你省点力气,他从小皮惯的,没事。” 唐牛回过头来问:“老爷,这骡子已经备了鞍,你俩好歹骑骑嘛,还怕累着它不成?” “这小子!”寿礼噗哧笑了:“我不是怕累着它,本来是给升儿准备的,不过让他先跑跑,小子撒欢练筋骨,好事! 如今咱们家业大了,不能让孩子们都跟前清八旗子弟似的做娇宝贝。遇到点苦头就像大太阳底下的花儿一样蔫了,哪还行?” “您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夫人要是见了许不高兴呢?” “你还没见过贱内?她也是个勤俭人家生的女儿,不同意惯孩子的。”寿礼把褡裢往上拉了一下,接着说: “你看,我的儿子,绝对个个都是能自立的好汉子,下地、写字、拳脚我都让他们学,让他们以后离开我也能闯出片天地来。唉!” 他叹口气:“不用像他老子一样靠先人的家产过活。” “呦,您还这么想呐?”唐牛乐了:“这可少见。我伺候了四个东家,还是头次见这么管教少爷的。说真的,您这想法对! 好些小少爷吃饭要人喂,穿衣要人递,睡觉都得有人陪。哎,就说爹妈疼子女,可他们长大了那翅膀是软的,飞不动哩!” 寿礼被逗得哈哈笑起来,问唐牛:“你讨媳妇了吗?” “穷小子一个哪有那福气?指望老爷多照应,求您赏个生活就是。” “嗯,好!”寿礼第一次和这个淳朴、壮实的汉子打交道,觉得挺投缘。想了想又问:“小唐,什么时候来家的,哪里人啊?” “三河集人,去年底托朋友投到刘先生那里,他安排我专管脚力上的活。”唐牛在前边扭过脸来答道。 “三河集,那是河南地界了?” “可不。”唐牛点点头:“前一个东家是我们邻村开花炮作坊的,特凶,老吼我们,成天说雇工拿钱吃饭耍赖不做活计,防我们偷懒,动不动找理由扣工钱。 实话,给他干半年还不如在您家做仨月挣得多,所以后来大家撂挑子,散伙跑了个干净,看不急死他!” 寿礼听了点头,说:“这种人缺德,有好日子也守不住。宁为铁汉子做工一年,不伺候缺德鬼一天,你们做得对! 伙计们打工挣钱靠的是劳力和本事,一年到头期望着落在手里几个积累好奔自己的小日子。 要碰上这么个东家成天猜忌打骂,那才做得没滋味。到哪里不是打工,只要人勤快就能遇上好主顾。” “您说的是。”唐牛应和道:“咱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没那个投机的好命,左右就是踏实做活罢了。 东家待我们好,那就值得为他做。要不,腿长在自己身上,谁还不会走路么?”说完觉得不妥,赶紧偷瞟了寿礼一眼。 “唔。那你现在还没跑,看来在我家混得还满意罗?”寿礼逗他。 唐牛“嘿嘿”地笑了:“不瞒您说,刚来的时候想走过。头一次见老太爷时,看他穿件半长的布褂子。 我心里直嘀咕:东家就这个样子呀?槽上的钱大叔劝我再看看,就没走。谁知一来二去便留下了……” “哦,那是什么让你又改主意了呢?不是看上哪个丫头了?” 唐牛脸“刷”地红了:“东家净开玩笑,我们整天和牲口打交道,哪儿见得到姐儿们。”他不好意思地把左手放在后颈子上揉搓着,回想着说: “有一天我正睡着,听见小马驹子叫唤,就爬起来去看,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忽然一片光在身边照着,老太爷举着盏灯笼站在后面给我打亮,问:‘怎么的了,没事?’ 临走又把件大袄叫人拿来给我披上,说:‘天凉了,别冻着!’第二天早上还问钱大叔:‘那孩子没事,没冻着?’唉,我当时就觉着还行,这老人家挺善,我就不走啦!” “大牛哥,你们快来,咱们到渡口啦!”洪升在前边童声清脆地叫。 两个人一抬头,透过沿河的水柳枝条看见一片沙滩。 在比较突出的地方用若干表面凿平的大石头垒出个码头的模样,一条平底单桅船停靠着并用绳子拴在岸头露出地表的木桩上,这船两头窄肚子宽,适于浅滩航行和摆渡。 在栈桥的一端有块黑石碑,上边白笔划儿刻的隶书体“陶公渡”三个字,据说是民国首任县长大人来视察时留下的亲笔。 虽不起眼,这里却是三河原上最好的渡口,不仅水流平缓安全,当年陈家先辈建好渡口,便交给陶家负责,从此他们四代在这里边打渔边方便行人,在乡亲们中有着良好的信誉和口碑。 大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唐牛拉着牲口从路面走下堤坡。 陶三升和他女儿小柳儿正从筐里往外捡今早收的鱼,听见说笑和洪升的叫喊声都抬起头来。“哟,这不是大少爷回来了吗,给您请安啦!”陶三升说着上前虚弯了下右腿然后鞠一躬。 “陶叔,得改叫老爷了。”唐牛使眼色提醒他。 “哎,没关系,一时改不过口就慢慢来嘛。”寿礼刚说完,洪升就跳过来拉着陶三升叫:“三升叔今天收多少鱼,有乌龟吗,你给我抓个小乌龟!” “嗨,这鱼钩哪儿抓得住乌龟呀。少爷想要我明天拿个篓子专门给你逮去。”陶三升笑眯眯地还没说完,洪升已经往小柳儿那边跑了,回脸儿还叫着:“一定呵,说话算数!” “放心!”三升说完摇摇头,回头对寿礼道:“几个月没见好像小少爷又壮实了不少,刚才捏得我胳膊都疼了。” “我也奇怪呢,”寿礼抱歉地笑:“这小子,也没见多吃几碗饭,小不点一个怎么那么大力气?全家里就他三叔有个像样儿的身子骨,那小时候也没见这样,我们其他兄弟更不用提了!” “许是贵人降世,天生神力。” “瞎扯!”寿礼瞪了唐牛一眼。 “真的,您没听《隋唐演义》里头那大将罗士信,能力拽九牛!” “那都是说书人编的,他能拽一头我就吓死了,还九牛?”说着话寿礼站住了,歪着头打量正和洪升逗弄鱼儿的小柳儿,问:“这是柳儿么?怎么几天没见成大姑娘模样了?” 小柳儿听他说话连忙站起身来,垂手说:“陈老爷好,您笑话我呢,我才十六,还小,哪儿能和姑娘们比呀!”说完垂下眼帘轻轻地一笑,倒把寿礼身后的唐牛给看呆了。 “好啊,老陶,你教的柳儿会谦逊呢。” 陶三升听了笑一笑,赶紧问:“老爷是坐船要去南边庄子看看?” “是呵,陆路太慢而且不太平,还是水路。”寿礼用眼扫一下对岸的茅屋:“不过你一个人怕不行?大仔呢?” “哦,那孩子买草帘子去了,马上就回。” 正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后生出现在堤面上,背上背着打成捆的草帘子。“爹,帘子买回来了,你看够不。”他把帘子卸在草地上,给寿礼鞠躬:“老爷好,远远看着就像您。” “你是先认出洪升来的?”单一品笑着说破他,弄得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大仔哥,你娘和你弟弟好不?”洪升跑过来亲热地拉着他问。 “小兄弟俩到船上慢慢说,”三升叔叫自己的儿女们:“大仔,咱们先把老爷、少爷送走是正经,不然晚饭都耽搁在水上了。” “不打紧,耽搁了就在船上吃,让柳儿姐给我烤鱼!”洪升笑嘻嘻地往柳儿身边蹭。 “上船、上船!”单一品拍了拍儿子脸颊,板起脸来道:“别烦柳儿,你阿妈还在家里等着呐。” 陶老大掌舵,大仔在前面划桨,沿河而下。一路上有柳儿和洪升唧唧呱呱地聊着,倒也有趣有乐。 唐牛水性不甚好,绷着嘴巴不多说话,只紧紧牵住了骡子的口笼,不时看看柳儿的背影。 柳儿开始一直见他不吱声,就和洪升咬耳朵,说这个人是不是个聋子或者哑子呢?逗得洪升格格地笑,冲唐牛说:“大牛哥,她问你是不是个哑子呢!” “我刚在岸上还说话呢,怎会是哑子?”唐牛很窘地分辨。 “那你怎么不吭声呵?”小柳儿忽闪着大眼睛:“哦~,我明白了,你别是怕水?” “哪儿呀,嘿嘿。”唐牛脸越发地红,不知如何是好。 “柳儿,别逗他。他拉着牲口是不能分心,人家小伙子好好的咋说呢?”陶三升在船尾替唐牛解围。 “我姐就爱损人,老折磨我哩。以后嫁给谁谁就不得安静了……哎呦!”大仔扭回头来刚说一半,柳儿丢过来一块破布打在他后背上,众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柳儿撇眼瞧见唐牛看自己,不禁一阵心跳,一抹红晕袭上面颊。“看啊,柳儿姐脸都红啦!”洪升指着她拍手笑。 “才不是呐,是晚霞映的。”柳儿赶紧转移他的视线:“瞧天上多美呵!” 果然,西边的天逐渐红起来,开始是一小片,后来整个天空都变得红彤彤地,千丝万缕的金色光芒从那山丘与树林的后面放射出来,不断变幻着云朵的姿态,衬托着它们的婀娜和柔美。 反射下来的光芒投在江水里,好像是千万匹黄金软缎在随波荡漾。 那波中一片小小的细长影子,是晚归的渔船,渔老大放开喉咙唱着他自己喜爱的调子,船头过处拖过层层涟漪。 一条被它惊起的鱼儿“波咚”一声跃出水面又掉进那千万点金光中去了。江上逐渐起层淡淡的薄雾,把岸边的树木都笼罩得依稀不清。 天上的红色也变暗下去,把那美丽掩藏在雾色的后面,它半透明地,带着条镶金的花边,在那一片山坡上轻歌曼舞,一切都看不真着了。 掌灯时候,船转进了一条汊子,弯弯曲曲地行了不到两里地停靠在青条石埠。 一条石磴台阶向上延伸着,尽头有个本县唯一的斗拱重檐垂花门,面阔一丈、柱高九尺,檐下挂盏灯笼,上边写着个墨书的行草“陈”字。这便是河西庄园的后门了。 第1章 管家蔡五福 管家蔡五福今年四十二岁,他被过世的老娘抱在怀里由陕西逃荒到陈家门下,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了四十年。 这个下人们看来厚道、老爷们看来忠实的汉子其实内里精明得很,他依靠主人的庇护,一点点地攒起了份虽不厚但是足够养家的底子。 二十多亩地和两块茶园、一片瓜田,使他全家过得还算衣食无忧。 如今儿子蔡忠给二老爷仲文做跟班混得还可以,女儿小草儿和磨坊老板郭德和家老二去年订下娃娃亲,多少也让他放心。 唯有小儿子蔡诚才满七岁,他正满心琢磨着如何等老爷回来后找个方便机会和他说说,让蔡诚进族里私塾读书启蒙,将来识几个字、学了徒,自己养老也有指望些。 近傍晚的时候,蔡忠忽然回来了。 从地头回来的老管家习惯性地先去看鸡窝,吩咐戴常家的把几窝草给换了,这才学着先前老太爷的样子背着手溜达回自家院子。 刚进屋门就看见蔡忠从他娘身边的条凳上站起来,满面笑着迎上来说:“爹回来啦,您辛苦一天快坐。”说着接过五福手里的褂子去,又将凳子移到他面前。 管家上下打量儿子两眼,没说啥。坐下拿出荷包正要装上袋烟,蔡忠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摸出个包包来,边打开边殷勤地说: “爹呵,我带回来的好烟丝,您先尝尝这个。”说着话递过来个两寸高银质的小罐子,打开盖子立刻散发出上等烟草的浓香。 管家惊奇地看着儿子给自己装满一锅烟丝,又掏出盒洋火给他点上。管家深深地吸了一口:“唔,不错呀!”蔡忠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小子,看来你在二老爷身边混得挺好。”管家眯缝着眼睛舒服地“嗒”着。 “还行,儿子跟着二老爷有吃有喝,所以今天特地回来孝敬您,也让您高兴高兴。”蔡忠说着看了看他娘。 “老大这样咱们也可以放心啦!”蔡周氏半歪在炕上嗑着瓜子,她一说话总是手舞足蹈地,这么多年来五福对她的作态早已习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听其声不看其人,省得惹自己生气。 “我说老蔡,你知足,人家没有把你儿子当奴才待,这么好的主子到哪儿去找?”周氏兀自说道。 管家心里上上下下翻腾了几回有了主意,拿起那个小银罐子仔细看着上边的雕饰,问:“这东西少说也值好几块大洋呢,你小子怎么私自拿回家来了,二老爷要发现怎么办?” “哎,爹,我这可不是私拿,是二老爷赏的!”蔡忠委屈地歪着脑袋分辩。 “呵?他赏你,为的啥?” “因为儿子办事办得好,他还说您忠心,是个好管家。”蔡忠笑着拉拉五福的袖子:“爹,二老爷还说凭您只管庄园太屈才了呢!” “这话啥意思?”五福把烟锅从嘴边拿开,不解地问。 “你傻呀?”蔡周氏不屑地“嘁”了一声说:“人家二老爷这是赏识你,夸你呢!” “我和二老爷没什么交情,也没替他办过事,他怎么知道是该骂我还是该夸我?” “爹呀,我听二老爷说了个消息。”蔡忠岔开话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 “哦?”五福微微抬起头。 “二爷和三爷他们商量着要在祠堂开会,请族长主持分家的事情。” 蔡五福暗暗地倒吸口冷气,后脊梁上一阵发紧。他赶紧抽了两口烟,吐着云雾慢慢说:“别瞎说八道,老爷们的事情咱别传话。” “谁瞎说哩!”蔡忠急着说:“那天我在门口亲耳听到,连三太公都是我跑去请的呢。” 见老爹不吱声,蔡忠又告诉他:“二爷说呀,什么都归长房老爷是不公平的,他想求三太公主持公道,分家以后各自单过、管理各自的营生,省得大家每天磕磕碰碰地。” “那二爷有没有说打算怎么分呢?”五福依旧抽着烟,眯着小眼睛。 “他倒没有主意。还是三爷提了个法子。他说让长房还守着西陈家集、三河原上的老地盘,把周家桥镇周围和咱们庄园倒给二房,北岸南照、林庄的庄子和地给三房。 三爷管这个叫做三家分晋,说是个古代的典故,人家王爷家就这么分家的。还要说这法子最简单。” “二爷同意了?怎么没提五爷和六爷呢?” “开始二爷没吱声,不过他后来说了,五爷做学问的用不着那么多地,把河东蔡庄给他,六爷可以分到润河镇的地,那块面积不小! 不过我猜二爷意思,其实还是想要买卖铺子和真金白银。田产上面他不在行啊,可有了钱和买卖铺子,钱能生钱,那就不同了!” “我说他爹呀,你听明白了没?要是按这个法子分,那这庄园今后的主人说不定是人家二爷啦!”蔡周氏兴奋地插进来: “咱们老大又跟着他做事,往后在二爷那里大管家的位置不用说肯定是落到你头上。这回你明白人家说话的意思了?” “明白,”蔡五福点点头:“二老爷这是拉拢我,赏我面子,我得感恩才是。” “哎,这就对啦!”蔡周氏高兴起来,直起身指着墙角给他看:“你瞧那缎子、绫子,还有西洋钟和硬木手杖都是二爷这回让老大带回来的。还给了我两串珠子呢!” 蔡五福这才看见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抬头看了娘们一眼,咬着后槽牙忍住没发作,忽听外面有人喊:“蔡管家在么?” “谁呀?”蔡五福立即转身出来,一看是后门上的门房老董。“哎,老董呵,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有急事?” “老爷回来啦,坐船来的,已从后门进来,现在应该回房了。” “哎呀!”管家立即拍了下后脑勺问:“船还在么?” “老爷赏了两块大洋,先走了。” “你先回后面,我马上来。”老董答应着走掉了,管家回身进屋抓起褂子穿上,略想下问:“老大,你怎么回来的?” “二爷赏我赶车回来的。”蔡忠忙回答。 “你也累了先歇着,我去前边看看。”说完老蔡快步出门。 河西庄园位于西陈家集东南,走陆路要先过老树林,经过三坂坡,几十里弯弯曲曲的路到达周家桥,然后过万年桥向东二十多里才到。 它原来的名称叫做凤凰坡,是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 光绪年闹饥荒时,陈家祖辈人敏锐地发现了它的肥沃与安静,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里所有的土地,原来的人家全成了佃户。 陈家指导他们用水车提取河水灌溉,用水稻代替了红薯,引进了茶苗和橘子,使这里迅速成为江南般的富庶,随着不断开垦,这里开垦的土地不断增加。 大清倒台的那一年,陈家开了次家族会议,决定把这宅子加上周边的一百四十多亩地划为“长孙田”,由长房永久继承和管理,禁止任何形式的买卖和出让,以保障嫡系一脉衣食无忧。 只要长孙出世,就开始享受这土地上丰饶物产的供奉,他的父辈可以代他管理直到长孙成人为止。 这些地包括一百亩水浇田、二十六亩茶树、十亩果树和七亩菜地。长老们都认为这样便可以保证单家香火源源绵长。 于是这里开始被称为陈家河西庄园,至于本来的名字倒不常被人们提起。 一晃几十年过去,原先的小村庄已经添到八十多户,新开垦水稻和小麦田七十余亩,加上人工开掘运河、沟渠,打通水路后逐渐有商人往来,小村庄越发显得兴旺。 老蔡说的“前边”实际是对正院的称呼,并不代表方位。 正院有三个部分,前庭天井正中是宽敞的客厅,左右厢各开一门,东院窄长,是住长工的; 西院不大,带个有假山的小池塘,坐落着朝南花厅和西侧的水榭,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穿过客厅进入“口”字型中庭,四周围都是两层建筑,两边楼下是储藏的仓房,正面是全家日常起居、饮食的上房,左手的楼梯直通楼上陈寿礼夫妇住的房间; 楼上西侧两间,分别住洪升、洪庆兄弟俩和他们的姐姐云茵,东屋现空着,南边——就是客厅的上方——用作书房。 楼上楼下都用环廊连接方便往来。正房右手步梯后面有个小门通后庭。其实就是个东西向铺石板的过道,一侧平房里依序安排着厨房、洗衣房和丫头、仆佣们住的地方。 走到尽东边可以看到有条纵向的夹道,空荡荡的仅有两扇门。往右那扇通前边花厅,左手的门外就是方才陈老爷下船的运河埠头。 蔡管家脚迈进上房,见陈寿礼正洗脸。 丫头娟子端着脸盆让他撩了几把水到脸上,夫人陈林氏从另一个丫头手里的托盘里拿起块洋纺手巾递给他,见管家进来笑着说:“老蔡来啦,你稍等等,老爷还要更衣呢。” “唔,你来啦,先坐,我有事问你。”寿礼伸开手臂让大丫头灵儿解了褂子,换上件家常短衫,从陈林氏手里接过蒲扇,点点头说: “你们先忙,留娟子在外头伺候就行,我和老蔡有话说。” 陈林氏点头应了,挥挥手让其它人都下去,自己带着灵儿上楼找那兄弟俩说话玩笑。 蔡管家接过娟子递上来的茶吃了一口,斜坐在离老爷最近的椅子上道:“我还以为您得再过几天才能回来呢,没想到这么快。” 寿礼笑笑:“该料理的都料理完了,内人一走我在那边度日如年啊,每天无事可做,所以就带升儿回来了。怎么样,这季的收成该不差?” “怎么会?去年选种时您那么认真地带着我们辛苦好几天,这又没啥灾害,怎会差?我估计,每亩水田至少多收一成半左右。” 老蔡自信地用手比划下子,又关心地问:“大少爷还好么?” “那小子皮实着呐,甭管他。”寿礼把手一挥,转个话题问:“我在家看见五弟带回来的报纸,上面说又要开战了,各地的大帅都在征兵,咱这一带没啥影响?” “周家集前日拉走了二十几个,这儿倒是没来,我让家丁们小心着呐。”老蔡停了停,有点犹豫地看着寿礼说:“老爷似乎该在西集多呆几天。” “哦,为什么呢?”寿礼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说要分家吗?眼下这关口不在,你不担心?” “哼,真是坏事不出门,这么快你都听说了!”寿礼冷笑着,心里却生出几分疑惑:“回来前刘先生就找过我说这事。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蔡管家苦笑,从怀里拿出那个银烟丝罐来放到老爷面前:“这是蔡忠今日带回来的,说是二爷的馈赠。” “哦。”寿礼忽然有点明白了,略一思索,他把小罐子往管家面前推推:“既是二弟的馈赠,那你就收下,也是人家的好意。” “无功不受禄啊。”老蔡看着那灯火下被映得闪闪发亮的小东西,鼻子吸溜了两下里面散发出来的香气,“嘿嘿”笑道:“老爷不想知道人家的如意算盘么?” 寿礼没应声,管家把身子向他凑凑,低声把从儿子那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抬头看看陈老爷,见他脸色沉暗,眉毛拧成了一股。 “您别生气,这情形在寻常人家也是常有的,何况这么大个家业呢?” “老蔡,你说说,这都是什么手足呵?”寿礼气愤地说: “父亲落葬才半个月不到,人家就已经在惦记着他老人家身后留下的东西了!还瞒着我搞那么多小动作,哼哼,恐怕还会答应给各位帮忙的老人家些好处?” “老爷愿意听我说一句吗?” 寿礼看看管家,从心里很感动他的忠心,赶紧说:“你说、你说,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爷觉得有没有可能阻止这件事?” 寿礼叹口气:“唉,既然人家惦记了,只怕是早晚要来的,挡也挡不住。” “着哇。“老蔡轻轻拍了一下桌面:“说实在的,自从咱们大太太去世,赵姨娘扶正做了太太以后,家里好多事情老太爷都依着她的意思。 从老太爷病倒到现在四个月了一直是您接手家里大小事务,她说话不能算数、用度不能随意,心里头能情愿? 分家的事情我看就是没姨太太入伙她也会极力撺掇出来的,只不过现在多了个帮手胆更大而已。” “我不怕姨太太有抱怨,但她不该挑这个事情,”陈老爷不高兴地说:“尤其不高兴她在父亲刚入土就闹! 陈家以前也分过家,但那时小门小户地好说,而今这么多兄弟姊妹,搞不好就吵闹得一塌糊涂。再说分得均不均、合理不合理需要多少精力去? 眼下兵匪遍地、战事连连,全家合力还来不及怎好搞这个?简直是妇人之见! 老二早惦记着那些门店、当铺,他巴不得姨娘先提出来呢。可气老三这愣头也跟着瞎嚷,他懂什么?” “呵呵,东家莫生气。二爷、三爷都已成家,各人为己么,也在情理中。”蔡管家劝解道:“您翻过来想,要现在压着不让分,会是什么结果?” 陈老爷顿了顿:“嗯,老三没心没肺只听姨太太的,她家还好。只是……,老二和太太这头不好对付。这娘俩都不是省油的,强压只怕压不住。” “而且还容易让两家女人更近乎!”管家提醒道。 “是!”寿礼微微点头,问:“老蔡你的意思是最好遂了她们的心么?” “那倒不是!”老蔡摆摆手:“东家的心思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我也清楚。老爷您是不想让这个家分裂,还想尽力捏把在一起。但不可以用蛮力,得用巧!” 他看寿礼关注的神色立即接下去说:“您忧虑的是二爷家,但是二爷和太太心思是不同的……。” “诶,对啊!”寿礼抚着膝盖自语说: “老二是留学东洋回来,他一直想做买卖显示自己的能耐,可父亲不大喜欢经商,总说‘无商不奸’的话,所以他老人家在世时仲文根本连碰账本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要是分开,他到手些店铺就可以施展了。姨娘那边不用说更相中那些金银财物,她早对益乐堂垂涎三尺了,要不我干嘛派人守在那里? 可是……,不管他俩想的是啥,老蔡这不还是得分吗?” “不一样啊!”老蔡忙说:“咱们庄家人,什么是命根?是土地、田契!他俩想要店铺、财宝那不过是浮财。只要有地,浮财啥时候不能挣回来? 地就是根本,老爷您要想全家不至于四分五裂,就该想办法把田和庄园尽量守住!至于浮财,他们爱怎么分都可以。何必在这上头动火、认真呢?” 听到这里寿礼顿时有了主意。“是这个理哦。”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扶门框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呆了一阵,轻声说:“看来这事躲是躲不掉的,我只好迎面撞上去了!” “只要堵住了二爷和太太这头,那其它各房便不好再说什么。”老蔡走近来缓缓地说道:“三爷虽然没正形,可骨子里有个江湖义气。 只要您诚意认真相待,不见得他会胡闹。他不闹,这头就妥当。 至于四姑娘、五爷和六爷是不必说的,要么这上头淡,要么年纪小没大主意。其实这里没多少事,茧子再大,抽出头儿来就能团成丝。” “好!” 寿礼嘴唇边有了笑意。他看看管家:“五福啊,老二给你好处你不帮他,倒在这里帮我拿主意,这是为什么?” 蔡五福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垂下头:“说句不该说的话,二老爷的为人小的多少有了解。不敢恭维,也不愿高攀。 我家老大在他那里跟班,那是屋里的主张,依我就该在庄上找个活计或者出去学徒才是。 我跟老爷你是从十五岁上开始的,这颗心,哪是个小罐罐就能买走的呦!”他说着指指烟丝罐子。 寿礼开心地笑了,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老蔡,只要我知道你还是忠心的,他给你什么你就接。蔡忠跟着他也不要紧,我不疑你。“ “那小子还不满十八呢,他懂个屁!不过,有他随时在二老爷身边对您也没坏处。”听了管家这话寿礼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往深处想。 “哎,老蔡,小孩子嘛有啥罪过?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儿子是?” 一提小儿子蔡管家就乐了:“是呀,今年快满七岁了,正想求您和蒙学里说说让他去学着认认字,这小子可聪明了,任什么事一教就会。” “去蒙学干啥?”寿礼摇摇头:“那些老先生之乎者也,教不出好学问来。要学就送他去咱们办的洋学堂。如今民国没有科举,考试都得用西洋的科学。” 老蔡尴尬地看着主人:“洋学校太贵,我哪负担得起?” “这有什么,你就管书本费,其余的有我呢。”寿礼拍着胸脯:“正好和洪升哥俩做个伴,省得我不放心。”说完拉着喜形于色的管家道: “这件事先不说了。老蔡,我爹留下个簿子你给看看数目,我总觉得信不实,可又说不出哪里不通。”说着回头叫:“娟子,把今年新收的好茶拿来,酽酽地上一壶!” 第1章 兵油子陈天魁 陈家的事要由陈家人做主,这是二老爷仲文的主张,但三爷仲礼并不完全认同他这个异母哥哥的思路,本来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没必要! 再说,族里参与的多了,大家难免都有所期待,都琢磨着怎么从这事里头分杯蜜,仲礼以为划不来。 在他看来,有太太(赵氏)出来说话,加上自己的母亲(周氏)坐镇,大哥肯定不好冒背负不孝之名的危险来阻止。 请族长出面也不过是个幌子,打发这老家伙五十块大洋足够了,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仲礼觉得二哥太过慎重。按自己的意思,老头一入土马上提出来,嘁哩喀嚓地早完事了,兴许钱已到手也未可知,哪儿有那么麻烦! 在这个问题上兄弟俩的分家同盟存在着分歧,但他母亲要随老二家的意思召开家族会议公论。 “多此一举,傻瓜!” 二哥的嘲笑,母亲的呵止,让他觉得很烦燥。既然你们可以决定,那就不需要我在场呗! 他从家里冲出来,一个人跑到周家桥镇的锦春院去解闷,可是任怎样灯红酒绿、温柔情香都让他提不起精神来。 加上秀春儿又没完没了地催问什么时候给她赎身的事,搞得他怨怒冲天,发狠跑出来咬牙切齿要回去立即把这件鸟事了结喽! 但冲到在街上叫风一吹就冷静下来。想想自己母亲是姨太太的身份,不拉着老二一家子怎好说话? 于是灰心丧气、无可奈何,满腔的胆汁都化作了温吞水,咂着嘴巴呆立半天。既不想回锦春院去,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哎,这不是仲礼吗?你在这太阳底下干嘛呢?” 仲礼一扭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穿洋装,拎黄皮子公文包,戴顶灰礼帽的瘦子,想不起是谁有恁大胆子对自己说话如此不客气。“你是谁呀?”他侧身后退半步皱着眉头问。 对方“噗哧”一乐,摘下礼帽和金边眼镜说:“怎么,两年没见就不认得你小舅啦?” “咳!”仲礼哭笑不得:“你穿成这样,鬼才能认出来呢!” 周天群哈哈一笑搂住他的肩膀,得意地说:“马上要上任了,还能不置办点行头?” “你要上任,上什么任?”仲礼惊讶地问。 “鄙人现在是县署的教育副主任。”周天群晃着肩神气地说道。 “呵呀,你当官了?”仲礼吃惊不小,上上下下地又看了对方一遍。周天群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本镇大米商周富一的七姨太生的,虽说辈份高,但其实比他还小一岁。 这个周天群从小文笔词赋很有一套,就是总爱在泡在丫头堆里,因此周老头子认定他没有出息。 前年和某富家子弟争买个丫头打官司输了,自己没有面子躲在家里不肯出来见人,不知何时摇身一变竟换了个样子。 “你怎么……?”仲礼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周天群一把拉起他:“走、走,咱们别站在大街上说话,先找个茶坊子坐下再讲。” 两人拐进家茶馆子坐下,要了茶。单仲礼既无心香甜也不管温度适口与否地胡乱吃两口,便着急问:“你这么个潇洒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去做官哩,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周天群笑笑,把杯子放下,问:“你老兄还记得那年我那年打输官司的事情不?” 仲礼点点头:“记得。” “唉,那次呵,老子本来可以赢的,谁知那小子找了个什么司法委的人做后台,给他在县里垫了话,结果反而害老子挨好顿训斥,真羞死人。 在家里我就琢磨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来做官好呵,做官你就有了权,在这片地方上不但可以跺脚有声,而且别人还得来求你、托你办事。 可要没有这顶官帽,那就只能是块肉,任人宰割!” “所以你决定去当官?可那又不是什么人能随便做的。”仲礼眨巴着眼睛说。 “靠钱呵,这年头有钱就是王爷!“周天群冷笑道:“我老爹最高兴听说我想做官,一下子拿出来一百块银元,托人疏通到县长老爷那里。喏,就搞到这么个名头。” “才花一百块?”仲礼抓抓头皮:“好买卖,明天你替我也弄一个!” “你连篇《春秋》都念不下来要做官干什么?” 周天群嘲笑地摆着长辈的谱: “让你写个告示还得琢磨半天,县长大人不急死?再说让你去干公务可就没功夫喝茶、吃酒、打麻将牌罗,你能愿意?” “哎呀,我的好小舅,你哪怕给我找个芝麻小官呢?”仲礼满脸带笑地央求着: “您管县里,和县太爷平起平坐,赏我个镇子上的顶戴也好嘛!咱爷俩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坐镇地方,该多神气。是不?” “嗯,这倒是可以考虑的。” 周天群煞有其事地把脑袋晃了一圈,还没来得及说下边的,只听外边“啪”地一声爆响,吓得他一哆嗦,手边的杯子丢出去撞在墙上,顿时粉碎。 仲礼定睛看时,对面没人了。此时外边已经鸡飞狗跳闹翻天。 有人大喊着:“在那里、在那里,都往前追!”“不要跑了一个,拿住有赏!”,接着噼噼啪啪地又是几声巨响,有一声几乎就是在窗外的。 仲礼来不及想别的“出溜”一下钻到桌子下面,却和早已躲进来的周天群撞了头,俩人同时“唉哟”起来。 “你怎么也进来了?”仲礼咧着嘴问。 “废话,没听见在打枪啊?” “你是官员,这青天白日的谁还敢动你不成?” “子弹可不长眼睛,那东西打身上就是一个窟窿!” 周天群揉着额角瞪一眼外甥: “你见过枪毙人没有,一枪过去别管你是多有本事,照样挺倒。我前两天在省城看见毙南军的探子,一连杀了四个,都是照后脑上开枪……”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要是在这儿吐一回你不也得沾光啊?” 仲礼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咔咔”的皮鞋声,两个人都吓得不敢出气,只瞧见一双高筒皮靴站在过道上不动了。 忽然一支手枪对准了他们,唬得周天群“哎呀”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个粗鲁的北方口音哈哈大笑着问,“喂,你俩小子躲在桌下边干啥,莫非和土匪是一伙的?” “老爷明鉴,我可是良民,土匪哪里会要咱这样的?”仲礼看清了对方是个肩上扛牌牌的军官,多少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拱手陪笑说。 “唔,看你倒还有点见识。”那个军官用枪筒戳了戳缩成一团的周天群:“这个熊包呐,怎么不回咱的问话,心里有鬼?” “哪里哪里,他是我小舅,可不是坏人。他是县太爷身边的这个、这个……”仲礼一时想不起来,周天群赶紧挤出几分笑脸来接茬:“鄙人是副督学、副督学。” “呦,还是位官爷,失敬失敬!”军官这时才把手枪缩了回去,说:“出来,不打枪,没事啦!”说着站起身,对什么人吼道:“小四子,叫弟兄们进来,喝口茶歇息下。 ”有个人答应着,不一会儿呼啦啦拥进来十来个兵,有两三个显然受了伤,裹着带血的布或被别人搀扶着。 中间还夹着几个警察,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吆喝着要吃要喝,一副十分讨好的模样。 其它客人吓得早钻出去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店掌柜在柜台后面只露出个眼睛,唯有伙计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取杯拿壶地伺候这些大爷们。 周天群本来也想溜,可又不想让仲礼看笑话,只好站在窗户边咬牙挺着,腿肚子却禁不住发起抖来。 陈三爷看在眼里,暗自可笑这个少爷哥太软,他故意要显自己的胆量,便和那军官搭讪道:“长官是来拿土匪的,不知道抓到没有?” “老子出马还能有跑?早按在那里了。”军官恶狠狠地掉头问手下:“人呐,捆到几个?都给我拉进来!” 那个叫做“小四子”的兵的跑出去吆喝了几句,立刻有四、五个兵簇拥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进来,喝着:“跪下、跪下。” 硬逼着两个人跪在砖地上。军官得意地冲男人点点头:“咋样,不横啦?蔫了?” “呸,要不是你抓了我妹子,这会儿还不知道你能挺着不!”那人拧着脖子不服气。 “嘿,他娘的嘴硬呵!”军官伸手拉出了插在小四子腰里的马鞭举过头抽了一下,对方脖子上立即出现一道血印。 “王八蛋!你听好了,老子不死必定回来用鞭子还你五十下!”那人扬起脸来大叫。 这时众人才看出他很年轻,才不过二十岁的模样,渔民似的黑脸膛,嘴抿得紧紧地,也许因为生气的缘故下巴略显突出,明亮的眸子闪着仇恨的光,身板绷着,撕扯中露出的肩膀饱满结实。 军官吃惊地瞪他,努力把鞭子举得更高。小四子跳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带笑道: “排长、大哥,您消消气,犯不着和一个土包子叫阵。再说要是打坏了拉回去也不显咱弟兄们的神武,打死了就不值钱啦,那买夜壶不是还要看个品相吗?” 军官“哼”地冷笑了一声:“好,把他这副皮囊留给局子里的弟兄们收拾,老子才不费这个力气!”说完转身坐在小四子顺过来的条凳上,冲仲礼招手: “这位小老弟,陪咱坐下喝杯茶可以?”说着还瞥了周天群一眼,却没理他。 仲礼觉得挺有面子,满心高兴。赶紧过来接过伙计手里的茶壶给军官倒满,一边说道: “长官一心为民,实在辛苦,陪您喝茶是小民的荣幸。这样,连弟兄们在内,今天的茶水、点心都算在我身上啦!” 大兵们顿时眉开眼笑地一片叫好声,仲礼瞥见门口似乎还有一、两个当兵的,忙招呼伙计给外边的也送些吃喝去。 军官很高兴:“看不出你挺明白的嘛,好啊,俺喜欢!”说着冲周天群一摆下巴:“喂,你小子那个官是拿钱买的?还不如给他做呢!” 仲礼心想也别让自己小舅太没面子,赶紧笑着说:“我哪有这个福气。”接着话题一转: “长官神武,我是真心愿意交您这个朋友!小民是西陈家集的陈仲礼,敢问长官尊姓大名?” 军官一抱拳:“幸会,俺大号陈天魁。” “幸会、幸会,原来还是本家。”仲礼拉着周天群小心坐下,奉承说:“陈长官今天抓了条大鱼?好运气呐。” “嗨,这等毛贼不值一提。”陈天魁乐得眉毛都飞起来了似的: “这几个家伙都是前些天在唐家镇砸抢周记米行的,听说他们今天还要到这里来闹事周老板就给警局报了消息,上峰派在下来时还不信呐,谁想是真的,白让兄弟立功。嘿嘿……”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俺昨晚带弟兄们悄悄进镇子,穿着便装瞒天过海,今天这帮小子一露头就全傻眼啦,哈哈哈哈!” “不过这黑七还真难拿。”小四子在旁边插进来捧他上司:“谁想到他们手里也有枪呢,上来就把我们俩弟兄打罗。 多亏排长妙算,早派了几个弟兄在他们后面猫着,前后夹击,加上分局的几位警官一堵,一下就把他们冲垮了。” “他们人很多吗?” “不少,有上百呐!” “都打死了?” “早跑没影了,你以为是纸靶子那么好打?” “呃,不过好在主犯给逮住了。”陈排长打断小四子。 “嘿,要不说二班长手快呢,一脚就把那小娘们给踹了,那黑七瞧他妹被按住了想回来抢,结果不但没得逞,反而让我们排长打伤他手下俩人……。 哎,对了,排长那俩怎么办?好像有一个活不成了。” 陈排长回头看看,叫:“二班长,你去,给那快死的家伙来个痛快的!” 二班长答应一声出去,很快就听“啪”地枪声响,屋里的黑七立时祖宗娘地大骂起来,身边的兵顺手抓起桌上的抹布塞了他一嘴,那女的则不住地啜泣着。 二班长进来给陈排长敬个礼,看他点头后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吃点心了。 “原来这个家伙就是黑七呀?”周天群忽然说道:“看着比我大不多少,想不到竟然做出这么凶狠的事情来。” “你知道他的事么?” “嗨,他抢的就是我二叔的店嘛!二叔回来时手上、背上全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可惨了。”周天群比划着说道: “我父亲给他几支枪就为让他保护米行,可他一枪没放就跑了,让暴民连铺板都砸掉,气得我爹不行……” “等等、等等。”陈排长明白过来:“敢情您就是周家的少爷呀,我们兄弟出这趟差就为的尊府?那不对呀,这掏钱请客的怎么是人家陈老爷呢,该是你啊!” 他这一说,满屋的兵顿时都吼叫起来:“是呀,真不够意思,请客还让别人掏腰包。你家也不亏这几个点心钱?” “居然坐那里一声不吭,娘的什么东西!” “嘿,我说,俺们受伤的弟兄可咋办呢,你们得意思、意思?” 周天群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仲礼赶紧带笑道:“我们舅甥之间不分彼此,谁出都一样的。” “哎,那可不一样。”陈排长一脸认真:“你是好意,他可是正茬子的事主。你不争先恐后倒吃人家的便宜,成何体统啊?”说着站起身来大声道: “弟兄们,周少爷说了,今晚要好酒好饭招待,还不表示感谢?”当兵的笑着、叫着一通喧哗,周天群也只有苦笑着作揖而已。 吵闹中陈排长抓起桌上的毛瑟手枪放回枪套里,坏笑着冲周家少爷一摆下巴: “前头带路,老弟。把捆住的贼人都带上。弟兄们,咱让周家老爷看看,李大帅的兵不是孬种!” 众人闹哄哄往外走,小四子在后面和另一个兵左右架着倒霉的周天群,好像缚住翅膀的小鸡一样狼狈。 仲礼赶紧抓起他落在桌边的礼帽追出去,出门就看见门旁倒卧的尸体,唬得他向旁一跳。 “没啥,看多了就习惯了。”陈排长拍拍他的后肩:“老弟,我记着你啦。有机会到县城,去东关大营找我,有个什么难处跟哥哥说,包你不吃亏!” “是、是,我一定去,您各位走好,我就不奉陪啦!”仲礼还鞠躬打礼地,那陈天魁早带着一起子乱哄哄的人马裹着周少爷走远了。 仲礼看着众人消失在街巷中的背影,看看街面,不远处还有一堆人,想必也是那里也有死人的缘故。 他扭头又瞧茶馆墙根下的尸体,好像有点不太相信那人已经死了。 伙计大着胆子往前凑凑,回头道:“肯定死了,一枪在胸口,一枪在肚子,不敢看。” “还不找人收拾罗?”有人说道。 “收拾?谁敢?要等镇上太爷们发话、交了银子人家才准收,要是本家苦主收尸,那还得另交钱呐。”对面算命摊子的先生揣着手走过来道,边看边叹息: “啧啧,这不知道是谁家后生,年轻轻地造反送命,活作死呀。唉,可怜、可怜!”说着,摇着头走开了。 仲礼却好像没听见众人议论,他反复地想这一个时辰光景发生的前后事情。 觉得自己本来看见周天群,正像是发现了地里的一块金子,不曾想转眼抹去表面的光彩竟成了块废铜。 “看来当官也没什么可神气,印把子斗不过枪把子。枪这东西可厉害,它能要人命呵!” 仲礼暗自打定主意:“好啊,什么时候老子也搞棵枪把子,这就能叫人听我的了,要怎样就怎样,没人敢说个不字,还怕哪个将咱陈三爷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突然为自己的妙想“哈哈”地笑了几声,觉得很爽。 转身叫过伙计,摸出几个银元来丢给他,也不顾对方千恩万谢,哼着几句从秀春儿那里新学来的戏文,径自走了。 第1章 小秀才顾兴安 西陈家集东北部低平,称老集,稍显繁华,集中了本地的商业店铺、作坊、富户的宅院,大多是高房大脊、青瓦白墙。 新集在西南,是块台地,被竹林和树木包裹,路边的溪水将它同老集子划分,溪边的路也就成了二者的边界。 这里房子多借助自然材料,石块墙或简陈篱笆环绕的土坯草房,相对寒酸、破败,甚至就地找些支撑搭个像窝棚样的东西。 这儿的住户除了手工业者外,以雇工、佃农或长工等讨生活的居多。 人发达了,就扬眉吐气搬到溪街对面去,不多久又会有愁眉不展的寻了来,别进人家留下黑黢黢的空屋里栖身。 新集上的住户也有爱面子的,寻机会便弄些砖瓦来,一块、一片地修自家房子,以至于有的房屋正面看去规整、气派,转到后边却依旧是和泥抹的席墙,十分好笑。 有这么座房子,兀立在北坡小石塘周围星星点点的几户中。半边已近完工,院里堆着闲置灰暗的木料和长满绿苔的黑瓦。 许是主人花光了口袋里最后几个大子,工程就这么停下来,剩下的半边用竹席草草围挡,外面糊上草和的泥巴。 院墙正面用干泥砖垒成,配着平整的柏木院门,两翼的竹篱笆却叫人感觉不伦不类。 这似是个读书家庭,门两侧有褪色的对联,上联是“清风和月色,书生自得人间趣”,下联是“修竹障翠岭,田耕原是百姓家”,横批只两个字:静闲。 把那安宁清静、道骨仙风的感觉,和院子里奔走的小鸡、棚下漠然的青牛搅在一起,颇为怪异,让来访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已故秀才顾世青的寡妇顾宁氏在这院里守着她的一双儿女。秀才是大清最后一科考中的,科举崩溃,功名没了用途,守着七、八亩薄田和几分菜园度日。 数年前他应笔友之邀到蚌埠去做客,回家途中孙大帅和南京开战,仓皇里身中流弹而亡。 顾宁氏哭得震天动地也唤不回亡夫,还好长子兴安有主见,帮母亲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从省立师范停学,回来帮母亲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年。 在陈老太爷的资助下,顾兴安续上学历今年总算毕业。他兴冲冲返回家乡准备兑现承诺兴办小学校,不料老太爷病重且不久就去世了。 新老爷(陈寿礼)忙着葬礼,没把这当要务、急务,小学校也就暂时搁下。兴安只得在家边务农,边等消息。他想如果过个把月还没准信,就做其它打算。 这段空闲里,他约几个好友、远亲,帮他把没完工的那半拉隔开两间,在灶台和起居堂屋外,用泥墙隔去一半堆柴草,另一半安置了白黑花的小猪罗罗,它是妹妹竹子的宝贝。 快完工的部分用竹席隔开,北侧兴安自己住,南侧有阳光的让母亲和妹妹住。 顶棚都是竹篾扎成龙骨,上头铺了席子,裱糊上兴安找来的报纸,闻着淡淡的油墨气息倒真像有些书香人家的模样。 完工后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顾兴安就起床。 匆忙洗漱后,在门外照例做一套新式体操,和趴在墙头上“嘻嘻哈哈”的邻居孩子们开两句玩笑,然后回屋抓起两块地瓜就往外跑。 “哎、哎,这一大早的你去哪里呀?”顾宁氏扯住他,给儿子扣着衣襟上的扣子,问。 “妈,我去看看陈老爷回家没。”兴安看看屋里:“竹子呢,还睡着?这两天可辛苦了,让她多睡会。” “你妹妹早起啦,带着铃铛(狗狗)到下边水塘去打水葫芦(喂猪的)。”顾宁氏退半步打量一下兴安: “你就穿这个去见老爷们呐,这怎么行?好歹罩件大衫,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说着摇摇摆摆地迈着小脚进去,取了件青灰色衣服来。 兴安接过来笑着说:“这一路上怕沾上露水和泥,我还是拿着,到门口再换。” “随你。”顾宁氏怜爱地拍拍儿子厚实的背:“看你这粗胳膊黑皮地,哪里还有书生的样子呦!要是你父亲在,怎会让孩子受这个苦?”说着眼圈就红了。 兴安赶紧岔开话题安慰两句,又朝正在牛棚里忙活的老雇工道:“秦大伯,我走啦。你忙完后到菜园摘点瓜、菜给徐七家送去,我昨天又看见他家大娘在山上挖野菜哩。 “行呵少东家,你忙,我一会儿送过去。”老秦应着。他是十几年前到顾家帮工的,秀才出事后其他雇工都渐渐散了,唯他留到现在。 据说他以前当过兵,后来腿上受伤瘸了,所以还原务农。这山东口音的汉子不大爱说话,人瘦,却蛮结实。 还从来不生病,像懂点草药。家里和邻居们没钱请大夫,常请他过去瞧瞧,尤其是跌打、外伤以及寒症之类,居然往往见效。 乡亲们也都乐得这个有点神通的男人留在寡妇家里帮活,倒没说闲话的。 兴安安排好便匆匆告辞,顺着山路去老集看着没多远,实际上路是曲曲弯弯地,还要绕过树林或池塘。 林子里雾还没有散尽,脚踏在石板上压得下面潮湿的红土发出低吟。 小路边一淌水顺着坡流下来漫过路面,“刷啦啦”地落到另一侧沟里,和小溪冲撞在一起,飞跃的水花溅了石缝里的艾草一身,把它洗得翠翠地,闪着喜悦和快乐的光。 风推着雾气往树梢上走,竹林整整齐齐地跟着左右摇摆着身体,好像学校里的合唱队一样。 兴安想着未来的小学校,不禁笑出声,他连地方都选好了。 他从小瀑布上经过,几块大些的石头被磨平了顶部当作落脚石码放在七、八步宽的水面上,任水流争先恐后地从它们中间淌过。 兴安三窜两跳地到达对岸,刚站稳就听见身后一个悠长的声音带着江西特有的调子远远地喊:“五伢子、七伢子,吃早饭咯~!” 兴安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刚才提到的徐七叔的老婆在呼唤自己的儿子们。 徐七是韩老星的佃户,有力气而且人本分所以韩家原蛮看重。韩老星的爹还特地买来个女子给他成了家。 这女子能生养,共得了四个姑娘、四个儿子。谁知大女儿出嫁没几天,徐七不小心从坡上滚下去,命虽保住,一条腿却站不起来了。 韩老爷看他这样子怕误了收成,便把大部分地转给了别人种,只留下三、五亩薄地赏他度日。这点出息哪够一大家子人吃的? 只好匆忙把才满十五岁的二姑娘嫁了,隔年又把三姑娘给了寿礼的堂弟陈仁贵的小儿子做童养媳,让老二大宁带着十二岁的小宁去侯店打工。 家里只靠徐大娘和老大徐成两个照顾地里活计,四姑娘应应照顾残疾父亲和幼弟的起居。 即便如此全家还是不得饥饱,要常挖野菜掺在粮食里才能勉强熬日子。应应和自家妹妹竹子是年龄相仿、无话不谈的密友,两家人走得熟。 老秦常去看徐七的伤,顾家也力所能及地能帮就帮一把。兴安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徐大娘间其实还有另一种暗合的默契。 小路尽头出现一座长满青苔的水车,它属于陈拐子磨坊。跨过石拱桥就是沿溪的村道。它本来没名,村公所挂牌后公家人们觉得有必要给它个称呼,使之完整坐标功能。 不知谁起头把它喊做磨坊街。后来就以蔡家药房为界,通往陈家大院和祠堂的北半条称为磨坊后街,弯过去向南并入官道的一半叫前街。 “知源堂”——就是俗称的陈家大院,大门上方刻的这三个字还是秀才老爹在世时的手笔。白灰墙边或蹲或立着七、八个人,兴安知道都是赶早来找工的。 如今世道不太平,人心惶惶,很多外省劳力因这一带相对安宁来找零工,尤其眼下正值收获、用人的季节。 他先在远处立脚,抖开衣服把长衫套在外面,仔细地拍拍、左右看看自己,这才走了过去。看门的朱四是熟人,看他过来忙把烟锅子从嘴角拿开,笑着虚抱一拳,问: “秀才小哥,好几天没见似乎又结实啦?来找老爷的?” “四叔好,”兴安规规矩矩地鞠躬,按辈份朱四和他父亲是一样的。“这些天家里有事,就没来。陈老爷回了没?” “巧了,昨晚刚到家,似乎还睡着没起来呢。要不嫌弃,你先在门房里坐坐?” 兴安听了本想下午再来,马上又改了主意,随朱四进门房里坐下等。屋里养了只黄雀,在细篾笼里跳来跳去很活泼。正要凑近些仔细看,忽然身后脚步声。 帘子一挑进来个女孩子,看到屋里有人“哎呀”一声,转身想走又停住了,回身来打量着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霎那间顾兴安怔住了,看着这女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样子也就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地浅杏色绣花的滚边上衣,在腰身部位恰到好处地收出弯弯的曲线。 下面穿条飘逸的粉色百褶裙,下摆处用丝线绣了株梅花初放,体现着姑娘家灵巧的心思,裙底微微露出红色鞋尖; 一头乌发拢在后面打成条大辫子,前边留着疏朗齐整的刘海,让人觉得清清爽爽。如清泉般灵动的大眼睛,拢两弯烟眉; 嘴唇上挑带着调皮的笑意,显出她脸颊的柔和线条,令人心中腾然跃起无限的甜意。 兴安从没见过对方,忽啦下子这么个人儿出现在面前让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我……。”他比划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那姑娘“咯咯”地清声笑起来,看他很窘的笨样子突然问:“你姓顾?”。 “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你来我家找爷爷说话,我路过客厅瞧见好像是你。”姑娘得意地看着他:“可你没看到我,所以不知道。” “这么说她是陈家的姑娘,只不知道是大老爷家的云茵还是二老爷家的云嫒呢?”顾兴安心想,从气质、穿着上瞧并不华丽。 他拿定主意,鼓起勇气向前两步,伸出右手说:“我叫顾兴安,你是云茵?” “哟,居然猜到了?”云茵说着却背过手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大眼睛亮晶晶地,警惕地盯着他。 “别怕,这是礼节,叫握手。城里的人如今都这么着,两个不认识的人见面彼此一介绍、拉拉手算是认识了,以后就是朋友。”兴安解释着。 “男女授受不亲!” “嗨,这是礼节,又不是什么坏事,和咱们见面拱手、鞠躬一个道理的。”兴安觉得有趣,原来这小姑娘从没和人握过手。 也难怪,她从小到大可能还没离开过家,更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 云茵仔细想了想,觉得既是礼节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自己现在就在家里,怕他怎地!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去,拉住兴安的四个手指。 对方手上的热量迅速传递过来,第一次和男人接触,感受到力量和结实,让她呼吸快了起来。兴安的心也跳得厉害。 他眼睛看着她腕子上的翠玉镯子,慢慢地屈下拇指握住这柔软、潮湿的小手,感觉好像自己可以把它包含起来,但又不敢,他非常紧张甚至要哆嗦了。 云茵很快地抽回手,转回身去掏手帕,又觉得人家还在这样做不好,她转回身来将手背在后面,把帕子握在手里揉成一团,垂着眼帘不好意思地问:“你来我家找谁,有事吗?” “哦,我来找你父亲谈办学。”兴安这才想起正题,忙将来意表明,并简陈把自己的设想讲了讲。 云茵认真地听着,被这个“小秀才”的描述所吸引,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哎呀,那可是件好事。周围的娃都有机会来念书识字,多好呵!” 但接着又为难起来:“我们昨晚才到,父亲又请刘先生来议事,似乎是半夜才睡。刚我经过门口他好像还没醒呢。” 兴安没立即回答,朱四已经说过,现在他更拿不定主意。云茵便安慰:“这样,你稍等,我去看看,兴许这会子起了呢?” 兴安高兴地点点头:“那,麻烦小姐啦。”云茵一笑,好像只灵巧的云雀般飞出门去。 过不多会儿,听到“踏踏”的脚步,兴安赶紧往门口走,不想云茵已经“唰”地掀开门帘,调皮冲他招手:“来、来,刚吃早点,他这会儿心情好,我帮你说去!” “不麻烦你吗?”兴安很高兴。 “咱们不是拉手了么,朋友帮忙还嫌麻烦?”云茵笑嘻嘻地回答。两个年轻人说着话,一前一后穿过前院和客厅,快步朝上房走。 第1章 活泼的云茵 陈寿礼是临时决定返回的,在庄园里待了几天后悄悄地去县城,在那里找到新上任的孙县长和他缠了几日。 再到东岸各处走走,查验了各庄头、管账的账薄,一圈下来总算是把接手的家业基本了解清楚。收到刘先生的一封书信,他决定不再去三河尖中途折返。 原来刘先生打听实,仲文前天去了周家桥他岳父那里。不用说都知道,他这是去寻外援的。 周家是有良田千顷的本县大户,从道光年间出了一任道台后便或多或少地和官府一直有往来。 虽然近年周家两代大烟鬼使境况大不如前,但凭借大量姻亲以及多年积累的人脉,他们依然很有势力。 周富一去年戒烟断瘾,从县里得到了代镇长的乌纱帽。如果他插手,自己可能很难控制局面,所以寿礼决定立即赶回。 他要设法扰乱老二的阵脚,或及时制止让他不能够为所欲为。但具体怎么做,陈老爷还没拿定自己的主意。 不过今早心情确实不错。他这人含而不露,所以面上看去与往常没什么两样。早餐按例是泡饭、咸菜和点心。 吃罢坐在厅里捧了杯茶,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盘算如果好天气持续下去,收获的粮食可以及时晾晒了。 寿礼不动声色。只要没有外来势力插手,不论老二怎么折腾,他对把握分家的大方向都有信心。 他发现父亲晚年的账目有许多出入,比如给佃户、商家的放贷,倒袁那会儿借给县上的三千块经费,有些财东或房主的抵押文书之类都被“遗漏”掉了。 寿礼权做不知,也没打算马上向刘先生说破。 比方说在润河西岸一处,有因当地两家人要合伙到寿春开粮食加工厂而典卖的百多亩树林和四十几亩水地……。 从三河原、蒋家寨、南照、润河、蔡庄、凤凰坡到周家镇,各处跑下来,他发现实情比父亲交给自己的账簿上所写的还令人震惊。 陈一品心里暗暗算了下,在最后的两年里父亲共放贷约三万余,其中七千不曾体现在账上;各种路数购入土地约六百四十亩,半数不知何故也被忽略了; 此外还有分布在润河两岸的三座磨坊、两间茶叶店、一间药局和两三间米面店、一间杂货铺子……。许是老人家上年纪后倦怠或疏忽的缘故? 老人家么,情有可原。且不知父亲生前是否猜到会有分家的事,反正这些簿子底下藏着的财富实在妙极了! 寿礼不在的这些日子,仲文及陈周氏带了礼物去拜访族里长辈,又多次对刘先生试探,还试图对账房摸底。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派数名家丁在账房周围保护。刘先生按商定计策巧妙应对,老二的脑筋被那些当铺和米店占了去,据说还和陈周氏大吵了一场。 太太陈赵氏和儿子仲文想法有出入。她盯着原先老太爷养病的益乐堂,认为老大把家里的财宝都藏在那儿了,要不干嘛让卢虎、刘五文这两条忠犬日夜把守? 说什么“百日内不得惊扰老太爷亡灵”,自入殓后那里就没再让人进出。 卢虎们以现任家长的命令为借口,连姨太太都毫不客气地挡驾,可见里面的秘密必定非同小可!无奈他两个当年从土匪刀下救过老太爷的,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寿礼对走前灵机一动的安排颇感得意,又患得患失担心腊肉吊得太高会失去诱惑力。 假使老二转过味来,鼓动老三重新盯着土地、田产和庄园,那可太糟糕了,还是赶紧想办法使他们无暇顾及才好! 出发前他曾拐到小通寺,和无咎师父聊过后,寿礼不再断然地反对分家。浮财用于今生,花一点就少一点,给子孙太多反成祸害。 只有土地可以无息无止地贡献财富,让后代延绵不绝、并有机会光大门楣!所以在和刘先生往来的信件中寿礼写道: “自知分家之举概难阻止,虽不得已而为之者何?乃欲快刀施短痛,长久则更生事,不利我族人……。”他暗自决心: “金银、珠宝甚至店铺尽可以拿出来分!只要地在,或者还能由我支配,这三河原就还是陈家为大。其余都不算什么!”土地,是他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 话虽如此,陈寿礼自己也明白,丝毫不拿出土地来分怕也不行。父亲有意无意地留下了三分之一没有上账,这样充分的回旋余地使寿礼有信心做些巧妙的计算和安排。 正要起身,见女儿云茵笑眯眯地从前院跑来,后面跟着个青年仿佛面善,寿礼一时想不起是谁,问:“茵茵,你后面是谁,像在哪里见过?” “爹爹,他是顾叔叔家的小秀才……”云茵按住胸口高高兴兴地回答。 “陈老爷好。”兴安在他面前垂手站住,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 “哈,是秀才家的少爷呵!”寿礼乐了,说:“别这么拘谨,你父亲和我家已故老太爷是至交,你我是平辈的兄弟嘛!” “这怎么敢?”兴安很窘地看了眼皱起眉头来的云茵赶紧摇手。 “哎,客气什么?快请进,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寿礼示意兴安坐在旁边,但他还是坚持在客位落座。寿礼笑笑不强求,云茵斜坐在兴安的对面,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 兴安小心翼翼地措辞,把老太爷要办学的意思讲了,说完看眼云茵,觉得她眼神中很鼓励自己。 寿礼眯着眼睛听他说,不时点头,又好像并没完全跟着他的思路。 初次见面,兴安不知道新老爷是否会和他父亲一样赞成并资助办学,不禁暗暗有些担心。 屋里静了静。 陈寿礼端起茶杯来喝茶,放下杯子说: “我听刘先生说起过老太爷生前曾让他找工人,把河边的三间老宅翻修做小学校,大约就是你老弟刚才讲的意思? 不过我看,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讲四书五经,与城里那些新式学校不一样。”说着他站起来走了几步: “今后的世道不仅靠孔孟,还要兴洋学,教书育人得从这个大势上想。经书教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娃们出身、进步,靠的是眼界和实学,两者皆不可废,都要学! 另外,仅仅教本族、本村的孩子,人数没那么多倒不费事,可我觉得不够!新式学堂该有不同的课程、有班级、有老师、有管事……。 总之,办学蛮好,但必须本着惠利四方的宗旨,学顾中、西才好。只是……,人数多了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当然乐意能收所有的孩子,凡十二岁以下的,只要他自己肯、父母乐意,咱一定收!至于师资倒不打紧的。”兴安很意外他没停留在框框里,感到意外和兴奋。 “如果打破蒙学的限制,不仅可以教国文,而且还有西洋算术、体育、地理。财力允许的话,我可以请城里的朋友来教音乐和美术。 孩子们学到第三年有足够的基础了,可以再开门农学……。” “哎,这主意好!”寿礼像忽然发现了扇窗户,眼光亮起来: “学以致用才是学习的目的。我们天天和土地打交道,农事非同小可!你要开农学我很赞成,说不定我也要去听呢。”他笑着说。 兴安站起身说:“那,老爷是同意办个新式学校罗?” “唔。”寿礼点头,在屋里来回踱步,两个年轻人彼此交换着快乐的目光,忽听陈老爷叹了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十几年前我在省城考上了中学堂,可只学了一年家里就逼着退学回来。那是我一生的遗憾,也让我知道了求学不易。 现在我愿意资助办学,期待着通过你们实现我当年的梦,让娃们有学上、能读书,个个都做聪明、懂礼、知实务的人,咱这个偏僻的地方才能在他们的手里更兴旺、繁荣。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您说得很对!”兴安松了口气:“孩子长大了却是‘睁眼瞎’,连账本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帮老家做事了。 再说从这几年的趋势上看,新式学堂越来越多,体系越来越健全。初小之后有高小,再往后还有专科学校和师范,有本事的话还可以去武汉、南京、上海、北平念大学堂。 咱们在本乡本土办学,正可给子弟们进步的机会,穷日子变富,富的过得更好,造福一方啊!” “对啊!”寿礼接着他说:“比方周家镇上陈新奎家的舂米坊想出让机器给咱们,可没有懂的人我不敢接呵。要是本地少年里有明白的,那这机会不是很好嘛?” 他停了停,回到椅子那里坐下,用右手轻轻拍拍桌面,开口说: “这样,办学是大事,是要务!既然要干就真心实意地来做,既是新式学校,不分姓氏平等相待。凡我乡里子弟,本人有意、父母同意的,均可入学。 学费嘛,就从我河边的茶园出,每年出息的一半用做教员的报酬和房屋修缮,三成用于学生书本、笔费,余下给学生补贴餐费,先试行一年,如果不够,明年还可再加些。 我做个头捐二百块大洋,算开办费,再请各位父老多少随喜些,民国政府不是说对办学还有补贴吗? 你们去申请下来,那几间房子干脆推到重修、让木器作坊重新打造家具,然后你们再列个陈子,看看还需要采购、置办哪些什物……。” 兴安听了非常高兴,拍着扶手叫:“够了、够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我原指望有个两百块钱就行,您可把以后的事情都想进去了!这样子若再办不成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云茵见他手舞足蹈不由得“噗哧”一笑,扭脸对父亲撒娇说:“爹爹,怎么对我你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这是正经事情,又不是买衣服脂粉?”陈老爷一本正经地回答:“替你大方的时候还没到呢,等着看一份好嫁妆!”说完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第二天,云茵害臊,满脸通红地撅起小嘴往外就跑,出门又探个小脑袋,眼睛亮亮地朝兴安叫: “喂,小秀才,你事情办成了,可怎么谢我呐?”也不等人家答话,就在窗纱上“唿”地一闪,不见了。 陈家要办学堂的事情嚷动了,很多乡亲喜形于色,纷纷相互转告:“我家小子准备去报名啦,你家的两个去不去呀?” 不过也有人担心:“听说这小子和姑娘坐一处,那怕是不成?” 他邻居不屑地哼一声:“大牛家的,你那姑娘才六岁,怕个屁啊!” 旁边有人打趣:“哎,也保不齐哪家小子就相中了,青梅竹马正好一对呐?”大家嘻嘻哈哈倒是现成的乐子。 寿礼专门派唐牛带了个家丁和书记到各家收捐款,多少不论。一块大洋、一个铜板统统都是心意。 但收来的钱要当面立约,声明这钱是捐出来办学用,不再追讨不再索要,逐一入账写了给本人看过、念明、按手印画押。 即便吝啬的老板乡绅们看陈老爷的名字已经排在簿子上第一位,谁也不好意思连个铜圆不掏。 寿礼特意吩咐唐牛们对穷家莫强要,往往打个照面知会声就走,给不给都不计较。这样圈下来林林总总有了四百二十块七角二分钱。 唯独三爷仲礼有话说:“大哥你这事情办得不大气!” 寿礼一愣:“怎么讲?” “你看人家县里办学校,有校董、校长、有善款委员会,还有校产。那是个长久之计。 像你这样什么几亩茶园?小家子气不说,这笔款用完,你好意思叫唐牛再满地要一回么? 万一有个风不调、雨不顺,那茶园收成不好,或者茶叶卖不出去,你叫那些娃和先生们怎办?总不能告诉他们等明年茶叶长好、卖得钱了你们再回来读书?” “二哥,你的话我听不懂,到底想怎么做嘛?”在一旁的老六季同仰着头叫道,他已经读了五年私塾,今年就要去县里读中学校了。 “等等,二弟你说得有道理。”寿礼琢磨过来,马上同意道: “这确是大哥想的不周。这样,不如我们划出几块地来。一来可以建所漂亮、宽敞的学校,不受祠堂的限制;二来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小顾不是说,要去城里请先生来吗?咱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亏待了,是不是?你常在外面走动,知道人家那个校产怎么打理的么?” “当然知道!”仲礼很高兴大哥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校产的产权还归原主,但要交给校董会去打理。在约定的期间里校产出息都用于学校开支,由专门的先生记账!” “好极啦,那咱们也依葫芦画瓢,让县城里的老爷们看看,咱三河原建的学校不比他们差。哈哈哈!” 转眼间寿礼改了主意,马上让仲礼去请来三太公和几位长辈。 大家做个合计、立了中人(选出见证人),将河边老宅那片地连后面直到小通寺西北墙下的茶园、稻田、菜地、竹林、约三、四十株果树和桑树、一片水塘,统统都划给学校做校产,拢共有四十七亩六分,其中宅地和闲置的荒地有六亩半。 契约上明白规定:以上产业,自即日起划为该校之产业,期限五年。五年内上述土地的物产及其收益都用于学校开支。换句话说,陈家把这些地的五年使用权交给了学校! 由校董会监督学校的财务和日常管理,三太公做名誉会长,另选出有德望的三位乡绅任校董,寿礼做执行校董并代理校长职务,顾兴安做教务主任。 大红纸贴上了村公所墙头,陈校长招募三十名劳力参加翻建校舍的工程,施工监造是本地有名的匠作老郑。 郑工头和寿礼、兴安、刘先生三个商量后先画了个草图,在老宅原格局外增加东跨院做教员居所,后身起三间草寮给留宿的学生住并建公共伙房、茅房。 原有的两间厅堂扩成四间,加瓦、增高、披砖皮,当校舍用,前脸院落扩大两倍围起三尺石墙。 方案得到众人一致认可,老郑先带着他的四个徒弟进驻工地丈量、计算,忙活了几日。 老宅的院子里搭起席棚、摆桌子,开始选工。说好每天管两顿饭,另给一角工钱,这么好的条件当然令那些两手闲着发痒的男人们趋之若鹜。 本地和外地人各占一半,又定下七名零工。族里请风水先生看了地,相了草图又选了吉日,一切无碍! 五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家都吃饱饭,由郑工头领着朝鲁班爷进香、磕头,工头从徒弟修二手里接过一碗米酒,走到院子中间用石灰粉画的圆圈前,据说这里是学校最主要建筑的中心点。 他把米酒喷洒在圆圈周围,然后请陈寿礼过来用铁镐象征性地在圈内敲了下,然后众人一阵欢呼,工程正式开始! 第1章 陈柒铭和刘先生 学校的事传得比空中飞舞的油菜花粉还快,每天都有许多人在工地外面探着头、伸着脖子好奇地观望,好像这是出新奇的戏目似的。 乡间本来闲淡无聊,任何小事都会被作新闻,满足人的乐趣其实也简单。 围观人群中既有本村居民,也有从外乡专程跑来瞧热闹的,有人甚至随身带张饼子来,到了饭点也不回家,生怕错过某场立砖加瓦的好戏。 平常去周家桥镇上挑担子卖馄饨的张伯干脆把生意做到工地,在人群外找棵浓密的老梧桐支起摊子。 肚子饿了的便跑到他那里花一个钱吃一碗,食客中就有人叫:“哎,张伯你老好眼力,生意做得蛮巧哩!” 老实的张伯吃这夸奖笑容透着红光,把每一条皱纹都越发明显了,手里忙碌着,头也不抬地“嘿嘿”笑着应道: “吉利么,吉利!这好的事情,咱帮乡亲们凑个热闹。” 唐牛刚放下碗,打个饱嗝用手比划,说:“你懂什么,做生意也要凑热闹。没人的地方卖给谁吃去? 咱老叔这是面憨心巧。哎,说不定过两年你们就得上‘张记馆子’吃这碗去了。” 众人皆笑,其中一个逗唐牛:“牛哥这么夸张伯,怕不是忘记带钱,打着说甜话赊账的主意?” 唐牛认真地瞪起眼睛:“别瞎说,俺可是五碗共五个大钱先付了的。传出去老爷信实了要骂人的,开不得这样玩笑!”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咱小牛哥吃柳儿姐的馄饨才不给钱呢!” 唐牛一惊。抬头见上面树丫间猴子样地蹲着个细瘦的人。 破旧不合长短的裤子,用什么布条还不知是麻绳之类的东西束腰,露着两条泥腿脚杆,一双露脚趾头的烂布鞋子。 “七爷啊,吓我一跳,你老怎么又跑树上去了,快下来,我给你……买碗馄饨吃!”唐牛转着眼珠子哄他。 陈七的大名叫柒铭,是陈寿礼没出五服的兄弟,虽然别人有时尊他个“七爷”,其实不过虚的,辈份在,年龄却只有十六岁左右。 陈柒铭家以前也还过得去,只可惜祖父染上大烟瘾全折腾光了,到他父亲手里只剩下十五亩田养活着一大堆孩子,柒铭最小。 三岁时父亲累死,靠母亲、兄长们把他带大。 后来大哥离家出走去当了陈总镇的兵,另外两个哥哥和同乡一起在上海工厂里打工。 母亲咬咬牙把二姐送人然后去跟着大姐一家过活,临走把他送到陈家大院求收养,看在都是同姓本家的份上老太爷留下了他。 这小子机灵腿脚快,替家里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混饭吃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专爱上树,似乎树枝桠比床还舒服,绝的是别管多高多粗的几下子就窜上去,又善爬山,像猴子般灵活,同村叫他七猴子的比叫“七爷”的多。 他蹲在树上,大家都说他是在盼娘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听唐牛哄话,他眨巴着眼睛鼻孔朝天,不屑地慢慢说道:“我才不下去,张伯的皮子没有柳姐儿的好……” 唐牛跳起来伸手想抓他的脚脖,不料这家伙动作竟意外地敏捷,只听见“唰啦”地树叶子响,唐牛手里却是空的。 那七猴子在更高处“格格”地笑个不停,唐牛两眼望着树上一边喘粗气、一边恨得牙痒:“嘿,你个小猴子,我看你今天啥时候下来!” “哎哎,别没大没小,”陈七在上头什么地方教训道:“这么一会儿就把那个‘爷’字给省啦?回去让老爷听听,看他怎讲?” “我……。”唐牛无可奈何。 “我说七爷,你好歹也是和老爷同辈子的兄弟,老在那树上成何体统?你看人家二老爷,走有走样、坐有坐样,才是大户人家子弟哩,对不?” 张伯笑着冲树上说着,暗暗拉了拉唐牛的袖子使个眼色。 众人顺着看去,发现一群人簇拥着两把油伞从村子里正向工地走来,伞下那穿着灰色长袍的高壮个子可不正是二老爷仲文吗? 唐牛可不怎么喜欢这个留着东洋短胡子,面色白净、微胖的二东家,总觉得他拿着个劲、不实在。 既不喜欢也就不想搭理,趁对方还没扫到自己,匆匆和众人打个幌子溜开了。 树上的猴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蒲扇般的叶子在阳光下微微摆动。 对这次办学仲文开始没往心里去。他早知父亲临终前有这打算,认为不过是行个善举、修两三间房子,哄几个子侄识字而已。 不曾想“猫儿打盹的功夫”,事情大变。也不知大哥是怎么说服三太公他们几个糊涂老家伙的,居然把父亲留下的地划出去当了校产! 他原想请母亲和姨娘出面阻止,县上却得了消息,孙县长派周天群副主任带人吹吹打打地送块“义泽乡里”的牌匾来,他只好咽口唾沫打消了这念头。 当晚被他娘好通数落,他不敢对母亲如何,回到自己屋里踢盆打碗地给媳妇脸色。 现在眼巴巴地瞧着学校一天天盖起来,他心里恨恨地。 尤其那个大大咧咧不懂事的傻三弟关键时候却迷上了玩枪,三天两头去霍县会一帮大兵狗友,把分家的正事忘得精光!派去找他的孙天鬼还没回来。 “这傻东西真不会办事,莫非又被哪个相好的拖住身子了?”他气哼哼地发誓非赏这小子好一顿鞭子不可,又后悔: “还不如让蔡忠去,怎么说也比他强些。”当时只觉得蔡忠用着顺手所以留在身边,哪想到这点小事办得让自己起急?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这些心事不断翻腾。一个仆人好心提醒:“二老爷,您要不到前边看去,这老远的啥也看不清呵。” 旁边打伞的蔡忠瞪了那人一眼:“说什么呐,咱们二老爷能和那些臭东西挤一堆么?失身份懂不?”说完小意儿地笑着:“老爷您说是不是?” 仲文不出声地笑笑“嗯”了一声,他对蔡忠的奉承很满意,却拿个沉稳的样给下人们看。 “小蔡呵,这里每天都这么多人么?”仲文问道。 “可不是,天天跟过年演社戏似的。”蔡忠撇撇嘴:“我就不明白,盖房子么,有什么好看?就是些砖瓦、木料罢了。” 仲文听了叹口气:“别光看木料,我大哥这意思深着呢!你哪里瞧得明白?” 说着皱皱眉毛,用右手习惯地抹了一下上唇的短髭,心里盘算着这圈下来该自己出牌了,可怎么打呢? 他左看右看,瞧见了张伯的馄饨摊子,肚子里打个主意,不紧不慢地踱过来,微笑着招呼:“老张呵,忙着呐?” “二老爷。”张伯见他要过来心里本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陪笑答应:“咱是瞎忙,凑合给乡亲们做些吃食。今天天气好,您可是有兴致呀,要不来一碗尝尝?” “那倒不用,我就坐这儿歇歇,乘个凉再走。” 这边说着,蔡忠已经迅速轰走了食客们,拣张中看的条凳掏出块帕子抹了抹,请二爷巍然坐下,又从跟随的丫头手里夺过一把大蒲扇为他扇凉,嘴里问: “老爷,这太阳头太大,您要不要喝口带的绿豆汤解解渴?” 仲文摆摆手,眼睛却始终瞧着工地那边没挪动。过了阵子忽然用手指着说: “小蔡你知道吗,我陈家就是从这几间老房子开始兴旺的,祖宗们辛辛苦苦挣出份家业,直到搬进知源堂里去。 百年老屋呵,不成想几天功夫稀里哗啦全扒倒了,唉,我这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没法子,谁让大哥同意的呢?” 蔡忠脑子飞快地运动,琢磨主子说这个话的意思,见他一脸伤感与无奈忙安慰说:“那是、那是,老爷心里痛惜是肯定的。 不过那老屋七倒八歪地修修也好,簇新地别人瞧见了也说您们做后人的有本事不是吗?” “咳,不是这么说的!”陈二爷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将头摇摇道:“我哪里是可惜这几间土房,我是为列祖列宗着想。 你想啊,万一哪天列位在上边一商量打算回来看看,走到这里却找不到家了怎么办呐?岂不是会骂我们这些做子孙的不孝?” “啊,啊……!”蔡忠这时候才明白他想什么了,恍然大悟地眨眨眼一跺脚,边挽起袖子来边嚷道: “可不是么!这怎么可以?老爷下个令,小的带几个弟兄过去叫他们不要拆了,这不和毁庙刨坟一样么,还了得?” 说着话回头呼呼喝喝地叫后面跟的家丁们回去找帮手、抄家伙。 仅剩的两三个食客早扔掉碗筷溜得没影,身后的丫头们脸也煞白,仲礼木着脸没吭气。张伯赶紧上拉住蔡忠等说:“大家先别闹起,这事不能蛮来!” 蔡忠瞪起小眼睛喝道:“老张靠边,我们老爷要是不管就是不孝,我们弟兄不伸手就是不忠。 主子不能亲自动手当然得做下人的替他老人家出面!你先看顾好自己的摊子,别待会儿闹起来连带了你。”说着扭头要走。 “慢着!”一个老成稳重的声音挡住了他的去路,蔡忠正要发作,抬眼一看赶紧满脸堆笑:“呦,刘先生,我以为是谁呐。” 刘忠合其实早来了,本来他也不太愿意招惹上二老爷,但是越听越不对,要不立即制止,蔡忠这个半大小子说不定会弄出什么乱子来,这才现身拦住众人。 他故意没事似地问:“蔡忠,这么急着要做什么呀?” “刘先生,这老房子扒不得。您想,这是陈家起家的地方,祖宗们回来了认不得家门不得骂各位老爷不孝吗? 所以扒不得,我回去找几个帮手来拦住他们,叫姓郑的停手。”说完要走。刘忠合拉住他:“等等、等等,你莫去找骂子。” “啥意思,我帮主子分忧,哪个敢骂我?”蔡忠拧着脖子叫道。 “小老弟,你做事情怎么这末鲁莽?”刘忠合摇了摇头:“这修新学校是大事,陈家族长为首众人一起定下,县里都挂号的。 你以为你是谁,一句话叫个‘停’字就能停?人家先不说你旁姓外人如何,‘目无长辈’的罪名总该有?” 他看看面带尴尬的蔡忠等,接着说:“村里多少人家都盼着学校盖好后,能把自家的娃儿送来读书识字,将来有个好前程,你搅了大家的梦,敢情全村人会由着你胡来?” 几个家丁一听都垂了手往后边出溜,刘先生接着大声说: “就算列位祖宗们回来了,一看自己家变成了学校,童心天真、书声朗朗。这是善举呀,祖宗们一高兴定然保佑咱们更加兴旺,也没有个怪罪谁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蔡忠哑然。后边陈二爷干笑了一声,站起来道:“你这个蔡忠,真个听风就是雨。我才念叨了一句,你就差点闹出场大戏来。 切,就你那个小身子骨能干啥?还不让人家郑工头给挂到大梁上去!”说完“哈哈”地笑。 “二爷,蔡忠是您的跟随,他年纪轻不懂事,您该多管教才是。”刘先生从眼镜片后边注视着仲文。 只见他抿起嘴来,嘴角撇了一下,又做出轻松样子来道:“今天好天所以出来闲逛,倒让刘先生费心了。”说完对蔡忠点点头: “这里乱哄哄地让人头疼,不如找个清静地方咱钓鱼去,省得在这里碍事。”说完背着手,带起一干子人沿着来路扬长而去。 刘先生拍拍张伯肩膀,安慰他照常做生意,自己依然往前走,来到人群跟前说着:“各位乡亲,借光、借光。”许多人认得陈家大帐房,立时闪开条缝子让他进去。 郑工头迎上来笑着抱拳招呼,等他还了礼,拉他走开几步问: “老刘,刚才那穿大褂打阳伞,后头跟着丫头长随的,是谁呀?”刘忠合微微一笑:“那是二老爷,叫仲文。怎么,你都瞧见了?” 郑工头“呸”了一声:“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敢情是他!” 刘先生惊讶地看他一眼:“怎么,你知道他?有过节么?” “我才不要认识他,早听说过这小子一肚子花油水,见着姑娘媳妇就往上靠。”郑工头不屑地撇撇嘴,又奇怪地问:“他和大老爷不是一个爹生的吗,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刘忠合“哧”地一笑,轻声道:“是一个爹,可不是一个妈。大老爷是原先的大太太徐氏生的,没想到在他七岁那年没了。 生二爷的赵氏原是老太爷从戏班子买来的,先做丫头后收房,徐氏殁后扶了正。 她是个护子的,说家里需要顶门立户的主子,劝老太爷停了大老爷的学业,却把她儿子送到东洋去读书,结果学问没见长进,倒学了身屋里的本事,成了现在这样子。 其他兄弟比如姨太太周氏的儿子三老爷,人混但本质还不算坏,也都没这个毛病!” “哦~,”郑工头点点头,又问:“哎,那陈家老太爷共留下几个儿女?” “五男一女。五爷是徐氏太太的陪嫁所生,他母亲难产死了,过继给赵氏太太养着,现在省城里上学; 六爷也是陪房生的,同样养在她手里,如今还小;五爷前边还有个没出阁的姑娘。” 郑工头听了口里“啧啧”有声道:“到底是大户人家,有这样的福气。凭我,三十好几的人了,老婆孩子在哪里都还不知道!”说着又摇头: “我看这二爷不是个省油的灯!”说着凑近些:“瞧他两个眼睛,死盯着这边看,不知打什么主意。他几个跟班的好像嚷什么来着,不会要来我这儿闹腾啥?” “你放心,”刘先生“哼”了一声:“他来折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头装的是他老子留下的家产,你莫理睬就是!” “瞧,我没说错,看他贼眼亮亮地就没憋好屁!”郑工头狠狠地说:“有钱人家也烦,成天就为这点财争来斗去,有啥意思? 兄弟之间都互相惦记着、防着,哪像咱这样,干活耍力气,困觉倒头睡,杀人放火也和咱没关系。这叫爽快!”刘忠合拍一下他肩膀,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第2章 二爷陈仲礼 太阳偏西的时候,陈二爷起身了。坐在床边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伸手抓起甩在梳妆镜上的衫子穿了,回身拍拍冲着墙还在啜泣的丫头玉铃儿圆翘的白屁股,说: “铃儿,你再歇会儿,我叫红锦替你的班。”说着扳过她的肩笑道:“别假装啦,又不是头一回。” “您故意的……折腾人,铃儿没招您呐。”那丫头抽嗒嗒地不回头说着。陈仲文一乐:“那是你自己撞上的,可别怨人。” 他从学校工地回来后气就一直不顺,把小蔡也找个由子骂了一顿,吓得众人躲开远远地,也不敢问,随他一个人在屋里发狠转磨。 后来派出去找三爷的孙天鬼回来了,回说三爷明天就往回走,他恼火弟弟竟如此不上心,立时拍桌子让老孙“滚出去”! 把一盆海棠花也扔了出来,太太陈赵氏和夫人周氏都不敢去劝他。过正午时听听没动静了,众人这才推着小蔡大着胆子走到门口问句: “老爷,吃饭?”见里边没骂回来,估计着:“肯定是饿了,火气也消了。”这才叫当班丫头玉铃儿端了进去。 陈仲文正躺在摇椅上冲着天花板发愣,见拿出饭菜摆上才意识到“啊呀,原来午饭还没吃哩。” 于是走过来坐下。忽然闻见铃儿身上一阵皂角和着茉莉花的淡淡香气,瞧她柔和的小臂、圆润的手指、隆起的胸脯,陈二爷觉得热哄哄地。 玉铃儿盛碗饭放到他面前,见他没动,说:“您吃呀,别想那些事了,饭总还是要……” 陈仲文抬头看着她一双明亮的杏眼,咧嘴一笑:“吃什么饭?我倒是要把你吞到肚子里呢!” 说着跳起来,右手绕过她的胯,搂住了顺细腰把上衣往上一提露出腹部来,左手只一扯松开裤带,裤子便滑滑地掉到地上露出两条雪白的腿儿来。 玉铃儿吓得蹦挣,知道门外有人不敢叫,被抄腿弯抱起来走进卧房丢到床上,陈仲文便跳上去。 只几个回合下来铃儿抵挡不住,只好由着他胡来。不想这不同往日,竟没完没了,折腾得她上天入地、时醒时厥,一件新制的肚兜给咬烂了。 陈二爷这次发泄得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孙猴子七十二变都使尽了”。他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咕咚咚”地灌了几大口,抹抹嘴巴和胡须,心想:“去他的斯文和规矩!”。 忽听肚子叫,这才想起饭菜还在外屋桌上放着。于是摇摇摆摆地出来,抓起碗筷“稀哩呼噜”地猛塞一通,压住劲儿才直起身。 忽然摇头:“见鬼了,在里屋忙活了少说两个时辰,怎么这饭菜还是热的?” “是我叫人给你热过了。” 二爷浑身一哆嗦,他没想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扭脸一瞧夕阳下椅子上坐着周氏,这才把饭又咽回肚子里去。“哎呦我的天,原来是你呀?怎么不做声……,吓我一跳!”。 “哼。”周氏慢悠悠地,没一点表情:“除了我还能有谁,总不能让你娘亲自来瞧儿子怎么搞丫头,也不能让蔡忠他们来看热闹? 也就是我了,忍着脸上的嘴巴子进来瞧,想着你完事会觉得饿,该把东西拿出去让他们热热。” 周氏说着眼圈就红了,滚出一连串的泪水,但她咬住了嘴唇不哭出声,因为怕外头有人会听见。 陈仲文也尴尬,本想安慰安慰,不料迈步就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玉铃儿的裤子,顿时脸红了。 料周氏早已进屋,里面的动静该听的听了,外头看得到的也已经看了。反正这种事她撞见不是一回两回,便索性厚起脸,上前小声说: “你也别这样,谁让你只会生姑娘呢?要不,若铃儿生个小子,或者任哪个生的都行,拿给你养成不?让他管你叫娘,伺候你一辈子!” 听他这么说,周氏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哭腔问:“你认真的呢,还是哄我的?要只想着叫我这阵子高兴,那还不如趁早别提!” 二爷一看有缓,赶紧挨着她坐下,陪笑:“难能我有这么个贤夫人,体贴、温柔、还大度,我怎敢昧良心拿话哄你?” 周氏被他说得“哧”地破涕为笑。她爹周化一是周家桥镇“聚一得”酒楼老板,算起来周富一的堂侄辈,家底并不深厚,加上嫁到陈家一连生养两个姑娘,只好处处委曲求全。 仲文也吃透了她的柔弱性格,里外粘弄肆意妄为,只糊弄着面上过得去,大家不撕破脸皮而已,这两年把分在这院子里的丫头几乎都搞上手了,周氏也不敢管。 太太急着抱孙子,装着年岁大了耳聋不知情,所以每回周氏哭闹几下总能被他塞些好处遮过去。 当下周氏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额头上戳一下,叹口气道:“我也不知哪辈子欠你的,竟到这时来还债!”二爷嬉笑着搂住她:“要说你自己也是个美人,还怕我逃得到哪儿去?” “呸!”周氏啐了一口,含怒质问:“你说说这院子里的哪个身子全和?听说你还和孙天鬼家的不清楚,是真的? 我可告诉你,自家丫头们干净的也罢了,不许你弄那些个污七八糟的。否则我不闹,传出去外人也笑话!” “嘿,这是哪个王八造谣,我啥时候……。” “嘘……!”周氏做眼色,冲里屋努努嘴,二爷又坐了下来。周氏见他皱眉咬牙,轻轻拉拉他的袖子,低声道: “你知道刚才多大动静?亏得我把别人都支开了,只小蔡一个在月亮门那里守着。”二爷连忙千恩万谢地作揖。 周氏一笑,眼波闪了闪又问:“你今天几起?怎么这样有兴致,又不是得了什么天仙?倒没见你对我那样用心思!”说着伸手狠狠捏了她男人一把。 仲文被她撩动,看她羞红着脸,睫毛上还挂着泪花,不禁心热,边伸手边急急地道:“好亲亲,我对你怎会差呢,不信现在就试试看?”说着已经欺上身去。 周氏不防他还能起意,忙推托:“你做什么,那屋里还有一个呢!” “顾不得了,让她听着岂不更有趣?” “那也不能……在这里呀!”周氏气喘吁吁地扭捏。 二爷笑道:“要不就到里屋做一处可好?”周氏自然不肯,两个人便在外屋忙和起来。 做了一回,陈二爷心里还不满足,抱起已经软了的周氏放在东屋书案上,振奋精神重新来过。 才到热乎中意的时节,忽听外面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唬得他不敢动弹,忙问:“谁呀?” “是我,老爷,”小蔡的声音远远地回道:“太太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有事商议呢!” “扫兴!”二爷心里恼火。周氏推他道:“既然太太让你过去,必定有什么要紧的,还是赶快着。” 仲文托住她的腰和臀部紧紧地贴住,贴耳小声说:“等我回来,看还有好处给你!” “你省省,小心搞坏了身子,往后日子还有的呢。”周氏嗔道,推开他热烘烘的身子,朝里屋抬抬下巴: “那个还睡着?瞧你把人家折腾得……,真是只顾自己痛快不知怜香惜玉!你走,我替你照看。” 二爷笑了:“你可别冲人家泼醋哦。” “我是那样的人吗?” 仲文一把拥起周氏,在她柔软的小嘴上使出水磨工夫亲了一遭,然后放开半裸着呆在原地兀自喘息的女人,得意洋洋地跑出门去。 蔡忠在门外揣着两手正伸着脖子等得不耐烦,见二老爷出来忙迎了上去。“老爷,您可出来了,小蔡都急死啦!” “不就是老太太找我么,急什么?”仲文白了他一眼。 “镇上警署送了信来,说是有个强盗,叫啥黑七的跑啦,让大家警醒些。还说要抓住,有一百大洋的赏金呢!现在三太公和大老爷、警署的老崔正在正堂上议这事……。” 蔡忠在后面絮叨着,黑咕隆咚地没注意前边那位一下子站住了,差点没站稳撞到后背上。 “黑七?”仲文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你小子没听错?老三亲眼见他被抓住,还说两天后就在镇上给毙了,怎么又活过来啦?” “谁知道,反正强盗跑了不是好事,万一像当年的刘胡子越闹越大,甚至于造起反来麻烦可就大罗!” “呸!”仲文瞪了眉飞色舞的蔡忠一眼,吓唬他道:“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呵。告诉你,乱了我先拿你个造谣惑众!” 蔡忠做个鬼脸缩在一旁不再啰嗦,二爷琢磨:“哎,这说了半天没太太什么事呀?” “哦,她老人家说人家议事您也该参加,好歹也是个主子,不能叫前院的看扁了去,所以命人递话给小的,让我叫醒您。” 说着狡猾地一乐:“我私下里猜,也是怕您太劳累的缘故。” 仲礼哭笑不得,一把拎起他的脖领,骂:“小子,这后边没大小的话也只有你了。你就没尝过这滋味?”蔡忠一脸正经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似的,二爷推开他: “嘁,别装蒜,你背着我和小英儿偷偷摸摸地是假的么?说清了爷一高兴许就把她赏你,不然呵……再养一年爷尝了鲜再说!” “我无所谓,”蔡忠绷着脸看着地面:“那丫头还小,胸脯上没肉不好耍。要不,爷从玉玲、玉樱两个里挑一个赏我。” “你还挺会挑啊!”陈仲文伸手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主仆两人一路说笑着转过前边来,直走到跨院门边上才收声。 仲礼重又收敛自己做出一副正经模样,看也不看一眼,随意挥挥手算是回应了迎上来的唐牛。 门口的丫头挑起帘子来,他径直走进去,口里叫着:“大哥议事也不知会一声?我怠慢客人了,得罪、得罪!” 站住脚看清楚了,才发现屋子里坐着的不止三、四个人,而且还有刘先生,靠门口坐着五弟叔仁,一个叫纹香的丫头站在西厢门口伺候茶水。 “哦,二弟呀,进来坐。”陈寿礼微笑着点头:“崔警长认识?他来传达县里下来的指示,我们凑在一起合计下,顺便聊聊。也没啥大不了的,所以没去惊动你。” 陈二爷笑着和崔警长打了招呼,又和三太公作揖,这才在叔仁右侧的空位子上坐下,说:“怎么是黑七?老三回来讲他不是给捉住送县里枪毙去了么,难道又逃了吗?” “嗨,当时是捉住了。”老崔把腿一拍不无惋惜地咂下嘴,告诉他说:“不过临拉去枪毙的头晚,一帮不要命的贼在牢房的后墙上挖了个洞,把他给弄出去啦。 亏得狱卒发现得早,他妹子倒是一枪打死了,可没逮住这小子。现在呀,听说他在山里聚了几十号亡命徒,放出话来说要报仇、发誓血洗周家桥呐!” “有这样的事?那可不是毛贼啦!官军不管么?” “哼,还官军?上次周万财那老爷子哭着喊着非要请当兵的来剿,结果呢?又请吃又赔钱,花了一千多大洋才把那起兵大爷们送走。”老崔无奈地摇摇头: “咱警察弟兄没本事不顶用,可也不至于让乡亲如此破财?这么着做事和土匪勒索明抢我看也差不多少。”他接着说道: “年初赤匪进六安才平息了几天,这如今又反起黑七来,不得了呢!所以这次县里的意思要搞各村镇的团防,就是觉得官兵那边也靠不住。 再说眼下局势紧,听说督军、省长和南京方面吵得一塌糊涂,搞不好要打仗哩,人家还顾得上咱们?” “这是什么意思?”二爷没明白:“团防,怎么防?既然官军没功夫管,要是人家来了我们找谁去?” “这个县里已经有安排,上头可以拨批枪械下来,不过,是要各村镇自己出钱买的。” “哈,原来是找我们要银子来了。”二爷瞪起眼睛来道:“老崔,这保护地方可是你等的职责呀,我们要是买枪难道你回家睡觉去不成?” “那里,那里,二爷笑话我哩。”崔警官赶紧带笑解释说: “所谓团防,就是如果贼人来了,凭借这点火力可以先抵抗一下,其它村镇的人得到消息就赶来打帮手。这样腾出时间,小弟的警察立即出动,可以事半功倍。” “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甚至很实际。”寿礼开口道:“把自己先武装起来,让乡亲免受土匪的侵害,对小贼也有震慑。 不过价格和乡丁的训练怎么说?这东西和土地田产不一样,我们这些泥腿子可一窍不通啊!” “各位要是同意的话就先认个数,我回去和上头商量,得了价格再告诉您。至于训练么,可以派两个弟兄到贵村帮个把月的忙,怎么样?” 寿礼对没有准确的价格有点不满意,但刘先生劝他先报上数字去,如果价格太贵也可少买些,倒不是不能变通的,他也便同意了。 大家商量的结果决定先报十二支长枪和四支短枪。老崔暗自估算能搞一千多大洋,如释重负起身告辞,三太公也就要走,寿礼请刘先生代为送客。 他自己走到天井,虚让让便转身回来,拿起茶杯要喝,纹香递过盖碗来道:“那杯凉了,您喝热的?” “没事的,”寿礼摇头:“这个刚好入口。”说罢一饮而尽。 纹香把手里的放在桌上,又将空碗接了,眼角扫下屋里,见只有他兄弟三个,轻声问:“老爷还有事么?” 寿礼得她提醒略一思忖,微笑说:“客人都走了,这是自己兄弟没讲究,你去歇着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纹香应一声,低头进厢房在床边坐下,拿起没绣完的手帕来接着做,注意着听外屋动静。 第2章 大老爷陈寿礼 只听二老爷先开口道:“大哥,以后家里有点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告我一声?好歹我也被下人们称做个‘老爷’呢。” “二弟,看你说的,都是自己兄弟,有什么见外?再说并没有瞒你的事呵。” “嘿,还说!建学校我事前就一点也不知道,更不用说拨给的那些校产了。” “哦,那个呀?”陈一品好像很不在意地答道:“办学校不同于办族学,学校是为全村办的,甚至四乡子弟也可报名,是对大众有益的事情。 受益的不仅有咱家,所以我请三太公来议请他出面主持。 学校不但要教人读书识字,还要聘有本事的人来讲授水利、农学、园艺,对地方是大有意义,需要不小的财力支持,因此决定拨给校产,否则怎么长久呢?” “那为什么咱家出田土,别家只捐款呢?” “哥,你以为这样做吃亏么?”叔仁忽然开口说:“咱家出地办学就是校董,身份高了不说,那些地按政府法令是减免课税的。 而且请先生授课,这些地就成了实验田,最新的技术、最好的种子会先用在这些地里,我们家收获的岂止是现在这点出息?” “嗯,好哇,老五到底是去过省城的,见识就是不一样!”寿礼对这个弟弟非常赏识和喜欢。 他们不是一个母亲,名义上叔仁是太夫人赵氏抚养,但他从小很照顾五弟。叔仁也喜欢和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大哥来往,两个人感情上反比其他兄弟更接近些。 “对了老五,你这会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刚才只顾照应老崔的事,倒冷了你。”寿礼撇开仲文,二老爷这才明白五弟不是来议事的。 “哦,其实我也没什么要务。”叔仁赶紧答道: “家里一切都安顿好了,我整日无所事事,所以寻思这几日就回学校去,不然课程落下太多。如果大哥没什么意见,我现在算辞行了,明天一早就上路。” “怎么,你也不和母亲告别?”陈仲文硬硬地问。 “哦,我先和大哥说过,他知道了就去太太那里。” “你呀,这个书都白念了。长幼尊卑、孰先谁后都分不出啦?”二老爷对弟弟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叔仁面上颇有些下不来台。 “嗨!我刚才不是说了,咱们自己兄弟,要那么多讲究、客套做什么?我最不耐烦这套,要不怎么跑到庄子上去躲了那么多年呢?” 寿礼笑呵呵打个圆场,对叔仁道:“你去和母亲告别,临走咱俩再好好聊。 我这些日子忙得一塌糊涂,又出去看帐、看收成,现在还满脑子地亩数儿呢。 最好后天走,我还想听你说说城里的新鲜事,还有那些个大帅、督军的故事,好么?” 叔仁答应一声,起身道:“那,大哥、二哥,我先去母亲那里了。” 听着他脚步声往外走,纹香忙放下活计出来,到外面叫唐牛挑盏灯笼,“小心送到太太那边去,别走青苔上摔着。” 吩咐完扭身回来,听屋里这两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她倒觉得不好再进屋了。 “不是我挑五弟的礼,他也得好好管教才是了。‘父不在兄为长’,你不能老这么惯着他!” “老二呀,五弟年轻,有时考虑不周难免的,我们该指点他怎样做,若一味指斥只会疏远了手足。” “大哥你是个善人,可有时也忒善了些。”仲文鼻子里“哼”了声: “你整日待在这偏僻之地,哪里晓得他在省城都做些什么?我可告诉你,现在赤党时兴得很,而且越闹越厉害,听说大别山里都有呢!” “大别山离这边还好远提它做什么,再说这些与老五又有什么关系?” “嘿,你不知道?这赤党专爱勾引年轻人上当!他们挑动学生在省城游行闹事,听说给抓了不少呐。想想看,有一天陈家五爷也给关到警局里去的时候,那面子往哪里放?” “瞎说啥哩,何至于此?年轻人容易激动罢了,当的什么真?”陈一品忽然把话题一转:“我倒觉得你该管好自己才对!” “我、我怎么啦?” “嘿,别以为我听不见、看不着。”寿礼语气严厉起来:“老二,父亲在的时候他老人家没功夫理睬你那些酸事,现在既然我当家就得约束些。 从今起你少弄那些拈花惹草的动静出来!做兄长的没个样子,让弟弟、妹妹们如何看你? 再说你也有家室、有子女的人了,怎么还老跟偷嘴猫似的?弄得弟妹都不敢让孩子们挨近你那个院子!” “大哥冤枉我,准是有人背后说坏话,挑唆来着!” 仲礼还嘴硬,他哥哥可怒了:“胡说,难道全村的人都约好了来说你坏话么?林间脚下自有你踩出来的印子! 不提新集陈拐子的寡妇、老集麻家的那个童养媳,就是自家里有多少件是和你有关系的? 你屋里自己买的丫头我不管,太太的红菱、弟妹陪嫁的红锦两个你都敢伸手,要不要我请三太公来评评这个道理?” “哎、哎,不用、不用,何至于此?”仲文被他说得差点找个缝钻进去,见大哥抬出族长来急忙求饶: “大哥,那得怪你弟妹她不会生养儿子,我也心切了些……”说着拿眼瞟门口的动静,模样十分狼狈。 “放屁!”陈一品拍了一下桌子,喝到:“那用得着满天下去撒种子吗?”纹香在门外忙捂住嘴,想想便钻进隔壁茶水房里躲着。 屋里,寿礼接着斥责说:“你快三十的人了,不想着好好做件营生,成天在女人身上用心思。还怕五弟学坏?我看他现在挺好,怎么也比你到处欺负娘们强得多!” 陈仲文诺诺连声地应着,他们兄弟差八岁,以往很少在一起。 和仲礼一样,仲文对他的这个大哥了解并不多,只是觉得他是个心眼好,对下人宽容的仁厚君子,甚至听说过他亲自和佃户一起下地收割或上树摘果,所以多少有点看不上他。 没料到交锋起来竟这样厉害,出了一头的汗。他拿出手帕擦着,不好意思地还想分辩: “我也就在家里闹点小动静,外面那些话当不得真。呃,就和几个丫头混,也都不曾瞒了你弟妹的……。” “哼,那就更混账!”寿礼把茶杯重重一放,指着他说:“少年夫妻青春尚在,你着的哪门子急?她现在没生儿子不等于她永远生不出来呀,不过是借口罢了!” 说完瞟一眼看看他弟弟的狼狈相,又缓和地说:“当然了,你要三妻四妾像咱们这个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可过分,和丫头们也不可闹得太不成话!” 说着站起来踱到仲文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刚才老崔一到我就想让你过来的,谁知唐牛去了遭回来说你在睡觉。 哼哼,这么早你在和哪个睡觉呵?又睡了几个时辰呐?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呀,那洋铁镐不还有生锈的时候吗? 我看,要是你自己当家,恐怕全天下都不安生哩。”边说边把手往下按了按,压得仲文直咧嘴。 “我当家?还是大哥你来,我哪里是这样的料?”仲文嘴上依旧谦逊。 “老二,你过谦了?”寿礼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看你行。本来父亲也喜欢你,不过因为我是长子,所以才叫我虚接了这个位子。 你看,我不在时你照样把这里搞得井井有条,每个人各司其职,连分家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仲文心里“咯噔“下忙要说话,却被他大哥做个手势拦住了。 “我知道你和老三的心思,分家不是不可以,这屋里的每块大洋咱们兄弟都有份,但具体怎么分,份额怎么算,要咱们和族里长老们共同商议。 议好了,各人都没话说才行。各家过各家也许对每个人都好,你说是不是?” 仲文既没想到大哥这个时候提出来,也没料到他说出“分家”这个词时这样平静且若无其事,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措手不及之下原先肚子里想过千回万遍的各种思路、主意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如也。 他“呃、呃”了两声,决定干脆今晚把话挑明好了,于是干嗽下,说: “大哥既没意见那太好了,其实我和老三也是好意,为这个家的兴旺发达嘛。 如果咱们兄弟每个人都能让自己手里分到的财产翻倍地涨上去,要说‘光宗耀祖’四个字还不是很容易? 我也没旁的念头,自己在东洋学经商,回来好歹要做为一番才好报答长辈养育之恩,所以想得些店铺、资本,倒不想和大哥争什么上下高低……。” “嗯、嗯,”寿礼听着点点头:“你们都是好意,我这个大哥也不能挡着弟兄们的好日子呀。 就这样,你的意思我懂了,请孙县长和三太公两位来做个仲裁,咱们兄弟都到场,把办法当面议了,有什么见解分说清楚,妥妥地把这事情理明白,你看好吗?” “好啊、好啊!”仲文心中暗自高兴,略一琢磨:“家里的事请三太公也罢了,为啥还要请孙县长呢,是不是动静大了些?” “孙县长应该请呀!”寿礼认真地说:“他是咱的父母官,又是政府的人,懂大法、律条的,他裁决最能服众。” 仲文想想,确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妥,便点头应允:“也罢,就这样,大哥出面请县长大人,我去请三太公,咱们约定洋历本月的最后一天碰面,如何?” 陈一品仰头考虑一下,道:“那时地里也该收获完了,恰好有空。那就这样定!” 商议妥当,两个都松口气。寿礼又笑着请兄弟用茶水,随口说些闲篇,仲文要和母亲汇报,便推词告晚出来。 寿礼送他到门口,临分手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拍拍头道:“差点忘记告诉你。我今天去给两位老人家上香了,回来时路过小通寺就进去看。 谁想这么久没去竟比以前更破败了,和尚又走掉两个,屋檐的漆皮都脱落在地上,大殿里的幔子也旧得看不出原色来。 有信主持讲,他们只靠着后院自己开的三分菜地过,粮食全仰仗村民布施。这可是咱家供养的庙啊。唉!” “也是,”仲文摇摇头:“从老爷子倒下他们那边就没人过问过。地方偏,平常少有人走动,和尚又不开口求告。这近一年不知他们怎么过来的?” “不容易呵。几个月前病死了一个,又走了两个,估摸现在只剩主持、无咎师父和那个小沙弥行通了?” 寿礼说完指指天上的月亮:“瞧,明日是个好天呐!”然后接着说:“刚才我和三太公商量过,小通寺靠施舍不是长久之计,难把香火做盛。 既然和咱家的家庙意思也差不多,也打算依着学校的例,先由本姓各家布施些银钱把屋宇、佛像修修; 再划西塘边的二十亩地和五亩菜园子出来,每年出息一半给庙里做供,一半供给和尚们。 族里作古的老人都在小通寺停棺,和尚超度总不能饿肚子念经?先人地下有知爷会不安的……。” 说着说着他发现仲文在后面脚步落后了,回身问:“二弟,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哦,哦,听见了,很好,祖宗们也很好。呃,天晚了。我还得去母亲那里,大哥有话咱们明天再接着说。” 仲文说完这几句没头脑的话,挥了挥手,急匆匆地朝太夫人赵氏住的醒春堂去了。 寿礼看着他高高胖胖的背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黑影地里,待了一会儿,用右手往胯上一拍,摇摇头,笑着回屋来。 纹香已经回屋,正在支摘窗后头望动静,见他回来忙叫小丫头:“快,给老爷挑帘子、照台阶!”一面出来扶了,笑道:“看老爷这么高兴,定是心想事成、万事皆顺?” “没事,不用搀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寿礼摆摆手。 “奴婢伺候老太爷惯了,一时总扭不过弯来。” 寿礼不再说什么,随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臂弯轻轻触到了姑娘软软的身子,心里很惬意。 “今天总算把要说的话都说了,痛快啊!”他进屋坐下,纹香给他倒茶水喝,竟一连喝了四、五碗,末了把嘴一抹说: “这小碗忒秀气,不过瘾。哎,纹香你不知道,我们在庄子上平常都用大碗喝水,哪有这么讲究。” “这儿可跟庄子上不一样。”纹香做个鬼脸:“来来往往的净是客人,难道您还拿大碗上茶,不成山大王了嘛?这个‘德厚草堂’也该改成‘忠义堂’了!” 寿礼哧地笑出声:“哎呀,好多天没这样舒心啦,真好!就这会儿使大碗总没关系?” “就这么办,平日接待或有外人时就用盖杯,要是眼前只有自己人,您就用大碗,好不?” “聪明姑娘!”寿礼赞道,凑近些小声问:“那你算外人呢,还是算自己人呐?” 姑娘家粉白的小脸“唰”地红了,嘟起嘴来扭身道:“我以为老爷和二爷不是一路的,想用心伺候呢,谁想掉到水缸里了。” 陈一品呵呵笑着拉住她:“哟,这么就生气啦?别恼,你不说我也不拿你当外人看。来讲讲你们姐妹们都怎么说老二的?” “下人背后说主子么,我可不干。”纹香眼睛还是瞧着别处:“不过院里的姐妹们见到二爷都绕着走的……” “为啥,他又不是老虎?” “怕被他黏住呗。他呀,碰到谁都像粘牙的麦糖,不得点便宜不罢休,先前不像个少爷,现在不像个老爷,没点儿做主子的样!” “怎么讲?” “就刚才您说他的,那院里分去的丫头、还有夫人陪嫁来的、后买进来的,没几个不落到他手里。就是前几天红锦来我屋里哭,说在给老太爷戴热孝的日子里……。” 她忽然看到寿礼脸色沉暗,赶紧停住改口道:“如今连他身边那个小蔡都学坏了。” “不孝的东西!”寿礼绷着脸皮咬牙说。 纹香一着急忙说:“是我多嘴,说主子们的事情干什么?该打!”说着伸手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却被寿礼一把捉了腕子,说:“诶!他作孽,不关你事。” 又冷笑道:“哼,好一个陈家的子孙,如此这般做作、还打家产的主意,看将来如何报应!” “老爷当真要分家?”纹香惊讶地问。 “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面和心不合了,硬拉着有什么意思?”寿礼站了起来,走到门边,透过帘子看一朵淡淡的云拂过皎月,嘴里喃喃说道: “老蔡说得对,只要土地还在,这里的主人就还是陈家!” 送走叔仁转回来的唐牛见老爷这情景不知在瞧什么?便也抬头向天上望去,忽然指着大叫:“咦,有流星呀。老爷,快许个愿,据说很灵的!” 第2章 五爷陈叔仁 醒春堂实际是东跨院里的小花园,面积不大,朝南的小厅,西侧带间厢房,连廊通着小厨房和杂物间。 各色石子铺成的花径只有约不足两尺宽,曲曲弯弯地环绕着小池塘,南墙下是一片竹子和芭蕉。 池水从西北角进来,经过一座石板桥流进池塘,再由东南竹林内穿出院子。 池水不深,边上用不太齐整的石块粗粗地堆放在一起构成塘沿,在月光下反射着青色的光。 借着晴朗月色,可以看出芦苇丛旁盛开着几朵摇摆的荷花,荷叶下面冒出些气泡来,是下面的鱼儿在探头探脑。 即使现在是晚间,也看得出整个院落虽然不是精雕细琢,但在朴素中透出几分自然、清新,是个休养身心的好地方。 仲文却没心思欣赏这月下荷塘的景致。赵氏两年前曾为这新修的小院子争得不可开交。虽然她被老太爷扶正,因身份最终获得了胜利,但仲文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临终前半年开始老太爷就宿留在益乐堂,并没和陈赵氏住,这样一来她和姨太太陈周氏都远离了机密,以至于到她俩都没法子搞清家里的底子到底多厚! 心中无数,讲话也就不硬气,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根据。虽然大哥同意分家,但难保他把东西藏着掖着,自己肯定吃亏! 二爷突然感觉不妙。他觉得老大答应的这么痛快很反常,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急着来见母亲,想和太太聊聊,请她给拿个主意。 陈赵氏正卧在躺椅上和五爷叔仁说话。她虽被人称作“太太”,实际今年才四十出头。因保养得好,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 叔仁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看着长大总有些感情,只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搞的,就是塌不下心在家,总像外面有什么牵着他的魂一样。 她手放在头下面枕着侧躺,眯起眼来看老五,似乎觉得模样变了些,叹口气道:“在家这些日子也不好好养身体,怎么看着反瘦了?” 说完叫自己的丫头:“菱儿看是不是,还是我年纪大眼花了?”红菱听了便凑近些仔细瞅瞅,抿嘴儿一笑回答: “太太眼神是好,我竟没瞧出来,真的是比刚回来时瘦了,想是五爷在家每天读书狠了?”她在这房中最受信用,说话率直。 太太摇摇头:“这孩子,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要不你再安生休养几天?” 叔仁心里犹豫了下说:“在家里闲着没多少事做。我习惯了天天上学的日子,这闲下来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和母亲说声,明日就回去,学校伙伴多也更热闹。” “唔,倒也是。”太太点点头:“你个书生,农活帮不上,家务轮不着,周围要么是丫头、要么是跟班。 也许还是回学校更好,总这么泡着,有句话怎么说,‘温饱思淫欲’对?我还怕你和你二哥学些没用的本事呢!”说得叔仁和红菱两个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哟,母亲这是说儿子坏话呢?我怎么耳朵眼痒痒呐!”仲文一脚刚跨进房间就听见最后这句,顺手捡了起来。 “嘁,谁爱嘀咕你,不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陈赵氏见他进来,便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您不喜欢看见我,那这‘分家’大事我只好找媳妇商量罗!”二爷说着,故意做出要走的架势,叔仁把眉毛紧紧地皱了皱。 太太忙叫:“你给我回来!”仲文笑嘻嘻地折回里屋,瞥见原来叔仁在,忙收敛些,做出玩笑模样说:“着急了?看来这两个字真如太上老君的符咒一样灵验呢。” 说着走到眼前,暗暗用眼角把红菱瞅了眼。 “你别打岔。”赵氏招手,红菱来扶她起身,二爷也摆着帮忙的架势,暗地里手指碰了碰红菱的胸脯子,吓得她缩护着退后两步。二爷若无其事,叔仁咬牙别过脸去。 “你说‘分家’的事,什么意思?”赵氏坐定后盯着儿子问。 “我和大哥刚谈过,他同意分家啦!”陈仲文神秘兮兮地说,抬头看眼叔仁: “老五,你听着点,这里头可有你一份呢,别忙着回去。你要是不在场,将来别后悔怪我没照顾你!” “我不要!”叔仁看不上他那副贪图的样子,把头向后一仰说:“我年轻、学了知识,靠自己的手养自己,使不着这些……。” “你倒蛮有志气,好事啊!”仲文撇了撇嘴:“这么说我们都是笨蛋么?哼。”他走到叔仁身边,用手点着他训斥: “少不懂事,有知识是书呆子!你以为二哥我财迷,是个乡下土地佬?你忘了我也留过洋,好歹在日本国混过三、五载! 如今这世道不是个有本领就能混饭吃的,没权、没钱、没靠山谁搭理你呐?顶多让你做个马前卒罢咧,你还得对着人家千恩万谢。咳!” 他拍拍叔仁后肩:“老五,不是二哥我责怪你,年轻人有热情、有抱负,但也最容易给人家做垫脚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靠着股血性把自己给葬送了哩。 看看前年在安庆城里,闹事的学生给杀了多少?都挺在路边上啦! 现实些,帮哥哥把分家的事情料理妥当,拿你该得的那份,日后吃穿不愁,咱妈也就放心了,莫管旁的。 生活安妥了,读完书找个差事、成个家,给妈生几个孙辈抱着!人生在世这就是最好、最美的结局。说实在的,托祖宗的福,这院子外头的人眼红还没份呢!” “有什么稀罕,我不要你们几个岂不好多分一些?” “嘿,你说什么呐?”仲文推了他弟弟一把:“怎么不醒呵?你想不要就不要,那咱这屋的不亏了嘛! 告诉你,我刚才和大哥说了,这院子里的每分钱都得按咱们兄弟的人头分,五个人一个不少,谁也不能委屈了!……” “他同意了?”太太好容易得空,急忙插进来问。 “他原话是说‘这屋里的每块大洋,咱们每个兄弟都有份’。妈,我俩意思请三太公来主持,孙县长做裁决,当面办谁也翻不得账!” “嗯,老大若真地同意那可是好极了!”太太微笑着说: “都摆在明面来当面分清楚,老大不能藏着掖着,也不得偏向,西边那房没法仗着娘家的势力打劫,这可好! 原先我让你去出面请三太公,意思就是怕那屋的叫老三去请,再抬出周万财那老鬼来给她坐镇,可就压咱们一头啦! 老大想拉县长仲裁也好,三下聚头谁也不亏,最好各让一步,皆大欢喜、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了。”说着话转念又一想,问儿子:“孙县长那边谁去请?” “大哥说他去。”仲文答道。 “这就是了,肯定他想了这么些天也清楚了。他免不了这一刀,无计可施,倒不如干脆些,这是老大明白的地方。我估计八成他已经给孙县长垫过话了。” 太太觉得自己对陈寿礼的心思已经看得很清楚,不禁得意地笑起来。转过身去让红菱: “别站桩了,我们说点家务,你回房歇着。老二吃过晚饭没有?叫厨房赶紧做些东西送过来。”红菱巴不得走,忙应一声踩着碎步出去。 叔仁也起身道:“母亲和二哥商量着,我先回房了。” 太太摆摆手:“你既对这个不感兴趣就去罢,反正有哥哥们拿主意。我的意思,你还是等几天待这事定了再走。毕竟是全家的大事,你缺席也不好……。” 叔仁胡乱应承几句便急急地转身出去。太太望着他背影“哧”地一笑:“这老五,跟没魂似的!” “妈,您还笑呐,没看出来这小东西心思早跟着红菱飞了吗?”仲文在旁边诡秘地乐着。 “呸,还有脸说人家?你这一下午闹腾得我不得安宁,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太太说着伸手在儿子身上虚打了一下,见他想要分辨立刻说: “别和我说你光困觉来着,以为我在这院子里什么都不晓得?为什么红锦连做了一天,她替谁的班?” “我刚在大哥那里被训了一顿,怎么到您这儿又是这些?那我还是走罢!”仲文故作不高兴地站起身,被太太喝住了。 “我才不要管你的破事,不过提醒你,当妈的最清楚儿子,你莫在我面前装!”太太语气严厉地说完,话题重又转到分家上来,问: “你既和老大说清了,干嘛还顶着月亮跑我屋里头来?” “心里有点不踏实,所以来找您商量商量。” “哦,什么地方让你不放心?” “总觉得……大哥变得太快了,而且……我不太乐意孙县长出面,有必要搞这么大一个场面吗?再者我还是担心,这家底咱们不清楚,分得明细与否哪个晓得?咱们没数呀,搞不好就吃亏了呢?” 太太听完他的话先自己低头想了想,说:“你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我先问你,这件事咱们和西院约着,要等老三回来后一起去说的,怎么今日就呼喇提起来了呢,谁先提的?” “大哥罗!”仲文一脸的委屈:“您儿子哪里有这么笨呢?我俩先还聊别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他就拐到这上头来了。” 说完他瞄眼母亲,前头寿礼教训他的那段,被直接一笔带过。 陈赵氏没注意儿子的小动作,依旧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咱让蔡忠回家给他爹透口风,这消息该是蔡五福传到老大耳朵里去的。” “那蔡五福肯定不和咱们一条心了,我原还指望从他嘴里淘些消息呢。”仲文有点失望地想起了自己那个纯银的烟丝盒子,觉得当初按母亲意思办的这事得不偿失了。 太太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老是这么患得患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再说,我原也没指望花点小恩惠就让他靠过来,毕竟那边是长房,人家看不着眼前的好处凭啥顺咱娘俩的肩膀? 只要你多给蔡忠甜头,让他娘常吹着枕边风就可以了。五福是家里的老人,哪里是简陈能收买的,要绕着弯子套他的心!” 说着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儿啊!只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妈可全指望你呐。你呀,往后眼光要长着点才好,我可怕你斗不过那几个兄弟呢!” “您也太……!”仲文鼓着嘴巴不高兴。 “不是这个话,妈是替你着想。你屋里的也是个不争气的,成天就知道多愁善感地装少奶奶样,由着你胡来,哪儿会在这上头帮你?……。” 太太本还想说她“就会生姑娘”,可怕太刺激儿子又咽了回去,改口说:“这么着,你把先前的情景学说给我听听。” 仲文只好将和大哥在屋里议分家那段又复述了一番。 太太就着他的话翻江倒海地琢磨了半天,没觉察出有甚样名堂来,又怕他巴巴地跑来心里失望,便斟酌着拿了个“中平”的方子,说: “依我看呐,你现在对老大的路数知道得太少,所以心里没底。倒不如分开两边走!继续探他的底,不管通过谁,五福也好,你五弟也可以; 还有咱们继续推西院的,让她出头去闹,看他们交手后你大哥的反应。咱们宁可站在旁边打太平手,不要让族里觉着是我们要占什么便宜。这叫做静中有动……。” “哎,妈,您出了个好主意呀!”仲文眼睛一亮。他原本觉得老五成天吵着走有点烦,心想他实在想走就放回省城去,反正不要吃亏后怪自己就行。 刚才太太点醒了他:“对呀,五弟和大哥一直不错,在我面前不讲的话兴许会和他说呢?”他立即在叔仁身上打定了主意。 叔仁是年青文化人胚子,没心眼不防人、最老实不过的。虽然他隐隐觉得做为兄长的良心不安,“不过……,谁让这小子糊涂呢!” 仲文琢磨着“嘿嘿”一笑,凑到母亲耳朵边上轻轻嘀咕了一番。 太太听完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行,有不傻的时候,主意打到你兄弟身上去,还要我搭上个丫头!” “瞧,我又说错了是不是?您忘了,大哥还和我是兄弟呐!这么做对叔仁、菱儿两个又没坏处,正对了老五的心嘛! 也免了您成天提防着,干脆把事情挑开,五弟就此收心,总比把魂丢在外头强。 丫头好说,等银子到手我赔您两个就是。也算他帮您分忧,尽了些孝心。您放心,一切我来安排,保管妥当!” 太太听他红口白牙地一顿胡弄转嗔为喜,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下子,说:“可也是,红菱今年交十八了,老在房里迟早出事情,倒不如先紧着咱们娃享用着。 她比老五大一岁,也好替我操些心。我不管你怎么折腾,头一件别惊动出事情来,第二件要仔细不能漏了。人神不知地,我自然论功行赏!” “得令啊!”仲文卖弄一句,他在母亲这里拿了主意又得了蜜,喜滋滋地放心许多。 又说几句闲话,因惦记着自己屋里的各人不知道如何了,便告辞出来回自己房去。 边走边想怎么的还得把三弟推到前边去打头阵,又想要如何拌住老五,自己盯菱儿很久了,割爱给他却多个帮手,只可惜便宜给了这臭小子! 陈二爷想着红菱的身段和说话时的举手投足、一静一媚,多少有几分不甘心,不由得叹口气,安慰自己: “算啦,大丈夫当忍则忍,何必为一红颜而失大体?再说来日方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胡思乱想着,抬头看见好一轮皎月高挂在天上,似乎那嫦娥也近在咫尺似的,却冷不防黑地里和人撞个正着,唬得仲文颤身大叫道:“哎哟,有鬼呀!” “老爷莫慌、莫慌,”那人忙道:“我是蔡忠呀。红菱姐吩咐小厨房的把饭菜给安排到书房了,太太请您去那边用饭呢!” 第2章 讲道理的哥俩 第二天,叔仁起来便叫跟自己的小厮陈担子:“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桌子上那些个书什么的原地夹上个纸条放回架子上去,等我下次回来接着看……。” “五爷是要走么?”陈担子仰着头眼巴巴地问,这孩子才十四岁,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身材却比大他两、三岁的主人矮了足足一头。 “我现在去大哥那儿。”叔仁犹豫了一下:“也许,过中饭就走。”说着迈腿要出门。 陈担子在后面瓮声瓮气地说:“您要是走,能不能带上我呀?”叔仁一听又踅了回来,看着他奇怪地问:“好端端地,这为什么,难道家里不好么?” “你一个人在省城也要人伺候,担子跟着肯定用得着。” 叔仁“噗哧”乐了,说:“我在城里读书,不是做少爷。上学堂不能带跟班,你去了又不能替我读书?” “缝个扣子、买个东西什么的总有?” 叔仁见他说得认真恳切更觉奇怪,干脆重新坐在椅子上,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走,是二哥欺负你吗?” 陈担子扭捏了阵子,拗不过便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呀。现在大家都议论,说各位老爷们要分家……。” 叔仁一怔,没想到这事已经传开了,居然下人们也知道,不禁沉了脸,说:“分不分家是我们弟兄的事情,和你等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关系罗!”担子突然大声回答,把叔仁给吓了一跳: “老太爷让我来跟五爷你的,可没让我跟老太太或者二老爷,我只认得你一个,分我给别人哪个屋里我都不去的,就是老爷发话了我也不干!” 叔仁眨眨眼睛突然乐了,伸手开玩笑地拍拍担子的葫芦脑袋说:“哎,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还蛮忠心呢!” 担子急了,一巴掌挡开他的手叫着:“五爷别闹,我说的是真话呐!” 叔仁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他只比担子大三岁,以前小兄弟俩总嘻嘻哈哈地不分彼此,从没想过什么主、仆的区别,今天突然间正经起来,让他有点不适应。 “嗯,这个……,”叔仁抓了抓脑后,拍拍担子的肩膀郑重其事地保证: “你放心,我去和大哥问带你走行不行。反正我在校寮里住腻了,正想换个地方。咱们出去租房子,更加自由快活!” “好啊,好啊!”几句话说得陈担子立时高兴地跳起来。 这头安慰好了自己的小朋友,叔仁匆匆嘱咐两句,便赶紧动身往上房来找寿礼。 临行又回身从书架子后面抽出几本小册子,掂了掂选两本来拿在手里,打算送给大哥看看,其中一本的封皮上印着油印的四个字:《每周评论》。 他不知道大哥想聊什么,但同他说话总好过别人。大哥宽厚、开明,从来不对他挑三说四或者横加指责,不像二哥那样自以为是,也不像三哥那么骄傲。 虽说他兄弟两个年龄差了不少,但这个家里叔仁最能和他说到一起,也是自己最信赖的人。 但叔仁赶到上房的时候大哥却不在,纹香说他一早就上学校工地巡视去了,估摸就快回来,请五爷在厅里坐等。 叔仁坐了会儿,便走进书房来,意思要把手里的册子放下,不料一扫便看见摊在那里的一张报纸,上边用炭条笔醒目地圈了两、三处。 一个是说鄂皖边境“赤患严重,士民绅家多有被害者”; 另一个则用很大的字号标题道:“昨日国民革命军精锐第五十四师进驻本省保境安民”,右下角的一小块却是某某辞去本省长官职务,国民政府任命某某为新的省主席的告知。 叔仁看了鼻子里轻蔑地响了一声,对于此类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换来换去,有哪个把心思花在百姓和政务上的?统统一样罢了!” 他正想着,身后一个声音说:“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呢,怎么跑到书房里来了?” 叔仁回头一看大哥在门口正朝他笑,忙解释道:“哦,我给你带了两本书,想进来放在桌子上,不想看见这上头的新闻,所以多贪了几眼。” “不妨的,”纹香给打了一盆水,寿礼边洗手、擦脸边说:“那个是今早刚送来的,哼,倒都是些‘新闻’。 昨晚老曹在这里时咱们还说上边搞不好要动武哩,瞧瞧,这呼啦啦就散架子了,让政府收拾得一个不剩。笨蛋! 不过不打仗终究是好事情,这么多年打来打去百姓都怕了,有个强力的政府可以让民间安心过几年好日子也不错,你说对不? 不过这‘赤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年年都说有,而且似乎比以前还厉害了?” “赤患就是指共产党,他们的军队叫红军,所以用个‘赤’字。” “哦?”寿礼看看叔仁,把面巾丢给纹香,说:“这么说所谓‘赤色言论’就是共产党言论喽?我知道孙县长是国民党。 哎,老五,你在外面时间久,知道共产党是做什么的吗,和县长大人那个有啥区别?”说着他走进书房坐下,拿起紫砂茶壶来对着壶嘴吸了一口。 叔仁在他对面坐了,谨慎斟酌着回答道: “真人么没见过,城里虽不时贴出枪毙告示来,我也看过几次热闹,不过受刑的人看来看去还是农民样子居多,许是得罪了人就被当赤匪杀了也未可知。 至于共产党的主张,道听途说而已,都是主张平等、农工自决,还有什么耕者有其田之类。” 陈老爷看着弟弟“噗哧”一笑:“怎么听着好像长毛回来了似的?” “那不同!”叔仁摇摇头:“长毛造反打着耶稣的旗子,实际上做的是另一套。 共产党它是有自己主义的,人人都信,心齐就厉害,办事有方法。据说打仗也厉害,所以到现在政府也灭不了它。” “以前也没怎么听说过,怎么就非要和国民政府对着干呐?” “原本是一家子。”叔仁笑了,用两个食指并在一起比划着:“喏,这原来北伐军还在广州那会子他们是这样,后来打到长江边了,意见不一样啦。 北边的俄国就是共产党掌权,他们叫苏维埃政府。这边受了鼓舞也想搞这么个苏维埃,那蒋总司令不干,又嫌共产党做事激进就想分家,清除异己。 谁还能呆着等你来杀?于是这边揭竿而起,两个就成冤家罗。” “他们杀官兵倒也罢了,为什么要危及百姓呢?” 叔仁冷笑一声:“哥,那报纸上写的可是‘士民绅家’,没写赤贫百姓。” “杀富济贫?”寿礼倒吸口冷气:“那和咱家也是对头了?这么说来我昨晚倒真该多买几条枪才是!” “也不全是这样,”叔仁看看他哥继续说:“听说他们对劣绅土豪,危害乡里的才下手,只要没劣迹、没血债,像你我兄弟这样的,人家也没有必要来动。” 他接着说:“最要紧的,共产党希望消灭社会不公、等级压迫和掠夺榨取,实现贫富均衡,消弭社会矛盾, 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呀?” 他看大哥微微地点头,便又说:“三皇五帝至今,为富不仁、社会不公比比皆是,所以才有人铤而走险,才会有人赞成共产党。 政府杀这么多也灭不掉他们,因为到底天下还是穷人多。这根子原本在咱们自己身上,富人的奢侈是用无数人的汗水、勤劳支撑起来的,穷人的命和血难道就不金贵? 哥,咱们虽有先人留下的家产,可不能拿着它造孽。多做善事、好事,才能防祸上身!”他停住,吸了口气: “不说别处,就在后面新集里,您看有多少人家连遮风避雨的房子都没有,多少人一年到头只两身薄厚衣服。 如果对这些视而不见,早晚这里也闹起来,那时可悔之晚矣!” “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这题目可太大了,若都怨富人盘剥,我觉得也不确切。”寿礼惊讶小五弟竟能说出这么多条框来,他沉思着,慢慢地说道: “譬如一个人你给他最好的地或者最好的牲畜,但他不会种地;又或者每天只晓得在门口晒太阳,那是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肚皮的。 再比如一个人养鸡,他只知道吃肉,自然不如拿了鸡蛋去卖钱赚得好。所以一个人穷不能只怪别人,还要看他自己使多少力、动了什么样的脑筋才行。 你刚才说咱们靠祖父辈留下这家产,殊不知里头含着多少辛苦和智慧,也不是天上掉下来! 老话说‘守业更难’,就算我们接过万贯家财,若以为从此可不劳而获、坐吃山空,多少银子也有花尽的时候,哪里指望能保得住世代温饱? 若因此由富而穷了,像前八家房的苏大那样,难道也说是别人盘剥的结果,全然无视他自己游手好闲、抽大烟么? 所以呵,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有钱的时候不能忘记没钱的光景,尤其不能以为这好日子是可以不到头的。 做穷人难,做富人也不易,得谨小慎微,还要防人惦记、算计你。 信不信,没有人一天到晚琢磨从穷人家里捞出几两油,但是乐意打秋风甚至杀土猪的却漫山遍野呢!当然,扶贫救困也是应该的。” 听哥哥把自己比做“土猪”令叔仁不由莞尔,他觉得大哥看事情很透、很明理,又觉得他暗示“分家”的事情,似乎想把话题引到这上头去,但是他宁愿沿着目前的路子走。 他把自己带来的两本小册子推到兄长面前,说:“昨晚你说想知道些外面的故事,我拿了两本书来你看,里面讲了不少时要新闻,还有精辟的评论,我觉得你会喜欢。” 寿礼拿过来翻着,眼睛不看抬地随口道:“老五啊,我办学校的事你赞成么?我先前也没问过你。” “赞成,当然赞成!”叔仁高兴地回答:“梁启超先生说过‘少年强则民族自强’,办学乃是一大好事,我当然赞成!” “但是我把一部分土地给做校产了……” “大哥,”叔仁知道这个话题是避免不了的了,而且也猜到兄长想在他临走前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好下决心说道: “我对财产无所谓的。我的先生说一个人,只有他头脑里的知识才是最要紧、别人偷不走也夺不去,至于钱财,我难道没本事自己去挣?” “好!但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们谁都不能视而不见。有你该得应得的一份,咱们依法办事。你虽然想超脱,可眼下也还在苦海里,暂时上不得岸呐!” “我没想超脱。”叔仁苦笑了一下:“昨晚二哥在太太房里说分家的事情,他极力要我留下帮他料理,拉拢维护得很。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真的很烦,且也不在乎这事,所以想一走了之随别人怎么折腾,眼不见心不烦呗。” “有些事想躲躲不掉!”寿礼笑呵呵地把书阖上: “你以为我不想躲?但有人对此乐衷呵。他非要把这个家好端端地拆开,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随他们去,但求不要太过分,彼此圆满就好。” “大哥极力维护的心思咱俩是一样的。父亲刚去世就闹分家,旁人看了笑话,我能阻止么?” 叔仁深深地叹口气,想起早上陈担子那一出,忙抬头问:“这个分家你究竟想怎么弄?财产再说了,先说下人们跟谁?” “哪屋的还归哪屋,怎么了?”寿礼没想他突然问这个,有点奇怪。 “担子说不愿离开我。” 叔仁将刚才的情形讲了个大概,说:“现在下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我估计佃户也知道风声了。” “把土地分了你觉得会怎样?”寿礼问。 “怕有的佃户会闹!突然换了主人,比方立约、期限、佃租会不会不中意,心里也没底,怎么会高兴?影响收成还在次要,有人逃佃怎么办?闹租又怎么办?” 寿礼听着若有所思,微微地点点头,说:“是呀!世道不稳,不能光想着自家合适,头绪繁多,还需谨慎才是!”他念叨着,眼睛里跳了跳。 “我自己都有不情愿处,想必下人和佃户们也有。”叔仁继续说: “二哥的主意我晓得,希图分家以后我那份让他把着,他和三哥才是东、西两院的主人,我和六弟都不过摆设。 分在我名下的其实都归他使唤,打量下人们算不过这个账?”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寿礼:“大哥,我能不能和你过?” 陈寿礼愣住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既然分家族长主持,我想和三太公说,拿我当个数,就该同意本人自己做主表态。我还想住在这个家里!” “这个嘛,”寿礼动着脑筋,满心的主意转得飞快:“我想想、我想想。” 他迅速思考了一下五弟的建议,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建议,关键是得说服族中长老们,并且老太太接受才行得通。 叔仁以为他犹豫,又进一步劝道:“我和六弟都不是太太与姨娘亲生的,虽说抚养,没道理一辈子把我们交她们管着。 莫说下人,我们自己都不同意。不是要分家么?就咱们兄弟人头分,分好了我们愿意跟谁过、成年前财务交谁打理那得遵从我们自己的选择。大哥,你看能行不?” 寿礼用手掌抚摸着额头暗自惊讶:“这个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如果弟弟们可以自主选择跟哪位兄长,当然他们那份财产也可以自主委托给别人打理。 也许将来他们会要求转出去交给别人,可至少眼下叔仁是信任自己的。他赶紧点头: “我倒是没意见,只是不知道……。你自己也就拿自己的主意,六弟还小,怕不敢违拗姨娘的意思?” “嘁,你也太小看他咧。”叔仁将身子往后一仰:“那小鬼头心里有主意着呢,等我去找他说,肯定成!” 寿礼心中高兴,嘴上却叹了口气。说:“你们能信得过大哥,真是谢谢啦。 就算还和我一起过,话要说明白,咱们利益出息分别造帐,支出明白核销,谁的用处就从谁名下出,亲兄弟明白账。 每年我给你们定时报一次帐,进出都算说清楚,可行?” 叔仁也很满意,连连点头称好。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吵吵个大嗓门说话,寿礼刚开口要问,见门口光影一闪,跳进个秃脑壳的汉子来正用眼往四下里寻,忙招呼道:“老郑,我在这儿呐!” 第2章 三爷陈仲礼 郑工头这才晓得人在里屋,大踏步走进来,嘴里高声嚷着:“东家,这活儿没法干啦!”才说一句,瞧见还有个白面皮的陌生娃,忙站住了。 “不要紧,自己人,这是我五弟叔仁。你快说怎么回事?” 老郑听说是五爷,赶紧拱手连声说:“得罪、得罪,不知道五爷在,我这大嗓门吓着您了?” 叔仁一笑摆摆手,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又跳进个人来,叫着: “陈老爷,不好啦,三爷带着几个兵不兵、匪不匪的人,非要把刚上好的大梁给卸了不可,正在工地上揪扯不清哩!” 这可让兄弟俩唬了一跳,寿礼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兴安你说啥,他要拆房?为什么?” “他说动了祖宗老宅的地气不吉利,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人,闻着满身酒气。那些人都有快枪,我们不敢硬来,只好围住他们不叫走,请您过去看下怎么办? 我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现在他们闹累了安静下来,您快到现场瞧瞧!”顾兴安用袖子抹着脸,这些天他专心在工地上,面颊被汗水冲得一道道地。 寿礼沉了脸。仲礼鼓捣小蔡没闹成,刘先生已经告诉他了,今天老三又跳出来,他敢说这还是老二搅和出来的! 他起身往外走,一面回头叫:“老五,帮我去请三太公!”一面又问顾兴安:“他们共几个人,你是说有枪?” 郑工头赶紧拉住他:“诶,东家,那帮家伙都是兵痞,有十几个人呢,咱这么去要吃亏的。”寿礼放慢脚步,心里却有些不甘。 这时纹香迎面跑来,叫:“老爷,刘先生来啦!” 寿礼顿时眼睛一亮,赶紧快走几步迎面拉住刘先生,两个人对视一眼走到旁边,寿礼问:“老三在胡闹,怎么办?” “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刘先生冷笑一下,道:“好啊,老爷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寿礼一愣:“什么机会?” “东家才和崔长官商量过买枪的事,今天就有人给送来了,岂不是好机会么?”刘先生悄悄地说。 “你不会是想从他们手里买?人家能高高兴兴地交给你?” “哼,买可太便宜他们了。”刘先生摇摇头,俯身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寿礼脸上立时有了笑容。 “这招能行么,不会有纰漏?” “放心,我已经叫唐牛上街喊人去了,七爷赶骡车走的快,去周家桥往返两、三个时辰便可,咱只围住他们不叫突出去或伤了人。我安排,您坐镇瞧这场戏便是!” 寿礼想想别无它法,横下心来说:“行!咱村还没出过这样的事儿,没想到我自己的三弟闹得不成样,少不得大义灭亲了。” “咳,那倒不至于!”刘先生微微一笑:“是这么回事,但不能这么说。三爷咋能做出这样的事?都是土匪逼的!一切过去后,自然把三爷摘出来,有肉也要烂在肚子里。” 寿礼呵呵笑说:“听你的。那我先走一步,你安排好再来!”说完带着顾兴安和老郑先出门去,刘先生忙叫两个家丁跟上他: “保护好老爷,寸步不许离开,仔细叫人伤着!”回头又对纹香轻声吩咐几句,纹香听了仔细想想,拍手道: “好计,真不愧刘先生!”说完将辫子往身后一甩,扭身向街上去了。 陈天魁坐在砌了半截的墙头上,咧着嘴仰头看天上高悬的暖暖的太阳,懵懵懂懂地说不出的别扭。 本来他因为设计抓黑七有功已经可以升连长,谁知命运弄人,没来得及上任中央军就进驻了! 它哪怕再晚半个月让老子过过连长的瘾呢?这可倒好,只能拉起屁股来跑路。 幸亏这几日陈三爷够意思,应承着弟兄们吃喝,不然连这把子人也剩不下啦! 一阵微风吹来,像是新鲜米饭的香气,方才吐酒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呕出来了,这时忽觉得里边空荡荡地有点饿。 他回头看看墙后面东歪西睡的弟兄们,刚才胡闹得累了,太阳一照这班家伙都眯瞪起来。他伸手扯着敞开的军衣扇呼两下,脑子里清醒些。 瞥眼看看工地外围观的人,叉、耙、棍、锄,林林立立地,人数比刚才又多不少。后来的人挤不进,纷纷在后头跳脚、够着脑袋想看看里面的情形。 “娘的狗才们,这有啥好看的?”陈天魁感到不耐烦,他很想离开这里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便愤愤地扭头叫:“小四子,叫他们给老子爬起来,都他娘的不饿啊?找吃的去!” 兵们身上一激灵都醒了。小四子咧嘴一脸苦相:“连长,那老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地,咋出去嘛。别说找吃的了,就是上茅房人家都盯着呐。” “那也不能叫老子饿死在这儿?”陈天魁火冒三丈,他现在颇有点后悔跟着陈三爷上这儿闹腾,真是白忙活。 “你说老子管这等屁事做啥,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他恼火地想起有一阵子没瞧见这位三爷了,便叫:“哎,陈家老三哪儿去了,啊?” “大哥叫我?我在这儿呐。”仲礼从一扇草帘子后面坐起来,眼睛迷迷糊糊地,手里还高高地举一个空酒瓶,满脸的醉相,头上还沾着几根草棍,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嘿,你倒睡得踏实呀。”陈天魁从墙上下来,走过去拎起他带到前面,指着外面说: “你瞧瞧,围了这么多人,啥意思啊,不叫俺们出去是吗?那你答应的酒、饭都怎么办,不能和弟兄们没个交代?” 仲礼挤挤眼睛,似乎想努力看看清楚情况,忽然扒着墙头大叫道:“谁让你们来的,看什么看?我大哥呢?你们穷鬼来……这么多人干啥,我、找你们有个屁用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声,不知是哪个大声喊:“三老爷,这房子若不盖学校你打算养猪呀?”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仲礼自己也乐了,哈哈笑着回头说:“谁家的小子?几天没见,学会和三爷调侃了……。” “你乐屁啊?叫他们快准备吃的!”陈天魁气不打一处来,掏出手枪来咆哮着:“用这个说话看他们还敢拿老爷们调侃开心?没大小的东西!” 仲礼和小四子一个抓胳膊、一个从后面抱住,叫着:“连长,这可不是耍的,要伤着人事情可大了!” “都是自己乡亲,哪儿就用得着动家伙呢?枪一响就算想找吃喝都办不到啦!……” 人群见这边比划立即嚷动开来,惊叫声一片,人头晃动着纷纷躲避。忽然听人大声呵着:“大家让开、让开,不要乱,大老爷来啦!” 只见十几个手里拿着鸟铳、扎枪和棍棒的年轻人簇拥着寿礼,在郑工头和顾兴安引导下朝这边走来,在篱笆近旁站住了。 寿礼向里头张望,见院子里没人,只半截子矮墙后边露出两、三个脑袋来,其中一个正是他那个不争气的三弟。陈寿礼低声问:“老郑,他们都在里边么?” “是啊,”郑工头赶紧回答:“有十几个人呐。” “几条枪?” “少说有十条,还有个当官的,拿支大尺寸的短枪。” “哦。”寿礼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来招了招,朝对面问:“老三,你还好么?” “大哥,你怎么才来?”仲礼满脸的不高兴,口气像在众人跟前觉得很失面子。 “你不要怕,大哥来了一定能保全你……” “屁话,我又没出什么大事,保全个什么?”仲礼莫名其妙:“哥,我饿了,你让他们送点酒饭来!” 陈老爷笑了笑:“明白、明白,各位长官初到本地,水酒未进实在怠慢了,舍下叙话如何?” “舍下就不去了。”陈天魁觉得仲礼说话婆婆妈妈地没讲明白主题,插进来直接问:“你是陈家的大老爷么? 在下陈天魁,蒙三老爷盛情,邀俺弟兄来做客。先别说没用的,从县城出来得匆忙,如今肚子空落落地,拿些饭菜来充饥,其它的回头再讲!” “饭菜有的是,我已经吩咐人安排了,一会儿就送到。不过既是老三的朋友,哪能怠慢呢?好酒好菜的,还是请到家里去用?” 寿礼的话说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眼见那些人听到有吃喝便都开始探头探脑,矮墙后面的人头越发多了,唐牛在一边暗地数着,轻声说: “老爷,数到十七个,没加三老爷在里边。” 他越殷勤相请,陈天魁反而越疑惑,这边仲礼扎煞着笑道:“怎么样,到底是我大哥,这点面子咱还有的。”说着招呼众人:“走、走,去家里吃酒去!” 陈天魁拿眼睛往两侧一望,又跑到后面朝竹林方向瞧,却吓了一跳,原先小水塘对岸只有不多的人,如今已经都站满了,前排都是些手持家伙的男人,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他心里一急,大叫道:“莫上当,这是个圈套!” 他这一叫众人又站住了,已经走出门去的几个吓得缩了回来。“连长,怕啥,咱手里有枪,他们不敢怎地。”小四子心里想着吃食,站在门口不情愿。 陈天魁走过去一巴掌把他打进屋里,吼着:“奶奶的,你连老子的话都敢驳,造反啦?外面好几百人呢,你有几颗子弹?人家一拥而上咱不吃亏才怪!” 仲礼连忙在旁边分辨:“不会、不会,都是我乡亲,这点面子……。” 话没说完陈天魁一把捉了他的领子:“去你的那点面子,我看你小子净夸海口说大话,没实在的!”扯着他膀子拎到墙边高声道: “老子们不习惯你那大屋子,这里挺好,清静,俺喜欢。把吃喝拿这里来,”说着把手枪往仲礼脑袋上一指: “外加二百现大洋。老实快办!俺们吃完就走,想耍聪明就给你家三老爷头上钻个洞洞!” 外面众人顿时大哗,“这算什么,不是土匪么?”“打劫呀,枪顶上啦!”也有人赶紧维持着“别乱,别挤,都退后!” 这时三太公已经到现场了,看这样子“哎呦”一声顿足捶胸“祖宗、老天”地叫起来。 仲文也陪周姨太到了现场,周姨太可巧正见自己儿子脑门上被顶枪这节,两腿一软就晕过去了,众人忙着掐人中、拍后背,又一通大乱。 寿礼皱着眉头埋怨道:“二弟,你也是的,忒没分寸,这地步怎么把姨娘请来了?”忙命人:“快扶回去,这哪是女眷来耍的?” 回身来对三太公等说:“各位长辈在上,里面乱兵劫持了我三弟做人质,陈家颜面丢尽,晚辈要履行保境安民之责了。” 说着话,扫见刘先生远远地领着几个人肩扛手抬地过来,心里顿时放下,迎上去问:“都弄妥了?” “妥啦!”刘先生用手指抹着眼镜框边的汗水,点头回答。 寿礼露出笑容,使了个眼色,唐牛立即把着篱笆朝里面喊:“喂,里面的各位,吃喝来了,现在就抬进来!” 说完一挥手,带着大家把东西抬到院子里放下、退出来,几个穿兵服的立即跳出来给接了进去。 “嗯呀,好香的酒!”小四子抢着撕掉封皮打开坛盖,闻得两眼发亮。陈天魁却想想,推了仲礼一把:“嘿,你先尝尝。” “大哥,他都醉成猫样了,这碗我先尝?”小四子小意儿地问着。“一边去!”陈天魁却不理他,执意灌了三爷半碗,看看他似乎没事。 那边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抢着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又开了筐子盛白花花的米饭。陈天魁瞧着众人没啥,便也伸手把盏地胡喝海塞起来。 吃得半饱,忽然想起那两百现大洋的话儿来,起身迈过横睡的仲礼,晃晃荡荡来到墙边,叫:“嗨,你家大老爷在哪儿?” 正在墙外和刘先生安排众人的寿礼听他叫自己,转身大声答道:“鄙人在此,尊驾有什么吩咐?” “哼,你这个人呐还算够意思。”陈天魁晃晃迷迷糊糊的脑袋:“哎不过、那大洋怎么没拿来呀?” “哎呦,这个倒忘记了。”寿礼一拍脑门,低头叫唐牛:“去取两封银元来。” “啊,真给呀?”唐牛看看他眼睛不像开玩笑,只得转身去取。不多时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多了两个红纸筒子,给刘先生过目后直接送进去放在了饭筐边上。 小四子抓起一包“嘿嘿”笑着,舌头不打弯地说:“还是、大哥厉害!”说着就觉得晕乎,身下一软把米饭筐给坐翻了,心里挣着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陈天魁叫声:“不好!”掏出枪来骂道:“好你个……,奶奶的敢来这手?” “陈老弟,对不住呵。你是逃兵在先、绑票劫掠在后,人证、物证俱实,等会儿就送你们几位去大牢里谋营生啦!”寿礼微微一笑。 “俺先送你这孙子上西天!”陈天魁手哆嗦着想把保险机拉开,却不料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似的怎么也够不着。 气急之下眼前一片模糊,眼皮子沉得要掉到地上,不由自主地倒了。 外面众人兀自伸着脖子看着,听见没动静了,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刘先生右手正搭在左腕脉搏上,等了等,朝寿礼点点头说:“应该可以了。” “好啊,唐牛,绳子拿来没有?跟老爷我进去,收枪、捆人!” “慢来!”仲文一把拉住兄长。 “不要紧,这帮家伙中了刘先生的计策,估计都已经睡着了。”唐牛笑嘻嘻地说道。 “还是小心些好。”刘先生也觉得不可唐突用事,回头瞧见仲文身边的蔡忠,便叫他:“你先进去,看土匪们若睡踏实了,其他人再进去。” “为什么是我呀?”蔡忠一咧嘴,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再叽咕,小心翼翼地磨蹭到院子里,先伸头往屋里瞅了半天。 正打算迈腿,忽然后边有人叫了声:“进去呀小蔡,仔细摸摸,里头裹着个压寨夫人也说不定!” 另一个声音马上接茬:“那他一时半会儿可就出不来啦!”众人大笑。蔡忠心里恨恨地,后悔怎么不知道往人后头稍着些呢,真想给自己一嘴巴。 一进屋却马上放心了,只见众人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一个家伙挂在同伙身上的右手还端着小半碗残酒,随着鼾声起伏,那残酒也有节奏地滴答不停。 他的眼睛忽然在陈天魁胸口停住了,那是一条银色的表链,另一头……原来是快溜圆的铜壳子怀表。 蔡忠这下子觉得自己真运气太好了!他忙将表扯下来放进兜里,又将手伸向了一个花格布皮的包袱…… 外面的人等得好不耐烦,有人嘀咕:“难道真有个女人在里头?” “别胡说,咱们那么多只眼睛望着,哪有女人进去?” “这小子不会是吃饱喝足再出来?” “他吃了东西一样放倒,还能出得来?刘先生的妙计真正是高!” 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唐牛已经耐不住,高叫着:“蔡忠,你还活着吗?怎么让老爷们等这么久啊?” 蔡忠吓了一跳,才想起没回话呢,只好咬牙收手,起身两步一回头地倒腾着出来说:“没事、没事,都倒了,放心……” 唐牛见了早跳起来叫声:“走哇,进去!”后面跟着郑工头等一阵风进去了二、三十人。 等寿礼他们来到门口,几个家人已经抬着仲礼走出来,刘先生吩咐:“背上,送回屋里好生睡着。” 进屋一看,那些乱兵已经个个捆得像粽子一样,有的穿件军装,有的着便装,都被解了武装,连皮带、裹腿都收了。 唐牛兴奋地背着一支长枪跑过来,把陈天魁的手枪连枪套往他面前一递:“老爷,好东西啊!” 寿礼避开,摇摇头道:“我不碰,也不想要它。”吩咐说:“留下三、五支,再留两支土枪,免得警察来了没证据。” 随后将善后留给刘先生等,自己拉着仲文到一边说话去了。 十几个警察傍晚时赶到,把人犯都带到水车房里蹲着,就地录了口供。跟着回来的七猴子跌脚打股地可惜自己没赶上这场好戏。 刘先生安慰好一阵子,又赏给他把明亮的刺刀,七爷这才露出笑脸。 人犯次日就被带走了,还有缴获的三支步枪、两条土造火枪、若干长矛刀片,一起被交到了县里,有人说那二百大洋也被崔警长当证据带走上缴了县里,未知真假。 崔警长回去报告西陈家集英勇果敢地配合警队捉拿流窜乱兵,自己有了保境安民的功劳和奖赏,也把一顶英明高帽递给县太爷。 陈天魁和他那伙人被丢进了大牢,除了他和另外三、四个依旧吃牢饭外,其他人不久就被编入政府军,派去围剿大别山里往来无踪的红军。 唯独小四子例外,过了个把月被陈家出面保回来,跟了仲礼做跟班,倒出人意外地好运气。 第2章 反目·收服 仲文找到弟弟,很不客气地一通责备和埋怨,说他不该造事,更不该带这么群乱兵来胡搞,太不知轻重。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仲礼马失前蹄只能增加老大手里的砝码,没有任何其它好处,所以他气很不顺。 三爷心里不服二哥,都是你派孙天鬼来撺掇的,怎么反怨我哩? 但他从女人们嘴里也意识到自己办了件极不体面的事,窝在院子里整日臊眉打眼地觉得没意思,提不起精神,既没了往日的骄傲,也不大出门见人了。 姨太太晓得儿子闹得不成体统,自己说话理亏、气短,在太太面前越发多了几分小心顺从。她看到了老大寿礼过去从没露出的一面,这个“爱种地的大少爷”不简单! “是你让他出了名、露了脸,现在这件事沸沸扬扬,人都拿你做话题,我们还有什么脸再去和人家争啥子家产哦!”她气愤地对蜷缩在床上的仲礼叫着: “村里的人以为他是个大人物,县长老爷也对他另眼相看。瞧,三太公那老家伙一进棺材,族长和村长的位置都是他的。 分家这事,我可没法子插嘴。都是你!真要给你气死了,没事招群大兵来做什么?真是闲的!……” “别说啦!”仲礼气愤愤地“呼”一声跳起来,指着直眨眼睛的姨太太吼:“一天到晚就是分家、分家,你稀罕那些个破钱你自己分去,我才不要呐!” 说着推搡着她出去,嘴里道:“滚、滚、滚,我看见你们这些俗物就心烦,都给我出去!”吓得连站在一边的丫头也跟在主人婆后头胆战心惊地跑掉了。 仲礼气哼哼地在屋里打磨,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想出去转转,又怕见人臊得慌,没奈何,只得一屁股坐回床上。 他不是老二那种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就后悔自己灌多了迷汤办了件丢人的事。 让他恼火的是那个陈天魁居然把枪顶着自己,本以为善待他们,谁知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呸,兵痞!没信用,不识好歹的东西!”他恨恨地骂道。 连着五、六天他就这么在家里闷着,老婆、儿子也不让进去。有几回脚已经跨出门口了,可结果还是没再往前一步。 这边姨太太急得不行,大活人老不出门肯定得憋出毛病!媳妇王氏自来不敢违拗丈夫的意思,自己若再被他轰出来脸皮上不好看。 和太太、仲文商量哩,她娘俩个只是面皮上劝解,没实心帮忙的意思,把个姨太太急得团团转。思前想后,只好横下心来求老大帮忙。 寿礼换上衫子正要出门,老远见周姨太蹩进来。猜到她的来意,不等开口便语气和缓地对她说:“恩娘是为三弟的事情?我已听说了,他这么憋着自己不合适呀。” “我是没法子了。”陈周氏苦着脸叹口气说:“你弟媳妇不敢劝,连我也讨不到好脸色,那屋的看哈哈又不乐意插手。 都说‘父不在兄为长’,老大你可不能不管呀,他会闹出毛病来的,我就这么一个亲生,还指望……。”说着竟抽嗒起来。 寿礼示意纹香扶她坐了,自己也坐下,端起茶来喝一口,心里很满意,微微笑着对她说: “可是恩娘说的,我还能不管这个兄弟,任他废了?不过虽然恩娘这样讲,却不知三弟心里认不认我这个兄长?” “认得、认得,哪能不认呢?你三弟就是个爱翘尾巴的毛病,别看他面上目空一切,其实他是太要强,总想事事比别人高出一头去。” 周姨太见他没回绝,觉得很有希望,忙说些甜话打遮掩。 寿礼自然晓得,依旧微笑着请她喝茶,缓缓道:“我这个大哥以往对他们关心不够,彼此生疏些。 只要老三还拿我当大哥,一切好办,我又怎能让恩娘为难?父亲既不在,分家前我还是一家之主,少不了替长辈开导弟弟们,您说是?” 周姨太听他点到分家的题目上,觉得有点心惊肉跳,赶紧罗里罗嗦地解释。 什么都是东院的主意,分什么家呀,一家子在一处和和气气地不好吗等等,把尿盆子七扣八扣地往老二身上扣。 叽咕了半天,又夸老大当家主意正,什么盖学校造福乡里,抓土匪保境安民,对兄弟又有情谊之类。逗得寿礼哈哈笑起来,说: “恩娘褒奖太过了,我只是做些寻常事而已。本来我还以为学校的事没提前告知两位长辈您会不高兴,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周姨太一愣,心想怎么自己给他端了个梯子呢?但话既说了收不回来,只好尴尬地笑笑低头吃茶。 陈寿礼见她不吭气了,站起来道:“三弟的事您不必太着急,实际他并不是个歪心的,只是被人利用而已。 崔警长审讯时我在场,那帮人供认说三弟原是见陈天魁落魄了不得意,想请他们来这儿做保护的。 谁知在半路上多喝了几杯,心里糊涂了才胡闹起来,本意并不坏。一会儿我出去看看地里的情形,回来就去他看他,恩娘也别忒着急了。” 说着起身从纹香手里接过草帽戴上,回头又补了一句:“三弟本就喜欢耍枪弄棒,和当兵的混在一处不意外。 如今县里要各村、镇建立自卫队,我琢磨兴许让他当个队长也不错,好歹有个正经差事,省得他每天家闲着容易和人学坏了,只不知道他自己乐意不?” “哎呦,那可太好了!”周姨太心中惊喜,又是羞臊又是感激,说: “老大,这、这怎么说好呢?没想到你对他这么关心,老太爷在天上一定乐呵呢!“又问:“可他犯了这事,人家能服他管么?” “那要看他自己怎么做。人嘛,谁不犯点小过?改了就好。”陈寿礼又嘱咐道:“不过这事您等我见他之后再讲。只要他自己想开了,这后面的都不难。” 周姨太连声答应着,欢天喜地地谢过陈寿礼,觉得心里总算轻松好多,心里感叹难怪下人们说他宽厚。 想自己以前和那院子的一起算计老大,结果临事被丢到一旁,心中既惭愧又恼火。 见他忙着要出去,赶紧告辞,在丫头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吃过午饭,仲礼走到门口舒展了一回,忽见一个人顶着草帽,满腿泥巴地站在院门口,丫头小青正端个盆往他脚上浇水,心中大怒,想: “好啊,老子几天不出门,你们就把我当狸猫了么?” 正要发作,忽然听那人对小青道:“慢点、慢点,莫要倒偏罗。”心中吃一惊,分明是大哥寿礼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看笑话么?”但他立即就猜到是自己母亲请大哥出面的,顿了一顿,仲礼转身回屋坐下,心里七上八下地,干脆又倒在床上,脸朝里假睡。 一会儿就听见他大哥笑呵呵地说:“怎么,二爷还在屋里么?这么好的天倒不去耍?可惜了!”说着话,“扑踏扑踏”地脚步声就进了房间。 见他在床上,陈寿礼没再说话,把草帽摘了递给小青,挥挥手说:“去拿一大壶凉水来,不要泡茶。” 说完,瞄见姨太太和弟媳王氏远远地在海棠叶子后面往这边瞧,微微一笑,转身走进里间,坐在床牙子上这才推了仲礼一把,说: “怎么老三,我来了也不起身么?我可是头回进你这屋呐。嗯,这盆凤仙不错,该浇水了,有点打蔫呢。” 仲礼没办法,只好翻身坐起,挑衅地问道:“你来干嘛?” “做大哥的来看兄弟,没别的。” “嘁,是来笑话,还是来教训呐?我洗耳恭听。” “你不问我从哪儿来的么?”仲礼没说话,寿礼把一支稻穗放在他膝盖上:“瞧,从地里刚摘来的。 马上要收获啦,今年收成应该还不错,放眼望去真叫人舒心呐。塘里的鱼也肥了,跳出来带着鳞光可好看。 佃户们都说仗没打起来,又遇上丰年,今年的日子可以过得踏实些了。” 他看看低头闻着稻穗气息的仲礼:“偏这时没了你的影子,可不像我家二弟一贯风格!” “唔?”仲礼抬起头来:“我?我是什么风格?” “做事潇洒,为人坦荡磊落,不因小过就一蹶不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一做副姑娘样子。”寿礼不动声色地连夸带激。 “谁是姑娘样子?”仲礼果然恼了:“我不过是想在家好好歇几天!” “这个我当然明白,不过外人可未必都清楚。人家说你三爷成了霜打的叶子,从此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净瞎说,我看不是别人的话,就是你自己讲的。” 寿礼“噗哧”地笑了,伸手拍了仲礼一巴掌:“谁说我三弟不明白事?这不挺聪明的嘛,只是有时候灌糊涂了就搞不清爽,对不对?” “那、那只是个别时候罢咧。”仲礼很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 “我可不希望这样。”寿礼起身接过走进来的小青手里拿的大茶壶和杯子,朝她摆下巴示意她出去,自己倒水喝了几杯,才继续说: “父亲去世后,我接管这个家,这么大的盘子,颇显力不从心。本来我希望咱们兄弟靠在一起力量大些,相互有个援手。 比如说,我这个人呢,擅长实干,摆弄地头的事情最清楚不过;老二是有学问的,精于计算,买卖上头比我强; 你虽然不好这些,但从小和卢虎兄弟学习刀枪把式,保家护里是很不错的。照这样的话,咱们各司其职,日子必定比前更红火; 老五再挑头给咱们不断培养文化人。用不了几年,敢保证这家业比现在翻几倍不止。多好哇! 三弟,你说呢?”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仲礼。 这番话很出仲礼意外,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听一通教训和说辞的,不料大哥现在竟是给他说自己的如意打算。 仲礼不知如何回答,感到老大的想法有道理,又觉得先前二哥说得也对,几家人搅和着过日子,那不吃亏么? 正琢磨着,渐渐听寿礼说到“分家”的话题上,引起了他的关注,用心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初我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打算分家。开始也生气,觉得既是自己兄弟为什么要闹着分开呢? 不过后来想通了,分家也有分家的好处,至少你们有自己的财产,咱们好兄弟明算账,可以避免各样纠纷和矛盾。 分家以后呢,愿意合在一处经营的按比例分红,不愿意的各自经营、盈亏自负。 如果这样兄弟们都能够过得自在、富足,我这个做大哥的也算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 “这么说,你同意分家?”仲礼看着大哥直眨眼睛,寿礼乐了:“你这样瞪我干嘛,好像很新鲜似的。难道老二没告诉你么?我早就同意的呀。” “没有!”仲礼使劲摇摇脑袋:“我一直以为你反对呢,没想到你……,咳!”他干脆从床牙上坐起来,嘴里嘟囔着说: “早知这样,我就不给你添乱了。你办学校也是好事,我没事出这个洋相干啥?二哥说你把着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不撒手,我气不过。 其实我既不像你会侍弄土地,又不像二哥留过洋有本事,就会耍几下刀枪棍棒还净是些花拳绣腿,我要分点地和钱,不就为让我娘老来有靠?” “明白、明白。”寿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以老三的粗爽性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很实在的了。“那好,”他心里打好主意开口说道: “大哥我今天也把话讲清楚了,我已经跟老二说过请三太公和孙县长来主持,现场做个公证。过两天收割完了就办这事,让全家早点踏实下来安心生活。 就是我刚才的话,今后合在一起经营还是分开都由兄弟们各自决定,遵从本愿,如何?” 仲礼笑了,心里很高兴。这时寿礼趁机说:“正经事说完了,你是不是也该出去活动活动啦? 别老闷在这屋里,搞得姨娘、弟媳都躲得远远地,装什么大狗熊呢?再不出门,街上的还以为咱三爷吃斋供佛、决心出家了!” 仲礼不好意思地葫芦着脑瓢,跳下地来走了几步,忽然扭回脸来严肃地说:“大哥,我是个笨人,以前在你面前总是混了唧的,今后要改个样子,做正经人给你看!” 寿礼品过去扶着他肩膀:“我虽然和你不是一个娘胎生的,又没怎么相处过,但是我知道自己兄弟不是个坏人。 这次的事你原也不是拉他们回来闹事的,本意不错。只是半路上灌多了,又听人说些闲话所以才闹了这出,大哥不怪你,你自己也不用过于自责。 只是今后与人交往要小心,听人讲话要心里思量一番。还有,有的人能做朋友,有的做不得。 比如陈天魁这样的,老兵油子了,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轻易不信人,他之所以搭你走仅仅因为走投无路,并不真心待你,对这样的人以后要小心!” 他说一句仲礼便点点头,但寿礼也不想说太多这样的话,于是转了个话题说:“还有二十天你就过生日了,我有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仲礼一愣。 寿礼微微一笑:“是匹小黑驹子,还不到三岁口,回头你到槽上钱大叔那里找他要,鞍、带我都找人给你配齐啦。” 仲礼“哎呀”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他大哥高兴地直个劲问:“真的?是真的么?” 寿礼稳重地微笑着说:“那原是孙县长送我的,我想给洪升,可你嫂子不乐意,怕这娃耍疯。 她说你一定喜欢,所以前天蔡管家过来时我叫他带来了。你要想谢可别对我说,找机会谢你嫂子,我不过借花献佛罢咧。” 临走仲礼又拉住大哥的袖子,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寿礼第一次见他这么粘粘乎乎地,觉得好笑。 “你还记得跟陈天魁屁股后头那个小鬼不?” “呵,记得。” “能不能和县里通融通融,把他放了,或者少关几天?” 寿礼奇怪地看看他:“嗯,你是觉得他人小,有可恕之处?” “他才十四岁,太小了,能不能饶这一回?”仲礼怪不好意思地,因为头回求他哥办事。 “他可是陈天魁的亲信呀。” “咳,他算个啥亲信。快饿死的时候陈天魁带队路过,收留了,救他一条命。这孩子知道报恩,后来在战场上救了陈天魁两次,还为这个挨过枪呢。 说到枪,这小子有个好本事,就是枪使的好、打得准,不用瞄准星,抬手就能打!” “他还有这本事?” “都是陈天魁他们一帮老兵教的,手枪、步枪、机关枪他都会使,还懂怎么拆!” “唔,人才呀!”寿礼动了脑子,点头说:“这个事我知道了,你等信。”说着又嘱咐:“不过让他出来有三个条件: 一是他只能忠于我们家,不能再和陈某那些人有来往;一是以后自卫队成立了,负责教弟兄们用枪;还有,要守家里规矩!” “没问题,我担保!”仲礼忽然一顿:“哎,大哥,你刚才说要成立个什么?‘自卫队’是吗?” “是啊。”寿礼眼睛故意看着别处:“上头要各村自己搞自卫,防止匪乱秧民。咱们马上也成立一个,人数嘛大约二、三十。等过两天和三太公他们碰个头定下来就办。” “这个、这个事情得有个领头的?” 寿礼回转头来瞧瞧他:“怎么,心痒了?那要看你自己罗,反正睡在屋里、婆婆妈妈的人肯定不能带这支队伍!”说着忍住笑,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三爷追到门边急急地喊:“大哥,咱是亲兄弟,你得替我说话呀,我现在不就出来了嘛?你可一定帮忙呵!” 第2章 黑马驹子 一个晴好的中午,天上丝丝云彩也没有,阳光直直地垂射下来,照得一切都明亮亮地,像是绝对无处藏匿。岸上的泥土失了水分,散发着干燥刺眼的光。 暑气里带来成熟庄稼的香味,告诉人们这是接近收获的季节啦! 可在没把“收成”放心上的人眼里,土地臭哄哄的,满耳不知名的虫声,远远飘来牲畜、家禽的气味,搞得人头昏脑胀。 仲文去了趟周家桥镇上,顺便看望他老丈人,返回来急着摆渡要赶回去吃午饭。他咧着嘴坐在油布船蓬里,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他隐隐头痛的乡下味道。 他的目光渐渐地被前边撑船的女孩子吸引,看着她的背影,张着嘴巴竟呆住了。这女孩大约十五、六岁,背着一条顺溜的大辫子。 穿着补丁的裤褂,前面挂件花边围子,把腰部系得很紧。看上去裤子却小了,露着半个腿肚,臀部绷得紧巴巴地,却恰好显出少女丰满圆润的线条。 她把撑杆插进水里时身体自然摆动,越发显出曲线窈窕。只可惜光着双脚踩在湿漉漉的船头木板上,一双粘了泥巴的布鞋子不知为何却丢在旁边。 “柳儿,你今年多大啦?”二爷眼不挪地方地问着。 “十六。”回答简单、干脆。 “有婆家了吗?” 见陶柳儿没吱声,他笑着逗她:“我给你说个好媒,要不要?”见对方不理睬,他回头对陶三升道:“老陶,福气呵,有这么个姑娘。 将来就凭这身条、长相,嫁个好女婿你吃喝不愁,有房住、有衣穿、有人伺候……” “咱是啥命,哪敢盼这个?将来能找个本分实在的人就中啦。” 在后面掌舵的陶三升很不愿意这双色眼在自己女儿身上瞄来看去,对二老爷的名声他清楚得很,所以寻思着要把他的脑筋引开,就说:“二爷,听说五爷要办婚事了,真的吗?” “啊、啊?”仲文正心里痒痒,想着怎么得个这老东西不在的机会,把这丫头吞下肚里去尝尝再说,忽听问话,含混着点点头,嘴上应道:“没错,娶我妈身边的丫头红菱。” “这是咋回事,为啥没说个人家呢?” “嗨,”仲文不屑地道:“他还要门当户对?这挺好。再说了,是他自由恋爱的,不怨别人。”他讥诮地一笑,眼珠转转,故意大声说道: “你们不知道,他和那丫头早就好上了,不过一直没到手。那天我母亲去小通寺上香,他说不舒服没跟去,红菱留下来照顾他。 谁知我们回家找不到红菱,到他屋里时,两个竟光溜溜地睡在床上呢,哈哈……” 陶三升皱了皱眉,瞟一眼闺女,生怕这位老爷再说些啥尴尬话来,问:“那五爷他自己乐意?” “他不乐意又怎么办,难道让那丫头跳井不成?” “唉,可惜呀!”老船工叹口气摇摇头。 仲文“嘿嘿”一笑:“老陶,你可惜什么?莫不是早前就看上了老五,想招来做女婿?晚啦! 如今再嫁,柳儿难道做二房?给他做二房还不如给我呐!”说着大笑起来,一面用眼睛看柳儿。 船身猛地一颤触了底,一股滋泥从船头下方冒出来把河水搅浑。柳儿跳下去,踩着水走到圆木栈桥上,将船用力拉近,先将缆绳拴了再放下跳板。 仲文走到船头,装作害怕的样子:“唉、哎,柳儿,扶我一把,要是采空掉到水里就不好了。”柳儿没法,只得伸手扶住他胳膊,却被陈仲文一把抓住手,用劲捏了捏。 柳儿气愤地甩开手,走到一边蹲下整理晾晒在竹席上的小虾。二爷回头给了陶老大两个铜板,笑嘻嘻地边往岸上走,边盯着柳儿的背影口里说: “老陶,你要是有心,咱们就真的做个亲,也是一件美事!”陶三升嘴里敷衍着,却巴不得他赶紧消失才好。 “走啦!”仲文上了大路还一步三回头地伸脖子瞧着,直到树桠灌木挡住了视线才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女大十八变,没想到个小娃子竟能出落得这样水灵!要咱收回去倒好,落到哪个俗人手里,那真可惜了的……” “闪开!”背后有人大喝一声,吓得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几乎同时地,一匹马“呼”地从身边窜过去,跑出十几步远才停下来,骑马的人哈哈大笑。 仲文勃然大怒,正想开口骂人,忽觉得声音好耳熟,定神一瞧:“咦,不是老三吗?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这马是谁家的?” “咱家的,我的。大哥送的礼物。怎么样,漂亮?浑身跟炭一样,一点杂毛都没有。听说呀,是从西域那边贩过来的母马肚子里带的。” 陈仲礼在马上很神气地甩着鞭子说得眉飞色舞,看一眼脸色有点发白的仲文,伏下身关切地问:“二哥,没吓到你?对不起啊!” 仲文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气哼哼地说:“我说你呀老三,吃这么大个亏还没改毛躁的毛病。你就不能长大点?你们这几个弟弟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让我操心!……” 仲礼高高地坐在小黑驹子上,瞅见陶家父女俩听见声音往这边张望,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耐烦地打断他: “行啦、行啦,你就会教训人。”他抖抖缰绳正想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站住了,扭身问: “二哥,五弟的喜事啥时候办?那红菱是个丫头,做这亲合适么?我总觉得亏着老五了似的。” “操心你自己。”二爷冷笑一声,他本想说六弟死去的亲妈也是个丫头,可想起老三和季同是一个屋里长大的,怕他恼了,翻翻眼就咽了回去,说: “他看上的人终于到手,乐还来不及呢,哪有那么多说头?” “你,”仲礼心里别扭,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拿出他惯常的傲劲来了: “他看上的?借他胆子老五也不会干那事情?这个话说给谁听都不会信。啧啧,里厢呀怕有文章!”他晃着脑袋撇着嘴角,用余光瞄着他二哥。 仲文有些恼火:“哎,三弟,你这话什么意思呀?” “二哥别误会,我就是个瞎猜,俗话说‘近朱者赤’……”他话还没说完,瞟见仲文伸手取下左脚的鞋来,忙一夹马肚子,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风中传来了他的声音:“二哥,你也学学大哥的宽厚,别老张口就训别人,小心话说多了喝风啊!” “嘿,小兔崽子!”仲文咬牙切齿,把手里的鞋片子往身边柳树干上狠狠一敲,却不料蹭了手指头,“哎呦”一声就见血珠子冒了出来。 “倒霉!”他疼得皱紧了眉毛:“老大给这小子下了什么迷药,好像换了魂似的?呸!姨娘养的,等你有吃亏的时候!” 他嘴里嘀咕着,颠着脚屐上鞋子,踏着冒烟的尘土向村里去。走了几十步远,听见背后陶三升用他发干的嗓音喊: “柳妹,收船回对岸,扫饭罗!”柳儿带着笑意,清脆活泼地马上应道:“哎,来啦,来啦!” 第3章 仲礼失算了 乱兵事件使得叔仁暂时没走成,帮着大哥忙和了两天,不料身上却渐渐烫起来了,很快支撑不住病倒在床。 老三在家里装猫冬的那几天,他也几乎都在床榻上。病好了,又走不成啦,原因就是他和红菱的这档事。 这婚事实在来得不是时候,也很蹊跷,事情发生在他刚下定决心准备上路的前一天。 这天早上起来叔仁只喝了一碗粥,不知怎的便心跳头晕,浑身燥热。 想许是病没好利落,他向让担子去告假,没有陪同老太太去小通寺进香,正想要不找四姐再抓些药来吃? 这时红菱来喂药,他就中了邪似的,瞧着她清亮的眼睛喘不上气,一下子拉进怀里。 再后来的情形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红菱就那么软绵绵地在自己身下发抖,兜肚掀到脸上,露出粉色的胸脯……。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后来站在大哥面前也不知道自己都怎么说的。大哥听完以后叹口气开口说: “你要娶她就不可再后悔,也不能因她的身份将来嫌弃。要是你俩都愿意,那尽快把喜事办了。”这个回答出意外地简单,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却令他羞愧不已。 婚礼是夏收结束的第三天举行的,一切如常,接新、行礼、入洞房。 周家桥请来的黄秀才出任司仪的角色,赵氏满意地喝了媳妇茶,寿礼则以家长的身份接受了他俩的叩拜,并在他们每人手心放了一枚簇新的银元,说过些祝福的吉祥话。 接下来的几天一晃就过去了,小两口整日厮混在一起,用担子的话讲是“粘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 这几天大哥总出门,听说和三太公约定新米会时说分家的事情,对他恐怕已无暇顾及。二哥不知在忙什么没了踪影。 三哥自得了那匹小黑以后就把心思放在了马儿身上。 小学校刚盖好东厢,顾兴安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课授徒,幼弟季同高高兴兴背了周姨太做的新书包,拉起比他大几岁的侄子洪安一起去上课了。 老太太和姨太太相约去附近的庵庙上香、施舍,据说发愿要去十几处、布施百位僧尼。 所以整个院子都静悄悄地,除了下人们偶尔的走动外见不到一个人,这让叔仁觉得不自在。 躺在床上午睡时,他想起自己的同学们,想起他们夜里一起上街刷油漆,在集市上把传陈悄悄放进人家的菜篮里,想起来那些不知谜底的争论。 唉,也许云莆的剧社已经上演了第一出戏目,自己当初还答应人家要演个乡绅的角色呢!不知道李桐和杨天云两个对第三党的话题争论得怎么样了,会有什么结论吗? 他想着想着,忽然眼前冒出个影子,不,是双眼睛,一双含着笑意和好奇的眼睛,没有菱儿的大,睫毛也没有那么长,但很灵活的杏核眼,躲躲闪闪地穿过别人的肩膀看自己。 唉,这双眼睛不知道怎么样了,肯定没有嫁人,但是自己却忽然成了有家室的人,是一个皮肤雪白、会撒娇的、细腰女孩子的“丈夫”了,呃,也许该叫“男人”? 他翻个身,看着自己的“女人”,她正睡得香甜,头枕在右手上,抿着柔软的嘴唇,脸蛋粉里透白,像小孩子一般,身体随着呼吸在微微起伏。 “唉,要是她睡在这里,会怎么样呢?”他开始想象起来,心情一阵激动和烦躁。 “不、不,那怎么行,我是已经成家的人啦!”叔仁为这些邪恶不净的念头感到害怕和气恼,于是决定起来,穿上衣服出去走走。 阳光已经不像午后那样火热了,温暖中带着几分湿气。他漫无目标,信步而行,手里折了根柳枝随意抽打着。什么也没想,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就这样沿坡走下去,来到河边,冲着一如往常的宽阔河面无聊地发呆,半天才重新回到大路上。望着远处的烟树,心想:“要是就这么走下去呢,再不回去了怎样?” 脚下便一步步迈出去,渐渐地越走越快,终于撒腿跑起来。 他感觉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自己,神秘地召唤着这颗渴望摆脱现状的心,不住地告诉自己: “走,到更远处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要求更多的自由和新式的生活,现在的一切不是你想要的!我不能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家甚至一座村庄! 这颗年轻的心需要的可比你们夸耀、羡慕和满足的,更多、更大、更……”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啊呀,老天,是不是我疯了?” 叔仁猛地拉住一株小柳树,迫使自己停下来。他喘息着、咳嗽,不断把多余的口涎吐在地上。 他不想被过路的人看见这副样子,走下路肩来到一块收割过的稻田边,弯着腰站了站,猜想自己背后定被汗水浸透了。 往周围看看,见有块倒伏的断碑隐在坡前的李子树下,于是走过去将大褂脱了铺在草地上晾着。 自己在石头上坐下,掏出手帕擦脸上、头发里的汗水,眯起眼睛想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微风从灌木的头顶拂过,用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安慰垂头丧气的草茎和野花。 四周静悄悄地没个人走动,空气中唯一的动静便是饥渴的昆虫,不断在烦躁地摩擦它们的翅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叔仁觉得很好笑,算算自己竟一气跑出这么远。 那双含笑、好奇的眼睛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想起在周老师家读书会上第一次遇到她的情形,他还记得两个人握手来着。 那只小手那样软绵绵地,像要化在手心里,让他记住一辈子似的。叔仁轻轻地叹口气,想:“我要是回去见到她,该如何说呢?” 忽又记得那天晚上抽签,居然如愿地抽到和她做对子,真是上天有眼呐。 当警察的哨音在身后远去时,黑夜里她的呼吸离自己那么近,“那时候我还发誓,如果她被捉住了我决不自己走掉,一定回去陪她坐牢哩。” 想到这里叔仁微微地笑了,他还记得这个带着花意的名字:苏樱,“唉,要是睡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她……?”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远远传过来,叔仁被打断了思路吃一惊。他猫腰站起四下瞧瞧,并没有一个人,原来那是从自己后面传过来的。 他悄悄走上坡,探头张望了一下,发现右手路边的蒿草从旁蹲着个人,看样子年龄不大,正朝下面的河岸看什么。 “这人怎么像是陈担子呀?”叔仁信实了那确是自己的小伙计,便想瞧他搞什么鬼。 于是蹑手蹑脚地过去,越过他后脑勺看,却什么也瞧不到,只好低声叫:“担子,你看什么呢?” 陈担子正兴致勃勃处,猛听后面有人说话,吓得一缩脖子,回头却是自家五爷,登时放心下来。 伸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手让叔仁靠近些,贴着他耳边轻声道:“五爷,这下边,”用手指指:“有好戏呐!” 说完捂着嘴乐,自己退出些,让他靠近去。叔仁半信半疑地看他做神做鬼的样子,凑近去够着头仔细瞧。 原来这从蒿草下面是个被洪水冲刷出来的崖壁,下面凹进去些,如一个天然的屋檐。 不远处沙滩上开着一片西瓜地,主人图方便就近在这里用些苇席、篾帘搭了个看瓜棚子。开始叔仁觉得失望,心想破棚子有什么可看? 但是仔细透过篾片间隙瞧却吓了一跳,原来是一男一女在那板床上抱着,男的认出是唐牛,宽厚的肩膀遮住了女孩儿大半,叔仁立即明白那是陶柳儿。 他觉得脸红心跳,还是忍不住接着瞧。两个人正在亲嘴,唐牛的右手在胸脯上揉搓着,使柳儿发出轻微的呻吟,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要制止他。 叔仁想了想,回头瞪了陈担子一眼,突然咳嗽一声。 唬得底下温柔乡里的小两口儿顿时跳起来,“谁呀?”唐牛叫道。陈担子没想到这手,也吃了一惊,忙拉起叔仁撒腿就跑。 两个人跑出好远,叔仁甩开陈担子的手,回头看看已经跑过来几个弯子,人家肯定是看不到了,这才招呼陈担子站脚。 想想今天是怎么了,跑着来,又跑回去,比在学校开运动会还忙,禁不住哈哈大笑。陈担子不知就里,只觉得有趣,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五爷,您刚才太急了,干嘛这么快打断他们?我还想瞧瞧后头有什么好玩的呢!” “好玩?”叔仁在他脑门上点了一指头:“那很好瞧么?小东西学什么不好,学坏到蛮快的!” “这怎么是学坏呢?”陈担子不明白,捂着额角分辨道:“我又没干啥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叔仁摇摇头,知道和他说不清楚,便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是因为唐牛哥来的。”陈担子便抹汗便回答:“他跑到咱屋里说有封信是给你的,硬塞给我,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匆匆忙忙就跑了。我……” “他来送信,什么信?”叔仁急忙打断他问。 “哦,是这个。”陈担子从兜里掏出来,潮乎乎地递过去。叔仁忙接了来撕开看里面,却是两张洋签纸,用水笔密密地写了三、四页。 他在那里一头看着,担子还在后头得意地絮絮叨叨,说:“我看唐牛走得鬼祟,觉得肯定有啥事,就悄悄跟了他到渡口,陶老大没在,他拉起柳儿姐就跑。 我心想莫不是这唐牛哥要绑票?就跟他看究竟。谁知到这瓜棚里,不由分说他就把柳儿给抱到床上去了,我……” “没想到这几天出了这么多事情!”叔仁自言自语一句,一面把没看完的信匆匆塞回去,一面回头叫道:“咱们得赶紧回去!” “啊?哦。”兴致勃勃的担子从眉飞色舞中醒悟过来,跟在叔仁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叫住他,问:“咦,五爷你不会是就这样子出来的?” 叔仁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才想起大褂还在那断碑旁的草地上铺着呢。“我去拿!”担子自告奋勇。“哎,你要让唐牛撞见问起来怎么办?” “放心,他们吃你一吓,这会子早跑远了!” 叔仁低头想想,摇头苦笑:“这是怎么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了半天,竟演了出棒打鸳鸯!” 想起那两个人情热时节的光景来,又叹息道:“我虽有个殷实的家业撑着,却也不曾有这样的自由自在呵!”等不得担子回来,他自己一个人先晃晃地沿着回去的路走了。 快进村时陈担子才喘着追上来,把大褂给他依旧穿了。这时天色正渐渐暗下去,热气消散的林间开始弥漫起薄薄的雾气。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地里收工回来,牵着自家的牲畜,有人唱起随意的小曲、说说笑笑,倒有几分热闹。 叔仁饶有兴趣地听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发现前边走着老佃户顾立秋,他让小儿子顾年年扶着左臂,右手里拄根扁担。 叔仁赶上几步,叫:“立秋叔,今年的粮食都收完了,收成可好呀?” “呦,是五爷呵。”立秋叔听见声音慢慢转过头来,污浊的眼睛动了一动,认出叔仁来,赶忙拱拱手。 叔仁忙制止道:“哎,你老以后别这么着,早都民国了,随意就好。” “那可不成,不管什么时候,这尊卑有礼不能忘啊!” 顾立秋是顾兴安的堂叔,当年也是读过私塾考过功名的。 只可惜几试未中就天下改元了,从此《诗书》皆无用,只好从陈家佃了五亩地居家务农,言行上却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本色。 叔仁知道他脾气,只好笑笑,又听他往下说:“今年还好,雨水时正,除去缴纳田租、留作种子以外还够家里混到秋收的。” 叔仁点点头,这时一边的年年笑嘻嘻地问:“五爷,都说您娶媳妇了,这娶媳妇是个啥滋味,很好玩么?” 立秋伸手给他一记骨榔子,喝到:“咄,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要你来插嘴?”扭转脸来不好意思地向叔仁抱歉:“这孩子脑袋不好使,您别介意。” “算啦、算啦。”叔仁暗自叹息。顾立秋总共两个儿子,老大早年被北洋军招了兵,至今没下落,好容易晚年得子有了年年,却是个头脑不大清楚的。 “立秋叔这辈子也够倒霉运的了。”他暗自想,一面对立秋道: “您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我大哥,或者让兴安带个话也成。我知道您脸皮薄不愿求人,不过不能让婶婶和年年遭罪呀!” 说罢,因惦记着要回去把那封信看完,也没听老人口里不住的千恩万谢,叫上担子,急匆匆地往家去了。 刚进院子,对面撞见二哥仲文倒背两手低头走过来,看见他时立刻叫了声:“五弟,你上哪儿去啦?我正找你呐。” 叔仁没办法站住脚,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要是不打紧的回头再说,我现在忙着呢。” “看你说的,没事情我能找你吗?”仲文没理会叔仁的口气,扯着他往廊子下面走,叔仁撤回手来不满地跺脚道: “二哥,你别拉拉扯扯地,有什么话就说呗,在自家院子里还用得着这样神秘?” “你不识好歹!”仲文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告诉你,和红菱成婚的事还是我在妈面前替你求说的呐,你可别不领情。” 叔仁心里咬咬牙,无奈地叹口气:“好、好,那你说,我听着呐。” “哎,这才像兄弟呢。”仲文凑近些轻声道:“大哥和三太公商量那事你不会不知道?” “分家么?知道呀。”叔仁点点头。 “你没问问他,结果是些啥主张?” “我说二哥,他是这个家的主持,自然要他来操心。至于具体办法,到时候会召集咱们说明白的,你急什么?” “啧,你和老三怎么都这么不上心呢?”叔仁有点着急:“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谁知道说啥,许对你我兄弟不利也未可知,哪能这么信他? 再说,到现在老大也不告诉咱们爹究竟留下多少东西,那益乐堂看守得像个紫禁城一样。 我说老五,咱们可是一个妈带大的,你得帮着点哥哥。我不是早就嘱咐过么?既然老大和你关系不错,找个机会套套底,要不咱们吃亏都不知道呀!” “二哥,”叔仁打断他:“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没这个必要。第一,大哥这个人会瞒着咱们耍滑头么?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我对分家这事本来就不感兴趣,都是你撺掇着妈和姨娘嚷出来的。谁愿意分谁分,反正你们别拉我下水搅这场清静,我过两天还是回学校去。 眼看要毕业了,你不能让我为几个钱拿张肄业证?”他一抬手制止了仲文的反驳,说: “二哥,我真的有急事,得赶紧走了,有话咱们明天说罢。我也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需放手时则放手,整天围着遗产二字打主意像什么? 别自己婆婆妈妈地,搞得大家都心烦,那有什么好处呢?”说完转身就走。 仲文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怔了半天,一口吐沫啐在地上,恨恨地骂:“嘿,翅膀硬了是不? 这是教训谁呢,我倒成猪八戒了?真是!果然不是一个娘难有一条心,不开眼的种子,死不上磨盘!” 又跌脚:“嘿!可惜了一块天鹅肉,倒便宜了他。早知如此,我何必费那样的劲?”气呼呼地转了几圈,无可奈何,只得背手走开了。 第3章 洪升怒掴仗势奴 不知叔仁收到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他就决定回学校去,而且非走不可。 红菱知道留不住,索性帮他整理箱子、衣物,啰里嗦地跟担子交代了许许多多,担子头次要出远门既新鲜又兴奋,对这些叮咛满口应着了。 老孙派了挂车送他们去周家桥。从那里雇船顺流而下寿县,然后转道合肥。仲礼为防意外叫来两名家丁,背了两杆枪跟着,一路送到寿县。 叔仁上车坐了,嘴里说些应景客套的词,其实心早飞进合肥城。抬头瞧见红菱微红的眼圈,觉得过意不去,说些“早晚照看母亲,有事和大哥商量”的话,便连声催着叫走。 离开好远红菱才哭出声来,赵氏叹口气,回屋想了想,叫来丫头小英儿,让她搬过去和红菱做个伴,好歹身边有个照应的。 五弟走时寿礼并没露面,只让纹香给送去了五十块银元和一件秋袄,他明白拦不住老五,也没这个必要。 前天晚上,兄弟俩在书房里说话,叔仁拿出张画过押按了手印的《委托状》,说: “大哥,我的事、屋里的事都拜你照料。红菱年纪轻,有说话做事不对的地方你管教就是,我既信你就依你。” “五弟放心。”寿礼微笑:“还说人家年轻,红菱不是长你一岁么?你又能大到哪里去?”见叔仁脸一红,他接着道: “我也说一句,你信我,托我办理,我没有不尽心的。等回来我给你报账,保证分毫都清楚。” 回想起来那晚是兄弟俩谈话时间最长、最深透的一次。寿礼很高兴五弟不但接受了建议,且还毫无二话地写下了这份《委托状》。 “好兆头呵!”他想,就在这几日内把各房及长老们请来聚一起,以办新米会为名,在席面上和大家公开自己的办法。 到时少不了三太公做陪,他已备了请帖、礼物,叫唐牛把刘先生请来认真和他商议。 所谓“新米会”,意思是收获后办个家宴,全家人欢欢喜喜品尝新收下来的稻米、蔬果等等。 这原本是陈家迁入时带来的习俗,现在倒成本地一项传统了。每到夏收、秋收,各家都会高兴地吃上一顿,有条件的盛上一碗分享给亲朋好友这丰收的喜悦。 稍富足的人家也给长工们加些鱼、肉,慈善的东家还多少帮衬些米、油、肉、蛋之类给佃户,算是对他们辛苦耕耘的额外奖励和酬劳。 陈家的准备工作迅速展开,人人都喜气洋洋地忙来跑去,逮猪捉鸭。 头天傍晚,寿礼、刘先生由唐牛陪同着,来到下人们住的地方,给雇工每人手里放一圆大洋。 然后叫七猴子给有家的长工每户送十斤米和一斤菜油,陈身长工每人一斤牛肉、三十铜钱;村里各家佃户则是十斤米、五斤面。 到了当日,前院藤萝架下头摆两张大桌子,是主人们享用的。 雇工和长工们在后院摆了三桌,护院家丁坐一桌,厨娘、槽头和不在上头伺候的粗使们两桌,把个后院实满了。 寿礼嘱咐刘先生从各房派一个丫头,由纹香领着伺候前院,余的都在东边月亮门里头摆两桌,预备着随时交换手,或听各房主人的召唤。 大家很高兴,今年是个好年成,一直留在庄子里的周氏也带着小儿子赶来了,洪升和洪庆在姐姐云茵一边一个,你逗我一下、我捅你一指头,格格地笑个不停。 云茵给吵闹得没办法,吓唬他俩说:“再闹,把你们放爹那桌上去!”两个这才吐吐舌头稍许安静了些。 仲礼的儿子洪安和仲文的两个女儿云媛、云绮坐在另一侧,中间隔着姨奶奶和母亲林氏。眼巴巴地瞧着那小哥两个开心,自己却夹在女人们中间,好不别扭。 挤咕着眼睛要洪升替他开口,洪升却不喜和姨奶奶说话,做鬼脸当没看见。洪安嘟着小嘴怯生生地问:“妈妈,我想和哥哥坐在一起,行吗?” “不行!”王氏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婆婆就拧着眉毛瞪了洪安一眼。 洪安委屈地嗒、嗒掉下泪来,王氏赶紧掏出绢子来给他擦着,哄道:“乖,别乱动啦,一会儿就开席了,啊?” “你别老惯着他,仔细将来不领你的情。这娃子呀就得对他厉害点,省得以后和他老子似的,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山大王,那时才后悔呢。”姨太太撇着嘴说道。 二奶奶周氏和姨太太是姑表亲,只有她说话姨太太才勉强给面子,见王氏尴尬忙出来糅合说:“娃娃家懂什么?不如让他们随意些好,姑姑拘着他也不在这一天呐。” “呵哟,我的好侄女呀,你可不知道,这家的男人表面上憨厚老实,其实鬼灵精得不得了,一个没看住就能变出三个戏法来。我来了几十年,可算领教呢!” 姨太太向来说话不把风,旁边的两个丫头赶紧捂住了嘴。周氏听着有些刺耳,沉吟着没再说话。 满桌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洪升却站起身来主动走过去,扯一下洪安的袖子,笑着说 :“弟弟别哭,为这个哭什么?我们去那边找玉樱姐,叫她变个戏法看看。” 说着也不管人家什么说头,掉脸拉起就走。 “我也去!”那边洪庆奶声奶气地蹬着两条小腿要下地,他母亲忙叫: “啊呀,马上就开席了上哪儿去呀?云茵快跟着弟弟们,玩一会儿就拉他们回来啊!”云茵答应着,巴不得地牵起洪庆的小手追去了。 众人知道只有洪升敢这样做,姨太太不好说什么的,王氏怕她脸面上挂不住,忙劝说:“算啦,反正都在这个院子里,让他们玩去好了。” “我说妹妹呀,小孩子的事情咱们老的就别说太多了,有他们自己的娘亲管着呐,咱们只管图个高兴,好不好?”太太忽然开口,用手指头裹着帕子点点周氏,笑道: “要说山大王,我们家里现有一个,你们没瞧出来么?”众人一阵笑,周氏被婆婆说得臊红了脸,低头拿杯子喝茶,遮掩过去。 正说笑间,忽听纹香叫:“来了、来了,小姐可算是挪动啦,还以为六爷都请不动您呐!” 众人回过头去,原来是陈家的小姐,寿礼唯一的妹妹,人称“四小姐”的敬姑娘,被六爷季同拽着出来。 后面跟着个边走边抹头发的丫头,叫水凤。敬姑娘和寿礼是一母同胞,都是前头没了的徐氏所生。 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殁,不知怎地家里就有“这女娃命理妨人”的说法,弄得太太和姨太太都不喜搭理。 她由奶妈徐氏(徐氏的陪嫁,同族)抚养着长大,水凤是她的奶姐姐。四小姐住在家里最冷僻的小院子,只两间屋,平时对外少有来往。 她不是个美人胚子,脸有些长,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面颊上有几颗痣,微微发黄的头发,肤色白皙。从小养成个孤僻、不爱见人的性子。 稍大些喜欢读书,跟着药房的陶大夫学中医,整日里泡在书籍、草药中间做虫子,同家里人更生分了。 只有几个小淘气和她处得好,尤其是六弟季同爱听她讲故事,讲各种花花草草的药用,敬佩得如老师一般,关系胜过别人。所以寿礼让季同去请她出来,果然奏效! 敬姑娘今年二十多了,却还没出嫁。早先有几个相亲的,不知什么缘故都没成。于是她恼起来,发誓赌咒地说不嫁了,再来媒人就打出去,以后真的没人再敢上门提亲。 她屋里只有水凤做伴,就这么一直独身到现在。赵氏以为是怪物,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嘱咐自己两个孙女不可和她来往,免得学了样去。 所以云媛、云绮看了这个极少见面的姑姑都新奇,眼珠不错地瞧。她自己并不在意,一言不发地在大嫂身边添个位坐了,朝小姐俩微微一笑,倒弄得她们有些手足无措。 “姑娘难得好心情上前头来走走,她们平日少见姑姑,这会儿有点认生。”王氏微笑着点头说。 “咱家姑娘是大规矩的,当然不会没事在院子里瞎溜达,平白地让那些家人们贼眉鼠眼地看来瞧去有什么意思?人家是书里乾坤,一门心思要学李易安呢!” 姨太太似乎找到了新的话题,兴致勃勃地说得手舞足蹈,全然不顾她表侄女摇头摆手、递眼色,格格地笑得两肩颤动。 媳妇王氏咧咧嘴,心里觉得不好这样拿敬姑娘耍,又不敢当这么多人面劝婆婆。 偷眼看本人,见她倒并没恼的意思,也不理睬,只捏着杯子喝了口,便扭头问大嫂洪庆开始学仿字了没等等,王氏这才放下心来。 姨太太见众人都不笑,觉得挑不起兴头,很无趣地抓起小折扇来扇,心想就这样干坐着好没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宴,太太脸上说不出阴阳,她只好忍了不再做声。 正这时,东边忽然沸反盈天地闹起来,惊得几位做媳妇的忙起身去看究竟。周氏知道和自家孩子无关,悄悄拉住了云媛等说:“别去,不干咱家事。” 小姐俩只得坐住,伸了脖子远远地看。谁料她这话倒让姨太太不觉叫声“啊哟”,心里顿时打鼓似地,想起洪安那小宝贝便再也坐不住,跟在后面扭着小脚追了王氏去。 原来洪升带俩弟弟找玉樱给变戏法看,玉樱就手拿过桌上一只空酒杯来在三兄弟面前晃了晃,反过来扣在手心里,一会儿再打开,里面却有了粒花生,乐得小兄弟们缠她,央求: “再玩一个、再玩一个!”玉樱想想看,从头上拔下只绞银细簪来,在手里一抹,打开却不见了。 “咦,哪儿去了?”洪庆叫道。 洪安本想看清她的手法,并没看出什么破绽,挠挠头也觉得奇怪:“并没瞧见什么,怎会不见了?”抬头看看玉樱,忽然调皮地一笑,说: “哦~,我明白了,想必还藏在她身上。兄弟们,我们搜,看她能藏到哪里去!”三个一拥而上,戳戳点点,呵痒带抓挠 “叽叽嘎嘎”地胡闹上去。 玉樱素来怕痒,顿时缩成一团笑得喘不上气来,又吃不住他三个的重,“咕咚”声连凳子也坐跌了,洪安站不住脚,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玉樱“格格”地笑个不停,忙告饶道:“不在我这里,真的不在,等拉我起来告诉你们在哪里。” 洪升不肯,说:“你先告我在哪里,立刻就放你起来!”玉樱没法子,只得用眼往旁边一扫,胡乱指认说:“在、在玉铃头上插着哩。” 不料玉铃一听竟变了脸色,站起来往后退一步,咬着细牙冷笑说:“乔张做致地这是干什么呢,原来是要拿我做本钱!” 玉樱听了莫名其妙,一面挣着站起来口里一面问:“姐姐你说什么?” “装的什么糊涂?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妖精的主意,成天家做出个风摆柳的样子来在爷们面前晃来晃去,现在又借个名头来上脸,你以为就能爬到别人头上去?呸!” 玉玲说着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玉樱听她不着东西地在众人面前一通数落,又羞又气,涨红了脸挺身跳起来,叫道:“我又没招惹你,干嘛张口乱咬?这个家里谁装妖精还不知道哩,反正不是我!” “樱儿住口,你才多大了,就学会顶嘴,还不给你玉铃姐赔罪?”槽头老孙的老婆孙于氏正带着人布置桌子,知道玉铃是二爷房里最宠的丫头,心里怕她吃亏,赶紧过来冲她使眼色。 玉樱觉得委屈,说:“凭什么我给她赔礼?我又没做错什么,开了句玩笑话就让她妖精、妖精地骂。谁在爷屋里作怪谁知道,不要哪天叫我碰见给嚷出去!”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白了脸,孙嬷嬷摆着两手急忙喝止:“别嚷了,这个话不好说的……!” “这是哪里寻来的野丫头,敢这么撒野,还了得么?还不快叉了去锁在黑屋子里头!”旁边正给孙嬷嬷帮忙的朱泰家叫嚷着。 她原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后来嫁给北岸刘文集的庄户头朱泰,自觉比别人高一头。遇见和陈赵氏(太太)有关的事情还是上赶着巴结,所以急急地跳了出来。 孙嬷嬷心想这个人若闹起来怕要火上浇油,赶紧伸手拦着。 那边玉樱早哭了,本来汪在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倾下来,道:“你也来欺我?可怜我没了爹娘,伶仃一个,倒是你们手里的泥巴一般!” 朱泰家的一声冷笑,把头晃晃说:“在哪家里就要守家的规矩,你个进不得门的丫头还想做小姐? 莫和我说孤苦,有本事,就是这里几位小少爷能有一个看上,将来收你做了姨娘,我头朝下倒着走。” 话还没有说完,洪升脸已黑了,玉樱捂着脸抽嗒起来,说:“玩耍的事罢了,扯这么多夹七杂八的臊人做什么?” “哟,你还知道害臊呢?”玉铃撇撇嘴:“这有什么可羞的,刚才不是都上过身了吗?压一回也压,两回、三回也没啥。” 说着朝朱泰家的一扬头:“朱妈妈,这宴席要开始了,还让她在这里扫兴呀?” 孙嬷嬷一把没拦住,朱泰家拖了玉樱便走,玉樱不肯,大哭起来,被她在面颊上狠狠地几记耳光,骂道:“打不死的小烂货,看明天叫锦春院的来卖了你去!” 洪安、洪庆两个哪里见过这场面,顿时咧嘴哭起来,慌得孙嬷嬷哄了这个安慰那个。 不留神洪升拧身箭步上前,攥住朱泰家的手腕,略用用力气,便疼得她“哎呀”声放了手。 刚才听她们一唱一和地嘲弄玉樱,洪升就已经憋足气了,胳膊上一抖,朱泰家不由自主地便踉踉跄跄,向墙根下一头栽了过去。 头晕目眩地才要爬起来,洪升上前伸手揪着衣裳,几巴掌直打得她眼冒金星,口里骂道:“你是什么个东西,也敢指桑骂槐地在我们兄弟面前撒野称大?” 下手既快又狠,却恰好与她打玉樱的一样数目。 朱泰家只觉得嘴里一阵甜涩味道,鼻孔堵得喘不上气来。用手一抹,满手的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唬得浑身乱抖,大叫:“杀人啦,救命啊!” 洪升大怒,抬脚要踹她,被几个女人上来扯手抱腿地死死地拉住了。他边挣扎边吼:“放手,我要教训这个不知死的婆娘!” 朱泰家的两边脸已经肿得老高,半边脸都是血,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高声嚎起来:“娘呵,我不活啦!” 玉铃在旁看了冷笑不止,孙嬷嬷手忙脚乱忙叫小青先去护定了玉樱,又叫人拉朱泰家起来,急得了不得,只怕惊动了前院的老爷太太们。 可是眼见已经闹腾得这么厉害,岂有不被惊动的理? 寿礼等人踏进院子的时候,洪升还在怒吼着挣蹦。这孩子力气大,几个丫头、嬷嬷都跌跌撞撞地按不住。 抬头一看,这满院子哭的哭、叫的叫,有的笑、有的跳,好不热闹,寿礼不知出了什么事,皱眉没说话。 玉铃瞧见他身后跟着的仲文,满腔的委屈涌上心头,嘴角一歪也哭出来。 二爷先见朱泰家的样子,心中非常不快,又听玉铃的哭腔更觉烦恼,挥手喝道:“住口!”却发现效果不大,只好气急败坏地大叫:“都不许哭、不许叫!” “这是怎么回事?”寿礼淡淡地问,不急不燥。 “打、打起来啦!”孙嬷嬷两手哆嗦着回答。 “废话!我们又不是没长眼睛,还不知道在打架么?”仲文没好气地驳了一句。 寿礼摆摆手,说:“我不管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族长马上就到了,你们赶紧收拾利索,不能让他老人家看我们家里这场大戏!” 说罢扭头看一眼洪升,喝道:“你还在那里瞪着眼睛做什么?” 洪升看看父亲,摔手气哼哼地要走,被仲文抬手拦住,说:“侄儿稍等,朱泰家这满脸的血不会是你做的好事?咱家可没有随便动手打下人的规矩哟!” “谁叫她欺负人,你没见玉樱脸上的红印子么?”洪升梗着脖子对他二叔叫道。 “洪升,不得无礼!”寿礼打断了他,环视一圈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今天是我们全家高高兴兴聚会的日子,我不许有人捣乱破坏大家的好心情!各人都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就象什么也不曾发生那样,一切等日后再说!” “这怎么行呵?”仲文老大地不乐意:“受气的都是我们屋里的,说一句就成没事了?大哥断事不公平!” “那你要怎样才公平?” “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把打人的情形、来龙去脉说清楚了,该责该罚明白处理!”仲文毫不示弱。旁边孙嬷嬷赶紧说: “就是句玩笑话,谁知铃姑娘当真了。朱泰家意思是教训玉樱便打了几下,我也没能拦住。少爷是见玉樱被打狠了才出手的,其实并不是有意惊动老爷、太太们。” “那不行!”仲文听了越发瞪起眼睛来,叉着腰,不依不饶说:“反了天啦,都这么胡闹,这个家还有样吗?” 寿礼看看玉铃,又看看玉樱,琢磨着孙嬷嬷的话已心里有数,但觉得自己又不大好拿这个当众说事。 恰好旁边姨太太听了仲文的话“噗哧”一笑:“呦,二爷的意思是要我们帮您料理家务呀?哎,可我还不知道咱这家里头‘铃姑娘’是哪位呢?” 说得几个明白的都掩了口,或者掉眼看了别处,不明白的如在云中却又不敢吱声。 玉铃顿时满脸通红,站不是走不是地好生别扭,仲文扎着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好。 寿礼见了心想正好,便借此解围:“家里的事自家人解决,各屋里的事各屋自己解决,别搅了大家的兴致是正经。都散了罢!” 说完要走,仲文看了眼玉铃,不由怒从心头起,立即在后头追了句:“大哥,这是玉樱挑出来的事情,我回屋处分她不算为过?” “那要看你怎么个处分法。”陈一品缓缓转过身来说。 “我、起码二十……”陈仲文说着又看了眼玉铃,见她扭过脸去,又改口道:“不,四十、六十鞭子!” “阿弥陀佛,这也太狠了?”姨太太吓了一跳。 寿礼上下打量玉樱,问她:“你是买来的么,本地没亲戚?”玉樱听说要挨鞭子,身上哆嗦起来,见问她,忙带着哭腔答道: “回老爷的话,我是苏北逃荒来的,十岁上进门,还有个弟弟在杜家庙庄子上喂猪,爹娘当年都走散了,卖的是死契……”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寿礼叹口气:“唉,身子这么陈弱,哪禁得起皮鞭。若出个意外,岂不是让人家说我们狠毒刻薄待人?虽是死契,也不能太过分了。 今天的事源头在你,不处分也难。不过,鞭子就不要打了,这噼里啪啦地听着很舒服么?老二,用人以仁,看在在场的恩娘、我和你嫂子份上,另外处分?” 陈二爷跺脚:“那就卖了,反正我这里留不得!” 第3章 新米会敬姑娘表态 此话正中下怀,寿礼呵呵一笑,拍拍兄弟肩膀说:“闹了半天还是要发狠。这样,上边就不用她了,让她后面浆洗去,你也眼不见为净,如何?” 不等仲文表态,陈周氏给孙嬷嬷递个眼色:“孙家婶子,回头你把她东西拿到后边去,别忘了!” 孙嬷嬷应着,上前拉了她便走。 仲文皱皱眉头:“就这么便宜了小妮子?” “那怎么着?依你这会子早天地爹娘地鬼哭狼嚎啦,对不对?”仲礼上前乐呵呵地拽他: “得了,二哥,跟个丫头较什么真呐,都说我混,我看你犯起脾气来比我还厉害。咱们喝酒、高乐去是正经!” 说着不管他情愿与否,连推带拉地把他弄走了。 众人也都散去,刘先生领着洪升来到寿礼跟前。寿礼叹口气,说:“真是,就为这么点事情!” 刘先生理解地一笑:“东家可看清楚?任何事都有利有弊,分家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寿礼点点头,伸手给了洪升一记骨榔子: “小子,你今天可惹祸啦,回去写二十篇仿字给我看!还好玉樱没挨上鞭子,不然你心里会不留疙瘩?” “玉樱其实挺好、挺善的,少爷们都喜欢她。”刘先生把眼睛往上推了推,凑近些说: “这也分两边看,好歹没坏那位手里,隔半年一载的再调回来用就是了。瞧瞧玉铃现在成什么样子,俨然半个娘娘。” “嗯,我看还不如劝老二早点收房,省得名不正言不顺!”寿礼赞同地说。 回到座位上还没坐稳,门外便有了响动,朱四连跑带颠地进来,叫:“来啦、来啦!”寿礼兄弟忙起身,跟在太太和姨太太身后迎出去。 早上刘先生到行里雇的那顶蓝染毡呢四人大轿停在门口,轿夫们已经扶正了杠子,其中一个正乐呵呵地从唐牛手里接赏钱。 年老体迈的三太公在他家的丫头阿屏搀扶下,正一级一级地上台阶,阿屏另只手替他撩着大褂,以防不留神踩了下摆绊跤。 见大家迎出来,老人抬手颤巍巍地说:“不用迎,你们别搞得这么隆重,倒叫我老头子不好意思。” 话音还没落地,左脚尖便在石沿上磕了一下,身子一歪,慌得阿屏忙用身体撑住了,寿礼也赶紧伸手扶了,笑道: “太叔公还这么要强。不过,岁月春秋,还是让晚辈们伺候着好些。” “光顾着说话了,其实有阿萍在就没事的。” 阿屏听了抿嘴一笑:“老人家还是小心脚下,当心光顾着说话又别着什么。” 太公咧嘴不好意思地乐了:“你们瞧,就她敢管我,她这官儿比族长还大一级!”说得众人莞尔。 太太凑到他耳朵上大声说:“这孩子伺候您好些年了?不容易的,挺好!”太公瞥她一眼: “我知道,不用这么大声嚷嚷,你想说啥老头子心里明白。不过咱们今天来不是说这个的,回头我自然请你。” 说完拍拍低了头的阿屏的手背,叫过洪升,让拿新下来的稻米给他看。 洪升撒腿跑到厨房去了,也不管别人,从米缸里抓了一把,左右看看,就撩起褂子的下摆来兜着,颠颠地又跑回前院。 大家已各自坐好,有人给太公上了茶,阿屏就在侧后站着伺候。寿礼叫唐牛传话下去,开宴上菜。 三太公撮起几粒米来闻闻,又放进嘴里,两眼微闭,将米咬碎后用舌尖细细品味着,忽然睁开了小眼睛,笑眯眯地抚着洪升的小脸说:“嗯,香甜,好米呀!” 像得到赦令似的,安静的席上立即爆发出欢声笑语,人人都高高兴兴地眼里放出光彩来,似乎刚才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席面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一片家庭祥和的景象。 这次新米会之后,二老爷陈仲文的心情总算舒畅些了。 那天席间正酣,陈寿礼公布了他的分家计划: 他本人继续掌管长房的产业,洪升因是长子长孙,理当领有凤凰坡陈家庄园的房屋和土地; 其他四位兄弟每人分两处房产;陈仲文、仲礼、叔仁和季同三家男丁每人给土地八十亩、粮食六十石,女子四十亩,粮食四十石,各家分银票八万,大牲畜四头; 丫头们属于死契卖的,仍归各房听差,其余听其选择,长工仆人每家挑一名,有富余的也尽量按其意志分配。 “不行,我不同意!”仲文立即表态,同时还看了仲礼一眼:“几百亩地,我们每人只分八十亩,这明显是不公平的!” 他用手指点着桌面,有些激动地看看了一圈,说:“该平均分,每家都一样多。还有,洪升还是个小不点,他一人就占了两百多亩,偏心得也太过分啦!” 洪升听了小脑袋一歪,瞪他一眼。 “这算什么偏心?”太公摇晃着脑袋看看仲文,心想这小子得这么多还不知足,真是贪得无厌。 他清清嗓子,慢悠悠地歪头从阿屏手里的杯中呷一口茶,说: “你曾祖父,我的兄长当年立下这长孙田继承的规矩,为的是保证子孙香火延绵不绝。分家不分长孙田,这是不错的,合规矩!” “那,我们各家分的地太少,他长房倒占去几乎一半,这总不合适?” “地,给老大的是多了些,当然,他那里面还包括着学校的校产呢,他是校董呵。” “我说二哥,你要那么多土地做什么?”仲礼突然插话进来,依旧带着他那副爱嘲笑人的样子: “你这么白白净净的知道怎么侍弄庄稼、果园么?没的糟蹋了。你看我就有自知之明,就这么点人,加上丫头、长工也不过十张口,够吃不就行了。” “是啊二老爷,就因为这样的考虑,大老爷才决定把银票给各家多分些,尽量抹平。八万银票,那可值上千亩地呢!”刘先生在旁边劝解道。 “少放屁,你们俩穿一条裤子。”仲文瞪了他一眼:“老头子留下的数远不止这些,打量我不知道?” “是呀!”姨太太冷笑:“我当初可见过,那老太爷数银元、称元宝,啊呀呀,还有些个珠子、翠玉什么的,那益乐堂里还少吗? 如今派了俩门神,我们是没福气享用罗!”她故意说得酸酸地,还扫了眼太太,意思让她也发难,谁知人家却两眼微闭似乎在养神,并没任何表示。 陈寿礼早料到这两位会说这些,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微笑着说: “刚才二弟说的我明白了,三弟讲的也有道理。既然这么讲了,我做点修正和补充。 咱们分家本意是为让各家能过得更好而不是相反,如果平均分配而不考虑到个人的长处、特点,那么后面的结果可能就不尽人意了。 既然老二在日本国学的是经商,他也素来有这样的志愿,我看就把杂货铺子和碾磨房连本代利都归了仲文。 另外镇上任大牙要举家搬上海去住,他那典当行要出手,我已交了一千块的订金打算盘下来,二弟要是乐意我也转手给你,那订金就算我入股好了,怎么样?” 说到这里仲文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连连点头:“嗯,这还差不多,好哇!” 寿礼扭脸拍拍仲礼的肩膀:“三弟不喜农事,也不会经商,可是侠义尚武。我和太叔公商量过啦,村里组织自卫队,三弟做队长,每月大洋五十元的薪俸。 家里现有的枪支、子弹都归他,我再出资买十二条新枪,还有后槽上你挑五匹备鞍的好马和三头走骡,这是在刚才那个数之外的。 自卫队编制是三十人,每月的关饷由我和村里各出五成。好吗?” “哟,这么说,我儿子以后就是陈队长啦?”姨太太把手一拍,惊喜地叫道。 众人都忙着给仲礼道喜,陈老爷把手往下按按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说: “虽然分家了,各家单过,但我长房每年除夕前还会给太太、姨娘、各位兄弟和侄子们每人发放两石粮食,每家一封银元,也是个同根同源、关心爱护的意思。 至于益乐堂里的财产、物品,大家都知道自父亲去世后我就封门禁止出入,只有丫头安喜一个人在里头负责打扫、上香。 说实话,里头究竟有什么、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刚才所讲的钱财都是指存在刘先生柜上的银票,那里头还有一千二百两现银,我用了一百两修学校,余下的打算请刘先生放出去,每年的出息用来资助族里的孩子们上学。 另外银行里有两万六千元存款,是准备给四妹置办婚事嫁妆的。余下的应该都在益乐堂里,并没在刘先生账本上,数目上看大概值七万元左右。 但这是笔浮财,就像姨娘讲的,是些珠宝、瓷器、玉石或者字画、家具一类。这笔怎么个分法我还没想好,打算跟大家商量、商量,最好有个简单、可行的办法。” 在座的一听都愣住了,好半天赵氏才说了句:“那小院子里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啊?居然我们都不知道!” “先别说没用的!”仲文没好气地瞧了他母亲一眼,说:“既然大哥已经摊明了,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才好。” “干脆,大哥咱们也别费事了,你给我们七万块大洋不就可以了么?”仲礼把手一摊说。 陈寿礼苦笑道:“三弟,只怕我把自己的钱给了你们,连种子、饲料都买不起啦!” “你们愿意听我老头子一句么?”三太公忽然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我看呐,要简单、可行,有个办法。 各家都有孩子,老二家俩女儿也顶个男孩,老五不在,让洪安替他,洪庆替老三,季同就是他自己好了,加上一个洪升、云茵姐弟俩。 院子不是封着没动吗?咱们找个好日子,大家去揭了封条,让孩子们进去自己找自己拿,限一个时辰,谁弄出来什么、拿到门口,这东西就归他家。 若是到时辰还有余下没拿完的统归长房支配。你们说这么做可好呀?” 大家一听,哎,这是个办法。既均衡地照顾到各家的好处,同时也避免了大人间发生直接冲突,于是一致赞成。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益乐堂开启封条最终被决定在七月初八进行。 各家都开始忙着做准备,有给孩子衣裳外面加兜的,还有练习跑步的,还有被大人按着头灌输如何辨别翠玉珠宝真伪的,一时间不亦乐乎。 这事也成了全村上下聊天的话题,穿补丁褂子、爱到处背着手问人家“卖地不卖?”的已故老太爷,居然留下一份诺大的家业,令人们津津乐道。 “你看人家那钱,是怎么省出来的?”,街头巷尾的村民们都啧啧地摇头称奇。 陈仲文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因为超出他的预期很多,相比下他倒不太在乎大哥掌握土地,毕竟对自己来讲真金白银是最重要且值得看重的。 然而一件事令他非常不快。那天临散席敬姑娘突然站起来,拿出张纸大声公布: “这是我和五弟、六弟签字画押的委托书,我们三个自愿把分到自己名下的产业、财物交给大哥和刘先生打理,按季分红。 我们也希望仍住在家里,请大哥、大嫂宽容收留和爱护我们。”说完将那张纸递给三太公收了。 这一出让不少人意外,但四姑娘却不听劝,扭头叫上水凤便毅然告退。 当着众人尤其是族长的面太太又不能发作,青着脸勉强坐到散席。 姨太太找个理由说吃得肚子不舒服竟自回屋,仲礼见母亲不在眼前乐得自在,左一杯右一杯地陶醉于他的“带兵梦”里。 仲文回房后被陈赵氏好一顿数落:“人家在你背后搞这样的小动作,你居然笨得什么都不知道!真正气死人!” 据说姨太太反应更大,未待散场就叫丫头们毫不客气地把季同的铺盖、什物一股脑地送到了老大院里,还说了些“儿大不由娘”的话。 也难怪,她把季同抚养了这些年从没想到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背着她和人联手演出自作主张的戏来。 仲礼却醉得路倒猫似地什么都不知,醒来听说后自己想想:管他呢,反正咱得到的足够,少个老五还乐得省心。 在母亲面前大栽跟头的仲文次日找到三弟连抱怨带埋怨,却不料被仲礼一句:“既非一条心又何必困在一个槽子里?二哥也忒求圆满了!”给噎得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想想似乎老三的松心哲学有几分道理,人么,生而苦短管恁多做什么?于是他带上蔡忠携着册子到处走动,巡视自己未来的领地和店铺。 听着众人的奉承和巴结心里非常受用,对蔡忠得意地说:“还是做老爷好,做老爷人家供着、求着,因他的好歹都是你给的!”。 陈仲文甚至找出了当年带回来的礼帽和文明棍,耀武扬威地出现在本村和镇上的大街小巷,大人们张着嘴巴瞧着,小孩子则兴奋地跟在后头叫喊。 无数目光下他越发精神抖擞,仿佛在向村民们宣告:陈二爷从此在本村独立门户了! 又过了半个月,二老爷和三老爷迁出陈家大院,搬进分给自己的新家。仲文和母亲陈赵氏住的那套是老太爷从破产的崔又仁手里买来重新修缮的,有前、后、西三个套院。 仲文自己住了前院,把种着二十多株桃树的后院安置了太太,这处小花园更安静优雅些。保姆、厨娘和长工都在西套院里,还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蔡忠的管家任命。 仲礼挑的是靠近学校的一所院子,坐落在坡上,周围比较开阔,西北边是崖壁,居高临下,可以俯瞰不远处宽阔的大河。 这地方原是前清一家镖局设立的落脚点,很宽敞。虽没那么多房间,但院后带个很大的马厩,且有两排仓房,改造下住上十来个人没问题。 这很合乎他的心意,他打算在将仓房改成自卫队的驻扎点,再辟出块草地来操练用。 可姨太太不大乐意,唠唠叨叨地数落儿子心里只有枪炮、没她这个亲娘。 把仲礼弄烦了,跳起来嚷嚷说:“我给您翻建,也盖个小花园,花它一万银子好不好?”陈周氏这才不敢吭声了。 仲礼的脾气说干就干,不过没盖花园,他招来人手夯筑了一圈围墙,好似座山寨。除去西北角都包在里头了,对自己得意地说:“从今后,这就是老子的地盘啦!” 第3章 小娃大搜益乐堂 日子过得说慢也快,七月初八很快就到了。 这天一大早陈家大院门口就围了许多人来看热闹,比此前学校上梁还吸引人。 仲礼早就吩咐几名胳膊上套个蓝布箍的自卫队员背着汉阳造警戒起来,无关的人谁也不让进。 这帮人基本上都是本地无业的汉子,虽然枪里没子弹,却还是吆五喝六地十分神气。那架势好像众人不是来瞧热闹,倒是来看他们威风的一般。 “去、去,站远点!”一名队员上前挥手喝到。 “咦,这不是梁二吗,怎么今天没试手气去,到在这里做起门神啦?” 站在人群边上的秦大叔揣着手、背着草药篓子笑呵呵地问。 “今日没得空,这一天就有半块大洋的赏钱,可比在场子里准头好多了!”梁二很得意。 “哎,梁二,你把那胸脯子再挺高些,再威风点,兴许二老爷心情好,一眼相中赏你个丫头做彩头呢?”不知是哪个在人堆里高声讥讽着,引起围观人们的哄堂大笑。 “嘿,是哪个王八养的开这种玩笑,有种的站出来?老子一枪穿了你!” 梁二翻着眼皮,露出一颗暴虎牙,恶狠狠地从肩上摘下枪来朝前边的人肚子上虚晃了一下,吓得那人连忙后退,却又踩了后面人的脚面,那人也往后一跳,又踩到其他的人。 立时就有好几个声音喊:“不要挤、哎呦,我的娘,踩到脚啦!” 梁二和几个队员哈哈地笑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小四子背着个皮盒子仰头走出来。“嘿嘿,这里真热闹啊,我说你们几个不好好站岗,在这里瞎吵吵啥?” 梁二赶紧收回枪站好,陪笑说:“王副官,没啥,我和他们开玩笑呐。你怎么出来了?” 小四子本姓王,自从被陈家保释出来脱了苦海,便赌咒发誓要重新做人。 自卫队成立后仲礼让他做教头,给了一个副官的名头,每月比别人多一个大洋的饷,又许他将来置地成家,着实地下功夫收降了这小子。 他也算个义气人,替仲礼做事从不惜力的。看看这么多围观的人,他点点头:“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乡亲,可别闹出事来。仔细那枪不是好耍的,弄坏了可是四十皮鞭哟!” 说完转身就走,梁二在后头嬉皮笑脸:“王副官不给他们训话么?” “训屁话呀?”王四白了他一眼:“我就是来查个岗。你瞧你们一个个站成什么样子?等会儿县长大人来了白给我丢人,又不是没教过的?” “我们这都是半路出家、临时抱佛脚的,哪里像你老生来就是背盒子枪的呢?”另一名队员小意巴结地笑着说。 “那倒也是,”王四晃晃脑袋:“小爷十二岁当兵吃粮,你们要到这地步,差得还远呐!”说完一扬头,背着两手进去了。 盒子后面露出的枪把手上缀了几根皮条子,远看去好像他的尾巴,在屁股那里晃荡着,没察觉梁二在他背影上悄悄啐了一口。 陈家男男女女都聚在益乐堂外,从这向里望去,可见弯曲的石子路通向一面白色云墙。 暗色的竹林掩映下,依稀墙上开扇对开的木门,正上方有个眉子,端端正正地墨书着益乐两个字。 门前站着四名家丁,还有两条汉子小臂上裹着牛皮护臂,一身短打扮。 黑红的国字脸挎把大铁刀,另一个瘦些,背对大家与那挎刀的小声商量着什么,双手抱杆一人高箍铜头的棍子。 使刀的是武师卢虎,用棍的是他师弟刘五文。老太爷最后的三年就在这门后的院落中度过,他去世后便由这二位各带家丁轮值把守。 门前四堆人,各家都备了一、两个空箱子及较大的藤筐等,准备用来装取出的东西。 刘先生掏出怀表来看看,已经将近九点,三太公早坐在了证人席上,还有个位置空着,是给县长大人备的。 小孩子们好像过节一样激动和兴奋,跑着、跳着,只没有穿寻常的节日衣服。相反地,两个女孩子身前、背后都可笑并且明显地地临时缝补了几个大大的口袋。 因为仲文听说不让用家伙,所以特地叫王氏做的。可小姑娘们十分不喜。 妹妹云绮正皱着眉毛、扭动着,粘在奶妈身子上诉苦,她觉得这衣服实在太难看,像街口讨饭的花子一样让她在众人面前羞愧不已。 奶妈也没别的法子,只有搂着头,捧着她软嘟嘟的小脸蛋,微笑地安慰她:“不要紧的乖乖,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了……” 九点整,一辆黑漆明亮的双辕马车从街道另一头出现。车窗两侧各站名挎盒子枪的警察,后头还跟着四个骑单车的。 一名警察跳下车,到门口大声对老朱道:“孙县长到,还不快点给你家老爷通报?”吓得老朱屁滚尿流窜进去。 很快陈寿礼跑了出来,朝一个从马车上走下来,穿蓝灰色制服的青年官吏连连拱手,笑道:“县长先生远道驱驰,一路辛苦,我代表本村及陈氏阖门恭迎大驾!” “让斋先生,好久不见。你我早已熟识,何必执礼如此呢?”孙县长打量大门和被驱赶到马车后面的村民,笑笑招手,然后亲热地称呼着寿礼的字。 孙必仁刚调任本县,原来的吴县长虽然从前清就执掌县印,人称“不倒翁”,但终于在不久前的政局中站错了队,被扫地出门了。 孙必仁原是江苏的教员,后来投身北伐,去年做某县宣传部长有较好的政绩,加之原上司的大力保荐,终于超升到这淮西小城做了一地父母官。 他满三十岁,苏北盐城人,面皮微黑,中等个,出身于小米商家庭,自认是个务实但并不很聪明的人,有几分胆小谨慎,有时也看风使舵。 陈家的邀请递到他手里时,孙县长思索了很久。 本来他不太愿意走这浑水,生怕刚到任便被人怀疑结交豪强、收受贿赂等等,但陈家虽然偏居一隅,却是本县数得着的大户,有实力。 他上任后忙着支援剿匪供给粮草,还要号召扩大自卫武装,防止赤化,这样的人家正是他的坚强后盾,所以推敲了一番后还是决定来帮个忙,也算为自己巩固印把子。 他在原地站了,仔细地看看几个家丁的装备,点头夸句:“不错,堪称我县自卫武装之楷模呀!” 然后才慢慢地迈步上台阶,心想昨晚还好在周家桥住下,这一路坐得腿都有些麻木。 陈寿礼向他一一介绍自己的弟弟和子侄辈,请县长和三太公见了,安坐入位,自己也命人抬张板凳来,在旁边坐下。孙必仁就着手里茶杯呷了一口放下,笑道: “让斋兄这一大家人真是兴旺,叫我羡慕呵!鄙人单身赴任,既不能尽孝又无家庭乐趣,想来还不如也隐归乡里,做个无忧虑的田舍翁多好!” “县长说笑!您是父母官,怎能弃乡里而图安逸呢?”陈寿礼挥挥手,示意让争睹县大人尊貌的围观人等退后,表示歉意说:“乡下人没见过官家,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孙必仁抽出一把纸扇,”啪”地抖开了,翘起腿来满不在乎地大声说:“反正本县在这儿要待一天呢,大家要是想看不妨走近些。” 他这么一说,那些丫头老妈、佃户、长工们倒不敢往前了,只远远怯生生地瞧,后头还有个子矮看不见的,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巴在人群中间卖呆。 孙县长问了几句时令、收成之类的话题,转而说到今天的主题上来,问明了事先拟订的规矩后笑着说: “有趣得很!我也帮人家处理过几桩分家案子,倒没见过这样做的。总归是让斋兄家庭和睦、兄敦弟谊,彼此尊重的结果。老兄虽不是书香门第,却颇有大家之风!” 陈寿礼听他说自己不是读书人家出身心里沉了沉,但总算还是句夸赞的话,便笑脸谦逊道:“哪里有这么好?都是您的溢美之词,真要如此也就没分家这等事罗。” “哎~,老兄此言差矣。分家之数在所难免,人口繁殖到一定程度可不就要走到这个结果? 要不,这满村陈姓都挤在这个院子里,只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呢!”孙县长的话说得周围人都笑了。 见县长和族长都点了头,陈寿礼对刘先生示意:“开始!” 刘先生揣着手含笑走到门洞下面,清了清嗓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今天,咱们请孙县长和本族族长陈学恭老先生做见证,在这里分发老太爷留下的浮财。 像上次老爷在新米会上说过的,东西由各家孩子进去取,谁拿到的就归谁。不过任何事都要有个规矩,我们也立了几条,以免大家误会和混乱。”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来,手抚着眼镜宣读: “第一,代表各家的子侄辈,包括六爷,只许取物,不得损毁房屋本体; 第二,东西拿到手就成为主人,别人不得抢夺,有分不清归属的,交孙县长当面裁决; 第三,屋中物品尽在对象之列,但在获取途中不得毁损,否则作价赔偿; 第四,不得使用筐、箱等器物装盛搬运,只许单身、徒手进行; 第五,所获财物要拿到院门外集中登记后装箱,然后交各家领回; 第六,限一个半时辰,逾时未能带出院门的必须放回原处,由长房登记、接收!大家可都听明白了?” 眼前这四堆人都叫唤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快开始,都等不及啦!” 刘先生笑着回头朝卢虎他们一挥手:“开门,解封!”寿礼起身,从腰里解下钥匙递给卢虎,大家盯着他到门前“格楞”一声脆响开了锁,接着院门向两边一分。 刘五文先带着两个家丁进去戒备,然后卢虎从扎带上摘下各屋的钥匙递给师弟,让他进去把所有门都打开,两个家丁分别守着里、外院。 刘五文出来给卢虎一个手势,卢虎大声说:“东家,门都开了,请六爷和各位少爷、小姐们进来!” 陈寿礼拱手:“还是请县长发令。” “嗨,这又不是打冲锋,还要吹号不成?”孙必仁嘴上说着,却从怀里掏出块铜壳子怀表来,笑吟吟地看一眼跃跃欲试的孩子们,说:“大家听我叫‘开始’,就往里面跑,好不好?” “好啊!”孩子们答道。 但是孙县长却故意没有立即叫,而是看着表等了等。“跑”字刚出口,孩子们便已经风一般冲进益乐堂。 各家大人们在后头急得大喊:“别跑,当心摔着!” “记住了,不要瓷器,拿袁大头!” “照顾好妹妹,不要碰着!” 孩子们期盼已久的游戏总算开场了,个个只顾往前钻,哪里还听得到? 仲礼在人堆里哈哈大笑:“好儿郎们,快跑呀,晚了就拿不到银子啦!”众人听了一愣,忍不住都笑,王氏暗下里拧了他一把,骂:“没脑子!就一个儿子,哪来的‘们’呐?” 洪升以前是常出入这座院子的,门道他很熟悉。在他看来这里是全家、也是全村最漂亮、精致的地方。 它是个内、外一组的套院结构。外院不大,以一间南屋为主,右侧接着间小小的耳房; 中庭两侧连廊、对面云墙环绕,紧贴墙角栽种着几杆疏朗的翠竹和两棵不大的梅树; 庭院中间放着四座宽口陶缸,里面荷花开得正好,碧绿的团叶下面隐约可见着一尾尾游动的鲤鱼。 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在这里走动、晒太阳、喂鱼儿消遣。 孩子们进来就有人往南屋里钻,以为这就是益乐堂。洪庆伸手拉开个抽屉就看见十几枚银元正躺在里头,乐得大叫起来,忙着往兜里放,引得季同和洪安也跑进来乱翻。 洪升在门口探头看了,喊:“后边还有呢,比这里地方大得多,不要停啊!”说完领着两个小姑娘朝东跑,小哥仨一听,停住手互相看了眼,立即慌慌张张地跟出来。 第3章 聪明的洪升 原来房子东侧的廊檐下开着个宝瓶门,接着一条穿廊通向内院花厅。花厅是养植、欣赏花卉的地方,里外各种花草争奇斗艳。 孩子们此时无心顾及,顺西边敞开的大门追着洪升的脚过去,猛抬头正对墙上一面四方开窗,转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晴和的阳光铺洒在院子里,照得水面晃着闪闪星光。池塘虽不大,但水是活的,听得见某个地方有“淅沥沥”的流淌声。 南面的廻廊和花厅外临池的半山小榭勾连,另一头向西边延伸,隐在山子与竹林之间。 池塘像个葫芦形状,腰部的地方跨着座廊桥,藤蔓植物爬满了它的木架。桥北端被从岸边突出、半悬在水面的明轩给遮住了,叫人有些犹抱琵琶般的感觉。 如果由花厅外的听雨榭往北,地势逐渐抬高,爬廊靠池塘的一侧墙上开了数扇花窗,直到拐角的太湖石那里。 接下来路就分成了上行和下行两条,往上走通过一道叠落廊通往明轩的二层,往下走则沿着临水廊从明轩的一层转过去。 但是洪升知道那不是最近的路,他见大家不知所措,便说了声:“从这边,跟我走。” 说着,带领他们沿南岸边铺满石子的花畦小径直接通过廊桥来到对岸,从这里经过一座六角的亭子,过去就是明轩外廊的西墙,眼前出现粉墙青瓦的建筑,青砖、雕花挑檐的正门,这就是益乐堂的核心淡宁居。 一名家丁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为他们推开灰色的大门。众人欢呼着涌了进去。 淡宁居外廓中庭种着株橘子树,西厢廊下开一个长方的过门,进去一拐就到了中堂正面对着的楼梯下。 孩子们刚进来到处乱窜,不知往哪间屋走好,瞧着哪里都有趣,景致、雕花、庭院、绿植,让人目不暇接。 虽然洪升来过,但也不知道他爷爷把好东西都收在哪儿,几个人在堂屋、卧室一通乱找,虽有些引人注意的小玩意,或者散碎的金银、钱币,可不像大人说的那么多。 大家都有点着急,洪庆扯住洪升,问:“你不是来过吗?那东西会放在哪儿呢?” “我是来过,可没亲眼见过那些钱呀!”洪升叉着腰站在原地大量着堂屋墙上的几张字画,心里也有些纳闷。“那怎么办?就给一个半时辰呢!”云媛跺脚着急地叫起来。 “喊啥?喊了金子银子就能自个走出来?”云茵到底大两岁做事成熟些,她跟在众人后面一边观察一边看,心里大约已有了数,于是指着楼上说: “下面肯定不会有,好东西定在楼上呢!” 就在这时,季同在楼上叫:“你们快上来,我找到啦!” 大家听见便立刻冲上楼去,却没见到季同的人影。 循着他的声音找过去,原来楼上卧室的床侧暗影里有个小门,平常被帷帐挡着看不到,门后是一条木地板的走廊,朝西一侧全打着雕花的假窗。 透过玻璃看下去,下边是后面的天井,正对着佣人们做饭、洗衣时打水的小井和厨房灶间。原来这二层是只和卧室相通的! 季同站在那里发呆,这两间原是没有隔墙的。屋里很简单,临门中间一张旧八仙桌,窗下有两张高脚条几。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一溜七、八个大柜子,都下了锁头,留着新鲜的、被揭掉的封条残纸。 他面前的一个已经敞开了门,里头四格横板上堆放着整齐的纸卷,都用红皮纸包着。洪升等人进来一看这个样子,也都楞住了。 洪升等又打开其它柜子,除了一个空着外,都满满当当,有的柜子里还放着小木箱和许多卷轴。他拿起一个来打开,里面是珠子、玉簪和嵌着宝石的首饰。 洪升拿出一串来走到云媛面前给她挂在脖子上,珠子发出淡淡的米色光泽,非常温润、柔和。洪升格格地笑起来,说:“妹妹可以做新娘子啦!” 说完伸手又拿起一封纸卷,在手里掂掂,各握住一头用力,它发出撕裂的声音,但立即就被银元跌落和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给掩盖了。 金属的“叮当”声十分悦耳,跌到地板上的钱又弹起来,蹦跳得好像水花里溅起的珠子,让孩子们激动起来。洪升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还等什么呢?拿呀!” “这么多!兜里装不下,规矩又不让用器物盛,可怎么拿呢?”洪安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抓得满满的两只手,皱起眉毛来为难地问。 “我有办法!”季同动手解开外面的大褂,脱下来往地板上一铺,说:“咱没带器物,用这个总不违规?”“好啊!”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效仿。 一时间屋里到处是笑声,几个孩子你撞我、我碰你,乐不可支,云茵她们几个女孩子商量了一下,更是转身去屋里摘下两幅旧帷子拿来摊开,打算用这个权作包袱皮了。 但是几个人挤成一团很快就显得互相妨碍,不时有人被踩脚或者绊倒。季同停住手,大声说: “这里这么多柜子,干嘛都挤在一处,我们一人一个柜子不好吗?”大家这才分散开,各自去找各自相中的目标。 实际上季同说话前洪升就已盯上了一个很大的旧樟木箱子。这箱子被放在房间一侧的硬木雕花屏风后面,上边搁了几个很重的铜器和灯台。 洪升注意到旁边地上的铜器和钟表身上布满灰尘,而箱子上的东西却不那么脏,该是有人经常拂拭或搬动。 他想了想,回头见其他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元上,于是挽起袖子将杂物从箱子上搬下来。他本来力气就大,很快干完了这项工作,但箱子却是上锁的。 洪升转身去叫守院的家丁,命他去找钥匙。卢虎带着大串钥匙跑上来,见地上一堆的器皿十分惊讶,边开锁边问:“少爷,这都是你自己拿下来的么?” 洪升点点头:“对呀。” 锁头轻微地一响,卢虎站起身来,拍拍洪升笑道:“少爷好力气,要是习武一定做武状元。” 说完走到门外去了,想想这屋里这么多家伙器物,碰着哪家的都不合适,便命人叫大门外的安喜赶紧进来,就守在楼上伺候。 洪升打开箱子,旧纸堆混合着杂墨的气味冲了一鼻子。他伸头看看,觉得有点失望,因为都是些卷轴、簿子和稿纸。 正要走开他忽然想:如果不是非常有用的东西为什么放在这个房间里,而且上面还压了这么多重物呢? “不管他,反正这东西又不压身子。再说字画也能值些银子呢!”他记得曾见过有人拿字画来要卖给爷爷。 洪升也脱下大褂子铺在地上,把箱子里的纸卷、画轴满满地抱了几抱,直到褂子里盛不下了,这才做个包裹模样挎在手里,然后胳肢窝下又夹了几支卷轴,大步走下楼去。 其他人也陆续背着包袱往外走。云媛姐妹俩力气小却背得太多,只好半路上停下来商量商量,抽出了约十几封藏在亭子后面的丁香丛里,这才勉强连背带抱地将剩下的银元带出来。 门外的大人们早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出来立时一阵欢呼,还有人叫起好来。 孩子们把东西放在自家箱子里,立即有帐房和各家管事将东西核对、清点、登帐、入箱。人群伸着头看,不时发出惊奇的声音和议论。 洪升把自己包袱里的东西打开时,不知谁失望地叫起来:“少爷怎么不拿银子,拿了一堆没用的纸片?” 陈寿礼听了站起来走过去,低头捡起几张来看。洪升不好意思地看着父亲:“我也不知道有用没有,反正扫出来给您瞧瞧,要是没用我就不拿了。” “不,用处还是有的。”寿礼抑制住心里的高兴,抖开几页给他看,轻声说:“喏,就是这样的东西,里边还有么?有的话都拿出来,别人不要咱们要。” “行呵!”洪升放心了,咧嘴笑着抹了把汗:“您等着,我再跑一趟。这东西轻,等全抱出来我再拿重的!”说完转身又跑了进去。 随着孩子们一趟趟进出,各家面前收获都在不断增加。等发现银元太重影响搬运速度的时候,就有人开始注意到四周的箱子,很可惜那时它们已经被洪升运得差不多了。 战场很快地向其它各房间转移,逐渐有了新发现。 抽屉里散落的银元、钞票被找出来,姑娘们也开始把目光投向了存放在楼上厢房里的成匹绸缎、布料,最后是摆放在桌子上的钟表甚至各种居家什物。 他们像蚂蚁和蝗虫一样席卷着每一个角落,连书房的笔洗也不放过。 洪安背起一包书籍正要往外走,忽见桌上一个碧玉貔貅镇纸,心里喜欢,想要是拿这个给五叔摆在屋里才好呢。 谁知刚一伸手就被洪庆抓在手里,他心里一急立刻大叫起来:“我先看见的!” “谁先拿到的归谁!”洪庆也不示弱,两个人都气势汹汹地看着对方。 还是季同经过这里瞧见了,进来劝说:“争什么呢?有这功夫十件东西也拿到了,还差这一个?洪庆是兄长,让一让罢。” 季同虽然和他们是同龄人,但是一来辈份大,二来也确实说得有道理。洪庆抿着嘴唇想了想,把它塞到洪安手里,说: “瞧你舍不得的样子,真喜欢就拿去。”洪安这才抹了一把几乎滴下来的眼泪,破涕为笑地说:“我不是给自己的,我替五叔拿。” 随着一声锣响,宣告时间已到。卢虎兄弟催促着小兄弟姐妹几个拿着自己最后的战利品,呼哧带喘从园子里出来,随后又挂上了所有的锁头。 每家的收获都十分丰富,不但量大,且品种丰富。 登记之后,仲文、仲礼两家便由长工抬着筐、扛着箱子,把东西都搬上自家的大车,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叔仁和季同那份则由族长过目后让洪安和季同分别画押,然后钱财交接给刘先生,物品则由仆人帮着送各房去。 一场喧闹了许久的分家到此结束,基本上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仲文家拿到了三千七百块银元、十六匹绸缎、五匹布料; 老三家得到的是四千二百块银元; 洪安替叔仁拿了一千六百多块银元; 季同是个有数有够的,他自己只取了两千银元; 云茵在洪升帮助下,拿了两千六百块银元加上十五匹绸缎; 洪安的收获也不少,别看他前边光顾着背别的东西,但也拿了两千多块银元呢。此外各人都拿了数量很大的珠宝、首饰、钟表、文房四宝等等。 陈寿礼派刘五文进去,先取一千块赏给了卢虎、刘五文兄弟,家丁们每人赏五十块; 给村里每户给五块,佃户再加一块;每名雇工三块。 另外酬谢孙县长和三太公分别是八百块和两百块大洋,护送县长的兵弁、警察每人十块钱做酬劳。 当晚还设宴款待,且留县长在重新洒扫、布置过的醒春堂(原来太太住的)住了一晚。 次日走时,孙县长捎带上了给自卫队买枪的款子以及寿礼为县中学捐献的一千银元。 村里所有的人都像过年样高兴,只有仲文还不满意,一个劲地叹气,抱怨自己只有一双女儿,才取出这么点银子来等等。 最满意的是寿礼,他实现了把大部分田产控制在自己手里的目标,而且在洪升抢出来的纸片、卷轴中,除去一些古旧的字画、书籍外,他意外地发现了不少放债或借贷、抵押的字据! 估计从很早起家里就开始放债了,但没人对此进行管理和追帐,甚至在老太爷开始迷糊的时候被淡忘了。那也是隐性的财富呀! 又过了两天他才叫人重新打开益乐堂,刘先生带人进行了清理和登记,尽管被众人瓜分了一回,但是散落在各处的财物还是不少,敛在一起折合价值仍有一万多元。 “唉,就这么多啦!”寿礼朝刘先生苦笑:“呼啦一下子我就只剩下这点了。刘先生,咱们单算现金,能用的还有多少?” “不加四姑娘、五爷、六爷的?” “还要减掉云茵嫁妆那部分。” “您的加上大少爷,一共不足三万元。”刘先生从眼镜片后面认真地说道。 “就是说我得靠这三万做本钱重新振作?有点难呀!” “没错!雇工、用度、日常维持加上种子、饲料等等,这点钱可以撑得过一年,再往后可就……。”刘先生抬手扶扶眼镜框,没继续说下去。 寿礼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手拍拍窗台:“好。不管怎么说,这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后边能做成什么样就看我的本事罗。” 刘先生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眼窗外说:“下雨啦,好得很,今秋盼望还是个好收成!东家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做事,还要看老天帮不帮忙呐。” 两个人不再做声,一起默默地看着窗外,细细的雨丝从天际致密地斜挂下来。 苍天无声地望着大地,灰蒙蒙地,看不出它的表情,只有远处隐隐地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鸣,好像在预示什么,却又不那么清晰。 (第一卷完) 第4章 车夫舒龙 第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些,春节(国民政府刚颁布法令,改旧历新年为公历春节)刚过,大地已经暖意融融。 许多地方草皮出现返青,枝头淡淡的绿芽若隐若现,似乎拼命要快点钻出来看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在乎倒春寒的危险。 陈叔仁臂弯里夹个布包袱,踩着融化的雪水走在街道上。被无数次踏过后,雪水和泥巴混在一起,脏兮兮地,被踩到后向四处溅开。 脚上那双红菱新做的棉鞋到处是泥点,叔仁却不在意,依旧兴冲冲地不时蹦跳着前行,尽力躲开路上的水面和泥泽。 一辆人力车从前边的拐角处窜出来,车夫大声叫喊着:“快躲开、让路!”,两侧行人纷纷躲避,只有大摇大摆的警察没当回事,结果绑腿丄立即多了几个泥点。 他破口大骂:“兔崽子,跑恁快干啥?急着撞死去啊?” 车夫直跑到叔仁眼前的药铺才停下,稳稳地放车,顺手将块白毛巾搭在右肩上。 一位老太太手按在毛巾上,扶着他的肩头走下车,摸出两、三个钱递过去,说:“小伙子腿脚是不坏,谢谢啦!” “谢谢老人家,找大夫是大事情么,还能误了?要不要我在这里等您?”车夫殷勤地问道。 老太太正想回答,那警察已冲过来,“砰”地一脚踹在车轮子上,气势汹汹地吼:“好啊,老子说话你装听不见是?跟我走一趟!” 车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赶快作揖打躬地赔不是:“警察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您看这位老人家急着要来请大夫,所以跑得太快了些……。” “少废话!”警察把手里的棒子在车棚上敲了下:“我现在告你妨害交通、扰乱秩序,车子扣下,交罚款来赎!” “这、这没道理呀,我又没有撞到人!” 老太太也觉得有些过不去,开口说:“劳驾,他是好心帮我,就不要责罚了?又不是什么大错。” 旁边围观的人们也有议论:“不就是溅上几个泥点么,何至于扣车?” “是啊,人家还要靠这个吃饭呐!” “去、去,干什么,想造反呢?”警察转身一瞧人越来越多,立刻警惕起来:“都散开,少管闲事!” 车夫看众人替他说话,趁机陪笑道:“老总,您看这围观的人太多了也不好,再说也没造成什么大损失。我给您赔罪,求老总海量,放了我这次?” “嗯,小子,人多了我就得放你呵?挺会看风水嘛?人多了又怎么样,赤党才喜欢人多呢,你不会是个赤化的?” “啊呀,老总,我就只求您放我一次,这怎么和赤色说到一起去了?”车夫哭笑不得。 “哼!”警察见他害怕,立即得意起来:“那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交过罚款车子你可以拿走。” “那您看,交多少?”车夫满心想要尽快脱身,只得试探着问。 警察绕着人力车走了一圈,伸出个手指来:“这车还挺新,就……十块大洋!” “啊,十块!”车夫喊了一声:“我把车送给您,重新买辆好了。老总,我哪有这么多钱拿来交啊?” “他一个穷车夫,难道去偷、抢不成?”,“就是啊,要这么多,难道打劫么?”人们纷纷议论。 警察有些紧张,立即喝道:“不许议论,不许胡说!”一面转回身来点着车夫叫:“好啊,你还聚众闹事,我怀疑你是赤党!跟我走,到所里咱们再算账!” “算了、算了,”那老太太走上前:“你们都是年轻人,听我老人家一句劝,都撩开手罢!” “嘿,你说算了就算了?”警察不依不饶:“这条街上到底他妈听谁的?别废话,快走!” 车夫急了,把毡帽拿在手里往地下一摔:“凭什么?我又没做违法的事情,左一个右一个的大帽子,还‘赤化分子’?这不是要逼人么?” “逼你怎么样,还怕你反了不成?”警察上前要揪车夫的衣服,不料看热闹的一拥而上,扯的扯、抱的抱,你说我劝搞得他动弹不得。 叔仁见状上前拉了车夫一把,说:“还不走?”车夫这才明白过来,急忙拖起车子来,叔仁在后面推着,撒腿就走。 跑出好远去听到后边急促的哨音,车夫忙对叔仁说:“老弟,快上车!” “那怎么行,你自己跑!” “我哪能丢下你自己溜走?没事,我腿脚快、有力气!”车夫把叔仁车过来推到座位上,说声:“坐好喽!”便飞快地穿进小巷子里去了。 车子拐了七、八个弯,听见叔仁在后边喊他,车夫这才渐渐放慢脚步,找个僻静角落停下,还特意在巷子口张望了下。 “他追不上来啦!”叔仁笑着说:“老天,凭你的腿脚要想追上,除非他赛过戴宗了!” 车夫见周围安静便放下心来,“嘿嘿”地笑着用手拍拍心口:“您还说这个,都快吓死我了。多亏各位帮忙,不然今天这个事不知怎么了结哩! 这帮该死的东西,仗势欺人,有本事上山里找人家红党凶去,拿我们耍什么哩!” “快别说了,”叔仁笑道:“让别人听见又要说你像赤化分子啦。” “要这么下去人人都会给逼到山上去,不是做土匪就是做赤匪。”车夫愤愤地说。 “土匪和赤匪有什么区别么?”叔仁掏出手帕来擦着额角问。 “那可不一样。”车夫坐在踏板上用衣角抹着汗,看看巷子两头没人,悄悄地说:“不瞒您说,我家就在桐柏山,什么土匪、官军、红军都见识过。 土匪嘛,遇到了就得剥层皮,老百姓叫做‘没道理’,意思是和他们千万别认真较劲,能活命就不错; 官军呢,叫个‘不讲理’,打仗卖命的都是横主,哪有功夫和你废话,再多说一句枪托子就砸过来了; 至于红军么,倒是有主张讲道理的,只是杀人杀太多了,有钱的听说他们要来都没命地跑路,像我这样子的倒用不着,人家不碰。” “那,哪个更好呢?” “我选的话当然还是要红军罗。不过,”他上下看一眼叔仁:“学生哥,你家里大约也是有钱的?还是躲开些好!” “我也不能算个有钱的,”叔仁笑笑:“父母都不在了,如今二哥、三哥分家出去过,大哥供着我们小兄弟俩,还有个姐姐。” “哦,这样,也是不容易的呀!”车夫点点头,又说:“哎,你这是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不用,”叔仁赶紧摆手:“你还是忙自己生意,我自己走几步就到了。” “小兄弟,咱俩有缘,你今天帮了我,无论如何我也得回报你一次嘛!”叔仁还想推让,车夫不由分说按住他,拉起车子就走。 叔仁盛情难却,只好告诉他:“到丰盛西路,大鸿兴旅馆。”车夫答应一声稳稳地快跑起来。 一路上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叔仁了解到他原来姓舒,大名一个“龙”字,是桐柏山里五姓村的,今年二十六岁。 家里因交不出租粮不但被夺了佃,而且还给收了房子去抵债。没有了生活的基础,他只好带父母和两个弟弟迁到肥西投靠亲戚,后来又经人介绍来到省城做车夫。 “如今大弟弟在豆腐店里学徒,二弟给人家脚行打小工,倒都能勉强生活。只可惜爹娘没熬到这天,那年闹春疫的时候先后死了。 唉,我有时会去看看弟弟们,好歹饿不死就有活着的盼头呵!”车夫舒龙一边奔跑,一边和叔仁感慨地说。 叔仁皱起眉毛来,觉得气愤和羞愧:“真没想到,你们那里的东家怎么这么凶,竟一点地步也不留么?我大哥是不会的,他对佃户们都很好,从不做这样霸道的事情。” “倒也不是每一个东家都会这样坏。”舒龙咂一下嘴巴,用脖子上已经发灰的麻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 “谁让咱倒霉呢?要论起来那老鬼还是我远房的亲戚呐,一点情面也不讲只认得钱!我们村里给他起个号,叫做铜板老爷。” “怎么讲?” “他呀,喊人帮工每天只给一个钱,干的什么活却不管。家里有高兴事情出去打酒也只许打一个铜板,多了不给。” “原来是个吝啬的。”叔仁听明白了,却又奇怪:“既然知道他这样为人,怎么偏还给他做佃户?” “那又能怎办?他家地最多,是我们那里的大户啊!” 丰盛西路确实并不远,穿过三、四个路口就到了,大鸿兴旅馆在它东南角的一座三层灰色小楼里,楼下租给了公司和餐厅,楼上两层作为客房使用。 陈叔仁从车上下来,先谢了舒龙,接着便要给他钱,被他推开了。“这是做什么,说好我报答你,怎能收钱呢?”见叔仁觉得不好意思,忙转开话题嘱咐他说: “以后有什么需要让力行车行的弟兄们给我大龙带话,或者去宝泉局后街二十七号,我在那儿租的房子,房东许大爷的闺女是嫁到我们村的,对我还算照应……。” 和大龙分手后,叔仁走进旅馆的大门。他向四周看了看,柜台后面伙计秦二哥正和一位客人说话,微笑着冲他点头,用手指指后面。 叔仁快步穿过后门,经过走廊来到个种满藤萝的小院落,女主人正坐在荫地里摘豆角,见他来了笑着说:“怎么才来?人都到齐了,就缺你呢。” “刘英嫂子这是要招待我们吃焖面么?看来中午有口福哩。”叔仁眉开眼笑,刘英是旅馆郑老板的媳妇,她做这个的手艺可是大家最称赞的。 “嘁,还不是李桐那个大肚皮馋这个么,”刘英用手背抹了一下鬓角,抬头撇撇嘴说: “你们这起子秀才呵整天忿这个骂那个,真不知是能当饭吃呢,还是可以把这天下改个样子给俺看看?可怪的我们家那位居然稀罕你们这样的。要不然,我才不费这个劲!” 叔仁有点尴尬,不过他知道这女人是个厉害嘴豆腐心,也没分辨,径直朝门口走去。 “哼,要我说呀杨兄这篇文章实在有点狗屁不通。就这么点事,你就直说呗,拐来绕去的什么意思,哪个老百姓看得明白?” 屋里一个很阔亮的嗓子大声地说着,听上去保养得很好,而且底气很足。叔仁回头看眼刘英,想她方才形容李桐是大肚皮,不禁笑了笑,没声响地推门进来。 屋里的人都围着看桌上的几页文章,只有一个人转过头来看他,认真地点点头,叔仁也回应了,却并不认得对方。 他把手里的布包放在靠墙的书架上,一面伸手在炉边去烤火,一面悄悄地问这独自坐在一旁戴黑边眼镜的长头发男人:“这是在看什么呢?” “我也是后来的,不大清楚。”那人打量着他小声回答: “好像是那个瘦子,叫做杨天云的,写了篇什么《论布尔乔亚政党在中国存在之必要性》的大作,各位正在拜读呢。”他停了停忽然微笑问:“你是陈叔仁?今年的毕业生?” 叔仁一愣:“咦,你认识我,我可不记得你呀?” “狗屁不通、狗屁不通!这样的东西也可以称得上文章?真要把我们校友的脸面丢尽了!”李桐在靠窗的地方大声地说,像要尽力宣布手里这几页纸的死刑。 他声音令正洋洋得意的杨天云很不舒服,做为原作者他甚至感到愤怒,又带着几分不屑,指着发难者对大家说: “你看、你看,刚才还说要谦虚地、客观地阅读,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你这人就是狂傲,把别人说的、写的、做的统统当一文不值。你倒是讲讲,有什么道理就摆出来大家讨论嘛!” “我说不通就是不通!”李桐一点也不服输,他冷笑着掌心向上地摊开右手掌,胖胖的手指头每根都好像胡萝卜样向前扎煞着: “当前影响民生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不是有没有政党自由,更不是美利坚那样多党轮政的制度,而是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军阀和土匪! 这些势力从根本上阻挡着政务的实施与政府机构的效率!不铲除这些割据、动乱的缘由,空谈政党建设是完全错误和本末倒置的。 当然,我并不否认政党存在的必要性,但就目前来说,政府最大、唯一的目标是实现真正的政体统一,而不是强调自由与民主,并为此特意再许可诸位多造几个政党出来。 须知多党体制,会像军事割据一样把我们的政府搞得体无完肤,没有一致的意见,一致的精神,就不可能有一致的行动! 中国现在缺乏的就是个团结、统一的整体,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第4章 布尔乔亚焖面 “哼,又是你那套论调。”杨天云掉过头去:“我怎么听怎么觉得里边还是有独裁的臭味!” 他用食指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拿起自己的稿子来一拍:“各位,防止独裁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党制度。一个政党只有一个声音,也只会发出一种动作。 这确实是很统一、很整齐、很好看的,但这是目前的中国所需要的吗?不是!”他把头忽然一甩,做出种毅然的表情来提高嗓门道: “某些人无不独裁的觉悟,百姓混沌易被利用。 在这样的情形面前,为了防止发生独裁的现象,多党制就成为必然。 巴黎公社后尚且出了个陛下拿破仑,何况我愚钝之中国乎?” 他愤然地将手向两边一扩,密集在圈子周围的人群急忙朝后躲闪,但还是有人被碰到了,发出“啊呀”一声。 杨天云扭脸看看,却不知道是谁,只简陈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气呼呼地坐下去。 李桐听了这番话不急也不恼,笑嘻嘻地把茶杯给他递到跟前,说:“口渴了,请自由先生喝点水再演讲好不好?” “不喝!”杨天云把脸一扭,做出副不受嗟来之水的样子。 “别这个样子嘛。你说我赞成独裁我不接受,你说人民愚钝我更不接受! 看来你从本质上还是没看清楚,我中华三千年文明多么灿烂辉煌,这难道是群愚民所能办到的么?你也忒小看国民的素质了!” “少转移话题!”杨天云侧眼看着他诡异地笑笑:“哦,我明白了,你是故意把题目转到这上边,好吸引大家对我群起而攻之,用心何其歹毒啊!”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争啦!怎么每回都像罐子里的蟋蟀一样,见面就掐,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吗?” 叔仁一看,说话的人他认识,是去年毕业的刘思敏,中等的个子,不知学谁的榜样留了部还不太密的络腮胡。 叔仁觉得有趣,因为实际上他这个人并不是外表这样凶巴巴地,相反却总以当校刊的编辑为自豪,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是替报馆、书局做些校对的事混口饭吃而已。 只听他说:“不管政党还是独裁,总之,哪个把国家领导好了就行,不要叫老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 哎,说实在话,我听来听去,你两个都是在替别人争,一点也没有真正地关心下民生疾苦的意思。说明白点就是两个吃饱的布尔乔亚,在替人担忧那些天上的屁事!” “哎,这可不对。”杨天云立即反驳道:“古人还说‘匹夫有责’呢,国家大事怎么与我无关,而且又给扣顶布尔乔亚帽子。我看你这个帽子大王总是不改!” “唉,他说你是布尔乔亚那是因为把自己比作布尔什维克。” 李桐一脸认真地拍拍刘思敏的肩膀: “你可以到山里去找红军,问他们要不要你这样的,真的,也许人家看你是个知识分子,给你个官职也未可知。”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刘思敏涨红了脸:“你们以为我不敢么?有本事一起去,看谁比谁差点!” 李桐“嘁”了一声:“算了你,充什么好汉?人家造反那是要打打杀杀地,像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去白吃饭?谁要才怪!” “喂、喂,不要人身攻击好不好?”杨天云赶紧出来抹和:“怎么说着就说到这上头去了?倒搅了大家的和气。” “各位同学,这报纸是谁拿来的?”一直坐在床边看报纸没抬头的黄鹏忽然开口问。 “唔,大约是李桐罢。”杨天云伸头瞧一眼回答。 “可以借我带回去仔细看看么?” “当然,一份报纸而已。”李桐大大咧咧地挥挥手。 黄鹏是早两届毕业的,据说不愿意在自家的成衣铺里面做现成的大柜,找到一家碾米厂,靠着能看懂机械图的本领做检修工。 他在几人当中算是老大哥,又有这样一段传奇,所以大家都比较敬重他。他笑着把报纸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里,对大家说: “刚才你们争论的时候我发现报上有个豆腐干新闻,说政府很快有大举措,各地的军队已经向山区集结了。” “怎么,真要开战?”杨天云吃惊地问,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肯定要打一仗。”李桐叉着腰,另一只手做了个往下按的动作,说:“红军闹得越欢就越是容易引起政府的重视,围剿行动迟早会来。 我二表哥在廖师长手下当团参谋,听他说师要扩成军,团要改成旅,把周围的几路杂牌子统统收编过来,目的就是为进剿做准备! 瞧厉害不?这回可不是派几个人去维持下治安那么简单,真要见血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打?”黄鹏看一眼叔仁身边的陌生人,继续问:“知道的话,咱也好提前做个准备。我可告诉你们,这仗打起来粮食肯定大涨,不早下手会吃亏的!” 叔仁听了这个话心里一动,嘴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还是刘思敏先叹口气,说:“又要打,这才安生几天?咱们毕业就遇上这样的事,工作肯定更难找罗!” “怕什么?”杨天云梗着脖子:“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沟,我就不信咱有知识的人还会给饿死。大不了去上海、南京,哪里不能挣出个饭钱?” “还是要背井离乡呦。” “你怕了?” “这有啥可怕的?我只是……” 他两个正说着,门一开刘英嫂子端着一大盆面条走进来,叫:“书呆子们,别拌嘴了,谁去把蒜汁拿过来!” “哈哈,有嫂子做的好东西吃了!”李桐跳起来,用手在刘思敏肩上拍了一巴掌,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它日命如何? 老刘就是思虑太多、左右受阻,而今开口便是吃饭问题,一心的抱怨。先别想那些个,把肚子填饱是正经!”说着动起蒲扇般的双手“稀里哗啦”一阵响早将桌子腾空了。 黄鹏笑着赞叹说:“李桐虽然文章不如人,手下却是极爽快利落的。” “尤其吃饭时如此!”李桐自己补充引来大家一阵笑声。 不一会儿功夫,每个人手里都捧上了面吃着。刘英嫂子是河北人,做这个简直一绝。杨天云嘴里称赞不已,那边李桐早开始划拉第二碗了。 边吃边呜呜咽咽地说着:“它日我若潦倒穷极的时候,能有碗这样的面吃一定是最大的幸福!” 吃完饭,李桐便吵吵着要回去,杨天云跟他合租一间屋,也只好起身告辞。 刘思敏看看陈叔仁和黄鹏,见他们都没有走的意思,就留了下来,和黄鹏找出棋盘下五子,叔仁和陌生人在旁观战。 没多一会儿,旅馆老板郑天翼推门进来,后头闪进个穿白布上衣的女学生,进门先看见叔仁,就叫起来:“你们还在,让你们久等啦,真不好意思!” 刘思敏的眼睛一亮,叔仁却顿时局促起来,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顺手拉张椅子过来,说:“苏樱、郑老板,你们来啦,快请坐!” 郑老板一愣,马上微笑着问他:“就一把椅子,你这是让我们俩谁坐?” 苏樱哈哈大笑,赶紧制止了手忙脚乱要再找椅子的陈叔仁,看着他一脸的窘相觉得十分有趣。 陌生人走过来和郑老板握了手,也笑着说:“你的这位小兄弟很真实,也很善良,确实如你所说。蛮有趣的!” 郑天翼先请大家都坐好,然后指着陌生人说:“你们还不认识他?他姓吴,”说着扫了众人一眼,轻声介绍:“他是从山里来的!” 刘思敏茫然地瞧瞧别人,似乎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陈叔仁觉得心里一哆嗦,心跳得很快,他偷偷看了眼吴先生,似乎不像个会杀人的样子,这才稍稍镇定了些 。黄鹏站起身,脸上满是亮堂堂的光彩,和吴先生握了手,坐下说:“我已猜到了,只是没好直接问。”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吗?”吴先生微笑地地望着他。 黄鹏看看郑老板鼓励的眼光,凑近些问:“先生这次进省城,是为了大进攻做准备?” “不!”吴先生很干脆,同时还摇摇头:“刚才李桐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这几天我在城里观察,军人确实没见到增加,反而比平时减少了。 这正说明白军那边有可能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对人员出入军营采取了限制,也可能增加了训练等等。 但更可能和目前的时局有关,不一定就是针对红军而来。以目前红军的实力,应该还没到需要动用数万大军围攻的地步。 我和郑老板交换过意见,都觉得说什么‘围剿’实际可能是个烟幕。 不过目前敌军正强化实力,调动也频繁,在没有摸清对方下一步行动安排前,我们最好是以静制动,绝不可以自己往石头上碰!” 黄鹏听了显得有些泄气:“我们那里的工友都在议论红军是不是要打进来呢,可听上去你们好像没这个打算呀?” “现在队伍还非常弱。”吴先生用手比划着:“虽然淮西已经组织过几次暴动,但效果都不太好。 我们既缺乏经验,也没有坚强的队伍,同时对几座县城的攻打都失败了,反而令对手更警觉。 在省城搞暴动很不现实,只能让我们的力量白白遭受损失,那种无谓的牺牲对事业能有多大贡献? 淮北已经遍地是我们同志的鲜血了,这样的道路不能再走第二次!” 叔仁听着这些话不由得心跳,这可是大白天公开地谈论造反啊!他抬起头看看频频点头的黄鹏和表情紧张的刘思敏,心里惊讶: “难道他们早都知情了么?”但嘴上却没这样讲:“吴先生说得是,没把握的事情宁可不做。也许应该做,但前提不具备就不会有成功的基础。 生命是宝贵的,死去的人不可能复活。与其送上门去,不如暂且忍耐等候机会、条件成熟了再说。” “正是这个道理!”吴先生用很赞许的眼光看着叔仁:“你说得很浅显,但非常重要!其实这个话我们大家都懂,真正做到可不是件容易事。 要知道我们下这个决心,也经历了一番痛苦和斗争哩。” 接下来吴先生询问了各人的近况。 从他们的谈话中叔仁隐约地了解到,黄鹏和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的这位小女生苏樱肯定都已经是他们“组织”里的人了,但是似乎刘思敏和自己一样还属于“进步学生”一类。 不过从叔仁方才发言之后,他明显感到吴先生对他亲近了许多,这让叔仁很满意、也有几分高兴。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些,并不轻易说话,同时时刻感受着苏樱对自己注视的目光,偶尔和她相对一笑。 吴先生是个认真但不乏风趣的人,他总能在关键的事情上一点中的,同时辅以一些形象的比喻、说明,显得非常生动、易懂。 叔仁从他的话里大致了解到他以前应该在纺织厂、铁路和码头做过工,有着比较丰富的生活阅历。 他不禁想是什么使得这个中等个、留着整齐中分的人如此热衷于这样危险而且可能会要命的职业,刺激、金钱还是权力?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其实陈叔仁的本心并不是对这些主义、制度有多么的关注或者有多少兴趣,他之所以愿意来这里参加甚至主动提供一些帮助,完全是由于那双令人难以拒绝的、美丽的眼睛。 每每看到它含笑、明亮的光芒,叔仁就觉得自己也被它照亮了般,简直像是魔法一样,让他如痴如醉地跟着,无论是到哪里去! 苏樱被对面男孩看得脸上有些窘了,开始躲闪他热辣辣的眼睛,尽量集中精力不再去注意他。 她虽然大概地听叔仁讲过一些家庭情况,但却一直觉得这是个有理想、聪明而且要求进步的小伙子,和别的追求她、说尽甜美辞藻的男学生是不太一样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把叔仁介绍给了郑老板认识。 郑天翼他们同意考察这个小老弟,尽管知道他有个在自卫团里当中队长的二哥。 根据各方面的情况看,他本人品质不错,而且家里在地方上的口碑也还好,并没有太多称霸乡里、鱼肉百姓的罪过。 “小陈,我叫你做的蜡版呢?”郑老板问。 “哦,我带来了。”叔仁忙起身走到书架那里,伸手从架子上取下包袱,拿到桌子上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一个放字画的小锦盒。 取出一幅卷轴却并没打开,伸手一拔,轴的一端原来是个塞子,里面是空心膛。叔仁用手轻敲另端,一小卷被仔细卷起的蜡纸便从里面滑出来。 “哎,这个办法不错,很巧啊!你怎么想出来的?”苏樱惊喜地叫出声起来。 “我爷爷是个木匠,小时候跟他学过几手。”叔仁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你家是做木工出身的呵?”郑老板说完看了吴先生一眼。吴先生微微点头,拿起一张仔细瞧着,抬头用赞许的目光对叔仁喝彩说:“好漂亮的字,你以前练过这个?” “没有,只练过仿字。不过我先用一张练习来着,好歹找了些窍门,不然怕就这么做了被你们笑话。”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吴先生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心细、认真、有方法、有知识,是个好的。”他转向郑老板:“老板的眼光果然很好,这个徒弟你收下!” “这哪里是我的眼光?”郑天翼“嘿嘿”一笑指着苏樱说:“真正的伯乐在这儿呐!” 几个人都笑了,两个年轻人都红了脸不说话,叔仁的心里却很甜。在这时刻忽然低头看见脚上那双沾满泥巴的鞋子,有种别样的滋味涌上来,把兴奋与高兴冲淡了许多。 第4章 苏樱 从郑老板家里出来,叔仁和苏樱并肩走着。他俩身高几乎差了一头,苏樱在他面前显得小巧玲珑,两个人像一对小兄妹似地很自然。 但是陈叔仁的心情并不平静,他还在回想着刚才的情景。看来吴先生对叔仁是很满意的。 刘思敏和黄鹏先后离开,郑老板依旧到前边照顾生意去了,苏樱在院子里陪刘英嫂子聊天。 屋里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吴先生先是仔细了解了叔仁的家庭情况和背景,然后含笑问他:“和我们在一起怕不怕?” “不怕。”叔仁摇摇头:“你们都是好人,心里放的是那些普通百姓。再说黄大哥他们也是你们一伙的,我有什么好怕?” 吴先生“噗哧”笑了:“嗬,还‘一伙的’,我们可不是山上的大王。” “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叔仁忙摇手。 “我明白,尤其是苏樱也在这‘一伙’里面,对?”吴先生很直接,说得叔仁脸红了,他笑着碰碰这个大男孩的胳膊: “别介意老弟,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因为感情参加我们,那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呃,总不会你们不许男女恋爱?”叔仁小声问。 “那倒不是。”吴先生把头往后一仰,用手在桌面上拍拍,接着说: “我们的行动来源于思想,而这思想又是以主义做基础的,没有主义思想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你懂不懂?想想看风筝会怎么样?”他用期待的眼神望对方。 “飞走了。” “对,对的!”他又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它随风飘走,漫无目的,风会把它送到偏僻、阴暗的地方甚至水塘里,它就落在那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我们这一群则不同,我们不仅仅是有理想的人,而且主义引导、指导着我们的行动,让自己为劳苦大众乃至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们因此获得方向、掌握方法,取得必然成功的钥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自信红旗可以遍布每一座城镇、乡村的原因。” 叔仁点点头,接着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和你们在一起时都会很开心、很满足。 我不是说李桐和杨天云不好,他俩也是很好的同学,但是我发现和他们在一起只看到问题,却总也得不到答案。 不像你们,你们总能够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应当怎样做才对。 每次我和老郑谈话都好像一种享受,心里特别轻松和安宁,因为我懂了、明白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才觉得开心?” “老郑只是队伍中千百个成员里的一分子,但你可以从他、我、黄鹏、苏樱的身上看到一种代表性。”吴先生肯定地说: “我听郑老板讲,你希望加入我们对么?”叔仁点点头。“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这很好,但还不够。” “怎么?”叔仁皱起眉头来:“是不是因为我家有很多田,还是因为我三哥是自卫队的头头?” “那倒不是。”吴先生笑笑解释:“要加入组织需要经过长时期的考察,只有真正接受了主义,愿意为民众牺牲奉献的人,组织才会接纳。 不过,既然你有这样的意愿,我们可以把你视同自己的同志,在你经受住考验后,我们会积极讨论吸收你的。 至于你的家庭,不要把它当作负担。我们有许多同志来自封建的或者资产者的家庭。 当然,你要做好家里的工作,在不暴露自己、保守秘密的情况下,尽量利用自己家庭关系为我们的事业做贡献,也要努力影响你的兄长们,让他们尽量向工农民众靠拢。” 在送他出来的时候,吴先生又对他说:“李桐和杨天云是很可爱的年轻人,但他们选择的道路和你不一样,这一点要注意。 我们之间的谈话不要透露,自己的倾向不要暴露。成立这个‘自言社’我们要利用它为组织工作,之所以吸收各种倾向的人进来,是为了用灰色调做掩护。 不要受其它思想的影响,更不能反受其用!”吴先生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本书,封皮上写着《西厢记》,把它递给叔仁,说: “后半部分是很关键的,回去好好读读,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找不出答案了。” “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行动么?”叔仁接过书,小心地贴身放好。 “你不是已经在参加了吗?”吴先生笑笑说:“当然,将来也许可以更多的机会。那会是我们需要大量同志拿起武器,共同向反动的一伙开火的时候!……” “喂,想什么呢?”苏樱用柔软的小肩膀碰碰他,把叔仁吓了一跳。 “呃,我,我在想吴先生,他以前肯定吃过很多苦头?” “为什么,你怕他吗?” “哪里,他人挺不错的。我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做这些。” 苏樱听了他的话放慢脚步思考一下,又很快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并不理会叔仁惊慌的眼神缓缓地轻声说道: “他原本在广州跟孙逸仙先生,后来跟着军队北伐。到了江西境内政府开始清党,他侥幸逃走,但是爱人却在湖南长沙被枪毙了。 你说他是否吃过苦,我觉得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一个人让原先的战友追杀,死里逃生又失去爱人的感觉是我们都不曾体会的、刻骨的痛苦。 世上有那么多的事情我们还没有体会过,而他们虽然只年长几年,却已经是亲身经历者了。” “是这样?”叔仁非常吃惊:“还好我没有当面问他,不然多尴尬呢?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吗?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咱们生活在城市里,哪儿知道外面的天地?”苏樱抬头侧脸瞧着他,半开玩笑地说: “尤其是你这样的少爷,从小不愁吃穿,上学还有跟班,能看得见几多普通人家的苦难呢?” “你又拿担子说我!”叔仁哭笑不得地抗议:“那能怪我么,生下来就这个样子,再说担子是他自己死活要跟我来的,他怕分家给他分到别人手里去……。” “所以还是你发了善心是么?”苏樱批评地看看他:“你呀,就是不会为别人想。 担子愿意跟你当然因为你人好,但是难道他跟了你就有其它活法么,就能够换个样子? 你和你那些哥哥们还不是一样,他在别人手里只好做奴才,在你手里也不过是把锁链换成绳子,差不多少! 因为什么呢?因为制度、社会没有变,所以他该是奴才还是奴才。 不信回去你试试,告诉他不是奴才了,和你是平等的,再瞧他真的敢和你平起平坐不?” “唉,你说话老是这么厉害,好像刀子似的直捅到人心里。”叔仁苦笑着用手指指胸口。 “那是因为我说得有道理、中肯,一下子点到痛处,所以你才会觉得痛。 不过,也正因为你还觉得痛,所以才有救、有希望,若是个麻木、无动于衷的我早不搭理你了!”苏樱将小嘴撅着,挑战地看着他。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姐似的,咱俩到底谁年长呵?”陈叔仁故意做出副从上往下瞧的样子来逗她,苏樱伸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捶了一拳。 “虽说你比我大,可不见得比我见的多呢。”她说着,瞟了眼叔仁,看他很注意地听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接着往下说道: “我爸爸是个银行的职员,挣的钱要拿来养活我和两个弟弟,还要给我们学费。妈妈帮人家洗衣、做饭顶房子的租金。 每到月底家里特别紧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吃不上饭了。 我妈每次数钱都数很长时间,总是叹气,其实有几个铜板连我都知道,她根本不用数那么久……。” 在一个小巷口她忽然扯了扯叔仁的袖子,转身向巷子里走去,叔仁一时没明白她想干什么,不过还是立即就跟上来。 两个人在无人的石板路上走了几分钟,苏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陈叔仁也停下了,抬头看看,发现这是一个拐弯处,两侧都是高大的石质风火墙,听不到街面上嘈杂的人声,也没有别人来往。 这时苏樱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开口说:“是我向吴先生介绍了你的情况,他希望和你单独谈一次,所以我们安排在今天这个机会。 但是我知道你最初并不是完全为了我们的信仰来加入的,这全因为我的缘故。” 叔仁脸红了,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而实际上他在心里承认,就是那么回事情。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敢说出来。 苏樱歪着头抿嘴看他,很认真地告诉说:“我明白你的心思,虽然你看我们两个的家庭有多大的差异。 开始时我猜也许你只是因为希望接近我,不过后来看你的思想、行动我渐渐觉得你和那些富人的子弟又不大一样。 你比他们更有同情心和责任感,你没有太多高高在上和自以为是的毛病,这些都是很好的,但并不说明你就完美了。 郑老板要我告诉你,要看清楚自己身上的缺点,不断修剪那些枝叶,你才能够成为参天的大树。我想你成为一棵大树,”她盯住叔仁吃惊的目光,问他:“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当然!”叔仁慌忙答道。 苏樱莞尔一笑,继续说:“多和普通民众接触,看看并且关心一下劳动阶层的生活和他们的需要。也许他们的确无知、愚昧或者其它什么,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就像吴先生说的,这些阶层里的民众可能不懂得知识,也没有技术,更不知道高雅为何物。 但这是统治阶层对他们的压制和他们自身条件不具备造成的,不能因此就忽略他们,毕竟这是占全人民绝大多数的一部分。” “唔,很有道理!”叔仁琢磨着这句话,同意地点头,说:“比如没法子让子女上学,多是因为供不起的缘故。 况且让孩子到地里干活对家里帮助会更大,所以农民对送他们上学是比较消极的。” “没错,在农村大约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罢。这个事情还没解决,农民哪里有心思想上学堂读书,或者穿讲究、体面的衣服之类不着边际的事呢?” “所以我们那里最容易闹事的时候就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常发生抢米、抗佃的事,因为吃饭第一呵!”叔仁高兴起来,好像发现了答案: “我现在才明白,大哥建学堂、接济村里孩子上学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了,这就叫做普惠民生啊!” “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像你大哥那样比较有良心的财主呢?” 叔仁摇摇头:“当然没那么多,否则还说稀奇?办学校劝大家募捐时,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我二哥和他是异母同胞的兄弟,那就完全不一样。他对下面的佃户可凶,派的租也比分家前的规矩高了不少。” “财主自然要为自己的钱袋考虑,这叫阶级性么。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佃户的苦,哪有你们的生活? 我记得你说过大哥还经常下田里去,但是二哥他们就不乐意这样做了。 人一旦习惯于靠从他人身上剥削,自然就有了惰性,不成寄生虫才怪!你难道愿意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成为这种人么? 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才会有挣扎和追寻,希望能够有一条新的出路。其实这路就在你自己脚下,只看你走或不走。”苏樱停了一下接着劝他说: “有机会回去时,我建议你到各家佃户去转转,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谈。 要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应当先了解他们的生活,这样你就会明白事业的意义,因为我们是为他们奋斗的。” “嗯,我知道了。毕业后我打算先回家里住一段,那时我会按你说的去做,同时也想好好思考一下我今后的路。”叔仁说完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得似乎太近了。 这小巷子很深而且安静,没有人走动。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站得很近,彼此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好一阵子大家都没再说话,只觉得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高墙投射下来的影子在随着变化自己的角度。 当阴影完全遮住他俩的头顶的时候,叔仁终于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他想告诉苏樱实情,可又如何表达心里的感受呢,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想起刚才苏樱指出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她的话,叔仁不禁又犹豫起来。 苏樱却不知道这时他在想什么,但姑娘家的心思是细腻的,不能说感觉不到。 但是她也明白,正如老郑说的那样,一个人的进步或者改变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一切外来的帮助、开导说到底都只是辅助性的呵。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仰起脸来看着叔仁笑笑,说:“该说的都说啦,以后的路要你自己亲自走才行。 有什么事情就和郑老板商量,千万不要自己决定,更不能骄傲、逞能!” “瞧你,像教训个小孩子似的。”叔仁笑起来:“我都这么大了……” “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苏樱调皮的眼神一闪,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严肃。 快走回街道上的时候,叔仁扯了扯她的袖子,疑惑地问:“我怎么觉得你在和我告别呢?你要去哪里,让我一起走行吗?” “不行!”苏樱斩钉截铁地回答,一面扫看着周围的情况,轻声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本来都不该告诉你的,但是想我忽然走了怕你误会,所以……。” 她站住脚,微笑着转身对叔仁说:“不要胡思乱想,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我们还会见面的。即使我不在这里,你也该明白怎么做了。 我放心你,你一定要放心我。人不在也没有关系,至少我在你的心里呢,对不对?” 那一刹那的柔情几乎将叔仁融化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腾飞起来,那样兴奋、那么自信。面对娇巧、可爱的姑娘,亲耳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表达,真令他高兴得简直不知所措,就好像是……洞房那晚般的感觉! “那,我不在你身边,自己要注意身体,还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两个人沿着街道走去。人流从身边经过,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但对于他们而言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他们自己。 春天的太阳一边向西踱步,一边回头微笑着看这对甜蜜的小人儿。叔仁的指尖碰碰姑娘小巧、柔软的掌心,她敏感地哆嗦下,慢慢地抑制住心跳。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手指已经轻轻地勾在一起了。 第4章 大战将起 吴先生果然没有猜错,政府调兵并不是为了对付整天打一冷枪换个地方的所谓“红军”的,他们那几条枪和若干砍刀还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从头一年中央军第三十五师、四十一师、四十二师先后进驻皖省开始,就已经在为下次北伐做准备。 但由于江西、福建、两湖和两广的不稳定(蒋桂战争)影响,直至北方各路大王下决心联手与南京对抗,中央军这边也没完成集结。 面对急剧恶化的局势,政府为防变不得不紧急以剿匪为名成立一个新的集团军,下死命令让四个师在指定时间内赶到合肥、蚌埠、肥西和巢湖地区展开。 如此还不放心,中央一方面加紧对本省各地行政官员的选配以巩固党政一体化,另一方面为使江、淮成为年轻政府的重要屏障,借鉴清末团练制度建立地方团防。 以县为单位组建保安大队,下面以重点镇为核心划分成若干个区,设区队,区队下面是各乡中队,村则有保安小队。 大约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层层布防,把皖省建成座坚固、难啃的大堡垒。 当然罗,这个堡垒不仅要让北方军阀难啃,且要让比他们弱小然而数量众多的各类土匪、赤患们下不得嘴才好。 按上峰的如意算盘这法子还有个妙用,那就是可以让各保安大队成为军队后备力量,随时从中补充、调用兵员。 县老爷们完全理解这一用意,便迎合此难得的机会一手向中央要枪购弹,一手向地方上派饷征粮,两头吃! 有些能力并且乐于扩充实力的县,甚至组建两、三个保安大队。 自然官不是白封的,在捐款的名义下公私两便,于是乎不知又成就了几多新贪婪。 只是苦的依然是芸芸百姓,鸡飞狗跳、物价飞升,反过来造反闹事的日渐增多,官员们振振有词:“所以上策乃是重视地方保安的建设呀!” 三月初,大战的风声愈吹愈急。省里派下几名军官来到县上,以淮西第三保安旅名义开始编组新部队,各保安中队抽一半兵,转眼成了穿黄军装的“正规军”。 听说要离开家乡,多数都不情愿。唯独陈仲礼来了精神,大呼小叫、上窜下跳地招呼,赏给每个愿意跟去的弟兄十块大洋,然后又招来二、三十个壮丁,带了去县里见军官们。 他被当典型模范树起来,不但立即被授中尉军衔当了连长,还得到了齐装满员上百人的连队。 陈仲礼非常得意,带着王四天天领兵操练,什么队列、刺杀、打靶,忙得不亦乐乎。 陈三爷不像别人自以为是,他知道凭自己这两下要带这帮昨天的乡民上战场有点瞎掰,所以主动请求给他派几个有经验的军官或老兵,上峰出乎意外,但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 几天以后,两个少尉带着三、四个士官来到他的驻地,自称叫李雄的湖南小个子是派给他的连副;军需官兼文书黄富民,呲着口烟黄的牙,却眯着和大脸盘不相称、狡猾的小眼睛。 这几个人没几天就和仲礼混成了铁哥们,一起吃喝、行动。原因是陈二爷爽快地给他们增发一份饷,且是不欠、不拖的。 他还有一招,来自于李雄聊天时告诉他的几句话,说:“当兵吃粮,最看重的是两件事哈,一个粮、一个饷,哪个保得这两桩哪个就值得小兵们替他拼命。” 所以陈仲礼极重视连队伙食,要求必须保持在其它连队水平之上。这招很得人心,从操场上就能看出来,他的第二连不但精神面貌好,操练也比别人更狠、更积极。 “可不敢吃太好喽,小心别人会嫉妒,口水也能害死人咧!”吃了两天黄富民就眨着眼睛跟他嘀咕。 四月还没开始,战争便匆忙爆发。早有准备且憋足了劲头的北方联军三下五除二冲垮对手的防线,大批溃兵很快出现在淮河的各个渡口上。 他们的到来不但引起了居民的恐慌,且也极大地打击了后方所有部队的士气。 这天黄富民从营里领给养回来,进门就把帽子摘下来往桌面上一摔,骂骂咧咧地说: “妈的,真他娘没用,新二十八、二十九师没打就跑光了,生生地把中央军扔在了河边。我看呐,淮河防线快守不住了!” “怎么会?”仲礼坐在个小板凳上正聚精会神地擦他那只佩枪,头也不抬地说:“他们告诉我在河对岸有六个师啊,那可是好几万人呐!” “唉,”李雄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坐起来:“你是没得看到过啥子叫做‘兵败如山倒’。 侧翼暴露、后路切断是最最可怕的事,通常四面八方枪声一响人心就慌罗,哪管敌人从哪个方向来,掉头跑路就是,跑不掉格老子就被人家包住噻。” “可是大家都跑,最后一起倒霉,不是么?”陈仲礼还是没抬头,像在自言自语: “何况一枪没放就溜也太丢面子,那对面的也是人,挨上一枪我就不信他不躺下。哎,说到这,咱队伍的射击练得咋样了?” “这个你放心!”李雄拍着胸脯:“我也不是吹牛,第三军出来的人个个好汉,带兵绝对不打折扣。” “还是吹牛你。”黄富民撇着嘴:“将来见真章的时候,看你牛皮会不会破哦。”说完也不理冲他瞪眼的李雄,笑嘻嘻地伸手碰碰仲礼肩膀,在他身边蹲下说: “连长,别擦了,就能打六发的破东西!过两天我给你找个好的,李团副已经答应帮我搞支德国造呢。” 仲礼一下子抬起头来,直着眼睛问:“真的?哎呀老黄,有个当团副的同乡就是好啊。这可值得请你吃一顿会仙楼!” “怕是吃不成啦。” “为什么?” “这次拉给养给的东西从粮食到弹药、服装都很全。我估计,快了!” “什么快了?”仲礼没明白。 “他的意思是咱们马上要开拔了。”李雄解释说。 “是这样,”黄富民拉过一张条凳坐下仔细说道:“当兵时间长了就发现个规律,每次行动前军需都会发下很多东西来,一方面要鼓舞士气,另一方面呢兵站转移时轻松些。 所以大凡遇到这种时候我们就知道马上会开步走,很准。真的!”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陈仲礼嗒一下嘴巴,眯起眼睛看他: “老黄,按你们说的一个粮、一个饷可都是要紧事,这饷不够我可以办,粮秣可就放在你老兄身上了,要是大家吃不上饭我可找你,想必你那肥屁股还禁得住四、五十军棍!” 李雄在一边“格格”地笑:“好啊,我来做监斩官!” “去、去,瞧你个湘佬的矮子德性,就这时候闹得欢。连长,我把后边的事包了,那他也得管点什么,总不能吃白饭?” 黄富民咬牙切齿地要把李雄拉下水,小眼睛里满是恶毒的光芒。 “要得。”仲礼学着湖南腔调说了句,把手枪收起来站起身:“你不是老吹牛么,什么带兵有方、天生打仗的料?那你就给咱督战罢,要是哪个动摇逃跑我先拿你问罪!” “这腿站在别个的身上,管我矮子屁事哟,哪个要跑还能真地拦住开枪?都是自家弟兄么。”李雄一脸苦相。 “别废话,谁叫你是连副呢?”仲礼咧着嘴:“都说湘人善战,你可别让我看扁你们全省哦。 再说他要跑,那就把其他弟兄的命都抛一边去了,还能拿这人当兄弟么,对不对?不过说了半天,老黄,领到的补充够咱队伍多少日子的吃喝用度?” “够俩星期的,另有两千发子弹,四箱手榴弹。” “就这么点?”李雄跳起来:“这点东西最多守一天阵地就用光个屁子喽!” 陈仲礼搂住黄军需的肩:“老黄,吃喝都不成问题,再去搞点枪支、子弹?不然我这心里老觉得没底气。” 黄富民舔舔嘴唇没吭声,陈三爷立即叫:“四子,没长眼睛么?怎么黄爷回来半天连口茶也没有哩?” 正在外间拿着刺刀琢磨怎么撬开一个铁罐子的王四马上丢下家伙冲过去,满满地倒一大碗递上来,嘴里顺着仲礼的意思奉承着: “是是,军需老爷是兵们的半尊神呐,大不敬,该死、该死!” 黄军需“哧”地一笑,接过碗来饮了,说:“你小子说甜话也忒晚了点,在外头打瞌睡了?” “瞧您说的,老爷们在这里我哪敢擅离职守?我是琢磨您刚才带回来的那个铁罐子呢,它没盖没缝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奇怪了,那里头的东西咋装进去的呢?” “哦,这个么,让我来。”黄富民走到外间,几个人也跟了过来。 见他将刺刀尖对准罐子顶部靠近边缘的地方,用手掌在刀托上用力敲了几下,刺穿铁皮后拔出来在临近的地方同样再做一遍,几次之后就很容易地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铁皮撬开了。 他得意洋洋地把刺刀还给王四:“小鬼,记住了,这叫做罐头,从大上海运来的洋货,可贵哟!我用五斤米才换得两桶的。” “这里头装得啥好东西,这么贵重?”陈仲礼扒拉开王四,凑着又看又闻。 “这叫罐头,是洋人发明的。只要不漏气,里面装上肉、菜可以两三个月不坏,又方便行军携带,只有团长以上的军官才有的吃。” “有这么好?”仲礼半信半疑,吩咐找双筷子来,自己从里面挑出一小块来放进嘴里嚼。“嗯,还行。你尝尝?” 说完他把筷子递给李雄,自己拉着黄富民走到一边悄悄说:“就这个好,搞点来咱们带上,没得米吃了就吃罐子。” “是‘罐头’。”黄军需纠正他:“这东西可金贵,不好弄。我是想临走咱们哥几个吃顿好的才求了一罐来……” “没关系。”陈仲礼打断他:“要花银子咱不是没有呵,只要价钱公道。”说着回头看看,喝道:“你两个别偷光喽,还得打牙祭呢!” 然后又嘀咕:“这罐子能装一斤?没粮食吃的时候开两罐全连也能勉强够点油水……” “你不是要俩、仨,是给全连办啊,那得多少?总不能搞得人家师座都吃素?”黄军需低声惊叫起来。 “我不管!”陈仲礼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兵就是不能亏待喽。给你两百大洋,有多少搂多少,能搞几罐搞几罐。” 他停顿了一下叹口气:“老黄,咱们虽有百来号人了,可这打仗的事总是一个人不少,十个人不多的。“ “编制上就一百二十名,再找十五个咱就满员了。您不会想拉三百人?”李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你以为我不敢?钱咱不愁,”他笑嘻嘻地膘着黄富民:“就没枪支、弹药。哎,老黄,能搞点大家伙不?那个什么机枪、迫击炮一类的?” “这要是去求上边可难,除非……”黄富民小眼珠子转转一乐,说:“连长,咱设个卡子怎么样?” “啥意思?”陈仲礼莫名其妙地看他那张胖脸。 “好主意!”李雄一拍大腿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连长,他是说从溃兵手里收枪,买不成就扣下来,反正抓逃兵是正大光明的,可谁也没规定逃兵手里的武器怎么处理呀!” “哦!”陈仲礼明白过来,脸上立即有了笑容:“什么汉阳造、捷克式,子弹、手榴弹,这不全解决了?说不定还能搞两门炮?好呀! 李连副,这件事你办,王四手里还有多少现大洋?先给他带三百块。哎,见到好兵给留下。 把那个编制扔脑后去别管他,还有,牲口、大车什么的,能用、能使的统统接收过来,老子哪怕人手加一倍也不嫌多。支上口锅,愿意留下的给饭吃,不乐意的滚蛋!……” 陈仲礼他们的脑子转弯确实挺快,李雄也显示出自己“第三军”的利索作风来。当天下午,经过二连防区的大路上就出现了个路卡。 李雄带一个排给溃逃的败兵们过筛子,好枪好弹甚至稍微整洁些的衣服、装具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发现目标便有弟兄过去和持有者搭话,勾着他出卖自己的财产。 没人逃得过银子、票子的诱惑,后面的席棚成了临时当铺,做过典当伙计的刘小梳干起了老本行,吆喝着和主顾们讨价还价。 棚子里就堆满了各种物件,甚至还有几个早上让陈仲礼他们眼睛发亮的绿皮罐头。 才一天功夫便大获丰收。等部队接到开拔令的时候陈仲礼已经接收了三挺轻机枪和一挺俄式马克辛,上万发子弹和七、八筐的手榴弹; 军服足以让那些新进来的壮丁全部换装,全员都背上了子弹袋、干粮袋; 最重要的是乐意加入他们的八十多名老兵,以及刘小梳费好大口舌买下的一门迫击炮,虽然只有七发炮弹,另外他们还有六、七匹牲口,两挂大车。 仲礼非常满意,当场赏了两百元纸票给所有参与的人员。 当他的连和大部队汇合出发的时候,营长侯学才骑着匹骡子赶上来,眼睛扫着二连那加长的人流和他们队列中几挂盖了油布的大车,慢悠悠、酸溜溜地说: “陈连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老这是到哪里发财去啦?” 陈仲礼眨巴两下眼睛,嬉皮笑脸地回答:“也没去啥远处,就是给营座您划拉点本钱呗。哎呦,对了,”他回头叫: “小四子,把那匹小青马牵过来!”然后拉住骡子的辔头:“营座,我正打算给您换个坐骑呢。 您看这小马,多漂亮,才四岁口。能跑,像风一样,我替您试过了,一点不尥蹶子,脾气好着呐!” 侯学才换上小青马,低头看看马背上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这副髹漆鞍子,还有鞍子旁挂着个布口袋,一晃动就能听到里面银元悦耳的碰撞声。 他非常满意,冲着陈仲礼点点头:“陈老弟出手不凡,这份厚礼我谢了,后面的事还请老弟做漂亮些,不要让兄弟做难才好。”说完轻轻磕下马肚子,坐在小青马背上轻快地离开了。 第4章 初生牛犊 保安旅属于地方部队,不能当主力用。 到前线头一晚,离驻地不远的三十七师挨了许多发炮弹,也有若干打偏的落在了二连附近,让新兵们倍受惊吓,却也给了老兵许多拿他们开心取乐的机会。 陈仲礼也在这晚明白了并不是每次爆炸都要躲到桌子下面去,他从李雄那里学会了听声音辨别炮弹种类、距离和方向,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们被配给主力做预备队,开始绕着师部所在的小村子挖备用战壕。前沿一旦被突破,按上峰的意思保安旅必须在这里掩护,直到主力安全地撤到二线阵地。 不过一连几天阵地并没被攻破。陈三爷和他的兵们只是坐在壕沟里看着前面连天的战火,听着不断的枪炮声度日,了无情趣。 倒不时地有伤兵被抬下来,瘸着的、抬着的、被人背着的,连绵不绝。有的能哼哼几声,大多没精打采地从防区旁经过。 两个人抬着一副树枝和棕绳绑成的担架磕磕绊绊走过来,从弟兄们面前过去的时候,忽然那躺着的人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血顺着破烂的袖筒沿着手背和指尖,一滴滴不断砸向下面的泥土,将一朵黄色的野花染红了。 “嘿,嘿,这帮傻东西还走呐?停下,他已经死啦!”梁二指着那担架叫着。 一个兵在后头拉拉他的上衣:“班副,别喊他。人家愿意抬,也兴许是亲人或者同乡什么的,不好丢下?” “放屁,人死了还抬什么,早点入土为安才是正经。他两个这时候回去,兴许还能再救下个能活的。”一班的班长熊大眼在众人后边不紧不慢地卷着烟炮说。 这家伙原来是二十九师的,也是这次李雄从众多溃兵中发现的“人才”。 那两个抬担架的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众人的议论,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放下,他们走到一起,低头看那死人,好像相互商量什么。 梁二一伙爬出战壕向他们聚过去,也伸了脖子去看,有人低声问:“这是什么人,你们一起的么?” “可不是,”其中一个沙哑着回答:“刚还和我们开玩笑,说能打死他的子弹没有造出来,跟着就倒了。我们还以为他还在玩笑,他总爱耍,这下子可老实,再也耍不得喽。” 熊大眼拨开众人走进来,把烟用牙齿叼住,伸手掀开死者的衣襟看了一眼又给他阖上,慢慢地说: “机枪子弹,洞穿伤。本来不该死的,可惜稍稍靠上了这么一点,把动脉打断了。这情形就是有军医在场也救不过来,血早流干了。”他叹口气:“看样还小哩,没成家?” “家里有一个养媳妇。” 大眼啐了一口:“害人的东西!”他愤愤地说:“有媳妇在家等,还他娘不老实把头塞到裤子里去卧着,出来显摆个甚呀?逞能是不?真行!” 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防炮洞里猫着去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话。“梁班副,咱帮忙把他埋了?”一个兵小声说。 梁二点点头,叹口气:“都是吃粮的,弟兄们搭把手。就那片小树林边就好,去三、四个人。”那两个抬担架的也想跟去,梁二拉住说: “放心,弟兄们会办好的,等埋好了你们再过去,先上我们那儿休息休息,喝口水、抽支烟。” 余下的人回到阵地上,大家拿出些吃喝来款待两位正规军的弟兄,听他们说北方的联军如何凶狠,炮火猛,人数也多等等,听得每个人心里凉飕飕地。 几个胆小的脸就有些发白,坐在一边的大眼忽然“嗤”了一声,说:“这个话看怎么说,我就不信他们不是肉长的,还真能刀枪不入?” “您还别较真,我听说呀,他们正调建国军过来呢,那些人可正是喝过符水、贴着画符的,瞪着眼都打不死呢!”一个兵反驳说。 “放屁,这种阵势老子看得多了!”大眼不耐烦地一挥手:“在江西、湖南都见识过。结果呢?还不照样一个窟窿一汪血?那些都是骗人的!” “立正!”不知哪个喊了一声,众人急忙跳起身站好。只见陈仲礼和李雄一前一后沿着交通壕走过来。 “呦,这多人干啥呢?是有好吃的还是怎么?”陈仲礼笑嘻嘻地扫了一圈,把眼光落在那两张陌生的脸上。 “你俩是我的兵么?怎么像刚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似的?”他问,梁二赶紧凑在他耳边,把情形说了个大概。 陈仲礼“哼”了声,拍拍他们肩膀却对着自己的兵说:“有情有义是真汉子!弟兄们都记住,这样的兵才是好兵。 哪天我要挨上一枪,也希望你们大家能这么对我呵。王四,赏每人赏五块中央票。”说着扭头又看他们俩:“叫什么,哪里人啊?” “报告长官,”哑嗓子回答:“机炮连迫击炮射手卢天和,江南常州人。他是我的副手苏二毛,那个被打死的,是我的弹药手叫张小贵,我们三个是同乡。” “会打炮的?”陈仲礼眼皮一跳:“巧了,我倒是有一门,可没人会使,扔在马车上生锈呐。”他说着凑近些,低声道: “过来跟我干,饷银高、吃得好,你瞧他们几个养得多好,个个红光满面地……。” “连座,你不会想挖人家墙角?人家正规军的弟兄凭啥子跟我们混哩?”李雄在他身后叽咕。 陈仲礼回头瞪了他一眼:“李矮子,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不是哑巴!”李雄乐呵呵地把眼珠子转往别处,装作没听见。 卢天和把两脚一并:“长官看得起,理当效命。只是,我们队伍就在那边,低头不见抬头见,把弟兄们丢下,不太好。” “是呀、是呀,”苏二毛忙点头:“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守不住了,或者队伍垮了,长官如果还能收留,那就感恩不尽啦。是不?”他用肘部撞了卢天和一下。 “对、对。”卢天和忙附和道。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你们要愿意来帮我,咱抽出一个班,你俩是正、副班长!” “是、是,一言为定!” 陈仲礼回头又嘱咐大眼和梁二要把坟修好,摆两、三样供品,然后给两位炮兵带上些干粮送他们回去。 这才挥挥王四用水牛皮给他拧的新马鞭子,带着李雄等继续巡视去了。一路走口里还说着: “闲的,都是闲的。光知道抱枪睡觉,睡不着就看伤兵,这有伤士气。他们不是没事做么,给我在阵地后面三十步远再挖一道战壕,然后把两条壕沟前后打通! 吃好的喝好的就得做事,不做正经事咱岂不花了冤枉钱?当老子大头么?娘的……!” 这事过后的第三天,北方联军发动了大攻势。枪炮声连续不断地打了一整天,云彩都被弥漫在阵地上空的硝烟给遮在身后,显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代。 营长的传令兵于四猴子匆匆来到阵地上,不由分说拉起陈仲礼就走,直他扯到旅部才松手。进门一看,满满地人都在低头看地图。 陈仲礼除了营长的背影谁也没认出来,不过既有上峰在他还是喊了报告。营长回头一看是他立即和旁边的胖子叽咕句什么,那人抬起头来问:“是他么?” “是。”侯营长回答。 一个中等个的男子立即快步走到陈三爷面前,上下打量:“就这个连长?看上去蛮有胆子的。” 陈仲礼心里糊涂,琢磨是不是前两天撬人的事被告发,或者那俩炮兵自己嘴巴不严给说透了?总之有点打鼓,又不知怎么回答,只得不错眼珠地站着,心想就算以静制动。 “胡旅长,你保安旅的部下要都这么精神就好了,也不至于挑个预备队还费这大力气!” 陈仲礼大气不出地听着这家伙训斥,想这是个什么角色?连我们旅长都骂,看来是大官,不过年纪倒轻。 “师座说得是,保安旅么,本来就是要维护地方治安的,要用来两军对阵着实难了些。”那个胖胖的胡旅长鞠躬哈腰地陪笑着说。 陈仲礼眉毛皱起来了,想你这老小子说什么鬼话,大约是不想上阵尿裤子了?怕死你在这儿戳着,为啥不回家床上抱姨太太呢?自己怕死,也别把这几千弟兄都熊了啊? 师座踱了几步,回转身来咬着牙床说了句:“没别的法子了,就是根草我也要借来用用,好歹熬到明天下午那两个调走的营归了建才好!” 说完招手让陈仲礼走进地图,问他:“以前打过仗么?会看地图么?” “报告师座,没打过仗,地图倒是和别人学了点。” 师座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你不会连枪都没放过?” “枪倒是常打,准头也还可以。” 师座叹口气,挥挥手,他没功夫管那么多了。“老弟,你看这条战线。我们一直守在这里,挡着敌人南下的要道。 上峰要求我们不能让他们冲过去,否则淮河防线就垮了,你明白么? 现在的问题是你阵地前边守卫的那个营今天遭受了非常大的损失,我们前沿阵地相继失守,兵员减少到可怕的程度。 无论如何他们都扛不住明天早上的进攻了,可我现在手里除去你们以外没有可用的预备队,而很多人说贵旅的战斗力让我难以信任!”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胖旅长,深吸一口气,转向陈仲礼,用右手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胸口的军服口袋:“据说你是全旅最精锐的部队,真的么?”说完看着陈仲礼的眼睛。 这么一会儿功夫仲礼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立即就明白大约是姓侯的把他供出来的,这小子眼里有种躲闪,或者笑意。他咬咬牙: “报告师座,是否精锐恐怕得打完仗各位上峰自己判断。卑职只管领命作战,打分不是我该干的事情。不过嘛,我们连要是挡不住,您找其它人来也一样!” “嗬,有意思。”师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开始觉得这个芝麻大的小连长有点合自己的胃口了。 问过陈仲礼的姓名、籍贯,以前的职业和家世后,他咬咬牙回到最初的话题:“陈连长,我要你今晚就和四营换防,替他们守到明天中午。你能办到么?” 一瞬间屋里静下来。陈仲礼咽了口吐沫,心里想着这可就把弟兄们的命抛出去啦,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套: “我觉得没问题,可我们净是步枪,子弹也少,还有干粮也快吃得差不多啦,弟兄们如今只能半饱……这、皇帝还不遣饥饿兵呢,对?” 师座笑了:“这个没有问题。军需官,给他六千发子弹、十箱手榴弹。每位弟兄给三天的口粮。至于武器嘛,叫四营换防时就地交接三挺机关枪。” “您让我们接替一个营的防务,那,战线太长了,平均下来五米之内有一个人,过于单薄。”陈仲礼绞尽脑汁地回忆平时李雄说的那些东西: “要守住防线还得有人,可不可以让我从本营里挑出一百个来带上?当然要他自愿才行。另外让四营把他们的营属迫击炮也留下,我还希望给每门炮补充两箱炮弹……“ 仲礼唠唠叨叨地说着,旁边的营长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本人却装没看见一样。 师长脸有点红,但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走了几步回身把手一挥:“我答应你,都答应!不过你要是没守住可怎么办?” “任凭师座处置!”仲礼立即挺直身体回答。声音很大,唬得全屋人身上一震。 从旅部出来,陈仲礼已经成了师长亲自指挥,这份牛气可没的说。 回到阵地他就拉上李雄和黄富民分头去各连挑人,指定要那些有力气、胆子大、不服软的人物,虽然被塞进来部分人家早打算踢出来的刺头,他二话不说包圆了。 说是挑一百人,实际上拢共找来一百二十条汉子,包括六连的连副许大虎和三连的一个排长叫黄清水。 就在这天傍晚,陈仲礼带着三百多好汉悄悄接管了四营的阵地。“老弟,这里就交给你们啦,我算尽力喽!”四营长扶着吊在胸前的胳膊苦笑。 “你们还剩多少人?”陈仲礼问。 “伤员一百四,能走的连这个数都没有啦。” “答应配给我们的迫击炮呢?” “炸坏一门,另一门还能用。炮排还有七个弟兄,剩下十几发炮弹。留下的勃朗宁机枪也在他们那里,还剩两千发弹药。” 陈仲礼很遗憾少了一门炮,但还是抱拳谢过营长,吩咐人送他们下去,传令整修工事,然后把排长以上军官召到个背风遮亮的掩蔽部里。 “我大话说出去了,咱也上来了,可怎么个守法,想和弟兄们商量下。”陈仲礼叼着根草棍说完,伸手在地上堆出几个土包包,用那根棍在昏黄的风灯光影下划拉着说: “这是咱的防线,这是四营长告诉我的敌人防线,这边两个阵地本来是我们的,可现在让人家给占去了。估计明早人家会扑上来,得提前做好准备。” 他挠挠头,想不出指挥官还该说些啥,扭脸问:“矮子,你有啥话好讲没?” “大主意你拿,我只给个参谋噻。”李雄拍拍裹腿上的土,站起身拨开前面的人走到临时沙盘前蹲下,伸出两个手指说: “我只讲两个事情。一是咱们现在人手不少、新兵蛮多,且各连来的都有,我建议哩重新分配、编组,连长、我、黄胖子和大虎各负责一摊,大家分工明确才好做事。 再就是我刚才趁天还没有暗看了下地形,那两个丢掉的阵地太要命了。 右边的二号,是主阵地的屏障,没有它我们就暴露在人家眼前罗; 左边三号小高地更糟,有一条路可以直接通到我们侧后翼去,非常危险,我们只好分兵,这样就牵制了不小的力量; 所以我的意见,一定要重视这两个阵地,否则麻烦会很大地!”他这番话引起大家的议论。 这时有个人在角落里说:“李连副说得对。我们本来守了好几天都没啥事,可昨天一早对面突然换了打法,由一味强攻改成先后对两个掩护阵地主攻,对主阵地他只是佯攻。 说实话,我们营长就是个倔,非坚持他自己的主张。结果两个阵地失守后顾此失彼,人家一下子就推到跟前来了,就因为这个队伍差点没垮,吃亏很不小!” “哎,是哪位说话呀?我怎么好像没见过呢?”陈仲礼向暗处招手:“来来,凑近些,到灯下边来。” 只见一张胡子拉碴脸上黑黢黢的脸出现在二排长孙德有和黄清水两个人中间,呲着白牙笑了笑,声音嗡嗡地说: “长官咱们还没机会认识,我是配属给您的迫击炮副排长,大家都叫我孙小炮。” “啥,小炮?”孙德有回身伸手摸摸他的身量,一口四川话说:“你这身子板,哪里会是条小炮筒哟!”众人哄笑起来。 “他们都这么叫,我也没法。”孙小炮好脾气地“嘿嘿”一笑。 “还不是因为使的是迫击炮?哎,我说,我们也有一门,就是没人会使,也不知道好的坏的,你要不要待会儿和我去看看?”黄军需问他。 孙小炮一听来了精神:“真的,哎呀妈呀,太好咧!正寻思着一门炮不过瘾呢,散会我跟您走。” “我说小炮,”陈仲礼陈呼他外号,又引起一阵笑声:“别笑,说正经的呢。那俩阵地你上去过么?” “最初为校正上去过,不过那会儿还有树有草,现如今只剩石头和泥巴了。不过有人熟悉呵。” “哦,是谁?” “原先守那三号阵地的一个班长叫郭如同,他一个班都撂那儿了自己觉着没脸回去,现在在我那儿呢。” 陈仲礼一拍大腿说:“好,妥了!” “什么就‘妥了’,你这一惊一乍的?”离他最近的黄军需脸上的肉明显哆嗦了下。 陈仲礼拍拍李雄肩膀:“你说得有道理,现在大家听我的,咱们来说说怎么排兵布阵,还有今晚的行动。”一时间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看着灯光下一张张期待的脸和信任的目光,而就在这一刻,陈仲礼觉得他真的要做名指挥官了。 第4章 摸黑乱斗 陈仲礼要以攻代守。他把主力两百精锐分成四队。 第一队由李雄带领一半老兵和五十名新兵守在比较危险的左翼,在那里分派了两挺机枪和马克辛机枪; 第二队两个排各携带一挺机枪,由许大虎领着守右翼; 陈仲礼自己掌握着黄清水的排做预备队,共二十六个人,一半是老兵,还有两门迫击炮组成的炮排,十四个人,仍让孙小炮负责; 黄富民和带着二十五个新兵在后边供给后勤、看管物资和准备伙食,他们是第四队。 余下的一百多人中只有不到两成是老兵,陈仲礼将他们分成两拨。 一拨六十人,准备先拿下二号阵地,然后这批部队上去进驻并把守那里; 另五十人当然就是三号小高地的守备队了。这两个队各带挺机关枪,他们不参加晚上的突袭,但必须在袭击得手后迅速接管阵地并给予巩固。 二号阵地的守备队长是孙德有,三号阵地则派给了原一排长,江西老表杜石峰,他的助手就是那位不肯随队撤退的班长郭如同。 二号应该比较容易,因为部队居高临下,再说敌人留在上边的不多,一个反击就可以得手。 关键在小高地,它是主阵地侧前方突兀出去的山头,和主峰只有道百来米长的山梁连着,如果二号高地从侧翼用机枪封锁,那恐怕死一个排也上不去。 李雄出了个主意,敌人应该想不到对手会来自于自己战线一方。 他想派人从西坡下去,然后绕过山谷,从侧后爬上小高地,这个方向后面就是联军阵地,敌人防备估计不严密,得手后配合正面夹击守敌。 这样万一二号阵地没及时拿下,也不用担心机枪封锁影响全局。 陈仲礼非常赞成,觉得这个主意虽然冒险但很好玩,他要自己亲自带十个人去干这趟买卖,李雄拗不过,只得同意。 头更天刚过,行动开始。陈仲礼带着李雄给他挑的十条汉子,还有非要跟来的王四。 用炭灰抹了脸,检查过草鞋、裹腿,按着陈三爷下的衔枚令每人嘴里叼了根树棍,带上步枪、刺刀,各揣三枚手榴弹就出发了。 郭如同地理熟,所以他走在前边。一行人在黑黢麻搭的暗夜里先是下坡,再过小溪,然后又往上爬,再下坡,又爬坡……。 深一脚浅一脚折腾了几乎两个时辰,前面的郭如同忽然停下了。陈仲礼在后悄悄问:“怎么了?” “到啦。”郭班长指指上边,陈仲礼其实根本看不见这个动作,他贴近陈仲礼的耳朵,低低地说:“离着还不到三十米远,是不是让弟兄们歇歇?” 陈仲礼点点头,扭脸让王四:“告诉弟兄们,到了,歇会儿,清点人数,不许抽烟和出声!”王四“哎”了声,悄悄地走开去传令。 陈仲礼靠在块大石头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忽然又轻轻起身回身看了看下面,远远地是一簇簇联军野营的篝火,甚至可以看见一小队巡逻兵走动。 “嘿,这帮小子是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那我倒要给他们搅搅才好”他心里渐渐冒出个恶毒的主意来。 他们休息了会儿重新向上摸去,直听见有人说话才停下来,郭班长和另一个兵背上枪、提着刺刀从两边抄过去,一阵搏斗和喘息之后又安静下来。 陈仲礼让王四走前边,大家迅速冲上前去。忽然他胸口撞到了什么,用手一摸是道土墙,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双手已经把他拉上来。 “小心,这是战壕!”郭班长在黑暗中说。 “谁?”有人大叫。 接着就是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呯”的枪响。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那方向冲过去。 只见一盏风灯躺在地上,照着倒卧的两个联军士兵,一个头被重物敲得满是鲜血,另一个还在那里捂着肚子扭动身体,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四斜靠在胸墙上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陈仲礼拉了他一把:“小四子,你没事么?” “我枪托砸倒了一个,后面的还是打响一枪。”王四一脸的歉意。这个时候枪声“噼噼啪啪”地接连响起来,不知谁还扔了颗手榴弹。 陈仲礼推了他一把,大叫:“打响就打响,冲上去,把他们搅乱我们的人才好增援过来,冲!” 本来约定,所有的进攻都以小高地上的第一声枪响为信号,所以这下子就像捅破了最大的一窝马蜂,两个进攻点都发动了。 留守的部队也开始向山下射击,分散、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一时枪声响成一片,单发的、连发的,搞不清楚谁打谁。 联军有点懵,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对手来了多少人。 李雄带着进攻三号高地的部队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冲了过去,机枪窠里刚打开的弹匣还扔在旁边,射手却早没了踪迹。 守在小高地上的联军大概根本没料到对手这么快就打回来,加上到处枪响闹不清情况,众人好像池塘里被惊起的雁群一样溃散,只有少数人做些有限的抵抗。 当李雄用驳壳枪手柄把一个家伙打晕后,发现被他压在下面的竟是陈仲礼,忙拉他起来,问:“伤到没有?王四鬼东西,为啥不跟到哩?” “刚还在我身后呢,是不是追什么人去了?”陈仲礼乐呵呵地爬起来拍身上的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这混蛋,往老子脸上撒土耍赖,要不面对面地我才不怕他呢。不过老北劲头不小,个子都赶上我咧。” “连长,这小子还活着呐,要不要补一刀?”一个兵在旁边紧张地大声问。 “别、别,老子有用处,留着!”陈仲礼急忙制止。几个人于是找根索子七手八脚地把那家伙捆起来。 李雄在旁边“格格”地笑,“笑啥,你个矮子,小心笑掉了下巴砸到脚面。”陈仲礼瞪他一眼。 “我呀,我笑你也说‘老子’了,活脱个丘八爷。我今后可不敢再教你啰,出师了嘛。” “真的?哈哈!”陈仲礼听他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十分得意:“还行,我看这打仗也不难学。北兵似乎也没那么厉害,打都不打就逃了,这么熊我真想再送他份厚礼呐。” “你不会又有么子想法罗?” “先清点人数、俘虏、缴获,交接阵地,别的等会儿再说。”陈仲礼说完叫几个弟兄把那捆得粽子似的家伙带着,找地方审问去了。 进攻出乎意外地顺利。敌人可能并没想到对方会调来生力军,且胆大到敢于夜间突袭。 所以他们在这两个新占领的要地上并没增派人手,仅仅要求白天进攻的部队原地占领并进入防御,没有理会它们严重减员和过度疲劳的事实。 结果是陈仲礼仅付出了一人阵亡、三名轻伤的代价就夺回了所有阵地,俘获了近二十名联军士兵,一名尉官,缴获轻重机枪三挺,步枪六十余支。 陈三爷从小到大似乎都在等这次的胜利,他觉得弟兄们已经在用崇拜的眼神看自己了,心里非常快活。 周围重新恢复寂静之后,李雄找到他时,见他脖子上挂着那副王四替他找到的望远镜,正趴在胸墙上对着下面的篝火若有所思。 “老陈,换下来的部队让不让他们回阵地?” “唔,我还想再送份礼给他们呢?” “啥子,莫非你要袭击他们的营地?” “不是现在,再等等,他们让咱吵了觉累死了,很快就会睡熟。然后我们让这帮小子大吃一惊!” “可我们的人也要休息的噻。” 陈仲礼想了想说:“咱们带两百人下去,速战速决。我从俘虏那里已经打听好了,下面有个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是他们的团部。 我要尽量悄悄地接近它,是个擒贼擒王的法子。即使抓不到他也要狠狠地搅一搅!” “这个嘛……”李雄皱起眉毛来思索着。 “你看弟兄们,个个情绪很高呢。这会子就算让他们回去也睡不着啊。” 李雄点点头:“好,那这回我带队,你在后面拉一个排打掩护。同意不?不同意就不要去!” “好好好,”陈仲礼笑着答应:“我知道,你矮子是看着我过瘾心里痒痒了对? 那就让你带队,杜老表和许大虎给你做副手,我带李麻子那个排和两挺机枪做掩护。记住,千万不敢恋战,抓一把就走!” 这晚的第二次偷袭是在后半夜过了四更才打响的。前回受了惊吓的联军回笼觉睡得正香,怎么也没料到对面登鼻子上脸又唱了一出。 李雄让许大虎带主力看住撤退的通道和敌人比较集中的地块,杜老表的排去搞敌人的炮阵地,自己带着另一个排不出声地往村子里摸。 他们干掉村口的哨兵,直到进入村子才被起夜撒尿的敌人惊觉,顿时枪声大作。联军士兵摸不着头脑地到处乱窜,众人理也不理只顾一味搅局。 前后只用了几分钟便把村子给点了,然后迅速沿着来路在掩护下撤出来,朝黑地里飞快地跑去。 等联军琢磨过来派出追兵,主力已上了山。追赶的人又被陈仲礼等迎面一通好揍,只好晦气地缩了回去。 阻击部队也撤出战斗,尾追主力回到阵地,大家乐不可支。炸毁了两门山炮,顺手捞回一挺轻机枪和二十多支步枪。 最让他们高兴的是李雄他们拖回个俘虏,一审问才吃惊地发现这家伙竟然是个师参谋的角色。 俘虏立即被送往师部,陈仲礼吩咐抓紧时间休息,但兴奋的士兵们大多睡不着,叽叽喳喳地还在议论今晚的情形,直到军官们多次呵斥,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陈仲礼自己也非常高兴。他先巡视了一遍自己的地盘,把各处明、暗哨也查查,这才回到那个临时用作指挥部的掩蔽部里。 它已经被黄富民带人修整过,倒塌的支柱被扶正,重新苫上芦席又覆了很厚的半湿泥土。 他一头扎在床铺上,忽然觉得它很舒服,舒服得好像自己家里那张床一样。不对呵,这铺该是用干草做的。 他觉得好笑,居然让陈家三老爷睡在草上了,这班该死的! 他开始迷糊,像是回到了家里,王氏微笑着给他倒茶,小洪安跳着脚跑过来喊爸爸。 又忽地好像大哥在眼前背着手走路,二哥唧唧咕咕劝他把地典出去,好拿着钱两个人合伙到上海开纱厂。 忽然小四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叫说:“不好啦,前沿阵地失守,我们的人都退下来了!”他心里一惊顿时醒了,坐起身四下里看。 天刚朦朦亮,流动的雾气沿着战壕弥漫进来,空气中有些许焦糊的味道,一只鸟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啾啾”地鸣唱着。 王四倚坐在门口张着嘴睡得香,一只手还握着盒子枪的枪把。黄胖子和李雄挤在一张床板上,他庞大的身躯占领了三分之二,以至于李雄睡着的表情都显得很痛苦。 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陈仲礼伸手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抓挠几下,几根草茎落出来掉在军毯上。 他低头看看把它们掸掉,苦笑着心想:“唉,这就是打仗的生活呀,陈三爷不是一直想着、盼着吗?那就得学会一切从简,比不得在家享福的时节罗!” 第4章 杜军需的生意 入夏以来战线逐渐稳定,双方打成了胶着。 从河南加入战场的建国军没有什么新作为,白给联军添了数万张嘴而已。 在北岸被占去的地方,几乎大兵所到之处做的头件大事就是立即开始搜罗任何能吃进肚皮的东西,并装进背包、行囊、筐篓里面带走。 他们关心的只是在明天上战场前自己能否吃饱肚子,根本不顾农民们的哀求和磕头,即使是仔猪、小鸡和种子也不幸免。 好在有大河阻隔,加上这一带地形破碎,被认为少有军事和经济价值,西陈家集的人们多少可以放心这些凶狠的人不会来祸害他们。 站在村子背后的小界山上,就能望见北岸焚烧村庄腾起的烟柱,听到远处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 这些滚雷般的隐隐轰鸣,让尚且沉浸在安全与满足中的人们感觉心慌意乱,大家纷纷遥望,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唉,这样的世道怎么好,怎么好?什么时候才结束呵?” 战事的拖延使税赋也增加起来,并且还要不断负担更多的征粮。 各地都出现了规模不等的暴动,据说有人鼓动农民拒绝征粮,因为没有理由让穷苦百姓替那些喜欢打仗、抢地盘的将军、大帅们背上沉重的负担。 可是谁又敢于不缴呢?那可是破坏军政的重罪呀!反正老百姓的脊梁很强,可以忍受得住,但是万一有受不住的时候呢? 终会有扛不起来或者折断的那一天?于是只好造反了,没法子,逼得呗。 不过这里还算好,地理偏僻,官家管不到、顾不上,只要周区长对他女婿家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一切就好说。 因为这个,加上回家养伤的王四等人带来了陈二爷因战功升官的消息,姨太太在镇上的地位迅速提升,连她自己也对自己愈发重视了,总喜欢在别人面前显摆,说: “我们家仲礼,如今是当营长的人物哩。知道不?那在前清可就是管带,有三、四百兵呢!连旗子上的‘淮西营’三个字都是将军大人亲笔!” 似乎生怕人家不知道这个儿子是她生养的。 陈寿礼虽然也为弟弟感到高兴,但总得来讲这个家还是愁多喜少。很多空出来的房子都住满了北岸南照一带撤过来的佃户、雇工以及他们的家人。 当初他一看情势不妙,便指示各处管事,只留下看守的人,其余尽可能说服迁到南岸,等将来情况好转再搬回去。结果人越来越多,如今已经有近两百口了。 这给家里带来很重的负担,刘先生曾向他表示,担心由于这些人会带来更多的流民涌入,陈寿礼打断他说: “战事结束后总得有人种地,难道让孤魂野鬼来做么?”不过他还是听从刘先生的建议分出部分人去了庄园那边,以减轻陈家大院的压力。 去年分家时最值钱的东西大多被搬空,长房手里现钱所剩无几。多亏洪升抢到了些旧借据,经刘先生等人的努力总算追回来部分。 本以为上半年还能再追回一万元,可被突发的战争打断,年内能够收回就不错。 因为打仗,各处放账、生意的出息都很差,陈寿礼不得不让全家每顿四菜一汤,节衣缩食地过日子,还得忍受着姨太太的讽刺、挖苦,以及陈仲文话里话外的嘲笑。 好在开战前及时收购了一批粮食,不然怕连种子也要保不住。 六月初,梁二被派回来,说前线上需要补充兵员。结果拉走六十多人,一多半是北岸逃难的乡亲。这些人觉得与其白吃饭,不如出去挣命。 这倒缓解了家里的压力,但同时又送来近二十名伤员养伤,姨太太死活不肯接受,捂着鼻子躲得犹恐不及。 陈寿礼只得安排他们住在保安队的院子里,请来大夫照看,还天天派人送水、送饭,真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他和二弟的矛盾日渐加深。不过仲文确是个做买卖的料,生意上赚进不少,且把破产的崔五家房产、杂货店和剩余田土统统买进,实力壮大许多。 县里政改那会儿三太公辞去本属于他的保长一职,希望由陈寿礼接任,但他从来淡于官场,所以推让仲文接了。 自那以后仲文更加春风得意,走到哪里都是奉承之声,自然也有朝他背影啐地的。 他甚至伸手向自卫队要人要丁,遭到代理队长卢虎的拒绝后自己出钱买了两支短枪、两条汉阳造,雇了三名保丁成天在他屁股后面晃着,小蔡也狐假虎威地背了支六响炮,比他主人还威风。 陈二爷春风得意,对女人的渴望也更上层楼,甚至把崔五傻儿子的童养媳也收在了自己的被窝里。 对此陈寿礼深恶痛绝,可自己忙于应付窘境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好尽量少来往,图个眼耳清净罢了。 几个兄弟里最让他放心的是幼弟季同,听话、认真、聪明而且好学问,什么时候都看见他手里拿本书,陈寿礼希望他过两年能去顾兴安毕业的师范学校就读,然后回来帮家乡教育出力。 五弟叔仁马上要面临毕业,前几天来信说经人介绍,他在家印刷厂找到份记账兼校对的工作,不过地点在省城郊区,每天骑脚踏车往返两小时比较辛苦。 陈寿礼对叔仁非常关心,因为他和自己一样都失去了亲生母亲的缘故。 但近来这个弟弟让陈老爷颇为不安,他越来越多地表现出一种倾向,那种带着颜色标记的想法和念头会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陈寿礼觉得他甚至在影响着兴安、季同等一批年轻的朋友。 可每次跟叔仁对话自己都显得言而无力,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支持自己的东西,更无法说对叔仁的那些思想不能认同的话,毕竟那还是有点道理的。 就这样在不安与忧心中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六月,随着七月的热风扑面而来,战争再度白热化。 消息几乎一天三变,在信息不能及时通达的村庄里,各种流言都会被当作真实迅速传开。 据说喜欢拿人祭旗的建国军似乎又回到了豫南,他们从那里突破了政府军的淮北防线。于是立即有消息说马上会有支偏师进入皖西,从那里直捣合肥。 “等着瞧,刘大帅发过誓的,他要把所有肥胖的富人都拉去枪毙,他在河南就这样干,在这里也肯定会的!” 许多被债务、捐税、粮款压得只有喘气的份儿的农民都四下里悄悄议论着这样的话题。 还有一种不说话却奔走于四乡的人,他们对刘大帅的兵不感兴趣。这些人想的是如何利用目前的局面扩大思想和主义的阵地,直到建立自己的政权和武装。 不过对这些年轻人的说教有相当一部分老人难以理解,他们会眯着混沌、迷惘的眼睛,带着几分害怕和矛盾,彼此低声地打听:“老哥,那个苏维埃是什么东西啊?” 从前边送回来的伤兵已经是第三批了,一部分痊愈的已经报到归队。梁二往返于后方和前线之间,给陈寿礼带来新的、准确的消息。 他得知政府军正从各条铁路线上集结,逐渐地将北方联军赶回他们出发的地方,但仗打得相当激烈,许多地方经过反复争夺。 目前陈仲礼带的营由于善战已被编成了名副其实的正规军,编制下有三百五十多人,而实际上却有近四百人的队伍。 老三看来打仗上瘾了,不过用梁二的话说:“脾气大了,也凶,尤其是开打的时候。死一个弟兄他都要骂上一整天,粗口越来越多……。” 不过伤员有时也带来些让寿礼感到有趣的消息,什么手枪套奇缺,做缰绳的皮子不够结实,士兵们很多打赤脚之类。 “这兴许是买卖机会?”他想。寿礼带上刘先生、蔡五福两个去了县城,希望从孙县长那里讨些主意。 “赶快吃,吃完了好去见县太爷。”陈寿礼说。 他们昨晚进城来,住在城关下的老秦客店里,正在界面上吃早点,点了三碗馄饨和一屉包子。 老蔡咬了一口就皱眉毛,低头看看包子里面,正要说话,只听靠门口一个江浙口音气哼哼地高声喝道:“伙计、老板!” “来啦、来啦!”跑堂的没理会老蔡招手,径直去到一名军官面前,鞠躬哈腰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没要素馅的呀?是不是错了?”那军官指着包子奇怪地说。 “这个,没错,只是肉少了点。您别见怪,如今这样的世道,肉可太贵了,小店这也是下策、权宜之计,实在是难呵。请多包涵、多包涵!” “放屁!那也不可以这样子嘛,这不成了欺客么?你还不如直接告诉大家本店只供应素包子哩。我真倒霉来这个鬼地方办差,你有什么能让老爷看得上的没有?” 军官把夹着的半个包子一放,沉下脸一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从牙缝里说:“请问,是就我一个吃这种‘特制’包子,还是大家都一样?” “哎哟,不敢、不敢,当然都一样,一视同仁的。”跑堂吓得早矮下去半截,咧着嘴比比划划地想解释,却哆嗦着张皇四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是啊长官,我刚才朝他招手也是要问这事呢。”老蔡见他那样,赶紧在旁证实说。 陈寿礼心想看来这个商家有点黑,没想到遇见神了,如果不能过关恐怕今天要出事情。于是赶紧站起身走过去,用批评的语气说: “做生意讲的是诚信,虽然世道艰难,可也不能拿这个做理由随便把牌子贱卖不是。你这样待客,难怪大家不高兴。” 说完对军官抱拳:“这位长官,他有何不是自然公理会评判他,请别为这点小事生气。” “嗨,这点事情倒不值得什么。”军官挥挥手:“我是做军需的,来贵县办采买,谁知到这里两天了,要什么没有什么,竟然一事无成! 如今吃个包子还几乎是素的,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么?” “哦,理解、理解!”陈寿礼明白这人原来是一腔子的火气都撒到倒霉的跑堂身上来了。忽然心一动,笑着说:“鄙人有个弟弟是第四十二师三团的营长,和您是同僚。” “第四十二师,那是我们军团下属呵。岂止同僚,简直是同袍哩。”军官脸上有了些笑容:“说不定还打过交道。” “那倒不一定,舍弟是才编入的,叫陈仲礼。” “啊呀,就是那个‘淮西营’么?”军官跳了起来:“很能打,有名气的!我和陈营长见过两面呢,他军需官姓黄,和我是同学哎。不过你们兄弟俩好像不大像呵?”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哦,失敬、失敬得很。”军官此时已经笑容满面了。 陈寿礼回头叫过跑堂,说:“这位先生的钱我付,你找那个戴眼镜的老夫子结账。告诉你家老板,店开不下去了也不能这样做事,如有难处,来西陈家集找我陈寿礼。” 说完回头对军官道:“这东西有什么好,不如我请阁下找个清静的茶楼,用些好点心如何?” “怎敢打搅?” “不妨。长官既然和我家老二同伍效力,那就是生死的弟兄。一定不要见外才好!” 这仁兄原来是军团军需处派出来紧急采买一批布鞋的,少校军衔,名叫李杜星,浙江杭州人。 本来以为区区几双鞋子不算什么难事,加上这个县的县长曾是本军团司令官的老部下,理应一切顺利、鼎力相帮的。既可顺带休假,说不好还能捞点外快。 岂想一盆冷水迎面泼到脚,眼瞧着好事要化作泡影,真正恼杀人也,莫说玩耍,就是起卧站坐也像是在火炭上似的,令他焦急万分。 正无可分解、一筹莫展的口儿上正遇到陈寿礼,便把他当作了全身心倾诉的对象。 两个人坐在天爽茶楼雅座里聊了近一个时辰,李杜星从自己说到部队,由南京讲到徐州,竟是一辈子不曾开口一般。 亏得陈寿礼是个好性子的,只笑眯眯地听着,不时插问两句,便又引出李某一堆发挥来。 五福在外头敞间和刘先生吃茶等他,见两个人谈得高兴,不由皱起眉头来嘀咕说:“帮他解闷倒罢了,怎么聊这么久?正经事还没办成哩倒要吃午饭了。” 刘先生把揣着的手拿出来,从嘴边取下纸烟卷,开口说:“急啥,老爷那是谈生意呢?” 第4章 难关 “生意?”老蔡瞪大眼睛回头看看雅间的房门:“这东南西北的胡扯也能算是谈生意?我到街上随便拉一堆人来都比他会聊天。” “这和日常聊天可不同。”刘先生乐了:“你听他们说这些个远的,实际上里头有学问。 首先可以摸出对方的脾气、爱好和需要,其次大概要了解他的实力或者需求大小,再者也趁机会拉拢感情。 俗话说‘三分生意七分做人’,买卖人之间讲的是相互诚信、理解,你做人做得好机会就多,反之就一锤子买卖,没有下次罗。” “他是军需官,一位军爷,和我们小民有啥生意好做?人家是来找县太爷做买卖呢!” “老爷为啥把三爷抬出来?这里头有意思。”刘先生朝房门点点头:“瞧着,这笔军鞋的生意咱家老爷肯定是做定了!” “人都说当兵的能喝酒,我看与其喝茶不如灌他几盅管用。” “唉,这你就不明白了。北人好酒,南人喜茶。这军爷是江浙侬语,你灌他酒说不定人家还恼了。 你看,他虽是个军官,可是瞧得出是个以前上过学堂的底子。这茗茶虽清淡,却应了一个雅字,正是读书人最爱的。” “嘿,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说道。”蔡五福笑着摇头:“恐怕老蔡这辈子也学不来!” 正说着,屋门一开李杜星和陈寿礼先后走出房间。李杜星抱拳说:“那么一切全仗陈兄帮忙,小弟在旅馆静候佳音了?” “大军需放心,军令如山。陈某既然允诺就把一切责任揽在身上,明日定给老弟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寿礼说得十分慷慨决然,李少校哈哈大笑,一头往楼下走,一头说道:“看来今早这包子吃对了。凡事有得有失,一点不差的呀!” 陈寿礼送他到楼下,叫店主人包了几样点心给他拎着,直送出大门才告辞回来。刘、蔡两个忙迎上去关心地问:“怎么样?是什么买卖?有多大把握呢?” 陈寿礼回到雅间笑着先坐下,不慌不忙地取个干净杯子来吃了几盅,说: “咱们一会儿去政府里见孙县长,我要帮这位李军需把他要的货办齐,就能拿到四千块现洋的报酬。”说完一五一十地把这次谈话的结果告诉他们。 原来陆续抵达的部队和后来因补充等原因编进正规军的原地方部队服装、装具、鞋帽等普遍匮乏,甚至有的补充兵打赤脚上阵等等,既影响战力,而且士气受很大影响。 但后勤老爷们坚称没有备用量提供给部队,因为没料到仗会打这么久,也不曾预想会有这样大的战损和替补。总之是他们没想到! 而战区的部队只能领到些钱,再自行派员于周边区县就地解决、筹措。虽然军、师长们大骂后方的混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军需部门的军官们撒出去,临时做了那下水的鱼鹰儿。 李杜星就是这伙中的一个,他到本县来是负责采买一万五千双新鞋和八千副布袜、裹腿的。 按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可没料到和县长一聊才知道,小小的县城里所有的鞋铺加在一起也要近两个月才能把货备齐,而李杜星只有二十天时间。 眼看着完不成任务,心情急躁的军需官才拿着包子大发脾气的。 “那您的想法是?”刘先生询问地看着陈寿礼。 “有困难不怕,想办法解决便是。他们铺子里缺人手,咱们乡下有的是闲人!”寿礼说: “我打算和县长商量,请县政府出面确保足够的布、绳、针、线,然后由各鞋铺认一部分,余下的交给咱们做。各家各户都有女人,无所事事的难民也有不少。 把这些人用起来,既有了生计、避免生事,而且可以补偿税、粮的损失,再者减轻家里用度上的压力。 我问过了,李军需说这还只是第一批,一个军团好几万人,买卖有的做。我们也可以从中收些佣金,以解燃煤之急!” “那各户能得多少实惠呢?”五福赶紧问。 “按各家缴纳的良品计算,每缴三十双鞋或者四十副袜子和裹腿,可以拿到三块大洋或者十六元中央票。扣掉食宿,到手一块半大洋肯定没问题!”陈寿礼略算了下说。 “还行!”老蔡一拍大腿:“只要有材料,回去叫我家里的先做它几十双来!” “说的是,”老刘低头用布衫子擦眼镜,然后把它重新戴上说:“要看县里能否保证材料供应,而且还得设法运到咱们那里去。走陆路太慢而且不安全,得用船才行……。” “走,咱们这就去衙门,这件事虽好,可一刻耽误不得!”陈寿礼抓起桌上的礼帽扣在头上。三人迅速下楼结帐,老蔡拦了辆人力车,扶陈寿礼上去。 “去县衙,越快越好,我给你一块大洋!”车夫惊喜地回头看了眼陈寿礼,把汗巾往脖子上一挂,嘴里念着:“怪道喜鹊闹枝喳喳叫,原来有这样好运。老爷坐好,咱们走啦!”说完,飞奔着跑起来了。 孙县长到任以来一直竭尽全力希望有所作为,无奈本地底子实在有些强差人意。本县地处三省交界,一半是山地,还有许多丘陵、湖泽,田土不多质地却比较好,雨水充沛。倒是盛产水果、粮食和淮茶,却没有几分工商的基础,最大的商业莫过于城内严记药铺和一、两座饭庄,其它如鞣革制皮、纺织、制米、贩运等规模都很小,真正以农桑经济为主的典型地区。他努力和以前的上司、军界保持良好关系,但这次区区一些鞋袜都备不出,令他不仅颜面无光,而且非常尴尬和焦急。 他特地召集开会讨论解决办法,但大家也发愁,这不是本县强项如何在几天内置办?商家叫苦有道理的,仅有的几处作坊都累死,也无法在这样短时间里完成。那个他死看不上的周天群阴阳怪气:“您是县长,父母官啊。父母说话哪个敢不听,不听就上家法喽。依我看、发一个告示,全县每家每户限期交来五双鞋三双袜子等等,再通知各保、甲到期催收就是。凡拒交或者、交不出的办个妨害军政的罪,看谁敢往石头上碰!” 孙县长哭笑不得懒得理他,一边的工商局长胡正可把手一摆,断然说:“这怎么可以!如今正处战时,对后方民众索求已多,安抚犹为不及,怎能再火上浇油?” “是呵,”另一人附和:“军方也讲的是采买么,总不能搞成强行征派?给他们省这个钱做什么?岂不又给了赤色分子煽动的口实?造成本县动荡,这责任谁承担?” “有道理,既然军方付款,我们为什么做恶人?” “动荡年月做事要慎重。看看寿县前任,一句话答不清爽那么容易就落马了,难道在这关键时节我们自己拿乌纱帽开玩笑?” “是啊,就是!……”在座诸人纷纷摇头反对,却没有一个提出新建议。 周天群把嘴一撇,每次自己说话总有那么几个装“老成”的跳出来,他没兴趣再聊,说声:“各位请继续,我那里还约了客人,晚辈先去应酬几句。”不等同意便退出会场。孙县长拿这公子哥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孙县长又提问了两个人,一个说是:“或者向其它县求援?”,另一个支吾了半天认为:“有多少先凑多少,不足之数再想办法?”孙必仁恨得咬牙,心想:真是群没用的家伙,平时高谈阔论,临到关键指望不上。若求援或凑数我还要你等在这里议?他越来越不耐烦,便宣布暂时休会。夫子们松了口气,重新露出笑脸,彼此交谈、打趣着散了,只留下县长大人坐在那里生闷气。陈厚礼来得正是时候。 孙必仁听说他为军需采购的事非常高兴,拍着桌面说:“让斋兄,不瞒你说,我正为此发愁哩。”然后将方才开会的情形大致讲了,叹息说:“都是些空谈无用之辈,县政至此,孙某羞愤形秽,当自请上司处分才是!” 寿礼放下手里的茶微微笑着,说:“老弟身为父母官,何因一事便挫折如此?远不至于的。可愿听听村夫的建议么?” “呵呀,兄台过谦!你出现在我面前就如同大旱逢甘霖、风雪送炭薪。有什么好主意,但讲不妨。”孙县长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唯恐失掉。 “这批军需包在我身上,二十日内交货。”陈寿礼道:“只请贵县协助三件事:一,确保制作所需的物料;二,本县各鞋铺可以认数,不足部分由陈某补齐;三,请协调鞋业各号派遣若干人前来指导制作和验货。这样可以保证按时、按数,并且样式、尺码、颜色、质地统一一致,堪供使用。” “这倒不难办!”孙县长点头说:“我即刻安排。不过物料备齐后需你们自行提货、运输,县里可以代为协调。” “就请把物料收拢在河埠仓库,我们和其他参与的商家都到那里提货。另外我建议所有成品由水路直运寿县,安全、迅速完成交验。这需要船帮协助。我们以前常请船帮贩运,刘先生和他们熟捻得很,就请他跑一趟去找找宋老大。” “老宋那里我去他一定能帮忙的。”在旁的刘先生赶紧说。 “我们西陈家集没有码头,停不得大船,船要到凤凰坡卸货。然后从那里走陆路运进去,可这样一来时间怕就耽误了,而且难保不出事。”老蔡提醒说。 陈寿礼低头想想,忽然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说:“索性,让各家的人都到庄园那里聚齐,让我夫人监督着,把客厅、仓房都腾出来用如何?” 管家眼皮翻翻,笑着说:“老爷,腾出来的房子最多只能做工使用,睡不得人。我看,以前咱们开沟渠时临时给雇工们盖的那两排工棚倒可以利用。” “那都多少年前了,再说只是围着席子做四壁,薄得很,怕不适合女人们住?” “不要紧,我带几个小伙子修修,里外都抹上泥和石灰,搭上床铺能住人,您放心!” “这样,”孙必仁插进来说:“县里理应为此尽份力量的。我让民政司调拨两百床被褥过去,既烦劳乡亲们,也别亏待了人家。” “好啊,那可太好啦!”陈寿礼他们非常高兴。 大家又商量些细节便分手,立即进行安排。陈寿礼和老蔡先回去整备场地、招人手。刘先生留下,帮孙县长协调并和家里保持联系,陈寿礼答应回去后立即把陈七派过来给刘先生做帮手。 没任何犹豫寿礼就准备回程。临行去李军需住处一趟,告他事情经过。李军需哈哈大笑拉住他的手说:“刚才县政府已来人传话了,真是多亏陈兄!” “说实话我也是图利,当然还有你与舍弟的同袍情分……。” “实话才对!这世道谁不为利?我遇到陈兄真是贵人天降啊。”李军需高兴地说。 “贤弟一定满意,就请在寿县静候交割。不过,我希望这买卖能做得长久才好。” “那是一定的,我会在长官面前尽力。请放心就是。”李杜星听他的话音明白,自己那份利益应该也是错不了的,心里很高兴。立即取出一百现洋做定金,又拿两千元的票子来让他备物料,同时给了份清单,叮咛道:“这上面数量、尺码都写得很清楚,老兄只要照办就是。不过有言在先,所谓军令如山,既你接了,就必须在约定的日子里交货,否则非但没有下次,交情、面子什么也就统统顾不得喽,千万要仔细!” 寿礼忙答应说包在他身上,一面又拿出十块银元来给他做路费,同时塞给他一个清单,上面写着自己需要的水泵、柴油、发电机和胶皮轱辘这些东西。“老兄若能帮忙采买,那是最好不过。”他说话时还担心对方不肯,不料李军需只点点头就塞进上衣口袋里了。 第4章 年轻的校长 新学校开学第一天起,顾兴安就把校舍当了家,他在厨房旁的小屋里住下,以便可以随时照应那些住宿的孩子们。 刚开始因为事多,母亲宁氏和妹妹竹子总过来帮把手。 后来兴安觉得天天让她们这样跑来跑去地很不忍,就想了个主意,让母亲去和徐家大娘说,让他家二儿子小宁来上学,学校免他所有费用,条件是做些挑水、打柴草和洒扫的活儿。 徐家自然乐意,这下子应应也可以专心照顾她爹爹,家里省了口饭食,多么好的事情。 小宁倒是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大宁却愁眉不展,为没法像弟弟一样去读书而不开心。但家里没法子供养,他只好借各种机会溜到窗下去偷地听讲,兴安知道,故意当成没看见。 最重要的,由于小宁住校,应应多了个探望的理由,得以经常来往。姑娘大了便渐渐猜透娘的心事,也就存了个痴心的念头。 有时瞧着兴安眉飞色舞上课的样子,不由地心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往家跑,像怕别人看出什么似的,其实所有的人都集中精神在课堂上,有谁注意到这些? 不过来看兴安上课的不止她一个,云茵姐妹们也常来学校玩耍,偶尔云茵还留下来帮孩子们缝缝补补,让应应看着眼热。 于是晚上吃着饭有意无意地在爹娘面前说起这些,没想到二老互相看一眼笑笑,她娘就开口说: “做善事应该的,那些个娃儿们家远父母不在身边,兴安一个男人当然照顾不过来。陈家小姐心地倒是蛮好,以后你可以去帮忙,不用急着赶回来。” “是呵,”老徐拄着拐杖起身走到外间,去水缸里用葫芦瓢舀了口水喝,接着宁氏的话说: “如今托你老秦叔的福,我这腿已经没什么大碍,在家里走动、做些手里的活计都不成问题,你不必总守着我,有空多去帮帮兴安和你弟弟。” “我不去。”应应扭着身子,皱着眉头说:“人家小姐做善事,难道我也学样子?学也学不来呵,你看那拿针线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咱粗手笨脚地,才不去给做那个比照呢!” 两口子听了笑得身子颤,老徐在女儿身边立住,抚着油黑的发辫,疼爱地望着她的头顶说:“这孩子,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惨? 小姐自有小姐作派,可你也有你的长处。比针线不好比,那洗衣做饭、挑水种瓜,这难道不是你的长项,何苦坐在这里自寻烦恼?” “哎,有道理!”应应心里有了主意,笑盈盈地抬起头来:“院子后头的菜园子一直荒着没人料理,我明天去,种些扁豆、南瓜什么的,好不好?” “这就对了。”老徐点点头:“这东西年景不好的时候可以当粮食,平时吃不完还能拿出去换些纸笔,是个正经的法子。 这个季节油菜赶不上了,不过白菜、凉薯什么的还来得及,再栽些葱姜,也不必多,种上六、七种好活、成熟快的,够吃就可以。” 应应高兴地跳起来,搂住老徐的脖子“格格“地笑,接着往门外跑。“干什么去呀,这么急慌慌地?就要变天了呢!”宁氏在后面追着叫她。 “我去顾妈妈家和竹子说说这个事!”应应答着已经跑出门去了。 宁氏抿着嘴微笑地瞧女儿甩着长辫的背影,听到后面“笃笃”的声音,回头对跟出来的丈夫说:“孩子长大啦,快留不住喽。” 老徐“嘿嘿”一笑,一手放在老伴肩头,说:“要能成就好啦,了结咱们一桩心事,孩子又没走远。总比她两个姐姐强啊!”一提这个宁氏的眼里就湿了。 大宁两手抱着满满的稻草从后面棚子里出来,看他俩站在门口就问:“这是做啥呢?” “看晚霞。”老徐顺口答道,宁氏“噗哧”地乐了,赶紧用手抹抹眼角,搀住他说:“咱们回屋里。” 大宁瞧着老两口进去,又抬头看看天上,一边向架在房檐上的梯子走,一边摇头嘀咕: “云遮得严严实实,看的哪门子晚霞?怪事。我看,还是赶紧多加把草,不然一会儿雨水下来屋里又要漏得满地淌水了!” 大宁说得没错,不多会儿雨点就掉下来。开始还是丝丝落落,到天色逐渐黑暗后越发大起来。天水瓢泼,四周围没了其它的声响,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片汪洋中。 平时看去伟岸的树木,此时却令人害怕地东摇西晃,把阵风送到各个角落里去,用雨水那有力的发丝清扫着一切尘埃。 教室的房顶因为有铺瓦所以无事,但住着十几个学生的寮舍却因为仓促而成,现在有些不行了。 风雨交加下冲刷掉了屋顶的部分泥巴和稻草,水透过天棚的木板“滴滴答答”地渗下,搞得屋里成了水帘洞。在雷声和孩子们的叫喊中,顾兴安慌慌张张地忙和着。 他一边安排几个女孩子往外舀水,一边带着男孩子们找东西修补屋顶,顾东顾不得西。虽然浑身早已落汤鸡一般,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 还好大宁带着几个朋友赶到,陈寿礼也派了唐牛同着雇工张秀、黄秋虎几个前来查看情形,大家七手八脚总算把漏处补上,兴安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的早上雨小些了,但天气依然阴沉,看样子一时停不住。兴安有点着急,对赶来的应应和竹子说: “老这样下个不停我担心还会漏雨,小家伙们的被子都湿了睡不得,可怎么办好?” “要不你去找找陈老爷,请他给想想办法?”应应劝他。 “未必他有这个工夫,”竹子撇撇嘴说:“陈老爷现在一心都在军队要的那批鞋袜上,哪里还会顾及我们?” “别这么说,昨晚不就是他叫唐牛带人过来帮忙的么?”兴安咬咬下嘴唇:“我还是去一趟,有用没用的走过才知道。” 他披上蓑衣,接过应应递过来的斗笠正要出门,忽然小宁在门边大叫:“咦,看那,是茵姐姐来啦!” 大家往外一瞧,果然是云茵和纹香两个互相扶着,趟着没过脚面的水走了过来。陈仁贵的小儿子陈青,自己打着把油伞、缩着肩膀,也费力地在后头跟着。 “你们怎么来啦?这大雨天两个姑娘家冻坏了怎么好?”兴安心疼地埋怨道,身后的应应脸上变了变,竹子却掉过脸去做没看见。 “瞧你说的,她们俩难道就不是姑娘?”纹香笑着嗔他。兴安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二哥早,”陈青抹了把脸上的水,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说:“家里人都忙着呐,大伯就派了我的差事跟着大姐姐和婶娘。” 他说“婶娘”时纹香脸一红,伸手指头在他后肩上戳了一下。 应应已拿来两块手巾,一方递给云茵,另一方给了陈青,问:“怎么姐夫都支来了,家里真都忙成这样?” “我父亲在庄子上管督造,我哥是个有瘾的大伯不爱用他,说‘还是青青合适,年纪虽小,但是可靠’,就让我来了。” 大家一阵莞尔,连竹子也笑了。她一直觉得大户人家的子弟净是些个只会做样子的花瓶,没想到这孩子说话竟干净利索。 “咳,其实也没几步路,就是怕我滑跤特地叫他俩跟着,哪有这个必要!”云茵说着转动眼睛看这屋里的情形,兴安赶紧道: “我这屋没事,只漏了两处,主要是孩子们住的那两间比较糟,被褥也潮了,可怎么好?” “是吗,这样严重?”云茵把手里的巾子递给纹香:“你也擦擦罢。”说完让兴安他们到里屋坐下,对他们说: “我父亲晓得昨晚的情形了,可他今天要赶到庄子上去,下这么大雨还不知那边怎么个样子呢。 不过他留下话了,说明天早上验过之后如果没问题,这批货就要启程运往寿县。 因为估计雨会停住两日,河里还可以走船,往后可能又要有雨,那时走不得船,交货期可能就误了。 他说可以搭这趟船去寿县买批油布和毡子回来,把学校和工棚都好好苫上,那样就不怕下雨了。 所以请你放心,再稍忍耐几日。如果实在不行,就先停了课,把孩子们移到家里找间空屋住下,等房子修过后再搬回来。你看行吗?” “成,”兴安点点头:“与其在这里泡着,不如让孩子们少受点罪,只是要打扰府上了。” “没关系,反正二叔走后他那院子一直空着,你们就先进去住好了。” 云茵说完,扭脸叫过陈青,让他先回去给四姑和小叔叔报信,先把房间准备着。这边几个人便动手,安排孩子们收拾书本,暂时挪到陈家大院里去。 安顿好孩子们,顾兴安决定去追赶陈老爷,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到寿县去采买些教具,顺便看看在县中学里教美术和地理课的同学许方严。 在家做主的四姑娘让老张给他派了个稳妥的车夫,套上辆遮着油布的青呢箱车赶到凤凰坡。 雨虽然渐渐小了,但又开始起雾,为能及时到达他们冒险赶路,甚至没在周家桥做停留,终于在天亮时透过雾气看见了庄园青灰色高耸的房脊。 寿礼对他的到来却没太在意,他现在满脑子是新鞋是否受潮,能否通过检验,如何把货安全运抵寿县等。 目前李杜星对合作还满意,第一单交易完成后很快提出了第二单一万双鞋和八千双袜子的任务,同时增加了四千只军用布制挎包的新需求。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有增加人手。 他把远方叔叔陈公原的独生子陈景派到周家桥招工人,本打算要三十人的,没想到带回来五十人。“都是乡亲,要谁不要谁的都不好看。”陈景不好意思地说。 是呵,不用离家太远就可以挣钱,还有三餐饭吃,谁不乐意? 这娃和他那抠门的爹不一样,是个心地温和的老实人,寿礼想往后说不定还要加活儿,来就来,哪里急用可以随时调遣,便没说什么,将多出来的人派去帮忙干运料、清扫和厨房的事。 但是人一多住宿又紧张了,郑工头盖的寮舍完工的不到一半,大家只好挤着将就些,于是有了矛盾和怨言。 寿礼才知开工厂不好玩,人聚在一起事情多,真不如种地简便。“唉,”他想:“权宜之计,咱不是干这个的料。只现金多入账些,哪怕满足了下半年开支呢?如今忍忍再说!” 所以当陈寿礼听顾兴安说要随船走时只随口“唔”了声,点点头,心里却琢磨着这回得亲自押船走一趟。 因为和李军需当面交割后要把银票或现钞带回,他对别人有些不太放心,为此特地叫刘五文同六名带枪的自卫队员跟来,保护自己和钱的安全。 兴安见时间尚早就去家里拜见夫人,却没遇到,只有大丫头娟子在房里,告诉他说夫人到食堂照料伙食去了,怕要过午才回。 “真的么?”兴安没想到全家上阵。娟子嫣然一笑: “怎么,把秀才惊着了?我虽看家,也不白闲着,帮着铰鞋样子供给那边呢。您要是想等时间可长,有什么话呵信的不如我代转罢,也免了你在这厢里等。” 兴安苦笑地摇头,只得将云茵托他带来的信交给娟子,自己转身出来,想想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只好踅到码头边上老霍家包子店里找个座坐了,要半斤包子、一碗碎米粥吃。 吃完看时间尚早开不得船。眼望着运河里那些降了帆、把桅杆放倒后趴在水边埠头,等待着装货的大船。 脚搭在船帮外说笑的水手们都像是刚从发黄的老画上走下来似的,和那无休无止、默默流淌的河水一样总也没变。 看久了乏味,却让人惬意和舒服。饱食后头脑也渐渐不清晰起来,不知怎的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困着了。 霍家老板知道这是学校里的顾校长,也不来打搅,任他在靠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 他实在疲劳了,从离开西陈家集一路颠簸连车也没停地跑到凤凰坡,加上前两天风雨里忙碌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从河边吹来,激得他浑身一战就醒了。猛地坐起身来,觉得头昏沉沉地,眼前不甚清晰,把手放在眼睛上焐焐拿开,这才发现面前立着个人。 “顾先生,你醒啦?”那个人关切地问:“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 “没事、没事,你是?……” “怎么我都不认得了?”对方憨憨地乐起来:“我是陈景呵,咱家洪廉是您学生,在学校里见过面的。” “哦!……”经他提醒顾兴安立时记起他那有名的抠门老爹来,正打算张口,怕他尴尬,忙改口说:“是、是洪廉的家长呵,记得、记得。你找我有事?” “哦,大老爷让我找你,遍处寻不得,敢情是在这里睡着。船已装得差不多,让你上船哩,再不走怕晚了。” 顾兴安听这一说怕误了船,忙跳起来。陈景早伸手将他的包抓在手里,兴安不肯,他也不顾,只推着秀才快走。 路上兴安问:“陈老爷和你是同辈?那在下是晚辈了。你也姓陈,怎么还称他做‘大老爷’呢?” “人家是正宗嫡门,咱是旁支,”陈景依旧憨笑着:“这就比不得。再说人家是东家,这高低也不一样呵。”兴安听了没再说什么。 码头上,水手们正往麻包上铺油布、毡片,然后用索子捆扎固定。大船满载后看上去都是鼓鼓囊囊地,明显比前吃水许多。 寿礼和领队的胡老大商议几句,让唐牛跟自己坐第二条船走,每条船上派名自卫队员,刘五文和胡老大在条小快船上前后照应以防有事。 他看见两个人赶来,对跑得气喘吁吁的顾兴安说:“我还以为你在庄子里哪个房间睡着了。” “倒没在庄里,是老霍家的包子铺。”兴安用袖子抹抹额头说。 寿礼点点头,嘱咐陈景:“我走了,厂里的事情你多费心,少则五日、多则六、七天我就转回。” “弟妹那边不再说声么?” “不了,”陈寿礼朝庄子那边看了眼:“已经别过了,无非是些嘱咐和唠叨而已。”说完回过脸来: “无论如何别出事。我和老郑讲了,要赶在下场雨前把旧屋都修补完用上。你去镇上买些毡子,老郑那里用些,剩的可以给乡亲们铺盖使。” 他说一句,陈景就躬身应一声。末了寿礼又叫他每隔两天就派人去寿县向自己报告一次,以免有什么急务不能得到及时处理。 船队终于启程了。当陈林氏扶着娟子的手臂迈着碎步赶到码头时,只远远地望见丈夫立在船头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从来没这么性急过,今天是怎么啦?再急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啊?”跟上来的奶娘田氏抱怨说,边喘气边捶着胸口,额角全是汗珠。 “别这么说。”陈林氏苦笑了一下:“他在做大事,装着事的男人分不得心。咱们只要把本分做好,不添乱就是帮忙了。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然知道。” 众人听她这番话便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目送着,眼看船队出了河口,消失在堤坡与植被的后面。陈林氏仍伫立了许久,才在女人们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 第4章 闷葫芦的秘密 陈家船队驶出运河的前几天,淮北到陇海线上,政府军从各处防线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击。 这出乎北方联军的意料,没想过对方会在阴雨连绵时出动,毫无防备地败下阵来。 不管张、孙、刘、冯哪家的兵都纷纷掉头后窜,被人家打回了几个月前的出发地。 在他们后边紧紧追赶着的是先前被狠揍的那些人,他们急着报复、出气,所以像瞪着眼睛的老虎一样扑咬个不放,直到把对手死命地按在爪心里才罢休。 这些家伙恨呆呆地到处张望,觉得脚下这块土地也曾经背叛自己似的,报复的火焰开始在大地上四处蔓延,烧得庄稼成了黑末,住室成了焦炭,活命的人四散奔逃。 兵爷们还不肯饶恕,用腰带抽、用沾满泥巴的脚踢踹,用恶毒、下流的话讥笑这些可怜的“百姓”,即使知道他们实际上并不曾对自己表示过恶意与抱怨,仅仅需要发泄而已。 长官们对手下睁只眼闭只眼,谁让弟兄们在战壕里憋闷得太久? 偶尔也有个别强奸、抢劫的被枪毙,与其说震慑,不如讲他们瞎了眼,对象或场合不合适。 拿个把人头让其他人明白应该干什么和应该碰哪些人,既值也够了。 军纪败坏后出现了更糟糕的事,进入黄泛区,喝饱雨水的烂泥地给行军速度带来巨大障碍,攻势立马颓缓下来; 战线迅速延伸补给线变得脆弱,常常要到众人不得不就地筹措吃食的程度才运上来可怜的口粮。 哄抢补给站和讨饷兵变都发生了,据说有个保安兵改编的团打死了军官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会眨眼的老弱“守”在前沿。 还好北方联军尚未从惊恐中缓过劲,不然杀个回马枪够大家喝一壶的。 又有传说北边买通了这边的将军,要把大伙送进这倒霉地方困死,死一个兵将军就从北边领一块大洋; 还有人讲对面要调骑兵来了,在这没遮拦的地境上什么都跑不过蒙古马的蹄子。 这些担心暂时还没成为现实,心慌慌的弟兄们依旧饿肚子。饼子现今更金贵,都说:宁啃半块饼、不要大姑娘! 不过傻的人还是有,这小子叫卢天和,就是当初跟苏二毛一起抬担架,被陈仲礼遇上的那个迫击炮手。后来随同部队残余被编进“淮西营”,如今已是炮排的二班长。 一天早上陈仲礼骑着小青马——侯营长时运不济被颗子弹钻开了脑袋,此马立即被新上任的陈三爷照单回收——遛弯回来,刚进村口就看见卢天和被两个兵给捆着蹲在地上,旁边围了一圈他排里的弟兄。 “嘿,干什么呐?谁把葫芦(卢天和)给捆了?”他在马上瞪着眼睛,用鞭子指着看守的两个兵:“哪部分的,敢抓老子的人?” “营长回来啦!”、“营座,这帮家伙抓咱们的人,胆子也忒大了!”、“让我们吊起来收拾他,看还敢欺负咱们兄弟不?” 围观的士兵看自己长官来了,立即活跃起来,翎毛炸翅地大呼小叫。 “陈爷,您别生气。”俩兵吓得脸色发白,其中一个忙哈腰敬礼,挤出笑模样来解释:“我们是邻居,小屯集五十五团团部的。 这位弟兄不合半夜偷我们伙房给拿住了,胡团长下令把他带来,请您发落。” “就你们两个送他来的吗?”陈仲礼说着拿眼睛往四下里瞄。 “不是,胡团长亲自来了,他去您营部啦,让我们在这里等,这不弟兄们就……,其实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长官吩咐……。” 陈仲礼脑子飞快地动了动。按理这个事可大可小,大了安个窃取谍报的名,那就是通敌死罪,小的话说偷东西,打一顿贬去做大头兵。 他可舍不得这个使迫击炮的高手,再说明摆着是姓胡的借这事给自己难堪。 所有的营长都是团长的下属,只有他这个淮西营,居然是师座直辖,而且有堪比一个小团的八百人兵力,机枪、小炮应有尽有,自然引得别人眼红。 这时人家可就不会想你是什么专打硬仗、狠仗的先锋营了,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拿不到手的那些“好处”,仲礼如今已能看清这一点。 他咧着嘴笑笑跳下马,把那看守兵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兄弟,给我个面子,让我先问他几句,免得在胡团长面前一问三不知呵。” “陈营座太客气啦,要问您问就是,好歹他是您手下。”那个士兵谦卑地答道:“谁都知道您对弟兄们好,要不是我和胡团长是老乡,我都想过来跟您!” 陈三爷听着他的马屁“呵呵”一笑,掏出半包香烟来塞在他衣兜里,转身走过去用食指勾住卢天和胳膊上的绳子,拽起来扯到一间草房的屋檐下,咬牙切齿地问: “你小子搞什么鬼,在自家出丑倒罢了,怎么还耍到那边地盘上去,不知道人家红着眼睛成天找咱的茬么?” “营座,葫芦这次对不起你,算我倒霉!” 卢天和一向话不多、言不长,倒让仲礼更莫名其妙:“什么,莫不成没有的事人家在扣屎盘子还是怎么的,你说明白些,不然我没法子救你。 要为小偷小摸丢了脑袋很值么?再说我‘淮西营’也不能随便丢脸呀,总得给弟兄们个说法才是,老子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 卢天和听着,耷拉着脸屁也不放一个,气得陈仲礼拿马鞭节敲了他一下,骂:“你个傻葫芦,等着吃厉害!” “营长、营长!” 陈仲礼听到喊声抬脸一看,见机炮连排长孙小炮和二班副苏二毛,两人满面急色地匆匆地来,不禁皱着眉嘀咕:“又出什么事了,起反么?” “嗨,那倒不是。”孙小炮嗡嗡地嚷着,一指卢天和: “这半天忙得,还不都为了他?胡团长坐在营部要找您‘算账’呢,矮营副让我来村口堵着您报信,最好先奔哪旮瘩转转,躲了这龟孙才好!” “屁话,躲了初一还有十五,难道老子连自己的营部都回不得?”仲礼把眼一瞪:“你等我把缘由问清楚就去和他对账!” “葫芦肯定不讲,”苏二毛神秘地笑着:“您倒不如问我,我们俩一起去的,咱跑得快没叫孙子们逮住。” “嘿!闹了半天这儿还有个同案呐?”陈仲礼一把揪住他胳膊,好像生怕这小子跑了似的,疼得苏二毛咧嘴叫:“我的爷,您手重,放开些,我又不跑了。” 说完,和仲礼躲开众人,唧唧咕咕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听得陈三爷惊讶不已,忍不住“扑”地一笑说:“这闷葫芦,想不到还有这一套!” 卢天和在江南人里是少有的“闷葫芦”,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怎么想,只有这百战残余的同乡苏二毛能多少从他眼神里看出些端倪。 一天卢天和从霏霏阴雨中回来,进屋脱了蓑衣坐在炕台上出神,谁说话也不理,喊他也不应,有人便说: “这小子是不是走到坟地撞见鬼了?”孙小炮把眼一瞪,嗔道:“别瞎说,这大白天哪来的鬼?” “鬼倒不会碰到,许是被哪个招惹得不高兴了。没关系,他自己坐坐就好。”听苏二毛这样讲大家也就不再理会,不过二毛自己心里清楚:葫芦多半是有心事。 傍晚吃饭的时候,二毛给卢天合端了碗粥和一个杂面饼,回来给自己打了饭。 他蹲下来,把碗小心地架在两腿间,将饼掰碎在粥里,就着碗拍拍手打落粘在指缝间的屑头,心满意足地吸口气, 在碗边上吸溜着喝了两口,高兴地眯缝着小眼睛抬起头,忽见卢天合从房间里出来,经过他身边走到笸箩那里伸手又拿了块饼。 “咦,怪了,今天葫芦长胃口罗!”重机枪班长董小青挤巴着眼睛说。 “他发了一天呆,午饭也没好好吃,就让他再拿一块。”排副曾大头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醋味,对着孙小炮替卢天合说情。 近来供给情况越来越糟糕,弟兄们都只能喝粥,班、排长还能分块饼子吃,大家知道粮食艰难,没哪个好意思多占多要,像这样伸手取第二份的自然引人注目。 “拿,”孙小炮点点头,他本就是个宽宏的人:“白天带弟兄们抢修工事扛木头是个力气活,谁让你这么倒霉,值班天摊上下雨? 我说老曾啊,再给他一块,葫芦发呆兴许是累狠了,让他多吃些,回头好睡一宿,他这块料可不敢给放倒了。” 曾排副“嗯呐”了一声,伸手又抓一块来递到卢天合手里,问:“够不够?” “呃,够,够了。谢谢排长、排副。”卢天合低着头,声音有些哑地咕哝道,然后转身回里屋去了。 “这家伙,别是着雨闹病了罢?”曾排副皱起眉毛来担心地看看他的背影,扭脸叫苏二毛说:“吃完了过去瞧瞧,好歹你俩是同乡呵。” “要我说他是想家了。”董小青依旧习惯地挤着眼睛说:“说不定在想他没过门的水灵媳妇呢。不是说江南出美女么,葫芦家还能不给他早早地定一个?” “胡说,我两个同乡还不晓得他有没有说媳妇?家里穷得很,他老爹是给人撑船的,哪来钱讨媳妇?再说他当兵那年才十六哩!” 苏二毛瞪着眼睛替葫芦说话,他顶烦这个说话爱挤眼睛的家伙,打仗时还好,闲下来就多嘴! “哎,那可说不好,我三叔办事时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兴许他有相好的你不知道呢?” “呸,你叔结婚时你在哪里看到的啦?张口就说话!他个闷葫芦哪来的相好?” “我说是假如呢,假如……?” 曾排副伸手在他脑壳上用筷子敲了一下:“假如个屁!吃饭呢还有闲心,那额说董瞎子,你还是去擦机枪咋样?那个活清闲!肚子不填倒欢喜扯淡了?真是!” 吓得董小青伸伸舌头,果然闭住嘴不再吱声。 吃过饭,苏二毛过来扒拉扒拉葫芦,却被他心烦意乱地挥手赶开了。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索性由他去。 只是二毛多个心眼,眼神总没离开过他一尺,因为他琢磨着,葫芦再闷,总得有拔塞子的时候? 半夜里,卢天合忽然翻身起来,二毛假装闭眼没做声。觉得出他“悉悉嗦嗦”下地,然后轻手轻脚往外走,过了好一阵子,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门轴微微地响两声。 估计人已经在外面了,二毛也悄悄起来,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溜到门口。扒门缝看,院里没人,只见哨兵的身影在院外晃悠。 既然岗哨没惊动,那肯定他没从大门出去。想到这里二毛也闪身出来,蹑手蹑脚地往茅厕走,刚转过屋角就见个人影从柴棚后墙上一晃出去了。 “哈,这小子别是真的和哪个小娘们约会去?”苏二毛忍住乐跟上,用手一探才发现泥砖砌的墙垛上被扒开个缺口,葫芦就是从这里跳出去的。 苏二毛自然也如法炮制,来到院外,远远地看前头一个熟悉的背影晃悠着,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村子不算大,但葫芦在前头故意绕来绕去,显然是不希望被人瞧出目的地。 来到村外的一座破庙,他顺着墙边往西溜,在墙头一晃进去了。二毛有些诧异,因为他知道这庙里住的都是为躲避战火逃难的人,“怪哉!” 二毛好奇怪,到庙门口把门缝一瞧才明白葫芦不走山门的原因,原来那些人找个能遮蔽点的地方就睡,连山门里都躺满了。 他也沿着墙往西,忽然出现个缺口,葫芦定是从这里进去的。 苏二毛轻轻避开支着帐子的木杆,跨过横躺在地上的身体。院子里弥漫着人体和什物混在一处的那么股子糟糕味道,让二毛紧紧地皱起眉毛。 不过葫芦去哪里了?他四下里用眼仔细观察,发现大殿后有丝微光。走近了才认出是从一间破屋里发出的微弱光亮。 凑近了扒着窗格子往里看,只见三、四个身影围坐在火塘周围,中间的光脑袋不用说正是卢天合。 二毛正想挪个位置看清楚些,忽听个年纪大的开口说:“你这么说,我还是不能同意。 孩子好歹是我老两口养大的,老伴没了,就剩她姐弟两个和我在这熬着,她还能帮我照应照应,可这丫头若是离了我……唉!”那人咂下嘴,火光下腾起一圈圈烟雾。 “我、我能对她好。”葫芦半天才憋出这句来。 那老汉“嘁”了一声,问:“你咋让我信呢,嗯?就凭你个当兵的?” “我不是兵,是班长,以后还能当排长、连长,不骗你!” “想当啥官又不是你说了算的?”老汉依旧“嘁”他,说:“再说了,咱们萍水相逢,你为啥非要我这姑娘?难道没别的女人么?” “我看上她是因为她好,心好……。” “心好的也不止我姑娘一个。你们当兵提着头拿命耍,有个好歹的她靠谁去?” “我是炮兵,用不着冲锋陷阵。” “年龄也不合适嘛,你比她大八岁哩!” “大爷,说这么多你就是不同意嘛。你晓得我是个军人,说话响当当的。我叫几个弟兄来拿枪抢了人去也做得,只是那样太霸道了。 和你老人家说话就是郑重的,没有丝毫慢待的意思。我是真心喜欢英英,会和她好好过一辈子。要是你怕我被打死在战场上,那打完这仗我就回家,耕田种地养活她,行不行?” 第4章 按着葫芦打金枝 听卢天和说得有些急,老汉没吭气,抽了会儿烟才闷声说:“我养了十五年的孩子,也不能两张饼就叫你带走?” “您开价,要多少我才可以领英英走?”卢天合忙问。 “这仗也不知要打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它不停下来我们就没法子回去种地,只好东躲西藏。唉,要钱也没用,那东西如今就算有也换不来几个饼,票子就更不提啦!”老汉嘴里含着烟杆慢悠悠地说完,停了停:“十斤面大约可以让我和她弟弟再活上个把月了。” 二毛暗吃了一惊:“十斤面?这价格到县城人市上能换四个女孩子!”他很想立即冲进去把这老吊毛揍一顿。 不料屋里卢天合马上答应了:“好,十斤就十斤,五天内我来换人,不许反悔、更不能另应了别人。否则……。”他没接着说下去,灯影闪动,二毛知道他要出来,忙走回身,到庙墙外头等他出来,一把拉住了笑说:“好啊,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地方来做的好买卖!” 卢天合一门心思还在那屋里,冷不防跳出个人唬他一跳,听声音知是苏二毛,忙扯住他摆手道:“轻声!”说完,两个人溜到村里一个狭窄偏僻的夹道站定,听听周围寂静无人,葫芦才惊讶地问:“你怎来了?” “哼,我要是不来你自己去搞那十斤面?真是应得轻巧,我看你有本事去哪里找?”苏二毛边说边在他肩窝里捣了一拳。 “你都听见了?”卢天合有些害怕,忙求他:“二毛,咱们俩可是同乡,你不能卖了我!” “噫,那样的事我会做?你倒说说看,什么时候的事,连朋友也瞒着!” “她是淮北的人,咱们几个月前拉锯战的时候进过那村子。她在井边给了我口水喝……。她家本有二十来亩地,一个磨坊,雇着两个工,还有个裁缝铺子,日子算好。咱们离开后北边的军队进来把村子征用当兵站,她一家只好投河南亲戚去,不料刚找到地方她娘病死了。然后咱们反攻,溃兵又把亲戚家抢得精光。因为站不住脚,她爸决定回家,一路上没吃的,走到这里就留住了。我白天带人来这庙上拆了方丈的木料,谁知撞见她。一看瘦成那样子心里就……。我想自己没本事,救不成她全家,救一个总可以?谁知她爸是咬定不放口的。这十斤面倒上哪里去找?唉!” “这大黑天地也不可能立地寻出面来呀,咱们还是先回去困觉,明日再商议。” 听了苏二毛的话卢天合也明白今晚是没什么结果了,只好跟在他后面原路返回,悄悄地溜回来在铺上躺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中午,二毛把天合拉到一旁,小声说:“你别净在伙房门口转悠,好像饿狗寻食似的。”他拉住正要瞪眼起急的葫芦,笑道:“我想了个主意,说出来你看怎样?” “快说、快说!”卢天合听他讲有主意,立即催促。 “你看,伙房那里你溜达半天了,咱们自家有几斤几两也看得差不多罗。莫说多少,也没有个拿自己弟兄的道理。我想呀,离咱们防区二十五里路就是胡团的团部。那个小子顶不是东西,一向不服气咱营。关键他是个克扣的高手、催命的阎王,手下那帮人没有高兴他的,我们若拿他的东西,大家只有叫好,也顺便出口恶气。你觉得呢?” 卢天合一想对啊,拿自己弟兄的口粮不如去拿人家的,拿人家的不如拿胡团的。胡阿鼠手里净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但他又怀疑这个坏包不见得把克扣的东西都放在明处,肯定藏在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苏二毛有主张。他先找到原先在胡团待过的弟兄,通过他了解到胡团长的军需官姓朱,是他外甥,因总跟在他屁股后面所以人称“小朱尾巴”。胡团长的私囊或截留都由他经手,东西在他那里肯定错不了。于是俩人请假外出,悄悄地跑到小屯集把胡团团部的地形、岗哨摸了一遍,回来后又私议番,便有了昨晚那幕。不巧的是卢天合在出村时心慌意乱绊了一跤,惊动岗哨被抓住。苏二毛倒得以逃脱了。 陈仲礼听完翻翻眼皮:“这么说东西丢了还搭上个人?” “只丢了一半,”苏二毛凑近说:“小朱尾巴屋里东西真不少,俩人根本拿不完,有米有饼还有些个铁盒子不知装的什么。我背了一袋子米,他拿了一袋子面。那米我没敢拿回来,用衣服包着藏在半路上一棵皂角树下面了。” 三爷心里有了主意,拍拍他的肩膀夸句:“干得不错!”说完要走,被二毛拉住问:“我的营座哩,那葫芦怎办?” “且耐一耐,等我去和胡团交涉了再看。”仲礼招招手把孙小炮唤过来,说:“去你排里找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兄,再寻两根扁担来。” 孙小炮吓了一跳:“营座,你不会把他打死?” “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陈仲礼将他扯近些,小声说:“我要是让打,你们就张罗,动静越大越好,让葫芦也哭爹叫妈地。还有,让你们连长多找些人拢到营部来,作出势来吓吓那个胡阿鼠。” 孙小炮“哧”地一笑说:“苦肉计呵,这手肯定行。我这就去!”一转身又被仲礼拉住说:“不好,怎么围观的人里有老百姓了?”接着扭头先问苏二毛:“那丫头一家子可有人盯着么?” “盯她做什么,一个女娃不相干么?”苏二毛莫名其妙。 “傻瓜,不能让她家人冒出来!要让人知道葫芦买人的事,这个罪可就遮不住咧。二毛你带两个知己弟兄去看住她家,小偷摸的事万不能和这个联一起!” 吩咐已定,众人分头办事。 陈仲礼叫那两个看守兵带了卢天合跟在小青马后面,不紧不慢地来到营部,原先围观的百姓也都聚拢来想瞧热闹,却被警卫排的兵弁们挡住了。 陈仲礼心里琢磨着,又把自己的主意推演了一番,做出满脸的笑意来,站在院子大声招呼:“成璞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哇?” 五十五团团长胡银福,川中人氏,瘦瘦地像根杆子,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继续在地上立着。长对不大的三角眼,说话嘴唇一动,两绺老鼠须子便一起摇摆,虽然令人忍俊不止,他却始终认为这使自己拥有了几分“仙家风范”,因此对胡须爱护有加。 此人带兵无德,什么吃空饷、克扣军粮的事都干,在战场上虽有几分小聪明,无奈没有卖命的人,所以投靠中央以后副师长、旅参谋长的位子都先后不保,终于被放到新编成的五十五团当个团座。当兵的给他起外号叫做“阿鼠”。 陈仲礼进门一嚷嚷,他坐在屋里听到了却迟迟不见人进来。陪坐的李雄反应快,立即笑嘻嘻地起身道:“哎,胡团座,我们营长回来罗,咱们去瞧瞧,请、请。”说着上前一步替他打起帘子来,又朝老黄和二连长许大虎递个眼色,他两个也便起身殷勤相请。胡阿鼠没做好主张就觉得坐不住,只得起来出去,众人在后面跟着他走起。 “嘢,我当是哪一个,原来是陈营座大驾,失迎、失迎得很!” “啊呀呀,胡团长自己人嘛,啷个要这样子客气唦。”陈仲礼不理会他的讥讽,依然笑容满面地学着川音答道:“我才是失迎、失迎得很哦!”说着还拱了拱手。 胡银福冷笑了一下摆摆手:“好、好,你我两个丘八半斤八两,用不得这些虚头八脑,还是进屋来讲好了。”说完转身回屋。 陈仲礼拿定了主意要平息这事,但还得耍他一耍。若无其事地跟进来,又斟茶又递烟,十分殷勤,让那胡某觉得一定仲礼是心虚所以才如此做低伏小,便渐渐地把一肚皮的戒备放松了。一支香烟深吸几口,胡某在烟雾中感觉正好,陈仲礼开口道:“我都听说了,这个小兔崽子真不是东西,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坏了我‘淮西营’的名声,不镇压一下明天不得有人拆老子的营部,还得了?” “你都晓得,那我就不多说罗。”胡团长拿出官长的架子来,斜着眼睛看这个总出风头的年轻营长,心想也有你被我治到的一天。他一双鼠眼半睁半闭,做出副怡然的样子来:“我到要请问,贵营打算郎个惩治罪犯哩?” “还要请教您,我刚带兵,经验不足。请前辈、团座多多指导。” “要我说,偷窃军粮罪行严重,现行抓获没得理由不罚,而今又是非常时期,当然罪加一等。至于怎么做,他龟儿子是你老弟部下,自然要由你动手。我就管不得罗。” “罪行严重!”陈仲礼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来看看屋里这几个人,用询问的语气说:“他饿极的人偷点吃的就给毙了,是不是有点过分?”说着脸上一副可惜的表情,拿眼睛去看李雄。 和他目光一碰,李雄就感觉到了种熟悉的狡猾,心里暗自好笑一场戏怕要开场了。于是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啊,当今也是用人之际。好歹他是个技术兵,若为这个送了命,的可惜。” “嘿嘿,那就要看怎么想罗。”胡阿鼠咬着牙嘀咕一句,慢悠悠地呼出一口细烟:“是人才、是蠢材,格老子没得准头。不过一条人命能维持士气、安抚人心的话,那就是再多砍几颗脑壳也值得。他今天能去偷粮,明天就敢去盗枪唦。那时可就后悔晚矣!” 胡团长抛的这几句正如仲礼预料的。他原本估计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胡团长见了他大骂几句后将人交他严办,只要人回来一切就好说了。不过以胡阿鼠的为人,这种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要求立即严办卢天合,而且还要当面执行,绝对不给面子,但却是最可能发生的。结果如陈三爷所料。不给面子,非得让“淮西营“出丑?好得很,陈仲礼决定先设法让这小子留人滚蛋,再找机会收拾他! 想到这里他干笑了声,忽然把拳头在桌面上重重一擂,唬得满屋人心里一跳,连茶杯也晃了几晃,险些把水泼了。“这不识好歹的混蛋,老子提拔他无非是因他有几分本事,竟猖狂得去外面丢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呐!”在外面听窗的孙小炮立即答应着跳进来。“给我拖到后头牲口棚子里乱棍打死,以解胡团长心头之恨!” “是!”孙小炮瞪了胡阿鼠一眼便跳出去了,黄富民忙要求情,却见陈仲礼把手一挥:“谁也别求,说了也是放屁一样没得用。今天本营要是不给胡团弟兄们个交代,日后还怎么相见呢?” “呃,那我去监督?” 李雄刚说完就被扯住了,陈三爷怪眼迷离地瞧着他:“有什么必要,你还怕他细皮嫩肉禁不得几板子?”李矮子张张嘴,忽然从他眼神里看到些什么,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外面已经“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不多会儿就传来受刑人的哭叫声。黄富民咧咧嘴,看看胡团长,小心地对陈仲礼道:“营座,你看这、这叫得怪瘆人地,怕不是要出人命?这罪不至死嘛,还是饶他一次?” 不知是卢天合太会做戏还是真把他打疼了,哭爹叫娘果然令人毛骨悚然,连仲礼心里也有些嘀咕。不过这戏既然开演,总得演下去,要真的一样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露出马脚,想到这里他咬牙不理会别人。外面的叫声渐渐地低下去,到后来没什么声音了。 黄富民咽口吐沫,伸手拉拉李雄的袖子,意思是让他出面说话。谁知李雄把眼睛闭闭,轻轻地将头一摆。这个动作令黄富民有所醒悟,莫非是演“打金枝”么? 第4章 胡阿鼠吃亏衔恨 “我听说这龟儿子是你陈营长的爱将,原以为会百般回护,不料还算有原则。” 胡团长忽睁开半闭的眼睛,右手两根手指把他那细细的鼠须捻了捻,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本来就是想借机出仲礼的丑,同时敲笔竹杠,如今第一个目的达到,人是否该死不是他关心的。“那么陈营长,咱们谈谈赔偿的事情罢。” “什么赔偿?”黄富民奇怪地问:“贵团不是‘人赃俱获’么?那就是说没损失呵,何来赔偿二字?” “你这位老弟真不晓得江湖的规矩噢!”胡某人傲慢地瞥眼说话的人,不紧不慢道:“你们的人跑到我团驻地,这叫擅闯。 偷了我团的粮食,这叫盗窃。你们身为部队的长官,难道没得管教的责任,打几板子下去就没得关碍了?难道要我报告上面,大家都丢面子?” 他的话很明白,这个就是“封口费”。所谓赔偿只不过是个名义、花样。 “要的、要的,”陈仲礼一口应承:“胡团长这样抬举、看顾我们,哪个不识趣就是傻子。不过弊营能力有限,否则那小子也不至于干出这事。” “有数、有数。”听他应承胡阿鼠立即满脸笑容,心里咬牙想:非让你出点血才知道老子的屁股是摸不得地!“贵营也不富裕,只要赔偿得合理,自家弟兄岂有不通融的?” “请团座开个码。” “唔……,”胡团长仰头故作琢磨,却伸手张开巴掌在桌子上一摆。 “五十块?” “你几个的前程就值辣么点不成?”胡阿鼠生气地说。 “五百块?”陈仲礼顿时把脸做成一副苦瓜样,心想这兔崽子还真敢开牙呵,居然想叫老子赔这么多! “是五百斤粮食!这年头有吃便是娘,我要你银子还嫌它压箱包呢!”说完一嘁。 这可真让屋里的几个人脸都黑了,分明是漫天要价么,大家不讲话,只有仲礼一副赖样地跟他谈价钱。 说什么自己也快揭不开锅之类,死说活说要他降低价码,缠得胡团长不耐烦,但他看出对方是希望用粮食息事宁人的,所以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几番回合下来,最后拦腰一刀砍到二百五十斤,陈仲礼还是嘬牙犯难。忽然抬头朝李雄说: “唉,不是咱们不够意思,实在拿不出这么多。要不这样,咱自己到师部领罪,也别麻烦人家胡团长了。” “可你见着师长说啥子,犯事的给打死了,师里最多训斥下,可这赔补还是没得着落啊?”黄富民愁眉苦脸地说。 “不能到师里去唦。”李雄突然开口说:“你在师长面前难道告诉他,他的救命恩人被打死了?” “啊?救命恩人?哪一个?”胡团长吓了一跳,有点不明白。 李雄朝后墙指指,那边还在打板子。“喏,那个偷东西的班长。两个月前师长视察阵地被对面发现,一串迫击炮打过来。 要不是这个‘龟儿子’连着四、五炮反击回去炸掉了他们,师座早就归西罗。” “这是真的,为这个还给他发了只奖章呢。”陈仲礼认真地点点头。 “啊哟!”胡团长顿时目瞪口呆,脑袋里“嗡”地声。他隐约记起是听说过这么回事,自己还嘲笑说了句“如今小兵辣子也能得勋章”之类的话。 他眨眨眼睛反应过来,好像惊醒的野雁般呼扇着两手,急赤白咧地叫:“还打什么,快叫人,住手啊!” 屋里立时忙乱起来,陈仲礼等忍住笑装模作样地找人下令、传军医,大家团团转,实际上真正着急的就一位。陈仲礼在门口拉住他道:“团座别急,咱们的事还没谈妥呐。” “你、你,我……,”胡阿鼠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到听说人还没死,这才放下心来,想要不自己亲自去慰问慰问,却被陈仲礼拦住了。 “这个时候您还是别去,”他说,拿出副替对方着想的认真模样: “您想,要是他睁眼认出来还不恨上您,他要是当场死了周围在场的肯定恨官最大的那个。倒不如您回避了,一切责任由我陈某人承担!” 胡团长一心认为自己办了件“搬石头”的事,哪想得了这许多,觉得此时的确该躲开为妙,只得连声说:“好、好,既如此,一切善后请陈兄代劳,兄弟军务繁忙,先行一步!” 说完,生怕别人看到,忙忙地由黄富民领着从后门出去,骑了马,心里七上八下地回自己驻地去了。 陈仲礼等人在院子里“叽叽嘎嘎”一通大乐。他扶着李雄喘息着问:“你啥时候明白的?” “你让我留在屋里那时。”李雄抹抹眼角的眼泪。“我看你眼神怪怪地,就知道这里头有学问,果然说着说着就带出来。” “要不是你老兄配合,咱们哪能笑得这么开心?”陈仲礼说着,回想起胡阿鼠满屋乱窜的样态,又忍不住笑起来。 “两位长官,先别笑了,咱得赶快去瞧瞧葫芦那傻小子,别是早就死过去了?”许大虎提醒道。 经他提醒,李雄“啊呀”声撒腿往后面跑,一回头见陈仲礼若无其事背手站着没挪地方,立即狐疑起来。想想笑道:“你不会真揍他的,对不对?” “放心,”陈三爷得意地拍拍许大虎肩膀:“这‘龟儿子’的身板比哪个都不差!”说着带大家往后头走。一看,三、四个兵正和孙小炮一起,或蹲或坐地在马棚下歇着。 他们一走进来大家立刻起立,陈仲礼笑着问:“累了?看来打板子也是个力气活呢。” “累一场没啥,算是保住了他的小命。”孙小炮笑笑:“胡阿鼠走了么?” “嗯。”陈仲礼没瞧见卢天合,问:“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没有,在那儿呐。”顺着手指的方向,陈仲礼发现卢天合原来四仰八叉在一堆干草上。连夜的奔波和紧张使他疲惫不堪,此时鼾声如雷了。 “我没说错,这小子好福分,天大的事我们扛着,他却睡个屁子了。”陈仲礼苦笑着摇头。 “大约是上辈子积德,所以这些个‘大事’总是绕着他走。是个福将哩!”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黄送走客人回来了。 这话提醒了陈仲礼,此事尚不能说到此为止,还得找补些后话才行。 命人将葫芦抬走之后他让孙小炮把二毛找了来,让他取回半路上藏的粮食,然后去和葫芦的未来老丈人说和这门亲事,同时给了五十元中央票子。 英英的爹收了“彩礼”,知道有上面长官给卢天和撑腰,只得无话,说等他女婿亲自来迎,倒也干脆。 陈仲礼很满意,叫王四先去找了一处稳便人家,等姑娘接过来好安置住下。 谁知第二天在大庙附近巡逻的弟兄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说许裁缝一家卷带着昨夜逃走了。 这下陈仲礼勃然大怒,觉得是故意毁他的面子,而且不讲信用。 李、黄二人比较冷静,分析说估计是那不开眼的裁缝佬贪心,想得便宜还卖乖,与姑娘倒不见得有甚干系。 于是陈三爷叫苏二毛和两个认识许家老小的兵,随警卫排一个班的弟兄骑了马分两路追下去。 不管怎么说四条腿的牲口到底跑得更快,近傍晚时人就给带回来了。弟兄们倒也没太难为许裁缝,粮食和钱依旧让他拿着,只将那女孩子夺了便返身复命。 陈三爷看了看本人才点头说:“葫芦不傻,真个是美人的坯子,等过几年长开了你们再看,准保个个羡慕死。” 他担心留在这兵爷堆里不妥,找来梁二,让他送病号回村养病时将她带上交给自己的大嫂。 回过头来告诉卢天合:“人我给你养着,有吃有喝你放心。等仗打完了咱一起回去,我还你个水灵灵的人。” 卢天合感恩戴德、磕头如捣蒜,他蛮得意。心想:这件事做得漂亮、也很不错,成人之美,保全良善,人活到此时方觉得有些味道了。颇有些沾沾自喜。 但胡阿鼠不是傻子,人还没回到驻地就琢磨过来,似乎这转折太快了些。私下里派出密探一打听,感情那个受奖的炮手根本就不是卢天合,而是另一个人。 上当了!他非常恼火,但又不能为这个再跑一趟,撕破了这层可就没回旋余地了。再说他也还是有顾忌,毕竟那些被盗的粮食不干净。 如果因小失大,再牵出其它事来,得不偿失得很。所以他只好忍下这口气,决定找机会报复。 陈仲礼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敢耍他一把。难得李雄配合得好,竟把苦肉计演绎得如此完美。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对手也不是吃醋的。 因粮食紧缺,陈仲礼等决定组织小分队渗入对方战线后面搞点动作。头一、两次还算顺利,第三次却在回来路上吃了亏,派去的人只回来两个。 经李雄的调查,发现是胡团买通个班长,这边一有行动就立即通风报信,然后不知怎的消息就到了对方那里。 陈仲礼觉得这家伙应该不至于通敌?于是李雄安排故意透出某日行动的消息,然后当天对预定地段进行了下火力侦察,结果发现对方早有准备且火力密集。 气坏了的陈仲礼打算立即去报告,被李雄拦住了,因为手边毕竟没证据。他们派人对胡团进行监视,结果很意外地发现胡阿鼠正用大烟、药品和弹药和联军交换粮食! “嘿,真是天助我也!”陈仲礼叫起来。不过冷静了一想还是不行,为啥呢?因为交换粮食可以解释成为部下解决肚皮的困难,论通敌罪还是勉强。 李雄立即有了个主意,起个名字叫做“黄雀行动”。 七、八天后,胡团的人穿着便衣赶了三辆大车在靠近中间地带的一个小杨树林里和联军的人会面,对方是个军需长,带了大约二十来人。 小朱尾巴亲自给粮食过了数目,很高兴地和那个军需长握手话别。 正在此时周围枪声骤起,唬得两边的人都忙着乱窜。原来是许大虎带一个连包围了树林,把这一起人全缴械了。 等俘虏被驱赶着蹲在一起,周围净是钢枪指着,小朱尾巴觉得情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大叫:“自己人、五十五团的,弟兄们别误会!” “自己人?那你在这旮瘩干啥?”许大虎看看他递上来的证件,顺手塞进了上衣口袋并问他。 “都是为口饭么,求兄弟网开一面!” 许大虎瞄了眼俘虏里的军需长,微微一点头,看守的士兵“啪”地一枪把他脑袋打开了花。 “这倒是,你们也不易。我暂且饶你,带上人赶紧离开。这小子是知情的,我必定不能带他活着回去,所以忍痛替你老弟清理啦!” 因为担心敌人听到枪声赶来增援,许大虎马上吆喝着让手下把所有的东西运走,自己则带着联军俘虏及几大车缴获的物资、枪械,美滋滋地回去复命了。 胡团长白白丢了东西不说还赔上十来条枪,心里有多生气可想而知。但是自己的小舅子被缴了枪不说,连证件都被人家搜去,捏在手心里就是条把柄,让他坐卧不安。 陈仲礼倒也乖巧,给师部送去一批俘虏、枪支和粮食,连报功带人情什么都有了。师部为此还下了个嘉奖令,发下一挺捷克机枪、五千发子弹和四箱手榴弹做奖励。 胡团长在师座那里忍不住想就“士兵偷盗、长官包庇”的事告他陈某人一状,不料才起个头就被师长截住改了话题。事后参谋长留他用餐,在餐桌上暗示他最好息事宁人。 “实不相瞒,你嘴里那块肉都是人家送到师部来的,你说我们好意思再去缠那些小事么?” 听了参谋长的话,胡阿鼠只好把怨愤咽进肚子里去。但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花销毕竟让人心痛不已,他暗自咬牙一定扳回这局来。 表面上看去是风平浪静了,实则两家的仇愈发深刻。这些都为后来“淮西营”的磨难留下了伏笔。 第5章 小师妹一清 雨总算停了,天上又出现久违的太阳欣喜地俯视着人间,用她温暖的手安慰着每颗受伤的心。 被雨水浇过,经历了熬夜和奔波后再被河风一吹,顾兴安被激得头晕恶心。 陈寿礼开始还以为他是晕船的缘故,叫他回舱躺躺,谁知一倒下立即就发起烧来。船到寿县的时候人已经有些昏迷,满面通红、大汗不止,嘴唇上全是干起的皮。 这下寿礼有点吃不消,他担心自己的小校长出事,所以一到客栈立即吩咐去城里最好的药店寻位大夫来。 不料两、三副药下去仍不见太多起色,汗倒没那么多了,脸上的颜色却转成苍白,依旧高烧不止。 陈寿礼很着急,他惦记着要赶在没雨的日子里把货物交割给李军需,可又放心不下顾兴安的病情。 刘先生提议寻一处人家租个小院子,不像旅店那么吵闹。既可让病人安心休息,也便于办事出入,做的饭菜也可口、干净。 陈寿礼同意了。牙子帮他们找到五音观后面一个去处,原是观里的庙产现在闲置,倒清静得很,只一样动不得荤腥。 陈寿礼道:“恰好我们有病人,就图个清淡。既如此,大家辛苦下陪兴安,如果实在想吃荤的到外面馆子去将就就是了。” 见他们这边知趣,观里住持很满意。 双方讲妥价钱后陈老爷立催着搬家,到地方一看,竟是在弄堂里厢,粉白的壁上朝东开个小门,里头是不大的天井,前面一座朝南的二层小楼; 右手跨院里芍药圃连着两间房,正对有个小小的灶间;花圃后面似乎有一个园子,却反锁着进去不得。 陈寿礼让病人住楼上,自己因常要外出怕吵了兴安休息便挑了楼下书房。后面的房子刘先生一间、仆人们住一间。 刚安顿好观里的住持师太便来拜访,寿礼忙迎出来,微笑着抱拳拱手,谢道:“异地他乡,师太能容我等栖身,陈某感激不尽!” “陈先生说哪里话,助人本是应当,何况你们还带着个病人?”师太是个慈眉善目、团面红颐的人,立刻给寿礼十分好感。“不知是哪位宝眷病了,可严重?”她关切地问道。 “哦,不是家眷,是同行的一位先生。发烧不止,虽服了药却没见大好。我这里公私都有急务处理难以分身,真正急人!”寿礼说着,眉毛拧起来叹口气。 听他开始说不是家眷生病师太略迟疑了一下,但看他烦恼的样子便又“哦”了一声,略想想说: “平时斋供之余倒也读过少许医药经典。如果不嫌弃,可否容我探视、把脉?就治不好,能缓解些也算为施主帮忙了。” “好啊、好啊,”寿礼此时已经是顾不得想更多的,兴许师太有什么高明之处也未可知呢?“就请楼上移步,不过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仔细洒扫,不好意思得很。” 师太笑笑:“施主客气了。”说完迈步上楼,回头叫跟来的弟子:“一清,小心上来,不要把药箱弄翻了。” 陈寿礼这才看了那年轻的女道士一眼,心中暗吃一惊,恍惚这面相似在哪里见过,但是急促中却一下子记不来,只微笑着请她。 她却识礼数,将身子微微一躬,轻声说:“陈老爷先请。”那声音好像是由远远的天极传来一般。 陈寿礼虽是出名的稳重,听后也不由地软了。这样的吴音不是本地的,怎会似曾相识呢?心里胡乱想着,干笑了声,忙抬腿上去。 那脚却不听使唤,两次差点绊住。心里骂着:“该死,怎么净出洋相!”口里却道:“这楼梯板似乎做得不大好,两位师太仔细些。” 在楼上站定,寿礼在前头领着来到房门前,轻轻敲敲,便推开走进去。窗子敞开着,屋里光线尚好。 只见一张简单的棕网床上铺着带来的褥子,上面睡着病人,身上的薄被掀开一角,手臂垂在床外。 才两天的功夫,兴安的脸型瘦下去大半,头发乱蓬蓬地,头部压过的枕头上可以明显看到潮湿的痕迹。 师太走到床边,俯身看看,用手摸摸他的额头,问:“几天了,热度可有减退,都吃些什么药,一直出汗不止么?” “今日是第三天,我们前天下船就去请了蕙心堂的卢大夫,给吃过药。汗少了些,热度却没见退。”说着陈寿礼叫雇工把前天大夫开的方子取来,请师太过目。 师太接过方子来看一眼,点点头:“卢大夫的本事信得过。 不过他既然出过大量的汗必然伤肾,我看黄精片煮汤、兑上一匙捣烂的枸杞和着蜂蜜制成的膏子,代以白水喂他,是个补益的法子。 还有,既然汗下去些了,浮小麦的分量可减两成试试,若没有变化明天再减两成……。” 寿礼一一应诺了。师太又把过脉,回头安慰道:“这病来势凶猛,去势却急不得。俗语说‘病去如抽丝’么。陈先生出门也没带女眷?” 寿礼不好意思地一笑:“匆忙了,又想着这边都是事,乱哄哄地,所以没带。家内倒曾想出来见见世面的,不过……。”说着用眼角瞟了一眼那女弟子。 “你们呵,就知道忙自己的!”师太埋怨地说完叹口气:“唉,可怜这孩子,年轻轻地,出门在外竟遇上这倒灶的事。” “师太可别看他年轻,这孩子可是我们小学的校长呢!” “是吗?”师太惊讶地又歪头看看床上,心里顿生怜悯。她低头想了想,抬脸对寿礼说:“要说照顾病人到底还是女人家心细。 这样,你们没有带女眷,我就让一清常过来走动走动,好歹能帮帮忙唦。” “那可承情,多谢师太好意!”寿礼高兴地一揖到底,回过头来对那弟子也是一揖,嘴里说着:“有劳师姐。” 一清慌忙还礼:“陈先生客气。” 这时他才借机打量了一清,见她个子虽不算高,但身材并不丰盈,十指纤细的一双小手被灰色道袍半遮着。 半壁如瀑乌黑的秀发披散在后面,衬托着柔和且略显苍白的瓜子脸,小巧的下巴一侧有一粒不大的浅色美痣;耳廓圆润分明,耳垂如一枚羊脂软玉般可爱。 一清发现他在看自己显然有些慌忙。低头伸手扶了扶发髻上面的骨簪,将耳边飘着的几缕青丝顺回耳后,脸上却微微地有些红色了。 师太一心在病人身上哪注意到两个人这些,还在床边滔滔不绝:“倘若开始退烧,从次日起,把柴胡的量减一成。那东西虽好用,到底性子狠了点,能少吃就少吃罢。” “是不是大夫开的量大了?”寿礼赶紧问,眼睛却还离不开一清。他慢慢走到床的另一侧看她。 一清是背对着太阳站着,光线透过夏季穿的麻纱纺道袍,隐约地现出了年轻女子婀娜的曲线,陈老爷忽然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些热起来。 “非也、非也。”师太站起身来笑着说:“卢大夫的方子没错。不过药量是可以根据病情发展多少斟酌的。 譬如农民种地施肥,播种、出秧、抽叶、结穗、灌浆,各个步骤使用的肥料都不同,用量也不一样,是一个道理的,岂能自始而终不变呢?” “师太比得妙,这一说我懂了!”种地寿礼自然明白,不过师太这一起身却恰好将那美人在画的景致遮挡了一半,令他无可奈何。 师太告辞出来,一面下楼、一面告诉他自己那里有现成的蜂蜜枸杞膏不用到街上去买,回头找出来让一清送一小罐便是。 陈寿礼口里应着,听说还要让一清过来十分喜欢。送到花园门前,原来这里与前边观里是通的。 师徒俩进去便将门依旧插了,陈寿礼回来吩咐雇工刘顺照看楼上,自己在楼下打了几回旋磨,坐立不安地。最后还是出门,叫黄包车拉着去城北码头。 让陈寿礼烦心的不止是兴安的病。自到寿县后大家就忙着找李杜星,没有他在场接货,这么多鞋、袜可怎么好,总不能堆在舱里? 船帮胡老大和陈寿礼商量,他得回船复命,只能等两天。 好歹人家给了面子,可两天过去,各处都翻遍了也没把个李军需找出来。为防雨水再次降临,寿礼和刘先生商量后决定先卸货,租用码头上的一间仓库存放。 胡老大很满意,结了款临走又做个人情,派两个可靠的弟兄留下,以便有事时及时联络。 虽然仓库有刘五文带着自卫队员把守,寿礼还是不放心,亲自来到码头上把库内外仔细看了,又嘱咐老刘等:“要小心跑水(火灾)。” 正说着,刘五文用手一指:“东家,那不是刘先生和唐牛?看他们跑的样子,大约是得到李军需的消息了!” 果然猜的不错,刘忠合带着唐牛今天忙和一天终于打听到个很确切的消息:李军需收到军部的紧急命令,让他回去开会,但什么时候回来却不清楚。 这个消息让陈寿礼又愁又喜,愁的是物资出路没了下落,还要搭上仓库租金;喜的是可以在寿县多盘桓些日子,不用赶脚忙了。 “刘先生,军队上往来都有电报,不管多远当天就能到对方手里。”刘五文在军队里做过教头,颇知其详。他建议说: “咱不是知道番号么?托个军官设法给他发一份过去,至少让他知道咱们到了正等他。这样李军需一办完事会马上返回,或先有个回信过来,咱们心里也好有数呵。” “五文说得很对,该设法给他递个信过去!”寿礼同意地说:“老刘你去想办法,让唐牛给你取些款先打点着用,务必办妥。” “好,我尽力!”刘先生答应下来。 “这次让刘顺跟你出门,唐牛留家里。我也想让你帮我瞧瞧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怎么样,看上去倒是个勤快的……。” 寿礼心里其实惦记着把这初来乍到的给支派出去,换自己信得过的唐牛在家。刘先生不知道他的算盘,立即答应了。 找家小饭馆和大家匆匆吃过几口之后,寿礼就闹心地要回去“看看小先生怎么样了”,唐牛只好扔下剩的羊肉汤,手里抓着卷葱烙饼追了上去。 刘先生诧异地看五文说:“奇怪,我倒不知道咱们东家还是个急性子呢!”五文听了摇头笑笑而已。 回到观后街家里,刘顺正拿把大蒲扇坐在兴安身边挥着,说:“师姐让我这样照顾的,她来过了,喂些汤水后刚走。 那不是楼下客厅的提篮里有她送的斋饭,说咱们还没来得及起火,师太请老爷先将就着用些。” 唐牛听见有个“师姐”在里头,心中一动,凑近点小声逗着他问:“哎,顺子,你说的啥师姐呀?前头观里的?漂亮不,多大了?” “俺不知道。” “瞎说,你俩面对面说话来着,怎会不知道?如实招来!”唐牛吆喝着唬他。 刘顺皱起眉头嘟哝说:“她眼睛厉害,俺不敢抬头,所以、所以不知道……。” “哦?那就是说很好看罗?”见刘顺拧过脸去不理会他,唐牛觉得好笑,伸手推了他一下。接着把老爷让他去跟刘先生在城里办事,学习历练的意思讲了。 刘顺高兴地跳起来,被唐牛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不好意思地笑着吐吐舌头,转身下楼去找刘先生。 唐牛也下来,告诉寿礼人家送来了斋饭。其实寿礼已经在楼下听到,笑呵呵地用食指捅了唐牛肚子一下,说: “名观必有好斋!傻小子,虽然没什么荤腥,不过也算难得的口福。让你跟来还留恋那碗羊肉汤,怎么和这个比?”说着二人来到提篮前打开细看。 原来这是个上下两层的漆盒子,盖子上用裹头包着全套银餐具。 上面一层是五样点心,有煎包、烤芋、炸豆腐、油条、豆沙米耙,放在扇形的食器里围成一圈,中间一个倒扣的盖碗,打开来是喷香的粳米饭; 下面一层则是五件时蔬小炒,中间是细粉汤,沿着边撒了些切碎的青蒜,中间有一小汪香油。铺陈开了真个满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顿时令两个人胃口大开。 寿礼先用过,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把残局交给唐牛去收拾,自己回到书房内的榻上躺了,心想:“不料出家人竟也知道这饮食中的趣味哩。” 随手拿本书来看,却是无心乱翻书一般不知那上边写的什么。索性不看了,将书扣在脸上想一清的身形,不知觉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一阵香气,闻着浑身都很舒坦的。好像又有人说话,一口吴音,却是个女子……。 陈寿礼“呼啦”下子坐起来,只听一声惊叫伴随着书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向四下里看看就明白了,原来一清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正想拿开自己脸上那本书,谁知被一惊吓便失手把书扔了。 她一手按住胸口,瞧寿礼愣愣的样子,忙低头去拾书,口里抱歉道:“弗好意思的、把侬的书掉了。” “不要紧、不要紧!”陈寿礼赶紧说:“这种事何劳师姐动手,自有仆人伙计来干。” 说着便喊唐牛,哪里知道两、三声都不见人应口,一清倒已经捡起来拍净了,将被折的页安好,规规矩矩地放到桌上。 寿礼尴尬地一笑:“真是,这小子平时一叫便来,怎地今天躲懒去了?”一清听了掩口。其实小唐不是个傻子、也并没有躲懒。方才一清款款而来,他先见着心里就明镜似的了。东家此时正运交桃花,自己怎好去献殷勤当灯头?便打定主意咬了牙在门房里假寐。 第5章 郎情妾意 屋里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寿礼先开口:“师姐可是来看顾校长的,他好点?”这话问得叫人答不得,一清只好含混地点点头。忽然“哧”地一笑,忙掩了。陈老爷却不明白,问:“师姐笑的什么?是陈某有哪里失礼吗?” 一清忙摆手摇头,又低了头说:“陈老爷比我年岁大许多,怎好喊师姐?” “啊!”陈寿礼醒悟过来,笑道:“是了,我听他们说起你时这样称呼,所以也随着瞎喊了。”想想有了主意,便试探着问:“要不,我改口?” “改口,叫做什么?”一清怀疑地看看他。 “叫做师妹,小师妹,好不好?” 一清“噗嗤”乐了,脸上飘起浅浅的红晕,用袍袖遮过。缓了一缓才开口说:“侬弗是祖师门下咯弟子,哪样做得我师兄哩?” 寿礼见她有趣,不再沿着这个称呼的事情缠下去。笑笑起身道:“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得很,我们就算扯平。师妹此时若有空不妨请坐,随便聊聊好了。”说着做个让她的姿势。但一清却犹豫了下,走过去拣起张圆凳放在榻床的对面,斜着坐了。抬头对寿礼道:“就这样子蛮好,陈老爷请坐,我略歇下还要上去查看顾先生的病哩。” 寿礼点点头也坐了,两个人面对面地闲谈。陈老爷便找机会问她:“听口音你原本不是这里人氏,是哪里人呢?又怎会来安徽出家?” 一清轻轻叹口气,拢拢秀发,和他讲了自己的家世出身。原来她俗家姓田,是苏南嘉定一个商人家的女儿,父亲开间小公司就在两淮至太湖之间贩卖茶叶、布匹,不算十分富裕,但还比较宽裕。上边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小时候跟着学了几本书,也能识字、算账、打算盘子,本是极受双亲宠爱的。 谁知后来因地方不靖,她父亲不但货物被掠,而且交了大笔赎金才被放回家。家里负债很快败落得不成样子,只好搬回乡下老家去住。人穷了受气,族里对这家人没好脸色。后来一个远亲来说媒,要把她说给个财主,论来还是叔伯辈的亲戚。 父亲不愿意自己女儿给个半老家伙拿去糟蹋,结果被人家设计骗掉一半田产,声称非要拿她来做抵不可。父亲于是一咬牙认了田产赔补,把她托付给云游到本地的师太,带她来江北落脚。 听一清讲过自己的事情,寿礼深觉可叹可怜。本来好好的家庭,遭遇变故就落到这个地步,竟至无奈送女出家,以求给她个平静、安稳的生活。这都是天下不宁的缘故,想想自己现在反倒在这连天战火中谋求发财,实在可笑、可气! 他望着眼前桃腮带雨、哽咽之中的小道姑,觉得她爱怜动人,伴着黄卷枯灯消磨了这青春真是不该,“简直是鲜花落在了泥塘里,可惜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探探身,认真地看着她问:“请教师妹贵庚?怎么看上去年纪很小似的?” 一清抬起头来,嗔怪地说:“陈老爷问得好唐突,哪有这样子问人家年纪的?”停了一下小声回答他:“我是乙卯年生人的啦。” “哦!” 两个人目光一碰,一清脸上一片绯红直到耳根,只好低下头去装作拭泪。陈寿礼则非常高兴,这是个单纯得如玻璃般的少女,那泪光点点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令他十分喜欢。但越看她娇嫩,心里越舍不得,也就更多了几分小心和爱护。 他们俩又聊到她故乡的父母,得知后来收到信说两个弟弟一个去米店做了学徒,另一个过继给亲戚了,家里养活不了这样多人口,也没有那么多地可种。还说起大哥似乎也在托人找门路,打算要去城里找个自食其力的营生。 “他本来帮着爸爸做生意,种田这样的事情做不来。”一清解释道。 “那你父亲和二哥会种地么?” “他两个也是现学现卖的,好在赶车的朱师傅会些,他是唯一一个跟了我家回乡下的佣人。” “我看你父亲还是很有志气的,也不怕被难事压倒。你放宽心,他这样的人地里的活慢慢熟习些就好,日子总会过得去!”陈寿礼说道这里问:“你大哥跟着父亲做生意多久?以前都做过什么?” “我那时还小,也不大懂。只知道爸爸常不在家,商社里往来都是大哥做掌柜打理。爸爸总说他人太善,否则倒是块商人的材料。” 陈寿礼乐了,摆摆手说:“这话可不敢苟同。人不善则无友。经商我虽不在行,但大体上和我们经营农庄一个道理。凡以某事业为重的,必先做人,做好人、广交友,而后才能做事。你看哪条大船是自己能漂到码头的?那需要纤夫、舵手、掌竿、小工、领水……,多少人一起使劲,才能让它顺利靠岸。这朋友呵,就比方是纤夫、掌竿们。你自己做舵手,有大家相帮,事业才好做成。否则应了老话,叫‘独木难支’呵!” 一清点点头:“陈老爷见过的多,心胸也不一样。” “我算什么?”寿礼哈哈一笑:“不过是乡间的地主,用赤党的话叫‘土豪’。” 一清掩口笑,扭转身子掩饰,却不经意间让陈寿礼观察到她腰、背部柔和的曲线,那原本是被道袍模糊了的。 “呃、……”寿礼正要开口再问她,忽听门板被敲得山响。一清一惊,忙跳起来转身往外走。寿礼不提防,“哎”了一声伸手要拉她袍子。一清向旁边一闪,嗔怒地低喝:“快放手!”寿礼指尖从她腰间掠过却抓空了,只有衣裳从掌中滑过,带动的风还留在他脸上。 一清到门口,回头来面带歉意地急急说:“我先上去,明日再来。侬不要向人讲我在这里……。”话没说完,脸上拂过一阵羞意,掉头“沓、沓”地上楼去了。寿礼却还糊涂,不知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也没搞清楚这个别人可包括她师傅么? 这时,唐牛领着刘顺走进来了。“东家,顺子回来了,这小子也不知道挑个时候!”他说着用大巴掌按了刘顺头顶下,又一笑:“不过他带来的好消息,您别怪他。” 寿礼一眼看见刘顺手里拎条大草青:“咦,这鱼是哪里来的?” “船帮的弟兄抓的,留给码头那边两条,五文叔让给您带一条来。” 寿礼看看楼梯有些犯难:“哎呀,这个不好,我们和人家说好不动荤腥的。” “没事,刘先生早想到了。他让我回头送到天星园饭庄去,请他们做好。还说回头和您在饭庄见,他带着四十二师联络处的曹长官来。” “哦?找到他们的人啦?” “是哩!可巧得很,我在街上碰到个同乡。一问,他和咱们三老爷是一个师的,如今各师派名军官在军部留守处做联络,他给曹长官做勤务呢,就跟着驻寿县了!” “嘿,竟有这样的事。”陈寿礼很高兴:“看来今天换你跟刘先生真是歪打正着。我说刘顺,干脆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常顺,常常顺利,刘常顺,好不好?” 听他们三个说得高兴,一清走到楼梯口,说:“既这样侬统都去罢,省得留下哪个跟我们吃斋。我先留在这里看着,只派个人吃过饭早些辰光回来就是。” 听她说要留下照顾病人寿礼倒有点不想去了,一清见他这样转身回了房间去。唐牛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代东家千恩万谢一番。楼上只回句:“侬不要客气!” 三个人往外走,刘常顺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说:“哦,我晓得为什么唐牛哥说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了!”他声音很大,在门洞里还带着回响,唬得唐牛推了他一把,喝道:“闭嘴!”常顺捂住嘴巴笑,陈寿礼在前边若无其事地走着。 楼上的那个听了,想一想,自己觉得脸上发烫起来,忙用手按住“怦怦”跳动的心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留守处的曹联络官果然办事麻利。一听说是李杜星的关系,尤其是对方乃是本家师座跟前第一红人陈营长的哥哥,立即非常热情,满口应承下来,且第二天中午就让勤务兵送来了李杜星的回信,甚至还附了两行陈仲礼报平安的电报! 刘先生兴冲冲地赶来找寿礼,让陈老爷看完电报他高兴地说:“这下好啦,总算有了回音。不过看来还得在寿县等四、五天。不如东家先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和五文来办就是,时间太长家里难免挂念。” “难道你就不想家?”寿礼背着手转过身来停止踱步,微笑着开他的玩笑:“恐怕嫂子要怪我,又或者怀疑你在外拈花惹草、乐不思蜀呢?” “不会、不会。家内跟我多年,早熟知某不喜此道。东家过虑了。”刘先生呵呵地笑起来,接着神秘地指指楼上:“倒是这件事,东家是怎么个想法呢?倒要及早拿个主意才是,切莫因此造成内忧呵!” “先生的建言是正经话,我会小心处理的。”寿礼歪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这两天你的心思在哪儿、魂在哪儿?老夫是过来人,能不明白?”刘先生从眼镜上方看过来:“这孩子是个好的。你看兴安也醒过来,脸色好看很多,多亏她帮忙照应。是个心细、善良的呵。只可惜入了空门,东家虽有意,还不知本人怎么想法,师太又是否能放手?这急不得,需花了时间慢慢地去化解。所以呀,”他说着忽然乐了:“东家要留就留、要走便走,走了还可再来嘛。不要执着一时,看远些才好。”他抖了抖电报:“李长官的话里,东家可闻出些什么味道?” “味道?”寿礼不解。 “你看,”刘先生将电文放在桌子上凑近些,和寿礼几乎对了头,用指甲划着念道:“‘请代为问候贵县孙县长,并了解粮秣库存几何,待弟返回后共议。’这一行,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再看三爷的电报里,有‘苦力相持、不畏饥渴’的字眼,这又说明什么?” 寿礼想了一想,说:“昨天老曹的话里,提到因降雨过甚,各处军粮损失很多,且运力不足。莫非与此有关?” “老夫子也是这么想。大约前方粮食吃紧所以才有此话。大军行、粮草动,饥饿之兵不可战。来寿县以后看报纸上也总说什么‘战事胶着’,多半该是天气和粮食所累!” “这样一来兴许要增加征粮?” “征粮太慢恐怕不足应眼下急需。我觉得他们可能在打购买公仓存粮的主意。不过这怕难办,因为公仓是备用灾荒、应急的,没有上面的大令谁敢动用?再说各县目前公仓存粮怕也没那么多,不够大军所需。” “那样讲来如何是好?前线兵马没吃的会军心大乱,一旦被北军所乘后果不堪设想啊!”寿礼有些担心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该把一清先放下,因为粮食这事目前更重要!刘先生点着头不吱声,他相信东家自己会做出决定和选择。 “李杜星还要四、五天才能返回,”寿礼重新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等他回来、商议后我们再去忙这事怕就晚了。唯今只有先一步做起来再说!”他走到刘先生跟前:“这样,咱们兵分三路。我带唐牛回去安排收购粮食,请先生赶到县里与孙县长询问粮库事宜,常顺留下照顾秀才,既与老曹可以往来,还可随时告诉我们这边的情形。” “还没得到李长官的话就买粮,是不是有点冒险?万一……?再说咱们还没和李长官结账,手面上现在也很紧呐!”刘先生有些顾虑。 “不怕。大战之后粮食匮乏,就算军队不用,我们这批囤积也足以居奇了。至于现款,把家里再搜罗、搜罗,怎么也能迈过去。只要这边结账顺利,后头便可无忧。虽是险棋,但只有一试。关键在李长官回来后多长时间可以交验,又多久能完成支付。所以请先生到县里了解后务必尽快返回首先,单凭常顺或者五文可应付不了局面!” 刘先生“好、好”地答应着,听他继续安排说:“这院子我有心长租,作为我们日后来往寿县的落脚点,请先生从县里回来后帮忙料理这事。我一来一回加上办事,应该跟在李长官脚后赶回来,有什么紧急的就叫船帮兄弟送话,不急切的等我回来处理。” 两人细细地商量定了立即行动,将唐牛、常顺都叫来吩咐一番。陈寿礼先写个信由刘先生带去给孙县长,自己上楼来与兴安话别。顾兴安半靠在床头颊色呈红,无力地苦笑道:“本想来采购些文具带回去,不料竟添了这么大麻烦!” “哪里话,你安心休息好了。”寿礼安慰着,眼睛却瞧站在床边的一清:“我和刘先生商量,要把这院子长租。你不用想那么多,安心养病。家里我会让人带话过去,不必惦记。五天后我就回来,咱们不是又可以聚在一处了?”停一下叫常顺拿来纸、笔,替秀才记下要采买的东西,就这次的船给捎回去。自己便狠狠心,也不再说什么,径直下楼。 第5章 高塘求助 人呼啦啦地走了又呼啦啦地回来,陈林氏拿丈夫没办法。嫁鸡随鸡的道理让她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还能怎么样? 她放下手里的事情急匆匆地自工厂赶回,却发现他俩原来走了夹岔路。 因不想再麻烦地折腾,她决定回家里等,但直到点灯时他才匆匆地进门,后面跟着陈景和老郑两个。 陈寿礼只向自己的夫人点点头,随口说句:“你在家辛苦啦。”然后便招呼大家坐下议事,又连声叫唐牛去找老蔡。 陈林氏见他忙,命娟子在楼下伺候茶水,自己无语地上楼歇息去了。 “这么说老郑,工棚的加固都做完了?”寿礼接过娟子递来的手巾擦着脸问。 “不但工棚,连乡亲们住的寮房都做好了。现在正在修仓房和料库的地基。 照您的吩咐下挖三尺、夯实、上面铺卵石和石板、石灰夹心,然后再铺两层石料做地,围墙用条石堆砌两层,铜汁灌顶。屋顶用石券,高梁瓦脊。 现在梁柱都已经起来了,估计还有个把月才能完工。” “我叫老蔡给你拨的废旧铜铁器、铜钱不知够用不?”恰好蔡管家走进来,寿礼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一起听。 “目前还看不出,只要第一次用量有了就知道够不够用。”老郑踌躇着说:“只是,老爷,花这么大心思做仓房为的什么呢?我总觉得有点太过。” 他说着看看其他二位,笑道:“要说我干活拿钱就行,本不该操这份心的。” “不不,你说的很对。本来我倒没打算搞这么结实,可后来一想现在世道这么乱,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仓房既可以储存,又能当避难时的堡垒,比有事就束手就擒的好。” “哦!”几个人都恍然大悟。 “怪不得仓房的位置选在那里,离保安队卫所近,而且庄子后门出来也不过十几步路。原来老爷有这么个考虑!”老蔡点头说。 “嗨,这是刘先生给我回信时建议的,连仓房的做法都是他告诉的。据他说是参照了县里公仓的制度方法。”寿礼说完话题一转: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我有另一件大事和你们说。”说完就把李杜星、陈仲礼两个电报拿出来给大家看,谈了采购粮食的想法,及自己和刘先生的商议。 “如刘先生的计算,按每人每天一斤的供给看,起码要一万五千斤,半个多月就是三十万斤粮食。 估摸有这么个周转后方应该可以不那么吃紧了。但关键是能不能一下子搞到这么多粮食,还有个怎么运的问题。” “这恐怕有点难。”蔡管家皱起眉头来道: “咱们自家各处庄子仓里的粮食除去自用,还得留下照顾乡亲们和备急部分,剩下能拿出来的至多也不过两百余担,还不够一成,余下的就得靠收买了。 可今年捐征本来已经够重,各家余粮也是有数呵。” “而且,都传说今秋收成会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好,恐怕大家也不太乐意买粮,得留着防止饥荒呢不是?” 陈景对一般穷苦家庭还是有了解的,他对此表示担忧。“我看,这买粮恐怕不好向小户伸手!” “但大户肯卖么?”老郑笑道:“只怕他们会拼命抬价也未可知!” “老郑说的是,”蔡管家点点头:“要直言说个‘买’字,粮价必定会被抬高。咱们得想个既不至于抬高价钱,而且人家还乐意卖的法子才好。” “哪有这等好事?大户们见银子眼睛都红,还能自己乐意卖给你?”老郑一说完这个话就意识到说错了,急忙一吐舌头缩了脖子。 寿礼倒不以为意,他很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冲老郑摆摆手让他别不好意思,然后对大家说: “我觉得咱们先前的思路一直在大米上,包括我和刘先生谈的时候。如今米价高腾,比去年又涨许多。 在城里已经要二十元一担,我们虽在乡下,可人家有开米行的未必不知道这个情形。就是在周家桥镇上也已经涨到十六、七元了。 现时买米,只怕是给人家嘴里填肥肉,我就是发愁这个哩!” “米不好买。”蔡管家从他儿子送的烟丝盒里给铜烟锅填了烟叶子,却没有点火,拿在手里想了想,歪着脑袋说:“既如此,何不买面?价格还便宜得多。” “面这东西不好运,遇到下雨也事多。再说运到前边,难道弟兄们还得现做成干粮,那也太麻烦。”老郑摇摇头。 “我……问一句行吗?”在一旁没吭声的陈景忽然插进来,大家转眼都瞧他:“什么事?你说。” “请问老爷,上边的长官没说要更多的鞋袜?” “没说。大约吃饭为先,倒把鞋袜搁在其次了。” “那就是说咱们把剩下这些做完、运走,是不是就没活儿干了?” 寿礼一怔:“哎,我倒没来得及想这层。” “要是没活计大家就闲下来,要么结账走人,要么就得找新活做。”陈景不紧不慢地边想边说: “好容易修了工棚、寮舍,人要是散了岂不是白花钱?再说以后重新召集也没这么容易了。” “你到底想说啥?”老蔡听着有点不耐烦他那个慢悠悠的劲。 “我的意思是,要真有那么多面,咱们这里有的是女人家,拨出一半的人手来和面烙饼就可以,或者做成炒面。那样存放的时间可以比较久……。” “哎,是个主意,想不到你能琢磨出这个来!”老郑笑呵呵地推了陈景后背一下子。 “好办法!”寿礼也喝彩道:“这样后面的几件事都可以捎带解决了,一举多得。 乡亲们有钱挣,自然会留下继续做事,这个不成问题。现在就看我们上哪里搞那么多的面了!” “这一带人重米不喜面食,收米的多,收麦的可寥寥无几。”蔡管家思忖片刻抬起头来问寿礼:“老爷还记得去年和我提过,镇上要卖磨坊的那个陈新奎家么?” “记得,对呀他家收麦!”寿礼眼睛一亮,因为想起陈新奎祖父辈就是往河南倒腾面粉,吃差价发家的。“倒不知道他家还做不做了,从陈新奎殁后听说是他嫂子主事?” “唉,陈新奎才当家两年就没了,也不是个有福的。如今他嫂子撑着这一家子,也不知是前世哪辈子作孽,兄弟两个却都是短命。”老蔡说着叹口气: “可怜陈家大嫂一个人,带她那个病秧子的儿子还要照看生意,真是命苦!” 寿礼心里打了个疑问却没说出来,接着方才的由头道: “只怕她家如今改行了,或者没那么多存货?自从老大去后咱家就没和他们有往来,不大清楚情况呵。” “改行不会,规模缩小倒是真的。”陈景忽然又开口,弄得大家一愣。 “你怎么知道?” “我老大洪琳在陈家磨坊里做学徒,还差一年出师。都是听孩子回家来时说的。 据说陈家兄弟一死,镇上都传说她家有妖气,陈嫂儿子是被妖怪缠了。所以人都不敢再和她家来往,连门口都绕着走。许多以前的老客户也被别家揽过去了。” “哼,我看多半就是周家那个老妖怪搞的鬼!”老郑忽然想起陈、周两家是亲戚,忙捂住嘴巴扭过脸去假装咳嗽,心里骂自己今日话多。 “她家原本是这附近做小麦、白面生意第一家,我听老太爷在世时说陈家曾几乎将本县小麦生意垄断。现在看来物是人非?” 寿礼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明天一早去周家桥,先和陈家大嫂谈谈再说。” “等等,她娘两个现在不在周家桥住了。”陈景插进来说。 “哦?这又为什么?” “话传得太邪,呆不住呗。那边的铺子交给秦掌柜守着,她们母子搬到了高塘,那边店里的尤掌柜帮她们买下铺面旁一个小院子,年初开始就在那里住。” “这么说反倒近了?”陈寿礼觉得自己更有把握:“就去高塘!不过,老蔡,你这边不能闲着,看看咱们能搞到多少粮食先集中过来,有面的话让女人们赶着做。 这件事我让夫人来挑头。陈景准备地方、家伙和炉灶,调拨人手。货源我来办!” “好、好!” 大家商议已定,见老爷露出倦意蔡管家便带头起身请歇,三个人前后离开了正堂。寿礼叫进唐牛来,吩咐他明早动身去高塘镇,因此要备几样土产。 忽然他一拍额头,想起兴安的事来,忙走进娟子住的西厢里要了笔、墨,写几行字,并三张簇新的中央银行伍元票收在信封里,招呼唐牛让他派个人赶回去交给兴安的母亲。 做完了这几件事他才真的感觉乏了,嗅着屋里蕴氲的气息他往床上和衣一倒,想在此将就一宿,却被娟子使劲拉起来。 “奇怪,难道我在家里还不让睡觉么?”寿礼挺恼火。 “老爷出门这么多天,这刚回来就不见人影,谈完事又不上楼,倒叫夫人心里怎么受呢?”娟子嗔怪道。 “我不是怕她睡下了,这时候上去吵觉么。”寿礼勉强睁开眼睛笑着:“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就在你这里将就好啦。” “咦,您在这里将就,可让我睡哪里?” “你睡我身边好了。” 寿礼说着身子就往床上粘,被娟子又羞又气地重新拽起来。“莫瞎讲哦,不陪夫人倒往丫头炕上睡,羞人!若是被她听到,还以为我勾引老爷呢!” “哦,勾引?”陈寿礼看看娟子。这姑娘高挑的个子,外头穿蓝纱七分袖小衫,里面隐约是件鹅黄色的肚兜。 以往只觉得她做事麻利勤快,倒没注意这两年辰光出落得这份婀娜,连原本鸭蛋脸上微微的雀斑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陈寿礼伸出手从上往下捋着她垂在胸前的油黑大辫,微笑着说:“我没留神,你已经不是七、八岁来家时那样子了。” 娟子生气地推开他的手,回身去倒了碗茶递过来,说:“老爷既然累了,喝过茶就上楼歇息,实在夫人理家也不易,不好负她的。” 一句话说得寿礼脑子清醒了些,点头赞同说:“你讲的很是!”接过茶来一饮而尽,放下碗拍拍娟子的头:“知道为主人着想,难得。你这样做,我必定不屈了你。”说完起身上楼去。 哪知道娟子却因为这句话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琢磨这是个啥意思。 她父母双亡,由叔叔将她典到个大户做洒扫,遇到前来拜访的陈林氏,见她伶俐便向主人讨情买下她带回来,一晃已经十年。 想想自己也没有亲人在身边,苦处也无人可诉,真正命苦。自小就喜欢用干活来忘记这些忧烦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年龄越大似乎烦恼越发多起来。 她用被角捂着嘴,小声地啜泣。就这样辗转反侧,天已蒙蒙亮,鸡也叫第一遍了。 陈林氏对丈夫昨晚的表现还算满意,所以早上起身后很殷勤地帮他穿衣、梳头。娟子进来送洗脸水,寿礼看她一眼,那神色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不过还有正经事要办,没功夫讲这些个。吃过早饭他带唐牛便动身往高塘,临行陈林氏又拿了两、三块料子和两件首饰。 寿礼想想,只拿了料子,便和唐牛下埠头上船往高塘。 高塘距庄上并不远,划船大约一个多时辰。 这是一座由村庄发展起来的集镇,有两千人口,三、四条运河和分流渠不但带来灌溉水源,也使它成为往县城途中重要的落脚点。 镇子上的人家多数经营门面。米店、杂货、织物、竹编、腌食、中药等等,倒也一派繁荣。加上河渠、湾汊里面穿梭的船只,颇有番小江南的景象。 经打听,陈家的灿奎记原来在东南角上,朝北开间约有两间半大小,显示着本店曾有过的荣耀。 不过现在门前却冷冷清清,连右手的河埠上都没个信步的闲人,偶尔有只猫懒洋洋地从拱桥上溜哒过去,叫人纳闷这店怎么开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呢? 大堂倒干干净净,台面擦得水镜般,地上连粒麦子也没有。靠西的墙下码放着许多篾筐、扁担,还有一摞摞平展、整齐的面口袋,似乎在告诉人们它们正等待着什么。 一个伙计很快迎上来,客气地请教。得知他们是来找老板娘,立即到里边请了个主事的出来。 他向陈寿礼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尤同根,是本店掌柜。请问两位是找我家太太?不知所为何事?” 陈寿礼立即想起陈景的话,想定是主人吩咐过,来客由掌柜接待的缘故,看来他家太太真的是怕了。于是尽量和颜悦色地说: “尤掌柜放心,我们不是外人。请通报下,就说西陈家集的陈寿礼路径本镇,一来是内人有礼物顺便带来奉上,其次是有件小事情想有所拜托。 所以希望见一面,略叙叙。这几年没来走动,还望太太见谅。” 尤掌柜听他说话客气,且知道陈老爷是东家远亲,既惊讶又高兴,忙招呼人看座,自己亲自跑去通报。 他家的太太姓徐,娘家是舒县大族。本来嫁给陈新灿是桩挺好的婚事,哪想到当家人和小叔两个先后没了,日子一天天窘迫下来。 今天听说陈家大老爷来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寻些尚可的衣服换了,才让丫头来请客人进去。 寒暄客套之后宾主落座。陈寿礼先打量一眼这位太太,见她穿了件半新的蓝色印花旗袍,下摆、开衩都有深色滚边,显得朴素大方。 略为黄瘦的脸上有双清亮的大眼睛,双眼皮下长长的睫毛轻轻摆动,可想少年时是个美人不错的。 只是岁月流逝,无可奈何地在嘴角、眼角留下了些刻痕,神态倒也安详、和气。明眼一看就是个实在、不擅委蛇的人物。 陈寿礼多少放下心,关切地开口说:“两家这样久没有走动,真对不住。我才听说大哥和兄弟竟都没了,怎么会这样的呢?” “唉,他家里不知怎么的……。”陈太太苦笑了下没往下说,却提起她那个病弱的儿子也是个没福气的: “一天说不了三句话就觉得气短发慌,像面条做的一般。如今常年以床为伴,这些事情料理不了,全放在我女人家的手里。可怎么好?” “我看贵店铺门前冷得很,是不是该重新选个好些的地段?兴许风水好了,人运也就不在话下呢?” 那女人摇摇头,也许是觉得不大相关的缘故。却忽然注意地看寿礼,微笑地问:“大老爷今天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陈寿礼心想被她瞧出来了,索性也就不加掩饰,欠身道:“太太可真是法眼,实不相瞒,是为件公事,特来求助的!”于是便将军队缺粮及大家商议的情形都讲了遍。 陈太太一面听,一面不时用眼睛看侍立的尤掌柜。等陈老爷说完了她点点头说:“原来您是想买面做饼,然后再运到前线?” “正是这样。但所需面粉之量极大,以我的力量完全不足,所以才想到或许可以和贵府一起来做这趟生意。” 陈太太扭脸问尤掌柜:“老尤,你也听了,有什么主意?” “太太,”尤掌柜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显得有些不安,稍上前一步说:“这可是大事,要慎重。千军万马、粮草先行。 若这上头有疏失咱们禁不起!不过,机会倒是好的,一切请太太斟酌,我照办就是。” 他这样说了,意思是自己看中机会难得,可能是陈家翻本的关键,但又告诉东家三思而定,不要看得简单。两方面俱到,是他份内的事。 陈太太稍稍犹豫,歉意地朝陈寿礼笑笑,说:“大老爷的好意我领了,但恐怕我们没法子应下来!” 陈寿礼本来就猜想她不会立即应允,心里倒不慌,问她:“太太为什么这样讲?大家都知道你家是本地最大的收麦商,这个机会除去贵府,还有哪个能接得住?” “那是前几年我们当家的还在时,现在可不同了。唉!”她叹着气说: “您来到时候也看到了,店里生意如今冷淡到什么地步。不是掌柜他们不卖力,实在是没法子啊!”说着,眼泪几乎在眼圈里打转了。 陈寿礼见她这样便换个话题,看着尤掌柜问:“少爷还好?究竟是个什么病?” “大夫说是气血瘀滞,胎里带来的,治不好。您没闻见药味?这家里整天都熬药,一顿也不能停的。 搬家前把佣人们都给遣散了,唯独那个给他熬药的丫头留下来,因为她最熟悉,也最让人放心。” “哦,看来太太的心思全在少爷身上呵!” “可不是!”陈太太用绢子抹着眼睛,抽抽鼻子。“有他在我还能想别的?只要孩子平安就行。 宁可我苦了、累了,哪怕饿着,也不能让他受委屈,本来得这个病我就很对不住他了……。”说着又抹眼睛。 “家里还过得去?”陈寿礼问。 “生计没问题。大爷和二爷留下的钱都存在钱庄票号里放款吃利息,有部分存着,为少爷看病吃药用。 我们铺子里用现在的这点资金,勉强维持周转。利润肯定不如以往,不过还算撑得下去。” 尤掌柜知道两家是亲戚,加上陈寿礼关心、谦和的姿态,于是不加保留地如实相告。 第5章 药儿陈述元 看来陈家并没有伤筋动骨,底子尚在就好办,想到这里寿礼踏实许多。 接下来陆续问些家常,得知少爷叫陈述元,小名就叫个“药儿”,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了。因他身体弱是出名的,所以至今也没哪家敢上门提亲。 她妈妈怕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好开口,因此到现在就耽搁在那里。陈寿礼心中不禁一动,却没来得及想。 陈太太又告诉他小叔子死后多亏了两位掌柜帮着撑住门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提起镇上那些“嚼舌头的坏蛋”来,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陈寿礼听着,脑子里面思索了一会儿,婉转地对她说:“太太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说来,大夫的话也不可全信。 都说是难治的病结果竟好了的也不是没有,回头我请几位城里大医院的名手来给瞧瞧,说不定人家有办法。” 一句话喜得陈太太好高兴:“啊呀大老爷,你若帮这个忙,且不说可否治得好,我都要先谢谢你的!” “当然愿意!”陈寿礼赶紧接着她的话讲:“我们是同族亲戚,这点忙是应该的!” 陈太太听了心里十分受用和感激,倒觉得方才那样回绝有点难为情了,却不知怎么回过这个面子来才好,踌躇地看看尤掌柜,一边肚子里打点些说法。 “大老爷方才说前边缺粮,可为什么不就地征派呢?”她试探着问。 “现在两军在黄泛区对垒,那一带几个月来已经被搜刮得干净,政府军占领时已经一片凋零了,哪里还能够为大军提供粮草?” 陈寿礼见她话头有活动,紧接着又补充道:“其实我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生意或舍弟部下的口粮,乃是因为要保全我们淮西的子弟呀! 太太,黄长官的那个师是临战才编成的,下边的官兵多是各地自卫团派上去的淮西子弟。 这些人可都是咱的乡亲呵,看着他们在前边挨饿,咱难道不该着急,不该做些什么吗?” “哦,您这么一说我懂了!”陈太太点点头:“乡亲间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的。”她看眼尤掌柜,见他也点头,便说:“我也有心尽份力,无奈力量有限,就是仓里现存的也没多少……。” “是呵大老爷,恐怕离您说的那个数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充个零头而已!”尤掌柜说完提醒东家道:“太太,咱们倒可以帮着联系下比较熟络的面粉经纪,看他们有多少存货。” “不行!”陈太太一口否定:“这些人一定要赚足才罢休,白白让他扒层皮。况且消息传出去,立刻会引起面粉价格飞涨,岂不是帮倒忙?” 没想到这太太也是有见识的。忽然陈寿礼又好奇:“若是她儿子没这个病不知是个什么样,会不会胜过其前辈?” 正想,就听到有咳嗽的声音,屋里坐着的一下都站起来,接着看见丫头搀进个男子。 这个人几乎整个身体都倚在那丫头肩上,脚底下慢慢地挪移着,好像稍不小心就要倒下的样子。 陈太太跳了起来,既吃惊又担心地呵斥着:“咦,你怎么把少爷弄来了?”说着伸手去搀儿子的另一条胳膊。 “不要怪她,是我要来。”陈述元说道,他声音暗哑无力,嘴唇几乎没动,差点让人以为是肚皮里讲话一样。 尤掌柜也忙不迭地上前,帮着扶他在先前太太坐的椅子上坐好,又拿来块靠垫塞在少爷腰下面。 陈述元整个人几乎是堆在那里似的,双手抓着两侧的扶手,似乎不如此便会出溜下去。 “我妈刚才讲的对,这件事不到万不得已先不找他们,只要有足够的麦子就行。”他说完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喘息。 虽然以前见过,记忆中隐约是个单弱的男孩,没想一晃这么多年,竟越发厉害了。 陈寿礼仔细观察,他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目光黯淡、双眼微睁,嘴唇发白得可怕。 身子骨很瘦弱,白净的手上似乎没有肉,一条条的血管清晰可辨,要是夜里遇到不吓杀才怪。 这时陈述元又抱歉自己不能失礼,慢待了客人,陈寿礼赶紧道:“自己人不客气,贤弟身体弱倒是别强撑为好。” 陈述元摆摆手表示不必放心上。陈寿礼才坐了,接着方才的话头说:“贤弟说得有道理,我也是这样想。 我来之前已派人去县上了解官仓里现存多少面、麦。不过对这方面不敢抱期望,因为能动用官仓的可能性太小!” 陈寿礼原来打算劝陈太太重新振作,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周转购入麦子,帮他成就这桩好事。 但陈述元的出现使局面发生了变化,现在听他口气是支持的,于是陈寿礼决定静观变化、相机而动。 “我身体不好,家里是妈妈,外头是两位掌柜照应。”陈述元依旧有气无力,语速缓慢地说: “这件事我刚才已听明白。照顾子弟兵乃份内之事,陈兄振臂,弟岂有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这是我家重新振作的大好机会!”他停了停,丫头急忙给他擦额上出的汗。 “那些钱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拿出来做几件好事,让他们晓得我陈家还有人哩!”他说着不耐烦地晃晃脑袋,丫头立即缩回手来。 陈述元又说:“以往的客户都不敢送麦子来,无非因为我的缘故,生怕沾了晦气。我不生气。”最后这几个字说得很吃力,那“嘶嘶”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 他费力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陈寿礼,道:“妈妈,大兄为人很好是有口碑的,而今又要帮我们。为今之计……,莫如把这桩生意全权委托给他,或我们两家合股。这样……。” “贤弟的意思是要我代你家出面?” “不,若用合股的法子,您也是老板!”尤掌柜上前一步解释说:“我懂少爷的意思了,这生意两家合股做,您出面,我和老秦都听您的号令行事。 这样两条线拧成一股绳,后面的事情就容易了。您在本地是有名望的绅士,那些粜客们不敢不买您的账啊!” “原来如此。只是陈某自幼务农,于买卖上头……。”陈寿礼嘴上说着暗自惊讶,没想到这“药儿”也是个有慧根的! “不要紧,有他们两位做,其实简单,只是要扯大兄这面旗来替我们唬人。”陈少爷脸上微微泛出些红潮来,又很快地褪下去了。 “那,实在地说,做这个事大约需要多少钱呢?两家各自拿几成? 我倒也觉得是个好主意,难为你怎么想到合股这上头的,不过凡事还是要有个章程才好。”太太很欣慰地看看儿子,对陈寿礼微笑道。 陈寿礼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既如此,某就勉力为之,务求圆满。我估计了下,至少要三千担粮食,还不知这个量实际上够不够,兴许有追加。 就算这么多,老尤,现在麦子和面粉是什么价钱?我不熟悉行情,你帮我算算。” “进价还是卖价?眼下麦子是两块钱一担收进,两块三角卖出。面粉收价一担五块,卖价是六块七角。我们收三千担麦子总要六千银元。” “面粉卖得这么贵?我印象里还是三、四块钱的价!”陈寿礼吃惊地问,他不经手家务,对面粉极少涉足,没想到竟涨到这程度。 “那是以前的黄历喽。”尤掌柜知道他不清楚业内情势,笑着解释:“一则如今磨坊都实行机器磨,烧炭或煤,又要人工维护,所以成本高些。 再者世道不太平,成天打仗,粮食产得少又有运输上的困难,所以早开始涨了。据说合肥城里更离谱,这个月初已经卖到了一担八块四呢!” “这样,让尤、秦两位掌柜以我的名义开始联系那些老客户。用由远及近的法子,先从外县采购,然后本县境内。 这样既不惊动本地价格,且我们手里拥有一定的货源后就主动得多,和本地客人谈判压价更从容。” “您这是老成之见!”陈少爷微笑着点头,忽然有所思考,抬头让丫头用手巾给他擦擦汗水,然后建议: “麦子和麦子并没有多大不同。如果官仓不能用,那么借总可以?”说完看看大家。 陈寿礼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用意。击掌喝彩:“好主意!先借官仓,用购得的麦子平仓还货,这样争取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向前线供粮!” 尤掌柜和太太也十分高兴,对此赞成。 陈寿礼决定修书一封派老七送给刘先生,请他同孙县长商议借粮的具体办法。 大家又推敲一阵,决定两家各出资一半,高塘的店铺、磨坊全力支持,而制饼和运输则由西庄负责,最终利润双方均分。 议到基本妥当,陈少爷告罪回屋休息,陈寿礼请了笔墨写信,太太则就着余墨又写了一封,说明详细缘由和两家合股事宜等,让尤掌柜拿着亲自去趟周家桥给秦掌柜,对他当面讲解清楚。 尤掌柜临走向陈寿礼介绍了热情朴实的大柜朱封礼,朱封礼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 听说有买卖立即来了精神,招呼着把伙计们聚拢、说明,然后四下里撒出去。 一部分负责联络周边几个县的老客户,其余的人有查库存的、看机器的、预备面袋子的……。原来冷清的店铺立即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见大事已定,陈寿礼放下心。在高塘草草用过午饭又安慰几句,便动身赶回庄园去看看老蔡那里查存粮底子的情况。 他仍坐了来时的那条船返回,老蔡正在河埠边一座席子搭的茶寮里等他。听说高塘同意合伙老蔡也非常高兴。 从怀里拿出张单子来给东家看,自己口里说着汇报了账面上查到的结果。末了喝口茶水,说: “我派人往各个庄子上去,要大家立即把各自手里的麦子、面粉都集中到这里来。从这单子上看前两年收下的麦子基本没动,都在仓里囤着呢。 分家时各户都有一份,这里的数就没包括二爷和三爷拿走的那些。 总共有一百八十三担!另外还有少部分让咱们的磨坊—就是分给二爷的那座—给磨成了面粉,但是只有三百斤。” “为什么没有都磨成面粉?早那样省多少事!” 老蔡笑笑:“东家这是着急眼下说出来的话,面粉磨多了存不住,每年稍微磨些原是让各处备着供给雇工们的伙食用度,要就咱家里,一年也用不了一百斤呵。 而且,咱们那磨坊是水磨,每天出的量远不如机器的多。靠它把那些麦子磨完,那别的活就接不成喽。” 陈寿礼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拍拍后脑勺笑道:“我这是给急糊涂了。不过,这次高塘和我说,机器磨要是一天不停地转能出五千多斤! 看来洋玩意儿有点好处。畜力石磨是五百斤到顶了,还得贴饲料、人工。水磨便宜,可也就能出一千一、二百斤,比人家那个还是差得多! 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就琢磨,这次回寿春定要请个懂机器的师傅过来!” 说着说着太阳已偏西了。远方大片的红霞一层层地堆满天空,照得人脸上都金光灿灿地。 运河里的船家正忙着掌灯,一盏盏的灯笼到处亮起来,搞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那水中的倒映。 有人在什么地方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家人。风中夹带着稻田的气息和饭菜、烟火的味道。不知怎的陈寿礼不想走了,他拉住蔡管家道: “等等,略坐坐。你看,”他用手指着稻田、隐约移动的农人和他们身后的水牛:“多好啊!”他赞美着。 咂下又补句:“要是没有战事就更好啦!百姓们不希图别的,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日出、日落的生活而已!” 老蔡不懂东家为什么突发这样的感慨,但还是叫船家点了灯,陪陈老爷就这样静静地迎风坐着。 直到红光快要消退,田地和房舍即将隐没在黑黢黢的背景中时,才互相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陈寿礼就动身去了西陈家集,他心里头有个事要向四妹请教,另外也惦记着学校的情形,还想调更多得力的人手到身边来帮忙。 但最重要的是因为磨坊的事情,而且其中还涉及到一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二弟陈仲文。 第5章 年年的意外 就在陈老爷动身回西陈家集的这一天,村子里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立秋叔的儿子年年死了。 虽然人有一死,但是立秋叔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一天。 年年脑子虽糊涂,但是毕竟是养育了这么大的,他本来还托邻居江媒婆给这孩子说媳妇呢,谁知竟一下子就没了! 立秋婶听到消息立刻倒在了地上,从此再没能开口说话,成了个活废人。 老人突遭此变故成日里呆若木鸡、魂不守舍,邻居们看着不成,每家轮流过来照应,还有个防着立秋叔一时想不开的意思。 年年是怎么死的?说来是因为一袋子面粉的缘故。 那天快午时,立秋婶叫过年年,让他把自己从缸里收拾出来的两斤余麦拿到磨坊街陈拐子的水磨坊去制成白面。 年年非常高兴,因为他很喜欢那部长满青苔的水车,它转呀、转呀,老是停不下来,可有意思了! “记着,面要给人家坊里留一成,这是规矩。”立秋婶嘱咐着直送到大门口:“完了事快点回来,妈还得用面给你烙饼呢。” “知道了,妈,你别唠唠叨叨地,我得走了。”年年把麦子往肩膀上一甩,噔、噔地跑下坡去了。 这时磨坊里正在热闹,来舂米的、磨面的都在那里跳着脚喊。年年在外头转了一圈也不得要领,拉住个人问:“这是干啥呐,有人打架么?” “哼,快打起来啦。”那人气哼哼地回答:“这是什么道理,说加扣损耗就加扣,连个招呼也不打,有没有王法了!?” “唉、唉,这是谁在哪里瞎吵吵啊?什么叫不讲王法,我们是公平交易,你不乐意可以拿到镇上去,没有哪个逼你呦!” 蹲在台子上抽烟袋的陈拐子撇着眼睛冷冷地扔过来一句,然后起身朝两个刚刚背着枪走进院子里的保安兵笑着点点头,做足了架势对这满院子抱怨、愤懑的人群大声说: “以前的规矩那是以前的,如今这磨坊已经归了二老爷。换了主人当然就得按新规矩办,没得可讲! 再说一遍,损耗加两成,磨一斤面是一角六分,舂一斤米是两个角子。有钱的交钱,没钱的用粮食等价抵扣。就这么简单!” 他说完呲出一口发黄的暴牙来很得意地看这帮人,见没哪个回声,不禁觉得自己很有权威。 他倒背着手起身拐了几步,走到前排一个男子跟前,上下打量问:“徐北生,你听明白我刚才说的没?” 徐北生被他口里烟臭熏得倒退了一步,皱着眉毛看看身边其他的人: “我听明白了,不过,你老能不能和二爷商量一下,别加这么、这么高唦。也、也太吓人了么。” “高个屁!”陈拐子瞪起小眼睛来逼近一步狠狠地说:“可真是二爷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呐。你知道现在县城里这面粉多少钱一斤吗? 那不照样得买?你们吃自家产的米、面,出点油水就嗷嗷叫。我告诉你,以前是他妈我陈拐子心肠好,那么多年没加过乡亲们一个钱。 如今二爷当政。他可是在日本国留学过的,要用这个……先进的东洋经验。所以咱乡亲归乡亲,钱得明收实付。承蒙他看得起依旧托我管这里,少一厘也不行。 就这么个章程。你们想清楚,乐意的就来,不乐意趁早滚蛋!”说完一挥手走到门口,就在两个保安兵的中间揣手蹲下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见他这副嘴脸大家都面面相觑。明摆着,本地就两座磨坊。 村南靠近大槐树那家,就是上次分家时陈仲文收进手底的,是个畜力磨,养着三、四匹骡子和两头驴,再就只有这个水车磨。 以往两家互相竞争,都不会加码太高。可如今不知陈二爷使了个什么法子,居然把拐子的磨坊收归自己旗下了,这便让他有了敢于提高规矩的本钱。 可话说回来,人不能让尿憋死。 这时节拿出些收存的稻子、小麦过来,除了想把余粮换几张钞票或洋钱的,多半是老小都还等着吃用,你说不在这两处还能去哪里?难不成真的赶脚跑去镇上? 大伙没了主张。犹豫半刻,还是这伙中年龄比较长的徐北生开口道:“既然没别的法子,那咱们也别嚷了,废那个吐沫的功夫只怕一顿饭都吃过罗。 二老爷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赶紧拿了面我还得回家喂娃去!”说着迈步走上台阶。 他身后那个方才气哼哼的小伙子李二狗气得拿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跺,“咳!”了声。 旁边有人劝道:“算了,北生叔说得对,咱能有什么法子?在人屋檐下就得低头呗。” 听了这话人群动起来,大家纷纷拿起自己的粮食,按舂米或者磨麦子排成先后队列,耐心地等待轮到自己。 陈拐子一看心里踏实许多,觉得自己还是挺聪明的。他起身笑嘻嘻地拍拍后襟尘土:“哎,这就对了么。 咱们乡里乡亲的我和二爷肯定不会害大家。不过是这行情水涨船高,咱不得不这么办!”说完吆吆呵呵地督着伙计们照应生意。 工头范能凑过来,奉承地小声说:“还是东家有办法。就这么几句都打发了,早知这样就用不着去请二爷啦!” 这范能大家都叫他“范王八”,不仅因他脖子细长、一对绿豆小眼,而且逼着才二十岁出头的媳妇做暗娼,甘心数票子做活王八的缘故。 可不知怎么的陈拐子倒是很对他口味,乐意倚重他。伙计们暗地传说拐子是他家常客等等。 听到范王八的夸奖陈拐子心里非常舒坦,回身拍拍他肩膀说:“老范你照应点,该咱们的一厘也不能少。对穷鬼尤其不要客气! 那两个保安队弟兄给上好茶、香烟,有他们在咱没啥可担心的。”说着就觉得困劲上来得紧,连着打了若干呵欠,挥挥手回自己屋里烟炕上吞云吐雾去了。 本来李二狗来得比年年早,但他好心地让年年站在了前边。等年年拿到了自己那份磨出来的面,却忽然觉得拎在手里没那么重。 “咦,怎么回事呀?洒了么?为什么轻了?”年年摸不着头脑地自言自语,却被身后的李二狗听见了,问他:“怎么啦?” “我娘让我带了两斤麦子,可今天的面好像比往常轻呀?” “咳,这孩子。刚才不是说了有加规矩的嘛,自然比往常要轻罗。”一位大叔安慰他说。 “可是、可是……”年年脑子转不过弯,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吭吭哧哧地没挪地方。这引起了二狗的疑心。“年年,把你的口袋让我掂掂,好不?”他哄着说。 年年点点头,真的把口袋递给他。二狗将口袋一拿在手里就觉出不对,他立即扭头盯住范能:“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范能瞪起豆眼反问。 “这最多也就一斤二两,其余的呢?” “瞎说,两斤麦子,去掉麸皮、扣掉规矩和损耗怎么也有一斤半。二狗,你又没拿称约过,可别冤枉了人家!” 脸上皱纹多得像揉成一团的竹纸般的麻六在二狗后边,心想你多事我就还得等,这腰都站酸了回家也没人揉。 李二狗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他是个出名的楞子。只见他将左臂向后一摔,气急地吼着:“我冤枉他?六叔你自己拎拎看。” 说着把袋子塞到他怀里,喘着粗气道:“有鬼没有大家清楚,不是我一个人讲过就算的!” 麻六抓住系绳子的地方往上提提,“咦,这分量好像是差些?” “哪里是什么‘好像’?秃子顶上搁跳蚤,这是明摆的。”李二狗用手一指范能厉声说:“你说清楚,别以为年年脑筋不好就可以随你欺负!” “噫唏,真冤枉栽!”范能跳了起来,做出一副赖皮的样子死不认帐。“好歹咱也是塾里读过书的人,哪会做这样的事?” “少提你那几年私塾!”二狗烦他来不来地总以读书人自居,把今天一股脑地气都泼在这家伙身上:“你要真学会了那些之乎者也,你早不是范王八啦!” “欺人太甚!”范能也勃然大怒,他最不高兴别人当面叫这个外号。抓住了二狗的衣领向后一搡,便招呼那两个正在旁边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保安兵: “弟兄们,把这个捣乱的抓到公所去,好好教训他!” 这哥俩一愣,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劝解:“范老板,都是乡亲,何必到这步?有什么话不好说开的呢?” “这种刁民,你们不管么?” “不是不管,”那个队员—叫长脸高七的—带着笑解释说:“我们俩小兵卒子能决定啥,咱只有维护治安的责任,可没有抓捕的权力。随便抓人还行? 三爷回来要行军法,非打烂咱的瘦屁股不可。再说,要抓人也得落实个罪名啊……。” 范能着急地跺脚:“他捣乱,造谣惑众。他、他是个赤匪!” “你血口喷人!”二狗更愤怒了,不挣脱开众人跳到范能跟前,用手指着他的眼睛:“你他妈这双乌龟眼是不是不想要了? 恶人先告状,你也得看看,这周围这么多人瞧得清楚。 姓范的,你要做了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最好自己先认个错,咱不图别的,把短人家的给补上就成。各位说应该不?” “应该、应该!”立即就有许多双手举起来大声地同意着。 两个保安兵不大想介入这场纠纷,最初只想在一旁看个哈哈笑。 但是事态逐步激化起来还真有点让人担心了,而且门口路过的听见里面吵吵就有不少人驻步观看,有些人还跑进院来,聚的人越来越多。 长脸高七和伙伴嘀咕了几句,走过来挥手说:“喂、喂,大家不要吵。吵是没用的,有话好商量!” “没的商量!”范能毫不示弱:“老子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跳脚大声道:“口袋交给他时他没说话,那就是说没问题。扭脸就赖老子,你有啥证据?……” 他那里还一口一个“老子”地高叫,二狗早气得攥紧了拳头,说声:“妈的,你是哪个的老子?”说完一拳打去,范能左眼立即漆黑一片,两只鼻孔同时流出血来。 紧接着又一拳打在下颌上,听到牙齿很响地碰撞,嘴里满是甜丝丝的腥气。范能立不住“噗通”跌倒,又在地板上滚了一周。 几个伙计忙上前扶他。范能满眼金星地甩甩头,觉得嘴边有水,用手来抹唬了一跳,全是鲜红! 保安兵们赶紧跳进来,一边试图冲到双方中间,一边大叫:“莫动手、莫动手!” 范能刚吃亏哪里听这些,指示着伙计们:“动粗了,造反么?还不捉住他,老子请二爷赏你们大洋!”几个伙计听了立即橹袖子伸手要把李二狗按倒。 这边就有人喊:“不准抓人!”纷纷抽出扁担来威吓。保安兵见这架势准备开溜,范能和伙计们也抄起竹杠、秤杆冲上来,一场打斗顿时爆发。 磨坊院子里到处是厮打的人,不想惹火上身的围观者都退到门口,也有冲进去打太平拳的、参战助威的。 打着打着有人就丢了手里的兵器和对手抓在一起,头抵头、臂较臂地摔起来。年年在众人身边跳着、叫着“别打架、别打架!”却没有人听他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被人撞了个趔趄,手里的面粉袋也甩出去老远。年年大吃一惊,想起娘还在家等这面呢,忙紧跑几步过去拣口袋。 就在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后脑上被重重地撞了下。他惯性地向前冲了几步,眼前一黑就面朝下跌倒,却正好掉进水车池里,“噗通!”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围观的人里有人看到了,高叫着:“有人落水啦!” 众人都在拼命,哪里听得到?但是保安兵却听见了,忙跑过去查看。长脸高七叫声苦,抬起头来扯嗓子喊:“快来救人呐,有人落水啦!” 不过似乎没奏效,两拨人仍没停下来的意思。另一个兵徐井根又急又怕,拉开枪栓朝天上放了一枪。 “啪!” 巨大的枪声回响在院子里,众人都被骇得呆住了,彼此扭扯着、喘着粗气看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开枪? “快帮忙,有人掉进池子啦,要出人命的!”高七气急败坏的吼声惊醒了人们,于是又一窝蜂地扑到池边来。 不知谁动作快,早甩掉褂子跳下去。几十颗脑袋都挤在一起,拼命想看清楚落水的到底是谁。 门外围观的人们已经哄动起来:“不得了,出事啦!”还有人嚷着:“快去找村长来!” 等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年年和那袋被水浸透得沉甸甸的面粉拽上来的时候。年年脸色惨白,已经没气了。 打人的、被打的全呆若木鸡。高七是个打过仗的老兵颇晓些事,在大家忙着救人的时候已经推徐井根跑回去搬救兵,他自己过去轰开围观的人关了大门,用枪指着一院子的人说: “等等,你们都先歇歇,虎队长马上就到,听他吩咐再说。在此之前,列位都是当事人,没有见事就躲的道理!” 说完倚着门,拉开枪栓朝弹仓瞧一眼,又阴沉着脸“咔“地把子弹推上了膛。 大家或站或蹲或坐,个个身上、脸上脏兮兮地分不清是面粉还是泥土,心里乱腾腾地是滋味。有人开始哭泣,有人低声地埋怨着。 北生叔拿过几个面粉口袋来遮住了尸体,在旁边蹲着的范能嘴张张却没说出声来,只一个劲啐带血的吐沫。 卢虎带着七、八个保安兵赶来,他听枪响就知道出事了,在村口遇到徐井根,从他惊慌的话里了解个大概。 不一会儿,三太公等几位老人家也到。大家十分震惊,村子已经几十年没有过死于非命的情况,于是就在现场对所有人进行了盘问。 起因简单明了,但没人能说清年年是怎么死的,或者怎掉到池子里去的。现场很乱,又都忙着拼命,没人注意到这些细节。 屋里的尚且糊涂,外头的更不明了。三太公审案审得头发昏,只好叫来卢虎商量如何处理。 卢虎沉吟片刻,道:“既然暂且搞不明白,不如先把人放了,但须各人有具保,保证半月内不得离村。 范能和李二狗两个,事情由他们而起,别人可以回家他两个却走不得,先在村公所里将就下,我派两个弟兄看着。 还有个人与此案有重大关系,就是这磨坊的掌柜陈拐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至今没有露面,有个监管不力的过失。虽不见得要在押,但软禁在家还是必要的。 几位老人家看,还可行?”三太公等哪里还磨烦多想,立即连声赞和“就照老弟说的办”。 结果当场宣布除被拘押的两人外余者具保回家,然后又派两、三个弟兄去把陈拐子的家门给封了,还设了岗哨。 卢虎这样做,实际上还有一层意思,他知道二老爷仲文已经是这里实际上的老板,但为了避免将他牵扯进来才故意地弄出声势,借陈拐子做个替罪羊当当。 可怜年年就为这两斤麦子搭条命进去,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尚不知这孩子的后事该如何料理。 还是老秦叔带着乡亲们帮忙操持了,借口棺材先殓起来,又请小通寺的弘景和尚念了经文,抬到寺里去停着。准备结案之后择日下葬。 卢虎派人赶到镇上报案,全村人都被这事搞得唉声叹气,女人们在家数落:“吃饱了,闲的!”,男人们则愤懑地低了头,默默地一言不发。 年年出事的第三日,陈寿礼到家了。 第5章 借尸还魂 陈老爷是在码头上听柳家父女说的,其中经纬不很清晰。这消息让他震惊,同时也对老二吞掉陈拐子磨坊感到吃惊。 在往村子的路上他一直思索这事和它背后的每个人物,最后得出结论,也许这反是个机会可以迫使老二听自己的安排? 想到这里陈寿礼有了主张,他庆幸自己回来得很巧,甚至庆幸这事给他提供了借口和机会。 “只可惜了立秋叔两口子,连个傻儿子最后也没能留住!”再想想立秋叔本来可以治学问、求功名的,谁想生不逢时还落到这步田地。 “唉,都是命啊!”他走进自家门里,对别人的问候、施礼都似没看见,坐到椅子上先没头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弄得纹香摸不着起至,看他黯淡的脸色问: “老爷说什么?哪里不舒服么?”说着伸手要摸他额头,被陈寿礼挡了,拉过她的小手在掌心里放着苦笑道: “我是听说年年的事情,所以叹息立秋叔命苦,不是哪里不舒服。” “各人有各人的命,怨不得谁。”纹香蹲下身,把另只手放在陈寿礼小臂上安慰他说: “老爷还是爱惜自己身体要紧。如今二爷已经自立门户,他手下人闯的祸由他去管,您不必为他操这份心。” “不是这样。你这是关心我,可我是他兄长呵。”陈寿礼和蔼地看着纹香:“他惹出的事别人不管怎样都要算在陈家身上。 我要不出头替他抹平,乡亲们在身后免不了骂我呢。如果为这个和谁结了怨就更糟!” 他眉头很紧,想想老五临走前和他说的那些“阶级矛盾”和对立之类的话忽然觉得这事更有必要重视。 “这样,我先去趟立秋叔那里送些奠仪,然后拜访三太公和他商议善后。中午不必等我,也许就在三太公家里凑合了。”说完起身。 “才到家又走?怎么也得歇歇?等等。”纹香虽然嘟着嘴,还是起身去房里找出套素色的裤、褂来给陈寿礼换上,又取出双新做得的牛筋布鞋来含羞递过去。 陈寿礼惊讶地抬头看她一眼伸手接了,蹬上走几步,点头道:“不错,很合适!想不到你手艺越发好啦。 这一身素淡得体,我就这么去罢。”说完往外走,纹香抢过来打起帘子,叫过雇工三全,吩咐他打了阳伞跟老爷去。 半路上他们拐进店铺买了些适宜的糕饼点心,又去药店隔壁杂货铺买些香烛烧纸带上,然后往立秋叔家里来。 听说陈寿礼刚下船就来看望,立秋叔不禁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陈寿礼在香炉里上过香,又去看了痴痴的立秋婶,心中很不是滋味。 临走时对立秋叔道:“节哀顺变是老套话,但还是该说的。请叔放心,我求请三太公主持公道,绝不庇护同姓!” 三太公也正希望有人能来帮他料理这桩头疼的案子,他自觉年纪已高没精力再管这些杂事,所以如同看到救星般热情地将寿礼请进上房,两个人细细地谈了案件的始末。 把主要当事人过了一遍后,寿礼得出个结论:年年是意外死亡而非他杀。 这样一想就清楚了,当时没哪个真的打算要了谁的性命,混乱中没注意到年年落水,未及时救护。 年年没任何外伤,且他从小有个怕水的毛病也是尽人皆知。因此说哪个要为他的死负责,似乎很难裁定。 事实清楚,且又有保安队员和诸多在场、围观者作证。“那么领头打架、尤其鼓动械斗的肯定应该对这次事件负主要责任!”陈寿礼道。 三太公表示完全赞同。 于是裁决很快定下来,本案三名主要当事者中李二狗虽系抱打不平,但引发混乱和争斗,特别是出手打人的行为是整个事件激化的原因,故交给警察去县里服一年劳役。 那口袋面到底有多少分量已无从查考,可范能指示伙计抄家伙围攻是真的。 陈寿礼对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本来就看不上眼,意见将此人也一并交给警察去服劳役。 陈拐子作为磨坊的掌柜理应到场制止,但这家伙抽大烟,人死了他还在床上高乐。 寿礼说绝不能再让此人当掌柜,让他赔补两百银元给立秋家,心底里当然是要去掉二弟身边豢养的这条狗。 三名涉案者销遣已定,陈寿礼回身坐下,平心静气地告诉三太公说:“虽然大家给我面子没当面讲,但我知道仲文是磨坊的真正老板。 此案如果说与他完全无关,只怕乡邻多少不服。他突然提高规矩也正是事件爆发的根源。李二狗等人拿年年的事来发作范能,所指乃是我家老二!” 他停一下:“太公,我的意思还是把老二叫来,咱们当面训诫一番比较好,或再加些责罚?有什么话说在眼前不能袒护。 若这样子任由老二胡为,我担心今后还会搞出更多乱子。” “老大,不至于?”三太公犹豫着,因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这、这孩子是有点……,可是……。” “你老人家只在后面替我站稳阵脚,我来当面和他讲!” “好、好。”见他说得认真,三太公终于表示同意,从阿屏手里喝了几口茶水,长出口气说: “唉!年轻人呐,心高气傲,不管不顾都有的,把这些枝枝蔓蔓统统去掉,尚有可成才的那天。就派人去叫,老大你坐下等……。” 寿礼答应着,走到门口叫来个丫头,让她去请陈仲文过来。“先不必说我在这里!”他语气很重地叮嘱。 所以陈仲文被匆匆叫出来时压根就不知道大哥正在三太公家守株待兔。 分家以后,陈仲文就雄心勃勃地想大干一番。他整日里骑着黑骡子让蔡忠牵着在田间地头晃来晃去,察看佃户和雇工们劳作的情况和作物的成长。 口说手比,风光得很,也被众人一口一个“老爷”地奉承得十分舒坦。 “都说人间莫过作威作福,什么叫‘作威作福’?”他用手指指蔡忠身上背的那支刚买来的左轮手枪: “这就是‘威’。”又拍拍胯下的骡子,说:“这就是‘福’。小蔡,你跟着老爷我享受的日子还在后面呐!” 不过他毕竟是陈仲文,没多久就对农桑之事失去了兴趣。 于是让蔡忠找到农户徐洪根家里,请他出来做个总管,把所有佃户、雇工的监督管理权交给他,许诺了每月伍块大洋、年底再给五斗粮食。 他自己则脱身出来在各乡镇、城市间跑跑,结识人物。 和陈拐子的交易是仲文的第一次出手。他打算逐步把周边的磨坊、舂坊都吃进来,这样价格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定,也为下一步涉足粮食业做足准备。 条件其实简单,就是仲文出两百银元入股,但还留陈拐子主事做掌柜,每月有份工钱。陈拐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散仙,乐得有钱花销且还是固定收入。 于是立即同仲文签约按手印,两眼放光地拿走了大洋,把六成的股权拱手让给了陈二爷。那时候高兴,哪里会想到有出事这一天? 所以当宣布提高价格引起众人吵嚷、不满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到派人去请陈仲文,且还找来了保安队员,自觉得终于有靠山了。 但他没想到事态后来恶化,而陈仲文根本没露面! 其实仲文是来过的,只不过还没走到院子前,就看见围观的人,听到里面械斗的碰击声。 他是因为图听完玉兰娇(新收的小妾)唱的段子动身晚了些,本以为自己出面镇唬下就行,没料到现场已经鸡飞狗跳。 仲文急忙扭头躲进旁边巷子。蔡忠跟过来问:“老爷,咱们不过去么?” “过去什么?那里都打成这样子,搞不好连你我也倒霉。唉,刁民闹事,难办呀。或者咱们先去把卢虎找来?”他犹豫不决。 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人叫“落水啦、出人命啦!”,眼看街上的人都往磨坊涌去,仲文越发觉得头皮发麻。 他示意小蔡跟在自己后面,看准了没人注意,迅速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跑回家。“躲过风头再说。”他想。 后来蔡忠来说年年死了,带头打架的两个被拘在村公所,陈拐子也被禁止出门等等。 “还好没到现场,否则岂不是脱不得干系?”他暗自庆幸,决定这几天闭门不出,在家避一避。 但是三太公来叫是不能不去的,去了肯定要说磨坊发生的案子,他不想淌这浑水得很,十分犹豫。还是太太劝他: “去就去,咱也没动手和人打架,好好说,给三太公他们添麻烦了,咱道个歉。再不成就带上几个钱打发下那老东西。没什么难的!” 仲文想母亲说得也对,反正迟早要对簿的,早晚由他。 这么就放下心来,换身整齐的衣服,让陈周氏拿出五十块钱的交通票(交通银行发行的)来揣着,跟了来人去见三太公。 第5章 长兄之威 没想到仲礼进门瞥眼先看见寿礼揣着手立在侧厢,脸上不禁变色,心头肉都哆嗦了下,闪念想:“他怎么回来了?这么快?” 忙垂手先和三太公请个安,然后笑着寒暄:“大哥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家里还好?” 寿礼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老二,我是回来办事的,不料下船就听说磨坊出了大事。我想问你,你现在是老板,打算怎么善后?” “我虽是老板,可打架又不是我指使的,本人根本不在场啊。听大哥的意思是让我负这个责,这不开玩笑嘛!”仲礼摊开两手,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寿礼突然大喝:“老二,你我是兄弟我才过问。一条人命在那里,你倒猫在窝里连立秋叔家门都不曾光顾。好轻松,好凉快啊!” 仲文还没见他发脾气的样子,竟如雷霆般,禁不住腿上有些哆嗦,喉结错动着,使劲地咽了口唾沫。 三太公也吓一跳,虽坐在椅子里,但身上还是打了个颤。他眨眨眼睛忙说:“哎,老大呵,先别急。你坐下,咱们慢慢问、慢慢说。” 听三太公的话寿礼走到左手第一张椅子上撩起后摆坐下。仲文也低着头踅摸着想找地方坐下,却被寿礼命令道:“你站着回话!” 家里的规矩是“父不在兄为长”,既长兄这样讲,又在族长面前,他不敢违拗只得站在原地。没一会儿汗就顺着脖子流下来,绸褂后背上肯定殷出一大片。 陈仲礼想起身后门口两边站着个仆人和一个丫头,心想今天可出丑了。越这样想那表情越是十分狼狈。 寿礼对弟弟的样子似乎没留意,他呷几口茶,放下碗盅放缓语气道:“你做什么我不想管,但如果出事,影响到陈家的名声,那我绝对要过问的。 我问你,对这件事的善后有什么主张?讲来听听,我和太公都在,有不妥的咱们可以商讨。” 陈仲文掏出手绢来擦着汗,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一边挖空心思找词:“呃、这个嘛,还没、没想好。只有个大概其而已。……” 他看看大哥的脸色,又瞧一眼三太公,很窘地低下头去小声说:“是不是、是不是立秋叔想要赔偿啊?请他、他说个数,咱先看合理不合理……” “啪”地陈寿礼拍了一下茶几,指着他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买条命吗?老二,做人总得有良心。 你务农也好、经商也罢,自己赚钱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不能便宜占绝了。姓范的到底有没有克扣的情形?这规矩钱说涨就涨是你授意的罢?” “大哥言重、言重了!”仲文无奈地急忙解释:“规矩的事情我知道,拐子也只是和我打过招呼,我说你看着办没多问,算我个失察的过。 不过这范王八怎么做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个罪名冤枉哉,也顶不起啊!”说完求救般地望了三太公一眼。 “唉,你这个孩子呀,糊涂!”三太公摇着手不满地说:“你看你都搜罗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凑到一起能帮你帮出好来么?真是!” “说轻了你只是个失察,说重了怎么讲?你知道外面人家都说什么吗? 涨规矩、克扣、调动保丁抓人、指使伙计打群架,乡亲们会说这陈家了不得啊,有钱、有枪,快成老虎了! 你一个人躲轻松害得全家跟着被人戳脊梁骨,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不害臊吗?你老说自己有本事挣大钱,就这么做?谁信? 咱们这地方还从来没有过弱肉强食哩,你倒争着往自己额骨头上贴这个名呵!” 陈寿礼气呼呼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说:“你既然没个准主意,我方才和太公商量了一个办法,要不要听?” 陈仲文满心惭愧,忙点头:“请大哥吩咐,只要能化解这事,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嗯,有这个话就行。”陈寿礼站起来踱到他身边,开口说:“有些事情很难查,也理不清,咱们只好从祸事的缘起来讲责任。 范能和李麻袋家的老二,小名叫二狗是吗,这两个人是开端,不罚不行。如今各地闹米潮、罢工甚至暴动者比比皆是,不能在这里出这样的苗头。 不论什么原因、目的,聚众闹事必须严办!要把他们交给警察,我意见是关到监狱里服一年劳役再说。” 这么一来大部分责任就有人扛了,不提人究竟怎么死的,反正先关两个再说。 仲文忽然感觉大哥实际上还是在努力回护自己的,看来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心里轻松不少。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谁叫他俩打架,关就关呗。 他忽然又想起来范王八家里那个细腰玉面的小媳妇来,心里一乐就显在了脸上,连声称好。 寿礼依旧转着身子接着往下说:“陈拐子么,不能做掌柜就不要做了,还不如换人!换个老成、可靠,能公平待人的来做。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陈仲文眼珠一转,忽然想出个绝妙的主意。 “大哥,其实我也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手才让他继续管几天,并没长用的意思。那小子天天烟枪不离手,你说他能干啥好事?” 这下子提醒了陈寿礼,顿了下对三太公道:“您老帮着回忆回忆,我记得咱祖训上头有三不准,不抽大烟、不进赌场、不交匪类,违者赶出本村。是有这么一说?” “嗯,有。”三太公肯定地说:“这小子是他爹生前要用鸦片做药,结果倒把他迷了。这一年多来越发入魔,据说最近正为卖宅子和他老婆吵。实在不成体统得很!” “可不,我也是可怜六嫂带俩女儿不容易,才应了入股的事。” 寿礼忽然隐约明白了弟弟的意图,他猛然喝道:“你得意什么?哼,猫哭耗子罢了!你心里的腌臜算计以为我不明白?” 一句话吓得仲文连忙收敛起来。不过话虽这样讲着,寿礼也知道这是个可乘机会。 他决定利用,看二弟在鱼与熊掌间如何选择。“太公,既然有祖训在先,我看还该遵从才是。” “理是如此,不过他是咱们近支本家。唉,我一直犹豫就是不忍心呐!” “这样可不是为他好,给别人树一个坏榜样。”寿礼陈刀直入:“人家会拿这个说您不遵祖训、远近有别呵。” 三太公皱起眉头来:“那么,你看怎样做呢?真把他一家子轰走吗?” “这似乎也未必。”寿礼看看他弟弟,笑着说:“祖训上也没有说要株连全家呀,只打到他一个身上就够了。 这样,他作为掌柜失察,且给东家带来这么大麻烦,撤了他的差事,责令他额外赔补一百块给东家。 然后发他去镇上典当行做个铺面洒扫的闲差,三顿饭管住,只除年节外不许回家。可好?” 能把陈拐子支走最好不过,妙的是借大哥的手办这事,且又有一笔银子赚。 想到陈拐子两个水灵灵的女娃仲文便恨不得立即揽在怀里、吞下肚里,一叠声地回答:“好、好,这样好,很公平!” “不用你高兴,”寿礼冷冷地盯着他说:“我会从拐子手里把余下的股份买过来!”仲文的笑容立即凝固了,尴尬地变成副苦相。 “至于磨坊的掌柜,先叫绸布庄的大柜丁凡来兼着,那是个踏实、正经的人。你,赔偿立秋叔。我看就二百块大洋,现金、田土都可以。 另外每月从磨坊收的规矩里拨五斤面、二十斤米给他两口子养老。你自己送奠仪上门去,素服参悼,请和尚念七天经文,再买口好棺材择地安葬。 要是不乐意,也可以不办。那你自己打点官差了结,我不管了。” “唉,别、别。”陈仲文心中叫苦,刚说要来的银子转眼飞了不说,自己还得贴进许多。可又不敢不同意,因为他忽然明白,真要上下打点的话岂止花这点钱? “大哥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还不行?”他一脸恳求地看着陈寿礼。 寿礼马上派人去,让自卫队员押来陈拐子,一番严厉斥责后由族长宣布了对他的惩罚,然后给他一百银元、一百钞票,让他立地成据交出磨坊剩下的股份。 不过那银元马上又到了仲文手里,通过他交给了立秋家。 傍晚时,在两名自卫队员的押送下,陈拐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老婆、女儿分手,背个小小蓝布包袱去了周家桥。 年年的葬礼终于办得很有面子,立秋叔多少心里得到些安慰。 在寿礼的严厉监督下,仲文极不情愿却无奈地拿出来七亩田和一块菜园子给他家做赔补。 又由寿礼做主把这地代立秋叔佃给北山家租种,按年景收三成六的租子,加上由仲文转手过来陈拐子赔的那一百大洋,也算因祸得福,好歹衣食可以无忧了。 寿礼索性劝立秋叔将先前租种的那五亩地也转租出去,安排他到学校做些杂务,既不用天天下地,也方便照顾立秋婶。 拿到磨坊股权的寿礼立即安排收购面粉、小麦的事情。他找来徐北山家老二徐志、篾器店的二柜陈小头,以及李二狗的弟弟三牛给自己做帮手。 陈小头管账,徐志跑运输,三牛跟着陈寿礼跑腿—让这孩子多少赚几个,也是安抚李家的意思。 一连几天团团转,总算开展起来,第一批麦子很快就堆满了仓。磨坊全力开动着进行加工,仲文在大哥的压力下不得不同意自己的磨坊全力配合。 唉,谁让咱理亏呢。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大哥这是借事压人,捏了自己一把。心里老大的不满意。还好有朋友给他介绍个生意,很快把他的心思给引开了。 这天早上,有人从庄子上来,替蔡五福送了封信。 信里报告说高塘已经把第一批面粉运来,加上各处交来的存麦共计五千六百多斤,夫人周氏正带着几十名女工赶制干粮。 寿县那边来过人,说兴安的病情已经稳定,只是身体尚且虚弱下不得床。 刘先生也派七猴子从县上来报,说县长同意借粮,但以一月为限,双方订好了一分的利息,总计是六万斤麦子。 其中四万斤责成城里各饭馆、粮店、饼屋就地加工,费用暂由县里垫付,将来再与陈家结算。 余下的运到庄子这边来消化,城里加工好的饼和炒面限期缴纳后,在指定地点打包并直接运往寿县。 但因刘忠合已经动身赶回寿县去和回来的李杜星办鞋袜交接,临走前他找来其兄刘永合留在县城打理接收、转运等事,七猴子把信送到后回县上就跟着刘永合。 中午,留守寿县的一位船帮弟兄送来了李杜星的密信,告诉他军队缺粮严重,已到了每天只能供应不足量的两顿饭地步,逃兵现象也大量增加。 上峰严令在半个月内,无论如何筹集三、四十万斤粮食,否则有全面崩溃的危险。 李杜星已从常顺口里听说他们在筹粮的事,因此在信里极力赞赏,并告诉陈老爷自己领到了七十万元的款子用于购粮,不必担心支付问题等。 寿礼提笔写回信。第一封给李杜星,告诉他自己暂时有事不能回寿县,请他与刘先生办理一应事宜。 另外粮食在本县协助下已有六万斤的保障,他会在近期内争取再购十万斤,让李军需放心。当然信里免不了提及价格和交付方式这样的内容。 第二封信给管家,让老蔡通知郑工头如果庄子上的活做完立即赶回,因为天又下雨,学生们的寮舍急需修补或翻建。 另外自己这里缺人手,让老蔡把在帐房里做事的侄子蔡浒派来帮忙。然后又附上张纸写给陈林氏,无非是安慰和叮咛的话。 第三封信写给刘先生,告诉他自己马上动身经高塘回庄子去。 除去生意的安排外,他让先生告诉兴安自己昨天抽空去看过他家里和学校,还派陈青给老人送了些米和油,让他安心养病勿念。 信里另附张折好的纸,嘱咐先生亲手交给一清。 派人把信送走后他觉得有些乏了,伸展着四肢走到榻前倒下,打算闭目养神。 但是心总是静不下来,许多事一幕幕地在脑子里过来过去。 一会儿好像在担心仓库能否在阴雨天里仍保持干燥,一会儿好像在和陈林氏说话,似乎她说还想再生个女儿; 忽然一清来了,明亮的眼睛呼扇着却不走近; 不知怎的自己又站在了顾兴安家的院子里,安慰他母亲不必担心她儿子的病情……。 突然他睁开眼,是纹香在摇自己的肩膀。 “老爷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担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吗?”说着用手碰碰他的额头。 “没事,”寿礼笑笑:“只是觉得有点累,稍微歇歇而已。” “唉,千头万绪的让您操心呢,手下再多几个像刘先生那样的就好了。” “不要怪别人,大家都在做份内的事。我刚才忽然想到‘岁月’这个词,果然时光不等人,看来我也在变老呵!”他感慨地说道。 “老爷说哪里话,您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呢,怎么会老了?” 陈寿礼“噗嗤”一笑,说:“是呀,我哪里老了?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哩。身体还很结实,不信你来试试看?”说着抓住纹香的小手就往下拉。 纹香不提防臊得脸通红,立刻抽回手来向后一跳,笑道: “说着就不像老爷了,大白天地不怕人撞见?您还是爱惜点身子骨,别像二爷似的成天喝补酒,还让丫头们踩背揉腰,叫人笑话!” “他?天生就这个德性。”陈寿礼不屑地说:“什么鸡生什么蛋,什么驴子下什么种!” 第5章 四妹有病人 “得、得,越说越不像了。”纹香哭笑不得:“起来,我盛了碗山药莲子冰糖粥,先喝一碗去去心火。”说着扶他坐起身来。 “嗯,真不错,正对现在的口味。咦,你怎么会想到弄这个的?”陈寿礼端着粥碗边吃边问。 纹香嫣然一笑:“是四姑让做的,她昨天看见您,回头就和我说您面相有心火凝聚,需要平和舒缓,让我做这个粥给您吃。” “不记得见过她呀?兴许是一脑门官司没注意到。”陈寿礼很有些歉意地说:“一会儿我去看看四妹。哦,对了,还真有点事要请教她呢!” “四姑本来就是个淡淡的人,从没架子也不计较礼节。知道您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地,她自然不会怪你。 不过她的习性不太清楚,不如我先去问下是否有空,免得您去了她却正忙着熬药寻典地,岂不彼此尴尬?” “也好,那你先问她,我明天要回庄子去,最好今晚能‘登门求教’。” 纹香笑道:“自己兄妹怎么还这么多礼数?求教是其次,倒是您不在的时候,这家里里外那么多事都要四姑出面摆布,作为兄长过去表示个谢意也是应该的。” “对、对。”陈寿礼连连点头,歪着脑袋很意外地看她,开玩笑地说:“哎,原来纹香知道持家的道理呵?看起来以后做个太太也很够的。” 纹香啐了口,故作生气地从他手里夺过空碗来转身跑到门口,回身看着地面咕哝了句: “只怕没那个命,反倒给人插到牛粪上去,那才报应呢!”说完辫子在身后一甩径自出去了。 话说得没头脑。陈寿礼楞在那里品味半天,探头瞧瞧她在外间忙碌的背影。 忽然用手一拍大腿“嘁”地自嘲似的笑了声,兀自嘀咕着说:“傻孩子!有福没福天注定。好材料当然浪费不得。不过这怎么可能?” 阿敬在分家后被她大哥好说歹说地搬到了原先赵氏住的醒春堂。 不过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什么春呀、绿呀的俗不可耐,于是改个名儿,亲笔书了“圃园”两个字,找来一块劈柴叫人刨平了刻上字,挂在门口倒朴拙、典雅得很。 她呢,带着水凤把池塘到南墙之间原本种的那些个花也都换成了药用植物。这当景芍药、牡丹正盛放着,不知哪个角落还飘来了栀子悠远的甜香。 纹香是个有心的姑娘,素来已经熟悉她的脾性。 于是亲自下厨房,把井里镇的藕细细地切成薄片,摆在一个淡绿挂釉的椭圆形盘子里,用桂花蜜糖浇了放进食盒,拎在手里袅袅地到圃园去找“四姑” 这是仆佣、丫头们对敬姑娘的称呼,从陈寿礼发话由她主持家务就开始了。 一进门就是扑鼻的药香混合着书纸的味道。阿敬正俯身在大长桌上,一手捧书、一手指点着数数。“……三、四、五、六……,咦,水凤,怎么少了一味呢,不是七味吗? 好像是缺牛膝,在不在你那里?”说着抬头:“哟,这不是纹香嫂子嘛,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玩?” 纹香脸一下子红到颈子,极窘地埋怨道:“都说姑娘嘴里厉害,果然不差。人家好心来看你却被当耍子!” 阿敬“格格”地笑起来,看她生气的样子进一步逗道:“嗨,有什么害羞,我大哥收你只是早晚的事罢了。现在就改口免得将来不习惯呵。” 纹香扭头要走,被赶上来的水凤拉住开解说:“妹妹别听姑娘的,她嘴上素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纹香眼睛动了动,冷笑声说:“好啊,真要有这么一天,我就先做个媒人,给姑娘挑个身高丈二、手如蒲扇、力能拔树,好似鲁智深那样个蛮汉子……” 说着自己忍不住先“噗哧”声,引得阿敬和水凤也哈哈大笑起来。 捂着笑疼的肚子纹香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这个是他让拿来犒劳女神医的。” “‘他’是哪个?”水凤明知故问。 纹香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接着自己的话头说:“那粥果然不错,既好喝还管用。老爷说傍晚要来当面致谢呢。” “不敢、不敢,”阿敬急忙摇摇手说:“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没法子摆规矩,还是请他自己多静养罢。” “你们兄妹怎么这么生分?他今天好容易有空。也不光是道谢的,还想来看看你,说有什么正经要事想来‘请教’呢!” 听她这么一说阿敬倒觉得不好推辞了,很爽快地说:“那么晚饭以后,西洋钟敲八点的时候请大哥过来罢。” 纹香笑着点点头,把食盒递给了水凤,又交谈两句就告辞出来。临走忽然回身说:“姑娘,七味药并没有少,还有一味在您凳子上放着呢,留神别给坐了!” 阿敬一愣。趁她低头看凳子的功夫纹香已经跑掉了,只留下银铃般的笑声还回荡在园子里。 晚饭后寿礼如约而至。 他来的目的不为别的,乃是想替高塘陈少爷述元打问下,就他这个病有没有治的法子。 阿敬仔细地问了病人的脸色、面貌、行为、言谈、声音、衣着等等,然后默然地坐着,好半天没说话。 寿礼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开玩笑说:“怎么,问得这样详细倒好像要相亲一般,问完了却又不吱声?” 看她不急不恼依旧呆呆的样子,又说:“许是给你白添麻烦。我还是上寿春给他请个医生来罢。” 话音未落阿敬突然说道:“治倒是能治,不过急不得。”她抬眼看看陈寿礼吃惊的样子,笑了。“得慢慢来,要功夫的。” “这个不管!”寿礼大声说,吓了他妹妹一跳:“只要能治好、有办法,时间、金钱都是次要的。 唉,你没见过他本人,要是个活蹦乱跳的,他可是经商的好手哩!”说着把自己在高塘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阿敬认真地听着,神情专注。等他讲完,便请兄长先用茶,然后慢慢开口说:“这病应是先天的气血不足加上后天元气受损所致。 所以病人睡觉多梦易醒,腰背发汗。平常头晕耳鸣、膝下发软,言谈时中气匮乏。冬季易咳,春天易发无名低热。 一般大夫恐怕多半开些益气补血,甚至壮阳去寒的药,殊不知这类东西根本不对路子。 譬如果树,只捉爬出来的虫子是没用的,关键得使树干健壮能产生抵抗坏虫的毒素才行。而要这样做,就非得正骨、拿筋、疏通脉络、导流气血使之畅通无碍不可。” 说着她站起身来:“水凤收拾东西。大哥,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高塘,给他治病去。不过我恐怕得在他家打扰几个月了。” 陈寿礼又惊又喜。吃惊得是自己这个妹妹第一次主动出远门,喜的是照她的说法陈述元似乎有治好的可能。“四妹,你真的有把握能治好?”他急忙起身问道。 “老爷放心。小姐如今的医术了得。前些天赶车的老罗给马棚苫草摔下来,把大腿跌脱臼了,咱们小姐到那里不知怎么一拉就安了回去。 如今家里老小有病都不必请大夫,小姐抓几味药吃吃就好,真神啦!”水凤在旁边笑嘻嘻地说,她其实也很想跟着出去走走哩。 “去!用你在这里奉承?”阿敬瞪了她一眼。 “好。”陈寿礼把腿一拍:“那说定了,明天一早走。不过你先去看看再说,不行的话千万别勉强。 而且,要是能治好,找个大夫,你把法子告诉他不就行了?没出阁的姑娘家在别人那里住几个月那怎么行,以后更没有媒人上门了!” “管那些做什么?”阿敬非常高兴:“我有病人才是重要的。再说,虽然隔着远,毕竟是亲戚,住上几个月怕啥? 你放心,我不会瞎来。头三个月内一滴也不给他吃,只用些针、灸、拿的法子。我只当他是病人,不会把他当‘男人’的!” 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有才华、有见地,一辈子躺在床上和药罐子作伴太可惜了。 我尽自己的力试试,看能不能帮他改变下。”说着忽然一反常态地放低声音,问:“哥,你什么时候让我们改口,叫纹香嫂子呢?” 寿礼没想到她也会开玩笑。不觉一怔,涨红了面皮,遮掩着嗔道:“这丫头,到底是个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皮到我头上来了?” 从四妹的园子里告辞出来,天已经黑了,雨下得似乎比白天更大些。 等在柴房的李三牛打着伞出来,将手里的灯笼迎上来替他照着,口里道:“老爷小心脚下。“又嘀咕说:”都说四姑厉害,可我觉得她蛮好的。” “哦,为什么呐?”陈寿礼回头饶有兴趣地看这孩子。 三牛才满十二岁,个头却比陈青高许多,也更结实。他心思比自家的两个哥哥都机敏活泼,转动着眼珠想想说: “四姑就是待人淡淡的,话不多说。可她心好呵,给人治病还不收钱,菩萨一样呢!” 寿礼“呵呵”地笑了。“怎么,治病不收钱就是菩萨了?她是不缺这几个铜板。真要靠本事吃饭过活,不收钱岂不是饿死自己,何谈济世?” 三牛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见前头一盏灯笼现出来,借着光看身形和蓑衣高度应该是个少年人。“咦,不会是六爷?”三牛道。 “六弟么?”陈寿礼问。 “哎,是大哥?”季同应了声忙紧走几步笑着问:“你是这院的稀客呀,来找四姐聊天?” “怎不让青儿打伞?看再滑着才不好哩。我哪有功夫来闲聊,”陈寿礼说:“是有事要请咱们女神医、女菩萨帮忙的。 正好你在这里,省得我过去找了。告诉你,明天我和你四姐都要出门,恐怕她要在别处住些日子再回来,这个家就要你管几天罗。” “青儿这几天晚上都去学校看房子。怎么,四姐在家里不开心?”季同有些惊讶。 “不,是有个病人,我请她过去瞧瞧能治不。”陈寿礼安慰他说:“也用不了多久,反正她还要回来的。 六弟,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一走这个家里就剩下你了。虽说你比三牛只大三岁,可我只能把家交给你。 凡事你做主,要务拿不定主意的和纹香商量,不急的话可以派人来问我。 洪升、洪安、洪庆三个你也要照顾好,让他们在学校里念书、识字,不要打闹;顾老师不在,那边只有你能帮茵儿啦。 军粮的事有陈小头和徐志在管,我已经叫老蔡把他家老大派过来抓总,这方面你可以放心。 不过我担心你二哥,他那个人自以为是得很,这次吃亏定要在别处补回来。我怕他又惹什么事。” “不怕,”季同微微一笑说:“你都给我安排这么多帮手了还有啥不放心?大不了我派人去找你讨主张。 再说,还有三太公坐镇呢!二哥这次灰溜溜地没了面子,他准让太太数落得够呛,还不老实几天,敢立即就折腾么?” “但愿。”寿礼点头说:“三牛我带走,让他跟着出去见见世面、跑跑腿,也好给他家里多挣几个补贴。你自己一直没定个跟班的人,可有哪个看着还不错的么?” 季同认真地想想,回答说:“卖馄饨的张伯有个表侄子,去年底从河西过来投奔他,现在也没个正经事做,成天给人打短工,今年该有十九了。 前几天张伯曾和我碰到,说他又闲下来没事做了,问有什么差事没有。我说得你回来商议了再告诉他。 要不先让他跟着我,递个话、送个信的都好使。他跑短工去过不少地方,要是往远些也很放心的。” “你让他明天一早来见我,如果是个踏实能办事的,那么就是他罢。” 季同点头答应。 和弟弟分手后寿礼回到自己屋里,女儿正和纹香说着话等他,见他进来两个人忙站起身。“茵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寿礼换上纹香递过来的夹趾拖鞋,用手巾擦着头发问道。 “爸爸明天要走么?”云茵问。 “是啊,一早就走,你四姑也同我一道去。” “那,能不能带上我呀?” “带你做什么?”寿礼一愣。 “您……,总要去寿县?” “哦,你是担心顾校长?他没事,早上已经有信来说好多了,已没大碍。再说连你也走了,谁来教孩子们念书、写大字?” 云茵叹口气,不自觉地撅起小嘴。见她这样,陈寿礼忙过来拍着宝贝女儿的后背,柔和地安慰道: “别担心,他结实得很。等兴安好了我就派人送回来。不过要容我先办正事才行呀。” 云茵忽闪着大眼睛点点头。想一想忽然撂开说:“爸,我听季同说有一种‘汽船’是烧柴禾的,在水里跑得很快,就算没风也不要紧,根本用不着拉纤的人。 我想,咱们这个地方陆路不好走,绕得慌。水路虽比较快,可是遇上水急、没风或者逆水的情节还是比较不方便。 爸,那个汽船要是这么好,咱们能不能买一、两条回来用呢?我刚才听纹香说,咱们这里收的粮食多但能运出去卖的少,都是因为不方便的缘故。 像您只能把工场开在庄园,不就是因为大木船逆流到咱们这儿太费劲,所以只好利用那边码头装载的缘故么?” 寿礼惊讶地看着女儿,点点头,抚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说:“说得有道理呵,我怎么没有想过呢?汽船这东西我在寿县见到过。 据说烧柴禾就可以,然后用锅炉里喷出来的水汽推着桨叶就能走。不过我见过的汽船很小,只能装七、八个人的样子。 平常出门倒够用,运货就得使大家伙啦。不过,不管怎样,爸爸会和刘先生商量这件事的。 爸这次还真想请几个懂西洋机器的师傅回来,因为我看见寿县的丝厂,见过他们怎么用洋机器制丝、染色,那个速度是咱们手工的作坊比不了的!” 他说完笑眯眯地摸摸云茵的脑袋:“茵儿也会动脑筋了,很好哇!爸爸在寿春想买处院子,然后安顿一下,等你去上女中的时候就住在那个家里。好不好?” “让我上女中?这太好啦!”云茵高兴地跳起来:“我还担心自己也没多少墨水呢。等我女中毕业也去考师范,将来就能给顾家哥哥做帮手啦!” “原来这样啊,我的茵儿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啦。”寿礼哈哈大笑。云茵羞涩地往门口逃去,跑到窗外叮嘱一句:“爸,你可要快点呐!” “知道啦!”寿礼在屋里应道。“嘿嘿”地笑着对纹香说:“看她美的,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小姐的心思瞒不住您呐。”纹香微笑着动手铺床。 寿礼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纹香干活,怜惜地叹息说:“唉,其实你俩相差不过两岁而已!” “这是命。各人都有各自的命,守着自己的,何必怨天尤人?”纹香温顺地答着,眼睫毛很快地闪了几下。 陈寿礼拉住她的手,觉得呼吸很不痛快,咽口吐沫看着她的脸连声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不陪陪我么?留下来、留下来。” 说着就要去扳她的身子,却被纹香挣脱了。跑到门口轻轻弯了弯腰说:“明天早起,老爷早点休息。 二老爷家的铃姨娘求我给洪时做双小鞋,说定明天来取呢,我得今晚赶出来。老爷要真有这个意,就该做得光明正大,让别人挑不出骨头来才是。 就这么一时半会子地凑和,也不合我的意呀!”说完低着头,急忙地出去了。 “唉!”陈寿礼把手垫在头下面,静静地望着帐顶子想事。所谓“二老爷家的铃姨娘”就是去年分家后仲文收房的丫头玉铃。 说来令人想不到,半年后玉铃就替二老爷生下来小少爷洪时,从而奠定了她不可动摇的位置。 族里许多长老对这种不合礼法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常背后议论并发表不满的见解。 纹香抛出这个话来,虽是搪塞,大概也是想传达给他自己不乐意步此后尘的意思? 第5章 洋为中用 一切都还顺利。由于先期做了准备,加上两家联手,干粮的提供量很快达到十四万斤。 船帮派出二十几条船抢在尚好的天气里把县里、庄园制作好的干粮运往寿县,交给等在那里的运输部队。 但这年的雨水似乎出奇地多,在连绵不绝、雨水忽大忽小了十天后,突如其来地倾盆而至。河水一连数日不停歇地暴涨起来,所有的交通又中断了。 寿县城垣的护城河本来就是通过运河与淮河相通的。大河水涨起来灌进运河,城壕是早已不见了,原本宽七丈的护城河此时看去倒比那淮河上涨前还宽阔。 波涛直拍城垣的外墙,许多杂草、枝杈和被水泛起来的衣物、家具都堆到了城门洞里,远远望去能够在如烟的雨帘后望见些灰蒙蒙的东西,那些是城外被淹没的房屋。 城里也不能完全让人放心,多处民房进水,有些破旧的禁不起浸泡很快便歪斜或倒塌了。 本来停泊在城外码头上的船只现在可以一直来到城下,每天都有数千惊慌失措的人被船帮接走,送他们去比较安全的地带,但还有很多人相信它古老的城墙可以结实地保护自己而不愿离开。 留在城里的少数军队帮着警察维持秩序,政府宣布控制粮食发放和购买,所有粮店都得到了申报库存的命令,当然,没人愿意老实执行。 陈寿礼等人都被困在城里了。并不是没法子逃走,而是他不愿意走。 兴安精神好多了,而且也能看看书、报,稍微走动走动。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一位同学得知他在这里住,就特地找来看望。 后来还带了一个洋人。这洋人据说给兴安吃了一个白色的药片,第二天居然退烧了。寿礼回到城里后不久认识了这两位,画家许方严和英国人传教士马托尼。 说起传教士陈寿礼还是第一次和洋人面对面,以往常听说百姓与教会发生冲突,又或者教士们侵占有主地产等,所以对他们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马托尼治好了兴安的病,因此他也就礼貌待之。接触几次后发现这个乐天的洋人很风趣,而且从不过多地提及自己的职业。 “我是上帝的使者,但我不能每时每刻把他老人家放在嘴边呀,那样的话就是凡人也会感到厌倦的对不对?” 马托尼这样半开玩笑的解释令陈老爷哈哈大笑。汉语流畅的马托尼在中国已经度过了十一个年头,他当然知道怎么讨这位有钱乡绅的欢心。 有一天大家闲在兴安屋里聊天,外面雨声“哗哗”地响着。五音观所处地势较高,院里的积水只将将漫过地面的青砖而已。 屋顶上倾泻下来的水顺着墙脚的排水沟流淌出去,发出很大的声音。一清起身默默地掩上窗子,噪音立时小了许多。 寿礼开口:“外面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人家遭灾。原以为不会再有雨水,谁知竟来个反扑,比半月前还厉害。这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呵? 最糟的是秋天的庄稼恐怕会大面积减产,甚至颗粒无收,靠天吃饭的生活真是可怜!” “贵府上也会被淹没吗?”马托尼问。 “那倒不会。”兴安把喝完的空碗递给一清,笑着说:“这粥真好喝,师太若是还俗,去开个粥铺一定宾客满门!” “实际上我师傅俗家就是做馆子的。”一清微笑道。 “哦,难怪!”兴安叹息一声,又掉过脸来对马托尼比划着继续说:“我们那里地势比较高,水都流到山下去了,存不住多少。 所以淹倒是不会,只是山下的水稻、果树、瓜田难免要遭殃啊!” “怎么会?”马托尼惊奇地说:“难道你们没有排水沟吗? 造物主给了水最好的灵活,如果让它任意流动当然不行,那么可以做一些排水的那个……水渠,把水引到合适的地方就行啦。” 陈寿礼心中一动,连忙接上去问道:“可是在哪里修水渠,修多深、多宽应该都是有讲究的?不知道马先生懂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呢?” “这个简单。马托尼的家乡也在山上,也有很多……水渠。”他把十指分得很开,手掌向下做了一个扎的动作来表示这样水就从高处被引导下去了。 “在它们中间是……庄、庄稼,没事,不怕,因为水在沟里。” “哦,马先生原来不止知道天上的事情啊?那么你还会些什么,会修机器吗,或者知道怎么种庄稼?在你们那里是怎么种庄稼的呢?那边也有稻谷吗?”他进一步问。 “哦,不。很抱歉我没那么大本事。马托尼会看天象、气候,偶尔研究物理和地理,也懂一点机械和土木工程。但是种地的事情可一点也不会。”马托尼笑嘻嘻地摆摆手指头。 “不过我知道有人会这个。”他挤挤眼睛,卖个关子,不慌不忙地说: “我认识一位荷兰先生,一个老朋友,研究农业的,果树、花卉、母鸡还有奶牛什么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给陈老爷认识。” “他也是传教士?”兴安好奇地问。 “不,他在省城办了一所农业专科学校,在教书,也做调查、实验什么的。不过现在他也因为洪水被困在这个城市里了,还有他的两位同事。” “好啊、好啊!那就麻烦你都给引见、引见。”陈寿礼高兴地对兴安说:“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咱们种田的人总直不起腰来,不能过得轻松些呢? 你看,一闹这天灾收成就大受影响。我们靠天吃饭,就要看老天的眼色。难道祖祖辈辈就这样忍下去,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我想不通,可觉得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知道答案。所以,”他朝马托尼抱拳道: “我得请各位帮我找几位诸葛亮来。要是能够有好主意、好办法,哪怕只是让乡亲们少吃些苦头,陈某感激不尽!” “陈老爷是一位有良心的绅士啊。”马托尼画了一个十字:“上帝会格外照顾你的。我在贵国这么多年,看到很多不平等的事情。 地主一味替自己打算而不考虑农民的死活,这是不对的。且不说他们作为人是否有生存的权力。我打一个比方,中国有句成语,叫做‘杀鸡取卵’,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地主的幸福来源于佃户和雇工的劳动成果,假如这些佃户和雇工的生存都成问题,谁还去想怎么提高产量,或者如何防范灾害呢? 他们当然也没有能力送自己的子女去学校接受教育,这样一来下一代也是同样愚昧无知,整天只为保住性命而活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创造性,也不可能有生产积极性。 陈老爷,如果你管理的佃户和雇工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笨蛋,你是不是需要花更多的精力、或者雇佣一些聪明、有文化的人帮你呢? 那么不是要花更多的金钱吗?这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绝对不是! 所以答案是,把农民当作会种地的机器甚至牲畜是错误的。应该让农民接受教育,帮助他们并且适当减轻他们生活的压力,让他们学会积极、主动地耕作和思考。 教给他们一定的技术,让他们能买到比较好的工具和种子,愉快、努力、高效地种出粮食来。 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说实话在这个国家里,农民拼命种地一年的收成只有我们国家的一半。 不是土地不好,也不是他们不够勤劳,是知识、技能和学术的原因造成的落后!” “哎呀,没想到马先生对农事有这样精辟的意见。佩服、佩服!请问在你们的国家里也有地主和佃户么?” “当然有,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彼此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英国、法国、德国还是中国,不同的是大家的法律和做法有差异。 在英国是不允许地主这样压榨农民的,我还见过这里有些地主用私刑。哦,那简直是犯罪!” 陈寿礼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对他说:“马先生,我不是这样的坏地主,当然我承认这种人是存在的。 我办学校让村民可以把他们的孩子送来学习,也尽量给他们工作机会。我的佃农从来不受到打骂和威胁,也没有发生过逼迫他们买卖子女的事。 但是我知识、能力有限,不知道他们还需要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想请你和你的朋友到我那里去生活、工作,我付给你们工钱,很优厚的报酬!” 马托尼满意地笑了,看来自己已经打动了对方,于是进一步说:“陈老爷,我喜欢你的态度,也知道你是一个向往文明的、礼貌的绅士。 我还听说你的弟弟们中有在日本留学归来的、有军队的优秀指挥官,还有高等学校里的高材生。 所以我认为和你这样一位地主合作应该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不要你的报酬。”他点点头,加重语气道: “是的,一分也不要!我是一名上帝的使者,我只希望你允许我尽自己的义务就行了。” “你是想传教吗?”陈寿礼有些注意地看看他:“要建立教堂吗?” “哦,不。”马托尼解释说:“天主教会才要建教堂,而我是个耶稣会的教士。我只需要一间木板房安身就可以了,没那么麻烦。” “那很好。”陈寿礼满意地说:“我听说在一些地方教会要求农民给建造高大的石造教堂而且还因此出现了许多冲突,如果你和他们不一样就好极了。 不过我可不能让你住木板房呵,怎么说也不是中国的待客之道。”他摸摸胡须沉默片刻,决定地说: “这样马先生,我请你教我们怎样挖引水渠,你还可以到顾校长那里去教课。你可以在本地传教,但是不能强迫入会,只能由人家自愿。 你还得负责帮我说服你的朋友,懂农事、会种地的那位到我那里工作。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为你在学校隔壁造一处做礼拜和居住的房子,再拨十亩土地做供养,如何?” 马托尼不明白什么叫供养,兴安向他解释供养就是这些土地上出的租子可以由他支配,但土地所有权仍归业主所有。 马托尼听完把两手一拍说:“很好,我同意!”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可以带个人一起来吗,一个女人?” 陈寿礼吓了一跳:“女人,什么女人?莫非马先生拐了一个洋尼姑?” “非也、非也,女人……我的媳妇、老婆!” “啊?你可以结婚的么?” “当然,我可不是天主教的神甫。”马托尼笑了:“她现在在南京,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如果你同意,我写信让她来。” “护士?那她看个小病应该没问题?”兴安替陈寿礼问道:“你们还有孩子么?” “两个孩子。” “好,都让他们过来。”陈寿礼挥挥手:“反正十亩地足够,你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就让她们都来好了。” 他还没懂护士和医生的区别,但对于意外地多了个会看病的洋大夫感到高兴。稍停停忽然又说:“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马先生。” “请讲。” “你看,我们那个地方地势比较高,淮河在这一带打个弯再向南折。所以河湾周围水流较急,到了王家堰一带才逐渐缓和、开阔起来。 以往行船从上游向下游走非常顺利快捷,从西陈家集到南边的凤凰坡只需要不到两个时辰,可是回程就麻烦了 因为逆流而上的缘故,有些地方还得雇纤夫,时间上慢很多,同样一段路要近六个时辰才能到。 另外,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码头,靠不了大船,只有小渡口,小船摆渡,大船停靠在凤凰坡。 这样就算我们那个地方有什么粮食、瓜果,乡亲们却很难把它们运到城里换钱。 总之,出入、运输很不方便,这个问题不知怎样解决。 有人和我提到一种烧柴的汽船,但我不大懂。要是汽船能用就太好了,我倒想买一条,只不知价格怎么样?” “我明白了。”马托尼点点头:“陈老爷想问可不可以用汽船,要是可以的话你想买,对吗? 这要看你想用它做什么,还有要装多少东西以及当地的水文、河岸的地质情况。这个并不太难,我到贵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老爷想引进汽船?这真太好了!这样我们来来往往地会方便很多。”兴安高兴地说。 “这是云茵告诉我的。她大约不方便来看你,恨不得飞到这城里来,所以一着急想到这个主意。鬼丫头,倒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 兴安“嘿嘿”地笑着,臊得脸上通红。马托尼看看他又看看陈寿礼,眉毛动动,似有所悟地“啊哈”了一声。 陈寿礼见他有趣,不禁哈哈大笑。屋里的人全乐了,却各自笑各自的,原因不尽相同。 第5章 恰似期待的温柔 这次谈话的两天后,马托尼给寿礼带来了三位客人,分别是荷兰人威廉、他的翻译兼助手林友坡和农学院植物所的朱德忠先生—一位严肃、不善言辞的学者。 威廉从马托尼那里听说了寿礼求贤若渴的情形所以决定来看看,不过朱教授是被威廉硬拉来的。 他骨子里不喜欢有钱人,尤其不屑于同那些“土豪劣绅”交往。看到寿礼土布衣褂的装扮,倒使他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只坐在一旁极少开口而已。 威廉的汉语说得怪腔怪调,总是把话的最后部分音调甩得很高,所以林翻译非常有必要在场。 “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威廉将凳子朝前面拉了下,得离寿礼更近些。“荷兰是欧洲农业技术最好的国家……之一。 我来中国就是想向你们推荐和介绍,优秀的种子、种植方法和……生产工具。 你请我们到贵地去工作,很好。但我在学校的工作也很多、学生还有……研究。” “什么叫‘研究’?”寿礼不明白。 “哦,就是培养新的品种。比方水稻、蔬菜还有牲畜。是植物我们要种下去,一年、两年,看变化,找最好的品种。 比方一亩地产三百多斤水稻,我们就看看哪颗更饱满可以产四百斤,或者哪棵不容易生病等等。朱就是做这些研究的。我更擅长动物。牛、马、鸡、兔子等等。你明白吗?” 寿礼眨眨眼睛没说话。旁边的顾兴安问:“威廉先生,你是说把好的种子栽下去,然后从收获的颗粒里面再挑出更优秀的。如此周而复始?” “没错!”威廉见有人理解他的工作十分高兴:“牲口也是一样。” “但是,这怎么可能?”兴安不解地道:“城里没那么大地方给你们种庄稼呀?” 威廉耸耸肩膀:“我年轻的朋友你算说到关键地方了。”他神情有些沮丧:“我们只能找些地方、不妨碍别人的……。” “比如操场边、房屋前的院落里。”朱教授忽然插进来说:“我们曾经申请过试验田,但是政府一直没批文,所以只好因陋就简。” “可这样效果很不理想,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得出的数据是否准确。你知道,动物间的交配不能太少。 我的意思是说,两头牛生下来的小牛不能和它的父母交配啊!现在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很遗憾!”说着威廉使劲摇摇头。 “威廉先生,”寿礼听完林翻译的话抬起头说: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帮我用最好的种子、最好的牲畜和最合适的耕种方法,我借给你们土地。 比如说,一百亩,怎么样?拿来做这个……试验田?” 这话很出大家意外,屋里的人都惊呆了。威廉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用英语对马托尼说了句:“哦,上帝!那可是超过十六英亩呢!” “如果有这些土地,你的试验就完美了。而且你用不着雇人,这一切都由陈先生负责。是不是陈先生?” 寿礼听完翻译肯定地点点头:“没错,我的佃户会听从你的指示干活。收获后你们可以留下两成。不仅稻田,麦地、果园、池塘和草坡。需要的话我可以陆续提供。 如果真的收成有很大提高,我可以再追加一百亩!而且我希望你们能教我们的孩子们! 我拨土地给你们盖房子、牲口棚等等。花费算是借给你们的,你们同意的话就用土地的收成,或生下的小牲畜还给我。”他看看威廉和朱教授。 “如果有房子也许我们可以建一座分校?”朱教授转过头对威廉道。 “好极了,那么我们可以让高年级的学生都到这边来实习。陈先生,”威廉兴奋地转向寿礼,不顾一切地用英语叽里咕噜起来: “你知道你做了个怎样的决定吗?全中国的农业人口还满足于几个世纪前的古老方式,而你决定采用最新的技术。这是件了不起的事,一个创举! 我告诉你,用科学方法指导的农场经济,会替代原来‘靠天吃饭’的老办法。你这样做,上帝会让你获得成功的!” 寿礼对结果非常满意。朱教授最后只答应会常来指导而不打算搬过来。 威廉已经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一口同意搬家,甚至认为这次洪水简直太幸运了,让他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为此威廉激动地拥抱了寿礼和作为介绍人的马托尼。他和朱教授商量自己带一班高年级学生打前站,城里的学校暂时交给其他校董打理。 晚上顾兴安奉寿礼的指示陪大家去天星园吃饭。送走客人后寿礼回到屋里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洋人也不过如此。瞧他们高兴得……。” 一回头,却见一清仍在外面,正打着油伞在门廊下往院子里赶潲进来的雨水。 “咦,做什么呢?快进来。别管它,看把衣服打湿了再病着!”他忙跳出去把她拉进来。 “弗要紧,我扫扫水而已。”一清微笑着抬头看寿礼,发觉他眼里含着怜爱的笑意,立时面颊绯红,眼热心跳地低下头去。 寿礼注视了会儿她粉白的耳垂和淡如烟色的发根,小女儿家柔和的体香让他有些晕眩。 “顾先生他、他已经好多了。”一清小声地说道,心里不安地怦怦直跳:“也许,我以后还是弗来好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吗?” “师傅也要讲话唻。我、我自家怎么会不想见侬哩?” 寿礼笑了:“既如此,我和师傅去说……。” “侬讲玩笑?”一清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怎么好问的?” “我就问问她,要是能保证你有个好归宿,她可不可以同意你还俗?”寿礼眼睛辣辣地望着一清: “但首先我得征求你的意见,可愿意跟我么?按理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毕竟我比你年长许多……。” 一清将三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神色忧郁地叹口气:“老爷要收留我本来是我的福分,只是我自家福薄,怕连累了侬。 弗论在观里做道姑还是怎样,我只有老实做人,勤勉做事,其它的并无奢望。”她抬头看着寿礼,昏暗的天色里借着反光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痕: “说什么年纪,我不在乎。可是我知道规矩,也知道侬家里厢还有太太,说不定还有一、两位姨太太?” “我懂了。”陈寿礼点点头:“既如此,我就在这城里给你选处院子,做个‘陈寓’。我来这边时便有个落脚处,你可以把父兄都接来,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聚会一起,岂不好?” 几句话说在一清心里甜丝丝的。这样安排可以使她免去面对太太的尴尬,而且也体现出寿礼对她全家人的爱护,让一清顿时心里暖暖地。 她自记事到如今经历了许多坎坷与危险,一步步都小心翼翼,唯有今天感觉有人保护了自己,心中既满意又温馨。 寿礼见她微笑着不答,便知她心里已经应了。呵呵一笑,将一清拥入怀中,道:“等咱们搬过去,你就写信让家里都来,路费我让刘先生给你。 你父兄都会经营,正好我这里极缺人手,他们来了能帮我很多。”一清听了明白,连连点头,心里欢喜他们过来有差事可做,不必担心人家笑话吃白食。 不觉中身子往陈老爷怀里又靠了靠,岂想惹动了他的兴致,左手抱住肩膀、右手在腿弯处一抄便抱起来。 一清轻飘飘地悬空后才大吃一惊,惊恐地挣着嗔道:“咦,做什么、做什么?” 陈寿礼抱着她一边大踏步往榻边走,一边笑道:“既已经许了,择日不如撞日。趁他人没在我们就做个亲如何!” “不行!”一清恼怒地推他一把:“我个清白的身子,侬想轻薄了去么?” 看她坚决的样子寿礼楞了一下,想想也觉得有些唐突,可心里又委实放不得手,为难地说: “我倒没替你着想,只是心里火烧火燎地如何是好?这样,只让我做个嘴,亲近一番,也不枉了我对师妹的满腔情意!” 说完,就在榻边坐了,将一清横放在腿上,用手拢定。 一清百般地扭他不过,才一缓便被堵了口,登时头晕眼迷、不辨东西,被陈老爷就在书房内着实揉搓了一回。 兴安和马托尼、威廉等人分手后,趟着水、手里打一把黄纸油伞回来,因不知别人是否已经睡下,所以轻轻地叩门。 黑漆门从里面打开了,常顺睡眼迷离地站在里面,见是他忙笑道:“原来是校长先生……。” “嘘!”兴安做个手势,进来回身动作轻缓地插了门,低声问:“没有电灯,老爷可是睡下了?” “应该没有。”常顺为难地回答。 “什么叫‘应该没有’?”兴安惊讶地问。 常顺凑过来低低地告诉他:“一清师姐还没走呐!” 顾兴安瞪着他看看,觉得不像玩笑的样子。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来到窗下静听,似乎有喘息、呻吟的声音。 他又悄悄地回来,掉头看看楼梯,把嘴唇紧紧地闭闭,笑着拍拍常顺的后背说:“常顺,你一个人在门房里也怪冷清的,我来陪陪你。” “好啊、好!我闷了就只有打瞌睡。先生要给我讲讲故事、说说话,那可好极了。” 常顺立即会意,就请他进门房里坐了,两个人边烤火边说些故事、闲话,说着、说着常顺又不知不觉睡着了。兴安无奈,只得也闭了眼,靠在壁上假寐。 直到戍正前后,才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兴安睁眼从窗子看出去,是个女子的身影顶着伞,匆匆地在小跨院那里一闪,紧接着传来门轴和闩门的响动,他松口气,明白是那小道姑回观去了。 第6章 挡住一切追兵 虽然寿礼很享受这场大雨带来的收获与快乐,但是仲礼在前线可受罪了。 刚刚勉强沟通的补给线再次中断,滂沱大雨令各部队指挥所、营地、战壕、医院统统浸泡在一片泽国中。 好在靠着以前的经验防范得当,使寿礼和李杜星他们努力送来的口粮这次基本上没受到损失。很大程度缓解了队伍的恐慌。 在李杜星等人的照应下仲礼这个营总能多领些补给品。陈营长很聪明地把物资管理权交给副营长黄富民打理,自己专心同参谋长李雄搞训练。 这要是在别的营里恐怕兵们早跑了,但淮西营靠伙食拉住人心。即使有人抱怨也不过嘀咕几句,极少有真个开溜的。 现在这个营里有十足的七百条汉子,包括三个步兵连,一连长是李雄兼任,二连长杜石峰,三连长黄清水是这里唯一从中央军校毕业的军官; 机炮连连长还是孙小炮;另外有个指挥连,包括警卫排、通信排、运输排和一个补充排,连长让警卫排长孙德有代理。 全营除通信、运输两个排以外各班有一挺机枪,各连有两到三门迫击炮,营属机炮连还有三门山炮、三门迫击炮,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六挺。 从火力上看比得了一个团甚至旅级的单位。师座心中有数,对这支部队十分倚重,也因此一直压制着其他嫉妒的声音,暗地里决心将来要将这把快刀用在最需要的方向上! 这一天不久就来到了。 八月下旬,雨水终于止住,供给却不约而同地再度告急。上峰评估了战线上的态势,决定趁着联军方面还没做好进攻准备实施战略退却,用参谋们的话讲这叫做“方向转移”。 命令下达到各师,所有的部队早都在这个污七八糟的地方待腻了,恨不得立即拔营后撤。 不过仲礼这个师还算明智,师座很稳重地先以执行特殊任务为名将五十五团两个营调到后面占领掩护阵地,再命令五十七团殿后监视敌人,这才下令其它部队逐一撤出。 这个思路是很妥当的,也体现出他良好的指挥才干。但这毕竟只是漫长战线的一小段,其它各师却没安排交替掩护。 大家乱哄哄地撒腿往后方跑,争执、抢道甚至要威胁动粗。这么大动静一下子惊醒了北边的联军,他们经侦察发现对方意图,立即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进攻。 这就好像给本来不堪重负的屋顶上添了块砖似的,一下子引起政府军的大溃退。 两个月前那一幕重演了,只不过这次,追人的成了被追的,急急、惶惶、切切地犹如落败的公鸡,匆匆丢掉了所有华丽的羽毛。 陈仲礼这个营得到消息早,准备充分、动作快,又有足够的牲畜和大车,所以第一批到达师部指定的新集结地点。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在这里做好准备和警戒,等待师指的到达。 谁知北边的炮声越来越近,眼看大批队伍从前方撤下来,许多连脚跟还没站稳就继续逃命去了,仲礼心里有些急躁、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 按命令书上所说师部早该在今早就到了,然而眼瞧太阳当午还不见他们的踪影。 派去寻找的人回来异口同声说撤退的人流里没见到本师的人,倒有个参谋早上曾经和五十六团遇上,可中途不知为什么该团又和大部队分开,掉头朝东了。 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别是出什么事了?”陈仲礼心中暗自嘀咕。 不过几个月仗打下来他已经老成得多,自己一个人坐在高高的稻草垛子上,用马鞭梢敲打着靴筒闷声不响。 李雄遛达着挨过来,仰头朝他大声问:“营座,别总坐那上边哈。是不是再派人往远处找找看?” 仲礼看他一眼,说:“你参谋长也没主意啦?” “耶,我是参谋长,可不是孔明能掐会算哦。”李雄苦笑道:“都这个时间还不来,要么是走错罗,要么……。” “不应该呀,”仲礼摇头:“没道理。总不能他们追得比我们跑的还快?”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人在叫喊。警戒中的王四眼尖立刻叫:“营长,是通信排的传令兵!” 陈仲礼听了用胳膊支着扭过身来,果然见传令兵韩通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到跟前抹着脖子上、脑门上的汗水,喘息不止。“报、报告营座,军部、军部到了……” “啥?是师部?”王四忙提醒他。 “你、你别打岔。”韩通和挥挥手:“是军部,军座让您赶紧去一趟,说有急务。他这会儿正在营部问黄营副话……。” 陈仲礼沉着脸从草垛上跳下来,不说话往回快走。李雄赶紧招呼其他人跟上。 等他紧走几步追上仲礼,只听他声音沉闷、头也不回地低声说:“师部八成是出事了。这新指挥部怕要被军座占用。情况不妙,可能形势很不利!” 原先替师部找好的房子是某富户的院子,不太大,房间却很够,青脊马墙地有几分气势。 主人家闻听要过兵打仗,立即带着全家逃走了,所以他们进驻时这里只有两名留守的老仆。 仲礼匆匆赶来却被黄营副挡在门外,里边正商量事情。“军座都问什么了?”仲礼问。 “问咱们的警戒线、战壕、岗哨和火力点配备。谁都不清楚咱们真实的火力,我也没敢全说,不过人家早看出咱们人数不少,所以没敢瞒,报了六百人。” 老黄给他点上支香烟,招招手把李雄也叫过来,压低嗓音说:“师长受伤了,现在是参谋长在指挥阻击。看这意思,咱们师是被当作殿后!”他肯定地点点头。 陈、李两个面面相觑。李雄问:“你的意思,不让咱撤了?” “好像是,听说前边各部队溜得太快根本没防护,敌人追咬得又紧。保安四旅被困在里头到现在没有消息。只有咱们师还能控制部队,军座不打这张牌可怎么办?” “师座怎么受伤的?”仲礼奇怪地问:“身边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听说途中遇到了飞机扫射,一颗子弹从肚子打进去了。” “什么鸡?” “不是“喔、喔”叫的鸡。是一种铁的机器,能在天上飞。”李雄张开胳膊比划着给他解释:“那东西高高在上挺唬人,可它飞得快,瞄地面却很难打准。反正,运气不好撞上了,倒霉呗!” 不一会儿,有个参谋忽然跑出来问:“哪位是陈营长?长官让你进去呢。” 陈仲礼跟着进到东厢,见一个个子不高、方脑袋的将军正踱步,几名军官正在地图上指点着轻声交谈。他立正、报上姓名和职务。 屋里的人都抬头好奇地看他,将军却依旧走自己的,踱来踱去在他身边停住,上下打量一眼问:“你就是陈仲礼?” “是,长官!” 将军温和地笑了:“这次筹粮你兄长帮我解决了大问题啊!没想到保安旅里也能出这样的人物。你们瞧,完全是正规军军官的作派嘛!”说着呵呵笑起来。 仲礼不知道他想干嘛,忍着没出声听他继续说:“你们师长受了重伤,听说了?我擅自做主,把你的营放在我手里用几天。 知道吗,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预备队,所有的师、旅都在忙着往后跑。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明明命令上说是有序后撤嘛,结果成了一场溃败! 别的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看对方,回头咳了声,那几名军官立即收拾东西纷纷出去。 将军示意陈仲礼走到桌子旁,指着地图:“本来,我们要后退并且沿着这条线建立新的战线。但目前看架势已经不可能。侧翼跑得太快,我们会被人家包抄的。” 他说完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只有你们师还在节节抗击。 我们已经做好了把部队撤到更远地方的准备,亳州只好放弃,也许还有涡阳,需要争取时间在蒙城附近把战线稳定下来,但首先要阻止侧翼敌人的行动。你看,” 他用手指点着:“我们西侧的二十七军沿着淝河和颍川后退。照这个速度两天内阜阳就会被占领。 原计划他们必须维持颍川防线的,但假设阜阳丢失,所谓的防线也就不能存在。 那么继续往西撤退的话,只有撤过并守住淝水河,否则连我也得后退到淮南,更不用提蒙城的事了。”他停停忽然语气一转: “陈营长,你的部队很强嘛。虽说是一个营,怎么居然有六百人,快赶上人家一个保安团了?” “报告长官,这个人数有误差。”陈仲礼看着惊讶的将军,清晰地向他解释说:“有些弟兄是自愿加入本营的,还有些是我村里的乡亲。 总之大家信任我,愿意跟我打仗,总不好赶人家走是不是?我的队伍编制只有三百多,实际上有七百人。” “你很诚实啊?”将军本以为他要往少里说,没想到竟比自己听说的数还多。 “不少是在半路上收容进来的,大家看见‘淮西营’的旗帜就主动加入了。” “唔,这很好,你这样一说我更有信心了,看来此次任务非你莫属!”将军非常高兴。“这样,我派你去守这里。”他指着一个点说道: “这座桥很重要,是我军撤退和敌人自阜阳进攻蒙城侧后的必经之路,是水、陆交汇点。我命令你带部队守住这个地方。 如果友邻没有进一步后退,那你就是保护他们的后方。如果他们继续退却,你要负责挡住一切追兵,直至二十七军能沿淝河建立起稳固战线为止。明白吗?” “明白。不过……,”陈仲礼有点为难:“这下子我们可就背水一战啦!弹药、口粮是否能给补充一些?还有,我们得守多久?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建立‘稳固防线’?” 第6章 建立桥头堡 “我看你的兵比我的勤务兵脸色好多了,要什么补给?”将军板起脸来。 “可我们要是隔着一条河作战,那就成孤军啦!那时候想补给都不可能。” “也有道理。”将军想想决定让一步,说:“好,利辛店有个不大的仓库,我让军需部门开个条子,你到那里去领好了。 至于守多久,我看最多三天足够了。然后你带部队炸掉桥,撤回东岸,在李家楼一带驻防。 哦,还没告诉你,我会请二十七军在你西边的马店、北面的江家寨各派一支部队,尽可能迟滞敌人,多给你点准备的时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 “那就,看你的啦!”将军用拳头顶了陈仲礼肩头一下:“老弟,你可是兵多马壮啊,不要叫我失望。 守住了,我让你做团长!想想看,有几个保安旅出身的军官能有这样的荣耀啊?” 陈仲礼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劲在冲击着胸膛,两腿一并大声地回答:“请军座放心,淮西营打到最后,绝不后退!人在阵地在!” 部队迅速地集结并开拔了。仲礼骑在马上挺胸昂首、意气风发,想老子一定要当上这个团长给所有人瞧瞧!他路上使劲催促大家,沿着亳州到蒙城的公路全速行进。 周围到处是乱哄哄的逃兵和退下来的队伍,只有这支人马队伍完整、建制齐全,机枪、大炮地让人羡慕、眼馋。 它好像散发着香甜气味的蜂蜜一样,不断吸引着那些散兵游勇们悄悄挤进队伍,不过仲礼没功夫理会。 直到他们抵达利辛店城关,部队才停下脚步并进行整顿,清出了部分伤弱、少年和兵油子,也整编、吸收了近两百名意志坚定、身体健壮、当兵超过半年的人加入。 人手增加编制也相应进行调整,增加了第四连,交给李雄做预备队。原先的副连长许大虎接替他当一连连长。 利辛店作为一座县治,城池显得过小了点,城墙并不高大,呈东西长、南北略短的不规则四边形勉强地环绕着市区。 军座指的那座仓库原来不过是所破庙而已。大殿地方不算小,墙边倒着天王塑像,弥勒眼前如一座座小山般堆满了各种显然不是上供用的军需品。 负责仓库的少尉看了介绍信,满脸堆笑地把仲礼请到还算完好的方丈里用茶,拿出物资册子来让他过目。 “您喜欢什么就尽管拿,多少都没问题。”他对满脸疑惑的陈营长恭敬地说:“介绍信上说了,您是李杜星长官的朋友,又是军座指名派将,我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哦!”仲礼自己笑笑,难怪对方这样毫不推托哩。 “这个兵站已经没什么用,马上就要撤掉!您在路上可能还不知道,阜阳的放弃就在今、明两天内。 这里已经指定了要做二十七军新军部,所以我得赶紧带弟兄们回去交差。这些东西带不走也要送人或毁掉。肥水不流外人田,陈营长能拿多少请随意!” 陈仲礼口里说着不好意思,实际两眼骨碌碌地在清册上面打转,最后“啪”地阖上,对这位秦少尉说: “这样,你的人紧着被服之类的拿,主要把食物和弹药留给我就行。等你们装差不多了我再搬。”说着站起来把清册递还给他:“这上面怎么还有两部电台?” “是备着给各师打坏时替换的,原本不该在这里,谁知出了什么差错就给送来了,还没来得及还走。” “我要啦!”仲礼当即决定。秦少尉满口答应。 陈仲礼马上叫李雄进来,吩咐三件事: 一,主力立即向西岸运动,占领阵地、确保桥梁、疏导交通; 二,控制一批船只到西岸并严密看守,营留守处设在李家楼; 三,留下四连一个排协助老黄的运输排、补充排征调本地民夫和大车,把这里的物资尽最快速度分别运到对岸和李家楼去。 队伍里有个四十师师部走散的无线电班,拆散了分两拨,一部电台跟随留守队,另一部电台到对岸跟着营部,他们自己带来的那部电台跟孙小炮们在一起。 下午四点多,陈仲礼来到渡口。先期到达的部队已控制了桥梁,在两边都建立了桥头堡。主力大队从桥上或者从下游两百米处一个滩头坐摆渡船只过河。 同时也有不少溃兵自西向东过桥,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些整齐、迎着对手追来的方向行进的士兵。 陈仲礼站在桥上用望远镜观察对岸,他发现淝水东岸似乎比西岸在地势上略高。 东岸地表平坦、开阔,有着一望无际大块的田野,而西岸则有些丘陵和树林,在它们中间夹着一块块田地和星星点点的住户 远些的地方才刚开阔些地势又抬高上去,使中间的部分好像河谷一样的感觉。 “那高地上就是马店。”李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实话实说,我倒觉得咱们的防御第一道摆在那里可能更好,挡不住的话再撤到这边也来得及么。” “未必。”仲礼道:“要是人家沿着沟抢先占了桥和渡口,你龟儿子就没得地方跑罗。” 李雄笑笑:“那要看他们聪明不聪明噻。不过营座,就算马店失守,他们要想穿过这片开阔地,也要死不少人哩。 听老乡讲,淝河水过大,或者发生溃坝的时候西岸总是被淹。过了大水的地第二年却总能丰收。怪不怪?所以那么多人宁可冒发水的危险,还是愿意守着它不走。” “这就是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家里经商,体谅不到种田人辛苦。”仲礼说完用手指着问道。“哎,我说矮子,那边亮晃晃的一片是什么啊?” “哦,是个湖,很不小,有一、两百亩水面呢!”李雄把手罩着搭个凉棚望望,回答道:“听说是防洪用的,有了它过水也不会太大。 因为最近几场大雨的缘故,现在湖水满满当当,我看再多一、两天的雨水,只怕咱们先被水淹七军罗。”说完突然看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乌鸦嘴!”仲礼瞪着眼骂:“你笑啥?笑老子是旱鸭子是?嘲弄长官小心我关你禁闭!” 李雄忙捂了嘴巴。 “这地界既归了咱,就得好好考虑考虑。说说看,怎么排兵布阵呐?” 李雄从勤务兵手里接过地图,和仲礼一人扯一边展开,也不顾身边走过的伤兵和难民,就这样指点着说: “阵地分三块,由三座山包包组成。从南面起分别是三连的壹号、一连的贰号、和二连的叁号阵地。 其中三连和二连各抽一个排,分别守渡口和这座桥。四连是预备队。 营指挥所设在桥右侧的那个高地上,布置警卫排作为肆号阵地。 山炮沿河边布置,在那片芦苇的另一侧,比较隐蔽。迫击炮排和轻、重机枪我还没想好,请营座指示。 整条防线有九百四十米长,公路就从二连和一连之间穿过去,二连的右翼紧靠二里湖的堤坝,左翼到公路之间是条引水渠,正面比较窄。我估计敌人会把一连当主攻方向。” “这么说二连岂不是两侧都是水,同时背靠大河?如果需要增援可怎么办呢?” “不妨。”李雄连忙告诉他:“引水渠自营指挥所的脚下向北拐,那里有石桥和水面下放置了石墩的暗桥各一座,可以通往二连阵地。 大概有三、五户人家,竹林茂密。我打算把包扎所也设在那里。” 仲礼暗暗地想了回,明白这个计划实际上是以一、二连为主力,三连侧翼掩护的打法。 但他不愿在头几个回合上立即让老底子的一连和对手碰撞,觉得应该把好刀留在比较困难的时候再用。于是点头说: “就按这个办,不过把一连和三连对调一下。还有,轻、重机枪排先在二线待命,等我发话了再调上去。”李雄眨眨眼睛答应了。 仲礼又让把四连调两个排派到东岸做好防御,另一个排在排长熊大眼带领下到桥头设立检查站。 典当行的伙计刘小梳再次重操旧业搞起了用食物收购武器、弹药的买卖,同时物色那些厉害的角色,劝他们留下来加入淮西营。 办法老却很有效。陆陆续续地又有些好东西落在了仲礼手上。 其中包括两个完整的65毫米榴弹炮排,满满两大车约两千枚手榴弹,五千发捷克机枪子弹还有一百发迫击炮弹。 第二天早上,一个工兵连的残部被说服留下来,连长叫陆万发,是个广西籍的独眼上尉。惊讶于这个营要阻挡几十倍于己的对手,他慨然允诺留下来协助。 “我们带着三百枚英国地雷,”他对陈仲礼说:“估计能起到些作用。不过人手只剩下这三十来人,而且没几条好枪。” “这不要紧。”仲礼眼珠发亮地盯着被打开放在跟前的一个木板箱子,抚摸着躺在稻草里地雷灰黑色的外壳,高兴地说: “你这忙可帮大了,我得好好报答老兄。人我再拨三十个,枪全给你换新的,再拨一挺机枪给你。还要补充干粮、子弹,换上干净衣服! 黄营副那里还有各种锹、铲、镐等工具,你尽管领。然后去找李参谋,他会给老兄分派任务。 除了布雷外,我要你保证这座桥该好的时候好,该炸的时候它必须飞到天上去!” “没问题、没问题!”陆万发对这么大方的允诺大喜过望: “我们车上有两百多公斤炸药,足够让三座桥上天了!”说着回身指指停在路边的两辆由四、五名士兵严密看守着的一吨半卡车。 第6章 以攻代守 诸事顺利!不过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第二天下午二十七军军部过桥了,没有人理睬桥上守卫的士兵,坐在汽车里的将校们甚至眼皮都没抬下。部队越来越少,逃难的百姓更多起来。 大家心里明白,在他们的后面应该就是追击的敌人。各种备战作业都紧张地进行着。现在陈仲礼带领下的部队已有近千人,其中两百多人留守在东岸边的战壕里。 主要阵地前都预设了地雷阵,工兵们根据陈仲礼的命令不但给这座二里桥挂上了炸药,而且引水渠上的木桥也做了炸掉的准备。 工兵排长叫陶大江的,带领新拨来的三十位弟兄把营指挥所又加固了一遍,让它具备抵御重炮的能力。 一名结实的中校来找陈仲礼,自我介绍说:“鄙人刘富田,二十七军独立师二团团长,奉命接管桥头东岸直到李家楼一带的布防。久闻淮西营大名,能目睹贵部作战实在有幸得很!” 陈仲礼还礼的同时嘿嘿一笑,说:“浪得虚名、不值一提。老兄既是来接管防务,那好得很,我可以把东岸的部队全调过来使用了。 只是那大桥已经布置了炸药,老兄点火之前可要照顾我们这些还留在西岸的家伙,手下留情哦!” “这个自然,贵部完成阻击任务回到我军阵营后再炸桥,上峰也是这样关照的。”刘团长微笑着说。然后又问: “陈营长,老百姓仍在源源不断涌来,你看什么时间开始封桥比较好?” “这个嘛,”陈仲礼想想:“你们不是还有人留在马庄吗?怎么也要他们回来才能办?” “我听说马庄防御交给了保安六旅。可他们损失很大,怕抵挡不了多久,别抱太多期望。说是一个旅,实际上它能算个乙种团就很好了。 不过也有好消息,据说贵军昨天调来一个整团防守江家寨,你的右邻可以放心了,我们也有更多时间布置东岸阵地。” “我们军的?哪个团?没有告诉我哩,不过真的是个好消息。”仲礼有些意外。 “像是五十五团?” 陈仲礼皱皱眉头,心想大约上边不了解情况的缘故,要是师座在肯定不会把胡阿鼠弄来和自己做邻居的。想着脸上勉强挤出些笑模样来,也不知和刘团长又说过什么。 反正是觉得浑身不舒服。送走客人他坐在马扎上发愁,李雄凑过来瞧瞧他的模样,小心地问:“耶,脸上气色不好。营座不要是中暑了?” “你矮子说话就不能吉利点么?”陈仲礼愁眉苦脸地把胡阿鼠的消息告诉他。李雄听完抓抓头皮吸溜了一口气说: “这也还是‘据说’,没得坐实。要打探确切才知真假。不如我去一趟看看情形?” “别!你上回帮我演戏得罪他也够深的,再说这边一刻也离不开你。我让王四带两、三个人走一趟。哎,你拿两挺机枪、两千发子弹、四箱手榴弹做见面礼。” “这也太贵重咧!”李雄叫起来。 “贵重?”陈仲礼跳起身来活动着胳膊、腿,冷笑了几声:“要真是胡阿鼠的话,这点东西如果能让他陪我打两天,那就值。只怕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事情果然如他所担心。马店的保安旅只抵抗了一个多小时便败下阵来,大批地越过谷地、践踏着麦田向淝河岸边拼命飞奔。 而胡阿鼠虽然笑嘻嘻地收下了礼物,可刚听说发现了敌人的骑兵侦察队便故作惊慌地胡乱放一通枪,然后借口敌人已对自己成两面合围态势撒腿后撤,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人家已经安全地在东岸集结了。 陈仲礼闻讯气得大骂“混蛋”。他一方面通知老黄赶紧与军部汇报,另一方面加紧备战,做好迎击准备。 谁知直到天黑也不见动静,连对方的斥候兵也不见。 这情形让人莫名其妙,李雄倒安慰他说:“既然不来咱们也别干等,该吃饭吃饭,该困觉困觉。这根弦一直绷着弟兄们受不得哟。” 仲礼想想也是,无可奈何说:“好,睡觉可以,但要加双岗。另外派出斥候兵去看看马店的情形,可以的话抓个俘虏回来问问。” 李雄出去安排,仲礼在营部的行军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知道如果敌人轻易地占领了江家寨,不但自己会面临强大的压力,而且尚未建立的河防被突破,可能淮西营连撤回去的路都没了,只好单独在西岸面对敌人。 胡阿鼠这个王八蛋,竟然憋着在这节骨眼上要自己的好看!他翻来覆去地琢磨,虽然西岸有近千弟兄,但这基本上是乌合之众,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 能顶多大用可实在没把握,要打一、两仗,且必须是胜仗,才能鼓舞士气、完成坚守任务! 月光从胸墙上方洒进来,照在铺开的地图上。那桌子是用两摞弹药箱垫底,上面放块门板做成的。湿热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四周飘荡。 “唉,又是兵灾又是大水,只怕秋天的收成不好呵!”仲礼忽然觉得自己又是陈三爷了。 从来没有关心过土地和收成,今天这是怎么?许是累的?他抬头瞧瞧睡在墙根草铺上的小四子,心里好笑: “妈的,这小子心里没事倒吃得好、睡得着。老子带队伍白天耀武扬威,夜里就成了没觉睡的孙子。这天下真能弄人哟!” 子夜刚过,马店方向忽然枪声大作,间或有不断的爆炸声。陈仲礼一骨碌跳起来,却被李雄的手按住了,对他道:“莫慌、莫慌,大约是孙德有在折腾哩!” 陈仲礼懵懂地看着他:“他不是去侦察吗,搞这么大动静作甚?” “等他回来不就清楚了?”李雄见他脸上缓和下来,出了口大气。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孙德有才回来,脸上都是硝烟、泥土的混合物,只露口黄白的牙齿,咧着嘴说:“这帮死皮,胆子小呢,追也不敢追!”说完一个立正: “报告营座,我奉命带侦察队和一连三排去侦察马店敌情。带回俘虏一名,打死、打伤约三十多,我方没有损失!” “爆炸是怎么回事?” “嘿嘿,顺手捎带敲他们下。俘虏就是趁乱抓的。” 陈仲礼不再多问,让李雄立即去审讯。这才知道抓回来的是豫军一零一旅的一个上尉参谋。 他供述说自己所在的营作为先头部队占领马店后停下来休整,原因是开仗前联军根本没来得及做好进攻的准备。 这边退得太快,火炮、补给都还远远地在后头,距离拉开太远,而先锋营和大部队的距离就更大了。 “俺们营一股劲地追到这里,实在跑不动了。带的吃喝也快没咧,不停下休息怎么行啊?”那家伙一脸倒霉相地说。 李雄挥手让人将俘虏连夜送到军部去。吩咐完一进屋,就看陈仲礼满脸坏笑地盯着自己。不由乐了:“营座,你又在动啥子坏脑筋噻?” “矮子,咱们再去抓它一把怎样?”陈仲礼格格地笑:“这可是他们自己送上来的,不要的话老天都不答应。 咱们都以为他们在后面大兵追赶,可实际上却是强弩之末。保安旅一哄而散敢情对手才一个营,还不足四百人!” “按那小子的说法,那帮懒骨头肯定不至于夜里还行军,后续部队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到。 在这之前倒是个空子,只是……,他们刚被咱们惊了场,必定加强戒备,这时候撞过去……? 我倒觉得,咱可以把攻击定在早上四、五点,天刚亮的时候。一来部队有充足的时间进入阵地,二来敌人会比较松懈。” “好!”仲礼点点头走到地图旁看:“派一连和四连去,加上补充排! 让四连和补充排从东、南、北三面包围,敌人吃惊一定会往西面通林庄的大路上逃走。一连插过去断掉它的退路,和东面过来的四连对进,吃掉它!” 李雄思考着摇摇头:“四连加补充排兵力上也还单薄些,要是不足以施加压力怎么办? 东、西对进,敌人会选择其它突围方向。马店北边是河倒好,南面承受的压力可就大了。” “这不要紧,让孙小炮派两个轻机枪班参战,加强火力防止它突围。再不就把工兵拽上做预备队?” “这就差不多罗。”李雄高兴起来:“干脆,让工兵负责北面,给他们两挺机枪加强,只要把对岸守住就是功劳。让补充排加强一挺机枪守南面的树林……。” 两人商议已定立即着手安排,叫来许大虎、杜老表、黄清水、孙小炮、补充排的排长郭如同和刚睡下的孙德有。 由李雄给大家布置了任务,然后让老孙介绍路径和敌人设防的情况。大家跃跃欲试之余,对仲礼带队出征表示不同意,理由是不安全。 “怕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就是要让弟兄们看看,这群撵着咱们的家伙不过是群兔子!你们要实在不放心,我带警卫班跟着不就得了? 反正我得去会会他们,你们拦不住!”仲礼斩钉截铁,然后告诉大家如果自己负伤,那么全营由黄清水指挥,并且让通讯兵把这决定通报给对岸的黄富民。 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 四点之前,所有部队都已到达指定位置埋伏起来。 在差十分钟五点的时候,攻击开始。熊大眼的排不出声地一个猛扑就占领了敌人前哨阵地,另两个排立即跟进撕开口子。 枪声一响,一连便从东侧兜上来,对晕头转向的联军背后插了一刀。敌人发觉后果然企图从北、南两个方向突围,不料遭到迎头痛击后只得缩回去。 但已经没办法集结了,在马店“开”字型的街道上到处是搏杀和突击。大量来不及穿好军衣的士兵只得扔了枪钻进百姓屋里躲避,来不及的举起双手做了俘虏。 前后四十分钟,战斗结束。一个营被全歼,击毙了近七十人,俘获两百四十余,包括他们的营长。 看着士兵们挨家搜索残余敌兵,陈仲礼却莫名其妙地高兴不起来。他背着手瞧眼前横七竖八的尸首感觉厌恶。 他回忆起当年在周家桥镇看见官兵处决被俘的土匪的情形,但那是匪呵,如今倒卧在泥土里的这些人却和自己是一样的兵。 他们也许是从地头被抓来打仗的,或者还有为逃债当兵的,如今却再也不能回故乡了。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吩咐:“这些人怪可怜的,找个好地方埋了罢。” 第6章 淮西营不降 许大虎和李雄带人押着名军官走过来。听到仲礼的话,李雄轻声道:“咱可没时间替他们收尸,兴许敌人大队马上就到!” 仲礼毫无表情地走到那个军官面前,许大虎说:“这是他们营长,这小子躲在牲口棚里面,被咱找出来啦!” “嘁,这也算军官?”陈仲礼鄙夷地鼻子里哼一声,歪头瞧瞧这家伙,问:“你追得蛮快呀,怎么不追了?害得老子还得来请你?” “弟兄们跑不动了,你们跑得太快……。” “放屁!”陈仲礼勃然大怒:“跑的是二十七军,和老子有屁相干!你看清楚,老子是‘淮西营’!”他气呼呼地吼着,忽然对许大虎说:“放他走!” “啥?”许大虎和李雄都一愣:“这,好不容易捉到的……。” “让他走、让他走!”仲礼不耐烦地挥挥手:“这种怂包居然也能追得人满地跑?我就不信。有本事你回去找来一个团和老子干干,让你知道什么是‘正规军’!” “你真放我?”那家伙有点不敢相信,有点秃发的脑瓜顶上冒出粒粒汗珠。 仲礼走到他跟前,冷笑着告诉他:“回去告诉你的上峰,就说淮西营在此恭候。要不怕血流成河你们来试试看!”说完对大虎叫道: “愣着干啥?带他到去林庄的大路上,让他走。要客气些,这可是我派出的信使呢。” 李雄轻轻拉了下许大虎的袖子,递个眼神,伸手把仲礼拽到一边,低声问:“你打的啥子鬼主意哟? 这个营长,好歹也值几十块大洋的赏金。这样子放掉弟兄们心里怎么想?你莫要意气用事哦。” 陈仲礼微微叹口气:“矮子我告诉你说,现在江家寨恐怕也丢了,河西只有咱们这一支队伍。 我想使个激将法,看能不能把他们都吸引到我这里来。一则东岸可以多赢些时间,二则他们忽略了江家寨,咱们的退路就不至于断绝呀!” “原来如此。我们吃掉它一个营,敌人肯定被激怒,只是来照顾咱们生意的客人多或少的问题。”李雄看着他,仲礼微微点头。 “俘虏供述,他们属于一零一独立旅。这支部队是配属给豫五师的,你小心把人家一个师都吸引过来。” “哼,我不怕。”陈仲礼轻蔑地说:“只怕他不来。” “让他来容易,待我再修书一封,好好羞辱一番那些军头们。”李雄说着掏出个本子写起来,写完递给仲礼请他过目。只见那上边写道: 豫军诸将帅, 本部受困于雨水泥沼之中多日矣,赖贵部馈赠衣食、枪弹等。无功受禄,不胜喜然。但,收容贵部伤病巨多,所望不止一营而已。诚盼速来送死,以缴获充我所需,则幸甚。 切盼! 草草。 淮西营诸校尉并上 陈仲礼看懂大意,“噗哧”一笑,指着李雄道:“你这是得便宜卖乖,气死人不偿命啊?” 两个人相对大笑。于是找来个信封把信装了,皮上写“淮西营敬谢不敏”几个字,交给俘虏带着,放了他回去。 这封信当天就有了效果。一零一旅旅长暴跳如雷,命令部队迅速包围马庄,却发现已经人去室空。于是不加停留地又扑向淝河! 仲礼静静地等前锋一个多连沿着大路走到可以看见桥头时才发出信号。二连、三连立即从两侧夹击敌人,并用机枪封锁了出口。在白刃战中很快解决了他们。 受到重创的敌人组织反击,不过他还没昏聩到极点,知道对手既能如此轻易地吞下自己先头营,实力必不可小视。 所以第一次攻击派出了两个营,分别对二、三连阵地发动进攻。一时间硝烟弥漫、雷声滚滚,工兵们布置的地雷阵为击退敌人发挥了巨大作用。 当敌旅长发现对手火力、兵力配置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时,经过思考决定调整部署。 一个营正面佯攻吸引对方注意力,另一个营从湖堤绕过侧翼包围二连阵地,第三个营则运动到南面,打算抄三连的侧后。 没想到两挺机枪把大堤封锁得死死地根本过不去,白白损失了半个连。而南面的那个营毫无防备地撞上了恭候多时的一连,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这样战斗逐步升级,一天下来联军已经损失了上千人,却在这几座小丘前一筹莫展。 一零一旅旅长不愿意再让部队消耗,决定停止攻击并报告给第四集团军军部,请求支援。 联军自反攻以来还不曾遇到过阻击,从开战以来也极少一个旅都拿不下一座桥的先例,马上有指令发给豫五师,让他们接替该旅。 豫五师韩师长大骂一零一旅笨蛋,害得自己想歇都不行!他就不信被自己像耗子似地撵得到处乱窜的对手,还能突然变成了猫? 老韩不是个傻子,他不愿用自己的老底子去办这事,而且从心底里也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叫来配属给自己的豫九师三七五团团长,让他带部队去帮该旅一把。 谁知第二天噩耗传来,三七五团在进攻中损失过半,连团长也中炮阵亡了! 这下可吓了韩师长一大跳,他收到了上峰措辞严厉的申斥,只好赶紧催促部队越过高地向淝河攻击集结。 接下来两天双方在河边进行了惨烈的厮杀,硝烟浓厚地弥漫在战场上空经久难散。 谷地里的麦子被破坏殆尽,到处是弹坑形成的坑洼,地上倒卧着各种姿势的尸体和被踩踏倒卧的麦秆。 由于天热,尸体未掩埋很快就发出难闻的气味,和硝烟、土腥气、树木烧焦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大脑似乎也迟钝了。 豫五师付出很大伤亡却未能前进一步,而陈仲礼的部队也损失了三百多,双方都有点累了。 仲礼把山炮、迫击炮、重机枪和轻机枪全部推上了前线,火力密集得好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无情地打倒了大片联军的士兵。 这个时候韩师长才后悔把对方看扁了。“这他娘的哪里是一个营?火力都快顶上老子一个师啦!”他咆哮着,命令参谋长和司令部联系,要求重火力支援。 上峰虽然极度不满,但毕竟还是从六师拨出两个炮兵连赶来交他指挥,两边的重火力勉强打成平手。 然而这对于进展仍没有多大帮助。第四天,三连阵地一度被突破,杜老表也受了伤,但是缺口立即被赶来的熊大眼给堵上了。 接下来半天双方处于停战对峙状态,舔着自己的伤口,没发生战斗。 包扎所里早已人满为患,郭如同忙着指挥补充排的弟兄们把卫生兵指定的重伤员送上船转运后方,同时报告陈仲礼说药品马上会用完,希望能和东岸的二十七军部队说说,请他们匀一部分过来。 可还没等仲礼向后方联系此事,当天晚上桥被炸了! 陈仲礼大惑不解,开始以为是守军误炸,而后李雄证实对方其实是奉命执行。原来胡阿鼠撤退到东岸后,接到了军部的严厉责问。 不得已又派出一个营返回西岸,趁夜重新袭夺了江家寨。受到鼓舞后他才亲自带领另一个营过河加强江家寨的防务,然而很快遭到豫七师的反击。 胡阿鼠抵抗了一天一夜后被一零一旅调来的两个营从南面夹击,只好放弃阵地再次败退东岸,还谎称是由于陈营投敌,所以敌人得以将南面的部队调来对付自己。 二十七军军部得到消息未加证实,也因为得到报告说后半天起对岸并无枪声等等,便信以为真地急忙下令炸桥,以防敌人冲过河建立桥头堡。 这下可苦了仲礼,他大骂胡阿鼠公报私仇,一面紧急联系老黄让他代转实情,同时加紧转运伤员。命令清点武器、弹药和人员,并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部队也出现了骚动,李雄带领各连、排指挥官进行安抚和说明去了,他闷在指挥部里琢磨如何应对眼前,怎么把队伍带出这个死地? “告诉弟兄们,我们现在背后是河哪儿也退不成,只有死战等待军部命令!”他召集军官们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却不愿让大家看出来。 这天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直延续到次日傍晚才停息,这给双方都提供了喘息的机会。豫五师派来名少校军使求见,陈仲礼很客气地接待了他。 对方先讲了通对淮西营的钦佩之情,然后拐着弯子说出韩将军有劝降的意思。“哪个山头不纳好汉?我们师座也是这样想。 贵营以一营兵力阻挡我军数日,足见作风顽强、战力不俗。将军的意思是如果阁下能带领弟兄们弃暗投明,我五师愿以一团相托。” 他吸了口气接着说:“陈兄,我在师座左右跟随十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如此厚爱。 以实相告,九师一个团明天会加强给我们这个方向。老兄,趁着自己手里还有实力,你要三思呵!” “多谢崔兄亲冒矢石来我这里。不过,陈某不愿做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打仗既非出于主义,也不是想挣功名、官职,乃是因保家卫土。 我也以实相告,往南不远就有我的田庄。陈某作战不仅是弟兄们信任,也是替自家考虑。一旦兵火蔓延,我何以面对族人?”仲礼做出为难地样子来。 崔少校见他这样说立刻来了精神,急忙道:“不妨,老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请一份公文,令我军凡遇足下亲族之产业,一律绕行不加侵害。 这不难办到。至于忠于政府,我倒劝您不必太放心上。 打仗是大帅们的事情,我等求个平安、和气,将来战事一息说不定还是同朝,何必为一时忠义之激愤,枉送了自己和弟兄们的前程? 且看关云长,不还有降曹情节吗? 如今你实力尚存,但几天打下来估计已经粮弹将尽,此时归顺我军、交出桥梁,既能说得过去,且保存了这支部队的荣誉,还是个有功之臣。无论哪方面都有利呵……。” “嗯,这么讲来倒也是。”仲礼点头:“不过不知我手下肯不肯,你且给我些时间同连长们商议、商议,如何?” 崔少校想想这要求并不过分,而且觉得长官已经心思活动,其它人想必没什么大碍。便答应下来,双方说好晚间八点整再见回复。 “长官,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这件是?”当送走少校后,军官们围拢过来,黄清水首先问道。“我可不会投降的,军校里没教过!” 他瞪着眼睛气哼哼地说。“对呀,我们不降!”孙小炮等其他几位连长也叫起来。 “安静!”李雄喝了声,回身盯着冷笑的仲礼问:“营座,你心里怎么想的,说出来免得大家误会。” “混帐东西,一个个都白跟我了!”仲礼愤愤地骂:“真以为我会被那姓崔的几句话就蒙住了,黑心把弟兄们卖给他们不成?我陈三爷是那种不顾大家死活的人么?” 他把在场的军官们看了一圈,然后叉着腰,一手指着外面说:“你们没听出来么?他告诉了咱们几个消息。 第一,对面还不知道桥被炸的事,心里还在想着让我们把桥完整地交给他们。 第二,咱们这几天揍得他够呛,他有点吃不住了,打算用收买的法子劝咱们自己休兵罢战。 第三,弟兄们干得很好,连他们那边都很佩服哩。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一口回绝了他,那对方肯定要拼命压过来。 我估计,那边趁下雨已经有了调整,所以我也要把咱的防御调整下。这个活话实际上留给他们个希望,咱们却能争取到一晚的时间呐!” “敌人不会在夜里进攻。”黄清水看看天际丝丝缕缕的余霞,恍然大悟:“哦,营座是想争取时间,在今晚调整部署?” “然也!”陈仲礼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把手一招让大家聚拢。“今晚天黑后,四连接替二连、一连接替三连防务。 四连撤下来后沿着引水渠到竹林布置二线阵地,三连抽一个排加强一挺重机枪,在一连右后沿大路埋伏,防止敌人突破后前来夺桥。 让卢天合的迫击炮排靠近一连连部侧翼配置,炮兵阵地也向桥头移动,他们的安全由工兵连负责。 总之,我们必须收缩成一团预备着让他啃个硬核桃!”他抬头看着大家:“除了东岸黄营副带的补充排,我们要做好全体决战的准备。 刚才姓崔的说又补充一个团,我看不是假话。明、后天一定是生死存亡的硬仗!……” “呃,我插句行不行?”李雄打断他:“营座,就算我们能打,也不过就这点兵力。现在已经损失了近一半人,干粮最多后天就吃完了。这样硬碰硬地我们陪不起呵。” “矮子你是个啥意见?” “我的意思,咱们能不能想点别的主意?反正不能等他来杀呀。” 他提醒了陈仲礼。对呀,他想,一样事可以有两样做法,不一定非用最笨的法子。不过这念头一闪,脑子里却没闪出什么灵光。 他挠挠后脑勺说:“嗯,这得好好推敲才行,不是说有就有的,急不得。大家先按我说的去安排。不过小心,别闹出动静惊扰了对面!” 第6章 伤亡过半 晚上崔少校满怀期望地再次来到营部时,却立即被断然的拒绝惊住了。他心里又是气愤又是羞臊,恨不得拔脚就走。 想想自己临来前韩师长的委托,他心想这顿骂是免不了啦。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请问陈营长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两军交战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仲礼打着哈哈,心里知道这小子在咒自己呢,把两手一摊:“我没话,兵来将挡,尽力而为呗。” 看着少校气鼓鼓地转身离去,他十分开心,哈哈大笑。搓着手踱了几步,叫上王四,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渡口去了。 渡口就在营部所在小山丘的北坡下面,再往北去就是水渠和河流的交汇处。这里稍稍开阔,是他们和东岸唯一的通道。 有两、三间民房已经被征用,包扎所也转移到这里。伤员的伤口被简单处理后,从这里送往渡口上船回东岸去。 河里来来往往的那几条船还是前几天刚到时找来的。补充排的弟兄守在渡口两岸,运输排则用船来回往返,输送伤员和补给物资。 黄富民总是夜里在西岸,天亮前又回东边。陈仲礼就是来找他的。 靠北一间原本堆放杂物、农具的小屋里,老黄正在和一个班长交代事,见仲礼迈进院门赶紧出来迎过去:“咦,亲自来了,可是有事?” 他眼睛不住地打量,心里猜测他可能有重要的话要讲。仲礼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干粮、弹药还有多少?” “干粮还够两天,弹药么……,你问这做啥?” 他说的两天是指的是战斗打响前那七百人规模的情况下,仲礼心里明白。他摇摇头说:“今晚我拒绝了敌人的劝降,明天会打得很惨烈。 估计人数不会剩下那么多了。老黄,伤员要赶紧回送,我怕阵地撑不住太久。 你尽量把弹药补过来,到这最后的时候我不想留着。干粮倒可以留些,剩下来的人总还要吃东西。” “会到那样地步么?”黄富民吃了一惊,他感觉仲礼话语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味道。 “上面要我们再守两天,这很困难,”仲礼叹口气:“西岸的人已经损失近半!” “你,你想想,总归会有办法。”黄富民很难过,不知怎么说才好:“这么多天都过来了,总不至于全军覆没,实在不行咱们回东岸呀!” “老黄你在军队比我久,哪有擅自撤退的道理。就是别人做了,我也不做!淮西营不是怕死的!”仲礼咬着牙狠狠地说,忽然语气一缓: “不过李雄也说让我想主意。我这脑子笨呀,怎么就琢磨不出个主意?又要扛住两天,又要减少伤亡。难呀!” 黄富民张着嘴巴愣了会儿,咽口唾沫忽然冒出一句:“明天是个晴朗的好天!” “那又怎么?”仲礼不以为意。 “我记得诸葛亮说做大将的人要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中明人事。你看今天傍晚天上多漂亮。俗话讲‘晚霞行千里’呢。” “我可不是诸葛亮!”仲礼摇摇头,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按按:“老兄你就把我屁股后头这些料理清楚,咱感激不尽。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粮、弹跟不上,伤员遍地爬。那样对军心影响最大。所以这是顶重要的一桩,我不得不亲自来嘱咐你几句。 再说,明、后天不知会发生什么,我要是阵亡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过去,说:“这里面是一块银怀表和一封信,麻烦你交给我老婆!” 然后把东西往黄富民手里一塞,压住他的话头又说:“从明天起你不要过这边来了。只要粮、弹运到,其它的……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好了!”说完扭头就走。 黄富民没料到他是来托付后事的,呆在原地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就这么看着他又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敌人果然从早上就开始不间断的炮击,看来他们姗姗来迟的炮队总算全部赶上主力了。 防守方的炮一声不吭,甚至连一颗人头都没有从战壕里出现过。韩师长很奇怪,但没想清楚对手是没弹药了?还是早就趁夜色逃走了? 上午十点钟,和前一天截然相反,炽热的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阳光照得到处明晃晃地,让人无处躲藏。待命的部队早不耐烦,几乎人人衣衫被汗浸透。 几个团都来催问何时开始攻击,韩师长只好保留他的疑心,下令派出两个连进行试探性进攻。 果然,这两个连在离对方阵地一百多米的地方突然遭到打击,狼狈地撤逃下来。 气急败坏的韩师长一面命炮兵掩护撤退,一面下达了全线准备总攻的口令。 河谷从这个时候起开始被枪炮声、硝烟和血腥气味给充斥了。 敌人发动了一次次冲锋,阵地上不断发生白刃战,但最重要的,是仲礼发出了不必吝惜弹药的指令,使防线一侧的火力达到高峰,机枪的枪管都打红了,打开水壶浇浇再接着使。 一连承受了重大压力,好在孙小炮的机枪排和两个重机枪班全压在了这里。阵地前倒下的敌军一层层堆积起来,到后来北军的士兵不得不踩着同袍的尸体前进。 当全线终于寂静,仲礼等前往阵地查看,山丘坡地上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泥土都被血沃得成了酱红色的。这一天整个豫五师伤亡接近四千! 他们一度冲破阻击,却被第二道防线给拦住了。唯一的收获是有个排占据了四连阵地对面下方,一座只剩下残墙的小土地庙而已。 当晚豫五师就被七师替换了下来,接下来的一天比前日更加激烈。阳光下喝得醉醺醺的敌军成排涌上来,前赴后继地冲向死亡。 中午刚过,三连的阵地被突破了。接替杜老表指挥的一排长刚在电话里喊了一句“他们上来啦!”就被子弹打断脊骨死在指挥所里。 三连的残部边抵抗边后退,幸亏孙小炮及早发现左翼不对劲,立即让卢天合打出几个齐射,好歹压住了追击的敌人,三连才勉强重新站住阵脚,但他们只剩四十来人了! 得到消息的陈仲礼立即命令黄清水带领二连的两个排赶过去,同时担任左翼指挥。这还不放心,他亲自来到左翼观察敌情。 占领了壹号阵地的敌军打算巩固防御,并没追击,看来他们伤亡也不小!仲礼在望远镜里看了半天心里犯难。 现在敌人占据有利地形,如果硬往上攻肯定有伤亡。怎么办呢?他一动不动地伏在临时粗就的胸墙上琢磨,汗水不断从头发滴下来,把衣领打湿了。 “这鬼天气,一会儿雨、一会儿大太阳地!”他用一只手胡噜一把脸,接过小四子递上来的毛巾擦着眼睛周围,说: “真他娘搞不懂,诸葛亮为啥就能搞出那么多鬼点子,老子却一点机灵劲都没有!李矮子老说要动脑筋、要思考,我也没见他这个参谋长想出几条妙计来! 现在哪怕有谁教我半招呢?”他一指周围这几个人: “老子还不信了,这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笨诸葛呢,这儿怎么多人还想不出个招?你们都想,谁想出来我重赏!” 这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四子为难地说:“要是说打枪咱还行,这出主意可做不来。那是文化人干的事情。” “那倒也不一定。”李雄不知什么时候赶来了,疲惫地笑着对仲礼道:“一连打得苦噢,大虎的手臂、肩膀都受了伤。 我自己做主,把工兵调了两个班补给他。”然后话题一转: “其实人家诸葛亮也没啥奥妙,他就是会利用山川形胜、天气和环境这些资源。冷兵器的时代,懂这些就能打胜仗。 如今打仗讲的是火力、速度,地形当然也要讲,但不是最重要的。” “我看不是,”黄清水摇摇头:“人家那叫智慧,生来的聪明! 火烧博望以少胜多、七擒孟获以德服人,都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让曹操去干同样的事未必就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 仲礼听着他们议论心想跑题了,我又没让你俩评三国!他掉过身去正想再看一眼对面的动静,忽然一阵风掠过战场的上空。 那风不小,一下子把地上的落叶带起来,打个旋,忽忽悠悠地向前飘去了。仲礼看着前方大片摇摆的芦苇、灌木和蒿草从,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 他抓起把干土向上一抛,判断着风向,扭回头来诡异地冲大家笑笑,李雄脸上跳动一下,怀疑地问:“营座,你在想啥子?” “我想啥?”仲礼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们瞧这风向。多好的风呵,来得太是时候啦!他娘的,孔明会火烧博望坡,老子就不兴效法一回么?” 几个人都大吃一惊。“你想放火烧?”黄清水手足无措地看看他又看看李雄:“那可只是书上说的呀!” “不然!”李雄眼睛一亮:“你们瞧,敌人在下风口,烟、火都要往那边蔓延的。 现在风势越来越大,估计傍晚又要有雨。这样好的天赐良机,不用岂不是可惜?”仲礼大喜,立即命令准备引火物。 对面的联军好不容易取得了几天来的最大进展,他们准备要好好地利用下这个优势。经过分析,七师朱师长认为从被占领的阵地出击可以威胁对手的后方。 因此他要求负责这个方向的三团团长立即进攻,不要给陈营以喘息的机会,同时其它各部实施正面吸引,使他们首尾不得相顾。三团立即执行了命令。 当官的把士兵们重新从战壕里去赶出来,让这群累得要死的家伙很不情愿地上刺刀投入冲锋。 就在部队走下山坡、越过灌木丛,开始顶着风通过那片荒凉开阔地的时候,忽然风裹着大团呛人的白烟扑面而来,让士兵们惊疑不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大叫起来:“着火啦,着火啦!快逃啊!”前面的人翻身往回跑,后边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站不住脚。两下里乱成一团。 就在这会儿功夫火已经烧过来了。经过蒸发和暴晒,干燥的植物很容易被烧起来,大火迅速沿着风向蔓延开去。 到处是惊恐的叫喊和“啊、啊”的惨叫声,火势甚至向山丘上部延烧上去。部队立不住脚,对火的恐惧已经超过了长官的斥骂和无情的子弹,很快就演变成为溃败。 那些军官们起先还打算整理起队伍,但在大火面前也失去勇气,终于裹在乱兵们中间狼狈地逃了。 下午四点整,黄清水带队兵不血刃地收复了失去的阵地。敌人丢下到处烧焦的尸骸逃走了。 大火一直烧到河谷,那些麦地成了天然的火烧场,甚至蔓延到敌人一处炮兵阵地上引发了炮弹的爆炸,炮兵们不得不丢下炮撤退。 佯攻的部队后方起火且失去炮兵的掩护后,气馁地退了下去。淮西营重新稳住了所有阵地。 第6章 水淹三军 傍晚果然又是大雨倾盆,第二天上午才稍稍收敛了些。而复仇心切的朱师长再次发动攻击。 阵地几次争夺之后,在伤亡很大情况下仲礼决定放弃一线阵地,让部队全撤退到二线。 但敌人一登上贰号阵地就明白了,他们抱以极大期望的桥梁已经被破坏,非常失望地停止了进攻,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下午滂沱大雨重新降临,也妨碍了作战的继续。 守的人可没闲着。按仲礼的命令炮兵仍然忽紧忽慢地对已经被占领的阵地进行炮击。 由于联军的大炮都在后面很远处的泥水烂塘里泡着,动弹不得且有劲使不上,所以士兵们只好把脑袋尽可能藏在裤裆里,避免这些飞来的麻烦。 即使如此,伤亡仍然是免不了的。众人气得咒骂,说南蛮子的真他妈有钱,炮弹简直打疯了!直到天擦黑时炮击才逐渐停止。 孙小炮走进营部一屁股坐在陈仲礼面前的弹药箱上,说:“炮弹没了,按你的命令全打出去了。现在怎么办呢?我只好去做步兵罗?” “你就没留下几颗?”仲礼大口地就着罐头吃干饼,头也不抬下。 “留啥玩意儿?那东西又不能当大饼吃……。就留了几发迫击炮弹,万一明天用呢?”他看着罐头咽口唾沫: “我意思是问那些个炮咋办,得你发话不是。营长,你别吃了,我今天就吃了半个馒头……。” “唔?”仲礼看他一眼,用手指他侧后:“那还有个罐头,快吃,不然一会儿就没了。” 孙小炮连忙把它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笑:“我、我是想拿回去给弟兄们,大家都断顿了。” “没事,这更好,轻装呗。” “啊?”孙小炮一愣:“你是说,咱们要撤?” “嗯。”仲礼点点头,拿过水壶喝了一口,说:“晚上十点起,剩下的人撤出阵地去渡口上船。 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要把炮尽量破坏,可不许弄出声响来,听见没?余下的炮弹都交给独眼龙老陆,他们工兵有用处。” “这个好办,把炮栓卸下丢河里就是。不过迫击炮可以带走?” “不行!”仲礼断然道:“所有重武器全部处理掉,只带轻机枪和步枪。要破坏到他们拿去也只能当废铁的地步!” “这,”孙小炮看一眼仲礼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咽了进去,不高兴地站起身来说:“这才在手里热乎几天呐,转眼又没了!我这个炮兵呀……,唉!” “等等,”陈仲礼叫住他:“我答应让葫芦回家成亲的,不能食言。撤退的时候你让他寸步不离地跟在你屁股后面,有闪失我拿你问话。明白了?” “这没问题!”孙小炮很干脆地答应,仲礼挥挥手让他出去,却看见李雄出现在门口,一副恍惚的样子。“矮子,你没事?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 “我没事,就是困。两天没得觉睡罗。”李雄苦笑。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仲礼推过来的罐头吃着,嘴里咕哝道:“今晚的事你看,还要不要向军座请示下?” 仲礼想一想,摇头:“不必。没那个时间了。再说现在除去伤号就剩下一百六十多口。仗已经打到了头,今晚就撤。 再说他们让再坚持两天,我们却抗了三天,够对得起军座了。不过……,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雄看着他恶狠狠地样子不禁愕然:“那你还想怎样,就凭这百多个兵?” “哼。”仲礼冷笑一声:“老陆方才从二里湖回来,说湖水又涨了两尺一寸。” “你这是要……?” “前天咱火烧连营,今天老子再演出水淹七军!” “那不是要连咱们的人也一起淹掉了?” “所以说先让弟兄们撤,你来负责,我带老陆和孙德有去大堤那边做准备。关键是这边什么时候能撤完,估计好了我那边才方便动手。” 李雄吸口冷气,皱着眉毛在心里计算。“河水上涨流速加快,渡船往来花的时间也长了。我刚才去看过,郭如同报告说一个小时只能跑两趟船。 如今渡口上还有两百多伤号,要把他们全运走得要三、四个小时,然后再运部队又要两、三个小时。 就算不停歇地往返也要到明天凌晨才能结束,何况船工和运输排的弟兄们也要休息啊……” “告诉黄富民,让他重金招募船工。最好可以两批人轮流驾船。实在不行的话就告诉大家,跑一趟一块大洋,按次数取筹,依筹兑现。无论如何凌晨一点半要撤退完毕!” “行,我去安排。” “那这边的事我就不管了,辛苦你,等撤到对岸后让你睡上三天!” 李雄挤出几分笑容来,提醒他说:“你们也要小心啊。”又问:“那你怎么脱身呢?” “老陆说炸堤以后我们不能回这边来,而要往北走,以免被垮堤的大水冲到。这样的话就要穿过豫六师的防线再折向东。 所以明天晚上你派几条船悄悄靠到李家楼对岸的三郎渡,来接应我们就好。” 当天晚上,撤退一直悄悄地进行着。因为敌人已经近在咫尺,部队下了禁烟火、灯光和言语交谈的管制令。 前沿只留下少数监视哨,营部所在的这座小丘已经成了他们唯一掌握的制高点,由二连余部配轻机枪排共五十来人在这里展开掩护。 李雄强打精神指挥渡口撤退,陈仲礼则和工兵、警卫共四十四人,在独眼老陆带领下,离开主力向二里湖方向去了。 他们摸黑走了好阵子才停下,老陆来到仲礼身边,贴着他耳朵说:“那边就是大堤了,不知道敌人放岗哨没。” 仲礼回身拉过孙德有:“你带两个弟兄走前边,有岗哨就放倒他!”孙排长点点头,从队伍里扯出两个兵来,前后脚地过去了。 大家都伏在原地等着,这个时候雨依旧下得比较大。四周围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队伍就这么在寒冷中挨着。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其中一个兵回来,报告说没有发现岗哨。仲礼想大约是下雨的缘故,敌人懒得出来,而且也想不到会有人在这个鬼天来搞什么动作? 他们继续前进。从坡底爬上去,然后翻过堤面到另一侧,果然湖水已经涨到离堤面不到两米的地方。 沿着内侧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大约半个小时,几乎人人都已经成了水里的鸭子,独眼老陆示意大家停下了。 他带着仲礼爬到接近堤面的地方,向下一看,只见左手侧是一个深灰色的大影子,那是原先叁号阵地所在的山丘; 右手到处是联军的营火;而正对面就是原本的战场,那里这一堆、那儿一团地跳跃、游移着星星点点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仲礼很奇怪,想不出是什么名堂。 “是敌军的马灯。”孙排长低声说:“战场上尸体太多影响士气,他们在连夜冒雨地驱赶民夫掩埋呢,这几天只要雨不太大都是这样。” 他这样一说仲礼才发现雨果然比来的路上要小些了。他往西边注意了一会儿,那里从谷地一直到坡岸到处可见宿营敌军的营帐。 一线阵地被攻取后他们可以放心地在山谷里安营扎寨了。仲礼不禁“哼”地冷笑一下,说:“老陆,你可找准地方动手。我要的是水淹‘七军’,你给我少淹一股都不成!” “放心营座,这是我的专长。咱们炸药、炮弹、手榴弹足够。我这就动手!” 独眼龙招呼他的弟兄们开工,十几条汉子拿着锹、镐不作声地干起来。仲礼则指挥警卫排散开进行警戒。 他们干了半个多小时,雨越来越小。仲礼让小四子拢着光划根火柴,掏出铜怀表看看,已经过一点半。 忽然韩通和发出的鼾声吓了他一跳,小四子立即伸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掌,鼾声立即止住了。 “妈的,你小子想暴露目标啊?”小四子低声喝道。那传令兵回头看看,歉疚地回答:“对不起,我、我实在忍不住啦。” “忍不住就咬手指头。”仲礼冷冰冰地扔过来一句,其实多日的劳累就是他自己也很想美美地睡一觉,但此时此地却宽容不得。 独眼老陆溜过来报告三个炸点都用电线连好了,为保险起见他把一颗炮弹的屁股露在了外面,以便万一时可以用枪击发火引爆。 话刚说完忽然堤面上警戒的士兵发出了警报,大家立即趴下来不再作声。 原来看着雨势转小,敌人往大堤方向派出了一支巡逻队。这伙倒霉的家伙几乎是迎面朝仲礼他们走过来的。 领头一个大个子正把枪倒背着,低头划火点烟抽。他特意用手掌罩住,防止被雨点打灭。 在那微弱的火光闪动之间,可以看清他身后跟着大约十几个兵。 “排长,恁大雨天地有啥好巡查?还不如抱困干草多睡会儿。” “就是,咱连长在营座面前屁也不敢放,连累弟兄们受罪!”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前一个人说。 “唉,他也有难处,谁叫是人家的小舅子呢?没事,中央军那伙还能剩几个人? 他不会到这地方来找苦头是不是?咱们就在这地上瞅瞅,然后平安无事打道回府呗。” “啊呀呀,还是你老为人好知道心疼弟兄们呐。不过这伙人怎么这么能打?简直是不要命了。我看见一个呲牙咧嘴的端着刺刀冲我过来,吓得魂都没有啦!” “哈,大黄牙,你白天还在和我逞能,终于露馅了?” “我呸,就你跑得快,还……。” “嘘,别出声!”那个排长突然喝道,立即吓得这伙兵端起枪来,枪栓拉得哗啦啦乱想。“啊?谁,谁呀?”有人带着哭腔叫道。 “妈的让别出声,乱叫什么?”排长似乎给了某人一耳光,然后猫着腰站在那里犹豫了下,从身后拽出两个兵来。“去,搜下那边的灌木丛!” 两个兵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朝那个方向摸过去。 忽然孙德有的身影一闪而出,寒光一闪刺倒其中一个,另一个被什么人扑倒在地“哎呀呀”地叫了两声就没了动静。 “呯、呯”地枪响了,敌人马上朝那里集中开火,孙德有带领的警戒组也开始还击,其间夹杂着被击中者的惨叫声。躲在堤后的仲礼马上叫:“老陆,线好了没?” “还没连在手摇电话上呢!”独眼急得大叫起来:“给我两分钟、两分钟!” 仲礼一咬牙,说声:“打!”堤后的警卫兵们立即向对手开了火。他们带着两挺轻机枪,火力立即压住了敌人。但是远处已经有灯火晃动、人声嘈杂。 很快就有更多的子弹向他们飞来。虽然这些子弹的发射距离还远,但仲礼直到一定有增援的人马上就会赶来。 他大声地喊孙德有:“掩护工兵撤退,快撤!”一头又跑去抓住独眼问:“行不行了?” “行!行!”独眼连连点头。 “快走!” 几名士兵在前边开路,工兵们在后面跟着,孙德有则带人掩护。他们身边不断有子弹飞过去,也不断有人倒下。 跑出去几十米远后仲礼回头仔细一看,发现敌人正接近炸药的埋设点,急忙叫:“老陆,快引爆、快引爆!” “我们的人还有没跟上来的!” “顾不得啦!”仲礼大吼着。独眼要紧牙关一阵猛摇,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仲礼一愣:“不是三个炸点吗?” 他气得一把推开老陆,从机枪手那里抢过机枪来对着埋设地点方向“哒哒哒”地长长的一通点射。 本来白天要打那颗裸露的炮弹都难,但不知道是那粒子弹歪打正着了,还是老陆在旁边愤怒之下一气乱摇的结果,只见大堤的一段忽然被拱得直立起来,继而破散成了无数碎块,两声巨大的爆炸突然而至,脚下颤抖得人都站立不住。 不知哪个“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立即就被卷走了,因为大量的水冲开了松垮的堤防,正向下面的谷地汹涌奔腾而出。 仲礼乐得一蹦多高,眼看追兵惊恐万状地被水流夹带而去,大家也开心地叫起好来。但他们马上就发现危险临近! 大堤在洪水力量的作用下一段段地接连坍塌下来。仲礼跺着脚大叫:“快跑啊!”一甩手就把机枪丢到水里去了。 大家掉头撒开腿沿着堤坝朝预定方向逃。跑出几步去仲礼回过头来,恰好看见韩通和脚下突然裂开,没等他张开嘴喊叫就跌进了波涛里去! 就在陈仲礼等在大堤上逃命时,浪头夹带着路上经过的一切向河谷猛冲下去,直到撞上西坡的陡岸,才又猛地掉转过来,沿着地势朝南席卷而去。 联军根本没提防会有这一手,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往西跑,来不及逃脱的被汹涌而来的大水瞬间吞没。同时还有大量武器、弹药、牲畜和其它物资等等。 淝河西岸保卫战结束了,但联军经过这场重大消耗,失去了继续进攻的能力和意愿。防线终于在这里稳定下来。 第6章 白色的镇压 今年夏季雨水格外多。眼看入秋,大片受灾的庄稼和过水的田地让农民看着既无奈又心疼。收成已无指望,一家老小的生活让他们担忧。 有那些原本就欠债、欠租的,这时候更不知如何是好。许多佃户们的东家此时也在担心,不过他们是担心有人以天灾为借口拒债拒租。 双方各有各的心思,暗地里相互走动商议也就多起来。有地主放出话,说就算有点雨涝,欠债还钱、佃地纳租是理所当然,马虎不得的! 于是引起贫穷阶层的关注和议论,甚至开始骚动了。 下吴村在巢湖边上,居民要么种水稻,要么打渔为生。 村里的地大半是户曾姓地主所有,现今的当家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因他头脑滚圆所以被称做曾大球,实际本名叫曾台秀。 曾大球家里据说和前清的曾国藩同族,在本地很有势力。 他弟弟曾小球(曾庆秀)在县里做建设委员,利用关系花钱让警察局在本村设个派出所,所长是曾大球的妹夫李长竿子。 这些天李长竿子不断接到警告,说发现农民们常在夜里溜出村去,不知是去哪里参加聚会还是怎么。 由于各处剿匪失利,赤党越发厉害,到处闹事、骚乱的消息不断,许多地方农民还明确地提出减租的要求 县里特意为此下了一道公文,严词指示防、查赤患,避免其借机蔓延,且要对当地警、自、保、甲实施连坐惩戒云云。 这让他如坐针毡,对收到的任何消息非常重视,保持着高度紧张。 他通过大舅子暗地在佃户里安插了眼线,结果得到线报说今晚从合肥来个重要人物要对大家讲话,地点在离村七、八里的栖来寺。 这情报让他心脏激动地“怦怦”直跳,谁知道是不是个赤党的大头目? 他立即派人以送文书为名到镇上去,要求派出保安队今晚协助抓捕,同时请曾大球出面联络凤凰村的保安队,因为据说该村也有代表参加晚间聚会。 下午,他故意在街上遛达了一圈,然后钻进村北那片竹林和分头赶来的警察们集合。 除去所里留下两名站岗做样子的,统共是十一个人。他带着警察们避开行人,傍晚出发,天黑下来前赶到了凤凰村。 村里的保安队只有七个人三杆枪,大约赤党就是相中这里力量薄弱才在此地开会,他想。 李长竿子可不是个笨蛋,他参加过直奉战争,做过排长、连长、带过兵,这在本县警察队伍里屈指可数。 但只给他当个小所长一直令他非常不痛快,因此李长竿子憋着劲,惦记着要干票大买卖好出人头地,也让自己那个颐指气使的大舅子也目瞪口呆一回! 镇上的保安中队天黑后姗姗来迟,不过他们有两个排、一挺机关枪,使围捕部队的实力大增强。因为不知道对方人数、有没有带武器? 李长竿子建议等对方散会时再动手,由镇保安中队在寺庙外围张个网,出来一个按住一个,本地的保安队把守通往下吴村的路,防止有人漏网,他自己带警察们进庙抓人。 不料这个主意立即遭到中队长的反对,因为他担心自己拿不到头功。 李长竿子没法,和他磨叽了会儿只好做出让步,同意保安中队的一个班从后墙进院实施围堵。 这样万一人家看前边出不去转身从后院逃,那便正好落入他们的掌心。 中队长想想也不坏,至少自己的弟兄不必参与正面冲突,于是点头同意。 栖来寺说是个庙,实际上是由道观改建而成。 传说某朝有凤凰来临,栖于一棵大梧桐树上,地方官上报祥瑞,朝廷降旨建了道观以纪念。 世道变迁,道观被占用改了佛堂,名字叫做济世普贤寺,但当地百姓习惯老名字,传承下来便成了栖来寺。 前清末年寺内已无僧侣,渐渐倾废。如今只留下残墙破宇,在夜色之中凝重地伫立。 队伍围上来的时候当地富农陈家的少爷已带着两名保安丁在这里监视了好阵子。 他告诉大家先后有三十多人进去,其中两个像是城里人,门口有个望风的,开会的似乎都聚在大雄宝殿,因为扒着墙看到那里有烛火透出来。 李长竿子带着警察藏在庙外小树林,看见有个少年似的身形拢着手蹲在影壁的一侧。 埋伏了约一个小时,庙里有响动,少年连忙站起来,见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些人,这是散会了。 参加的人出来后大多向少年看一眼或点点头,然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开。 李长竿子数到第二十七个,见没人跟着往外走了,便示意两名警察悄悄绕过去,先把那少年扑倒,然后下令:“上!”警察们便冲向大门口。 那个保安班长则带着七、八名士兵向后墙扑了过去。 刚到韦陀殿,正好有个人走出来,抬头一哆嗦,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枪托打在肚子上,立即蹲下去,两名警察把他拖到一边捆了,其余的一拥而入。 大殿的檐下原来还有个守望的人,他见几条黑影冲进来马上问:“谁呀?” “呯!”不知哪个一枪打倒了他,急得李长竿子呵斥:“谁打枪?不许开枪,会把他们吓跑的!” 但是已经惊动了。里面呼啦关了殿门,有人对外面开了两枪,一名警察“哎呀”声捂着腿跌倒,其余的不管不顾地“噼噼啪啪”射击起来,一时火星四溅,似乎倒压制住了对手。 李长竿子叫:“弟兄们,冲进去!就两个人,抓住了有重赏!”大家一拥而上撞开没来得及闩住的殿门,见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倒在供桌旁,胸口有个洞,嘴角淌下血痕,手里握支转轮手枪。 “搜!”众人立即前前后后地翻腾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叫起来:“在这里呢,出来!”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声音。 “莫开枪!”李长竿子拿起盏刚点燃的蜡烛迅速跑过去,见两名警察正从佛座后面观音像供桌下拖出个年轻男子来。 他穿着庄稼人的衣服,但是气质却不像个种地的,整齐的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道。 “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流浪的,在下面睡觉。” “睡觉,鬼话?哪里人?” 那人微微扬起头,似乎在听外面时近时远的枪声,不慌不忙地回答:“淮北,躲战乱避到贵地。” 这句就更不像乡下人说的话,李长竿子知道是条大鱼,冷笑了声说:“那请你跟我们回去甄别,搞清楚了自然放你走。” “好。”他倒也不害怕,任由警察们捆了推出门去。 李长竿子没走,他让两名手下用蜡烛照着把供桌下面仔仔细细搜了一遍,结果在一块砖后面搜出几页纸,上面手写的题目是“关于推动农村抗租抗税及视条件发展暴动的指示”,落款是“六合地委”。 李长竿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口气,心想这趟总算没有白来。他立即命令一名心腹,带两个弟兄把抓到的这人带回去审问。 让其余的人把殿内尸体悄悄藏了,然后押着另外两个俘虏走出来,正好遇见那个保安班长和手下也推搡着两个被捆住的农民从后院走来。 “所长料事如神呐,果然这两个家伙想从后院翻墙出去,被我们抓个正好。” “过奖、过奖,”李长竿子故作神秘地说:“这两个留在里面没跟着大拨走肯定是骨干分子,老兄升迁获赏指日可待呵!”一句话说得对方眉开眼笑。 他们和大队汇合后才知道一共抓了二十四个,其中三人带伤,另外有两个反抗被打死的。 李长竿子索性做个好人,把自己捉到的三个活口也交给保安中队带回镇上,他自己则匆匆地赶回派出所审问那条“大鱼”去了。 被抓住的人自称叫黄永祥,没有任何证件,只搜出条手帕和一个半银元,还有若干毛票在身上。 动刑拷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长竿子不耐烦,命人将他拉到湖边绑在棵大树上执行枪决。 谁想一排空枪响后那人突然崩溃,说自己是合肥来的军委委员你们不能就这样随便地杀了。 李长竿子大喜,亲自带六名警察,荷枪实弹地赶着马车将此人送到分局里去请功。 第二天,一辆警车从合肥开来,随行的还有十名骑兵和六名警察。他们把这个真名叫黄槿的人塞进警车,迅速向城里扬长而去。 第二天,老郑就被捕了。 便衣押着黄槿在东门里的逍遥津等接头的人,人还不曾等到,却发现了张熟悉的面孔。 队长乌奇恩发现黄槿眼神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个微胖的中年人。 “怎么,熟人么?”他盯着黄槿问。 “好、好像是。”黄槿很为难地咕哝。 “什么叫好像?”乌队长大为不满,语气十分严厉。 “是、是,我想起来了,在开会的时候见他来过会场。不过没接触过,不知道他身份。”黄槿马上解释说,实际上他也只是见过这人的侧脸。 “是你们省委的会议?”乌奇恩扔掉手里的香烟,命令手下:“跟上去,我看错不了!” 那个人慢腾腾地走着,看上去是在瞧风景,但后来似乎改了主意,转身向东大街走。 乌奇恩和他的人就这样跟着,从东大街跟到中山路,他进了一家食品店,等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点心盒子。然后又七拐八绕地往南走。 一个人遛马路,从东走到西,这里一定有问题。现在乌奇恩基本可以断定他盯住了条大鱼。 眼看着那人走到丰盛西路进了大鸿兴旅馆。乌队长立即安排他的人把这座建筑看住了,同时从最近的派出所调来七名武装警察,不动声色地控制住周围的弄堂。 负责本片治安的孙警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一问,这家掌柜姓郑,长相、高矮、胖瘦正是方才那个人。 但左等右等那人不出来,乌奇恩开始有些着急。“你来过这里吗?”他问黄槿,黄槿肯定地摇摇头。乌奇恩更觉得自己吃不准,要是人跑了那今天可就要出笑话罗。 他回转身下令:“带上他跟我进去,遇到抵抗要小心,我要活的!”他让孙警官走在前边,手下和黄槿等在门外,自己抬腿跟进来。 前台的伙计抬头一看忙打招呼:“哟孙老爷来啦,稀客、稀客!” “秦二哥生意好吗?你家老板在不在?” “我家老板?”秦二哥忽然注意到孙警官后面跟进来的这条汉子,忙改口说:“巧了,刚出去送货,恐怕还得有一会儿才回来呢。”说着脸上挂笑身子往外走。 “胡说,我明明看着他进来,以后就没出去……”乌奇恩还没说完就看秦二哥从柜台后面抬起手来,他急忙往孙警官身后一躲,枪跟着便响了。 孙警官哼了一下佝偻着倒下去,接着一枪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乌奇恩掏出手枪还击,子弹打在秦二哥的脸上“噗”地开了花。 他叫一声,外面的便衣们一拥而入,迅速向后院冲进去。 乌奇恩慢慢走到秦二哥身边,见他还在痛苦地抽搐,血不断从嘴巴里涌出来,不由得心生怜悯,掉过头去给他补了一枪。 很快老郑夫妇就被架出来。一名便衣报告:“他们正想烧东西。” “哼,来得及么?”乌奇恩轻蔑地一笑,指指地上的死人:“是你的同志?小杂鱼还想搞出大动静!”然后转向黄槿问:“你认识他么?” “我不认识这个人。”郑天翼断然地说。 “怎么会?你们军委的委员黄先生嘛。不过他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也合作一些。” “呸,叛徒!”刘英猛地向黄槿啐了口,立即就被乌奇恩反手一巴掌打到。 “别不识抬举,到时有你的好看!”他愤愤地摆手:“带走!第二组留下守株待兔,第三组继续查抄,动作要快!” 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警车已经等在门口了,郑天翼被推上车之前两眼迅速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忽然发现十几米外站着脸色苍白的陈叔仁。 他忽然用手奋力推开身边的警察,挺着身子大骂起来:“黄槿,你这个叛徒,王八蛋……” 叫声突然停止,是名警察用枪托在他的肚子上捣了下,然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塞进车里。 “什么意思?”就在警车“呜呜”地开走刹那,乌奇恩突然明白过来,这个赤党是在给同伙通风报信! 他立即环视周围,一眼看见仍呆呆地立在那里的陈叔仁,马上冲过来攥住他的胳膊。 “干什么?放手,你抓错人了!”一旁的陈担子立即大叫起来。 “小兔崽子,没你的事。滚开!”乌奇恩喝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这是我家少爷!”陈担子拽着叔仁的另一条胳膊不撒手。 “先生,你是抓错了。”叔仁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我是霍县西陈家集,陈家的五少爷陈叔仁,我大哥叫陈寿礼,三哥是四十二师‘淮西营’营长陈仲礼。” 乌奇恩慢慢松开手,前两天报纸上登出了淝河西岸保卫战的事,淮西营受到前线长官部大洋八千元的奖励,营长陈仲礼晋升中校等等已经轰动全城。 也是啊,哪有赤党还带小跟班的道理?正不知如何抓弄,看见个身影在不远的弄堂口一闪,他立即喊道: “有情况,去那边的弄堂口,抓穿灰布大褂的!”说完丢下叔仁,带自己的手下冲过去了。 “我们快走!”陈叔仁低声吩咐。两个人装作不巧路过的样子匆匆离开了现场。 走出两条街后确认没有危险,陈担子与叔仁分手,拔腿赶到南门外包公祠,按叔仁教的向那里的备用联络点报告了黄槿被捕变节及郑老板夫妇被抓。 接下来几天内不断有人被捕,不过省委已经通知尚未破坏的联络点和没受到抓捕干部、骨干迅速转移。损失仍然很大,甚至惨重,这次有三十余人被捕且第二天就被枪决。花费许多心血建立起来的组织和关系,几乎全部丧失了。所有逃出虎口的人都对叛变者恨之入骨,上级着手安排锄奸行动。 第6章 疏散前的犹豫 “要以血还血。用同志的生命做代价使自己苟活的人,必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老吴在叔仁等几名志愿参加行动的青年面前有力地挥动着拳头,愤怒地说。 几天后,乌奇恩带了四名便衣和四名武装警察准备把黄槿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当他们同黄槿一起走出“四平旅社”的大门,冷不防对面的屋顶上掷下一枚土炸弹。 在轰响的余音中周围的几个打扮成人力车夫、小贩和学生的年轻人迅速围过来,把还能动的人一阵乱枪打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锄奸仅有一名便衣侥幸活下来,使本以为可以弹冠相庆的人们大吃一惊,才知道原来赤匪还有不少,绝非抓住一、两个变节者或枪杀几十条命就能够全部解决的。 但是锄奸行动也给地下工作的继续带来了更多困难。 气急败坏的警察厅宣布全城戒严,所有城门都加了一倍的岗,街道上不仅武装警察大量增加,还从肥东、肥西调来了第七保安区的两个大队,从寿县调来正规军一个营。 一时合肥城气氛紧张,门市冷落许多。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忙,警车经常拉着鸣笛呼啸而过,不时有巡逻的军人穿着灰色或黄色的军衣在街巷上列队行进。 眼见得要在城市里发动进一步武装斗争是不可能的了。老吴他们决定把一批骨干分子送到大别山徐海东的队伍里,以避免可能遭受进一步损失。 经研究,叔仁也在撤退名单之列。 叔仁接到指示的时候心情却有几分不安。 他刚收到大哥寄来的一封长信,大约是由于天气不好消息隔绝太久,寿礼竟唠唠叨叨地写了两千余字。 从信的内容他得知寿礼因今年夏季洪涝的缘故,打算把租子削减两成半或者三成,放债的利息普遍减四成,并打算劝说族里、村里的地主们响应。 他有他的说法:“地是活的,人是会死的。地主收上来的米靠佃户们劳作种出来,死人不会下地种庄稼,在大灾之年该让农户有个缓头,更何况还有战事呢?” 他这番意思是不能做杀鸡取卵的事情,倒让叔仁想起临别前的那次对话,不禁微微一笑。 在陈家的协助下军粮总算全数发出,好在天气转晴、大水也渐渐退去,剩余的数目终于可以平安交割给军队。 清盘下来陈家已从军队获得了一万一千元现金收益,大大缓解了家里的资金压力。 即使如此,寿礼仍然很谨慎,他说自己打算把一些佣人裁掉或者分配去做其它活计,几个年龄大的丫头也让夫人张罗给找个人家嫁了,既省些人手,也不误人家青春。 能做的事大家尽量自己动手将就,家里不用这么多人,可以节约不少。 高塘陈家也得到了数千元收入,几年来第一次给伙计们发了红包,上下喜气洋洋。更让人高兴的是,陈述元在四姐的调理、治疗下,身体渐渐有所恢复。 因此陈家太太把敬姑娘看作救难观世音一般,留在自己隔壁的厢房里住到现在。每天好茶好饭地供奉,还派了个伙计专替她做抓药跑腿的差事。 接下来大哥很兴奋地告诉他自己买了艘小火轮,这下可以在淮河上直航并将货物运出销售了。 这个消息叔仁已经从季同那里听说,不过令他惊奇的是接下来寿礼告诉他请来威廉办实验农场以及为马托尼建礼拜堂和请他做学校教员的事。 “如此一来,吾村乃佛、道、耶稣三教合一之地矣!”寿礼不无得意地写道: “我还为学校请来一位出色的美术教员,此君很有写生作画的天赋,系兴安的同年,名叫许方严。 因提倡中西合璧的画风而不为他人所容,辞职居家卖画为生。吾特聘他做美艺教员,乃使人才不致浪费尔。” 末了倒也没忘记告诉他自己已告求师太,让一清还俗,如今她住在寿县新购的宅子里,将择吉日正式纳妾等。 一连串的没想到使叔仁感到惊讶和感慨,让他眼花缭乱。大哥的开放和宽容远超出他的想象。 叔仁甚至有点羡慕兄长能放手于事业,在这乱世趟出条存身立世的路来。他很明显地觉得大哥比前几个月快乐,是诸事随顺,还是姻缘之喜的原因? 六弟季同考取了县立中学,马上要去报到。 大哥信里还语气讽刺地提到二哥仲文自磨坊那事后越发不耐烦照料家里的事,自己跑到安庆、南京、上海去找发财之道,他这一走村里却消停了许多。 仲礼在失踪一个月后终于有了下落,他们在踏上接应船只的时候遭到联军攻击,死了不少人。仲礼在左肩被打穿,另一颗子弹擦过后脑勺造成脑震荡。 小四子托着昏迷中的仲礼拼死游到对岸,送进后方医院,如今正在寿县郊外某处养伤等等。 “视吾兄弟,除老二不争气外,各有所长……。汝即已结业,吾意送汝去安庆某制造公司习学机械……。如此,则吾家农、工、文、武皆全矣!” 对给他准备好的这条路,之前大哥就几次提到。寿礼特别希望有个弟弟能通晓西洋物理工程或机械学科。 但他只单方面、乐观地设想,并不真的了解自己兄弟的志向。 “据李长官杜星所讲,自秋季反攻以来政府军所向披靡。且今日有报,豫军因刘大帅出面严斥,决定脱离战事,接受政府改编。 故北军实力愈下,战争停息已可望见矣!此后当是平和、统一之天下,民生复苏指日可待……。” 对大哥信中的乐观态度,叔仁却不敢苟同。 寿礼出于良好的愿望,以为帮助政府军打败了军阀就能换来平安生活,所以不遗余力地满足李杜星的要求,但他没看到涌动的暗流。 那些不愿继续做奴隶的人和同情他们的人们联合起来,正试图打碎旧的世界,希翼创造更美好、平等、自由的社会。 叔仁正是抱着这样的理想加入到他们当中的。虽然他和大哥间有过关于贫富、阶级的对话,但他能明显感到两人立场与见解有很大不同。 得知老郑夫妇在狱中受到残酷折磨后,未加审判就被秘密杀害的消息,叔仁很受震动。 他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大哥对其抱有希望与期待的政府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想起刘英嫂子做的扁豆焖面令他痛心、落泪,也因此抱定了战斗和抗争的念头。 信里还告诉他红菱怀孕后一直坚持帮纹香料理家务,晚间灯下给没出世的孩子做衣衫、袄鞋等等。 刚刚激烈起来的情怀一下子又被抛向了家乡,那种牵挂不住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心。 自从知道红菱有了身子,叔仁就惦记着要回去看看,但总也没能成行。 他俩虽然相处日短,但毕竟那是自己的骨肉、爱人,不由得不时常思念。 可是现在去大别山的指示让他无法取舍,叔仁只好拿着信去找吴先生,请他拿个主意。 吴骏两天前从合肥来六安暂避,比叔仁只晚了一天。在郑天翼家认识叔仁后就经常关心他的思想。 这个青年家里虽有土豪和地主武装的背景,但他的判断陈家这几个兄弟多数比较单纯,有较好的开明心理。 他原打算让叔仁在城里利用自己的身份长期工作,但上次在老郑被捕的现场他与特务发生遭遇。 为防不测,他还是坚持让叔仁暂时离开,以其他身份进入苏区参加直接的战斗和斗争,在实际中锻炼、提高。 当叔仁拿着信来找他的时候,吴骏平静地看完全部内容,微笑着看看坐在对面的陈叔仁问:“你自己什么打算呢?”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做才来找你商量的。”叔仁着急地用手紧紧抓着腿上的大褂前裾: “我大哥还不知道这事,不晓得他听说了会是怎么个态度。我想去山区,可又放不下媳妇那边。唉,我真是没用,一个大男人竟这么瞻前顾后地犹豫不决!” “人之常情。”吴骏把信还给他:“革命者也有家、有家庭,对吗?我们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是庙里的和尚、教堂的神甫。 我看你上山前回去瞧瞧,你觉得怎样?你大哥会关住你不让出来么?” 叔仁认真地想想,摇摇头:“我觉得不会。咱们的书他都拿去看了,也并没有当洪水猛兽似地大惊小怪。 要是不容忍,他早就关住我了,还能再放我回来上学?”说完将当初关于贫、富的对话给他略复述了一番。 吴骏仔细听他讲完点点头,把身子往前靠靠,认真地和他说:“我注意到你大大哥信里的很多细节。他与别人不同,是一个有思考的、进步的人物。 作为大土地所有者,重视知识和教育本身就是开明的表现,如果积极引进西方文化和技术更是不可多得。 另外,他能够主动地为佃户考虑减租减息固然是出于缓解矛盾的目的,但有这样的决心、勇气去实践却是不多的。 像他这样的人或者可以做我们的朋友,但急不得,要慢慢做他的工作。如果把他争取过来,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我想,你这次回去,不仅是要看媳妇、安顿好家里,而且最好能为我们进一步和他接触,甚至在三河原地区发展做些铺垫。 比如他对我们的态度、对红军的态度、对我们的主张有何看法等等都很重要。”他说到这里缓了一缓: “在家的时间不要长,最好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行动要迅速。记住,我们的同志都会在江店汇合,地点和暗号是……。” 他是一个以冷静着称的革命者,即使在通缉逃亡的时候也能够平心静气、临危不乱。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显然是性格与长期经验积累的双重结果。 在其他同志的眼里,也许叔仁根本不值得如此重视,甚至可能会怀疑他的忠诚和意志。 吴骏非但没这样做,反而更加积极地施展引导,因为他真心希望叔仁能够认清自己的阶级并站到红色的阵营中来。 对于他的家庭背景吴骏也在头脑中做了清醒的分析。三河原地处偏僻但物产丰富,那里斗争并不尖锐。 虽然红色政权还没有把触角延伸到那里去,吴骏依然打算布下这颗棋子,并期待将来有良好的收获。这也是他鼓励叔仁回家探望的重要原因。 叔仁听完他的话一一答应了,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吴先生,陈担子怎么办?我不能带着他一起去苏区呵。”他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忙问。 “你是说你的那个小跟班?”吴骏眼前浮现出那个身量不高、忠心机灵的孩子,想起他给自己送过两回消息,便微笑了,说: “这孩子才十五岁?还小点,不过蛮会办事情的。你把他留给我,让他学点有用的东西,将来兴许是个战斗的好手。” 他俩又密谈了一会儿,吴骏为叔仁仔细推敲了各个细节和各种可能,直到确信不存在问题才送他出来。 在门口握了手互相说:“江店见!”然后开门,叔仁迅速地消失在里弄的另一端。 当天晚上叔仁写好给大哥的信件交到担子手里,让他用最快的速度并亲自交到寿礼手中。 他没和陈担子挑明即将分别的话,只让他回来后先去找吴先生,叫他对吴先生要像对自己一样,陈担子很懂事地答应了,说: “少爷让我怎么做我都有数,少爷要去做什么担子心里也明白!” 叔仁吓了一跳,警惕地问他:“你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 担子“嘿嘿”一笑:“咱们干嘛匆匆忙忙从合肥到这里来,住下又不让把行李打开?少爷,我早知道你们做的事情,也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在帮老百姓着想。 郑家婶婶给我讲过,我都明白。他俩死得太惨了,我想帮你们一起去报仇,可吴先生说我太小没叫我参加。” “原来这样啊!”叔仁惊讶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不能再把他当孩子看待了。“那这些事情可不能说出去给别人听!” “放心,我懂纪律,就是烂在心里也不会乱讲。” “嘿哟,还知道‘纪律’哪?”叔仁越发地惊奇了。他拍拍担子的胳膊,心里其实有点舍不得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 “担子,以前你是我的小跟班,可现在不一样啦明白不?现在咱们也算是同志呢!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把老爷、少爷的都忘掉。” 陈担子眼睛湿润了,使劲点点头:“大哥,咱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能!”叔仁听到这个新称呼明朗地笑了:“吴先生说了,要教你学点本事。等你学成以后就可以来找我。” 临走前叔仁拉住担子,认真地说:“记住,人家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到上海学做生意去了。 另外你也别叫什么担子、担子的了,我给你起个大名,叫做陈叔明。从我的名字里取一个字,然后加上光明的明。 为了安全,我以后也不再叫陈叔仁了,吴先生给改个名字叫郑仁,郑先生的郑。万一遇到,你可别搞错!” “嗯,我记住了!”陈叔明把信在褡裢里放好,将草笠往头上一扣,回头又看了叔仁一眼就跳进清晨的雾气里去。 他要赶在城门开启的时候从南门出城,经过窑岗渡口赶往新店,然后在那里租辆大车回西陈家集去。 第6章 农村改良计划 转眼间天空蔚蓝而高远,不时还浮现朵朵棉花般柔和的白云。远处的大河慵懒、平缓,全然没有了那曾经的凶猛和霸气。 乡间的空气清澄透明,远处的山丘、田园似乎触手可及,连地头来往的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前的大雨水仿佛已经走远,一下子,秋天就在眼前了。 寿礼坐在徐北生家门口的南瓜架下享受着眼前的田园风光,听那虫声鸣叫都让人感觉惬意清爽,与城里的生活别有番不同。 离他不远的地方蹲着七猴子,边用衣襟扇风边大嚼黄瓜。 他同刘先生回来交割了差事后,就受命查访所有佃户家的受灾情形、余粮多少等等。陈老爷还特地让刘忠合给他做了本簿子,把看到的情形记录下来。 好在当初还在族学里识得几个字,实在不行了他就去烦好脾气的陈小头,反正这家伙不敢拒绝他七爷的。可调查的结果实在说不上个“好”字。 今年天灾、战乱相连,到处都被盘剥得紧,尤其对岸各地受害尤甚。 他抬起眼来看看寿礼,却瞧不出老爷心里在思量些个啥,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似的,让他觉得琢磨不透。 “老爷,”徐北生的老婆端着碗开水走过来,一脸的歉疚:“茶叶子着雨水,都发霉了。只好请你将就些……。” “唔,不要紧。”寿礼微笑着接过来:“这也蛮好。”说完喝了两口,对站在门口缩着肩、揣着手的主人道: “北生呵,没有茶叶让老二到柜上领半斤就是。他如今是脚头儿了,每月有例的人,用不着客气。” “哎、哎。”徐北生连连应着:“这孩子也没做啥大事情,不过是替东家安排个送货、接货的活,不值东家费心。” “话不是这样讲。”陈老爷摆摆手:“可别小看他这个挑行的事。如今码头快修好,火轮船一通,咱们左近的货物都会争先恐后走这条水路运到外头市场上。 不单咱们这里,徐庄、小林庄、冯庄、宋庄甚至西边童家庄的人都会利用它。我花这么大价钱,可不仅仅是给咱们一村着想! 你家老二在码头上是领头人,将来受益了年年有花红可分。老徐,你就等着儿子拿回钱来,好好孝顺你们二老!” 寿礼说完自己也觉得高兴,哈哈大笑起来。 “不敢奢望那许多,”徐北生轻轻叹口气:“家里有没有余粮先放一边,只要能把今年的租子给您交上我就念佛喽。 如今粮价这么高,他就是挣回大把的钞票来那东西也当不得饭吃呵!”说完看了老伴一眼。 这番话把陈寿礼拉回到现实里来,不禁心头一沉,瞧一眼满脸知足常乐的七猴子,心里陡生烦恼。声音低沉地问:“北生叔,情形真有这么糟吗?” 徐北生重重地点头,仔细对他掰着指头诉说。其实他不说寿礼也从那簿子上知道了,只不过通过这一讲将两下的话碰在一起,正好核对。 陈老爷感到非常担忧,按这个情形看,约近一半的粮食受灾绝收,还有两成减产。形势十分不乐观。他越发感觉自己当初收购粮食是正确的! 现在除去已经交足队伍上的收购量外,还剩五百担麦子、两千多斤面粉,另外还有收上来入库存放的一千七百多斤玉米、九百斤杂豆以及三百多斤鄂北运来的红薯干在高塘仓库里,可以随时调用。 “得尽快把这批粮食运到庄园和这里。看来赈灾是迟早的事了。”他暗暗地想。 “北生叔,你放心。今年的租子只收两成五。乡亲们都遭了灾,又纳了比往年多一倍的税,不好生休养生息明年开春要出人命的,那可不得了!” 他起身拍拍后襟,背着手往前走几步。徐北生忙在后面跟着,好像生怕听不清话似的。 “我也请教过威廉和朱先生了,他们两位建议赶紧补种红薯和洋芋。这两样东西既可以放久,也容易活,秧子插下去就能结出一堆来。 我们得靠这些度过春荒。你愿不愿意在自己佃种的地里试一试?” 徐北生这才知道他今天来不是催租,心里放下大半。听这么一讲,忙接口道: “老爷体谅我们的苦处真是难得!不过红薯、洋芋这东西只听说、没得见过,更谈不上种了。 洋先生担保来的也不知灵不灵光。嘿嘿,我是怕咱不会侍弄,好事给办坏,岂不辜负了您?” “这个你不必担心。”陈老爷笑了一笑回过身来:“只要你乐意试,威廉就派城里的学生来指点你该怎么做,他们还会带来秧子,一切你都无需操心。 只要每天按他们说的去做就行。这样你家吃的可以不愁,如果有富余咱们还可以拿来救济其他乡亲,或者我出钱买回去储存备用都行。其实我原本怕的是你不肯。” “那怎么会?这样好的事情肯定是该应下的呀。” “你北生叔这样想,别人未必。”寿礼苦笑:“你知道么? 李麻袋那个笨东西居然听信了我那堂弟仁贵的傻话,才听说这事脑袋便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什么怕地让洋鬼子七搞八搞给毁掉了,还有饿死也不吃洋饭之类的蠢话。 真是顽固透顶!我让他家三牛去劝,不料差一点给他老子打出来。” “嘿嘿,”徐北生听了笑起来:“您还不知道那老东西?他是个认死理的货。也是,这一辈子种米、种菜,谁也没想过别的。 要让人家看见真东西、有实在好处他才会动心。不瞒您说,红薯这东西也凑巧是我家老大出去替您办事时带回来过,我吃过了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要不可能也和麻袋一样脑筋不开窍哩。” “哦,原来是这样啊!”陈寿礼搓着两手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说:“北生叔,我看这样。你绝收的地拿来试种红薯。 我看河滩上的瓜田也毁得差不多了,咱们改种洋芋。我这就回去安排,再给你拨四个工过来帮忙。 收成么,在方才说的租子上头再减一成好了。不过你要答应帮我去动员其他乡亲也加入,人越多越好!” “哎,行、行,老爷放心,我这就去找李麻袋他们几个老家伙商议,一定说服大家都加入!”徐北生为今年全家有了饭食心情大好,脸上也放出光彩来大声地应着。 寿礼见他答应得痛快,满意地端起碗来连喝了几口,长出口气说:“嗯,不错!婶子就是有本事,不但教出来好子女,连开水也烧得有滋有味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事情办完,寿礼急匆匆往回走,心里惦记着要去看看各处的工程进度。 西陈家集简直成了个大工地。在郑工头的带领下,马托尼的新家迅速建成。 实际上这只是一座“工”字型的木板建筑物。进门左手是马托尼的书房,右手是个小会客厅; 正对大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大屋将用来礼拜,北墙上用木板钉了一个简单的十字架; 它的左边有扇门通往后面的居室过道,那里是马托尼的太太艾玛—一位勤快的爱尔兰女子—的领地。 工匠们已经做好家里所需的几件粗用家具,在大厅里制作许多条凳,外面有人在用石灰粉往板壁上涂装。 马托尼穿条吊带裤子,正用尖头镐沿着外围刨出条细窄的小沟来。 “早上好啊,神甫。”陈寿礼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这一套是他在寿县学会的。 “哦,领主先生,你好!”马托尼直起腰来认真地点头回答。 “你这是做什么?排水沟吗?” “排水?哦,不、不。”他露出牙齿笑起来,用手一指身后不远处堆放的木条:“我让木匠给我的,用它们做……围栏。” “围栏?”陈老爷楞了一下,接着呵呵地笑了:“你是说篱笆?老马先生,只有牲畜住的棚子才叫‘围栏’。” “是吗?”神甫不好意思地拍拍头:“我以为都可以这样叫,中国话很难!” “神甫我有一个问题。我派给你很好的木匠,可他们告诉我你屋里只打了一张木床、一张饭桌、一个柜子和两张板凳,而且连油漆都没用,这是为什么?你不需要替在下节省的啊。” “我想这不是节省的事情。”马托尼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我是个传教的使者,不是来享受的,先生。 只要能让我做自己的工作这就够了,所以我不需要漂亮的柜子和桌子。 我们希望大家在这里感受到的是心灵的安慰,而不是来参观房间的宏伟或者美丽。那可就不是我的工作啦!”他说完耸耸肩。 陈寿礼抓了抓头皮,苦笑着摆摆手:“随你的便,我只是觉得你们住得像我的佃户,太寒酸了。不过没关系,假如你哪天改了主意我再把他们派来就是。” 马托尼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大声回答道:“谢谢你,领主先生。不过我想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们还真是和别的传教士不一样,也和我担心的不一样。”陈寿礼自顾自嘀咕着,身后跟着屁颠的七猴子向新码头方向走。 新码头的地点在保安队驻地崖坡下淮河分道的河岸上。 这里是一处安静的小湾,岸肩不很高,水流平稳、深度适合,也没什么杂草什物阻碍,是马托尼来选址时两个候选地之一。 时逢乱世,考虑到安全的需要寿礼选了这里。而另一处,在两里以外的柳树林边,作为备选地使用。 原本在庄园工场做工的男性大多转到这里被分成两拨。一组建造从码头通往上方的阶梯以及紧邻保安队驻地的仓库区,另一部分在监工带领下修建堤岸和沿岸的木制栈桥。 郑工头手下五名工匠负责这里,工程总管却是马托尼,他每天三次来这里视察,观察进度、把握质量。 寿礼转了一圈感到满意,登上几级新铺设的石台阶,回身思索了下,用手指着对猴子道: “小七,回头你记着找下马神甫,请他在这个地方,这样开一条护沟。沟这边我要建个了望堡和吊桥。明白了吗?” “哦。”七猴子眨眨眼睛:“你这意思是想更保险点?” “嗯,要知道码头修好,既可以便利我们自己,也可以便利匪类。不得不小心呀!如果这里设个哨,一发现情况保安队可以马上赶来增援,那就安全多了!” “老爷心思真是细得很,以我猴子的机灵劲儿都比不上呢!” 听他奉承自己寿礼“噗哧“一笑,道:“小猴子还是挺聪明的,不过你那是小聪明。 记着,小聪明只能顶一时之用,但算不上大智慧。猴子呀,啥时候你既有小聪明、又具备大智慧,那么……。” “那猴子就变成人精啦!” 陈寿礼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工匠们听了他们主仆的对话也都十分开心。“那我们就得改口,真要称呼‘七老爷’喽!”有人打趣地说道。 陈老爷心情愉快。他打发七猴子去马托尼那里,自己背着手摇摇摆摆地往陈家大院来,迎面遇上了一路蹦跳的陈青,叫住问:“干什么去?” “哦,茵姐姐在许老师那里请他画像,派我回家拿团扇去。”青青说着把一把粉色水纱绣荷花的竹筋扇给他看。 “这孩子,前天不是刚画了一幅,怎么今天又去麻烦人家?”寿礼皱起眉头。 “姐姐说前天穿的太随意了,所以今天特地带去一身大红的新衣裳,好像新娘子一样,可漂亮啦!”青青裂开嘴。 寿礼哭笑不得,只好打发他快送去,嘱咐道:“告诉你姐,人家许先生是来教学生的,不是来给她一个人画像的。别打搅人家太久!”青青口里应着,一蹿一蹿地蹦着跑了。 进门立住脚,他叫过看门人朱四,问:“茵儿什么时候出去的?” 朱四张开嘴巴想了一想:“大约一个时辰,刚才还让青少爷回来取东西……。”话没说完,陈老爷已经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了。 他直奔益乐堂而去。分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倒不为别的,他是不习惯那里的精致和秀气。 所以这次威廉同意来办学,他特地命人将淡宁居整理出来给他和朱先生做住所,又叫人给益乐堂重新刻个名字,改叫“意境书院”。 花厅东侧墙被开了门,连着个不小的院子。 这里原来是陈秉仁家,他是陈氏同族,但因父辈兄弟反目成仇致使家道败落,十年前就搬出去住了。 这院子紧挨陈家大院,由于秉仁不肯将祖产轻易出卖,所以一直荒着无人居住。 这次陈寿礼花好大力气以办学大事为由说服,许诺他家四间青瓦房、两亩菜地外,还付了八百块银元。 不过这院落确实不小,前边的房子改成宿舍和教室,后面的小花园还有空地可以留作拓展空间。 现在院落改造的工程由郑工头亲自指挥正轰轰烈烈地展开,原本布满荒草的院子已收拾干净,到处堆放着木料、砖瓦等建筑材料。 威廉非常满意他的新住处,甚至通过翻译表示这么精致的园子自己住实在太浪费等等。但也为寿礼的真诚所打动,因此放下心一心一意地建设学校。 他计划把学生宿舍建在西侧,中间是教学区,东侧是实验室和库房,后面的花园将来改建成植物研究所的标本库房和温室区。 现在他正计划学生的进驻和教员住所的分配,和他的助手林友坡忙得不亦乐乎。 见他俩忙着寿礼也不作声,悄悄地四处看看,又去瞧了刚做好,准备挂在大门口的“农专学校三河分校”的黑地金字水柳木牌,十分满意。 “嗯,有这个东西可像样多啦。就是省府里的大学校也不过如此!”他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一回头,看见三牛正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喊:“老爷、老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呵!” “怎么了这是,慌慌张张地?” “纹香姐请您赶紧回去,说有要紧的事。” 第6章 叔仁的诀别 陈寿礼听了不作声,因为知道纹香为的什么派他来找自己。他转身背了手往家走,三牛急忙在后面跟上。 一路陈老爷也没说什么话,三牛了解了他的脾气,默默地跟着。 陈老爷心里知道纹香要告诉他的结果,却不愿在仆人们面前露出匆忙、不安的样子来,尽量克制着,脚下保持与平常无异的步子。 进门卸了外边的大褂,这才不慌不忙地转向纹香,接过她递过来的湿手巾擦脸,一面问她:“怎么样?” “唐牛回来有一会儿了,我让李三牛找您,却遍地也找不见。”纹香有些埋怨地说。 “我在各处转转。”陈寿礼歉意地拍拍她的肩:“让你着急啦。不过后来怎么样?” “唐牛跟着五爷一直到舒城,后来,街上三转两转就不见人影了,他只好回来。” “嗯。”陈老爷伸手抚了抚头发,心里纳闷,却想不出来老五跑到舒城去做什么。他摇摇头叹口气,丢下句: “只要平安就好,我就是担心他出事。”说完走进书房坐在藤椅里,舒服地向后靠着。“哎!走这一大圈还真有些乏了,让我歇会儿。”说完闭上眼睛好像要养神的样子。 纹香怕秋凉,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件衣服轻轻地盖在他肚子上,然后把茶杯挪到离椅子不远的地方,自己转身轻轻地出去了。 寿礼并没有睡着,他脑子里正回想叔仁前天夜里回来时的情景。 他是带着马托尼和威廉一起回来的,乘坐新购的小火轮从寿县溯流而上到凤凰坡只花了两个时辰,让他第一次亲身尝到了西洋技术的威力。 还没到西陈家集,他就已经在心里为两位洋人选好了新住所—益乐堂,结果这个安排果然让他们十分感动,这样的动力使西陈家集的各项建设开展非常迅速。 但立即有人出来反对了,认为让洋鬼子进来是轻率的,他们的动机令人怀疑。为此他请三太公出面聚集了左近的乡绅,向大家说明自己的观点,指出: “当年的曾帅也曾使用洋人和长毛作战,这说明洋人只要使用得当,他们是完全可以为中国的百姓造福的。” 很快,设立农学院分校的批文拿到了,反对的声音也逐渐低下去。 直到受雇的民工领到薪水,寿礼设立河运公司并公布了客、货运输价格,让大家都了解到这其中包含的利益后,反对者们自然消失了。 有一天,陈担子送来一封叔仁的信,里面含混地说自己遇到了麻烦,需要离家躲避一时,将在明晚夜里回来探望,请留好后门等等。 陈寿礼既吃惊又莫名其妙,问了半天陈担子却是一问三不知。只好耐着性子和纹香挨到次日半夜,悄悄去后门上接了,果然叔仁揣着两手等在那里。 大家避开耳目回到上房,陈寿礼让纹香守在楼梯边,唐牛留在院子里,兄弟两个在楼上低声交谈。 “怎么回事?”寿礼急急地问:“你这是得罪人了,还是欠下债了?” 叔仁“哧”地一笑:“哥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这样的么?” “那、那为什么?……”寿礼迷惑不解。 叔仁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哥,我放在你这里的那几本书看过了么?觉得怎么样?” 陈寿礼恍然大悟,“啊,那些书么,都看过的。有些地方尚不敢苟同。 比如一言以蔽之地讲地主都是靠剥削生活,难道我把地交给没有田土的佃户不是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么?这样刻薄地形容似乎太过了些。 不过,很多地方也讲得不错,尤其是对现今国家情势的分析很透彻。 军阀混战、政客贪婪,没人顾及民生的坎坷和天下的未来,周边列强乘虚而入乃是预料中的事情。不过,五弟,”他注意地看着叔仁的眼睛: “要改变这些非你一人之力可为,也非一时可就的。社会积弊甚深,我们大家都知道,但你个人能为此做什么?个人又怎能与政府抗衡? 我知道山里有红军,可他们人数很少哇。你知道么,这次战争中央调动了许多精锐,几十万的兵力。 现在战争结束,这些兵正好用来剿共。这个时候你去加入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大哥。”叔仁打断他,轻轻叹口气:“咳,我读了这么多书,岂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可总要有人来动手改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不然何为‘革命’呢? 看历朝历代,每次的革命都是烽火中凤凰涅磐再造国家,这次也一样! 我晓得你为我考虑、谋划许多,也期待许多,但是我觉得这样的道路才是我要去尝试的。危险与否、艰难与否,不参加怎么知道?” 寿礼看着弟弟闪亮的眼睛,心里被那颗年轻、热情的心所震动。他不由地想起当年自己差点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大约此刻的叔仁也是同样的热烈和激动? 但如今的寿礼已经不再如过去那样容易激动了。他沉默片刻,知道弟弟已做出了决定自己很难阻止。 即使把人留在家里,也留不住他的心,他想。可寿礼终究没看出来,在叔仁的激动与热切背后,还有颗希望与另一位女子早日重逢的,恋火冲腾的心。 “我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我们是一个团体,为着共同的理想和主义而奋斗的集体。”叔仁的语速很快,他拉住了大哥的手: “在这个集体里都是有着高尚品德的人。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奋不顾身、前仆后继,把自己的青春和学识都奉献出去,甚至鲜血和生命。 大哥,我和这些人在一起做事是有意义的,比我照顾好家庭、土地更有意义!我愿意和他们一起战斗,而他们终于接纳了我。 大哥,你说,这个时候我还能退缩,辜负了这值得珍惜的信任吗?”说完,他把老郑夫妇和他们牺牲的经过讲给兄长听。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呐。”寿礼叹息着:“我们每天面对的就是这田园的风光,满足于眼下的生活,竟不知外边另有番天地!那么,你下好决心罗?” 叔仁认真并且用力地点点头。 “那我就不阻拦啦。”寿礼这样说,叔仁的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你自己的路还是自己决定。”他接着说: “不过在你即将踏上这条路之前,我希望你认真地思索后再决定,不要不顾一切、想当然地行为。 再有,你现在不是单身,有没有想过红菱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她还眼巴巴地盼着你回来呢,难道丢弃人家呀?” “这个我想过,但是我即将从事的事业很困难、也很危险,恐怕很难顾及她。说实在的大哥,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眼红菱。 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也不知道能否书信往来。一切只有拜托大哥费心!”叔仁有几分动情地说。 “唉,真是个傻子!”陈寿礼摇摇头。他们虽是兄弟,但年龄上几乎可以做父子。 他望着自己的弟弟忽然觉得“不知何时再见”的话有些令人心痛,不由地站起来走到墙边,又忽地回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做大事不能有这样多儿女情长,否则三心二意肯定误事。我看,既然你悄悄回来,那么还是悄悄地走。 趁天不亮,莫让别人看到。对外我们就说你去广州学做生意,三年五载回不来。免得惊动些不该惊动的人。 你也知道老二是自私的,你三哥又是官军,谁知道会出啥样事体?不让任何人知道的为好。 我让唐牛带你走,避开大路,这一带他很熟悉。你离开后改名换姓,也不要露出底细。” 他说完抬头吁了口气:“这样,将来你想回来时也有个退步。好歹还有个家!” 叔仁感动地点头应着,听他又说:“你名下的财产、土地都可放心,收益依旧入账,足够他们母子花销,红菱和孩子我当然替你照顾。 哦,告诉你,纹香不久要收房做你的新嫂子啦。她和红菱本就是好姐妹,所以你尽可放心!” 陈叔仁愕然。“大哥不是刚刚在寿县纳妾吗?怎么……?” “书呆子!”他呵呵笑起来:“男子汉娶妻纳妾是正常的,多一、两个有什么要紧?只要养得起就行呗。父亲不也是这样么?” 看来大哥是真地要沿着前人的足迹走下去了,想到这里叔仁苦笑一下。 “你别拿你们那套主义来看我。”好像看出他心思似的,寿礼指点着道:“就算我是个土豪,可算不得‘劣绅’? 办学堂、引技术、减租减息,将来我还要请先生们教佃户最新的耕种方法,要办养饲养场、养蜂场。 我还请威廉帮我从荷兰国买奶牛哩,据说南京、上海的洋场都流行喝牛奶,那东西好卖得很!“他兴致勃勃。 叔仁笑了:“大哥也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呵?吴先生也说你是位进步绅士呢。哦,他是我的引路人。就是他批准我回来探亲的。” “是这样?”寿礼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的同志。“那么,这个吴先生是你的上司?” “是领导。” “嗯,能这样评价我的一定也是位有眼光的人!”寿礼很高兴:“我的弟弟和这样的人一起共事,多少让人放心呐。” 听他这么说叔仁十分高兴,拉住他低低地告诉说:“明天你就让陈担子回六安去,吴先生要收他做徒弟。” “做徒弟?”陈寿礼惊讶地看着他:“这家伙居然好福气啊!好,正巧我打算在六安置办一个家呢,就让他在那边给我找合适的地方,你看如何?” “这最好!”叔仁一拍膝盖:“再托吴先生给找位管家就更妙了。” “哼哼,你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不过这个管家我想还是派个人过去做,比如五福的女婿郭二林就不错,让他带小草儿住到那里去。 以后要常通过六安做生意,请个帐房先生倒是真的有必要。” “那也行呵!” 陈寿礼看了弟弟一眼,埋怨道:“你呵,我本来多希望你能到六安去主持局面呢!”他咂了一下嘴,想想说: “虽然知道很辛苦,但不能留你。今晚就走,来,我带你去看看红菱,然后让唐牛送你。他如今也领了个治安员的差事,到处走动方便,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他先让纹香把唐牛叫上来,低低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领着叔仁下楼往红菱现住的西院来,到了门口让纹香守着,自己和叔仁走进去,在墙角往正房那里瞧。 只见昏黄的灯光映着个女人的侧影在窗纱上,竟是红菱还没睡。陈寿礼凑在他耳根悄悄说:“小英儿说她天天弄到这么晚,早了便睡不着,爬起来做小孩子衣服。唉!” 叔仁觉得有两行泪水沿着鼻翼在流,抬手用袖子抹了一下。忽听里面那人说话:“小英、小英,你醒醒。我好像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不会是他回来了?” 只见影子一闪,房门半开了,里面的人朝院子张望着,这边两个人忙向黑地里退了退。“您想五爷了?这么黑的天,连月亮也没有,哪有‘他’呀?” 小英儿关上门,在屋里劝道:“都后半夜了,也该歇啦。您肚子里孩子可受不了呢。” 红菱叹口气:“唉,我总觉得他这两天要回来。这个冤家,不知现在和谁困在一处呢。” 英儿的声音“噗哧”一笑:“您又瞎想了,咱们五爷哪里是这样的?到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回来了,这会儿想也是白想。好啦,快躺下,别劳神太过,他在外面知道了,那才担心呢!” 说着话把灯吹了,听里面又叹息了几声,渐渐地没了动静。 叔仁很想走到窗前去,却被他大哥拉住了。“见了面你还能脱身么?”他说。 叔仁只好跟在后面回来,在书房里提笔给红菱留了一封信,请兄长转交。这时唐牛斜挎个包袱出现在门口。“都准备好了?”寿礼问。 “是。” “那就走。你自己多保重!” 兄弟俩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叔仁猛地放开,扭头大步冲出房间。唐牛看眼老爷,立即跟了上去。 寿礼独自在房里站着,一声不响。直到纹香重新出现在他身边,轻声说:“五爷走了。”说完,用纤长的手指抚摸着他手臂上被泪水打湿的一片。 她并不了解今晚的事情,但从兄弟俩的行为和神色上看,定是有了什么大的变故,且这事极机密、不可让任何人知晓的。 她就这样和陈老爷相互依着站在那里,半天功夫忽听他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哎呀,忘记嘱咐一句。这哥俩要是在战场上遇到了,那可如何是好?” 纹香感觉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了下。 第7章 夫人被绑票了 中原大地的硝烟尚未散尽,入侵者的铁蹄声已经传来。日军的进攻击破了刚归顺易帜的东北军的抵抗,很快敌人的骑兵就已出现在热河草原上了。 城市里到处沸腾着激愤的呼声,要求积极抗击侵略的文章不断出现在各种报刊。文辞激烈、情绪高昂,使得地方政府承受着极大压力。 军队正向指定地点不断开拔,他们奉命征剿各地蓬勃兴起的赤色武装,却不得不经常被命令掉头前往城市去弹压抗议与示威的人们,因为据说这之中混杂着闹事的赤色分子。 偏远的西陈家集却几乎没有受到影响,生活还是照常延续如同大河那样从容不迫。 洋人最大的好处是做事认真,他们干什么都要有个计划,每天的进度甚至用尺子量,少一寸也不行。 不过这很合乎陈老爷的胃口,也正由于这种态度,码头、学校和教会的工程全部按时完工。 小火轮也从下游开来,拉响汽笛进驻了从不与外界通航的村庄。 当周围村庄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搭乘这新鲜玩意前往寿县、淮南、蚌埠时,大批的银元和钞票滚滚流淌着进入了乡绅股东们的荷包。陈家的威望在当地如日中天般地升起。 元旦刚过,三太公隐退,正式把村长和族长的位置让给了陈寿礼。 陈老爷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他继寿春和霍县之后,又在舒城、六安和合肥购置房产和店铺,在蚌埠开设了粮食交易所,正考虑把触角伸到安庆。 但他做买卖,目的还是为支持农业改良的理想,因为无论办饲养场,引进国外优良品种的牲畜、家禽,还是研究新的水稻、小麦品种,那可都是要钱来堆积的! 他决定再购入大船、快艇各一艘,前者命名为“淮清”,与先前的“淮澄”一起并入河运公司,快艇则专门供自家往来用。 农学院已经启用,现有三十多名学生在这里实习。 陈寿礼真的兑现诺言给他们安排了实验田,非常满意的威廉作为回报派出几名得意弟子,在马托尼带领下走遍全村绘制地图,然后做出了个详尽的水利规划。 现在陈寿礼正把各处富余的人手集结起来,由唐牛做领队,在马托尼的指挥下开始着手准备进行水渠建设。 全村都为这件大事捐了款,因为通过今年的水灾让大家很容易理解水利的重要性。仅陈氏一族就拿出三千七百块银元,其中大半是陈寿礼出资的。 天下仍不太平,半个月前有伙人号称“西天王”的人马,大约四十来人,竟然攻打周家桥,把九十高龄的周老太爷吓得一命呜呼! 临走洗劫了警察局,还打死两名警察,放跑关押中的犯人。崔警长外出公干躲过一劫。后来传说“西天王”就是前年劫持陈仲礼结果被关进大牢的陈天魁! 寿礼听说后非常紧张,立即和卢虎等人商议,决定请来尚未归队的“淮西营”副排长郭如同,带领刚养好伤的十三位弟兄组成卫队进驻陈家大院。 带着部队在六安协助保安六旅维持治安的仲礼得到消息,立即让排长卢天合、班长梁二带两个班赶回来协助。 卢天合预备顺便和英英完婚,梁二则带队去了凤凰坡警戒。然而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寿礼动身去寿春,一来和田玉清(一清还俗后的俗家名字)团聚,二来安排大舅哥田聚自本月起正式接管城里的生意。 半路上他回庄子住了一晚。不管怎样贤惠毕竟陈林氏也是个女人,对丈夫纳妾嘴上不说心里总要别扭的,陈老爷免不了殷勤安慰一番。 就在前一个晚上周老太爷过世,因姨太太和媳妇陈周氏的关系,所以周家派人来报丧。送信的到西陈家集没见到寿礼,便赶来河西庄子。 寿礼听说事情闹这样大,且听说姨太太昏厥,仲礼不在,陈周氏也不好离开,他既吃惊又头疼。 陈林氏便和丈夫商量代表陈家去看看,寿礼对周富一人品极看不上眼,不过想着可以让夫人走动、走动舒泛下,就同意了。 都以为土匪来了就走没有常性,谁知这西天王陈天魁是行伍出身有些小计谋。 他听说周老太爷死了,立即带人到镇子附近埋伏,专门等候绑那些来吊问的肉票。 夫人这一去就被扣住带上了山,跟从的人被放回来,带话说:“老账、新账一起算。七天内拿五千银元来赎人,否则还个尸首,另一个卖了去做姐儿!” 他要卖的是陪在夫人身边的娟子。 好在被放的这人急中生智,央求说:“好大王,我们老爷现在寿县,您好歹宽限几天。他不回来我们做下人的哪里去找这许多银元哩?”这才又多讨了五天。 陈寿礼闻讯立即从玉清的床上跳了起来,把整夜的温柔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夫人必须救出来这不必说,何况还有一个阿娟! 这丫头虽不似玉清的柔美,也没有纹香那样耐心和体贴,却是做事干脆清爽极令人放心,且大事上从来有是非主张,陈寿礼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 这两个女人哪个也丢不得!他主意已定,立即让玉清点亮灯,备好纸笔写信。 第一封信给在凤凰坡的刘忠合,让他以自己名义写信陈天魁,告诉他凑到三千大洋,余下两千需些时日,请他看在老交情面上稍待,且不要亏待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 另请刘先生设法打点陈天魁身边的人,因为他断定此人自以为是、变幻无常,下属里定有不服的。只要蛋有缝隙,事情就有了成功的把握。 第二封给高塘陈家,不但告诉他们此事,而且请求帮忙。土匪把绑走的人带往山里,留话说要在马店交换人质,所以他请陈家让马店的吴掌柜协助接应。 第三封信自然给陈仲礼,请他速派兵一队,秘密地赶到马店和吴掌柜接头,但不要暴露军队的行踪以免土匪发现后狗急跳墙。 这几封信他写得很快,然后立即让门外侯着的田聚派人分头送走。 回到床上坐下他还觉得心头突突直跳。玉清看他心神不安地觉得心疼,劝他:“老爷,辰光还早。先困觉,有啥事体明早再讲。” 陈寿礼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躺下,却怎么也不能再入梦乡。次日天光刚亮就悄悄起身出来,叫了唐牛和小七,让他俩准备和自己赶回凤凰坡去。 回到房里,见玉清正在把换洗衣服放进竹笈箱子里,很不好意思,说:“我、我把她们救出来再赶回来。” “不好这样子的。”玉清没抬头地打断他的话道:“夫人自然比我重要,侬去办好了,我晓得轻重。以后咯辰光还多的,我哪里计较? 再说人命关天,这样大咯事体侬弗亲自出面反倒栓在我这里,让人家知道了才要骂我年纪轻不晓事呢。” 她轻轻地说着,令陈寿礼既感激又感动,上前从后面用两只热乎乎的手搂定她的腰肢,叹口气说: “本以为可以多陪你几天,谁想又出这样的别扭。你能大度最好不过的,只是又要独守空房了。” 玉清扭过身来,回头抱住了他的颈子,将脸靠在肩上。“侬这里厢去要小心,那些人很坏的,莫叫人家算计了去!”说着嗓音哽咽,泪珠噼噼啪啪地滚落下来。 寿礼见她这样越发拥抱得紧,大有不舍离去的意思。最后还是唐牛在窗外瓮声瓮气地问说:“老爷,七爷回来了。汽艇已经备好,咱们现在就走么?” 听这个话寿礼只得轻轻推开她,伸手拍拍面颊安慰说:“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弗要,”玉清摇摇头:“倘若办得成功,老爷一定记得在夫人身边多陪几天。大难之后没得贴心人,那样女人的苦处是侬体味弗到的。” “好,我记得你的话!”寿礼点头允诺,出门将手提箱交给唐牛拎着,自己上了等在门口的黄包车,让他俩坐后面一辆,大家赶到北门外码头去。 小汽船“淮兴”停靠在安静的码头,吃水不到三尺,速度却比那两条大船都快。 刘先生和从家里赶来的卢虎、被派来凤凰坡警卫的梁二、周家桥镇的警察所长老曹以及本地警长鱼浑水等都在庄园岸上接着。 刘忠合算定他会急火火地跑回来,所以掐着时辰同他们在这里恭候。 “就在门房说,”陈寿礼说:“我不进门。说完直接走水路去高塘。”大家在门房里围坐。 刘忠合先开口道:“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着急,所以聚在一起商量对策。看用个什么法子把夫人她们平安救出来。 方才我们商议,无碍乎交赎金和武力夺取两个法子。但勿论哪种办法都有风险,确实难办。不知老爷心里怎么打算,可否说出来我们议议?” 屋里安静下来,只听见码头上水波轻轻地按着节奏拍打船身。寿礼抬起头来环视一圈,苦笑: “在下家里的事有劳各位啦。要说好计策我也没有。昨日派人送的信可看了?” “是,我已按吩咐派老蔡去送信。没得你许可,我做主先从柜上提了五百大洋和三百元钞票让他带着。我是想先稳住对方,得便也买个人情,让她们少受些罪过。” 寿礼听了立即说:“你做得对!陈天魁我们是打过交道的。那是个无赖,胸无点墨,也没多少智谋。 我们先做出姿态来稳住他,便好打定主意搅这场戏。钱无关紧要,捉住了他自然回到我们手里。这时候若舍不得,只怕捡个芝麻丢了西瓜。” 说完正想把自己写的另两封信内容告诉他们,话到口边仔细琢磨,为稳妥起见又咽了回去。他怕泄露出去反而误了大事。 “曹所长。”他招呼道,曹警长是两个月前升职的,听到他叫自己,忙从椅子上向前探探并答应了声。 “这是我和陈贼的私人恩怨,理应由我解决。 但在下担心这小子还嫌本钱不足会再次偷袭周家桥杀个回马枪,所以警察弟兄们的主要责任是保护好镇子,卡住他们往三河原的通道,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能放心对付他了。 所以,我建议调徐庄、林庄和谢家集的保安队,集中到镇上,加上区队的力量足以配合你们担负起这任务。 只要他从别处得不到更多油水,那他就必须和我打交道。 一旦他的案子破了,老兄也有参与围剿、防堵的功劳,明白了么?” “嗯!”曹所长当然明白,也理解他不想警察插手的原因。于己没有冲锋陷阵的危险,有功可以抵去周家桥被匪徒们大闹的疏失,不失为补救的好办法。 于是他连忙应承:“明白、明白,我回去就安排警戒周家桥、在松林坡设卡,保证他们一个也进不了三河原!” “好!还要请鱼长官派几位弟兄来协助保护本庄。” “一定、一定!这个不消吩咐也应该的!”鱼浑水连连鞠躬,一边媚态地打算表示些什么。 寿礼已经不再看他,转向刘先生继续吩咐:“我在高塘等陈某的消息,我猜他不会让咱们太悠闲。人数太多会引起注意反而不好。 只要卢虎带两个精明的弟兄跟着就行,其他人先留家里。“说着拿眼睛看了看梁二。 刘先生会意,拦住正要表白的梁二话头说:“那我们就在家等候老爷吩咐,您最好多带一、两个跟从,这样方便往来联络。”寿礼不说话,点头同意。 大家告辞。刘先生派人往老霍家叫来些包子、馄饨送上船去,又指派人给少爷送消息。梁二在他身边急得抓耳挠腮插不上话,好歹得空一把将他拉到旁边问: “老刘,你啥意思,干嘛拦着不让我说话?三老爷派我回来可不是坐冷板凳、闲剔牙的!怎么闹半天我没什么事做?” 刘先生“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小声说:“你梁二哥如今已是枪炮底下出生入死过的人,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难道没看出老爷的计策来么?” “计策?什么计策呵?” 刘忠合嗒着嘴巴,做出失望的样子。“唉,我还以为你被三老爷调教几天就聪明了呢,原来还这样木讷。”他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告诉他: “老爷这是在用计。你想,明着调动你们假如让土匪探子知道了,夫人会怎样?所以要你们暗地里悄悄走。 你的人做好准备、穿上便衣,今夜我派两条船载你们去高塘。” “照你这么说,老爷还是想动家伙?” “不管动不动,咱先备下。那家伙的就像老爷刚讲的,没啥计谋。咱先稳住了,找出缝隙,然后就好下手抄他一把!” “哦,好、好。”梁二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我还以为……,要这样还差不多,至少弟兄们有事做了。那我回去准备、准备。” “记着,不要露出马脚被人识破了!” “明白、明白!”梁二挥挥手,匆匆地向庄子里跑去,很快消失在人群后面,只看见他肩头的枪管不停晃动。 吃过馄饨寿礼又请刘先生上船来秘密地议了阵子,这才启航开船。小汽船冒出鼓鼓青烟,“哗哗”地冲开水波,向高塘方向开去。 第7章 水手黄敬 寿礼想透透空气。他走到舵室门口,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拉着门口的扶手向前看。 两岸景色迅速往身后倒退,侧翼划开的水白花花地翻卷起来,从船头朝斜后方荡漾开去。 他按住被风吹卷的遮阳礼帽帽檐,试图压过机器般地大声说: “小唐,这东西真好,比咱们的木浆可强多啦!你看它在河里跑得多快?比骑马还快!这下和你家柳儿有的吹牛了?哈哈哈哈……。” 唐牛本想替他打伞,不想迎面风大根本用不着,只好抓了在手里。听他和自己打趣既不好意思又十分惊讶,摸摸后脑勺笑道: “您又拿我开心了,夫人还没救出来,老爷似乎一点儿也不愁呵?” “有什么可愁?愁就能救人吗?再说,姓陈的不过是个匹夫,为他不值得。我已布下了罗网,要捉这支讨厌的乌鸦呢!” “啊呀,老爷不是要和他谈条件么?” “哼,怎么谈?他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寿礼冷笑: “他去袭击周家桥,本想敲周家一记大大的竹杠,阴差阳错抓了包括夫人在内的六位周氏亲戚,既要让各家出钱来赎人,还要特地向我报上次抓他的仇。处心积虑呵! 我要是这会儿什么都听他的,那就得把前阵子赚的钱全赔进去怕还不够。咱们大家和那么多乡亲几个月的辛苦,岂不是全便宜了这贼厮?哪有这样事? 我这次不但要救人,而且还要再捉他一回,看他服不服气!” “老爷这不是斗气么?和他这么个家伙?” 寿礼摇摇头:“其实这人虽做了土匪,但是你三哥和小四子都说此人是个猛将,我也觉得他只是没出路才上山入伙的。 若他还愿意做人,那再好不过。否则,有一、有二,难道还能有三?” “原来这样。”唐牛明白过来:“老爷还是有心想收服他?” “收服不敢说,起码让他知道忌讳,不至于随意鱼肉百姓就好。”寿礼说着,自己咂了下嘴。 “小唐,柳儿也不小了。那么个水灵灵的人儿你小心被别人抢先!”他带着笑意看看唐牛。 “不怕,俺俩的心思连在一起呢。再说大伯也知道。” “话虽如此,还是尽快。”寿礼眼前忽地闪过二弟仲文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他皱皱眉马上让心思转开,吩咐说: “哦,你去告诉卢师傅,待会儿上岸的时候千万别露出家伙来。要在船上包裹严实了。”唐牛巴不得离开刚才的话题,答应声下去舱里。 “我以为东家只是一方地主,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胸怀。”一个声音说道。 寿礼吃了一惊,转着脑袋看了一圈,除去舵室里那位年轻、有着一身结实肌肉的年轻水手外他没看到别人。于是问:“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 那人笑笑,并没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老实讲,东家可不像你弟弟描述的那么古板,我倒觉得这性格才真是你们陈家人的性格哩。” “我弟弟?你指的是?” “陈叔仁。”对方咧开大嘴,被烟灰搞得灰突突的脸上显露出一排烟草熏黄的牙齿。“我和他曾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只不过学校嫌我捣蛋,没毕业就给轰出来啦!” “哦?原来是叔仁的同窗呵。”寿礼微笑着,心里却有几分警惕,他不知道对方所说的“捣蛋”是什么意思。 水手却大大方方地将手在工装裤上抹抹,向他伸过去,自我介绍说:“黄敬,以前的名字叫黄鹏,安庆人。” 陈寿礼客气地拉拉他的手,感觉相当坚实。他忽然想起叔仁给自己看的册子扉页上曾经见到一个毛笔写的“鹏”字,于是立即明白对方的身前身后了。 “真没想到,黄先生怎么说也曾是个读书人,为何来这大河上做水手?”他问。 黄敬目光望着前方的河道,笑笑说:“小时就在江边撑船,对水性熟得很,只是后来跟着母亲改嫁才有机会进学堂。 可能天生的,对不公平的事忍不下去,把校长得罪到家,只好出来自立。 做过好多事,最后还是觉得码头和船上的活计比较合我心思,于是去轮船公司应聘。因为学过英文,所以受洋人师傅看重,教会我怎样开船、维护。 不过公司闹罢工以后依旧待不下去,正好东家向洋人买船说要请人,洋师傅就介绍我过来啦。 其实来之前也并不知道东家是叔仁的兄长,这是刚知道的。”他镇定地娓娓道来,好像这些是很自然的事一样。寿礼明白,他大约是因为煽动罢工的罪名被解雇的。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下去?” “走一步看一步。”黄敬够着头瞧瞧窗外的河水形势,拿起个话筒来喊:“大龙,莫添柴罗,这里水有点浅,我要把速度放慢些走!”然后将话筒撂下接着说: “也许就这么干下去,也许有其他机会试试也不错。总之人是活的,只要能够靠双手吃饭,没啥见不得人。你说对不对?” “嗯,有道理!”陈寿礼点点头。他忽然放心了,因为这小伙子看来是个直爽、诚实的人,大约叔仁交的朋友应该不会有错。他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 “想挣钱容易,关键是动脑筋、想主意。我有这么个家业也是前辈人和自己动手、动脑的结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种人只知道拼命卖苦力,那是傻实诚,靠天吃饭、守着眼前那几垄地永远没法子翻身。 还有种人知道琢磨怎么种得好、种得巧,利用各种机会去发财路。这种人是能看准方向做事的聪明人。 你且安心好好做,既会开船想必也懂机器罢?我已经有三条船,还要买机器磨坊。以后你老弟尽可在我这里挣钱。 你既是叔仁的同窗,我必不亏待你。就是帮你成个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黄敬听了哈哈大笑,摇着大脑袋乐个不停。“咦,真没想到。我只知道你是位和气的地主,却不料你竟然也很有思想!”他惊奇地说。 “地主么?”陈寿礼也笑了:“我承认自己是个地主,没法子,生下来如此。不过我可不认为自己是个‘土豪’或者什么‘劣绅’之类。 至少我没想着怎么把佃农手里剩的几粒拿过来抵租米,那是不入流的做法!”他鄙夷地翕动下鼻子: “人都以为地主只要待在大房子里舒舒服服地等着佃农来交贡,哪想到我还得四处奔波呢?” “为啥?” “什么?你指什么?” “我是说,你四处奔波都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多啦!”陈寿礼干脆站到舵室里面来,掰着手指头跟他说:“你看,佃户遭灾,春青黄不接时有没有吃的要关心; 播种季节种子又是大事,有些贫户不得已将种子也吃了,那他时令关节拿什么下种? 吃的都保不住,这些人家的子女还有心思去学堂念书?这不都是要动脑筋、想办法解决的?我为村首,有这样的义务啊。 不但要保住农户的命,还要去说服其他大户多行善举,帮农民度过难关。你来这些日子也看到我修码头、开公司、做生意。 其实那不仅是出于我家的利益之需,还可以使一方兴隆。 天灾战乱无法避免,那总要给大家寻条活路,让人能变换些钱财、粮食,才可以继续活下去。是不是?这也好歹是个贴补嘛!” “不错。”黄敬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可是,这天下的富人未必都有陈老爷一样的心胸,否则哪还有那些个为富不仁、压榨盘剥的情节? 民国早就说‘民生、民主’,何曾真正实现过?至今依旧是少数有权势的人说了算,离‘天下大同’还远得很哩。那又怎么办? 那些没有‘陈老爷’的地方,可能现在正在饿死人、吃树皮、卖子女。难道就没法子可以救?”他自问自答地说着: “一定有办法。但不能靠你陈老爷,毕竟这样的地主太少!” “是的。”陈寿礼苦笑着叹口气:“我在寿县看到有淮北逃难来的很不少!我可以施粥、可以舍药,但我帮不了他们的运数。 毕竟我个人的力量救不得天下,我也只是个小小村长,如同沧海一粟般渺小呵!” 过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在琢磨自己的心思。前边已经隐约可以看到高塘镇外那座高大的拱桥了。 唐牛从舱里探出脑袋来叫:“老爷,快到啦,您下来更衣!” 寿礼答应着走到舱口,回过身很突然地问:“不知叔仁在哪里,他该到地方了?” “放心。”黄敬全神贯注地看着前边,伸手把速度手柄拉了下,说:“他早到了,据说很勇敢。身边朋友很多,你不必为他担心。” “哦,那就好。”寿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踏、踏”地走下去了。 黄敬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在嘴角微微地浮出一丝笑容。对刚刚从锅炉房上来的助手道:“大龙,让压力慢慢降下来。咱们要靠岸了。” “好。”大龙转身要走,又有点不安地看看他:“你们谈了?他怎么说?不会去告发?” “放心!”黄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不会干这种事的。他能把自己最爱的弟弟牵连进来,而且我认为他也不是个喜欢乱讲的人。 咱们应该可以在这里呆下去,利用这船上的便利把交通站尽快恢复起来。 他不但不会告发,相反会在某种程度上保护我们。只要咱们的行为对他而言‘不过分’就行!”说完他自信地笑了。 陈仲礼比他哥哥早一小时到高塘,笔挺的草绿色校官军服,领子上两颗菱形星徽标志着中校军衔,宽阔的牛皮带上佩挂镶绿松石手柄的左轮手枪,鞣革皮靴锃亮耀眼。 “三弟,你这样子果然是中央军气派!”寿礼欣喜地打量着他。“哎,对了,你来信不是说不想干了,要回地方么,怎么……?” “嗨,别提了!”陈仲礼坐进太师椅里,接过陈家伙计递来的茶水,一脸无奈地:“本来是不想干了。妈的老子拼死拼活打仗为的什么?最起码该给个公平! 五十五团那个姓胡的兔崽子放弃阵地、临阵脱逃,害我背靠大河独立支撑,一个营抗人家两个师兵力,多死了三百弟兄。 要不是留了后手,我根本不可能把这剩下的一百来人带出去,连我腿上还中一枪。不是小四子忠心救主,我现在就在淝河底喂鱼啦。 可你猜怎样?那个乌龟买通了上司,只把他调离而已,毫毛都没动一根,气人不! 我看透了,什么英雄、勋章,有屁用!死去的弟兄们能活吗?那些受伤、阵亡的谁管了? 还是我自己掏腰包发的抚恤哩,他们看死人就好象一段木头,哪个放在心上? 打来打去都是当兵的倒霉,上边长官借机会发横财、捞实力,真是站在尸山血海里做买卖。没天理、良心呵! 大哥,我在战场上看着那些倒在我阵地前的尸首想,这些人许是佃户的儿子,和我的人不一样嘛,大家为了什么拼刺刀呢?不明白、真不明白。” 仲礼用手掌抹了一把面孔:“军座不让我走,叫我做直属团的副团长,把这个营也原封不动编进去。 现在让我带队来协助保安六旅,说是维持地方治安、防止赤患蔓延。哼,实际上是要为新征剿做战役前准备。 我们军现在改编成剿匪右路军第一纵,这个团是司令的看家队伍,不轻易出手的。” 陈寿礼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时点头叹息,深感仲礼经过这大半年战场生死成长了不少,显然已经不是那个傲慢、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了。 他注视着弟弟唇上刚蓄起来的那道一字短须点点头说:“难为你啦老三!看起来你可真经历了不少,有风雨也有凶险。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上一柱香告诉先人们,咱家也出了个带兵的武将啦! 呵呵。看这身军装多神气,这漂亮的手枪,胡子也蓄起来了,讲话也粗声大气,你完全是个带兵官罗!” “是呵,三哥这样子真是提气得很。只怕土匪见到,吓都吓软了呢!”陪同在座的陈述元开玩笑地说。 他后面站着的敬姑娘听了噗哧笑出来,陈少爷回头看她,笑问: “怎么,我说的不对?”他经过敬姑娘几个月来的治疗、调理,不但眼睛闪亮有神,而且言谈中气也足了不少,走路再也不需要人来扶了。 “不是,我是在想三哥现在就吓得人脚软,那么当上将军以后会怎么样?”敬姑娘用手帕掩着嘴道。 “一定瘫在地上做泥巴罗!”大家都哈哈地大乐一场。连刚走进来的陈家太太也忍不住莞尔。 第7章 寿礼故作镇静 “你们兄妹真好性格,出这么大事情还有心思玩笑?要是别家急得在那里跳墙哩!”陈家太太半嗔地皱皱眉头。 “有什么可担心?”寿礼摆摆手:“太太不知道,这土匪头子是和我们家交过手的。”说着看了一眼仲礼,见他有些脸红。 “上次被我们略施小计捉去县里大牢,现在跑出来还想讹人报复,这回必定不能便宜了他!而且有三弟这样的战将坐镇,还怕小泥鳅翻了江不成么?” 仲礼见他这样说,心里很感激大哥,点点头说:“维护地方治安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义不容辞! 就是别家出事也一样,况且这回还祸及到周家六家亲戚,附近村镇也多少被害。鸡飞狗跳、民生不宁,怎么能安心过活呢? 更令人担心的是这股匪徒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有消息说他们还自称红军的独立大队。 虽然这是放屁的话,但假如真与赤匪同流合污,那么三河原周边只怕从此无太平了。 所以我立即赶来,是要快刀斩乱麻,在他们没有进一步行动前清除病灶且不留后患!” “善哉!”陈家太太念了声,又担心道:“不过人在他们手里,这动刀枪地干起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母亲先别担心,”陈述元说:“大哥和三哥到这里就是要商议个妥善的办法。你且先去照顾厨房里,等会儿议完了,我要请大家尝尝陈家厨子拿手的好菜呢!” “好、好,那你们商量,我去忙。”陈家太太说完带着丫头出去了,屋里气氛紧张起来,其实有哪个不会为受劫持的亲属担忧呢? “这件事,我的考虑是文、武兼行。既要将人质救回,且不能放了土匪逃脱。 三弟来了甚好,我们大家一起商量看看有什么好办法来妥善解决此事。”寿礼先开口打破了寂静说道。 “行军布阵小弟略知些皮毛,不过和匪帮打交道当是另种说法。”仲礼思索着回答,他说话的态度和过去截然不同,让敬姑娘大为惊奇。 “按大哥的意思,我已经派侦察排的两个班化装去马店。他们会分成若干小组,先查探周围匪情,包括对手的人数、装备、住址等等。 另一个排随后出发,迟一、两天和先头部队会合,也是化装潜入,带三挺机关枪、一门迫击炮准备剿匪时使用。 和我同来的骑兵班,为免人注意留在孙家寨住下了。身边只有几名传令兵、马弁和小四子,共五个人。 我是这样想,马店周围能藏身的无碍乎长山、徐山和安山。长山和徐山地方都不大,狭长,没有险要,我估计占山为王的话肯定要选山高林密的安山为好。 所以侦察的弟兄主要分布在从马店进入安山所必经的谢店、张井、小杨浦,还有一组到南坡的大吴庄去,那里是离安山最近的村子。 如果山上有匪徒,百姓不可能不知道些情况。他们最可能藏身的地方该是主峰弥陀山。这山西、南两面落差大,比较陡。 据说只有东、北两条路可以到山顶。山上本有座弥陀寺,以往和尚都是走东边。寺院的后门通北坡,有条不易发现的小道可以去后面的观音台。” 寿礼听得呆了,不解地问:“三弟,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以前去过?” 仲礼得意地笑了,一刹那又现出以往那副骄傲的样子来,但他马上收敛并笑着解释:“我哪有功夫跑那里去闲逛? 不过兵马先行需要情报消息,恰好我部下里有几个当地出身的弟兄讲得清清楚楚,这次我把他们也带来了。知己知彼定能取胜而还!”说完端起茶杯低头吃茶。 “咦,真个是不一样啦!”敬姑娘惊奇地叫起来:“等回家让人瞧瞧,怕三嫂都不敢认你了呢!” “四妹拿我玩笑,且小心被人看出行藏,半路上的媒人又被追回去!” “呸!真是不当好人心!”敬姑娘站起身就走,被陈少爷拉住,劝道:“一句玩笑,人家还没恼自己怎么倒禁不住了?” 说得她哑口无言,又想听他们继续议下去,便做出负气的样子嘟起嘴来背身站着。逗得仲礼哈哈大笑。 “喂、喂,老三,你接着说,你打算怎么办?听上去这山似乎不易攻打?”寿礼有意转移大家注意力,便催促着问他。 “唔,是有几分不易。”仲礼擦着眼角回答: “我估计那厮在后山—就是观音台—上边还有座小寨,主峰出事他就可以往那边溜,兔子打洞两头方便。观音台上原来修有尼姑庵,这厮想必可以利用。” “现在关键是弄清楚他们的情况,否则咱们在这里再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寿礼吸口气,眉毛拧在一处道。 “老爷,我觉得咱们该尽快动身到马店去。那边离得近,既便于发号施令,而且还能尽快得到消息。”坐在靠近门口末手的卢虎建议说。 “卢师傅说得对!”仲礼点点头:“这是打过仗的人。不过咱临走要订个章程,下一步怎么做,怎么才能周密仔细不露马脚。” “对、对。”寿礼表示赞同:“我临来嘱咐过警察所的老曹,他会集结周边村庄的保安队防堵,以免匪徒窜进三河原捣乱。 另外梁二今晚会带他那个班到高塘来找我们,这样咱们的力量就很不小了。” “我看这样,”仲礼看看大家说:“高塘就是我们的兵站和供给点,所有信息的传递都通过这里。 咱们分成两路,大哥明日一早去马店和他们谈判,争取时间。这是明的。我今夜出发,带队到张沟村北小燕儿山上集结。 我手下有个弟兄家就住那一带。这样可以避开土匪的耳目,免得惊动他们。这是暗的一路。如何?” “好,就这样办。”寿礼同意,转向陈少爷:“我们到马店住在旅店,有消息就通过吴掌柜告诉小七,他们再设法传递给我,也免得把你家也扯进里头去。” “您想得周到,就这么办。”陈少爷感激地点头同意:“那么我写个条子,让七先生带上去见老吴。” 仲礼将门外的七猴子喊进来,问他:“都听见没?”猴子点头没吱声,只羡慕地盯着那支手枪。 “那你辛苦些,拿了条子今晚就和我一起走,先一步投到吴掌柜那里去。记着,传递消息的时候要避开人的耳目。搞不好镇上有土匪探子!” “我记得了!”小七朗声答道。 初更过后,仲礼带上他的人先走,去和隐蔽在孙家寨的骑兵汇合,然后带领他们迅速往小燕儿山去了。 寿礼第二天早上从容不迫地用过早点才出发,刚出镇口就遇到蔡五福派回来送信的人,说管家已经和土匪交涉过,还上山探望了夫人们,交给陈天魁五百大洋并获得了三天延期的许可。 “土匪有多少人?住在哪个山上?”寿礼关心地问。 “听管家说约摸有个二、三十人,半数有枪。哪座山不清楚,因为是蒙着眼哩。不过,他看见院子里有扫地的尼姑。”来人答道。 “哦?”寿礼目光忽地跳了一下,想想仲礼的话,心里恍然明白些个。 点点头吩咐他回去把情形报告给刘先生并请他和周家联系,让那几家也先送部分赎金来,免得土匪见不到好处起急再做出对人质不利的事情。 来人答应着离开了,寿礼催促大家赶路。实际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下个时辰里会发生什么,或者有没有变故等等。只从紧闭的嘴巴和绷住的表情上看出他心里的紧张和忧虑。 和陈老爷猜想的一样,陈天魁并没把人质安排在主峰上而很狡猾地藏在观音台尼姑庵里,他特意分出三成兵力看守着内外以防意外。 尤其女眷,分别指定尼姑照顾。威胁说如果发生什么,比如人质寻了短见等等,就拿负责的尼姑杀掉。 他想用这种办法来确保安全,然后逼迫这些“送财童子”的家人乖乖地交出钱财为她们赎身。 还有个考虑是假如主峰上的老营被人家攻破,或官军打将上来,他可以带人从后门溜出去,逃向观音台。 那里虽然山没有主峰高,但是更陡峭,只有东南方向鲫鱼背上一条路可达,而且抢来的粮食、财物也大多运到了这里,守住路口就能抵挡几个月甚至半年的。 庵墙是用不规则的大石头垒砌而成,两侧抹泥,厚近三尺。只要没有火炮等重武器,任何武装对这里都束手无策。 陈天魁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娘的,上次那么轻易就上了他们的当,这回无论如何要小心些才好!”他想。 刚开始几天里他派自己的二寨主陈水旺去守尼姑庵,这家伙自号“二郎神”,原先在徐山上落草,被陈天魁收容才一个多月,是个有名的花寇。 他不敢公开违抗陈天魁的禁令,所以没碰人质,但尼姑可就倒了霉。庵里原有五名女尼,除去一个年纪大的以外全被二郎神和他的手下糟蹋了。 这帮家伙竟不怕地狱天谴,公然地白日里聚众淫乐,在佛像前颠鸾倒凤。 后来三寨主知道这事报告给陈天魁要求他出面制止。陈天魁咬牙琢磨一会,劝道: “老三,这小子就这德性,见女人走不得步子,拿他怎办?总比他把人质拖出来乱弄好,那咱造的孽更大啦! 这几家都是有名的豪门,他们的家眷被玷污了,官兵不想出面都不行。 所以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碰人质!你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可不像你、我是做过官兵的。 那无赖地道个土匪,咱不能要求太高。何况半数弟兄还是他带来的呢?忍忍。” 要没这二郎神加入,他力量便削弱大半,只有三、四个老弟兄,其他都是新招来的流浪汉和破落农民。 狡猾的陈水旺自然也了解这一点,在陈天魁面前尚且有恃无恐,更不把三寨主罗芳放在眼里。 第7章 管家劝罗芳 老管家蔡五福看出罗寨主内心正直、善良。 他下山时罗芳送到地盘边缘清凉界的小凉亭,老蔡提出歇歇脚再走。两个人在亭子里坐下,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管家便同他闲聊。 摸清楚罗芳的身世,老蔡笑眯眯地抽着烟问:“寨主年轻有为,若仍在军伍而非落草,只怕早已出人头地!” 罗芳哈哈一笑,摇着头说:“不见得。我当了七年兵也不过排长。像咱这样识字不多、家无根基的务农子弟,当兵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呵!” “就算务农也比做这个强!虽然眼前有银子、吃食,终究不长久,还要整日里提防官军。得来的钱财不过是过眼烟云,云散雾消还剩下什么? 像你如今年轻英武,正当为今后多积累些,钱财也好、德望也罢,那才是将来用之不竭的财富!” “承教!”罗芳开玩笑似地拱拱手:“老管家这番话真是老成危言呵,不过我怎么听着似乎像在劝降?” “哎,哪有此事!”老蔡严肃地摆摆手:“我这完全是出于本心,对寨主一片好意啊。 方才在山上路过方丈室,听见里面有不堪入耳的声音,我见寨主寸心未移、正色而过,便知道阁下是正人君子,远非奸邪小人。 可惜美玉落入泥尘,被灰土遮住了光泽。不过轻轻拂拭就能重焕异彩! 像这样的话哪是人人都能实言相告?坦诚不公绝非老成危言。”他说完含着烟锅呵呵地笑了。 罗芳坐在那里脸上忽红忽白,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激动,被他说得坐立不安起来。想想周围也没旁人,便以实相告说:“大叔,承蒙你看得起,罗某有几句话把您当个朋友谈谈。” “哦,改叫‘大叔’啦?哈哈,好呀!看在这份诚意上我也得洗耳恭听。你说!”老蔡笑眯眯地望着他,努力克制着心里兴奋的感觉。 “在下自认还算是个君子,和那些人不是一条路上的。”罗芳说道,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局促。 “我以义气为重帮扶天魁,谁想他一心报私仇、毫无大志。以至于走到今天这样劫持人质、索要赎金的地步。说来惭愧,在下没能制止,反而助纣为虐。 我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总之是罗某选错了人、做错了事,即使将来受罚也是天理,没任何抱怨。大叔这样看得起罗某,咱也把你当朋友。 说句实在的,人骂我是匪,若只有你一位这样知我的,罗某酒泉下也可闭眼了。 还要托付大叔,有那天时千万寻了我尸首,选个松荫风清的场所埋下不叫曝露荒野,某感激不尽!”说着很郑重地施一礼。 蔡管家忙回礼,道:“寨主言重,哪就到了那一步?老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寨主既知道走错了路,何不重头来过? 若一味坚持、执迷不悟,那才让后人笑话。我家三老爷本来也是个放浪的少爷,后来立志从军,如今带队冲锋陷阵成了员战将。 不管族里还是乡亲,没有不夸奖、羡慕的。寨主,早做决断、回头是岸呐!” “等等,”罗芳忽然打断他问:“你家姓陈,三老爷可是叫仲礼?” “咦,罗寨主和他认识么?” “当然。”罗芳笑起来:“当初我等就是被陈兄领回家,被你家大老爷用药酒灌倒活捉的,也才有天魁捉夫人和小姐要报仇的情节。其实源头都在仲礼身上呵!” “哦!”蔡管家这才明白里头的来龙去脉:“那时我不曾在西陈家集,所以无从知道里面的细节。”他不思议地摇晃着花白脑袋:“嗯,没想到有这么个缘故啊?” “你方才说他从军了?” “正是。你听说过‘淮西营’吗?” “好像报纸上写过,说是很能打的队伍是?莫非陈兄就在这个营里?” “哈,岂止!”老蔡用烟袋锅在空中划了一个弧。“他就是那个营的营长。开始带一个连,现在是营长兼副团长,据说领子上是两颗菱花呢!” 老蔡接着唾沫四溅地把陈寿礼告诉他以及外面传说的故事讲了个大概,其中自有不少夸大之词。但他留心观察罗芳注意地听着,露出羡慕和神往的表情来。 “两颗菱花,那该是中校啦。”罗芳叹口气道:“可惜不曾亲见亲随。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我竟没参与,实在遗憾! 更不料你家三老爷那么个人,能立下赫赫的战功。我却在这山上,从官兵堕落成了土匪。可悲、可叹!”他这样说着脸上是无奈与懊悔。 “寨主不必如此,倒好像心灰意冷似的。”老蔡打定主意要拉拢这个小伙子,往他跟前凑凑说:“三老爷那样个人都能建功立业,何况你老弟? 只不过没跟对人罢了。罗寨主要是下山投奔,三老爷一定高兴,弄个长官当当一点不难!” “唔,这倒是。”罗芳点点头:“他那个豪爽的脾气不会不容我,只不知中央军能要我这样反水过去的人不?” “放心,老蔡肚子里算计啦!”老管家把烟锅在阑干上磕磕,一边垂着眼睛说: “他那个营去年损失很大,战争结束时据说只剩了一百来人,如今正招募和训练新兵呐。 像你老弟这样打过仗、有真本事的去投靠,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样就太好啦!”罗芳黝黑的面上发出红光来,搓着手想想下定决心,低声央求管家说:“烦劳你老替我回去给陈兄带个话,先问问他意思。要真欢迎,我立马下山!” “不可、不可。”老蔡连连摇头:“虽说你们过去见过面,毕竟交往不深。要让他晓得你的本领和手段,那时才好要官做。 排长也罢,连长也由你。如今两手空空去见,人家怎么安排,再说也要有理由让众人信服呀,对不?” 罗芳抓抓脑后皮,眨巴着眼睛琢磨:“你老的意思是……带个见面礼?我懂了。 不过,天魁是我跟随多年的老大哥,对他……我做不来。不如把二郎神那厮捉了,交给三哥做见面礼?也算为地方上除害!” 退而求其次,老蔡也并不想为难他,便拍拍他的膝盖赞许说:“这就足够!主要是个诚意,有了这么个见面礼,三老爷必为你洗去污点、委以重任。 不过,还请寨主稍加忍耐。等我回去和大家商议后,下次再来时必有好消息。咱再琢磨如何下手。现在要紧的是不能让人质受苦,这个却要寨主多用心。” 说着从身上摸出些钞票来:“这五百元请拿去打点使用,是临来时大老爷嘱咐,要我托给可靠之人的。” “行,放心!”听他这样说,罗芳觉得十分在理,便点头同意,将钱收了。两个人又低声耳语地商定今后走动联络的办法,然后各自分手。 罗芳若无其事地快步回山,因为耽搁时间已经不少,怕引起诸人怀疑。蔡管家也满心欢喜地赶回马店镇。 他一向做事谨慎,担心这样机密的事走漏风声反而误事,因此没告诉送信的人,算计着老爷迟早会来,不如当面讲给他听。 “好!”陈寿礼用一个字表达了对老管家的满意。这个结果不但是他所期望的,甚至还有所超出。土匪内部发生瓦解再好不过,而且这样一来事情的解决就容易得多。 问题是这位罗寨主做事是否周密,能否果断行动,另外他手里能控制的力量有多强?思前想后,他让卢虎派出个弟兄去小燕儿山请仲礼连夜来商议。 陈仲礼刚把队伍安顿好,四处撒下网去,就见兄长来请。他不知有什么要事,忙换便衣,带着小四子和一名警卫下山。 到镇外时将马交给警卫,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吴掌柜家里,却只见老蔡在屋里迎着。 “咦,我大哥没来?”他惊讶地问。 “老爷没来,他让我在这里等。”老蔡说完便把罗芳的情形给仲礼讲了一遍。谁知仲礼歪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来。 王四忙过来提醒道:“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有个被捉住的家伙受了伤,陈老大让人把他打死了么?那二班长就是罗芳!” “哦!”仲礼想了起来:“挺结实的大个子?浓眉毛、方面黑脸的?” “对、对,就是他!” “像是个厚道、诚实的人,我有印象啦。” “他这人讲义气、忠义得很,打仗勇敢弟兄们都信服的。读过两年书,也识得些字,还会舞大刀……。” “唔、唔。不赖,我要他!正好许大虎的一连空着副连长的缺,就请他来做。”仲礼心里已经立意收降这员战将,所以打断王四道。 “有您这个话我就放心啦!老爷让我后天再带些钱上去一趟,那时找机会和他说。”老蔡眉开眼笑。 “你先别急,把山上看见、听见的都和我说说。”仲礼拦住他道。管家于是把自己知道的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仲礼听着,手里找来纸笔,在上边勾画出幅地图来。 老蔡看时,发现他灯下执笔的样子真的和他大哥有几分相似,到底是兄弟俩! “好极了。”陈仲礼又问了几个问题,将个别细节完善,然后重新临摹一张,叫七猴子进来:“明日你设法把这个拿给我大哥,千万别出纰漏!”说完另一份给王四收好。 自己拿起草帽边扣头上往外走边说:“这图我们带回去,两天后我再来吴掌柜家和大哥商议。 罗芳那里先不要去,等我们兄弟商量好再说。至于山上,近两天还不会有事。我会盯着他们,有情况立即派人来找老七。” 他连夜回驻地,召过这次带来的几个心腹:二连长杜老表、带队排长熊大眼、骑兵班长刘贵和机枪班长苏二毛。 没在场的只有孙德有的大弟子—侦察副排长刘三梅—他正在从大吴庄赶来的路上。 这些全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除了刘贵是在淝河桥头堡之战前加入的外,其他都是老班底。 他仔细关注着手下这拨弟兄,详细介绍了老管家带回来的情报。 仲礼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认真、严肃的表情,这是经历过生死、战火沐浴的老手才有的镇定和临战前的积极。 他忽然想到个可怕的事实,陈天魁的履历不比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差,他很了解官军的手法与战术。能用一般的方式和他正面作战吗? 显然不可,从这家伙把人质转移在凤凰台就可以看出,他早有防范。 正面进攻、围山、搜剿,陈某肯定设法逃脱,之后还会危害安全。对,不能用正攻法,还是自己擅长的奇袭! 他们几个已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和发表见解。仲礼从来不独断专行,大家早习惯了在他面前争论。 杜老表认为既然山上有人质,那就不宜力攻只好智取,但熊大眼不同意。他大大咧咧地晃动着硕大的脑袋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二连长也忒小心了,任他几个土匪毛贼能有多大本领、多少见识? 我看呀,机枪、小炮地一阵响,吓也吓得他们半死了,接着弟兄们往上冲锋把这伙人压倒,人质自然救出来。哪里用得着费那么大心思?” 第7章 欲取先予 “不是我小心,是你太大意啰!”杜连长不满地皱起眉毛来: “你就知道冲锋,晓得那山有多陡?有几多台阶?土匪有没暗藏火力?瞎冲是行不得地! 咱们就带来这几个兵,要是有了伤亡一次攻不下,那面成了惊弓之鸟,再干就不好下手嘞。 而且被抓的人也有性命之忧,哪个敢保土匪不会狗急跳墙拿她们来挡枪子哩? 真是这样子,你说兵们是冲得、冲不得?那仗还怎么打!” “那就得冲得快、打得狠!”熊排长瞪起一双牛眼来凶巴巴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像李矮子讲的要‘动如兔子’!” “是‘动如脱兔’。”苏二毛从旁纠正道。 “问题咱们谁也没上过那座山,连方向都不清楚,总不好漫山走瞎路?”杜连长摊开两手说: “人家在上边可都看得明白。莫讲别个,弄不好他带着人质朝哪条小路一溜,你都搞不清到哪里找去!” “二位、二位,听我说半句好不?”刘贵看他两个剑拔弩张地急忙插进来道: “都是营座的生死弟兄,无论怎么打那不全是自家的事?若为这个争得失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营座家里出事就如同咱们自家出事一样,谁都敢舍命出头的对不对? 依我看,不管是杜连长的谨慎也好、熊老弟的拼命也罢,总之是要把事摆平还不能伤了人质。从这个上头去想,动作必须要快!” 他摆手制止住正要叫好的熊大眼:“唉、不过呢,这座山既险要而且我们不熟悉,所以谨慎也很必要。 万一闹个‘自损八百’而人质又没抢到手,咱淮西营的名声可就毁在这窝贼手里了,那怎么行!” 听着他们的议论仲礼没作声。他心里挺感动大家的义气和忠诚,也进一步促使他下决心采用智取的方式来解决。于是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说道: “大家说得都很有道理。我想就是刘排长刚才说的,迅雷不及掩耳地偷袭,既要快、还得安全。 咱们自淝河以来刚刚恢复些元气,若是被一小撮匪人给伤损了实在不值当,我绝不拿弟兄们去冒险。 这样,山上的情形还得搞明白些再动手。老表,你派人告诉刘三梅,找几个熟悉山路的老乡做向导先把大、小路经都给老子摸清楚! 另外,争取给每个人都换上便装,嘱咐好大家对外就说是保安团的,不要露了行藏。王四认得罗芳,后天他跟着老管家上去接洽,顺便弄清这伙人的数目、装备等底细。 大眼,梁二明天一早就带他那个班赶过来增援。你两个的任务是带领弟兄们练爬山,先拿这座小燕儿山试试身手再说!”众人听着一一答应着没有异议。 第二天,陈仲礼和小四子化装扮做粜商的模样下山。他们沿着进山的路一直进去,经过张家井到最前沿的小杨浦。 在这里和刘三梅布下的一个小组汇合,找了一个满脸褶子的当地保长做向导,来到徐山下进行抵近观察。 徐山乃是方圆百里的一个制高点,也就是说周边的小山和丘陵都比它矮。它东南高西北低,兀立在河流与湖泽环抱着的平原上。 主峰有四百二十多公尺高,被周边的七、八个小山头犹如花瓣一般簇拥着,当地百姓讲那是佛祖讲法的莲台宝地,所以修了上边的弥陀寺。 徐山周边的其他山丘既没高度也没那样深广的山地和林区,所以它在这里独树一帜,被本地人视作如泰山般地伟岸了。 他们让那保长带着直到山脚下才隐身在松树后开始观察,那家伙蹲在坡下非常不安,不时地四处张望。 一问才知,原来土匪们常大白天地遛达出来巡山,他生怕被看到。 居然猖獗到这样程度,使仲礼非常惊讶,但琢磨下也就明白,这一带已经靠近鄂皖边境,官方力量薄弱实在不足以威慑,以致他们胆大如此。 仲礼派人四下打探,希望了解巡山匪徒的武器、人数。看来对方每次出来五、六个人,大多使大刀和扎枪,有钢枪者极少。 这让他感到几分满意,于是安排人留下继续观察,自己动身回去。 他必须在下手前再和兄长碰次头,这是早约定的,同时还要和他商量、安排老蔡再次上山并约见罗芳。 他忽然起了个念头打算亲自去见罗芳,好确保把这位三寨主拉拢到自己这边来! 到目前为止,陈天魁都没有想到官军已经悄悄来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且正着手布置对徐山的围剿。 他倒是从探子口里知道周家桥调来了保安队和警力,周围以及通往三河原的河口船渡、要道关卡全设立了警戒,来往行人都要搜检,不是本地人还得被盘问来去缘由等等。 他不禁心中暗笑,觉得这种煞有介事的马后炮纯粹是个没用的屁!让他们忙活去,老子在这里等着收大洋。 在他心里大概警察和保安团都是摆样子的,像上次进周家桥一样听到枪声早没影了,而政府官员们不过是些书呆子,哪会想到自己带着人质,悄悄地来到这山高林密的地方呢? 不过陈家一直找借口拖延交钱实在让人烦得很!开始他只想表现大度些,也是看在对方和气谦恭的份上,不过这几天渐渐有点失去耐心了。 “姓陈的不会在耍什么花招?”二郎神几次有意无意、半开玩笑地在他面前煽风,让陈天魁既尴尬又恼怒。 “咦,他娘的,再不送钱老子先将那两个婆娘吊起来!”他发狠道。 “别、别,太可惜了。”二郎神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大哥要是想罚交给我好啦,保管让她们舒服到天上去!若是捆了吊在房梁上有什么看头,白白便宜了好皮肉。” “你滚一边去!”陈天魁厌恶地用手把他推开:“到你小子手里能折腾出啥花样我还不晓得? 你不想留后路咱老子还要在江湖上做人哩。再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也不能把人家逼急了,否则我找谁收钱? 你有那几个小尼姑尽够耍的了,莫要打她母女的主意!” “我晓得你舍不得。”二郎神“嘁”了一声撇撇嘴,摇头晃脑地诡笑道:“大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办事也痛快,就是不懂玩女人的乐趣。 这女人哪有嫌多的?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你试试才知道妙处。告诉你,和母女两个同床共宿那才别致哩!要不我今晚把陈家母女带来?……” “得、得、得,你别在这里恶心我了,赶紧回去把人看住是正经!这些废话你还是找老三聊去。”陈天魁皱起眉毛来轰他走,心里很不耐烦听他摆弄这套“花经”。 “老三?哼!”二郎神轻蔑地笑笑:“他还是个毛孩子呢,能懂个屁!我和他有什么可聊的?”他一头往外走咂着嘴心里嘀咕: “莫非这次就这么收了钱把她们放走?这可不是咱二郎神的风格,找机会还得补回来!……” 正琢磨着在方丈院门口一抬头,正好看见罗芳领着个人走进来。“哟,老三,刚和大哥说到你呢。这是谁呀?” “哦,这是陈家的管家老蔡,来送钱的。什么事情你俩说到我?”罗芳一头雾水。 “哈哈哈哈,说从抓到的女人里挑一个给你做老婆!”二郎神笑着拧过脸来,神色一下变得有几分凶狠,问:“你是陈家的管家?怎么没蒙眼睛呢?” “哦,一路上都蒙着,刚刚摘掉的。”老蔡听他的话有点心惊肉跳,又怕罗芳老实答不上来连忙替他说了,紧走两步躬身: “二寨主好,这是我家老爷吩咐,让我带来送给您的,请别嫌弃。”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 二郎神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接了,用手掂掂眼睛一亮,瞪大眼睛问:“咦,你家老爷怎知我有这个爱好?” “陈老爷费了很多心思托人打听才知道。”老蔡见他颜色缓和不少心里踏实,便迎合着回答: “他还说不知云土您用得惯不,要是喜欢以后和您交个朋友四季往来,短不了的供奉就是。” “嗯,好!财主要和我二郎神交朋友,有意思!”二郎神眼睛不离油纸包,口水几乎滴下来了。 “既是朋友,家夫人和小姐就托寨主您费心照料,我家老爷感激不尽!” “好、好,你去罢。看在陈老爷这样知趣份上,我保她们无事。只你下山以后要告诉他,这个约定不可忘记噢!” 老蔡连声答应。二郎神挥挥手,拎着纸包急急忙忙地走了。老蔡这才出口气,轻声道:“没想到这东西灵验,竟比大洋还管用!“ “哼,抽上的都逃不掉,一辈子扛着烟枪过活。你看他除了大烟就是女人,眼里还有什么? 为这些良心都能卖了,这种人!我怎么糊涂到和他为伍?”罗芳自言自语地摇头,带了老蔡走进方丈室。 陈天魁正在焦急烦躁,听说老蔡带了一千七百块大洋上来非常高兴,总算自己在弟兄们跟前有面子了。 当两名随从在他面前打开装钱的箱子时,一卷卷红封的纸包和一些零散的钱币令他激动不已。拿枪杆子这么多年,还是头次面对这么多真家伙! 他哈哈大笑合不拢嘴,捧起一把银元来对罗芳叫道:“老三,看见吗?这才叫发财,比成天拎着性命当差强多啦! 这可都是我西天王才能办到的事,再过几天陈家乖乖地把剩下的也交来,你们跟着老子绝对不会错! 往后这样的活计咱多干几趟,让霍县、六安、舒城的老爷们都见识、见识咱兄弟的手段!” 第7章 一朝被蛇咬 罗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刚才下山接老管家的时候,他见到了化装成跟班的小四子,从他那里听说了陈仲礼在清凉界歇山亭,并希望和他见面的消息,既感动又高兴。 他没想到陈三爷会亲自来,听说这个内心里已经降了。 但面对陈天魁时却又不自主地想到正做着出卖他的事情,因此良心上感到不安。陈家拉拢自己,稳住陈天魁和他的部下。 陈仲礼的目的已经完全展现在自己眼前,明摆着对方要做什么,甚至他猜想陈仲礼已经派兵把这座山围了,只不曾惊动他们而已。 真要这样的话……,他觉得后背上冷冷地起来一阵寒意。但是又不能把情况挑明,因为让二郎神这个花贼听到风声,把他吓跑可不行!罗芳心里为难。 当他看见陈天魁见到钱得意忘形的样子、听他最后的这几句话,躁动不安的心立刻凉了下来。 不错,自己选的道路是不再做土匪,不花赃款,那就意味着不能继续和老大同流合污。 几天来他曾试着劝陈天魁收手,趁还没出大事,收几个钱赶紧把人放掉。但遭到二人的一致反对,还认为他胆小怕事,被二郎神好通奚落。 如今看这架势陈天魁不仅没打算罢休,相反地被鼓舞起来决心要做更多的案子。这和他们本来只打算报复周家和陈家的计划相违背,成了真的落草为寇! 听着陈天魁连叮嘱带吓唬地告诉老蔡必须按时把剩下的钱交来,罗芳心里一阵烦躁和恼怒。 他催着老蔡下山,不愿意再看这位原来自己敬重、尊重的“大哥”一眼。而陈天魁尚沉浸在银元叮当悦耳的声响中,根本没注意他的变化。 冷静下来后细想,陈天魁忽然觉得不对劲,陈家的配合有点太……怎么说呢,过于顺从了。 而且除去周家桥鸡飞狗跳外,另外几家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动静,甚至不曾派人来探望,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都不关心自己亲属的死活? 要知道他陈天魁可不是一般的土地蛇!他带过兵、打过仗,曾活捉黑七、逼降了官军都拿不住的二郎神陈水旺。 陈天魁何许人也,难道被这几个银元就能轻易糊弄了? 想着想着他倒吸一口冷气。陈家示好的背后有几种可能,真的服软或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地做着其它手脚。 他不禁回忆起上次吃亏被擒的前后,陈寿礼开始也是用这种手法蒙混,却暗地放进了麻药让他上当。莫非这回也有这种情形? 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开始发现自己上当了。在他兴奋的时候说不准人家已把山围了?霎那间陈天魁跳起来,大声嚷着: “来人,来人!把上山的路封住,派些弟兄去看看二寨主那里有事没,再派人到山下瞧官军的动静,一有情况立即回来报告!他娘的,老子又被耍了,这回我定要让他吐血不可!” 手下的喽啰们只见他暴跳如雷,在房间里激动地跑来跑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议论是否官军上来了。 连忙呼张三唤李四地忙和起来,遣人封锁道路、加紧守备,同时召集起二十几个人准备赶到凤凰台。 正乱着,下山送老蔡的罗芳回来了。 他一路上都还沉浸在和仲礼见面的愉快和感动里,庆幸自己终于选了条光明的路,谁知忽然发现山上的气氛不对,忙拉住个扛着矛枪往庙门口跑的弟兄问: “这是怎么啦,出事了么?” “三寨主,听说官军打上来啦,大寨主正让我们几个下山去斥候呢。” “谁放的屁?”罗芳勃然大怒:“我刚从清凉界上来,哪有什么官军?”他用手指着院子里愣住的众人: “都不许乱,等我去见过大哥再做理论!”说完见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站住不再乱跑,这才狠狠地地朝地上吐口唾沫,一溜烟地跑进后院去了。 陈天魁还在那里发狠,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奶奶的,老子这次非把她老婆吊起来不可,让他姓陈的知道咱的手段!” “大哥,”罗芳听他说话心里猛跳了一下,一时间怀疑方才自己和陈三爷会面是否有人看到了,大着胆子叫一声,问: “你嘀咕什么呢?这山上乱成一团是干啥,莫非出什么变故了?” “三弟,咱让人家给耍啦!”陈天魁气急败坏:“我就觉得这里头有鬼,那陈家怎么会这么乖地把白花花的钱送来了?你想想咱们上次吃的亏,和这次是一模一样。 那陈寿礼滑头,他定已报了官,先拿这点银子稳住咱,然后暗中布置妥当再打个冷不防。哼,这帮财主没个好东西! 我琢磨半天才转过味儿来。如今咱不上他的当了,我要把他老婆吊起来让他心疼求饶,看他们谁还敢耍心眼子!” 听了半天罗芳总算闹明白,原来他并没抓到什么把柄,也不曾收到什么报告,只是自疑而已。想到这里越发看待不上,冷笑说: “咳,你也忒多疑了。我刚从歇山亭回来,听大家说官军来了还在纳闷,原来是大哥在家觉得这银子拿得不踏实了,自己闷头胡想、疑神疑鬼啊?” “老三你别笑,等他真把官军领上山来咱就完啦!” 罗芳咂着嘴坐下,从容地抓起一把银元来在手里掂掂,说:“我看你想多了。他陈家又没有队伍,报官也顶多来几个保安团或者警察。那些废物你怕他做什么?” “唔?这倒也是。”陈天魁一怔,用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 罗芳看他模样心里有底了,他并不知道陈仲礼已经做带兵军官!于是进一步劝他:“大哥不要慌,这个样子自己吓自己,让弟兄们见了会怎么想? 要我说,咱们来个内紧外松。人质那边和山门都要加派人手,还得多几路巡山的,尤其是后山平时不注意的地方得有人去走走看看,再派几个探子下山听动静。 这样布置周密又不惊动人,总比大呼小叫地没头苍蝇般闹腾要好?” 他心里实际上是按着方才和仲礼商量的法子,找借口把守卫大庙的兵力分散开,然后各个击破。 “有道理,有道理呵。”陈天魁低头喃喃地叽咕着,用手一拍椅背说:“老弟提醒得对,是我太慌张了。 这件事你去安排,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否则咱们花了那么大力气不全废啦,再说拉起这队伍来不容易,我是怕又上当受骗呐!” “大哥放心,有我安排一定稳妥!”罗芳很高兴这个任务落到自己头上,轻易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立即出来,一面乍乍呼呼地四处派人,暗地里把自己的心腹何老六叫来,找个背静地方嘀咕了一番,然后同他一道领了十个喽罗往凤凰台来。 二郎神急忙地穿起衣服出来。他回到自己屋里先迫不及待地享受了一泡老蔡进贡的云土,趁着精神十足把伺候他吸烟的小尼姑妙音和妙明两个按在床上折腾了一通。 心满意足地刚迷糊上就听见手下的小队长骆奎敲着门轻声叫:“大哥、大哥,您醒醒,三寨主带人来都快进庵门啦。像有事很急的样子,您快起来!” “真他妈的扫兴!”二郎神骂一句,伸手抓过件衣服却穿不上,怎么觉得别扭? 使劲睁眼才发现原来是不知那两个小尼姑谁的小衫,没好气地甩了,下床来找见自己的衣裤套上,这时罗芳已经由骆奎招呼着在院子里坐了。 看他衣衫不整地晃出来罗芳微微一怔,才意识到这家伙肯定没干啥正经,便装作不在意,笑嘻嘻地说:“哟,二哥这是试过陈家的云土了?还行不?” “嗯,还好。”二郎神眯缝着眼睛瞧站在门外的人,问:“老三,带这么多人来干啥?不是要让我回大庙去?那儿只有秃和尚,没意思,我可不去!” “正相反。”罗芳把头一摇:“大哥担心官军偷袭,所以下令全山戒备。他怕这边人手太少,所以让我派这十来个弟兄到这边。 大哥还说,要注意庵子周围的动静、加双岗,派人巡视,你这里拢共还不到三十人,怎么够用?” “白日里扯淡净瞎操心!”二郎神生气道:“哪来的官军?定是他自己吓唬自己!” 他不由地回头朝屋门那里看了一眼,觉得为这个把自己从温柔乡中拽出来太过分了! 罗芳倒没介意他发脾气,呵呵一笑说:“反正人我给你带来了,请二哥给他们分配活计,别让他们抄手干站着呀!” “让他们去站岗、巡哨不就成了?” “哎呀,”罗芳咂着嘴巴一脸为难:“二哥你也清楚,咱们这些天队伍一下子增加不少人,可都是新手没见过阵仗的。 这些人昨天还是胆小的老百姓呢,莫说巡哨,只怕真遇到个把官军、警察早吓得溜之大吉了,除去领头的一、两个其余哪里靠得住? 他们最多就只能干些帮忙打下手的活儿罢了,大事上用不得!” 二郎神“呼”地一声把拔下的鼻毛吹走,不耐烦地问:“那让他们干啥?这样的笨蛋还派来做甚?” “干仗不行,看个门还是可以的。”罗芳抓抓后脑皮:“我看这样,二哥的部下都是百炼成钢的好手了,这要紧的事还是交给他们比较放心。 这在门口、院子里放哨、看人之类简单的叫这些新来的人做。 反正有大刀、扎枪足够唬人了,何必占着几支快枪呢?就算给你添几个人手,二哥你看这样可好?” “嗯,行!”二郎神已经没心思在这儿磨叽下去了,他挥挥手摆大地说:“老三,这点小事你还要让我亲自做? 人带到了,前后我也知道啦,你去办就是。不过我看大哥是纯粹脱裤子放屁,有功夫琢磨点啥不好呢?非整天见吓自己,好玩么?” 一头说着,一头已经进屋去,“啪嗒”声关了房门不再理睬。 第7章 罗芳戏娟子 罗芳要的就是这个。他马上煞有介事地安排,让骆奎分派人手巡山、加岗,另外还在往鲤鱼背方向的路上挖战壕埋伏了七条枪守卫着。 他带来的人和二郎神手下交接了岗位,把人质住的各个房间、主要院落门户都接管了。基本上形成骆奎主持外围,何老六主持墙内警戒的样子。 既然是二郎神当面意思,骆奎也只好领命,何况三寨主的安排确无不妥。 罗芳把自己带来的两条汉阳造安排在通往关押人质的缘心院门口,下令自即日起除何老六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内,理由是严防内外消息的沟通。 一切安排妥当他稍稍放心下来,便装作随意巡视的样子迈步走进缘心院。这里原是尼姑们专门接待、留宿使的五间客房,各屋里家具、铺盖、什物一应齐全。 院子中央有一座用手臂粗的竹竿搭建的藤萝架,此刻头茬刚刚开花,嫩嫩的骨朵散发清香,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院子里还有正在遭罪的人。 把人质安置在这个朴素、闲静的地方本也还过得去,可惜他们只能定时出来透透空气,失去了人身自由不可以随意离开这小小的院落。 周氏和娟子与众人分开关押在最靠东侧的一间屋里。 因为怕受土匪们欺负,从被抓时起周氏就和娟子串通好,声称她是自己的女儿,因此两个人没受什么罪并被关在了一起。 周氏开始还强作镇定,但从上回见到老蔡后日子一天天过去,既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尽头,人不由地抑郁起来。 这几天东西吃得少了,身体在迅速衰弱。娟子尽心尽力地伺候,心里暗暗着急却毫无办法。 “娘,您多少再吃点东西,不然身子受不了的。”从第一天起她就这样称呼陈林氏了。 “唉,算啦,反正我也不想给大家添什么麻烦了。这样子圈在这里有啥趣味?”每次陈林氏都这样苦着脸摇头说。 她的样子让阿娟想哭又不敢,只得强忍着带笑拿话岔开。她俩的关系喽罗们并不怀疑,倒是那个贼眉鼠眼、色迷迷的二寨主,总上下打量着拿话试探: “你们是亲母女么?怎么不像呵?妹子莫恼,我是说姑娘生得太好,眉眼上可没有那么娇贵。”他说这个话的时候陈林氏脸色煞白,心突突地跳。 后来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紧张,唯恐是那坏蛋看出啥苗头来了要将阿娟从自己身边抢走。 罗寨主的身影刚在窗外一闪,“娟子,有人!”陈林氏紧张地低低叫了声,一把把她拉到身旁,不安地盯住了锁头落下后随着门板开启逐渐透进的那束光线。 罗芳扫一眼外间的灶台没做理会,却在挑开里屋门帘时就愣住了,只见屋里两个人都十分敌意地站在那里,怒目而视,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身土匪打扮,人家不由不怕的。 于是清清嗓子故意问:“你是陈林氏?这个是谁?” “寨主明鉴,这就是陈家大奶奶。旁边那位据说是她姑娘。”身后的喽啰好意替她们回答。 “出去、出去,哪个要你多嘴?外面看着,我问她们几句话。” 罗芳伸手拉过张板凳来坐下挥手把人赶走,听听没了动静,从怀里掏出叠成小方的纸来笑着递过去轻声说:“别怕、别嚷嚷,家里的信,快着点看。” 两人都大吃一惊,还是娟子反应快立即接过来展开拿到陈林氏眼前,只见陈寿礼的笔迹写着简单的几个字: 吾妻展见如面,事在安排中,无忧,但信我及三弟,不日可脱苦海而还。希与阿娟保重身体,切切! 夫即日草笔 在这之后又是陈仲礼用钢笔加的几个字说: 嫂上,此信托付罗寨主,一切从其安排可也,勿自疑、妄动为是。弟仲礼附笔。 看过了信一切明了,两人脸上顿时笑逐颜开。 不想罗芳见她看过,便伸手将信拿回,团成一个小纸团扔进口里,边嚼着边说:“夫人见谅,这信留不得。” “难得罗寨主深明大义。”陈林氏会意点点头:“想来我丈夫与三叔的眼光不错,以后就请你安排,我们听从就是。” “官军已到山下,正在布阵。想来不过再忍耐两三日的功夫。”这时娟子转身出去,找干净碗倒了些开水,轻轻地端来放在他面前。 罗芳忙谢了,心里惊讶她的敏捷。娟子见他客气觉得很有意思,笑笑说:“也没茶,只好请将就些白水。我本以为这山上的人都凶巴巴地,不想还有个人会道谢。” 说得罗芳不好意思,陈林氏也抿嘴笑了。“夫人不必担心,这园子已换了我的人看守,准保不会有问题。” 罗芳忙掩饰自己的狼狈,从娟子身上收了眼神望着陈林氏低声说道:“三老爷亲自出马,我们已经约定了行动。请记着,不管出什么意外,一定要忍过三日,那时大家就都出头啦!” 陈林氏马上合掌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 娟子却鼓起嘴来道:“总算有点动静了,我还以为老爷把我们忘光了呢!” 罗芳听她这样说楞一下,笑道:“这怎么会,不过用兵的事不同于别的,要仔细周全才可。怪不得他们的。”说完站起身来: “我走了,多待不得,怕二郎神那厮会疑心。夫人有事找我留下的何老六,他是可靠的。” 说着请陈林氏不要送,自己走到外间,回头对送出来的娟子问:“你平时在家也这样凶陈老爷么?” 娟子一愣,忽闪着眼睛挑战地回答:“怎地,你觉得不妥?他做事不对我就敢说!” 罗芳咂着嘴笑道:“嗯,也好,这才有个小姐的样子,轻易看不穿。不过太厉害了往后找不到婆家,可怎么好?” 话音未落背上已经挨了清脆的一巴掌,哈哈地笑着跳出门去。 只听屋里陈林氏急急地问:“娟子,你打罗寨主做什么?” “他话头不老实,打都是轻的!”娟子大声地答应道。 罗芳却觉得心里很有几分受用,想这丫头可惜是在陈家了。却对喽啰解嘲地笑道:“这小娘们,一句玩笑开不得,竟恼了。呵呵……。” 说完走出院子,对何老六叮咛一番,这才到骆奎面前打个胡哨,回主峰找陈天魁复命去了。 接下来两天在罗芳的怂恿下陈天魁下令展开了连串的演习,把山上每个人都累得不亦乐乎。 大家怨声载道却不得不口里高喊寨主英明,只有二郎神很不满意地在背后嘀嘀咕咕,抱怨陈天魁给陈家的时间太多,不时地提醒他弟兄们分配利益的急切心情。 陈天魁既不耐烦也不想太得罪二郎神,只好答应下笔款子一到先分些给大家再说。 不料老蔡重新上山时虽带来半片猪肉和四坛好酒,却没带一分钱来!陈天魁顿时暴跳如雷,觉得自己被耍了。 “寨主息怒,我家老爷吩咐带话说:目前账上青黄不接,还有几笔大数目收不上来,实在有些难处,望寨主再宽限两日。说话算话,两日后我必带来。” 蔡管家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着。 “呸!你以为老子的令是可以随便更改得的么?都似你陈家这样拖拉老子什么时候可以发财?若是交不出钱,哼哼,那我只好不客气啦!” “那……寨主的意思是?” “老子要杀人!”陈天魁咬牙发狠。 “等等,寨主要杀人也并非使不得。不过陈家诚心与您为善、和气交往,若杀机一开只怕对寨主英名有损。 寨主无非就是想给陈家些压力以示惩戒,那办法多得很,何必非要动人命不可?”老管家说得不慌不忙。 “嘿嘿,你倒挺会开解人呀。”陈天魁被他噎得一愣,黑着脸心里打鼓。话已经出口,现在既不能示弱,又必须有合适的压力动作,否则二郎神那里怕是再难立威说话了。 可一下子拿不出好办法来,使他不禁踌躇。毕竟杀人是不得已的事情,发发狠虽然容易,难道还真去砍哪个的脑袋不成? 这个时候罗芳觉得自己该出面了,他忙凑过来对陈天魁说:“大哥,杀人是杀不得的,不过当初这老头子答应咱们的事情没有做到饶不得他。 我看不如将他们几个扣下,只放一个回去报信,他家的婆娘定找姓陈的要人。这样不更妙?” “唔,老三,你长头脑啦。好,既如此,把他们都关起来!放一个下山去告诉姓陈的,再不送钱来我从管家开始一个个地剁手砍脚,别以为老子是好说话的!” “明白,来人呀!”罗芳大叫一声,立即招呼几个喽啰将蔡管家和他的随从们捆了。不想陈天魁忽然叫人: “你去二寨主那里,传我的话,姓陈的很不老实,把他女人吊起来以示惩罚!” “大哥,既有了这几个贼骨头,敲打哪个不行,何必去害个女人?”罗芳和蔡管家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出这样的岔子,交换眼色后忙小心劝道。 “不然,这个姓陈的我前天就开始怀疑了。不可继续信他!老三也别太菩萨心肠,越这样他们会把咱给看软了!” 罗芳张张嘴,又担心再劝下去对自己不利只得先忍了,以派去送信为由将跟班打扮的七猴子拎出来直推出山门,厉声道: “我家寨主方才的话你都记住了,回去一字不差地给陈家学说。后天午时为限务必将余款交来,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杈他一把,趁势将个纸团丢他口袋里,嘴中喝着:“滚、滚,快滚!”七猴子心里有数,一面装作吓得大哭,一面把纸团在拳头里握紧了,飞般地跑下山去。 第7章 午夜枪声 罗寨主心里惦记着赶紧往凤凰台来,担心陈林氏安危只觉得心里突突跳。 迈进缘心院抬眼看见藤萝架上果然吊起一人,却不是陈林氏而是娟子,脑子里忽地成了空白。 老六不知何时凑过来,轻声带着歉意解释:“三爷来啦?刚才有人来传大哥的话,所以……。” “我知道大哥派人来,不过没说要吊她呀?”他纳闷地自言自语。 “哎呦,老二来啦?怎么样,赶来看这出‘拷红’么?果真别有风味是不是?”二郎神得意洋洋地将两手在裤边上拍打着,似在欣赏一幅名作般地咂舌不止。 “没错,原来是要吊老的,不过这丫头有孝亲之志愿意以身相代,咱自然不好反对啰!于是乎……哈哈哈哈!” 他忽然大笑起来,又突然把脑袋伸到罗芳的鼻子底下,猥亵地狞笑着低声道:“还是吊起来好看,也老实多、更招人怜爱了,是不是?瞧那小腰身……。 这丫头犟得很,早该给她收收性子。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放下来她站也站不稳的时候软软地最让人受用。 老三知道不,我屋里那两个小姑子都是这么收降的。你要不要尝鲜? 不要哥哥我不会客气哦。”说完大笑着挥挥手,带着两个贴身亲随回自己房里去继续快活了。 罗芳咬着牙在原地站了一阵子,示意老六把其他人带出去,自己走到娟子身边踌躇。 他知道这时候一定其他人质都在窗后惊恐地瞧着,所以转过身去背对了先挡住视线,接着轻声对她道:“你、你怎么……,没想到我还是来晚了。” “哼,假惺惺地。你来了又怎样?难不成土匪就变了活菩萨?”娟子艰难地哼哼了两声。她的脚尖勉强触地,双手被二郎神亲自捆绑了吊在藤萝架的一根横梁上。 竹子有弹性,若向下用力些前脚掌也能踩到地面,若力气小或者用尽了,整个人几乎就被悬空挂住。 二郎神这花贼摧残人的本事确实有些,这就是他对不愿就范的女孩儿“收性子”的方法。 罗芳心里又急又恨,但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叹口气说:“都这样了说话还硬气。不过你且忍耐些,今晚我必来救你们出去!” 说完往陈林氏屋里安慰了几句,躲着娟子晶莹的目光匆匆出来,跟何老六咬了好一阵耳朵,然后问他:“都记住了?” “你放心,好歹咱也是打过仗的人,乱不了阵脚。”何老六满脸严肃地说着把腰里的驳壳枪拍了拍:“只要你顺利进门,我保证一根头发不少地交你手里!” 陈天魁这手出大家意外,蔡管家等人虽然后来从小头目高庆虎口里听说了是娟子代罚,可仍旧心焦不已。 天色黑下来以后几个人就在数时辰了。临近半夜,卢虎先挣脱了绳索,然后帮老管家和另外两个扮挑夫的保安队员分别松绑。 他贴在门缝上朝外观察,隐约见个身影在无聊地踱来踱去、不住地叹气。 大约那喽啰很不耐烦在这里看守。卢虎回头低低地叫声:“老蔡!”管家会意,便躺在地上闭眼装死。 另外两个立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咦,老管家你怎么啦?不好,他喘不上气来了。快来人,要出人命啦,来人呐!” 放哨的吃了一惊:“他娘的倒、倒霉,啥破事瞎……嚷嚷?你们就、就、就不能忍会儿?再半个时辰老、老子就换班啦!” “不成、不成,人都不行啦,在翻白眼呢!” 外边的终于不耐烦地“哗啦”一声打开锁链,推开门板气哼哼地骂:“真、真邪性,啥时候死不好?躲、躲开,让我瞧……。” 话音未落卢虎钻身闪在他身后,右臂弯将脖子一勒,伸左手勾住后脑用力拧了一下。 随着清脆的声响身体便软瘫下来,被他轻轻托住挟到门后放倒了,却将他的步枪摘下来递给身后的人,自己溜出房间往院子里张望,看来并没有惊动其他人。 忽然夹道口一个黑影让他警觉地闪在柱子后面。那黑影向后张望着来到门前看看,低声叫:“蔡大叔。” “谁呀?” “我是小高。” 大家这才放心地出来。 “解决了?”高庆虎左手从后面托住步枪柄,右手从腰里抽出一支驳壳枪和一把匕首递过来:“这是罗寨主让给你们的,枪里子弹是满的,小心些。” “寨主呢?” “他带几个弟兄去凤凰台了。走,咱们的人守着夹道口呢,绳子也准备好了。” 说完他带了这四个人,在黑地里曲曲折折地走了一会儿,路上不时有一、两个人加入进来,个个右臂都扎一条白毛巾,很快就增加了约七、八个人。 出一个月形门往上爬了几步坡路,队伍忽然停下来。高庆虎颠着脚来到管家和卢虎身边,小声道: “再往上四十步就是南墙了。蔡大叔,咱们是不是先把那后门给守住,然后每隔二十步留下一个弟兄给队伍做引导,你看呢?” 老蔡“嗯”了一声,卢虎拔出枪来道:“我带两个去门口,老管家,接应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放心。”老蔡话刚出口,眼前一阵风掠过,卢虎等人已经离开了。 他们摸到南墙下。 其实这段墙只是名义上存在而已。墙外就是深深的陡坡,一般人谁会放着大路不行走这里? 所以本身和尚们就不曾把它修得高大、坚固,加之近年来疏于维护多处被雨水冲刷坍塌,不少地方只剩下墙基的石头底座了。 罗芳深知这个缺欠,所以和仲礼约定在此处接应奇袭的官军进寺,塞在七猴子口袋里的纸团便是他手绘的详细说明图。 绳索放下去好一阵子没见动静,令大家狐疑不定。“他们不会找错地方?”老蔡正在心里这样想,忽然听到似是好大一只癞蛤蟆叫。 不由得低声叫:“来啦、来啦!”绳头抖动几下,有个黑黢黢的身影被大家拉上来。“是哪个?”老蔡忙问。“老管家,我是小刘呵!”那人答道。 刘三梅瘦小的身体出现在视线里,笑嘻嘻地拉着老蔡问:“蔡大叔,你没吃苦头?” “有三寨主他们在,怎么会?”管家忙拉过高庆虎来介绍了,这当儿已经不断地有人陆续翻过墙来,进来的都在一小片空地上蹲伏着,一声不响。 “咱们这一路有二十多个,营座带着杜连长直接攻打山门,然后熊大眼那个排就往鲤鱼背插过去。 后山也派人埋伏了,防着他们从那边逃呢。营座让我带话说,打山门是关键。山门不拿下来惊动了人家会把鲤鱼背封死,那三寨主可就有麻烦啦! 所以咱们这边动作要快、准、狠,把他打懵,一个班抢下庙门后立即夹攻山门。” “好,刘排长你就吩咐,我这里有七、八个弟兄都听你的!” 于是刘三梅把人手简单分派下,卢虎同十来个人去抢庙门,自己带一部分直奔方丈去抓陈天魁。 高庆虎领着一个班带着轻机枪去封锁土匪们聚住的大佛殿,班长魏齐伯则在向导的带领下去后门以免敌人逃脱。 大家分头行动,老蔡因为比较熟悉陈天魁便同刘三梅在一起。直到队伍进寺分开土匪一直没有察觉,有个别巡哨的也被干净地解决掉了。 第一声枪响是高庆虎他们打的。这路人迎面撞上个在墙根撒尿的倒霉蛋,那人随口叫了声:“谁呀?”立即有人过去将他扑倒了。 可这时恰巧出来了换岗的喽罗,发现不对立即大惊小怪起来,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结果机枪班长董小青急了抬手一枪先打到对方,众人一拥而入。 大殿里睡了大约三十来人,两侧的厢房还住着七、八个小头目。听到枪响就有人起来看动静,一瞧外边涌进一堆人顿时就慌了,几枪打过去火星乱跳。 虽然土匪的阻击没伤到人,但这边眼看大群喽罗冲出大殿立即用机枪进行封堵,几个点射很准确地打到了数人,剩下的乱成一团急忙又龟缩回殿内,企图凭厚实的墙壁继续顽抗。 枪声就是告警!陈天魁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 他虽然对官军的到来有事前警惕,但没想到是在后半夜这个觉正香的时候,更没想到人家已经进了他的肚子里在翻腾。 当他听见几乎就在耳边的枪声时心里不住叫苦,七拼八凑起来的这支队伍能有多少战斗力他自己还是有谱的。 从枪声上他明白对方肯定是进寺了,如何进来的却搞不清楚。 陈天魁急急忙忙踩上鞋,拎着枪跳出来,抬头见几个人冲进方丈,对他喝道:“站住,哪一个?” 他立即用一发子弹做回答,然后撒腿向后院跑,穿过竹林、拉开矮小的木门迅速朝寺庙后门奔去。 本来魏班长他们是要去守住后门的,但是由于提前打响的枪声惊动了守卫,结果被一支巡逻小队挡在了离门还有三十步远的地方。 陈天魁一面大叫令众人反击,自己却拉开后门在几名喽罗簇拥下跑向后山。魏班长解决掉顽抗的残敌后立即带几个弟兄追了下来。 此时已是满山枪声沸腾不绝于耳。仲礼指挥杜老表配合卢虎的夹击把守卫山门的敌人压向一边,让开道路使熊排长带队沿着鲤鱼背猛冲。 他们原计划迅速突破,然后会同已经在凤凰台的罗芳吃掉二郎神所部。不料警戒鲤鱼背的土匪竟抵抗得相当顽强,一连死伤了好几人,攻击顿时受挫。 熊大眼急得冒火,他猜想兴许罗芳没有得手,否则对方肯定不会这般难缠。熊大眼真猜对了,因为罗芳不仅没能得手,此时还在二郎神刀尖威逼下呢。 原来罗芳按照约定夜里带了十来个亲信去凤凰台抓二郎神并解救人质,结果在鲤鱼背上遇到巡哨的骆奎。 虽然只是寒暄几句,但狡猾的骆奎还是从中看出些苗头来,罗芳对此并未察觉多想。只一心惦记着藤萝架上的娟子,忽略了骆奎满眼狐疑的神色。 而且踏进庵门也并未先去捉二郎神,而是留下四条枪守门,自己带其余的人直奔缘心院。他直奔娟子,轻声呼唤她,娟子微微睁眼生息微弱地说了句:“你可来了。” 第7章 黑七来了 “快、快,把人都放出来。你过来,把她绳子割断!”罗芳担心绳子一断她会站不住,便轻轻抱住娟子,一个弟兄用匕首割断绳索,她软软地倒在罗芳怀里。 “罗寨主,别管我了,带大家快逃命去罢。” “我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放心,我背也要背你下山去!”罗芳坚定地告诉她说。 “上哪儿呀?还走得了吗?”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吃惊地发现二郎神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口滴血的大刀。 在他身后有三几个亲信推搡着被缴械的守卫走进来,用枪威吓地止住刚刚走出屋门的众人。 “哼哼,怪不得你要用自己的人换掉我的兄弟,敢情心里还存个‘救美’的念头!”二郎神怪腔怪调地揶揄道: “幸亏骆奎还算机灵没让你得逞,这下还有什么话说?哎呀呀,瞧老大这都认得什么好兄弟!” “姓陈的,你少放屁!”罗芳示意旁边的人将娟子搀扶到一边,自己抽出背后的大刀片,昂着头盯住对手毫不示弱。 “我告你实话,这山上已经到处是官军,识相的话你放下刀枪,我求得你不死,否则从我罗某这里就莫想过去!” “嘿!”二郎神朝地上吐口吐沫:“我落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风浪没经过?今天就算插翅难飞,老子也带上几个陪行的!” “姓陈的,你要拖我去见阎王好说得很,不过这些人是无辜。你让他们走开,我与你大战一场,如何?” 二郎神“咯咯”笑,说:“老三你想得美。人越多黄泉路上越不寂寞,我不嫌累赘。 再者,我二郎神号称‘花盗’,从来老子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受用!我且先打发了你,然后一个个地送他们上路!” 说着举手滚刀泼来,罗芳急忙侧身让过推面相迎。两个人来来往往地动起手来,此时枪声已经炒豆般地响起来。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俩对阵,也暗自担心害怕近处暴雷样“噼啪”的枪声。 二郎神是有功夫的,而罗芳毕竟只会些军队里学来的劈砍招式,虽然力气比较大,但在灵活多变上很吃这小个子的亏,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只有招架之功了。 二郎神瞧准个空子一脚踢去,正中罗芳手腕,大刀飞向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到地上。 转眼间罗芳被扫倒在地,被刀尖指住他问:“罗寨主,傻眼了?早知不是我对手你干嘛还费那么大力气呢?” “哼,落在你手里没啥,随便动手好了,反正我们的人已经快杀到大门了,你也活不过今晚!” “别犟嘴,有些人就是爱打肿脸充胖子。既然这样我不妨送你先行一步,就算替咱去地府探探路!”说完他举起刀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向下砍去。 “呯”地一声枪响,二郎神一声惊叫,大刀被飞来的子弹震得脱了手,摔在身边的花丛里。罗芳迅速跳起来,抓住二郎神的前襟和下档将他摔倒,拧过手腕来按住。 这小子抽烟、玩女人其实身子骨弱了不少,方才是依仗招式和灵活占据一时上风。若一对一比力气,哪里是罗芳的对手,早被他拿捏得动弹不得。 罗芳这才喝声:“绑了!”将他交给手下去捆,自己起身回过头来,见二郎神的几名心腹已经被缴了枪抱着头蹲在墙角。 一个黑脸的汉子戴个大帽子走过来,向他开口道:“好汉身手不错,请教尊姓大名?” 罗芳一脸纳闷,这人有些面熟。这几个人显然不是山上的弟兄,但举止又不像是仲礼那边的人马,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是这山上的三寨主罗芳,你们是哪路的?警察?保安旅?还是中央军?” “中央军?哈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都不是,我是红军皖西游击第四大队的大队长朱全保,就是大家常说的‘黑七’。” 这句话让满院子的人都变了脸色。黑七杀富济贫是传闻甚广的,但还很少有人知道他参加了红军。 这些人虽狼狈不堪,却个个非贫家小户,正属于黑七要打、杀的“土豪劣绅”那类,没料到在此与这黑汉子遭遇,岂不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群? 有胆小的立即就坐到了地上。罗芳也吃一惊,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来攻打二郎神,不知道他们从哪条路摸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想当年抓捕黑七时罗芳也曾在场,却莫非他来找自己寻仇?略略思忖他大着胆子道:“原来是七哥,不知到我山寨做什么。我们处理些家务私事,倒不希望外人掺和。” “嘿,罗寨主此话差了。”朱全保环视院内诸人一圈,用平缓的语调微笑道:“我今天来不是抢山头争枪把,不是徇私报仇,更不是为发财获利。 是因为山上的帮伙打着红军的旗号劫掠、威逼周边百姓,我奉上级命令前来剿灭,恢复地方秩序。所以大家不要害怕,天一亮就送你们下山各回各家。” 罗芳睁大了眼睛觉得难以置信。“这么说,你们和中央军联手的么?” “哦,中央军也来了?”朱全保看了他一眼:“我们倒不曾约定,大概是不约而同。不过我们的目的倒一致得很,难得呵!” 他语气里略带些讽刺意味。这时一名红军跑进来,大声道:“报告,一中队已经解决了山门的敌人。但是有一股人从鲤鱼背摸上来啦,廖队长问打不打?” “他们开枪了么?” “没有,只是自报家门说是什么‘淮西营’的。” “哦,陈仲礼的部队。”朱全保看了一眼罗芳:“这是熟人呐,我蹲大狱的时候他还给送过酒肉呢,也是个有情义的汉子。我去瞧瞧。” 说完转身就走,被罗芳拉住问:“那我们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照顾好这些人,看住俘虏、搜索残余分子,还能如何?” “你信我?不怕我背后放枪?” “黑七”目光诡异地看着他摇摇头说:“信你,我又没拿你做敌人怎会不信?再说咱俩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 说完大笑着走出去,甩下罗芳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脊背上冒出丝丝冷汗。 这时看见何老六背杆汉阳造笑嘻嘻地在门口和“黑七”走个对脸,说:“大队长,都消灭了,活着的做了俘虏,关在偏殿里呢。” 朱全保点点头,朝身后指指:“这摊子交给你啦!”罗芳这才醒悟过来,对何老六瞪眼道:“老何,你好啊,居然瞒着我!” 老六一笑,轻声说:“别介意,都是为救人。不过寨主你可不能闲着,红军和中央军可势如水火。赶紧跟去看看,别让两家人误会闹起来,那才不合算呐!” “我回来再和你算账!”罗芳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他,只得晃晃手指头,回头看了娟子和陈林氏一眼,快步追赶朱全保们去了。 结局出乎陈仲礼的意外,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红军,更没料到是黑七本人。 当年他处于对豪杰的敬佩之情曾给牢房里的黑七兄妹送过铺盖和饭菜,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打算和黑七做对头。 听罗芳报告说所有的人质都安全后他放下心来,命令前边同红军对峙的熊大眼维持警戒,然后自己带着小四子到一块大蛤蟆石旁同“黑七”见面。 “老弟,几年没见,听说你现在升官发财啦?”黑七一见面就开起仲礼的玩笑。 “升官是真的,发财却没有,咱不会喝兵血,正相反,我得自己掏腰包贴补弟兄们,否则光闹饷够头疼了,还打个屁仗! 不过你七哥倒是风光,没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龙队长呵,最近这颗人头似乎又涨价了?” “哈哈哈哈……”黑七爽朗地笑起来:“怎么,和这么个危险的共匪站一处说话,是不是心里打鼓?” “我怕什么?咱名下地不过百亩,钱没得几个,又没命案在身算不上土豪劣绅?就说当兵打仗也没干过亏心事。 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你能把我怎样?”仲礼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这次帮我解决了恶匪、救了乡亲,我倒欠你个人情。” “老弟,你别不在乎。”黑七眯缝起眼睛来看着远处正逐渐发白的天际:“虽然你现在穿着便装,但让人家知道你和红军合作过会对你不利的。 至于人情,我们倒没刻意想帮你,不过凑巧罢了,你看重不看重我都无所谓。” “那怎么行,一定要还,”仲礼使劲挥挥手说:“我这个人从不欠人情!” “是啊,这次还了,下次再欠就没得说罗。”黑七眨眨眼睛摸着下巴上的短髭道。 “你是说……?” “我倒希望你欠我,这样等围剿时也许你老弟可以对咱网开一面呢?” “那恐怕做不到。”仲礼使劲地摇摇脑袋:“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的指示恕难更改!” “嘁。”黑七不屑地皱皱鼻子,愤愤然地质问:“什么样的命令?叫你烧房子就烧,让你朝工农百姓开枪也照办?那和狗腿子有什么区别?” “这,如果有这样的命令,我会向上级力争……” “你的上司会听你的?老弟,别太天真啦! 你还没有参加过实际的围剿,不能想象发生什么可怕的情形。 等你看见被吊死在柳树杈上的农民,闻到房屋烧焦的气味时,你才会明白他们嘴里说的‘围剿’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我身后那几个人,谁不是逼不得已才拿起武器来加入红军的? 我来见你,在他们看来简直无法理解,因为军队留给他们的印象里没有感情、人情,只有毁坏、威胁、欺凌和死亡。 你难道就要服从这样的命令,带给我们更多的灾难?”他把一只手放在仲礼肩膀上: “你是个诚实的人,我听说也是个勇敢的好军官,但我不希望咱们成为战场上的对手和敌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见你的原因,明白么?”他严肃地看着仲礼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好汉,你要做的事情肯定也不错。”仲礼默默地听他说完才开口道:“自有人心在,你看着就是。 不过今天这件事要不是你们出现,那二郎神不会这样容易制服。这样,我就不上凤凰台了,你把二郎神那厮和乡亲们交给我,我收队下山就是。” “那咱俩的见面……?” “就当没发生过。”仲礼狡猾地笑起来。 “那我缴获的枪支、弹药呢?” “有吗?我没看见。” “很好!”黑七挺满意,双方不动肝火而且各取所需,这样的解决方式正是他想要的。 红军总共不到六、七十人,多一半都没有武器或是刚刚拿到缴获的枪支尚不会使用。真要是在这里和政府军干,确实不是对手,更何况那边是赫赫有名的“淮西营”? 于是他很爽快地接受了这个条件,两家握手言和并立即着手交接。 陈仲礼安排老管家和罗芳留下继续处理凤凰台的后续事情。他自己则与黑七拱手告别,然后迅速赶来主峰。卢虎等人迎接出来,告诉他陈天魁跑了。 “怎么没抓到?” “这小子太滑,我们追了半天被他引得头都晕了。结果追到西夹沟那个白水潭边上,这家伙跳进去潜水逃了。 弟兄们路也不熟只好返回,但愿山下埋伏的骑兵能逮到他。”魏齐伯恨恨地用脚尖蹭着地说道。 “跑就跑了罢!”仲礼忽然感觉几分轻松,不介意地挥挥手:“好歹这次破了匪寨,收服罗寨主,又抓住二郎神这花贼算为本地除去一大祸害,咱们师出成功。” “不仅如此,”旁边的刘三梅笑嘻嘻地说:“缴获也颇丰厚,除去应该还给大老爷家的款子,有银元四百、钞票一千七百余元,大烟土两斤、枪三十余支。还有现成的酒、肉……。” “你这是提醒我呢?”陈仲礼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下:“这样好了,酒、肉都拿出来犒赏大家,不过要下山后再享用,庙里可不行! 钞票发给参战的弟兄班长以下二十元,连、排长三十元。银元、烟土先收好,再挑十条破枪我有用。”他边吩咐着边往方丈走,进屋朝榻上一躺,说: “你们去办,赶紧收拾,半个时辰后收队下山。这会儿我先歇歇……”说着脑袋歪在一边很快地发出了鼾声。 卢虎示意大家轻手轻脚地出去,正要带上房门,忽听仲礼在里面翻个身喃喃地说道:“去、让老七给我大哥送信,就说、嫂子平安、平安……” 第7章 李桐和杨天云 今年的夏季和去年正相反,雨水少得可怜。从春天开始太阳就总是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让庄稼户不由地把心提起老高。 人们到处嗅着干燥空气里水分的味道,彼此不安地互相说:“唉,怕是要闹旱呐!可怎么好?” 自古就把天灾和人祸联系在一起,百姓们联想起去年的战争,叹息杀戮带来了太多戾气,以至于他们无辜地受到了上天的集体惩罚。 各地都酝酿祈雨的活动,连政府居然也开始信这套。有些县甚至以县太爷为首,浩浩荡荡地组织起可观的浩大队伍前往各个龙王庙参拜。 不料传来消息,说一支人数不多的红军趁霍山县长参加地方活动时发动了暴动,不但捉住县长大人,还缴了随行保安民团的枪,洗劫了许多大户的庄园。 年初苏家埠一战皖西扫荡军的精锐损失殆尽,中央势力几乎止于六安的城垣,周边左近统都受到不小的震动。 这次事件更令全省官员颜面扫地,也坚定了政府清剿的决心。山区为核心的各地纷纷成立“铲共义勇队”以自保,同时各地保安团也开始集结,在外围配合政府军扫荡。 大战将即气氛紧张,物价、粮价再次高腾,压迫着人们的生活难以喘息。 霍山作为此次战事的重要基地,早已在大街小巷挤满了积极剿共的官员和军人。 本地街道虽然狭窄,但许多人还是为了出人头地蜂拥而至,都要在这场大博弈中好好表现一把,以便博得上司的嘉许,最好再有个叙功的推荐信之类,那可就令人平步青云啦! 不过李桐自认他不属于这类人物。他之所以走在这湿了唧、散发着泔水般恶臭的巷子里完全是因为吃饭的需要。 毕业后虽然努力尝试要找个工作生活坐下来,但是毕竟不合他的心意,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怎能终老于办公桌前呢? 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那位二表哥,经过恳请谋到了二十六师里一个营司务长的位置。 “这没什么,”二表哥笑嘻嘻地说道:“你别嫌官职小,好歹也是个中尉衔哩。再说此等位置均乃肥缺,没我的面子哪能到你手?要好自为之哦。” “我参军是想实现抱负,可不为了一己之肥!”李桐凛然道。 二表哥咂舌惊讶:“咦,现如今还有你这样的真个少见!我告诉你最好现实些,不要总想那些没有边际的东西。 哼,等打起仗来你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时自然明白我说的话。要趁活命,先顾自己。 什么国家、主义都是次要的。老弟,没有生命,那主义有什么用?” 李桐默然。二表哥说的似乎是有道理,但他总觉得和自己的信仰在某些地方不对劲。是哪里呢? 他说不出来,却也无法反驳,只得先去上任再说。心想:哼,走着瞧,早晚让你们看到我的本事。现在嘛……,用他自己的话讲:大隐隐于市,先忍耐再说! 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巡游在街巷里,和商贩们讨价还价,满身铜臭、酒气、烂菜叶子的味道,令他不禁叹息自己怎么就自甘堕落了呢? 他回头看一眼跳着担子跟在身后的大头兵老贺,见他正用手扶住担子一头停下来瞧一个烟叶贩递上来的枯黄叶子。 “老贺,跟紧哦!”他吆喝道。“哎,好的、好的。”老贺急忙将烟叶放下晃晃悠悠地追上来,讨好地说:“那叶子不错,我正想着是不是营座会喜欢。” 李桐没说话,他不想理会老贺的瞎操心。逢迎长官人人皆知,不过他并没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小人物难道值得吗? 老贺见他不语,只好没趣地不作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豆腐店所在那条街道走来。 忽然李桐看见前边两个穿黄衣服的兵押着个穿老棉布长袍、长头发乱蓬蓬扎叉着的人迎面走来。 那人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书生,两条胳膊却被绳子捆住背在后边。 他突然站住脚盯住那个人,“天云,”他叫了起来:“怎么是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杨天云被吓了一跳,错愕地仔细看看对方。“咦,李桐啊,你穿这身我都认不出来啦!”他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你什么时候混上这差事了呢?” 李桐没有回答他,掉过脸来厉声问那两个兵:“这老兄犯了什么事情,为啥捆他?”说着瞄一眼他们胸前保安队丁的蓝灰色布制胸章。 “报告长官,这个人过关卡的时候没证件,有匪谍的嫌疑。我们排长命令送去进行甄别。”负责押送的士兵回答。 “开什么玩笑!他是匪谍?就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我看你们排长是喝多了?”李桐故意瞪起眼睛来喝道,两个兵果然吓得低头畏缩不敢作声。 “回去告诉你们排长,这个人是我同窗的老校友,我担保他不是匪谍!” “这……,”押送兵尚自犹豫,老贺从后面走上来每人手里塞了两只红薯道:“长官都做保了你俩还担心个啥?拿去填填肚子。” 这两个立即满脸堆笑,鞠躬作揖地谢道:“既然是长官亲熟的人那一定错不了,我们回去只说查实无差错就是,请长官放心。” 李桐嗯嗯啊啊地摆足架子,又叫他俩给杨天云松了绑,这才挥手打发他们回去了。 “老贺,你先去办货,我和杨先生到前边吃些茶点。”李桐吩咐道。 “是咯,办完货还回来和您碰头不?” “不必、不必,你先回去就是。” 老贺巴不得这自由自在,点头哈腰地应了,挑起担子一溜烟去也。杨天云先谢过李桐,又有点担心地问:“没什么妨碍?咱们去茶馆子不耽误你公事?” “有什么要紧,反正都是些杂务。”李桐不经意地挥挥手。 两个人转过街角,挑桥边茶座的清静处坐下,点了壶六安瓜片、一碟瓜子和一碟风干羊肉来吃。 “这地方本来出一种黄芽茶,形似雀舌、嫩绿披毫,香气清香持久。可惜如今已经不多见了,这样的小馆子指望是没有。” 听李桐说着杨天云微微地笑了,说:“你还是老样子,说话手舞足蹈地。“ “本性难移么。”李桐说完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指指身上的军装:“你别看这个,那是皮,专给别人瞧的,我还是我,老样子没变。” 杨天云口中嘁嘁有声:“你瞧,小布尔乔亚的风骨现出来了罢。我又没说什么,你敏感干啥?”说完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一番,带几分酸意地挖苦说: “哟,看出来你李大学长现在风光了,肩膀上还抗着星星哩。” “唉,你莫要拿我开心哟。”李桐苦笑:“我这不也是为了生计么,不得已而为之呵。现在才知道咱们那时太多空谈,要想努力成功可不是简单的。” 说着话题一转:“天云,你这是从哪儿来?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嘿嘿,”杨天云叹口气:“我从山里来,还用说?” “那么,你真是红军罗?”李桐吃惊地问。 “你们以为山里的每个人都是赤色的么?”杨天云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家在杨树坪,有老宅和百来亩地。四个月前父亲去世找人捎信给我,要我回去继承家业。 你知道我不耐烦农事,便在父亲去世后做主卖掉半数土地开了个杂货店和一个布店。 本想依托它开始经商做生意,谁想闹起苏维埃了,人家硬说我家的钱财是‘剥削所得’,店铺充公,把我关起来改造了一个月。 到后来说大战将至,不是赤色的分子不能住在苏维埃的屋檐下,就把我全家赶出来,房屋也被征用。 我只得把母亲寄放到亲戚那里,谁知当晚听人说赤卫队抓人名单上有我的名字,吓得连夜逃了出来。 不敢走大路,只捡小道。晚上就在坡下蹲着躲躲。好容易到黄泥冲,又被保安团按住,硬说是山里的探子。 哼,这年头真不知是该做人还是该做鬼,反正两面都难!” 听他一通苦水李桐不住地咂舌摇头,拍拍肩安慰他说:“算啦,好歹还留着命在,回合肥去罢,凭你的笔杆子兴许还能找碗饭吃,不比在这大山里受穷鬼的气强么?” “话不是这样。我家自曾祖公起做篾匠,靠手艺挣出这份家业难道容易么?怎的就成了‘剥削所得’? 凭人一面之词就夺产占屋,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难道就没有一个公心正直的出来说句话?” “唉唉,莫激动。你看你脸都通红罗。”李桐忙道:“这日子不会长久,总要翻过来的。你看如今这里大军云集,”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 “光本县周边就有三个师呢!要不你留下等等,和队伍一起回去?或者去参加‘还乡团’?我听说他们那里都是你这样失地夺产人家的子弟,个个都憋着劲要回去寻仇的。” “算了。”杨天云摇摇头:“我能干什么?杀人咱不会,打人又没力气。倒是听你的先回城里再做打算,反正老母亲还留在家乡,若是复原了,政府定不会亏待我们的。” “那是,到时我出面给他们说说,保管请他们帮你挽回损失就是!”李桐拍着胸脯一脸正义地说。 包起没吃完的茶点,李桐先带他去吃了一大碗麻鸭煨面,然后理发、洗澡、换新衣服。 临分手赠他三十元的交通票做路费,眼看着杨天云垂着头走远的背影,他忽然感觉到此人身上似乎已显老态。也是,身心俱疲的人还能如何呢? 李桐回想起当年杨天云和自己之间民主与独裁的争论,不觉好笑。噫,其实民主就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独裁,世上绝对公平合理的事情是没有的呵。 他现在同意这样的论调了:国民之愚钝,断不可取民主之柄轻而授之,防渐大以谋私者也! 正想到这里,一队铲共义勇队踏着新学的军步迎面而来。从这些黧黑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李桐看到的是坚定和不妥协的态度。 他不由地兴奋起来,挥舞着胳膊叫:“嘿,收复匪区,把主人的还给主人,让秩序快些恢复罢!……” 第7章 刘思敏和叔仁 杨天云心中痛苦,还有个李桐并不知晓的原因,那就是他在山里遇见了络腮胡子的刘思敏。昔日的校友,再见面时却天壤分别。 刘思敏是苏维埃特派员身边的笔杆红人,国际路线的坚定支持者。甚至不仅如此,有传说他还兼任某项特殊任务,专门搜寻在红军里或者试图接近红军的反革命的伪装者。 如此重要的岗位不知他怎样拿到手的?杨天云更未料到下令查抄他家产、没收房屋的命令居然也是出自刘思敏。 当他去找老校友请求网开一面时,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不可能!”刘思敏断然地说: “对于阶级对象的政策我们是有原则的,我作为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者必须坚决执行。即使这对象乃是我自己的父母,也只有执行革命主张,绝无妥协的可能。 作为老校友我也只能奉劝你远远离开,因为革命者的队伍里,或者我们的身边是不能够容忍敌人和投机的布尔乔亚分子来动摇和笼络的。 革命要求我们以纪律性代替以往的感情用事,这是我们事业成功的保障!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只好让你失望了。” 人真的是不可思议!以前的那个犹豫、迟疑并且中间派的刘思敏自从死里逃生的那一天起就脱胎成了赤色革命的坚定支持者。大约这个变化连他自己都吃惊? 他现在不仅可以斥退自己的老校友,而且甚至对于将刀砍向原来的同志时也丝毫不会迟疑了。 刘思敏参加红军后不久,所在的那一队由于某些缘故发生了倒戈事件。 几名本来和他同袍的战友竟在一个夜晚杀死连长并投靠白军,因此泄露了部队的踪迹,使敌人立即包围上来打垮了这个连队。 那时起他便深入骨髓地痛恨叛卖者,极度热情地拥护那种宁可错杀也不让革命队伍遭受损失的主张来了。 于是很快他的突出表现被特派员相中,加上刘思敏是少有的红色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也不错,故而立即得到重用。不,应该说是得到了破格的提拔。 从普通士兵到掌握他人生死的保密干部,刘思敏的生活令人晕眩地发生了改变。对伯乐的感激和信任使他更加激进,这种态度甚至超越了他的上级! 因此当面对杨天云这样一个地主加奸商的角色时,他是丝毫不会动摇或者心软的,即使他曾是自己的同校老友。 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化名王树,正在七十三师独立团任文书的陈叔仁。 虽然作为保密干部他很清楚叔仁的老底,可他始终觉得叔仁和别人不一样。 单说他敢于放弃自己的家庭和名下所有财产加入红军就够令人佩服的了,何况刘思敏知道他参军前就已经是地下工作者,搞过印刷,参与过对叛徒和特务的刺杀,这是刘思敏一直自愧不如的地方。 而且叔仁在红军里不仅执笔师里的《赤军新闻》,在激战关头也曾经带领后勤人员保卫师指,是个立过功的干部。 直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他有任何言行举止上的偏失,倒也难得得很。 虽然他俩几乎前后脚来到苏区,但彼此在不同的部队里没机会见面。直到苏家坂阻击战结束时,刘思敏奉命去接待一名投诚的白军营长。 当时从火线撤下来休整的部队刚刚进入板仓的街道,石板路两侧都是席地而坐的战士们。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抱着一名小鬼气喘吁吁地过来,叫着:“卫生员、卫生员,快看看他还活着没有。刚才还喘气呐!” 两名手臂上挂着红十字臂章的女兵立刻跑过来将那孩子接过去。那人用肮脏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和汗水。 “吁!”刘思敏勒住马回头惊奇地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同志,我们认识吗?”他试着问道。 那人仰头看了眼,露出一口白牙来笑着回答:“哦,也许。好像是一个学校的。” “哎呀,你是……。” “我叫王树。”那人抢着回答,并且伸过手来和他握:“好久不见!” “哦、哦!是呵,好久不见。”刘思敏下了马,高兴地拉住他:“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谁想这样巧?” 叔仁微微笑笑,压低声音说:“我改了名字,是组织上让这样做的,你别介意。”看来他早知道刘思敏是做什么工作的,希望及时地避免误会。 “知道、知道。”刘思敏“噗哧”地笑了:“我听说了,可刚才还是差点没忍住叫你。”他侧头看看叔仁:“你受伤了吗?怎么浑身都是血迹?” “哪里是我的血,都是敌人或者战友的。”叔仁苦笑道:“我带着二十多个后勤的同志去一线增援,打退了他们三次进攻。” 他用下巴示意道:“刚才抱来那个小鬼是师长的警卫员,非要跟着上去,结果让敌人从后面刺了一刀。哎!”他一脸懊恼。 “你真行,都和敌人面对面地拼刺刀了。可我如今只能做些后方工作。”刘思敏注意地看着他的表情故意说。 “哪里话?前方后方都一样,工作岗位不同么。”叔仁大度地一挥手,他近来打了几仗以后显得豪爽许多,似乎早先的书生气已经灰飞烟灭得了无踪迹了。 “再说你的工作很重要嘛,保障我们队伍的安全和纯洁乃是第一要务呵!” 刘思敏非常高兴有人能这样讲,因为他听到别人的抱怨甚至指桑骂槐可太多了。“唉,真没想到你能这么有觉悟,比那些自以为革命却满心小农意识的家伙强多啦!” 他满意地点点头,忽然两手叉腰像首长般地拍拍叔仁肩膀:“怎么样,到我这里来?咱们老校友在一起做那该多好?” 叔仁心里警觉起来,呵呵地笑着谦逊说:“我的觉悟还不够呢,再说我打仗刚上瘾,你先让我在战斗部队里多锻炼几天,然后再给我派新工作。” 他的话从刘思敏听来似乎把自己当作了上级首长,这让他心里非常受用。便点点头痛快地答应: “行啊,反正咱们都在一个分区里,啥时候你想换换空气了,来找我就是!其实这个工作也很有意义的,不亚于前线的战斗呢!” 叔仁满口答应,又和他约定经常通信,这才分手告别。就是这次的偶遇,他给刘思敏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却在无意中保护了自己后来免受一场血光之灾。 叔仁刚到苏区时被分配到了宣传部门做校对,这让他老大地不高兴,心想我可不是为了拿笔杆子才来的。 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岗位非常适合,虽不起眼,但它却给了叔仁一个深入了解苏区和红军的契机。 他逐渐地接触到了以前只能偶尔涉及的路线与原则的话题,也发现红军内部存在着不同意见和意识形态的争执。 就像家里的兄弟俩,不时地为该放酱油还是加盐吵来吵去,但这不妨碍哥俩在白军的刺刀前站到一起时的同仇敌忾。 不过争执逐渐演化成斗争,双方不断提高嗓门,以至于发展到动用专政工具去对付另一方。 政治部主任被免职去某团做政委了,《红军报》的主编也逮捕起来以反革命罪收押在劳改部。这让仲礼看得心惊肉跳,也诧异不已。 恰好有一次,他带着印刷好的报纸送到七十三师,却遇见师部遭到民团的突袭。紧急之下他扑倒在党代表身上,结果手榴弹破片穿过厚厚的报纸划破了他的背部。 战斗结束后党代表在包扎所找到他表示感谢,一聊才发现这是个队伍里难得的知识分子呀!于是立即向上面打报告请求将他分到师部工作。 当时上级刚刚发出“后勤简编”的指示,几乎没任何阻力他很快收到命令前往师政治部报到了。 熊党代表和邓师长非常欢迎,交给他三个任务:一,把本师的《赤军新闻》继续办下去;二,协助俘虏审讯和管理工作;三,做师直属单位的文化教员。 虽然离他上战场的原意还有距离,但也算是用得其所,而且不久他就发现邓、熊两位首长都喜欢把指挥部摆得非常靠近前沿,所以与到前线参战几乎没什么两样。 叔仁留在了这里,几个月下来如鱼得水。 第一次正式参加战斗是打伏击。 白军出动保安二十九团佯攻石鼓寨,皖系一个团给它提供支援,另以第六十旅主力向南袭取杨坂,企图从侧翼威胁并逼迫王家岭地区的红军及赤卫队退却,为战略集中获取地理上的优势。 红军则避实就虚,以两个营及少数赤卫队在王家岭附近吸引敌人主力,邓师长则指挥部队在黄家湾伏击南路敌人。 要在捏碎这两个软柿子之后反过来再配合其它部队攻击六十旅的后背,彻底化解敌人发动的局部攻势。 保安团战斗力有限,有二团对付就可以了。师部布置另两个团隐蔽在佛岭山脚下的丘陵中,等战斗打响后皖系团赶来救援时将它包住一口吃掉! 不料那个皖系团跟得紧、动作快,打援的部队尚未到达指定地点就和他们撞上了。双方都想争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制高点,结果反复拉锯。 邓师长急了,假如不能拦住敌人使他们和保安团汇合,那这碗饭就要夹生,耗费很大力气才能吞下去,必然影响第二阶段的作战。 他于是亲自带着几名师部干部和一个警卫排来到阻击前沿,坐在一团二营的指挥部里不走了。叔仁也在其中。 第7章 苏樱和王树 虽然上回救过党代表,但那是撞上的,和亲身参加战斗的感觉大有不同。 当子弹呼啸飞过,身边的战友被击中倒下,漫山黄色军衣的小人涌向自己,任何初上前线的人都禁不住两腿打颤、呼吸急促。 叔仁也没例外。他后来还经常回忆自己看着遍地的敌人忘记了开枪射击,直到顾参谋长拍了自己后脑一下才醒悟过来,他深以为耻。 不过也怪了,在用刺刀刺透了一名瘦高的白军以后,他面对战场就突然能冷静了。 叔仁逐渐从师长和其他干部那里学来了如何观察地形、敌情以及布置火力,甚至有了两、三次带队到前沿堵漏的经历。 党代表和师长都很意外他的勇敢、多谋,觉得简直是拾到个宝贝一样,可惜听说他的家庭背景不是很好,且有个在白军做军官的哥哥,所以不敢让他带队伍。 不过心眼老实的叔仁不计较,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忙忙碌碌挺好,偶尔还能到最紧张的地方过过瘾。时间一长大家习惯了,便给他个尊称叫“救火队长”。 名义上的“队长”,实际只管一个兵。他是英山人叫李柱。行军的时候都是他背油印机,叔仁则负责携带纸张、油墨之类。 平时叔仁叫他“老李”,实际李柱只大他三岁。李柱做这个倒不因为有文化,他本就是个印刷工,对于如何搞油墨、蜡纸很有办法。 每到油墨快用尽时他便化装出去几天,然后又能带着不知哪里弄到的油墨和蜡纸回来。 叔仁听别人讲这其实冒着极大的危险,但他总是把东西上交时摇着脑袋不在乎地报告说:“没啥情况,一切正常!” 直到有一次叔仁吃惊地发现他袖子上有很明显的两个穿过的弹洞,才知道曾经有七、八名民团追赶他。 “唉,要是这样就别冒险啦。”他担心道。 李柱‘嘿嘿“一笑轻松地回答:“没事,偶尔也有被兔子咬的,算不得什么。” 叔仁诚实、和气,打仗却不是个胆小鬼,这使他在同志们中间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加上他有文化,替人写家书、代笔总结甚至检查什么的都乐意帮忙,这个热心、善良的小伙子在部队上非常有人缘。 实际上,除去党代表、师长和政治部唐主任三个以外,没人知道他的身世,而王树不是他的真名这事,连这三位也不清楚。 他几乎忘了以前的自己,忘了那些土地和收成,甚至红菱的模样在梦境中也不大清晰了,尤其是当他遇到苏樱以后。 两个人相遇纯属偶然。她在英山苏维埃做妇女工作,那天是带了一个赤卫队员来这边办事。 本来可能就那样擦肩而过的,路旁有个正在游戏的儿童滑进河里拼命求救。 苏樱正往河边跑,对岸已经有个红军跳进去用力划到孩子身边将他夹住带到岸上。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上来时,苏樱惊喜地认出那是陈叔仁。“咦,怎么是你?” “哎呀,真是巧得很!”叔仁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嘻嘻地开玩笑:“今天真是喜鹊喳喳叫呵,出门先洗澡,然后就碰到老朋友。” 苏樱脸红了,她让赤卫队员帮着老乡把孩子抱回家,自己看着叔仁安慰好千恩万谢的孩子母亲,边拧着衣服边走过来: “你看,才见面就像落汤鸡似的,真不好意思。”叔仁把手枪拿出来甩着枪套里的水说。 “这叫什么话?你救老乡的孩子很勇敢,我瞧见啥模样是次要的。”苏樱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嗯,看起来可是个真正的红军啦。记得不,当年你在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能不能一起走呐。可如今,你也是个干部了罢。” “是呀,我在邓师长那里工作。”叔仁点点头自豪地说:“不仅当了红军,还上过战场呢,可不是当初你眼里那个土豪家的少爷啰!”说完咧嘴笑起来。 “看得出。”苏樱很高兴:“我记得你当初很怕水,现在居然可以下水救人了。叔仁,你身上的变化可真大!” “我在苏区的名字叫王树。”叔仁告诉她:“组织上考虑让我用化名,不过脱胎换骨了是真的。 游泳是党代表教出来的,他说作为战士本领要多点,将来才能够在任何地形、环境里和敌人周旋。” “他说得很对!”苏樱肯定道,继而歪着脑袋仔细看看叔仁: “好啊,王树同志能够成为我的战友,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话题一转又问:“家里都好吗?我似乎听说你结婚了?” 叔仁脸上发烧,他想起自己还不曾向苏樱坦白过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我来苏区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些。” “有次遇到老吴。”苏樱简单地告诉他没有更多解释,叔仁了解地下工作的规矩,便点点头回答:“那是个封建包办的婚姻,说实话不太是我想要的。” 说着抬眼羞涩地看一眼苏樱:“来苏区后有消息说她生了个男孩,我都还没见过。名字还是他大伯给起的,叫桐儿,桐柏的桐。” “哦。桐木结实挺拔,是个好名字。”苏樱笑了。叔仁看着她阳光下的笑脸,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苦笑道: “糊里糊涂就当了爹,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再说……,唉,我理想中的爱情并不是这个样子呵! 可是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去和人家决裂,毕竟她和孩子都是无辜的,且我既为人父母就应该负责,如果连这点德行都没有,那还谈什么革命? 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在讲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要讲德行、尽义务,才能使社会、国家的风气得到改善,进而实现天下太平的目标。 作为一个革命者,我觉得应该严格要求自己。那种一进山就打着追求爱情自由的口号抛弃糟糠之妻,甚至一不高兴便轻易离婚再娶的作法,我做不来,也看不上!” 苏樱很认真地听着,微微地咬紧下唇。她知道这是叔仁的心里话,但从心底里听他说到妻子、孩子的时候,不知怎的苏樱微微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 从上次她俩谈话中相互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苏樱内心里便暗暗地存着一种期盼,直到她震惊地听到叔仁已经成家的消息,仍觉得不可思议,告诉自己说那可能是为了让她安心工作的一个借口。 今天他面对面地承认了,这既令苏樱如释重负,同时也让她非常失望。 眼前的这个青年显然是一个矛盾体。他既拥护革命又维护传统,能大胆地抛弃舒适生活却不想摆脱自己不喜欢的婚姻,名下有良田商铺但从事的是与统治者对抗的事业。 然而这就是真实的陈叔仁,他是纯净的,犹如一片玻璃让她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遮掩、没有修饰,这样的性格正是吸引苏樱的地方。 他们并肩走在遍地青翠、水声潺潺的小河边。太阳照在叔仁身上蒸发着,使原来打湿的外衣渐渐地颜色变浅。 两个人开始谁都没再说话,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和如何开场,场面有点尴尬。李柱怀里、背上都是印好的报纸。 他远远地在柳树下磨蹭,不愿意过去打扰他们的交谈。“不早啦,我还得赶路呐。”苏樱回头看见送孩子后返回的赤卫队员正朝这边走来,便理理鬓角大方地说。 “哦。”叔仁掉转身来看着后面忽然道:“还能见面吗?” “也许。”苏樱意识到他的试探:“只要咱们都还在苏区,说不定哪天就像这回一样‘啪’地就碰到了呢?”她故意说得轻松愉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苏樱,你知道吗?我很矛盾。”叔仁的话被她用目光打断了。 “我知道、知道。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革命者首先应该是一个敢于负责任的人。这是你的原则、你的生活、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尊重你,也支持你的想法。” 苏樱急急地说,指着河里:“喏,就好像这片水中漂流的落叶,它暂时和陆地分离是因为它选择了这样,谁知道它是否还有停下来或被潮水冲上河岸的可能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也是叶子,随缘分。刻意追求的东西反而没了天然的美丽,玻璃经过打磨还会是那般透明、光洁吗?” 她抬起眼来看叔仁,长长的睫毛之间闪闪发亮。 她微笑了:“你问还能不能见面,记得上次也问过同样的话。我还是那句,心里存着彼此就行,何必相求常相随? 你现在是红军的干部,也许部队会行动、要转移。我们也许相见,也许别离。有什么关系?总之是、保重自己才有再见的机会,对不对?” 说完拍一下正不知如何作答的叔仁肩膀,迅速地从他身边跑开了,离开不远又回头看看,见叔仁还站在原地看她,便使劲挥挥手喊:“王树,再见,保重身体啊!” 说完快步走向赤卫队员招呼他一起上路,其实心还却还在河边,她诧异地想: “咦,这家伙的肩可比以前厚而且结实了,大约是部队锻炼的结果?”然而不再说话也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朝小桥方向走去。 从这天起红菱的形象在梦中就模糊了。叔仁经常一个人的时候问自己苏樱最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连着好些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自己肚皮上用手指头写“樱”字。 “唉,笨蛋,那天居然说这样的话!”他非常后悔,埋怨自己说: “应该说自己多么想她、念她才对,怎么竟扯这样远了呢?唉,连拉住她都不曾,真是临到阵脚就发慌。唉、唉,不应该呀……!” 人的一生必须面临无数次选择。这些选择是不能重新来过,就是说后悔不得的。 在国民政府即将发动军事围剿的前夕,无数的各色人等都在社会潮流的漩涡中挣扎、被迫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他们付出的岂止金钱、权势,甚至还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站在决断的路口,可谓人生中最令人胆寒的时刻! 第8章 神秘苏先生 叔仁走后就没给家里写过信,不是不想,而是太不方便。大兵压境的时节苏区已经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不时发生的前哨战或试探,实际都是入秋前的序曲。 驻地离边境只有几十里地,叔仁所在部队已经奉命全线戒备,这次他们破天荒地挖掘了大量战壕工事。 因为有了前面的胜利,领导者们都十分乐观,他们具有空前的信心与决心,誓言将敢于来犯的敌人有生力量大批地消灭在界线附近,从而令南京的政客知难而退。 在备战的空隙里,根据总部指示派遣了若干人员四处活动,联络其他苏区、游击队或侦察敌人的情形。这时正受命训练新兵营的陈叔仁找到了托人带平安口信的机会。 一天寿礼从山上回到家里。神甫建议半山腰修建小水库,他是去视察工程进度。 进门就看见客厅里坐着个看上去像行脚商人的男子,正斜签着身子坐在茶桌旁和气地同纹香、敬姑娘两个说话。 “哦,怎么,有客人?”他一脚踏进屋内,一面微笑着对那人点点头。 “老爷回来啦,这是安庆来的苏先生,给咱们带来了五爷的口信。”纹香起身快步过来接过他的草帽并介绍道。 “哎呀,那可多谢,让您辛苦啦!”寿礼听说是叔仁的口信眉头轻轻一动,和纹香迅速交换了个眼色,知道并没将什么透露给四妹这才放心下来。 笑呵呵地抱拳请客人安坐了,转脸问四妹:“你什么时候到的?我正要派人去码头接,没想到你却坐在客厅里了。” “今日一大早出来,在庄台的河埠头换了早班船。大哥你真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如今从河上往来可方便多啦!”敬姑娘感叹着,少有地奉承起兄长来。 “怎么,陈少爷的身子不碍事了?”寿礼坐下接过纹香捧来的茶水,没有理会苏先生却对着妹妹继续问。 “经过这半年的调养已经基本好了,”敬姑娘略有些不安地看看苏先生:“以后只要按时服药、做艾灸,顶多一年光阴便可以像常人般。大哥不想听听五弟的口信么?” “嗯?哦,不妨,他无非就是个‘好’字,还能怎样?我倒想先知道你今后的打算哩。又算一季清秋到,我这里等你回来却是有几个好媒要做呢!”他看看四妹,又看看抿嘴微笑着的纹香。 敬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怨怒地对她哥哥冷笑一声说: “哼,无非又是打我主意罢了。如今父母不在,你这做兄长的便要继承他们的遗志想把我早早嫁出去。我告诉你,趁早打消妄想,什么王孙公子的都休要在我面前提起。” “唉,做哥哥的哪里舍得,只是‘女大当嫁’天使自然,要是刻意阻挡,有违天道人伦。所以我也希望能早早给你……。” 话还未说完,敬姑娘已经站起来说声:“苏先生请坐,我暂且失陪。”说着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便大踏步走出门去。 “四姑奶奶可真是个爽快人。”苏先生有些尴尬地笑笑,担心他哥哥会因此生气。 不料陈老爷“噗哧”一笑,对纹香使个眼色。纹香点点头,进屋取出绣花活计来搬张凳子坐在门口。陈寿礼放下手里的茶凑近些低声道: “舍弟的事家里只有我两个知道,所以才寻个她最烦的话题。她走掉不要紧,咱们正好说话。舍弟托您带的可是什么消息?” 苏先生恍然大悟地笑了,摇摇头说:“果然一家人,都这样有计谋。”说完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不瞒陈老爷,我是和叔仁一批进山参加红军的。 以前都在省城,彼此认识。叔仁如今在那边用了化名,就像在下化名苏某一样。他打仗很勇敢,如今在野战部队带一个新组建的营,是代理副营长啦! 叔仁让我告诉家里一切平安,请你们放心。还让我问问,听说孩子至今没有大名,他想起个名字叫正义,不知您意下如何?” “唔,正义?这个名字很响亮。”寿礼点头:“我家给孩子起名没有那么多讲究,既然做父亲的希望,那就叫正义好啦。 让他放心做事,不要惦记家里。这边有我在,大人孩子都不会有差池。” “嗯,我看他最信任您的,托付时叮嘱我一定当面告诉您。” “哦?”寿礼注意地看苏先生。“恕陈某直率,苏先生此次来不仅是为带个报平安的口信?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您真是慧眼啊!”苏先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确实有点小事情要麻烦您。不知陈老爷这里能看到报纸么?” “以前不行,现在通了小火轮往来于蚌埠、寿县、庄台和三河原之间,倒是可以顺路送来。不过全是隔宿的。” “哦,这样说您一定晓得南京方面即将对苏区开始‘围剿’罗?” “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寿礼差点告诉他自己还有个弟弟在中央军,话到口边改了主意。“中央军不是都开到霍县、霍山、舒城、六安和安庆了嘛。” “不错,而且从固始、商城、麻城直到鄂州也布满军队,对我们形成了一个大包围。 当然了,对于这种围剿行动红军此前已经有过三战三捷的战绩,想必这次他们仍然占不到多少便宜!不过这种包围也确实给红军带来些困难,比如弹药、医药品等等。 您知道大战在即,后勤补给不充足会是多么不利。因此,我受上级委派出来采买药品等,希望先生给予大力帮助。” 他见寿礼沉吟着没有做声,以为对方大约对搅进红、白两家的事务有所顾虑,便慷慨地表示: “钱这方面不成问题,只要先生能把货品代我们买来,其它的比如运输之类由我们来负责即可。” “不、不,苏先生想错会了。”寿礼摇摇手:“我是在考虑怎样办货的事,并非别的。”他说着抬起眼睛来道: “所需的货物我会令各处掌柜尽量办来,用民团的名义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这桩事体望仅限你、我知道,再不要告知第三个人。” “先生能够帮忙我感激不尽,您的意思我明白,保密的事请尽管放心!”见寿礼没有拒绝苏先生很高兴,他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小小的油布包递过来,道: “所需物品都在这个陈子上,其中最困难的可能是那些西药和手术器械。这类物品他们那边卡得很紧。您要是购买最好不要一批搞,那样虽然快却容易引起警觉。” “承情相告,我知道了。”寿礼点点头:“不过这些药品如有不凑数时,可否以中药代之?中药虽不如西药效力快捷,但是本土本生。 恐怕当局不至于管制到连些许草药都把关的地步,只要咱们把验方、原料、制成三个环节把握好,中药不见得比西药作用差。” “唔,这倒也是一法。”苏先生思忖片刻点头道:“但是先生这边方便么?” “哈,总比西药要方便。”寿礼笑道:“刚才被我气走那个妹子就是个中医的好手,为她,我自家院墙外还开了间药店呢。材料、伙计、工具都是现成的,再外出采买些就尽够数了。” 苏先生也笑了:“我说怎么讲啥药哇灸的,原来这样呵。”他摸出两张银票来放在桌上:“陈先生,这票面是八千块银元,就请您出面帮我办这批货。所余皆为酬谢,如何?” “勉力为之。”陈寿礼想想将银票收好:“苏先生,货物办妥后如何交接?” “我还有个伙计,一起住在镇上的三原店。先生可以派人去和我们接洽,如果我不在伙计小安必定可以见着。 我这就赶回去安排接货和运送的事宜。”说着他站起来,提了携来的藤箱表示告辞。 寿礼送他出来,同时也是为避免旁人看到后猜疑。刚走到天井就庆幸还好自己送出来,因为迎面遇上了仲文。 “啊哟,大哥这是送客去呀?”仲文满脸笑容,一双眼睛却在苏先生身上不住打量。 “哦,二弟,有事吗?”陈寿礼不动声色。 “这位是……?” “安庆的苏先生,做草药和纸张生意的。来替老五送个平安口信。” “是吗?”陈仲文很认真地转向客人问:“先生认识我弟弟?” “有时他来店里买些纸、本之类,我们两个店相距半条街。” “是这样?” 陈仲文还想问些什么,他大哥拦住道:“二弟先到客厅坐。苏先生要赶路回镇上去。我赶紧送走他,再来和你说话。”说完引着苏先生先离开了。 等回到客厅时,见仲文正一本正经地坐在桌边,手里抓本书在看。寿礼觉得好笑,心里知道定是纹香等嫌腻烦都躲出去了,害他一个寂寞无聊,只得闲翻书消磨时光。 于是咳嗽一声迈进门来,说:“二弟,好久没有上这个门啦,今天怎么这样闲在?” 仲文放下书,“嗨,昨晚才从省城回来,起床后先来看望兄长,尽点孝悌之心么。” “承受,不过这有点不大像你的风格。”话里明显带着讥讽,仲文一咧嘴,寿礼马上拦住他: “你先别分辨。我问你,是昨天傍晚到的不是?晚上可是住在陈拐子家了?哼,可惜了一对水嫩嫩的双生姑娘,竟落到你的手里。” “大哥可真是的……,”仲文尴尬地垂下眼睑: “可也是,你是村长、族长,这小地方有点什么动静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还请你手下留情,小弟就这好色的毛病,要改怕也难。” “你呵!”寿礼立起眉毛来:“还用我管?你做什么全村都瞧着呐,除非己莫为么。人说你和陈拐子的老婆、女儿混在一张床上可也不是空穴来风罢? 这等乱伦的事你也做得出?且小心,若被人拿到祠堂里可不要怪我,只好拿家法来比较了!” 听他这样说仲文嗒着嘴巴,九十分不乐意地嘀咕道:“哪个舌头嚼不烂的东西净在背后捣鼓我,这跟他们有个屁关系! 不过大哥也不要光顾着说我,我是在表面的,你是在内里的,咱俩到底是兄弟,彼此彼此。” “此话怎讲?” “你把嫂子丢在庄子上一年回去几次?在外面纳个尼姑做妾,这屋里又收着纹香,兴许还有阿娟?……” “放屁!”寿礼气得顿喝一声:“我明媒正娶地纳妾和你有什么可比?至于纹香、阿娟,两个还是黄花女儿,怎么可以胡说八道地凭空污蔑?” 见大哥生气地吹胡子瞪眼仲文似乎十分开心。他“嘿嘿”地笑着安慰兄长:“算啦,这都是些下人们闲余的胡扯,当真不得。大哥何必生气呢? 我引用一下只是想说明男人好色乃是很自然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大哥也不必拿着这种小事来教训我,何苦自己兄弟为这个不痛快?” “我才懒得理你这些破事。”寿礼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吗,你不在家的时候范能媳妇让她弟弟来找我,说她有身子了,求我给她做主。这事情你不清楚?” “她肚子大了?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家咬定是你的种!” “哪个能证明哩?” 寿礼瞪起眼来:“老二,当初范能因磨坊的事情入狱,那天晚上起你就常去‘照应’他媳妇,这是邻居们有目共睹的。 你说没证明,那请问你就有证据可以撇清自己么?我好歹说服她先回去且不要到你府上哭闹。 好在那孩子年轻胆小,假如人家真的去闹起来,你觉得很有趣么,弟妹还能客气迎你进门?才怪! 我说你、骂你,还不是为你好,为的维护咱陈家的名声和面子?先人辛苦创业到我们手里,不能让人家说‘富不过三代’这样的话,那可太让祖宗们伤心了!” “好、好、好,大哥的好意我知道了。小弟今后多加注意还不行么?”仲文做出一副求饶的样子来说。 其实寿礼开始也并没有想说这些,只是觉得他的胡闹有点太过分,必须及时敲打才行。 见仲文求饶他的心便软了,既希望和赵氏这一支保持和睦的关系,也就不便更多地让弟弟在这里尴尬下去。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在仲文对面坐了,语气和缓地问:“你今日来,不是单为问个好?” “可不是。”陈仲文有点得意:“大哥你仔细瞧,没觉得我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吗?” 听他这样讲寿礼上下打量了一番。 果然,老二面色红润、发色油亮,穿双锃亮晃眼的黑皮鞋,外面套着一身灰色白线格子花纹的洋服,甚至还在喉结下面挂着一个蝴蝶状的小饰物,让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中国人。 他不禁一笑,半讥讽半挖苦地说:“你这是扮得什么戏,居然还是洋式的。总不会是混不下去又想回东洋了?” 第8章 仲文的党票 仲文不满地咂舌,道:“你这个人就会把我往坏处想,哪有这么回事?你仔细看看,瞧这里。” 他说着指指翻领,原来那上边挂着一个蓝地白星的圆形小小徽章,看质地大约是金属做的。 寿礼曾经见孙县长也戴着这么个章,知道它的意义,不曾想仲文居然也戴上了,他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于是寿礼不紧不慢地装着样子仔细端详一番,拉长声调说:“哦,这不是国民党的党徽么,原来我家二老爷如今也在党罗。” “哎呀,大哥居然认得。”陈仲文越发有些忘乎所以:“告诉你,我在上海遇到两位贵人!” “哪两位?” “一个是中央党校的书记叫周惠民,他介绍我加入国民党。他说呀,这国民党现在是执政党,将来是全中国唯一的领袖之党。 唯有加入其中才能与党内同志互相提携、共同奋斗,以实现三民主义理想,使中国摆脱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建立自由、民主之社会。这、嘿嘿,大致的意思呐就是……” “不做国民党就没路子当官、发财。是?”陈寿礼接口道。 “太对啦!”陈仲文一拍大腿:“总之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可有了这个就不一样,天下处处有朋友、有同志,可以畅行无阻。 哎,比方镇上的周老爷。以前咱们两家少有往来,这次回来路上我听说他也是党员,立即前往拜访。 人家可热情了,设宴款待还说了好些期望两家如何携手防共、反共的话。哈哈,相处就是与旁人不同呵!” “哦,你和老周搅和到一起去了。好啊、好。那么还有一个‘贵人’是怎么回事?”陈寿礼强压下心里的反感和怒火,脸上带着冷笑问。 “那一位就巧了。”仲文笑嘻嘻地喝一口茶,放下杯子道:“我在南京舞厅里遇见在日本的一位老同学,叫荻原荣次。 他现在中国的茶叶生意做得可大了,遍布江淮和皖浙各省。荻原先生正需要一个能帮他的人,所以呵,就请我在他六安的商社里做个代表社长。 所以小弟我今后不愁资本金啦,日本人的票子有得是!等舒城闵县长答应我的县贸易公司总经理聘书一下来,我就可以左手拿中国钱、右手数日本钱。哈哈哈……!” “二弟,你给日本人做事,这不好?” “怎么不好?” “大清的事撇开不说,日本人那年在济南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如今又占领东北诸省,国人公愤呀。你做他们的那个代表,心安理得么?” “哥,政治是政治,那和经商有什么关系?荻原不过贩卖些茶叶,他手上又没有中国人的血我怕什么?不过是有个差事能吃饭罢咧。” “哼,吃饭也要看看是谁赏你的米。照你这么说山大王给银子你也能够替他们做事了?” “这是胡搅蛮缠。算啦,不和你说了。”仲文气哼哼地站起来:“我还好心来告诉你,本想兄弟俩一起联手做买卖哩,谁知你竟这样讲。” “你为政府办事我不反对,但绝对不许和日本人往来……。” “你可以和洋人往来,偏我就不行么?” “那不一样,人家是来行善、教学的……。” “可荻原也没拿着刀枪来呀?” “总有一天他会的!你不看报纸吗?现在政体统一,四海归心。西洋诸国没有不尊重我们、礼尚往来的,唯独这个日本国非要出兵占我领土。 今天打一枪,明天一个无礼要求。我看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 “两位老爷这是怎么啦?声音大得十里地外都能够听见,洪升本想进来看看被我拦住了。有话还是心平气和些,坐下慢慢说,好不?”纹香掀帘子进来皱着眉头劝解道。 陈寿礼这才意识到他们的音调越说越高了,大约外面众人都在惊疑不定,甚至已有谣言在传播了。他立即微微一笑,拍拍脑门解嘲道: “失态、失态。兄弟间说话聊天吵吵闹闹是常事,却忘记如今身份不同,不该做小儿之态啦。哈哈。 二弟别恼。你自己的路,假如觉得正确就走下去好了,为兄也不勉强你。只要少些胡闹的事就好。” 陈仲礼不自然地笑笑,他知道大哥不想在下人们面前搞得尴尬,尤其不愿人家传说陈家兄弟不和这样的话。 但是话头已经没法子继续下去,他也失去了兴趣,便含糊着回答: “自己兄弟么,好说。哦,纹香嫂子,我带回来几样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洪升,还有两块东洋布料子,想必小蔡已经给你送来了罢?既如此,我没什么事,该回去了。” 说着往门外走,在门口忽地回过头来说:“大哥,中央军处处设卡,那个苏先生居然能到这里也真不容易。我听说现在各地发现许多赤匪的密探,大哥接触人还是小心些为好。”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叫上院子里的小蔡扬长而去。直气得陈寿礼紧闭双唇,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二老爷最后这话什么意思呵?”纹香看着他出了院子回身来问道:“莫非他察觉苏先生的身份了?” 一句话提醒了陈寿礼,他忙问:“苏先生是走路还是坐车?” “走路。我请七爷带他到大路上去的。” “那你快去看看老七回来没有,就说我有急事吩咐他做!” “好的。”纹香应一声跑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七猴子回来,笑道:“可巧七爷刚进大门,正在门房朱大叔那里喝水呢,老爷有事快吩咐。” “你来。”陈寿礼招呼七猴子走近些,低声问:“老七,刚才你送走的苏先生可上大路了?” “是呵,我送到三棵树那里才回的。”七猴子惊讶地看着他:“老爷莫非担心什么,要不我去喊他回来?” “苏先生是很重要的人,我担心他的安全,怕他半路上出事情。老七你快追上去,带他到柳树坨乘陶家父女的船绕道薛家渡再去镇上。虽远了些,总比陆路让人安心得多。” “父亲,让我去!”门帘一响洪升进来吓了大家一跳。 “你?小孩子家闹什么,和洪安他们玩去。” “老爷,兴许少爷去也好。”纹香忽然轻声劝说。寿礼吃一惊,注目听她继续说道: “刚才是七爷送出去的,这会儿又急急地让七爷去拉住他,旁人冷眼看了能没疑心?倒是少爷去可能不易招眼。” “对呀,纹香说得有道理。我骑三叔寄放在咱家的黑龙走一趟,外人看了还以为是跑马玩,不好么?” 洪升看出来他们要做一件很紧急的事情,忙忙地说着期望父亲同意,心里为可能被允许参与这桩大人的机密感到兴奋和紧张。 “唔,也好。”陈寿礼终于点头:“不过,你认识苏先生的模样吗?” “认识!”洪升高兴地回答:“刚才您送他的时候我见到了。” “那你见到他怎么说呢?” “就说这条路最近不太平,您觉得还是走水路好。” “对啦,就这么讲。”陈寿礼吁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快去,办完事好让我安心。”洪升答应着感激地看眼含笑站在门边的纹香,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陈寿礼转身坐下写了三封信交给七猴子,吩咐他给寿县、淮南、蚌埠等地的商铺掌柜各送一封。 信中让他们以代保安队及仲礼的“淮西营”采买的名义,在各处采购药品、器械、纱布和棉花等,约期送到庄子上集中。 然后把药铺冯掌柜请来,以同样的名义请他安排进原料,生产创药、行军丹以及止血散等。 洪升骑马不是头一次了,三叔在家时就曾经教过他。后来虽然也偷着耍过,但是被父亲发现后吃了一顿好手板子,于是再没敢接近马厩。 不想今天遇到这个机会,父亲又破天荒地同意他骑马,所以既得意、又兴奋。 黑龙被闲置了许久早不耐烦,整天在厩里踢这个、咬那个地捣蛋,成心想引起哪个的注意。 无奈因为它是三老爷的爱驹,仅因为信任槽柜老钱所以寄养在大哥家里,所以竟是无人招惹。 除去每天在场子里遛几圈外毫无意趣,它成日里憋闷得恼火而又无奈。见洪升高高兴兴地跑来牵它,黑龙不由得大喜,昂首挺胸地嘶鸣了几声。 洪升才跃上马鞍,它已经迫不及待地小跑出去,一上路便一路飞奔。 那人、马神气的样子引得村民们纷纷回头张望,孩子们则在后头追着叫:“洪升、洪升,干什么去呀?停下等等我们!……”然而尽头却只能望见马蹄翻起的泥尘了。 黑龙利用这个机会展示自己,果然不负所望,刚穿过竹林洪升就望见一个灰布长褂、戴顶草编礼帽、手里拎个藤箱子的人在前边晃荡。 走得更近些那人回过头来,看清马背上是个孩子时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是老苏吗?”洪升歪着脑袋故意老气地问。 “你是谁呀?”苏先生微笑着用开玩笑的口吻反问他。 “这条路不太平,你还是跟我坐船去。”洪升没理睬他的问话。 “咦,却怪。我连你是哪个都不知道为啥就跟着你走哩?” 洪升咬咬嘴唇:“我父亲让我来告诉你的,不信拉倒!” “哦,父亲。那你父亲是哪个呀?” “我父亲姓陈。” “啊,这样我就明白啦。”苏先生笑眯眯地伸出一个短粗的手指来:“你是洪升?你五叔和我提起过你。” “你认识五叔?” “不算熟,见过几次面。”苏先生拍拍马的肩头:“这马很漂亮,你骑着合适。不过我不会骑马,只好陪你走着。” “行啊!”洪升兴致很高,拨转马头领他朝着往陶家渡口方向走去。 “洪升呵,你父亲为什么突然想起让我改走水路呢?”苏先生开口问道。 “嗯,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我猜是因为二叔的缘故。” “你二叔?就是我们在门口遇见穿洋服的那位么?” “是他。”洪升肯定地点头:“我父亲总说这个人不正经,家里人也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是‘不正经’呢?” “好像他总爱欺负女人们。”洪升忽然闭住嘴,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说:“刚才他和父亲在屋里大吵了一架,然后父亲就叫我来追你了。” “你听见吵什么了吗?” “二叔好像入了什么党,还给日本人的商社做事。父亲不高兴,他俩就吵起来啦。” 第8章 洪升救老苏 “哦。”苏先生微微点头,他似乎明白了这里面的缘由。“你现在上学吗?”他换个话题问道。 “上啊,现在因为放假所以在家,明年我就小学毕业啦。父亲说县长先生答应要出面保举我进城里的中学呢。” “哦,这很好呀。” “我不想去。城里有什么好,到处脏兮兮、乱哄哄的。我喜欢陪老师去乡下写生。写生你懂吗?就是画画啊。画那些花草、田舍和树木,那才叫人快乐呐! 对了,我们美术老师也姓苏。不过他不愿意教我了,因为我家开的学校请来一位许老师是他的师兄。 苏老师让我跟着许老师学,说他本事更大,能教我的东西更多。可是许老师就是不肯,总说什么‘君子不夺他人之徒’。 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洪升说着撅起小嘴来,看来这件事让他有些闷闷不乐。 苏先生笑了,他觉得这个孩子穿着亚麻小褂一点也不像个“少爷”,其天真、直爽倒真令人有几分喜爱。他想了想告诉他说:“我看还是你心不够诚啊。” “怎么,”洪升不理解地扭脸问:“你的意思是我礼数不周吗?” “嗯,我是说假如你继续求教,那个许老师也许就同意了呢?也许因为你是他师弟的学生觉得不好夺爱,也许他还并没有清楚你的决心。 总之拜师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让人家真正感到你的真诚和渴望,毕竟他要把自己的本领传授给你,不能随便找个人或者简单同意,那是不是对老师不大尊重呢?” “哦,我懂了。”洪升恍然大悟:“就是说他一摇头我就气馁,那人家就会觉得你没有诚意或者干脆是虚情假意,这样的学生是谁也不想要的。对吗?” “哎呀,明白得很快嘛。”苏先生高兴地点头赞同道: “不错,做师傅的总是担心自己付出那么多但是学生是不是好好学了,或者学生的人品是否合格能够将学到的东西正确运用。 所以收一个好学生、好徒弟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在面粉厂当学徒那会儿,花了一年时间做小工,师傅才答应收下我哩。” “原来这样不容易呵!” “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容易的,只有明白这一点并且把困难当作自然的事来对待,人才不会觉得痛苦。 假如时刻总想得到最好的、最舒服、最容易的,那每逢遇到困难和挫折就觉得是意外、是包袱、是压力,常常唉声叹气感叹伤怀,那做人就越发没有意思。 心不积极了,做事就疏怠,这辈子也就在抑郁中渡过,还能做什么‘大事业’? 所以,你要明白、看到、理解困难并敢于直面挑战,那么任何困难或挫折都只是一时的障碍,暂时遭遇些意外有什么了不起?办法总会有,山也总有尽头呗。” 他一半像有感而发的自言自语,一半像是开导洪升。忽然又停住了,想想对一个小孩子唧咕了这么多,不觉好笑地自己摇摇头。 “看,那就是陶大叔的船啦!”洪升忽然用随手折下当马鞭使的柳条指着,大声说道。 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大堤下方有一条簇新的单桅木船,船头一对人儿正在搭着手往这边瞧着。 “是大牛哥和柳儿姐姐。”洪升笑嘻嘻地跳下马来,将黑龙栓在旁边一株老榆树干上,然后跑下坡去使劲儿喊:“柳儿姐姐,我给你带客人来啦!” 陈老爷成功解救夫人陈林氏回到村里后心情大好,出人意外地拿出一笔钱来,不仅将简陋的码头修成条石砌岸、木枋榭桥,且还买来这条新船给老陶使用。 新船带个舱,可以装运货物或休息或躲避风雨。 他的意思原来那条船不仅狭小已经用了几十年,如今虽然有火轮、汽艇可以通航,但是与对岸南照镇各渡口的往来还得靠陶家父女,因为那边尚无可供轮、艇停靠的坚固码头的缘故。 这样一来,对岸的人们可以坐船来这边换乘轮船往下游,使得搭乘人数有了确切保障。 陶家的船每天在固定时辰来往于两岸三个来回,而那条较小的旧船便用于摆渡零星散客了。 “咦,少爷怎么来了?还骑马?老爷知道么?”唐牛有些惊慌地向洪升背后张望。 “别看啦,没人跟着,就只有这位苏先生。”洪升回头眨眨眼:“我说怎么整天没瞧见你呢,原来又在柳儿姐这里磨烦,害得父亲遍地找不见你背影。” “谁、谁说我……?”唐牛有些结巴得手足无措:“我是老爷派去对岸察看旱情的,今早才回来,就说了会儿话。怎么,老、老爷找我了,真的么?” 柳儿气恼地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说:“真是个实心的笨牛,少爷逗你呐,看不出来?” 洪升开心地大笑起来,引得苏先生也乐了。 “少爷别淘气啦,让人家客人等着。”柳儿不好意思地瞅一眼苏先生,问:“这位先生是要去对岸么?” “不,老爷说请你们送他到薛家渡。苏先生从那里转道去镇上。“洪升答道。 “去镇上怎么不……?” 唐牛尚未问完,柳儿捅了他腰眼一下:“别多嘴,老爷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呗。 不过不能用大船了,否则赶不及回来渡下午的客人,请先生别见怪。我用小船送您一趟罢。” 说着扭脸吩咐唐牛:“你等我爹他们回来后告诉一声,说我傍晚就赶回来。” “好啊!”洪升抢着道:“有柳儿姐送去我就放心了,这样大牛哥也好早点回家去,说不准父亲这时正嘀咕你呢。” “这、这怎么又拿我开心?” 唐牛尴尬地笑着,壮实的身躯似乎缩小了一半。苏先生笑呵呵地边伸手让柳儿扶着蹬上靠在旁边的小船船帮,边说道: “别担心兄弟,这一来回没多少路,傍晚她就回来啦。”又抬头对洪升挥手告别:“洪升,回去,和你父亲说我平安上船了,多谢他的照应。我拜托的事情请他多费心!” 洪升重新跃上马背,回头看着柳儿身上的红杉儿在波涛中越来越小,那小舟也渐渐消失在蛤蟆滩的背后了,这才笑嘻嘻地招呼正在整理褡裢的唐牛道: “大牛哥,我先回去了,要不我带你?不过怕黑龙不乐意。” “哼,还怕它跑不稳当摔着我呢。”唐牛挥挥手: “少爷你先走,陶大叔父子俩到立秋叔家帮着给立秋婶安置后事去了,估摸要中午才回来。这里没人不好,我且等等他们,烦劳你和老爷告诉一声。” “怎么?立秋婆婆没了?”洪升惊讶地问。低着头想想又说:“我要回去告诉父亲,你在这里等陶大叔回来罢。”说完催促着黑龙离开,却没再飞奔,只小跑着向村里去。 刚走到村口,见前边是二叔仲文背着手走,后面小蔡跟着,好像正急急地解释什么。离开几步路有两名长工拿着一捆绳子百无聊赖地在晃荡。 洪升心里一转,立即催马上前。只听小蔡还在说:“要不我带人去镇上,看见了立时就捆住送官,当然这功劳还是您的。怎么样?” “先回去再说,要是他真往镇上走,咱坐着马车还能赶上。”仲文话说完听见马蹄声回头一看,立即亮出副笑眯眯的嘴脸。 “哟,洪升呵,今天怎么这样神气啊?小心你父亲知道了又该发脾气呢。” “我出来替三叔遛马父亲是知道的,他不会怪我。”洪升满脸认真地回答,接着又瞧着这几个人信口问:“二叔这是去做什么来?” “呃,这个……”仲文一时语塞。 旁边蔡忠急忙带笑替他主子应道:“二老爷这是带我们去打鸟玩来着,少爷有兴趣试试么?蛮有趣的。” “我可不想。”洪升把脸掉向一边:“那些小鸟没招惹谁,多可怜啊?”嘴上说着,心里却想:打鸟有用绳子的吗,拿咱当小孩子哄呢? “是呵、是呵,挺可怜的。所以我们不是回来了嘛。”仲文说着暗暗瞪了蔡忠一眼,因为这个谎话编得实在不怎么样。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伙根本不像是打算玩鸟的样子。“洪升,你在路上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蓝布衣服、拎个藤匣子的人啊?”他岔开话题说道。 “二叔找这个人做什么?有要紧事情么?” “倒也没啥,只是听说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出没。二叔也是为乡亲们的安全着想嘛。” 洪升心里冷笑,故意想想嘴上回应说:“我沿着河边过来的,没见到穿蓝衣服、拎藤匣子的人。兴许已经过河到对岸去了呢?要不二叔请陶大叔摆渡下过去瞧瞧? 哎,对了,陶大叔没在家。立秋婆婆没了,他在那边帮着公公料理后事呢。二叔要找就到他家去找罢,不然得等好一阵功夫呐。” “什、什么?”仲文意外地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立住脚面色发白。他之对于立秋家是有所欠亏的,所以乍闻此讯心中便有些发虚。 蔡忠忙从旁边扶住他,连声对两个长工叫:“死人呐,没看见老爷头晕吗?赶紧过来扶着!”自己又掏扇子又拔水葫芦盖地一通乱忙。 趁着这会儿功夫洪升早走远了,在马背上晃荡着笑个不住,弄得街上的人瞧见都莫名其妙。 在洪升送走苏先生的功夫,陈寿礼换上家常穿的亚麻布短褂,手里拿个大蒲扇摇着来到圃园。 “唉,先时不想让四妹知道老五的事,可如今药这上头还得要她帮忙才行。”他苦笑着告诉纹香说。 “您刚才可得罪了她呢,如今怎么还原?”纹香故意道:“恐怕还得让着些才行。依四姑的性子大概不会给您好脸色呢。” “这是肯定的,”陈寿礼抓抓头皮:“自己种下的果子总要自己先尝。我且去,看她怎么撅我法。”说完嘿嘿一笑。 不过他其实心里也打鼓,因为这个妹妹实在不好对付。进门前陈老爷先逡巡三匝,自己在肚里打腹稿。一抬头却见刘忠合正穿过院子,便招手低声唤他:“刘先生,老刘。” “咦,老爷怎么在这里?”刘先生一看门上的题字笑了:“哦,敢是得罪了敬姑娘打算进去说缓,却没得什么主张。正在这里转磨拿主意?” “嘿,真不愧是个好军师!” “屁,狗头军师罢了!”刘忠合自嘲地一仰头,接着问:“老爷可是在想进去以后开口说什么,也就是说缺少个让姑娘高兴的由头?” “不错。” “那我倒是有件好事,此次回来正要和老爷商量呢。” “什么好事?” “这样,孙县长有个侄子刚从南方来。这孩子一表人才,如今受东家委托要在省城里开设一处贸易公司并委以总经理之职……” “且慢!”陈寿礼拦住他,含笑问:“先生的意思不会是要说合舍妹与这年青人之间的‘好事’?若是这样,那就不必提起了。” “为何?”刘先生差异地瞧着他的东家。 “我为什么在这里打磨?就是因为早上因为一句说媒的戏言惹恼了她,如今不知如何是好哩。” “哦—。”刘先生想了想有点不太甘心,用手扶一下眼镜,问:“那么老爷心里已经有合适的对象了?” “既是‘戏言’,何来对象?” “这,老朽不明白。那平白为什么要惹姑娘恼火呢?” “说来话长。”陈寿礼轻描淡写,却拐了个弯子返回来:“反正人是得罪了,如今却有件要紧事需要四妹帮忙,如何是好?” “难哉!”刘先生一脸苦相。 正要说话,忽然见水凤提着一袋子东西出来,看样子有点份量。走到月门外墙下放了,转身正好和他两个打个照面,惊奇地叫: “哎呀,老爷和刘先生来啦?怎么不到屋里说话,却在这里太阳底下站着?” 第8章 敬姑娘的心事 “呃,我们正要进去哩。”陈寿礼回头示意刘先生,不料他却笑着说: “我刚从县城回来,和东家来打个招呼而已。东家既找敬姑娘有事,我也没什么要紧的,先回家看看,傍晚再来细谈如何?” 陈寿礼没法,只得同意,自己在水凤引导下朝四妹的药室走来。 阿敬实际已经听见水凤嚷嚷了,却故意呆在屋里不动,仍自顾自地称药材。陈寿礼进来她没理睬,连个座位也不曾让让,弄得他很尴尬。 不得已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四妹这里还是这样雅致,遍屋药香呵。”见对方没反应,他四下里望望,故意走到身后探头探脑地找话:“这是什么?干黄地有什么用处?” “啪”地一声,阿敬将称掼在桌面上,大胜地呵斥道: “水凤,我说过你要随手关门的。你看这苍蝇‘嗡嗡’地多烦人,要是落一只在上边,这些药材又都不得不扔掉了。怎么总是这样不听话?” 实际上屋里哪有苍蝇,分明是指桑骂槐。陈寿礼嘿嘿地笑着用蒲扇拍拍后脑勺,自己在屋里转了一圈坐下,叹口气,却并没再吱声。 这姑娘的脾气上来时是碰不得的,他决定先安静一会儿,等她忍不住了自然会主动找机会来开口。水凤来上茶他递个眼色,那丫头很知趣地踮着脚尖躲开了。 果然,过了半柱香功夫阿敬便有些沉不住气。见大哥冷清清地孤坐在那里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于是想了想把手里的药材放下,淡淡地说: “来了就有话说?赶紧说完我还有事情要做哩。” “哦,是这样。”陈寿礼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中央军在大别山马上要开始围剿红军,你三哥的队伍也在那边。 我刚才有了个主意,想制作些治疗金创、火伤和各类时疫的药物送到前线那边去,托以前的军需关系看看军队可愿收购。 本来就是为治病救人的事,所以也没打算从这上面挣钱,只要能收回本来就好。不过,上万人的队伍需要量肯定极大。 我已经问过你的药房掌柜,若仅依靠现在库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来和你商量商量。 这医药上头还是四妹懂得多,所以看在众生面上还要请你不吝赐教!” “啊哟哟,不敢当。”敬姑娘煞有其事地回了一礼,口里略带讥讽说:“我这个要被赶出家门的老姑娘还能受您陈老爷这样看重,啧啧,真个不敢当!” 陈寿礼微笑了,他心想只要你说话了就行啊。于是不紧不慢地跷起腿来,把前摆平平整整地放在膝盖上,说: “赶出门去这话从何说起?四妹是家里的一朵花,爱护还尤恐不及,哪里会做这样残忍的事?你可不要误听了他人的谣传。” “哼,果然是谣传么?我可听到一个人分明急急忙忙地要拿人家聘金,似乎很不乐意我在家里聒噪呢!我是这样讨人嫌的么?” “我家四妹聪明能干,会做人、医术又高,这样一个人儿怎么会‘讨人嫌’?” “啊呀,这么夸人家,不是又有啥棘手的事要求我帮忙了?哦,是了。刚才说起什么做药的事情,难怪嘴巴上像似抹了蜜呢。”阿敬撇撇嘴表示着心里的不满。 “呵呵。”陈寿礼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怎么,大哥开个玩笑也不行啊?居然还记仇了。 考虑你终身大事是我做兄长的职责,请你出来帮助做药却是修德救人的好事,两个都误不得呀。” 他说着观察阿敬的脸色不像方才那么阴沉,知她心里已经应下了做药的事,轻松地用扇子拍拍茶几道: “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将来生活美满、和融。不论哪个来提亲,为兄都会先把一关,然后再和你商议。 你看几个兄弟,大家各自选择自己的路,我只从旁建议,却并不横加干涉。不管他选了什么路,只要坚持走下去、并且方向基本对头就好。 我只望你们不要后悔和怪罪,其实大哥是不想让勉强你们如何如何,不希望你们像我一样无法自在地走自己的道路,结果终生抱憾。” 他呷口茶水继续说:“譬如方才刘先生向我提及孙县长从南方来淮的侄子,有意代你提亲,但我考虑尚未见过此人,而且你对此怎样想法也不知道,就暂时压下了。 家庭的财力、地位不能说明一切。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堪称才用,这是古来已有先例的。 即使要提亲,此前我也得亲眼见见对方,否则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如何相信他能够和自己的妹妹厮守相伴呢? 总之,媒人的嘴为兄不会轻易相信,这点你大可放心。” 听完阿敬轻轻地叹口气,扭身坐在书架边的凳子上,神情矛盾地想了一想说:“大哥是心善、温和的人,且又细致、耐性。 护我之心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婚事上面我自有打算,请大家不必着急、费心了。” 陈寿礼楞住了,阿敬对提亲非常反感是全家共知的,不过像今天这样明确的表示却是从来没有过!这个 ‘自有打算’到底所谓何意呢? 难道说妹妹仍然打定主意坚持不嫁,亦或是在暗指已经有了心上人? 陈寿礼忽然心中一动,用手指轻叩着膝盖问:“既然妹妹有打算,不妨说给大哥听听,好歹不是外人。 正因为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我们才会一通乱忙,否则完全可以省去许多误会,大哥也可以时时帮你裁度。对么?”说完拿眼瞧阿敬的反应。 只见她绯红了脸颊,半低着头,用手紧紧地攥着衣角。那一派羞涩与不安却好和方才的横眉冷对形成鲜明对比,不过眨眼功夫就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样子更令陈寿礼疑心,要是果真打定主张做老,她又何来这般忸怩? “我说有打算不是讲别的,就是说……我知道该怎样做。”她停了停又叹息一声。 陈寿礼听得糊涂,没搞明白这前后话的区别和关系。为了避免继续尴尬,他决定先换个话题说:“呃,好,既然你这么说就先不提了。 倒是方才你讲陈少爷身体大好可是真的?我虽知道你有些医术,但不过是给家里人瞧没真个坐过堂,还担心你挑不起这副担子,谁知竟把握得好。 刘先生也说他看上去面色红润多了,而且他母亲对你也十分称赞,足见你在他身上花费许多心思。 不过这个毛病可会留下症根?还会不会反复呢?这可是关系陈家兴旺前途的大事呀!” 阿敬面色通红直到脖颈。她听说不提先的话了才出口气,偏陈寿礼又提及陈少爷,还说自己在他身上如何如何、陈家太太对自己如何称赞等等 以为心思被大哥看破,立刻臊得扭转脸狠命地低下头去,似要在砖缝间寻个空隙进去一般。 陈寿礼发现她神色大变尚未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歪头不解地一想,顿时恍然大悟! “嗨!”了声一拳打在自己右膝上,却不知说什么好,只一味“呵呵”地笑个不住。 自己这个妹妹虽不是美貌如仙,也并不温柔可人,但是沉稳、好学、心细、勇敢是其他女子所不及的。 陈寿礼只从她不乐意出嫁去想,却没提防人家会自己相出个婆家来。想必两个人在一起这许多日子已经日久生情,只怕还未说破。 哎,也不知道陈述元的意思到底怎样?陈寿礼跳起来,高兴地搓着手在屋里激动地转了好几圈,只看着四妹笑个不住,弄得阿敬更加不好意思。 “如今之计是快些派个合适的人去陈家提亲。”他想:“两家的联姻不但力量上可以与周家抗衡,而且也使陈家不用再过多投入资金便可以获取现成的交易渠道。 “好,好、好!”陈寿礼连说了三次,在门口站住道:“妹妹的心思、不,是‘打算’为兄都了然啦。 不过那边怎么个想法还需要个妥当的中人去试探一下。我打算还是请刘先生来办,如何?只要一得到好消息,就尽快办理!” “大哥不要急!”阿敬别着脸慌忙说:“我心里好乱,这事情是否容我再想想?” “哈哈,那你在屋里好好想,我可等不及。陈述元这个人我早相中罗,就看他自己有没有造化和福气啦。 好、好、好,有了这么个喜讯什么县长的侄子都可以见鬼去了,我这就找刘先生商议去!” 说着匆忙就走,不料被门槛绊住打个趔趄,幸亏撞到正朝里走的水凤一把扶住,叫:“哎哟,老爷当心啊!”被他推开,一路笑着、飞跑着向账房去了。 寿礼匆匆地听刘先生讲毕各地收租的情形,便迫不及待和他商量敬姑娘和陈述元两个人的好事。 刘忠合一听大喜,拍手道:“如此甚好、甚好啊! 这样周家不敢再难为陈家,而陈、陈两家也结成了牢固的生意伙伴,三河原一带东家便可无忧,两家若能实现联姻真是天作之合也! 四姑娘自己做主寻夫,这样的事老夫只在书上看过,没想到真实就在身边,实在意料之外呵。佩服、佩服!不过……,两家是同姓。按老话讲这同姓不婚……。” “同姓不假,不过两个陈早出了五服,说亲戚也可以勉强,于法律上却是无碍的。” 寿礼摆手说:“我看这事挺合适,只不知道他家太太的意思,还得麻烦先生去跑一趟,若她那边没意见,先生就是媒人!” 对于陈老爷提出请他去探探陈家口风并拜托做媒的事情,刘先生完全没意见,立刻叫上一位熟络、稳妥的伙计赶辆马车,动身前往高塘镇。 送走这大媒人寿礼心中十分松快,晚间入浴且换了身干净衣服,通体舒畅地趴在床上让纹香揉捏着,口里叹息说: “这是从夫人被救出来以后,我最舒心、最痛快的一天呵。纹香,你知道么,今天我碰见马神甫,告诉他将为四妹提亲的消息。 他说人伦乃上帝造人之初赋予的,违之即是逆天,顺之则丰泰自然。这话可真对。看来天道真理无论中、西统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差异。” 不料纹香听了冷笑一声,道:“得,又让老爷找到由头来,什么天道、自然地。我可没那些见识,只知道人伦用得好便家和万事兴,若用差了那才叫百丑遮俊,让人恶心。” 第8章 陈老爷借刀 “啊呀,这从何说起?”纹香一向温柔细腻,这样凌厉的口气令陈寿礼吃惊,忙用胳膊支起身子来捧住她的脸问: “乖乖,哪个今天惹你了么,怎么这样讲话,好像是有所指呢?” “老爷听出有所指最好,省得我费口舌。”纹香叹口气坐在床边,看看门外无人才悄声告诉他说: “您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嚼舌根的,不过这事体实在堵心得慌,不说才要憋出人命哩。” 陈寿礼见她说得认真,忙翻身坐起来,认真望着她的眼道:“不妨,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我自有判断。” 纹香抿抿嘴像是在下决心,然后问:“老爷可记得朱泰老婆么?” “朱泰家的?那年新米会时打玉樱的可是她,细脖子水腰、爱描眼黛,腕子上一对银镯子的,对不? 这个人很挑眼,凡事喜欢出头的,怎么会不记得? 分家时我本以为她两口子会跟着老二走,没想他们却异口同声地愿意留下。如今不是还在后面大厨房里管事么,她怎的招惹了你?” “哼,她倒没惹我,是纹香不小心踩到一泡狗屎恶心了自己。”见他不明白纹香便解释道: “早上老爷和二爷在屋里说话的时候我并没在屋里,大约您以为我躲出去了,其实我是在少爷屋里看他做功课。 后来听你们说话,想待会儿口渴了要茶水时那屋里却没热的了,于是便到厨房去叫些来,谁知走到后面一看竟没人。 心里奇怪着,就听见堆稻草的柴房里面有动静。我悄悄过去把着门缝看,原来是蔡忠那小东西。朱泰家的赤条条地倒在草堆里,两个正做那事情……!” 纹香说不下去了,哆嗦着嘴唇抹眼睛,好容易才缓过来,继续道:“我想,那朱泰家的比小蔡大十岁不止,居然两个敢晴天白日地干偷人勾当。 老爷,咱们家可不能留这种角色。还好是我倒霉撞到,要是少爷们看了可怎么好! 传出去人也不讲是底下人做得如何,反会说是咱家门不干净,对么?所以我觉得该和您说说,这可不当小事呢!” 陈寿礼脸色阴沉。他心里同意纹香,也满意她的立场。其实在他心里一直疑惑朱泰两口子出人意料留下的举动,怀疑是老二特地安排如此。 不过眼前这个机会倒可以让他趁机去掉这对眼中钉。他反复琢磨,朱泰原是姨太太嫁过来时随同的小跟班,他老婆是太太陪嫁来的丫头。 按理没有死留在自己身边的必要。如果说是老二安插在这院子里的,那么目的是什么呢?监视、通风报信还是……?不管怎么回事,这一对男女断不能留下! 但既要处分,就必须有一个妥善而恰当的借口。这件事看来只有纹香发现,若以此说话只怕她死不认账、甚至反咬一口,闹不好纹香面上也不好。 正沉吟间,忽然洪升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爸爸,我回来啦!” “啊呀,看少爷这一身汗是到哪里耍去了,不会又偷着骑马来?”一个尖嗓音的女人接口说道。 屋里两个人对视一眼,陈老爷把手向下按按,自己快步走到门口问:“是朱泰家的,你男人可在?” “惊动老爷啦,不好意思。”朱泰家的似乎有些忸怩或者尴尬,忙迎前几步回话道:“他带人去修苫米仓的屋顶啦,要傍晚才收工哩。老爷有事找他?” “你先进去找纹香要些水喝。”陈寿礼故意没理睬她却和儿子打招呼,等他进屋才点点头说: “呵,是呀,让他来一趟我有吩咐。咦,你不是在厨房里管事么,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哦,我……我是来向老孙家的要点药,中午像是吃坏了肚子,难过得很。”朱泰家的反应还算敏捷。 “那你顺便叫孙嬷嬷过来给少爷换身干净衣服罢。”陈寿礼说完也不管对方应答与否,顾自扭头回到屋里,却直奔里屋坐下,这才叫洪升进来回话。 听洪升说安全送走苏先生他很满意,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但是听到说在村口遇到陈仲文的情形,他立刻警惕起来,眉头皱紧地心里嘀咕道: “真糟糕,当初不该叫他看到苏先生才是。很明显老二是带着他手下去追人却没能追到。” “他们带着枪么?”他问洪升。 “我看见蔡忠背着枪,二叔倒不曾。” 陈寿礼点点头。这时纹香领着孙嬷嬷出现在门口,陈老爷站起身拍拍儿子肩膀,微笑地夸奖说: “这差事办得不错,你可真是长大了!以后做事也要像今天才好,那么我就可以逐渐放手交你些担子了。好,你跟嬷嬷出去换衣服罢。” 他很少这样当面夸子女的,洪升答应着脸上非常兴奋,却努力控制自己不显出太多得意的表情来。陈寿礼抬头叫过孙嬷嬷来道: “孙嬷嬷,你是家里的老人了,连我也敬你。不过这些天来我观察家里总有些歪斜的风气,恐怕把年轻人给带坏了,所以我想请你做个女管家,怎么样?” 孙嬷嬷意外之间吃了一惊,急忙摆手道:“啊呀呀,这个怎么使得?我一个槽头的老婆只怕做不来,凭空给老爷添烦恼!” “你若会给我添烦恼打量我还能托付你么?”陈寿礼摇手道:“莫托词了,就这样罢。明早便集中家里所有的人宣布,院子里的事情就归你打理。 不过你要先定几条规矩。第一是大厨房、洗衣和左、右院里使唤的人,没有吩咐不许进上房来串动。 二是现在家里用的人比以前大大减少,个人都有自己管的事情,在当值时间里不得随意离开管片地方,贻误差事的要严厉责罚。你听明白了? 那么具体罚则你下去思想清楚写出来回话。我知道你不会写字,玉樱那丫头还在洗衣房么?叫她上来帮你好啦。” 他说一句孙嬷嬷应一声,末了进言道:“老爷,玉樱那孩子自从上次的事后发到洗衣房一直挺老实,您这次开恩可真是仁慈呵。不如把月钱也给她恢复了罢?” “我也并没说她不好,前次错不在她。那都是为了应付老二的脾气不得已才这样发落的。 过不多久洪庆会被接到这里来,就交给她带好了。至于月钱么,先恢复以前的例再说。” 听他说着两个女人脸上喜、疑不定,既为玉樱高兴,又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把洪庆从陈林氏身边接走,两个人互相瞧一眼却谁也没再多问。 孙嬷嬷替玉樱道过谢,然后领着洪安出去换衣裳。 陈寿礼不作声地沉默一会儿,纹香给他沏上杯新茶后站在旁边。他忽然醒过来似地对纹香笑道: “你坐罢,以后不用这么站规矩似地,毕竟和以前不同了嘛。”一句话说得她满脸通红,嗔怪地盯了一眼。 正要说话,孙嬷嬷领了玉樱进来道谢。 陈老爷点点头,仔细打量玉樱,见她出落得比以前更苗条,小臂以下有些发胭红色的痕迹,用两手不住遮掩着,令人看了颇起怜惜之意。 他觉得自己不便多说,只勉励几句便叫她退下,回头吩咐孙嬷嬷: “那手上是冷水浸的?没想到为件小事让她受这么大罪! 找药房开些膏子给她抹抹,好歹也是到前边来做事,假如来客见到还以为我们待下人多刻薄哩。”孙嬷嬷连声应着出去。 才安静些唐牛又来了,说了一大堆河东各处的收成,还有些听来看到的灾民流离情形,弄得陈寿礼直皱眉头。 “有这样严重?看来旱情加上蝗灾河南、淮北今秋是要吃大苦头了。去年中原一场大战死了那么多人,上天不怒才怪!却不晓得政府怎么救济,不要酿成大乱子才好。” “是呵,”唐牛附和道:“我在外面到处都听人讲红军和苏维埃的事情,人心浮动得很。大家都没指望眼下的收成,好多人家怕要外出逃荒呢。 官府只在县里设立粥棚,少数大户虽然也开了义棚,可依我看僧多粥少管不了多少用! 那些红军趁机在流民当中招募壮丁,经常敲豪绅、摸厘局和警察的哨卡,甚至于搞军队的埋伏,似乎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不过沿河这一带目前还算平安,据说颍川附近有股红军的游击队,闹得才凶!” “刘文集今年的收成怎样?你方才说他们那里没有遭灾是不是?” 听他突然提问唐牛楞了一下,忙答道:“那里临水、潮湿且地势又低,所以倒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村里几个大户说就算大灾年头可租子一粒也少不得,死咬着不肯放手,难为得佃户们成天吵吵,连带咱们的佃户也很不安。 好像还有人在鼓动抗租。因为我只停留了两晚,具体的内情没来得及细访,所以不大清楚。” 陈寿礼听罢微笑,对纹香说:“唐牛也历练得不错了,你看现在回话多么明白。”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朱泰的声音在外面问:“老爷在休息么?听我家里的说您找我有事?” “唔,进来。”陈寿礼端起茶杯来低头吃茶。 朱泰弓着腰走进屋,这是他在赵家做跟班时养成的习惯,却显得人十分猥琐,陈寿礼因此也甚不喜他。 此人尖尖的下巴,有一对珠子般乱转的小眼睛,两撇稀疏的鼠须。 戴着一顶玛瑙攒顶的瓜皮帽,身上是蓝色宁绸蝠纹长衫,外面套件绲边马甲,黝黑的面颊,形象恰似钟馗嫁妹里的开路小鬼。 陈寿礼得父亲的传承养成生活淡泊的习惯,四季都是布衣布褂打扮。所以见他这样一身穿戴已自皱起眉头,心里老大的不悦。 “朱泰,我有事要你去办。” “请老爷吩咐。” “今天唐牛从对岸回来,说起刘文集的庄子上很有些令人担心的情形。 倒不是讲收成方面,而是有人煽动抗租影响了咱们佃户的情绪,如果不及时制止,怕就酿成一场乱子,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瞧瞧。 没事便罢,有事你随时可以在那边照应。之前家里是因为缺人手把你叫回来,现在又让你回去,倒像我们反复无常似的。 不如你把老婆、孩子也带去,定下心来帮我管好那边。如何?” “老爷的话我照做就是,不过她们就算了,碍手碍脚地。”朱泰苦着脸央求,一面转动眼珠心里盘算这趟能够捞足多少好处。 陈寿礼笑了:“你是怕没了她那份月钱?我早替你想过。 瞧,眼看收租的日子将近,哪家佃户都会有一份孝敬,这本身就是很不得了的一大块,她那几个月钱算什么,你还怕这个庄户头做亏了不成? 我问过了,刘文集今年收成实际不错。你过去以后先见见本地几位乡绅,打听一下他们各家的主意然后尽快报过来,咱们好订下今年的例。 老朱呵,让你带家里过去不为别的,既能让你心无牵挂,而且我也图家里人少清净些。你可不要多想哦。” 朱泰张张嘴巴,却反驳不得,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退下去。唐牛看他出门了,急忙走近些轻声问: “东家,当初就因为这小子在刘文集仗势欺人太过才让他回来的,如今这个情势却要放他仍去做庄户头,这是为什么? 只怕他好事不成倒弄得更收不了场呐。刚才我就想说,可纹香姐在后头拉我袖子没让。这件事您还是再琢磨琢磨?” “看你牛脾气又来了不是?”纹香嗔怪道:“老爷自有他的考虑,难道要你提醒?” “唔,这倒是。”唐牛不好意思起来。 寿礼站起身拍拍他结实的肩膀,说:“别担心,他再折腾还能翻几个跟头来?先不管怎样,我眼不见为净了再说!” 唐牛不明白这番话里的意思,看看纹香似乎也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样子,只好不得要领地抚摸着后脑勺。寿礼踱了几步,转过身来问唐牛:“你在外面见到的兵很多吗?” “多极了,不但有保安兵、警察、义勇队的团丁,还有政府的军队。听说好多队伍源源不断从淮北、苏北往西来。老百姓都说要打大仗了!” 听唐牛这样讲陈寿礼越发沉默。在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担忧,弟弟们的生死、乡亲们的粮食、今年的收成、肯定增长的各种捐赋、不断汹涌的民心等等。 他一会儿想苏先生的事,应及早采购并安排他回山里去以避免风险;一会儿想如何利用洋人保护自己的村庄免去战火的危险; 一会儿又想起病榻上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陈林氏。 心里不得清净,也无法清净! 从“清净”二字上头忽地想起已经有好一阵没去看玉清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 第8章 梁二的实话 政府军终于和红军开战,据说在六安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人员、武器、补给品等连绵不绝地向西运,每条道都被占得满满当当。 关卡多如牛毛,行人不断被拦下接受检查和搜身,以致大家相互劝告:“没事别出门,外边不好走呵!” 军队的目的不是为了找老百姓麻烦,关键是要将赤区和外界彻底分割,以免红军通过些意想不到的通道获得消息和补给。 当然,这种防范措施在施行过程中会出现些诸如骚扰百姓、军人不法,甚至有民团、警察们作威作福、趁火打劫的情况,不过将军们已经司空见惯。 打仗嘛哪有不扰民的,丘八又怎可能干净得好像洗过的莲藕呢?自古官兵剿匪就同祸害乡里伴随勾连,因此将军们认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这么做显然不合陈三爷口味,仲礼前后几次来信都痛骂这种行为。出于对乡土的保护,他甚至拒绝过上级的一些过分要求。 “据说是要避免房屋被红军利用所以必须焚毁,收夺粮食也借口坚壁清野,但另一面弟看到的却是村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绝望之余揭竿而起,甘为赤党之前锋。 如此流弊不绝而敌亦源源不绝,军队疲于应对、四面皆战,如何对红军专力相向?上级非但不闻且听任行事,甚者从中渔利以饱己囊。 仲礼实不解,难与共事,颇生隐遁之意,几欲去职。无奈部下芸芸,当仔细思量而后行。”他在信中写道。 和中原大战时一样,仲礼仍派梁二护送部下伤员来三河原养伤,少数轻伤的被安排在凤凰坡休养。 从伤兵和梁二口中,寿礼得知政府军和红军的战斗异常艰难,双方伤亡都很大。 不过中央的部队到底突破了防线,力量不支的红军开始在少量掩护的支持下向西、南两个方向缓缓退却。 “他们的武器不行,弹药也少,甚至有的赤卫队连枪也没有,挥着刀片和我们拼命。”梁二坐在门槛上一手捧碗凉水、一手抓着张熏肉卷饼,撕咬啃嚼间呜咽着说道: “红军机枪太少,没几门炮。挖的战壕也不行,刚好蹲在里面,根本挡不住炮弹,一炸就烂。 不过这帮人蛮勇敢,特别是面对面拼的时候。嗯,一般这时候我们就不行了。” “这些人可是的,没武器、缺吃少穿地造什么反呢?”纹香担心地看看寿礼,知道梁二的话在他心里正翻腾得不是滋味。 “哪个疯了才喜欢造反。”梁二直着脖子叫:“俗话说‘逼上梁山’,不是没路可走他们干这样提头舍命的事做啥? 抓到的红军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要不他还扑上来拼命,那是给逼到绝路上了。 三老爷,我们营座说没了房子和粮食的老百姓就是明天的红军,这可是真真切切、一丝不假,换了我也会……。” 他忽然被纹香的目光给制止住,忙缩了头去继续咬手里的烙饼。 寿礼却似乎并不在意梁二的直白,深深地叹息着说:“这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见解了。为富不仁,结下的果子就是穷人造反。 有造反就有征剿,大兵过境又是番折腾,更多赤贫者加入造反的队伍里去。从黄巢到李自成莫不如此,历朝历代总有这么一回。 造反的或丢了性命,或夺了天下。这个回合的结果怎样尚且未知,但也许又要有番大的动荡了。不幸得很,我竟生在这个年月,即使有心做事,怕也斗不过天数呀!” “啧,你看你,鬼东西满嘴冒出些什么?弄得老爷不高兴了!”纹香嗔怪地对梁二说。 “冤枉,我可啥也没说哩……。”梁二正听得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忽然被她一通怪罪,忙站起来想要分辨,被陈老爷苦笑着制止了。 “不关你事,是我多愁善感。那么说,老三似乎在队伍上做得不大开心?” “唉,他那个人您最清楚,脾气大、见不得别人受罪。为这个已经和团座顶撞好几次了,有回气得两个人要拔枪呢。” “这是为哪桩?”寿礼吃一惊。 “长官的意思是要把抓到的男人十五岁以上统统枪毙,营座不肯,说至少得分别下,万一里面有无辜的怎办? 团座嫌麻烦,还说在匪区没法子分清到底哪个是良民、哪个是赤党。他俩就为这个吵起来了,后来团座还到师部告了三爷一状!” “唉呀,三弟太莽撞,怎好顶撞自己的长官?”寿礼不安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凡事多思量,谨慎做事、小心为人。 他有过战功所以别人都让他,可不能够让人家说恃功而骄啊!实在呆不下去,不如早脱了军衣回家。好歹保家守土,他还能尽份力呢。” “嗯,三老爷要是不干了我们也跟着他回来。”梁二点点头:“做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事情弟兄们早就不高兴得很啦,这身黄皮脱就脱呗,哪个稀罕?” 梁二走了以后,寿礼看看日头,纹香立即晓得他饿了,便笑着说:“正午啦,我叫孙嬷嬷摆饭罢。”见他不作声点头,纹香走到门外。 孙嬷嬷已经伸着脑袋在藤萝架下等半天了,看她出来立即会意地推玉樱:“去叫厨房里摆饭。”一面回头走近些对纹香道: “卢排副的媳妇刚才来了,想问问梁班长她男人的情形,恰好看见他和老爷回话,所以站了站只好回去了。” “哦,”纹香回头看眼回答说:“梁班长明早才走,这会子大约回去了,你让她到家去找罢。” “好。”孙嬷嬷见她扭身要进去,忙叫住她:“姑娘,还有件事情。” “什么?” “顾校长和那个姓马的洋先生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和老爷商量。” “这……,不凑巧,老爷正要吃午饭呵……?”纹香有点犯难。 “没关系,让他们进来。”寿礼在屋里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立即说:“这两位一起来肯定有要事,估计也没来得及吃饭。 就加两付碗筷一起吃。”纹香想想也点头,孙嬷嬷立即招呼人加碗筷,又叫了长工金小泉过来,道: “你去门房那里请顾先生他们来,就说老爷讲的请他们一起吃饭。”金小泉应声立即去了。 顾兴安和马托尼本没打算来陈家吃饭,可一来肚里在咕咕叫,二来也想赶快和陈老爷谈谈。他们都是陈家熟人,便不多推辞,前后走进客厅里。 当中一张因岁月变得漆色晦暗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三付碗筷,家用的粗陶和榆木削成的筷子。菜是三样: 蘑菇炒青菜、腊肉片炒葫芦和一碟子自家做的酱萝卜,一个兰花土罐里面飘出鸡汤的香味。 陈老爷平时都是两菜一汤,那个酱萝卜是因来客人所以临时加的。 看他两个进来寿礼“哧”地一笑,指着说:“马先生,你怎么也穿起大褂来了?不过倒还合身。” “当然,是朱裁缝量身裁剪,他手艺很好的。”马托尼得意地晃着脑袋。 “可你穿这身做祷告还灵吗,上帝不会认不出你来?”陈老爷的玩笑令大家开怀一笑,把刚才屋里的气氛扫荡了许多,接着宾主落座纷纷拿起碗筷来开始用餐。 陈老爷的午餐虽然简单,不过还是沿袭了家里的 “食不语”规矩。 两位客人都了解,而且这简单的伙食也早司空见惯,大家都无话,只有纹香和玉樱两个在旁边伺候添饭和茶水,除去偶尔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就是两位女子衣裙摩挲以及轻微的脚步声。 直到寿礼放下碗,由纹香给他从罐中盛出些鸡块、莲藕和鲜香的汤水在饭碗里重新放到他面前时,早已忍不住的马托尼先开口说:“陈先生还是这样俭朴,实在难得呵。” “哦,是么?我倒没觉得。也许天天如此,习惯成自然,也就不以为这是俭朴了。”寿礼微笑着回答: “说俭朴似乎应该看与谁相比。若和我那二弟家里相比能这样说,但是同缴纳租粮的佃户、早起晚睡的长工们比,这仍算是奢侈的。” “诚然如此!”顾兴安点头道:“陈老爷经常与他人对比,正应了古话‘以人为镜、可明得失’这句,十分难得。现在多数豪绅大户只顾聚敛、不思索兴亡,迟早要为此后悔!” “我也并没什么特别。”寿礼谦逊道:“不过回想自己的先人也是穷苦之身,因为有点手艺而且勤俭的缘故积累起财富。 子孙继承先辈的产业,当看清守成的难处。小心经营、一丝不苟才能给后代留下更多荫凉。否则的话财如流水,聚之难、散何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如今多事之世,节俭些不仅是为自家,也利于亲族、利于乡里。倘不懂这个理,一旦天灾人祸何以应对?去年我被大水困在寿春城里时,对此深有感触和体会!”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将不慎落在桌边的两粒米饭一一拈起放进嘴里,笑眯眯地望着马托尼感谢说: “多亏威廉先生在本地推广的洋薯和洋芋。如今乡民们间种一些便足可越冬,真是造福一方呵。还有农校正在试验中的本地养蜂、种植油菜等,大家都期盼得很呢!” “这是你的功劳。”马托尼谦逊地低下头,陈老爷呵呵笑着忙摆摆手,说:“好啦,咱们说正经题目。你们今天来这里不是夸我如何节约的?” 两位客人互相推让一下,马托尼先开口道:“好,我先说。陈老爷大约知道政府军正和红军打仗?” “嗯,当然!” “那你可知道最近到处都在闹抗租减租?” “有所耳闻。” “我收到教友来信,说在河南、淮北都有不少聚众闹事,还有百姓焚毁教堂、家舍,抢夺财物。我很担心,希望不要在本地发生。 因为我听到一些很奇怪的说法,说洋人是来掠夺和剥削的,显然有人煽动,我对自己和全家的安全非常担心。” “马先生,”寿礼微微点头,回答说:“我多少知道些。不过你放心,我们有保安队,人数、枪支、弹药都很充足。 再说你来这里时间虽短,可为本地做了许多好事,是所有乡邻有目共睹的,不会有人加害你,我们也会注意保护。 对这些谣言我会关注,一定不让捣乱分子得逞。”他转向顾兴安:“秀才也听说这些话么?” “哦,刚才这件事是我个人的担心并不是公务。其实我是和顾校长一起来向你要求帮助的。”马托尼立即解释。 “什么地方需要我的帮助呢?” “那些女孩子,先生,她们有接受教育的权力。可我们的学校里没有!”马托尼使劲挥手,却把寿礼听糊涂了,他扭脸看顾兴安。 “是这样的,马托尼发现他的班上只有男生没有女生,所以来问我为什么……。”兴安解释道。 第8章 学校想扩招 “原来是这样呵。”寿礼明白了。他想想后咂咂嘴巴,问马托尼:“你是不是想让她们也上学呢?” “是的、是的!” “原来神甫是为她们来请命的,失敬失敬!”陈老爷半开玩笑地拱拱手,回身指指纹香说: “她识得几个字,能记账或写简单的书信。都是我父母教的,倒正好留她给我做个好帮手。” “那么老爷以为女子识字对是不对呢?” “对,当然对。”寿礼肯定地点头,又说:“只是,要看自家的情形说话。” “怎么讲?” “家境好的倒罢了,家境差的会觉得识字不如下地帮活,多个人手父母会轻松些。” 两人互相看一眼,马托尼向前探身问:“难道先生不该做些什么吗?或者、我们该怎么办呢?” “假如招募女生,学校可容得下那么多人么?” “以现有的房子怕是稍稍紧张,我想再在大教室的旁边加一个厅出来。”兴安答道。 “这样不行,都是临时加修不得长久。”陈老爷搓搓手: “要从长计议,往远处看。你想,一旦招收女生的消息传出去,搞不好不但本村,而且周边的学生也会来寄学。 就算有很多女孩子来不了,但三十来人总会有。码头修好以后咱们这里可繁华多啦!” “确实。”顾兴安承认道:“开通小轮船以后,不少往来做买卖的人都来问可否将子弟送来寄付就学。 我们已经收了十几个,不要说女生,仅男生本校已经坐满了。” “所以说要从长远想。”陈寿礼沉吟下又问:“学校的收入、开支情形如何?” “哦,这方面倒绰绰有余。校产划拨得很足,余粮和蔬果我们留足存量,剩下大都拿去换钱,足以支付教员开支和学生的书本费用。 目前账上还有现金盈余两百多大洋和一百六十元现钞。” “你们要节俭来用,以后用钱的地方怕不止一处。”寿礼说,兴安应声,他接着道: “秋天的收成马上下来,正遇上打仗粮食在涨价,不妨把新米尽量和仓上兑了卖出去多换些钱,明春把学校扩建。不但男生可以多招,并女生的人数加进来也不妨了。” “那好,好极了!”顾兴安和马托尼两个非常高兴。“可是,会不会还是有人不让女孩子来学校呢?”马托尼马上又担心地问。 “可能。”陈寿礼看他一眼回答:“要家长送孩子、来学习,我建议两个办法。 第一,凡学校建设时出劳力的家庭,学生可以获得奖学金,全部或部分减免学费和食宿费; 第二,凡村内有子女在本校就学的雇工、佃户,可以从村里的公仓领取米面做补贴。 有这两条,我看愿意送子女上学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另外,我觉得学校规模扩大开销也会增大,看适当时候我再帮你们添置些校产,有实力做后盾才可以保长久呵。” “太好了!”顾兴安兴奋地对马托尼说:“有机会再聘几位好教员,添购些教学设备。” “很好。”马托尼赞同道,继而又问:“不过陈先生是打算明年再付诸实施对么?” “现在面临收获,又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可以先把消息散布出去,但不宜立即去做。 做好各种准备,比如有些家庭太传统,会觉得女孩子上学校抛头露面不好,我需要时间和乡亲们做些劝导。 另外,既有谣言想挑起对立和争斗,那么也得想办法说服、化解。有火就有水、有怨气就有疏导,这样才能中庸和谐。 古人云‘无为而治’,并非说什么都不作为,而是要设法沟通梳理,实现无求、无欲、无为的境界,从而达到大治的目标。” “听您一番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呵。”兴安笑呵呵地站起来:“饭也吃了,事情也谈妥啦。既然您考虑得很周到我们也放心了,就此告辞!” 寿礼做些谦逊的表示,示意纹香出去从厨下拎来一条腌猪腿塞给马神甫,声明是送给艾玛夫人的,大家笑着送出大门去方才相互拱手作别。 临别时陈老爷忽然半开玩笑对兴安问道:“咦,这女生的事情应该是我家茵茵最上心呐,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问罪’呢?” 兴安脸一红,低头嘟囔着回答:“兴许、她大概在忙别的,没想起来和您说?”说完拉上马神甫匆匆地离开了。 “这孩子,好像话还不曾说完呐?”寿礼感到纳闷,纹香边推他进去边说:“人家小两口的故事你操什么心?再说你还有心思想那么多啊?” “没有,我操你的心还来不及呐。咱们进去慢慢说这个事……。” “呸,又没正经的!” “呵呵,哈哈哈哈……!” 战事的发展对政府军越来越有利,战线逐渐深入山区并缓缓地把红军向沿豫南、鄂东设置的封锁线挤压过去,使可供他们周旋的地带日显局促。 红军似乎这次没了以往的灵性,虽然顽强地构筑起一道道土木防线却不再主动出击,这让政府军很容易找到他们,并用飞机、炮火来消耗对手。 六安天天都有大批的飞机从距离城市不远处轰鸣着前往轰炸地点,开始有被俘的红军给持枪的兵士押解着通过街道。 他们绝大多数衣衫褴褛,身上带着各种伤痕。满身的泥土和血迹明确地表明了前线的残酷。 俘虏默默地走着,带着悲愤和屈辱的心,脸上是怒气和不甘,或者是失望和对未来的彷徨。 陈柒铭心里惊慌不安,但表面依然装作无事,不管怎么说自己口袋里有份卢虎依照陈老爷吩咐开具的证明,那上边说自己是奉命出来追查逃亡赤色分子的保安侦搜队员,这个东西时下还是蛮管用的。 他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但结果却令人失望。苏先生自第一次交货走后再也没回来,他的那名联络员也消失无踪。 寿礼担心这么多药品积压在库里会被怀疑,总不能因此把全家赔进去?他抱着试试的心情叫来七猴子,让他暗地出来寻找。 可沿着线索找到霍县时,一切中断了,没人知道苏先生的事。 他足足在街上转悠了六天,终于在家皮革厂门口围着的打工者中间发现了联络员的面孔,忙将他拽到小巷子里问道: “你们上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接货?剩下的货什么时候接走?” “嗨,老弟,别提货的事情啦!”那人告诉他自己和苏先生送第一批药品进山后返回时遭遇铲共义勇队团丁的搜查和盘问,结果交火的枪声引来大批保安队追踪。 两人走散后他悄悄回去找苏先生,却听说有个被抓到的红军探子趁人不注意跳崖摔死了。“如今我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成天提心吊胆地,哪还顾到那些事?” 陈柒铭从他眼睛里看到的满是恐惧和忧虑,便大方地带他先去洗漱干净,换上舒服的衣裳并且吃了饱饭,然后雇辆马车送他到合肥。 给这人带上干粮和三十元交通票,然后看着他挤进塞满伤兵和难民的火车车厢。那人感动之余在车笛鸣响时俯身在七猴子耳边喊了句: “到六安天禄客栈找黄掌柜,就说同乡老纪托你来取寄存的包裹!……”说着在他手里匆匆塞了个东西。 列车远去,陈柒铭从车站出来展开手掌,原来是半块木雕的长命锁。话说得不甚清楚,但他还是决定去六安看看长命锁背后的究竟。 路上就听说政府军进展越发顺利。原来红军指挥官决定避开对手的锋芒,于是命令部队让开中间向西、南集结,准备诱敌深入后围歼之 不料军队行动更迅速,在红军转移的同时向他们背后攻击并且开始迂回分割,结果红军指挥官命令部队又掉头阻击,造成了极大混乱。 到达六安的前一天传来消息,红军首府金寨被攻陷了!六安城里军人和绅士们莫不喜气洋洋,像过节般相互致贺。 政府门前围拢着大堆围观的人,据说某专员或者委员刚在这里发表了“中央军事的胜利代表着政治问题的最后解决”的演说。 不过陈家七爷没心情看这热闹,他来到天禄客栈,原来它离政府大门只有四十几步远。黑胖的黄掌柜听他说明来意脸上却毫无表情,连句客气话也没有。 七猴子一琢磨恍然大悟,立即将那半块木雕长命锁拿出来递过去。黄掌柜接过看看,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请里面坐下稍等,我取了东西就来。”说完让他在客间吃茶,自己“蹬蹬”地上楼去了。 不大功夫又下来,手中拎了个土蓝布的包袱,里面像有个木匣。“请收好,要不要清点下?”他和气地问道。 “不必了,还是回去让我家掌柜的自己点。” 陈柒铭机敏地回答。 然后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告辞出来,七七八八地拐了若干个弯子以后在僻静处将包袱、匣子打开,原来里边是满满的钞票、银元和七、八根金条,下面还有个夹层装的是红黄绿翠各色宝石。 他惊讶地想想,明白那人是将这个来做补偿的意思。看看匣子,是樟木镶钿的。 虽是个好物件,但有些抢眼了。七猴子咬咬牙把木匣扔掉,将钱财依旧用包袱皮裹了放在褡裢里背着。 回身到街上买些衣料、布头和针线,装作个小生意的模样,连夜返回西陈家集。 到县城看有布告,大致说红军已失去战意,正向西、南方溃败,目前已加派了政府军,正在进行分割包围,预计不久战事即可停息,百姓当安分守己,支持中央彻底消灭赤色匪患等等。 还有中央军事委员会下达的对卫将军及其部队嘉奖通告等。七猴子没功夫多想多看,一路穿城而过打算到西门外埠头上找条船往凤凰坡庄园,在那里改乘火轮快艇。 正要上船时,忽听一阵吆喝,引得众人伸脖探头地张望,纷纷问:“怎么、怎么,出什么事啦?” 第8章 寿礼认义女 “搞不清。像是抓到个红军的伤兵。”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七猴子回头看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警察开路,两个保安兵押着个脸色黢黑、胳膊反绑、干瘦的人 那人一身农民打扮,露出的皮肉到处是渗血的青紫道道,衣服也扯得破破烂烂,拖着条跛腿,那上面扎着块破布,已经被血污染得看不出颜色来。 他身后得意洋洋的两个家伙竟然是二老爷仲文和蔡忠!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长工在不远处散漫地跟着。 七爷往那俘虏的脸上盯了盯,发觉他比苏先生瘦许多,黑而且也年长些,才放下心来。 悄悄地想了回,踅摸到长工杜大年身边拽拽他袖子。老杜扭脸刚惊讶地说声:“七爷?”就被他做个手势制止了。 “什么人?” “嘿,您怎么不自己问二爷呢?”老杜含着烟管酸酸地说。 “啧,我们又不是一路的。人家正得意的时候,咱犯不着赶着巴结。” 杜大年把烟管从嘴巴里拿出来,仔细而严肃地看看他,不紧不慢地说: “是个红军。他们在山里呆不住,跑出来想去观音台找黑七,谁料半路中埋伏给打散啦。这人有个亲戚住在镇外,他就去投靠,结果落在咱家二爷手里了。” “唉,这下子命怕是保不住啰。”孙天鬼走在旁边说着,这家伙黑瘦枯干,好像地藏王身边的小鬼。听他摇着脑袋叹息说: “昨晚这汉子被他们拷问,逼着说其他红军下落。叫得那个惨呀,我俩听着心都哆嗦。哎,七爷,你怎么在这儿?莫不是大老爷派你出差?” “可不是,咱生来就是个跑腿的,没有别的本事。”陈柒铭笑嘻嘻地道:“这下子二爷要领赏啦,说不定还会高升呐。” “哼,您赶紧过去帮一把,还可以得个抽头。” “杜大伯,你怎么总开我的玩笑?人家的美事我可没功夫掺和,你们也不用和他提起我。咱还得赶快回凤凰坡哩。 那边雇的船家都等急了,对不起,我先走一步呵!”说罢重新挤进人群,找到那条舢板,匆忙上路。 没想到寿礼也到庄子上来了,还带着云茵、洪升姐弟俩,正好在河埠上与陈柒铭打个照面。 原来是陈林氏病情不好,娟子急急地派刘常顺赶去报信,求老爷回来见夫人最后一面。故此寿礼没心思理七猴子,只对他吩咐说: “我先要去看大嫂的病情,你先和五福打个招呼让他铺排着住下,回头我闲下来找你说话。” 自从被解救以来陈林氏就一直高烧、咳血,她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受惊吓后越发弱了,经大夫诊断已转成肺痨,只挨着听天命而已。 娟子自小跟她所以感情深厚,听说如此更照顾得周到细致。 陈林氏从她及旁人的眼神中也了解到自己时日无多,故此每天不大说话,只静静地躺着,若娟子和她说些笑话趣事便听着,偶尔微笑,不然便望着帐顶想心事,常常出神地呆上个把时辰。 往往想着、想着,泪水就淌下来沾湿了枕头,不出声地自己叹气。就这样渐渐地衰弱下去,甚至常有些虚幻的形影来搅乱她的思绪。 昨天中午刚过,陈林氏突然清醒。不仅要了粥来吃,甚至倚靠在床头和娟子说了几句,然后便要见孩子们。 拉着洪安便叫洪升,后来自己也笑了说洪升在三河原呢,让娟子派人叫孩子们回来,说许久没见想了,还说不知老爷现在有空没有,要是能来一趟就好了。 娟子瞧着意思不对,忙打发常顺动身回西陈家集。 当陈老爷赶到时,院子里人们正进进出出,紧张的景象令他倒吸了口气。“您先在花厅歇歇,这里人多且杂,莫扰了您的心境。”在上房门口罗芳走上来对寿礼道。 他下山后便带一个排的弟兄驻到庄子上来做保护,使这周边避免各类兵、匪的骚扰和祸害。 他为人正直,又得到陈林氏信任,所以陈老爷不在时颇赖他里外维护。罗芳一面陪同陈老爷在花厅更衣、吃茶,一面派了伙计忙忙找来娟子。 “她怎样了?”看到娟子,一直没开口的寿礼立即问道。 “不好!”娟子肯定地说:“昨日大夫讲就在这一、两天内了,可能是回光返照呢,所以才叫常顺去请老爷来。如今又不行了,人昏昏地、水剂也进得很少!” 寿礼听了半日没做声,后来叹气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是不是该去和林家知会声,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娟子轻声问。 寿礼默默地点点头补充说:“还有太太、姨太太那边。”然后转向罗芳问:“怎么没见老蔡?” “老管家带人准备装裹去了。”罗芳道:“他留下个单子的抄件,您要不先过目,看有什么补充没?” “不必了,老蔡办事我是放心的。”寿礼摇头,又抬起眼来看娟子带着几分烦躁问:“那边在忙什么?我心里急得很,想赶快去看她!” “老爷莫急,刚才又吐血来着。我去看她们收拾完没有,马上来请您过去。” 听娟子一说才知大事不妙,寿礼仍沉默地坐了,看着娟子匆匆跑出去。大约想缓和一下气氛,罗芳问他战事的进展。 “县里开了祝捷大会,冯县长说中央已下达命令,要求年底前彻底解决大别山、结束战事。 县长还转达省里的指示,说国军奋勇、后方亦不能坐视,当努力以防、铲为己任,乘胜利之势,将所有赤患一网打尽。 还说中央已下决心,要让今年的冬天成为红军记忆中永远的冬天等等。现在红军仍在向西、南退却,我看他们没了根据之地,怕是难以立足!” “要这样他们只有突围了。”罗芳并不了解陈寿礼的复杂心境继续说:“向南不太可能,那里有长江天险。 向西入鄂也难,中央派了那么多军队等着他进圈套哩。恐怕只好朝北走去河南、进伏牛山。 嘿,当初我曾经在那边和镇嵩军打过仗,那山里放得下千军万马,只看红军有没有本事能冲得出去了。” “哦,河南,要走那么多路么?”陈寿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问,忽见娟子远远跑过来,不待她进屋寿礼朝外面走去,同时口里问: “怎样,清醒些么?”又吩咐:“其他人都出去或到楼下等着,娟子和罗连副上来便好,让茵儿带着弟弟们在下面,等叫时便上来。” 木梯“蹬蹬”地响着,楼上的慌忙端着脸盆、痰盂撤下去,寿礼走到床边坐下来低声唤道: “夫人,我来啦,你觉得好受些么?”说罢仔细地打量陈林氏的形容。 陈林氏久病床第四肢早已瘦弱不堪,两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发出青白的颜色,而面颊上却有抹奇怪的红晕,似乎是病情好转的征兆般发出淡淡光泽。 这光晕在丈夫的呼唤下忽然扩大起来,令她激动地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说:“你来啦?” “是的,我特意回来看你的。”寿礼心情沉重。眼前这个女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与自己订婚,而后又在他心不甘情不愿时被花轿抬入洞房。 将近二十年来两个人没有闹过别扭、甚至没吵过嘴,在别人看来可说是相敬如宾的典范。 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尽职尽责,但是他们的父亲却始终认为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塞进自己生活里来的女人,所以他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地间田头,后来又放在家族事务和买卖上头,极少对她流露出真心的关怀。 寿礼承认,自己从玉清和纹香那里得到的快乐要比在这个家得到的更多。 民国二十年以前他觉得这里是不得不住的场所,以后又成了旅途中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然而当看到她的样子,感慨与悲伤忽然涌上心头,寿礼开始后悔并觉得自己太过残酷了。 “唉,你回来真是太好啦!”陈林氏满意地说着,手指动了动,寿礼忙抓起她的手,却发现是冰凉的。“孩子们呢?”她忽然问。 “在楼下呢,一会儿叫上来给你请安。” “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请得什么安呀?” “话不能这么说。看你精神很好,说不定就有起色呢?” 陈林氏苦笑着费力地摇摇头:“罢了。趁着精神好,咱们最后再聊几句。” “唉,有什么话你说、你说。” “大家都糊弄着,其实我知道自己是留不住的了。你也不用拦,命么,没用的。”陈林氏缓了缓接着道:“我走后请你依我三件事。” “你说,你说。” “第一件,要好好待孩子们。茵儿大了,要给她找个好婆家,不能疏忽大意。 洪升兄弟俩的学业也是要紧的,家里只要有几个钱就别舍不得,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你一直让他们走自己的路,这方面我倒不担心。 第二件,你早有意将纹香收房,碍于我所以到今天。 唉,这姑娘挺好的,原先老太太其实也有这层意思,我不反对。不过玉清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不如接她过来在这里,这样你来往两边都有人照顾。” 寿礼满脸惭愧,低着头小声带着哽咽地应道:“你说既了,那就这样做。多谢你体谅!” “我体谅不体谅的都是为你和她想。”陈林氏叹口气,由娟子扶持着往上靠靠,接着说:“她还太小,你既娶进来便不可辜负了人家,不然也对不起我的。” 说着眼睛发红,沿着耸起的鼻翼落下泪来,慌得陈老爷急忙掏出手帕替她拭了,正要安慰,被陈林氏拦住: “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这第三件……,”她喘口气命:“阿娟,跪下!” 娟子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看陈老爷和身后的罗芳,双膝跪倒在脚踏旁。 “老爷,阿娟从小跟我,如今这时候我不放心她。这丫头名分上是一回事,实际就像茵儿的姐姐一般。这次她和我共患难,对我处处照顾、保护。 老爷,我想就在你的面前替她求门亲事,”说着用眼珠看去,说:“就是和罗先生。她两个互相心里早有对方,我都看在心里了。 老爷若答应,便在这里让她磕头行礼,我们收了这个女儿,认下女婿。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可好?” 第8章 陈林氏的愿望 这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目瞪口呆,非常意外。还是寿礼先醒悟过来,他看看娟子,又看一眼罗芳,呵呵地笑着拍下大腿赞道: “夫人高见,且做得好媒,我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不过这样一来却委屈了罗贤弟,咱们间的称呼可要改过啦!” “这、这倒没什么,只是,在、在下出身贫寒,又、又有过那样一段经历,怕辱没了阿娟姑娘,辜负了老爷和夫人的一片好、好意。”罗芳激动得话不连牵。 “呵呵,我们不妨,倒要看阿娟自己的意思。” 几双眼睛都来看阿娟,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嗓音哆嗦着答道: “在山上时阿娟已经称呼您做娘了,如今只向二老补上礼节,终身大事自然请阿爸、阿妈做主。”说完趴在地上给老爷、夫人磕了三个头。 寿礼笑着回过头来看陈林氏,见她满意地笑着,放下心来,索性大方地说: “既是我陈家的女儿出嫁便不能太过寒酸。这样,我给你十亩地、两头牲畜、一处房子、三亩果园做陪嫁。账上拨出两百元做嫁妆和婚礼支度使用。 前月从尹家手里买下个宅子,坐落在南坡上面向大路背靠竹林和一片松柏。它有个院子,两间正厅和一个西向的灶房。 我让人收拾了,给你俩做新家如何?”看到一对新人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他哈哈大笑。 这时陈林氏像给新人解围似的说:“阿娟去把弟妹们领来,趁我精神好还可说说话。让你女婿也走一趟请老蔡过来,我还有几件家务要嘱咐。” 寿礼看着两个人答应了下楼去的背影笑着说:“瞧,你这一高兴都容光焕发了,看着似乎已经不碍事呢。” “瞎说,那是回光返照!”陈林氏见他脸上有些不好看,忙岔开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娟和嫁出去的阿灵她们不同,是和我共患难过来的,这个娘也早叫下的。 我晓得你有些放不开这孩子,只是你已有了纹香和玉清,何苦再搅和她? 不说自己的身子骨,就是精力怕也顾不过来的。倒不如……。” “我知道、知道。”寿礼忙摆手打断说:“你的心思我方才一想就明白了。这样最好,也了却了我的一个疖症,家里又稳稳地添个好帮手,何乐不为?” “正是。”陈林氏微笑:“你晓得我的心,很好。我做这个家的媳妇、当家娘子,就得处处为陈家和丈夫着想才是。” “唉,这么多年辛苦你啦,真是对不住。” 陈林氏红晕上来,忙拦住道:“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看孩子们上来了,快住口罢。” 果然茵儿姐弟由娟子领着挨个上来给母亲问好,陈林氏道:“我和孩子们说说话,你先忙自己的去。” “好。”寿礼应着却犹豫没动,告诉孩子们:“阿妈身体弱,不要太麻烦她,不要吵闹。 过会儿就下来,还是让她安静休息休息才好。”大家答应了,他才回头望着,一步步挪下楼去。 陈林氏母子说话时间不长她便支撑不住躺倒了,孩子们只得一个接一个、眼睛红红地安安静静走下楼来,引陈寿礼心情又是好一阵烦恼。 傍晚陈林氏忽然醒来,叠声地叫老管家,娟子忙带着蔡五福上去,好久才下来。 老蔡抹着眼睛叹息:“唉,还好赶回来见夫人一面,不然……。”说着便讲不下去了。 陈林氏交代完家务再次昏睡过去。就在凌晨两点钟多点的样子,天上飘起清冷的小雨,天像墨汁般伸手不见五指。 昏暗的灯光下请来的黄大夫轻轻把一方白色绢帕盖在周氏脸上,她无声息地走了。 鉴于正在动荡的战火中,加上陈林氏先有遗言,她的葬礼隆重而没有大事声张。 在和尚、道士们的诵念声中参加葬礼的人们跟在纸人纸马和白幡的引导队列后边,不作声地向河埠走去。 玄青呢盖裹的厚重棺木从这里上船,它将被送到西陈家集的祖坟内埋葬。淮兴号快艇在前边引路,载着主要家属和冯县长等重要宾客。 淮清号则在后面离开几丈跟着,那上面有一支唢呐“唉唉呀呀”地呜咽着,替同行的人们倾诉着无限的哀婉。 寿礼一路上都没有话,李三牛拿来件马甲他也是木然地由着人给他套上。连夜赶来的刘忠合出现在他身边,劝慰说: “东家,不要多想。昔人已去,音容在心。但是如果久久不能忘怀反而伤神、劳志,则非逝者所愿,亦不能说陈家一姓之所望,还是节哀。” “你看这河水,长久不息。”陈寿礼突然开口,喃喃地说道: “我爷爷时如此、父亲时如此,到如今还是如此。不管生命怎样流逝,这湍流、水色和浪花却是永远不变的。 不变的还有田野和土地,兴许经历过无数主人,但这些人有几个曾真正拥有它们呢?莫不是因之兴、为之亡,来来去去、忙忙碌碌。 想到这层上真让人把满腔的热血都冷了,倒不如安心静下来好好审视一番这山水田园。” “陈老爷素性喜静是好事。静则无欲,无欲则无求,没有过多的索求就少了很多罪过和错失。可现在不是这样的时候呀,您还没有到含饴弄孙、闲居林泉的时候哩。” “唉!”陈寿礼长长地出口气,嗒着嘴巴苦笑道:“哼,我才静下来你这老鸦就在耳边‘刮刮’叫了,怕不是有什么事要告我罢? 等回去一切停当了再和我说,这个时候不想听,也听不进去。” 说完他抬起头来。天上一行南飞的雁儿正高高地列阵而行,时而发出遥远的叫声,恰与那孤独的唢呐似相呼应。 他一直不远不近地和陈林氏相处,从心底里把这作为对这场自己根本没权利选择的婚姻的反抗。 母亲去世后,孩子们相继出生虽然使这种意识减弱不少,但归根结蒂没消失过。 今天陈林氏突然不在了,寿礼也失去了怨恨的对象和发泄目标。他忽然从心底里感到无限茫然,“以后会怎样呢?”他不住地问自己。 刘先生说得有道理,虽然河水东流不绝,可日子还要过下去。于是他努力集中精力,希望想些更积极的事情来转移思绪。 船运公司、学校、农学院的实验室、建设中的奶牛场和新造的蜂房,他又想起纹香的温婉和玉清的娇怯。 寿礼眉头逐渐重新舒展,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大河气息的空气,决定要更好地活下去。 “毕竟还有那么多美好、值得期待的事物,还有明天的目标需要认真面对呢!”他想。 虽然报纸上说“赤匪主力被迫西窜”,然而战事却似乎仍无法结束。 这场夏初就开始的围剿真可谓慢工出细活,政府军显然吸收了过去急躁、冒进带来巨大损失的教训。 他们先逐步推进占领、收复包括霍山在内的许多战略要点,然后不断试探红军的虚实和部署。 用了两个月时间布置好防务、后勤补给、兵员调动与补充,然后才开始按照预先的安排发动进攻。 中央采用的东西对进、铁锤压迫的方式似乎相当奏效,这主要得益于红军指挥官们判断的失误。 西线红军集结主力寻求先攻麻城拔掉钉子然后回师击溃来犯之敌,这本没什么错,但却一厢情愿地忽略了对手的聪明。 西线中央系的部队较少看上去力量弱于东线,但地形远不像皖西山区那样复杂,利于政府军大兵团迂回和推进。 红军主力惊异于敌人推进的速度而放弃麻城之围回头时战机已失,被他们的敌人“白军”逼得站立不稳,只好奔向皖西欲与留守此地负责牵制的地方师团和游击部队汇合。 为此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大量城镇、人民还有库存的宝贵装备和弹药。 在付出巨大代价后,他们却发现皖西部队经过与中央嫡系主力的长时间正面消耗,已不能提供多少帮助和支持,甚至无法收复像金家寨那样的镇子。 加上白军迅速从多个方向包围的压力,红军主力依旧无法立足,只好在部分阻击部队的掩护下吸引开敌人的注意力,然后疾进向南试图到英山一带休整恢复。 可中央军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并且决心先期进占英山,李桐所在的师奉命从东面迅速迫近英山,在红军的行军途中攻击了他们的侧卫,使其不得不改变想法,慌乱地掉转锋芒往西朝着铁路线方向遁去了。 上峰对兵力进行了重新调整,李桐的部队留守在三里畈到担店之间,负责割裂红军东、西两线并防止其主力回窜皖西,另外还要配合本地武装搜捕零散的赤色分子以及隐匿民间、山林里的落单红军。 由于有表哥的推荐,李桐当上了俘虏看守处的主任。 好容易得到一个实缺他非常卖命,立即带一个加强排在坝河的西岸边用铁丝网圈起块地方来作收容所。 岸边原有几处农民挖的地窖,可以用来“有待”有身份的俘虏,不过增加了铁丝网和木栅将他们与其他人分开,木栅上还特地苫挂了竹席以遮蔽外界视线。 李桐的作品得到了长官的赞赏,这令他特得意,也使被派来负责甄别、询问俘虏的韩少校非常满意,两人很快熟识起来。 在韩少校的要求下李桐派一个班修缮了不远处一间看瓜人的草房,其实就是在顶上加些茅草,然后重新用泥巴糊了遍墙而已。 新泥未干韩少校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人进驻了,那以后小屋里常传来悲惨凄厉的叫喊,会有士兵拖出血肉模糊的躯体或者死尸。 这时李桐才明白,原来那个少校和他的手下就是所谓特务的一伙。 随着红军主力渐行渐远,这个收容所里的俘虏越来越多。现在每天都有人被送来,原本尚觉的开阔场地已经有点拥挤,人数超过三百了。 不过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赤匪李桐可吃不准,因为不少人根本穿着就是寻常百姓,还不时有人哭闹喊冤。 还有个疑惑是可能有被抓到的红军没被送到这里,直接私刑处死了。 据一些得意洋洋的家伙自己表述,李桐判断不少被俘者在现地或半路上就被铲共队、还乡团、保安队士兵给杀掉或者折磨死了,进山搜索的部队也常报告发现各种各样异常的尸体。 李桐觉得这很不应该,他向上司进言应该设法制止这种莫名其妙的杀戮,但参谋长听了笑笑,淡淡地对他说: “这些赤匪本来该死,谁叫他造反?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地,这时候出口恶气也是理所当然,哪个撞上了算他倒霉。” 李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可又觉得参谋长所说无可辩驳。韩少校见他不高兴的样子问:“小老弟,有啥子不痛快的,和老哥摆摆么。” 李桐忽然心里一亮,忙拉他到一边把滥杀的事还有参谋长的回答告诉了他,少校哈哈一笑,说:“他说得在理么,你穷人看册簿管啥子不相干的事,那几多共匪不值得操心噻。” “话不是这样说。”李桐向他解释道:“杀个把匪徒固然用不到担心,但是您想,那些家伙哪有本领分辨高低? 若是不分皂白地干保不准把抓到的大鱼也当作白条卖了,岂不是非常可惜?兴许老哥升官发财的机会被他们给搞丢了也未可知。” “哎呀,这样说来倒真有些儿道理。”韩少校一愣,倒吸口冷气:“我还真担心那帮家伙笨手笨脚,坏了大事哩!” “是?再者,如今也没说抓到的应该如何处理。谁能保他们没贪图钱财私自放人?如果是大鱼,身上不可能一个铜板、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听他这么说韩少校呆不住了,急忙拍拍他肩膀说:“老弟提醒得是,我这就去找参谋长商议,不能让他们再擅自胡来!”说完拔脚朝镇子里跑去。 这家伙果然说服了上司,当天一道命令下达所有辖区内的部队和地方武装。 命令凡所获赤匪嫌疑及通共分子必须押送镇一级警察所先行甄别然后转送,而捕获的零散红军及其伤病人员则立即送至国军各团团部所在地拘押,集中后分批转运至师部俘虏收容所,且不得擅自私放、扣留不报或处刑。 命令中还规定了上缴俘虏的四等级奖励办法等。此举果然有效,犯人很快增多起来,乱七八糟的人少了,基本上都是已经确认的骨干分子和战斗人员。 铁丝网里密密麻麻拥挤不堪,韩少校却得以获得了更多有价值、可以请功的东西,他对李桐更加看重、也更加亲密了。 第8章 好言劝慰 这天吃罢早餐李桐照例要绕他的领地视察一圈。他身后跟着个姓毛的小勤务兵,倒背着两手走完那不大的一周之后站在河堤上正远眺对岸风景,忽然听那阿毛在身后叫: “长官,好像有人送俘虏来了!”回头一看,大约有一个班的士兵押着三、四个红军沿着田间土路走过来。 “咦,什么人呀需要这许多人来护送?”李桐颇感惊奇。 “长官好!”带队的班长已经来过几次认得李桐,知道他是在师部有后台的,急忙上前几步敬礼,然后面带微笑地凑近些小声讨好地说: “报告长官,这次可是捞到大鱼啦,我们团长说平安送到以后弟兄们都有赏呢!” “在哪儿抓到的?” “在张家坳那边山里。” “啊、啊,你、你怎知是大鱼?”李桐眼前出现个很熟识的面孔,不知为何他一下子惊慌起来,赶忙压抑着心头的狂跳问道。 “听说抓住他们的时候这帮小子正在烧文件,身上搜出来的都是短枪,还有啥原子笔呢。要不是大鱼怎么会背皮囊、望远镜?” “你们问过了?” “咳,问了也没用。”班长挥挥手:“他们都是死硬分子,屁也不会放的。团长说了,请这边的兄弟们好好伺候,不信他几个能扛过去!” “呵,那辛苦你几个,辛苦。”李桐打着哈哈赶紧招呼阿毛离开。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因为被认出来的那张脸给吓住了。“怎么可能,不会是真的?”他心里反复嘀咕。 直到傍晚他都没敢靠近铁丝网,后来渐渐镇定下来,觉得是真的也不要紧,毕竟对方是被关着的俘虏。不过看在老校友的面上去探望下还是应该的。 于是等到天边开始擦黑的时候,他来到收容所旁登记处所在的小院落里,负责的少尉立即从摞起来的草料袋子上跳起、敬礼。“嗯,我想知道早上二团送来的那几个关在哪里?” “报告长官,他们一共四个,按规矩新来的都关在三号区。”少尉翻翻簿子很快地回答。 “嗯,多谢!”李桐转身出来走到三号区,让卫兵开了门,回头吩咐阿毛:“跟着,别离开我。”说完走进了监区。 这个地方关押的都是等待甄别的新囚犯,绝大多数人还穿着蓝灰色土布的制服,只不过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完整的。 按着李桐的指示,警卫士兵很快就从这二十几个人中叫出四个来站成一排,其他人或坐或站或躺,默默地用目光望着这一切。 李桐逐个看去,轻轻地叹口气,用无奈的语气道:“刘老弟,真没想到咱们在这种场合见面啊。” 众人愣住了,惊讶和怀疑的目光投在其中一个蓄着络腮胡子、中等个子的人身上。“哼,早上我就知道,以你李长官的性子是忍不过这个晚上的!”那人冷冷地回敬他。 李桐哈哈地笑起来:“刘思敏呵、刘思敏,还是这么不服输?那好么,咱们好好谈谈如何?走,到我帐篷里去!” 刘思敏犹豫了下,扭脸看看两边的人,做出毅然的表情来说:“走就走,谁怕你不成,大不了枪毙我就是了。” “咳,我只想和你聊聊,哪就到要枪毙的份上呢?你多心啦!”李桐说完笑嘻嘻地在前边领路,离开三区走进他点着炭火炉子的帐篷。 “怎么样?这地方比那猪圈里强多了?随意些,就像咱们先前那样。”说完命阿毛去搞点酒,再开两个罐头来。 “当然强多啦,毕竟是胜利者嘛。”刘思敏坐到炉前一个躺倒的木箱上,伸出手烤着火讥讽地看着他问: “有炉子、帐篷,还有吃的。哎,帝国主义给你们的还有啥?炮弹、飞机还有刺刀?” “嘻嘻,你还是老脾气。”李桐未作理会,从水壶里朝一只金属杯子里倒出点浑浊的液体来递过来劝道:“喝点米酒暖暖身体,这鬼地方也找不到什么好酒。” 刘思敏默默地接过去,尝试一口后立即大口地喝干了。李桐接着又为他倒满,说:“我可真没想到遇见你,看到老同学落难心里很不好受呵。” “不会,你们打胜仗、抓俘虏,立功有赏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好受?” “你别老挖苦人好不好?我可说的是真心话。虽然用你们的话讲我是个‘白军’,可毕竟咱们以前一起上学、一起为哲学而争执、一起在老郑家吃扁豆焖面……” “你别提老郑,他们夫妇俩就是被你们反动派给害死的!” “怎么,老郑、他们死了?这我可不知道,我后来就进军队了呵。” “你给凶手做事,至少也是个帮凶!” “你看,又来劲了不是?”李桐哭笑不得,停一停他换个话题问:“你怎么没跟着大部队冲出去呢,怎么落了单?好像也没受伤呀?” “和他们走散了。”刘思敏淡淡地说了句,接着反问:“我们的人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听说已经过铁路朝鄂北或者豫西南方向去了。” “唉!”刘思敏重重地在大腿上敲了一拳:“没想到,真没想到。两个月的功夫一个好端端的苏区就全变样子了。” 他忽然想起件事来,急忙连声问:“你见过苏樱么?她安全?或者,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会?她也做了红军?”李桐大吃一惊,不仅因为苏樱在红军阵营的消息,而且还为刘思敏居然在恋慕她而惊讶,因为据他所知她是喜欢陈叔仁那个小傻瓜的。“ 那你最后一次见她在什么时候?或许我可以通过关系去查查。” “一周前。”刘思敏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在青山镇外,她正安排撤退的事情……。我们只来得及打个招呼就分手了。” “我去问、我去问。你别急,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会有事的。”李桐连忙安慰。又问:“还见过其他同学吗?还有谁在这边?陈叔仁在吗?” “我没见过他。”刘思敏忽然心里有些警觉,摇摇头:“他能做什么,一个白面皮的财主家少爷,来了红军都不收留。” “嘁,说这些。你难道不是书生?” “我家可是木匠,和封建主义、官僚主义、帝国主义哪个也不沾边。”刘思敏反驳道:“陈叔仁不一样,他的名字下面可是有田亩的!” “所以红军才收你对不对?”李桐冷笑着摇头:“老弟呵,我就不高兴你这个拿着名词给人戴帽子的习惯。还记得在老郑家里面,你批评我和杨天云时么? 好像从第一天认识就被你扣上个布尔乔亚的帽子,动不动就说我们替资本家、帝国主义如何如何。为什么呐? 就因为我俩出身都是工商业者家庭。那个陈叔仁也偏说成‘封建少年’,不过因为他家里是有土地的财主,本人从父辈手里继承了些土地而已,怎么就‘封建’了呢? 老弟,人不是这样划分的,你以为凭借那些方法可以划分好人和坏人似的拿它当个宝贝到处乱用。 说一句实话,别人见这样哪个还愿意交你做朋友,就算是有这个心思不也叫你自己挡回去了么?擅长扣红帽子、白帽子可不是什么好本领!” “屁话,我们干革命又不是为的交朋友!” “瞧你眼睛又瞪起来了不是?不谦虚这是你的第二个缺点。”李桐继续批评道:“别人说点什么你都不相信也不思考,甭管正确与否一概不听甚至还要反驳回去。 天下就你们这些人革命,别人都是反动派?岂有此理!不过是方式、方法彼此不同罢了,何必要搞得你死我活、互不相容呢?再有就是不诚实……” “等等,说别的都可以,我哪里不诚实了?” “喏,就刚才你说是走散的,可我瞧着不像。你这么个重要的人物……” “我可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一个文书而已。”刘思敏忙打断他分辨道。 “哼,骗别人去。我早听你们的人说了,你是保卫局的!”李桐说完拿一副得意的神情盯住他。 这个骗局他不过是想诈对方一下开个玩笑,谁知刘思敏神色大变,竟紧张地口吃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谁、谁告诉你这些?” 李桐微微一愣,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了,忙笑着掩饰说:“看你吓得,就算我没说好了。其实谁说出来也不是对你有恶意呀。” 但刘思敏已经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他没想到自己身份这么轻易地暴露,这让他既绝望又感到愤怒。 早听说因为保卫局下属的部队作战勇猛而且对阶级敌人毫不手软,各个剿共军部队都得到命令对这种人不要活的,即使俘虏一律处死。 所以他才找机会离开大队,悄悄地销毁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党员证,也是因此在林中迷路没能跟上大部队。 在山里转了三天好容易才搞清方位,却又被搜山的敌兵逼回了山里,可是最后还是没躲过被俘的命。 在被人按倒的霎那间他曾想拉响兜里的手榴弹,但不知为何却没这样做。他现在特别后悔,同时恼恨地想:自己被是哪个了解身份的人出卖的呢? “算了、算了,别想那么多。”李桐又给他杯里倒满。这时阿毛端着片木板进来,上面有碗米饭和两个打开的罐头。 李桐转身不知从哪里摸出双筷子来说:“这是我的,别嫌弃,凑合用。先吃点东西,看你一定几天没吃饱饭了,眼圈都是凹下去的。” 刘思敏咽口吐沫抓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大半碗才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让你见笑!说实话,我已经断粮两天啦,被抓住以后才吃到半个红薯。” “你有运气,还好我们下令把俘虏集中。要是早几日被抓到,那些个民团可没耐心废话,说不定就把你杀了。” “杀就杀,我才不怕。” “还嘴硬哩!你知道他们都怎么做?枪毙、砍头都是好的,还有吊死、淹死、烧死或者活埋的。另外那些稀奇古怪火烤、肢解、竹钉穿身的就不用说啦。 可不是吓唬你,巡逻队发现了好多呢。当然,我们中央正规军是不屑干这种事的。” 刘思敏听他说着不禁打个颤,心想:“好险呵!”他现在反倒庆幸自己在山上躲藏的那几天了。 但还是没猜出是谁认识并告发了自己。“吃完饭你就该送我上路了?”他边吃边问李桐说。 “上路?去哪里?” “咦,你们抓到像我这样的不是从来不留活口的吗?” “这从何说起?哈,大约是你们内部的谣传,或者是宣传?好让你们背水一战地和我们拼命?我说怎么就是不肯投降呢,原来有这样的原因!” 刘思敏无话反驳,只得低头继续吃饭。李桐在他面前坐下,认真地对他说:“老弟,你何苦来?红军已经完蛋,他们活跃的时代结束啦。 你也是读过经史的人,想想看历史上哪个朝代造反的没有兴起和衰亡呢?红军也是一样,既然能够兴起也必有衰亡的那一天。” “可红军是革命的,不是草寇!” “嘿,我们还是革命的呐,难道这中央政府就是草寇么?那为什么天下那样多的大小军阀全归顺了呢? 看看旗子上写的‘国民革命军’,不是分疆裂土、自称自号,今天占一座城明天圈一座山的流贼啊!你别把我们都当作傻子,以为就你是最聪明绝顶的! 老弟,革命有许多种道路,这也是其中一种。共产主义是很美妙,但有点不切实际,离中国现实太远啦。 你别看有多少老百姓喜欢你们,那些人都是给点甜头就跟着走,感激得能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的粗莽人。 共产党把他们煽动起来好像人数就多了,然后就能够革命,其实不然。革命是需要动脑筋的,是需要有领袖来指导的。 明末多少人拉大旗造反,就算得到北京不也没坐天下么?一群农民怎可能创造新国家? 朱元璋出身微寒,还是依靠文化人才得到的天下,否则他就和黄巢、陈友谅没任何区别,对不对?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怎么能糊涂到重蹈覆辙的地步?” 刘思敏已经吃完,他放下碗筷,静静地听李桐说着,脑子里却很有些矛盾。这些话听上去确实有道理,但又和他认识上有些不同。 具体区别在哪里他也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枪毙自己的意思,那是什么,劝降么?也不像呵。到底是谁告密呢? 他在心里把知情人想了一遍,却觉得可能性都不大。这些人要么现在不在场,要么就是已经被证明的“坚定分子”,应该不至于叛变的。“你不会是想让我投降?”他问。 “投降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李桐摆摆手:“我才不干涉你的自由呢。只不过觉得作为朋友应该说几句心底的话,不说不痛快! 你不要以为我又搞什么布尔乔亚的动静,实际上我是越来越明白人生应该轻松些、现实些,不要搞得自己很累。 你想想,生命是短暂的,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虚度或者丢掉性命,多不值得啊! 什么叫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我看现实地活着就是热爱生活!你做保卫局是不是做得把‘生活’两个字都忘啦?” “我的天,没想到你李兄几日不见成大哲学家啦,话多得叫人刮目相看哩!” “不过这些话说得很深刻呀!”声音未落,韩少校掀开门帘走进来,微笑着对李桐道:“对不起,我听说你这里来了客人,所以特地凑个热闹。” 第8章 动摇和恐惧 李桐没想到外面有人吓了一跳,忙带笑给他们相互介绍:“这位韩少校,是敝师政工处的处长。这是我的老同学,刘思敏先生,他今早刚到的。” “韩秀楚,失敬、失敬。”韩少校没有主动伸手,却微微地躬了躬身。刘思敏坐着没动,跳跃的灯火下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 韩少校在李桐让给他的一张马扎上背对门口坐下,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用平常的语气说:“李主任对朋友苦口婆心、一片至诚,果然够朋友。 不过刘先生初来乍到,身体尚且虚弱,对咱们兴许还有偏见。不妨请他先安静几日好好休养,有话等以后再慢慢说不迟啊。” “韩长官是特务?”刘思敏忽然说,声音不大,但仍令李桐很不安。 韩秀楚微微地笑了:“巧得很,和刘先生是同行,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其实什么特务不特务的,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人而已。 刘先生要保护红军的利益,我呢,在保护‘白军’的利益。无论红白,其实目的都是出于斗争的需要而保障胜利之获得,难道不是吗?” “嗯,可以这样理解。” 少校指指炉子开玩笑地说:“譬如这炉中的薪炭,黑黢麻搭地。在此炉或在彼炉并无所谓,炭终究还是炭,这个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见刘思敏没有反驳他便扭脸对李桐说:“李主任刚才对于‘革命’的话我都听到了,这是个很好的理解方式。 就象一个久病的人,家里急切希望他能一下子转危为安,于是乎医生依着意思下剂猛药,那人怕因此就呜呼哀哉了。 应该仔细辩明腠理、按脉当诊、适度用量,依着轻重、缓急分别去治,抽丝剥茧方能逐渐治愈。治病如此,治理大患之国也是同样的道理。 古人云‘治国如烹鲜’,那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哪有以鼓噪、动乱乃至暴力而实现的大治?汉文景、唐贞观直到清康乾都是在平安与稳定中才做到盛世。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民生艰难,唯有统一、安定的社会能达到恢复或复兴的目的,这就需要我们不分党派携起手来,共渡难关。 假如以政见不合为由煽动、造反,难道这就能使天下百姓安康富足、换来世间大同?把一群人的衣食、田亩分给另一群人难道就叫做天下为公? 以暴力给部分民众带来喜悦却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难道这也叫法治、公平和平等的社会?” 他看看不语的刘思敏继续道:“三民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也罢,都是为了大同理想的根本目标。什么是大同?求同而存异也,绝对不是消除不同的政见或声音! 我们也不是生来与共产党有仇,所以不得不战斗、不得不围剿乃是为了社会大同的目标。否则就无立锥之地,如同那些被你们赶出家园的人一样早成丧家之犬了。 刘先生,你乃热血青年,你期盼的和我们期盼的其实大同小异,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建设国家、实现民主和富足呢?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地厮杀? 难道就真的毫无五族和睦、团结共荣之可能了么? 未必如此罢。在下倒以为,刘先生正是年轻、朝气有为之时,理当为国家的安定与民生幸福多做贡献,强似愚忠地献身主义、殉难不避呵。” “唉,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我投降。”刘思敏摇摇头。 少校马上摆手说:“非也!不是投降、而是反正。从唐朝尉迟敬德、到前清早期的施琅哪个不是大英雄?降者、贪生怕死之辈也,与心向大业、拥戴光明那是根本区别的。 何况既知前途有误幡然而返,这样的勇气又有几人?”他看刘思敏仍然沉默,知道应该再添把火,便向李桐使个眼色。 看来他方才在外面已经听了一会儿,李桐暗自生气,心想阿毛这小子竟不递个消息,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妥的话没有? 后来听他意思才放下心来,明白是要自己相助的,于是用铁筷子将火挑旺些,接着韩秀楚的话不紧不慢地说: “刘老弟能做到这样地步,大约也曾立过战功的罢?那当然不可能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 其实方才韩处长一番话,是希望你看清形势、调整位置,及时地站到于国家有利的方面来,乃是一片好意呵。” “我这番好意还有一层想法,是出于对刘先生安全的保护。” “啊,保护我?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听到说刘先生乃是保卫局的干部,这个身份现在可十分危险呐。”少校肯定地点点头: “好像此前你们逮捕了不少指挥官和地方上的骨干,并且当作反革命或间谍处死了对吗?你大约没想到? 有些俘虏故意把他们当中混杂的保卫局的人指认给我们,甚至悄悄杀死泄愤。 我已经见过两、三个这样的例子了。所以说你现在处境不妙,连自己人都想要你们的血呢,这恐怕……。” 他没继续往下说,刘思敏却不由得身上打个寒噤。对自己说了句:“难道这么快就报应了吗?” 现在他更加怀疑是自己人中的一个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了敌人,大约正如韩少校讲的,他们是想以此泄愤、报复? 回想一下自从进入保卫机关后,在“为了使红军机体更加健康”的口号下,他曾按照上级指示执行过数百次的抓捕行动。 范围下自普通士兵、赤卫队员,上至师、团级指挥员和县、乡级领导干部。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记不得那些面孔了。 一般的情况下被逮捕的人直接由内保部门带走,他只参与初步的讯问,没权力进行审判,但刘思敏可以相当肯定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是被处决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上级的指示,也从来没犹豫过任何抓捕命令。那些男女、老少的犯人在他看来都是令人厌恶的渣滓,丝毫没有值得同情的必要。 可经过韩秀楚这一句话,他忽然恐惧了。 “我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呵,他们怎么会恨我?怎么可能要我的命?这定是他的诡计或宣传,想要挑拨我和同志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想。 然而有些话他还没琢磨透甚至被他们讲得有点糊涂了。固然国家的建设需要安定太平,可是红军为穷人分田地也并没有错呵。 回想那些农民渴望和兴奋的眼神,刘思敏脑子里乱了,不由得伸手抓抓乱蓬蓬、沾满灰尘、蛛网的头发,心里一阵烦恼和不爽,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韩少校见他心情烦乱很感满意,他想这个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了。于是用了和缓的口气,故意对李桐说道: “刘先生近来一定非常辛苦,恐怕也没有好好休息,不如早些送他回去好睡一觉,也给他个安静思考的时间。如何?” “对、对!”李桐虽没完全理解他的用意,但也觉得应该让刘思敏睡个好觉,赶紧笑着说: “那咱们别再聒噪了,白让人嫌的。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休息。处长看刘老弟今晚住在哪里比较好?” 韩秀楚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个嘛……,我倒没细想呢。不过天已经晚了,现在准备恐怕来不及。 先请刘先生回去忍耐一晚,明天咱们到镇上找个干净房间、铺下暖和的被卧,再请他移驾过去怎样?” “好是好,只是那里面就铺了层稻草,冷得厉害,怕夜里委屈了他。” “还不打紧。”少校递个眼神说:“再说刘先生若不回去那些人肯定要胡乱猜想,说不定误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交易,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还得请刘先生和你的同志们一起忍一个晚上,不过要是太冷的话请李主任提供条毯子应该没问题?” “别、别!”刘思敏摆摆手:“你要么不要给,要么给我们每人一条毯子。总不能我一个人暖和,大家在旁边挨冻?” “哦,对!这是应该的,我们立即着手调拨就是。”韩秀楚恍然地应承着,一面悄悄看了李桐一眼嘴上说:“刘先生身处难中不忘同志,真是可贵得很!” “思敏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是个办事认真、有理想、重情分的人。那么思敏,再喝最后一杯,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去。”李桐很得体地劝酒,并且顺口改了称呼以示亲近。 刘思敏被连连劝酒,脑子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地已经不大清楚,甚至有些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俘虏们中间的。周围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好像在问:“怎么样?” “怎么回事?” “喝醉了……。” “他怎么……?” 后面的私语他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眼前走过一个个脸孔,这是些什么人啊? 他努力想看清楚些,却又做不到。思想也模糊了,像有人和他说你做得对,坚决执行上级命令而且革命觉悟很高; 而另一个人却磨磨唧唧地在耳边反复嘀咕着革命有许多种方式等等;然后韩少校微笑着看他,手里却摆弄一只左轮手枪。 那不是自己的手枪么?哦,对了,它被士兵们缴获啦,可那支手枪不知怎的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这时一个声音清晰地问他:“你是保卫局的,姓刘对不对?” “我、我不是……” “我认得你,是你带人抓走了我们团的政委。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快说!” “快说、快说!”又几个人催促道。 “我、我不知道。我、我是执行上级命令的……。” “不老实!叛徒!不,他肯定是特务!” “不、不,同志们,我、我不是……” “别他娘的否认了,你这小白脸要不和他们一伙,狗东西们怎么请你喝酒吃肉?” “还有毯子,你怎么解释?” “他们给的……,你们每个人都有……。” “呸!老子们才不用这脏东西呢!”一个粗暴的声音狠狠地说:“咱在前线流血,这帮杂种在后面杀咱们的人,你还我老婆来!” “还有我们排长!” “三营长和司务长!” “还有我们连的党代表!” “联英大姐和宫区长!” 刘思敏一激灵,顿时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周围是好多晃动的黑影,几只有力的手按着他的胸和肩膀,令他紧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不知是谁黑暗中惊慌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啥,审问特务呢。”立即有个回答说。 糟糕!他立即清醒过来,意识到有人要对自己下手。但是他们压得这样紧,几乎让刘思敏难以呼吸。 “同志们,咱没证据,可不能胡来呵。”一个人在外围低声说,那是和自己一起被俘的三十三团政治部江主任。 哎呀,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些人里只有他清楚,那么肯定是他……?虽然这样想刘思敏还是沙哑地央求道:“江主任,救我!” “喊什么?小心老子拿反动派的毯子闷死你!”刘思敏脸上挨了一拳头,嘴巴里涌出腥甜的血气味道。 “哨兵!”有人报信,这几个人影立即躺倒在周围假装睡觉,黑夜恢复了安静。 一支手电的光束从棚子外面照射进来,沿着篱笆扫了一圈。刘思敏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生命的最后机会了! 手电光眼看着收回去,那警卫正要转身离开,刘思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突然从地上跳起来,踩着别人的肚子和肩膀向门口扑去,嘴里大声地叫: “救命、救命!”有人喊:“他要跑!”刘思敏的腿被抱住“噗通”倒下来,黑影们压上来拳打脚踢。 他只顾抱头蜷身“啊、啊”地大叫,周围空气里飞扬起稻草和尘土,混杂着浓重的汗味和体臭。 “呯”地一声枪响,被吓坏的卫兵终于开了一枪,有人呻吟着倒了下去。马上响起许多脚步声,手电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晃着问:“哪里、哪里?什么情况?” 韩秀楚全身武装地出现了,他借着手电的光亮看看倒在地上向外咳着吐出碎牙的刘思敏冷笑了声,然后严肃地对穿着衬衣赶来的李桐一摆下巴,说: “快把你的老同学救出来罢!”看着几个人进去连抬带架地把刘思敏弄走,他严厉地回头打了带队班长一个耳光,斥骂道: “混蛋,你怎么管事的?再发生类似事件我打发你去埋死尸!”说完回转身来到李桐帐篷前,伸头朝里面看看,见军医正在给刘思敏揩抹血迹。 他招招手把李桐叫出来,低声道:“老弟,你立大功啦!兄弟定向上司保荐你,等着领章上加杠杠!”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掸掸下摆上沾的灰尘,背起戴着雪白手套的两手扬长而去。 第9章 迷失的陈营长 红军的主力再也没能回到皖西,只有些留下的掩护部队和游击队与政府军不断周旋。 那些打散的士兵同隐藏起来的伤病员无法回归建制只得加入这些残部,成为他们重要的补充力量。 而中央方面除去若干部队外大多尾追红军西,皖西对“余匪”的征剿便由地方系或保安部队主力承担。在这期间陈家兄弟几个各奔东西,分别为自己的理想而忙碌。 寿礼在陈林氏丧期过后,终于挑了个好日子祭告祖先、会知宗族长老,名正言顺地以履行陈林氏遗言为名将纹香纳入继房,又派人把玉清接到庄上来住,让他俩在码头上相见时行礼,从而确定了彼此的地位。 此后不久,朱教授带领学生进行的蜂巢过冬研究获得成功,且威廉替他在荷兰购买的七头奶牛也顺利运到凤凰坡奶牛场。 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展开实验,通过减租和引进新作物在保障收入的基础上使农户获得比往年略好的收成,回避了日益突出的地租矛盾。 这个办法被本地许多大户所借鉴,既有利于推广农学院的技术、又使他多了一条销售苗、种的财路,周边许多村镇的对立情势也有所缓和。 朱泰上任后果然不出所料地苛刻盘剥,陈老爷以此为由派了蔡浒带人去接管,安抚众人的同时宣布将朱泰一家驱逐,此举获得了农户们的一致好评。 走投无路的朱泰无奈,只好恬着脸求老婆走蔡忠的门路,回到仲文手下做了仓房管事。 陈老爷心情舒畅倒不在意二弟收留这条狗,觉得只要自己目的达到也就罢了,但陈仲文不这么想。 这半年来仲文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六安专区的政府买办,同时还兼着日本新亚贸易株式会社的代表。 浑身西装革履地包裹着,俨然是要员的派头。 他对西陈家集的住处已经越来越不耐烦,可恨家里两个女人都死抱着不肯放手。 所以他干脆只带了玉铃儿跑到六安买了套两进的大院子住,天天迎来送往不亦乐乎,倒极少管三河原这边的事。 不过对大哥他总有些意见,减租减息那套太像赤匪的行为,而且有一、两次他也疑惑大哥与赤色分子有来往,只是没抓到把柄而已。 他把自己的感觉告诉母亲,不料陈赵氏抬手给他个嘴巴,厉声喝道:“混账东西,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兄长!往他身上泼屎你觉得很有趣么?” “又不是我要如何,是有些事做出来引得人不得不想。”他捂着半边脸委屈地申辩。 “就是有那回事你也不能说出来,否则连带着这个家可就全完了,覆巢之下的道理你应该懂啊! 再说你没证据,一个土豪,红军杀他且来不及,哪会交什么朋友?你可真是吃多了,没的瞎折腾!” 经母亲这通骂他也冷静许多,琢磨若此事搞出来对自己确实没多少好处。 加上不久后他带着蔡忠在周家桥镇外逮到个红军伤兵着实风光了一把,因此便将大哥的事撂开手忘到一边去。 不过因了这个怀疑,加上他自己仍对分家这事多少有点不服,所以对大哥不喜欢、不乐意要的人他反而格外罗致,总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过老大、或者拿到什么把柄。 不久他又带回来个十五、六岁的罗姑娘收在自己房里,哪里人氏、出身怎样一概不知,只听说身段极柔美。 二老爷宠爱有加,整日云中雾里地乐个不停,后来忍不住将被冷在一边的玉铃儿也搅裹进来。 近来已经难得出门,连他母亲那里也懒得回了,偶尔派蔡忠回来送些点心瓜果、零用钱钞,不过形式上的问安而已。 这些事都让寿礼感到不快,而最叫他不高兴的是陈林氏葬礼上他竟未出席! 虽然王氏替丈夫和婆婆不住道歉,可毕竟家里这样的大事仲礼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因此引出族里不少老人的微词甚至责难。 季同气愤愤地要到六安找二哥理论,被寿礼拉住,反过来苦笑着劝他: “算了,就是你二哥来了在九泉下的大嫂未必领他的情!再说我们见面也是吵架,不如不见面,彼此还可以清静些。” 随着战线推移仲礼的信逐渐减少,后来连伤员的转运也每个月只有一次且人数寥寥。 据梁二讲现在已没有多少战斗发生,淮西营重新回到江店一带驻扎,任务是搜寻红军以及游击队残部,协防地方治安并恢复政权等。 但长官显然不了解陈仲礼乃是个急性子,闲下来便会生事,结果不久便出事了。 还乡团里一个保长自作聪明地绞死了三名掉队的俘虏,后来发现其中一个至少是名团级指挥员。 勃然大怒的仲礼下令逮捕了首犯要杀头,上峰不得不急忙派专员来调解并力劝他释放了那“该死的蠢猪”。 失望中的仲礼每天彷徨无地,自己也纳闷为何打赢了却欢喜不起来。 虽然占领了红军的地盘并赶走了他们的武装,老百姓却不自觉地总拿他们来和“白军”做对比,口口声声还是红军好,这让他十分恼火,可又不同意部下打、杀这些“白皮红心”的土萝卜们。 “都杀了谁种地呵?是你,还是老子我?”他很轻蔑那些人连这个也不明白,不过土萝卜们偷偷给危困中的赤匪送吃喝,而后者不断骚扰地方甚至和他的部队对抗却是事实。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不大赞同杀人的做法。每每看到那些满是灰尘的面孔,他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故乡的佃农一样,看去非常熟悉。这让人怎么能狠下心来呢? 那些富农和地主对这婆婆妈妈的国军营长很不耐烦,甚至暗地里向上运动把他调走,也有人干脆说这小子八成是同情赤匪? 军部考虑了仲礼以往的表现后觉得“同情”两个字说不上。毕竟他作战勇敢,在和红军对阵中从未有过败绩或丝毫犹豫,加上他本人背景不可能去同情对方,最多只能算是不喜杀戮。 虽如此,仲礼还是感觉压力。 上峰派来一个姓褚的副营长,此人手段果然狠辣得多,地方乡绅们由衷感到欣慰与欢喜,但军官们却报告担心军纪逐渐败坏,士兵们显然对过分的血腥产生了反感。 “操他娘,再逼老子烧人便在他背上戳一刀!”有人暗地里这样发狠。仲礼了解自己的兵,百战余生的人说到做到。 洋历年元旦前仲礼请假回家探亲,寿礼设宴为他洗尘,宴后兄弟俩坐在圃园的花厅里喝茶聊天。 仲礼嗅着空气笑说:“四妹虽出嫁了,可这屋子里的药味还这么浓,可见她在时一定更不得了。那药店她没一起带走?就这样急急忙忙地,我还以为会等到我回家呢。” “她呀,急得很呐。从刘先生做媒到出嫁才一个多月功夫。哈,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兄弟俩大笑起来。“大哥这么说我都好像是历历在目了。”仲礼边说边抹眼角。 “唉,不过这园子没了她,没了那些草药倒像丢了魂似的。”寿礼摇摇头:“我如今反而不太适应,总觉得冷清清地。” “那么,她现在和姑爷一起过得还好?” “给陈述元治病那段时间俩人就已经有心了,只是没说开而已。如今陈少爷病已大好,阿敬又注意关心调养,两个人如胶似漆。 她婆婆心里欢喜,对阿敬自然也不会差。四妹的事情一了我可算放下个大大的包袱,为这个我送给刘先生一块田黄印石、封去五十块银元做谢媒礼,他是有功劳的呀!” “应该、应该。就是我待会儿也要去谢他呢。”仲礼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件事来问: “大哥,我路过时去看过二哥,听他说好像四妹的婚礼非常简单,连陪送的嫁妆也不过三箱而已,是真的么?” “他这么告诉你的?哼!”寿礼不满地皱皱眉:“他这个人,只晓得拍达官贵人的马屁,哪儿还把家搁在心上?” “嘿嘿,也不是全不顾家。二哥置办的那个小窝不错,一色红木家具,新嫂子也极俏媚。加上玉铃儿也在那边,我看他不回来情有可原呵。”仲礼揶揄地说完噗哧笑出声。 “他就这点本事!”寿礼轻蔑地说:“如今抱上东洋人的大腿更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更算个屁! 四妹的婚礼他没参加,这个家似乎和他没关系似的,还说三道四?阿敬婚礼是简单,那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亲家的意思。 如今战乱多事,搞那么风光地招人么?箱子少几个有甚要紧?分给四妹名下的田亩和银票可一点不少地陪嫁过去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呵!” 仲礼默默听了,拍拍大腿道:“这笔嫁妆足够他一家子吃喝十几年的,大哥做事公道我心里有数,二哥的话你也别放心上,就当个糊涂人说了些不着三、两的话罢。” 寿礼看着自己的兄弟,带着笑意点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好,你军旅数载倒成熟多了。也难怪,如今是带几百兵的人么,前清那会儿可是个啥官职?千总还是游击?” “说到这个不提也罢。”仲礼挥挥手:“你知道,我本就不是为‘官’才当兵。如今它更像个包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说着他低下头去,眼睛里的光芒也明显黯淡。 “哦,究竟为何?是你信里提的那些事吗?” “是呵。仲礼虽身为军人,但也有自己的道理。什么人可杀什么人不可,是不能随便的。军队杀人不分青红皂白,会使军心混乱、难分敌我。 士兵搞不清谁是敌人,军官没了进攻方向,这和四面楚歌、手足无措的楚霸王有什么两样?一旦士气受挫,要想恢复它就得费十倍的力气,他们以为这是容易的事呵?” 他重重地叹口气:“大哥,你是没见山里的情形。好多村庄都被夷平了,器物砸毁、房屋烧掉、粮食牲畜给抢走。 不是共军干的,是军队,还有各路还乡团、铲共军、保安团等等。那些愚民急于报复,抓到的人随便按个通共的帽子,砍头、枪毙、火烧,还有好多难以形容的。 这已经不是剿匪了,就是发泄!遍地尸骸、处处血泊,有什么好处?我反对的就是滥杀,难道不该么?大动干戈剿匪为的什么?我真搞不懂了。 上次咱们抓二郎神,后来把他公审、枪毙,这才是‘剿匪’,为让地方安定、百姓安居。可他妈的把女人拿来侮辱、男人活埋的做法算啥? 那不比土匪还过分?为了表示不同于红军,老百姓喊我们‘白军’,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所到之地尽是白骨和灰烬! 现在赤党再说我们坏,不用宣传老百姓都信。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他们这样做……总出于某些考虑呗?” “啥考虑?先前说是为把百姓和共匪分开,后来讲是清算和铲除。如今倒好,就是想杀,连他娘理由都懒得找了!” “唉,算啦老三。”寿礼见他气愤难平连粗话都冒出来忙劝解道:“世上多少这样的事,哪能一碗水端平? 那些人只想报复是根本听不进话的。你说他滥杀,他还觉得你袒护。真这么想可就不好办啦,说不定影响你的前程。” “我不怕,撤职?杀头?有本事来呀,急了老子也杀他一伙子,看谁厉害!” “你这不是闹气嘛,一个国军营长杀乡绅?那这通共可就做实了。” “那老子就把旗子改了投共军去!……” 寿礼跳起来走到门口看看,见院子里静静的,三牛正靠在月亮门上和常顺嘻嘻哈哈地逗弄门房朱四养的小黄狗。 他转回来轻声严厉地说道:“老三,这个话只能在这儿讲,出去说不得,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哦!” “这个你放心,我有分寸。”仲礼满不在乎地笑笑,把驳壳枪扶扶,翘起腿来开玩笑地问:“大哥这么紧张,真怕我去做红军?” “唉,我够烦的啦,别再出个红军罗。” “啊?这是什么意思,‘再出个红军’?” “哦,我是说你别再给我添乱。”寿礼急忙掩饰:“老二那东西成天昏天黑地已经够不让人省心。 五弟在安庆也没个消息,六弟学校里常闹事我担心得很,正琢磨是否先接他回家来住。你要投红军,家里还不反天? 我倒是希望你回来帮我,与其在队伍上受气,不如见好就收。反正你回来这保安大队的队长还是你三爷的位置,一样带兵么。” “我也的确这么想过。”仲礼点点头,拿茶杯喝了口,放下说:“不过,就算离开队伍,也得先把弟兄们安置好。 尤其那些跟着我的老兄弟,不能让他们委屈了。哼,队伍里这种事见多啦,头脑离开下面亲信大多呆不住,必须事前安顿。” “唉,陈家的人总归是比较善的。”陈寿礼苦笑:“你要安排谁,提前说声,我这里给你接着。” 第9章 蔡秉志家二娣 “不说他们啦!”仲礼岔开话题松泛下气氛:“还是说咱的家务。我不在这期间卢虎和五文师傅还能镇得住?听说各地都有响应红军闹事的,咱们这里没折腾么?” “怎么会没有?”陈寿礼笑了,他还是头次听三弟关心家务,心里有些感动,回答他说:“你知道三牛的哥哥李二狗么?” “因为在磨坊和陈拐子打架被关起来的李二狗么?” “是他。” “怎的,他敢情做了赤党?” “这个我还摸不准,只知他从牢里出来后就在外面打工过活。去年秋天忽然想起他老爹就跑回来,带了不少城里的物件和新闻,惹得年轻人都往他家里跑。 后来就有些露出情形,李二狗给大家说了不少外面闹租抗税的事,就有年轻人开始商量着也要这么做。” 仲礼听了“嘿”地一声,问:“那结果呢?” “没闹起来。他们去动员咱们的佃户,可咱家已经给大伙减租了,谁也不好意思再闹。 别人家的佃户心里痒痒想起来闹,我把主要大户包括太叔公、陈文泉、孙束河他们几位找来以村长和族长的身份开导,和大家说明大灾大乱之年休养生息的道理。 另外承诺请农校传授种红薯和洋芋的方法并且收成包销,各位看到减租息后收入也不会太受影响,自然乐得做个人情。 公布下去,那些想闹的也搞不起来啦。所以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到现在。李二狗看这边搞不起来,便去邻村找活做了。 据我所知他到哪里,哪里就有风波。所以我现在还疑心他是不是那边的人,还是仅仅受了点赤化?” 仲礼眼睛望着天花板想想,嘴唇动动,小声地问:“哥,你希望他是哪边的?” “我什么也不希望。我只想他还是原来的李二狗,老实种地生活比什么不强?” “哼,他要是受点赤化宣传想闹减租倒罢了,要是想革命,就像他们在墙上写的‘打土豪、分田地’那样,我的枪杆子可不答应!” “那是最极端的,所谓没办法的办法。”寿礼指着北方:“我在北岸一些地方见过,有的人家冬天还睡席子,全家人连床被子都没有。 唉,赤党讲这是‘剥削’的结果。啧,这两个字真是可怕,一下子形容得那么露骨连容你害臊的地方都没有。 富人为了欲望把农户逼得如猪狗般,凡是人类哪有不愤怒的?狗冻急了还呲牙叫两声呐。 所以呀老三,我开学校、引洋物种、买火轮船,准许农学院用咱们的地做实验田,开春后养蜂场也办起来,新运到的奶牛开始下奶,这都为的什么? 说白了就是要改变靠天、靠地吃饭的老路数,给农户们多找些活法。他们吃、喝不愁了,为什么还要闹?就没有理由了是不是? 李二狗他们这回不成功就是因为这个!弹压固然重要,不过正如你说的,杀人总是不好,要尽量少或者不杀。 枪总要留在最后来用,不到不得已何至于同乡亲结怨?你说是不是?” “嗯,我听大哥的。”仲礼重重地点一下头,说:“不过也要告诉卢、刘两位师傅,让他们留心防备为好。” “你放心,他俩做事还是稳妥的。”寿礼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那就这么说定了? 你回去把那头安排、安排,我在县长那里替你垫个话,找机会离开,回家来好?” “行,你替我铺排。”陈仲礼咬咬牙,心想反正这鬼差老子不伺候了。 “说到陈文泉这个人,他有个外甥叫蔡秉志的你知道么?” “哦,小时候一起玩,我把他扔水里,结果这家伙不会游水的,是?哈,这家伙是个书袋子呀。他怎么了?” “唉,就是因为他是个书袋子不会做农事,家里常搞得入不敷出!他为了让大儿子进县中学念书和他舅舅借了三十几块钱,加利是三分五,说好一年还清。 如今还不上钱他老大也在城里念不下去了,反过来被陈文泉逼着拿地和宅子来抵。 他给逼得恼了,你知道读书人爱面子,所以咬住口不给他,就托了顾校长来走我的门路,希望请我出面买下。 不过我觉得很不妥,莫要因这个被说做是仗势压人、倚权谋私倒不好听了。” “大哥的意思是?” “我意用你的名义买,或者洪庆的名字也可以,让恩娘代你出个头就是。这样你手里多落个三、四十亩地,也算救人一遭呗。” “呵呵,你就不怕文泉叔骂我么?” “嗨,我还另有个想头。”寿礼缓缓地说:“书袋子的宅屋离你家近,不妨改做医院,请马神甫的媳妇来主持,以后伤兵送来不方便落脚么? 另外你手里土地多些可以增添用度,不像现在这样又是药费又是抚恤、补贴的,给队伍这么花下去可就寅吃卯粮啦。” “我明白了,这是大哥照顾我,就照你的意思办。不过没了房子秉志一家住哪?” “我问过了,他想搬到省城去教书。我和兴安、朱教授打过招呼,请他们帮忙给他找事做。你不必担心。 以后瞧机会我再陆续帮你添置些产业,不仅是刚才说的两件,而且也是为弟妹和洪庆着想啊!” 临走时仲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来递过去,口里说:“喏,这个是给桐儿的见面礼,我就不过去了,请新嫂子抽空代转给五弟妹罢。” 陈寿礼定睛一看,原来是红丝线串着的两对小金锁,黄灿灿地耀人眼目,中空包核的。拿在手里一晃,里面的小球发出好听的撞击声。 不禁笑起来:“好东西!这样的人情为什么你不自己送,却要劳动纹香?” 仲礼“嘿嘿”一笑,答道:“你还不了解?红菱从小在咱家,当初也和她玩笑过。如今嫁了小五做媳妇,彼此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现在叔仁又不在家,还是慢慢来,等习惯些或者五弟回来时我再上门相见不迟。” “不错,如今你也历练得很好了,知道看顾家里和兄弟们。” “嗨,哪里。是见过的生生死死多了,自然便懂得些、明白点,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地。” 仲礼不好意思地笑笑,问:“五弟还在安庆?有信来么,他现在做什么?我听说好像在学徒?” “哦,这个,年底有人稍过口信,还给红菱带了些钱用。唉,如今闹红、征剿,太乱!路又远,他那里来个消息也不易,还得托了人情层层转求才行。 没意外的话应该还在安庆?据说要进工厂。现在挣些阅历,将来才好到洋公司做事,对不对?” 仲礼听完无话,只点点头。小五年龄已长,且有大哥做后盾,所以他并无太多担心,倒是六弟因自小跟着自己母亲,所以相比更上心些。 “你刚才说季同学校里不大安静?我看那学不上也罢,省得和人家净学些罢课、游行之类。 如今的学生都似政府欠他们三辈子钱一般,动不动就闹,搅和得那些父母官们没一天安静!说什么要安靖地方、发展农商,其实四处起火怎么做得到? 政府给中学教员每月开一百多块银元,是县长的五倍、发电厂技工的十倍、警察官的二十倍,咱家的佃户就更没法比。 这么高的薪酬他们也不知都教些什么,搞得这些学生成天躁动? 我听说省师范学校是免学费的,又免膳食、住宿费用,还有学杂费补贴可领,把年轻人捧上天有什么好? 个个觉得自己能救国似地,不在其位不知其难。我看还是让季同躲开,要读书、进步也要寻个清静地方呵。” “唔!”寿礼思索着微微颌首,说:“这话在理。等他放假回来我谈谈看,瞧他是个什么意思?” 哥俩又聊会儿庄稼、商议些家务,陈仲礼从兄长那里告辞。 先去看了繁忙如织的码头,还有孙家投资、陈家入股兴办、修建中的客栈,又好奇地跑到马托尼家栅栏外面和本地的孩子们一道看回热闹。 马神甫的太太艾玛怀着孩子,在院子里艰难地踮起脚尖,够着把一根绳子打个扣挂在两根柱子中间。 抬眼看见个穿军官制服的青年张着嘴巴朝她看不禁愣了下,但立即明白过来,生硬地请他“泥便清(里边请)”,见仲礼笑着摆手谢绝便耸耸肩自己回屋去。 不多时又端着一大木盆洗好的衣服出来准备晾晒。 仲礼伸手在王四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四子连忙扶着打歪的帽子,按住拍打屁股的德国造匣子跑进去,连比划带硬夺地从她手里接过木盆抱到立柱下,边嘴里聊着,就帮她晾晒起床单来。 陈三爷乐了,觉得有趣,也为自己做件善事感到高兴。 一回头,看见葫芦的媳妇英英手里拿个包袱,挽着柳儿走来。瞧见丈夫的长官在这里英英忙打招呼问好。 仲礼从兄长那里听说柳儿和唐牛已订亲,只等那傻小子从寿县回来就要办喜事的,于是故意开她玩笑说: “哟,你们姐妹两个这是做什么去了?我猜定是去小黄庵,请那边师傅教手艺,好给柳儿准备嫁衣的?” 说得柳儿登时红了脸,啐一口道:“以为三爷做了带兵官肯定稳重许多,不想还是这样油嘴滑舌!”不料仲礼非但未恼,反而哈哈大笑。 英英老实得很,说:“您猜得也差不多少,不过不是为柳儿,倒是和智芸师傅商量给学校里那些孩子们做衣服的事情。” “哦,做衣服?” “是茵小姐提出来,咱们学校的学生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实在不齐整,所以和顾先生商量用年里结余的款买来一批蓝布,要给大家做校服,还画了男、女样式。 小姐让柳儿做个头,召集姐妹们帮忙。我俩琢磨智芸师傅手艺好,所以去向她请教,顺便求她来做个指导。” “这么说倒是件好事。”仲礼歪着脑瓜说完,伸手从军制服上装口袋里掏出把票子来塞到英英手里,说: “这个拿去,给做工的姐妹们大家买些茶、点心之类,也算我这个杀人的魔王积德行善,替自己洗刷些罪过。” 英英接过谢了,拉起柳儿便走。不料柳儿忽然掉脸摔手道:“咱们不该要,还是还给人家比较好。” “这算做什么?难道我拼性命挣的钱你还嫌弃?”仲礼颇有些不满。 “不敢,只是我们没做什么事,为啥要收你三老爷的钱哩?” “唉!这钱又不是给你的,所有参加的人都有份。” “您别生气,她刚才害羞恼了,这会子怄气呢。”英英知道这姑娘的性格,生怕柳儿再说出些不好的来,忙拉她走,那陶柳儿跟着她百般不乐意地去了。 其实她对仲礼倒没什么,只是这句玩笑让柳儿忽然想起二老爷仲文的嘴脸来。 因为仲文曾多次来纠缠、调笑,所以柳儿对此人十分厌恶,把这口气撒在他弟弟头上。好在仲礼为人大大咧咧没放心上,只挥挥手一笑带过。 转回身来看见兴安的妹妹竹子同徐七家四姑娘应应站在不远处气哼哼地盯着他,不由吃惊道: “咦,这小姑嫂俩瞪我做啥?今日却古怪,好像清早起来犯女人,怎么个个见到我都恨呆呆地咬牙哩?”于是招手让她两个过来问:“找我么,什么事?” “保安队可是三老爷的管辖,不找你还能找哪个?”竹子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地说: “有欺负良家妇女的事请问你敢过问不?或现在是别个谁在管,我们找管事的人找理说去!” “开玩笑!这晴天白日地……。”仲礼瞧她两个的神情心里疑惑: “真有这等事?哪家的乌龟王八敢欺负你俩?说出来老子替你们出气,居然还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 看着他舒胳膊挽袖子地,应应忙制止他:“您还没听竹子说完呢,着什么急?”说着眼睛看竹子:“你别绕了,赶快说罢,那样事情我说不出口!” 仲礼听了眨眨眼,转身把脚放在一个半躺在坑中的树根桠上,从军服口袋里摸出烟卷来催竹子道: “你说、你说,我倒看哪个这样混账大胆!”可才听竹子说了个开头,他划火柴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原来这对小姐妹照例如往常般去学校帮兴安照应学生开早饭,一天两趟已经习惯成自然。她们沿东麓经过小通寺后面一片菜地。 正走着,忽然应应似听到什么声音便站住脚注意地侧耳倾听。竹子莫名其妙,问她:“怎么啦?” “好像有人叫唤。”应应轻声道。 竹子也竖起耳朵听听,笑着说:“不像,倒好像是我家罗罗在哼哼。” “罗罗没在圈里么?” “当然在,我出来时刚喂过它哩。” “那怎么会……?” “许是和尚们自己养的?” 应应伸手指在她额角点了一下:“笨呵?哪有和尚养猪的,莫不成师父们还偷荤腥?” 竹子噗哧笑了,拉住她袖子悄悄道:“姐姐,若真这样倒有趣得很,不如咱们瞧瞧去,兴许还冤枉了和尚呢?” 应应一想也是,就算不是和尚们偷嘴,假如哪个毛头小子或者庙里雇的火工作孽,糟蹋了这清净地方也真是罪过,倒该轰他到别处去才对! 于是两个人轻手轻脚顺着声音找过去,见树林后面空地上有个茅草棚,周围是席子糊泥巴围起的矮墙。 两人心里诧异,因为这地方是庙里存放烧火稻草的,平时几乎没什么人。来到墙外那声音更明显了,却又像是呜咽,还有人在喘气和低声说笑。 应应犹豫起来,竹子却是个胆大的。她找根竹杖让应应在后面守护,自己悄悄来到墙边,找个破绽处掰下些泥巴,用小树枝撑开席子眼向里面看去。 里面两个男人正压着个女子。竹子突然醒悟过来“啊”地尖叫了声,用手捂住脸迅速跳回应应身边。唬得应应拿竹杖摆开架势,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突听见里面一阵慌乱响动,应应举着竹杖冲到门口,几乎和两个冲出来的半裸男人撞到,吓得她挥手一阵乱打。对方无心恋战,飞也似地逃走了。 等她转身走进屋里,竹子在那姑娘身边用衣服和稻草遮掩住她赤裸的身体,仰起通红的脸来眼里都是气愤神情。 “这不是蔡二姑娘吗?”应应吃惊地。那女孩子是书袋子蔡秉志的女儿二娣,一个极木讷的人儿。 “知道那两个畜生是谁吗?”竹子怒火万丈:“是陈利人和他独生儿子干的,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陈利人是陈文泉弟弟陈义泉,因他放钱收利做营生得了这么个外号。他儿子陈求是有名的浮浪子,最不正经的一种。 陈文泉家其实和陈仁贵家同出一支,据家谱记载系庶出。大约血缘上相距稍远了些且又非嫡系缘故,本家各宗都看不上他们,而陈文泉家的家风是诸陈中口碑最差的。 例如放高利、买卖人口乃至逼死人命之类都出在他家。寿礼表面上仅维持个同宗的面子与和气,好在他家自觉搬到对岸去住,也省了像陈拐子那般被驱逐。 这父子俩以丢了东西被二娣捡去要搜身为名污辱了她,实际就是欺负这孩子头脑不灵光、且又胆小的性格。 但没想被人当场拿到,所以也没顾上看是什么人便飞一般地逃走了。可竹子认得这俩家伙,咬牙切齿地要和他们誓不罢休。 她们商量之后先把哆嗦着说不出话的二娣送回家,由竹子回去找来老秦叔给她看诊并安稳住愤怒的蔡秉志,然后结伴出来到陈家大院去找寿礼告状,不想正遇见仲礼在这里看西洋景。 第9章 陈文泉逼债 将经过一讲,见仲礼咬着嘴唇垂头没作声,竹子失望地拉着应应要走,说: “都是姓陈的,大约说了也白说,人家哪里肯管?依我不如回去叫上你哥,约十几个乡亲去把那家子禽兽痛打一顿!” “慢着!”陈仲礼忽然抬起眼皮来叫住她,慢悠悠地从嘴里取下烟卷。并非因为竹子的话激怒了他,而是仲礼有他自己生气的地方。 从先前大哥和他说起蔡秉志的事开始,仲礼就把这家人放在了心上。 不独由于书袋子是儿时玩伴,且觉得陈文泉这人欺压弱小太过,他久已放下的打抱不平的心思忽然被唤醒,好像炉膛里焖了多时的炭火般腾地旺盛起来。 “是谁我三老爷管不了啊?老子还没听说过!”他恶狠狠地皱拧起眉毛来,一瞬间又变回了战场上那个魔王。 “小四子,别在那里献媚啦。走,跟老子公干去!”他呵叫着抬腿就走,嘴里还气呼呼地嘟囔着:“在老子的地头上屙屎,成心找不自在!” 竹子和应应没想到他这样快就变了脸色,惊讶之余决定去看他如何办这桩公事,在后面紧紧跟了上去。 不想门房小于回话说文泉、义泉兄弟俩都不在家。仲礼还以为这小子在含糊自己,伸手把他拎到半空,吓得他连声告饶说: “三爷饶命!我家老爷、二爷确实不在家里。刚才二爷回来还没进屋就同老爷一道出去了呀!” “说!那两个王八蛋去哪里了?” “那两个王……啊,不,老爷他们好像是去蔡秀才家里催债了。” 小于哭丧着脸两手直哆嗦,被仲礼轻蔑地一把掼到地上,警告说:“你要是和我耍,须知老子向来拳头不听求告的!” “不敢、不敢……” 于是仲礼等翻身回来追到蔡家门口,早见这里围了好几圈围观的人。有个扁嗓音的大声说话: “诸位乡亲看着呐,你欠账不还反而污蔑我弟弟、侄子欺负你家闺女,天理何在?难道我这债主反而有罪过了,该被你欺负着才对呢是? 自古到今,有债有还天经地义,哪有这么不要脸的连自家姑娘都抬出来做遮羞布的?我看你蔡家也太不要廉耻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仲礼悄悄从旁边人少、不惹眼的地方挤进去,前边那人回过头来,恰好是馄饨老张。“咦,三老爷,你……” 仲礼忙摆摆手,淡淡地说:“我路过。”老张又回头看看王四,缩着脖子揣起手不说话了。 “你,你讲话未免太刻薄了些!”坐在泡菜坛子上的蔡秉志挣脱开老秦叔跳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乡亲们评评,我半年前借的二十块钱,才几个月的功夫就要我还四十二块,哪有这个道理? 我蔡某人不是不还钱,是想问清楚你这个账怎么算的?别人搞不懂倒罢了,我个读书人难道连这点账还算不过来,还要被你横竖圈点不成么? 至于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做没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自己一问便知,哪里需要偏听我一家之言? 既然你要算账,那好,咱们连这笔账一起算。我欠你的要还,你欠我的也必须还!” “你骂哪个是‘禽兽’?”在旁边的陈义泉突然指点着发问。 “舅公和舅舅一起欺负外甥女儿,不是禽兽是什么?” “妈的,你还敢栽赃?小兔崽子,是想坐牢哩?” 蔡秉志抄起扫帚朝前扑过去!顿时院子里一片叫喊乱成一团。仲礼看得不耐烦,扭头和王四耳朵上咬咕了几句,王四立即消失在人群后面。 前边劝架的众人好容易拉开双方,陈义泉抹了把嘴角淌出的血—不知是谁打太平拳趁乱给了他一下子—气恼地叫: “好啊,你还敢打人?走,咱上村公所去!”说着上来便扯蔡秉志的大褂襟子。老秦叔将他手推开站在两人中间,镇定地道: “你舅甥两个这是何必呢?说来还不是一家人,干嘛弄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一拳真是他打的么,有啥证据? 我们可都看着呐,秉志明明两手都握着扫帚,哪有第三只手腾出来打人?” 他这一说周围众人都七嘴八舌议论: “是呢!” “可不是老秦叔说的?” “定是乱哄哄地不小心碰到了。” “这可不该放在小蔡身上,把人家冤枉啦!” “就是!” “别嚷啦,你们想聚众造反吗?”陈义泉气急败坏,回头叫他儿子:“去,回家叫人来,我今天就不信治不成这小子!外甥打舅舅,岂有此理?” “哼,你还当我是外甥?那就不该这么逼人!”蔡秉志愤愤地说。 “爸,这、这不好?干啥把事情弄这么大哩?”陈求胆小地缩在他大伯身后揣着手没动地方。 “放屁!”陈义泉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这个怕事、不成器的东西。他们仗着人多你就哆嗦啦?回去把咱家佃户都叫来,看看谁更厉害!” 说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小子,你是不是不想要二娣那丫头了?” “不、不,我……想。”陈求犹豫着看看那些对他们父子冷眼相看的人们。 “哎,我看咱们还是把打架的事情先放放。我来是催问债务,不是打架搅事的。”陈文泉心里不高兴,却不好在这样多人面前说自己的弟弟,便在话里提醒他。 同时发现人群越围越多,让他开始担心,心想:“可别因为这书呆子闹出更大的乱子,那就不值当得很啦!” 于是对老秦叔道:“我们也没打算难为他,只问什么时候还账,要是拿不出来该怎么办?空口无凭,他总得有个质押?” “你就是惦记我们家这房子和地!”蔡秉志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弄到手你肯定是不会罢休的了?”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讲的哦。不过……,”陈文泉脑袋转了一大圈,似乎在打量这个院子,然后点点头说: “我看你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啦。做舅舅的还得劝你几句:想好再决定。 要是落在白纸黑字上头,万一出了差错……嘿嘿,赶你们出去自然是不会,但地,我要收回,这房子嘛,只能算是租给你家的。怎么样?”人群哄地声纷纷议论。 蔡秉志用手指头点着对大家满面悲愤地大声道:“大家都听到了?好个舅舅呵,算计外甥可真是有主张得很。呸!我家怎会有你这样无耻的亲戚?” “蔡秉志!”陈文泉的扁嗓子大叫一声,恼羞成怒地嘴角哆嗦着: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你打算怎样,这账总不能就这么不清楚地摆着?我是为你好,替你想条路子,别不识好歹!” “大哥莫生气,他拿不出来也是这么多眼睛明摆看得出来的。就算你收了地,怕他连房租还付不起呢。我倒有个主意,大家都听听是否公平? 依我看欠账多少大哥到底给他算个实数,大家先都弄清楚、认账画押,然后说个约定,由他们为咱家做工,工钱抵债。 这样两全其美,事情不就解决了?”陈义泉打个中间马虎眼地说着,朝他哥挤挤眼睛。 “兄弟,你糊涂啊?” “怎么?” “他个书生的身板、拿笔墨的手,没的白吃饭罢了,能指望做什么工?” “哎,他不行的话还有他媳妇、女儿和儿子呢。让阿城到家里洗衣服,陆生到米行做事,二娣去家里伺候打扫……。” “哐当”一声,他的话还没说完紧闭的屋门被拉开了,秉志的儿子蔡陆生攥着条门闩冲出来,咬着牙骂道: “狗东西,欺负我妹妹,想打我们全家的主意?我先砸你的狗腿,看你还敢出来害人!”说着便向前蹿出去。 老秦一只手拉着同样怒气冲天的蔡秉志,倒不妨屋里又出来个小神仙,伸手没抓着,急得他大叫:“孩子,别动手!” 那陈求不知何时悄悄领了七、八个佣人和佃户回来,见动手了忙命众人上前拦住他。 不料陆生是和老秦叔小时起就练功夫的,先磕开条扁担接着反手便将对方打翻在地,后退两步闪开攻击随后一棍又砸倒另一个。 周围看的人这回不忙拉架了,叫好声此起彼伏反似助威的一般。 老秦叔素来知道这孩子是个脾气暴躁的,生怕他弄出些不好收场的事情,只急得连连跺脚大叫,可那声音早被起哄的声浪给压没了。 不过老话说的“老虎也怕群狼”,加上这孩子毕竟还小,渐渐地就显出下风来,被众人一拥而上按住动弹不得。 陈义泉呵呵大笑,拍着巴掌道:“好啊,刚才还凶巴巴地,如今做砧板上的鱼儿了。 既然现成的闹事犯拿在这里,好外甥,你纵子行凶这条总该没得话说?不如照我方才的法子了结,大家省心还都有面子。如何?” “二弟,你也忒黑心些!”蔡秉志的母亲手扶门框、拄着根木棍出现在门口。 她是陈文泉的妹妹,陈义泉的姐姐,今年有五十出头了,白发却比自己哥哥还多。 当初她父亲做主这门亲事,主要看中蔡家的实力,却不曾想他家后来败落成这步田地。 蔡妈妈深知兄长的秉性,如果那时秉志事先告诉她是找这位亲舅舅借钱,老太太绝不会同意。 事已至此,作为家里的长辈她也只好和儿子站在一起,努力渡过难关。 得知孙女受自己兄弟和侄子欺负后,老太太气愤得几乎晕厥,也对养育恩情断绝了念头。 “你占地、夺产,还想霸人么?欺负我们也实在到家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家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有本事你就把我扔出去,我们一家子睡到祖宗屋檐下,看你有脸没脸!” “我的好妹妹,少说这没用的。知道没钱还当初为什么借?难道你家故意给我们兄弟出难题? 这算什么,赖账也不能赖到自家头上呵。对不对?”陈文泉用手掌拍打着账本一本正经地说。 “你……,”蔡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是想看你妹子全家吊死在你门前么?” 第9章 三爷援义手 “且慢!”仲礼拨开前面的人走进圈子,他眼看事情已僵住,怕蔡母再出个意外,且也没耐心再听废话了。 陈文泉兄弟不成想他出来插一杠子,也没闹清楚他是向着哪边的,一时都楞在那里。 “姑姑若再说下去,这里所有姓陈的都要赶着去堵祠堂大门了。”仲礼开了句玩笑。蔡氏母子不清楚他的用意,彼此看看没作声。 “三老爷,没注意你在这里呵,惊动啦。”陈义泉眼珠迅速转动几下,讨好地向仲礼躬躬身,又悄悄捅了陈求一下。 陈文泉见状也赶紧和他点点头说:“仲礼呵?你来得正好,你是官家的人,给评判评判看,这欠账是不是该还钱呐,我来要账是否无理呐?” “欠账还钱当然应该而且有理。”仲礼肯定道。 “喏,是不是?人家做长官的很清楚哩!”他兄弟两个对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我是路过,来看看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为几个小钱纠缠不清,实在没意思得很。” “是呵、是呵,其实没几个钱,哪里值得他们这般哭穷?”两个人忙接口。 “不过话说回来,没钱时那可是一个小角子都能难倒英雄汉呐。这不,三爷我目下就缺钱,正想和两位叔叔商议借点,不知道这利息……?” “呃,好说、好说,自家人嘛!” “这可不一定,那蔡大哥可是你们至亲的‘自家人’啊!”看两人尴尬地咧嘴仲礼心中冷笑:“怎样?我想趁这么多乡亲在,两位叔叔给我个实数,免得将来一样拎不清。” “那、那要请教,”陈文泉看着他很自然地放在枪匣上的手咽了口唾沫,他深知这位太岁是招惹不得的,狠狠心答道:“三侄打算借多少?又借多久呢?” “三十五块,借一年。” “哦,只要这么多呵。”陈文泉放下心来,掏出手帕擦擦脑门上的冷汗:“给侄儿借款就照一成年息来算好了,明年还三十八块五角。” “哦,就这么多?真的?” “真的,叔叔怎会骗你?” “好啊!”陈仲礼从军装里抓出一团票子来,看得陈文泉莫名其妙。只见他抽出四张来塞给对方,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四十元整,零头就不用找啦!” “啊、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还债呀!” “可、可是,我还没借给你呐?” “是没直接借给我,可你借给他了呀。”说完仲礼一指蔡秉志。 “这、这有什么相干哩?……”陈文泉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了,立即急切地想要分辨,但陈仲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他的债务转给我了,可不相干怎的?” 陈文泉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陈义泉却是个没脑子的,急赤白脸地嚷道:“老三,你这是做什么?和自家叔叔抢生意么? “不敢,我可没这胆子。”陈仲礼话音里带着讥讽:“蔡大哥说要带孩子们去省城教书生活,所以托人给我带话。 我不仅同意收买他的宅地和田亩,并连债务也应承下来了,所以他原本的欠账现在都是我身上的。就刚才那个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好啦,钱我已经还过,麻烦文泉叔把账销掉。看围着这么多人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缘故。 事前没通告您十分抱歉,既然两讫,那也就没事了。各位乡邻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在此围观!”他说着做出轰散众人的手势。 人群中纷纷说:“瞧,人家自家里解决了。” “到底是同宗,咱们操什么心呐?”于是便一个个转身准备离开。 陈文泉却忽然醒悟过来,大叫声:“不对呀!” “怎么不对?有何不妥?” “三贤侄,你说他把债务转给你可有凭据?再说我们之间约定的不是这个利息,这明摆着是……。” “是什么?”陈仲礼把眼睛一瞪,伸手将枪匣拉到身前,恶狠狠地盯住对方的眼睛:“你想说我骗你? 嗯?我没事做了到处揽事,钞票多了拿出来买债务耍?你当我小娃娃么?嗯?” “呃,不、不……。” “那不就得了?” “可、可有手续字据?” “红口白牙,倒没字据!”仲礼坦言相告。 文泉的脑门上冒出汗珠,样相十分狼狈。义泉见他哥不顶事,忙接上话说道:“既然口说就是无凭。无凭无据怎让人信服呢?” “嘿嘿嘿。”仲礼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义泉叔不赖呀,时隔三日果有长进,如今心也细了,还知道要字据。 不过嘛……,”他拉长声调故意停停,用眼角瞅着等下文的兄弟俩嗒下嘴巴说:“没有就是没有。这有啥可奇怪的?又不是外人对? 既然文泉叔刚才讲不会骗我,我做侄儿的又怎会骗叔叔们呢?” “不行!”陈义泉被他搅合哭笑不得,断然道:“买卖就是买卖,没字据是不可以做数的。 贤侄既说那小子把债务转给了你就要拿出凭据,不然我还可以说他答应过把女儿拿来抵债呢?” “哪个说过这样混话?”蔡秉志勃然大怒,挣扎了两下却被老秦叔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仲礼见他兄弟俩还咬着不肯放手,心中冷笑不已,远远望见小四子带着两班保安队跑来。 他想个先礼后兵的法子,看他们能否知难而退及时收场。于是拉了二人避开众人悄悄说: “你们这是何必,就为这点钱值么?看这人围得越来越多,果真激出事变来大家都不好看。 如今上峰以安靖地方为要务,我劝两位收了钱,睁只眼、闭只眼赶紧回去忙别的,强过于在这里浪费口舌。再说于账上也并没亏损,何苦来? 侄儿身负保护本地安全的使命,虽是亲戚,但紧要关头我还是要以公事为重。我这话是实在的,你两位考虑,好不好?” 陈文泉听了没做声。他心里也有点怕,虽不甘心,却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的主意来。 他弟弟却并没把仲礼的话当回事,现在陈义泉心里已经认定这个从小爱捣蛋的侄子是有意要插一手,趁乱捡个大大的便宜。什么公干、要务,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从仲礼的话里听出威胁和恐吓的味道,反而让他越发不服,你有几杆枪我们就必须低头、让步么?好歹在族里我们也是你的长辈! 他看看沉吟中的兄长,冷笑了声,慢悠悠地开口说:“按说我不该驳你的面子,但这事马虎不得。 若人人都可以随时拿出个理由把欠债搪塞掉,我们兄弟今后还怎么理财呐?岂不把诚信二字变成了儿戏?” 仲礼脸色一沉:“怎么,不行么?” “不行!”陈义泉斩钉截铁:“素闻贤侄一向侠义,可这次是帮错了。俗语道‘救急不救穷’,我劝你莫管这个闲事为好。” “哼!”仲礼冷笑了声点点头:“好哇,嫌我多管闲事。那我要是不管了您打算怎么办?” “蔡家既拿不出钱,理应有个变相抵偿的办法,所以我才说让他家人去我们那里帮工呵。不过万一他明天又找出个由头来抵挡可怎么办? 夜长梦多,我看不如今天的事情今天办就最好。或者大哥,咱们先带二娣回去,也算有个质押不怕他反悔。其它的可以慢来,好歹也是亲戚么,你看如何?” “呃,兴许这样……也好。”陈文泉回偷偷看眼仲礼的表情,心中生出些犹豫。 “好个屁!”那边蔡秉志气呼呼地用手指着他俩道:“真是好舅舅哇,拿着自己的亲戚如牲口、家什般地做押,还道是什么好主意!” “嘿,混账小子!”陈义泉也恼了,跳起来叫:“我给你留个面子别不识抬举!看在你阿妈的面上不揍你,再胡说八道莫怪我们翻脸无情!” 说完对蔡妈妈笑嘻嘻地说:“姐姐别怕,你孙女儿到家里住保险亏待不得她,就当作走亲戚又怎的?” 说完朝那些几个拄着扁担、棍棒的伙计、佃户努努嘴说:“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进去请姑娘出来呀!” 那几个正要往里走,秉志媳妇站到门口,手里拿把菜刀咬着牙说:“我看哪个敢进来?” 蔡妈妈也挽住儿媳的胳膊和她站到一起:“有本事从我身上踩过去!” “怎么,吓唬人呐?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去么?”陈义泉冷笑几声,挥手喝道: “软的不听可就别怪我来硬的,给我冲进去,几个女人就把你们挡住了不成?”那些汉子受这一激都被鼓动起来,纷纷冲上前去! 眼看冲突就在眼前。小四子跑进场来,从众人面前挤过去向仲礼立正报告:“长官,队伍带到请指示。” “王四,有人煽动闹事,为首的给我抓起来!”陈仲礼故作姿态道。 小四子向周围看了一圈,心想捉哪个你也没说呀?但他跟仲礼这样久,已经了解了这位长官的脾气秉性。 马上眼珠转转走到那些拿着棍棒、绳索,方才还跃跃欲试的汉子们面前,不紧不慢地掏出盒子枪来,指点着问: “怎么,有人闹事?谁是首领,是你么?还是你?”那被点到的个个面如土色,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有人暗暗地将陈义泉指了指。 陈义泉心里“咯噔”下,脸上有些发白,忙摆手说:“干什么,乱指认是要反坐的。我可什么都没做。”说着往他哥哥身后缩,才冒出来的那点勇气早不知丢哪里去了。 “义泉叔这是怎么了,自己做的既不敢承担,想必刚才撺掇他们的话也早忘记了罢?”陈仲礼讥讽地盯着他。 “我、我哪有?”陈义泉口吃起来。 “呸!亏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让他们进来抢人的嘛?”蔡妈妈对她弟弟啐了一口,愤怒地指着说道。 周围立时有许多声音附和说:“对呀,我们都在场,可以做证明的!”陈义泉狼狈不堪。 第9章 武力逼迫 秉志和老秦叔终于看清仲礼的意图,心里踏实许多。 老秦叔见保安兵们围住院子并有几个兵进来守了门口,还放开了被按在地上的蔡陆生,心里稍觉安定,也松开了秉志,说: “讲句公道话,义泉老弟,你搞出这样大动静来实在不该。一家人相互帮衬是道义,可拿着道义的名义来逼人儿女就太过分了。 今天的确是你的不对!就算是秉志欠债也该商量着解决,哪有这样对待自己外甥的理?”他本想提二娣的事,话到口边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仲礼呀,唉,好贤侄,咱们自己家里说话,不必动家伙嘛。”陈文泉看见人群激动,心中怕真惹事,赶紧向陈仲礼陪笑说好话。 “是么,我也觉得如此。舞叉弄棍地叫旁人笑话。”陈仲礼心中好笑,心想你们这帮鬼东西就是欠收拾,但在嘴上却是另外的话。 他凑近这兄弟俩故意皱起眉毛来说:“文泉叔不瞒你呀,其实我今天是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拿疑犯的。 据报有人在小通寺里污辱妇女,被发现后逃走,这两个人的相貌、穿着恰和你父子相同。 方才秉志也说有人招惹他女儿,不知义泉叔对此有何解释,或者要不要我把证人也叫来,当面对质一番? 哦,这晴天白日的兴许不好看,要不请我大哥做个公事,咱们到祠堂去审案?那里要用家法也容易些。” 他的话还没唠叨完,陈义泉脸色就灰白了,他儿子扭头想溜却被带队班长高七发现,两个守门的兵立即挡住他去路。 陈文泉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见他弟弟、侄子这副模样顿时大吃一惊,疑惑地盯着问:“义泉,仲礼说的不会是真的?” “我、这……”陈义泉脸上万分尴尬,他想否认,可想到假如仲礼真把证人找出来,那后果……,大滴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人便惊恐地向地上坐下去。 陈文泉顿时大怒,他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拎起来道:“你、你、你,好呵,怪道你说了那么多不是,还鼓动我来蔡家催债,却原来背着我干下这样的丑事!” 说完将他掼到地上,气哼哼地从身边账房先生手里夺过账本来,跺脚道: “我没法办,不管啦!仲礼你要打要杀请随意,我这个大哥看来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不、不,我只是,只是和二悌议论她家的债务,并没有……。” 陈义泉还想狡辩,仲礼立即打断了他,喝道: “小通寺可是家庙哇,你欺负人也不找对地方?果然胆大包天!既不承认,只好去祠堂里请出家法来,咱们慢慢审,看到底是哪个在撒谎。如何?” 陈义泉眼角抽动,陈求却已经吓坏了,忙拉住他大伯的袖子替自己分解道:“那、那是我爹的主意……” 人群中立时发出哄然的议论声,蔡秉志在膝盖上连捶数下,他母亲则用手扶住门框泣不成声。 “无耻的东西!”陈文泉满面通红站立不住,甩开侄子的手迈步要走。 “文泉叔且慢,”仲礼拉住他:“有两桩事体要先讲明白。” “哪两件?” “第一,蔡家的债你已经收了我的钱,这笔账既该销了,何不当场给个明白?” “大哥!”义泉暗里朝他兄长摆手,意思不要轻易答应。 谁料文泉瞪起眼,用他特有的嗓音对他立喝道:“咄,没你说话的份。闭嘴!” 此时在众乡亲面前陈文泉自知不占理,已臊得几乎钻进地缝里去,哪有再分辨的心思,只得依他。伸手要过毛笔钩掉账簿,然后把蔡秉志的借据塞给仲礼。 仲礼一把扯成两半,接着说:“第二件,秉志的闺女受了欺负,她虽是个木脑筋的毕竟是遭了委屈,你是事主的亲属,只怕给些赔偿还是该的。” “要多少?” 陈仲礼回头看看蔡秉志,低声对文泉道:“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家人肯定在本地呆不下去了。 好歹是舅甥的关系,我看你就拿出七、八十元来算是资助他的路费和安家费用,这样别人也就无多话可讲。如何?” 陈文泉本心是一百个不乐意,可看看仲礼身后的王四和那些兵们,只好叹口气:“唉,算我倒霉摊上这么个混账的兄弟,只好拿钱出来买个和事罢。” 说着将账簿塞在腋窝下,撩起大褂前摆来摸摸索索地拿出几沓票子来,被仲礼一把拿去,数数有不足百元,且票面大小不一。 “嘿嘿”一笑点头道:“足够了,这也是你老先生的善意。”文泉哭笑不得,心疼却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摔手而去。王四挥手放行。 见主子走了,伙计和佃户们也跟着脚溜走。陈义泉站又不是、走又不敢,只好偷偷拿眼瞄仲礼。 “既出了赔偿,那么就从轻些罢。”陈仲礼用钞票拍拍手掌说:“你先回去,等我大哥的发落,不许出门、不许招惹是非,否则被我手下弟兄拿了来可不是耍的哟。” “那、那三哥,要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出门呢?”陈求哭丧着脸问道。 “不知道,看我心情。”仲礼轻蔑地看看他,然后把脸一沉:“你父子两个还罗嗦什么,趁我高兴赶紧回家闭门思过!否则我改了主意说不定就拿下……。” 陈义泉听了拽上陈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逃远了。 “没事啦,大家散罢。”王四指挥兵士们驱散围观的人。回头见陈仲礼正笑嘻嘻地把票子塞到蔡秉志手里。 秉志急忙往外推,说:“我不要他们的钱!” “唔,有志气。不过这不是他们的。”仲礼摇摇头:“我哥说你们要离开这里去省城?在城里过可不能没钱呐。 他不好出面买下你的房子和地,托我来帮你。这钱就算订金,明天我让你弟妹过来,请蔡妈妈做主和她谈个价钱。然后收拾收拾,选个日子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发。” “唉,三老爷,多亏你来啦!”蔡妈妈抹着眼睛由儿媳扶着坐在张条凳上:“看我这傻儿子,不是种田、经商的材料。真给你添麻烦了。” “您说那里话。”仲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蔡家也是本村殷实的一户,那高大的房脊和空旷无人的房间、走廊无不诉说着主人当年的辉煌。 然而毕竟流水黄花已逝,现在他家竟落得受自己亲戚欺负的地步,这境遇真是令人叹息。 “蔡妈妈,省城里有我的铺子,临走我写封信,让他们在城里先替你们寻处合适的房子。 至于秉志教书的事,我大哥已托了农学院的朱先生,想必不会太难。不过,我有个请求不知您和秉志能答应不?” “你说。” “我在旁边看着陆生这孩子像是学过武艺?” 老秦叔笑着说:“他小时和我学过些日子。” “哦,怪不得。”仲礼击掌道:“名师出高徒嘛。既如此,他本人也蛮正派,等中学毕业后可否来帮我? 愿意经商就给他找间店铺学徒,愿意从武就请他来我手下做书记,总之随他自己的意愿就是,不会耽误了。好么?” 蔡秉志还未说话,他母亲立即满脸笑容说:“太好啦,那陆生以后的路也劳你费心了。”又叫过陆生来磕头答谢,被仲礼死活拦住没让,只受了他一躬算罢。 次日两家女人谈妥价钱,找来代笔写了契约、按下手印,蔡家把宅地和田亩统统作价给了洪庆名下。 除去约定的价钱陈周氏照仲礼的吩咐另给他家一百元做路费和安家费,姨太太还送了蔡妈妈些尺头、针线之类,两家和和气气办了交接。 不久,朱教授那里传来消息,说给秉志讲好了在某教会中学的职位可以就职。于是他去寿礼和仲礼两家谢了,收拾东西动身。 仲礼开具证明给沿途关卡,说是淮西营军人亲眷,望大家多予照拂等等。然后派三名保安兵护送他一家到六安方回。 由于冒犯家庙,陈义泉父子受到了严厉惩罚。他们父子名下的土地大部分被收为祠堂公产,同时因失人伦的过失被族里重罚三百元。 人虽交给其兄看管,但陈文泉也因管束不严被长老们申斥,还受到代缴本村三十余担捐赋(给官府)的处分。 罚的罚了,要走的也走了。然而不知怎的,村里渐渐冒出股谣言,说陈仲礼恃强凌弱,以武力夺人土地、逼得当事人全家流落他乡等等。 仲礼听了不以为然地笑过。在他看来人心自有公论,若连这点黑白也分不清,那这世上还有什么真理存在? 这一件事忽使他对那些被自己追得到处逃的红军生出几分同情,他们多数都是像蔡秉志那样被迫无奈才造反的呀。 假如没有大哥对他家同情和帮助,当时自己也不曾赶去现场,蔡秉志兴许如今也投了红军呢? 三月初,新的剿匪令下达了,原来红军还没死光,他们仅仅逃散。 趁着政府军主力尾追西去的机会,那些留下的、伤愈的又重新聚集,在信任他们的农民帮助下对留守部队和各地方武装展开了灵活的攻击。 仲礼受命归队,在马背上他不由得发出阵阵冷笑。 他开始觉得那些红军是杀不完的,因为每个农民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能加入红军。 这世上有那么些无德、贪婪的家伙,会因自己的理由或欲望驱使毫不介意其他人的呼号与愤怒。 而这种人更不曾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凶暴和无视他人的生存,使他们具有无数的对手,且自己正是吸食着这些被忽视者的血而存活的。 谁是对手?这些对手是哪里冒出来的?许多人似乎都很难搞清楚,而仲礼却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 问题是,给他制造对手的恰恰是和自己同阶级的那些人,该如何对待他们?这真让仲礼犹豫和困惑。 第9章 顾校长救人 陈仲礼归队前发现了大秘密:五弟陈叔仁竟然是红军! 事情缘起于正月里的一个早晨。“喊拜”的次日,忙碌了一宿的人们普遍起得较晚,但陈家大院还是如常。 纹香正领着人在陈寿礼卧室里忙和,她惦记着新年伊始,该给他换幅新帐幔,既换换心情也可以使这屋里更美观些。 忽然看见玉樱进来,插手说:“顾先生来了,说要见老爷呢。” “啊呀,不巧!”纹香拍拍身上的灰尘想想,说:“请他客厅坐,我马上来。”玉樱答应着转身去了。 过一会儿,纹香来到客厅给顾兴安道新年,兴安忙还礼问:“老爷不在家么?” “他带着三牛去给马神甫、威廉先生拜年去了很快就能回来。要不,顾先生在这里等等,先喝杯茶暖暖身?” “呃,那好。有劳了。”兴安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定。 纹香微微一笑,吩咐玉樱将火盆弄旺些,自己便去厢房里准备茶水,一面注意看兴安的动作。 只见他神色紧张、坐卧不定,把手在炭火上烤着,却不时抬头看外面的动静。 茶端上来才吃一口,兴安便放下起身向纹香告辞。“咦,这就要走?难道顾先生和我还客气?”纹香挺奇怪。 “哪里、哪里,都是熟人了怎会客气。我家里还有件要紧事不放心得很,等下再来。”说完他匆匆地走了。 纹香摸不着头脑,只得和玉樱两个收起刚沏好的茶。 正要离开客厅,寿礼却掀起帘子进来了,笑着说:“听说你在这里招待顾秀才,哎,客人到哪里去了?” “走了。” “啊?没坐坐么?” “好像八脚蟹一样把椅子沾沾、茶水抿一口,就说家里有事放不下,然后没头没脑地又告辞走掉了。” 陈老爷听得莫名其妙,搔搔头皮,嘴里嘟囔道:“这个秀才,大正月里搞什么名堂?” “哎,顾校长家里别是真的有事?”纹香提醒他。 “这两天净忙别的,倒不曾去他家看看。”陈寿礼想想,回身把常顺叫进来,说三牛早上跟着跑半天了,叫他留在家烤火。 让常顺准备十斤米面粮食和自己走一趟。回头告诉纹香:“你也备两样礼物,我捎去给他母亲和竹子。” “早备了,你等着我去取来。” 寿礼满意地看着她背影,不一会儿转回来手里多了个包袱。打开看,里面有两块布料、一副银耳坠、一根银簪和一对银镯。 陈老爷笑了,说:“这还没到送嫁妆的时候,弄这么多首饰做什么?” “你们男人不知道女人家的事情,只管把它给顾妈妈,老人家自然明白怎么用。” 寿礼听了似懂非懂,摇摇头接过去,出门见常顺扛两个口袋,一前一后搭在肩头。“五斤面、五斤米。”常顺道:“您看还有什么?” 陈老爷将手里的包袱也递给他拿着,回头让纹香: “告诉孙嬷嬷烫两壶米酒,这山上走一回怕手脚都冻透了,回来我俩可要好好暖暖才行。”说完揣了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出门。 村里各家都忙着过年,富的、穷的见着他没有不点头打招呼的。寿礼偶尔停下来和人聊两句,然后又继续走。 刚走到水车旁就看见李麻袋瑟缩地迎面而来,于是站住了,叫他:“老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套件棉袄?” 常顺看眼李麻袋,见他里面光板穿件补得花花绿绿的破棉袄,外面用根草绳一系,可看着却别扭,总像不大合身。下边套条皱巴巴的黑棉裤,同样用草绳束腰,光脚踩双布绳草鞋。 “陈……老爷,您出门呵?嘿嘿,李麻袋么。托您福今年多收点,我……给媳妇做身新的,旧的……就我穿了。 嘿嘿,这鬼东西,真比个麻袋暖和!”他说完避开他两个,兀自一步一滑地朝东走了。 陈寿礼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穿得那样古怪,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爷,这李麻袋居然不披麻袋啦,也是件稀奇事!”常顺笑起来。 陈寿礼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说:“还以为二狗被放回来、三牛也跟了我,如今都能帮他挣钱,总算日子可以轻松些,谁料也不过如此!” “他这人,只知道出苦力气做活,有钱就喝酒。要不是为人老实,怕连媳妇也早不跟他过了。” “唉,真是命啊!”陈寿礼叹息道,又嘱咐常顺:“回来后你给他送两身棉袍、两双棉鞋,不能让人说我家的佃户都被剥削得惨兮兮地,至少要让他穿出去和别人差不多才好。” “免了老爷,怕他转眼就拿去换酒呢。” “那就告诉他不行,否则我让所有店铺不卖他一滴酒!”寿礼生气地说道。 一回头,见李麻袋的儿子李二狗正站在路口上朝他冷笑,那眼睛里的仇视和愤怒使陈老爷不由地倒吸口气。 “陈老爷长学问啦,居然还懂剥削?”李二狗讽刺地说,口气大胆:“你把我捉进大牢里的时候怕没这么好心肠?假惺惺地,有什么用?” 寿礼并不希望同他搅和,只淡淡地说道:“早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没见到。这就好,帮着你爹、娘挑些担子,好让他少点烦恼、也少喝那些酒。” “獾子看瓜田啊,用不着您操心!”李二狗说着从山坡上下来边跟着他爹的脚印走,嘴里边说:“兴许托你陈老爷发善心我们都能有衣裳、有饭食了,那该多好哇!” “靠别人哪行,万事要凭自己。”寿礼忽然觉得这两句似从哪里看来的,没多想,边走路边头也不回地说。 李二狗似乎楞怔了下,哈哈大笑起来。在陈老爷的身后大声叫:“你也知道这个?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下田种地?凭什么你收租索债? 对呀,你是老爷呗,老爷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是?哈哈哈,没我们这些穿破棉袄的人、这些可怜兮兮受你施舍的人,你可怎么活,啊?真他妈可笑哇,哈哈哈!……” 常顺火了:“这个小乌龟胡说八道什么呐?我去教训他一顿!”说着要往回走。 “回来!”寿礼仍旧没停步:“唉,这是个自以为明白真理的糊涂虫呵!不要理他,否则只会激化。 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能真的明白这世上的事。”常顺听了只好忍着,一言不发,任凭李二狗在山下狂笑叫骂而已。 自从兴安接管校长位置以来顾家的境况已经大有好转。原先没修完的半壁房屋已经全部完工,一家三口都有了各自的房间,连罗罗也住进泥砖砌就的猪圈了。 离院门几步远盖间朝东的小屋,一半给老秦叔住,另一半存放农具和种子。 竹子养的三、五只母鸡正在庭院里娴静地散步,另一侧的篱笆下是几畦青葱、架豆,却寂静得一个人也没有。 “咦,没人在家么?”常顺叫了声,寿礼已经迈步进门,说:“顾妈妈在家么?陈某来拜。” 话一说完就愣住了,原来一家人都挤在兴安屋里,看他进来无不显出几分惊慌的神色。“哟,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哦,不、不。”跑出来迎接的兴安忙摆手:“本来想到府上去请教的,没想到您会……。快请坐,竹子倒茶来!” “别、别,”陈老爷摆摆手:“我又不是什么贵客,不过带了几样小礼物,谨为新年贺仪而已。” “烦劳您了真不好意思。”顾妈妈来道谢,又亲自捧茶,陈寿礼微笑着一一受了,又将纹香托付带来的东西交割,彼此客气一回,这才不慌不忙地、慢悠悠地端起茶来抿一口,赞道: “嗯,好茶,竹子的手艺越发好了。”然后话锋一转问兴安:“这样早来家找我有什么事?纹香说怕你家遇到难处呢,所以催着让我赶过来。” “纹香真是个好的,和气温柔、心也细。瞧她送的东西就知道是个有主意、明白人心的。”顾妈妈说着,和她儿子不住地交换颜色 “其实,也没什么。……”兴安似乎为难,犹豫地吞吞吐吐道。 “唉,算啦。既然陈老爷已经在这里,那就直接和他说。”顾妈妈拍手说。 兴安这才回脸对陈寿礼说:“实言相告,有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请您拿个主张。”说着用手向里屋相让:“您进来看看咱们再说话。” 寿礼进去一看就愣住了。木床上躺着一个浑身裹着布条的人,长长的头发和满脸胡须说明他已经流浪很久。手脚指甲到处是磨损,腿上有许多划伤和青紫的淤血。 走近几步仔细端详,陈老爷突然想起个人来,心里打个冷战。他回头看看大家,问:“这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的?还活着么?”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兴安答道:“早起发现他趴在猪圈后篱笆外已经不省人事。 母亲让老秦叔背他进来,见他还活着,就给他擦身子,上了些药。可一直也没醒,昏迷着,嘴唇咬得可紧,连米汤也喂不进。” “哦。老秦上过药了,应该会好?”寿礼探询地向老秦望去。 “只用了外药。原本打算给他喂些米水再灌内服的,可谁知……。”老秦摊开两手。 陈寿礼想了想,招手让常顺进来,说:“这人大约是被打劫了,可怜的。你去请马神甫和他太太来一趟,说不定他们有什么办法……。” “陈老爷,这事怕不能惊动别人。”老秦拦住道。 “为什么?”寿礼看他很严肃的样子,便叫:“女眷和常顺到外屋等等,我和兴安、老秦有话说。”等大家出去,他招手叫他两人走进些,问:“老秦,这人是受的枪伤?” 老秦一愣,点点头:“您怎么知道的?好在是贯通伤,子弹没留在里面,只是失血比较多。我怕别人看出来才用布条层层围裹起来。” 寿礼笑笑没说话,兴安忽然道:“陈老爷这样讲,难道您猜到此人的来历?” “倒不曾。怎么,这人还有来历么?” “您看这个,我给他擦身子时在他衣服里面找出来的。” 兴安摊开手掌,里面有一小块红布,虽有些破损,但仍可看出它的星星模样,上面还留着几个明显的针眼,说明它曾经被缝在什么地方,是后来才扯下来的。 陈寿礼毫无表情地看着它,似乎没受一点打动,其实这个对知道谜底的他来讲没什么可惊讶。 兴安见他这样还以为陈老爷没明白其中的意思,便压低声音道:“红五角星,听说红军帽子上都有这个。” “嗯,那又怎样?” 第9章 收留个共军 兴安被他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回头看老秦叔一眼,说:“我觉得这个人是红军的伤兵流落到这里。按说救人性命是应该的,可他偏是个红军。 所以我才想找您做个商量,又怕耽搁久了家里出变故,就匆忙回来了。现在您在这里,咱们说说看,把这个人怎么办? 是帮他治伤,还是交官?不决定下来,大家都担风险啊。” “兴安呵,亏你还是洋学堂里出来的学生,遇到这点事就慌了?”寿礼开玩笑地说道。 “可,这……这是会牵连全家、掉脑袋的事呀!” 陈老爷回头看一眼床上,冷笑道:“就算他是红军,如今手无寸铁,连伤带病人事不知,能怎样? 依我,先叫洋人来给他看病,就说是土匪所害,他们不至于传出去。然后等他慢慢好了再商议去、留。 愿意留,到我那里里做事也可,愿意回家给他舍两个钱当路费。想必像这样潦倒的人也不会再折腾了,又何必送官,敛这样无德无益的事做什么?” 他两个听了长出口气,脸上都露出笑容。兴安对老秦叔说:“瞧,是不是,我说的大老爷不是那种人,不像李二狗讲的那样。” “怎么,李二狗看到他了么?”寿礼立即联想起方才李二狗确实是从新集的路上下来的。 “哦,嗯,他来拿前晚修篱笆时落下的斧子。”见兴安有些尴尬,老秦忙替他圆和。 只是这个谎撒得不怎么样,他们不知道这两个人刚才遇见过,而且李二狗身上并没带任何工具之类。 但寿礼仅微微一笑并没戳穿他,问:“他看到这人身上的枪伤了?” “没有。他来的时候伤已经裹好,少爷到老集去找您了。李二狗让我追他回来,说和您讲了也没用,说不定反而害了别人之类的话。我没理他。 寿礼没再接这话题,叫常顺进来,仍叫他去请神甫夫妇来,说: “告诉他们我救了个遇到强盗的人,他受伤需要救助,请他们带上药品和工具尽快来一趟,我在这里等着。”常顺答应声飞跑出去了。 这边陈老爷又叫进顾家母女,先请顾妈妈找些干净的旧衣服和麻布来,预备给病人更换衣裳和裹伤布带,同时竹子去烧锅开水备用,并且杀只鸡用来煨汤。 “你去我家药铺,拿上这张方子去取些药来。”寿礼和老秦小声商量几句,和兴安要来笔墨,铺开写了几行字交给他:“钱让他们记在我账上,你不用担心。” 兴安草草一看,见是些白药、三七、地黄、曼陀罗花、龙眼肉和手参之类,不觉吃惊,疑惑地问:“这个,可都是好药材呢?” “要救人命自然用好药,”寿礼笑起来:“你尽管去就是。前阵子打仗时让他们给三弟队伍上做药丸,应该还有不少富余,请吴掌柜再拣些火伤、外创、消瘀的拿来用。 这些我都写上了,他看过后自然会替你办理。”顾兴安走后,寿礼仔细向老秦询问了病人的伤处、脉象,然后悄悄地对老秦嘱咐了一番。 就在这时,忽听院子里有个人说话:“咦,怎么没人呐?秀才不在家么?大哥在这里么?顾妈妈、竹子!……” 陈寿礼和老秦对望一眼,吃惊道:“我三弟,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于是立即走出来,笑着迎面接他说:“老三,找我有事么?” “刚才见常顺那鬼东西没命地往山下跑,问他做什么,只答说你让他去请洋大夫看病。 我这里莫名其妙不知出了什么事,到家里问纹香嫂子,她说你上这里来了,所以就……。你没事呵,那难道是秀才或者顾妈妈病了?” “哟,是三老爷呵,您这是说谁呐,我好好的哪里会病?”听见动静的顾妈妈走出来答道。她并没听清仲礼的前半句,但她的出现让陈三爷愣住了。 “哎,这……?”他奇怪地看着兄长。 寿礼揣着手沉吟一下,他既知道三弟的聪明,也晓得他那闻名的狗脾气。 仲礼最不高兴的就是别人糊弄他,一旦发现有这种情形脾气便任意爆发,那时他会把好事也搅和得不可收拾。 而且仲礼负责本地安全,这事怕也不能瞒他,倒不如索性……! 寿礼心里激烈地翻腾了几个来回,权衡之下还是愿意相信弟弟性格中直率、坦诚的一面。于是他干脆侧了身子,对仲礼笑道: “正好我要派老秦去请你,进来,我有些私密的话要对你说哩。老秦且在这院子里陪陪小四子。别走远,我们兄弟的话不会长,待会儿说不准还要找你帮忙。” 老秦疑惑地看看他俩,点点头“唔”了一声拉着小四子坐到他屋门口去了。仲礼搞不清兄长要做什么,在顾妈妈和竹子不安的注视下跟随他走进兴安的卧房。 凭作战中积累的经验,仲礼能够很轻易地区分各种伤员和他们身上的创口。 所以他只看一眼床上的人就大致猜出对方是作战中受伤的人,虽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但对方无疑是个意志坚定的战斗员。 这种人他的队伍里不多,友军里几乎不存在,倒是那些被俘的红军和游击队员们有着与此人更多的共同特征。 陈仲礼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他本能地想伸手摸枪套,但转念想对方此刻昏迷不醒啊,于是自嘲地一笑,把手放在皮带上,就那么叉着腰俯身看着那人,问寿礼: “大哥,你从哪儿拣来这么个宝贝?” “别开玩笑,人都成这副样子了,还算什么宝贝?” “自然是宝贝。”仲礼笑不叽地扭头看着寿礼道:“不管死活都是宝,现如今这种人可值钱呐!” “你很缺钱么?” “笑话!大哥代我理财还不清楚,陈仲礼什么时候成了穷光蛋?” “可是的,既不缺钱,怎么说要拿活人换钱的话呢?” 仲礼直起腰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骑坐在上面,把下巴真着胳膊认真地说:“上峰可是说了,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 现在这人明白放在面前,兄弟我岂能当作没看见?再说,我也不能看着大哥去做这等救蛇的糊涂事呵。 谁知他伤好后怎样?鼓动佃户们造反、分咱们家产?你可不要一时善心办了糊涂事哟。” “你把大哥看扁了?”寿礼不满地瞪他一眼,心里含糊,也不知这小子是说真的还是又在玩笑哩? “老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跟落魄的人做对?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别把事情做绝为好。” “大哥,我不是不依不饶。你没看见过他们这些人在山里搞得多少富户一贫如洗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厉害,我是担心后患无穷呵。” 寿礼见他这样说便将脸放了下来,心里既有些担心、又不忍事情到那最糟糕的一步。仲礼看他不说话,泼掉杯里的余茶斟满喝了两口,继续说: “咱也不为难他,交到县里最多甄别几天,若不是什么要犯就到劳动营干几天活,然后就可以回家啦……。” “不行,不能送他去县里。”寿礼打断他说。 “啧,这又为什么?你还想留他过夜?若被人知道了告发出去,那可……。”仲礼用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下接着道:“纵然你兄弟我是个小小的营长,怕也保不住。” “老三,无论怎样你要帮这个忙。这人非但不能交到县里,还得把他稳妥地收留在这!” 仲礼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大哥竟为此人这样坚决。他迟疑地看看床上,又看看寿礼,轻声问:“大哥,这是为什么?我都糊涂了。你,莫非认识这家伙?” 寿礼急躁地搓着手踱了几步,样子心烦意乱。瞧瞧门口的动静,他忽然凑近仲礼,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 “我实话告诉你,这人是老五的朋友。去年曾来家里替老五捎过口信!” 仲礼一口茶喷到地上,用手连连捶胸,另只手将茶杯丢在桌上急急地捂住了嘴,生怕咳嗽声惊动外面的顾家母女。 他原猜想兴许大哥生意上曾与红军暗通往来认识了这人,却没想到竟然勾连出陈叔仁来。这麻烦可大了! 仲礼恍然明白大哥这样做不仅出于仁慈,也是为了保护叔仁的缘故。 “这、这,这是真的?”他边压抑着咳嗽边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问道,继而心里又冒出个可怕的念头:老五做了红军! 大颗汗珠从他额角冒出来,面色通红,也不知是被这消息惊的,还是被茶水憋的。仲礼让他哥哥在背后拍着,自己摆手苦笑。 罢了,做哥哥的带兵征剿,弟弟却是自己的对头!他回头指着寿礼,喘息着连声叹气: “唉、唉,大哥,你、你,咳!小弟好苦哦!” 寿礼也是既尴尬又哭笑不得。他理解仲礼的感受,同时感到深深歉疚。 他知道这件大秘密已到了非揭开不可的地步,而一旦见光会发生什么,寿礼自己也没把握,不过这会儿看到仲礼的反应他忽然轻松下来,他可以肯定三弟不会再坚持将对方送官了。 果然,仲礼平静下来后将椅子扶手轻轻一拍,低声道:“大哥,你说得对,这个人交官不得,就是为了老五也不能这么干。那,要不我们……?” 他用手做了个杀的动作:“人死就不可开口,一切便安妥了。大哥下不了手,我带几个心腹弟兄去做如何?” “那怎么行?”寿礼吓了一跳,他从没对任何人动过这种可怕的脑筋。于是拉着仲礼道: “这人兴许知道五弟的下落,杀不得!再说他与我等无怨无仇,将来老五回来和你、我要人的话,那才叫尴尬哩。” “既不杀,就要留罗?大哥不怕这人日后是祸患?” 寿礼摇摇头:“我倒觉得不妨。告诉你,此人姓苏。当初我曾和他有过交谈还算投机,是个正人君子,不是陈天魁那样的匪类。 挺温和、文雅的人,而且有些经商之才。把他留下,不仅保住了五弟的秘密,咱家还多个帮手不是?” 第9章 摸不着头脑 “有理。”仲礼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只要大哥你能收降得住,别叫他四处宣传、显摆就成。 按说这样子生死堆里过来的人做事也必定有些本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说完噗哧一笑,陈寿礼问他笑啥,他回答说: “大哥把此人栓在身边,用买卖和金钱拢着他,叫他难再折腾,谁会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呢?” “是呀,是这个话。这人我第一次见就动过收他的心思了。”寿礼见仲礼同意不杀这人,暗自地长出口气。 “得,算这小子命大,老子就留着他罢!”仲礼敲了膝盖下说道。 “这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你自己的功德呀。”寿礼满意地点头。 “不过,这人放在秀才家里不合适!”仲礼摇摇头。 “你有什么办法?” “蔡家的房子我不是顶下来了么?”陈仲礼眼珠转动着有了主意:“这样,我正打算把那房子租给卢天合,不如……,索性将他家的地也佃给葫芦。 这姓苏的就安置在他家,等伤好了对外讲是他家雇的管事。 葫芦媳妇已经怀了娃,她男人常不在家,有个人帮忙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如顾家的老秦叔一样。大哥你说呢?” “若天合不在家,他一个人侍弄不来这么多地?” “不要紧。”仲礼将两手一拍:“你知道我这次带回来一对小姐弟么?” “知道呀,不是你放在纹香那里呢吗?” “就让她俩也过去帮工,这样既多了帮手,而且也少些闲话不是?” “好极!”寿礼一拍大腿说:“若如此安排那就稳妥多了,其他的慢慢再议。若他愿意收心留下来,还怕没有用的机会?” 兄弟两个商量已毕,仲礼出来叫众人聚集在堂屋里,先让小四子去告诉葫芦两口子准备搬到蔡家老屋去住,然后告诉老秦要把人移走,让他把骡车备好。 这时常顺领着艾玛赶来了,跟来的马托尼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进房间。 “神甫太太,怎么样?他还能活下去吗?”看着艾玛察看苏先生的伤口,寿礼禁不住问。 “不要紧,”艾玛耸耸肩:“他很坚强。上帝保佑这可怜人,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只要不发生坏情况,他会好的。 嗯,也许会发烧,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请注意给他吃些营养的东西,比如蜂蜜。我给他缝合伤口,留下治炎症的药品。很抱歉只能做这些,其它就要祈祷上帝了。” 马托尼替艾玛做着翻译。艾玛留下自己的丈夫并同意让竹子打下手,然后把其他人赶了出来。 趁这个机会仲礼叫老秦先一步拿了钥匙去蔡家老屋开门,在那边收拾并帮卢天合搬家。 手术经过了几乎两个钟点才结束,竹子一次次颤抖着捧出血色的水盆来倒在屋后竹林里 终于马托尼穿着件白布长褂走出来,说病人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现在需要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去,常顺进来帮忙。”仲礼说完从顾妈妈手里接过干净衣服和常顺走进屋里。寿礼问被换出来的竹子:“怎样?累了?” “我的老天,褥子全是血,真吓死我了。”竹子虽然一向胆大,这时脸色也有些发白。 陈老爷回头对顾妈妈道:“带血迹的衣物、被褥全烧掉!不要紧,我会让内人给你们送新的。 今天的事大家只管闭住嘴,不可向任何人泄露。要知道这可是关系人命,绝不是玩笑的!” “大老爷放心,我们知道的。”顾妈妈才回答,兴安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把手里一举说:“药都拿到了。人呢,没事?” “不要紧,神甫太太在里面刚给他治完,三老爷在帮他换干净衣服,马上就好。” “怎、怎么,三老爷知道了?”兴安惊慌地望向寿礼。 “不要紧,他已替你们安排好了。待会儿会送伤员到蔡家老屋去住。”寿礼安慰地说。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兴安连声说。心里虽感到意外却十分高兴。 不多时,仲礼出现在门口,和兴安点点头,对他大哥说:“行啦。不过我想人还是晚上送走的好,这会儿眼杂。 请秀才一家再照顾他半日。我这就回去看葫芦搬家,吃过晚饭带两个弟兄再来。大哥也先请回,只派人将那姐弟俩送到蔡家老屋去就行。” “好!我让常顺去办,顺便再带些灯油、米粮过去。你和葫芦说一下,往后我每月定期给他多派份钱粮,不用他花费就是。 仲礼听了这话想一想觉得已经相当稳妥,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于是先安排常顺送走马神甫一家,就用方才备下的骡车请艾玛坐了,常顺赶车,神甫坐在他旁边。 陈老爷掏出三十元的钞票来做出诊费,并请神甫保密。马托尼会意,说: “上帝总是安排我们帮助其他人,而不因此沾沾自喜、多嘴多舌。请领主老爷放心。” 看着他们离开仲礼也就告辞往自己的堡寨去了。陈仲礼则看着顾兴安和他母亲抱出血衣被来到竹林里烧埋了,又叮嘱几句,这才放心地背着手,心情复杂地回家。 当晚擦黑的辰光,仲礼带着小四子和苏二毛(卢天合的同乡)来到顾家,在老秦叔的帮助下将苏先生抱上骡车送到葫芦家里。 “拿着,这是我大哥还有马太太给的药,用法纸上写着你媳妇会看明白。”仲礼接着用命令的口气道: “记住,有事先来告诉我,请医生只能找马太太。二毛留下来帮你几天。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院门,吃喝只能让春姑送进去。 他要醒了,不能让他出去走动,只能在这院子里。记住了吗?还有,别让他跑了,否则我拿你要人!”他说一句卢天合老老实实地应一声。 等他走后,英英有点害怕地扯扯他的袖子,问:“葫芦,这是个什么人呀,居然陈长官都亲自来关照?” “不该问的别问!”葫芦哼了声:“说是给我找的帮工,怎么好像我是他佃户一般?这人呐,兴许是个大来头,你可要盯着春姑姐弟俩小心照看。” “那俩孩子是老实人,你放心。唉,跟着你住草棚时盼着大屋子,可真有了大屋子又来旁的心事了。真是苦命!也不知咱们如今有了房子和地,经来能怎样呢?” 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回头,卢天合已倒在大木床上开始打鼾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英英叹口气吹灭灯台上小小的火苗,摸索着脱了棉衣裤,钻进她男人已经捂暖的被窝里。 仲礼毕竟是经历过的人,即使知道叔仁的秘密,表面依然和往常一样,没太多变化。 每天早晚两趟带着王四出去遛小青和黑龙,在河湾上同洗衣的妇女们玩笑一回,到操场上看保安队操练和习武,偶尔下场和人家比试。 只隔三差五地晚上到葫芦家,叫上几个弟兄吃喝番。其间便溜到跨院柴屋里探望那姓苏的人。 兴许是苏先生身体过于虚弱,他直到第五天才苏醒。 情形却令他莫名其妙,给自己喂药的女孩子只知道这里叫西陈家集,却似乎不是本地人,连陈家大老爷的名字都很陌生。从她嘴里逐渐得知这家主人姓卢。 至于谁给他治的伤、他怎么到这里来的,那女孩子好像都说不上来,可有一点很坚决,就是绝对阻止他任何下地或出门的企图。 这个叫春姑的姑娘大约十四岁,瘦而尖的脸上有对乌黑的杏核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始终抿着不爱开口,除去早晚给他喂饭外就坐在门口专心纳鞋子。 有次苏先生逗她:“给谁纳的,莫非是没过门的女婿?”那孩子瞪他一眼,好久才小声回敬了半句道:“爹娘还没来得及呢……。”苏先生便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弟弟叫小春,十二岁的人却有个和他姐姐一样的瘦弱身子。 这孩子每天给屋里送来吃喝,却是一句话也不曾讲过,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出去了,关门时回过脸来,眼睛里却让人吃惊地充满经历世故的大人般沉着的目光。 第二天,一对洋人男女出现在门口,他们进来时春姑立即转身出去了。 那男的笑眯眯地用可以听懂的话告诉他要换药和检查,苏先生顺从地没做声,由着他们摆布了番。两个洋人忙活了一个钟点才离开,春姑重新回到房间。 苏先生问:“那两个洋人是做什么的?叫什么?是他们救的我吗?”对他的问题春姑却一律摇头,回答:“不知道。” 苏先生很失望,他甚至有些烦躁,大声要求春姑把主人找来,威胁说不然他就拒绝吃饭。 春姑脸上迟疑下,把他弟弟叫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那小家伙抬头看眼后迅速跑开了。 大约半个钟点以后响起脚步声,很快一张“白军”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口,春姑起身躲出去了。 床上的病人诧异地用肘臂支撑着微微抬起身体,默默地注视着来人领章上的蓝色横杠和三个领花。 “啊呀,咯两个细伢子曼能干的嘛。”那人将军帽向上推推,露出额头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来。“啧、啧,小房间搞得挺干净。” 他说着用手在汗津津的圆脸上抹了一把,憨厚地朝苏先生笑笑:“先生找我啊?有啥事体噻?” 苏先生愣住了,眨眨眼睛收敛了警惕,微微地笑着在床沿上撑着拱手说:“原来老总是这家的主人?失敬了,在下是要谢你救命之恩的。” “弗要、弗要。”那军人忙摆手:“先生要谢的不是我噻,喏,我帮你叫去,天黑时他便来了。” 说完不等苏先生再问转身就走,春姑依旧进来在门口做她的针线活,仍然一句话也没有。 一切都是未知的,苏先生只好耐住性子等太阳慢慢地滑落到黑暗中去。 刚吃过晚饭,外头一阵皮靴声。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门“呼啦”地开了,一个高个子年青军官闯进来哈哈笑道:“先生总算活过来啦,我还以为这辈子听不见你开口了呢?” “啊?”听口气十分亲近,苏先生却想不起这是谁,只眉眼看似有些熟悉。他躺着没动,冷冷地问:“这位长官,咱们以前没见过?” “没有,当然没有!”军官出乎意料地直爽:“你要不是受伤,怕是永远也见不到先生也未可知。 ”他说话间,上午来过的那个兵示意春姑出去,却并没进来,反而从外面把两扇门轻轻合上了。 第9章 留在白区 苏先生突然想:“啊呀,莫不是我已经被俘了么?可眼前这样子倒不像要审讯似的。哦,先礼后兵。哼哼。”他故作呻吟状,军官忙上前关切地问: “怎么,伤口还疼么?你不要老想动,万一裂开了才糟哩。我第一次受伤住院就差点死在里面,多亏军座下死命令送我到合肥去治疗才活过来。唉,那个滋味我了解。 老兄,我看你比我年长就斗胆了,劝你在好利索之前什么也别想,反正有那姐弟俩伺候呢,白享受!” 他见对方有要坐起来的意思,摆摆手说:“你伤在肋骨上就别动了,我坐在旁边,咱们随意聊聊。” 说着拿过春姑坐的那张条凳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把帽子丢在破橱柜上翘起腿笑嘻嘻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对方开口说话。 “多谢长官救命!不过,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啊哟,瞧我这人。”军官拍了脑门一巴掌,嘿嘿地不好意思起来: “苏先生别怪,我就是这么个随意的性格。说了半天还不曾自我介绍,怠慢了!”说着很江湖地拱拱手。 “长官哪里话?”苏先生搞不清对方路数,却突然惊觉:“咦,你怎知道我姓苏?” “当……然!”那军官拉长声调洋洋得意地说:“而且,我还知道先生是做什么的。” “哦?有意思。请说说看。” 军官不说话,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来放在手掌上递过去。苏先生看了一眼便把脸掉开,微微阖眼,缓缓道:“我以为是什么,一块布头而已。这算什么意思?” “是布头不错,意思可是深得很呐!”军官笑着把东西放回衣兜: “先生身上带着这么个东西,难怪要被人追杀啰。”见苏先生不答,他缓和地一笑伸出手去:“在下淮西营营长陈仲礼,幸会!” “苏昌文。”苏先生礼貌地回答,却没有理会对方的手,忽然像想起什么,恍然道:“陈仲礼?这里是西陈家集,那么你是……?” “先生认识我大哥对,他叫陈寿礼,我在家排行第三。” “哦,对、对,本地首富嘛,早有耳闻。” 仲礼一笑假装没听出里面的话音,接着说:“先生不也认识我五弟么?他叫陈叔仁。” “哦,你是叔仁的兄长?越发失敬了。叔仁在安庆可好得很,做得不错!” “嘿,苏兄就别兜圈子了。真人面前没得假话,何必搞这些没用的呢?” 苏昌文听了没作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也许昏迷中寿礼认出了他并且把自己交给了在军队里的弟弟,也许是自己不小心说漏嘴让对方发现了秘密。 但最关键的还是那块小小的红色布头坏事,他真后悔当初没狠心将它和武器、皮包一起埋掉。不过确实,现在怎么说、怎样后悔也没用了! 他横下心来,咬咬牙冷笑着说:“既落到你手上,那就算了。想怎么办随你。你们对付我这种人的办法不是很多吗? 不必客气,尽管使出来就是。不过要口供是没有的,我掉队落单,找不到队伍已经好多天,哪还知道什么情报?” “噫,好汉子!”陈仲礼惊讶地喝彩道,同时在大腿上重重一拍:“我见过的俘虏多了,却数你们这些人有骨气,硬是不腿软,佩服、佩服!” “陈长官真会开迷魂药。好歹我也值几个钱,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交出去领赏?或者直接吊起来拷打问口供? 要么拉到山脚、河滩没人的荒地上枪毙?反正不会总让我在这床上过如此舒服的日子?” “哦,你这样想?”陈仲礼眯缝起眼睛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那苏先生希望我怎样做呢?” “既为阶下囚,还能有自己的想法?”苏昌文把头偏向一边:“如果必须死,希望看在同为军人的份上给我个干脆的,不要学那些还乡团的做法。” “是吗?”仲礼默然地点点头:“我知道,那些用竹锯割头、细绳勒死还有绑石沉塘之类的手段都是这起人想出来的。 我也亲眼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不过,你别以为我也会这么做。彼此无怨无仇,何必这样残忍?” “你说这是残忍?真好笑!一个白军军官都觉得残忍了,不,应该说是残暴!你们和还乡团已经杀了多少,还在乎多一个苏某吗? 我这一路走来死者到处可见,似乎这已经不是什么特别的,而是当今流行的某种风景了。我们的同志你们杀,无辜的百姓你们也杀。 地上到处流淌着血,大概这就叫白色恐怖,才是你们心中社会秩序的模范罢? 但要知道建立在民众尸体上的统治从来不会长久,因为它没有伫立的根基,更没有得到拥护的理由!” “苏先生怎么说话这样怒气冲冲地,好歹我没害你。就是淮西营我敢说除去战场上拼杀以外,不曾虐待和屠杀过任何人,就是上峰命令这样做我也拒绝了!” 仲礼不高兴地说,他的好心情被对方的愤慨蒙上了阴影。“可别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印象,敌人就是敌人。 没把你交给县里那是因为大哥保你、你和五弟又是朋友的缘故。 所以啊,你还是挺福气的,该知足长乐才对。来到本地就是客人,哪有客人进门先把主人教训一顿的理?” “不抓、不打、不杀,那你想怎样?” “怎样也不怎样。你瞧,这家的主人叫卢天合,外号葫芦,是个踏实的兄弟,炮兵排长。我帮他在本地安家,可队伍上离不开他,总不能老在家里趴窝呀。 所以我和大哥商量好了,你就做他家请的管事。先把伤养好,以后葫芦不在家时你就带着春姑姐弟俩照看着。他媳妇马上要生了,家里没个放心的人也实在难放下,对不对?” 听仲礼絮絮叨叨地说着苏先生越来越奇怪。“等等,”他打断了问:“你这是要放我?” “哼,谁让我们兄弟和你有缘呢?”仲礼做出无奈的样子:“眼看到手的赏金我也只好丢了。再讲咱老子有的是钱,那几个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不屑地挥挥手。“不过,如今外面风声紧得很,到处关卡林立。你可千万别出去,就是村里也要少去,免得多事。 我听大哥说二哥碰到过你?要小心些,他这个人可不怎么样,就知道到处寻花问柳、攀附权贵。 真碰到了就说做买卖路上遇到土匪,不但被抢而且还给打伤,逃出命来投奔我大哥的,万万不能让他瞧出什么来。记住了?” “好,我记住了。”苏先生答应着,心里到底还是不大信他,忽然问:“你家里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 “四妹刚出嫁,就是你上次见过的。还有个小六你没见过,如今在外头念书哩。”仲礼又说:“这西陈家集多半是我们同族,亲戚很多。 不急,慢慢你就熟络了。对啦,真正救你的是本地小学的顾校长,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他家拜访。” “好啊!真该好好谢谢他们才是。”苏昌文接口说。他突然注视着陈仲礼道:“奇怪,你们几兄弟竟然各有各自的性格,选择的道路也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 “龙生九种嘛,有什么奇怪的。”仲礼嘿嘿一笑。 “我这个事情,你不怕上司知道?” “在这个地方还有哪个上司?老子就是最大的官!至于那些作威作福的家伙,搞得不高兴老子不伺候他,回来做个逍遥公怕不比在队伍上松泛、快活?” “你倒是想得开,一个中校你舍得?”苏先生被他的神态逗得微微一笑,却因脸上伤口的疼痛咧开嘴吸溜了口冷气。 “小心、小心!”仲礼忙道。 苏昌文略先摆摆手表示不要紧,接着说:“好,我听你兄弟俩的安排,不就是让我老老实实地藏在这里么,有什么难的? 不过,陈长官,我们的队伍怎样,剩下的人往哪里去了,可否告知一、二呀?” “小苏,你别总是‘长官、长官’地。这里乡亲们都称我陈三爷或者三老爷,你以后也改改称呼,这样别人眼里没分别了对不?”仲礼说着已经把称呼换了。 见苏昌文微微笑着表示同意,他显得活跃起来,说: “哎,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赤党呵,自己刚捡回命来就急着问别人怎样。反正你安全了,还管这么多旁事做什么?” “怎么,难道陈三爷和队伍失散了,或者是负伤掉队时不想那些生死与共的弟兄和朋友们吗?” 仲礼歪着脑袋将心比心地想想觉得有理,就说:“好,告诉你。据我所知红军残部已经往河南伏牛山去了,最近的战报说他们可能是想进陕南休整。 剩下的这部分大约还有几千人,粮弹都十分匮乏,可是各路人马就是拦不住他们。 实话说,你们打仗可比我以前碰到过的河南、山西、直隶军阀要厉害多了。 勇敢,也更顽强,只是太喜欢硬碰硬,缺少些计谋。否则的话,这次剿共哪里那么容易结束?” “你觉得结束了吗?”苏先生摇摇头,平静地望着这个他已经确信不会加害自己的白军军官轻轻说:“恐怕未必呵。就算你们占领了城市、乡村,也很难占据人心的。 那些农民知道自己喜欢谁、拥护谁,知道为什么要把子弟送到武器、装备、训练都不如你们的红军里去打仗,因为他们不想让还乡团回来; 不想让这些霸占自己田地、欺负自己子女、贪婪聚敛和剥削的财主、恶霸们重新横行乡里; 不想为军阀、暴政挤干自己的血汗、缴纳无穷的捐赋和摊派。” 他停停休息了一下接着道:“你也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对付我们的,用血和火建立起的政权只能获得短暂的胜利。 我敢说,一旦百姓们获得机会,或有一小队存留下来的红军,群众就会重新揭竿而起。 他们不是喜欢造反和死亡,而是要获得做主人和自由生存的权利,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压抑的,毕竟民众的数量比政府的军队人数要多得多呵!” 说完他看看陷入深思的陈仲礼,微笑说:“不过,淮西营的战斗力我还是认可的。 别的部队遇到红军冲锋只会往后逃命,你的人不同,他们居然围成一圈背靠背和我们拼刺刀!而且淮西营火力也非常猛。 你们怎么会有大炮呢?当初都以为情报部门搞错了,把一个团或者旅说成了一个营,结果后来发现居然真的就一个营!” 听他夸奖陈仲礼从思索中醒过来,不由得眉开眼笑:“嘿,这也是当初打军阀时的经验。 不瞒你说,我曾经用这个营挡过豫军两个师,那仗他们损失的人多了,尸体遍地都是!我就是因为那仗得到的这个。”说着他指指自己三红杠上两颗银三角的领花。 第9章 春姑姐弟 “我知道。后来我们查过,你这个营因此一仗名闻天下,确实相当不易。”苏昌文肯定道:“可你也让我们受了很大损失呀。 本以为一个加强营就可以解决,谁知反而因损失过大被你们给包围在金鸡岭下面,先后派去两个营解围都损失近半。 还好你们也打累了,不然搞不好要弄到你兄弟两个面对面拼刺刀的地步也未可知!” “哪里是累了,是因为长官怕我们吃亏,下死命令停止进攻、后退三里!……哎,等等,你说什么,总不会我家老五那时就在对面?” “可不是,”苏昌文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就在最初和你交手的部队里。他奉命带一个连加强给那个营,一开始你俩就过招了。 他报告说,从一个快死的白军伤兵嘴里听说对手是淮西营,可那时部队已经冲不出去了,只好坚守待援。 嘿,他没告诉我那营长居然是他三哥。 不过还是不说的好,那一仗打烂了,他们师的指挥员很生气,后来听说情报部门的负责人和他们的营、团长都被下令撤职了!” “原来我的弟兄没白死呵,至少让对手记住了淮西营。”仲礼苦笑道: “你知道吗,红军也让我损失了上百人呐!可是,小苏哇,大哥可骗得我好苦,差点就让我和五弟面对面地刀兵相见!” “怎么,你,原来一直不知道他在红军那里?” “嘿嘿,看来咱们俩都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那位大哥!怪不得他先前说话时……。” “谁在背后嘀咕我呢?耳朵好痒啊!”话音从外面传来,门打开时寿礼揣着袖子笑着走进来,回头对身后吩咐: “春姑,倒碗开水就成,不必费心找茶叶了。葫芦也回自己屋里去,这里有常顺伺候呢,不要紧。”关上门来到床前。 仲礼往边上让让,说:“大哥你坐。”寿礼点点头挨着他坐下,伸手捏捏被子,问:“怎样,这小屋冷不冷?三弟,回头再送套铺盖来,他有伤的人身子怕冷。” “没事、没事。陈先生真是个细致的,不过这已经不错了,我挺满意的。多谢你兄弟,请别再为我费心好吗?” “那可不行,我俩不照顾好你将来可没法子见五弟了。”仲礼半开玩笑地说。 “该说的话都嘱咐过了么?”寿礼问仲礼。 “是,差不多都说了。” 寿礼转过脸来对苏昌文说:“小苏,从今天起你可不能叫我‘陈先生’喽,要同别人一样称呼‘陈老爷’知道吗?” “明白了,就像叫他‘陈三爷’那样。”苏昌文见他严肃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真有意思,一个红军,现在却……。” “和一个土豪、一个白军军官坐在一起,对吗?”寿礼接着他的话说道: “小苏,你要想平安地躲过这险情,就再休提这些词,否则被谁不小心听见的话,很容易让人家起疑心的。 我们大家都费尽心机地想让你无声地湮没于人海之中,除非你自己跳出去告诉别人‘这里还有一个漏网的红军’!明白吗? 那警察和军队很快就会赶来,像苍蝇闻到味似的,不但会针对你,而且还牵涉到现在所有正帮你的人。” 陈家兄弟走后,苏昌文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想了许多。那些在自己身边甚至眼前倒下的面孔化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从他的脑海中不断飘过。 为掩护自己倒下的警卫员;不肯透露他藏身处而被捆住手脚推进池塘的老太太;双腿打断后仍用手枪吸引敌兵的刘干事;还有在轰炸中血肉横飞的供给部会计……。 可自己却安全地躺在这小屋里,接受着一个有同情心的乡绅和他白军军官弟弟的保护。这,算不算是对其他人的背叛呢? 他的后脊梁上升起阵阵寒意,好像又看到了保卫干部那张苍白的脸,听见他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大叫:“这是叛徒,是反革命的行为!” 那个家伙叫做什么来着,他努力地想,好像是什么“敏”。唉,记不大清楚了。 在这个宁静的屋子里,那些事像几年前发生的一样,尽管他知道并不遥远,但记忆似乎正在模糊起来。 他略略动一下身体,有几个地方立即火烧似地疼痛起来,让他不得不使劲闭住眼睛。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这下不敢动弹了。 灯台上的火苗“噼啵”地响了一声、晃动几下,又渐渐稳定下来。这时春姑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床前,仔细地盯住他看,忽然掩口一笑说:“原来没睡着呵,我还以为……。” “咦,你居然会笑了?”苏昌文大为惊奇。 “什么话,人家本来就会笑。”她转身拉开门,小青出溜一下窜进来。“姐姐、姐姐,我把猪油拿来啦,是前两天咱们刚来时大老爷叫三牛哥送东家的,好香呢!” “别叫唤,看让白狗听到了!”春姑麻利地撕开棉袄一角掏出几揪棉花,把它轻轻搓成两个小团。 先把一个在陈老爷喝剩的半碗开水里沾沾,然后给苏昌文嘴唇上擦抹几下,又拿起另一团在猪油罐子里点点,将蘸上的油脂均匀地涂在他嘴上。 然后直起身满意地歪头看看,说:“这样好多啦,不然又干又白地多难看。”接着回头让她弟弟:“快送回去罢,别让太太撞见!”小春应一声抱着罐子又出去了。 苏昌文奇怪地注视着姐弟俩的行动,觉得她们和平时好像不大一样。“你瞪着大眼睛干嘛?怪吓人的。”春姑不好意思地咬咬下唇。 “你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呀。” “不对。”苏昌文摇摇头:“平常你坐那里连句话都不和我说,现在突然这样……,不是有什么要求我的事?我如今手无寸铁更连翻身都困难,有心也帮不上忙哟。” “哪个要你帮忙,就是可怜你呗。” “咦,才怪。前几天没这样善心,怎么会突然地就……。” “苏大哥、苏大哥,你真的是红军么?”小春突然跑回来,冲到床前抓住他的手急急地问道。他的动作大了些,苏昌文“哎哟”叫声咧开嘴。 春姑吓一跳,忙伸手在弟弟脑瓜顶上敲记骨榔子,骂他:“要死了,还不放手?开着门你嚷什么?冒失鬼!” 小春吐吐舌头转身关好门,又回来趴在床边,好像多日不见主人的忠实小狗,眼里满是期待与急切。 苏昌文突然明白了。他看看姐弟俩,发现她们的目光明亮而激动,与前几日的灰暗、冷淡完全不同。“嘿,你这两个小鬼!”他微笑着自嘲地摇头,问:“你们怕是偷听了?” “这个你别管,就说是不是罢!” “我只好认啦,不然没人给嘴唇上抹猪油哩。” 姐弟俩听了高兴地互相拉紧了手。“我就说嘛,咱们队伍上那么多好汉,怎么会都被杀光呢?白狗的话就是不能信!”春姑压低声音兴奋道。 “这下子好啦。姐,等苏大哥伤好了,我们跟着他走,回老家找红军去!” “我听口音你俩也不像本地人,怎么会到这里?” 苏昌文问:“你们家里人呢?” 姐弟俩互相看一眼,目光黯淡下来。“我们是涂家寨的人,家里只剩下我俩了。”春姑小声说。 “涂家寨?我知道,是在鄂皖交界的地方。” 苏昌文心情沉重,他听说过白军堵截红军退路时曾经在这个小村子里爆发过一场殊死之战,结果红军虽然顽强地突破敌人防线,却付出了数百人的牺牲。 “爹、娘都被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了。我和弟弟藏在山上,靠野果过了好多天。后来实在忍不住想出去看看,谁知就碰上白狗的巡逻兵。 陈长官可怜我们是孤儿,就带我们回来打算收留到他家里,谁知他娘死活不乐意,他只好把我们又送给他嫂子,再后来就让我俩来照顾你了。 现在的新东家就是那个姓卢的排长。不过他和他老婆都是穷人出身,对我们姐弟也还不错。”春姑说完,抬眼热切地望着苏昌文,拉他的袖子央求说: “苏大哥,你们红军不会丢下我们老百姓不管,要是走你可一定要带上我们呵!”小春在旁边也急忙点头说:“对、对!我和姐姐跟你走,一起回去找红军去!” “怎么,这样急着走?你方才不是还说新东家待人不错么?”苏昌文含笑地打趣说。 “那也是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俩怕极了,后来看陈长官还算和善,所以就不忙逃跑,再说逃出去遇到别个谁知会怎样? 和我们藏在一处有家人,男的下山想拿几件衣服,结果被还乡团抓到活埋了。唉!” 苏昌文低下头想想,让两个孩子坐到床边,缓缓地说:“我想,咱们暂时不能回去,得在这个地方住下来才行。” “为什么?” “第一,刚才陈家兄弟的消息说,红军这次失败,主力往陕西方向去了。就是说他们离开鄂豫皖已经上千里地,回来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 第二,反动军和他们的地方武装现在非常嚣张,路上危险重重,我认为应该避开它们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第三,陈家兄弟愿意收留和保护我们,这是很好的条件可以让我们安全地隐蔽下来。 孩子们,目前咱们就像是浑水里的鱼,不露头渔夫就难发现,可自己要是跳出来人家就知道在哪里撒网了。陈家大爷说得对,我们不能做自投罗网的事情!” “可、可是,苏大哥难道你不革命了吗?” “这是两回事啊。”苏昌文拍拍小春的手背笑了:“革命在哪里都可以搞,不是非在家里,更不一定必须在苏区呀。 比如红军离开鄂豫皖,难道说他们就不革命了么?不过孩子们,咱们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革命! 咱们第一桩大事是要好好地隐蔽自己,像在暴风雨里保护好火种那样,明白不? 只有活下来,我们才能给死去的人报仇,才能等到红军回来的那天,才让后来的人知道牺牲者曾经怎样付出。 所以,我们要让自己好好地活着,忍受暂时的煎熬和苦难,做好准备迎接天亮的时候!”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小春又急着问:“那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咱就给他家打工么?” “既然‘东家不错’,那就借这个地方住下好了。”苏昌文满怀信心,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思路越发清晰起来。 “我觉得咱们先利用陈家兄弟的同情和善意在这里安定下来再说。春姑,过两天你就帮女主人料理家务,她怀了孩子,男人马上又要回军队去,许多事她自己做不来的。 等伤好后,地里的活我带小春去做,你只管做饭、送饭就行。” “苏大哥,地里的活你能做得来?” “嘿,我可不是少爷!我家也是种地的,不过靠着老爹有个兽医的本事挣些钱送我念书、上学。在家时,我每天清早要跟在爹娘后面干活的。” “真的?这可没想到!”春姑惊讶地说。 “不信?到时你看就知道了。”苏昌文说完让小春拿水碗过来,就着他手上喝了几口,休息一下嘱咐她们说: “既然要隐蔽,你俩也要注意,像刚才陈家兄弟讲的那样,咱们以后说话做事都要小心。比如不能叫‘白狗’等等,别让人家看出尾巴来。 虽然有他兄弟俩保护,但难免有个别坏蛋!我们还要争取和本地的农友们多多接触,仔细挑选其中的可靠分子,他们比陈家兄弟更值得依靠。懂不懂?” 小姐弟俩点点头。“哎,这下可放心啦!”春姑满意地说:“原来看他们对你这么好,我还以为你……。” “嘿,还好我醒过来了,不然你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弄死我呀?”苏昌文笑起来,弄得春姑很不好意思。转个话题问:“大哥,咱们的队伍真的回不来了吗?” “不好说。他们可是越走越远了。能回来,肯定的!但最近难,你知道有多少白军在追他们呢!”苏昌文轻轻叹口气:“但愿可以转危为安。” 大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的影子随着油灯火苗忽而清晰、忽而摇动。 没有人说话。窗外的光线忽然明亮起来,某些轻微的东西落在窗纸上。小春跳下床跑去贴在上面听听,回头欣喜地叫:“下雪啦、下雪啦!” “哎呀,真的?”春姑忙将火盆里的炭拨弄几下,回头说:“苏大哥你冷不?要不要我再给你添床被子?” “不、不必了。”苏昌文忙摆手说。 小春开始和他姐姐耍赖,非要宿在苏昌文这里。 春姑开始不同意,但是苏大哥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说两个人一起挤着可以互相取暖,还答应给他讲红军的故事。于是只好让他留下和苏昌文睡个合铺,顺便照顾他。 春姑安排好两人后自己悄悄出来回去,想着今晚总算可以放心睡一觉了。猛抬头,才发现外面已被雪覆盖。 那簌簌飘落的雪花遮蔽了屋顶、墙头,到处都是圆乎乎的十分可爱。皎洁的月光下,雪景泛出青色的光芒,把这世上每件东西似乎都照清楚了。 春姑走到小茅屋门口,回头看那被房子遮住小半边的圆月,深深地呼吸清凉的空气,把它们再慢慢吐出来。 那股透彻肺腑的感觉使她想起,自爹娘殁后自己还是第一次留意这美丽的夜色呢! 第9章 矛盾的内心 顾家对苏昌文有种特殊的感情,在他养伤期间经常来人探望,老秦和竹子走动得多些,都是以探望葫芦媳妇为名义,双方很快便熟络起来。 老秦几乎每天来看春姑熬药,指点她熬制汤剂的办法并给苏先生号脉,而竹子则和这姐弟迅速地成了朋友,还三天两头来送些她母亲做的吃食、听苏先生讲外面的故事。 苏昌文痊愈后没几天仲礼便如约领他到顾家去拜谢,大家见他身体复原无不欣喜,又高兴他留下长住。 “这可好了,多了个好邻居!”顾妈妈见这先生谈吐得体,有阅历且读过书,笑得合不拢嘴,追着问他多大啦、家在哪里、做什么的? 她只知道这是个被土匪劫杀的商人,却不晓得后面的故事。心知肚明的兴安忙打岔过去,生怕问出有妨碍的话来。 当大家说道今后昌文在这里的生活时,顾妈妈皱起眉头来,对仲礼说:“三老爷,他一个读过书的生意人,叫他给卢家打工,是不是有点屈才呀?” “你老人家放心。”陈仲礼笑了,用手抹抹最近留起的短髭说: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哪里会真的让他做?再说几十亩地他和那小家伙也做不来的,以后再雇一、两个工,统由他督着就行。”说完转向苏昌文: “我大哥的意思还是希望等局势太平后你去帮他,或者把船运公司交给你也可以,他会找时间同你谈的。” “这样好,总归还是要人尽其用嘛。”顾妈妈放下心来,笑眯眯地看了竹子一眼。 “我听你们的,两位是我东家的东家么,你们的安排我没意见。” 顾妈妈看他这样随和,不由得连连点头,和儿子说:“你看,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多么懂事呵。我一心就想给你妹子找这么个女婿哩。” “好啊!”陈仲礼把大腿一拍说:“顾妈妈真有这个心,我来做媒如何?保管让你称心如意!” 话未说完竹子红着脸“噌”地转身逃回她自己房间去了,差点把身后的老秦叔撞倒。大家看着同样红了面皮的苏昌文哈哈大笑,屋里气氛十分快乐! 不料数日后,仲礼就接到命令要他迅速归队,临走前他特地来葫芦家,想再关照苏昌文几句。 “唉,还说给你做媒呢,看来只好下次。”苏昌文送出来,和陈仲礼前后走在踩踏得十分结实的冻土上,听他这样说不由地一笑,回答:“那我可要祝你早点回家喽。” “你希望我得胜而还,还是铩羽而归呢?”仲礼回头看看离开几步牵着马走在后头的小四子和全副武装的卢天合,然后小声问。 苏昌文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瞅着他问:“你觉得呢?”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咱淮西营不会输。” “你指的‘不会输’是什么?战场上的寸土争夺吗?” 陈仲礼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愣了下,反问道:“打仗不就是攻城掠地么?” “是吗?那兵法上为什么还要讲进退、取舍呢?”苏昌文看着陈仲礼,后者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和他并排成行。 “嗯,那你说说这里面的道理。”仲礼道。 “军事上有战略、战术之分,战术服从战略乃是原则,战略因战术而实现乃是根本。 在战术上获胜不一定等于战略的胜利,相反,可能由于它违反了战略原则,违背了目的和初衷,或者因小而失大致使战略总目标不能实现或者遭到削弱、破坏。 为了战略目标的要求有时也会使本来可以胜利的战术行动中止,或者减弱,来服从大局的需要。 这时虽从战术上看没有获得完全胜利,但整体上实现了战略意图,总得来说是牺牲局部而获取大胜。 所以在战场上,战斗的胜利可能不仅用是否杀死了敌人或者局部占领阵地来衡量,而要看整体形势。” “哦?照这样说来,国军即使占领了鄂豫皖,也不能说是胜利么?可赤色武装被赶走、跑路,现在正穷困潦倒地东躲西藏,这恐怕不能否认?”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着急调你回去呢?” 仲礼一愣,一时语塞。 苏昌文笑笑,接着说:“红军的主力确实离开了,而且已经远离鄂豫皖地区。但就在军队和政府上下欢庆的时候,有谁注意过追击部队走后留下的空档? 他们肯定是利用这个机会重新组织了队伍,再将游击队和希望复仇的民众吸纳进来,然后狠狠地打击了这处软肋。 现在军队只好再次集结,甚至可能需要命令部分追击部队停止脚步,掉头回来,重新加入征剿。结果是什么? 是所有的红军都被消灭吗?我看未必。追击的队伍被削弱了,不能把突围的红军斩尽杀绝,而新的围剿也没办法真正地‘实现治安’。” “可是,留下的残余部分能有多少?毕竟他们已经溃败了!” “嘿,我看你还对赤色军队太不了解。”苏昌文摇摇头:“它和军阀队伍不同,和历代造反起义不同,它不但生长在民众中间,而且深深地获得他们的支持。 老百姓你能杀得完么?当然不可能,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红军随时都可以欢迎他加入进去! 为什么这次动用堡垒合围的战术?不就是希望将他们与百姓分割开么。可实际呢? 身体即使分开,人心是分不开的,纵然暂时他们不搞苏维埃了,也许老实给地主种地了,但那炭柴上微微闪动的火星,随时可以复燃。” “你对这些人这样有信心?” “不是我有信心,而是事实必然!”苏昌文站住脚:“已经走很远啦,我就不再送了。 请陈三爷记住,杀死个把红军或者占领些乡村很容易,但要真正扑灭心里的火,那才是难上难的事,尤其你所面对的是占国家人口九成以上的人民。 别指望最终的胜利,更不要期待一个淮西营为天下带来太平。 若是贫富的巨大差异不消除、社会依旧不平等、自由,仍然有弱肉强食存在的话,即使你今天取得若干战果,但在战略上还是无法胜利。 有战斗力的淮西营应当为国家和民族的和平做出贡献,而不应成为暴政和残酷镇压的工具,那会是悲哀和不幸的!” 听了苏昌文这番临别赠言,陈仲礼心里说不清的感受。 他想起不久前蔡家被逼卖田土、宅院还债,因姑娘受欺负而不得不离土迁乡的事情,想起进攻途中看到的那些被先头部队焚毁的百姓家园,还有铲共义勇队吊到树上随风摆动的黢黑尸体。 他不禁打个寒战。难道这战争会像苏先生讲的那样果真没有胜利么?他忽然后悔没将苏昌文带来,不过这不可能,他是绝不会背叛自己信仰而加入对方的。 “嘿,他不会在家秘密地搞赤化?这可要在写信时提醒大哥一声!”他想。 无论作为地主还是军官,他都不能赞同苏维埃的做法,但从心里也同意苏某人的话有些道理。然而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靠杀戮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随着他们临近前线,烧杀的痕迹越发明显起来。 陈仲礼从部下的眼里看到的是对没完的征伐所表示出的不耐烦,甚至他注意到每晚宿营后便有人聚拢一起低声抱怨,而军官们或者故作不知,或在他面前装聋作哑。 那些站在路边、远处冷漠、警惕地看着他的队伍的当地百姓,则让人感到压抑、陌生和敌意,各连队列里的说笑声都因此被噤住了,大家一路默默地行军,心情紧张而复杂,像到了异壤一般。 桃花打苞的时候他们奉命进驻了一个地方,叫做鸡鸣店。 这是个三百多户人家,被一条宽阔但并不深的溪水劈成两部分的大村庄,据说这名字乃是村东的鸡叫要侧着耳朵才能在西边听清的缘故,特地形容两岸距离之远。 当地乡绅聚集在最大的财主龙家摆酒宴招待国军长官。席上龙老爷絮絮叨叨地向陈仲礼哭诉赤匪、暴民们是如何分掉自己的财产并将他家老太爷扔入井中的。 “哦,这真是可怕。”仲礼心中由最初的不耐烦泛起几分同情。 “哼!这些穷鬼以为他们能闹几时?如今我不是又回来了?我家老大现在是还乡团的大队长,手里有上百团丁和几十条好枪。以后谁再自不量力就让他尝尝厉害!” “呃,那是、那是。”仲礼敷衍地答道,对那张因仇恨而变形的狰狞嘴脸感到不快,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贵地山清水秀,一定物产丰饶。请教龙老爷,这一带的收成如何,佃租几成?” “哟,一听就知道,您也是大门户出身?不怕长官笑话,收成我是从来不问的,自有管家料理。 至于租子嘛,历来的规矩是五五,近来年景不好自然多收些个。这次回来路上我就合计好啦,本家同宗的算六成,外姓自然多些就按七成收!” 陈仲礼吓了一跳,想想自家的佃租差点吐出舌头来。他自小不曾想过还会有这么高的佃租。可是那些佃户们交完租子后还能剩下多少,够活到下个收割的季节吗? “哼,狗东西们耽误我的、从我家拿走、吃下去的,我要让他们分文不差地还给我、吐出来!以为没事了么?休想!”龙老爷愤愤地说道。 “爹,说得对呵!”这时那龙家的大少爷抖擞威风,他命人赶了群衣衫破烂的女人到院子里,说要给国军长官看个新鲜。 陈仲礼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下令让院子里的女人们脱光衣服。“这是做什么?”陈仲礼吃惊道。 “嘿,您没见过?让她们光溜溜地站一排在院子里,唱歌子给长官助酒兴!” “没、没这个必要?再说天这样冷……。” “长官别客气。都是些坐实的赤匪家属,就是冻死几个也不妨。” 陈仲礼目瞪口呆。他虽听说过还乡团的种种恶行,但眼前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可又不好立即发作。 勉强坐一会儿只好推托不胜酒力,命王四搀扶着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倒在床上时还真觉得有些晕眩了。 恍恍惚惚像是苏昌文走过来对他说:“看和你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的淮西营算什么?不过是他们手里的棍子,是为那帮坏蛋卖命的工具! 一根随手拣来、用过就可以抛掉的棍子罢了!多么悲哀、多么不幸!胜利?你还期望着能有真正的胜利么?”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唉!小四子,让老黄回去清点补给,告诉李雄他们几个马上带人修整防御阵地、查哨。别在那里卖呆了,鬼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发完脾气,陈仲礼觉得自己的脑子混乱、模糊。他努力想弄明白这些事情,但头疼得蹦蹦直跳根本想不进去任何东西。 渐渐地,他什么也没搞懂,就这样无知觉地掉进黑暗里去了……。 第10章 乡长咱不干 苏昌文的猜测有道理。军队重新进驻山区,并把若干追击部队从豫西南调回,但还是没能制止新暴动的发生。 新组建的红军在百战余生的优秀指挥员领导下采取更灵活的战术,巧妙地占据着主动权。 政府军疲于奔命,地方民团武装则风声鹤唳,简直一晚的安宁都求之不得。 这样动荡不安的时候没人能舒心地过日子,上面下公告要彻底推行“保甲令”。 三河原一带比较偏,去年编制保甲尚未普及到此,这回却成重点了。 镇警察所长老曹骑着大黑骡子带了三个弟兄来见陈寿礼,告诉他这里划进了本县第四区,区治在周家桥。 西陈家集作为三河原乡的乡治,下辖有南边的徐庄、小林庄、冯庄、宋庄、西边的童家庄、北边小孙庄和分流渠对岸的朱家港等七、八个较大的村庄。 他的意思是希望寿礼出任乡长。是寿礼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什么也不乐意。说他做村长都勉强,哪有能力干这么大的官? 他向老曹打听,区长是哪个? “嘿嘿,这区长嘛……,你认识的。其实,就是贵府上的二老爷嘛。哎呀,我得恭喜您,今后还请贵兄弟多多关照哟!” “且慢!”寿礼用手拦住,问道:“你说我二弟做了区长?” “呃,可不是嘛。” “那我就更不能挑这副担子了!” “这、这为何?” “哪有哥哥低头给自己兄弟做部属的?既老二在上面,我还是不出头的好,省得被乡亲们在后面指指点点。” “哎呀,我说陈大爷,你这是在和自己兄弟怄气!仲文兄也是为国尽忠、奉公勤勉,有什么以前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你就不要再计较啦。” 寿礼听了微微笑着向前倾身问道:“老曹,你不会是替仲文来做说客的?” “嘿嘿,这个嘛……” “他是个什么意思?哎,这小子不是在六安呢吗,怎么忽然间有兴趣做官了?” “里面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晰,像是听说原本周富一老爷有意接这差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仲文兄那里,他便跑到县长那儿自告奋勇,生生抢了过去。 为这个周老爷在家大发脾气,听说连他的六姨太都碰了一鼻子灰。” “这样呵。嗯,那倒也好。” 曹所长忙压低声音讨好地说:“二爷也是和您一样的心思,觉得怎么着也不能让周家占了风头,所以才……” “你倒替他开脱。”寿礼沉下脸来:“我看多半是他自己要过做官的瘾,打算拉我入他那个伙。行不通! 你回去,就说他大哥才疏学浅,只配做个土地公,进不得大庙堂。” 老曹为难地抓抓后脑皮,心里直嘀咕。他本以为寿礼看过去交情上会给自己个面子,谁知……。 事情明摆着,仲文想让大哥帮他将三河原乡牢牢地握在陈家手里,根本是出于他自己仕途的考虑,哪知上来就被寿礼明眼看破。 陈寿礼对于保甲这套并不热心,甚至有些不以为然,本村自去年开始起推行工作就几乎裹足不前。 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农场和地里的收成,哪里耐烦去琢磨政客们的主张? 照他看来自己村子从来税赋都很及时地缴纳,没人闹佃抗租,又给军队做出过很大贡献,这就行了。 至于什么治安,不要说本地没赤色活动和土匪,就是有点动静保安队还有淮西营驻在本村的那个排,都不是白给的,弄这些花里胡哨的毫无意义。 “嗨,不过是给人个借口多收钱财、方便聚敛罢了!”这就是他的评价。 可事到如今保甲制非推行不成!陈寿礼看出这事情既不讨好、得罪人,且会受到上边的逼迫和压力,他压根没兴趣,更不要说是做什么乡长了。 但这个衔虽小,也算个地方末吏。倘被周家或者其亲近的人拿了去,那可是寿礼不乐意的。再说还要看些老曹的脸面。 寿礼心里盘算一阵,起身说:“老曹,这个乡长我无论如何不能当。不过你既跑了这趟,又不好叫你老弟面上过不去。 我看这样,在下身为族长、村首已经够忙了,乡长的位置还是交给别个稳妥人来做。我推荐个人选,当然还是从我陈家出,这样二弟他也容易接受些。 虽然明面上乡长是别人,但有事情我帮衬着,断不会让仲文难做就是。你看怎样?” “那……,陈老爷想推荐哪位呢?” “陈褒龄,是我前任族长,如今家里辈份最高的一位,我曾祖最小的弟弟。” “我知道、我知道。去年请我来喝喜酒的那位老太爷……。可是,他老人家已经年近七旬啦,能做么?” “这有什么,他那么大年纪可以娶小妾,还怕挂不上个虚职?又不亲自跑实务,累不到老人家的。再说每月还有银钱俸禄,他高兴还来不及!” 曹所长低头寻思了回,拍拍手道:“看来这样最好。也罢,算我能交差了。就按您的路数。不过,得麻烦大老爷陪我去他府上走一趟。” “这个自然。好事做到家、送佛到西天嘛!”寿礼见他同意自己的建议,心里顿时轻松许多,亲热地拍拍老曹后背高兴地笑着。 “别人争着做官,你倒好!”曹所长无奈地摇头:“要是做了乡长,在这方圆一带你呼风唤雨,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多么威风?” “走!我和你讲,本人就是个淡泊的性子,改不了的。我不像二弟,他比我在乎这些。再说,他做买卖有这身皮更好办事。 我靠天地吃饭,凭自己的手和脑子,与官印不相干!”陈寿礼拉着他一边出门一边解释说。 不用操心且有钱赚,这样的好事三太公是不拒绝的。不过寿礼还是推荐了徐庄的谢更生和宋庄的李树财和自己同列“参咨乡政”,心里还是不大愿意单独出头的意思。 然而事情却一天天找上门来。先是以保甲为单位清点人口(人口普查),接着县里下达了各种征粮、赋税的指标和命令。 陈文泉和孙束河这两个保长开始还得意洋洋,现在却天天疲于奔命、叫苦不迭。陈寿礼暗自庆幸自己没争这些花头。 “嘁,莫说乡长罗,就是只让我做个里长咱还嫌麻烦呢!什么也不如在家当平头百姓呵。” 做村长是大家公举,不得已为之,现在改保甲了,他乐得趁机把责任一推了之。 每天卷着裤腿和朱教授及其学生们一起泡在水田里,观察稻米的生长、果树嫁接后的成活,这对他来讲更有乐趣。 由于前年和去年两次减租和番薯、洋芋试种和推广成功,西陈家集的农户们反倒没觉征粮和赋税增加了太多压力,只是稍有失望,因为刚打些余粮没存贮几天,转眼又上缴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觉得今年可以安心让家里过冬,不必再担心挨饿的问题。 地窖里成堆的洋芋、竹笼里满满的薯干使许多人第一次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全。 那些曾经怀疑和犹豫的人看在眼里,也信了这新物产的好处,不再怀疑,积极上门向农学院的先生们求苗问种去了。 看到这样的需求,寿礼干脆在靠近码头的地方开了间铺子叫“谷香堂”,销售农学院大玻璃温棚里出产的幼苗和种子,以便把这些新玩艺传播到更多的地方去。 铺子里还出售蜂蜜。凤凰坡庄子上的养蜂场出产的蜜大部分运到蚌埠和合肥销售,少量放在谷香堂或委托陈家的店铺代卖。 为此,他还特地让刘忠合从寿春物色来一位霍掌柜打理谷香堂的业务。 每隔两天黄敬汽船上烧炉子的工人大龙给他送来报纸,虽然不能及时,但足以让他了解外界。 看着世间纷纷扰扰寿礼相当知足,他觉着自己好似身在桃源中一样,没有烦心事来打搅,也没有俗务缠身,这样永远过下去最妙不过! 每个月他要到庄园上去住个十来天,一方面料理些家事、听听老蔡的报告,另一面当然是想和玉清聚聚,省得她觉到冷清。 这上头纹香是个懂事的,不像陈林氏那样令他喘不上气,甚至常备些细软、糕点托他带上,让玉清十分感激,也回赠些女红,表达自己的心情。 妻妾和谐家内也就随顺,陈老爷现在是心情舒畅得很。 他走在三河原或者凤凰坡一带,那些农民投来尊敬的目光; 走进店里,看到的是伙计们勤快努力的身影,他的买卖已经具备了本县最大规模的网络,在陈家铺子里做事自然令人羡慕; 他和洋人、和尚讨论宗教的差异与相同,和农学专科的学生们探讨家禽育种的话题,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生活么?寿礼真的十分满意! 陈寿礼得到蚌埠来到消息,说第二批从荷兰运来的奶牛已做好装船准备。 他非常兴奋,这意味着自己和威廉等人期盼了很久的事业即将开始,在不久的将来蚌埠、合肥六安甚至安庆的居民还有那些洋人们,都可以喝上来自凤凰坡的牛奶。 因战事等原因,这七头奶牛从上海到这里竟花了两倍多的光阴,真可谓艰辛!这件事上他非常感激刘忠合的努力。 于是陈老爷决定亲自去迎刘先生和奶牛们,临走特地让纹香准备了身新衣褂给刘忠合带去,还叫三牛到杂货铺子找了上等的云叶子,吩咐带上一百元钞票准备犒赏跟随刘先生一起去办事的伙计们。 “这是大事,”他高兴地说:“咱这里开天辟地头回要出产牛奶了。哎,子孙后代都可以享受罗!” 第10章 示范新农村 七头黑白花的荷兰奶牛从运抵凤凰坡的那天,河埠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大家都惊奇地朝着船上走下来、发出低沉叫声的牛儿卖呆。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叹: “哎呀,乖乖!这洋牛个头这么大呀?” “瞧那奶子,简直就是装满水的皮囊!” “唉,它们不习惯坐咱们中国船?听说路上要走半年呢!” 陈寿礼让陈景带人将牛牵往奶牛场,他自己笑呵呵地背着手在后面看着它们扭着屁股的样子对老蔡说: “老蔡,和前一批加起来咱们有十三头奶牛啦。圈里还有四头怀着小牛,两个月后生下来就是十七头。 这么多牛每天每头四十斤草料、两百升净水,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呀,陈景他能行么?” “唉,东家就放心好了。”老蔡拿火柴点起烟袋锅子,美美地“嗒”两口,舒心地眯缝着眼说道:“总算可以抽啦,老爷对它们可真比对我们还好,这牲口闻口烟味儿你都心疼呐。” “你懂什么?那是洋牛,谁知道它闻得惯你这中国烟草不?再说,杨先生不是说过,这牛金贵、怕惊吓,一受惊就不下奶了。我是怕你的火星子吓着它!” “你放心,”老蔡说完一个劲抽烟没续下文,陈寿礼不明白他指的什么眼巴巴地望着,好一阵他才吐出大片云雾来接着说道: “陈景这孩子心里清楚、有条理,做事也稳当。他跟着杨先生,一个有学问、一个熟悉本地情形,再合适不过。咦,那不是杨先生过来了?” 顺着他的烟袋所指,陈寿礼看见饲养场的杨场长头上扣顶草帽,正沿着渠岸朝码头这边过来。老远就喊:“陈老爷,我要的水泵他们说运到了,可谁来给我安装呢?” “喂、喂,杨夫子,你小心别走到水里去!”寿礼忙喊。这个杨本意是农学院畜牧科的主任,在这里兼任场长职务。 他戴个黑边的眼睛看东西总要离得很近,所以寿礼开玩笑地称他做杨夫子,实际人家不过三十来岁而已。 杨先生踮着脚尖跳开水洼,却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巴上,他身子一歪,被寿礼眼疾手快地拉住。 “哎,你这人呀,不要着急嘛,凡事总能解决的。”寿礼哈哈大笑着,说: “这个不难,我让船运公司的技师黄敬明天带人过去给你就是,他在摆弄洋机器上是行家,肯定没问题。 倒是我问你,前些日子你说修两个水池,我让老郑派人来,如今搞得怎样?” “哦,是这样,那水池是为给咱们村民和饲养的畜、禽提供净水的,把蓄水塘或河里的水用泵抽到第一个池里沉淀,再经过过滤闸送往清水池,就可以供给人家、养殖场饮用。 郑师傅派过来两个徒弟和五名工人,蔡管家又提供了七、八个人手,所以进度蛮快。 抹好的砂浆前天已经干透,昨天试着蓄了点水,看来没有问题可以投入使用。现在就等这水泵了。” “好啊。这样滤过的净水就可以直接通过竹子接成的水槽送到各处去了,是?老曹,以后不用每天花那么多人工去挑水啦,这就是用机器的好处哇!” “东家只说对了一半,水还得挑,只是不用那么多罢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陈老爷,”杨先生接过去道:“人、畜、禽饮用水可以用这过滤后的清水,但洒扫用水还是直接用刚抽上来经过沉淀的河水,或者井水,因为不需要过于干净。 这个清水场最值钱的就是蒸汽泵和过滤闸,有损耗和维护,需要用到柴薪、碱面、细炭,还得有不少人工支出。 修池子的目的是保障饮水清洁,避免人畜因饮水发生疾病。 清水就池子里这么多,用完了就得等明天才能再有。所以说饮用外的用水尽量不要用这清水为好。” “哦,原来如此!”陈寿礼赞赏地打量对方,说:“杨先生这个场长做得好,如今很知道精打细算啦。” “你这是讽刺我?还没忘刚来时向你要银元的事,对不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你那时和我要两百元经营费用也有你的道理。不过,……”陈寿礼站住脚: “说句不瞒你的话,从去年到现在我已经出去了三万六千多元,用于咱们饲养场、养蜂场、两处新建的码头、七家店铺、购买汽船并组建船运公司,还有西陈家集的水利工程等等。 但是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万两千元左右的收入。入不敷出呵,其实就是如此,我希望你们饲养场能够尽快盈利,可以多少帮我一把。否则长此下去可不行的!” “您放心,经过这一年奶牛的饲养我们已经摸出门道来,十几头牛可以形成基本的生产能力了,只要看新来的这几头适应程度就可以决定批量产奶日期。 来杭鸡繁殖出了一千五百羽,离我们两千只的计划还有些规模,但明年开始供给市场是可以的。关键是市场!我是搞技术的,如何销售可非我所长!” “所以我叫陈景来帮你,为的就是将来他能配合你经营。你那个净水厂谁来管?你得负责到底,帮我推荐个人才。”陈寿礼忽然想起件事,问: “对了,上次你提起要改良南阳牛,将来向大城市提供牛肉的事现在进行得怎样了?我可为这个又拨给你三百元呢!” “已经很有进展!”杨先生笑道:“我们买进了两头种牛,让它们和三头鲁西牛交配,结果生下的小牛体型大、健壮且抗病性强。 这种新南阳牛个头比较高,步伐快而且步子跨度更大,役使或者食用都合适。我正准备和你商量扩大繁殖,但那又得花钱了,因为需要引进更多牡牛。怎么样?” 寿礼没直接回答,他抬头看看已经走进了庄园的院子,便说:“走,咱们到客厅去。”领着两人直往上房客厅来。 正挺着肚子在院子里听个嬷嬷汇报家务的娟子见了,忙热情地招呼他们说: “阿爸回来啦!哟,还有杨先生、蔡老伯。小聪,快沏茶,有客人!”一个小丫头立即从里面跳出来,捧着鸡毛掸子为他们打帘。 陈老爷皱着眉头不高兴地对那嬷嬷道:“怎么搞的,回事前为什么不请小姐先坐?她大着肚子和你说话很有趣么?”吓得那嬷嬷立即去搬来藤椅、扶阿娟坐下。 “不要紧的,是我临时想起个事叫住她,不关她什么。” 寿礼摇摇头。陈林氏去世两个月后娟子和罗芳举行了婚礼,现在怀孕五个月了。玉清年纪小而且不善主事,所以她就以女儿的身份主持起这边的家务。 “阿娟,你好容易有了,可要自己多小心些!”寿礼关切地嘱咐。娟子抿嘴一笑,说:“您还是和他们两位操心大事罢,这都五个月了有什么打紧?” “小姐还是当心些,老爷为你和孩子好,他一心等着做外公呐!”听蔡管家说得寿礼眉开眼笑,一头往里走一头道:“真知我者老蔡也,没想到陈某也要做外公了。” “迟早嘛。”蔡管家从丫头小聪手里接过一碗茶先请了主人,然后又敬给杨先生,最后自己端一碗坐在末位。 “杨先生,”寿礼开口说:“南阳牛这个事要分两个方面看,首先是繁殖一批小牛做役使用。 我有意和周边农户做个交换,把咱们的小牛放在有条件的人家里委托代养,咱们养殖场负责指导、提供畜医,生出来的第一头小牛归他们。 条件是这些牛只能和咱们的牛配种,而且生下的小牛每三头中两头我们要回购。这样方便咱们扩大牛群,扩大它在民间的使用和影响。 待牛群经过繁殖和回购达到一定数量,再开始贩卖牛肉甚至供给军需。” “我的天,陈老爷的心胸令我很佩服!让你一说,这养几头牛就成大买卖了。 杨某一介书生只从兴趣出发,没有想过这后面能写出这么大文章来!您可不是一般的财主,还是半个商人呐。” “承蒙夸奖。我不过想着你的主意怎么能对百姓和国家有更多用途。”陈寿礼谦逊地拱拱手说: “新品种首先得要扩大数量,没有一定大的数目做基础,后面的买卖就做不起来,你最多就是给了农夫们一头更好的耕牛而已。 只有买卖做起来,赚到钱了,我们既为大众提供了美味的牛肉,还可用赚来的钱再度扩大饲养规模。哎,我请教先生,那时咱们再养点什么好呢?” “这个……。”杨本意没想过,一下被问住了。只见老蔡嘿嘿笑着,暗地给他使眼色,忽然明白过来,忙说:“您这么问,难道有了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谈不上,但有两个选择。”寿礼故作生气的样子瞪了管家一眼,卖关子微笑道:“这咱们以后再说。 不过,借着养牛我还想涉足皮革业,那可是咱们县传统手艺。县城里丰字号的东家冯长喜因赌欠债,他的掌柜老王曾找到刘先生,托他带话说东主有意出盘。 如果咱们的黄牛数量能有保障,我接下这盘子就底气十足啦。不过,”他重新认真地望着杨先生说: “远的不提,眼下重要的是怎么让农户接受咱们的牛,这样扩大繁殖才有意义。那几头小牛多大了?” “一岁。” “现在能下地不?” “还没试过。” “要尽快试。对于农家来说,能下地的牛才是好牛,人家才愿意接受。老蔡你们商量这事,不妨在庄子上先试起来。 要果真比别的牛好用,先送两头到上边去,我安排两家佃户用起来起个示范作用。杨先生,接下来有两个事要你帮忙。” “请讲。” “一个是派人教佃户如何喂养新牛,一个是咱们恐怕很快就需要兽医了……。” “我想到了。”杨先生点头:“已经和学校商议好,兽医科学生今年开始在咱们饲养场实习。另外,校长决定从毕业生里挑选两名直接到咱们饲养场工作。” “好极!这我就放心了。”寿礼将手一拍,按着桌角站起身高兴地说:“请转告贵校师生,我要划出个院子来做兽医院,还会安排大夫的吃住。 请大家尽管放心地来,三河原的乡亲对于有学问、愿意帮我们的人是不会吝啬的!” 送走杨先生,寿礼心情愉快,他的理想正变成现实,速度很快! 因为打仗第二批奶牛被滞留上海近三个月,多亏刘忠合奔走、照顾才让它们安全回家,且没受任何损失!看着奶牛们悠闲地进圈,寿礼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谁在外面?”他问声,三牛进来:“老爷有事?” “你去看看,刘先生睡下了没?” “老爷放心,常顺大哥刚伺候他歇了,还派人给西陈家集那边他家里送了平安信呢。” “好、好。让他安心休息不要打搅,他最近太辛苦啦。告诉常顺,他就在留那边照顾,我不召唤这几天不用着急过来请安。” 三牛答应着出去了。 这时外面传来娟子惊喜的声音:“呀,六爷回来啦?这还没放假呢,您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 “娟姐,自家人就别叫这个了,你就直接叫季同,那个‘您’字也可以去掉了。”陈季同站在台阶上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 “哎,那可不行,就算自家人,这辈份还在呢。” “阿娟说得对,以后就叫六叔,你称呼她阿娟,别再姐呀弟的乱吼,一切都按规矩来。”寿礼走到门口,将手和气地放在季同肩上招呼他: “真没想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恩娘知道不?” “她不知道,我还没回过家。”季同忽然眼睛看向别处,目光有些闪烁。 寿礼心细早已发觉,边叫茶边拉他进屋坐,关切地问:“怎么回事?这不前不后的,难道你闯祸了?我早听说那学校里常有人煽动、挑事,你自己多小心些!” “大哥,没那么可怕,别听人瞎说。”季同从小聪手里接过茶吃了口,蹙起眉头来说: “其实我们大家只是发挥点爱国心罢了,政府却十分地不耐烦。不但不听我们的诉求,而且还常派军警来镇压。 学生们爱国有什么错?就发表些过激的见解不至于又抓又打的嘛。你知道,我同班最近已经有两个人给打伤了。” 第10章 季同要留日 “闹得这样厉害?”寿礼吃了一惊。他沉思片刻坚决地对季同说: “这样,你先回家休息,我派人到省城观察、观察,如果实在不适合读书我们就换个学校好了。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你这张书桌?” “嗨,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季同哭笑不得。 “啊呀,有客人呐?”玉清一脚踏进门来,抬头看见季同,忙施一福说:“原来是六弟,你啥辰光到的?” “嫂子安好。我也是刚进门,这不一碗茶还没喝完呢。” “唉,我就不懂,现在国家统一、民生恢复,怎可能没有地方读书?”寿礼继续着他自己的思维: “小六,不然我送你去南京、上海?你喜欢哪里尽管说,你三哥和恩娘肯定不会拦你!” “怎么,六弟要辍学么?”玉清吃惊地问。 “看架势是这样。小六,咱们花钱不要紧,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 “咦,格个学校里厢六弟呆不下去?唉,多好咯学校,我听你大哥说那房子有多高、走廊也好漂亮。难道真的呆不下去?可惜的哟!” “哎,你先别插进来。出去、出去,我们兄弟的话还没谈完哩。” “好好,侬不要我讲就不讲好了。六弟请坐,我去厨房里厢做几只小菜给你,算作接风洗尘。”玉清说完刚要走,扭回身来看着兄弟俩道: “六弟,不要紧。读书么,又不是只有学校里厢才能够的。回来歇歇也罢,侬愿意的话留在这里读,嫂子天天做好吃食把你当菩萨供起就是。” “嘿,你当这是过去读四书五经?真妇人之间!”陈寿礼甩手,做出轰她快走的样子。 “大哥,嫂子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哦?”寿礼惊讶地看着弟弟,问:“你是另有想法,还是已选好了?” “哥,其实,这次回来……,我是想……和你商量,我打算去日本学军事!”季同说完深深地吸口气,发出声叹息。 寿礼蒙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小的弟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不禁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地。 “什、什么?你说你……要学军事?还是去日本?这为什么?小六啊,你是不是看老三穿制服、背盒子枪很精神,也想像他那样? 咱家出一个武官就够了,我希望你将来搞到一官半职,有机会到政府去做文官哩。你两个一文一武岂不很好?” “那是你的理想,可不是我的!”季同打断他。 “小弟啊,你这文弱书生一个,学什么军事?”寿礼有点难受,他低头想想又说: “不过出洋倒也应该,至少可以开阔眼界。或者我去找马神甫和威廉帮忙,让他们在什么荷兰、德国之类给你找个好学校如何? 你现在学的是法语,到欧罗巴去才是对的,别和你二哥似的往日本跑,结果学得不着四两地、一无是处! 说是学经商之道,叫我看,除去谄媚取巧什么都没有。那个东洋国忘恩负义,不去俯就它也罢。你说呢?” “大哥,就是因为它忘恩负义我才要去的。如今日本军已经侵占东四省,进入了察哈尔,势力进抵平、津,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把河北、山东抓在手里。 中、日两国虽世交绵久,但甲午之后这个仇已经结下,解不开。你看,日本是欺我中华无人,而我国民众亦断不肯屈辱低头,战争是绝免不了的! 与其坐以待毙,我倒想不如先深入虎穴。一来访求东洋明治维新以来的崛起原理,二来学得阵仗本领保家卫国,三来正所谓知己知彼方得制胜之道。 大哥,实话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有两个朋友同往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二哥一样进了花花世界就忘记自己的本份!” 寿礼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他突然发现这个自己总觉得是个娃娃的小六弟已经长大了! 这不禁让他倒吸口冷气,因为在季同的身形上他忽然隐约看出有似叔仁般的迹象来,心中暗叫不好。 “这样,我看,你先在庄园上留几天,趁便也可以参观一下我的西洋农场嘛。不急着回去见恩娘她们。 此事来得突然,洪升不在,你先住在他房间里如何?我想想这个事,两天后咱们兄弟再做决定。”他打定主意后对季同说。 “也好,大哥心思细密,你就替小弟好好谋划番,反正我决心出洋是肯定的了。”季同站起身坚决地说。 寿礼叫三牛进来带六爷去安排住宿歇息,派个人带他去各处参观。自己回到屋里坐下愣着想了半天,自嘲地笑了回,嘀咕说: “真没想到,我陈家兄弟几个竟各有番性格,行走的路也各不相同,有趣得很!”可一想起季同留洋的要求来他又起了层烦恼。 他既不愿妨碍兄弟的自由,却不甘心送他去日本,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禁地背着手,在屋内踱起步来。 玉清听着这边没说话的声音了,便走过来,瞧娟子在门口坐着绣小衣裳,看见她忙要站起来,被玉清按住了说:“侬身子好沉咯,不好动的。”然后指屋里:“六叔走了么?” 娟子点点头,在她耳朵上叽咕了几句,然后说:“阿爸正转磨呢,不知拿这小祖宗怎么好。”玉清是个淡泊的人,听了也不过叹息几声,扎着手没个主张。 这时见罗芳腾腾地由外面进来,看了她两个笑问:“咦,怎么娘儿两个在日头下面说话?” 娟子忙示意他莫嚷,拉到近前说:“里面正烦呢,小声些。” “什么事?” 娟子低声将六爷罢学闹着去东洋以及寿礼方才的话学说了遍,罗芳转动着眼珠想主意。 “姑爷,侬今天做啥没穿保安队咯制服哩?”玉清见他穿一身褐色莨绸裤褂,腰里扎条蓝色的布带,很是精神,便问。 “哦,今天是去查访,所以穿了便衣。”罗芳回答,接着笑了,说:“一个要去东洋、一个想送西洋,反正都是个出去呗,算不得什么难的。 姨娘、夫人放心,看我去给老爷出个点子,管保他听了高兴就是。”说完大踏步进客厅来,先咳嗽了声。 “嗯?”寿礼抬头见是他来了,心不在焉地指指说:“哦,你呀,坐。” 罗芳也不和他讲究,随意找个位置坐了,说:“阿爸在做什么?不会是和六叔生气了?” “哪里,他虽辍学回家可我倒放心了,不用怕他在学校被人家拐到歪路上去。 我只是不高兴他干么非要去东洋不可哩,而且竟然打算从戎?不知他怎么想的,说是想学武,将来保家卫国,可他那样从小做少爷的能当兵吃苦么? 唉!有心不同意,又有违我遵从兄弟们个人意愿、任其发展的承诺。这可怎么办?” “没这么严重,难道三叔不也是少爷出身?如今一样带兵打仗呵。” “他不一样。”寿礼摆手道:“我三弟自小学拳脚,是个打闹泼皮的底子,从来胆大妄为。 小六娇生惯养又不曾习武,忽然兴致一来想领兵打仗,那不是玩笑嘛。我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轻率!” “您究竟担心什么?我听来听去没明白,到底是不愿他去日本,还是不想让他学军事?” “到日本且学军事是小六自己提出来的,所以明摆是一回事么。”寿礼不满地回答:“我就不明白这个日本有什么好处! 说是要深入虎穴、知己知彼,只怕又似当年他二哥般雄心壮志地出去,学些污七八糟在肚子里带回来,枉度数载青春岁月、毫无意义!” 罗芳听完微微地笑,寿礼看见奇怪,问:“笑什么,古里古怪地?难道你有好主意?” “我的主意也不见得怎么好。”罗芳说:“不过可以不让六叔净惦记着上日本! ‘两权相害取其轻’嘛,不如给六叔找路子到西洋去学他的军事,既遂了他的心愿,您也可以放心不是?” 陈寿礼吸口气,心里仔细转了个个,点头说:“哎,有道理呵,我只在他的话后头跟着想,却不曾掉过来看。 还是你年轻、头脑快。不过,这西洋有许多国家,到哪里学军事最好呢?另外也不知道小六他能同意否?” “这个您且不用管,只要拿定主张,剩下的我来和六叔讲,定能让他点头说个‘好’字!”罗芳一副完全自信的样子。 “如果他同意到欧洲,去哪个国家?他们那边的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啊。” “我向马神甫请教过,说是西方诸国之中要论军事当首推德意志为最强,英、法两国为次之,且如今日本实际也是向法国学的,武器装备、军队组织莫不类似。” “德国,那不是战败国么?” “我也这么问,可老马说德意志不是现在才厉害的,早几百年它的军队和将领就闻名天下了,德意志的兵法在各国都奉为经典。 后来之所以战败,一是由于皇帝不好,二是树敌过多的缘故。在四周临敌的情况下它仍把各国打得叫苦不迭,可见颇有实力。” “哦,这样……。”寿礼点头,思索一会儿同意说:“好,你去探探小六的口风,看他同意不同意。我明日正要去见神甫,顺便征求他的意见。” 罗芳很爽快地应下这个差事,转身出来动脑筋想想却并没立即去找季同,因为担心这会儿做说客他会有所抵触,所以他去了保安队驻地,先安排下队员们的训练和布岗事务。 寿礼可是极为着急。小六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孩子,期望值很高,他的学业和未来非常重要! 第二天寿礼早早起来,让玉清帮他穿好衣服,取青盐擦过牙齿、漱了口,然后便连声叫三牛去码头吩咐黄敬做好开船的准备。 玉清好容易盼他回来一次见又要匆匆而去心里舍不得,却知道是为的六爷事情不好做阻,只得收拾个牛皮小提箱装了他的东西,吩咐三牛拎到船上去。 “你不用送,”陈寿礼临出门安慰她道:“我回去和马神甫、威廉先生两位谈谈,再给恩娘打过招呼,不过三、四天就回来。 农场那边新来的牛我担心初来乍到地不适应,所以也不敢逗留太久。” 玉清点头答应,其实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转。俗话说“老少夫妻更恩爱”,真是不假。陈寿礼用力抱抱她,轻声叹口气推开,不看她的眼睛转身迅速离开。 码头上众人已经等着,蔡管家昨晚听说他要走,今早也急忙地赶来送行。陈寿礼一脚踏上跳板,回头对跟来的长工金小泉道:“留下,和你六爷做个伴。” 金小泉机敏,心里打个转已经明白了东家的意思,点头说:“您放心,我保证时刻陪在六爷身边半步也不离开。 东家,除去农场、养蜂场和农学院的试验田外,我还打算带六爷去看看养猪场、牛栏、鸡场、大牲畜配种场和那还没完工的发电站。 总之,让六爷每天闲不住就是。您看是这个意思?” 寿礼“噗哧”地乐了,指着他对大家说:“喏,这家伙现在话倒来得个快,不比我家老七差半点。干脆,我和他说说,叫你给他做个徒弟,从此改叫‘八猴子’如何啊?”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金小泉连称不敢,脸也红了大半。 在黄敬的催促下他上了船,和大家挥手做别。小火轮的烟筒“突突”地冒出青烟、翻开水花、准备离开埠头。 这时正在船头系船缆的大龙忽然听到远处有个声音喊:“等等、大哥等等!”他急忙回头叫:“陈老爷!” 寿礼已经听到,由舱口走上侧舷朝岸上望,见是季同老远跑来,大约匆忙的缘故连长衫也没来得及,只穿着件白布褂子,站在岸边急急地跺脚喊道: “你怎么丢下我自己走了,那事怎么办啊?” “六弟别急,我那边有点事,三、四天后便回来。小泉留在这儿陪你到处走走、看看。 哦,对了,我昨晚告诉你嫂子给你做双新鞋子,回头你去他那里留个脚码样子。快回去,春天河边还凉呐,你穿少啦!” 他刚说完就见金小泉已迅速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六爷身上。 季同似乎叹口气,无奈地挥手大声说:“那你可赶紧回来呵!一路平安!” 第10章 淮南公司求购案 寿礼笑着摘下头上的礼帽挥挥,意思是让大家回去。这时黄敬在他身后赞了句:“六爷和东家真是情深谊厚啊!” “唉,这孩子!他是不放心,怕我丢下他不管了。”寿礼摇摇头。 “哦,什么事?很急吗?” “那倒不是。”寿礼心里一动,想听黄敬的见解,问:“你在这里,那么谁在开船呢?” “大龙。东家放心,他已经没问题的。” 寿礼点头,便将季同辍学打算留洋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偏着头看他,似乎在等待回答。黄敬眯着眼睛听完,脸上不动声色地,反问他: “东家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贵兄弟间的事您自己不能决定么,何必跟个船工提起?” 寿礼一怔,片刻回答:“我觉得你见多识广。再说,你们这样的人,我信得过。” 黄敬没再说什么,掏出包烟卷来,点了支拿在手里,吐出长长一口烟雾,说:“六爷有这样的抱负和爱国、爱家之心难能可贵。 陈先生还记得?当初我也在城里的高等中学里念过。 父母是开成衣铺的生意人,家里日子也还算殷实。可为什么我不好好读下去,却不得不离开校园呐?都是由于我们想爱国、爱民族、爱家园的缘故。 如今的政府不容许!他要的是我们老实、听话,做乖孩子和顺民,少讲民主、自由这些东西,少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思想。 陈先生,我很理解你家六爷为什么无法忍受。任何热血的青年忍受这些都不可能,何况如今强敌在侧、虎视眈眈? 国家危急如此,哪有安稳、宁静的书桌?”黄敬看看寿礼,继续说:“东家,你就让六爷去。 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顺着自己的意愿,为家、国奋斗不曾虚度光阴,去哪里有那么重要么? 再说,如你所言,贵府二爷已做了个坏榜样,既然六爷是个有分辨、识好歹的,我想你可以相信,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或该做什么!” 见寿礼沉吟着没作声,黄敬微微一笑向舵仓走去,大声地叫着:“前边入河口,大龙,注意右舵方向浅滩,我们要遇到逆流啰!” 小火轮很快偏左做出调整,它的躯体在湍流和漩涡的合力作用下稍稍抖动,坚定地掉转船头向上游去了。 如他自己许诺的那样,寿礼在第四天的傍晚又回到了庄园。 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船运公司经理廖斌、刘先生的随从七猴子(陈柒铭)以及大工头老郑。 还有兴高采烈地随船而来、准备往蚌埠教会分会为季同联系德国军校的马托尼神甫。 如果事情顺利,陈老爷不但答应他夫人正式开办三河原医院,而且出资在凤凰坡建一个教会名义下的门诊所,因此他还要去找两位西医大夫并购买一批器械、设备。 这不但是他夫妻对教会的贡献,也是对西医在本地传播的贡献!所以他这次来打足了十分精神,准备完成寿礼交给他的任务。 寿礼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安排,所以他尽量安慰兴冲冲来迎接的季同,答应下午和他谈留洋的问题。先将廖斌、刘忠合及老蔡请到客厅里。 给大家道过辛苦后,他忽然瞥见唐牛在门外探头探脑,便招手让他进来,问几句什么时候到的、河东的庄稼情势如何等等。 唐牛勉强着答了,却直眨眼色给寿礼。他会意,便笑着对大家说: “唐牛如今管着东岸三百多亩地,也算个大庄户头了,还这么水面漂似地我很过意不去。 这次回来我打算准他半个月假,让他和柳儿把亲事办了,省得在心里老惦记。说实话,我如今不敢去坐老陶家的船,就怕柳儿给脸色看呐。”说完呵呵地笑。 那几个也都乐了。老蔡含着烟管点头同意:“嗯,这俩孩子相好几年了早该成家罗。东家准下假,我们几个老家伙帮衬一把,保管老陶欢天喜地、无话可说!” “妙啊!”刘先生拍手道:“看来我又有谢媒酒可喝啦,大家莫争,这次的苦劳还算给我罢。” “哎,不行、不行,”寿礼将手摇摇说:“这次的媒人我已经定下了北生叔。老刘你且等一歇,我另有大媒要请你出马。” “哦,另一个大媒,不知是……?” 陈老爷笑笑没做答,回过脸来对尴尬地站在那里傻笑的唐牛说:“你先下去歇歇,我们说点事,傍晚时再上来说话。” 唐牛应着出去了,陈老爷示意,玉清很礼貌地向在座几位告辞,同阿娟等都离开并顺手带上了房门。寿礼这才向廖斌点点头,廖斌清清嗓子道: “各位,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是想商量件事情。 淮南船务公司的会计经理老秦派人来和我联系,说因为这两年年的战事动荡和经营不善,淮南公司欠下了十五万元的银行债务无力偿还。 他们老板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购买其股份或收购他们的船只。这事不小,所以我特地向董事长请示,他的意见是想先听听列位的看法再做决定。大家不妨畅所欲言。” 听他说完,屋里寂静片刻,刘先生打破沉默说:“请问廖经理,他们开出的价钱有没有明确呢?” “有!”廖斌忙答道:“淮南公司急于还债,所以开出的价钱无论怎么说都很便宜。 如今到这步他们的股份已经低到极点,假如我们控股,那么花七、八万元即可做到。如果买船的话我算了下来,大约也只是不足原价的五成而已。” “这么便宜?” “是啊,而且淮南公司的船龄都不足十年,甚至有几条比我们的淮澄号还新,吨位也大得多。 只是……,如果来这边的船多了,现有的码头可能不够用,要再加修一段。 我去看过,淮南公司在省城的码头也需要清淤、挖深。还有大船进不来运河,只好跑主航线,这是个限制,不像现在的火轮,吃水浅哪里都去得。 再说大家伙烧柴炭可就太费了,需要去河南买煤来做烧锅炉的燃料……。” “哎呀,这样一来又要花多少银子啊?”老蔡担心地皱皱眉。 “事情倒是件好事,可需要的银子太多。”刘忠合同意说:“叫我看,淮南公司本身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只那几条船还算值钱货。 可是,区区一算要不少钱哩。这个便宜,怕是不好捡!咱们最近出手的钱多,收入少,我看要慎重考虑。” “是呵。东家你看,咱们刚搞完育种房和牲畜配种场,接下来还要建农学院说的大温棚、饲养场的引水槽,您昨晚不还答应神甫盖医院吗? 这么多活计我累点倒没啥,可一来已经分不出人手去干别的,二来就说家大业大,那钱总有花完的时候。 我看,如今咱们是不是弓弦绷得太紧啦?该歇歇手才是,否则一旦有个周转不开,那可就……。”他没继续往下说,大家都明白后面的意思。 寿礼没说什么,望着门口的一株杜鹃似乎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醒觉似地看看大家,然后点头说: “到处都是大工程,老郑说的是实话,不过我担心的还有其它事情。你们知道么,如今政府在推行航运国有化,所以那些实力不强的私营公司都压力不小。 就像淮南,它刚刚从交通银行贷款买了两条新船,又拿出大笔款子来要搞个河砂公司,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说因为欠债还不起是表面的,内里有中祥、华瑞两家政府背景大公司虎视眈眈的原因。它们一边自己争着、抢着要这块肥肉,一边又拼命撺掇银行催款。 前者是当今国舅的产业,后者有财政部长做后台。唉,我看淮南怕是难逃此劫呵!” 他这番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啊呀,那咱们还是不掺和为妙。”廖斌担心地说。“东家,这些事可靠么?”刘忠合身子前倾些询问道。 “绝对可靠!”寿礼是从黄敬那里听说,后来又从报纸上看到一篇相关文章,因此得出的结论。 他从衣兜里取出叠成几折的报纸,打开递过去说: “你们瞧,《淮南新闻》上这篇文章说的就是政府已将整顿淮河航运商务权交中祥和华瑞两家办理,还说委派要员兼任两家公司董事等等。 这里头大有文章!依我之见,必须将内情探听清楚才能下结论。” “有道理!”刘忠合同意地说:“我们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贪一时之利断送了东家辛苦得来的这些。况且,咱们手头可以周转的现金已经相当紧张。我看……。” “先不忙,”陈寿礼忽然拦住他说:“我昨晚已经让徐老大给船帮老宋带信去了,托他们给打探、打探,估计这两、三天里便有确切的消息。 老郑,你这边的工程要落实、抓紧,千万赶在雨季前。老蔡管地里的事我就不吩咐了。 刘先生这两天和我把账目算算,由头一多我有时难免照顾不来,又容易闹得遮头露脚地。所以我希望盘盘账,也好做事前能心里有数呵。 至于廖经理,让黄敬送你去蚌埠。就是我上回提的架设电话线那个事,马神甫托人和邮局打过招呼,你去找个姓孙的经理和他聊,看要怎么申请,花费多少等。 这只能你出面,我们这些土里长出来的听都听不懂,更别讲谈了。呵呵……。” 大家笑起来。“行,我去一趟。反正来回正好要三天的空。”廖斌爽快地答应下来。 吩咐已毕各人自行职责。刘忠合悄悄地拉一下寿礼的衣袖落在后面,轻声问:“既然廖经理去蚌埠,打探的事何不……?” 寿礼微微一笑:“这个不消吩咐,老廖自然会做。我只想多个印证,看老宋那里来的信是否属实罢了。” 刘忠合从眼镜上方看着他的眼睛“嘿嘿”地笑,说:“东家明知他是淮南出来的人……。” “哎,疑人不用。我既用人就是放心的,不过老宋那样黑道上的,倒不得不防。” 刘忠合哈哈大笑,摇着脑袋一脸不信的神情走了出去。寿礼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无奈地自嘲道: “看来还是廖斌简单些,不像这刘老先生见多识广,眼镜片溜滑地能看穿人的心思。”他说完取了管笔,舔满墨汁坐下来认真地写了封信,然后叫进三牛,吩咐他: “你去交给小七,让他今晚连夜送到吴县长手上讨他的回信,我等着。” “老爷的意思,是叫他走夜路?” “傍晚走,别叫人看见,让他和谁也莫讲,知道么?” “明白啦!” 第10章 周家抢生意 仲文的妻子陈周氏和仲礼的亲娘周姨太太,和周家桥最富有的米商周富一老爷是亲戚。 在外人看来周家犯不着同陈家过不去,但从上边老辈不知何时起,周、陈两家就成了竞争对手,向来表面和善、内里疏远甚至摩擦不断。 据说某个时期这两家曾为争三河原一带的势力争得头破血流,但后来双方战线逐渐稳定下来,周家经商、陈家务农,互相不过分侵扰。 为了避免摩擦过度,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互相嫁娶的习俗,这样一代代流传至今。 周富一的老爹那年陈天魁攻打周家桥时中风而死,他本人也受不小的惊吓,周家的势力和威望受到严重影响。 周老爷强烈要求下,他的小儿子周天群从县里请来一班武装警察保护他的宅院。 可周富一这人一朝被蛇咬,心里实在对这班黑皮放心不下,结果又在警局老曹的劝说下咬牙掏钱买了七、八支快枪,找来位姓胡的拳师拉起了十几人的护院队。 不久周老爷顺应时局变化又在县里挂了号,正式把它挂出牌子改名叫做“周家桥镇民防反共武装队”,让侄子周天财当队长。周家的气焰在这一带重新耀武扬威起来。 陈仲礼带兵平定了徐山上的西天王陈天魁,把他的二寨主陈水旺送到县里明正典刑后枪毙了。 一时陈家声名大起,加上陈寿礼供军需、办学、赈灾、减租息、兴建教堂、捐家成校,连串动作风头远压过了他。 周家也因替县里催逼军粮和亲戚们被绑票后见死不救而得罪了上下许多人,连门前的下马石也少有踏足。 周富一天天琢磨怎么搬回这局。现在他已经认定跟着当局的棒棒转,才能保定周家不落于人!因此很快成了个热心的反赤积极分子。 不过这次选区长他倒退让了,原因是他虽然同意政府反共,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替人家卖命、顶骂。“这种事,卖好不叫座,没得意思。”他说。 心里依然不大乐意把这个位子拱手让人,就算给,也要给到自己放心的人手里。 听说陈仲文有意拿这个位,他愤怒地表示绝不让陈家再出个文官,但周天群在他耳边嘀咕一阵却让他改主意。 “有道理,这个位置送给陈仲文,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心里盘算。 陈仲文不像他大哥和三弟,不过是个草包花枕头。 送他个甜头,让这家伙对自己感激涕零,可以利用他压住陈寿礼的势头,最好陈寿礼坐乡长的位子,那时自己可以借刀杀人,看他们兄弟窝里斗了。 不过陈寿礼居然没有接招。周富一派周天群向陈仲文透露了自己支持他出任区长并向县长写了保荐信,老曹也跑去劝说,但寿礼对乡长一职没有染指的愿望。 这令周老爷大失所望,觉得白白便宜了陈仲文。 好在陈仲文经过这事对他感激涕零,竟比自己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外孙陈仲礼还要孝顺几分,他想想能使陈家兄弟不拧在一起也算小胜,便不再多话。 这天吃过早餐,周老爷在丫头阿萍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散步。他今年近六十岁,每顿饭吃过总要走上阵子,据说他肠胃不好,借此消食。 和陈寿礼相反,周富一通常穿着得体,虽然年纪大了却精神很好,依旧喜欢自己选定衣服的样式、面料以及配饰,用自己的话说要不是老父命他接管家务,他是决计去做名好裁缝的。 今天他穿了身玄色宁绸长衫,外面套件合身的白缎马甲,脚上是双筋蓝面的厚底布鞋。“你看我这双鞋,请县里最好的师傅做的。 用小牛脊背上的两条细皮包筋,巢湖九纺布做面,鞋底用兰泰坊家的精麻细线做工。穿上后脚下就和平地一般舒服、踏实。才花九个大洋,值得!”他得意地向丫头吹嘘。 “是的呀。其实像老爷这样的人,就没他们那些笨手笨脚的,一样能做出精致东西。”阿萍连忙奉承道。 “啊哟,你这小嘴真讨人喜欢。怎么样,要不咱回屋里去,让老爷我瞧瞧你可抹的是什么,好不?” 周富一斜着眼睛笑道,伸手拍拍她细腻的手背,顺便在姑娘方才微微隆起的胸部抹了一把。阿萍心中乱跳喘不上气来,几乎缩成一团。 这当节周天群拎着皮包很潇洒地走进院子,见了一老一少笑道:“哟,您这是又饭后百步走呐?能停停不?我有好消息要讲。” “这是我的老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富一对儿子皱起眉头来不高兴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不能等上半个时辰?” “好消息,好买卖。晚了人家陈家就得去啦!” 听这句话周富一立即定住,回头仔细审视了儿子一眼,点头招呼他:“那就快进来讲。” 说完从阿萍手里脱出来,一面朝屋里去,一面吩咐:“给少爷上茶,拿他们送来的那个黄芽来尝尝。” 父子俩坐下聊些闲话,等阿萍摆好茶碗离开,周富一迫不及待地问:“小三仔,你到底带来什么好事?快点告诉我罢。” 周天群盯着阿萍摇摇摆摆的腰肢和臀部,心不在焉地回答:“哎,这几天不见差别真大,真个是女大十八变,越……” “喂,你瞎嘀咕什么,我问你正经话呢!” “哦,啊!是呀、是呀!”周天群醒悟般地跳起来跑过去凑到他老子耳边。 “搞什么鬼?”周老爷厌恶地向后躲,却被周天群硬拉住咬了阵耳朵。 周富一咧着嘴听完,用手指挖挖发痒的耳朵眼,笑了。“哦?淮南撑不住了?这消息确实?”他眼珠转动着问。 “千真万确!”周天群笑嘻嘻地告诉他:“是县里交通科的科长亲口说的。 陈家派人找吴县长,老吴立即把交通科的人叫去询问相关事宜。这还不清楚么,是他们想通过官府核实消息呵。” “妙哇!要是咱们先一步把淮南抓在手里……。” “那不仅商号运货方便,也压制了陈家在河上的势力。”周天群高兴地说:“爹爹,我打听过了,淮南现在除去已经拿来抵偿债务的以外,还有六、七条船。 我们花成本一半都不到的价格就可以全部买下来,然后开个自己的船运公司。你说,这淮河上下能有多少银子可挣?” “嗯,是一块肥肉!”周富一目光发亮,似乎看到了金光闪闪的美好未来。他急切地扯住周天群问:“那陈家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肯定在犹豫买还是不买呗。我听孙科长说,是淮南公司先找的陈家,可陈寿礼那个笨蛋就是下不了决心。 不过我还有个消息,说陈寿礼犹豫不决是因为他先前花的钱太多,如今一下子周转不过来这么大笔资金。 还有,他派刘忠合那老滑头到高塘陈家去了,我猜,莫不是想凭他家姑奶奶的面子拆借些资本?” “刘算子去高塘啦?” “对,而且他家船运公司的廖经理也动身去了蚌埠。” “哦?”周富一眼珠转动得更快了。 “老爹,姓廖的本就是淮南出来的,现在这个时候去蚌埠,你看他们是想做什么?” “那还用说,肯定是一头稳住,另一头筹措资金呗。一旦由官府这边坐实了消息,下一步就是……。” 周富一说着站了起来,快步在屋里走动着,急躁地用手指在八仙桌上敲几下子,道:“不行,这好事绝不能让他们先行一步! 要叫陈家把手伸到淮南、蚌埠,我们周家就永远只能是个土豪了!” “那……,那老爹,咱该怎么办好?”周天群忙问。 周富一想想将他拉近些,凑着他的耳边低语了一阵,然后问他:“你可记清楚了?” “明、明白。”周天群使劲点点头,继而有冒出几分担心:“老爹啊,这虽是个大大的便宜,可花费不少呐。咱家真要一下子拿出这么些来,没问题?” “不要紧。”周富一将脑袋摇了半圈,轻松地说:“虽有些压力,但还不至于借钱办事,呵呵,我们总比陈家好过些。 那陈寿礼再有本领,我不信他能拿出多少。按着上回陈仲文说的推算,他手里现在可周转的钱不会多于三万。 哼,分家前我不敢说,可在这之后嘛……,他想踩在我头上,一时半会儿那还是做梦!可惜陈仲礼这个兔崽子不成气候。 否则,哪里就让陈寿礼得意到现在?就这么办,你立即动身到蚌埠去,好好安排这事。” “怎么,现在就赶我走呵?”周天群有点不情愿地嘟起嘴巴来。 “小子,做大事还留恋家呀?”周富一带着几分疼爱地望着他,许诺说:“你大哥是个书呆子,不谙世事。天全离开家这么多年也不知如今在哪里。 儿啊,爹原以为你也是个不争气的,谁想你竟比他们都机灵,看来爹这个家业将来只有交给你啦!放手去做罢,别耽误了。女娃么,总有好的给你,只要不贪玩就成。” “那你可要把阿萍给我留着,不兴自己咪了。” “咳,这孩子。一个女孩子老爹还能把着捏着么?”周富一被他点到心尖上,此时却又不得不应付,只得含混着算是混过去,唬得周天群眉开眼笑地抓起皮包来告辞走掉了。 周老爷自己坐着默想了一回,忽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自言自语道:“这回,可不能再叫那陈家小子抢先了!” 说完站起身兴冲冲地走到门口,眼珠一转又翻身走回卧室里面,对外边大声叫:“阿萍啊,阿萍,来给我捶腿!” 阿萍胆战心惊地走到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顿时满面绯红。 她两手捏着袖口拿不定主意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里面咳嗽了一声,没办法,只得浑身颤抖着进去,险些儿被门槛绊倒。 屋里沉寂片刻,忽然传来短粗急促的呼吸声、带着哭腔的呜咽、抽泣,女孩儿的裙袜、内衣被乱纷纷地甩到门口。 一个老妈子掀开帘子刚迈腿要进去,见状忙退了回来,在屋外站了站,摇摇头、叹口气,蹑手蹑脚地躲到院外去了。 第10章 季同相亲 季同对大哥的决定很不满意,原本他以为这个决定会更开明些,谁知并非如自己所望。虽然同意了留洋,却要安排他去德国。 即使如此还有一个苛刻的附加条件,他必须在出国前娶个姑娘进门才行! “不干,我不干,谁爱娶谁娶,反正别打我的主意!”陈季同气急地叫道。 “六弟,你嚷什么?”寿礼沉下脸来对他说:“婚姻之事是恩娘的意思,她希望你能留下媳妇给她做伴,这没什么不对,也并非苛求? 当然,假如你们能有个孩子那最好不过,恩娘年纪大了,你也要多为她考虑些。六弟要为国留洋是尽忠,但忠于国家者能无顾及孝道吗? 出国前还有许多准备事宜,就是办理签证也要近一个月的功夫,虽显仓促,不过办个喜事还是够的,要紧的是找个新娘……。” “我不愿意,人在外国家里却拖个油葫芦,这不行!再说,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对人家姑娘也不公平啊!”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寿礼看他拧着有些恼火起来,提高声音道: “你在外面求学她在家侍奉婆婆,天经地义嘛,有何不可?看看你三嫂、五嫂,哪个不是自己在家安生过日子,拖过男人的后腿么?” 大哥很少生气,所以他这一恼季同还真有些怕了,但心里却百般别扭着不乐意,干脆一跺脚跑出门去。 玉清正要拉他却被寿礼用眼色制止了。“小罗。”他对罗芳摆摆下巴,罗芳会意,立即跟着季同的脚后跟追出去。 “啊呀,侬弟兄两个有什么话弗好好讲,非要吵闹做啥?”玉清过来用柔软的小手拍拍寿礼的后背埋怨道。 “唉,你不懂的。”寿礼微笑着摆摆手:“我也不是真生气,不过唬唬他罢了。放心,有罗芳在旁边敲敲边鼓,这事多半就成了。” 他说完想想,让玉清把三牛找来。“三牛,你去马神甫那里一趟。”他吩咐道,然后在三牛耳边如此这般地耳语,三牛笑着点点头,快步跑了。 陈季同气呼呼地来到离河埠不远的一座小拱桥边,坐在草地上望着水里自如游动的鱼儿发愣。 跟上来的罗芳想了想,不出声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折了节嫩绿的柳条,动手摘去上边刚发出的青芽,说:“六叔要成亲啦?恭喜、恭喜!” “你看我都这么苦了,你还拿这个开玩笑!”季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哈哈,这算什么苦?告诉你,要当兵卫国你得准备好吃比这个更大的苦头哩。” 罗芳拿起片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呜呜咽咽地吹出支喜庆调子,然后侧过脸来开心地朝季同笑着,说: “六叔,别想那么多了。老爷不是许你出国了嘛,这是好事,何必苦着脸呢?凡事多朝好处想想,莫要让额头长皱纹罗。” 季同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又沉默了。过会儿他说:“既然同意我留洋,为什么不能去日本而非要我到德国去哩?” “嗨,你可真是。”罗芳拣起粒石子“噗通”声丢进水里,劝解道:“小六叔你听我说,你的目的是要去外国学习先进的军事,然后最好到日本瞧瞧他们那里的实情,对不对?” “对呀!” “那现在第一目的达到啦,你已经可以去外国学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可、可那不是我想的。我是要去日本啊!” 罗芳摇着脑袋乐了:“你怎么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呢? 先说德国是欧洲军事理论研究最优秀的国家,我们上军校那会儿教官提起都是一脸崇拜的。 再说德国很多人懂法语,你去了学习、生活不成问题,不用像日本那样还得从头学语言。还有,” 他凑近季同悄声道:“等你出去了到国外,想去哪里不就由自己做主了?” 季同猛地盯住他的脸看会儿,会意地拉长调“哦”了声,脸上露出淘气的笑容。 “我明白了,你这是在教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到晚间马托尼来季同房间时,他惊讶地发现这位少年绅士一改白天的无精打采和怨气冲天,反而积极地向他询问欧洲特别是德国的情况。 马托尼连自己从威廉那里听来的内容都告诉了他,似乎还是不够。季同甚至已经跃跃欲试地说:“外面的天地一定十分宽阔,我真等不及那一天了!” “噢,西奥里先生,”马托尼用他在学校取的法文名字称呼他说:“这么说你不反对去欧洲学习了?” “当然,为什么反对?”季同用法语回答道:“如果去欧洲我学习的法语很有帮助,只是我不知道德语是否会比较容易呢?” “放心!”马托尼高兴地拉长声调说:“像你这样既善良又聪明的绅士来讲那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许多德国人也会说法语哩。 神会保佑你在那里得到你所期望的一切,我也会尽心尽力的。知道吗,我们大家都在为你忙碌。 刘先生到高塘去为你找个好女孩,而我明早就动身到上海去帮你联系‘维萨’。” “刘先生去高塘了?”季同打断他吃惊地问,眼神忽然暗淡下来。 马托尼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不好意思地支吾着:“呃,这个,也不太确切。我听说好像是这么回事。 不过,亲爱的西奥里先生似乎不用太担心,据说他们找到一个很美、很漂亮的人儿,我猜你一定可以满意的。” 季同走到窗前,两手扶着窗框抬头看看满天星斗的夜空。“神甫,在你的国家里婚姻也要听家里的安排么? 在这里是如此,恩娘的话像圣旨,大哥拿来压我,可我不想顺从!” “你,不想结婚?”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像五哥那样,有什么意思?”他回头望着油灯昏暗不定的光影下无奈地看自己的马托尼: “神甫,请你告诉我大哥,要么让我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要么别费力劳神地四处张罗。结婚是我理解他和恩娘的心,可要是以为用婚姻可以约束我,那可就错了。 我可以让步,但不能任人挥霍上天给我,并只属于我的自由!” 两天后,寿礼带着一身新装的季同乘小船抵达高塘镇。在陈家大宅的门口,陈太太带着儿子陈述元、儿媳阿敬早已迎候,刘忠合也在旁边接着东家。 初次见面,季同按着大哥的吩咐恭敬地向陈太太请安,又向姐夫、姐姐分别问好。陈太太高兴地拉着他左看右看,合不拢嘴地直说: “哎呀,真是个玉一般的人儿。瞧这皮肤多白净,眉眼多精神,真是有新郎官的气度了!” 进门彼此客气一番,好容易分宾主坐下。阿敬许久没见到娘家兄弟了,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又急急地抢刘先生的话头给他们介绍女家的情况。 季同拘束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唧唧呱呱地热闹,半天才搞明白原来这女方说的是陈太太妹子的女儿,年纪和自己一般大,又被四姐把模样、礼数夸了好半天。 寿礼笑着好容易才得个空子插进去,对陈太太道:“瞧她这个忙叨,在家时可少见这么热心的样儿,敢情是亲家妈妈教导得好!” “胡说!”阿敬在她哥哥肩上嗔怪地打了一下:“照你这样讲我倒像个什么?”瞧她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逗得众人大笑起来。 只有季同默默地在一边想心事,打定主张只要自己看不上,管她是佳人还是美女,那时便顾不得什么面子啦! 他们在高塘住了一宿。 第10章 偶遇文凤 次日,阿敬领着哥哥和弟弟上门相亲。由陈太太发话派家里的骡车好生送去,又另从车行叫一部车坐了媒人刘先生还有常顺和三牛,一行人带着礼物浩浩荡荡地朝镇西而来。 女家在本地算是个殷实户,开着一间不小的纸张店,兼卖些文房用具等等。 据四姐讲他家的买卖已经做到六安和舒城,还说这姓宋的先生不大懂生意,全仗夫人出面打理。可见那宋徐氏肯定也是个能干的角色。 宋家的宅院坐东,朝南临街在自家店铺旁开个黑漆的正门出入,大气但不豪华。 门左粉白的墙上高过门头处突出一个砖刻的衔水兽头,下方正对的排水槽上长满青翠的苔藓,湿漉漉地到处铺满。 排水槽在门口的部分被两片厚重的方石板盖住,方便人们出入行走。季同抬头看看上面青灰色的盖瓦屋檐心想:“看样子她家日子过得倒还不错,至少不是那种贫寒之家。” 门口已站着两个伙计模样穿长衫的人候着,其中一个转身进去报信,另一个迎上来带笑一揖,招呼说:“刘先生好,这位便是陈老爷?” 刘忠合前天来过,认得这位是宋家管内务的大伙计,被他家里称作“内掌柜”的,叫做孙有德。 忙过来还礼并一一介绍。孙有德彬彬有礼,特意将目光在季同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热情地说: “我家老爷、太太都在花厅外恭候,请诸位随我进来罢。”接着又特地关照阿敬: “地上刚洒的水,夫人小心别滑倒了。”说完小心殷勤着将这行直引到里面。 宋氏夫妇过来和大家寒暄、见礼,宾主鱼贯走进花厅。说是“花厅”,其实不过是安置了若干盆景、墙上挂了两幅松、梅图画的简单房间而已。 主人宋承苓五十多岁,一眼看去就是个衣食无忧、心中不存是非的人,白胖的脸上一堆挤成小缝的眼睛,肉乎乎的手厚软、棉实。 他的太太,阿敬一口一个“姨”地亲热喊着,看上去比丈夫小十岁左右,衣着朴素、不着首饰,却坐在那里稳稳当当、不慌不忙地,给人以亲切、可靠的感觉。 季同对这家人有了点好感,但不知为何男主人却略显不安,兴许是紧张和生分的缘故,同客人间的问答多由他娘子进行。 宋太太一直打量陈季同,也找空和他问答几句,多是年龄啦、上学等等的话题。季同也问一答一、老老实实,却并不十分积极。 话也说过、茶也品过,却不见主人请小姐出来见面。性急的阿敬不免多看了 寿礼几眼,见他大哥依旧不急不慌地说笑谈天,便又和刘老先生递个眼色。刘忠合会意,找个空开口道: “宋先生、宋太太,我东家今日诚心而来,匆忙之间只备些薄礼,还望海涵。 有不周到的地方尽管开口,东翁乃心胸开阔、最明事理之人,为成就两家婚姻美眷必定不会介意。” 这话听起来是代自己的东家以媒人身份进行谦让,实则向前一步欲探对方的究竟。 果然宋承苓有些着忙,扎着手脚“这个、这个”地支吾,一面拿眼来不住地看他夫人。 宋太太略一沉思,下决心地扬起头来微笑道:“岂敢、岂敢。陈家知书达理,我从敬儿这里已经清楚了,哪里会有什么‘不周之处’呢?” “哦。”刘先生点点头:“既然两家长辈都没话说,那么……” “刘先生,”宋太太截住他的话道:“我知你的意思。按说两家相亲我该让自家女儿也出来大家见见,彼此都中意才好行这门亲事。 不过……,我家阿琴忽然出痘疹,不方便见客人……。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做娘的怎会到现在还不张罗呢?是我家怠慢了,请陈老爷和令弟多多原谅。”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没有想到乘兴而来却闹出这场剧。唯独季同心中高兴,轻松得差点笑出声来,忙低了脑袋免得失礼。 “这、这……”阿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叫了声:“我的姨,这事……。”就被寿礼伸手挡住。 寿礼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些古怪,最初瞬间不快的感觉消逝后便恢复了镇定。 他看眼刘先生,后者会意,连忙欠身向前,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说:“啊呀,这个,可真是不巧。我们东家乘兴而来,不会就这样回去?” “这……,”宋承苓不好意思起来,在椅子里面坐不住,站起身道: “陈先生、你们大家少坐,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当然,哪怕能见一面最好,请等等,我去去就来。”宋太太想说什么没来得及,他已经跑出门去了。 这边阿敬怕夫人尴尬,急忙拉了她在一旁闲聊,渐渐地两个人说起悄悄话来。 寿礼兀自不动声色地喝茶,刘先生皱起眉不知该怎么好,手摸着烟袋却想有女人们在此,不方便吸烟,因此坐立不得十分难耐。 倒是季同最轻松自在,先是起身近前去赏玩盆景、字画,然后便得了大哥的同意走出来,在院子里散心,舒活舒活僵直的四肢。 忽见墙根下摆着两座硕大的水缸,十分好奇,便走过去扒在缸边往里瞧。 原来里边养着些水莲,此刻正有几个花苞骨朵刚出来,嫩嫩地惹人喜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忽然听身后有人叫:“别动,你会把它弄伤的!” 陈季同吓了一跳,回头来看,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娃,看样子比自己小两、三岁。 “唔,不会的。”他急忙解释:“我家也有,大哥的花厅里摆了好几缸呐。”不过他还是缩回手来,问:“你是谁呀,这家的小姐么?” “是这家的不错,小姐可不敢当。”那姑娘看他听话,满意地一笑,继续说:“可我没在这个家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罢?” “不,我……,来走亲戚的。” “哦?什么亲戚?” “这个……。”季同不好意思和她说是来相亲的,只得转移话题道:“你认识阿琴么?” 那姑娘忽然“噗哧”一笑,露出对浅浅的酒窝,说:“我知道啦,你是来相亲的,大约就是要把阿琴说给你?” “啊,不、不……。”季同颇有些慌张,有点狼狈地回答:“这个,其实还没定。” 他抬头偷看那姑娘,见她生着鸭蛋脸,大大的杏核眼,直而周正的鼻子,疏两条油亮的辫子搭在胸前。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心情紧张,忙把眼睛看着缸里,冲口而出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养水莲?” “噢,你在奇怪这个呀。这缸里的水是防火用的。”那姑娘走进来也趴在缸沿上,像在用里面的水照自己的模样,接着说道: “我家是开纸店的,万一走水那才糟糕,会从隔壁店铺烧到里面来。所以在墙下放两缸水,要用的时候才好不致慌张。” “原来如此。”季同点点头,偷偷瞟她袖子一眼问:“你是中学校的学生?知道的好像很多。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噢,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叫文凤,阿琴是我妹妹。”她若无其事地撩起些水珠滴洒在团叶上。 “啊?怎么,阿琴还有你这么个姐姐呀?呃,不,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姐姐还在念书却要把妹妹嫁出去呢?” “这有什么惊奇的?”文凤浅浅一笑,道:“我还在读书嘛,哪有功夫嫁人?再说,我也不像妹妹那样讨人喜欢!” “这怎么可能?” “真的。”文凤扬起头来,盯着他,轻声说:“妹妹听说要嫁她出去给吓坏了,回头我告诉她其实你没那样可怕。” “别、别。”季同急忙摆手:“她既没心思嫁,我正好不娶。彼此无碍,多好!” “怎么说,你不愿意娶?这是什么意思?”文凤显得有些不高兴。 季同见她误会,赶紧把自己要出国留洋,结果被恩娘、兄长逼着限期成亲的情形讲了一遍。文凤笑着点头: “这么个故事呵!怕你学坏、或者不回来了,所以要给你绑上一个小小秤砣?不过你留洋是好事,动机又是为国家尽忠,若是后面有个吃重的的确不妥。 我那个妹妹从小娇惯得厉害,嫁过去你还真拿不住呢!”她把声音放低些,凑近对他的耳朵说道。 季同嗅到飘过来的淡淡女子气息,又被她的口息弄得耳朵痒痒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禁感激地望着她说:“难得你明白这些,我……。” “六弟、六弟!你去哪里了?” 季同听到四姐叫他,忙从大水缸边跳开,跑出去回应道:“我在这里呢!” “大哥让你回来,快进屋罢。你在那后面做什么,阴湿潮地的?” “这里有两个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我看那团叶上趴着一对儿小青蛙,两口子说悄悄话哩!” 季同边说边走,自己也觉得好笑,回头看那姑娘正在身后跺着脚咬牙切齿地瞪他,那张玉面已如带粉桃花。 第10章 我就娶她 “六弟,看来咱们今天只好先回去了。”寿礼见季同进来,苦笑着对他说:“宋小姐的精神似乎很不好,怕要等些日子才好再说。”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走这一趟。”宋太太把头低了低,十分歉意地说道。 “哦,大姨不必这样客气。生病么,哪个都会发生的,只是有些不巧罢了,我们兄弟不会放在心上。” 季同很快地回答,寿礼诧异地看他一眼,见弟弟满脸真诚,不由地点点头。接着听他说道: “其实来之前也听说她身体不好,没想竟这样厉害了。也罢,就请她好好歇息。不过……,我听说贵府上千金是两位,因此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不提相求,但讲无妨的!” 宋承苓正怕他兄弟脸上下不来摔门而去,见他十分大度,倒很出乎意外,忙感激地起身连连拱手道。 季同看看他哥哥,发觉此时屋里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他身上,等着看他能够出个什么好主意,不禁有些得意,便笑着先对寿礼道: “大哥,既然宋小姐不方便,咱们又不好就这样走了,我想,可否取个折中的法子来补偿呢?” “怎么个折中法?” “听说宋小姐还有位姐姐,假如妹妹不方便,不如请姐姐来见上一见。 一则姐妹俩总该模样差不多,就如同相看了本人一般; 二则她姐姐回到闺房里也可向小姐告知我情况,小姐就不亲自来也知道个大概其了。不知各位长辈以为如何呢?” 此言一出,宋太太目光一跳,尚未开口,宋承苓先拍手叫:“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哩?她两个可不是模样很像的吗?”说完便叫: “快去看看大小姐回来没,在家的话让她赶紧过来一趟!” “你慌什么?”宋太太埋怨地瞪了丈夫一眼,但话头既出已经无可奈何,只得对站在门口两眼瞧着她待命的丫头许可地点点头,又掉过脸来朝大家尴尬地笑笑,说: “既如此,那就见见罢,只是这个大的有些野,不如她妹妹那般乖巧可人。” “不要紧、不要紧,好歹不过是认认模样儿而已。”寿礼哈哈一笑,看了眼季同。耳边听到阿敬打圆场说: “姨说的可谦让了,您调教出来的女儿,哪里有差的道理?” “哎呀,看你外甥媳妇这嘴甜的。惶恐、惶恐!” 两边正在逗嘴,忽然先拿方才出去的丫头回来了,说声:“大小姐到啦!”便打起帘子来,众人只觉得霎时眼前一亮。 好像黑夜间忽然点起一盏灯火,又似发现了满泓碧叶中出挑的第一朵荷花,将在座的客人们惊得坐立不安,只剩下季同独自高兴地打量着这个期待中发生的场面。 宋太太看在眼里微微皱起眉头,勉强地说:“文凤,这是陈老爷、刘先生,他们今天是为给陈家六爷和你妹妹提亲,特地赶来的。 哦,还有你表嫂。你妹妹病着,所以叫你来替他相看相看而已,没什么别的。”说完转向寿礼: “还说得过去?也就这么样了,文凤没事你回去继续读书罢。” “慢、慢。”寿礼忙拦住,笑着求告:“亲家妈妈,好歹让我再瞧仔细些,问两句话也好么,别这样着急把宝收回去。放心,不会磕碰着的。”说完呵呵地笑。 宋承苓是个随便、喜欢玩笑的,见他这样说,而且也是得意于女儿进来时众人的表情,干脆放开了一挥手:“不妨,慢慢看就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好了。” “好、好。”寿礼故意装作没有见到宋太太满脸的不痛快,转过去对文凤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哦,这样说长你妹妹两岁,倒和我家六弟相仿。”他点点头,又上下打量着问:“看你穿着像是在上学?念的什么学堂?国学还是洋学呢?” 文凤暗地瞟了季同一眼,在父母面前只好规规矩矩地回答:“今年上的六安中学女校,是新派洋学。” “念些什么功课?怎么今天不去学校?” “大哥,今天是洋历星期日,学校都放假的。”季同替她回答。 “哦、哦,对了,我听马神甫说过这个星期日,他还曾经来要我同意每七天让农户和工厂休息一天哩。不过我在问宋小姐,你插什么嘴?” 他瞪了弟弟一眼,接着问:“你和妹妹很像么?是不是脾气也像?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我俩长相倒很像,只是性格彼此有所不同。我最喜欢看《三国演义》。” “你看看,说着、说着,就不对头了。”宋太太不高兴地沉下脸来:“你还是回自己房里去,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唉,亲家妈妈别急嘛。”寿礼笑着拦住,道:“令爱的回答很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孩子喜欢看《三国演义》这本书的。 可你喜欢它些什么呢?是兄弟情谊,还是大忠大勇?” “恐怕都有那么点,但不是全部。” “哦?你说说看。” “三国时期,群雄分立。不过曹、刘、吴哪家都是生逢乱世、经纬纷争。 能够于众多英雄中骄骄而立,不止保全身家且能够坐拥半壁、维护江山,那么必定有与众不同的雄才伟略! 我看这书,不看桃园之情、大义名分,只想搞明白做人、做事如何能够机警辨断,找到怎样可以让自己和全家在同样的乱世里活下去,甚至比别人活得更好些的办法……。” “胡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事和你女孩子家有什么关系?”宋太太生气地喝道。 陈寿礼忙摆手:“哎、哎,亲家妈妈不要这样,大家随便聊聊而已,只做玩笑便是。”说完对阿敬、刘先生道: “还是这个法子好,果然不虚此行,见识了宋府一双女儿的才品、容貌。我很满意。季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啊,我?没、没有……。”季同正在文凤余光下颇觉狼狈,急忙借机偏过身子躲开。 “好,好、好!”寿礼站起身来向宋家夫妇告辞,一面口里说: “陈某对与贵府上的亲事甚为满意,回去后马上填写庚帖请刘先生送过来。两位长辈意下如何,咱们就不再变了罢?” “好哇,就订下罢!”宋家夫妇喜悦于色。 当下他们又聘定了刘先生的媒人,两家人这才高高兴兴地作别。 只有季同临走忍不住回头看了文凤几眼,却只见她在个小丫头的陪同下,有些孤独地向后院里去了。 往回走的路上,季同眼里都是文凤的背影,四姐和他说些什么竟像是没有听见,惹得他大哥嘿笑不止。 刘先生担心季同是否着凉了,阿敬便拉他的手试脉搏,却没觉着怎么样,摸不着头脑,只看他呆呆地,似乎魂魄已在那九霄云外。 回到陈家,连陈太太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她皱起眉毛来为难地说:“我这妹妹,从小把那二姑娘当心肝般疼爱,捧着、含着都不放心。 不过这次的亲事可是她亲口同意的,当时热情得不得了,怎么却搞成这副模样?实在不懂!” “太太不必多想,她姨似乎也有难处。”寿礼微笑着安慰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听四妹讲,说是她姨的口风似乎是她家姑娘自己不乐意这事,所以才有今天的故事。 按您方才的话,加上我们今天亲眼,他夫妻两个还真不像是有意推阻。 所以我请问您一句,依宋二姑娘,就是阿琴的性格儿,她会这么做吗?” “嘿!”陈太太将两手一拍,说:“还真有这可能。阿琴那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扭不过来的心思谁也没有办法。 当然罗,她是没见着咱们小六,要亲眼见了也许就改过来呢?别看我那妹妹操持他家,可这对儿父母谁也按不住那姑娘呢。” 她这么说季同在下手长长地出口气,寿礼侧头看弟弟一眼,又笑道:“这可真是龙生九子了。一家子父母、一对儿姐妹,怎么这样不同?” “哟,听这话音,莫非你们没相到妹妹,反见着姐姐了么?” “可不是。”阿敬笑起来:“妈妈,因为没见到阿琴,所以就想出来瞧瞧她姐姐,好歹也算没白来一趟。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家大姑娘呢,真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胚子! 可说实话,我不明白这宋家妈妈为什么没操持阿凤的婚事,倒急着、赶着要把二女儿嫁出去?这里头大约有个什么原因?” “这个……,”陈太太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兴许确实有个原因。”她看看大家: “我妹子生阿凤的时候,因为头胎没经历过所以受些惊吓,加上本来家里期望是个男孩很让人失望,孩子生下来她就不喜,一直交给奶妈带着。 后来二胎又生个姑娘,男人倒没说啥,可她心里更不高兴了,总说是阿凤带来的霉运,因此娘俩疏远到现在。” “您的意思是这……,就是她先嫁次女的原因?” “对呀,这做母亲的有什么好事自然先紧着最疼的孩子,是不是?她定是看你家是殷实的大户,在本县名声又好,所以一心想给阿琴先说个不错的婆家。 再说,阿凤如今在女学堂里念书还没毕业,她妈妈也不好这个时候叫她结婚嘛。宋家定是这么想的!” “没毕业算不得什么。”季同叽咕了一句。 “咦,六弟,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呀?”阿敬奇怪地问。 “四姑奶奶,我怎么觉得六爷好像是……。” “小东西,你别是看上人家姐姐了?”阿敬抢着刘先生的话头叫道。 “哎唷,真的吗?”陈太太正为妹子办的这个糟糕事体如何收场犯难,听了这个忽然眼前一亮: “可别说,那老大其实模样、身挑、性格都比阿琴强多了。加上又知书达理,难怪咱们孩子上心!”她说完捂着嘴不出声地乐起来。 “可又来,既然她妈妈不喜欢,怎么还送去学校念书?” “嗨,当妈的不喜欢,可宋先生喜欢呐,拿她当作一朵花似的护着!也正为此,她妈妈做事还算分寸,不至于太过。要依着我这个妹妹的脾气,早让她上店里帮工去啦。” 第10章 陈小六坐卧不宁 “这么个人儿去做帮工岂不是罪过?”寿礼笑着说: “那还不如给我陈家做媳妇呢。只是不知道小六是怎么个心思,他脑袋里既然先有了个阿琴,不知还装得下别人不?” “谁说我脑子里有个阿琴?”季同不知是计,立即叫起来:“我连她脸上有没有痣都还不知道呢,装她做什么?” “那你的意思……?” “我,”季同忽然觉得在长辈和哥哥、姐姐面前很不好意思,脸登时通红,一直低下头去,说话声音也小了许多:“我是不要娶阿琴的,她不乐意见我,肯定也不会嫁了。” “万一晚上回去听她姐姐一学,人家改了主意怎么办?”一直没说话的陈述元忽然问。 “姐夫,这、这个人反正、我不要。” “瞧,相亲没有成功。看来只好睡一觉,明早打道回府啰!” “别、别!大哥,我不娶她,可是、可是……” “怎样?” “我、我,要娶阿凤!” “胡说!咱们来是说阿琴的事,哪有个临阵换将的道理?人家会说这陈家的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没长性,传出去才糟糕呢!”寿礼沉下脸来。 “我不管。”季同也不高兴地坐下,呼吸急促地瞪着他哥哥:“要不你娶阿琴好了,反正我不要!” “岂有此理!” “大哥,你说的恩娘要我临走娶亲,我同意,可不能随便就塞个人给我呀!实话说今天我在院子里已经和阿凤说过话了,她是个好姑娘。除了她,别的人我都不要!” “瞧,终于露出来了?原来是早通款曲。怪不得你出个主意要以姐相妹呢,小东西,原来藏着这样的心思!”寿礼说完众人都明白了,不禁一阵哄笑。 既然真相大白,季同也不再腼腆,干脆跑过去拉着陈太太的袖子央求:“大姨,您说话有份量。和宋妈妈说说,咱们就稍改这么一点儿就行!” “痴孩子,这么一点儿?这可是好大的一点儿呐!”陈太太用手帕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先前两家谈的都是阿琴,如今忽然换成她姐姐,你想阿琴会怎么别扭?她母亲能拐过这个弯来么?哪里是一点儿的事哟!” “那,那谁让阿琴不乐意嫁的?她自己闹,还有什么别扭的? 再说就算她真个只是起疹子,养好了是个啥模样还不说,要等到什么时节才能重新出来见人? 难道为她我就干等着不成?马神甫已经在上海拿着护照、签证等我呐,时间不富裕呵!” 听他这么说寿礼认真地一想,扭头对陈太太道:“小六说得倒也是,那边学校都联系了到期不可不出发的。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去等她痊愈或回心转意,换她姐姐嫁过来既是我们诚心与宋家结亲,也是个折中的好办法。您看,这么去和宋家交涉他们能理解不?” “这……,我还真说不好。虽说是自己妹妹,但是……。可话说回来了,宋家对这亲事本来十分积极,兴许他们能同意呢?” “陈太太、东家,我插一句。”刘忠合忽然把并未点着的烟锅从嘴里拿开,习惯地端着,身体微微前倾些说道: “就接刚才太太的话来看,宋家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我听说他家的铺子是从皖西收货,然后运往合肥贩卖。 目前山区战事不断,纸张货源大受影响,因此推断宋家的生意也必定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日子不好过,他们要寻找一些实力互相倚靠就在常理了,所以会响应我们结亲这桩事。 以我想,既然两家都有愿望,那么新娘是姐姐还是妹妹就不那样重要。自然,做为我方来说,六爷如今是想娶姐姐的。 要解开这个结,唯有陈说缘由、晓以利益才能使双方走到一起。 东家,对宋家来说当前什么是最重要、关键的,恐怕宋太太心里清楚得很,只缺这么个人给她指明罢了。 她并不是不通情理的,所以我估计,一旦她看清这里的事,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番话让在座个个点头。陈寿礼想想说:“刘先生,那恐怕还要麻烦你这位媒人再跑一趟了。” “跑一趟无所谓,”刘忠合笑道:“不过,我猜他家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正等着我们商量之后再上门去呢。 不妨咱们且先不急,明日再歇一天,后天上门必有好消息。” 陈太太“噗哧”笑了,说:“好呵,先生这是要使个‘欲擒故纵’的法子。 也罢,我妹妹是有主意的,吊吊她的心,等老宋在她耳边磨叽烦了难再坚持己见,那时就好应先生的话。 你们且方便住下,在我这里就同自家一样,安心等着接那掉下来的果子就是!” 众人同意。于是陈太太让阿敬铺排客人们住下,还特意到厨下关照了饮食。 寿礼和妹夫陈述元打得火热,谈些生意场事情以及剿共军动向,还有报纸上看来的时政,他甚至劝说述元同自己一起经营一家电报公司; 刘忠合则在陈家尤掌柜的陪同下去视察两家合伙的粮食生意;阿敬也依旧去药店里坐堂问诊。 唯独季同,先是揪着四姐背人叽咕多时,做了许多央求,然后回到房里坐卧不宁,好似个自向西厢暗徘徊的样子,心里又为宋家能否最终同意担心着,忐忑上下、不知所以。 想那文凤的音容笑貌、一恼一嗔都叫他神驰不已。真个是白昼望夜、晚灯盼明,度日如年般地熬着。 好容易第三天,催着刘忠合爬起来、洗漱、用早点之后,便推他出门,又亲自张罗着叫车来送。 暗地里塞个什么到他怀里,千叮咛万嘱咐地,刘忠合只是“呵呵”地笑个不住。上车后刘忠合反而告诉车把式道:“慢些走,不着急。” “哎,办事情哪有慢走的道理?” “嘿嘿,六爷也忒性急,就算人家这会子同意了,那新娘子到家也还早哩。再说去得早了万一人家正用早饭,岂不是显得上赶了,也不礼貌对不对?” 说得季同无话可说,只好看那把式牵着骡子的辔头缓缓而去,自己也不回屋,只在门前打转磨,意思要等他回来才好。寿礼等见了都暗暗发笑,却约好谁也不去理他。 陈述元便拉了陈老爷在屋里下围棋。 布开阵势,陈老爷走一个四四,陈述元对一个四三。两下里你来我往地过了十几手。 寿礼被妹夫两、三子冲断底边,他揣起手沉吟着揣摩对方的真实用意片刻,却出其不意地伸手在陈述元左手放定,然后趁他顾及后方之际,转眼将深入自己怀中的那几粒做成打劫了。 “啊呀,失算!”陈述元拍着膝盖叫道:“真不该、真是不该呀。被你转移视线啦!” “嗯,可不。”寿礼微笑道:“凡事有舍才有得,若哪个都不愿舍自己就先被动了。 所以我要主动,就只能在你边角上虚弱之处丢子,这个子是可弃可得的。若你不顾,我可乘机做大,顾之则我丢彼保此,亦未有所损失。” “兄长妙算,佩服、佩服!” “咳,哪有什么妙算,不过小用心计而已。”寿礼呵呵地笑起来。 陈寿礼正准备在陈述元另一角上也打入一劫,提着棋子尚未放下,瞥眼看见七猴子气喘吁吁地进来,看他两个便站住了,拿起褂子下摆来抹脸上的汗水。 陈寿礼招手示意他走近些,问:“老七,你从县里来么?” “是,县太爷让我带回信给你。”他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信件递过来。 陈寿礼拆开很快地一扫,脸上露出微笑,慢慢地收起信,口里说:“你辛苦了,看这身汗。无非给个回话而已,又不是急事,怎么跑得这样苦?” “本来要回庄上去,转了个心眼顺道过来瞧瞧,没想到在街上遇见刘先生,说你给小六来说亲,住在了姐夫这里,所以就赶过来。” 陈柒铭说着向陈述元问了好,转过来接着说:“不过急着来找你不为这信,是另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陈寿礼注意地看着他。 “我听县上交通科的人说,周家桥那个老混蛋似乎听说淮南公司的事了,正派他傻儿子到处打听呢!” “哦?”陈寿礼坐直身子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的陈述元,问:“老七,这可不是玩笑的,你消息可靠么?” “绝对可靠。”陈柒铭一跺脚:“是徐科长亲口讲的,你知道他?徐西村徐老二家的二少爷,我俩小时候还一起在芦苇里摸过野鸭蛋呢!” 寿礼没有说话。停了一下陈述元将眉毛舒展开,望着寿礼缓缓道:“大哥觉得这个消息怎么样?” “姓周的用意凶险啊,他这是想翻牌,用水路优势重新压过我们的风头。” “不错,可惜是招险棋。” “唔?怎么讲?” “大哥昨天和我详细说过这事,那时你的意思是淮南欠账颇多且又有国立公司压它,所以对接手十分犹豫,怕因小利失了大局,我认为谨慎得很对! 现在周家不顾一切、四处钻营,说明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或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以小弟来看……,”他咬咬下唇,片刻抬头说: “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做出要和淮南谈判、大干一番的姿态。那老东西不是想争嘛,咱们引着他拼命咬钩,看他敢往这上边投多少家底。如何?”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丢一个妙子给他,趁机做劫?” “大哥真是明白人。既然周富一自己不仁,成天想着如何害人,那我们不替天行道似乎也太违大义了些。 让他在周家桥多盘踞一天,就有多少乡亲遭罪!我们做这些不但是保护自己,而且也为乡里除害!” “哥,姐夫说的有道理。这狗东西你别心疼,咱今天不干掉他,明天红军来了一样会,而且怕是杀得更惨!对这种为富不仁的东西……。” 七猴子义愤填膺地还要指手画脚,被寿礼伸手拦住了。 “以后红军、白军这样的话不可瞎讲,那是要被人拿把柄的!”他话里带着几分严厉的味道。 “是、是,我说漏了。”七猴子忙噤声。 第10章 李代桃僵 寿礼站起来背着手来到屋外,习惯地在天井里踱步。四周静悄悄地,只有廊下竹笼里的雀儿在跳来跳去,偶尔发出一声灵转动听的清鸣。 “那么,如何让他来自觉自愿地钻这个圈套呢?”他想。“柒铭,”他忽然叫七猴子的大号说:“在县上见到你二哥没有?” “没有呵,我急着赶回来所以……。” “好。”寿礼立即回身,拉他到身边说: “你立即回去找他,就说淮南这个事我手头现钱不足,请他来入一股,务必在……五天之内带着八千块钱来庄上汇合。明白没?” “要是他回六安去了怎办?” “老二如今做了区长,恐怕没那么自由。新官上任他怎么好说走就走,岂不是对县长大人不敬? 再说就算他没在,还有他的当铺哩,只要我们把消息递给黄掌柜也一样管用。” “大哥,”陈述元扬起脸来担心地说:“虽然我知道二哥不合你的心思,可他毕竟是自家人,不能外敌尚在、手足先残呀?”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寿礼回到位置上坐下,微笑着答道:“我只是想通过老二给周富一递过去个消息,让那老家伙知道我在找钱而已,并没打算对仲文怎样。” “明白了,你想用这个办法催他早点下手,抢在咱们之前掏钱?” “正是!你看,如果消息是从二弟这边传过去的,周富一定认为我是实在凑不够数目了,没法子才找仲文的。 然后他会猜我肯定知道里面有实在大的好处才肯这样低声下气,所以急着先一步把生意抢过去。 这个时候我想他断然没功夫去细思里面的来龙去脉,我们可以乱中取胜。” “嗯!”陈述元点一点头,说:“不过,一般来讲这么大的买卖肯定对方会要求付定金,如果他知道我们还没付钱,那还是会起疑心。” “对!”陈寿礼拍拍脑门:“你提醒的好。老七,叫三牛进来我有事吩咐他去做。” 很快,三牛站在陈老爷面前。 “你立即动身去蚌埠,找廖经理,让他去探探淮南的路,看有多少盘子要接,定金需要多少然后速来告我知晓。 你和他说,周富一和他儿子也在运动这件事,所以我们要抢在前面去谈,给对方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路过庄上时告诉老蔡我在这里住得蛮好,迟两天回去,让阿玉不要担心。就这些,你两个都去罢。” 看着两人离开,陈述元“嘿嘿”一笑,说:“都讲姐夫心细,最后还不忘给嫂嫂带个话,真让人佩服!” “哎,你是没像我一样常出门,有阿敬守着、护着,不知道分手的苦哦。” 就在这时,一名陈家的仆人走进天井,笑着大声说:“陈老爷,太太让我来说声,刘先生刚刚回来了。” “哦?他气色如何呀?” “看样子心情不错,正在客厅吃茶呢。” “好,那估计这情形是好的,咱们看看去。”寿礼说着起身,男仆眼睛笑成一条缝,躬身在前边引路。 “大哥,我有个建议。“陈述元在他身后轻轻拽拽他的袖子。 “唔?” “我想让二掌柜去周家桥办点事。” 陈寿礼回头看他一眼,会心地笑笑:“嗯,顺便把这个消息在镇上传递出去,好让他坐实、信实,对吗?” “不错!” “贤弟能帮这个忙我非常感激,那咱们俩可就绑在一条船上啦。” “嘿,瞧你说的,咱两家本来不就是在一条船上吗?”说罢两个人相视一笑,前后脚地走进客厅。 刘忠合终于说动宋家夫妇,同意把文凤嫁给陈季同,两家互递了庚帖、重新换过信物,约定十五天后是成亲的日子。但是这经过可不是顺顺当当的。 老刘一说出陈家的意思,宋太太就变了脸色,把手里的绢帕往桌面上一拍,断然拒绝说: “这怎么行,哪有这样见了面说要就换的?这样反复拿我家女儿当做什么,难道陈家的男人都这样见一个爱一个,叫我女儿将来还怎么再找婆家? 无论如何,好好定下的事,我不同意改!” 宋先生见他娘子生气,脸上十分尴尬。这手李代桃僵虽出他夫妻俩的意外,不过宋承苓对哪个姑娘先嫁倒没那么执着,只要和陈家做成亲便好! 况且上次让人家白跑一趟,他心里知道自家理亏在先,却碍着面子不好说,前天多嘴已被数落得灰头土脸,于是打定主意不作声。 老宋朝刘忠合挤挤眼色,意思是教他放胆进言,自家却低头歪了脖子装作不知。 老刘明白,心中暗笑,故意停停才重又对宋太太问道:“既然太太觉得不换为好,那么敢问二小姐的佳期今天可否订下?” 这一问把对方张口结舌了。本来嘛,她心底里还是想先给自己最爱的阿琴找个好归宿的,不料让阿凤中间横插一杠。 上次说让阿凤出来代妹相亲她就不乐意,只怕生出是非来,不想到底还是弄假成真。 回去她对老宋一通乱骂,说他不知好歹没有轻头等等,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了两天。 现在被刘先生这一点倒戳得她为难了,不成想搞得个自相矛盾。 是啊,既然不换就得嫁阿琴,可那小祖宗牛皮糖似的说什么也不乐意迈出这个门。 陈家钱、势兼具不似寻常小户,要女婿上门也不大可能。 两朵花儿在心里,前后一夹她没了主张,满脸为难地去看自己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踱到一旁看窗下那盆海棠花去了。 她只得先做出个笑脸来,清嗽一声,老宋方才醒悟般地赶紧溜回自己的座位。 “刘先生,不是我做母亲的偏心。阿凤虽年长些,但脾气大不似阿琴乖巧,嫁到陈府怕给大先生惹麻烦,也丢我宋家的脸面不是?” “亲家太太何必烦恼?陈家兄弟四人已经成家,分房而住,各有居所、互不相扰,何来麻烦之说? 贵府上大小姐敝东家也见过面且交谈过,东家阅人无数,他觉得小姐知书达理十分难得,这断不会错的。 眼下六爷留洋在即,指望克日完婚。尊府二小姐一时难以痊愈,纵然做父母的期望,他两个怕也是无缘。 唯今之计,只有委屈大小姐中断学业,才能使两家的姻缘成立。不然,唉,陈家只好……。” 他没继续说完,但宋太太已经有些按不住了。她当然明白这后面的话头是什么,赶紧接过去说: “啊呀呀,这何苦?好事情怎么也不能做塌锅了,刘先生你说是不是?” “对呀!敝东家也是满心希望和贵府上做门长久的好亲戚,所以才又想出这样折中的法子来,托老朽再跑一趟试试。 临来时他还嘱咐说要尽力请两位亲家考虑周详,若有能挽救这亲事的法子哪怕大家互相让一步,千万不要轻言放弃。” “对、对!”宋家两口子异口同声地点头道。 “可、可现在如果换她姐姐出嫁,阿琴的心里会不会……?”宋太太马上又犹豫起来。 “太太,”刘先生往前凑凑道:“高塘本就不大,这两天两家的婚事因二小姐生病没有能下定,在街上已传开了。 我想这里头有惋惜的,当然也必定有高兴的。当然,咱们用不着管旁的人,只想想看事情如何补救,若及时的话,传言自然可以堵上,这不在话下。 可要是……,那有些事就不好办了,纵然敝东家有心相助,怕也难以插手呵。” 他这个话说得宋太太脸上红白不定,因为这几天确实街面上有传说,几家竞争对手都对此事幸灾乐祸,甚至有人断言陈家会对此报复等等,弄得她十分恼火。 虽然她相信寿礼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可当几家相与听到传言后畏缩着不来登门时,她可有些担心了。 刘先生从进门到现在既没有威胁也没有逼迫,反而话里外地把宋家内外交困的原因和实情点明出来,实质就是告诉她除此一条路没有它法。 想到这里宋太太觉得忽然一阵轻松,既不想坚持阿琴出嫁,也不担心阿琴因为姐姐出嫁而别扭了。 唉,是这孩子自己的命,和这桩亲事无缘啊!她甚至心里冷笑,决定以此给阿琴个教训,谁叫她和自己闹别扭不听大人安排? “好,既然大家都想促成这门亲,那我们家也退一步。”她说罢看看老宋:“就让阿凤嫁过去好了,你说呢?” “行,好极了!”老宋露出笑容,他倒是满心欢喜,替自己女儿庆幸的。 “不过……,太太,我劝你最好现在请大小姐来当面问问,看她自己意思怎样。”刘忠合进言道: “毕竟大小姐还在念书,且六爷到西洋一去若干年回不来,这些要听听大小姐她怎么想。若强扭的瓜,倒还不如罢手的好。这也是敝东家的考虑。” 宋氏夫妇觉得有道理,便派了个丫头去唤文凤。 恰好半路上遇见她手里攥着把狗尾草高高兴兴地跳着进门,上前一把拉住道:“大小姐,恭喜恭喜!快和我走,老爷和太太在给你说亲呐!” 阿凤一惊,甩开手气恼地对她说:“瞎讲,八成是陈家的又来了,那你该找阿琴去!何苦来磨烦我?” “不、不,是真的大小姐。陈家来人了没错,可他们这次说明了要娶姐姐,二小姐的事情不提啦!” “真的?”阿凤呆住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有些迷迷糊糊地,但马上,她恢复过来,脸上又显出刚强的表情。 “我不去,”她冷笑道:“阿琴不乐意出门就拿我来顶缸,这个算什么话?谁的姑爷找谁去,与我有什么干系?” 说完转身走到廊子下的石鼓上坐了,用手捻着辫稍,望那一大丛碧绿的芭蕉里看着不作声。 那丫头急得跺脚,忙跑过去央求:“好姐姐,你就去露一面又能怎的?好歹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过得去呀。 就是不乐意,你当着面把方才的话和太太讲清楚,有老爷在她也不敢将你怎么样的,对不对?” 那文凤小姐面上刚强,心底确实个温和善良的,听了这个话自己想想,点头说: “也罢,那我就去一趟,也不叫你为难。陈家再有钱、势,总不好光天化日下一条绳子绑了我去!” 说完站起就走,喜得那丫头颠颠地跟在后头又说了许多奉承、感激的话。 第10章 事事如意 文凤一进屋就明白了,大约爹娘已经首肯,从他们的态度上看出,似乎万事俱备,就等自己一句话了。 和客人打过招呼,不等二老开口阿凤便直截了当地说: “刘老先生,这门婚事原本就订下我妹妹的,怎么好中途变卦?这叫阿琴今后如何面对呢? 我做姐姐的既年长两岁,当然知道心疼她、不可以抢了她的好事。 先生不辞辛苦我很感激,但这中途换将的要求恕难从命。阿凤得罪了。”说完轻轻一躬。 “哎,这孩子,大人还没说话,你倒抢着堵上来了。”宋太太极不高兴地皱起眉毛。 “没关系、没关系。”刘忠合赶紧打圆场,和颜悦色地对阿凤问道: “大小姐这是知道我们在谈的事情了,请问儿女婚姻大事由谁做主呢?” “自来都说是父母做主……。” “对啊!陈、宋两家结亲对大家来说是好事,双方意愿强烈都不愿破坏了它。 虽然最初想的是你妹妹,无奈二小姐现带病在身,我家六爷又马上赴西洋留学等待不得,故此才决定先劳大小姐出嫁,并非有意变卦。 这一点方才我和你父母已经谈过,陈家并不介意,而且一如既往、隆重响应,可见敝东家十分的诚意呵。 因有这样的情形,也就算不得你抢了自家妹子的好事。将来阿琴病体康复,你父母自然为她择佳偶而嫁,绝无亏待之理,你做姐姐的大可放心。 不过大小姐的姐妹深情溢于言表,老夫还是十分敬重的,想必这也是敝东家对你欣然首肯的重要原因! 大小姐,陈家虽然名声于外,但从来因循事度法理,从不倚仗权势、财力压人。 换了别个,兴许二话不说派兵丁来抢拿也未可知,但敝东家及六爷却断不会这样为人。 假如大小姐实在不愿,我们也不强求,只是两家的秦晋之好恐怕错过,机会难续了,岂非可惜? 大小姐知书达理,敝东家临来时嘱咐我定要将话讲细、讲透,还说你一定会仔细审度、做出正确判断的。你不妨好好想想再答复,如何?” 文凤听了一时无言,刘忠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递过去,说:“临出门前六爷托我带封信,说是请小姐看看便能够知会些。” 文凤小姐半信半疑地接了,却是块柔滑轻软的绢帕,忽地想起那古书上头写的故事,心头慌乱地跳动起来。 又怕父母望见了,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打开。见那上头绣一张团叶,两只青蛙在荷花影子里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在说话的样子。 白地里浓墨行楷的两行写道:“花影莲台夏,与卿最相知。”不禁呆住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可惜了我的学业,怕是要荒废了。” “这个不妨。”刘忠合知道事有眉目,悄悄捧出法宝来,道: “敝东家说了,小姐与六爷婚后,六爷就要留洋,如果你仍希望完成学业,陈家没有阻拦的道理。是换个洋学堂还是仍在旧处毕业,全听小姐自便!” 文凤回头看一眼双亲,小声含羞地说:“爹、娘,人家话说到这里……。唉,就请你们安排是了!” 话没说完,已是满面通红,将帕子攥在手里掉头跑出门去,留下满屋人哈哈大笑。 “好、好、好!”老宋兴奋地连声道:“既如此,咱们就这样说定!方才我已查看过,十五天后就是‘宜嫁娶’的好日子,索性喜事就办了,好让姑爷顺利成行啊!” “不错,这样我这媒人也如释重负。哎,两位,那么咱们把大小姐的庚帖交换过来如何?” 宋家夫妇没意见,立即派人叫来个帐房就在这屋里办理。事情解决,两家皆大欢喜。 刘忠合于是如数交割了前天带走的聘礼,双方又细细商议一会成礼那天的事这才辞别回来。这时宋家伙计也都知道消息,纷纷过来挤在两旁给东家贺喜。 宋太太满心轻松,只四周静下来之后自己略觉遗憾,想:“唉,大的倒先出门了,这个小的不知将来还能找到这么合适的人家不?” 民国二十一年夏天,老天像是和人们开玩笑,以往多雨的时节如今一滴雨水也没有。 大地裂开了难看的口子,似乎在诉说自己满腹牢骚,大河水位越发降低,许多渔民的船只好坐在干泥卷起的河床上,无奈地看着水坑里没有及时溜走的鱼儿在蹦达、挣扎。 不少地方都被旱灾搞得措手不及。那些没有蓄水设施的村庄目瞪口呆地看着秧苗日渐枯萎下去,农民们却毫无任何办法。 三河原一带由于普及了农学院协助规划的灌溉和储水系统,各村受灾情况明显较别处要轻。 大家对陈老爷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农学院教授和学生们在各村进出时都是昂首挺胸地。 但陈家不是一点没损失。 由于水位的降低,大船都远远停在河心无法靠上码头,河运几乎完全停止了,只有吃水浅的“淮兴”还能勉强开动,但也不能满载吃水。 新建的旅店、杂货铺等由于客流稀少,无一例外地遭殃,让寿礼心里承受不少压力。 周富一听了来自陈仲文、周天群的消息,又对照陈家近来的举动,认定寿礼已经下决心要出手购买淮南船运,急忙亲自带着钱跑到蚌埠。 当他听说廖经理已经开始询价,立即毫不犹豫地下定,并在两天后与对方签了股权转让合同。 然而接踵而至的旱情让他面色如土,不仅客、货运量直线下滑,且每天增加的债务让他越发心惊。 就在他后悔不该轻率从事时,银行催款、股东催债,码头上的工人也围住大门讨要工钱。 周富一这才醒悟,说自己外行人办了外行事。屈指一算,自己即使把家里所有的现钱都拿出来,缺口还有七万元之巨。 走投无路的周富一只好让仲文回来找寿礼寰转,希望陈家买下自己的土地。寿礼先开始以没有现金为由拒绝,后来增加条件反复扯皮几次。 最后在巨大的财务压力面前周富一顾不得其它,只得将淮南公司的股份,连同周家在镇上的住宅、粮店、饭馆和茶庄,一千三百亩土地以七万六千元价格忍痛转给陈寿礼。 他自己清偿完债务,打发了仆人、长工后,拿着剩下的钱,灰溜溜地搬到县城姨太太的寓所去住。 周天群见老爹赔了大部分土地和财产,加上恼他欺负了自己惦念已久的女人,所以干脆以公务为理由回到县里再不露头,临行拐走了以泪相求的阿萍,不大不小地在他爹心里扎了一刀。 另一个倒霉的是仲文,自负地认为自己是经商天才的他这次大大看走了眼。 同周富一合股的结果反赔了三万元,不得不将自己在镇上的当铺和名下的三十亩地押给大哥来偿还债务。 赵氏气得派儿媳来城里找他,谁知仲文却和县长面前寻了个差事,借此带着两个小妾和一对儿女远走合肥了。 王氏没处抓挠,只得回家发狠,找茬将玉玲儿的干哥哥赵小树打一顿、收了他佃的地轰出去。 赵小树既委屈又落魄,没有生活来源只好整日里在三河原周边游荡,逢人便骂陈家无一个好东西! 其实寿礼也没有这样多的资本,但是他可以学委员长拉同盟军呵。 陈述元算一个,然后是三太公,以及本乡的大地主徐庄谢更生和宋庄李树财,前妻的娘家哥哥林果园、母家家主徐庆来也悄悄加入了。 为打赢这仗,他请教了苏昌文,趁着小六儿还在,通过马托尼向法国银行借贷四万元,这成了他拿下周家的底气! 最终寿礼不仅清除了周富一这个后背上的芒刺,将陈家的土地扩大,而且顺手教训了仲文一番。 他扬眉吐气心里高兴,表面不动声色,把周家的粮店和饭馆转手给陈述元,然后从寿春喊来玉清的大弟弟田浦,委他接收周家住宅和茶庄,做陈家在镇上的大掌柜。 虽有旱灾,甚至听说对岸发生了蝗灾,但对寿礼来讲这是他最高兴的一年。 只要灾情过去,播下种,明年收获上来,还清法国银行的贷款不是难事。他让刘忠合从上海聘来的许会计做了个估算,结果是令人兴奋的! 灾害面前也不能光顾着发财,寿礼拿出部分陈粮救灾,在县城认捐了三处粥场,同时命人仔细打扫和维护腾出来的仓房为来年做准备。 他听从马托尼的劝告认真地准备在三河原一带推广电话,为了获得政府的支持,他甚至同意让保安队打出“防共自卫”的旗号,获得了县政府五部手摇电话机的支持。 法国银行的代表视察后非常满意,认为这位陈先生不但有接受先进技术和文化的意愿,而且具备经营头脑和良好的政府关系,因此帮他向银行申请了一万元的追加授信! 连连的好消息背后是寿礼忙得越发团团转,甚至差点忘了季同出发的日子。 季同和文凤完婚后适逢围剿再次开始,不但各地过兵,且到处戒严,季同因此耽搁了,也得以与新娘子多缠绵些时日。 到夏季,在军队镇压下反抗的农民被大部控制住,交通显然顺畅许多。季同与文凤依依不舍地分手,踏上了西行的远程。 看着六弟孩子般的背影,寿礼感叹时光荏苒之余,忽然想起: “哎,又开始打仗啦。不知道叔仁怎样,似乎快一年没消息了,不会有什么事罢?” 看着院子里红菱和文凤逗弄蹒跚学步的侄儿他哈哈大笑,一边让三牛悄悄找来陈柒铭,嘱咐他今后外出办事时寻机会去找陈担子,兴许他那里有老五捎来的信呢? 但实际上谁也不可能有叔仁的来信,因为他被困山区已经三个多月了。 第11章 叔仁被肃反 红军离开鄂豫皖前不久的一天,忽然有个战士跑来找叔仁,告诉他营部来了几个干部要见他。 这时叔仁已是正规部队战斗连的连长了。此前的战斗中他这个连损失了三分之二,包括他这连长在内都是补充进来的,不要讲战士,就是班、排长们他都还叫不全名字哩。 会是谁来找他呢?叔仁想都没想,抓起手枪和皮带就跑了出去。 “报告!”他一踏进门槛,就看见几个军装齐整、表情严肃的人坐在桌子后边,营长则一脸疑惑地抱着肩,站在门旁盯着他瞧,叔仁心里不由地“咯噔”下。 “你就是王树?” “是!” “原名陈叔仁?” “……?” “为什么不说话,被吓到了?我们什么都知道!” “不错,我是陈叔仁。”他看看营长继续说:“干嘛突然问这个,你们是什么人?” “承认就好,至于提问,你没这个权力。” “……?” “我问你,谁指使你隐瞒身份混进红军队伍的,还是你有意隐瞒?” “报告,我不明白你的问话。我参加红军并使用现在的名字,是做白区工作时的上级批准同意的,并非我有意隐瞒。” “哪个上级?” “这个你可以向有关部门查实,我无权在这里透露同志的姓名,那样违反地下工作的原则……。” “你少拿什么原则来打掩护,”中间那个方脸的人敲了一下桌子喝到:“对组织隐瞒是什么性质你很清楚!” “这位同志火气很大呵,可你没核实怎么能说我是有意隐瞒呢?” “陈叔仁,你不但隐瞒了自己的姓名,而且还隐瞒了自己和反动派、地主家庭的背景。 我问你,你名下有多少土地?你哥哥是不是叫陈仲礼?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说!” “我名下土地有几十亩,那是继承来的,又不是我……。” “那也是剥削!你一边在剥削农民,一边又假惺惺地参加红军,是何居心?” “等等、等等,”另一个瘦高个子站起来拦住道:“我们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上边。陈叔仁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哥哥是淮西营营长么?” “我知道。”叔仁眼睛看着桌腿点点头。 “就是说,几天前你们对阵时,你就知道是在和自己的二哥作战?” “开始不知道,后来抓到俘虏才发现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同志们,我说两句好么?”营长突然插话说:“这件事有什么严重的地方吗? 那场战斗王树同志带着补充连参战表现是不错的,他们连伤亡了几乎一半,可敌人也付出了很大伤亡。 对手炮火那样猛,补充连没有退缩反而两次帮我们恢复了阵地。 我觉得这件事上边王树同志的表现没什么可指责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要求上级把他们连就地编入本营的原因。 我作为营长愿意担保,王树在战场上绝对没有对自己的二哥手软!” “营长同志,请你先站稳自己的立场!陈叔仁是谁? 他是个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地主分子,是阶级敌人!他没手软?那么请告诉我,那仗你们为什么没打赢呢?” “笑话,他脱离了自己的阶级来参加红军,怎么倒成了敌人?”营长有点火了,跳起来挥着手大声说: “再说那仗没打赢难道不是已经撤换了营、团原来的首长,追究过责任了么?这关他什么事? 对手是淮西营呵,河南军阀两个师都拿他们没办法,你让我们又能如何?凭这点轻武器想吃掉他们?能全身而退已经不错了……!” “营长、营长,你少说两句气话好不?”叔仁急忙拉他的胳膊,一面对气得脸色铁青的那三个人说: “我知道,你们是来查我的对不对?行,我跟你们回去接受调查,我相信事情总会有搞清楚的时候!咱们什么时候走,我还能回连里交代下工作不?” “王树,你小子的书白读啦?”营长甩手叫道:“他们是保卫局的呀,跟他们走了你还想回来么?” “放心营长同志,就是保卫局也是讲道理的地方。事情弄明白我们自然把人还给你。”一个人忽然从昏暗的里屋踱出来,语气温和地说。 “你?”陈叔仁楞下,立即认出了对方,马上又站直了,不过心里比刚才稍稍踏实些。 “王树同志,我们奉上级指示来调查你的背景问题,请你配合工作。”刘思敏说着,眼睛却看向营长方向,背着两手慢悠悠地道: “不过我觉得至少你没有回避事实,态度还是好的,只要把事情讲清,协助我们完成调查,我想苏维埃政府还是公平的。对不对?” “那、那我的三连怎么办?我们随时可能接到命令再上战场,总不能让三连没有指挥员?”营长无可奈何地咽口唾沫说。显然在这个特派员的面前,他觉得很有压力。 “没关系,你先指派一个代理。或许王树同志很快就能回来呢?” 陈叔仁就这样跟着这几个人走了,他被解除了武器、武装带,身后紧紧地跟着两个保卫局的战士。 他们向南方而去,第二天来到个小村庄。叔仁被带到不大的院落里接受审问,然后被告知问题得到核实前,他暂时不能穿红军制服了。 他们给他套蓝色的土布衣裳,然后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下抱走了换下的军装。 叔仁被命令蹲在灶间旁等待指示,这时看见一名红军战士跑进来找到个干部,交给他一封信笺。 转身要离开时两人目光相遇,叔仁惊讶地差点站起来,但立即又掉过头去。那战士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叔仁受到连续不断的盘问,总是围绕着他的身份、名下土地及收入、同二哥之间的联系和了解这些问题反复地解释。 对方换一批审问者,他就要重新把这些再讲一边,到后来坚持不住打瞌睡,被对方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结果不得不在冬天裹着湿冷的衣服,牙齿打颤地继续复述。 第四天,敌情临近,部队紧急转移。叔仁被绑住双手,和其他二十几个犯人一起串成一串,在保卫战士押解下跟着队伍转移。 一路上不许说话,不许解手,不许掉队。但从周围队友偶尔的小声嘀咕中叔仁了解到,原来这些“犯人”里不乏营、团级干部,自己相比下是只小虾而已。 不知是因为刘思敏的原因还是怎么,他得到些特殊关照。押解的战士说他情节轻、态度好,所以对叔仁也比较和气,宿营时甚至让他睡在雨衣上。 但是几天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本来有意无意常来他面前晃悠的刘思敏忽然不见了,新来的干部问过他的案底后反而认为叔仁是非常重要的犯人,下令指派专人看押严守。 部队连续向东、南、西行军一周后,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在个稍大些的村庄逗留一晚,保卫局立即占据了本村一家中农的院落。 陈叔仁被特地“照顾“,关进后院一间伸手不见五指、堆满稻草的狭小柴房里。入夜之后,几只出来捕食虫子的老鼠不时从叔仁身上踏过。 他用长袍蒙住脑袋,忍住了不动,咬住牙只当这帮忙碌的家伙看不到自己。 忽然”悉索“的摩擦声从房顶上下来,一条蛇从他不远的地方经过,很快脚头响起老鼠垂死的悲鸣。 陈叔仁早已忘记了对水和食物的渴望,强迫回忆那些宋词、元曲,来转移自己对动物们的注意力。 夜深,忽然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了陈叔仁,他听见有个声音低低地问:“少爷、少爷,陈叔仁在么?” 他猛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轻声问:“是担子吗?” “是我。” “你来这地方做什么,被他们看到不得了,会把你牵扯进来的!” “唉,少爷,五哥,这会儿顾不上啦!我听他们说已经给你定了罪,说是‘特务、反革命、反动地主,已经上报要处决的,就等上级的批复了!” “不会,我个小小的连长,他们干什么要这样过不去?”叔仁惊异地问,又说:“要不,你悄悄去找保卫局的刘特派员,探探他的口风怎么说?” “嗨,老哥,你还说他?就是他闹的!听说他向上级担保你,说和你是同学,了解你的情况。 可话刚说完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已经叛变投敌。你想这样你还有救么?” 陈叔仁脑子一阵轰响,登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这可坏了,我再也洗脱不清楚自己的问题啦。”他喃喃地说。 “少爷,我已经用刺刀在这土壁上挖了个洞,一点不难。你稍微忍忍,我把它扩大些救你出来。” 说完黑暗里又响起“嚓嚓”的声音,土块逐渐崩裂,被取下之后洞口透进些淡淡的光亮。 叔仁既担心又紧张,一个劲地看房门,注意哨兵的动静。 洞口终于可以容一个人的身子了,陈担子的圆脸在外面月光下显得汗津津地,朝他笑笑,鼓励地招手。 叔仁小心地从洞口钻出去,才看清那柴房后面原来是牲口的草料棚子。 两个人溜到棚子后面紧紧地抱在一起!陈叔仁笑着小声说:“担子,没想到你也参军了。我那天可真怕你过来叫我,那可糟啦。” 第11章 逃出生天 “我才不那样傻呢。”陈担子笑得小眼睛眯成缝说:“城里敌人闹得厉害,我们待不住。后来老赵接到指示让他撤回山里,我就跟来了。” “他也来了,那我的问题不就好办啦?他在哪里?” “死了。” “啊?” “真的,我们一来就分开了,我被分到军区情报处。后来听说老赵在白区贪污黄金,还有别的罪名,被苏维埃法庭给枪毙了。” “这……。” “所以我才急着来救你,要是晚了你不是和他一样?” “唉!”叔仁痛心地重重敲了下膝盖。 他一直认为近来陆续发生或听说的是有关反革命分子暗中破坏的案件,那些被逮捕的人肯定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所以自己才一直忍受并配合调查至今。 可老赵被害的消息令他突然不寒而栗,也许明天或后天自己也被处决了? 叔仁开始明白有种暗地的力量在作怪,正在消灭一切看上去不大相同的分子,努力地所谓“纯净红军队伍”。但这是怎样的“纯净”呀? 回想和自己用一条绳索缚成蚂蚱般的其他犯人,那些营长、团长们恐怕难得有几个做到“纯净”的?原来如此! “我为鱼肉。”叔仁默默地念叨:“可是现在打得这样厉害,我逃出去又能上哪里呢?回连里去,怕是抓回来罪名更重。” “那,你不如回家?” “说的容易,这千军万马怎么出得去?” “咳,反正不能等死啊,就是战死也比这个强些!”陈担子着急地说。 忽然前面乱起来,接着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不好,他们像是发现了,来不及想那么多,咱们快走!”陈担子说罢拉起叔仁,将他推上低矮的院墙。 好歹都是经历过战阵的人,这点高度算不了什么。可是只听一声大喝:“在这里,要跑了!”随后“砰”地枪响,陈担子从墙头一歪,“啪嗒”地跌倒下来。 陈叔仁忙过去扶他,问:“怎么样?” “不要紧,没在要害处,快走!”担子说完捂着胳膊站起来。 叔仁捡起掉在地上的马枪,两个人赶紧朝山坡上的树林跑。后面追来的人呐喊着,还有人打起了火把。 陈担子停下来看看后面,说:“这样不行,我跑不快会拖累你。你先跑,我躲在这里不作声他们发现不了。”说着摸出一夹子弹来塞到他手里: “拿着。朝上面走有条路,往左拐是去七里岩。那边没有红军也没白军,你藏些日子,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朝东北走就能回皖西了。” “那你呢?” “咳,天这样黑,他们哪知道谁干的?说不定我可以躲过去。要没事,我也找机会回去,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好,那你可要藏好,千万当心!”叔仁看后面的火把更近了,只得用力握他的手,咬咬牙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后面的人腿脚快,已经追过他们刚才分手的地点。突然草丛里“刷啦”跳起一个人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马上听到有人大叫: “咦,他在这里、在这里。快抓住他!”火把很快地跟踪上去。叔仁回头一看,立刻明白担子在把他们引开,不由地跺脚。 忽听两声枪响,什么人欢呼着:“打中啦、打中啦!” 但是另一个人叫:“别开枪,要抓活的!” 那些火把迅速合拢了。叔仁不敢再久留,抹把泪水,找到那条通向七里岩的路,迅速地隐没在茫茫夜雾之中。 两天后红军离开这座村庄,在村北口的松树下留具尸体。 它旁边树干上贴着张告示,说查该犯陈担子,系混入红军的敌特反革命分子,放走同伙陈某,罪大恶极,予以枪决等等。 入夜,两位受雇于人的村民悄悄来到树下,挖了个坑将尸体就地埋葬。 次日清晨,一连白军来到村内驻扎,两名士兵抱着不知从哪家索来的酒坛,坐在新坟上痛饮笑谑。 周围来来去去的人都表情漠然,没谁去关心坟里埋的何人,也无人再记得这人为何死在树下。 此后的时间里,陈叔仁东躲西藏,避开所有的耳目向东北方向蹒跚而行。渴了喝的是冰冷的溪水,饿了摘些林间枝头残存的野果。 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偶然他望着水里满脸胡须和污泥的面孔,几乎愣在那里,竟想不出这是谁来。 有天他遇到群难民,约有五、六十人。叔仁想想便藏起枪支、弹药混入其中,和这伙向东边流浪。 叔仁告诉他们自己是被抓兵的,如今逃出来想回霍县老家,难民们同情他,便同意一起走,并且这些人里有几个年轻些的很快和他熟识起来。 几天之后叔仁渐渐发现其中一个被叫小保的孩子原来也是红军失散的战士,于是向他表明自己的连长身份,两人约定看机会找留下来的队伍。 有天小保和其他几人出去讨饭,回来兴奋地告诉他听镇子上有人议论,说附近的村子前天来了红军的游击队,把保安兵的枪给缴啦! 叔仁几乎跳起来,仔细地询问了小保听来的情报。原来这伙人打着红军第二游击师三团的旗号,据说人数有几百人之多。 “几百人估计不大可能,目标太大。要真是游击队最多不过两百名,可能老百姓口口相传给放大了。” 叔仁冷静下来,看看有点失望的小保,笑着说:“不怕,就算人少,好歹是自己人。干革命人数多少无所谓,对不?” “嗯!”小保使劲点头,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严肃地问:“王连长,你说咱们怎么办?” “那还用说?走,找他们去!” 两个年轻人说干就干,当晚便离开大队难民朝着本地人指的方向奔去。谁知他俩路道不熟,又是在夜间,结果天亮以后发现走进了个前进无路的山谷。 “真见鬼,咱们这是到哪儿啦?”小保不由地着急起来。 叔仁正要安慰两句,忽然“刷啦”声响,从前后树丛里各跳出个汉子来,拿枪指着他们严厉地喝道:“站住,做什么的?” “糟糕!”叔仁心里一惊,暗暗责怪自己没保持警惕。 但仔细一看他觉得对方不是白军或者铲共队之类,因为这帮家伙通常是狐假虎威惯的,做事不会这样有安排和准备。难道是土匪或者游击队? 他没见过游击队心里拿不准,于是做出副低声下气的样子道:“唉,老总,我俩是逃难的,路不熟,误闯宝地……。” “逃难的?”前边那个把长衫前摆掖在布腰带上的高个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相信地摇摇头:“逃难怎么往这深山里逃?我看你可疑!” “老总这话说的可是……,我个外乡人哪里分得清山里、山外?”叔仁迅速动着心思,同时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笑笑说: “若说这是山里,倒请教二位是什么公干?莫非是这里的猎户,或者摸鱼、砍柴的山民?” 那高个子蛮诚朴的一个,被他这样说脸微微有些涨红,犹豫着回答道:“我、我们当然、当然是打猎的啦,这还用问?” “曲二哥,你忒老实,别听他绕你的话。”另一个结实的红脸膛拧起眉毛来道: “这小子说话文邹邹地,哪像难民?分明是探子,我看还是抓回去交给七哥分辨,说不定咱们可以立大功呐?” “好、好,那就走、那就走!”那曲二哥大约觉得这样正合他的心思,立即表示同意。 他两个依旧一前一后将陈叔仁和小保押着向山上树林深处走。 小保不安地几次回头看看,厚厚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都被叔仁用眼色制止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被推搡到树林深处,转过山坡来到一处地势略低的山谷。 忽然左前方出现一小块平坦的草地,绿茵茵地,铺展在如屋檐般突出的大块岩石下。 有些穿便装的持枪者站成两行队列面对一名身材不高的训话者,另外十来个人坐在石头、木桩上正听一个穿赭色布衣的青年讲解什么叫做“偏旁”。 还有人来来往往,从深处甚至飘出了叔仁他们久违的肉香。 “咦,老曲,搞两个花子回来做什么?”有个背枪的人站在路边小树后笑着问。 “不是花子,说不好,兴许是探子,所以逮回来请老大和先生鉴定、鉴定。”曲二哥说罢扯住叔仁站在溪水边不动,然后大声地叫: “冯先生、冯先生,你过来看看这两个是什么东西?要是坏东西我就拉出去宰了,也不叫他玷污了咱的地方!” “你才是个东西!”小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立即被叔仁拉到身后,那姓曲的把拳头举起来一看叔仁的目光又缩回去了,嘴里不知喃喃地骂些什么。 “怎么回事?”那个赭色衣服的人听见喊他便快步走过来,小溪边立即围拢了不少闻声而来的围观者,其中还有些上年纪的老人家、妇女和小孩子。 “看来他们肯定不是土匪、还乡团。”叔仁顿时放了心。那被叫做“先生”的人先打量一会儿,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走到这山里来了?” “饿得头晕眼花,没功夫分辨。再说我们都不是本地的,谁知道这是哪座山、什么庙?”叔仁一边尽量轻松地回答、一边环视这些人,道: “你们不像土匪、坏人,也不像还乡团、铲共队那帮家伙。如今躲到这深山里来的不是避战乱的乡亲,就是给打散的红军,反正咱们都是一路人。我说的对不对?” “哎呀,年轻人蛮有头脑哩。”一个上年纪、叼根铜烟锅的老人口齿不大清晰地说着,笑眯眯地看看他们、又掉过脸来对赭色衣服说: “先生,我看他俩不是白狗子和二狗子。你瞧,饿得眼窝都陷下去啦,怪可怜见的。不如我先给他们些吃的你再慢慢问?” “行呀,老班长,你拿点烤红薯来,咱们……,哎,怎么回事?”先生忽然看见叔仁两腿一软,急忙上前,却被旁边的曲二哥先一步托住了叔仁的后背。 第11章 归队复出 大家把他抬起来慢慢地放到溪边,找来半个葫芦给他喂些净水,陈叔仁眼睛里才有了点精神。他“唉!”地叹口气,说: “总算找到自己人啦。”然后眼珠转动着找到那先生,无力地轻声问:“同志,你们是哪支部队啊?” 先生眼圈有点红,他虽然见过不少失散后前来归队的人,但眼前这两个显然是走了相当远的路、受了很多苦找来的,这让他十分感动。 “我们是游击第三师独立团,我是政委萧逸,代表咱们团长朱天宝同志和全团欢迎你们!” “四三七团二营三连连长王树、战士孙四保,归队报到!” “哎哟,还是位正规军的连长哩!”萧逸惊喜地叫起来,拉住他的手一个劲摇晃:“太好啦,我们就缺能指挥的干部,你可真是及时雨哟!” 这时老班长已经用围裙兜来几块冒着热气的烤红薯,催促道:“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快吃。好样的,一定饿得不行了?先吃些垫垫肚子再说!” “政委,我有话要和你说。”叔仁要求道。 “好、好,到我帐篷去,咱们边吃边谈。”说着萧逸示意老班长将小保领到他那里去,然后让两个战士搀扶着叔仁去自己的帐篷。 其实所谓帐篷也不过是用四根竹竿撑起的一块油布而已,最多挡挡头顶岩缝里落下的水滴。 两个人坐下来以后,陈叔仁边吃边向萧逸报告了自己的真名、身世、以前在城里参加的地下活动,如何来到红军、参加了哪些战斗,以及最后受到怀疑被逮捕、逃走的经过。 萧逸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判断陈叔仁所讲基本属实,然而也对他的情况有所注意。眼前这年轻人的经历既令他同情,又让他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前任的雷同遭遇。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与敌情中,留下这样一个人可能是好事,也可能种下祸种。 萧逸犹豫了,但看着叔仁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尽力安慰他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能向组织主动说明就是证明了自己,当然我们还要在今后的日子里考察你的表现,希望你努力获得同志们的信任。 先休息下,等傍晚团长回来,他肯定会来看你的。” 叔仁吃完东西,就躺在萧逸铺垫了茅草的床板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忽然他心里一紧,感到身边有人,立即翻身起来,下意识地右手向身后做了个摸枪的动作。 “嘿嘿,训练有素呵!”一个爽朗的声音大声道。 他面前站着个魁梧结实的汉子,黢黑的脸膛上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熠熠地反射着光芒。 “你、你是谁呀?”叔仁还没完全清醒,没头脑地问了一句。 “该我问你才对,别忘了在这儿你是客人。”那汉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忽然回头对身后说:“仔细凑近这么瞧,和那家伙还真有几分像,怪不得是兄弟俩。” “你们说谁呢?什么‘兄弟俩’?”叔仁用手掌使劲搓搓脸,眨眨眼睛,这才看清楚那人身后暗影里站着政委萧逸,急忙跳起来敬礼,却被他用手势制止了,指指说: “给他敬礼,这是咱们团长。” “报、报……告,团……,团长?”叔仁怀疑地瞪着眼前的黑脸汉子,这分明是个种地的农民么。 “怎的,你是个结巴?还是给吓坏了?这可不像你三哥,他胆子大,老那么满不在乎地拿眼瞧人,好像天下就他一个英雄好汉,呵呵。” “你、你认识……我三哥?” “当然。我第一回遇见他正是倒霉的时候,让当兵的捆得像个粽子。那会儿陈仲礼还是个傻小子呐! 可后来再见面,嘿,他不知怎的做了营长,一身武装让人好羡慕。哎,现在不知什么样子,是不是该叫师座啦?” “没有。”叔仁摇摇头:“我最后听到的消息在几个月前,他还是营长。据说是不肯下令杀百姓被人参了一本,结果被取消了嘉奖令,身边还给放了个钉子,日子也不好过呢。” “唔,这样说来,他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黑汉子点点头。 “团长,呃……,我还不知道我哥居然有个做红军的朋友呢。” “你不知道?哦,你已经在这边了所以不清楚。不过,你听说过黑七?”他说着,有几分得意地用手指头揉搓着鼻子。 “啊?你、你就是‘黑七’,哦,怪不得他们说老大是‘七哥’呢!”叔仁惊讶地眼睛瞪得老大。 黑七看见他吃惊的表情开心地狂笑起来,用手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头大声朝萧逸说: “瞧,我说的,他们不知道朱全保是哪个,可都晓得‘黑七’呵!” “你呀,尾巴又翘起来了不是?”萧逸对他的孩子气无可奈何地摇头。 “嘿,咱是黑七,黑七就是本人!那些鬼东西、白狗子们天天想得到我脑袋,可见了我就哆嗦的黑七!”他上来亲热地搂住叔仁: “政委把你的情形告诉我了。没啥,在这里谁也奈何你不得!老弟,你能做连长那打仗必定有一手,看起来你陈家兄弟们都有些小本事哩。 怎样?留在我这里,想带兵就给你一百人,或者,我还缺个侦察队长。两样你挑一个!” 叔仁偷偷瞟眼一言不发的政委,心想刚来就要兵权,这个……。“团长,我刚来还没啥功劳,带兵的事可以放放,不着急。 侦察的事十分重要,也很危险,我觉得最好由熟悉本地的干部做队长,我可以给他做副手。你看呢?” “嗯。”朱全保看看政委:“年轻、懂谦让,好啊!政委,我看就这么定。”看萧逸微笑着点头,他扭回脸严肃地向叔仁发出第一道命令: “陈叔仁同志,经过我们研究,同意你加入独立团。同时,你在工作中可以继续使用王树的化名。 我宣布,任命你做侦察队副队长,队长么……我回头给你派来。 在新队长到任前你要尽快熟悉队员和周围环境,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做好随时出发执行任务的准备!清楚了吗?” “是!” 几天之后,陈叔仁已经和大家熟络起来。 他才明白独立团如今分成了若干部分,一大队在皖西金寨周边,二大队则在更北些的地方活动,三大队活跃在鄂豫皖交界地带不时袭击白军的补给线; 而团部则和一大队的二中队一起行动,往来于三者之间,随时配合、支援。 前阶段的残酷清剿使这个团也受了严重损失,在初期的防御战中他们减员近六成,几个营长几乎全阵亡了,政委和参谋长又相继被逮捕,气得黑七差点带队伍脱离序列。 后来主力转移,斗争的重担重新交在地方部队肩上,黑七这才如鱼得水,打几仗出了口恶气。他们不但打退了追兵,大有缴获,而且还吸引了一批新兵加入。 但形势已经不容他们继续带着正规军的标志了,黑七于是果断下令全体换成便装、分散游击,给敌人造成假象,有力地保全了自己的力量。 这就是叔仁开始时,一下子无法搞清对方身份的原因。 侦察队总共只有五个人,连叔仁也包括在内! 数日前的行动中他们和敌人不期而遇,结果牺牲了队长和另外四位同志。 这是重大的损失,因为侦察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战士,是极宝贵和难以补充的。 “你需要人手么?”朱团长一本正经地问他,谁料叔仁想了半天只点名要了小保去。“这孩子小人一个能做啥?你尽管开口,我给你派就是!” “不用了,就这几个人足够。” 叔仁看看那几位用眼睛盯住他的中队、小队干部回答,所有人都暗地里松了口气,挨个走过来和他握手,豪爽、大气地告诉他:“要帮忙,尽管开口!” 朱全保和萧逸两个似乎觉得这么让他上任有点对不住人,于是给他们全体发了新枪。 除去神枪手大耳贼李欢还抱着他那条破枪以外,每人都换两支驳壳枪、一百发子弹、两枚手榴弹。 走在人中间把其它战友羡慕得要死,不知有多少要求调往侦察队的企图都被悄悄地扼杀在半途。 于是有一种说法不胫而走,说团长原来是王队长的亲戚等等,听到这个话的叔仁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他们第一次出任务就差点把事情搞砸,比预定时间晚了半天才得以返回。 那天他领到任务兴冲冲地跑回去,叫大家围拢一堆,叔仁简要地把任务给同志们说了一遍。 事情非常简单,无非是下山捉个俘虏,团长想了解山下敌人的部署和白军正规军集结情况。 大家经过商议,采纳了李幺虎的建议,决定在青岩观村下手。 因为幺虎就是那村出生的,地理上熟,而且该村是白军一个警戒连连部所在地,知道情报的敌人肯定不少,最好抓个司务长之类,就瞧侦察兵们有什么好戏了。 商量好就出发。幺虎在前边带路打头,腰里挂着张灰兔皮,拎杆火枪,一副猎户模样。 后面跟个目光黯淡的药农和肩膀上垫块破布、扛着大捆柴禾的樵夫,分别是柴大福和李欢。 他俩身后六十米是陈叔仁和小保,装扮的老行当——兄弟乞丐。 最后压轴的是一向话少的高松,挑着一担子核桃山果,不远不近地跟着。 本来说好的阵势,偏偏幺虎途中闹起肚子来,只得钻进树丛里。等他畅快了出来,老柴和李欢两个已经走过去了。 幺虎并不知道,依旧沿路走着。没想到老柴和李欢路不熟,走到一个岔口便拐到旁路上去了。 这边幺虎又闹肚子拉了一场,出来时被叔仁远远望见,忙追上来叫住他问:“老柴和大耳朵两个呢?” 第11章 被困追兵 “咦,没在后边么?糟糕,那他们定是跑到我前边去啦,我追上去看看!”幺虎不见队友惊出身冷汗来,肚子的毛病倒忘在九霄外。 他忙紧紧追几里,却不见他两个的踪迹。这下子可真急了,立即返回向叔仁报告。 叔仁仔细问了经过,想想觉得该是走错路了,决定大家返回寻找。于是沿着原途一路回去,又到岔路上去搜寻,却没踪影。 “没时间了!”陈叔仁皱眉决定放弃寻找,继续执行任务。不管怎么说凭这四个人也要把俘虏抓到! 可当他们经过一个白军和还乡团设的哨卡时,却目瞪口呆地看到老柴和李欢两个被用绳索绑着蹲在屋檐下。 原来他两个迷路,走来走去就搞不清楚到了哪里,被一班白军士兵打了埋伏捆到这里,正准备明天一早送去连部请赏金。 这还了得,俘虏没抓到反而自己赔进去两个! 叔仁心里十分着火,暗暗地打量哨卡许久,决定幺虎和高松负责把那领队的白军排副搞到,自己同小保设法救人。 夜里他们摸进哨卡,躲开巡逻兵。叔仁他们溜到老柴和大耳朵被关押的地窖旁,小保装鸭叫将哨兵引过来,两个人一下子将他扑倒。 那家伙拼命厮打抵抗,凭着个大力足想翻过身来,还狠狠地咬了小保一口,趁他松手便大叫起来。叔仁只好迅速掏出匕首在他脖子上蹭了一下。 可是人刚放出来,被惊醒的敌人威吓地放着枪,吵吵着包围上来。叔仁他们只得边打边撤。 好容易摆脱追兵和幺虎、高松汇合后,才发现那个排副不知何时中了颗流弹,咽气了! 警惕起来的敌人很快采取行动,迅速从驻地向这一带围拢。 叔仁从高处看到火把长龙逐渐靠近,知道任务已经无法完成,只得咬牙命令:“撤!” 叔仁明白了,自己能打仗并不意味着就能做好侦察,所以他主动撤退避免受到更大的损失。 没想到对手有熟悉地理的民团带队,竟然穷追不舍摆脱不掉,看看手里有限的弹药他更觉得不能硬拼。 “你们先走,我留下把狗子们引开!”老柴是他们几个里经历战阵最多的老大哥,这次被莫名其妙地差点做了俘虏他十分恼火,主动提出来要承担重任。 “不行!”叔仁断然道:“这样做和把你扔掉没啥区别,咱队伍不干这种事。” “那,奶奶的他们追那么紧,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叔仁想了想,扭脸对幺虎说:“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到他们屁股后头去就好啦。” “唔,”幺虎一仰脸:“办法有一个,只是太险些。” “顾不得那么多,有办法就行!” 见叔仁这么说,幺虎带着大家又往前走了两里地,天亮后来到一条涓涓小溪边,沿着它朝下不多远有一处断崖,那溪水就从这里淌下去,“噼里啪啦”地砸到下面的石头上。 “这地方到夏季水大得很,是个不小的瀑布哩,如今只剩这么点水了。”幺虎用手指指下面一块略微突出的大石头: “那后面有条缝,刚够一个人侧身进去,里面倒蛮宽敞。缝子在石头后面,所以不注意的话看不出,应该没人知道。 我也是前几年偶然见一条大蛇从那里溜进去才发现的。咱们躲在这里敌人很难找到。不过……。” “不过要是让人家堵了门,那可全完啦!”小保说完幺虎拍拍他肩膀说:“没错,这便是险的地方。” “你们咋回事?”在后面监视敌人的高松急急地跑来,道:“商议好没有?有泡尿的功夫白狗子就到这里啦!” “险是险了些,不过要是能躲过这关那就值了。幺虎,下去,怎么着咱们也要试试运气!” “好!”于是幺虎在前边,其他人鱼贯而下,手扒着岩石、贴着崖壁挨到大石头旁。幺虎先过去,再用前人接后人的办法将大家逐一拉入洞内。 脚下仅有一拳款的立足之地,上边是直冲头顶的水流。还未进洞,每个人身上都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分不清汗水还是溪水,滴滴答答地打湿了多年积尘的地面。 洞里果然宽敞,约摸站十条汉子都富裕。 借着洞口和流水之间的空隙,叔仁观察到一群黄衣服的军人拿着枪来到裸露的河床上四下里张望,还有个别人趁机站下来抽支烟,或者掬起水来匆匆喝上两口。 好几次目光都向这边扫过来,但没人发现这石头后面的秘密。 “传令,往前走啦!”有人拉长声音高声喝道:“过河朝上游走,搜索前进!”那些当兵的听到后极不情愿地回身,追自己的部队去了。 叔仁轻轻吐出口气。忽然小保紧张地拉住他袖子,一条粗大的蛇从石壁上游动着出来,正对这伙人探头探脑。 “别动。”幺虎不在意地笑笑:“这家伙没毒,吃老鼠和虫子的。咱们闯了它家还不兴人家出来瞧瞧?” 果然,那大蛇张望两分钟,大约知道这伙不速之客并无长留之意后便觉得无趣,自己懒洋洋地将身体重新缩回石缝中去了。 这几个都松口气,却还不敢立即就走。听听外面人声已远幺虎提议道:“不如我们跟上去,在他们屁股上摸一把?” “嘁,你以为白狗子是娘们?人家手里的棍子也不是烧火的。”李欢把嘴一撇。 他原是江北沿岸着名的夜盗,后来因怒杀了某师长的花心岳父而遭到通缉无法立足,于是逃进山里做了红军。 两年来功劳卓着,却因以前的背景只做个班长便升不上去。后来部队损失、整编,他因枪法出众被分到侦察队又成了普通一兵,好在他自己不在乎。 这人平常显得有点散漫,执行任务时便将那些鸟气一股脑地撒到对手头上,是个狠角色。由于长一对耳廓颇大的耳朵,被大家戏称叫“大耳贼”。 不过叔仁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大尊重对方,所以便改了个字。他听了李欢的话同意说: “大耳朵讲的有道理,他们不但有武器,人数也比我们多得多,咱力量小不可轻易碰他们。 任务是捉俘虏,政委他们说好给三天,我看咱们还得琢磨琢磨这事。”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互相看看。老柴嘀咕了句:“那,要看狗东西们啥时候收兵回营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军又曾回来河滩上搜寻一回,大家沉住气不作声,任他们在外面咋唬、折腾。 外面光线暗淡下去,忽然,守在洞口的高松说:“下雨啦。”果然,雨声马上急促起来,后来逐渐转小,但却始终没停。 搜山的敌人早收队躲雨去了,然而新麻烦很快出现。门口的水帘明显增大,发出“哗哗”的声响,洞里彼此说话都要凑在耳边。 而且有一股水从石缝间淌下来,聚集在地面汇成水洼,然后迅速扩大。 叔仁眼看着水面没过了脚面、脚脖,直到小腿的一半时才停止上涨,但几个人都已经站在了水里。 叔仁让小保拿出干粮来分给大家,轮流着走到石缝前用手接着喝几口水,将就填了肚子。看大家吃着叔仁觉得自己该说点,他想想开口: “我想,下着雨敌人肯定缩回去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休息下养足精神,再想办法完成任务。” “王队长,我路熟,不如先让我出去看看情况?”幺虎说。 “嗯,可以。”叔仁忽然冒出个念头,干粮拿在手里问大家:“你们说,白军没找到我们,等雨停了还会来找么?” “不会。”老柴肯定地摇摇头:“再有个把时辰天要黑了,这帮乌龟肯定躲在家里睡大觉,除非上司有令。再说他们没找到咱们,一定以为人都跑远了。所以不会再来找。” 小保点头,赞同说:“我同意老柴的意见。白狗们没几个认真办差的,除非是碰上中央军嫡系部队。” “这样,”叔仁决定说:“幺虎一会儿下山侦察,高松你俩一起去,摸清敌人的动静。是不是都缩回去了,还有岗哨布置之类。 如果他们回去后布岗又没那么严密,幺虎回来接我们,高松原地监视。明白没有?” “哦,队长,你是要趁雨夜下手?”老柴恍然大悟。 “有道理,他们忙了一天累坏啦,绝想不到咱们杀个回马枪。我看这主意不错!”李欢把大腿一拍: “不过,我和幺虎打头阵。叫那帮小子捆了半天,正想活动活动哩。” “大耳朵,你咋又自由了?”老柴批评他:“听队长的。再说,晚上的大戏肯定少不了你的份量啊。” “那就这么定了,大家抓紧时间吃。待会儿小保接替高松警戒洞口!”叔仁说着感谢地看了眼老柴。 幺虎和高松走后,雨更小了,溪水也渐渐平静许多。地面的积水基本都渗入地下,表面的泥土又湿又凉。 四周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见,但叔仁心里知道每个人的位置,甚至可以感觉到离自己稍近的李欢身上散发出的汗酸气。 他半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忽然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呢? 他似乎看到了家乡那奔流不息的大河,一起说笑嬉耍的伙伴;大哥正高兴地告诉他母子平安,然后是红菱泪汪汪的眼睛; 陈担子走过来朝他朴实地笑着,忽然有个人带领一群士兵进来,指着他说:“这就是陈叔仁,快抓住他!”士兵转眼都换上了黄军装。 叔仁吃了一惊,定目一看那人是刘思敏,便叫:“他们说你叛变了,原来真的?” 这时苏樱从大树后面转出来,笑盈盈地问他:“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咦,你为什么在这里?”叔仁忽然记起刘思敏是认得苏樱的,连忙大叫:“快走、快走,这里有敌人!”不料苏樱反而伸手将他用力一推……。 第11章 脱险归来 陈叔仁一下子醒了,眼前有个热烘烘的人正用力地摇晃自己。“队长醒醒,幺虎回来了!”叔仁扶着洞壁从泥水里站起来。 另一个黑影来到面前,是幺虎粗而低沉的嗓音说:“队长,狗东西们都回青岩观了,哨卡上加了双岗可村里没有。 我们找到了他们的连部,高松守在村外呢。怎么样,干不干?” “干!”叔仁咬咬牙:“难道咱们还能空手回去不成?”接着他把村子的情形、方位问了一遍,略略思考后安排: “这么办,大家从东北角进村,高松和小保负责保护退路掩护撤退,幺虎、大耳朵,你俩配合把门口哨兵干掉,然后跟我进去抓捕,老柴守大门。 记住,尽可能不开枪,免得惊动他们。明白吗?” 显然白军没想到这些“赤匪”还懂得杀回马枪。 叔仁他们费了好大周折绕开关卡来到村外会合了高松,然后从村东北角上一户人家的后院墙溜进村子时,整个村庄正睡得死死地。 街上没有灯火和行人,叔仁他们湿漉漉地穿过街道来到个稍显规整、石头垒成的院墙外,找了处地方搭起人梯,大耳朵李欢拿出手段三两下翻过墙去。 轻轻落地后向四周看了一遭。因为天阴飘雨没有月光,四周十分暗淡,好在李欢凭借多年练就的夜视本领很快搞清楚了环境。 这家比较富裕,北侧上下两层小楼,西边两间厢房,门边有间倒厦像是仆佣们住处。 靠南的厢房门口微微透出点灯光,李欢蹑手蹑脚过去,在窗下听里面一个家伙哑着嗓子说: “这鬼天气,怎么总下雨?搞得老子要发霉了。不知要待到啥时候才是头呢?” “快啦,你没听连长说咱们再有几天就换防,轮到保安团那些小子们尝苦头了。嘻嘻。”另一个声音回答说。 公鸭嗓子显然依旧不满,“哼”了声接着说:“啥时候来换防呀?这都喊三遍啦。老齐你还拿楼上的话当真? 我看他巴不得不走呐。可他想留下来倒插门凭什么把咱兄弟也赔上,你说是不是?” “咋,你眼红?哎,我说霍班长,有本事你把那个小的干了,和楼上做个担挑如何?” “你以为我傻?楼上早打定主意要大、小通吃哩,我岂不是自己找死?” 李欢听着俩人的对话心里有了主张,他抬头看看二楼心想那个连长肯定在上面,这两间厢房估计住的是连部和警卫班。 他转身轻轻走到大门那里,先捡块小石子隔着墙头丢过去。 “啪嗒”声响,把门口冻得抱成团的哨兵吓一跳,李欢在里面迅速拉开门闩 哨兵刚回头,幺虎一步从他背后跳出来,伸手捂嘴,匕首不出声地从肋下刺进了心脏,然后向后一带,尸首便被拖开放在门侧的阴影里。 老柴过来摘掉枪支、掏出子弹,顺手把军帽扣在乱蓬蓬的长头发上,站在了方才岗哨的位置。 叔仁已跑上台阶,李欢朝厢房做个手势,然后往楼上一指,叔仁点头,三个便来到楼梯口,叔仁守在下面,李欢和幺虎两个悄悄上去。 李欢不知从腰里掏出个什么,在门口踅摸了一小会儿打开门,他两个不作声地闪进屋内。 听见里头微微有点动静,但马上又无声息了。叔仁在黑暗里紧张地盯着厢房,冰凉的雨丝不时滴在头顶,但他早不去关注这些了。 他忽然吃惊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好大,不由自主地有些慌张。 他扭头看门外,瞧见黑地里老柴镇定的身影,觉得自己很好笑,不禁摇摇头对自我批评了一番。 抬头再看上面,心里有点恼火,这两个家伙在做什么啊?怎么这半天不出来? 忽然有黑影从房里出来,是李欢。他有点慌张地朝楼下看看,向身后一招手,短粗身材的幺虎扛着个很大的包裹似的东西出来。 两个人小心地将“包裹”抬到楼下朝叔仁点点头,便朝门外走去。 叔仁看着他们出门后也慢慢退出来,将门掩了,这才同老柴一道跟在他俩身后,按原路迅速撤离。 他们来到村外同高松、小保会合后,把俘虏捆在早准备好的两根竹子上,轮流抬着他朝接应地点奔去。 天边开始发亮时他们已经跑出二十多里。叔仁估计敌人即使发现异常也追不上了,就让大家停下脚步,拿出最后的干粮分了,派李欢负责警戒,大家休息休息再走。 “小高,给俘虏喂点水,看看还活着没。” 高松起身走过去,那俘虏正裹在被里哼哼,他回头说:“队长,这小子还活着呢!”说完俯下身去打开被单,口里道: “出来,连长大人,让咱们见识、见识您的尊荣啊?” 他伸手拉出俘虏嘴里填的那团东西,突然发现这是女人贴身的兜肚,忍不住笑问:“大耳贼,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 “哟,竟是这样稀奇的东西?在他床上呵,你知道么,他那会儿正搂个小娘子睡觉。嘿,那小东西长得可真白净。” 他说着朝幺虎眨眨眼睛,后者立即调转脸不睬他。“幺虎捆他的时候这小子吓得像一滩泥,我想找块布把他嘴堵上,可翻来找去没有合适的。 你猜怎么着,小丫头从被子里递给我这东西,当时黑咕隆冬地也没顾上细瞧就用了,谁想是这么个玩艺儿。嘿嘿。” “当连长就是威风呵,不但有人伺候,还可以睡房东家的女人。”老柴把烟袋放进嘴里讥讽地说。 “红、红军老爷饶命,你们抓错了,我不是薛连长。”那俘虏哭丧着脸忽然嘟哝道。 “什么?”几个人都跳了起来冲到他身边。 “你不是?那你是哪个?” “瞧你这年纪,你也不会是他叔叔?”小保挖苦地说。 “让我来。”幺虎有点恼。自己费这么大劲把这家伙背到这里,怎会是个冒牌货? 他推开大家走近些,一把揪住他头发,拔出匕首来放在他脸边,做出副恶狠狠的嘴脸来说: “小子,老实说话,你要知道我脾气不好,这把刀脾气更不好,所以别想拿假话来混日子,听到没?” “可、可我说的就是实话呵。” 幺虎皱皱眉回过头来问:“弟兄们,既然他不是白狗子的连长,我看只好把他放了。 不过,最好把他那个东西切下来,省得他回去害女人们,如何?”说着拿着刀的手便向下身比划。 “不、不、不,求老爷慈悲,我、我真的不是薛连长,我、我是他副官!”那家伙咧着嘴几乎要哭出来地叫道。 幺虎怀疑地看看他,又回头瞧瞧大家,显得有些气馁。 “你是他副官?那你们连长到哪里去了?”老柴忙问。 “薛连长,他、他睡到……他小姨子屋里去了。”副官小声地说。 “混蛋!”高松恨恨地骂道。 “没关系,”叔仁冷静地想想走到一旁,对跟过来的老柴说:“这小子虽只是个副官,但他成天在长官屁股后面肯定知道不少事情。先带回去再讲,你看呢?” “行,再说咱们现在已经超过命令约定的时间了,总不能还空手而归?”老柴同意地回答他。 于是休息完毕叔仁催促大家继续赶路,倒却不用抬着那家伙了,解开两腿让他跟着走。 当他们紧赶慢赶地回到营地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近两个时辰。 正在打磨着急的团长、政委总算一块石头落地,赶紧安慰、鼓励大家几句,抓紧时间审问了俘虏。 好在还算掏出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让叔仁总算没太失面子。 不过通过这回实践他终于明白,原来在战场上带兵和敌后搞侦察、游击的指挥、方法,其运用和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后来他们又数次出任务,叔仁逐渐了解了侦察的技术、技巧,并且在运用中越来越纯熟。 侦察小队的频繁出没也引起了当地驻军的恐慌,他们从百姓那里不断听说红军游击队的故事,巡逻的次数和人数都明显增加了。 心惊肉跳的绅士土豪们也开始害怕,夜里加强了对宅院的保护,对农民和佃户不大敢逼迫苛严,毕竟心里有所顾忌。 入夏后,独立团和白区地下党恢复联系,侦察员们开始以各种姿态、身份往来于霍、舒、六等地,刺探白军的动向和政府的决策等等,并且帮助白区组织建立通往山区的渠道。 由于他们工作的重要性,侦察队已经增加到近二十人,分成了白区、红区和锄奸三个分队,分别由经验丰富的老柴、高松和幺虎担任分队长。 这之中以幺虎的锄奸队最活跃!他们这里集中了技高胆大的队员, 专门应各地方要求铲除叛徒、打击豪强、劣绅。老百姓口里相传的某某人被刺死在烟花巷里、某某镇长家门口被贴上了警告书等等,大部分都是他们的杰作。 白军和警察满世界挂告示悬赏,却始终拿他们无可奈何,正如某县长叹息说:“真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是谁的天下!” 就这样,陈叔仁在忙碌中进入了临近夏收的时节。他们接到任务,要前往根本没有自己武装和根据地存在的地区。 完成组织、发动群众,借夏收季节争取在皖西、皖北搞出几个大动静,配合所谓“第三个革命高潮”的到来。 “这个时候是搞‘大动静’的最佳机会么?”叔仁有些不安。他回头看看自己人数已经翻一倍的队友们,看他们打磨大刀、尖枪摩拳擦掌的样子,心想: “这些人行不行啊?”他们中有的兴许昨天还在地里踩泥巴,有的明显是未成年者或老人。 红军的快速扩充达到了一定目的和效果,但这远称不上是个战斗队。 在叔仁看来明摆夸大其词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但却拿不准是否该和团长、政委提个醒呢? 第12章 不安分的李二狗 因为大旱,各地歉收十分普遍,有些地方甚至颗粒无收。 在刚刚结束战乱的山区,农民才开始留意农事就到了要缴租的季节,先前缺乏照料的土地怎可能有好收获? 是大户们却不管,坚决不能使自己的收入受损失。 愁眉苦脸的佃户到处都是,他们凑在一起彼此合计如何是好,于是有人提出和地主谈判,更有不安分的年轻人回忆红军在时的美好时光。 三河原一带由于寿礼的带动和兴修大量水利工程、引进新品种,且发展出多种农副业,大大改善了纯靠老天爷赏饭的旧方式 许多村庄仍然可以靠收获各种豆类、洋芋(土豆)、番薯满足口粮,且还有富余可以拿出来交换,使最先接受新农业的那部分庄户人在大旱之年反而赚到钱了。 在其它村庄开始出现斗争甚至暴动的时候,三河原却不可思议地风平浪静。 人们仍过着忙碌但毫不慌乱的生活,就算偶尔有李二狗上窜下跳地撺掇也没什么人应他。 往往农人们叼个烟袋围拢着,饶有兴趣地看他发狠捶胸地讲演完毕,便会有好心人和他说:“二狗呵,赶紧回家做饭去罢。这都午时了,你难道不饿?” “吃个屁,你们这些不开窍的顽固脑袋,就知道吃!”李二狗愤愤地回敬道。 “废话,对庄户人来说吃当然是第一等大事。这人又不是铁打的。”对方也不客气。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总共有几粒米我还不知道?这会子吃了晚上就没啦!” “唉,我说二狗呵,是你自己不对哩。”有天北生叔走过去批评他道: “你看看你,成日里站在这磨盘上拉人家讲什么斗争、斗争,可你自己的田倒有七成荒着,这像什么嘛? 陈老爷不是没给地,你家里老小一堆,他也没催逼租子,总让牛牛往家带吃喝,年年过节还派发粮米照顾。可是你呢? 放着地不管全丢给媳妇,自己在这里空说白话。说什么穷根是地主闹的,你让人怎么信服?我看还是你自家有毛病,怨不得别个!” “呸!北生叔,你老人家上年纪了呢。他那是狐狸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心?天下的地主都是一样的,没好东西。你被剥削一辈子了,还替他说好话,真可笑!” “李二狗,你迷心了,怎么和长辈这样讲话?”旁边有人高声喝道。 “我可没糊涂,北生叔的老大在商行、老二在码头上做脚夫头儿,敢情是和陈老爷穿一条裤子。我听说你老人家现在也雇了两个小工? 嘿,说不定再熬两年就不佃田了,也混个财主做做。告诉你,谁要是剥削别人,谁就是我李二狗的革命对象!” 他正吼着,不提防徐北生从身后一人手里夺过柳条扫帚挥过来,口里气呼呼地说:“我让你革命,老子先替麻袋兄弟教训你个忤逆的小子!” 说着扫帚杆子便打到李二狗的屁股上,疼得他跳起来叫:“嘿,徐北生,你俩儿子给人做腿子还不算,如今连自己也贴上啦?” 听他嘴硬北生叔大怒,追着要打,周围众人见了哄起来,有拉架的、有打太平拳的、还有叫好的,顿时乱成一团。 寿礼正和从上海回来的马神甫说话,见常顺急急跑来找三牛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变故,问清情形后哭笑不得,摇头对马托尼道: “这个李二狗,成天有地不种到处惹事,居然把北生叔那样个老实人惹火了,真不知拿他怎么才好。” 一面让三牛赶紧劝开他拉家去,一面吩咐常顺:“你请北生叔来,就说我有话和他讲。” 常顺应着跑了。等他拉着兀自恨恨不已的徐北生走到门房口,正好寿礼送神甫出来。“老人家不要生气,他还是个孩子。”马托尼劝慰道。 “哼,他都二十多的人了,屁个道理不懂就会瞎说八道,我要给他个教训!” 马托尼呵呵笑着知道自己白说,只好耸耸肩膀,向主人告辞离去。陈寿礼过来抱了徐北生的肩膀说: “叔,何必生这么大火头,还是小心身体的好。我屋里有纹香刚泡的茶,咱们进去吃一杯说说话,如何?”哄着老头进了客厅。 果然纹香已经摆下两个茶盏还有两盘点心,笑盈盈地扶他坐了,又贴心地给他在后腰加了个鸭毛的靠垫。 徐北生被他夫妻两个侍弄得不好意思,倒把这事淡了,渐渐地心绪平复下来,喝几口茶脸色也红润许多。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个老人的腔调高声说:“这小子太不像话,留着是祸害!要不得哦、要不得!”屋里正诧异,帘子高高一挑,常顺在门边通报:“东家,太公公来啦!” “哟,太叔公,怎么把您给惊动啦?”寿礼夫妇忙迎过来。 三太公在阿屏的搀扶下拄着根檀木拐杖气哼哼来到上首坐下,对着北生叔点点头道:“北生也在呵,那最好,咱们和老大一起议议这事!” 寿礼和北生叔对视一眼,笑着劝说:“年轻人气盛,闹点小动静而已,不值得您老人家兴师问罪。” “是呀、是呀,这小子成天胡说八道、不正经务农,我是想替李麻袋教训他一顿,其实倒也没什么。”北生见他来势汹汹,急忙缓下口要来个大事化小。 可三太公并没有因这两句话就改了念头,他晃着脑袋半闭眼睛叹气说:“唉!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时代没经历过?可如今这时候真正要紧得很呐! 老大,我听说外面闹抗租、抗粮,三河对岸还出现暴动,连警察带军队去了二百多才镇压住,这是多大的事呀。 乱世中只有强权才能出真理,你可别狠不下心。这李二狗虽然只是个人在闹,可难免遇到糊涂的跟了他起哄,要当心呐!” “是、是,你老人家看得多,我们小辈自然会把这个话放在心里……” “不够、不够。”老头儿把雪白的山羊胡子摇得直抖,不满意地说:“北生在这里,我问你,那小子是否讲过什么斗争啊、阶级啊这类的话?” “是。”徐北生老实地回答。 “老大你听见了?这是谁教给他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分明是赤色宣传么,可我三河原太平世界哪来的赤党?这还不足以让咱们警醒? 现在外面对赤色分子抓得很厉害,我总担心有个把漏网之鱼会窜到这地方来,那可就没安静日子喽!” 寿礼偷偷瞧了上面一眼,心略沉沉,稳稳当当地微笑着答道:“叔公放心,咱保安队的实力很强的,不少弟兄都是老三队伍上退下来的老兵,就算有少许赤匪也不敢来硬碰。 至于漏网者,如今咱们成立了保甲,有丁有长,可疑之人必逃不脱咱的眼睛。 叔公,二狗这小子在外面晃荡了两年学些不好的东西,如今游手好闲不成大器是令人痛心,但要说他和赤党有什么联系,我倒不认为,大可不必过于惊忙,只盯着他不出格就是。 当然,我会找麻袋叔来和他说,要他严加管教着些。” “没用。”三太公叹口气:“李麻袋那混东西他能让自己吃饱就不错啦,哪里还管得了他儿子? 老大,你就是心忒善。你知道人家说你剥削不?把你恨得牙痒哩。 我听说赤党每到一处便将富户家产分掉,杀掉首富之人甚至屠灭全家。你可要小心,别养虎为患,吃亏怕在后面呢!” “叔公,那赤党只杀为富不仁的富户。咱平常接济乡亲、主动降租减息,农家佃户丰衣足食地,谁还会去揭竿而起? 不信你问问北生叔,那李二狗上蹿下跳有几个信他?凭他说去,我看没人真个放在心上。” “话不能这么说。”三太公摆手道:“头一件,你家佃户不跟着闹不等于天下没人跟着闹,十指不一般齐整,难保有参差呵。 到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不得不防。第二件是大格局,政府号召防共、剿共,赤色宣传自然在这其中。 你不推举我做这个乡长倒罢,否则老夫身上便担了责任。若熟视无睹,传出去怕人家说我个纵容之过。要不,你还是把这官衔替我担待了去,省得老头子瞎操心!” “哎,别、别。看您怎么说到这上边来了呢?”寿礼赶紧站起来。 “那,我问你,你觉得对李二狗如何处置比较好?” “这……,”寿礼看看在一旁着急的徐北生,肚子里转了几个圈圈。“他……,不敬长辈,就……罚他去北生叔家里帮工收割,如何?” “啧,这算什么处罚?”三太公十分不满意地用手杖敲敲地砖:“你当是教训孩儿呢?” “那,请叔公明示。” “哼!”三太公闭上眼想想,徐北生趁机抹把额头上的汗水,听他缓缓说:“这个东西几次三番地闹事、宣传赤化,影响及其恶劣。 既然他不好好种地,就把他家佃的田收回好了。赤色分子我们不能留在村里,也不能留在三河原上。 赶他出去,生死兴灭由其自便,但愿他还能醒悟悔过,回头是岸。南无阿弥陀佛……。” “啊?这……,严重了?”徐北生着急地说,顾不得寿礼的眼色走近几步道:“不过是娃娃的胡闹,哪里到这步田地? 三爷爷,没有地他家老小可怎么活呀?再说,罪在一人,又何必牵连全家呢?求你老开恩,饶过这孩子一次?” “北生呵,你糊涂!人家不敬你长辈,我这里替你立威,你倒来拆台子!” “唉,我是想这么一来可对不起麻袋兄弟了。本来是好意,谁知却……,这叫我怎么去见他呢?” “‘子不教、父之过’,他当爹的自然有责任,这连带处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北生你是个实心的人,可总做好人难免被恶犬欺负呢。” “叔公呵,”陈寿礼欠身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本来只是件打架的事,若搞得风雷电闪地,只怕乡亲们心中不安呐。 就是您说的,现在放眼看看四周,只有咱们这块地方还比较安静、太平,连县长都夸我们是‘清净宝地’、‘不染纤毫’,若这事传扬出去,咱们‘治安优等乡’的名声上怕是有碍哩。” “嗯?哦……。”三太公没想到这层,一时有些无语。听了好久的阿屏趁机柔声道: “哎呀,这个李家的孩子真不懂事,为他一个搞得多少大人在这里消磨时光、不得安宁!老太爷你喝口茶消消气,别伤了脾胃吃不下饭去。” “好、好。”三太公点头,就着阿屏手里的茶盏吃茶。 第12章 归建保安旅 这时阿屏悄悄地给寿礼丢个眼色,陈老爷会意,忙示意纹香出来帮腔。 纹香略一思索笑盈盈地走到三太公身后,用两个小拳头轻轻捶打着他的肩,小声道: “太公公,你老人家可是好久没来走动了,晚辈想尽些孝心的机会还真不多哩。” “嘿,你竟说这个,还不是你男人给我找的这个差事,折腾得我不得安生?”三太公故意板起脸来用手指着寿礼。 “瞧您说的。这虽说是个末品,可大小也是一级官员,总比子孙到堂上拜个无头的名号要风光得多是不是?” 三太公咧开嘴露出豁牙口做出谦逊的样子来摆摆手,可其实他心里很看重这一宗,毕竟在他父辈以下还没有哪个死后能够书写官衔的,这比做秀才、举人甚至还让他高兴。 纹香趁他高兴了继续说:“其实您老人家最行善积德的,我听说家里杀只鸡也要焚香超度呢,是?” “唉,那毕竟也是生灵。我辈不得已而食其肉,为其舍身祷祝求福是应该的。” “是呀,那鸡死后若得超生,或者竟去了净土,在佛前讲述您的功德,再假如感动菩提兴起慈悲之念,对您稍加照拂,那该多好哇!” “阿弥陀佛。小通寺的圆明师傅说过,‘修持之心常有,求报之心常无。是无欲无所求,才是真境界!’。老夫虽行善,但也没企图得到什么恩报。” “话虽这样说,不过……。” “嗯?这孩子有话说?别吞吞吐吐地,讲好了。” “是,是我方才忽然在想,那麻袋叔笨手笨脚地也没个手艺,他老大又不是个帮手的货,若真是赶他们出去倒没什么难,可往后呢? 听他说如今各地都有许多难民,蚌埠城里天天有好些饿死的路倒。唉! 万一……、万一呢,要是麻袋叔这一大家子找不到出路,哪怕饿死一个,您老人家辛苦修持的功德可就白费啦。是这个道理不?” 三太公愣了一下,微微闭眼,脸上有些不自然。陈寿礼观察他的表情,没注意北生叔碰了碰他的手。这时那对白眉毛忽然动动,三太公睁开眼叹口气说: “唉!这件事搞得我有点乏了。老大呵,你怎么说的?罚他给北生收割?太轻啦!我看还是撵他出去。 既然不敬这地方的长辈,那么三河原也就容不得这东西。教他永远别回这地方来,省得我看了不清净!” “是、是,”寿礼大大地松口气,忙奉承道:“还是您决断。没有太叔公做乡长,我们晚辈哪里撑得起?” “嗯,你还是要多学些实务。”三太公站起来朝大门走去,一边说:“老大,这个世界上不能光明白地里的活计,那很不够哇。 我已经快入土的人啦,以后这地方上还要靠你呢。你是个文治,老三是个武功。有你们兄弟在,咱陈家长治久安,三河原也就兴旺繁荣。 至于老二么,他有他的好处,你也不要太较真。时常让他回来看看,才是做兄长的胸怀嘛。”来到门边他忽然停住,招手让寿礼凑近,小声说: “媳妇不错,好好对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在阿屏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了。 晚上,陈寿礼把三牛叫进自己房内,两个人私密地说了近半个时辰,三牛离开时手里拎个小包裹,匆匆地往家去了。 次日,陈文泉便叫人在村公所外贴出了告示,说: 村民李二狗先有聚众斗殴劣迹,今又不思悔改,游手好闲、荒芜佃田、不敬长辈、散布谣言,触犯乡规。 本应交政府严重处罚,应众乡亲所求从轻发落,即日起逐出本乡,无许可不得私返、探视,着保安队监管立即执行等等。 过午后,梁二带着三名保安队员在甲丁的带领下来到李麻袋家催促二狗上路。 李二狗骂骂咧咧地从他老娘手里接过包裹来斜挎在肩上,恨恨地跺脚道: “哭什么哭?我又没死呢?不就是赶人走吗,有什么可怕?告诉姓陈的不要求我回来,咱要是回来了没他好处!” 唬得他娘忙捂他嘴,说:“祖宗呵,你好不好少说几句?事情都坏在这张嘴上!” 李二狗把脑袋一甩,从媳妇手里夺过水葫芦,仰天狂笑几声,睁着眼睛怪叫着: “天下的好汉都一个样,全是被财主们给逼出来的,如今轮到我啦。好,那咱从此就再不用客气,大路朝天、各自方便。弟兄们跟紧了,咱们走哇!” 说完,不顾一切夺门出来,大步流星地踏尘而去! 暴动果然发生了。 正如预想的那样,各地不满的农民聚集起来朝豪绅大户的宅院、仓房发动了突然并且猛烈的袭击。 虽然已有所准备,但是大部分人家还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被袭击者用枪弹拼命抵抗,而装备上明显处于下风的袭击者则动用了各种手段包括纵火在内还以颜色。结果自然是双方都损失惨重。 暴动从新占领的山区地带迅速蔓延,周边几座县城白天也拉起吊桥紧闭城门,严密地防范着可能发生的打击。 但是龟缩的部队和警察显然把其他人的呼救全丢在城壕外面了,致使大批保安队、铲共军以及其它地方武装被手持木棒、扎枪和草叉蜂拥而至的民众击溃。 每天都有丢掉武器甚至被剥去制服的人逃至城下呼救、哀求,然而驻军们始终以兵力不足为借口避战不出。 虽然被一再抽调的兵力确是实情,但是更多的恐怕还有对出城后果的无边想像和恐惧。 随着红色区域不断扩大,许多在去年底落入政府军之手的地区又重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 大批被还乡团迫害和压榨搞得疲惫、愤怒的农民举起刀、斧加入了游击队。 那些在打击和包围中已相当虚弱、不得不分散开的小股赤色武装一夜之间壮大如同汹涌的河水,淹没着各处乡村和城镇,不断驱逐着白色的势力。 金寨、霍邱等几座县城完全成了孤岛,勉强背负起收容大量逃兵、溃勇和落难家庭的责任。 求援的电报雪片似的飞往省府和中央,在严厉的指令下军队终于行动起来。 从河南和苏北各有一个师开进皖北,从巢湖调来第七十七师。 安庆调来了正在整训中的原东北军一个师开进皖西,准备和集结于六安的三十六师组成一个新的集团军,镇压山区、平定暴民。 但有个问题,他们面对的红军已迅速整编成了新的军团,并且公然叫喊着要攻克六安、直捣合肥,这让政府军的总指挥大为惊骇。 此公多次吃过红军的苦头,感觉善者不来,因此失去了进攻的勇气,下令部队守住舒、六防线,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击。 在这关键时刻,陈三爷仲礼的部队却没在此列。由于接到许多告状,他和“淮西营”近来多受冷落。铲共不积极在这时显得极不协调并值得怀疑。 上峰以整编为名收走了他的炮兵和骑兵,人数也缩减到不足六百人。 后来干脆宣布将它的一部分由副营长带领经过补充成立新的营,而老“淮西营”剩下这四百人则被甩到霍县来“协防地方、维护治安”。 陈仲礼十分不痛快,于是夜见吴县长。 经老吴一番游说、疏通,上峰居然很大度地同意将这个营就地归还给霍县保安旅建制,条件是两万斤军粮和四千斤马草。 仲礼咬牙决定自掏腰包:“他娘的,老子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再受这个鸟气了!” 他又向大哥那里挪出五千元来上下打点,终于得到许可,允许他们携带现有武器向保安旅报到。 从正规军到保安旅,说起来实在委屈,但仲礼自己却如释重负。他轻松地用马鞭子敲打着帽檐笑嘻嘻地骂道: “妈妈的,这下子终于可以不听老东西的啰嗦!也用不着被逼着干那杀人放火的勾当啦!” “你还高兴?”黄富民埋怨他:“这下子可好,没人发饷,大家合着饿肚子。” “不至于。”仲礼亲热地勾住他肩膀:“咱自己有办法。告诉你,大哥又替我收了六十多亩地。咱有吃喝、有钱发,怕啥?不就是换身皮么?从绿到黄有什么大紧?” “鼎鼎大名的‘淮西营’,转了好多圈圈又回到原地。搞这么个闲差坐地,想想都憋气!”李雄也在一旁发牢骚。 “凡事要往好处看。”陈仲礼随意地拣起块石头“噗通”一声丢进池塘,然后继续说: “要说,咱既用不着把命搁在刀尖上,还能保护家乡,这事划得来。有吃有喝且不必害人,多好! 你俩舍不得挪窝就是生怕没了那身绿皮,这年月还有什么比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头更妙? 放心,我请县长大人给你们做媒,把家干脆就安在这里,你两个每人三十亩地,连、排长每人二十亩,大家既是伙伴又是乡邻,如何?哈哈哈!” 听他这样讲黄、李两个也眉开眼笑了,几个连、排军官也都应和着嚷嚷说:“听营座的,我们跟你!” 其实陈仲礼表面上是满不在乎,心底却充满失望和愤懑。 他本以为做个能征惯战的军人才是大英雄、真好汉,可现实越来越让自己无法忍受。 他可以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但不能接受滥杀的命令; 他可以亲自带队冲锋,可不愿意和那些自私虚伪、阴毒刻薄的豪绅为伍; 他宁愿回家维持治安,不想为那两颗星向某些人低头陪笑。 这就是他陈三爷的性子,他就为这个活着,而他的弟兄们也因此乐意追随。 队伍被赋予保安旅三区独立营的番号,但县里只能发半数人员的军饷,其余要陈仲礼自己解决。 他写信给大哥请他设法,寿礼派了玉清的二哥——县城的总柜二龙——先带来三千元现钱,然后转告他说: “大老爷的主意是,三爷现在存在账上和钱庄拢共有利现两万两千元钱。 他打算先拿出一万六千来替您在徐庄、林庄以及河西的滕家铺到白马闸一带购置空闲土地六百亩、熟地一百亩,添置房舍五十间,专用于养兵。 用余下的钱购置酒庄三处、酒场一间,用卖酒生意利息贴补队伍的伙食,价格基本和对方谈妥,只等您点头就办理……。” 仲礼既不耐烦听这些,也不乐意费脑子算那个账。但有件事他明白,就是大哥的意思是做个长久打算,让他们不至于寅吃卯粮。 “这钱您先用着,下月卖粮的钱一上来咱们就好周转啦!”二龙笑嘻嘻地躬身道。 “哦?那你可知道能下来多少银子么?” “这个我临来还真替您算了算,因为南边吃紧,咱们这里粮价又涨了,估计可以比去年多收四成还不止。” “有这么多?”陈仲礼很吃惊:“那寻常人家买粮岂不是很贵?” “嗨,我们如今都是大米和粗粮搭着卖,否则哪个也吃不起呀!”二龙答道。 仲礼紧紧地皱起眉,面对战争中的死者、无辜被害的人们,他一点也没成就感,反而这是他不愿回忆的经历。 他现在常想:那些在战场上丢了命的人,究竟是图些什么呢? 大哥的意思他看出来,既然回到地方就干脆专心保卫家乡,只要上边不调,哪管他人瓦上霜! 不过这么一来就要给父老们带来负担了,大哥那边如果不设法搞些活钱,单纯靠地租是没法养这支队伍的。 就算几百人吃不了多少米面,弹药、被服供应也不是个小数目! 仲礼想起母亲曾想重修寺院佛堂,看来这事还得缓缓。 不断有以前的手下开小差溜出来找他。为安全起见仲礼先将他们后送,让这些人到荒凉的白马闸去垦荒、值守,避开军队的耳朵,或悄悄送往三河原,在那边就地加入保安大队。 逢到有人追查而来,他便哈哈一笑,打着马虎眼说:“老兄,哪里不是做国军?再说少了一个人还可以多吃份空饷,何乐而不为呢?” 但通常他会敏捷、迅速地将开小差者转移走,让对方找不着方向、拿不住证据,最后终究不了了之。 而那些人到达河西后都分到一小块土地,有共同的宿舍和口粮,在警戒班的保护和农业技师指导下囤垦、种地,以便将来为大部队提供补给。 说到底淮西营的弟兄们还是比较清闲的。 在包括高塘镇、周家桥、三河原在内的整个地区里都没有红军或者游击队的踪迹,倒是几股小拨的农民为逃避军队和警察对暴动分子的追剿逃过河来。 经过搜查仲礼命令划出片区域来进行集中,还做了围墙、发给出入证,让他们在围内居住、生活。 这里便有了个名字叫西土围,有一个排驻扎在围子旁砖墙高垒的兵营里负责警戒和治安。 后来仲礼干脆把营部搬到这个能俯瞰大河的地方,并招募流民来盖了营房和一对碉堡,因为他看准这里是水陆交汇、易守难攻的要地。 第12章 兄弟翻脸 入秋的时候,经过各地残酷镇压暴动逐渐平复下去,红军主力攻打六安未果也缩回了山区,士绅们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 仲礼派李雄去解救被土匪绑架的高塘宋真意夫妇一对儿女,结果用计活捉了匪首以下十四名,安全解救人质。 宋氏送来一块金匾,并且请仲礼在望星楼吃宴席。席间大家一聊才知道原来他与女儿玉凤嫁给了季同的宋承苓是同宗本家,因此大家更觉亲近,遂无话不谈起来。 那宋真意请了陈仲礼一杯之后高兴地说:“没想到陈营长竟是侄姑爷的亲兄,看来陈家真是人才辈出、文武双全啊!” 陈仲礼“嘿嘿”一笑带着半醉摆手回答道:“这话怕说对了一半,我兄长若算文的,我勉强算半个武的。可是这‘人才辈出’却不敢当得很呐。” “哎呀,营座谦虚啦。贵府上大老爷不必说,在本地尽人皆知的,二老爷听说如今做了区长,今年怕要升县长助理,也是个红人呀……” “怎、怎么?我二哥……做什么助理了?” “哦,是县长助理。” “嘿,这小子抱粗腿还是有些用处,竟然不吭气地做了公家人!”仲礼一阵冷笑:“可见这位置是给谁做都可以的,只要兜里有孔方即可。哈哈哈……。” “哟,三弟春风得意,怎么拿我来说笑哇?” 陈仲礼一愣,回头看时,却见二哥陈仲文顶个礼帽,一手文明棍、一手捏着褐色墨镜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阳光底下胸前的金表链发出灿灿光芒。 “呵,这还是我那个二哥吗?认不出了。”陈仲礼上下打量着站起身来,忽然惊觉地说: “哎呀呀,我忘记了,你现在是县长身边红人,是我这个保安营长的顶头上司哩,这得敬礼呀!”说着便拉直衣服、扣上纽子做出要行礼的模样,被仲文制止了。 “老三,这是笑话还是寒碜我呢?你还是没改这个脾气啊?” “嘿,这身皮好改,脾气却难了。”仲礼撇着嘴说。又问:“你这是……路过?” “陈营座,昨晚贵兄到家慰问案情,说起今天宴请的事情。二老爷说你们兄弟很久未见了,所以想借这个场合同你见见面,兄弟叙叙。”宋真意忙解释说。 “哦,我说怎么这样巧呢?”仲礼心里转几转的功夫为他介绍了李雄、黄富民和一起来赴宴的许大虎,然后便连声招呼:“添把椅子来,让二哥和我坐在一起!” “哎,别、别。”仲文忙拦住他,微笑地说:“我随便找个位子就好。”说罢便在旁边原本主人的位置上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宋真意很知趣地去了对面坐下,仲礼无法,只好也归位,拿起杯子来吊着迷离的眼睛、嘴里不大清晰地说:“醉了、醉了,二哥别怪。” “嗨,你这个脾气我还不知道,怎么会怪罪?”仲文说完招呼众人推杯换盏,又叫烫了两壶酒来。 这边仲礼似乎是真的不胜酒力,半垂着头不理睬,他倒无事般频频向李、黄等人敬酒。直到又空了一壶他才笑着叫王四: “小四子,老三像是真醉了,咱们扶他去那边坐坐。”说完两人一起搀着仲礼过去,王四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几上便离开了。 仲文却似无意般在旁边坐下来,取出只折扇“啪”地抖开,给他兄弟扇风取凉,一边慢慢说:“我记得你酒量还可以么,怎么这样快就不行了?” “不行了?唔,是不行了。让人家给轰回保安队来当然是不行啦。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呵,如今弟弟我可是最不走运、最被人瞧不上的时候,难得二哥还记得我,能和我一起喝喝酒、吃个饭。这也是捧我的场呵!” “咱们自家兄弟,当然外人是比不得的。”仲文瞟瞟他叹口气: “唉,不过三弟你如今印堂发暗确实运气不好。倒该去寺庙里请个和尚念祷一番,兴许可以冲去晦色、早些时来运转呐。” “嘿,笑话。我是大虫捉老鼠,没事玩玩闹闹,兴头还来不及呢,哪里来的晦气?” “嘁,你就是嘴硬罢了。我不信,你这么个好胜的心能闲得住?”仲文说完往前探出身子,轻声说: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出马的,这笔买卖做好咱们兄弟都有功,上头那边自然也就看重你我两个,乃是笔只赚不赔本的好生意!” “什么生意这么好,说得好像歌子里的曲儿?” “是这样,卢庄那边刁民闹事,非要逼着地主减租子。 周家桥老崔带了镇上两班警察过去弹压,谁知半路上让人家打埋伏,收走枪还扒掉了制服,弄得好没面子。 为这个事县里叫我去,说是限五日内平复。你说我手无寸铁的能做什么?想来想去还得‘上阵亲兄弟’才行。 所以来和你说说,借给哥哥一连兵用。怎么样?” 仲礼半睁半闭地看看他:“不怎么样,我的兵不外借。” “三弟,这年头有兵有权不用是傻子。他们把你放在这里闲着生锈难道很好受?再说你也要为弟兄们着想,他们也想活动、活动呢,是不?” 仲礼抬起头,见桌上几个人都不吃了,回头在看他兄弟谈事,便说:“弟兄们每天操练都很辛苦,哪有时间干这个闲事?” “不、不,不是闲事。”仲文更凑近些,把声音放到他俩才能听到的程度说:“我只要为首做恶的几个,其它的都给你。 你的弟兄们可以在村里做什么都行,我只当不知道、没看见就是了。那一连的兵有财发、有乐子找,哪个不死心塌地,是不是?” 陈仲礼猛地把头一扬,晃着身子冷笑道:“二哥说了这半天,原来就讲四个字。奸、杀、掳、掠,对不对?” “呃、我、我也是为的地方上早日平安么。”仲文忙缩回椅子里去。 “哥,你大概觉得当兵的都无非就这四个字,别无其它,对么?” 仲文听着他话头不对,就知道不好,急忙摆手道:“看你,说着、说着脾气就上来了,我不过是和你商量而已。要是不方便,那就不当真、不当真便是。” “是啊、是啊,营座,二爷也是好心,要给咱们兄弟找点事情做么,省得呆在那里闷得慌。‘好镰还要常割草’哩不是?” 王四在门口探头说道,他和另外两名勤务兵在外间摆了个小桌吃喝着,听见里面顶起牛来便赶忙过来想打个圆场,怕主人面上不好看。 “小兔崽子,你手痒还是皮痒?打量我的军法治不得这样毛病么?”陈仲礼瞪起眼来喝道,吓得王四缩回脖子迅速消失了。 宋真意看气氛尴尬,忙掣过壶来满上一杯拿到仲礼面前,赔笑说: “都是我不好,本想借这个机会陈营长可以和兄长叙叙情谊的。您给我面子,喝了这杯酒消消气罢。” “老宋,不关你的事,我也没醉糊涂。是我哥打错了主意,我不生你的气。” 仲礼接过来一饮而尽,把酒杯往他手里一放,回身咬着呀,声音略带嘶哑,问:“二哥,你可知道你错在了哪里?” 他这一追问仲文顿感脸上挂不住,不悦地清清嗓子,挤出几分笑来回答说: “老三,看你越说越远了。为兄我临危受命,可手上没兵找自己兄弟帮忙,并没别的意思。咱们总得为地方治安着想,若是放任、糜烂一方则其祸不小。 眼下中央最关注的就是防止赤化再燃,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安靖地方。为兄是希望不辱使命,所以……。”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会说话!”仲礼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知道?不为百姓安宁我做什么抓土匪,老宋又为什么在这里摆宴席谢我哩?” “是、是!三弟你是中原大战的英雄,抓捕‘二郎神’的高人,剿红时又立下赫赫战功,这个谁不知道? 千军万马都过来了,本来这点小事是不值得惊动你,为兄是想如果有机会露脸、发财,为什么不把机会给自己兄弟呢?这也是好意么。” “多谢了!”陈仲礼冷笑一声:“二哥的主意我明白,无非就是你拿功劳、我发财……” “不、不,功劳大家都有。” “嘿嘿,真是好买卖!”仲礼晃着脑袋:“不过二哥显然也不想空手而归?” “这个,这个么……?”仲文摸摸鬓角,凑近些低声说:“我就请你替哥哥找个人儿,其它我不要。嘿嘿,你、你知道二哥喜欢什么样子的,对?” “哈哈,终于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仲礼狠狠地点点头,用手指头点着说:“你大约已经已经心里有数,或者早就相中了是?” 仲文忙把他手按下去:“三弟心里明白,这个事咱们兄弟回头好好商议再说。” “不必了!”仲礼忽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你乐意找谁做都可以,反正我不伺候!” 仲文一听着急:“哎,你这人变得好快!这话怎么又转回来啦?” “二哥,不是我转得快,是你太不了解我啦!”陈仲礼起身走到桌边,伸手撕扯鸡腿,不料那鸡做得烂熟,竟被他连筋带骨地拽下半只来。 仲礼也不管,张开嘴巴就咬,嘴里“呜呜”不清地边吃边说: “看见没有?这是你兄弟的真实面目。咱在战壕里喝雨水、吃马肉,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枪子乱飞眼也不眨! 可你别以为咱们都是傻子、是笨蛋,我们打仗靠的也是脑子,不用脑子这颗头早飞啦!二哥你光说怎么发财、痛快的话,为什么不说说谁来担这个骂名? 哦,好哇,我们打那些拿着棍棒、草叉的乡巴佬,男人杀光、女人剥光、东西抢光、房子烧光,好痛快!可后面的事情呢?嗯?你倒是说说看!” “三弟,瞧你,我又没让你去做土匪?” “带着快枪、机枪去打一伙闹事的农民,还要从他们身上榨出油水来,这和土匪有啥区别么?再者,抓住他们怎么处置?是审判呢还是使军法? 人家给你奖赏是无疑的。我捞一笔榨出来的钱却要落个骂名,这个亏本买卖傻子才做! 二哥你真够意思,居然为了升官把自家兄弟放到火上去烤,还口口声声是为我们弟兄们着想。 要不是看在你乃兄长的份上,我他娘的现在就一顿军棍把你打出去!” 第12章 三弟不听话 “哎、哎,算啦、算啦。”许大虎几个见话风不对急忙拦住他。 李雄劝道:“营座,就算二哥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也犯不着动这样的肝火呀,是不?” “他这是教我去替他打家劫舍,我能不生气吗?老黄,你把这个东西赶紧给我弄出去,我瞧着心里不受用!”仲礼跳起脚来吼道。 “三弟你这是干嘛?怜惜那些种田佬有什么意思,等到有一天他们来分你的田产、家财,那时你哭都来不及呢!” 仲文被许大虎和黄富民拥着往外走,一面回过头来拼命地叫。 “我用不着你管!老子都分给他们也是自家乐意,也比喝人血、吃人肉地挣顶子强些!” 仲礼一挥手,鸡腿上残存的那点肉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愤愤地把秃了的骨头扔到墙上,抓起酒壶来使劲灌了几口,瞪着红眼睛朝吓得说不出话的宋家夫妇道: “他妈的晦气,本来挺高兴个事,没想到让这张臭嘴搅和了。什么自家兄弟?我呸!成天打的都是怎么钻营的主意。 你打别人主意也罢,居然还要拉老子下水?我就是不伺候,你管我? 别拿着那顶官帽来压人,陈仲礼不怕团长、师长、军长,还怕你个小小的县长助理?” 说着他目光“呼”地转向刚回到房间里的许、黄还有扶着他胳膊的李雄,叫: “你们都听好,淮西营的旗子一天不倒,就不许干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要做革命军的留下,老子掏腰包发钱给他,不然就滚蛋,咱不拦着。 老黄回去给我立个杆子,谁违反了规矩就捆上赏一百鞭子,听明白没有?”说着脚下一个趔趄,被那几个拥上来抱住放在椅子里。 “好、好,莫管哪样都依得你。主人家,我们长官军务繁忙,得罪罗,还请讨碗醒酒汤来吃噻。”李雄转脸向宋真意要求道。 宋家夫妇这才醒悟,连声答应着忙忙地叫店里取汤来。等飘着醋香的汤汁端到面前,众人发现仲礼已经酣酣地睡着了。 一番痛快地发作后他嘴角挂着笑意,大约在梦里还在取笑二哥逃走时的狼狈相? “小兔崽子,当个营长就不知天高地厚,连兄长也敢忤逆了!”陈仲文非常不快地从饭店里出来,想来想去事情终归还要办的,自己兄弟不帮忙只好找别个。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像陈仲礼这样。他找到老崔,刚吃过亏的崔警长虽然很想扳回一局,心里无奈怕得很,给他出个主意去找本镇铲共义勇队的大队长孙长一商量。 那是个复员的跛脚军官,周家败落后他受县里指派收拾残局,接收了几乎散伙的义勇们。 可他拿着镇上的微薄饷银犯不着为几个闹事的农民冒险,却十分贪心仲文许下的允诺。 最后跑到自己的老伙伴保安旅二营长蔡大头那里,花一顿好吃喝搬来了半个连给自己壮胆。 连带老崔的警务队,众人终于整顿旗鼓,在乡绅们的欢呼声中出兵“平乱”去了。 卢庄的暴动毕竟不同于红军、游击队,为首者没想到这次对手来势这样猛,抵抗了一阵便败下去很快溃散。 虽然百姓们加起来看似人多,但听到枪响就到处乱窜,反而加剧了场面的混乱。进攻方见对手如此出乎意外地不堪一击,顿时兴奋! 孙长一和蔡大头派来的带队副官争先恐后地纵兵洗劫,连附近几处并未参与的村庄都遭了毒手。 一时平原上处处黑烟、满眼狼藉,树上挂着尸体,河水冲洗着洒上的血迹。 为首的大多被抓住处死了,参与暴动或者被无理抓去的农民都圈在一座大庙里,风吹雨淋地等着亲友来保人赎身。 仲文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归,他自认交了一份高分卷子。几颗染红的人头虽然残忍了些,但他还是高兴地直想说谢谢,要没有它们自己如何能步步高升呢? 他并没有到现场,对那些暴行的传闻却听说了。不过他有他的道理,这些乡巴佬是活该,谁让他们造反呢? 吴县长很着力地勉励了他一番,不过最后却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助理一职上面似乎另有人选,也许陈二爷你因这番功劳更得高升也未可知,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数日后有消息,说吴县长任命了东乡的原乡长朱联福做助理,仲文却被调任有名无实的计划处做主任。 这让他大吃一惊想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有人悄悄告诉他: “你啊,杀戮太过啦!听说是马店的周老爷在县里告了状,说你把他在卢庄的收成全毁了。老弟,搞烂一方容易,让丘八们撒野也不难,可你让县太爷如何收场呢?” 仲文心中不快,但马店周老爷是周富一的堂弟,他分明是找借口替表兄出气嘛。 陈二爷虽然明白却不敢拿他如何,毕竟人家势力大,硬顶不得,只好心里把大哥埋怨了百二十回,自己咬牙忍了。 他想起听说过自己留日的老同学黄范子在六安做专员秘书,便找个由头请假来寻他,想走走此人的门路。 黄范子本也是个富家子弟,和仲文向来声色相合。见他大老远地跑来开口立即应承帮忙,许诺帮他谋求商务科科长的空缺。 仲文大喜,马上奉上包沉甸甸的茶叶。黄范子掂着份量心领神会,高兴地邀他当晚同去“四海升平”吃蜈蚣鱼、听黄梅戏。 两个人兴头了一晚,自然还是陈二爷掏银包,直乐到月上竿头才摇摇摆摆地从“皋清池”里出来。 仲文叫来辆黄包车先让黄范子,黄范子抖着肥胖的下巴肉谦让:“哎,让你破费一晚,怎么好意思连车子也占先呢?” “老黄太客气,我那点小事还要拜托你,一辆车子何足挂齿呢?”仲礼不在乎地摆手说。 “话虽这样讲,只是你要回同和旅馆,路比我可远呢……。”黄范子嘴里说着还是迈腿上了车。 忽然从马路对面黑影里跑出一人,一把拉住车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哎,黄、黄秘书,哎呀,我可算找到你啦!” 两个人吓了一跳,黄范子还没坐稳便瘫倒在座位上,哆嗦着吃惊地问:“谁、谁呀?” “对、对不起,是、是在下……刘思敏呀!” “哦、哦!”黄范子这才定住心,长长地出口气:“我的天爷,你要吓死我呀?还以为遇上劫道的哩。 咦,不是说让你明天去政府见么?怎么这样晚了跑来找我,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嗨,这里面可费了些周章呢。”刘思敏苦笑笑,却转开话题说: “黄秘书,我、我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想请您看在我哥的份上帮帮小弟,和上面说说让我到南京去。我留在这里心里实在害怕……。” “哎呀,老弟,你胆子也太小啦!”黄范子撇撇嘴:“赤匪不是被国军赶回山里去了嘛,你还担心个啥?” “他、他们老让我去帮忙,我、我怕那边发现我,他们对这样的人下手可狠哩!” “啧,老弟……!你要走,那首先要取得政府的信任,是不是?我就算再怎么帮你,别人会怎样想?若是别人不信,我帮也无用对吗?” “黄、黄秘书,我……。” “好了、好了,我还要送朋友,这些咱们还是明天谈。”黄范子说完扭脸拉仲文上车:“咱们走仲文兄,我看还是先送你!” 他们走出好远,仲文回头看那人还徘徊在店门口,忍不住说:“他好像还挺真心实意的。” “嘁,这种人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黄范子不以为然:“你不知道,那个姓刘的是反正过来的。” “啊,什么是‘反正的’?” “唉,你连这个都不懂?‘反正’就是投降的呗。” “你、你是说……?” “可不是。人呵,被逼到没办法了才说这种话,哼,你能说他是真心么?” “可……,刚才他好像还提到他哥哥,听来和你很熟?” “是有买卖上的来往,也算不得很熟。”黄范子接着说:“这个人呐,特情部门盯得紧,我怎敢和他称兄道弟?他自己不知道,这哪里是来求我就办得到的事哟。” “盯他?为什么?我看他年纪轻轻没啥城府的样子嘛。” “嘿嘿,老弟,这你就不知道啦。外表哪里看得出一个人呢?你大约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在那边可是个人物,相当于咱们这边地区专员,可有决定生杀的权力呢!” “是吗?”仲文非常惊讶,忍不住好奇心回头想再看看,但是店门口已经没有了行人,门窗内透出昏黄的灯光照出一条流浪狗儿孤独的身影,东寻西探地摇着尾巴逐渐隐没在尽头的暗夜里。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活得比这条流浪狗还悲惨的话,那刘思敏会第一个认同这种观点。 自从告别李桐、离开山区,他就被韩秀楚少校派一个排保护着秘密地来到六安,接手他案子的是个姓胡的官员,被部下称“处座”,他明白这人是军事情报机构的负责人。 第12章 交易良心 刘思敏起先被安排住在军营里,接受胡处长和他手下经常性的盘问,从红军组织、情报系统、内部保卫到地方政权结构等等无所不包。 后来安排刘思敏写些记述和笔录文章,但是有段时期里他几乎没有人身自由。虽然对方说是出于保护,但滋味毕竟不舒服。 年初时大约他开始得到了对方的初步信任,他们给他换了个小院子做住所,同住的虽然还是两名“保护”他的特务,但允许他上街了。 他开始和治安单位合作,常被叫去指认或辨识照片。 有几次抓捕也让他到现场,但他只同意在现场附近暗处,不愿露头以避免暴露,对方对此倒没强求或逼迫。 红军围攻六安可把他吓坏了,因为和外界接触有限,城市被包围他才得到消息,天天如在火盆里烧烤般难熬。 直到大批国军抵达才松一口气,回头想想还是后怕,六安离苏区太近,他决定离开。 刘思敏主动提出到南京政治学院上学“从思想上改变自己”,希望得到批准得以脱身。但是上面显然对他的利用价值还意犹未尽,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到处钻营、想尽办法求人帮忙,但因为特殊的背景哪个敢为他说话? 再说他从红军那边过来,根本不懂也没实力花钱打点、疏通,所以人家大多哼哈一通,却没有哪个敢于真的伸手相援? 在和黄秘书见面的两天以后,刘思敏被叫到了地区专员侯宝仁的办公室。 “小刘先生干嘛执意要走,六安人杰地灵、物产丰饶,还容不下你这条大鱼么?”侯专员半开玩笑地和他说。 “不、不,是在下深感罪孽、愧对国家,自愿前往国府学校深造,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有用之人。”刘思敏谦卑地鞠躬回答。 “说道罪孽就重了,其实阁下在那边也没少杀赤匪呵,殊途同归而已。” 刘思敏脸色发白,他觉出对方有讥讽的意味,但还是努力赔笑说:“那时做事是遵照指示盲目而为,现在协助政府才是出于本心的啊。” 侯专员听了哈哈大笑,用手拍拍桌面满意地说:“看来先生是真的决心要痛改前非,真是可喜得很! 不过,要取得政府的信任,最重要的是表现出真正的拥护和忠诚,这一点似乎还有些不够。” “啊?”刘思敏一愣:“在下一直积极配合,不知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请专员明示。” “嗯。”侯宝仁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缓缓地说:“你一直积极配合这是很好,但却没有什么主动的表示。 我听老胡说你出现场还只同意站在暗处,这怎么行?你是对国军实力不看好,还是对我们没有信心呢? 如果不是这样,大可不必遮遮掩掩。剿灭赤患,是国家头等要务。赤患不除、国无宁日,何来社会安定与个人安全呢? 在这样的时刻,应该和政府站在一起,勇敢地面对那些偷偷摸摸的赤色分子,才是拥护政府、忠诚国家的正常表现嘛! 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个能真地相信你,哪个敢放你离开六安?更不要提还想去政府核心地方的南京罗!” “哦,是这样啊?”刘思敏略带失望地说了声。 侯专员看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路还是有的,就看你老弟走还是不走。” 这个话说得很露骨,不用解释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刘思敏感到喉咙干渴,他咽口唾沫却没有多少改善。 专员的话仿佛给他看了扇门,但他知道通往门的走廊里兴许有危险在等待,但是回头看身后,黑暗里也有无数枪口在瞄准他。 也许该试试,闯过去那扇门后面会是个自己期盼已久的、柔和、温馨的世界。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又咽口唾沫。 “专员的开导真如醍醐灌顶,令我顿开茅塞。”他斟酌着说道:“我不过担心受他们的报复,所以才有些缩手缩脚,倘若有足够的保护……,那自然另当别论。” “很好,刘先生悟性不错啊!”侯宝仁心中高兴,用力地点点头说:“小老弟,缩手缩脚是干不成大事的。 那些赤匪到处作乱、祸害良民,只有将之绳以法办,大家才会有好日子过,你也才有真正的安全。 你到过战场,这个道理应该明白,不杀对手自己便要遭殃,所以我们只有冲上前去!安全问题么,你不用担心。 我这就下令让老胡给你配两名警卫,再发你一支手枪做防身用。你的身份提升为侦破组副组长,有权抓捕任何你认为有嫌疑的人,如何?” “那,我到南京的学习一事……?” “可以考虑。” 刘思敏想一想,笑着说:“我斗胆还个价。这样,我为您抓捕十个人,您就让我去南京。” “十五个,而且必须是坐实的!” “好,”刘思敏想想一咬牙答应他:“只是您刚才说的那些必须做数才行。还有,我要自己挑十个手下,可以吗?” “好!老胡手下的人你随便挑,枪你下楼就可以领取。咱们君子协定,不可反悔、不打折扣。 虽然没期限,我相信你老弟有本领,也一定努力的。哈哈哈哈!”侯宝仁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满意地放声笑起来。 刘思敏也笑了,但多少心里有些苦涩。他上了这船便无法回头,更不知道哪里会是彼岸? 不过手里有了人、枪让他感到多少胆气壮些,总比赤手空拳地在大街上行走要好得多。 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现在还不敢想,会不会要和过去的战友、同志交手相逢? 如果出现这样的场面该怎么办?唉,他不愿意多想。值此时节,还是各人先顾各人!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格外熬人,商贩无心经营、农户无心收获,皖西各地到处是唉声叹气。暴动仍时有发生,军队捂东按西地忙个不停。 大兵们经过的地方无一例外被索要捐纳,如不能满足便生出更多盘剥和洗劫的事,甚至令乡绅们都难以忍受。 唯一兴奋的只有粮食商人。因为大旱和动乱,歉收及绝产相当普遍,而军事行动的需求产生对粮食的渴望,进一步抬升了价格,市场上每担大米售价几乎比去年翻了一倍! 把最后一把米拿去交了租子和税赋的农民,忽然发现自己反成了最饿的人。 糟糕的是那些没能如数交齐数额的家庭,不得不用自己最后的资产——土地、房子、子女、妻子来质抵凑数,否则他们将被夺去一切、赶出家园。 大量以为在城市有机会活下去的难民涌入城市,却加剧了这里的负担。政府企图将他们驱逐或禁止,结果惹出更多的抗议甚至造反。 据说在马店,镇上不得不动用了数百保安兵和乡丁对这些一无所有者进行镇压,禁止他们愤怒下抢劫粮店或饭堂。 有镇压就免不了流血,但每次镇压后好歹可以安静一时,所以人们也就对于死伤不那么关心了。 有聪明的乡绅悟出道理,在动荡的时节,任何东西甚至土地、房屋都有失去的可能,要保险不如换成金条或银元放到安庆、南京那些外国银行里更保险。 这么一来就有不少人打主意把土地换成资产,抛售土地的情况竞相抬头。 外国银行用在他们国家里早已贬值的法郎、英镑、马克和卢布从地主们手里接过贵金属,自然是高兴之至。 如此大好时机寿礼自然不会放过,他的粮食和军用被服生意赚进许多。 陈老爷才不肯卖地,相反,他大量购入良田、塘洼、果园,总计买了有三千七百余亩,大大超过了前边几代人的总和! 不过土地增加了,他依然坚持低租低息,好处是吸引来大批依附的佃户求佃,并换来了更大的声望。 他派常顺和唐牛两个干脆各带一名账房,分别在三河原及河西地区管相人录用的事。 人数太多他们可以从容甄别,只留“精于农桑、勤快、踏实、本分”的人使用,余者不取。 别人都是一年佃,他却签三年,条件仅仅是“地不荒、缴租齐”而已。 虽然每亩租米比例不高,但是他靠着洋人给的钱不断扩大面积,又推广使用农学院的新稻种、麦种,这些耐旱、抗虫害的品种并未使亩产减少,反而在部分地区增收了。 算下来陈家今年粮食总产量增加了接近一成,左右那些种粮户不管自己面积大小,都跑到他这里来买种子,自家为来年留种的习惯动摇了。 仲礼的主力驻防河西,兵力恢复到五百人左右,数量不多,但凭老淮西营的名声保持着威慑力,不管黑、红、白道的武装,都不想没事来碰他们。 现在郭如同的一连驻周家桥;三河原是二连杜老表的防区,其中连部带一个排驻西陈家集,一个排驻三坂坡,另一个在朱家渡; 卢天合带原来炮连剩余的弟兄编成第四排和卢虎手下一个小队守在三河对岸高地上的杨家台; 黄清水的三连守高塘、庄台到白马闸一带的河西地区; 仲礼自己带领孙小炮的警通排及孙德有的四连驻在范家桥,随时呼应、增援各处。 受仲文煽动诱惑血洗了卢庄的义勇队大队长孙长一终于被县里撤职,他的队伍由吴县长做主划归仲礼管。 但仲礼不愿接收那些恶棍,每人发三块大洋打发滚蛋! 队伍全部重招,换个名叫“保境义勇队”,把刘五文调来做大队长,熊大眼做他副手。 插上招军旗不愁吃粮人,两百丁壮穿的是自家产蓝布制服,整日里操练、演习,却完全按正规军要求。 第12章 大喜的日子 当初从正规军转到地方,保安旅的戴旅长对他们根本没兴趣,他认为要么是笨蛋带兵、要么是让红军打残的,否则怎会有这样的事? 戴某甚至懒得动笔为该营划拨军饷。仲礼倒也没指望,他直接找到县长,将独立营改名为三河区守备营 陈仲礼正式被任命为三河区保安总指挥,下辖守备营(代营长是李雄)、保安第五大队(大队长陈仲礼、副大队长卢虎)、保境义勇队(大队长刘五文)、县警务四中队(队长崔米和)。 其实三河原一向平安无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武力。倒是寿礼觉得,振农兴教离不开武力震慑,两手并举才能保障长久安宁。 对他这思想,苏昌文很惊讶,因为他以前一直以为土豪们个个只懂盘剥、无能治理,现在看来要凭情形而言,不可划一论定。 仲礼找到他,希望他出任保境义勇队的参谋,苏昌文婉言谢绝了。 寿礼会替人打算,他捻着胡须沉思着对仲礼道:“这样怕有不妥。这位置要懂军事的来坐,你让小苏去这角色,难道别人不问个为什么?” 正急着要说服苏昌文的仲礼听完把脑门一拍:“还是大哥周全、细密,我怎么没想到呢?可不让他做参谋岂非可惜?” “也不一定非做参谋。”寿礼笑笑:“我看不如让他担当文书、司务之类,既用其才、又不显露山水,安全、妥当。” “这样极好!”仲礼拍手高兴地说,转脸拍拍苏昌文后背:“伙计,你怎么想?大哥这主意不错,只是薪饷略薄些,我从旁的开支里拨出来,加点便是!” “倒不是钱的问题。”苏昌文微笑着摇手说:“三哥,我谢谢你,也谢谢大哥。 你们能想着我这就不容易,是份难得的心。不过,你们不担心、不害怕么?我毕竟是在那边……。” “小苏,你别这样想。保境队的人我已经全换过,带队的都是跑出来找我的老兵、是自己人。 这么支队伍不拿来保境安民,落到姓周的那种人手里又要祸害一方。 所以,我和三弟把五文调去做队长,又想把你放过去就是这意思,至少我们可以安心它在可靠的人手里,是不是?” “老弟,你就接令!”仲礼嘻嘻哈哈地一笑,接着寿礼的话说:“那边虽有熊大眼做副队,可他战场上是汉子,说谋划可差远喽! 我们兄弟是想借你的智慧用用。说实在的,你们红军搞的那套杀人、分产我不大赞成,可是怎么劝人、教人走正道这上边还真有一套。 特别是你们士兵的勇敢和聪明,让人羡慕!我要不是担心有人盯上你,早请你过去给我做参谋长啦!” “哈,谢谢陈总指挥!你推心置腹,用心良苦啊。” “我知道,你是觉得自己这个身份不方便,没关系,咱们谁也不提就是。不过话说回来,保境队毕竟是保境安民、严防盗贼和乱兵的,和什么主义没干系。 我们也不希望它成天闹共产、搞均田,那就背离了我们原本的指望。我兄弟把它交给你们,是希望你们协助警队管好周家桥。 没咱们的同意别管他什么队伍,统统不能通过镇子进入三河原,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再一个就是防匪、抓匪,我指的是土匪和盗贼。 既要保境,就不能坐视,要配合警队行动。像上次我抓的那几个,还有最近常在徐山出没的‘三条龙’们都在此列。 我为什么让大眼搞训练?警队实际指望不上,还得自己的队伍。保安队要把守要地、警戒关口,不到关键不动用,平常案子就看保境队的本事啦。” “我明白了。”苏昌文点头道:“也就是说,保境队是个辅助警队的作用?” “没错!”兄弟俩异口同声。 “你放心去。五文和大眼两个都是实心人,他们会把你当师爷敬重的,绝不会怠慢。”仲礼告诉他。 苏昌文想,觉得把曾经的“铲共义勇队”改造成对地方、百姓有用的队伍,是件好事,便不再推辞。 陈家兄弟十分高兴,这样不仅他有用才之地,他们更放心,同时还使刚接收的保境队被更牢固地掌握,进一步清除周家影响力,保障三河原的安全。 第一天到任,受陈家兄弟嘱咐的刘五文、熊大眼两人集合全队,隆重地迎接“师爷”的到来。“不、不,我算什么师爷呀,不过是个写写画画的文书!”苏昌文急忙解释。 “大老爷和三老爷说您识文断字,能看天象、地势,文武全才。这个师爷的位子当然非您莫属,就不要推辞啦!”刘五文拱手道。 “从今往后,哪个对师爷不敬,我老熊先打他一百军棍再说!”熊大眼笑呵呵地说,他从葫芦那儿打听到,这个新来的师爷总指挥都对他相当尊重。 陈仲礼是出名的“不怕天”,能让他如此态度的必有本事,因此他也对“苏师爷”颇为期待。 看到大家这样执着苏昌文既好笑又无奈,只得随他们去。从这天起,保境队有了位“苏鼎”师爷。 后来有人想托苏师爷写封家信,苏鼎一口答应,写得通俗易懂、简单明白。 事情传开,来求他写信的队员每天络绎不绝,师爷人好、文笔漂亮,很快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有些人甚至连家里的纠纷和烦恼也来找他商议。 刘五文和熊大眼看在眼里,心中十分满意,在仲礼面前赞不绝口,都说三爷好眼力。 仲礼把脑袋一晃得意地说:“哪是我的本事,那是咱大哥结下的好缘份。我不过路过,白捡个便宜罢了!” 这样平静地过了两个月,天边的乌云好像让人揪心的粮价样翻滚上来,攒足了力气憋着心中的愤怒。 寿礼从农学院的气象观察站预先得到了大雨警报,立即组织人手在各处准备,又叫老郑派人检查、加固仓库。 乡里不少人笑他瞎忙,闻见空气里浓浓的土腥气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时雨水已滂沱而至,那大河眼睁睁便涨起水来,家家户户抱到院子里的盆盆罐罐立刻全满,干旱终于过去了! 可雨却依旧下个不住,稀里哗啦淌了四、五天才稍微收敛。 唐牛本订好日子和陶柳儿办喜事,结果跟着天气他的脸色也转阴了,说:“择吉怎么遇上这样鬼日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被请来帮他写喜联的苏昌文听见忙说:“兄弟,别这么说。人家只管你吉利不吉利,遇上啥天气谁算得准?再说没人讲雨天不能结婚嘛!” “嗯,苏先生说的有理!”寿礼走过去用扇子敲了唐牛下,说:“你这小子都要做新郎官了嘴上还糊涂,要让柳儿听见她心里该多别扭? 既下雨,咱不能在院子里摆桌了,也罢,干脆就把喜宴放到我客厅去,挪开花草放个五、六桌还是可以的。且家里人手、厨子、货料也是现成。” “这、这怎好意思?怎么能在老爷家里做下人的喜事?”唐牛忙着摇手。 寿礼又敲了他一下:“笨牛!你跟我这些年我什么时候把你当下人了?再说,你父母不在,我不是还要充当你长辈么,在我家办事有什么不可以?两相其便呀!” “唐牛你就别推辞啦,既然东家这么不把你做外人,你何必非要拧着?快谢谢陈老爷罢。”苏鼎笑着将袖子向上挽挽说道。 唐牛意外之喜,这自然是极体面、风光的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忙作揖打躬地谢个不停,寿礼和苏鼎哈哈大笑。 吉日这天,雨还在下。卢虎带了十几个兄弟早早来到陶家渡,隔远“噼噼啪啪”地朝天放了通枪子,算是“催妆炮”。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对岸喇叭声起,院子里出来队人。陶大仔跑在最前头到河边,后面热闹的人们簇拥着新人上了船,大仔撑船渡过河来。 卢虎见大仔把船固定住跟着花轿上了大堤,拉住他低声问:“你来送亲,你爹呢,一个人在家么?” “等我把姐送到再赶回来接他。”大仔回答。 “那多耽误!”卢虎略一思忖,回头问:“你们哪个会撑船?”有弟兄回答说钱二喜会,卢虎扭脸告诉大仔: “你送你姐去,我带二喜过去接了你爹再来追你们。”大仔早惦记着那满桌的各色喜果,忙答应着去了。 卢虎带着二喜过河来到陶家门前。这是座十分简单的建筑,说明白些不过是地上立几根结实的树干,在丫杈处去掉枝叶,然后架上横梁。 屋顶是在竹批上面捆了稻草,然后用黄泥拌草茎厚厚地覆盖。本来连围墙也没有,不过用几领破席子围住糊上泥巴,唐牛和柳儿好了后帮他家筑泥砖、垒起厚实挡风雨的墙壁来。 整个屋子被中间的灶堂分成两半,老陶和大仔住在东侧。 卢虎叫了两声“陶大哥”,推开两扇新漆的门板,屋里就两扇不大的窗户,用竹纸挡着透不进多少光,阴天里更显昏暗。 老陶蹲在大大的喜字下面叼着根草棍发呆,卢虎摘下草帽走过去俯身问: “老陶,都等着你喝喜酒哩,这大喜的日子里做老丈人的怎么耷拉着脑袋?舍不得姑娘还是发愁以后的日子?” 第12章 婚礼事变 老陶把脑袋扭到一边,卢虎惊讶地倒退了一步。他知道老陶这人从来都是笑呵呵的从没有不高兴时候,今天的表现让他没想到。 他伸手拉起老陶胳膊想拽他起来,嘴里说:“老哥别开玩笑,姑娘出嫁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这时候闹脾气。” 谁知老陶一把抓住他的手,“噗通”声跪下,放声大哭起来。卢虎心中猛地一惊,他本能地感觉到出什么事情了! 在陈家客厅里,人们已经欢天喜地地簇拥着看新人拜了天、地、人,哄笑着给新郎灌几杯酒,做傧相的苏鼎见势不妙忙宣布送他俩入洞房、坐喜帐、开喜宴招待来宾。 趁大家乱哄哄把注意力转移到摆桌的下人们手里时,由三牛代人送新人回家去。 这时,忽见卢虎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闯进来,朝他挤眉弄眼地,便出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慌?” 卢虎一把拽他过来,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苏鼎挣脱出来使劲揉揉发痒的耳朵,吃惊地瞪着他看半天,似乎要确定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看卢队长一脸认真,他咽口唾沫,轻声问:“这是大事,你确定唐牛还不知道?” “不知道,老陶说瞒着他呢。” “好,你派个得力机灵的带几个人去唐牛家,把唐牛带来老爷这里,然后把卢排长媳妇叫去陪新娘子说话,我找机会和大先生说。” “苏师爷,能行么?柳儿那丫头是个刚强性子,英英怕是压不住她呢。” “那还说白话做什么?多找两个呀!你犹豫一会儿搞不好这层已经揭锅了,那时想捂也捂不住!”苏鼎生气地着起急来,把脚跺了两跺。 “好、好,那要我做什么?” “你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候着,听大先生吩咐行事!” 卢虎连声答应着赶紧走了,苏鼎压抑住内心的气愤,深深吸一口气,依旧对客人们做出副笑脸,却悄悄地来到寿礼身边,和他咬起耳朵来。 “这个畜生!”寿礼轻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勉强着把这杯酒喝完了,放下酒杯挤出笑来说声“方便”,走出来,到书房外廊下回头看身后,苏鼎、常顺,不远处还跟着卢虎。 他想想招手让苏鼎走近,问他说:“唐牛……知道这事么?” “昨晚在陶家肯定喝多了没有察觉,今早拜堂时看他还高高兴兴地,估计是不知道。 不过进了洞房可就难说,四目相对迟早要看出毛病来!”苏鼎说着注意瞧寿礼的变化。 “哼,莫说看罗,就是柳儿这时稍有表示,怕也是包不住火的。”陈寿礼叹口气: “这是个实心的孩子。我本想给他办件体面的婚事,不想……。嘿,这个混蛋! 他是成心想让我难堪么?小苏,我想叫人去捆了他,在祠堂里治罪、给唐牛出气,你看可使得?” 苏鼎摇摇头。 “怎么,你们那里对这种事情难道可以无所谓?” “大哥说差了。首先咱们不能拿那边来说话,其次,就从陈家、唐牛、柳儿和陶家这边想,事情也不宜搞大,否则柳儿可没法活了,咱们想做好事说不定反害了他两个。”苏鼎镇静地回答。 陈寿礼倒吸口气:“哎呀,这么说来有理。可,总不能吃个哑巴亏?” 说到这里,忽见刘忠合气喘吁吁地跨进门,见了他们也顾不得雨水,用袖子遮了脑袋跑过来对寿礼说: “你们在这里议论什么?快进屋说话,小心被人看见传出去!”说完拉寿礼进屋,问:“那事是真的?” 寿礼不快地点点头:“我们正商量怎么办,小苏说不好抓人。你来得好,说说你的想法。” “嗯。”刘先生皱着眉毛倒背起手来走了几步,回头说:“小苏讲的有道理,这事不可动静过大。最好还是大事化小!” “可,这不便宜了那混帐么?” “东家息怒。他可是你亲兄弟,要是……。总之,别的不说,陈家的脸面、名声总要顾及?” “那柳儿怎办?老陶多可怜?唐牛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难道我就给他这么个下场?” 寿礼一转脸,见卢虎在门边和一名保安兵正叽咕,不禁生气,喝到:“什么大事还神神秘秘地?不想让我知道就出去讲话!” “老爷别生气,”卢虎过来低声道:“是我叫钱二喜去二老爷家门口看看,正好瞧见小蔡那贼头领着陈拐子家的进院子。我猜……。” 他没接着往下说,但寿礼已明白意思了,做个手势制止他的话头,想想眼睛亮起来,咬牙说:“好,这是他自找的!” “东家要怎样?”刘忠合疑惑地走近问。 “卢虎,这次干坏事也有小蔡的份对?”寿礼问。 “是!柳儿是这么告诉她爹的。” “这就是了!”陈老爷敲敲桌子:“这小子不学好,我正好替他爹教训、教训。他在哪儿呐,还在老二家么?” “不,二喜说他出来就往老集走,进了麻家的后院。二喜见他有会儿没出来,就跑回来报信了。” “很好!这么样更好!”寿礼冷笑,朝门口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保安兵招手让他进来,问: “你是钱二喜?差事办得很细。常顺,去拿壶好酒来赏他。 二喜呀,小蔡是我二弟的管家,可这小子不走正路,教唆我兄弟学坏,手脚很不干净,败坏我陈家的门风。你说,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呐?” “这……,”钱二喜脑筋一般,可怎么看风向他还是懂的,听了这个话朝卢虎的方向眼珠一转,立即回答:“老爷,我想,该给他个教训才对!” “嗯,瞧这孩子果然不错!”寿礼高兴地说道:“卢队长,先给他个班副做,有前途的话升班长。二喜呀,这小蔡是要教训的,绝不可饶! 虽说他爹给我做管家这么多年,功劳苦劳一大堆,但是这小东西比他爹可差远啦。既不忠、也不诚,要不他能自己溜到麻家媳妇屋里去么?” “老爷别生气,我、我带弟兄们把这小子抓来!”钱二喜由于激动和兴奋说话有些结巴,看来今天是走运了! “二喜别胡说,他再怎么说也是二老爷的管家,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么。老爷,这件事是否该慎重些?”卢虎建议道。 寿礼冷笑,对拿了壶酒进来的常顺说:“你去,请文泉叔到麻家,就说有案子请他做个公道。” 看常顺跑出去,他转头对大家说:“我今天要反其道而行,打狗偏给主人看!” “我明白了!”刘先生把手一拍:“东家的意思是既然不好动二老爷,那么拿小蔡做文章,来个‘指桑骂槐’?” “不止于此,我还要借这个题目发挥些!”寿礼道:“柳儿受的屈辱不可不报,又不可搞大,我拿这个题目来压他,老二还能说什么? 师出有名么!二喜你带几个弟兄去麻家守住,等文泉保长到时便拿住他,捆到祠堂去问,定要让他认下罪名!可明白了?” “老爷放心,我保证让他认罪伏法!”二喜抱着酒壶挺起胸膛敬个礼,扭头便走。 卢虎追在后面嘱咐:“小子,手下小心,别闹出事来!”回到屋里他埋怨寿礼: “老爷,您要管教小蔡,别撺掇二喜呀!那傻小子兴头上来还不定弄成什么样呐。” “有何不好?”陈寿礼背着手走了两圈回头见三牛正在门口抹脸上的水,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牛哥来了,说是您叫的。可在客厅被喜客们拦住,正灌酒呐!” “他还很高兴就是说傻小子没瞧出毛病来。”寿礼抹抹胡须:“小苏,唐牛就交给你了,告诉他这些,还有我已经去老二家,会还他个公道!” “你要去他那儿?”苏鼎惊讶地问。 “是呀!”寿礼重重叹口气:“恐怕只有我出面才行,其他人能把这位大官儿怎么办呢?没想到,自家兄弟如今走到这反目成仇的地步。 父亲才走了几年,他在地下该多生气。为了本乡的安宁,我只有这么做了。” 他不高兴地摇头,然后和刘忠合说:“刘先生,麻烦你带上轿子,把三太公请到二弟家,好吗?” 寿礼在卢虎和四名保安兵的陪同下打着油纸伞来到仲文的家门口。 自分了产两家人少有往来,尤其是陈赵氏带着王氏去镇上住以后,寿礼几乎就没再光顾过这里。 主人极少回来,院子总空着,只有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和自己的老头子留在这,做些日常洒扫、维护等。 仲文在黄秘书的安排下谋到商务委员职位,据说是专员看中他在日本商社做买办的经历。 心满意足的仲文一高兴回周家桥去看了母亲、妻子,除去妻妾团圆、享受天伦之乐外,他特地让小蔡到锦春院约了三弟的老相好春秀儿,悄悄地在她那里眠花宿柳一宿。 听她讲说西陈家集如今都传开了,陈老爷要在自己家里给个伙计做喜事。 第12章 打狗斥主 “唉,这一对儿可真是有福气,遇到陈老爷这样的善主子。做大哥的如此,想必二老爷也是个好的,往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些哦!” 春秀儿撒娇地粘着他说甜话,一双小手不住地在仲文背上摩挲。 “凭什么呀,你不是有我家老三保着吗?”仲文闭着眼睛冷笑一声。 “他呀,可好久没来我这儿露面了。不止这没良心的,他还下令叫大兵们都不许上我家来耍,妈妈为这个背地里恨得牙痒,弄得我抬不起头来。真是!” “瞧你的小嘴,刚还说我们陈家的好哩。” “我说大老爷、二老爷好,可没提那死鬼!” “呸、呸!我三弟干的是耍命的差事,你这样咒他合适么?” “哎呀呀,对不起。二爷你可大人大量别生我气哟!” 仲文在她下巴上抹了一把,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说我大哥要给个伙计安排喜事,可听说是哪个伙计?” 春秀儿抬头认真地想想说:“好像是大老爷身边的一个,什么……牛儿?” “唐牛么?”仲文忽地坐起来,把那女人吓一跳。 “对、对,是个叫唐牛的。” 陈仲文心里一时怅然,眼前忽然浮现出陶柳儿那对似怒似嗔的大眼睛、欣长的腰身和那条粗黑的大辫子……。 他忘了是如何离开锦春院的。还没系紧裤带的小蔡莫名其妙地被他逼着找来套马车,连夜冒雨赶回三河原。 蔡忠本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谁知半路二爷忽然叫车转向杨家台,从那里的三鹳渡口过河向北走。 直到车子来到陶家的门口,蔡忠才察觉这一趟的辛苦是和陶家那丫头有关的。 虽然早已搬离本地,陈二爷可没忘这女孩儿,他想要的人还没有不成功的,何况陶柳儿和别人不同是个干净的姑娘,仲文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之前占有她。 但坐在雨中的马车上他远远望着雾气中的陶家茅屋时,仲文忽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好。 蔡忠这个忠实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思,建议借口躲雨,先去看看她家情形再说。 恰好这天老陶出门,大仔在渡口上看船,家里只剩了陶柳儿一个。 那姑娘好心忙着生火为他两个取暖,结果被仲文使个眼色,蔡忠将她拦腰放倒。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找块布堵了她嘴、捆住双手,抱向西屋床板上去。柳儿虽奋力挣扎,但终究年纪小敌不过两个男人。 仲文是个花丛中来往惯的,兴奋之下使出平生本事,等他满足后便将她丢在床上,任由小蔡奋勇向前,自己在旁助兴。 主仆两个耍得忘乎所以,忽然发现天色渐晚,忙甩下柳儿瘫软在床,自己拿起屁股溜之大吉了。 仲文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来到渡口唤过大仔让他送自己过河。 他本打算悄悄住一晚,然后天不亮就回周家桥。谁知夜里忽然烧起来就耽搁了没能走成。 早上他听见外面热闹,问什么事,才知道已经是唐牛成亲的日子。 仲文一琢磨,柳儿那丫头没透风,呵呵,真是捡着了,要知道黄花闺女可不容易到手呢! 他回忆起那晚的情形,想着、想着下面一股气顶上来憋得难受,只好立逼着蔡忠要他去想办法。 正好蔡忠这几天没敢出门也闷得慌,知道村里人多被邀请或看热闹了,雨又不大,便硬着头皮出来把陈拐子家的接来替二老爷去火。 听他两个在里面快活蔡忠熬不住,溜出门去麻家找那童养媳,不料正巧被钱二喜盯在身后。 谁也没想到寿礼兵分两路行计,直接将他两个分别按在床上! “大、大哥?你、你怎么、怎么到我家来啦?”陈仲文一手扶床架、一手扯过被角遮住下身,尴尬地问,不由自主地回身看躲在身后颤抖不已的女人。 “唔,听说你回来,想见你就来了。”寿礼若无其事,转身回到堂屋提起壶给自己倒杯水喝了,便将杯子拿在手里坐下,两眼微闭像要打坐的模样。 仲文扣着纽子出来,赔笑点头说:“你看,我也不知道你来,没准备。哎,小蔡,人呢?怎么不上茶?”边说,边向身后使眼色。 那女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却不料闪出两个保安兵,伸手将她拦住。仲文一见脸色微微变化,忽听寿礼轻声说:“老二,你回来不看我,忒失礼?” “哦、哦,大哥,是小弟不好,不过实在因为这两天身体不适,你听现在说话声还嗡嗡地发闷呢!”仲文忙解释。 不想他大哥冷笑一声,睁开眼话中带话地说:“是么?你身体不适?可,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说着朝那女人抬了抬下巴,然后盯住仲文眼睛。 仲文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大哥似乎要揪住他睡女人的事情发作,喜的是看来他兴许还不知道别的故事,至少不会拿这个发落他。 想了片刻做出可怜样子道:“大哥我错了,我失礼了。不过,你也别太生气,你是知道我这个毛病的,身边缺不得人……。” “呯”地一声寿礼拍在桌子上,震得壶盖都跳起来。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仲文身边,字字清晰地说: “老二,你说我知你,这不假,你的老毛病也不假!不过,在家里偷丫头和在外面勾引、玷污别人媳妇可不是一回事! 不用我说,你做了什么大家有眼睛早看到了,你难道以为这遍地都是赞美不成? 人家到处在传,说你陈二爷是个花花太岁,有姑娘、媳妇的都要小心些,这话你自己会不知道? 我做你大哥脸上也火辣辣地,如今好心来看望,又撞见你这模样,让咱家的名声搁到哪里?你觉得有趣么?” 仲文被他一阵怒火唬得噤声,心里疑惑不定,一时又觉得他有所指,听听还像是讲陈拐子媳妇的事情,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寿礼见他脸上表情变化,心里知道他怀惧心虚。虽有所不忍,但想到他对陶柳儿做的那些个事,不禁勃然大怒,叱责说: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老实,反正我不是知道你是个什么样么?早告诫过多少次你偏不听,一味我行我素! 虽说你如今做了公家人、当了怎样的官,那也不是说你想如何就如何了。须知王法之外还有个家法,还有个兴许你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族规呢!” 陈仲文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大哥居然把族规给搬出来了,细琢磨便暗自倒吸口冷气,突然觉得有种天灵盖被打开的感觉,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大、大哥,你……说,族规?你不会是想……?” “不是我想,是你自己做下的!”寿礼重重地告诉他说。 临走寿礼没带上那几个兵,把他们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二爷”了,还嘱咐说:“二爷是公家人,这兵荒马乱的一定要保护好。 不能让人随便出入、接近,出门也要寸步不离,不可失误。知道么?” 仲文傻了眼,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软禁了吗? 直到三太公怒气冲冲地登门问罪他才知道,原来小蔡绑在祠堂里才十鞭子就认了偷人以及为主子牵线的罪过,甚至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 因为这个软蛋的缘故,三太公严厉责备了仲文的放纵和不负责任,把唾沫星子喷洒他满头满脸,最后告诉他要做好接受族里处罚的准备。 第二天保长陈文泉带来了长老们召集会议后商量的结果,蔡忠因与他人通奸和教唆这两条被逐出三河原,且不得在陈家的土地上逗留,不能再为陈家做事。 而仲文因是官家身份从轻发落,没有本族会商同意不得返回三河原,也不得参加祭祖、扫墓等活动,这所院子被族里收回,剥夺了拥有权和使用权。 下午,卢虎黑着脸带了一个班过来,封了院门请仲文上马车,将他送出周家桥外才返回。 仲文听到妻子的哭声,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地颓坐在太师椅里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一场祸。虽然大哥没直说,他明白这是找借口名正言顺地发落自己。 师出有名,且还是保护家族名誉的手笔,老大的心思果然周密!现在他没功夫想玩弄柳儿身子时有多爽了,懊恼的是自己太冲动,要是小蔡那时侯拉住自己……。 哎,话说回来,蔡忠关键时候指望不上啊! 这个时候后悔怎么也晚了。仲文不但彻底失去在家族里的威望,先前卖了土地,现在又被收了住宅,分家得到的一切全部失去了。 祭祖、扫墓什么的不过是形式,仲文事实上已经让人逐出了本族,只差从族谱销籍啦! 他去找仲礼,但失望地被告知陈营长到县里开会去了。他不知道西陈家集已同周家桥的指挥部间搭设了电话线,仲礼是知道他被逐的情形后有意避开的。 太太絮絮叨叨地数落不停,那边王氏又哭哭啼啼令他心烦。仲文既灰心也烦恼,羞怒之下终于离家回到六安。 有玉玲儿和罗姑娘两个揉搓着他总算心里舒服些,变法找借口来推托上边的差事,成日泡病假和她两个混在一起,直到专员有些不耐烦,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蹭着回去销假办事。 他经过街道就感觉城里气氛不对,所有人都是副惊慌的样子。走廊上拉住个经过的熟人,他问:“老侯,出什么事了?街上这么多军队和警察,不会是赤匪又打来了?” “咦,你啥时候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告诉你马上全城就戒严!”老侯说着看看周围凑过来悄悄嘀咕说:“小道消息,霍县城破,守军溃窜,县长殉难啦!” 第12章 出卖者 “真的?”仲文哆嗦了下。自己刚从那边来,不想就有了这样大的变故。他想起三弟说到县里开会,也不知道是否逃出来了。 看来老天有眼,让自己躲过一劫。所谓有失有得,后面的事如何尚未可知哩! 仲文想着几乎笑出声音来,忙掩住嘴,生怕别人看出自己幸灾乐祸的模样。 他左脚刚迈进办公大楼门坎,见迎面来个人,和他打个照面马上回头叫:“陈委员,好久不见啊!” 陈仲文停下来回身看这个戴眼镜、穿身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一时茫然,记不得在哪里会过,迟疑着问:“您是……?” “在下刘思敏,你不记得了?”那人微笑着向上推推眼镜框:“在皋清池门口,当时老兄正和黄秘书在一起……。” “哦、哦!是……刘老弟?”仲文想起那晚昏黄路灯和灯下流浪狗身后拖着的长影笑了。 “正是、正是!”刘思敏见他回忆起来很高兴: “早听黄秘书说,陈委员是世家子弟,留学东洋回来的才俊,敬佩得很!兄弟如今在侦办处做事,早晚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哎呀,哪里谈得上什么才俊,老弟过奖了!”仲文刚被他夸得舒服,忽听此人在侦办处,脊背上冒出阵寒意,忙道: “呃,老弟年轻轻地便入职重要部门,必然前程似锦。恭喜、恭喜!不过侯专员找我谈话,催得紧,我得先上去。改日咱们有空细聊,如何?” “好、好,您先请、您先请!”刘思敏倒十分通情达理,陈仲文忙说了几声“失礼”,朝不远处几个戴黑色礼帽,表情严肃的汉子匆匆一瞥,便脱身而去。 刘思敏看他彬彬有礼心情舒畅,走到那几个人面前咂嘴摇头道:“到底是大家公子、留洋回来的人,虽然是委员却一点架子也没有!” “刘专员,赵先生刚才派人来请你赶紧回呢。说有案子!”一个结实的小个子打断他说。 “哦?”刘思敏一愣,有些泄气地道:“老侯才和我讲了半小时话,怎么就又冒出案子来?他老赵净大惊小怪! 你看,八成咱们累得傻子一样跑回去,又是场虚惊。赤党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不是,哪会一刻不停地老冒出来?他们又不蠢!” “刘先生说的就算我没听见。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抓紧点好,如果没事便罢,真误了可不是玩的。” 那小个子冷冷地甩过话来让刘思敏再说不出什么,只好一挥手:“走、走!”几个人连忙跑出来,叫上几辆黄包车朝城关来。 侦办处为查案方便就设在警察看守所后面的大院里。 这原本是家脚行,有个很宽敞的天井,原来做仓库的两排石头房改成了审讯和临时关押室,后面围墙被拆除,直到看守所院墙的一片荒地也圈了进来。 他们特地在看守所东北角开个门,方便提取犯人时往来。 这地方因为拷问和枪毙变得十分着名,周围街道行人寥寥,车夫们放下这伙人连苦力钱也不敢提,连忙拉起车子离开。 刘思敏已是这里的常客。他告诉那小个子:“秦哥,你和兄弟们先休息下,我去找老赵。要有任务,我自会来招呼你们。”说完自己登楼梯来到正房二层。 二层的西厢里有个西服革履的男子在听电话,示意他先坐下。放下电话以后才转过脸来对他道: “你怎么这么久才过来?还好小纪带人回来,我让他先过去了。告诉你,昨天抓到的那个卖瓜的已经招了!” “是,我说什么来着?他们那种人、那种眼神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根本没必要分辨什么真、假,多此一举!”刘思敏有些得意。 老赵压住火看他一眼,冷冷地继续说:“他说,根据约定,新来的地委书记要在南天地巷东口老蒲纸店里和他接头,就在今天中午吃饭的时间。” “哦?那得有接头的暗号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也供出来了。我们已经控制了那家店,扣押了所有人,没惊动周围。你要再不回来,那我只好亲自跑一趟啦,只是这功劳么……。” “唉,大哥何必如此较真?我不过和侯专员多聊了几句,他说……。” “算了,我也不想听那些官僚的屁话!”老赵挥挥手:“你快去把那个新书记抓来是正经,我担心小纪新调来的压不住阵脚。如果让他跑掉,你、我在专员面前可难!” “好、好,我去一趟还不成?抓个把角色有啥难的?”刘思敏接过他递过来的供纸看了一遍站起身来,说罢也不告辞便转身出来,招呼了秦哥他们之后扬长而去。 自从进入侦办处,刘思敏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他凭借对地下组织工作以及赤色武装的了解,前后抓捕了十余名要犯,因此两次受到嘉奖。 这让他尝到了甜头,甚至有点欲罢不能了,原先去南京的想法已经越来越淡薄,几乎没在听他提起。 每月丰厚的报酬和奖励让他迅速进入理想的生活境界,刘思敏从妓院里花近百元赎出个十七岁的少女收进自己购置的宅院,还给这小家配了名佣人和厨师。 如今连侯专员对他讲话都很客气,甚至今天私下谈话中应许他在老赵调走后接手侦办处。 刘思敏非常乐意这么做,一个治安委员可以让自己攀上更高的阶梯!他认为自己即将重整旗鼓、走出俘虏的阴影。 这种想法从其他人的尊敬寒暄以及仲文的惊惧眼光中得到印证,使他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满足。 在老蒲纸店门口有一个卖糖粘米花的小贩,揣着两手和刘思敏交换个眼色、努努嘴。 他便和秦哥等朝此人指示的方向过去,却正好是那家店的后门,门口坐个乞丐,见他们来了便用打狗棍将手里的破碗敲了两下,门便开了半边,让他们几个侧身进去。 一名穿身蓝布裤褂的消瘦青年从账房里迎出来,有些不大乐意地笑笑道:“刘先生到底赶来了,我还以为你看不到大戏开场哩。” “要真是大戏怎会少得了我?就是老赵也不会肯。实话说,他怕你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所以要我过来帮忙。” 刘思敏说着微微挑开帘子朝店里张望,看见两个自己队上的人穿了长褂站在柜台后面,正装模作样地扮伙计。 不禁一笑,说:“门禁很严,店里也布置得妥当。小纪,我看你做事不错,以后有大盘子你兴许可以多担些。” “真的?”小纪听到夸奖喜笑颜开:“那还要您多关照兄弟。” “好说!”刘思敏心里好笑,这家伙这么容易就昏头,唉,到底经历太少呵!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问:“抓到的人呢?” “在后面库房里捆着,留了个我们的人在那里。” “那里面肯定有他们的人,也许全部都是,要小心看管才好!”刘思敏略一思忖叫过秦哥: “再派个弟兄过去,要严密监视。如果情形有变用刀子解决,尽量不要开枪或闹出声响。要知道我们等的是大鱼,不能让小虾搅和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偶尔有几个客人进来走走,但无非看货议价而已,这些并不是他们等待的“大鱼”。 眼看快要过午,小纪有些焦躁起来,着急地问:“刘先生,地下分子是不是闻到什么了,怎么还不见踪影?” “耐心些,钓鱼也没这样容易呵。”刘思敏喝着茶,眼皮也没有抬地说。 “要是……,要是他们不来了可怎么办?” 刘思敏把脸一沉,用申斥的口吻压低声音道: “你干什么?有什么可慌张的,才夸了两句就翘尾巴了?你自己想想漏风了么,没有的话着忙什么?真是自寻烦恼!” 一句话说得小纪红了脸,缩在那里不吭气。 其实刘思敏自己心里也打鼓,喝水是为的让肚子不叫唤,否则被手下听到面上不好看。而且他也暗自嘀咕,难道又脱钩了不成? 墙壁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已经下午一点钟。 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很快地有个假伙计冲进房里来,兴奋地小声叫:“来啦、来啦,是个女的!” 小纪“唰”地抽出枪,听见后半句楞了一下,问:“你没搞错?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会是个女人?” “没错!”那“伙计”躲一下脚:“切口暗号都对上。不但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标致的女先生呐!” “真是越说越荒唐!”小纪生气地打断他。 “慢来。”刘思敏伸手拦住道:“你们懂什么,赤党那边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你还没见过二十岁的师长呢! 你去,还当你的伙计。把人给我领到经理房间去,我来和她说话。小纪带人在外面守住,随时进来抓捕。秦哥把街道封住,打电话回去叫车!” 几个喽罗答应着分头去准备了,刘思敏站起身隐在账房与经理室之间的墙壁后面,一名特务将帘子拉起,他便从边上的缝隙处透过玻璃窗向隔壁窥视。 假伙计热情地把个女子请进房内,请她坐下、一面殷勤地倒上茶水。 刘思敏看不到她的正脸,只瞧见个欣长婉约的背影,穿件碎花洋布旗袍,头上别着玉色发卡。 听她开口道谢,刘思敏的心脏忽然狂跳了几下,顿时脸色煞白。 小纪轻轻地走进来示意他都准备好了,很惊讶于他的脸色,忙问:“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第12章 灵魂变质 “没事、没事。妈的真晦气,这人认识我。”刘思敏烦恼地低声说。 “那……,要不还是兄弟代劳?” 刘思敏想想摇头:“算了,还是我来。若她真是赤党,那也就只好……。”他没继续说完,便推开小纪走出去,来到经理室门口深吸口气,看看左右,伸手推开门。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熟人,苏樱,好久不见啊?” 苏樱听到有人叫她名字愣了一下,回脸看看,释然地一笑:“我以为是哪个,原来是你?咦,看你这身洋服穿得好体面,简直让人认不出呢。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可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刘思敏说着关上门,拉过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仔细地打量着,轻轻叹口气。 “嗯——,你还是老样子。穿上洋服也还是那么多愁善感。”苏樱说完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你可越变越漂亮了。”刘思敏皱起眉毛来低下头看着桌腿说:“我还以为艰苦会让你粗糙不堪,谁知你竟是朵盛放的鲜花,让我无法直视!” 苏樱“扑哧”地笑出声来:“好了、好了,别在这里酸文假醋地浪费时间。说真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奉命来接你的呀?他们告诉我新书记在中午前后会来接头,所以特地要我来等着。我刚才还在纳闷会是谁,没想到竟是熟人。” “接什么头?我是来买纸的。我现在在工人夜校里教书,要用这纸回去给大家订本子用哩。”苏樱说得一本正经。 刘思敏一怔,马上笑了:“不会?民国二十年你就是苏维埃区政府的秘书长了,怎么会忍在一个小小的夜校里做女先生? 你大约信不过我,可你还信不过那和你对暗号的伙计么?他可一个字都没说错呀。” “那是好久以前的故事了,我早已忘记。 如今只是老实本分地做个教书匠,再也不打算过问世间那些纷纷扰扰,只一门心思多教几个好学生,让大家知书达理、有些出息。 怎么,你还在和他们混?我劝你也尽早脱身,免得将来后悔不尽。” 刘思敏望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时有些糊涂,但他马上醒悟,心中冷笑,想:和我搞这种玩笑以为就可以蒙混过去? 那我可就不是刘思敏了。可这双眼睛实在让他看不够,似乎望着、望着便要坠入其中似的,于是转念又想: 兴许她说的也带几分实情,如果稍稍劝解,双方平安解决、不动干戈,那是最好,总之自己也不愿意她有这牢狱之灾的呀。 想到这里打起个主意,决心总要试试之后才知道行不行得通。 他点点头,撩起左腿架上,身体稍稍后仰些,做出思考的样子来,缓缓说:“你看时光这东西,真个荏苒如梭。 一转眼咱们都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不会仅凭股子热气就冲上前。经历了考验和洗礼,学会了很多东西。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你,身上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些变化。即使自己不觉得,但它实际存在,是岁月留给我们每个人的痕迹。” “瞧你,又开始作诗了?”苏樱抿嘴微笑,让刘思敏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酥酥地,他觉得有些晕眩,嘴唇发干地咽口唾沫,连忙换个姿势把自己的侧脸留给她的目光。 “哪里,自从去年大围剿开始以后我、我已经好久没有作诗啦。况且,在那样血雨腥风之中,有什么东西可写呢?总不能对着弹壳和尸体抒怀呀?” 他觉得有点扯远了,急忙把话题拉回来,说道: “不过我是被这生活逼得越来越清醒了,我看你也不错,至少没继续做一个愤世嫉俗的小布尔乔亚,现在回归自然,更显得比前美丽了许多!” 苏樱“格格”地笑起来,连忙摆手说:“唉哟,我的天!牙都酸倒了。你这个人没长进,就会那好听的哄人。 算了,你要么快点把纸卖给我,要么我找另一家去,不在你这里浪费时间了。要说肉麻的话你还是另外挑一天!”说完就站起身。 “苏樱,别走啊,咱们才刚见面嘛。这么久了,不管是战友还是同志,哪怕只是朋友,隔这么久见面还要说说话呢,是不是?来、来,坐、坐!”刘思敏连忙拦住她说。 “你这个人呐,总是这样磨叽,不像别的男子汉有个利索劲。”苏樱嗔怪地看他一眼重新坐回去。 刘思敏尴尬地笑笑,也坐下了,试探着问:“那么,你这次来,究竟是什么任务呢?” “什么‘什么任务’?”苏樱奇怪地反问:“我是来买纸的,哪里有任务?” “别开玩笑,没任务你会这个时候来店里对暗号?” “我真的没什么任务。”苏樱一本正经:“刘特派员难道还在给他们做事?啧啧,你胆子好大哟!现在刀子架在颈上,你还这样勇敢,倒是令人敬佩。 我是没这个本事,只好老实教书,混碗饭吃而已。人生么,‘譬如朝露’的,能不珍惜?大好年华都放在深山里,白白浪费了的。 哎,我告诉你,最近有个老师在追求我呢!他家是在安庆开纱厂的,据说还算殷实、宽裕……。” 刘思敏听得不耐烦,他心里明白苏樱肯定没说实话,她是绕着弯子装出来的,以为这么样就可以把他给弄糊涂么?那太可笑啦! 想到这里刘思敏冷笑了一声,打断她说:“这个故事你自己相信么?不说这个,算是真的也好,告诉你我也早就洗手上岸了。 苏樱,人生之中,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你不能从现实里去找理想,因为根本找不到。红军败了、走了、完了,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历史上多少次农民战争的结果都摆在那里,政府的清剿没有不最终胜利的,力量对比悬殊嘛。 如今政治统一,军队强力,完全不具备改朝换代的条件,你说大家闹来闹去能够搞出什么名堂? 相反,如果没有战争、没有内乱,也许国家可以更快地进步、可以更加强大起来,岂不是对天下百姓都有利呢?” “嗯,你说得很好啊,一点不错!”苏樱点点头。 刘思敏把凳子向前边拉近些,放低声音说:“苏樱你知道我的,我可不想你沿着错误的路走下去。 你做过区、县级干部,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个接头地点的,对么? 既然你有意和红色政权一刀两断,那么告诉我实话,你到底做什么来了?见谁、什么任务?还有哪些人留在这个城里?” “哟,我刚还把你当特派员呐,这么一会儿就变啦?那到底该称呼你什么呢?都让人糊涂了。 可我确实是来买纸的,和你说的那些都无关。”苏樱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脸轻松地回答说。 刘思敏的脸由红变白,呼吸也急促起来。“樱,我是爱你的,要相信我呵! 那门外面有几条莽汉子,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往死里折腾你?我可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告诉我,哪怕悄悄地和我一个人说也行!” “你又来了,说这些让人恶心的话很有意思么?再说我和你讲过了我没有那些事的。你还是让我走罢!”苏樱说着起身朝门口走去。 刘思敏着急了叫声:“别走!”一把抓住苏樱裸露的小臂。 门“砰”地被推开了,小纪和另外另个特务冲进房间。刘思敏出乎意外地楞了一下,不想苏樱猛地用力甩脱他,抬手给了刘思敏一记很响的耳光。 “刘先生,要帮忙么?”小纪问。 刘思敏捂着脸慢慢抬起头来,指着门口说:“樱,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去,我可就帮不成你了。他们几个会请你到警察局去解释清楚,你要想清楚!” “去就去,怕什么?到警察局我还要告你一个调戏的罪名呢!” “刘先生,车已经来了,在外面等着。”小纪冷冷地说。 刘思敏挥挥手,小纪向旁边侧身让让,苏樱仰着脸无畏地走了出去。 刘思敏无奈地从眼角看着那轻柔的袍角飘卷着消失在门外,虚脱般地坐回凳子上去。 他忽然感到心里疲惫不堪,紧接着又一阵惊恐害怕。 “这是怎么回事呵?我怎么把苏樱交给了那些人呢?她个女孩子如何受得了?我可真是……! 都怪侯专员,还有那个姓赵的,那个少校韩秀楚,最可恶的是李桐,唉!不、不行,此地再也不能逗留了,我还是去南京的好,……去南京!” 他心乱如麻,把能想到的人都归罪了一通,忽然想起自己的下场,几乎缩成一团。 正在哆嗦着四下里毫无目的地张望,一名手下走进来对着他说了些什么,刘思敏却根本没听清也无心再听,扶着对方的胳膊匆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店。 特务们带着捕到的疑犯先后离去,两名警察把刚刚写好的封条交叉贴在大门上,然后驱赶围观的人们走开。 这些人中有个戴着没顶盖草帽、挑夫打扮的青年向左右望望,迅速地 走开了。 他没迟疑很快出城朝西北方疾行,要把特务逮捕、接头地点被破坏的消息尽早带给其他的同志知晓。 就在刘思敏在心里又悔又气,痛骂李桐等人的时候,他不知道李桐正带着自己的部队从城东北经过,作为肥西北上纵队的一部分参加收复霍县的战役。 第13章 树上的尸体 由于韩秀楚的推荐,李桐终于摆脱了被人忽视的命运,被任命为某旅主力团二营的营长,军衔也扶摇直上换成了两条杠的领花。 这次收复霍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今生出头露脸的第一遭。上司在开始挑选先头营的时候并没想到这个新人,而是一直围绕其他营长想。 但令李桐惊讶的是不知什么原因似乎旅座突然发现了他,这件露脸的活儿竟落在李桐的手里。 不得了,先锋呢,整个纵队的!李桐每每想起旅座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信任与期待地说: “老弟新官上任总要给人看手段,这就是个好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先锋、先锋,劈荆斩棘、所向无敌。全军在你身后看着,莫让大家失望!” 李桐很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手下的军官们,不料大家反响并不热烈,反而看上去支吾、敷衍,这让他挺不满。 在他看来这些在后方习惯于休整、改编之类安稳日子的家伙简直失去了军人的激情,令人愤怒!不过目前他还只能忍气吞声,得靠那些家伙去指挥才行。 “阿毛,别忘了带上我的毯子!” “阿毛,记得找一间干燥点的房子!” “阿毛……!” 似乎他最能指挥的就是他的勤务兵。 不过他认为这可以克服,“哼,开战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来问我该怎么办或者该做什么,毕竟我是指挥官嘛。”李桐安慰自己。 部队出发后,他实际上也挺谨慎,加之旅座和团座都告诫要小心行事,故而开始几天推进缓慢。 前线总指挥很不满意这速度,对近万人的纵队如此胆小大发雷霆,加上有消息说东线桂系师进展顺利,这让上司们有些着忙,收复失地的荣誉总不能让桂系抢了去? 于是加速前进的命令下达了,李桐为防备先导连受到打击,命令把补充连的两个排加强给它,自己和另外两个连随后跟进,补充连连部及剩下一个排随同补给队在后面跟随。 看上去情形还不坏,队伍只遭遇了零星的红军小队,并未遇到大的抵抗。 在黄塘他们遇到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流浪地主,李桐才得知红军与桂系作战失利伤亡甚大,正准备撤离霍县。 他急忙边派人回去报告,边催促队伍迅速前进。 先导连的连长骑马折返回来,抓住他的辔头劝道: “营座不可冒失!你别听那混蛋的话,他是着急要咱们替他打跑共军才这么讲,万一赤匪没走,或是个计谋的话,咱这四百来人还不够他们吃一顿的。” “屁话!”李桐等起眼睛来,胖胖的脸因为生气变得黑沉沉地:“身为军人,自然要为民除害,怎可瞻前顾后、畏缩不前?” “我不是怕死!”那连长也急了,分辩道:“你是不知道,那帮家伙有多狡猾……。” “废话!我又不是没经历过?”话一出口李桐便觉得不妥,忙缓和语气安慰对方:“我理解你的意思,也是好意要防着上当。 不过你想,共军这么多天都缩在城里没出来占领四周的村镇,这说明什么?三河区联防署只有不足两千兵力也不曾碰,又说明什么? 他们兵力不足嘛!如今桂系从北面杀来,前锋已到畀河岸边。 他们主力忙着阻挡桂系,城里守军不多。如今两路夹攻态势已成,他们不跑难道还等死?所以我让大家赶路,不是没道理呀!” “原来是这样,”那连长点点头:“我明白了。不过,营座还是小心些,咱们现在离大部队差了有三十多里地,再往前闯可有点孤军深入的味道,我是怕……。” “好、好,我知道了。”李桐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说:“我以前来过霍县,湖边附近没有可以隐蔽大部队的地方。 这样,咱们让斥候班骑马先走,到前面探探。前面就是枣林,那地方开阔平坦,让弟兄们休息、休息,等后面的队伍。搞清楚情况咱们再走,如何?” 枣林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听说过兵老百姓已跑光了。士兵们吵吵着拆篱笆煮饭吃,李桐则坐在营部所在的院子里看随身带来的报纸。 这时听见外面枪响了一声,唬得他跳起来,听见一阵喧哗吵嚷,李桐忙叫: “胡副官,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话音未落,勤务兵阿毛抱着刚卸下的马鞍子进来,大声叫他: “营座、营座,抓住个探子!嘿,听说让丁排长一枪打在腿上,这家伙枪法真不赖!” “人呢?快带过来我瞧瞧!”李桐一阵兴奋,心想早知如此就不派斥候了。 他高兴地迎出去,走到街口松树下,几个士兵又打又拽地把个五花大绑的人拖到跟前。 为首的丁排长得意地把枪托拄在地上,喝了一声:“跪下!”,抬脚踢在那人腿弯里,让他站立不稳,斜着向一侧倒下,被旁边两个兵拉住了。 李桐仔细看这人,见他黑瘦的脸,下巴略突出些,眼眶青紫,额角有一片瘀血; 乱蓬蓬的头发,身上大约被搜过,敞着怀,身体向后挺得很直;嘴角闭成直线,眼里露出不屑的神情。 这种神色李桐见过太多了,他总没明白这些人,好像瞧不起所有人似的,搞不懂。不过这种眼神也清楚地表明了这人的身份,无可置疑。 “谁发现的这个家伙?”李桐边打量边问。 “是、是我,营座。”那个被他们半路上拣到的流浪地主点头哈腰地从人群中钻出来。 “怎么你还在?” “哦,是我同意他跟着的。”胡副官忙小声说:“他无家可归怪可怜的,要是被暴民遇见迟早没命。再说此人对本地熟悉,有用处……。” 李桐挥挥手,他不想多管闲事。“你凭什么说他是探子呐?”他问道。 “这小子扒了皮我也认得!”那地主咬牙切齿地回答说:“带人来抓我的是他,闹着要分我家田产的也是他。 营座,这兔崽子是吃肉的,闹腾最欢的一个,多少人因他遭殃呵。苍天有眼被我认出来,可不能饶了他!” “营座就问一句,你罗嗦那么多做什么?”胡副官打断他说。 李桐附下身:“喂,他说的可是真话?” “哼,真不真的你也会向着他讲,问那么多干嘛?”那小伙子舔舔嘴角的血,不屑一顾地回答。 “好!既然认下,我问你,做什么来了?共军不是在霍县么,你跑到这小村子来做啥?” “你管闲事啊?我串亲戚,有什么不可以?” 站在旁边的丁排长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但立即被李桐用眼色制止了。“老弟,你看我的兄弟们火气都很大,我可管不住哦。 你还是照实说出来的好,免得吃苦。你看,我也曾经热血沸腾过,也每天把革命二字挂在嘴头。 可说什么都不如现实最真切,革命总当不得饭吃对?也换不来钞票对不?你年纪不大,何必跟着胡闹? 抬眼看看,时下几万大军已经合拢,赤党逃不掉的。我劝你识相些,赶快合作,我可以保你做个排长。喏,就像他这样管几十号人,蛮威风不是?” 那人听了“格、格”地笑起来,叫道:“你这白狗做什么好梦? 老爷们在前面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你来钻,哪有投降的道理?有本事你枪毙我,老子求饶半句算不得好汉!” 丁排长愤怒地“哗啦”推上子弹,喝到:“小子,以为咱不敢是不?看给你右腿上再钻个洞洞!” “好呵,有种你来!” 胡副官猛地上前拦住,道:“别开枪!”接着回头悄声告诉李桐:“营座,这小子怕是诱我们开枪给他的同伙报信呢。” “我知道。”李桐正为如何处置此人伤脑筋,不耐烦地回答。这个人多半是个斥候或交通,恐怕知道的事情也是有限,再说已经明摆着是块硬石头。 想到这里李桐失去了兴趣,他不想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明显的红军在准备撤退,零星侦察人员其实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行军速度和进展。 如果这样,必须在对手没来得及离开霍县时冲过去,打个措手不及才好。 李桐决定立即停止休息,他刚转身胡副官拉住他问:“这家伙怎么处理?” “随便、随便。”李桐挥挥手。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响起“噼噼啪啪”的扑打声和因为疼痛发出的“啊—,啊—!”叫喊。 一回头,看见那个地主从士兵手里接过一卷绑腿带,高兴地跑到树前有几分笨拙地爬上去,将它一头做个活套,另一头绑在树干上。 李桐身体一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忙低头疾走几步,见胡副官跟在身边,没好气地呵斥道:“跟着我做什么?回去,现场监督!” 胡副官嘴咧了咧没敢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返回。 眼看丁排长他们气喘吁吁地把那血肉模糊卷缩着的人拖起来,架到树枝下方,努力把他高高举起。 几个兵起哄,找来个破筐让地主垫着踩上去,将活套套在青年的脖子上。地主用手拍下他的脸,狰狞地坏笑: “小子,你也有今天呐,好好尝尝!”说完跳下来,丁排长等同时放开手闪到一旁。 人身子似乎向上一窜又跟着下坠,却没落地,两脚拼命踢腾,却始终离地面有一拳距离,最后抖动几下,渐渐安静不再动弹。 有胆大的过去用枪管顶了下,说“完了。”尸体打个转,在半空荡起来,看上去悲伤、凄凉。 胡副官叹口气,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四处响起集合的哨音,有人在大喊:“集合,开拔!” 他赶紧回到营部,正遇上李桐出来上马,问了句:“解决啦?”用眼角瞟眼挂在树枝上的人摇摇头,命令:“出发!” 第13章 空荡荡的心 队伍在离霍县四、五里地的时候团部派出的骑兵传令赶了上来,说团长怕部队中埋伏,下令停止前进等待后续大队到来。 但斥候们也归队了,报告说城里红军的确在撤退,并且城郊的百姓讲主力中午过后便已出城,现在城里只剩下少量后卫和赤卫队以及搬运物资的人。 “街上忙乱得很,连县苏维埃的院子都已经走空了。”侦察斥候说。 “咱们的人呢?就这么看着他们逃走?”李桐觉得奇怪,那城三面湖水随便派点人截断阻击不就好了? “不清楚,城南一带没见着有队伍。听说昨日确实有大队敌人到城南,可不知为何挖好战壕没有使用,连夜离开了。” “营座,咱们怎么办?”几个连长围在李桐身边盯着他拿主意。 这仗打得真是乱七八糟!李桐看看他们心里清楚,这几个肯定觉得区区若干赤卫队好对付,所以暗自递着眼神,打起了到县城去刮一番的盘算。 不过,真要如斥候所讲,如果敌人主力已撤,就算有留下的少量后卫也挡不住自己几百正规军的攻击。 再说他对霍县十分熟悉,有这优势,不甘心将光复的首功让人,于是李桐决定先设法将这几块料鼓动起来,由他们助自己成功,说不定斗大的勋章就到手了。 他清清嗓子,对他们说:“弟兄们,团座有令让咱们停止进攻,大家都已经知道。不过方才斥候讲城里红军已经逃走,只留下少许断后。 咱们做军人的按理应该服从军令才是,这可让我真的有点难办。服从命令,剩下赤匪也会溜掉,不服从,这……。” “我们明白,营座是两头为难。”一连长迫不及待地抢话说道: “可,团座在后头二十几里外哪知道这边实情?再说我们是做什么来的?不是剿匪么?总不能看着他们从容镇定地离开却袖手旁观?” “就是、就是,这话在理!”三连长晃着大脑袋说:“咱在前边最晓得、最清楚,他知道个鸟啊。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婆婆妈妈地那还叫打仗么?” “营座,以卑职愚见,既然团座有话,我们不能抗命,但见到赤匪置若罔闻也不行。不如这样办,”二连长认真地比划着: “我们先靠近去接火,封锁南门出口,再派一个连截断城西水门和桥梁,同时上报说我部已经围困守敌,等待大部队支援。其它的到现场看情况再做决定。” “嗯,这个办法好!”其他几个连声附和。 “就这么办!叫传令回去向团座答话,然后全火速进抵县城。如赤匪果真逃走,必定没力量把守全城,估计他们肯定将后卫放在北门和东关和桂系打阻击。 一连和三连、补充连佯攻南门,二连长你悄悄绕过去出其不意地攻打水关,占领桥头。 我营务必一起行动,是否进城要看敌人守卫力量强弱决定,不行就在外面虚张声势,切不可蛮干!都清楚了?” 在得到大家满意的齐声应答之后李桐宣布立即行动,却暗暗扯住二连长袖子低声授意:“先前加强给你的补充排暂不归编。 但记着,占领水关后别那么快攻西门,如果守卫显得混乱、仓皇,你就从容些,一面张开声势,一面遣人将县政府夺了再说。 若真个把四门都封住,就算是赤卫队,人家没了活路,调回头来拼命也不得了。 放开西门拿下水关,你先呼应我这边进城,进去也好多个打架的帮手。懂吗?” “营座高见,卑职佩服!”看着二连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李桐听着他的恭维感到十分受用,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傍晚,第一声枪响在城南打起来,而且还有火力排的迫击炮弹落入城内爆炸,加速了城里的混乱。 二连趁着暮色隐蔽地接近城下,从一段无人把守的水关城墙搭人梯登城。 在赤卫队员发现有情况时已经有十几个人冲到了水关里,迅速拔掉红旗并打倒了警卫者。 一则红色武装主力已离城,二则注意力被其它方向吸引,所以二连没费力气。 他们迅速派一个排佯攻西门,另一个加强排向城里渗透,配属的补充排则在一个班加强下向南门夹击。 守卫南门的少量守军不提防背后出现漏洞很快失守,李桐带着主力进入霍县。 缺乏武器、弹药和作战经验,又没有得力指挥者的赤卫队迅速逃散。 他们沿着街道往北边抵抗边撤退,有人大声喊着:“去西门、去西门!”,于是不少人又折返,调头向西。 冒着城墙上如雨的子弹,逃命的人流不断被打断、打散,但仍有些夺路而出朝桥头猛跑。 不幸的便被身后追来的枪子打倒,将手长长地伸出去叫:“别丢下我、救命!” 城门洞里出现了追兵。他们时而停下来瞄准、射击,直追到桥边。 有个兵拉动枪栓朝那蠕动求生的身体开了一枪,另外几个围住个重伤者商议一阵,发出哄笑,然后他们便在那人竭力的咒骂中将他四肢托起,拖到桥上,“噗通”声丢进河里去了。 城头上升起了国军的旗帜,标志着霍县又回到了政府手里。 东关大街上走来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俘虏,其中两、三个穿着红军制服,其他人应该是赤卫队员或苏维埃分子。 李桐背着手瞧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去,若有所思,像在欣赏,又像是考虑什么很棘手的事。 三连长满嘴酒气地跑过来兴奋得两眼冒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李桐随口说了句:“唔……,好。” 那家伙立即拔枪朝俘虏跑去。不一会儿,排枪轰鸣把李桐吓一跳,思维也清晰了。 “什么事?”他吃惊地问。 “营座,犯人给枪毙了。”三连长大声回答。 “什么犯人?” “咦,就是抓住的那几个头脑哇!” “谁让你枪毙的?我还没审问呐!” “刚才我问你怎么处理,是留是杀,不是你说‘好’来着嘛?” “嗨!”李桐跌脚,这才看清不远处墙角倒着几个男女的尸体。 “剩下的不要杀了,否则咱们花这么大力气拿什么去报功?”他说完,回头找胡副官:“去县政府!” “营座还是等等,现在城里乱哄哄地,赤匪余孽可能还没肃清,万一冒出个枪手暗中打一枪……?”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总前怕、后怕地?有手枪班跟着哩,怕什么?”李桐不耐烦起来。 他也不理胡副官,自己上了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听见后面三连长口齿不清地教训俘虏们说: “你们都他妈有福气,要不是营座不让杀,这会子一个也活不成!”他暗自苦笑着摇头,心想这人打仗够勇,但太过粗鲁了些。 刚走到第二个街口,就看见两个穿蓝布衣服的人跑到街心,扭脸看见他们忙回身往巷子里钻。“什么人?保护营座!” 胡副官说着威吓地朝天放了一枪,手枪班立即围拢把李桐拉下马来裹在中间。有几个路过的士兵听到枪声跑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有赤匪,往那里面去了,快追!” 士兵们立即呼叫着冲进巷子里去。不多时响了几枪,然后他们便说说笑笑地推搡着两个人出来,乱叫着:“胡副官,抓住啦,还有个女的!” “长官,把这妞儿交给我们,咱使使不碍事的!” “别胡说,营座在这里呢!”胡副官呵斥道,转脸问李桐:“营座你看……?这帮小子没别的,就是行军这几日给憋坏了,嘿嘿。” “随他们,别弄死了就行。”李桐皱着眉心烦意乱地嘟囔着匆忙爬上马背。 胡副官招手叫过领头的耳语两句,乐得他蹦起好高,大叫:“长官英明!弟兄们,咱们乐去呀!” 士兵们哄叫起来,便将那女俘虏朝一个院子里拉,吓得她大声哭喊起来又踢又咬。 那个男的咆哮一声扑向众人,却立时被推倒了,还未等他爬起身,几个人上去皮带、拳头地一阵痛打。 最后有人用枪托在他头上捣了下,终于让他昏迷过去。于是有的扭住手脚、有的托臀抱腰,众人开心地架起那女的进了院子。 剩下两个将满头是血的昏迷者拖到拴马桩前绑好,也迫不及待地跟了进去。 李桐无心观赏这等风景,只是紧紧地咬住牙关在马背上晃身子。 离县政府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忽然从经过的一家院子里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嚎和厮打声。 “唉,不知又是哪个遭殃了!”李桐心中怜悯却无能为力。 正叹息,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声道:“你们这些白狗子,怎么不遇到红军呐?” “吁!”李桐一把勒住马,吃惊地回头,听见有人发出句咒骂,接着便是两声枪响。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看看?”李桐喝道。那个大个子的班长立即带了三、四个人踹开门冲进去。 李桐也下马走进院子,瞧见一个兵正举着手蹲在地下,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倒在窗前的血泊中。 他快步走过去附下身一看,狠狠地跺脚,然后蹲下将那人抱起来,轻轻地叫:“杨天云、杨天云,你怎么样啊?” 杨天云微微睁开眼,血不断从伤口处里流出来,样子很可怕。“李……?是你么?是……你的兵啊?” 突然大量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杨天云呛了几声,便将身子向后一挺,死了。 自从出兵到现在李桐一直在部下面前努力克制、压抑着自己,这时看到好友死去他愤怒了。 他放下杨天云走向屋里,见两个几乎赤裸的兵龟缩在墙角,被手枪班的两个人监视着,床上向里倒着一个年轻的妇人还在啜泣,身上盖了件破烂的旗袍,露着两条腿。 李桐猛地转身出来,径直朝门口走去。胡副官追上来问:“长官,这……,怎么处理?” “这三个兔崽子给我拉到市场上毙了,曝尸三天!全城戒严、禁止伤害百姓,违令者无论何人杀无赦!” 李桐声音有些颤抖,心想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下令杀人啊。他忽然发现脚有些软,不得不让马弁将他扶上马去。 “找口好棺材把里面的尸首埋了,发五十块大洋抚恤家属。”他声音沙哑地吩咐说。 战争无法避免死亡,其中最可怜的是无辜者的死。李桐可以容忍手下对敌人、俘虏的残暴行为,却不能容忍殃及百姓。 尤其死者还是他学生时代的友人,这像一根沉重的巨木,压断了他的承受力。 杨天云出身于士绅家庭,不能为赤色政权所容而逃来此地容身,竟不料如狗一般地死在个兵痞的手里。 战争究竟是要救民于水火,还是置民于水火?李桐脑子里空空如也,心里似乎也是空空如也……。 第13章 螳螂与黄雀 团主力离县城还有十七里地便因天色已晚就地宿营,得知军队回城的消息大批逃到乡下躲避的商人、绅士和地主络绎不绝地连夜返城。 天亮后黄塘的一个保长跑来报信,说大队红军昨天傍晚由村外经过,且在夜里听到高塘及以北的冯家井方向响起了稠密的枪声。 经过详细询问李桐判断:“共军主力一定是和陈总指挥的保安队交火,他们可能是想击溃守军,夺取三河作为新的根据地。要是被他们得逞可不大妙,三河这地方只要守住周家桥就能封堵入口,想再吃掉他们不容易罗!” “卑职倒是以为赤匪不会进入三河。”二连长小心地说。 “哦?说说你的看法。” “这地方三面环水、河道交错,看上去个易守,不过它从来也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什么呢?因为这地方同样也是个死地!若大军四面合围,简直插翅难逃,无异给自己装进了一个笼子。营座,我敢保,他们不过做做样子吓人,防止陈营出动追击罢了。” “哎,有道理呵!” “再说陈营是什么队伍?那原本是赫赫有名的‘淮西营’,中原大战时独自阻击了豫军三个师的硬骨头,谁不知道? 赤匪胆子再大,怕也不大乐意去碰这只刺猬。要不,待在霍县这么多天他们早该动手才对,还用等到昨晚? 从这上头看,他们要么不敢碰陈营,要么就是根本连这个力气也没有,二者必居其一!” “唔,我看他们肯定没这个胆子!”四连长点着脑袋说。 二连长诡异地笑笑:“兄台差异,我觉得他们不是没这个胆……。” “且慢!”李桐不愿意这家伙把聪明抖光,打断他说:“共军连县城都敢打,何况一个周家桥? 他们不是没胆量,是兵力不足。既不敢让县城唱空城计,又担心被缠住脱不得身。 这样说来,当初占领县城的共军只怕并非全是正规军。 陈某手下不足两千,其中善战者不过数百,又分布在从高塘到周家桥那么大的范围里,这样他们都没去动,说明守城的人手不太够。 三连长我问你,如果你来守这个城要多少人?” “如果交给我,据城而守五天、不打野战的话,有八百到一千正规军足够了。”三连长摸着秃脑瓜琢磨着回答说。 “好啊,情报上说在城北阻击桂系的共军不下三千,那能不能说他们留在城里的可能就几百人?而且咱们进城看到的,多数是没打过仗的赤卫队,正规军很少对不对?” 李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点人守城勉强,出击无力,听闻南路大军合围上来只得弃城而逃!” “营座的推断正确!”二连长拍马屁道:“捉襟见肘,临到事头只好溜之大吉。营座,我方才审过几个俘虏,他们都说城内有七、八百众。 咱们进城时残留敌匪多是伤病、农军、赤卫队,被俘的大约三百左右,我看他们逃出去的没几个人、几匹马,就加上个把赤卫队,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百。 这些人加上被俘和伤病,原本城里可不是连一千人都没有!” “对,就是这个数!”李桐高兴地搓手,他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最多不超过一千!所以他们没力量去吃掉陈部,见我们和桂系两路杀来连招架都不曾便溜了。 哈哈,搞了半天这就是他们的真实实力。看来从西门逃走的,如二连长所说,顶多就三百来人!” “我看,共军没想到咱来得这样快!他注意力都在北门,出其不意受到攻击,毫无防备,所以被咱轻易攻取。 当初他们攻下本县也是这个道理,不是由于兵力多寡,而是守军疏忽怠慢,临阵又惊慌失措。咱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一连长撇撇嘴。 李桐没功夫听他吹嘘,得到这个数字如获至宝,他已经在考虑下一场军功了。李桐急匆匆备马赶到团部,报告这一重大发现。 团长本来还恼火他自作主张攻县城,没想到这样容易就破城了。 再听他的分析觉得有道理,出北门和桂系夹击红军主力难免损失过大,倒不如抓住西逃的这部分,拣个软柿子捏捏。 他决定让李桐尾追红军,自己带后卫营掉头,经韶岗向马店方向拦截。 “赤匪北窜是假,掉头南逃是真。”他思索着告诉李桐说: “豫南固始有正规军两个旅,他们不会过河自讨苦吃,最大可能是虚晃一枪,向南从我们的夹缝中钻出去进入山区老巢。 你部途中要记得和三河原保安团陈营联络,取得他们的协同以保障侧后安全。至少拖住赤匪后卫让它无法摆脱,待我当头拦住,咱们前后夹击歼灭他们!” “是!”李桐感到激动,这意味着上峰不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而且还给了他这个营又一次立功的机会! 白军的行动可算迅速,从集结到出发前后只用了不足一个小时。 他们征用了几乎所有城里可以找来的大车和把式,强行命令他们把部队送到冯家堡,代价是走这趟公差发给五元。 数十辆大车排出长蛇阵,朝红军撤退的方向紧追下去。 但追到傍晚也没咬上红军的殿后部队。在冯家堡,几名失魂落魄的警察跑来和他们会合,报告说红军一小时前从镇北穿过大路、绕过西面的同乡村,折向西南去了。 “哈,果然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这下他们可逃不掉啦!”李桐高兴地拍手说。 “营座,天色已晚,我们……,是不是先宿营再说?”胡副官问着,带有几分担心地看看正在西沉的残霞。 “急什么?还早。”李桐也抬头望天,回答说:“再走一会儿,等天全黑下来再讲!” 他们继续前进,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模模糊糊地,甚至看不清路边的枝杈。二连长找李桐,劝他停下来宿营。 “这么黑没办法走路的,要不咱们点火把,照着些可以走快。不过就怕赤匪看到,泄露了咱们的踪迹。”他两头的话都说了,意思是告诉他大家不愿意再走: “再说黑咕隆冬地,万一撞上敌人的埋伏可不得了!” 最后一句才是实际,李桐立刻领悟到其中的风险。他叫阿毛拿出地图,划根洋火照照,抬头说: “看距离咱们再朝前走三里地就是小封家庄,传令队伍今晚就在那儿宿营!”听说要宿营,乏累得垂头丧气的士兵们立即有了精神,队伍行军明显加快。 军队冷不防进村,村里的百姓却似乎早已知道似的,家家户户都空无一人。大兵们习以为常没放心上,又嚷又跳地烧火做饭,胡乱吃喝些便倒下呼呼大睡。 几乎所有苫着顶棚的地方都睡了人,不注意就会把脚踩在哪个的头上,惹出顿恶毒的臭骂。 这村子本来就不大,拢共不过二、三十户。李桐才走过一圈就清楚了,村里没什么有钱的富裕户。 因地势的原因村庄被分成四个居住比较集中的区域,相互间被沟渠和庄稼地分开。他的营部和二连连部紧靠着,住在最大的,由十三户人家组成的一片里。 他下令布置警戒,直道查过一回哨后觉得心里稍安顿些。李桐的睡意也浓浓地涌上来。 倒头躺在铺了新鲜干草的床铺上,听着外面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李桐满意地叹口气,翻身朝里,渐渐进入梦乡。 凌晨时分,从丘陵背后漫起乳白色的雾气。它们逐渐扩散开来,把小小的村庄包裹在中间,除去黑黢黢的房脊几乎看不到什么了。 沉静之中只有陈调的虫鸣,令哨兵也感到昏昏欲睡。远处的树丛里似有些游动的魂灵飘过,但是倏尔就不见了。 当天幕开始发亮的时候,夜间的凉气开始退却,牛奶般的浓雾变得淡薄,树干湿漉漉地显现出来,树下倒卧着两名哨兵,血正从他们的伤口不断滴到石头上。 第一声枪响是在村西,有个赤卫队员没看到雾气中睡倒的白军士兵,结果一脚绊到他腿上惊醒了对方。 他本以为那家伙只是动动没吭气自己可以悄悄过去,没想对方两眼朦胧地发现不是自己人,抓起枪来要拉枪栓。 后面的红军士兵立即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下,可惜对方倒下的时候触动了扳机。枪声惊醒了美梦,偷袭也变成了强攻。 西面八方涌来的红色武装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和鞭炮声中扑向蒙头转向的白军们,用棍棒、长矛和步枪驱赶他们。 被袭击者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好像掉进网里的鱼儿般拼命想找个破口突出去。 李桐没立即醒来,直到阿毛把他拼命拽起还没有搞清楚出了什么情况。等他醒悟过来,在恐惧驱使下本能地朝门外冲去。 不料迎面有股风扑过来,吓得他一脚踩空摔倒在门边。脑后听到声惨叫,原来是阿毛被矛枪刺穿了! 那赤卫队员大约也是经验不足,竟一下子拔不出来。李桐趁机手爬膝行地翻过篱笆。 赤卫队员急得抬脚蹬翻尸首抽出枪,隔着篱笆用力投去,不想慌忙中扔得偏了几步。 李桐看一眼二连连部,发现那里早打斗成一团,尘土飞扬地哪里还分得清白与红? 只好拼命地朝前跑,他没注意自己的袜子已被石头刮破,留在地上一串血珠。周围到处是厮打的人,刀枪磕碰声、伤者的呼救声还有呐喊声混成一片。 隐约地后面有人在大声叫:“当官的,快捉住!莫让那个胖子跑了!” 李桐从两个人身边跳开,看到其中一个穿便装的正用力将手里的刀子刺进对方胸膛里去,下面那人发出不情愿的惨叫。 恐惧充满了他的头脑,胸腔被空气撑得似乎要破了。“不、不要让他们抓住,千万不行!”他几乎要哭出来。 眼前出现一块水稻田,李桐毫不犹豫地跳过去。忽然一声巨响,有种很大的力量将他重重地推倒在地,摔倒在田埂上。 李桐打了个滚脸朝一侧无力地扭过去,手动了动想爬起来,却从嘴里和鼻孔冒出泉水般的血流。 有个瘦高的红军握着步枪出现在他面前,冷漠地朝下望着。另一个声音不远处埋怨地大声说:“高松,怎么搞的,你怎么把他打死了?不是说要活的么?” “你没见他跑那样快,肯让咱捉?对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客气?” 高个子说完附下身去,从血浸的上衣兜里摸出个硬皮的小本子来,满意地说:“瞧,还算有收获,说不定这上面写着他们的秘密,拿回去给队长看看!” 说完,起身拉着同伴走了,丢下李桐倒在泥水里,逐渐停止抽搐、瞳孔放大,身体冷却下去。 红军采用围三阙一的办法,把大批白军赶向地形低洼的东南方向,然后在火力压制下逼迫跳入稻田和水塘的敌人纷纷举手投降。 村内外留下了约有数十具尸体,军官里除去李桐以外只有三连长因为躲在屋里顽抗,最后被手榴弹炸死,其余的或被俘,或没命地逃了。 个把钟点后,一切重新归于安静。那些散布在各处可怕地扭曲着的死者与这小山庄的自然风光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地方的。 第13章 计划失败 “占领霍县、攻下六安”的计划停留在半途,最终没能实现,因为在最关键的环节、最关键的时刻出了最不应该出的问题! 黑七师长想法本来很简单,夺取霍县敌人必然调兵来攻打,那时在六安地下党的配合和武装暴动的支援下,由两个主力团乘虚而入一举攻克这座皖西重镇,给予反动政府沉重一击。 但他未料及地下党交通员被捕,核心干部接连不断地暴露,隐蔽在自卫团里的两名骨干也没幸免,新到任的县委书记还没见着自己人也给特务抓了! 六安的组织基本瘫痪,准备参加暴动的自卫团两个中队全部被缴械。警觉起来的对手从合肥和舒城派来一个正规旅,及一个保安团。 红军尚未完全到达集结地点,白军却已在城里集中七、八千兵力,六安变作颗硬核桃,轻易下不得口了。 不仅如此,占领霍县的红军发现自己位置很不妙。 北面的陈仲礼有不到两千人、枪;西南是从肥西北上的一个纵队,包括正规军和保安军各一个旅、一个配属团共约九千余人已进入县境快步逼来; 东北方是刚抵达寿县便接到命令改变行进方向的桂系一个师八千兵力。 而在这大堆白军们面前,守霍县的红军是个名义上叫支队,实际只有四百人的正规营,加上四、五支游击队和暴动农民临时组成的武装,大多数人并无作战经验。 黑七心里明白,能占领霍县是出其不意的效果,对手过于大意,且部队十分软弱的缘故。 他率领的的红军队伍从战斗力、火力上说,连与以老兵为核心的陈仲礼麾下保安部队相抗衡都做不到,更不用讲对付那两路人马了! 作战经验丰富的黑七立即意识到如果无法迅速打下六安,那么霍县的部队成了孤悬的棋子,相当危险! 巧的是在联系三河地下组织,了解周家桥防务过程中,察员遇到位神秘青年,据说他姓苏,身份是陈仲礼保境队的书记官,原是红军某部后勤副部长。 苏先生告诉他陈仲礼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在红军,这消息引起了黑七的关注。 经过思考和权衡,他让叔仁给陈仲礼写了一封问安口吻的书信,说 “吾因商务,欲经霍北来,盼与弟一顾,时辰虽短,聊可一会,以籍思念”等,然后交给小保,让他化装后在苏先生协助下将信送到仲礼手里。 不两天,小保带回陈仲礼的回信:“霍县被灾,甚念。可过境。吾耽于军务,不得相见,祝平安。” 黑七见了大喜,在狠狠杀伤桂军之后,立即指示在外围部队接应下主动撤退。 主力进入西湖后在应水寺上岸与从西门退出的守城赤卫队汇合,经卢庄做出渡河姿态后调头向南。 红军经过陈仲礼防区时鸣枪、吹号、锣鼓齐鸣。陈部因事前接到坚守命令,只远远乱放一通,并未出击。 南路纵队李桐那个营顺利“收复”霍县两天后,在陈仲礼派出保安中队保护,代理县长的原本县助理朱联福(吴县长殉职)回到县政府,重新挂牌办公。 “收复”是有代价的。追击途中,国军一个营被杀了回马枪,除去六十几个幸运者外全营覆没,另一路追兵也在徐山脚下遭到阻击,在受到不小的杀伤后撤回马店防御。 红军见好就收并未追赶。黑七接回部队后便迅速避开白军,穿过黎家镇躲进伏山里去了。 这次事件虽震动皖西,但由于六安的地方组织全部暴露,严重削弱了红色力量,直接导致整个作战计划受挫。 且在攻占霍县和后来的撤退以及阻击追兵过程中都有损失,黑七对此既恼火,又无可奈何。 游击师消耗的弹药因缴获不足难以弥补,只好再次避入山区,红军努力组织的夏季攻势声势浩大地开始,然后匆匆地结束了。 陈叔仁是和他的师长、政委一样感到愤怒的人,他为这次战役投入了大量热情、心血,不料却没得到收获。 特别是六安出现的情况让人匪夷所思,怎能几乎整个组织都让人家连锅端了? 大家分析:一是对方熟悉地下工作的方式和组织手法,二是了解山区红军和城镇间惯用的交通渠道。 他和自己的几个班长商量得到他们的支持后,便找到负责敌工和侦察的师部韩参谋报告了这个推测。 几天后,韩参谋找到正领着几个战士给房东家修房顶的叔仁,匆匆拉他去师部,路上告诉他说: “你们猜的已经得到了证实,果然有叛徒在给白匪做帮凶!他们还派人钻进我们的组织,把许多人给告发了。 现在师长和政委找你,因为地下党缺乏力量,要求我们派支小分队进去,把叛徒和特务敲掉!” “好呵、好呵!”叔仁拍拍大腿高兴地说:“这仗打得憋闷,没见到战场就撤了。我们队里都在摩拳擦掌,早想出去遛达遛达啦!” “那你可要管住了,不能出现无组织纪律的情况。” “这个请放心,大伙儿还是有数的。” 说着话他们来到师部门口。韩参谋进去报告,叔仁在后面整理下军装和枪套挂带,落在后面几步跟进去。 “哦,你来啦?”萧逸过来拉他到桌前,倒碗白水给他喝,一面微笑着问:“路上小韩和你大体介绍过情况?怎么样,敢不敢接这个任务?” “参谋长,看你问的。六安我熟得很,好歹上过两年学呢!再说,就算没有地下的同志在受罪,难道还能放过叛徒不成?” “哼,你别现在嘴硬、临头手软就行。” 黑七师长朱全保背着手从墙边踱回来,他最近显得比过去更有威严了,手里捻着支用废报纸包裹了炭芯的“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叔仁,对萧逸说: “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王树同志不适合这次任务,还是小韩带队去一趟!” “为什么?”叔仁十分诧异,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到桌上。他不理解作为侦察队长的他怎么就不适合这次任务呢? “王树,我相信你的立场和态度,也相信你的能力和军事技术。 但是……,如果由你来指挥,这次锄奸行动不仅仅重要,也是个很大的考验!你知道行动的目标是谁吗?” “谁?” “你认得刘思敏这个人么?” 叔仁吓了一跳,本能地瞪起眼睛来,难以置信地大声说:“这、这怎么可能?他、他不是……?他这样的人……会叛变?” “你看、你看,我们还没同意你执行这任务哩,你就已经……” “不、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回事!”叔仁忙摆手分辨:“你们知道他原来的身份和职务吗? 我是说……,在这种岗位上应该都是最受重视、最忠诚的同志。他们怎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是不是弄错了,这情报准吗?” “啧,王树同志,你怎么能怀疑地方同志呢?”萧逸批评道。 “我、我没有,只是这,太让人不敢相信啦!” “放心,我们不会错怪好人的。地下党负责警卫的同志亲眼看到他带特务抓走我们的干部,后来通过内线核实过,确认这个人叫刘思敏。 根据上级提供的线索,如果果真是那个刘思敏,他对我们内部组织、地下工作方式都很熟悉,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最近六安一带地下工作非常难以开展了。” “说实在的,开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也难以相信,所以特地请示上级尽快派来一位熟悉此人的干部进行确认。 你做好行动前的准备,等配合的同志一到立即出发。这次绝对不能失手,必须一击制胜!” 朱全保叹口气:“否则,我们对不起六安地下党的同志们,苏樱他们的血就白流了!” “谁?师长你刚才说的是谁?” “苏樱同志,她是我们调到六安担任地下党组织书记的一位女同志,不想还没接上头就被特务们抓走了,为首的就是这个叛徒刘思敏!” 叔仁腿一软,忙用手扶住桌角。萧逸上前拉住他,惊讶地问:“王树,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我没事。”叔仁摆摆手找到椅子坐下,朱全保赶紧递过来杯水,在他喝水的片刻和萧逸交换了下疑惑的眼色。“师长,苏樱现在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据说她受到严酷的拷问,后来听说因为伤重被转到安庆去了。现在在哪里……,唉,我们都不大清楚。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朱全保叹息着说:“都是这叛徒做下的恶!咦,王树,你不会认识她?” “我爱她!”叔仁咬着牙回答。 “是这样?”朱全保和萧逸吃了一惊。 “师长,不必等别人了。”叔仁阴郁地说:“我认识刘思敏,这个任务必须由我来完成!” “你认识他?”两个人又吃一惊。 “没错,我、他还有苏樱都是同校的同学,先后参加红军的。” “啊,是这样!”朱全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着萧逸问:“政治委员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真没想到会这样。”萧逸对这个情况很意外:“这么说,你们是同学,现在却彼此以对手相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朱全保晃动脑袋说:“有乐意跟苏维埃的,就必定有灰心丧气投靠敌人做奴才、走狗的,对后一种我们的红色专政是必然要清算的! 只是……,王树呵,对你来讲,考验更严峻了!” “师长你放心。我没想到,他竟敢对苏樱下毒手,我一定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第13章 叔仁返乡 “胡说!”朱全保厉声喝道,他的声音使人听了不由一震。“王树我问你,你是去执行任务呢,还是报私仇啊?要是后者,我看拉倒,你趁早别去。我还是换韩参谋的好!” “这……。”叔仁一时语塞,知道自己说错了,急忙扭脸望着萧逸求助。 “老朱,看你把他吓得……。”萧逸说:“不过,师长批评得不是没有道理。 王树你要清楚,这次你是代表组织、代表苏维埃政府去执行对叛卖者的审判和处决。 如果,你在行动中总因为个人恩怨左右自己的判断和行动,那你将置自己身边随行的同志于何处?你能出色、圆满地完成这个任务吗? 我不想说你行还是不行,这要你仔细思考和推敲后自己来做决定。我看,你还是静静地思考五分钟,然后咱们再谈,好吗?” 萧逸说完朝朱全保点点头,拉着他走到地图旁边去了。 陈叔仁一声不吭地两拳支起下巴坐在那里,认真地思考方才政委讲过的话。 忽然他站起来,走到他俩身边,清晰地报告说:“首长,我想好了。我会以苏维埃代表的身份去执行任务,把私人恩怨都放在一边。请给我命令。” 朱全保重重地将两个大巴掌放在他肩上,声音低沉地问: “真的想好了?那么,就交给你啦。记住,干掉敌人和叛徒,尽可能不惊扰白军、不要出现伤亡,全部、安全地给我把队伍带回来!能做到吗?” “行!”陈叔仁挺直身子回答。 “嗯,不错,是你们陈家的汉子!”朱全保咧开嘴笑了,在叔仁肩窝里开玩笑地用指节顶了下,又说: “你带一个班,化装成收纸的商人和脚夫。另一个班分散开从舒城到六安去,和你在城里会合。 对了,我们这次撤退多亏你三哥睁只眼、闭只眼,要是他那会儿认真阻击的话,他的淮西营可够我们喝一壶的! 你这次设法去见见他,一来叙叙兄弟情分,二来让家里放心,还有,替我们谢谢他。” “好,我知道了!”叔仁想到可能见到三哥,既兴奋又有些害怕,但他马上抬头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凌晨两点,天不亮就动身。要隐蔽、注意高度保密!”萧逸叮嘱道。 送走叔仁,朱全保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和萧逸低声商量,将韩参谋叫来对他说: “王树他们今天夜里出发,你比他晚三个钟点走,身边带两个人,见机行事、把握大局。 不是特殊危及的情况尽量不露面,悄悄走,悄悄回,别叫人察觉。明白了?” 这晚似乎特别地漫长。好容易挨到时辰,老柴轻轻推醒每个有任务的人,大家无声息地爬起来开始扎带、裹腿,仔细地把枪支、弹药藏好。 老柴打扮成管账的跟在叔仁后面,小保自然成了跟班。高松带另一小队人把他们护送到文家市附近分手,然后掉头朝南去。 大家默默地告别,依依不舍地彼此看着对方,直到钻进林间的浓雾里。 直到穿过高门楼附近白军封锁线以后,大家的心情才轻松起来,又向东走了十几里,前边已经是闵庄,队伍里开始出现小声交谈和不时的说笑,气氛活跃许多。 虽然只有八个人在身边,但是叔仁一点也不害怕,他现在倒很想再去看看那些被称为“白军”的家伙,他们究竟是怎样思考、怎样行事的? 虽然他应该了解,但叔仁觉得那些已经恍如隔世,一切记忆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了。 路上盘查设岗处不少,大家小心地绕开大路和可能遭遇巡视白军的地方,颇费了些力气,终于在两天后来到冯庄附近。 叔仁估计已到了三哥的地盘上,便带领大家不再躲藏,沿着大路一道走来。 还未靠近村子,忽听有人喝令:“站住,不要动!做什么的?” 声音刚落地,从两侧路肩后冒出三、四个人来,身上、帽子上都披着草帘,个个端着枪十分警惕地瞪住对面,气氛立时有些紧张。 “让大家放松,不要乱动。”叔仁低低地和身边的老柴说,然后自己走上前两步,拱手说:“各位兄弟辛苦,请问这里可是保安三区的防地?” “咦,怪了,你个做买卖的居然问这个,不是赤党的密探?”有个兵说。 “哪里话?小弟也是三河人,在安庆学徒做生意。如今趁着买卖顺路想回家探望兄长,请各位给个方便。我先谢谢了。” 说着,袖子里拿出一个封子来递过去:“一点心意,各位长官喝杯酒茶。” 不料那兵将头一摇,道:“少来,我们几个若是收了这个,回去就是三十军棍伺候哩!小命就算留得住,这身皮也穿不得了,亏本得很。不干、不干!” 叔仁没想到百用百灵的手段今天碰壁,楞了下。 这时从树林子里又跳出一个,看样子是这伙里带队的,来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奇怪地看看叔仁的眉眼,转身叫刚才那搭腔的到身边叽咕几句,打发他跑开了才开口问: “你说自己是三河人,哪个村的?” “西陈家集。” “有什么亲人么?” “有老婆和儿子,还有两位兄长和一个弟弟。” “哦。巧了,那地方我去过,请问你家是住在哪条街?” 叔仁抿嘴一笑,知道对方是在考自己了,于是沉着地回答: “我家住在老集磨坊前街,门前有个很大的场子,门上嵌块大青砖,刻着已故顾秀才题的三个字,叫做‘知源堂’。 我在这家排行第五,名叫陈叔仁。怎样长官,我说得不错?” 对方张着嘴巴一时未能合拢,咽口唾沫问:“那、那排行第三的是谁?” “还用问?我三哥陈仲礼,淮西营的营长,如今是保安三区总指挥嘛!” 那班长赶紧立正、敬礼,大声说:“五少爷,对不起,小的执行公务,多有冒犯。 不过,您这络腮胡子……,嘿嘿,我说怎么和营座有几分像呢!” 叔仁用手一抹,才想起自己留了部胡子,不禁哈哈笑道:“不怪你,这路上没功夫收拾,我都忘记它了。哎,你说你到过我们村上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那个班长连连点头,认真地回答: “五爷,我叫苏二毛。我原来的排长姓卢,是三老爷、啊不,是营座主婚的,还给他置办了新房。 他大喜那天我去了,喝多以后在他家里睡了一宿哩。前次围剿我在金鸡岭受伤,也是营座送我去村里养伤的……。” 他唧唧呱呱还在说,从不远处出现两个人。跑在前面的一个老远就嚷:“闪开、闪开,让我瞧瞧是哪个……?哎哟,这、不会是五爷?” 叔仁仔细一看笑了:“哎,这是哪位呀?不是梁二么?哟嗬,还挎着短枪呐。做官啦?不错,很有出息么。” 梁二被他夸得满面红光。他敬过礼,笑嘻嘻地回答道:“这排先前的排长调去自卫大队做战术训导主任,我被临时调来代理个排长,前天才上任。 不想今早喜鹊上枝头,就看到你老人家啦。嘿嘿,是三爷看我做事勤快给的小小提拔。” 缓口气他又问:“五爷,您这是从哪里来呵?怎么突然地就冒出来,吓我一跳呢。” “我们东家要我在皖西一带收集纸样,准备安定以后大批进货时用。我想反正已经到家门口啦,不进来坐坐难道我还要学禹王啊?” “正是、正是,多歇几天再走,如今周家桥可是咱们的天下呢! 您呀,还该回家去看看小少爷。唉,我两个月前见过他,别提多惹人稀罕啦。再说,五夫人也盼着您呢……。” 叔仁微笑着拦住他:“梁排长,咱们能不能回去坐下慢慢说?我可又累又乏了,伙计们也都等着开饭呐!” 梁二拍一下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告罪:“瞧我这人……,那、那大家快请,我这就让人搞吃喝去!” 叔仁边回身使眼色,边随他向前走,口里问:“我三哥呢?他不在这里?” “人家如今是总指挥,怎可能在这小地方?他去县里开会了,听说是明晚回周家桥。不急,先歇一宿,明天我派人护送您去见他。 只是这地方没啥好吃的。唉,都是打仗闹的,老百姓也没心思种地、种菜,只好先将就些。 我们刚从红军手里收复这地方的时候连个鬼影也没得,全逃光了,这几日才逐渐有回乡的人,不然买只鸡也难啊!” “嘿,你人升官胆子可也大了。我到处听人开口闭口‘赤匪、共匪’,怎么你敢讲‘红军’?不怕被上面听到吃耳光?” “嘁,咱的地盘上没外人怕什么?再说,连营座也这样讲的。他说人家会打仗、敢拚命,世上哪有这样的‘匪’?像汉子的是真军人,自然要受军人的待遇。 我们营抓到红军俘虏从来不打也不杀。唉!不过营座也是因为这个被他们轰出正规军的。他妈妈个……,打仗一群孬种,窝里斗人人是好汉!” “咳!天下到哪儿都是如此的。要是为这个生气,活得可不无聊了?” 在梁二愤愤不平的咒骂和叔仁的劝解中,他们这伙已经不知不觉穿过庄外保安队的哨卡,安然进入了村庄。 第13章 哥俩面对面 陈仲礼勒住黑龙叫它不要跑得过快,把步子放缓些好让后面的王四和勤务兵、马弁们跟上自己。 黑龙不满地晃动脑袋打着喷鼻,它少有机会出来撒欢,今天却又不能尽兴。 其实主人和它差不多的心思,陈仲礼自做上这个第三区总指挥,最多就是在自己地盘上巡视、巡视,或看部队操练、演习。 仗是捞不到打了,闲得他也渐渐有些脾气,有时便对陈王氏和洪安吼两声发泄、发泄,闹得大人、孩子见他都像怕了猫似地溜边走,让仲礼自己也十分烦闷。 好不容易听斥候说红军从霍县撤出并朝自己防区开来,正打足精神本想好好干一仗,不料被叔仁的一纸书信扎漏了气,只好咽下唾沫叫人坚守不出。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就里,许大虎跳出来当场表示反对,说咱又不是没和他们干过,谁怕谁呀? 仲礼正被他噎得不知怎么回答,杜石峰开口说:“我倒觉得营座的决定有道理,坚守阵地,只要不失去地盘咱们就是胜利。” “咦?老表,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这怎么是拍马屁?你们大家仔细想想,当初咱们打豫军、战共军,淮西营都没吃过亏,那是一点不错的。 可那会儿咱们有多少炮和炮弹?又有多少机枪和子弹?那时候大家拢在一块堆相互照应,现在却分散在几个镇子里战线拉出数十里地。 情形不同嘛!说实在的,以咱们现有的兵力和火力来讲,真要和红军干一仗,还不定啥结果呢!” 他这番话说的是实情,既无可辩驳也一下子让几个热情的军官冷静下来。 仲礼很满意,趁机丢给李雄眼色,让他宣布决定并散会。于是夜里便出现了那边红军放枪过境、这边火热礼送的场景。 然而正是这次礼送,让他昨天在军事会议上差点受辱。 那个被临时任命为地区剿总副总指挥的桂系师长,居然自以为是地指责他“坐视不救、拥兵自安、放纵匪患”等。 气得仲礼拍桌子指着他问:“请问,县城有正规军、保安军、义勇队等三千兵力尚且沦陷,我不足两千且半数新兵的队伍能做什么? 老子保护了现任县长、收容了溃散人员,让地方上不曾遭受涂炭,为什么无功反有过啦? 难道你期望咱鸡蛋碰石头、把三区也拱手让给人家才算做得正确吗?扯淡!” “我唔系此意!”桂系师长颇觉尴尬。还好朱县长转移话题才把这事模糊过去,但仲礼说什么也不愿在城里待了,次日一早打马而去。 从军以来他多了几分杀气和硬气,没了以往那般散漫和狂傲。 但自从发现自己与官场不合拍后,他不仅更看不上二哥的做派,索性连一干当官的都不大爱搭理,何况一个不知打哪个鸟地飞来话都讲不清的“师座”? 好在朱联福是三河老乡早知道陈三爷脾气古怪,不和他计较,反因这次的搭救之情,两人有了种说不出的默契,仲礼觉得老朱比他前任还要好处。 其实仲礼清楚,白条出身的朱联福很希望得到自己这路人马支持,所以临走还是去向他告辞,并得到朱县长优先补充饷、弹、军服及其它装备的许诺。 想到“人还不坏”的朱县长和那些可能到手的物资,陈仲礼心情好了许多。他用鞭杆将大檐帽朝上顶了顶,解开领口,迎着清爽的风大口呼吸几下。 回头望望已经历历在目的镇子,放开声音叫:“王四,你这小王八,给老子快点爬!不然可赶不到家里吃午饭啦!” 代理营长李雄把营部设在了周家桥镇西的宁惠寺。这座寺庙早已没有僧人和香火,是当地文人聚集之处,有殿无佛,徒具寺庙的名号而已。 跨院里是朱县长家开的私塾,原先大殿两侧卖纸笔的摊贩已经知趣地挪了地方,只有军人们在院子里进出。 李雄相中这里不仅因为它够宽绰,而且房屋、院墙完好、坚固,利于守御,加上位置在通向三河原的大路一侧,好像关口的城堡一样值得信任。 当仲礼从黑龙背上跳下来,朝行平手礼的哨兵点点头,然后登上台阶,后过头叉腰望着坡下大片挨挨挤挤的房顶时,接到通报的李雄穿件衬衣跑出金刚门喜出望外地叫: “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心有灵犀,格老子哪晓得你这时间就到哩,连件衬衣还是现抓到的!” “你说什么?兄弟?什么意思?”陈仲礼惊讶地看他。 “你弟弟来了!” “哪个弟弟?” “你在安庆的弟弟,是排第五个是?” 仲礼吓了一跳:“叔仁?这、真的?” “是真的。他的商队昨晚到冯庄,今早梁排长让两个弟兄送他过来,这不,刚刚进门你就回来罗。真巧的很!” “哦、哦……!”陈仲礼听他说心里稍稍安定些,赶紧朝里面走着问:“他在哪里?” “在后面,我叫人收拾三间房安排他们住下。” “怎么,还有别人?” “还有账房、伙计和脚夫们,一伙七、八个。” 仲礼没再多话,由李雄指路绕到与朱家私塾隔一道墙的小院内,这里原本就是寺内安置香客的地方,以前仲礼往来时也曾住过几回。 走进院子,看见几位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正忙着搬运地上堆放着打包的货物和包裹,大家看到他便停住手站在那里。 仲礼像没瞧见似地,大声叫着:“五弟么?你在哪里?”一面向正房走来。 门帘一挑,叔仁探出半个身子,高兴地招呼他:“三哥,我在屋里,快请进!”说完一把将仲礼拉近屋内,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我会来找你?意外了是不是?” “你这小子从哪里蹦出来的?让我看看,站好别动,唉,黑瘦多罗!”仲礼说着话眼睛有些酸酸地,忙掉过头吩咐:“老李,快让伙房做饭、准备洗澡水,叫弟兄们好好解乏!” “都安排好啦,你就放心!”李雄笑嘻嘻地回答。 “哦。那你先去忙,中午我在这屋给五弟接风,你大营长不必陪,忙正经的好啦。派人叫苏先生来作回清客,留下王四伺候就行。” 仲礼支开李雄,又命王四进来见了五爷,然后让他负责在院子里摆出两桌来招待其他人。忙活一通这才转身重新打量叔仁,又叹气说句:“真是瘦了!” “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多愁善感了?”叔仁微笑说完,回头用手一指:“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账房老柴。” “哦!”仲礼点点头,忽然拉住他袖子,轻声问:“是……和你一起的?” “对!” “幸会、幸会!”仲礼拱手,老柴满是皱纹的黑脸上露出笑容,从板凳上站起身将叼着的烟锅打横还了一礼,回答:“陈三爷果然是条汉子,既不怕、也不慌。” “呵呵,我为什么怕?陈仲礼虽然混蛋,可是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老子不偷、不抢、不杀、不奸,一身正气。 就算是落魄到保安团的地步,那也没啥,总有翻身的时候呗。五弟说对不?” 叔仁笑笑,拉他坐下,这才开口说:“所以,我们不是朝三哥你来的,请不要误会。只是……,因为有事请教,也是顺路过来看望。” “嘿,原来不仅仅是为看我呀?就算如此,至少你也该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才对。离家这样久,阿桐都会说话了,可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呐!” “三哥呵,我是想哩,可是身为军人不能这样做,你带队伍的人该理解的。”叔仁一点也不遮掩,说完他看看老柴然后压低声音对仲礼道: “我们顺道过来,既为看你,也是奉命代表我们首长来谢你……” “别、别。”仲礼苦笑道:“我可是帮你,不是帮他们。嘿,昨天为这个我还被那个桂系的鸟儿给骂了一通哩!现在还一肚皮气,趁早莫提此事。” “我们首长说,虽然你是因为王树的缘故——哦,你弟弟在那边叫这个名字——但是事实上救了我们两千弟兄的命。 当时如果贵部横刀一拦,怕是有许多人已经做了孤魂野鬼!所以,无论如何要我们代他向你表示谢意。 另外他还说,陈指挥是个难得的明事理、知大义、守信用且治军严谨的好军官,他个人愿意继续和你做朋友……。” “慢来!”陈仲礼打断他,不解地望着道:“什么意思?继续做朋友?难道我们以前做过朋友吗?” “怎么,三哥不是知道我们朱师长么?” “大名早听得耳朵起茧,可他是红我是白,却去哪里识得?” “哥,你认得他的。”叔仁忙笑着解释:“朱师长就是黑七呵,是你当年在这镇上……,后来又在徐山上见过的嘛!” “啊?朱全保就是黑七?”仲礼大吃一惊:“噫!这下子不得了,假使有人告密,我这‘纵匪’罪名可坐实啰!” “三哥,原来这世上还有你怕的。”叔仁故意激他。 “胡说。我怕什么?那鸟儿不知天高地厚想拍死老子,他算个屁呵!还不是眼睁睁地让咱走了,动也不敢动?嘁!”陈仲礼不屑一顾地说: “我不过是听大哥的,少惹是非、保家保境。想想这些弟兄跟我这几年,出生入死,天天血雨腥风地过。 我就是为他们能有几天安生、平静的日子,可忍则忍,只当那是帮猴子,老子不和它闹别扭!” 叔仁和老柴两个听他这样比喻都笑了,连声说:“对、对,不和它闹别扭!” 第13章 捉拿逃犯 “好比喻,几天没见三哥学问越发深啦!”随着话音有个人掀开门帘笑吟吟地走进来,抱拳道: “苏某应召唤而来,失礼、失礼。五爷好。站在一起看,你同三哥倒真是有许多相似处哩。” “瞧这架势就比我文雅得多是不?给你们介绍,这是本地保境义勇队的书记苏鼎先生,我特地请来的,这儿要是没个读书人岂不是无聊?” 接着仲礼又向苏鼎介绍了叔仁和管账先生,大家彼此客气一番重新坐下 仲礼起身叫小四子取了壶茶和四个茶碗进来,亲自给大家斟满,坐下喝了一口,边说“好茶”边扫了三个人一眼,然后微笑着问叔仁: “那么,你这次来除去看望我和带口信外,必定还有其它任务的罢?” 这话问得突然,苏鼎抬头看叔仁。老柴惊讶地眨眨眼没有说话,似不知该如何回答。 仲礼见他这样“嗤”地一笑,指着苏鼎说:“用不着担心,他也是你们那伙的。” “啊?”老柴更吃了一惊,这可真令他意想不到。 苏鼎俯身微笑着低声问:“五爷这是……从山里来?” “苏先生如今气色好许多,不是三哥介绍我几乎认不得了。当初战场变幻,我也没来得及当面谢你送信之情,今天正好以茶代酒,我敬你!” “去、去、去,拿我的茶还你的人情,好意思么?”仲礼瞪眼不满,样子蛮滑稽。 叔仁“嘿嘿”一笑,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故人,也不曾备些礼物,倒惭愧得很!哥啊,不如你借我两封大洋用用如何?” “免了、免了。”苏鼎急忙摆手:“我还是三哥救下的呢,不然早死在荒郊野外啦。你拿银元来谢我,我再转送他一个物归原主,这何必?” “好、好,既然都是熟人,那么咱们不讲见外的话。叔仁,你方才说有事,是个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趁师爷在这里咱们议议,看我这个兄长在权限范围内能帮你多少。” 叔仁沉吟片刻,与老柴对视一眼说:“好,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乐意信任和帮助,我就实话实说。大哥,我们这次下山是去六安。 有个叫刘思敏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那家伙原来是我们的干部,可投降之后不但到处带特务抓我们的人,而且设下许多陷阱。 现在他手上已经有七条人命了,我们必须除掉这个贪生怕死、喝自己同志血的恶棍,不能让他再继续害人! 临走前黑七让我来找你,说也许你能帮我,而且你应该比我们清楚那里的情形。哥,这事比较冒险。 我不想让你卷进去太多,只要告诉我一点六安城里的情况,剩下的我们几个来做就是!” 听到这里仲礼拧着脖子“哼”了声:“你来做?凭什么?就这几个手无寸铁的?就算你们人手一支枪,也不过七支而已,怎么闯六安? 老五你当兵当得胆大了,可也不能这么冒险? 六安如今驻扎有两个师,加上其它杂牌和警察少说有三万多兵力。你不是去送死么?小苏你说是不是?” “是呀。”苏鼎严肃地点头:“敌强我弱是明摆的。要全身而退,除非智取,绝对不能蛮干!” “对么!”仲礼用手一拍桌面:“师爷一下子就戳到点了。这么个东西就像老鼠屎,可你不能用筷子夹出来,得找个工具。 总之就是要做得巧。否则非但拿捏不住,连这锅粥都毁了!”他停了停问:“这乌龟藏在那个洞子里呐,你们都清楚么?” “哦,打听过了,说他是属于特务侦缉处的,就在县监狱的隔壁办公。不过,他不总藏在那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老柴介绍说。 “屁个特务,我就看不上这种混蛋!不管他,办法总归可以有的。既知道他的洞子,就不难掏出来!” 仲礼想想说:“倒是你们进六安,没个合法的身份容易被人怀疑,那可不妙。”说完看着苏鼎,意思是让他出个主意。 苏鼎眨眨眼,微微地笑了,说:“这个嘛,不难,可是……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三哥你是要兄弟平安呢?还是要保自己平安?” “这是什么话?我自然要老五无事才好!老子的平安自有弟兄们帮衬着,有什么碍的?” “既如此,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给他们签发个证明。可这样一来万一失手被人指出,你这总指挥可脱不得干系,甚至整个陈家都要牵连进去!” “不会,”老柴在旁边说道:“队长做事安妥得很,再说还有我们帮他,小心些不打紧。” 仲礼点头,对叔仁说:“我信你,不过你们做事还是小心点。我看用其它的都不合适,还是用保境队的名义。嗯……,就用个‘追查逃亡疑犯’的口实。 具体怎么做,苏鼎和老柴你俩再议,我就不管了。其实,真想亲自陪你走一趟,看着平安无事才放心,可这么一来反而引人注目。 你们干完以后要快躲,尽量别留痕迹,惊动人越少越好。” 老柴和苏鼎去里屋商量,兄弟俩不约而同地走到窗下,看正在忙碌摆台面、铺陈酒馔的伙计和在灶台那边指手画脚的王四。 他们互相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 “三哥,你这样做可很冒险呐!” “我没什么,大不了这个总指挥也不做,老子脱了军装回三河原就行了!”仲礼说着,努力压下自己又升起的怒火。 “这可不行,你这么做嫂子会怎么想?家里会怎么想?还有这些跟着你的军官、士兵弟兄们,大家都要失望的。” “哼,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仲礼无可奈何:“不过,我要是回家务农,黑七怕是最高兴?” “可不见得。”叔仁笑了:“没有对手的滋味也不好,再说你在这里比新来个旁的人更叫我们放心!” “你呀,就是知道我脾气,所以总拿帽子来戴。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没法子丢下这些弟兄们。 经历过几次折腾后心早已不像过去那样热啦,只能如大哥的设计,‘保家、保民’的作用。 要是哪个在这里成个家我再送他点地来种,让人不愁衣食地活着,那可算对得上弟兄们吗?”话题一转他说:“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她母子么?” “有什么好看?再说也没时间。越早除掉那败类,就越早挽救生命。”叔仁见仲礼点头赞许,忍不住小声把苏樱的事告诉了他。 仲礼吃惊地瞪大眼睛,接着低声笑起来,拍着他的后背说: “你小子真是……,我说你怎么这样急呢?好啊,重情义,不愧是我陈仲礼的弟弟。 这姑娘太可惜,虽没谋面但做五弟的二房肯定是足够了! 唉,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个姑娘去呢?黑七糊涂了么?” “你小声点!这事没别人知道哩,我可对谁也没讲。哪个想过要她做什么二房了?让她去六安是组织上委派的,和朱师长没关系。” “好、好,我知道了。”仲礼笑着摇头,叹息说:“你这样痴情、多情,真是我家的血脉,丁点不错的。 不过,古人说‘将不可因怒而兴兵’,你也别太惦记着,否则打不赢这仗的!明白么?唉! 真没想到,我这个白军会帮自己的红军弟弟去搞暗杀,你说这老天爷都怎么安排的? 哎,对了,你既然回不去就写封信,我派人送到家里。千万别提咱们这事,大哥知道会担心的……。” “那自然,我又不傻!哎,三哥,这事太危险,不如你还是别掺和了。” 仲礼把眼睛瞪起来:“说什么呢,我坐在家里看着你去冒险不管?你放心,苏师爷有主意的。 再说,你既然还和他是同学,那这个混蛋必须除掉!否则他不定哪天把沾满了血的手伸到你脖子上来呢!” 这个晚上几个人都很兴奋。老柴既没想到“王队长”原来的身世如此特殊,也没想到淮西营的陈仲礼能慷慨相助,更没料到在他身边竟隐蔽着苏鼎这样的赤色干部。 苏鼎和老柴睡在一间屋,他们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密谈,交换着重要的消息,苏鼎也表达了自己高兴和对部队的思念之情。 陈仲礼和弟弟睡在隔壁,他几乎整晚喋喋不休地向叔仁讲家里和亲人、乡亲们的近况,大哥的养牛场、柳儿受辱和唐牛娶亲那天对仲文的驱逐、四妹两口子的感情以及他们近期打算收养个男孩等等。 直到发现叔仁不知何时已经呼呼睡熟,他才摇摇脑袋、打个呵欠,在透进窗纸的晨光笼罩中发出了鼾声。 叔仁是最高兴的,他原本担心仲礼会很恶劣地对待他们,陷害或者抓捕他的队员们,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多余了。 三哥还是那个人,没有被金钱和权力搞昏头。当然他明白,要让仲礼能够站过来是十分困难的。正如他自己所讲: “我没法同意你们的说法和做法,因为我有土地、房子,我要靠这些养活队伍上这些弟兄。 我还有佃户和丫头们,没他们我自己可照顾不了这么多田地、果园和房间。按你们的说法我不是无产者? 难道要我站到那边去自己打我自己?陈仲礼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还没有到该枪毙的程度。” 第二天,叔仁等出发的时候,仲礼送他们到镇外。看大家都离开几步,叔仁悄声问道: “哥,你真的打算给他们卖命,不来和我们一起么?黑七要看见你别提会多高兴!” “哼!”陈仲礼瞟他一眼:“五弟你到底见得还少。黑七见到我也许会高兴,有些人也会高兴得不得了。 不过他们高兴是因为老子终于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来了,你明白吗? 我可看见你们的苏维埃怎么做的,那个什么……保卫局?杀你们的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含糊呢!说实话老弟,他们真的没碰过你吗?没关系,别放心上。 记着,在那边不痛快的话你就回来。好在这里有家、有红菱、孩子,还有大哥和我呢!在自家里你吃不了亏的。” 听他这样讲叔仁无言以对,只得报以苦笑。临别仲礼交给他一张盖着保境队印戳的证明,在他耳边悄悄说: “小苏早上带了几个兄弟先行一步,他们到六安城里先铺垫、铺垫。你也不必找,他自会来寻你们。” 第14章 投身报效 在一个安静、晴朗的早晨,六安市区一角的某小院子里。看门人老齐毫无表情地挥舞着大扫帚,“唰、唰”地扫着青石板地面。 每天听到这个陈调而又规律的声音刘思敏都会按时醒来,这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简直比怀表还准时! 他伸展着打个呵欠,渐渐清醒,觉得身后有些挤压,回头看看,原来是那个十七岁的小保姆伏在背后,光滑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 她才来半个月就被刘思敏收在房里了,他实在按耐不住。 她虽然不识字,但身材模样与苏樱肖似,而且朴实、老实,刘思敏从她身上找回了刺激和自信的感觉。 看着她从被单里露出的半个裸体,刘思敏不忍心惊动。他悄悄地拿起她的小臂,又将它慢慢放下,轻轻地起身下床。 饱受震动之苦的床架发出的每个细微“吱呀”声都会让他担心床上的女人会被惊醒,好在平安无事。 “昨晚折腾得太久,让她好好睡着。”刘思敏心怀歉意地想。 他来到外屋倒了一杯凉茶喝着,站在门边呼吸院子里清新的气息。这小院落不大,西侧种着一株橘子、一棵八角和两、三丛蔷薇。 清晨的阳光把树荫真实地投射在石板上,家里豢养的小黄狗在那里趴着,专注于落在花朵上、扇动翅膀的蝴蝶,对男主人的出现却未关注或理睬。 这景象实在比大别山里的硝烟温柔得多了。 老齐却走过来,道声早,然后告诉他:“刚才有个小伙子来过,说胡先生约您早上一起吃早茶。” “老胡?”刘思敏皱皱眉:“什么时候?” “早上呵。” “我是说,那人什么时间来家里的?” “哦,不到半个时辰前。” 刘思敏感到烦躁,早上的良好心情全叫这姓胡的破坏了! “吃早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约定暗号,是要他早上去处里报到的意思。最近他越来越不愿意去见胡先生,甚至有些躲着他。 自从他亲眼看见姓胡的狞笑着把燃着的香烟按在苏樱身体最敏感的地方以后,刘思敏就无法忍受这个家伙了! 他认为自己可以抓过去的同志、战友甚至恋爱对象,但不能同意帮他们折磨这些沦为“嫌疑犯”的人,刘思敏还没有堕落到残忍、卑鄙这些字眼上头。 一想起这些他就像又听到了苏樱抑制不住发出的凄惨呼叫,这让他头皮发麻、关节战抖,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软。 每次这种情况下就仿佛那姑娘扭曲、抖动的身体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原本美丽的眼睛肿胀、失神,周边到处是青紫的伤痕,绑在木杠上的手腕被皮带紧紧扎住,现出道道勒痕。 刘思敏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新鲜的空气……、空气都到哪里去了? 他抓住门框回转身,踉跄着冲到扶手椅那里坐下,手指的抖动敲打在木头上发出“咄咄”的声响。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和专员的约定,也许现在是可以兑现那个约定的时候了。 他探头看看,里屋床上的姑娘还在熟睡中。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的男人有钱、能养活她,哪里想过那钱上有没有血迹? 刘思敏有些犹豫,这个一落到他怀里就浑身酥软的少女令他难以割舍,这个宁静地坐落在僻静小巷末端的院子让他留恋,甚至老齐摇晃的步履都已经非常熟悉,他真不愿抛下这些。 可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刘思敏从寒战中醒悟过来,他不能不走! 自己手上的血债已经够多,做为一个前保卫干部他非常清楚,也暗自猜想可能对方的网正在收紧,索命人正拿着手枪向门前走来……。 不行,绝对不能陷在温柔乡里!刘思敏抹着泪水,心中交织着希望和恐惧,暗自叫着“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呐!” 他四下里惊恐地看看,想应该在这墙上预先准备一个洞,也许该把钱全部存放到英国或者日本银行里去,自己走后如何打发女人和老齐,该把房子卖掉,可这件事托付给谁好呢? 直到他出门也没想清楚这一切,毕竟人家还是上司,自己不可做得太过分,还是先去露个面比较好。 离老胡的办公室好远就听到他正在大声斥骂自己的下属: “废物,好不容易抓到的,怎么让你们过堂就给弄死了呢?我不要死人,我要的是口供,口供比尸体更有用知道吗!” 接着就听到一击响亮的耳光。里面的人不知叽咕了些什么,胡先生吼声:“滚出去,再有差错我送你上前线!” “出什么事啦?”刘思敏问外面坐着的文书。 “咳,活该三组的人倒霉。啥时候进去不行,非要在他找不到出气孔的时候送上门来,可不是寻晦气么?” 正说着,瞧见两个结实的汉子耷拉着脸走出来。文书瞟着他们的背影冷笑说: “傻蛋!那赤匪是自己咬舌死的与他们无关,却吓得要死不敢分辨。哎、刘队长,你不会也是找胡先生的?劝你先回去,别招惹他为好。” “自己、咬舌?”刘思敏暗自倒吸口冷气,心里又开始打鼓了。听文书这么说,赶紧故作镇静地回答: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又不是刘某出的案子。咱倒是不想惹他呢,可是他派人找我去的,不来不行呵。” “哪个在外面讲话?是找我的就快点进来!”里边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立即威严地喝道。文书只好做出副无辜、无奈的表情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是我呀,老胡!”刘思敏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 胡先生抬眼看看,没好气地将手里卷宗一丢,口吻意外柔和地抱怨:“哎呀呀,你怎么才来?等得我好苦!那混小子也不来通报!” “不怪他,我也是刚到。听见仁兄正在发虎威,唯恐殃及池鱼所以就稍微等了等。”刘思敏惊讶之余大着胆子开了句玩笑。 “咳!对他们嚷几句也罢了,怎么会对你老弟无礼?”胡先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古怪,不禁让刘思敏陡生警惕。 “你老弟是侯专员眼里的红人和宝贝,前途无量啊!我一个快卸任的人,就算发威也不过是马后炮而已,有什么用?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说说交接的事情。” 刘思敏愣住了,但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盼着坐上这个处长的位置,不想睡一大觉醒来,就在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时候,它竟然成真了! 这可令刘思敏心里苦涩酸甜一齐涌上心头,他强压住慌乱,挤出笑容来回答说: “胡兄忙什么?就算上头有这意思,小弟也不打算接。这六安城在老兄手里治理到今天的程度,我怎敢捡便宜果子吃? 你先不急,小弟去看专员的意思。若是可以收回成命那最好,处长的位置我决不贪求。” “啊?”胡先生也愣了,他没想到刘思敏是这么个诚恳的态度。想想兴许他是装的呢?于是冷笑声,劝道: “贤弟不要推辞了。年轻人上进图功本来是好事,何必这样? 我看你自从反正以来实心塌地办事,要说这座城治安上的功劳本不在我,倒是老弟占有大半哩,专员决定自有其英明之处。 不过,他也没亏我呵,如今举荐咱出任浙江署二区的副主任之职,倒也是个肥缺。 你老弟若不接印,可就断了为兄的财路呢,知不知道?” “这……。”刘思敏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苦笑。 他忽然开始明白,老胡在本地经营这样久几乎已经成气候,忽然升迁调任心里自然不乐意得很,所以才有刚才那场无名火,两个家伙真是倒霉极了。 另一方面,侯专员将自己视为心腹,推到台上既有个挡箭的,而且还扩张了势力、挤走了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家伙,乃是一箭三雕的策略。 看清他们里面的勾心斗角刘思敏更觉得不耐烦,自己何必甘心做别人的棋子呢?他决定还是找侯专员辞去职务并要求他兑现诺言。 老胡还真没想到这小子方才一番推辞乃是出于真心,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点想多了。 这么一来感情上反而显得亲近些,彼此都是人家盘上的棋子,何必自相残杀?索性做人情,才慷慨地允诺暂时不撂挑子,等他见过专员回来再说。 “不过老弟,那可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我猜他不会这么容易被你说得回心转意,大半是你费了半天劲还得按他意思做才行。” 他带着几分同情地拍拍对方肩膀叹口气:“你要是早明白过来,咱俩还至于今天这样被人利用、牵着鼻子走吗? 不过,凡事都要经过一次才知道。日后老弟要出息请记住老兄这句忠告,在别人鼓动你冲到最前边的时候,肯定有个家伙在你身后窃笑不已呐!” 他的话确实应验了。侯专员根本没给对方推辞掉机会,他大大地褒扬了刘思敏一番,然后直接告诉他这个决定不是他,乃是更高级别人物下达的任命。 堵住了刘思敏的嘴以后又许诺拨给处里十支德国造手枪、两万元经费、一部汽车和监听电台,以保障他的工作。 同时许可刘思敏将侦查范围扩大到整个皖西地区,从各警察分局中抽调人手,成立个特别分队,专门从事围捕、警戒等特勤任务。 面对这样的“期待”与“信任”刘思敏终于改变了心思,当他走出专员办公室时重新找回了自信和勇气。 “对呵,要是身边跟着警卫,家中住着警察,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这样的威风去哪里找?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看重自己吗?”刘思敏对自己说。 如此一想就放心多了,他不但没有提及辞职和上学的事情,反而向侯专员建议在各区、乡设立类似警察机关派出所那样的机构。 专门负责收集基层情报、配合保安部队防止、镇压可能发生的不稳事态。这个提法引起了专员的极大兴趣,特地留他一起用午餐,细细地商议好久。 第14章 大耳朵犯戒 等刘思敏回到处里的时候,老胡已从他的眼神和面色上看出来,不禁摇摇头,叽咕道: “早知你斗不过人家,谁想竟还是自觉地投怀送抱哩。一切自在人心,你好自为之。” 刘思敏也不分辩,笑嘻嘻地看他办完交接手续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己回来拿起桌上的钥匙锁了文件柜子,将钥匙丢在抽斗里,一屁股坐进那把想了许久的高背皮椅,小声朝空荡荡的房间说: “从今天起,这座六安城……不、不对,整个皖西都在我手里了。我让谁死、谁生……,哈哈,就像阎王爷那样。 唉,你们呐,都不会想到?刘思敏居然走出了黑暗的日子! 想想去年此时,还傻乎乎地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翻山跋涉,如今却可以自由地在城里呼吸。原来自由是这样美好呵,以前我都做了什么呀?” 他猛地直起身走到外间,早上那个随和的文书连忙恭敬地起身问他:“处座,您有什么吩咐?” “通知各组组长来办公室开会。还有,给我找套新文具来。” “是,我马上去办。您的文具已经备好了,我叫人取来放到您桌子上,何如?” 刘思敏含混地点头,回身进到屋里,狠狠地敲了额角一下,仿佛是要将这梦境打断似的。 手下态度的转变令他惊讶、不习惯,原来做长官是这样体面而轻松的事情,你只要说自己要的,立即会有人去办理。 “唉,看来白军也有白军的道理,至少不像红军里面喘气都要小心、汇报” 直接报告给侯专员,这才是最妙的地方。过两天派司做好后拿到手里,皖西所有军、政官员没有个不配合的,那时他就是皖西第三把交椅了? 刘思敏可以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纵然有个把不听话的能怎么样?早知如此省事,何必苦哈哈地去闹革命? 他得意洋洋地想着,忽发个念头,立即将文书叫来。一边用水笔在纸上写、一边指示他说: “明天老胡出发去浙江上任,你到会计那里领二十块大洋、一个红封。以我的名义去给他送行,同时送他这钱做路费。 虽然我接他位置,却不可失了胸襟,对不对?你就说我被专员一早叫走,不得当面相赠……。” 文书听一句应一句,却趁不注意暗暗地做了个鬼脸,又赶紧收敛,恢复了那副认真、忠诚的表情。 当叔仁和他的同志们找到同和旅馆住下,并和高松的另一组及地下组织接上头后,才得知刘思敏已经加官进爵的消息,这更加重了大家的愤怒! 然而不管怎么,首先要面对的是他如今身边时刻不离地总有三、四个便衣跟随,若想无声息地下手确实是难。 叔仁一边监视他办公的地方,一边让人在附近主要街道上或摆摊或测字,总想瞧他经常出入些什么地方。 为此,他特地请地下组织帮忙,找一个对城里情形十分熟悉的人来,参加这个艰巨的行动。 地下组织派来的是个半大男孩,很快被高松开玩笑似地称做“老豆”,实际上他姓窦,不过个子不高,矮墩黑壮地,加上额头有三道深深的皱纹,所以就“老”了。 他是个赶车的把式“世家”,身上总有股去不掉的牲口汗味儿,兜里永远只有一块黑豆粕干饼,饿时便起出来,好像和它有仇般恶狠狠地啃上两口。 不过这孩子对六安城极熟,大街小巷都在脑袋里记着,好似活地图,连人家店铺的名字、门脸甚至大柜、伙计的名字也记得,倒给叔仁做了几回好帮手。 看见他叔仁想起替自己死了的陈担子来,心里阵阵发酸。 老豆依着叔仁的意思,几次带侦察的人去监狱周边转悠,总想摸出这叛徒的行踪规律来。 不想一连数日却摸不着头脑,刘思敏时而出现、又时而消失两天,根本摸不清他的动静。渐渐地叔仁有点急,日子久了怕这些人在城里露出行藏可就坏了。 他把老豆叫来,认真地问他说:“我先前也住过些日子,记得这城里应该有个怀恩寺?” “没错,”老豆仰脸答道:“那地方在南门外,隔着河就是桃花坞,风景很好,可太僻静了,夜里空荡荡地没个行人。” “僻静好呵,我就是找个僻静去处。”叔仁看着老豆不解的模样笑了。 他悄悄和老柴、高松两个商量,要把人手分开,一部分由老柴带领住到寺里去,减少城里人数,避免可能被敌人嗅出味道。 没想到在商议哪些人出城的时候冒个插曲,高松坚决地提出要让大耳朵出城,甚至提出停止他参加任务、限制他的行动范围,这令叔仁和老柴十分惊讶。 “好好地,这是为啥?”老柴莫名其妙地看看叔仁,见他也是一脸困惑,便接着说:“难道他干了啥瞒着大家的事情?” 高松重重地点头,表情严肃地说:“而且,相当混账!” “到底什么事?”叔仁开始猜:“这家伙吞了战利品?私自外出了?要么是在街上戏弄当兵的、惹火他们了?” “比这个更糟糕!”稍微停顿高松告诉他俩:“大耳朵一直在玩女人!幺虎知道,但他担心对大耳朵采取组织措施,所以没有报告。” “这、这有多久了?” “听幺虎说,就是咱们下山,结果他俩被敌人捉住拿回。咱们后来救他俩出来,又趁雨夜摸回去,结果不是捉了个军需司务嘛。就从那次开始的。” “可那回咱们都在身边,没离开过呀?他哪有做这事的机会?” “幺虎说,那天晚上他两个上楼去捉俘虏,结果被窝里同时按住一个小娘们。 大耳朵见她赤条条、白净净地就按捺不住,抱住了又摸又揉地,还叫幺虎先走,说什么完事就来追咱们,是幺虎死活不肯,拿纪律吓唬他半天这才撒开手。 谁知他这颗心吊着没放下,后来幺虎两次三番地发现他晚上溜出去,都是摸到寡妇家里做那个,怎么劝也拦不住。 在咱们配合主力在撤退途中设伏小封家庄打回马枪那次,进山路上宿营,这小子又打起房东女儿的主意,哄着她跟自己躲到僻静处,还好幺虎早防着半路把他截下了才没出事。 这不,昨天傍晚他又忍不住,溜出去想往街上走,被幺虎拦住两个人在牲口棚子那里发狠被我撞到。后来我追问半天才从幺虎嘴里知道实情。 我想,咱们这趟任务非常困难,全队的一半好汉都押在这个宝上呢。如果因为一个人坏了大事,甚至于把全体都搭上,那才叫丢人!” “我明白了。”老柴脸色很阴暗,他最容不得胡来的家伙,便站起身说:“我同意高松的意见,不管怎么说先让他出城离开这热闹地方再讲,免得让他搅和了一锅!” “嗯,就这么办!”叔仁没想到出现这么个插曲,紧紧地皱起眉头来边想边说: “叫他到城外做预备队。老柴,那这家伙可交给你了,千万看住不能叫他上窜下跳地。 在完成任务回山之前就让小保寸步不离他,但也不要让他发现我们的意思。要是起了疑心说不定他还狗急跳墙呢! 一切等回去以后再算总账。咱们都记住,不吭声、只当什么事也没有。” “行!” 他们商量定,立即着手准备。出城的人是行动组和支援组,由老柴统一带队、指挥。留下的侦察组和交通组,由高松负责,继续监视和刺探叛徒的动向。 宣布的时候李欢果然很不高兴。好不容易到这繁华地界走一遭,没想到连个剃头匠还不曾认得就叫他住到庙里去。想想马上要去装和尚,他极不情愿。 前天看到一个穿旗袍、长身材的少妇从路上过去,看样子是个住在附近的,李欢早已垂涎三尺。 城里的女人果然比那乡下的傻娘们有意思,走路时腰扭得都那么别有味道。要是这样的女人从眼前放过,那他还叫什么“大耳贼”? 不过话说回来,李欢可不是“花贼”,尤其自从决心洗手,他更是碰都没碰过女人,打打杀杀的日子久了也就没功夫想这些。 但那个细雨蒙蒙的夜晚之后,这颗被掩盖起来的色心突然之间得到了一丝浸润。那种甜蜜和令人颤抖的刺激感叫人总是欲罢不能。 李欢发现,现在即使是一个最不起眼的村姑从面前走过他也会多看两眼的。 每次部队一宿营,只要周边有人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们的家庭和关系。 如果有年轻女性他立即就兴奋起来,如果那女人不幸已经做了寡妇,对李欢来说真可谓上天拜赐的良机了! 村姑尚且如此,何况城里的娘们呢?所以他百般地不乐意,可又不敢说什么。 看到幺虎冷冰冰的眼神他心里打个冷战,疑惑会不会他已经在队长那里把自己告下了?不,也许是高松那小子,他可是队长的心腹爱将。 唉,前两天让他撞见真是倒运,这么说还是要怪幺虎不懂事才对,难道你小子就是个佛爷、神仙没有凡心的么?鬼才信! 他忽然记起幺虎吓唬说要让纪律来罚自己的话,立即从头冷到脚底。乖乖,纪律这东西可不得了! 李欢记不得自己睡过几个寡妇,只有一个长身材、瓜子脸的还有些印象,因为她也同样憋了太久,竟不知疲倦地将李欢累得伏床睡去差点误了出早操。 只要查实一次就够枪毙了,而且他给她们都带过吃、穿和钱财,也顺手捎走过一些东西,那罪名绝对小不了。 想到这些李欢就乖了,不敢声张地跟在后面出城去住。 第14章 三头碰面 但是一到庙里李欢立即后悔了。这里每顿都是豆腐、青菜或者豆芽、雪里蕻,而且老和尚还叮嘱他不要随意到前边去,以免被偶尔的香客撞见。 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真令人难熬!李欢开始盘算怎么溜走,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呢? 可是李欢觉得他背后总有一双严厉的、阅历艰难的眼睛在盯着,让自己心里极不踏实。“这老东西总该有个打盹的时候?”他想。 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这破庙让人如坐针毡。他到方丈的小院外走了一圈,忽然看见老柴把一定礼帽按在头上,匆匆出门去了。 李欢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好像并不在意似地和人聊天,找个机会插进去问道:“咦,怎么不见老柴?好像有阵子没见他在屋里呢!” “哦,城里来人,说队长要找他开个会。” “哎呀,这时间进城,怕是要住下,等明天再出来了? “可不是嘛……!“ 李欢已经没有再听对方说话了,他迅速判断出这是个天赐良机!他迅速地动着脑筋,算计着如何离开队友、这寺院的和尚们,以及从寺庙到城里路上要花点时间。 李欢计谋已定立即闪到后面,躲开厨房里小和尚的耳目,悄悄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墙下。 转身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后他纵身跳上一个砖头堆,脚尖借力一点、双手轻按,人便已经在墙头上了。 探头看看下边没有动静,纵身跃下,然后撒腿朝城门方向跑去。他得快点进城、抓紧时间享受,因为还要抢在老柴前面赶回来才能不露马脚! 李欢毕竟是身上有武艺的,两条腿飞快。城门口的警察见他满头大汗立即拦住盘问,被他用替母亲抓药的理由搪塞,加上又没搜查出违禁物件,结果只好挥手放行。 头几天窝在店里他已经打听出六安最有趣的春场子在哪里,只是直不隆咚地走过去离王队长他们不远,难免碰到。 李欢咬咬牙连猜带问地拐弯子找过去,来到那街口时已经是临近中午的辰光了。 老柴被叔仁叫到城里,是因为黑七师长派人送来指示,说宁可等待时机不要莽撞,并且要他们和地下组织的同志配合行事,多听取他们的建议。 叔仁于是让老豆去联络,请他们派位负责人,大家一起研究几天来侦察的结果并会商对策。 他们约定以居间介绍买卖为名,中午十二点在聚宏源订个包间,大家边吃边谈。 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多钟点,高松从饭店门口经过和两名化装的侦察员擦身交错,彼此互递眼神传达平安信息,然后他来到不远处一个巷口,站下卷了支烟筒用火镰打着。 很快,从对面巷子里跑出两辆人力车来,上面分别坐着老蔡、叔仁和跟班打扮的老豆。 他俩在聚宏源门口下车走进去,先和柜台打了招呼,在一片热情的唱和声中被请到了楼上包间里。 一通茶水、毛巾伺候之后,掌柜点头哈腰地接下了十五块大洋的包费,然后便飞快地冲下楼去招呼厨房了。 将伙计支下去以后叔仁起身,闪在墙后从窗口向外张一张,满意地点头夸道: “老豆,你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呵,既像个谈生意的样子,而且视线蛮好,下面街道有动静的话老远就看得到!” “不这样还能叫我来?”老豆嘿嘿一笑:“我每个窗子都看过的,比较下来就这里瞧得最清楚。” “好小子,说明你用心了。干脆,这趟买卖结束后跟我们走。”老柴玩笑地说。 叔仁抬手拦住这个话头,示意道:“你去告诉他们,糖醋鱼要用死后不足一个时辰的鲤鱼做,少爷乐善向佛不喜欢杀活物的。” “嗯,知道。”老豆会意,立即走出去。 “王东家,你可是越来越少年老成了。”老柴呵呵地笑着赞叹。 “那道不是。”叔仁摇手:“他对我们太了解,我担心他在这样的地方甚至也布下眼线。” “不会?” “小心无大错,以前翻船的那些人就是太大意,咱们还是引以为戒的好。” 正说着听见门敲三下,老豆开门露出半张脸说:“少爷,客人到楼下啦!” “哦?”叔仁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忙起身走到门口,见一名上尉军官“蹬、蹬”地踏着木梯上来,看到老豆和他身边的人立即脸上现出热情,一口湖南腔地拱手道: “哎呀,两位来得好早哟,看来我们几个要自罚三杯才行呐。” “三杯不够,要按我老家的规矩,换三只木碗来!”老柴边还礼便哈哈大笑着,等他站稳便介绍道: “在下是中人柴玉和,这位王东家,他就是今天的东道主人!” “哦,王东家年轻有为啊,鄙人李树,久仰、久仰哦!” “李副官客气了,您是李树,我是王树,咱们两棵树栽在一条大堤上,今后要多帮衬、帮衬哟。快请、快请!” “莫慌,我这里还有你一个熟知哩。”李副官指指身后。 叔仁一愣,向他后面看时吃了一惊:“啊呀,这不是……?” “宋某又和王少爷见面啦,看来真是有缘呐!”苏鼎微笑着摘下礼帽欠欠身子。 “哦、哦,真没想到你也来了。呃,大家到里面坐稳再聊。” 等他们走进去,老豆从外面轻轻把门带上,走到楼梯口,对一楼刚坐下正在点菜的高松等三人递了个眼色……。 “你好王队长,我叫李同恩,是皖西地委社会部的。”李“副官”自我介绍之后指指苏鼎:“他我就不介绍了,你们应该见过。” “是的、是的。”叔仁忙点头:“只是……,我还以为你……,没想到、真没想到!那么我三哥他……?” “你三哥是我们的朋友,是位正直的好军人。”苏鼎微笑着放下茶杯: “当初你大哥在我受伤的时候把我隐藏起来治伤,三哥知道以后担心被人泄露出去,就把我转移到部下家里躲起来,直到痊愈他又让我做了保境队的师爷。 呵呵,不过这个身份倒帮了咱们不少忙。” “他知道你……?” “他知道以前的,现在的模模糊糊不太明确。但只要我处理得好,他也不来管,只睁眼闭眼罢了。” 这时有人敲门,老豆走进来眨眨眼,后面跟着几个端着、捧着的伙计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已经摆满了各种佳肴,有八公山的豆腐、舒城的锅贴、霍县酱鸭还有本地的酸辣凉皮,中间摆一条糖醋鲤鱼尾巴还在微微颤动。 王树招呼大家动筷,笑着说:“这顿饭我做东。咱们都艰苦惯了的,趁这个机会好好尝尝六安名馆的手艺,就算是打我三哥一顿土豪罢!”引得大家一阵笑声。 吃了几口之后,李同恩放低声音对大家说:“你们这边遇到的情况我们都听说了,社会部通过自己的渠道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现在掌握的情形是,这个刘思敏前后共沾上了七条人命,还有二十多位同志是他带特务抓捕的、现在仍旧被关在监狱里,另外这半年来有六位同志下落不明。 总之,除掉叛徒是必须的、也是急迫的! 目前组织的工作和活动都处于停滞状态,为了大家的安全组织上还花费大力气调整了许多人的岗位,变更了大量联系方式和交通通道。 这个家伙威胁极大,不除掉我们就随时有暴露的可能。我们知道你们面临很大困难,但是还希望你们可以帮我们完成任务。 说实话,我们的地下武装半数已经暴露,所以根本无力执行这样危险并且复杂的任务。” “姓刘的是我同学,我比较了解他。这个家伙自卑感很强,但有小聪明。我猜他肯定是已经闻到什么气味了,所以处处谨慎。 他平时出没没有规律,出现的时候总是坐在汽车里,门两边各有一个保镖,走在大街上则周边至少有四个人保护。 这样子我们的人很难下手,因为一旦不能立即致其死命,再找机会就会更难了!” “要是……,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找到他的住处,然后我们再设法下手?” “他的住处我们已经了解到了。这家伙自己买了个小院子,还找了个小姑娘做情妇。 家里雇了个佣人姓齐,是我们的朋友,讲了些他的情况。可是我们发现在他家里很难下手。” “为什么呢?” “首先,那院子在小巷深处,巷道极窄仅容两人侧肩而过,难以施展。并且极不安全,如果在巷口一堵,两侧墙高都有一丈多,那简直就是个老鼠笼子。 而且巷道弯曲,不利射击。另一方面,他家院子不大,厢房里却住着四名特务,现在连门房也有特务全天把守。 看起来他是特意挑选的这个地方,肯定是早就想到会有人报仇来的。” “另外那里居民密集,且大多是商贾和要人,几乎家家都住着保镖或武装警察,对执行任务是不小的阻碍。”苏鼎认真地说: “我们已经去实地做过调查,也借机会询问了老齐,发现在那条街上无法下手,只能是在其它地点。 地方要选得安静、僻静,而且他不会起疑心。周围行人不多,不至于伤及无辜。” “能满足一条就不错了,你说这么多怕是难找!”老柴摇头说。 “哎,老豆不是号称‘六安通’嘛?为什么不叫他来问问?”叔仁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同意,于是将老豆先叫了进来,问他有没有这么个地方。 老豆仰着脸、翻翻眼皮琢磨片刻,忽然冒出一句: “这样的鬼地方到哪里去找?若是安静了怕他自然就要疑心不敢来的。我看倒不如咱们想想他有啥喜好,然后守在那里不就可以了?” 第14章 花心落网 几个大人互相看看,都笑起来。“咦,这小鬼,人不大心眼不少,还知道守株待兔哩!”李同恩伸手揉揉他的脑瓜顶: “不过,谁知道那家伙喜欢什么?王队长,你们过去是同学,你了解吗?” 叔仁摇头:“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要说么……,喜欢听人夸奖,可这也不是什么爱好呀?” 苏鼎听了让老豆先出去,然后对大家启发说: “原本咱们都沿着刺杀来琢磨的,不过刚才这孩子的话给了我个启发,咱为什么不设个局,叫叛徒自己乖乖送上门来,反而费尽心机地冒险呢?” 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李同恩用指节在桌面上一敲,喝彩道:“好主意!不在大街上动手,把他引到个地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 既达到目的,又保障安全,用不着那么多人兴师动众。这个主意我赞成,只是……,要找个由头,换句话说叫鱼儿上钩,那就得准备饵料呀!” “哎,这就回到方才的话题上了,还是要想他喜欢什么,或者什么眼下他最感兴趣?” “对啥感兴趣?这个我知道。”老柴冷笑说:“叛徒么,除去卖自己的同志换顶子,他还能对啥有兴趣?” “对呀!”李同恩若有所思:“他现在最上瘾的不是大烟、银元和女人。 新官上任,这三把火总要烧的,他若是能够在这‘剿共大业’上立功,那才最风光、最露脸哩。 或者,我们放个假情报引他出来害人,然后……。” “不妥。”叔仁忽然打断他插进来道:“第一,谁能保证这个‘假消息’不被他看穿?万一瞧破了,和打草惊蛇没什么两样。 第二,如果真用我们的同志来‘钓鱼’,这个饵未免太大,一旦……,总之得不偿失!” “这,哪还能顾及这么多?牺牲总要难免么。” “能免则免。而且,这个饵还必须有份量,足够让他看得起才行,换了别人怕他还是不肯来或最多派个手下办这趟差事,那目的依旧达不到。” 听到这里苏鼎挡住他:“且慢,你的意思不会是想拿自己做诱饵?” “什么?”其他人都大吃一惊! 见叔仁没有表示反对,老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劝道: “队长,这个诱饵你让我去好啦,我牺牲不要紧,你是指挥员。万一出事,我们怎么怎么完成任务?” “是呀,这可不是玩笑,也不是勇气的问题。”李同恩也说。 “我知道有危险,可是想想看,咱们所有人里,恐怕只有我最合适。”叔仁缓缓地把老柴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对大家说: “刘某人是我中学同学,凭这层关系他容易相信和接受。 他知道我以前做过指挥员,如果我以希望脱离红军、求他的门路找工作或借钱之类的口实找到他门上,他一定非常感兴趣,这就是饵了! 虽然不太大,但毕竟诱人,不怕他不来见我。”他自信地看看三个人。 苏鼎思索着点头,饶有兴致地推测着说:“诱饵大了鱼吞不下,招来个更厉害的大鱼反而节外生枝,饵过小它又不稀罕咬。 王树同志这是要给他准备个恰如其分的香饵,让它自己主动凑过来吃,然后我们引着它进网、收网。 可以把网撒在任何合适的地点,刚才的担心不就全解决了吗? 我个人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除了王树同志自己安全问题外,这可算是个最实际的办法了。” “我的安全不成问题!”叔仁将头摇摇回答说:“你们想,刘思敏知道我三哥身份,那我脱离红军会被他看做是理所当然,这比别人都让他放心。 再加上我们老同学关系,他会琢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找他是情理中的。所以,我觉得安全上没大问题。” “不行,这可不能轻描淡写,要好好推敲才成!”李同恩表示不太同意叔仁的轻松感,但他紧接着又说: “这个主意本身是比较有趣,如果成功,悄然无声地完成任务,且能最大程度避免损失。” “我同意老李的意见。”苏鼎表示:“你是指挥员,保全你就是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要想到之后全队如何安全撤走,以及给城里工作的同志留出必要的时间。 还有,如果我们可以不惊动敌人完成任务,那么对方抓不到我们的底牌也难以报复,对地下组织是种保护呵。” 他看看这几个人都微微点头同意自己的话,于是提议: “这样,咱们还是先吃饭,让我想想、帮王队长推敲下,吃过后再告诉你们。如今肚内半饥半饱,要好主意有些难!” 说得大家都笑了,纷纷说:“可不是,光顾了聊天也不知怎么就放下筷子啦。” “可惜了名厨的手艺,摆在这里都要凉了。” “哎,索性叫老豆进来一起吃,席间无政治,一切话休提,等会儿再说不迟。” 说罢纷纷动手,老豆也被叫来加入,席面上顿时热闹起来。 大耳朵李欢被人当贼给抓了! 其实他逛完妓院老老实实出城也就没事了,偏他还惦记那个旗袍少妇心里无论如何放不下,总像有个小猫儿在怀里抓挠似地。 伸手摸摸口袋,带出来的银元也好、钞票也罢,统统花个精光,手里只有两个小铜板,在碰撞中发出单调、有节奏的声响。 身边就剩这两文,能做什么用?不过这种事难不倒李欢。 他将两个小东西掏出来拍在案板上,买了两个火烧放进兜里,然后不慌不忙地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同时警惕地向四下里观察着,因为他既不愿惹上警、特,也不想被自己人撞到。 凭借印象李欢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距离巷口大约有三十步,还算僻静。上次他悄悄跟踪,看到那个窈窕背影走进这门的,应该不会有错。 想到大门一开,那女人就和自己面对面,李欢不禁浑身发热、气息急促起来。他先绕着走了两遭。 情况不坏,这巷子往来的行人极少,只有三、两个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做游戏,连人也顾不得看。 现在唯一难办的是不知道女人在家没,这样子进去显然太冒失。 他扭头看看,巷子深处有个土坡,上面长株矮墩墩的桃树,似乎有些年代,枝干有小臂那么粗。 李欢便蹲在树后面的阴影里,耐心地等机会。 临近中午还不见动静,李欢开始犯嘀咕:“不会是看错门或记错街道了,怎么到这时还没结果哩?”他开始感到饿,掏出一个火烧啃起来。 刚咬一半,忽然他把手里的东西塞回兜里,巷子另一头出现了个摇摇摆摆的优美身形。 那女人披肩的秀发,右手里拎着苇绳捆扎的蒲包,左小臂上吊个锦囊,前摆下露出一双藕荷色的绣花布鞋,来到门前拍了拍,见没有动静,便取出钥匙插进洋锁的匙孔内。 门扉推开的霎那间李欢心里叫声“天助我也!”,跳出来猛冲进门,左手伸过女人的腹部拦腰一搂,右手便捂住她的嘴。 惊恐的叫喊立刻被憋在肚子里了,那女人浑身抖个不住,被李欢趁机拖进屋内,朝床上一扔,吓唬她说:“不许叫,否则杀你全家!” “不、不敢!”女人并没像他想的那样大叫大嚷,反而沉着地对他说:“只有我和婆婆两个再没旁人。好汉若是饶过婆婆,要我怎样都可以。” “我能对老太婆怎样?李某虽然被喊做贼,但是从不欺负老人的,我今天来特地是为你。 亲亲的,咱们且乐一乐,我还要赶关门前出城去呢!”说着拽过来便要亲嘴,被那女人遮住了叫声:“慢着!” “为什么?你不是方才说什么都依我么?” 李欢说着拿开她手,便在鼓鼓囊囊的胸上抓揉起来,却被她狠狠地在背上打了几巴掌,于是恼火地瞪眼道:“咦,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喔!” “不是,你忘记了,街门、房门都敞着,你想让人家都来瞧不成?” “啊哟,我这一高兴就忘了!”李欢把脑门拍拍笑道:“我去关好就来。” “回来!”那女人扯住他嗔怪地说:“真是个没轻头的冤家,你跑出去万一被哪个看到我可怎么办?岂不是叫人家拿唾沫淹死?” “唉、唉,越发昏了,竟没替你想想。” 那女人“嗤”地笑了,将腰在他手里扭扭,说:“早知道你对我不怀好意,谁想竟忍到今天才来找我,真急死人家了!你且乖乖地等着,我去关门回来再和你算账!” 李欢没想到这小娘们这样知趣,大喜过望,连连应了,看着她摇摇摆摆地出去,自己乐呵呵地跳上床去,急手掰脚地脱衣、扯裤。 “救命啊!有贼啦!快来人呐!” 裤子还没褪下一半,忽然听到外面那女人扯开嗓子大喊,一边还用什么铜盆铁罐之类的器物拼命敲打着。 李欢大吃一惊,急忙跳起来。伸手抓了衫子和裤带也来不及束扎,就那么拎着逃出去。 晕头转向地冲到巷口时整条巷子似乎都开始敲打起来,声音越发地振聋发聩令他不知所措。 一头撞在个挑担子的人身上,把满筐果子撒了一地。他挣扎着刚扒起来提上裤子,却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趔趄两步重新栽倒。 三名赶来的警察七手八脚按住他,反过手臂来用他自己的裤带绑了。 李欢脸朝下被放在尘土里,耳边听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怎的了、怎的了?有贼么?” “可不是,是个花贼呢!” “哎呀,敢大白天做这事,倒有胆量!” 他听了这些心中好不恼火,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在这里说三道四! 挣扎着抬起头时,却正好与看客中的一位四目相对,吓得他立即又倒下了,心中登时跳个不停。 正巧这个时候一辆黑壳的汽车在人群后面不耐烦地按起喇叭,警察中的一个立即跳过去轰开人群让车子开过来。 它挪动几步以后便停住,从门两侧各跳下一个挎驳壳枪的士兵。 车里先钻出个便衣,接着露出个戴着褐色呢子礼帽的脑袋,却并没有从车上下来,一手扶着车门,摘下墨镜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犯人。 第14章 紧急疏散 “刘长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领头的警官点头哈腰一脸媚态。 “干嘛呢,这么热闹?”那人问,接着又说:“我这个人就是爱好奇,哪里热闹我得去瞧瞧。城里的治安责任重大,尤其是这种时候。告诉你,赤党可是无孔不入的。” “您办的都是大事、要案,哪里看得上这种小蟊贼啊?这不过是个入室抢劫、见色生意,没想到那是个远近闻名的厉害娘们,倒把他教训了!呵呵……” “哦?这么说这家伙不是本地的?” 警长一愣,转向李欢问:“嘿,小子,长官问话老实回答,你是哪里来的?” “老家固始,那边连年打仗过不下去就跑出来混……。” “跑出来混?”那个官儿皱起眉来。 “您眼力就是厉害,要不怎么让您全权管抓赤匪的大事呢!”警长竖起大指来。 可是官儿没理会他,反而嘀咕了一句:“看这身衣服你混得不错,蛮有本事么。 老兄是这里派出所的警长么?那听好了,把他交给局里去,详细查他的底,然后晚上我要看份抄报。听清了吗?” “这个……,不过是个花贼哪里值得……。” “要真是花贼还归你们处理,我不贪功。如果他沾上颜色,你们照样拿赏钱!” “好、好。请长官放心,这个小子包在我身上!”警长高兴地连连敬礼。 那人回头叫过一个兵来吩咐:“帮他们把人带走,警觉点别出差错。看着送进局里再回来销差!”说完钻进车子,丢下句:“交给你们啦!”便扬长而去。 警察们吆喝着唤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七手八脚将粽子般的李欢抬上辆人力车拉他回去,跟在后面边走边彼此开玩笑:“这兔崽子累老子好一场忙,他倒坐车!” “妈的今天遛马路踢出个屎壳郎,也不知真货、假货?” “管他哩,回去一顿皮鞭就搞清楚了。” “就是,反正不管怎样都能领赏钱,就是个数目的事。” 他们自顾聊着没发现有个人走到跟在后面的士兵身边,两个人悄悄说句什么,那人很不引人注目地将一卷钞票塞到当兵的手心里,然后立即消失在人群中了。 在聚宏源的楼上,房间里发出阵欢笑,叔仁他们基本上议妥了个布袋捉蛇的办法。 “但是,这诱蛇出洞的饵很关键。”苏鼎告诉大家:“好比老鼠在蛇面前走来走去,是告诉他自己在找吃的,假如咱们放个假老鼠动也不动,那蛇还会容易相信么? 兴许它连理睬都懒得呢,那可就白费心机啦。所以队长你去找他时,这个起因、由头十分重要!不能太突兀,也不能不充足。得好好琢磨、琢磨。” 忽然有人敲暗号,高松出现在门口,叔仁看他一眼就知道有事,立即问:“有情况?” “幺虎来了。” “什么?” “他不是在监视叛徒的行踪吗,到这里做什么?”老柴说着忽然明白幺虎的到来一定与他的任务有关系。 “让他进来。”叔仁说完轻声告诉李、苏二人:“我们的一个同志,自己人。”说完抬起头就看到幺虎走进来。 他显然是跑来的,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头上湿漉漉地。“幺虎,出什么事了?”叔仁和老柴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幺虎不作声,先到桌边抓起茶壶来“咕咚咚”地灌下去,然后一抹嘴巴长长地叹口气,将壶重重地向桌上一放,气哼哼地说道: “我说么,早该把那小子送回去,那就不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啦!” “你这哇哇哇地嚷啥哩,到底说的哪个呀?”老柴不满意地问。 “还能有哪个?咱家大耳贼呗,留下他、留下他,结果人家竟去做贼了,还是白昼偷花!” “什么?”叔仁他们吓一跳,老柴忙道:“那小子在城外庙里呢,你没看错?” “他人被警察按着,瞧见我就吓得缩脖子,那鬼样子怎会看错?” “被警察抓了,真的么?”叔仁觉得有些不妙。 “可不是。还有更糟糕的,咱们盯的那个人今天恰巧路过现场,也不知是不是大耳朵引起了他的注意,反正他要警局晚上给他份审讯报告。说不准他会接手这案子!” 几乎所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紧张起来,老柴恼火地擂了桌面一拳,气呼呼说:“小保怎么没盯住他哩,居然被他溜掉还落到警察的手里?” “老柴你先别急着埋怨,我们得好好研究怎么应付这件事。有人被捕,是不是会供出身份和行动细节都很难说,威胁极大! 队长,你看他招供的可能性大不大?这个人你们了解么?” “了解倒是比较了解。”叔仁点头回答:“这人叫李欢,参加前曾是有名的飞贼,后来洗手不干发誓重新做人。在山里表现不错,打仗勇猛、胆子大,做侦察是好手。 这次出来我们发现他有些作风问题,刚决定调去做预备,没想到他趁老柴出来开会竟偷偷进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他不知道咱们开会的地点?” “不知道,应该也不清楚老柴进城的原因。不过,他知道我们住在城里的地点还有同和旅馆账房是咱们关系这事。” “那不用迟疑了。”李同恩坚决地说:“城里工作的特点我们更清楚,必须立即通知所有他知道的人员和关系,无论城里、城外的立即转移!防止意外发生!” “好!”叔仁马上同意。 苏鼎提出让大家先转移到城西的惠源寺去: “寺里的住持永严以前在西陈家集小通寺住过半年多,所以陈家的人到六安办事大多住在那里,而且我这回带来的都是咱们自己人,个个可靠。”他说。 李同恩表示同意,不过还是指出集中在一起人数过多,叔仁他们已经在城外的部分人就不必再进城,而是由他和老柴带领去城关外一处关系隐蔽。 苏鼎、高松去布置城里的疏散和隐蔽。叔仁则带领老豆、幺虎按计划去找适合打埋伏的地点。 他们找到个房屋经纪,在他的介绍下来到城北,在涂家桥附近相中个院子,前后院门,坐落在僻静街角一侧,租价倒也尚可。 现场由牙子写好赁票并双方画押,叔仁打开临行前陈仲礼塞给他的荷包,取出五张簇新的十元交通钞递过去,大方地说:“先付一年租金,多的就算你老兄的酬劳。” 那牙子两眼放光道谢不已地接了出去,叔仁立即派老豆去惠源寺向苏鼎通报地点已找好,自己和幺虎雇两、三人洒扫并购些什物,真个做出居住的样子来。 傍晚刚安顿下,老豆带着小保回来了,向叔仁汇报说大家都已平安无事转移,李同恩正找人去了解李欢被捕后的情形。 叔仁听了点头,转向小保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城外的转移到别处吗?” 小保一脸沮丧和委屈,回答说:“我早上就进城了,原想找到大耳朵揪他回去,可没想到一直也找不见。 后来去同和旅馆,他们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没办法只好等你回来。结果高松来了,让我不用再出城,跟着他们一起去惠源寺。 再后来让我跟着老豆来,说你可能会需要人手。唉,我这个错误犯大了,看来大家都不愿意要我,只好还是跟着你。”说完拿眼睛偷偷地瞧了叔仁一眼。 叔仁哭笑不得,用拳头在他肩窝里捣了下,说:“你这是干嘛,哭丧着脸? 算啦,以后多用点脑筋,领导上安排你工作不是没道理的,不管大小都要认真完成。那家伙自己栽跟头居然还送到警察手里,这怨不得你。 要留下也罢,你和老豆正好跑交通。”他盯着小保,看他不大服气地瞧瞧老豆便又说:“人家在这方面是行家,要多学着些,明白不?”小保这才点头答应。 叔仁让老豆再往李同恩那里一趟,小保去厨房帮幺虎搞晚饭,自己手里拿本书摊上买的《海潮音》,在窗前坐下来,静静地思考这盘棋怎样能巧妙做局。 直到吃晚饭,叔仁依旧心不在焉。他一方面挂念其他同志,另一方面担心大耳朵那家伙是否叛变招供,或者说出来任务的内容。 对叔仁来讲,暴露任务目的是最糟糕、最严重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 晚上八点多钟,李同恩来了。叔仁高兴地迎进来听他说道:“疏散的事情已经妥当,咱们没损失一个人,你放心。 从警局内线得到的消息看,这个李欢表现还可以。他供认说自己是藏匿多年的惯盗,这次是失手被擒,并没提及其他。” “这么说警察们有点失望?” “嘿,别掉以轻心。他们不会这么轻易相信的,据说已经决定今夜就把他的供状抄本送到侦查队去,要刘思敏看过后才能下最后结论。” 李同恩说完仔细看看叔仁:“你觉得怎样?那家伙真地能挺住吗?” 叔仁知道自己此时此的判断很有可能决定下一步采取的行动,甚至关系到李欢的生死。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用拳头轻轻敲击掌心,在小书桌前站住,缓缓地说道: “李欢本是个江湖出身,之前不止一次被抓捕过,区区几个警察想撬开他的嘴很难。不过,要是落到叛徒和特务手里就难说了,对他可能是个极大的考验。” 说完他看着李同恩问:“咱们在警局里有关系的话,能不能设法营救呢?” 第14章 幺虎探监 “这个……,很难。”李同恩摇摇头:“第一,他罪名不大为什么有人要来保,岂不是很可疑? 第二,此人作用、能力恐怕不值得冒个人或组织暴露的危险去搭救。 第三,现在忙于营救的话,会不会打乱了我们为任务而做的准备?” “嗯,你说得有道理。可总不能这样袖手旁观?” 两个人细细地商议一番,觉得目前看李欢尚未吐露实情,但是一旦落入特务机关的毒手,则能够撑多久很难预料。 “他自恃见过的场面多了,所以绝不会向几个警察低头,我们要赶在他被移交给叛徒前进行营救!”李同恩坚决地说。 叔仁表示同意,他提出是否可以通过关系先派人进去见见李欢,既是鼓励也可做些提示。 这个建议李同恩非常赞同,于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选就由平时与李欢形影不离,且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幺虎头上。 李同恩带着幺虎先去做准备,然后安排地下组织的人领他通过内部渠道趁夜来到警察局后面。 在黑黢黢的墙后面等了些时候,墙上打开道矮小的木门,有个瘦瘦的警察探出半个身子来,和领路的叽咕一会儿,和他拉拉手便又缩回去。 领路人在幺虎耳边轻声说:“别怕,都安排好了你尽管去就是,我在这等着。”说完把手里拎的竹篾食匣子塞在幺虎手里,推他进去。 站稳以后幺虎才闹明白,原来这是个石巷道,头上是拱券顶,壁龛里燃着几支昏黄的细长蜡烛。 “老弟别怕,这地方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送吃食的家属和死人来来往往。”瘦警察嘿嘿地笑着说,原来他鬓角已经花白了。 他用细长的手指朝前一指:“顺着往前走,见到有背枪的就叫他‘白大哥’。你带钱没?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这里鬼蛮多的,呵呵,你要省着点花。” 他在后面絮絮叨叨地嘱咐,幺虎拐了弯,又往前大约十步远,忽然左手现出光亮。 石券门的另一头放着八仙桌和条凳,两、三个警察正兴致高涨地逗蟋蟀,旁边坐一个胖子,像是知道他来似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拉长声音问:“来送饭的?” “是、白长官?听说我拜把子的兄弟给关这儿啦,所以来看看。” “嘿,还有和这种臭屎拜把子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官明鉴,我是在他要饭的时候好心给了俩饼子。谁知没几天他回来换了身光鲜,非要拉我拜把子不可,拗不过他。 其实我是凭力气吃饭的好人,不过因为结个善缘所以……。” “行啦、行啦,这又不是过堂,谁稀罕听你们这些?还‘所以’个没完了?别废话,知道规矩么?” 幺虎马上递过一个小纸包,白大哥用手一掂眼睛有些发亮,歪着脑袋瞧幺虎:“嗯?你这力气卖得价钱不坏嘛!” “长官见笑,不过是帮着霍县船帮的曹老大撑撑篙,没什么油水的活儿。” “哦?”白警官听幺虎这么说楞一下,立即站了起来,脸上现出笑容拱手道:“原来是曹老大的兄弟,失敬了。” “白大哥别这样,我不过一个跑腿子而已,不值得当真。” 白警官听他谦逊十分满意,干脆地答应说:“行!看老曹的份上,兄弟理该帮忙。不过您别耽搁太久,我也要对上头交差的。” “那是自然,兄弟有分寸。”幺虎说着右手并四指放在心口上,白警官看了更加放心,便取个火把前头领着,请他跟自己进去。 从一开始警察们就没把李欢当劫盗以外的罪犯看待,何况已经通过电话证实了确实有这么号通缉已久的惯犯,所以自然也没单独收押,而是将他与四、五个盗窃犯关在一起。 李欢虽受了刑,并没被打惨。这时候已经缓过来,正靠墙坐着和那几个交流经验。 资格上看他也盖过其他人,所以一众犯人都张着嘴巴露出几分崇拜的表请,连隔壁的犯人也都尽量靠近铁栅栏,想隔墙听得更真切些。 “李大哥,你这次没得手是不是特别闹心?那小娘们长啥样这么勾人?” “哎,我说你别弄错了,咱可不是花贼,这次那是动了真心去找她,谁知竟是个母老虎,一碰就咬。” “这小娘们没闹懂李哥的好意,等我出去不和她废话,先按倒捆个结实,看她还能变出花样来?李哥放心,报仇的事情交给小弟!” “蒜头,你少装。等真个站在她面前时才看得出谁是好汉呢!在里面说大话,哪个不会?” 那个被称作“蒜头”的揉着酒糟鼻子正要回嘴,忽听狱警喝道:“喂,新来的,有人给你送吃的来啦!” “啊?”李欢一愣扶着墙站起身:“给我么?”定睛瞧见跟在白警长身后的幺虎,顿时涨红了面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地方四方地更无处躲藏,只得拎着手铐上的链子挨到门口来,心里打着鼓喃喃地说:“没、没想到是你,丢人了。” 狱警打开门招呼他出来,边依警长吩咐打开手铐,边讥讽说:“这小子自从进来就油腔滑调地没完,不想还会有个怕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呵。” “有你什么事?多嘴!”白警长瞪他一眼,转向幺虎说:“兄弟,我们就不奉陪了,你们俩聊聊,别太久。我一会儿来接你,咱还按刚才的路数回去。” “行,多谢白大哥!”幺虎拱手,看着他带着部下离开,回头生气地瞪李欢,说:“你坐下!” 然后便由食盒里将吃的一样样拿出来摆到桌上,嘴里轻声说:“老大没让带酒,说是喝了血流得快伤反而好得慢。你就吃些饭菜,面饼倒是足够。” “都好吗?” “你说呢?”幺虎语气严厉盯他一眼:“还不为你,搞得鸡飞狗上墙?” “唉!对不住大家,是我不好,心里痒痒没忍住。” “嘿,你还知道这个?就你这个臭毛病,我早该骟了你,那样我也用不着大晚上跑这鬼地方来了。” 幺虎压下怒气,用手抓抓短头发想到自己的任务,压低声音问道:“按的什么罪名?抢劫、奸淫还是啥别的?” 李欢会意,做出一副苦相来回答:“还能是什么?入室行盗、因色生意、谋劫未果,后来他们不知往哪打电话,查出我前科。 咱是个汉子,自己做的自然认下罗。听说这个罪过要判二十年呢,只要不杀我,随便!” “你少得意。我听说,你被抓的时候有个姓刘的大官儿经过,他很怀疑你是赤党探子呢。 说不定哪天提你去过堂,那里可没这地方客气,腿断筋折都是家常的。很厉害!” “咦,他敢!还没有王法了?这通赤党的名头也是想安就安的?老子玩个小娘们,怎么就和赤党连一起了?脑袋拧下来也是我大耳朵,还能成了别个?” 李欢故意大声说着,伸头看了眼走廊那边,想确认狱警是否偷听。 “喂,李哥,你俩别光顾着聊哇,那好东西也分给弟兄们点尝尝噻!”蒜头在栏杆后面眼巴巴地舔着嘴唇,满脸羡慕和期待。 幺虎和李欢对望一眼。“给大家分点应该不违法?”李欢说。“行啊,何况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幺虎表示同意。 于是他俩拿了些菜和饼隔着铁栅栏递过去,众人一拥而上转眼就抢光了。 趁着大家忙吃东西,幺虎拉了李欢回到桌边,低声告诉他:“要救,口紧、挺住!” 大耳朵感激而又惭愧地抱拳拱手,小声问道:“你刚才说可能转送我的案子是真的?”见幺虎点头他发起愁来叹气说:“那我就没这么容易出去啦!” “事在人为。”幺虎怕他过于担心便开导说:“以前咱遇到的危险还少吗?不照样过来了?不要担心,总有办法。” “我、我是说出了这么大错,还乐意救我、会留我么?” “哼,你这祸闯得够大,先想想怎么将功折罪,回去队长能帮你说说减轻处分!” “还处分哩,”李欢咧开嘴:“这颗人头不知能留到啥时候。” “别瞎想。记住,不管什么,不做叛徒,不卖兄弟!” “大耳朵虽然混,”李欢断然说道:“放心,知错啦,处分还是枪毙,我领受就是。只求你们别把咱丢下不管!” “瞎想!”幺虎说完换了口气拍拍他:“兄弟放心,明天就去托人保你。不过你可得老老实实地,要搞个越狱潜逃,那可就对不住我啦!” 李欢会意,也提高声音说:“这里防得这么严实,还戴着镣铐,我能飞到天上去?还没那本事。你下次来多带两只酱鸭,看这帮兄弟们成天吃牢饭嘴里早没味道啦!” “嘿,还想这美事?能破例叫他给你送一回就不错了。”那狱警遛达着出现在走廊另一头的暗处,后面跟着哈欠连天的白警长。 “行啦,哥俩聊够啦,都该回去睡觉了,我们兄弟也困得不行。你要是心疼这小子明天赶紧去打点,也叫他少受罪不是?” 白警长看着李欢被推进牢笼,用胖手拍着幺虎的背意思是催他离开。 “多谢白大哥,行善必有好报!”幺虎说着掏出包香烟来放在狱警桌上,又掏出另外两包塞在白警长手里,口里说:“给弟兄们夜里消乏。” 白警长假意推下便顺手收了,口里又讲许多客气话,一路送幺虎出来。 第14章 李同恩建议 经过幺虎这次探监他们基本上摸清两个情况,首先李欢并没有叛卖,其次他情绪尚且稳定并对获救充满期望。 叔仁听了幺虎的汇报更坚定了决心,他感到只有自己出现才能引开刘思敏对李欢的注意,让他逐步落入圈套! 这天刘思敏出来得很晚,几乎日上三竿才坐车到处里上班。脚刚落地,就见小纪站在车门边递过来样东西,说: “处座,这是早上一个小要饭送来的,说是个斯文先生用两个馒头使唤他送来,指明交给这里最大的官儿。” “什么东西?”刘思敏听说是个叫花子碰过,便嫌弃地向后躲,却发现那原来是个很时兴的洋式信封。 于是奇怪地看看小纪,伸手拈着一角接过去,放到眼睛下只看了一眼心里猛地跳了几跳。 立即抬头环视一圈,然后做出不上心的样子“哼”了声,对折塞进口袋,说: “没什么大不了,老朋友的问候而已。搞得这样神秘,叫人还以为是赤党给我下的战书呢!”说完走出车厢。 直到进屋坐稳,把来说、回事情的人都打发了,刘思敏命文书关门出去,才长出口气,小心翼翼地拿出信来放到桌上。 这个笔体他很熟悉,从学生时代组织诗社就经常见到。不过在六安城里看到它意味着什么呢? 刘思敏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地用手指轻叩桌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下决心伸手拿起拆看,不料才看过几行整个人便从椅子里跳了出来! “敏兄,西山一别多日,未能再见,甚挂念。我不能为人所容,绝念而去。 然既羞归故里、恐为诸兄笑,又无寸长以养身,迤逦于江北郡县,彷徨无着。近抵本地赁一小业,欲效范公隐市。 不想为人所算,囊中几空,生活日窘。前日邻人外出,归言路遇某刘姓官员,其气势、形状如何,疑度无乃兄乎。 再三打听,果然!同为落魄之人,不想兄能发达若此,可喜可贺!如能见面一叙,使弟抒发郁闷,则不忘故人,能无感激涕零? 弟在城北某处,僻静安全,兄能微服来最好,或携一、二从人,万勿招摇。 吾明日早茶时于左近一清净茶社名‘西镜’者,楼上专候!到时再叙,弟叔仁拜。” 刘思敏目瞪口呆好阵子没缓过来,他连读了三遍。世上竟有这样妙的事情,陈叔仁出山洗手不干了! 他忽然回想起临撤退前是自己带人去逮捕他的,恍然大悟肯定是因为家庭背景所以得不到信任,陈叔仁心灰意冷逃出来的。 哎,不对呀,叔仁被抓后已经被开除军籍成了犯人,他定是混乱中跑的,连逃兵都算不得。 嘿!要这么说自己还算帮了他一把呢?想到这里刘思敏差点笑出来。 还在中学里刘思敏就听说了叔仁家乃是三河原上的望族,后来又从报纸上得知他三哥乃是中原大战时政府军的铁军悍将,多少次羡慕他有自己根本无法期望的家世。 也正因为这个当初对他投身革命并参加红军十分惊讶和佩服,这也是有人对叔仁提出疑问时他不曾提出反对的原因。 叔仁来投靠他可以理解,被自己人踢出了队伍,又不敢回家面对兄长,但他应该明白老同学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并没落井下石,他当时可是既无奈又没旁的办法呀! 想着、想着,刘思敏不知觉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叔仁在红军里也曾经带领几百人,虽说只是短暂的代理营长,但记录在案的战绩表明此人是个擅长动脑筋、能打硬仗的角色,不亚乃兄。如果把他收在麾下如何? 刘思敏知道自己是“反正的”,根基浅薄,靠专员的扶持,甚至至今仍有部下不信服。他需要有个帮衬的人,没错! 一个好汉三个帮哩,自己正是如此。若能说服陈叔仁,也是自己的功绩呵! 他越想越高兴,使劲搓着手想定主意,快步走到桌前拿起信来又看一遍,心中升起些许疑惑。 职业的原因养成刘思敏多疑的毛病,这件好事来得太突然,会不会是个圈套? 他开始担心和害怕,从脊背上升起一丝寒意,不会?仔细看看信上的字,确实是叔仁亲笔,个别地方认得出是他独特的刻蜡版时的手法。 有没有可能叔仁和人家串通或被利用了来引自己上钩?刘思敏推敲一番,觉得信中内容符合叔仁的经历和背景,除非是对叔仁非常了解的人,难以写到这样的程度。 再说这信笔记上看是叔仁亲笔,内容也符合他心路逻辑,若是旁人要利用并刻意引诱,哪有心情写得如此情真意切?不管怎么说,小心为上! 想到这里刘思敏敲敲桌面打定主意,立即按铃叫进文书,命他传小纪进来。 “处座,有什么事么?”小纪虽是前任留下的,不过这是个只听吩咐没有脑子的家伙,所以刘思敏仍留下他为自己办事。 “明天早上我要去见个人,你带五、六个弟兄傍晚就过去布置,把那地方警戒住。我可不想在和朋友吃茶的时候叫人暗算了!” “处座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人在外面监视?” “对,什么人也不要惊动,街面上要一切如常,叫人看不出异样来,明白不?” “明白了!明天什么时候到?” “早茶的时候,我和人约了在那里吃早点。”说完他招手让小纪走近,在他耳边说了地址后拍拍他肩膀,小纪点头走出去。 “不管是神佛还是鬼怪,我总之做好准备,有什么样的招术都能接得住。”他想,心底里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害怕。 刘思敏忽然眼睛向四下瞧瞧,因为觉得这房子的缝隙里、天花板上面都有怪异的声响,令他汗毛竖起、心中发抖。 急忙使劲按铃,然后对着惊慌跑来的文书发脾气大叫:“死哪里去了,这会儿才过来?你……,去、去,通知各科室主任立即到我这里来……开会!” 说完克制着颤抖抓起丢在桌上的信件塞进口袋,手指摩挲着那厚实的洋纸,心里似乎略略平静了一点。 陈叔仁最担心的就是刘思敏根本不赴约,或把这信一撕了之。 也许这便是做陷阱的人常有的心态,他从派老豆把信递出去开始就放心不下,却又在其他人面前做出副泰然的样子,像很有把握似地。 幺虎心里惦记着李欢的事情,反比他还坐卧不安,却又不好总来问,只得不时找个借口在叔仁面前出现下。 叔仁自然明白他意思,故作无睹,心里暗自发笑。 他就是要使个障眼的法子,先将刘思敏的目光从大耳朵身上转到自己这里,然后暗地里和老李商议找人拿钱疏通保李欢出狱。 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李同恩和老豆、小保先后来到叔仁的小院,叔仁让幺虎望风,和他们几个在屋里围坐了,拿出纸牌来每人手里抓一副作样子,然后询问情形。 “老豆,城里没什么变化?” “没有,白狗们一切正常。高管事叫我告诉你,今天姓刘的中午回家后就没再出门。 老齐说他开始在屋里高兴,后来不知怎么发脾气了就折腾他媳妇,再后来把老齐叫去让他叫三辆黄包车明天一大早到家来等着说他要出门。” “好、好!”叔仁心里轻松许多,看着李同恩说:“你瞧,他还是想来,如果这样我们的计划真有可能实现!” “太好了,”李同恩高兴地说:“最好咱们明天就干掉他,多等一天我都不乐意!” 叔仁咬咬嘴唇微笑地摇头说:“就怕没这么简单。” “怎么,还会有变?” 叔仁没直接回答,扭脸问小保:“茶馆那边怎样?” “我正想说哩,情况不妙。快傍晚的时候有几个眼睛很贼的家伙在街上转,边看边交头接耳,后来就分头走开了。 我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对面那家布店楼上窗户开了半扇,后面闪过张脸,恰好是那领头的小个子!” “哦?” 叔仁回过头饶有意味地对李同恩说:“听到吗,那家伙不简单?否则他能抓去咱们那么多同志? 刘思敏对他们最大的用途就在于他太了解咱们的招数了,所以苏先生定下的计谋是明天暂不动手,还要让他更放心、更大胆些才行。” “人家已有安排,是不是对你有怀疑?要是他当场抓你怎么办?我从开始就说这计划太冒险,现在看来也是! 不如明天召集大家,来个里应外合赶紧把事情了结。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的话,我把社会部的力量也动员起来,怎样?” 李同恩的建议让叔仁眉毛动了动,但他想想否定了这个做法: “不妥,咱们不是从开始就定下方针,不惊动城里敌人、安全完成任务后全身而退嘛?这么做动静可不小,会招来麻烦的……。” “没关系,我们掩护你们先撤,社会部的同志都熟悉城里情况,隐蔽、疏散十分方便!” “那也不妥。”叔仁没抬头便说:“说不定会使你们有损失,是违反上级命令的。 再说,社会部的关系都是做长期斗争准备的,动用这支力量要上级批准,咱们两个不能决定。而且不能因为一个叛徒再搭进更多牺牲!” 他说完把手放在李同恩肩上,说:“老李,你的急迫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咱们都要执行命令、要遵守纪律对不?上级的意思是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咱们得执行呵!” 第14章 下饵收网 李同恩有点尴尬,抓抓头皮自嘲地“嘿嘿”笑起来:“这做过指挥员的就是不一样,总能从大局想问题。不错,不能因小失大。还是你周密。我太急了,考虑不周。” “你是恨叛徒入骨嘛,可以理解,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最后关头也许真要借用你的人用用。” “哦?你是说可能还得真刀实枪干一场?” 叔仁点头:“有这种可能性。” “你估计需要多少人手?” “我先问你,保释李欢的事如何了?” “已请来商会的马会长出面,应该没问题。” “马会长是商界人士,他保自然没问题,不过给人感觉有点不合情理。”叔仁说完朝门外努嘴: “幺虎原是船帮的人,他今天去拜访了船帮在本地的舵头刘四五。如果马会长和刘舵头两个一起出面,事情不但有保障,且不会使人疑心了,对吗?” “啊呀,太对了!”李同恩惊喜地瞪大眼睛:“没想到你有办法请出船帮的力量来,那我保证可以原原本本地把人救回来了!” “现在说要多少人手。”叔仁看着手里的牌,认真地说道: “我和苏先生定计,明天演出苦情戏,让刘某人信我有归顺的意思,然后我带他去郊外抓苏先生,在得胜归来的半途伏击他。 根据刘某今天布防情况看其实力,我估计后天他会带一个班武装以及五、六名便衣探员。 我要派四个人去接李欢出狱,苏先生的人则加强给我,但还是不够,我希望你那边能说服上级同意出动十个人最好,那把握就大了!” “没问题,保安旅警卫连是咱们关系,这些特务和保安旅多次有过节,军方早想收拾他们,随便找借口拉半个排出来就成。这个事我可以办!” 想到可以把这伙叛徒和特务一网打尽每个人都十分兴奋。因为叔仁明天要早起,所以大家又细细商议一番后李同恩告辞。 叔仁送到门口,叮嘱他明天千万把保释的手续办妥,而且保安旅那边注意保密 随后给他手里拿了五百元票子,这才将两双手紧紧地握握,轻轻地开了街门,眼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两天后的清晨,一辆黑色轿车后面跟着部绿色带雨布顶篷的卡车,缓缓沿着树林小道行驶。轿车的后排上坐着刘思敏、陈叔仁,前边是司机和小纪。 车轮碾过落叶覆盖的地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晨风透过玻璃吹拂着头发,清清爽爽地,让刘思敏感觉惬意。他这是得胜而归,送走陈叔仁就可以回去报功了。 昨天早上茶楼相见,陈叔仁十分激动,拉着他哭了一场。听刘思敏说:“那时候我是奉上级的命令,身不由己啊。” 叔仁摆摆手,叹口气表示理解,然后告诉他自己费尽辛苦,甚至与流民为伍乞食,总算躲开双方战场回到清净地来。 不想钱却被人骗个干净。“我明白啦,自己生来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所以想回老家去种地,从此再不出来参加政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那怎么行!”刘思敏极力劝他:“这可不像你做事,叔仁,你好歹也是带过兵的,回家种地太可惜啦! 不如到我那儿去,咱们两个一起做,定能搞出些大事,让所有的人都不能不敬佩。你不要走,我好容易见到个能信任的朋友。 虽然身边有保镖、跟班,可没有哪个能一起说说话、商议事情的。唉,都晓得做官威风,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寂寞、无聊哩。” 陈叔仁“扑哧”地笑起来:“你看,还劝我呢,你自己都整天唉声叹气地。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顶乌纱戴得受罪,身边人看不上,老同志恨得牙痒,你不承认? 不替政府做些红白勾当,他们好赏咱们这样的人饭吃?成天担惊受怕地,我可不想试。” “咳,要说怕么也确实有,不过人多壮胆,大家抱成团就不怕了么。 要活下去只有狠下心来,让别人活着你就没得命,英国人讲的‘物竞天择’对,想老实、忍耐可成不了百兽之王,只好被人家追得到处乱跳。 老弟,你以为回家就没事了?人家难道找不到你?那时候你成个‘土豪劣绅’,更是该杀的对象! 就是这么个世道呵,谁叫咱们赶上了呢?”说完刘思敏重重地在叔仁肩上拍了两下。 陈叔仁没吭气,低头想一回说道:“那这么办行不?我也好几年没回家了,儿子生出来还没见过爹呐。 你借我二百元,我回去看看、安顿下再回来找你,那二百元到时连利息一起还给你。” “你要去多久?” “半年。” “不行,人生有几个半年?说不定就有好多机会在这几个月里溜走了呢?我最多给你两个月,好不好? 哎呀,再说了,这之后政府光复所有地区,太平安宁了你愿意何时回去还不是很方便? 先过来报到,那时领了政府的薪水,后面有警卫随从,对你家才是光宗耀祖、不得了的事情,比这一时的儿女情长要紧得多对不对? 你三哥已经是个武将无疑,你就跟我走文官的仕途,家里到时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好!既然这样咱们说妥了,我明天一早坐船走淠河回霍县,两个月后回来找你。 你来送我,顺便把钱带来,还有汽车,我……我有三只箱子和提篮哩,帮我送到桃花渡。 咱们早上走,这样比较安全些……。”叔仁说着起身送他出门。 刘思敏边走边回头笑嘻嘻地说:“咱们是校友、同袍和朋友,你老弟的要求只要我能够做到无不应允。 不过……,你总该谢谢我才好,关键是不能让弟兄们跟着我白跑腿呀,大家总还要吃饭、养家么,是不是?” 陈叔仁停下脚步,咂把着做出为难的样子:“你、你知道我是下决心不掺和的……。” “当然,要不我能痛快帮你?老弟,这是为你好,和那边一刀两断、重新开始生活是最应该不过的。我又不要你抛头露面,提供点消息就行。 再说,人家搞革命还不是要对你们这些有产业的下狠手?我无所谓,光棍一条不怕什么。 你可是有家室的,不把他们这些人从犄角旮旯里赶出来,有一天他们人数多了跑去分你的地、赶走你的女人和孩子……!这你又不是没见过。” “好啦、好啦,”叔仁被他说得很烦,只好摆手制止住这个话头,叽咕着说: “我在六安没见过他们,只有一次……在北门外闲得无聊瞎逛,在藕粉摊上瞧见个人像是以前我们师部的后勤主任……” “乖乖!”刘思敏也吓了一跳,忙问:“后来呢?” “我不敢当场认,怕认错了,就在后面远远跟着,瞧他进临江旅社了。不过……,都已经七、八天前的事啦,也不知道那人还在不?” 刘思敏仔细询问对方的模样,叔仁抓抓脑瓜有点为难:“这人怎么形容呢,我要是见着了一定认得出。 不然这样,明天你一大早不是来送我么,咱们先去那地方,我坐在车里指出来给你看就是了。” “然后我再送你去码头?”刘思敏不禁微笑起来。妙呀!他正担心叔仁不会跳进这个坑里,哪料人家倒自己进来了。 真是个老实的青年人,怪不得有战功还待不住要被挤出来呢。想到这里他决定接受这个“好意”,既然陈叔仁自己乐意,那也没有推掉的道理。 “行!”他痛快地应道:“两件事并一处做,不耽误,就这么办,明早我准时到你家门口!”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刘思敏觉得好笑,这个陈叔仁经历了一番挫折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地,显得胆小、谨慎了许多? 同时他也感叹,这年月好人不得施展,诚实当不得饭吃,自己虽然风光无限,可是背后依旧被人看不起。 刘思敏暗暗地重复着心里已经念过许多遍的话:“等我再赚些钱就拍屁股走人,再不做这样的勾当了!”他用余光看叔仁,见他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不禁犯嘀咕: “刚才抓人的时候这家伙不会是迷迷瞪瞪地看错人了?”想到这里便用手扶着前座靠背扭转身子,打算看清楚后面押犯人的卡车。 突然,轿车猛地一抖向下冲去,车头保险杠顶在了地面上。 刘思敏被惯性扔到两排座位中间,脸紧紧地贴着司机座位的靠背,头在什么地方重重地敲了一下,眼前直冒金星。 等他稍稍明白过来司机已经跳下车,一边狠狠地咒骂、一边努力地将他拖出去。 后面卡车上的士兵们跳下车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忙着救人、察看车辆损毁情况。 忽然从周围跳出一些人来,用枪指住他们。“别动,小心枪走火伤人哦!”不知哪个严厉地喝道。 这时候刘思敏才被司机扶着晕晕乎乎地站起来,看见小纪满脸是血地倒在驾驶台上,前挡风玻璃已经碎裂,上面沾满血迹。 他转动脑袋向四下里看,没找到陈叔仁,却看到不少严肃的持枪者正搜缴武器并把他的部下绑起来,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用你的手帕擦擦,额角的血都淌下来了。” 他一回头,见陈叔仁正站在背后,苏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去绑绳手里提了一支七响转轮立在他身边,还有个身穿军装的人正和个当兵的嘀嘀咕咕。 “叔仁,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呵?”刘思敏带着颤音问。 第14章 新的叛徒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叛徒?”苏鼎冷笑地反问道,刘思敏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瘫坐在地面。 天天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反而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绝望,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眼瞧不可挽回了,刘思敏忽然哭起来。 陈叔仁看他啜泣心里无限感慨,有心怜悯,却想起他出卖了苏樱又重新燃起怒火。“站起来!”他冷冰冰地说: “你还知道害怕?不是早知道有这一天么?不然怎么会前呼后拥地搞一群随从? 你早做什么去了,抓自己同志的时候没有掉眼泪,拷打苏樱的时候你不曾心软。你怎么变成这样卑鄙的东西!” “我没有拷打她,是我那个前任做的……”刘思敏咧着嘴分辩。 “你们现在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苏鼎严厉地问。 “她、她被送到省城……,后来好像又转到别处去啦。”刘思敏用手抹了把眼泪,忽然跪倒哀求陈叔仁:“老同学、老朋友,想想咱们结社那几个人,现在就剩下咱俩啦,你可不能对我下手哇!” “就剩咱俩,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军队打下霍县时杨天云死于乱军之手,李桐带着追兵赶你们结果在小封家被包饺子全营覆没。他俩死得都挺惨,你可不能再让他们弄死我啊!” “刘思敏你听着,杀死你的是你自己不是我。没听说‘自作孽不可活’么?你手上沾着别人的生命和鲜血,当然就要用自己的命和血来祭还,账总是赖不掉的!” “队长,和这东西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下命令!”幺虎愤愤地挽起袖子,吓得刘思敏重新瘫在地上,连连挥手说: “不、不、不,你别……,我还有话说,对了,我有情报、我还有用处!” “对不起,你的那些屁话已经没人要听啦。”幺虎朝他啐一口,轻蔑地拔出匕首。 “各位且慢!”大家转回头去,见是那个穿军装的人在说话。 叔仁不解地问:“怎么,老李难道还有话要问他么?” “倒不是,我看今天热闹得很,所以特地给大家加点小佐料。” “什么意思?” “吕排长,让弟兄们动手、下他们的枪!” “是!”刚才在他身边叽咕的汉子立即将一顶军帽扣在头上,手里的枪指住了叔仁和苏鼎两个,喝到:“都不许动!” 说着,不少戴上军帽的便衣立即警戒起来,拉得枪栓“哗、哗”作响。现场空气立即凝固了。 “老李、吕排长,你们两个搞什么鬼?这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苏鼎看上去还很沉着,原地站着和陈叔仁互相看了一眼。 “哪个有心思开玩笑哟,这可是桩大买卖呢,对,刘先生?”李同恩笑嘻嘻地说:“快从地上站起来,让你受惊啦抱歉得很!” “姓李的,你这王八养的居然和他穿一条裤子么?”幺虎咬牙道,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珠子。 “幺虎兄弟,说话怎么这样难听?这年月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也不是谁生来就是坏蛋或者乐意当坏蛋的。 就譬如这刘思敏,他必定有当初的苦衷,不然怎么会从保卫局干部投敌做了今天的位置?” “那你又是为的什么?钱、女人或者其它的?”苏鼎冷冷地问。 “唉!老苏,你可别这么瞧我,想当初咱可也曾经和白军对着干,挨过枪、受过伤的。 千不该、万不该,那会儿背上中枪以后没有麻药止疼,有人给找来点烟膏让我吃。如今伤虽然好了,可是那东西却说什么也戒不掉啦。 开始是一天豆粒大一点点,现在却每顿饭前后都要指甲大小的两块才行。我瞒着所有人到今天,本来想着要是能戒掉就好,可这几天我已经灰心了。 弟兄们、同志们,我实在离不开它,我需要钱、好多的钱。组织能给我吗?不可能啊!” “所以,你就像把我们大家都卖出去换个好价钱对不对?你小子可真够狠毒的!”幺虎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唉,卖一个是卖、卖两个也是。”李同恩苦笑了一下:“你们大家识相的话就把枪放下别闹出动静,活着总比没命好,是不是?”他转向刘思敏: “怎么样,刘长官?我这个见面礼还不错?现在咱们谈谈价钱,这十几条人命可是值不少呢!” “好、好得很!”刘思敏悲喜交加,他用手拼命划拉着叫: “李先生,请你和你的同志把他们赶紧抓起来、枪毙。快,不要让他们跑了。我、我也不要活口,只要尸首我照样给你两千块现洋!” “什么?才两千块?你打发叫花子呢?”吕排长突然叫起来: “老李,这可不行呵。弟兄们跟着你出来混这趟掉脑袋的差事,这几个钱够大家分多少?你要是答应,那就自己一个人干,我们撤了,对不对?大家说说!” “对、对,给这么点老子们不干了!”那些个戴军帽的立即吵吵起来。 “等等、等等,大家别吵!刘先生,你看看,大家不同意嘛,你再出个数。”李同恩也对这个说法颇为不满,明显地想借机会更狠地敲对方一把。 “李先生,你先开枪、救我出去,我、我付给你四千还不行么?” “开玩笑,我打死他们你还能给那么多?再说四千太少,你再加一千。” “好、好,五千就五千。你救我出去是大功一件,除了钱我再给你请功,至少是中校怎么样?”刘思敏生怕他再提要求,索性咬牙把筹码放高些。 不料李同恩一撇嘴,看不上地回答:“少来这一套,我才不要那没用的,还不如你每月供我半斤膏子来得爽快……。” “你们俩有完没有?在这里谈人的生死,却好像做生意一般,也太不把我们这些人搁在心上了。”陈叔仁忽然开口说: “老李你这个人做事情不够磊落,我原还以为你是好汉,谁知竟堕落得和他一个德行,这样怎么让别人心服口服?” “嘁,我自己做事要你服个什么?哦,你是说这帮弟兄?只要有大洋赚人家才不管这些罗嗦事!” “就算是有银子,只怕也不是真的能通神!”吕排长说着转过身来用手枪指着李同恩说。 “喂、喂,吕排长你把枪闪开,莫要走火伤人喏。指我干啥?你该指着他俩才对。” “怪事,你以为我会指着自己同志,老子的枪早该打叛徒和反动派了!” 众人大吃一惊,只见吕排长的部下听了这个话立即将枪口收回了,少数几个想逃走,却被身边的人扭住胳膊动弹不得。 这时一阵脚步声,几名在暗中隐蔽的队员在高松带领下走出藏身处围拢上来,刘思敏失望地坐回地上。 幺虎一个箭步过来夺走了楞在原地的李同恩手里的枪,不想这个动作刺激了他,李同恩一哆嗦明白过来,伸手推倒幺虎、撞开两名队员冲出人群。 幺虎愤怒地骂句粗口,翻身追上去。陈叔仁在后面忙叫:“别开枪、留活的!”话音未落,幺虎手里的匕首已经划着光飞出手,随着声惨叫听到重重的跌倒声。 “看好俘虏!”苏鼎命令着跟在叔仁后面跑过去,见李同恩窝着脖子倒在个坡下,那匕首在他后颈上发着清寒的光。 “糟糕,还是死了。幺虎你忒性息,咱们还没问出口供,再说他是社会部的人,怎么可以随便杀呢?” “怕什么?杀就杀了。上面问起来我们有这么多人可以做证。 再说一个叛徒……。要不是你警觉咱们早成阶下囚了哩!”幺虎不高兴地走过去,拔出刀子在尸体上蹭蹭。 “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料理这里的后事。” 苏鼎拉着叔仁边往回走边劝慰道。吕排长走过来和大家握手:“终于回到家里了,实在叫人高兴!” “你演得太逼真,要不是县委及时通知,咱们恐怕要斗一斗了。”叔仁拉着他的手开个玩笑。 “哈哈哈哈,这两年憋的闷气总算可以吐出来了,‘身在曹营’的滋味难受呵。”吕排长摇摇手,又说: “原来他真是社会部的?这家伙和我说时我差点抱着他跳起来,还好没冲动。后来再听他说那些反水的话,我后怕得脊骨冰凉!” “哼,他没想到自己信任、依赖了半天,居然还是碰到一个地下分子,只分属不同而已,也算巧合。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们给县委送去的消息才得以核实,也才有了今天这么圆满的结果。”苏鼎搂着两个人的肩膀,满意地看看他们。 “聪明反被聪明误。”叔仁摇摇头:“可惜,也许没有大烟,他还能是个不错的干部……,而且你们已经暴露,不能再回保安旅,和我们一起撤退!” 说完深吸口气,回头对苏鼎坚决地说:“处决叛徒,还是交给幺虎。其他人打扫战场、立即撤!” “你……不再和他说几句话?”苏鼎盯着他问。 “没必要。你没看他刚才多想让李同恩一枪打死咱们?” 苏鼎点点头,走到一边招来幺虎轻声吩咐。 “吕排长,下一步你怎么办?要不和我们一起回山上?”叔仁边走边关注地问道:“县委对这方面有过什么指示吗?” “县委只是要求我们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去,保存好这支不大的武装,然后设法和组织上取得联系。 具体怎么做我还正想和你们商量、商量。”吕排长回答说,又问:“王队长,当初你怎么发现李同恩有问题的?” “哦,原本他在我们面前都说不要在城里惊动敌人,但是那天晚上忽然提出来让社会部参加,在我们设计见刘思敏的时候动手。 我就想这个反差太大了,且不说会立即爆发一场激烈战斗,就说社会部的力量也不是说动用就能动用的。 可是我已经没时间去找上级请示,只好派人找到县委。亏得县委还有你这条线,而且他恰好又来和你商议,这才揭开了这家伙的面目。” “可是,你回去之后社会部和保卫局那边恐怕都要找你核实情况,麻烦不小!” “事已至此只好面对,再说。”叔仁苦笑道。 这时传来一声惊叫,刘思敏被捆住手由两个人拖向朝树林深处。他拼命地挣扎、叫嚷,甩着头想躲开一团幺虎手里的破布。 “陈叔仁,你不能这样……对我。求求你们,饶了我、我、我有情报……。救命啊、啊——!”叔仁扭过脸不愿意看下去。 一会儿,幺虎走回来站进队列,手里用一团布擦抹着匕首上的血迹,然后把布丢在脚前的灌木丛里,将刀子插入木鞘中。 队伍迅速地撤退了。经过商议,苏鼎先带着吕排长和他的人一起回周家桥,叔仁与高松依旧分两路撤回山里。 陈叔仁看着老豆依依不舍地瞧着大家,便从队列里走出来过去抱住他的肩膀说:“别舍不得,反正早晚还要见呢。” “要是能够和你一起走,像小保那样就好了。”老豆叹口气。 “哦,你也走?那谁回去向组织做汇报?咱们各有任务,得听组织的对不对?” “是呀,要不我早就跟你们走啦,谁还能管住我?” “小老弟,今天的事情之后恐怕你们要有很大压力呢。转告地下的同志好好隐蔽一阵子,等情况缓和以后再活动。”叔仁嘱咐他:“这个话你可一定带到喔!” “会的,你放心!” 陈叔仁在他肩膀上用力按按,小跑着追众人去了。 他们绕一个不小的弯子,小心地分散开不引人察觉,傍晚的时候在淠河对岸的一个小村子外和老苏、李欢等四人汇合。 叔仁没理会李欢,指示老苏派名侦察员留下观察敌人的动静并伺机撤回,其他人分组前进,在两天后集中,越过封锁线进入山区。 他安排小保、李欢、幺虎,加上另一名队员与自己一组。 在路上,叔仁找个时间把李欢狠狠批评了一通,命令他回去做检查、禁闭七天。 第15章 心腹老刘 刘忠合高高兴兴穿过中堂,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三老爷派人送来的叔仁亲笔信。 自六爷季同去了欧洲,大老爷就天天盼着弟弟们来信。 他想知道他们在外边的情形和生活,甚至不惜花重金请马托尼通过教会给邮电部门疏通,使这个本来可有可无、根本没人关注的小村庄迅速开通了电话线。 周家桥设了邮电所,甚至可以用电报对外联络。 但这些措施并没解决陈寿礼对兄弟的思念,六爷极少回信、回电,最近干脆没消息了。 寿礼整天闷闷不乐,开通电话、电报倒是方便了本地与外界的联系,他能方便地运筹、调度各地店铺、庄园,倒也算没花冤枉钱。 “嗯,有五爷这封信,至少可以让东家心情舒畅几天啦!”刘忠合想。他已经熟悉并且了解了寿礼,深知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异母弟非常关怀。 “东家,信,是五爷的亲笔呢!”他举着那立式信封跨进书房,寿礼正接待风尘仆仆的威廉和朱教授,听了忙起身伸手,问:“怎么来的?送信人呢?老五在哪?” “送信的吃饭呐,傍晚我带他来见你。据说五爷到过三爷的兵营里,但因为最近又要打仗怕道路被遮断,所以只留了一晚就上路了,临行交代下这封信送回家来。 我猜你会高兴,所以赶紧拿来!“刘忠合把信递过去,掏出手帕来擦着汗说。 寿礼将信捏在手里,回头向客人一笑说:“舍弟在外做生意,难得有信来,怠慢你们两位啦。” “不要紧,”朱教授欠身回答:“兄弟情谊,人之常情,陈先生请先看信。我们回去休息、休息,还要与师生们开个会。校舍的事情,咱们明天再议好吗?” “行、行,那实在不好意思了,刘先生代我送客。”寿礼抱歉地说。临出门时威廉又说了几句什么,朱教授解释说: “威廉的意思是,校舍扩大是好事,但千万不可扰民。有些地方乡绅霸占民产非常随意,他不希望在这里发生类似情况。” “这个我明白。请转告威廉,我会和乡长好好商议,尽可能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寿礼回答说。 威廉满意地点头,同他握过手后与朱教授前后走出房间。 寿礼赶紧转身回来,找到裁纸刀打开信封并抽出信纸,细细地从头到尾看去。 刘先生送走客人回来,见他把信纸扣在桌上,面带微笑地背手在房间里踱步,一手轻轻地捋着颌下刚蓄起来的胡子,突然觉得像极了过世的老先生,不禁叹口气摇摇头。 陈寿礼回头看见他,兴致很高地拍手说:“老五看来混得还不错,这我就放心啦。” “五爷是极聪明的,在外面肯定吃不了亏,东家这下可以放心了?” “嗯、嗯!”陈寿礼坐下吃口茶,放下杯子后说:“傍晚你把送信的叫来我再仔细问问。弟媳知道消息了吗?” “还没,五爷在信皮上写的是东家收,所以我一拿到信就先送到你这里来了。”刘忠合说完,话题一转问:“东家,刚才威廉他们说什么校舍的话,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陈寿礼解释说:“农专因为办得好颇受省里的支持和鼓励,现在要升格成学院。 教育司在省城和寿县各拨了块地给他们,扩大办学规模并设立一处分校,招生名额也从现在的四百人猛升到每年一千二百左右。 威廉他们计划以后发现如果照这个规模下去不出三年新校舍又要人满为患了,所以就找我商量,想把部分研究室、新种培育单位分流到这里来建个第二校区。” “哦,那他们想过来多少人呢?” “人倒是不多,只不过要用不小的场地。”陈寿礼用手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思索着回答说: “现在这边有七十来人,以后怕要增加到四、五十名职员、每年一百三十多实习的学生。 关键不是需要增加的三十亩试验田,而是要建一所校园,有校舍、住处、温房、实验室和天气观察站,这要用不少地呢,需要和大家好好议议。” “扩大这么多?”刘忠合相当意外:“要只增加人,那不过是盖点房子的问题,可是你方才说的那些个,不知要用多大一片?” “威廉说他们粗算过,可能要至少十五亩左右才够用。” “这、这谁家也没有闲置的这么大块宅地呀?” “我在想,也许只能帮助解决一小部分,剩下的怕要靠他们自己力量。” “怎么讲?” “你看,我方才听这个话的时候就想咱们这一带哪里比较合适拿来做校区。 它不能占用耕地还必须相对完整、不分散;比较靠近现有的试验田不能离开太远;另外地基要足够结实可以盖房子;还有,最好是无主、不必征、购的土地,避免麻烦……。” “老天,要这么多条件,可到哪里找得这样全?”刘忠合苦笑。看见寿礼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的眼睛,刘忠合想想忽然灵机一动: “哎,有了,小通寺东北三丈坡,那里现在荒着。 离徐北生名下那片试验田只有两百步远,坡上有茂密的树木可以做盖房子的材料,石头如果用量不大,就地取材也够用了。我觉得这个地点不错!” “这个主意我不是没有想过。”寿礼微微点头:“可你知道么?这块地方圆一共二十亩,却不是无主的荒地。” “是谁家?” “卖馄饨的老张你晓得不?” “啊?”刘忠合吃了一惊:“莫非这地是他的?” “你听我说。老张兄弟三个,原本家里也是这村上的富裕户。 他曾祖父和我先人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也曾一处做木匠营生,张家传到老张父辈那里时也有过两百亩好田哩。 老张的祖父去世后,他父辈四家争家产把地均分了。 老大是书生不会打理,只晓得吟诗作画,后来将地卖了去考试未中,一气之下死了,留下个儿子便是老张。 老二家是个无赖,遍地惹事生非,后来被官府拿去收押了两年,家里变卖财产救出来,无颜见乡亲便搬到固始去再也没有消息。 老四教书的,画儿画得好,一心去闯大世界,后来卖了地远走上海,听说现在某美专里教书。 老三最无聊,平日里喜欢耍钱,后来躲债逃出去,被债主把家里抢个精光,值钱东西都没了,连姨太太也被拉走抵债。 不过那些债主不知道老三家手里还有片荒地,她也怕人知道,所以多年来忍着没动,也没告诉别人……。” “就是这三丈坡么?” “没错!” “那、老三家里还有后人?” “老张有个侄子你该知道,就是住在新集头道坡的张贵三呵,如今在码头上徐志手下做包工头的,他是这家唯一的继承人。” “啊呀,这可真没想到。”刘忠合眨眨眼笑起来:“那小子常日里总狠呆呆地一副无赖样子,居然还是个有地的人物。那他自己知道这故事么?” “恐怕不知道,不过即使知道了怕他也不明白怎么用这地,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累得掉进水渠淹死了,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那东家……?” “我也是听我父亲说过此事,否则怎会知道?” “既然如此,咱岂不是一言不发的好?”刘忠合小声说完,抬眼注意地看寿礼的表情。 沉吟片刻寿礼摇摇头:“纵然瞒得一时,却不能瞒得一世。何况,咱们本想做好事,这么一来岂非违逆初衷,何苦来? 我看,用哪块地这事我来同太公商议,如定下再找他谈。在此之前不必让他知道的好。” “我明白。”刘先生赶忙点头。 陈寿礼回身抽出信的最后一张说:“老五这信来得好,他媳妇这两日病刚好些,需要个好消息。 这上面是叔仁写给红菱的,麻烦你走一趟念给她听,让她母子也欢喜一场。” “这是好事,我自然义不容辞!”刘先生笑呵呵地接过去,又听寿礼接着道:“还有桩头疼的要和你商量哩,就是四妹,唉!”刘忠合楞一楞,问:“敬姑娘那边有事?” “她两口子倒都还好,只是……。”寿礼朝外面看看,见门厅里没别人,只有个新来的小丫头在门口垂手站着,叫:“荷香,刘先生来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上茶?快去拿来!” 慌得那丫头忙答应:“对不住刘先生,我、我这就去拿!”说完转身就走。 刘忠合正想起身阻止,被寿礼拉拉袖子,示意他坐下,重新开口说:“别管,我是有意支开她。你是月老要帮忙到底哟,可不能放着不管。” “究竟什么事?” “唉!她两个成婚都两年啦,可至今没孩子。 亲家太太急切,请来医生看问,说阿敬无碍,多半是她女婿长年入病、精髓未满,既不可擅补、也不能多行房事,只好熬着慢慢等。 你想这关系到家业承继的大事情,亲家太太哪等得急?对别人又不好讲,所以托人来和我说,想借你头脑用用,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哦、哦!”刘忠合恍然大悟地点头,想想回答说:“这个应该有办法,曾听说过有什么借腹、借人求子的,但那都不上正路,估计亲家太太不会肯。 再就是,无非从同门中过继,或者领养、抱养之类,多给银钱、田亩即可,并不太难。” “同门过继是最好,不过……。” 寿礼打住话头,刘忠合回头见方才那小丫头端个橡木托盘进来,将一个白瓷茶盖盏放在书桌靠自己一侧,然后请个安倒退几步出去,不禁“扑哧哧”一笑说: “东家何时买了这么个丫头,倒像在大户人家里做过的。” “你管她做什么?”寿礼笑笑说:“说来好笑,商会的胡尚德手头紧,找了廖斌的路子带话来,想借一笔用。 我想认识个朋友也不错,就带了三千元到他家去。谁知那人是个实心的,说只要两千做周转即可。 我说那我拿一千交你个朋友,他觉得不好意思,指着满屋的古董非要我讨件回去不可,你想有这个道理么? 所以我踅摸了半天,最后和他要这丫头,那家伙哈哈一笑竟答应下来。这不收拾、收拾给我送来了,前天才进门。” “那纹香?……” “她也没办法,只好冷我一宿,第二天就过去了。她这人就这样。”寿礼忽然想起刚才的话头,忙道:“咦?咱们说到哪里了?” 第15章 红菱的托付 “哦,刚才提到过继的话头。”刘忠合诡异地从眼睛上方瞧着他:“蛮清秀的,身段、皮肤都不错,东家有眼光。就是太贵!” “莫开玩笑,我可没想这些,不过随意指了个而已。”寿礼有点不好意思,重新把话头拾起来,说: “你知道这种事情,同门里都盯着他家财产呢,瞒他们还来不及,哪有叫知道的理? 况且这样继过来难保他将来心向着哪边,就怕亲家不同意,再连带把关系弄僵就不好了。我听她意思,是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要这样的话,只有找个刚怀的,和中人讲好不认亲、不认缘,做一笔的死断。 抱过来从小养大,叫他做个真儿子一般。不过……,这里头麻烦。 首先陈家得放出话去,家里人保得住秘密,然后敬姑娘要装怀,还得过这十个月,产婆、丫头都要安置好,免得透出去给人晓得。这些全要周密,也不是件容易事。” “嗯,我知道。但为了阿敬,咱们大家只好合伙来唱一出。”陈寿礼压低声音说:“明天起你就打听看,哪家比较合适。 我这边把如何安排统统和亲家太太细说了,要她那边做好接应准备。这桩大事最好这个月就做下去。 阿敬那边稳泰了,我这边做买卖也好、做地主也罢,才能安心舒服。没有高塘的配合,咱们就缺了条臂膀,将来举步维艰。 你看县南周家,这次被共军打得缩在堡寨里不敢出来,可一旦地方安静了他们立即就能把手伸到各地去,钱就收上来了,为什么呢? 就仗着他们和皖西各商会巨贾多年来不断的联姻呐!” “东家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他家和周富一那老东西是远亲,咱们得提防些才好。” “哼,所以我支持老三拉队伍,道理就在这里。周家手里也有保安队、义勇军什么的名头,啰哩啰嗦大约有个两千多人、枪。 当然,他们那群乌合之众战力肯定不如老三的队伍,不过人数上多。 你大约也知道老三和共军偶有往来,正因如此共军没来打周家桥,却在回去路上把周家的保安团收拾了一顿。 都是为的保全咱们三河原呐!有共军在,周家就没功夫来对付咱们,是不是?” “是!东家思虑深远,真令我佩服!现在我看,青果然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太爷在天上可以含笑啦。” “咳,我这点小聪明有什么可夸?都因为生逢乱世,不得不学着做罢了。”寿礼说着谦逊地摆摆手:“那……,这事就拜托给先生啦?” “且放在我身上,”刘忠合眯起眼睛来:“成人之美向来是少不得在下的。” “好、好,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从陈老爷房里出来,刘忠合便朝红菱母子住的西跨院来,不想在月门口差点和大少爷洪升撞个满怀。 “啊哟,吓我一跳。这不是洪升么?大少爷,你这么匆忙做什么?” “原来是刘老先生啊,对不起啦。”洪升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篾笼一晃说:“找了个笼子,答应过要带小桐儿去捉鸟,趁着还没开学先兑现了再说。” “哦,这么说是要做个好兄长啦?少爷果然是大人了,以后还会越来越出息。听说你还在同许先生学画画? 还是多学点文笔、工算的好,笔下再如何出神,不能拿来齐家治国呵。男人要修身立命还得有真本领才行!” 洪升听他说这些扬起头来想想,说:“我二叔倒是留洋的,可也没见他怎样;三叔骑马、带兵很神气,却做卖命的买卖; 老刘,我也不想像父亲那样天天和泥土混在一起。还是画画好,沉浸在其中时,让人感觉到专心、无旁骛的挥洒、轻松。 也不一定将来靠这个吃饭,我只是觉得学这个比别的更让我上心、专注,我喜欢这种专注!”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屋外,丫头小英正在门口翻检晾在窗台上的皂角荚,见他们便欢喜地叫: “啊呀,大少爷、刘先生,你们两位怎么有机会一起来串门?快请……,那藤萝架下面荫凉、干净,先坐罢,我去倒茶来!”说着忙进屋去了。 刘忠合自然不会进屋里去,老老实实地听她安排去藤萝架那儿坐下,洪升看了虽不明白,也跟过来坐了,说:“先生好像很少来,今天大约有什么事?” 刘忠合还没有答话,就看见红菱跑出来,忙站起来躬身微笑招呼道:“五太太好,看你气色不错呵。小少爷呢?可好么?” “好、好,大少爷好。啊呀老先生,你亲自跑来是有什么事情?”红菱边说边拢发拽衣地忙和,她像正在揉面,袖管上沾得都是白色扑粉,然后回头叫: “曲妈妈,把桐儿抱出来玩!”又不好意思地解释:“孩子突然闹着要吃面条,我弄好才喂了两、三口。咦,英儿怎么没有倒茶来?可是慢待你们呢。” 说着便要回头叫茶,被刘忠合拦住了。 “太太别忙那些没用的啦,快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这是五爷托人带来的亲笔信,专门写给你的!” “他来信了?给我?”红菱一时慌了手脚,接过信去颠来倒去地瞧,刘先生想起她识不得几个字。 “我来念给你听,五婶。”洪升自告奋勇地从她手上把信纸接过去,他听说五叔来信也颇感兴奋和好奇,便接过去仔细地辨认,然后肯定说: “嗯,这还真是五叔的亲笔哩!”说完一字一句地把信上内容大声地读了一遍,他读着,红菱摸着眼泪、不时轻轻地发出啜泣。 “唉,好了、好了。”刘忠合安慰她说道:“五爷总算有消息,太太你也可以放心啦!” “谢谢先生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信。”红菱说完起身给他深深地一福,慌得刘忠合急忙还礼不迭。 他早听说五太太由于自己出身丫头的缘故一向做事谨慎、有礼,对下人也相当宽厚,今天亲历还真让人感动。 这时保姆曲妈妈抱着桐儿出来,孩子瞧见洪升便张开白嫩的小手扑了过去,两个人嘻嘻哈哈搞成一团 。刘忠合笑呵呵地看着,说:“大少爷和桐儿有缘,两个人很熟络呢。” 红菱抿嘴一笑:“洪升和弟弟们都好着呢。不仅如此,我听说他在学堂里人缘也好,倒是那些爱欺负人的富家子弟,见他就像是躲猫一般。” “少爷有气力、有胆量,人也仗义,只是不明白他总爱学画画是什么道理,东家似乎有些不大乐意呢。”刘忠合又想起刚此在门口的对话来。 “可大哥也没拦着他呀?” “那倒是,东家对孩子们很宽的。只是……,这个家的将来怎么办呢?” 红菱没接他的话,将叔仁的信件仔细叠起来放在贴身内里了,才抬头对刘忠合说:“老先生,你先坐,我还有个事要请你帮忙呢。” “哦?”刘先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问:“莫不是太太想叫我给五爷写封回信?” “不、不。”红菱不还意思地摇摇头:“这时候写信怕也追不上他了。老先生,是个私事。我本家姓郑,是巢湖人。 那年家乡发大水,舅舅从树上把我抢出来,放在筐里逃难到三河原,幸好老太爷收留……。 就是这个舅舅,他如今在对岸的庄子上做事,日子本来倒还可以,谁想前几年讨了女人就不行了……。” “为什么?” “说来也怪,我那婶子年年生产、岁岁不落。如今已有了三儿两女,老大是个姑娘快八岁了,最小的儿子才满周岁呢。 可凭佃种的土地我舅已经养不起他们,其他孩子们小帮不上忙,所以前些天来和我说,想求我在咱家里或店铺上找个活给他家大妞做。 我也不知道哪里有活、哪里没有,所以想请教你老先生,看看能不能给个指点?哪怕只管饭呢,好歹少张开口的嘴就行啊!” “哦,原来是为的这个呵,不算什么难事。”刘忠合笑呵呵地站起身说:“要是个姑娘家,那最好你找夫人,请她看哪里缺人手然后分派过去就是。 店里的活么,最多就是些缝补、浆洗之类,也没什么难的。 我给你留意着,有要人的或咱家亲戚、朋友那里也行,无非就是个介绍呗。这是小事,太太放心好了不至于为此犯愁。” 听他这么说红菱高兴地又施一礼,道:“那我先谢谢您啦,红菱知道老先生讲话一向没错的。有机会您先在夫人那里帮我垫个话,然后我过去提就方便啦。” “嗨,没关系。”刘忠合边朝外走边告诉她:“夫人和你以前不都是姐妹么,直接去找她就行,她为人你还不清楚?” “过去曾是姐妹,可现在她是大嫂,如果不是请安问好,我还真不好意思去串门哩。” “你呀、你呀,脸皮也忒薄些了。”刘忠合呵呵地一笑,忽然心里动动,在门洞里停住脚问:“你舅母很能耐呀?她不会是又要怀了?” 第15章 穷人孙和有 两天后,刘忠合出现在淮河北岸小马庄。他在清澈的润河中打湿手巾,用它擦了把脸,连声赞叹地对身后跟随的唐牛道: “大牛呵,都说‘不浸润河水、难成滋润人’,真是一点不假!这哪里是河水,简直就是天上的甘露、瑶池里的玉液嘛!” 唐牛听不明白他说的那些,只道老先生高兴了,站在岸肩上叉着腰憨憨地笑。他抬头看看天上似火的骄阳,大声说: “大管账,咱们还是快点赶路,前边眼看就到了。这时候日头正毒,到了地方进屋说话躲过时辰,正好咱们再往回赶。” “哦,好!”刘忠合依依不舍地走上来,又回头看看河水,边走边问:“这河水不浅,为啥一路走过来都嚷着说旱呢?” “您是读书人,这事可能不大清楚。”唐牛用手指着告诉他:“这一带地势高河床低,地表净是是历年泛滥堆积的河泥,下面是堆积的沙砾和石块。 表层土质虽好但是比较松,下点雨就渗到地下,打石缝滤过后一滴不剩又回到河里去了,所以润河的水甘甜、清冽就是这原因。 上面住家过活、劳作用水靠打井来取,逢天旱井水随着河水水位一直降,取水越来越困难,所以人就喊起来。” “哎,唐牛,半年没见面长学问了啊?”刘忠合惊奇地看看他说。 “咳,这也叫学问?我这是跟在马神甫后面看他们又量又画地忙和了半个月,结果听来的那么些东西罢了。” “哦,怪不得,原来是有个洋老师。神甫他们跑到这里做什么?要建教堂吗?” “不是,去年底东家就嘀咕,说农校的教授讲今年可能会大旱,要挖池塘子备水。我问挖多大呢? 他叫我去问洋人威廉,你想咱哪听的懂他那套话?我就去教堂想拉马神甫做个通译。 谁知他听完后说这事不简单的,让我先回去。过了几天他带着威廉和另外两、三个人来,在这一带跑了十几天,然后和我说为啥这一带会总缺水。 威廉还说要根本解决就得把这上游五里、下游十七里地两头修上水坝,蓄水到那边水神庙的高度,这样上边的水就不会总往河里跑了。 可是这么大工程咱办不了,所以只好先出个临时办法,就在咱们地块的水井边上先挖两个大池子蓄上水,这样起码旱起来时有水可用。” “可是,池子再大、再深,天热时也挡不住水会被晒干啊?” “马神甫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他让我们在大水池下面又挖了一条渠,水渠的顶上盖着石板。 把水引到四、五个大仓房里去,每个仓房里有四个方方正正的水门汀池子,表面用竹批帘子盖着,池子之间有闸门互通,想存多少水就放开多少个闸门。 最后一个仓的末端有个水车房,用两头驴子牵着,转动水车可以把水提到高处,再流过另一条水渠回田里或者大水池里去。” “啊,足量存蓄、适时调节,这个主意好哇!” “可不,这一来可就再也不怕天旱啦!” “好、好,只是这个事要有个人抓总才行。” “有个老佃户带他孙子管着呢。” “不错。”刘忠合满意地看着唐牛,忽然伸手拍拍他厚实的后背,说:“大牛呵,说实在的,东家对你可真没说的。 他让你成了六处庄园的大管事,给你置办了家业、土地和牲口,还听你的话在县城捐粮放粥,为你媳妇受委屈的事他把自己兄弟都赶走了。 哎!这样的东家到哪里找?咱们得真心实意地帮他做事对不?” 柳儿受辱,本想洞房前就死了。但寿礼及时地派人看住了她。 又叫纹香过来劝解,应许让唐牛到东岸做庄户头,并给她们独立的房舍,让她两口子可以避开众人。柳儿这才慢慢放下寻死的念头。 唐牛刚听说这个事惊呆了,但见寿礼设法驱逐了仲文主仆,并压着没让这事冒出来,保住了柳儿的声誉,让他感动并佩服,接受了任命来东岸做事。 这些日子来他贴心关怀,让柳儿渐渐放开心怀重新投入生活,唐牛也由庄头接任大管事,地位直线上升。 唐牛听了刘先生的话重重点头:“东家对我那是好比爹娘似的恩情,这个唐牛心里记住一辈子。莫说做事,就是流血也没话说。 哎,对了刘先生,你这次来开口就说要去红菱她舅家看看,这里头有啥原因?” “唐大管事,你还不让我夸,瞧你现在多细心、多留意,和以前简直两个样子!”刘先生笑眯眯地在唐牛后脑勺上胡噜一把,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没错,让你看出来了。不过,待会儿你只需看、听,不能插嘴,出了门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晓得了?” “噢。”唐牛眨巴着眼睛,其实心里的疑惑更多了,不过他已经学会了少问、少说,所以闭住嘴巴,带着刘先生朝一片果园后头走过去。 园子的另一边是两间低矮的草房,干泥胚筑成的墙体外面胡乱用草泥涂抹一层,算是这粗糙住处唯一的装饰。 草房侧后是座荆条周围、木板顶棚上抹着半拳厚泥巴、铺盖一层稻草帘子的棚屋。 有个人刚好抱着一捆稻秸秆从篷子里走出来,看见他俩就站在那里愣住了。 “是和有老弟?你好啊?” “刘、刘先生,唐总管,你们两位好。这、这……,也没什么好地方,来了贵客都没个座。我、我不知道你、你们要来的。” 孙和有慌乱之余有些口吃,急忙四下里看看,扔下手里的稻秸跑到墙根,抱来大约是当初盖房时余下的两摞泥胚,还特地将表面吹吹,意思是请他们两个来坐。 刘先生和唐牛相视一笑,互让一下都坐了。孙和有便叫:“青青,快出来,有客人,烧两碗水!”唐牛忙拦: “别忙和,我们坐坐就走。”话音未落看见屋里有个小女孩儿的影子一闪,刘先生眼尖,问:“那是青青么?多大了?是你家第几个娃呀?” “是老大,一个女娃子,没用的……。” “嗯,这话说早了。哎,我怎么没见你娘子呢?她不在家么?” “啊,她、她在地里……带着大儿子做活呢。” “哟,你儿子已经给家里做事了?好福气呀?多大啦?” “他快八岁了。” “噢……。”刘先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咂下嘴,说:“和有老弟,我今天就是为给你家青青找活计的事情来的,是你外甥女求的我。” “菱儿?”孙和有呵呵地笑起来:“你看这孩子……,她想着这事呢,还真对她妹妹好。 那么说,您是带好消息来的?不管怎样,我、我都谢谢您!”他咧开嘴高兴地把两手在膝盖的补丁上来回搓着。 “和有哇,我听她说你孩子多、家里有难处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外甥女儿是五爷家里的太太么,有事为啥不说哩? 咱们老爷又不是那样的人,和家里外道了多不好。今天就是老爷叫我特地跑来看看,是需要用钱呢、还是再多佃些田亩? 总之好商量,家里不是帮不起你,对不?那、你说说看,小唐也在这里,我们两个都能做主的。” “这……,哎呀,刘先生,这、不好说呀。” “哎~,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开口便是!” “刘先生、唐总管,我先谢谢老爷和你们两位。说实在的家里是有难处,不过这都是我不好,和旁的无关。 我不用加田亩,现在的地家里的人手已经足够了。 事情是因为……因为,我家里孩子太多的缘故,而且现在还只有青青和她弟弟能帮上忙,其余的都小哩,做不得事情……。” 孙和有说着自家的事情,臊得抬不起头来。 “哦——!我懂了。”刘忠合点头:“就是说孩子们都小、可是地里出产交完租之后还不够全家人维持的。我说得对?”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我拙嘴笨腮没讲明白。”孙和有歉意地笑笑。 “那我可得问问,你有几个孩子呀?” “五、五个。” “我的天,真是不少。”刘忠合故作惊讶地从眼睛上方瞧着他,然后又说:“那么青青如果到外面做事,家里少张嘴,担子也好稍微轻些。对?” “只怕还是不够。” “为什么?” “我媳妇忒能生产,年年都有。照这么下去我们……。” 刘忠合忍不住哈哈大笑,唐牛也乐了,说:“叔呵,你不会忍着些?地里不下种难道自己长出苗来?” “我就讲么,这、这、这话说不得,羞杀人哩。”孙和有深深地埋下头去几乎够到了地面,好似想要钻进去的样子。 刘忠合用拇指抹着眼角的泪水和他说:“和有,别看小唐是后生,可话没有错。 生几个娃你得想着能不能养得,不然娃出来也没好日子过不是?我问你,弟媳妇那边今年还没动静?” 孙和有嘴唇蠕动着,喃喃地回答:“不知道哩,也许?她这两天总觉得坐立不安地,先前都没这样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说像却又不像。” “哦?”刘忠合的手停在胡子尖上,他在思考怎么把话题引过去。 “这么说,就算青青离开家,家里的负担也不一定能减轻多少,是这样?那把青青送走又什么意思呢?” 孙和有一听慌了,后悔不该说那么多没用的,急忙问:“刘先生,您不会是要变卦?刚才您可是说要给青青……。” “哎、哎,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给你家帮忙!”刘忠合忙拦住他: “青青的事情自然还要办的。我给她问过,只是不知道你们夫妇肯不肯,这恐怕要将你媳妇也叫来一起议议才行。” 孙和有听了忙伸着脖子叫青青:“去地里,把你娘和弟弟先叫回来,就说有大事商量!” 青青手里正端着两碗开水,听了将大眼睛眨眨,忙把碗放在两位客人面前的地上,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孙和有招呼他们喝水,大家谈些土地、收成和眼下关注的旱情。不多会儿,和有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回家来了。 这是个高个子的女人,并不太出众,但身体比较结实。她惊慌地看着自己的男人,似乎想象不出来客给自家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和有家的,别害怕,老爷叫我来看看你们,瞧瞧有什么要帮的地方没有,好歹你外甥女也是家里的一位太太么。” 刘忠合眯起眼睛来,脸上带着微笑:“方才听说你似乎又有身子了?果真么?要是这样就别下地啦,好好养身子对娃有好处!” 第15章 抱养 突兀的关心让那女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她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 “你楞磕磕地看啥哩?”孙和有不满地拧起眉毛:“这位是大管账刘先生,特地来给咱家青青说活计的,人家可跑了好远的路呢!” 刘忠合忙摆手说:“不必、不必。和有兄弟,都是自己人,以后切莫见外。家里有事就说么。 小唐,你明天从庄上派个长工来帮他家种地,让和有媳妇不要下地了。再找个大夫来把脉,瞧是怎么个情形,若是真有喜,再派个老成的女人来伺候。 她女儿要出去做事不能在家尽孝,咱们帮她一把,也是做些好事。” 刘忠合看着满眼惊讶和不解的唐牛说着递个眼色给他。唐牛忙眨眨眼点头:“老先生放心,我回去就办。” “不过……,和有哇,你想过没有,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办呐?”刘忠合微笑地问。 “这、这个,到时候再说。……还能怎么办?也只好这样凑合着。”孙和有说完烦躁地用手使劲抓头发。 “娘,妹妹尿啦,撒我一身!” 青青回头一看,是她弟弟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娃娃站在门口大声告状,身边还站着一个头上留着一撮软发的三岁小男孩儿,正朝客人吐舌头笑,便忙跑过去做出大姐姐样子来责备道: “你叫唤啥,没见家里来人了么?给我。小三,去给她拿块干的到灶间来!”说完进屋去了。 “青青还真是懂事,这孩子一走你可少个好帮手哩。”刘忠合望着她背影叹息说,继而又指着那门口扎着手低头看他娘给他用干布揩抹的男孩子问:“这是第二个么?叫什么?” “他娘走到那池塘边生的,叫塘儿。”孙和有回答:“那个是老三叫毛毛,闯祸的丫头是小四,就叫个井儿。” “不用问,那定是在井边上生的,对不?”刘忠合说得唐牛也乐、和有媳妇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句:“这人瞎起的,都是贱名字,好养就成。” “咦,应该还有个娃?我听红菱说不是有五个吗?”刘忠合问。 “唉!”孙和有脸色顿时暗淡下来,垂头丧气地说:“本来是五个,可生得不是时候,正赶上青黄不接的时节。他娘没奶水,又有时疫,结果得病就没了。” “哦——,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 “哎呀,可惜啦!”刘忠合惋惜地把膝盖重重一拍。停一停他开口说:“和有老弟,我有句话想和你说,不知道合不合适。” “哎哟,大管账,你别这样客气,有什么话尽管讲好了。有什么吩咐我俩都听着哩。”孙和有没想到他突然换成这个口气,顿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和有,你站起来做什么?”刘忠合示意他重新蹲下,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我是想你如今的困境,原因有三。 一是家里吃饭的人多地就不够,孩子们越大吃得自然多; 二是娃虽多但都还小,不能立即给家里做帮手,且你媳妇真要再怀上身子,做活越发吃力,可地里的活等不得! 三是这个马上要生下来的娃娃……。前两条好办。 我已经托人谈好,周家桥那边粮店秦大掌柜的二姑娘两岁了,他不大高兴总叫奶妈抱着正想给娃找个伴。 你要同意咱们就叫青青去应这个差,不但有得是大米饭吃,而且每月还有五角的零花钱。如何?” “啊呀,这、这很好啦!”孙和有眼睛里闪着泪光、高兴地看着他老婆,叫:“她娘,你觉着呢?给咱们姑娘找的差事,你拿个主意!” “行、行啊。”和有媳妇忙点头,说:“有劳先生啦,给孩子找这么好个事情做。 我、我还以为……,以为是要她去城里的工厂,或者到别处大户家里做丫头哩。给大掌柜家里照看娃娃,这、这真没有想到。” “嘿,好歹你家外甥女儿是咱们家五爷的太太!她的表妹哪能去做那些事?我自然要照顾她脸面的,也就是陈家脸面啰,是不是?” 刘忠合露出熏黄的牙齿嘿嘿地笑了,然后接着说:“帮手么我刚才也叫小唐给你们派了,这就好得多。 临来时老爷也嘱咐过,让看看家里吃的够不够、地够不够。这样,我做个主,那边紧挨着你家的是谁的地?也是咱们的佃户么? 要是那家家境尚可的话小唐你让他们调兑出五亩来给和有家,谁没个难处呢?既然都是陈家的佃户那便一家人似地,彼此该帮衬些,另给他们些补偿就是。 养殖场那边你也记得去说说,开春下了小牲口给和有家弄头小牛犊来,有了牲口种地时省力、省时得多……。” 他说一句孙和有夫妇便说一遍感激的话,等他说完了那男人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泣不成声。 唐牛递给他一块帕子,安慰半天,孙和有这才哽咽着止住哭声,道: “刘先生,你对我们这样好,我们全家都感恩戴德呀!”说着便招呼,要叫青青带着塘儿、毛毛过来磕头,被刘忠合赶紧拦住了。 “老弟,你这是办的什么糊涂事情?”他责备道: “这哪里关我的事?刘某乃受大老爷的委托来照应咱们陈家的亲戚,并非来办私事的,你要谢还是该谢谢大老爷和陈家才对,拜神要找对庙门呵!” “是、是,我糊涂。陈家在我要饭的时候收留我和菱儿,如今又这样照看我们,这份恩是没法子说的。请刘先生代我全家谢谢大老爷罢!” “好、好,我会带到的。不过……,”刘忠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远水解不得近渴,人、粮食可以立即办到,土地的调剂怕要等收获后才行,牲口的事情也急不得。 可你媳妇肚里的娃等不起,要生产时他自己便会出来了是不?这样家里又添张口,在明年收获之前,你可怎么养活他呐? 再说,我听小唐讲虽然洋人帮咱们建了储水场,看这至今滴水没有的天气,谁能保证收成不受影响?咱们总不能让孩子夭折的旧事重演” 听他这么说孙和有两口子也担心地互相对望了一眼。“可、有啥法子呢?咱们种地人家这是免不了的,全看娃的命了。” “什么话?陈家的亲戚如何与寻常庄户比?只要咱们是亲戚,这种事就不能再发生!”刘忠合坚决地说:“我说和有,方才我倒想起个主意,不知你乐意听老哥一句不?” “大管账你这是啥话?你都把我当兄弟了,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好意?你尽管讲就是!” “老弟,我是想你媳妇生育这本是好事情,但问题就在咱们生得太紧凑了些。 前边的还尿炕哩这后面的又要出来,所以弄得你夫妇有点手忙脚乱,没个喘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孙和有呆着琢磨下慢慢点头,说:“好像是哩。可是……,娃已经怀上咧,总不能……。” “那是自然!”刘忠合连忙说:“怀上了便怀上呗,缺德事咱们不干。 老弟,我是想怎么有个法子,既让娃平安生下来,而且还能够顺当地长大成人,还不至于拖累你两口子和他的哥哥、姐姐们。” 孙和有呆住了,眨眨眼没明白这里头的奥妙,便扭脸去看他媳妇。那女人倒是忽然醒悟些,试探着问:“大先生是说,让别人替我们养么?” “差不多,不过……还有点不同。”刘先生含笑点头,心想到底是女人,不管模样是否平常心思总是比男人活些。 “是这样,我恰巧知道有家人,是殷实的大户。家里老太太极想抱孙子的,只是她儿子前些年得场大病,身体尚未全好自然难遂她的心愿。 我想替你们做个中人,把这娃过继过去给她家做孙子,这样孩子也享福了,你两口子也得个喘息,也算很对得起这娃。如何?” 孙和有夫妇互相看看都没吱声,刘忠合端起那碗水来喝了几口,放下微笑说: “我知道兴许你俩舍不得,但这也许对孩子和你们全家都好,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对不? 那户人家生意大得很,咱娃不论是男、是女过去都是好生活的,将来长大成人也可以时常照应哥哥、姐姐们,你俩也可以安心。 要是有这个意思,我立即替你们跑一趟撮合、撮合,好歹这也是行善嘛!” 见他俩还是没说话,他索性告诉他们: “实话说,这个人家不是别个,就是那秦大掌柜的东家,他家太太也不是外人,是咱们陈家的四小姐,说来还是自己亲戚,也没有去外人家!” 说着就看到孙和有两口子眼里放出光来,他继续道:“我是这么替你们打算的,青青到秦大掌柜家做工,他家若知道咱们娃过继给了他东家,敢不对青青好么? 孩子生下来送过去,实际是过继到了表姑家,亲上做亲,哪有个不对娃好的道理? 再说敬姑娘那人是个活菩萨,在自家门口开药方,每日亲自去坐堂诊脉,医术远近有名的。 孩子交到她手里绝对放心,将来念书、学本事都是自然!你们说是不是?” 这番话讲得再透彻不过,连唐牛也听明白了,对恍然大悟的夫妇俩笑着说:“这可真是好事,老孙家的你俩就应了罢,刘先生一番苦心呵。 敬姑娘没出阁时我就见过,对我们这些下人最和气,还常给大家瞧病。大牲口棚的老孙摔断腿就是敬姑娘给治好的。” 这么一说和有两口子不再犹豫,立即回答:“那就听刘先生的,劳驾你帮忙走一趟。” 刘忠合又露出他那熏黄大牙来,用两手一拍膝盖:“好,咱们说定了,刘某就做这个中人!”他转向唐牛: “既然这样我更得护着娃了,小唐你告诉大夫,隔十天来看一回,定要保他母子平安!我呢,这就去走一趟。 再回来的时候一个是带青青走,一个是给你们四姑奶奶的回答,来回估摸三、五日罢,你两个且等我的好消息!”说着起身告辞。 孙和有夫妇千恩万谢地送他出来。临行刘忠合又到他家地头上,看看庄稼的长势,嘱咐唐牛给他家要派个好手来。 他急急忙忙地回西陈家集复命,陈寿礼听说这么快就有了着落十分欣喜,立即写封书信由他带着,再叫三牛套辆胶皮车送他去高塘。 那边接讯也很高兴,又得知是五爷太太家的亲舅更看重了。 老太太让尤掌柜封了个红包,里面放十张崭新的中央银行十元票给刘忠合做谢金。 敬姑娘同丈夫商量后也送了两百元来,请刘先生帮忙,一百元做下定的礼金,余下的请他斟酌着请医生等使用。刘忠合想想都接了。 第15章 换地办学 次日老刘便上路,先到凤凰坡庄园去看望了老朋友蔡五福,抽空到饲养场转转,和杨场长说说话,用敬姑娘给的钱定下头小黄牛,然后找来陈景掌柜查看了庄园上的账目。 隔天匆匆地往周家桥秦大掌柜那里,和他说明了青青的情况,听了秦掌柜许多道谢,又收他三十元谢金,这才启程返回西陈家集。 寿礼听说亲家对这回安排非常满意,高兴地搓着手连声向刘先生道辛苦,忙着叫纹香摆饭,要做谢、犒劳。 边吃饭边听他描述了情形,然后寿礼问:“四妹给的钱可是不少,先生打算怎么用呢?就是请大夫也花不完这许多呀?” “我在路上考虑过了,正想和你商量。你看,我已到杨场长那里订了头牛犊,选上好的南阳种,还带回来两头猪、十只鸡,留给老管家柜上十五元。 余下的该怎么用?是不是先把他家房子翻盖一下?那地方我看过,若遇场大雨不漏才怪。” “唔,这倒是应该。”寿礼点头:“莫叫人看我陈家薄待了亲戚,另外红菱生了儿子,独守着等五弟很不容易,也是个有功的,正好借这机会酬她。 就拿出四十元,叫老郑派几个工去一趟。索性你再去采买些衣服、布匹、被褥、农具之类,满满地装一挂车给他家送去,再有余的交给唐牛请医生和付雇工钱。 不过,他老婆满月后,雇工可就要他自己出钱了,明白吗?” “东家放心,我知道的。” 从寿礼这里出来刘忠合便过来跨院这边给红菱道喜,告诉她消息。 红菱深深地谢了刘先生,亲自做一碗粉丝鸡蛋来请他吃,又包了二十元做酬劳。 刘忠合说什么也不肯接,最后收了,却说转交给她舅母留作家用。 翌日,他带上三牛,还有郑工头手下一个梁工以及采买了满满的一车物资出发,自冯家渡涉过宽阔但浅得只没过骡马膝盖的淮水,在西马庄与唐牛会合后再次沿着润河边朝孙和有家来。 这次他夫妇两个显得比前回热情许多,听他讲过陈家的大方铺排说了无数感谢的话。 刘忠合将带的东西并红菱孝敬的钱交割了,先叫和有带那梁工查勘他家的房子 自己拉唐牛和和有媳妇在一旁,拿出余款来细细嘱咐了哪些用来请大夫、哪些用来雇工人和接生,还让唐牛叫来本地的佃户头仔细吩咐他一番。 最后拿出秦掌柜给的六块银元放在和有媳妇手里,告诉她是先付青青头一年做工的报酬,催她赶紧给孩子准备好包裹动身。 青青虽然欢喜自己能为家里挣钱,但毕竟人小、头次离家,抱着双亲大哭一场,舍不得却也没办法。 眼看那日头朝西,只得由她娘拿了几件贴身的打个小包袱拎着,上了骡车。和有夫妇两个站在门口眼望着车子越来越小,他女儿还在频频挥手,禁不住叹气落泪。 那梁工同唐牛走过来在他身旁边劝边唠叨:“唉,天下都这个样子,儿女大了没有不离开爹娘的,你俩也别忒伤心了。 明天我的弟兄们就到,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先凑合住到板棚里去。左右不过三天新房就立起来,那时再搬回来不迟。 唉,你家真是好运气!不但有个好外甥女,而且还……。我要也有这样的福气,那就睡觉都笑醒喽!” 陈寿礼喝光菜糊疙瘩粥,捧着碗意犹未尽地舔净上边的残汁。 这是他随父亲留下的习惯,虽然是在自家佃户们的面前他也没觉得丢人没脸,毕竟自己还是个庄户人,或者就算个大大的庄户人,那也和他们没太多区别。 寿礼这方面不像仲文那般讲究、爱摆上等人的架子,他对于农民们没有太多、复杂的等级观念。 他把碗放回木头桌上,打个满意的饱嗝,用手抹抹嘴巴,接过北生叔递过来的烟杆吸了几口。屋里的人都不曾说话,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 “婶子的手艺真没说的!”他吐出几个烟圈来,将烟杆还给徐北生,环视一眼揣上手说: “好呵,吃饱喝足咱们可以谈正事啦。在座的都说说,你们有些什么想法?” 说着,他瞧见北生媳妇手里收走的洪升碗里还剩着大半的糊糊,立时瞪了儿子一眼,吓得洪升脸色都变了。 “老爷莫怪他,大少爷是人小、吃不惯,以后就好的。”徐北生忙为洪升开脱道。 “你把他藏背后去做什么?我又没想敲打他。”寿礼忍了忍说: “天天不背书只知道画画,难怪不知这‘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回去给我写篇两千字的作文来,就以这剩饭为题,明早交我,听懂了?” “是。”洪升小声地答应。 “陈老爷,是这样的……,”说话的是陈家二管账陈小头的爹陈东井,他嗓门沙哑、讲话急躁,不用扭脸就听得出来,只听他带着不情愿的语气说: “三丈坡那块地虽荒着没使,而且和我们家有关系的不过就是三分老宅基,但那毕竟是先人留下的。 如今叫我送给洋人,就算是开什么学校用我也不肯。凭什么他要哪里我们就给哪里?这件事难道不该开个公议么?” 他一开头,立即有人附和起来:“是呀、就是的,大老爷,咱们在洋人面前可不能够太示弱了,小心他们蹬鼻子上脸呢!” “安静!”徐北生把手往下压压:“你们要说就一个个地,不然大老爷该回答哪个?” “北生叔,别拦着大家。”寿礼微笑着,他心里早知道会这样。“麻袋叔,你说说,你家祖宅不是也在那里么,你心里咋想?” “我、我能有什么好想的,大老爷要就拿去呗。”李麻袋低着头眼皮也不抬地回答。 “哎,你这么说可不是了。这怎么是我拿呢?这是人家学校用地,你卖他买,双方交换,我不过是代人家来问问你们心思罢了。” “大老爷的意思,不是洋人要拿走我们的地,还是付钱的是不?”陈景的老爹陈仁贵在三丈坡有大约半亩的一片竹林,他从来对钱这个字十分敏感,立即欠起身子来问。 “你这人就知道袁大头!”陈东井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先人的基业你还剩多少,够卖几回的?” “噫,你这个人真不可理喻。”陈仁贵也火了,睁圆小眼睛叫:“我卖家业与你何干?” “好了、好了,”北生忙止住正要开口反击的陈东井:“东井你别急着嚷,咱们让大家都说说。既是议事,哪有不叫人开口的理?” “几位前辈都不要吵,听我说说。”一直站在门边的那个人走近来说道。 他套着一件麻布斜襟的短上衣,衣摆下面露出一截两指长短的腰带子,半长的裤子用的是蓝灰色土布,黢黑的脚杆上穿双草鞋,用同颜色土布拧成绊子勒住脚脖。 “哟,这不是贵三么,怎么大包工今天穿起鞋子来了?啧、啧,好威风呐!”陈仁贵话里带着讥笑。 张贵三根本看不上这人,但因为和他儿子陈青来往过事还算客气,因此并没理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说道: “今天大老爷请各位前辈来是商议要用三丈坡开办学校的事,关系到各家的土地,所以特意相商。这地是咱们农学校要用。 农学校是谁的?不是洋人的,是咱们政府的,所以学校用就是政府用。大老爷,话是该这么说的?” “哎,我说大包工,你今天闲了不在码头上怎么跑来关心这个?我们老人家议事和你这年轻人有屁相干呐!”陈东井打断他。 “二舅舅,”张贵三的娘和陈东井是表兄妹,所以他这样称呼道: “大家可能不知道,三丈坡从你陈家的地往北到仁贵叔的那片竹林,再到麻袋叔家的那座老草房子,东边由北生叔家的菜园篱笆算起,这片总共十八亩七分都是当年我爹留给我们娘俩的!” 他这话一出,说得几位“老人家”目瞪口呆,只有寿礼低头默默喝茶,洪升则左看看、右瞧瞧,心里猜不出大人们此时想些什么。 “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道?”陈东井看看其他人,见大家也都一脸疑惑。 张贵三从怀里掏出张地契来往桌上一拍,陈仁贵忙拾起来凑近了念出来道: “立卖,山林地杜绝契。 原主林堂玉,今因正用,自愿将祖遗林地,坐落本村三丈坡,东自徐家向西至陈氏宅墙,南自坡下路向北至竹林东南十五步李长修家草堂下,共计十八亩七分整,卖与本甲张秋生名下为业。 议定绝卖,合计现银三十八两四钱整。今现银交易,银、契两讫。原主一切债务与买主无关,自行承担。两无异议,……口说无凭,立此存证!中人……陈褒龄。” 他抬头看看其他几人,将地契放回桌上。原来乡长太公是此事的中人,那可见确凿的了,众人亦觉得无话可说。 “几位老人家,”张贵三笑笑收起地契放入怀中: “蒙大老爷还记得我家的旧事没有落下我,特地让陈七爷喊了来议事,实在感激得很。不过既然是议事,我也该说几句,请各位长辈听听,拿捏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第15章 父子对话 “既然张家也有一份,且还是最大的一份,我看让他说说也应该,对?”北生看看其他人都不反对,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张贵三清清嗓子继续说:“自古办学都是好的,造福一方么。可毕竟用的是我们的地,而且谁知道这有没有个头呢? 要咱把地拿出来做好事这我不反对,可总不好白白贡献?虽 然这三丈坡种不出粮食、蔬果,到底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所以我看大老爷,凭你做事的义气,这块地我可以让出去,但是怎么作价?还望你给个明话。 只要价钱合理、公道,成交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大家本没卖的意思,还不都是看在你大老爷做善事,我们几个帮忙抬抬轿子而已。 各位长辈,你们看我讲得是不是个道理哩?” “是呀、是呀,贵三不愧是跑过码头的,看事情就是透彻!”那几个立即嚷起来附和。徐北生把烟锅子在桌沿上敲一敲,让他们都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都盯住了寿礼瞧。 “小张说的有道理。”他沉住气把手里的茶碗放下,看了眼走进来靠在门框上,边在一件褂子上打补丁、边注意听他们讲话的北生婶,笑笑说: “你说要支持我办学,真是个大见识的。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知道吗?在东洋日本国,人家那边的亩产几乎是咱们的三倍。为啥呢? 第一是种子好,有懂育种的人,这种人只有农学院才教得出来; 第二是农民会用这个种子,知道它有什么爱好、脾气。 那么谁能教给农民这些呢?还是农学院的学生。 且不说天下,光是三河原就有多少土地、多少农夫啊?所以要有很多、很多的学生从这农学院里学成本领才行! 那么多学生,吃、住、学都要地方,才有了这扩大校园的意思。”他说完观察一下大家的神色、表情,然后继续道: “你们不要看咱拿出去多少亩,实际上这里头有大大的好处哩!” “哦?有啥好处?”听到这个陈仁贵忙往前凑和。 “拿出来二十亩建新校舍,”陈寿礼道:“这里可以容下三百多老师和学生。这些人难道在本地不吃、不喝、不花钱么? 自然不会。但只要他们花钱,村里任何一家都可以与他们做生意,譬如卖鸡蛋、蔬果,得来的钱补贴家用或让小孩子进学堂念书等等。这岂不是好处? 比如小张,你大伯可能就不用天天将担子挑去冯家渡,而在那坡下路上就可以支摊子卖他的馄饨啦!” 他注意看几个人的脸色,见大家都在微微点头便继续道: “这大学校开到咱们三河原,得来多少文化人?孩子们将来也上这个农学院读书,不用离开父母跑到县城、省府去,不是方便许多吗?” “哎,这是件大便宜!”陈仁贵叫起来:“不过,他们能要咱们庄稼户的子弟么?” “这有何难?”陈寿礼微笑了:“你忘了我也是这学校的股东,那还不是一句话? 放心,只要大家配合、支持农学院开办,作为交换条件,你们几家的子女优先录取,这个话我替你们去说!” 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北生婶嘿嘿地笑着伸头问:“老爷,按你说的,将来我家小磨儿也能上那里去听先生讲课,和那城里的娃一样?” “当然了!”寿礼肯定地回答:“小磨儿明年该上小学校了?我明年再修个中学出来,等他毕业时直接进咱们三河中学,中学毕业直接进农学院。 就在婶子你身边读出个举人来,如何?”大家听了都开心地笑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长远的。”寿礼很快说道,把大家注意力重新引导回来说:“眼前现成无非就是拿现钱收买,或者用旁的土地来换。 几位乡亲,既然这办学是造福地方、利于子孙的大好事情,我替人家做个请求,地价不要喊太高,毕竟人家不是拿来发财的是不是? 至于换地,如果哪位同意这么做,我可以拿出些地来换。大家还记得陈拐子?当初族里收了他的地变卖我购进些。 有块地大约二十五亩,在小通寺东边,隔着一片松林,是个向阳坡地面,对着就是马神甫家。 那里原本是片茶园,到陈拐子这代手里给撂荒了,茶树也成了野茶。如果你们愿意换地,我把它拿来和大家换。 和这三丈坡不同,那地方要做宅地或开园子、坡田都是随意的,既公平、不叫大家吃亏,而且你三家我各送一亩,贵三兄弟贡献大我送两亩,如何? 唯一不知道的是,各位与马神甫做邻居可愿意不愿意?” “这、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李麻袋看看众人:“洋人也是人么,况且马先生对我很好,这条裤子还是他送我的。咱家没意见!” “老李没意见我更没有了。”陈仁贵舔舔嘴唇笑眯眯地说:“再说我又不住,开几分菜园再种几分烟叶子就挺好!” 寿礼笑着点点头,抬眼问:“贵三觉得怎样?你占的份最大,原该先听你意思。” “东家对我没说的,考虑的也蛮好。虽然离开大路稍微偏了点,总的来说还算公平。我接受。那就换地好了!”张贵三爽快地回答。 “好、好!”陈寿礼说着回头来望着陈东井。他喉头动了动,叹口气道: “唉!既然大家都乐意,我还能有啥说的?只好到祖宗坟上买些香烛拜诉,求他们不要怪罪就是了。” “怪罪是绝对不会的。”寿礼放下心来拉过洪升说:“先人们在天之灵知道咱们做好事高兴还来不及,如何倒怪罪哩?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牺牲点后代们可以多得实惠,嘴里自然也多念及父辈的恩德。 我相信,百年以后,咱都不在了,这学校还会存在,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想起当初各位的义举。 为这大义行为,我们父子在这里先谢过大家了!”说完抱拳施礼,众人虽然听得半懂,还是急忙起身还礼不迭。 在回家的路上,洪升忍不住问他父亲:“干嘛那么麻烦呀?反正有的是荒地,随便挑一处不就完了,还省得费这许多口舌。” “地自然有,不过数这里最合适。你看,它既靠近那几块实验田,而且就在路边,建造使用的木材、石材都可以方便地运过来; 再说将来学生、老师们往来也便利,走旱路、水路都可以。这地方往北边到小学校还有三个山坡坡,正好可以用来修所中学校。 前几年烧毁的广诚观不是房基还在吗?利用一下就能不费力地起三、五间大屋,余下的修修补补现成可用。 这些我都想好啦!咱这地方只要有了这么三所学校,周围的子弟都会赶来上学。 周家桥、照头镇甚至几座县城里都会往这里赶,西陈家集靠这个就能繁荣起来,庄户们每年从杂项上也能多收几个钱。岂不是一件很妙的事么?” “原来父亲想的是这个。”洪升点头。 “嗯。咱家虽不及李家,但也足够大了,远近都知道陈家的情形。两年前你二叔他们刚闹完分家的时候,咱们手里缺现银,那会儿可真难呀! 好在高塘伸手帮了一把,不然咱俩可能就被债主们给扔河里去了!”他半是吓唬地看看洪升。 “不算你二叔那边,咱们家陆续又买进一批土地,如今怕有个四千多亩了,手里的钱也多得花不完。做什么用? 穷奢极欲又能怎样?我倒宁可办些学校、饲养场、船运公司这类。可以让钱积累得更快,也可以方便乡亲、落个好名声。 你看李家,整天为富不仁地,徒有两、三万亩地,弄得民怨鼎沸地日夜不得安生! 所以人做事要适可而止,不要过分。等到红军枪杆子顶到面前时才想到叫别人救自己,那可太晚了!” 他接着说道:“不要看我这次让他们换地似乎吃亏,可是稍稍拿些东西便可以留一个襄赞教育的名声不是挺好? 而且村子因此繁荣了,大家日后一看学校就想起我来,嘿,我也就可以满足啦!吃小亏占大便宜,对咱们来说是好事! 只要没付出太多,这一点点牺牲很值得,不然陈拐子那地荒着也是荒着,对不对?”他忽然微微一笑:“贵三这次是大赢家,他那份比其它几家的总和还多。” “所以他议事的时候会向着你说话,原来因为这个?” “不、不是,你贵三叔原本不知道这事,是我找出他家当年抵押的地契来交给他,他自然不好用其它方式,于是便在议事时帮我,也算报恩了!” “这么说……,他事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 寿礼微微地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他,换个话题说:“你的文章我还是要看的哦!听说你在学校里很淘气,人家特地来信抗议呢。 唉!你说你,不是陶醉在花草、园林,就是打架惹事,我看真该叫你恩娘去寻个媒婆来,教你早日成家才好。兴许有媳妇管着能够让我少操许多心!” “我不要老婆,”洪升撅起嘴来:“我要到南京美专去上学!” “胡说!你还真想画一辈子不成?你以为今后谁来管这个家?” “不是还有弟弟么?” “你是长兄!”寿礼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来,心里一阵不爽,只得转移他注意力说: “喏,明天叫常顺陪你去小通寺一趟。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去看看你母亲,像话么?告诉常顺领五元钱带上给寺里做布施。”洪升闷闷地答应了。 抬腿刚走上大门台阶,忽见一乘骡车停在路边,接着三牛两手拎着一个大扁箩走出来,看到他们父子惊喜地叫:“咦,真是绝了,怎么这样巧?” “你叫什么,难道被踩到尾巴了?” “老爷莫怪,是方才我出来时,刘先生叫我出来迎你们,我还说哪有这样的事我们到家,老爷便回来了?这先生真是会掐算的!” 第15章 新厨子李欢 “得了,他也不是神仙。日头偏西,我们不赶回来吃饭么?真是!”寿礼叽咕着走进院子,纹香已经听到动静忙迎出来,笑道: “我还以为你俩要在北生叔那里讨晚饭吃过再回呢,一定是万事随顺,要不脸上怎么没乌云呐!” “东家看来凯旋而归、心情不坏,我这里的好消息看来不说也罢。”刘忠合也走出来,手里端着茶杯和寿礼打哈哈。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不嫌多!”寿礼也笑了,站在原地伸开双臂由荷香来拿拂掸将身上抽打一番,挥挥手让她去伺候洪升,自己在紫藤下面石墩上坐下。 面前的圆桌已转眼间布陈了四样菜、一个汤,纹香问:“几副碗筷?” 寿礼朝刘忠合招手:“来、来,一道吃!”纹香便转身回去厨灶下又取来一副。 刘忠合常来往惯的并不客气,就在寿礼斜对面坐了,然后洪升也坐下,看他父亲和先生都端起碗来才拿起筷子。 陈家吃饭的规矩不多,食不语是重要一条,另外还有什么喝汤不能出声、不可用筷子点人、放下筷子才可以取调羹等。 在一般人看可能挺麻烦,但自小如此习惯了就没什么费事之嫌。 虽然寿礼不甚讲究,可最基本的礼节、礼貌还是必要的。刘忠合在家里留饭向来是遵从这些细节的。 他三个默默地吃饭,陈老爷还要讲个细嚼慢咽的养生法子,所以速度并不快。 等他放下碗筷,伸手将落在桌面的几粒米饭捻起来放进嘴巴,然后接过纹香递上来的茶水吃一口,在嘴里来回转动几下,一仰头咽进肚内,满意地叹口气,表明这顿饭他吃好了! “嗯,茄子烧得好!柔软适中、糖也比前次掌握得好了。”他回味着评判道,又扭脸问纹香: “是那个新来厨子的手艺么?不坏,留下好啦! 刘先生我告诉你,看厨子的本事如何让他做两道菜就明白,一个是茄子、一个是猪腰。这两样东西都不好拿捏。 不过我看这回老三给找来的人不错,至少这茄子是过关了!” “哦?怎么三老爷在前边带兵,还有闲情逸致替你找厨师?”刘先生笑问。 “嗨,一个落难的人没处去,总是他心好就收留了。”陈老爷瞄见纹香带洪升在窗下正擦脸,悄悄地告诉刘忠合: “也是条汉子,听说老五有难处时曾出手相助的,结果在六安呆不下去,五弟就荐他去周家桥。你想,对咱们有恩的人哪有不留的理?何况这仁兄手艺真是不赖!” 刘忠合听完刚“哦”了一声,忽见个结实的汉子拎着个食盒腾腾地从后面走来,笑嘻嘻地叫:“夫人,你叫我做的鱼已经好啦!”声音大得众人都瞧他。 纹香急忙给他做个手势,埋怨道:“你这人真是,一条鱼值得这么大声音么?没见老爷和刘先生在那藤萝下面说事呢?” “什么鱼啊纹香?我们不是已经吃好了么?”寿礼问。 “哦,我是叫那新厨子做条鲤鱼给刘先生带回去,谁想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惊扰你们说话了……。” “就是他么?正好我想见见,你叫他过来罢。”寿礼站起身转过头来对刘忠合说:“看纹香心多细,他这是要谢你这位大善人呢!” “多谢夫人,这我怎么敢当?” “老先生奔波劳顿、功劳第一,小小的酬谢而已,有什么不敢当的?”纹香抿嘴一笑。 这时陈寿礼正在打量那新厨子,见他结实的肩膀,一张圆乎乎的微黑脸庞,左右一对引人注目的招风大耳朵,紧紧地闭着厚厚的嘴唇,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自己。 “你就是新来的?不像个厨子么。”寿礼带着几分微笑道:“等我送走刘先生你来花厅里说话。” “哎。”那人答应声扭头走开了。 “好个粗鲁的汉子,”刘忠合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对东家一点礼貌也没!” “小馆子里做事的能见过几多市面?”寿礼笑了,换个话题问:“这么说全都办妥了?” “办妥啦,亲家已经收下画押文契,我明日派三牛把孙家那份送过去。换了文书一切万事大吉!”刘忠合把情形说个大概然后告诉他: “四姑娘如今已经‘有了’,只等那边孩子生下便接过来。 大家说好虽然是过继,但还是不要对外明讲的好,成年前也不可以见面,这里头的厉害关系都和他们说了,他夫妇两个既感两家的恩、也是个心里不糊涂的。 唐牛那边也交代好了,让柳儿过去帮忙,不叫旁人经手,免得泄露天机。” “哦,好、好!”陈寿礼连声称赞:“看来这区区一条鱼确实轻了,哈哈,你这事是功德无量啊! 红菱那边怕是早已盼你去和她说呢,先生早些过去跟她讲讲,然后回家好好休息、解乏,我这里就让纹香代我送客罢。 嗯——,后日请你再过来,我有桩案子要请你帮我断断。 不过那是小事,依旧是孩子们的事。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这几个小的直叫我头疼!” 看着纹香送刘忠合出门,寿礼叫洪升也回去休息,还特意嘱咐他:“去瞧你姐姐做什么呢?不累的话找她玩好了。” “她才没心思理我。”洪升笑起来回答父亲说:“如今她心里有了人,哪还顾得上我们几个小鬼?”说完做个鬼脸溜掉了。 陈老爷满脸不高兴地走进花厅,刚坐下就看见荷香悄悄地跟了过来站在门口,于是示意让她走近,拉过她右手来放在自己掌心里,把自己左手放在上面握着。 这只手非常柔软、轻巧,好像有些虚无。“荷香,你多大?”他问。 “十八。”应答的声音很小而胆怯。 “你父母告诉的?” “先前家里的阿姨们说人贩子把我卖给他家时衣襟上写着哩。” “哦。那你和阿茵差不多呵!” “……。” “荷香你说,女孩子找人家到底该看人品、本事还是别的什么呐?” 荷香一阵茫然,但马上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想想回答:“老爷是问大小姐的事呢,可是荷香只是个丫头,自来没想过那些事。 以前家里阿姨们说做丫头的将来不过由老爷、夫人做主嫁个佃户,或者配给长工们,哪有什么挑选的。所以老爷问的荷香也不清楚。” “嘁,那说的都是寻常丫头们,可不一定用在你身上。譬如要是跟了我呢?” 荷香顿时红晕上头,急忙用手遮了脸说:“这、这话不好说,夫人要是听到……?” 陈寿礼觉得有趣,歪头去看她却被荷香扭过身子躲了,感觉她手心温润起来,微微地有些颤抖,胸脯起伏不定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这么个人儿倒不曾被老蒯收了,真是……!”他心想。人心情一好烦恼就暂时丢开了,寿礼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温和地吩咐: “去、把那个厨子找来和我聊聊故事,你泡壶凉茶然后回屋歇着,我有事再叫你。” 他看着荷香出去的背影,忽然发现这姑娘下身稍显欣长,整个人看上去不很丰满。许是这个缘故躲过了老蒯的猫爪? 陈老爷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看屋里的花草和缸里的锦鲤,两盆盛开的栀子花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引得一只蜜蜂在它周围上下忙碌。 忽然背后轻微地响了声,回头看时荷香正将两只茶碗放在凉壶边,然后轻声说:“老爷,茶放好了,那个李师傅我请他在门外候着呢。要让他进来嘛?” 见陈老爷点头,荷香忙走到门外招手,新厨子三、两步进屋来,带着笑意压低声音说:“东家找我,有什么事要吩咐?” “哦,你来啦?坐。”寿礼示意,然后自己先坐下来倒两碗凉茶,让他:“来、来,天气热,灶下辛苦了,喝一碗解解渴。你是姓李么?我才听说。” “是,姓李。“厨子点头。 “哦!手艺不坏呀?在哪里学的?” “是在安庆。我小时候流浪到那里,鸿庆楼的李师傅收养我,叫我随他的姓,后来长大点就学了手艺。” “那为什么不做下去,反而来到我这个小地方呢?” “咳,混不下去呗,世道太乱!” 陈寿礼微微地笑了,他其实从仲礼的来信里已经知道此人身份、来历,但看他这样子大约并不清楚这些。 他点头说:“世道乱所以人心不稳,无法安定下来生活。到处流离失所,到处征战杀伐。 三河原之所以清净,乃是地势偏僻加上有陈家保护的缘故,所以本地人尚可安居乐业。 你在周家桥不是见过我三弟吗?他手下的精锐可以说是一道坚固的屏障,三河原就是他们的后方和供给地,不断提供新的人手以及粮草,让这道屏障更加结实、稳固! 所以我最关心的,第一是地里的产量,第二是百姓居家安定、没有祸乱。这个,你明白吗?” “东家的意思是怕我惹祸?”厨子咧开嘴乐了:“你放心,咱不给你添麻烦。再说我就是个做饭的,还能搞出什么动静?” “唔,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最好!”寿礼将茶碗放回茶几上看看对方: “我可不想让乡亲们议论,说我什么收留匪类、不辨忠奸等等。不要说什么大案子,就是偷盗,在这里也会被看作是重罪的。” “我……。” “李欢老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来路,也知道你原本和王树一伙子的,知道为什么他们让你来我这里。这都是次要,但我可不许你有任何胡来! 你记住,在我这里留下没关系,但如果你依旧管不住自己,你可就再没处可藏罗。你仔细想,是不是?” 第15章 浪漫的画家 李欢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埋怨王队长不该把自己的事都和人说了。但此时此刻又不好怎样,只得干笑一下说:“东家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做事。” “话如此却不知真地可以做到否?”寿礼盯着他的眼睛含笑说:“我可是听说李师傅不但技艺高明,而且身手不凡,在江湖上也曾经是风流得很呐!” 对方急忙低头喝茶,免得让人家看到自己脸红,继而慢慢开口说道:“原来陈东家都知道的,那还有什么躲闪处? 不如明说了罢,在下当初也曾被联省通缉逼得上天入地。后来自己醒悟,决心洗手走回正途。 原想能建功立业,谁知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终于在‘风流’上面栽了跟头,也是自作自受,还算运气没有连累他人遭殃。 所以痛下决心要洗心革面,无奈纪律重于泰山,没要我命已经是开恩了,安排我到您这里来修身养性简直让人惭愧。 所以请东家不要再提那些往事,李某如今想起来就恨不能找个孔钻到下面去,实在没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陈老爷见他说得诚恳,轻轻地点头,语气和缓地说:“你的身份在三爷那里不妥,所以他将你转到我这里来,就同他那些伤病的弟兄一样待遇。 自今日起你就留在我身边,每月有份工钱挣。虽说我是个‘土豪’,可算不上‘劣绅’,这一点你方才自己看了,相信日后会更明白。 我要你暂且在家做厨师,慢慢地会交代些事给你做。你如果真洗心革面,或者还存一线让别人重新信任、接纳的希望,需应我几件事。” “哦?哪几件?” “第一要默默无闻,正如你自己期望的对任何人不提过去;第二你连名字也要改了,就叫个李默; 第三你要常往小通寺跑,因为我答应过给寺里找个水工,对人你就说自己是佛家弟子诚心求法,也是个遮眼的主意; 第四在他人面前讲话要小心,不要‘主义’、‘斗争’地乱叫露出马脚; 第五不可再随意风流了,过一年我找人给你说房媳妇,安泰地过日子,休要折腾; 第六不可随意显露身手,纵然见了什么参差之事,要隐忍; 另外还得尊重保安团、自卫队的弟兄,勿以敌我相待。这七条你可都记住了?” “东家这七条都是为我好,李默记住了。从此请您多多照拂!”李欢说完抱拳相谢。 他知道让自己留在陈家,名义上是相当于除名的惩罚,同时也是一种察看和考验,他对此还抱着几分希望,想着将来能原谅自己,允许他回去。 虽然李欢不喜欢财主老爷。但他发现陈老爷不仅穿着朴素,而且没有寻常地主大户的臭架子,因此心里倒轻松许多。 陈寿礼见他答应得痛快心里也十分高兴,说:“浪子回头,古来佳话。但愿你能够化茧重生,那也算得上是我陈某人的一桩善举了!” 厨师刚刚离开,荷香就走进来柔声秉道:“老爷,天暗了,点灯?” “哦?是么?”寿礼这才注意到连姑娘的脸也看不大清楚了,但他似乎仍没有这个意思,起身走进花厅后面的茶室。 荷香莫名其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踌躇间忽听寿礼的声音叫她:“荷香,你还在么?” “老爷,我在呢?”她忙答道。 “我累了,想在里面躺躺,你来给我捶捶腿。” “啊?哎!”荷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摸着黑朝茶室里走去。花厅里一片安静,各种花卉的气息静静地在空气中飘荡。 忽然一声低低的惊叫从屏风后面传来,接着是喘息声、床第木构受挤压发出的“吱呀”声,压抑的啜泣还有肢体间碰撞的声音。花香变得越来越诡异,光影也变得神秘了。 许久,屋里恢复了安静,好像有人在小声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却听不大真。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呜咽和耳语,衣服悉悉嗦嗦地响了一阵,陈老爷重新出现在屋里。 他自己伸手倒些剩茶来喝了,回头看看,见荷香满面愁容地出现在屏风边,不禁笑了笑,但没说话。 主、仆两人前后离开花厅,朝上房走去,老远就看见纹香拉着玉清的手,正在屋里说笑。 只听纹香说:“妹妹放心,该有的总会有,那该来的也一定能来。别整天愁眉不展地。你呀,就是喜欢没事自己瞎想。看你这手上,都被我瞧出来了?” “为什么事愁眉不展?咦,我说,你什么时候会瞧手相啦?来、来,给我也看看。”寿礼说完,回头叫: “荷香,你伺候半天也辛苦了,先回屋歇歇,有事我再叫你。” “是,老爷!”荷香答应着,抬头却见陈老爷冲她挤挤眼,顿时红晕上头,夹着腿逃走了。 秋蟹刚肥的时候有位学生家长给顾兴安送了七、八只来尝鲜,兴安又转送几只给自己的老同学美术教员许方严,想叫他也打个牙祭高兴、高兴。 不料这下触动了他艺术家的灵魂,将赤青的蟹们在桌上摆来摆去,非要设一个样式来画不可。 可怜那几只大蟹,被草绳束缚着难以动弹,愤怒地转动着溜溜的眼睛、口中吐着沫子,却无计可施。 “你这个人真逗,别人叫你吃,你却拿来画。”云茵站在桌旁边磨墨边嗔怪道。 “哎,你不知道。常人呢,见了它便只是一盘美味,而我看来这团团青盖恰似造物神化。 如何表现、如何比拟,都在这浓淡之中、尺方大小的天地里恰如其分地运笔、着色来体现。你看我摆它半天,其实也是在观察。 不知其体格、大小,你就算有支好笔也未必能够画得传神。” 许方严说着,手里朝纸上一笔抹去,用侧锋渲开,然后重新吿笔,勾、点之下,一只怒气冲冲的青蟹便显出模样来了。 云茵和他相视一笑。“唉!”她叹息道:“真不知你怎么弄的,画什么像什么,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这算什么,”许方严头也不抬地回答:“咱们中国人画的是形似,讲的是传神即可。 我在上海见过展出的西洋油画,那洋人讲的是真似,看衣服褶子就觉得是丝的,瞧画上人的眼神就仿佛在同你说话,也算是艺术,另种极致的艺术!” “是吗?哎,有机会去看看就好啦!”云茵十分向往地叹口气。 “好啊,你要是想去,我一定陪着。对了,我还可以找美专的朋友帮忙,让他给你讲解,据说西洋画不讲是看不懂妙处的。” “这样麻烦,那可有中国人学西洋画?” “不多,但的确有!”许方严抬头微笑着肯定地说。 “那……,有没有这样一种画,既像咱的画这样简单,又如西洋画那样细腻呢?”云茵故意调皮。 没想到许方严居然惊奇地看她一眼回答:“真有。我听说有些江浙的画家就提倡用西洋技法来绘中国画,或用中国手法来做西洋画,别具风格、新颖得很! 你这个问法倒很革命,超出了常人的思路哩。” 听他夸自己云茵很高兴、也很得意。在她的小脑袋里,觉得只要是许方严满意的那肯定就是最好的。 虽说自己也知道这叫做“虚荣”,但是云茵不知怎么老是爱享受这虚荣,且越来越依赖它,好像人家说的大烟瘾一样,在她看来没有可能戒掉了。 这时许方严已经写好落款、加了方朱红的小章,“青蛉”是他喜欢的,也是他自己亲自选石刻成。“怎样?”他问云茵。 “唔—,怎么说呢?”云茵奇怪地打量着画面:“这两只蟹躲在团叶下面布满苔草的湖石上,好像在唧唧哝哝地互相倾诉,有趣而且逼真。 但你没觉得下面落款后,左上角留白却显得有些多了吗?难道是留着题诗用?” 许方严恍然大悟般地敲了下额头:“哎呀,果然不错!还是你看得明白,竟不曾留意,如何是好?也罢,就依你说的题句歪诗好了。” 说完换支狼毫吃了墨,在那白地上面一溜烟地写下串行书小楷,丢开笔吹吹,捧给云茵说:“你看,这样可以了罢?” 云茵接过来看过去,原来是五言小句:“云脐怀心事,茵草感知深。吾不恋秋水,爱卿傍依依。”腾地红了脸,将画朝桌上一丢,恼怒地跺脚道: “还以为你正人君子……,谁知竟拿这样东西来调戏我!” “岂敢、岂敢?”许方严吃一惊,忙将画掩了过去察看她脸色,不料又被她左躲右闪地避开。弄得没法子,只好站在背后轻轻地作揖求告: “茵茵、茵茵,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戏弄你。是那里有空白么,只好信手填上两句歪诗……。实在是无心之作!” “呸!”云茵朝地上啐道:“谁信是你信手写的?你看那藏头掩尾的,自己还好意思说,指定早就怀着歹念了!” “啊?什么藏头掩尾?”许方严眨巴着眼睛连声问:“在哪里、在哪里?”一面俯身做出寻找的样子。 云茵看他装模作样心里更加恼火,指点着大声说:“你看、你自己看,念念这写的是什么?” 忽然发现许方严的眼里含笑,仔细一想知道自己上当,羞怒地在他肩膀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叫着:“打死你这坏蛋,敢欺负我!” 许方严哈哈大笑,躲闪着她的小手,嘴里依旧不求饶:“是你说有空白,叫我写诗的……。哎哟,我哪知道你不喜欢这首,要不抠掉我再写一个?”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写?还不知道你写出些什么鬼东西!” “好、好、好,我错了,求饶还不行?” “不行!” “那怎么办?或者一辈子给你做奴才?” 第15章 终身大事 一听这个话云茵便不知怎么回答好了,默默地扭转身子,低头将发辫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许方严走到她面前,轻声说:“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走遍天涯海角,伴随日月星辰。茵茵,我的茵茵,在你面前方严只是扶衬红花的绿叶。 每当我站在你身边,常感觉内心的颤抖难以抑制。我可以不要奢华的生活,不要名衔和尊荣,只要有一片天、一方地,能容下你和我……。” “你不要做梦了。”茵茵发愁地叹口气: “父亲怎可能让咱俩在一起?他还想着要给我找个金龟婿,也许会把我嫁给他的哪个左膀右臂也未可知,反正是不会同意你的。” “哼,这就是穷小子的命运,连得到自己心爱的人也没自由!”许方严神色黯淡,紧紧地咬着下唇。 “茵茵,或者我们私奔?逃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去,过我俩自由自在的生活!” 云茵吃了一惊,她想都不曾想过这个,好一阵才回答说:“母亲去世,父亲照顾我们很不容易。他要顾生意和收成,还养育我们。 你知道吗?他已经答应让我去念南京的女子师范了!这样一声不响离开他,我……,怎么忍心?” “唉,你可真是个善良的姑娘。”许方严无可奈何。 “方严,你也不要太过于着急了。”云茵不忍看他这样不乐,安慰道:“等有时间我会慢慢对他说,让他接受你。 其实,父亲人很好……。你没和他深处过可能不大了解,也许他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这个我不清楚。”许方严摇摇头:“表面上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甚至比农夫更像农夫。 可大家都知道的,你们家在三河原根基深、人数多、权力大,两岸姓陈的田土没有万亩也有八千了。 谁会真把陈家的掌门老爷当做农夫?除非他是傻子!” “我明白了。”云茵嘟起嘴来:“你在心里就和他是有分别的,那怎么可以?要是你真心待我,难道将来见了他既不行礼、也不请安?那成什么样子?” “若真有那么一天自然是有分别的。”许方严笑起来,逗她说:“这么说你心里已经答应啦?” 云茵瞪了他一眼:“答应不答应,要看你自己。假如你见到他便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问一句,你是和他八字不合呢,还是从心底里怕有钱人?你是怕人家有钱,还是怕你自己的那个自尊心?” “你瞧、你瞧,我才只说了一句,你这里铺天盖地就是一大堆。”许方严哭笑不得。 搬过她的肩膀来在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被云茵立即沉下脸来断然拒绝说:“不行!” 再想说时,云茵已经伸手在他腋下用手指捅了一下,许方严“哎哟”声跳起来要捉她,云茵“格格”地笑着逃到窗下。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人和追过来的许方严几乎撞个满怀。“哟,这是出什么事了?”陈青唬得一跳躲开。 许方严忙掩饰:“青青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在闹着玩呢。你怎么这时闯进来,也没打个招呼?” “还说什么这时?你看看,都到吃中饭的点了,我姐不饿我还要紧去吃饭呐!” 听了他的话两个人一抬头,这才注意到果然太阳亮闪闪地高悬在天际,已过正午时候了。“青青,你就别回去了。” 许方严说着一指桌上:“我这里有好肥的螃蟹,咱们一人一只……,呃,多了一只……,这……。” “算了,我还是回家去。”云茵推他说:“吃饭时不在家里,父亲会很不高兴的。青青留下,正好帮许老师把蟹蒸了,他个读书人不会这个。” “行啊!”陈青小人儿眼馋那螃蟹满口应下来。 许方严却不高兴,叹口气说:“他老把你管得这么严,哪里可能有自由?我看你家就是封建些。” 云茵立即推了他一把:“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干嘛?我走了,你们快做饭。记住,不许在背后嘀咕我,不然我会打喷嚏的!”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云茵跑出门,高高兴兴地快步向村子方向走去。 家里吃饭虽然一向安静,但这天有些异样。 云茵溜进屋子在饭桌上悄悄坐下时禁不住看了眼坐在洪升对面的纹香,后者递她个眼色,云茵便低下头谢过玉清递过来的米饭,不出声地划拉起来。 直到起身离席寿礼都没说话,云茵进来最晚弄不清是什么缘故,只好忍着等她父亲回去午休后,趁玉樱拿来茶水让她漱口时,悄悄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家里这样安静?”玉樱没答她,暗地里朝纹香那边努努嘴便走开了。云茵注意看看,纹香脸上却又瞧不出什么。 等散了席、撤下台面,云茵跟在后面,见她坐在上房外间,手里拿件衣服缝补,诧异地走进去说:“咦,爹爹不是回来午觉的么?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去书房歇了,有荷香伺候哩,我着什么急?”纹香头也不抬地回答。 “啊呀!”云茵将两手一拍,把纹香唬得哆嗦了下,不高兴地埋怨她:“这死丫头,你要做什么?惊惊咤咤地,差点扎到我手指。” “唉!可惜没有扎到,不然可以举着去给他瞧,说‘你看呐、都流血啦!’”云茵学着纹香的声音在屋里拿捏着做出副撒娇模样。 纹香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嗤”地一笑,拿起衣服在她身上甩下,恨恨地骂道:“坏东西,和你爹一起来欺负我!” 云茵格格地跳过去,搂着她小声说:“怎么啦?是和他拌嘴生气么?不过咱俩还是咱俩对,可别把气撒到我头上哦。” “唉,岂敢呢我的大小姐!”纹香自小进门之后便与云茵经常玩耍,如今身份不同了,但依旧不曾疏远过。 平日有什么委屈或者心里话也常悄悄地和云茵倾诉,可是她现在看着这个伙伴儿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她拍拍云茵的手背,轻轻地说:“不管我是丫头还是你的继母,总归咱们都是女人。女人嘛自然要向着女人的对不?不然这世上活着可太苦了。” 云茵听了眨眨眼没大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想想似乎话里有话,这玩笑说着、说着似乎有些认真了。“什么意思呀?我不明白,你能再讲清楚些吗?”她问。 “傻丫头。”纹香苦笑着推了她一把。 “哦,我知道了。”云茵若有所悟:“莫非,爹爹又看上了她……?这怎么行,见一个爱一个地? 你放心,先把醋意放放,等我找个机会和爹爹好好说说,定叫他收心回意才成!”云茵气愤愤地说着,把纹香弄得更加哭笑不得。 “你省省罢!这都是什么呀,我怎会吃她的醋呢?再说家里男人只要供养得起,他喜欢置几房谁管得了?不是因为这个!” “这个也不是?那……我可猜不到了。你和清姨素来要好得姐妹一样,肯定和她无关。那么,你们两口子闹别扭,总不能是为了我罢?” 不料纹香竟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这下子云茵可有些慌了,她猛地想起前些日子听孙嬷嬷悄悄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心头不由地一阵慌乱。“真、真的吗?”她问。 “你说哩?”纹香伸出右手食指来在云茵的额角上点了一下:“不是为你我做什么要和他顶嘴,又为什么不去俯就他、惹他生气?”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们一向恩恩爱爱地,怎么说到我就……,可不兴这么唬人的!”云茵有些不信地瞅她。 纹香叹口气,把中午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原来寿礼近来看出女儿总往许画家那里跑,因此不大乐意。 在他心目里顾兴安才是合适的女婿,无论从两家的关系,还是兴安的为人、投身教育的热情以及平时对茵茵的体贴、关怀,都让陈老爷暗自满意。 实际上他留心兴安的态度已经有些时日了,随着女儿长大,这种关注也越来越深。 虽然他现在常出门不在家,但是每次回来总要抽出时间到学校去转转,顺便看看顾校长的政绩。 让他十分高兴的是,兴安与心浮气躁的年轻人不同,他有恒心、有意志,一心要把三河地区的教育做到最好,这是与陈老爷的目标和期待不谋而合的。 寿礼发现他们虽然年龄相差许多,但在如何对待共同事业这上边却有着说不尽的话题。 越这么想,寿礼越觉得自己应该把茵茵托付给这么个有为、踏实的青年,而许方严显然不符合要求。 和兴安相比,许方严的确多了几分才情和温柔,不管吟诗还是作画,亦或是拉几首胡琴,许画家显然属于多情才子这类型。 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让陈老爷不看好他,总觉得这小伙子像天上的云、水里的萍,飘忽、高妙,尤其是身上总有种距离感。 这样个人,且不说出身与财富,能否有本事照顾好茵茵甚至让全家吃饱肚皮都很难确定的。 当初寿礼把他从寿县带回来时,不正是因为画家已经潦倒到三餐难以为继的地步嘛,这个他记得很清楚! 他喜欢看顾兴安给学生们上课、擦拭新安装的教室玻璃,却不喜欢看许方严背着画夹子登高远眺、面对乡村景色夸夸其谈。 在心底里,陈老爷有杆秤,在不住地把握这两个人的份量,可越琢磨,天平似乎越倾向于与本家通代至好的顾家少爷。 少年人都自信不会像别人一样走弯路,认为父母都是多余叮咛,实不知他们那是经历过后的教训中得来的,其实都是血泪,字字珠玑。 “嗯,还是这么个人叫我放心呐!”他常想。 第16章 女儿的心事 这天中午,玉清摆好碗筷来叫他过去吃饭,陈老爷随口问了句:“孩子们都到齐了吗?”“大少爷、二少爷已经在屋里等了。……” “喔。唔?茵茵呢?” “她……”玉清老实没主意,便赶紧拿眼看纹香。 “她在学校,我已经叫人去找了。”纹香赶快替她回答说。 “在学校?”寿礼反问一句,立时脸色不大好了:“这么说,都到吃饭光景了还在那里贪玩?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你可是的,该说说她才对,不要纵容了她,小心将来被婆家笑话,还以为我们陈家就这样教女儿呢!” 纹香的脸腾地红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处在继母的位置上,一时十分尴尬。 玉清见情况不妙,忙给荷香个眼色,借口去厨房上菜拉着她离开了房间。 “说这个做什么?你也知道我平常见她就不好意思。”纹香不高兴地先开口说。 她原以为这样一撒娇寿礼也就不会再坚持,谁知他竟更大声音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也要去说,否则你等到什么时候?” 纹香登时觉得泪水充盈了两眼,因为陈老爷还从来不曾这样对自己讲话。 “这是怎么了?平常她出去到掌灯回来也没有什么的,干嘛这会儿就等不得哩?”她心里委屈,一扭身坐在凳子上,别过脸去悄悄地用手掌抹眼睛。 看到她这样子寿礼才发觉有些重了,忙到她身边,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好,跌脚叹气、放低嗓音劝她: “好啦、好啦,别哭啊,这一会儿出去叫人家看你眼睛红着怎么办?人家该嘀咕我欺负你了。” “你还没欺负我?”纹香气鼓鼓地:“饭没有吃,气倒是饱了!” “嗨呀,我是着急茵茵那丫头,不是说你。” “又来,好端端的人家没招你,为什么今天这样抓着她不放哩?” 寿礼听了沉默片刻。他心里不愿意茵茵和许画家搅,但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 迟早的事情,他想,与其一个人琢磨,不如让纹香来做帮手,也许更好些?没错,就这么办! “唉!”他先叹口气:“当爹的不容易呵,不但要想孩子的学业,而且茵茵也大了,还要想她将来成家的事,你说说我能不操心么?” “老爷是她亲生父亲,这么操心也是应该。不过……,听你的口气,难道是……?哦,我明白了,你大约是想给她找婆家了,所以不喜欢她总在外面跑来跑去?” 纹香扑哧地破涕为笑:“怪道呢,她一会儿不在你紧张成这样子。不过呀,我看你是瞎操心。 天下的父母都一个样,想给自己儿女找个好归宿,殊不知莺莺与张生的故事多着哩!” “嘿,我就担心的是这个!”寿礼皱着眉毛说:“你看她成天出去,知道往哪里跑吗?我可知道!” 纹香笑得更厉害了:“知道,她不就是去学校,看许先生画画儿?” “对呀!两个人都是大儿女了,独处一室,日久天长,唉!只怕没事也会闹出些事情来的,那时可晚罗!” “老爷这个心我看是不必想的。许先生是个才子,哪会做那些不雅的事?就算是两人生情,我敢保他俩一定会秉过你才……。” “我才不要他们生什么情哩!” 寿礼断然打断了纹香的兴高采烈,让她目瞪口呆。“怎么?老爷,你、你原来不想让他们两个好么?” “我为什么要同意这件事?”寿礼反问。 “许先生对茵茵可是一片深情啊,他还为茵茵画了好几幅画像,都摆在她房间里。 我见过,是用炭条画的,据说用的是西洋技法,可真像呢!我想,不用心大约做不到的?” “唉,纯粹是些妇人之见!”寿礼站起身来:“你想,许某虽有几分才情,但他连安身立命都做不到,立锥之地都没有,茵茵若跟了他,以后怎么办? 咱们不能只看他们卿卿我我,那东西当不得饭吃。要说对茵茵的情分,我看在这三河原上没哪个能比得过兴安这孩子。 自从和茵茵认识,他见面眼光就离不得她,我早看在眼里了。 兴安是个实在、认真的好孩子,一心办学、造福乡里,这样的人儿不嫁,我女儿倒要嫁给个穷书生不成?” “哦,如此说来你还是嫌贫爱富。”纹香木着脸跟了句。 “非也!你别搅!”寿礼不满地挥挥手:“我是那样人么?兴安家里也并不怎么富裕嘛! 我是说,那许先生再有才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乡人,哪里可以与兴安比?顾家和我们世代相与,咱家的堂号还是他祖父题的哩。 我早拿下主意了,茵茵和兴安做一对儿,再叫洪升娶了竹子,两家亲上加亲,再没比这个好的!” “老爷,你想好了,怎么不早和茵茵说?她两个正是火热,你要拆,怎么能分得开?小心伤了她的心!”纹香规劝道。 “伤心也顾不得。”寿礼没有理睬她的话继续说:“总之,这事不能由她小孩子使性胡来。若是她们自己都能拿主张,那还要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做什么?” “这个我可不同意。”纹香不顾寿礼吃惊的眼光说,她对于他的父性表现不大认同,当然也难以理解这种硬生生要拆散鸳鸯的做法。 “老爷,倘或有人这时走进来对你说纹香不能做你的人,要把纹香即刻带走,老爷会怎么想?” “这是两回事!”寿礼立即就晓得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怎么会是两回事?”纹香不肯让步:“自古只听说‘君子成人之美’,哪有个棒打鸳鸯的道理?难道那戏文里做这样事的不是都涂着白脸么?” “你胡说些什么?我不让茵茵嫁给那小子怎么就成白脸了?” 寿礼又被她说得恼起来,茵茵和纹香年龄相仿,他相信是同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让纹香居然敢于反对自己,于是大声地说: “我是他父亲,是要尽自己的责任,这和旁的无关!再说,他画家就凭几句甜言蜜语,居然能够以鸳鸯自居么?我看未必! 你们年轻人不晓得,若凭你们自己的心去做事十有八九是错的。我当初也对父母之命不高兴,可现在回头想来,倒庆幸他们为自己选了个好女子。 顾兴安这孩子我是相中的,不必再说。我相信自己选的人最合适,对茵茵、对陈家都是好的!” “老爷说什么对茵茵好,其实我看你只是不想让她远嫁,打着主意要留在眼前。难道不是吗?”纹香的话的确一针见血,倒让寿礼答不上来了。 “你……。”寿礼瞪起眼睛来,心里却毫无胜算。他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忍心对纹香大吼大叫,况且他即使这样做也未必真能够唬人。 陈老爷没办法,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他很恼火纹香在这件事上竟帮着茵茵和画家说话,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意见。 这时候玉清十分恰当地回到屋里来了,一瞧他两个相互别着脸的样子就知道情形,忙柔声和气地劝说:“饭菜都布置好了,侬好先吃饭,别样事体放下再说。” “不吃啦,没心情!”寿礼老大不乐意地说完转身要走,被玉清一把拉住袖子轻轻讲道: “讲傻话哩,哪有不吃饭的道理。两个小人都已上桌等在那厢,侬这个样子怄气与他两个有什么关系?难道要他们也看侬脸色?” 寿礼被这句话提醒,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该让洪升兄弟看到长辈争执,想想觉得有理,深深吸口气,叹息说: “我大约是近来太乏了,脾气总是很大静不下心,是不是该去小通寺静修了?”说完眼睛看着纹香的裙摆,说: “先吃饭,别叫孩子们跟着不开心。不过我还是这个意思,画家我是不能同意的!”然后大步跨出门去。 玉清便过来又劝纹香,好说歹说逗她一笑,半推半就地跟着自己走了。 和茵茵说起的时候纹香只是讲了个大概意思,却省去许多对话和细节。但是姑娘家已经听明白了,父亲是没有看上许方严,他的主意是要让自己嫁给顾兴安的。 想起方才在画家屋里的对话茵茵感到有些泄气,真是不幸被方严给说中了。一阵淡淡的失望情绪漫过心头,她忽然想起来,说:“爹爹这怕是一厢情愿!” “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讲呢?”纹香停住手,抬头很注意地观察着。 茵茵带着几分狡猾地笑了笑,回答她说:“爹爹一心要这样做,可他不知道,顾家妈妈对兴安的大事早有想法。” “你的话是说……,难道他妈妈已经替兴安做主了?” “倒还不曾到那个份上,我听竹子说过,她妈妈中意隔壁徐家的女儿应应,私底下和徐妈妈提过这门亲事。 但是因为那时应应还小,所以徐家回话说再等两年谈这事,就暂且搁下了。你看,假如这是真的,那我爹总不能为自己女儿拆散别人好事?” “咦,还有这样的?”纹香头回听说这个话,不由地眉头舒展几分,急忙问道:“这个话可靠么,不会是竹子听错了?” “听错?这怎么会?虽然我俩名字差不多,可竹子应该不会弄错!”茵茵肯定地回答。 “还真是,两个人名字也差不多,看来这事冥冥之中是有缘分的嘛。”纹香笑了,抬脸想了想,用手指点着茵茵: “小鬼头,偏搞出这么个新闻来。可是,这也不能就改变你爹的心思呵。 毕竟有意思归有意思,她两家没定亲呢咱们就可以下定,等下过定后人家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也绕不过去了,这有什么用?” 她注意看茵茵的脸色,见她略略有些失望,赶紧又安慰说:“你也别太着急,找机会我再和他说说,兴许能让老爷回心转意?” “怕很难?”茵茵摇头道:“爹爹的脾气,只要认准的事情谁也难改变,他定要坚持做下去。” “你也别这么说,哪有改变不了的事?”纹香想想,提了个建议: “不如咱们找时间请了许老师来家吃饭,或许他俩多说说话可以缓解、缓解,彼此多了解过才能知道对方的真心呀,你说是不是?” “爹爹能同意这么做么?” “这个你放心,我来说。他俩又不是势同水火、仇敌相见的,我不信老爷气量就这么小。你且耐心些,等我把他这边安排妥当了,你再去和那边说。” 茵茵使劲点头:“那我可全指望你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凡事咱们总得争取,只要有希望。” 纹香故意叹口气,用眼角瞥着茵茵作出无可奈何的口吻来说:“你大小姐的事么我怎能不管?好歹我是个继母呢。” 茵茵红了脸,伸手去捅纹香的细腰,叫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格格”地笑着逃到一边,对追上来抱住她的茵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厨娘养的黄猫从门下经过,扭脸看到她们,注目片刻,大约觉得不懂,便“喵呜”地叫了声,摇摆着尾巴走开。 忽然东厢房檐下的大鱼缸里发出声轻微的水花响,然后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它一贯的寂静。 第16章 陈顾议亲 虽然纹香出的这主意不错,但显然她没考虑到许方严的态度,而茵茵也天真地认为这应该不成问题。谁知道最后事情差点就毁在这上头! 许方严出身于破落的家庭,他是家里第三个男孩。 本来许家也有几十亩好地,但因许父生意失利,不得不将大部分土地典押给当地大户,结果自家的吃用日益紧张。 到许方严十五岁时,生活的拮据感才因为他被舅母收养略有缓解。舅母膝下无子,舅舅又早逝,所以将他视为亲生。 舅母送他上学、资助他到合肥学师范,许方严对此感恩戴德。 相反地对亲生父母却十分厌恶,不喜欢他们的锱铢计较,也因自己被他们抛弃而心怀不满。 在许方严看来,所有的错误都源于财富和土地,虽然舅母家里只有十二亩麦田,但他更喜欢这种清淡,也喜欢那小山村里平静的生活。 从这点上看,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对陈家有距离感,为什么他对茵茵父亲的威望和地位保持警惕。 很可惜的是茵茵始终沉浸在初恋的欢乐中,却没这样的头脑来分析与判别,只把他心里的抵触简单地当作了所谓“天生的八字不合”来看待。 所以出乎她俩的预料,寿礼出于对纹香的让步与和解,表示无所谓是否请这年轻人来家做客,而许方严则立即以一种古老隐士的姿态回绝了。 “一个有名望的士绅,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候,忽然请我这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员去赴宴,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他不理会茵茵的解释和苦苦劝请,摆手说道:“我并没求他什么,也没任何亏欠,无必要接受这个邀请。 也许是个善意,不过我宁可把时光用在教两节课、画一幅画上面,比穿得整整齐齐地去虚与委蛇一番要好得多!” 许方严这态度让茵茵失望,纹香也暗自埋怨这书呆子不懂好歹,寿礼听说后冷笑几声,甩下句话说: “看来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呵,是不是?我看你还是别操心了,人家并不领情!”讲得纹香非常尴尬,也把一团热心肠冷下许多。 重阳节这天,寿礼穿戴整齐,叫三牛左手拎着食盒,里面放着过节吃的麦青团子等食物,右手提个红布包袱,要去新集顾家走一趟。 在水车路口常顺赶上他们,递过来张纸,那是份电报。上面写: “国军计于下月始对山区赤军、赤卫队进剿,县城戒严宵禁,拉夫抓兵盛行,寿县粮价已涨至米每担洋四十二元七角四分。 请示,去岁在囤五千六百担,可否出清部分?另,望加派兵丁保护,以防不测。” 落款是个“聚”字,他知道这是寿县米行大掌柜、玉清的兄长田聚。 他接过常顺递过来的一支铅笔,就着三牛的后背写: “三日内如价至四十五元可出清五千担,凤凰坡运储粮四千担将到彼。 又,粮价腾高缘于军队采购,汝即联络李杜星长官,可不经市面,功半利倍!余粮望努力维持市面为盼。” 写完递给常顺并嘱咐:“给你永福叔打电话联系下,告诉他‘淮澄’靠岸后,后天带四万斤粮食走,教他准备人手和家伙。再去通知码头,船到就掉头去凤凰坡!” 常顺口里答应了,又问:“东家不跟船走?” “我这里有事走不开,”寿礼琢磨着看了常顺一眼:“猴子现在做什么呢?” “七爷昨晚从六安郭掌柜那里回来后就回家了。我来找你的路上遇到谷香堂霍掌柜……。” 说到这里常顺抿嘴一笑,没接下去,寿礼奇怪地瞅他:“说啊,霍掌柜与那猴子有什么相干?” “他手里捧个包袱,腋窝下面夹着两匹布正要给七爷送去。” “哦?”陈寿礼惊讶地睁圆眼睛等下文。 “霍掌柜说,七爷在六安相中个小寡妇,想娶来做亲,因此托他办几样东西当聘礼。” “哈,真没想到,这小子也动脑筋要娶媳妇了?”寿礼惊讶地拍拍后脑勺: “常顺,你去告诉老七,要他到卢队长那里调两班弟兄,随‘淮澄’到凤凰坡押运粮食到寿县。 那边虽然还有些面和杂粮、豆子,可城里一旦因粮价高引起抢购,咱们粮店怕要闹饥荒,必须赶紧补充! 他们到寿县先不急着回来,把米行和粮食保护好。对了,不要忘记对教堂的供应。 告诉老七,做好这事他便立一功劳,明年我给他娶个好姑娘来成亲!我陈家嫡支的正室怎能随便找个寡妇?亏他想得出,让人笑掉大牙!” 常顺笑嘻嘻地应了,陈老爷才略放心些,这孩子办事总归不会出错。于是带着三牛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不回头地嘱咐: “三牛,待会儿咱们回来时你去趟码头边粮行,告诉常掌柜:今年收成不好,米、麦质量比较差,可军队要用粮且量很大。 我估计明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有大饥荒,请他设法从外省用合适的价格多购进些杂粮、豆类。 另外,从咱们种甘薯、地瓜、洋芋、南瓜的地块上,尽量收购干货用作储备。说了这样多你能记得住么?” “记得住,您放心。明年可能有饥荒,请常掌柜多收甘薯、地瓜、洋芋还有南瓜备着。”三牛重复了一遍,转而轻声问:“老爷,明年真会闹饥荒?” “很可能!”陈寿礼点点头:“不过你知道就好,万不可声张,没的叫百姓惊慌。 气象台的张教授说,看今年这个情形,明年怕是春涝夏旱,天灾不可免。既不能让百姓慌乱,又得悄悄做些准备才好,不然到时拿什么来帮大伙儿呢? 我估计,有些人家恐怕春季前会连种子都吃光的,所以虽然市价非常好,咱还是不能把手里的存粮全抛出去,一时贪心,后面会吃大亏的!” “老爷想得周到啊!” 寿礼回头看看三牛笑了:“孩子,务农不光是靠天、靠地、靠力气,也要动脑筋。 有的人凭几亩薄地也能活,像你北生叔;可有的呢家里有百亩良田却混到潦倒,比如我那个族叔陈公原,如今只好到店里做个洒扫的杂役。 为什么有这样差别?除去辛苦、勤劳上不同,北生叔很会动脑子这点令人佩服! 他父亲在世时只一味学人种米,苦死了也没离开个‘穷’字。到北生叔手里他便多种一季麦子,这差异便出来了。 等全家吃饱后,又把北边缺水的地块改种玉米和豆子,让家里牲畜吃得壮实、干活就轻快,结余下来还能补充自家伙食。 再往后,他及时引进咱们的新品种,学会了种土豆和番薯,春天在稻田里养鱼……。 他家的地还那么多,也不曾增加或减少,你瞧现在他家吃、穿还有问题么?老大娶了媳妇,今年还添个孙子,可粮囤、地窖里还是有吃的存着。 难道他是神仙?不,是他动脑子、会琢磨,愿意学新办法,不墨守前人的规矩。 这样的农民,只要东家不存心刻薄,想让他穷都难!我看,也许明年我该多给他几亩地管,哪怕帮他雇工也行啊。 哎三牛,回去和你爹说说,他们总在一起的,人家身上的好处怎么不学呢? 你爹佃的地不比徐家差,却不得不靠你兄妹出来做工养家,佃户都这样可不行啊!……” 开始三牛还有来有去地应答,等说到自己老家身上时不便搭腔,只得苦笑着,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自顾兴安有了学校的营生每月能拿到不少报酬,学校走上正轨,他这个校长每月有一百五十元报酬,顾家日子便迅速改观。 原先没修完的半边墙早已完工,且沿着屋脊直到房檐都铺满了青灰色整齐的瓦块,像鱼鳞般密密排开,为里面的居民忠实地遮蔽风雨。 这幢大房子在周围众多的草顶泥屋中看上去非常鲜明,让人一看就是个不俗的人家。 东边另盖了新的猪舍和牲口棚,罗罗如今心满意足地和它的三个子女住在一起,每天享用主人分给它的野菜糊糊,用一窝又一窝的孩子们报答着主人。 竹子依旧不知疲倦地为它忙碌,正专注地用把旧菜刀在砧板上将猪草切碎,竟没注意陈老爷和三牛走近院子,直到将一大捧碎草放进竹筐时抬头擦汗,这才发现了已经推开院门的客人。 “哎呀,陈老爷你来啦?我净顾着干活了,没注意到……。”她忙道歉。 寿礼笑呵呵地摆手:“竹子,咱们一家人不说客气话,你忙你的,我来看你母亲,她最近身体可好?” “啊呀,是陈老爷。这孩子眼睛望着哪里呢?太失礼了!”顾妈妈听到声音赶紧出来责备自己的女儿,,一边整理自己身上和头发,一边将客人让进屋。 寿礼赶紧替竹子开脱,将话题转到房子的修缮上头,指点着顶棚、窗户和墙壁,信步走进屋里 顾妈妈紧走几步上前,拎起壶来给他倒了杯水,问:“老爷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间寒舍来?” “嗯?”寿礼看她一眼笑道:“顾妈妈,兴安好歹也是个大先生了,以后你不要总是叫我‘老爷’,凭咱们两家的关系还有什么可说? 再说现在外头官府提倡‘新生活’,你还是喊我‘陈先生’好些,我也听着舒服。” “嘿,叫了这么多年‘老爷’,一下子还真有点改不过来。” “不要紧,慢慢改好了。”寿礼说完在堂屋中央八仙桌旁拉了张条凳坐下,指着问:“这间还是你和竹子两个住?那么那间是兴安的房间么?” “是,他这么大了也该自己有个屋才好,罗罗搬出去后那边收拾、收拾,就叫他过去。 房间有点小,通风也不好,只能将就些。等将来他娶媳妇时我想好了,在边上加一个厢房我过去住,这大屋子还给他。” “爱子之心、父母皆有。”寿礼点点头:“兴安如今做校长,管小学校,不久我还要开中学,也一并交给他管。 那时他每月有两百多元,咱们不妨盖个体面的院子,也好和你们这三代诗书之家相配呵,好不好?” “啊呀,他哪有这样的本领,老、不,陈先生你真抬举他了!”顾妈妈听了眉开眼笑。 “你儿子有这个本事么,哪用得着我来刻意抬举?不过说到眼前,我倒是很希望你顾妈妈成全、成全我的一片心呢。” “啊?这个……?”顾妈妈没明白他的意思。 第16章 缘分未尽 寿礼给个眼色,三牛忙将手里的东西拿来放到桌上。寿礼示意他打开,说: “这是纹香让我带来的糕团,给你家过节的;这是两封银元、一对翡翠玉杯,作为我给你顾家下的定仪。” 顾妈妈看得直眨眼睛,不是被这灿灿财物晃的,而是她没搞明白对方的意图。“这、这是做什么?” “呵呵呵,你没看出来么?我是来提亲的!” “提亲?”顾妈妈心里一阵紧张,因为她已经从刘账房那里听到过有关陈老爷相中了她家竹子的话,但为的哪位少爷却不清楚 年龄上看似乎大少爷洪升最接近的,人家能让自己的姑娘嫁给陈家的长子、长孙?她没抱那么大期望。 可如果竹子嫁给二少爷洪安,两个人岁数又不大相当,因此顾妈妈矛盾得很。没料到现在寿礼突然提出来,一下子把她弄懵了。 “呃,陈老爷,咳!陈先生,孩子们都小呢,这事不急?”她试探着说。 “怎么会不小?兴安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我们家茵茵眼看也要中学毕业,两个人年龄合适,两家子也都门当户对。 早点给他们定亲咱们做长辈的心里也就放下个事情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你、你是说我家老大和……大小姐?” “对啊!”寿礼见她明白过来高兴地搓着手道:“他两个难道不是天地的一对儿么?兴安的心思我早知道,这消息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他自己乐呵呵地说着,顾妈妈却心中暗叫不妙。 陈老爷肯定不知道自己和徐家妈妈之间的儿女约定,如今他一提出来可算糟糕,自己不好当面回绝,又不能立即同意,成了个骑虎难下。 她虽然脸上赔笑,心中却因尴尬十分着急。 “这个嘛,这个……,等兴安回来……。” “哎,你担心什么?我告诉你,兴安听到这个消息一定美得晚上睡不着觉了。”寿礼正在兴头上,没注意顾妈妈的言语,只以为她是意外之喜的缘故有些手足无措罢了。 “咱们就这么定罢,先把好事定下,等茵茵中学毕业后就完婚。那时兴安又多个帮手,夫唱妇随,多好的一对?再生下个小孙子来,你就做婆婆罗!呵呵呵……。” 顾妈妈哭笑不得,她只好虚与应对,心想等孩子回来告诉了他,让兴安自己拿个主张。 可想想又觉得这样的事真不好回绝,这么做了,茵茵的脸面如何是好哩? 一时间如坐针毡、七上八下,实际根本没在听陈老爷说些什么,只应些“好、好,是、是”而已。 直到陈老爷告辞走了以后好一会儿,顾妈妈还没缓过劲来,走到院子里转来转去。 老秦背着个药篓子从后山回来,见她这样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没头苍蝇似的?” “你别管,我心里有事。”顾妈妈抬头看他一眼说完,大声招呼自己女儿:“去学校把你哥叫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妈,要告诉他定亲的事么?”竹子笑嘻嘻地问。 “不许多嘴,你叫他回来就是!”顾妈妈看她跑出去,深深地叹口气。老秦惊讶地低声问:“怎么,隔壁来人了?我刚还碰到徐成,他可并没提到这个呵?” “嗨,要是徐家来我还愁什么?”顾妈妈说完把刚才陈老爷来过的情形略略说了遍,然后道: “人家和咱家是世谊,又主动上门,连定亲之物都放下了,你说我还能当面回绝? 只这么一来,七叔那边怎么说,应应心里能不能转得过这个弯子?哎!我就怕好事变坏,那可就麻烦了呀!” “原来你因为这个?”老秦也感到有点棘手,但他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安慰她:“先别急,等等看,瞧兴安回来他自己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竹子笑呵呵地推着她哥哥回家来了。顾兴安好不情愿地样子皱着眉头埋怨他妹妹: “你别闹了,看把我的衫子搞得全是褶。到底为什么?妈妈好好地,老秦叔也没事,有什么大得不行的事情非要把我扯回来呢?” “我只管把你弄回家,其余的问妈好了!”竹子高高兴兴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兴安却莫名其妙,就转过脸去看他母亲。 “儿呵,你过来,看看这些东西。”顾妈妈招呼他走进八仙桌,打开包袱皮。 兴安过去伸头一瞧吃了惊叫:“妈,这、这、这是哪里来的啊?” “刚才陈老爷来过了,他想和咱家做亲。” “做亲么?给妹妹?啊呀,那可该恭喜竹子才对!”兴安未说完背上便被妹妹狠狠打了一巴掌。 “并不是给竹子,是说你和茵茵……。”顾妈妈马上察觉到儿子的脸迅速红到脖颈,头低下去好像要钻进桌子下面似的。 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看来兴安对茵茵确如陈老爷所说“有番意思”的。“唉!这可怎么好?” 的确,顾兴安自从去陈家第一次见茵茵就存了仰慕之心,但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白。 就是有时茵茵拿他开心、或者玩笑,他也不计较,只是腼腆地微笑着接受。 在兴安看来不管她对自己怎样,茵茵的快乐总是第一的,而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小心地让这快乐心情永远延续下去。 兴安甚至在茵茵天真的笑容前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这个黑小子、教书匠,没什么本事的书呆子根本没理由站在姑娘身边,她是那样光彩照人,不该被自己的影子所遮蔽。 后来他渐渐发现茵茵常往许方严那里跑,当画家出现的时候她会立即撇开别人,这让兴安觉得不是滋味,也颇为失望。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恨画家。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方严就以诗、画、乐器而出名,很多当地的老秀才都对他的才情佩服不已,尤其是一笔水墨画得好,被人传为“神童”。 中学毕业他依自己的性子去修了西洋美术,让全体师生都大跌眼镜,却因此在画中多了些新意,被师范的美术系主任大加赞赏,说他画通中西。 许方严师范毕业到女中任教,立刻吸引了大批崇拜者,也正由于这个缘故得罪势力,被冠以罪名逐出校园几无立锥之地。 兴安和方严既是同学也是好友,他心里暗自佩服对方的才华,因此才说服陈老爷将方严收留。将心比来,兴安倒认为也许方严和茵茵更相配些。 所以陈老爷上门提亲的消息对兴安来说意外得很,让他简直难以相信不是在梦里。 当看到儿子像喝醉酒一般恍惚、兴奋,顾妈妈可真为难死了。她和老秦叔商量了一下,提着些自己做的吃食去隔壁串门。 应应带着弟妹们都出去玩了,徐七两口子在家很高兴地欢迎了她,没想到一听来意却大失所望,徐七的脸色沉下来,不高兴地说:“原来这大过节地,你却跑来说这个?” 顾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尴尬地坐着,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还好女人家的心是通的,徐妈妈想了想开口劝她男人说: “老头子,算啦,还好咱两家也没说到明面上,趁着这样就悄悄地不作声。 你想,兴安那孩子是陈老爷抬举起来的,没有人家出钱、出地,他怎能坐上校长的位子? 如今陈老爷又要招他进门做女婿,那孩子虽是个好的,与咱们没缘分,何必挡着他的路呢?你说是不是?” 徐七听老婆这番话不由地叹口气,扶着拐杖站起身,徐妈妈过去要扶被他推开了,自己默默地走进里间去。 徐妈妈便回头宽慰顾妈妈:“妹子,别放心上,这么多年了,你知道老七这人……。不要紧,都是为孩子好嘛。 只要兴安能过得开心,我们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去和陈老爷说,就应了这婚事罢。” “唉,你反来劝我,这叫人怎么说呢?”顾妈妈越发地无地自容,掏出帕子来抹着眼睛,声音哽咽地说:“当初咱们姐俩想得多好,谁知道竟半路冒出这事来,真是!” “嗨,天下不如意的时候多着呐,谁知哪天就落到自己头上?你且放宽心,我不怪你,老头子转过弯来以后也不会怪罪的。 唉!我就怕应应知道可就不好了,这个事还得拜托你帮我暂时对丫头保密些。” “哎呀,你这么体谅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还说什么‘拜托’哩?自然是了的。不过我担心,她成天和竹子在一起保不准有个万一呵。” “那也得保密!”徐妈妈低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丫头对你家兴安的那个心思哟,简直着迷似地。我可真怕小冤家急出点动静来就不好了。” “行!我把竹子打发到她舅舅家去两个月,等要紧的时节过去再说,你也要设法把应应看住了,别再让她去外面,尤其不能往学校里跑,免得走漏风声。 不过,你也早拿主意,纸里包不住火,她迟早有那么一天……。” “唉,真有那一天,可就听天由命!”徐妈妈叹息道。 从徐家出来顾妈妈稍稍心定了些,于是回家把老秦和儿子、女儿都找来,不由分说地吩咐: “兴安,家里要迎新就必得布置、布置,从现在起到成亲的前晚你只能住在学校里,一切安顿好我自然叫你秦叔叔去接你回来。” “妈,我在家里还能帮你们一把……。” “不用,你是校长,得照顾全校学生,哪能只管自己的花烛呢?”见母亲严厉的样子兴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站到一边去了。 “竹子,你也别再家里碍手碍脚地,二舅妈不是刚生孩子吗?你去他家帮把手。放心,到看热闹的时候自然叫你回来了。” “不去不行啊?”竹子正在兴头上,很不情愿地问。 “不行!伺候你舅妈是晚辈尽孝,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也没有说立即就走呵……。”竹子看母亲瞪她一眼吓得急忙躲到哥哥后面去了。 “老秦。” “哎,东家。” “这家里的事就靠你啦,你去和陈老爷说一声,他的好意我领了。既然孩子们也没话说,这事就定下罢!” “行,行!我明天一早就过去说,这是大好事啊!”老秦高兴得脸上有添了许多皱纹。 不过高兴归高兴,听顾妈妈悄悄和他讲了应应的缘故后老秦到底没声张,悄悄地往“知源堂”走了一遭,回来递给顾妈妈一张纸,那上面写着茵茵小姐的八字。 然后轻声说:“东家,事情可就算讲妥了。不过……,我回来时茵茵小姐正在家闹脾气哩。” “喔,女孩子出嫁前都要来这么一回的,不稀奇。”顾妈妈微笑着回答。 “不是,我怎么听佣人们悄悄嘀咕,说茵茵小姐骂老爷是‘乱点鸳鸯’,看情形似乎是……不乐意呢?” 顾妈妈大吃一惊,目光飞快地扫了老秦一眼,但她深知此人不会信口开河的。于是站起身喃喃地说: “这么讲来两个孩子只有我们兴安一头热?那这事可不好办。就算媳妇抬进门,她若以为这是我们撺掇的恨还来不及,将来能够过得安生么?” 说着两个眼睛望着徐家院子,缓缓地说:“老秦呵,我怎么觉得……也许咱兴安和应应的缘分还没尽呐?” 第16章 给画家个机会 正当顾家尴尬面对徐家的时候,茵茵已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 她立即跑到父亲那里,又是哭泣、又是撒娇,想让他去和顾家说这是个误会,但陈老爷哪能答应女儿这种荒唐事? 他硬着心肠告诉茵茵:“不要闹了,顾家已经派老秦来换过你俩的八字,说明人家也同意这门婚事,再说没用的话毫无意义。 你这些天收收心,别到处乱跑,让老孙家的来教教你做新娘子的规矩。 我已经让常顺去问何道士,给你们挑个好日子。你在学校里学了这么多课本,总不会怎么做女儿都不懂了?” 面对父亲的态度一向听话、顺从的茵茵却不肯低头应从,她开始向他讲新生活、妇女解放和婚姻自由的道理 但陈老爷有许多大事要做、要考虑,哪顾得上听女儿叽咕这些? 他干脆地告诉家里人禁止茵茵出门,更不得接待访客,为安全起见还找来两个保安兵在门口做警卫,坐在门房里注视每个出入者。 他叫玉樱寸步不离茵茵的左右,嘱咐孙嬷嬷只要小姐不出院墙,对她也不要太强迫了。 安排好这些他觉得心里安定许多,便让三牛叫上洪升,准备父子俩一起动身去北岸察看旱情。 不料三牛好半天才回来,不好意思地向他报告说没找到大少爷。 “他能去哪里呢?你没到后面看看黑龙还在不在?”寿礼问。 “我到处找过,也去问了老孙大叔,可谁都说没见过,黑龙今日倒老实不曾踢腾。” 寿礼有些纳闷,可他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在女儿身上着实花了很多功夫,估计这时候动身也要傍晚才能赶到唐牛那里了。 于是不高兴地挥挥手:“算了,随他去罢。我看他对土地的兴趣也不怎么大,反正洪安闲着无事,你叫他来好了。” 三牛连忙去找。洪安听说是去乡下耍,想着兴许可以收获些蝈蝈、黄鸟什么的,立即蹦跳着赶来了。 陈老爷看他兴奋的样子稍稍感到几分满足,便不多话催促着上路。三牛赶着骡车朝陶家渡来。 这时老陶身体不好,已随了女婿住到北岸马庄镇,那镇上有苏掌柜经营着陈家三和粮行是寿礼的落脚点。 大管事唐牛便住粮行后院,负责管理北岸六百四十七亩土地以及耕耘它的佃户们。现在陶家渡的管理者是三升叔的儿子大仔,他如今用个大名叫做陶大友。 远远见骡车过来,听声音就知道赶车的是三牛,大友立即把手边正在修补的渔网放下起身,等车子来到河滩上时大声打招呼问:“三牛么?是要过河?” “可不是,老爷在车上哩!”三牛立即作答。 “大仔,辛苦你了。我们要去马庄呢,你有什么话要捎上不?” 寿礼一面下车、一面和蔼地向他问道。自从柳儿出事后,小陶对陈家的态度便冷淡许多,每次寿礼看他这样都觉得心有愧欠,因此特别着意安抚。 “没啥,就说我挺好呗。”陶大友手里整理着缆绳不抬头地回答:“我是奇怪你们父子出门怎不一起走,还分个先后呢?” 寿礼一愣:“没有啊,洪安这不和我在一起么?” 陶大友笑了:“我是说大少爷哩。”他刚说出这个,猛发现三牛在陈老爷背后瞪眼、摇手直做鬼脸。还没琢磨过来听寿礼追问:“怎么,洪升早上来过?” “是呵,他和那个学校的老师、叫什么许画家的早上刚从我这里过去,说是要到润河边……写什么生,大约总是读书人的事罢,我也没听懂。” 说完他看看三牛,见他一脸的沮丧,心里才恍惚明白自己说漏什么了,撇撇嘴扭过脸去撑船离岸不再说话。。 寿礼心中大怒。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早上才设法安置住自己的女儿,如今儿子又跟那小子瞎混去了!弄不懂这个姓许的想做什么? 自己在他最潦倒的时候请他来学校任教,好歹给他碗饭吃。 可他不思回报也罢,反而勾着自己的女儿陷入迷恋,同时带着我陈家未来的继承人、长子长孙成天学什么山水、花鸟那些个公子哥的玩意儿,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这人在三河原是留不得了,但他人缘尚好,且又是顾兴安的好友,怎么做能让他离开却不会太伤面子呢?望着碧绿的河水,陈老爷一言不发,深深地陷入沉思。 茵茵被父亲关在家里的情形很快被许方严知道,而且自己到知源堂门前也吃过闭门羹。 门房朱四出于对读书人的敬仰一贯很客气,这次却躲瘟神似地急着挥手让自己走开,叫许方严疑惑并且深深地担心。 他担心自己从此再见不到茵茵,也担心又像上回那样无法在此地立足了。 “唉,这就是命呵!”他想:“生逢乱世,就是有再多的才情有什么用?天下人看重的都是些立命安身之道,有谁来关心这文化、知识的重要性?” 在感叹生不逢时的同时,许方严还对自己的感情经历十分失望,这样年月才子佳人是不可能的梦想,到哪里能够实现自己追求幸福、自由的理想呢? 许方严很愤怒,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本领,脚下却无尺寸安稳之地。“我有什么错?我错了么?” 他不断反复地问自己:“但追求人生的自由与艺术的高峰总不是错的,那是什么原因令我一次次陷进这样的困局?”他找不出答案。 在许方严看来这一切都是源于世道的不公、人心的偏颇和对新事物顽固的拒绝。 不过陈老爷倒不能完全说是位旧派人物,许方严自己承认,在这样偏僻的地区能接受并推行新式教育的确罕见,那些农学院的教授——大知识分子们——对此也是非常赞许的。 为什么事情一到自己女儿身上,这位老爷还是守旧并不近人情?许方严猜想,大约还是因自己出身穷苦,因此让他对这门婚事很不乐意的缘故? “哼,说到最后还是归结在这个‘钱’字上!”画家恨恨地自言自语。 陈家和顾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开了,人们都说日子定在了冬至节后的第三天。 整个西陈家集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婚礼,大家纷纷议论,说陈老爷亲自到蚌埠去为新人选了套硬木家具,并为庆祝这场婚姻他已经放出话来要减免佃户明春一成的租子。 顾家院子不断传出“叮叮咄咄”的声音,据说是陈老爷出资为他家全面整修,并于大屋西侧起间新房。 听到这些消息许方严焦躁不安。本来洪升在的话还可让他代自己给他姐姐通个声气,但大少爷已经被陈老爷送回去上学。 许方严断了内线,只好正日里唉声叹气、坐卧不宁,一个人相思、猜度不已。 这一个多月没有茵茵的消息让他简直度日如年,茵茵现在什么想法,是乖乖顺从了还是也像自己一样受苦? 她还把这个没钱没势力的画家放在心上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把握。“无论如何我得再见她一面,否则怎让人甘心?”他想。 眼看冬至临近,许方严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不愿意和顾兴安说话,见到也不过是点点头就过去。 而兴安一方面忙于校务、教学,另一方面秉承寿礼的意思正筹划未来的三河中学,加上喜事在即,所以并没把他的变化放心上。 这反使许方严增添几分火气,觉得他不但抢走自己的心上人,抱上陈家的大腿连朋友也不放在眼里了。 于是干脆借口自己感冒歇了病假,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在家里给外面几位友人写信,开始谋划新出路。 这天早上来了客人,是马托尼神甫听说他生病前来探望。 对于了解西洋艺术史的马神甫,画家还是比较尊重的,于是赶紧请进来让座、泡茶。 神甫问几句他的病情,接过飘着几片叶子的杯子轻轻放到桌上,带着认真的神情问他说:“许先生,你曾和我说希望去欧洲继续学习,不知你现在还想吗?” “哦?怎么,神甫还记得这个事?”许方严笑了,他听说茵茵要出嫁的消息后曾经愤愤地跑到神甫那里,表示这地方太闭塞,自己想离开去国外深造等等。 那时不过冲口一说,不想对方居然当真。这洋人办事可真是的……!他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神甫却一脸责任感地回答:“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你们的期望就是对上帝的愿望,帮助你们是我的责任,怎么可以忘掉? 我的孩子,虽然我个人并没觉得这个地方很糟糕,但我愿意帮你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给上海的朋友发电报,他可以带你到法国去,你觉得怎样?” 许方严差点跳起来,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自己正徘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这么条宽广的大道……! 可他嘴巴张了张又泄气了,苦笑着摇摇头回答:“神甫,那是再好也没有。 但你知道我很穷,不过是个渺小的教书匠,每月只有四十元的报酬,哪有那么大笔钱可以飘洋过海呢?恐怕……只是个奢望而已。” 马托尼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带点神秘的表情微笑道:“许先生你先不要担心这个,请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这个机会,你去还是不去?” “我自然是想去的。”许方严肯定地回答:“法兰西是艺术之国,到那里去学习、深造西洋画法,我求之不得啊!” “很好!那么我们说定了,你到上海去找那朋友,他会替你安排。” “可、可是神甫,这路费……,还有在国外的生活费,我可没多少积蓄的呵!” “这个我替你做好准备了。”马托尼得意地回答:“我把你的画寄去上海,有位荷兰商人看过后同意给你一笔奖学金足够支付第一年的学费。 至于其它的,我向教会申请到一笔小钱,有一百元,让你在上海办理签证并且支付出国前的生活费用。 另外陈老爷非常慷慨地同意做善事,它足够你在途中和海上的费用,并且估计可以让你在巴黎生活一个月,不过那以后你要自己养活自己才行……。” 第16章 天灾人祸 许方严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赶紧截住神甫的话说:“怎么,你是说这钱是他给的?哼,那我不要!” “你怎么回事?”神甫惊异地看他:“刚才你不是很高兴我们大家帮助你吗?” “神甫你不要误会,”画家赶紧解释:“我并不是拒绝你们的帮助,只是……,只是我不想要富人的施舍罢了。” “可、可它不是施舍呵!”马托尼想一想忽然笑了:“哦,我知道了。中国有句古老的话:不要施舍的食物。这是你们的……主义,对吗? 不过你可错了,这个钱不是陈先生的施舍,我在陈先生面前提起你的事情,然后他询问需要多少钱,经过推敲和谈判之后才同意的。 我认为这是出于对年轻人求学的支持,和丢给乞丐几个小钱绝对不一样。哪有那么多钱的施舍呢,你说是不是?” 许方严被他驳得无话可说,停了停他点头说:“好,我谢谢你的帮助,也谢谢陈老爷。不过,他借给我这么大一笔钱,我可没法答应什么时候能还得上。” “嘿,可这不是借款啊。”马托尼再次笑了:“陈先生把这笔钱捐给教会,由教会用助学金的方式发到你手里。 并且陈先生答应今后连续十年,每年都资助一名学生去欧洲留学。 哦,我的天,真没想到,他是位慷慨的绅士,把我都感动了。 我这几年来的努力,现在终于开花结果,你也应该和我一起赞美上帝的仁慈!” “是的、是的!”许方严忙答道,却有些心不在焉。 送走马神甫以后许方严坐下来自己琢磨一回,越琢磨越后悔刚才不该同意这事。 “哼,什么支持年轻人求学?他分明是想借这个请我走开,免得妨碍人家的好事!”他气呼呼地想。 过了会儿气消些,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反正茵茵的事已无可挽回,我还留在这三河原有什么意思?不如到欧洲去,兴许可以找到个新的世界。对,就这么办!” 自己想清楚后反而镇静许多,他忽然发现窗前洒下片金红色的晚霞,似乎好久没注意到这种景色了。 画家灵感突至,立即铺开张纸,他要做幅《秋雁远行图》来表达自己当下的志向和心境。 冬至节前的傍晚,寿礼回到西陈家集。 这趟出门他对东岸的各处土地进行了巡视,还召集小田、于庄和黄桥三处的大管事布置了冬季抗旱和兴修水利工程的事务。刘忠合早已得知他要回来,所以在院子里已经等着。 陈老爷一进门便吩咐三牛安置随行的两位农学院先生在客厅用饭,自己回上房来吃,因刘先生是吃过来的,所以只在他面前礼节性地放了双碗筷作陪。 寿礼接过纹香手里的米饭时特意问了句:“阿茵这两天怎样?” 得知女儿一切都好,便向刘先生说声:“告罪!”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刘先生、纹香和玉清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等他吃完后要些开水在碗里荡一荡,一口喝下去,长长地出口气,玉清才叹息着问道:“老天爷,这是哪样了?怎么饿成这模样?” “不碍、不碍,”寿礼接过纹香递过来的手巾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夸了句: “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总算又尝到李师傅的手艺!我这些天倒也没吃多少苦,可是灾区的情形叫人着急呵。” “还说没吃苦?”纹香皱着眉头道:“我听说那些家伙每顿饭只有二两面饼子供应?你也不呵斥他们,让那些贼得寸进尺地?” “唉,不要这么说!”陈寿礼摆手道:“刘先生可能知道,颖川那边还算灾情不重的,可看过东岸还是触目惊心呀! 各处减产都在两成以上,严重的超过三成。已经连着三个不好的年景,照这样春天农户肯定过不去。 我已布置了,从大库里拿出一半库存准备赈济用。东岸近水的地块明年一律改种洋芋和红薯,要不然不说收成,连种子都会吃光的。 我答应借给几家大户两千斤洋芋做种,条件是收成的一半卖给我们,这样估计东岸佃户们可以活了 咱们还有几十万斤收获,除去存库外都可以拿出去卖掉,这在大灾之年是救命的东西呵!” “这样两相其便,佃户们活了,咱们也保住了收入,还能够救活许多人,是?” 寿礼没回答,他仍在按自己的方向思考:“不过,有部分人要改种谷子和花生才行,那些地离河边、沟渠远,现修水渠也来不及。 所以,我通知了四妹家,请他们立即协助收购一批种、苗。还得和农学院商议,明年增派人手到各处,教那些不会的人怎么种新东西。唉,到处都要花销! 刘先生,原本说明年修缮小通寺和重修广诚观的,我看还是再等等,这时候多一文钱兴许就能多救一家人呢!” “好,那乡长那里我去说声罢?” 陈老爷点点头,拿起紫砂茶壶来喝了一口,放下之后看看纹香和玉清: “我想和你两个商量下,从明日起家里每天只吃一顿米,另一餐吃面食。阿香没关系,阿清是南边人,要委屈你了。” “老爷,我明白,就这样好的啦。”玉清微微一笑,她其实早年在观里过的,已习惯用面食,再说陈老爷是和大家共度荒年、结余下粮食为今后的意思,所以她并无异议。 陈老爷见她懂事,感激地望了两眼。 “还有,自今日起家里任何时候都要节俭些,不许陈家的子弟和别人一样乱花钱! 老刘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两个孩子,以后想多花钱自己挣,只要不是歪门邪道就行。家里给的零用一律减三成,陪读的佣人也撤掉!” 他用目光阻止了纹香开口,继续说道:“以后家里吃饭以一荤两素一汤为准,桌上添一人可加一个菜。 明年所有节日不添新衣服,家里不挂红、不点烛火灯笼。每位大管事、掌柜也都要知晓,各处一体待遇不得擅自违拗!” “好、好。”他说句刘先生应一声。从东家罕见的态度中他体会到,这次巡视给他的触动是非常的。 “唉!你们不知道,”寿礼痛心地说:“我去过颖川县城了。 到处是涌来的灾民,皖北、山东、苏北、河南都是蝗灾和干旱,我生第一次看到有那么多人饿死。 那时我就想,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在咱们三河原!”他像是看出刘忠合的惊异似地解释道。 等女人们撤下席去,寿礼同刘忠合坐在书房里,看荷香上过茶后他才重新开口,问刘忠合:“许画家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马托尼还真是热心,他又是往上海发电报、又是找许方严本人,他还真地以为是他的精神感动了你呢。 呵呵呵。”刘先生笑了起来:“不过画家还算明白人,他已答应过完节就动身。” 陈寿礼愉快地抓抓头皮:“嗯,这就好。只要他不妨碍,就算提些额外条件也没关系。怎么说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我也不想大家太别扭对不对?” “东家对他可谓一片良苦了,这小子若再拎不清那实在是……。” “不提他了。”寿礼把膝盖一拍说:“知道吗?我回来的路上就想和你商议个事。 这次我在东岸发现地主都兴采用固定地租,也就是说和佃户讲好死数,今后无论年景都按这个数交。这么做比分成方便,对大户来说旱涝保收。 我去颖川、蚌埠、淮南,见很多地方都开始通行这种做法。你怎么看?咱是跟着变通哩,还是依老规矩做下去好?” “这可是篇大题目呵。”刘忠合半闭着眼睛用手捻动胡须思索着回答:“东家不瞒你说,你回来前已有几个村庄的地主在议这事了。 我看,大家都在等着瞧陈家的举动,咱们要是这么做,立即就会形成一阵风,这三河原上怕就不太平罗。” “哦?有这么严重?”陈老爷看了自己的大账房一眼:“以往改租也是常有的,不见得就会闹起来? 再说自卫队、保安队、保境队也都不是吃干饭的,难道能由着人胡来?” 两个正说着,忽见常顺手里拿着份报纸匆匆进来,叫:“东家快看,刚送到的报纸。 上面说肥西佃户闹事,烧了六个村子,抢了南港所有的粮店,政府下令镇压,说是要按聚众叛乱办理呢!”边说、边把报纸打开指给他们那新闻的位置。 寿礼淡淡地坐着没动,刘忠合拉过报纸来仔细看过后从眼镜上方对他说: “看样子闹的动静不小,说是有两千人呢,连舒城有些地方也牵连了。 这上说国军已从前线抽调一个团,由舒城保安三团、肥西保安二团协同剿伐,政府决心月内恢复地方安靖和秩序。” “一边要打红军,一边要剿暴动的佃户。不过这起因究竟是什么?” “上面写的是佃户不同意韩姓地主涨租,双方发生争执,警察出面干预,乡民把韩家围着不让出入。 韩家有个儿子是保安团营长,于是带兵回乡保护,结果乡民误会军队镇压因而发生民变,韩家被逐、部分枪械被抢,据说还有伤亡……。” 第16章 远走高飞 “够了。”陈老爷摇摇头,讥讽地撇嘴:“回乡保护?连自己的人和枪都保护不成,蠢到家啦!不过话说回来,这枪械被暴民夺去,后面的麻烦不小。” “可不,所以他们接着就砸了几个村镇的公所和派出所,还夺走警察二十几条枪哩。”常顺应道。 寿礼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说:“老刘,你把刚才咱们议的话题和常顺讲讲,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刘忠合答应着和常顺轻声地说了,常顺略略思考突然抬头问:“东家,你还记得赵小树这人么?” “他原是赵姨太太身边的人,对?”刘忠合道。 “没错,他是玉玲儿的干哥哥,后来被太太赶出去没了差事因此心里怀恨,见人便说陈家的不是。 我听说赵小树暗地里和李二狗有来往,还替他和几个混小子沟通消息。” “那又怎样?” “东家,一个说陈家坏话的人并没什么,可他像那锅里落进的老鼠屎呀!刚才说到改租的事情,我觉得可没那么简单。 如今连年收成不好,大户想保收入,小户想得温饱,两者之间往往因这个闹得势同水火,如果和这报纸上的一样激化民变,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赵小树这种人平时像老鸹样叫着没人会搭理,但在那紧要的关节上有这么个人煽风点火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大家都明白后面的意思。 “这韩家的准定是瞧着今年收成好就涨租,问题是明年万一真是个灾年,这租子怎么说?他还能落回比今年更低的地步?我才不信!” 刘忠河揣着手摇头,然后劝道:“东家,固定租听着是好算,但其实恐怕只是对大户有利。 我猜,多数地主不会像您一样行事,他们肯定打着改租的同时多少涨点分毫的主意。 也有不用实物地租改用钱计算的,就是前明留下的一条鞭法呗。 可张居正保了大明皇帝有银子,却让千万百姓破产,后来才有了李闯王进北京城的故事。前车之鉴呐!” 常顺听了个糊涂:“老先生,你给说明白点,皇上有钱为啥百姓就破产呢?” “就比如让你常顺原本交着两成稻谷的租子,现在说今年你交一百斤,合市价四十五元,明年你就直接给老爷四十五元好了。你干吗?” “这个……,”常顺皱眉:“粮食不卖掉,我上哪儿找四十五元?再说明年要是歉收了可怎么办呐?” “不就是这个理?所以说天灾不断的时节,用什么固定租金、现金收租,其实都是保大户的招数,于小老百姓反而是压榨得更狠了!” “哦!”常顺恍然大悟:“我只觉得不妥,至于里面的弯弯绕还真没搞明白,还是老先生您厉害!” 刘忠合谦逊地摆手,瞥了眼寿礼:“我听说了以后最初也没想透,去请教了苏先生,人家是喝过洋墨水的,三两句就说明白了。” 寿礼已经好阵子没开口,这时重新走过来坐下,慢慢地对刘忠合说: “老刘呵,我看这样,和咱们的佃户都说清楚,改租的事我们不做,把这个风明着撒出去。 咱们用了农学院的好种子和新物种,就算有旱情也差不到哪里去! 教授那里算着,新粮种种植面积越来越大,总产和亩产实际这两年都在上升。咱用不着再从租子上头揩油,没意义! 我这样想,假如明年的收成真受影响,和今年比歉收不足两成的还按现在办法收,超过两成的我给他减一成、再借一成,这借的一成等后年如果收成好时再归还。 你回去算算,这样做是不是咱们损失有限,并且能让农户渡过难关? 另外常顺你到各处庄子上走走,以后地块的买、卖我就交给你。 记住,土地不一定非常多,但要好,这和三爷他们带兵打仗要挑选精锐是一个道理。 土地也要有进、有出,不论什么样的都捏在手里那是笨蛋!不好的就出手,换成好地来用。知道了么?”等常顺答应他接着说: “收成不好许是天气影响、也兴许是种的人手艺笨。你和各处庄头管事要留意,不可一来就说是农民偷懒,但种地的确不在行的,可以适当调整。 我们有农学院不是,新技艺、新种子都给大家,还不行就把地调换试试,要看真的是他笨,还是懒,或是天气的缘故,或是确实那地本身有问题? 谁也没说过佃户租了地就一辈子动不得,你们说对不对?让他种哪块自然由主家说了算。你和几位大庄头商议,尽快拟个章程。 各种法子都试过实在不是这块料的话,懒的走人,学不会的调剂到店铺、码头做事,侍弄土地咱另请高明,总之不养闲人吃饭就是!” 他望望两人的眼神冷笑道:“我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生逢乱世只好如此。 你们看现在捐税不断上涨,再瞧各地灾荒、人祸不绝,我们得做好充分的储备,仓实库盈才能让咱们度过难关,是不是这样? 那么想做到的话,首先每块地都必须出产更多粮食、蔬果等等。 我觉得仓实库盈这四个字,不是靠的杀鸡取卵那样把农户都逼得鸡飞狗跳。 给他们好种子、好工具、好土地,保障水源和粪肥,然后把地交给可靠、有悟性、勤劳的人去耕作,那他们种出来的结果必然不同! 你看北生叔的田,在之前老太爷那会儿一亩地年产稻谷四百斤,麦三百二十斤; 后来修了水渠,每亩产米五百六十斤,麦四百斤; 如今用农学院给的种子,亩产已经是米六百八十斤,麦五百斤。这难道不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朱教授建议我从各处召集些佃户,来看看北生叔家的地,让他们都回去琢磨、琢磨怎么才能种的更好,我看这是个好主意。 老刘你明天就开始办这事,叫每位大管事带三个佃户来看,听朱先生讲讲。而且不光是粮食地,还要看果园、菜地、鱼塘等等……。 谁地种的好、果园菜园侍弄得好,我年底拎着猪腿去给他拜年!” 他一口气把自己在路上想好的事全说出来,刘忠合才知道他原来早就琢磨过了,而且想了那么多。 陈老爷滔滔不绝和他们说了好久,都是怎么提高产量、让农户无后顾之忧,然后引进新机器、设备,将多余人口转用于生意或扩大自卫队等,没注意天已渐渐黑了。 荷香进来掌灯,常顺趁机提出回去琢磨一下自己带哪个做跟班,然后准备明天就出发去唐牛那里,得到陈寿礼同意后他告辞出去。 留下刘先生在屋里,两个人认真地商议茵茵两口子婚礼的规模、用度等详细事宜。 但第二天早上,佣人们却吃惊地发现阿茵小姐不见了! 最先的发现者是这些日子天天和茵茵吃、住在一起的玉樱,她住在茵茵卧室对面的小间,每天睁眼就可以看到小姐的床头和帐门。 这天她照例早起洗漱之后,给茵茵打来洗脸水,但小姐并没像往常那样起床,帐门依旧垂阖着。难道小姐不舒服?她想着没作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依旧没动静,玉樱开始着急,轻轻到床边挑开条缝一瞧,床上的被子还摊着,里面却冰凉。 玉樱这一惊可不小,忙叫来孙嬷嬷,她从各种迹象断定小姐没出事,可到门房、卫兵那里都问过,谁也不曾见小姐离开院子。 “真是奇怪,难道她藏起来了不成?”孙嬷嬷此时也慌神。 大家在院子里到处找,已不可能瞒着陈老爷,所以孙嬷嬷带着玉樱匆匆来见纹香。 纹香听了沉吟片刻起身,先让人找来陈景和他耳语几句,陈景惊异地看她一眼扭头离开,她接着用沉静的口吻吩咐她两个: “你们跟我来,一切由我对老爷说,不问你们且不要开口。” 走到书房里正遇见寿礼出来:“是怎么了,外面这样吵闹?”因为过节的缘故陈老爷心情不错,所以嘴上问着却是满脸笑意。 “有件事你不要着急。”纹香安抚地拉他到屋里坐下,说:“小姐不见了。” 寿礼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扭脸望望缩着身子站在门口的玉樱和孙嬷嬷,知道这大概是真的。“老孙家的,怎么回事?小姐出门了么?什么叫不见了?” “她们都问了,阿茵没从正门出去过,家里上下也在找,还没找到。你觉得她会去哪里?这个家拢共就这么大呵。” “几个院子都找过么?五弟妹和六弟妹那里呢?” “她们都去问过。我在想,会不会……?”纹香忽然瞥见陈景的灰色洋布长褂进了书房,便打住自己的话头。 “叔,婶子,我姐大约是从后院院墙上爬出去的。”陈景急急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带了三个长工沿院墙查看,两人在里面、另两个在外面。结果走到厨房后,看到墙地上有这个。” 他递过来个手帕包,纹香接过来打开看,里面有只断成几节的翠玉镯,心里一沉,那果然是茵茵的东西。寿礼自然也认得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我还看到墙头的青苔上有痕迹,就叫外面的人注意找,结果他们发现挨着咱们后墙不远韩老星家的后墙外放着一副梯子,那上面蹭着新泥呢!” 陈青说着瞟了纹香一眼:“我……,我自作主张,叫长工们去学校找了……。” 第16章 点错鸳鸯 “够啦!”陈老爷忽然生气地打断他。纹香忙挥手叫其他人都出去,自己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他手背上,安慰说: “你别着急……。我叫人去各渡口和路口问问,也许有谁见过他们呢?” “算啦,别去。”寿礼苦笑道:“你想想,码头和道路口都有自卫队守着,如果他们被发现过早有人来报告了,说明他们没走这些地方呵,人家也聪明哩。 还是不要把这件事自己搞得满城风雨的好,先想想如何对顾家说话,再有两天就是迎亲之期!” “我去请刘先生来,兴许他有什么主意?” “不用,我自己来了。”纹香回头一看,刘忠合已同常顺一起前后进了书房。 刘忠合先开口说:“我们在院子里听孙嬷嬷说了,已经请她传话给全体佣人、丫头和长工们,谁对外说出去立即打五十鞭子、赶出三河原。 现在三牛正集合大家,让老孙家的训话呢。东家,这事可有点让人做难呀。 我是这次的媒人,咱们得赶紧想个解决的办法,不然两家的面子可都不好看!” “刘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寿礼又一阵苦笑:“要是我还有个女儿就好了,可偏偏不是这样。唉,这孩子怎么如此倔犟哩?” “东家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咱们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个情形,你也不要自责。”刘忠合安慰,想想又说: “我看,这件事恐怕还得你亲自去趟顾家,把话当面说开,就算要退亲两家还得维持着,礼数上必须周到才行。” “啊?真去退亲么?刘先生,有没有别的办法,老爷面对顾家妈妈可怎么说呢?”纹香脸色苍白,做难地看着陈老爷说。 “也许……可以不用退亲?”旁边一直没作声的常顺忽然开口,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东家,我的意思是……咱们和顾家结亲已尽人皆知,如果有个替代的办法既躲过这场乱局,且依旧和顾家做亲戚,那么是最好的了,是不是?” “废话!”寿礼哭笑不得:“虽然如此,可我上哪里变个女儿出来?这又不是汉朝和亲,皇帝老儿可以随便封个公主充数的?” 常顺听他的责备却没有恼,心里已有了个主意,微笑着回答:“既然两家婚姻就行,那么不管陈家嫁女还是顾家嫁女,都一样的罗?” 那三个人相互看看,刘忠合首先点头说:“有道理呵,顾家嫁女也一样的,只是……怕要让大少爷受委屈了。” “他委屈个什么?竹子也是知书达理、识字会写的姑娘,门当户对,且我早有此意,正好借这个机会给他这一对儿先办理,也就安心了。” 陈寿礼说着瞧纹香,意思是问她的想法,纹香只好回答:“按岁数上说,洪升今年虚岁都十九了,倒也是该迎娶的年纪。 竹子虽小四岁,也还是相配。不过,老爷还没问过大少爷?不知这桩婚事他自己怎么想哩。”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哪里由得他?” “你又来了,这里才跑掉一个,难道还想出些动静么?” 纹香这么讲让寿礼也觉得自己太急,可约期已近没功夫细说了。“唉!洪升因他姐姐的婚事已经请假,说好今晚回来,要说服他也只有这一晚时间。 我还不知顾家什么意见,先得去拜访才好。真是,全乱套了!”他话音刚落,忽然三牛跑进来,忙忙说:“老爷,马托尼来了,还带着陶家大仔。” 寿礼听了把脑门一拍,苦笑着摇头,叹气道:“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哩?他们不能走码头和大路,最方便的自然是从陶家渡过河啊!不管怎么,请他们两个进来说话罢。” 三牛答应声出去,稍微的功夫马托尼的外国腔便传进屋来:“你们大家都不要找,他们很好、很安全。啊,我慷慨的领主先生,你好吗?似乎气色有点烦恼呵?” “马托尼先生,你来一定是有好消息?” “是呀。我带来了你家小姐的信件。” “是她的亲笔么?” “哦,不,是许先生写的,不过里面有些是笔录小姐的原话。” “这个坏蛋,他绑架了我女儿还写信给我?我不看!” “不是绑架。先生,请你心平气和地看看,他们两个是为爱出走的,这是一封道歉信。”说着马托尼把信交到走过来的纹香手里。 “天还没亮我听到有人敲我的窗户,开门一看是他们两个。许先生言辞恳切,希望我帮他们祝福结婚。 你知道神是不能拒绝自由爱情的,我就给他们主持了婚礼,然后许和她商量写好这封信交给我,我送他们从陶家渡口过河。 他们会去上海,然后小姐和许一起登海船到法国。我写好沿途教堂的地址和朋友的姓名给了许,相信他们路上会平安无事的。” 马托尼在大家看信时不停地说,陶大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站着,不时打量几眼书房里的陈设。 “你不要怪罪我,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到一起的。我并不知道、不是同谋。 不过陈老爷你要知道,教堂里的婚姻是世俗权力不管怎样都无法解除的,连南京政府的大总统本人也是位教会的信徒哩。” 马托尼微笑说:“再说有教友们的庇护他们很安全,完全不必担心。他们会平安到达巴黎的。” “马托尼神甫,哦不,是牧师,你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呀!”寿礼不高兴地挥挥手:“不过也罢,既然茵茵自己乐意,那么随她去好了。 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考虑,她的安全我可以托付给你。 刘先生,我担心原本给方严留学的费用不够他两个人花销的,你带牧师去账房,从茵茵名下再支出三千元交给他,请牧师设法代我转交。 大友,这事与你无关,但今后有人从你渡口往来,你要及时报告。三牛去告诉卢队长,请他派人在陶家渡附近设一处哨卡……。” 他表面平静地布置着,实际心头用力按下自己汹涌的愤怒。 等众人告辞离开,陈老爷实在忍不住,重重地一拳击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恨恨道: “许方严这混小子,忘恩负义!居然拐走我女儿、私奔成亲,让我陈家丢尽颜面……!” “东家,要是你觉得这口气难咽,我立即让卢队长派几个可靠的人赶去,现在坐大车追应该还来得及!”常顺用征询的口吻道。 但寿礼听他这么一说却泄了气,摆摆手说:“罢了,既已说过不追究,何必呢?但愿他们能真地鸳鸯比翼、白头到老。 派人追?那不是要让更多人知道、更多人笑话啊?什么主意?”说完认真地叫纹香: “你去准备几样吃食,再拿两封银元,待会儿三牛回来后让他陪我再去顾家。”纹香答应一声赶紧准备去了。 这时寿礼借机轻声问常顺:“你看,洪升这孩子能同意这事么?我要怎么和他提才好?” “大少爷一向仁孝,而且他对竹子姑娘并无恶感,我估计这事能成。不过……,我觉得这话最好不要由您说出来,还是请夫人办理为妙。” 常顺谨慎地回答。寿礼听来连连点头,心里不由地赞许,觉得自己当初在寿县时没看错人。 “常顺呵,可惜你无法分身,不然我还真希望你来做个管家呢。”他说。 常顺笑了,他知道做管家的话是说明陈老爷对自己欣赏和信任,但也知道寿礼从来只认为管家是管院子里的事,对生意没得到授权不能插手,而自己擅长的还是料理生意。 他看准了刘老先生近来除官场上往来外替陈老爷关心家务逐渐增多,心知是由于他上年纪的缘故,所以期待着自己能接管刘忠合以往的地位,自然管家的位置是不合他胃口的。 于是说:“东家这样看,我心里感激,也恨自己分身无术啊。不过……,还真该找个管家了。要不要我来帮你物色?” “好呵,你看眼前现成的有没有?” “现成的嘛……,”常顺一时有点抓瞎,抬头想了想,慢慢地心里有了个人选:“保境队的苏师爷能写会算,不如请他来?” “不妥。”寿礼微笑着摇手:“那是个文武之才,放在老三手底下游刃有余,圈在咱们家里岂不是浪费了?再说老三也不会放。你还是另想罢。” 说完又将话题拉回来:“升儿就算同意咱们也欠顾家人情了,该怎么补偿才好?那小秀才知道了不定多么失望哩!” 常顺看看外面没有人,低低地说道:“东家,这桩事您可办得有些唐突了。我那天不知道是去给他两个说亲事,不然一定拉住的。” “怎么?” “东家你心思总在大事上头,不晓得这些细枝末节。我听人说,顾家和隔壁的徐家相处很好,她两家似乎还定了娃娃亲。 这也不知真假,不过你想,如果真的话,东家岂不是无心之中差点拆了对鸳鸯?” 寿礼大惊,忙问:“此话当真?” “我也是听说,是否真实一会儿东家去了便可见分晓。不过,刚才问到如何补偿顾家这个情面的话,我有个主意……。” 第16章 两好变三好 “是呵,怪不得上次顾妈妈脸色很怪,我还以为是喜事来得太突然吓到她了,看来其中有些缘故。哎,你说有个什么想法?快讲来听听!”陈老爷催促道。 常顺笑了:“我这也是个乱中求胜的法子。既乱点了鸳鸯,那么现在还是还其原貌便可。” “你是说……?” “大少爷同顾家小姐成亲,两家依旧做亲戚,如果那个话是真的,不如东家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亲自保个大媒连带着帮他们两家将亲事也做了。 那样三家人都沾些喜气,做就了和气,别人也没有个不佩服的。” “两好变三好?嗯!顺水推舟、皆大欢喜,不失为一个好结局。我听你的,若果然如此,咱就这么办!”寿礼高兴地说。 果然如常顺所料,顾妈妈听说茵茵出走的事以后立即大度地表示了宽容,而对陈寿礼提出代之以洪升与竹子的婚姻这个方案则表示自己并不反对。 但洪升尚未结束学业,她建议先行订婚,待以后正式完婚。陈老爷大喜,觉得这也是个折中的好主意。 接下来他关心地问起兴安的现状,顾妈妈唉声叹气苦笑不已。寿礼抱歉地说: “亲家母,我当时实在没想细致,结果点出这场戏文来。昨日才听说你原是有意替兴安迎娶隔壁徐家的应应?所以今天来,也是诚心向你告罪的。” “唉,不知者不怪,再说当时我也没讲清,连带有过失,不能全怪你!”顾妈妈忙摆手。 “亲家母,我这里斗胆有个建议。” “既是一家人何必客气?你有什么话就说好啦。” “我是想反正婚礼已经准备下,不如就给孩子们做亲,让兴安把应应娶过来。 第一是我做个弥补,第二,就便将洪升与竹子的订婚式也办了,三家都喜气洋洋地,岂不是变尴尬反做了适意呢? 这次我也不敢做主,还是和你商量,合不合适都看你意思。” 他这话让顾妈妈再次合不拢嘴了:“你、你这意思是……?” “我的意思么,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请你去和徐家妈妈说说,就让应应给我做个干女儿,我还按嫁姑娘的规矩,兴安也仍旧按时迎娶,对咱们三家都合适的,不知……。 唉,我又瞎出主意了,谁知道徐家能不能同意,两个孩子又怎么想?” 顾妈妈将两手猛地一拍,叫道:“哎哟,你陈老爷有这样心思,这是应应的命好,也是我家兴安的造化呵! 她家里穷得连身新衣也没得,做你干女儿实在是不敢想的事,何况你还帮她出嫁妆!” 寿礼笑着叹口气:“阿茵的嫁衣反正做了摆在那里也摆着,她两个以前好姐妹一对,年龄、身高差不多,稍加修改就能用。 只有麻烦你到徐家走一趟先打问下,还不知他们是否乐意?” “这还有不乐意的,多么好的事!”顾妈妈道:“我来说,徐家一定同意。再说这原本……。”她忽然打住,不好意思说下去。 “没关系、没关系。”寿礼明白她后面的话,理解地说:“其实人家若同意,那是帮我解了个围,谁叫我自己的女儿不听话呢? 我听陈青说他媳妇讲,家里总交不上韩老星的租子,被他催逼得不耐烦。那几块坡地确实不好,离水源又远,累死也难有好收成。 若非今年这样风调雨顺只怕一年到头只能是个半饱,靠徐成一个哪里养活得起全家? 我想,要是应应做了我干女儿,就能名正言顺地由我出面找老韩退佃,然后我给他小通寺旁边划出些庙产来种,岂不强似给老星做工哩?” “阿弥陀佛,那样最好!”顾妈妈合十念了一句接着说:“你知道吗?老星那人在咱们这里是有名的抠门财主,连一粒米也不放过的。 她家可是受够了气,几次他来催租要拿种子抵债都是我出面帮着拦下了,还听说他要打应应那孩子的主意呢! 你这么一来不但咱们两家的局面给救了,也帮了她家个大大的忙。这么样,午饭后我就过去,把这事情和她妈妈商量了,然后去给你个回话!” “那太好了,”寿礼见目的达到,高兴地起身告辞:“我就等你的好消息罗!” 送走客人,顾妈妈在屋里反倒如坐针毡了。她越想越兴奋,觉得还是趁热打铁赶紧定下来的好,于是急急地拢拢头发,拍拍身上便往外走。 迎面遇到竹子刚去学校送饭回来,看她母亲面带喜色、两眼放光,脚不点地地朝外面跑十分惊讶,忙问:“妈,还没吃午饭,你去哪儿啊?” “去说个大事情!叫你哥快回来!” “可我刚从学校回来呵?”竹子奇怪地问。她妈妈却没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徐家去了。 竹子摸不着头脑不知要发生什么大事,看她母亲的样子绝不像开玩笑,只得转身再往学校跑一趟。 但是她领着哥哥匆匆赶来时却发现母亲还未回来,老秦说他进家门时就没人,一家子都坠在云里。 “唉,你真是无事忙!这么大了还这样子,看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肯娶你。”兴安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对妹妹说。竹子本想还他两句,却被老秦拦住了。 他们三个一边等、一边猜测,直到肚子咕咕叫竹子才想起大家还没吃饭,赶紧跑进灶间里去忙和。 这时候顾妈妈在徐家还在苦劝徐七: “我说徐大哥,陈老爷这次是不小心,结果自己落到尴尬地步上了,他这么做确实为陈家名声着想,可也没亏待你们和应应的意思呵。这事……,你再好好想想?” “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我不高兴,说退亲就退亲、说结亲就结亲。顾家妈妈,你家过世的老爷、老太爷可都是秀才出身,哪本书上有这样的道理?” 徐七越说声音越大,他虽瘫着半边身子,但是嗓门还像过去那样硬气。 “哎呀,唉!你小点声说不行么,非要弄得天下皆知?难道你要女儿听到才愿意?”徐妈妈边埋怨,边不好意思地看顾妈妈,说:“妹子莫怪,这老头子自来喊声响,他心里有疙瘩,一时半响还解不开哩。” “我晓得、我晓得。”顾妈妈忙点头:“大哥莫把气撒错了,上次原是我的不对,没同人家讲清楚才走到这个田地,所以今天来就是求你们两位原谅的。” “唉,都是好邻居,说什么原谅的话。”徐妈妈说着瞄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我们心里都清爽哩,陈老爷不知情来上门提亲,你又不好当面拒绝。也难怪,你两家毕竟是三代的交情罗,换谁都推脱不得的。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她说着用手指戳戳徐七,不料他倒把脸扭向墙壁去了。 “徐大哥,陈老爷知错就改也是难得,咱该给他个补过的机会。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这样? 再说,他也真心实意地想用行动改过,这才提出收应应做干女儿,还替你们出嫁妆,这样善意之举,咱们再冷脸低眉地也没意思对不? 而且,陈老爷还提出来帮你们说和与韩老星退佃,他替你们和小通寺主持讲,划块庙产给你们种。这样好事,是不是说明人家很有诚意、为你们着想呢?” “哦?有这样的话?”徐妈妈立即眼里放出光来,忙叫:“她爸,你听见没?” “听到,我人瘫耳朵又不聋!”徐七掉脸气呼呼地瞪了老婆一眼,然后问顾妈妈:“真有这个话?嗯,要是这样……” “七哥在家么?”大家听到喊声回头瞧,见正是他东家跨进门来。 “韩老星干巴瘦,赛过秤砣硬石头”,这位歌谣里的韩老星原名叫韩罗庆。 他祖父辈也是个佃户,据说砸死个受伤掉队的长毛辎重头目并藏起他背囊里的一千两银子,后来买地、盖房子发了家。 因此人出名的刻薄、抠门,大家都说他是那秤杆上的戥子转世,所以起个老戥的外号,骂来骂去就喊成老星了。 他倒也不在意,自己觉得这么叫也不错。 韩老星和人总说自家也是佃农出身很熟悉他们那套把戏,对佃户们他从来没好脸色,不是水分太多就是掺了沙子,反正他收租子时总能找出各种毛病,搞得人家怒不敢言。 韩老星进门就笑嘻嘻地和大家招呼:“你们好呵,哟,顾妈妈也在呵,这是聊什么呢?” “唉,东家,你怎么又来了?天天往山上跑,你的腿脚不累么?”徐妈妈不高兴地说。 “累啊,可不是!”韩老星一点不生气,用手拍拍账簿:“可是要没人欠租,我又何苦来找罪受?老徐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跑断腿,我也还是还不上你的利息,更不用说别的。 只那几亩山坡地,连年风雨不顺,就算我饿着、吃糠皮野菜过冬,能剩下些种子明年继续播种已经不错,若是交了租,明年开春拿什么下种? 东家你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总逼我是为了啥?明年多收些,我慢慢就能把今年欠下的补上,何苦非要现在交?通融半步,你总是饿不到的。” “嘿,老徐,平常你寡言少语地,今天怎么啦?当着旁人就给我脸色看?”韩老星脸上的笑意褪去,警惕地瞥了顾妈妈一眼。 “东家,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请你宽限些,容我们缓口气罢了。” “我已经再三地宽限过嘛,可是你们却总是拖欠。”韩老星说着转身坐在了门槛上,口里嚷道:“既如此,我今天是一定要拿到些不可的,不然绝不离开!” 第16章 落荒的债主 “随你,东家。”徐七冷冷地回答:“想拿,你看我这屋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尽管拿去好了,只要留下种子! 我不是故意拖欠,实在是连年遭灾,老天不给面子。 你想想看,以前我身子好时种那水田,哪年欠过你的租子?我是那种赖皮、不要脸的人么?” “七哥你不要这么说,种田交租、天经地义,若说交不起,你可以不租就是嘛!” 徐七腾地火了,用手拍着床边的木框大声道:“原来你是想叫我退租么? 你明知我退租就没活路的还要来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这家里已经空了,好些的东西早被你拿光了,你还想我怎样?” 他越说越激动,徐妈妈忙上前拦着,口里说:“他爸,你别急,小心身子,你是不好生气的!” “少来装横,在我这里行不通!”韩老星刚说到这里,应应和牵着她弟弟回来了。 见屋里这情形马上推弟弟去找大哥来,她对门口的韩老星不理不睬,径直来到父亲床前,帮母亲拿手巾给他擦汗,又递上水碗,才看见顾妈妈原来也在屋里,赶紧打个招呼。 一回头韩老星站在自己面前,两只小眼睛正盯着她胸脯看,一边用舌头舔着发干的嘴唇,笑嘻嘻地说:“七哥还说自己屋里没有好东西,这现成不就在跟前呢吗?” “你休想,我徐七不卖女儿!” “嘁,别装小气了。你已经把两个拿出去给人啦,再给一个也不要紧。不过,这次不要给别人,我接着就是。 这样咱们就两清了对不对,哪有女婿和老丈人催债的呢?应应呵,跟我回去,做姨娘总比在家里吃野菜强啊。 啧、啧,吃野菜都能出落得这么水灵,等到家里大米吃上半年一定更漂亮!”他说着步步逼上来。 顾妈妈赶忙将应应藏到背后,冷静地对韩老星说:“姓韩的,我劝你算了,不要动这姑娘的坏脑筋,这个人你可是动不得的。” “真是莫名其妙,顾家的你让开,我又没动你女儿?”韩老星愣下,马上不耐烦地说。 他伸出枯干的手来抓,却被顾妈妈一巴掌打得呲牙咧嘴,叫道:“你做什么?” “我说你碰不得,你就碰不得。要想拿她去抵债?那你得先问问陈家大老爷同意不。” “我自管我的佃户,与他狗屁关系?” “当然有关。”顾妈妈毫不示弱: “第一,陈老爷给三河原订的规矩,他自家佃户今年交二、八租,其它各家或按这个数或者按三、七的数,为什么你依旧是四、六分? 第二,乡里出过告示,严禁地主收种抵租,你凭什么不遵守? 第三,我听说去年陈老爷曾经在公所和你们约定,遵照政府新生活法令,本乡、本村住户之间一律不准买、卖人身,你怎敢光天化日地抢人,而且抢的还是陈老爷的干女儿?” “什么?”韩老星正听得不耐烦,忽然一激灵,奇怪地指着问:“顾家的你别唬人,她什么时候成了陈寿礼的干女儿?这张虎皮你拉过来倒很轻松哦!” “我可没有骗你。”顾妈妈往前走了一步: “你刚才问我们在聊什么,实话说我正是因为陈老爷明天要在婚礼前收应应做干女儿,然后把她嫁给我儿子兴安做媳妇,为这件事在同他夫妻商议。 所以我劝你知趣些,不要在这里胡搅。” “这、这算什么?”韩老星眼看到手的燕儿要飞了,心里有些气急败坏,跳起脚来吼道: “他、他陈寿礼这是仗势欺人,是挖我佃户,我、我要到县里去告他!还有你徐老七,别以为抱上粗腿我就收拾不了你,你有本事就别租老子的地!” “哎,那趁便好啦。顾家妈妈,就请你去和陈老爷讲,请他和东家商量退佃的事,我不做了。 那几亩狗屁不如的山坡你留着给自己盖坟头!”徐七听他讲得粗,气得拍着床板大声回答。 听到这边吵嚷兴安和老秦叔赶了过来,徐成正巧也被弟弟叫回来,两拨人在门口相遇。 老秦见是韩老星霸住门,心里猜准是为租子的事情,拉住兴安朝里面大声喊:“徐大哥,怎么啦?有没有事,要帮忙不?” 徐七尚未来得及回答,韩老星心里是有鬼的,见他几个男人汹汹而来自家先慌了手脚,连忙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还回过头来口里嚷: “老徐,你好好想清楚不要后悔!退我的佃你可就不要再想回来,以为这天底下没饿肚子的么?啊哟!” 说着话不留神下边被徐成伸只脚绊住,踉跄两步栽倒在地,爬起来连衣服也不及掸,抓起账本在众人的笑声中仓皇地逃走。 本来卡住的河口一下开闸了,让韩老星一掺和问题迎刃而解。顾妈妈倒有几分庆幸,还好这家伙来闹,也还好自己正巧在这里。 应应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不知所措,不管怎么说总强似成天被东家追逼啊? 她爹、娘和兄长却觉得这是孩子命好,这么安排应应可比两个姐姐的结果强得多了! 兴安原本就觉得阿茵小姐是那天上的星星,见她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自己也一腔热意冷却很多,正暗自叹息两人无缘,既如此只好撩开算了。 没想到接下来又续上和应应的好事,让他惊喜之余有点忐忑不安。 应应虽说是从小熟知的,但经过这回周折她心里会如何感受,又怎么想呢? 他担心应应受委屈,可事情是长辈们做主,兴安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口里却说不出。 暗地里央求妹子去探问。得知应应蛮高兴,他心里才放下块石头。 顾妈妈兴冲冲地,觉得自己完成了项大使命,很罕见地亲自来到知源堂找陈老爷,不想寿礼不在家,纹香出来很客气地接待了她。 听她讲述这情形纹香赞道:“阿弥陀佛,这简直像讲书呢! 妈妈你真是女中豪杰,也多亏你在,不然徐家那么老实哪是韩老星的对手?我真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本事!” “唉!纹香夫人你是不知道,自从兴安他爹没了我独自支撑,见过多少事的。一个韩老星怕什么?再说咱们有理,又有你家老爷这根大台柱,多少都叫他有来无回!” 纹香哈哈大笑,连说几个好字送她出来,约定寿礼回来就告诉他这个消息,并叫孙嬷嬷派玉樱带两个老成的先过去伺候新娘子。 另外叫过陈青来,让他带几个个长工去帮徐家、顾家布置新房。原本准备给家里用的红布绸缎、喜字、花烛全搬过去用。 一时间全家上下忙得脚不点地,连五奶奶红菱也听说了,将孩子交给小英儿抱着,随了玉樱去凑热闹。 近傍晚的时候陈老爷回来,惊讶地看着家里进进出出的下人们,指点着问纹香:“这是做什么呢?个个没头苍蝇似地?” “办喜事啊,”纹香大声回答:“等你回来拿主意,那菜都凉了!”说完便把顾妈妈来讲过多话和他复述一遍。 “不坏!”寿礼听完眼睛笑得眯起来,说:“这韩老星总不听话,也该有人管管!”他用手抚摸着头顶想了片刻站起身: “既如此,我现在就到他家去一趟,回来吃晚饭。这边的事就托给你了,索性由你拿主意。”说完便边往外走边大声地喊三牛。 “你急什么,吃完再去也不迟呵?”纹香追出来叫他。 寿礼摇头:“你不知道,韩老星这种人最不乐意别人占他的便宜。 我若不立即去和他讲个清楚、分辨开,这家伙立即会向每个人说我是如何仗势欺人的,这个时候去我只怕已经晚了哩,还能等到晚饭后?” 说着接过三牛手里的蒲扇,摇着快步出门。 且说韩老星从山上逃来,跑到老集街上回头看并无人追来才稳住心神,跑到水车前接几捧水来急急地喝了镇定下来,心里既懊恼有气恨。 “活见鬼了,怎么陈寿礼那小子也打上了徐家的主意?这家子穷光蛋,他可图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唉声叹气地背着手往家走。 离他家不远的场院老核桃树下蹲着个人,那人扭脸来把他看看,忽然站起来叫:“韩老叔呵,这是在哪里撞晦气了,怎么满脸灰兮兮地?” 韩老星定睛一看,原来是赵小树,正揣着两手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自己。 他本就看不起这小子,此时没好心情,便气哼哼地答:“我自撞鬼也不干你屁事,小贼头管得倒宽!” “我才没心思管你那‘屁事’,不过瞧你满身是土,好意问问罢了,何故骂人?”赵小树收起笑容来说,又故意丢个包袱给他: “白等了半天,好意送个买卖,不料却碰到个冷屁股!”说完作势要走,被韩老星急忙上前拽住了。 “哎呀呀,你这孩子真是认真,说个玩笑又怎的?怎么,又有好东西了?拿来看看,叔不会亏待你的!” 赵小树推开他望望四周:“你这人太不小心,这样东西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底下拿出来?回家去,到屋里我和你慢慢说。” 说完竟大模大样地向他家里走去,韩老星虽然腻歪这叫花子似的家伙,但心里痒痒、好奇,想想还是跟了进来。 韩老星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做事和学徒,他女人是个腰身很粗、总对人冷眉相对的角色,见赵小树顿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被韩老星叫来丫头好说歹说推了出去。 屋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他关上房门,回身走到坐在圆桌边吃茶的赵小树身边,嘿嘿地笑着问:“这里清净,总该把宝贝请出来,让我开开眼了?” 第17章 唇枪舌剑 赵小树没说话,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个油渍麻花的破布包放到桌上,轻轻打开时,却是对玛瑙的手镯,颜色滋润、光彩柔和。 韩老星两眼刷地亮了,走过去用手指拈起一只来,凑近了打算仔细观赏,不想被股汗酸臭气熏得差点倒了胃口,只得皱皱眉用袖子挡住口鼻再看。 他微微地点着头,说:“嗯,不错、不错。这回的东西看来比上次的要好。嗯,这对少说也值五块大洋!” “胡说!”赵小树一把夺过来,不高兴地嚷:“这怎会只值五块?出二十都有人要哩!” “你嚷什么?”韩老星吃惊而慌张地四下瞧瞧,似乎担心有什么人藏在家具后面似的,压低声调说:“看再把保安队招来!这种事能嚷出去?那可是调脑袋的呀!” “怕什么?难道不是在你家?” 韩老星尴尬地嘿笑起来:“那也不要太招摇,毕竟隔墙有耳,传出去也不是耍的。”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里屋躺柜前,打开锁头伸手进去摸索了半天又转回来,把手往桌子上一放,“哗啦啦”地一堆金色的东西滚落在桌面。 赵小树目光闪闪地拈起一颗瞧瞧,失望地丢下,恼火地说:“姓韩的,你是不是耍我呀?” “公平交易,不多不少三十粒,哪个耍你?” “少来这套!”赵小树站起身:“这是长枪上用的,可你上次给我的是短枪,你以为我没见过想唬人么?”他说着说着攥紧了拳头。 “哎呀,你急什么?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说。”韩老星连忙安抚道,一面起身替他倒杯茶。赵小树缓缓坐回去,想看看这老东西肚子里要搞什么名堂。 “年轻人的火气就是旺。”韩老星笑嘻嘻地说完,从兜里又摸出五粒子弹来:“喏,这才是五联珠用的呐。” “什么意思?”赵小树不明白。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打门,丫头答应着跑去,很快便叫:“老爷,是陈家大老爷来拜访您!” “哦、哦!”韩老星心中顿时一阵慌乱。 赵小树却动作很快,他迅速把桌上的子弹统统划拉到袖子里,然后轻声问:“我藏到哪儿?”韩老星刚用手一指,他已经闪身进了里屋。 寿礼的来访对韩老星来说虽然在意料中,但没想到这样快。 他抻抻身上的衣服,忽然想起来又急忙上下拍打几下,这才出来迎接,刚挑起帘子,陈老爷已经走到阶下了。 “贤侄一向忙碌怎么今天到我这里?礼数不周请别见怪。”韩老星一开口先拿出副长辈的口吻,但后半句又像是讥讽,令来客一愣,转而细想便明白了缘由。 “您是长辈,我再忙也该来探问的,怎会怪礼数?”寿礼微笑回答。 韩老星看他自认了,倒有点意外,一时不该怎么说,只得干笑着请他进屋、看座,忙叫丫头上好茶来,被寿礼拦住了: “不必客气,都是相邻,又不是什么远客,只一杯开水足矣。”说完打量起这房子来: “叔呵,你也是有两、三百亩地的地主,怎么不收拾个好房住?瞧这纸窗篾棚的也忒寒酸了些。 我自以为够简朴,谁知到你这里竟然成笑话了。若不是这八仙桌和墙上的菩萨像,简直让人以为是在哪个普通农民家里呢!” “啊?哦,嗨!我虽然有几块地,可没法子同贤侄你相比呵,自然要过得拿捏些不能太过松泛。” 韩老星心里有鬼,一边口里说,一边不住地拿眼瞅里屋门口,担心赵小树不注意露出行藏来。 陈寿礼注意到他有些心不在焉,又看桌上客位摆着茶水,心里疑惑,但并未来得及仔细琢磨,继续说: “大家彼此,不用谦虚。其实勤俭持家是世上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但能从这勤与俭两个字里寻出财富来,那可就有学问了。 富而且仁,就可以获得更多庄户的支持,农人生活无忧,地主自然收入有保障,发家致富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惜大多数人只晓得做到勤俭,却没看到为富且仁这层。你是长辈,不必我讲也明白这个道理,对?” 韩老星满口称是,心里明白他这是在和自己绕弯子。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不过,你今天来究竟为什么事呢?” “你大约听到风声了,我要嫁女儿。” “哦——,倒是有这个消息。不过好像大小姐和人私奔,离家出走也是有的?” 陈寿礼脸一红,怏怏地苦笑下,说:“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这孩子有点执拗,都怪我宠坏了。 不过我想了个补救的法子,就是认徐七家三姑娘做干女儿,然后把她嫁给小顾。他两家是邻居,本来关系不错,所以双方父母也没意见。 我们打算还是后天,给两个孩子把婚事办了,也算我对顾家尽心、陈家又同时保全了面子。” “如此是好事呵。哈哈,徐七这是求之不得。可是,虽说他是我家佃户,这办喜事也于我无关呐。” 这话说的有点戳人,好在寿礼好脾气,忍住了没做计较,解释说: “你看,顾家原本是秀才门第,如果应应这样嫁过去,两家实在不配。 我想找你商议,既然是好事那就需要大家帮衬,不如你放他退佃,缺欠的租子我这里替老徐补给你就是。 然后我和太叔公讲讲,抬他去小通寺做个供奉差事,他老大则替庙里种些瓜果蔬什,这样大家皆大欢喜岂不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么?” 陈寿礼兴致勃勃地讲完,本期待着韩老星顺水推舟,谁想他眼皮翻翻冷冷地回答:“这是你陈先生的功德,却也与我无关。” “怎么?”寿礼一愣:“你不愿意?” “我倒不知贤侄何时看上我家佃户闺女的,只是人情都叫你做了,我又有何好处?” 寿礼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心中气恼。他想这个韩老星果然是处处牙碜,但是一时还不好翻脸发作,只好陪笑开口道: “看说的这话,哪里是我瞧上他闺女?不过是大家互相敬一步、帮一把的意思。 老徐当初确实是好手,可自伤后一直瘫在家里,他老大如今虽能够下地,但手艺毕竟不如他,因此常常欠租,这个我知道。 如果放他退佃你再转租别人,只怕收成比如今还好些。这是个大家都有好处的法子,也并非为我一己之私。” “不好。”韩老星摇头道:“就那几亩山地,离水源又远,只好佃给他家,但换别人是谁也不肯接的,我总不能闲置着,能拿它做什么旁的用处呢?”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韩老星是不乐意做功德,他只想借这机会敲敲竹杠! 寿礼感到既愤怒又看不起,但细想想这才是韩老星么,也就不足为怪。他决定更加直接些,于是问: “你的意思,莫非要我买下这块地?你可以出个价钱。” 韩老星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贤侄,那地不值什么。 不过呢,徐七虽然是个残废,好歹也是我二十年的老佃户了,就是再不济,人情总还在那里,要照顾也该由我来照顾,怎能叫外人来操心? 实话说应应也到嫁人的年龄了,我正替她考虑哩。做东家的该有这个仁义,就像你方才讲的对不对?” 陈老爷心中好笑,他知道这个家伙在替人家考虑些什么,但没有点破,故意大声惊讶: “哎呀,原来你早有此意?何不早说呢,免得我瞎忙和一场。 既然如此太好了,也不用拐这样多弯子,不如直接由你认作干女儿,替她料理出嫁,这最好不过。 只是……,不知贵府上有准备没有?人家两家后天就办喜事,你这做干爹的可曾把嫁妆备齐了? 要不先借用我家现成的,之后再还就是。不过三万块钱的事情嘛,咱们之间好说。呵呵呵……” 对方顿时感到十分狼狈,偏这时他老婆在窗外听见了,闯进来拍着大腿叫: “这老不死的打什么主意?你又在外面认哪个做干闺女了,要替人家花三万块?不是作死呢!” 气得韩老星叫来人,跑进来一个老嬷嬷和一个丫头忙拦着将女人拉出去。 韩老星暗暗地瞪了瞪若无其事地吃茶的寿礼,换上个口气说:“贤侄,天下女娃多得很,你另寻一家就是,何必非要徐七家闺女不可? “两家既是邻居、又是多年相互帮衬的朋友,两个孩子郎有情、女有意,成就眷属天成自然嘛。” “这么说来,那姓顾的原本对贵府小姐无意?还是见一个、爱一个呢?” “你……!”寿礼生气了,他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幸灾乐祸,这叫他愤怒。 “老韩,我没那么多功夫和你逗嘴。实话讲,在下是想公平、合理地来商量,咱们互相敬一尺,何必把一件和和美美的事情搞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我的佃户我自有道理,要依你来做什么?退佃不退佃也是我这做东家的自和徐七去讨论,关你陈家何事呢?”韩老星也有些上火地大声回答。 寿礼不耐烦和他来回磨叽,干脆说:“老韩,我认你做个长辈所以才上门来讨教,既然没商量的地步,那我也只好……。” “你要怎样?” 第17章 无心插柳 “哼,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以势压人。算啦,我还是照你说的另外寻一个女娃来嫁给顾秀才好了。” 说着寿礼站起身来做出要告辞的姿态,忽然又回头冷冷地问:“听说你的管家常去寿县呵?” “对呀,我不是在寿县开个买卖么,所以……。” “哦!近来时局紧张,上边查违禁查得紧。我听卢队长讲你最近几次购买药品,不管是给哪个用最好小心些。 这可是我好心相劝,那东西尤其是西药咱们搞不清楚,说不定就属于违禁之列,那可就……不好说喽。”说着便往门口走,被韩老星一把拉住胳膊。 药品、器械都是他帮马托尼的夫人购买的,这本来无话可说,但是其中有夹带却不可告人。 陈寿礼本想拿这个威胁他一下,没料到竟鬼使神差地戳到对方的肋骨上,韩老星顿时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容满面、语气和缓地对陈寿礼说:“贤侄,你知道那是我药房掌柜答应下来,替艾玛太太进的货,这可不是什么违禁的东西。 那……,三老爷队伍上的伤病不是都要请她来治的么?如果说有违禁,也不关我的事呵。 再说以前买药都免查的,这一点队伍上也知道,绝不会有什么违禁品之类。” “难说!”陈寿礼摇摇头:“我听说哩,最近上边下了死命令,一粒子弹、一片药都不许流落到赤军手里去,否则以通匪论处。所以呵,这口岸上的检查势必要严格了。” “哎、哎,你先别走哇。咱们再好好商量嘛,万事总有个解决的办法。”韩老星腆着脸拉住他。 “哦?还可以商量么?” “可以、可以!”韩老星立即把头点得鸡啄米一般。他把陈寿礼拉回桌边,想了想措辞,说: “既然你这么诚心要成全她两个,那我也该让一步。”说着摘下墙上挂着的算盘来,上下抖开”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回,说: “抹去尾数,徐家积欠租子是三石二斗,他家当初借了七块银元,如今加上利息合计是……。” “你也不必细算了,”陈寿礼打断他:“咱们都是地主,该怎么算账谁还不清楚? 这样,明天我让刘老先生过来做个中人,双方现场写下退佃文契,我代徐七补偿你五十块银元,咱们就算把这事过去了。” “这……,可不止五十呀。” 寿礼转身便走,韩老星忙说:“行、行,那就五十。唉,算我积德做善事。不过,陈大老爷可否也帮我个忙呢?” “我帮你?” “嘿嘿,就请你和卢队长打个招呼,以后不要找我货物上的麻烦好不好?我家就这间药铺还算个买卖,一年下来多少有点进项供全家零用,实在是经不起折腾呵!” “卢虎么?他可是乡长治下的保安大队长啊?” “虽然如此,可他毕竟是陈家养出来的狗,还得看你面子不是?” “唔,那么说我就试试看。”寿礼淡淡地说完抱拳告辞。 韩老星殷勤地送他出门,转回来见赵小树已经走出来,正坐在那里挖鼻孔。 看他的样子赵小树冷笑一声,说:“怎么,陈大善人要拉你入伙,做个韩大善人啊?” “呸!”韩老星朝地上啐了一口:“做个屁善人呀,他明明是要拉走我的佃户,还打个幌子唬人!” “要我说徐七那家人也没啥油水,你让就让给他好了,何必计较呢?” “你晓得啥?我打主意要拿他家三姑娘来做姨太太的,谁知叫这小子插一竹杠搅黄了!” 赵小树“扑哧”一笑:“你?居然想吃那块嫩肉?就是你家太太怕也不肯?她知道么? 再说了,你老人家这把年纪也忒大些,若说学人家陈二爷,怕是有心无力呢。” “嘁,可惜一块肥肉,要落到顾兴安那小兔崽子口里了,要不是为你,我真不甘心向他让步呢!” “你老人家这话说的,怎么好生生和我扯上?” 韩老星给赵小树的子弹都是从那药品、器械里夹带过来的,但他不好讲得过于清楚,只得转移话题和他说: “东西你收好了?你先把它收着,总有用得到的那一天!兴许你再挖出一坛子元宝,我搞两支汉阳造来给你不就行了?” “你这是放线钓鱼哩。真是你韩老星,脑瓜灵得不得了!”赵小树挖苦地摇着脑袋。 “告诉你,我帮你搞这个也是有私心的。”韩老星压低声音道: “你看见刚才他那样子?居然威胁要查扣我的货!你说我能甘心就这样被陈家压在下面?” “你想……?” “我问你,你也是被陈家赶出门的?他们凭什么哩?因为乡长姓陈,保安大队长是陈家的奴才,他家二爷、三爷都是官府的人,咱敢怒不敢言呵。 老弟,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想拉起队伍来是不是?我帮你!不过,咱们得目标一致,彼此通好声气,同心同德才能成大事!” “你想让我拉队伍和陈家干?” “你不敢么?” “这有什么不敢?我早说过,陈家没个好东西!你瞧着,等我有了队伍,老子一定杀回来,叫这里姓陈的一个不留。 要么死,要么滚蛋!当初他们怎么把我扫地出门的,老子一定照原样奉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照现在这样子太慢了,那得什么时候才够拉起支可以和陈家相比的队伍呵?要对付卢虎和陈家老三,没有个千、八百条枪可不行。 那就不能刨一般富户的坟了,我得上开封汴梁去找找有没有皇帝佬的坟扒开来看看!” “啧,那也太麻烦了!”韩老星瞧瞧他冒火的眼睛:“要不这样,趁这次他专心操办喜事的机会,你先把陈寿礼干掉!” “现在?这么急?”赵小树显然没有心里准备,兀自吓了一跳。 “有好处,我告诉你。”韩老星眯起眼睛来低声说:“如果老大一死,你觉得陈二爷和陈三爷会怎样?他们一定争家产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哦,你是说先引着他们自家互相掐,然后咱们再下手就容易了?” “陈老大一死他家就群龙无首,等他们互相闹起来的时节我给你备下四百条枪,再给你五千银元去招兵买马……。” “慢着。”赵小树拦住他,怀疑地问:“你上哪这么多现钱?” 韩老星格格笑起来:“傻孩子,我没有,自然是找有的人去要喽!”说完招手让他凑近些,低低地在耳边嘀咕几句。 赵小树大喜,夸道:“真是妙计!韩大叔,你原来还是个智多星哩?好呵,我回去就办这件事,若事情成功先拿两百来谢你!” 韩老星被他捧得心中得意,不提防他老婆在外面大声叫: “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做什么哩,到家就神神秘秘地,不是商议造反就是想害人?都这辰光了还不滚出来,难道要叫人将晚餐给你送屋里去?” 他心中一惊,才发觉天色早已暗下来了,忙推赵小树走。那赵小树本意还想在他这里蹭顿饭吃赖着不肯离开。 韩老星没办法,在他手里塞了半个银角子打发他出门,口里不住地千叮咛万嘱咐要依计行事。 开门看街上没几个行人,又经几番催促,赵小树才十分不乐意地消失在夜幕里。 本来要捉只水鸭,哪想反引出群大雁。从韩老星家里出来一路往回走,寿礼越想越不对头,总觉得这家伙惊慌的神色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再细琢磨时,他的心不在焉、慌慌张张显得那么地可疑。寿礼脚步放慢,回头看看身后的三牛,把他拉近身悄悄嘱咐几句,三牛点头,返身回韩老星家门前监视。陈老爷则独自朝保安队大队部走去。 保安大队还叫做自卫队的时候陈老爷就没上过门,因为这里既是三弟仲礼宅地的一部份,而且他也是有意回避,免得人家总讲这是陈家的私兵,他觉得这种话传到官家耳朵里总不是好事。 听到士兵来报告,大队长卢虎和队副刘五文都吃了一惊,忙跳起来出去迎,但寿礼已经自己走到队部门外了。 “你两个都在?很好,进屋说话罢。”他说着进屋,卢虎等从没见过他这样神情,不明所以,只好赶紧跟进来。刘五文半开玩笑地问: “老爷,你可是这里的贵客呵,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有桩蹊跷的事,我想听听你二位的意见。”寿礼说完便将去韩老星家的情形和自己的疑惑讲了遍,边说边看他两个的神色,然后问:“你们怎么想?” “难道,这老东西敢货物里夹带违禁品么?”刘五文怀疑地看看卢虎。 “听陈老爷讲的,兴许真有?”卢虎谨慎地回答:“不过这事重大,得有证据……!” “韩老星这种人会和赤党、赤卫队混在一处?似乎不可能呵!” “所以才奇怪。”寿礼道:“我赶紧跑来也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一提货物他就慌得不行。 如果他搞违禁物资却又不是为的资助赤军,那他在干什么?你们猜得出么? 我已叫三牛在他家门口盯着瞧有什么怪事没,只要他敢冒头,咱们就能捏住他。”二人听了频频点头。 这里正说着,有人报告三牛来找陈老爷。大家急忙叫他进来,三牛开口就气急败坏地叫:“东家,韩老星这个坏东西果然是个脓头!”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原来三牛在门口盯着,到天暗下来时忽听里面婆娘吵闹几句,接着门开了。 两个黑影在门洞里“嘁嘁喳喳”地说了几句,后来分手,一个人缩回去插了门,看身形是韩老星,另一个则弓着身子揣了手抱在怀里朝西走,三牛悄悄地跟上去。 第17章 盗墓贼 前面的黑影直走到村外,忽然“哎呀”了声停下来,三牛也忙在暗处躲了,听那人恨恨地骂:“韩老星这个王八、抠门的东西!晚饭也不给口也罢了,连盏灯也没有,叫人走黑路走在牛粑粑上,真是倒霉透了!” 三牛吃一惊,听出来这个声音像是自家混混哥赵小树的。他做什么理由去和韩老星那样的财主搅一处呢?三牛纳闷,便更小心地跟上去,眼见他出村子绕到山坡上,朝本村的坟地方向走,三牛身上起了寒意,但还是咬牙跟着。后来赵小树鬼鬼祟祟地推开一座墓碑,里面透出烛光来。“是我。”他压低嗓音道。 “妈妈的你还回来?我们兄弟三个快饿死了!”有个公鸡嗓子骂道,又问:“带吃的来没有?快点拿出来!” “这么黑的天哪里弄吃的?钱倒是搞到点,明早够买烧饼和馄饨。”赵小树说着钻进去把墓碑推上。三牛摸到近前,找到一条缝隙,看不到什么,只好趴在地面听。只听有个声音说:“这叫什么?跟着你干了半天就换来这些?” “这还不是好的?”赵小树生气地说:“你真是没见识!这是子弹,给那短枪上用的,没有它枪就只算个唬人的铁疙瘩。瞧这个,是长枪上用的,懂不懂?弟兄们再挖它几个宝贝咱们就能换支长枪,有三、五条就够拉起队伍。嘿,那个时候咱们多威风,要吃、喝、女人都随你!我告诉你们,老子有个大计划……。” 后面的声音听不大清楚了,三牛也不敢再听下去,急忙溜出坟地。因为和陈老爷约好在保安队大队部见面,所以他撒腿跑来报信。 大家听了脸色都不好,刘五文先说:“这没的讲了,原来赵小树这厮做了偷坟掘墓的勾当,韩老星也跑不了个勾结匪人的罪!” “这可真没想到,”陈老爷脸色阴沉:“还不知他坏了谁家的风水,也不知道有多少座墓遭殃哩。” “三牛,你刚才说他还有个‘大计划’?”卢虎认真地问,三牛立刻点点头。“大老爷,我觉得咱们不能等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带人去把这伙子捉来。谁知道他还计划些什么?万一出大事可就糟了!”卢虎建议。 “好,不过要尽可能捉活的。” “五文老弟,你马上安排各处码头、道口全面戒严,严查行人和货物,派二中队把守村的街口,居民不得出入、行走,几家士绅前后门都站上双岗警戒。我从一中队拨个小队归你调用,余下的随我去抓捕。还有,韩家门前让高七亲自盯着,那小子的脑瓜比较好使、也机灵些……。”刘五文答应声出门去,外面传令兵的脚步声立刻纷乱、急促起来。卢虎接着和寿礼说:“我得借三牛用用,另外……,是不是送您先回去?” “我没事,就在这里等你消息好了。”寿礼揣手坐着显得闲定、稳当:“三牛你尽管带去,只要别叫他被伤到即可。无论什么结果,叫他立即回来给我报信!” 卢虎“嗯”了声,回身抓起桌上的驳壳枪,拍拍三牛肩膀说句:“老弟,跟紧我。”然后就走了。三牛看眼陈老爷,也连忙跟了出去。 寿礼学姜太公,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等他们回来送消息。外面保安丁们热闹了阵又逐渐安静下来,院子里只留下七、八个,其余的都派出去了。一个兵进来给他茶壶里续水,他认出这人是徐七的叔伯兄弟,便微笑着和他说:“你是井根?” “陈老爷,你怎么晓得我?”徐井根咧开嘴,露出发黑的牙齿。 “怎会不晓得,年年出事的时候不是你和高七两个在场弹压的么?” “是呀、是呀。当时……唉!没晓得竟搞成那样。” “唉,那是我家老二管教不严么。”陈寿礼说完换个话题告诉他:“你同徐七是亲戚,知道不知道后天是你侄女儿的大喜日子,要嫁给咱们小学校的顾先生,而且我还要收她做干女儿哩?” “是吗?七哥家三姑娘么?这、这可真该是那丫头的造化呢!”徐井根越发眉开眼笑:“咱徐家竟然也能和秀才结亲?” “时代不同了么,如今社会讲民主、平等。”寿礼喝口茶,忽然想起件事,抬头问:“井根,徐七是韩老星的佃户,我隐约记得你家原本也是,怎么会出来做保安兵的呢?” “咳!韩老爷么,”他咂下嘴回答:“虽说都是做东家,他可与陈老爷你不同。韩东家是个顶聪明过头的人物,且又从来不吃亏,所以人都不愿租他的地种。打个比方,你陈老爷说灾荒年景大家该给佃户减些租子,韩老爷嘴上也说赞成,可是暗地里他准想个什么法子把减去的租子给找回来,这就把人逼得没法子了……。” “就是说,他原本答应给大家减租,但实际没兑现?” 徐井根拉过条凳来斜着身子坐下,说:“比方讲他答应减免一成,可是过两天他说上面要交税、纳捐,大家要帮东家缴些,不能叫他一家承受,实质兴许根本没那回事,可你敢不交?不交明年他就夺了佃,把人轰出去喝西北风!” “你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我倒不是。”井根摇头不好意思地说:“前年大水灾我实在缴不起,正好这边在招人,安家费十五个银元,我一算如果加上报名时给的十一块钱正好抵足我的租子。我就和韩老爷说自己当兵咯,要退佃,他总惹不起三老爷就答应了。结果我们说好,又给他三块钱的什么荒地费,然后他同意我退出来。如今我吃饭是乡里供着,饷钱给家里用,又叫两个儿子转租了仁贵老爷家六亩地、半亩果园,全家将就可以过得下去。” “这样呵。”寿礼点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少岁数?又几个子女?” “小人是属鸡的所以胆子小。” 寿礼听了觉得不错,不由地笑笑,听他继续讲:“有三个儿子,第二个生的是女儿。两个大小子十八岁、十四岁,小的今年九岁。女娃今年十五了,成天和一群小子混在一处不成个样,也没人来说媒。“说着他自己呵呵地发笑。 陈老爷也乐了,摆手说:“姑娘淘气算不得什么,还小么,再大些她就不好意思了。不过是时候说婆家了,总拖着也不好。这样,我回去和总账老刘说说,他认得人极多,看能否给你姑娘保个好媒,也让你这差事做得放心才好!你家究竟是徐水台呢,还是徐家营的?” “回老爷话,小人是徐水台的。不过徐家营是本村,我们先人祠堂在那边。” “哦……。那和我亲娘那支应该更近?” “不瞒老爷说,先头的大太太辈份上是我姑姑哩。” 寿礼听了他的话忽然心里冒出个想法,嘴上没说出来。边和他说些别的边思考,陈老爷耳朵还不时竖起来听外边动静。 忽然远处“噼啪”地响了声,过不多时又接连地两声。徐井根跳起来,有点紧张地朝外面看看,说声:“陈老爷你坐着,我去瞧瞧。不妨的,门口有弟兄守着呢。”见他点点头便急忙出去了。寿礼自己静静地坐着,一遍遍地想这回的事。实在太不寻常了,三河原虽然偏僻,但自来民风淳朴,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呢。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可以听出人数不少。卢虎的浑厚嗓音大声地命令道:“把捉到的人捆紧、看好,派四个机警的看守!你们两个把收来的赃物放进屋,然后在门外等着。各小队解散,休息!”有人答应了,马上有几个保安兵抬着个篾筐,又抱了两个包袱进来,将筐放在地上、包袱搁在桌子上然后出去了。紧跟他们走进来全副武装的卢虎和他的大徒弟孙志高——他是一中队的中队长。“陈老爷,我们回来啦!”卢虎抓起桌上盛凉水的壶大口地痛饮起来。 “大家辛苦了。”陈寿礼站起来致意说。 卢虎抹抹嘴巴,将壶递给孙志高。咧开嘴道:“这帮兔崽子还想和咱动手,简直造反呢!陈老爷,可让我们逮住了,这伙贼果然是四个!刚才匆忙审了几句,那赵小树是个首犯,这三个家伙都是他招来的。哦,我派三牛回府上报信,怕太太在家里担心。” “人呢,都捉住了么?怎么我刚才听到好像是枪声?” “咳,谁想到这几个毛贼还敢和咱们动手哩?他先伤了我一个弟兄,师傅就下令开火,结果打死了一个,剩下俩就降了。可关键是那个姓赵的给跑啦!”孙志高回答。 “怎么没捉住?” “他同伙的招认我们围上去时那小子被他们逼着出去找吃的了,所以没在。这边枪响以后他肯定跑啦,还能等着人来抓?” “不过,五文已经叫人将各处道路、渡口把守了,看他能跑多远!”卢虎愤愤地说。 寿礼没说什么,走过去指着包袱和筐问:“这是些什么?” “哦,是从他们藏身的地方搜出来的,都是些金银、珠宝和玉器,说是在河南那边挖的,不敢在当地销赃,所以让赵小树拿来找人换成钱。陈老爷要不要检视、检视?” “既是阴物我不想看,你找人来登记后收着,日后交到县上去就是。” 第17章 如坐针毡 卢虎点头,又说:“不过这筐里有个小包裹你该看看。”说着示意孙队长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 “这是把五联珠手枪,还有些子弹。狗东西们供认是赵小树用赃物找人换来的。陈老爷,偷坟掘墓暂且不提,这私藏枪支弹药可不能不管了。 这与你方才说的违禁物品可是大有关联,而且据他们交代,赵小树计划在后天喜宴时趁乱绑架洪庆少爷,然后从你手里要一大笔赎金!” 寿礼立即明白这种主意不是赵小树的脑袋能想出来的。他看着那把枪没做声,过了好一阵才轻声道:“赵小树这个主犯不到场,缺乏个对质的证人呐。” “那、那这小子万一真的没逮住,案子还破不成了?” “倒也不见得,”寿礼摇摇头:“除非能找到新的证人和证据。赵小树从小住在咱们西陈家集,对村里、村外都很熟络,只怕你们还真未必能拦得住他。” 说着他抬头看卢虎和孙志高:“码头现在谁在管?” “二中队,队长是陈玉虎。”卢虎回答。 “他那个中队本村人最多是?我看这样,趁这次的事情叫一中队暂时接替二中队在码头驻防,二中队全部用来把守村子、警戒喜宴,防止他再来捣乱! 志高你和玉虎子交接时留心问他一句,看韩老星家的货什么时候到,有没有固定的时间。” “明白了,陈老爷你是要在他的货上边打主意、找违禁品的痕迹,对不?”卢虎一拍大腿:“要是能从这里找到,那么证据有了,押货的人便是证人! “这次要小心安排,不可再出意外。先是村里不能把今晚的事情透出风声去,接下来便是将来往的行人暂时都控制住,等一切明了后再放行,重点关照韩家。 我看高七做事板眼不错,就叫他在码头守第一道关,徐井根这人比较可靠且很不喜欢韩家,换他去给韩老星‘守门’好了。总之,要内外隔绝、风雨不透!” “好!咱们守株待兔,静候买卖上门!”卢虎赞同地说。 正巧刘五文回队部,告诉他们已经安排了二中队把守各个要道,三中队在村子里警戒、禁止行人等。和卢虎沟通之后才知道首犯在逃,连说可惜。 忙问了赵小树形状,吩咐人骑马去各关卡通知,务必不可放过等等。 大家又仔细商议一番,寿礼觉得有些乏了,卢虎便叫来徐井根,命他保护陈老爷回府,顺便将高七替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西陈家集只进不出,到晚间街道上行人也没一个。不过陈老爷认干女儿以及顾兴安和应应的婚事依然进行了。 由于保安队的严密戒备,加上陈仲礼带回来一个排的士兵,一切都在热闹、欢乐却安全之中稳妥地过去,直到新人入洞房,大家尽兴方才作罢。 当然寿礼依旧很戒备,他不但安排陈青时刻陪伴在洪安身边,还特意和大耳朵李默打过招呼,要他帮忙留心家里,防止给人钻了空子。 一连七、八天韩老星都被严密地看管着不许出门,吃喝由人送进去,佣人出来买菜也被士兵怒喝一声吓得缩回去不敢再露头。 安排徐井根这个差事的确非常妥当,他扬眉吐气地盘腿坐在核桃树底下,告诉手下的弟兄们: “他奶奶的,总算他姓韩的落到咱兄弟手里一回,可不能叫他小瞧了。就是只猫出来也给我打回去,听见没有?” “班长,那要是……是只母猫呢,还打么?” “我、我说那猫是公、母了吗?小鳖娃子找揍?”徐井根故作恼火地伸手将对方的帽檐往下一拉,众士兵都哄笑起来。 他们的笑声让韩老星坐卧不安,既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这架势是要做啥。亲戚们一看这等动静早都不敢上门了。 他没了消息来源,甚至不知道那晚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虽然隐约怀疑会不会是冲自己来的,可上房顶一瞧,全村到处是岗哨,竟是个大动干戈的样式,让他看了更摸不着头脑。莫非……,是赤军来骚扰么? 老头儿在屋里走来走去,让他老婆叽唧呱呱地烦个不住,又没有出火的去处,只得压着性子忍耐着。 后来听到新集那边传来吹打奏乐、鞭炮和欢呼的声音,知道是顾家娶亲了,忍不住嘴上便骂出来,用粗口狠狠地诅咒。 他生气不仅因为一块垂涎许久的肥肉丢了,且还为陈家的庇护感到愤怒。 陈家的势力在这三河原上简直无处不在,这让他既不服、又嫉妒,整天觉得不自在,因为有陈家在他韩老星就算是孙猴子再世,也翻不出几个筋斗去。 有一天他老婆瞧着他叽叽咕咕地念叨着,还使劲往地下啐唾沫,忽然淡淡地一笑,坐在桌边吐着瓜子皮劝他说: “老东西,你省省,别在那里装神弄鬼了。就算你将陈家十八代都骂光,人家该怎样还是怎样,又不缺什么、少什么。 倒是你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耗费那些唾沫一点好处也没得。” “啧,没出息的婆娘,你懂什么?”韩老星不耐烦地喝道。 “嘿,别给脸不要噻!”那女人睁圆眼睛跳起来:“打量我不晓得?你自肚皮里厢恨不得陈家全死光哩。 趁早不要想,有哪样好处?你同人家斗,小心赔了家、败掉门,连带我同娃娃们受苦吃累!” “你这张臭嘴!”韩老星正要发作,忽听外面有人拍门。他两口子一愣,忙走到窗边听外头动静。一会儿就听到丫头在院子里喊:“老爷,来客人啦!” “是哪位啊?” “马托尼的太太来啦。” 韩老星顿时精神一振:“看来还是洋人厉害,别人出不得门,他们却是无碍的。”说完忙出门来迎,果然是艾玛,右手臂上跨个皮夹子,正四处打量这座院子。 “艾玛太太,你好呵。这村子戒严这么多天我也出不去,牧师先生还好?”他微微弯下腰微笑地问。 “哦,还好,我们都好。”艾玛在中国许多年,语言上早已没有什么障碍了。 她问:“韩先生一直不能出门,所以我就自己来了。韩先生的药店也关着门呢?” “真是麻烦你啦。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结果弄成这个样子,害得大家非常不方便。我已经好多天没去看店铺了。 唉!本来生意就不好,现在不能开张真是糟糕!我很着急,可没有办法呀。” “你不知道出什么事吗?我听说有几个盗匪躲藏在这附近,保安队已经抓住两个、打死了一个,还有个逃走了,他们正到处寻找,所以一直戒严。” 艾玛说着随他走进屋里好奇地看看正面墙上的画像,问:“这是你的祖先,对吗?在我的国家里墙上也有,不过没钱是请不起人来画的。” “嘿嘿,到哪里都是有钱人才能这样做。”韩老星猜到她的来意:“太太是来催问上次要买的那些东西?” “没错。”艾玛点点头:“韩先生,你答应把货运来,可是已经过了四天还没有看到它们,所以我来问这个事情。” “太太明鉴,这些天我出不去门所以没有催问过。要是能出去我早给寿县发电报了,他们是接到我的电报才会发货的呀。” “我知道是这样。”艾玛微微一笑:“所以我特地来一趟,既然韩老先生不能够出去,请你写下电报内容,我替你去电报所跑腿如何?” “哦,这倒是个办法。”韩老星眼珠迅速地动动,他心中暗喜,觉得可能这是个向外面传递消息的机会。 从那天寿礼走后他就担心自己的小伎俩被人撞破,正打算告诉寿县那边,叫他们停止夹带以免出事,可手脚被绑着叫人干着急没办法。 艾玛找上门来催讨货品,让韩老星看到了个可以瞒天过海的机会。 他取出纸、笔迅速地写下几行字,又认真地看看,之后把它交给了艾玛太太,说:“那就拜托太太帮我这个忙啦!” “不客气。你放心,我今天就去发电报,不过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来取呢?” “嗯,顺利的话后天就能运来了。” “好极了,我后天再来,如果还没有见到的话,韩先生应该把定金退还给我的。对不对?再见!”艾玛挥挥手,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韩老星站在原地,心里还在求佛求神地念叨,不提防他老婆在背后满含醋意地撇过话来说: “哟,人家都走远了,老爷还放不下么?不过是个洋狐狸罢了,有什么稀罕?” “你懂个屁!……回家去,真是个没用的娘们!”韩老星推着不情愿的女人进屋,不知怎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踏实感,却一时说不清为什么。 这种不踏实实际上正是艾玛的及时降临带来的,巧事的背后往往有着不巧的谋划。 根据调查码头记录加上刘忠合的推算,韩老星上次进货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而一般他每二十天就派管家往来一趟,也就是说寿县那边一直没运新货来,大约是在等这边的指示。 为了不打草惊蛇陈老爷没同意立即拘押药店孙掌柜并讯问的建议,但他自己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正好洪安盘在他膝上玩耍,寿礼顺口戏问了一句:“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小家伙,你给出个主意,看看怎么让他把货运来而且还不疑心呢?” 第17章 挖坑你跳 “那多简单!”大人们商议时一直把玩着布马的洪安抬起头来天真地笑着回答:“既然他替洋太太买货,让洋太太去向他讨不就行了,还怕他不赶紧叫人把东西送来么?” 满屋子的大人都吃一惊!“哎,对呀!请艾玛太太去他家走一趟如何?”寿礼立即问道。 “这是个主意,而且不错。只是……,咱不晓得洋人的心思,要是他们知道这里面有关于违禁物品的话,还会乐意帮忙么?”刚赶回来的常顺疑惑地问。 “我看也许不必让她知道太多。咱们想个办法让她知道可能要打仗,如果那批物资再不送来就要被征用,她一定着急地跑去韩家催问,这不就行了?”仲礼出主意说。 他这次回来表面上为参加婚礼,实际是得到了卢虎打来的电话,听说村里竟有匪人作乱,连忙带着梁二那个排赶来助阵。 但刘忠合摇摇苍白的头,抚摸着胡须说:“三老爷讲的是条好计,不过依我看姓韩的精灵水滑不会那么容易上钩。 你想啊,咱们这里如临大敌,把四周围得密不透风,他怎么还肯让夹带进来,那岂不是白白地授人以柄?老星那种人可没那么傻!” 他这一说众人都觉得有道理,仲礼叫孙嬷嬷进来把儿子领出去玩,回头正要和大哥说话,忽然洪安在门口回过头来用稚嫩的童声说: “爹,你给他送封假信去不就成了?就好像蒋干从周瑜那里偷走的那封!”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常顺先“扑哧”地笑了,拱手做贺道:“恭喜三老爷,果然‘虎父无犬子’,看来少爷长大不说安邦定国,也会是统筹帷幄的大将军呢!” “奇怪了,”仲礼自己抓挠着头皮哭笑不得:“老子在外面带兵又不在家,这小杂种跟谁学的这么多路数?” “你胡说什么?” 仲礼听大哥这声喝问立即做了个鬼脸。 寿礼扭头皱着眉毛低声问刘忠合:“先生看这条计能办么?” 刘先生微笑着点点头:“甚妙!不过,要两个人来帮忙才好。” “这个没问题!”仲礼一拍膝盖:“只要让韩家乖乖入套,就是一个连我也给你!奶奶的,想在这三河原上算计我陈家……!”他忽然看见兄长的眼神,立即捂住嘴巴。 “三老爷言重了,哪用得到那么多?只消两个。”刘忠合伸出两个手指来比划着一脸的神秘,却没把话挑明。 卢天合的媳妇英英挎个篮子出现在小教堂里,她是马托尼最早的弟子之一。 做完祷告便如寻常那样来找艾玛太太聊天,两个人说来说去聊到最近的戒严,英英故意压低嗓音告诉她说: “太太不知道呢,不能不严厉些。眼下马上要打仗,各地统统戒严。河上的船要征用,粮店里的米要征用,连药店里的药也得被征用。 你可不要和别人讲哦。你知道我男人做军官的,他信里嘱咐我莫要外传。 但太太你丈夫是耶稣的牧师,你们是好人,所以我才不瞒你……。”她的话声音虽不大,但却令艾玛紧张起来。 艾玛一直在筹备建立个具备标准条件的小型医院,甚至通过教会说服了位英国籍的医生来这里就职。 她发现周边只有这村里一家药铺,应该改变下这种状况。 但当艾玛请药店掌柜同意帮忙进货的时候,却发现控制药店的韩老星不大乐意帮忙,他总找各种借口将艾玛开列的清单分批运来,致使医院的进度大受影响,这让艾玛既不满又无可奈何。 听说自己的货有可能被征用,艾玛坐立不安。她终于决定亲自去对韩老星施压,无论如何要让货物尽快完好无损地运到西陈家集! 当她手里捏着好不容易从韩老星那里拿来的电报稿急急走在老集的石板路上时,迎面看到陈青跑过来,对她叫着: “艾玛太太、艾玛太太,我家夫人肚子疼,大老爷让我找你要些药片!牧师先生说你不在家,正巧在这儿遇上了。你赶紧跑几步,求求你啦!” “怎么回事?她拉肚子还只是疼呢?”艾玛慌忙问。 “女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老爷赶着我出来根本没来得及问。你别站在那里呵,赶快回去把药找给我是正经!”陈青说着便推她的后背。 “可是……,等等、等等,等一下!”艾玛忙叫。 “还等什么?你知道陈老爷对夫人有多好,这会儿肯定他在家心疼呢,快点!” “这……。”艾玛一时两头做难。 她当然知道纹香在陈寿礼心中的位置,但又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在韩老星家里办成这件事,如果不立即让寿县把药品、器械都运过来,一旦出现问题自己的辛苦、努力可都白费了。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陈青在旁边见这样子,扯扯她的衣袖问:“太太,你莫不是有什么难处,或者有急着要办的事么?说说看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哦,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有件紧急的事情,要到电报所去一趟。” “你是要去给人发电报么?” “是呀。” 陈青笑了,拍拍胸脯说:“药片我不懂,得你自己回去拿。可以我也识字,知道怎么做可以让朱技师把电报发出去。 这样,你取药、我帮你发报,这不就两件事都可以做而且很稳妥了么?” “哎,有道理!”艾玛大喜。陈青她是很喜欢的,一向知道他聪明、机灵,并且不像其它人出于新奇和害怕躲着她走。 平常陈青也经常顺手帮他们夫妇做点事,比如传话什么的,加上陈仁贵的地位、背景,让她觉得这孩子可以信任。 “好!”她于是将电报稿取出来放在陈青手里,又拿出五角硬币来交给他,说: “发电报和校对要花三角,余下的给你做零花钱好啦。只是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你可不能耽误了。” “放心!”陈青迅速把东西收进口袋,还用手拍拍,朝前跑了几步又扭回头来叫:“太太,你也要赶紧把药取来哦,我们在知源堂见!”说完飞快地跑掉了。 这边艾玛放心地去取药,那里陈青一溜烟地直奔电报所。可是到门前却没停步,转身进了它斜对门的客栈。 和伙计点点头交换个眼色,陈青不作声地跟着他来到后院一间小屋,刘忠合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响睁开眼问:“拿到了?” “是,没费多少力气。”陈青笑嘻嘻地摸出信和钱币来放在老总账面前。 刘先生说韩老星在背地搞陈家的鬼,因此要拿他写的东西来,看看这家伙究竟在鼓捣些什么,所以青青义不容辞地同意帮忙,并且他做得十分机灵。 刘忠合满意地接过电报稿迅速开看,边看边嘀咕着说:“钱你收着待会儿要用,自己挣的零花钱自己使,我这里不缺。” 陈青边道谢边伸手将那枚硬币收在掌心里握着。 “你稍等。”还没等陈青明白,刘忠合已经拿起信进里间了。好久出来递还给他一张纸说:“青青,你拿这个去替她发,一刻不要耽搁。” “嗯,我知道,然后去知源堂和艾玛会面,我就说平安无事、电报已经发出。” “没错,并且你还要把电报所的回执交还给她” “这个自然!” 然后陈青就拿着这封电报稿到街道对面去。朱技师是寿礼专门从寿县电报局用高薪聘请来的,为人非常尽职、尽责。 他接过稿件仔细辨认、比对,觉得它无论正文语气还是字迹,都与韩老爷以往的底稿几乎没什么两样,便立即照办,填写了回执交陈青带回去。 但无论他还是陈青都没想到,韩老星原稿里面说:“……人参与枸杞在本店存货量尚足,此次不必携来……。” 结果由刘先生找来的写手仿着字迹抄成“……人参与枸杞在本店存货量不足,此次务必携来……。”只两个字的改动,韩老星的管家不上当也难。 数日后,淮澄轮抵达码头。这时水位虽比夏天回升,但还没到汽船停靠的程度,因此距离大约还有三十几丈远船长便下锚,然后有小艇贴上去把旅客和货物接往岸边。 那些划小艇的都是航运公司的工人,穿着公司统一发的蓝色棉布制服。但是其中有两个人是暗地里受过孙志高嘱咐,并都认得韩老星管家宋德一的本地人。 他俩把船停在淮澄附近却并不急着上前转载,而在不远处等候着。 直到宋管家出现在船舷时,正在边上接另一家货物的水手大声告诉他装不下了,只能再上两个人,建议他们先上船,货物由另一条船运,说着向这边递个眼色。 宋德一也不大耐烦和货物挤在一起,便先上这条船,叫伙计随货上下一条,而那等待中的小艇立即靠了上去。 上岸后宋德一忙着回头,一名水手边系缆绳边劝他:“管家老爷,你看大家都急着上岸,要一个个慢慢来,你在这儿张望到什么时候? 不如去码头上老张店里歇着、吃碗热乎馄饨,我见到你家伙计就告诉他到哪里去找你。有他跟着,还怕东西飞了?” 宋德一望望河里飘着的七、八条艇,知道他讲的是好意,便给他手里塞了个角币,说: “那我先上去,拜托兄弟你帮我照应。”水手满口应承,宋管家于是放心地上岸吃早点去了。 第17章 露馅了 馄饨老张和邻居姚瞎子请陈柒铭出面找廖经理做担保,两人合伙在码头不远处赁了公司门脸开了这片店铺,既是个生意、同时也方便往来的客人。 宋管家是个与人和气的性格,见谁都点头带笑地,因此大家不会因这是韩家的管家排斥他。 老张热情地招呼他坐下,问:“宋管家这是刚上岸?像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呵?” “可不是,这次回来不知怎的,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大一样。”宋德一四下里张望,轻声问:“老张,出事了么,这码头上好像多了不少兵啊?” “你老在外不知道,这村里出了大事哩!”姚瞎子——其实他只是年轻时因意外害了一只右眼——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桌上,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笑呵呵地插嘴说。 老张生怕他嘴快说出些什么,忙拉他腰带:“哎,老姚你别只顾说话,那里来了两位脚商,快去招呼下。” 等姚瞎子把注意力转向来客他忙笑着解释:“没啥大事,捉了两、三个盗墓贼,都是从西岸流窜过来的。听说三老爷很生气,骂了卢队长一通,所以各口岸都加了人手。” 宋管家听了“哦”声,也就没放心上,拿起调羹来吃那碗馄饨。 一碗吃下去,抹了汗,管家摸出两个铜板来放在桌上,起身走到棚下立于阴影处搭手张望,心里嘀咕怎么这样久还没人来寻自己? 正纳闷的时,忽见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离老远就叫:“宋管家、管家,不好啦你去看看罢,咱们的货……被、被保安队给扣了!” 宋德一脸色煞白,脑袋里“嗡”地下,他定定神赶紧问:“为的什么?” “他们问什么货,我回话是老集德泰药房进的货。接着他就问有没有药,我说既是药房进货当然有药。 那长官就不高兴了,说奉上面指令药品一律要开箱查验,所有西药必须扣下等查实来往去处才可放行。” “嘿,这是为什么?”宋德一一面走一面掏出手帕来擦汗,虽说天气并不热,但他心里有事,禁不住连手都有些哆嗦了。 “不知道,听说要打仗什么的。”伙计从没见管家这么慌张,心里疑惑,领他到设在码头上的“朱家巷码头保安分队守备处”门外便站住了不敢进。 宋德一没多想,在门口通报姓名后进去两步部回头叫伙计:“咱的货是替洋太太买的,你赶紧跑去请她来说话!”那伙计忙应了飞奔而去。 宋德一来到队部套院外,觉得哨兵有些眼生,不像是以前陈玉虎的部下,那帮人大多是本地的,彼此脸熟、客气。 “老总,我是老集韩家的管家,听说我运的货被扣了,想请问陈中队或者哪位长官在?”说着递过两张票子去。 “陈中队?”哨兵推开钞票上下打量,语气还算客气: “你不知道么?集上出事,陈队被调去搜捕疑犯,如今是我们孙中队接管码头,不过这里是我们高分队长主持,他不在。 你要想找他就去仓库那边,队长说他今天在那边办事。” “哦,好、好。多谢老总!”宋德一急忙返身朝仓库区跑来。 码头东北的台地上原有几座存放粮食的仓房,修码头时征地划给航运公司,经过改造和加筑成了三排十二栋高大、结实的仓库,其中最南边的一排目前还在施工中。 宋德一满头大汗地转了两圈,终于发现在一间库房门口站着名少尉军衔的长官,正和工头张贵三大声说笑着,显得十分愉快。 忠厚的管家走上前攥着汗津津的手帕,躬身紧张地问道:“请问长官,我、我找分队长……高长官,请问……。”他声音有些打颤,因为见到军人就害怕的缘故。 对方似乎很不高兴自己的闲聊被打断,将目光冷冷地扫他一眼说:“用不着那么多‘请问’,我就是高庆虎,先生是哪位?” “哦,在下、在下姓宋,是老集韩家的管家。我、我是因为……。” “是因为你的货对吗?”军官将手指间的烟头扔掉,用脚尖把它狠狠地踩进土里,然后走进仓房并大声说:“你的货在这里,我等了好阵子啦,进来说话罢!” 宋德一听说这个,忙跟在后面进去,看到仓库一角堆放着用麻布仔细包裹,又用绳子一道道捆扎起来的自家那五、六箱货物,赶紧满面堆笑回答说: “啊,这、这确是小人带的货。长官,我、我可以领回去吗?”他试探问道。 “你说呢?”高庆虎反问。 “这……。小人的东家姓韩,是这里老集上有名的地主,家里的开的药店常走这水路进货,从来都规规矩矩。该交的税由关上开出票送到柜上按月结现,从来没拖欠过……。” “废话!你的货在这里是因为税金么?”高庆虎声调抬高,走过去用手拍拍、捶捶,然后抬眼盯住他,问: “你们那小药房有几间屋子,要进这么多东西?就算是丸散膏丹开片新店也不过如此?” “长、长官明鉴。这、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替别人带的……。” “哦?替哪个?如果大部分是别人的东西,就不能算是你家的货了?” “回长官的话,小人这里有契约。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洋教士马先生的夫人艾玛太太委托我们药店采购的,请长官过目,这里还有张明细。” 宋管家说着从袖管里摸出几张纸来递上去。高庆虎打开来顺手递给跟在身边的一名士官,他打开上下扫了几眼,低声说:“长官,上面写着些西药名字,还有洋文。” “嗯?有西药?那可不行!西药是政府严令、为防被赤色武装利用禁止输给的货物,所以必须留下,待查清来龙去脉后才可以放行!” 宋德一慌了,他原以为拿出洋人的牌子来可以抵挡一阵,谁知对方竟轻易吹破了这层纸糊的迷雾,反过来当做对自己攻击的武器。 他赶紧央求:“长官,我们来往这河上多次了,和先前陈队长也都熟悉的。 我家老爷在这方圆一带也算有些名声,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放过这批货让我们能对洋人交差,不然小人可就为难啦!” “既然你这么说……,也罢。”高庆虎点点头:“给你家老爷个面子,就在这里开箱检验,咱们当面看清楚。 如果真如清单上所列,你叫那位洋太太来签字做保,东西今天可以放走。如何?” “这……。”管家登时目瞪口呆,他压根就没想过会有开箱查验这一关,想到后果,冷汗从自己脊背上“唰”地冒出来,舌头也僵直了。 “咦,怎么?这样让步你还不乐意,敢情里面真的有鬼?” 高庆虎本是在陈天魁手底下做过头目的,什么样的肉票没见过?瞧他这样心里已经有了九分把握,不住地冷笑。 “啊,不、不,没鬼……,没有。”宋德一苦在心里却不得不硬撑,只盼艾玛早点赶来。 “既然没有就开始。张工头你帮兄弟个忙,招呼人手把它打开。” 张贵三说声“好!”,立即招手叫进三、五个人来准备动手。 宋德一大叫:“且慢!” “怎么啦?” “长官,这货物里面有西洋器械,都是些精致东西。我的意思是请洋太太到场后咱们再……,这样即使发生什么,大家也摆得清楚,对不对?” “嗯,有道理。”高庆虎点点头:“兄弟虽是一介武夫,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既然你这样说,派个人去请洋人快点过来,咱们当面勘验了好散伙。 妈的,这地方连个坐的也没有么?去找个凳子来,老子坐着等。”方才的士官答应着出去,不多时转回来,手里拎了张条凳,抱歉地说:“队长,只有这个,您将就点。” 高庆虎倒不睬,一屁股坐下去,翘起二郎腿来点支香烟抽着,不时用眼角瞄眼管家微躬的身子和被汗水浸润的胖脸。 而宋德一这个时候已经管不得四处冒出的汗了,他心里打鼓,不知艾玛来了后能否如自己所愿地制止当兵的开箱。 又盘算着假如真地打开来看到里面的东西,那可怎么好?自己该找个什么说辞来摆脱责任呢? 正当他七上八下之际,忽然听有个工友在门口叫:“来了、来了。嘿,那个洋女人真地来了!” 艾玛出现在库房门口的时候,高庆虎碾灭烟头站起身,向她立正、敬礼,做了番自我介绍。 艾玛四处只顾张望着找那些宝贝货物,根本没听明白,也不曾看清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直到眼睛适应了屋内较暗的光线,她看到管家尴尬地站在那里,才叫了声: “哦,宋先生,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的东西呢?听说被扣住了,真的吗?它们还都好?” 宋德一用眼睛示意她说:“东西还在,尊敬的太太。不过……,它们在这位军爷手里,他是这里的长官。” “哦。”艾玛这时才注意到身边这位身着自卫队蓝灰色制服的年轻人,急忙转身向他道歉、请他原谅。 “艾玛太太,这位先生说他携带的是替你采买的货物。 因为涉及西药,我必须根据上面的指示进行开箱查验,然后请你签字做保,东西就可以放行了。”高庆虎按住心中的不快对她尽量客气地解释道。 “可是以前从来不需要的。” “那是以前。”高庆虎冷笑道:“以前没打仗,或者上峰没给我们这样的命令。 但是目前三区保安联防指挥部下令,所有涉及或可能涉及违禁的货物都必须在各关口、哨卡开验并登记。所以……,我在执行命令,请您务必协助!” 他语气坚决,又拿出联防指挥部的名义来,让人感到无可指责。 艾玛想想,很无奈地耸耸肩膀回答:“既然这样,我不能干涉你执行公务。反正也没什么不可以看的就开箱好了。只是……,不可以损坏和弄脏,否则我会要求赔偿的!” “这个没问题。老张,你听到洋太太的话了?如果出现问题,我可要你们兄弟的工钱来抵喔!”高队长说完一挥手:“开箱!” 张贵三指挥手下工人拆解包装,然后小心地起钉、开盖,将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一件件摆放在铺好稻草帘的地面上。 管家手里的帕子几乎可以攥出水来了,不由自主地朝门口遛达,却被那个士官拦住去路:“上哪儿啊?” “长官,我、我太胖,受不了这儿的闷热,想去透透风。” “着什么急呢管家先生?箱子也没有几个一会儿就完的,我劝你稍微忍忍。”高庆虎淡淡地甩过来一句。 宋管家只得转回身,觉得腿脚有些抖、站不稳。 第17章 慌了手脚 前两个箱子看过,并无异样,张工头瞄了高庆虎一眼。高队长心里有些打鼓,他朝箱子走过去。 这时候所有的箱子都已经揭去了表面的蒙裹,露出里面的木板条来。 高庆虎转了两、三圈,他发现自己走到两只摞起来的箱子旁边时,宋管家稍稍瞥他一眼,神情似乎紧张。 再低头仔细查看时,发现下面的箱子上有用白粉笔写的一个字,仔细辨认正是个“韩”字,然而其它箱子上却没发现这个标志。高庆虎用手摸摸木板条,都是新开的松木材。 “这样新的木茬,却偏偏在上边用白色写字?有鬼!”他想到,立即回头叫“老张,其它箱子先放放,看看这个再说。” “行,来人,把这上面的先抬那边去!”张贵三指挥大家,自己去拿了支撬棒来亲自动手。 高庆虎偷眼注意宋管家的神色,心里已经有七、八分把握。药材的气味扑鼻而来,两个工友在旁边接着,张贵三将里面的东西一包包取出来。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然后慢慢地拎出一个扁平形状的包袱来递到其中一个工友手中 那人接着不防很重,身子也向下一沉,惊慌地抬头问:“哥呵,这是什么,这样沉?” 高庆虎听了立即吆喝:“什么好东西?打开来我们都见识、见识!”说着走过去递个眼色。 张贵三几下子扯开包袱结,打开来一看,里面黄澄澄、亮闪闪,一粒粒簇新的子弹让大家都目瞪口呆。 到底高队长是武行家,刷地掏出连珠手枪来回头一看,见宋管家已经瘫在地上,这才放下心,喝了声:“抓起来!” 回过脸命众人将箱子仔细搜一遍,又掏出两只手枪和两条半新的汉阳造来。 这下可热闹了,高庆虎忙命门口的士兵不得放人出入,叫那个班长去调半个班过来,防止意外。 同时召集屋里的工友,告诉大家谁也不许泄露出去,然后将剩下几个箱子也都开了,倒没发现里面有什么异样货品。 这当儿艾玛太太脸色苍白、不住地画十字,嘴唇哆嗦着叽叽咕咕地说着洋话。 等看到余下的箱子里没有其他违禁物,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里怎么啦,这样多人?”两个军官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问,高庆虎忙立正、大声地回答:“报告长官,我们刚刚查出了违禁品!” “哦?是些什么东西啊?” 高庆虎看看众人,走前一步轻声回答:“长官,是枪支和子弹!” “谁这样大胆!”军官怒气冲冲地喝问。 “是……,是他带的货物,可是这位宋管家说是替这位太太购买的。”高庆虎作出些为难的样子来说。 “不、不,我没有让他买这个。”艾玛连忙叫道:“先生,哦不,长官,我让他买的东西都在这些箱子里,那个不是我的!” “真的吗?”为首的军官问,艾玛连连点头,他转过脸去问宋德一:“那些东西是你的吗?” “长官明鉴,小人只是个管家,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老爷叫买的。 小人一直奉东家的指示住在寿县,因为以前也运过,所以并不知道现在成了违禁品。请长官开恩饶我一次!”宋德一说着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嗯,事情很容易明白嘛。”那个长官用责备的眼光看一眼高庆虎:“你怎么搞半天还没明白? 这位管家的东家叫他运进这些东西,同时又承办了这位太太的货物。 这位太太的箱子里可有违禁物品掖藏?如果没有,那么东西还给人家放行即可。 这位管家却对不住,要请你到大队部那里住几天了。当然货物都扣押、留岗哨看守,另外货主是哪家财主? 坏了规矩和法令自然脱不得干系,告诉乡里,并且立即通知陈中队拘捕归案!” “谢谢,非常感谢!”艾玛听说要还给她东西,真是意外之喜,连声不住地道谢。 另一名军官提醒她这上尉是副大队长刘五文,艾玛记在心里,又尽力说了无数夸赞和感激的话。 刘五文微笑着叫她不要害怕、说不会无故株连她的,然后仍命贵三手下工友恢复了原状,并关切地派两名士兵监押着人夫送艾玛和她那几个宝贝箱子先回教堂去。 韩老星被逮捕了,这个事件给西陈家集的人们不小的震动。据说他在货物里私自夹带武器弹药,这个名头在那样气氛紧张的时节可是重罪! 胆小怕事的管家当晚就全盘招供,共买了多少枪、多少子弹都说得明明白白。当所有缴获放在他面前的时候,胖管家指认这全部是经自己的手运进本地的。 接下来韩老星和被抓贼人三头对案,事情大白。然而这时寿礼反觉得棘手起来,如何处置韩老星事件成了问题。 韩家婆娘连夜送给乡长五根金条和三千元钞票求他帮忙捞人。 周姨太那里来人递消息说她给这边也送来了十封银元和三根金条,想请姨娘和她做司令的儿子说一句,饶过自家老头子这回。 周姨太如今见识了老二家的下场自然谨慎许多,让儿媳妇来找纹香寻花样子,顺便带消息过来。 纹香知她拿自己做家里的长房奶奶看待也不怠慢,悄悄地丢个眼色,使唤玉樱过来找陈老爷。 寿礼听了略想想微笑着让她:“回去告诉三奶奶,叫她们放心收着。要紧的是主犯是否通赤党,或者只是个私运军火、交结匪人的罪过? 韩家这案子可大可小看怎么说了。她要人还是要产业、金钱,这个选择不由人说,自有法官发落。” 玉樱应声“是”,回去依样画葫芦地传达。 姨太太听陈王氏回来学说之后琢磨半天咂摸不出滋味来,却又不想让韩家的觉得自己没本事,便耍个玄虚找她来告诉说: “司令如今忙着剿匪,被人给请到区上去一时回不来,我看你老头子的案子也不过就是个不小心罢了,没什么要紧。等过几天他回来咱们慢慢排解就是。” 韩家的一听原来对方根本没闹清楚这里头的厉害,登时急了,哭着叫: “我的大姐姐,过几天他就要被送到县里过堂,接下来说不定要砍头呢。侄儿难得有空闲回来,哪里等得起哟!” “砍头,不会?他、他这不就是倒腾了几支枪嘛?”周姨太太听她说得严重心里也有点吃惊,疑惑地问道。 “唉,您在深宅哪里知道?如今遍地剿匪、铲共搞得鸡飞狗跳,我家老不死的偏在这时候卖枪! 听乡里的人讲若是那枪只落到几个小贼手里还罢,如果确认那领头的是赤党,就是个通敌的罪,不受苦挨上一枪就算祖上功德咯! 赵小树那个混混,可算害苦我家……!” 她罗哩罗嗦地诉苦,周姨太太才大概明白这里头的情形,联系寿礼的话一想知道这是个极烫手的山芋,若不赶紧丢掉怕惹火上身,影响了儿子前程才得不偿失! 于是赶快转移目标说:“这样大事我家那混世魔王哪里料理得清爽?好妹子,我指条路,你一走便通。只是……,本钱怕是要高些。” “唉,这个时候了我还在乎什么本钱?人若没了我才最没有本钱呢。 两个儿子都在外面不管爹娘死活,我除去这老东西还能指望谁?姐姐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周姨太太咂了下嘴巴,有些犹豫地瞅瞅屋里的儿媳和丫头,王氏立即知趣地起身找个理由告退,带着丫头们离开屋子。 周姨太太轻声问:“韩家妹子,你同我说,这件事你去求乡长、打点保安队的高队长、又来求我儿出面,为什么就是不去知源堂走一遭哩?” 韩家的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唉,这个……,不好说呀。大姐你知道么,我那老东西一向和他不对付,总阴里阳里地。 我琢磨那位又不是个傻子他能不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未必愿意出手帮忙呵。” “所以我才说这事体要花本钱哩。”周姨太太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道: “你想,乡长是谁?他家长辈呵,陈褒龄那老家伙最信长房的话。有他出面乡长再没得话说。” 她注意到韩家的微微点头,接着说:“你老头子卖枪给贼人,那贼伤了保安队的弟兄,去求卢虎也断不可能。 可是卢虎是谁的奴才?还有县长、区专员和他的关系都不用说了。 所以,你今天若是打定主意要个一投中的的法子,咱把钱花在最该用劲的地方,岂不是比到处撞钟好得多?” “哎呀,姐姐说的真是有道理,早知如此我就不这样乱闯了,白贴进许多!”韩家的拍手叫道。 周姨太太听了不满意,冷笑说:“我呀,也是拿你当个好姐妹才点拨你,免得老韩受罪。” 韩家的自知说漏嘴,忙陪笑:“就是,大姐最善的,所以我只来求你、只信你一人!” “这才对呢!”周姨太太微笑了,进一步教她说:“你想老韩早点出来?我告诉你,去求了老大便可。 他如今刚忙过应应和小洪升姐弟俩的亲事,手面一定需要现钱。有他的面子在,先保老韩出来,就是有人害他也不好下手了是不是? 然后还请老大去县里帮着打点,不说大话,至少可保老韩这条性命无虞。” “真的?” “哼哼,实话告诉你,这事我已经帮你运动过。好歹名义上我还是他庶母,面子上还有一点点的。 你只管去,老大要价虽高些,但如今唯有他才管用呵。佛求释祖、道问张三。我劝你拉下脸来只管去请,不然你后半辈子可靠谁去? 抓紧时间,老韩整日被关在保安队里,那些人恨他牙根痒痒地,好耍么?” 听了周姨太的话韩家的如醍醐灌顶、顿彻开悟。她虽然后悔没早点得这番指引,花了许多冤枉钱,不过还是颇怀感激的。 千恩万谢后自己回家仔细琢磨,越想越烦恼,因为不知道该给陈老爷送多少、送什么才合适,毕竟这些在人家眼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想来想去,她叫丫头腾出只樟木箱子来,里面放进百宝架上的一只青铜尊、自己佛堂上供的金佛、檀木串珠两串; 韩老星在家时常把玩的青玉南瓜、丢在青花掸瓶里的两轴字画(那掸瓶想想后来也放了进去)、还有一架花梨木双面苏绣小屏风,都仔细地用棉布头或碎缎子包裹好。 想想似乎还不够,又在缝隙里填满银元、金条,甚至把自己的翡翠镯子、丫头腕子上的绞银手镯、枕头下的银耳环、紫金钏子,甚至闲置的紫砂茶具也放进去才算罢了。 叫长工们抬到大车上,身边带了两个最漂亮、乖巧的丫头往知源堂来拜访。 第17章 拜佛烧香 纹香听门房朱四说韩家的抬个大箱子来拜访,先是错愕,接着“扑哧”一笑,心想这是来拜佛的,忙请她进来。 韩家的开口说:“妹妹,我这几日忙你大哥的事都晕头了,才想起来大少爷订亲的日子,所以带些贺礼,也替你大哥道喜一声。” 纹香心知肚明晓得她做什么来,口里一面客气、请坐上茶,一面丢眼色给玉樱,教她去书房里报信。 这天恰好是陈、顾两家交换庚帖,寿礼领着洪庆代他哥哥到顾家送彩礼回来,正和刘先生、常顺一起聊得兴致勃勃。 听玉樱来说韩家的带来个大樟木箱子,刘忠合先笑了:“是来拜你这尊菩萨的,看来她晓得下本钱了。” “这次定好好教训、教训韩家,不出血不行的。让三河原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和陈家作对绝没好下场!”常顺将眼睛从玉樱身上移开接着老先生的话说。 “算了,做人不可过于决绝。”寿礼从躺椅里站起身,轻轻推开搀扶他的玉樱,走到炭盆前将火筷子拿起来拨了拨,慢慢说: “老韩在那边关着罪也受了、苦也吃了,如果他老婆识相、认错,诚心诚意来求告,我倒不想弄得过于难看。 毕竟,在三河原上有人通匪就够丢人啦,再闹出个通共可就不得了。咱们是模范乡,没必要给自己脸上抹黑。” “东家虑得也是,不过就这么罢手可太便宜这老东西。”常顺提高嗓门说:“您仁慈,可人家还出主意要绑咱们少爷呢,可不敢做放虎归山的事呵!” “这个嘛,我有主张。”寿礼转身对玉樱说:“请她过来说话罢,就说我要当面致谢。”玉樱答应了低头出去,寿礼回过脸来吩咐: “常顺,你马上叫徐井根去和卢虎讲,立即解送韩老星去周家桥,请崔警长派四名弟兄先送到县里交给李局长关起来,那个管家暂且留下好好待他。” 常顺答应声拔脚走了。寿礼笑着抱拳说:“刘老先生,你知道该怎么做?就说我临时有客先去周旋几句马上回来。”刘忠合会意地笑笑,寿礼躲到后面去了。 那韩老星的老婆没想到寿礼同意见她,欢天喜地地抹抹鬓角、扯扯衣服,随着玉樱来到书房。 却见只有个老先生在太师椅里看书,面前地上放着铜火盆,冒出些蒸腾的热气来袅袅上升。玉樱在她身后放下布帘,屋内光线暗了不少。 老先生将手里的书放在腿上,眼睛从镜片上方瞧她,问: “是韩家的?你辛苦啦。天气冷,我老人家有些挡不住,所以叫人搬了火盆进来。你也坐罢,咱们这么说话不累么?” 韩家的忽然想起这是大管账刘老先生,忙施福,赔下笑来说:“是刘先生呵?我这是刚进来一下子没瞧出。呃……,怎么不见陈家大老爷呢?” “唉,巧了!刚有客来访,他过去应酬几句就来。你莫急,坐下等会儿。” “啊、啊——,那、那好。”韩家的想既然进来就没有转身离开的理,不得已只好在最远那张椅子上坐了。 刘忠合微微一笑,道声:“简慢!”便低头依旧看书不再理会。 韩家的坐了会子好生无趣,对面这位老人家也让她拘谨,人未见,炭火烘热,很快心里就躁起来,想起身又觉得不妥,皱眉眨眼地表情十分丰富,刘忠合故作未见。 好阵子,那婆娘憋得面色发红、额头冒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老先生,陈老爷那边是紧要的客人么?是不是一时半刻不得闲空啊?” “唔?啊——。”刘忠合放下手里的书:“是不是这里太热了?我叫人把它撤掉罢?”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陈老爷会客怎么这么久呀?” “哦,兴许是多年不见,也许是官场上的老爷?”刘忠合眼带笑意、不温不火,这反而让那婆娘更加忐忑不安。 “我看,不然你先回去,等过两天闲了再来?”刘先生故意说。 “唉、唉,我哪还有啥闲工夫哩?”韩家的喃喃地说。 “是呵,我知道,我听说了。”刘忠合将书本放在桌角上,带着几分同情的语气道:“老韩这回闹的忒不像话,做什么买卖不好非倒腾这种东西? 虽然素来知他不与人一般性情,可还真没成想他和贼匪有干连。我仗着自己年长两岁说句话你别在意,这节骨眼上玩这种事,岂不是自己作死?” 韩家的羞愧难当,低头来想想忽然发现了条生路,急忙换张椅子坐近些,用探求的语气问道: “刘大哥说的可不是?我要早知道……,怎么也不会叫他弄这个呀! 不过,大人不计小人过,刘大哥你和陈老爷亲近得很,看这样子陈老爷能帮我家老头子说说不?或者能保他出来,那可积大德了! 日后我寻常给菩萨烧高香,求保佑咱们知源堂就是。你看我把家里的首饰、最好的丫头都带来了,大老爷他能不能……?” “太太既然这么说我也透些实情给你。韩老爷在外面总和我东家别扭着,要想叫人家这个时候出面,啧,怕是有点难。”刘忠合拦住她说。 “我知道那死鬼净做些混事,陈老爷不会和他计较?” “哼哼,难说。”刘忠合摇摇头,将眼镜摘下来用袖口擦拭着。 韩家的眼光暗淡下去,然后叹口气,用了求告的口吻道:“刘大哥,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请动陈老爷的尊驾呢? 只要可以请他出面把人先保出来,我多少钱都可以使的。一想到他在里面受罪,我就……。”说着她抹起眼睛来了。 刘忠合忙摆手:“太太,不可在这里哭,小心被下人们见到失了面子。这不是钱的事,若请东家来出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好处一下子点在他心里。”刘忠合眨眨眼:“送佛要烧香,大老爷又不是二老爷,你拿两个女孩子来用处不大。” 韩家的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想想说:“敢是老爷不要这些?那他喜欢什么,古玩,或是字画?” “非也、非也!”刘忠合哭笑不得,只好点透:“东家爱的不是珠宝、古玩和女子之类,他喜欢的是土地呵!你若献些地与他,那比给万两黄金还叫他看重呢!” “你是说田么?这个……,我怕是要和老头子商议才行。”土地是命根子这个道理她还懂,若没了地韩家在这三河原上也就没法子立足了。 韩家的一时却步,马上又抬头问:“那先生觉得要多少地才让陈老爷动心?三十亩够不够,或者五十亩如何?” “这点子够做什么用?”刘忠合将嘴一撇,伸出细长的手来比划着。 “两、两百……?” “嗯,再加上三千银元用作打点上下关系的经费,我看差不多了。” 韩家婆子舌头上似打了个结,怎么也绕不过来。这个数比她想象的十倍,一下子抽掉了她韩家近半的骨髓!“这……,就能保我老头子回家么?” “是呵。”刘先生严肃地地点头:“弟妹你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么,只要人还在,韩家总可以慢慢恢复元气。 总比他使性胡闹枉丢性命,然后你娘们家孤苦伶仃好得多? 再说,你们又不是没吃喝。虽然拿出部分来剩下还不少,总比一般农家宽裕!” “这……。”韩家的眼睛瞅着地面半天没有作声,脸上十分犯难。 刘忠合看了缓和语气慢慢道:“我看你也不必勉强,既然今天东家临时有事,不如先回。礼物送到,人情也尽到,夫人和陈老爷心里都有数,该帮的必定帮你。 只是……,你也知道,要从大狱里捞人可不易。从保甲到乡镇再到县上、区里,这要托搭多少人情,还没算打点保安团、联防和警局哩。” 他注意一下对方的表情接着说:“这也不过是老夫个人揣测,你要觉得需要思量、思量,那就明、后日再来。 我这里也有个宽裕,容得与东家商议,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何?” “那,既这样,我先回去想想?”韩家的说着起身。 “好、好,还是这样好,大家都琢磨一晚,免得对面时说不起,彼此尴尬、误事。”刘先生叫声:“来人。”候在外面的玉樱忙走进来。 韩家婆娘脑子晕乎乎地随她出去,回到纹香那里,又不知问答了些什么。 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情,胡乱应景几句客套话便告辞出来。走在街道上还迷迷糊糊地,想到底该不该拿出来一半田亩来救人呢? 自己以前整天对他又喊又骂地,没想到一条命可以值这么多,……。她忽然站住,自言自语说: “唉,对呀,这事关重大,该找他商量、商量才好!”仔细辨认方向,回头对身后跟着的长工道: “你们先回。我要去大队部看看老爷。”说完扭着身子坐到手推车上,让人推着吱吱呀呀地往东北方来。 仲礼当初将自卫队设在自己家院子里,后来地方显得狭促了,便在坡下陆续围出一百多亩方圆,不仅有自卫大队住的营房,而且还划出区域来安置老兵、伤员。 他甚至打算仿照正规军在这里建座后方医院。所以与其说这里是陈三爷家,不如说是座不折不扣的兵营。 韩家的来到门口,正遇上徐井根领着几个兵出来,见了她说:“咦,这不是韩老星家的吗?来探监的?” 后面的兵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别看啦,看不着咯!”有人叫道。 韩家的心里一个寒战,忙小心地问:“各位老总、徐大哥,我家那位……他、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徐井根冷笑道:“他好得很,现在正享受哩。” “韩老爷已经送到县里去了,你白来一趟见不到的。”另一个兵看她尴尬,小声告诉。 “崔二,用得着你在这里卖人情么?”徐井根喝道。 “班长,我不过看她是妇人家可怜地……。” “哼,可怜?等她家逼你交租子、卖老婆时,看你还觉得可怜不!……” 但韩家的已经听不到他的讥刺,她现在满脑子乱哄哄地。 刚才的消息令她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男人已经被送到县上去了。又晚了一步,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天啊,可不能再晚了,他若是……,那可就……。” “东家,咱们……是进去还是……?”推车的长工腰酸背疼,压住不满问道。 “哦,回、回去。不,回知源堂,快些,要不就赶不上啦!”她惊觉地拍着车框不断大声叫嚷,引得周围不少人伸长脖子注目观看。 第18章 不安和躁动 当淮河岸边结起冰凌的时候,逃走的赵小树果然纠集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他们四处劫掠、游荡,搅乱了东岸的宁静。 听到消息的陈家兄弟猜想他会到润河沿岸那些庄园去闹事,立即派许大虎、黄清水两员干将带个整编连赶到凤凰坡会齐了罗芳的两个小队趁夜渡河,在下水圩子登岸隐蔽。 另一路是刘五文带着两个分队在卢天合一个排的配合下从照头市上岸,在淮河与润河间的南北必经之路—东高台附近设伏。 赵小树等人围攻布县没有及时攻克,听说政府派来一团兵解围便改了主意向西,因为他还没忘对陈家报复的念头。 不想正忙着在下水圩子找渡船,许大虎等便张开两翼围上来,农民军火力差、组织又混乱,哪里是群老兵的对手,立足不住向北退却,谁知又落入刘五文的陷阱。 亏得赵小树脑子快,带两百人从西北角冲出去,总算捡条命。赵小树不甘心,想保安队都出来了,西陈家集肯定空虚! 于是说服了众人悄悄地沿着内河边摸来,在陶家渡一条绳子捆翻陶大友抢了船,趁夜把人运过河去,埋伏在接近村口的小树林里等天亮。 哪知大友挣开绳索游到对岸向哨卡报了案,这边立即做下布置。 次日清晨当赵小树带着乌合之众冲向村子时,早已等待的自卫队打了两阵排枪后呐喊着冲出来,抑制住开始的惊慌暴动者们也迎上去,双方厮打在一起。 有武器的“乒乓”乱敲,没有家伙的张开两手抱住对方扭打。有时这边的正捂着乌青的眼圈,却发现对手竟是熟知的人。 “秦老四?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吗?当然是执行公务喽。” “呸,我说很久没见过你,原来跑到这边来做人家的狗腿子!” “鬼仔,你说哪个是腿子?好好地不过活造反么? “别废话,既然你做狗,老子也不客气!” “嘿,才怪,哪个要你客气?不怕拳头的你来呀!”说完军帽从脑壳上摘下来往地下一摔,两个人冲过去就扭作一团了。 直到陈玉虎带两个分队从背后包抄上来,镇压者的人数超过了暴动者,农民们这才开始一边抵挡、一边向河边停泊处飞奔逃去。 但船已被转移了,没被按住的都跳进河里,拼命地躲开四处飞舞的子弹朝对岸游,这时又有不少人消失在河水里。 大部分浑身湿漉漉的、侥幸逃出性命的人没走出多远就被刘五文等捉住,只有赵小树和两、三个人不知去向,一场暴动被迅速地扑灭。 这次暴动使韩老星在县监狱里多关了两个月才被释放,不是不放而是因为他的案子和这次暴动的首领有关,虽没加罪,多关些时日却怎么也不能少的。 韩老星刚进家门便大病一场,请医、看病、吃药忙和了几十天,直到正月的鞭炮静下去、火药味渐渐消散,他才勉强拄杖下地,人不但瘦下去,而且恍恍惚惚地。 韩家的再次走进知源堂,按下手印将宅院典押给寿礼,换来钞票还了债,总算保住余下的不足百亩田产。 开春时,他家从码头脚行雇了辆驴车和一架骡车,搬到舒城大儿子家去,这边只留下宋德一照看农务并收租子。 春天,政府宣布山区剿赤有了重大成果,各地官员都喜气洋洋、到处可见相互恭维、祝贺的景象。 仲礼因为平定农民暴动有功受到嘉奖,他的部队虽然还打着“淮西营”的旗帜,实际上已经被批准扩为独立团。 他却从暴动事件中看出些教训,经过和兄长、三太公商议,他将三河原地区的武装分成三个部分。 原保境队名义上改编为武装警察治安大队,由熊大眼做大队长、苏先生任副职,下辖三个中队一个直属队近七百人规模。 保安大队仍改回原来称谓“自卫团”,编四个大队,各辖三个中队,各中队下设四个小队,加上直属队、水运中队、河防中队共一千一百余人。 其中水运和河防两个中队仍由刘五文负责。 以淮西营为核心组成第三区保安部队主力,辖黄清水的一营、许大虎的三营和杜石峰的四营,分别驻守在周家桥、孙集和高塘。 直属队是事实上的二营,队长是独眼老陆,随团部驻扎在西土围及横渠一带。 还有个营级的单位名义上叫补充大队,由李雄指挥,其中一个中队由罗芳带着仍驻守在凤凰坡,另外两个中队长分别是郭如同、卢天合,驻守东店和西陈家集。 这个补充大队实际是全团的预备队。仲礼雄心勃勃地计划将这个团的人数在一年内达到正规军团级编制的四千人! 然而要支持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存在没有金钱和粮食是不行的,县里和地方上拨来的款项仅够维持两千人用度,其它的必须仲礼自己想办法。 他和兄长商量后,联手向乡里买下了魏公渠以西到项家台、东店以东到河岸间各五千亩沼泽、滩涂。 兄弟俩五、五分摊,将这块地面划为本乡自卫团的“饷田” 约定这些地归地主所有及管理,收成二成归本主,另外二成做“囤粮”,其余是补充队伍,这样大约又可以解决两千人的吃喝。 再加上仲礼在西土围到韩家台一带开辟的三千多亩荒地,队伍的粮食来源完全不成问题,何况陈家还源源不断地收购、储备? 至于薪源仲礼一方面派警察大队在道口、码头收税,更多地通过兄长在各地设立买卖,进行粮食、布匹、竹器等的交易。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来自庄台那边的肉食品、乳制品、蜂蜜和茶叶买卖,那些在这一带既稀罕,同时也是极赚钱的货物。 仲礼似乎打土匪上瘾,接连敲掉了本县四、五支流窜武装。 收到大笔的赃款后少部分上缴或打点,大部分则用来通过已经转业在蚌埠开贸易公司的军需官李杜星之手变成军火,使他可以逐渐完成自己的扩军计划。 这么一来,所有的土匪盗寇都对三河原地区避而远之,第三区在这动乱的年代里有如一片桃源地,简直可以夜不闭户了。 陈仲礼心里并不把小寇看多重,甚至不担心红军会找他的麻烦。 有人说第三区乃是“赤匪难以染指的铜墙铁壁”,被他撇撇嘴说:“屁话!赤党有脑子不会来自己找麻烦,倒是范家台的周家比赤党要麻烦得多!” 周家是皖西第一大户,号称有精兵一万,实则控制着保安旅约五千人、铲共团三千、自卫团约一千左右的乌合之众,虽然战斗力不十分强悍,不过人多、枪多、钱粮充足。 因为远亲周富一被陈家排挤的缘故,所以早有不和的种子,彼此常常冷眉相对。 在仲礼心里早把他们当作大患,因此不得不扩充兵力预防、自卫,倒不是他喜欢穷兵黩武的缘故。 可周家也不傻。正当仲礼忙于练兵的时候,忽然县保安司令部下来一纸文书,要他立即率自己的团主力配合国军四十九师参加围剿,气得陈仲礼大骂: “不是说赤党都完蛋了么,怎么又要剿?老子这个团才拉起来一半,新兵一大群,哪有什么主力?”说完重重地将命令拍在桌上,插着腰“呼呼”地喘粗气。 李雄从他手底下抽出命令来上下瞧了一通,冷笑着拍拍他肩膀说:“莫为这等小事情伤脑筋哟,你看你眉毛都要挤成毛团团噻。” “总指挥,咱刚把架子拉起来,老兵都放下去了,总不能再从各连、排收回来?”一营长黄清水摊开两手道。 “收是肯定不能收的,那不乱套了嘛。”仲礼说完一回头,正见熊大眼和苏昌文匆匆地穿过院子走来。 “总指挥,听说要打仗?那你可得带上我走!”熊大眼高声叫嚷。 “就你嗓门大,啥秘密也保不住了!”团副黄富民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 “你俩听说了?苏先生先讲讲,你怎么看?咱们这么多新兵,能上战场吗?老兵已经撒到下面,总不能再召回来?”仲礼把电报纸塞到苏昌文手里。 “既然已经这样,那还撤回来做什么?”苏昌文看后认真地回答: “我看虽说是配合作战难保他们不拿咱当炮灰,总指挥你带弱兵或者精锐都不合适。不如就这个样子给他们看,也许对方失望之余不会太难为大家?” “哎,师爷讲得有理。”黄清水立即同意。 寿礼低头想想,又抬头闭着眼睛、转着眼珠琢磨了阵子,终于睁开眼下决心说:“好,就这么办。这次老黄留下看家,李雄跟我、清水、大虎和老陆去走一趟……。” “那我呢?”熊大眼着急地叫道。 “让老熊去,他在家里会闲出病的。”苏先生开玩笑地说。 “好,老熊屈尊给大虎做回营副行吗?” “好、好,只要有事情做就行啊!”熊大眼高兴地直搓手。 “总指挥,这次只当是练兵,把新蛋子拉上去历练一番,也是好事。”苏昌文劝道:“不过还是要尽量避免交手,毕竟咱的家底不厚,可不能拼光了。” “那小人们就满意罗。”李雄接过话来点头道。 “就这样定,命令下去准备明天出发,统一向横渠集结。”仲礼起身看看大家: “老黄,我们不在时凡事多和苏师爷商量,切记不要招惹哪路神仙。高塘那边留半个排,其余的都撤到西土围。 部队后天上午集结完毕开赴县城支领薪饷、弹药,但没我的命令不许进城。都明白了么?” “明白!”几条汉子齐刷刷地回应道。 第18章 女先生 陈仲礼带着部队驻扎在县城西门外圆通寺。 由于即将开拔,也出于军事保密的需要,团部下令抓紧时间检查装备,除后勤人员外不得擅自外出,即使请假必须由两级军官许可且每人不得超过三个小时。 虽然军纪严厉,但一来这里军饷、补贴收入比别处高而且从不拖欠,二来吃得好,又禁止军官体罚士兵,所以大家都规规矩矩遵守着命令,无人怨言。 这让军营门外的商贩们颇为失望,因为门口两侧甚至竖了牌子,上面写了:“军营重地,此牌前三十步内禁止喧哗,违者拘禁!” 两千人在这里住着,却安静得令人诧异。 诸事安妥,仲礼把队伍交给李雄,自己带了王四、司务长刘小梳和一名勤务兵进城去拜访县长并交代后续。 公务已毕,出来上了黑龙,仲礼忽然拍拍马颈抬头想想,从王四手里接过缰绳说:“好久没见洪升了,你瞧黑龙摇头晃尾的样子。要不咱们去他那里转转?” “团座,刘司务长这边要赶着去领上面拨的弹药和补给,我看咱们两个去看洪升少爷,叫他俩还是抓紧时间办事要紧。”王四劝道。 “嗯,你很有长进,知道轻重了。就这么办。”陈仲礼叫过刘小梳,把要点吩咐一番,然后同他们分开各自办自己的事。 洪升住处在东关内,离县政府并不太远,马匹一路碎步很快来到十样街三十八号县立中学正门口。 守门人吃惊地鞠着躬迎出来:“两位长官,你们是来找人还是公干呐?” “我侄子陈洪升在这里上学,麻烦你叫他出来一趟。我马上要开拔没那么多功夫,只想见见他便走。”仲礼开门见山。 “哦、哦!”看门人显得有点为难:“不过……,现在正上课,进去叫学生……,这恐怕不大好?” “老头儿,你怎么这么多话?”王四生气地喝止他:“我们团座的话你难道听不懂么?” 陈仲礼拦住王四的无礼,忍了忍说:“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还见得到他不。你权做好事,替我走一趟我不会亏待你。”说着摸出个五角的硬币来丢给他。 那人咧开嘴,露出右侧的大虎牙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我可不是为长官这点赏跑腿的,你干的是流血流汗的差事,咱自然尽力帮你。两位请下马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匆匆朝那三层西洋式楼房走去。王四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笑起来:“我说怎么看着别扭,原来这老家伙是个跛子。” 陈仲礼下了马,把缰绳递给身后的王四,背着手在门口前的草地上来回踱步。过了阵子,忽然听到些骚动。 不少学生从窗户后面露出来,叽唧喳喳地惊奇看着这位年轻的、穿着笔挺校官制服的军官和他英俊、强壮的马儿。 当洪升飞奔着跑出来,后面急急忙忙地跟着腿脚不便的看门人,仲礼脸上的严肃才换成了开心的笑容。 “嘿,小伙子,我和黑龙来看你啦!”他高兴地拢住洪升的肩膀,惊奇地发现是那么结实、圆滑,每一块肌肉都硬邦邦地。 “三叔,你们要开拔?唉,能带上我多好!”洪升羡慕地看着他的皮带和手枪套。 “瞎说,你是长房理应继承家业,哪有吃粮当兵的道理?”仲礼拍拍他的脖颈微笑着问了几句功课如何、老师怎样教课的话。 正说着,忽然注意到个穿青色棉布旗袍的女先生从楼里出来,款款地向他们走来。“咦,这是谁呀?”仲礼轻声问。 “是我的老师,她姓张,教历史和地理的。”洪升马上回答。 这时那女子已经走近,开口道:“我的学生都没心思上课了,所以我来看看是哪位长官这么有本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呢?” “张先生,这是我三叔。”洪升语气带着自豪:“他是我们第三区的保安总指挥,淮西营的营长,现在当团长啦!” “淮西营?听说过。我还以为陈先生定会是个满脸刀疤的莽汉,没想到你很年轻呐。” 张先生说着,目光大胆地上下打量,弄得陈三爷有些狼狈,于是干脆迎着她的目光冷笑一声回应道: “我以为学校里教小孩子的都是老夫子,却没有想到……。”他忽然觉得话有点唐突不好再说下去,急忙用假咳来遮掩。 张老师抿嘴一笑伸出手,大方地自我介绍: “张淑春,虽然教孩子们却不是老夫子的中学教员。陈团长的想法可不新派呀,如今的世界早就变化了,你该多见识些新东西才好。” 仲礼摘下手套捏住这只温暖、柔润的手,它那么小,让这个军人不敢用力,似乎生怕把它弄碎了。 “哦?好啊。看来张女士必定见多识广,等我从战场上归来以后可否再来讨教?”仲礼性格里最不服输的一面被她激出来,昂起头大声回答。 不料洪升扯他的袖子,轻轻说:“三叔,张先生到法兰西、德意志和日本国都去过,知道的事可多哩!”仲礼听了皱皱眉、咽口唾沫没说话。 还是张淑春见他尴尬,笑着说:“长官要出发,临行来看望侄子我可以理解。不过我的课才上一半,还望你们长话短说别耽误他听课为好。 我就不打搅了,等阁下凯旋之后咱们再会罢。”说完转身离开了。 仲礼出口气,自言自语说:“没想到这么眉清目秀的人儿也能做先生,这个世界可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我们学校有三位女先生,不过张老师是最漂亮、最年轻的。”洪升抬头看着仲礼说:“而且也最聪明、心也好……。” “小鬼,你想说什么?”陈仲礼把他头发胡噜了几下:“告诉你,你爹写信来说如果我有机会见你,要让你少画画儿,多学点正经有用的东西,你记住了? 这次去打仗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总觉得和以往不大一样,所以特地过来和你说,免得咱们没机会讲了。” “三叔怎么会没机会讲,你打完仗回来不就可以见到我了?”洪升不解。 陈仲礼苦笑一下没做过多解释,和他又说几句其它的,看看时间问洪升:“我得走啦,你不骑黑龙遛达一圈么?我在这里等你。” 洪升抱着黑龙的颈子抚摸它的面颊叹口气回答:“三叔军务在身,再说我也不能太招摇了,这城里比不得乡下……。” “嗯,蛮懂事的。”陈仲礼扶鞍上马,笑道: “看来和那女先生还能学到些东西,我也放心了。你回去听课罢,若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华严寺的老方丈,他能帮你。” 说完让黑龙小跑着离开,跑出十几丈远回头见洪升还站在原地摇手,便也在马上挥挥鞭子。 然后对跟上来的王四小声笑道:“妈妈的,没想到在这里还叫个女先儿上了一课。” “嘿嘿,团座注意没,那女子细腰宽臀,可是个能生养的呢。”王四猜到些仲礼的心思,小心地递话道。 “是么?唔……,鸭蛋脸、肤色也白净,但不知出身怎样?要是能活着回来,老子一定再来会会,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呸、呸,这是啥不吉利的话?咱们只会出师得胜,怎么能够……,你可别吓唬我了。”王四说完朝路边草棵里又啐一口,引得仲礼发笑。 但这次出征他心里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再也不说话,一路向城门直接奔去。 看着他俩离开洪升的兴奋劲渐渐散去,想起父亲让三叔带来的口信他不禁郁闷。要说他自己的心还是喜欢绘画。 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在蓝天下描绘田野、植物和劳作的人们,在少年看来是多么丰富有趣。 虽然家里有数不清的土地和店铺,但洪升既不愿单调地整日埋头于土地,也不愿意面对算盘、账簿上那些枯燥的数字,他不明白父亲怎么有那么大兴致去琢磨这些? 在洪升看来,父亲一生没太多的乐趣,他既不知道花卉不同生长时期不同的姿态,也体会不到各个季节中河水有不同的心情。 父亲也许觉得这是自然发生的,没什么稀奇,但洪升却知道里面的奥妙,这些拜他的老师们所传授。 尤其是和自己姐姐私奔的许方严和……张先生,一想到三叔面对张先生时的囧样洪升不禁微微发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些什么,不过……还没看准。 可以得到自己在田间地头找不到的答案,所以洪升还是蛮乐意去学校的。 可能是受父亲影响,他不像别的富家子弟那样高傲或冷淡,而是和所有人都能说笑玩耍。 从六叔上中学开始家里就停了带陪读的规矩,洪升更是破天荒第一个住校的。 霍县私立慈善中学是在民政科居间下,由几家寺院、大户商贾和皖西天主教会出资共同建立,聘请德国人贝恩做校长,引进欧洲教育方式。 但贝恩通常一个月只来校察看两次,校务委托给教务主任—法国留学归来的曾旭敏打理。因为这个背景,这所中学的管理相对开明,内容也更广泛和实用。 下个学期,洪升没像多数富家子弟那样选修宗教,那样将来可以免考进入省城教会学院,他自作主张偷偷选修了美术和地理。因为担心父亲干预,他没告诉。 但这么躲躲藏藏地总不是个事,火是包不住的,要是四姑(阿敬)在还能护着些,可听说她如今要生小孩子,想来也指望不上。 第18章 烤红薯 夜里洪升翻来覆去。睡在下铺的曾岭眯着眼睛伸出头来小声问:“干嘛呢?睡不着?” “嗯,心里有点烦。”他小声回答。 “嗨,我说,你以前可没提过有这么个当大官的叔叔。啧、啧,骑着大马多威风呵。 哎,你知不知道他管多少兵啊?我听我舅舅说,一个警察局长可以管四百多呢!” 洪升在黑暗里微微一笑没回答这个话题。曾岭是朱县长的外甥,他眼里警察局长就已经顶天了。 洪升忽然转过身来俯身向下面问:“哎,想不想出去走走?” “啊?这么晚?熄灯后出去会挨罚的。”曾岭有些担心。 “怕他什么?”洪升撇撇嘴:“你要胆小就算了,我一个人去!” 曾岭自然不服这个胆小的批语,立即顶道:“那有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好呀,走,外面吃烤洋芋去!”洪升立即抛出自己的提议。 两个少年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洪升踩着下铺的边缘跳下地,伸手抓起夹棉长褂,和曾岭一起踮着脚尖溜出房间。 楼道里只有支昏黄摇摆的蜡烛照明,把他们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在墙上。 木板楼梯每声吱呀作响都让人心跳,好容易挨到最后一级,洪升迅速拉开门冲出去,却不料外面地上是薄薄的一层白雪,让他才跑出几步就滑了个屁墩。 后面的曾岭刚合上门,听动静回头一看“扑哧”乐出声来,忙自己掩住口,小心翼翼地上前拉起他,低声说:“恭喜、恭喜,新年头场雪跌跤交运道。” “放屁,你怎么不跌个试试?”洪升咧着嘴揉着,四下里张望番,拉起伙伴,半躬着身子向校门跑去。 校门实际上是用铁条铆接的一个对开栅栏,翻过它对这俩来说并非难事,只当心不要吵醒看门人就可以了。 转眼工夫他们就站在大街上,被有灯火的方向飘来的香气给吸引过去了。 “怎么卖?多少钱?”曾岭问。 “一角五分!”洪升熟练地替卖家回答。 “你怎知道?”曾岭瞪起眼睛。 “这位小先生常来,是我的老主顾哩。”老板说完,笑眯眯地称了两只烤得喷香的红薯,然后报价:“正好两斤,收你三角钱。” 洪升伸手付账,曾岭好奇地伸出手要抓,口里说:“这东西怎么吃?要剥皮么?” 不料一阵火热的灼痛让他几乎跳起来,洪升看了嘿嘿地笑:“谁叫你着急?这东西才出炉的,正滚烫哩。” “我看他也是手拿的以为没事,谁知道这么烫?”曾岭说完伸手俯身抓起雪来要往手上抹,被洪升一把拉住了: “干嘛?刚烫伤的地方不能立刻用凉东西激它。疼的话你抹些唾沫在上面,多少可以缓解些。” “你怎么什么都懂?”曾岭颇羡慕地看着他问。 “你呀,家里佣人太多,从来也没挨过、也没人教,所以不知道。” “你家就没佣人么?” “有虽有,不过我才不会让他们管着哩。”洪升接过用蒲叶包卷的红薯,谢过老板,递了个给曾岭,边走边教他如何咬开一处放些热气,然后慢慢吃那里面的红瓤。 吃着热呼呼的东西身上也暖和许多,两个人边走边抬头看头顶纷纷飘落的雪花。 洪升觉得有点饱,打个嗝,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早就琢磨着要夜里溜出来吃烤洋芋了,一直没得机会,今天有你帮忙总算完了这个心愿!” 曾岭高兴地笑了,他喜欢洪升身上那种快乐、豪爽、宽厚又带些侠义的感觉,这和自己的胆小性格成鲜明对照,令曾岭一直很羡慕。 他不明白洪升每天的愉快从何而来,所以当他发现好友情绪的微小变化时他有些担心。 “喂,你三叔来看你,怎么你不喜欢么?看他骑的那大黑马多漂亮,后面还跟着马弁呢,真威风啊! 我要是有这么个叔叔、伯伯的该多好……。”曾岭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 洪升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曾岭从小没了父亲,随着母亲寄居在舅舅家,受惯他人的白眼和嘲笑。 学校里甚至有人给他个外号叫“曾阿龟”,形容他胆小的性格。洪升却对曾岭相当宽和,不大计较他性格中的弱点。 相反,有个年龄相仿的曾岭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使洪升感到住校的生活并不孤单。 “我不是不喜他来,是因我父亲托他带话的缘故。”然后洪升便将自己选修了美术的事讲了,苦笑说:“要是让老爹知道他会很生气的!” “你爹生气什么样?非常可怕么?他会打你么?” “他很少打我,好像从小到大就两次。他连长工、丫头们都不打、不骂,一般说来脾气是蛮好的。” “那你怕什么?” 洪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不发脾气,但看我一眼就让人心里紧绷绷地。总之,他是父亲么。” “唉,我根本不记得爹的模样,所以也不明白你说的这种感觉。”曾岭叹口气。 “小曾,等将来中学毕业了,你打算去做什么?” “嗯……,”曾岭望着天上的星星琢磨一下:“也许……,还是去找个工作?比方银行什么的,我挣到钱就让娘搬出来住!” “怎么,舅舅欺负你们?” “虽未如此,但总不是自己的家呵。” “嗯,有道理。然后你再娶个漂亮媳妇伺候她,这样就圆满了。哈哈哈……”洪升打趣地开起玩笑。 不料曾岭居然反戈一击:“你还说我哩,家里早早就说下媳妇了,毕业以后回去守着良田、画着美景,不愁吃穿,多惬意啊! 哎,对呀,你还没说呢,你媳妇长得什么模样,见过面吗?” 洪升不好意思起来,忸怩地回答:“见是见过的,以前她总和我姐在一起……。” “是个什么人家?” “她祖父是大清的秀才,父亲虽然没的早,但也有才学的……。” “哎呀,还是书香门第呢!”曾岭推了他一把。 “他父亲殁后家里就不行了,还是我爹办学校时荐他哥哥做校长,这样才渐渐好起来。”洪升说着眼前出现竹子的笑容,不禁叹口气。 “又叹什么气?你不喜欢她?” “那倒没有。虽然不是十分漂亮,但生得还好。我们小时候也一起淘气过,怎会不喜欢?不过我不高兴家里这样早替我订亲,好像这就能够把我栓住似的。” “唉!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要是我能被这么栓一下……不,哪怕是栓个十下、八下我都乐意!” “这就是立场问题了。”洪升见他不明白便解释道:“你看那边的街道,很黑对不对?可如果有人在那里走路,他会觉得有那样黑吗?不会的。 所以说身在其中的人是一种感受,旁的人又会是另一种感受,站的立场不同,结果就不同。” “咦,好像是这个道理啊!你怎么想到的?”曾岭十分惊奇。 洪升笑了:“这可不是我想的,开始学画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角度去思考,才能了解事物的原来面貌,否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认识,叫主观。 咱们一般时候做、想、行都只考虑自己,所以才觉得凡别人做的都不理解、不明白。 要是大家能互相理解,天下兴许就没有这样多打打杀杀,也可能没有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了。”洪升说完站起身拍拍身上,说: “该回去啦,时间长被人发现可不大好。”曾岭表示同意。 两个人沿着街道往回走,曾岭追问洪升女方的长相如何,洪升无论如何不肯说。 正揪扯不清的时候,忽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有人高声喊:“站住、抓住他,拦住那几个学生!” 街道上寥寥的几个行人立即都消失了,洪升一把将曾岭拉到路边小巷里藏住。 只见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男、女飞一样逃过去,后面跟着跑来七、八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警察。 “哎哟,我的妈,这帮小东西腿脚快得……赛过秋蟹,硬是要拖死我哩!”为首的警察捶着胸在岔路口站下,问:“哎,你们几个小子,说说咱们走哪啊?” “长官,我们哪里晓得他们走哪边?不如分头追好了。”其中一个回答。 “喂,你们是追嫌犯么?可是几个赤党?我一看就觉得他们像!”忽然街边因为躲避而停下的一辆人力车上有人搭话。 “啊,什么人?哟,杨少爷?这么晚了怎么在街上走?” “我去个朋友家里的应酬,不想回来晚了。你们要追的那几个往这边跑了。告诉你,分一半人沿着追下去,另一半从东街绕过去迎头截住,再没个逃脱的!” “好、好,多谢少爷提醒,你路上可要小心些。要不要我留下两个弟兄护送?” “没事,学校就在半条街外,近得很了。你们赶紧忙公务去罢。” 那几个警察先谢过,然后分头按那杨少爷说的追赶去了。 人力车重新跑起来路过巷道口时洪升看见上面坐一个得意洋洋的胖子,裹在毛领的厚衣服里面骄傲地过去,回头轻声问曾岭:“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杨胖子,乙班的。这条虫子不是好东西!”曾岭恨恨地回答。 洪升没说什么,拉着曾岭从暗处出来急急地赶路,外面太乱他想赶快回去。 不想已经看到校门时曾岭一把拉住洪升,两个人马上躲起来。从他们正对方向骂骂咧咧地走来几名警察,走近时见他们每两个人架着个人。 前边是个女学生,嘴角似乎有些血迹,后面的男生脸上也像是挨了打。 那个为首的警察在后面不时用棍子在他背上戳戳,口里恨恨地道:“妈的,我看你能逃到哪里。腿快?回去我先打折它!……” 黑影里的两人屏住呼吸等他们过去了才出来,急跑几步来到校门,重新翻进去,依旧蹑手蹑脚地进楼、开门。 等他们重新在各自床铺上躺下的时候,洪升忽然俯下身低声问:“小曾,你刚才说杨胖子是乙班的,他家很有钱么?” “嗯,”曾岭回答:“他爹是合肥做药材的仁和堂老板,他虽是小房生养的,但却是他爹唯一一个儿子,所以很受宠哩!你问他做什么?” 洪升没回答,仰面躺下,咬着牙齿想想冒出一句:“你说得对,这条虫子不是好东西,而且还是条毒虫呢!” 是夜无话。 第18章 见风转舵 第二天,洪升被曾教务长叫到办公室,问他昨晚是否偷偷溜出去过,洪升自然抵死不认。 姓曾的拿他没办法,告诉他昨晚雪地上留了脚印,并且让他把同谋也供出来。 “有人看到了,第一个便认出是你,所以你最好把同伙也告诉我,不然只罚你一个!”教务长语气严厉地对他说。 “既然有人看到,那就是我出去过。要我出卖旁人,做不到!”洪升眼睛盯着桌角心里发狠。 姓曾的长长吸口气,猛地将桌面一拍,令墨水瓶里的红墨水都溅了出来。 “出去,到楼外门口罚站,没有我的话不准回来!”他脸色铁青地怒吼道。 洪升站在外面,下过雪的天依旧阴沉沉地没个笑脸。 时间一长脚便有些冰凉了,同学们上体操课、课间玩耍时来来去去,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只忍住了一声不吭。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门被推开,张先生冲出来将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披在他头上,搂着他心疼地说:“冻坏了?快进去暖和暖和。” “教务长还没同意我回去呢。”洪升冻得嘴唇发紫,却没有动窝。 “我去找过他,他已经同意了。你放心罢!” 听到这个话洪升才挪步跟她进去。张淑春将他带到教务室,让洪升坐在火炉边,手里抱了个用手巾包住的热茶壶,好阵子才缓过来。 “唉,你干嘛要和他硬顶?认个错不就完了?”张淑春边忙,边对洪升埋怨:“真是个犟孩子,你们陈家人不会都这样的?” 洪升看她一眼古怪地笑笑:“我们家人要都这样,先生还去替我求情吗?” 张淑春脸上发红,推他一把装作不高兴地说:“就你话来得快!有那个本事你就该好好琢磨琢磨,看里头有什么教训,省得下次吃亏。” “哼,是该好好琢磨。”洪升纳闷:“我们进进出出没见一个,难道是被鬼撞了?居然还有大黑夜里通风报信的,哪个这样嘴快?” “你不知道么?”张淑春看看门外,然后俯身轻声告诉他:“说是有人晚上外出,回来路上遇到过你们,当时只听出了你的声音,所以……。” “哦,”洪升顿时醒悟:“我明白了!嘿,这个混蛋,他倒来惹我?”心里一股怒火腾起,不料与郁结在胸的寒气一撞,打出个喷嚏来,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不断地响了十几声。 张淑春忙送他先回宿舍,然后到厨房找来生姜、葱根和红糖熬汤,逼着喝下去两碗。 这时大家下课回来,曾岭看他这样先慌了,连声说:“都是我不好,要是去自己认了不至于如此!” “别这样讲,还是先叫他休息会子,千万不可起来。盖上被子睡一夜,发身汗兴许就好了。” 说完张淑春嘱咐曾岭晚上若能吃东西给他些粥喝,但不可食油腻,更不可再去胡闹。 等曾岭一一答应了才离开。曾岭果然照顾他一夜,洪升的体温第三天才渐渐退下去。 课间时曾岭常跑回来看他的情形,弄得洪升不好意思地。 劝他不要来回跑,曾岭摇摇头说:“你莫管,我不妨的。只这红薯吃得太亏,多少个铜板也换不来一寸辰光啊。” 等洪升精神好些了,告诉他张先生的话,说这次受罚很可能是那杨胖子告的密,因为只有这小子可能在夜里遇到过他俩。 曾岭点头说:“我知道,我就知道那是条毒虫。这个狗东西、势利眼的小人!但愿他出门被牲口给踩死!” 说完又宽慰洪升,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洪升也不愿与这样的小人生气,便侧身睡了,将此事丢在一旁。 次日上午,洪升依旧告假。自己在屋里呆得无聊,于是自己走出来晒太阳。冬天的阳光格外让人喜欢,照在身上暖融融地。 洪升看着远处同学们上课、嬉闹,心情愉快,忽然想起这几日睡在床上不曾动笔,因此倒颇有些后悔。 “也许当时该说句道歉的话,也就不会耽搁这么多时光了。”他心里想。 忽听一阵吵闹,只见同班的两个同学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跑来,看他在台阶上便大叫: “陈洪升,快去、快去,小曾被乙班的几个给架到器材室去了,情形不好呢!” 洪升抓起披在肩膀上的大氅朝地下一摔,吼声:“走!”飞一样地赶去。 来到器材室门外时,见围着不少人。拨开来才发现是乙班的两、三个学生插着腰挡在门口。洪升不管他们往里闯却被拦住了:“站住!不能进去!” “学校的器材室,又不是你家,凭什么不能进?”洪升毫无畏色眉眼相对。 “说不让进就不让,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对方蛮横地回答。 洪升不予理睬迈步就走,对方伸过来两条胳膊阻拦,被他侧身让让,一手捉住一条腕子,食指扣住穴位稍稍用力,两个人顿时弯下腰来。 另一个见了伸手取过门边一条棍子朝他肩上打来。洪升放开手侧开步躲过,闪在他身边照着膝弯里就是一脚,那学生哎哟一声半跪在地上。 这时有人叫道:“曾光头来啦!”围观的人群呼拉散去,洪升四处看看却并没有看到教务长,只有本班几个同学站在原地没动。 惊慌过去,那三个面对比自己人数多的对手显然有点紧张,其中一个叫了声:“他们人多,快出来啊!” 杨少爷同另外几名乙班学生从楼道上涌来,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做什么、做什么?要打架么?” “谁有功夫和你们打架?我听说曾岭在屋里,想进去叫他出来……。” “我在这里!……”曾岭突然出现在门口大声嚷,但立即就被两个人推进屋里去了,接着听见他哎哟、啊呀的呼痛。 “你们干什么?”陈洪升生气地大声说:“他做什么事?为什么打人?” “这穷鬼竟然和人说我的坏话,老子照顾照顾他,有啥稀奇吗?”杨少爷撇着嘴、眼望天,不屑一顾地回答。 洪升突然冷笑,说:“你也配称老子?只怕缺德损阴,将来没人叫爹!” “你!”杨少爷气急败坏,忽然想起来,醒悟地说:“啊,我想起来了,陈洪升是?你俩大夜里溜出去的怪不得心疼呢,大约是在哪个暗地里亲过嘴的?” 说完哈哈大笑,但才笑两声便被洪升一脚踹进屋里,半天才带着哭腔从里面喊:“给我揍他,往死里打!”那几只跟屁虫立即涌上来。 洪升见自己的同学想出手相助,立即喝道:“都别动,让我自己来,免得污了大家!” 先前吃过亏的迟疑着不敢上前,没吃过亏的先扑过来动手,被洪升撤身伸手捏住一只手上的中指猛抖一下,趁对方没缓过劲来低头躲过,然后用肩膀和胳膊一顶,对手便跌到门口枯草和残雪上,爬起来还立不住又跌了个跟头。 前后眨眼之间的事,动作快得让杨少爷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洪升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哎哟!”他吓得用手遮挡自己,虽然明知这一点用也没有。可洪升并没动他,这窘态反惹得看客们哈哈大笑。“喂,笨蛋,你挡什么?人家并没动你!呵呵……” “这里出什么事啦?”忽然曾教务长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家背后: “你、还有你,和这里有关没有?无关的话为什么不去上课?看热闹难道更重要吗?”他严厉的目光吓得围观者急忙逃走了。 “曾先生,就是他!就是这个陈洪升那晚夜里溜出去的,他现在又闹事!”杨少爷指着洪升气势汹汹地告状。 “哦?洪升在闹事?你跑到器材室来做什么?” 教务长的口气令洪升感到有点意外,但他没来得及思索便回答:“我们班曾岭同学在里面被他们殴打,我是来要他放人的!” “你俩的话不大一样呵,我信哪个呢?”曾教务长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做出为难的模样来道。 “当然是相信我罗,难道我还能骗你吗?”杨少爷叫起来。 “住口!难道是你在管理这座学校?”教务长非常不满地喝道,随后用手一指:“屋里还有谁?都给我出来!” “没、没别人,我们都站在你面前呢。”杨少爷有点心虚,不由地回头看了门口一眼。 “哼,没人最好。如果我进去看到有人,那么要除名的!” 话音刚刚落地,屋里便跳出两个学生来。稍停,只见曾岭瘸着左腿扶墙也走出来,右边额角青紫一片,嘴角还有抹过的血迹。 杨少爷脸色立刻发白了,不住拿眼偷瞧教务长难看的脸色。 “杨同学,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曾教务长严厉地质问。 “这、这与我无关呵,我在外面,怎么会知道……。” “你撒谎!”先走出来的那个叫起来:“怎么与你无关?不是你说的这个穷鬼说你坏话把名声搞坏了,要我们帮你出气的么?” “是啊,报告教务长,他还给我们每人五元钱,说事后还有一半。”其他人也纷纷检举。杨少爷油胖的头脸上开始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教务长气坏了:“好啊,贿赂同学、聚众殴打,真是我校建立以来第一人呐,你很能耐么!”说完他转向陈洪升语气意外地和缓问道:“你不是病还没好,正在休息么?” “我听说有人欺负同学,所以跑来的,忘了生病的事。”洪升回答。 “唉,帮他人没错,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你们是未来国家的栋梁,有健康的体魄才能为国效力!” “是。”洪升心中暗自纳闷,怎么几天没见曾光头忽然这么客气了呢?要说这病也是你罚站的结果,现在却来假惺惺地做好人! “你们几个是陈洪升的同班么?”教务长显然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并不知道他还琢磨了些别的,转过身去对几个远远地站着看结果的学生叫道: “来、来,把他两个送回宿舍去休息,告诉伙房做两份病号饭来。”接着又关切地对洪升道: “好好休息,我已经请了医生下午来给你诊脉,希望你尽早康复、回复学习!” 洪升瞟了杨少爷一眼,见他也是满面茫然,心里一时猜不出什么原因,自己也就不好表明态度,只是中规中矩地微微鞠躬又回答了个:“是。” 然后有同学过来给他披上棉衣,在他们搀扶下和曾岭向宿舍走去。大约走出十几步远,听见后面曾教务长的声音高调说: “不必说了,你还想狡辩?你们几个去教务室门口罚站两小时。 杨同学,你态度令我很不满意!我要罚你二十记手板,然后再和他们一起罚站!听到没有?” 第18章 从下面过去 回到宿舍,大家把他俩扶上床刚要离开,张淑春就赶来了,和负责照料的同学交流几句后来到床边急急地问道:“我听说你去打架了,怎么回事?哎呀,小曾这是……?” “是我挨打,他去救人!”曾岭咧嘴笑笑。 “病没好呢逞什么英雄?”张淑春本想问“是否陈家人都这个脾气”,忽然想起他上次的反问,忙转换话题问:“小曾招惹谁了,为什么被打?” “他那么老实还能惹谁?” “我只说了句姓杨的是个告密鬼,不想叫人听到告诉了那杨大少爷,所以这小子叫人来抓我去打。”曾岭边说边吸着冷气揉额角的痛处。 洪升侧躺在上铺奇怪地说:“哎,我倒不明白,怎么今天曾光头不似往常,反到向着我似的一味斥骂姓杨的呢?难道他良心发现?” 张淑春撇撇嘴:“他才不会呢,他这么做还不是因为知道了你有个当团长的叔叔?” “这事连他也知道了?” “我告诉他的。”张淑春抹抹鬓角的头发微笑:“不然你以为他会饶了你?连这几日买药的钱都是由学校财务上出的呢!” 洪升失望地躺回枕头上,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原来是这样啊?” 张先生呵呵一笑,安慰他俩:“别动脑筋了,既然有他的话,又是学校出钱,你们就先养着,一切等病好后再说。 方才他不是说给你们病号饭么?且等着,我去替你们打了来。”说完找出两人的食盒拎着出去了。 也许是曾光头开恩的病号饭果然管用,洪升的身体迅速复原。 他重新回到教室里那天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同时也听说了杨少爷受记过处分的情形,心里感觉更加舒畅。 反观杨少爷的行止确实比以前收敛了许多,见到洪升的影子便灰溜溜地躲开,他身边那些马屁精也转而接近洪升讨好阿谀。 不过洪升自己有主张,他其实不喜欢听这些废话,不过用冰冷的眼光一扫,对方往往也就知难而退了。 洪升观察到周围同学态度的变化,也从曾岭等口中知道三叔到前线不久便打了场恶仗,虽然伤亡不小但顶住红军汹涌的攻击,保护了师主力的侧翼。 这件大功劳不但报纸上登出文章来,而且还有嘉奖令等等。他走在学校里常听到有人窃窃相语: “瞧,那是陈洪升,他三叔就是带淮西营的团长,前几天报纸上登出来的……。”他于是明白,这些变化与三叔的出名不无关系。 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眼看接近年底,班上同学们开始议论寒假如何玩耍的事情。陈洪升也大方地邀请曾岭去家里做客,对方立即愉快地接受了。 这时战事突然发生了变化,国军各师都遭受不同程度的打击。 有两支部队被迫撤出了围剿序列回到后方休整,其中部分驻在县城里发生了骚扰百姓的事件,甚至有伤兵闯民宅害及人命。 城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人们聚集到政府和军营门口,甚至发展到罢课、罢市、罢工。 县长顿时焦头烂额,只得请高层出面交涉,好歹让军方下达令军队移到城外驻扎,虽然减轻了状况,总算让群众的怒气渐渐消褪。 不大关心政治的洪升没搞清楚罢课是怎么发生的,某天拎着书包往外走时被曾岭一把抓住,问他:“做什么去?” “上课呀?”洪升莫名其妙地回答。 “上什么课?今天开始罢课了,你不知道?” 洪升觉得奇怪,歪着脑袋想半天也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难道忘记通知自己? 看看其他人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人对自己有了距离感,开始不明所以,后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家把愤怒投向了所有与军队有关联的人。 这真令人哭笑不得,原来人们的情绪是会受形势左右的。 洪升心里重新闷闷不乐,显然有些同学没把他当作自己人,其实谁会赞成军队恶劣的作风呢?他却无法说别人做得不对。 罢课了无事可做,城里每日乱哄哄地又不能够出去写生,洪升烦闷的时候只好自己在寝室里画些素描,渐渐地喜欢上了窗外的花草、树木。 刚入早春,这些枯草与光秃秃的枝干虽则还没有春天的美,但此时却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排解。 他发现每棵树都有表情,讲述着自己对生命与生活的感受。他倾注全部注意力在一张张白纸上,努力表达自己的观察与理解。 校园外的世界似乎离洪升很远,又似乎很近。他清楚地听见警笛、抗议或惊呼与叫喊,但却专心在作品上,不大理会那里发生了什么。 洪升对这些人罢课、罢工、罢市既不能认同也难于理解,这些人闹什么呢?军队自有军官们去管理,你罢课能罢出什么来? 无非让人家看个态度罢了,也用不着每天丢下课本跑到街上去和警察干架呀。 他觉得这很无聊,不过是因为愤怒和分歧就跑去闹。他这观点自然得不到别人的赞同,甚至在寝室里也受到反对,曾岭对他虽不说什么,只一个劲地摇头。 “唉,老兄,这次你可想差了,我不能同意。”他苦笑着说。 没有人支持他,洪升很无趣,只好又把心思转回画画上去。 有天他忽然想起好阵不曾听说杨少爷在做什么了,便向曾岭问起,谁知他立即变了脸色,气愤地答道:“别提那个混蛋,他现在可得意呢!” “怎么回事?” “你知道吗?这家伙又去告密了,说谁谁参加了游行、谁谁是学生的首领,结果咱们学校被警察捉去三个,女校那边给捉了两个。 警察局长还特地派副官到他家去表示感谢,我看教务长不过叫他收敛了些,却并未真地给他个教训。 那毒虫,见阳光就又活过来了!你呀,一天到晚只知道画,自然没心思理会咱们世间俗务啰!” 陈洪升听他这么说气得脸色铁青,不为他讥刺自己,是因为打蛇没有打死反而又使它出来害人。 洪升很后悔,自己本想揍那小子一顿的,当初真该这么做才对! “你不必说了,看我找机会教训他,叫这毒虫从这学校滚出去,省得别人遭殃!”他咬着牙发狠地说。 复课头天,洪升在楼道的一头远远看见杨少爷,原来那几只跟屁虫见他重新得意便又立即围拢,甜言蜜语地哄着他给大家买果子吃,这令陈洪升既愤怒又厌恶,忍不住狠狠地盯了几眼。 下午课间曾岭拉洪升一道去楼外的便所解小手。两个人走着抬头瞧见杨少爷那群正在前面吆吆喝喝、耀武扬威,几个走慢些的立即被他们不客气地推开。 “嘿,神气呵,好像玉皇大帝降世了似地。”曾岭刚刚说完就后悔,后悔之后伸手要拉却抓了空,洪升的身影“唿”地闪过,急抢几步到前边去。 进便所要经过两座山墙间一条狭窄的夹道,窄得正好容两个人侧身而过。 只见洪升在出口处站下,将长袍下摆拎起掖在腰间。双手往两边撑住,两脚一蹬在上面稳住,然后蹭蹭两下蹿上去,下面却正好容一个人走过去。 所有来往如厕的人都惊讶地仰头看,不知他要打什么主意。有个人大声地问:“喂,你这是要干什么?” “看风景!”陈洪升仰头回答:“你们不知道吗?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西门外的竹林呢!” “这小子疯了,跑到那上边去看风景,可不是只有臭趣的么?”跟屁虫们嘻嘻哈哈地指手画脚,杨少爷却比他们聪明些站住脚步,犹豫地看着不敢前进。 “哟,这不是杨大少爷吗?上便所?来、来,你只管请进就是!” 杨少爷怀疑地抬头看看他,却经不起其他人的怂恿和撺掇,迈步往里面走。 不料洪升突然蹬着墙降下一尺,弄得他一愣,问:“你、你干嘛?” “哦,没什么。远处的风景看够了,现在想瞧瞧近处的。” 杨少爷想想,挤出几分笑模样来说:“陈兄,我近来什么坏事也没做,你、你何必如此?” “唔,怎么?对你有妨碍?” “你看你这么一待大家都不好进出了,要进去就得弯腰,还得从你下面过。这、这不大体面?” “有何不妥?先前他们不都是从下面过的么?别人过得你为什么不能过?” “可、可……,”杨少爷脸皮涨红说不出话来,他听到周围有人低声地笑,这叫他更加羞恼。 不想这下反而尿急起来,心里慌张便顾不得客套,大声道:“我、我、我急得很,没时间和你说这么多废话。你且让开,我出来再和你理论!” “你进去好了,哪个拦着你?” “可、可,你这样……,我岂不是要在你胯下低头?” “君子当效古人而成大事。你就权当学韩信走一回又如何?” “我、我……。”杨少爷捂着小腹面色苍白,回头看看那几个跟屁虫,却要么老远地站了脚,要么早不见踪影。偏是用人之际,他们没个敢伸手相帮的。 围观者有人开始起哄:“钻过去,总比狗洞大很多!再犹豫可能要在裤裆里放水了呢!”其他人发出很响的哄笑。 笑声中杨少爷实在憋得受不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真地低头从洪升的胯下钻了过去,然后在大家开心的叫嚷声中跑进便所去了。 等他出来时洪升已经“看够风景”跳下地来。有人发现杨少爷前摆下缘明显有片湿漉漉地,又引起片叫嚷,弄得他满面羞惭地低头窜去。 听到后面洪升大声地叫着:“姓杨的你记着以后来这里总要走这么一回,来一次走一遭。除非你离开这学校逃出我的手去,叫你记得这里有个姓陈的等着和你作对头!” 第19章 偏师 和红军作战永远不能被动挨打,这是多少国军士兵的生命换来的教训 但是偏有人不信这个邪,一遍遍地重复着前人的错误和过失,把那些年轻的生命一文不值地丢到熔炉般的战场上去。 自二十二年秋季里发动的围剿规模浩大、声势也可谓浩大。 十万国军将士所面对的实际只有区区不足一万对手,可无论如何就是占不到便宜。 白白浪费了许多弹药、粮秣和金钱,还是被红军故伎重演地以小股吸引对手,而大队人马钻出缝隙,迅速朝西做战略转移,顺利避开了对手的锋芒。 红军主力西去,目的地是经由鄂北进豫南山区。本想避敌快走的,谁知正与淮西营撞了个满怀。 自进入战区以来,仲礼跟随四十九师基本无所事事地被调来调去,从皖西来到鄂东北,仗没打一个驻地倒换了七处。 气得仲礼大骂:“狗东西的,折腾人么?要杀要剐不如来个痛快的,何必搞这些动作?”不过骂完了、气也撒过,命令还是要执行。 这次他跟随二五三旅到英家寨驻防,任务是防止红军经此北上河南。岑旅长虽听说过这支“淮西营”的名头,心里却不大信,想几百保安兵能做什么用? 所以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仲礼来领受任务时他随手一指: “喏,那座最高的山,你负责守住它!。那里可是险要,而且俯瞰我阵地,千万不可丢了,否则过失不小哦!” “旅座放心,淮西营到如今还不曾有被人家夺去阵地的先例呢!”仲礼大声道:“请旅座设法为本团补充少量武器、弹药,则卑职成功把握更大!” “哦,怎么,枪不够吗?” “呃……,步枪勉强够用,如果能再拨三、四十支更好。还要四挺机关枪、五箱手榴弹。” “嗯,倒也不算多。”岑旅长本做好他狮子大开口的打算,这点需求让他有些意外。 “咱也不白要。”仲礼微笑着说:“如果旅长能慷慨解囊,卑职奉献随军草料十车、大米五百斤、干粮五十袋、干菜一百斤以资使用。” “噫,你原来还有存货啊?” “都是自家地里种的东西,不值钱,难入旅座慧眼。”仲礼满心痛苦地奉承说。 岑旅长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说呢。都讲淮西营厉害,果然领教! 既然你如此够朋友我也大气些,外带六千发子弹,索性再借你两门迫击炮和二十发炮弹,如何? 不过你要自己操作,人可不能一起过去。 老弟你先别奉承我,实话说,看地形那上面可能缺水,我劝你上山前一定要带足,省得吃眼前亏!” “感谢旅座!”仲礼既高兴又担心,忙问:“旅座带兵经验丰富,您看赤匪会不会真从我们那里过?” “放心,不会的。”岑旅长摇摇头:“他要那山做什么?不过是点花草树木。若说占据制高点,又没大炮可以居高临下打我们。 有那个功夫攻山头,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来打这破镇子呢。赤匪也不傻呀,你说是不是?” “高见、高见!”仲礼嘴上说,心里却有点犯嘀咕。国军军官总喜欢自以为是,这个老毛病他可领教过。 所谓“不会从山上走”只是这家伙的一厢情愿罢了,仲礼看地图就知道,在那扁担梁主峰上的两个山丘间有条据说是当年私盐贩子趟出来的小路,可以绕过镇子通向河南。 路虽然不好走且要多花一天时间,但却足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些“不傻”的家伙们怎可能想不到? 长官们喜欢想“不会,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做的”,但仲礼可不敢苟同,一念之差说不定就送掉多少兄弟的命呢!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队伍,不敢拿来耍。 当他带着领来的武器回到部队时,大家发出喜悦的欢呼,仲礼却悄悄将李雄叫到一边和他讲了此次的任务,及自己的想法,得到李雄的赞同。 两人迅速在地图上研究下,琢磨出个初步方案。仲礼的这个团参战后真正战损不大,不习惯山区生活病倒的更多。 且为快速行动,辎重、补充都留在后面,实际这次带来只两个营,八百人、 营长分别是黄清水和许大虎,另有团部和运输连和警卫连共两百人可以进行有限后勤补给、伤员后送和战损补充,运输连长是独眼老陆,警卫连还是孙德有。 仲礼的计划是:黄清水的营一个连由熊大眼带领,据守在山脊线,阵地成弧形遮断道路进行阻击; 该营其余部队在扁担梁东山布阵,在老熊阻击连的侧面构筑阵地; 许大虎的营一个连做预备队,其余在西山构筑阵地,与左前方的东山正好成夹击火力; 团部设在西山,孙德有指挥警卫连布置警戒,同时防范敌人绕道攻击许营后背;预备队则布置在西山脚与阻击连阵地交界处待命。 这是李雄的方案。扁担梁就像条扁担两头各挑着东山和西山,翻过山脊进入下面的林子再穿越两条溪水便进入河南地界。 东山的东、北两侧是悬崖深谷,西山南坡稍缓,坡下就是他们的出发地—英家寨。 这座山初时爬起来不费力,可越走越陡,林子越密。国军老爷们不肯来遭这个罪,便将苦差丢给了保安团。 好在仲礼平时练兵勤奋,弟兄们也基本是农家出身,这点辛苦算不得大事。来到山上稍事休息立即开始布置、开挖阵地。 老陆是科班工兵出身,平常练兵就拿个竹竿子量战壕深度、宽度,用刺刀试硬度,此时除去抽时间跑到各阵地,检查机枪窠与掩蔽部位置等,忙个不停。 仲礼看见他说:“老陆,你爬山还不累?坐下歇歇也好嘛。” “哪有功夫?等你们前边打起来我有的是时间歇着。现在好好做,到时伤亡可以少些,我岂不是更乐呵?” “小心脚下,这山上平地少,你眼睛不好要当心才是!”李雄好意劝道。 独眼龙摆摆手,意思没功夫理会,看过一圈团部伪装后,又急匆匆赶去别处忙活了。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老陆又仔细打量一番,瞧着伪装得很好一般人看不出周围有埋伏,这才晃着肩膀回运输连去。 等待是难熬的、也是枯燥的。此时已是深秋,山上颇冷。大家从日头等到夕阳,只冷得揣手缩肩,山下却没有丝毫动静,不禁令大家十分失望。 仲礼的热乎劲也冷却不少,命令部队留下值守,其余到背坡休息,但不得生火吸烟。 老兵尚且忍耐,新兵早有人忍不住嘀咕:“这他娘的真不是滋味,不做饭也罢了,连荷包也不能吸一口,过分了?” 这时他班长一巴掌拍在他帽檐上,斥骂道:“你个兵蛋子瞎说八道什么?咱们在什么方向? 人家从东南过来,你半袋烟吸完味道早飘过去了,不明摆要告诉人家这里有埋伏?傻瓜,连这点都不懂?给老子忍着!” 当兵的把头缩在肩膀中间不敢再废话,他的几位同袍坐在周围偷着笑却没人再有异议。 士兵们无事可做便开始睡觉、打瞌睡,仲礼也骑坐在弹药箱上打起呵欠,对一旁无聊地摆弄怀表的李雄道:“看来人家不笨,定是从山下大路上过去。” “不见得?”李雄看他一眼,幽幽地回答:“上峰通报说共军主力于昨天晚上冲破三号防线,并经打油洞向西运动中。 以我们的行军速度推算,若走镇子那边,两个小时前就该打响罗。 既然没得动静,我反觉得里面有鬼。保不准你我聊天这时,人家正从半山腰朝这里爬哩。” “哎,你说得有道理。要不,派个胆大的弟兄下去看看怎么样?”仲礼提议。 “我带人去!”黄清水站起身来。 “不行。你是营长,假设此时开仗或你们半途遭遇了共军脱不开身那就麻烦了。我看还是大孙走一回。”说完仲礼将目光投向孙德有。 孙德有点点头站起来:“行,那我化装做个行脚的小老板走一趟!”他说着便拔脚往外走,被李雄叫住又嘱咐道: “第一件,遇事莫慌;二一件,想好说辞;第三件,不可带枪……。” “我晓得,真遇到他们还有个莫要打草惊蛇,要得不?”孙德有学着对方的口气,逗得大家都笑了。 大孙这人有勇气也兼具心细,让他做斥候再合适不过,与他相比手下几个徒弟就显得差很多,身经百战的老兵毕竟不同。 只见他很快换上青布长袄,头上一顶旧礼帽,肩上背个褡裢包袱,脚上穿双厚底双筋的棉鞋。 脸上黑不溜秋地,倒还真有几分行脚商人模样。手里拄了根竹杖,朝大家嘿嘿一笑,信步下山。 接下来又是番等待。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光景,周边渐渐暗下来,山上变得冷飕飕地,冻人手脚冰凉。 士兵们都想烤火取暖,但仲礼不同意。终于老陆跑来报告说在山背后发现一个小山洞,洞口不大,里面可以容纳五、六个人的样子。 仲礼这才下令在里面点上堆篝火,让士兵们轮流去烤火,但僧多粥少起不到多大作用,大家只得依旧熬着。 司务长刘小梳带着炊事兵给仲礼送来些干粮和热水,李雄皱着眉毛问:“就这些?弟兄们吃啥子?” “报告参谋长,这是在洞子里烧的,因为怕走风所以没敢让各连自己烧水做饭,只好这么样让弟兄们凑合下,也请长官们凑合、凑合。” “你那么多‘凑合’,我还有啥子好说的?”李雄笑了。 仲礼手里抓着张饼撕扯着,口里“呜呜咽咽”道: “还好,居然有吃的,难为你了。梳子,每人一张饼,不可坏了规矩。你去传话,老兵不许欺负新兵,否则按规矩办!” “是、是!” 刘小梳答应后便往外走,回头和个人撞了满怀,仔细一看是王四。王四顾不上和他说话急急地向两位长官报告:“大孙排长回来了!” “嗯?人呢?”仲礼忙跳起来,刚把眼看过去孙德有结实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轻声叫:“团座,我回来啦!” “嘿,好小子!快过来,老李给他倒碗水!” 孙德有坐在弹药箱上接过水来一气喝了,抹抹嘴巴。仲礼和李雄催着问:“快说说,怎样?你到哪里了?看见他们没有?” “看见了。”孙德有点点头:“人都在下面山谷里歇着,约莫有千把人的样子。 我听他们走来走去的人说话,估摸是打算歇足了力气,后半夜翻过山梁往河南去呢!” “是正规军还是赤卫队?”李雄追问。 “这个……,天色太暗看不清晰。好像……两者都有,或者混编的。”孙德有瞧着天花板忽然想起来什么:“哦对了,有俩人唧唧咕咕地,好像提到他们师长姓黑。” 第19章 钉子 “姓黑?有姓这个的么?”仲礼奇怪:“没听说共军里有个姓黑的师长啊?老李你听说过吗?” “没有。”李雄摇摇头。仲礼却明白了,他不由地“啊哟”了声。“怎么?”李雄忙问。 “我知道是哪个了。朱全保哇,人称黑七的,和咱们在打陈天魁时碰到过,小四子应该记得他? 此人当年落草,后来接受赤军收编。若说‘黑师长’,除此人外没旁的。” “黑七咱虽没直接打过交道,但领教还是有的。 这人做事果断、迅速、有计谋,上次从霍县撤退他很聪明不来同咱们纠缠,却在半途设下伏兵干掉了尾追的中央军。 是个厉害角色!若果然是他,那就是场硬仗!”李雄咬着牙说。 “硬仗倒不怕,”仲礼回答:“只不知他详细兵力和火力情况,咱们准备好迎战就是!” “我看到的就这么多人马,不过转过山沟那边保不准还有。 他们没生火,就那么人挤在一起取暖,好像只看到两挺像机枪样的东西,还有人拿着大刀和长枪。” “嗯,纪律严明是他们一贯的,如果武器像你说的那也没什么。”李雄语气上显得放心许多。 “这样的话我们倒要节省弹药、马虎不得,毕竟对面人多势众呵。”仲礼道,又问:“工兵把地雷埋下了?” “是,手里的存货埋了一半,都在关键地方。”李雄回答。 “老陆他们把水准备充足没?” “四十驮总共一百六十桶,后来又陆续挑了三十多担上来,我估计到明天上午够用的。要还担心不够,叫他们趁夜再下去挑?” “算了,让大家节省着用。这夜里上下惊动了不好,再说走夜路也危险。”仲礼把最后一块饼放进嘴里: “妈妈的,这鬼地方真个没水眼,若不是打点下旅长他还不告诉咱呢,那才叫冤枉!我看布置没问题,让大家都注意些,谁知道啥时就会打响?” “我建议派几个前哨。若是共军摸上来也不要喊,悄悄撤回来。其余的抓时间睡下,这以逸待劳么。” 仲礼同意了。于是孙德有换好衣服,从他排里派出三组六个人作为前哨,往不同方向警戒。 仲礼让李雄去东山督战,自己带个十七岁的传令兵叫韩大鹏的来到熊大眼的阻击连。 老熊听说了通报的情况,又见斥候通过自己的阵地出去警戒,知道可能快开打,正兴奋地坐在掩蔽部里和二连的代理长孙小炮叽咕,忽见团长来了,忙起身让座。 仲礼故意拿他两个开玩笑:“老熊呵,这地方委屈你啦,看你连腰都直不起来,真是辛苦。 还有小炮,如今拿你这个炮兵来替天合代理下,也是屈才呵。两位“大蛆”缩在这里真不应该,好在马上就会有舒展身手的时候啦!“ 熊大眼是直性爽快的,没听出里面的玩笑来,使劲摇头说:“没啥、有什么屈不屈的?团座你放心,打响以后先瞧我们唱的如何!“ 孙小炮却听出来了,哭笑不得拉他袖子:“你也就是个‘大蛆’,干脆别吱声了净叫人笑话。” 才说完陈团长已经“扑哧”乐出声,熊大眼楞下才想明白,用手指着他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正说笑间,孙德有闯进来用手比划下子,仲礼立即起身问:“来了?” “嗯,”大孙点头轻声回答:“我们的哨兵都回来了。他们前边走五个尖兵,听声音至少隔一百多步是大队,估计马上就到阵地前了。怎么办?” “不要紧,你带人手去,争取不出声地把尖兵捉住,后面的交给大眼料理。” 孙德有点头走了。他手下那伙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子,干斥候的活拿班长的饷,个个身手不凡。 几个红军尖兵还没来得及放枪或者叫喊就被摁倒,迅速打昏拖到战壕里捆成了粽子。 然后有人细心并且迅速地抛洒落叶抹去地面上的痕迹,一切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 后面的红军大队并未发觉,专心地赶夜路,径直向熊大眼的弓形阵地闯过来。 前边打头的一个兵可能是裹腿开了,于是向路边跨出两步想重新收拾下,不料触发了地雷绊线。 “轰”地声爆炸把他的身体抛到半空又落下砸入人群,最近的十几个战友也被气浪掀翻。“怎么回事?”有人大叫,接着便听见受伤的人哭喊:“我的腿!” 其他人马上冲过去企图救治伤员,但又有两枚地雷被引爆。 这时白军阵地上趁着爆炸的闪光已经看清了对手的位置,熊大眼一声令下各种兵器火力顿时泼洒过来。 红军队伍里有不少是新兵和刚收编的赤卫队员,这些人作战经历少,没有应对遭受伏击的经验,结果乱跑着想躲避横飞的子弹,反而加重了伤亡。 指挥员见情形不妙,立即决定以反击夺回战场主动,鼓舞部分核心官兵发起冲击,希望能撕开个口子迫使白军退却。 但他们不仅遭受地雷杀伤,而且白军炽热的火力再度将他们击退。 在三次冲锋受到很大损失后红军暂时停止了反击,月色下可以看见他们的救护人员在受伤者身边跑来跑去,熊大眼走进掩蔽部问:“团座,他们救伤兵呢,打不打?” “不打。”仲礼起身:“看来你老熊在这里就足够了,我还是回团部去。弟兄们想想,咱要是受伤了对手打咱们的担架兵你乐意不? 让他们救去好了,一条命也是份功德,能不杀还是少杀的好。你说呢?” “团座说得是,我明白了!”熊大眼边送他出来边回答。 当仲礼回到西山丘时战斗再度爆发,这次红军组织了新的队伍凶猛地扑向阻击阵地。 仲礼见状立即摇电话命令东山开火,使对手一下子陷入正面和侧前方的夹击火力当中。 红军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白军不是简单的阻击,而是有计划的设伏了! 在以往的军事行动中,“设伏”似乎是红军的专利,他们喜欢让白军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而自己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但这次则不同,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是令所有人都十分恼火的! 黑师长朱全保脸色比雷雨天还可怕,看着天光逐渐放亮心急如焚。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质问韩参谋: “不是说敌人都在下面镇子里么,这山上的白军是哪里冒出来的? 先锋、先锋,后边几千人都等我们开路,我们这个先锋倒让人家打了埋伏,像话么?你们侦察是怎么做的?” 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轻轻扯扯自己的衣袖,回头一看是政委萧逸。 “现在不是怪罪到时候,要紧的是接下来怎么办。要赶紧把情况汇报给上级,否则尾追的敌人赶来,和前面镇上的三千敌军来个合围夹击麻烦可就大了!” 政委边劝说边看看低着脑袋委屈、懊恼的韩参谋:“老韩,你别不作声呵,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总该有!” “见鬼了,我朱全保还没吃过这样亏。你给我设法查查,咱们打了一夜,总不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手是谁?难道就抓住俘虏?”朱全保愤愤地问。 “敌人火力交叉而且密集根本无法靠近,地形对我们又不利……所以目前没有可以讯问的俘虏。 不过伤员们都说从服装上看似乎不是正规军,倒像……保安团一类。” “胡说!”朱全保把眼睛瞪起来:“这又是地雷、机枪又是迫击炮的哪里是保安团,哪个保安团有这底气的?除非……,” 他忽然停住了,好像在思索,然后看了眼萧逸,政委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回答他:“你是说……,不会这么巧?” “但愿不是,要是他这事可就有点复杂了。”黑师长抓抓后脑,咂起嘴来,想想说:“这样,我去向军长汇报,老韩你接着查。 政委组织人再攻两次,如果设法拿下任何一个山头就能居高临下击溃正面的白军!” “军长那里还是我去,组织战斗才是你师长的任务。” “好!”朱全保同意了。 为了能够迅速击溃白军,黑师长调来一个营正面吸引,然后派一个加强连从东山侧翼迂回占领这个重要的制高点。 另外由于直到目前未发现西山上有敌人驻守和提供火力支持的迹象,他让另一个营尽量不引起对方注意地占领西山丘。 这样即使东山不能占据,至少手里还有一个可以威慑对方的制高点。没想到开始进攻后意外发生了。 东山迂回的部队遭到敌人伏击,白军拥有有利地形,而且人数比自己的那个八十人的加强连至少多了一倍! 而西山的进攻更糟,部队在离山顶十几米处突然遭到伏击。 白军居高临下近距离发挥火力,用机枪、手榴弹顽强固守,而且机枪的数量上推算敌人应该是正规军八百人的一个加强营! 黑师长大吃一惊,立即停止攻击。恰好萧逸赶回,对他转达说:“首长指示调整部署、弄清敌情,不要蛮干,宜智取。” 朱全保向他讲了下刚才发现的新情况,然后说:“确实是保安团的制服,我敢断定是他的部队,否则一般保安兵既没那么好的装备也不会这样顽强!” 萧逸听了想一想说:“是又怎样?反正这颗钉子必须拔掉!” 第19章 徐老虎来了 “不是这样说。”黑师长摆手道:“陈仲礼这支队伍身经百战,又都是皖西子弟。 我听王树说过他两个哥哥出钱、出粮养活这支队伍,士兵拿双饷、伤亡有高额抚恤,所以打起仗来与一般白军很不同。 加上这家伙有计谋和手段,所以几次红军和他交手但总吃不掉它。这鬼地方属于仰攻,兵力难以施展。 我担心咱们在这里耽搁太久,对全军极其不利!” 听他这样讲萧逸沉思着点点头,忽然说:“首长让咱们智取,那就是说需要想个他的弱点来对付。 你且先别说他的强势,想想看此人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弱点么?……陈仲礼这个人讲义气,对他兄弟非常好。可惜王树不在,要不我出面和他会会?” “慢来。”萧逸拦住:“首先要确认到底是不是陈仲礼的兵,然后才能讲下一步。” “嗯,有道理。” 于是他俩定了个计策,派几个嗓门大的小伙子跑到前沿喊话,放肆地嘲笑对手只在战壕后面躲藏却不敢露面,只会偷袭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对阵。 骂了会儿跑回来报告,朱全保急急地问:“怎样?” “奶奶的,枪法真好,竟然一枪把我帽子上穿了个洞,差点被报销了。”那小伙子笑骂之后严肃地报告: “首长,搞清楚了,他们说自己是‘淮西营’,蛮骄横的,还说和他们打仗怎么打由他们说了算,别人没资格……。” “好了、好了,我们就要知道这个。辛苦了,你们去休息。”萧逸送走几个战士,回头摊开手说:“这下确实了,没猜错,果然是这冤家。咱们怎么办?” 朱全保将一名参谋刚递给他的纸伸到萧逸面前:“不能打下去了,你看这伤亡数字,再有这么三次冲锋咱的家底就差不多咧。 老弟,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趟保卫局把王树要回来!” “不行,这事得由我来办。”萧逸挡住他说:“第一,我是政委;第二,带部队是你的工作;第三,你去了不见得就能办成,说不定反而把你扣住,岂不糟糕?” 说着不由对方再说转身出去,招呼上警卫员下山了。 山上的陈仲礼等见对手忽然没了动静,又不知什么情形,心里未免焦躁不安。 黄清水打电话来问是否该派人去侦察下,李雄沉得住气,劝大家再等等。 “依我看哦,对面知道遇上了强手,必定是在想对策哩。我们先安逸下,后面有得苦头吃!”他说。 “山底下那帮中央军做什么呢,怎么一点动静没有?我们打了一夜,他们聪明的话来个夹击不很好么?”老陆皱着眉头道。 “莫指望,那些龟儿子,他们不逃已经算对得起你我啰!”李雄说完笑起来。 陈仲礼听这话却突然跳起来叫声:“糟糕!” “怎么了团座?”老陆吃惊地扶一把差点跌落的眼镜问。 “咱们是半夜打响的对吗?” “是噻。” “那时肯定出其不意,山下不明就里,说不定已经把咱们丢下了!” 他的话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大家面面相觑,李雄先开口说:“你莫乱讲,这事体说不得会动摇军心哦。” “我倒觉得有这个可能,”孙德有阴着脸说:“即使不逃走,怕也得后退十里。这些混账只知道‘保存为上’,哪儿会顾及别人?” “要真这样,我们岂不是成了孤军?”老陆看看每个人。 一时间团部里空气几乎凝固。 “管他呢,我们执行命令,反正不让他们从这里过去就是了。”王四想缓解气氛,故作轻松地笑笑。 “小鬼,你说得轻松。且不说咱们的命丢了值不值,这几百弟兄是团座的心血,难道就为那些混蛋断送掉?” “那、那你大孙有啥好主意?咱们撤到河南去?” “这自然不行,往那边撤还不叫人追着打?正反角都倒过来了!” “走不行、守又是孤军,你有本事出个好主意!” “行了、行了,你两个吵什么?小四,你如今好歹也是个长官了,别总说孩子话好不好?” 老陆教训道,在这里除仲礼外就他军衔高。王四和孙德有互相做个鬼脸不作声。 “大家别闹,下面究竟什么情况不清楚,犯不着在这里吓唬自己。”仲礼慢慢地说道:“我看等对方出牌。不过咱们也需要稍微调整下布局。 李雄你记下,现在咱们的兵力和布置他们都摸清楚了,必然会想办法应对。 我觉得他们会尽全力争夺东山,让孙小炮那个连和预备队换防撤下去休整,一个排加强给清水。 西山他们知道是硬骨头不好啃,我估计来这边找麻烦的可能性不大,大虎你撤一个连下去休息,必要的时候上来轮替。这样好么?” 许大虎点头同意:“我看可以,反正这山正面阵地范围不大,放一个连足够。 另一个连撤下来既能得到休息,而且可以保护团部,还能在需要退却时担任防护,是个一箭三雕的主意!” 仲礼满意地点点头。李雄建议说:“依我看,不如老陆带部分人,去北坡下找适合的所在做条备用防线。万一需要撤退时,能在那里阻击敌人的追兵。” “可以!”仲礼同意,又对老陆说:“剩余的物资要藏好,可能咱们来不及带走以后还要回来取。” “我知道。”老陆说完冒出个想法:“团座,我觉得咱们撤退的路线不一定往河南。 共军只想逃脱并没富余时间同我们纠缠,我们只要让开大路避其锋芒即可,所以这备用防线的位置嘛……。” “有道理,你去准备好了,我们时间不多,动作要快!” 众人刚要散,忽然一名前沿的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进来:“报告,团座,山下共军好像有动作,我们连座觉得像是在换防!” “啊?”仲礼奇怪,拿上望远镜跑到外面的了望哨。果然红军方面人来人往似乎在做调动。 他让大家立即回去照刚才说的安排,自己看了会儿“哼”了声对李雄说: “恐怕是黑师长伤亡太大,正调集预备队呢。看新来的队伍火气不小、来势汹汹,必有场恶战,告诉大家准备好,共军随时可能会发起攻击!” 果如他所料,这次红军调的可是正规部队! 仲礼在望远镜里瞧见个穿蓝灰色制服、高个子的,正带着几个人在棵松树下指点,猜想这定是那边的大官。他不知道,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徐海东! 被白军称做徐老虎的这位将领其实年龄与仲礼相仿,但却冷静得好像久经沙场的老手。 红军发起新攻势后他一直没换地方,像钉子般在原地观察。许是由于他在前沿的缘故,进攻者士气高昂。 他们踏着死者的尸体发起一次次冲击,甚至有回已经冲进了头道战壕 但仲礼很及时地在东山上用五挺机枪封锁,加上孙小炮亲自操炮,强大的火力遮断了红军后续部队的前进道路,在这宽仅百余米的正面上他们无法施展和发挥人多的优势。 冲进白军阵营里的勇士们寡不敌众,调来的预备队更扑灭了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将其浇得透心凉。 于是他们改为尝试正面和东山方向佯动而转攻西山丘,一度到了离仲礼团部只有二十多米的地方,但老陆带领运输连包围过来,把这三十来个先登者逼退了。 “停止进攻!”徐老虎命令时声音不大。 “为什么?敌人已是强弩之末,假如我们再加把劲……。” “打仗不能靠假如!”徐老虎个性从来不多说什么,但开口大家就知道他说得有道理。 “这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对方火力强大且在山背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强力预备队。这场战斗再继续的话,我们无异在自杀!” “可……,已经打了一夜,在这山上伤亡这么多人,就这样撤退,怎么交代?”有人不情愿地说。 “面子是次要的,不要执着一时胜败。”徐海东沉思下说: “大家想想看,我们是在这里和对手拼到底,然后筋疲力尽地让追兵合围,还是趁敌人尚未赶到找其它办法突出去?显然应该选后者,因为我们的任务是保存武装与主力会师!” 他离开大松树朝战地临时指挥所走去,看见黑师长被五花大绑立在一块岩石下,身边站着两三名保卫干部。 “放开他,他是对的!”他说完走进简易帐篷叫:“老朱你进来!” 朱全保揉着手腕跟进去,看眼自己的政委,举手敬个军礼说:“多谢副军长……。” “不用,你是对的嘛。”徐海东一笑把粗陶碗里的水喝净,然后说:“看来我们的确不该再拼了。要么用智取,要么找别的路。 哎,你和我说说,你怎么知道那上面是淮西营?为什么保卫局说你的下级有人通敌?总之无风不起浪?” 朱全保叹口气:“要说嘛,我和这淮西营的陈仲礼可是老相识了。” 说完将自己与仲礼相识、后来合力剿匪以及前些日子心照不宣地“礼让过境”等大略说了一遍,然后又报告了王树和仲礼的兄弟关系。 “怎么,他弟弟在咱们这里?好啊,你们怎么不早说?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人呢?”徐海东急忙问。 朱全保尴尬地看了眼政委,萧逸轻声报告:“王树因为隐瞒身份、潜逃和通敌的情况,上个月被保卫局逮捕,现在正关押中。我就是去请求借他出来的路上遇到你的。” “我知道了。他潜逃是不对,但仍回到组织里为红军做了许多工作,我看可以以功抵过了,是不是?”他目光投向保卫局那几个人,他们互相看看都没敢回答。 徐海东接着说:“至于通敌,我不知道有没有证据?” “唔……,暂时……好像还没有。” “那就不能下这个结论。”徐海东走过去对其中一个说:“你们回去转达,王树这个人我做担保借出来用三个小时。 我要让他去和自己的亲哥哥谈判,看能否借条路。要知道这关系到全军的安危,请你们立即去办。” “那……,朱师长呢?命令是他指挥作战不力要逮捕……。” 第19章 阵前相见 “胡闹!没打赢就逮捕?打仗这事情谁能够保证每次都赢的?你们不要管他了,赶紧去办这事要紧!” 徐海东眉毛皱起来,那几个一看老虎要发威,赶快敬礼、转身出去了。 “副军长,咱们真让王树去见他哥吗?”朱全保试探着问。 “怎么,你怕他跑过去不回来是吗?” “这个……,我觉得不会。我还是相信这小伙子的,他不会干这种事,对不对政委?” “应该不会,但要做好万一的思想准备。”萧逸道: “以往的情况看,陈仲礼和中央军有矛盾,他带兵是为满足自己而不是出于信仰或者升官发财,这点与其它反动军官很不相同,所以我觉得可以做文章。 还有他这个人受孝悌思想影响对自己弟弟很有感情,前几次我们就是利用这点,屡试不爽。哦,对了,他手下还收留了一些我们失散的同志……。” “哦?这些他自己知道的么?”徐海东赶紧问。 “当然,他是故作不知。只要不从他手下拉队伍、搞宣传,他就默许那些人留下甚至带队伍。” “这个很重要哇!看来这淮西营真的很特别,要区别对待,不要做成对头。 最好谈成某种默契,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允许我们通过。”徐海东很高兴: “我看,这块骨头也并不是硬到哪里去。人家只吃软的,那你给他就是。 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和面子,又不用伤亡士兵和消耗弹药,我看他会做这个买卖! 老朱,你们详细给我说说,对淮西营的兵力和武器有多少了解?” “这个淮西营呵,说是‘营’其实有近千人,后来听说被扩编成团了……。”黑师长刚说到这里就被跑进来的参谋给打断了。 “报告!副军长,程军长要我来转告你,我们派出的侦察小队派人回来报告,山下镇子里的中央军逃走了,老乡说他们往龙泉寺方向跑了。 现在镇里只有些打不定主意的地主武装,正在那里吵吵嚷嚷。还有还乡团在打劫老乡的财物……。” “是吗?”徐老虎的眼睛唰地亮了:“好呵,看来昨晚敌人吓得不轻,连夜逃走了。 如果是这样,说明山下这只拦路的猫更好对付,应该趁其喘息未脚的时机追上去击垮它,那样去河南的路就畅通了!走,回军部!” 他兴奋地拔脚要走,萧逸忙叫住他问:“那王树还要不要和他哥见面?” 徐海东沉思片刻回答:“要,我们对山下情况还没完全把握,再说即使不走这里通过,也最好不要让这个淮西营来捣蛋,否则他居高临下我们还是吃亏。 就算再退一步,做做工作为将来埋个伏笔也是好的!” “明白了!”朱全保和萧逸敬礼回答。 徐海东刚走,陈叔仁就在保卫干部的监护下赶来了。 他敬完礼高兴地和师长、政委握手,说:“半路遇到徐副军长,他给我交代任务了。谢谢你们信任我!” 萧逸看着他黑瘦、满脸胡须的样子,怜惜地拍拍叔仁肩膀:“王树,让你吃苦了。既然已经了解任务,让通信员带你去准备下,然后……。” “政委,情况紧急就别搞没用的啦,早一分钟完成任务都是好的。放心,我哥不是个糊涂的家伙,有把握说服他的!”叔仁着急地请求。 萧逸扭脸对朱全保苦笑问:“你看呢?” “既然他有把握那就去。”黑师长摘下军帽递过去:“戴上,好歹你还是红军的人,别叫他和他的淮西营给小瞧了。 记住,尽量争取双方不再发生冲突。告诉你哥,只要不和我们纠缠、做对,这事我们可以当没发生过,还是朋友。可如果他和我老黑过不去,这几年的交情就没了。” “行,我记住了!” 红军忽然停止进攻让山上的白军莫名其妙,有大胆的伸出头来朝外面看,被长官低声喝道: “不要命啦,人家一颗子弹过来还不要你的脑袋?都不许抬头,老实呆着!他娘的,那边不定打什么鬼主意呢,给老子精神着点!” “山上的保安团弟兄们听着,我是红军的代表,参谋王树! 我受朱师长的委托来和你们陈团长谈判,请各位行个方便代为转达,我就在阵地中间那棵老树地下等他,双方都不许开枪、打炮搞偷袭,怎样?” 这边一听全楞了,好半天没动静,过了会儿有个排长慢慢地探出头。 看见大约百公尺外,一个年轻人穿着蓝灰色的干部上衣和一条深灰色的棉裤,头上倒是顶八角帽,脚上是各色布条提帮的草鞋,没扎皮带也没背枪,手里拄根竹枝,背靠树干坐着。 “喂,那边的,你想见我们团座?咱淮西营的团座哪是那么好见的?有本事你自己上来!” “这位兄弟,我和陈团座是打小的朋友,你只要提我名字他自然跑着来见我,你放心好啦。”叔仁朝上面微笑着甩回一句。 那排长怔了下回头看看,语气显得和缓许多,大声回答:“好,你等等,我去跑趟腿,替你问问看!” 陈仲礼正在指挥部里纳闷无聊,忽然电话铃声响了,李雄接过来听听,扭脸瞧他:“团座,山下的想和你谈判,派来个叫王树的……。” 话还未落地,仲礼已经丢下手里把玩的马鞭子跳起来!“嘿,我就知道该轮到这小东西跳出来,要不今天这个结可怎么打开?他在哪里?” “在老熊阵地前的一棵老树下坐着,就在二排眼前。” “好,我知道了。”仲礼没听完就往外面跑,李雄急忙拉住他:“团座,不会有诈?” “我去看看便知,若真是他本人就谈,要是个冒牌货咱继续打!” “明白了。”李雄招呼警卫班跟上却被仲礼拒绝了:“你留下,人我只带王四一个就够。你要留心防止人家声东击西,万一有变你替我指挥大家撤到二线去。” 仲礼很快来到老熊阵地,见一些运输连的士兵正在搬开双方阵亡者的尸体,抓紧修补工事,往一线阵地上补充弹药。 前沿战壕已被重新整备过,士兵们躲在胸墙后面默默地检查枪支、休息或低声交谈。 熊大眼见他便从侧面的战壕跑过来,陈仲礼看着他军服胳膊上的破洞问:“还好?伤亡怎样?” “唉,还好预备队来得及时。”熊大眼叹口气:“霍连长伤得太重,大约是不行了。” 仲礼吃惊地看他:“不是说只吃了一刺刀么?怎么会……?” “那一刀把内脏扎破了,咱没医生,卫生兵说如果不能立即手术,怕撑不过一个小时。” 仲礼心里很难过。这个霍连长是去年从其他部队跑来投奔他的一个年轻人,身体结实、高大,擅长奔跑、投弹距离远。 本来想好好提拔将来可以成为大虎那样的得力之人,谁知却倒在了这座缺水没粮的山上,仲礼好久说不出话。 来到二排阵地,陈团长从皮套里取出望远镜朝对面望去,果然那树下坐着个人,却胡子拉碴地看不清面容,不过看眼睛倒是和自己的弟弟一般无二的。 霍连长的事让他恼火,山下那个旅毫无动静令他疑惑,咱流半天血说不定人家在一旁看笑话哩,这仗打下去有点亏!他心里琢磨。 当他再次追问伤亡数字时,老熊回答:“阵亡十七个,受伤的三十多,其中十六人重伤已经抬到包扎所去了。 不过他们也没捡到便宜,我们抓了七个俘虏,其中四个带伤,另外还数出三十几具尸首!” “就是说,两败俱伤!可对面比我们人多呀,老熊你觉得这仗再打下去,结果会怎样?” “要这么打下去,咱们自然消耗不起。再说弹药也用掉不少,这鸟都没有的鬼地方哪里找补充去,总不能光用刺刀?”熊大眼回答得直率。 陈仲礼鼻子“哼”了声,说:“山下的中央军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乐得看我们和红军杀个你死我活哩。 老熊,这个连长麻烦你先代理,孙小炮也归你指挥。我去会会那个王参谋,看他们有什么说法。” “团座,还是我去。哪怕叫黄老表或者副座代表一下都成啊,你去的话太危险?万一他们要是使诈?……”熊大眼担心道。 “不会,他确实是我熟识的,不至于害我。再说真有万一我已交代过李雄,他会带你们安全撤出去。放心,让王四跟我去,不会有事。” 陈仲礼说完回头叫过王四:“敢和我走一趟不?” “我无所谓,你到哪里我去哪里。”王四话刚说完,陈团长微微一笑纵深跳出战壕,叫声: “陈仲礼在此,我来了!”接着向那棵老树小跑过去。 王四也赶紧跟上,来到近前细细打量对方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团座要带自己来,于是就在离树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脚。 双方互相敬礼之后,叔仁用目光示意兄长和自己一起并排坐在露出地面的粗树根上。陈仲礼面朝南,叔仁脸向北。 兄弟俩侧过头互相看看彼此嘿嘿一笑。仲礼先开口说:“真没想到咱们竟在这么个地方、这样子见面了。老五,看你满脸胡须真像个山大王,差点我就不敢认了哩。” “我也没有想到。”叔仁回答:“昨晚听说遭到阻击前边打得很凶,可没料到是你。我说呢,一般白军的部队没有经得住我们这样冲锋的,原来是你在这里!” 第19章 暗渡陈仓 “哼哼,怎么样,把你们打疼了?别人不会让你们吃到这样的苦头。”仲礼得意地笑了:“不是我要和你们作对,是有命令不叫放你们过去呵。” “我明白。”叔仁点头:“不过,你别介意,我们前边的路恐怕不是你能拦得住的。” “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是?我只是在尽军人的义务。” “三哥,你是个什么样的我们红军都有数。你不杀俘虏、不打百姓、不抢粮食和祸害女人,但是白军里像你一样的有几个? 他们不是为自己就是为那些有权势的人,因此可以奉送上自己的良心和无数生命,把别人看作一钱不值,不惜榨干他们的血肉还要吸干每一滴骨髓。 哥,你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没必要替他们卖命、讨好。 你大约还不知道罢?昨晚这里打响后,山下镇上的守军已经连夜匆忙撤退了。 他们才不会理会你和红军如何厮杀或者搭进去多少弟兄性命,你也别拿那根鸟毛当令箭太过认真,否则吃亏都没人赞声好,你那时有面目去见伤亡兄弟的家小么? 我受黑七的委托来,想和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回去可以交差,我们可以不受阻挠地走路。你看如何?” 他的话直接、明了,摆出个姿态来让仲礼配合,不仅令陈三爷意外,而且受到不小震动。 “嗯,这么说那帮混蛋果然溜了?我就知道他们靠不住!”仲礼冷笑,眼睛瞧着坡下十来步外站着的一名背驳壳枪的红军,用下巴点着问: “那是你的勤务兵还是警卫,看来你在红军也算是个长官罗?老五,你晓得,我打仗可不是为的那班乌龟们,也不是专门从皖西跑来对付你们的。” “这个我明白,而且来这里之前我也同我们徐副军长讲过的。” “哪个徐副军长?” “就是徐海东、徐老虎么,还能有哪个?” “你们是他的部下?”仲礼倒吸口冷气。 “我们游击师现在已经正式归入他领导下的序列了。”叔仁回答,接着轻声说: “他的意思要我转达给你,第一佩服你是个能打仗的好军官,第二他说男儿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不当甘为别人的工具。 如今日本人占领东北四省,侵入华北,红军提出北上抗日却被政府没完没了地剿,真是没道理可讲。 你听那位委员长讲的什么可以做亡国奴的混账话,这也是个领袖该说的么? 徐军长希望你力所能及帮我们一把,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今天你帮我们,日后红军必然回报。 哥,你和大哥弄这支队伍不容易,只有咱们自家人明白、心疼,那起子拿你做枪头耍的哪会管这些?你说我话有没有理?” 仲礼微微点头,他听了中央军已撤退,知道弟弟不会欺骗自己的,对抗的意思早就消褪了。 “老五,你的话我晓得是很对,我也不想过分难为你们。 不过……,两军对阵了一夜该有个服众的说法,不然平白让路总有些说不过去。三哥是带兵的,总要让手下弟兄心服口服才好。你说是不?” 听他并不坚持叔仁松口气,他知道三哥脾气,一旦这么讲,肯定是不想继续打的意思了。“一切都好商量。”他用肩膀轻轻撞了对方下,兄弟俩互视而笑。 “三哥平白叫你们死伤这样多兄弟,老黑不会怪罪?” “你是执行任务嘛,再说大夜里的谁知道对方是哪个?朱师长说了,只要话说明白,大家各让一步,朋友还是朋友。”叔仁告诉说。 “好呀、好呀,那我放心了!”仲礼高兴地拍拍膝盖,忽然又问:“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队伍哩? “先前我们的人救伤员你没有开枪,大家就奇怪说白军好像没这么懂道理的呵。后来天亮时派人喊话,你们的兵应答中说出来‘淮西营’字号,所以知道的。” “哦,我说呢。”仲礼苦笑,然后问:“那接下来,你们希望怎么做?” “是这样,下面镇里只余些民团,战斗力很弱。我估计徐军长现在已在组织对他们的攻击了,一旦得手,大部队立即穿镇而过。 朱师长希望你们在山上观望,按兵不动……。” “我明白了,就是不要插手,看着你们过去。”仲礼想想,摇头说:“不妥,这样以后上面问起,会治咱个罪名。 我看这样,依旧用上次的老办法,你们佯装进攻,我们猛烈反击,把声势造大,只不下山追击便是。如何?” 叔仁抿嘴笑了:“哥,你们几位真是英雄所见呵,朱师长也有此意,这样最好的。你回去商量,如果同意就燃起两堆烟来,我这里点三堆作答!” 仲礼把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了!哎,索性给老黑个人情、也让你有面子,我那里有十几个俘虏,想个什么办法还给你们!” 叔仁用眼神制止他,轻声说:“算了,让他们留在你那里。妥善带回去,交给苏先生照管就是。” “苏先生?哦,明白了。不过要是他们自己想回去怎么办?” “绝对不行!”叔仁用眼睛瞄一下那个保卫干部,见他恰好没看这边,轻声说:“你听说过我们这里有肃反吗?像他们那样被俘过的回去怕也活不成。” 仲礼惊讶地注视弟弟片刻,低声问:“老五,这事有传言,可真的有么?既如此咱们见面的话你岂不很危险? 兄弟,要不你留下和三哥回去,不管怎么说家里有口饭吃。” “哥,我来是上级给的任务。你也是军人,哪有完成任务不去交差的理?况且我有军长、师长保着,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叔仁忙安慰他道。 “唉,你可要机灵些,人在江湖千万要先保住自己才能做事,可不能做亏本买卖。”仲礼看他点头又说: “你回去告诉老朱,教他临走时丢下些大刀、枪支、弹药给我,我会交上去让他们看。 你们要走大路就留一个连断后,放一响再打排枪,我这边就叫弟兄们呼应,一刻钟后你们撤走,我们不追。” “好,我转告他!”叔仁说完站起身,仲礼再次拉住他问:“你怎么没枪?” “谈判么,为显示诚意没带。”叔仁回答。仲礼不说话,从皮带上解下自己的佩枪来递给他: “拿着,这小家伙是洋人造的。漂亮、小巧,可不合我的口味。喏,我还是喜欢用德国造的这支二十响。小家伙就叫它陪着你。” 叔仁不好拒绝,说声:“谢谢三哥。”接了过来。 临分手仲礼又告诉他些家里、孩子等情况,叹息说:“咱们真成天地两界了,明明人在可就是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什么时候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看弟弟无言以对,他赶紧拍拍他肩膀开解道:“算啦,不说这些。有机会还是尽量回来看看。也许你再回家时四妹的娃都已经落地啦!”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二人又谈论片刻,起身握手相别。仲礼忽然心生不舍,拉着弟弟轻声道: “老五,你自己机灵些,若是立不住或混不下去就悄悄回来。反正有地有银子,你们全家不至于挨饿受冻,还有个安定。千万不要硬撑着。” 叔仁低头笑笑反问:“三哥何出此言,你觉得我已经到这样地步?” “唉,毕竟中央军在到处杀你们,情势险恶呢!你也不用说这个,我看你们的装束还瞧不出么?” “哥,你也是读过史的,汉高祖被项羽追杀时能比我们好过多少?红军久剿而不灭,这里面自然有它的道理。你且好好想想,有一日便明白我这个话。”叔仁并未让步。 仲礼见劝不过,苦笑一下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要不怎么是我兄弟?”说完伸手扯下军服上缝的胸章暗暗塞到他手心里,说: “拿着,若是落难,把它拿给人瞧,兴许可以救你一命!”叔仁知道他是好意,攥住拳头挥了挥,回身对保卫干部叫声:“谈完了,咱们走!” 这时山下响起断续的枪声,叔仁回头大声告诉眺望的三哥:“看,他们交火了。民团抵抗一向很弱,估计二十分钟就可以驱逐他们。你也赶紧回去!” “好!”仲礼刚要走忽然又回头叫弟弟:“呃……,王先生……,多保重!” 目送叔仁的身影隐入树丛,仲礼快步朝自己的阵地走去。王四在身后紧跟上来嘟囔着问句:“团座,怎么五爷不和咱们回去?” “哪里有过什么五爷?你小子别胡说!” 王四吐一下舌头赶紧回答:“小四知道了,您放心,我绝不会吐出半个字来的!” 红军攻击果然神速,陈家兄弟还在交谈时他们已派出一个营从镇子两翼围上去。 民团和地方武装发现后非常惊恐,纷纷向外面逃命。 对于这批祸害百姓的家伙红军从来不手软,他们被迫选择要么缴枪要么跳进镇旁的小河。 岸上的红军朝水流中的逃亡者开了几枪,其中数人很快沉进水里,余下的也赶紧钻到水下以免再遭“点名”。 有个排长带几个战士在东北角搜索残敌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北关。 他们刚冲进一条街道就听到女人的哭声,接着一个身体结实但个头不高的人穿条染花短裤,上身披件税警的衣服,手里拎条裤子和一支汉阳造,慌慌张张地从处民宅里跑出来 见到他们扔掉手里的东西掉头就跑。有人喝声“站住!”便开了枪,打在他腿上,那人扑到在石板路面。 大家正要过去活捉,见个情绪激动的老人提把花锄追出来,骂了声:“畜生,我看你还跑!”奋力一锄,那家伙只哼了声、抽搐两下便咽气了。 第19章 门户洞开 “老伯,你手太快了,好歹叫我先问他两句话啊。”排长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我还嫌慢了呢!他敢欺负我孙女,那孩子还不到十六哩!”老人气呼呼地,转过脸来问:“红军长官,你们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 “老人家,我们要赶到北门去。” “北门?这里就是北门啊。”老人说着回身一指:“你从我家柴房开窗看,后面就是北关墙和护沟!” 排长听说立即跑进去,七倒八歪的草房后墙上有扇几乎坠下的窗子,拨开蛛网支起来看,果然不错。 原来老人家的院子在高坡上,比护墙还高出些,可以看到向北延伸的大路、裸露的土地和灰褐色的山丘。 他目光离开窗外,回头对班长命令:“让枪法最好的人守住这扇窗,其余的人占领北门!” 这声枪响标志着英家寨被红军完全占领,紧接着该营主力并未停留,穿镇而过向下一站龙王寺飞奔,他们要在对手完成防御前抢夺制高点甚至驱逐守军! 大队人马源源不绝地通过镇子向北开进,红军的后勤人员也抓紧这点时间进入各户商铺采买必须的补给品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讲价钱,把钞票或银元往对方手里一塞、拿起东西便走。 镇东民团总指挥的家被搬运一空,然后很快被放火烧起来。天空中飘散着焦糊味道,连山上都发觉了。 仲礼回到阵地便将几个主要军官招来。他气愤地将帽子在弹药箱上一摔,骂道: “弟兄们,这些胆小的王八果然溜了,把咱们甩在这荒山上。你们听到枪声了?红军正镇里搜捕还乡团呢! 你们说,咱们怎么办?打还是撤?反正不是和民团一样做冤枉鬼,就是识相点想办法脱身,你们都讲讲看!”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早猜到,但面对时还是令大家愤怒、无法接受。 “临阵脱逃,什么东西!” 熊大眼咬着牙啐了口。 “就是,他们跑了我们干嘛还死守?咱弟兄的命难道就不是命?”许大虎也生气地应和。 “那还商量什么?走咱们自己的就是了。人家占了大路、夺了这座关隘,再往前路也宽了、谷地也平缓得多,直到龙王寺无险可守,根本不用来费力攻咱们。 我看呀,他们肯定留少量后卫,犯不着再来碰咱这个硬核桃嘛!” 黄清水说完一屁股坐下,抄起一碗水大口地喝干,用手背抹抹嘴,看看其他人: “哎,参谋长、老陆,你两个怎么不说话?” 独眼龙咂着嘴回答:“这个……,不大好讲。中央军能撤不见得我们就能撤。 告诉你要小心,万一人家把责任推给咱们,那才叫冤枉哉,这种手段他们可是做得出来哦!” “你几个先不要吵。”李雄比较冷静,他心里略想想便问陈仲礼:“团座,那边喊你去谈判都说些啥,开些么子条件噻?” “对啊、对啊,团座你还没讲这个呢。”熊大眼忙问。 “他们告诉我山下的镇子里已没有正规军,只剩些民团,说他们要走山下,但敬重咱们淮西营,希望能井水不犯河水,意思是让咱别在后面追击、打冷枪。” “就这?” “是呀,就这些。”仲礼点点头,接着又告诉他们:“徐老虎来了,就在半山呢,我们要是不同意他说就拨一个师来攻,要是同意,双方放阵枪马虎过去。” 听了他的话李雄心里有了主意。他知道所谓徐老虎要调一个师来攻的话不过是吓人的,因为红军既没必要也没时间。 围剿打了这么久,他一个师充其量剩下正规军团级的兵力,依靠地形优势和现有火力淮西营还是可以抗得住的。 但他听出仲礼不想耗费过大,有和对手达成默契的意思,所以李雄装着糊涂没有点透,反而说:“他们不想打,岂不是正好给咱们台阶下?” “你的意思……?” “团座,我看这样办……。”李雄低声说出自己的计策,大家听了顿时将忧虑一扫而光。 “咦,参谋长果然是鬼灵精,这样点子亏你想得!”黄清水叫起来,逗得大家哈哈一笑。 陈仲礼思考片刻拿定主张,说:“就这样!老熊,你找几个弟兄抱两堆树叶、松枝,就说山上冷,叫弟兄们轮流烤火。大家都回去,要是那边也点火,就开始放枪。” “好,我这就去安排!” 大家转身离开,仲礼轻轻抻一下老陆的军服示意他留步,然后对李雄说: “你的主意倒是好,不过……,咱这仗损失也不小,得想个法子弥补。 所以我请老陆留下把话说开,进了镇子依旧不扰民,但那些财主们要敲一敲的。我不好出头,这个戏得你两个做主角。” 李雄呵呵地笑了:“这个没得问题。老子替他们卖命,拿出几个来也是应该。 伤亡这几十位兄弟,哪个不要治伤、抚恤,难道要团座你出血不成? 狗东西们爱财惜命,枪口照着脑壳打圈圈,由不得不从!” “还是你这个参谋长明白咱当家的难处呵!你去告诉大伙,等会儿枪响可别随便乱打,让弟兄们手里要留意些,毕竟搞点子弹也不容易。” “晓得,我这就去说。” 看李雄也出去了,老陆也想离开,却被仲礼拉住说:“他们的话说完了,和你说的还没完。我问你,那十几个俘虏怎样了?” “有两个伤重的死掉了。剩下十三个,带伤的都按你吩咐敷了药、裹了伤,应该没有大妨碍。只是咱没西药了,怕熬不得疼。怎的?” “你带我去看看。” “行!” 陈仲礼叫上王四,带了一个勤务兵随老陆来到先前烧饭的洞子,还没到跟前就听上面“噼噼啪啪”地放起来。仲礼嘴角微笑,心想倒还像那么回事。 对哨兵还礼,低头走进山洞,眼睛稍微习惯些后发现这里果然不大,有人或躺、或坐,两个兵警惕地端着枪守着出口,弥漫在空气里的是股血腥和体臭的混合味道。 他注意看看,见这些人里除伤者外几乎都被捆着,有穿着红军军服的,也有寻常服色只戴顶军帽的,还有两个干脆就是老百姓的服装。 他对那两个问:“你们是红军吗?怎么没穿他们的衣服?” “我们当然是红军!”其中一个立刻愤愤地回答:“只不过昨天才加入,今天就倒霉落在你们白党手里了!” “兄弟,你干嘛急着承认?说自己是老百姓、挑夫不就好了?至少能保条命回家哩。”老陆叹口气说。 “你们白军才那样,我们做红军堂堂正正又不曾做丢人、害祖宗的事,为啥要瞒人不承认?”另一个冷笑后说道。 “有理。”仲礼心里既佩服又欢喜,就故意激他:“你既有本领认做红军,敢不敢告诉我大名啊?” “这有什么不敢?我叫陶大毛,他叫付成。好汉做事好汉当,你难道想去抓我全家? 告诉你,我一家都叫还乡团给活埋了,只剩下这条破命,想要就拿去!”头一个人大声回答他说。 仲礼沉默片刻回头吩咐:“小四,你叫门口的两位兄弟过来给他们把绳子解开然后出去,我有话和他们说。” 王四惊异地看他一眼,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立即吩咐松绑,然后把守卫支了出去,自己也跟出来,却暗地打开枪匣,抓紧了枪柄。 洞里只剩下陈仲礼和老陆面对着俘虏们,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独眼龙退后几步到门口,暗地抽出匕首藏在袖管里。 只听一个俘虏发问:“喂,你解开我们想做什么?莫不是要打甚坏主意?” “也许这个白匪想逞能,你不怕我们一起上来干掉你吗?”付成疑惑地打量仲礼。 “怕呀,”陈仲礼笑嘻嘻地盘腿坐到地上,看看面前怒目圆睁的这几些人: “我又不是个天兵天将怎会不怕?不过我想你们不会不顾及自己受伤无法动弹的这几位同袍? 就算你们把我干掉,冲出去能够跑多远?他们只好留下替你们受罪,聪明的话应该知道。” 几个跃跃欲试的立即犹豫起来,只有陶大毛胆子大,硬声硬气地说:“我们反正活不成,叫你们折磨是个死,不如干掉几个垫背的一起死!” “陶大毛,我刚还想你是条汉子,谁知竟然做事这样鲁莽!”仲礼责备地说: “好,既然你们那么想干掉我,总该先让我说完自己要讲的话?”他看那几个都没说话,便得意地清清嗓子问: “你们当中有长官没有?如果没有就推举出一个来也行。” 俘虏们互相看看,有一个人在后面说:“让我来和他说罢。”说完分开大家来到前边蹲下,问仲礼:“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陈仲礼瞧这个人非常年轻,大约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不大却很结实,短粗的脖子上露着一条条筋肉; 穿着红军的服装,扎条军用皮带;没戴帽子,头上裹着白布条,左边额角渗出些血迹。 “我是尖刀排的排长,叫王贵福”他见对方没反对,亮明身份道。 “尖刀排?那是很厉害的罗?” “哼,可惜遭了你们的暗算。要不是有人下黑手打昏我,你们……。废话少说,你想做什么?”王贵福警惕地瞪着眼睛,在暗处十分明亮。 “我们不会伤害各位。” “嘁,这种废话!难不成还要放我们回去?” “原本是打算这么做的,但徐老虎没同意。” “啊?你……,见到我们徐副军长了?” “是他派了代表来见我。那边已经攻占了山下的镇子,改道从下面过去了,所以不会再来和我们争山头。”仲礼停顿下,俯身压低声说: “他们的意见,让你们留在我这里,然后我会把你们送回霍县的驻地,把你们交到可靠的人手里。” 第19章 李雄榨油 王贵福犹豫了一下,缓缓地回答:“你这样说,我们凭什么信白军的军官呢,何况还是抓我们的对手?” “王排长,淮西营做事从来有良心。我本可以把你们堵上嘴、捆着拖出去,但那么做风险很大,所以我想还是明白讲给各位听,请你们配合。 当然,要大家相信昨天的敌人可能是难了点,但你为受伤的兄弟们想想,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既保全各位,又且不惊动他人吗? 我希望大家同意,然后换上我们的军装,跟着运输连转移。到了集结的地方有专门的人送你们去皖西,这是眼下最安全的办法了!” “你等等,我们商量下。”王贵福说完和他的同志低低地交换意见,好一阵回来依旧蹲下,目光炯炯地对仲礼道:“我们有条件。” “请讲!” “第一,不能把我们编进一线连、排里去作战;第二,按时给伤员换药;第三,我们要和伤员在一起,不能分开!” “嗯,这都不难。老陆,你把他们编成一个担架班,让他们专门照顾伤号,王排长先委屈你做个班长,其它的等回到家里咱们再说。” “行!” “明白!” 当下仲礼让老陆找些军服来给他们换了,又嘱咐守卫保密。 老陆亲自带人挖个坑把换下的衣物埋掉,砍来竹子、劈成竹篾做了几副担架,算作是这个担架班的装备。 仲礼办完这几件事心中愉快,他看那几条汉子都是好兵材料,决心要收在自己手里,因此特别吩咐老陆别走漏风声。 山上的枪声渐渐稀疏并最终停下来。红军的后卫开始撤退,如昨晚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战场。 孙德有派人去查探,看着他们离开,又上前跟一段才放心地回报。 “哦?撤啦?好,那咱们下山!”仲礼兴冲冲要走,被李雄谨慎拦住。 他安排让富有经验、办事稳妥的黄清水带一个连先行,另一个连作为第二梯队跟在两百步外。 黄老表知道他的用意,所以远远地来到镇外却没有贸然行事。派了三个人乔装后到镇外观察,到傍晚时红军的殿后从北关出镇 他派一个班小心地到里面转了一圈见对方确实不在了,这才召唤队伍进来,噼噼啪啪地放阵枪,然后在南关墙上长出的小枣树树杈上飘起了淮西营的旗帜。 不到半个小时,余下的人马陆续进驻,迅速占领各制高点和要地,守住南、北两门,在门外用鹿砦圈起警戒区,两个排的士兵每队五人,轮流在街道上巡逻。 见白军重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只有胆大者和好奇的少儿敢于偷偷地从门缝张望出去。 不过,这支白军似乎并没什么特殊。镇公所成了团部,来来往往净是军官和传令兵。 隔壁的店铺门面宽大、后头还有两间轩阔的仓房,因此被安置了伤兵。 其他兵都住进小学校和寺院,护墙上架起机枪,隔几十步就安排个哨兵。 直到下午,开始有逃走的人陆陆续续返回。先是还乡团,然后是警察及那些躲在附近的乡绅、富户。 当他们看到南门上悬挂的旗帜时竟有人泣不成声,更多的是急忙赶回家里去,看自己藏的财产是否还安全。 傍晚,陈仲礼正和几个兄弟商量下一步的安排,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且声响一阵大过一阵,令他很烦躁,看了李雄一眼。 李参谋长招来个警卫连的兵,让他到外面瞧瞧出了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那兵跑回来报告:“本镇的镇长带着帮有钱人在外面吵嚷要见团座,说什么’接缝’什么的,小的听不大懂。” “咳,那叫接风!”李雄纠正他,然后转脸对陈团长笑道:“我说啥子来?人家送上门来咯。” 仲礼哈哈大笑:“那就依计行事,来多少咱们照单全收。你和老陆、老熊分角色,我在后面听故事耍,只不要让人白来一趟就行!” 李雄带着老陆、熊大眼出来,老陆和气地先自我介绍:“鄙人姓陆,本团参谋兼直属队大队长。”接着指着他俩说: “这位是本团李参谋长,因团座日夜鏖战十分疲惫已经就寝,所以请参谋长和熊副营长代表接待。” “各位父老,我淮西营收复英家镇,受到大家的欢迎,万分感谢!李某代表团座招待清茶一杯,战阵之中多有仓促准备不周,还望乡亲们海涵哦。” 众人见参谋长这样说连忙拱手还礼,乱纷纷地回答“哎呀,参谋长太客气啦。” “团座劳苦功高,休息片刻也是应该的!” “是呀、是呀!” “看看几位长官真是少年才俊,我等能够得见也是三生有幸、不虚此行。” 李雄听了这些拍马屁的话微微一笑:“好啊,那就请诸位进屋坐坐,咱们清茶在手、闲谈片刻如何啊?” 老陆看他的眼色马上也盛情相邀,大家虚让了让便跟在李雄身后涌进客厅内,又乱哄哄一阵坐定,每人面前放了个粗瓷大碗,里面五、六枚瓜片叶子。 有勤务兵拎着热气腾腾的木桶进来,用长柄木斗为每个碗里舀满水。 “这是本部从皖西带来的茶叶,请各位赏脸尝尝。”李雄端起碗来,在一片应和与奉承之中先喝了一大口,摸摸嘴巴,给老陆递个眼色。 老陆会意,对众人道:“虽然我们这边介绍过了,但还不知大家当中哪位是……?” 一个矮个子的胖家伙立即站起来,躬身回答:“哦,长官请恕在下失礼。我叫英同鹤,乃是本镇的镇长,这位……,是我胞弟英同年,他是……。” “鄙人是本镇警察局局长。”英同年自己站起来接口道。 李雄看看这一胖、一瘦两兄弟,奇怪地问:“你是警察局长,那你怎么没穿制服?” “报、报告长官,共匪来得太突然,小人没来得及穿衣就冲出去指挥作战,后来撤退到镇外才找身老百姓的衣褂……。礼数不周,请长官海涵!” “哦~。”李雄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心知道这人肯定是听到枪响便开溜了,什么指挥作战不过是给自己遮羞的屁话! “那……,本地还乡团、义勇队的头脑来了没有?还是依旧在外面退避呢?”他问道。 “有、有!”有几个声音马上回答,一个黑瘦的中年人站起身,惶恐地鞠躬,结结巴巴地说: “鄙人、鄙人是……还乡团的、的副官,鄙人叫、叫郑好犹。我们团总他、他房子被共匪烧了,孙老爷他、他老人家一急就、就晕过去咧,还、还没醒呢。” “哟,这可真是不得了。”李雄皱皱眉:“那你家团总老爷现在可怎么住啊?”说完眼珠转了一下,回头吩咐: “老陆,你去派几个兄弟把……孙团总接过来,就安置在这院里好啦,反正我们也驻不久长的。”那个郑好犹连声道谢,随着老陆出去了。 这里英家兄弟又赶紧拍马屁,什么“慈悲”、“一心为民”等等地奉承不已。 李雄一边高兴地听着,一边和他们闲聊,渐渐搞清楚原来这镇子里姓孙的实力最强,所以推他做了团总。 孙某的连襟丁某乃是义勇队的大队长,本地姓英的虽人数较多,但势力上自民国以来却愈发走了下坡路,只好担任个镇长、警察局之类的闲职充充门面。 看来这孙某是个关键人物,李雄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开始盘算怎么让孙某服帖了才好。 大家说会子话,李雄陆续认识了商会会长、税务所长、各保的保长等“头面人物”。他这里嘻嘻哈哈地聊着,屏风后早有人将这些暗暗地记在纸上。 见了解得差不多了,李雄假咳一声,开口说:“这次兄弟等追随陈团长,奉上峰指令固守扁担山,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说伤亡百余,但竟夜激战,敌遗尸两百,未能踏过我阵地半步。 鄙团以数百之兵抵御其一个师的轮番突击,上仰父老支持、下倚地形之胜,迫其改道逃遁,而后鄙团乘胜尾追、收复本镇,实乃大胜!各位可知道里面的奥妙?” 他看了一圈,见众乡绅面面相觑,心里好笑,脸上却仍一本正经地说: “敌人北进,前有中央军拦击,后有鄙团堵塞退路。山谷之中进退不能,他们就如老鼠进了笼,还能脱逃不成?”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一片啧啧称赞,都称赞参谋长用兵如神、团座指挥若定等等。 李雄谦虚地摆摆手接着说:“明日大军一到,必成大功,我等亦可告慰将士在天之英灵啰!” “参谋长说的是,这次平定匪乱贵团出力甚大,我等必然呈报,力请表彰!”英同鹤很聪明地接过来说。 但他积极的表现立即被李雄抓住了:“嗯!镇长先生能体察我部的牺牲奋战,真是让人感动得很! 不过……,此役我部伤阵亡甚多,对各家的抚恤金额庞大得实在令人头痛,近百名伤员的安置以及治疗又如何办理? 本团虽历经大战,但从未有过单日这样高的伤亡,在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诸位多多献策!” “这……。”英家兄弟互看一眼,明白他话里意思,想到身后的士绅们大约也和自己一样心情,英同鹤与弟弟不约而同地决定装糊涂。 镇长眯起小眼睛:“参谋长放心,我等定支持剿匪到底。哎呀,不知主力何时抵达,万一赤匪杀个回马枪可就糟了。参谋长还是赶紧派人去催催为好。” 李雄皱了下眉毛,心想:“这个滑头的老东西看来是不敢自己拿主张,大约和他们是没什么可谈的了。不过,风还是要吹,让他们慌张些才好!” 于是嘿嘿地笑笑,伸手抽出德国造来往桌上一放,说:“怕啥子嘛,回来正好,老子拿他做个下酒菜!兵来将挡有么子可说的? 大不了,将这镇子打成平地,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的脑壳更硬些!” 他忽然横起来一反刚才的神态,叫下面众人不由地心里一跳!乖乖,要把这镇子打掉各位的家产岂不全赔在里面? 于是立即有几个士绅暗暗地捅脊梁、拉袖子,意思要和英家兄弟商议、商议。 英同鹤不耐烦地在只手上打了一巴掌,谄媚地笑着,语带央求地轻声说: “参谋长,你看……这破镇子除去个护墙外再无险可守,赤匪若把它包围起来那可就……。嘿嘿,在下倒是有个建议……。” “哦?请讲!” “此去北上七里,有个地名叫斗鸡岩。”英同鹤转着眼珠注意观察众人脸色:“那里东、西两山相距不过十丈,甚是要害! 如果贵部能将此地把守住,那么任它什么东西都飞不过去,区区几个赤匪更不在话下。” “英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赶过去将那里守住,使本镇免于战火?” “参谋长明断,真诸葛再世……。” “等等,我看不妥!” “为什么?” 第19章 你进我退 李雄起身踱着步子:“如今我们在这里,有围墙防护可以作战,有房屋街道可以逐次争夺,如果贸然跑到野外,谁能保证不出意外? 再说,弟兄们打了一天累得好像糍粑团团,水也未吃、米也没得进、伤又不曾裹,拖了大家去赶路,我可是不忍心做得哩。” “这……,”英同鹤有几分尴尬,他弟弟却听出些味道来了: “哥呀,参谋长说得也是,咱们起码照顾弟兄们吃喝一顿、填饱肚子,皇帝老儿还不差饥饿兵哩……。” “混账,你懂什么?我去哪里寻来这许多米?”他兄长气急败坏地瞪起小眼睛低声喝道。 “哪个问你要?他们难道都是白跟来的么?”英同年不服气地反驳,不料立即有人在后面叽咕: “这英家镇上属你兄弟财大气粗,你们若没米,叫我们到哪里去找?” 英同鹤兄弟十分狼狈,李雄说笑不笑地把玩着那把锃亮的手枪故意不说话,老陆看这情形,又瞥见派去接孙团总的那个排长在阶下探了探头,便咳了声说: “各位对淮西营的好意咱们心领了,我看这样,参谋长还有要务处理,不如大家先回去想想,往后只要镇长先生代表下、出个头就可以了。何如?” 众人正好想摆脱干系,听此言纷纷起立,口中再三再次感激不尽地向门外退去。 英家兄弟这时虽不愿他们告辞,但哪里来得及?一时间早走了个干净,他两个也只得在老陆: “你们且回去好好商议,尽快拿个主意。弟兄们流血、辛苦还不是为乡亲们么?切莫叫他们失望,激出些动静来不是耍哟……。”等等的劝慰中诺诺连声地退出去。 独眼龙回过头来问那个排长:“人接来了?” “是,长官。我把他们一家人送过去才过来报告的。”排长回答。 “好,老陆,咱们过去,慰问下这位倒霉的团总。” “呵呵,我看你不是去慰问,是要去给他伤口上再抹把盐哩!” 众人大笑着在那排长指引下来到西侧小跨院,进门就瞧见地下摆了满满的家什、衣物,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几个仆佣被烟火熏得黢黑正用抹布擦拭抢出来的家具。 看到几位军官众人都愣了下。“李参谋长到!”排长大声通报。 从台阶上站起个面色苍白、蓄着鼠须口髭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上前来带着哭腔一揖到底:“本镇团防孙武德,携全家感谢长官眷顾之恩!” “啊呀呀,孙团总何必这样多礼?我们听说你家遭遇不幸特来探望。不过,看起来只损失些什物还不打紧,人活着就好嘛!” 李雄装模作样地说着,眼睛早瞄见那镇长兄弟俩慌慌张张地在廊子上躲藏不得,只得也踅摸着过来点头哈腰,心里想这是跑来问计的,打个招呼: “哟,你们两个也在啊?是罗,乡里乡亲的该过来看看才对。”然后便转向孙团总: “瞧这里乱七八糟地,连个坐的地方也没得,我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打搅的好。”说完掉头要走,那孙武德见话头不好当他嫌简慢了,忙拉住央求: “长官且留步。咱这里虽然不大干净,好歹茶还是有的。那边走廊上清静些,烦你老不嫌弃,咱们就那里略坐坐说几句,让我尽些地主之谊嘛。” 李雄看了眼老陆心里好笑,心想这院子本来就不是你的,哪里来什么地主之谊?分明方才听了胖子的话正要讨教,所以用这口实挽留。 也好,看你肚子里有几分主意!想到这里便随他过去。孙团总命丫头、佣人找了几副垫子请各位坐下,军官们坐一侧,自己与英家兄弟并排坐了另一侧。 面前放两张小几,热热地倒上香茶。一个年龄稍长的丫头将盖碗奉到李雄面前说句:“长官请用茶。” “唔?哦。”李雄听她声音婉转清润,抬头见那姑娘一张粉面上面杏核大眼,星光点点、波流隐约,不觉心中动动。 伸手接茶,又是双白腻的腕子,上面戴一对绞丝银镯,顺手触之绵软温和,一闪即逝。 不免后悔莽撞了些,倒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却不想早被老陆和英同鹤两个看在眼里。 “呃,孙团总的茶很香嘛,尚未入口已知不错。看起来确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见得本来家里一定殷实得很?”老陆微笑着问。 “长官说的没错,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叫英家寨,但最有实力的还算孙家。 团总家里有上千亩地,这条山谷半数是他家的,家里有四房姨太太,要不咱们怎么推举他来挑这个头哩?” 英同鹤瞪了弟弟一眼:“哪个要你多口?”一面担心地看了眼孙武德的脸色。 不过孙团总看来倒并没生气,苦笑一下,叹口气说: “唉,人都这么说,谁知道我的苦衷?在下有几个钱于是乎他们就处处推我在前面,哪里都向咱伸手要钞票。” “理解、理解,不过,能者多劳嘛。政府征剿是需要民众伸手相助的,我等军人可以放心效命,与团总的热心、开明息息相关。参谋长你说是?” “哦?唔!对、对,陆长官说的是,不亏军校高材生!”李雄将注意力拉回现场,表示自己完全赞同老陆的说法。 “在下早听中央军各位长官介绍过,贵团是淮西营的底子,当年中原大战时可是赫赫威名,心有敬意啊! 原本想请旅座引见,不料贵部直接去了扁担山。 还好今日乘胜收复本镇,令老朽有机会一睹风采。贵部进驻后秋毫无犯,越发令人景仰……。” 李雄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说:“老先生可言过其实罗。我等不过一群丘八,不曾讨得上峰的欢心被发配给人做小婆,哪里像你讲的那么光鲜哟! 说到扁担山,那上边真不好受。队伍守了两天,水也没得喝、干粮也啃光罗,又不敢生火做饭……。 白日里手一挥便抓到满把的蚊虫,格老子真不是人待的! 好在弟兄们拼命,死也未退后半步,一宿激战敌人死伤三百余,终于打消了由扁担山过境的念头,也是咱先人保佑哦。 只可惜杀敌三千、自损三百,好不叫人痛心呢!” 孙武德眼光闪了闪,捻着胡须点点头,沉痛地叹息道: “唉,弟兄们舍生忘死,老朽及全体乡亲也是感戴不已。想必政府定有厚恤,本团总也想提议镇上在扁担山立石为记,传为永久佳话。” “哎,这个主意好!”英同鹤抚掌赞同: “一来彰显贵部英勇善战之事迹,传各位大名于后世;二来告慰阵殁官兵,使忠魂在地下得到安抚。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团总与镇长大人的美意在下心领神会,定向团座如实表达。”李雄见这家伙与英氏唱和便知他不肯出血,脸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了。 老陆见状会意,干咳一声道:“哦,孙先生,我们来时团座叫带话,说队伍在此地歇歇但时间不可久,毕竟我们的任务是守扁担山而不是本镇。 所以,一小时后官兵仍回山上去驻守直到主力抵达。” “啊?这、这又何必?”孙武德大感意外:“难道我等照顾不周?或有什么得罪处?” “团总不必担心,我们也没走远,即便他们杀个回马枪,只要你守住一个时辰,大队人马立刻就到!”熊大眼大声粗气地告诉他说。 “熊营副和老陆说得没错,你们只管放心,队伍打尖、吃饭后就开拔,绝不会扰民、犯规矩的。” “可、可是……” 英同鹤抢在弟弟前面拦住他,着急地说道:“长官、长官,卑职以为此时守扁担山并不重要,倒是方才讲过的,贵部还是勇猛追击,抢占住那斗鸡岩……!” “咦?我说镇长大人,你老啥子时候会带兵打仗啰?”李雄讥笑道,然后口风一转严厉地说: “满口胡言,你的话同军令相比,哪个更大?我团座受旅座军令,岂能因你一句话就改变哩?那打仗岂不是如同儿戏?” 这几句吓得英同鹤脸色大变,忙摇手:“不敢、不敢,卑职只是建议,建议而已。” “咳,他懂什么?参谋长犯不着大动肝火。”孙武德急忙劝解。 “孙先生,参谋长说的是军人的直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有主力到来平安完成阵地移交我们团才算完成任务,此乃头等大事!”老陆正经地说。 “是、是,这个我懂、我懂。” “还有孙先生不懂的。”独眼龙继续道:“我们决定撤回山上还可以避免士兵对本镇士、农、工、商的骚扰,大家可以少些不愉快。 你也知道如果士兵待得无聊了他们都会耍出些什么样的把戏来,咱们就不细说了。我想各位都是本镇头面的人物,为百姓及自家着想,都不会希望这种事发生的对不对?” 他说得和颜悦色,但对方已闻出火药味来,孙团总禁不住摸出手帕擦擦油光的脑门。 “是、是,陆长官所言极是!不过,在下有两个担心,头件是赤匪会不会真地杀回来?第二是,若果如此,我部剩下这点人、枪恐怕……难当重任呐!” “怎么会?我听说过,你的民团有两百人,加上义勇队的一百和警察局,三百多人应该是有的,守这么个镇子该绰绰有余才对!” 第19章 打个土豪 “参谋长有所不知,”孙团总哭笑不得地回答:“我们虽名义上有这些人,但是连日与敌周旋,即要防止其正规军,还得对付赤卫队的猴崽子们。 如今消耗不能及时补充,今早又被他们袭击一家伙,归拢回来的不足半数,不少人没了武器,因此……,怕是没多少战斗力。 莫说一个时辰,今早不过一刻钟便土崩瓦解,哪来得及等贵部的增援?” “哦,这样啊?那可麻烦了。”李雄咂嘴摊开两手道:“要服从军令,还需保全本镇。两头都难,如何是好?” 说完瞧瞧这三个,见英镇长开口要作声,便拦住了说: “你那个主意要不得,贸然出战,若落进别人的埋伏如何是好?共军狡猾,本团若有个万一,还有别的力量保得住你这小寨么?” “这……。”三位绅士一时语塞。 李雄见状给独眼龙使个眼色,老陆起身背手踱了几步,看到院子里忙碌的仆佣们忽然叹口气说: “哎呀,团总赫赫家势,经此一劫损失很大。我看你这家具不少都是硬木哩,花了不少银子? 啧啧,还有那些绸缎、衣物,这字画被淋得湿乎乎的,太可惜啦!” 一句话竟触动了小老头的痛处,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那群挨枪的强盗,下手真狠啊! 可怜我孙家自打长毛以来三代积蓄,竟一夜间损失殆尽。唉哟哟,让人痛心呐!” 他这一哭,惊动了姨娘、丫头们,围上来又哄又劝,递手巾的递手巾、端茶的端茶,一时间手忙脚乱,倒把几位客人丢在一旁。 李雄等看他如此哀伤不已,开始还以为是做戏,后来觉得不像。 见方才那丫头路过眼前,趁众人乱哄哄,李雄悄悄地凑近些低声问她,那姑娘小声在他耳边叽咕几句,李雄心中有了底。 原来孙团总祖上是做团练头目出身,镇压太平军时发了笔横财,因此回到家乡开始大批购进土地,积累到他这一代已是万贯家财、富甲一方。 孙武德名字虽颇具豪气,实则为人吝啬,家中有两个隐秘地窖专门收藏金银,平常最喜的事就是下去抚摸、擦拭那些金条、银锭。 不料红军进镇,在他家的长工指示下将两个地窖完全起获,只两个时辰所有财物被搬运一空。长工跟着红军走了,临行还放把火烧了他大半个院子。 孙团总到家还未进门腿就软了,再听说地窖已空顿时昏过去,被众人好一番揉搓才苏缓过来,咬牙切齿发誓报仇。 李雄心中暗笑,孙某人凭这剩余的几条枪一时半刻只能将复仇之心搁在空中,哪还有这番余力?他故作同情地凑过去劝慰: “孙团总,不必伤心。胜败兵家常事,何必放心上?贼人尚未走远,大军一到劈波斩浪,还怕追不回你家的钱财? 抓住仇人交给你,那时想怎样处置都可以,还不足解你心头之痛?不过嘛……”他留个后脚,却不作声了。 孙武德睁圆泪眼忙问:“长官,请说下去,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他们冲出了这山谷,或甩脱了国军的追击……,啧,那贵府上就白损失,想抓仇人怕也不大可能啰!” 孙武德老鼠须子哆嗦了几下,推开婆娘们想了会儿,咬着字狠狠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长官的意思我全明白!好,只要能杀光、剿灭这些匪类,在下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老先生言重了,何至于到这地步?”老陆微笑着扶扶眼镜框说: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么。如今先请在这里暂且栖身,看我等为你报仇,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夺回些财物来给你。 不过……,实话实说,弟兄们拼了一夜多少也该有些酬劳,须吃饱喝足才能上路。否则赶路都没精神,何谈与敌人拼刺刀?” 孙团总嗒着嘴巴没作声,说来说去还是这个意思,看来这群大兵们若不得些好处是决计不罢休的。 方才他与英家兄弟在军官们到访前曾一致认为不宜使军队在本镇停留过久,也赞成催促他们尾追红军的主意,要么就设法让他们在镇外设防。 但究竟怎么做好还未议定就被打个措手不及,所以这时他也没了主张。 想来想去知道不给些甜头大约对方是不会挪动半步的,只好拿定主意从众乡绅、商户头上来找这笔开销。 于是示意几位长官稍后,自己拉着英氏兄弟俩到一边交头接耳地叽咕许久。 李雄看他们那情形以及英同鹤一脸的苦相便猜出几分戏,给老陆和大眼递个眼色,自己招呼那丫头过来斟茶,一面温和地问她姓名、身世。 原来这姑娘叫做草儿,本姓已记不得,却是个命苦的人儿。 六岁时为家里还债被父亲卖到妓院做杂扫,十岁时被老鸨在牌桌上输给个姓张的商人,跟着他回到麻城做了太太的丫头。 没想到才两年家败了,便由主人家转卖给孙团总的一个朋友。 一天孙武德到访相中了她,死皮赖脸地买回来。先送到自己母亲身边伺候,打算等养到十六岁再收进房里做小妾。 不想她和老太太相处甚好,老人半刻也离不得,哪肯放手? 眼看到岁数,孙团总的如意算盘遥遥无期,弄得他猫儿似地成天围着打转却尝不得荤腥,几次伸出脚爪却立即遭到严厉训斥。 老太太过世后草儿被大太太收容,本以为可以得计的老孙刚要乐,红军又打来了,吓得他抱头鼠窜,好事便耽搁下来。 李雄边听边打主意,频频地拿眼看老陆,独眼龙心领神会装没瞧见,大声地催问: “喂、喂,孙团总你们商量好没有?我们参谋长军务繁忙,可没时间在这里等哟!” “哦……,啊,长官息怒,我们其实已经商量了个大概。”孙武德忙点头哈腰地过来回答: “贵部的意思我们了解了,也深知弟兄们不容易。犒劳是一定的,只是……这具体数目嘛……,还有待我们大家商讨。” “好呵,那你们先商量着!”李雄站起身整整军装:“我们得回去照顾队伍,不然谁知会出啥子状况哩? 我把老陆长留下,有什么结果你们直接找他说就可以了。” “好,我留下,请参谋长放心!”老陆说着那只独眼的眉梢微微动动,嘴角挂着不清楚的笑意。 “我说大眼呐?” “有!” “你立即安排一个排,以班为单位上街纠察,发现胡作非为的抓来军法从事。唉! 不过真抓来也不要打太狠,嘱咐他们手下留情些哈。哦对罗,叫孙参谋派斥候出去,看看敌人走到哪里咯……。” 他边说着,边朝走廊外走,故意在经过时蹭了草儿肩膀下,回头微笑说:“茶很好,辛苦你罗。” 见她羞赫地低下头去,李雄开心地笑起来,用手在马裤上一拍,大声道: “走了、走了!老陆,你也莫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内要有汇报,团座醒后,总要给他个回话噻!” 孙武德既不愿意军队驻扎,又抱期望让他们往前冲替自己挡住可能掉头的共军,因此倾向于给些甜头打发了事,不过表示自家被毁,这“甜头”是断拿不出来的。 英氏兄弟当然也不肯掏腰包,多次示难。还是老陆居中劝导,提示他们先商量个具体数目上报,至于怎样出这笔钱粮,可以邀集镇上有头面、铺面的人来众议。 一番讨价还价后他兴冲冲地来缴令。仲礼正和李雄、孙德有说话,见他面上气色猜到有收获,高兴地拉他坐下 孙德有倒了一大碗凉茶推给他喝。大家急着问:“怎样,老家伙们出血么?” “由不得他不出!”独眼龙得意地道:“你们猜我出价多少?一万大洋、三千斤粮食!” “啊!这么多?”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老弟,你这不是要把这小镇子吃尽了吗?”大眼叫道。 “你怕啥呀?咱们这是把价码抬高,等着人家来杀价呢懂不懂?”老陆接着描绘番当时三个老家伙抓耳挠腮的情形,逗得大家一阵笑,接下来认真说: “最后呢,我们把价格定在了四千块银元和三千斤粮食,此外孙团总拿不出现金,改为贡献两千五百发子弹,这些都限他们今天下午一点钟缴纳。 想必此时老家伙们已召集人去了,咱们不必参与,只等着收东西就是,若到时拿不出来,咱们也只好‘打土豪’啰!” “这帮东西肥得很,怎会拿不出来?”孙德有愤愤地说: “我带人在镇里巡查,见几家大铺子后院库房锁得紧紧地,锁头上一点绣不带,肯定是里面有东西且常有人进出的。 听老百姓说共军并没打劫商铺,富户也只动了为首两家而已。” “哼,别听他们哭穷,共军总共在镇上不过呆了两个时辰,哪有那么多时间办事?”仲礼冷笑。 “那个孙团总家算最倒霉的一个。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因此就一贫如洗,肯定还有油水! 哎,那么说来老陆,他只出些子弹是不是太便宜噻?你莫要可怜他哟!”李雄说道。 “嘁,便宜他还不都是为了你?”老陆笑不叽地朝他挤挤眼睛说:“你要我办的事可办下来了,怎么谢我?” 李雄顿时脸红涨到后颈子,跳起来说:“我、我去查个岗!” “咦,不对,等等!”仲礼一把拉住:“你两个做怪,这里有故事,快快从实招来!” 第19章 山大王的感觉 老陆便把遇见草儿的情形讲了一遍,然后笑呵呵说:“你递眼色以为我不懂什么意思?看你俩那鬼祟的样子早明白了! 团座,我替参谋长把草儿姑娘要来了,是不是今晚就给他们做喜成亲?”说着推了李雄把,李参谋长傻笑着把脑袋抱在臂弯里低下头去不肯回答。 “嗬,原来你这家伙……,”陈仲礼伸手抓起军帽在李雄头上扑了下,笑骂道: “竟然假公济私,借机相亲去了?不过嘛……,我可不能让你阵前招亲!哎,你不要那个样子。 第一,咱做事不可给人留下把柄;第二,还要行军打仗,带家眷不方便;第三,草儿未满法定年龄,如今成亲也还太早; 第四,咱淮西营参谋长娶亲不可随意了,在这里办事人家会说你娶的是孙家的丫头,不如先送回去让她和我大嫂一起住,认个姐妹,等你得胜回朝时,再办个风光无限岂不是好?” “这……,”李雄心里舍不得,却承认陈团座说得有理,只得点头苦笑:“你都说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如何送她回去,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不麻烦,”陈仲礼微笑着看看老陆:“这事给他办。老陆你派一个班送伤员和阵亡兄弟棺柩回去,草儿化了妆扮个护士,托付班长带回去,务必要办得稳妥无碍!” 他说到“务必”两个字的时候特别加重声调,老陆立刻心领神会地答应。 “哎我说老陆,我还是觉得太便宜那吝啬老狗了!” “参谋长你见好就收,难道这还不知足?” “不是。我是想就我弄回去个夫人,这也未免……。团座,你看能不能再劳驾老陆一趟,替老黄也相个娘子回来?” “又叫我去?” “独眼有独到么!” “哪个晓得老黄喜欢啥子女人哟!” “你和他熟知还不晓得?就找那麻利、爽快、模样周正的就好。” “这……。” “好了、好了。”仲礼笑得直不起腰来,忙止住大家:“老陆,你就替老黄走一遭,就说草儿过来要做夫人,怎么也该有个陪嫁、伺候的丫头?” 老陆见团座发话,只得应了这差事。 仲礼很满意,对大家说:“这遭多亏参谋长妙计,不但有收复之功,而且得了粮饷的补充,漂亮得很,凭这个你得个女人不为过! 咱收到财物后也就没理由停留,让老陆你留下,在镇里放运输连留守,警卫连部分守住山口等待交接,其余在大路上警戒,等主力到达交出防务后你们归建。 大孙你派几个弟兄去前边搜索,其它部队在领取补给后抓紧时间休息和准备,十六时出发,十七时占领斗鸡岩,十八时宿营。你们看可以么?” 见大家没意见他满意地将桌子一拍:“这次出来满有收获,仗打得不错,也学会打土豪了!格老子这多年净受当官的鸟气,这会儿才觉得带兵果然有趣。 哎,怪不得他们喜欢‘打土豪’呢,原来可以得这许多便宜!早知道那团总这样肥,不用共军,咱先下手多好!” “是啊,团座。”李雄也兴奋地接上说:“功劳有了,粮饷也有接济,何乐不为?” “可是……,不会有人说闲话、告状?”老陆摸着面颊担心地说。 “怕什么?他们不发粮饷老子只能就地筹措,没办法呵!” “老陆提醒得也有道理。”李雄眨眨眼:“后面的队伍必然还会榨他们,若知道咱们……,万一有人心存妒忌可就不好了。 我建议不妨给后面的些甜头,既堵了他的嘴,也为咱身后方便些。” “嗯,我看可以。你和老陆商量着办。”陈仲礼采纳了这个建议,然后接着说: “你们看,共军过境居然店铺库房都不碰,实在叫人惊奇。他们志不在利货,野心不小啊! 有的人说红军仁义,哼,我看我也能仁义,这个谁不会?不就是秋毫无犯、杀富济贫吗? 哎,你们说,我这算不算是杀富济贫呐?我现在觉得自己很有点山大王的感觉呢!” “咱们从山上下来,若不穿这身黄皮,别人家真个当作是舞枪耍棍的山大王呢!”老陆打趣地说,让屋里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虽然吵闹得很厉害,但最后关头仲礼突然命令许大虎营在大街上列队集合,着实将乡绅们吓了一跳。 于是分摊方案顺利落实在各家头上且着黑色衣、褂的团丁们行动起来,根据孙武德的命令挨家挨户地收集、催逼钱粮,又加上有人借机揩油 一时镇里鸡飞狗跳,在枪支的弹压下好容易恢复局面,双方终于如约交割。 两个主力营开到北关外,在那里做出发准备。孙武德悄悄地让草儿和选来的丫头阿秀换上军装,送到老陆那里。 独眼龙已挑好人选,就叫被俘的红军王贵福照看她两个,回头和梁二会合后送回皖西。 次日中午时分中央军围追部队的先头团才赶到,双方进行了防务交割,先头团的团长望着桌上红纸包好的五封银元眼睛眯成细线,笑着说: “贵部陈团长真是太客气了,在下无尺寸之功,怎好……?” “我等保安团能有多大能耐?还是咱正规军的虎威迫使敌人退去,我方转危为安。”老陆说: “山上现有数十具敌人尸体,还有缴获的二十几条枪械、铁刀等物证。我团奉命追击无暇顾及,一切请团座代转、代呈或便宜处置。” “好说、好说。贵团这样勇敢作战、识大体、顾大局,实在难得。我定向上峰请功,对阵亡的弟兄争取从优抚恤……。” 然而不报告还好,当追击的中央军长官听说徐老虎曾现身在此,登时唬了一跳! 立刻严令各级指挥官不得擅动,结果大家白白地停在这小镇上两天辰光。 前边的阻击部队自然挡不住红军怒涛般的突击,没多久防线就崩溃了。 红军却没如大家想的那般直取豫南,而是锋头突转佯攻枣阳。 主力掉头往西趁军队将校们手忙脚乱之际迅速穿越开阔地带、越过铁路后朝伏牛山区一头扎了进去,将一头雾水的追兵甩在了荆北、豫南。 围剿军从此失去了主动权,再也未能将他们置于如此凶险的境地。 仲礼在斗鸡岩守了一天,然后“主动请缨”去占领龙王寺,这倒合了上司的心思,成功更好,否则不损自己毫发。 但是他不晓得其实仲礼已知道红军部队离开龙王寺的消息,收到报告“经数时激战,终于驱逐敌人恢复了当地秩序”等时信以为真,当然对“指挥有方”之类的马屁也照单全收。 在中央军兴冲冲地进入龙王寺,仅给仲礼补充了五十支旧枪和一千发子弹,奖励了军官们些纸票。 仲礼一嘻而已不做计较,因为他们已在这里依样画葫芦地搜刮一番,把财主、富户剥了一层,然后高高兴兴奉命前往信州休整七天。 淮西营在这里募了新兵,加上此前悄悄收留未及后送的红军落伍、伤病人员有六十多名,都编入了输送连,各营、连则从输送连的老兵里获得人员补充,战斗力得到恢复和维持。 陈仲礼在这里遇到了故知,李杜星升上校衔,调到集团军司令部任高参,此时正巧到信州。 他请仲礼吃饭,两个人推杯换盏十分亲热。但是告辞出门后仲礼却一脸的不高兴,回到团部李雄再三追问,他愤愤地骂道: “他娘的,你知道么,李长官告诉我咱们走后那姓孙的和英家兄弟把老百姓扒掉层皮,结果出了三条人命,军队出动弹压才镇下去!” “可恶!那乡民兴许将这笔账算在我们身上哩?” “哼!”仲礼气呼呼地拍下大腿:“本以为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好事,不料反成了助纣为虐,这老天也不知怎的!什么仁义之师?空话! 只要这些人还活着,他就有办法重新搜刮。可你又不能把他杀掉。老子是军人,职责就是保境安民,不是造反的共党呵。可惜让那三人送性命!” 说完他懊恼地一屁股坐下去,伸手抓起茶碗来喝,却发现里面空的,不禁大怒!甩手朝墙上丢去,“哐啷”声碗裂开两半,又跌在地下,顿时粉碎。 梁二带着后送的伤员朝后方走,按事前安排这队里只有三个人知道裹着俩姑娘的事。 草儿年纪小,初离樊笼未免兴奋,正想指手划脚一番,不料身边的陶大毛恶声恶气地抛过来一句: “老实点行不?你还怕人不知道这里头有两个娘们啊?”吓得她立即不作声了。 相比之下那个王班长还算和气,虽然没笑脸,但言语、行动上比较照顾女孩子的面子,但也无甚笑容,淡淡地而已。 大家有距离感,自然也没好多话。只有生来乐天的梁二依旧唧唧呱呱地和每个人都胡说八道,只到她们面前便立即收敛,做出副谦恭的样子来。 第19章 梁二大事不糊涂 “嗨,王班长,你不要看我这少尉的牌牌就不吭气,说实话咱们都一样的地皮子出身,大家没高低分别,还当是自家兄弟的好。 有什么说什么,想做啥就叽咕出来。咱没长官臭架子,只做一般儿看,你说好不?”梁二笑嘻嘻地对王贵福大声说道。 这么喊嗓子全队能有哪个听不到的?其实他是有意说给那些红军俘虏们听。 这次出门是他历次以来最提心吊胆的一回,队伍里有这几个昔日的敌手,梦里也见他们夺了武器要自己命,叫他暗自担心,甚至晚上睡觉时手也握着枪,面上轻松,实际紧张! 王贵福对他的话常常只微微一笑,不做回答。上路不久,陶大毛等就提出夺枪,干掉这几个押送的然后逃去归队。但细细思考后他表示了反对: “我们虽然人多,但是有一半人受伤。就算抢过武器来,却不能把伤员们都带走。对于红军战士来说,丢下同伴自己逃走是可耻的! 临出发前王副官悄悄告诉我,说安排咱们到周家桥镇进警察大队,让咱们找副大队长苏先生。从他语气上看这个姓苏的很可靠,能给咱们提供帮助……。” “算了!”陶大毛瞪起眼睛来气哼哼地:“白狗们天下都一个样,凭什么信他们?万一到了皖西把咱交给还乡团,哭也来不及哩!” “大毛,我想来还不至于。”王贵福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要是那样他们会只派一个班来押队? 你看这队里四辆大车十几副担架,路上有几百里地,七、八条枪真不算多。说来对咱们够放心的! 我一直觉得这支队伍和别的白匪不一样。他们不打骂俘虏,不杀伤员,还帮我们隐瞒身份。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这么说……,倒还真是!”陶大毛认真想想也承认,但马上又说:“可这笑脸是说变就能变的,咱不能被他们给蒙了。” “对!咱们边走边看,真有变数时自然不能任他们来杀!”王贵福坚决地回答。 不过他到底忍住了没透露,王四让他给苏先生的信,此刻正贴身熨着自己的体温呢。 也正因为这种警惕心理缘故,他们对这两个“官太太”也不大热情,相反还带着几分冷淡,觉得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偏嫁给白军军官? 不过第二天下午,队伍远远走近一处军队设置的哨卡时,梁二忽然找到王贵福,从肩上摘下步枪递给他,轻声说:“拿着,像个班长的样子。”说完若无其事地上前应付。 等他们走过哨卡好远,王贵福想把枪还给他,梁二笑笑说:“你背着,怪沉地压人肩膀疼。”说完咧开嘴露出黄牙,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你们是啥人,团座都交代过了。这枪本来就是给你备的,替你背了这么远,现在终于还给你罗。 放心,咱们淮西营讲信用,说安全带你们出去就一定办到。梁二别的本事没有,就干这个还行!”说完不回头地走到前边去了。 王贵福暗地拉开枪栓一看,里面有三发子弹,越发觉得这些白军不简单。 不但有胆子收留红军,还明着给自己枪支、子弹。真想不透这里到底有什么古怪!连陶大毛也瞪着眼胡噜脑瓜想不出原由来。 从那日起,草儿觉得这几个人和自己迅速熟络起来,对自己和阿秀热情了许多,也时常询问、关切。 红军俘虏们很快就从这两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口中了解到仲礼派李雄等人去向孙团总、英家兄弟索要财物等情形,得知她们原本也是低微的奴婢。 在了解到她俩身世后,王贵福等放心许多,途中的照应又增添几分。老滑的梁二看在眼里暗自高兴。 当初团座认为众人以王为首,嘱咐他让王贵福安心路上就能太平,看来是对的。他心里对完成这趟任务又多了些信心。 过了青龙河梁二话越发多了,陶大毛和付成两个感到奇怪,就逗他,问是不是想媳妇了,离家越近越心急? 梁二哈哈一笑,说你俩猜得蛮准呵。转回头来私下告诉王贵福说: “你以为我真为想媳妇?才不是!梁二前线后方走了不知多少趟,这豫南的路线还是第一回,实话说,我一直提着心没敢放下……。” “怎么,怕我跑了?” “哪里!”梁二使劲晃着脑袋,低声告诉他: “我们淮西营当年中原大战时把豫军打得可惨,全营死了一半挡住他们两个师加一个旅的进攻!所以这一路上我都没敢露自家旗号,怕遇到记仇的家伙呵。” “那你现在就不怕了?还没出豫南呢。” “嘿嘿,你没注意到这一带中央军越来越多么?这是大后方啦!咱淮西营本来就是从中央军出来的,长官们在上面有不少朋友,到这里就不怕他们地方军啰。” “哼,你们保安团不也是地方军?还是夹着点尾巴为好免得找麻烦。你们白军这坏毛病是到骨子里了,中央、地方的自己算计自己人,不能打胜仗可怪谁?” 梁二苦笑,警告地说:“我说你别老红呵、白呵地好不?以为我们乐意?没办法不是?这会儿周围到处中央军,你讲话可要小心,搞不好大家都有麻烦。”说完还眨眨眼睛。 他这样一说王贵福才注意到越走正规军的军人越多。三三两两的,列队而行的,军官都穿着整齐的制服、佩带锃亮的皮带,蹬着散发柔和光芒的皮靴。 他们和自己以往见过的那些地方武装、保安团或警察都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一线作战的所谓正规军,他们的装备更精良,士气和纪律也大不一样。 这些部队才是正规军里的精锐,他们虽然极少出现在战场,但却是军队的精华。 “呸!这些少爷兵脸上连灰也没有,还不晓得会不会拼刺刀哩!”不过梁二却不屑一顾地如此评价道。 王贵福知道没必要怕什么,但还是告诫自己人要小心、谨慎。 同时他也有点遗憾地想到,这时逃走更缺乏成功把握了,大家只好随姓梁的继续走,和他们在一起更安全。 一行人来到傅家店,选了家临河的旅店住下。本来房子已经被另一伙伤兵住了,只够他们住一半人。 梁二拿出长官派头来吆喝不住,没办法店里只得硬着头皮去求人,伤兵们还算讲理,凑和挤挤让出两间总算让大家都住进去。 接着梁二吵吵要吃卷饼,到饭堂里坐下不依不饶地喊伙计告诉后厨给长官们备饭。 王贵福皱了眉头想躲开,不料被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自己那桌去,非要和他喝一壶不可。 “到这里就快进黄县了,再走两步到固县,过河就到家啦!”他显然为终于快完成任务感到非常高兴,边斟酒边说: “实话讲,梁二还从未像这趟般提心吊胆过,谁让这是人家豫军的老窝子呢? 不过这差事总算快交割了,你们大家和各位受伤的兄弟都平安到家,梁二肩膀子也要松快啦!” 说完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自己抱只铜壶死活不放,就着壶嘴一口口地饮。 王贵福看他这样倒有点担心了,轻轻扯他袖管道:“梁排长,少喝罢,毕竟咱们还没出人家的地盘呢!” “没、没事!”梁二忍了多日方才有这等痛快,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说: “王班长年纪不大胆子小。嘻嘻,你担心什么?咱们淮西营走遍天下,还没谁叫咱们害怕的呢……!” 他这里唧唧呱呱,王贵福早瞄见旁边站起两桌军人来,忙低声叫大毛: “等会儿动起手来,你和付成两个先将大门守住,不然咱就叫人家包饺子了!”大毛会意地起身,装作找茅房接手,朝大门方向凑过去。 “哪个是淮西营的混蛋呵?”终于有人受不了梁二唧唧哝哝的自我陶醉,粗声大气地喝问。 “嗯?哪个怕死的软蛋和老子说话呢,知道在长官面前的礼貌么?”梁二大为不满。 “什么狗屁长官?呸!”对方继续发狠毫不示弱。 眼看要动手,这时一个穿保安团制服的矮个子跳过来站在两家之间,带着为难的表情急忙说: “各位、各位,听我说一句。大家都是吃公粮、洒血汗的,就为句话不值得,不如一起喝一杯丢开手罢。” “老子才不和这种笨蛋喝酒,有种你报上番号来!梁二说着晃晃悠悠地站到了条椅上。 “爷爷我是三四零师的,看我们这里还有三师的、独立第四旅的,你能怎样?” “咳,臭烘烘地一堆,原来都是被收编的垃圾!”梁二格格地笑起来。 对方大怒:“这厮小看咱,你兔崽子也不过是个保安队的小官,有啥资格笑话咱?” “各位、各位,都少说几句消消气。”矮个子打躬作揖地对三四零师的弟兄们道:“大家都是出来冒死混饭的,不值当为句醉话闹生分是不是?”说完掉过头来又劝梁二: 这位长官你也少说两句罢。我听说你们是后送伤病的,这是大事,不要在这里搅,搅黄了差事不是耍的。” “对、对,这位兄弟是个明白的。梁排长你往返这么多趟都平安过来了,可不要在这里闹笑话,看回去团座没好脸色,那才叫丢面子呢!” 护送班的宋班长也说,他这人平时话少,但开口一说连梁二也觉得需要掂量、掂量。 第19章 傅家店结义 稍微冷静下来梁二不禁暗叫糟糕!他酒喝得还不多,脑子没乱到家,只是兴奋过度而已。 想起团座临行前的叮咛,自己倒吸口冷气,明白这场喧闹已经把大家放在冲突的边缘上。 于是“唉哟”声,使劲地拍拍后脑勺竭力清醒下,然后扶着王贵福的肩膀从条凳上摇摇晃晃地下来,抱拳躬了一圈,说: “兄弟们不要见怪,我多喝了几口汤,迷糊了。有冒犯、冲撞各位的地方请多原谅。对不住、对不住得很!” 豫军们有点意外地互相看了眼脸色也渐渐缓和。“嗯,没想到你还是条汉子。知错就改,咱们也佩服。 怪不得人家能打胜仗,原来不是我们这样粗性子的。算了、算了,大家不打不相识,只做多个朋友罢!” 为首的大个子说,他左臂绑了根树枝用破布条吊在胸前。 梁二见对方大度,自己倒不好意思,便嚷着替大家请客,豫军们连连辞谢,最后不得已公推了那姓张的大个子做代表入了席。 陶大毛不知何时进了屋,眼疾手快地将那帮忙劝架的矮个子拉过来,硬按他在班长右手坐下。 大家叫过心惊胆战的伙计重新布席,给各桌都加了三个硬菜,大家推杯换盏,顷刻间便亲热起来。 互相摆摆乌龙才知道,原来那大个子豫军张奉五是个机枪手。队伍遭到红军突袭,他被溃兵挤落山崖摔断了胳膊,亏得块大岩石挡住,否则早没命了。 矮个子的保安兵叫薛朋,许县人,中学没上完家里就断了生计,为五块大洋发狠当了兵。不料想才三个月就开到前线和红军打仗,一仗比一仗打得惨。 因他识字,所以上峰派他跟着名团副来招募和训练新兵以补充缺员,结果在这地方和大家撞见。 “果然是不打不相识。”梁二眼珠一转冒了个念头,拍着张奉五宽厚的后背豪爽地举起碗来:“梁二在这里认识各位,尤其是你两个,真是妙极了! 既有缘,上天造化,我们不如结个义。在这乱哄哄的世上朋友愈多愈是道宽,大家相互扶持,有福共享,有苦同当,做长久的好兄弟,如何?” “好呵!”所有人听了都一片声地叫好,唯独王贵福微笑着没作声。梁二便招呼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将桌椅、碗碟搬开。 店里的伙计没搞清楚以为又要开打,吓得早不知出溜到哪里去了。有人便在柜台后面关老爷像底下取来香炉,摆在神龛前方。 梁二嚷着说人少无趣,死活将王贵福、陶大毛两个也拽进来,站在一起,数数却是六个了。正没算计,忽然付成跑进来,叫了声: “王团副来了!”大家回头一看,见王四笑嘻嘻地晃进来,叫:“梁二哥结义么,在不在意小弟也凑个数?” “你是团副,咱们哪敢高攀?不过……,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团座哩?”梁二口里问着便朝他身后看。 “别瞧了,团座自然不会来。我为什么来等会儿再说,咱先办这件大事!” 于是七个人叙报年齿,张奉五最长,梁二其次,接下来是宋大勇、陶大毛、王四、王贵福和薛朋五人。 大家认真地拜了关老爷,咬破手指喝血酒,彼此兄弟相称十分快活,王贵福心里直想知道王四到来的原因,但随着大家起止也不好问,只得暂且忍着。 看他们结拜无论豫军、淮西营还是保安团的弟兄都感到高兴,尤其是王四到来不由分说便加入其中,根本没顾及自己军官身份,且与级别低微的兄弟说笑随意,这让其它部队的人都颇为惊异。 在他们的部队中,军官向来都是呵斥、打骂士兵的主人,哪里能想象会有这样的举动哩? 王四是乘坐李长官派的卡车追上他们的,李杜星动用关系说服司令官拨给淮西营一批装备和弹药补给,他奉命带了两三个弟兄来潢县接收,不想正撞见两下对峙。 不过让人担心的事总算没发生,相反地每个人都相当满意。王四在门外听了阵,直到众人说要结拜时才现身,既恰到好处又叫梁二自己记住个教训。 到底梁二还是用行动证明了团座信任他不是没道理的,王副官也满意。尤其是结拜这一条他认为特别聪明! 次日清晨,当大家收拾完毕准备上路时,一名伙计突然跑来,带着点结巴急匆匆地说道:“长、长官,被、被、被包……包围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你有事情咱们慢慢再讲,哪个包围哪个啦?” “是、是昨天那些当兵的,正围在店门口呢!” 王四和梁二相互看了一眼。“我去看看,应该不至于有事。”说完梁二要走,被王四一把拉住: “咱们不必过于兴师动众,只你、我、加上王班长足够。老宋无论如何把弟兄们带好,随时开拔。这窗户后面都布置上,以防不测。” 梁二同意,王贵福没作声,于是大家跟着王四一起出来,却见张奉五和薛朋两人各自带了若干弟兄站在那里,有的手上还提着包裹、被褥等。 看上去大家是要出远门的打算。“你们……,大哥、七弟,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梁二奇怪地问。 “兄弟,我们昨晚商量过了。淮西营的弟兄敢作敢当、仗义爽快,是好汉子!我们大家早有耳闻,如今更加敬佩。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资格和福分,请二哥和五哥在长官们面前讲句好话,让咱也能加入、加入呢?”薛朋恳切地说道。 梁二笑了,眼睛亮晶晶地回头看眼王四,后者学着陈仲礼的风格微笑着倒背个手正往天上看。 “嘿,这小兔崽子,越发地摆长官谱了哩!”梁二心里笑骂,口中大声回答: “好啊!我看咱们兄弟就是不分开的缘分,既如此大家就一起走,到总指挥部换上番号登记造册,我梁二敢保团座一定很高兴收下大家!” “且慢,眼见到月底了,弟兄们不等领这个月的薪饷就走?”王四问。 “咳,队伍打得零七八落地还不知道谁给发薪哩。再说不就那三块半么,有啥子稀奇?”张奉五刚说完,身后有人叫: “张大哥你们还可以有三块半,可怜我们这些保安团的兵只有两块,还要被长官扣来扣去的!” “大家放心,在淮西营每月四块半军饷是绝不会少,到年底还有两块钱的红利,连受伤和阵亡的弟兄的家属也都有份!”王四得意地告诉他们,大家听了一阵激动。 梁二拉过张奉五和薛朋来,同王四稍稍合计下,决定将新加入的弟兄分成两个班,让他俩各带一半。 这些人半数手里都没武器,拢共只有四支汉阳造和三支老旧的捷克步枪,但梁二相中的是这些见识过战阵的兵,以后一定会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天大亮后,连伤员在内大家都上了卡车,一路晃荡着来到潢县。潢县乃是交通要冲,军队在这里设置了很大的兵站库,各种武器、弹药、被服、补给堆积在库房里。 安顿好其他人,王四来找位姓孙的少校。对方诧异地接待了他,看完李杜星的介绍信件后把它放在桌上,字斟句酌地说: “你来晚啦,也许贵部目前已经不需要这批军火了。” “这不会!”王四摇摇头:“李长官是觉得马上有仗打才紧急拨给我们的,现在全团平均子弹只有十几发,就指望这些弹药去……。” “看来老弟还不知道,”孙少校微微点头叹口气说:“也是,你们在路上嘛,昨天的战报说淮西营在运动中遭到伏击,队伍被打垮了,你们团长也下落不明……!” “什么?”王四叫了声涨红脸,楞在原地片刻才说:“长官,这、这新闻怕不是假的?淮西营上千号弟兄个个身经百战,哪就那么容易……?” “我没骗你们。”孙少校说完起身到里屋拿出份报纸来,指着其中一篇给他瞧:“喏,这是今天早上才到我手里的,你看看。” 王四认识字,才看了几眼就了解内容。梁二注意着他的神情知道不妙,刚想问个仔细被王贵福抢在前面问: “长官,我们团不是已经在信州城休整了吗?怎么又打仗了呢?难道信州失守了?可听说共军已经往西边走了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什么情况这上头写得也不是特别清楚。”孙少校摇摇头:“因为刚刚下达了对你们的嘉奖令,所以这事挺引人注目的。 我听说你们团长如今生死不明,上面已经派部队赶往出事地点搜寻。你们呀,还是去找些和尚好生念佛,超度那些弟兄的亡灵。” 听了这个话王四几乎要哭出来了。梁二知道说下去也没用,只得先告辞,拉着王四出来走在街边寻一个茶座坐下来,问: “怎么办?他娘的晦气,一大早兴冲冲地来没想到这么败兴!哎,你倒是说话呀,咱们怎么办?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呐,你是副官得拿主意啊!” “我有啥办法?又不能叫死人活过来!你是二哥,你拿主张就好。” “看你净说孩子话!”梁二平时总觉得这小子趾高气扬地有点装腔作势,这会儿却看着着实可怜了,缓着口气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你是长官必须拿主意。” 第19章 人情·交易 王四听了仔细想一想,又把手里依旧攥着的报纸展平了反复看几遍,慢慢说: “可怪,咱们团在啥地方遭遇的伏击?那周围没什么要紧地势呵,好几百号汉子就这么叫人家当兔子打么? 再说,咱也不是没被伏击过,哪回也没让人占了便宜去,怎么这次这样惨,连团座都赔在里面?我说梁二哥你不觉得这里头蹊跷?” “我也觉着奇怪,可不知道毛病在哪。”梁二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忽然想起:“哎呀,咱们注意,回去还不能够和大伙直说。” “为啥?” “张大哥他们都是才入伙的,若是听到这个怕不会失望走掉?” “这个……,难说哩。” “两位长官别瞎猜,孙长官来了,不会是在找咱们?” 他俩听王贵福这一说,伸头朝棚子外面看,这下被少校发现了,连声叫:“王老弟、王老弟,哎呀还好你们没走远,不然我还真不知到哪找你们去哩!” “孙长官这么着急,敢是有什么消息?先坐下喝杯茶定定心。”两人起身相让。少校接过茶杯来一饮而尽,然后拉他们坐下说: “嗨你们猜怎么的?你们走出去没几分钟,有个兄弟来拜访我,是集团军司令部战情科的,陪副司令长官去述职路过此地。 据他说,这报纸写的误差太大,贵团基本没受损失。 是上峰派了一个视察团来调查你们守卫扁担山阵地以及二五三旅旅长擅自弃守英家寨的情况,所以请陈团长去现地做说明。 贵团陈团长带着警卫排出发后,在往英家寨的半途遇到伙溃散的赤匪。对方人多势众,结果警卫排被打散了,陈团长也不知下落……。 当晚警卫排长带着剩下的人遇到来接应的部队,大家才知道出事了。记者大约听说陈团长失踪,就以为全团受损,慌慌张张地写了出来。” “哦,这么回事呵?”两人听了稍稍好受些。 “我怕你们太担心所以跑来告诉你们。”少校说完掏出李杜星的信来,指指说: “里面有个条子,你们拿了去找兵站负责人,他会提供你们要的物资和装备。我那客人还等着,要赶紧回去,恕不奉陪了。” 王四和梁二谢过多次,又拿出卷钞票来,少校连连摆手,谢绝道:“这样见外了。 我和李长官是军校的校友,彼此理当帮助,军人做事岂能总以利益为先? 陈团长大名我早有耳闻,如果得了他平安的信息请告知一声为盼。其它绝无所求!”说罢起身匆匆离去。 两人得了准信放下心来。虽然团座生死尚且未卜,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相信:“团座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看王贵福的神态,梁二重新话多起来,笑着告诉他:“老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那猜猜看罗。” “你一定在想,这群该死的白狗子们,怎么没把你们全干掉哩?” “错了。”王贵福摇摇头朝周围看一圈,这时他们正走在一座石板桥上没旁人,而身边这两个都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他低声回答说:“我原以为白军全是些没心肝的。不过这两天我看你们并不是这样子,就连刚才那位长官也蛮有情义,所有觉得自己以往想得兴许有些偏了。” “哦,怎么个偏法?” “大约是人都有情义,只不过用的不一样,或别人不曾看到而已。” “兄弟,你这话要看怎么讲。”梁二拍拍他后背说:“有人是真的讲情义,有人是真的没情义。这世上呐,不像你老弟想的那么简单。 就像人都说菊花是黄的,你要是没见过白的就信了对不?就以为菊花只有黄的,见过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 “嗯,有道理。”王贵福点点头:“天下人有好有坏,白军弟兄里也有好有坏,就像我们指导员常说的,大多数白军弟兄都是可以争取的阶级兄弟。” 王四哈哈大笑,然后压低声音说:“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可话不能说出来。以后凡事老弟要把自己当个白军,可别说漏了。 不过你的话确实有意思,像我们淮西营弟兄就都是好汉,没有烧杀、奸淫的。 告诉你,当年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死心塌地跟了团座。唉,他是个好人呐,好人不会那么不走运?” 但不管怎么说,三个人约定见到大伙儿不能把这事透露出去。他们拿着信按孙少校说的找到军需调配的军官,那军官友好地接待了他们,说: “孙长官已经来过电话打了招呼,鄙人是自然尽心照顾的。虽然按规矩不该对保安部队提供这些装备,但既是上峰关照,孙长官又特意叮嘱过,鄙人全力支持,尽数拨付!” 王四非常高兴,提出已近中午,不如大家先一起共进午餐,军需官欣然同意。 席间王四看机会暗地将一包缎子包裹的细软放进他皮包,军需故作未见,吃罢饭出门时一拎有些份量,心中满意。带了他们到库内清点物品却极大方。 总计交割了汉阳造步枪一百二十支,刺刀两百把;汉造驳壳枪二十支,德国造驳壳枪四支,左轮手枪六支; 马克辛重机枪两挺,捷克造轻机枪四挺;各种子弹两万发;迫击炮两门,各配炮弹八十发,手榴弹四百枚,步兵地雷一百多个; 士兵装具两百套,军官装具三十套;捷克步骑枪三十支,马具三十套,精钢马刀三十把。另外还有若干罐头、食品和野战药品。 在装车的时候,王四在军需官陪同下到处闲逛,眼珠子不断骨碌碌地打量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 忽然看见一个角落里露出根黑乎乎的管子,他好奇地走过去提起来一看却是支从未见过的枪械。 “哟,被你瞧见好东西啦。怎么样,没使过?”军需官笑眯眯地说。 “这是什么枪啊?” “这可是好家伙,叫做花机关枪,也叫手提机枪,德国人发明的,咱们金陵工厂刚造出来的新武器。 和驳壳枪一样使用763毫米子弹,弹匣里备弹三十二发,打起来一串串地像连珠,可厉害呢!” 王四眼睛亮了,他想这是个好玩意儿,怎么也得搞点回去啊,便凑近军需的耳边轻声问:“这东西兄弟手里有多少?” “这个……,难啊!”军需为难地摇摇头:“统共只有二百挺,可紧俏得很呐!” “不瞒老兄,我包里还有五条黄鱼、三串上等的珠子……。” 军需嗒着嘴巴左右望望:“这样,给你这么多。”说着把手掌翻个个。王四摇摇头表示不满意,军需又伸出巴掌:“再加这么多!” “外加六千发子弹,四副望远镜,咱成交!” “好,索性给你老弟个面子,我再送你三双皮靴,如何?” 王四满意地拍拍他肩膀:“您可真是个做买卖的高手呵!”这马屁拍得对方十分舒服,哈哈大笑起来。 装车完毕,王四和大家告别。他要押运大部分武器、弹药回团部报到,而梁二继续护送伤员。 他同时还接收个任务,就是雇马车把那十几挺花机关枪、步兵装具、骑兵装备和手枪运回周家桥交给黄富民保存。 临行想起还有不少人没有武器,王四又找到军需官,用孙少校没要的那卷钞票求他帮忙给找来十条半新的步枪,每枪配给了二十发子弹,总算让这支小队伍基本装备整齐。 两下分手,梁二他们继续向东,在快要接近灌河边时被拦住了。 原因是残留的赤卫队最近又出来活动,军队便在固县附近设立防线,禁止任何人过河并将渡船全部调至对岸,以杜绝他们进入皖西地区。 于是没办法他们只好调头北上,沿着河直走到临河镇对岸才好不容易找条小船,分批将所有人和物资运过去。 等他们出现在大喜过望的黄富民面前时,人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满身污泥。 梁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伸手抓过勤务兵手里递过来的馒头大嚼起来。黄富民拍着他后背急着叫:“慢点、慢点,你急什么?” “怎么不急?这都三天没有吃饱饭了。” “为什么?赶路么?不至于,随便找个人家不就能打尖么?” “说得轻巧。”梁二口齿不清地呜咽着:“奶奶的,对岸剿总把老百姓都赶走了,说是要清乡! 真闹鬼,害得老子们连个影子也没找见过。前天起带的干粮就吃完了,谁想到会走这么多天呀?都以为马上能过河呢!” “唉,也是。我看你走这么多趟还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我说老弟,你带回来又是人、又是枪的,可真不易呵。 团座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唉,我这呆在后方心里可不是滋味,天天惦记你们!” 黄富民边说,边招呼安排新来的弟兄们休息。差不多时一回头,见梁二靠着柱子张着嘴巴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小半个馒头。 第20章 干好事的爷们 当战事过去,山峦重新披上一层淡淡的绿装。 农民们重新来到田边,背着手审视着自己全家赖以活命的土地,心里盘算着收成和家人的饭量,他们为不得不缴纳的地租和赋税发出一声声叹息。 远处耕过的泥土散发出阵阵芳香,却没法叫人高兴得起来。 军队离开山区以后,还乡团在保安部队和警察的协助下获取了权力,帮助地主和商人镇压反抗,逼迫穷鬼们忘却苏维埃的故事,重新臣服于他们的秩序。 那些地主既满足于重返故乡,同时又急于将捞回损失,加上商人趁机提高各种消费品的价格,有钱人必须为自己的享受付出更高代价,转嫁负担显得必要而且迫切。 在山区里六四甚至七三地租普遍地流行,尽管有些地区在苏维埃前通常最多只是五五。 这引起了农民的极度不满,许多人开始重新怀念苏维埃,悄悄地互相说:“是呵,他们太喜欢杀人了。不过,毕竟他们可以让我们活下去呵!” 禁止集会、禁止夜行、禁止传递消息、禁止进山、禁止不随身携带证件、禁止……。 总而言之,许许多多的新命令都让人厌恶,不单因为增加了限制,而且严重干扰生活,严重得似乎空气都快凝固了。 每当有新的布告张贴,路过的人都会说:“瞧,准又是告诉咱们不可以如何了,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才算完呐?” 在皖西大山里一个叫做三郎寨的村外,本地民团设了个关卡。这里曾经是赤色旗帜最坚强屹立的地区之一,所以民团时刻警惕着。 距此不足五里处便有保安中队驻守,可以随时向他们提供增援。因此民团有恃无恐,甚至敢派出小股巡逻到两侧山上去查看,防止任何违反或密谋。 关卡最高的“大官”是民团的某位队长。此人既好酒又好色,生就一张圆胖的麻坑脸。 不过他胆子蛮大,而且是团总老爷的小叔,有外号叫“麻饼”,据说因为在军队里和长官抢女人闹出事端,结果被人家轰出来的。 一天,麻饼吃过午饭闲来无事,在温暖的阳光下晒得惬意,忽然想起户“匪属”的女儿不错,上次路过碰个钉子,这番定要尝到才好。 于是也不带旁人,自己挎支勃朗宁转轮手枪就闯过去。那老两口唬得打颤,哪里拦得住这色虎? 被他推出屋去从里面插了门,在外急得跳脚。小姑娘在里面又惊又叫,瓶瓶罐罐、桌椅板凳响个不住,后来便扯嗓子哭喊起来。 老两口正绝望之际,忽见条黑汉子跑进门,手里捉了条柴棒,上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里面麻饼嚎了两声,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淌血的脑瓜跑出来,那汉子在后面穷追不舍……。 老人们楞下,赶紧进屋看时,发现自家女孩儿只挂件兜肚在身上,忙扯过家里唯一的被子给她遮住。 老头儿便去灶下抓起菜刀往外跑,不想正和个人撞满怀,抬头定睛看,是方才那黑皮汉子! “老人家,你这是去哪儿啊?那小子跑得飞快,你追不上。还好他不曾来得及,你们赶紧带姑娘收拾、收拾远走高飞!”那汉子道。 “恩人呐,叫我可怎么报答才好?”老人差点跪下,被黑汉子一把拉住,正要说话,忽然那姑娘从里屋跑出来,“噗通”声跪下,哭喊着: “谢谢大哥救我,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杀了那个王八蛋、畜生!” “嘿,你做啥哩?”老汉忙叫:“把她拉进去快让恩人逃命,否则来不及啦!”说着弯腰帮老太太去拽女孩子起来,谁料她死活不肯!黑汉子见状只得答应: “姑娘你听大哥说,我定找机会给你报仇。不过那小子逃回去怕难善罢甘休,会带帮手回来的。 你且尽孝在先忍了这节,随两位老人家去寻个方便处躲过再说!” 姑娘听了抹把眼泪点点头:“我听你的。不过你可一定帮连弟,有朝一日再见面时我做奴才报答你!” 黑汉子笑了:“做什么奴才?咱不兴这个,你只记得苏维埃就行了。” “啊,你是……?” 忽然外面有人沙哑地叫:“老付、老付在吗?” “哪一个?”老头儿忙探出头去,见个邻居在篱笆外伸着脖子,瞧他便急急地说: “你是不是得罪麻饼了?我才见他正吵吵着集合队伍,说要来拿你,还不快跑?”说完弓着身子溜掉了。 “孩子,我两个儿子都跟你们走了,我不能把你丢下呀!”付老爹为难地回头看黑汉子,那汉子轻蔑地摇摇头: “能抓住我的龟孙还没长大哩,老人家不用怕。你们只管走,后边有我安排。再说……,我答应连弟姑娘的事情还没办是不是?” 他连哄带劝,总算让一家三口动起来,匆匆取了几件衣、被离开。家里本来就被几次光顾的团丁某、们搜刮得干净了,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趁他们不注意黑汉子往老太太口袋里放了枚银元,在大门口眼瞧着三口人走远了,自己想想反沿着方才麻饼逃走的方向迎上去。 才走了三、四十步,就见麻饼领头带着七、八个团丁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前面道口。 一瞧他麻饼先愣了下,接着大叫声:“抓住那小子,他是赤匪!活捉、打死的都有赏金!” 本来众人以为麻饼不过是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反挨了揍,大家想看笑话。 不过听他说那家人窝藏着匪类,捉住的话有赏钱,这才精神抖地跟来几个,麻饼叫唤吓大家一跳,仔细看对方似乎没带枪械,顿时来了精神,咋呼着冲过来。 黑汉子转身朝山上跑,后边这几个便一直追。 黑汉子在前面纵蹦窜跳,后面一串团丁好像玄色的蚂蚁跟着,逐渐朝林密的地方钻进去。 团丁们原来是怕有埋伏,但追过一、两个山包后胆子便大起来,甚至放了两枪,子弹呼啸着从身边六、七尺远处飞过,心疼得麻饼叫: “谁他妈打枪?打还不打准些,净浪费老子的钱是不?”他一吼可没人敢再开枪了,黑汉子跑得更加自如,心想等累死你们混蛋,老子再一个个地收拾! 他正要越过一道土坎,没留神脚下被突出的树根绊住“噗通”跌倒在落叶里,身下松软得好像棉花般。 还未来得及站稳,一名民团出现在面前,瞪眼端枪地大叫:“我抓住他啦、抓住他啦!” 黑皮汉子趁他手足无措之际伸手拽过他的枪,用枪托在那家伙肚子上狠狠捣下去。 这时另一个团丁在坡上发出声怪叫,汉子拉枪栓就打,谁知没响,只好抡起来朝他脑袋上丢去。 转身要跑时第三个人扑过来将他拦腰死命抱住,叫着:“弟兄们快来分大洋啊!”黑汉子正想掰开他的手,一支枪托已经照他的头上砸了下来! “啪”地清脆枪响,那枪托从他额角蹭过去掉在地上,枪的主人仰面朝天地倒下去,脸上难看地被打了一个血洞。 又是声枪响,抱住他的家伙身体软绵绵地坠落了。第三声枪响后目瞪口呆地站在坡坎上的团丁丢开手里的柳叶刀倒在树下。 其余几个慌了手脚,高声嚷着:“不得了,有埋伏、中计啦!”掉头便跑,这时第四声枪响起,跑在最后的那个身体一颤栽下去,翻滚着落到灌木丛中了。 麻饼本来跟在后头已经累得不行,听到枪声又看自己人纷纷逃回来,知道不妙,大叫: “不许跑,给老子顶住、开枪!”自己却不由自主地脚下打软,哆嗦着转身逃命。 黑汉子此时已经迅速捡起条钢枪来,“哗啦”地推上子弹,瞄准麻饼的后背扣动扳机……。 能逃的都逃了,山坡各处散落着四、五条躯体,风中隐隐有些血腥气。 黑皮汉子走到麻饼跟前蹬了一脚将他翻过身,那家伙嘴里淌出血来无法说话,转动眼睛一副可怜求饶的模样。 汉子冷冷地说:“你有本事欺负人家女儿?现在下地狱和恶鬼做伴去!”说完俯身搬起块大石头砸向他脑袋。 “黑大哥还是这么侠义呵,小弟看来今天也算做了件好事。” 汉子猛地转身举枪,见自己面前站着个头上包着头巾,满脸胡须的瘦高个子,但手里却拎着一支锃明瓦亮的德国造驳壳枪,不禁一愣,想不出这人在哪里见过,抱拳道: “刚才危急时救命的是这位兄弟?失敬、失敬!请问是哪座山上的,今天没带礼仪,可容在下改日登门致谢?” “哈哈哈,大哥你好忘性!咱们两个交手没多长时间,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哦,对了,我如今这身打扮……嘿嘿,也难怪你认不得。” 黑汉子怔住了,听话头对方是认得自己的。他仔细打量,吃惊地放下枪问: “你、你到底……?哎呀,你不会是陈三爷?你不是在做团长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不错,还能想起来。”陈仲礼笑嘻嘻地把枪往腰里一别:“这个嘛,是你们的人赏的,说来话长。 不过黑七大哥,咱们还是先收拾、收拾离开这里。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哪里那么容易罢休?肯定要找回来的!” 一句话提醒了朱全保,两人忙在尸首上搜索一番,将能找到的武器、弹药,连那把柳叶刀都取了,一支土枪不值得,便在树干上砸坏。 朱全保临行忽然想起,跑回麻饼那里,伸手用柳叶刀割开他衣襟扯下一大块,团起来塞在自己兜里,这才追上仲礼钻进树林深处。 第20章 相伴而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边走边说。朱全保才知道原来胖揍麻饼时,仲礼躲在远处已经认出了自己。 “本想过去认你,可想着你做好事我掺合什么呐,所以就决定到前边等。 嘿,看那班家伙来势不好我先躲了,转念才明白他们是朝你去的。 怕你吃亏,所以跟过来,还好来得及,再晚半步就糟了!”仲礼告诉他说。 “哎,我跑得这么快,你倒能追上?” “嘁,又不是我有本事,你看。” 朱全保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林间空地上立着匹青灰色的战马。“这么回事呵。”他笑了:“我说三少爷,你如今枪法了得啊,居然弹无虚发哩!” “仗打多了练出来的呗。”仲礼拉过缰绳翻身骑上,帮朱全保坐到自己后面,催马小跑了有四、五里路,这才放缓缰绳让它走起来,问: “黑师座,你们不是早往西去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往回走?” “你不是也一个人往回走,又为的什么?”朱全保反问。 “我倒霉啊,遇到你们游击队打埋伏。身边只有一小队护兵,打不赢又不熟悉那鬼地方,结果连人带马掉到水里去,差点没给淹死。 醒过来却走迷路了,还好找到小青,它居然也命大。 如今不敢瞎走,怕再遇上那帮,所以想着往回走也许可以找到我的队伍。 可他妈谁知道连着走了几天一个鬼也没见到,反而是群伙不开眼的民团硬说我是化装的探子要给绑起来。 好容易逃出他们的手心我想这军装不敢穿了,连大路索性也避开。哈,没想到还能遇到你,咱们真是难兄弟呵。 怎么样,没叫你过那扁担山不会记恨我?好歹今天救你一命,可不可以算是将功折罪?”说完呵呵地笑。 朱全保听他的经历也一个劲地笑,摇摇头说:“得啦,咱们现在都孤家寡人,用不着摆排场讲阔气,还说什么记恨不记恨呢?” “唉,兄弟我也是将命在身不得已而为,可并没想真和你老兄做对头。 你放心,阵亡的弟兄我都妥善掩埋了,受伤和被俘的已经悄悄派人送到后方,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仲礼说完回头看看后边,估摸人家已追不上了,便提议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脚,崖面遮住了外界的视线,两人下马找块空地。 仲礼把缰绳挂在树丫上,让小青自己吃草,自己松泛着筋骨看朱全保把两条步枪靠在树干上坐下,笑着对他说: “听松风、望青山,黑师座不会想隐居山野了?” 朱全保摆摆手:“我才没那个雅兴!天下的穷人不过上好生活,不平的社会不铲除,我哪有功夫自个儿高乐?” “嗨,你们这些人呀,”仲礼挨着他坐下,把枪套放在两腿间:“做什么总那么着急哩?天下不平的事那么多,哪是你改得过来的? 你花一辈子也不见得看到那天。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总说这几句话,那什么是不平? 比方我家里用佃户算不算不平,每年收租子算不算不平呢? 大哥说你们管这个叫剥削,那佃户用我的地、用我的种子和工具却不交租难道就公平吗?这对土地的主人来说公平吗?” 朱全保想了想,用手指着不远处回答说: “你看那株菟丝子,它卷在车前草身上和它争地里的水和肥,渐渐地草死了,菟丝子却还活着,这就是剥削。 可耕牛让鸟儿在它的背上立脚,鸟儿回报它,为它捉虱子,这就不是剥削。” “嗯,你的意思是说相互帮扶不是剥削,过分索取才算?” “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怎么才算过分或者不过分呐,谁来裁判?” “人民呵,老百姓嘛。反正不能有钱人和他们的伙计们说了算,那样对大多数人就不公平。 你方才不是问对地主公平的问题么?如果你的租子大家都同意,从心底里认可,那就可以说是不过分的,就不是剥削啰。” “我看他们现在都挺认可,没有哪个出来反对的!” “哈哈哈!”朱全保的黑脸上泛出红光来,笑着说:“老弟,人家不表示,那是因为你手里的枪呵,难道你看不出?” 仲礼一时语塞,不由地低头看看德国造,抓抓头顶皮,嘿嘿地笑起来:“那倒也是,哪个也不敢不服哇。” “是嘛!”朱全保微笑地注视着他:“富人手里的枪不仅是看家护院,而且是用来镇压,镇压的对象自然是那些‘穷鬼’呵。” 他看到仲礼微微点头便接着说:“你们陈家兄弟用我们的眼光看叫做‘开明士绅’,是懂道理、比较尊重穷人的。 你们的地租据说大多是三七或四六,在皖西可算是很仁义的。不过,你的枪到底还是和我们交火了,因为什么?” “这、黑大哥我不是……。” “不是你要这样做的,对么?你是执行命令,我知道。执行上峰的命令,被他们逼来打我们的,我不怪你。 可为什么你必须服从这样的命令呢?因为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被当作草叉子使了,因为他们为富人服务,执行富人下达的任务,对不对? 富人们不高兴穷人当家搞苏维埃,所以调了你团来镇压我们。就是这么回事!” 仲礼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不得不承认这老黑说得确实有道理。 想想便愤怒起来,他娘的,不知不觉老子让你们耍着玩,成天赔钱不说还要搭上弟兄们的性命,就因为你们自己办不成事的缘故! 他想起大腹便便、未战先走的岑旅长,为自己居然听命于这种东西感到懊恼! “哎,就算我是叫兔崽子们当草叉使了,不过你瞧着以后不会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先别给我打这个铺保,你当的是人家的官哪能随你?一道命令下来不由你不跟着走。 不过,我不会怪你。只要咱两家对头的时候你老弟下手慢点、轻点,咱就知道你还没跟着黑了心……。” “那我也有事相求。”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们到西陈家集来,希望不要为难我家里人。” “这个你放心,我们可不是他们说的土匪、坏蛋,不会无理由乱来的。” 仲礼嘲讽地看着对方:“我才不信,你们把对头杀了、地主杀了,连自己人也杀了那么多……!” 朱全保叹口气,仲礼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 这次返回皖西,自己先是被以缺乏领导能力的口实解除职务,接下来派往干部团学习。 后来在河南境内突然有人提出自己以前做山大王的故事,于是被认为不适合留在主力红军,这才接受了回皖西组建游击队的任务孤身上路。 其实从内心里多少他觉得有些不平,也认为上级过于武断和片面了。 对失去信任他感到痛苦,像是满腔热情叫人家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似的,甚至一度心灰意冷。 “是杀了好多,但那大部分还是有利于组织的,至少我们的队伍更纯洁了。”他停顿片刻回答: “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掉不少。不过我觉得那是有人搞错了,而至今还没醒悟。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真不应该这么做!这个搞法只能让我们的敌人获利最大,实在是个亏本买卖!” 见气氛沉闷,仲礼开始将话题引到带兵、打仗的心得上去。这下子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交流马上热烈起来。 仲礼饶有兴致地向黑师长了解红军的纪律,朱全保则详细询问了正规军的条例、规则。 说着、说着他俩就地取材,在地上用树棍画图、用石块或泥土堆出沙盘,在上面切磋起进攻与防御来。 不知觉中日头开始偏西,朱全保提议继续赶路,找个合适的地方过夜。他们又动身向东走了十里,发现山坡上有个破庙,便借诸神的地盘歇息。 就这么走走停停数日,他们终于走出山区,进了皖西的丘陵。 路上行人逐渐增多,朱全保开始盘算分手的机会,不料仲礼已猜到了他心思,这天打尖时便开口说: “黑七哥,再往前兴许会有税警和民团的卡子了,你看是分开走,还是咱们继续一段?” “看你意思,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诧异之余朱全保微微一笑回答。 “我无所谓呵。虽然有句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依我看你不如先跟我回去歇歇,做个客,养得红光满面地再走如何? 我可不想拴住你,实在你现在的模样很容易被民团怀疑,正好小弟可以继续请教你带兵的心得,兴许还能够见到我大哥哩,他可一直很想见到你的。 怎么样?我告诉你这个仗上头有死命令要在夏天前收兵,你不如略等风声过去再走,可能还安全些。” 朱全保笑了,他拍拍仲礼的肩膀:“早晚不都是一样?况且我也是有事要办的。哎,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不会又是在战场上?” “哪那么巧还每次都撞上?不过……,黑大哥你的口气还要拉队伍?如今你身边连个马弁都没有,能做什么? 他们随便一个小兵痞就可以欺负你,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再好好想想罢。”陈三爷好心劝道,他是觉得这人也太不容易服软了些。 但朱全保有他自己的打算和道理,他用手指着说: “小老弟,你看这山、这林都是穷人的家,我们用不着大屋、高墙随处可以安身,会跟我走的人遍地都是。 他们只要手边有根扁担就可以拿来做武器反抗欺压他们的人,我有什么好担心? 我们的队伍能拉起来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越来越大,大到能不怕任何白军的进攻。 那时我们就可以改造天下,让所有人平等地坐在一起商量咱们国家的未来了! 那就是苏维埃,是我要做到的事情,为它可以丢掉脑袋或者性命的事情!” 他们终于在一个岔路分开,仲礼本想分给朱全保一条枪护身,但对方考虑到这样可能反而不方便谢绝了。 尽管两个人都不知道各自脚下的路通往哪里,还是友好、平静地分开。 虽然看来没有说服对方,但朱全保觉得陈仲礼毕竟还是比较有良心、善良的军人。 虽然阵营不同但他宁愿对手中有这样一位朋友,也许会对自己的事业有利,所以他分手时表现得大度、宽厚,颇有兄长风范。 第20章 大意遇险 陈仲礼,西陈家集的三老爷、淮西营的团座和防区总指挥,依旧骑着他的小青有节奏地晃动着身体,想着马上要回到家乡十分愉快。 唉,这可比在前线好多了,不用吃干粮、冷水,也不用扯着嗓子说话,更不必担心会遭对手的埋伏! 他决心一到家就尽快设法将弟兄们接回来过太平日子,那个鸟仗谁乐意谁自己去打好了! 而想到刚分手的黑七师长朱全保,他既佩服又不能理解,这个人要是不闹事做个师、旅长是没问题的。 可……,那也不能简单地叫做“闹事”。人家做的是“事业”不是起哄、泄愤咧! 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位黑大哥究竟是敌、是友。战场上交手他领教了对方的强硬和突击能力,可谓棋逢对手,可私下里他们竟像兄弟一样相处了好几天。 开始自己还担心他会拿上枪支威胁自己或悄悄溜走,但两天后就不好意思地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小人之心。 想到这里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调转马头回去,现在这样岂不是给自己留了个敌人? 念头仅存了瞬间,他自嘲地挥挥手赶跑了它。太可笑了,首先对方不是个傻瓜,其次这么做老子一世英名都要被人笑光了! 他伸手拍拍后脑勺,忽然发现自己还裹着包头、穿着身短褂,这身打扮骑着马若出现在众人面前不是很怪异么? 陈仲礼急忙四下里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下马,打开包袱换上皱巴巴的军服和沾满灰土的靴子,然后找到一条溪水自己照照,满意地自言自语说:“嗯,这才是陈家三老爷呐!” 出了山区,前面豁然开阔,仲礼见到了第一支当地的保安部队。领头的班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吃惊之余忙领他到中队部。 在一番盛情款待之后陈三爷终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次日临别他看到小青精神抖擞、毛色发亮地被牵到面前,顿时心情愉快,大方地赏了三张十元的票子扬长而去。 过决水后沿东岸向北入县境,他忽然想自己到底还是个官身,就这么跑回家去有些不妥,于是调转方向打算先去县上打个招呼以防不便。 这天他进入一个不大的小村,见路边有个小酒馆。想到这趟差出得实在辛苦,他有意犒劳自己下,便下马喝了几杯。 不料那家自酿十分后劲,竟让仲礼有些飘飘然起来。“嗯,还是再走几步,若路上有住宿便睡下,等明早进城。”他想。 坐在小青马上晃着、晃着他迷糊起来,心里便有些掌握不住,不知怎么的手底就放开缰绳。 小青莫名其妙,不明白主人究竟要它去哪里,只好漫步走来。 来到一处地头,觉得主人身子渐渐歪斜,只得闻着稻草的味道凑过去,刚到跟前陈三爷便从上面滑落下来,直接摔进干草里去了。 远处有几个农民看到这情形,其中胆大的走近些张望一番,见是个军官便急忙跑开和他的邻居们商议后回村去报信。 不多时,村里驰出挂马车,迅速来到跟前。几名民团跳下来七手八脚地将陈三爷抬上马车返回村里,另有人在后面牵了小青走着。 在一间充满了腐烂稻草刺鼻气味、光线暗淡的空间里陈仲礼忽然醒了,他本能地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手脚不管用,挣扎一阵才明白竟是被绑着。 汗水立即浸透后背,他打个冷战,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低头看看自己,光着脚不说且只穿身里面的裤褂,怪不得这么冷! 他忽然勃然大怒:“咦,他娘的!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把老子捆在这鬼地方?”想喊却出不来声音,发现嘴巴也被堵住了。 越发愤怒、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这个时候陈三爷觉得有点不对头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几分恐惧。 “不好,莫不是落到游击队手里了?不对呵,离县城那么近哪里来的游击队? 是土匪?他们会猖狂到在离城十几里的地方绑架军官么?既不是赤色分子又不是土匪,那还会是什么人?”仲礼不明白。 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朝蒙蒙亮的地方看去,隐约有扇窗,看不出外面的情形和时辰。 所有的情况都莫名其妙,让他根本找不到半点线索。不过,就算有线索又怎样?仲礼发现自己好像砧板上的鱼儿,根本毫无办法! 门“哗啦”地被推开了,两个人冲进来抓住他迅速地将个布口袋套在他头上,架起人来往外走。 他听到其中一个低声地抱怨:“鬼东西你也不轻点,想拆老子的房么?” “哪那么多废话?”另一个反驳:“你那个破门轴都烂掉,早该换了,关我屁事?干这个手慢不得,要是叫他瞧见咱们嘴脸,将来怕有大麻烦。毕竟人家是做官的。” “有麻烦?那……,那要不现在干掉他算了……?” “你傻蛋,活的、死的价码可差很多哩!我说咱们不管,缺德事叫老爷们做去,咱只把人交到、领了赏金,余的莫问。” 那个大约觉得有道理,便无话。 他俩搭手将仲礼放在块木板似的地方,却有些摇晃,还有很浓的牲畜尿骚气味,仲礼明白自己在马车上,大约是要被送到“老爷们”那里去了。 他听到干草的响动,有东西不断落在自己身上。有人带着六安味道说: “你们盖实些,路上遇到兵可拜耍地。把那个马鞍子也藏好。唉,这车上随便什个都能叫人蹲大狱,你们这些猴子净给我抄麻烦!” “哎,三爹你老又烦。这个人交过去二十块大洋就到手哩,发财的好事,有什么抱怨?” “呸,你就晓得大洋!”那个“三爹”很不服气地啐道:“是个军官老爷呢,这么对他可是要遭报应!” “咳,你两个不要斗嘴。送到时天都快黑了还在这里耽搁?快把那小马牵来挂上,我们走路是正经。” 仲礼隐约听到像是小青的喷鼻声,马车猛颤几下,估计是那两个家伙坐到车上了。鞭梢“啪”地响起,车子动起来。 陈仲礼又渴、又饿、又累,在不断的晃动和颠簸中开始迷糊起来,似乎时而昏睡、时而醒觉,但后来逐渐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多久,他听到有人交谈并且发现车子停下来了。 “还活着吗?” “老爷放心,我们肯定不会骗您的。” “很好,你们回去。注意口紧,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知道、知道!” “你们几个过来,把他先抬进去放着,门口放个人。包袱和东西拿到团总屋里去!” 有人答应着过来,又是干草的摩擦声,仲礼忽然觉得呼吸通畅许多,身上压的东西都被移开了。 接着大约两、三个人伸手把他抬下来,走一会儿放下。他身下软乎乎地,空气里是稻秸的气味。 然后门又关上了,周围一片漆黑。仲礼紧张地听着,他听见老鼠在顶棚上跑,但没有其它声音。“是祸躲不过,”他想:“干脆不管它,先睡觉再说!” 太阳升起的光线透过布袋,但是依然没人来理睬他。又过了好久,仲礼听见脚步声。 有人在门口说话,接着房门响了声,什么人踩着干稻秸走过来,摘掉了他头上的布袋,拉出塞在嘴里的东西。 仲礼咳嗽数声,朝地上啐了几口,慢慢抬起头来。当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到眼前放张条凳,上面坐着个陌生的人,身边站着三、四条汉子和一个女人。 正要说话,其中一个家伙拎起半桶水迎面泼过来,他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老子是霍县第三保安区总指挥仲礼,你们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他咬着牙问,眼睛微微地瞟眼那女人,心里感觉既愤怒又耻辱。 “嘿,他说话了,哈哈哈!”那坐着的家伙拍手笑起来。他穿了一身宁稠面的夹褂,一开口右上边露出颗金牙。 “哎呀,久闻大名呵,没想到咱们见面时你竟是这副落魄的模样。陈三爷,大约自小还没受过这份罪?” 他一说话仲礼反而镇定了,看做派再联系以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他觉得这家伙似乎应该是个有头面的,可以肯定他既不是赤卫队,也不像是一般土匪之流。 想到这里仲礼尽量平静地说:“这位兄弟,咱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待客么? 我们素不相识,在下以前应该也不曾冒犯过你,何必如此?请教台甫、贵地?我总该知道是和哪位说话?” “哼,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也就这样子了。”那家伙冷笑着,让仲礼感觉到后颈发凉。“告诉你,这是我们家朱老爷,他是本乡的乡长!” 旁边一个汉子大声说,他腰里别一支七响手枪,满面胡子,有点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味道。 “朱乡长,失敬得很。”仲礼差点笑出声来,本以为此人极有来头,不料只是个小小的乡长而已! “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第一次见面不能以礼相待实在遗憾。不知你将我捆在这里缘由何起呢? 说实话开始我还以为遇到了赤党或土匪,没想到是自己人呵? 从地位上讲咱们都是同样的出身,从官职上说我甚至比区长还高,怎么你也不能够、也没有理由抓我呀?” “嘿,原来你竟然到现在还不明白呢?”朱乡长一拍腿和他几个手下大笑起来。 “姓陈的你听着,我们这里是水东乡,属于本县二区。朱老爷既是本地民团的团总、又是乡长,他老人家还是徐山周老爷的侄女婿,在全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哩!” “哈哈哈哈……!”仲礼忽然大笑,弄得几个人都愣住了。 “原来如此,真是愈发失敬了!不过你还是没说明白,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把我抓在这里,总要有个原因呀?”他说完微笑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这、这……。”朱乡长有点心慌,忙看手下,方才那汉子啐一口,上前道: “你、你还笑?谁不知道你们陈家是周家的死对头?你们把持了周家桥将周家人都赶走了,何其歹毒? 我们老爷是周家的女婿,今天碰到你自个撞上门来,当然不能放过,要拿来为周家报仇、解气!“ 第20章 被卖的阿萍 “呵呵,替周家报仇?”仲礼冷笑:“周家势力谁不知道,他一向压着我们陈家今天怎么反过来了,而且还需要旁姓替他出头?莫名其妙! 周富一败家是他自己做事不小心,乱买那航运公司造成的,与我陈家何干? 再说,我常年带兵、打仗,总不在家里,这些事也用不到我操心呵,拿我出气也是不搭界。真不明白你们怎么想的!” “你,”姓朱的被堵得涨紫了面皮,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手指戟比地叫: “你、你、你他娘的死到临头还嘴硬?我、我就替周家出头又怎样,要你个毛头小子来管?” 他显然被仲礼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嘴唇哆嗦着、山羊短髭不住地颤动。 不料仲礼是个经过战阵的,哪会被他镇唬住?倒觉得更加好笑,摇头说:“你才说自己是个什么‘团总’,这会子我又不信了。” “为什么不信?” “要是在我辖区里老早就把你撸掉啰,就你这点短见识呀,不配!”仲礼说完痛快地再次放声大笑,根本不顾对方如何叫骂。 那几个喽罗连拉带劝地将朱老爷按在椅子里,领头那个劝道:“老爷你不值得与这样的东西生气,他早晚是咱们口里的食,对不对?” “唔?不对、不对,老兄别害你家老爷,要知道我可是做过堂堂的国军团长、中校军衔,如今管理一方带几千兵马的总指挥。 我若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漏出去,手下弟兄们席卷过来可是毫不留情的,最好不要做这样傻事!” 仲礼这么一说倒让那几个倒吸口冷气,朱老爷脸皮便有点发白,一副拿不定的样子。仲礼见状立刻又推一把说: “树敌容易解怨难,朱老爷你若是此时放了我,咱们还可以做好邻居、好朋友,我陈三爷就当作没有今日这桩,彼此带过,如何?” “老爷不用怕他。”那领头的忽然谄媚地低声道:“这人咱们是当作漏网赤党抓的,除去屋里这几个,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就弄死一百个也无人知晓。 这小子如今嘴硬占便宜,先尽他放肆。 等我弟兄给他顿好鞭子然后扔到地牢里去,让他哭天叫地也没人应得,然后选个好日子打发他上路,再将脑袋割了送到叔老爷那里去。 这个大大的人情做下了,旁人问起此人时咱们只做不知便是。” “好奴才,竟教唆你主子去跳火坑!”仲礼大喝一声。 “住口!是地狱还是天堂我自己清楚。”朱团总动着眉毛乐呵呵地看着不住挣扎的仲礼: “哈哈,原来你也有着急、害怕的时候?曹五呵,还是你有本事。好,我就将他交给你先调教、调教性子,然后咱们再想处置的办法。” 好家伙答应着主子便指挥那几个动手用布条子勒了仲礼的口,将他用麻绳吊挂在房梁上,去取来一桶水、两条鞭子来,挽袖擦掌地准备动手。 “朱老爷,他们要打人么,那咱们还是回去?”朱老爷身边的女子忽然开口说道,满脸紧张和害怕的样子。 “怎的?宝贝你害怕啦?呵呵,我朱印倒很想看看这细皮嫩肉的陈三爷怎样挨打哩。” “可是……,我不喜欢看啊。再说老爷你不是正为老太太斋戒么,在这里冲犯了不是很不吉利?” “哎呀,对的,这个我倒是差点忘记了。”朱团总摸摸脑门站起身来: “也罢,这里就交给小五他们,咱们还是回去,你再给我点泡烟、沏壶茶,本老爷不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说完起身离开,那女子两手扶着他右臂,临出门还回头瞅了眼。 那曹五是个地道的奴才,就便是主子不在也一样卖力气。他十足地抽了陈仲礼几十下,见他一声不哼,无趣地丢下鞭子,喘息着嘀咕道: “这小子,没看出来倒是条汉子,不像大家子里出来的寻常少爷。这么皮开肉绽地居然连丁点动静也没有,还真有些军爷的样。” 说完吩咐众人将他解下来拖入地牢丢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怕他捆久了会死掉,所以松开绳索,任他四仰八叉地睡在席子上。锁了门便不再理睬。 天黑后有人走进来隔着铁栅门张望片刻,然后点亮壁龛里一盏昏黄的油灯。跳动的灯火让仲礼渐渐苏醒过来,他觉得身上到处火辣辣地,动弹不得。 “贼娘养的!”他心里骂道:“别叫老子逮到机会,否则捉住你们一个都不放过!” 他觉得口渴,却又懒怠喊叫,四处打量这陌生的囚牢。 这鬼地方像个地窖,昏暗中看出它顶部低矮,仲礼这样的高个子大约只好弓着腰才行。 四壁用砖砌起,地上看不出是草还是土面的,与外界用一道铁栅封闭隔离。 他忽然听到“悉悉嗦嗦”的动静,有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嗅自己的脚趾!仲礼浑身一激灵,那东西立即惊恐地从栅栏缝隙窜了出去。 接着身上开始有虫子在爬,他再也坐不住,起身扑到门前晃动铁条,气愤地叫:“开门你们,混蛋!敢这样对我?老子早晚带队伍灭掉你们这群……!” “好汉,别费力啦。”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不远的黑暗处传来。 “哪一个?我看不到你。” “在你隔壁呐。”那个声音嘿嘿地笑了:“这里面有四间,你刚来还不习惯,过会儿就明白了。 “这里面就咱们两个吗?” “不是,大约有七、八个呢,我这里就有四个。” “你们各位是怎么进来的?犯了什么法?” “我们么?”那人冷笑一声:“除了我真的有案子以外,他们都是可怜的家伙。”于是他简单告诉仲礼这些人的情形。 原来这人叫魏勇根,开豆腐店的,三十几岁才娶上媳妇却被朱团总看上了百般纠缠。 被老魏遇见严词斥骂一回,因此怀恨在心,勾结税警说他拖欠捐纳要封他的店,老魏大怒,将税警一顿暴揍,结果惹上这次的官司。 算起来已经给关了快一个月,不审、不放地糗着他在这里。其余的人或是欠租,或者不肯加入民团等等。 “咦,你们这都算哪门子罪犯,根本没犯着刑条呀?” “嘁,你这位兄弟说得好笑。朱老爷是周家的女婿,他说你犯法就得关,谁敢说个不对?在本地就这个规矩!”老魏奇怪地又问: “如今这天下谁有枪谁就是皇帝一样,你怎么不懂哩?哎,那你又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你做什么生意,或者冒犯了朱家?我听你说话似乎不是我们本地人?” 仲礼张张嘴巴,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军官,只得敷衍回答:“咳,我是不合跟周家有些过节,又不小心掉到姓朱的手里,倒霉透了!” “你怎么称呼?” “我……,姓陈。” “哦,我知道了,你是西陈家集的人?”有个年龄大些的囚犯问。 “你怎么猜到?” “嘿嘿,朱团总天天嚷着说要杀陈家的人,我们这里的都知道。你们陈家把周家挤出了周家桥,他恨得要死,非要替周家出口气不行。 如今听说又忙着要收周富一老爷的干女儿做小妾,他能不紧着巴结么?自然要拿你做个大礼!” “干女儿?周富一那老东西哪来的这个干女儿?”陈仲礼诧异地想着正要再开口详问,忽然听到有铁链碰到木板上的响动。 “有人来啦!”不知谁低低地说一句,周围立即安静下来。 脚步声不大,仲礼觉得似乎是个女人。果然烛光映出个玲珑的身影,用一只袖子遮住半个脸,朝里面张望一下便向他这里走来,仲礼嗅到淡淡的脂粉香气。 “是三爷么?”她低低地问道。 “你是……?” “认不出了?我方才站在朱老爷身边的。” “哦?”仲礼很惊讶,马上冷淡地问:“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我是谁?” “不晓得。” “我是周富一老爷身边的阿萍……。” “哦——,是他拿来收买朱某的那个干女儿呀?”仲礼带着讥讽的语气道。 “咳,什么干女儿?那是他对人这么讲的。我不过是个丫头,他和他儿子玩腻了就丢掉的一只可怜猫儿罢了。”那女人低下头来。 仲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那么……,你来找我有事?” 那女子看看周围,贴近栅栏声音放得更低地说:“是朱家太太叫我来的,老爷这会儿抽足大烟正睡呢。” “是她?” “嗯,太太是个好人,我和她说了你的情形,她要救你。” “她是周家人,和我又不认识,为什么要救我?” “她讨厌朱老爷的为人,而且又听说你是位军官老爷,她说没道理结这个仇家,所以打定主意要帮你出去!” “好个贤惠的太太,不帮男人倒来做这样事?怎么叫人信?” “三爷你信,她确实想帮你。本来我被周富一那老畜生转卖来朱家,朱老爷是要立即同房的,但是被太太以老太太忌日将近做理由给拦了。 太太的意思,叫我帮你出去,请你带我一起走……。” “呵呵,我懂了,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担心朱某喜新厌旧!” “人么,谁不为自己考虑?其实太太她还有另一层担心。 她对我说朱老爷作孽太多只怕将来会有报应,她只求三爷你出去以后念着夫人这层恩情,将来对她和两位小少爷手下留情,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 “小孩子多大了?” “是对姐弟,女孩儿十四岁、男孩儿十二岁。” 第20章 救人的橘红 仲礼垂下头来沉默片刻轻声说:“父亲做恶,幼儿无辜。你教她放心,我母亲也是周家人,论起来还是她的同辈。 只要孩子将来学好、上进、不来找我寻仇,我有什么理由害她们呢?” “好,我就猜到三爷是大家讲的男子汉、大丈夫!”阿萍高兴地笑了,凑近他的耳朵告诉他逃走的方法: “你记着,现在起再过半个时辰门口的守卫就换人了,他们换班后会进来查看,你那时设法赚开牢门打倒守卫,然后出来。 这外面紧挨着东边的墙外是一条夹道,我在那里等你,带你出去!记住吗?千万不要管别人,自己逃得了性命才能救其他人!” “行,我记住了。不过你跟着我很危险,不怕被他们追上抓回来?” “周家父子俩是禽兽,这姓朱的更是猛兽、野兽,我死也不给他做小老婆的!”阿萍坚决地回答,然后就听见三下敲门声,赶紧说: “我得赶紧走了,给门卫塞了五块大洋进来的,时间太久他不放心。” 说完轻盈地转身,迅速消失在烛光黯淡、跳跃的影子里了。仲礼不再说话,只回到床板上静静地躺着,满心里想着如何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料久久不见有人来查看,正着急见,忽然有几个人走进地牢里来,迅速地打开栅栏门进去。 他们把仲礼按住捆了手脚又勒住嘴,七手八脚地装进一条破麻袋里抬出去,放在一架马车上不出声地出门向东。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便走出树林,来到一望无际幽蓝色的湖边。 两个人从车上拎起麻袋的首尾走下堤来,在湖边荡了几荡,丢开手,它便“噗通”声落入水里去了。有个人幽幽地问:“下去了么?” “五爷,下去了!冒泡哩。” “没人瞧见?行了,咱们回去和老爷回话去!” 那两个答应着跳上马车,随着几声吆喝,车轴转动起来,很快消失在夜雾中。 他们一离开,一条瘦小的身影从树林后面跑出来,将肩上的包袱朝地上一甩,出溜下滑入水里。不多时重新露出水面,却是两个人。 满身水淋淋的阿萍拼了好大气力将陈三爷拉到岸边,扯开勒口一通捶打、揉搓,仲礼吐出几口水,慢慢地苏醒过来。“唉,是你呀,怎么才来?”他咳嗽着沙哑地问。 “谁想那老东西睡到夜里想起你来,叫了曹五非要连夜害你不可。 太太和我急坏了,她叫娘家带来的车夫丁师傅悄悄送我翻墙出来跟在后面,可巧我是水边生的,还来得及救你性命。”阿萍带着歉意地说道。 “朱印这个王八蛋,敢在离县城这么近的地方害我,简直要造反啊!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陈仲礼狠狠地骂着。 阿萍女孩子家有心计,拍着他后背说:“三爷你能走动吗?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要是他们回来查看被撞上可就不妙啦!” “好,走!老子权当走次麦城,先忍了他这一晚再说!”说完,陈三爷在阿萍的搀扶下匆匆走上大堤,钻进树林躲避起来。 原来朱太太对阿萍有过嘱咐,叫他们尽快往县城去,她明天一早也坐了骡车到县上采买东西,约定大家在官家塘汇合,让他们搭上车赶路,这样中午就能够平安进城。 仲礼大喜,却不知道那官家塘怎么走法,还好阿萍识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赶去。半路阿萍溜进老乡家里,偷来身别人洗晒未收的衣服给仲礼换了。 第二天大早,两人已经藏身在距离官家塘一里多远近的小树林中,二、三十步外就是官道。 仲礼饥疲交加地熟睡,阿萍却很快地醒来,用手搭个凉棚向官道上张望。 升起的太阳逐渐驱散了薄雾,把所有的景物都显露出来,但是许久也不见有行人或车辆往来,阿萍心里略有些着急。 “不会咱们等错了地方?”陈三爷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坐起身揉着眼睛问道。 “不会,就这条路,前几日我还陪太太走过,错不了。” 话音刚落,忽见个黑点由远及近,阿萍仔细瞧瞧,高兴地拍手说: “你瞧,我说的,那不是太太的骡车来了?你先等在这里,我去看看,无事的话叫你!” 说完先下坡去。骡车停住有人掀开轿帘和阿萍说话,接着就见她招手,仲礼看看四周,便站起身朝车子跑去。 “太太在里面,咱们都上去,她送咱们到县城。” 仲礼点点头,说句:“多谢太太救命之恩!” “三爷先别说,咱们还是先赶路,话留着以后讲罢。” 陈仲礼一愣,没想到里面传出的声音甜美柔润,听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年纪而已。 他看眼车夫,那是个络腮胡子、看上去结实的、四十来岁的农民,憨憨地朝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伸出粗糙有筋的大手催促说:“您别客气,快上车!” 礼拉住这只手被他轻轻用力带上车,掀开帘子看时里面坐着位少妇。 见她上身是件月白色的暗花缎面七分袖夹衫,露着雪白如凝脂的小臂,两手纤长交叉叠放,腕子上戴对镶红翠的银镯; 穿条蓝色印染的裙子,雪白的布袜、着玄青布面鞋子;头发盘起,用条银钏固定在脑后,耳朵上一副素花银耳环。 除去那对镯子,上下并无太多色彩,淡素得好像中学校里的女学生般。柔滑的颈子,鸭蛋脸,卧眉如烟、鼻直眼正。 目光羞怯迟疑,又似乎带几分惊喜地朝他匆匆一瞥,依旧用了那柔润的声音道:“三爷不必迟疑,请快坐进来,咱们还要赶路哩!” “多谢太太!”两个都坐定、骡车继续向前走,仲礼忽然又说了一遍。周氏听了低头用手背遮住口边笑了笑,回答说: “您是士绅之家,又是知名的淮西营统领,我帮你理所当然,何必多谢?只昨晚预料不周,叫你吃惊了。” 仲礼听他说话,嗅着发际飘来的香气,用眼角偷瞧那柔软、粉色的手掌,心中叹息:没想到周家出这样女子,倒可惜落在朱某人嘴边了! 又低头瞄见她裙下隐约的腿部曲线,心里禁不住荡漾起来。于是笑着说:“陈、周两家的事路人皆知。所以谢太太,以德报怨难能可贵。” “周家一贯仗势压人,我素来知道。我这样做也是想告诉三爷,周家并非人人都是不好的,请今后甄别行事,不要洪水漫地……。” “请太太放心,外甥记在心里了。” 周氏听他自称“外甥”不禁一愣,拿眼来看,阿萍在旁忙解释说:“三爷的母亲是周家桥周老爷的侄女,是您同宗的表姐。” “哦!”周氏恍然大悟,脸上飞起片红霞来,格格地笑道: “三爷真逗,你我差不几岁的年纪,没大多少说什么辈份的话?让人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还以为你谦恭太过呢!”一席话说得连外头的车夫老丁都呵呵地笑起来。 说笑间他们已经过了官家塘走上通往县城的大路,阿萍长出口气,说:“总算是平安,这下子他们想追也追不着了?” “别高兴,咱们还在周家的地盘上呢。”周氏紧张地叫:“老丁,张望着些,离老圩子越近反而是大意不得的!” “太太放心,我晓得的。”老丁大声回答。 果然,他们刚刚过了菱角塘,老丁便叫起来:“太太,后头有几匹骡马追来了!” 周氏微微掀开车帘探身一看,立即缩回来,有点紧张地告诉他们:“像是我夫家的人。” “别怕。”仲礼倒是很镇定:“你还是朱家的太太呢,他们也不敢胡来。” 一句话让周氏立即安心许多,便叫老丁放慢速度,等他们过来。 那伙子有五、六个人,有两个背着枪,其余的各执刀、矛。为首的凑近些,老丁问:“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公干么?” “什么公干!是新姨娘跑了,老爷差我们出来找人的!不知太太可曾遇到?” “你看马背上的汗,我们一路跑下来就不曾停过。” “唔,这样……。”那小头目有点犹豫地回头看看伙伴们。 这时周氏忽然示意仲礼:“趴下!”,然后越过他的肩膀左手扶稳,右手掀开车帘一角,对那头目问道: “曹五那厮到哪里躲清闲去了?出这样大事他只使唤你几个跑腿?” “回太太话,五管家带人在湖边搜呢并没闲着。”头目慌忙回答。 “嘁,他糊涂啊?那丫头跑那里去也不会往这边来呵,她就不怕被周家拿住挨家法么?” “哎呀,还是太太圣明,他那个猪脑子怎么和您比得过哩?” 仲礼听了想笑,身子稍稍一动,加上马车颠簸,耳朵正好撞在周氏的胸部。 偷眼看阿萍蜷缩在周氏背后,便禁不住动起个邪念来伸手轻轻地抚摸,发现它虽不大,但很饱满,大约保养很好,竟还有些处女般的弹性。 周氏不防吃一惊又怕被对方看出破绽,只得暗暗忍着腾出左手在仲礼肩上狠狠掐一指尖,让他老实些。然后冷笑一声对那头目道: “所以我素常说他笨哩。那丫头定逃往湖里躲避,或者过湖往高塘去了。……要我说,也用不着再找,老爷想姨太太还不是简单得很,何必非她不可?” “太太说得是!” “得了,也别叫你们兄弟们白跑,回去到账房上我名下取五块钱……赏你们吃酒,往后多个心眼,省得总叫人家当傻子耍!” “是、是,谢谢太太!”众人感激不尽,便勒住了牲口不再跟随。老丁一声鞭响,两头骡子又快跑起来。 周氏放下帘子迅速坐回自己的位置,阿萍轻声问:“太太没事吗?你脸怎么这样红?” “吓死我了,”周氏故意拍拍胸口:“这可都是为的你两个。” “谢谢太太,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才好?”仲礼微笑着说。 “莫说嘴,我可等着呢!”周氏说完盯住他的眼睛狠狠地瞧了片刻。阿萍不知所以,仲礼忙说些其它的给岔开。 直到过了九里台已经离开周家渡地面,众人真正放下心来。老丁让骡子放开脚步走,前面县城已远远在望。 第20章 鸠占鹊巢 本来仲礼打算直接进城去县政府,但因为坐了周氏的马车不方便,所以大家商量还是在城门外一里远近处分手比较妥当。 陈三爷下了车,周氏递给他一个小小的手绢包,说:“这里面没有多少你且拿着,想必有用得到的地方,虽入不得眼,总比你身无分文好。” 仲礼接过来用手一捏知道是钞票,叹口气说:“姓朱的欠我,太太却赠我,这个情义陈某记着了。咱是晓得好坏的汉子,你看以后便知道。” “我可没心思替那老鬼还债,再说他那样对你又哪里是这点子能还得了?”周氏冷笑道: “我只替我儿积点德,好叫他日后可以做人罢了。陈三爷若是说情义,我晓得你必来报这个仇的,到时看你怎样救我们母子逃得生天,莫叫我们替他背债便是你的报答。 往后再见时莫要再‘太太、太太’地生分,我娘家名字叫橘红,你记着。” 说完,带着幽怨地望他一眼,拍拍车帮子,老丁扬鞭喝叫一声,那两匹牲口迈动八条腿,踏着尘土很快消失在官道侧的店铺后面。 自去年夏国民政府的军队付出李桐那个团的重大代价重新夺回县城后,到冬季才陆续有商贩回到南门附近经营 多是支个棚子开张做买卖,只有个别原来的老商户在自家的断壁残垣中用泥砖垒砌起简陋的草屋开张,但规模和热闹程度依然远不如前。 由于收复之战南门附近被破坏最严重,陈三爷几乎没见到几间像样或完好的房子。 有名的至顺旅店二层客房惨兮兮地到处是烧焦的痕迹,一问才知原来被打偏的炮弹掀了屋顶又引起火灾,亏得众人救援及时。 如今只剩下一楼营业,简单卖些包子、茶饭维持,老板说到伤心处叹气不已。 仲礼好意,本想劝解说如今太平可以做生意了,谁知老板苦笑着告诉他保安旅抽丁当兵,自己三个儿子被拉去两个,四个伙计也给带走一半。 另外县里根本不体恤他们的难处,抽税依旧如前。照现在这样仅够勉强度日,哪有余裕腾出手修复楼上客房? “奇怪,保安旅的兵役是按各区、乡人头派下的定数,又没打仗死人要补充,做什么拉人?三丁抽一,哪来的规矩?”仲礼非常奇怪。 “这位客人不知道?据说本县派去随中央军围剿山区的那个团在前线死光啰,要找人来重建呢。”老板认真地告诉他。 “放屁!”仲礼勃然大怒,“砰”地拍了下桌面,震得辣椒壶挑起老高,被旁边的阿萍使劲拉下袖子,笑着说: “老板你别和他说,他这人较真呢。”等老板走开,阿萍低声道:“三爷你急什么?那人啥也不懂,说这些听来的话。咱先吃饭,进城后再讲。” 仲礼听了不吭气,忍住性子等人上来米粥和菜包子吃,心里纳闷:哪个王八蛋在咒老子呢? 伸手拿了个包子在嘴里咬一口突然停住了,陈三爷跳起来跑到门口叫:“是坛子吗?过来、过来!” “哎呀,三哥,你怎么在这儿?穿成这个样子我简直认不得啦!”被他叫住的青年惊喜地上下打量着、左手撩起大褂前摆快步跑过来,要拱手行礼却被他一把扯进店内。 “阿萍,这是我们村里馄饨老张的独生子,我们都叫他坛子。嘿,你小子学徒学得不错,看起来也混到穿长衫啦?” “托大老爷和三哥你的福,还算好。现在已经不学徒啦,在刘先生手底做个跑腿的伙计,名字挂在咱们货栈上哩。” “哦!” “三哥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穿身种地佬打扮?”张坛轻声问。 “说来话长。”仲礼转过这个话题问他:“刘先生在城里吗?” “没有,他现在身子不好不常来,一般都待在西陈家集。这里如今管事的是刘先生的哥哥叫刘永合,大家都称他做大先生,我是专门给他俩跑联络的。” “哦——!”仲礼沉思着没说话。 张坛瞧瞧阿萍又看他神情,试探着问:“三哥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要不,我去把大先生找来见你?” “我先问你,这位大先生做事怎样?” 张坛笑了,回答:“做事很细致、得体,如今同官府里也熟络了。三哥是没见过?你放心,这人比大管账更稳重、想得深,数也记得极清楚。” “好。”仲礼点点头:“我本来想先去政府报到的,不过这几日发生的情形叫人有点吃不准,我看还是先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叫大先生来见我。等了解情形后再说。” 张坛说:“好!您要找稳妥地方何不去城关西厢里的庆得来旅馆?那里既少闲杂打搅又最干净,上回永严师傅经过我安排住那里,他老人家满意得很哩!” 仲礼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匆匆吃完东西,张坛领他们来到庆得来安顿。 老板听说是陈家的亲戚,立即十分热情亲自接待,安排他们住在楼上套间,开北窗一看,后面是条小河直通西水门。 仲礼十分满意,便催促张坛快去找刘永和,自己先在里屋床上倒头睡了,阿萍便在外面春榻上休息。 睡下一个多时辰,阿萍梦中听到有脚步声,忙起来贴门上来听听,然后开门一看,见张坛领了位长者正要敲门。 她用手指做个噤声的意思,不料仲礼竟在里面问:“阿萍,是坛子兄弟回来了么?请他们外间坐、看茶。” 先前店里送来的茶水还有几分温度,阿萍请他们坐了,各斛一杯放在面前,进里间看时,见仲礼已穿整齐坐在床边,吩咐: “你同坛子在外面等,把那老先生请进来和我说话。” “哎。”阿萍答应声出去,很快刘永和便走进来,一手捏着大褂的侧摆躬身微笑:“给三爷请安。” “唔,你坐罢。”仲礼边打量便示意他道。 见他规规矩矩地在对面坐了半张椅子,面貌上与刘忠合仿佛,个子却高些,略微谢顶,鬓角有些灰白,鼻梁上挂了副牛角梁的眼镜,胡须浓密。 仲礼刚要开口,他便做附耳恭听状向前倾身。仲礼说: “你是刘先生的兄长?我听说过他荐你做事,可今天才算第一次见。我看你虽长他却精神许多,似乎身子骨也比他强些。不知以前做什么生计?” “小民以前也没什么正经营生,不过替人教教学馆、在店铺里做个账目甚的。不像舍弟那样有本领,无非自己有口饭吃、能养活家人而已。 如今大老爷抬爱叫我做这个管事,只尽力而为不叫人看了糊涂、不堪用,对得起舍弟那张老脸皮就是。” 陈三爷听了暗想这个人怎么看上去不像他弟弟那般精明似的? 但他急于了解县里的情况,所以没功夫细想,便问他对政府和军队熟悉不。 刘永和回答说还好,仲礼接着把城门外和至顺旅店老板的对话学一遍,问他知不知情? 刘永和清清嗓子回答说:“这个是本月上旬开始的,家里和周家桥那边先后派了陈七爷和一位姓杜的军官来过城里。 那位长官去找了新上任的韩旅长两趟,据说第二次不知何故和他吵了一架,结果被扣住至今没有释放,已经四天了!” “什么,他龟孙的把杜老表给扣押了?”仲礼从床上跳起来:“这小子什么来历,敢扣我淮西营的人?” “三爷你别动气,我们这不是在设法营救嘛。坛子这次回去也是为这个,他带回了大老爷和咱们保安队苏师爷的信在我这里。” 刘永和说着从身上摸出个封子来双手奉上,仲礼急忙打开来看,刘永和接着说: “我请县太爷出面保都不行,那家伙根本不把县长放眼里。您问他是什么人? 这姓韩的听说是周家的女婿,在东洋学过军事,后来在山西做过旅长、师长,中原大战时他投了政府军,队伍收编后在武汉做个高参……。” “哼,我晓得了,又是周家搞鬼!”仲礼目光从信上抬起来冷笑道: “他们想利用报纸上误传我的死吞掉老子的队伍,结果遭到拒绝怀恨在心把老表扣住了。我说呢?明白啦! 这信上说他已另建了团的番号,对周家桥那边停发了薪饷、粮弹,奶奶的用心何其歹毒,这是釜底抽薪、不想叫咱活了!” “是,所以大老爷叫县里买卖上紧急调借五百元回去救急,据说其它地方掌柜们也都帮忙筹款呢。” 仲礼思索片刻,问他:“你见过朱县长么,他什么态度?” “他无可奈何。如今县城里外都是韩旅把持着,他个文官能怎样?”刘永和将眼镜向上推推苦笑说。 仲礼听了他的话使劲地搓搓手,然后朝外面叫:“你们两个都进来!” 阿萍和张坛走进来,陈三爷背着手在屋里走过几个来回,问:“杜老表叫他关在警察那里还是旅部呢?” “在旅部。哦,现在旅部已经搬到了南门外孙家井。” “南门?好!”仲礼吩咐:“坛子,你马上赶到高塘,找到淮西营的人告诉他们我在城里。 叫他们派半个排悄悄地到西门外圆通寺和我汇合,两天内再给我调六百人过来,由凤凰台的罗芳、周家桥的苏鼎和西陈家集的卢虎、郭如同四个人带队。 另外给我哥打电话,调汽船到水门外候着。 老刘,你去见朱县长,告诉他我回来了想和他见面,商量个合适的时间、地点。阿萍,去街上给我买件长衫、一顶礼帽。我不能穿这么一身去见县长?” 众人各自去照吩咐办理。阿萍买回身浅灰色洋棉布长衫、一顶衬绸圆边礼帽和一双厚底玄青布鞋。 正帮他穿戴试衣,刘永和也回来了,说约好朱县长傍晚六点在三庆街后花园巷十九号见面。 看看快到时间,他俩从店里出来,沿着街道走。天色渐暗,但仲礼还是把帽檐朝下压了压。 他心里戒备许多,不成想离开家乡半年,似乎天地都换成别人的了,自己倒仿佛是做贼一般。他心里十分恼恨和警惕。 来到三庆街,仲礼十分诧异。这里到处亮灯、笙歌不绝,来往的男女看上去都不大正经。“这是什么地方?”他拉拉刘永和的袖子。 第20章 做空霍县 “这条街近来新开了好几家戏院和红馆。”刘永和解释说。红馆就是指妓院,可仲礼记得那应该是在与此隔两条街的荣坊里才对。 刘忠合回答说:“这些都是周家的买卖。最近从淮北、河南和苏北过来不少流民,周家借口安置灾民,就收了若干戏班子,又买了不少女孩子放在红馆里 如今生意好得很,据说政府里也常有人出入。” 说着他们转入后花园巷,曲曲折折地深入进去,在一个青石门洞前停下来,刘永和告诉他: “这是朱县长在城里的宅子,他买了个姓裴的小妾藏在这院子里,只是谈机密事时才在此见人。”仲礼抬头一看,果然大门右侧挂个小木牌,上写“裴寓”二字。 才打门,“吱呀”声开了半条缝,有个保姆子的声音问:“刘先生么?” “是” “进来。” 两个人前后进去,门轻轻地又关上了。“跟我来。”那保姆说着在前边领路,带他们过穿门、经弄堂,进个小院子,指指灯光处说:“老爷在里面,请。” “有劳。”老刘说着在她手心里塞个什么,然后回头示意仲礼请他进去。 陈仲礼抬起左手虚扶帽檐遮住侧面,迈上两级台阶进屋,见烛光下坐着个微胖的人,起身拱手叫着仲礼的字道:“松浦老弟,半年未见,你可回来啦!” “陈三贸然打搅,得罪、得罪!” “唉,老弟你说哪里话?这几个月来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你回来呢!何谈打搅?快请坐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朱联福走上前紧紧拉住仲礼的手,颇有些激动地说。 “老父母呵,我这一路上听到不少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淮西营定为你出气!” “嘿,什么父母官呐,我这几个月都愁死了! 自你走后周家屡屡相逼叫我干违心的事,增税加赋都是周天群出的主意,说个不字就在县政府门口摆一百多民团给我脸色看。 如今你也听说了,他们拿着报纸说淮西营在前线全军覆没,要把二团的编制收回重建,不但让我全县出一千二百壮丁,还要强行收编你留守的人。 我搞不清真假,又不愿掺和,就告病了。结果他不知怎么一运动竟换了个旅长过来,干脆直接下军令办这事。 为此,你留守处的杜长官还被姓韩的给关了禁闭,我说情都不给面子!” “老父母,这就是我悄悄回来的原因呵。”仲礼马上说:“我听说这里有些不对,又怕惊着他们,所以借中埋伏的口实撤回来帮你。你还没看出来么? 这伙是要把咱们三河原的人都挤出去,好方便他周家自己把持霍县! 我告诉你,在路上我被周家的奴才抓住,丢到东湖里差点丢掉性命,幸好遇到贵人搭救才逃走,不然早是冤魂孤鬼罗。” “有这样的事?这伙人太大胆!”朱联福大吃一惊:“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是军官吗?” “知道我的身份,刻意为之!”仲礼冷笑,问他:“你知道朱印这么个人?” “是他?”朱县长吃惊地瞪大眼睛。 “哼,老父母你想想,他们要是把队伍整垮,那么就再不用担心我陈家了,也就可以在本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这个位子他们随时可以拿走……。” “唉,这个我还能不明白?我就是为此担心呵!” 仲礼听他这样说心中暗笑:“我进城他们不知道。我是想和老父母商量下对策,然后回去调队伍……。” “不、不,你这样做本县会再遭兵火,百姓承受不起!” “难道他们现在就承受得起?”仲礼见朱联福沉吟,抓住机会进一步道:“祸不早除必成大患。 我看周家肯定已知我返乡,若发现那塘里没尸首,过不多久就会四处派人寻找,甚至狗急跳墙对你不利。警察局有多少人、枪?现在哪个在主持?” “是、是你的老相识,崔仁,记得不?” “哦,老崔呵?”仲礼立即觉得自己信心增加了几分。 “正是。他如今代理着局长,手下现有警察一百四十多人,但枪只有六十条。” “足够了。朱县长你明早先让他办三件事, 一是派一个班到你身边警卫,二是派四名聪明、机灵、嘴巴严实的兄弟到西门外华严寺给我做联络,三是把保安旅部周围盯紧。 老崔熟识得很,我相信他和咱一条心!” “好、好。你回来我们就有主心骨啦!”朱联福有些兴奋起来,但他马上又担心: “老弟,你这次回来身边没带队伍,和他们斗难道就用这百来个警察?” “当然不会。”仲礼笑了:“老父母你放心,前线的精锐我不曾带回,可是在高塘、庄台和周家桥还有留守的兄弟,还有自卫团。 我已经派人回去调兵了,三日内调五百人应该不成问题!” “但就算有那么多人,你要对付一个旅也太……。” “老父母,我不会在这儿和他开战的。我只要我的人,我想要的人!” “然后呢?” “然后?他会咽下这口气么?不会,姓韩的定带着人马跑到我的地面上去报复。那时候我还怕和他野战?定给这小子颜色看。 你放心,我出城后派船到西门迎着,你找个游玩之类的名义也设法离开,走沿岗河回高塘来汇合,让老曹留在城里做内应。 然后我打算玩手声东击西,把他放在城北仓库里的弹药、被服和军粮都搬走,那时看他急不急!”陈仲礼说着笑出声来,连朱县长也开心地笑了。 在门外坐在台阶上的刘永和听到这笑声放下心来,他知道双方已经相互信任,于是眼望着星星,心里开始筹划如何接收周家在城内的店铺。 可是再聪明的人也难免办纰漏事情! 县长站在自己一边仲礼信心和把握都增添不少。他们从“裴寓”悄悄出来回到街上,正是各红馆生意达到最盛的时辰。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倒像比那六安、蚌埠还热闹三分似地。 他们无心于女人的拉扯和兜客,匆匆摆脱纠缠朝邻近的街道走去,没注意人群中有个西服、礼帽的青年官员悄悄地转身跟在他们后面。 “老刘,你现在立刻到警察局去找一趟崔仁。”仲礼走到个摊位棚子下面,拉住刘永和告诉他说: “我们走后朱县长就会给老崔打电话,你替我走一趟。 名义是应他之邀去吃酒,替我交代他留守在城里,把县衙、军火库和保安旅部这类重要位置都盯住,等我带大部队来后相机里应外合。” “三爷?你不会要开战?”刘永和吓了一跳。 “什么叫‘不会’?这已经铁定的了!”仲礼愤怒地回答:“人家把枪口对着我和朱县长的胸口了,你说我能怎样? 不过这个仗要看如何打,毕竟他们势力大咱不能硬拼!我先把他的军火库搬空,就在他旅部眼前办这事!你觉得姓韩的能置之不理? 等他来找我算账时,在野战上敲打他。那家伙参谋出身只会看地图,指挥上肯定不灵!” “哦!我明白了,您是想先激怒他,然后再在咱们熟悉的地方教训他?” “对了!”仲礼高兴地拍拍他微驼的背:“我怕的是咱枪、弹不够,精锐都在前线,远水解不得近渴。 这军火库一来是釜底抽薪、激怒对手,二来解咱自己的急呵。所以你还得连夜调大车和快船,或者找船帮,借调大船到北门外粮台候用……。” 他一一吩咐,刘永和很快记在心里,等他讲完了又复述一遍竟丝毫不差的,这让仲礼非常满意。 两个人分手,看着刘永和的背影走远消失在暗夜里,他想想喊住辆路过的人力车,吩咐车夫去东关十样街。 在他心里有个放不下的影子,那是个腰肢窈窕的女人。 张淑春,这个听上去蛮一般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不知怎么在这明朗、安静的夜里,从陈仲礼兴奋的头脑里忽然跳了出来,让他总有些躁动、不安。 是的,他必须去学校一趟,在对周家势力动手肃清前他必须先设法将洪升妥善安置。 当他在学校门口下车,叫醒看门人,那跛子提灯仔细一看吃惊地问:“你……不,长官是陈团长?我记得你来过。” 仲礼乐了:“是,是我,你还记得我?很好!张先生……在吗?” “张先生?哪位张先生?”看门人一时茫然,但马上醒悟过来:“您是找那位和您说话的张先生,那个女的?” “是的,年龄不大、穿青色棉布旗袍的女老师。” 看门人笑了:“长官您怎么了?现在可是晚上呵,学校已经熄灯了,张先生早就回宿舍睡下啦。您要是想见她明早再来。” 仲礼顿时明白自己做了件糊涂事,他感到好笑,用手拍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唉,我喝了几口就糊涂啦!” “没事、没事。”看门人呵呵地笑,轻声问:“要不要我替您带个话?” “哦,不必。我……,其实是来看我侄儿的。” “知道,洪升少爷对?” “对、对。”仲礼忽然起个念头,摸出两张钞票来塞在他手里,低声道:“老兄,我这次回来是军事秘密,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 “明白、明白!”看门人高兴地连连鞠躬:“长官的事小人守口如瓶!” “很好。另外你明天告诉我侄儿,叫他悄悄到惠源寺找我,我有话问他。” “行!那张先生那边……?” “你就告诉她我回来了,问她好就行,让她保护洪升。其他的不必讲。” “是、是,小人记住了。该讲的讲、不该的一律不讲!” 仲礼没听他絮叨完便回身,跳上停在墙脚等候的人力车,匆匆地掉头返回南城的住处。在他身后,另一辆人力车从巷子里钻出来,悄然无息地远远跟在他后面。 第20章 大难未死 第二天大早,仲礼便起身,想到南门外保安旅部观察一番。 不料走到城关前突然发现守卫增加不少,保安兵对所有出城的男性都仔细盘问和搜查,这叫他疑心,不知发生了什么。 要说是出了治安事件为什么只有保安兵没有警察参加呢?他决定先回住所,由老刘打探清楚再说。 迈进旅店的门槛,他觉得冷冷清清地?柜台后面的伙计也不知去了哪里。上楼推门,陈仲礼顿时愣住了。 阿萍被人用麻绳捆住,两手拴在椅背后面,嘴里塞了块布头。刹那间他想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走廊上、楼下院子里出现十几名荷枪实弹的保安兵! “陈家三爷,想不到,是我在这儿等你呐!”屋里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陈仲礼伸头看看,见西山子墙下坐个人,穿身白色洋装,正用手里的手套擦拭乌黑锃亮的文明杖。 等他抬起头来时看清楚了,原来是周富一的儿子周天群。 仲礼索性走进屋里,在阿萍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自己动手倒茶喝,一边眼睛扫着阿萍身上的绳扣,同时用平静的语气说: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带兵还捆人?” “哈哈,你可别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 “受谁委托?” “韩旅长呀。他早就托我一旦找到你或遇见你,定要带你去见他。韩旅长爱惜人才,你跟着他前途无限! 至于捆人么,这小娘们是我家逃出来的,老弟你大约不知道受她蒙蔽了,我要领回去交给我父亲。” “旅座可真费心呵,陈某不敢当!” “你可别太固执,他是好意。今后虽然不做团长,但你在他身边当个贴身高参还是很轻松的。 韩旅人很好,他不会记仇或难为你,你留下的老弟兄都可任其自由。” “这要谢谢你对外甥的关心哟。” “咳,谁叫咱们身上的血是相通的呢?老弟,别看你帽檐压得低,我昨晚在街上一眼就认出来。还好不是旁人,我劝你明白我的好心千万把握机会。 人家本可以办你个擅离职守甚至逃兵之罪的,但韩旅蛮大度,答应既往不咎。你老弟不如来个顺坡下,就答应了这份差事,也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嘿,你还真是我的亲舅舅呢,卖咱连眼皮都不眨地。”仲礼语带讥讽地说:“看你这身皮也像个模样,怎么还做这样的事来混饭吃?” “那还不是因你二哥才有的福分?要感谢他把我介绍给日本人,这东洋饭果然好吃。 哎,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为的混饭求生,更不是缺钱花。 主要是人家韩旅处处维护我们周家人,该知恩图报,对? 再者,我要是不靠着他那条大腿,什么时候才能回周家桥、重新拿回自家的宅子呢?” 陈仲礼看着他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想上去揍他,但这时一名挎着手枪的排长走了进来问:“怎么样?人可以带走了么?” “你着什么急?”仲礼沉下脸来喝到:“见到长官不知道敬礼吗?” 那名排长怔了一下,只好敬个礼陪笑说:“陈团座莫要怪罪,卑职也是奉差办事。不过不敢失礼,有不到之处多多包涵。” “你稍等。”仲礼说完目光转回周天群身上:“小舅这番来是寻我的,与这女人无关。请放了她,我自然随你们走。” “这却不行。”周天群摇晃着脑袋:“你要随他们走,这个阿萍我是要带回去给我家老爹交账的。” “那好。”仲礼知道这家伙不肯放过阿萍在打她主意,便走到窗下,将礼帽丢在茶几上,回头说: “虽然我俩不过在一起两天而已,但总算有缘分。小舅可否给侄儿个面子,叫她来最后给我倒杯茶伺候,也算我们的分手茶罢。” “呵呵,你对她……还居然挺义气。”周天群觉得好笑,想到这个阿萍是自己父子弄过的,仲礼竟还当个宝贝,他心里颇有些瞧不起。 “唉,谁让咱是长辈呢?就让你些。不过,你可不能反悔!” “君子一言么。要不,你让这位带枪的兄弟过来看住我,这不就万无一失了?” 周天群想想点头同意,便命那排长提着枪走过去站在仲礼身后,然后叫进一个兵来给阿萍松开绑膊和勒口。 阿萍站起身舒缓下手脚,向着仲礼慢慢走过来提起茶壶。 片刻间她看到陈三爷两指飞快朝那军官肋下一捅,在他身子一缩的瞬间夺过手枪,抓住皮带把他头朝下丢出去,接着一脚踹在半空中军官的小腹上,惊骇中的士兵被撞得跌出门外。 “跳!”他大喊声,随后身体下沉,两步蹿到茫然中的周天群面前。这时阿萍已推开后窗跳进河里。仲礼对周天群冷笑着说声: “真该谢谢你,可现在只好这么做啦!”说完挥拳打在他因害怕扭曲了的脸上,自己也朝窗外纵身一跃,“噗通”地没入水中。 这一切来得太快,周天群咽下嘴里第一口血才明白过来,立即大叫:“来人啊,他跑了,块进来抓呀!” 然而士兵们的草鞋踩得楼板和屋内的地毯满是泥土后,发现要抓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窗后满河的水“哗哗”地流动、翻腾。 看了半天只好无目的地朝水里乱开枪算是应景,急得周天群又叫又拦十分气恼。 他没想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不要紧,咱们这就派弟兄沿河搜索!”有个班长好意劝解。 “怎么没关系?你找到他也是死的了,要尸体何用?”周天群跌脚: “这活的、死的价钱可差太多了。我这外甥小时在水里吃过亏不会水。如今跳河,眼见是活不成了!” “嘁,不明白你们这些有钱老爷都怎样想的?他好歹是你亲外甥,干嘛非要往死里逼哩,将来见到他娘你怎么说?” 排长好容易被部下从地上拉起来,揉着肚子不高兴地唧唧歪歪: “白丢支刚用顺手的好枪!不干了,辛苦茶没得吃到半盅,倒又弄出具尸首的话儿来,真他娘晦气!” 周天群见人家要撂手赶紧拦住,又是好话、又是许诺,好说歹说加上被新敲出来的一笔,那排长总算同意叫大家沿河搜寻,就算是尸体好歹换回几个铜板也好过白跑呀! 陈仲礼真的不会水么?倒也不是,他当兵后多少也学会点,可没想到一颗流弹碰巧钻进他后肩。 开始仲礼并未觉得怎样,但很快便失去意识随水流漂下去。在前边跳进水里的阿萍回头看不到陈三爷心里发慌,来到水门下面等。 此时天色已偏西,忽见水面有个人头在波中起伏,她立即奋力游过去,大着胆子扯住一看果然是仲礼。 他也有些苏醒了,轻声问:“阿萍么?” “三爷你怎么啦?”阿萍忙让他头靠着自己,尽量托住他的腋窝使他保持浮在水面。然后踩水把仲礼拖到近岸处,叫他抓住半个身子在水面下的小水曲柳。 “你等等,我下去看咱们能出去不。”说完她深吸口气钻进去,不大会儿出来用手抹把脸说:“走,我带你过去,三爷你吸口气憋住。” 原来那水门木栅自清末就没再开启过,日久失修有些地方坏了,将将够容一人出入。阿萍先帮陈三爷过去,然后自己也钻过来。 周围已光线暗淡,她拖带着半昏迷的汉子游出去,沿护城沟向西南,城沟在这里与马沟湖相连,进湖就安全了。 仲礼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剧烈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呻吟,阿萍的身影立即出现了,问:“三爷你冷吗,饿不饿?” “我迷糊了,躺了多久呢?”仲礼有气无力地问。 “唉,可是好一会儿了,我估摸有两个时辰呢。”接着她又抱歉:“对不住,我把你的新长衫给撕成布条,用它来裹伤啦。你不生气?” “这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长衫、马褂,用掉也好!” 就这样他们待到天色放亮,才发现是在三面环水的大片芦苇丛里,离城墙不到两里远近。虽然隐蔽但阿萍无法一个人搬动仲礼,最重要的是因该赶紧找个医生! “三爷你就在这里别离开,我去找人来,我去找人……。”仲礼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听见阿萍在耳边说了这几句,可又不大真切,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多久,他似乎做了个可怕的梦。身上一激灵,疼痛让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光线很刺眼,仲礼不得不适应了片刻,然后他看见个人手扶着床边正俯身看他。“哦,好了,他没事啦!上帝,真高兴你回来陈先生!” “马神父,你怎么在这里?我又没有入教,死后不必祝福的。” “哈哈,又听到陈先生的玩笑了,说明你已经没有问题。”马托尼有点眉飞色舞,回身一指说: “是艾玛被他们接来给你治伤,我陪同做助手的。这次没来得及传递福音,不过你肯定能够赶上下次。” “算了,你还是让他好好休息。”一身白袍的艾玛一边往手提包里放听诊器一边微笑着用中文说。 “我还没明白呢,这是哪里,究竟怎么回事呵?”仲礼皱着眉头略带吃力地问。 “你在高塘,在陈家宅子里呢。”仲礼循着话音这才发现屋里走进来另外几个人,他立即认了出来:“四妹、大哥、苏先生、罗连长,你们都在呵?” 第21章 出其不意 “出这么大事情我们当然都来了。”寿礼怜惜地侧坐到床边拉住弟弟的手:“唉,看你憔悴得……!怎么竟出这样事情呢?” “是阿萍姑娘回到城里,找到刘永和报信。大先生派了张坛和七爷过去,用马车将你送到这里。 敬姑娘说西医治枪伤最快,所以又连夜搬了马神父和他太太过来。” 苏鼎说完转过去对艾玛说:“请到外面把药和用法教给萍姑娘,出诊费我会派人送到府上。”说着引领他夫妇告辞出去。 “我的老天,这究竟怎么搞的?”听他大哥担心地问仲礼只有苦笑: “十天前他们送信来告诉我说你派梁二送了几个伤员回来,接着就说你失踪,全家都乱套了! 弟妹哭得像泪人一样,我只好叫他们把孩子接过来交给阿清照看。 后来前线派了个排长回来,报告说弟兄们听说你不在都有些动摇,李参谋长已经被上峰任命代理团长。 可这边韩旅长却告诉你们团要重新编成,叫带部队到县城听候改编,老黄拒绝了他,结果他却把杜连长扣住不放。 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没理清,张坛就把你拉回来了。唉,你就是个在家呆不住的,否则哪有这么多麻烦?” “我们如果手里没有兵,你觉得周家能饶过陈家么?”仲礼一句话让他大哥沉默无语。 “哥,我命大不死,一定要找姓韩的和周家报这个仇。现在要紧的是你们都把住口,千万不能叫人知道我在高塘。” “为什么?” “三爷的意思,是怕人家这时动手?”一旁的罗芳轻声问。 仲礼将眼睛闭了闭,用了力气尽可能清楚地说:“这时下手,我在床上指挥不了,他们容易趁虚而入。 你们该做什么还是依旧,不要叫人家瞧出模样来。内紧外松!” “明白了,我一定安排下去。”寿礼点点头,心里惊讶地想老三经历过战阵的人,就是与以前不一样! 这时苏鼎返身回来,请大家先都出去,因为马太太讲了,要让病人静养、休息。 寿礼于是留下阿敬自己走出来。先和苏鼎把方才仲礼的意思讲了,咨询他的意见。 “我看总指挥的担心有道理。”苏鼎想一会儿回答:“如今咱们手里能用的虽号称两千人,但近半数没枪支,和人家拼总不能用长矛、大刀? 况且这些人还分散在三河原到西岸庄台、高塘等地,如今能立即集结的不过五百人而已。 军无帅不成部伍,马太太说他失血多,恐怕要休息半个月才能下床,这期间如果两边打起来会十分危险。 我看,依三哥说的,咱把事情按下,来个以静制动。如何?” 军事上寿礼没心思去搞明白,自然同意的,便让苏鼎写封信交给传令兵送周家桥,凤凰桥这边由他同罗芳两个商议布防。 杜石峰被扣,他的部属如今由排长苏二毛代管,但二毛毕竟能力和经验有限,罗芳便建议请苏鼎来主持全局自己辅佐,寿礼立即同意了。 他两个商量,将各处陆续集结到高塘的部队藏到镇外两处寺院和位于小街的陈述元家仓库。 屋里敬姑娘陪着仲礼说话,轻声地向他描述着自己那儿子的小模样,说到高兴处格格地笑出声。 “四妹,你可真变了。”仲礼微笑着说:“先要见你一面都难,可如今不但来照顾我,而且相夫教子、家庭和睦,没想到转眼间能有这么大转变。” 阿敬脸上一红,伸手摸摸鬓发,小声道:“那时人言语多,我又不是个厚脸皮的……。还是刘先生好,他做件大善事!” “这孩子是谁家的?” 阿敬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听刘先生说是个可靠的人家,和咱们也是拐弯的亲戚,相必来得正。 孩子长相还好,也不闹人,我两个都挺满意。至于将来,假若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接他们过来赡养,我们也不会有意见。” 仲礼在床上轻轻叹口气:“这是你们心好,还不知人家长大后领不领情呢?” “那便不知道了,我们只专心做人、做事,其它的由天定罢!”阿敬拍拍他手背,笑着说:“等你稍好些我带他来,总得认认舅舅呵。” 仲礼就被藏在陈述元家养伤,连着四、五天县城方向没动静。苏鼎在沿途派出了得力的人侦察,却是个平安无事的模样。 “兴许那边以为三哥已没了,所以没必要来干架?”罗芳思忖着问。 苏鼎却不这么认为!“你想想,他们抓人时既知道是三哥本人,那么就做好了翻脸的准备。无论人在与否,是早晚的事。 如今县城里外好像什么事没有,里面定有文章!我猜他们是要让咱放松下来,然后突然袭击。” 罗芳低头琢磨,忽然脸上露出叫人吃惊的神色来说:“这、这不会是声东击西?” 苏鼎闻言也吓了一大跳,但罗芳讲的完全有可能!于是他让罗芳沿着阿萍说的水门下漏洞进城,去见大先生。同时让电报室给周家桥连发两封电报。 第一封写:“黄兄钧见,近日往县城购米,颗粒无着,望在冯庄附近关注。如有,代购。” 第二封说:“兄代购之米如量多,弟可遣大牲畜二十往驮,需要,望速告。” 电报发出后两个人便心急如焚等回信,罗芳指令两个连悄悄做准备,随时可以出发增援周家桥。但到傍晚才收到黄富民回答说: “冯庄亦无米,贤弟另行采买为上!”这下子两个人愣住了,两边都相安无事,难道大家多心了?苏鼎仔细想了半天,来找仲礼商议。 仲礼斜靠在床上刚由阿萍喂过晚饭,听了他的叙述和汇报布置情形后眨眨眼,忽然问:“今天天气怎样?” “啊,今日阴天,看来要下雨,外面已黑下来了。”阿萍见苏鼎茫然不解赶紧替他回答。 “哼哼!”陈三爷冷笑几声,说:“小苏,你赶紧通知滕家铺和白马闸加紧戒备,但是如果有队伍经过,只要他们不进庄院不可阻击,立即报上来让我知道!” “啊?好!三哥你觉得他们有可能走这条路袭击三河原?这绕远许多,还得穿过林子、沼泽和沟渠,走哪条路都比这条强呵?”苏鼎怀疑地问。 “所以他们才可能走。三河原是咱们的根本,一旦他们插进咱肚子里,周家桥的大门作用也没有了,高塘和庄台也就容易得多。 鬼东西要真这么做咱可没办法拦截,就算现在派兵怕也追不及,人家肯定在天气还未变坏前就动身了。” “会冒雨偷袭么?” “有可能。假如我们能赶在他们过河前预先做个布防,然后这边再追打后背,两下夹攻,这群乌合之众肯定经受不住!” 苏鼎从陈仲礼屋里出来就跑去见罗芳,和他把这些话一说,罗芳拍下额头: “哎哟,这可真是出其不意了。咱光盯着县城和马庄方向,真不曾想过他们可能冒这个险!那得赶紧防备才成。” “我们分工。”苏鼎坚决地说道:“我去和黄团副通气,要他派人从冯庄出发向马庄方向搜索、侦察,你赶紧给滕家铺打电话安排警戒。小街那个连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哎,你等等。”罗芳拉住转身要走的苏鼎:“军师,你别光派兵布阵呵,你说这次周家能出多少兵,咱们胜算多少?” 苏鼎有点为难,但马上还是决定以实相告,说:“兄弟,我猜这次保安旅多半不会参加,不过他们也不会闲着,正面骚扰是有的。 那周家号称有两千条快枪,我要是韩旅,就半睁只眼睛看他与陈家打,然后堂而皇之地收拾残局,也算大功一件,强似损兵折将吃力不讨好。你说呢?” “有道理。不过,到底会有多少兵马?” 苏鼎见他着急认真微微一笑,拍拍罗芳肩膀说:“也许几百,也许上千。不过这有什么要紧? 那些家伙是乌合之众,平日里唬老百姓尚可,拿出来打仗可不见得怎样。 我们人数虽少心却齐,告诉大家杜长官被抓、人家要欺咱们没主心骨,弟兄们肯定憋着要出这口气!咱们队伍里打过仗的不少,一定可以占上风。” “好,我放心了。”罗芳点头。 但苏鼎知道他还没真明白,继续说:“如果保安旅只摇旗不出兵,周家就只好靠自己那些义勇团、还乡团和什么自卫团等等,那有什么不好对付的? 一群坏蛋组成的集团而已。他们来一千人我也不惊奇,迟早被咱包起来一个也逃不掉! 就算他们拉出来一半,只要打垮这支力量,少说疼他个仨月半年的。你想,他们往后还敢捣乱?就有这个心怕也没这个力咯。 干掉周家的武装,为地方除害,百姓会叫好,利国、利民、利乡里!淮西营当年在中原大战时苦斗对手两个师,现在这几个闲杂流氓算个啥?” 罗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不再担心,依约分头去联系和准备了。 第21章 首战成功 周家的安排是由这支精锐绕道插进三河原,陈家晕头转向之际再南北两路并进取下周家桥,高塘、长塘、范各庄等地。 陈家武装人数虽多,投降以后骨干要由县保安团拘押监视,部队相机予以缴械! 这次他们派出自己的精锐,当然是抱着一击成功的期望。 带队的是铲共义勇团的团总周大均,除去他自己部下的两个大队外,同行的还有自卫团一个大队,还乡团一个中队,总计九百六十人。 周大均本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作风凶悍、果断。区区一条小河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但是冒雨行进一夜,加上肚子空空如也使队伍的士气收到极大影响,几个中队、大队长都提出休息一下。 这让他犹豫了,勉强同意抽出两个小队扎竹筏,其余人可以抓紧时间休息。这就给了卢天合布置防线的时间。 周大均担心在人家的地盘上迟早会被发现,所以焦虑不安,可没人理解,尤其是自卫团的宋大队长很不以为然,觉得这地方人烟稀少纯粹多余想这些屁事!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扎好六个竹排,把第一批人渡过去。一看没事,周大均立即跳起来,催促自己的部下赶紧渡河。 宋大队长觉得这小子立功心切,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懒得和他理论,告诉自卫团依旧原地休息等候命令。 眼瞧一个大队已经全部登岸,后续正在上竹筏,大队长李三虎决定让他的人坐在山坡上休息,等其他部队都过来之后一起整队出发。 他的手下哪有那么正规,一群一伙地走上山坡找合适休息的地方。 不知哪个倒霉的走在前面和灌木丛里埋伏的人打个对面,起初的愣怔之后他大叫声:“有人!” 枪便响了,这家伙像布口袋一样转个身栽倒下去,顿时密集的枪声压倒了一切叫喊、惊恐的呼号,数十枚手榴弹在人群中间炸开。 卢天合跳起身喊:“弟兄们,把他们扔到河里去!”战线后面的人就纷纷冲出去。本来距离也不过十几、二十步远,几乎旋刻间已经冲到对方身边。 周家的兵很好识别,他们都是蓝色衣裤、腰间扎一条黑巾。 陈家的队伍有胸章上的区别,外表的甘草色保安制服相对齐整,可他们的对手看了难以辨别,以为他们好多人! 惊恐之下有人枪都拿不住,掉头往回跑,结果被身后机枪无情地扫射过来又打倒不少人。 卢天合他们共带来一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同时扫射加上对方人员密集,效果惊人。 河对岸的周大均看到这情形立刻急了,一边命加快渡河,一边组织火力掩护。 可自卫团还没拉上阵地,曾大头派出的快枪手们已从占据的那片乱石后面,开始用准确的射击压制竹筏。 有几张筏子的撑手被击中落水,竹筏在河中央成了机枪的活靶,很快上面就没有活人。 周大均急得团团转,对岸那个大队还没有从袭击的效果中清醒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李三虎被高天虎砍死在水边,气得暴跳如雷,亲自跳上竹筏要过河。 谁知还没有到河心,一排机枪弹打来将周天均胸口打出四个弹孔,当场倒在筏子上死了。 失去指挥部队更加忙乱,许多人涌向河边的竹筏,大家都想上去先撤,却不小心使其中一张偏了重心反扣过来,把许多已经上去的人掉下去压在水里,现场混乱不堪。 这时从上游寻机渡河的七中队已赶到对岸,集结后沿着河岸挺进,迎头撞上正伸着脖子惊恐地看着对面还乡团挨打的那个中队,排枪过后他们措手不及立即溃散。 董小青等追着敌人冲了数十步,忽然侧翼又出现一支队伍凶狠地撞进溃兵当中,他伸手扯住名士兵一问,才了解到是罗芳领的援军从敌人后面撵了过来! 原来罗芳他们在后面紧紧追赶,路上吸纳了数处守备点的部分人手,他指令沿途绝大部分治安队留在原地守卫村镇,自卫团则迅速把守要害、路口,拦截溃逃的敌兵。 被带走的都是装备较好的保安部队,使自己人数增加到两百人。 和接到命令后赶来的两个补充中队、第二教导队汇合后,他手里已经有了五百七十多人,不过其中有一百五十人是没有枪支的。 听到前边开打罗芳知道卢天合已经截住了敌人,他立即下令队伍分成三个部分。 自己那个连在最前边开路,两个补充连在后面左右两翼接应、跟进,教导队武器、训练最强,他们负责从东南面插进敌人后背。但实际上他多虑了。 由于周大均战死,其余的都已经丧失了斗志,唯一一次反击在对岸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被分割、包围,部分士兵无奈地丢掉枪支举起双手。 宋大队知道不妙,如果姓周的没死他也许还得硬着头皮打下去,但是现在没这个必要。 所以他发现自己有被包围的危险,立即丢下仍在苦战中的义勇团余部下令撤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高庆虎的补充六中队虽然大部分没有枪,但是个个身上有武艺,近战耍大刀反而得心应手,他们各自找对手面对面地拼起来。 自卫团的组成基本上是无业民,他们吓唬老百姓还差不多,哪里敢和人拼命? 结果宋某被人一刀劈去了半个脑袋,他的队伍也迅速地垮掉了。 倒是义勇团没来得及过河的那部分人比较顽强,他们向东边撤边抵抗,使陈家的队伍出现了些伤亡。 但被教导队的老兵们截住后路之后,在他们的打击下这抵抗就迅速瓦解,并没支撑下去。 全部战斗用去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周家派来的偷袭部队阵亡了两百四十一名,被抓俘虏的有四百六十多。 两岸共缴获汉阳造步枪三百二十多支、日式步枪九十三支、英式步枪一百四十六支、意大利轻机枪四挺,其它如手枪、弹药、车辆、牲畜等若干。 清点人数,发现可能有少量敌人还是逃脱了。而陈家的损失是七人阵亡、十三名受伤。 罗芳与卢天合商议,决定留下补充六中队协助打扫战场并换装武器。 补充九中队现场换装部分装备后在教导队率领下搜索残敌,自己则返回范家台,防止敌人发动新攻势。 葫芦也留下两个补充中队换装武器,并负责押运俘虏和缴获物资回西陈家集。 他的守备连和自卫团则依照苏鼎的嘱咐稍事休息和补给,立即赶往镇北的柳家湾布置二线阵地,以便随时阻击或增援周家桥。 路过长塘时罗芳兴奋地用电话向焦急等待的苏鼎通报了消息。苏鼎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大声对陈仲礼叫: “打赢啦,我们胜了!”仲礼靠在床上正从阿敬手里喝水,听了这个消息微微笑笑说: “这有啥可高兴的?个把还乡团而已。要是为这个高兴那咱们淮西营眼皮也忒浅了些。” “那是、那是。”苏鼎向他大致说了这次的战果,然后说: “咱们精锐还在前线,靠余下这些人都能打出这样的成绩,真是没有想到。我还以为会伤亡一大堆呢!” “你先别高兴,还有要办的事情呐。” “什么事?” “你想呵,还有不少溃兵在咱们后方闲逛,怎能大意? 两个补充中队搜索这样大片地方恐怕不行,何况人家可能马上会反扑和报复,不能让几个溃兵拖住。你说是不是?” “总指挥说得有道理。你看,我们命令庄台的部队也出动?” “凤凰坡留半个中队,让守备排和自卫团三中队配合高庆虎、何老六去对付他们,各处治安队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贴出布告去,就说有结伙流窜的零散匪徒在境内骚扰、流窜,命乡人及时通报、悬赏捉拿,窝藏者与匪共罪。具体的你知道该怎么说。” “好、好,我这就去办!”苏鼎兴奋地摩拳擦掌,实在为这支恶名昭着的地方武装遭到一次严厉惩罚而高兴。 不料一回头发现仲礼已起身下地,坐在了床沿上。“哎,你这是……?总指挥,艾玛太太说你还得休息呵!” “扯淡!”仲礼不屑地挥手,偷偷瞄了妹妹一眼,见她没吱声便继续说: “那洋婆子说的是他们西洋人,咱没那么娇惯。受点小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苏先生我告诉你,现在我要是还躺在床上,咱们就得被动挨打。 不想挨打的话只有一个办法,我带队去县城趁空虚大闹一番,叫他们两难相顾,兴许可让前线压力减轻些。” “办法倒是好,可你的身体行么?” 仲礼笑了,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苏鼎身边,将一手放在他胳膊上问他说: “你看,我比你想象的要好很多?明天我就可以在院子里走动,最多后天就可以骑马。可惜,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小青怎样了。” “你不能为了报仇去冒险!”苏鼎态度坚决地警告。 “放心,陈三爷知道该做什么。”仲礼冷笑着回答:“这次我带一个连去。 大先生派人来说韩旅在县城那边留下不足三百人;主力一团现在都调到石店给周家助威,和咱们的人对峙着,在邵家店留下连级的守备队; 二团在县南,远水解不得近渴;刚组建的那个三团还在城北新店整训,六百新兵没啥战力。咱们只要设法把守城的那几个笨蛋给唬住就成。” “听上去不错,可咱们这是去做什么呢?打县城,还是敲旅部?似乎都不大合适呵?”苏鼎迷惑地看着他问。 “什么攻县城、打旅部的?那不成造反了?”仲礼笑起来,连阿敬也乐了。 “苏先生,既然他上千号人咱都打败了,那三哥怎会连三百人还不能收拾?”阿敬问。 第21章 釜底抽薪 苏鼎笑笑没说话,调过脸来看仲礼。 陈三爷将下巴抹抹,若有所思的样子道:“这么些天没出门胡子已经老长了。阿敬,出发前找把剃刀来好好修修,淮西营的兵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 你刚才问什么,三百人和上千人?那怎么能一样?被咱们打败的是群乌合之众,和保安旅直属营三百精锐当然无法相比。 我们能一巴掌拍死姓周的,可要解决他背后的韩旅还真得思量下。 首先,咱兵力不多,这次出动最大程度带一个加强连,要吃掉人家可非易事,吓唬吓唬还差不多。 如果一口吞不下去,周围驻扎的部队增援上来可就脱不得身啰! 再说苏先生讲的有道理,我们不能给人家‘造反’的口实。” “你们男人家就是道理多。”阿敬抿嘴一笑。 “是三哥思虑周全,所以淮西营才总打胜仗嘛。” “嘿,你怎么也学会说这样屁话了?”仲礼重重拍了苏鼎后背一下,接着认真地说:“我这次其实是想做两件事:抢军火和吓唬人。” “哦,明白了!总指挥是想旅部在北门外仓库存的那些弹药?” “对呀,军火到我手,姓韩的底气可就不硬啦,巧妇无米,看他怎么做得出这桌饭!” “那吓唬人又怎讲?” “所谓吓唬人就是放放枪,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咱们的意图,叫他晕头转向。 另外县城一有动静他必定向周围求援,咱们不打但可以让他的兵跑跑路嘛。 等姓韩的重新休整队伍咱们早休息充足、严阵以待了。这个买卖难道不值得做?” “这回我真地明白了。”苏鼎点头道:“如今各处部队都还不曾赶到阵位,即使已经在阵地上的也不见得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所以你想尽可能推迟保安旅掺和这台戏的时间,让他们无暇顾及,是这样么? 不过我有个建议,目前的局势韩旅还未摆明与我们翻脸,周大均等人阵亡的消息也还没有传出去,韩旅就不能立即狗急跳墙。 所以咱们做事暂时得半遮半掩,如果我们率先翻脸、反而做了恶角色。” “嗯,有道理。”仲礼背着那条没受伤的胳膊低头踱了几步,回头说:“好,命令参加行动的弟兄们穿便衣,这样是不是妥了?” “那么多东西怎么搬运?” “高塘不是已经聚集了些船、夫和牲畜、车辆嘛,我也让大先生通知了宋老大的船帮,部分重武器和弹药借他们的船和人手运输,最后送船帮四十条枪。” 苏鼎见他已经想到并事前做了安排不由地笑笑,心里明白这场仗要闹大,而且仲礼决心下的本钱不少。 “嗯,借陈家的手把周家打压下也不错,早该好好教训并削弱这个皖西最穷凶极恶的对头!”他想。 韩旅长正在北门外一个僻静院落里抱着某商人的五姑娘睡觉。 那商人犯禁倒卖被警察局拿住,一筹莫展下被“高人”指点找到他面前,韩旅长不客气地狠敲一把,顺手捎带睡了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韩旅长玩了一宿觉得没过瘾,借用部下的院落金屋藏娇。他看着那倒霉鬼哭丧的脸甩话说: “这有什么不好?旅长女婿难道不风光怎的?你这姑娘养了十六年,也该让她给你尽尽孝心是不?”从那天起他就没离开这院子。 谁想深更半夜一声枪响惊了他,坐起身还以为是梦里,愣怔着就听外面突如其来“噼噼啪啪”地打成一片。 有人拼命打门,勤务兵高声喊:“旅座、旅座,有土匪,土匪来啦!” 韩旅长跳起来,也顾不得床上那团白肉了,哆嗦着抓起衣服和枪套冲出房门,问:“在、在什么方向?” “东、东北。”勤务兵浑身筛糠。这时副官跑来喊:“旅座,要不要我带卫队的兄弟们打出去?” “打个屁呀!你听这动静咱这几支枪打得赢吗?还不快掩护我撤退?” 军官被噎得满脸不高兴,却也只得命令护兵们围拢过来,把旅长裹在中间撤到后院,拣个较矮的墙头七手八脚地将他弄出去,撒腿朝城里跑。 来到城门下喊开门,上面正惊疑间哪里肯轻易开?用火把照来照去,惹得韩旅长不高兴了,骂:“混账,连本旅都认不出了么?” 那几个兵这才连忙下来开门,韩某从温柔乡里给闹起来,又狼狈地跑了一路心里好不恼火,进门先给几个兵一人一个大巴掌,这才气呼呼地朝南门去。 正想叫人开南关回旅部,不想城外枪声骤起。韩旅长大吃一惊,看着随从问:“难道土匪有这么多?” 忙登上城头,见旅部方向火光冲天、枪声不绝,好像在打机关枪,那声音简直像炒豆子般密集。 “土匪也有机枪?” “旅座,以卑职看这时出城实在不安全,不如您就在这城关的门楼里先将就半宿,好歹等明日出去不迟。” 副官既不愿出去莫名其妙地挨打,也不乐意跟着这个笨蛋继续走夜路,便“好心”劝道。 “敌情不明,避避也好。通知警察局,把所有警察都给我集合起来,多个人总不是坏事。” “这……,旅座这些警察只有几十条破枪,力量很有限……。” “少废话,你给我执行不就完了?” 副官看看他浮肿的眼皮和不住的哈欠,微微摇摇头无奈地走开了。但过不多久就回来报告说: “长官,曹代局长说此时只有四十名当班的,其余人要到各家分头去找,一时半会凑不齐。剩下的马上就来。” 但韩旅已经打起瞌睡,根本没听清这些,副官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挥挥手带领其他人离开这房间。 其实不用他动员,曹警长早就按着仲礼的布置派出警员,暗暗地把守在几处要害上。 保安旅守卫县城的两个连最好是老实看热闹,如果企图开门杀出去,老曹就会在城里搞点动静来拖拖他们的后腿 所以派出去的三十几人都换了便装,先每人发下大刘先生拿来的十块银元。韩旅一向打压县府和警察,所以这帮人早怀怒气,既有好处谁不争先? 等副官派人来调兵时,曹代局长做出副苦脸对来人摊开两手: “兄弟,你也知道,咱们做警察的无非管管治安,哪里上得了阵?且不说有无弹药、枪支,就是听见这枪声躲还来不及,哪有自己出头送命的道理?” “贵县不是有支武装治安警察大队吗?”来人不满地问。 “你说他们呵?就那么几十个人,说是武装实际不过些老旧的破枪,合着每人手里不过十发子弹。 吓唬、吓唬几个毛贼是够的,对付大股……还得靠你们保安旅啊。” 那人听他半抱怨、半讥讽的话恼不得、急不得,知道指望不上,只好跺跺脚转身走了。 老曹立即派心腹送信给大刘先生,这口信又被用电话传到西门外的圆通寺。 守在电话机旁的陈柒铭放下耳机飞快地跑到河边,岸边的单桅船上设着仲礼的临时指挥部。 陈三爷今晚穿得好像买卖人,一身土蓝色棉布大褂,扎着亚麻巾子,大褂前襟撩起来掖在腰里,脚上是双沾着泥土的布鞋。 他坐在船舱内竹椅上正听便衣传令报告,见老七进来便挥手让那人出去,笑嘻嘻地问:“怎么,那条狗没带兵出城?” “哥你猜得准,城门关得严实实。里面打电话出来说他们曾去警局调兵协防,被老曹给个软钉子挡回去了。哎,你怎知他准定不会出城哩?” “这种没上过战场自以为了不起的‘高参’我见得多了。”仲礼不屑地摆摆手,忽然注意地看着他脚上,不高兴地说: “我说老七,你好歹也是咱们陈家同门的兄弟,怎么跑夜路连双鞋也不穿?还有这裤子,补丁东一块、西一块地多难看?难道两位刘先生都不知道照应你么?” “不是,我跑路要快,不敢误事。穿上鞋心里怕磨坏就快不起来,所以还是不穿了。 这裤子穿惯的,比新裤子舒服,不蹭皮肉。再说,我要是穿新裤子、新鞋别人看着不像啊,那还怎么替哥哥们做事呢?” 陈柒铭说完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岔开对方的注意力问道:“三哥你说他不出来咱们做什么,要不要打进去?” “瞎说。”陈仲礼哭笑不得:“凭这点人你想攻县城? 咱袭击了新兵营,放了想回家的、带走乐意跟着的,抄军火库又顺手在他墙根下放通爆竹,这小子吓得不轻,闹得已经够欢了。不闹了,收兵! 凡事见好就收,一味不知好歹反而容易坏事,把好事也搅黄了。现在不走,天色放亮人家明白过来可就走不成喽!” 韩旅长在南关城楼直睡到次日早上,由副官捧来手巾供他揩面,然后告诉他:“旅座,我派人查看过,那伙人已经走啦。” “哦,没什么大损失?”韩旅长看着卫兵搬上来的早餐轻轻叹口气,问。 “这个……。” “唔?怎么,有话就讲嘛!” “旅座,城北的军火库……今早来人报告说,被、被昨晚那伙给搬空了!” 韩旅长扔下刚拿在手里的筷子跳起来,瞪起眼睛叫:“什么?搬空了?什么叫搬空了?” “就、就是……什么也没剩下。” 韩旅长目瞪口呆。副官轻声告诉他:“还有,他们袭击了新兵营,兵……,被放跑了。” “他、他们还干什么了?” “还有军粮、被服,也没了。” “谁干的?谁这么大胆?”韩旅长咆哮起来,气得两肩乱颤。 副官挥手叫侍立的卫兵离开房间,凑近他的耳朵嘀咕几句。韩旅长脸色严肃起来,问:“这件事能确实吗?” “这个很麻烦。”副官回答:“都说这伙子穿便衣、遮脸,话不多。 不过看得出有纪律、武器好、办事麻利,来得突然、撤得干脆,不曾留下丝毫标记。 正因为这样,我才有这种猜测。旅座,你说在本地,还有哪家的队伍能有这样的本事?” “有道理!”韩旅长刚说完忽然又起个疑问:“可……,我昨天在城外,他们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的,为什么没有下手?” “这不是明摆的嘛。咱还没下手,所以他们不想撕破脸。我估计人家只想来抢物资,没打算真造反,毕竟名义上他还是个‘总指挥’不是?” 第21章 被动变主动 “放屁!还没造反?他把我的物资一股脑端了,叫咱吃北风去?这和造反有他娘什么区别?” 韩旅长说完,忽然意识到个严重的问题:“哎,不对呀,周家不是已经动手了么?他们怎么可能还有闲心和余力来这里同我耍? 不好,你赶紧联系、联系,我担心周家是不是办砸了,惹得咱们在这里替他受气!” 这一晚上旅长大人就说了这么句管用的。韩旅长中午刚回到自己的旅部果然消息传来,周大均等人阵亡,近千人只有十一个回来的。他立即坐不住了! 如果猜得没错,陈家拿了自己的补给品已回到他们地盘上,说不定现在正给士兵们分发子弹哩,而一旦他们武装到牙齿,自己也好、周家也罢,怕都无法撼动对手了。 他对周家这么没用十分失望,觉得大概只有自己出马才能挽回局面。 于是他先写封信给周家桥的黄富民,他以为老黄依然是目前陈家那边的留守负责人,并不知道仲礼活着并主持大局。 这封信措辞严厉地指责淮西营放纵匪人袭击县城及军用仓库,提出交还物资、赔偿和惩治主犯的要求,同时调动一团主力向北集结施加压力、备战。 另一封信要求周家重新组织人马,配合保安旅行动,当然也没有忘记给省里写信。 虽然他没证据不能公开指责淮西营,只以“大股暴民相聚成匪势如燎原”做借口,要求上峰准许征剿,希望拨给更多的物资、装备,甚至提出最好调一个团来协助。 基于这次教训,他急忙令二团一个加强营接替县城防务,在河对岸小柳树的高岗子上设立防务前哨,一个连驻北门对河道进行严密监视。 韩旅长心里很清楚,这釜底抽薪的法子很损,对方是想让拖住自己的步伐。 但越如此,他越觉得该尽快进攻,不能等对手组织好防御,要抓住对方得意疏忽的机会狠狠一击! 事情过去仅两天,保安一团便进入三区的防地上渠埠。当范家庄镇的治安队派人前来探问时,团长武庆洲不客气地要求他们归顺,并说: “我们是韩旅长委派,自然代表上级。若尔等与我部为敌,与造反无异。不如归顺,从善如流,或许可以原任留用,保住自家荣华!” 但他没想这三河原的治安队长与别处不同,不是某人的亲戚或故交来做,而是原自卫团或淮西营老兵担任,哪那么容易理会他?所以这话立即被传到仲礼的耳朵里。 原来仲礼夺了装备却并没立即带兵回高塘,他抽出少量兵力做押运,自己在湖对岸的某个小村子里住下,部队则隐蔽在距此不远的道观中。 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这地方进、退自如,韩旅若狗急跳墙攻范家庄他可以侧击之,县城部队出来攻高塘他可以蹑足其后,假使敌人势力大他还可以过湖到对岸,在周家地盘或靠南、北城门很近的地方骚扰。 他靠随身的电台班和骑兵通讯班与各处保持着联系,警卫却只有一个排,仲礼不想人数过多,以免惹人注意。 他们以演习的名义住下,又支付食宿费用,当地人不敢惹军队,乐得拿钱相安无事,所以这偏僻的小渔村倒像个安乐窝。 只有他做临时指挥部的湖神庙厢房里,不时传出电报机的滴答声和手摇电机的“沙沙”声让人感觉到几分不安,院子里进出的军人、传令兵个个面带紧张与严肃。 仲礼已经知道武庆洲到了哪里,面上一点不着急。这些年临阵他已经历练出了不慌不忙的本事,何况还知道自己已经为对手备下个口袋呢? 按陈三爷推算,韩旅没了后勤供给肯定想速战速决,所以必然拼命突进。成败的关键点在周家桥! 周家为夺回老巢肯定集中全力,而侧翼的攻击与掩护定是武团。 武庆洲这个人据老曹和朱县长的评价,最大的优点是胆气有余,缺点是计谋不足,他必须充分利用这点。 仲礼打算让罗芳逐步退守长塘引武团深入,自己则带领两百人从其背后穿插过去,占领冯庄切断周家的退路,彻底击垮周家后返回身三面合围武团,将其解决或逼其退走。 这个计划有些冒险,可一旦成功不但能最大程度消灭周家势力,而且沉重打击韩旅气焰。 不过他一直没说出来,用两百人穿插这想法过于冒险,仲礼心中还没下定决心,毕竟关系重大! 还有一层,手头的部队或跟着罗芳,或在自己身边,如果留在白马渠搜捕残敌的两个中队不能及时结束任务赶到高塘,那里只有两个排,简直是个空城计! 夜里,湖边的温度稍稍偏低,带着水腥气的风掠过芦苇从飘进院中。仲礼躺在铺了条薄被的藤床上假寐,心里却在嘀咕: 这姓武的没什么好耐性,为何还不动手?哦,他们大约还是让周家打头阵?如果我们这边有动作,那么武团就会阻拦,正好给这小子“抗命”的开战口实。 哼,我偏不动,瞧咱俩谁耐得住! 正琢磨着,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门帘“噗塌”声被掀开,三营二连长吴水清、三连长刘克延先后跳进屋里,兴奋地叫:“团座、总指挥,武团开动啦,周家也开动啦!” 仲礼一骨碌翻起身,盯着他俩:“怎么个情形?详细说!” 刘克延看了吴连长一眼说:“刚才罗长官来电报,说斥候发现武团傍晚派出一个连,悄悄占据了大河头。 紧跟着黄长官也来电报,说周家傍晚时派一个中队的自卫团向正面的冯庄包围前进。 咱们的人按命令立即撤了,没受损失,可那班小子还在后头,直跟到小南庄见天色黑了才住脚。黄长官有意夜袭,杀杀他们的威风,请示可否?” 仲礼没说话。 面前这两个连长,刘克延是去年脱离了豫军慕名投来的,他本是个团副,却心甘情愿去做教导队教官,这次临时被招来代理连长,因为该连的杜石峰还被关在县城里。 吴水清是当年在中原行军途中主动加入淮西营的广西兵。 这两人各有特点,前者外表火爆,打仗时却清闲得好像看山景;后者平常笑嘻嘻,身在战场时满口爆粗,骂起部下来祖宗爹娘都不放过。 仲礼很喜欢这两员将,不过今天打算考考他们。 他坐下来,微笑着反问:“你们先说说,这个夜袭老黄能不能打?” “我觉得应该,至少杀杀他们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咱淮西营不光是会撤退的!”刘克延说。 “还是先侦察下再定?”吴连长想想回答:“自卫团一个中队顶多七、八十人。这么少人数就敢如此猖狂,会不会有诈?” 仲礼点头:“我同意打,不过要做好防备。 我倒没想过会有诈,周家那几条狗已经死了俩,如今还能带队的不过是自卫团总指挥周培安、大队长周晏和廖火头,还有还乡团的丁小腿。 姓丁的管家出身,廖某乃招安的土匪,周培安是前清的把总,一个老废物,周家不过借用他的虚名而已。 这三个都不算什么,唯一有点本事的是周晏。这人民国初年当过几天救国军的营长,粗通带兵,但是据说骄傲得很不把别人放眼里。 所以,我要老黄去打,然后诈败,这个周晏越猖狂、越得意,也就越好!” “哦,总指挥这是投其所好,暗地挖坑?” “哼,我这次要叫周家一蹶不振,再无法与我陈家做对头!”仲礼冷冷说完告诉吴水清: “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黄长官,那边我就全权拜托他了,卢天合的守备连、自卫二大队做他的左翼,卢虎带领自卫团一大队和董小青的补充中队做周家桥的预备队; 另外,罗芳以副职代理四营营长负责指挥中路,范家庄苏二毛、长塘刘贵、东店刘三梅三支守备队也归他一并调度,让教导队马上赶去做他的预备队; 高庆虎、何老六把搜索残敌的任务赶紧交给自卫团,然后协同三大队的二中队尽快赴高塘听从苏军师调遣。”接着转向刘克延: “你安排几个聪明、机灵的到对岸去,把县城到南湖一带敌人的兵力、分布和调动摸清楚报上来。 记住不要暴露身份,否则有可能惊动敌人,让他们闻到我们的气味!” “是,知道啦!” 仲礼这边定下计策,黄富民在那边紧锣密鼓地调动队伍。 此时他手上除去左翼卢天合的部队,还有淮西营的老底子直属二营、自卫团一大队和直属队。 原本自卫团枪械不足的问题,在上次缴获中一下子全解决了,黄富民顿时觉得腰板挺直许多。 如果再加上治安警察大队主力,他现在手头足有一千三百人马可以调动,但黄富民知道这是仲礼把精锐都交到自己手上了,肩头不禁感觉沉甸甸地。 收到电报以后他就琢磨这个袭击的任务交给谁,经过推敲他叫人找来了警卫连的副排长薛朋,又向治安大队借来训导队长王贵福,布置他们今夜去小南庄搅和一趟,但只许败不许胜。 两个人接受命令出来都没说话,前后脚跟着来到陈家粮店旁一间小吃店旁的夹道口。 薛朋转过身笑着对正在点烟的王贵福说:“不知黄长官怎么想的,竟把这个活派给咱们俩?” 王贵福也笑了。他们随梁二回来后就被分到不同部属,有好久没往来了。 “别看我呀,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哪知道为什么?你六哥自己还没明白呐。”他说着伸手抚摸了一把薛朋挎的花机关枪,赞道:“真是好东西!” “平常也不拿出来,太招眼,听说有活干才背上的。”薛朋得意地抖抖肩膀,然后问道:“你看,咱这个活儿怎么做?” “你们警卫连武器好,就在村外帮我们打阻击掩护撤退,我带弟兄们摸进去。” “行!” 他两个约定时间、地点便分头去集合人手,快半夜的时候带齐了二十几个精壮的悄悄离开部队的防线,向小南庄摸去。 一切都在预料中,周家的追兵仍在酣睡王贵福等不费力就摸掉岗哨进村。 从俘虏的嘴里知道了他们的宿营点,接近后王贵福留下人手把守退路,自己带其他人过去。路斜对面的门楼里看得出有两个岗哨正在昏暗的灯笼光影下抱着枪睡觉。 王贵福拉过身后的陶大毛朝上指指。陶大毛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动枪栓,突然闪出来、端枪、扣动扳机。 第21章 以少打多 “呯!”地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非常震耳。 哨兵中的一个身体剧烈抖动后脸朝地倒下,另一个跳起来,端着枪四周张望,看清地上的尸体大叫起来,跳进门洞的暗影并拉开枪栓朝天放了一枪。 等他开哆嗦着要再打枪时,门被撞开,一群同伙吃惊地涌出来,纷纷问:“怎么了,什么事?” “打!”王贵福一声令下,身边这几个都开了枪 对面有人呻吟着倒下去,其他人纷纷找掩蔽物,有人大叫着:“夜袭、夜袭啦!”接着便“噼里啪啦”地还击起来,于是门洞里涌出了更多的人。 “撤!”一看火候差不多王贵福立即下令撤退。大家沿着路线边打边走,吸引着对方追来。和后卫汇合后又稍稍阻击,丢下准备好的鞋子、帽子等,朝村外迅速离开。 见村里开打,薛朋等立即做好接应的准备,身边的张奉五等得不耐烦,见他经过压低声音问:“薛七、薛七,你六哥他们怎么还不出来,要不我们去接下罢?” “老大你总爱急,稍等么。放心,六哥办事有分寸的,他不会恋战。”薛朋的话音未落,有人便喊:“来了、来了,前面是治安队的弟兄们吗?” 众人急忙进入战斗状态,张奉五抱紧了机枪高兴地嘀咕:“嗨,老兄弟,这下你可要打次牙祭啰!” 治安队说起来属于警察的外围部队,但在苏鼎的细心经营和近来王贵福的训练下整体素质和作战水平已非当初的保境队可比。 他们准确的阻击数次挡住了对手,使追兵不敢过于靠近,只咋呼着远远地跟在后面。 但是跑出村后追击者发现对方回击少了,且地形相对开阔,所以立即张开两翼想包抄这群袭击者,左翼正好朝着张奉五的机枪跑过来。 “拦住他们,打!”随着薛朋的口令机枪先响了,有三、四个人口袋似地滚翻、摔倒,其余惊叫着四散。 “你们先撤!”薛朋道。王贵福心领神会,没停步子带着部下消失在夜色里。 薛朋叫人将带来的一皮囊鸡血滴滴答答地淋撒在地上几处,然后拍拍张奉五肩膀:“够了大哥,咱们走。” “什么,这、这就够了?我还没过瘾呢!”张奉五正在兴头上被他打断,瞪着眼睛叫。 “过什么瘾?教训他们几下就行,剩下的明天战场见!” 张奉五没法只好扛上机枪撤退,薛朋估摸他们跑出去一百来步远,命令剩下这三、四个人每人投出颗手榴弹,然后趁着爆炸造成的混乱离开阵地。 这次短暂的袭击战非常成功、无人伤亡,还带回来个俘虏,从他嘴里问出了对方的人数、武器和可能进攻的方向。 如仲礼估计的那样,这次周家虽然是周培安挂帅,实际的指挥者确是挂着自卫团参谋长名头的周晏。 周家出动了自卫团两个大队、还乡团一个大队,还有二区保安独立营和区大队,共计两千四百多人。 其中独立营和周晏指挥的自卫团大队战斗力较强、枪弹充足,服装也较齐整,其它部队就乱七八糟、各色参杂了。 而独立营营长周冕是出于家族压力参战的,并不太积极,所以周晏成了主力,指挥发言权也在他手中。 打头阵的却是廖大头,俘虏供认他们中队长是廖大队长的妻弟,这个情况让黄富民有了主意。 从口供中知道,廖大头的任务是沿大路正面进攻周家桥,而周晏则绕道从丁店攻打侧翼,周冕独立营负责在冯庄、小谢庄保护侧后并监视范家庄方向; 周天培带着还乡团做预备队,只等周家桥突破,立即冲进去占领并驱逐残余。 黄富民把情况用电报通告给陈团座,得到他回复后将所有指挥官请到宁惠寺指挥所进行作战布置。 他按仲礼说的诱敌深入,不同处在于根据现在得到的情报进行了调整。 原来准备集中力量对付周晏,现改为以二营二连、三连为主力配合自卫团直属队迎战廖大头,治安大队做其预备队,二营一连负责镇内各要点的守备; 以卢天合的守备连、自卫团二大队和卢虎带来的自卫团一大队迎战周冕,董小青中队做预备队。 这么做明显是要以淮西营老底子的二营去揍廖大头这个软柿子。 精于算计的黄富民心里清楚,这个大队虽然名义上有几百人,但实际它来源于廖大头的土匪武装,战斗力很弱而且基本上没什么训练。 周冕表面要让廖某立功,实际是让他去率先碰硬钉子然后自己趁机捡便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呢? 仲礼根据报来的信息曾指示黄富民要先解决这支队伍,再调回头全力对付拥有一千一百多人、枪的周晏,这里面的妙处黄富民看懂了。 第二天清晨,阵地上开早饭,是米粥、烙面饼和炒鸡蛋。 三连七班的位置在全连的中间偏右些,他们阵地前方直到对面的小松树林,是片开阔的稻田。 士兵韩三良原本是罗芳的部下,这是他加入淮西营后第一次战斗,心情不免紧张,边咬饼子边从枪眼不时朝外张望。 “我说小老弟你别老看来看去好不好?”他的班长坐在不远处吸溜着碗里的粥讥讽他:“你这个样会被别人当新兵蛋子,仔细人家笑话!” “班、班长!”韩三良突然不咬饼子了,直着眼睛声音发颤。 “嗯,怎么?” “好、好像有人……。” “不会?难道兔崽子们不是人,连早饭也不吃?”班长半信半疑地放下碗,猫腰来到枪眼前望出去,只见薄雾已经退散到树林边缘,绿油油的地里空空荡荡。 “啥也没有。”班长口里说道,忽然叹息:“唉,这么好的庄稼,打起来就全糟蹋了,可惜呵!就说咱们团座给补偿,那也不会太多,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班、班长……。” “嗯,又怎么了?” “你看,有人出来了,好些人呐!”韩三良说着伸手要抓枪,被班长一把按住了。 “我的天,还真来啦?”班长猛地缩回头来,冲到刚才的座位处抓起步枪,回头见韩三良在那里不知所措,恶狠狠地低声喝道: “愣着做什么?去报告排长!弟兄们,上胸墙、压子弹准备战斗。听好了没命令不准开枪、投弹!” 三连长蔡淳强,中央军校毕业的原正规军上尉。他的部队在围剿中被红军围困,因淮西营及时赶来解围得以突出。 淮西营被贬黜为地方保安部队,他带着极度不满退役复员,却辗转来到三河找仲礼,留下做了教官。三区扩编后便被任命为二营副营长兼三连连长。 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的,听说有情况蔡淳强并没慌,一面命令部队投入战斗准备,一面从掩体中仔细观察,然后冷笑着向黄富民电话报告: “敌人已出现,正慢慢靠近我们,不过我觉得没什么难对付的。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队形,走得慢、非常犹豫,训练度和士气都不怎么样。长官放心,我有把握!” 还真被他说中了,廖大头能杀、能抢、能奸淫,可就是不会训练队伍,周冕说过他很多次,但他嗤之以鼻。 队伍能冲会开枪不就行了,费那个力气干嘛?廖某觉得这种事费力不讨好,属于花架子,所以从不当回事。 枪声一响队伍就乱了,有趴下的、有掉头跑的、有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的。 廖大头瞧见火冒三丈,掏出手枪来朝天放了三声唬住逃跑的人,然后同自己的亲信们一起赶鸭子般将这些人轰回去。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胡乱开枪,像群胡蜂那样朝枪声稀落的淮西营阵地涌上来,越接近兴头越足,也越发失去了小心和谨慎。 突然间枪声大作,这次冲锋又被打断了。几个回合下来廖大头觉得焦躁,他命令两个中队绕道侧翼进行迂回,不料正撞在三连阵地上碰了一鼻子灰。 整个上午基本没能啃动对手,廖大头觉得不对,赶紧派人回去向周培安报告。 这边淮西营阵地上大家欢呼雀跃,老兵觉得过瘾、新兵更加兴奋,但蔡淳强从敌人停止进攻中嗅出几分味道。 他命令加紧整修、加固工事,同时将一个机枪班悄悄调到两个连的结合部上。 午后的第一场进攻果然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但由于有机枪的加强对方依旧没能突破,只好悻悻地退回去。 两点钟,忽然阵阵怪异的呼号声从对面树林里传来。不大会儿,一群穿红挂绿、脸上涂抹着黑墨的人举着刀枪棍棒和各种旗帜涌出树林,像潮水般漫过田里的庄稼直扑过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叫道。几个新兵有点沉不住气要往后退缩,韩三良也想出溜下去,被班长一把按住: “哪里去,小子?不过是几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给我装上子弹揍他们,你瞧他死不死!” 听了他的话有胆大的朝人群放了一枪,果然有人倒下。“喂,假神仙会死的,咱不用怕啊!” 听到这个话其他人立即被鼓舞起来,枪声再度响起,那片潮水像是遇到了礁石,顿时停下步伐,接着便浪花般四散开了。 黄富民来到三连阵地上,蔡连长迎出掩蔽部。黄富民问:“听说刚才他们又冲了一回?” “是啊,找来群青龙会的,大约有六、七百。不过喝神水也没用,照样被打退啦!” “哼!”黄富民举起望远镜来观察一阵,回头说:“小心,这种东西必须知道疼才甘心,否则他们会再来的。” “不怕,我有办法。” “嗯,这个我相信。可他们毕竟人多势众。”黄富民拉他到一边轻声道:“你且不要声张,我告诉你,李长官带着主力已经从固县回到三河,正兼程赶来和咱们汇合!” “真的?这太好啦!”蔡淳强高兴得拍了拍屁股:“哎,他们怎么回来得这么及时呢?” “这要谢谢咱们县城里那位旅座,他一封电报要求给他援军。 谁知咱们县长大人也派人送信要求调主力回来‘防匪’,两下里碰一起上峰以为出来很大乱子,正巧他们已经调往固县驻防,就近给派回来了。“ “好极!有他们撑腰我们可以痛快打这仗了。” “别高兴呵,他们一则需要休息,二则团座有意要留着先不露出来,所以这里的事还要咱们自己做。 我已经把一连调到镇南,准备三个连加上自卫大队,一起反击! 先吃掉正面的敌人,然后看情形再转向东面去。半小时后自卫团就会到你阵地后面。记住,不要下手太狠,留出空隙让二连有时间迂回。 一旦这股敌人被击溃,你连和刘五文的自卫队要一直前进。 后方交给二连,侧翼有一连保护,你们只管打到冯庄和穿插到那里的团座汇合,切断溃逃之敌的退路,明白没有?” 第21章 大胆迂回 “明白了。团座亲自来?他已经在三河原了么?”蔡连长既惊又喜,仲礼目前就在本县的事还只是少数范围内知道。 黄富民点头掏出怀表来看看说:“这个钟点,估计他已经出动了。”接着嘱咐: “出击后,抓到的俘虏都交给治安队后送,他们在你们后面同时负责伤病后送,以及监运补给品。镇子的警卫就只好托付给直属队啦。” 正说着,阵地那边又热闹起来。黄富民和蔡连长走到战壕里,原来那伙装神弄鬼的又来了。“你们当中哪个的枪法准呀?”黄富民问。 班长立即将韩三良从人群里拽出来,自豪地大声说:“报告长官,我们班的韩三良,这小子枪打得可好哩!” 黄富民看看这个瘦瘦的年轻士兵:“你学过?” “没有。”韩三良摇头:“这东西和用石头子打羊没啥不一样,就那么会的呗。” 蔡连长在背后“嗤”地笑了:“副座,他当兵前给财主家放羊,练出来甩石头的本事。” “哦——!”黄富民拉长声音点头,伸手从上衣兜里拎出两张钞票来塞在他手里: “小兄弟你拿着,去把他们领头那个家伙毙了,我立刻再赏你两张!” 韩三良朝四下里看看,见到的都是羡慕和鼓励的眼光,有人大声说:“干,别给咱连丢人,打那条狗的肚子!” 他听了顿时有股劲涌上来,伸手从后脑勺把帽子朝前一推,左脚蹬在胸墙上,托枪瞄准。 准星里的人群离阵地只有一百米不到的距离了,他们见这边没有动静多少有点犹豫,磨蹭着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家伙跳出来手舞足蹈,看上去是个神汉。当他转过身来刚刚面对战壕的时候,韩三良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过去,对面的都怔住了,然后看见那神汉仰面倒下,人群登时炸开窝 蔡连长见时机已到大喊一声,几乎所有的枪支都开始射击,炽热的火力打倒大片人群。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进攻变成了溃退,连带着那些跟在后面的自卫团兵士也站立不住,纷纷掉头就跑。 黄富民满意地伸手掏出几张票子兑现了诺言,又赏给班长和全班弟兄十五元,大声告诉蔡淳强: “就这么干,只要不让他们靠近就行。傍晚他们收工时就该你两个上场啦!”说完在警卫的簇拥下离开了阵地。 这样打了一天,周家方面参战人数达到最高峰时足有一千四百人,死伤了两百却连阵地的边还不曾摸到,这叫周天培很气愤又无奈。 周冕三次派人来催促廖大头进攻,说些什么我已经抵达镇外老兄现在哪里之类的气人话,廖大头只好干着急,谁叫自己的兵笨呢? 看着这么大的伤亡他开始有些后怕,撺掇周天培说: “你看我俩在这里啃硬核桃,周晏那小子却自在逍遥连个帮手都不搭,咱爷俩不是被他耍了?摆个关公在前面还不知道哩!” “不会的。”周天培虽然心里也不高兴,但毕竟还要回护自家人,说:“这孩子傲些,但没坏心。 定是昨晚陈家夜袭,斥候探出了门道所以人家有防范。我看咱也得琢磨、琢磨,不能再这么拼,队伍拼光了不是耍的。” 廖大头心里明白却不好点破,而且老头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得点头认可。不过两个人都明白明天很重要! 若是不能实现预定计划,让周冕那小子先攻进镇子可丢脸得很!周天培派人送信,请周冕来和自己汇合。 周冕从心里不大愿意掺和这破事。他从中学毕业进了山西讲武堂,正因为讨厌军阀争夺才辞去连长职务回乡的,军人就不该是工具。 但一来涉及家族,二来有上司命令,所以他只好出兵。本打算做个殿后充充样子,可接到来信说形式不妙、伤亡数百、进攻受挫等等让他坐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周天培也是自己族叔,就面子上也得顾及下。他暗自琢磨大约对方是采取收缩战术所以让他们啃不动? 到底是淮西营的底子,当年豫军两个师都头破血流,何况他们这些地方武装? 周冕觉得自己再不伸手,万一这帮乌合之众出点问题,那可对全家都不好交代。他猜想陈家没有余力来威胁自己后方,于是下令两个主力连随自己赶往周家桥东南。 周天培见周冕迅速赶来非常高兴,心想周晏调动不起他但这小子还是给我这个叔叔面子的,因此十分受用,但听了周冕的建议之后便不吭气了。 原来周冕了解情形后又到阵地前观察一圈,发现对手果然防范严密、火力配备强大而集中,劝他们改强攻为智取。 “两位长辈只管在这里摇旗呐喊做出副佯攻的模样,我带两个连并一个中队从西面绕过去,由戴家庄到老西集然后攻打镇子。” “贤侄,你这主意是好,可你大约不知道,戴家庄往北是连片的沼泽和树林,向来是土匪藏身之地,并非官军往来大道。 这周家桥难攻,就难在只能打南、东两面,东面河网密布,只有南面相对开阔平坦,排兵布阵最方便。”廖大头好心劝道。 “但陈家也知道这个,所以在南面把守如此严密,坚持打南面会造成僵持不下。” “你是说,也许周晏会比我们动作快?” “不,他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且不说丁店的湖与沟渠有多少,就是攻个小小的连塘你没船怎么办?需要攻占领多少座桥才进得去? 所以呀,他说自己顺手,这里面要么有诡计、要么是他自己中计了。” 周冕的话让周天培脸色煞白:“这、这,冕儿、你不要吓人,晏儿好歹也是周家根苗,他若出事如何是好?” “四叔放心,阿晏是个伶俐人,就算有什么他也会逢凶化吉。 再说,有他在那边牵扯陈家一部分兵力,对您这边的进展会大有好处,毕竟人家也知道,阿晏手上全是咱家的精兵呵,不敢对他视而不见的!” 听了周冕的话周天培稍稍放下心来,看一眼廖大头另一个疑问又冒出来,问:“可、可你走戴家庄这条路还是太冒险,就不怕有差错? 这里面从来没有军队走过,人都说是险地!假如陈家在西侧放一支偏师,哪怕只有数十人,足以把你们拖死在沼泽地里。这些你想过吗?” 周冕微微笑笑回答:“四叔,大家都说没人进去过,可也说那是土匪出没之地,既然土匪能出入自如,我猜咱们也可以,毕竟一样都是人。” “好,咱就试试!不管怎样也算有盼头,比死拼强呵。”周天培点头同意:“那,你需要多久能绕到老西集背后去呢?” “还不知道,不过我心里计算过,假如没受到阻拦的话,估摸我们清晨出发,中午可以到达。 就算有些障碍下午两点钟左右也该到指定位置了。然后我们往东、南两个方向冲,和你们形成夹击。 姓陈的手下有经验的军官大多在前线,留下的都是平庸或资历浅的家伙,一定想不到咱们有这手!” 就这样兴冲冲地商量妥当,第二天一清早雾气尚浓时,周冕带手下出发了。 因为预见下午就可以解决战斗攻进镇子,所以他们只携行两个基数的弹药和中午吃喝的干粮、饮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们悄悄向西走六、七里地,在戴家庄果然没发现守军。自卫队的士兵找来一个当地的富裕农民,告诉他要进那片沼泽和林子,把那小老头儿吓坏了。 “长、长官,我、我不认识路呵!求你别让我带路,我可真怕误了你们的军务哩!” “哪个叫你来带队?”周冕皱着眉瞅瞅他:“难道你们村里就没有个进去过的吗?任何人都可以啊,我出十块大洋找向导,你立即去替我办!” 重赏下果然有人站出来,带着周冕和他的队伍小心翼翼地进入那片险境。 当一个个泥潭烂沼丢在身后,目的地越来越近时周冕十分庆幸自己的运气,若没有带路的这人队伍早晕头转向了。 饶是如此,还是有四个人和一匹驮马陷没在泥沼里。 但周冕不知道的是,有支人数很少的土匪武装暗中盯住了他们。这支队伍的首领姓铁,大约原来是个石匠所以绰号叫做铁石头。 他的手下只有区区二十几人,不足以与周冕对抗,但他却是被淮西营招抚的土匪,被许可只要不在三区范围内作案便可以居住在此。 铁石头当然知道两家正在火拼,并在发现周冕队伍后一面跟踪、一面派人抢在他们前面赶到老西集守备队去报告。 守备队中有部分已经被抽走,如今只剩下三十名自卫队员和治安队一个班,守备长是熊大眼的把兄弟姓魏,因为右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所以被称作长疤。 这个魏长疤有两大特点,一是话少,二是喜欢拼刺刀,往往在战场上叼着枣木疙瘩做的烟斗眯着眼抽,抽到该冲锋时磕磕灰往腰里一别端起刺刀、瞪着牛眼就上去了,凶得让人心寒。 当他听报信的人说有支队伍朝这边来时,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伙所处位置很凶险! 他先叫人骑骡子去镇上报警,自己把留下这些兵分成六队,从村口到村内设下数条防线准备阻击。 虽然有三成人没枪,但魏长疤没有退缩,他知道这时候调兵肯定来不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逃,否则指挥部立即暴露在敌人面前。 况且自己老婆、孩子就住在镇西,让这伙人冲进去她们未必有好果子吃。所以他告诉弟兄们: “这里有一半都是乡亲或在本地落户的,无论如何不能叫这群王八蛋做咱的主子,为自己媳妇和娃娃,咱们也要拼上去挡住他们!” 话虽这样讲,不过魏长疤毕竟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活下来的,他明白这二十条枪加些大刀、矛枪不可能和人家大队伍周旋太久,他只想拖延时间。 为了能尽量拖延他想个主意,在村口大路边设伏。这些兵里有七、八个枪法较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魏长疤决定让他们两个一组,这次练回真的。 第21章 魏长疤巷战 周冕好不容易走出泥潭,副官建议先休息一下,被他冷冷地打断了。“老西集不过三十户人家,恁小个地方咱们一拥而入就占了,然后再休息不迟。” “可是弟兄们都累得……。” “我知道!但你看,这村子背靠小河坐落在岸边岗子上,居高临下就可以观察到镇西,是个难得的制高点。 如果陈家有察觉,他们在半个钟点内调来人手像钉子般地楔住我们,那我们刚走过的五个钟点都白费了,懂吗?” 说完他自己先喘口气,然后命令:“二连长立即占领村子,驱逐一切抵抗,然后做好警戒防止敌人反扑!” “是!” 这个命令传达到下面,二连长老大地不高兴,传令兵刚走他就下令派出一个排前出,先行侦察并相机占领村庄。 这时候还没人想象到他们会在这里吃多大的亏。结果那个排刚接近村口,就在排长觉得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的时候,被一发准确的子弹打进了脑袋。 其他人还未来得及组织抵抗,又接连被打倒六个人,第八个人按着肚子坐在地上时,剩下的都忍不住了,纷纷跳起来逃走,结果又被后面追来的子弹击中三名。 接着魏长疤马上安排自己的神枪手们散开,俩人一组游动在两翼,自己带领剩下的人抢了伤亡者的枪支、弹药便迅速退到第一条防线去。 吃惊的二连长派一个排接应残部回来,赶紧向周冕报告。周冕大怒,严厉斥责了二连长的轻敌,命令他全连出动一举拿下村庄。 当士兵们涌上来的时候,受到了魏长疤等人的阻击,而且侧翼也发现有敌人不断给他们造成伤亡。敌情不明,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 周冕开始有些疑心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呵,他们不应该知道我们走这条路,怎会事先设伏? 可几次攻击并没多大进展,周冕有点着急,命令自卫中队从侧翼绕过去,要试试看对方的防线到底有多结实! 这下可捅到软肋上,魏长疤听到这消息马上让大家撤到下一条防线,同时自己带了两个人赶到侧翼,因为那里只有十名士兵、仅仅四条枪。 他还没赶到,就看见那几个弟兄已经飞跑着后退下来。“他们人好多,我们挡不住啦!”有个人惊慌地解释。 “混蛋!”魏长疤咬着牙没头脑地骂了句,挥手叫: “你,去叫正面的弟兄再往后退退,其他人两边闪开藏好,等我们打倒跑在前头的你们就出来砍,听到没?” 大家答应着躲开藏到两边巷子里,魏长疤同几个有枪的弟兄躲在柴捆、门洞后等着,听追兵喘息着赶到眼前十来步远时,突然喊声“打!”,闪出来连着放了三排枪。 那些人一阵乱叫,枪声还未散去伏兵就跳出来了,魏长疤也抽出刺刀顶上,大吼着冲出去。先一个箭步突刺,然后抬腿将尸体踹倒。 旁边的敌人挥枪砸来,魏长疤向后一闪,调转枪托猛地撞到对方脸上,顿时鲜血四溅。 接着横枪隔开左侧的刺刀,将他推到后面人身上,侧身躲开另一个偷袭者,照准他的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不多功夫周围已经倒下五、六个,其余的惊慌失措地倒腾着脚往后退,口里不住地叫:“厉害、太厉害,快撤!” 但是他们没跑多远,仗着人数比这边多远远地站住朝这边放枪,虽然没准头声音倒还密集。 魏长疤招呼众人捡拾死者的枪支、子弹,他自己和几个有枪的阻击并回应对手。 这下周家的人吃亏了,因为这边有两、三条枪放得准,不多功夫就死了三个,被打伤四名,吓得他们不敢露头,枪也放得愈发没准星。 不过魏长疤心里清楚这情形坚持不了多久,“你带上全班退到村公所去,我来给你掩护!” 他对带队的三班长说:“占住那里他们就没法子过桥,你们赶紧加固防守,咱们回头在村公所汇合!” 看着士兵们离开他又坚持一阵,对方发觉这边人手少了便“嗷嗷”地叫嚷着再次攻上来。 魏长疤算计着自己还剩六发子弹,其余人也差不多,赶紧指挥撤退。 没想到刚要走一个兵“哎呀”叫声栽倒,血在右后肩染红一片。魏长疤叫另外两个架起伤员,自己边打边退。 因他枪法准,不时对面就倒下一个,所以敌人并不敢追得太紧。眼看他们离村公所还有二十几步远,魏长疤没子弹了! 对方立即围上来,一场拼杀在大门口展开。好在这地方稍显狭窄敌人也施展不开,虽然魏长疤受两处伤却还是努力捅倒两个。 这时他徒弟李方带着拨人赶到解了围帮他脱身进入村公所内。 “其余人呢?”魏长疤一面喘息一面问,李方给他用撕开的桌布裹着伤回答说: “有十来个人被围在村西石头磨坊里了。排长,咱们这里面只剩下十九个人,怕顶不住!” “怕啥?”魏长疤冷笑道:“他娘的想去摸指挥部就得从老子眼皮下过,我倒看他有没有这个胆! 告诉弟兄们不要乱放枪,节省子弹。我估摸着咱们的援兵快到了!” “他们忙着南边的事,能回来救咱们?” “你兔崽子懂个屁呵!桥那边就是镇子、就是总指挥部那小庙,上峰不会不明白咱这里有多重要。只要守住了不但立功,还能受奖哩!” 魏长疤大声说,他希望所有人都能注意到这句话。果然这起到了作用,所有的人都立即振作起来。 “排长、排长,”二班长跑过来叫:“村长找到了,他和你有话说!” 魏长疤跟着他来到后面小院落里,见村长哆嗦着、揣着袖筒正担心地四下张望,旁边有个老兵劝他: “你别怕,有爷们在呢他们进不来的。瞧你哆嗦得,好歹也是个老爷怎么就这点胆子?”便上前一步大声说: “说得对!有咱呢不用害怕。不过,村长你得帮我们,他们打进来肯定你家也得给抢光,你得给咱指点、指点,这院子的要害处在哪?” “唉!我还以为……,算啦到这个地步不帮你们又能怎么办?我老婆孩子都在这院里呢。”村长带着哭腔说: “长官你要知道,当初修这个村公所就为全村避难躲土匪用的,所以墙厚,有两尺哩! 这地方建在高处,居高临下看着全村,最高处在谷仓上面,那里有个通风的阁子,四面开窗看得清楚。 要害么,就东北角不好些,两年前雨水泡塌过,后来凑合补上的不大结实。” “这里面有谷仓,那有米么?” “有呵,全村人吃上半个月没问题的。” “好极了!”魏长疤高兴地拍拍他肩膀,忽然想起问:“哎,你说这个地方是避难用的,那现在怎么不见乡亲们躲进来?” “在,都在呢。”村长说着带他走进一间厢房,转到屋角拍拍砖壁,“咔嗒”一声响墙上打开个小门,村长在前面进去。 魏长疤在后面跟着,经过一条暗淡的走廊眼前忽地一亮,是个大房间里面坐满了本村的百姓。“都在这里,”村长说着指指屋外:“那院里的不也是?” 魏排长这才明白这个院子并没有正门,只能从那通道进来。他看看众人说: “乡亲们,周家仗着人多势众来欺负咱三河原,他们把咱围在这村公所里了,如今我们要守住这里等援军。 和大家说句话,这会儿咱是一条河里的舢板,船翻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如今咱们弟兄们有挂花的要照料,工事也要人手加固。 我想请乡亲们出些力、帮帮忙,也算兄弟们没有白为大家流血一场,怎样?” “长官不必说了,”一个光头的汉子站起身来回答:“这种事本来就是男人的本分,我反正没有牵挂,跟你去!” “这个宋二哥是我家的雇工,有力气得很,长官尽管用就是!”村长带几分讨好地说。 “你不怕死?”魏长疤盯住那汉子问。 “怕死就在这里和女人、孩子作伴,那我还站起来做啥?”宋二哥梗着脖子回答。 他这么一说立刻又站起来好几个,嚷:“嘿,谁也不是软的,我们也去!” “好!去的都是为了自己亲人,都是好样的!到外面院子里排队去!” 魏长疤的伤口闪闪发亮,看着人们经过自己身边出去,很快屋里只剩下老人、孩子,连年轻点的妇女都出去了大半。 魏排长拦住了村长,说:“你就别去了,留下来照顾他们。” “那叫我管家跟您走,公所正屋里还有两条枪和五十发子弹,我去给您取来。” 魏长疤没管他,自己转身来到院子里。他先吩咐一部分人去谷仓扛出四十袋米来在东北角上做个防御工事,安排五个兵和六个青年在那里防守; 另外布置几个人照顾伤员和做饭;让其余人分几拨分别由二班长、三班长和李方带领防守东、南、西三面; 村长家的三个家丁有一长一短两支枪和一条鸟铳,由刚才和村长讲话的老兵刘韩东带着专门守大门,自己带着宋二哥和两名受轻伤的士兵爬上了谷仓的通风阁楼。 本村治安队的韩队长和他手下四个兵早按魏排长命令被派到村公所来了,先守住大门,然后在阁楼上放了个嘹望哨。 大家退进来以后把二班长带来的唯一一挺机枪架在了阁楼上,治安队也全调上来居高临下地阻击,给进攻者造成不小的威胁。 第21章 血战余生 “老韩,他们都做什么呢?”魏排长话音未落一颗流弹“嗤”地声从他脸边飞过,一头扎进后面的屋梁,全屋都吓出一身冷汗。 “哎呀,你上来做啥?”韩队长四十岁左右,本也是淮西营的退役老兵,他跺脚埋怨道: “他妈的这儿早成人家的目标了,你身边没活口了么,咋不拦着?快下去,这上面更危险!” “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那边再添道疤?”魏长疤呵呵笑着打趣,同时从墙边微微探出去瞧外面的动静。 包围的人都躲在对面民家后不敢露头,不过看得出他们在远些的巷子里调动人马。 魏排长一时手痒摘下枪来略瞄下便开火,下面巷子里一个正指手画脚的笨蛋立即消失了。 马上有几十发子弹纷乱地反击过来,机枪手大崔打出两个点射压制过去。 “哼,都是些嫩娃娃!”魏排长轻蔑地说道:“老韩你就这么敲打,这两个兄弟也留给你。别看他们来势汹汹,可没带重火器占不到咱太多便宜。” 说完回头对看宋二哥,见他手里已经掂上了村长刚送来的捷克步枪,便说:“二哥你跟着我,咱们哪里要救火就往哪里去,敢不敢?” “没说的,长官你吩咐就是!”宋二哥兴奋地嚷道。 周冕眼看着将对手困在两、三处本没心思去管他们,只琢磨着如何夺路过桥。 无奈阁楼上的机枪封锁得紧,几次突击都被侧面来的火力封锁住了,心想:看来还得先解决村公所里这股残余才行! 因为二连在进攻中受了损失,他决定由一连出场攻打村公所。不料第一次进攻就被击退,对方从厚实的墙后顽强抵抗。 一连长马上改变策略调机枪掩护,然后派人冲过去在门洞里安置了三枚手榴弹。 巨响后大批士兵迅速涌入,不想房间各个窗户里射出子弹将他的士兵纷纷打倒,加之阁楼上的火力迫使进攻者又退出了院落。 周冕望着丢下的二十多具尸体和血泊中哀嚎的伤员十分愤怒,决定亲自督战非把这个院子攻下来不可! 这时在阁楼上的嘹望人员发现,一支队伍已从东岸过桥,正迅速向村庄两侧合拢,这个消息立即被报告给魏长疤。 魏排长大喜,带着宋二哥下楼要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还未到楼下,枪声已经密得震耳,周冕的部下冲进院子,和守卫者很快混战在一起。 魏长疤瞪起眼睛端着刺刀冲出去,宋二哥紧跟在后面,来帮忙的本村百姓也找了称手的家伙加入进来,但敌人还是越来越多眼看要吃不住了。 突然四周响起不一样的枪声,这声音让周冕立即警觉起来:“花机关?”他倒吸口冷气: “不好!”自己的队伍里没人用这东西,那是对方的,而且听上去数量不少!周冕有点慌,马上下令:“停止进攻,叫弟兄们赶紧撤出来!” “为什么?他们已经顶不住了啊!”一连长还没明白过来,二连长气急败坏地老远跑来大叫:“营座快走,我们被包围啦!” “怎么回事?” “娘的东岸过来有两百人,全是黄皮制服,手里清一色的捷克机枪、花机关、连珠老莫还有德国盒子,弟兄们已经撑不住啦!” “坏了!”周冕跺脚道:“我叫你们快攻、快打,现在可好罢,人家援兵已到咱们反成了包子里的肉馅。赶紧撤出去原路返回,否则要被内外夹击了!” 看这位有经验、一向冷静的上司着急众人也慌神,二连一个排断后和掩护下大家夺路而逃向村外撤退。 但是已经攻入村公所的那部分部队退不下来了,他们被死死黏住无法脱身。 直属队警通连、侦察排和工兵排、自卫队二大队一个分队及一个补充排在警通连连长霍应、司令部参谋徐岩指挥下分头冲进村子。 霍应带队来到村公所外时,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军人跌坐在街边梨树下,另一个士兵正对他大声说:“排长,你没事?咱追不追,你倒是说话呀!” “这不是老魏吗?” 霍应俯身看吃一惊。他也是淮西营的老人认得魏长疤的,忙问:“他这是哪里受伤了么?怎么不赶紧包扎?” “老子没事,”魏排长忽然慢悠悠地回答:“就是累极了,一屁股坐下去不想起来啰。” 他懒懒的抬眼看眼霍应,说:“霍九天,你就不让我好好喘口气么,真心疼老子的话咋这么晚才来?” 霍应据说刚当兵时调皮,曾连着九天被罚刷马桶,所以老兵之间给他起这么个外号,不过当连长后叫的人就少了。 听魏长疤埋怨他倒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站起来,回答:“鬼东西,还以为要替你收尸了!这身血河里捞上来一样谁知你是死人、活人?” 魏长疤看看身上自己苦笑一下,努嘴道:“你看满地尸首,都是他们身上的,我最多是些皮肉伤,没啥,就是脱力了。 你别管我,快追!他们肯定想从原路退回去,铁石头盯着呢,你派人和他联系。 这股人马有这样本事钻进来绝不可以放他回去,放虎归山不行!” “明白,我这就下命令。” 霍应答应之后转脸吩咐那个兵: “你叫两个兄弟来扶魏长官进去休息,告诉其他人立即在村口加强防御、在村内搜索残敌,活捉者有赏!” 追击的人好歹将部分周家的兵围住,并逼他们投降。 困守在另外两个院子里的魏长疤部下也总算脱险,个个都满面硝烟、疲惫不堪。留下补充排协助清剿村内、外的溃兵,其余部队咬着对方的尾巴继续追。 周冕被部下夹裹着逃走,他的坐骑目标大,没跑出对手的射程就给打死了,自己手臂上也被流弹划伤,扎了块衬衣布已经被血浸透。 他心里后悔当时不该在村公所耽搁太久,哪怕派一个排绕道占领桥头也好啊! 同时也惊讶淮西营的反应迅速,居然仓促间能调集足够的部队来合围自己! 追兵咬得紧,留下阻击的自卫团两个小队没坚持多久便在对方骤雨般的火力下垮掉了。 大家刚想歇歇就听说“来了、来了!”,于是不得不急忙爬起来继续逃,混乱中向导已不知去向,等前面猛然刹住脚,后边的才知是进沼泽了。 大家战战兢兢,有人出主意让前边走三个兵,腰里系上索子串在一起探路,后边的踩着脚印跟着,逃命的速度登时减慢许多。 后队还未上岸,追兵已到!步枪、机枪、花机关、手榴弹一股脑地泼过来,人们惊恐地夺路而逃哪还顾得上踩脚印? 于是有人脱了性命,有人落入泥潭,还被子弹击中的。 惊叫声、呼救声、哭嚎声响成一片,岸上的无不心惊、后怕,得命的不敢后顾继续逃生,队伍分不出建制。 这支一顿饭前还神气活现的队伍溃不成军! 不过沼泽也挡住了敌人好歹使周冕松口气。有卫兵给他用松枝扎了副担架把他抬着走,周冕失血后变得虚弱,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时发现天色已暗,部队正在一片松林里宿营,二连长端个破茬瓷碗给他喂些水。周冕问:“咱们到哪儿了?有吃的没有?我觉得很饿。” “对不住营座,咱迷路啦,我们也不晓得在哪里。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没有干粮了呀。唉!谁想到这仗打到这个份上呢?” 一连长在旁边说着,愤愤地将嘴里叼的小木枝用力吐到远处。 周冕也后悔自己轻敌、大意了,本以为中午就可以拿下村庄甚至可以冲进镇子,没料到惨败如此。 他叹口气,有气无力地又问:“那,还剩下多少弟兄?” “自卫团几乎全被人家包馅了,整个中队只有二十人不到逃出来。咱们两个连还剩下不足一百人,平均每人剩下十一发子弹。” 周冕心里大吃一惊,情形比他想象的还严重! 他觉得应该赶紧设法离开,但两个连长都不同意。天黑、不识路,这样子乱闯怕不撞到人家枪口也要掉进泥潭里淹死,不如老实等天亮。 周冕想想只好如此,不再勉强。夜里,陆陆续续有人开小差离开队伍,树林里不时闪出些黑影来刺死熟睡者,或偷走武器。 等林中开始发亮,周冕迫不及待地下令清点人数,结果竟少了二、三十人! 他带着这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穿行在林间小路上,比来时人数已经缩减到不足三分之一! 突然枪声响起,队伍里有人中弹了,其余的立即各自寻找掩护散开,向周围无目的地开枪射击,闹了七、八分钟才被喝止,雾气后面静悄悄地让他们感到恐惧。 整个上午队伍都在林子里乱转,其间又受到数次骚扰。队伍人数越来越少,行列越拉越稀松。 在个岔道口周冕停住队伍,叫过两位连长说: “这条路刚才走过,咱们是又走回来了。这样下去不行,得分开走,好歹有人活着出去,强过一起死在这里。” 说得两条汉子痛哭落泪。大家商议一番决定各带三分之一朝不同方向走,周冕身边跟了二十个最精壮的,他也叫人丢掉担架、自己随队步行。 相互勉励并分手,周冕和他的小队在一连长之后离开,向左侧小路摸过去。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他们左前方是个山坡。 突然枪声响起,一名警卫推开他叫:“长官快跑!”话音未落便被一串花机关子弹打在背上扑到在地。 周冕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掉头狂奔。路似乎那么长,总也不到头。忽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周冕像个球一样直滚到坡下,却没力气再站起来。 他想:“也许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不会有人发现我?” 忽然他不敢呼吸了,视野中三、四个人远远走来,其中两个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近些后便听到他们在说话。 “班长,这个仗打得有点快呀,还没过瘾呢就剩下打扫战场了。” “那是他们笨呗!这还用问?” “错啦!没听徐参谋说么?他们敢这么穿插胆子不小也很聪明,可惜没料到淮西营就算只有半个排也不会白给,结果被钉在村里浪费了好机会。 你们兴许以后也带兵,多看着些琢磨这里边的道理,可长学问哩!” “哎,班长、班长,那边有个人!” 唰啦啦一阵响,几个兵立即散开躲到树后、坡下。“什么人?不说话开枪啦!”那个班长的声音喝道。 周冕心里痛骂可自己躺在落叶上身边半个兵也没有,伸手一摸手枪对方“哒哒哒”打个点射,吓得他连忙叫: “不要开枪,我受伤了动不得。请问是淮西营的兄弟吗?” 对方停片刻,反问:“是又如何?你是掉队伤兵吗,做什么的?” 第21章 诱敌深入 “我、我是保安旅的周营长!”周冕听到对方小声交谈,抱着期望叫: “兄弟,你们放过我,在下回去必然重谢!或者你们帮我逃出去,官升两级是一定的,怎样?” 那几个兵从树后走出来,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来到他身边,有人笑起来:“噫,我还以为姓周的是个啥模样,原来不过如此呵!” “班长,咱们拿他怎么办?” 那个班长蹲下身看看地上的俘虏,带着讥讽的语气说:“老弟,想收买咱们淮西营可难哟!我看你还是别费劲了。” “你、你们真是淮西营?”周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手里的花机关问。 “如假包换!我是三区总指挥部警通连搜索班班长宋大勇,没想到今早花喜鹊没到也能碰个彩头,好事让咱们兄弟遇到啦! 周长官莫怕,我们奉命找到你就送去周家桥的总指挥部,绝不会为难你,放心随我们走!” 事已至此没得话说,两个兵立即过来扶起周冕,跟在宋大勇身后朝汇合点走去。 后面跟着的小兵还好心地爬到坡上,替周冕从灌木丛里找回了拿顶滚落时不知去向的帽子。 路上他们陆续遇到其他被俘的人,俘虏被集中到一片林地间的草地上,逐渐聚了四十多人之后开始出发返回镇子。 半路上二连长被推了进来,周冕看他一眼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地随着队伍越过沼泽和连绵不断的松柏坡地,穿过了昨天久攻未克的村庄,周家桥就在对岸了。 老西集的战斗是这一次防御战中最凶险的情况,而周冕的努力全在不轻易低头的魏长疤手里成了泡影。 虽然守军几乎伤亡过半,但他们赢得时间,使援军迅速合围。 本来霍应没打算远追,但作为本地人的徐岩却知道龙岗周围几十里密林和沼泽的厉害,他断定对方不熟悉地形一定难以脱身。 于是他一面派人去找铁石头安排他缠住这伙溃兵,另一方面让霍应封住通道,截下了部分来不及脱身的敌人,然后在向导带领下亲自带侦察排(欠一个搜索班)、工兵排和警卫二排连夜走小路抄过去埋伏。 周冕被铁石头骚扰得不胜其烦时,徐岩率部下以逸待劳恭候多时了。 结果在出其不意的攻击下周冕等终于溃散并做了俘虏,逃出生天的一连长回到自己阵地时身边只剩六人同行。 周家桥正面之敌丧失了最精锐的预备队! 这天傍晚,霍应带领自卫分队、警通连的警卫一排和补充排到达戴家庄,短暂交火后解决留守的敌人,完成了侧翼夹击的布局。 吃过晚饭后又得到侦察排的加强,并与指挥部取得了电台联系。这些周天培还不知道,他这会儿正为周冕大败的消息手足无措哩! 他在镇外一直没取得进展,周冕的失利让他失去了进攻的信心和勇气。不过毕竟手里还有一千多人,周天培既不情愿撤兵也不想丢下周冕不管。 他和廖大头商议,后者劝他早撤为妙,两个人争执起来不欢而散。 廖大头气愤愤地回去,越想越害怕。他悄悄叫来几个心腹让他们暗地准备,后半夜撤回何家花园去。 谁知道雷雨来得早了。还未完全入夜,前面便大乱起来。廖大头冲出窝棚迎面撞见个提着裤子跑的团丁,一把扯住问:“娘地这半夜间闹什么?出事了么?” “出、出事了、出事了,对面的打来了!”那人说完挣脱胳膊丧魂落魄地逃开了。 廖大头还站在原地发呆,几发子弹“哧哧”地飞过去,吓得他顾不得别的,扭脸便逃! 一般来说夜战是很少的,人们饮食上营养不足夜盲症很多,再说军官们总要顾忌士兵的休息,所以晚上打仗这事强迫不得。 但他们不知道淮西营多次与红军交手,早习惯了这些,甚至多少学到点游击战的妙处。 不要说一支地主武装,就算正规军面对这招也吃不消。 黑洞洞的夜里只有枪口的焰光、爆炸的火光和乱窜的声响,方向都找不到,更不用说长官了。 廖大头跌跌撞撞没命跑,除去身上的衣服和一挂手枪外别无它物。 不知觉中他已经逃过了何家花园、潘庄、芦庄、小王庄,直到天光放亮才在西刘庄外立定脚,喘了口气; 看看身边前后,目之所及不超过十个和他一样的逃命者,身上同样地狼狈。后来路上陆续收容些。 进入冯家井,镇公所里坐着周天培,虽然同样尴尬、狼狈,却明显从容得多。“啊,这个老混蛋,他要不是先走一步就是早有觉察,居然没告诉我!”廖大头恨恨地想。 周天培过来和声和气地请他组织队伍就地防御时,他冷冷地反问:“我如今要兵没兵,拿什么防御?”说完不管不顾地丢下老头儿,自己带人径回石柳沟去也。 廖大头这一走让周天培十分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踌躇间忽然外面枪声大作,惊得老头儿浑身打颤。 有人跑进来报告说:“陈家的兵打来了!淮西营……,全穿着保安团的制服呢!手里都是快枪……。” “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跑这么快?”周天培跺着脚叫道。 “老爷,他们不是先前那伙,是从东边杀过来的。”随从劝他:“赶紧逃,晚了咱们就出不去啦!” 周天培好歹是带过两天兵的,知道被抄断后路的后果。 还想再吩咐几句,两声巨大的爆炸在院外响起,众人站不住脚纷纷拥了他往后院跑,找个缺口处翻出院墙去。 有力气大些的将他背了,众人没命地朝南边飞奔。不料还未出镇口,一伙穿制服的远远迎着走来,看见就叫:“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阵枪打过来当场倒下三个。众人忙喊饶命,那边的听见急忙叫停,跑过来叫: “哎呀,打错了、打错了,真是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周老爷莫怪,我是独立营三连的排长,奉命来接应你们的。” 周天培听说是周冕手下,这才缓过神来。大家不敢久留,忙在路边院里找辆独轮车,扶他坐在上面推了疾走。 虽然有接应,可大部分人还是没能逃脱。仲礼看着街道上排成长列的俘虏十分得意,周家苦心经营的血本这下子丢得差不多了。 这时一名通信兵来到他身边,小声报告:“长官,黄长官来电:二卢及董部已合围周四于丁店,请示可否歼灭?” “哦,好消息啊!”仲礼搓着手兴奋地对走过来的吴水清、刘克延大声说:“听见没有?又是好消息,小周被困在丁店啦!” “大周被抓、小周被困,只可惜我们这里走了老的,不然三头对面才有意思。”刘克延遗憾地咂嘴。 “没什么,跑就跑呗。”仲礼满不在乎:“也不好一网打尽,否则人家脸面丁点也留不下了。老刘别可惜,马上有活给你做。” “叫我杀回去干掉小周么?”刘克延两眼放光。 陈仲礼笑着摇头,看一眼吴水清,吴连长想想马上明白了:“团座是要围而不打、诱敌来援,然后再来个设伏打援?” “嗯,说得大概不离。”仲礼诡异地乐,他心里已经盯上了武庆洲那个团嘴上却没讲。 这个团装备好、人数多,远比周家的地主武装身子结实。来硬的必然造成损失。 仲礼心里盘算个主意,要请武团多走几步路。“走累了咱再打,我看他还能支撑到何时?” 他想到黑师长和他说的游击战精髓,脸上禁不住带了几分坏笑。 部队迅速打扫战场并建立防御。中午的时候徐岩和蔡淳强带着追击的两个连抵达。 陈仲礼命令徐岩在本镇建立分指挥所,留下一个连和一个自卫中队防守,刘克延的连加一个补充中队进占周家圩子和唐家庄,对范家桥实施侧翼掩护。 蔡淳强率领本连及刚赶到的自卫二大队高天虎部、直属队及一、三中队继续追击至何店。 他自己则带领吴水清那个连同蔡连出发,然后在中途分手,主力悄悄地向东南方去了。 周天培兵败,周冕被俘、周晏困守丁店,本来看去胜算无疑的一局转眼令韩旅长目瞪口呆。 “这周家怎么弄的,几千人拿不下个小镇?”话虽这样讲,但他不得不考虑如何救周晏的问题。 小周是全家的心头肉,更何况他手里是周家最精锐的队伍,不救那边说不过去,自己的威信、面子就扫尽了。 他估摸周晏凭借手里的力量可以守上一阵,但最多也不过三、四日,于是给武团下达了一个营向冯家井攻击,余部全力攻范家台的命令。 不料战事打了一个上午,武团报告敌人布防严密,很难突破。韩某眼珠一转,明白对方是要玩消耗。“那可不行!” 他立即改个念头,命令刚抵达石店的二团派一个加强营反击何店,之后再接手对冯家井的进攻,让武团专注突破范家台。 另外还让二团派特遣队奔袭高塘,想让对方首尾不能相顾。 这招果然奏效!次日何店收复了,范家台方向的敌人也似乎有点支持不住,开始缓缓退向北方。 堙庄、黑泥岗相继被占,傍晚时保安旅进入范家台和老圩子。进展顺利让韩旅长十分得意,听着部下的吹捧受用之极。 不过,冯家井敌人反击十分凶悍,虽然一度占领周家圩子,可还没坐稳屁股又被赶了出来。不过没关系,那边毕竟是侧翼。 而在另一个侧翼也遇到了强硬的阻击,攻击的先头部队先在三里桥让人家打埋伏狠敲了一笔,接着在朱家庄驻足不前、一步也迈不动了。 尽管如此,这一天的推进韩某还是满意的。 第二天,也许对方被削弱得狠了,没怎么抵抗就放弃了范家桥,接着又一路让出了张店、黄庄和戴店,晚上韩旅的先头连进入付家庄宿营。 进展如此迅速让韩旅上下都十分乐观,因为从付家庄只要再攻一个上午就可以与丁店被围的队伍会合。 即使拿不下周家桥,至少周家也挽回了些面子,这仗可以不再打下去岂非甚好? 东路二团一部也进入高塘的街道,要用高塘逼淮西营停战应该是有把握的。 其实这时候只有韩旅长自己还在考虑如何彻底击溃、最好全歼淮西营的等等,他的部下中不少人觉得帮周家打仗有些多事,暗地希望尽快结束这次冲突。 淮西营的表现让部分人惊讶之余反而疑心起来,说:“这么不经打?这好像不是他们的作风呵!是否我部该谨慎些?” 第21章 围点打援 “谨慎什么?他们好几年没打仗了,留守的又都是些新兵,有什么可担心的?”韩旅长不高兴地训斥道: “再漂亮的猫不会抓老鼠有什么用处?拿来显摆么?再说防线这样长他能有多少兵?我们每人吐点口水就淹死他们!” 深知他脾气的随从只好闭上嘴巴。然而事实说明三区的队伍确实不好惹! 第三天清晨战斗开始,韩旅就发现对面换了副恶狠狠的面孔,不仅不再退却,而且从长塘等方向发动局部反击收复了两、三个村落,直气得韩某大骂部下笨蛋! 然而正在通话中听筒忽然没声响了,正要派人查线,外面枪声大作。流弹“噼噼啪啪”地打得屋瓦在半空中乱飞。 韩某面如土色,他知道自己身边只有半个连和警卫排不足百人的兵力,而听枪声对方少说也有两个连! 副官再次显示了他的敏捷,忙指示警卫护住旅座,将兵力尽力收缩到旅部周围来构成个硬核桃,同时让通讯室发报告急求援。 仲礼可真没想把韩某如何,不过要比上次吓他更重是真的。就在吴连长佯攻旅部和县城的时候,他带警卫排去了水东乡朱家庄。 他们是乘船登岸的,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摸进了庄子。第一声枪响在乡公所里,一名没来得及摘枪的团丁被打死在门房。 士兵们冲进朱家缴了自卫队的武器,然后遍地开始搜寻朱老爷和他手下那个曹五。 很快曹五被拎到仲礼面前,早吓得面色如土,口中连声叫道:“长官、长官,误会呵!我、我是本地自卫队的队长,是自己人呐!” “你是曹五?我们听说你胆子很大,居然敢谋害长官呐?” 在湖西柳湾和仲礼会合的小四子咬牙瞪眼地一脚将他踢翻,骂道:“奶奶的,今天让你尝尝报应,看你还有多少胆!” “冤枉、冤枉!小人可没做过那样的事!”曹五急忙分辩。 “哟,这样说来是我们错怪了?”站在月洞门下的仲礼走过来、俯下身,曹五顿时目瞪口呆,趴在地上只有磕头的份。 “小四子,别和他废话了,拉到一边打一百鞭子,叫他写自供状、按手印。和他浪费时间做什么?你带两个弟兄随我来。”说完也不再看,站起身走进后院。 小四子急忙布置了众人跟进来,却莫名其妙不知他要去哪里。 其实仲礼自己也不清楚,他被关在这里时哪里知道地窖外的情形,只一味胡转而已。正找着,小四子忍不住问了句:“三爷,您这是在找什么呢?” 忽听刚路过的小院里门轴“吱呀”响,回身一看见是个小丫头,看到他大吃一惊忙往回缩。 小四子大喝:“站住!”冲过去拎住她胳膊,厉声问:“你跑什么?” “不要放肆。”仲礼意外地温和,走过来问:“小姑娘,告诉我这院子是哪个住呵?” “是我!”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平和地答道。 仲礼眼睛一亮,立即走进去,只见朱太太坐在对面太师椅上,旁边一个大丫头拢着一个女孩儿。 “橘红,我来了,我说过会来找你的!他没有难为你罢?”仲礼问道,眼睛一扫那小女孩,笑着问:“这是你姑娘?哎,男孩呢?” 橘红脸上发热,低声回答:“被他爹爹带走了。听枪声他们全跑了,要不我怕是永远也不能出这院子呢!” 仲礼瞧她这样一时说不出什么来,正想上前忽地想起还有旁人,回头看王四。 那小子是个惯常见风使舵的,立即从主子眼里明白些,忙冲那丫头招手示意她带着孩子出来,然后轻轻将门带上。 仲礼上前抓住橘红双臂拉起来,她呻吟一声两手勾住颈子。仲礼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在耳边道: “姓朱的带你不好我自会罚他,可若我不能使你快活,谁来罚我?” “不、不!”橘红忙推他,小声着急地说:“孩子在外面,我们不能……。” “怕什么?姓朱的老子可以不杀他,让他带着王八壳子再活几日,可是老子怀里就是你,这份软玉温香叫人实在熬不住,小姨什么也不必说,先让我报了恩就是!” 说完弯腰将她抱起走进里间,扔到床上便解纽子。 橘红一来怕外头孩子听见,二来拗不过陈三爷的力气,虽想百般推托,气喘吁吁后再无力可施,只好由他摆布。 她与朱印早就形同陌路,两人长久分居各住自己的院子。 突然有个男人出现,橘红经不得这样揉搓,仲礼长期带兵在外久未近妇人,两个碰在一起只尽兴快活,瞬时便将那“伦理”二字丢到西天去了。 王四在外面和两个丫头说话,逗小姑娘耍,一应来报事的都由他在院外听取、应酬,并不叫有半分打搅。 姓朱的到底还是被跑掉了,只拿得个曹五,并在马厩里找回了瘦骨嶙峋的小青。 另外赶到东溪村去的骑兵班捉住了“三爹”等一伙涉案刁民,每个人屁股上结实地打了五十鞭子作为惩罚,还缴了当地武装四条枪械,已经安全返回。 吴连长把韩旅座等逼进旅部后院里并不攻打,派人拿了床头缴获的韩某制服骑快马跑到城下,声称已捉住尔等旅座要以人质换人质,否则不但杀人且还要攻城。 守军只一个连,早张皇不知所措,只好请出警察局长做主。 老崔假意推托一番,拐着弯子劝那连长先保住旅座性命为上,将杜老表换身干净衣服从南门送了出来。 吴水清收到人,马上回报王四,问是否撤兵?王四心想三爷还没尽兴可怎么办? 正焦急的时候,忽然门轴一响仲礼哼着戏文、手里提着枪,晃晃悠悠地出来了,满面悠闲得意。 看见院子里转磨的王四乐呵呵地问:“这是干嘛呢?着急了?” “三老爷您高兴就好。”王四也笑了。 仲礼拍拍他肩膀:“正经事老子也没忘呵,事情办得如何?” 王四马上汇报一番,拍马屁说:“一切顺利,总指挥料敌如神!” “好,打信号弹撤兵,咱们走!” 王四答应声抽身往外跑。屋里橘红轻声叫:“你不带我们走么?” “别急,再忍几日。这仗快结束了,我马上回来接你和孩子们,绝不叫你们再这样活下去!”仲礼说完大踏步离开院子。 两发明亮的信号弹腾空而起,参加袭击的士兵们纷纷离开村庄向湖边有序集结。 湖边黑黢黢的树荫后面,船帮派来的船在等候接应部队、物资、俘虏和伤员。船队穿过无声的水面进入河道,悄悄地向凤凰坡去了。 韩某这次惊吓可大过于前,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把部队都放在战线上造成了后方空虚的危险! 当然自己的命更重要,他立即让二团停止攻打冯家井,调回一个营来巩固后方。这下子可被人抓住了把柄。 目下在冯家井负责指挥的是刚从前线赶回的黄清水。 作战经验丰富的黄营长立即觉察了对手的动向,让徐岩向仲礼报告同时,让熊大眼的主力连为先锋迅速打通了往唐家店的道路,和孤军被围数日的刘克延部会合 他自己带另一路尾追向南占领廖庄路口,恢复了与何庄部队的联系。 冯家井解围使韩旅西翼处于守势,而三区部队控制了大路,增援不断向南而来。 先后到达的有独眼老陆带领的两个连和补充中队、治安中队各一。 按仲礼的指令在何店建立了新分指由老陆指挥,目标是占领双圩子和王店,把二团在高塘等地配合进攻的部队与其主力隔断,同时切断武团的退路! 韩旅开始担心并增强了双圩子的防卫,把守备从排加到连。 旅部遇袭后第三天夜间,双圩子突然被攻击,韩旅长桌上的电话忙成一团,前方情报乱麻般传来。二团宫团长慌了手脚。 附近只有在藕塘驻扎着一个连,他忙将部队派出去救火。 但他不知道那个准备撤回后方参加守备的营其实就在八里庄,该营费营长听到枪声不敢连夜出动,结果错过了突围的最佳时机。 天亮时战斗结束,双圩子和王店均已被占领。上午九点费营长才指挥队伍小心翼翼来到双圩子村外。 老陆让自卫队一部引他们进村,然后迅速合围。 费营虽然抵抗,但当蔡淳强连发起冲锋之后他们难挡锋锐,终于全部溃乱,费营长和他手下被俘两百七十余人,老陆缴枪三百、子弹上万发。 双圩子打响的同时,老陆还派出一个连攻击高塘之敌的后背,仲礼亲自指挥高塘守军投入反击,在腹背受敌的状态下韩部被歼两个连,另一个连溃散,高塘也解围了。 听到二团报上来的消息,韩旅长感到后背阵阵冷气,他再也顾不得周晏,下令所有部队后撤! 武庆洲接到命令十分诧异,知道后面肯定出事了。作为军人最怕的就是失去后方,他只好执行命令撤退。 出发不久三区部队从东、西两翼夹击过来,武庆洲感觉不妙下令边掩护边撤。可是走到双圩子迎头又遇上了老陆。 独眼龙本身就是工兵出身,所以阻击战壕挖得深而且层层叠叠。 武团六次冲锋都被打退,急红眼的武庆洲听到追兵枪声顾不得一切,下令丢掉重装备绕道尹庄突围。 武庆洲逃得狼狈不过及时,仲礼为只来得及抓住了他殿后的部队惋惜不已。 第一次三河原之战结束了,弹尽粮绝的周晏被迫放下武器。 陈仲礼下令释放了周家兄弟在内的一些重要俘虏,其余人不愿留下的学红军的样子发给两元钞票遣散回家。 周家失去大部分主力,韩旅遭受重创,笼罩在三河原上空的阴云得以暂时消散。 第22章 阴雨愁杀人 战事刚过雨季就来了,天空中整日灰蒙蒙地挂着万千雨丝,落在低洼处形成水坑、洼塘。 越来越多的水汇聚在一起,当不得不满溢的时候便纷纷涌向更低的地方。淮河只三、四日便暴涨起来。 混浊的泥水卷裹了泥沙、烂草等杂物,在巨大的力量推动下奔腾如雷,即便距离百步之遥也让人闻之胆战心惊。 收获季遇上用兵,对农事影响极大。刚刚下种,无情的雨水又带走了人们的希望。许多战区被灾的农户欲哭无泪,呆呆地望着苍天不知如何是好。 三河原虽不属于战区,但和周家的内斗火拼也多少造成损失。 好在最宝贝的那些种植新稻种子的土地在士兵们奋战下不曾叫人染指,但提前的大雨又让庄稼人措手不及,也让陈家上下的心提到嗓子眼。 寿礼赤脚走在廖庄村外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无语。 陈柒铭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他身边,大声说: “哥啊,附近几户都差不多,只来得及收了五、六成,缴过年租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好几家连种子都是借的。 哥,雨照这样子下法,今冬这边的庄户们得挨饿!这老天,咋不消停两年哩?” 寿礼手捻胡须若有所思,口中道:“是呵,怎么办?大先生,你说呢?” 在他身后的刘永和忙扶着坛子的手臂上前一步答: “东家仁慈,不过以在下看,这些人本就是敌方治下的佃户,敌强则偏敌、我强或向我。似乎不必太过关心? 倒是周家桥、丁店、范家桥和高塘一带的民众,我们应优先施以援手。咱力量有限,老天又难以捉摸。倘若照顾一大片,只怕……。” “不妨,你只管想了办法说来。”寿礼拧了把袖口的水淡淡地说: “认真起来,这里与冯家井、何店一样都是我三区管辖,只不过迫于周家淫威屈服于彼。 而今周氏被三弟打得落花流水,民众回归依然接受三区督导也在理,谈不上‘敌方’、‘我方’。” “是、是。”刘永和略显窘态地点头,用手扶扶眼镜框。 他弟弟近日身体情况急剧恶化,所以寿礼叫他接替大账房事务,但显然他还不曾有弟弟与东家那般默契,所以每到被提问时总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寿礼转过身,让三牛扶着他离开田埂走回小路上,从油纸伞下望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农学校的朱先生说这雨下不长,可这个势头……,唉,到底世道不太平!对百姓来讲真是祸不单行,但愿真如他所说就好了。” 他小心地踩着泥水朝前走几步,抬头问:“老七,那他们现在口粮还够吗?” “周家的兵撤退时被抢走不少,几家都问过,互相拆借下熬上三、五日是可以的,后边就难说了。有两家孩子多的比较难,每天只好一顿菜糊糊。” “可恶!”寿礼恨恨地骂道:“这些兵非但是懦夫,简直没良心!”说完回头对刘永和说: “大先生,这样不行!我看,让苏先生派治安队先下去摸摸底,把各家存粮、种粮和受灾情形问问清楚。 同时调义仓一万斤粮食来给新收复各村镇救急,至少不要让人受饿!” 他说一句刘永和恭敬地应一声,陈柒铭忍不住插进来说: “大哥,也不可平均了,各家情形不一,若均分的话还真像大先生说的分不过来。 我看不如分个三、四等,先照顾着那最窘的多分,其他人家按等减量,你看好不好?” “嗯,这样很好!”寿礼赞许地点点头,回身看看刘永和,笑着说: “没想到老七如今越发干练,很好!看来让你随两位刘先生行走学习真是对极了。 我看就这么办,大先生今天就拟个法子出来咱们商议定了交乡里施行去。” 刘永和忙答应了。大家小心地往村里走,刘永和在寿礼身后轻声道: “东家,按例马上县里该下拨军品采买的份额了,可今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您看,是不是有必要安排打点?县长老爷虽还没回政府办公,可这是早晚的事呵,能不能先走一步?” 寿礼有自己的思路。红军已经远走至陕川边,国军在本省内仅限于局部弹压和威慑,近期内看不到在附近大规模用兵的可能性。 所以他判断以往军需物资就近解决的办法怕是过时了,军队已没这样的需要,何来订单? 保安旅那点军需量既不大,也不可能交给陈家来做。 加上朱县长在城里待不住,跑到乡下办公,所以县里怎可能有什么下拨额度? 和马托尼、威廉等的交谈中他已经有感觉,时局已变得不同。当局正由军事作战向加强治理转变。 半个月前他派人去找过李杜星,知他正准备再次卸职,要去省实业厅任厅长。 鄂豫皖战事一旦终止,战区总指挥部及属下集团军中的三个军部都将解散,李已得到风声并在为自己准备后路。 想到这里他回答道:“先不必,如今留在本省的国军不足去年的三分之一,都是乙种甚至丙种师。 主力西去后兵站也转移至陕、豫,本省滞留在库的补给品如果尚足肯定今年订量会大幅减少。 做了几年军需生意,我们必须另找些法子,倚仗过重早晚要吃亏的!” 刘永和没想到这层,连忙称是,听他继续说: “再者,县城如今依旧被周家和保安旅把持,他们新败必定不服,即便有军需定额下来是否会从中作梗? 很难说。倒不如别把它太当作要务,顺势而为就好。有的话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亏什么,是不是?” 大家说着已经走进村公所。董小青现在奉命驻扎在此,早殷勤地备下姜茶,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请他们喝。 寿礼换过干衣服、喝了茶,叫过陈柒铭来,安排说:“天气不好,但是我得劳动你立即回周家桥去。” “有什么紧急事么?”七爷吃了一惊。 “倒不是什么非常的事情。”寿礼摆摆手: “你回去后让三爷以他的名义发个电报给李杜星长官,就说请他近期路过时千万来三河原一趟,哪怕只一晚也好!” “好,我记下了,现在就走!”陈柒铭拔脚要出去,被寿礼叫回来,上下打量说: “老七,你如今也大了,该有个样子,别总和毛脚猴子似地。被人笑话倒在其次。 大哥现在手边信得过且能干的人手缺得紧,咱们同门兄弟,你该多帮我才是。 跑腿走路虽然也要做,但我期望你做更多、更重要的。 今后说不定要你去见某位长官、大人,总这么件补丁短褂、赤脚露杆地不行呵。 你不但要学做事、还得学做人,做规矩、聪明的人,晓得么? 见到什么人就能用什么装扮。以往总叫你跑腿、做学徒,穿着这么样子也罢了,可今后做大事情要能穿长衫、摇扇子,这个……,你明白么?” 陈柒铭眼珠子转转,呵呵地笑了,回答:“大哥意思我懂了,见什么人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是这道理不?” “果然是个猴子!”寿礼也笑起来,吩咐他:“把这事办成后你就家去,到刘先生家专和他学怎么穿长衫、说官话,三个月后再来见我。” 陈柒铭高兴了,立即答应。 他平生只服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这位大哥,另一个便是刘先生,如今有机会给刘先生做学生,他心里不用说非常高兴,拍着屁股乐呵呵地出去了。 寿礼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之所以坚持接济受灾的乡民,寿礼也是为了安抚人心,毕竟最近的战事是陈、周两家间进行的,双方共付出了三千余人的伤亡,这其中不少是本地子弟。 人口减少伤农误农,寿礼岂能视而不见? 但自己的力量有限,如今也只好救急不救穷,所以才叫陈柒铭奔回去,尽快确认李杜星动向才能证实自己判断的正、误,做出后面的诸般安排。 两天后,结束了对新收各村镇的巡视和安抚,陈寿礼满身疲惫地回到周家桥,见到仲礼开口便问:“怎样,李长官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大哥你也忒心急,”仲礼笑起来:“今早李长官回电,说他预定于初六日到埠南,最晚初八也能到咱们三河原。”他边说边喊人开饭。 “好、好!” 寿礼净手后在桌前坐下,拿起碗、筷吃着,听仲礼在旁说: “大哥,雨现在还没有停的意思,那先生讲的话是真的么?我担心万一! 这次虽然侥幸胜了,可咱们损失、消耗也不少,你还要救济,如果秋天没进账,那姓韩的再攻过来可怎么抵挡哩?” “咱们只是南部受灾最重,其它地方尚好。高塘虽比不上修过水利的凤凰台,也不至于颗粒无收。所以你放心,队伍饿不到。 我现在担心范家桥以南的村镇,如果出现大范围逃荒、撂佃,对舆论十分不利。 你想,土地是让熟悉、支持你的佃农种好,还是等他们死亡、逃走后再找群咱根本不了解的人来种?所以还是尽力帮他们些,让佃农们能放心留下。” 说完抬眼看看仲礼,带着微笑问:“老三,你从韩旅仓库里搬出来的军粮难道不够你再打两次这样的仗?” 仲礼的脸立即红了,连忙解释:“我不是心疼那几个钱粮,实在因为心里没底!” “嗯,这是实话。”寿礼把最后一颗米粒扒进嘴巴,舀了点菜汤在碗里晃晃喝下去,又将碗边习惯地舔了一圈,这才放下,满意地点点头说: “皇帝不差饥饿兵,这道理我懂。你放心好啦,救济粮主要靠存放在各村镇的义仓,队伍要用的都存在山上,够三千人吃一个月的!” “啊呀,大哥原来早有先见之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么。这也是近两年积累的,把邻近地方便宜的玉米、豆子,还有农学院收下的薯干、洋芋拿到河南去换成米、麦子存起来,这本也是为供应军需做准备。 如今军需量有可能大大缩小甚至不再订货,所以这些存量正好给你们使用。刘司务长可以先去提出十天的份,放在咱们兵站里随时调用。” “那倒不必,”仲礼忙道:“就目前来讲兵站里存的粮食够全团吃两个月的,还没有要动老本的时候。” “瞧,尾巴露出来了?” 仲礼一愣,立即明白自己说了实话,顿时尴尬,十分不好意思。寿礼哈哈大笑。 第22章 大战善后 兄弟俩起身走进会客室,两名勤务兵进来收桌子,寿礼远远瞧着那个矮个子的孩子似曾相识,便问:“是谁家的,像见过似地?” 仲礼神秘地笑起来,低声道:“大哥好忘性呵,还记得葫芦家烧饭的春姑么?” “这哪是春姑?哦——,我想起来啦,是她那个弟弟?叫什么来着,小春?” “就是他。这孩子人小却有些志气,我就带他出来历练、历练,过几年长大了说不定是把好手。” “你怎么把这样个小孩子弄来当兵?难道他姐姐乐意?” “可是他自己跑来求我的,春姑不乐意又怎样?再说我又不叫他上前线,只做些勤杂。 长大些兴许跑跑通信之类。你放心,大不了我打发他上自卫队卢师傅那里去。” 寿礼抿嘴一笑岔开话题:“我倒想问你,县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姓韩的和周家这次吃个大亏,不会就这么黑白不提了?他们没告你的状?” “怎么会?他们也不傻。”仲礼鄙夷地撇撇嘴: “姓韩的给省主席报告说我抢地盘,周家那边逼县长表态不说还声言要到法院告状,说我夺地分财大闹赤化什么的。 懒得理他们,咱脚正不怕鞋歪,看他能如何!” “话不是这样说。”寿礼心想我就知你不把这些放心上,他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缓缓道: “兄弟,口水也能淹死人。他们哭诉我们默不作声,像是理亏似地,倒叫人家占去优势。 你若有理,怕他做什么只管大声将事实讲出来就是!还有,该用钱、使人、登报的一个都不可少。 临来时马托尼先生建议从合肥请位洋记者来,我同意了。 他是想让对方看看自己新教堂落成典礼,我却打算请他看看咱们救济灾民、盖新医院,然后利用这枝笔帮咱们在外头吹嘘吹嘘。 哎,回头你带几个兄弟回来帮她把医院的墙刷白,然后咱们让洋记者拍个照片往大报纸上一放! 虽然已是民国,但官府对洋人还是畏惧,有洋报纸帮忙说话,任谁也不敢轻易动咱家。 还有,朱县长被赶出城后心里一直不平。他本是陈家扶上去的,如今还得咱们帮他还政。 咱们不帮他支撑不下去,等周家换个自己人来,对咱们可是非常不利。你说是不是?” “大哥想得远,你说的有理。怎么帮老朱呢?姓韩的往上告状,咱要不给省里写信?” “省里是要去个人才好,也该用些钱,不过咱们都够不上和政府说话的分量。 我约李杜星也是想请他出面,他毕竟在军队这么多年有些根基,又正好去履新赴任,省里那位也是军界下来的,不会不给他面子。” “我还以为大哥只想同他叙旧、了解些内情呢!”仲礼惊讶地说: “提到咱们这位省主席,他可是开创振嵩军的元老,和豫军很有渊源的,我还真有些担心他对我和淮西营会有什么成见呐。” “我也想到了。”陈寿礼点头:“临出来时我叫陈小头取来包珠宝首饰,还从账上支了两千元现钞带来给你。不用心疼,为了陈家的安全,出点血有必要。” 仲礼心怀感激,不仅因为大哥提前为自己做好了布置,而且一下子拿出这样多财物来确实不易。他叹口气道:“大哥,这钱我出一半,好不?” 寿礼摇手,心平气和地回答:“这钱由我、四妹、老五和六弟来出,我多掏些就是。毕竟是为的咱们全家,不是一、两个人的事。 你那边要抚恤伤亡的弟兄,每月买药吃喝花销也不会少。对了,伤员在艾玛太太那里都住满了,有部分轻伤员安置在小学校腾出的教室和谷仓里。 我看,咱们还真得想想艾玛提的医院这件事。你想没想过,如果周家和韩旅不放手,再打一次更大的仗可如何是好?” “是呵,昨天艾玛还来电话,说这样下去药品半个月就用光了。以前打仗有后方医院,如今靠自己才知道这是个大出项!该怎么做还得请兄长帮我筹划。” “嗯。这次主要咱们打阻击时伤亡多,所谓杀敌三千自损五百,这样打下去其实耗不起。 如果再战,得想个巧法子,让他们不战自乱。医院要建,药品要多搞。 哎,你刚才说后方医院的事情,我倒有个考虑,不如以你保安区名义建个医院,战时军队用,平时还可以照顾百姓。 这样我们还可以向政府申请拨下人才来,如何?” “有道理,我立即物色人来办这事!” “还有,收复的各村、镇要赶紧建立治安警察和自卫队,以便有事时及时保护和镇压。”寿礼说到这里突然话题一转: “我再和你商量个事,老七如今年龄大了,看着也该成家,总这么晃荡旁人会说咱们待自家子弟太薄。 你这总指挥常跑来跑去认识不少知书达理的人家,有合适的替他寻着些。虽不急办事,也该做做准备了。是不是?” 陈仲礼听了歪头想,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人来,忙说:“大哥讲的我记住了,替猴子找人必定要个稳重、有主意的才镇得住他。 另外这小东西如今只一间破屋,要娶媳妇咱还得帮他撑个门面才好迎神。至于人选嘛……,我心里倒有个了!” “哦,这样快?”寿礼惊讶地忙问:“是哪家的?怎样个姑娘?” “大哥你性急,其实我还没和人家家里商量,不好说呵。等我问过了再告诉你如何?”仲礼笑起来。 “好、好,总之你记着便是。至于他家么,做兄长的自有道理。我会安排人把他家房子重修,再给他布置些生活物料。 我已经安排猴子给刘先生做三个月学生去了,想来做新郎官时不至于出丑。”兄弟俩哈哈大笑。 “兄长,我还有一事想同你商量。”仲礼忽然认真地说。 “哦,什么事?” “你还记得救我逃脱的阿萍姑娘吗?” “唔。”陈仲礼眨眨眼:“是那个原来周家的丫头?” “是呵,也是个苦命的。”仲礼压低声音微笑说:“我想请大哥做个媒人。” “稀奇!”寿礼瞪大眼睛:“你居然也会做这样事?” “大哥不知道,我们都发现她好像蛮喜欢和苏先生在一起。” 寿礼目光一跳,立即高兴地拍拍桌面叫道:“好事呵,苏先生很好,在咱们三河原也早该有个家了。 老三,你这个主意非常合我的意,这个媒人大哥接下了!” “还得请个女眷出面到阿萍那里撮合、撮合,只苏先生那边……你看谁去讲合适?” “女眷好说,四妹绝对可以担当!至于老苏嘛先不惊动他,来、来,大哥和你设计个圈套,咱们看他自己往里面钻!”说罢两个人咬着耳朵计谋起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个当口苏昌文害上风寒病倒了,浑身滚烫、嘴唇都干裂起皮,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嘴里唧唧哝哝也不知说些什么。 正盯着大夫给杜老表换药的罗芳听到报告赶紧找人去瞧,一面向周家桥报告。陈家兄弟也吃一惊,冷静便指示阿萍去照顾病人。 接下来的三天里大夫给苏先生吃了几个方子都不管用,最后还是敬姑娘干脆,叫阿萍去腌菜缸里舀来两碗卤水给他灌下去,居然当晚便退烧了! 陈家兄弟接到报告长出口气,不过张罗婚事的话只好先放在一边啦。 奇怪的是苏先生的烧退了,大雨也正如农学院预测的那样戛然而止,寿礼如释重负。不过雨停不意味灾情消失,陈家赈灾的步伐并未停住。 大刘先生设法调集了两万七千斤各类杂粮,另有六千多斤小麦在恢复通航之后抵达寿县码头,玉清的长兄田聚准备亲自押运到凤凰坡供赈济东岸各庄园使用。 但最重要的还是补栽、补种要紧!太叔公那里以区长身份下发了布告,陈家已先动手把借给农户的种子发下去了。 口粮可以迟两天,但地等不得,老天爷是不会有耐性的。 不料这头忙着播种,那边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这天一早寿礼用青盐擦过牙还未来得及吃早饭,忽然威廉和翻译林友坡匆匆地赶来,告诉他根据预测近期将有大旱! 寿礼惊愕地看看他俩,难以置信地:“不会弄错?像这样大雨过后通常只会防雨水再次降临,怎会是大旱呢?” “千真万确的,陈先生这是昨晚最后一次观测得到的结果。”林友坡着急地说道:“开始威廉也不信,可我们算了一夜才发现真会有大旱! 所以现在各处千万不能急着开闸放水,一旦池、库、渠里放空,大旱来临之际难以想象啊!” 寿礼惊住了,他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人、畜失去饮水、庄稼不能浇灌,那时再如何补种都是做无用功。 而且他也猜到肯定已有村庄或正在放掉多余的雨水,可谁也不能保证老天明天的脸色呵! 寿礼心情矛盾,过了很久才在威廉不住的催促和劝说下做出决定,让陈家所有农庄不得放水,另一方面紧急让乡公所下布告,劝大家不要急着放水,且等几天看。 但这个布告作用不是特别大,尤其在三河原外的地区地主们依旧我行我素,认为这是莫名的要求,根本不加理睬。 这之后七天过去,没有一滴水降下,又是七天过去依旧如此。这时人们才慌了。 寿礼心里已经明白这是事实,指示三河原地区实行用水限制,各井口、水道和蓄水池都派了治安员和保安队士兵把守,让百姓凭发给的水票领水用。 虽然引起抱怨甚至骂声,但在无雨的第十五天后就听不到这声音了,相反拒绝护水的村子开始水荒。 干旱还威胁渔业,因为绝大多数小河都开始见底,只见不时有痛苦的鱼儿蹿出水面,似在试图跳离这牢笼。 进入七月,旱情已经波及到黄淮流域各省!流亡逃难的人群像两年前一样突然爆发,汹涌地向邻近地区扩散。 他们每到一处都招致警惕和疑惧的眼神,在喝干池塘、摘光尚未饱满的玉米后又奔向下一个可活命之地。 第22章 老天逼人 寿礼站在淮河岸边老徐家台村头陡峭的台地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难民。 原本宽阔的河床看上去只有一指宽,浅到手拉手便可徒步淌过的地步。 台地上方矮墙后布置着自卫队二大队的士兵,他们倚仗着临时筑起的七尺宽、六尺高的土墙并在上面守御,阻止难民进入三河原。 寿礼担心这么多人闯入会毁了自己的心血,和地区各村紧急商议后决定在崖坡下设立粥厂,灾民每人每天可受施两餐,大人有两勺粥、三尺以下幼童只得一勺。 为缓解压力并利用难得的劳力,就地征集五千民工参加各地加固或工事的修建工程,比如建这座台地边沿的堡垒用了约两千人。 劳动者除去每天应得的粥施外还有两个杂面馒头,这对难民们来说简直是救命的! 许多人悄悄把馒头揣在怀里带回去,将它们留给了自己的亲人。以工代赈是苏先生出的主意。三河原正好需要大量劳动力建设! 原本泥泞的道路铺上石子,周家桥被炮火毁坏的堡垒、房屋得到修缮; 沿大河岸垒起了二十几处有高墙环护的守备点,重要口岸或关卡被用夯土墙保护起来; 中学的校舍在建设中,艾玛太太梦寐以求的医院上梁了,连小通寺也开始重新修葺。 到处是热闹、沸腾的景象!但寿礼自己心里始终焦虑、紧张,他不知道这场旱灾还要持续多久,而各地义仓里的存粮是否够支撑到最后? “领主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的土地越来越接近文明。真太好啦,我为自己能向你提供帮助感到很高兴!”马托尼拿声拿调的恭维,令他不禁苦笑。 这个教士呵根本不明白,裸露的沙洲上有三万饥肠辘辘的难民,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为了避免引来更多的人他已经指示从明天开始将粥厂向西迁移到比较偏僻的孙家台,那里是淮河主道与分洪道交界处,地势有利、便于控制和监视 自卫一大队二中队、补充三中队和治安警察两个分队已经在那里建好堡垒和工事,甚至搭建了营房,准备承担警戒的责任。 支队指挥是二中队的中队长,玉清老家来的赶车师傅朱启德。 “庆虎,傍晚的事都安排好了吗?”寿礼低声问身后的大队长高庆虎。 “大老爷放心,都准备妥了,治安队的兄弟们负责,我们只在这上边监视。”他说着努努嘴:“那不是治安队的小队长陶大毛嘛,今晚他带队。” “哦。”寿礼想想,让高庆虎:“你叫他过来,我嘱咐几句。” 高庆虎转身喊了嗓子,陶大毛转过来看了眼,快步到跟前问:“大队长,你找我?” “不,是陈老爷找你。” 寿礼打量这个虎目浓眉的精壮汉子,心里很喜欢,点点头问他:“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你不认得我?” “陈老爷大名这三河原谁不知道?不过我是掉队被王四爷收罗来的,加入治安队还不到半年,半月前才升到这边做小队长,还没见过你呢,所以面生。” 陶大毛回答得不慌不忙、干净利落。 寿礼听完哈哈大笑,说:“你不认得我,我倒早听说你是条好汉!”说完背着手用下颌指示着问他:“下面有好几万难民,今晚你得同弟兄们一道领他们去孙家台。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陶大毛使劲摇头:“他们和咱一样也是人。再说这光景有饭吃哪个不跟着?就是前边有刀山火海也一样来!” “这孩子说话有趣。不过和刀山火海没关系,我们是给大家找个合适的去处罢了,哪里有那样可怕? 你需记着,不管出多大的漏子不可以狐假虎威,更不许开枪伤人!”陈老爷嘱咐道: “这是做善事救人。倘若你们事办错了,老熊和苏先生想必也不会答应,区上更不会。我看你年轻所以嘱咐两句,千万不要一时激动给忘记。” “放心陈老爷,不会出差错的。我们挑了些人手叫‘维持员’,准备了两百火把照明,路上还有供应茶水的,上面有高大队看着,一切都错不了!” 寿礼听他应答如流且充满自信,知道他们已经安排妥帖,点头勉励两句让他归队,自己和高庆虎打个招呼,便叫了马托尼上车往回走。 路上寿礼问他现在教民人数、教堂活动和新来的德国教士布吕克的身世等等,然后又谈起医院。 寿礼托他从南京、上海尽快购买器械、设备和药品,并表示愿为医院捐助十五亩地做口粮和菜园。马托尼立即高兴地满口应承! 但他接下来告诉寿礼布吕克教士临来前打听的结果,六爷季同已在三个月前于陆军炮兵预科学校结业后离开德国不知去向,这让陈老爷徒生烦恼,懊悔不该放他走了。 “这小东西真不让人放心,他孤身海外能去哪里呢?”他想。 中途放下马托尼,三牛赶着马车径直来到知源堂。抬脚一进门,门房朱四拐着腿便迎上来,哈下腰急急地告诉: “老爷你可回来啦,有好几拨人等着要见你哩!人太多、天又热,我只好让他们在客厅廊下等。” “哦?什么人要见我,有什么比天灾还大的要紧事么?” 陈寿礼咕哝着进了天井,先看见金桔树下两个人,一蹲一站,看见他进来那揣手立着的忙鞠一躬,伸手捅捅蹲在地上那人,轻声叫:“麻六,赶紧起来,大老爷回来了!” “哦,北生叔呵?”寿礼立即站住脚,回头不高兴地说:“老朱你在陈家做惯的,怎么让北生叔就这样站着? 不进屋也罢了,连张凳子也没有?越来越不懂规矩!”唬得朱四忙进去搬张条凳来给他。 徐北生不好意思地劝道:“大老爷莫怪,他腿脚不好我不想让他客气的。” “你们莫管,尽管坐,麻六也坐罢。” 说着陈老爷一扫,见院子里、廊下还站着修二、馄饨张、小通寺的主持有明和尚,还有陈志井,不禁奇怪今天怎么了这几个毫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跑来找自己? 一面和大家打招呼,一面也请都坐了,叫三牛去厨房里拎桶绿豆汤来大家解暑。自己也接了碗喝着,慢慢地对大家说: “天气不好逃难的又多,我耽搁了时辰让大家久等,不好意思。看看哪位事情急咱们可以先说,不过其余各位还要等等。” “阿弥陀佛,贫僧不急,列位施主们先请。”有明和尚马上表示。 “好,我先说!”麻六说完站起身,满脸的皱纹拧在一起好像颗大核桃,动着嘴皮子却不出声。 寿礼看他这样笑了,说:“麻六,有话慢慢讲。你是老实人,是哪个欺负你,或有什么事想不通了?” “老爷说的是,还是我替他讲好了。”于是徐北生接过来把原委大致讲了一遍。 原来麻六现在租种陈公原的十二亩地,靠着地头挖了个池塘养点鱼并兼蓄水的用途。 紧挨着他的是他东家的另外四十亩地,因见雨水少忙忙地改种了麦子。 这块地离其它水源稍远,于是陈公原的管家找到麻六,和他商议要从他塘里借水浇灌。 麻六担心自己的地收成受影响不肯,管家不高兴地放下话说如果不答应将来续佃时要他小心些! 麻六既担心东家会找自己麻烦,同时也被老婆数落得不耐烦,因此心里恼火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寿礼是族长的身份所以来找他诉说,求他给做主。 陈老爷听完点点头,说:“如今水比票子贵,麻六你不肯是自然的。这样,你东家那里我去和他说,若用你的水那么一要有个限量不能胡来; 二得给你些补偿。这事我会料理,你自放心回去罢。”麻六见他应得爽快十分高兴,连忙千恩万谢地作着揖出去了。 接下来陈寿礼抬脸认真地问修二:“是你师傅有事么?他自己怎不来呵?” “不、不是我师傅的事。”修二忙摘下草帽躬身回答: “如今派我跟在三老爷队伍上帮着整修堡垒和工事,何店、双圩子和五塔寺这三处总指挥说是重中之重,特别是五塔寺。 可原来参谋处讲五塔寺只是挖沟,要大改动人手就不够,恐怕还得再加……。” “你是来要人?”寿礼沉吟一下。 修二猜到他在想什么,连忙说:“三爷让我带话说,咱们答应李杜星长官出人夫修路,李长官已经拨来了两千元头款,雇人开支可以先从这笔钱里出一部分。” “你要用多少人?用多久?” “三百人,怎么也要两个月才行!”修二说着担心地盯住陈老爷的嘴。 不料他将手摆了摆说:“这不行!我给你七百人,三班连做一个月内必须完工! 五塔寺的事老三和我讲过,那是高塘的门户,越早完工越好! 另外马神父帮咱请的几个洋教官后天就到,你替我告诉大家要对他们友善些。 洋人说的话不一定都对,可是他们也有很多咱不会、不懂的东西,不知道就学嘛,千万要谦虚。” 修二忙称是,说:“昨日从合肥运来的两千斤水门汀都卸在五塔寺了,可咱没用过,三爷……啊不,总指挥说洋教官会教我们怎么使,这可不就得和人家学么?” “嗯!”寿礼满意地点头:“李长官拨给咱们一千把锹、六百把镐应该也随车送到了?叫他们好生用,不要糟蹋东西!” “是!”修二答完起身告辞:“我带来交给师父修水渠用的五百斤水门汀正入库呢,还得去陈二柜那里调拨口粮,就不打搅了。告辞!” 大家和他道别,陈老爷呵呵笑着转向陈志井:“正好说到你儿子,就听听你有什么要紧事罢。” “我、我能有啥要紧的大事?”陈志井拘泥地紧紧攥着烟杆子,舔舔发干的嘴唇鼓足勇气说: “我是……来求大老爷,小邱这孩子笨、脑袋慢。我知道您是要抬举他,可做二管账,他、他不合适嘛!”一句话让大家都愣住了。 第22章 恩威并用 “老陈,你糊涂了?” 馄饨张忙捅捅他:“二管账那可不一般啊! 你家儿子能做这个是祖上冒烟的事情,一年一百五十块大洋进项,多少人眼红哩,你怎么倒往外推?” “是呀,老陈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不是玩笑耍的。”徐北生提醒道,一面担心地看眼寿礼脸色:“你娃儿自己怎想,他知道你来不?” “他是个实诚孩子一定不会来!老陈我看你是瞒了他自己跑来和大老爷说的? 孩子有本事你这算什么,难道还想要他回家做泥腿子?” 馄饨张大声质问。 “哟,这是怎么了,连张大叔都这样大声?”众人回头一看,见是纹香带着荷香轻快地走进来,摘下头上的草帽满脸是汗水,和每个人打过招呼,说: “这热地里聊得倒起劲,大家进屋说不好么?”先搀起陈寿礼,其余的有进的,又不好意思拎过条凳坐在门口的。纹香一面让坐,一面说: “张大叔问的直爽,但实在。陈大叔定有什么难处了对不,不然哪家家长不乐意孩子往上走,做大管事呐? 我妇道人家白插嘴,长辈们莫怪。荷香咱们先去后面换衣裳,不然叔们都不好意思啦!”说完又一阵清风似地消失在堂后了。 “唉!这孩子真是好,三、两下就说在点子上啦!”徐北生赞道。 “还是大老爷有眼光,家有贤妻金不换呵!”馄饨张也不由自主地奉承两句。 寿礼笑笑没有接过话茬,反而目光落到他身上打趣道: “老张,你又所为何来?莫非馄饨不想卖了,打算说几句好听的话将渡口的铺子卖给我?” 馄饨张露出黄牙板来“嘿嘿”地笑:“那我是舍不得哟,不过今天来见大老爷是有个烦人的事。 我娃自从在城里见到三爷就动了心思,不肯再做伙计,非要闹着到队伍上当兵不可! 我也拿他没法,所以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是叫他继续在店里呆着,还是随他的意好哩?” “自然是随他的意。”寿礼答道,马上又说:“不过……,老张你让他稍安毋躁。 如今还不能立即叫他去队伍上,毕竟城里也缺人手。等过上三、四个月我和大刘先生说说,让他去教导队先学些当兵的本事,如何? 坛子识字、脑子快、做事麻利,有个一年下来便能带兵的,这么出息也不错。” “好、好、好!那我先谢谢大老爷啦!”馄饨张高兴地起身连连作揖。陈老爷忙上前拦住,拉着他粗糙的手边往门口走边说: “老张,坛子也不小了,这年纪该成家啦。等他领口混上个花花就娶媳妇进门最好,不然这小子太野怕拴不住性呢! 哪家的姑娘好你尽管请江媒婆去说就是,莫要那中看不中用的,毕竟家里的地还要人打理呀。 这两年天公不作美是真的,可别人家收成也不曾短到那个样子,是不?做家长的你心里总要有数。”馄饨张面上发涨、额头冒汗,只得诺诺连声。 寿礼呵呵地笑着拍拍他后背:“话说重些莫放心上。老张你替我到刘先生家里请他过来一趟,我有事同他商量。” 回到屋内坐下,拿起茶碗来喝了口,寿礼才看看门口缩手缩脚的陈志井,放下水碗招手让他进来说: “老陈呵,让他做二管账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老三和四姑娘也都赞同。 我知道这孩子胆小、怕事,和你一样,但也知道他细致、脑子清楚。刘先生如今身子不灵便,让这孩子来帮忙分担也是他保举的。 俗语讲尊师如父,刘先生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哪有个不尊师命的道理,那叫他今后还如何立足为人哩? 何况,我相信如舍内方才说的,你的话怕不是他本人意愿?如果不是他本人来讲,我不能答应你这请求! 老陈,抛开别的不说,没有你儿挣钱回去求医问药,你床上的老伴儿能挺到现在? 唉!我知道你怕担事情,不过你觉得我是个黑白不分的傻子,会辩不清好坏,连他能做还是不能都搞不清么? 回去罢,就当你不曾来过、我也不曾听到。他做二管账不单是为陈家,也是给整个三河原做事! 往后这种没头脑、张口就说的话不要提了,啊?” 陈志井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憨厚的老人总觉得儿子成天手里过那么多银钱、钞票是可怕的事,担心一旦有闪失会连带全家。 “命里没有,手里也不该有!”他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成天唧唧哝哝地嘀咕,搅和得他自己脑袋里也乱成粥样不知该怎么做。 好容易今天鼓起勇气跑来说,不料被陈老爷三两几句话浇灭了火种,竟茫然拿不出个应对,糊里糊涂地嗯嗯啊啊几声之后尴尬地蒯出门。 迎面见他儿子正翻看着簿子低头进来,忙闪身在藤萝架下的阴影里。望着背影叹口气,心里想:不管是福是祸,总由这孩子自个的命! 陈小头根本没注意到他爹,心事重重地迈步进门,正听陈老爷和大和尚说: “本想把寺院好好修修,可一来用工的地方多,二来余力还是不足,所以这次只好先把大殿、方丈和东厢先整理了,其它的明年再说。” “没关系、没关系,贫僧但有片瓦遮身足矣,只盼佛殿能多下些功夫,一劳永逸才好。”有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告辞。 “这个自然!”陈寿礼点点头,示意陈小头先坐下,接着问和尚:“师父方才说姨太太要做法事,不知是个什么由头哩?” “唉!还不是因为三老爷带兵打仗的缘故?前次被人陷害逃脱,接着又是场恶仗。 姨太太觉得这天灾不详,所以要去寺里做法事超度禳灾,祈求佛祖保佑太平的意思。” 寿礼苦笑着摇摇头,周氏这番苦心仲礼可不会领情,钱钞花得多半要打水漂。不过既然她长辈非得要做,自己也不好拦着,随她去。 于是点头同意:“既如此,我告诉老郑叫他先紧着前边的工程做,好赶日子让这场法事顺利。师父叫她尽管放心!” “阿弥陀佛,多谢大老爷,我这就去和老施主讲。您的孝心佛祖也必定有知的!” 寿礼从心底里根本不信这套,但还是和气地与和尚告辞,命三牛送有明师父出去。这才做个手势对刚刚走出来的纹香说: “让北生叔等了很久真不好意思,你且请他到花厅坐坐,我这里和小陈说两句话便来。” 纹香听了答应声,上前殷勤地搀起老徐来,和荷香两个左右陪着往花厅里去了。 等他们离开房间,陈老爷将目光回到陈小头身上,二管账忙起身走近些,轻声道: “大老爷,大先生叫我领出两千元送到船运公司在蚌埠的办公室交给廖经理。” “嗯,”寿礼点头:“是我叫他办的,为的替老三在省城打点用。” “是、是,不过……。” “唔,怎么?”寿礼感觉到他有话,送到口边的茶碗又放下,问:“是不是有话想说?” 陈小头呼吸有点急促、嘴里发干。他叹口气说:“陈老爷,这事我事前也有耳闻。 但……,大先生讲县里也要打点,让我同时送去一千五百元,可不是送到咱们自家店铺里,而是送到双庆和典当行。” “嗯?”寿礼楞了下,转而笑道:“这个大先生,他是不是不想引人耳目呀,所以要绕这么个弯子?” “可、可这家典当行是日本人的,控股方是江源商事株式会社的老板荻原荣次!” “哦?哎,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荻原?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我叫人暗暗打听了下,这个荻原和咱家二老爷很熟。还有,双庆和里也有二老爷的股份在里头。 您当初说过不许咱家和日本人来往,我、我拿不准这事,所以特来向您请示,这款给大先生拨还是不拨?” 寿礼心里有些不爽快。他确实讲过类似的话,但那时刘永和还没来陈家做事。至于为何大先生要同这家典当行往来?自己尚拿不稳。 他好半天才说:“小陈,你父亲刚从我这里走,你没遇到他?”他忽然这么一问让陈小头愣住了:“我爹?他来过?来做什么?” “他来要我免去你的管账,说你不合适。” “别听他的,”陈小头涨红脸喃喃地说:“我爹就是胆小怕事!” “那你不怕么?” “我?”陈小头忽然语塞,他明白了陈老爷话中的意味。“我,只要东家让做的我就做,东家摇头的就不做!” 寿礼呵呵地笑了,他拍拍膝盖站起身走了几步,不回头地说:“小陈,大先生的事不要和别人说,到此为止。 从现在起,这类情形你另册记着,我说不定要看。若钱花得是为三河原好,那倒也不无不可,是不是?” “是!” “你说,日本人的商社里用中国人吗?” “这个自然,我听说朱泰现在就在那里面。” 寿礼吃一惊:“那家伙怎么和日本人搅在一起的?” “还不是靠着二老爷?” “哦!”陈老爷想想,语气沉重地说:“人若是把持不住自己,就算神仙也难帮。小陈你看着,二爷这么下去非陷在里面不可! 你记着我的话,回去照常做事,就同没事一般。但有任何涉及日本人的往来都另册记录不要和咱们的账混淆了,日后才好看得清。” “我晓得了!”陈小头拿起账本要走,被陈老爷叫住,走过来手放在他肩上按按,轻声道: “有忠心、能踏实做事情,也是好汉子,比下田、扛包一点儿不差,也是凭本事拿薪水! 回去不要吵、不要闹。告诉你爹,你这个管账还要做。 宁可雇几个长短工种那几亩田,我也不同意他求我的话!” 一席话说得陈小头眼里含了泪却不敢掉出来,直走到门房里才用袖子抹了。 门房老朱见了喊:“咦,小陈管账,你是看久了本子眼睛不舒服么?来来,我弄点枸杞泡盆水你擦擦?”陈小头摆摆手,不回头地走掉了。 第22章 徐家的婚事 小陈带来的消息让寿礼心里有了疙瘩,但碍于刘先生的面子,加上还没搞明白缘由,所以他不想立即阻止或追究。 清者自清,他想。忽然记起徐北生还在花厅那边,忙转过,在廊子上大声说:“老徐呵,真对不住,我今天可是怠慢你啦!” 徐北生正在和纹香讲这附近的庄稼长势以及用水情形,听到声音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回答: “大老爷说哪里话?你是聪明,一早就看出我有事想来求你的,所以特地让夫人领我来这里。” “哦?你有事要求我么?”寿礼笑了:“北生叔是咱们村里的长辈,有事请你吩咐,若讲个求字可折杀晚辈啰!”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只有纹香乖巧,她偷偷看寿礼一眼马上叫:“荷香,下厨给老爷做碗粉丝醪糟蛋,想必他早饿了,顺便给北生叔也带一碗。” 徐北生忙要谢绝,纹香拦住道:“您老人家和他慢慢讲,我是有些乏了要先去歇息,要失礼哩。”说罢拉了荷香出去,顺手关上门。 “来、来,咱们坐下说话。”寿礼招呼着。 徐北生心里不好意思,琢磨这个话头儿如何讲哩?这时陈老爷先开口说: “老徐呵,你生的两个儿子都不错,这次老大也立功,很给你家露脸呐。真没想到徐岩平时寡言少语地居然还是个打仗的好材料!” “哪是他的本事,都是三老爷教导和使用得好。” “呵呵,你倒是谦虚。虽说不是你亲生的,可我知道你待他和老二没两样。 子必如其父,这是你为人的好处,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嘛! 你家为三河原做了这样多理应受到奖赏,这个话我前几日已和刘先生说过,你今天来为了什么呢?讲来听听。” 听他夸奖徐岩,北生叔心中暗自高兴,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于是大胆开口说: “嗯,这个……让大老爷见笑了,其实也是我家老大鼓动我来的,是他自己的意思。” “啊?是他自己的意思,为什么不告诉老三或者直接找我来讲呢?” “大老爷,这个、这个他自己害臊,所以……。” 寿礼扑哧笑了:“这么扭捏,难道要我做媒给他说媳妇?” “他虽做了个绿豆官,还不敢麻烦您,只是这个人选要和您商议,求府上开恩的。” “哦?”陈老爷侧着脸一想有点明白了:“啊,这小子不会是看上咱家哪个丫头了? 老徐不要不好意思,尽管讲,哪一个?荷香?她还小哩,难道是玉樱?” “玉樱是大少爷屋里的,他哪敢做这样想法?唉!不瞒大老爷,是……原先伺候过老太爷的安喜姑娘。” “诶哟!倒把她忘记了!”寿礼用力一拍大腿:“对呵,他两个年纪似乎差不多?” “安喜姑娘似乎还长两岁。” “这个没关系。”陈老爷马上摇摇头:“那姑娘当年照顾老太爷非常尽心,后来又守孝三年,如今在农学校那里照顾先生们的伙食、洒扫,是个踏实勤快的! 我记得纹香还曾和我叽咕说要帮她找个好人家来着。哎,不错、不错,老徐,这个事情我赞成! 可徐岩这小子平时总在外面,也没见他回来过几趟,怎么喜欢上安喜的呐?” “是这样,老太爷在世时候曾叫老大替他跑腿办事,所以见过安喜几面,没想这孩子就留上贼心了。” 陈老爷哈哈大笑,说:“对、对,他是个细致的。哎老徐,还好我把这事忘记了,若急着找人嫁了,岂不是对不住徐岩?好悬呐!” “嘿嘿,老爷还不知,这里头另有桩麻烦哩!” “什么麻烦?”寿礼一愣。 “老大之所以一直没敢来提,一是觉得自己是白丁不好开口,二是因为……他听说安喜姑娘当年卖的是死契,怕自己没法子凑齐这笔赎身!” “死契?”陈老爷抬头想想:“嗯,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安喜是六岁上进府伺候老太太的,这个我记得清楚,是个人贩子带她进来……。 不过,这多年她替我在两位老人家面前尽孝,这份情早不是那么回事儿啦。” 他说着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回转身对忐忑中的北生叔道: “我听五弟说城里讲婚姻自主,如今政府又多次倡议禁绝人身买卖,这个死契的话题不提也罢! 老徐,你只管请江媒婆来提亲,不用怕。 我今晚就和纹香说,两家下定的当日,到大门口烧掉她的卖身契,只当我陈寿礼嫁个小妹出门好啦!” 徐北生激动地仆倒在地连连磕头,被陈老爷拉住道:“老徐你这是做什么?如今民国早不兴这套啦! 他两个一个是有功的队官,一个是尽忠、尽孝的本分人,这是应得之数,老天该给好人的嘛。 你回去让孩子准备两对鸡鸭、六块银元做彩礼,余的我替你办,还是请刘先生主持。 让三弟给你家老大放十天假享受一下鱼水恩爱,如何?” “唉,我能说不好么?一切听大老爷安排就是!” “别忙,这件事不管怎么讲也还要听听安喜自己的想法。你先别急,今晚我让纹香先叫她来聊聊,看情形如何。” 寿礼说完话题一转:“老徐你帮我想想,年轻人里有没有哪个可以到老二那里去做事,但又不会被带坏的?” 徐北生仰脸想了会儿,慢慢地说:“老孙的独子,孙达。那小子表面是个憨实人心里有主意。 且耐性好,下竿子钓鱼我就见他老实等着上钩,一等就一个时辰,不像别家娃个个猴急地。” “有耐性?好!” “不过他可没在家,大老爷你要使唤得到周家桥镇上三老爷的新兵队去找。月前他报名当兵了。” “好、好,我知道了。”陈老爷心里已经有数,和徐北生又聊几句庄稼田头的话。 这时荷香送进来点心,老徐哪里肯吃?忙起身告辞。 寿礼送他到门口,徐北生站在石阶下犹豫,回过头来两三次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感到奇怪,说:“叔,你还有什么话?” “大老爷,”徐北生轻轻地说:“不是我多嘴嚼舌,有句话实在是……。” “什么话?你尽管说。” “方才和大和尚一起进门的……。村里有些不好的话,这……这个。” “哎,你怎么吞吞吐吐地?这件事同和尚有牵连么?” 徐北生点点头。 陈老爷倒吸口冷气,想想小心地问:“是个什么字?” 徐北生感到为难,半天才说:“色。” “他犯色戒?”陈老爷更吃惊:“不会和姨太太有关?” “咳,那怎可能?不过听说有时夜里听到寺里传出来女人的那种声音。” 陈老爷很不高兴,今天怎么净是这种新闻?“这话你不要对别人讲,我自有主张。” 徐北生答应着,他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回到屋内,气闷地坐下。 荷香将醪糟蛋小心地朝前推推,轻声说:“老爷,这会儿正好,快吃罢。” 寿礼上下打量她,没头脑地叽咕了句:“空即是色啊!” “您说什么?”荷香没听清楚。 陈老爷不说话,拿过那碗醪糟蛋来吃,大声夸道:“嗯,做得不错!荷香你手艺越发好了。”然后放下碗说: “如今玉清怀着身孕不方便,我恐怕得在这边更久些,若你也能怀上就最好!生个孩儿下来才能有个倚靠,后半辈子没人能欺负你。” 说罢又将徐岩想求娶玉喜的事说了,荷香大喜,连忙安排个小丫头叫她跑去学校请喜姑回来说话。 寿礼见她忙和呵呵地笑,但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他想了想伸手取下草帽扣上,背着手出院子。 第22章 家里家外 沿着夹道经过院门紧闭的益乐堂大门,门上的匾额有些地方破损了、挂着蛛网。 并不是没人打理,而是自院子给了农学院这门就少有出入,所以远不像以前常常清扫的缘故,甚至连寿礼自己也许久没来过了。 他在门口停留一阵,背着手转身继续往里走,由角门上进去便是上房。 栀子花下有个小丫头正扫地上的鸡粪,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垂手站住低了头。 寿礼做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听,问:“这屋里谁在说话?” “是五夫人和大少奶奶在夫人屋里聊天。”小姑娘看看他的表情小声回答,又问:“老爷,要不要我先过去告诉一声?” “不用,你做事。”他说完走过去,在门口听到里面“格格”的笑声,伸手掀起蔑帘说: “哟,这样热闹?五弟妹也在?今天怎么来得这样齐整呢?”屋里的人见他进来忙都起身。 这三个人年龄上下相差不多,但辈份、地位却不同,所以纹香坐在上首,红菱在她左手,竹子则在右手稍远些的位置上。 竹子还未正式过门,但已经时常来走动。或帮纹香做些活计,或说说话散心,偶尔也陪她到外面走走、看看。 所以见了未来公公倒也不怕生,笑着转身去倒茶,一面口里说: “我刚在五婶那里帮她把小树哄睡了,出门碰上个送信的邮差,又恰好是五叔写来的。 婶子拉我来,请阿娘读给她听,才读了一半。阿爹请坐喝茶,听阿娘把信读完罢。” “嗳哟哟,瞧瞧呀!还没过门呢,这爹、娘都唤得好亲了,竹子你敢在洪升面前叫两声不?我谅你不敢!” 红菱因丈夫有信心情大好,故意地开起竹子的玩笑来,羞得她抿住嘴巴躲到纹香身后去了。 寿礼呵呵地笑,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好的感觉,忙坐下催促说:“五弟难得来信,快讲给我听听。” 于是纹香又重头念,无非是些问好、自己无事、红菱及孩子如何的话。 红菱满面幸福十分满意,寿礼却有点糊涂,他茫然地看着纹香问:“完了?” “啊?完了。”纹香愣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赶紧说:“哦,这里还有个字条是给你的。”说完抽出张竹纸签筏来递过去。 微笑着将叔仁的信递到红菱面前:“喏,这是五爷的亲笔哟,你快接着好好摸摸,说不得他那边能感觉到呢。” “呸!” 趁她们开心,寿礼匆匆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然后故作无事地叠起来放进衣袋里。纹香瞧了没做声,红菱却问:“他、他给您的信里说些什么?” “哦,没什么特别的,也无非问安之类。”寿礼停了停忽然微笑说:“他兴许在外面有点腻了,似乎有要回家的意思。五弟妹你再忍耐一时兴许就有消息。” “哎呀,这可太好啦!” 纹香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微笑着说:“五爷在外头奔波这么久实在也该回来照顾家了。老爷你最好写封回信,劝他早些回啊。 红菱,让竹子帮你也写封信明早拿来交人送出去,兴许他看了就往回赶也未可知。” “是呀,那才好!不过又要你们帮忙费心了。” “自家人么,这有什么客气的?”寿礼会意纹香的话,赶紧接上来,就叫竹子陪她回屋去写信,然后悄悄拉拉纹香的衣袖回到里间,道: “看来老五遇到麻烦了。以他的脾气,不到南墙他不会想回头的。唉! 这可真不知是福是祸,当初意气风发,现在却这样消沉、无奈的口气,什么事能让人变化这般大呢? “怎么回事?”纹香惊讶地问:“我就觉得你神色不对所以支开红菱,难道很严重?” “他信里也没明说,只是口气不好,哪还有两年前的影子? 这里边引用不少老庄之言,什么‘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还有‘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叔仁可不是个喜欢谈论这些的呀,这是怎么了?我觉得后面定有难言之隐!” 纹香频频点头,她倒不懂哪些晦涩的文言古句,只是听寿礼的话知道他替自己的弟弟十分担心,猜想肯定情形不好。 想想说:“既这样,还是派几个可靠弟兄接他回来。” 陈老爷知道纹香并不很清楚叔仁的去向,不过她的话提醒了自己,他要过信封仔细看上边落款的地址,那还是五弟和自己约定的地址。 但信显然是辗转过去的,上海那边的人没来过电报,应该没见过他。六安的郭二林夫妇也没提过叔仁,说明信不曾经过他们的手。 那这封信到底如何抵达上海,又怎么转到这里的呢?他想不明白。只好含糊地点头。 “啊,对了!”纹香忽然叫了声把寿礼从思考中拽了出来:“这儿还有一封信,刚才一起送来的,你猜是哪个?” 她说着从背后亮出个信封来,看寿礼错愕的样子得意地告诉他:“是六叔来的,没想到?” “季同?”这回陈老爷可真吃惊了,老六到欧洲一去数载没音信,听说他已离开德国,寿礼正担心之际突然冒出封信来,让寿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有些激动地扯过信封,都是用厚实、结实的纸张,上面还有装饰性的纹路,有种异国的味道。 抽出信纸匆匆扫过内容,寿礼长出口气:“谢天谢地,这小东西总算是有着落。”但马上又拧起眉毛:“哼,他还是不听话,擅自去考日本的陆军学校!” “怎么,他还是去了东洋么?” “可不是!说因为在德国学习过所以考试合格可以直接入学,不必入预科,而学费相对德国又便宜许多。 这孩子认准的路十头牛也拉不回!好在如今有地址,可以给他寄钱、写信,不必担心了。” “也好,”纹香劝道:“东洋总比西洋近,他要回家也容易。”寿礼听了哭笑不得,只一个劲摇头。 季同信里提到的事很多,他是从头讲了自己要去日本的缘由。据他说从去年起欧洲失业率腾高不下,物价飞涨,小公司不断被大公司兼并。 他身在德国体会最深的是法德之间的仇恨,法国人认为还得继续榨德国这头奶牛,而德国则要求法国取消战争债务和赔偿以使自己度过难关。 两边说不拢,所以德国人对法国很有怨怼之心。寿礼想到威廉,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回欧洲,看来洋人日子也不好过呀! 然后提到的就是德国兴起的新总理和他倡导的一个国家一个党,居然与委员长的论调极为相似。 并且季同说这还不是个例,连法国也有党团喊出了类似的口号,认为唯有独裁可以使国家统一并且凝聚力量。 然而当季同抵达美国,却发现美国新闻一边倒地同情德国,认为法国人做得太过分了。 不过用季同的眼光看,美国人只是嫉妒法国得到的赔款太多,嫌自己从中渔利太少。 季同告诉兄长,这边的德国裔朋友很得意地说,他们每年从美国资本家手里能够获得上千亿马克,而这些钱居然都是为了捧那位总理上台的。 “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捧这个人吗?因为他能对法国强硬,能阻止继续赔款,能让这些钱掉头用于支付美国资本家的贷款利息从而保障他们的利益!”季同的话让寿礼深受触动。 “美国的道路远没有德国的平整,美国的工厂远没有德国那样使用崭新的设备,美国的社会甚至都不如德国那般秩序井然。”季同继续写道: “但是美国资本家居然能够把那么多钱给德国,却不用在自己人身上。用他们的话讲,资本是没有国籍的,有的只是利益!” 之所以现在才来信,是因为季同到了美国才知道日本学校开学季与德国不同,所以他在友人的陪同下游历了美国几个月的缘故。 上述感慨就是他游历之后做的注脚,不过他后来还是说: “美国地方广大、资源丰富、人口众多,无疑其战争潜力巨大,所以它也不怕千里之外崛起个欧洲大国。何况如果德国真的过分了,那也不羁为干涉欧洲的好借口!” 寿礼目瞪口呆,他觉得季同的思路已经开阔到令自己刮目相看的地步。看起来,让他先去德国的选择并没错!他欣慰地想。 不但开拓了眼界,而且看来季同还认识不少朋友,这对他将来肯定是有帮助的。 做兄长的寿礼不担心别的,中日已经在满洲和察哈尔问题上搞得很僵,最近又在上海差点动起手来(藏本英明事件),这个时候小六去日本就学是否果真合适?是否安全? 他暗自为此担心,一面嘴上又自欺欺人说相信季同该知道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小六还算是在老实上学啊,但是叔仁算怎么回事?寿礼最烦恼的就是这个。他离开女人们,自己来到书房提笔给叔仁写回信。 却觉得心烦气躁没法继续。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三牛见他这样不知该进来还是不该,在门外犹豫着被他看到了,问:“什么事?” “老爷,大管账来了。” 寿礼一愣,赶紧叫请进,就见刘忠合在柒铭搀扶下柱着手杖进门。“诶呀老哥,你怎么来了?有事我可以去你那里嘛!” 寿礼忙叫三牛搬张椅子过来,又特地加了个软垫放在他背后。大管账呵呵地笑着谢了,说:“艾玛太太给的药管用,这西药见效就是快!” 然后示意猴子将房门关上,对陈老爷说:“大老爷看如今的形势,有什么说法?” “嗯?”陈寿礼未料他上来就说这个十分意外:“老刘,你不是只看账簿、不过问政治的么?这……怎么忽然问起来,倒让人没想到。” “其实我是听猴子念账目突然动了凡心。”刘忠合指指柒铭怀里的几本账册:“这都是咱们为三老爷囤积的军需。” 寿礼立即严肃了,看看柒铭,问:“老刘莫非从中看出些问题?” 刘忠合点头:“这次作战还只是打冤家而已,子弹用得稀里哗啦不说,而且药品、服装等损耗都是巨大! 老爷,凭这样打下去,咱手里这点积蓄完全不够看呐,若是韩旅倾巢而出,只怕一个月功夫咱就只好拼刺刀了!” “嘶!有这么夸张?”寿礼吃惊:“老三不是总夸,说咱们粮单充足么?” “确实如此!”刘忠合苦笑:“我找几个人问了缘由,进行过调查。原以为是不是有人做过手脚,不料这却是真的!” 他接过账册来翻开,指着说:“您看,阻击部队一个连,在第一天就打出去两万三千六百发子弹,平均每人打掉一百二十发! 老爷你知道罗芳和老陆告诉说,国军操典上每兵携带的子弹量有多少?” “多少?” “标准是一百发,但只有委座身边精锐能做到,一般只有三十发,地方军只有十到二十发。”刘忠合说完轻轻叹口气。 寿礼却正相反又倒吸口冷气:“啥?那岂不是说……?” 刘忠合点头。 “这老三,这么放纵当兵的,也太败家了!” “还真怪不得三爷。”刘忠合摆摆手:“我原也这么以为,后来陆长官告诉我,咱们机枪、花机关、驳壳枪量都很大,所以用弹量多。 当然,他们也不曾限制弟兄们。要不是这样,韩旅一个整团攻咱们两个连怎会伤亡惨重?” “这是两回事。”寿礼思考着摆摆手:“一个是用最少的子弹准确消灭敌人,一个是用最大的弹雨制止敌方进攻并消耗其锐气。 若是单纯用子弹解决问题,那韩旅若是搬来了中央军,难道我们还能打得过么?你拼消耗总是有尽头,咱们储备就这么多嘛!” 刘忠合点头:“所以,还是不能由着当兵的乱打一气,耗不起!” “耗得起也不能这样干!”寿礼笑起来:“一颗子弹才多少钱,能用一颗子弹造成的伤亡,怎能不管不顾地花上一百发呢? 我看得让老三立个规矩,哪个排长打死敌人花的子弹最多得罚他的薪饷,这不都是老百姓血汗换来的?粮食知道节约,弹药怎就忘记了哩?” 他说完把手一挥:“你提醒得好!这事你不要去和他讲,这家伙好面子,我让小苏找机会和他说。咱们去就成说教,换成苏鼎他肯定听!” 第22章 苏鼎进言 寿礼到底忍住没把大先生和日资有往来的事告诉刘忠合,他还不知道刘永和是否了解该典当行的背景,或者大先生有何想法,随意冠以大帽子显然是不谨慎的。 送走刘忠合后思索片刻,寿礼叫来三牛和他在屋里耳语片刻,三牛点头出门去了。然后寿礼坐到书案后动笔给弟弟写信。 现在河边聚集的难民太多,他不但从中挑选部分人以工代赈,而且希望仲礼能派人来招募部分。 韩旅吃了大亏龟缩到县城里不敢出来,给了三区发展和扩大的机会。 仲礼决定适度扩大地盘,不但把势力向周家那边延伸,而且相应地扩大自己的队伍。 西起灌河与史河交汇处的徐集、蒋集镇,文堂、大武营、白龙潭、高庄,经过石店、东庙、韩桥直到曹台子全被三区部队占领 周家地盘只剩下东湖西岸,老圩子周围及关塘、河口镇这三块。这里面徐集和蒋集镇其实已经不属于本县,反正没人管,三区便悄悄进驻了。 不过这样一来,本县四分之一都被陈家掌握,成了当地最大的势力。 这么大地盘如何守卫成了大问题,仲礼知道韩旅在城里舔伤口,他可不能假装没看见! 苏昌文病刚好,仲礼巴巴地跑到他屋里,号称是给他保媒,结果媒人只做了三分钟,后面一小时聊的都是如何将已占领地区消化过来。 “总指挥不能心太大,也不能太急。”苏鼎(苏昌文)劝他:“以咱们的实力,队伍扩太大不仅给整个三河原带来过于沉重的负担,而且树大招风,惹来上面的关注不是好事。” “你的意思……?” 苏鼎给他举了上次老西集魏长疤用半个排迟滞了敌人两个连的例子。 “你看,训练有素、枪法好、配合得当、心齐没有逃兵、老乡的支持,这几样加在一起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说:“其实人数不是最重要,战斗力和不服输的意志更能让弟兄们敢于面对强敌!”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这么大地盘,没有人可怎么守?”仲礼皱眉。 “呵呵,三哥是地盘大了患得患失,照你这说法,诺大个中国委员长岂不是更抓瞎?” “哦!”仲礼被他一刺,有点明白了。然后苏昌文把从寿礼那里得知的弹药量消耗摆出来: “合着算下来,咱们的兵要打出去几十发子弹才消灭一个对手,这样的仗咱能耗几回?就算这次从韩旅仓库缴获比较多,那也禁不起这么花费不是?” “他娘的,这帮兔崽子居然浪费这么大!”仲礼也吃一惊,脸上红起来。 “我问过魏长疤了,他们在援军到来前打死、打伤对方约六十多,平均两枪就是一个,你看看这差距!” 仲礼惊讶地看看苏鼎:“这小子,不错啊!好,那调他去训导队,专门替老子教弟兄们打枪!” “那倒大材小用了。”苏昌文摇头:“我看他是个做军官的料,小时候又上过学能识三、四百字。 不如咱们在训导队开个班,专门培养能提拔的班、排干部,这样将来要扩大或者补充军官就方便。 上过军校的就是罗芳、蔡淳强和老陆,指个人去做教官就好。” “小蔡去,他本来就是教官嘛!先调二十个人来做第一期,集中到周家桥!”仲礼说干就干不拖泥带水。 然后话题一转,苏鼎问他俘虏的韩旅和周家民团的部下打算如何处理?仲礼很奇怪,自己不是已经放了一批么? “现在放走的都是自己愿意离开的,我知道还有不少人自愿留下,这部分人的情况总指挥可了解?” 仲礼摇头:“愿意留下的就是乐意跟着咱干,至于他是什么人,我不感兴趣。” 苏鼎笑了,他这样问是提醒仲礼,周家和韩旅的人来源成分复杂,所以要小心。 “以前来投奔的兄弟和这些做了俘虏的降兵可不同,总指挥你心里要有数。 这些人现在都在高庄、石店和曹台子修碉堡和工事,但是后面怎么对待咱得尽快有个打算。” “小苏,你什么想法?他乐意留下咱总不能轰走?” “我是这样想,要区分出里面真有本事的留下,一般般的分到各个工地去给碗饭吃做个预备兵即可。 至于有前科、吊儿郎当的兵油子不如看机会还给他们,也算人尽其用,反正我不建议留在咱队伍里,带坏了儿郎们再扳回来可难!” 仲礼摸着下巴觉得有道理:“那么说,昌文(苏鼎字)你觉得可以把人品还好的留下?” “劳力到哪里都需要,只要不偷奸耍滑就行。”苏鼎说:“徐集那边、史河对岸都有大片荒地,不妨和固始打打交道多买些过来。 咱们甄别下,然后把可留用的俘虏分两种,愿意继续当兵的选精锐进队伍,其余入保境队,随时抽选到教导队参加训练,算是保安团和警察队的预备。 想种地的编成保甲屯田,但要说好是自卫队的补充力量。 这样既解决了他们的去留,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同时也有了固定的补充兵来源。” “诶,这个办法不错,大致可行!”仲礼想想:“前两年闹红,两岸无主、抛荒的土地很多,不少人家都被杀光或者逃亡了。买地应该是可以的! 至于劳力,淮河对岸有那么多逃荒的流民,从中招募几千人都不是问题。昌文,我写封信,你带着去固始走一趟如何?” 苏鼎巴不得这句,马上答应下来。 自从陈家击退了韩旅和周家的联合进攻,朱联福(县长)可算吐出一口恶气。但他还不敢立即回县城,毕竟那个韩旅还盘踞在那里。 不过周家的当家人周富民派了人到石店找他,意思是请他做个停战的中人。 朱县长思考后发现,得到个斡旋之功也不错的结论,因此便带了这个消息来到高塘,请陈家两兄弟过来商议。 “诶,老父母最了解我们兄弟,一向是你治下最奉公守法、最配合公家的良民!”兄弟俩交换个眼色之后寿礼微笑着说。 “那是、那是!”朱县长赶紧连连点头。 “这次的事情其实完全是他周家挑起的,而且是趁我外出参加围剿的当儿寻衅在先,又在我与部队失散之际行绑架与陷害在后。 我部官兵义愤填膺,是可忍熟不可忍,这才奋起反抗! 若不是当地义士将陈某救起,如何还能有机会当面聆听老父母的教诲?”仲礼气愤愤地说,一面拿眼角瞟向兄长。 “这些情形朱某心中了然,也必定会在地区专员面前为贤弟美言。”朱县长说完,抛出自己今日的主旨: “不过……唯今之计,还是应该尽快恢复县城的正常秩序,拯救本县民生为最要,你们说是不是?” “没错!”仲礼一拍膝盖:“所以我部主动停止进攻并且脱离战线,就是不想扩大矛盾,希望缓和。至于能否实现完全的和平,那取决于他们今后的表现啊!” “是呀,县长这番好意我兄弟理会得,可对面是真的求和吗?我可听说韩旅在河口镇征兵哩,他怕是依旧贼心不死?”寿礼皱眉。 “呃,既然对方派人来主动求和,那多少还算有诚意。”朱县长说。 “哦?老父母认为有诚意,我们兄弟也就给你这个面子。那么这个诚意的分量有多少,是不是周家也该有个说法?我死伤上千兄弟不能就这么算了?”仲礼问。 “他们倒也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提出希望归还俘虏、退出二分区的区域之外,至于损失的枪械周家自己认下了不再追究。” “啥?这叫什么条件?”仲礼叫起来。 寿礼也哈哈笑起来:“好大口气,倒像是他们打赢了一般!” “诶,这个输赢暂且不论。你们兄弟的意见呢?不妨说出来我好帮你们去还价。” 仲礼不说话,拿眼看兄长。 “我的好县长哩,”寿礼笑眯眯地:“你看,这个事情首先不是我陈家先挑起来的, 其次他周家的兵闯进来,庄稼毁了多少?百姓被抢、房屋被烧、被枪炮波及的又有多少?这些可实在不好计算呐!” 朱县长苦笑,心里想哪有这样的,又不是两家打架闹官司?这样子索赔下去可如何算得清? “大老爷说的是,所以这是笔糊涂账细算不得。”他抓抓头皮:“咱们只要看有什么可以拿到手里且有利的,二位都是聪明人,想必心里有数。” “有数是有数,可要我们提,那对他们肯定就不利了!”寿礼依旧笑:“再说,我也不是区长,这个话题其实该老二来答才对!” “大老爷你就别再和我绕弯子,你家我还不晓得?仲文说话不还得回来先请你拿主意?”朱县长哭笑不得。 “既然县长你要我说,那我可就开口。 头一件已经拿到手的东西我们不会再还给他,战线维持现状不再推进倒是没问题,但他周家如何保证不再与陈家做对?我要看他们的行动而不是口头保证。” “行动?大老爷是指……?” 第22章 战后清算 “那个要害我的朱印是整件事的起因,这个人不能留! 他老婆必须带着儿子和女儿到周家桥定居,置于我监管下! 老父母放心,都是亲戚,我不会做小人为难孤儿寡母!”仲礼斩钉截铁: “但如果朱家不同意,刀枪无眼,我不介意灭他三族!” 朱县长打个寒噤,连忙点头,竖起拇指:“好、好,只追究朱印,陈总指挥仁义,且此人丧心病狂企图戕害地方军政长官,杀之于法有理,我支持!还有吗?” “周家身为二分区首脑,却不辨是非挑起战事,公然割据,妨碍地方行政运作与安全。”寿礼瞟了眼面带尴尬的朱县长: “我们听到了很多投诉,他们显然管理无方,很失众望。既然如此,以停火线为界,管不了的地方交给三区来代劳好了。” “这个……。”朱县长倒吸口冷气,这兄弟俩是在公然伸手要地盘了!被占领区域的面积相当于原三区的一半还多,周家只剩下三成的地盘。 “这是不是……?”他正要开口,就见仲礼摆摆手。 “老父母你别心疼他们,好歹我没把县城也夺了。”他大咧咧地翘起腿,锃亮的皮靴闪过皮革柔和美丽的光泽。 “就韩旅现在那个德性,说是有两团人,实际每个团都不足一半人枪。又没了粮弹库存,士气低落。 他真以为中央有余力来管他的破事?想多了!老子要拿下这座县城并不费力,何况……!” “老三,怎么和县长大人说话哩?注意言辞!”寿礼喝道,带着歉意转向朱县长: “愚弟粗鲁了些,但说的是实情。城关是他周家继续管理我并不反对,但是韩旅……。”他停顿片刻: “我看韩旅不适宜久留在县内,而且他要扩三个团做什么,搞军阀那套么? 四个分区各有一个保安团已经不少,他弄出万人规模的大军,地方哪里养得起? 这点请县长大人提交省府注意,余以为保安旅有三、四营规模足矣!”这话朱县长有切肤之感,不由得连连点头,心中暗暗记下。 “只余俘虏,我们先前已经遣返了一批,而且有领取遣散费的名单和手印在此可以作为证据呈递。 余下的人目前都在协助打扫战场、修复和整理,我们会去询问,如果有愿意回去的可以遣返或交给二区,实在不愿走的也会妥善安置,绝无虐待与歧视。” 寿礼说:“但他们抓去的三分区被俘军民必须如数归还,否则我们也停止遣返!” 临别时仲礼又叮嘱朱县长,朱印这个人必须活见人死见尸,且他妻子、儿女必须在一周内送至高塘,否则三分区部队将攻入河口镇! 其实他心知自己的队伍已经疲惫,并且由于占领分散,新占地区工事又不足,但他这样强横的态度还是令县长大惊失色。 老朱很快把陈家的条件带到周家圩子,周富民听他说完很是烦恼。有意不听对方的,但自己现在只剩下数百人,半数带枪,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韩旅倒是很强硬,声言绝不向陈家低头。不过当周富民听说三分区部队出现在长岗,立即不顾一切地怂了。 河口是他的命根子,这里若失去,周家就成了空架子。 朱印从家里逃出来就躲到周家圩子,仗打完了但是听说陈家悬赏要抓他,所以吓得不敢回去。 这天夜里周家的兵围住他的住所,并在次日清晨突然闯进去。 受惊的朱印拔枪还未来得及打开保险,就被乱枪打死在床上。周家将他的尸首送到了曹台子。 隔一天,橘红带着女儿韵儿和儿子阿潜乘坐着老丁的马车来到双塘。仲礼高兴地骑上黑龙(被李雄从前线带回来的)去接她,被黄富民笑话说他饥不择食,仲礼大声回答: “老子去接自己喜欢的女人,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咱先快活去喽!”说完打马而去,后面紧跟着小青和王四。 听到消息的陈王氏大发醋意,冲进益乐堂来找寿礼哭闹:“大哥,你也不管管,就这么由着他?连个仇人的女人他都睡,我家都快成窑子啦……!” “弟妹噤声。”寿礼制止她,先示意常顺支走左右的下人们,然后看纹香关了房门扶她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道:“我陈家有这么不堪么?这话传到外面像什么话!” “我、我是给气糊涂了。”陈王氏抽搭着说。 “姨太太也知道了?她怎么说?” “她整天就知道拜佛,这些事都似与她无关!”陈王氏抱怨。 不过寿礼知道仗一打完仲礼就回去给周姨太太请安,并留下三百银元给她,说是整修小通寺观音堂使用。 拿人的手软,姨太太自然没兴趣管儿子。只是听说那女人还带着两个娃的时候眉毛动了动,不过念过佛号以后一切“善哉”也就没下文了。 正是她这种态度让陈王氏羞愤不已,才会闹到寿礼这儿来。 不过想想也是,周家桥和周家圩子两个周氏连五服都未曾出,正经姨太太和橘红是堂姐妹,外甥接小姨过来照顾天经地义,有什么好说? 陈王氏不知从哪里听了一耳朵便泛酸起来,却没仔细想她婆婆现今既以儿子为傲,又因打了胜仗拿到笔真金白银,怎会磨烦这种没影、毁儿子声誉的破事? 其实寿礼也是这么想。这一仗俘虏两千,缴获银元六千多、现钞五千元,黄金四十两; 从韩旅仓库抢出来粮食和豆料,还有自周家各庄园粮囤,以及自朱家搜刮来的粮食,合计约二千三百多石(一百二十吨),枪支两百余,子弹两万发,迫击炮四门; 战斗中缴获各种枪支两千二百条、机枪五挺,子弹三万多发。可以说陈家肥肥地发了笔小财,寿礼这才明白为啥那些大帅都那么乐意打仗,来钱快呀! 至于把朱印老婆孩子都接过来,寿礼是同意的。理解为人质也好,复仇也罢,至少朱潜名下还有三百亩地和几家店铺、典当行。 朱家也不敢因为朱印死了就来撕略这娘仨,毕竟她们身后还有仲礼的兵和枪哩。 但是这些财产,却要由寿礼代为打理,陈家也就因此多了周旋回转的余地。 不过对付娘们这种事寿礼既没兴趣,也不想以族长身份(三太公做乡长后族长已经交给寿礼)去和三弟妹磨叽。 所以他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鸡毛蒜皮且捕风捉影的事若拿来影响了家族声誉和三弟前途他是不依的 现在周家和韩旅正要去省里恶人先告状,你当媳妇的不想因为这个让男人被对手捉住小辫子? 陈王氏听了顿时表情一呆,才知道自己事情做得十分冒失。寿礼让她好好想想,自己从常顺手里接过礼帽,出来叫了金小泉办事去也。 屋里纹香便趁机劝王氏:“没事的,小夫妻吵架不记仇,好好哄哄,三叔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唉,我也是气糊涂了没想这么多。”陈王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转了话题问:“大哥刚才说,那周家和韩旅要去省里告恶状,可是真的?” 纹香点头:“不过三奶奶你放心,大爷已经派三牛去蚌埠找关系了,听说还带了三叔给个什么李长官的信,应该是无事的。” 她说的李长官正是李杜星。不过纹香不知道的是,三牛去蚌埠更主要是找另一个人。 因为寿礼和仲礼商议后都有些担心,李杜星离开军界之后不知他对省主席能起多大影响,而且也不知道这个韩旅省主席能不能拿捏得住? 为保险起见,寿礼写了封信让三牛去徐集找自己的舅舅徐晋华,徐晋华看过后又写封信给三牛,让他去蚌埠交给在蚌埠铁工厂做常务董事的次子徐业。 蚌埠的重工业不多,铁工厂是为数不多几家之一。 由于战事这家工厂生意红火,甚至还有个专门的军工所,为政府军修理枪械、火炮和卡车,因此寿礼推断徐业应该在省主席面前说得上话。 徐晋华是本地较早涉足工业的乡绅,清末便已与人合股开办了这家铁工厂,后来交给徐业经营。 寿礼所以对接受西方技术没有任何障碍,也是因为在徐家三年深受舅舅影响。 可惜的是后来被接回西陈家集,便没能实现随表兄去蚌埠的梦想,箍在土地上成了地主。 而徐业则在蚌埠做得风生水起,他不仅是这家铁工厂的股东,在太原、青岛和汉阳各厂也都有股份,而且这些铁厂还是官办为主,可见他与政界的关系很紧密。 当三牛带着徐老爷子的信来到蚌埠,徐业在书房里紧皱眉头看过信,将三牛叫进去细细地问了许久,然后让保姆带他到客房先住下,自己叫来秘书吩咐他: “你给实业厅的李厅长下个帖子,就说上次我答应他的那顿饭就在公正楼还他,请他明晚六点光临。” 秘书纳闷,心想您什么时候欠人家的饭局,我怎么不知道?但他是个谨慎的,不多问只传话。 李杜星接到电话也奇怪,但他是做过军人见过世面的,心思活络,马上让秘书转达说明日一定准时前往。 第二天晚上,李杜星如约而至。他脱下军装以后明显胖了,两道浓眉下少了军人的威严,更多了些官僚的派头。“徐先生,我可是召之即来呀!”他笑眯眯地和徐业握手。 第22章 眼不见为净 “李厅长果然是位信人,怪不得陈仲礼常说你是个好朋友!”徐业笑着请他入席。 “哦?陈贤弟这样评价?过奖、过奖!”李杜星惊讶地瞟来一眼,笑着摆手谦逊: “不过是因为当过兵,沾染了些义气作风,总喜欢为朋友两肋插刀罢了。怎么,徐先生和陈总指挥很熟?他近来如何?” 徐业先未回答他的问题,连声催李掌柜赶紧上菜。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得满满地,什么清蒸狮子头、芙蓉鸡片、软兜长鱼、油爆肚头、青瓜虾仁等等,最后在中间摆了个热气腾腾的鲇鱼粉丝豆腐砂锅。 几杯米酒下肚,这才渐渐展开话题。听徐业介绍陈家已故太太乃是自己嫡亲姑母,李杜星这才恍然大悟:“唉呀,说了半天,你和陈家关系这样近!” “我也是才从家里来信上得知李厅长原来和陈家兄弟有那样的渊源。”徐业微笑:“我们虽然经常打交道,却不料缘分如此之妙,实在令人惊奇!”说着端起杯来敬对方。 喝下酒,夹了一筷子鱼片。李杜星边发感慨,边问他家里可好,信中可提及陈家情况?徐业这才说: “这次家父来信正是为陈家的事,还附带了仲礼给你的信件。”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信推过去。 李杜星掀开一角,见封口完整,便撕开取出新纸看内容。看完以后将信收了,依旧推回到徐业面前,然后把酒杯放在唇边不语。 “怎么,很难办?”徐业问。 “这个陈三,他每回来找我都是出难题!”李杜星苦笑:“不过他这回出的题目可真够大!两个区火并,参战的有上万人。 想不惊动上边都不大可能呵,韩旅的告状信已经到了,一个副官还去了剿总,说他临阵脱逃、抗命、赤化等等,好几样罪名。人家告状在先,这局不好扳呀!” “动作这样快?”徐业皱眉。 “不过,这小子也是有福气,还好有个足智多谋的兄长!” “怎么讲?” “你可知他们在周家桥建了座教会医院么?” “唔,有所耳闻。” “嘿,不知那陈寿礼怎么想的,居然和洋人打得火热。据说那‘圣天使’医院是由美国银行出资,从法国和德国购买器械,英国教会经营,主任医师来自比利时和德国。” 徐业听了个糊涂:“这……,然后呢?” “最妙的是,陈仲礼亲自带了一个排去给医院屋顶安装十字架,并且还为建筑外墙刷白灰。 这场景陈寿礼找来个洋记者拍了照片放在上海滩报纸上,以示中外军民共建和谐的意思,结果《中央日报》居然还转载了!” “诶呀,妙哇!”徐业两手一拍:“那、那岂不是省府这边也看到了?” “说的是。”李杜星点头:“本来刘主席听说一个保安团把一个旅打了,大骂说哪个团长带的兵?想造反呐? 第二天看到报纸又将桌子一拍,大叫说哪个团长带的兵?居然这么能打?” 徐业“扑哧”笑出声,听他继续说:“这张照片可给刘主席出难题了,到底管还是不管呐? 军队那边的意思本来是要把这个团缴械,可报纸上照片登出来他们就不敢吱声了,把皮球踢到省府,说地方保安部队之间的事不归他们中央军管!” “那不是很好?”徐业赶紧说:“只要军队不插手,省府这边还是可以做做工作嘛。” “屁!”李杜星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趴到桌上,压低声音说:“老兄,咱们都是为陈家,自己人不说两家话。 你当现在是什么情势?难道省府说了就真地算数,军队那边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人家韩旅在军队也是有根基的,未必买账,若办得不好被哪个大军头忌恨上,后患无穷!所以刘主席投鼠忌器,踌躇得很。” “不至于?”徐业惊讶:“报纸上不是说要建设三民主义新国家、提倡新生活,军队怎能无端干涉民政?” “嘿嘿,话是这么讲,可不敢真信!”李杜星饮了这杯,借着酒劲接着问:“你可知委员长对蓝衣社那帮人是怎么训示的? 社会生活军事化,在家庭、工厂、机关、学校,每个人都必须学习服从、纪律、牺牲、严格、清洁、勤奋、准确和保密等等好习惯, 勇敢敏捷、吃苦耐劳、行动一致,必须坚定地团结在一起,准备为国家和团体做出牺牲……!老兄可从中听出些什么来?” “委员长说得……没错呀!” 李杜星呵呵地笑起来:“你们这些人呐,没有政治头脑!”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 “没错,话是挺对,而且人家德国、意大利、日本也都这么干的。 委员长是留日回来,他眼光好看得很清楚,咱们是缺乏这些东西。可问题这是中国,不是日本或者欧洲!” “怎么讲?” “唉,你老兄生在蜜水里当然看不透!”李杜星摇头:“委员长的意思,是要军国化。 让全民过上一段时间的军事管制生活,从而改变国民的素质,包括他推行的这个新生活运动便是个试行的意思。”李杜星说完冷笑: “老兄我问你,你家乡识字率多少?学龄儿童入学率又是多少?还有有多少人在温饱线下挣扎? 你说差矣这么大,欧洲和日本那套如何能在中国行得通?” “嘶,照兄弟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徐业说着,起身去看看门外,然后关好门,回来坐下压低嗓音:“真是个一厢情愿了?那怎么办?” “所以要掌握军队啰,有军队在手,什么大小军阀、土匪、赤患统统消灭!”李杜星笑不叽地回答: “这就叫军政。中山先生不是说民主要分三步,前两个时期是军政和宪政嘛,委员长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中山先生的理想前提,是建立一支有纪律的、有理想和信念的军队,这支国军可做不到!”他冷笑: “兄弟我多年在军界管理后勤事务,这里面的猫腻见得多了。如今的军队只好说是个工具,用来执行军政没门!” “那……,你在军界已经做得不低,既然知道委员长对军队更多倚重,为何还要离开军队?”徐业不解地问。 “两个字:失望。”李杜星叹口气:“年轻人总是抱着理想和幻想的,当这些破灭,把这世上的事务看得清楚明白了,也就觉得不过如此。 也好,蓝衣社也罢,口号喊得蛮响亮,可总归最后都要到私利上去打转转。 真要是文官不爱财、武将不贪权,济南、满洲、察哈尔会是那个样子?哼!”他鼻子里重重出口气: “既然都是捞好处,做官僚又有什么不好?反正趴着等人送钱上门,然后盖图章便是。 这个容易,而且没有心理负担,省得见到那些尸体和赤贫如洗的百姓成天做噩梦!” 所谓酒后吐真言,他说的是真心话。 徐业点点头,他可不敢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引回原路上来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陈三和韩旅的纠纷,最终可能还得看军方的态度?” “那是肯定的!”李杜星斩钉截铁:“不过,这张照片登出来,至少让军头们有了忌惮。有洋人在背后撑腰的总是更硬气些,你说对不对?” “嗯!”徐业笑了,他自己身在钢铁业,对外资的力量颇有感触。“嘿,你说也怪!现如今民国了,不是说不平等条约也废除了?怎么洋人还这么猖獗呢?” “让人家拿捏着嘛!”李杜星苦笑:“海关、盐务、邮政名义上是收回了,可副职还是洋人把持着。租界也还在对不对? 许多不平等条约废除了,尤其大战之后,欧洲需要复兴因此也做了些让步。可以前的赔款还得付,该给人家输的血一点也不能少!”李杜星往前凑凑低声说: “再者,你我心里都清楚,如今繁荣的背后有几块钱是咱们自己人投资,日本、英法、美、德的资金又占多少,尤其重工业,对不对?所以什么都得看人家脸色!” 徐业想到太原钢铁厂叹口气,号称官办,可官府不也是从日本人那里借钱? “你说的是,所以陈寿礼看得明白呵,他这张照片居然让司令部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这事总不能这样挂着,据说韩旅把持县城,连县长都只好在乡下办公,这叫什么事?” “哦?”李杜星眼皮眨眨:“妨碍公务,这倒算得上是个说法。那县长是站在哪边?” “自然是站在陈家兄弟这边的。” “好极!”李杜星点头:“看来陈家大兄蛮有头脑。” “唉,至少比我那个大哥强!” “怎么说?” “他如今还是个保长哩,结果为纳税这事成天焦头烂额,被搞得不得安宁。家父说还好现在仲礼的兵驻扎在镇上,不然固始那个县长说不定会对我哥不客气!” “这样糟?” “你可不知道,自从实物地租改货币以后,农村一塌糊涂!王安石那个时代银子都比现在多!小家小户上哪里找银钱去? 把地放在地主名下,税金还不是大户替他们出?可地主收的是粮食,交的是真金白银,地主也不是自己能生银元的你说是不?” 李杜星听他最后这句“扑哧”笑了:“你家才花几块银元?你可晓得这两年洋人从咱们手里挣走多少白银么?”他伸出两个手指:“两个亿!” “啥?”徐业大吃一惊:“娘诶,我说市面上怎么钞票越来越多哩。可……,洋人怎么突然想起要银元了?” “欧洲银元贵,咱们这边便宜,人家收走拿回去吃差价很赚钱的!”李杜星告诉他:“上海滩有种买办专门帮洋人做贵金属投机生意,发财得很!” 接着他小声说:“可靠消息,中央正考虑搞‘币制改革’发行法币,禁止白银流通!” “嘿嘿,李厅长的消息,一定错不了!”徐业压抑着心头的震惊,捧上一个马屁。 李杜星点了支香烟:“我的消息来源是上海和南京,绝对错不了! 而且我还知道交通银行正和政府就国有化开展谈判,你看,这件事绝不是只涉及一家银行,范围肯定大得很。 你赶紧转告陈家,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不过陈寿礼和美国银行有关系,估计他早把贵金属存到他们那里去啰!” 第22章 难得机会 “陈三爷的事情,说到底就是地方两巨头对地盘的争夺。”李杜星思索着说:“所以大军头才会想要不要插手,值不值得这样做? 如果没有洋人在背后,他们丝毫不会犹豫,一口就把陈家咬烂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样冒失是不行的,洋人花了这么多钱,你进去搅合让他的利益飞了,那人家不找到委员长门上去才怪!” “如果这样说,军方不插手是不是更容易解决?” “是容易些,球被踢到咱们这边了嘛。”李杜星在烟灰缸里揿灭烟蒂:“问题是刘主席怎样看这件事?” “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推动下?” “这件事的解决,是非曲直其实意义不大。”李杜星告诉他:“刘主席也是心灰意冷从军队下来的人,军人之间那点事他不用问都明白。” “那……?” 徐业还想问,李杜星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你放心,陈三爷兄弟和我关系一直很铁,而且多次打过交道。 他们的事我肯定会帮忙,只是你要容我点时间慢慢去和刘主席讲。 现在韩旅内外交困,急的是他们,咱们这边倒不宜太冲动。 那些罪名听着很吓人,不过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仲礼几次出生入死是有功的,报纸上也吹捧过,他们不敢乱来!” 说完这句李杜星想了想,又问:“陈家可有人来蚌埠?” 徐业坦诚说是。李杜星将最后一块狮子头吃下去,悠悠说:“让他三日后来我家,我自有回信给陈总指挥……。” 他说三日是有缘故的,因为第二天的省府办公会议能见到刘主席,李杜星给自己留出了充裕的寰转时间。 刘主席早年做过军阀,落败后老部队被整编得只剩下一个师,随他主政安徽自河南来到淮河南岸驻扎。 虽然实力大不如前,不过刘主席精神头还不错,保养得红润体面的脸极显富态,看上去不做军阀了过得反而更舒心。 每周出席两次省府例会,剩下的时间就是视察、签字和收钱,少有烦心事。 刚下车他眼角就瞥见一名对自己敬礼的少校,他加快脚步在护兵簇拥下进入大楼。在衣帽间摘去披风和礼帽时不高兴地问了句:“那个副官咋还在?” “主席息怒,听说是碰了一鼻子灰,不死心又转回来的。”秘书低声说。 “噫,这还要叫俺教你们怎么做事不成?” “呃……。”秘书不敢接话茬,拿眼去看笑呵呵出现的书记长。 “您先不要管他,那不过是个小角色。”书记长陪同着边往里面走,边解释:“只因他声称再拿不到回复就去南昌找行营,大伙儿怕他把事情闹大,所以……。” 刘主席口中啧了声,一抬头见李杜星笑嘻嘻地正朝他拱手:“雪公(刘主席的号),早上好啊?这是怎么了满脸阴云地?” “诶,奉之(李杜星字),你看看这些书生办事,太让人着急!”刘主席站下,抹着口髭道: “什么个小副官竟敢在老子面前口出威胁,要是放在几年前老子不知道杀掉多少了,个小娘养的!尔等想办法轰出去,他自家惹出来的麻烦自家填平去!” 书记长和秘书面露尴尬,李杜星见了赶紧过来打圆场:“您这不是难为他们,人家读书的料子哪里会这等事?还是我来,咱当兵出身的脸皮厚。” 刘主席“扑哧”笑出声:“小子,你不是连咱都骂了?” “诶哟,那可是没法子的事,谁让在下也在泥里爬过、滚过呢?雪公但请先去公干,这等小事交给晚辈,断不至于让您再烦恼!” 刘主席哈哈笑着,说:“那就拜托奉之老弟啦!”转身往大会议室去了。 不知李杜星用的什么法子,刘主席再从大楼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少校果然不见了。 他满意地拍着李杜星的肩膀,将他拉到身边叽咕:“唉,说来说去,还是咱们军人出身的会办事。娘滴读书人就会个扯皮!” “您如今是省主席,可不是大帅啦,这个话少说为妙。”李杜星瞟了眼身后:“人我是帮您支走了,事情怎么解决您可得早下决断。” “你就不会送佛送到西?”刘主席皱起眉头。 “怎么讲?” “给咱老刘把后面的主意出了不就得了?” “这个……,别人不会有意见?” “诶!你咋也婆婆妈妈地?有屁就放嘛!”刘主席看出来这小子心里有话,立即说:“这样,你的车跟上,咱去顺兴楼喝一杯,算俺还你个人情!” 三牛如约来到李杜星家的时候特地穿件青布长衫。 以往都是王四或者陈柒铭来找,这回突然来了这么个人,不由让李杜星多打量两眼,见这小伙子身材矮壮结实,两眼有神,问:“你是跟大老爷,还是跟三老爷的?” “回长官话,小人是跟大老爷的。” “哦!”李杜星满意地点头,这年轻人话不多却回答敏捷、准确。 三牛伸手从长衫里面摸出封信:“这是昨天到的,大老爷说让我亲手交给您。” 李杜星接过来打开看,见是陈寿礼亲笔,上面说从徐业处得知李杜星在为此事奔走非常感激,奉上花旗银行支票五百元可供打点使用。 另外准备以后让李壮(李三牛大名)常驻蚌埠,有事可以随时通过他联络,同时就近来不断降低的粮食收购价格向他咨询意见。 “你家老爷做事不错!”李杜星很满意,然后告诉三牛三件事: 首先是关于仲礼和韩旅的纠纷。 此前他在宴席上并没解释太多谁对谁错,而是向刘主席介绍了陈家在三河原上搞的农业改良。 诸如借重银行资本购买机械、奶牛、种鸡,拿出田土襄赞教育、支持农学院、兴修水利等事引起刘主席的兴趣。 因此刘主席很可能近期会前往三河原视察,陈家务必做好接待准备。 三牛没太明白,小心地问:“长官,省主席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他来视察会对三河原有利么?” “当然!”李杜星解释:“首先,刘主席虽然出身小商之家,后来又从军、从政,但他已经皈依了基督,乃是位教徒。 你们新修的教堂和教会医院他肯定要去顺路拜访的。当然,如果能顺便认识些美国银行人士或洋记者朋友,他会更高兴!明白么?” “哦,明白!” “再则,刘主席是委员长最信任的杨秘书长推荐到省主席位置上的,这等知遇之恩肯定要报。 而三河原地区减租减息、发展农业、强化武装、提高识字率等等现状,正是杨秘书长所提倡‘新生活运动’的典范! 刘主席拿着这个典范给杨秘书长看,不但可以帮他巩固在委座身边的地位,而且可以拍一记狠狠的马屁。这个,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三牛记性好,他重重点头:“所以刘主席要亲自去看看,然后好向杨秘书长汇报?” “好小子!你说的不错!”李杜星满意地点头。“不过……,有些事我能帮上忙,有些事我只能给个提醒。你家老爷在信里问粮价为什么一直下跌? 我告诉你,有丰收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不交实物地租,和租改税造成的。今后恐怕还会再进一步,不收银元改收钞票。 你把我这话原原本本去说,陈老爷是明白人,他会明白里面的道理。但这话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晓。明白不?” “是、是!” “仲礼前封信里,问我可否再帮他搞些弹药。”李杜星为难地摊开手:“说实话,我已经离开军界恐怕无能为力。不过……我给你们指点两条路。” 说着他找出个信封递过来:“我在军队里还有几个熟悉的好友,你可以让三老爷去联系他们,看看有谁能帮这个忙? 还有,你家亲戚,那位徐老爷不是有兵工厂的关系么?你们可以设法走他的路子试试……。” 他说一句,三牛应一句,同时将那信封贴身收好。 三牛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昨天寿礼托人带来的信里才说以后要他留在蚌埠,以开农具商店的名义做个掌柜,同时做这边关系的联络和维护等事。 他心情可是激动了阵子! 因为知道今后少不了和李杜星打交道,所以三牛临告别出来谦恭地请李杜星多指点。 李杜星倒也不客气,告诉他多和徐业往来。“你家这位亲戚能耐不小,你跟着他多学、多看,日后必有长进!”他这样说。 最后李杜星送他出来,又想起个事情:“哦,对了。有个淮南船运公司现在正要招股。这个公司原本是私营,后来被一度收归国有。 但是这两年技师和船员离开的很多,经营不善亏损不小!所以又丢到我这里来,说是要招股重张。 我听说当年也是周家和陈家相争,不知为何陈家退出了。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不知陈老爷可愿再考虑否?” “这……,在下回去立即告知老爷,请他定夺。不知这招股可有个日期?” “倒不急,招股书都还未制作哩,你先消息递回去看那边怎么说?” “是、是,那可多谢厅长大人了!” 李三牛回来便去了徐家,不为别的,仲礼早听说徐业和几家军工厂都有关系,想托他购买武器,同时打听有没有二手修造机床等设备可以买回来自己开个枪械修造所。 徐业已经知道仲礼想通过自己购买武器和子弹,他一直没回复就是在暗地操作这事。 要说按走私的话那可是重罪,假如和韩旅的事能遮过去,仲礼的守备团名正言顺能以修理枪械的名义细水长流获得些供给,那倒可以考虑。 不过这次仲礼公开问及机床设备把他吓了一跳,枪械修造所未经许可的话,那可不是随便能开的! “这可不光是卖几台机器的事,里头复杂着哩。”徐业皱眉说:“就算能给他机器,拿什么来运转? 那玩意儿需要电力驱动,他总不会以为用几头牲口就能做到?再者,就算你有了电,上哪里去找钢材……?” “三老爷的意思是自己造小高炉炼钢。” “笑话!”徐业气乐了:“我就是搞钢铁公司的,我还不知道怎么炼钢?你们那里又没有高山峡谷,上哪儿去找煤炭和铁矿石?” “呃,这两样都有。” “什么?你说什么?” “回徐爷的话,长山里有小煤窑,如今家里做饭、取暖不少都用煤。三老爷说既然有小的,应该就能开出大的来。 至于铁矿……,三老爷他们找铁匠修理器械时,发现不少铁匠集中在高塘和双圩子。 后来才知道,那一带常出矿石,而且埋得不深,只是铁匠们为保住饭碗都不肯说而已。” 徐业唿地起身:“你说的可是真的?”他看三牛不像开玩笑,想想点头: “也罢,我反正过几日要回家给父亲祝寿,顺便带几个好手去瞧瞧。如果那一带真有铁和煤,那就再好不过! 我在当地给他建个厂都行啊!只是……,如果矿够大,开采出来的矿石最好从水路运过来,还要买船、造码头,这个开支只怕不小!” “徐爷,也许……没那么麻烦。” “怎么讲?” 三牛将李杜星说的淮南船运寻求出售之事说了。 “哦?有这样的事?”徐业又惊又喜,他几乎立即就决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能在淮河航线上有一足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利可图的好事。 不过他也知道这家公司规模不小,要把它吞下来自己得掂量掂量。 不过……,要是能有两三好友一起出手,也许不那么难?看来得说服陈寿礼加入这场游戏才行。 “这样,你准备下,后天咱们出发!先去三河原拜会你家老爷,安排妥当了我再回徐集!” 说着他已经抓起电话机,要技术科给他派三、四个熟悉矿脉的人,让他们随自己一起出差去三河原。 第22章 谷贱地荒 唐牛来见陈寿礼:“老爷,孙达那边我已经和他谈好。 额外给他家里三亩菜地,然后找个雇工帮他做事,每月他自在县里柜上领钱,这边他弟弟孙丑跟着我每月发三元中央票。 其它该嘱咐的都说过了,您放心!” 寿礼不做声地点点头,他其实挺不愿意这样做,但是刘永和的位置太重要,他不能不防着。 自从知道双庆和典当行里有日本人的资本,他就总觉得喉咙里多了根刺。但是现在还没到拔出来的时候,即便别扭也得先忍着。 不过寿礼还是以刘忠合身体已经复原为由,将大账房的事仍还给他手里,只叫他哥哥保留了霍邱大掌柜身份 另外把开拓阜阳、寿县和颍上生意的责任也交给他,却是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刘忠合在阿敬的治疗下身体好了很多,据四姑娘诊断他是个内虚多耗的症状,不宜长时间料理事务,故而寿礼也不敢叫他每天做太久。 好在现在陈小邱(陈小头的大名)已经可以上手帮他,加上身边还有个陈柒铭和请来的会计舟先生。 寿礼打算中学的第一批毕业生里再选几个人上来,这样就可以成立舟先生说的财务室和内务室,把刘先生从繁重的事务里解脱出来。 不过寿礼觉得还缺个能在外面替自己跑关系、拓展生意的人物,他相中了廖经理,打算给他压更多的担子。 正在这个时候,三牛来了封电报:与徐等六人辰日抵县,请船接。 寿礼看了急忙给码头打电话,让黄敬派小气船去县城水码头接人,同时诧异徐业怎么带这么多人同行?三牛一起返回,看来是有要紧事需要当面报告。 不过黄敬的船还没回来,苏鼎先到了。 “三哥派我去找了固始县的县长,你猜怎么着?”他笑着坐下,抓过把蒲扇呼扇着说:“固始那边听说咱们想买地,高兴得不得了!” “啊?”这可大出寿礼意外:“奇了,自古都将地看得如命根子般,他们怎会如此?” “我开始也没明白,后来才逐渐听出味道。”苏鼎说: “战乱中逃散的、从军的很多,土地抛荒不少,大雨洪水过后,史河泛滥又淹掉部分。 实物地租改税之后,因为逃税又有大量农户逃亡,甚至有中农、富农卖掉田土去城里做生意的,他们那边比比皆是。 目前全县有两成土地处于闲置状态,钟县长头疼得很呐!” “昌文(苏鼎字),你说了半天,政府竟是很乐意卖地的?”寿礼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乐意、乐意!”苏鼎连连点头:“我先没敢提太多,只说要搞军屯,县长做主地价定在八元三角到十元之间。 我觉得很好,就交了五百大洋的定金,约下一周内回去签合同。大哥你看这个价格可行?” “行,当然行!怎会不行?”寿礼连着说了三句,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如今地价是十四元一亩,那还不是水田,你现在谈下这个价格,简直就和白给一样!”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个问题:“那,我们需要另外缴纳税金和过手费?” “不用!”苏鼎摆手:“和县上说了,买哪块地、底价多少、和原主的过户手续咱们全不用管,由县地政科办事,最后他和咱们办理地籍手续,咱把钱款交给财政科就行。” “就是说,税金、过手费都含在单价里?” “正是!” 寿礼盘算片刻,说:“那不好压得太低,人家没赚头怎行?” “大哥打算收多少?”苏鼎问。 “若是考虑养兵,老三一个整编团四千人规模算,怎么也得要一万多亩地,收留难民的话另外再算。 小苏你们现在能用于屯兵的有多少人?四百?那不够,可以再从难民里征集部分。”寿礼边踱步边思考。 “不能……多买些地吗?这样可以收容更多难民。” 寿礼笑了:“我知道你心疼老百姓,但是一来养这些兵万亩左右确实够用了,二来咱们也得掂量着手里的现金呐。无论如何,没法救所有的人!” “救人是一方面。”苏鼎说:“我倒觉得与其直接转化成佃户,不如想想咱们到底要多少劳力。 地拿过来是回事,在上面还得兴修水利、盖房造屋呢。不然将来冬季怎么办?来年再有水灾、旱灾怎么办?” “嗯,这倒也是。光靠屯田那四百人做不来这等大事!”寿礼点头,又说: “可……如果留下人数太多,吃饭又是问题。就算他们很卖力咱们粮食有富余,如今卖不出好价钱,投进去的钱没法收回也是个麻烦!” “不要光想着种粮食嘛!”一个声音在门外说。 二人回头一看,见农学院的朱教授带着一个人站在门口,正把手里的伞递给金小泉。“哟,先生怎么……下雨了吗?”寿礼赶紧过去扶他进屋。 朱教授呵呵地笑着摆手:“我只比你大十岁,还没老到要人扶哩。” “你是个宝,我可不敢让你在泥水里摔打。”寿礼开玩笑地说,又问:“这位是?” “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周德生教授,他是专门研究特种养殖的。” “特种养殖?” “哦,就是说不常见、品类特殊、管理技术特殊、用途和市场特殊的,比如蜜蜂、狐狸、肉食用的鸽子和兔子、药用的蝎子等等。那可都是极其赚钱的东西!” 寿礼眼睛一亮:“我们正说着要到对岸固始县买地的事情,二位来一起聊聊?或者我顺便买块地咱们在那边建个养殖示范场如何?” 二人哈哈大笑:“陈先生真是听弦音而知雅意,佩服、佩服!”于是进屋来坐了,小泉给端来热茶,寿礼让苏鼎把去固始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 两位教授也很惊讶:“地价落到这样程度?真是没想到!不知到底该叹息,还是该庆幸呢?” “你们方才说不能光种粮食,可是想让我帮助养殖些挣钱的项目?” “如果农户愿意参与,我们可以提供来源,像方才所说肉兔、珍珠鸡、火鸡、蜜蜂甚至狐狸和鹿,本身都有很高经济价值,五头鹿或者两只狐狸。 在南京、苏州、上海这些地方出售,能抵十亩地一年的出产!”周教授说完就见寿礼眼睛亮了,又说: “像我刚才说的那几样东西,哦,还有蘑菇、松茸、山笋和木耳、野猪肉这些,都是洋人多的地方能卖高价的,或者食用,或者是制成皮革。” “您的意思,让每家都养点这类东西?” “有些可以散养,比如蘑菇、洋生菜、珍珠鸡,有些可以专门养,看谁的手艺好、有兴趣,我们来教,比如狐狸、鹿和蜜蜂。” “但是幼仔不便宜?”寿礼皱眉。 “珍珠鸡和土鸡比当然不便宜,可土鸡长大能卖多少钱,珍珠鸡一只抵它三只半哩!” “唔,有趣!” 这时苏鼎开口说:“大哥,不如咱们先在养殖场里养起来,然后再往农户推广?我看这东西就和养牛一个道理。” “小苏说得对!我看可以!”寿礼点头:“不过,你二位还得帮我想想,真要买那么多地如何提高亩产?这个有办法没有?” “要想提高亩产两个办法,或者让农民干得更起劲,或者给他更合适的工具叫他侍弄土地时省工省力。”朱教授说: “前者你得自己想办法,弄点招数提高农民干活的积极性,后者直接买卡车、拖拉机,最不济上马匹、耕牛,反正怎么容易、怎么省人怎么来。” “机器呀?”寿礼抹着胡子,想起来徐业马上就到了,信里他已经得知徐业和各钢厂、军工厂、机械厂都有非常好的关系。 这真是巧了,看来机器的事,还有这些农机设备都需要找她。 不过朱教授听了反而摇头:“国内设备太少,马力又小,还是洋人的比较好用。把国内的当作辅助或者补充。 陈老爷应该眼光再放远点,是时候考虑培养技师了,没有自己的工程师,即便洋人把机器给你,也是受制于人呐!” 第23章 黑七上门 和仲礼分手之后,朱权保一直在积极努力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并重建游击队,但是太难了! 不仅由于政府的管制和比以往更严密的组织,而且很多人已经小心地将自己的观点隐藏起来不敢轻易外露。 目前他只有二十名同志,而枪却只有两支。 手枪是朱权保自己缴获的。他装作乞丐路过某村,看见一名保长带着个随从路过,那小子身上挎个毛瑟盒子晃呀晃地。 黑七开始没做理会。那名保长进村以后想想不对,回头问:“孬子,村口那要饭的你见过没?” “要饭的我咋识得哩?”随从莫名其妙。 “你去查问下,别是个共匪掉队的!” 随从撇嘴,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去。他追上黑乞丐,叫住他问:“你哪里的?有枪没?” 黑七指指手臂上挎着的破筐:“官长,里面就个破碗,没啥别的哩。腰部,我放下你老仔细搜检?说着便放下筐往后退了两步。 那随从百无聊赖地上下打量这衣不遮体的家伙,看不出来他哪里能藏枪,便弯腰低头去揭筐上盖的几把干草。 不料黑七突然向前,那随从听风声才抬头,被他一个掌化刀击在颈部,顿时眼皮一翻就倒了。 等保长见人总也不回来跑出村口找寻随从时,他已经带着缴获隐入丛林,消失了踪迹。 他的另一枝枪来得更稀奇,是趁个民团团丁小便,从他身后树干上摘走的。 不过这种运气毕竟太少,绝大多数人还拿着竹枪、草叉,子弹拢共也就七、八发而已。上哪里去找枪械子弹呢? 想着、想着,朱权保把主意打到了仲礼头上。 徐业一行人在码头下船时受到陈家兄弟的热烈欢迎,迎接的人包括朱教授、周教授、刘忠合和廖经理等人。 “唉呀没想到,这里的码头修整得越发像样了!”徐业惊讶地看着周围的变化,他注意到从河岸下到栈桥这段的路面居然都是水泥的。 “你们哪里买的水泥?”他惊讶地问。 “自己产的,我们在长山下曹家楼那边有个水泥厂。”寿礼边走边介绍: “先前给养牛场修饮水池时从蚌埠买来些,后来知道这东西怎么做的,就觉得太亏,干脆自己建厂。 没想到这东西卖得不错,各处建圩子需要量都不少!” “这么说,材料都是来自本地?” “对呀,请了两位师傅过来,石灰之类长山里有,沙子从河滩上挖。就是运输还没解决,用马车有点吃力!” “这个不要紧,你可以买几辆烧炭的卡车,我可以帮你介绍货源。一卡车等于四辆马车,且不耗费畜力。” “那敢情好!我们刚刚谈到今冬大棚取暖改成用煤,省下的炭可以用到卡车上!” 徐业站住脚:“你们这里还真有煤啊?” “长山里面有小煤窑,不过要是有卡车就可以去颍上那边去买,就是价格高些。” “你说的是谢庄?”徐业摆手:“他们那里都是卖给钢厂、铁工所的,你用量不大要不到好价钱。 我给你指条路,去刘庄买。那边质量上和这边比差不太多,但是知道的人少,出货量也没那么高,价格便宜得多!” “太好啦!不过就是路远了些,有卡车才方便运输。” “谢庄是占了靠近铁路的便宜,不过刘庄可能更适合你们,因为它临近水道,可以方便地进入沙颖河,然后再入淮就行了。”徐业指点说。 “诶呀,对嘛!”寿礼一拍脑门:“到这边卸货再上卡车就可以了,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厉害啊!” 说着回身找到赶来的廖经理,和他交换了个眼色。 徐业哈哈大笑连连摆手。大家在客运售票处站定合影留念,然后徐业给寿礼介绍了自己的随行人员。 蔡尊蒲,留美回来的地质学博士,这次带了两个助手来,徐业打算让他把本地的资源好好考察一番。 “可能要叨扰一段时间喽!”蔡博士笑着和寿礼兄弟握手。 “哪里、哪里,有您这样的大学问家光临,这是我等的荣幸!”寿礼兴奋地连连作揖。 他想到徐业会带工程师来,可没想到居然是位博士,用季同的话说,博士相当前朝的翰林呢,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 刘其美,留德归来的建筑师。他刚从北平辞职回到家乡,看到报纸上新教堂和新医院的建设大感兴趣,于是受徐业邀请同来。 唐文声,徐业向大家介绍说他在法国学的冶炼技术,还在南法钢厂里工作过四年。 但仲礼瞧这人身姿挺拔自有威严,不像个工程师倒更像军人,不由得多注意了两眼。四目相对,两人微微一笑。 兄弟俩带他们参观了仓储区、商业区、然后去艾玛的医院、马托尼的教堂参观。 在农学院食堂用过午饭后又参观了养牛场、奶牛场、农学院分校区和温室,中学和小学,带着一身疲惫他们将众人送进益乐堂休息。 原来寿礼已经搬到前边来住,将整个益乐堂用来安置贵客。徐业便住在开阔、临水的“明轩”楼上,其他人都住在淡宁居里。 见大哥与徐业说话,仲礼出来和刘五文、陈玉虎交代保护警戒的事情,眼角瞥见苏鼎站在院子门口似乎有话要说,他打发了刘、陈,过来问:“昌文,你找我?” “三哥,借一步说话。” 苏鼎和仲礼走到外头藤萝架下,仲礼惊讶地问:“怎么了?” “三哥,我看到个熟人。” 仲礼愣了下,明白过来他指的什么,手习惯性要往腰上放,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慌了,赶紧看看四周,然后做个手势:“别忙,你慢慢说。” “我刚才一直避着没有出面,因为那个唐先生,他认识我。”苏鼎说:“他在那边做过师政治部主任,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仲礼扭头看看,轻声说:“别忙,我去搞清楚再说,最好他不是特务。 小苏你先去找王四,葫芦(卢天和)给媳妇的信在他那里,你帮我去送一趟,顺便给她念念。” “好!”苏鼎应声走了。姓唐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拿不准对方现在的身份,所以也不敢贸然露出来,仲礼先去探探虚实是最好的。 回到明轩,寿礼正起身告辞,仲礼作势也要离开,快走到门口时说句:“表哥,那位唐先生以前没当过兵么?看上去很威武的样子。” 一听这个话,徐业将他兄弟拉住了,轻声说:“到底瞒不过,你既然看出来就实话实说。 唐兄是广东人,中央军校二期毕业,北伐时做过连长、营长,后来清党被迫离开辗转去江西。 不料那边的人并不信任,说他有投机倾向。后来总算澄清,做团参谋长、副师长、军团参谋主任。 民国十九年又被撤职,派到十九路军做什么专员,后来扩编时做了师政治处主任。 淞沪事变后,他随军去了福建,在那边支持搞事变,年底被抓住送到南京。 因为共军没响应福建,他心灰意冷,登了启事脱离共党。 后来进入蚌埠钢厂做高工,总算是回归本行才尽其用。不过我那里到处是军工机密,他不合适留着。 这次带来给你们认识下,寿礼不是想建个农机具修造厂么?我把这个人放在这里你替我看着,也算我份入股,如何?” 兄弟俩都明白了,他这是想让唐文声变相成为自己在三河原的利益代表。“这么个大才子你放在这里造农机……?太屈才啦!” “不仅仅是农机。”徐业笑着问仲礼:“听说你这里有铁矿?” “啊,对呀!” “我这次带蔡博士,就是请他把把关,看看咱们究竟有些什么宝贝。如果真有铁而且品质不错,这周围又有煤。 那说不定我会投资建个小高炉就地试验新品种钢材,也就顺便解决了你们修造所钢材上的急需。如何?” “哦,那时这个姓唐的还可以成为工厂的厂长?”仲礼听明白了:“不过,对他可有需要注意,或者是否要派警卫?” “这个……你们看着办。他既已声明脱党,政府也不想难为他,所以现在并没人监视,你派人保障他安全倒是可以考虑。” 仲礼听他这样介绍,多少放下些,这人不过是个降将罢了,只要他不起歹心、对这里不会有坏影响,那他乐意怎么活着随他便。 不过……仲礼还是不大放心,出来后和寿礼商量,说应该给贵人们配上保安力量和随从。 他建议调比较可靠的蔡浒回来专任益乐堂的管家,然后每位重要客人身边都派一名挑选出来的人做警卫兼随侍。 他打算从自卫队里调徐七的儿子大宁来跟随徐业,让小春跟随唐文声; 郭德和的儿子二林中学毕业以后回来还没找到事情做,刚刚在自卫队接受了两个月训练,正好让他跟着蔡博士。 寿礼同意,也提了个人选,陈景的老大洪廉在高塘的机器磨坊做学徒,可以调回来跟着刘工做事。 他中学虽未毕业,学识总比别人强些。最后让自卫队拨出一个班归大宁指挥和调度。 安排完毕仲礼这才放心回家,到门口就见苏鼎等在那里。 “信送到了?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去等哩?”他说完就看见苏鼎把手指放在唇上,然后招手叫自己到近前。 “我刚才遇到黑七了。”苏鼎轻声说。 仲礼惊愕地看他,脑子飞快地转。“你怎会认识他?”仲礼奇怪地问。 “不是我带来的,是他找到了王贵福,王连长留住他派人来送信问你要不要见?” “哦!”仲礼松口气,思索片刻说:“你告诉送信的人,我后日便回。” “行!” “我估计他是遇到难处了,不然不会冒险亲自来找我。”仲礼咂嘴说,抬头又问:“昌文是随我一齐走,还是先留在这里?” “我听你安排。”苏鼎咧嘴一笑:“黑七不认得我,见面也无妨。不过固始那边还在等回话,要不要做这笔生意,做多少?你们兄弟得赶紧拿个主意。” 第23章 第四大队 朱权保的胆子是够大,仲礼让他等,他还真就在军营里等了两天。 这期间他换上身制服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看布局、看训练,和兵们吹牛打屁。 人问就说是上司派来公干的,好在仲礼队伍里纪律极严,不该问的不问,也没人敢于穷究。 看到王连长对他毕恭毕敬,大家猜这黑脸儿肯定官阶不低!不过他做人好,香烟甩得勤。 说起剿共历次战役眉飞色舞,兵们佩服之余心生好感,都说这老黑哥们够意思,一点架子没有。 所以呢,他们自己的情况也就没打算瞒着“老黑”,几天下来让人家摸了个底掉。 了解后朱权保渐渐对霍县这边的军政情势有了清楚的认识,弄明白了为啥前阵子二区对三区下那么狠的手。 原来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朱权保眯着眼睛瞅着烟圈心里琢磨,觉得这里有文章可做,能让自己夹缝中发展。 “七哥,对不住让你久等了!”仲礼见到他很热情,当人面还是副长官样子,回到屋里就改了称呼: “怎么,山上不好待,想下来和小弟一处混混?”他半开玩笑地问。 “你觉得可能么?”朱权保反问,仲礼嘿嘿地笑。“我来是找你借东西的。”他开门见山:“人倒是有了,缺趁手的家伙呀!” “唔,要是再有个陈天魁能打打就好了。” “你正经点,现如今听说你兵强马壮,一个团打人家仨,厉害得很呐!” 仲礼差点笑喷:“这是那个小王八嚼舌头,就打个把财主民团也能吹成这样?” “总之,你过得比我强,我当然得来你这里吃大户呗。”朱权保大咧咧地靠在椅子里。 “胆子不小,不怕我捆了你去报官?” “不怕,反正烂命一条,已经那么惨过,还能怎样?”朱权保说完扭过脸来: “我不白要,有事你招呼一声,老黑不帮你帮谁?如今我要是靠在你身边活得还能自在些,换了姓周、姓韩的更麻烦,这道理我懂!” “仲礼先谢过七哥!” 朱权保挥挥手不说话。仲礼心里却明白对方的意思了,这是想让自己“养寇”哇!不过……。他掐掉烟蒂,凑过来问: “七哥打算怎么做?是依附在咱旁边,就像铁石头那样?还是换身皮?” 铁石头现在还蹲在沼泽地里,打完周家之后仲礼给了他二十条枪五百发子弹做谢礼,另外每月十石粮食。 哪个地主或民团不听话了,就让他带人出来榨一榨,只要不出人命,榨到多少仲礼收两成,双方满意。 “其实,我倒是想劝你换身皮。不为别的,你改不改门庭咱们另说,首先队伍装备、补给有保障,我还可以给你划块防区,你们能安稳踏实地驻守。 另外可以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公开召募兵员。你觉得怎样?”仲礼想了想说。他表面上没事,实际心里砰砰跳。 这些人在贫民阶层里颇有号召力,团结敢战是仲礼非常认可的,但他也明白这是个双刃剑,万一被捅到上面去,又或者自己的队伍被赤化了拉出去,那可不是玩的。 朱权保对他的建议很有点意外,他只想下来搞几条枪,不曾想到这上头。 还别说,这办法挺有新意,只是要防着队伍不能叫人家白军化,同时不能有太大的危险性。 “一红一白,呆在一起你不担心、不怕上边来抓?”他嘴角带着讥讽的味道问。 “你还记得徐山?”仲礼说着起身走到地图前,朱权保也跟了过来,看他用手比划着: “我部现在占领着徐山地区。那里是本县与固始交界,团防一直薄弱地方劣绅不少。 我刚从那里陈集附近剿杀了一个刺头回来,收获不少,但我现在没那么多精力去巩固山区。 可巧的是,从郭山到安阳山、四平山分布着若干煤窑。我大哥请来了蚌埠的大学者,他们说这一带可能有铁矿。 如果找到铁矿,我们会建钢厂,还有发电厂,扩大现有的水泥厂,这些都有助于本地建设,那么就需要大量的煤。 这些煤矿与其被那些黑心的土豪们把持,还不如交到我手上! 所以,我需要有武装力量占据徐山,居高临下保护这一带山区,卡住徐山与白龙潭之间的通道。” 他转过身来:“如果七哥愿意的话,我把整个徐山划成你的防区,名义上可以用……三区保安四大队,如何?” “那这个四大队的编制呢?还有,是我指挥我的人,还是我指挥你的人?” “我这边一个大队有三到四个中队,每中队六十到八十人。”仲礼说完用诚恳的语气说: “七哥,我这么做不是想吞掉你,而是两个目的:用你的经验帮我封住西南大门,把其他人挡在外面; 还有,我这里有大量流民,你得带部分进山生活,帮我稳住他们。 现在徐山里人口很稀少,带一万人进去都不嫌多,可三河尖上你知道聚集着多少流民? 都快十万了,我们兄弟俩愁的要死,怎么让老百姓听话,这个你们在行!” 朱权保思考片刻回答:“我可以带着这个想法回去和大伙儿商议,你知道我们是有组织的,我不能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但这个主意很有意思。我还是想问清楚刚才的问题:我指挥我的人,还是我指挥你的人?” “这样,你带一万百姓进山区安顿,我给你调拨物资和粮食,让你们越冬。 你自己从这些人里招募队伍,我把王贵福、陶大毛他们那几个原本你的部下都还给你,让他们帮你带兵、训练。 三个条件:咱俩不互相掺沙子;你们不公开身份、不公开发展组织;徐山上一切军事行动要听我指挥,千万不能自行行动。 最后加一条:如果你们的人脱离我部,和三区、四大队没有任何联系,我们也不会承认,而且四大队的大队长名义上是罗芳(你认识的),你的公开职务是书记官。” 朱权保“哧”地笑出声:“就我这黑不溜丢的模样,像个书记官吗?” “我说你像不就成了?”仲礼也笑: “总之,共军现在生死未卜,你们要想生存下来就得学会隐忍,万万不能一冲动就跑下山去打土豪、分田地,以前冲动带来的教训还不够?死的人还不多吗?” “你个白军居然有这样的觉悟?”朱权保惊讶。 仲礼没理他:“有事情,你就和保境队的书记官苏鼎商量。他是你们的人。” “什么?”朱权保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是我们的人,还是曾经是我们的人?” 仲礼不知道苏鼎曾在“霍山攻守战”期间联系过朱权保,他把苏鼎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下,然后说: “小苏藏在这里帮我做事。王贵福知道他身份,所以派人去给他报信说你来了,他又转告我。” “嘿!”朱权保的黑脸上泛出红光,指着仲礼好半天才说:“我都搞不懂你了,你到底是哪头的?” “哼,你们天天骂我是白匪,可我自己还没弄清是不是白的呢。” 仲礼自嘲地挥挥手,然后重新严肃起来:“七哥,咱们说的这可是正经事,你们回去好好商量。” “我现在担心的是,一万人进山以后怎么生活,总不能都摘野果子吃?” “放心!现在抓紧时间盖房子、修窝棚、整理地块,我马上叫农学院派人来,看看山里哪些地方是无主之地,能买就买,能开就开。 明年春天给你们把种子弄来,再让人帮你们建养殖场。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周教授正想找地方养兔子、蜜蜂、山鸡、狐狸还有鹿,我看这山里就挺好!” “但是,会不会和当地的财主们发生冲突?” “没事,我有办法!不碍乎或文、或武呗,你放心好了。” 朱权保带着这个主意走了,这次的收获完全出乎他意外。 仲礼想借用他和红军的经验稳固地把持徐山和龙潭地区,而朱权保如果答应的话不仅能扩出一支三百多人的武装,并且还可以拥有一个小小的根据地。 而得知苏鼎还藏在仲礼羽翼下更是个惊喜,他想到可能苏鼎已经在三河原上暗暗发展红色分子,但衡量后朱权保很明智地没向仲礼伸手要人。 而分手的时候他同时还从仲文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原来失踪的某师政治处主任唐文声还活着,他已经脱党并从事工业工程师工作。 人的生活真是奇妙,就像龙潭的水那样深不可测。不过这样的人离开队伍也罢,总比害人的叛徒要好。 朱权保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即回到队伍里,他有太多消息要和大家分享,也需要赶紧和党员们开会研究仲礼提出的方案。 刚刚把他送走,仲礼就接见了位让他惊讶得合不拢嘴的客人——柒铭的兄长陈同贵被石店守军护送到高塘,他对仲礼行了个军礼: “省特派员,保安司令部参谋少校陈同贵向总指挥报到!三哥,好久不见!” 第23章 阳奉阴违 “你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年,我们还以为……。” “以为我已经死了,对?”陈同贵咧开嘴笑。他和阿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时辰早了两刻钟,所以老太爷给起名叫“同贵”。 仲礼拉着他坐下,一聊才知道他早年从军在中原、河北、东北都打过仗,后来进了太原的讲武堂。 毕业以后有同学邀请同去扬州军中任职,他在那里结识了几个好友,大家一起南下考入中央军校,毕业后参加武昌北伐军,经历过中原大战。 前不久奉调到庐山军官团参训,下山就来到本省保安司令部(原保安处)任职。不想接手第一桩任务居然是霍县这案子。 “说来也怪,这案子大家推来推去几个月没定论,然后忽然间就豁然开朗了。内中原由不得而知,我也只是奉命回乡,来向二位传达上峰的决定。”陈同贵说。 按陈同贵的介绍,省府对此次事件定义为由于韩旅过分相信报纸上的不实报导,并有倾向性地偏袒二区侵占三区防地,导致两区之间爆发冲突,同时该旅有妨碍县府履行职能的行为。故而责令: 两区立即停火并不得再主动发起任何攻击行为,并应立即交换、释放被俘人员; 两区应对各自伤病人员和难民给与救治、赈济; 县保安旅缩编为团,以营级兵力驻守,其余两营分别驻扎岔路镇和孟集,团部驻岔路镇; 四个区保安团均缩编为营级规模的大队,各区联防总指挥兼任大队长。 “这算什么,各打二十大板?结果还连带着把我们缩编了?”仲礼非常不高兴。 “剿共任务已大部完成,各地武装都在裁减,并非是针对三哥的。”陈同贵不慌不忙地回答:“这也是委员长的意思,军事负担过重,国家承受不起。” “哼,共军不过是给赶跑了,离剿灭还早哩,这就开始卸磨杀驴……!” “三哥,轻声!” 仲礼咬咬牙:“我若不肯呢?” “桂系一个师已经在合肥待命,如果任何一方抗命,后果不言而喻。”陈同贵轻声说,同时看了看先前进来陪坐在侧的李雄和黄富民: “省府这边对贵部其实还是有包容和赞赏的。小弟临行前,主席面授机宜,特地嘱咐说各位军阶都照旧、待遇照旧。 韩旅那边可是结结实实降了一级呢!三哥你要心里有数体谅主席的不易。” “可这么多弟兄呢,我拿他们怎么办?”仲礼心说那边还刚刚答应了一个第四大队,这边倒要叫我裁军!一扭头,瞧见李雄冲他挤眼睛。 “我说,陈长官,那万一周家和韩旅,不对是韩团,要是他们又来打,我们又缩编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黄富民为难地说:“再者这么大地方就一个营,委实少了些。” “以前共军攻陷霍县,那时你们不也只有一个营?”陈同贵诡异地一笑:“那时能守得住,现在应该也可以嘛。” 黄富民刚想回答那时候还有自卫队、保境队和警察……,忽然他明白了,就去看仲礼和李雄。 这俩也琢磨过来,对呀,保安大队之外的武装数量似乎不受影响。 仲礼背着手走到窗边,听李雄和陈同贵让香烟,又向他打听如今这个保安司令部的功能,以及管辖范围。 “哦,就是说全省的保安部队都在这个司令部的范围内?那……乡绅们自己组织的那些保境队、还乡团、联防队之类呢?”李雄问。 “原则上说还归各区联防总指挥管辖和控制。不过,还乡团和联防队名声实在不好,司令部倾向是要么由保境队、民团收编,要么解散。 毕竟地方已经收复,他们的任务该结束了。”陈同贵示意道: “地方要安靖,不需要那么多有枪支的组织。有的依仗枪械与中央做对抗,有的凭借武力为非作歹败坏政府声誉,像这些都必须以土豪劣绅罪予以铲除!” 他说完,身体向前倾,对二人说:“两位都是前辈,请帮我好好劝劝三哥。路总是有的,不一定非走最险的那条。 现在形势对咱们有利,不如见好就收。和省府结个善缘,这才是图长远。” “哼,你这是说给我听的!”仲礼转过身来。 “嘿嘿,三哥的脾气我了解,不过有时退一步也能海阔天空,对不? 想我当初在扬州就已经是少校,到中央军校又得从中士做起,毕业了也不过一个中尉。 可那时若不咬牙我永远是军阀手下的兵,怎可能今天以这样身份回到家乡呢? 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能忍小事而顾大局。三哥说对不对?” “保安大队,营级?那到底是五百人,还是八百人?” “你自己定,根据县里财政情况,结合县长意见就好。” “姓韩的害我不浅,我部为挡住他们弹药也用掉不少。四弟能不能给补充些?” 陈同贵一笑,他早估计到这边会要价。“三哥你是为保咱们家乡出力,我当然得帮你。需要什么、要多少都好商量,兄弟我尽力!” 具体内容和数量一定是老黄去和他慢慢交锋。看着黄富民热情地领着他去参观军营的背影,仲礼扯扯李雄衣袖二人进屋。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刚才贼眉鼠眼地,肯定脑子里又转出什么臭招?”仲礼开玩笑地拍拍对方后背。 “你这人,咋个把人说得如此不堪哩?”李雄哭笑不得:“我刚才给你使眼色,意思是叫你不要和上边作对。 你晓得那个刘主席是豫军出身的,若再惹恼他还了得? 不说有小鞋穿,抹掉你和朱县长难道不是轻而易举?这种军阀,今日有好心情,明日不知会怎样哩!” “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原来又是要我向那老匹夫低头的论调。”陈三爷不屑地撇嘴。 “不是这么说。”李雄拉他坐下,压低声说:“我且问你,四爷说桂军一个师已经预备下了,这话你信也不信?” 仲礼犹豫片刻点点头:“老四应当不至于骗我。” “还是的,那干啥咱们要出头,吃这个眼前亏哩?”见他不语,李雄进一步道: “人家也说了,韩旅那边是降级,咱们兄弟们都不动,这已经是个意思啦。” “什么意思?” 李雄嘴里啧了声:“啥个啥意思,你真没明白?一旦有机会,让咱们恢复团编制的意思嘛!”仲礼眉毛一挑,微微颔首。 李雄找来纸笔在桌上边写边说,他的意思,既然压缩地方武装是委座的意思,这事肯定要执行的,不过怎么执行?这里头要有个讲究。 “看样子那些个还乡团、铲共队之类的名义都不好使,只有两个估计还靠谱。”他絮絮叨叨说: “一个是各乡自己出钱不花公家帑银的‘自卫’组织,另一个是县里的警察。 咱们的人可以设法往这两项上靠,合理、合法地分散出去,还不引人注意。 既然你还是联防总指挥,那这些队伍就还在你管辖职权内。 不过就算这样做,恐怕也不能把警察队搞得太大,而且还要找好说法,和朱县长达成一致。最好是名义上归县里,实际由咱们发薪,这样便于掌握。 另外……大老爷不是搞学校、工厂,最近又盯上煤窑了么? 咱们可以搞护校队、护厂队、护矿队……,反正这个名义谁也说不出个不是,对不?” “哈哈哈……!”仲礼狂笑:“哎呀,你个李矮子,硬是油滑得很哩!”他学着李雄的腔调叫了声,然后拍下桌子:“好!好得很!咱就这么办!” 黄富民和陈同贵叽咕,和他要了五十箱手榴弹、两百颗地雷、两万发子弹,还有带刺铁丝网和军用帐篷、军毯之类的东西。 俩人勾肩搭背跑到食堂里,要了三菜一汤和一壶米酒喝着,黄富民就告诉他几仗下来积攒好多出毛病的枪械,仲礼想搞个军械修造所的事。 陈同贵听了问:“那可不是打把大刀、修杆长矛那么简单的,得有机器才行。” “机器听说贵府大爷已经托人去欧洲购买了。” “可……,即便机器来了,没电也不行呵!” “所以要把山里的煤窑收过来,然后建个火力发电厂呢。” “建电厂?”陈同贵大吃一惊:“那可要好多钱,我大哥哪里有这个实力?” “这个我就不晓得喽,只是听总指挥这样讲,其它事情自有别人去琢磨。” 然后两个人便聊起别的话题,陈同贵却暗暗记下了这件事,打算回到家时要找到陈寿礼仔细了解下。 总得来说他这次不虚此行。仲礼打电话和朱联福取得了一致,以韩部纪律太坏,军民关系非常紧张为由,只同意在县城驻军一个连。 然后朱县长说可以将本县武装警察大队调回县城,并利用裁撤士兵稍稍充实,足以承担保卫县城任务。 陈同贵见他俩意见一致,心想韩某人看来是把人得罪狠了,遂答应向省主席反映他们的意思。 毕竟是同宗的兄弟,说一点没私心那不可能。 临走陈同贵告诉仲礼,说我知道你必然暗地里保留不少武装,但不管你用什么名义、用什么办法,建议你将主要的道路修修,同时多搞些马车。 表面上部队减少了,一旦有事可以从各处迅速调兵过来。仲礼深以为然,让王四派个警卫班送他去三河原探亲。 第23章 再议淮南 眼看着秋风日甚一日,寿礼的心开始悬了起来。 他见徐七把收获的新玉米装了两个大麻袋,用手推车往磨坊送,便站下和他聊了几句。 看来今年玉米收成也不错,掌握方法加上用了新品种,每亩能多收五、六斤。 苍蝇小也是肉,到关键时候能救命的!徐七这就是准备把些玉米磨成粉,存在家里备荒。 但是那些在河滩上瑟瑟发抖的人可怎么办呢?寿礼满心忧虑。 见他望着西边,听说玉米收成好却没有太多喜色,徐七猜出个大概却不敢说话。 谁都是知道赈灾这事就是个无底洞,投进去多少都打水漂。 更有甚者那些灾民习惯了被施舍不肯走,那就成三河原的大包袱了,所以尽管今年丰收,各村都不敢办新米会就是这缘故。 可如果放着不管也不行,且不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就是人饿极了要闹起来,不管不顾地抢一把,那时可不论谁是大户、谁是佃农,只要东西能吃,在人眼里都一样的。 知道那些人可怜,但没人敢先提出来救济的话题,寿礼却知道本区的义仓已经见底了。 毛病出在哪里呢?天灾、兵祸都有,更主要是没人种地,反正种下也不值钱,怎么也没法子完税。 城里人如今兴吃洋米,据说东洋米又香又可口,比本地米不知道强多少。 寿礼不大信,已经叫人从寿县、蚌埠甚至南京、上海分别购买等量的洋米来,他要尝尝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但不管是东洋米、南洋米,眼前这些庄稼人自己没米吃是真的。数万人徘徊在三河尖,怎么办? 前些日仲礼派了个黑瘦的汉子来,说是新组建的徐山自卫四大队的朱书记官。 他带了二十个人,去河原滩头鼓动、劝说,要募集一万人到徐山上去屯垦、养殖,陆陆续续有人跟着他走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徐山只有一座,再说观望、怕受骗的人依旧不少。 “没事,这天再冷点他们就待不住了。”朱书记官倒是乐观得很。 寿礼听说罗芳是该大队的大队长,所以对这位书记官挺客气。 “其实早点过去能够早安顿下来,只是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呀。你们费的口舌不少?”他关心地问。 朱书记官嘿嘿地笑,说:“咱穿着官衣来,本想着百姓能相信,谁知道人家反而害怕了。” “那是看你们带着枪。”寿礼苦笑:“他怕你是抓壮丁去打仗的。” “可不。”朱书记官点头:“我和罗长官说好了,等第一批人安顿好就派几个回来帮我,有他们做榜样,别人戒心会少很多是不是?” “对、对,你这个办法好!”寿礼说完叹口气:“只是……人太多了,没法都照顾到呵!你们那里能容纳的也有限。” “大老爷,我听说固始那边小苏不也谈下来了吗,为啥不能调些人过去?” “他那边谈了两万亩地是不差,可我们人手有限呐。需要人去丈量、划界,确定好范围才能开始调人。我现在手里没兵可调,徒之奈何?”寿礼苦笑。 “我有个建议,咱们不用等到全搞妥了再调人。” “哦,怎么讲?” “您瞧我这边就知道了,啥事情都有个过程,没第一批人过去先体验,大伙儿谁都不敢冒险。 再说丈量土地这事,还是庄稼人更拿手,不如就招募起来,让他们自己去量自己的土地,那样大伙儿干劲是不是更足哩?” “诶!”寿礼眼前一亮:“朱书记官很懂农民呵,说得有见地!也罢,我就先招两百人过去,交给小苏用着,别让他在那边空等了。” 本地中学毕业生和陆续从省府、合肥、六安、南京招募来的中学、专科和高校应届毕业生有一百六、七十人,都被调到徐山去帮着测量、规划,还有少数正在策划修公路的事。 原来寿礼打的主意是徐山弄得七七八八了,再把人调往固始和公路项目上去。现在一想错了,其实事情是可以同时并举的! 而且这样一来也正好分流难民人数,得以以工代赈。 固始可以分流七、八千人,修公路又能够分走一、两万劳力,这样河滩上的压力去掉多半,事情就容易了。 问题是要调集材料、工具、被服和粮食,这也不是个简单的活计。 这天吃饭时,寿礼忧心忡忡地说起此事。 当时徐业已回家,蔡博士在徐井根那个排的保护下正沿着长山做矿产调查,刘其美在高塘带着学生们策划新公路,只有唐文声在家。 他听寿礼说起这些事,便放下碗筷主动说:“陈先生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帮你来协调这些事。这些东西咱们这里有的就地筹措,没有的我可以托人在合肥、蚌埠办理。” 身份的事情唐文声晓得徐业已经告诉寿礼兄弟,所以他一直比较低调。 今日忽然主动请缨,倒是寿礼没想到的,他怔了下:“只是,你这样的大才用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头……?” “我自己都不嫌弃。”唐文声笑笑:“每日闲着也是无事,况且我也有朋友做这些生意,正好可以帮忙。 不过确实后勤事务是非常庞杂的,我一个人可没那么多只手,陈先生得给我派人,我来抓总一定不让你再操心。” “那敢情好!”寿礼很高兴。此人做过那么高的位置,必定是有两下子的。他赶紧拱手:“如果唐先生出山相助,某感激不尽!” 寿礼当天和唐先生谈了两个小时,然后决定让三牛找李杜星申请“三河商贸”的执照。 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在各地收购粮食、被服和建筑材料,同时销售本地产的种子、肥料、食品和禽、畜及其副产品。 此前寿礼根据徐业建议已经去县实务科注册了三河商业资本公司,自己家族占73股份,本地乡绅徐、蔡、林、宋四家占其余27股份。 三河商资向三河商贸注资一万五千元,占股75,陈家直接投资五千元占股25。 委任唐文声为三河商贸代理总经理从学生里调两名大学生、六名中学生过来建立公司办事机构,调来四名有能力的伙计分别任驻蚌埠、合肥、六安和寿县分支的经理。 然而有件事他一直举棋不定,那就是三牛带回来的淮南船运出售消息。唐文声听说此事后极力赞成: “如果我们把这家公司收过来,那么从蚌埠可以一直运输到凤凰坡,这个优势太大了!”他说。 但是寿礼没有告诉他自己没那么多钱,就是把所有股东加在一起也凑不出那么多!想到这个他就很烦恼,李杜星已经在催问了。 徐业叫上宋承苓,还有林家的长子林修觉,联袂来找寿礼商议淮南船运的事。三人都希望能够拿下这家公司,进入交通运输业的诱惑力太大了。 “不说别的,你订购的机器如果从水路运进来,你可知能够从运费上节省多少?”徐业说: “虽然它不比火车快和省,问题你三河原也没通火车呵,而要走陆路用卡车运,那运费反而倒高了!” “卡车需要很多辆才行,而且还得搞到柴油,并且找人来开。”宋承苓提醒说。 “可即使你们大伙儿同意,咱们还差很多!”寿礼叹口气:“马上入冬,而且要开工的项目很多,我们又没多少能拿出来交换的东西。 李长官的意思,淮南报价是十五万元,这可是当初廖斌(廖经理)第一次和我谈起淮南时报价的几乎两倍呵! 那十几条船里,六成是近二十年的老船,这个价格是不是太高了?” “我看咱们各位的思路是不是太窄了些?”林修觉忽然开口说:“谁也没有规定必须、只能从自家掏钱,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贷款? 为什么不考虑出售少量股份给其他小股东,比如……拿出10到15的份额?” “如果各位同意引进资本的话,我可以找关系同民生银行谈谈。”宋承苓说:“你们知道,民生最早也是做航运起家的,他们肯定有兴趣!” “资本总想着控制,我倒更倾向与大生谈入股,他们相对温和,而且有现成的江北航运网络、人脉与经验”徐业说。 “可……,只谈入股是无法解决大笔资金需求的。”宋承苓为难地说。 “我可以找找交通银行,不过他们近来头寸比较紧张,没有把握能贷多少。”林修觉说:“我认为咱们不能只看十五万,那只是起底价而已。 再者,刚才让斋(寿礼字)也说了,那些船船龄不小啦,我们接手只怕需要大修维护,这都需要资金。” “唉,所以我才觉得太贵了!”寿礼叹气:“那些官老爷拿过去就这么两年功夫,折腾残废了甩出来价格就翻这么多,真让人不甘心呐!” “让斋,你想差了。”林修觉辈分上是去世陈林氏的叔叔,所以他总叫寿礼的字。 “这笔买卖最重要的不是几条船,重要的是航运执照和那些机工、技师。 尤其执照,政府已说了今后十年内没有特别原因不再签发内河航运执照,所以它才值钱!” “哦,原来如此!”林修觉让寿礼这个土财主上了一课,让宋承苓感到佩服,徐业则眼前一亮,他没想到林家这个大少爷竟能有这样的眼光。 “承教、承教,果然是我想错了。”寿礼这才明白原来做买卖有这样多说法的,连忙拱手致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修路、建各种工厂,恐怕所需要的资金远远不是一、二十万元的问题! 而由于李杜星让三牛带回来的消息,他已经知道政府方面要统一货币和印钞权,所以那些私营银行才会在这个时候不敢大笔放贷,指望他们看来够呛! 屋内气氛一时尴尬,最后徐业说看来设法收购淮南这件事本身大家没有异议,剩下的就是怎么操作此事的问题。他建议大家暂时休息,各自想想对策再碰头。众人同意。 第23章 应接不暇 对策还没有想好,徐业兴冲冲地举着封信跑来找寿礼: “有铁,真的有铁!蔡博士他们发现高塘那边有铁矿,矿床一直蔓延到马庄,而且埋藏并不很深开采比较容易!” 寿礼看着他满脸的激动不知怎么说好:“那……是要开矿?” “当然要开!”徐业叫道:“有煤、有铁就能炼钢。不过……这边的质量如何尚不知晓。”他高兴地手舞足蹈在描画前景,寿礼却心里打起鼓来。 开矿要钱,炼钢更要钱!上哪儿去找那么多?这一个淮南的事情还没解决,不料又来了更多的。 “你是不是担心钱?”徐业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老弟,放松些。先前咱们发愁是没有这个消息,有了这个好消息,那就解决啦!” “此话怎讲?”寿礼忙问。 “我们只要拿着这个矿说话,不怕银行不掏钱!”徐业说: “我打算告诉他们蚌埠钢厂要在此地开办分厂,同时这边开采出富余的铁矿石和钢坯、钢材还将走水路反哺给蚌埠。 这样就有充分的理由去申请贷款,别说二十万,一百万都能贷来!” “要这么多作甚?”寿礼唬了一跳。 “部分矿石就地转化,这样成本才能最低!如此,既要开矿山,还得有金属冶炼、加工、运输,还得有配套电力。” 徐业忽然想起,用手一指:“我原来说建个火力发电厂,不过后来发现这边水力也很充足,尤其是徐山那边。 可以利用白龙潭存水与山的落差先建个水力发电厂,就能满足前期的电力需要。以后再考虑是否增建火力发电厂的问题……。” 他扭脸见寿礼皱眉咬唇的样子觉得好笑:“咳,我不是说了不要紧么?只要有矿产托底,银行那边就好说了。 唔……这边基础设施弱些,刚开始不宜弄太大,我们可以先做个小高炉。循序渐进并且培养技工人才。 让斋,咱们得赶紧再申请成立个矿山公司,然后我让钢铁公司投钱过来收购它的股权,这样咱们可以有前期的周转现金啦!” 矿山公司的事情倒是不难,而且仲礼马上把两连兵换了胸章、胳膊上戴个月白底子衬靛蓝色的袖箍。 这些人围了预定的采矿点,号称“护矿一大队”。六十多名学生被从山里召回加入三河采掘矿务公司,蔡博士成了筹备处经理。 刘工虽然手忙脚乱,但已经开始着手设计矿务公司大楼和职员宿舍了。连唐文声都被告知,很快会调来四名技术人员协助他筹建钢铁厂分厂。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蚌埠很快传来消息,正如寿礼所担心的,中国、交通、民生三家银行相继拒绝了三河矿业的贷款申请,理由很简单:它成立的时间太短! 林修觉的面子倒是好使,农行那边没有立刻拒绝他。 但是在了解了情况以后,对方觉得发展小水电和养殖场项目都不错,因而同意向三河资本贷款十万元。 另外对三河养殖和三河种业两家公司各参股一成,对其他项目并未明确表态。 失望弥漫在铺盖上薄雪的院落间,益乐堂和仲文、仲礼两家住过的西跨院(三河资本、三河农业以及三河贸易公司的实际办公地)、赵氏的醒春堂(钢铁公司三河分厂筹备处所在地)里气氛压抑,进出的工作人员都匆匆地打过招呼就走开,谁也没心思闲聊。 陈寿礼揣着手,后头跟着挎着藤筐的金小泉走出来。他深深呼吸口空气,然后沿着街道向教堂走去。 河滩上的流民人数在不断减少,但因为听说三河尖能找到活儿干,可以养家糊口,所以每天还有闻讯赶来的人。 不过这已经比一个月前大有改观了。现在三河尖上出现了成片的地窝棚,这是朱书记官带着一批在山里获得经验的乡民回来指导大家挖成的。 用三、四根木条或竹竿做梁,厚密地铺上河滩里割来的芦苇,再将干枯的蒲草打成捆搭在上面,最后用拌入碎草和石灰的泥巴糊顶。 也有简单的,用晒干的泥砖压住草茎,简单实用的窝棚就成功了。由于基本都是就地取材,而且可以反复利用,所以受到流民们的欢迎。 简陋,总比露天雪地里强了不少。几乎每家都在地窝棚中央挖个坑,可以支起锅或用陶罐烧水、煮东西吃。 看着远处一柱柱青烟从地窝棚里升起寿礼安心不少,那是透过草帘冒出来的水蒸气,至少说明这窝棚里有活人、有生命。 嘿,别看那朱书记官人长得黑了唧,这颗做实事的心很不赖!陈大老爷心里这样评价说。正想着,就看见朱书记官在前面和梁二说话。 “哟,下着雪老爷怎么出来了?”朱书记官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头和寿礼打招呼。 “朱先生你别总老爷、老爷的,我听着怪别扭,你就叫我的字‘让斋’好了。”寿礼亲热地拍拍他胳膊: “你不也没在屋里躲着?看这缩手缩脚地,梁二回头找你嫂子,她刚和洪升媳妇学着织的那副毛线手套,取来给朱先生!” 梁二立即答应了。 寿礼问:“你们聊什么哩?” “我们商量着凑点钱,去小煤窑买点煤来分给各家。”梁二用手一指:“虽说有的是芦苇,可也经不起上万人烧火做饭的,加上铺苫窝棚,冬天没过完就会给割光啦!” “说的是!”寿礼低头想想说:“这件事我来办,设法找些乡绅凑点善款。你们几个那点薪水还是留着养家,这么多人哪里是凑的问题!” 二人连忙道谢,寿礼微笑着摆摆手继续走。 来到教堂前就看见马托尼带着三个教民正在院子里忙和,看见他来马托尼连忙开了院门:“陈老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寿礼乐了:“牧师先生,你也学会这套啦?”他现在终于弄明白原来这基督教的神职不叫神甫,而叫“牧师”,所以曾特地以乡公所名义出通告让大家都改口。 他边往里面走边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从各家收集了些衣物、油布,还有粉条、芋干(红薯干)、菜干之类,准备给最困难的灾民家里送去。” 马托尼说完,很认真地看了下寿礼的眼睛:“先生的眼里有焦虑,定是很烦恼的事对吗?请到我房间里坐坐如何?” 寿礼点头表示打搅了,然后叫小泉把藤筐里带来的东西和那些捐来的物资放到一起去。“你先回趟家,看老孙下午有安排没,没有的话套上车来帮牧师走遭三河尖。” 马托尼请他坐下,亲手为他泡茶。寿礼问:“你太太去医院了?” “是的。”马托尼回答:“德国来的赫德医生后天要到了,他们在准备新的诊室。” “就是我要求找的外科大夫?好极啦!” 马托尼将茶放在他面前。寿礼开口问:“我上次托你购买机器的事情,可有眉目?” “还没有。”马托尼耸耸肩:“您得给我更多时间,要知道我的教会在不列颠并非是……国教,我们的力量很弱小。” 他注意地看看寿礼的反应:“陈先生很着急?” “是啊,因为后面还有很多设备要购买。” 说完寿礼和他大致讲了准备开矿山、建设水电站、扩大水泥厂、新建钢铁厂、购买淮南公司及其船队等等,马托尼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越来越关注。 “上帝啊,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居然有铁矿和煤矿?”他吃惊地看看脚下,似乎从那里就能挖出矿石来似的。 “我知道你要改造农村,但是为什么要建立钢铁厂,那岂不是要走工业化的道路了?” “农村建设需要工业做支撑,这点我在修学校、建养殖场的时候切身体会到了。 很多建筑材料需要从城里远途运过来,价格很昂贵,时间很长,修一个饮水池都要等半年时间!还有用电。 现在中央大学要和省农院联合办养殖场、育种场,电力不足呵,孵鸡蛋都要烧煤炭才行!而本地的小煤窑却被豪强所把持……。” “明白了,要想绕开他们所以就得建水电厂。”马托尼咂嘴:“可是……钢铁厂有必要吗?那东西不仅仅耗电,而且需要很多人力。” “人咱们有的是,那河滩上不都是?”马托尼恍然大悟,然后听寿礼接着说: “我们不会建大的,规划是先搞个年产钢三万吨,生铁五万吨的一期项目。 这样矿山、钢厂、运输可以安置大部分流民,然后农业再安置三万人左右,建筑工程和其它行业业安置四千到五千人,事情就都解决了。” “真是个不错的想法。”马托尼点头,继而摊开手:“可是我担心你……摊子太大了!你有那么多钱同时开展这么多项目吗?” “麻烦就在这里。”寿礼将杯子放下叹口气:“本来只想买淮南公司的船队,谁想又牵扯出钢铁公司和电力公司。 中央大学的养殖场和为流民购买土地、修建住房的事情已经让我付出不少了,我没有力量再投入做这么多,我的股东们也一筹莫展!” “你们试过找银行贷款吗?” “是的,农业银行会有些支持,但不够,远远不够!” “我明白了。”马托尼点头:“你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我在想,也许外资银行可以帮我。但坦率地说,我的股东们对引进外资颇有顾虑,他们担心外国资本会趁机试图控制我们的资源、交通、能源等等,所以对此很有戒心。” 寿礼摊开手学着马托尼的样子耸耸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们,但我自己也有这方面顾虑,如果事情最终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我可就是罪人。你明白这意思吗?” 第23章 马托尼的建议 “我完全明白!”马托尼把手放在胸口,想了片刻他说:“好陈先生,我们甩开国籍的问题来谈话。 我知道在许多中国人看来我们这些‘洋鬼子’是不能信任的,我承认很多洋鬼子很坏,但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坏吗?” 寿礼愣了:“坏人嘛,本身就坏还有为什么?” “不、不,用中国的话讲‘人之初,性本善’对?那么洋人也是人,为什么会有洋人做事不择手段,对其他人凶狠、残忍,采取欺骗或者压榨呢?” “呃……,说实话我考虑中国人比较多,倒是很少想洋人的事情。”寿礼尴尬地承认。 马托尼笑了,在他面前坐下,身体向前倾着,语气缓和地说: “你们的古人曾讲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话,其实这也适用于洋人。” “你连这个也懂?”寿礼惊奇了。 马托尼眉毛动动却没接他的话,继续说:“洋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无非是求财,换成通俗的话讲是逐利。 包括我在内,对我而言能把福音传向中国的每个角落就成功了,这就是我要追求的‘利’。 那么西洋的银行家们也是如此,他们手里的钱放在金库里就永远是那么多,只有借出去、生利息,才能让钱生钱、利生利。这个道理你能明白吗?” “钱生钱、利生利?”寿礼咀嚼了几遍点头说:“我明白了,你是告诉我西洋资本只是想得到更多利益,而不是想控制我们的资源?” “非也!”马托尼立即否定:“资本就是资本,只要看到有利可图,钱能够增值,它才会成为资本,否则那些钞票就是一张纸! 钞票代表着这张纸的价值,但不代表这张纸是资本。它被借给别人,并且别人答应为此支付利息的时候,钞票就有了资本的身份。” “明白了!” “很好,那么钞票给你也可以,给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谁都可以,懂吗? 它是没有国籍的,没有限制的,只要有利益它就会过去,到需要者手中,即便是政治家、军人也无法阻挡它,谁阻挡谁就是敌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委员长最终统一,并打掉了大大小小各种军阀的原因。” “哦!原来如此,委员长的背后是银行家?” “当有势力在阻止或妨碍资本获取利益的时候,他就会寻求政治或军事手段干涉,比如当年的八国联军。 可能你们以为洋人生来凶恶,但实际就是当时的清帝国政府妨碍了资本利益的原因。但如果资本能够获利,他就不会冒险。 资本这个东西有冒险精神,但它绝对不会冒不必要的风险。 陈先生,你是朋友。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希望你作为进步的阶层,能够了解资本的真相,并且妥善周旋、妥善利用。 只要你能够让资本感到安全和有前景,你就能放心地使用他们,并且达到自己的目的,实现双方互利互惠。” 马托尼说完坐直身体:“我相信上帝给你的聪明和才智,足够让你理解并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寿礼指指茶盘里:“茶杯有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应该用哪个来喝茶?” 马托尼哈哈大笑:“自然是离你最近、最方便的那个。”他指着茶杯说:“每个杯子离你的距离都不一样,就好比英、美、法、德、意、日各国与贵国的关系。” “哦!”寿礼拉长声,顿了顿说:“那日本可以排除了,德国、意大利是日本的朋友也应该排除。法国现在焦头烂额我不想考虑,那么只剩下贵国和美国?” “美国银行你已经借过钱,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再借款,他们会很犹豫的。”马托尼帮他分析: “至于大英帝国的银行,我不建议你和他们接触。原因很简单,他们和贵国政府关系过于密切,而且也是你的竞争对手最大的后台。” “嗯?”寿礼奇怪:“这些国家的银行都不行,那我应该去找谁?西班牙么?” “不、不、不!西班牙绝对不行!他们那里爆发了内乱(指1934年工人起义),情况很糟糕!” 马托尼连连摆手:“陈先生想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找找威廉呢?” “荷兰?”寿礼十分惊讶:“可……荷兰不是个很小的国家吗?” “荷兰是小,但它是个独特的国家,并且它很容易理解谋求农业进步的理想。”马托尼于是简单介绍了荷兰的情况,让寿礼了解这个国家在欧洲农业、船运、钢铁、金融等行业的独特地位。 “原来公司是荷兰人发明的?”寿礼惊讶道。 “所以你看,荷兰是个发达的国家,它有这样多的优点,但是它对于中国却没有多少野心,因此你可以比较放心地去……接触。”马托尼说: “而且我想,如果请威廉或者荷兰银行帮你设法进口你需要的发电、炼钢设备,还有船用发动机、码头设备的话,他们应该更容易做到。” 和马托尼的谈话为寿礼打开了一扇窗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西方人士对资本的理解,同时也明白了要引进外资应先对各国情况及他们在中国的利益关系有所了解。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推敲,如何让荷兰人对三河原这块土地产生最大的兴趣。 半路上,忽然看到陈文泉气喘吁吁地跑来。“诶呀,我总算找到你了!快看电报,刚收到的。”陈文泉说着将一张纸塞在他手里。 陈寿礼低头一瞧,那是自己熟悉的三河原邮政所所长蔡培安(蔡五福的堂侄,蔡家家长蔡民学次子)手写的电文: 让斋、继业(徐业字)启,兹与省刘主席商定,下月阳历十号抵凤凰坡,视察三河原地区三日后经霍、寿返回,敬告。弟星字。 “唉呀,这是蚌埠李长官发来的,省主席要来视察!”寿礼叫道。 “我的天,咱们西陈家集还从来没见过二品大员哩!”陈文泉合不拢嘴了:“我来先告诉你一声,还得赶紧找继业去!” “噫,下着雪难道他没在益乐堂么?” “听说骑着毛驴和唐先生到农学院去了,说是要找威廉那个洋鬼子谈事!” “那你别去了,正好我也要去找威廉。”寿礼便从他手中接过电报,让陈文泉赶紧去通知三太公,自己扭头往农学院来,半道金小泉追上他,撑开伞又拍去狼皮袄子上的雪花。 雪片像鹅毛般纷纷而下,四周的景色都是白茫茫地,衬得河水反而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下如墨般深浓。 大河没有了往昔的欢腾,一路都沉默寡言似乎它也满腹心事。 陈叔仁揣着手站在舱口,围脖和头发上落了白花花的一层。 黄敬从船的一侧走过来,看到这情形笑着说:“怎么啦,马上到家是不是感慨万千?” “唉,说不上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叔仁的目光里充满惆怅和寂寞:“小保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怎么样了?我现在这样,将来见面时怎么解释呢?” “别想那么多。”黄敬拍拍他肩头拉他进舱,边帮他拍掉雪花边问:“到家你总该恢复真名了?”叔仁点点头:“李欢知道了么?” “他还不知道,我没来得及去找他哩。”黄敬说完看他一眼:“你被开除这件事家里也一直不知道?” “只说了在外面不如意要回来,其它都没说。” “好!”黄敬点头:“虽然如此,我相信只是误会,组织上总能搞明真相,你别着急。 回来后要遵守纪律,继续做有益的事,需要的时候我们都会为你证明。” “嗯。”叔仁答应着,习惯性地问了句:“周围还有其他同志么?”黄敬未答,他马上意识到毛病:“对不起,我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党员了。” “没关系。”黄敬沉默了下:“其实我们心里还是信任你的,只是……有纪律。” “明白!”叔仁叹口气,又不甘心地问了句:“那么,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和你联系?” “暂时不用,如果需要我会去找你。”黄静说完,又带着几分歉意道:“你别多想,平时咱们见到,就当是老同学那样。” “行,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寿礼从农学院回来,一脸兴冲冲地。原来徐业他们想的也是找威廉试试,看能否通过他与荷兰银行挂钩。 徐业是个商人谈判经验丰富,很快便让威廉信服并答应明天和他们一起去高塘那边看矿址和初选的西峰寺钢厂厂址, 然后直接去高塘给上海拍电报,直接向荷兰银行和安达银行进行询问。对这个结果大家自然非常高兴。 进门时门房朱四迎出来,笑着说了句:“老爷回来啦,给您道喜!” “哦,同喜、同喜!”寿礼迈了两步又转回来:“老朱,什么事就道喜呵?” “咦,老爷原来不知道?”朱四指指里面:“五爷回来啦!” “啊?”寿礼大叫一声,撒腿就往里边跑,吓得金小泉在后面连叫慢点、当心雪滑,他全不在意,直冲到二进上房,正看见叔仁微笑着掀开帘子迎出来。 兄弟俩打个照面便拥抱在一起。好半天站在后头的纹香才清清嗓子,轻声道:“外面凉,进来说话。” 二人进里屋坐下,纹香给重新上了茶,叔仁说声:“谢谢嫂子!”纹香抿嘴一笑,转身出来关好房门,到对面去针线活计了。 这边寿礼上上下下打量半天,说:“黑了不少,不过身子骨结实了。嘿,现在不说的话,谁想到你是陈家的五爷呢?这分明就是个庄稼户嘛!”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第23章 黑七的批评 “怎么突然间说回来就回来了?我看你最后一封信是从上海发来的?”寿礼问弟弟。 “他们把我开除了。”叔仁苦笑着回答:“我在那边用了别的名字。 哥你能理解,不想连累家人嘛,这种事很多的。但是总有人说我想隐瞒家庭情况,加上三哥的名气……。 红军几次和他对阵没占到便宜,有人就把火气撒到我头上……。 还好上级不糊涂,徐老虎亲自出面保我,最后判决说查无实证,但不能在军队了派我去上海。 可那边也不信任,把我放在日本商社里做职员。再后来因提了些反对意见,认为我右倾,就开除了。” “唉!”寿礼听着弟弟的陈述深深叹口气:“不信任就算啦,回来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叔仁苦笑:“总之又兄长们安排,我听你们的就是。去帮三哥,或者到学校做教员都行呀!” “先不想这么多,好好休息,多陪陪弟妹。你回来红菱不知该多么高兴!”说完,寿礼喊来纹香,要她送叔仁去见红菱。 五弟到家让寿礼心中踏实许多,不管怎样人是平安无事,至于信任也好职务也罢都是过眼烟云。 再说叔仁中学毕业,又出去闯荡这几年,见过生死的人了,凭这样的眼界和本事还怕没地方安置? 寿礼瞬间就已经想好,老五若是想继续求学,便送他到农学院,若是想做事正好到矿业公司去做,给蔡博士做个搭档。 红菱见到丈夫喜不自胜,特地随纹香到前边来拜谢大哥的照顾。 寿礼将自己的想法和她说了,红菱表示只要叔仁离着自己不远,做什么都是好的,自己定会做好他的贤内助。 这个表态令寿礼非常满意,叫来小泉让他给孙和有(红菱舅舅)家送信,说外甥女婿回来了请他放心,通知唐牛送半片羊、一斤盐和一袋子马铃薯,帮他家高高兴兴过个新年。 这还是三河原头遭过阳历新年,也是第一回马托尼公开搞圣诞节弥撒,有十几个教民参加。 不过弥撒结束后,本地乡绅们捐助的晚餐会倒吸引了上百人。每人一个花卷、一只蒸熟撒盐的土豆、一勺粉条烩菜吸引了那些贫困家庭。 看到教堂的做法,主持有明自不甘居人后,小通寺也行动起来,几天后的新年施粥规模比原定大了一倍,看得寿礼笑呵呵。 回到家,纹香兴冲冲地迎上前告诉他个天大的好消息,玉清生下个漂亮的女儿,母女平安。 这下寿礼可乐坏了,这个新年真是好事连连!他本想过完新年去凤凰坡,但是纹香已经为他收拾好了行李。 “她生产时你不在身边,如今要不赶过去那就太过了!”纹香说着命荷香赶紧通知老孙和小泉,套上车陪老爷出发。 “你好好陪她几日,待过了新年开始议事的时候再回来不迟!”她嘱咐说。 看着寿礼坐上马车朝他挥手作别,纹香微微叹口气。玉清生个女儿让她既松口气,又有些羡慕。 不过虽然新年丈夫不在身边她倒也安然,没什么,农历新年时他在就好。 她已经习惯了以女主人的身份思考,同时也期待着自己能早点有玉清这样的运气。 “荷香,你说啥时候咱这院里也有个哭哭闹闹的小娃,那该多好!”她带着憧憬说。 在回家的船上叔仁就听黄敬介绍了家乡的情形和变化,待到亲眼看见那些校舍、农场、码头和仓库,看到店铺的繁荣和混沌张满足的笑脸,他才知道兄长这几年真是忙出个不小的结果。 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己回来的第一个新年兄长就不在家,叔仁听说家里添了个小侄女非常高兴,看看红菱期待的眼神,他看懂了许多。 不过毕竟他习惯了做事,不是个“闲看风景岁月,静守香炉紫烟”的性格,虽然这两句被先人很得意地刻在他院内正房的楹联上,叔仁还是很愿意做点什么。 他和家里要了头骡子,骑着在这一带到处走,和马托尼牧师聊上海、南京的生活聊成了朋友。 因为答应牧师陪伴康德生大夫去给几家病重的流民送药,他又骑着骡子出门了。 康德生是医院的主任,以儿科和流行病为专长。他一米八的个头精瘦结实,据说年轻时曾跟着驻欧美军在比利时服役,从随军医生做起,也算上过战场的。 此君看上去总有些郁郁,话不多,但开口就让人知道必须执行。 他的助理医生朱莉是个澳门出生的混血,擅长妇科并且可以做翻译。他们两个坐在带厢棚的马车上,裹在一堆毛皮中间。 “五先生(几个洋人都喜欢这样称呼叔仁),今年冬天雪这样大,明年是不是会有好收成?”朱莉大声问:“你们不是说‘瑞雪兆丰年’吗?” 叔仁抬头看看阴沉的老天,摇摇头说:“那可说不好!”他用手指指农学院方向: “学校的教授们似乎不看好哩。威廉前天还嘀咕说明年怎么看也是个大旱的年份,为他这句话我大哥已经下令所有冰窖、水池立即存雪,老天现在下得欢,几个月以后的事可难说!”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了,竟没听到朱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挥挥手说: “你们先走,我看到个朋友,说几句话马上来追你们!”然后嘱咐保护的自卫队员几句,骑着骡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朱权保瞪着眼站在雪里,旁边的梁二背着枪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五爷,是你吗?你终于回来啦?还是回来好,外面太乱!” “梁二哥,你不会又升官了?”叔仁打趣道,然后朝朱权保点点头:“这位是你的长官么?幸会、幸会!”说着抱拳拱拱手。 “哪里、哪里,我就是个小小的主任,大队长是罗姑爷。哦,这位您没见过? 朱书记官,咱们自卫军四大队的二把手。姑爷常驻在马店,徐山上就是朱书记官和王副大队长负责。 这不,煤窑的老板趁冬天涨价,死活不卖平价煤给咱们,山里老小都冻得跳脚。三爷被省主席叫到淮南去参加什么训练班了,我俩没法子来找大老爷拿个主意。” “可我大哥也没在,玉清嫂子生了,他在凤凰坡哩。” “啊?那这……。” 梁二为难地去看朱权保,叔仁摆摆手:“你们别急,咱不是有电话嘛?梁二你到村公所给凤凰坡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哦,对对!”梁二一拍额头。 叔仁笑了:“你快去,我和这位朱书记官再聊几句。”梁二答应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紧走了。 “骡子都骑上了,威风得紧呐。”朱权保看着梁二的背影,嘴里却喃喃地说给叔仁听:“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想干了,还是干不下去了?” “是被开除了。”叔仁苦笑着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让我回乡自谋职业,连遣散费都发了,你说我能说什么?” 朱权保啧了声:“有些人这脑子,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说完狠狠朝路边啐了口,然后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等等,你光问我了,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投到我三哥旗下去了?”叔仁问。 “我这不叫投,叫保存实力。”朱权保便将自己下山找仲礼商议借枪,没想到借出座徐山和三百人编制的事情说了。 叔仁听了默默点头,扯扯他袖子边走边说:“这三河原上还有咱们的同志,你知道么?” 朱权保看他一眼:“知道,但不熟悉,还没挂上关系。”沉默片刻说:“活下来的太少了!当初真不该冒险盲动,白白牺牲了那么多人!” “所以才叫人寒心呐。我们牺牲、奉献,结果还不被信任,要落得这样的结果!”他们走到崖边,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如墨色般蜿蜒的河水,叔仁禁不住叹气: “要说没有灰心落寞那是假话,这样的情形怎能让人高兴起来? 你看这里数以万计的流民,有我们兄弟相帮着他们还可以有口吃的,各地有多少百姓冻饿而死? 这样的时代不结束,悲剧就会继续下去,能结束这一切的力量偏偏又在自我削弱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你看,你这小布尔乔亚的口吻又冒出来了,就这样不受处分才怪!”朱权保冷哼: “你以为就你自己受到不公待遇?我不也是被夺了职务,派回这边来组织游击队么?不要怨天尤人,要想想咱们哪里做错了,做的不够好?” “嘿,师长你好歹还保留着党籍,我可是一抹到底!” “那又怎样?不干了,回家躺在床上搂着媳妇吃租子,过你的小地主生活?这就是你陈叔仁今后的一辈子?”朱权保又成了黑七,沉下脸来严厉地说: “你要是这样做,不要说是否对得起还在战斗的战友,就是已经牺牲的小保、苏樱他们,你对得起哪个?” “小保?他牺牲了?” “嗯。”朱权保点头:“跟我一起回皖西的同志,目前只找到高松和幺虎两个,别的人……。”他摇摇头:“小保出发的第二天就牺牲了,为保护我们……最后跳崖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看这淝河(淮河别称),冬季到来他就是这个样子,可到春天,水涨起来、冰雪融化它就又欢实起来。 世事都是这样,有个山顶和谷底。咱们现在就在谷底,但你没必要因此就说这一带都是洼地连个高台子也没有,对不对? 就像你说的,这么多百姓都在饥寒交迫里,我不信他们就宁愿等死不肯试试别的路!”朱权保说着转过来对叔仁说: “我们在你哥的地盘上,穿着自卫队的服装不假,但好歹我们可以拥有一小块根据地,有上万民众的基础,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 我们开过党小组会议,觉得这样做借用第四大队的名义可以保存实力、发展自己、扩大组织,为将来积蓄力量。 眼下主力已经西去,我们不能再盲目冒险暴露自己,要很好地隐蔽起来,因为现在生存才是第一任务! 组织上让我组织自己的武装,我做到了,但我没有权力挥霍它,我要让它长大、变强,然后等待新的命令,或者队伍回来的那天。 你现在叫王树也好,陈叔仁也罢,如果不想加入真灰心了,你过你的小日子我不阻拦,但是我的事业也希望你不要干涉。 假设你还想为理想奋斗,那就拣起流血同志的枪和我们站在一起,帮助我把这支武装保存、壮大下去!”他说完两眼盯着叔仁。 第23章 煤矿血案 “陈叔仁愿意继续做你的同志,如果你黑师长还看得上。”叔仁抽了下鼻子:“我今后的任务是什么?” “你大哥、三哥都是开明的,甚至帮过我们。”朱权保说: “但我还是需要你留在他们这边替我们留意动静,还有反动政权的政策、动向,报纸上的新闻以及各种对我们有利的消息,同时对你的兄长们施加有益的影响。 如果将来组织有所发展,可能还需要你起到更多作用。” “好!”叔仁忽然想起梁二,朝来路上看看问:“刚才梁二说四大队的大队长是姓罗?怎么叫他姑爷?” “哦,他娶的是娟子,你大哥的义女。”朱权保笑笑:“这人和我也是老相识了,我们和仲礼之间的事他心知肚明。 不过他带着补充中队和教导中队驻在马店,只是名义上的大队长,实际不来干涉我们的事务。”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三哥还把梁二派给你们?” “不是他派的,我让王靖和他要的。”老朱咧开嘴笑这告诉他:“你哥信任梁二,我们也觉得这个人不错,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 一个人都不派时间长了你三哥心里不踏实,倒不如主动要梁二过来。我看提出请梁二来做训练主任的时候,你哥可开心了。哈哈!” “那么说,你们还比较信任这个人?” “再看一段时间,目前接触的结果还比较好。有同情心、做事踏实认真,没那些歪门邪道,就是沾上点兵油子的痞气。以后我们注意下,看看能不能板正。”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叔仁说:“我从蚌埠找能够去霍县的船,无意中遇到了以前的同学黄敬,他现在居然在我大哥的汽船上做技师。 我试着和他接触了下,他是咱们组织里的人!” “哦?你能确定?”朱权保马上问,因为这小伙子要真是地下成员,那他很可能能够联系到本地的组织。 “基本上可以确定,他是民国十八年参加工运后进入组织的,原名叫黄鹏。后来遭到通缉就躲出去一段时间,回来后到三河原做事的。”叔仁说: “我曾经问过他这边有没有其他人,他出于纪律没回答,但看表情应该是有的。” “这个消息很重要!”朱权保皱眉思索,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个黄敬。 “唉,要是老吴和老郑在就好了,可惜他们都已经遇害!”叔仁叹息说。 “不要紧,”朱权保想想说:“如果他确实是在组织的,你回到三河原这件事他应该会汇报。 假如有人以组织名义来和你接触,可以顺便提下有支武装在长山山区,看对方什么反应。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现在敌人的特务越来越狡猾了。” “好,我知道了。”叔仁点头:“那么,如果有消息或情报要联络,怎么办?找你还是找王副大队长?” 朱权保摇头:“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咱们的关系,这件事只有你三哥清楚,别人都不知道。” 他想想暂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便说:“我们先不设固定的联络员,如何?” “我有个办法。”叔仁告诉他: “找两张信纸,在水盆里浸湿一张,然后把干的放在上面快速用细木棍写字。 完后将湿纸晾干,在上面写封平常的信件,比如讨教地租的计算方法,或者各地地租收多少比例,总之和你如何管理山里的百姓有关,或者只是过节问好都行。 然后你可以让任何人带给我。我收到信将有字的地方打湿,灯光下就能看到字迹。” “哦?这个办法简单、容易。我回去试试,如果成功咱们就这么办!” 朱权保和叔仁分手后,满心欢喜地往村公所走,半路就看见梁二骑着匹骡子,后头还牵着另一匹。“咦,你这是哪里寻来的?”他问。 梁二在马上打个喷嚏,揉着鼻子大声回答:“和玉虎子(陈玉虎,治安二中队队长)借的。娘的,咱得赶紧回去,出事了!” “什么事,在这里住一晚都不行么?” “不行、不行,出人命了,不能不冒雪走,所以大老爷才叫玉虎子借给咱们牲口!”梁二看着他爬上骡子的鞍桥坐好,这才边走边继续说原委。 徐山这边陆陆续续迁过去六千多人,虽然有地窝子等等准备,但连续下了几天雪后,没有燃料的话还是很冷的。 四大队这边一直在和马鞍山、四平山、黑石山 的各个煤窑联系,想买些平价煤,但是煤窑老板们却趁机哄抬价格,还放出风来说是新来的人把价格提上来的。 这样一来不明真相的本地人由于煤价猛涨,就对新来的人产生了怨气,甚至帮着煤窑老板驱赶来买煤的“外乡人”。 此前双方已经有两、三次差点发生械斗,这次朱权保和梁二就是为此事来西陈家集的。 就在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王贵福再次派出司务长老柴去四平山,找煤窑老板卢德圣商议价格。 谁知卢不但拒绝谈话,而且以外乡人闹事搅黄了自己生意做借口,唆使矿工驱赶柴大福等人。 住在附近的新乡民们闻讯而至,意图解救柴大福,结果双方爆发械斗。 混乱中卢德圣见对方人多,吓得躲进矿洞并命令家丁开枪,结果打死十一人,轻重伤三十七人。 王贵福这时手下只有百来个新兵,连枪栓都还未拉过。他接到消息立即电话报告给罗芳,罗芳一面上报,一面带着教导队冒雪进山增援。 李雄在家坐镇,听说之后一面派孙德有带着骑兵侦察队增援,一面打电话给西陈家集,却没找到陈寿礼,又打到凤凰坡。 寿礼闻讯大惊,当即告诉他注意保护现场、抓捕人犯,同时建议他通知出动警察治安队,他这边会和朱县长做好沟通。 于是很快,熊大眼派出的一百多武装警察也出动了。这个时候梁二的电话也追到凤凰坡,从寿礼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朱权保和梁二连夜返回,又冻又饿,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煤矿的山下。他们一看,这山上已经到处是愤怒的人们,把煤矿围得水泄不通。 王贵福迎上来,悄悄递上一个酒壶,说:“矿上的人都没逃出去,全堵在里面呢。” “咱们的人呢?” “我分了工,咱们的人在外围拦着乡亲们不让接近,教导队占领了整个矿区所有建筑,把卢德圣那个老混蛋和他手下都堵在矿洞里了。 侦察队的骑兵也来了,因为担心其它煤矿的人来支援,所以他们在路上设了关卡。哦,听说警察治安队也正往这边来,估摸还有一个多小时到达。” “行!”朱权保点头,心里稍稍安稳,又问:“死伤的人都怎样安置的?” “尸首已经都抬下来了,伤员正在救治。只是……很多贯通伤,我们又缺乏医药。有五、六个乡民估计救不活!” “王八蛋,这些个土豪劣绅,给脸不要脸!”朱权保气得一拳打在身边小树上,雪“扑啦啦”地落了他俩一身。 这时候陶大毛过来,焦急地说:“大队长,让我带人攻进去,几颗手榴弹的事情……!” “服从命令!”朱权保低低地喝了声,忽然抬头问:“那些矿工呢?” “都蹲在堆煤场,咱们的人看着。” “有多少人?” “小两百。” 朱权保想了想,招手让王贵福凑近,和他耳语了一阵。 堆煤场离矿洞口大约两百米远。满身煤碴的矿工们有蹲有坐,有的脸上带着血,有的棉袄露出灰不拉叽的棉花。 忽然一阵香味吸引了他们,有人推着独轮车来送饭,自卫队的士兵们都领了两个夹着咸菜的馒头大口吃起来。 众人伸长脖子看着,有人忽然说:“娘诶,这些兵居然吃的白面馍!” “咋,人家吃东西你个煤黑子没份,甭眼馋啦!”不料这人刚说完,自己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响了起来。 “唉,你说你们,没事打什么架?看看,鼻子都出血了?每人一个白馍,挨个过来领!”司务长老柴领着兵推着独轮车走到他们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动。 “咋?傻了不成?有馍吃也不动?”老柴吊着烟袋和那个兵呵呵笑起来。 “那个,给我们的?” “没错。吃不吃?不吃我推走了啊!” 第一个人走过去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地抓一个在手里,然后走到老柴面前,看着他昨晚被扯破的制服棉袄,不好意思地鞠躬点头。 直到有个人忍不住,问:“长官,我们这样对你,你咋还给我们吃馍哩?” “你们昨晚想茬了,上了姓卢的当,我不怪你们。”老柴说。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长官,俺们咋上当了?你给说说?” “是呵,说说呗!”许多个声音附和。 “诶,你们这些傻小子!姓卢的平日里欺负你们还没受够啊,怎么他说甚你们都信呐?”老柴从嘴里取下烟袋锅: “也不动脑子想想,我来买煤的,怎会坏了他的生意?无非就是他想多揩油要卖高价,我不同意。不就是这点事吗?” “也是,做生意有来有还,天经地义嘛。那……你老是不是要的价太低了?” 第23章 一箭三雕 “我是按秋天的平价说话,为啥哩?”老柴用烟袋锅指点着:“瞧见外头那么些乡亲了?咱们是给他们大伙儿买煤,不是给自己个。当兵的能有几多钱,想必弟兄们也都晓得,咱不过就是看人家冻得不行,实在看不下去罢咧。 这姓卢的死活要涨价,我们长官的面子都不给,天下哪有这样不仁义的?也就是长官心善,换个狠的早派队伍来抢了,一文不给他又能怎样?但若那么做,这小子说不定要克扣你们,反正他不能受损失,对不对?所以我们长官说还是该好好谈,尽快寻个合适的价钱。喏,所以我昨天才来的嘛!” “啧,要这么说,人家是做善事,咱们不分青红皂白给误会啰。”下面议论纷纷。 老柴见火候差不多,笑着说:“没事,这是咱和姓卢的之间过节,和你们无关。大家都是受骗的嘛!说不定这场事情过去,咱们还能做朋友,等咱们三区开了自己的煤矿、铁矿和各种工厂,大家还可以去应募做工哩。” “长官说什么?你们要自己开矿山、工厂?给多少工钱?” “咱是司务长,不清楚具体价钱,就听说肯定比这里高,而且两班倒,每周还休息一天,管饭!” “啊?真的?”有人立即直起身子,下面的嗡嗡声更大了。 “好,你们歇着,等会儿,反正雪也停了,一会儿警察队来,事情就好解决喽!只是这老小子躲在洞里就是不肯出来,他娘的还挺硬气!”老柴叽咕着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起身,作势要走。这时觉得袖子被扯了下,回头一看,有个矿工轻声说:“老总,我、我憋尿。”老柴瞧瞧他,挥下手:“跟我来,别在这里撒。” 警察治安大队的赶到让朱权保更有底气:“让弟兄们吃完馍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这里协助,主力去把姓卢的家封了!” “要来真的?”王贵福睁大眼睛看他。 “废话!”朱权保又拿出了黑七的横劲:“你瞧瞧这又是骑兵又是武装警察的,不来真的陈家派这么多兵来干啥?看不出么?他们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别的矿主最好别出来,否则就是往枪口上撞,陈家高兴还来不及!” 这一带煤窑最大的就是四平山卢、费,马鞍山李家,黑石山孙家和郭家岭的梅家。驻守徐山这段时间王贵福已经摸清楚,费家和孙家都是卢家姻亲,最大可能就是这两家跳起来出手相救,所以侦察队也主要是对他们进行防范;李家是大清年间的官僚世家,从来不屑与与这几家暴发户为伍;梅家民国初年辉煌过,近两年突然衰落所以不大可能掺和。 两个人正叽咕,瞧见罗芳走过来,朱权保就问:“姑爷吃点东西没?” “吃过了,还好你叫人蒸了馍,不然又冷又饿又湿可难受!”罗芳说完叉着腰骂道:“那老混蛋软硬不吃是什么道理?他家做什么的,靠山很牛么?” “听说有个子侄在省府里做什么省党部的干事,这家伙就觉得自己了不起高人一头了!”王贵福撇嘴说。 “去他娘,一个干事也敢拿来糊弄二十条人命?”罗芳恶狠狠地跺跺脚:“老子当土匪时,手上都没沾过这么多血,他个干事又怎的?” “我说姑爷,别的先不扯,反正这玩意儿给堵在洞里,咱们踏实、他不踏实。”朱权保笑着说:“我还是担心费、孙两家铤而走险。” “骑兵在那里,他敢?” “骑兵目标那么大,他自然就不敢了。” 罗芳一愣,眨着眼问:“老朱你这话……你到底是希望他敢,还是不希望呢?” “这还不明白?”王贵福憋着笑看看四下里:“这帮老小子们要是不敢,那咱们怎么打他们这些土豪哩?大老爷和三老爷还得费劲和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要我说不如快刀斩乱麻!”说着做了个动作。 罗芳摆摆手,眼睛瞄了下周围笑道:“好啊,原来你们是打算趁火打劫?” “不准确,”朱权保摇头:“我意思是外松内紧、引蛇出洞、迅雷不及掩耳!” “说说,有什么好主意?一下子解决三家,你们胆子都不小!”罗芳点头:“不过要是能把这些煤窑全抓在手里,老子担着也值了!” 三个人正在计议,瞧见柴大福背着手晃过来。“嗯,看来司务长那边有戏。”朱权保说着朝他招手。 柴大福先和他们打过招呼,然后说:“刚才有个矿上的工头儿和我聊了两句,这卢德圣平日苛待人,把大家得罪得狠了,连工头儿都不愿意保他!” “哦,怎么讲?”三个人赶紧问。 “那矿洞是打在崖壁上,从上面过去有个通风孔,可以顺一个人下去!” 三人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顿时都明白了:“黑虎掏心呐?” “还有,那工头去他家给他做过木工,他给我说了那小子藏银元和黄金的地方。” 三个人互相看一眼,都贼兮兮地笑起来:“这回为安置流民花了不少钱,正好拿他来补补!”罗芳捏着下巴琢磨:“最好有个办法叫费家和孙家打消疑虑来救他,这样才好一锅端,省得给以后留下祸患。” 朱权保问老柴:“那个工头人怎么样?能不能再和他聊聊?” “你的意思……?” “去引那两家出洞,恐怕寻常工友不行,起码是个工头才好!” 老柴点头:“懂了。那人是木匠出身,乡下没活干他才想着来挖煤,也因为这手艺巴结上卢家的。不过卢家光提他做工头,却不曾给他涨钱,连做木工也是白做,所以他心里不满。我试着找他再聊聊,看他能答应帮我们不?” “这样,点两、三个人,叫他们去帮着收拾办公房里被砸坏的东西,趁便叫木匠出来问话。他要是答应,以后叫他别挖煤,上山跟着咱们就是!”王贵福说:“反正这么多人要安置,以后少不了需要木匠。” “好咧!”老柴应着走了。 罗芳便说:“我看还是派个人下去,叫骑兵队先藏起来的好。看架势今日你们是不打算放过这三家的。” 朱、王两个都笑,说有发财的机会不干是傻子,罗芳哈哈笑着去布置。这时有个通讯兵跑来报告,说接到电话,朱县长已经坐着汽车到了马店,正改乘马车往山里来。朱权保说不好,县长在场咱们再动手就不方便了,他连忙去追老柴,打算亲自说服木匠。 卢家矿上的事情已经传遍这一带,费家和孙家早听说了。正吵嚷着集结家丁护院要去相帮,忽然听说来了官军,顿时吓住他们不敢动弹。孙钱有很着急,出来之前他还发给每人一块大洋呢,要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全打水漂?他便劝费伍:“伍爷,你女婿在那里受罪,家门口也站上警察了,你不能袖手旁观呐,再怎么也得帮忙。咱们要是不齐心,那些外乡人不就给看扁了?” “我还不知道这道理?”费伍心中焦躁,摸着络腮胡子在屋里打转:“咱这一带李家最强,不管从枪支数量还是声望都数他家。李家不动,咱力量亏了一半!我担心咱们去也没有用。” “又不是真打,不过做做样子,叫他们知道官逼民反有多可怕就好了。”孙钱有说:“李家真是家越大胆越小,他们只顾自己,总有一天倒霉时看谁来救他!” 正说着,费家的管家跑进来报告:“老爷,官兵撤了!” “什么?真的?”两人都跳起来。 “可不是,保安团的人不见了,现在山上只有徐山下来的那帮泥腿子自卫队。” “姑爷家门口去看过没有?” “派人看了,有十来个治安队的警察而已。” “怎样,这回咱们可以去了?就那些没见过阵仗的自卫队有什么打紧?”孙钱有高兴起来:“费老爷赶紧召集人手,我舅舅在那矿洞里肯定又冷又饿,如盼甘霖呢!” “好,集合队伍,把长工们也叫上!”费老爷终于下了决心。 于是两家的家丁、护院、护矿武装还有少数长工都加在一起约有三、四百人,浩浩荡荡、声势浩大地奔向卢矿来。路上费老爷、孙老爷就宣布了,打死、打伤那些外乡人不打紧,就是自卫队也不必客气!他们以为这自卫队是新成立的,县里应该不会为他们的命和乡绅作对才是,所以完全没放心上,一副气势汹汹要寻衅的样子。 眼看前边快到卢矿,转过山脚就看见三个自卫队员站在前边叫他们站住。徐山的自卫队员半数还没领到制服,多数只有顶软沿军帽,扎着布带子斜挎装子弹和什物的挎包,很好辨识。那三个见来人没有停脚步的意思扭头就跑,后面呐喊着追来,接着便开枪了。不过一则山路上没法瞄准,二来那仨也跑得够快,再加上这些家丁护院本来准头就不怎样,所以打了十几发子弹却没有打中的。 前边三个人在尽头一下子不见了,后面众人气喘吁吁大骂不止。忽然听到一声哨音,周围一片拉枪栓的声音,然后枪响了。浓重的雾气里弥漫着硝烟,人们听到不光有老汉阳造、新近的中正式,甚至还有机枪在射击。接着便是手榴弹此起彼伏的爆炸,和不知道多少人的哀嚎。 等到枪声停止,整条山路上都是呻吟和哭声。罗芳和孙德有从望远镜里观察山路上士兵们搜检武器、弹药,身后做预备队的薛朋闻着空气里的血腥气直皱眉头:“咱们……是不是杀得太狠了?” “你咋恁心软?”孙德有冷笑:“等你知道他们都怎么欺压矿工、草菅人命的,你就知道咱们为本地除了多少贼!我才来一天,就已经碰到三拨来告状的百姓,不是子女叫他们欺负了,就是财产被抢、房屋被霸占,更有甚者被他们打死的。哼,能被这些矿霸招募的,都不是好东西!” 补充队的队长何老六笑吟吟地拎着两把毛瑟手枪走来,大声说:“大队长,解决啦!” “两个都解决了?” “可不。姓孙的死在山道上,姓费的要跑在山下被骑兵兜住,查实之后被乱枪打死了,这是他俩身上的武器。”何老六抬起手来说。 “很好!”罗芳起身满意地拍拍手:“圆满解决。薛队长,派人去告诉矿上,他们那边可以动手了。你的人留下看守现场打扫战场,我们俩现在下山、抄家打土豪去!” 孙德有哈哈大笑在后面叫:“老罗,你小心别玩上瘾,叫人告个赤化的状不是好玩的!” 第23章 牌桌上的建议 煤矿血案虽然不幸,给这年的新年带来些不祥的预兆,不过结果还算不坏。 朱县长坐在吱吱扭响的马车里总算赶到出事地时,一切都已解决了。 警察们想要靠近矿洞,卢某人下令抵抗,不料身后响起枪声,有人从里面杀出来顿时使士气全部瓦解。 卢德圣被手榴弹炸死,余众被前后夹击进退无路,只得举手投降。 看着一地尸首老朱也没什么可说,谁叫你对抗警察哩?再说还有二十几条人命摆在这里,活该! 可听说后山还有两百多尸体,朱县长倒吸口冷气,心想陈家这女婿看来也绝非善茬呀?下手是真够狠的! 不过看在三封皮纸包裹的银元面上,老朱还是得帮罗芳摆平这事。 嗯,土豪劣绅残害乡里、对抗政府、聚众作乱,保安队和自卫团雷霆出击平定事变,这篇文章就得这么写……。 县长表态了,这是一次严重的土豪劣绅引发的事件,老朱临走前应许抚恤伤亡、严惩凶手(当然主犯已经死亡)、整治采掘业秩序。 然后他带着罗芳去拜访了李家和梅家,李家立即表示配合政府,而罗芳从梅家出来很快给寿礼打电话报告了这次的收获。 从三家家产中抄出大量贵金属和现金,其中部分留给家属生活,然后“非法所得”上缴给县里白银七百两、银元四千元,黄金一百两。 罗芳交给自己岳父的有银元三万五千元,现金钞票六千元,还有一百七十多亩田土。 另外缴获枪支三百二十支,子弹六千发,这些则基本都留在了四大队。 寿礼以祝新年为由给朱县长挂了电话,提出愿意向县上购买被没收的这三家煤矿,最后两人谈妥以九千六百元价格成交,其中六百元用银元支付(九千元用现钞,银元给朱县长)。 寿礼和廖经理通了电话,让他新年后往霍县去,以三和资本专员身份专办此事,同时在实业科注册“三和煤炭采掘公司”。 罗芳并没立即离开四平山,他一面主持对三家的家产稽核,一面下令派兵进驻各矿防止有人破坏和鼓动。 不过朱权保更有办法,他提议将堆煤场上的存货逐步出清,换取粮食、被服等物资发给矿工和技师们。 这招立即稳定了人心,后来绝大部分人都决定留下为新公司继续工作。至于侥幸活下来被俘获的那些家丁护院们,后来将他们送到石灰矿上去了。 新年这天寿礼陪着玉清看村里孩子们燃放爆竹和焰火,他第一次感到这是个事事随意、舒心的年份,心里默念着:但愿明年也是如此,最好如此! 老管家蔡五福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儿子蔡浒子承父业做了益乐堂的管家,那个不争气的老大蔡忠跟在二老爷屁股后面躲在六安不敢回来。 不过前天倒托人带信,还附上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看上去很羞涩的女人怀里抱个娃娃。 蔡忠信里说这娃叫阿舒,刚刚一岁整。“哼,这女人年龄应该和老大差不多,不会是个被休的或者寡妇?” 他瞧见照片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不过,唉!随他去! 这天晚上,县政府不远的十样街三十八号里热闹非凡,县中学的师生们正在互相拜年。 张淑春穿着身夹棉长袄经过教员宿舍的走廊,灯光把身影迎在墙上,看得出若不是这臃肿的厚衣裳她的身材定是曲线曼妙、优雅动人的。 她立住脚,伸手扶了下脑后的发髻,趁势观察周围,然后在标着117的房间门上轻轻敲了三、四下。 “哟,张老师。”一个男人开门,看看走廊上:“怎么,你也来打麻将?” “我带了红糖丝糕前来观战,给大家当夜宵如何?” “诶呀太客气了,来、来,快请进!”门很快又轻轻关上了,一个很厚的棉帘子不出声地在门背后被放下。 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围坐在牌桌旁,张淑春坐在说话男子的身后做旁观状,在隔着布帘子的里面,可以听到个女人正轻声和个小囡囡说话,似乎在教她如何背乘法口诀表。 靠窗有个铸铁煤炉,上面放个开着盖子的烧水壶,正咕嘟嘟地冒着水蒸气。 那说话的男子起身拎起水壶,用钩子在它下面加了只三足铁圈让水蒸气少了些。 “咱们组织里的力量还是太小,所以做事一定要谨慎,现在损失一个人都是非常重大的!”他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接下来他看向张淑春:“张老师为我们带来些什么消息呢?” “有几个消息要和大伙儿说说,不过巧得很,这几件事都和三区有关。” “哦?是吗?”另一个谢顶的男子笑道:“他们顾校长昨日还打电话来,说要订一批货分别给小学和中学用,量不少呢 !我当时还琢磨,怎么各处都不景气,唯独这个三区似乎特别财大气粗?” “邓老板,他们当然财大气粗,你没见报纸上说在高塘发现了铁矿么?听说蚌埠钢厂要在那边建个分厂哩!” “老邓、小严,先等等,咱们听张老师的。”另一个女子拦住话头,两人便都看张淑春。 她笑着确认了要开钢铁厂的事,并说勘探的人已经划出了位置和用地,据说正上报请求批准征地。 “不过,这个是次要的。”她对男主人说:“老孙,你还记得黄鹏这个人吗?” “哦,记得,他不是疏散出去,后来在河上做技师的吗?” “对!他那条船后来被西陈家集的陈寿礼买下了,现在专门跑和县城之间的运输和人员接送。他送过来一个消息,说陈家五爷陈叔仁回来了。” “嗯?”邓老板莫名其妙:“一个地主家少爷回来,这也值得报告?” “陈叔仁和黄鹏是中学同学,也是本校毕业生。当年疏散名单里有他一个!” “怎么?他是咱们的人?”老孙等人都吃了一惊。老孙便扭脸问那个女士:“小庄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么?当年不是老郑让你负责疏散吗?” “我不记得有陈叔仁这个名字呀?”庄绣皱眉。 “他应该是用了化名,在苏区这个人一直叫王树。” “王树我知道,可他原名不是陈叔仁,是郑仁。” 张淑春从衣服里摸出张照片来:“你看是不是这个人?这是我从学校毕业生校友录里找到的。” 庄绣接过来一看:“哎,就是这个人!” “那就对上了,陈叔仁就是郑仁,郑仁就是王树。” “不过……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小严问:“他是逃兵,或者脱党者,还是叛徒?” “都不是。”张淑春苦笑:“他在正规军里作战非常勇敢,已经被提拔为营长,可是因为出身问题受到质疑,最后被免职派到上海工作。 在那里他又因为反对积极开展工运暴露力量被认为是右卿分子,最后开除党籍遣返回乡。” “啊?这……。”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老孙再次开口:“那么,黄鹏遇到他了?” “是,黄鹏自己还没恢复组织身份,他爱人在黄麻厂是咱们女子夜校的骨干,我是从她那里听说的这件事。” “你觉得,一个被上海组织开除的人会有价值么?”邓老板问。 “我觉得陈叔仁被一再贬黜甚至开除,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当年在本校时我是教过的,一个积极、思想进步的青年,到了苏区那么残酷的战斗中会被赋予营长职务,本身就说明他对事业的热爱和坚定。 家庭不是他能选择的,但个人道路是自己主动的结果。我不同意因为家庭背景就这样对待同志,我认为是不谨慎、有失偏颇的,应该重新考验他!” “有道理。”老孙点头:“我们现在和组织上断了联络,每个力量都是珍贵的,再也损失不起。 如果确实他可以信任,一个拥有作战经验的指挥员对我们来说,实在难得!” “那么,是不是设法和他接触下?只要别是圈套就好。”小严提醒说。 “应该不是圈套。据说黄鹏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考察他,最后结论是他还是心想着咱们这边的。 不过黄鹏也希望组织上派个人过去,而且他也想恢复组织关系。”张淑春说完举手说: “我曾经是陈叔仁的老师,而且他侄子陈洪升现在就在我的班里,可以寒假借着送洪升回家的理由去一趟三河原。我要求组织上考虑!” “好,我们会考虑的。”老孙点头,又问:“还有其它的吗?” “有,不过是陈叔仁通过黄鹏递过来的。 一个是当年有名侦察员叫李欢,被独立师朱权保师长做主派到三河原潜伏,陈寿礼把他收在自己家里做厨子,不过目前他在凤凰坡,陈叔仁还未见到他。 第二件是蚌埠钢铁厂的董事徐业带了批工程技术人员过来,其中有个人叫唐文声,是红军原来某师的政治部主任,被俘以后声明脱党,现在在钢厂做高级工程师。 第三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陈叔仁在家乡见到了朱权保。 他奉命回来组织武装,现在从陈仲礼那里拿到三区自卫团四大队的名义,还把徐山划给他做防区!”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这、朱师长也太大胆,万一被人家认出来那可就……。” 邓老板还未说完就被张淑春压低声音打断说:“陈仲礼认得他,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什么?那,难道这个陈仲礼……?不可能?”小严失声道。 “陈仲礼应该只是出于江湖义气?”庄绣推测说:“如果我们能确定陈叔仁是忠诚的,也许……可以通过他影响他哥哥? 哎呀,他哥可是三区联防总指挥,手里少说也有四千武装呢!” “大家先别激动。”到底老孙沉稳些:“今晚张老师带来三河原上的消息确实不少,我们需要逐条分析,仔细分析里面的内容。 不过,我同意恢复黄鹏这条线,水上交通的便利性对我们来说太及时了! 另外,陈仲礼的情况可以详细去了解,从他这里也许我们能使本县的工作找到突破口,实现豁然开朗。 具体怎么做,张老师你先谈谈自己的想法,我们一起帮你推敲一下,如何?” “好!”张淑春用手拢了下鬓角发丝,整理好思路说:“我想,带着洪升直接过西湖到曹家台子,从那里进入陈仲礼的防区……。” 第24章 小年夜 新年是热闹的,紧接着又接待了刘主席和他带领的省府视察团。 考察过三河原并笑纳了新钢铁公司的股份之后,刘主席在一众记者们面前对本区建设大夸特夸,授予陈寿礼模范绅士奖状,然后又会见了陈仲礼,接受了他赠送的一只小狗(脖子上带着宝石镶金项圈)。 此后刘主席前往县城接见县长朱联福给予必要勉励,然后接见了韩团长。 虽然也“笑纳”了他的贡品,却毫不客气地进行了警告,这一切由崔秘书透露出来,让陈家兄弟很高兴,看来没有花钱的不是! 省政府将三河原树立为“新生活运动”的典范,接下来便是全省各县代表参观团和中央视察组,忙了个不亦乐乎。 在陈家兄弟忙乎的同时,朱联福再次来邀请寿礼担任区长,被他以长辈在上不敢僭越为名推托,最后推荐了有大专学历的林修觉。 朱联福谈过后对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佳,当即同意了任命。 因刘主席表态支持,银行再紧缩银根也得拿出些钱来表示表示。 于是三家银行联手拿出二十万元贷款,至少铁矿的建设可以开工了,同时三河资本也向省府表达了收购淮南船运的确切意向并指定廖斌为项目经理。 消息传开,各方人士来打听或表达入股意向的电话络绎不绝,把临时充当接线员的叔仁累了个半死。 还好调来三名今年新毕业的中学生给邮电所,不然叔仁就被拴在电话旁寸步也离开不得。 不过这一个月下来叔仁把邮电系统和各种设备了解清楚,甚至可以做那几个新人的师傅指点要领,也算是意外所得。 接近月底的时候刚刚松口气,荷兰银行和安达银行的两位代表又到了。会英语的林修觉陪着他们在三河原上转了整整五天。 荷兰银行的安德森以前来过,很惊叹这里如此迅速的变化。“要是这种速度持续十年,这里会兴起一座新的城镇!”他说。 两家银行都觉得数目太大有点吃不消,但又垂涎这块肥肉。寿礼说如果他们愿意提供支持,自己可以考虑五年后每年从荷兰进口不少于十万元的化肥、饲料和种子。 两人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于是答应一期先贷给四十万元,然后他们回去和总部沟通,再决定后期投入数目。 “好啊,这样我们不但可以完全吃下淮南公司,而且也可以开始筹备钢铁厂了!”徐业非常兴奋,连夜将消息拍电报发给蚌埠。 很快,三河新厂将获得荷兰两家银行的支持,这个消息便出现在蚌埠的报纸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连串的进展让寿礼感到顺心,因此回到西陈家集之后更加勤奋地在纹香身上努力,终于在小年夜得到消息说她也有喜了! 寿礼因此极为得意,给所有佃户、长工、佣人都发了两块银元的年赏。不过后来遇到闷闷不乐的徐七:“咦,七叔为什么看上去很不开心呢?” “唉,不敢说呀!”徐七摇头。 “咋啦嘛?” “大老爷可知,明年的新年和立春这两天挨着?” “知道哇,这有什么关碍?” “镇上的道士说,这种情形不大好,明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唉!这才刚高兴了几天呐?怎么老天又要折腾?”徐七叹息着,背着手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走开了。 寿礼愣怔片刻,摆手叫过小泉:“你找功夫去农校,问问朱教授他们,这说法可信不?” “哎。”小泉应着,看看他的眼神说:“老爷别放心上,那些个道士骗钱的,他们说话当不得真!” “若是一味说好话那肯定是骗钱,可这话听着不像。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因为没防备遭灾,那才叫做冤枉哉!”寿礼喃喃地说。 徐七的话像根刺样扎在寿礼心上。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会因为短暂的丰收就忘乎所以。 找时间还得亲自去趟农学院,把事情敲实才好!他心想。 还得嘱咐唐牛他们几个庄头盯着佃户们尽可能把水窖、池塘、沟渠填满残雪,对族中和乡里发出警告。 唉,但愿那个道士胡说,老天总这么折腾,农户可不好活哩! 回到家里坐下才喝了半盏茶,就听见电话铃声响,门房那边朱四大声(炫耀)地接了,然后跑到台阶下报告:“老爷,是三老爷打来的。” “哦?”寿礼很惊讶:“他已经回到家里了么?” “不曾,是从高塘打来的。”朱四回答:“他说有个事情要同你说。”说完看纹香给他做个手势,点点头回去。不一会儿客厅柱子上的电话机便叫起来。 寿礼接过听筒在手,却意外听到洪升的声音大叫:“爸,我在三叔这里呢,明日就到家!” “咦,你放假了么?我还以为会除夕回来。”往年洪升都会和小伙伴多玩耍两天,不到除夕是不到家的,今年他居然回来得早,让寿礼相当惊奇。 “我带来个客人,是学校的张先生,她会来做客。” “这孩子胡闹!人家先生难道没自个亲属家眷?你去邀请人家接受是不接受?多么尴尬!”寿礼批评说。 “不妨、不妨,张先生是九江人,在这边独身一个,我已经说好让她住到竹子家里,您就放心!” 听儿子这么说寿礼也就不说别的,告诉他竹子放假后回家住了三天已经坐马车回来了。 “你如今有家室的人,别在外面瞎晃,既让竹子惦记,也叫我们担心!”他嘱咐说。 然后电话才被交到仲礼手里。“哥,我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下。”仲礼情绪似乎不太高。 “怎么,难道你今年不回来了么?” “那倒不是,是和二哥有关。” “老二?他怎么啦?” “前天二哥来电话,说要回家看看,我说族里的规矩不能破坏,所以把他拒绝了。” “哦?你为这个不高兴?”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高兴不起来。” “知道啦,他毕竟是你二哥么。”寿礼叹口气,转念一想:“诶,仲礼呵,这事情好像不对。”他顿顿: “老二离开三河原以后一直没联系,咱们也不晓得他太多情形,往年他也没要求回来过年,今年是怎么了?” “你是说……?哦,我明白了!”仲礼冷哼一声:“这家伙定是看着刘主席来视察的消息,或者是眼红咱们又是矿山、又是收购淮南船运,打着主意想来分一杯呢!” “或者……他不过是来探路的?”寿礼呵呵一笑:“你别忘了,人家可是为日本商社做事呢!会不会是日本人叫他这样做呢?” “日本人打咱们的主意?那他们可是瞎了眼!来一个老子赶走一个,看他还敢妄想?” “嗯,那倒未必。”寿礼脑筋转弯,告诉弟弟:“人家先礼后兵,兴许会不管不顾地闯关,就像在上海干的那样。” “上海那是他有兵,在三区这地方老子还怕他?”仲礼又显示出他的狂傲来。 “我说,要是仲文带着日本人来你不妨把老二拒之门外,日本人嘛,可以找个院子把他留下,问问他来三河原的目的是什么?若是生意,也许可以接触下。” “什么?大哥你可不要犯糊涂,那族里不会有人跳着脚去告你么?” “不一定是我出面,公司委托一名董事去谈就可以,如果指到我头上我义不容辞。 关键是我想借此了解两件事:他们的意图,以及能否借他们去压那些英国、美国、荷兰的银行快点做决定。” 在听了马托尼的长篇大论后,寿礼忽然发现西洋各国原来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为了各自在中国的利益是会相互撕咬、排斥甚至于下绊子的。 所以寿礼开始琢磨,能否利用这种缝隙挑动洋人互相竞争? 比如当日本人出现在三河原的消息传开,荷兰人是不是会着急? 英国人和美国人又会是什么反应?他很想借机会观察下,证实自己的猜测。 “我明白了,你是要利用日本人,让洋人之间争?” “可以这么说。咱看看会有什么结果,看看荷兰人着不着急?” “哈哈,明白了。那要是来了日本人我就把他留在高塘,然后通知你们派人过来谈?就这么办!” 仲礼放心了,他原本还为拒绝自己二哥感到不安,现在想到这可能是日本人指使他的,心里顿时放下许多。 虽然有刘主席的面子私营银行给解决了部分资金,但即便两家荷兰银行跟进,也只是解决了三分之一的资金,后续如何尚且未知。 不过寿礼仍觉得这一年是自己最高兴、三河原发展最迅猛的一年! 有缴获的钱财打底,他开始踌躇满志,打算为固始那边投入五千元资金作为防旱、抗洪项目使用。 将三河尖多余的水量储存在低洼地带形成的湿地水库内,这样可以让西岸新增的六千亩地得到灌溉,并且保护他们免受洪水侵袭。 他正想着,听到外面孩子们的欢呼声,纹香笑着说:“洪庆、洪安他们要放爆竹了,咱们也出去瞧瞧?” 两人互相扶着走出大门,看见洪庆、洪安每人挑着根长竹竿子,上面挂满花花绿绿各色爆竹。 朱四和竹子每人手里捻根线香正给他们点火。很快“噼噼啪啪”的爆响传遍整个街道。 红菱抱着小树,那小娃娃惊讶地看着哥哥们手里发出响动的大玩具,伸出根胖手指来似乎在问:“那是什么?”在他明亮的双眸里,映着无数的小星星。 他父亲瞥见寿礼像是犹豫了下,和红菱说句什么,然后揣着手在袖筒里,小心翼翼迈过雪堆走来,朝着收i的耳朵说了句话。 “你大声点,鞭炮声大我听不见!”寿礼说。 叔仁只好再上前半步:“我听下午从蚌埠回来的黄敬讲,他在那边码头上见到个人。是,是那个教画画的许方严,他似乎回到省城已经有十几天了!” 寿礼猛地盯住弟弟,半天才将目光移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闭得紧紧地,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粗话:“狗娘养的,这个狗娘养的……!” 第24章 李欢送饭 大年初二陈仲文被扣在了石店,屋外估摸有一个班的看守,人人都挎着毛瑟手枪,看就知道是特别的警卫人员。 他们从被拦下到送进这个小院子前后不过才二十分钟,仲文恶狠狠地骂这些当兵的不长眼,然后回头说:“中桥先生,我就说过那小子他……!” “他很聪明,猜到了你要来。”坐在炕沿的一个年轻男人微笑接过话头说。他 理着平头,消瘦的两颊却红润光滑,鼻子下面有道一字胡。他拍拍身边的被褥和枕头:“瞧,都准备好了,他真是聪明!” “中桥先生,这伙军人把你扣留在这里,实在太蛮横了,我们还是回去向蚌埠报告这里的一切,由高层出面施压可能更管用。”旁边一个圆饼脸的家伙低声用日语说。 中桥显得有点不高兴,抱着两臂微微闭眼:“金城君,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职责是通译(翻译),做好你该做的事,其它请交给我来决定。明白了吗?” “是,对不起!”金城赶紧低头道歉。 “陈先生,你觉得你弟弟会怎么做?”中桥带着奇怪的笑意看向仲文,等待他的回答。 “呃,我觉得他拒绝的时候非常干脆,大概……应该是让他的手下把咱们赶出镇子,不允许咱们继续前进,而且还可能命人监视!”仲文犹豫下扶了扶自己新配的黑边眼镜说。 “不、不、不,我才不会这样简单。”中桥嘴角翘起来:“我看,他多半会拒绝你入境,然后客客气气地派人将我等接过去。你信不信?” “这……?中桥先生,恕我愚钝,这里面有什么奥妙么?” “无他,但因吾乃日本人尔。” 仲文咽口唾沫眨巴眨巴眼睛,这个话他可没法反驳,不过想想自己那个六亲不认的弟弟,他觉得这小子可能还真做得到! 待遇上还是不错的,中午四菜一汤,居然做得很有水平。中桥拉住送饭的那人,这才知道人家是陈家专用的厨子,被陈寿礼特地派车送到这里的。 “我们大老爷说了,对客人要有必要的礼数,各位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不过要问其它的在下可就不一定知道了。” 中桥注意到这小子一对招风大耳朵,说话油里油气的像个跑江湖卖艺的。奇怪问:“小兄弟看上去不像个厨子,没想到手艺真好。” “您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也不像日本人,”李欢竖起个大拇指嬉皮笑脸地:“只要没有算计咱们的心思,有什么需要,或者想尝尝的?您尽管开口!” 旁边的金城就变了脸色坐直身体,李欢的目光马上朝他那里扫了眼。中桥回头盯着金城逼他坐回去,然后换了笑脸回来点点头: “明白了,以后要请小兄弟多多关照。不过……,我们干坐着实在无聊,也想知道他们这是准备拿我们怎么办呐?” 他说着朝门外方向努努嘴,意思是自己指的外头那些军人。 “您放心,那不过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这驻军里头难免有山东的、东北的、察哈尔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哈,那可就不是耍的了对不? 中桥先生要是无聊,要不我们上红馆里头给您请两位姐儿来作陪?” “哦,那倒不用。我只是想知道,要在这里坐多久呢?”中桥有些哭笑不得,但还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毕竟在这里枯坐一上午,好不容易等来个和自己说话的人。 “敢问中桥先生,您这回来是个什么目的呐?” 他这一问,中桥立即眯起眼来。看来这个姓李的不光是个厨子,还是来问话的。 他正要开口,旁边的陈仲文有些不耐,喝道:“喂,做饭的,这关你什么事,打听这样多做甚?” “这位是二爷?在下并非陈家的长工、佣人,你可吼不着我!”李欢揣手冷笑。 中桥连忙摆手:“李先生,你不用管他,我是负责人,你只对我说话就好。” “看看人家中桥先生,这态度就是叫人受用。”李欢说完用手一指窗外: “他们长官在等命令,也要看您为什么来三河原,才好决定送阁下去哪里、见什么人呐。 如今还在戡乱时期,军政为先,所以这事得身为总指挥的三老爷来决定,就是区长先生在这里也不好使。” “唔,这个我相信。”中桥现在越发断定这人不是个简单的厨子,他吸了口气说:“实话实说,我是个商人,属于东井商社……。” “东井……?哦,想起来了,好像县城里的双庆和典当股东之一对?” 中桥和仲文迅速交换下惊讶的眼色,然后尴尬地一笑点头:“是、是,没想到李兄弟居然知道这个?” “那……东井又属于谁呐?” “哦,东井属于安田物产扬州分支。” “明白了,原来是安田银行一脉的。您请继续!” 这厨子竟然还晓得安田银行?中桥在中国做生意还从来没这么被动过,他喉结艰难地动了下,决定不再绕圈子: “在下此次前来是因为听说这一带发现了铁矿,而且品质不错,所以想来看看情况,顺便和有关人士接触,谈谈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这样啊,行,那我觉得好办多了。既然只是谈生意,敝东也不能一手遮天,需要和董事会乃至乡、区各级打好招呼才方便接待。 您来得不巧,现在正值过节放假,没人办公。您看,要不你们先回去,等节后再来。 要不让他俩回去,我陪您在周围附近游玩几天散散心,等公司开门董事例会上决定了谁负责接待,然后我再送您过去谈,您看如何?” “你们也太轻慢了!”金城叫道。 “这位是……?” “哦,我的通译金城先生,他脾气有点急,请别见怪!” 李欢轻蔑地瞟了一眼没理那家伙,笑着说“中桥先生脾气就很好,而且中国话说得也极好,我看完全用不着带通译嘛,是不是?” “好,那么我留下!”中桥点头,用目光制止了金城和陈仲文,笑着说:“你们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相信三河原也没那么可怕。” “呵呵,中桥先生请放心,只要是来做朋友,大家一起做生意挣钱的,我们肯定好好招待。虎穴这两个字实在当不起呀!哈哈……!” “中桥先生留在这里,你们要对他的安全付完全责任!”仲文恶狠狠地说。 “二老爷何苦吓唬在下?中桥先生是在你的家乡做客,难不成你把他丢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李欢面露狰狞,吓得仲文心头一颤,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下午,来了几个挎着花机关的军人将金城和陈仲文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利用来时乘坐的马车回牛集去,中桥归来时也会将他送到牛集会合。 金城咬牙切齿认定李欢是个头目,说要绑架了他带着中桥冲出去,吓得仲文不敢吱声。 中桥自己倒是看得开,对金城淡淡说了句:“你哪里是他的对手?算了!” 受到打击的金城垂头丧气地和仲文出门上马车,孙德有手下的侦察员也悄悄地撒出去,在陈仲文和金城在牛集落脚之后,立即将他俩监视了起来。 李欢没有食言,真地从镇上叫了两个妓女过来给中桥唱曲解闷。当天晚上装醉告辞出来的李欢给高塘先打了通电话,然后又拨通陈寿礼这边。 “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寿礼在电话那头问。 “嗯呐,还好。要不是事先几位董事给我补补课,还真镇不住这小子!”李欢咧开大嘴笑道,然后把这人与东井商社、安田银行的关系说了: “至于他有没有军方背景,我还没看出来。不过喝酒的时候稍微试了下,这小子身上没啥功夫,倒确实像是个白丁。 手也软绵得很,没见到有任何军人的痕迹。但或许就是个坐探,也未可知。” “一切都得小心。”寿礼说:“我听闻一二八的时候,上海遍地是敌特和汉奸,那些日本侨民都争着给他们的军队送情报。 你后面几天还得辛苦,该让他看的、不该让他看的要有个拿捏。” “放心,咱有数!”李欢说:“我估计他憋不住,肯定会要求去铁矿那边看看。” “那你就说那边还是荒山野岭,钱没到位不曾开采。”寿礼停了下: “小煤窑可以带他看看。记住,就说铁矿规模和煤窑差不太多,其实并没传说中那么大。”李欢答应了,然后寿礼沉默片刻又说: “王树在我这里,以后铁矿上的事情主要由他负责。回头去见中桥的时候他也会在场。” 李欢惊呆了,稍微犹豫后他决定不问那么多,只简单回答:“知道了。”便挂上电话。 由于林修觉已经任区长职务不便出现,徐业节后便要回蚌埠,最后决定由唐文声带着叔仁先与中桥接触,然后再决定是否需要寿礼出面。 “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已经知道荷兰两家银行和我们之间的交易?”寿礼问唐文声和叔仁,他担心对方掌握太多,自己“遛猴”的目的达不到。 “没关系,”唐文声说:“日本人本来就很擅长刺探,再说报纸上已经喊得天响他们不可能不注意到。 即便如此,如果对方只是单纯的商业投资那还有得可谈,如果是对其它有所窥视,咱们拒绝就是了。 怕的是日本人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去压政府,所以我们不宜把鱼饵展示得太诱人,可又不能不展示,这个度的把握的确有难度。” “我在日本商社里做过一段时间,”叔仁想想说:“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他侵略的目的之一也是掠夺资源。 正如唐先生所说,如果我们告诉他这块肉很肥,日人定会垂涎并千方百计攫取。 但如果他发现这里并不是那么香甜,加上又过于内陆,我想他们会争这块利益,但要考虑值不值得动用那么大力量。 日人对于请上级、军队出手干预其实是很犹豫的,因为这会给他们自己打上无能的评价!” “哦,原来如此?”寿礼听了微微点头,心想还好五弟被贬去上海,没想到竟有这些意外所得。 又想到季同目前就在日本,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六弟说要知己知彼,看来充分了解对方果然很重要! 第24章 张淑春 骑着黑龙威风凛凛地走在前边,仲礼心中既高兴又兴奋。 他不时回头,看着后面马车上叽叽咕咕像快乐小鸟般的师生俩,咧开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他没想到洪升这小子居然有办法说服他老师来三河原作客,虽然人家坐在马车里,他却高兴得乐不可支。 后头的小四见了摇头不已,虽然他看惯了陈三爷见一个、爱一个,但并不看好这件美事,人家新派的张先生和你三爷之间“不可能”! 如果说之前仲礼还有些幻想,现在可能也没有了,因为昨晚的一场对话让他看到了差距。 现在他瞧着张淑春,一半是种单边的爱慕,另一半是带些自惭形秽后的叹息。 火炉边蒸汽袅袅,叫人有种身在仙境的感觉。陈洪升已经去睡觉,仲礼拉过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急切地问:“你想不想听我和你分手之后的事?” 张淑春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但马上便恢复了原样,点头说:“你愿意说?不会涉及什么秘密吗?” “我在你面前什么秘密都没有!” 她笑了,笑得羞涩中带有几分得意,又像是腼腆。“那好,你说,我听着。” 于是仲礼便将自己作战中的见闻,和黑师长朱权保交手后如何联手,在县城差点遇害,之后怎样率部设伏反击,乃至后来三河原发现铁矿,通过“打土豪”收走三家煤窑等等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张淑春非常惊奇,也相当震动。 她没想到陈仲礼居然在前线就给红军放过水,更没料到是他后来帮着自己弟弟除掉了叛徒,而且还收容了朱权保的游击队让他们拥有了过冬的根据地。 而且仲礼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竟然全部说给她听! 等他讲完,张淑春好久没有说话。仲礼得意地问:“怎么样,够精彩?” “你……为什么跟我说?” “为什么?信任,或者是喜欢?反正我不能回去跟家里说,既怕她们知道了多事,而且我那黄脸婆她也不耐烦听这个。 她只一心想着讨好母亲、给我再生几个子女,也没有你的学识和见识。”他看见张淑春的脸微微地红了,说: “我们虽然见面不多、话不多,但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这些,也一定能懂我说过的话。” 说着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声说:“我心里有你,所以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 不料张淑春浑身一颤,将手抽出来,说:“其实……我只是女孩子的好奇才听的,也没有别的想法。” “你这样的女孩子,不会看不出我的心思。” “那倒是。”张淑春抿嘴一笑:“不过……,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嘿,你可说到肯节上了。”仲礼一拍大腿:“实话说,我这人身边女子不少,除了老婆以外确实有几个相好,但那些和你不一样。 你有学问,是知识分子,她们不懂的你懂,她们不想听的你知道该怎么听。 咳,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很好!我是个粗俗的大兵,就怕配不上你。” “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多难听!你不觉得自己也很优秀吗?不然怎会让你做这总指挥?”张淑春赶紧安慰他:“你有你的过人之处,同时你一直不纳妾也是很好的。” 仲礼怔了下,低下头喃喃说:“可……我遇到你太晚了!” “缘分这东西谁说得清呢?” 气氛有些尴尬,然后还是张淑春先说:“你把这些事告诉我,不后悔,不害怕么?” “不后悔,我也用不着怕谁!”仲礼冷笑:“那些老爷们只有求我,没有我去求过他们的。这支队伍吃穿、武器,哪个是花过他们的钱?他们好意思来找我的茬?” “你呀也忒大胆!”张淑春伸手在他额角上一点:“以后这些话不可以对别人再说了,传出去不得了!” “放心,这些我只对你说。”仲礼孩子气地高兴起来。 张淑春也掩口而笑,然后问他:“你是怎么想的?和共军这样往来,还收容他们的人,别人遇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呢?” “也没啥,江湖上讲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仲礼说:“他们也是人!再说,人家也是真有办法。 你瞧,我们哥俩就拿三河尖上那些流民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过来挨家挨户走访、劝说,愣是让一万人如数去了徐山,还有五千人去了固始。 另外有五千人已经在钢铁厂新址上干活了。要说对民众的组织能力确实很强,这是国民政府做不到的!” “是呵,要是民国十六年(1927)国共不分家,也许彼此互补对天下更有利?” “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 “哦?你这样看?”仲礼惊讶地看她:“其实,这句话我也问过自己好多次,但我想不出结果。” “答案明摆着。”张淑春抿抿头发说:“你看,国民党为的是谁? 是民族资本、地主还是买办?都不是,他们只为自己。 这才短短几年,什么三民主义就都成了口号,党只是用来争夺权利、利益的工具而已,党员自己都忘记孙先生的初衷了,有什么意思? 那些高官嘴里喊着白银外溢过多,要提高海关税制止白银外流、打击走私。实际上呢? 上海那边一船船的银元往欧洲、美国和日本运,谁制止了? 他们甚至动用兵舰公然走私,即便记者揭露也挡不住把中国银子运到国外去套取英镑、美元、日元的贪心。 这种政府、这样的作为,想继续国共合作,根本是不可能! 合在一起就多了障碍,只有分开他们才能施展手脚为所欲为。” 仲礼叫好,说:“就你这样的见识,我大哥要是见到会对你毕恭毕敬的!不开玩笑,他那人对有学问的人可敬重着哩。” 说完,他问:“照你这么说,我帮共军倒是对了?” “帮得有道理,就是有点冒风险。”张淑春回答:“须知你背后有这么多兄弟靠着你,若你不谨慎有个失手,叫他们怎么办? 你有几千人枪,看上去不少,可是委员长能把他们剿了,自然就能对付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而且人家既然活下来,那就会发展自己的组织,到时你打算怎么应对?” “只要他们不想推翻我,再说咱对得起他们,老黑不至于恩将仇报。”仲礼笑着回答: “我知道这三河原上肯定有他们的人,再怎么杀是不可能全部杀掉的。不过……,我哥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你要不要听听?” “你说。” “他认为共军之所以能做大,主要是他们讲‘分田地’三个字,让许多赤贫者怀着这颗心思跟着他们前仆后继。 天灾兵祸连年不绝造成农户破产甚至绝收,还有种失地、少地源于地主过度剥削,以及解决办法是用武力保证地方稳定,用科学技术实现增产、抗灾,同时地主改为低租息,并指导农户多种经营。 四管齐下,便能够改变上述面貌,使农户安心生产、没有冻饿之忧。” 听他说完,张淑春“嗯”了声,说:“这确实很诱人,不过它有个缺陷。” “啊?什么缺陷?” “这只是个局部改良的想法,却不能改变整个社会,而三河原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国家如此,仅仅改良下三区这块地方无济于事。”张淑春歪着头对他说。 仲礼半张着嘴想想:“你说得对,不过……我们兄弟也只有能力做到这点,再多恐怕就做不到。 你看,如今要上那么多项目,钢铁厂、矿山、煤窑、船队、固始那边的屯田、火力和水力发电站、小水库,这得要多少钱? 私营银行不用说,连外国银行都直皱眉。” “嗯,若是早个三、四年,要出一、两百万来都是没问题的,可如今银行界银根很紧,欧洲那边的经济风潮已经传过来了,咱们这边就很紧张。唉,晚了一步!” 他俩聊得高兴,张淑春趁机说:“那个黑七长啥样子?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还有你那个在日本商社里做过的弟弟,我想听他讲讲上海的事情。” “好啊,没问题!回头到家里我把他们都请过来,让你见识下我们陈家的人才济济!” 仲礼见她对自己兄弟俩做的事情非常有兴趣了解,自然十分高兴地应承下来。 不过这个时候,朱权保正在西陈家集呢,不仅是他,苏鼎、罗芳、熊大眼、卢虎和刘五文也都在。 寿礼的意思,这些人离开家乡来到三河原,是本地建设的有功者,应该请来聚聚,酬谢他们一年来的辛苦。 他命人摆上文武两桌,特意叫上了叔仁,本想请唐文声也出席,但他是个心淡的人,且已经搬出去到小通寺居住,因此婉拒了邀请。 蔡博士和刘工还扑在矿山和工地没赶回来,所以文的那桌包括了朱教授、顾兴安、威廉、刚被任命接替廖斌执掌蚌埠的管事掌柜田聚,从六安赶回来的郭二林,大先生刘永和,工头老郑和他大徒弟建筑公司经理修二。 在席间,叔仁第一次经过介绍结识了罗芳和熊大眼,朱权保、苏鼎和叔仁也第一次碰面。 酒酣耳热之际,寿礼忽然想起仲礼提到过的那个铁石头来,罗芳告诉他这人现在倒是老实,手下有近百部伍和三百多家属。 “唉,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你明日打电话,叫人给他们送四片猪、五石粮食、十斤盐过去。”寿礼说。 “送这么多?”桌上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他这个土匪的名头儿做得够久了,三河原上如今只剩这一家。年后接触、接触,要是乐意归顺,就叫他归你四大队名下,如何?” 寿礼这样说,罗芳等恍然大悟,这是为收编对方做准备哩。 第24章 日本人中桥 李欢非常有耐心,他带着中桥到马店,然后骑骡子进山先参观了四平山煤矿(原先的卢家窑)和郭山石灰厂,然后去徐集西看了刚刚完工的倒座庙屯田安置区。 这个安置区有两千亩被淹田土,还有四千亩抛荒和无主的土地,另外还有三千亩可开垦荒地。 目前在这个地方找了个地势稍高的位置,安置着三个村庄一千七百户约六千多移民。 “李先生,我不明白陈家干嘛要管这样的闲事?他们又不是官府?再说土地价格越来越便宜,现在没有人喜欢种地的,不是吗?”中桥迷惑地问。 “都不种地大家吃什么?你中桥先生不也喜欢吃大米饭?”李欢开玩笑地说: “陈家安置这些流民无非就是让他们在三区的保护下能安心种地,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天下才能稳定嘛。” “那也不用这么多土地?这很费钱的!”中桥是个商人,他一眼就看出这后面所包含的巨大成本。 就算那房子只是地上挖个坑,四边用泥坯砖围墙,顶棚搭些竹竿苫上席子,然后再铺草束,但是千家一致的风格和方法让他看到了里面的组织性。 空气中弥漫的烧煤和煮食物的味道也让他相信,至少今年冬天,陈家花的代价不小! “费钱也只是第一年。”李欢说:“我听大老爷讲,待到开春这些窝棚旁边就会有小猪、鸡鸭、兔子,再过冬天的时候大家就不怕了。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 中桥似乎并未被说服,他轻轻摇摇头。在他看来,陈家一定是用矿山和运输的利润在补贴农业方面的高额支出,否则钱从哪里来? 他一路看、一路思索,李欢发现他话少了,问题多了。有的李欢能解答,有的只好请他留着见面时问陈寿礼去。 他们从徐集上去看了三河尖。当他们看到这里已经俨然成集镇,并且淮河边有一座较大的建筑物工地时,中桥问那是什么,李欢瞧了瞧回答: “哦,那可能是陈老爷答应建的耶稣教堂。那是他答应牧师的!”他说完,注意到中桥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中桥先生不喜欢教堂么?” “我讨厌西洋人在亚洲的土地上趾高气扬的样子!” 李欢哈哈大笑:“我也不喜欢,不过人家能帮我们建农场、找银行投资,滴水之恩多少也该有点报答,你说对不对?”中桥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三河尖上如今还剩数千人口,迤逦形成了一个较大的集镇和四、五处相对集中的居民点。 最远的一处快到史河与淮河的入河口了,李欢他们没走那么远,便在霍家台踏冰过河进入临水镇。 “好啦,明日咱们就可以到周家桥。大老爷他们派来的人应该已经等在那里了。”李欢告诉中桥说。 “谢谢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中桥微微躬身,然后把手放在火炉上方烤着说:“我没想到在地图上看着三区并不大,却走了这样远!” “咱们并没完全在三区,从煤窑之后其实都在固始县境内。” “啊?”中桥抬起头:“这两天我们没有在陈家地盘上么?” “在呀,只不过不止三区罢了。固始这边政府管不到,土匪又横行,加上水患频发所以人口比较少,连地主都不愿意留在这里了。 陈三爷的部队来了以后把流民移过来数万人,这才让这一带恢复些人气,所以固始县政府也不计较队伍驻扎在这里。” “原来如此!”中桥听了若有所思。占据更大的地盘,拥有人口和土地用以养兵,看上去陈家的路数和别的军阀没什么两样。 但他们却懂得办学校、推广农业技术,引进先进的机器设备并且还将拥有一支内河船队,这就有些不同了! 据说三河原有成体系的小学、中学,第一批中学毕业生将在明年毕业。 另外他们还和省农学院、中大农院共同建有育种站、养殖场,这些其实是他很想看的,但从李欢的口风上看他并不太乐意去那些地方。 “有什么可看的?既没风景也没趣味,不过就是些教室、牛羊牲畜之类。”李欢说:“还不如看看西峰寺里的塑像呢,那可是八百年前的东西!” 真叫人哭笑不得,这个李大厨子哪里都好,就是滑头,像是抹了油般拿不住! 不过好在再忍一宿便到周家桥了,看看那边来接待的是什么人?中桥这样想着,匆匆烫过脚钻进被子里。 这一路上居住的条件都很不错,陈家很细心,用的碗是细瓷,被子是崭新的,这让他很惊奇。 要知道在中国多数地方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虱子、跳蚤甚至老鼠和蛇都很常见,所以陈家的接待几乎可以和南京的招待所媲美,叫中桥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第二天他到周家桥见到了陈叔仁,得知他曾在上海日资公司里工作,而且这两天其实都是他在打前站为他们准备食宿条件时,不由得大为感动,深深鞠躬连说“有劳、辛苦”的感谢话。 感谢归感谢,坐下来谈判那是另一码事。 他几乎立即感觉到陈叔仁不仅仅是打前站,而且还细致入微地观察了自己的喜好和习惯,甚至可能分析过自己的心理。 咦,这年轻人哪里学来的?他注视叔仁,觉得他比自己小六岁左右,却显得沉稳、老成,而且……有种军人才有的气质。 难道这个陈叔仁其实就是陈仲礼么?中桥糊涂了。 “鄙人中桥守一,作为东井商社的全权代表,前来与贵方接洽商务合作。” 他说完,注意到自己面前的这位比陈叔仁更有军人气质。西装笔挺、身姿挺拔的唐先生悄悄把身体挪了挪,对陈叔仁耳语两句。 陈叔仁点头,介绍说:“这位唐先生,是三河贸易总经理,受三河资本董事陈寿礼先生指派前来迎接中桥先生,并负责与你进行初步交流。” “哦,幸会!”中桥拱拱手,心想那看来陈寿礼还保留着亲自出面的权力。 唐文声乐了,起身伸出手:“没想到中桥先生会用中式礼节,咱们还是握个手。” “唐先生口音是两广地方?看来你经常与西方人士打交道?” “哼,和你们日本人也打过交道。”唐文声冷笑:“我在十九路军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阁下那时在上海?失敬得很!”中桥吃惊,立即起身鞠了个躬。 “往昔的事情不提了。”唐文声摆手:“说说咱们今后的事,你打算怎么合作,或者在哪些方面合作呐?” 接下来的会谈陆陆续续持续了两天。用中桥自己的说法,他开始只是想在钢铁项目上开展合作,但后来看了许多,感觉到陈家的意思是所有项目都有开展合作的可能。 他想先知道这个盘子究竟有多大,才能判断需要多少资金。 唐文声则告诉他,铁矿石开采和粗炼是肯定包括的,其它还有特种养殖、煤炭开采和火力发电。 有谢庄煤矿提供的优质煤做原料,所以铁矿冶炼上原则不用长山煤窑的产品,后者主要供给火力发电厂,满足固始、霍县两地军民日常用电需求。 听他这样介绍中桥皱皱眉毛:“怎么,农业方面贵方不想合作吗?” “哦,一则我们的资金以往在农业上投入比例较大,这边目前没有很多资金缺口,二则农业主要是购买种子、化肥的需要,不像工业每台设备都价值不菲。” 唐文声不动声色,却基本说得靠谱:“三则,农业方面的事务与三河资本关系不大,所以并不在我们这次会谈的话题范围。” 唐文声说着看他一眼:“而且据说我所知,贵方也是亚洲最强的工业国,在农业技术上倒不如美国更加出色,所以也就没有安排谈太多与农业有关的话题。” 中桥不想在这个地方纠缠下去,便问:“那么这些项目,贵方打算以什么形式融资,可有抵押物,融资周期多长?所需机器设备又如何购置?” 第一天谈下来,大家有了共同点,便是主要针对采矿、工业和船运三个行业,但具体到贷款条款上双方开始出现分歧。 中桥提出所有日方融资的项目要有日籍会计师进驻,同时一定比例产品要销往日本,日方每年还要进行审计,审计师必须是日方指定等。 另外还包括日方资金只能用于采购日本设备,并且这些设备不得用于军事用途或向军方供货等等。双方在这些点上展开了交锋。 “中桥先生,我代表我的家族说几句。”陈叔仁开口说: “你应该知道陈家在三河资本及其所属企业中所占的话语权是比较重的,这点我相信出发来此之前阁下就已经进行过周密调研。 我想说的是,我们如果向日方企业采购设备,这些设备是否能够用于军工,或者它能不能生产军事用途的设备,显然以日本公司诸君的聪明才智都应该可以心知肚明。 如果惧怕这些设备为中国的国防所利用,贵国及商社方面完全可以拒绝采购要求,根本无需我方提供什么保证。 其次,资金如果只能用于采购日本设备,我方既不能采购别国设备,也就意味着有更好的技术能够提高生产效率我们也不可使用,这对贵社资金的利益真的有好处吗? 我建议不妨改成‘在同等技术条件下优先采购日方设备’,请考虑。 第三,我相信上述项目所需金额数量绝非安田单方面能够提供,即便数家银行合作,对日本国整体而言风险也比较大。 引进部分西方国家资金对于减轻风险来说也是必要的,所以我建议这条改成‘在同等优惠利息条件情况下,优先引进日本资金,且西洋系各银行所占比例不得超过日资银行总占比’。请考虑。” “唔,我讨厌西洋人。”中桥点点头:“不过从疏散风险的角度考虑,我觉得可以接纳这条,不过应该加两个字,改成‘且西洋各国银行总占比不得超过日资银行总占比’。” 中桥说:“你刚才说的‘在同等技术条件下优先采购日方设备’我也同意。至于军事用途这条,我需要回去向总部请示!” “多谢理解。会计师这条我看就不必了,因为已经在融资协议中与荷兰银行约定使用欧洲记账方式和财会流程,所以日本的各位来了难道要重新学习? 再说语言、生活也都有不便。 我们可以保证每三个月接受一次荷兰银行上海分行的审计,并将《审计报告》发往贵司指定的办事机构,相信这些银行看在自己投资的份上,绝不会马虎对待、等闲视之的。” 叔仁边说,边盯住中桥的神色,等着他来反击。谁知他却丢开审计的话题突然地问:“荷兰人究竟答应给你们提供多少贷款?” 第24章 转弯抹角 “怎么,中桥先生莫非要和荷兰人比比手腕,看谁更财大气粗?”叔仁开玩笑地问。 “哪里、哪里!”中桥连连摆手:“不过我真的很好奇,荷兰人到底多么有钱?” “天外有天,这也不稀奇。”唐文声说:“与其打听这个,中桥先生不如关心安田财团在中国究竟要取得多少利益?” “此话怎讲?” “请问贵国四大财阀中,哪个最强、哪个最弱?”见中桥不语,唐文声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继续道: “所以与其关心欧洲人的势力,不如抓紧时间达成协议,丢弃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和要求,把能拿到手的东西拿到。 只有你坐在这个椅子上,这位置才算是你的,否则别人随时可以拿走。 中桥先生目前的优势,就在于‘先’了一步,在三井、三零还有住友眼睛盯着上海的时候,能够着眼于我们这样不起眼的小地方很了不起。 但是你也就快了一步,要知道别人也会奋力赶来,所以你没有时间在这样的字句上反复推敲。” “是呵中桥先生,唐先生说得有道理。”叔仁将两肘放在桌面上: “你说自己不喜欢西洋人,其实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又在这里设置各种限制要我们来接受。 原因我们都是明白的,你是商人,也是日人,你要为自己的商社和国家争取最大利益,但是你不要忘记内部和外部的竞争者。 如刚才唐先生所说,你也就比他们快了一步而已,但是这一步能换来多少时间呢?一天、还是两天? 你刚才说还有些条款需要拿回去请示本社的意见,这又要用去多少时间?请你好好计算。” 话说到这里,两人表示明天再接着谈,然后起身告辞。临出门唐文声忽然回头说: “对了,关于产品中的一部分要销往日本这个问题,我很怀疑这样高的运费,值不值得这么做? 如本厂是设在上海或者杭州那无可厚非,但从这里千里迢迢运输……难道贵社还得投资兴建一条铁路不成? 我们只是建一个小型钢铁厂供给周边打造铁器、农具的原料而已,从产能上看也没必要建铁路?” 中桥面色发红,打着哈哈夸唐先生有生意头脑:“我今晚一定好好考虑、考虑!”他说,心里后悔自己有些轻敌了。 问题是谁能想到在这么个地图上都难找到的小地方会碰到这样的高手?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和大财阀背景,几个条件甩出来早吓得对方尿裤子,谁知道只换来了一堆轻蔑和嘲笑,不由得心生懊恼。 唐文声和陈叔仁出来从侧门到正院前堂,寿礼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大哥,你都听见了?那家伙很傲慢,被我们教训了一通!”叔仁兴高采烈。 原来刚才他们说话的房间有个暗门,寿礼隔着那扇木板听得清清楚楚。待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走一条甬道直接回到这正堂。 “人家是帝国主义嘛!”寿礼笑着说:“对咱们颐指气使的惯了,估计被你俩撅这场很没面子,明天兴许会老实很多。”说完看向唐文声: “先生觉得咱们驳回去这些条,他能接受吗?” 唐文声摇头:“难说,日本人呀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民族!” “倒也未必。”寿礼摸着胡子:“艾玛、康德生和威廉已经到了。 我答应在吴集附近为他们的医院建个分诊所,既可以为矿山服务,也能够用于培训本地的护士,还方便当地民众看病。 明天老郑就带着他们去相看位置,叔仁你也陪着。会商延后一天,就说老唐有急务要处理。 我让大耳朵带着他去西峰寺转转,重点是要让他不经意地看到这附近有洋人。 他不是不喜欢西洋人吗?那就让他多看,看多了心里有感受,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和咱们谈!” 唐文声和叔仁互相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果然,次日从西峰寺回来,下了马车中桥就推说有点感冒躲进自己房间去了,连晚饭都是在暖炕上拥着被子吃的。 “吃了三、四个大肉包子,还有一大盆酸辣汤。”李欢报告说: “嘿,您这招管用,我看他没啥病,在寺庙里瞧那些佛像欢喜的不得了,就是瞧见洋人以后脸色才不好看了!” 转过天来中桥就不再坚持那些没用的条款和限制,也不提什么产品销往日方的话题了,直接开始谈利息、支付方式和本金返还条款。 但却多了个条件,他要求这笔资金的使用和还款均通过双庆和来进行。 唐文声立即反对,理由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有让家典当行来履行银行功能的?更何况这是笔八十万元的进出,你双庆和账面上哪有这么多资本? 若是签了贷款协议双庆和倒闭,三河资本便收不到钱。中桥则一再保证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大家争执不下再次陷入尴尬。 中午休息的时候,寿礼和叔仁、唐文声三个边吃饭边琢磨,中桥为何要坚持用双庆和而不走安田银行呢? 叔仁忽然提出个假设,会不会是安田这边不想让这笔交易暴露在其它财阀面前? 结合之前李杜星说的银元将被禁止流通改发法币等消息,寿礼更倾向另一种可能性。 他认为日本人很可能在通过典当行暗地吸收内地金银,然后通过这种方式合法化,再通过其它方式转给安田银行中国本社去。 但他并未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反而说:“这个问题留给我来和他谈,你们只要敲定其它就好。” “可……,这样一来他们的所谓投资不就是一纸空文?说有就有,说没有随时可以撤销?”唐文声担心地说。 “本来我们也没希望完全寄托在日本人身上。”寿礼微笑:“别忘了,咱们这样做戏其实是给包括荷兰人在内的洋人们看的。” “哦!明白了。”唐文声恍然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其实还是更希望拿洋人的钱办事?” “日本人的贷款有的话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要紧。”寿礼笑呵呵地说: “我倒是更担心,他只满足于贷款么?为什么没有介入股份的意图呢?我看,他还是在等我出现啊!” 他还真是猜对了!不过也恰恰是在当天的傍晚,寿礼接到了一个电话,说美国大通银行的代表罗松先生及两名随员已经抵达蚌埠。 他们通过李杜星找到李三牛,传递了希望来三河原参加新教堂上梁仪式的愿望。寿礼立即告诉三牛回复他们四个字:恭候光临! 美国人的出现让寿礼更有底气,他气定神闲地在沿岗河边揣着手看阿敬抱着她的儿子国福(抱养),指挥长工在河面上打洞抓鱼。 中桥从后面走来,注视他一会儿开口说:“真是一家幸福的人!” “哦,中桥先生不要误会,那是舍妹一家,在这高塘镇我是客人。”寿礼笑呵呵地转过身来。 中桥感到惊讶:“我以为整个三河原都是陈家的。” 寿礼哈哈大笑:“我不是诸侯,老三也不是军阀!我们不过是为地方上做点事,民众拥戴,仅此而已。” 他说完向不远处的亭子一指:“此处风大,我叫人在那里面摆了屏风和火锅,咱们吃着羊肉,喝点米酒,如何?” “好啊!”中桥眼睛一亮:“我来到中国,学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吃羊肉,开始不习惯,可是越吃越好吃!” 两人坐下,推杯换盏一番,中桥迫不及待地开口说:“令弟三老爷怎么一直未见?” “他是军人,已经回到岗位上去了。”寿礼一笑:“怎么,你对他感兴趣?回去路上可以见到。” “哦!他是铁军出身的总指挥嘛,久闻大名了!说实在的,第一天我差点以为五先生便是他呢!” “老五啊,他和老三一起长大,两人行事上确实有几分相似,也都喜欢军事。不过你将来有机会见到我六弟会更惊讶,他现在在德意志的军校里留学呢!” “哦?又是个做将军的材料?难道你觉得中国以后会是军人的天下?” “至少委员长说要以军政优先,近二、三十年内恐怕军人还会吃香。” “那……陈先生以为中国会更稳定,还是会一直动荡下去?” 寿礼看了中桥一眼:“这个恐怕不是我说了算的,不过我们陈家子弟会努力让三河原这片土地远离战火,谁维持他的稳定繁荣,谁就是朋友,反之就是敌人!” 他微微抬了下手里的酒杯:“中日既为敌国,想必中桥先生希望中国更加削弱一些?不过,若我来对贵国民众演说的话,此时恰恰应该相反。” “是吗?陈先生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愿闻其详。”中桥说完喝了杯中酒。 寿礼也喝了,然后问:“敢问中桥先生,以日本之众与欧美相较哪个更多?日本地方之广、物资之丰、技术之强,与欧美相较又有几多优势?” 中桥未作正面回答,说:“欧美虽强,但不是铁板一块!” “然也!”寿礼点头:“日本也熟知三国啊,那么请问蜀与吴也有矛盾,却为何要联手抗魏呢?” “这……。” “如果欧美列强像上次大战对付德国那样联手相向,则日本胜算有多少?”寿礼看他一眼,笑道: “我晓得你心中定然在想有朝鲜、满洲,甚至全中国的资源可以为日本所用,何愁欧美之敌来攻?” 中桥苦笑:“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过中桥君,你又错了!” “啊?”中桥惊讶:“我哪里错了?” “中华确实地大物博,但要将中华作为倚靠需要三个条件不可:尊重儒学、以华为家、融族入汉。 你日本国如能做到这三点,中华很乐于包容你们,助你们成就排斥西洋的大业,但是我估计你们做不到!”寿礼说完冷笑: “中华现在很弱,一如刚刚立国的蜀、吴,但如果面对强魏两者联起手来,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用‘弱华’策略是走不通的,你越要削弱,对方为了生存越要联合,这是人的本能! 只有尊华、重华,才有可能让我等帮你们排斥西洋人,否则以贵国一己之力只能是昙花一现。 这是忠言,你可以仔细思量。帮我们有力了,才能赢得好感,才能有同盟者助你们,否则反而多了对手,处处小心,处处掣肘。 我听说刚开始谈的时候你提出不可将机器用于军事、派遣日籍财会师等等,那不就是防范? 为何要防范,为何会有不信任?你好好思量便知根源。 济南、上海那种事越多,日中亲善越无可能,所谓利用大陆之资源就越是句空话!” 中桥沉默半晌,嘿嘿一笑:“国家之事咱们说了不算。那么陈先生以为我该怎么做,才算得上是帮你了呢?” 第24章 要看诚意 “这要看中桥先生有多大诚意。”寿礼扭头看向西边:“牧师帮我找来荷兰的银行,我答应帮他建了个教堂。 中桥先生应该对教堂不感兴趣,那么我捐个助学金给县里的慈善中学,请他们在新学年招生时增设日语课程,如何?” 寿礼通过儿子知道,曾教务长因为自己是法国回来的,加上教会的背景,所以学校里主学法语和德语。 “那自然是好极啦!”中桥大喜,又问:“为什么陈先生不在三河原推广日语呢?” “咳!三河原的学校才有几个学生?而且大多是穷人家子弟,哪有县城子弟那样富裕,能请得起教日语老师?” “啊,原来如此!先生考虑周到,多谢了!” “这样也许几年后,日本商人来做买卖可以方便许多。”寿礼说完再次举杯:“中桥先生,来而不往非礼也。该你了!” 中桥放下酒杯,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只能按你们的意思选择?” “当然不是,你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好!”中桥学着样子把两臂放在桌面上:“我和唐先生一直在谈贷款的事情,但是他不同意我们通过双庆和提供帮助。 其实也没什么,大概由于那是家典当行?如果他觉得这样做不方便,我们可以让双庆和直接入股,这样不就好多了? 另外,双庆和也可以用相同的办法入股学校、农场、养殖场等等。” “哦?原来中桥先生对农业也有兴趣?” “我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中桥微微弯腰:“与其绕弯子,不如照直说。 在中国人来看,也许日本是个发达的国家,但那只是指它的金融、工业和国防,就农村而言其实与贵国相差并不大。” “哦?”虽然寿礼自季同的来信中得到了些关于日本的信息,但从真正的日本人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感到意外。“中桥先生这样讲一定有有可以说明的例证?”他问。 “那当然!”随后中桥告诉他自己也是农村走出来的。 由于是次子无法继承家里的土地,所以十五岁便到城里学徒,后来勤工俭学上完了专科商业学校的课程,二十一岁在别人推荐下进入安田系工作,三年后被派到中国。 “在日本,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不断增长,我们不得不离开家乡到城市去,而日本是不能像中国这样随便卖掉土地的,那意味着‘家’没有了,祖先的坟墓也没有了。”他说。 “我知道,你们先人的墓地都在自己的土地上或住宅附近。” “是的,日本太小,远远不是中国这个样子。” 寿礼点头,眯起眼来问:“那么……中桥先生想说的是?” “如果我能够为安田作出贡献,有功劳的话才能获得晋升并且巩固自己的地位,否则想来替代我的人有很多! 大家都认为来这边工作,有薪金、海外津贴和各种补贴,是好工作,所以竞争的人就多。”中桥深吸口气: “我坦诚相告,希望我在职权范围内可以尽量帮助陈先生,而陈先生也能让我继续留在这里。 这是我的期望,也是我的心事,所以我要拜托你多多照顾!”他说着弯下腰去。 “嗯,我听懂了,你是希望互利互惠,这样你就可以在中国、在这个位置上做得长久?”寿礼揣着手沉默片刻: “但是……中桥先生为什么不愿意回到日本呢?是因为那边没有出路,还是因为回去以后可能要进军队?” 中桥的脸色一变,不由抬眼看了下站在角落里的金小泉。寿礼挥了下手,小泉躬身出去了。中桥这才带着几分尴尬笑了笑: “你的眼光非常厉害,我佩服!唉,两个原因都有。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个商人,战场作战非我所长。” “嘿嘿,你要是和我们刀兵相见,那也就不用谈了!”寿礼说完停了停:“具体怎么做,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 入股的事我不能回答你,毕竟这里涉及西洋人,我需要得到董事会的认可才行。 不过……用你们的资金购买日本设备我可以扩大到农业和养殖业。 比如抽水机、电动机、排风扇、饲料设备,还有锅炉、压力表、消毒设备等等。 我建议你在双庆和下面注册一个贸易公司,唐先生会和这家公司签个委托采购和垫资代付分期返还的协议,这样是不是就都顺过来了? 你能拿到很好的业绩,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设备,皆大欢喜!” “等于我们之间有个默契,就像是……给你们一个信用额度?” “没错!而且这样是不是你们方便操作,而唐先生也更容易接受了?” “啊,这个办法好!”中桥眼珠一转,觉得自己的目的可以初步达成,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那不关我的事。只要贵方可以如期、保证质量地将设备交付,其它都与我无关!” 寿礼若无其事地低头涮肉,他的话让中桥出了一脑门的汗。陈家在本地是实力派,若是陈仲礼派兵阻拦他的计划,那可不妙。 “你放心,我是个讲信用的人,也希望包括三老爷在内的陈家兄弟能对我信用!”中桥说完眨眨眼:“不知为什么虽然是第一面,可我觉得陈老爷还是值得信任的。” “不要看人、看面相,也不要听信。”寿礼举杯微笑: “是否值得信任,具体要看他怎么做事,以及做事的结果!你回去的路上李欢会送到石店,在那里你将见到我三弟。” “好极啦,在下可是仰慕已久哩!” “哈,中桥先生在中国时间长了,居然也会说恭维话,这个你在三弟面前可不好使,他喜欢直来直去,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 你要是拍他马屁,他反而会很不高兴。就是这么个马驹性子,和他二哥可是完全不同!”寿礼告诉他说。 吃完饭,两人坐着马车往回走,寿礼告诉他明天还是由唐文声和他沟通:“老三那边可能还想委托你购买一批军火,细节你和他直接谈就可以。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怎么?三老爷希望得到日本军方的资助吗?”中桥赶紧问。 “那倒不是。不过上次周家联合韩旅来攻打我三区,我们损失不小,武器和弹药无法得到补充,不得不到处求人呐。 你能帮他就帮一把,他肯定不会让你吃亏就是。虽然我不能帮你入股,不过这件买卖应该足可弥补你心中的缺憾了。” “不过据我所知,军火这东西现在只能用贵金属进行交易,军部那边对此控制十分严格。不知道……三老爷那边这方面有没有困难?” “他哪有那么多贵金属给你?”寿礼说完就见中桥面露难色,便用手压了压叫他稍安勿躁,说: “他自从军以来,积攒了大量缴获的珠宝、美玉,这些东西你拿到南京、上海便能倒手出大价钱!” “为什么陈三爷自己不去,却非要经过一个中间人呢?” “因为我不许。”寿礼说:“他是个军人,我是个地主,我们就该做本分的事情。这些是既然我们不在行,那还是交给会办理的人去做。 关键是这个人要可靠、值得信任。所以,这是对你的一个考验。正如我刚才所说,信任是建立在做事的基础上。听其言,但更主要的还是要观其行!” 中桥觉得自己自从踏上这块土地就被陈家兄弟拿捏着,他觉得不舒服,但也知道如果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后面的甜头恐怕要比这些大许多! 而且……他也想看看那些珠宝,转手之后到底能换成多少银元和黄金,值不值得自己帮这个忙?他鼻子抽抽下定了决心,向寿礼低头说:“我知道了!” 马车驶进院子,熊大眼迎上来敬个礼说:“大老爷,刚得到消息,大通银行的罗松先生已经在蚌埠登船,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达。 夫人来电话问您今天是否回西陈家集?如果您回去,我马上安排随行警卫。” “我考虑下,等会儿让小泉来找你。”寿礼回答说。 “陈先生真是忙碌,我还没走美国人又要来了?”中桥意味深长地在马车上说。 “洋人嘛,闻到血肉的味道了,要来分一杯羹。”寿礼呵呵地笑:“你瞧,我恐怕马不停蹄还得赶路哩,就不多说了。 让车夫和李欢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得和唐先生聊对不对?那么就此告别,后会有期!”说完同他互相拱手致意,转身进去了。 这真是不好对付的一家子呀!中桥暗暗叹息。听着李欢吩咐车夫,心想看来陈寿礼是早知美国人要来,所以没做太多让步。 给了几个甜枣但肉有限。看来明天很关键,得从唐文声这边要到更多东西,等美国人插足进来后,可就剩不下什么了! 次日见到唐文声,中桥不但全盘接受了寿礼的建议,而且主动提出将合作金额提高到一百二十万元,条件是允许即将成立的这家贸易公司拥有淮南船运三成的股份。 双方讨价还价之后,金额提高到一百七十六万元,三河资本这边出让淮南船运和待建的固始南城火力发电厂各两成股份,火电厂主要设备、电线均从日本进口。 第24章 挨揍的姑爷 天气渐渐转暖,淮河上又繁忙起来。不过许多老板、掌柜已经注意到今年有些不同寻常,客人少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没了,一切似乎没变,却又似乎不太对劲。 许方严已经开始后悔在这个时候回国,都是那个画院的刘胖子,瞎说什么这边急需人才,自己一激动就跑回来,早知道还不如在新加坡的美专里安心教书呢!想到新加坡,又不由自主地有点担心云茵的安全,她一个人能行么? 从法国离开本就是个意外,许方严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动地拎起箱子,在云茵失望的注目下狠心走出家门的。他那时觉得自己失望透了!云茵是个活泼的女子,她不愿意受到束缚。但许方严希望她留在家里,少去参加那些聚会、典礼,自己安心创作的时候妻子能在身边被看添香,做好茶饭,静静地做着女红,那是多么理想啊?然而云茵不喜欢这些,她更乐意和各种人接触、交谈,希望结识那些在许方严看来虚伪、无聊的显贵,他不理解这有什么意义?在许方严看来,那些并非妻子该做的事,倒像是某种交际花的行事,令他厌恶。 都说少年夫妻吵架,床头吵了床尾和,可也经不住成天这么闹别扭。日子久了许方严觉得这个家已经毫无吸引力,甚至……他都不觉得是个家,连栖身都是件难以忍受的事了。在接到新加坡美专的邀请时,他兴奋过、得意过,因为终于有人赏识自己的才华。可她却冷冰冰地回答说自己对离开法国一点都没有想法,并且也不认为那是个值得就职的学校。这引起了许方严的极大愤怒,不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女人,要她留在身边干嘛?既然可有可无,许方严决定自己走! 不过到了新加坡他确实有点失望,因为这里的学生更想学西洋美术,至于中国美术与西洋美术的交融与发展没人关注,这就是为什么刘胖子来信说国内形势大好、经济发展、人才奇缺,力邀他回国发展时他立即动身返回的原因。 但是回国三个月,身上的钱袋瘪下去,工作的事情还是没有落定。面试了好几家都没有下文,有人悄悄劝他:“没那么快的,现在到处都对增员持谨慎态度,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回趟老家看看,顺便可以等消息,总比在此坐吃山空得好!” 许方严回家只待了两个星期。他早前由家里包办已经有过一场婚姻,妻子留下两岁的儿子就病故了(这事他瞒着云茵)。这次回去孩子都不敢认他过了一周左右才慢慢熟悉,好在那娃居然也有绘画的天分,让许方严欣喜不已。 刘胖子又来了封信,大约是心怀歉意的缘故,他说自己正在极力奔走和推荐,并说许方严留下的几幅作品已经得到多位教授的关注,让他耐心等待。 今日一大早,一封电报火急火燎地送到他手上。居然是中央美术学院发来的邀请,说打算聘他为讲师,月薪两百五十元!许方严大喜,终于老天不负我!他赶紧收拾行装,这才发现个严重的问题:自己没有路费!而且,到了南京又如何?你总得租房子、吃饭、买家具,如果不能度过前两个月连工资都没领到手,拿什么来安家?许方严一拍额头,坐在床边呆住了……! 忽然有人敲门,“谁呀?”许方严心中不爽,拉开门刚一抬眼,就有只蒲扇般的大手将他推进房间,跟着有两条汉子走进来。“你、你们是什么人?”许方严刚说完,就看见走在后面那人将棉袄撩开,赫然露出里面一支毛瑟手枪。 “姑爷别吵,我们也不是来揍你的,虽然我很想那么做!”领头的咬着牙,上前拎起他前襟:“我且问你,你把小姐怎么样了?” “我能把她怎么样?”许方严说完,忽然认出这人:“刘五文,刘大哥?” “别这么叫,我承受不起!”刘五文说着一脚踏上床沿,不知从哪里别寻出把精光四射的匕首来,放在他脸旁。冰凉的感觉让许方严一激灵,浑身别抖起来。“冷?这东西挖出心肝来你才晓得有多冷。听过武松杀嫂的故事没?很精彩呢!” “你、你,你到底要什么?我、我没钱!”许方严几乎要哭了,他觉得自己怎么那样倒霉,眼看运气翻转又碰上这样的匪人? “别废话!”后面那汉子厉声说:“问你什么老实回答,陈家大小姐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冤枉,我没把她弄到那里去!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出来了,她还留在法国巴黎的公寓里。后来我让她到新加坡找我,至于她去没去新加坡我不知道哇,因为我等不及她就回国了!”许方严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你说啥?你把自己的女人丢在万里之外的西洋,自己走了?还让她追到……什么坡?” “新加坡,那是个南洋上的小岛。”刘五文身后那汉子解释。 “我他妈打死你这个王八蛋!”刘五文勃然大怒,身后的汉子急忙上前抱住他,好容易从他手里抢下匕首。刘五文已经急得跳脚,云茵是他看着长大的,感情上就如自己子侄一般,现在听说她被丢在海外生死不明,这汉子泪流满面。“四五,给我揍这混蛋,揍他!”他气急败坏地吼。 刘四五回身一拳打倒许方严,等他再回身来看刘五文时,身后的画家已经被打得满脸开花。“五哥,要不要叫警察局的弟兄们进来把他关到局子里去?”他指指门口的箱子:“你看,还好咱们来得及时,这家伙正要逃哩!” “你们不能关我!啊呸!”许方严吐掉被打落的牙齿:“我、我已经被中央美院聘用,这不是逃走,是我正准备去南京上任准备的行李。”他努力辩解。 刘五文坐在床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咬牙问:“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接到大小姐?” “我、我把新加坡的地址告诉她了,想必她会去那里找我。还有……,这里的地址也告诉她了,我让她来这儿找的……。”许方严喃喃地说。 “就是说,她应该追着你跑遍半个世界?”刘五文再度火起:“你他妈还算个男人吗?” “我也没想这样,谁知道事情总会变化啊?”许方严委屈地说,话音未落刘五文大脚丫子已经踹过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墙边。 “五哥慢来,我看还是叫他把所有海外大小姐可能去的地方,还有可能去见的人都写下来,咱们拿回去也好对大老爷有个交代。”刘四五低声劝道。 “对、对,我都气糊涂了!给他张纸,叫他写!” 刘四五便扯过许方严来,让他在纸上写:“小子,老子是在帮的人可不会像陈家对你那样客气!”他说着把手枪拍在桌边:“你最好写全、写清楚,要是漏掉了或者写错,我可不认你是什么画家还是姑爷,捆了丢到水里喂鱼是最轻的!” 待到他写完,刘四五再三再四确认没有更多了,这才把手枪收起,把写满的纸抓在手里转脸对气呼呼的刘五文说:“哥,你把这个收好,回去咱想办法寻人。我看他老家、这里都少不得要得派些兄弟盯着,万一大小姐找来呢?”他见刘五文点头,转身开门招招手,立即有名警察出现躬身给他敬个礼:“刘爷,你有什么吩咐?” “麻烦把房东找来。”刘四五说完附在他耳上嘀咕两句,那警擦眉开眼笑,回身招呼了一名背枪的武装警察上楼了。 许方严这才知道对方不是吓唬,人家早和警局联手盯着呐!他干咽口唾沫,声音嘶哑地问:“那、那我怎么办?南京那边……还等着我去上任哩!”刘五文阴着脸没理他。 不一会儿,警察们“蹬蹬”地带着那干瘦的房东下楼,进门就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老爷啊,我冤呐!小人不知道这书生是匪人,不然我哪敢把房子租给他?” 许方严愣了,刚要开口被刘五文一声:“你闭嘴!”的断喝吓得缩了回去。 刘五文半晌没再说话,房间里极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房东牙齿间“得、得”的声音。这刘五文几年来带兵也带出了威严,连警察都大气不敢出地额角冒汗。“虽然不干你的事,我留两个弟兄在这屋里蹲守,你可要配合些!”他开口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房东吓得再次磕头:“小的配、配合,绝无二话!” 刘四五挥挥手,武装警察上来架起房东出去。那警官来到走廊上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低声问:“刘爷,这位什么来路?好大的威势!” “带两千兵的人,你说能没威势?”刘四五呲牙一乐:“这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可还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哩!” “是、是,小人这点见识哪里比得上您?”警官心中惊骇,连忙恭维说。 “那房东可就交给你了,该知道怎么做?” “这您放心!谁叫他不长眼敢收留匪类?交给我,我们兄弟有数!”警官拍着胸脯,又问:“那小子咋办?要不要关?” 刘四五叹口气摇摇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带官身的,还是中央的人,不好碰。估计这回先饶过了放他回南京去。要是我家大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自有上面的人出面料理他!” “好嘞、好嘞!” 在房间里,刘五文掏出几张钞票来拍在桌子上,对惊愕地抬头看他的许方严低声道:“听好了,老爷没叫取你性命,不然我今日和你没完!拿上这些钱滚到南京去,永远不许你再跨过江,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五文大哥,你、你真放我走?那、那茵茵她……?” “你现在知道关心她,早干什么去了?”刘五文瞪起豹子眼来,吓得许方严又缩回墙边。“今天就给我滚!今后你最好老实点,别以为在南京、上海陈家就找不到你!” 第24章 叔仁赴沪 房间里突然又安静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时光停在某个点上。一束光线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斜斜地投在门前的地面上。 许方严木然地坐在墙边,他努力回想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屈辱感不断地涌上心头。 这些武夫,这些土匪,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像自己这样有才华的青年,要知道我可是中央美院聘请的讲师呢!他忽然气愤得发抖。 忽然门开了,那个警官出现在门口:“你还等什么?要不要弟兄们八抬大轿送你去火车站?人家没下狠手已经够给你留面子,还不赶紧离开这里,等着惹火上身么?” 许方严打个激灵明白过来,自己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对,这是他们的地盘,这里还不是南京! 他艰难地起身,抓起桌上那几张汇丰银行印制的钞票看也没看塞进裤子口袋里,伸手从挂钩上摘下外套穿好,拎上箱子走出门。 身后立即有两名警察走进房间。警官叫住一辆人力车,在他上车的功夫对那车夫道: “你给我盯着他检票进站,如果他没进站,你在这蚌埠就别想再干这行了,听懂没?”车夫吓得诺诺连声。 唉,在人家的地盘上就先忍忍。许方严紧闭了嘴巴坐好,任由那车夫拉着他跑得飞快。 不过他到有种飞鸟出笼的感觉了,好呀,那就跑快点,让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穷凶极恶的人越快、越远越好! 他想到这里咧嘴想笑,忽然感觉疼痛,用手一摸发现伤口又渗出了血珠,只好赶紧掏出手绢按在上面。 寿礼听了刘五文回来汇报,又气又心疼。想想觉得唐文声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便叫叔仁去请他过来商议。大致了解情况以后,唐文声让他莫急。 他先肯定了刘五文他们安排人在蚌埠许方严住处蹲守的做法,然后劝寿礼赶紧找马托尼和威廉,请他们通过教会等力量联系法国和英属新加坡方面协助寻找。 “我估计大小姐直接去他家乡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没有许方严在身边,她就这样找过去有点不合适,所以她回国后直奔蚌埠与许方严会合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回国的话,轮船要么到广州,要么到上海,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说完,他抬起头来: “您不是和省府实业司的李司长熟悉么?他也许有办法联系到上海海关那边。海关虽然是英国人主管,但下面的管事和副职基本都是中国人。” “好,我立即打电话,看他是否能帮我一臂之力。”寿礼答应。 “不过即使那边托了关系,咱们也要赶紧派个人去上海为好。”叔仁说:“要不我去,好歹我对那边比较熟悉。” “嗯,五爷好歹是亲属和长辈,比较合适。”唐文声点头。 “可……这边铁矿的事情已经开始上马了,叔仁这时候离开……?”寿礼犹豫。 “没关系,这两日主厂调来的矿山程副总经理和聂总会计师就到了,五爷稍作交接就可以上路,后面的事由他们专业人士接着做就好。”唐文声说。 “好!”寿礼下了决心。 “老爷,上海那边也不怎么太平,报纸上不是经常说日本人在那边寻衅嘛?要不,我派两个兄弟跟着五爷?” 寿礼略一琢磨:“徐董回去了,大宁空着可以跟去,洪琳学徒回来也闲着,算他一个!” 电话打过去,李杜星倒没推托,不过他告诉寿礼,据他所知,陈同贵有个同学在上海海关稽查处任职,这件事找陈同贵可能更直接。 寿礼听了忙又联系陈同贵,后者一听是自己侄女可能要从新加坡回来,立即答应找人帮忙。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大宁和洪琳听说跟着去上海都乐得蹦高。寿礼联系仲礼,让他给叔仁开了个证明,给个职务是三区联防指挥部后勤采办处上尉主任。 “你这次去不仅是云茵的事情,顺便也跑跑别的。 路过县城去找下中桥守一,你三哥托他销一批珠宝首饰,用这个钱采买武器和弹药,你去问问进展,看看有没有什么关系可以在上海活动。 另外海关这条线如果能搭上应该是非常好的,一定要尽力而为。第三件事就是有机会的话和荷兰银行、安达银行来往一下,既是礼尚往来,同时也增加相互的了解和信任。” 寿礼对叔仁这趟上海之行赋予了更多的责任,他还暗暗地将李杜星所说政府正在拟停止贵金属流通,改行法币的事情告诉叔仁,让他去上海仔细观察和了解金融市场的动向。 最后寿礼嘱咐:“多看、多听,广交朋友,专心做事,平安回家! 上海很重要,我一直想找个人常驻,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你不妨仔细看看,有可信任的人便告诉我,或请他到蚌埠相见。” 见到仲礼,他大骂那书生不是东西,同时塞给弟弟一卷钞票:“带着用,穷家富路,钱多了不咬手。” 又叫人给他们换上保安团制服,每人配了把手枪:“带上,万一又赶上回淞沪抗战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叔仁哭笑不得:“再说真有事了,这把枪也不管用呵!” 仲礼送他上路时塞给他个信封:“里面是我给桂系四十二师副师长曹万松的信,他和李杜星是曾经过命的朋友。 李杜星说需要枪支弹药可以找他,兴许此人有渠道。你路过合肥的时候设法见他一面,看看能不能搭上这条关系。” 叔仁已经多次来过县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这次可是理直气壮、大摇大摆进去的。城门口搜检的警察一看证件是三区的军官,立即“啪”地立正:“长官好!” “兄弟辛苦啊,我打听下,县城里的双庆和典当行距离慈善中学有多远?” “回长官话,”那警官眼珠骨碌着回答: “双庆和在东门里,和中学校倒不太远,您到了中学校后再往前走一百步到东西向的街口右拐,路北第三个巷口往里数第三家好像就是双庆和了。” “多谢、多谢!”叔仁示意大宁赶着马车进城,先去了三河商贸在城里的分支。 刘永和听说五爷到了非常惊讶,立即出来迎接。“大先生不必如此,我换个衣服先去中学看看洪升,晚上回来睡一觉就走。” 说完他让大宁和洪琳找地方住下,自己换了大褂,戴着红菱给织的围脖,出来往中学走。 跛脚看门人很不满意:“你们陈家的人真是,怎么每回来都在上课的档口?这也叫我太难做了!” “哦,你是说洪升在上课?还有多长时间下课?” “还半个小时哩。” “那……教他的张淑春老师可在?我见见她也行。” “你也要见她?”看门人笑着摇头:“好,好。她倒是现在没课,我去给你叫。” 张淑春听说叔仁来,连忙下楼:“你怎么来了?”说着伸出手。 “我要去上海办事,顺路过来。”叔仁扫了眼校园里:“要不,咱们散散步聊几句?” “行,跟我来。”张淑春在前,领着他往前走了一段,轻声说:“叔仁同志,你的情况我回来后已经向组织反映,他们正在讨论,你别着急。” 上次随洪升到三河原,张淑春在洪升引荐下不但见到陈叔仁和他找机会长谈了一次,而且在他帮助下和黄敬、朱权保也搭上线,并从黄敬处了解到三河原中学校里有秘密的红色组织。 这个春节对她和整个霍县地下党来说都是收获满满! “好,谢谢你。”叔仁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说:“我这趟要经过六安、合肥、南京然后到上海,明早出发。 首先我想请示组织有没有什么需要和上海那边联络的; 其次,因为商业往来需要,我大哥、三哥让我和上海的海关缉私处、荷兰银行以及日本安田系进行接触; 再有,我可能会接触到桂系合肥驻军师级高级将校,这些事我想告知并请示组织。” “明白了,我会转达,你明天几点走,从南门离开吗……?”他们边走边谈,围着教学楼转了一圈。 叔仁仔细向她介绍了这次去上海的前因后果,并告诉她寿礼曾说想在上海找人做驻沪代表的事,引起了张淑春的关注: “哦?他有这个想法?这倒是个好事,可以借此给我们的同志提供个合法的掩护身份。”她说完笑着解释:“我原以为寿礼派你出来是打算让你驻沪呢!” “他才舍不得我,不过……他现在经常说人手不足、人才不足,倒确实是咱们的人进来获得身份的好机会。”叔仁刚说完,下课铃声响起。 张淑春表示尽快与组织汇报,让他抵沪后把住址告知自己。这时就看见洪升张着双臂跑来:“五叔,你怎么来啦?” “来和你告别,我得去上海一阵子。”叔仁说完,转头和张淑春握手:“我走以后,这孩子还得拜托你多照顾。” 张淑春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老气横秋,你又比他大多少?放心,不过他夏天毕业之后我可就还给你大哥了,这几年可把我累死啦!” “我不回去种地!”洪升笑嘻嘻地央求:“张先生你帮我求求校长,留下我教美术?我现在画得可好啦,曾岭说都可以传神了!” “吹你!”叔仁按了他后脑勺下,哈哈大笑起来。 第24章 仲文请客 听说叔仁来访,陈仲文赶忙跑出来迎接。“哈,真没想到五先生你来!” “哟,听二哥的口气你这是不欢迎我?” “哪里、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仲文亲热地抓住弟弟的胳膊:“走、走,我请你吃鳜鱼、羊头肉!” “慢来,我今日可是奉了咱们三区总指挥的命令来县城公干,特地要寻中桥先生说话的。他可在?”叔仁摆出先办公事的样子。 “唉呀,这可不巧,他不在哩。”仲文皱眉埋怨:“老三派你来之前该先叫刘永和来问明白,确定了人在才好嘛!” “怎么,他不是住在县城么?” “中桥其实是常驻淮南的,有事才到这边,平时都是哥哥我在这里主持。”仲文得意地告诉他,又问:“老三让你找他什么事?” “却是军务,二哥问不得。” 仲文撇嘴:“那他怎么叫你来办?” “弟弟如今在他那里挂了个采办处主任的衔,加上我曾在上海日本商社里做过一年,所以我不来谁来?” 叔仁笑着看他神色,推了一把:“二哥别恁小气,自家兄弟你还有怨言不成?” “算了,既然如此我也懒怠听!”仲文便带他进屋,拨了个号码接通中桥,然后将听筒交给叔仁,自己出去了。 叔仁晓得他肯定在外头竖着耳朵,只和中桥寒暄,然后说自己在典当行这里,明早便动身经合肥、南京赴沪,希望在上海有机会与安田系有接触的机会。 中桥赶紧告诉他可以入住虹桥的大兴旅社,并许诺负担所有住宿费用,然后帮他安排见面机会。 叔仁记下他电话号码,答应入住以后让旅社方面告知中桥自己抵达的信息。 放下电话出来,仲文已经穿好外套、拿着呢子礼帽等在外面:“打完了?走、走,吃饭去!这么多年没见,为兄这顿饭你必须吃!” “也是,从小到大我还没得过二哥的宴请,今日便吃你这大户!” 叔仁说完,二人嘻嘻哈哈地出门往东门内大街来,进了寿阳饭店楼上找个单间,仲文叫了满桌的菜,看得叔仁直瞪眼睛: “嗬,二哥看来真是发财了,不是当年那算计的模样!” “嘿嘿,手里缺钱才算计,如今跟着日本人混,每月三百元足够我花的,还费那个脑子干什么?”仲礼不无炫耀地说,然后悄声问: “小五,你是个聪明的,既然在上海日本人商社里做过,何不来帮哥哥?” “二哥你在中桥手下还不是知道?他们日本人是比较忌讳亲属扎堆这种事的。我这回去上海,也是物尽其用嘛! 要是跟了你做事,中桥肯定得把我派到别处,哪能让咱俩在一处? 那和现在差别也没多少。再说,我可不想走你的老路。”叔仁回答。 最后这句戳中了仲文的要害,他咬咬牙,啧了声说:“我也没想到大哥这么不留情面,可你们现在都和中桥做生意了,为啥偏我就不能和日本人手下做事呢?” “二哥你想差了。不是完全不能和日本人做生意、往来,而是未得许可私自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自己想想,你在这之前和族里打过招呼没?” 听叔仁这么批评,仲文哑口无言。叔仁继续说:“族里不准你回去也不是为你和中桥往来,而是你……那事!”他早听说了仲文的糗事,不过不好意思给他揭开。 果然仲文脸皮红起来:“你嫂子就这点不好,见不得我身边有别的女人,搞得二哥我老是躲来躲去的,现在连家都不敢回。” “我自然是知道二哥你,倒不怨我嫂子,别把人家说得母老虎一般。”叔仁拦住他说。 仲文面皮越发紫涨,心想这个弟弟出去几年了不得,糊弄不过去了。叔仁继续道:“二哥你是太滥了些,该收敛才好,别什么女人都去沾惹。” “行、行,不说我的事。你明日几点走,要不要我去送你?” “不用,有洪升呢。”叔仁摆摆手。 “洪升?哦,他还没毕业?” “今年夏天毕业,还有几个月。怎么,你就在城里,和他没有往来吗?”叔仁奇怪。 “我整天忙生意,哪有功夫去对付个小孩子?” 叔仁听了摇头,明白他这人的做事风格,洪升又不是什么权势人物,他肯定是不乐意在个孩子身上浪费时间。 两人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叔仁开始慢慢从二哥口中了解到东井商社是怎么通过双庆和典当暗地运作,也了解到他们通过这些买办在搜集各地出产、矿物、文物清单的情况。 送叔仁出来的时候陈仲文嘱咐他在上海要注意安全。 “奇怪,三哥也这么说,难道局势真地很不稳么?”叔仁低声问。 “很难说!”仲文着重地讲出这三个字,看看四周又说: “咱们亲兄弟我才讲这个话,有些事日本人很生气,上海那边不停地在增兵,据说有好多运输舰和商船开过去,你以为运的都是大米么?” “中国又做什么了,招惹他们这样生气?” “政府成天和西洋人勾搭,一会儿法德,一会英美,就是不肯搭理日本人,你说他能高兴得了?”仲文苦笑: “说不定呀再打一次淞沪,把那委员长打疼了他才会让步,然后大家又可以安稳些时日哩!” 第二天的早上,张淑春带着洪升等在南门内送叔仁他们上路。 “五叔,祝你马到功成,尽快把姐姐平安接回来!”洪升说。 “好嘞!”叔仁掏出自己的派斯(证件)递过去:“洪升你拿着个给那门口的警官看,告诉他你们送我出城就回来的。”洪升应着接过,乐呵呵地去找警官交涉。 “这孩子很实诚,没那么多鬼心眼。”张淑春说完注意了下周围的情况,低声说:“到上海别找以前的人,尽量避开曾经去过的地方。” 叔仁怔了下,点头说:“好!” “你接触的关系都很重要,组织上同意你以现在的身份活动,但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说要在上海建代表处组织上很重视,他们会仔细讨论,然后派人联系你。”说着用目光示意他:“瞧,小伙子办事挺快!” 洪升朝他们招手,叔仁赶紧招呼大宁和洪琳赶着马车跟上。然后边说着洪升毕业以后如何如何,边朝城外去。 走出去五十几米远,叔仁示意洪升和洪琳他们先走几步,自己和张淑春在后面,然后借机把日本人增兵上海的事说了。 “看来用不多久,中日之间很可能又要有一次摩擦!”叔仁轻声担心地说:“也许……日本人还会扩大到华北等地。唉,真是内忧外患呐!” “你和日本人接触的过程中不妨多注意他们的口气,也许上层人物知道更多内幕。”张淑春站住脚:“我们就不远送了,从这里叫人力车回去。” 说着,一辆人力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上车张老师,我观察过了,周围没危险。”车夫擦着汗说。 “是你?大龙?舒龙?”叔仁惊讶地认出,这不是当年那个差点被警察扣车,拉着自己飞奔逃走的车夫吗? 舒龙咧嘴一笑:“这次没时间了,下回来找机会咱们再好好叙话。” “对、对,下回不穿军装或者大褂了,这样咱们方便些。”说完他叫住洪升,和张淑春握了下手,赶上前去。 等洪升的档口张淑春问:“情报送出去了?” “是,今晚消息就会到省委。但愿这次能找到上海的同志,咱们和中央联络不上的日子太久了!”大龙装作低头用汗巾拍打裤腿,低声说: “还有,老板说四十二师里有咱们的人。 他已经通知对方,让他适当给王树同志提供支持,帮他同四十二师高层搞好关系,这对于黑七发展武装和咱们继续扩大在三河原的影响都有利。” “好!”张淑春应了声,招呼洪升: “正好这辆车回城,咱们赶紧走还能赶上早会晨礼(新生活运动内容之一,学校组织早会升国旗、唱《三民主义》歌),不然教务长又要找你麻烦了!” 洪升急忙上车,叹息说:“唉,要是我能和五叔一起去上海该多好?” 张淑春抿嘴笑道:“快啦,等你毕业,你想去哪里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那可不见得,我爸肯定是想叫我回去继承家产。曾岭说我没出息,他想去武汉上汉阳工学院继续深造。”洪升说完撅起嘴,心里忽然想起: “对啦,我要是去上海的话,竹子可怎么办?要不要带她走呢?” 听五叔说了许方严的事情以后洪升对画画这件事有点打鼓,看来这东西果然是只能作为爱好不能靠它吃饭的,这可如何是好? 想做王冕、唐伯虎的心思顿时短了一半,洪升觉得还得有别的专长做营生,只靠作画怕是连饭都会吃不上! 难道要像许方严那样丢下竹子去遍地求职?他觉得自己做不来这种事。 第25章 和桂系交易 橘红手里拿块棉布手巾站在边上,看陈仲礼光着脊梁呼哧呼哧地洗自己,等他立起身赶紧上前帮他擦干净。 仲礼笑呵呵地伸展开手臂任她揩抹,口里说道:“其实没事,让它自己干了便好。” “瞎说!”橘红推他一把:“虽然过了二月二,那也不能这么着。 这是刚打上来的井水,你如今年轻可以扛着,时间长了可要闹下病的! 往后还是及时擦干净,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许这样,你听见没?” “哎,好、好,我听小姨的就是!” 橘红脸上泛起羞意,佯怒地伸手清脆地在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诶哟!”仲礼叫了声,咧开嘴乐。橘红比他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被她护着的感觉真是不错! 两人欢好的时候他叫“姐”,戏谑的时候叫“小姨”,她爱听,每每被他叫“小姨”便害羞,仲礼就喜欢她这样子。 仲礼越过她头顶,看到朱韵怀抱着课本从廊下经过,看见井台边赤着上身的男人连忙别过脸去。 “阿韵下学啦?”仲礼和她打招呼,朱韵只点点头,夹着双腿飞快地逃进后面去。 “噫,这孩子,见到我还害羞。半年前还缠着让我给她抓小兔子呢,姑娘大了呀!”仲礼苦笑着摇头。 “诶,你总不回来又认生了呗。”橘红拿过件干净的衬衣来给他穿上:“怎样,这次能在我这儿多呆几天不?” “我这回来看看你,然后要化装去趟六安。”仲礼带着几分兴奋低声说。 叔仁把马车留给了六安的郭二林,并让他派人送马车回来时带话给仲礼,说自己和四十二师的曹副师长已经挂上关系。 对方同意卖武器和弹药给仲礼,条件是换取三区在后勤给养上的全面支持。 原来桂系出来作战远离家乡和原防区,以前是自给自筹,现在只能仰仗政府拨付。 这些从淞沪撤下来安置到皖的桂系部队,后勤上除武器弹药还能从广西得到些补给外,吃喝穿戴以及军饷等全仰仗中央和政府。 然而因是外地军队,中央军对他们的支持并不积极,皖地民众与政府又对这些“外乡人”怀着敌意和蔑视,所以采购上十分吃力,往往捉襟见肘,队伍里怨气都很大。 曹副师长见是李杜星介绍,听说是自中原大战时就对供给军队颇有经验,立时感兴趣。 见到叔仁,发现他并无其他当地人那样的傲慢和疏远,曹副师长便有了结交之心。所以这次以在洪集观看士官集训表演的机会,约仲礼见面详谈。 橘红不明白:“晴天白日地,你要去哪里,干嘛还化装?” 仲礼边扣纽扣边告诉她桂系当年曾多次和委员长闹别扭,四十二师主动请战,事后被安排来皖驻扎一个是上面不愿这支有作战经验的队伍回广西,一个是拿它来防共的目的。 仲礼和桂系往来并不想让政府知道,也不希望惊动比如周家或者韩团那些人。 “唉,还以为把他们打趴下就好了,没想到做事还得偷偷摸摸的。”橘红撅嘴。 “好啦,咱又不能真灭了他们,反正多防着一手没坏处。我已经让老孙和卢副团长撒出去几十个人探路,刘小梳也挑了些精干的随行警卫。放心!” 他说完自嘲地冷哼了声:“一朝被蛇咬,我还能让他们来两回不成? 不过……,我倒也得谢谢朱印那厮,要不是他我怎可能遇到你?阿屏也就没机会见到苏师爷。 嘿嘿,这小子居然阴差阳错成就了两对儿,回头我给他上柱香,告诉阎王爷对他从轻发落,如何?”说着眨眨眼睛。 “去你的,没个正形!”橘红羞恼地伸手在他后腰软肉上掐了一把。 明的、暗的都准备妥当,事前仲礼已经找宋承苓讨了批货,化装成贩纸的商队前往,然后不动声色住进洪集一家旅店。 次日他换上鲜亮的衣服,在刘小梳和王四陪同下来到春阳酒家,包下楼上仅有的两个雅间,要了些茶点坐等。 从仲礼做的位置看出去,能瞧见远远的一座古塔。窗下几十步外便是个大集市,各种叫卖的喧嚣声不绝于耳。 刘小梳还好,王四便跳将起来,叫了伙计问:“你这店里真的就这两间?没有更安静点儿的地方吗?” 伙计看出这仨都是杀气腾腾的主,猜不出又不敢问路数,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爷,小店地方就这么大,您转一圈就全看在眼里了。要能再找出第三间来,您把小的这耳朵摘了去下酒,如何?” 王四气乐了:“我又不是山大王,要你耳朵做什么?不过等会儿来贵人,这样吵闹可叫人怎么说话?” “爷,您看,我们这窗户透亮却是安着里外两层玻璃呢。您把窗户合上,这屋里便会安静得多!” 伙计边解释,便伸手将王四这屋的窗关上了,销子挂上果然外头的声音几乎若不可闻。 “咦,玻璃这东西原来还有这个用途?”刘小梳惊讶。便过来这屋和仲礼说了,演示给他看。 “不错啊!”仲礼点头:“回去把卧房也改了,女人再怎么叫不是外头都难听见?” “哈哈,陈总指挥真是个风趣的人,难得、难得!”一个奇怪的嗓音响起。 众人回头看,见楼梯那里上来个军官,佩戴着上校的军衔,绿呢子披风,正从手上摘雪白的手套。待到站定,才发现他比仲礼足矮了一头! “长官好,陈松浦(仲礼字)恭候多时!”仲礼迎上前拱手相迎。 曹万松咧开大嘴拱手还礼:“有劳,曹江洲来迟,恕罪、恕罪!”说完二人哈哈大笑,携手相让入座。后面的一名少校招招手带着面如土色的伙计走开了。 “曹长官是远道而来本地,今天这个东要由在下来做!”仲礼说着举杯先敬,干了下去。 曹万松也饮了,却是甘甜清洌。“哟,这个酒不错诶!” “那是自然,我妹夫家酿的,据说用了七种草药和精选的糯米,曹长官若喜欢等会儿带几瓶回去。”仲礼给他满上。 曹万松点头:“你们兄弟都是不错的,不像很多乡绅把我们叫做‘猴子’,在他们眼里我们广西兵就是蛮夷一般,真岂有此理!” “有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座县城,他们懂什么?长官不必和小人生气。我听到五弟说贵部境地窘迫,还以为是有所夸张,难道竟是真的?”仲礼故作惊讶。 “唉,贤弟有所不知,我们桂军苦啊!好不容易得到为国露脸的机会,没想到这样惨!”曹万松摇头: “当初两广和中央闹别扭,想必你有耳闻?后来听说日本人侵入东四省,我们和中央讲捐弃前嫌、一致对外。 中央说可以呀,你派兵来,一应补给都由政府承担。可结果哩?仗打完了,不让我们回去,派到这里来剿共。 这也罢了,补给让我们就地自筹,你说这怎么弄?我等人生地不熟,说话听不明白还要遭人白眼,简直被当作下人役夫。 有人骂我们刨坟掘墓,那你说部队没有兵饷,弟兄们要兵变了我们能怎么办?都是给逼的嘛!” “嗯嗯……,”仲礼连连点头:“我也是带兵的,对长官的心情十分理解。其实咱们有点相同,我手里的兵……大部分都不是吃政府的粮饷。” “啊?”曹万松身体向前倾:“那老弟,你怎么养的兵呢?” 仲礼于是给他分析自己是本地的队伍,地方保安团居多,表面上是本地大户出资、出粮共同奉养的,再加上有屯田可以做补充。 “长官是客军,没法像我一样买地、屯田。 不过咱们可以有个迂回的办法,由我陈家出面采购土地,招募佃户种植、养殖,代缴租税后,佃户留三成,我陈家收两成,其余归部队。 这样不仅可以规避客军的问题,而且一定程度上帮贵部解决基本生活用粮的困难,贵部还不用分心去打理田土、监督佃户。” “唔,好办法!”曹万松高兴了:“我不懂农事,你估摸要买多少地、花多少钱?” “小弟家里刚从固始县购置了一万亩无主、抛荒之地,咱们就用这个价格计算,不知长官要养多少兵?” “你就……按一万五千计算。” 仲礼喊刘小梳进来,介绍说这是后勤主任,让他帮着计算。 刘小梳算完说至少要用一万八千亩,即三十六万元,这还没包括农户的安置、收获前的支出、种子、肥料等。 “这些我陈家可以提供,就算那两成入股的资金,长官只要考虑地价款即可。”仲礼表示。 曹万松也将随自己同来的少校叫进来,介绍说此人叫谢祥,是本师经理处的处长,然后和他说了这件事。 谢祥说:“三十六万买这么多土地不算贵,但这笔钱要向广西申请才能支出,本师帐下也没那么多现金。”又问要钞票还是银元。 仲礼忽然响起大哥说过要改法币的事情,立即说:“如果用银元,地价还可以说服固始方便再便宜一成。” “太好了!”曹副师长很满意,既然人家这么帮忙,他也不客气:“贵部想购买些枪支?要多少?” “我们现在有一千多人缺乏枪支。”仲礼唉声叹气:“上次韩旅偷袭我部,损失很大!” “这件事我们都听说了,刘主席不是严厉警告了韩某,他没给你们补充吗?” 仲礼摇头:“就夸了我一通,其它实惠的都没有。” “德国枪要不要?”曹副师长突然问:“有批存在库里的德国毛瑟98骑步枪,枪管和刺刀都短,咱们又没有乐意使用它的骑兵,所以一直封存在衡阳仓库里。” 刹那间仲礼就想起先前自己得的那批毛瑟盒子枪来,那玩意儿使得多顺手呵!“要,你愿意给兄弟就要,我拿粮食、猪、牛、羊、鸡鸭和蛋类跟你换行不?” “那当然好啊!”老曹乐了。 “陈长官,咱们不仅有一千五百支德国步枪,随着那些枪来的还有一千五百套原装的德国装具、刺刀、水壶、饭盒……, 总之是一个骑兵团完整换装下来的装备,连同钢盔、手榴弹啥的很齐全!” 谢主任介绍说:“甚至还有机枪和迫击炮,不过炮都是轻型、便于马匹携带的……。” “这德国人造的我知道,好东西啊!你们为什么不用哩?”仲礼奇怪。 “咳,原先想着来北方以后找机会组建个骑兵团的,谁知道……。”曹万松两手一拍:“现有的人都吃不饱,何谈养骑兵?” “那……给步兵用呢?” 谢祥笑了:“给步兵用弟兄们觉得不好使,刺刀短、钢盔大、水壶沉,连皮带扣眼都得重新打孔。” “哦!我明白了。”原来这套东西根本不适合短小精干、善于翻山越岭的广西兵,所以好东西反而被丢在仓库里落灰。 “行了,不用多说。东西价值多少,折抵多少粮食、牛羊你和刘主任(刘小梳)谈细节,咱们两边商议出个大概数字,这事咱们就算定下了!” 仲礼大手一挥说完,举起杯子:“以后四十二师的困难就是我三河原的困难,你们缺的衣服、少的粮食我来供给。 只要有钱赚、有好处,老子才不管别人说什么!来,喝酒!” 第25章 地主的本能 春天的暖风拂过三河原,西陈家集的树梢带上了嫩绿,地里忙碌的人们明显多起来。 不过陈寿礼蹲在引水渠边有点儿犯愁,老三说要将近两万亩地做军屯,在新粮收获前还得拨出几万石粮食供给四十二师,地可以找固始县再买,粮食这可上哪里去找? 一万五千人的队伍一年起码需要十一万石军粮,而且自己已经和农学院的教授们反复确认过,知道今年肯定是个大旱之年,几个月以后各地都会闹粮荒的。 偏偏这会儿各项工程一起开工上马,公司也好,自己手头儿也罢,都没有足够的活钱来办这事了。 有心要动用金银贵金属,又想着李杜星说过发行法币的话,那时贵金属肯定值钱,他舍不得拿出来。 从洪集回来,仲礼直接找他商议此事,以物换物这个没问题,牛羊禽蛋拿出去多少都可以。 从农户手里收购很便宜,农场、养殖场里需要出栏的就地收了送去,连找下家买主都省了,反而合算。就是大米叫人挠头得很,这东西到灾荒年那可是个宝哇! 三河原去年丰收,各处义仓、粮囤刚刚有点储蓄,还没完全充实呢又要往外掏?寿礼觉得心慌。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四十二师这条大腿傍着,那个周家和韩团肯定不够看了。 据老三说他手下主管情报的黄富民在周家队伍里安了眼线,报告他们其实也没真裁撤,用各种名义暗地保存着实力。“弄不好还得干一架!”仲礼表示。 所以桂系这条线无论如何是需要维护好的!可怎么腾挪?他陈寿礼又不是孙猴子? 想不出,干脆就不想了!寿礼拍拍下摆起身,背着手沿着干渠往前走。 渠里背阳处还有明显未化的残冰遗雪,远处有两个熟悉的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今日天气不错,贤侄这是要去哪里啊?” 寿礼有些懵,保长陈文泉(先前到自己姐姐家里逼债那个)和吝啬着称的陈公原,这俩怎么会走到一起,而且是明显冲着自己来的呢? “哟,两位叔叔看来兴致也很高嘛?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寿礼弯腰拱手问。 “呵呵,喜事不曾有,倒是有桩买卖想和贤侄你商议。” “哦?”寿礼惊讶地看看他们,揣起手:“你们……要和我……做买卖?” “哎,你别这么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好不?”陈文泉扯扯躲在自己身后的陈公原,心里恨不得把这家伙一把揪到前面来。 但见他直往后出溜,只得还是自家开口:“贤侄呵,你是不是在固始那边买了好多的地啊?” “哟呵,这事叔叔们也听说了?怎的,你们……有什么想法?” 陈公原不好意思:“贤侄啊,你看咱们以前颇有些误会,不过呢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当它过去好啦。今后,我一定听你的,你说往东、我绝不……。” “等等、等等!”寿礼连忙拦住他:“叔啊,你这是咋啦?侄儿我也没说什么呀,晴天白日地,这是做什么?” “寿礼,不、不说绕弯子的话。”陈公原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开口说:“我、我们也想买些地……。” “嘿嘿,是呀,这有好处大家一起嘛,都是本族亲戚血脉相通的,你……你看能不能捎带上我们呐?我们不白使唤你,可以有经手好处的!” 陈公原在后面一听这个,大约觉得说早了,忙拽陈文泉胳膊,被他不耐烦地甩开:“拉我作甚?要么你自己说!” 看他俩拉扯寿礼还有点没转过弯:“我说叔啊,你俩到底谁想买地?我可先说好,那地本是为安置灾民购的,都在人家固始境内,并不在咱们眼前。 全是先前无主、抛荒的,平整得很,价格也便宜河西(指史河)二十二元一亩,河东地势高些价却更低,只要十八元一亩。 如今开冻,只要有人、有犁、有种子就能用了,我这里还有耕牛队,可以雇了去帮着翻整、开沟。 不过……究竟要买几亩呀?如果少我分出来几亩很容易,如果上百亩的话,我再去找他们县长要些也不难。” 二人见他没拒绝,都喜上眉梢。“大侄子,我不贪心,有个两百亩就够!”陈公原咬咬牙伸出两根手指头,陈文泉见状赶紧表示:“我要三百亩!” “哦,行!那你们想要河西还是河东的地块呢? 河西三河尖那边丰港、往流都有地,河东最近的就在丰港对面和徐集之间那大片都可以,地势是高些,恐怕需要打井,或者造提水的龙骨车,把水提到高处来。” 寿礼说着,就见陈文泉支支吾吾好像还有话说。 “大侄子,其实……不光是我俩,三爷爷,还有朱家港、童庄、小林庄、小孙庄、宋庄……。嘿嘿,一共是三十八家哩。 这名字还有想购的亩数都在这单子上写清楚咧,我、我俩就是大伙儿推举出来,临时充当个话事人……。” 这下子轮到寿礼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帮老家伙居然聚集到三太公门上去,悄悄地搞了这么一出。 他打开信封抽出两张纸来,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完了在心里计算下,疑惑地问: “二位叔,这总数加起来,可是有四万三千多亩了!那肯定没有那么大块在一起的地,是要分作几处才能凑出来的。” “这个没问题!”陈文泉连忙摆手:“只要你帮忙办这个事,叔做主给你……两千大洋做报酬!” “呵呵,报酬倒是次要。这么多地……我得先问问人家固始那边乐不乐意才能回答,不然有个万一,岂不成了欺骗长辈的大罪?” 寿礼想先回去找刘忠合等商量下,于是拿出这么个理由来。二人连忙点头说应该,便约定过几日来听信,然后回陈学恭家复命去了。 “嘿,这可真没想到!”寿礼愣了好阵子才缓过来,回头问身后的金小泉:“我这不是在做梦?” 刘忠合看了寿礼带回来的名单哭笑不得,他知道寿礼这几天正为如何满足仲礼那个大包大揽的许诺而头疼。 一边是荷兰人第二期贷款迟迟不能决定,日本人的贷款只能买东西见不到现钱,而另一边,美国人来转了两圈后回去就不见下文。 淮南船运虽然已拿到手,但三河资本账上只剩下两三万活钱,哪里还买得起近两万亩的土地,且还要在上面安置佃户、购买农具、种子? 但农时却不会等人的!一向多智的老刘也没了主意。 可巧在这个时候,最不可能,或者说寿礼最看不上的两个人给他送了份大礼来。真叫人没想到! “你怎么看?”寿礼似笑非笑地看向大账房。老刘旁边的陈邱跃跃欲试想说话,寿礼点点头:“小头,你有话说?” “老爷,这名单上虽然都是本地大户,但是不乏平日里乡亲们口碑较差的人。咱们好不容易和固始封县长建立的关系,可不能因为他们把三河原名声给搅合了。” 陈邱叹口气:“机会倒是不错,就是得想个法子能约束这些人,得叫他们依着咱的规矩!” 寿礼没表态,又去看老刘。刘忠合呲牙一乐:“这孩子,再有个一、二年就赶上我喽!他说的没错,我也是担心这件事。” “这应该有办法解决?”寿礼扭过脸来看另一边的唐文声。 唐文声抿嘴一笑:“闻到土地的味道就蜂拥而至了,这不奇怪,地主的本能嘛!就好像金融资本、工厂主都一样的,因为里面有个‘利’字作怪。 不过,陈老爷可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地在固始或者河南其他地主眼里不值钱,宁可抛荒也没人要,而我三河原上的地主却跃跃欲试呢?” 屋里另外三个人同时都怔了下。“哟,唐先生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等倒没想到这个问题。” 刘忠合看看同样发愣的寿礼,探身向前拱手:“那么请教唐先生,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奥妙?” “其实也没什么,不碍乎‘亩产’二字!” 唐文声话音刚落,陈邱拍了下膝盖:“先生高明!” “嗯?怎讲?”寿礼还未明白。 “老爷,唐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三河原用的种子好、水利设施好,又推广耕牛队、采用农学院推荐的……复合肥料等等。 同样种一亩地,固始那边水稻能打二百斤,麦子出一百六十斤,三河原却是水稻四百二十斤、麦子三百四十斤,都是翻倍的数目,这还不算年景顺的时候能够两作。 即便天气不顺,我们种玉米、洋芋(土豆)、番薯(红薯)、南瓜和各种豆类这些的收成,亩产也很好,农户手里有多余的粮食、物产可以拿出来卖给商贸公司换钱。 再看固始那边完税、纳租后,农户几乎没有过年粮,更别说销售余粮了,所以种地意愿就低。 这两年粮价不断走低,即便大户有余粮却卖不出好价钱,有那个功夫不如去城里开个商铺更赚些。 宁可不种地主也不乐意往里面丢钱打水漂,所以他们那边出现大量荒地。 而我们这边却相反,大家屋里有粮,义仓有粮,手里有钱钞银元可用,想的自然是如何让钱生钱。 最熟悉、最安全不过的还是种地,这个挣钱有保障,大户才会有继续投资购买更多土地的愿望。 所以说,亩产不足以让农户吃穿、大户挣钱,地就是个祸害,反之它才是人人想要的宝贝!唐先生,您说我这样讲,对不对?” 唐文声笑了,对寿礼说:“后生可畏呀!” 寿礼哈哈一笑心情舒畅许多,问:“那么唐先生,怎么做才能利用他们的购买意愿,来圆咱们自己的梦呢?” 几天后,寿礼请三太公出面,把名单上这三十八家都请来,宣布成立三河原农业拓殖商社,以陈邱为经理,向固始和颍上县购买八万亩土地。 除去大家认购的四万三千亩之外,其余三万余亩允许周家桥、高塘、徐集、马店、石店等三区管辖(占领)下各地大户公开认购,以认购份额持有商社股份。 商社出面与两县洽谈并履行收购手续,五年内委托管理、按年分红。五年后各家或退出商社领回土地自行雇佃出租,或与商社续约继续委托管理。 托管方式明显有优势,虽然五年内不会收入很多,但五年后交回来的便是熟田,而且水利等事人家都给做了,也不需要自己记挂用人、选种、施肥等烦心事。 一经看清它的好处,三河原的大户们纷纷而动。 陈邱设在周家桥的办公处每日人满为患,甚至有没抢到份额的人火急火燎地要求登记,以求二期项目中能够占到优先位置。 陈寿礼忧心烦恼的两万亩地问题顺利解决,他现在终于放心,因为再来一个师他都有底气能够供养得起了。 第25章 二老爷下套 陈文泉兴冲冲回家,叫管家将侄子陈求找来,给他看新签回来的三百亩认购协议: “喏,我可签字了,这里面有一百亩你父子俩的,什么时候交钱我什么时候和你签契约!” 陈求知道这个大伯是个只认银子的,陪笑说:“咱们是亲的,侄儿还能不认账?” “不认账也不打紧,”陈文泉眼皮一翻:“单证上是我名字,红利分到我名下,咱反正是不着急,你爷俩看着办!” “家父如今手头……。” “别,我不听这个念叨。”陈文泉冷笑:“当年你们父子差点害我也翻船,如今我可不敢轻信了。 就这样,回去告诉老二,他想要土地我帮他拿到了。 不过没见到全款之前这一百亩我先替他拿着,什么时候款凑齐、什么时候我再还给他!” “呵呵,行!自家人嘛,我们信得过,但求大伯要认账才好。”陈求说完,抬眼见陈文泉不理他,只好告辞出来。 他大伯得知地主们要凑钱买地,赶紧派人给自己兄弟送信,告诉陈义泉这个好消息,问他可愿出手参与? 实际打的是他弟弟一家被逐出三河原,这一百亩他家掏钱还得靠自己代管的主意。 他倒如愿把三百亩拿到,陈求却空着手跑来让他非常不满,认为弟弟不但不信任,而且一毛不拔。 陈文泉不知道,他保长做着得意非常,陈义泉家里却吃了上顿没下顿,又碍着面子不肯实话实说,弄得他哥以为这家子在六安开着商铺混得风生水起。其实满不对! 陈文泉本不想管了,后来一想即便弟弟拿不出,自己全吃下也没什么,一年几万斤粮食在手,那还不是想怎么花用都成? 若遇上个灾荒年,能变出多少银元呢!是以他还是认购了三百亩。至于他弟弟拿得出、拿不出这笔钱来赎地,另当别论。 不过经了自己的手后他若还想用原价购买,那可没门!所以陈求出门也不理睬,随他去,连中饭都不留。 怀着满肚子气,陈求压低草帽急急而行。 他父子被逐出三河原,回来是偷偷的,任何一个自卫队员发现他都可以扣住并交给族长,然后就是按藐视族规挨藤条的下场。 他沿着河走,在迎水找到个相熟的渔民,给了他半个银角子,让他送自己走河道回县城。 由于是顺水,春天流速又快,接近傍晚他们就到了北关。 在船上陈求啃了半个玉米饼子,现在肚子叫个不停。 但是北关进来一路都是比较好的馆子,他吃不起,只得忍着,来到北门内找了家羊肉汤,要两个烧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好容易稳住心神,他忽然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看,四处踅摸过去,猛地和一人的目光撞上。陈求呆住了。 仲礼“哧”地一笑:“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 “二、二爷,您怎么在、在这种地方?”陈求被噎得不轻,用拳头直敲自己胸口。 “瞧你这德性,浑似三天没吃饱饭似地。”仲礼没接话,拉过张条凳坐下,叫店家再来碗羊杂汤,自己也要了碗羊肉粉丝慢慢吃着。 陈求瞪着眼睛把羊杂吃下去大半,这才喘着气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开口说:“别提啦!虽然没有三天,两天也有啰。” “怎么回事?”仲礼惊讶地边伸手拿醋边问:“你也是个少爷,哪个还追杀你不成?” “那倒不是,自从前日从六安出家门,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陈求说着将他父亲叫他往西陈家集的前后大致讲一遍,恨恨道: “二爷,咱们都算是当初在家里有头有脸的,怎么如今混到这个地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太憋屈了!” 仲礼咂嘴:“你这还觉得委屈?那我呢?我居然是被自己的哥哥、弟弟赶出来,找谁说理去?” “可、可我家都被抄没了呀,啥都没有了!” “哼,你还看不出?如今不要说西陈家集,就是整个三区那都是他俩称王称霸,谁敢说个不字?周家倒是想挣蹦呢,结果如何? 所以老弟你就忍着些,不然还能怎样,总不能绑了他俩来泄愤?你也没那个胆呐!” “我、我迟早有天要出这口气!”陈求气呼呼地: “二爷,我和您不一样,您有大本事,稍稍动下手指头都能发财,可我什么也不会,我他妈除去做少爷,真是什么也不会!”他说着抽泣起来。 仲礼忽然鄙夷地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说:“你要真想出气,真有胆子,那倒也不难。不过就你这动不动哭鼻子的样?我看还是算了!” 陈求忍住哭泣抹了把鼻涕眼泪:“爷您是高人,有什么好招?您教教我。” “算啦,那好歹也是我兄弟,虽然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那您还顾虑什么?我出气,顺带着也给您出气,这不两相便宜?” 仲礼看看周围:“你真想干?可我觉得你没那个本事,要不……你得找人,借力打力!” “找谁?” “周家呀!你有认识的不?” 陈求眨巴眨巴眼睛:“远了点,但能挨上边。你说,是个什么主意?我绝不透出您!” 毕业考试已经结束,现在剩着两、三个月的在校时间。 其他同学都借此各自开始找工作,部分女生让家里接回去,看她们拎着行李,垂首羞涩的样子就知道,定是被安排相亲了。 有些坏小子便在后面怪叫、吹口哨,然后相互庆祝“纯洁的姑娘又少了一个”。 另些男生则愤怒、哀叹,肯定是暗自倾心的人儿像白天鹅般,离他远去了。 陈洪升没心思顾及这些,他关在只剩自己的寝室里作画。 他好容易求了张淑春,以她为原型画的素描,现在要画出来,然后寄到南京去,请舅舅林洋帮忙拿给几位教授看,他想报名进入美专或大学继续深造。 但是是否学美术,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洪升还没拿定主意,他想先有个学上,然后再考虑是否重考或者调整学科的事情。 曾岭没敲门就吹着哨子进来,他是回来取行李的。这小子最终没有去报考什么工学院,听家里的话决定改经济学了。 “哟,还真像!看这衣褶,好像正在飘动似地。不错!”曾岭夸完,动手边收拾边问:“喂,你真要把这几个月都花在绘画上吗?” “我得多画几幅给不同的教授看。”洪升说:“好容易有这样大块的时间可以专注作画,这才是我喜欢的。” “但是,你还没能决定将来做什么,或者学什么?” 曾岭的话让洪升停下画笔,他思考下说:“没关系,我熟悉绘画,就先学这个。也许中间发现还是学其他更好,那我再调整就是了。” “好,反正你家有的是钱!”曾岭摇头。 “我家的钱可不属于我。”洪升反驳:“我父亲说了,要能自己挣钱闯天下,不要学他靠接受前人的荫庇。 所以啊,我得想想将来自己拿什么养活媳妇,而不是自己喜欢干什么,人到底还是应该现实些。” “哟呵,你这画画的倒领悟出生活了?”曾岭哈哈大笑,又神秘兮兮地问:“都快分手啦,给说说你那小媳妇,她长什么样?” “你想听啥?鸭蛋脸、长身材,别的不知道。” “胡说!你俩都一张床上睡过,就这么两句想打发我?” “我真不知道!”洪升躲开他的手笑道:“她睡床头、我睡床尾,一闭眼再睁开,天就亮了,能知道啥?我说你别老关心这个,太龌龊!” “呸!”曾岭刚要再说,就瞥见张淑春一脸紧张地出现在门口:“张先生,你找洪升么?”他问,然后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又瞟了眼洪升。 “先生这是怎么,出事了么?”洪升也看出来不对劲,伸手将笔搁下,起身问道。 “洪升,出事了!” “哦,是谁?我父亲还是三叔?” 张淑春愣了下,心想这小家伙倒沉静,一点都不慌张。“不、不是的,是有人要来抓你!” “啥?”曾岭吃惊:“抓他?凭什么?洪升成天坐在屋里画画,他能惹到谁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朋友传来的话,说有人告发洪升是学生领袖,所以保安团马上要派兵来学校搜人。” 张淑春急急地走到他铺位边,伸手从下面拉出藤箱:“快,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城!” “这,真要是保安团抓人,您怎么送他出去?”曾岭拍下脑门:“我给小曹打电话,叫他开曹局长的车来接!” “来不及了,赶紧收拾东西,有人力车在小西门外等着!” “那、那,他们不能凭空诬赖呀!”曾岭还在叫。 洪升已经在把几件衣服、自己的画作都塞进藤箱里,地方不够又叫:“小曾,借你箱子用用!”曾岭二话不说将自己箱子倒空递给他。 洪升边收拾边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没功夫辩解,三十六计走为上!早走、晚走,反正得走!先生,我的毕业证拜托你了!” “放心,我帮你领!” 他们带着收拾好的东西匆匆下楼,穿过职员宿舍往后边走,过了月亮门忽见教务长顶着那锃亮的光头正焦急地踱步,见他们过来急忙迎上前:“可算来啦,快、快!都快把我急死了!” “您也知道这事?给先生添麻烦了。”洪升难得地对他礼貌了一次。 曾教务长找出钥匙开了后门,果然有个人力车等在那里,车夫见到他们,立即跳起来从洪升和曾岭手里接过行李。 曾教务长叹口气,对洪升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父亲我总要对得起才行。”说完就听见前边有哨子的声音。 “估计当兵的来了,我去应付!”曾教务长走了两步,回来扯下围巾给他在脖子上围好,说声:“别忘了我们!”就匆匆回前面去了。 曾岭拥抱了洪升:“吉人自有天相,总还会再见的!”说完也挥挥手离开。 第25章 风不止 “在外面自己小心,处处不可大意。”张淑春从兜里掏出一卷钞票塞给他。 洪升也不拒绝,接过来还笑着说了句:“就算我三叔借的!” 张淑春面带嗔意,脸上微红,低头轻声说:“到了地方给你父亲去个信即可,先别联系我。” “知道了,我有办法,您放心!” 车夫低声催促:“快走,被人家堵住就不好了!” 张淑春塞给他一张纸片:“拿着跟他走,路上都有安排,放心!” 洪升点头,跳上车,车夫拉起来调个头,迅速地奔跑起来。在路上洪升才注意到张淑春给自己的是张三叔的名片。 “等会儿到城门口时别慌,只要没有保安团的兵就容易。治安大队的武装警察是你三叔直辖,其余的是曹局长手下。”那车夫忽然开口说。 “你和我三叔认识?” “我是你五叔的朋友,我叫大龙。我负责送你出东门,然后有人送你去淮南,你可以从那边坐火车往南京。你南京有亲戚,对不对?有地址吗?” “有的!”洪升回答,他很惊讶对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为什么不送我回家?”他问。 “人家早猜到你会这么想,陆路、水路都布置了人手等你哩。不过也还好他们这通布置,乱哄哄地惊动我们,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只是为了抓你。” “他们……干嘛抓我?” “报复你父亲和你三叔呗,哼,够下本钱的!” 大龙说着,东门已经在望。洪升抬眼见门前都是警察,心中一阵高兴。恰好这时候,迎面走来几个保安队士兵,大龙说声“糟,坐稳!”脚下发力冲了过去。 洪升刚以为逃过去就没事了,就听后面有人大叫:“人力车,站住、站住!”他回头一看,那几个兵追了过来。“他们还在后面!”他大叫。 “告诉警察你是谁,让他们拦住当兵的!”大龙大声回答。 “站住!”城门下几个警察发觉了骚动举起枪,待车子慢下立即围拢过来。 “我是陈洪升,陈寿礼是我父亲,三区总指挥陈仲礼是我三叔!”洪升叫道,见警察们惊愕地放下枪,他又叫: “弟兄们,后面的保安团陷害要抓我,帮我拦住他们!”这时听到后面“砰”地放了一枪。 这一枪打得千不该万不该,领头的警官立即瞪起眼拔出驳壳枪:“奶奶的,敢在城里撒野,反了他们的?弟兄们上!” 一群警察立即分成左、中、右三队,转眼将保安兵就围住。另有两三个人护住洪升的车往城门洞跑。 “放下枪举起手来!”警官对保安兵们大吼。 “莫开枪、别误会,我们在抓逃犯!” “老子不管你什么逃犯,谁许你们在城里打枪?都他娘蹲下!”那警官大骂,周围警察们也吼着,将枪栓拉得“哗哗”响。 保安兵见对方人多没办法,只得放下枪,举着手蹲在地上。警官稍稍松口气,这时才想起来: “不对呀,在城里抓逃犯那是老子的差事,啥时候轮着你们了?给我蹲到墙根去!” 根据刘主席的命令,警察治安大队(原保境队)一部接管县城刑事和治安,保安队只负责城墙警戒和四乡有事时的镇压,所以这警官琢磨过来对方是越权了。 他马上打电话给熊大眼和曹局长分别报告。这时候洪升已经沿着东湖向北,一个伙计打扮的青年接到他后,领他上了辆马车,直奔寿县。 “韩部已经封锁了南北水关和路上交通,出事以后治安二大队征用民船,从曹台子出发占据了西门和码头,现在这是唯一掌握在我们手里的城门。” 指挥部里,李雄正向咬牙切齿的仲礼请示、报告:“如果现在要加强县城防守还来得及,熊大眼已经在赶来石店的路上,他想亲自去守县城。” “他去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蔡老实被困在城里,他要去救人。” “胡说!那李佑也不是吃干饭的,两员将近千人在城里,保安连被缴了枪乖得像兔子,要老熊亲自去么?”仲礼嗔道,又说: “我估计周家要动手的话很可能先打邵岗那里,一中队去增援县城,邵岗只有老吴的补充连。独立大队还在马岗演习呢,事发突然肯定来不及回撤,你叫他赶快去!” 原来裁撤时仲礼玩了手瞒天过海。 他成立自卫团三大队,三个中队分别对应三个主力连,一到有事立即归属指挥恢复各营建制,而教导大队对应杜石峰的四连,独立大队对应的是吴水清的补充连。 另外还有分散到自卫团四大队、护矿队和护厂队去的。出事以后各自卫中队都得到命令向自己的连队靠拢,只有独立大队在长山西麓,恐怕要隔天才能归建。 “真他娘的会找时候!”仲礼怒气冲冲:“水警中队不在(接收淮南船运中),河税的船又趴窝,咱们水上这次是彻底瘫痪,你说是不是他们发现了这个漏洞?” “呃,有这个可能。”李雄有点尴尬地回答。 独立大队在演习,而长山西到固始周边,淮河北岸和东岸,大规模开展的移民和土地开发使自卫团一、二两个大队牢牢地被吸引在那里,动弹不得。 从周家的角度看,假设真的进行了裁撤,三区部队只是在守卫从徐山、何店、石店、邵岗到曹台子这条细细的防线,突破任何一处都有可能造成崩溃。 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对方没想到在马庄、吴集、双圩子这条线上居然还有上千后备力量,仅从前沿看几个连的守备是薄弱的。 “老李,你给咱想想,他们有可能从什么位置发动攻击?”仲礼愤愤地:“拿个小孩子开刀,真是有本事得很!要不是老子城里还有几个朋友,险些让他们得手了!” “还是不要太大意,搞学生运动这种事可大可小,假如被他们和共党挂钩,那说不定真能起到隔山打牛的效果。”黄富民皱眉说: “依我看无风不起浪,这里面定是有人在煽风点火。 不过还好小少爷没被他们捉住,否则三木之下定成铁案,那时咱们再知道就被动得多!总指挥,你是不是认为他们会主动进攻?” “我看未必。”李雄皱眉说:“假如我们大张声势,挖战壕、修工事,那他们有前次的教训,还真不见得敢来。 但如果他们已经搞到这样骑虎难下,我们却毫无动静一如往常,我猜姓韩的会以为我等要大事化了,说白就是兵力薄弱、示好于人嘛。 那他们看到,狗胆顿壮,十有八九是要主动来攻的。” “你是说,咱们现在的姿态很重要?”黄富民问。 这时,电话铃声响。一名卫兵接听后抬头说:“总指挥,是苏先生电话!” 仲礼接过话筒:“小苏,你都听说了?” “我在大哥这里,唐先生、刘先生都在。”苏鼎在电话那头说:“我来电话是提大哥问问你,你是否打算主动反击?” “我当然想立即回敬过去,不过现在手里只有一千人,还分散在四个地方。小苏,你们那边有没有好主意?说来听听我做个参考!” “事情来得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苏鼎说:“我们的意见,既然力量薄弱,不妨先别忙着进攻,示弱于人,静观对手出牌。” “可他们太欺负人了!”仲礼冷哼声回答说。 “三哥,我如果猜得不错,他们在防洪升逃回三河原的同时,也已经加强了戒备。我们动就掉进坑里,不动他们的准备落空就得重新调整队伍,你说是不是?” 仲礼眼睛一亮:“有道理,我们现在外松内紧争取时间做好准备,然后在他们调整的档口打个措不及防?” “我们还有个建议,能不能设法勾引对方先动手?这很重要!” 静静地想了片刻,仲礼回答:“我明白了,你们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放下电话他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嘀咕说:“怪不得中央军几十万人困不住,真是些聪明人!” “总指挥,你在叽咕啥?”黄富民问。 仲礼回转身:“两件事:外松内紧,诱敌先动。你们看看这仗怎么打?” 虽然从张淑春的电话得知洪升已经逃出城,也知道城里那一连韩团部下被缴械,但是毕竟城外趴着对方一个营的兵力,还是让人感到不安。 寿礼知道对方冲着夺回县城控制权来的,如果不能解决周家和韩团,陈家会被认为是弱者,荷兰人、美国人或者日本人都会立即翻脸甚至撤资,所以这个仗恐怕还得打,并且绝不能输! 他尝试着给朱县长拨了电话,得知他一切都好,正与商会会长胡尚德、警察局崔仁等商议如何稳定城里人心的问题,还有城里粮食积储不多。 事情发生突然,所有人都毫无防备,这也怨不得朱县长。 寿礼当即承诺让陈家粮店拿出一百石粮食供给警察队的弟兄们(大部分警察都是仲礼管辖的),同时也安慰老朱别着急,自己会和弟弟一起调解此事,尽量让保安团同意撤出这一连人并惩办胡作非为的军人。 但是第二天,城里三家中学和商业专科学校的学生同时发动罢课,并上街游行,表示支持警务人员约束不法军人,要求尽快对擅自搜捕和动用枪械的保安团官兵绳之以法。 朱县长顿时头大,好说歹说让大家散去,可转眼学生们又跑到保安连驻地去抗议了,让他叫苦不迭。 好在这次不是针对政府,警察罕见地与学生们站在一致立场,大家喊喊口号并未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 第25章 我又回来了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微妙之际,寿礼迎来一位客人,就是宋承苓那同宗的宋真意。 宋承苓是白胖,这位宋真意是黑胖。 用阿凤的话说,她的这位族叔是出了名的财迷,每日看着那金属的光泽才能活,恨不能抱着黄金、白银睡,至于自己的肤色他是视而不见的。 寿礼和他在益乐堂正堂的二楼见面,在场还有刘忠合,楼梯口由蔡浒和柒铭两个守住,一应茶水、点心都只留荷香伺候。 宋真意之所以来与寿礼见面,缘于他曾在饭桌上和仲礼滔滔不绝聊黄金、白银的生意,当听兄长说政府要禁止贵金属流通时,仲礼想起此人并推荐给寿礼。 他们的会面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寿礼笑容满面地送他下楼。 临别时对他拱手道:“既然三白(宋真意字)兄同意受聘,在下不日便将聘书送到贵府上。今后这方面的往来、生意就请兄多多上心了!” “咱们都是亲戚加朋友的关系,一切好说。”宋真意回礼道:“受聘之后,让斋(寿礼字)便是东主,在下定当尽心竭力以报昔日救命之恩!” 寿礼直送他上车,这才挥手作别,与刘忠合回到正堂上坐了,由荷香来重新上茶。“宋三白(宋真意字)虽然显得有些油滑,实则可爱,说话做事则存谨慎小心。” 刘忠合笑道:“贵金属和外币的交易放在他手里,不敢说能有多大利,至少不会亏本。我看东家也满意这人,可是这样的?” “唉,主要能放心的人手太少,不得不矮子里面拔将军了。”寿礼似乎对此并非很乐观,他仰头看着天花说: “黄、白之物最动人心,不交给放心的人去做哪行?宋胖子是个痴子,加上他女人、孩子都在高塘,所以我才放心。”他说完坐直身体轻声说: “几十万银元,上万两黄金,不能不小心呐!积攒起来不容易,必须谨慎小心。” “但愿东家抛出的这个饵购肥,能够让美国人早些下决心。” 刘忠合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响起,荷香拿起来听,说:“门房老朱说有个叫中桥的人想和您说话,要不要接过来?” “中桥?这档口他有什么事?”寿礼和刘忠合惊讶地互看一眼,过去接过听筒:“中桥先生吗?你这是在哪里呀?” 中桥那边的电话声音不大好,有点断续,但是寿礼听明白了,他在蚌埠呢。“我听说那个姓韩的又在挑衅? 陈先生,我给军部打电话,请他们匀出了三百支新枪和一万发子弹……在蚌埠……我们的船、日本的船过不去,你有船来运吗?” “诶呀,这真是雪中送炭呐!”寿礼惊讶地眨眨眼,他没想到日本人这么灵通,动作这样快,竟然已经把军火弄到蚌埠了。 “我派人联系你,到哪里去找?”他问明了中桥的地址、电话,又表示一番,这才挂上电话转过身,把事情和刘忠合讲。 老刘也大吃一惊:“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知道的?而且还这么快就备好货物送来了!” “定是县城里的眼线有关,或许就是老二也未可知。”寿礼皱眉:“日本人动作快,远非西洋人可比,我看真要争起对中国的权利来,欧美恐怕会跌个大大的跟头!” “是不是这也能说明,日人对我中国之所图谋甚大?”刘忠合问。 寿礼缓缓点头:“我现在倒真心觉得小六儿去日本是正确的,可惜我之前没看到这点!”他说完想想:“也罢,就通知廖经理派淮阳的船去接货,由水警押运。” 说完他补充:“不过日本人这趟雪中送炭搞得有点过于‘及时’,让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我看他不会白送的,肯定我还得订购些日本的机器、设备?”他想了想脸上露出笑容:“嗯,不如趁此机会搞个罐头厂?” “咱们没有现金了呀?”刘忠合叹口气。 “咱们没有周家有。”寿礼哼了声:“你没听刚才宋三白讲? 徐、李、周、张,徐是咱们亲戚,不好动他家;李家二十万亩地,实业遍布江淮,但做事低调,又是咱们钢铁厂股东之一,也不好动; 张家民国初年曾出个督军,至今门庭不衰;只有这个周不知死活总想往我枪口上撞! 他自以为自己地多、人多、钱多就能压倒陈家,觉得我们比他弱应该给周家服低做小。 哼!不晓得我如今正缺钱用,准备要磨刀霍霍向猪羊哩!” 刘忠合吓了一跳:“你不会真要对周家下手?好歹也是亲戚……。” “跟我可没血缘。”寿礼摆摆手:“我要是给他留些血脉,也是看在老三面子上!” 到处都要用钱,陈寿礼这么好脾气的给逼得也有点急,甚至做起和陈天魁一样“杀肥猪”的打算来。他不知道,这个时候,陈天魁正做着杀回徐山的美梦呢! 半躺在大桷树下,陈天魁张着嘴巴,嘴角淌着幸福的口涎。他梦见部下正给肥肥的老母鸡褪毛,旁边还摆满准备炖汤用的蘑菇、笋尖、干豆角……。 忽然他觉得大地颤动,一激灵醒过来,身边有个挂着鼻涕的毛头小子正使劲晃他身子:“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你倒是醒醒呀!” “干、干什么呢?”陈天魁无比可惜那只母鸡:“大鼻涕,你欠揍是?” “我叫他弄醒你,别怪娃子!”一个头上扣顶没徽章军帽的蹲下身,把挂在身前的手枪往后边挪挪:“大当家,三腿儿回来了,还扛回个女娃子。” “啊?他回来了?我说的那大宅呢,看清楚没?” “看清了。”另一个厚嘴唇额头上有块凸起的光头凑过来:“哥,那院子不好打诶!” “怎么说?” “两道壕沟围着,外面那条有一丈宽,里面那条看不清,就觉得比外面的还宽些。 四面都有桥,由民团守着。两道壕之间是李家支系住,中间正宅才是长房。那房子……唉!” “嗯?”陈天魁坐起身:“寿星你倒是继续说呀,正宅那儿怎的?” “那四面都是石墙,上头开着枪眼,四个犄角还有碉楼。总之是不好打!” 陈天魁看看垂头丧气的二人,突然“哧”地一笑:“废话,要好打还轮得上你我兄弟么? 那不早叫别人给盯上了?瞧你们这垂头丧气的样!咱现在手里有三百多弟兄,山下段集、罗堰、长冈都只有地主护院家丁。 咱们把他们抢了,武器收过来,然后去打夏家楼、赵岗、罗塘的警察派出所,最好把六滩的保安团也解决。 这样粮弹、人手全都充足,在固始城边虚张声势下就渡河,先打下沙河铺烧掉大桥让固始没法出兵增援,然后一路沿着分水镇、蒋集镇扫荡过去,这时候咱实力就足够壮大了? 最后再去把那李家连根拔起,是不是有把握得多?我叫你们侦察,可没说立马攻打啊!大牛,你说是不是?” 那俩都是没打过仗的,听得眼都直了一个劲儿点头。“怪不得大当家白天睡觉,原来是胸中自有百万兵呵!”那个寿星惊叹道,话题一转又问: “大当家,三腿儿给您弄回来个小娘们,您是舒服完了咱们再动身,还是咱现在就下去?” 陈天魁对于女人没那么大追求,他一心要的是钱、粮和更多的枪。 “这三腿儿就他妈知道小娘们,带回来不是碍事?老子还怎么放开手脚带你们去抢好东西呐?” “呃,您的意思……?”寿星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旁边的大牛不忍心地看他一眼。 陈天魁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挥挥手:“老子没功夫!大牛,交给你啦,要带你自己背,要杀也自己动手。”说完爬起来看看天色: “我就给你一盏茶,出发后全队不许出声,在村子外头埋伏,等天暗下来再动手。懂了没?”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西边山背后的时候,火把围住了杨家冲,小村庄很快便人声鼎沸、哭声震天。 第二天一早武庙集的镇公所就得到了消息,杨家冲遇袭,近百人伤亡。 自卫队集合的哨音尖利地响起,但已经来不及了。人还没凑齐镇外便响起枪声,刚聚起来的自卫队员们霎时间一哄而散。 就这样在短短三天里,附近的段集、方集、夏家楼全部遭殃,民众损失巨大。陈天魁却得意洋洋,他的计划成功,队伍发展到七百多人,近三百条枪支。 这暴虐的洪流继续向北席卷,在六滩镇和保安团一个营、民团一个大队交手,结果陈天魁派郝大牛从上游渡河偷袭侧后,进攻的官军迅速崩溃了。 陈天魁这一仗抓了不少俘虏,还缴获包括两挺捷克式在内的三百多枪支。 在从涝河头船厂渡过史河以后,陈天魁的部众一路沿河席卷。 那位封县长败仗之后就没敢再出一兵一卒,在对岸城墙上看着对面的村庄一个个被点燃,大户人家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有跌脚的份。 还是个幕僚提醒他赶快派人去对岸找淮西营求救:“那陈天王的火马上烧到蒋集,离他屯田的地方只一步之遥,事关利益,淮西营肯定出兵相助!” 恍然大悟的封县长于是以十块银元的价格募集勇士渡河,去何店找三区的部队告警求援。 他却不知道这边仲礼正和二区剑拔弩张互相瞪眼,就等着瞧谁眼皮子先动。这种情况下来求援,那不是捣乱么? 第25章 一关又一关 “啧,固始那边的求援信来得可真是时候!”黄富民苦着脸把看过的信拍在桌上。 “是呀,陈匪来得很及时。我说各位,这瓜娃子莫不是同周家勾连一道的?”李雄疑惑说。 “不管是不是,反正现在一桌菜来了两拨客,你两个说,有啥子办法?”仲礼摊开手。 李雄趴在地图上看半天:“没招,现在能动的只有徐山上的守备队,可他们两百多人如何面对上千匪徒?那不是鸡蛋碰石头?” “也不是只有他们,”黄富民说:“那附近还有两支护矿队,再不行……罗芳是不是可以出动支援?” “加起来也还差不少!”仲礼摇头:“而且罗芳守何店担子也不轻,他得坐镇在那里,离开不得。”他想了想问: “于四猴子是最近的,韩谷也可以去,刘韩东做预备队,那么谁来全盘指挥呢?” 这是个问题,大家各有任务早都分派好的,这时候调谁似乎都有些麻烦,而且这个人还要有一定的威信,能指挥得动多路人马才行。 “苏师爷怎样?”黄富民突然问:“他一直忙着和固始、颍上两县打交道安置移民,现在恐怕也只有他打过仗,而且手头没有太多事了。” 开春后都忙着春耕,这块不是苏鼎擅长的,更多是陈小头(陈邱)负责和调度,所以黄富民说他手里没那么多事做,至少可以抽出十天、半个月来和陈天魁周旋。 “行,就是他!”仲礼眼珠一转立即拍板。 他心里清楚四猴子他们几个老兵都曾在苏鼎手下,而黑七在徐山那支部队恐怕苏鼎心里也有数,别人去仲礼还真不放心。 寿礼接到弟弟电话,听说陈天魁这厮又回来了不禁大吃一惊。 他找来苏鼎,把这事说了:“这家伙当年真该一枪毙了,可以省去多少麻烦!”他有些懊恼地跺脚。 如今和周家正在对峙,这个祸害又跳出来捣乱,弄得他有点心浮气躁,说话也比较急。 “大哥放心,我去走走,定让他头破血流!” 听苏鼎这样表示,寿礼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急躁了,赶忙说:“这家伙虽然号称上千人,但都是乌合之众,应该不难解决。而且心又不齐、未经过大阵仗。 陈天魁本人是老兵油条,但只他一个用处不大,其部下是否服他还另当别论哩。 你也不必和他硬拼消耗,只要设计分化瓦解,叫他成不了大气候便可。 咱们大敌在南边,现在调不出太多兵给你用,自卫团都在各处开拓地上被拴住了,只好先这样凑合使,你要心里有数。” “我明白,”苏鼎点头:“护矿队基本都是以前保安团和治安大队的兄弟,绝大多数都经历过战阵,就这些人应该也够用了,大哥放心!”又说: “说到陈天魁的部下,我觉得被诱惑、裹挟的老百姓居多,能不杀就不杀。 若是投降了,咱们各矿上都缺人手,请县里下个令轻罪的就叫去矿上做工,你看如何?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寿礼“扑哧”笑出声:“这个主意不错!我马上给朱县长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斡旋下。 不过主要头目、骨干、有血债的、有前科的,该杀还是要杀,该重判还得重判!如今剿匪司令部还没裁撤哩,这帮匪徒就敢作恶,真是找死!” 他看看门口,低声说:“你去了以后见机行事,比如若是陈天魁去打蒋家、张家、李家,那咱们也不用特别着急,人家自己也有民团和家丁嘛! 可如果他想深入三河原、三河尖,那就叫他吃点苦头,不必手软。咱们辛苦建立的居民点,绝不能叫他们祸害了!” “哦,明白了!”苏鼎轻声说:“兄长的意思,是螳螂在前、黄雀在后?” “我可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你保全实力,不要蛮干!”寿礼微微一笑。 昨晚接到廖斌和田聚打来电话,前者报告中桥先生的货物已经装船,明早便可启程前往通达码头,已经通知了徐志做卸货的准备。 押船的是水警队。另外寿礼让交涉罐头厂设备一事已经谈妥,全部从安田系采购,中桥看来对此非常满意。 田聚则报告说他与蚌埠天主教法国教会的神甫其思明结识,已邀请他来三河原参观。 寿礼现在对洋人已经不是那么有兴趣,中桥比他们配合得多。不过若是天主教会能帮上点忙,他也乐于奉陪。 叔仁来电报,他已在友人帮助下接到云茵,又说荷兰人只同意再追加四十多万元贷款,前提是这些钱必须用来购买荷兰的设备。 他和唐文声、徐业等沟通以后,已经决定购买小型高炉和选矿、鼓风、送风等设备,但这没解决他们更多的需求,让寿礼颇有些失望。 此前,叔仁刚到上海不久,曾来信提到上海市面乱象,豪奢与赤贫共存等等,这让寿礼有些疑惑。 他不懂经济,但是隐隐感到这不是健康的。寿礼不知道荷兰人的谨慎是否与此有关? 他回信中让叔仁多了解金融方面情况,并告诉他宋真意已经动身去上海,他将负责贵金属与外汇倒换的生意。 但是云茵不肯回家,坚持去南京找许方严让寿礼头疼。这孩子,怀着孕还要去追那狗东西?值得么? 想好之后他拨通了周家桥邮电所。 丁凡,就是后来接陈拐子打理磨坊那位,原来绸布庄的二柜,他现在被派到周家桥做杂货店掌柜,同时兼着隔壁邮电所的所长。 寿礼要发的电文都是他亲自记录然后交给电报员办理。寿礼给叔仁的回电是:“五弟如唔,茵坚持可由她主张去宁,洪升亦已抵林洋处,姐弟方便照顾。” 好在洪升已经到南京并住进林家,否则他对云茵一个人跑去还是不放心的。 寿礼想着要写信告诉洪升她姐也要去南京的消息,觉得家里家外好多事。唉,人生过了一关又一关,可真够烦难! 刚挂上电话,铃声又响了,拿起来一听居然是洪升!“爸,我已经到舅舅这里啦,一切都好,你放心!” 寿礼大喜,连忙告诉儿子云茵接到了,她也要去上海。“你俩在千里之外,爸爸够不到,你得照顾姐姐啦,别让他受那个坏蛋的欺负!” “放心,我会的!”洪升答应道,又说:“爸,我想过了,光会画画养不得家,我打算报考中央大学园艺系,你看行吗?” 儿子终于想通了,虽然没有如自己期待,但园艺不是和农业已经很近了么?朱教授他们温室里就有园艺系的先生和同学们呀! “只要和你的兴趣、擅长沾边,又有利于将来立足,爸都赞成!”寿礼觉得心中熨帖了不少,赶紧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不够这边给汇五百元过去。 洪升告诉他自己先暂住在舅舅家,等求学的事情有眉目就搬出去。 “诶,那也不行,人情世故还是要的。”寿礼说:“你住在他家里,人家难道不要照顾,没有吃喝开销? 保姆也要看在东家面上多伸手帮你一把不是?这些该花钱的地方不必省!” 寿礼连买条水管的钱现在都得琢磨,但还是要为儿子创造个相对宽松的环境。再说,他也相信洪升不是那种乱花钱的少爷。 “竹子这边你怎么考虑?总不能老把她丢在家里?”寿礼问。 “嘿嘿,我自己还没能养活自己哩,哪里敢说接她过来的话?”洪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爸,你让恩娘(指纹香)和竹子说下,等我这边攒点钱再接她过来。还有,清明我回不去,您替我给妈妈(陈林氏)点三支香。” “行!”寿礼说完想起个疑问:“你在那边什么人都不认得,怎么报考学校?” “您放心,事前我让舅舅拿着我的画给些教授看过,只要他们相中了,我去报名之后还有技能考核、知识考核和面试,他们事先有好印象,到时就能优先录用。” “原来如此,好,你心里看来都有数了,很好!” 最后洪升又告诉他张先生帮了不少忙,方便时请代为感谢。寿礼苦笑: “你那张先生呵现在还被保安团困在城里呢,我们只好从西门走水路运东西进去,要不是这样,城里早就出现饥荒啰!” 县城里除去西门外,其它三门就一直没开过。 根据县长和城外宫营长达成的协议,城里的保安连被还给空枪,然后从西门出城,沿着河堤往北归队,宫营长则同意每天放北门一小时的通行。 不过很多人出去又回来了,原因是保安团对城里出来的人经常打骂、勒索,还在妇女身上乱摸,这下子想离开的人锐减。 只有相当有钱的人家塞给船帮钱,雇了船从西门逃走,不过那仅仅是极少数而已。 既然都出不去,城里对韩团保安兵的愤怒再次高涨,所有人都同声说不许韩团的人进城一步,倒形成了一致的对外情绪。 不过嚷几句话好说,这么多人吃喝可是大问题!而今的蔬菜、水果、粮食、肉类,都只好由井塘装船,然后运到西门外码头。 全城人都仰仗着这条生命线过活,所以在喊“绝不向新军阀低头”的同时,每个人都心里打鼓,不知道这条线可以撑多久? 第25章 找个借口 驾船的那些水手们也不知道,他们只好尽量靠着西边的河堤走,避开可能发生的危险。 东岸还有部分地方被韩团的武装控制着,此前就有船受到来自岸上的射击并出现伤亡,在望见华严寺上翘的屋檐前,绝对不敢松懈的! 守城的治安大队也晓得这条线的重要,虽然兵力有限,不过还是派了一个加强排守在寺里。 乱世无净土,也只好先委屈下佛祖。总比让人家掐断了命脉,害全城饿肚子强! 主持永严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看着正在后墙边堆沙包、扎脚手架的治安警们叹息,微微摇摇头: “阿弥陀佛,人在世间便是苦,心往西天不得度,我辈身在此时、彼时,都是过呵!善哉、善哉!” 小和尚听不懂,眨巴着眼睛直皱眉。 “嗨我说大和尚,你在那儿叽咕啥都没俺这东西好使!”一个正蹲在脚手架上努力将轻机枪往上面拎的大个子笑呵呵地冲他笑,露出明显的大虎牙: “您呐,不如喊几位小师父,来帮俺们扛沙包是正经!” “废话!姜大牙你是干啥的,人家师父们是干啥的?他们那活儿你干不了,你这两下子人家也干不动。别抱着你祖宗卖呆了,该干啥干啥去!” 一个头儿模样的腾腾踩着架子上头铺的木板走过来,在姜大牙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阿弥陀佛,郭长官说的真是既风趣、又在理。”永严乐了,说完转身叫小和尚: “若全城人有难,我等吃多少斋饭、点多少香油,又有什么用?宏是,你将护寺僧都叫来,好歹力气活儿能帮的,搭把手。” “师父,咱们出家人不是……?” “出家人只是出家,却不曾出世,所以要常怀慈悲,做大善事。” “弟子明白了。”小和尚合十应声,转身离去。 “嘿,排长你瞧,这才是得道高僧呐,佩服!”姜大牙竖起拇指,郭排长连忙答谢。士兵们见大和尚都帮忙,心里高兴,干活更加卖力了。 这寺原是个破败的庙宇,至于祭祀的谁连当地老百姓都记不得了。 先前的老住持见了发愿重修,临水张家为首捐助资金把新寺院盖起来。 但是仗打来打去,工程也搞搞停停,至今只修完了山门、大雄宝殿、方丈室等。 三十多名和尚挤在修整后的东厢两排六间平房里,什么三佛殿、观音堂、正经阁还都没影子,连院墙也只有山门两翼的南墙和东墙完工,北墙修到一半高,西墙才刚挖好沟而已。 被派到这里驻守的排长郭大林(蔡五福亲家郭德和的长子)见了直嘬牙花子,这他娘的,没墙可咋守哩? 所以才有了在八成完工,还未来得及抹灰的南墙后面加垒沙袋的事情。 至于西墙……他实在没招,就用现地的木头、竹子弄了两道延伸到河边的篱笆,总比啥都没有的好! 之所以守这个寺,不但因它的射界正好控制河道变窄处,而且还与南城内天主堂钟楼构成交叉火力,封堵敌人从南门占据水关和同水桥攻打西门码头的企图。 永严迈步往前院走来。对他而言,一毛不拔的周家令人没有好感,倒是陈家通过小通寺主持无明转来两笔共六百元的捐款让他更满意。 佛祖总是保佑那些向善之人的,何况这次的凶险,乃是大清垮台后本城面临的最大危机呢? 当他来到东墙(实际只有些竹林和连天到河岸滩头的蓼草、芦苇)下,稍高点的地方有座四角亭子,几个雇工正帮治安警在下方挖战壕。 一挺和姜大牙怀里一模一样的机枪,从亭子里沙袋垒的机枪窠上探出头,离哨兵两步外……他看到个熟悉的人。 “无咎大师,您怎么站在这里?兵凶战危,何况这里风大!”永严上前合十劝道:“咱们还是回寺里去?” “这是本城的软肋,唉!不自主地担心了,还是自修不足哇!”无咎今年已经七十二岁,整整比永严大了三十岁。 他幼年出家,一直坚持穿草鞋行走,在本县各寺都挂过单,被大家公认是悟禅最深的师父,本县佛教届的方丈,每个寺院都有为他保留的单独房间。 永严扶着他下了坡,无咎“嘿嘿”笑道:“那个郭排长年龄不大倒挺精明,他早看出这个亭子的关键。亭子失守,东墙就守不住,本寺也就丢了,全盘皆输。” “大师,那都是俗人的事务,您干嘛还操心呢?” “哼,还说我?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永严哭笑不得:“弟子惴惴,晚间也难以入眠。打来打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您看,三佛殿的地基停工了,总也没个尽头哇! 咱们的庙产上驻着匪军,只怕也毁得不轻。那都是佃户们刚刚种下的,太可惜了!” “天下事,有舍有得。”无咎说完,指指那三佛殿的地基:“大殿会起来的,又何必在乎是今天还是明日? 你既继续修寺,完成老住持的遗愿,可曾有想过为何要修寺?想明白了你就不会焦虑,不会在乎是今天或者明天,不会着急争分夺秒。” 他说着扭脸看向永严:“关键是你心中的寺,它修得怎样了?” 永严目瞪口呆,微微躬身:“弟子惭愧,受教了。” 无咎一笑。 忽然“啪”地一声,然后又是几声。永严赶紧将老方丈拉到粗壮大的银杏树树干后面,就看见雇工和火工道人们乱跑,几个治安警拎着枪出现,挥手大叫: “不要乱,都趴下、快趴下!”接着就听见机枪“哒哒哒”的射击声。 乱跑的人看到警察慌忙举着手趴下来,有七、八个治安警奔过去。“你们几个去东墙!”有人命令着。 “方丈还是赶紧回屋,或者……咱们到大殿的石台后面躲躲?”永严紧张得手心出汗。 无咎揣着手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无妨,老衲倒以为那些匪兵一时半会儿兴不起什么风浪!”说完侧耳听听:“喏,枪声不是已经停了?” 正说着,山门那边传来马蹄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名警官提着毛瑟手枪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兵。“为什么打枪?人呢?郭大林呢?”他大声问。 “报告长官,郭排长在山门那边!”一个蹲在大殿石台后面正举枪戒备的兵回头报告。 那警官立即一挥手,带人朝山门跑下去。 郭大林听到有人叫已经往这边来了,抬眼看见是分队长高晏,赶紧立正:“分队长,对面的要拦咱们船队,我们这边刚冲出山门他们就逃了!” 高晏是本城人,听说对方要拦船队就急了,狠狠跺脚说:“就知道他们不会安生放我们从河上补给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我刚从局里回来,中队长叫我再拨一个班给你。另外城里今天会募集一百名劳工送来你用。 妈妈的,这破寺简直四面漏风,我怕都来不及修补就要开战了!” “你是说他们要打?” “这拦船队就是个开头!”高晏边说边往东墙跑,叫道:“谁嗓门大?叫来给船队喊话,问他们有伤亡没?” 很快姜大牙被找来了,朝着河道上正通过的运输船哇啦哇啦一通喊,不一会儿跑回来:“分队长,死了个咱们的弟兄,还有两个船工受伤!” “呸!”高晏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回头看看身后这些人:“瞧见没?这就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来了!都他娘麻利点,随侍准备战斗!” 说着拔脚就走,回头招手将郭大林叫过来,对他低声耳语:“上边说了,总指挥讲的,对面打第一枪就是石点那边发起进攻的信号。 不过咱们这里还是守,而且会很辛苦,你小子长点心! 我带了一挺机枪过来,还有五箱子弹和五箱手榴弹,都是他妈正经德国货!你给老子瞅准了狠狠打!” “放心分队长,咱们早憋着呢!”郭大林笑着挽起袖子:“昨晚工兵来埋地雷时我就猜这天不远了!这回,非把姓周的连根拔掉不可!” 不过其实郭大林有点冤枉周家了,这回周富民并不想和陈家发生全面冲突,倒是姓韩的有些不依不饶。 一个是他丢了权力、地盘和声望,一个是没有这些他就拢不住人。 现在各区保安团都在从他这里挖角,人呼噜呼噜地进来,又稀里哗啦地出去,队伍心散了。他如果不打场翻身仗,只怕连武庆洲都不愿再留下。 周富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是姓韩的不干!最后周家只得屈从,答应从民团里拨出五百人供他指挥、调度。 韩旅虽然成了韩团,但实际裁下来的两千人都打着“自卫军”、“铲共队”、“民团”等等的名义,加上他又收编了三、四股土匪,所以就算有被挖走的,他手里也还有五千多人! 包围霍县之后他公开恢复了保安旅的称谓,并且四处贴告示,说自己是要清除城里的共党残余和三河原上的叛军,指称陈仲礼是共党卧底等等。 而仲礼的应对,是请朱县长也出个告示,指出韩部越权擅捕、公报私仇、挟嫌报复、公然枪击市民等六条罪状。 告示上不但有县长画押,而且有县府大印和自己三区联防司令部的关防。 这下子全县哗然,而且上诉的电话已经打到省府,连刘主席都知道朱县长被困在城里,连吃喝都得靠小船往里偷运的事了。 没错,往城里运接济物资并不曾真的“偷运”,而是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的。 仲礼就是要激怒韩部,让他们打第一枪,只要枪响,姓韩的叛乱罪名就再也洗脱不掉! 而韩旅长并没想到这层,他听说曹台子那边往城里不断运物资十分恼火。但周家拒绝了从庙塘派武装船只进行水上拦截的要求。 理由很简单:兵力不足。人都给你了,我们派谁到水上巡逻?前边守御的人都要不够! 沿岗河大堤把城西湖拦腰截断。水大的时候鸭子湖那边下来的水先经过沿岗河河道疏散进淮水,然后再漫过大堤进入北湖蓄水。 这样城西湖、沿岗河与大业陂、城东湖一起构成完成的体系,可防止洪峰直接冲进淮水对县城形成倒灌。 但是这个体系造成个很奇特的情况,从淮河可以直接驶入大业陂进北水关,但是却不通西门。 去西门的话就只能从三河原进入沿岗河河口,沿着坝堤穿城西湖最后到达华严寺前的水道,所以西门码头比较冷清就是这个原因。 韩旅想要拦截曹台子的运输船队,可以从南湖找个属于周家的港口出动,不过那样正好给仲礼理由对周家老圩动手。 如果周家不同意水面拦截的方案,韩旅只能在船队抵达这段较窄的水道时拦截。 守军放郭大林的加强排在这里正是要制止对方,并促使宫团(即宫营)下决心攻打华严寺。 仲礼同样可以找到开战借口,只不过进攻方向由周家老圩调整为韩旅主力所在的河口镇而已。 第25章 请愿·请战 顾兴安的电话打来时,寿礼和刘先生正为苏鼎送行。听说是顾校长打来,寿礼很惊讶。 自许方严带走了云茵,兴安就不好意思来面对寿礼,他总觉得自己荐人有亏,寿礼倒是说了好几次不要在意,表示这是许方严自己的事,与兴安没关系。 饶是如此,寿礼还是明显感到他上门次数少了。今天主动打电话来为了什么呢? 原来中学那边闹起来,连带着小学高年级各班也人心浮动,顾校长只得赶紧电话求救。“这边难民越来越多,各种传闻都有。”顾兴安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焦急: “有说贼势甚众的,有传言他们如何虐杀、奸淫的,还有几家乡绅哭天抹泪现身说法,弄得学生们都跳着脚要求到自卫团团部情愿,要求给他们发枪、上前线去。您说这不是胡闹嘛!” “有这样的事?”寿礼大为惊讶,他听前半还以为这些传言或遭遇肯定把孩子们吓坏了,所以乱起来。可再往后面听,这帮孩子们居然想上前线! “他们难道不怕子弹?”他脱口而出。 “说是要卫家保境,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兴安回答。 “这些小东西真是添乱。”寿礼有些恼火:“保护学校的治安兵呢?” “他们才八个人,堪堪拦住了不许他们出校门而已!” “好,你等先盯着,我马上派人过去!”寿礼放下电话,转身看见刘、苏二人站在背后:“学生们闹着要求发枪,说什么卫家保境的话,胡闹!” “那让斋这是……?” “我叫几个自卫队去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喝止他们。” “大哥,不可!” “嗯?”寿礼看看苏鼎,又看看同样坚决拦着自己去路的刘忠合:“为什么?” “学生们有志保卫家乡,这是好事,此风应予以鼓励不可泄之。我建议疏导为上,禁止、命令这样的事没用,越压学生越和你对着干!” 苏鼎说:“你没见报纸上成天这里镇压、那里扑灭,管什么用?” 寿礼再看向老刘,大管账也点头:“东家,这些可都是四厢的子弟呵,真要是闹大了咱们怎么交代?城里的警察可以不在乎,咱们不能不想。” “嘶……!”寿礼犹豫了:“小苏,你说堵不如疏,这话怎么讲?” “孩子们的意愿是好的,咱们先要给与肯定和鼓励。其次要告诉他们必须经过训练才能上战场,否则枪都不会用,难道给人当靶子?所以……。” “所以先要参加军事训练?” “没错!”苏鼎点头:“您瞧,让中学先学队列、纪律,培养组织观念,然后男生学打枪,女生学救护、后勤。 再往后第三年男生学班、排战术,女生学习怎么做宣传鼓动、怎么组织支前以及物资进出和保管等等。 至于小学,军训只要三件事:队列、体操和徒步拉练,能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和体能就好了。” “唔,不错!” “只是这样需要增加军训教官和一些器材。”苏鼎说。 “那没关系!” 刘忠合微笑:“这样以来亦文亦武,将来出去的路更宽些,而且有事之时还可以临时组织起来保境安民,是个不坏的主意!” “如果大哥放心,我顺路去一趟和学生们讲清楚,然后和顾校长做个交代。至于军训教官的选拔和派遣,我可就不操心了!” 苏鼎主动揽下这个活。寿礼很高兴问题能这样解决,满口答应,并送苏鼎出来。 苏鼎上马,后面跟了两个保护的自卫团士兵各骑头骡子。临别时苏鼎想起来提醒寿礼派人去找徐井根,叫他赶紧保护蔡博士退往徐集,说完打马往中学赶来。 三河原最初办的小学校和中学隔着片丘陵地,那一带种的都是茶树,山上植被以核桃、山杏、梅、枣为主,再就是竹子,野生的树木已经不多了。 苏鼎经过小学外墙,就已经听到了从中学那边传来的阵阵口号,什么“保卫家园”、“维护乡亲”等等。 校门外围着不少老乡看热闹,木栅门里面是一排紧张的自卫队员,都横端着枪头上冒汗。 在他们前面是顾兴安和县里派来的教务长梁有志,以及几个主要教员和校工。他们面对的男女学生们个个脸上也都挂着汗珠,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 不知怎么,苏鼎忽然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这一切是那么相似,他不禁微笑起来。 “苏师爷来了!给苏先生让路!”当兵的果然嗓门大,一声吆喝里面学生们都听见了。 顾兴安也听到马蹄声,回头一看紧张的脸上立即松弛下来,挥手连声叫开门。 苏鼎因为要去指挥作战,特地穿了治安大队的警服,在马上威风凛凛地,居高临下。学生们看他这样子,有惊讶的,有害怕的,还有不好意思往后缩的。 苏鼎在马上扫了眼,从人群中找到教员江阿松,和她目光对视下,见对方微微摇头便转过脸来笑着向顾兴安拱手说: “顾校长,陈老爷正对苏某面授机宜,故而稍稍来迟一步,得罪、得罪!” “您来了,我就放心啦!”兴安说着扶了扶新配的黑边眼镜,如释重负。 “哈哈,你可别期待太高。时间不多,等苏某和大伙儿说完再说你该怎么谢我!”说完,苏鼎在马上坐直身体,向学生们敬个礼: “同学们,在下苏鼎,目前在县治安大队充任书记之职。你们可能已经听说,陈匪天魁烧杀劫掠,一路北上。 目前的情报他已经到了蒋家集,正与那里的民团激战,只要他愿意,一日脚程便可以踏入三区以及三河尖屯垦区。 固始保安团连战皆败,仅能守城自保,事态已经无比紧急! 大家不知道的是,在南边也出现了紧急情况。当初周家引狼入室,怂恿保安旅趁陈总指挥不在,要吃掉三区部队,结果被我们反击打回去了。 现在他们又卷土重来,不仅包围了县城,把朱县长困在城内,而且再次调兵咄咄逼人。 同学们,咱们都是三河原以及周边的子弟,我开诚布公,目前三区是两面受敌,情况危急!” 顾兴安听他这么说大惊失色,心想你怎么不灭火反而浇油?果然学生们再次激动起来:“这些新军阀,整天想着抢地盘,实在害人!” “是呵,政府应该严加管束,削去他们兵权才对!” “兵匪一家,焉知他们没有勾结?” “慎言,至少咱们三河原的兵还是好的!” “苏书记,既然这样危险,发给我们枪,我们也要上前线!” “对呵、对呵!” 苏鼎先制止了顾兴安,然后笑着将手压压让学生们稍稍安静,继续说: “大家的心愿,校长已经转告了,苏某是很赞赏的。保家护境本没错处,同学们的积极性应当受到表扬。但是如今已经不是大清,不能拿杆长矛就去冲锋了。” 他用手指指那些自卫队员们:“你们问问,他们每日都要参加训练,练拼刺、练战术配合、练枪法,不接受训练就上战场,那不是和陈匪一样的乌合之众? 我们可不是土匪!更何况大家有知识,是三河原的宝贝,要么不拿出来,拿出来就应该是响当当的,不能叫土匪小看去。大家说对不对?” 学生们都笑了,说:“对呀!” “所以,我们结合大家的愿望,同意立即给学校派军事教官,各班打乱分队每天开展军训。”苏鼎说完,转头命令:“自卫团的弟兄们听我口令,成一字横队,集合!” 士兵们立即背上枪拍成横排,然后在他口令下向左转、向后转、齐步走……站姿操枪、跪姿操枪、瞄准……白刃战迎敌阵型等等。 兴安和教员们都明白过来,学生们慢慢也看明白了。苏鼎叫停之后对大家说:“杀敌也要有技巧,有队友之间的配合。 咱们淮西营当初中原大战以一当十,靠的除去地形优势和武器犀利,就是士兵作战技术的高超。 既然大家有保卫家乡的意愿,那么总指挥很快会为大家派来军事教官,教大家作战的技术。 我希望同学们努力学习,将来能文能武,做对家乡、对民众、对民族有用的人。大家说好不好?” “好!”学生们鼓掌。 但是马上有女生举手叫道:“苏先生、那我们呢?女生能不能参加军训?” “女生可以参加,所有愿意的都可以。女生主要学习战场护理、自我保护,将来还会教你们军队物资管理、后勤财务等等,优秀的还可以去学习电话、电报技术。” 女生们也拍起手来。 苏鼎看看气氛差不多了,说:“在下传达结束,现在要去指挥部队迎战陈匪了,请大家等我们的好消息!” 说完调转马头,边往外走,边和学生们告别。教员们也都劝大家回去上课,人群兴奋地讨论着散开。 来到围墙外,自卫队员们将围观的百姓也都劝返。苏鼎跳下马,回头对送出来的顾兴安和梁有志说: “陈老爷的意思,学生愿望很好值得鼓励,堵不如疏,既然这样干脆每天下午放学到晚饭前加军训课,具体办法你们二位可以向他直接询问。 我军务在身来不及多说,就先告辞了。” “我欠您的!”顾兴安微笑着抱拳:“应应知道该怎么做,等您回来,我定给您个好消息!”苏鼎大笑,连称多谢,跳上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第25章 眼见他楼塌了 华严寺前枪声一响,周富民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他知道坏了! 目前在周家手里还能用的队伍只有四百人,而且都是乱七八糟拼凑的。 这里面有悬赏聘请的江湖人士,有来混饭的无赖地痞,有来依靠躲避缉拿的罪犯……。 当然也有周家子弟和家丁、护院,毕竟都是一个周,知道覆巢之下的道理。 可就凭这么支人马还得分守老圩和新圩两处,难免捉襟见肘。 所以当独立大队到达邵岗补充连重新混编成补充营,并且迅猛地在一个薄雾的清晨包围了周家老圩之后,见火力完全不对等。 守军只坚持了不到四十分钟便下令停火,白旗在老圩周家大宅的屋顶升起,一百六十多民团除二十几个被打死外全部放下武器投降。 周富民听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手下报告说新圩被包围了! 他赶忙爬到碉楼上观望,发现南边的街道上已经到处是三区的制服,屋顶上架着少说十挺机关枪,甚至还有三门迫击炮。 有人拿了个铁皮喇叭来到吊桥前往里面喊话,说陈总指挥找周家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出来谈判。 周富民浑身一颤,他觉得对方就是在指自己,但他不想出去呵!“呃,这个、这个……陈仲礼他怎么跑到咱们后面来了?难道石店不是在北边吗?”他问周围的人。 “大伯您说得对,是在咱们北边。他是从堰头那边绕过来的。”有个聪明的家伙回答。 周富民定睛瞧去,是他堂侄周天群。 “咦,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县里的……教育委员吗?”他问,然后就记起这个堂侄还是上个月他见过一面,以后就丢开手没管他。 “小侄……这不是有点事没来得及走,县城就被围了嘛,所以留下来帮大伯出点力。”周天群谄媚地说。 实则他勾搭上了自己一个亲戚家的姑娘,舍不得走耽误了功夫,那里是要办什么事?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嗯,你是个孝顺的!”周富民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个人才: “贤侄既是公职人员,又与那陈仲礼有舅甥之情分,那么就由你代替老夫去桥头会会他,听听他有什么话,如何?” 周天群瞬间呆住了,很想给自己个嘴巴。你没事抖什么机灵,看看惹出麻烦来了? 他瞧瞧周边看着他坏笑的族人们,只得说:“恭敬不如从命,侄儿去走遭便是。” 过了吊桥大约七、八十步远,街口有株冠如伞盖的千年侧柏。 粗大的树干正好为会谈者提供了战场上的掩蔽,周天群被带到这里时仲礼叫人支起个小几。 他坐在马扎上正品街头茶叶店老板送来的霍山新黄芽,面前还有个柳编笸箩,里面放了些炸豆腐、炸果子,茶香、油箱混合在一起。 周天群肚子叫了声,他想起今日的早餐就是被眼前这小子给搅黄了。 仲礼笑眯眯地:“哟,肚子叫了,没吃早饭?来、来,我不记仇,这还没来得及撒巴豆呢,你将就吃点!” “这一大早舞刀弄枪,你想干啥?”周天群摆出不耐烦的样子问。 “不对,应该是我来问,你周家想干啥?”仲礼放下茶壶:“我运粮的兄弟一死两伤,县长如今还叫你们围在城里,你说说看,你们什么意思?” “那……是韩旅长的兵干得,和周家没关系。” “姓韩的难道不是你周家女婿?” “那你还是周家外甥呢!”周天群也有点急了:“你俩斗法别把我们夹在中间好不好?” “这话你没资格说,因为上次就是你差点把我卖给姓韩的!”仲礼一字一字地说。 “咕噜”周天群咽口唾沫:“太饿了,你先让我吃两口。” 仲礼做个请的手势,看他坐下来狼吞虎咽。“你还真放心,不怕我给你加点料?”仲礼瞧他的样子觉得好笑。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姓韩的事后变卦不给赏钱,周富民那老东西逼我替他出来见你,你……也就你还行,要是有巴豆算我倒霉!” 仲礼听了哈哈大笑:“你害外甥,咱可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做人就得正派!”说完两手抱肩:“说,周富民那老东西手里还有几个兵,能看的住我部火力多久?” “他抗个屁呀!”周天群不屑地将手一挥,抓起茶杯连着喝了三杯,这才觉得不慌了。满意地叹口气,看着仲礼说:“你来是真想打,还是吓唬、吓唬他?” “你说呢?”仲礼似笑非笑:“你出来,是真想帮他,还是希望我占领这地方之后分一杯羹?” 周天群怔了下,他没想到仲礼会这么说,试探地问:“我帮你能有好处?你不嫌我姓周?” “儿不嫌母丑,我也没法挑拣自己的舅舅。”仲礼说完压低声音:“那要看你的贡献有多大了,我得到的多,能给你的自然也多!” 自从老爹破产周天群就没过上舒坦日子,每月拿着教育委员的薪资和津贴在他看来虽然够威风,还有很多女学生供他玩耍,但是离他的理想差得太远! 他脑子里迅速思考了下得失,又比较了两边的为人,咬咬牙心想:“无毒不丈夫,这老东西拿我挡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想到这里身体向前顷说: “周家有七万亩地和几十个店铺,新圩、老圩都有专门藏金银的地窖,还有几百条枪。 另外在本县开着明暗共九处大烟馆,控制着霍邱、寿县、六安、舒县大约四百多娼妓和十几个戏班……。” 他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让仲礼震惊了。“这些……,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等周天群讲完仲礼马上问。 “你忘了?我可是县委员哩,是可以看档案的!不过细节你还得问那些管家和账房们,我看到的都是档案里头记载的东西,估计实际是只多不少!” 周天群得意地笑:“怎样?这些你要都抓在手里,该怎么谢你舅舅我哩?” “如果真有这么多……,”仲礼略一沉吟:“我把六安的妓院、半数戏班,十个铺子、一千亩地和一万元现金给你做酬谢,如何?” “嘿嘿,”周天群笑:“还是外甥疼舅舅,你再拿两家脂粉铺子放在你娘名下,就算给她的奉老钱。”周天群到底还是没忘记自家妹子,顺手提了这个要求。 “中!你可还有其它要求?” “别杀周家人,”周天群说:“我手上可不想沾血!” “这样,我占领以后周家人先迁到后方居住,等和韩旅算完帐再说。” “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又不想要他们的命!那有什么用?再说两家只是有争执,并没血仇,甚至还是亲戚呢!”仲礼夹块炸豆腐放在嘴里嚼着: “给长房每丁留八十亩和两千元现金,其他的每丁三十亩加三百元现金,不要土地全部变现钱也可以,随便! 愿意留在三河原的,迁到固始那边史河边上去,不愿意留下的自便。” “这,”周天群面相苦涩:“太苛刻了?” “我可不想身边留下个地雷,要么去别处活着,要么按我手指的方向扎根下去!” “唉!”周天群很怕周富民跳起脚来不肯就范。 仲礼看出他的心思,劝他说:“也许很舍不得走,但总比咱们两家最后刀光剑影,非要倒下一个来得好些?” 周天群想来想去是这么个道理,而且也只有这样他自己才能心安理得享受仲礼答应他的回报。 果然,周富民听他回去说了投降、交出新圩、举族迁徙三个条件,不由得暴跳如雷。 他甚至有点后悔派这个油头粉面的堂侄出去,简直是给周家丢脸!“我们周家的祖坟和祠堂都还在,怎么可能迁走?”他吼叫着说。 “人家也没说全部搬走,允许留下两、三房近支看守祖坟和祠堂的……。” “滚!我、我长房迁走了,近支留下来看守,那不是狠狠打周家祖宗的脸么?你给我滚!这个混蛋不是我周家子孙!” 周富民气坏了,将手里的拐杖丢出来,结结实实在周天群脑门上扫了下,血顿时流了一脸。在场众人急忙上前拉住劝阻,又让周天群赶紧离开。 恨得咬牙的周天群一只脚迈出门,回头甩了句:“一刻钟,过了时间若不答应条件对面可要开炮啦! 那可是淮西营,不是啥土匪、赤卫队,列位赶紧拿主意,我回家找大夫去了,你们要是商议出结果,另请高明出去告诉人家!”说完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屋里几个老头子刚一怔的功夫,周富民已经瘫倒在地上,他老婆惊呼着上前扶住,大家手忙脚乱。最后不知是谁跑出来叫家丁:“快、快,上碉楼、竖白旗,把门打开!” 周家新圩一枪未发地跪倒在陈仲礼的马蹄前。熊大眼进去解除了所有武装接管警戒,将民团、周家族人、仆佣分别看押。 刘五文、陈柒铭带着税警、水警数十人负责接收所有房屋、库藏,贴上封条,然后根据仆佣们的指认将管家、账房们提出来,送到五里井关押、审讯和拷问。 高庆虎的一个中队进入湖西扫荡周家势力,主力马不停蹄进入洪塘附近隐蔽。 许大虎前出占领丁堰,郭如同带领两个连占领周家老庄,两部立即开始构筑防御工事。 黄富民和老陆往白莲村建立前线指挥部,三部成犄角之势与韩旅隔河相对。 因为有周天群暗中相助,刘五文他们很快掌握了周家财富的脉络,开始进入细致梳理阶段。 那些为保命的管家和账房们哆哆嗦嗦地站在警察们面前,把自己知道的内容渐渐抖落出来。 仅仅一天时间,看似庞大的周家轰然倒下,快得连寿礼都错愕不已。 第25章 大堤的枪声 “多行不义必自毙,周家无德拢不住人心。你们看,三弟说他们围新圩的时候老百姓送茶点、水果,给他们指路。 在老圩,刘四五带人打开地牢后,马上就有人密保周家大管事藏身的地方,还帮忙带路、指认祠堂里的地窖。唉,这就是民心呐!” 寿礼对刘忠合、唐文声感慨说。 跟着刘四五去老圩的警长鱼浑水表现积极。 这才一天的功夫,老圩那边已经发现了周家加害的十六条人命和私自关押的三十多人,另外起出了和湖匪勾结、往来的证据。 这些对于给周家定罪非常关键! 对于查获的周家资产,寿礼、仲礼兄弟听取了唐文声的建议,不让部队插手核查或经手,只派警队参与,并且派出得力、懂财务的人跟随,参与审问、记录及核对。 这是仲礼带队出去“打土豪”时发现的问题,曾经因为私藏财货、接受贿赂他枪毙了一人,还有两人接受处罚后除籍、贬去屯垦。 周家是本地除徐、李、周、张外,能和蒋、林、何、宋并列的第二等大户,财货、田亩、店铺、房舍肯定比陈家要多好几倍。 仲礼和李雄等人都担心当兵的会因此红了眼、坏了纪律而不可收拾。 唐文声给了这样的建议,所以部队没有停下来背包袱,而是迅速向前,将这些事务留给警队和派来的财务人员处理。 但很快前面就告急,因为两、三个账房、二柜根本不够用! 没办法,寿礼找兴安商议,决定把中学高年级同学调来一百二十多人,就当作是实习了。 这些学生领到发下来的崭新自卫队蓝灰制服都高兴坏了,坐在二十辆马车里,靠着自己的背包又唱又笑。 他们的到来,在查实周家资产、审讯记录、走访当地百姓收集证据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周家的垮台震动全县,所有乡绅都惊呼:“陈家双虎来了!” 不过人们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注意力已经被另外两场战斗吸引,这就是三区部队和南边韩旅、西边陈天魁匪帮的战斗。 不出李雄所料,第一仗果然是在牛角河发生的。 因为韩旅现在分为两大坨:河口镇和县城。 陈仲礼敲掉周家,手就伸到了城西湖的南端,他只要乐意随时可东进宋店或岔路口镇,这两大坨就被分割,韩旅自然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必然进行反击! 韩旅长暴跳如雷,因为睡个觉行来忽然发觉对手的枪都顶到自己脑门上了。 他立即打电话给宫团长,让他注意宋店、观音庙到马塘这条线的警戒,同时下令给武庆洲,立即动员部队夺回白莲。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周家新、老圩子都已经被夺,不过从敌军已经出现在对岸这点来看,显然周家没能起到阻挡的作用! 想到这里他既心慌又后悔,反而觉得真不该把周家队伍要走那么多! “老武!估计周家是没拦住,或者他们只能自保。不管怎么说,咱得反击,把白莲夺回来!”韩旅长在电话里说。 “大哥,那、那河口镇那边怎么办?”武庆洲犯难。 “他们有三百人,守个小镇子很难么?先顶住,咱俩合力把伸进来的这股敌人吃掉,否则后患无穷!” 武庆洲想想也是:“那好,你打他左翼,我来打右翼!” “不过你要小心,陈仲礼那小子火力不弱,咱们上次很吃亏的!”韩旅长略停停,说:“不行就把炮兵连拉出来,也不能老藏着,关键时刻再不用,难道留着下崽子?” “行!”炮兵连用的是四门意大利山炮,平时和宝贝一样不敢动用,武庆洲咬了半天牙才同意,他需要用这个连突破牛角河对方的防御。 韩旅行动起来,但试探性的进攻并不顺利。 从岔路镇出发的队伍沿着往桐林的道路前进到沣河边,渡河很顺利,进入对岸的朱塔寺,热热闹闹地从两圩子渡过牛角河。 先过河的那个连忍不住,嗷嗷叫着朝三里外的周家老圩猛扑过去!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郭如同部的阻击。 前锋连只好停下,后退到上塘待命。傍晚时,忽然他们背后出现支队伍,一枪不发地冲进村子就拼刺刀。 该连顿时大乱,慌里慌张地边抵抗边撤退,逃到双圩子发现少了三成人! 让人家揍了一顿还莫名其妙,既不知对手是谁,也没弄清具体人数,头天的进攻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败了下来。 武庆洲正在集训那些乌七八糟的队伍,他很想念原先自己的部下,可韩旅长说打县城需要主力,所以将那些单位都交给宫团指挥,却把两千散兵游勇塞到他手里。 忍着不满他在香集练兵,希望能练点是点,到时候别战斗力太弱叫人笑掉大牙。 谁想到这仗竟毫无征兆地开打了。他只得集合起部队准备去河口镇与自己的基干营会合,让老兵们带这些新兵。 然而他的想法再次落空,韩旅让他直接奔牛角河,配合自己吃掉闯进来的三区部队。 有心不去,他不想让韩旅长失望,而且也觉得得两边加起来三千人应该蛮有把握,所以一边告诉河口镇好好防守,一边带队从镇外不停步地经过,直奔牛角河。 他在庙庄渡河,刚到南洼天就暗下来,只得先宿营。这时候有传令兵追上来,带来了韩旅长的命令,说敌人势大,叫他立即向自己靠拢。 武庆洲看完命令心里很不高兴,瞥眼送信人,似笑非笑说:“难为你了居然找到这里来。” “回长官话,”传令兵擦着汗咧嘴说: “原本以为你们会在任圩子过河,谁知到那里没找到,一打听才知道来这边,就赶紧追过来了。”他本意是想讨个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机灵和辛苦。 不料武庆洲却说:“那你回去,就说在任圩子没找到我。” 传令兵愣住了。参谋长见了忙让他先出去等信儿,然后轻声对武庆洲说:“这样不好,旅座若知道了,会更亲近宫某,对你不利!” 宫团长是个擅长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武庆洲一直不喜这小人,且对他拿走了自己的精锐十分恼火。 听了参谋长的话他咬牙说:“若大哥一味与小人亲近,我也只好一走了之,回霍山做个种田汉子去!” “诶,那有何必?如今外敌在前,可不敢这么搞,军心以乱要死人的!团坐还是隐忍为上。他不是要会合么? 我们明日改道,先不去白莲,去周家老庄不就成了?解决掉那里的敌人再继续前进也不迟嘛!”参谋长赶紧劝道。 武庆洲这才渐渐缓过脸色,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同意了。 “部队一夜走五里地,然后还要设伏?”老陆有点嘬牙花子:“这个……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没有才要试试嘛!”黄富民说:“你瞧,他们西路这伙明天过了河进入这片洼地,就只有这条堤道是干燥、便于行走的。 我们只要在两边山丘上埋伏,都不用下水,就能打他个错手不及!” “话是这么说,可是……,弟兄们到了地方还要连夜修工事、伪装,这也太辛苦啦!” “诶,你这人真是婆婆妈妈地,打赢了不比什么都重要?就一个晚上不睡能怎的,咱们以前跟着总指挥又不是没干过?”黄富民嚷嚷起来,老陆见他不高兴,只得同意。 第二天早起,在朦朦的雾色里武团行进着。本来要是没有昨晚那出,武庆洲应该趁着雾色占据瓦房店,然后径直扑向白莲端掉对手的指挥部。 但是现在情况有变,他没办法只好在中途先掉头往东去丁堰,与韩旅长带领的队伍前后夹击夺回周家老庄。 “扑通”声,队伍里发出了惊慌的声音,但很快被喝止了。 “怎么回事?”武庆洲问。 一名军官跑来敬礼:“报告团座,有个兵走路打瞌睡,结果掉进水塘里了。” “笨蛋!在大堤上还敢打瞌睡?他……!”猛回头,瞧着雾气中隐约可见自己的队列,再往左右瞧瞧。武庆洲突然打个寒噤。 “咱们到哪里了?先头部队走出这条堤没有,快去查看!命令所有士兵停止前进,不得大声喧哗,把命令往前后传达,快!” 很快在命令被低声传递的同时,参谋长跑了回来:“团座,一个营已经走出这块洼地,拐到去丁堰的林间路上了。您教大家停下,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我觉得不对。”武庆洲警觉地看看两边:“参谋长,咱们可是处在‘死地’呀!” 参谋长转动脑袋看看,脸色也有点发白:“不会这么巧他们和您想得一样?要不让部队跑步通过?” “别傻,跑起来人家还不都听见了?”武庆洲直瞪眼。 “可……先头营已经……。” “叫他们继续走去占领丁堰。其他人向后转,咱们悄悄回去!” 参谋长没办法,只好下达命令。但是所有人掉头刚刚走了十几步,“哒哒哒”的机枪声响起,两侧枪声响成一片。 “快、快往前跑,冲出去!”武庆洲听出来子弹都是从自己背后飞来的,想必那边有敌人强力的埋伏。 幸好自己已经停止前进并掉头,否则这次非打败不可!他这样喊,其他军官也都叫起来,所有人都弓着身子快跑。 不时有人“唉呀”声滚落堤下,但没人想停下来伸手拉他们,停下就是送死! 第25章 不见匪踪 董家洼这地方原本是洪水形成的沼泽,人们发现这块洼地有利用价值,于是在上面围堰修堤,搞出来鱼塘、水田。 如今正是春天水头足的时候,把好多小丘淹成小岛。 黄富民的主意就是在这些小岛上修工事,把部分队伍打散为班、排单位驻守大堤两侧这些独立点,形成易守难攻的小要塞,对夹在中央的敌人实施火力突袭。 瓦房店的阻击阵地则当头拦住,正是个三面合围的态势。 本来这是个挺好的计划,可惜他不知道对手已经改了方向不会直接来白莲,而是改道中途去丁堰,所以在瓦房店备下的队伍没用上,他们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饶是如此,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是给武团造成了数十人阵亡的损失,大地两边鱼塘里到处都是死鱼和阵亡者的尸体。 该团官兵都庆幸自己团座的警觉,否则这些人不死一半也差不多! 至于已经往丁堰走的那个营也没走进许大虎设下的伏击圈,受惊后立即突围,虽然被追击的许大虎造成若干损失,没伤筋动骨! 跑得狼狈些,但人基本都回来了。 武团遭此惊吓,不得不重新整顿部队,也就没能配合当日韩旅长组织的进攻,气的他摔了帽子。不过后来又默默地自己戴上了,毕竟他还有赖于武庆洲。 南边和韩旅打得热火朝天,北边陈天魁部的进展反而奇怪起来。 打完沙河铺大家都觉得不够过瘾,这个镇子主要是商人建立的,不像那些家族聚集形成的村镇难以割舍祖宗基业,人家一听说土匪来根本不守,撒腿就跑了。 打砸一通,捞了些来不及带走的物资,实际好东西却并不多。有钱人都蹽到对岸逃进县城,没钱的沿着河或走或藏,总之油水不大、意犹未尽。 于是以寿星为首的一派建议去干比较大的分水镇和肥沃的鱼米之乡泉河铺,而郝大牛为首的另一派则建议仍按原计划前往蒋集,理由是蒋家也是知名大户、拥有数万亩良田。 两边因此争执不下。 别看陈天魁是匪,他脑子挺好使。郝大牛只想要粮食、财货,然后钻进长山或掉头回大别山,立个山寨过自己的小日子。 寿星不同,这小子就如同当年的二郎神,不但喜欢财货,糟蹋女人、绑票抢劫他都干过,是个肆意胡来的家伙,可不像他外表那样圆胖可爱。 当年自己就是把罗芳和二郎神放在一起,结果这俩互相敌视,给了陈仲礼钻空子的机会。 这次陈天魁觉得应该吸取教训,于是他来个反其道而行,让郝大牛领五百人往东,号称是吸引陈仲礼的注意力,并防范山上驻军下来,起个牵制的作用。 寿星则带领五百人做个先锋官一路向北攻打蒋镇、徐镇,自己带着一千多人沿着分水、联塘和泉河西岸向北,所谓居中策应。 分水镇很快遭殃。这地方说是镇子,其实就集中在两里地长的一条街两侧,毫无险阻可言。 唯一的仗在镇西小学校,因为民团驻扎在校外,枪声一响他们把这里当作了抵抗的据点。 偏偏镇西是寿星负责攻打的区域,他因为自己遇到硬核桃而狂怒,最后冲进学校不但杀了所有民团,而且还顺手杀了三十几个住校学生,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还受了污辱。 郝大牛占据镇东拢共只打了三枪,对他这番做派十分看不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动起手来。 陈天魁只得让大牛赶紧去泉河铺,只离着十几里远,估计这边的枪声和火光早把那边惊动了,时间一长可能更不好打。 郝大牛这才愤愤地放过寿星带兵离开。他一走,寿星立即将镇东也洗劫一番,陈天魁没办法,只好催他赶快上路、继续北进。 不过陈天魁也不是没有自己人,他手里有三员大将:孙左一、朱一刀、范五,这三个是他自己“发现”的人才,现在都领着兵。 虽然名望、经验上不如寿星和郝大牛,假以时日都可以成长为得力辅佐,至少陈天魁自己这么认为。 他还有个副官何有财,是个败光家产的破落地主,识字也有点小计谋,给他同时写写算算顶半个师爷用。 将寿星和郝大牛分兵出去,就是他的主意。“让他们做咱们的两翼没什么不好,既掩护主力,同时也免了许多争吵。” 何有财揣着手献策:“在下倒是以为他俩有矛盾这不算大事,重要的是咱们得师出有名,有个名分让百姓好来依附、加入,也可以借此讨伐土豪劣绅,割他们的肉壮大我们!” 这家伙自己败光家却极度仇视自己本来的阶级,一心要看所有的大户经历破家空宅的痛苦。 “师出有名,此话怎讲?”陈天魁问。 “如今老百姓看见咱们就跑,这怎么能行?队伍扩大还是太慢!”朱一刀说: “秀才的意思大概是需要个类似‘均田免粮’那样的,对不对?这样老百姓是不是就乐意加入了?” 这家伙屠户出身,据说分割时只需一刀就能把整猪从头到尾分成两片,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不过实际倒是个挺冷静、做事仔细的汉子。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谁不加入,那就共他的产!哈哈!” “那不成共军了?不成,我看要师出有名,除了均田免粮,还应该加上杀富济贫!”江湖出身的范五大手一挥豪迈地说。 孙左一是唯一当过兵的,他那时年龄小,营官来查新兵队,问:“左手第一名,你叫啥?”这仁兄吭哧半天说没大名,营官说那就叫“左一”。 十五年过去,他还是不爱多说话,看看非开口不可,这才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头有多重要,大当家和秀才你俩定就是。 不过……,咱是来扩队伍、展实力、搞粮食的,上哪里搞、怎么个搞法?咱们搞到了,要不要给他们两路分? 都该尽早有个说法。还有,名义光咱自己晓得没用,得让天下人都晓得那才是有用的。 所以我建议咱们该立个大旗,也别总是‘大当家’了,你就自称个司令,封寿星和大牛各做一路总指挥,咱们都做个团长,怎样?” “噫,高见!”何有财竖起大拇指。 陈天魁哈哈笑:“我说老孙,你要么不开口,一说就是这样一大套!不过有道理,那样显得咱们实力雄厚是不是?” 结果他真用了这个建议,就在分水亭自称“安民义勇军总司令”,封寿星和郝大牛分别做第一、二路军总指挥,手下这三位也都做了团长。 原本打算在分水亭停留一天,结果为这个留了整整四天!还做两个长幡,一个上面写“均田免粮”,另一个是“安民保国”。 他把投降的部分分水亭民团编入队伍,然后才向双塘进发,而这个时候寿星已经在蒋家桥和蒋集镇的民团干过两仗了。 蒋集镇民团是蒋家出资组建的,人数有一百六十多人。除了这支队伍,蒋家还有自己的六十多护院队,以及商社伙计、保镖组成的护商队三十几人。 不过这些人有多少战斗力?蒋家家主蒋文理可心里没底。 他一边让三个儿子带队在蒋家桥阻击,一边把周围百姓(蒋氏及其亲属、姻亲)疏散,同时还派人往固始向封县长求救,又派了人来西陈家集告急。 没想到,蒋家民团里有藏龙卧虎,居然有个叫蒋二和的人! 这个人曾经在河北做军官,和奉系、山西、山东军阀打了不少仗,做到营长。 后来厌恶了,回乡置办七、八十亩地,开了个酒坊,打算从此在家过小日子。 这次陈天魁部犯境,听闻警讯他一面派伙计送走家人,一面募集了二十几个人来民团参战。 蒋家大少爷蒋亭一听这人的履历,立刻想让位请他领军。蒋二和谢绝只答应做个参谋。 结果他提议前出到蒋家桥附近设伏,先把土匪前锋揍了一顿,然后绕到队伍侧后,仗着对地形道路熟悉又抓了一把。 寿星气得把空无一人的蒋家桥十几栋房屋全烧了,这边士气却很高。 江亭带着队伍回到蒋集,这时候他三弟蒋船已经把壕沟、工事挖好,大家藏在里面等着和寿星决一死战。 寿星吃过亏,开始觉得这个蒋集不简单,登高观察仔细打量,发现它是由二十几块聚居区组成,每块之间都是窄窄的街道。 周围四个小山包,蒋集就在它们之间的十字路口上。那些民团把小山搞得都如堡垒一般,挖的壕沟纵横交错。 这让寿星倒吸口冷气,觉得小镇里有高人呐!“先围起来,咱不急。等我想清楚了再说!”他下令。 不过其实大部分队伍驻在余桥,只有些前哨放到了腰庄、南面三里店和北边的吴园,依旧祸害四邻,但是瞧着这乌龟壳子不敢下嘴。 蒋亭一看乐了,依着蒋二和的建议在镇里招募乡勇保境队并进行训练。 他寻思着土匪是流动的,看到打不动就没耐心干耗,时间长了自然会退去。可没料想寿星是个有耐心的,周围又不乏可以找乐子的村镇。 他的人少数到处流窜、抓丁入伙、打家劫舍,另一部分隔一、两天就骚扰下蒋集,让民团时刻缩成一团不敢松懈,他这里就一直这么耗着。 陈天魁打进联塘一看,那是个粜米的中转站,有二十几个大粮囤。有了粮食还走哪里区? 守着它招兵更容易,因此陈天魁也不着急迅速北进。 当三区都动员起来,苏二毛的护矿一队匆匆赶到徐集增援后,却发现敌人主力还在蒋集、联塘没动,并未如老百姓传言那样已经“直奔徐集而来”。 “这帮混小子咋不走了?他们在想什么?”苏二毛颇为迷惑。 第25章 南北拉扯 “我看是被咱们总指挥的威名给吓得!”赶来徐集的苏鼎笑着说:“那陈匪不是在三哥手里再过跟头吗? 他可能不大敢触犯了,所以只敢在边上打转转。还有个可能,他们占领联塘,那里的粮食足够好几万人吃上一阵的,所以他不着急。 只要官府不来剿,这小子甚至可以凭借这些粮食暂时割据这一带。” “指挥的意思是……他不敢招惹咱,可能真的不来了?” 苏鼎想想:“也不好说,咱们要保持戒备,还得派人去查探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我想,也许他能忍,他的部下也不见得能忍。 土匪嘛,不抢不杀,没意思的日子,他们能就这样乖乖过活?” 他去找徐晋华求助。徐集有自己一支五十人的民团,领头的是徐家护院叫卢峰,人称滚地刀(地蹚刀),使一口二十多斤重的大铁刀,甚是勇猛。 苏鼎和他借了两个机灵胆大、熟悉蒋集和联塘的小伙子,让他们带路和苏二毛的兵五人一组出去侦察。 护矿队其实都是原来保安团的兵,作战经验不成问题。苏鼎让他们务必抓两个能问出话的舌头回来。 同时他派人联络其它几支归自己指挥的队伍。韩谷的护厂队(钢厂还没建成,实际驻扎在郭山石灰矿)离联塘最近,往南三里地就是移民们新建的陈家镇。 苏鼎派给他的任务是赶紧占据羊肠湖边的胡家楼,作为陈家镇的侧翼屏障。于四猴子的护矿二队赶到羊家寨,扼守去联塘镇的北桥防止贼兵流窜过来。 朱权保那边他也派了人过去联络,提醒他土匪有可能东侵。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朱权保回复说徐山南麓也发现了一支土匪武装,他正在派人侦察了解情况。 苏鼎于是判断这是支分出来牵制三区力量的队伍,应该不会闹出太大动静。 果然很快朱权保告诉他那路人不太折腾,没有烧杀,只是要粮食财物,人数五百左右,枪械并不精,约有近两成没枪,用的是冷兵器。 苏鼎放下心,他建议派部分队伍对这支人马进行监视,但暂时不要主动进攻。然后他苦苦思索:这陈天魁进不进、退不退地,到底要干啥? 这边正不得要领,寿礼打来电话问他这边的情况,听说匪兵没有继续进攻,似乎陈老爷安心些。 然后寿礼边告诉他南边已经开打,周家完蛋了!韩旅的初步反击落空,现在正缩回去舔伤口。 接着寿礼又告诉他说中桥来电话,说又到了三百支枪,还有批手榴弹。 “你说这日本人怎么想的?咱们自家打得不亦乐乎,他这么上赶着做啥?”寿礼纳闷。 “大哥,这就叫做帝国主义的本性!”苏鼎呵呵一笑回答:“他们希望咱们这边是军阀混战,越乱自然越好! 以前他扶持东北军、山西军,现在这两支都被中央给统一了,大约他也希望陈家能成为‘皖西军’?嘿嘿,再说有银子挣的买卖,不做是傻子!” “那不对,美国、英国也都是帝国主义,怎不见他们也这样积极呢?”寿礼反驳。 “我的哥诶,这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不一样。” “此话怎讲?” 苏鼎告诉他:“英美离着咱们远,鞭长莫及,所以他们只想让中国成为他们生蛋的母鸡,对咱们没有太过分的、经济利益以外的要求。 但日本不一样,它地小民多、缺乏资源,所以盯着咱们的国土,做梦都想把东京搬到北平呢! 当然,让这个庞大的中国永远这样积贫积弱做他们的附属,这一点所有帝国主义都是相同的!” “那中桥也可以和韩旅做交易呵,干嘛非盯着我们?” “是这样,也许他们早就勾上了咱们不知道,也许过两天从韩旅手里能缴到日本的枪支,那时咱们都不用疑惑! 他们两头吃好处,然后还要扶持最亲日的成为胜利者,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苏鼎稍停下继续说: “不过英美法德会继续跟进的,不会让日本人吃独食,这点大哥可以放心!日本人喜欢两头下注,但欧美的做法是只崇拜胜利者!”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只要老三打了胜仗,或者明显处于优势,欧美那些人就可能立即 跳出来要求分杯羹,对吗?” 寿礼很快理解了他的话:“相反,如果我们不能打得让人信服,这些洋人仍然躲在柜子后面,反正也没受到任何损失!” 苏鼎哈哈大笑夸他脑子聪明,寿礼谦虚说:“其实这是唐先生告诉我的,你们两个真是不谋而合呀?我先还担心的疑问都被你们解决了。看来有知识、见地就是不同!” 然后他接着问陈天魁的事情:“老三那边已经先一步报捷啦,你有什么打算?对这股匪帮有何解决之策呢?” “我本来想是不是来个诱敌深入,不过他们现在停在蒋集和联塘没继续北上,这个想法就有些落空了。 我担心他们突如东进山区,因为这一带要藏兵也就是长山山脉,所以让小于和韩谷这两支队伍运动到泉河警戒了。现在正在思考下步该怎么办。 有个初步的想法说给你听,老黑报告说有支匪军沿着徐山往东了,但似乎又不是什么主力。 我猜测要不他们内部对行军方向有了分歧,要不这路人马就是派出来吸引三区注意力的。 老黑已经派王靖(王贵福)带了部分人去监视,我让他们尽可能多了解情况,然后看看能不能分而治之。” 寿礼听了略略一想,说:“我听说书的先生讲,像这样被分兵出来的,要么是大将能独当一面,要么是得罪了上司的、或者不受待见要被牺牲掉的傻瓜。 这路的首领不知是谁,他属于哪种人?” “诶,有道理呵!”放下电话细细咀嚼寿礼这句话,苏鼎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从老朱的描述看,这支队伍和陈匪颇有不同,没有烧杀奸淫这些事,只是索要些粮草、钱财。 比起传闻中陈匪在分水亭、大庙、联塘、华岗这些地方的所作所为来看要温和多了。 他眯起眼睛琢磨片刻,派人将于四猴子找来。 “四齐(于四猴子请顾兴安给他起的大名),我得赶紧去趟新陈集,这边交给你了!”他急匆匆地往身上挂着书包、望远镜,对于四猴子说。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么?” “是和王中队(指王靖)商量配合上的事情。”他让于四猴子走近些,指着地图说:“侦察的两组人都还没回来,但我不想等了。 你带着临水、徐集两镇的民团向前,一路扫荡闯进来的匪徒,然后在八庙这一带寻两个合适的地点修好工事。 这一带可以背靠月亮河,湛河在前,泉河在侧,地形很好,利于火力压制、不利大队展开。你的主力要……靠近蒋集些,给他们点压力。” 苏鼎告诉于四猴子,他感觉三区的队伍离蒋集二十里开外对方没有压力,自然也不拿这边当回事。 “不能任由他们祸害蒋集和周边的村子!”他说:“刘韩东带着他的护矿三队正在努力赶来,我让他尽快赶到朱集,给你做侧翼掩护!” 说完,嘱咐对两个民团使用上要注意,不能对他们战力期待太多,主要借用其人手和对本地的熟悉。 “让他们捕捉落单匪徒、看押俘虏都可以,冲锋陷阵、攻坚守点他们可没这个本事!”苏鼎去了趟徐集,对那边的民团观察之后觉得他们很让人不放心: “你还得约束他们,不能剿匪的自己成了烧杀的匪,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放心,我都记下了。”于四猴子送他出来,问了个必须问的问题:“如果敌人感觉到压力来攻打怎么办?” “打回去就好,别客气!”苏鼎说:“如果蒋集的匪兵来打,你有三百人,其中两百老兵,对手人数最多和你相等。 何况刘韩东的一百来人马上到?要是联塘的敌人来,我就带着韩谷、苏二毛试试,看能不能把联塘夺回来,叫他们顾头不顾腚! 反正这个仗就是咱们南、北两坨来回拉扯它。土匪缺乏组织性,最不耐来回奔波。 咱把那瘦的累死、肥的拖瘦,这仗就好打了!”于四猴子惊奇地看他一眼,哈哈大笑。 等送走苏鼎,于四猴子回来摇着脑袋叹息:“诶,你说都是人,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我们听说土匪有两千人都觉得后脊梁发凉,可苏指挥简简单单一句话,好像两千人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似的。看见没?这才是大将风度!” 苏鼎到新陈集,立即召集会议,会上代表徐山参加的朱权保提供了重要的情况。 他们已经弄清了东进部队打的旗号是“安民义勇军第二路军”,那个号称总指挥的叫郝大牛,民国十六年进了吴佩孚军队,打完武汉会战升做排长,后来还短暂当过连长。 中原大战时受伤被送回后方,在南阳成家。不想妻子和幼小的孩儿在洪水中都没了,郝大牛只得出来流浪、落草。 “这个人是基督徒,他在冯玉祥部当连长时入教的!”朱权保说。 “这个消息可靠么?”苏鼎连忙问。 “绝对可靠,我们抓了他两三个手下,分开审的,供述都差不多。”朱权保说完笑着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想到了,能不能请马托尼先生来和他谈谈?” “重要的是不能让马先生有危险。” “放心!我们会安排好,只要你能把那位洋牧师请到徐山来就行!”朱权保胸有成竹。 第25章 救女心切 寿礼带着金小泉匆匆而行,他心里装着一堆的事,所以既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而且也似没听见别人殷勤的问候,害得金小泉在身后连连替他解释、赔罪。 昨天洪升来电话,开口便说他把许方严打了,是舅舅跑到派出所将他保出来的。 寿礼吃惊后连忙问怎么回事,才知道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在学校里和自己的学生唧唧哝哝、卿卿我我被云茵撞到。 云茵上前自我介绍,结果当然是搅黄了这对鸳鸯。许方严大怒,回家便给了她一个耳光,并且让她“滚出去”。 云茵拿着自己的衣物站在洪升门口时,做弟弟的看到姐姐肿胀的半边脸一声不吭,将大着肚子的云茵安顿好,悄悄出门去学校,找到许方严的教室,然后在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美专开始还以为有人捣乱,立即报警,警察查问后才知道原来是小舅子为姐姐报仇,来将姐夫打了。 因他自报家门是个区联防总指挥的侄子,人家不敢造次,打电话叫家属来保出去了事。 寿礼马上给林洋通了电话,询问云茵目前的情况。 “你这个儿子呵,一拳把人家眼睛打肿,牙也落了两颗,还说自己只用了一半力气。”林洋哭笑不得地告诉寿礼。 “他活该!那个狗东西,敢打我陈寿礼的女儿?”寿礼气冲冲地:“他还活着就该念我的仁慈才对!” “别、别,你要这样我可不敢帮你了。让斋,我还没见你发过脾气呢,护女心切我能理解,但也不能胡来呀! 再说,这要是传到洪升耳朵里,他不更跃跃欲试?你难道希望他因为那个人的事去坐牢? 他好不容易通过考试,马上要入学,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事呵!”林洋一句话给寿礼泄了气。 “唉,我也就是发发狠而已,还能真把他怎样?这事麻烦你先瞒着仲礼,他若知道了派几个军人过去,那事情更不可收拾!” 寿礼想想还是担心闺女,问:“云茵怎样了?” “已经请来鼓楼医院的大夫看过,说情绪稍微不稳,因她有孕又不好用药,所以建议采用中医食疗的办法,用些安神、健脾的东西。 荤腥上只好用鸡肉、鱼肉,其它暂时都停掉。”林洋也叹口气:“这孩子要强,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 “她……有没有说回家这类的话?” “这倒没有。”林洋停了下,问:“她平时和谁比较亲近、说得来?或者派这个人过来可以陪陪她,也让她能吐露心声? 总之现在孕期,医生也说要她一切以孩子为重,她自己也认同这点,所以安全上我倒是不担心。” 寿礼暗自叹口气,想想说:“我知道让谁去了,你放心,我尽快办理。只是……霍县目前情况复杂,交通比较成问题!” 林洋表示在他家住没关系,寿礼只要在方便的时候派人来即可。寿礼还是觉得麻烦人家,便开口先应给林洋三百元,对方倒也没有推托、拒绝。 晚上吃饭的时候,寿礼对竹子说:“洪升入学了,到中央大学学的是园艺系。你怎样?要不要也过去?照顾他的同时看是不是也读个专科之类?” 竹子看眼纹香,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听爸爸的,您怎样安排,我就怎样做。” 寿礼满意地微笑:“告诉你个秘密,那小子有点野,我得派你去管着他,不然怕他撒欢起来没个拘束。” 纹香吃吃地笑,竹子都快把头埋到碗里去了。寿礼一扭脸对纹香说:“你也去。” “啊?我去做什么?” “两件事,你去了先帮他小两口儿找个住所安顿下来,竹子一个上路我不放心。另一个事,你得把茵茵带回来,她怀上孩子又和许方严闹翻了,现在住在她舅舅家里。” “这,这怎么又闹上了?”纹香看看寿礼没敢接着往下问,知道该自己了解的事情晚上他会悄悄讲的,便点头:“好!那我俩啥时走?” 寿礼皱皱眉,他也说不准现在河上是否安全,只听说往县里进出都被韩旅的兵拦截,但主河道上怎样还得派水警的船去探探。 “你们先准备,我派人问下淮西公司的船能否过来?他们船大、速度快,即便有匪情问题也不是很大。”说完他抬头看看院子里:“倒是……派谁护送你们?我还没想好。” “我们又不是什么娇贵的,只要上了火车就没事。” “兵荒马乱必须有人保护。” “大家现在都忙着,你派谁去?” 寿礼皱眉,他就是为这个烦心,现在要抽个人出来可真是不容易。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寿礼想起徐井根有个结拜兄弟叫高七的,现在在自卫团里做班长留守本地呢。 他马上喊进小泉,吩咐他:“你去自卫大队指挥部,问问冯排长能不能把高七借我用用?我派他去南京出趟公差,是极要紧的事!”小泉答应声连忙跑出去了。 “高七你应该晓得?”寿礼想到用这个人心情好了很多,问纹香说。 “记得、记得,不是那个使枪打鸟的高一枪吗?”纹香掩口笑。 原来高七刚进自卫队拿到枪不久,打了几天实弹射击成绩都不错,整个队里据说只有刘五文能和他比比。 结果有次他执勤,一帮小子起哄叫他露一手瞧瞧。高七被他们吹捧得意,正巧有只鸽子经过,他摘枪抬手便打。 鸽子打下来,但闯了大祸,因为打的是自卫队送信的信鸽(那时候还没通电话),而且无故放枪把全村都惊了! 这个家伙因此被刘五文痛揍二十藤条,外加五天禁闭。从此“高一枪”的外号不胫而走。 吃过午饭刚收拾完,高七来了,后头还跟个左瞧右看的半大小子。“这是谁呀?”寿礼给他讲完任务,指着那少年问:“谁家的?好像以前没见过?” “老爷,这小子叫二出,扩招的时候在灾民里挑出来的,队上分给我做徒弟。” 高七赶紧点头哈腰回答,他年龄不大刚满三十,以前给陈家做了十一年佃户,见到寿礼就习惯成自然地躬身回话。 “二出?那你姓啥?你哥肯定叫大出啰?”寿礼饶有兴趣地看这健壮的小家伙。 “大出参加红枪会,结果打仗死了,俺爹也是那年死的。”二出回答:“俺家姓李,村里老辈人说祖上是五代李存孝的弟弟。” 寿礼挺惊讶,又问:“读过书没?” “上过两年学,读《三字经》、《百家姓》,学到《弟子规》的一半就打仗,往后学不下去咧。” “唉!”寿礼抬头对高七说:“你想带他去?也好,路上有个帮手。不过长枪不能带,都换成短的。 你去码头找黄敬,让他往下游探探,看县城这段好不好通行,如果可以咱们就准备出发。” “那我们等黄敬探完路回来再搭他船走?” “不。”寿礼摇头:“他只管探路然后来找我回报。 要是可以过的话,有条船正好运批货物去凤凰坡,你们护着夫人和大少奶奶去那边码头,搭这条大船回蚌埠,大船不容易晕。明白吗?” “懂了!” 寿礼给弟弟挂电话,告诉他让纹香去蚌埠坐火车南下的事,同时问那边的情况。 仲礼告诉他县城打得非常激烈,宫团长一心要拔掉华严寺据点,切断对城里的供应。 “仗已经打了三天,他们损失不少,不过我们也有损失。”仲礼说华严寺危急时刻有个分队长带人去增援,结果被流弹击中阵亡。 “郭大林已经临时接替分队长职务,他守得不错,不过自己也受了轻伤。”仲礼说敌人已经被南门的战事吸引,估计对淮河上的封锁会减轻些。 消息有好有坏,不过寿礼估计纹香他们应该可以成行。他现在恨不得有个法术转眼就将女儿接到家里,实在对那个姓许的太失望了! 拐过路口,已经能够看到马托尼房子上竖起的白色十字架,却见他正骑着毛驴从周家桥方向过来。“你好啊,陈先生!”马托尼摘下自己的礼帽。 “咦,牧师先生这是出门了?” “是呀!教会派了一位新牧师去三河尖,我就是到周家桥发电报询问他什么时候启程的。”马托尼看看寿礼:“陈先生有心事?需要我帮忙么?” “嘿,这件事我正是来找你商量的,别人都不行!” 马托尼惊讶地看他:“究竟是什么事?” “牧师你老实告诉我,如果有个机会给你一座新的教堂,但是这机会有可能危害你的生命,你会伸手接受它吗?” “新的教堂?”马托尼严肃起来,他想了片刻点头:“为了弘扬基督的精神,我愿意付出生命。 既然陈先生问这样的问题,看来这是件正儿八经的差使,我们到屋里去坐下慢慢谈,如何?” 寿礼进门坐下,这才将苏鼎电话里告诉自己的事全盘托出。马托尼听了眉头紧皱,半天没有开口。“是不是我给你出难题了?”寿礼问。 “不、不,您误会了。”马托尼苦笑摇头:“我在想如何办成这件事。”他耸耸肩: “这里面有个小问题可能您和您的朋友们没注意到,或者说不太清楚。冯玉祥将军他改宗的是天主,和我们新教是有区别的。” 第25章 牧师劝降 寿礼将脑门一拍:“咳,我又忘记这个了!”他心想不妙今天也许白跑一趟。 不料马托尼却微微摇头:“那也未必。”他身体稍稍前倾,笑道: “我刚来时很难记住别人,因为觉得大家长相都差不多。我想陈先生看我们西洋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感觉?” “嗯,好像是的。”寿礼点头:“如果不是熟络起来,我不大容易记住西洋人,甚至还会常常弄混。” “那么你看陈先生,那位土匪首领,他对宗教会有多虔诚呢? 显然他没有冯将军那样的学识和气度,并且他要常年为自己和士兵的温饱操心,他入教也许只是为了继续得到将军的青睐? 或者他可能本身是位心地善良,不想杀戮无辜的年轻人? 我的意思是……他很可能纯粹是为了功名,或者良心的慰籍,对于天主还是耶稣基督有什么分别,对拜受难的圣像还是十字架也许并不很在乎? 无论如何,我们为什么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用中国话讲让他……‘就坡下驴’呢?” “马先生这话……意思是你愿意去说服他吗?”寿礼惊讶地问,眼珠一转立即说: “如果能说服他归顺政府、放弃土匪的生活,我就在你们见面的地方建一座教堂来纪念此事!” 马托尼眉毛一挑:“既然是上帝的孩子,我无所谓他是哪边的,只要能帮他回头,在下乐意走一趟!” 那可值一座新的教堂哩,马托尼双目发亮、大义凛然,他抑制着心中的澎湃,决定为教区的发展兴旺冒个险,何况刚才寿礼也说了这股人马似乎并不凶恶。 两天后,一辆驴车晃悠悠地从龙潭边出来,直朝着泉河铺去。车把式拢着手怀抱柳条策杆,叼个烟袋半闭眼听后面人聊天。 “马先生,这一带你没来过?”左侧的年轻人大声问。 “没有,这里前不久才被三老爷的队伍占领,而我在忙着救济灾民和新教堂的建设,还没机会来看过。” 马托尼穿着灰布大褂戴顶瓜皮帽,若不看他面相差点让人以为是个本地的富农。“呃……李先生以前来过吗?一路介绍,我看你很熟悉呵?” “就是打仗的时候来过。”那小伙子犹豫下笑着叫:“我说马先生,你还是唤我柱子。活这么大头回听人叫咱‘先生’,怎么都觉得不配!” “你不是认得字吗?也算半个先生呗。” “我?”李柱连连摇头:“我可见过有学问的,和他比咱实在不敢称大。” “咦,李长官原来还识字?厉害呀!”车板子上躺着个脚上裹着各色布条,两侧都有木板固定的汉子。 “俺说怎么懂接骨哩?不管你自己咋说,恁在俺眼里那就是有大学问的!”他说着竖起个拇指来。 “闭嘴你!”李柱好笑地在他腰眼上戳了下:“仗打多了,当兵的谁没两手?这也叫学问?”说完又叫: “马先生,你来中国这么久,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着的土匪?这你得感谢我,要不是咱发善心,这贫嘴小子你也看不着!” 那被叫做“土匪”的汉子一点不生气“呵呵”地笑,回怼说:“俺头眼瞅李长官就晓得恁是位大善人,要不咋别人都逃了俺没跑哩?就知恁心好、不会杀俺。” “少来!”李柱撇嘴:“那是你脚崴了逃不掉,哪是觉得我心善?拍马屁都不会,我说,你们那个头儿不会也这么笨?” “噫!大牛哥可不笨,他是好人!”那汉子连忙摇手:“恁莫看他不吭不哈,那心里头啥都有数。主意正着哩!” “我说赖大宝,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从信阳兜兜转转到这地方,只是因为他主意正?”车夫悠悠地吐着烟雾问出这句。 “柴大叔恁可知不道,大牛哥要是说有埋伏,那指定就有,可神咧!大家伙儿都说他是信上帝的,洋教兴许传给他啥大本事,咱俗人哪懂?” 赖大宝用胳膊肘撑着抬起身,说完回头瞥了马托尼的背影一眼。他似乎真地对这洋和尚有些忌惮。 马托尼“哧”地笑出声,老柴和李柱也都笑了。 赖大宝见他们笑有些不高兴:“俺就知恁都不信!”他抱着双臂躺下去,一会儿又爬起来: “和恁们说,刚由固始出山那辰光,寿星要带人屠个村子。牛哥就和大当家说这村子屠不得,大当家没听。 结果咋样?夜里头四厢八所的民团都围上来,要不是俺们在村外接应,他们一个都出不来!” “啥意思?郝大牛带着你们没进村?”李柱问。 “嗯,俺们从来不掺和那怂们的烂事。牛哥说恁们要乐呵自己去,俺们在外头警戒。结果就是被他言中了呗!恁说他厉害不厉害?” “看来这郝大牛确实有两下子。”老柴嘀咕道。 “诶,反正呀,大牛哥手下死的兄弟少、老兄弟多。寿星那就是个混蛋,不拿人当人子的! 他说死人没啥,打死一百再找一百壮丁来补上就完事了嘛!所以俺就跟着大牛,哪也不去。 他寿星玩女人、发大财,跟俺有甚关系。命更要紧!”赖大宝撇撇嘴说。 “嗯,这话实在。兵荒马乱,能活下来最重要,别的都是扯谈!”李柱说着,回头瞟了眼马托尼,见他只静静地听着,并不掺和他们的讨论。 马车经过镇东的大道,大家看见远远的胡家圩里碉楼上警惕地看着他们的民团。“看来你们真没动他们。”李柱说。 “那可不,再过去那是杨家圩子,不也好好地?俺说话信用!”赖大宝回答:“只要地主们交点钱粮,俺们就保他们无事,剩下的平日里该怎样怎样。” “那……要是佃农和地主闹起来,你们向着哪边?” “谁有理向着谁呗。” 李柱冷笑摇头,刚要说话,忽然瞧见前边路上出现三个鹿角,成品字形摆着,周围站着些武装的人。“哟,连怎么设卡都会?”他惊讶了。 老柴让驴子停下,过去和对面打招呼说了几句什么,就有个小伙子拎着枪跑过来,低头一瞧乐了: “嘿,真是赖大宝!你这怂人居然回来,还以为叫人家抓去吊死在树上了呢!”说完嘎嘎地笑。 “啊呸!宋六儿你个傻胚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赖大宝气坏了:“快点带俺回去见牛哥,爷这一路连口热水也没喝,渴死俺咧!” “这二位是?” “他俩救的俺,这位还是个洋和尚!” 宋六儿听说是个洋和尚,顿时收敛了自己。他在前边领路,带着驴车朝镇里走。 从他口里李柱和老柴大致了解到郝大牛手下有五个心腹,都是河南信阳老乡,分别姓刘、关、张、孙、曹(整个一三国)。 其中刘被称作参谋,关是司务长负责伙食、财务。 曹兵力少但最能打,孙最年轻对大户有些成见,张是个还俗的和尚擅长双刀颇有勇力,也是他们几个里的大哥。 曹、孙、张都驻守在周边,刘参谋今日去看训练了,只有关司务长在家。 “你们还训练?”李柱感到稀奇。 “没法子,新兵多呵!”宋六儿看来也是个无心的,笑嘻嘻道:“自从在这镇上歇脚,都来上百人了,这要不训训上阵后还了得?” 说完朝李柱挤挤眼睛:“兄弟,你要不要来?俺们这里拉进个人还赏酒肉,俺可是馋坏了!” “去、去,人家……不会参加的。”赖大宝赶紧挥挥手打断他。 正说着,驴车到个院子跟前停下了,有个方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头瞧车板上的赖大宝:“你小子还回来?我当你拖枪跑了呢?” “关司务,恁咋说哩,俺是那等人么?”赖大宝满脸委屈。 关司务不在理他,冲李柱抱拳:“多谢好汉送俺兄弟回来,感激不尽!” 说着便一个大喏唱下去,李柱连忙跳过去扶他:“关兄别这样,不是大事,举手之劳而已。” “人在江湖须得讲义气,请兄弟里面坐,我三弟正往回走,等下见个面认识、认识,多个兄弟多条路嘛!” “使得、使得,不过关司务,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李柱说完回身指指马托尼:“这位洋和尚也想结识下咱们首领,不知是否使得?” 关司务稍微犹豫,马上说:“中、中,两位里面请。”说着招呼宋六儿等人将赖五宝抬去休息,自己领着他俩往厅上来。 李柱进门就发现这里很宽绰,笑着喝彩:“好大个院子!” 关司务解释说这里原来是个镖局,后来废了一直闲着,直到他们进驻。“这样挺好,还省得打扰百姓,离咱们训练的地方又近。” 他说完看向马托尼,口中说:“这位洋和尚来俺们这里可是化缘的?三弟虽然入过教,可他现在没做过礼拜,还能算在教吗?” “只要他心里有,上帝就离他不远。心里没有,天天去教堂也无济于事。”马托尼耸耸肩回答说。 “诶,你这话和他自己说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外面脚步腾腾,郝大牛回来了。李柱注意一看,见这人并非高大,也并不十分健壮,平常人一个,和他的名字有点对不上号。 不过人往椅子里一坐,那个带过兵的威势就出来了。 见到马托尼他显得有些高兴,和他握了手,然后夸他说:“你的汉话说得不错,比给我洗礼的那位强太多了!” 大家聊了几句赖大宝的伤情,郝大牛再次表示感谢,然后便问马托尼目前在哪里落脚,马托尼告诉他自己是在西陈家集。 郝大牛和关司务听了都愣住,马托尼指指李柱:“是他们打电话说有个受伤的人需要救治,所以我带上教会医院的医生赶过来。” “哦?”关司务盯住李柱:“那可真是多谢了。刚才忘记问,李老弟在哪里高就啊?” “高就谈不上。”李柱微微一笑:“在下不过在三区保安四大队里充当个侦察小队长的职务而已。” 对面二人的脸色已经变了,关司务喉头动动,有些艰难地说:“俺们和三区并无过节。” “是啊,所以我们也不是来打架的。送人回来,同时和各位当家见见面,大家随便聊两句而已。”李柱说完转向马托尼:“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呀,”马托尼伸开双臂:“希望郝先生还能记得上帝的福音,还能一心做个善良、真诚、乐于助人的好军人。” 关司务扭脸看郝大牛,后者沉默半晌,缓缓地问:“你们的意思,是要我投降么?” 第25章 另一扇窗 “当家的……。”关司务轻轻叫了声,却被郝大牛抬手制止了。 “你们可知道,我是因何落草?”郝大牛看看李柱和马托尼:“当我妻儿被卷入洪水、乡亲饿死在路边,长辈罹患疫病死去无人掩埋,上帝在哪里?” 他面带悲色:“我不是责怪,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这许多人受罪,为何要让人间到处是痛苦和杀戮?但是似乎祷告和祈求是没用的。 我只好自己动手去做。但是当我打开大户的粮囤,把他们藏起来的粮食分给饥民,很可笑的是郝某竟成了被通缉的贼!” 他颓唐地指指门外:“看见了?我如今能帮得上的,只有这几百弟兄,这就是我力所能及最大的限度了! 如果三区觉得我碍事,我可以带他们离开另外找个吃饭的地方,绝不来打搅你们。” “不、不,郝先生你误会了。三区并没嫌弃你们,也并非觉得你们碍事。”马托尼摆手:“上帝作证,陈家甚至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那……马先生,陈家可是要吞并我们?”关司务问。 “据我所知他们也没这个打算。” “嗯?那究竟什么意思?” “郝先生,我临来之前陈寿礼先生让我转告你:三区现在面临两件大事:流民的安置,和本县保安团的对立关系。 前者我们已经从固始、颍上购入大量土地,在上面建造新村、推广新稻种,种植新技术。只要有一、两年便可以见到成效。 后者三区的保安团和自卫团、警察治安大队正在和敌人对峙,胜负未分。如果陈家败了,数万灾民安置的事情前功尽弃,并且三区各村镇都将毁于韩部报复的火焰中,那是场灾难! 陈老爷希望你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能够明辨是非,即使不出手相助,也不要做助纣为虐的事情……。” 郝大牛和关司务互相看了眼:“倒是我等唐突了,初来乍到这些情形竟然一无所知。” 郝大牛向李柱询问三区和二区恩怨的渊源,李柱就自己了解到的原原本本说了 ,郝大牛醒悟道: “原来这样,所以我们现在出现在隔壁,让三区感到紧张,不能调动全力施展反击,是这样么?” “正是如此!”李柱严肃地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三区在西边与固始交界的地方已经布置了上千部队。如果陈天魁不犯境罢了,否则三区定会挥刀相报、绝不姑息!”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奉命来见郝先生,希望你看清局势,做三区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我们注意到你部下的仁慈和自我约束,这些和三区提倡的完全一致、没有冲突! 陈家兄弟希望和你做朋友,在帮助地方、管束豪强、打击违法这些方面互相帮助。”马托尼说。 “如果我们同意了,那么……?”关司务试探地问。 “如果那样,陈总指挥可以为郝先生安排一个营长级别的职务,贵部可以获得正式番号并保留自己的队伍,专注防守自己的防区。 官兵按淮西营的标准领取薪俸和菜金,不用再担心吃不饱肚子的问题……。”马托尼指指外头:“具体的,你可以和车夫谈。” “车夫?” “哦,那位车夫是我们司务长老柴,他是奉命来和贵方接洽,以后这方面的事情柴司务长负全责。”李柱介绍说。 二人一听连忙叫人把老柴请进来相见,郝大牛说干脆具体事情你们司务长对司务长说,我在这里和马先生谈谈教义。 大家说好哇,于是关司务将老柴和李柱请出去,屋里只剩下郝大牛和马托尼。郝大牛问:“先生是来此地传教的?既然如此,我可否向你忏悔?” 马托尼愣了下,点头:“当然可以。”说完起身,从衣服里面掏出十字架:“以上帝的名义我在这里聆听,请问郝先生,你有什么想说的?” 郝大牛上前,半跪下低头说:“罪人郝大牛,这几年来荒疏教义、怠慢祷告,整日与狐朋狗友厮混,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除去奸淫妇女、枉杀无辜外,坏事做了不少,虽然心中常有悔意,但是身在匪营不得不从权。是以犯下诸般罪过,请求宽恕!” “我的孩子,你所犯下的这些过错,上帝是无法宽恕你的。” “啊?”郝大牛惊讶地抬起头。 “我问你,当你犯下这些过错的时候,你是否有机会阻止自己,或者远离现场?可有人束缚你,或者令你失去人身自由?” 马托尼低头轻声问。郝大牛张大嘴巴愣着,他觉得无可辩驳。“孩子,这是你自己内心的选择,故而上帝不能宽恕你以前的罪。” 马托尼继续说:“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但假如你依旧这样做,便是知错犯错,上帝不仅不能宽恕之前,亦不能宽恕你的现在与将来!懂了吗?” 泪水忽然涌出眼眶,郝大牛哭了:“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难道这样上帝还不可以宽恕吗?” 马托尼蹲下来,将手搭在他肩膀:“孩子,上帝会宽恕真心悔过的人,他现在听到了你的话和保证,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他在等待着看你的行动!如果你继续现在这样,你的忏悔、你的话和所有保证,又有什么用?” 郝大牛顿悟,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我明白了,话都会说,怎么做才重要?” 马托尼重重地点头:“我来中国以前也很彷徨过,来到这里跟着陈寿礼先生建设农村,帮助贫困的人,给他们送去粮食、药品和种子,那时的我是快乐的。 我才明白,心中的天堂是建立在帮助他人、让别人幸福的基础上,而不是靠冥想和背诵经书。 行动,远比任何口头的东西都管用。当你付诸行动,上帝才会露出微笑,宽恕你并让你也快乐!” 关司务笑眯眯地走出房间,回头对老柴说:“这件事很重大,俺们也需要时间同其他兄弟交流。所以请你们给几天功夫,不是刁难。” “明白、明白,”老柴点头,将眼袋锅子在墙壁上磕磕,说:“你们尽管商量。 不过咱们真是好心,觉得贵部郝当家人不错,也是个将才,这样下去埋没掉可惜了。你们好好商量下,我就在山下等着,需要再谈就来找我。” 他们来到前厅,却没见到郝大牛和马托尼。卫兵告诉说二人到小河边散步去了。 大家在关司务指引下一路寻来。这镖局的院子外头原来有条溪水,又清又亮很活泼。 郝、马正坐在个石桌前聊着,看他们走来便起身,郝大牛问:“怎样,都谈好了?”说完和关司务走到一边,笑着说:“看你这神态,似乎谈得不错?” 关司务已经注意到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也笑笑:“当家的看来也颇有收获,这洋和尚果然是个有本领的。” “嗯,他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郝大牛点点头,问:“他们怎么说?” “其实他们给了两个办法供咱们选。一个是未迟现在的状态互不相侵,那么咱怎么做他们不干涉,只要别越界就行。 另一个是帮他们打韩旅,可以先给独立大队番号,拨给一百条新枪、三千发子弹。 他们负责占河口以东,把户家楼、高镇、乌龙三个镇子交给咱们,以后这里也是咱的防区。” “他们会派人来么?” “队伍整训、改编多少会有,不过三区的意思只派三十名老兵来帮着训练三个月,过后他们留下还是归队听咱兄弟的意思。” “其它呢?” “哦,被服、衣装、粮食都给调拨,薪饷和伙食全部照着三区现在的标准。”关司务说完舔下嘴唇:“三弟,我问了下这标准,可真不赖!只不知道能兑现多少?” “听上去不错,等送走他们,叫大哥、二哥和五弟、六弟都回来,咱今晚好好商议、商议!” “是咧!”关司务轻声说:“三个镇子,那地盘可比这小地方大得多!哦,对了,还说给咱们拨三挺机关枪。嘿,这陈家硬是有钱,居然养得起这样多兵?” “洋和尚告诉我,他们把对头周家给灭了,估计能弄到小十万亩土地呢!” “哟,说到地还有一宗。”关司务一拍脑门:“据说他们给当兵的分地,营级的两百到三百亩,连长一百到一百五十亩,排长八十亩,班长五十亩,大头兵单身的十五亩。 另外在本地成家、赡养父母的每口给五亩,最多给五十亩!” 郝大牛皱眉:“大家都在军营里谁去耕地?” “有屯田的佃农种哩,不必自己耕! 每年人家给算出各自地块收成,该分多少发下条子,凭条家属去领俸禄,吃不掉的可以委托商社卖掉换钱或日用东西,就和那前清时的八旗一个样!” 关司务说着,兴奋得咧嘴直搓手。 “噫,还有这样养兵的?”郝大牛若有所思,想想说:“俺没意见,只要对弟兄们好就成!不过这事先保密,还是和兄弟们商量过了再定。” “中、中!”关司务嘴上答着,心里想只要有你一句话这事铁定成了!他想想自己要是有……不贪多,算个连级,一百亩地总有? 乖乖,有一百亩那不是祖上积德?他看过这一带的田土,就算山里也比老家的地肥得多。关键是有水啊!再盖三间屋、娶上个小媳妇……。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习惯性地舔舔嘴唇。 郝大牛也充满期待,他想着刚才马托尼说的话:“当上帝阖上门,他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兴许……,接受三区的条件,这就是那另一扇窗? 第25章 陈同心回乡 寿礼放下香香让奶妈带她去玩,自己就着玉清端来的脸盆洗把脸,觉得神清气爽。 “老爷真是,听到好消息整个人都年轻了四岁似的。”玉清将盆递给保姆,接过手巾替他擦脸,娇嗔地说道。 “那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寿礼装不明白,被玉清在肩上打了下哈哈笑起来。 事情缘于叔仁昨晚来电话,经过海关朋友的帮助和他的努力,与多家外国银行达成了贷款或信用额度协议。 荷兰银行终于批准了第二期六十万元的贷款,不过指定全部用于农业机械、设备、种子、农药的采购。 考虑到现在陈家控制土地的规模,叔仁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并且在目前局势下他建议尽快花掉这笔贷款。 和陈家最早发生关系的法国达曼银行闻讯而动,联合另外两家法国银行批准了对矿业、养殖和航运的融资,总额为三十七万元。 而迟迟未回复的美国人也终于同意贷款给三河资本,允许他们用于采购机械、矿业、煤炭、钢铁设备和机床等,总额达到七十六万元。 英国人实在忍不住插进来一脚,他们的渣打银行同意给三河十二万元融资额度,并协助叔仁和一名驻香港的军火商见面以便需要时“随时提供任何帮助”。 寿礼立即将这个消息转告了蚌埠的徐业,对方马上通知刘工返回蚌埠,组织专门的采购组南下与叔仁会合。 寿礼并兴冲冲地给朱教授打电话,让他联络叔仁或派人赴沪,沟通荷兰银行贷款的使用。 一切再次运转起来令他非常高兴,又想起季同在欧洲也许有同学可以帮忙,便写信给六弟,看看有没有可信赖的朋友,可以在欧洲协助联络各类设备、电机的采购。 一时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玉清逼他放下笔,这才熄灯休息。 “县城已经有电了,咱这里要是也通电那该多好?”他写完给季同的信抬起头,揉着酸胀的眼眶叽咕。 虽然由于邮电所凤凰坡也拉了电线进来,但那太奢侈,一般情况下晚上都不开电灯,连陈家也还是蜡烛为主,只不过多点几支罢了。 “是的呀,晚间没有灯,真不晓得农校那边可怎么办?那些先生们怎样写字,是不是天黑后也看不得书了?”玉清叹息说。 “他们那边有烧炭的发电机。”寿礼回答:“希望尽快把水电、火电厂的机器买回来,这样晚上也可以照亮了。”各国银行纷纷吐口,让他欣喜非常。 寿礼想想又打开一张信纸,他要写信给叔仁和林洋,给叔仁的是询问人才找得如何了? 给林洋的是委托他去南京中央大学找周教授,求教如何请到水电和火电人才的事情,并告知他纹香即将携竹子去南京,将在那边生产后再返回,同时给他附上四百元的汇票。 由于到县城的路不通,现在信件都是由黄敬通过水路送到寿县或蚌埠邮寄的。 当初唐文声建议在三区公所名下设立“电力建设筹备委员会”,林修觉很赞同。 他亲自担任负责人,请来南京水利学院的教授设计电厂、寻找位置,后来又亲自参与和固始县的火电厂共建项目谈判。 现在陈寿礼想找的是电厂建好后负责运行的经理,因为林区长答应的是人家教授、学生只负责前期,设计、建设完成就撤了,后边的运营可得自己找人才行。 总之,诸多事务十分繁杂,寿礼忙忙碌碌乐此不疲。只要事情在持续推进便好,前段时间各方都不回复,那时让他感觉特别难受。等待,似乎是煎熬的代名词。 信发出去才两天,前线传来消息说陈玉虎在县城南关外设伏重创宫团,打死个营长! 宫团连忙调整部署,停止了对华严寺的攻击转攻为守。 从这天开始,治安大队在南门外成了攻方,不断突破宫团阵地,韩旅士气低落,不得不收缩到曹家堰防御。 仲礼立即命令等待许久的熊大眼把蔡老实的三中队调上去,趁夜色从楼湾上船在中庙登陆,清晨占领了南塘。 曹家堰敌军发现被截断后路顿时大惊,连忙撤往谢庄。南门外的包围已经形同虚设。 “哈,好哇!瞧见没有?还是咱们三河原的队伍能打!”寿礼高兴地说。 他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贷款都有了,马上开始购买机器设备的好消息。 仲礼则告诉他,四十二师的曹长官派谢副官带了个德国军事顾问过来。 “哥你知道他想做啥?”仲礼神秘地说:“他答应给卖给桂系军火,但现在桂系归顺中央要不了那么多啦,还有一大批军火躺在仓库里没地方去。他想问问咱们要不要?” 寿礼问有多少数量,仲礼告诉他是三千支毛瑟步枪,六十挺机关枪、四十万发子弹和两千枚手榴弹,还有十二门步兵榴弹炮和一千发炮弹。 “很贵?再说……如果咱们收下,上面会不会有话说?”寿礼有点担心。 “哥,他不收回些钱在上司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仲礼说:“我谈过了,他说只要六万银元,这些东西全给咱们。怎么运过来不用咱操心,曹长官那边自有办法。” 寿礼想了想:“现在银元很贵,各国都在拼命收银元呢。据说银元运到欧洲倒给美国银行就能翻很多倍! 这东西咱们得留着点,不敢全抛出去。老三你和曹长官谈谈,他们出部分钱呗。不是说他们也缺枪少弹药吗?” “可他们现在归顺中央了,自己不能随便联络外国供货商购买装备呵?” “这还不好办?”寿礼笑起来:“名义上还是咱们买,这边那么多矿洞,找个地方帮他们存着,若要用了来提货便是。我们要用就把价钱还给他们,不就两相便宜了?” “诶,好主意!”仲礼大喜,马上答应按这个办法去谈谈看。 自从跟了刘忠合,陈柒铭一改以前的样子。长衫、布鞋,近来胸襟上还多了只银链子的怀表(查抄周家时,仲礼塞到他手里的)。 现在也知道梳头、理发了,不说玉树临风,好歹也有些大伙计甚至小柜的模样。 他不再蹲树枝,也没那个功夫,天天脚步匆忙地忙这忙那。 查抄周家全部是由他负总责,几万亩土地、近三十万银元和三百多两黄金经手,不是陈家人寿礼哪敢放心? 自然,他有份好处的,陈家入帐每一百亩,他就有一亩,每一千块银元就有他五块,所以七猴子的精明全使出来了。 自然,对周家这个死对头,他本来也没必要高抬贵手! 周家的人都被拘在五塔寺,这地方宽敞、屋宇也比较多。 柒铭的办公地点就在寺外,离着本地大户毛家的圩子不远,门外站个武装警察,白漆木牌上写着“清查所”三个大字。 这地方本来是个废弃的小庙,只有前殿、厢房和后院,围墙还是进驻以后才用泥坯砖补起来的。 前殿改成三间办公场所,东边是他专用,大厅会客,西边是会计舟先生。这院子里有十几个学生打下手,来来往往倒也热闹。 “七老爷,有客来访。”负责保卫的警察班长跑来报告。 “啊?找我的?”陈柒铭从卷宗上移开目光,惊讶地朝那班长身后看。 外面进来个瘦高的青年,肩上挎个包袱,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好像很熟悉。柒铭忽然跳起来抱住对方:“二哥,我的二哥呀!” “哈哈,小铭儿还行,居然记得我!”陈同心拍着他胳膊笑道。 谢过那班长,柒铭将陈同心拉进屋,按在椅子上,然后边倒水边问:“二哥,你怎么回来了?三哥哩?” “他没了。”陈同心黯然:“累死的,在纱厂第二年就没了。”说完接过水来喝光,抹着嘴看看四周:“你这儿不赖,比我们那资本家老板的房间还讲究。” “后来修的,我们刚到的时候惨着呢,就是个破庙。后来老百姓听说是清查周家劣迹的,全都跑来帮忙,五天功夫就焕然一新了!嘿,大老爷说这就叫民心可用!” “民心?对,是民心!”陈同心点点头:“所以,你现在也在给陈寿礼做事?” 柒铭歪着头看他:“怎么,他不是你大哥么?” “我大哥可不叫陈寿礼。”陈同心冷笑,问:“哎,这些年有没有哥的消息?” “他不久前回来过,奉省主席的命令来调解咱们和周家的事。” “哟,看来他做官了?”陈同心嘴角挂起讥讽的意味:“不过看来调解的不怎么样,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 “他的官儿可大着哩,据说还见过委员长。至于调解……那不过是打个官腔,谁都晓得咱们两家不对付嘛。 不过实话说,这次可不是周家挑起来,是他们那个好女婿,姓韩的保安团长打的第一枪! 顺带解决周家是三老爷定的计策,好在罪状、证据我都已经找到了。”柒铭说着眼珠就没离开陈同心: “二哥,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打算?” “唉!纱厂被日本人挤垮了,我们讨薪又被军警打,没办法,只好逃回家乡来找饭吃。”陈同心眨眨眼:“所以要求你七老爷收留哦!” “别、别,你喊‘七老爷’我这汗毛都竖起来。”柒铭打个激灵,兄弟俩哈哈地笑。“收留你没问题,想种地还是上工? 地咱现在有一百几十亩,你想种多少都行。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去找找大哥,他现在要开工厂,手边正缺人!” “开工厂?那好啊!”陈同心一拍手:“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电工,这三年拉的电线比这辈子吃过的面条还长哩!” “你去、你去,找他绝对没问题。虽然你离家早没怎么和他打过照面,不过他人很好,对我像亲兄弟一样。”陈柒铭说,犹豫下嘱咐: “二哥你若想留在咱们三河原,千万不能把这些资本家、地主的放在嘴边,要是叫人误解了可麻烦。 有什么事你记住,这是咱们陈家的三河原,任何事家里都好商量。”陈同心连说知道,让他尽管放心。 第26章 易帜 郝大牛和弟兄们商讨之后,又派心中疑虑最大的张简到徐山上考察,受到朱权保和王靖的热烈欢迎,等他三天后离开时已经是个对接受改编完全的拥护者了。 听他回来讲过在山上的见闻,哥几个毫不犹豫接受了三区的条件。 数日后,三十名挑选出来的教导队队员在罗芳和秦老四带领下进入泉河铺。 郝大牛笑逐颜开地收到了一百支簇新的日本造步枪、六挺机关枪和二十支德国造毛瑟短枪,当即下令全体换装、易帜。 罗芳代表三区总指挥部授予他们暂编独立二大队的旗子。 郝大牛为大队长,刘卯为参谋长,关二东为副大队长兼司务长,秦火(秦老四)任教导队队长,张简、曹鲤、孙方分别任中队长。 大队下辖三个中队,刘卯直辖侦察分队和机枪分队,关二东直辖运输分队和补充分队。 改编完成后,全大队补充了弹药和一个星期的干粮,罗芳宣布了新的军规、军纪,全体开始向第一个目标户家镇进发。 户家镇位于河口的西南,这里已经属于二区的腹地。但是由于主力都被调走,这里已经空虚得不能再空虚。 二、三十个民团和差不多数量的警察根本不堪一击。占领这里之后曹鲤带队往西南方的高镇,孙方则向南去了乌龙。 郝大牛部易帜,使得徐山顿时压力全无。罗芳带着三大队的教导队和补充队立即南下庙岗,呼应郝大牛的同时牵制了河口守军的侧翼。 而朱权保更不客气,立即恢复了泉河铺,将留守分水亭的匪部歼灭,缴获了二十几条枪和从联塘运来的一万斤粮食。 陈天魁大吃一惊,以为三区主力绕道自己背后,那肯定郝大牛是完蛋了,能把他吃掉的对手应该不少于一千人! 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说一支三区的部队占据了八庙,几支寿星派出在该地区活动的小股征粮队都被打得很惨。陈天魁就觉得“坏了”! “陈仲礼来了,他想两面夹击我。”他对何有财说:“咱们不能在联塘呆下去了,否则很可能被他在史河和泉河之间全歼或击溃!” “那……大当家的意思是?” 陈天魁眼珠转转:“我们跳出去,往东钻进他肚子里。三河原火起我看他回兵不回兵!” “可,寿星怎么办?” “不用管。”陈天魁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寿星脱不开身,蒋家吸着他呢。何况他留在这里我们才能顺利东进,等陈仲礼撤回队伍,我们再回来与他会合就是。” 何有财一听这不是拿寿星当肥肉吗?可……,他不敢反对,肥肉就肥肉,反正是寿星和他的人马,只要有利于自己脱身便好。 于是在陈天魁布置下,留一百人守联塘,其余一千五百人高喊着北上徐集的口号,一路冲向夏庙,然后选个月圆之夜从曹庄渡过泉河,沿着山谷东进。 这招出乎所有人意料,连驻守在南园的刘韩东部都未能及时察觉,次日有曹庄人来报信他们才如梦方醒。 “有人马往东?多少人?”苏鼎警觉地问来报告的人。 “看脚印子可多了!”传令兵说:“查看的人回来说没有上千也得八九百,村里来报案的也说人数在一千多人,没进村子从边上过去的。” “嘿!”苏鼎咬牙切齿,打游击战的居然被帮土匪给骗了,奇耻大辱! 苏二毛在旁边咂着嘴说:“坏了,他要是一头扎到东边,咱们可没兵挡他。这兔崽子够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有那么聪明吗?”韩谷也觉得难以置信。 “先不说别的,赶紧派人回徐集给总指挥打电话告警!”苏鼎皱眉说完忽然想起个事情来,急忙问:“你们谁晓得徐井根在哪里?” “诶哟!”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叫了声。 徐井根保护着蔡博士正在长山里做矿产调研,出发前苏鼎曾经提醒寿礼派人联络他先回高塘避避,这事不知道办了没有? 苏二毛派人找了头快骡赶往徐集,韩谷则立即派出两个班去寻找徐井根。 苏鼎又派人分别给朱权保和于四猴子送信,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之外定下个南北夹击的策略,力争吃掉蒋集那股土匪,然后再来同自己会合。 还有个送信的去通知新陈集自卫队以及各处留守护矿队全面戒备,他自己带着两部主力近两百人返身向东,衔尾追击。 队伍刚过冯庄,侦察回报说前面打起来了,谁和谁打?是陈天魁和李家民团!苏鼎马上叫全队停止前进! 然后把苏二毛、韩谷找来,笑着说:“原来陈天魁这小子打的是李家的主意,我还当他真要往东去三河原呢。” “李家可不是善茬,咱们总指挥对他家都是客客气气的。”韩谷说:“我当初陪着去过,他家两、三道围壕,墙都是石头堆砌的,四角还有碉楼。” “总指挥客气那是因为李家不惹是生非,咱们没必要去动他。这陈天魁是不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所以就觉得很了不起?”苏二毛撇嘴说。 “他打李家也许是好事。”苏鼎沉吟下说: “如果陈天魁不管不顾一直往东,咱还不一定追得上他。现在他们停下来打李家,我们加快脚步赶上去,把他堵在山里!” 于是他决定苏二毛带队赶往马店堵截,自己同韩谷去和黑石山、安阳山留守的几支护矿队会合。 这时候,陈天魁正兴奋着呢! 他一个冷不防钻进山区,直奔自己倾心已久的李家圩,在他心里,着城濠里流动的是银子,那墙头尽是金砖。 这可是李家,整个霍县最富有的家族,打开它简直就如同打开了银库,这辈子还做什么土匪?跑到南京城买套院子都绰绰有余了!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那么想当匪的,陈天魁觉得上海滩里吃喝嫖赌抽的那些“前大帅”们也不过就是如此。 打开李家抢了就走,然后去洛阳、开封,再奔南京,这条线他早想好啦! 至于这些跟着自己的“兄弟”,随他们便。 陈天魁很累、很烦,其实打心眼里不待见他们,只不过要让李家门洞大开,过去扣几下门环是不可能的,还得靠他们给自己卖命。 “谁先打开李家的大门,老子赏他黄金十两,银元五千!”大声宣布赏格,让所有人眼睛都亮亮地,陈天魁感到很满意。 “冲呀!打开李家,吃喝不愁!”他身后那些汉子们声嘶力竭地喊着,手里举起五花八门的武器朝前涌来。 “都稳住了,土匪没到壕边不准开枪!”李唯季满脸汗水,心跳得像是要出来了。 他身边的光头重复着他的话大声吼叫,然后低下脑袋从雕花石窗向外看,然后叫:“还有三十步!二十步!开火!” 一时间硝烟四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密集地想起,接着便是阵拉动枪栓的声响。 “妈的,那又不是你侄子,可怜他做啥?等着人家冲进来杀光咱们吗?都他娘给我瞄准了打,不许浪费弹药!”光头照着身边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斥骂道。 他话音刚落枪声又响了,外面立即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看来还是粗话管用! 外壕宽一丈四尺,房墙高九尺,用圆木打造了四座八尺半宽的吊桥。 这个尺寸抵挡百来个人完全没问题,但是对上千蜂拥而来的人潮就显得不够用了。很快外面就有人大喊:“他们爬上房头啦!” “撤、都撤出来!”李唯季大喊,一把揪住那光头:“老五叔,别打啦,赶紧带大家往二道壕撤!” 老五大吼一声,不甘心地又朝外打了一枪,这才大叫:“弟兄们,撤!” 外濠边一圈都是李家外族、远亲和下人住的房舍,本来就没什么复杂的结构。喊声“撤”众团丁撒腿就往外跑,隔壁也听到了纷纷退出来。 但是上面的苫草有些承受不住,爬上屋顶的匪徒一脚踏空便跌落下来。 几个团丁见了又回去用枪托砸,但是上面不断有人掉下,很快便和他们厮打扭做一团,再往后只听到他们的嚎叫。 李唯季叹气跌脚知道这几个保不住了,在亲信保护下冲出巷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两百米外就是宽两丈五尺的二道壕,李家的人和团丁裹在一起纷乱地朝四门的石板桥上跑。 这桥比那吊桥气派多了,尤其南门外的迎恩桥,据说是当年为接升职修造的,不但宽,而且两侧都有雕花的护栏板。 不过要过这桥不容易,因为它没正对着黑漆大门,而是对着前面的奉圣壁,这道墙壁实际后面是个堡垒,两挺机枪从这里挡住了追兵,将他们打得满地乱滚、一片哀鸿。 “他娘的,李家居然有机枪?”范五气急败坏。 “别急!”陈天魁拦住他:“李家财大气粗,有机枪不稀奇,而且你看,”他指指两翼的碉楼:“那上边一直没吭气是为啥?” “等着我们呢。”孙左一说。 “对喽!”陈天魁满意地拍拍范五:“打仗可不能光冲锋。现在咱们都好好琢磨琢磨,怎么一鼓作气敲开这个乌龟壳!” 第26章 博士遇险 仲礼接到电话,听到陈天魁已经沿着山谷进入矿区,大惊失色。他立即将警通连长霍应和教导队蔡淳强找来,决定派骑兵排去扼守马店,魏长疤带教导队两个排跟进增援。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不亦乐说乎的时候,寿星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一摇三晃地走在街道上,手里拿着只不知哪里来的黄梨啃着,抬腿踏在一株倒伏的老树树干上,满面愁容地看着自己劝降的人又一次空手而回。 “怎么,还是劝不动?”他问使者。 “爷,不是劝不动,是那帮人……他们根本不想听。”使者苦着脸。 寿星皱眉瞧瞧被小山环抱的街道:“攻,看来是软硬不吃了。也罢!老子打进去的时候还可以少顾忌些!”他发狠道。 于是惨烈的攻防战再次上演。不过和前几回不同,寿星经过数日观察和思索,把主攻方向改到了西北。 这里对手相对薄弱,山下有不少树林可以遮蔽行动。 昨晚他就悄悄在这里布置了一百伏兵,等前面打到激烈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的时候,这股人突然出现。 蒋集的民团守卫只有三十多人,又猝不及防,很快小山易手。 寿星的部队开始直接攻击下面的蒋公馆,二公子蒋铮连忙向兄长求救,蒋二和带着二十几个人杀回来稳住了阵脚。 在他和蒋铮的夹击下,冲进来的这股匪徒只得缩回山上。 不过寿星还是受到了很大鼓舞,毕竟对手防御已经缺失一角,他立即调动人马,再这个方向上再投入两百人! 这下子就算蒋二和也抵挡不住了,蒋公馆门外的几处防守相继丢失,他们不得不退到院内。 寿星带人包围了蒋公馆,要求里面的人出来投降,威吓说要炸开大门让里面的人都死光。 恰在这个时候镇外枪声愈发密集,寿星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连忙叫人去查看。 不料人还没走,报信的连滚带爬赶来,报告说三区的兵把外面包围了。 寿星大惊失色,大骂这三区的人擅长截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老子要得手他们来了。 赶紧抽了百来人迎战,不料发现周围到处都是敌人,有蒋集的民团,还有穿蓝灰色制服的兵。 原来朱权保和王靖各带一队从西、南兜上来。 于四齐(于四猴子)带队从北面压下来把他完全包住,和蒋集的民团内外夹攻,土匪们大喊“败了、败了”四处乱窜,很快便失去抵抗能力。 已经被围住的寿星及其亲信一路往西跑,迎面遇上刚从谷围渡过河(史河)的固始县县北自卫大队两百多人。 敢情这支队伍已经在对岸观望了不少日子,就是不敢过来救。今天听到枪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密集,觉得不出动是不行了。 结果过河走没多远就见蒋集方向没命地逃来若干人,抓住一问,才知道霍县三区的援兵到了。 痛打落水狗这事谁都会,而且都很擅长,县北大队埋伏在沙丘后面毫不客气地打了寿星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战斗结束,几个主官不约而同地找到寿星的尸体,就这么站在他前面互相问候、认识了一番。 “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接到命令歼灭这股土匪以后立即调头向东,据说最大一股朝长山山区进去了,我们要赶去搜剿,这里就交给贵部料理后事。”王靖说。 “哟,那怎么好意思?”县北大队的曾队长立即眉开眼笑:“那这缴获……?” “弟兄们辛苦跑这么远,收缴的当然全数归你们。”王靖说:“我们实在没时间了,补充点弹药、干粮立即出发!” “大公子,如果有现成的干粮,麻烦给我们凑些,路上恐怕就没时间开伙,军情紧急呵!”朱权保笑呵呵地说,然后转向蒋二和: “伙计,不错!我听说你很能打,要是还想带兵来徐山上找我,马上给你一个连!唉,要不是怕大公子怪我,我现在就想带你走咧!” 众人大笑。蒋亭在刚才的介绍中已经知道这位是自卫团四大队的书记,赶忙说: “朱书记官能文能武才是厉害呀!我马上给各家各户打招呼,不过您得等等,现做需要点时间。” “不用、不用,”朱权保摆手:“有冷馍、冷饼子,甚至冷饭都行,我们没时间等,带上就走了!” “那怎么行?”蒋船叫道:“你们来救我等,叫大伙儿吃冷饭,哪有这个道理?哥你拦着他们,我这就回去喊人做干粮,耽误不了太久!”说完拔脚就跑。 大家没办法,只好决定李柱带着侦察队先行,其余的三区部队在腰庄休整、集结,待补充过干粮之后再出发。打扫战场和搜剿残匪的事交给县北大队解决。 陈天魁郁闷了,他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圩堡前一筹莫展。大把的金银就在里面,可无论如何也攻不进去! 整个李家圩子姓李的都被他围在里面,全族一心要和他拼命,而这边的战斗力显然不尽人意,他开始想要是郝大牛在也许会有办法。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单说眼前这道两丈多宽的护壕他就没办法,而对岸的屋墙是齐着岸立起来的,根本没有人登岸、下脚的地方。 若从壕底算起,到屋顶都赶上县城城墙的高度了,这可怎么弄?有人建议用火烧的,有建议用手榴弹炸的,但都在各种交叉火力下失败了。 太阳升起,大伙儿颓丧地坐在一起,肚子赛着咕咕叫,那声音此起彼伏。 “有财,这样不行,怎么也得给大伙儿弄点吃的?”他将何有财叫来说:“派几队兄弟出去找找看,能不能弄些吃的?” “大当家,咱们临行慌疏连锅碗瓢勺都没带。”有人在旁边说。 “老百姓家里有就先借来用用,等打开李家这院子还怕没有锅还他么?” 何有财就找范五,让他派出去些人找吃的,这下子去了小三百人!土匪聚起来容易,要散也容易。 一旦没钱捞、没吃喝,不受纪律约束的队伍很快就能散成沙子般。 这些人钻到乡间、地头,见到能吃的就拿,看见没主的东西就拎走。 有些落单的人被乡民追打,三、五成群的却敢用没子弹的枪逼着农民把妻女献出来。 一时这周围乌烟瘴气,好多地方都冒出浓烟,有烧火做饭的,也有一怒之下把人唯一财产——房子——给点着了的。 当寿礼通知徐井根撤离山区的时候,蔡尊蒲博士不以为意。他觉得几十个兵保护着自己,再有多少土匪也得死几回了,有啥可怕? 他还以为像美国西部有几个牛仔闹事而已,所以笑着回答说:“徐排长,你看我的调研还在进行,这时候撤出多可惜!” “先生,我也晓得可惜。”徐井根叹口气:“不过既然陈大老爷专门派人来送信,想必不是什么简单的情形,我看咱们还是先避避。 您就算不怕,可这么多学生哥儿在这里,他们可都是您说的‘栋梁’呵。这要是有一、两个出了问题,在下吃罪不起!” 他这两年当兵,又进教导队学习过,所以说话做事倒也真有点官长做派了。 这话很有道理,蔡博士微微点头,回头看看,指着说:“你瞧,好歹让我把这里搞完个段落,咱们就到那块突出的红石头为止。如何?” 人家是大学问家,徐井根也不好用强,只得点头答应,一面将几个班长叫来告诉他们情况,嘱咐大伙儿眼睛睁大,都警惕些。 好在到了红石头那里不曾发生任何事,徐井根暗暗松口气,听着博士召集大家告知这一带可能有匪情需要暂时撤离,他暗地竖起拇指:留洋回来的真讲信用! 所有人收拾行装撤离,徐井根特地在前锋、断后、两翼都安排了警戒,让士兵们左右护持,把博士、学生们以及请来的苦力(背仪器和样品的)夹在最中间。 他们从台山上下来刚转到往曹岗的大路,一名右翼尖兵眼尖,就发现河对岸有个人影一闪。“什么人!”他叫了声,端枪瞄准。 他的班长在后面喊了声:“别开枪!”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有人往那边跑了!”尖兵报告。 “去两个人看看!”班长立即说,然后吩咐尖兵就地警戒,自己跑去找徐井根。 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起,徐井根立即招呼博士和学生们加快脚步,然后叫来机枪手,往四周瞧瞧用手一指:“那个地方,你们机枪组去埋伏,注意警戒侧翼!” 大家跑出去还不到两百米,就听见后面响了两枪。不一会儿两个去探查的兵跑回来:“排长,不好了!那边沟里都是土匪,横七竖八有四、五十个!” “他们追来了?”徐井根跺脚:“二班就地警戒,一班到侧翼去!三班掩护队伍继续撤退!” 话音刚落就见树林子后面涌出来穿各色衣服的人,嗷嗷叫着冲过来。机枪还没准备好,徐井根只好一咬牙:“拦住兔崽子们,打!” 上次战斗中活捉了周冕,宋大勇因此被赏了二十块银元。在调整中他被派到韩谷的护矿队担任小队长(即排长)。 这次他奉命带队来寻找蔡博士,却一直没消息。听着南边枪声和炒豆子一样他真后悔当时不该抢这个任务。 好容易遇到个老人家,又听说这些找石头的人刚刚离开了,他这个高兴。不管怎说,人是安全的就行。 他估计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恐怕走路不会那样快,便叫大伙儿集结,休整一刻钟再上路。 谁知兜里的饼子才咬了一口就听到枪响,从声音判断大约在四里地外的东北方向。 “诶哟,坏了!不会是博士遇到土匪?”他手下一个班长喊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弟兄们,博士是谁?那就是当年的翰林呵!这大学问的人要是在咱这地界出事,那还不丢死人了?”宋大勇话音落地,所有人都已经跳起来。 “出发、出发!”大家喊着,顺山脊一路跑下来直奔枪声所在的地方。 第26章 剿灭 宋大勇还没赶到,徐井根已经陷入危急。 土匪以为这股兵护着的男女肯定是官员家眷,若抓来索要赎金最好不过。所以他们拼命追来,甚至想从两翼合围,连机枪的弹雨都无法压抑他们对金钱的渴望。 徐井根他们弹药有限,所以反击也就不敢尽全力。打打停停地朝半山腰跑,希望借助地势和树木掩护。 蔡博士呼哧带喘地被两个兵架着,跑到个背风的大石头后面,学生们到这里就全趴下了,喘得一塌糊涂。 徐井根上来一瞧:“这地方不错,二班长你守住左边这条路,派人到上面看看地形。 一班长就在这里防御,三班是第一道防线,机枪架到那边突出的石台子上去,有人冒头就打……!” 他正布置,觉得有人拉自己衣角,低头看了问:“怎的姑娘,莫非挂花了?” 那女生摇头,带着哭腔指着下面:“长官,我们有个同学没上来,一定是在下面,会被他们抓走的!” “我的娘!”徐井根跺下脚,心想咋没注意下面还有落单的? “别哭!”他将手里的长枪递给一班长:“有事你替我,别手软!”说完抽出毛瑟短枪往山下跑。 这时候下面土匪的喊叫声已经听得很清楚,看来他们也给累得够呛,正在破口大骂。 突然徐井根刹住脚,他眼角闪过抹枣红色。 徐井根手臂吊住路边一棵小柏树,努力站稳身体向下瞧,几十步外有几个土匪正扶着腰喘息。 抬头再往上搜索,草丛里有团东西在抖个不停。徐井根拉着小树起身,迅速来到那枣红色旁边。 果然,这是个短头发的小姑娘,正低声啜泣。“怎么回事?同学们都上去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徐井根压低声音急急地问。 “我、我害怕。” “别害怕,起来跟我走!” “我、我起不来,腿抽筋了,呜呜……。”那女生哭出声。 徐井根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嘘……!别哭,他们就在下面,会听到的!” “你、你不要管我,自己逃命……,我、我会连累你……!” “这叫什么话?我是男人,还是军人,我怎么能……?” 徐井根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气,他觉得自己被个女孩儿看低了。要我自己逃命?笑话!他忽然说:“别怕,我带你回去!” 说完吸口气,起身向前跨出一步,左手一个海底捞月将那女孩儿挟在腋下,右手提枪冲出树林。 他一出来下面的匪徒就惊慌大叫:“诶,这里、这里!”这小子越慌越拉不开枪栓,徐井根抬手一枪打倒他,转身往上跑。 他手里的女孩子很乖地不动,身子既轻又软。后面的匪徒叫喊着追来,徐井根回首又是两枪。 对方还击了子弹嗖嗖飞过,其中一颗擦破军服带出一溜血花。 徐井根大怒,转身骂出句粗口扣动扳机打出所有子弹,他至少听到有两声惨叫,然后转身继续往上跑。 三班的枪响了,在掩护和支援自己的排长。有人在上面拉他。 这时徐井根才明白已经回到自己人这里,他低头看还有两级石阶,但腿像灌了铅一样。 “接住她!”他声音嘶哑。有几双手把那女孩接过去,又有两双士兵的手架住他双臂。 就在徐井根被放倒在地上时,他听到山下香气更多枪声,有人叫: “排长,我们的人,增援的弟兄们来啦!”徐井根想笑,但头晕沉沉地,渐渐迷糊过去了。 找回来的粮食少得可怜,很多低低的抱怨和不满其实陈天魁心里都有数,但他无能为力。 除非把这个王八盖子揭开,掏出那些牛黄狗宝来,否则这些喊“大当家”的家伙明天就会对他冷眼相待。 陈天魁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禁不住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疼痛感让他清醒许多,他再次打量李家圩子,忽然冷笑。 “大哥在笑什么?”孙左一问。 “我知道怎么打开这庄园大门了。”陈天魁的话让周围亲信都站了起来。 “大当家,你有办法?”何有财轻声问。 “你们看,起风了。”陈天魁淡淡地说。 “山里起风是常事,尤其傍晚和凌晨。”范五说。 “你们没注意到这风向吗?”陈天魁启发他们。 “风向?”何有财眼珠转转:“大户人家都讲风水,大门是朝着风向设置的,这没错。” “但如果起风的时候,我们烧些湿柴,你们觉得怎样?”陈天魁一脸狡诈地看看众人,桀桀地笑了两声: “我倒要看看,李家那些民团被烟火熏得睁不开眼时,他们还怎么守得住这个大门? 让弟兄们抓紧时间睡觉,子时末起床。在南门外准备湿柴三百捆,老子要给李家来个冷不防!” 众人大喜,齐声说:“大当家高见,大当家威武!” 天还没暗下来的时候刘韩东部赶到了,他有些气急败坏。 不仅由于陈天魁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而且他自出发以来带着队伍一直在赶路,好容易睡两个觉还把敌人放过去了。 一枪没放、一粒子弹没缴、一个俘虏没抓,脚上的泡倒收获不少,这事情办的多冤! 他把所有分队长以上都骂了,心里暗自将自己骂了更多回,憋着气一定要找回来! 苏鼎没过多责备,却对他赶来很高兴,这下自己手里的力量不再单薄。 他已经知道仲礼派出的增援到达马店,现在就等着于四齐(于四猴子)和朱权保、王靖这路的消息了。 “目前匪部四面围住李家,主力都在南边。他们可能是想炫耀人多势众所以点了许多篝火,倒给咱们省去了侦察的麻烦。”听了苏鼎的介绍大家轻轻笑起来。 “今天下午有匪徒骚扰过东北方的李家老圩,祸害周边的房屋之后离开了。 我已经和那边的管事取得联系,天黑下来后,苏二毛带你的人进驻老圩在那里藏身和休息。 刘韩东你部悄悄进入西圩子把这个制高点控制起来。 刘贵、老魏,你俩把土楼下面的路卡死,敌人要往东突围的话绝不能放他们过去! 大家都明白了?有怀表的对表,现在是七点十九分,咱们凌晨一点,也就是子时二刻开始进攻!” 可喜的是八点刚过,于四齐和王靖、朱权保终于赶到了。 “蒋集解决了?部队呢?士气咋样?”苏鼎连问。 级别最高的王靖大致介绍了蒋集的情况,说:“士气好着哩!在山上憋了那样久个个都嗷嗷叫,说可算下来干点正经活儿了!” 大家都笑,朱权保说:“咱一直干着正经活儿呀,回头得和他们讲讲,不能觉得练兵无聊,现在不是都用上了?”然后告诉苏鼎: “队伍潜伏在西边溪水边没过河,怕被土匪发现行踪。怎么样?你们都安排好了没,咱什么时候动手?” 苏鼎也把这边情形介绍了,回答说:“土匪们打累了,抓到的舌头说悄悄离队的人不少,大伙儿觉得能拿下那个圩子的可能性不大,不想饿肚子还要送命。 可见他们士气低下得厉害!咱们虽然人少,但士气高又是占着地形和天色的优势,至少击溃他们没什么问题!” 朱权保点头:“我已经派人回去山上调兵,把留守的一百人也拉过来。他们虽然都是新兵,战后搜剿、围捕总可以帮上忙,而且也是个试炼的机会。” 苏鼎表示同意,告诉他说矿工们也纷纷要求参战,已经组织了三百人的搜剿大队负责和护矿队、治安警配合抓捕逃散的匪徒。 夜渐渐深了,所有人都似乎进入梦乡。十二点整,各部开始行动进入阵地。西边,于四齐部在北进入西圩子街道、朱权保和王靖在南越过溪水进入圩子外围。 从朱权保所在街道的位置看去,下面到处都是篝火。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有部分匪徒“很聪明地”没在露天扎营,而是躲进了空荡荡的民居,这增加了进攻的难度。 虽然报告说南圩子的人都撤进庄园了,可谁能保证没有留下的?万一误伤怎么办?可箭在弦上,此时顾不得那许多了。 一小队士兵沿着小巷蹲着等待信号。忽然“吱呀”声,有个人嘀嘀咕咕地走出门,到对面墙根下撒尿。 士兵接着月光看出那人肩上扛着支猎枪,他“嗖”地从腰间抽出刺刀,就在那人刚回身的时候猛然起身。 撒完尿的见到个黑影吓得一缩,本能地叫了声“别……!”手无力拍打着对方的衣服,软软地倒下来。 但这声音已经惊动里面的人了,有人叫了两声,忽然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带队的班长判定里面至少睡着七、八个人,迅速抽出枚手榴弹,拉了线就往里面丢。 “轰”地声炸响拉开了凌晨的序幕,四面八方射来的子弹横飞,打进火光里引起或惊或痛的叫嚷。 “夜袭、夜袭!” 陈天魁脑子里“嗡”地下,爬起来躲到一棵树后观察,竟发现周围到处是枪口的焰火闪光。“不好,被包围了?” 他刚这么琢磨,就听到背后枪响,然后看见朝自己跑来的何有财身体一顿,栽倒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是李家射来的子弹!他意识到自己被夹击了。范五扯起他拖到一堵矮墙后面:“被包围了,快跑!” “这么多人呢,咱还能反击!” “屁呀,这时候谁还听咱的?”范五气急败坏地叫来几个人架起陈天魁跑,至于其他人真的顾不上了。保住自己再说! 遭遇打击的土匪们很快就崩溃失去了抵抗意志。一则他们没受过任何训练,二则只有三成人有枪支且弹药不足,三则猝不及防又是在夜里。 更要命的是从没见过这么猛的火力,直接吓懵了。人们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后来发现往哪儿都有拦截。 “放下武器,跪着举起手!”好多声音吼着。 走投无路的人们只好照办。 枪声渐渐停下,只有北边还比较密集。那边是孙左一的防区,但也不过多坚持了一刻钟而已。 刚开始孙左一还指挥队伍缩成一团抵抗,但他们被对手的机枪逼到水塘边以后就陷进了绝境。 要么被打死,要么跳进水潭里。孙左一见状只好下令举起白旗,他投降了。 朱一刀守东边,听到枪响动作最快撒腿就跑。不料跑出去一里地被魏长疤这个神枪手瞄上,一枪打在小腿。 他爬起来刚刚抬头,正看见骑兵朝自己冲来。 也许一个“啊”字会代表惊恐,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见马刀锋芒闪过,人头已飞上天,身后众匪见状立刻跪了一地……。 第26章 接头 河口守军报告户家镇等三地被占领,让武庆洲惊疑不定。这是他辖区的大后方,岂有不顾及之理? 正想应对办法的时候,又一支三区武装出现在离河口只有十里地的双堰,这下他可坐不住,带着一个加强连匆匆返回河口,其余部队只得原地待命。 正准备调集部队先夺回双堰,忽然天下起雨来。 这雨时大时小,却一直未停,持续地不断下来,武庆洲瞧着漫天淋漓的雨丝无计可施,只好在等待中度日。 而韩旅长那边也打打停停,最后终于在士兵的抱怨和抗议声中停顿下来,等待天气变化、地面干燥。 相比下宫团长狼狈多了,他驻在城外不说,周围到处是沟渠湖塘,又湿又冷。 没办法,他只好下令把队伍撤到北边李家庙、骆家庄一带集结,对县城的围困已经形同虚设。 陈同心和弟弟(陈柒铭)分手后并没直接回西陈家集,他到高塘去看了看,瞧着那边动工兴建的矿区发会儿呆,然后又到范家桥、周家桥看看,最后来到凤凰坡码头。 凤凰坡现在主要是同对岸的润和镇、韩营之间人员、货物往来,在上游周家桥那边通达码头扩建工程完工之前,有些下游的货物也要从这里上岸。 今天因为下雨的缘故,码头上没什么客人。 陈同心走进候船室看看,然后来到售票处门前敲敲门,里面有人说进来,他推门便看见一个穿着粗蓝布工装的男子,左臂上系条白毛巾,正在吞云吐雾。 “你找谁?” “哦,我想买去西陈家集的票。” “今天不开船,天气不好。”那人有点懒散地回答,然后上下打量他:“你是办事还是探亲?” “探亲,或者说回家。” “哦?”那人坐直身子:“你是哪家的?” “陈柒铭是我弟弟,我是他二哥陈同心。” “哟,那不是陈老爷一家的么?”汉子马上起身,伸过手来:“黄敬,我是开船的。” “哦?”陈同心握着他的手,注意地看他:“请问是船长还是桨手?” “咱们船是烧煤的,不用浆。我是舵手。”黄敬回答完,拉他进来并将门关好。 “黄敬同志你好,我是老板派来和你联络的。”陈同心轻声说。 “可算把你等来了,我还以为得县城解围以后自己去接,没想到你找上门来。”黄敬说着塞给他一张纸条: “这个是船票,咱们马上动身。”说完伸手拉了下身边的绳子。 外面挂在檐下的小铜钟当当地响,然后就看到小火轮船舱里出来个人挥挥手又不见了,然后烟囱里开始冒烟。 “那是我的伙伴,也是咱们的人。稍等锅炉开了他会通知咱们。” “这码头上没有军警吗?”陈同心惊讶。 “有水警和税警,不过这船是陈家的他们都晓得,所以不会怀疑。咱们和县城交通都用它,很方便!” 黄敬说完从窗子看看警察派出所方向,笑道:“下雨时他们都躲着,不会出来多管闲事。”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陈同心感慨了一句:“张老师回去说三河原对咱们友好,县委的同志们没一个相信,不料居然是真的?” “互相倚靠、共同生存。”黄敬笑笑:“陈家在本县不算很有势力,比起除徐、李、周、张差得远,但是他们善待民众、借重武力也算站住了脚。 可他们也有缺陷,比如缺乏主张和长远目标,不善于管理和协调,缺乏人才。 所以他们和我们是种互相依存,红色力量只要不冒进、过于显露,他们就可以包容甚至共事。 这就是为什么在保安团、自卫团和警察治安大队里有那么多咱们的人的原因。 你看这次打击土匪陈天魁部、打击反动军阀韩旅,双方不是配合默契?咱们在城里的同志也松了口气对不?” “有道理。”陈同心点头。他知道现在县委为方便和安全起见,已经从城里迁到西湖边陈家控制的北庙地区,他就是从那里出发的。 “这些行动都掩蔽在陈周、陈韩的矛盾下,可以说很巧妙。对我有利,对陈家也有好处。” “正是如此!”话音刚落,小气轮“嘟嘟”地叫了声,黄敬表示船准备好可以走了,出来锁好门领着他往栈桥走。 这时一个警察从派出所出来,站在门廊里大声问:“黄师傅,这下雨呢还要跑船?” “没办法,”黄敬摊开手指指身后:“陈老爷的亲戚!” “哦,哦!那你快去,注意安全!”那警察连忙敬个礼,叮咛了一句。 “瞧见没?”黄敬笑笑,扶着他上了甲板,和助手点点头:“许小龙,我叫他大龙,自己人!” 许小龙黝黑的脸上露出白牙:“都准备好了,我去取撑竿。”说完去船边找来长长的撑竿,解开了缆绳,用铁尖顶住栈桥将船撑开。 黄敬又拉一声汽笛,船桨搅动浪花,汽轮向宽阔的水道驶去。许小龙拎着煤铲经过,大声说: “同志,进船舱外面风大!等进了河道我来掌舵,黄哥就可以下来和你说话了!” 陈同心答应声依依不舍地下到舱里,却还忍不住伸头看外头两岸的景色和变化,他已经离开家乡太久了。 果然一会儿,黄敬下来。见到他呲牙笑笑,指着岸边某处大声说:“看到没有?那里正修的是通达航运的大码头,可以停靠货轮,一条船就能运三、四百吨的那种!” “现在的码头不能用吗?” “勉强!凤凰坡可以用,但必须是现在这样的丰水状态才能靠过来。凤凰坡地方有限,不能建大仓库。这里就不同了,而且从这边去周家桥更近!”黄敬说完叹口气。 “怎么,怕大船来了你会失业吗?是不是想去开大船?”陈同心微笑。 “怎么会不想?只是……这小船是咱们跑交通的重要工具,我必须留在这个岗位上!”黄敬拍拍船舱: “大船只能想想,或许将来能有那么一天?”他说完转头告诉陈同心: “前面会进入内河道,我们只能将你送到郭店下船,你穿过街道去河浜找陶大友,他送你到陶家渡下船。” 陈同心问:“你们到不了西陈家集?” “那边的码头还没来得及修,都紧着东边了,目前只好如此。”黄敬解释,然后又说了句:“放心,大友也是咱们的人!” 陈寿礼刚和中桥通过电话。他听农学院教授们一再强调今年天气反常,认为雨季来得晚很可能有大旱情。 寿礼觉得不能不对此高度重视,所以亲自和中桥联系,请他代为采购发电机、抽水机等抗旱设备,同时为增强运力采购六台卡车、一艘二百吨货船和一条八十吨客船。 中桥答应了,但在两人谈话时他告诫寿礼不要过于轻信美国人。 “那些白人想的只是掏空你的口袋,他们可绝对没安好心!”他说: “再者,美国人一直在中国收购和走私银元,逼着中国政府放弃对英镑的幻想而与美元挂钩。 一旦贵国政府真地这样做,那么中国货币就成了美国人的附庸,美国可以通过中国操纵和影响世界!对这点,日本政府是绝不会坐视的! 我劝陈先生不要和美国人走得太近,同时要避免把太多资产转移到上海的市场。请你相信一个朋友的忠告!” 寿礼和唐文声、刘忠合、陈邱一起讨论了中桥的话,最后觉得这话里有几分道理。 他对是否继续给宋真意的生意加码产生疑虑,决定上海那边的外汇生意最多投入十万银元作为上限。 虽然目前利润尚好,他却对上海这个地方非常警惕,尤其是报纸上近来中日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我倒有不同的看法。”唐文声说:“日本和国府之间的矛盾,一方面是它需要更多资源、保护自己利益的需要; 另一方面也是帝国主义之间摩擦,使得中国成了争夺的肥肉,不可避免在卷入其中时受到伤害。归根结蒂是我们太弱了,人家谁都可以欺负!” 寿礼暗暗点头。他觉得唐文声说得有道理。 帝国主义就是帝国主义,中桥的话是个告诫,但他同时表达了对国府摇摆于英美,不愿与日本携手的愤怒,持同样想法的日本人绝不只是个中桥。 当然,在蚕食、压榨中国这方面,其实东洋人和西洋人干得都相同! 中桥的话表明他们对上海各国洋人的活动与态度非常关切,他们之间的矛盾绝对是以牺牲中国为代价的。 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寿礼心中冷笑。 单从走私银元来说,美国人在做,日本人也没少干,不然那两亿多银元都怎么出洋的?“日本人会不会在上海再次搞事呢?”寿礼暗自怀疑。 他决定写信叮嘱叔仁要小心并注意观察,赶紧催问已购设备尽快到港。他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再来一次类似那批荷兰牛被堵在上海,迟迟无法运抵三河原的情节。 第26章 人才 小泉说陈同心回来了,寿礼赶忙出来相迎。他知道陈同心在上海纱厂里做事,具体做的什么不清楚,所以很有兴趣和他聊聊。 坐下来才知道原来人家是电工。我的天,居然是个技术人才呢! 寿礼大喜!立即做主以三河资本的名义聘请他,每月四十元薪酬。但是忽然想起个问题:“同心你回来,可住在哪里呢?” 他父亲过世后母亲去依附他大姐,据说后来又改嫁给了个开人力车场的鳏夫。在西陈家集的老房子靠近磨坊,已经破败得只剩下断垣残壁。 陈同心没想到自己家都荒成这样,才知道这些年柒铭真是吃住在寿礼这里的,自家的院子他也无力照顾。 “这样,”刘忠合说:“唐先生他们院子里厢房原来住的是徐董(指徐业)带来的工程师、建筑师,现在他们回去了,那里随便堂少爷住哪间都可以。” “那是给有本事的人准备的住处?我可不去凑热闹。咱苦惯了,有个柴房都行!”陈同心连连摆手: “再说您老可别叫我‘堂少爷’,唤我同心就好。我就是个苦力而已,听着少爷俩字别扭。” 大家哈哈笑,寿礼说:“那院子原先不是我父亲住么?后来专门接待客人了,蔡浒管着呢。 你自家人去住,这有什么问题?这样,你先住下,我请老郑派几个人把你家的房子收拾、收拾,弄好了你乐意搬回去也成。行不?” 陈同心拱手谢过,就随着小泉先过去安顿。 吃过晚饭,小泉来找陈同心说:“同心哥,老爷请你一同散散步,他带你去那宅子和你父亲坟上看看。” 陈同心听这么说,连忙穿件灰布长衫、蹬了布鞋出来,见寿礼已经背着手在门口等着,兄弟俩一路顺着街道走过来。 老房在磨坊过去三、四十步新集一侧的山坡上,前面就是溪水。外面苇席敷泥的围墙大多已经被山上下来的雨水冲塌了。 三间正房基本没了屋顶,窗户或敞或跌落在地上。外头的灶间只剩下光秃秃的灶台。陈同心瞧了瞠目结舌,叹息一声。 寿礼说家还是得有人才能兴旺:“你们兄弟都陆续回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说: “等你展示出手艺,对三河原有了贡献,我和董事们说说,奖励你块好地方,重新把家建起来!” 说完,他们又去看了陈父的坟。陈同心见那居然是裹了水泥的,十分惊讶。寿礼告诉他是当初修学校的时候顺便弄了下。 “我陈家人的葬地不能过于简陋了!”寿礼说。小泉将提篮里的点心、香花、香烛摆好,陈同心拜过,起身来拜谢寿礼,被他拦住: “好歹是一个曾祖,做这样的事不是应该么?且全族的后来都修过,也不止你一家。” 然后寿礼带着他去看引水渠和储水池,讲了打算在龙潭建水电站和固始那边火电站的事情。 “老弟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啊!只可惜你是一个人,我需要的人手很多!”寿礼告诉他日本运来的发电机组已经到合肥,若不是该死的韩旅挡路,设备都该抵达了。 “南京水电学院已经答应接下这个工程的设计,但他们也是由于韩旅阻拦无法成行!”寿礼恼火地说。 “大哥……原来是从日本购买的设备?”陈同心说。 寿礼看他一眼:“洋为中用嘛,不管它是哪里的设备,谁能越快给我提供高质量的产品,我就用谁的。 荷兰人、法国人、美国人都有发电机啊,但是他们犹豫不决,或者拖延疲沓,你说奈何? 只要日本人不控股、不附带过分的条件,他们的贷款我可以接受。用五万买设备机器,然后再买一万五的军火,也可以的!” “可……?” “你是不是想说会有人骂我卖国?”陈同心点点头,寿礼笑了:“你到家之前我和唐先生、刘先生也正在说这个事情。可知道我们怎样讨论的?” “你们在谈论和日本人合作这件事?” “对的。”寿礼点头:“以前咱家拒绝和日本人有任何来往,现在有些改变,没有经过族长认可或公司董事集体同意,擅自与日人往来是不许可的! 为什么有这样的改变呢?唐先生说得好,西洋人不想帮我们,对中国人的求助漫不经心,他们只想当我们是地里的庄稼,可以不断地收割。 日本人帮我们是为了让我们互相眼红、仇视、打架,一个内乱的中国更适合他浑水摸鱼。 当然,他们偶尔也会出手,但那一定是帝国主义之间出现矛盾或者竞争的时候。 不过我总体上感觉,欧美出手不如日本人快。开始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我开始明白了,原来它是要把欧美排挤出去,独占中国这块大饼子! 哼,总之都是居心叵测,拿着我们当傻瓜和肥猪呢!” 他说完看看带着惊讶瞧他的陈同心:“你是不是挺好奇,一个土地主居然想这些?”说完自己嗬嗬地笑了,拍拍陈同心肩头: “咱家在本县是后起之秀,不用好种子、好技术、好机器,如何能超越别人? 像长山里的李家,人家两百年了才攒那么大的基业,我连一半都未打到。 小五(叔仁)说了,物竞天择、不进则退。当今乱世,要保住全家、全村……乃至整个三河原,就要有强大的武力!你以为这么多兵,养起来不花钱? 所以,我们拼命地找贷款、找银行,就是希望有机会挣得更多、更快,有更充足的钱武装队伍,让任何人不敢轻易来打搅本地的生活。 从这个方面看,日本人能满足我们。既然如此,我们暂时放下别的,保持着警惕,接受他们就是。” 他用手一点:“那个中桥,他很想让日本的势力渗透到三河原,但他有顾忌,所以希望通过这些投资和枪支弹药拉近距离,逐渐影响和软化我们,直到我们上了他的车!” 寿礼将手一挥:“我把好东西拿来用,其它的挡回去。他骂我狡猾或者短视,我都无所谓,只要他们的势力别进来就行。” “我明白了。”陈同心点头。 “如果我们拒绝日本,欧美会不高兴合作,而拒绝欧美又让日本人一家独大、得意忘形。 我两边都拉着些,利用他们的矛盾、不和,让他们来借钱给我,或者帮我采购国外的机器,这不是很好吗?”寿礼冷笑: “所以,和日本人往来只图便宜、好处是不够的,必须看清楚这不过是条毛色漂亮的狼,和那几条毫无区别,无非是会摇两下尾巴而已。” “大哥心里明亮,那就再好不过。”陈同心说:“我只是怕你走偏,被那日本人带错路。 我被迫离开上海纱厂,就有日本人背后搞鬼的缘故,他们才不会有什么善心,阴毒狠厉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不惟日本人,哪个被拂逆了、被挡路了都能使出坏招。 你看看韩旅,虽然是中国人,可居然能想出给你侄子扣上共匪帽子的招数。哼,这种人害人比洋人更毒!” 跟在后面的小泉大致说了洪升险些被抓扣,学校先生们将他救出送往南京的事说了。 陈同心皱眉:“我说怎么外头突然围城了,原来和咱家有这么大关系?” “嘿,委员长说攘外必先安内,我看这话有点道理。 共党怎样我没见到,反正他们没来骚扰我三河原,这两年的动荡、破坏,全是这些劣绅、军阀搞出来的,没有他们我三河原能建设得更好、更快些! 唉,地方被这些人把持,中央无能为力,赤色蔓延能怨谁?”寿礼忽然打住,尴尬地笑笑:“咱们自家兄弟说说而已。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好顾着三河原这小块地方。” 兄弟俩刚回到老集的街道上,阴沉的天空“噼里啪啦”又开始落雨,并且转眼就大起来。 人们惊叫着用袖子遮头纷纷躲避。旁边老集德泰药房里的陶大夫朝寿礼叫:“寿礼呵,雨大了,避避再走?进来喝碗姜茶。” 寿礼便站住脚,让小泉回去拿伞,自己拉了陈同心进来。先给介绍了,陶大夫惊讶地上下打量: “哎呀,穿长衫啦?蛮好、蛮好!前些时你大哥回来,骑着马、带着马弁也是神气得很。 你家兄弟几个都不错,我那老兄弟在天之灵,定是高兴得很呐!”又问同德哩?听说已经病死,连说可惜。 “叔呵,他这次回来给咱们商社做事了,以后成立电力公司我便叫他去做个主管。”寿礼笑呵呵地说。 这时掌柜也过来见礼,请他们到里面隔间说话,又叫伙计去端姜茶来。 这隔间原是为女眷和贵客诊病准备的,里面的椅子上放着软垫,桌上布置了小屏风,墙上挂着画屏。 帘子是夹的,放下外头便瞧不见里面坐着的人,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伙计端来点心、姜茶(四时常备根据时令不同),然后将帘子整理好出去了。 “大哥,我怎么记得集德泰原来是韩老星家的产业?” “没错。”寿礼揣了手微笑回答:“那厮做下违法的勾当,竟然帮着匪人走私枪支弹药。 被抓捕后他老婆来求我帮忙,将这铺子折价抵了,如今它是你四妹(指阿敬)名下的产业。这些陈设、布置都是她的主意。” “那……韩老星呢?” “听说是去了舒城。他在县城大牢里被关了些日子,出来后大病一场。据说现在也还是病怏怏地。”寿礼示意他喝姜茶,然后说: “你是从大地方回来的,见过世面。虽然你五弟现在就在那边,可我还想问问你,毕竟你在那里看得比他多而且深。”寿礼放下杯子,却沉吟着没立刻开口。 陈同心问:“大哥究竟想知道什么?” “形势。”寿礼说:“上海那边是怎么个形式?百姓生活是怎样的?报纸上已经公开在谈论国府发行法币的事情,这些人们怎么看? 你知道报纸到我这里都是旧新闻了,所以想听你说说。这可真如中央说的,剿赤成功、天下大吉了么?” 第26章 启发 “怎么会?”陈同心笑起来,然后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详细说给他听。这些是即便从叔仁那里,陈寿礼也不曾听说过的。 企业倒闭、工人罢工;西洋人的莺歌燕舞,东洋人的咄咄逼人;政府对银元走私的打击,对日本签署的一个又一个协议,让寿礼越听眉头越紧。 “至于赤色武装么……,”陈同心忽然听到动静,他走到门口掀起帘子,见是金小泉拿着两把伞回来,和他挥挥手,就在大堂的条凳上坐下了等。 陈同心放下帘子回来,坐到寿礼对面,轻声告诉他:“中央日报这种肯定不会实话实说的,倒是有些小报偶尔能够看出端倪。” “哦?”寿礼倾身向前:“怎么说?” “我的哥诶,你是个地主,关心这个做啥?”陈同心故意逗他。 “唉,话不能这样说。天下局势安定与否,和咱们三河原那也是勾连着哩。你快讲,莫卖关子!”寿礼催他。 “我在家小报上看到个消息,说江西出去的共军,和最早从大别山往西去的那支共军在川西会师了。” “啊?”寿礼难以置信地看他:“可,你三哥出征回来说那支人马往河南去,后面跟着十几万中央军呢!” 他看看陈同心不像在说笑,抓抓头皮:“这些人也太能打了,这么多军队都拦不住?”说完摇摇头。 “这不是能不能打的问题。”陈同心冷笑:“像你说的,政权都被劣绅、军阀把持,乡下百姓生活苦、赋税重,就再想做顺民的也给逼反了,军队杀得完么?” “你怎么说得好像割韭菜似地?”陈寿礼苦笑,又叹口气:“还好,这三河原上没这样乱。 去年近十万流民涌到三河尖,我的心都在嗓子眼了。要是他们闹将起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真是不敢想像啊!” “农民爱土地,要活得下去谁会轻易跑出来当流民?哥要是让你去山东,你可乐意?” “抛弃先人坟茔,这谁愿意?” “还是的。”陈同心说:“我看报纸上说,河南那边的赋税都已经征到五年以后,这让人怎么活?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三河原,你觉得还会心平气和跟我坐在这里喝姜茶?” “唉!天下怎会这样?”寿礼叹息: “如你方才所说,上海那边洋人吃吃喝喝,官员和工厂主喝茶、吃点心都要两块银元,可河南的饥民手里连两个铜板都没有。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是天时不顺,还是洋人作妖? 肯定不是那些流民的问题,他们在我这里耕地都好着哩,为啥在自己的地里反倒活不下去?” “哥呵,又不是只有河南那块云彩不下雨,这能怪老天么?”陈同心摇头:“你带我去看水渠、储水池,我敢问一句:若是没有你,县长大人会做这些么?” “不会,他哪来的钱?” “钱呢?” “都拿去打仗了。” “对嘛!”陈同心在桌面上一敲:“三河原能普及教育、应用技术,抵抗天灾、使用优化种子,那是因为有你在,同时也因为有三哥和他的武装在。 没这两个条件护着,三河原就跟其它地方没啥两样! 亩产还是那些,赋税一番番加过来,佃户卖儿卖女、卖田产、房屋,然后就是怨怒和暴起,是吃大户和抢码头,对不对?” “是呵!”寿礼回想起陈文泉去蔡秉志家逼债,韩老星想让徐七用应应抵债,还有赵小树弄出来的那场乱子,禁不住摇摇头。 “其实你和那位委员长做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寿礼吓了一跳:“噫,这话不好说着耍的!” “我是说他也想搞军政,用军队控制国家、完成统一、消灭割据,这点和你相似。 可他忘了件事,军阀不会束手就擒,他手下的将军们会逐渐变成新军阀! 咱家不同,自己兄弟掌握兵权,听小七说三哥的兵薪俸优厚,立功还有土地、房屋奖赏。 大哥你觉得委员长能这么优待中央军么,又有几个将军能忠诚到绝对不会阳奉阴违?肯定做不到! 那你知道人家会怎么做?自己动手捞钱呗!这就是天下乱的根本! 为啥共军总也无法剿灭?因为他们心齐,换句话说就是中央军军心太不齐了!” “没错!”寿礼连连点头:“仲礼部下本地人多,即使非本地的,土地、子女、房屋着落在这里后也就成了新本地人,所以心齐。 加上薪俸、伙食都好,故而拉出去总能打胜仗。可其它队伍就不是这样,比如韩旅、桂系的四十二师和中央军之间。 不说别的,你三哥不就被排挤出中央军,又差点死在韩旅手上么?唉!这些人争权夺利,苦的是百姓!” “哥,我再问你一句,你觉得这些军头剿匪、剿共,他们希望天下长治久安吗?” “嗯?这是什么意思?做军人的难道不理当……?”寿礼忽然停住了,压低声音问:“你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会故意养虎为患?” “你不知道?上海的市场上人家可以拿这个做文章的,若是共军跑了,就会继续产生军需供给需求,这些工厂的股票会大涨,拥有这股票的人抛售掉便能挣钱。 若哪里闹灾,粮食大涨,手里囤积了米面的商人就有机会。 所以不仅是军人会考虑保存实力,而且他们还会根据某些约定放对手一马,然后从商人手里领取一笔佣金。” “啥?还有这么打仗的?”寿礼大吃一惊。 “在上海,事事都能和生意挂钩,什么都可以赚钱。 对那些资本家来说死多少人不要紧,关键在于自己能不能抓住发财的机会! 对那些将军而言,死多少人也不要紧,关键自己从中捞到多少好处和地盘。” 陈同心哼了声:“大哥,这样的国家和政府,你觉得工人会不罢工,农民会不暴动,学生会不罢课……?那才叫见鬼了! 这样的政府,才会被洋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步步妥协、退让。” 他说完喝干杯子里的水:“大哥,攘外必先安内没错,问题是用在当下有两个毛病。” “什么毛病?” “你到上海虹桥去看看就晓得,日本兵的刺刀都已经在咱们家门口了,军舰越来越多。 内里这些资本家、商人和新军阀还在拼命只顾自己的利益,谁也不去想民生,不考虑是不是该兴修水利、建设道路,不管企业是不是缺乏资金、人民是否缺医少药! 委员长的安内只是一门心思铲共,因为他铲共才有理由伸手向外国资本要钱。 那些洋人一方面倾销东西过来,走私银元出去,一方面又把钱借给委员长来‘铲共’。 你瞧人家这个算盘打得,颠来倒去都是我们中国人吃亏,挣钱的就是那些大资本、大官僚、大军阀! 所以他讲‘安内’只是个幌子而已,拿着共党作法,实现他个人独裁的目的!” 寿礼忙制止他,走到帘子边观察下外边,回来揣手坐好,问:“那同心你是向着哪边的?” “我如今回乡效力,自然是向着大哥这边的。”陈同心回答。 寿礼点头:“我看你言谈举止倒和小五颇有几分类似。”陈同心暗暗吃惊,发觉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位兄长,然后听他又问: “那,你对中日之间的事怎么看?中桥这个人还算可以,心没有坏透,我们现在是彼此利用,估计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大家不戳破反而可以和和气气,可以后呢,真要打起来如何面对?唉,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做买卖也好,就怕……。”他没说完,只是摇摇头。 “哥呵,他毕竟是日本人,如果两国开战,那就是敌国。”陈同心说:“现在上海局势紧张,日本军舰、士兵越来越多。 不过暂时还打不起来,毕竟上次他们在这里吃了不小的亏,这次也不敢轻启战端。”他稍停又补上句:“不过迟早会有一战!” “你这样认为?”寿礼皱眉:“日本比中国小很多,它不可能吞下我们,而且西洋诸国又不傻会眼睁睁看着?” “那也许英美会为其它利益出卖我们呢?”陈同心说完就看到寿礼表情一滞,接着道: “他们的确没有中国大,人口也没那么多,但如果只是占领中国东部最富足、肥沃的区域,那还是有可能的。 这些地区会为他们对抗英美提供足够的赋税、粮食、矿产,甚至劳力。 这样只要十年功夫,日本的实力就会大到英美难以抵抗的地步。 所以他们要么让委员长离开英美臣服于天皇,要么就把他赶到山区喝泉水去!”陈同心说到这里狡黠地笑: “大哥,真要到那个时候你保三河原,还是逃进大别山?是和中桥握手,还是跟着委员长走?反正还有时间,你不妨好好想想。” “哼,不用想。”寿礼摆摆手:“我这辈子还没有当日本人的打算,到时候去地下见了你我的祖父们,人家一瞧这孙子从哪里来的?我们不认识!”陈同心听了哈哈大笑。 等他们走出来,雨小些了。金小泉给陈同心一把伞,自己撑开那大的为寿礼打着,大家告辞掌柜和陶大夫往回走。 然后说起纹香和竹子要去南京的事,寿礼忽然说:“你回来的好,我正打算把原先服侍洪升的那个丫头玉樱许给老七呢。” “哦,她不跟着去南京么?而且,柒铭自己什么想法?” “两个女人就够了,再多不安全。”寿礼说:“玉樱从小服侍洪升,不过后来他进中学住校,玉樱就帮孙嬷嬷做事。 我电话里问过洪升的意思,他说和玉樱就像姐弟相处。 不过他知道有两个人对玉樱有意思,一个是在淮南做管事的常顺,他以前就总粘着玉樱,但那孩子不喜她,我也怕两个人经常见面日子久了常顺把持不住,所以才将他放在淮南。 另一个便是小七。洪升说玉樱常帮他七叔做些缝补、浆洗的事情,是小七不好意思来求我。 我原想有时间将这层揭开了看他怎么说,你回来正好,这差事便落在你这亲兄的肩上!” “那……常顺会不会……?” “没关系。”寿礼摆摆手:“玉樱没父母,当初卖进来是死契。如今政府讲新生活,主家放了她自由,给她做主择婿合理合法。 常顺么,我也有考虑,打算把仁贵叔的女儿桐儿许给他为妻,再给他在淮南城里添个院子,也不冤了他在陈家做事多年的功劳。” 陈同心放下心来:“行,只要你安排妥帖,柒铭那边我去问,过几日便给你回话!” 第26章 电工 雨终于停了。太阳一出,大地上雾气蒸腾,从花朵到高山无一例外地裹了层浓密的白纱。 但是白纱散去,韩旅的士兵们惊恐地发现敌人已经端着刺刀离阵地不过百步之遥。 “淮西营在此!”他们高喊着冲向对手,吓得韩旅士兵像群兔子跑得满地都是。 从河口镇到观音庙,韩旅全线溃退。得到郝大牛和罗芳两个大队增援后,陈仲礼挺直腰板、胆气豪迈地下令夺取河口、岔路、宋店和长集。 韩旅长如惊弓之鸟一路南逃,结果他跑到固镇时被“恭候”在这里的四十二师逮捕,随从也都被缴械。 逃到众兴集的武庆洲听说这个消息惊出一身冷汗,看看自己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叹口气派人打着白旗来见罗芳,提出交出部队并保证以后不再与陈家为敌。 罗芳和他见了面,让他指认韩旅长贪墨军饷、杀害无辜、与土匪劣绅勾结残害百姓等六条罪状,然后将他暂时安置在五塔寺听候发落。 宫团长比较油滑,他早感觉这仗打不下去、打不动了。 当得知城里来了援军(熊大眼携陈玉虎、高飞两个中队,及卢天和的守备连进入县城),他就偷偷派亲信和城里联络,谈好自己辞职,将部队交给县治安大队并由县里安排后续主官的条件,之后收拾细软回巢湖老家去也。 仲礼指定黄富民带队前往宫团,在卢天和配合下将其缩编为营。余者通过考核淘汰、遣散一半,剩下的组成独立大队接受整训,不合格的再汰去一半。 县长行文到了蚌埠,韩旅长(团长)也被解送到这里。军事法庭很快就审讯清楚,宣布了他的死刑。 对刘主席来说,一个不服从命令、屡屡挑起战端祸害地方的军官,正好拿来体现自己的执政能力。自己找死,能怨别人么? 去掉绊脚石,三河原的各项事务和大小工程立即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但是另一块大石头始终压在寿礼心口,这就是农学院的气候专家们一直提醒他的下半年发生干旱的预警。 美国人“为了友谊”赠送的三千只来亨鸡,给刚开门的长山养殖场带来了欢乐。 寿礼特地乘坐同样是美国人赠送的福特汽车去参观,还和来指导养殖的美国技师博尔特合影,然后他来到高塘博爱医院看望养伤中的徐井根。 进门就看见有个学生装的姑娘在给他喂水。寿礼夸了他一通,然后告诉他因为这次保护博士和学生们有功,奖励他河东四十亩地。 “地有佃户给你种着,你娘我也派了个嬷嬷去照顾,万事不必操心,好好养伤便是。”勉励一番寿礼出来,悄悄问朱莉院长:“这女学生是怎么回事?” “他救的。”朱莉眨巴着眼睛笑着回答:“要嫁给他。” “啥?英雄救美了,就要以身相许么?” “不是,是她……被摸了这里。”朱莉指指自己胸口。 寿礼懵了,扭脸看旁边的实习刘医生,她赶紧回答:“徐排长只顾救人了,没注意手放在哪里。可小姑娘不干了,说什么都要嫁给他。 这些天一下班就来这里伺候,您瞧,明明还有只手可以动,非要给他喂不可。亏得徐排长好脾气!”说完掩口就笑。 “哈哈!”寿礼没想到还有这出,抓抓头皮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等福气,你和他说有什么现在都得给我憋着,话不能说、手不能拉,别忘记他还是个兵! 等出院了叫他来找我,那时候再说这个事儿!”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这事不坏,但俩人差距太大。 徐井根家里日子好过多了,可毕竟还是农民。女大学生能不能接受?这得找人给她讲明白才行。嗯,交给江媒婆,就这么定了! 江阿松从学校回到家里,颇有些疲乏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家中农,以前算是勉强能温饱。 现在她父亲江贵有经徐七介绍加入农业合作社,种上农学院的高产稻,一年下来收获惊人,不仅够吃,还拿余粮又换了五亩地,还上农学院的稻种后,签下契约收养了养殖场一头小母牛。 江家现在有两个雇工,农忙时再雇些短工也就够用了,不过她母亲还是乐意跑出去做媒婆生意,说不为收多少钱,就图个好心情。 江阿松从河南师范毕业回来在中学里教书也有份收入,一家人过得自在高兴,只他父亲有时郁闷,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 他们早先有过两个儿子,都在饥荒和疫病中早夭了。阿松知道妈妈成天给人做媒,既是想在忙碌中忘掉那段苦日子,也是希望行善积德让儿子们投个好胎。 她走出房间在井台上打水准备洗脸,父亲正在牛棚里抚摸那头小母牛,瞧见了说:“阿松,今早有个小伙子来找过你。” “哦?”江阿松惊讶地回过身,想想问:“爸,他长什么样的?” “穿个长衫,个头不高,倒蛮结实的。”江贵有停了下:“看上去稳稳当当,应该是个识字的,反正不是农民呵。” 他这番描绘让女儿既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咦,这会是谁呢?她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那……他说话可有口音?” “没有!”老人肯定地回答:“倒像本地人,问我小学校怎么走,一说他都知道。” “奇怪!这人既是来找我,怎么不问中学校,反而要去小学?” “他说要去拜会顾校长,说他俩是多年的好朋友哩。”说完江贵有丢下女儿继续发呆,他忙自己的去了。 阿松端着水盆回到屋里,洗完脸将收紧挂好。关好门换下汗湿的衣衫,这才觉得清爽些了。 这鬼天气,下完雨后闷热潮湿,一连好多天如此,现在大太阳一出倒是不潮了,立时燥热得让人耐不住。 她拿着扇子却觉得风都是热的,伸手解开衣襟最上边的钮子,露出颈下不曾晒到的雪白的一片。 忽听院子里有动静,伸头从窗户朝外瞧,见是顾兴安领着个陌生人。哟,不会就是爸口里说的那个小伙子? “顾校长请进,蓬荜生辉呀!你等等,我去叫阿松。”江贵有殷勤地请他们进院子,又大声喊阿松说有客人来找。 江阿松开门出来,衣衫钮子已经重新扣好,笑盈盈地问:“校长,你怎么亲自来了?” 顾兴安指指背后:“喏,我顺路就领他过来,你不认得了?我都差点认不出!”见江阿松愣着,笑着介绍: “柒铭的二哥陈同心,咱们小时候一起在池塘边耍,他掉进去差点淹死,还记得不?” “哦!”江阿松恍然大悟:“那次是陈仲文下去把他捞起来,结果发现那池塘才到他胸口深,是这样?” “对、对!”陈同心尴尬地承认。三个人都哈哈大笑。 “啊哟,你是陈同心呀?长得一表人才了嘛!”江贵有惊讶地上下打量半天,赶紧叫雇工找凳子来:“就在这核桃树下面坐,还荫凉些,屋里太热!”他说。 顾校长和陈同心连忙谢了,江阿松给他们泡茶。大家一通忙,同时嘴里问着陈同心的情况,得知他从上海回来,被商社聘做电工。 江贵有不懂电工是什么,后来总算了解到电灯、电话、电报都要用电,没有电工不行,眼里便多了几分留意和关注。 他觉得顾校长在场问题不大,嘱咐了两句就匆匆出来找自己老婆子,着急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她听。 院子里就剩下三个年轻人,五十来岁的雇工老庆叔在后院忙碌,只听到前边他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摇摇头说:“年轻就是好呵!”便不再理会。 说了会儿小时候的趣事,顾兴安先起身告辞,说:“我先回去了,咱们还有聊的时间。” “哈,你是想自己屋里的人儿了?”陈同心开他的玩笑。 顾兴安脸红了:“她怀孕啦,我妈说可能是男孩哩,叫我每天早点回去……。我先走,你们再聊会儿呗。” 送走顾兴安,陈同心回来重新坐下,微笑说:“他呀,还是那么传统。” “骨子里的,不过已经改了不少,也算有进步!” “哟,没想到你还会夸他。”陈同心惊讶。 “我们一起的同事还能不知道?从建小学校到中学校,他又到省城参加校长培训班,回来后果然变化很多,明显眼界不同!”江阿松说: “以前什么事他都自己琢磨,现在知道把大伙儿召集起来一起商议再决定,所以你看人还是能进步,就看主观意愿如何。” “嗯。不过我敢肯定,当别人溺水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岸上旁观,不会主动跳下去救人的,这恐怕是本性,很难改!” “人总是会变,有的快、有的慢,多给他点时间。”江阿松看看他抿嘴一笑: “还说救人呢,你那个恩人因为生活不检点和私自与日本人来往,早被陈寿礼赶出三河原了。你可知道?” “我刚回来就听说了,为此还和大哥争论了一番和日本人做生意的问题。 不过我同意他说的,为民众、出于公务,在获得授权前提下的生意往来是可以的,但为个人好处私相授受那就是错的。 陈仲文擅自结交日人,又辞去公职接受其买办职务,这是不能容许的错误!”他说着停下来,转身看看周围。 这是个三岔路口,周围是池塘、绿萍和蒲草,太阳正在西斜,塘边各种虫鸣蛙叫此起彼伏。 热气还在四周围荡漾,他看见余晖下一串汗水正顺着阿松的脸庞淌下来,她漆黑的眼里有一粒金色的光。 “我要到粮店去买点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价钱?”他移开目光忽然说。 江阿松愣了下,觉得心要蹦出来,呼吸十分局促空气似乎更憋闷了。“你要买什么粮食?红米还是白米?” “红米什么价,白米又怎么说?” “红米一石十八元五角六分钱,白米二十二元四角三分钱。” “如果买一半红米、一半白米,二十二元整卖不卖?” “不卖!”江阿松上前一步,惊喜地颤声问:“你真是电工?” “我不像吗?”陈同心笑了,一个字、一个字说:“我真的就是电工!你好,蓼花同志!”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陈同心轻声说:“从今天起,霍县县委正式和三河原支部恢复联系,欢迎大家回家!” 第26章 继父 朱潜愤怒地把书包丢到墙壁上,他因为羞耻气愤得脸都扭曲了。 县中学复课后,他作为本年度新生入学,这是住校半个月来第一次回家。 朱潜像放飞的鸟儿一样快乐,因为总算可以见到母亲了。进门就听门房说母亲出去了,眼角瞥见跨院里继父的马弁在刷马,他皱起眉头。 学校里大家说今年开始有选修日语,大家相约谁也不去上这个课! 当朱潜也表示绝对不去时,有同学撇嘴说:“你算了,你那个继父……,这上日语课的主意都是他兄弟俩撺掇出来的,当人不知道?”朱潜目瞪口呆。 那个男人突然成了自己的继父,他多次听人在背后风言风语,或者对自己指指戳戳,有自尊的小男生都咬牙忍了。 毕竟……,这个人为他们母子提供庇护,还给自己上学提供了所有便利。 但是日语这个事情……,他怎么可以让大家学敌人的语言?这太不像话了! 他转身出门,愤愤地朝继父房间冲去,要和他当面理论理论。 “继父!”一进门朱潜愣住了。 仲礼赤着上身,穿条犊鼻裤坐在床边,姐姐朱韵穿件白底暗花缎面的马甲从他身上跳下来一手遮脸飞快地逃了出去。 朱潜转身想走,被仲礼叫住,招招手让他过去。朱潜两眼冒火,心想谁怕你? 他气哼哼地冲到仲礼跟前,刚要开口仲礼微笑着从容说: “没事,你姐姐不舒服,在我这里发嗲哩,过阵子就好了。女孩子都这样。”又问:“你找我有事?扛着怒气冲冲的,莫非谁在学校里敢欺负你?” “你先别管我!”朱潜气呼呼地:“你、你怎么能……?她是我姐!” “没错,还是我名义上的闺女呢。怎么啦?” 朱潜指着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有些泄气。 仲礼伸手在他肩头按了两下:“你不说,我可听说了。别听那些混蛋瞎咧咧,他们懂个屁!” “啥?”朱潜有点懵,听继父这话,他好像倒有理似的。他眨着眼,心中莫名其妙。 “继父,你和大伯怎么想的?为啥要让学校里开日语课?”他憋了半天,鼓足勇气问道。 仲礼“哧”地笑了:“咋?你们能学英语、法语、德语,就不能学日语?” “咱们迟早和日本人有一战,你是军人又不是不知道?” 仲礼起身走到脸盆架那里,摘下毛巾擦身上的汗水,慢条斯理问他:“小子,我问你,为啥和洋人做买卖要带个翻译哩?” “因为听不懂洋人的话呗!” “还有呢?” “还有?”朱潜怔住,一下子想不出来答案,伸手抓自己的脑瓜皮。 “还有就是如果对方说什么、商议什么、谋算什么,咱们这边没有懂他话的人就被蒙在鼓里,会很吃亏。对不对?” “哦!”朱潜点点头。 “你说对了,我是军人!所以如果在战场上我听不明白敌人指挥官的发号施令,抓到俘虏也问不出所以然,你说我着不着急?被动不被动?”朱潜呆住了,他没想到这个。 仲礼走过去:“我需要懂日语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两个也好! 上次人家四十二师介绍来个德国顾问官,要是没有他们的翻译我连德国造的机枪怎么用都听不懂,你说误事不误事?” “我、我没想那么多。”朱潜承认。 仲礼看着他,咬咬下唇坐下来,让他也坐了。 这孩子是橘红的心头肉,他妈妈有个偏疼的毛病,从周家带来的护男不顾女,所以朱潜从小没吃过亏,遇事容易跳起来。 仲礼做了人家继父凡事往往遂顺着橘红,也就没扳过这个毛病。 他想了想,说:“潜儿,你如今大了,凡事要多看、多想、多听。我们不在你身边,将来一切得靠你自己。 就这个学不学日语的事来说,学校里一片哗然,但人家说的对也不对,你得自己有个分析和判断。 若是听到指责就愤怒、暴跳如雷,这谁都会。但要从中判断对错、分析话里的矛盾和漏洞,可就不简单。 潜儿你大了,今后要能立足于世。 你看看有多少人默默无闻,死了都没人为他们流泪,也不会留下名字,但也有些被人记住,留在老人们的故事里、传说中。 你想清楚,你要做那多数默默无闻的,还是做个被人记住并称颂的?你自己选,这事我们帮不了你。 但如果你想选后者,你就不能习惯于人云亦云,你得有想法、有主张,走自己的路!” 今日是秦掌柜请橘红过去商议一笔房屋买卖,卖方是朱家远亲。 他们原来依附朱家,现在树倒猢狲散不敢在三河原待了所以要卖房迁走,来求橘红面子收了这屋子,不然谁也不敢要。 秦掌柜便受橘红委托和他家谈价钱、条件,最后请橘红过去定夺。 回到家刚进门,就听门房说少爷不知为何黑着脸回来,然后怒气冲冲上楼去了。 吓得她心头一颤,生怕这爷俩闹僵赶紧上来瞧动静,站在走廊上听了半天,竟是仲礼训儿。 听得她频频点头,心想自己这会儿进去不好,左看右看,便往自己女儿房里来。 朱韵这屋是个里外套间,橘红推门进来没见到人,诧异地叫了声“韵儿”,然后右手推开里屋房门,冷不防一件东西带着风扑面而至,唬得她浑身一哆嗦。 接住了才发现是条裙子,就听朱韵连嗔带怨地叫道:“诶呀,妈,你怎么不打招呼就闯进来了?” “我……?”橘红本想辩解,忽然觉得不对,仔细瞧女儿身上穿件肚兜,下面一条短裤,光溜溜两条腿儿紧紧夹着,扯着夹被挡在身前。 往左边看,见窗户关着,竹篾帘子放下来遮得密不透风。“这大热天做什么呢?不怕捂出痱子来?” 话才出口闻到些幽幽的气味,眼角瞥去,女儿腿下竟是仲礼的军服,顿时恍然大悟。她“唉哟”了声,拍手掩口而笑。 韵儿羞得叫了声妈,一头钻进夹被里再不肯出来。“我当什么大事哩,没事。做女儿的都会有这遭。” 橘红见她没有毛病只是思春了,放心大半,过去推她说:“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和妈还不能说啊?” 朱韵像只知错的小猫,顶着被子钻进她怀里,扭动身子说:“人家羞死了,不敢见人呢。” “傻丫头!”橘红叹口气,想想可也是,当年自己有个年长的丫头在身边疏导、开解,女儿如今不靠自己怎么办? “你找些别的事做,把注意力引开些就好了。比如做女红、读书、习字、画画等等,切不可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胡思乱想……。” 在心里橘红是想着让儿子出人头地的,所以和仲礼说了让他去县中学读书,哪怕住校也要让朱潜有机会去考省城甚至南京的高等院校。 不过对女儿她倒没这样要求了,只求她留在身边离自己别太远才好。 在仲礼看来有些重男轻女,当妈的其实是舍不得女儿去吃苦,宁可不要她大富大贵,平安遂顺一生便是福气。 再说,橘红跟仲礼的当年生下个儿子小丛,她知道那不是朱家的血脉,但要陈家认他目前是难。 这个孩子还小,橘红希望做姐姐的韵儿将来不要远嫁,好照顾这个年幼的弟弟。 不过眼前……,她看着床上扭来扭去的女儿,心里泛起母爱和怜惜。 虽然她自诩新派,曾经想过不在自家里蓄养家奴、婢女,但是眼前的情形让她犹豫,也许还是让他给买个丫头来陪伴女儿的好? 天气燥热,夜里翻身都感觉不到背后有丝丝凉意。仲礼听橘红说了房子的事情,听她说想买来留给韵儿名下做嫁妆,开玩笑说她做母亲的想得真够长远。 两个人互相玩笑了阵子,橘红又和他说想给姑娘买个丫头、添个伴儿。仲礼纳闷说干嘛要丫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橘红说女人家的事你不懂! 仲礼想想自己是不懂,只好答应。正想问她要买个啥样的?橘红却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现在三房名下有几处新收进来的买卖店铺都是她在外面打理,仲礼也心疼她的辛苦,不想惊动好梦,便暂时不问。 他睁着眼睛看了会儿天花板,悄悄翻身起来走到廊上。外面只有清白、皎洁的月亮高高挂在中央,大家都熟睡了。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声女子的呻吟,再细听,没有了。一丝笑意浮上仲礼嘴角,他摇摇头,转身轻轻朝朱韵房间走去。 进了屋,视线一暗,满屋脂粉香料的气息中和着淡淡的处子气息。稍稍适应光线后,仲礼挑起了门口的竹帘。 朱韵穿着肚兜,一手撑着身体,蜷着两腿紧张地盯着门口,见他进来什么也没说,两只眸子闪闪发亮。 “我来找军服。”仲礼坐在床边微笑着轻声说。 “不在我这里,”朱韵害羞地看向旁边:“我妈拿走了。” “哼,还是个撒谎的偷儿。”仲礼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这样逗她。 “真的不在我这里。”朱韵伸手从床里侧抓出些什么:“我有这个就够了。” “这是什么?”仲礼接过来在月光下打开看,是她下午穿的那件白地暗花的缎面马甲,不解地看向朱韵。 “那上面有你的气味。”她说完,羞不可抑,扑在他大腿上,一手从后面抱紧仲礼的腰: “你听,静夜里能听见我的心跳,跳得多快,好像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了!我、我害怕,你是继父,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仲礼抚摸着少女光滑的后背,轻轻拍打着说: “我们陈家人不喜欢给孩子们立规矩,你只有随着自己的心意,才能是最快乐的。” “可你是继父啊?我怎么可能快乐?我恨死了!”朱韵低下头凶狠地张口就咬。 仲礼倒吸口冷气:“这丫头,你来真的?”一伸手拉开她后背上肚兜的带结,手沿着脊背向下滑去。 不知是不是云朵遮住了月亮,房间里忽然暗下来。床发出轻微的声响,忽然漆黑里朱韵颤抖着说了声:“等等!” 然后一条雪白的手臂出现在窗边做了个拉的动作,卷起的竹帘“哗啦”声落下。 “哧”地,仲礼笑出声。 “笑什么?人家害羞嘛!”朱韵有些恼怒地嗔道。 在断续的喘息和呻吟中,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可惜月亮打不开这道帘子,无法知晓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 第26章 抗旱 进入八月,大旱已经确定无疑!江北更省全面遭灾,只是程度上略有不同。 中桥送来的抽水机等抗旱设备及时发挥了作用,但僧多粥少,木工所只得加紧打造更多畜力龙骨水或脚踏水车等传统设备来代替,但水量一天天减少已经成为必然。 整个三区都根据区公所下达的旱情预警公告增加了抗旱小麦面积,相对减少了水稻种植,即便如此灾情还是叫人揪心。 有七成面积受到影响,其中半数左右水源会在三十到四十天内枯竭。 这意味着这些天内如果没有充分的雨水补给,会造成作物大面积干枯! 当县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抗旱开始代替剿匪成为所有官员的热门话题。朱县长急得如锅上蚂蚁,因省城已经下达严令要求各县关注旱情和民生。 刘主席一句话:我不管别个,就是不许安徽饿死人!这话虽然有点虚,但至少表明了上官的态度。 一个专心打造自己亲民姿态的省主席当然不允许这种抹黑事发生,更何况刘主席手里还有驻扎在皖东的亲信第十五军,文官们只好打破头想办法,尽力不使自己排名在最后。 然而之前积欠的毕竟太多了,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改?朱县长急切中忽然想起三区这个典范来,立即动身来到高塘。 仲礼怎么也没想到他不打招呼就跑来,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报告,急忙骑上黑龙前去迎接。 “我的父母官大人,你怎么来了?满面焦急的样子,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他接到朱县长后问道。 朱联福将省里的要求和本县情况大致说了:“我的事你还不知道?虽然家里也有地可从来不用我亲自去跑的,哪里懂这么多? 现在要抗旱,我是束手无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做些什么?所以急着想去和你兄长商议,看他能给些什么建议?” 仲礼一听原来是农事,不敢耽搁,赶紧招待他和护兵们吃饭,然后送出大门,看着他的汽车在六名治安警察护送下往周家桥去了,然后赶紧给寿礼打电话。 寿礼听说后略略沉吟,便叫人去请农学院的朱教授和水利系的梁子枫先生来,三个人坐了小汽车赶到周家桥和朱联福会面。 在路上朱教授和梁教授就告诉寿礼,目前看这干热的天气可能要持续到入秋,所以形势还是颇为紧张的。 陈教授提了个建议:在徐山西麓开凿引水渠,经褐山、黑石山然后一路向北,淹掉团山西的沼泽,使它形成个巨大的蓄水池。 这样既可以作为白龙潭水电站的引流渠,同时能够带走矿区废弃矿洞里的存水、积水补充给下游使用。 同理,长山东麓也可以修一条引水渠,使黑龙潭存水供给矿区,富余水量补充给下游灌溉使用。 “只是……,这两个工程都会耗费很大人力……。” “人力没关系!”寿礼摆手:“我估计从各处抽调一、两千人来干是可以的,问题是从这样多人,需要多长时间呢?” 梁教授苦笑:“若只有千把人,那可能得半年!” 寿礼若有所思看他:“灾情起来,河南各地肯定会有灾民涌入,要招工问题不大。但我必须让它们在两个月内完成,否则庄稼就保不住了! 请你们回去好好设计、计算下,怎么能达到这个目标?”梁教授看看朱教授,答应下来。 “早些实现,水电站建设也就快些,三河原用上自己电力的日子也就早点到来,学生们可以在灯光下读书、写字,这不是你们期待的吗?” 寿礼说完,就见他两个在后座上都开心地笑了。 这个小型水电站设计上主要满足钢铁厂和铁矿的需要,同时兼顾教育用电,也就是说学校将比居民们更早用上它发的电,这样很多测试、保温项目也都有保障了。 对朱县长找他们要请教全县抗旱事宜,大家也在车里进行了讨论。 还好以前修过路,这些路面都是本地自产粗水泥和着河沙、石灰铺就的,相对要宽敞和平坦得多。他们甚至比县长的座驾还早到了五分钟! 朱联福下车就把三区的道路建设夸了一通,说这是先见之明,然后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向寿礼和两位教授说明来意。 当听说可能情形要延续到秋天,他立时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真的会这样?那可糟了!” “县长先不必着急,这里面还不算无解。” 朱县长听了眼睛一亮:“不算无解?” 两位教授都被他逗笑了,朱教授说:“大概率是旱,可也不是所有地方千篇一律。 比如南部山区水汽充足,你就不必太着急他们。再比如县城周边有西湖、东湖、大业陂、姜家湖,充分利用起来问题也就不大。” “所以,当前要紧的三件事:建坝,阻止湖水无序入河;各行政片设立河长责任制,不许跨区私自偷水;县农业司设水务科,对确实无水、少水行政片统筹调度资源。” 梁教授说完打开本县地图:“贵县虽然偏僻,但不是个缺水的地方,即便山区也因大别山植被多的缘故不会处于完全干旱状态,这就好办得多。 重要的是调度,用包括开渠在内的办法,将富余的水调往缺乏的地方,起到平衡的作用,这就好像……。”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比喻,寿礼在旁边说:“就像从米价低的地方运粮到米价高的地方,可以把价格平抑下来是一个道理。” “对、对,就是这种平衡!”梁教授赶紧说。 “哦!我明白了。”朱县长如醍醐灌顶,忙又问:“那,请教先生们,咱们该在哪里修坝、在哪里开渠呢?” 梁教授介绍了刚才给寿礼提议的那两条渠,说:“三区有这两条就足够。 如果这两条渠往南边山区延伸,就可以将山里大小水潭、池沼里的水引到北边平原来。 这样做今年有利于平原抗旱,明年就利于山区防洪涝了。 途中有条件的地方我们还可以修几处小水库,统一由县上水利主管部门来管理。山区实现旱涝两便,二区从此安泰!” 说完又提了在老龙窝、临淮岗和断塘建坝立闸控制水位的建议,以及沿着淠河与东湖间的丘陵地带开一条引水渠,可以灌溉四区和一区的主要产粮地。 朱县长听得眉飞色舞,不过很快话题进入实质阶段,他又犯愁了,真要搞这些,钱从哪里来? 寿礼说自然是募集资金,让有钱人出钱。朱县长吓了一跳,以为这位打着让自己弟弟带兵上门讨要的主意。 寿礼不慌不忙给他出招:“三河农业现在有本县和固始、颍上两县十几万亩土地,可谓实力雄厚。在推广良种、兴修水利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 县长现在要集资兴农,可以由县里出资部分,与三河农业合资成立新的农业商社,这样三河资本就可以为这家新公司提供贷款。 我们通过报纸放出这些消息,让大家心里有颗定心丸,然后在宣布面向本县甚至全省发行股票,用这样的方式完成集资……。” 他讲了用商社集资的好处,同时普及了下股票、配股以及分红等的知识。“如此,即便农夫仅有数元亦可买卖本公司股票。 且完成集资之前,各项工程可按优先顺序先用从三河资本获得的贷款动工起来,而不必枯等全部资金到位。” “这……,”朱县长觉得这样做不坏,起码集资款没有到官员手中而是进入商社运营,要比寻常募资的方式安全得多。 “让斋(寿礼字)觉得需要县上出多少呢?”他问这个问题,是担心寿礼狮子大开口。 “公司资本拢共有二十万元足矣!县里控股占55,三河占45,如果对外集资,可以分别最多拿出20股份,有新的机构股东加入则需要咱们共同认可。” 寿礼看看若有所思的县长:“如果实物出资可以,比如最近陆续缴到县上的枪支弹药、钱钞和没收的土地、铺子都可以拿来作为资本充实,倒不一定是真金白银。” “哦?那好极啦!”听说不用掏太多金银,朱县长立即高兴起来:“这确实是个很好的主意,我马上打电话同实业科商议,争取尽快有个结论!” 送他去休息之后,朱教授问了个疑惑,为什么要让县上控股哩? “公家控股的话大家更容易信用,若是我陈家控股,别人要担心你兄弟两个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滑头、想着我的钱包呐?”寿礼笑着说: “所以虽然还是盯着别人的钱包,但如果是公私合营的企业,那大家的感觉也就不同了。” 两个教授一愣,哈哈大笑说你陈寿礼现在不仅仅是个地主了,而且还是个狡猾的奸商! 寿礼揣着手只是笑,他也觉得自己学“奸”了,不过他更愿意承认自己的狡猾是为了整个三河原,现在是为全县的福祉利益。 无商不奸嘛,只要这是对多数人有利的,那也没什么。他打算和中桥说说这个事情,让他给三河资本提供十万元到二十万元的贷款。 只是……他拿不准,不知道中桥会不会趁此机会提出什么苛刻、过分的要求来? 晚上他回到凤凰坡,看看玉清,也和香香逗了一回。 保姆刚刚将孩子抱去睡觉,忽听电话铃声响,玉清打趣说寿礼现在顶半个县长,真是走到哪里、电话就追到哪里。 保姆走来,轻声说电话是南京大少爷打来的。寿礼连忙趿拉着写字出来接。 只听洪升告诉他纹香他们已经到了,都很困乏刚刚歇下。 寿礼一颗心落地,又问两人状态是否还好?保护他们的高七和李二出师徒俩路上可辛苦? 洪升告诉他已经请附近医馆的大夫来看过脉,说母子平安可以放心,只是有些疲劳需要休养两天。 又告诉他路上有喝多的无赖想调戏竹子,结果被高七一亮枪给吓得酒醒了连连道歉。 “高叔没说,都是二出讲的,我俩已经是朋友了!”洪升说。然后又告诉他个消息: “爸,昨日五叔来电话问恩娘和竹子到了没,然后他说六叔和他通电话了,说打算回国呢!不过现在没法直接回上海或天津,他要先去香港,然后从广州入境。” 第26章 德国潜艇 但是洪升也不清楚为什么季同要从香港回来,原因是他想秘密带回一批在日本收集的日本政界、军界高层人士背景,以及日军指挥、战术、兵力、火力等相关的资料。 这些东西如果走正常海关手续肯定被截住。 恰好季同遇到一位在东京逗留的德国武官,此君奉命从美国旧金山领事馆改调往香港长驻,季同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马克,你的船上还有没有空位置?”季同在俱乐部里微笑着把啤酒杯送到嘴边低声问。 “噢,那要看对谁而言了。”马克的中国话不错,他父亲也是曾经长驻中国的。 “我得离开东京,但不能叫人知道。”季同说。 “这个没问题,可……我能得到什么?”马克笑着挤挤眼睛。 “去香港的路很长,”季同转过身,把声音压得更低: “我可以在船上把我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写下来。等到了香港,我保证贵国政府可以对日本军、政两方面都了解得像玻璃一样透彻!” “马克觉得这个交易很有趣,”武官眼睛亮了:“但是它可能和我们知道的一些东西有重合。” “那么,一份对日本军队及其战力的调查报告怎么样?附带所有数据的!” 马克扬了扬眉毛:“不过我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可靠性呢?” “连我也不知道。”季同干脆地告诉他:“我只是看到这些东西就收集起来,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去印证它们的真伪。 你知道中国对日本有多警惕,所以我在这里的每天都在积极搜罗各种信息和数据,或任何可能对我的祖国有用的东西。 我想,贵国既然选择和日本友好,那么至少应该清楚自己的盟友有几斤几两? 这些东西对我国有用,那么就会对贵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你说对?” 马克舔了舔嘴唇,然后说:“后天晚上九点二十四分,你到西池袋一丁目二十二号的图林根啤酒香肠馆来,会有一辆德国大使馆的汽车接走你。 记住,要像平常出门那样穿着,尽可能不带行李……。” 次日是个周末,季同向学校请假说自己要去看牙医,因为疼痛实在太困扰睡眠了。 由于他在学校里表现良好且非常努力地学习日本习俗和语言,所以即便在日籍同学中人缘也不错。 他同宿舍的学长川崎答应帮他请假,甚至还好心将自己常去的牙医诊所告诉他。 课程已经结束,马上临近毕业,没人觉得请两天假有什么不正常。 于是季同回到在上野租住的房子,开始销毁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包括文字、照片、信件等。 他将墙壁上的一块板子挪开,夹层里原本应该是隔音填充物,现在空了。 他从里面的某个位置掏出两、三本美国艳情杂志,摸出了在它后面的油纸包,里面是用非常小的字写抄下的内容,还有些是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密写数码记录的东西。 季同将这些分成若干部分,仔细用油布裹好。然后拿出了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带子,它被缝制成国内士兵用的子弹袋那样。 季同解开衣服将带子用两个扣子固定在胯部,然后把那些油布包用钞票裹着一个个插进外侧的袋子里。好了,现在他看上去就是个想携带日元入境的商人。 他走上大街,将一些东西带出去在周围垃圾处理站丢弃。快到天黑时,房间里除去被褥、小桌、台灯外已经什么都不剩。 又检查一边后,季同离开了住处。 他先坐电车前往西池袋,去那家德式餐厅附近看了看环境,然后来到东京大学附近找了家旅店,说自己是来看望同学的,天黑了赶不回去打算在此歇息一晚。 老板娘不疑有他,安排了楼上的一个房间。 第二天他睡到自然醒,下楼美美吃完早餐,然后告别老板娘,拎着藤箱像个普通游客那样,饶有兴致地造访了夏目漱石故居、簸川神社、传通院等古迹。 中午到一家料理店最后品尝一次刺身,下午又去游览浅草寺、上野公园,傍晚在休昌院附近品尝过荞麦面和天妇罗,这才悠哉悠哉地往西池袋走。 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时,他走进马克说的那家店要了份啤酒和香肠坐下来。 这家店的伙计和老板都是德国人,那瘦高的伙计走过来放在他面前一个小碟子:“德国的腌黄瓜,赠送给您尝尝。”他用日语说。 “多谢!”季同回答的是德语。 伙计愣了下:“您德语说得不错!” “我曾经在南方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就太好了!我们原本还担心您会在船上不适应。”伙计微笑说。 季同点头:“这里安全吗?” “门口有第三帝国的旗帜。”伙计耸耸肩:“放心等待,他们会准时来。我帮您换个位置,车到了之后我会给您提示。” 德国人一向非常守时,果然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伙计走过来清了下嗓子,微微摆头。 季同放下手里的报纸拎起手提箱快速出门。一名风衣礼帽的男子打开车门,季同坐了进去,男子跟进来并关门,车子立即开动了。 司机旁边的马克回过头笑着说:“陈,准备好在大海上的生活了吗?” “我们直接去码头么?” “您得换下衣服并稍微化妆。”坐在季同左手的那个肿眼泡回手从后面拿过身衣服:“德国水手的制服,赶紧穿。” 季同放下手提箱换上了工装衣裤。肿眼泡将他原来的衣服收走说:“这些我不能还给您,因为有具尸体需要它。”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倒些东西在手心里,开始抹他的头发:“过二十分钟它就变成非亚洲的颜色了。” 说着用纸擦过手,又掏出个小纸袋撕开,取出假胡子给他粘上。 “好了!”他看看,满意地朝马克点头。 “直到进入你的舱位请别开口,一切交给我们!”马克说。 “是,长官!”季同用德语回答,赢得了马克微微一笑。 车子一路南行,车里的人谁都没说话。季同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了,忽然感觉车速在放慢。 向外一看,日本警察正在放行,他们似乎到了某处港口,季同瞥见指示牌上一闪而过的”横滨“字样。 一个黑色、长条状的怪物怕在码头上,似乎听到了德语说话,然后车灯闪烁,渐渐靠近那大家伙停了下来。 “迅速下车,跟在我后面!”马克说。 车门打开,风衣男子先出来挡在一侧,然后季同和马克几乎同时钻出前后车门。 马克在前面,季同紧跟他的脚步踏上弦梯,然后突然明白了:“这是艘潜艇呵!” 直到他被安置在一个小隔间里,季同重重呼出口气,又差点被浓重的柴油味道呛死。 不过他还是用眼神得到马克许可后,轻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马克耸耸肩表示小事一桩:“这艇上的汉子都是好样的,”他改用中国话说: “这个是军需官的床位,当他听说有特殊客人需要立即让了出来去和士兵睡吊床了。我希望你写出来的作品不会辜负他的好意!” “放心马克,绝对让你和你的上级都很满意!”季同说:“现在,我需要纸和笔,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 马克高兴地笑了。很快,军需官拿来了季同需要的东西,并且友好地在他兜里放了一只橘子。 季同立即打开箱子找出里面携带的资料(那些抄件的原稿)开始动笔,他在游览东京的时候已经打好腹稿。 这篇报告他希望不仅帮自己捋清思路加深认识,而且他希望德国高层看到后能对日本的真实潜力有新的了解,打消他们对这个“盟友”的幻想。 潜艇离开日本海一路向南,季同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从艇上水兵们的交谈中知道是沿着琉球以东、台湾外海的路线。 他不参与水兵们的交流,每天只是写呵、写呵,写累了就倒在床上休息会儿,然后继续写。 在密闭的潜艇里看不到星辰、阳光,只有偶尔上浮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季同都弄不清自己写了多久,过了几个白天黑夜,他只是沉浸在写作和思考之中,有时翻阅资料查找自己需要的依据。 水手们对这个东方人很好奇,但严格的纪律使他们不过来主动接触或打搅,船上只有军需官能够和他点个头,问问是否需要咖啡等。 马克偶尔过来,随手拣起季同用流利的法语(季同从小受法语教育)写好的内容,几次喃喃地低声说:“好极了,太好了!” 现在他可以肯定,这个东方同学很可能为自己带来了一次佩挂十字勋章的机会。 进入南中国海,潜艇再次上浮。马克让季同收拾东西随自己和另一名水手打扮的随员上了小艇,由几名水兵划着桨送上了途径此地,德国船长操作的伊朗货轮。 “好啦,咱们算是到家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抵达香港,至少在这条大船上有新鲜的空气和面包,今晚我们可以在各自船舱里睡个好觉!”马克兴奋地告诉季同。 但是当晚他出来到甲板上吸烟时,发现季同的舱里依然透出灯光。 “这个中国人真是执着!”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说。 当然,等他们到达香港,季同如约将写得满满的一本日志交给他时,他还是非常满意的。“你是个真正的朋友,”他说: “我已经通知香港这边为你准备了适合旅行的证件,希望我们今后有机会再次合作!” 季同拿到证件愉快地和他告别,然后找到佐敦道上一家旅店,钻进去睡了整天。 次日出发往广州,入住越秀北路某旅馆开始凭记忆重写这份报告。 这回他写得比第一稿更认真,加进了许多先前没有的东西,比如日军的训练思想、对华作战的指导方针,以及民间各阶层、党派对战争的态度、在日外国人的议论及反馈等。 他还将带回的资料编号,在报告上注明出自哪里、编号多少,以备读者查询。 第26章 混血大卫 寿礼抱着香香,旁边是给他打着阳伞的小泉,前边离开几步的地头蹲着常顺正和个农民在交谈什么。 一会儿常顺回来说:“老爷,地是昨天浇过的,不过显然没透,只有七分,勉强保个墒情。” “嗯。”寿礼应了声,结果和他预料的大致相同。这一带得着靠近沿岗河的便利,水量还算充沛,稍远的村子恐怕河水供给就会打些折扣了。 在河长制下各村签了协议,每日分时、分段开闸放水。 各村都有自己的蓄水塘,塘里的水凭票领取,一票两升,供给村中人畜饮用。 票是到村公所领的,登记人头和牲畜数量领票,若有更多需要可以多换两成,但需要拿等量的米面来换。 朱县长管这个叫做“供水配给制”。 以三河农业的名义寿礼请中桥协助买了四套打井设备,但是与县里合资成立的霍县农业合作社需求显然比四套要大,所以又向中桥追加订购了十部抽水机和六套打井设备。 叔仁打电话说荷兰人提供的十二台抽水机、六部拖拉机、十辆卡车和四套打井设备已经到港卸货,但要通过铁路运至蚌埠,然后用淮南公司的船送到三河原。 远水解不了近渴呵!寿礼心中无比焦急。他知道小五已经尽力,但还是太慢了!也许该说欧洲人的动作跟不上需要? “常顺,小五说荷兰人的车和机器什么时候到?”他问。 常顺笑了:“老爷你别急,东西还在港口没装车哩,得找到车皮才行。 听三全说,蚌埠那边的火车来来回回运的都是兵和弹药,码头装得满满地,看起来政府又在下什么大棋! 这种情形下……能不能尽快把东西运过来,恐怕还得看五爷的运气了。” “啧!”寿礼有些不满地咂嘴,停了下忽然笑着转向常顺: “我说常顺你是不是该改口了?还有七、八天新媳妇进门,你就成咱的堂妹夫啦,还总是叫‘老爷’不大合适?” “这,”常顺瞥眼看偷笑的小泉,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我叫惯了呀,改口……那该怎么叫呢?” “叫大哥、大兄,或者直接唤我的字让斋也可。” “呃,那我还是叫你大哥好了,我可不敢像大管账那样称呼你!”常顺连连摆手,然后说: “大哥,其实……李杜星长官那里可不可以给咱们使使力?我估计铁路上他应该有认识的人,或者能指条路也好。” “诶,有道理!”寿礼把一根手指头给香香,小姑娘用胖乎乎的手抓住,得意地笑起来。 “常顺,这事你和三全(即邹全)商量着办,我只要这批车辆、机器用最快的办法运到,其余的你俩来做。 花钱打点还是走门路都行!这些东西本是矿山和抗旱急需的,早一天都好! 尤其是农业这边,我打算把荷兰人的设备先借给县农业合作社用,不能光想着自己嘛!” “老爷,借不如出租。”小泉在后面忽然冒出这句。 “唔?”寿礼看了眼常顺,见他点头,笑着说:“瞧,小泉也会动脑筋了。嗯,不错,是个好建议。 多少能补贴些支出也行,就这样定!常顺你回头再把这个和小头(陈邱)说说,让他照此办理!” 金小泉得到他的肯定,咧开嘴笑了,心里颇为兴奋。 常顺和三全,还有陈青、陈景相继被外放出去,或做代表、掌柜,或做贸易公司经理。 收入最低的陈青每月有五十元,年底还有花红。 最得意的陈柒铭,当年的七猴子如今不上树了,穿着长衫、皮鞋神气活现,每月有一百二十元收入,这怎能不叫人羡慕? 他做梦都想能有被外放的那天,像他们一样做掌柜、做经理,然后去父亲坟上拜拜,告诉他老人家儿子多么有出息! 大清垮台给民国政府留下个奇怪的上海,一方面是受到统一和民族主义鼓舞的中国民众,另一方面是吃喝照旧、跑马赌球的洋人。 当年英美法意等国在这里分别建立租界,后来洋人们觉得管理上太麻烦,于是丢下高傲、不合群的法国人,把其它地区合并,组成了北、东、西、中四区在内的公共租界。 这个公共租界加上老区和新区两部分组成的法租界,就是上海最核心、最繁华的“冒险家乐园”。 本来,这里头并没日本人什么事。 由于他起步晚、力量弱、影响力太小,当初的租界里根本没有它的一席之地,还不如瑞典和西班牙呢。 待到日俄战争以后世界对其刮目相看,倒是最先用炮口指向东京湾的美国人很慷慨地说: 那好,你可以进来成为公共租界的一份子,我们把美租界北端一个叫虹口的小地方让给你。 日本人怀着激动的心情进来,他们和公共租界的管理机构工部局建议由日系资本开发这一带。 于是有了虹口公园,有了陆战队司令部,叫响了横滨路和横滨桥(由于俞泾浦的河流走向,和日本的横滨无关)。 估计习惯了在大西部跑马圈地的美国人,也不曾想到岛上来的日本人见到那么大块土地时会有多欣喜若狂。 他们不仅想把这里建成新横滨、新大阪,且还梦想着从这里出发占领整个长江三角洲(那时候还没想更多)! 所以他们真地开始认真规划城市,并在民国十三年建成了那座坚固、如陆地巡洋舰般的陆战队总部大楼。 然而很快,日本人开始不满了。 他们不满于租界管理当局的各种限制,不满于英美把持工部局的席位(英国六人、美国两人、其它欧洲国家一人),不满于西洋人占据了最繁华的部分把这偏远的虹口丢给自己,不满于中国政府的亲英美欧倾向和对自己的背叛(日人认为自己是最早支持同盟会的)……。 总之,他们不满意! 但是这时候的日本政府可没有足够勇气向整个西方开战,即便它曾打败过俄国,但它认为那不过是帝国主义者们中间最弱的一个。 日本还没头晕、也还没膨胀,它小心翼翼地试探洋人们,狠狠欺负它们的奴才——民国政府。 当发现这些主子似乎并不在意奴才挨揍时,日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现在他开始摩拳擦掌了。 然而国内的大通缩不期而至,失业率高腾,来自中国和欧美的产品倾销导致商品价格不断下降,工厂开工率持续下滑,家庭普遍减少消费应对危机。 近来有种呼声在上海的日籍人士中流行:既然中国是块它主子都不稀罕的肥肉,作为近邻的日本为什么不抢过来呢? 是呵,这里是中国半个首都,金融的中心,如果干它一票的话,不仅所有问题可以解决,而且还打断了法币和美元挂钩的进程,阻断了欧美从中国获取贵金属的重要渠道! 黄浦江上的军舰越来越多,抵达虹口的日本军人也不断增加,傻子都看得出日本人蠢蠢欲动。 但上面好像还没下定决心,只是在不断威吓,弄得好战分子们不耐烦,它们在各种场合大骂军部和内阁的蠢货:“你们这些混蛋,都愣着干嘛呢?” 法律意义上来说,过了横滨桥就不属于租界的范畴;严格意义上讲,横滨河以北应该属于国民政府收税、征兵的辖区。 然而,没有任何政府官员敢于对此事提出质疑,任由日本人扩大居住地、建厂房、仓库,役使中国男女老少并且不受法律的约束。 而横滨桥以南是所谓传统意义上的“美租界”,大咧咧的美国人只对利润和成本上心,才没功夫去搞什么城市规划与管理,尤其是距离本土几千英里之外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所以,只要过了横滨桥,道路狭窄、拥挤,各种嘈杂、法外事情令人目瞪口呆。只有在靠近工部局医院周边的地方,情况才稍微好些。 嘉兴路离着横滨桥只有五百多米,人力车夫脚下用些力很快就到了。叔仁付过钱笑着问那车夫:“怎么样大龙,上海不好混?” “还凑合,”舒龙抹着汗水回答,两眼注意地观察下周围: “洋人们一般都好说话,人家讲个绅士风度,你说声谢谢或者帮忙拎个行李他就多给小费。 对日本人,你教的那几句日语非常管用,他认准你就不会找其他车夫。 麻烦的是那些装大个的穷洋人,又摆谱又吝啬,你还不能说什么!” 叔仁哈哈大笑:“瞧,你才来这么短时间,看上去已经蛮老到了嘛!不过别骄傲,和其他工友要搞好关系。” “放心,我时常请客的,谁叫我挣得比别人多哩?咱懂!”舒龙咧嘴笑,他送走洪升以后因怕受到报复,素质上让他先别回县里,干脆到上海来给叔仁打掩护。 叔仁便托了“朋友”将他塞进车行里,继续做他的老本行。 叔仁转身走进咖啡店,看到个高个子、带着几分白人面相的西装、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读报纸,便走过去,笑着说:“不会您凑巧等的就是我?” 那人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我听说和我见面的人有副白手套。” 叔仁从兜里掏出来:“喏,天气热我没戴上,在这里。” “你差点迟到。” “是吗?”叔仁拉开椅子坐下看看手表:“这家伙该上弦了?明明还差一分十七秒。” 对方笑了起来,伸过手:“李大伟,你可以叫我大卫。” “陈叔仁。恕我冒昧,你是外国籍还是……?” “我是个混血,爷爷是美国人,奶奶是法国犹太人,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中国人。 不过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没能带我们回德国。 现在可好,德国不喜欢犹太人,我只好继续留在中国,断了回去的念想。” “原来如此。”叔仁点点头观察下左右,低声说:“他们告诉我你是可以信赖的,我需要知道能够信赖你到什么程度?” “就像你信赖自己的同志一样。”大卫回答:“我虽然有个洋人的面孔,却从小和中国人一起生活、长大。除了语言以外,我和大家没任何区别。” 他把两肘放在桌面托着两颊朝叔仁笑笑:“而且我是民国十四年开始参加学运、工运的,比你可早得多哦! 只可惜大家觉得需要我这张脸在经济、文化等领域发挥作用,所以一直没有加入组织,不然的话我的党龄也是超过你的!” “你不会……年龄也比我大?”叔仁试探地问。 “猜对了。”大卫叹口气:“我没想到他们给我派的领导居然是个小孩子!” 第26章 激动的泷井泉 大卫的祖父、祖母是在法国认识的,后来大卫的祖父到德国任职期间生下他的父亲,并在十二年后又被公司派往中国。 大卫十四岁那年祖父母和父亲先后病故,他母亲照顾他四年后也去世了,大卫在舅舅资助下读完大学。 他的祖父当年是美国某银行驻中国的代表,并曾在工部局做过一任董事,母家则做过法租界华人参事。 因为这样的家世背景,他后来游走于上海滩各势力间游刃有余,却无人想到这个混血的小子居然有颗红色的心! “在上海做事需要有个公司做掩护,这样出去谈事拿出名片来大家一看晓得你是有生意和身份的。”他说: “像你这样以代表的名义跑来跑去不行,这只能短期有用不能长久!而且……,你不在上海注册个公司,人家也不会和你深交。” “明白。”叔仁点头:“这个你放心,我临走前会注册一家公司,然后把对你的任命也都做好,该交给你的关系也帮你引荐。”说完他顿了下: “名义上你作为三河资本驻沪代表和这家子公司的总经理,负责所有对海外贸易、往来,对各外资银行间的沟通、联络事宜。 我给你留下三个人:宋真意,是个喜欢投机贵金属的家伙,你可以留用并让他撑撑门面。 舒龙是咱们自己人,目前以人力车夫职业作掩护,霍县县委认为他身份有暴露危险,目前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一段时间,你可酌情使用。 陈洪琳,我的族侄,父亲是三河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很机灵,接受快,文化程度不错,可以观察和培养。” “好!”大卫点头,又问:“另外,昨晚上级转达给我个意思,希望设法以需要和海外联络的名义设一部大功率电台,恢复与苏俄的联络。 设备和人员由上级准备,你只需要负责帮我寻找一处合适的场地。最好……周边比较安全,人员不能太杂!” 叔仁惊讶地看他:“设电台?这东西可是受管制的,能保证安全吗?” 大卫诡异地一笑:“放心,英国人来问我可以说给美国人做事,日本人来问我告诉他们是为德国工作。 再说,我还帮宋先生联络美国犹太人协会,南京那边也会认为我在为他们工作。总之这部电台,哪方面也奈何不得。” “这样?”叔仁歪着头看看他:“大卫,你对日本和德国之间的关系怎么看?目前瞧着德国似乎很乐意帮助中国对抗日本人呀?” “你别忘记德国战争中被日本在背后插了一刀,如果能通过中国报复下日本,德国人会很高兴!”大卫冷笑: “不过你看,在瓜分中国、从中国身上割肉这件事来说,他俩有什么不同么?没有! 所以在这方面他们还是会站到一起来对付中国,根本原因就在于国家的积贫积弱、武力不足以自卫。你说对不对?” “所以,日本和德国之间既有矛盾,又有联手的可能?” “在两件事上我敢肯定它们会联手:欺负中国、对付英美!” 叔仁点点头:“那么……你的电台位置,是不是设在虹口至杨树浦这一带比较好? 这是日占区的核心部分,我可以找关系帮你向日本人疏通,就以……需要经常向德国本土汇报上海及整个三角洲地区的市场、金融、物资情况这个名义?” “你意思是干脆让日本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设了个电台?我看可以。”大卫点头: “明面上我们只是家中国商社在上海的代理或分支,你帮我介绍给日本人,我会找机会暗示给对方在为德国工作,需要设置一部电台。 这样即便电台出了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与你的家族无关。” “哦!”叔仁懂了他的意思,点头回答:“明白了。” 几天以后,大卫跟随叔仁开始公开露面,以三河海贸商社总经理和三河资本驻沪总代表身份拜会各方人物。 把大部分事务交给大卫后,叔仁定下了海伦路上的一幢三层公寓作为公司办公地点。 这个联排公寓有六家,叔仁把甲十八号作为办公室,亭子间做电报电话室; 甲十九号二、三层是大卫的住所,一层住保姆,舒龙住在二、三层之间的亭子间; 甲二十号作为员工宿舍,一层由陈洪琳居住(宋真意自己另租了公寓),新来的楚姓女秘书住进了三层两间卧室之一。 大宁对随着叔仁回三河原有些闷闷不乐,叔仁特意找他谈心,并告诉他准备回去后派他去徐山上王靖那里学习军事,小伙子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临行前叔仁还打算见一个人,这人叫泷井泉,泉是他的名字,或者准确说是个号,类似于中国文人给自己起的“字”。 他是位知名刀剑大师的后代,后来加入军中。 大战末期日军登录胶州湾驱逐德国势力时,这仁兄小腿上中枪,很不幸成为那次行动中寥寥的伤亡者之一。 由于腿疾他不得不终身与手杖相伴,只好从军中退役,进入为陆战队提供补给品的三浦商社派驻中国的总代表。 叔仁到上海没多久,泷井泉就知道了消息。但由于和东井间的竞争者关系,他不方便出面相招或者上门拜会。 于是趁某次叔仁外出时,他派手下上前搭腔,约了叔仁在虹口公园“巧遇”一回。后来叔仁悄悄到他在日本桥的寓所拜访,这次两人相谈甚欢。 泷井泉发现陈家以武力镇压地方,然后在进行开发和拓殖的方法很奇特,因此对三河原大感兴趣。 叔仁借机会介绍了固始火电厂项目,促使泷井泉决定派人前往考察,如果项目可行,三浦同意出口全套发电、变电设备。 这次既是辞行,同时叔仁也想通过泷井泉了解日本内部对战争的考虑。 “泷井先生,我这次回去,上海的事务就都交给总经理大卫了,他还不太熟悉怎么和日本人打交道,请您有空多指点,多关照!”叔仁举起酒杯说。 “好说、好说。上次和你讲了,我们二十四个知华的日本人在江华岛上结社,就是决心为日中亲善尽力。 李先生我前两天见过,他虽是个洋人但毕竟在东方长大,对这边的事甚为熟悉想来问题不大,请他有事、有疑惑尽管来找我,不要客气!” 泷井泉想起那个笨手笨脚的洋人就想笑,好容易止住。 当然,他也调查过这家伙的背景,并且注意到他某些方面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傻。哼哼,也可能是所谓大智若愚呢? 饮过之后泷井泉换了个话题试探地问:“这次回去以后,五郎(指叔仁)应该可以得到家族的重用,即将大展宏图。不知你兄长有没有透露要让你承担哪方面的工作?” “咳,其实我个人还是很想留在上海发展的,只不过……。”他压低声音: “而今这里已经成为兵凶战危之地,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所以我得先躲躲,看看情形再说。” “啊?”泷井泉“扑哧”笑出声:“你以为这里马上要开战了么?” “不是吗?现在大家都忧心忡忡,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看看铁路上调来、调去的军列,还有报纸上那么多的鼓吹……。” 泷井泉哈哈笑起来:“五郎,你不要慌嘛,那都是给人看的。” “啊?千里调兵,就为给人看?这话怎么说?” 泷井泉抱着两臂,摇头晃脑说:“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五郎你看,这副架势连你都心里打鼓,南京的委员长又会怎样想?他会不担心么? 大日本所期待的,乃是贵国政府不要与洋人走得太近,只要委员长坚持亲善政策,那么一切好说! 敝国虽然增兵上海,做出猛虎下山之势,不过是不是要打尚未定论,即便要开战,这点兵力也还远远不足!” “听您这么说,这次要么不打,要打便会大打?” “唉,若能不打自然最好。”泷井泉叹口气:“你在上海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诸列强都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即便是英美这样的一等强国日子也不好过。 日本虽在远东,所受影响有限,但就我国而言土地狭小、资源不丰,从军人眼光看还远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 假使英美感到远东利益受到威胁而主动参战,帝国是难以承受这种两面夹击的。 所以即便要打,是否在上海打?又或者打多大规模?像上次差不多的,还是包括整个长江出海口?是局部的,还是一次性解决中国问题? 这些都尚在讨论中,五郎现在着急躲避,实在太早!” “泷井先生所说的‘中国问题’是指……?” “贵国政府就是最大的问题!”泷井泉严肃起来: “帝国本来希望支持一个觉醒的政府,和我们一起将欧美的势力赶出亚洲,所以我们一直强调‘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 但是你们的委员长呢? 他居然拥有了势力之后转头就投入英美的怀抱,将敝国的好意全然弃置于不顾了,这是朋友应该做的事吗? 所以贵国的问题在于政府,大日本需要一个亲善的中国政府,而不是和我们对着干,时时刻刻对我们戒备的中国政府。 在帝国的战士为亚洲冲锋在前的时候,我们希望中国做坚强的后盾,提供粮食、布匹、矿产和劳力,而不是天天鼓励破坏两国亲善、怂恿抵制日货的行为。 如果委员长做不到,那我们只好再找一个类似满洲皇帝那样的人物,来接替他充当中国的领袖!”他越说越激动,一抬手碰掉了筷子。 侍女赶紧过来为他换上新筷子,泷井泉心情似乎稍稍平复些,鞠个躬说:“对不起五郎,我好像太激动了。而且当着你的面责备贵国的委员长也很不礼貌,真是失利得很!” “泷井先生是出于对在下的信任嘛,您的话使我对贵国的想法理解多了。 好,我回去和妻儿亲热几天,兄长没有意见的话我会尽快返回! 既然没那么快就打仗,三浦商社和敝公司之间还有很多生意要做哩。 上次咱们谈到订制五千双军靴和一套罐头生产设备的事情,希望在下回到上海时能听到您的好消息!” “哈哈,你就是想老婆了对不对?”泷井泉打趣地说: “五郎何不将夫人和孩子接到上海?房子我来提供,小事一桩! 就算打仗你也可以放心,你在帝国军队的保护之下,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 第26章 行政院长遇刺 李大卫在火车站送叔仁上车,离京沪线(南京至上海)发车还有几分钟时间。 大宁买了只盐水鸭,拉着三浦公司的技术员井田先上车“赏味”去了。 大卫抓紧时间说:“电台已经到了,但是电报员还在路上。” 叔仁点点头:“你们注意安全,即便有泷井泉这个保护伞也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他那头我已经有安排。这老东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原来还做着从南洋进口轮胎和生橡胶的生意,不过显然不是三浦家的买卖。” 大卫说完眨眨眼:“你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脆答应我了?他偶尔紧急的时候,需要利用我这部电台呢!” “你这家伙,真是个泥猴子!”叔仁哭笑不得,大卫调皮地吐舌头做个鬼脸儿。叔仁告诉他: “按泷井的说法,他们可能在政府高层里找个人替代那位委员长,你觉得会是谁?” “这还用问?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汪精卫嘛,日本人最喜欢他!”大卫点了支香烟,在烟雾上升中轻声说:“中央到陕北了,红军三个方面军已经会师。” 叔仁眼里闪过一抹光:“真的?太好了!” “家里让我问你,你有多大把握近期日军不会开战?” “按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日军在虹口虽然大幅增兵,但规模上仅仅恢复到略微超过上次事变时的最高人数,除去陆战队旅团外,尚未见到新的、成建制陆军大规模抵达。 根据虹口码头上观察,运抵的物资、武器、弹药积储很多,但兵力不说掌握整个上海,就算完全控制租界都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我认为目前的增兵只是威吓,日本国内就是否开战尚未形成定论,也没开展全面动员。”叔仁说。 “你认为是威吓,而不是全面战争?” “是否会走到全面战争,恐怕要看政府的对应和英美的反应。”叔仁回答:“如果政府软弱退让,英美又不知可否,日人恐怕会步步紧逼。” “嗯,我得到的消息,他们正在策动华北自治。”大卫冷笑:“人家又进了一步,不晓得国府会不会再次退让?” 叔仁皱眉:“上次淞沪事变和后来的福建事变,给了他充分口实来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所以我估计对于华北他还会坚持忍让,力争先解决陕甘。 但他恐怕没想到,日人已在背后寻找新的领袖要取而代之了。” “好,我明白了。”大卫话音刚落,催促旅客上车的汽笛响起。“快去,你的太太在等你呢!”两人用力握手,叔仁跳上列车,叫道: “等把这批货送到家,今年最大的事情就完成,也许我过两个月就回来了,你要让他们把办公室安排好啊!” “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大卫和他告别,看着火车启动,转身走向等在不远处的舒龙和洪琳:“走,该干正经事了,咱们要做的可真不少呐!” 周家覆灭后,前后有七万亩没收土地经过县农业合作社委托给三河农业开发。 陈小头快要变成陈头大了,整天蹲在宋店的办公室里,严重布满血丝、胡子老长。 不过好在经过各种努力,又有中桥发来的抽水机(水泵)和打井设备助阵,总算这些地没有在主人变更期间出现抛荒或者减产,勉勉强强算是过关。 而县上宣布这些土地依律缴纳地租,超过政府规定的予以免除的通告是安定佃户人心的根本原因。 夏收之后合作社上缴县里的粮食使库存总量超过了历年,县里委托出售之后,用利润弥补了账面亏空。 陈天魁终于再度被捕,被递交蚌埠之后判了十年大狱!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朱县长今年的优等业绩已经是稳稳的了。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周天群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居然被提拔到省城担任教育科的副科长,居然周家的事丁点儿没有伤着他。 老朱为此大为不满,他觉得该被提拔的是自己,怎么也轮不上周天群呐?因此赌气回了周家桥,说什么都要挂冠辞职。 众人劝他不得,只得派了人来告知陈寿礼,请他出面劝解。 寿礼坐着汽车来到周家桥,故意拿朱联福开玩笑说:“我的养猪场刚刚扩了个新栏,没想到他们告诉我你回来了。” 朱联福“哧”地一笑:“让斋这是在骂我!” “不敢,听说你老回来这叫以退为进,谋求省参事的职位,这可是真的吗?” “别开玩笑了!”朱联福瞪眼:“哪个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咱凭一个前朝末代秀才,在而今民国还能当个县长,那也是你们兄弟给捧的。 去做省里的官儿?我可没那本事!须知站得高摔得狠,做好这个县长,那就是我祖上烧高香积德啰!” “瞧,您这不是挺明白的?那还和晚辈置什么气?”寿礼笑了。 朱联福白他一眼,只好说:“没想到给自己挖坑了,晦气!你定是他们请来的说客!” “我没那么多闲功夫。”寿礼扯扯他袖子,请他坐下后商量说:“秋收总算保住了,现在基本咱们可以说全县不会有饿死的。 老父母你看,那几台拖拉机不坏?这次修大坝,那东西可出了不少力呐!咱们县里不多买几台?” “唔那东西确实好用,就是贵!” “诶,虽然贵,可一台能抵四、五辆马车,干活儿的速度快了呀!”寿礼说: “叔仁说他在江苏武进看人家农场里用美国造的推土机也很厉害,推个鱼塘出来只要一天半时间。 我已经给他电话里说了,咱这边地方大,买以、两台不够用,叫他先订十台过来! 怎样,县里也出部分钱,咱们合买呗。” “县里哪有这许多钱?”朱联福苦笑:“要我说,不如让合作社专门成立个农机站,把这些机器可以租给农户用,扣除技师和维护支出,剩下的拿来抵购入款。” “咦,你也学会这些招数了?”寿礼笑起来:“好好,我琢磨、琢磨这个事情。不过我担心惠农只惠到富农和地主,普通人还是用不起。” “你没法照顾到每个人。”朱联福说:“这天下有有钱的就有没钱的,没钱的想用好东西他必得拿点什么代价来换,否则都养出毛病,袖着两手一切就来了,那怎么行?” 两人说着,朱联福讲你在三区搞矿山、建炼钢炉,倒是帮别的区想想招哇。 寿礼便提出来说二区的纸张、一区的水产充足可以产鱼罐头、四区适合做鸡鸭鹅养殖。 如果县里帮忙协调,三河资本可以给各区拿出总共十万元贷款,扶持中农和富农兴办作坊、养殖场,拿出部分股份来和地主合资兴办罐头厂。 寿礼说这话有底气,十万元不过是仲礼从周家和韩旅长住宅里缴获的三分之一而已。 忽然朱联福想起个事,打断了寿礼问你乡邻中可有个陈拐子? 寿礼一愣,有哇,怎么县长问起这个?于是将陈拐子以往的行径大致描述番。朱联福冷笑说你下次再见到就把这东西赶紧碾死! 寿礼忙问缘故,朱联福告诉他说已经查明,当初去韩旅那儿出首,说出了洪升在县中学下落的就是他,给周家出主意栽赃洪升然后扳倒陈家兄弟的也是他,后来趁乱逃到陈天魁手下,出主意去攻打李家圩子的还是他! “这人对你三区太熟悉了,简直防不胜防,所以我说你再见到一定不可手软心慈,赶紧弄死完事!”朱联福劝他说。 “混蛋,我当他是族亲,他竟然这般作孽,真真是不想活了!”寿礼气得跺脚,但听说此人现在下落不明,也只得无可奈何忍了,心里打主意叫卢虎着人悬重赏暗访去! 他两个正说着,忽然间朱联福的秘书跑进来,鞠躬道:“二位先别聊了,出大事也!” 二人唬了一跳,朱县长“唿”地站起来:“可是哪处堤坝有险情了?” “非也、非也!”秘书连连摇手:“刚刚接到电话,汪院长遇刺!” “王院长?哪个王院长?”寿礼没听明白。 “不是王,是行政院长汪精卫!”秘书解释,又说: “上面已经下令,所有驻军戒备,各地保安团严查可疑行人,各县主官立即返回办公厅主持事务,所有警务人员取消休假,在城市主要干道架设哨卡检查身份证明。” “那不是在南京出事嘛,又不是在安徽境内?” “据说有同伙逃走,中央正秘密追捕。不管怎么说,您赶紧动身,咱们返回县城要紧!” 寿礼也不敢耽搁了,他连忙告辞出来回到自家给仲礼挂电话:“你听说这件事了?” “大哥别慌,没事的。”仲礼安慰他:“我想,再怎么也不至于飞到咱们这里来。当然,我会小心,已经给两个区都下了戒严令。” 既然韩旅覆灭,县里临时任命仲礼为二区、三区联防总指挥,统一指挥保安二团(目前仅有教导大队和郝大牛的一营)和三团(淮西营又恢复团级)。 “我担心的倒不是嫌犯,”寿礼暗自叹口气,有些烦躁地说:“我是担心在路上的小五和那些货,这么一来会不会又要停运? 唉,紧赶慢赶还是没用上,还好有中桥代购来的设备,不然……。这西洋人哪里都好,就是办事太磨叽!” 第26章 战争的阴云 天下事有好有坏、有舍有得、有悲有喜。 汪精卫堪堪保住了命,小报上讥讽说只有日本人鼓掌相庆,又报道日人在华界某茶馆为汪某人鸣不平,遭中国人群起而攻之,差点再次引发领事纠纷等。 上海颇紧张了阵子,不料虹口尚无大动静,华北却宣告“自治”了,顿时引发了新的打砸日本商社、烧毁本已稀少的日货的行为。 日本人的对应是要“采取确实措施,保护日侨及在华利益”(原文如此),他们立即派出个新的大队乘军舰来华,并进入了与闸北相邻的地区戒备。 所谓“护侨”在中国人看来不过是怠慢中国主权的借口。 而日本人原本希望对华施压达到“日、满、华三国融合携手,共抗英美”这个目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战争推翻中国现政权并以“亲善的新领袖”取代蒋氏的思路渐成主流。 战争,上个月还远在天边,现在人们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身影了。 不惟日军在集结,国民政府命令下,大批德械、英械装备的精锐师悄悄调往苏、皖、浙地区。 委员长权衡之后,有鉴于上次淞沪事变中得到的教训,他终于不敢再坚持把嫡系过多放到陕甘,而将对付红军的重担交给了西北军和东北军。 中央军大批向东开拔,庐山上的军官团训练也开始变味,由原来的剿共开始变为现代化步、炮协同或装甲协同(虽然国军采购的装甲车还没装船呢)等内容,显见是准备打大规模突击战的。 各地也都开始大抓“日谍”,一时间风声鹤唳,弄得中桥等人都缩了头不敢出门。 倒霉的是叔仁,他这边船刚装完正要出发,就因为同行有个三浦商社的井田,码头方面死活不予放行,急得连徐业都跳起来吼,可顶什么用? 最后还是刘主席亲自写了手令,码头上这才得以放行。等看到通达码头长长的新水泥堤岸时,叔仁不由长出口气。 战争、割据、贪吏,这一切对国计民生的影响以前只在口号和传单上,现在对叔仁来说是切身体会了! 才下船,黄敬过来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当闲谈般告诉他国府正式发表调查结果,把汪精卫遇刺归咎到了有民国第一杀手之称的王亚樵身上。 “哈!”叔仁摇头:“老黄,你信么?反正我不信!”和泷井泉聊过之后叔仁觉得自己对中日关系的认识已经清楚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激动和轻信。 希望把中国当作自己永久的资源供给者,这是日本的期望,它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同是亚洲人应该天然有共同对抗西洋势力的要求,而忽略了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和国家尊严。 全面接受资本主义,不断追求进一步西化的大和民族在缺乏劳动力、资源、资本和市场纵深的情况下,靠劫掠中国迈向了帝国主义。 一次次的冒险成功将财阀与军头们的头脑搞得逐渐膨胀起来,以至于达不到或被拒绝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使用武力。 虽然日本还不敢直接和英美对抗,但他们打击中国还是有一定自信,至于上次淞沪事变中的死伤,那只是个意外。 日本并没过多考虑中国的实力和决心,他们只认为充分的准备和动员之后,凭帝国的战斗力和武士级的勇敢,一定能够让中国政府屈从。 曾经在日本留学的委员长大人哪里会看不清楚他们? 但他认为国家内忧外患积病已久,因此要立时三刻改变是不可能的,需如烹小鲜般谨慎,戒急用忍。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忍来忍去,换来的是民众的不满、列强的轻视,以及日本更加肆无忌惮。 “华北自治”就是个例子做个他看的,这意思就是: 你要不跟着老子干,要么我们再找出个皇帝,或者殷汝耕那样的地方人物,一来二去还是能达到目的! “看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委员长不是个肯低头的性格。”叔仁和大哥坐在家中厅里,仔细给他分析两国间的事情之后说: “这边步步退让。那边步步紧逼,但底线他不会允许日本人踏过。 如果日本人继续扶持新领袖或地方独立、自治的话,那就被视为对委员长权威的绝对冒犯,必将遭至国军的强力反击!” “委员长会主动和日本开战?”寿礼疑惑。 “那要看英美法德给他应许多少好处了。至少德国人把换装下来的枪械、弹药倾销到中国来这事,英美一直装作没看见,说明他们也希望中国军队有能力抵抗日军。” 叔仁沉思片刻:“大哥,如果二哥希望进口德国人的武器弹药,当下倒还有机会。” “他已经在这样做了。”寿礼便将四十二师转卖一批德械的事情告诉他: “仲礼本想通过这个德国顾问买些其它东西,或者聘几个德军顾问,无奈不会德语,中间总要隔着那个翻译,只好作罢了。” “也许……,我可以让大卫试试?” 寿礼抬头想想,摆手说:“还是让他以纯商人的身份出现得好,不要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和防范。” 说完换个话题问弟弟:“小五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暂时不出去了,留下来帮我?” “大哥需要我?那我就多留段日子。”叔仁笑着说:“我看唐先生忙着钢厂的建设,贸易这边是不是他顾不上了?” “是呵,不过他专注到钢厂也好!我本来打算调廖斌回来,不过你要是在,我就让他留在淮南航运,反正那行业他更熟悉!” 叔仁想想:“哥呵,我觉得如果做贸易,和各方人物来往,咱们这些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大卫那么长袖善舞,我还想和他多学学。 不过年内我不会离开,可以到贸易公司帮忙。陈景不错,不如就提他做总经理,我以副总经理名义在旁边跟着、指点一段时间?” 寿礼注意地看着弟弟:“你出去这段,我看是明白了很多事,非常有收获!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言高明呵! 你待明年春节过后再回上海,这期间帮我盯着那些陆续抵达的厂矿设备,还有它们的分拨、安装、调试和交付。这方面大哥不懂!” “行,就听你的!”叔仁点头回答,寿礼很高兴。 晚上红菱带着小树也过来了,全家一起用餐,算是给叔仁接风洗尘。 叔仁见到忙来忙去的荷香,一怔后想起纹香去了南京,问寿礼:“纹香嫂子可有信来,她们在南京怎样?” “都还好。”寿礼回答说:“云茵快要生了。你三哥不放心,让葫芦(卢天和)带他媳妇赶去南京帮忙,把娃交给阿屏带着哩。 本来小苏说让阿萍去,你三哥说你们才成婚怎好分开?况且阿萍自己也不曾生育呢,所以就点了葫芦两口子。” 叔仁点头笑着说:“卢大哥两口儿都是可靠的,只是卢大哥这个连长的身份……有点委屈人家了。” “可不,茵茵生完了紧接着就是你纹香嫂子,可够他媳妇忙和的。不过好在还有个竹子能搭把手。” “那么多人住一起,房子很大么?”叔仁惊奇地问。 “呵呵,说来有趣,洪升打算离学校近些,他们看了小北门里一处房子,有四、五间,觉得够用了。 刚要下订,忽然有个教授跑来说丁家桥那里有人出售宅子而且很便宜。 跑去一看原来是个做官的,犯事吃官司,家里人要急着卖房救人,结果两千五百大洋就卖了,比市面便宜了三成! 院子正面四丈宽、三丈深,正面是平房,有卧室、书房、会客厅,加上厨房、保姆房,侧面是两层的小楼,楼下两间、楼上三间,靠门口还有个倒座门房。” “乖乖!”叔仁乍舌:“你倒真给洪升花钱!” “咳!他们又不是一直那么多人在那里,明年茵茵会带着娃娃回来的。我主要想咱们在南京总要有个地方,不然去办事的人难道都睡旅社?” 寿礼说完沉默片刻:“小五呵,说实话我倒不担心别的,你说……南京应该没事? 我听洪升经常念叨说那城墙有多么高、多么厚。可……它毕竟离上海还是太近了呀?” 红菱将一碗银鱼羹放在他面前:“您别担心,好歹那是咱们的都城,周围那么多精锐军队守着哩,难不成日本人还敢欺负到这份上了? 他爸,你说是不是?”说着扭脸去看叔仁,谁知竟没得到他的回应与支持,只有双忧虑的眼睛闪烁着避开了大家的目光。 战争,这两个字像阴云般笼罩在寿礼的心头。别人不知道国军的战斗力,叔仁还能不清楚?寿礼看到他的样子就觉得心头猛地缩了下。 尽管他也觉得不敢相信,但自己两个弟弟一个是从中央军被排挤出来,后来又与他们多次协作,另一个是以对手的身份曾经多次打得国军找不到北,他们比一般人更了解这些所谓的“正规军”。 寿礼相信三弟说的,即便三成部队交给德国教官训练过,这支军队的表现依然堪忧。 再说它并没像淮西营这样建立后备兵体系,真动手的话,遭受损失后战力便很难迅速恢复。 寿礼不敢想日军会占领首都,但南京会被战火波及这事倒是有可能的。 君不见庚子年的北京城么?不过……那时候洋人有好几个国家呢,这次单凭个日本……? 他觉得难以置信。跑到顾兴安那里去问,兴安拿来本地理书给他看地图,日本像条小蚕般卧在中国身边,难道蛇还真地能够吞了大象? 第26章 军事调查科 法币发行终于揭开了它的面纱,今后将只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次年增加中国农民银行)印制的钞票可以流通,并且停止贵金属流通。 外间开始盛传金银要被国家没收运到海外去,说人家替我们印钞票要用这个抵印刷费,顿时前往银庄提款的人络绎不绝,慌张气氛弥漫在每条街道、每座店铺。 “从本质上说政府发行法币,用它来取代容易受到国际价格影响的贵金属是件好事,并且增强了政府威信,强化了经济调节的能力。且法币与英镑挂钩,利于我购买欧美之物资。” 大卫在给叔仁的信中这样写道:“诚然,在新货币发行的同时,由于它与外汇挂钩,经济政策自主性受到限制是个缺点,这方面只能说两权相害取其轻了。” 对于外汇,大卫表示自己与宋真意意见相左。宋经理认为既然法币与英镑挂钩,那么理所应当以关注英镑为主。 而大卫则指出英国距离德国太近,后者在欧洲咄咄逼人的态势如同日本在亚洲面对中国般令人不安,所以他更倾向于美元。 “大战之后美国已经由债务国一跃而成债权国,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可以带来相对安定的发展和生存空间。 广大的国土、丰富的资源以及不断抵达的移民人口为它提供了后劲,这将是一个新的帝国,金融而非武力为主的帝国!”他这样写道。 寿礼和叔仁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最后通过电话给宋真意下指示: 在兑换外汇时,对英镑与美元按1:3的比例投入银元,也就是说给英镑投入一块银元,就要给美元投入三块银元。 不过在表态认可并支持大卫的同时,又拨出二十万银元交给宋真意,为他扩大美元交易提供支撑。 “这次货币改革已经说明委员长完全倒向美英了。”叔仁拿着大卫的信说:“法币挂钩英镑,白银交给美国做信用抵押品,他们两家都获益,日本现在一定非常愤怒。” “那怨谁?”寿礼冷笑:“总拿着刀子在人身边晃,还不许别人找个门板防身?他们想得也太幼稚!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战争的危险会更大?日本恼了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金小泉探了下脑袋,寿礼招手让他 进来,见他手里拿着个信封,问:“这是啥?” “电报,丁老板让邮政员骑脚踏车送来的。”小泉递过来说。 打开一看寿礼高兴了:“嘿,小六儿来的!”他赶紧对叔仁道:“他已经回到蚌埠,见到廖斌了,明日便搭乘淮南公司的船回来!” “太好啦!”叔仁也高兴:“咱们这兄弟几个,兜兜转转地总算要在一起!” 寿礼连忙叫荷香拿着电报去给文凤看,告诉他季同要回来的事情,又吩咐人去码头上通知张贵三,叫他买两挂鞭炮来准备迎接时给季同放放,添些喜气。 不料大家正无头苍蝇般忙乱,又一封电报送到,还是季同发来的,却说: “弟此番由广至京,而后得上司批准归乡探亲,切勿声张与大事接迎,一切如平常,接后直接归宅便可。切切!” “这……,什么意思啊?”寿礼懵了。 叔仁仔细想想,低声道:“既是上司批准探亲,他又不愿声张,难道小六儿已经做官了?” 寿礼大惊:“他才刚刚回国,如何做官的?” 叔仁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心里略略有了几分戒备。 其实陈季同并没立即着急回家。他在广州住下来,重新写完了那份关于日本的报告之后,就琢磨自己应该把它交到哪里去。 而且他现在只有份德国护照,身份上有些尴尬。 他想起大哥来信中提到驻皖桂系部队和三哥关系不错,黄主席出身广西,应该能够说得上话。 于是干脆直接来到省政府,声称求见黄主席。门卫见他持有德国护照不敢怠慢,立即将情况上报。 得到秘书报告的黄主席纳闷,哪来这么个年轻人,自己也想不起有在德国的亲戚呀? 便让秘书前去接待。很快秘书快步返回:“黄主席,是个操江北口音的小伙子,长得普通、结实,站姿很挺拔。 他说自己是皖西霍县陈家子弟,赴日留学期间获得情报后潜回国内,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法北上,特来求援的。” “哦?”黄主席眼珠一转就想起来了:“皖西陈家,滞留在武汉那批德国武器,四十二师不是转手给他们了吗?他们叫什么来的?淮西营?” “对,正式番号是淮西霍县保安第三团。”秘书赶紧点头:“那小伙子刚才也提到了,还说该团团长陈仲礼是他三哥。” “嘶!”黄主席一听坐直身体:“他家的事我有耳闻,据说这个陈仲礼很能打,手下淮兵和共军对面都不退缩的。 他弟弟原来是被派到日本搞情报去了?那肯定不是(中统),该是戴笠手下!要不哪个年轻人有这样底气跑到省府门前来点名找我? 嗯,一定是这样,除了他没人能干出往日本送特工的事!”他起身走到窗口往下瞧了瞧: “这样,你派专人保护,马上让空军派架飞机把他送到南京,务必把人安全交给戴笠后再回来,不得有误!” “是!” 就这样,秘书非常客气地将季同招待了一番,然后安排好车辆、飞机,派了一名上尉和一名少尉护送,连夜将季同送到南京住进黄主席的别墅保护着,然后通知了军统戴笠。 这边季同纳闷怎么三哥有这么大面子,那边戴笠也莫名其妙,问了几圈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小伙子被派到过日本。 最后戴笠断定,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黄主席不知道把哪个渠道派出去的人当作军统部下给送过来了。 不过……,戴笠这人有好奇心,他很想知道这人弄到了什么情报,又怎会揣着份德国护照呢?于是他决定将错就错,去见见! 一直没有人来,季同倒也没闲着。他听那上尉说已经联系高层了,很快会有人来。于是便安心住下,并且从头到尾把自己写的东西又核对、补充、修改。 这天正在写着,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低低的说话声。他从椅子上回过身,见一个身穿少校军服的人推开门走进来。 季同是在法国、德国、日本三家军校里呆过的,条件反射地从椅子里跳起来,站得笔直。 戴笠惊讶地在他背后停了下,他自己是黄埔六期毕业的,看得出这年轻人有很好的军事素质,但……的确很年轻! 他往旁边走几步,转过身问:“姓名、年龄、籍贯和军衔?” “陈季同,皖西霍县人,今年二十周岁,呃……没有军衔。” “你没有军衔?” “是,我中学毕业就去欧洲学习军事,在法国、德国军校……后来转入日本士官生……。” “哦!”戴笠明白了,稍稍有些失望:“你说带回来一份情报?” “是,长官!” “在哪里?是哪方面的?” 季同伸手拿起自己的稿子,双手递过去:“这就是,长官。请原谅,我本想再修改一遍的,还没来得及完成。” 戴笠接过来,倚靠在沙发背上开始翻看。 这时候季同才注意地看了看眼前这位“长官”。他脸型略长,两颊稍显消瘦,显得人很精干。抹得发亮的额头稍稍有些谢顶征兆,眉毛粗黑。 其实戴笠没指望从这小年轻的文字里看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越看越投入。 等他想起来面前还站这个人抬起头来时,自己已经翻了十几页。季同还以标准军姿站在他面前。 “你稍息。”他声音缓和些,立即又严肃地问:“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的?” “我们是军校,军队的情况、调动平时从同学们的交谈、先生们的低语都能听到,我所做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然后设法尽可能去印证。 还有些是报纸新闻、咖啡馆里的交谈,以及外国人常去地方武官们相互交流中也可以得到。 至于日本人的生活、市场情况、物价等等都是平时点滴收集的,还有图书馆里的资料等等。 我会三国外语,所以和东京不少武官都很熟悉。 经常和他们交流、请他们喝酒,然后就能获得该国态度以及对日本政策评价等等比较有用的信息,回到家把这些点滴收集起来,时间长了便汇总成这份报告。” 季同一口气说完,笑着说了句:“幸而我天生记忆力还不错,就算喝醉了,第二天也不会忘记那些重点内容。” 戴笠简直目瞪口呆,这小子就是他妈做特工的天才呀!他好半天才说:“你这份报告还有别人知晓么?你的德国护照怎么来的?” “哦,报告长官,我用部分情报和德国新任驻香港武官马克换的这份护照,也是因此他把我偷运出的日本。”季同说完大致将经过讲了下,然后说: “日本已经立意要在上海北部‘教训’中国军队,也就是说中日近期很可能在沪一战,所以我觉得必须赶回来报告!” 戴笠紧紧抿着嘴唇,他的嘴唇薄而且被抿得有些发白了。他思考了好阵子,这才抬起头说:“你是个爱国的好青年,而且胆大、心细。做得非常好!” “感谢长官夸奖!” “且慢,我还不是你的长官呢。”戴笠微笑了:“如果我让你加入我们,你可愿意?” 季同愣了:“长官指的加入是……?” “自我介绍下,我叫戴笠,是南昌行营调查科科长,也是复兴社特务处的处长。”他毫不掩饰地说: “干我们这行,必须能够无限忠诚地将自己奉献给领袖和国家,随时准备为民族大义牺牲自己。你是个好苗子,但我不期待你立即回答。” 他说着起身:“我给你三天时间完成这份报告,同时好好思考你要不要做这行。三天后再来时,希望你给我答复!” 第26章 游子归来 季同一身军装,佩戴着中尉军衔出现在大家面前,让所有人都吃惊得下巴快掉了。 付成把两个手提箱轻轻放在门口,敬个礼说:“好,把人送到完成任务,长官好好休息,我回码头上去啦!” 他原是和王靖(王贵福)、陶大毛一起被送回来的,老兵了。 参加红军前曾在山西军队里做过三年,因此别人上了徐山,他因心细、老成被留下来协助训练自卫队,后来通达码头建成启用,调他过来做了水警的小队长。 寿礼见季同说不要惊动人,便委托他悄悄去迎,用轿车直接拉回西陈家集。 “做得很好,你辛苦了!”寿礼做个手势送付成出来,说: “这次淮南来的几条船,里面快鱼号上运输的货物极为重要,你要和贵三打好招呼,同时对仓库里外加岗、严密守卫。出货只能在凌晨,周围十丈之内不能有不相干的人!” “什么货这样重要?”付成吃惊地问。 “你也是军人,告诉你无妨,但要注意保密。”寿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是咱们从德国买来的二手机器,修理枪械和造子弹的,人家不要了半价给咱们,好东西呢!” 付成咧嘴笑:“那么说,咱以后打仗可以不愁子弹了?” “嘿嘿,尽力!”寿礼拍拍他后背: “还得看固始那边二道河铜矿的谈判顺利不顺利,咱们这边没有铜做子弹壳,比较麻烦! 我倒是让郭二林去铜陵购买了,不过那东西受限制,一次不能进货太多,加上路费甚是不便。” 寿礼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只拍拍付成后背:“忙你的去,这些事我得再好好想想。” “这些也只有你陈老爷想,我们打破头也不知道原来里面还有这样的讲究。”付成回答:“行,我知道了。只是……东西哪天启运哩?” “三天以后。”寿礼说:“徐董帮咱们找的修械厂路厂长黄敬已经接到了,他们明日就到,还得劳烦你提供保护送过来。 让他歇两日,然后去仓库提货,随车往山里厂址去。 你让贵三提前一日备好人手,找可靠、嘴严的兄弟,头天夜里开始装车,完了警队和工人凡参与的每人发两元辛苦费。” “好嘞,我去安排!”付成敬个礼走了。 寿礼回到大厅,见叔仁、红菱正和季同问长问短,荷香站在不远处看着有些拘束、不知所措的样子,文凤坐在季同身边,歪头瞧着自己的丈夫,眼里都是欢喜和羞涩。 “些许公务嘱咐下付队长,六弟久等了,大哥怠慢,回头接风席上给你赔礼!”寿礼呵呵地笑着说完,指指荷香: “喏,这是你新嫂子,纹香去南京以后就是荷香一直在照顾我,功劳至伟啊!”大家都笑。 荷香羞得脸成了红布,用手遮着甩手道:“老爷你真是,这么多人面前讲,我哪里担得起?” “嫂嫂不必如此,我们兄弟就是这样,虽不是同母所产却胜似一奶同胞,以往大哥面前也是这样无拘无束的。”季同看她不好意思了,赶紧出来打圆场。 “这个我可以证明!”洪安举手叫道。 “洪安是不是也该上中学了?你父亲给你选好学校没,还是他净顾着打仗把你忘记啦?”季同故意逗他。 洪安将小脑瓜摇摇:“才没有!父亲是大英雄,怎会忘了我?他说要送我去六安或者安庆读书哩,可我想直接去南京找洪升哥!” “矫情!”季同揉着他的小脑袋:“士兵只听命令,不会挑三拣四。明白吗?” 饭后寿礼和两个弟弟坐在客厅里:“唉!要是你三哥也在,那该多好?咱们兄弟就全了!” 季同看他一眼:“大哥,你不想二哥也在场?” “哼,我想没用,这要看他自己。”寿礼冷笑:“他擅自结交日本人,白昼里胡搞,不许他回来是三太公的决定。 何况……他现在连恩娘和二弟妹都丢下不管,哪里还有心思管咱们三河原的事情?这种不忠不孝之人,不在也罢!”说完挥挥手。 “季同,你是怎么穿上军装的?”叔仁赶紧打岔。 “五哥,这个我可不能说太多,涉及机密,上峰不准透露,请多原谅!”季同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补了句: “其实……我这身军装穿在身上也不过才几天功夫,自己都还没适应,浑身觉得不自在哩。 至于这中尉军衔,得来就更莫名其妙了。长话短说,反正以后能讲的时候我一定讲给你们听!” 他看看叔仁:“五哥去趟大上海,显得更文质彬彬了。有什么见闻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我这个同你周游世界没法比,你是见过大世面的。” 叔仁谦虚了句,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我这几日倒是和大哥常关注中日关系,我想听听你对此怎么看?” “哟,这是考我了。”季同目光一跳笑着说,旁边文凤也推他说的确两位哥哥很忧心这个事,因为事关家里的生意。 季同惊讶:“怎么,咱们不光是和西洋人,也同日本有生意往来么?” 寿礼点头:“说起来还是和你二哥有关。”然后把中桥如何来接触,后来从他那里购买设备抗旱大略说了,叔仁也讲讲在上海与荻原荣次、泷井泉的往来情况。 “哦,所以你们担心上海战事会影响到和东井、三浦两家日本商社的往来?” “我们规划的徐山白龙潭水电站已经决定采用东井提供的全套设备,固始火力发电站则是三浦商社派了工程师来正在设计、规划。”寿礼告诉他: “水电站主体设计、规划是由南京水科院做的,一期工程已经快要完工,发电设备正在安装,东井派了三个工程师来协助。 水电站预计明年二月完工,四月可以投产。 建成后不仅可以供给咱们钢厂、矿山用电,还可以解决本县部分用电,富余电力可以输送给六安、寿县。 但是火电站比较滞后,因为原计划采用荷兰人的设备,他们却甚不上心。 拖拖拉拉不给个准信,弄得我们只好交给三浦商社了,所以建设起步就晚许多。 你知道柒铭的二哥同心? 他在纱厂做电工的,现在叫他回来跟着那日本人搞火电厂的事情,说我们原先想法有点小了。 如果考虑固始二道河铜矿和妙严寺铜、铝矿的开发、提炼用电量,原设计是不够的,所以又将方案推倒重新来过。 唉,这样一来火电站的建设速度就更慢了!” 季同满心惊讶地听着哥哥说这些,心想真不敢相信,自己出国前他还只是个满脑子土地、收成的地主,现在居然在和自己聊金属冶炼、电力开发! “哥啊,你别着急。工业这个事情是讲科学的,那可不是勤除草、多施肥就能有好收成那么简单。”季同劝道。 寿礼和叔仁都乐了。“可不是,咱这脑筋还有点土,总是觉得一季收成都过去了,怎么也得见到动静?看不到心里就打鼓、着急!”寿礼自嘲地摇头。 “你们要问我,我觉得不必太紧张。”季同看看他俩: “日军虽然有在上海增兵的动作,但是人数、规模还未足以打大型、持久的战争。 绑架上海这个经济、金融中心,逼迫中央就范的意图更多,但要说控制上海他们这点力量还不够。 所以即便近期开打,时间也不会太长,对比上次事变,应该在十天到一个月内。能达到足以让我方感觉到疼,让英美顾忌自己在华利益跳出来主动拉架劝和,那样就刚刚好。 我看中央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咱们最多也就受短时间的影响,只要不插足股市,利害不大!” 听了季同的话,寿礼和叔仁频频点头,这个结论和他俩估计的差不多少。 虽然不喜欢战争,但是如果在小规模、短时间、可控制的范围内进行,打就打。 寿礼想:既然上面的人那么爱动刀枪,老百姓也只好受着。 不过他感到不痛快的是,日本人非要逼着中国按他们的意思做事、做人,这又凭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六弟回来他还是非常高兴的,虽然他很快又要离开。唉,军人么,由不得自己。 他隐隐感到季同是做某种保密工作的,不过当他问及这次是否带文凤走的时候,季同居然很意外并且痛快地回答: “是要带她走的,这也是上峰的意思。大哥你不必担心,我在南京有个自己的小家。楼下是客厅、杂物间和厨房,楼上有书房和卧室。 单位分配给我用的,并未花一分钱,我出差期间她可以留在家里。 那栋楼都是同僚住,大家的太太彼此间经常聚会、往来,互相很熟络,她不会寂寞的。” 文凤自己也很期待到那边的生活,夜里悄悄问季同可否出去念书或找个工作? 季同笑起来,说你是自由人谁还能拘束了不成?不过也叮咛她部队有纪律,看到、听到、知道的事绝不可和别人聊,就算同僚的太太也不行! 又说不能对外透露丈夫的身份、工作内容,对突然的热情和接近要警惕……。 文凤纳闷,你做什么工作要保密到这种程度?季同沉默了会儿,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见过委员长,他和我面对面谈话。”文凤吓得脸色都白了,吐吐舌头,心里既自豪又紧张,紧紧地抱住季同,才发现他现在身板好结实! 第27章 春意盎然 初春时节,两岸的景色重新生机勃勃。沉睡了整个冬天,大地重现活力。 河水清凉凉地泛起涟漪,两岸嫩绿的柳条轻轻摆拂,好像少女窈窕的腰肢。 曾在严寒霜雪中枯黄的草皮又恢复了绿装,不时有水鸟在其中出没,欢快的叫声与河水的潺潺交织着,如同起伏有致的诗篇。 三河原上到处是农人忙碌的身影,人们满怀信心,期待着今年能踏踏实实落个大丰收。 他们看到河水坚定的步伐便恢复了不屈不挠的精神,下狠劲要从地里刨出自己和子女们的未来,为此他们满怀敬意地迎接这个春天。 寿礼到县城,参加了新县长组织的“打春牛”活动之后一路回返,他穿着新做的蓝布棉袍,新棉鞋上沾满泥土,那都是走在田埂上的结果。 现在见宾客的场合多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穿着随意,但他也不想和那李家的李唯季一般天天洋缎在身招摇、惹眼。 想起李家他心里不舒服,帮他们打掉了陈天魁,李家只来拜访下表示感谢,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人家还是照常我行我素过自己的小日子,对寿礼提出的减租减息、使用新粮种等建议置若罔闻。没办法人家有势力,如今又当选县议员,随他。 他重新将心思拉回三河原。白龙潭水电站试车成功,向着正式运营又迈进了一步,林修觉为此据说还赋诗一首,这可算他任上的政绩呢! 几年下来,三河原上使用新粮种的土地已经超过二十万亩,新作物种植达到七万亩,二区、三区开设了三处养殖场和一个军马场。 建在徐集的罐头厂已接近装配完毕,只要有电力就能开始试运行。 在彭山的武器修理厂也正在路厂长带领下紧张建设,同时招聘了中学、专科毕业的学生六十多人。 钢厂的设备也在美国工程师指导下一步步迈向目标,进展最快的是铁矿,已经从通达码头运出了六千多吨矿石供给蚌埠,采掘公司账面上收入了第一桶金。 一切都好,只要别打仗!寿礼这样默念,虽然他知道这事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他甚至心里决定在过旧历节(春节)前要陪荷香去小通寺,他这个从不拜佛的人要求求佛祖: 千万不要打仗,哪怕就安稳三年! 但是就在他一脚踏入自家门槛的时候,蔡浒一脸着急地迎上来:“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嗯?”寿礼诧异:“怎么,可是你叔(蔡五福)有什么不好?” “呃,不、不!”蔡浒赶紧摆手:“老叔好着哩,是……是小通寺出事了!” 寿礼站住脚以为听错了:“你说甚?说清楚,到底是寺院出事,还是和尚出事了?” “和尚。” 怔怔地看了看蔡浒,寿礼示意他:“进来说。” 主仆两个前后脚进了屋子,荷香迎上来问:“老爷可听说了?” 寿礼前后看看:“你俩说的是一回事?究竟是什么?” 荷香尴尬:“你还是让小蔡说,我说不出口。”说完扭身进了里屋。 看陈老爷满脸惊愕,蔡浒赶紧上前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寿礼瞪大眼睛看他,半天蔡眨眨眼醒悟过来,想起前面徐北生和他说的小通寺和尚可能有问题,禁不住“嘿”了声,转身摘下刚挂上的呢子礼帽: “走,叫上齐师傅(司机),去小通寺!” 春暖花开,春意盎然,不仅猫儿惦记着要叫春,人也心情浮动了。 小通寺是陈家供养,外人眼里这就是陈氏的家庙一样,老了的都把棺材送到这里来,入土之前要先接受和尚的禳灾、超度。 如今本寺就三个和尚,主持有明、大徒弟弘景和十四岁的小徒弟弘明,其他还俗的还俗、出走的出走了。 有明师父今年六十二岁,眼神不好需要借助眼镜看东西。他来小通寺已经二十多年,和陈家几辈人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大徒弟弘景今年二十六岁,是有明在路边捡到的弃婴,到小通寺时将他放在个柳编筐里背来的。 有明喂大了这个孩子,对他无微不至如亲父般照顾,还教了他一手针灸、把脉的好医术。 四姑娘阿敬在正骨、炮制草药上擅长,这位弘景师兄则在运针上高出她一头。但有明没想到,弘景出事就在出诊的路上。 寿礼赶到小通寺的时候,鱼浑水手下的派出所警察守住了寺门不许乡民进去,大家只好在外头交头接耳地议论。 “这是干啥呢?聚在寺庙门口很得菩萨赞许,或是这事比春耕还重要?”寿礼一说话,人群这才四散开,仍有人回头,看寿礼拾阶而上的背影。 “诶,连陈大老爷都惊动,这回有明师父可有苦了,徒弟出事,如何交待?啧、啧……。”有乡民这样说道。 寿礼无心听他们扯淡,进了山门、绕过韦陀、观音,就看见鱼浑水迎上来,眼一瞥瞧见弘明正跪在主持的屋外。 “怎么回事?还牵涉弘明么?他怎么跪在那里?”寿礼问。 “不是他师父叫跪的,这小子自己犯倔。”鱼浑水咂嘴并回答:“他说要替师兄受罚。” “先不管他,乐意跪就跪,咱们找个安静处说话。”寿礼道。 鱼浑水回头看身后跟着的火工,那人忙领他们往茶室来。上了茶,火工退出去。寿礼问:“老鱼,这事怎么闹出来的?” “这小子,惹得女方害相思病遮不住了。家里人闹到寺里,有明师父还以为他们无理取闹,就派了火工来派出所报案,所长又电话到分署把我叫来……!。” 鱼浑水喝口热茶,他进来脑门上的皱纹越发少了,若摘下帽子来倒有几分委员长的派头。 “我们来后叫人传唤双方到场对质,这才发现弘景已经趁乱溜了!苦主一看觉得自己占理,就越发闹起,若我们不在这里拦着,估计有明会给气死!” “这小子,干得叫什么事?”寿礼叽咕,想了想对门口的派出所长说:“麻烦你把弘明找来,我有话问他!” 弘明大约是跪久了,走路有点跛,进来一看寿礼哭着说了句:“大老爷,我师兄他是好人,他治过多少乡邻呵?求您帮帮他!”说着又要跪。 寿礼急忙一把将他扯住:“师弟你这是做啥?出家人拜天地佛祖,怎能给俗人下跪?再说民国也不兴这个嘛!你坐蒲团上,我有话问你。” 弘明便到墙下搬了个蒲团过来坐了,听寿礼问道:“你可是知道弘景这个事的?从什么时候、如何开始的,你慢慢说给我听。” 开始弘明还有些害怕,鱼浑水告诉他此事与你无关,他这才缓缓开口说出实情。 原来弘景作为大徒弟,深得有明的真传,不仅学习练气,而且诵经之余便打熬身体。 加上他作为大师兄,苦活、累活都是他干,一身腱子肉块块垒垒地突起着,个头儿比仲礼还高大些。 如此个小伙子若走在街上,怎可能不吸引女孩儿们的目光? 可惜他生长在寺院,自小不懂啥叫女色,见到的女人也是那些太太、婆子居多,如何能提得起兴趣? 弘景也就从未想过这等问题,甚至没想过外面的世界与这寺里有多少区别。 前几日,弘景出诊回来路上,忽然起个念头要到山坡上采挖新出的车前草、天胡荽给师父入药用,不想那天下了第一场春雨。 他急急忙忙往回跑,到了石公庙雨已经蛮大,和尚便进去躲雨。谁知里面有个人,却是保长崔又仁的二姑娘得意也在里面。 新生活运动以后,得意给自己起个大名叫做秀华。 她小时候随母亲去寺里进香见过弘景,后来自己父亲背上债务,得意跟着母亲回她在固始的娘家住,直到父亲做了保长慢慢又缓过来,这才被接回来并在这边中学上学。 这天放学回来,没想到遇上下雨,她只好往石公庙躲雨。这地方说是庙,实际就一间简易的房子,供着块不知何年月被奉为神明的石头。 两边的墙相距只有不到三尺,和尚站在里面还得低头以免把屋檐撞到了。 在这样狭窄的地方,男女俩人挤着。开始由于是认识的还不觉得怎样,后来雨大起来,和尚好心便将僧袍脱下来给女孩儿披上,自己靠着火力壮硬扛。 这下子他身上只有件小褂,块块的肌肉被雨水潲得亮闪闪地,女孩儿眼就直了。加上被雨淋湿身子冷,她不由自主地往和尚身边靠。 弘景以为她冷,伸出手臂大咧咧地将她拢在身边,这下子坏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体有反应,呼吸也沉了,松手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那天晚上他不知在井台边浇了几桶凉水,想起得意惊慌逃走的样子,被雨水浇透的衣服下面若隐若现的曲线,弘景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老在想这些? 那衣服下面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那身子为什么是软的?他不明白,他想知道,他想再看到得意惊慌、羞怯的眼神……。 他终于忍不住,第二日黄昏在她回家的路上跳到她面前。 得意想告诉他你是个和尚不可以犯戒,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嘴,挣扎几下身体软得动不得。 弘景扛着她进了树林子,去找那个自己用香喷喷的稻草和软乎的厚实麻布,为他俩准备的安乐小窝。 “我是两天后察觉的,师兄他老是嘿嘿傻笑,问他就说女人真是好东西,我慢慢觉得不妙了。 可……还是没敢告诉师父。正犹豫着,崔家便打上门来。”弘明说完偷偷看了看寿礼的脸色。 但是寿礼挥手让人带他出去了,什么也没说。接下来鱼浑水走出来,亲自到大雄宝殿里将崔又仁找了来。 “老崔,你有什么主张?”寿礼问。 “太岁头上动土!”崔保长气愤地跺着脚:“我非将这贼秃抓来,碎尸万端不可!” “呦呵,崔保长你长能耐了,当兄弟我是个屁么?”鱼浑水早瞥见寿礼眉头动了下,立即喝止道。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又仁马上软下来:“我、我是因为姑娘叫人破了身子,唉!这不是着急嘛!这、这以后可怎么叫她嫁人?” “这有何难?”寿礼冷哼道:“该怎么嫁,就怎么嫁呗!” “啊?”崔又仁眨巴着小眼睛:“那、那这有明教徒无方,也不追究了?” “老崔你糊涂了?”寿礼说:“天下哪有和尚犯戒、寺庙或主持要连坐受罚的理?”他见崔又仁脸上呆了,又说: “再者,小通寺供奉着咱们这一带多少先人的灵位哩,你把寺烧了、名声毁了、主持逼死了,很有趣么?” 他说的是本地没钱没坟地落葬的那些人,自古以来都是死后在小通寺焚化,然后在寺内立个牌位受后人香火祭祀的。 崔又仁若是毁了这寺的声誉,那就把西河沿这数个村落各个姓氏都给得罪了。 这话让崔保长后脊梁上地冒出层冷汗来。他喉头动了下:“陈老爷有什么主意呢?” “这事不可闹大,只宜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如今好在消息还都封锁着,外头只以为是和庙产有关的纠纷,不曾联系到你女儿身上,所以……还算好办!” 寿礼说完拉着他低声问道:“你崔老爷想要钱,还是要女儿清清白白地寻个入赘女婿?” “入赘?”崔又仁瞪眼:“我恨不能吃了他,还叫他入赘?” “老崔你急什么?”鱼浑水看出了寿礼用意,上前问:“撇开他坏了你姑娘这事,若回到半个月前,弘景这娃入赘到你家,你乐意不?” 崔又仁两胎儿子都没长大,这是他终生遗憾。听了这话眼珠转个不停,扯着山羊胡子说:“弘景身子结实,医术又好,若放在之前他跑来求我,我还真说不定会动心。” “这不就完了?”鱼浑水一拍大腿。 “不过,这小子吓得撒丫子跑了,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呀?我姑娘也不能老等着!” “只要你同意,其它的好办。我叫仲礼全县撒网,才两个时辰功夫他又能走出多远?”寿礼说: “这边请老住持写个书状放他还俗,然后我找到那小子,叫他带一百大洋做聘礼,进门给你磕三个赔罪头,可行?” “嗯。”崔保长听说一百大洋脸色缓和多了,又担心说: “他个和尚孤身一人在外,上哪里寻一百大洋来?若他真能这么着,我便饶过,正经把女儿嫁给他。不过前两个儿子必须姓崔!” “这都好说。”寿礼松口气:“他医术那么好,你还怕他挣不来钱,养不得女人么?若真如此,这人我也就没兴趣帮了。 还有,当年老住持用个柳筐背着他来的,他还俗以后就姓柳。上边新集的柳德化在双圩子阻击战中阵亡了,是为咱三河原捐躯的! 他留下老娘和妹子无人照顾,我意就让弘景把名字放在他家下面。这小子不是犯错了吗?该罚还得罚! 让他给柳家老太太送终,给他妹子送嫁,用一辈子偿债来记住这个教训!” 第27章 孙团总认亲 弘景的事情算是个插曲,不过好在最后大家都认了这个解决办法。老住持听过弘明的转达,满眼泪水地念声“阿弥陀佛”,然后颤巍巍地伸手在还俗文件上按了手印。 然后他让弘明带话给寿礼,说自己无德无能没脸再做这个住持,决意收拾东西回江西原籍去也! 和尚拿定的主意俗人如何改变?寿礼也不想演出挽留、苦劝的戏码,于是和黄敬打了招呼,让他送和尚去蚌埠,又给廖斌经理打电话,托他买火车票并送和尚上火车。 一切安排妥当,寿礼来向三太公汇报。老头儿听完长叹一声,问了和尚动身的日子,说他要去码头送送。 寿礼连忙拦住:“您在二里亭送就好,不必跑那么远,太辛苦了!”又说老住持走后,自己打算去县城见见无咎大师。 陈学恭点头:“最好是大师亲自来,哪怕只是暂时主持一阵子也好。小通寺不可空着呀!” 寿礼明白,老人家是担心自己老后没人诵经,赶紧说:“这个您放心,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一切都会顺利,什么也误不了!”三太公见他有数,便不再有其它话说。 回到家里,寿礼越想这个事越感慨,活在世多么不易,求生、求子孙繁衍乃是人性,与贫穷或是富裕、文盲或学富五车关系并不大。 弘景是个和尚,但这并非他自己的选择,而且缘分使然有明捡到了他,不然他也许是个农夫、伙计或者军人? 当他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也没有繁衍念头的时候,他就是个和尚,一旦这念头兴起,便不明白为何要抑制自己。 有错吗?寿礼不这么认为。 有明也好、弘明也罢,都是后天出家的,弘景却自记事便活在寺院里,连街巷里的喜事都未曾见过,又怎能怪他“动了凡心”? 老住持最后那声叹息其实也是悟出了这个。生本是凡心,何来明镜台? 倒不如因循天性随他去往,至于将来是否回归佛门,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与缘分了。寿礼叫小泉挂通卢虎的电话。 虽然还挂着自卫团团长的名头,他和刘五文现在有了分工,迎水及以西是卢虎日常负责,以东并水上、码头、税关、仓库都是刘五文负责。 自卫一至三大队和新成立的三河尖大队、训练大队直接向卢虎汇报,四、五大队、补充大队、水上守备队和河东大队向副团长刘五文负责。 所以实际上这已经是两套班子了。 寿礼挂电话,是让卢虎协助寻找弘景。 “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罪过,哪就这样胆小如鼠呢?真如此,得意就算瞎了眼、跟错人! 找到以后你告诉他我的意思,他愿意回来,这三河原还欢迎,到周家桥四姑爷家的药房去坐堂。 如果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咱也不强求,他这辈子离这块土地远远地再别回来就是!” “行,我晓得了!”顿了下卢虎问:“是只告诉咱们自卫团的弟兄找人,还是我来通知三爷和老熊(警队)那边?” “仲礼那边我会打招呼,鱼警长会和县里老曹说这个事。不过熊大眼是自己兄弟,你俩关系不错,替我给他打招呼。” 卢虎说好,又建议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找个念经走火入魔发了癔症的和尚,寿礼忍住笑同意了。 放下电话与荷香说起这事的首尾,荷香双手合十念声佛,道:“亏得遇到您这么好的老爷,搁在别处怕早就将他害了呢!” 寿礼知道小姑娘是在捧自己,哈哈一笑说:“不是我心好,是还好这事发生在弘景身上,若是弘明我都难起这个心。 再就是这孩子医术好积下的德,而且我也不想小通寺名声受损,毕竟那是和咱家连着的。对不?” 荷香点点头:“听说,先前老辈里还有在那寺中出家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确实!”寿礼回答:“我太爷爷那辈儿兄弟中有,就是三太公的弟弟嘛。 可惜他即便做了和尚也没能得个长些的阳寿,第六年上便故去了,没成亲也没留下后代。”稍停又轻声说了句:“无咎大师便是他收的弟子。” “哦?怪不得大师对咱们家这样好哩!”荷香叫了声。 寿礼乐了:“小孩子家乱讲,这不是对谁好的事,是缘分。佛家讲无相,岂可因亲疏远近而论?” 荷香红着脸吐舌头。 看她那娇憨样子,寿礼忍不住伸手将她扯过来放在腿上,故意板了脸道: “咄,你这丫头做鬼脸儿干甚,偏还做得这样可爱?快快将小舌头吐出来叫我尝尝,不然饶不得你!” 荷香连忙抵住他口说:“老爷且慢!荷香还有件大事没来得及禀报哩!” “作怪,开锣的时候主角却闹着要解手。你且说,若不是‘大事’我连本带利再讨还。” “我的爷,真是件大事情!”荷香认真地说,寿礼听着、听着愣住了。原来这事关系李雄当年自大别山里带回来的那个小媳妇草儿。 当初李雄看上草儿,是独眼睛老陆趁讨价还价之际,帮他从孙团总家里半讨半要给蒙到手的。 大伙儿都想着撒丫子一蹽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那孙武德,也就不会再跟他发生任何关系。 谁想,正规军陆续撤走,泥腿子们又拉起赤卫队,其中竟混有些许藏匿或养好伤的红军,战斗力颇强。 他的民团配合保安队剿了几次,对手反而越打越多、越剿越强。终于几股赤卫队合兵一处“剿”了他的民团团部。 孙武德所剩无几的家产再度被洗劫,在苏维埃面前立足不住,慌乱而匆忙地逃了出来。 也不知这小子怎么想的,居然一路打听淮西营找到了这里。 当草儿看到衣衫皱巴巴、沾着草棍儿的孙团总时,还以为遇到帮逃难的,待看清楚来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孙团总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全家外带几个护驾的腿子林林总总有二十口,结果现在都住在草儿家里,连仓房都占据了。 草儿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派个长工借采买的机会跑来陈家大院报信。 因寿礼没在,就和荷香说了。荷香嘱咐他回去告诉草儿姐别慌,这边定会帮她拿个主意。 “这草儿也是的,怎能留这种人?”寿礼皱眉:“这样子破落的出来,巴不得粘上、贴上你,甩都甩不掉!” “您先别埋怨,倒是赶紧帮她想个主意呀!”荷香推他一把:“李参谋长不在家,她又是个好性格儿的。 听说那孙团总口口声声说当初是把她当干女儿嫁的,女儿养爹是天经地义,这事闹得邻居们都知道了!” “这倒没啥。”寿礼摇摇头:“老营盘那边十户里九户都是保安团家属,保甲编得扎实,心也很齐。 大伙儿只会帮着李参谋长家,传闲话的指定不多!问题不在这上边……。”他说完就沉默了,荷香也不敢催。 寿礼起身去挂了个电话打给仲礼,却是黄富民接的,说团座外出了。 寿礼知道黄富民是仲礼的左膀右臂,便和他说了这事,然后道:“我怕李参谋长分心,所以特意没直接告诉他。老黄你看这事,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黄富民听了心中暗吃一惊。他们当年从孙家身上狠狠敲了笔小财,不想这家伙居然找上门来反噬了。 这他娘的,若传出去可不得了!脑筋急转下,他嘱咐寿礼先派些人手将这些人看住,若想溜走便以身份可疑的口实拿下。 “我尽快帮你解决,有消息就打过来。”他说。寿礼想想觉得这事在家里说不合适,便叫他需要协助便打给西陈家集的自卫队队部,可以交代给一大队孙志高。 放下电话黄富民急急来找老陆,连声说:“坏了、坏了!李参谋长的便宜老丈人来讨账,这可怎么好?” 老陆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细问之后也觉得不妙。 不过他想得更多,就是那次他们带回了王贵福、陶大毛等人,这厮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声,跑来打算反敲一笔? 黄富民倒吸口冷气,他隐约记得还有原红军在周家桥哩!“了不得,要死了!”他觉得背上有小虫在爬。 老陆见他脸色发白,讥笑道:“你大军需就这点胆子?那不过是个破落地主而已!” “可若是被他嚷出来,光是勒索地方这条……!咱们几个不说,这队伍里还有几千弟兄哩,怎么处? 你看看四十二师对付韩旅,难道咱们也乖乖缴械、听候整编不成?” “没到那个地步。”老陆冷笑:“再说,咱也不能叫他们有嚷出来的功夫啊!”他说着咬牙切齿地用手比划了下。 黄富民立即明白了,他眼珠转转,看看四周忽然放松下来,哼了声表示:“你说得对,与其等着它犯坏,不如我们先下手将脓挤出来!” “这事得抓紧,若等着团座和李矮子回来再请示,怕黄花菜都凉啰!”老陆进一步压低声音: “你知道草儿那女子是个软趴趴的没主张,幸而告知了陈大老爷,不然不知被那起子怂人欺负成啥样哩。要快刀斩乱麻,还不能咱们出手!” “晓得!”黄富民笑笑:“陈大老爷电话里说了,有事可以找自卫团一大队配合。” 第27章 救了个二妹子 因为担心出事,寿礼立即去了自卫团的大队部。孙志高刚从练兵场下来,正在臭骂三中队长和二排的排长。 听说寿礼来了,命二人站在廊下面壁,自己赶紧出来迎接,问:“什么风把东家吹来了?”他是卢虎的大徒弟,在陈家多年,因此总也不肯改口。 寿礼将事情大致讲过后,告诉他赶紧派几个机警的兄弟到李参谋长家附近警戒,注意院子里的动静。 同时和几个甲长打好招呼,就说来了可疑的生人,必要时可能需要甲丁配合。 孙志高听了立即将廊下罚站的二排长叫过来,吩咐他立即带队去老营盘:“这事你要是办砸了,就等着挨军棍当大头兵!”他严厉地喝到。 黄富民电话打来时,二排刚刚出发。孙志高把意思转达给寿礼:“您看这事……?” 寿礼心中惊讶了下,马上又镇静了。他知道那边这样快就定下来应该是有内幕的,于是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 “就按黄长官的意思办。把……侦察队的李队长带上,对付这种人他更在行些。” 孙志高转身回来叫过三中队长:“你去,追上他们,然后如此这般……。” 傍晚,两辆卡车开进老营盘。这地方前清末年驻扎过军队,有废弃的营房和一圈围墙,中间还有操场。 后来寿礼帮弟弟收过来用于安置成家的保安团家属,陆陆续续就有人入住,而且以军官和班、排长居多。 他们或者和本地人结婚,或者将家属接到三河原。空着但已经有主的院子占极少数,属于因功受赏但还未来得及成家的军人。 李雄家在东边的水塘边。院子不小种下许多菜蔬、瓜果,正面三间瓦房是仲礼掏钱帮他盖的。北边一溜五、六间草房。 主要经常有没成家的兄弟休假没地方去,李雄干脆叫他们上自己家住几天,还会常有帮他来送信、送东西的兄弟来不及回去的,草儿就安排他们在这里过夜歇息。 南边靠着远门是两间长工住的房间和一个灶间。瓦房边有通道去后院,草儿、阿秀和两个从流民里雇的女人都住在这边。 这里有个柴门通北边跨院,那里用石基座的高墙环护,角上有座警卫碉楼,楼下是李雄回来时的马厩和随行护兵们住的房舍。 孙武德一进来就被这北方式院子的宽敞、大气给惊呆了,突然觉得自己山里的宅子不过是个装饰精美的鸟笼。 看看人家,简直不拿土地当回事,实在太奢侈了! 他们一家被安置在前院北房,却又自作主张将长工们赶走,鸠占鹊巢。 草儿没办法,让长工们先住到护兵宿舍暂避。后来她自己也不放心,拉着阿秀住进了碉楼。 当时正好有两个兵在家里住,见状愤愤不平。草儿制止了二人的冲动,两个兵决定推迟归队,守在内院通道口和跨院大门处“保卫参谋长娘子”,让草儿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偏偏孙武德一行不晓事,在前院真把这里当作自家一般。不知从哪里弄来烧酒,晚间喝得大呼小叫。 孙武德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参谋长老丈人,说女婿该养着自己,说叫他放跑了共匪还得团总大人奔波逃命? 他老婆则反唇相讥,说也就是你这老东西有脸这么说,当初要不是婆婆拦着你早将她拉到床上去了,如今婆婆没了,你跑到这里打得什么鬼主意? 草儿又羞又恼,阿秀着急,想着陈老爷怎么还不来呢? 正在惴惴不安中,忽然两辆卡车分别从水塘的两端进来,车上跳下十几个士兵迅速守住大门。 院子里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枪就已经顶在脑门上了。有个拎着德国毛瑟的军官进来,问:“你们当中,谁是领头的?” 大家推让一番,终于把孙团总供了出来。哆嗦着趴在桌子下面的孙武德抬起头挤出难看的笑容:“敝、鄙人孙武德,见、见过长、长官。” “你是头儿?看着倒不像匪人。”那军官点点头,将手枪放回去并问:“你们这么多人,从哪里来的?可有身份证件?” “在、在下是民团团总,和赤匪作战失利,逃、逃出来的。” “嗯?”军官瞪起眼:“逃兵?” “呃不不,我的人打光了,不得不逃呵长官。”孙武德连忙说。 但是军官再三追问,他却拿不出正名文件,光顾着逃命了,谁还想着这个呀?军官叹口气:“既然这样,跟我们走一趟。” “长、长官,你看……能不能不去啊?李、李参谋长,他、他是我干女婿。”孙武德心里有些怕离开这里,求助地瞥眼往后院的通道,却一个人都没看到。 “女婿,还是干的?”军官没好气地瞪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委员长还没宣布结束剿匪呐! 凡是外来人口,没有身份证明文件的,都必须到当地保安机关登记,并自白来去始末、捺印签字。这是规矩,我们按规矩办事。你不是民团的头头吗,该懂呀!” 说完再次催他上路:“人出来、东西不用带,寄放在主人这里就好。反正登记完毕还得送你们回来!”他解释说。 孙武德心想在人家地盘上不得不低头呵,只好叫大家出去。 军官和一个做笔记的兵站在门口,出来一个就问明其姓名、与孙武德的关系,连他儿子、女儿都做了记录,然后在门口上车。 “怎、怎么还坐车?”孙武德有些迷惑。 “没办法,保安团的团部在高塘呢,咱们得开车去。住一宿明日白天再回来。”军官说:“为了安全,每辆车里有四个弟兄护送,放心!” 看着前院的人都被押出去,两个保安兵提着枪跑出来给军官敬礼并报上所属部队,军官点点头: “我是自卫团一大队的。放心,这伙人带走就不会让他们回来了,请参谋长夫人放心!我留下一个班搜检和收拾他们的东西,你俩帮忙照看些。剩下的事……,” 火把下他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路上已经安排了惊喜在等着呢!”说完敬个礼,上了其中一辆车的驾驶楼,拍拍门叫声:“开车!” 李欢深深地呼吸,然后睁开眼睛。外面已经阳光灿烂,日头都升起老高了。 他坐起身在床边,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女孩。 她脑后的两条辫子散开了一条,乌黑如瀑。这女孩儿他昨晚一眼就看上了,虽然她那时吓得浑身颤抖如同受惊的兔子。 年龄……大约十七、八岁?看上去应该是个女学生。 不过可能家境好、营养充足的缘故,身上已经是该凸的凸、该圆的圆,可惜昨晚太暗没看清楚,现在才发现她原来肤色不是很白的那种。 不过这孩子挺有劲儿,昨晚反抗挣扎时让他吃了一惊。李欢又舍不得打骂,可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才制服。 现在他发愁了,这个如野丫头般凶狠的地主家小姐,能乖乖跟着自己走吗? 她的亲人——父母、兄弟,还有她父亲的几个腿子都被自己一刀一个,然后丢进了沼泽沉没得无影无踪,唯独这丫头李欢下不去手,也不想那么做。 唉,李欢很想给自己个大嘴巴!你怎么总是在女人上边犯错,还不吸取教训么? 他听到有抽泣声,发现她醒了,便说:“昨晚弄疼了?你先别急着动,好好躺着,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洗洗。” 说罢他走到外间,用热水瓶(日本运来的)倒些水,再兑上点凉水,试试温度后给她端到床边。 不料那女孩翻身起来一脚踢翻,热水泼了李欢满身,她也“诶哟”叫着倒在床上。 李欢有点后悔昨晚做得过分。没办法,她的挣扎让久已干涸的李欢极度兴奋,恨不能穷尽平生所学的本事。 两个人交锋到天色放亮才沉沉睡去,李欢倒是醒来神清气爽,那小姑娘却起不来了。 “唉,怨我,不该这么对你。不过你好歹洗洗。”李欢不生气,捡起盆再重新倒水,端回来放在地上,说:“你不做我的女人,就没法保住你。别怪我!” 踌躇片刻又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郑妈妈应该做了早饭,肯定不如你家吃的,将就些。” 说完出来,见请来的保姆郑妈妈正从小厨房门口往这边瞧,过去轻声说:“我……救了个女子回来……睡了。我……出去,这事儿得和陈先生汇报,您帮忙看着些……。” 郑妈妈好笑,嘴里应着问他吃不吃早饭?李欢犹豫下,摇头:“回来再吃,先给陈先生汇报要紧!” 当李欢在陈家大院的正厅上告诉这事时,寿礼其实已经知道了。昨晚车子回来,旁的人都不见,唯独绑了个小姑娘。 分队长没法交代,却又知道寿礼很重视李欢,只得硬着头皮和孙志高报告。孙志高一大早便打电话过来,寿礼听了哭笑不得。唉,你这个大耳朵! “她叫什么?”寿礼突然问。 “嗯?”李欢错愕,低头想想低声回答:“我、我不知道,光忙着办事了……。” “哼!”寿礼冷笑:“叫什么你都没问,就这样让人家做了你的女人?告诉你,她叫孙槿,木槿的‘槿’。在家做姑娘时的小名叫‘二妹子’!” “您……怎么都知道?”李欢吃了一惊。 “我得替你问着呀,不然你娶的是睡都不知道!”寿礼罕见地讽刺了一句,李欢尴尬。 “以后办事之前先动脑子,急吼吼地就上,你亏吃得还不够啊?”李欢愈发尴尬,站在那里直咽吐沫,心想这陈家兄弟几个怎么个个都像自己上辈子的冤家一般? “回去好好宽慰、陪她几天。这几日不可用强,要小意着些,听到没有?”最后寿礼从桌上拿起本杂志,边翻开边叽咕: “等他接受你了,或者情绪平复下来,带她来见我。我给你们举办婚礼,以后好好过日子。” 李欢大喜,连连答应,扭头跑出去。须臾又回来,在寿礼面前磕了三个头,才揉着脑门、傻笑着跑掉了。 第27章 讨论战争 隔天陈仲礼他们回来从黄富民和老陆口里听说了这事,李雄感激地直给二人作揖,老陆说回家时你找功夫自己去府上拜会陈老爷,要谢也该谢他! 仔细想了想,仲礼说你们处置得对,这等害人害己的王八蛋留着也是人间祸害!说完他给寿礼挂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 寿礼说你知道的不全面,那家人还剩下一个。然后就把李欢留下二妹子的事和他说了。 仲礼沉默片刻,他知道李欢是原来叔仁的手下,当过侦察兵且身上有功夫,只是在女人这方面总是有个爱偷腥的毛病。 “好,我知道了,留下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她自己没有报复、怨念的想法,只要李欢有了这女孩儿以后从此不再沾花惹草,这就不是大事!”仲礼说。 “叔仁回上海了,李欢名义上是你管辖的下属,是不是你找机会敲打、敲打?”寿礼说: “你们都是军人,说话比较方便些。他虽怕我,还是有个军令管束着更好。 至于那个女孩子,等她心情平复些,我和她好好说说,给她和李欢置办个院子、开个饭铺,再好好弄场婚礼把喜事办红火。 女孩儿嘛,又没了亲人,有人这样对她该知道感恩了?” “大哥你可小心,女人心海底针呢!”仲礼半开玩笑: “得和她讲清楚,他父亲擅弃守地、临阵脱逃,这样处死是轻的,搁前清你看会叫他怎么个死法?” 他停了停:“不如我把李欢调到高塘来,离你远些,我总怕这女娃是个祸害!” 寿礼笑了:“陈总指挥怕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真是奇哉!没事,人心都是肉长的,有话好好说便是。” 然后寿礼让仲礼稍等,电话里杂音响了几声,然后回来继续说: “那狗才,说什么逃难,箱子里还带着几百块银元、两千多钞票,还有些珠宝、首饰。另外缴获了六支短枪和百来发子弹,一颗手雷。 这件事后我考虑家里也需要自卫的武器,就把他们交给蔡浒安排了。 每个参加行动的弟兄给了二十元钞票,班、排长、中队长加倍。剩下的我让舟会计收到你名下供给军用。” 报完账又说:“麻烦的是还有将近两千亩地契,和六安、舒城、金寨等地十几个铺面的文书,你看怎么处理?” 叔仁最不耐这些事,抓抓头皮说:“这些都是孙团总的家产,我不要!大哥你看着办。 你不是想收这女孩儿的心,叫她替你管住李欢么?要不然咱们还给她,这也是大大的人情了,李欢有这笔产业,还能不踏实收心? 再要不你给她置换成咱们三河原或颍上的地,不比那山里的强?李欢也就拴住了!” “诶,到底是带兵的人!老三,你谋略真是越来越有长进了,咱就这么办!”寿礼觉得这建议非常不错。 如今有机器、有种子,东边临河台地上的草地可以大面积开发,他正想和县里说,交给三河农业和霍县合作社来规划呢,从中划出几百亩来不是难事! 寿礼禁不住罕见地夸他一句,叔仁听到后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起来。 开春后仲礼就忙着整军、备战。他回家听了叔仁和季同两人的讲述和分析,从蚌埠回来的三全也和他说了国军在铁路线上调动的情况,心里对大概形势有了自己的认识。 目前报纸上提到共军,多远在陕甘青宁地区,在他来看已经十分遥远,简直遥不可及! 剿共应该暂时不是重要大事了,但是日本这个弹丸小国居然有能力在东北、华北折腾之外,又跑到上海增兵,难道它真地有力量再开辟一个新战场? 农历年一次兄弟间的座谈中,他向季同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季同想想告诉他: “哥,日本现在失业率很高,四成男性要么没工作,要么只能打短工。 他们政府也做了些努力,比如组织满蒙开拓团移民,但相比之下愿意冒险去的人还是太少,根本解决不了那么多人的问题。 但是如果发动战争,倒是可以短期内一下子让他们国内的就业压力极大缓和。” “这话……我不太明白。”仲礼皱眉:“打仗总不是件好玩的事,怎么还和找工作的人有关系?” “如果军部鼓吹战争,用军功、升迁、封赏这些东西来诱惑,年轻人就会热血沸腾,忘记打仗会流血。”当时在场的寿礼说,调脸问季同:“我说的可对?” “大哥说得有道理,而且更糟糕的是日本人还用为天皇效忠的大义、正确性,用驱逐西洋对亚洲的压迫这种表面口号。 用为国家、民族牺牲的荣誉感来召唤,这就使不少人像当年镇嵩军喝了鸡血酒一样狂热。”季同形容说。 “那不成宗教了?”叔仁皱眉。 “可不,日本有自己的神道教,还鼓吹武士道,说为了追求武士的精神境界而牺牲是光荣的,死后可以进入靖国神社受到千万人供奉和朝拜。” 寿礼冷笑:“宗教这个东西不能没有,但历朝历代只要让它参与军政占有一席之地,那就绝对没有好结果! 咱们老祖宗千百年来已经有过无数教训的东西,居然日本人还要走这条老路。哎,他们不是号称承袭唐宋的小中华吗?” “说了半天,还是没学到根本,只有皮毛!”仲礼不屑地说完,提出了自己心中另一个疑惑: “你们都说日本人不会大打,以目前的实力看,最多是扩大和巩固自己在上海的立足点。但是,如果结合它在全国的布局,只怕未必如此。 或者说长远的规划,日本还是要大打的。它巩固了满洲,势力触角伸到华北,如果它再拿下山东,对中原的威胁就非常大,而且还能呼应南方形成南北夹击。 这么一看,其志不小,已经把咱们东边整个都划拉到他自己腰包里去了。啧,这日本过自己小日子不好么,干嘛非和咱们抢地方?” “你没听小六说,他们现在经济不景气,人都没活儿干。不来打仗抢地方,闲着也得生事。 当兵吃粮既受约束,同时还能给他们天皇打江山,他们的官儿肯定这么想的!”寿礼这两天和季同接触多,所以对日本的事情也小有了解。 “大哥说的没错。”季同回答:“如今就算还有工作的人也没以前挣得多,据他们自己做的全国调查,26年, 哦,就是民国十五年前任天皇去世前,日本家庭平均收入是113日圆,到了28年经济不景气下降到86日圆。 目前通过系列刺激经济的手段,什么制造通缩、拉动内需、货币放量,这才恢复到94日圆上。 所以哥你看,他们不管有工作还是没工作,日子都不如十年前好,政府就想对外战争兴许可以转移视线,还给数百万闲得发慌的人找到事情做,这仗就不可避免了。” “闲得,哼,这可真是闲得!”寿礼直摇头。 屋里沉默片刻,突然季同自言自语:“难道委员长已经看出来了?” “嗯?”几位兄长齐齐看向他。 季同倾身向前,低声说:“委员长曾经反复问我,现在立即开战,日本国内能够动员到什么程度,要完成全面准备和动员,最佳的开战时间推算是在哪年?”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仲礼问。 “我说,从日本现在军官育成和训练速度上看,立即动员八十万人参战,国内预备役三十万是比较容易办到的,武器、弹药的生产也不成问题。 跟不上趟的可能是两件事:运输能力和军需。 百万大军行动,又是在中国这样辽阔的土地上,日军远没有实现德军那样的机械化,甚至连达到法军的半机械化都勉强。 这样一来部队机动能力受到挑战,补给线会被威胁,就好比南下深入作战与曹操对峙的袁绍。 走快了后面会被切断,走慢了给中国军队调整和喘息时间。部队军需品不足,只好就食于民,会造成和当地民众之间关系的紧张。 你们看当初镇嵩军异地作战被红枪会遍地追杀的情形就是个例子,这还是咱们内战,日军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这方面矛盾一定少不了,会极大消耗他们的精力!” “你说的都对。”仲礼将手一摆:“不过你忘了件事,他们可以找汉奸帮忙呀! 东北有伪满军,河北有那个自治军,到咱们这里肯定也少不了二哥那样的!”寿礼清清嗓子,仲礼看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子里。 “小六你接着说,后来呢?”寿礼问。 “后来我说,如果发动对华全面战争,个人估计非得三百到三百五十万军队不可,后备兵需要一百一十到一百七十万人。” “后备兵为什么要一百七十万?”叔仁打断他问。 “因为要考虑英美介入的后果。”季同笑笑:“当时委员长也问了这个问题,我回答说中国现在没有跨海登陆作战能力,但英美有,故而日本人一定会考虑这个因素。” “哦!”叔仁恍然大悟,拍拍弟弟:“果然是在西洋学过军事的,到底不同!” 季同接着说:“如此算来,日本要动员起四百万到五百万军队,可以通过战争基本解决就业问题,并如二哥所说割据中国东部最好的一大块! 根据德国人的研究,战争的全民动员化是分三个阶段演变的。假设近期开战,日本社会初期动员力量会在1939年左右达到野战兵力二百三十万、后备兵六十万的程度。 以这样的兵力可以实现:占据华北、山东、津浦路沿线及苏锡常地区, 使中国失去半数制造、金融行业,四分之一的纺织,过半数的航运业,还有百货、艺术、铁路、交通、房地产等行业,控制长江出海口和杭州湾。 可以说日本人控制上海,是一拳打在了必救的穴位,而且可以切断华洋贸易,一举将英美势力驱逐到广州周边那样狭小的范围内! 因此我认为对他们而言,1939年即民国二十八年会是最佳的开战时机。” 第27章 一致对外 “够狠的呀!”仲礼禁不住叫了声:“怪不得县城里学生游行说他们有‘亡我中华’之心呢!” “六弟,那委员长听后认可了么?”叔仁问。 “他神色凝重,什么也没说。”季同回答。 其实当时还有后话,委员长指着陈季同对戴笠说:“雨农呵,你发现了个人材我要谢谢你。好好栽培,年轻人前途远大。 不过不要让他从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体,那就浪费了,他也不是做这个的,侬晓得伐?” 戴笠赶紧立正回答:“职下明白校长的意思了,一定把他用好!” 于是很快,一纸调令下来,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挂着中尉军衔进了军事调查处的情报分析科。 “看来,不管是今年、明年还是哪年,总归两国之间是要打一次大的了?”寿礼问。 季同看看叔仁:“五哥的见解我认为没错,日本人还没做好准备,也顾忌英美的反应有点投鼠忌器。至少……今年不会打起来。” 他看看哥哥们:“小弟在南京了解到的是,委员长其实有决心在解决西北朱毛共军后,动手解决日本在上海的威胁。” “你说什么?”叔仁睁大眼睛:“他要主动对日开战?” “不然你以为蚌埠那边干嘛天天走军车调兵?”仲礼冷哼说:“我看早该如此,把他们清除出去,中国才能完成真正的统一。否则今天一块、明天一刀,还有完没有? 再者,也得防着明末那样,若老是觉得丢点土地没啥,总有一天再给咱们来个‘扬州十日’。所以这日本军队留在中国实在是个麻烦!” “可……我们有那个实力吗?”叔仁担心:“上次打得可不怎么好。” “上次?那是因为共军打商丘、打赣州闹的后方不宁,再加上有些人希图自保,拖拖拉拉执行命令不坚决。要是我带兵去,早把日本兵赶下海了!” “老三你也别吹牛,日本人当年能打俄国和德国军队,说明它还是有点实力的,不可小觑了你的对手。”寿礼说完,催问季同:“你接着说,委员长想怎么解决上海问题?” “会不会主动开战,具体怎么打这些我可不能说。”季同笑了: “不过,你们想,那英美在上海没多少驻军,万里之遥派人来也不划算,他不靠委员长还能怎么办?” “哦,怪不得他们反对德国,却可以放任德国把装备卖给咱们,哗哗地从中国挣钱!”仲礼拍下大腿: “他这是要把德国人推在前头,然后自己没丁点责任和损失。嘿,这算盘打得!” “哥,德国人从咱们这里挣的不是银子,而是钨。那些武器都是中央赶走赤党以后,用江西运出的钨矿石换来的。” 叔仁微笑着告诉他:“所以政府才不许桂系私下和德国人交易,就是怕扰乱了市场。” “钨……是什么东西?” “一种金属,”叔仁回答:“我问过了,这东西添加在铁水里,才有能造枪炮、子弹的钢。全世界一半的钨矿在咱们中国,主要产地在江西、湖南和桐柏山。” 仲礼听罢和寿礼对视了一眼。 “既然小五、小六都在,咱们难得聚在一起,大哥有话就直说了。”寿礼将手拢在袖子里看看弟弟们: “咱家在这三河原上立足不短,可是直到今天才能说有了安稳、踏实的日子,不再被人当作外来户,不再被本地的大户随意欺负。 你俩很快一个回上海、一个去南京,老三也是在宋店和高塘之间来回往返,各自都忙。 但不管在哪里、忙什么,大伙儿别忘了自己的根在三河原,更别忘记和洋人打交道时自己还是个中国人! 这话我和老二说过,他当时点头,出门就忘记了,你们别学他! 今日听你们讲,我很有感触,所以和弟弟们多说几句。白龙潭水电站下月就要开始发电,叔仁带着井田回上海以后,相信固始火电厂的事情会快起来。 农业合作社在小头管理下发展得不错,我很满意,就是卡车、推土机还太少,叔仁你找找美国人,看能不能买些。 另外齐师父说车子的备用零件太少,让咱们今后再买车时注意多买些。 车队司机、船队技师都缺很多,我让三全(邹全,安庆的经理)、二林(郭二林,六安的经理)他们招人呢,今年钢厂建成,从技校里招三百技工过来……。 还得让各地学校多招学生,加快培养。”寿礼叹口气: “不一一说了,总之缺人才呀!各方面都缺人你们看,大哥现在满脑门官司全是这些,都快魔怔了。”三个弟弟都笑。 “为什么说这些?不是大哥想告诉你们我有多辛苦。”寿礼也笑: “我是要告诉你们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你们在外做事要记着这种不容易,别一走神就把这些全卖了。 卖给中国人倒也罢了,卖给洋人、日本人,那可见不得先人们,也见不得我!” 大家看他说着、说着认真起来,赶紧答应。 “不管是马上打还是过两年打,不管是小打还是大打,总而言之日本军队留在中国,肯定是个祸害。 他们国土小、东西少,所以相中了咱中华,要过来割过去全算他们的,这个不行!”寿礼抬起头来目光炯炯: “不管别人,咱们兄弟辛苦建设,难道是为给他们做嫁衣?大哥没这个打算!你们呢?” “我们也没有,没有!”兄弟三人立即回答。 “好!咱家有个老二向着日本人也就罢了,我可不许你们再弄出这等事来,听见没有?”寿礼说着一个个看过去。 “哥你放心,我回去就训练军队,他们敢来一对儿淮西营就杀他一双! 小六,你走之前给哥好好上课,呃不,我把李雄、黄富民也叫来,你给我们讲讲那日本军队的武器、战法、兵力,让咱们心里都有个数!” 季同点头:“行,你最好找个书记做笔录,争取形成教材,你不是有教导队么?可以让大家都学学。 另外,我建议你也多买点卡车、多培训司机,到时部队调动比较方便。至于大哥说的,你放心!我在委员长身边做事,绝对不可能成那种人!” 叔仁看到寿礼看向自己,笑道:“我一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那个,记着大哥的话,绝不做汉奸! 季同,你要是有用得到五哥的地方就联系我,上海那地方我自信还是有几个熟人的,帮你打听消息肯定没问题!” “好!那咱们说定了,兄弟里面不能再出老二这种人!若是和日本人真打起来,一致对外、共御外侮!”寿礼忽然站起来: “假如有一天他们打到安徽、进了霍县、站在三河原地界上,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会打仗的上前线,不会打仗的出谋划策。 总之,三河原就算拼光最后一个兵,绝不后退、不投降、不缴枪!大家同意不同意?” 仲礼也跳起来,握住兄长的手:“我为啥带兵,不就是为咱们的家乡吗?没说的,我肯定同意!叔仁你表个态,哪天我要是战死了,你接替我!” “呸!”叔仁赶紧啐了口:“说什么丧气话,该死的是侵略者。我们只有活下去,活得越久,侵略者才是那个活不下去的!陈家兄弟在战场上,三哥你放心,绝没有孬种!” 刚才听三哥说自己阵亡了让五哥接替指挥,季同愣了下。不过他毕竟年纪小没往心里去,再说他自己确实连一个兵都没指挥过。 他马上也起身说:“五哥说得没错,若是有那天,我一定向上司请求到前线作战,能回来和兄长们一起最好,即便不成,我的心也是和你们一起战斗的!” 兄弟四人把手放在一起握紧,手是热的,心里更加温暖。 从那天起,陈家兄弟就开始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做准备。 寿礼更加关心修械厂、钢厂、发电厂、罐头厂,以及汽车队、船队的扩大进度和人才引进; 季同用最后几天时间抓紧时间晚上编写教材,白天给仲礼等人上课; 仲礼不但叫来了李雄、黄富民,还老陆,并由苏鼎负责记录; 叔仁也参加旁听,他回到上海后要更多地关注各种机器设备、交通工具的引进,目标就是两个: 让仲礼的部队拥有快速机动能力,让三河原具备加工、维修或小规模制造军工产品的能力。 陈家势力地盘上不仅出现越来越多的劳动力,而且也出现了更多读书人。 到处是兴建的水泥建筑,以及桥梁、道路等基础设施,甚至还以县的名义申请开办马店、郭山、蒋集三处小学和徐集中学、河口中学, 建立如固始三河尖民生医院、宋店的霍县第二医院和皖西卫生专科学校,在龙潭镇建立了皖西工矿专科学校,大力发展自有人才培养。 当郭二林带着来实习的四十多名安庆工业技术学校应届生踏上三区土地时,他觉得自己这个本地人变陌生了。 何店到高塘一路上都是店铺、旅社和卖水果、蔬菜的小店、地摊,硬实的渣土路有一丈半宽,路边有新竖起的电线杆,虽然还没有电线挂在上面,但这已让他足够吃惊。 看下来,似乎只有起伏的长山还是熟悉的。噫,咋这快就变样子了? 第27章 忽起微澜 四十多个学生听上去挺多,实际往下面各厂、矿一分瞬间就不见了。没法子,各处都极缺人手,尤其是有知识的! 比如仲礼觉得德国人的军人装具不错,打算成立个皮革厂生产皮带、子弹匣、背包之类。 林修觉发现这是个商机,便和仲礼商量,并找来本县七、八个有实力的商家入股。 寿县工商学校一个毕业生被林区长看中,拉来就委以设计主任之职,月薪百圆。 别人不服气的,林修觉翻着眼皮问他:“我要让你绘图,你画得出来吗?” 建设速度太快导致风气如此! 许是三河原名气大了、引人注目? 春天温暖的阳光里寿礼和仲礼兄弟在高塘镇上接待了一位西装革履、坐小汽车来的先生,此人由徐业的秘书陪同,递上的名片写着:中国银行皖西分行副行长王安宁。 双方坐下交谈没几句,王行长告诉哥俩说兄弟此来奉上级指示,特向三河原资本融资,计划入股20,注资两百八十万元。兄弟俩目瞪口呆! 20的股份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中国银行将成为三河资本最大的股东!寿礼错愕下忙去看秦秘书,这么大的事情徐业不可能不知道。 秦秘书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说王行长这次来还有个使命,就是充分了解三河原目前建设的现状,希望到工厂、矿山、农田、学校都去走走、看看,越详细、越全面越好。 听了这个话寿礼更莫名,一般情况下在提出融资之前进行考察才是正常的,怎么到这里却反过来了? 不过他还是先热情地请他们先入席用午餐,这顿饭由于徐业事先电话里说了是贵客,所以仲礼特地将李欢叫来主厨,又派士兵把守厨房最好安全警戒。 入席前秦秘书给寿礼使个眼色,二人滞后一步。不等寿礼开口,秦秘书微笑着,半开玩笑地对他低声说: “中国银行居然会青眼有加,真不知咱们三河原怎么有这等福分,竟能得委员长的照拂?” “你是说……?” “在下可什么都没说。”秦秘书神秘地眨眨眼。 寿礼也不问了,这话没法再问下去。他热情接待,悄悄让小泉打电话把陈邱(陈小头)叫来,让他以三河资本高级经理和三河农业总经理的身份全程陪同。 “王先生想看什么你就让他看什么,想看哪里,除了徐山之外你都可以带他去,你三哥会从警通连和特务排抽调三十人随行保护,沿途外围我让卢虎派自卫团一个中队警戒。”寿礼告诉他。 “安全上霍连长负责,高七做卫队队长,另外再给他配一个骑兵班便于往来联络和快速行动。”仲礼说。 陈邱看看两位堂兄,感觉到了事情的与众不同。“如果……他想看修械厂怎么办?” 这是个关键,修械厂已经成形即将开始运作,但官方没有关于它的任何记录,只有陈家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这事。 “他应该不知道,如果提出这个要求,那可就有点反常了。”仲礼说完看看兄长。 “如果他提出来,说明已经早从某种渠道有所了解,倒不妨让他看去。至于他怎么知道、谁透露的,咱们以后可以慢慢查!” 寿礼说完让陈邱回去准备,然后转向弟弟: “说到这个提醒了,我觉得以后少不了咱们和日本人之间的交锋,不如现在未雨绸缪建立一个机构,专门负责对本县日人、日籍商社的监视,还有防止日谍渗透。 你觉得这事交给苏鼎,苏先生如何?他心细,带过兵,在红白两边往来过有经验,而且他现在挂着警察治安大队的职务,说起来也没逾越规矩。” “只是……咱们都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仲礼有点犹豫:“我一直担心,如果哪天七哥想要带着他的人归队,苏先生会不会跟着走?” “嗯?你知道黑七有可能把队伍拉走?那会不会落人口实,说咱们养虎为患、包庇纵容这类的?”寿礼注视着他。 从最开始知道黑七进了仲礼手下序列,他就疑心对方只是暂时借此存身。不过一直看下来倒渐渐放心些,可若仲礼早和人家有约,那就是另回事啰。 “他来的时候就谈好条件。那会儿他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也是出于义气就同意收留。”仲礼有点不好意思: “再怎么说,当年小五曾经在他手下得了不少照顾,咱也不能太绝情。 后来他配合着安置流民、打陈天魁都很积极,也帮过咱们不少。徐山周边有他在我也放心许多。” “这个我都知道。不过……,他不会就地反正、竖旗造反?那咱们可不好交代了。” 寿礼的话是个提示,仲礼微微点头,问:“大哥有什么主意?要不我找他聊聊?” “不妥。”寿礼轻轻摇手:“昨天的报纸上说,共军到陕北后提出要和中央谈判议和、共同抗日,你说风向会不会变?” “什么风向?” “我看委员长现在把精锐都在东调,再想想小六之前的话还真是那么回事。兴许中央会和共军议和,剿匪成为次要,也未可知。”寿礼琢磨着说。 仲礼点头:“也许。反正,咱家和共军又没有血仇,危难之际还收容了他们那么多人,算对得起他们了。不论剿共与否,咱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说完伸头看看门外,压低声对寿礼说:“大哥,黑七养肥了,还是让他悄悄带着愿意跟他的人离开徐山为好。 强扭的瓜不甜,同床异梦也没法长久,倒不如趁着大家和睦,好说好散。再说,中国银行进来,他们在徐山也就藏不了多久啦!” “那……黑七你要把他放在哪里?” “大别山,他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 “他肯?” “他来的时候只有几十个人,回去能有一、二百人,如何不肯? 以前没让他走,顾虑到路上不方便,现在二区在咱们手里,以换防、演习为名南下,然后他们悄悄找个地方渡河即可。 罗芳的补充中队现在足有六百人,都驻在河口镇外,我抽其中一部放到徐山上替换了黑七,神不知、鬼不觉,也不招惹、惊动任何人。” 寿礼歪着头看仲礼:“要是……他觉得徐山不错,硬是不肯走哩?” “这……。”仲礼塞住了。 “所以咱们还得做两手准备,你心里先有个方案,不要对任何人包括李雄他们讲。另外你不宜亲自去和他面对面,得找人传话,你等我消息。总之是个先礼后兵。” “你要派苏鼎去?” “嗯,好歹他们曾经是一伙的,彼此好说话。我寻个机会先和小苏谈,弄清他自己的意思,然后通过他去找黑七。”寿礼叹息: “好不容易培养起来这些人,若都回到那边去,殊为可惜呀!但无论如何得先和小苏谈透,他是个关键。” 说完他顿了下,压低声音:“你说……黑七离开的话,会不会带上小五?” 仲礼没回答,他心里知道要是黑七召唤,叔仁多半会去追随,虽然在家的时候没发现他和黑七之间有明显的往来,但他们肯定知道彼此在哪里。 “我不知道叔仁会怎么做,但可以向黑七提出来,至少让小五再留一段时间,上海那边恐怕还离不开他。”仲礼说。 “唉!我试试。”寿礼知道总有这样一天,但他真心不想这天的来临。 王先生在陈邱的陪同下出发了,第一站是三河原上最早的变化——小学、中学和农学院育种基地开始,陈邱说要沿着当年的发展顺序,给王先生全面展示本区新生活运动成果! 你看看,这年轻人脑子就是灵光,一句话就说得王先生笑容满面了。 送走他们,仲礼回过头来对他哥说:“我敢打赌,这家伙绝不只是个皖西副行长那么简单!” 说来好笑,一个银行高级职员来访竟让陈家兄弟心中起了涟漪,并因此将影响一大批人的去向和前途。 教材做好以后,仲礼让保安团、自卫团和治安大队主要干部都得学。 因此苏鼎在县城外找了个僻静、安全的地方给熊大眼、刘五文和几位中队长讲课,把日本和日军的情况做了介绍。 大伙儿都摩拳擦掌,陈玉虎说要不咱先把本县的日本人抓了? 熊大眼说扯淡,没命令不许胡来,然后下令从各中队抽调机敏的人,成立水面和陆地两支便衣队,先把日籍或日本商社的人行踪都监视起来。 说到谁来负责,水面刘四五推荐自己的师弟侯武负责,这哥们水性好人也圆滑,在码头上认识不少人,还是船帮淮南分舵徐老大的义子。 至于陆地这边,陈玉虎推荐了个叫李长竿子的人: “他是巢湖人氏,因抓到个共党头目从派出所长拔到寿县二区警署署长。谁知受人排挤,被找了个过失一撸到底,发配到霍县来,在警局老曹手下做个治安警小队长。 咱们接管了治安警,他就在我手下。这人做事机警,上回守城表现不错被提了排长。 我想着,既然他能抓到共党大头目,想必也有两把刷子,干便衣队应该没问题!” 熊大眼听了点头:“看来是个有经验的,先让他试试。”这事便定下来。 跟着有人进来,和熊大眼咬耳朵。老熊看看苏鼎,告诉大伙儿隔壁准备了牛肉锅子高粱酒。等人都跑去隔壁,拉着苏鼎说吃完你就回高塘: “总指挥电话打过来,让你赶紧去一趟,说有个公差非你去不可。具体什么事、怎么做,到凤凰坡后听大老爷细说。” 第27章 撤退安排 张记馄饨店现在简直就是三河原的活招牌,只要你在下船的码头看到它,就知道自己踏进所谓“淮西营的地盘”了。 老张分身乏术,他儿子张坛宁可去教导队滚泥巴也不愿意干这个,所以店铺都交给徒弟们掌着。 老张奔走各店间指导和检查,哪个不按他的用料和口味,被查出来掌店就要被踹下去重新做伙计。 所以各掌店都小心翼翼,老张则在徒弟们奉若神明中面色越发红润。 不过今日老张不在凤凰坡,苏鼎也没机会看到他颐指气使的样子。 他要了碗牛肉粉丝汤咬着薄饼,汤水里放了足够的醋和胡椒、辣酱,吃得满脑门亮晶晶地。 本店掌柜姓孙,和在大先生刘永和手下做事的孙达是堂兄弟。 他晓得苏先生是老熊的师爷,现在说句话比警察局长还管用,所以牛肉也给足分量,小心伺候着。 一抬眼,又来了位贵客,却是给大老爷开汽船的黄师傅。孙掌店忙迎上前:“黄师傅,今日没行船?您还是来老样子?” 黄敬露出烟卷熏黄的板牙,指着苏鼎:“喏,就和苏先生的一样好啦!” 苏鼎抬头笑笑,咬着块牛肉招呼他:“既然吃一样的,来坐一起可好?” “您不嫌弃咱这个粗人就好!”黄敬说着已经把所有客人连同店外的情形看了一圈,然后大咧咧走过去坐了。 “可是你送大老爷来的凤凰坡?” “是呵,他还说这天气走水路舒服极了。”黄敬说着从烟盒里弹出两支香烟来请他吸,苏鼎伸手抽出短的那支,口里说自己吃饭时不吸烟。 黄敬点头,也把烟盒收了。这时面和饼子上来,他一边加佐料,一边低声说:“来了贵客,中国银行的,小头陪着呢。” 苏鼎小声问:“来干嘛?” “听说要入股。” 苏鼎惊异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黄敬问他:“叫你回来做什么?” “还不知道,好像很急。”苏鼎忽然皱眉:“不知道这件事和那位客人有没有关系?” “说不好。你要小心!”黄敬瞥眼周围:“对他们不能太过于信任。 电工说现在局势微妙,两边都有想和的意思,但是南京肯定想进一步削弱陕北以后再谈,所以仗还停不下来。”他停了停:“日本人在天津增兵两万,这次来势不小。” “我们刚开过会,对日本和日军的情况做了内部介绍。”说着苏鼎瞟了眼桌上的布包: “讲义是陈季同做的,据说他现在是南京的人,身份不清楚。从内容看他对日本的情况非常熟悉,应该是亲自去过。这是抄件,你交给家里,也许有用。” “好!” 苏鼎端起碗挡住脸:“我如果没事,会让阿萍给你信号。” “嗯。” “小孙,钱放在这里啦,算上黄船长那份!” “哟,苏先生你太客气了!怎好让你破费?” “还日你请!”苏鼎笑着挥手而去。 黄敬吃完一抹嘴:“咦,孙掌柜,这是苏先生落下的东西?” “哎呀,可不是,他进来时我见他手里拿着的。”掌店跌脚道。 “不忙、不忙,没多大功夫,我去追他!”黄静说完拿起布包飞快地跑出去了。 苏鼎来见寿礼,没见到什么异样心里踏实许多。“大哥,这么急找我回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故意这样问。 “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想拜托你的事务。不过……我有话得先问明白。” “嗯?什么话,你尽管问。” 寿礼对荷香使个眼色,等她出去,压低声音说:“小苏,你来时间也不短了,也看到咱们三河原这几年的变化。如今各项事务都走上正轨。 水电厂发电、钢厂开工,铁矿、修械厂、罐头厂、学校、医院、养殖场……。每样都是心血呵! 如今在三河原上已经有上万工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咱们的航运、码头、汽车交通真可谓往来如梭。 虽然路灯尚未完全点亮每条道路,至少各乡、镇公所、自卫队部、派出所和警署,学校和研究所都已经做到电话、电灯双通的目标。 三河原在变,而且越来越繁荣!” “是,这是有目共睹的。”苏鼎有些奇怪,不知他想聊什么:“大哥说这些……?” “嘿嘿,我不过是和你摆摆自己的成绩罢了。”寿礼制止他的提问:“小苏,若有一天你们的人回来,你会离开吗?” 苏鼎愣住了:“大哥,这里已经是我故乡一样,阿萍也在这里,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寿礼伸手取过一份报纸推给他,指着一篇文章说:“你先看看这个。” 拿过来眼睛一扫,苏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怕他们回来我会跟着走?” “嗯!”寿礼点头:“不只是你,其实对老朱、王连长(指王靖)我们都很舍不得。你们和我们虽然阵营不同,但在一起这样久,人都是有感情的嘛。” 苏鼎微笑,他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想想他回答: “大哥,我们这个党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不是自己想走、不想走的问题,是组织上是否需要我们到其它地方去,我们要服从命令,这个你能理解? 当然,个人也有提出建议的理由,但要充分、足以说服上级。” “你……不能和他们说说别走吗?”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苏鼎笑起来:“到目前为止,可并没有谁要我离开你们呵?” “唉!”寿礼叹口气:“有个中国银行的支行行长来这里,说要入股两成。” “哦,这不是好事吗?” 寿礼苦笑:“老弟,你知道中国银行的背后是哪个?是委员长诶!别家银行我们都可以推托、拒绝,这个是真不敢!” 他身体稍稍凑过来低声说:“现在还不知道,委员长怎么会看上我们这块小地方? 不过可以肯定,中国银行成为大股东的后果,就是在本地党、政、军全面强化! 委员长肯定会动用一切力量、调动所有资源来确保他的投资安全无虞。 是以,我们恐怕不能像现在这样留你们那么多人在三河原,至少有一大批需要撤走或分散到大别山区去。 老弟,不是我们要赶走你们,是舍不得,但这样才能避免更多人送命呵!” 这话给苏鼎带来的震惊是寿礼难以想象的,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苏鼎脑子里面已经飞快地打了无数个转转。 “我想问下,大哥你觉得都有谁应该撤走?”他斟酌着问。 “首先黑七和他的人得离开,一支三百人的武装太惹眼,经不起调查。而且黑七本人以前在本地就小有名气,这也经不起调查。” “你们对他和那支队伍有什么想法?” “人从自愿,谁愿意跟着就走,不愿意的以留守人员名义留下,然后我们再设法安置。 武器部分是我们提供的,后来打陈天魁他们缴获了些已经完全做到人人有枪,且枪、弹充足可以自卫。 我们的想法是让他们以演习名义南下,二区会得到通知以保障为名将那附近戒严。 然后留守人员你三哥派人带回,黑七带其他人悄悄渡过史河进入山区。 徐山那边会组成新的四大队替代黑七的人防守,一切悄然无声。”寿礼说完看苏鼎。 “嗯,还算严密。”苏鼎点头,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去徐山?” 寿礼说没错:“我或者老三都不方便亲自去,想麻烦你以组织联合演习的名义走一趟。” “联合演习?” “是的,季同临走时建议老三搞一个模拟日军的连,按日军方式进行训练,然后和其它部队搞对抗。 这第一次演习就由保安团派一个连,加上自卫团半个大队、治安大队一个中队来进行。你就利用这件事去找王靖‘商议’。” “好!” “所以……,你自己在没接到指示前不会走,对吗?”寿礼又问。 “我需要向上级请示下。” 寿礼苦笑:“你果然不是一个人,还是有上级的。看来剿共搞了半天没什么用!” “有你们这样有良心、有正义感、开明的人在,有那么多想过好生活、摆脱剥削和压迫的民众在,我们怎么会消失? 即便这几个被肉体消灭,但思想会在火种里埋藏下来,时机一到还是会燎原的。大哥,大势所趋呵,子弹是挡不住的!” “唉!那么,叔仁呢?我家小五会不会……?” “这个,不大清楚。”苏鼎告诉他叔仁目前已经转属别的上级:“他有他要做的,和我们是两回事。”寿礼点头,心中暗叫声:那就好。 “陈家对我们帮助很大!”苏鼎接着说:“我们很重视、很珍惜和你们的关系,会尽力保护和维持下去,不会让你们为难。 你们觉得黑七继续留在这里既危险又不方便,我会立即反馈给上级,如果他们同意这样做,我跑趟徐山就是。 只要组织决定了,黑七一定执行命令!你们说的情况,还有对黑七部队撤离的预定方案都很重要,我会一并汇报的。” 苏鼎喝了口茶水,又对寿礼说:“你刚才让我看的报纸,朱毛发表通电的事我已经知道,但还有个刚到的消息可能大哥你还不知道。日军往天津增兵两万了!” “啥?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寿礼吃惊。 “哼,看到中国人想停止内战一致对付他,慌神了呗!”苏鼎冷笑:“所以你看,咱们团结,他们就怕!” “可不是这个道理么?自己人打架,旁人只有幸灾乐祸的!”寿礼说:“所以我找你的另一件事就和日本人有关。” 接着将希望请他挑头建立一个对日情报和反谍报的机构这个设想说了。 苏鼎一听笑了:“巧的很,我和大眼刚刚有同样的想法。”说完便将水、陆两支便衣队的事讲了。 寿礼一拍大腿:“好得很!你仔细挑人,每个兄弟除去月薪外加二十元公差补贴,伤亡的抚恤加倍!叫日谍不能踏进本地一步!还有,遇上我二弟不要手软!” 第28章 地委的意见 天气晴暖宜于踏青,城里的知识分子成群出来游玩。 那俊俏的后生、各式的旗袍让田间地头的姑娘、小伙儿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中许多人连县城的模样都不曾见过,也从未想到原来城里人的打扮是这样的呵? 不过有伙人似乎不喜欢和别人一样去看淠河春水、登月亮岛,他们高高兴兴地雇了辆马车,不辞辛苦跑到离城五十多里外的昭庆寺来看古迹。 “你们瞧,这几株古银杏都是上千年的老树,全国也看不到几株。能在此处见到它们在一起,甚为难得!”带路的眼镜先生说完又补充一句: “不过现在却不是看银杏的最佳时节,若是秋天一片金黄时,那才叫漂亮!哎,你们哪个有意,秋天咱们结伴再来!” “算了,这地方亏你想得出!也就是陪着你程大教授,不然我可没心思跑这么远!”他身后一个圆脸、满脸胡须的中年人连忙摆手。 “益民呵,你这个身体得锻炼啦!”程教授哈哈大笑,说: “找古迹么,可不就得踅摸到山里来?只是我不明白,当年李世民怎会挑这地方建寺,而不找个城外开阔地呢?” 周益民气喘吁吁:“我得先歇会儿脑子才能开始想问题,现在你别来烦,要问问他们!” “老程你太较真,这就是民间口口相传而已,上千年前的事情谁说得准?”黄晖年纪轻而且当过兵,走到这上面脸不红、气不喘。 指着前面的牌坊:“喏,这不就到了?老周再努努力,你看人家女士都没事。咱们到上头找大和尚要些茶水,那时坐下来沐浴着春风,想想该有多么惬意!” “喂,你们三个在嘀咕女性什么呢?我可听见了!”张淑春在后面几步仰起脸来抗议。 “小黄在督促老周向你学习!”程永年笑着大声回答。 “唉,你们这些人呀,等你们到我这年龄就有体会喽!”周益民口里说着,脚下到底还是加快了步伐。 寺里的接待僧听说程永年是省立大学的教授,吃惊之余赶紧恭敬地请大家到茶室奉茶。 待小沙弥布好茶点退出,大家仔细打量发现这茶室建的位置颇为讲究,正好在处高台边左右没有树木遮挡,下面是放生池出来的溪水潺潺而过,面前眼界开阔、心胸为开。 大家说笑一阵转入正题,渐渐说到霍县的事情。周益民介绍完情况,说: “霍县县委收到苏鼎的报告以后十分重视,特地派张老师来六安。 一方面是向皖西地委如实说明,另一方面因为她是和陈家、三河原支部直接接触过的人,对情况最清楚,所以我们有什么问题、疑点,可以直接请她说明。 好,大家看谁先发言?” 黄晖举手说:“我先问,陈家是以武力镇压地方,因此获得了地盘和权力。 淑春同志我有点不明白,他们和其它民团、地方军阀有何不同,为什么你们县委会冒着同志暴露的危险,支持同陈家维持某种合作呢?” 张淑春抿嘴一笑:“你负责武装工作,应该知道每条枪有多重要、多宝贵! 而在陈仲礼保护下,老朱他们居然扩大到三百人枪,甚至连机关枪都有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当然,老朱和陈仲礼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也是互相利用、互相依存。 陈家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还收容他的部队,甚至把俘虏和伤员都还给他,这在敌人队伍里是极其罕见的。 这就要说到陈仲礼这个人,说到陈家,他们确实是地主,也是地方实力派。 不过陈家兄弟和别人有明显不同在于,他们厌恶政治斗争,坚持传统道德,但又在汲取经验和技术方面采取极为开明的做法。 比如我们掌握的情况陈家是霍县首个倡导减租减息的地主,因此他家在本地受到以周家为代表的一批地主阶层的反抗。 陈家巧妙地利用县长的支持,通过对这些反抗的镇压反而扩大了地盘,也赢得了大资本、教会甚至省府的支持,反过来再推动自己地盘上工商业、教育、交通运输等的发展。 从这些轨迹中我们得到结论,陈家具备开明、积极、宽容和温和的特点,可以作为我们争取和团结的对象。 他们的确参与过围剿苏区,但不是积极主动的,是周家为消耗其实力用诡计把他们调去战场的,而据说他们在朱师长撤离霍县、徐军长大别山突围时都曾给予我军方便。 这次因南京突然插手三河原,他们不得不要求尽快调老朱进山,安排的手法也很隐蔽、巧妙,全程给与配合。 不过据我所知,即便老朱撤离徐山,我们还是有同志留在陈仲礼的队伍里,他们对此知道,却并未提出过分的要求。 刚才黄委员问他们和其他军阀、地主劣绅的区别,我觉得可以这样概括: 陈家部队多少吸收、引进了我军的某些作风和纪律要求,官兵收入稳定、所有人入伍就有十亩地供养,所以是彻头彻尾的‘三河原子弟兵’。 内部比较团结,乡党互助,不屑于干偷鸡摸狗、欺负乡邻的勾当,这是和普通敌军部队显着的区别。 陈家兄弟倚仗丰厚的财源和与外国财团的关系使各级政府对他们投鼠忌器,而且据最新的情报,陈家最小的兄弟进入南京,还受过蒋某人接见,因此更没人敢招惹了。 难能可贵的是,陈家兄弟没有野心、不自傲、不浮夸,做事踏实稳妥,和上层没有太大利害冲突。 加上他们坚持传统道德、维护乡里秩序,所以不论从我们的角度或者从南京的角度,都远够不上‘劣绅’的标准。 我们有个猜测,很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蒋某人愿意在这块地上投资的原因之一。 另外,我还有两个事情带给大家。刚才说的陈家六爷陈季同从日本回来后,编写了一个小册子,是有关日本国内情况分析,以及日军战斗力、战术和部队构成的。 我们感觉这东西有重大参考意义,所以我带了来,请设法交给上级参考。”张淑春说着将个布包递过来,三人每人接了一本打开看。 “这是……教材?”周益民看着自己手里那本惊讶地问。 “是的,陈季同离开前编写的,说留给陈仲礼,让他依据这个给全体军官上课,要把敌人的作战方式记清楚。” “这东西有用处!太有用了!”黄晖轻声叫道。 “目前三区和二区都在秘密组织便衣队和别动队,前者是警察治安大队主管,后者是保安团牵头,目标很明确:日籍和为他们服务、往来密切的汉奸们!” 张淑春用手将一缕鬓发拢到耳后,继续说:“这说明陈家的爱国心是很明显的,与我党提出的主张一致。” “这个书和陈家对日寇的警惕性都很关键!值得我们分析和研究。”周益民点头,又问:“你刚才想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张淑春看看大家:“陈家五爷陈叔仁,他是我们的同志!” 三位地委常委都愣住了。周益民赶紧问:“你们发展的?他兄长们知道吗?” “知道!”张淑春点头:“但不是我们发展的。 陈叔仁学生时代就参加赤色活动,后来上级被捕他奉命转移进大别山,做过红军连、营级干部。 肃反被错抓后逃出来又参加了朱权保的独立师做侦察队长,指挥过清除叛徒的行动。 后来再次被捕,虽然徐军长保了他,但没法穿军装了,被派到上海工作,结果又被当时那边的负责人指为右倾,开除了他。 陈叔仁回乡后和滞留在三河原的党员、积极分子团结起来做了不少工作。 我们和他重新联系上接受了他的申诉,经过考察恢复了他的党籍。现在他向特科(见注释)直接负责。” “你告诉我们这些……?”程永年向上推推眼镜问。 “特科来调他时曾留下话:如果遇到对陈家的策略问题,可向地委或省委告知其身份,但仅限小范围内知晓。” “我明白了。”周益民说:“陈家是双方下注,那边都不得罪。但是涉及本乡本土安危就会一致对外,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对吗?” “也可以说,不管南京是否插手,三河原这块地方都是我们值得争取的。而且凭着和陈家的渊源,我们可以比南京获得更多优势。”程永年补充。 “我看到的,可能和你们大家稍有不同。”黄晖摸着下巴思索: “我一直在想三河原这个地方。你们看它周围都是河流、湖泊,中间这么块台地,像不像是个重重环濠保卫着的堡垒? 一边是中原、一边是皖西山地,背靠大别山丘陵以及河汊纵横的淮河上游平原。 我刚才翻看这小册子,上面说日军很可能南北夹击占据东部,而如果敌人继续扩大战果向西的话会怎样? 敌人占据这地方,那就是块死地,我军有各种办法可以切断其后方。但我方占据,那就是个伸出的堡垒,对大别山地区是个强力的保护!” “你是说……?” “三河原我们绝不能放弃,它必须牢牢掌握在中国军队手里。与其让南京的军队把持,还不如交给陈仲礼对我们更有利些!”黄晖终于想清楚,拍下膝盖做了结论。 意识到这支武装的重要性后,皖西地委立即批准了霍县县委的意见,并决定派黄晖前往三河原负责指导朱权保部撤离事宜,并看机会与陈家进行必要接触。 事情很快反馈回了苏鼎这边,他再次来找寿礼: “我的上级很重视咱家的事情和提出来的建议,认为陈家目前为抗日积极备战,与我党倡导的全民一致对外是异曲同工,我们愿意尽已切力量支持和配合!” 寿礼笑了:“那很好,这么说来朱权保的事……?” “他们已经有了结论,会有专人赶来对朱权保部的撤离、行动,以及今后的驻扎等事宜进行指导和协调,以减少误会和不必要的麻烦。” “好好,那太好了!”寿礼高兴地搓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这颗心这几天一直都悬着,就怕那个满世界转悠的王某人往徐山上多瞧一眼呐!” 苏鼎“扑哧”笑了:“大哥你可不是个胆小的人呀,灭周家、杀孙团总,哪样不是杀伐决断?我这个军人都佩服得很呢!” “那等害人的东西算不上什么,老实说他们在我心里既不是像李家、张家那样的显贵之后,也谈不上绅士之家,不过朝代更替之际、风云变换中投机暴发的家伙。 这种人心里没有道德和规矩,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 为自家过河,一切人皆可杀了填壕,是最没良心、最不值得同情的毒蛇!如周家那样,差点害死老三和洪升,我让他们活着都算是客气!” 寿礼骂完了,喝口茶水然后轻声问:“那你那个上级派来的人啥时候到?要不要我派人悄悄去接? 最好不引人注目,或者还是坐黄敬的汽船送到西陈家集为好。”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算来他应该已经到县城了,大哥你看是让他直接去三哥那儿先办事,还是请他先来见你?” 苏鼎问:“要是先去三哥那边办事,他直接到高塘接洽,然后往徐山,一切妥当了再过来。” 第28章 人配衣裳 “等等,你们这位先生……他是什么官儿?如果黑七不听话,他镇得住么?”寿礼问。 苏鼎没想到他担心这个,稍微犹豫下说:“我觉得应该可以,他在我党内相当于咱们皖西这边的地区专员,级别不低。” 寿礼仰头想想:“那还是先来这边?不要去高塘露面,黑七的事情只有仲礼身边的两、三个人还有我那女婿罗芳知道,不宜被人注意到。 我把老三叫来家里,益乐堂空着,咱们在那儿谈。然后直接从这里派人护送他,沿着泉河南下去徐山即可。” “行,就这样安排,我今晚坐老黄的船回县城去接人,明晚回来!”苏鼎回答。 送走苏鼎,寿礼高兴地叫来蔡浒,告诉他明日有贵客,准备出一个房间。然后让金小泉去将李欢找来。 李欢是请了假回来的,一身中尉军装。上次私自救了二姑娘后,被仲礼调到高塘,一顿狠批,吓得他以为要被枪毙了。 结果禁闭三天放出来,丢给他全套簇新的灰绿色保安团制服、牛皮长筒靴子: “你给老子练出支兵来,二团、三团的兵随你挑,百人为限。这支队伍不打阵地战,专门干两件事:内部警卫、敌后破袭!” 仲礼斜着眼睛瞅他:“小娘也给你留下了,三河尖的宅子也给你选好了,再惹这种花花肠子的破事,我他妈叫你做太监!” “总指挥放心,李某一定练出支精兵来……!” “你少打包票!”仲礼哼了声:“警卫的事以前没当回事,现在快打仗了可不敢再放任。和你的兵说,他死了长官也不能死,长官死了尸首也得给我背回来!” “明白!” “破袭那队人要会潜伏、会捕俘,上山能打虎、下水变蛟龙,藏在草堆里就是草、趴在粪坑边就是……,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穿戴好先回去趟,带上她去家里见个礼,然后江媒婆会带人帮你张罗婚礼。滚蛋!” 李欢屁颠屁颠到家,进门把二妹子看愣了。这时金小泉跑来,在院外问郑妈妈李哥回来没有,催着他俩上马车,一路拉到陈家大院。 寿礼和陈邱(陈小头)通电话,了解过王行长今日的行程,提点他几句。刚放下听筒小泉进来说李欢两口子到了,寿礼便吩咐小泉: “你先请孙姑娘在门房稍坐,我和小李先聊几句公务的话再请她进来。” 小泉出去,不一会儿李欢进来,后脚跟“啪”地立正、敬礼:“联保指挥部特别行动队队长李欢,奉命来到!” 原来韩旅覆灭以后县里没再设保安旅,仍按刘主席指示只给了保安二团的番号,因为没有合适的团长,干脆让仲礼代管。 结果二区和三区就有了个两区联合保安指挥部,仲礼任总指挥,所以李欢用了“联保指挥部”这个名头。 这小子喊得声震屋宇,空气里都是“嗡嗡”的回响。寿礼转过身,皱着眉挥挥手,不满地说: “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把房上的灰都震下来啰!”李欢“嘿嘿”地笑,寿礼上下打量,嘴里叽咕说: “小六儿设计的这套军服果然精神,配上牛皮皮带更显挺括。不错啊!”他走到李欢身边绕着看,嘴里继续叽咕:“怎么样,把新娘子给唬住了?” “啊,她……看得眼珠都不错,嘿嘿,上次她瞧见我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哩,进门她都没敢认!” “傻小子,要不怎么说人配衣裳、马配鞍呢?”寿礼满意地看完,指着椅子让他坐下,然后轻声说:“见你媳妇之前,我有个话要和你说。” “知道,不许欺负她,不许再沾惹别的女人,您放心,我、我和她合得来,不找别人了。真的! 以前找来找去总找不到合心意的,她很好,我就要这个了!”李欢一通表示。 寿礼点点头:“哦,那好极啦。不过我不是想说这个。” “啊?”李欢抬头。 “我要派你去趟徐山。”李欢愣了下,脸上做出苦相。寿礼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趟是公差,要务!”说完把声音压低,看着他的眼睛吐字清楚地说: “朱权保他们要离开徐山,回大别山区。明天那边会派个代表来,去帮助协调徐山部队转移的事。我打算派自卫队一个班护送,你可愿带队走这趟?” “是!不过,我是送到就回来,还是留在那边跟在他身边?” “送到新陈家集,把代表交接到朱权保的人手上即可。”寿礼微笑:“你还得回来做新郎官哩,少了你大伙儿还怎么闹洞房?” 李欢嘿嘿地又傻乐,不料下一句寿礼就让他呲牙咧嘴了:“你今晚不许回家,牵两头骡子,让常顺带你去新家住着!” “这,为啥呀?我、我好几天没回家了!” “这有什么为啥的?”寿礼奇怪地瞧他:“哪有没入洞房前就跑去和新娘子圆房的道理?我已经让常顺去请江媒婆来,等会儿让她陪你媳妇回去。 做事哪能不讲究?真是!你去,将新娘子唤进来给我行礼,行过礼她就是我闺女一样了。” 于是李欢出来,不多会儿带着那二妹子进来,给她介绍说这是陈家大老爷,让她行礼。 二妹子却站着不肯动,寿礼摆摆手对李欢说你先到院子里等等,我来和她说罢。李欢只好出去。 寿礼看这姑娘,虽肤色不是很白,却是个圆脸、杏核眼、眉清目秀的。 比李欢约矮了半头,身材匀称,穿着农家的土布衣衫,一双天足,发辫乌黑。咦,这姑娘的眉眼……像谁呢? 寿礼忽然想起了自己新婚夜,挑起盖头瞬间看到的那双眼睛,带着些羞涩和幽怨……。他怔了下,想起刚才说认这个女儿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缓缓走到椅子里坐下,这才开口说:“二妹子,你来到我西陈家集是个意外,不要太放在心上。你的父母没了,以后这里便是你家。可行?” “我的父母?还有兄弟,都被你们给杀了。他们是来投奔的,你们好狠心!”二妹子说着,眼泪又簌簌落下。 “你觉得我们狠心?”寿礼冷笑:“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杀他们?” “我怎么知道?” “是呵,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他们拿钱供养你,只知道他们对你有所谓‘养育之恩’,却不知道给你的每一个铜板上都沾着血!” 二妹子猛地抬头,惊慌地摆手:“不、不,我没拿这种钱,我们家没这种钱!”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山里有那么多人想要你全家的命?为什么他们一次次攻进镇子里要抓你们?” “那、那是刁民造反!” “老百姓吃饱了闲得,拿攻打你家耍着玩么?造反是掉脑袋的事情,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是,是有人撺掇的。” “假如我撺掇你去杀人,你可愿意去?”寿礼见二妹子摇头,叹口气:“你当然不会,吃得饱、住的好、有学上、有衣裳穿,你为何要去杀人? 所以可见,那些造反的人都是被你父亲给逼的,没办法了只好铤而走险!我再问你,你可知你家的地租是怎样收的?” “我,我不清楚。” “告诉你,你家收五成租子。 农民一家四口,租种你家十亩地,一年收两千斤粮食,先交税纳赋去掉两百四十斤,剩下你家拿走地租,还剩八百八十斤,留一百斤做种,全家只有七百八十斤。 按每人每天一斤粮食计算,四口人一年需要一千四百斤粮。七百多斤意味着全家只有半饱而已,这还是风调雨顺没灾荒饥馑的年头! 二妹子你说说,人家能不造反吗?这还只是说的你家佃户,至于你父亲在外放贷逼死人命、害人全家逃亡的事,还有强占店铺等等就不说了。 你觉得给你家按上个‘土豪劣绅’的罪名,不过分?” 二妹子听呆了,好阵子才抹了抹眼睛,委屈地说:“可、可我家就算有罪,也轮不到你们来治?” “如果你们留在山里我们当然管不着,但这是哪里?三区的区长、乡长、保长、联防总指挥、自卫团团长全是我陈家人。 我们县官现管,若是不管那就是陈家失职,上面就得找我们的麻烦。 再说你父亲弃守逃遁,按着委员长的剿匪令或者对土豪劣绅的镇压令,哪条都够杀头的。甚至你们连《保甲法》都违反了,还说什么冤枉不冤枉?” 小姑娘咬着下唇,看着地面不说话。 寿礼起身走到她面前,放缓语气:“李欢这个人莽撞得很,居然没得到准许就带你回来。不过救人一命,我又岂能坏了他人之美? 他既对你有意,而且赌咒发誓只娶你一个,唉!也是缘分。你要知道他以前多么花心的,我不瞒你,真的! 但他一遇到你就决心收手了,再不碰别人,却也难得!缘分呐。”说完自嘲地摇头,然后告诉她: “你既然没有父母孤单一人,也总得有个倚靠。你看,他作为军官,每月收入不少,又有田宅,嫁给他衣食无忧。 你若是肯,我来帮你们操办婚礼,新房就在三河尖上,是个不小的两进院子。 我给你们雇了户稳当的人家,帮你们照料菜园,做些洒扫、修补的活计,踏踏实实过个小日子挺好。 过几年有了娃娃,你心里就把父母的事放下了,他们也就安心啦。如何?” “老爷这是叫我嫁给杀父仇人?” 寿礼呵呵笑了:“傻丫头,他是军人,军人就是执行命令的。委员长说要镇压土豪劣绅、对临阵脱逃者杀,他必须执行。 你回想下他见到你的第一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甚至不知道里面还有你这么个小丫头。对不对?” 二妹子轻轻点头,“哦”了声。 寿礼知道事情差不多了,弯下腰微笑说:“好啦,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其实和你家并无深仇大恨,如果你们不来三河原,永远也不会发生这等事。 事情已经过去,活着的就该好好活着。你能遇到李欢这样死心塌地的男人,也真是个奇迹。过几天等他出差回来,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嫁。 如果你愿意,我代你父母受礼,以后就以对女儿般对你,这里就是你娘家,你可以哭诉委屈的地方,可好?” “那我……我不能嫁给老爷做妾么?”二妹子说的声音很小,却让寿礼一惊。 “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我怕他,我总会想起他是凶手。怕他折磨我,他……他力气大,我打不过……。”二妹子说不下去了,脸羞得如同红布,深深低下头去。 第28章 警察先生 “他敢胡闹,我就叫长官教训他!”寿礼稳住心神安慰道:“放心,你若不高兴,随时可以来找纹香、荷香两位夫人给你做主,他还敢不听话你来直接找我也行!” 二妹子扭捏了好久,忽然抬起头,一对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寿礼,跪下去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带着哭腔道: “二妹子心里苦,在这世上没了依靠,以后求义父照顾,来世结草衔环报你的恩德!”说罢又磕头,寿礼连忙叫李欢进来将她拉起。 恰在这时江媒婆也到了,进门给新姑爷、新娘子见礼,又说许多吉利话,哄得二妹子害羞躲到李欢身后去了。 寿礼哈哈大笑,一面叫小泉赏媒婆,一面告诉她李欢出公差,这两天请她陪陪新娘子,教她喜事中的规矩等等。 江媒婆得了赏高高兴兴地,拉着二妹子上马车,先回李欢家去。 常顺牵出两匹大骡子来,用肩膀撞了呆望者的李欢下,笑嘻嘻道: “别看了新郎官,迟早人儿给你送到洞房里去。还等什么?走,带你去看看新房,告诉你,三间青瓦白墙的好房子,在三河尖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呐!” 黄晖从看见凤凰坡码头起就觉得不同寻常,条石堤岸、水泥栈桥,整齐漂亮的客运码头和仓储区,从老张馄饨店开始整条街都是商店。 什么食铺、土产、粮食、农具、糖果和日用各种店铺鳞次栉比,沿着岸边南北铺陈开,丝毫不亚于一个镇子的气势。 “怎么了?”黄敬拴好船走过来问,他要在这里补充些煤炭再走,像上次送陈同心那样再开到陶家渡口去,那里应该已经安排了小汽车和骑着骡子的自卫队员护送。 “凤凰坡不是个小村子么?”黄辉纳闷:“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有多久没来了?早变样啦!”黄敬哈哈笑。 站在栈桥上的水警也笑:“这位先生许久没来过?咱们凤凰坡现在可是个大地方哩。不但有往来县城的渡轮,还有去对面官屯、润和镇的船,关键得很呐!” 听他自豪的口气,黄晖注意到这水警也和别处的不一样,不仅挺胸抬头颇有精气神,而且衣着整洁、绑腿干净,枪也擦得锃亮。 “是好多年了,总有个……八、九年了!我当年就是从这里过河去颍上学校报到的,不料如今竟认不得。”说完点点头:“以前这里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派出所呢。” “可不是,我们都是成立三区进的治安大队,那以后日子就好过多了。”警察也感慨。 “冒昧问一句,老兄这活计挣得可还满意?能养家?” “当然!以前种地饿个半死,还得和主家年底打饥荒。后来成立治安队,我去报名,东家还不乐意放手。 嘿嘿,陈大老爷派了老蔡叔来找东家,许诺说借给东家好种子,一年下来要是收获粮食不能超过一成,陈老爷把缺的数额给补上。 东家半信半疑签了合同,我这才退佃进的治安队。” “结果呢?” “还用说?那年亩产收了三百多斤,东家还掉稻种尽顾着乐,早把我忘了!” 黄晖哈哈大笑:“那么说你这警察干得不坏,也不打算回去种地了,亩产不是提高了吗?” “是提高了,而且后来陈老爷教我东家用上肥料,使唤耕牛犁地,又引水渠过来,亩产据说都有四百斤呢!不过咱还是不想回去!” “为啥?” 警察伸手拉他上栈桥,又帮忙将藤箱拎上来,然后用手指着说:“先生你看那仓房后头原先都是芦苇和池塘,现在都是咱们的屯田。 我一个做警察,虽然比不上人家保安兵,但也和自卫团的兄弟们待遇一样,那屯田里面有我一份哩。” “哦?这话怎么讲?” “我们在队伍里的人,自己和媳妇名下就有十亩地,赡养老人和抚养子女每口加三亩。像我家有老娘和两个孩儿,咱家就有十九亩。 要是不干了这些地就得退出来,受伤或阵亡的,用这地养家小。 保安兵人家打仗卖命的,自己和媳妇名下就是二十亩,那咱们比不了,可比起寻常人家来是不是强多了? 我每月有津贴,以前是五块大洋,现在是十二元钞票尽够家里用。 到年底地里的收成交完税赋,一成留公,三成归己,一家人都吃不完!为啥?我吃住都在队伍上呀?” “哦,原来如此!”黄晖谢过警察,在黄敬陪同下往岸上老张馄饨店走。 黄敬在他身后笑着说:“这套据说是陈家五爷、六爷参考外国的制度给陈大老爷出的主意。 以前只说用屯田的出息养兵,后来干脆让兵和三河农业签约,把地委托给他们种,三和农业每年收一成收益。 没想到这下子当兵倒成打破头的事了,听说重建二区自卫团和治安大队的时候挑一个兵就有二十多人争哩,真是少见! 哎,你注意到没?那警察的制服、绑腿、皮鞋都干净整齐? 破了可以领新的,每人都有春夏冬三套制服,雇专人浆洗、打理。 也是三河资本下属一家商社承包的,三河原上万军人、警察都是这家商社给做饭、洗衣服!” “家里有地、年底有粮,每月有津贴,还有人伺候吃喝、浆洗,这样的兵就算是个警察也有人乐意当,所以陈仲礼的兵打仗不要命哩!”黄晖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 “我自己在这附近走走、看看,然后去馄饨店吃饭,你准备好以后来这里找我。”说完他从黄敬手里接过藤箱回头看了眼。 不远处,站着两个和他同船抵达的年轻人,似乎在聊天,其实两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这时候,刚才那个警察已经离开栈桥钻进了派出所的屋子里,他使劲摇几下电话机的摇把,然后对着听筒里说: “我是凤凰坡水警所的孙长子,报告中队长,那位黄先生已经顺利抵达。是、是,我亲自拉他上岸的,现在他往街里去了。 一共三个人,还有俩像是护卫。是、是,中队长放心,我已经安排了弟兄们,保证不会在咱们码头这里出任何状况!” 黄晖自己沿着街走,忽然注意到街道边隔不远就有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岗,立刻警惕起来,于是掉头往回走,沿着大堤向南朝库区走。 谁知这里也有警察。走出快两百米远,一个年轻的警察走到路中间示意他停下,然后向前几步来到面前敬个礼,带着几分腼腆和紧张说:“您可是搭黄师傅汽船从县城来的?” 黄晖错愕,点点头:“对,我刚下船,初来乍到想随处走走、看看。怎么,警察先生,这里不让过去吗?” “呃,那倒不是。只是……咱们人数有限,再过去就没有岗了。安全起见,请先生回头,万一出点事在下担不起!”他说着看了看黄晖身后那两个人。 “哦,明白了!”黄晖恍然大悟,看来陈家事前有安排,已经在这周边布置过人手。“好,我不给你添麻烦!”他说完转身。 “谢谢长官体恤!”那年轻的警察在身后立正敬礼,高兴地大声说。 黄晖惊讶地回头:“你为什么唤我‘长官’?” 警察愣了下,有点不好意思:“报告,卑职原来在保安团里当兵,后来随着熊长官转到治安大队的。卑职看您有军人姿态,猜您也是军人,所以……。” 黄晖笑了,觉得这警察先生有点意思:“我以前倒是做过军人,不过后来受伤就退下来了。你眼力不错!”那警察得了夸奖嘿嘿地笑。 黄晖摸出香烟请他,不料那警察连连摆手,说有纪律执勤时间不准吃喝、吸烟,黄晖诧异地看他,取出一支来递给他拿着,自己点一支并问: “不违反纪律的话,问你几个小问题可以吗?就当随便聊聊。” “您请问。” “成家了吗?” “还没。” “上过战场?” “和豫军交手的那会儿加入淮西营的,后来也在大别山打过,腿上受伤被送回来,养好以后就进治安大队了。” “哦!”黄晖心想这还是个老兵了!“我刚在码头上和个弟兄聊,听说你们三河原的警察待遇不错嘛!” “嘿嘿,咱是河北的,如今觉着这里有自己的地和房子,不是故乡也是故乡了。” “你有房子?在这里?” “对,受伤以后就给划两分宅基地。”那警察用手一指:“我的就在离这里两里地外柳台子南边。 原先最早是在老营盘,后来陈长官地盘大了,就专门划出几块地集中安置咱们这些兵。 受伤、阵亡的,房子和地就归自己,儿子、孙子辈可以继承,商社给养三代。 我那儿现在宅基地有了,院子自己也砌起来,不过房子还没盖。” “哦,没攒够钱?” “不是,功劳分还没攒够。”那警察脸又有些红:“再做一年,或者再立一回功劳咱就够分数,上边会派建筑商社的人来给盖房子。 我想盖三间房可以娶媳妇了,按规矩自己出两成,剩下的商社出,那可便宜多咧……!” 待到重新上船,黄敬开入河道后,黄晖告诉他:“我现在知道陈家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把这地方弄成了个大商社,所有人都可以做股东。 嘿,你觉得那些士兵和警察入股以后,会和大股东不一条心吗?古人说‘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一家子算是彻底实践了! 说陈家在三河原拥有二十多万亩土地是错的,是没有调查研究。像栈桥上那警察家里有十九亩地,你说上万军人、警察里有多少像他这样的? 就算有一半,另一半有多少地和房子?最后咱们就会发现,陈家在此地拥有庞大的影响力,但真正属于家族的土地其实占比并没那么惊人。 他们通过商业化占股、控股,获得独享生意的经营权后汇聚起的财力,是维持这种影响力的源泉,所以他们对中国银行主动入股,才会感到既惊且忧!” “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黄敬摸着腮边的胡子皱眉说:“南京是相中了这块地方的战略重要性,想把它捏在手里,而陈家担心他用经济的一手施展控制? 这位委员长在福建不就曾釜底抽薪,使十九路军失去经济来源最后归于失败吗?他擅长这些招数。”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黄晖肯定了他的思路,笑着说:“你要是当初把工商科学完,一定可以跟着陈叔仁去上海大展拳脚了,还用在这水上讨生活?” “到哪里、做什么都是为理想奋斗。”黄敬也笑了,然后想起说: “诶,不过说实在的,你别看陈仲礼现在春风得意,我担心他们不会长时间把二区放在他手上,他现在干得起劲,弄不好又在给别人做嫁衣呢。” “哼,应该是早晚的事。”黄晖想了想:“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会谈到这个话题,就算给他个提醒。 如果陈仲礼能做些工作,把二区作战部队的实际控制权拿在手里,那就不怕南京或者蚌埠搞什么小动作了。” 第28章 秘密握手 小汽船“噗噗”地经过湾汊出现在陶大友(大仔)视线里,他立即丢开手里的网坠站起身,快速向栈桥跑去。 姐夫唐牛出钱帮他把摆渡码头进行了修整,又弄个枋木铺顶的栈桥远远伸入水中,使得这个小码头可以停靠汽船,成了水上交通的重要中转站。 不过今天客人重要,西陈家集特地派了汽车和一个班的自卫队骑着骡子来接,不用大友摇橹送人了。 大友跑到近前接过大龙抛来的缆绳将船系泊牢靠,就看见一个长衫短须男子下船,身后跟了两个伙计拎着藤箱和雨伞。 陶大仔愣了下,有点不安地看向跳下船的黄敬。 “大仔,这是黄先生。”黄敬轻声说。 黄晖点下头,他身后的两人也对陶大友笑了下。大友一把拉住黄敬袖子:“黄师傅,苏先生呢?” “别紧张,警局临时有事被叫去开会了,明日我送他回来。” 黄敬说完使个眼色,大友松开手,就见一名警官和一个自卫队的班长走过来向黄晖敬礼: “您是黄先生?卑职是治安队驻西陈家集的排长徐大宁。陈先生命我等前来迎接并护送您前往他的住宅,今晚请您在益乐堂下榻。” “哦,是大宁呀?”黄敬对黄晖点下头,又说:“那,人交给你,我得赶回县里接苏先生了,你和陈先生说声,谢啦!” 徐大宁说你放心,然后回头喊齐师傅发动车子,自己朝黄敬和陶大友挥挥手,陪同黄晖朝着岸上走。 他抬头见那班长离开远了,低声说:“电工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他一切都好请放心。” 黄晖看他一眼:“你……是电工的人?” “嗯。”大宁微笑:“第一次见到地委同志,真太好了!” “你们做得很不错,能够保存自己,壮大队伍,地委对三河原的工作非常满意,请向电工转达我的话。” “我会的。”大宁说完紧走两步上前拉开车门:“他俩坐两边,您在中间。请上车,注意头顶。” 黄晖哈哈大笑,边进车边说:“你做警官之前做什么的?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上海滩。” “您可猜对了,我前不久才从上海回来,在那边学了很多东西呢!”大宁坐进前排副驾驶的位置,说声:“齐师傅,咱们回益乐堂!” 寿礼和黄晖握手的时候,后者明显感到手上传来坚实的力量,让他这个当过兵的人倍感惊讶。“快请坐,我特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专门就为等你呵!”寿礼微笑着说。 “您太客气了”黄晖坐下,看着院子里来往忙碌的仆佣们,好奇地问:“家里这是怎么?办喜事?” “呵呵,过两天是小儿百日,所以大家在忙。”寿礼回答。他指的是纹香的儿子洪奕,那小家伙又白又胖,照片就放在他床头呢。 “哦,恭喜、恭喜!”黄晖连连拱手:“唉呀,早知道带份贺礼才对,实在失礼得很!” “诶,不知不怪嘛。以后来往多了,熟起来就好。再说小儿目下和他妈妈都在南京,家里也只是把伙计、佣人、先生、管事都找来,大伙儿团团坐了吃个饭意思、意思。” 寿礼说完示意他用茶,端起盖碗来问了句:“黄先生远道而来,咱们也没什么虚的。开门见山我要先问一句:你们可想过黑七的部下可能有人不愿意离开徐山吗?” “想过!”黄晖放下盖碗说:“据我了解,朱权保在部队里遵守和贵府三老爷之间的约定,并未公开组织身份,所以如果忽然打出我方旗帜,可能有人会不理解,难免的!” “嗯。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三弟和他约法三章的缘故:他自己招人和任命,队员不享受保安兵待遇,未经黑七同意不向徐山派遣人员。 仲礼只是供给粮食、薪饷和弹药,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保持黑七部的独立性。”寿礼也放下盖碗: “我问过仲礼,他说三区目前只派了个叫梁二的作为教官在徐山上,没有其他人。 所以……,我想既然都是黑七自己挑的人,问题应该不会很大,但万一有不愿意走的,贵方打算怎么办呢?” “我军的基本原则是遵从自愿,来去自由。”黄晖回答:“我看这里要分两步走,第一步,说明移防到南边金寨等地,不愿离开家乡父老的可以留下。 第二步在从史河渡河前,向大家说明部队易帜的目的和意义,不愿加入我军的可以留下由三区领回。 你看这样可好?尽可能把这件事缩小在最少外传的程度。” “这样好!”寿礼感到满意。然后两人又议定了枪支、粮弹和薪饷弥补等事宜,敲定了各种细节。 在交谈中黄晖肯定了陈家抗日的决心,并表示愿意就此随时提供支持。“贵府及三区给与我方人员、部队多方照顾,这份情义是一定要还的!” 他说:“再说这也符合我党近来提出的联合一切力量抗击外侮的政策。 现在朱权保部虽然由于某些原因暂时撤离,但将来打击侵略者的战场上,我相信一定有咱们携手并肩的那天!” “好!”寿礼大声喝彩:“我早说过,陈某没野心也管不了太大的事情,但是谁要在三河原上肆虐猖獗,我一定和他拼杀到最后一个人!” 说完他凑近些笑眯眯地:“再说,我家五弟就在贵党,咱们其实何分彼此?” “怎么,原来陈老爷知道这件事?” “我早就知道,而且苏书记官还是我救的哩。”寿礼揣起手来轻声说:“你是党里的大官,我问你个事。” “请问。” “朱权保的部队调回大别山,小五以前是他部下。能不能不要调他回山里去?你知道……我上海那边的事情需要他呵!” 黄晖笑了:“老朱归我这里管,叔仁可是归其它部门。现在他俩分属不同的领导,当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哦,这样啊!”寿礼心里彻底踏实了,又问:“你是大官儿,我还想问问,你看南京如果在上海把日本人揍一顿的话……?谁赢的可能性大?” “南京方面主动进攻上海的日本驻军么?”黄晖心里暗暗吃惊,忙问:“这是陈先生自己的猜测,还是听到什么风声呵?” “听我家小六回来说的。” “这个很难说,国军经过整编和德国顾问训练,士气、作战意志都有很大提高。但从将领指挥、部队调动来讲我又不看好。” “这话……?” “哦,是这样。国军里派系林立,原军阀出身的将领对中央经常阳奉阴违,因此带来的内耗、矛盾很多。 我担心真打起来的话,这些因素会使国军战力大受影响。所以结果怎样还真不好说。”黄晖看看皱眉不语的寿礼:“陈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唉,因为我六弟带着媳妇去了南京,所以五弟媳也叽咕着想去上海。我这不是正在犹豫嘛。”寿礼有些不好意思:“万一她去了那边正好打起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黄晖很认真地想想:“我倒觉得不至于。我听说叔仁在那边打交道的都是洋人对?那再怎么打仗应该也打不到租界里去。 况且,您可以和他两口子做个约定,若弟妹怀孕就赶紧把她送回来。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嘿,好主意!”寿礼大喜,拱手道:“黄先生奇谋也,陈某惭愧。多谢、多谢!” 晚间,两人共进晚餐,饭后在益乐堂花园里散步。黄晖向寿礼介绍了许多抗日主张以及他所不知道的事,让他认清南京政府的面目。 寿礼觉得很多事情他说得有理,但心里仍怀有忐忑。黄晖看出来他的犹疑,问:“陈先生是不是对我党尚有担心?” “担心?”寿礼怔了下,继而笑着点头:“你说对了,就是担心。 用你们的标准来看,我陈家应该是个土豪劣绅、甚至恶霸军阀,属于剥削阶层,应该是被打倒的那类? 说实话,我和贵党合作并非没有疑虑和保留,我要保三河原,首先就得保住自己。不知道这样说黄先生能不能理解?” “理解。”黄晖点头:“我是麻城人,家里有一千二百亩地,所以你说的我都理解!” 寿礼惊讶地看他:“你家也是地主?那你为何……?”他忽然想起叔仁。 不料黄晖说了句令他更意想不到的话:“我最早也是国民党党员,曾经狂热地崇拜中山先生。” “你还曾经……?” “没错,我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以后,进入北伐军任职。从连长做到营长、团参谋长。我所在的部队是最早过长江的,那会儿士气高哇! 都觉得再有两、三个月就能进北平城,还开玩笑说要去燕京大学门口照相留念呢! 谁知道一纸命令下来,脖子上的红巾不许戴了,后来就开始变味,有些人被逮捕,有些人离队。 我那个团里赤色分子多,一下子走掉三百人,怎么办?再往后越来越不对,粮饷接济不上了,士兵开始动摇,有人脱队、逃兵。 两个月我们站在原地一仗都没打,敌人安然无恙地撤退,我团却少了七百多士兵。 没办法,在现地招,甚至收编土匪充数。后来敌人反攻,队伍就挡不住了。 撤到后方,居然调我们往东防御,去和原来的友军对抗!之后的仗就乱了,和自己人打、和军阀打,一塌糊涂。 我终于明白,自己和弟兄们都成了长官的棋子,还有升官发财的工具,我们和被打垮的那些军阀其实没什么两样!我离开部队去寻找苏区,后来就到江西。” 第28章 不破不立 黄晖抬头看寿礼:“当一支军队丧失了理想、信念,蜕变成个人谋私利的工具,它就没了团结、勇猛和士气; 当政党蜕变成为小集团谋私利的工具,它就不再是全体人民的救星、希望,相反它会妨碍大众甚至全民族的福只。 我为什么要站在这样的政党里,和所有人为敌呢?” “嗯,原来如此。”寿礼点头。 “陈先生,你的犹豫、担心我也曾有过。古人云‘不破不立’,我也曾想有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一度中山先生让我看到了希望,但后来的事实告诉我‘此路不通’! 如果国家仍旧屈从于列强,仍积贫积弱,做什么都得看帝国主义脸色,我们如何能做到民族复兴、国家昌盛、社会繁荣? 你觉得列强会很高兴看到中华崛起的那天么?他们会看着我等站直腰板无动于衷么?不可能的? 就连现在,南京政府是否要反击日本,都得看英美的态度,对人家察言观色。 如此之中国,何时翻身?那岂不是个梦? 你在三河原上搞农业改良、推进工业化,这很好哇!但没有帝国主义的许可,那些外资银行能给你融资吗? 你和日本商社做交易小心翼翼,怕的难道不是帝国主义势力侵入吗? 还有,中国银行的钱哪里来的?委员长接受了英美多少钞票才能养得起这支镇压全国的军队? 现在他要从里面拿出部分来往你的三河原放,你敢说不同意? 改良农业、推进工业化,那都是中山先生曾经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 可在帝国主义把持中国财政、税务、海关的今天,我们做这些有多少意义? 说好听些是改善农民生活,可实际呢?大把的钱被帝国主义赚走了没给中国人带来实惠。 前年净流出白银两亿六千万元,去年增加了贵金属出口税,但还是流出两亿元。中国有几个两亿元? 子孙怎么办,靠什么活下去?所以不推翻帝国主义,如何得了? 而要推翻帝国主义,首先就只能拿起枪杆,先将它的忠实奴才打倒、推翻,才有机会让天下所有人团结起来,赶走列强、实现民族自决!这些,你能同意吗?” 寿礼点头:“我听懂了,我也明白了很多。不过……?” “不过你还是对陈家的未来担忧?” “是的!” 黄晖笑笑:“陈先生,向前走是大势所趋。科举已经没了,皇帝也退位了。 在消灭新军阀和赶走帝国主义之后,今后的天下将是民主、共和的,你又何必抱着旧的租佃制度、守着地主阶级的利益不放? 其实你已经迈出这步了,只是还不够彻底而已。” “我已经迈出去了?”寿礼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来的路上我注意到,你让一些农户、地主甚至军人都成为农业公司的股东、合作者、委托方,这不是很好吗?” 黄晖启发他:“原本地主和佃户之间是按比例留给耕种者生活所需,然后剥夺其余的剩余价值,这是古来已有的剥削形式。 但现在不同,你将土地所有者和农业公司之间的关系用合同形式固定下来,双方各自有权力、义务,也可以选择合作的形式,议定合作价格、条件。 土地所有者不再是没有权力的奴隶,他们不仅拥有这块土地作为资产,而且可以自由选择让它增值、保值的办法,这就是民主,是摆脱了剥削的、新的经济形式。 我认为这就不属于剥削,或者说它是比现有剥削形式更加高级的体制。 如果你给陈家留下部分自足土地,将其余的都采用这种方式,结束大土地私有,取而代之以土地全民私有、使用相对集中,那么不但陈家可以继续获益和保持繁荣,而且还可以促进三河原农业现代化,提高土地所有者的积极性,增强部队战斗力。 秦时以军功封爵,受赏土地,结果所向无敌。古人经验,值得深思!” “结束大土地私有,取而代之以土地全民私有、使用的相对集中。对呵,我现在不就是这样做的么?”这天夜里寿礼望着天花板回想黄晖的话。 身边的荷香已经睡熟,寿礼披上件衣服起身,走到外间窗下看着院子里月白的墁砖地面思考。 目前他拿出来做军屯的土地要么是“打土豪”得来的,要么是从固始、颍上购买,还有通过朱县长购入的原先东河道与沿岗河之间未曾开发的大片荒地。 出于固有观念,他继承的以及1931年前购入的土地并未纳入军屯。 另外他自己拿出三千亩,还动员了其他地主陆续有四千多亩地签约并交给三河农业打理,而现在三河原上收获最好、亩产最高的也正是这七千多亩地。 黄晖的话他听懂了,要破的是土地垄断也就是他说的“大私有”,要立的是把土地分给更多人,即实现“小私有”,然后通过签约、委托等方式,再实现“使用的相对集中”。 不过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甚难!黄晖肯定了陈家将军功、服役期转化为点数,积累和兑换奖励田亩、房屋的做法,并建议在此基础上补充、完善,用制度保障此事的推进。 然而要他把继承的土地拿出来分给大家,寿礼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父辈手里继承的就这样散出去,岂不是要被说是败家? 寿礼回到书桌前拉开电灯开关,取出小五送给他的五星牌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租佃制与农业合作制。然后他看着这行字陷入思考。 陈小头(陈邱)目前在三河农业以及霍县农业合作社中推行不同的办法。 三河农业主要管理的是从各县购买来作为军屯使用的土地,雇用流民垦荒、种植这些土地; 同时也开展对签约的地主、中富农和自耕农提供信贷、种子、畜牧、肥料,余粮收购、存储和销售,以及农机、农业技术等服务。 霍县农业合作社则反过来以后者为主,对没收、抛荒土地的垦殖为辅。 用黄晖的话来说,三和农业屯垦其实就是分给士兵们土地,然后由三和农业与他们签约,接受委托并雇人垦殖,实现“使用的相对集中”。 他能理解这样做避免了土地垄断和租佃剥削,但它对陈家又能有多少好处呢? 荷香被灯光惊醒,坐起身来到外间,瞧见他独个坐着发愣,便走过去倒了杯凉茶放在桌上轻声说:“这晚了不睡觉,怎么起来发呆?” 寿礼“扑哧”笑了,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下:“你这小鬼头,不好好睡觉来拿我开心是不是?” “伸手人就不见了,吓得要死,以为小鬼来捉了你去呢!”荷香笑着推他,撒娇地靠过来问:“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一个问题,可能我被绕在里面没琢磨透。”寿礼说着把黄先生劝自己放弃做地主,以及自己对农业合作制相比租佃制为何对陈家更有利的疑惑说了。 ”你说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我该怎么办?“ 荷香眨巴两下大眼睛,问:“老爷有几根手指?” “嗯?”寿礼摊开两手看看:“你问这个干嘛?” “您看,上天注定一个人只能有这么多手指,若要二十根、三十根,人还忙得过来吗?你能顾得过来的必定有定数,到底是农、是工还是商,总得分个轻重缓急。 老爷手里地多,管不过来就交给唐总管他们。唐总管这样人好还倒罢了,若人品差、甚至缺德的,下面佃户都算在老爷头上。 世上狐假虎威的事少吗?不然荷香也不至于被爹娘卖了抵债。所以说地越多,地主越富,可积攒的怨恨也就越多。 我听刘老先生说以前地主只能做地主,现在地主能经商,甚至还能开工厂、做贸易。 老爷,若是有其他致富的法子,何苦抱着恁多地不放? 既没精力管那么大片地方,明知道肯定得罪人,难道还坚持? 就说被三老爷拿下的周家、侯家,还有最近那个孙团总,谁不是地主?三老爷治他们的罪名是啥? ‘土豪劣绅’三老爷回来说起周家被清算时,佃户们争先恐后出来指认他们的罪过,他倒说得眉飞色舞,荷香可听得心惊胆战。 老爷设身处地想想,万一这种事落到咱家身上,现今对您点头哈腰的那些佃户,有几个不想从陈家身上割块肉下来? 荷香不懂别的,有时候净瞎想。您说,是不是当今南京那位也对地主不感兴趣?要不怎么近来报纸上总说这些?今天杀了个湖南的,明天又毙了个贵州的……。” “嘶……!”寿礼的眼睛登时就瞪圆了:“有这等事?我成天净看时事了,倒不曾注意这些,只当是政府还在各地平乱呢。” 荷香的话提醒了寿礼,如果委员长对地主不感兴趣,那这个事情可就要重视了。细细想来还真有这个可能! 用小五的话讲,南京靠的是洋人,捧他上来的是上海那些银行、企业主和买办,这里确实没地主什么事! “我的老爷,那豆腐块大小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这些满地找惊天新闻的娘们才注意,你们做大事的哪里看得到?”荷香揶揄地说,又道:“再者,那位黄先生说得有道理。” “唔?什么道理?” 第28章 转弯 荷香取来几只茶杯放在寿礼面前,指着有茶水的那只说: “比方这是咱们三河农业,老爷往里装了不少水,可它也有会满的时候呀?照老办法行租佃您能往里装多少? 李家号称‘皖西第一户’,那又怎么样?二十万亩而已,再多他还能管得过来?但是您用公司的办法就不同了。” 她指着茶杯:“您可以有大河农业、两河农业、三河农业、四河农业……。” 寿礼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明白了! 所有这些公司陈家都有股份的话,我们可以不仅仅在三河原,而且在六安、舒城、寿县、淮南、安庆、九江,到处都可以搞屯垦。我在或不在当地其实是无所谓的。” 他忽然眯起眼睛:“陈家在哪里,土地才能在哪里,这就是封建!但是如今变了,资本在哪里,土地就可以在哪里,家就可以在哪里。” 他微微点头:“如此一来,天下为家,剥削减轻了,农民干活更卖力,陈家利益有保障,甚至收入可能会远胜于现在!” 他眉头舒展,笑着看向荷香:“小东西,你可是帮老爷解决了心上的疙瘩呀,我该怎么谢你呢?” 荷香跳起来扭身便逃,被寿礼赶上捉住,打横抱了丢上床去。很快笑声停止了,屋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外间屋的灯光照着书桌,微风吹过,雨点无声飘落,温柔地将院里的青砖浸润湿透了。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令人心情大好。用过早点后寿礼送黄晖出门,临上车前避开众人,寿礼轻声问: “黄先生,你是有大学问的人。昨日一席话,让陈某顿开茅塞。不过鄙人还有个疑问希望请教。 南京对洋人是极尊重的,对企业主、商人和银行家也都非常客气,但……据您看来,其对地主是个什么态度呢?” 黄晖略略思索,说:“一个字:养。” “这……如何做解?” “您看圈里的肥猪没?” 寿礼倒吸口气:“不会?地主们都说政府还是蛮向着他们说话的,轻易也不会去触碰地主的利益,怎会是个‘养’字?” “他可不傻,”黄晖微笑:“虽然我们是敌人。 英美帝国主义要继续把中国当作殖民地,从他身上不断获取资源和劳动力。 一个分裂、割据、动荡的中国不符合他们的需要,所以他们反对日本的做法,希望扶持强力的代理人统一政权。 他迎合了英美的需要,也就获得了他们的支持。 他的路数是依靠帝国主义提供的资本雇佣强力武装获得政权,依靠你说的企业家、买办阶层和银行家搭建统治所需的金融秩序。 等政权到手,这天下的百姓和这国土上的一切都是他可以拿来与列强交易的商品。 陈先生,你说所有的买卖,有了人、钱和东西,还有做不成的道理吗? 但是这里面有个阻碍,就是地主!” “地主没招谁、没惹谁,怎会妨碍他的事呢?” “地主垄断着土地,把佃户拘束在土地上劳作,这和企业主、买办们发生冲突。南京政权靠谁养?军队靠谁养?难道地主会为他们掏钱不成? 所以在这两者之间,南京一定选择和资本、企业家、买办站在一起!不错,他现在是需要地主帮他维护安定局面,那是他还没腾出手来呢。 况且地主里的恶霸、帮会头子、与土匪勾结者还会不断制造麻烦,甚至激出民变不利统治,他总有一天会腾出手来治理,把这些对他不利的疙瘩全部铲除!” “政府发过打击土豪劣绅的法令,这难道是个开始?” “那倒不见得,”黄晖摇头:“他这个法令是杀鸡儆猴用的,还没到根本清算的时候。不过你从他的残酷无情中可以体会,南京对地主究竟在意不在意。” 黄晖走了,带着寿礼给他的礼物——一本手抄的《日军火力及战术分析》,那是季同临走前留下的稿子,寿礼找来顾兴安,让他悄悄手抄的。 随后寿礼开始酝酿如何与弟弟们商议土地转让和家族转向企业投资与经营的事。 逐渐放弃地主身份,转向大工商业,这个变化即便是下了决心,也不可能立即完成。 而且要留足供养陈家人的份额,留多少、怎么留,这些他都要好好推敲,和全家所有成员进行沟通。 在李欢的保护下黄晖顺利到达新陈家集,和接到消息到这里来迎接的陶大毛交接之后便高高兴兴回去做他的新郎官了。 陶大毛带队上山,一路都很少说话,在半山腰休息的时候他给黄晖递水,才问了句:“你是从那边来的?” “嗯。”黄晖心想派来迎接的人应该是挑选过的,所以便点头承认。 这下子陶大毛可高兴了,坐在他对面压低声音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听说咱们要下山了?” “哟,这事你们都听说了?”黄晖有点不满,心想这保密怎么做的? “咳,我们在山上憋得要死,老是传说要下山、就快了,可总也不见上级派人来,没想到终于等到你。同志你给说说,哪天下去?” 陶大毛急切地问,他见黄晖笑而不答,嗒下嘴:“你别看我年纪小,突围前我都做两年赤卫队员了!” “我没嫌你小,只是……这事,我是真不知道。这不来和老黑商量嘛,面都没见着,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哩?” “哦,对、对!”陶大毛拍拍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同志你别见怪,实在是这几年在上面呆得太久。就下来过一次打个土匪,真是憋坏了!” “我知道,你们辛苦啦!”黄晖回答:“不过你们有三区的接济还算好,绝大部分游击队同志都没这个条件呢。有的吃不上盐,有的只好在山里种南瓜……。” 他看看陶大毛:“这么说,所有人都乐意下山?下去了可就是苦日子,说不定饭都吃不上呢!” “干革命还怕这个?”陶大毛看看他的几个兵:“我敢说,绝大部分弟兄都乐意。只有极少数几个不大想离开故乡或者恋着娘们、娃娃的。” “没事,这也不能说有错,毕竟都是血肉汉子对不对?”黄晖边起身边道:“不愿意走的留下,咱们队伍没有强求的道理。你可在组织?” “当然!” “咱们组织没公开,会不会公开了又跑一批?” “难说,要下山是回事,跟着干革命怕又是另回事。” “对?所以咱们赶紧走,到了上面还有不少工作要干。现在还没到可以轻松的时候呢!”陶大毛点头,转身催促大家抓紧赶路。 上次陈天魁在这里占山为王把弥陀寺和观音庵都祸害得不轻,自那以后和尚、尼姑逃得一个不剩,庙里只有神鸦社鼠,人踪皆无。 朱权保他们驻扎以后几经修葺,才让这里恢复了些人气。荒草没了,鲫鱼背上的小路重又显露出来。 观音庵成了指挥部,原先关押陈林氏和娟子的小院就是黑七等主要干部的住处。 朱权保热情接待了黄晖,感叹说能够看到地委的同志委实不易。然后便带他进来,介绍主要干部: 大队长王靖、一中队长李锋、二中队长刘玉奎、三中队长宋子通,还有司务长柴大福。两个没在的是政治主任李柱和侦察队长幺虎,还没从山下返回。 趁大家去抬桌椅、找茶壶的当儿轻声告诉他:“王靖是红军排长,最早是炭窑的烧窑工。李锋原名李二斗,也是个失散红军。 刘玉奎是流民里招募来的,原先干过豫军排长,后来表现不错就提起来,还秘密入了党。 宋子通原先在苏维埃里做会计,红军西进前进入主力,后来肃反时被清退回家,带了五、六个人自己在山里打游击,被幺虎找到,说服他上山参加的。 柴大福和幺虎都是红军独立师老兵。李柱原本在军团政治部做刻板和校对工作,被打散以后在山里差点被饿死,” 朱权保嘿嘿地笑:“幸亏遇到我把他弄活了。先前下山说降土匪郝大牛部,就是他去的。是个颇有胆量的知识分子!” “哦!看来都是老同志,可靠、放心!” “大家都可想听地委的指示了,来,快请坐!”黑七招呼着:“我估计李柱已经在往回走,咱们先开始,聊聊大致情况你熟悉熟悉。” 众人入席,摆上瓜子、落花生、梅干之类。黄晖先介绍了自己和目前皖西的形势,他说: “大别山特委统计的数字,在今年一季度共对反动地方组织、武装发动了四十七次袭击,缴获枪支六十多支,处死十几名罪大恶极的叛徒、民团头目和有血债的富农或地主。 山里有各种名目赤色武装数十,有武装民众近千人。 这些武装虽然缺乏武器弹药,缺乏训练和战斗经验,但是士气旺盛、向往革命,盼着咱们红军大部队早些回去给他们做主。” 他说到这里看看在场每个人:“同志们,你们保留下来这支武装非常不易,我要代表组织上,作为皖西地区的军事负责人谢谢你们! 我相信,这支武装将会成为咱们鄂豫皖地区革命力量的骨干,在不久的将来发挥重要作用!” 然后他转向朱权保:“咱们队伍现在人数、武器情况怎样?有多少党员?” “这山上,男女老少总共有三百二十七个,刚来不久陈家就买到一批新枪,以换装为名把保安团换下来的武器运了两百支步枪、三挺机关枪、十几把手枪过来。 后来打陈天魁匪帮,我们在蒋集等地的战斗中前后缴获一百四十多条枪和一批刀、矛。陈家并未索要,东西全都运上山了。 所以三百人现在是齐装满员,武器还有富余。目前每个中队都有自己的党支部,班长以上全是党员,共有党员七十九人。” 朱权保介绍完喝了口水:“陈仲礼讲义气也很信用,他没往这里塞过人。 山上只有个梁二是他老部下,也是最早接触王大队长他们的人,在这里他负责新兵训练,是个踏实、认真的。” 正说着,李柱和幺虎回来了,见面之后幺虎很激动:“太好啦,是不是要下山了?我呆在这山上手早就痒痒了!” 李柱说你先别激动,坐下谈。然后报告了自己下山的情况。原来罗芳把他们两个叫去,商议接管徐山防务的事。 “这个罗芳是陈寿礼的干女婿,为人正直不肯同流合污,所以离开陈天魁归顺了三区。”朱权保介绍说,转头又问李柱:“他怎么说?有什么建议?” 第28章 我跟你们走 “他说有不愿意远行的弟兄,他后天上来,用轮换的名义调这些人到下面新陈集去驻守。 另外陈家担心咱们运物资的话在这一带征用骡马、车辆会引人注目,所以特地让罗芳在河口周边收购了二十多辆大车和一批骡马,都存放到龙潭镇备用。”李柱回答。 “嘿,这个陈家兄弟做事情真有意思。”黄晖笑起来。 “你要是处久了会发现更多有意思的地方哩。”王靖说。 “话说正题,老黄,你的意思,是不是咱们下山去大别山和那些地方武装汇合?”李锋直截了当地问:“把他们吸收进来,然后重建咱们的红军?” “我们确实是这样希望的。”黄晖点头:“你们有战斗经验,有强力的武装,这些都是鄂豫皖特委非常重视的。 我们想,你们下山之后,可以以黄安、新县、麻城三县为中心,重新打出独立师的旗号来!”朱权保等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要面临严峻的考验。”宋子通相对冷静,他掰着手指头: “喏,弹药、被服、粮食、药品,这些我们现在都是依靠三区供给,到了那边以后可就没这个便利条件了。” “咳,老宋你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干事情想一大堆困难,那还干不干?我看你别是在这山上习惯了,舍不得过苦日子。”李锋叫道。 “你这叫什么话?”宋子通不高兴了:“你没听刚才黄同志介绍,有的部队在山里盐巴都吃不到,这多影响战斗力! 我们要把困难想多些,能做准备的话多准备点,甚至给山里的同志带些过去,这难道不对?” “宋队长说的有理,老李你这没看准星咋又乱放枪?”李柱批评道,看李锋红着脸给宋子通道歉,他接着说: “罗芳在这山上住过,他是知道滋味的,所以他已经帮咱们准备了五十斤盐,还有两百斤豆子,五十斤南瓜、玉米之类的种子。” 他看向柴大福:“老柴,咱们南下沿途可以再设法收购些,总之那二十辆大车得充分用起来!” “大伙儿听我说一句。”朱权保开口,全场都看向他: “组织上决定调我们下山,并且已经为此事前对陈家做了很多工作,非常辛苦,也是组织上对咱们这支队伍的信任和重视。” 他看看大伙儿:“我被派回鄂豫皖,任务就是重建独立师,如今敌人主力撤走大别山空虚,正是我们施展的好机会! 不过像宋队长考虑的也有道理,我们要做好应付敌人封锁的准备、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还有两天时间,李柱、老柴,后勤上的事你俩多操心些。” 他说完扫了眼全场,一字一句地问:“做事要有头,咱们在座的就是这队伍的头!如果在座哪位同志不同意队伍下山,或者有别的意见,请现在提出来大伙儿讨论。” 等了等,见没人说话:“如果没有不同意见,那么我们就此作为党支部决议,遵照地委的指示,立刻安排队伍转移。同意的,请举手!” 他看了眼全场表决情况,脸上露出笑容:“全体通过!那么接下来,咱们谈谈具体如何执行这个决议。” 根据这次会议的结果,干部们先向山上七十九名党员贯彻宣讲下山的意义和必要性,然后先用移防到外县的话题在全队进行摸底。 每人分工接触三、四人,看大家对于前往大别山区的反应如何,然后汇总上来,筛选出立场不够坚定、犹豫、不愿远行的人员。 最后在第二天傍晚得到了一份十六个人的名单。 朱权保在蜡烛下面看了名单,点点头:“嗯,还行,人数并不多。” 黄晖问:“现在把他们聚起来,还是等明天罗芳到了再说?” “明天,也不在这一晚上。现在聚集起来反而怪怪的。”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争论的声音:“行啊你小五,把你二哥就这么丢在山上自己走是?咱们还是兄弟吗?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 “二哥,我求求你别闹了好不?这是我们队上的事情,跟你不相干呐!”王靖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朱权保把警卫员叫进来问。 “是梁二拽着王大队长在院子里吵哩。”警卫员笑嘻嘻地。 “怪哉,他两个吵,你乐什么?”朱权保瞪眼。 “梁二和王大队长是拜过把子的,现在拿出二哥的谱在训他。” “胡闹,叫他两个都进来说话!”朱权保说完,低声把梁二护送王靖(王贵福)等人,途中在潢县和豫军张奉五等七人相遇,拜了关公等事大略说了。 这时二人来到屋外喊报告。 朱权保叫他们进来,板着黑脸问:“什么事情这大晚上在院子里吵吵?” “我拽着他来找你的。”梁二说:“这山上所有不公平的事不都得找你解决吗?” “他才是大队长!” “得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哪个?”梁二小声叽咕。 老朱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黄晖笑眯眯地问:“你们兄弟……这是唱的哪出呀?” “谁跟他兄弟?有事都不想着我!”梁二气哼哼地别着脑袋。 “谁不想着你了?”王靖看了两位领导一眼:“我们这是执行任务,要移防到湖北去,那老远你跟着去吗?” “你们去哪,我去哪?” “这却奇了!”黄晖摇头:“梁二哥,按陈三爷的规矩,你是排长级别至少名下应该有二十亩地了,跟着我们走脱离了三区序列,你这地可就得还给人家。你舍得?” “您是哪位?”梁二翻翻眼皮问。 朱权保脸一沉:“他是我上级,你既然晓得我是哪个,说话要注意轻重哦,连敬礼都没得么?” 梁二一激灵,连忙“啪”地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梁二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请您原谅!” “嗯,军姿倒还标准,怪不得陈三爷派你来训练新兵。坐下说话。”黄晖示意他两个把门口的木头墩子搬进来坐,然后问:“梁排长,你为啥非要跟着我们走哩?” “你们是好人,待我不错,舍不得。”梁二说完看看他和朱权保,补充说: “梁二没了父母,当年要不是陈家老太爷给找个活儿干,早就成乞儿了。你们别看我一天嬉皮笑脸,谁对我好,心里都有数。” “陈家对你有活命之恩,你不是该留在陈三爷身边吗?”朱权保说完,倾身向前压低声说:“你既然晓得我、王大队长都是做什么的,就不怕我们带着你去造反?” 梁二满不在乎地一甩头:“咱就这条命,造反又怎的?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梁二在这世上苦也吃过,官也做了,没什么可留恋的。 你们说的革命啥的我虽然不太懂,但你们都是想为穷人打天下的好汉,这个我知道! 陈三爷是不错,难得的好官爷,但他心里就一个三河原,眼睛只盯着三区这么大点地方,就这点他不如你们!” 屋里的人都笑了,朱权保走到他面前,梁二也站起来听他问话:“梁二,山里苦,说不好还得挨饿受冻,你能受得了?” “你们只要受的住,我就受的住。梁二小时候也讨过饭,大冬天赤脚走在河堤上。和你们在一起还能比那时苦么?” “白军会剿咱们,骂咱们是匪。” “打赢了就行,管他骂什么!当年和豫军面对面,他们也骂,说我们是蛮子赤佬,最后躺了一地的不是他们的人么?” “可能会天天打仗、行军。” “这个更不在话下了,就这大别山进进出出,我梁二走了没有十回也有九趟。至于枪法,嘿嘿,恐怕这屋里只有你七哥能压我一头。” 朱权保深深吸口气:“真想跟着我老黑造反呐?不留在家娶妻生子?” “以后再说!”梁二呲牙一笑:“我又不是年过半百,等不到那时咱们就成功了!” “嘿,你倒比我还乐观!”朱权保这话让大家都乐了。“我看这样,”黄晖忽然起身走过来,说:“我们暂时同意梁排长随队行动。” “啊,怎么还是暂时的?” “是这样,你熟悉三区的情况,和陈家也还保留着烟火情分,这对我们很重要!”黄晖向他解释: “我们虽然进山重新改编成红军独立师,但也并不想与陈家兄弟为敌。 适当的时候恐怕还需要你回来,充当下两边的联络官、传递消息、协调行动,避免误会。 所以我们明天会和罗芳就此进行说明,我想罗大队长应该会同意这样做,这也免得你和陈家闹生分,你看如何?” “哦!明白了!”梁二点头:“和我以前的角色一样,往来于大别山和三区之间?” “对,甚至我们困难的时候,有些物资比如盐巴、粮食、药品,都需要你配合柴司务长弄进山里来,所以这个担子还是不轻的!” “没问题!”梁二胸脯一挺:“路上好几处民团、派出所里都有我熟人,只要我出马,一定帮咱们队伍搞定物资!” “行,那就这样定下,麻烦王大队长明天和罗芳就用这个理由和他请求下。梁排长你不要主动去找罗芳说这个事情,等这边和他谈妥,你做好准备,听到通知随队出发!” “是!” 第28章 饮鸩止渴 “这姓王的果然不是只普通的鸟儿!”仲礼将马鞭在裤筒上拍打着,发出阵阵冷笑。 寿礼若有所思地揣着手不知在想什么,他对面坐着被以“汇报火电厂基建进度”为理由叫来的陈同心,他现在代理着三河电力公司的经理职务。 王行长一路巡行终于在看完三河尖新镇建设之后来到西陈家集,在寿礼盛情款待后下榻于益乐堂。 “让斋老弟,我真是不虚此行啊!”他先夸了通三河原的成绩,又一直表示回去要写一份详尽的报告。 “还要请王先生多多美言,三河原父老当不忘先生的恩情,竭诚相报!”寿礼说着,感激地紧握王行长的手。 王行长就觉得手心里一沉,冰凉的感觉让他心情顿感舒畅。 “好说、好说!”他呵呵地笑着请寿礼坐下,眼珠转转说:“让斋先生应该晓得伐,咱们中国银行,听名字那就是背后有中央支持的。 以后你的产业便是中央的产业,所有项目政府一定会倾力相助!不过哩,中央出钱也不是没有条件,要符合条件的话才可以拿到这笔投资巨款哦! 当年民生不肯听中央的话,所以没有拿到钱诶!啧啧,多么可惜,多好的机会!唉呀,那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就这样放弃掉了!” “哦!”寿礼心中冷笑:“那么敢问王行长,都需要符合哪些条件,中央才可以投资呢?” 王行长见他来问,心中得意,想这土财主大约是不难上套的。于是不慌不忙摆出三个条件: 三河原资本下的所有企业必须进驻中国银行审计干部;必须每年将数据报表呈报中国银行总行备案;必须同意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处在各公司内派驻专人! 前两条都没什么,第三条寿礼没搞明白。于是便以需要和各位股东沟通为名暂时搪塞,反正这家伙明天就走水路回县城高乐去了,他会在那里等待回复。 “这个‘党务调查处’是做什么的?”寿礼当晚一个电话打到上海问叔仁。 叔仁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系(指陈果夫兄弟)这么快就要将手伸到三河原了,赶紧低声告诉兄长:“大哥,这个不方便在电话里讲,请慎言!” 他这么一说寿礼更加警惕,便岔开话题说了些别的。放下电话觉得心里不踏实,如果小五这样讲,他也不敢去问六弟了。想来想去便将电话打到徐山上问黄先生还在否? 黄晖正在和罗芳做最后的交接,人员、物资都下山到龙潭镇外集结去了,山上只有罗芳带来接管防务的一个排。 听到值班人员来喊他听电话黄晖十分诧异,赶紧来接,没想到寿礼问的是这个问题。他让值班员先出去,然后压低声音回答说: “那是国民党搞的一个特务组织,专门监视思想和言行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寿礼苦笑,将今日王先生的三个条件说了。黄晖思考片刻,说:“的危害很大,如果是他们进来,那三河原可就没有安宁之日了。” 说着话锋一转:“你六弟不是在南京,他不能帮忙吗?” “一个小小中尉能做什么?他人微言轻呵!” “不见得!”黄晖说:“他属于军事情报调查科,这个科其实和复兴社特务处关系密切,都是由一个叫戴笠的人负责。 嘿,说来这家伙还是我同学呢。不过这个请你不要提。 关键是,戴笠和是对头,你要设法将消息传递给你六弟,让他去找戴笠想办法。如果让戴笠出手,就不敢乱来了。” “可……这个姓戴的会要价很高?” “两权相害取其轻,总比那伙阴毒小人要好得多!” “好,我听你的!”寿礼放下电话就吩咐出门去高塘,临行他让陈邱代自己送王先生到通达码头: “我准备了个檀木匣子你明天悄悄交给他,荷香夫人会帮你在上面一层摆好点心、水果。记着,一定要殷勤备至,不能让他有丝毫不满。” 嘱咐完,寿礼吩咐开车。他得赶紧去找仲礼商量这件事,不然心里总像压了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结果,仲礼一听就跳了起来!“他娘的,想往老子这里放特务?没门!”他恶狠狠地回身: “这姓黄的出的什么馊主意?用特务对付特务,那到最后不管哪边赢,不还是特务吗?换汤没换药!”寿礼依旧低头没吭声。 这时陈同心忽然说:“三哥,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嗯?”寿礼抬头:“同心你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们听听。” “你看呵,黄先生说这个主要是监视大伙儿的言行,这个东西不好说哇,说有就有没有也能有。 武则天搞的那套差不多。所谓三木之下必有定谳,还能不乱套? 但是那个军事调查处就不同,他们是更偏重于军事领域相关,反谍、防谍,监督各路军头等等。 依我看,既然盯上咱们,军调处派人过来也是迟早的事。既然小六弟有这个便利能和他们说上话,与其被动不如主动。 只要这个戴处长把三河原看作是他的地盘,就不敢太放肆,后面他俩怎么掐咱们管不着。你们说呢?” 兄弟俩互相看一眼,齐声说:“有道理。” 寿礼受到启发:“与其被动让人家将一军,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拱卒子,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但可能也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要和小六商量、商量,毕竟这和他有关。” “是呵,我最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虎倒还不至于,毕竟军调处是军队系统,大家总要留个面子。”陈同心思索着说: “我之所以说那黄先生说得有理,就是考虑到和军队是对立的。 反正三哥你想清楚,是你和他们对立,还是那位戴先生站在前面?你若希望戴先生来当盾牌,就必须让他看到好处,能心甘情愿帮你去面对。” 寿礼和仲礼对望一眼,起身到办公桌前抓起听筒给南京拨电话。接听的是文凤,听说找季同忙说大哥你得晚上再打,他出去了还没回来。 又给洪升拨电话,佣人赶紧去叫来纹香。寿礼要问了她和孩子以及洪升兄妹的情况。然后告诉他有急事想问问季同意见: “你设法联系他,就说请他‘方便的场合’给我来个电话。”他特地将方便的场合几个字说得很清晰、尽力让对方听明白, 纹香一听懂了,定是家里有什么大事要找季同。而且明明季同家里有电话,寿礼并没使用这种方式联络,肯定背后有原因。 她将孩子交给草儿带着,自己跑到季同家门口不远处的咖啡厅,等到见季同远远走来他迎上去同他点头,轻声说:“大哥有事,要你给他去电话,他在高塘等着。” 在这里见到纹香季同感到意外,立即随她进了咖啡屋,让纹香稍坐自己进电话间。 拨打号码,季同转身朝纹香笑笑,顺便观察下店里客人。 这间咖啡屋是意大利老板,伙计是塞尔维亚人都熟悉了,其他两桌只坐着三个男女在轻声聊天,其中还有一个洋人。 “小六吗?”电话里传来寿礼的声音。 “大哥,是我,怎么,家里出事了吗?” “你现在方便吗?周围是否比较保密?” “问题不大,你说。” 寿礼将中国银行突如其来的投资意向,还有系的条件说了。 季同皱眉,心里暗骂这些党棍又在扯淡。他问兄长最大限度能让出多少股份,然后安慰寿礼不必着急: “我来想办法,你拖他几天,有消息后我请纹香嫂子设法转告你。”放下电话他走过去坐到纹香面前,踌躇片刻问:“嫂子,你来的时候,身上可带了金条或者银元?” 季同到南京工作时间并不长,但已经被委员长召见过三次。 第一次戴先生在身边,后面两次戴先生都不在场,但他事后都按照军人的作风向戴先生做过汇报。 大哥一提到中国银行他就猜这事应该是委员长授意的,因为上次他将季同找去,特意要他详细介绍皖西的情况、风土人情、地形物产,而且对陈家土地改良和工商化表现出极大兴趣。 那次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以至于他走出办公室时,走廊上等待的一堆上将、中将们都侧目注视。 不过肯定不是委员长的意思,季同身属军调处,清楚的地位、作用,他很明白这些家伙无缝不钻。只不过这次,他们打算钻的是陈家墙角罢了。 季同心里清楚委员长要干什么,很明显他正在考虑开战后国军将与日军争夺的要点,以及不利情势下可以退守的据点。 他从委员长有逻辑、有目的性的提问中看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积极抗日的唐生智,一个是眼光独到的江万里。 这两个人他归国后都曾在委员长提点下去拜访过,曾与他们互通有无,形同忘年。 委员长的思考点、问题点与二人观念颇有契合,都是考虑应对敌华北攻略,与利用西高东低的地形执行梯级防御策略。 在这之中隐隐地,他感到自己的故乡已经被委员长看中,将在未来的国战之中起到堡垒作用。 “你的兄长们把那里经营的很不错,真正是新生活运动的典范! 雪亚(刘镇华字)主席在我面前可是盛赞呐,我正在考虑派人前去考察,并且要当作典范宣传!”这是委员长当时对他说的原话。 第28章 予以驳回 但是视察怎么成了投资,说好的宣传又去哪里了?这个季同不得而知,兴许这中间又有过什么其它故事? 尤其是,陈家兄弟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他们出于什么考虑? 凭借在日本养成的谨慎、机敏和警惕,稍微适应南京的生活后,季同就在和同僚的往来和交往中认识到,这架年轻的官僚机器也有自己运行的节奏和规律。 比如你不能有委屈就冲进长官办公室去请他做主,不能仗着总司令的一、两次接见就鼻孔朝上走路,不能动不动炫耀自己和高层往来的细节……等等。 有些人很快被调离,有些人消失了,那都是有原因的。好在,到目前为止季同并未出什么大错。 兄长的电话使他犯难,夜里文凤已经睡熟,季同却忽然睁开眼。他一次次按下冲进戴先生办公室的冲动,在看着他背影的时候努力控制自己不可莽撞。 可……,要怎么做才能帮兄长们解围?季同似乎看到那一双双焦灼的目光,不断告诫自己:忍着,看机会! 初到日本,五、六个日本同学欺负他和另一名新学员,当他愤怒地去找系主任告状请求公平处置时,那位上了年纪的大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 “作为新学员你就只有抗议这种本领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三个月后你还是只能来抗议的话,我就只有请你离开了! 至于这三个月里你怎么办?那是你的事、你自己的选择。要么学到本领让他们心服口服,要么认输离开这场子。 你觉得愤怒或者不公吗?醒醒小家伙,生活就是如此,你不想做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个,就要先学会忍。 ‘忍’字懂吗?心字头上一把刀!你能对自己狠,才能学到本领,才能比他们都强,也才有可能获得尊重。 记住,败兵就是失败者,只能乞求怜悯,是没有要求尊严的理由的。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不想被捕猎,你就从‘忍’字学起!” 忍着,看机会!他对自己又说了一遍。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撰写关于日本各阶层收入及消费水平的报告,一名女少尉领进一个中山装男子来到他的面前: “陈时(季同化名)长官是吗?这位先生是组织部统计处的,他们想来了解日本侨民和军人在我国的情况,秘书室说你是负责人,让我带来见你。” “哦?”季同抬起头,略带惊讶地看看他们:“组织部统计处?” “是的。”那男子连忙点头,递过介绍信:“敝处在写一份报告,需要这方面数据,所以特来请求协力。” “你们……需要关于军人的哪些数据?” “呃,比如他们在各地的部队番号、人数,最好分别标注野战和后勤……。” “对不起,这方面数据恐怕我们不能提供!” “为、为什么?” “如果贵处只是调查其侨民的数据,这个没问题。但是有关军队的数据……贵处是不是逾权了?” “你!”那人顿时脸涨得通红,过了几秒才气呼呼地说:“这位小长官说话真厉害。 不过,咱也是受命而来,都是跑腿做事的,你就方便一下。不就是几个数字吗?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不值得大惊小怪?”季同呼地起身:“你知道为这些数字付出了多少辛苦,我们的兄弟有多少人送命? 你们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好轻巧,这就是几个数字是吗?你知道这些数字有多重要,代表着什么吗?” “你、你,你真是不可理喻!”那人见办公室里其他军官都眼神不善地看着自己,只好往门口退去:“我、我找你们长官说话,不和你一般见识!”说罢匆匆出门。 季同刚坐下,几个同僚围过来,其中一个叫魏蛟的和季同最要好,拍拍他肩头伸出大拇指: “哥们儿,真有你的,连统计处的面子都不给,不愧‘御前行走’的称号呵!”众人也一片声奉承、附和。 “去你的老魏!”季同哭笑不得:“用你自己的话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对不?这小子告状去了,接下来瞧我怎么挨批!” “不可能!”大鬓角的苏筹连连摇手:“以咱们处座的脾气,你维护的是本处利益,最多就是当人面训斥两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们说是不?” “对呵、对呵!” 魏蛟提议要不打个赌,苏筹马上吆喝做庄。正乱之间门外脚步声响,众人如同小学生般急忙归位。 门开了,一人向季同招收:“小陈,处座找你。”季同收拾下桌上的东西,整理下着装出门。 “沈秘书,处座他……心情如何?”季同轻声问。 “咦,你还来问我?”沈秘书好笑:“你把人噎得差点儿晕过去,怎么,现在害怕了?” “怕个鬼!我不过是做点心里准备。” 沈秘书“哈”了声,推着他的后背:“莫再磨蹭,咋个样你都得进去面对!” 等站在戴雨农面前,季同可就紧张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或者被贬、或者迁任地方站? 正胡思乱想,戴雨农阖上公文夹抬起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把钢笔帽旋上。然后起身走到他背后沙发上坐下,伸手拿起茶杯吹走热气:“说,发的哪样邪火呵?” “唔,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不惯他们。他们……手总是伸那么长、管得那么多!” “嗯?不对!”戴雨农放下茶杯起身背着手走过来:“你陈季同出名的好人缘、好脾气,肯帮助同志,不辞辛苦。今日是怎么了? 据我所知,你应该极少和统计处的人打交道,人家以前也没得罪过你?为什么给人脸色看呐?” “报告处长,真不是特意给他脸色看。”季同转过来面对戴雨农:“日军在华情况乃是军事情报不输于民政,我就是觉得这不该是他们插手管的事情,统计处管得太宽了!” “宽不宽不是你说了算的!”戴雨农严厉地打断他:“究竟怎么回事?这总该有个缘故才对,什么原因把你陈季同搞得火气旺盛了哩?” 他等了会儿,见季同欲言又止的样子,心知这必定有点故事。 这小家伙是老头子指定要关注的人,而且他知道季同已经被列入中央军官学校招生的名单,将得到重点培养。 他示意季同先坐下,然后放缓语气要他慢慢说,又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季同见他这样问,才将兄长来电话,说是中国银行派员视察并表示要投资。 如此好事,不料系竟插入一脚,搞出个前提条件来,否则拿投资就可能成过眼烟云了,所以自己看到统计处的人就来气。 戴雨农一愣,中国银行这个事情他是知道的。 一次会议前,总司令与戴雨农、宋梓谦、陈子先等人同行,聊起皖西三河原这个地方刘省长推荐以来他甚为关注,原因是发现此地的资源丰富,且极具战略重要性。 当地陈氏用心经营,堪称新生活运动之楷模,已经打下良好基础。 故而他表示有心将此地进一步堡垒化,作为中原与江淮之间打下的桩子,但又担心被日人注意,需要个遮掩的办法。 话刚说完,宋梓谦建议何不以投资名义,使中央介入该地经营,然后便可堂而皇之进行各种建设,谁也说不出什么。 总司令说此计甚妙,着意交给宋含章(银行总经理)办理。不过后来陈子先是如何插入一脚的,戴雨农却并不晓得。 “原来如此,所以你恼他们四处插足?”戴雨农盯着季同:“你可要我出面帮你解决?” “属下岂敢以私事麻烦处座?因此隐忍多日,百思不得要领。恰好今日见到此人来无理索要军事数据,所以就……。” 季同站起身:“属下办事又失误处,请处座处分! 不过,军事数据可以推断出我方对日军了解的深度、获取渠道等等,一旦泄露后果难以预料。 属下还是想斗胆请处座驳回其请求。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戴雨农思考片刻起身:“你先在沈秘书那里稍坐,我马上回来。” 但是后来季同在沈秘书那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 戴雨农先去接待室驳回了统计处要求军事数据的要求,告诉他们有关侨民的信息会尽快提供; 但军事数据因涉及机密,且有可能暴露获取渠道,在未获得高层首肯之前,暂时不能提供。 来人听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然后戴雨农转身就去侍从室求见,汇报了几件小事之后“顺带”地提了刚才的这场小小交锋。 等他离开时,右侧嘴角露出习惯性的微笑。 戴雨农回到办公室告诉季同整理下侨民相关的数据提交给统计处,并告诫他今后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季同很认真地表示接受批评,然后就回去做事了。他既没再提三河原的事,也没听戴先生告知什么,一切好像没有发生那样。 第28章 好事连连 日子就这么过去,寿礼倒还沉得住气,仲礼却已经如坐针毡。他不止一次来问:“大哥,这样晾着那姓王的,合适吗?他不会和咱们翻脸?” 寿礼总是回答他:“相信小六,我们现在也没别的办法。” 确实他没更好的对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让蔡浒用“老爷感了热伤风”挡驾,然后朱县长出面先后邀本县文人、商贾们请他醉了两个晚上,还找最好的黄梅戏班来为他连演三天。 正愁后面如何打发他的时候,忽然接到陈仲文来电话,告诉他这几天风声渐渐松了,中桥先生已经返回蚌埠,不过他已经听说陈家又搭上了三浦系非常不高兴。 “咱们是兄弟,我可提醒你别太过分,不然两下里反目不是耍的!”仲文语带威胁地说。 火气刚要上来,寿礼忽然心中一动:“老二,咱们是兄弟,所以我肯定不会亏待你,而且哥哥还想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下,如何?”说完便将王行长在县里的事说了: “他是银行派来下面视察的,说不定这条线对你做买卖有用?你带着他吃喝玩乐几天,以你的本事应该不难降伏他?” “哟,有这样的事?”仲文顿时来了精神:“他住在哪里大哥你知道不?这条线你要是帮我搭上,我以后什么都听大哥的!” “哎,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能啥都听我的?莫开玩笑!只要你在中桥面前帮大哥多解释、解释就好。 那三浦是自己找上门,小五年纪小不敢招惹他们,所以就把火电厂这块肉分过去了,实在是不得已呀!” 说完寿礼将王行长在城里的住址、电话讲了,又告诉他罐头厂已经开工,不过还打算在二区再建个新厂,需要的设备会让陈邱和中桥联系。 仲文注意力被分散过去,满口答应这个新厂的事情一定会帮忙。 挂上电话寿礼长出口气,有仲文跑出来牵制,估计那王行长又可以把自己忘掉几天了。 谁知才过去两天,秦秘书突然给高塘的仲礼打了个电话,表示王行长找到他,说自己表达有误,第三条可以商量,希望再与陈家兄弟见个面。 寿礼莫名其妙地来到高塘,和仲礼一起见从县城匆匆赶来的王行长和秦秘书。 见面王行长立即郑重道歉,并表示是自己对上级指示领会不足,造成误解等等并一再请求原谅。 最后双方都各自让步,统计处的干部只进入中等以上院校校区和本县新闻、出版单位。 对这样突然的转折变化连秦秘书都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投资协议签得非常顺利,王行长完成全部手续之后,悄悄退还了那只檀木匣子和里面的所有物品,清点之后荷香发现,里面赫然多了五千法币。 变化来得太快,让陈家兄弟猝不及防,只是猜测这些或许和小六有关? 不久徐业打来的电话似乎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他告知寿礼,王某收到了来自宋董事长的直接申斥,并被远调云南。 “据说委员长侍从室主任分别拜访了二陈和宋董事长,老兄你可真行,怎么能调动侍从室的?今后我可不敢和你随便开玩笑了!” 徐业还是在开玩笑,但不动声色地已经把寿礼从“老弟”升格成了“老兄”。 “咱俩亲上做亲?”徐业回来给父亲做寿,路经西陈家集时手搭在寿礼肩头提议说。 寿礼愣了下:“怎么个‘亲上做亲’?” “你知道我二叔的闺女,我那堂妹阿芋吗?那丫头性子糯糯的,我看……。” “等等,”寿礼拦住他,苦笑道:“你这媒人做得……!阿芋今年才十七,小我二十岁,这不是耽误人家嘛!哪能这样做事?” 他见徐业皱眉,忙说:“你要有心和陈家联姻,我这里倒正好有个打算。” “什么打算?” “我那堂弟陈同心,就是咱们电力公司的经理。兄长是国军少校,弟弟便是咱们霍县农业合作社的总经理陈柒铭。 他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婚配,父母都不在了自然得我这个大哥为他操心。 人你见过,有技术、说话得体,在大上海纱厂做到电力工程师,很不简单!就是人黑了点,并不打紧。” 他还没说完,徐业就已经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人选不错。你找个合适日子让他来徐集,叫我二叔夫妇两个都相相,我看这桩好事一定能成!” 寿礼大喜说好,就便拱手,聘他做下这个媒人。 好在数日后陈同心听说此事虽哭笑不得,大大方方表示长兄如父,不过他有个条件,希望彼此相看中意之后,待女方过了十八岁再办婚礼。 寿礼说这个还不好说,马上找来江媒婆要她带上点心、绸缎和几样精致的首饰去徐集议亲交换八字。 这边催老郑尽快将他家老宅翻新完成,并在老宅左右各起个院子,单独开门又可以相互跨越的,这样三兄弟回来可以各有属于自己的居所。 寿礼指示将主院正门上方加修仿檐门楣,两翼外墙皆批麻抹灰,白墙青瓦衬托着两侧逐次升高的马墙,使得整个院落显得高大气派。 主院第一进是门房、客室和主厅,墙边翠竹下开两个门与左右两院相通,后面是天井、仆人住的房间和厨房,楼上是主人的居室和书房。 两翼跨院稍矮,前半是主厅、厢房,后面是比正院主楼矮半尺的梳妆楼。 修了门楣自然要有堂号,这样老叔在天之灵会很高兴。寿礼想着便去找顾兴安,这三河原上他还想不出哪个毛笔字能超过顾校长去。 不料见面兴安告诉他个好消息,昨日请老陶先生来看过脉,确定应应有喜了! 这真是好事连连,寿礼觉得心情大好。 他伸手摘下腰里的玉佩塞给兴安做贺礼,然后兴冲冲又往去工地上跑了趟,将兴安题写的“益民堂”三个字交给工头李大侃,好早些找人刻在匾石上安装于门楣上方。 回来刚进家门,迎头门房朱四便拱手给他道喜,一问才知洪升刚来电话,说竹子也有喜了。 这下子可把陈老爷乐得跳起来,立即叫来蔡浒,叫他找舟先生领钱给全家打赏。每名仆佣赏五元,做了三年以上的加两元,管事以上有职分的再加三元。 荷香提醒他别光顾着高兴,是不是该把那边两对母子都接回来了,不然三对儿都在南京的话可有点叫人吃不消。 再说也该让人家葫芦媳妇回来和卢连长团聚,离开太久不合适。寿礼连连称是,思来想去便给玉清打个电话,问她能否去南京把纹香替回来? 玉清从来没去过那么大的地方,自然乐意,便说好将香香送到西陈家集来。谁知人还没动身,这晚便开始恶心没食欲,次日确诊了竟又是个喜脉! 寿礼乐不可支,却也着忙,不知该如何安排是好。大少奶奶有喜的事情随着门口挂出的喜灯传遍周边附近。 徐岩媳妇安喜在陈周氏礼佛完毕后伺候她净手,顺便提了一嘴。姨太太顿时来了精神,仿佛看到一束光照耀着自己脚下的道路,急急忙忙来到益乐堂。 “啥,您要去南京?”寿礼大吃一惊:“恩娘去那里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老大,孙儿媳妇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不和我说,好意思来问我去做什么?”周姨太太瞪他: “我还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哩,曾孙子无论如何得去瞧眼才放心!老大你要忙就别管我,我叫你三弟派两连兵送我去!” 这话明显是赌气,仲礼再怎么说也不敢往南京派兵,哪有这样公器私用的道理?她不过是想怼寿礼罢了。 “好、好,您去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肯定得和三弟商议,把您的行程铺排周到才好,您说是不是?”当晚寿礼便给仲礼挂了个电话。 仲礼得知后说大哥你叫她去,在家她不是觉得佛像雕得不好,就是你弟妹的饭菜不合口味,出去走走也好省得闲着闹心。 最后哥俩商定由安喜陪着,寿礼派金小泉走一趟。仲礼这边干脆派徐岩带个保安团别动队的神枪手叫韩三良的做保护。 这韩三良原本是罗芳手下,当年阻击廖大头那会儿他还是个在战壕后面哆嗦的新手。 可打那儿以后不知怎么的,这小子和喝了鸡血酒一样迷上射击,结果先被高七相中进了特种排,又被李方挑走成为别动队队员。 至于为什么派金小泉?最早寿礼考虑的是常顺去,不过一来他想给金小泉机会锻炼下,二来常顺对各方事务比较熟,还真有些离不开他。 而且金小泉最早就是跟在茵茵身边的,两人年纪也差不多,有点姐弟般的意思,寿礼怕茵茵不肯回来,所以让小泉去,必要的时候可以起到些作用。 还有层意思,他准备让小泉去探望季同,有话带给他。而小泉似乎比常顺口更紧,寿礼这方面对他更为放心。 亲自将姨太太送到凤凰坡,看着她上了黄敬的船。小气船“噗噗”地驶离栈桥向远处开去。寿礼大声喊:“恩娘,别光顾着娃娃们,注意自己的身体!” 然后看着船上的人挥手作别,随着汽艇渐渐沿着沙洲远去了。他轻声叹口气,说:“咱们回家罢,一下子怀上好几个,今年这是怎么了?” “陈家人丁兴旺,这还不是好事?”有个声音在背后说。 寿礼连忙回头,见黄晖站在自己身后,旁边是微笑的苏鼎。“咦,黄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连忙走过去握手。 “刚刚到,听说你在码头送人就过来了。” 寿礼便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叙话,路上目光好几次看向苏鼎。 进门宾主落座、看茶之后,二人又恭喜了一番,说得寿礼眉开眼笑。 不过佣人们一离开,他马上认真起来,轻声问:“事情怎么样?” “放心,队伍已经过河,在鄂豫皖特委的接应下进入大别山区了。我们奉特委指示回来向你表示衷心感谢!”黄晖压低声音说。 “大哥,队伍到南边以后,有七个人不愿意去做红军,我们把他们都交给罗大队长派来的人带回去了,人数不多也就没有起什么波澜。 进山以后,特委派了原来叔仁那个师的党代表老顾过来任独立师政委,他会协助朱权保做好战士们的思想工作,我想初期会有不适应,慢慢思想就会稳定下来的。” “那就好!”寿礼点头。 “你上次说的想在三河原安插特务,这件事后来怎样了?”黄晖问。 寿礼告诉他们经过系列斗争和争取,最后他们只好在中学以上学校里和本县新闻、出版单位配属政工人员,并未能将触角伸得更深。 二人听后互视一眼,黄晖告诉寿礼不可大意,这些特务只要有个缝隙就能钻进来,是最狡猾和势利的那种。 临行寿礼到后面,取了十根金条和一袋珍珠出来。黄晖忙要推让,寿礼摆手说这不是给你个人的。 “我知道你们红军的纪律,小五给我讲过很多。但这是我给黑七他们的,虽然人离开了,香火情分还在。 几百人呢吗,在山里未必能吃好、住好。首先要准备的就是秋冬季节该怎么过?我们离着远,鞭长莫及了,一切都靠你们啦!拿着!” 他说完将东西放进黄晖手里:“路上有人问起,就说我托你去安庆置办孩子们的用物、聘请保姆费用。” 黄晖看看苏鼎,先把东西收进藤箱,然后拱手称谢:“红军会记得先生的高义,这份人情我们会还的!” “咳,说什么还不还?”寿礼乐了,指指苏鼎:“你们没把他带走,让他留在这里继续帮我,鄙人十分感激,所以应该是我还你的情才对!”双方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29章 收编 商县西南桃花山,桃花山顶桃花尖。桃花尖下百仞潭,千兵万匪都不见。 老百姓口中的这首民谣说不上意境,却真切道出了桃花尖这一带匪患猖獗的事实。 这地方极少平地,养不了太多人,自古大股土匪没有,十几、几十人规模小股的多如牛毛。 兵来匪走,本来风景秀美的桃花山硬是弄得人踪罕至。 从一年前开始,这地方的山寨归了一个叫二天狗的年轻人。 此人不大扰民,却不断敲打周围小股的匪徒,要么吸纳、要么驱逐、要么消灭,总之自己寨子周围他要力求清净。 然后便有进山的贫苦人来依附,天狗寨主倒也大方,把可以耕种的地分给他们,自己只收三成租。 于是在他武力保护下桃花山里陆续有了近千人口,天狗寨主手下发展起百来武装数十条枪。 桃花寨的人最经常的业务就是下山找富农、地主之家“借米”,也不多要,每户每次百斤为限,居然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这些是李二狗辗转跟了六、七位当家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那些人要么是贪心、要么死逼一家、要么干些绑票奸淫的不法事情,最后没个好下场,仅仅为他做了反面榜样。 如今他已经脱离了盲目冲动的时期,不再一味鼓动大伙儿去砸粮店、抢大户,因为单纯出口恶气没什么卯用,事后还是穷人被镇压,大家反过来对他埋怨甚至不理睬。 李二狗终于明白了当年在监狱里,那些红色的书生为啥说要建立红色武装了。没枪,你人多又如何? 但是像前面几位当家那样,凭借有枪就胡来也不行,富农和地主急了会请来治安警、保安团,那样立足不住最后迟早落个被剿的命。 和地主交朋友也靠不住,他上次投靠的当家就和地主亲善,结果帮着地主去抢人家闺女、打其它山头,把大家惹翻不说,手下几个讲江湖义气的看不下去直接造反火并……。 不过换了这么多当家,李二狗也不是没见到好例子。第二位就不错,他把周边土地佃给农民自己收地租做地主,居然也能让手下这二、三十口兄弟吃饱。 只可惜剿共运动中被波及,说他通共,一刀砍了脑袋! 通共李二狗不怕,所以自己树竿子时他把这经验搬出来,甚至佃租更低一成,没想到效果还真不赖! 在山上过日子没几个帮手是不行的。高二当家大名高棋,是个失散红军,识字且打仗颇有一手,和李二狗很合得来。 郑三原来自己带着七、八个弟兄在山里游荡,后来依附过来,人粗心细,心狠手黑,脏活儿都是他去做。 楼保长是个因不愿逼粮只好带着全家逃亡的保长,人缘好、善于给富农、地主们“做思想工作”,所以出去打粮都是他去。 这三个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今日大家聚齐,李二狗要和他们商量一件大事。 “啥?投红军?大当家,你没事?”楼保长瞪起小眼睛:“咱在这山上待着可舒服哩,跟了红军替他们打仗挡子弹,这个活儿我不干!” “谁和你说的当红军就是去挡子弹?”高棋不乐意听:“净瞎咧咧,你先坐下,听大当家把话说完全。” 郑三眨巴着眼睛:“替谁打仗我无所谓,待咱好、不亏待弟兄们,有吃喝不就行了? 咱们穷,红军也穷,穷靠穷嘛这没毛病,难不成还要去白军?那倒真有可能做替死鬼了!” “唉,我不是说去白军,占山为寇和造反可不是一个罪,后者官家是要往死里剿的,你们可要想好,别迈出这步又后悔!” 楼梅生赶紧替自己解释:“我是怕大家脑子一热,先给你们泼泼凉水,就算我啰嗦。大当家你说,我们听着就是。” “嘿,两边的话都叫你说了,还听我的么?”李二狗说完大家一阵笑,他接着说:“前两天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黑七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在场三个人全愣住,高棋连忙问:“哪个黑七?独立师么?” “嗯。”李二狗点头:“我不是悄悄下趟山吗?就是去见黑七。他身边带着几百人,一看都是老兵,使的全是快枪,机枪是捷克造,短枪是德国的。 看那些人的眼睛,个个有神精光四射,体格也相当健壮。这支队伍绝不是在山里饿了一年的样子,肯定是精锐!” “妈呀!”楼保长惊叹:“国军封得这么严实,他们从哪里来的?” “那不知道,反正黑七有办法呗!老板姓不是说他乃金翅大鹏转世?”李二狗把手一挥: “不做废话,黑师长说了,不光是他,高敬亭在这山里藏着几千兵呢,问咱们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干? 不跟着的话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要一起干他给咱们独立师商县游击大队的番号,相当于一个营! 我是大队长,二当家是参谋长,老三是副大队长,四当家是司务长加情报主任。 他把整个商县、还有潢川、光山的一部分都划给咱们,许咱们自行扩大到四百条枪规模。”他说完两眼亮亮地看看大家:“咋样?中不中?” “这个话倒是不赖!可……咱拿啥扩到四百人?就现在这点粮食能养活一百就了不得啦!再说,还有枪哩,上哪去找?” 楼保长脑子里都是他的仓储数目,有点犯难:“只怕人家答应得好,却是张白条。咱扯旗了,那官府可就看过来,这个是假不得的!” “老黑说了,他手里富余枪也不多,只能给十条,不过刀、矛倒是有一批,可以武装个两百来人莫有问题。” “那也行呵!”郑三想着自己麾下几百人的神气模样,颇有些心动: “你们想,咱兄弟起家那会儿,就大当家、二当家手里一短、一长两支枪,剩下的不是刀片子就是竹枪,这不是一年下来也有几十条枪了? 若是能招揽二百好汉,我就敢带着他们先把白雀园派出所那十几条枪缴来再说!” 李二狗看向高棋,后者点头:“要得,还有观音台的税警、汪桥和余家寨的还乡团,一个个捣过去……,不过得先找容易的下手,弟兄们没怎么见过阵仗,需要练手。” “嗯,有道理。”李二狗点点头: “我是这么想,要是咱能控制老黑给的这片,尤其是白雀园、余家寨、观音台这块,那人口可是不少,富户也更多,要养这四百人问题不大!你们知道老黑为啥给咱们指这块地?” “三县交界,可进可退。”高棋马上说。 “对喽!” “嗯,要是这样,那我也没意见!”想到能有更多的百米、大洋收入,楼保长喜得抓耳挠腮,忙问:“那咱们什么时候扯旗哩?” “你这厮,这会儿又急了?”李二狗笑骂,然后告诉他们:“明日红军派个党代表来,若咱们答应,他就宣读任命,给咱们授旗。” “大当家,咱要是当了红军,那周围那些打家劫舍的咋办?”郑三问:“我在想有了红军的番号,是不是该号令江湖叫他们都听咱的?” “应该,但这不是当务之急。”高棋毕竟是做过红军的,端了双臂说: “首先,咱们得按刚才说的四处收罗枪支、弹药,你有了实力人家才会怕,难不成光靠嘴皮子说? 打下两、三处,其他人晓得厉害,那时就不去找他们也会乖乖上门。 可要这头几仗打不好,那可就难说,光凭红军这个名号谁服咱?说到底还得看拳头! 高敬亭、黑七名头那么大为啥?因为刘镇华奈何不了他们,换个姓贺的也还是不行。 听说卫立煌回来了,如果咱帮着把这小子再打趴下,那咱们名头也响了。 不过换回来讲,要是不加入黑七,说不定姓卫的心黑,顺手把咱们当红军剿了向上头交差,结果还是个死,而且还是冤死、白死。 所以我琢磨,恐怕无论如何桃花寨都得和红军绑在一起才能过得了这关!” 红军派来的党代表居然也姓高,个子不高却显得精明强干。挎了支毛瑟盒子,身后跟着十来个人,还挑着两副担子。 宣读过任命以后他叫人将担子上的麻绳和油布打开,一挑是满满两筐黄澄澄的子弹,一挑是盐巴和白花花的板油。 党代表高松说这是黑师长犒军的礼物,少见荤腥的众人立即叫嚷要吃油渣饼子,气氛马上热烈起来。 李二狗拉着他坐下聊,抬头看见门外那些肃立的兵,不觉惊奇。竖起拇指说:“黑师长的部下果然精锐,一看都是好样的!” “大队长的兵也会成这个样子,你要是喜欢他们就不走啦,连人带枪给你留下,帮着训练队伍,如何?”高松微笑着问。 “真的?”李二狗看他。 “真的!黑师长派他们来就是加强你部的战斗力,怕你们出击之后吃亏……。” 郑三在旁边听着有点不乐意,他觉得黑七小看桃花山了,又怀疑这小个子没啥本事,屁股上挂把短枪不会是溜须爬上来的? 他笑嘻嘻地说:“早听说黑师长部下个个厉害,今日有幸见到高代表,不如给我们露两手瞧瞧?” 李二狗和高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知道郑三想干嘛。楼保长赶紧想打圆场,郑三伸手从腰后皮鞘里抽出把两寸长尖尖的小飞刀,说: “这么的,咱们到外头,我这小刀扎到树上前您要是能打掉它,郑三今晚接风席上带着所有头目先干三碗为敬,如何?” 别人还没开口,高松已经很爽快地应了:“行啊,一言为定!打不着我干三碗!”说着便出来。 郑三见他答应得痛快,心里嘀咕,故意找了株距离远又细小的幼松。回头看高松刚把枪套打开,手握了枪把,奇怪问:“高代表你不开保险机么?” “你自丢飞刀就是!”高松笑嘻嘻地。 郑三心想这小子别是连枪都不会用?冷笑一声突然身形一缩,手臂发力,口里叫声:“着!”刀子已经脱手而出。 几乎同时高松枪已在手,拧身横握,保险机擦过腰间时“嗒”地声已经打开,侧身抬手几乎不曾瞄准地枪就响了。 “啪!”小刀应声而落,郑三错愕。 对面林子里惊出数只飞鸟,高松转回来向侧后跨出一大步来个镫里藏身,甩手又是一枪,一只飞鸟应声而落。 他站起身,枪已经落回套中,抱拳拱手口称:“三当家,承让!” “漂亮!佩服、佩服!”郑三行走江湖从未见过这等身手,目瞪口呆之后不由拍腿大叫。周围人也一片声叫好。 李二狗和高棋松口气的同时,惊诧黑七部下里竟有这等人物,顿时对红军多出几分好感和敬意。 第29章 两广的影响 季同正在图书室查阅资料,军政部长何敬之的副官和管理员打个招呼之后急匆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了季同便走。 “诶,你倒是让我先把书放回去嘛!”季同哭笑不得。 “我的祖宗,你先放在这里让他们看着,回头再拿。到处寻不见你,何部长要不高兴了!” “哎,那也不在这几秒钟啊?”那军官不听他辩解,将季同拉了就走。 然而喊报告进门以后,何部长倒没急着开口。他缓缓走过来,指着茶几上一份报纸:“看看,你是经过广东回来的,有何感想?” 这话没头没尾,季同伸手拿起报纸扫了眼,排除了中常委的几项任命、总司令与记者谈经济建设与大首都构想的内容,目光停在一则面积不大的《讣告》上。 什么人去世才会被登在头版呢?他仔细看了看,心中渐渐有数。 胡汉民去世了。 季同放下报纸,轻声说:“展堂(胡汉民字)先生突然病故,您是因为这个不舒服?” “嗯?”何部长立足,盯着他问:“为什么这样讲?” “虽则总司令曾斥他搞新军阀那套,但对展堂先生的功绩一向还是认可并高度评价的。” 沉默片刻,何部长在沙发里坐下,端起凉开水喝了口:“总司令从来也没有否定这个人,只是他后来做得过分了。 无论是谁,阻碍国家的统一、进步,这就是不可以容忍的错!” “是,不过斯人已逝,不妨给些溢美之词。”季同看了眼那份报纸:“再说,广东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的表态呢。” “哼,恐怕不止是广东?”何部长顿了顿:“雨农以为广东不足虑,我想听听年轻同志的想法。你怎么看的?” “卑职同意戴先生。”季同说完见对方嘴角浮出笑意,连忙立正说:“不过并非因为他是老上级,所以才刻意附和的。” “哦?那么讲出你的道理来!” “是!首先,从力量上看,中央目前的军力、财力都远超数年前; 其次,统一的大中华、民族自尊、自重、自决是当下主流,继续割据不得人心; 再者,广东内部派系不少,有反中央的就有亲近中央的,有要自治的就有拥护统一的,宜于我仔细辨认、分而化之。 另外从国际上讲,日本气势汹汹,英美对我有所倚赖,绝不希望此时中国爆发内战让他人获利,所以让他们对粤、桂系背后的德、法势力施加影响定能起到效果。 呃,仓促之下卑职就想出这么多,请将军指正!” “你年纪轻轻,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何部长满意地点头,他示意季同坐下来: “你的分析很好。雨农来电话希望你去香港,在英美法德之间做点对国家和平有益的事,你可愿意辛苦一趟?” 季同奇怪,南京有各国使馆,为何不在这里交涉?或通过上海各领事馆也可以呀?但旋即他明白了:“他可有说希望我什么时候动身?” “具体到香港怎么做、做什么,由雨农和你细说。但我提醒你个原则: 此事乃我国内政,不宜通过国内的使领馆,也不能通过外交、新闻渠道发声。你是我军政部的联络员,和调查科没有关系。清楚啦?” “卑职明白!” “另外我想问你,广东和广西你建议先解决哪个?” 季同微微一笑:“您心里不是有定论了吗?” “唔?此话怎讲?” “所谓解决广西,即是解决广东;所谓解决广东,实际是解决广西。两广军、政、金融之统一,势在必行! 否则,刀芒在背,何以放手逐日?文统为目标,武统需先行。” 话音才落,何部长哈哈大笑,仔细地对季同看了又看,语带欣赏地说: “你是唯一一个能把局势看得如此明白的人,军委里这些高参统统包括在内,全是草包!” 然后起身,季同也赶紧站起来,听他问:“雨农同你讲过去中央军校学习的事?” “是,已经通知卑职明年入学的事情。” “嗯。”何部长指指他:“你学的欧洲、日本军事,我相信你的素养。不过你对本国军事还要了解更深透些,这样对你将来成长很有好处! 你这个小家伙,要记住戒骄戒躁,莫学那些趾高气昂的坏作风!” “卑职明白!” 就这样,数日后季同就飞往香港,费了好大辛苦来到南京的金小泉并没见到他。 之所以讲“辛苦”也是因为两广事变的缘故,粤军进入湖南,引发一片惊恐,大量火车停运。周姨太太他们都已经到了滁州,火车却停下了。 两个选择,要么改道去上海,从那边换乘京(南京)沪线到南京;另一个办法是自己想办法到浦口雇船渡江。 原来广东军队找的机会很好,中央军要么在中原、西北监督河南、山东军队,并督促西北军、东北军围攻陕北的红军; 要么由于追击红军的缘故还在川陕没来得及调回;最近的也就是在贵州的薛岳和福建蒋鼎文这两支部队。 虽然南京普遍认为广东的事可以解决,但仍不可忽视其力量,所以调集了大量交通工具去接部队,同时严令薛、蒋二人集结,威胁粤军两翼的安全。 可这么一来江北往江南的火车暂时不通了。大家商量,从滁州往浦口路上几十里人生地不熟,最后还是周姨太太拿主意,说索性去大上海走遭看看小五。 于是大家改了去上海的车,到江阴火车一节节被车头推上摆轮渡(那时候没长江大桥)过了江面。 在江阴等火车重新整备的功夫,徐岩跑到人家办公室亮出中尉派司(军官证)借了电话,给叔仁挂电话通知他这件事。全家这才知道她们已经改道! 叔仁急急忙忙带了洪琳跑到火车站,李大卫闻讯也开车来了。 两辆车接上一行五个人从闸北一溜烟开到嘉兴路上的礼侨饭店,这路上把周姨太太看得目瞪口呆,好似进了场梦。 叔仁安排她住进套房,让安喜陪同她住在外间,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恩娘,红菱这两天身上不方便,她让我代为请安。” “不方便,怎么啦?”姨太太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等仔细看了叔仁的神色,两手一拍道: “阿弥陀佛,她不会是又怀上了?唉哟,我的祖宗!咱家今年这是人丁大旺啊!”这下她坐不住了便要去家里瞧瞧。 叔仁赶紧拦住,说哪有长辈去看晚辈的道理?“您先歇歇,让洪琳留下陪着您转转。过两天我带菱儿来看您、请安!” 所以他们又在上海逗留数日,这期间周姨太太由洪琳开着车在租界里转了一整天。 傍晚刚回来,荻原荣次不知从哪里听说陈仲礼的亲生母亲到上海,立即闻风而至。 他不仅殷勤地主动为姨太太升级到最好的套间,而且听说她礼佛,转天便命人送来十根金条,说供她“妆点佛像”之用。 姨太太好不得意,便说儿子们都很有面子,连东洋人都来给自己鞠躬哩。 孰不知仲礼从叔仁那儿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差点吐血,最后还是叔仁劝他不要冲动,得了的再还给荻原便是。 于是送走姨太太后他亲自出面向荻原表示感谢,并以建设水电站二期工程需要为名向荻原订购了十六台卡车、三台推土机和四部抽水机,算是还上这个人情。 运兵南进的策略获得成功,粤军被堵在衡阳进退不得。 虽然打着北上抗日的旗帜,但社会舆论明显对其不利,批评“擅作主张、不服从统一调度”的声音占了主流,更有甚者指责其“以抗日之名行抢夺地盘之实”。 粤军将领们首鼠两端、步伐犹疑,终于被赶来的中央军四万人先机进入衡阳堵住了北上通道。 这时粤军已经心怯,一边辩解、一边后撤做防御状,士气瞬时瓦解。 桂军在后见粤军如此,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便不再跟进以求自保。 于是报纸上开始长篇大论批评,说粤、桂欲效仿旧军阀,保全实力行割据之实。 两广还在企图自辩,将领已经无心奉陪了。 戴雨农终于找到机会,策动广东空军数机飞往韶关和香港,报上登出将校们脱离广东的讲话,轰动全国。 就在这个时候,一则粤军陈济棠与日军勾结,大量购入日本军火并密会其空军将校组成的所谓“志愿团”的消息,被“不小心”地捅到了港英统治下九龙的一家小报上。 广东军政府黯然失色,周遭“卖国、无耻”等骂声不绝。 而美国、德国、英国相继拒绝了其提出的购买战斗机的请求,罕见表示了明确的“中立、不希望掺和中国内战”的态度。 列强的表态进一步将两广置于尴尬的境地,总司令开始微笑而从容地加紧在周边军事布局,同时请出各路名人分别往广州、桂林敦促和平解决。 周姨太太终于再次上路,高高兴兴地到了南京。 先在林家住一晚,次日洪升过来接了阿婆到自己家,见到两个小宝宝还有怀孕的竹子她再次心情大好。 每个小家伙给了副在上海老凤祥打的金镯子做见面礼,给竹子还没出生的娃娃一副金锁。 小泉很小心地避开众人拿出寿礼的信递给云茵小姐,然后忐忑地看着她的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云茵似乎对回家并无排斥。“我这就开始收拾东西,你们打算哪天动身?”她平静地问。 “这要看舅老爷给咱们买的票是什么时候。”小泉回答: “小姐你别忙,现在南方的战事还没个明显结果,铁路票不见得那么好买,咱们等舅老爷那边有消息了再动手都来得及。带不走的留下就好,反正孙少爷将来可以接着用。” 云茵“扑哧”笑了:“还没显怀呢,怎见得就是个男孩?”小泉嘿嘿地笑,心想我要敢说是个女孩儿,少爷会不会揍我? “行,那就慢慢来。不过……,我还得和他爸爸说声去,毕竟这是他儿子。” 金小泉脸“呱嗒”落下了,沉默片刻说:“小姐若信得过,我去找他说。您还是在家照顾小少爷的好,我看娃很粘你,他可不乐意离开母亲呢!” 第29章 小泉训姑爷 金小泉的话让云茵背地里落泪,但凡姓许的有这么一点关注孩子,她也还能容忍,但现在……谁知道他和哪个女学生牵着手散步呢? 之前那个得知许方严已经有妻子,很无奈地回老家,嫁给了当地中学的校长。 之后许方严又先后和两个女生出双入对,却不曾来家看过孩子一次,他说自己“很忙”。 现在云茵已经不再抱有幻想,不再做梦他某日忽然温柔地走进来,手臂环在自己颈上,轻轻摇晃着她说:“茵茵,我是爱你的。” 那不现实,现实就是许方严身边在不停地换女生,可不知为什么没人去谴责,反而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 社会上不断流传他与法国着名大画家们如何往来,他如何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又是如何活跃在呼吁抵抗侵略的游行队伍中。 对这些云茵并不感兴趣,她知道的只是许大画家一面为不认识的人慷慨解囊,一面给那些小女生租公寓,但却没有一分钱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竹子曾经悄悄问:“姐,你恨不恨他?” 云茵想了半天摇摇头,她没有恨。她觉得恨是对一个人还抱有希望,而当这种希望没能达到预期时的心情。 但是她早没有希望,从他丢下自己跑去新加坡那时开始,云茵就把他从自己心里摘除了。 什么人、自私到什么程度的人,才会抛下怀孕的妻子在万里以外,自己兴冲冲去奔赴“大好前程”呢? 云茵觉得自己只剩下失望,后来又成了无所谓。 他爱来不来、爱睡哪个女人都随便,甚至爱承认这孩子与否都没关系了,自己是许夫人,仅此一点就好,说明这孩子还有个颇具才华的父亲,这就够了。 许方严想离婚,他甚至一次次在记者面前诋毁云茵。 说她和某公使暧昧被自己发现,说自己全身心于创作,孩子来历不明,甚至说这女人对自己如何死缠烂打令自己没有获得真爱的自由……。 笑话!他许大画家还需要个女人给他自由? 开始的时候云茵也很愤怒,家里所有人都很愤怒,甚至李二出提出自己找个里弄暗地里给那小子一枪,结果被高七按翻在地,把他屁股揍了十几巴掌。 这些事她没让和家里说,没意思,自己丢脸还让父亲徒增烦恼。她的办法就是关门、过自己的。 某日她正在花园里带着小宝晒太阳,有个记者想扒着墙给她拍照,没想到相机才举起来二出就把毛瑟手枪对准了他,吓得那家伙跌下去发出声很惨的哭叫,倒让云茵笑了几乎一整天。 那以后家里就沿着墙种了带刺的爬墙种蔷薇花,再没哪个记者干这类事了。 现在派小泉去找他,只不过因他是孩子的父亲,知会声小宝的去向而已。至于他愿意如何浪漫那是他自己的事,云茵一点也不想掺和。 没想到小泉找到许方严和他一说,对方立即跳起来了:“什么?那个女人想带走我儿子?没门! 她不是要继续做许夫人吗?那她就只能在南京城里做,否则赶紧在离婚书上签字,签完了愿意去下地狱我都管不着!” “姑爷,请你自重!”金小泉忍着怒火冷冷地提醒。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不过是个腿子而已!”许方严撇着嘴: “别以为你还在三河原,这里是南京,懂不懂?胡来我去请南京市长驱逐你,到时看丢脸的是谁!” 金小泉脾气再好也来火气了,他向前几步,许方严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在树干上:“你、你,要干什么?这里是大学,你敢撒野?” “没错,这里是大学,可也不是你丢妻弃子,没完没了玩女娃的地方!”金小泉逼近他的脸: “你喊,喊一个试试?我敬你是姑爷,是看着你当年教过原上那么多娃娃份上,不然早就打烂你两眼,看你还如何作画? 我告诉你,儿子是你的,你不做当爹该做的事,既不孝、不仁、不义,而且没信用。我呸!就你这种人,我浪费唾沫还嫌恶心。 你给我听好,以后你走你的阳关路,少来纠缠,不许再说小姐坏话,不然你等着报应!还请市长?呸,不知死活!” 这时有几个学生路过,他们惊异地往这边瞧不知发生了什么。金小泉退后两步: “还有句话告诉你,如今民国了,你还当自己有钱、有权就能把我这样的人当东西? 陈家对我好,我为他们做事、当腿子乐意得很! 陈家让三河原百姓能过安生日子,让我们现在都有饭吃不再出门乞讨,让我们出去能挺胸抬头做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救过几条命?从河南跑到三河尖上来十万人,哪个不是陈家带我们安置的? 你是陈家女婿,你是大画家、是教授、是名人,你帮陈家出了几分力?我们为了不让他们冻死,到处找木料盖棚子那会儿你在干嘛? 所以,别以为腿子就是可以随便骂的,三民主义了讲新生活,不兴你这套!” 他骂够了,骂过瘾了,觉得自己好像把一年的话都喷了出来。 金小泉突然明白,从听说这小子拐走小姐到看到她们母子孤独的样子,自己就憋着今天呢。 痛快,尤其是在这么高级的大学校里,众目睽睽之下训这个孙子,痛快! 见许画家脸色苍白狼狈不堪,他心想:嘿,没想到我金小泉也有今日!一回头,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站的远远地交头接耳。 几个年长的人和两、三名校警跑过来。“这里出什么事了,你是什么人?”一名校警问。 金小泉拿出自己的派司来递过去,出来前仲文请老曹给他开了霍县治安大队少尉联络官的身份。警察一看马上带笑:“哟,同行?那你这是……?” “没事,我家小姐让我给姑爷带个话,我们吵了两句而已。” “姑爷?”一个中年人听了皱着眉头走过来:“小许这样年轻,哪来的媳妇?你不会是胡说八道、上门敲诈?” 金小泉一愣:“这位先生,咱们虽说没进过这高级学堂,可也是讲道理的。他儿子现在母亲怀里吃奶,怎会是胡说? 他瞒着我家老爷同小姐在教堂里请神甫作证,又带她去法国,是教会资助的学费和路费,那可都是有据可查的!” “你、你,不要说了!”许方严忽然叫起来。 中年人顺着他的目光朝人群中看去,见一个女学生挤出人群的背影,不出声地叹口气对警察说: “你送这位先生离开校园。”然后转身对许方严点点头:“小许,看来咱们有必要好好谈谈了。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下!” 回到家天已擦黑,金小泉见大家忙忙碌碌,拉住个佣人问,得知舅老爷来电话,说买到自芜湖回蚌埠的车票,已经安排明早有车来接。 小泉赶紧上楼,云茵兴奋地问他:“金二哥回来啦?明早就要出发,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不?” “唉呀,老爷叫我给六爷送封信哩,还不曾来得及去见六爷,怎么好?” “这好办,你去楼下给六叔家里挂个电话,问问他几点回家。若是早,出门叫辆人力车便去了。”云茵说。 金小泉下楼打电话,却得知季同并不在家,说是出差了,他颇有些失望。 徐岩便让他把信留下,等六爷回来到家请安时正好取走。小泉想想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口信却没办法传递了。 于是又给寿礼打通电话,一则告诉他明日纹香夫人和小姐便要返程,二来请示自己是跟着回去还是留下等六爷回来? 寿礼一想也不知六弟哪天才回京,于是告诉小泉先回来。小泉上楼告诉云茵,云茵听说他一起走,心里甚是欢喜。 次日清早,林洋(洪升的舅舅)找来的几辆车按时到了门口。 高七和纹香母子、葫芦媳妇英英坐前边那辆,李二出和云茵母子、金小泉坐后边的,还有一辆拉着箱笼行李,大家依依作别,然后浩浩荡荡朝中华门方向去了。 太阳渐渐升起,睡回笼觉的姨太太也起来了,坐在小圆桌边用早点并笑眯眯地看着洪升和竹子告别推上自行车准备去学校。 忽然前门一阵喧哗,吓得周姨太太惊慌问道:“怎么回事,出事了么?” 佣人出去又跑回来,面带慌张:“老太太,不好了。门外来许多记者围着,口口声声要找许夫人。” “许夫人?是哪个?” “咳,就是大小姐嘛!” 话音刚落,就见竹子闪进来,说:“太婆婆莫慌,洪升叫我来告诉你们,大家都不要出去,有他和徐长官在外面,不打紧的。” 周姨太太靠近窗口张望,果然见徐岩左右各配了支毛瑟盒子,穿着蓝灰色制服、黄色的牛皮武装带和长筒靴站在洪升身后。 他身边是听到动静跑出来的韩三良,手里赫然提着一支德国造的花机关枪。这两人一出现吓得记者们不得不纷纷退到大门外。 洪升问你们找谁,什么事啊?有记者便叫说找许夫人,要采访等等。 “哦,你们找她?她不住这里了,搬走啦!”洪升回答。众记者全愣了,有人问可知道搬哪里去了?洪升回答:“嫌城里吵,回老家了。” 众人还想再问,忽然街上警笛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有辆警车开过来,后面跟着二十几个气喘吁吁的警察。车子刚停稳扩音器便响了起来: “门外所有人听着,此处系官员私宅,任何人未经市政府批准不得打扰,违者以故意破坏治安罪论处!”接着警察们开始驱散记者,让他们立即离开。 洪升惊诧地看看徐岩,后者呼出一口气,扭脸问韩三良:“枪上着保险没?” “那还用说?吓唬他们的!”韩三良伸手将钢盔往上顶顶,擦了把额头的汗水。 洪升正向找个警察问问自己能不能出门?一辆黑色轿车旁的风衣男子拍拍带队警官后背,然后朝他走过来:“你是陈家的人吗?” “是呵,请问您是……?” “陈长官和你是什么关系?”那人反问。 洪升愣了下,所谓陈长官要么是三叔、要么是六叔呗,忙回答:“是我叔叔。” “哦,失敬、失敬!”那人马上换了副笑脸,摘下礼帽行个礼:“在下魏蛟,和陈长官原来一个科室的同事。 因为耐不住办公室寂寞,两广出事后就要求调外勤,现在负责首都圈的治安。 昨天你叔打电话给我,说老太太过来了,让我帮忙照拂。 没想到今早便接到警察局报警,说贵府门前有大批人员聚集,所以我赶紧来救驾。怎样,来的还算及时?” 果然和六叔有关,不过他居然人不在还能调动这么多警察,这实在令洪升惊异。 于是赶忙将自行车交给门房,引他进去见太婆婆。 魏蛟居然以子侄身份自居,给周姨太太行礼,然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声称有任何事随时可以召唤。 出门以后又留下四名武装警察守卫,并推辞了徐岩塞过来的红包坚辞不受:“能帮到陈长官家眷就是卑职福分了,哪里还敢受贵府的赏赐?”他说。 看着警车和警察收队,洪升还在云里雾里,回到客厅看了一圈,大家都一个表情。 “六叔到底做了多大的官呐?”竹子忍不住小声问了句,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第29章 忙碌的金秋 其实季同真没当什么大官,只不过两广事件中因他在香港与西洋各国领事间的周旋,以及接应粤空军反正飞机顺利落地香港有功,因此升上尉军衔。 完成了对来港飞机和飞行员善后,他被召到广州,笑眯眯的戴笠亲手为他配上上尉军衔,季同正要说:“感谢长官栽培!”这类话的时候,戴笠摆摆手: “别忙,还有呢。”说完打开个锦盒:“这是政府刚刚制定颁发的,你是第一批获奖者。陈季同,五等云麾勋章的获得者,恭喜你!” “这……,戴长官,只通知我晋升,没有说勋章的事呵?” 戴笠一笑:“我没让他们告诉你,特意留个惊喜。不过部门内可都知道了,你可晓得多少人嫉妒得发疯么?” “这个,好像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季同听了咧嘴。 “怕什么?有我和委员长在,别管他们!” “是!” 季同待他把勋章别好,两脚一并正要表示一番,戴笠却拍了下他胳膊:“坐,有个事情我要问你。” “长官请问。” “咱们自己人,你能不能别老长官来、长官去的?这屋里不是只有你、我吗?” 季同嘿嘿笑着侧身坐下:“先生有话要问?” “你见过黄主席对?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请他回来继续主持广东的事务?” “既没必要,也无可能。” “哦?解释一下。” 季同略略整理思路:“第一次见他感觉这人很儒雅,比较和气,这次在香港也颇得他指点与配合。 不过接触多了发现此人胆略、勇气不足,不然以他做省主席多年,怎么也不能被排挤走了。 而今广东归顺中央,但是桂系仍虎视在侧,这时候不应该扶持个亲桂系的老好人主政广东,而应该是忠于中央,或至少近期、表面上不会背离中央主要方针的人。 所以黄主席不是个合适的人选。倒是委员长答应的那个余军长,他本来就是粤人,对桂系不无防范之心。 且此人出身中山先生身边的参谋,赞成全国统一。卑职以为,两权相害的话,还是余军长更为合适。 至于此公性格,卑职没有实际接触过,不好评论。” 听了这番话,戴笠端着胳膊,习惯性摸摸下巴:“这样,我写封信你带去见他,和他聊聊,然后回京前给我一个你对他的印象评语。” 他说完起身,季同知道见面即将结束便也站起来:“先生还要在广州逗留吗?” “是呵,委员长有事交我去办。你回去之后就直接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一期第一总队报到,插进三年级完成学业。” 戴笠说完伸出手来让他握:“这一年见不到你,我会想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人都怕我,只说恭维话、奉承话,你却不同,你说的是自己思考得出来的结论。 冷静、理性,这才是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具备的特点。莫丢掉这个优点,委座也不希望你丢掉。就算前途有挫折,一定要坚持下去!” 总算到家,季同刚回来便听说大哥在洪升那里放了封给自己的信件,立即前去给周姨太太请安,同时取回信件。 寿礼告诉他家中难事已基本解决,并就自己按口留地、向工商业转型的想法征询他的意见。 季同马上回复,不仅同意兄长,而且还劝他多关注大别山地区丰富的矿产资源和因战乱、人口减少等原因大量抛荒的土地。 “如平原地带沦为战区,则山区将作为游击根据地,为支撑军队起到特殊作用。”他这样写道。 对兄长所关心的中国能否坚持下去击败日本的问题,季同想了很久才写道: “日本地域狭长,资源贫瘠,除金、银、硝、磺和部分煤炭外,绝大多数均需进口维持,故其补给线漫长而不稳定,是为第一劣势。 其次劳力匮乏。虽然战争可以让四、五百万军人及赋闲劳力可以释放到战场参与掠夺,但大规模伤亡后的补充会只得从本土抽血,造成其国内劳力短缺、生产、生活均将大受影响……。” 至于日本的国力,季同说:“弟对于夸大日本国力或一味贬低之的做法均不以为然。 以弟观之,日本乃诸列强中最晚开化、实力最弱者。其人口九成为贫民,年收入不足七百(约三百六十法币)日圆。 剩下一成中多数是在两千日圆以内,真正年收达到两千元以上的百分之一而已。 所以说日本是个富足的工业化国家,恐怕只是相对中国而言,而与欧美是完全无法比较的。 数年来因受西洋经济影响,日本长期受到困扰。工厂开工不足、工人薪水低,商品价格即便便宜,职员们也不敢花钱,所以国内消费市场需求不旺。 很多人赚钱养家需要一天打两份、三份兼职,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甚至家里小孩子也要出去做工帮着大人补贴家用。 工厂工人干一天只能拿到相当于法币五角钱的报酬,这就是日本的现实! 所以,如果中国和日本相比较,我们两国的百姓生活差距不大。 日本从事农业的人口略少占六成多,但这些人里绝大部分是佃农,地主把持着超过九成的耕地。 男人们喝一杯五个钱的便宜酒消愁,银行老板却年收入达到四十万日圆,其贫富差距可见一斑。 所以要和中国开战,是因为军方和部分文人官吏希望通过战争和掠夺稳定国内情绪、将不满的言辞予以压制,转移大家对自己和邻居们悲惨生活的关注。” 然后季同又向兄长介绍了日本农民的负债和“减租减息”运动开展的情况。 谈到小农分散经济为什么比大农业合作式成本高、不利新技术推广,谈到日本地主们的转型和大土地持有现象的不断缩减等等。 他在利用自己在日本考察这几年所获得的知识与数字,尽可能为鼓励兄长走向工商化、工业化尽自己的那份力量。 最后他说:“日本是凶恶的敌人,但他也是不耐持久、先天不足的敌人,我们可以关注它的体弱多病,但不能忽视它疯狂时的破坏力!” 他的信和叔仁的信几乎是同一天到寿礼手上的。 由于金小泉回来报告说季同出差,又不知道他去哪里,报纸上天天耸人听闻地说粤军打到了哪里、哪里吃紧。 寿礼一直很担心,见他的信便先拿过来看,发现落款是南京寄来的,立刻安心大半。 抽出厚厚的信纸,季同却半个字也没提自己去了哪里以及做什么,倒是详细回答了他的问题,这让做兄长的既叹息又感动。 尤其是关于大别山区的建议,让他颇思考了阵子,然后打电话给顾兴安,问他有没有那边的地图? 兴安回答说倒是有湖北省地图,却是民国十年制作的不大精确。 像立煌这样近期行政区域的变化、新设立的县治肯定未标注,至于更详细的大别山区地图更没有了。 他又去问仲礼,回答也说没有,这让寿礼觉得不可思议,学校没有说得过去,如果军队都没有准确、细致的地图,那不全凭长官的脑子了? 现在正值大学毕业季,他马上电话给朱教授,请他以地质调查队名义,以每月四十元的薪酬,尽快招募十名毕业生到六安郭二林处报到。 又给合肥蔡秉志写信,请他募二十四名能吃苦的中学毕业生,以包食宿,每月十五元薪,年底加两个月红包的报酬来给地质调查队做助理、书记或内务之类的工作。 做完这些事寿礼重新坐下来,打开小五的信仔细阅读。相比惯用钢笔的小六,叔仁给兄长的信坚持用毛笔书写,这让寿礼感到他的尊重和认真。 对于兄长提出的减少自有土地,叔仁表示没什么异议: “由于我们不是单一的小农经济,比其他地主家庭拥有更多生产资料和收入来源。 理论上来讲,只要保有一个富农甚至中农家庭的规模就足以养家糊口,这是独立的家庭作坊式生产不能比拟的。”他写道: “按人均日口粮两斤计算,每年我家仅需要两千二百斤粮食,即便考虑为灾年留出富余,三千斤也足矣了。 如果以年亩产三百八十斤计算,收二八租,只要四十亩地就够用,完全不需要几百亩这样的面积。 如果交出多余的土地换成各公司股份,不仅省去大量打理的时间精力,而且收入很可能更高于单纯耕种,实在是一举两得甚至三得的好事!” 对兄长关注的中日情势,他告诉说:“日军仍在沪北尤其沿江岸布置大量兵员,规模有超过1932年的势头。 据闻共方连连发表声明欲与中央谈判停火及改编事宜,亦有传说双方已于莫斯科接触,弟揣测是故部分中央军得以调头东进或南下也。 日军虽兵力有所不如,但火力、海陆运输能力较强,相较未完成整编之国军士气与团结性亦较好,故战事初期国军不见得顺利,甚至可能是场苦战亦未可知。 三兄如能早早着手练兵、屯集,未雨绸缪,上善者也。” 最后他又强调:“土地卖出或购入,一应委兄代理。弟在沪近以外汇生意和意大利机床生意为中心,不敢分心……。” 他说的意大利机床,是有批二手机床要当废旧钢铁卖,大卫发现其中包括造火炮和炮弹必须的设备,估摸可能是那家军工厂更新换代,把这些旧的淘汰下来。 他立即决定接手,问题是这批货粗笨沉重,如何弄回来是个大问题。 叔仁就是在为这件事头疼,但还不能嚷出声,怕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物。 仲礼听说这事极为重视,立即派了警通连的手枪班和别动队一个小队二十来人在魏长疤带队下赴上海,把这座仓库看了个严实。 修械厂路厂长闻讯,派工程师老宋带了两个徒弟随队前往。 他们奉命要设法拆卸部分零件并使机床的大小、重量适合放在内河船只上运到扬州,然后再从那边转运进入淮河水道。 第29章 当代卧龙 宿舍的门被敲响。 “请进!”季同从书桌上抬头,回身一看,门口站了个戴眼镜、略有些谢顶,两颊消瘦的西装中年人。 “先生找谁?”季同不认识这人。 那人看到他笑了:“我找陈季同,听说他在这个寝室。”话语柔和,语速不快 “学生就是陈季同,您是……?” “鄙人杨畅卿……。” 季同一怔,“唰”地起身:“卧龙,呃不,畅卿先生么?” “正是。” “杨秘书长好!”季同立正敬礼。 杨畅卿轻笑着摇摇头走进来:“现在不是啦,我已经不再是行营秘书长,马上要改任湖北省主席了。坐,年轻人。” 说完自己先在床边坐下,回头看看问:“这是你的床铺对?” “先生如何知道?” “嘿,他们告诉我:哪张铺位最整洁,那一定是你的。” 季同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先生今日是来军校视察?” 杨畅卿摇头:“非也,吾在行营工作,却从未涉足军营。今日沾你的光,方知当下的军营乃是这个样子的。 孤陋寡闻呐,比不得你,见过欧美日各国军营,果然少年俊杰、博文广识。”他停了停:“所以,你才能一语道出粤、桂虚实,真是不简单!” 这话说出来季同就明白他来前被召见过,也许根本就是那位授意他来的,边倒水边问:“他身体可好?” “他很好,两广事件从容解决,他夸奖你在港奔走的功劳!” “为国家做事,学生不敢居功。” 杨畅卿笑了,他很满意这年轻人的言谈举止,点头说:“你果然不错,知道收敛,不像我呵,锋芒太露!”说完低声道: “上次记者怎会一早就蜂拥围住你母亲下榻的公馆,你可想过?” “我听说,是家里派去给姐夫传话的佣人,在校园里和他发生了些误会。” “如果仅仅那样,又怎会闹得全城报馆皆知?”杨畅卿摇摇头,轻声说: “你姐夫被国立美专解职都不曾对外公布,办公室里只有校长和他谈话没有更多人。但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有个供职校长办的文书把这件事告诉了在该校的负责人,你明白了? 他们这样做,既因为你姐夫和左派文人走得太近,也是想给你个教训! 好在你给那个魏蛟事前打了个电话,这小子挺义气、没敷衍你,结果警察及时出动把他们制止了。”杨畅卿说到这里停下来,等季同的反应。 “原来背后还有故事?”季同眉毛扬了扬。 “你以为呢?”杨畅卿眨眨眼:“人家共党的保卫局越查把有产者清除得越干净,真正起到了纯洁队伍的作用。 我们这个统计处呵,名不正言不顺,抓权排挤擅长得很,共谍贪腐倒没见他挖出几个!” 他哼了声:“如今连我也不得不退避三舍,这样下去党就要改姓了,天下如何也很难说!” 季同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些,抱着什么目的,遂以恭敬的态度静静地听着。 杨畅卿以为他是因为年轻所以不敢随意表态,这样的干部他见得多了。 “的人也不完全是一无是处,问题是他们搞得太过火了。”他说完这句便换了话题: “我听说陈上尉赞同唐孟潇(唐生智字)的‘依照地形逐次防御’策略?可以说说你的理由么?” “杨公智慧,我一个晚辈在您面前卖弄……?” “诶,不妨。实话告诉你,今日是他特地叫我来访你的。我此去湖北,首要的事就是同日方打交道。”杨畅卿告诉他: “武汉还有日本的领事馆、租界、六千海军陆战队和三千多侨民。在目前微妙局势下这支力量颇为棘手,如何应对陈上尉可有教我?” “这是一支人质部队。” “什么?”杨永泰意外地看他一眼。 季同往前挪挪,轻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支人质部队,日本对此也会很头疼。 放弃则于其国民面前不好交代,不放弃它就是个死棋,一旦被全歼军部更难辞其咎,所以我说这是支人质部队。 有他们在,日本就只好与我周旋,否则随时可告破裂矣!” “这个说法很新鲜,我倒第一次听说。”杨畅卿翘起腿,手指在床框上轻叩:“你觉得日本人会因为这些人就不与我国开战么?” “不会!”季同的斩钉截铁再次让杨畅卿一惊,他马上解释: “迫使我国默认满洲现状,然后与日、满、朝成为亚洲同盟,逐走英美势力,这是他们的国策不会轻易更改。 日本的目的就是独霸亚洲,并使中国成为其殖民地。 他们希望从这里源源不绝地获取日本崛起所需的资源和劳力,彻底帝国化、完成制造业为主的工业化,将轻工、农业、矿产等次要行业、低利润的基础行业转移至中国大陆。 不能否认日本在列强中仍排末尾,国内农业比重大,农业人口占多数,贫困人口高达九成!这是它的现实。 如果战争刚开打就产生万人左右的损失,在日本会造成恐慌,会影响金融和市场稳定,打击刚开始恢复的生产和信心,说不定还会触发贫民阶层的反战甚至革命行动,那是严重事件! 无论内阁还是军部都要掂量、掂量这个责任才行!是以有这近万人留在内地,与交给我国一大群人质无异。 我想日本人也很矛盾,以他们犹疑难决的性格,应该还未想好如何对处。 所以先生此去,只要示之以怀柔的姿态使其安心,在没有大变故情况下,可稳住其不动。 武汉不动,则是否有必要在沪动? 这个问题等他们想明白、决定了,我军也已从各地调回,他们要动手就得放弃局部战的思路,作做打国战的准备才行!” “原来如此!”杨畅卿眉毛挑了挑:“只是……我那‘攘外安内’的策略如今已被左派骂得几与汉奸等同。如再行怀柔,有些人就坐实当我是卖国贼了!” “先生以身许国,些许误会当然需要承受,此成大业者必须。误会、责难,总少不了的,就是南京那位,不也还有共党在骂他么?” “哈!”杨畅卿仰天而笑:“你这小家伙,不怕这话传到他耳朵里?” “学生如实而言罢了。”季同也笑。 “可……腿脚在人家身上呀?” “武汉到无锡这段,有日方大小七十多条舰艇和船舶,要逃就得借助这些船。必要的时候封锁江阴江面,那么长的路,加上数千侨民,他们有种可以走回日本去!” 杨畅卿似乎被他恶狠狠的样子吓到了,竖起拇指:“你够狠!”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同意唐孟潇的战略,难道不打仗就不好么?”转眼杨畅卿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其实刚才已经回答了部分。”季同说: “日本资源有限、人力有限,要和我军在广大地域上做周旋相当吃力,尤其是其航空、舰艇、火炮难以发挥优势的丘陵、山地,是我军倚赖的根本。 和平、避战,目的是延缓时间,为国家争取喘息的机会,但不等于投降称臣。所以还得做好准备,如果战争真地来了怎样应对? 我觉得,南京离上海太近,颇有危险。 政府不妨做三步走准备,南京抵抗、武汉周旋、重庆或成都做后方首都,以三京之策配合唐将军的‘逐级梯次抵抗’策略,这样才是完整的。” 他停了下:“卑职估计,日本最多打到第二阶梯。因为那时他需要从本土和占领区攫取庞大的资源来供养军队。 以我所知日本人的政治、经济、外交、金融、军事、技术等等各方面水平都不足以支撑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体系。 别说日本,就是英、法、德也没有!除了美国和苏俄外,没有其它国家具备这种能力!” 杨畅卿好半天没说话,后来问季同这些话他有没有和别人讲过?季同摇头,杨畅卿长出口气: “其实我亦知道最终我中华会获胜,但这需要付出极大代价。大到什么程度?现在还无法想象。 民国二十三年的藏本事件(日本南京总领馆副领事藏本失踪事件)给南京很大触动,日本军人竟敢把军舰开到下关相威胁,这就是内战给人带来的空子! 所以从那之后他就再不肯使警卫师离开南京。 如今我军力量虽非当时可比,然而被羁縻在河南、湖南、江西,甚至远在川西者亦有之。 陕甘共军西渡黄河入宁夏,广东刚刚归顺,广西尚未完全谈妥,四川诸军还在整训,山西、山东都巴不得中央出点八卦新闻,这样的情况下我军无法强集于东部作战。 唉,时间、时间,我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呐!”他苦笑: “处处不服,处处掣肘。去年底收到任命我人还没出发,已经在汉口组织学生游行,拒绝我上任了!” “不过先生做得不错!”季同笑道:“我听家在武汉的同学回来说,您主政以来修了好多条马路,还有图书馆。武汉的学生现在不是已经不骂了吗?” “还是会骂,只是声音没那么大,没那么难听了而已。”杨畅卿眨眨眼,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杨畅卿显得心情愉快,告诉季同说:“我这次回来匆匆忙忙,没想到你是和我聊得时间最长的那个人,真是后生可畏呀! 如何,明年毕业以后可愿来湖北?我可以安排你到军事厅,给你科长位置,或者你干脆直接给我做军事顾问。” 季同笑了:“您还想挖戴先生的部下呵?我听说,他的意思是要我毕业后还回去。” “唉,可惜!”杨畅卿嗒嘴,回头看看身后几步外的警卫低声说: “都是那年南昌机场那场火闹的,促使他现在使劲充实调查科。要说当初我帮戴雨农那么大的忙你说他是不是该还我这个人情?” “您自己找他商量去,二位神仙打架,卑职还是躲开的好。” “嘿,你个小家伙出溜得倒蛮快,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留呵?算啦,什么卧龙?我还是回武汉,老老实实盘着,先当好一条虫!”杨畅卿自嘲地说。 杨畅卿来过的两天以后,报纸上赫然登载了消息: 杀手之王王亚樵在梧州被杀身亡,同时有其小妾遇害,疑为红杏出墙遭撞破情事,其情夫趁其不意将王某反杀后逃遁……等等。 季同脑子里浮现出戴雨农的笑容,顺手将报纸丢在一旁。 第29章 心绪难平 秋天下雨在上海有两种,秋初是温和、浪漫的,和着桂花淡淡的香气,犹如款款而来的少妇,风情万种; 待到秋深便是一场雨、一场寒,那雨便成了愁肠,成了痴男怨女笔下最可恶的东西。 多伦路与横滨路路口的花町咖啡馆里常能看到各种文化人。 有的望着鸿德堂的飞檐发呆,有的正奋笔疾书,看那兴奋、着急的样子想要拼命抓住什么,似乎稍纵即逝的不是别个,乃是他的灵魂或者生命。 不过也有个别的。叔仁面前放着咖啡壶,杯子里的热气正袅袅升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名自称画家的家伙在给某位摩登女郎画素描。 那时候西洋式样的穿着大行其道,那女子穿着连衣长裙外面套件西装上衣,学着画报上巴黎女人的样子摆出姿势。 叔仁不由得想,这女子要是到了三河原会不会被当作脑子有毛病?想着他禁不住笑了下,女子头来妩媚的一瞥,画家则极为不满。 恰好这时候门开了,李大卫将手里的雨伞交给维特(侍应生),自己抹了下额头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哎呀,总算办妥了!还好咱们海关有人,不然英国佬又要多事!” 叔仁明显松了口气:“办妥就好,我还担心有人泄露,看来老江找的那批码头兄弟还算靠得住。”说完看看左右:“怎样,家里有什么消息?” “明确了,联蒋抗日。”李大卫借着用手帕擦脸的机会轻声说。 叔仁怔了下:“好!” “怎么,你不同意?” “互相掐了这样久,终于到握手的时候,这心里还是有点……。”叔仁摇摇头:“死了的人可怎么说呢?” “此一时、彼一时。”李大文低声道:“决定了要以民族为先,当然有人想不通,但必须服从!” 叔仁低头一会儿,点点头:“我服从,也许后面可以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那你得赶紧。” “什么意思?” “小开要来,他需要你协助。” “什么时候?” “等通知。” 叔仁皱眉:“为什么选我?我可是大地主的儿子,哥哥还是保安团联区总指挥!” “那又怎样?决定了,那就是信得过你。” “我……不明白。以前还要开除我呢?” “啧,叔仁你怎么还记仇了?” “不是记仇,是这个、这个转变也太大了!” 李大卫也有点没招,他没好气地瞪了半天:“反正他指名道姓了,要不信你,能这样?”停了停又说:“不过这下你可要暴露身份。” “啊?”叔仁吓一跳:“为什么?” “他要带你去谈判,和那边的高层……。” 禁不住咽口唾沫,叔仁皱眉轻声问:“对了,你没告诉他们我六弟在南京?” “早说过了。”大卫笑笑:“小开说他已经调查过,没问题!他是他,你是你。注意保密就行。”他说完一口喝干手里的咖啡: “多谢你请客,你以后英文名叫杰克,不过内部会叫你十三。瞧这眉头皱的,不喜欢这个称呼是?他起的,不怪我。走啦!” 说完挥挥手,心情愉快地到门口接过伞,然后迅速冲进雨里去了。 自从被告知归属特科以后,这还是叔仁第一次听说组织上会有人来,并且自己的任务是协助对方和国民党方面谈判。 谈判他已经是轻车熟路,这两年为三河投资做事他参加了很多次,对象有中国人有洋人,但是两党之间怎么谈?这还是头一回! 而且……,他不大明白,这难道需要自己暴露吗,那为什么还要去谈判? 做地下工作最忌讳暴露,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就说明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可能都存在暴露的危险。 小开出于什么考虑要让自己暴露呢?他想不明白。身份藏不住了今后还怎么工作? 想到工作,他忽然得到个启示:既然小开身份也是暴露的,那他怎么还能工作?他能,你陈叔仁为什么不能? 这么一想叔仁放心了,不过忽然之间要“联蒋”他还是转不过弯子,想想那些被害死的同志,阵亡的战士,还有苏樱……。 他咬住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愤怒。是的,做地下工作没有权力发泄自己的七情六欲。 待他走出来,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开来,在街口拐角处他上了车。往前开了一段,司机舒龙轻声问:“怎么,不顺利吗?我看你情绪不高的样子。” “没什么,老家有消息,说要联蒋抗日。” 车身晃了下,舒龙问:“消息准确?不是搞错?” 叔仁摇头:“我转不过弯来。” “哼,这么突然我也转不过来!”舒龙叹口气,过了会儿说:“不过也有道理,上次发通电不是说嘛,民族存亡之际当放下一切,专以抵抗外侮为首要!” “唉!话是这么说,可我老觉得那些牺牲的同志在眼前晃,一下子让我去和他们握手,我、我做不到!” 舒龙沉默片刻,他知道叔仁的性子,所以给他些时间。眼看快到寓所,舒龙问:“离家不远了,咱们是回去,还是再转转?” 叔仁抬起湿润的两眼,点点头:“再转转,我现在的心情……不好这样子回去见她们的,让我平复一下。” 舒龙答应声,方向盘一转,车子沿着街向日本桥、虹口公园方向开去。 往常都是这样,叔仁心情波动的时候便让车子多转转,他唯有用这种方式排解,虽然时不常要应付让他们停车接受检查的日军士兵。 还未到公园门口,看见前边有海军陆战队、陆军和警察组成的联合检查站。 “咦,这是有什么活动吗?”舒龙说着稳稳停车,一名少尉看到他们嘴角浮现笑容向他们走来。 “辛苦了,友田君,这是怎么,不能过去了吗?”叔仁摇下车窗微笑着同他用日语打招呼,他如今已经可以说得相当纯熟了。 “哟,这不是陈先生吗,你怎么……好像有些萎靡的样子?不舒服吗?” 友田在这一带执勤见过叔仁很多次了,他把雨衣的帽兜向后推推说:“今天有大人物经过这里,所以戒严了过不去。” “哦?你们来得这么多人看来派头不小哇!” “高级长官嘛,都这样,” “没关系。”叔仁挥挥手:“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那个啥来的。今天实在太困就想找个地方看看风景,什么也不想做了。” 友田大乐:“你要当心身体哦,仗着比你年长我得说几句经验之谈,这种事情差不多就可以了,女人明天还会有的!哈哈!” 叔仁做个鬼脸:“好,我服从管理,友田君你继续辛苦,我们沿着河转回去。找时间再聚,你仅仅口头上介绍经验可不行呵!”说完笑着摇上车窗。 友田敬个礼心里很高兴,这个公子哥不仅有钱而且和许多上层人士关系很好,经营长屋租赁的友田家还从未攀上过这样富有的人。 想想自己的年纪,他觉得这位陈先生挺和气,而且没有有钱人的骄傲,这样的人脉自己退役后兴许用得着。 舒龙从后视镜观察着后面,说:“如果是军部的大人物来,会是为的什么呢?” “肯定不是什么中日亲善、花好月圆。”叔仁沉默了下:“帮我给洪升那边挂个电话,询问下小六在不在南京?” 他想想又说:“然后你和肖秘书说下,请她帮忙给三浦商社问问泷井是否在上海,明晚可否一起用餐?” “你急着去打听虹口公园这事?泷井不会起疑心?” “放心,我会注意分寸。”叔仁笑了笑。舒龙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不但是司机,而且还是个称职的搭档了。 洪琳虽然也积极要求进步,还参加了工人夜校的学习,但他的经验与舒龙相比还差很多,像刚才这样的提醒他是没法及时想到的。 如他所猜测,泷井果然在上海并很快约了时间、地点见面。 这是个法租界里的西餐厅,安静并且客人绝大多数是欧洲人,这样他们说话可以比较放心。 叔仁先告诉泷井人家东京商社来抗议过了,貌似对这边和三浦系的往来很不高兴。 泷井听了轻蔑地“哼”了声说不用搭理这些过气的家伙,然后轻声告诉叔仁三浦系支持的是当今执政的首相,东井那帮人和军人走得太近是没有前途的。 “以文驭武,在你们这里如此,在日本当然也是如此!”他肯定地说:“什么时候也轮不上武夫当政的,陈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可是……,”叔仁看看左右:“昨天不是有大人物到上海……?” “哦……你说这个呀?”泷井端着红酒“哧”地笑了,摆摆手说:“不用放在心上,军部派人来约束那些跃跃欲试的家伙而已。 有些人总以为南京的军队是纸糊的,他们对几年前的惨痛伤亡视而不见,这种家伙脑子里缺根筋,任由他们胡来还行? 所以得有人时常过来敲打下,你们怎么说来着?鞭策对吗?” 叔仁对他乱用典故有些哭笑不得,他摇摇头:“您可别忘了,历史上还出过安禄山呢!谁能保证那些人里没几个想恢复武家政治的? 万一……,那可不光你们,我担心本地的生意也要跟着受影响。” 第29章 两种倾向 “嘶!”泷井皱眉:“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好,我会去提醒大家。不管怎么说,我们江华社所有成员是不支持全面战争的,一定会为此做出努力!” “在下也相信您所说。只有中国稳定,南京政府从容镇压了共党在内的所有叛乱,这块土地才能真正为东亚和平、中日亲善做出贡献。 若是让共党在得手,你我无法立足不说,日本在中国的利益也都无法保证了。那时别说租界,就连日本商品的售卖都绝无可能。 像我家肯定是要被共产的,这样采购机器设备的生意想都别想!” 泷井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所以南京的政策是‘攘外必先安内’?” “您理解得很对!” “但是正如去年本国外务省发表的声明(即天羽声明),日本是很担心南京玩弄‘以夷制夷’那套把戏的! 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放如此多兵力在大陆上,这牵制了我们很多力量,给排除欧美势力的大业造成了困难。” “所以日本担心的是‘远交近攻’?” “正是!这难道不是中华的传统么?” “恐怕泷井先生误会了。” “哦?” 叔仁放下刀叉:“所谓‘远交近攻’者,大秦的国策,目的是破除割据、一统华夏。 彼时以秦之力能够挑战六国,所需要的不过是个优先取舍,以期达成目的。而今华夏岂能以大秦相比? 内乱不止、西洋人就在卧榻之侧,哪里具备执行这等国策的条件? 以我看,百年之内都无此等可能!大清至今的积弊,根本不是朝夕可以改变的,故而贵国多虑了。” “未必。”泷井摇头:“贵国政府依靠英美先逐走我国,再将列强一一驱走,这样的算盘你说没可能么?”说完,他抿口酒,却注意观察着叔仁的表情。 “如果不考虑地理、文化等要素,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叔仁也拿起酒杯: “如今的中国虽然庞大,但是疾病缠身,日本虽小却靠着努力跻身世界之林。 时代变了,不再是中华帝国的年月,这点汪兆铭先生已经有清楚认识和论述。 至于那位,他自是在日本学习、生活过的,又岂能看不明白?” “那他还纵容排日、抵制日货?” “不这样怎行?”叔仁苦笑放下酒杯:“1927年英美为扶持他拿出了那样的诚意,后来又支持他完成北伐,他岂有不知恩图报的道理? 再说,他现在才有多大力量,敢和英美抗衡?日本年产钢五百几十万吨,中国才区区四万吨而已,拿什么来和你们一起抵抗英美? 泷井先生要和人打架也要找个身强力壮的,不会找那骨瘦如柴者给自己做帮手?” 泷井“扑哧”地笑了:“这倒也是,当年黑龙会帮助同盟会,其实就是希望一个强有力的大陆政府和我们站在一起,以免日本孤立作战。” “对嘛,所以现在日本其实最该做的不是对南京打压,而是诚心实意帮助他反共、完成土地改革,稳定中国内部环境才对。” 叔仁为他斟上红酒,然后说:“只有腾出手来,并使中国国内具备一定实力,南京才会与日本携手以东抗西。 现在就逼他,操之过急倒会适得其反。即便英美袖手旁观,再次倒向苏俄的可能性岂会没有?” “哦?你是这样看的?”泷井端了两臂低头想想:“好,我会仔细考虑并向东京的高层反馈。你这个意见很重要,也很有代表性。” 叔仁呷了口酒:“我说这个话是有根据的可不是信口开河。泷井先生回去可以数数,南京政府的高管里面有多少所谓亲日派? 如果不想联日抗英美,以他的实力和对付共党的气魄,他想从政府、军队里清除亲日派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不这样做呢?他留着这些人是什么意思?这还不是明摆着吗?” 泷井微微点头,忽然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其实关于南京究竟是想抗日、还是联日,在东京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你看到了虹桥那边的客人,其实他们很不愿意派人来,是迫于首相的压力不得不如此的。” “唉呀,那就是说军队里主战派还是多数?”叔仁表示惊讶。 “可不是,有些人不耐烦,也不想等。军人嘛,他们更喜欢直来直去地做事情。日语里面有个词形容这类笨蛋的,叫做‘猪突’你知不知道?” 泷井学着猪往前奔跑的样子,逗得叔仁哈哈大笑。 “不过可以理解,他们只有打仗才能升职、拿军功奖励嘛!”叔仁说:“只不过这种心情如果干扰了政治和外交,那就不太好了。” “没错!”泷井严肃地表示同意:“吾辈坚持文化开国,助陛下为万世流芳的圣明君主,绝对不能允许武人误国的事情发生在今天的日本!” 说着,激动地一拳击在桌面上。由于声音有些大,周围桌都往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 叔仁赶紧起身道歉,并用法语向店里的经理致歉,泷井也表示了歉意,此事才算平息下去。 叔仁并不信泷井能在大局中起多少作用,毕竟有1932年的犬养毅遇刺事件在前,文人内阁能把武人集团关在笼子里多久是个微妙的问题。 他不过通过泷井了解军部派遣上海要员来沪目的和原因,同时给日本人上点眼药而已。 但,这还不够。叔仁认为有必要和荻原荣次接触,这是冒险的,因为荻原显然比泷井更狡猾。 军人出身的泷井身上还有几分类似中国江湖气的东西,但是这个所谓商人荻原,却让他嗅到了几分敌人的气味。 不管怎么说,叔仁还是向李大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卫关注地把手放在他肩上:“你可要想好了,这么一来,荻原有可能注意到你。” “我想过这个问题,”叔仁回答:“协助小开做事可能会使我暴露在面前。以南京政权的特性来说,很难保证他们不把我卖给日本人。 与其早晚被动等待,不如借这次的机会自己揭开一角,来个犹抱琵琶半遮面,让敌人看不清我的真面目,也许这样更安全?” “你这可是在刀尖上跳舞呵!”李大卫惊奇地挑挑眉毛:“这样做值得吗?” “目前还不知道能产生多大价值,只是个想法而已。”叔仁回答:“泷井相对简单,我拿他小试了下。这个想法就是在和他谈话过程中逐渐产生的。 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一个角色,也就是在我党、和日本方面建立个传递消息的桥梁,这个桥梁并不属于任何一方,但大家都可以通过它往来交流。 所以……它的意义在于给三方高层留个哪怕将来大家互相翻脸,也能利用我传递消息、沟通意见的渠道,关键是这个渠道掌握在我党的手中。” 他说完略带不安地看向大卫:“你觉得这个渠道有必要吗?” “我懂你的意思了,有没有必要我说不好。”李大卫耸耸肩:“我看这件事还是交给‘小开’来决定。在他同意之前,你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不要主动去约荻原见面。” “好,我同意!” 过了几天,大卫给叔仁使个眼色,两人边聊边走上了顶层的露台。 “上级回复,小开觉得你的思路很有意思,他来沪后会和你沟通细节。”大卫说完笑笑:“咱们组的工作重点也会发生变化,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 “那,和荻原的接触?” “可以进行。上级说荻原实际是外务省在江淮地区的特务负责人,你和他接触要小心,别让他嗅出什么。 目前我方比较感兴趣的消息,是希望了解日本到底想对付苏联还是想南下华北,以及二月政变后文人内阁对军部的影响力……。” 当荻原笑眯眯地和叔仁坐在一起,品尝天妇罗和杂煮锅的时候,叔仁表现得像个虚心的学生般向他提问。 “陈先生今天想了解的东西看来不少呵?”荻原注意地看了叔仁一眼,以前的交往中他似乎并没感到对方对日本这样感兴趣。 叔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荻原先生有没有感觉到,我现在的日语也越说越好了?” “嗯,确实如此!”荻原点头:“快要像个日本人了,有什么原因吗?” “那是经常和日本朋友们一起交往的缘故,有了学习语言的环境和动力,学得自然就快!” “哦?你说的朋友也包括泷井?”荻原拉下脸来。 “呵呵,您说的是,也包括泷井先生,不过,我可没有偏向你们哪位,一视同仁的!” “哈,所以你把单子交给三浦?” “瞧您说的,我不是从东井买了很多吗?”叔仁说完,为他斟酒并说:“家兄来电话,说贵社的卡车很好使,他希望可以再买十辆。” “嗯,这个好说!”荻原马上大度地挥挥手,忽然他想起什么来,问:“最近你们购买车辆很多,有什么原因吗?” “哦,家兄想成立一支车队,万一打仗的时候河道没法走船运货了,得有其它运输手段才行呵!”叔仁不动声色地回答。 “打仗?你听说什么消息了么?”荻原问。 “前几天不是东京军部派人来虹口嘛,华商都在传说可能要打起来。” “咳,那件事和打仗无关,只不过是寻常的视察而已。”荻原轻描淡写,眼里却闪过一道光。 “哦,那也还是要做好准备。总之仗还是会打嘛!” “嗯?”荻原将手头的酒杯放下:“陈先生这么认为吗?” “南京也这么想,我觉得他们肯定注意到上海日本军人数量的增加了,贵国政府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上海周围国军的调动。 我发出的货总找不到开往蚌埠的车皮,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当然,有共军、有两广闹事,但这些的后面不可否认也有增强华东防务的原因?” “你是个观察细致,很用心的人。”荻原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认为离战争尚早,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但贵国在华北增兵了,国民政府很紧张呀。” “这就对了,让他们紧张些,不要总是排斥日本嘛!日中都是黄种人,没理由不亲善。”荻原夹起块茄子蘸了酱油放入口中,天妇罗发出清脆的酥响。 “嗯,太好吃了!在日本没有那么多蔬菜品种,天妇罗也就缺了许多趣味。”荻原遗憾地叹息,然后抬眼看看叔仁,浮起几分笑意: “看来陈先生今天这顿饭我是不能白吃的,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叔仁摆手:“我可是诚心诚意来请教,把您当作先生一样。按说我和日本人相处时间也不短了,但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够‘知日’二字。 比方说……,日本报纸总是讲日华亲善,但是军队却说的是‘全面战争’。究竟谁才是日本真实的声音?这种情况叫人很费解。愿先生可以教我。” “两个都是日本呵。”荻原呵呵地笑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国家,难道不该只有一个声音吗?” “如果在其它国家确实如此,在日本这就再正常不过。”荻原微笑着告诉他: “从文化上来说,日本人喜欢模糊的表达,不是一或者二,这个或者那个。 所以,内阁负责招募兵员、提供军需和武器,决定打仗和怎么打的却是军部,这是一种奇妙的平衡。” “这样呵,所以外务省的回答和将领们的表现是不一致的?但是,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不应该首相负责一切并作出决断吗?” “呵呵,文官们想的无非是怎样代价最小、利润最高而已。”荻原冷笑一声: “他们都是些短视、胆小,没有战斗精神的家伙!”他瞧见叔仁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怎么?把你吓到了?” “您……公开批评自家的官员?” “那又怎样?若依着他们,哪来的朝鲜和满洲国?日本现在恐怕还独力面对列强哩!” “这么说,您是赞成‘以武促谈’的?我又不明白了。”叔仁皱着眉头端起双臂问: “您不是军人出身,怎么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呢?军人为的是出人头地、留名史册、创下不世战功为后人敬仰,您是为的什么?” “为了日本的未来和大和民族的幸福呵!”荻原把手一摊:“那样狭小的国土上能养活多少人口?能容纳多少工业?有多少矿产和各种资源? 不说别的,中华蔬菜种类就比我们要多十几倍,所以在这边能吃到如此丰富、价格便宜的天妇罗,在日本却吃不到的。 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工作过的日子不知道比国内好多少倍!但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当然希望全体日本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非得贵国政府合作不可,它不合作反而将日本视为仇敌,所以我国军队不得不教训他,直到南京认识错误为止! 因此,强有力的军队是必须的,没有武力做后盾,日本恐怕今天还是中华阴影下的落后国家,就如越南那样任人摆布。 一个有民族自尊心的人怎么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呢?” 两人又谈论些别的,渐渐话题围绕着列强展开。荻原开始评价它们:自私的英国人、顽固的法国佬、古板的德国人、狡猾的美国人……。 这时叔仁插进来说对不起,您说谁我都没意见,美国人可是什么生意都和你们做,又是橡胶、又是石油,造车、造船、卖飞机,你这样评价他们是不是不公平? 荻原哼了声,说告诉你,美国人最坏,他们想让日本去打苏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鬼主意! 叔仁呵呵地笑:“美国讨厌共党嘛,当然要让你们打苏联,不然难道叫你们武装好了去打他自己?” “我们才不会上当!”荻原带着醉意摇晃着身体:“西伯利亚倒是广阔,可那地方有什么?就算有,都冻在冰层下面,挖出来代价太大! 这方面我们在满洲已经有教训,不能再往北了。再说,那些冻土带、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既不能产大米,又没有劳力可以用,真的没啥意思。 美国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会攻打苏联,他们不知道,也不能理解日本对于领导亚洲,摆脱欧美的大义感和责任感。 他们企图让我交恶苏联,然后陷在冰天雪地里,这样就永远不会对美国造成威胁了,他们就可以永远独占贵国这个聚宝盆。呸!他们想得美!” 第29章 被出卖了 荻原荣次的“大义凛然”没有给他带来叔仁的敬意,相反加深了他的愤怒和鄙夷。 这些家伙自以为中国是他们手里的鱼肉,可以在中国人的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如何瓜分势力范围,简直卑鄙无耻! 叔仁想明白了,这些是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占有资源和劳动力的结果,而武力则为这些资本以帝国的形式,高度组织化地压榨其它国家、民族提供了工具。 “假如……国民政府合作的话,贵国能不能不打仗?毕竟打仗损失人命,是件不太好的事情。”叔仁忽然说。 “嗯?”荻原把筷子放下了,很认真地看了对面一眼:“是呵,能不能不打?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从济南、满洲、察哈尔到华北,看上去是日本在步步紧逼,其实是在给南京机会反思自己的错误,站到东亚共存共荣的立场上来。 然而事不如人意,他们一直是口头说好话,实际对反日行为没有太多禁止或限制,甚至放纵、操弄民意以求达到谈判桌上的某种优势。 这样的做法和我国的期望相悖甚远。” “在您来看,如果要避免战争,南京方面应该做出怎样的努力呢?” “哦,在我来看吗?自然是与帝国政府通力协作,分步骤形成外交、军事、政治各个领域的默契; 对一切反日、抗日行为宣布为非法;承认或默认满洲的现状;在北平周边实现非军事区化; 与帝国政府达成驱逐英美欧势力,致力于东亚共存共荣的共识。如果这样的话……,”他沉默了下: “帝国政府保证与南京共进退,不寻求改变其领导地位,维护委员长的权威; 另外,承认南京政府对华北各地的政治管辖权,日本军队撤至山海关外,不寻求改变贵国的版图。这样,应该够显示诚意了?” 叔仁笑了,神秘地往前凑凑:“那,贵国军队是否会南下越南、菲律宾?是否需要我国出兵相助?” “怎么,贵国都这样庞大了,还想要更多土地不成?”荻原瞪起小眼睛。 “土地是次要的,可恶的是越南仰仗着法国人撑腰,竟敢自称皇帝、摒弃汉字和儒学,这口气不能不出!” “啊,是呀,我倒忘了这个!”荻原点点头,也往前凑凑,笑眯眯地轻声说:“不过咱俩在这里指点江山,却可惜不能算数。” “是呵,没有上面的共识,咱们也就只能瞎操心。”叔仁说完眨眨眼:“荻原先生可是手眼通天呐,也许可以请到贵国的大人物出面?” 荻原撇嘴摇摇头:“那要看这边是哪位来谈,大人物可不是随便出现的。” “明白!”叔仁点头:“在下虽然年轻,倒也认识几个朋友,为了东亚的和平发展,让我各自尽力而为。” “好啊!”荻原眼睛一亮:“如果能够促成此事,我个人赠送给陈家十台卡车作为谢礼!” “那就这么说定了。”叔仁举起酒杯,两个人轻轻碰杯。温过的清酒在杯中荡漾,散发出柔和、迷人的清香,好像在催促主人尽兴一醉。 不过荻原可不是几句话这么好糊弄的! 不过华北搞得有点过火,南京从官方角度拒绝和日本政府进行沟通,外务省命他尽一切可能寻找与委员长本人交流的渠道。 他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同时也很惊奇,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能有多大的能量? “他是个有产阶级,不大可能姓共!”回到家,荻原自己分析,但是他觉得叔仁也不像是姓国。 “嗯,真是个谜一样的小家伙,越来越有趣了。”他微笑起来想,不管对方姓什么,如果真能摸出一条渠道直通南京,那也不错,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虽然是非军方的情报人员,荻原还是很以自己身份骄傲的,他认为这是种爱国,为了民族的奋不顾身。 “如果能和平解决南京那最好!”荻原明白如果再给日本三、四年准备时间,那时不但可以北防苏联,还可以抚有中华,经略南洋。 英美、荷兰、西班牙、比利时必然在亚洲站不住脚。放眼整个东亚,能动员强大海军力量填补空白的只有日本啊!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维新初期的前辈们,今后的人也会这样仰望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动手给中桥写信,就陈叔仁的背景要他做更多调查,同时指示向他二哥多做了解。 但是很快中桥回复说没有新的发现,或说没有从他家乡得到叔仁可能认识某个南京高层的消息,只有个弟弟在陆军军官学校学习,一个侄子在中央大学学园艺学。 这让荻原感到摸不着头脑。“诶,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他自言自语之后就撂开手。既然不了解,他不想让这件事再浪费自己的精力。 荻原没想到,自己让中桥找仲文了解他弟弟情况,这个举动竟触发了陈二爷的自尊。 开始的时候仲文还以为中桥了解自家的事情是对他本人有什么考虑,因此兴高采烈,恨不得把自己高祖以下全都数一遍给他听。 后来说着说着不对味,发现他总是拐弯抹角地问小五的情形,心中惊疑又不敢问。 直到他私下里请金城翻译吃烤鸡、喝烧酒,这家伙带着醉意告诉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陈二爷,人家根本就不是问你的事情,是上面想了解你弟弟的情况。” “什么?”陈仲文顿时来了醋意:“闹了半天,跟我没关系,白费吐沫啊?” “诶,也不能这么说。”金城目光凌乱:“你家要是再出一个亲日派,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哼!”仲文冷笑。 他心想东井商社这条线是我打通的,还为这被逐出西陈家集不许我回乡,结果现在是他们几个得便宜,一个个直接和中桥电话来、汽车去,打得火热,没我什么事了? 他越想越憋火,抬眼看看金城忽然说:“亲日派?我家小五?不可能!他以前和左派走得那么近,怎么可能亲日?” 金城被酒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仲文急忙过去帮他又拍又捶,好半天他才缓过劲,声音沙哑地问:“你、你说什么?你家五弟、那个陈叔仁,他、他,他是共党?” 他的神情叫仲文害怕,赶紧摆手:“我可没说他是共党,是他和左派走得近。听警局老曹说过,他似乎参加过游行,不过碍于陈家面子,老曹把事情压下了。” “我的天,我的天!”金城吓得酒醒了一半,急急忙忙跳起来往外走。 “你着什么急,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不,日本人的习惯你可能还不了解,这种事不赶紧上报,他们生起气来会把我丢回朝鲜去的!”金城气急败坏,什么也不顾了,夺门而出。 “哎……!”仲文都来不及再说一句,这家伙就已经消失在蒙蒙细雨中。“这人,还真把自己当日本人的狗了!” 他心里鄙夷,回头看看桌上的酒菜,按下心中浮现的对小五那一丝丝愧疚感。“哼,各人的路自己走,别怪你哥。再说,我说的是实话,又没胡编?” 他这么一想舒服多了,自己坐到桌边伸手把金城扯下没来得及入口的鸡腿拿过咬了一大口。 “你不吃,二爷吃。笨蛋,皇帝不差饥饿兵,就算日本人也得让咱们吃饭?”他吃得很香,好歹是自己花钱,必须落肚为安才对! 叔仁哪里知道二哥已经将自己卖了?他只是诧异从来都是他约荻原的,怎么这回对方采取主动? 不过在去见荻原之前,叔仁还有个更重要的人要见。 他走进了法租界的一个弄堂,敲开一扇黑漆门。“你好,我是保险公司的,来走访下投保人的居住环境。呃,投保人叫李德生。” 开门的女人上下打量他,说:“李先生三天前就出门了,听说去了福建。” “我知道,他临走给我打过电话,说太太在家,他太太姓周。” 那女人脸上浮现笑容:“周太太倒是在,她约你几点钟?” “早上十点十三分。” “您请进,太太在客厅等着呢。”叔仁说句打扰,迈步进门并摘下礼帽。那女人在身后关好门,示意他右边。 叔仁走进房子的一楼,看见右侧有个房间。一个中年女性朝他点点头,向楼上看了眼。 叔仁迈步上楼,楼梯口有个文质彬彬、三十岁左右戴着圆眼镜的男子,见了他问:“是约好十点十三分的吗?” “是的,我就是杰克。” 那人从兜里伸出手递过来:“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是‘小开’,咱们握个手。” “我等您回上海可是度日如年呵!”叔仁和他握手时笑着回答。 小开薄薄的嘴唇里露出灰黄的牙齿,招呼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开水,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两人开始交流这次的任务。 一切简单、迅速,使叔仁很快进入角色,小开似乎欣赏他的这种投入感,不时给与点拨和鼓励。 第29章 鱼儿脱钩了 任务谈得差不多,小开摘下眼镜擦拭,轻声问到:“听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现在可以问了。 首先告诉你,你的提议我觉得很有意思,和我们这次的任务也可以挂钩。 组织现在希望我们用各种办法、各种渠道打入敌人内部,你这个化身桥梁的想法蛮独特,或者可以称之为‘掮客’行动。 由你、大卫牵头,领导一个五人工作组,你们使用单独的密码联络,直接向特科最高层汇报。 对外的面目就是个‘包打听’,不归于任何政党或门派,给钱就干活,专门给人牵线搭桥。 以你和大卫两个人合力,这个公司的业务应该十分兴旺!”他说着,嘴角浮现出笑容。 “照您这么一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包打听’,这要高级得多了!” “所以,定价也得高哇!”小开眨眨眼:“你价格定低了才奇怪,定高些,专门帮人为政客、大企业主、银行家服务,这才对头!” “晓得了。” 小开仔细看他:“真晓得了?有问题就问,不必不好意思。” “我……我是想问自己这样提议,是不是有点越权,有没有违反纪律?我对做地下工作还是有些生疏。” “呵呵,你是一朝被蛇咬?”小开揶揄地说:“没关系,对工作有益的建议我都欢迎,只要不是自行其是、先斩后奏就好。你进入得很快,大卫很推崇你,别太没自信!” “谢谢鼓励和批评。”叔仁脸有些红了:“我只是想做得更好些……,总怕大家说这样出身的人如何、如何。” “唉!”小开轻轻叹口气:“有些错误的东西真是害人,你要尽快甩掉包袱,不然背在身上面对对手,你能保持沉着冷静吗?” 师长般的批评和教诲让叔仁深受触动,他主动谈及了自己初来上海和被迫回乡这段的经历与感受,小开为他分析这之中叔仁自身存在的问题、失误。 从这次谈话里,叔仁渐渐意识到地下工作和战场斗争之间的不同。 说着说着,他提到了最近和荻原之间的交往。小开仰头思索一阵,告诫他这有点不同寻常,需要和对方小心相处,但荻原的外务省背景是可以利用的。 “不要忘记你的掮客业务,”小开提醒他说:“也许这是个突破口。 目前日本无法下定对华全面开战的决心,内阁一再就此问题争吵,他们也希望了解中国政府的态度,好决定接下来日本行动的方针、策略。 我认为这个荻原有这方面任务,但他不会轻易接受你。 首先他会试图了解你的过去,打探你是否有能力帮助他,全面放心以后才会逐步委托你些事情,通过这些试探最后决定你是否值得他们相信。 所以你要做好准备,迎接他的试探!” “如果他去打探,会不会了解到我以前那段?”叔仁有些疑惑。 “你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太容易了解到,但是你进山之前在地方上积极参加进步活动,他们会容易探听到某些风声。” 小开帮他分析,最后说:“不要紧,即便他知道些什么也不能证明你是我们的人。 你记住,按我说的去做,对外你是个中立的,我们内部也不会承认你们属于组织。 甚至你们几个自己过组织生活,会在很长时期里被隔绝。在没有上级指示前,你们都不能公开自己在组织里的身份。 要做到真正的桥梁,首先就要保证自己看上去的纯洁性,一旦它被认定属于某一方,就可能招致破坏和报复!” 果然不出小开所料,一见面就笑眯眯的荻原在三杯清酒下肚以后突如其来地对叔仁说: “我看很多贵国优秀的青年才俊都往陕甘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去那种光秃秃的地方做什么?仅仅因为共产党赞成抗日吗? 想必,当初陈先生也和他们一样曾经热血沸腾过,和左派一起高呼口号、上街游行?” 叔仁心里冷笑,端着冷豆腐的碗一脸认真回答:“年轻人嘛,谁没有过那种热血沸腾的时候呢? 为国家、为民族站出来登高一呼,嘿嘿。不过游行我记得只参加过一、两次,后来被兄长申斥,就再也不敢了。 不过还是偷偷地参加诗社、评论社。你知道那年头各种思潮在各地泛滥,都打着救国救民的旗帜,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瞒您说,我初恋也是在那个时候相遇的,她是个美丽的姑娘。” “哦?后来呢?” “学校还未完成毕业,就听说警察要来学校抓左翼分子,同学们大都跑回家躲起来,我也回去了,然后被兄长送到安庆做事。那个女孩,听说没跑掉被抓走,后来报失踪了。” 叔仁脸色黯淡下来,叹口气:“现在想想真没意思,简直浪费时间!” “遗憾,真是可惜!”荻原摇摇头:“不过你后悔吗,和现在的妻子在一起?” “不后悔!”叔仁摇头:“她出身低微,原本是我母亲的丫头。但是人很好,很照顾我。 在下觉得世上所有的事加在一起,都不如和自己的妻子儿女团圆更幸福。说实话,现在她躺在旁边我才安心,不然就睡不踏实。” 荻原哈哈大笑:“是吗?这可是有生活、有儿女的经验之谈!” “荻原先生为何不接家人来华定居?我看虹口的移民比两年前增加了不少嘛!” “不行,我是受公司委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回去的,再说这里也不如日本安全。你说是不是?”荻原苦笑。 “原来您也担心战事?上次听您慷慨激昂,还以为并不将这个放在心上呢!”叔仁故意说,他这是要把话题往这上面引。 荻原眉毛动了动:“如果没有这些左派煽动,本来我们是想和南京找个机会好好坐下来聊的。 可惜呀,他们宁愿袖手旁观看着局势恶化下去,也不肯屈尊。真不知道贵国把持政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叔仁嘿嘿地笑:“其实要找南京方面的人有何难?” “嗯?你有门路?” “让领事馆给委员长递个信进去不就完了?” “嘁,这等办法你以为我们想不到?问题是南京政府已经下令停止和本国有任何接触,领事馆的人能见到卫兵就不错啦!” 荻原说着拿眼看叔仁:“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通天本事,或者以前那些左派同学能帮你个忙,原来不过如此!” “荻原先生怎么小看人呢?我这不是正准备想办法呢嘛!” “你正在准备?哈!”荻原冷笑:“难道这还需要什么先决条件?” “当然,要请动南京里至少中常委以上的委员可不易了!我一个穷书生,哪里有那么多敲门砖?” “中常委?”荻原心里默念一遍,他看看叔仁:“你需要多少?两千块银元?那你还是打劫去!” 叔仁叹息:“一千五也行,勉强给你找个外交部的次长这类。” “那还是中常委!”荻原立即说:“一个不能拿主意的次长,来了只会浪费时间!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人,那再好不过了!” “我尽力。”叔仁点头:“不过价格先谈好,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荻原哈哈大笑:“行,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兑现承诺!不过你要是做不到可怎么办?” “您的意思呢?” 荻原眯起眼睛:“不如把水电站输给我?” 叔仁叹口气:“是我的东西我可以答应,问题那东西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呵,岂不是成了欺骗? 如果我做到了,荻原先生的卡车和银元请不要忘记,如果我输了,那么我奉上一万五千块银元,如何?” “呵呵,你这么有钱?”荻原促狭地看看他,给自己斟满酒杯:“可是……我不敢确定日本政府能否接受一个原左派成员的‘好意’。”他说完,自己饮了这杯,说: “好,陈先生,就算你后来没有跟着共产党走,但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阴谋呢? 咱们可以做个假设,共产党帮你找到国民党的高层,劝他们来和我国和谈,有没有这种可能?我认为是有的,原因很简单,共产党要让他的对手背负‘卖国’的名声!” 荻原长出口气:“很遗憾年轻人,虽然你解释得天衣无缝,但我却不能不谨慎。 我可以相信你不是共党,帝国政府也可以和贵国不接触,但是我不能用自己的前程,冒为共党做嫁衣的风险!” 他说完起身:“就这样,这顿饭我买单,请别失望,慢慢享用。”说完丢下叔仁,告辞而去。 叔仁差点就以为自己成功了,这样的反转实在出乎意料,他冷笑一声算是自嘲。 这时候荻原可能没有走远,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陈叔仁你是羞怒地跳起来就走,还是心安理得吃完这顿饭? 他盘算下,觉得还是吃完为好,以不变应万变。 在门外不远处的车里,荻原注视着餐厅的方向好久,却没见叔仁出来,他很惊奇: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是真聪明还是傻得过头?既然他不姓共、也不姓国,他哪里来的自信和资本?” 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人觉得自己有些拿捏不准了,不过日本人从来不会走回头路。 “开车,送我回去!”他简短地说。车子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无声地穿过黑暗向有灯光的街面开去。 过了不短的时间叔仁才溜达出来,沿着上坡的方向走到街道拐角处上了舒龙的车。 “怎么这样久才出来?”舒龙问,告诉他:“那老东西在外面等你一刻钟吗,然后他先走了。” “没成功,但也算不上失败。”叔仁苦笑:“这老小子没上钩,但应该不曾被他看出破绽。诶,这下子该怎么走棋呢?我得想想。” “你想,不过很快泷井又该找你了。”舒龙开着车继续说: “刚才他和一个女的路过,看到车子就回来和我打招呼,我说你和荻原在吃饭,他脸上的表情……嘿嘿!” “哦,有这样的事?”叔仁沉默片刻:“不管他们,我们还是以任务为中心,从明天起‘掮客行动’正式开始,咱们要忘记自己的以前和认识的人,准备好独立战斗!” “是,领导!”舒龙嘴角浮起笑容。从认识到现在,他眼看着叔仁从腼腆的中学生成长为领导自己的上级,心里为他感到非常高兴。 第29章 林五·黄秘书 一间小小的石库门前,叔仁皱着眉头左看、右看,又核对了门牌号码,正要上前敲门,忽听里面传出激烈的斥骂声:“小赤佬滚开,妨碍老子小心请你全家吃官司!”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妹妹的床!” “你老子拿它来抵债,东西已经不归你家了,懂不懂?走开、走开!” 门开了,一伙人抬着五斗柜、桌子往外走。 为首的瞧见叔仁一身西装笔挺,罩着英国式样的风衣气宇轩昂地站在外面,立时愣了下,马上换成谄媚的笑容欠身说:“先生您让让,小心别蹭脏了您的衣服。” “这是怎的了?”叔仁重又皱眉:“这不是黄秘书的家吗?你们是什么人呀?” 门里闪现一张胖脸,头上扣着警察的白圈帽子,问:“这家倒是姓黄,可不知是不是您说的那位秘书? 先生,卑职是派出所的,警号是。 这些人都是债务公司派来的,因为主人欠债无力偿还,所以同意拿家里资产出去抵债,人家是正经生意人。” 正经生意人?叔仁心中冷笑,自己金融圈子来往多了,他们算个什么正经生意人?用业内的话讲,就是高利贷呗 !“慢来、慢来,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叔仁招招手:“你们哪位是管事的?请借过说话。” 大家见他客气,且有种说不出的威压感,个个面面相觑。马上就有个胖大的汉子从窄小的门里挤出来,拱手说: “先生,我是管事的。您还是别管,这姓黄的前后借了三笔钱,而今一笔都没还,就是个无赖!帮他展期都不念我们的好,你说怎么办? 人家资方都急了,再这样下去,兄弟们饭碗不保。我等也是没法子要吃饭的,坏了信用还怎么在上海滩混? 您见谅,兄弟也是没法子!”说着话俩眼珠子上下不住地打量叔仁。 “我晓得了。”陈叔仁和气地点点头,招手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 “不是兄弟要管,一来这黄秘书也还算是个文化人,我有心帮他存个体面;二来我今日来,正好有些私事相求他帮忙,侬晓得这个意思?” 那胖子回头看看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有些为难地说: “先生你看,我们来了、东西也搬出来了,总不能叫我们空手而归,还得帮他把东西摆回去,那也太丢人,兄弟这个管事怕是要做到头喽!” “咳!”叔仁乐了:“诶,我还没问,这黄秘书到底欠你们多少?” 胖子抓抓脑瓜皮:“本金其实不多,就是积欠太久! 我家老板一直不愿和他翻脸,拖来拖去已经逾期两年,如今加利息和违约金,都超过一千块了! 说实话现今这法币毛得快,先生你也知道的,当初的那点钱,按说早不值这个钱了,我们还老实按规矩收,够对得起他……。” 他还要啰嗦,叔仁抬手说:“你别有顾虑,告诉我要把老黄的债务一笔勾销,一共需要多少钱?” 胖子惊讶地抬头看他,犹豫下在胸前比划出两根手指。 “两千元?”叔仁从西装里面掏出支票本和水笔,刷刷地写了张支票,撕下来递给他:“我给你开两千五百元,多出来请兄弟们喝茶!” 胖子接过来一看眼都直了:“哇!这是瑞士银行的金支票?呃,这东西……我就见过一回!不过支票……。” “不要?那我撕了它!”叔仁作势要拿回来。 胖子极其灵活,转眼便将支票放进了自己口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忽然脸上变得严肃,拱手道:“在下闸北林五,先生高义,可否留个姓名?” “大家都叫我石三,或者叫我小杰克。”叔仁说完凑近些: “林五兄卖面子够意思,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有为难的事,可以到海伦路上伯列支事务所找我。”说完一张烫金的名片不动声色地递过去。 林五大喜,再次拱手称谢。回身喜滋滋地招呼众人,乱哄哄地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待他们离开,里面出来个妇人连声称谢,身后还有个保姆抱着小小的幼儿,她们身后露出三只小脑袋。 “谢谢先生,叫我们可如何说哩,真是太丢人了!”那妇人抹着眼泪说。身后的保姆小声提醒,她醒悟过来,赶紧问:“您,是来找我丈夫的?” “这里可是黄秘书家?”叔仁这才问出了早该问的话。 “是、是,他从来不对人说自己是做什么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先生快请进屋坐!”女主人不好意思地往里让着,连忙叫保姆将孩子们带进去。 大约是觉得没脸不肯出门,叔仁进门才见男主人原来早站在门内候着了。 二人寒暄之后落座,叔仁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心想怪不得这帮人搬床和五斗柜,确实没什么更值钱的东西。 “不意先生身在市党部,却清贫如此!”叔仁肃然起敬。 黄秘书今年四十来岁,很是消瘦。他闻言扶着眼镜苦笑,说:“自民国十四年参加吾党,鄙人就决心为国家奉献。 那些私相授受的利益,从来不曾沾染,以至于家无存粮、每月盈余仅十几元而已,利息且无法偿还更不用说本金了!让客人见笑,实在惭愧!” “先生在市党部也算要员,怎么会弄到要借贷度日的地步?”叔仁不解。 “唉!孩子多,开销大,再说内子当初难产急需用钱周转,不得已找到这家公司的老板。 我不善计算,谁知道他利息竟然是按月不是银行那样按年算的,结果坠入陷阱无法自拔。” 他说完忽然想起:“唉呀,我该给你打个欠条,请容我每月还一部分,不要催逼可否?” 叔仁笑起来连连摆手将他按回椅子里:“你就这么着急打欠条?” “该了人情总是不好,何况与君萍水相逢?哦,侬是来找我的?请问何事?” “这点钱在我而言不算什么,咱们说事要紧,其它的放在一旁!” 叔仁算是明白此君为何至今还只是个秘书了,心想要不是他这样木呆呆地,恐怕连个小小秘书也做不下去。 “我是伯列支事务所的石三。”叔仁自我介绍说:“真名叫陈叔仁。” 黄秘书一听便抬了下手,起身先关好房门,回来笑着拱手说:“久仰、久仰。原来侬就是石三啊? 他们告诉我侬神通得很,我还以为定是位头发花白或者目光锐利的年长者,没想到这样年轻!” “也没多么神通,不过是在这上海滩认识人多些,东洋的、西洋的,姓国、姓共的多少知道我这个人而已。 今日认识如此清贫的黄先生,三生有幸!”说完,叔仁压低声道:“听说先生有朋友想和陕甘代表见面,果有此事?” “石三先生能代劳否?” “对方是……?哦,请别见怪,只是那边肯定想派出他们对等的人来会晤。” “的高层!” 叔仁惊讶地看他:“属实?那么敢问是子先先生出面,还是子仲先生?” 黄秘书点头,说:“我最早就是给子先先生做秘书,他上次来时特地和我谈了一个小时,告诉我目前有必要和他们接触下。 既然说要停战抗日,怎么个停法?应该互通有无嘛!至于出面,他身体不好,应该还是让他弟弟来见才是。” “那么……,子先先生可有中意的谈话对象?” “他提到过周和潘。”黄秘书走到书桌那里伸手拉开抽屉取出本书递给叔仁:“看这本书,你可以把它交给对方作为信物。” 打开扉页,叔仁看到上面的签名,点点头,将它收进自己的皮包。 抬头再看黄秘书,发现他说起工作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沮丧和颓废,心中诧异原来国民党员里也有这种人! 他询问对方希望联系上之后如何见面,如何保障安全和隐秘,然后提到报酬问题。 “敝事务所不关心党派、国家这类问题,拿钱就办事。”叔仁说完在一张纸上写下个银行名字和账户、账号:“三千银元,先付一半,钱到开始做事。” 黄秘书接过来惊讶地看看他,叔仁笑道:“别觉得贵。童叟无欺,但请放心,我们一定把事情办成。以后还有其它买卖要请子先先生相助哩。” “什么买卖?” “现在保密,等我帮贵党办完了这桩案子,大家互相信任了,那时我再来找你!”叔仁说完也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出来摸摸几个小孩子的脑瓜,笑着说: “没想到有娃娃,该带见面礼才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卷钞票请女主人收下。黄太太死活不肯,叔仁说: “虽然今日的事情过去了,但你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总得重新开始嘛。替孩子想想,收下,再说又不是我掏钱!” 说完回头看黄秘书呵呵地笑,黄秘书红着脸示意女人收了,很客气地直送他到门口。 叔仁走出弄堂就看见个年轻男子赶紧转过身去,他一笑,上前拍拍那人肩头: “老兄,是林五的兄弟吗?请你带个话,让他明朝八点钟到浙江中路十一号,我请他吃早点。” 第29章 遇刺 “这么说,你们接头还是比较顺利的?只是辛苦你又破费了那许多钞票。”小开听了叔仁的汇报微笑着说: “那个贷款公司的胖子,一个小流氓而已,你居然屈尊去请他吃饭,结交这种人有什么用意吗?” “这人比较江湖,不像其他贷款公司的腿子要么装客气,要么极蛮横,应该算是买条线将来兴许用得上。”叔仁笑着回答: “林五这人很活络,能看人说话又不失立场,全赖他上过几年小学,在那伙子里头居然还算个文化人。” “嗯,一般催债的几个人里必有个在帮的,我怀疑这人也是,所以有你说的江湖气,你和他交往还是抱着几分小心为好。 干这行的只看利润收益,才不管别人死活,是最没良心、没道德的一伙!高级点的文质彬彬笑里藏刀,低级的耍粗蛮横,动不动伸拳头。 这胖子虽狮子开口,但并未一味用强,甚至劝你置身其外,确实算个另类。” 小开说完,突然跳到另个话题:“你和荻原的对话很有意思,但他显然不太信任你。 兴许……他还是从某个角度了解到你参加过左翼活动,所以特意抛出这个话题。 而当你建议帮他和国民党高层建立联系时,他认为这事目的不明,故避而不谈。 不过,我相信他还会关注你。对日方面,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偃旗息鼓还是继续努力?” “帮他们和南京之间建立联系,目的是造成和谈气氛,尽量拖延战争的发生,为两党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叔仁分析说: “我看日本国内主战、主和两派斗争十分激烈,如果中国政府秘密接触他们,日本主和派占上风就可以打压主战派,这对华是有利的。 如你上次所讲,让中央军完成、完善部署,得以训练和装备更多部队; 也使苏联援华的武器装备在得到西征军(即西路军)接应后顺利到达,使红军有充裕的时间完成换装和训练。 如果把战争推迟到1938年,甚至1939年,国际、国内形势恐怕都比现在要好很多。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努力寻找新的突破点。 荻原虽然是外务省官员,但他积极主张战争、推动战争,他所谓的谈判不过是为日本谋求更多的时间罢了,对和平谈判不太感兴趣。 泷井虽是军人出身,但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全面战争对日本会带来多大冲击,反对军队干政。 江华会在和谈这个问题上,与南京不谋而合。 他们寻求的是避免日军在中国大陆消耗,希望联合协同,共同南下铲除西洋人在华、在东亚周边国家的一切利益。我认为在此话题上,泷井有可能比荻原更积极!” “所以你想试试泷井的态度,并且此事也可以佐证东京对华策略和方针?”小开思考片刻点点头: “我看可以,同意你和泷井接触,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注意安全!对于这个泷井我们还缺乏更多资料,他究竟背后有谁是亟待了解的问题。” 学校里安排大家写一篇讨论,季同想起似乎在图书馆某着作上看到过有对类似题目的探讨,于是特地跑去查阅。 还未走到图书馆,就发觉大家的神色不对,有不少人拿着报纸在议论纷纷。 “同学,是出什么事了么?”他拉住一人问。 “你不知道?杨秘书长在武汉被暗杀了!” “哪个秘书长?”季同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就是那个、那个卧龙!” 那人说完,见季同愣在当场便跑开了。季同觉得喘不上气,身边的人跑来跑去他似乎都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样子还在自己面前晃,怎么一下子就……? “嘿,这下好了,我中华大地又少个汉奸!”不知谁大声说着从季同身边过去。 “他不是汉奸,谁告诉你的?”季同茫然地转过头去,对那人道:“我们一起聊过对日作战和策略,他怎么能是汉奸?” “呃,你脑子不清楚了!”那人骂了一句,立即被旁边其他人拽走:“别惹事,你少说两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同屋看他回来似乎问了句什么,季同全然未听到般,颓然坐在自己床上。 忽然想起当时他就是翘着腿,坐在那个位置,微笑着和自己说:“鄙人杨畅卿。” 唉,这都是什么事呵?真的汉奸没杀死,忍辱负重与敌周旋的倒被害了,而且还戴上这么个帽子! 季同心情糟糕到极点,提不起精神来做别的事。 到了次日见到报纸,上面有的说是个东北军退役军人进行的刺杀,有的说是共党阴谋,莫衷一是。 季同将报纸丢到一旁,他觉得这些媒体什么用处都没有。 频繁的刺杀只能说明政权并不像人们所乐观想象的那样稳定,相反里面矛盾、问题错综复杂。 季同没功夫去研究什么派系斗争,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枪很可能再次触动了日军的神经,武汉的日军和日侨已成惊弓之鸟。 他对杨畅卿说的用这些人当人质,迫使日方慎重、犹疑的主意恐怕要落空了! 自从纹香和云茵回到家里,寿礼顿时感觉身边热闹了不少,整天大人叫、孩子哭地,倒煞是热闹。 让他惊喜的是云茵并未把许方严太放在心上,她全部的身心都给了小宝,对那个男人已经不再关注。 唉,怎么说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只要懂了、以后过得好,那便是最好!寿礼和纹香达成了一致,大家谁也不提那个人,就当他不存在! 这天,徐洪根来了。他是徐七的远房叔叔,一直给仲文当管事。因为仲文被族里处罚不许他回来,徐洪根便替他打理地里的所有事情。 他今天过来是为的今年秋播时也想用农学院培育的高产种子,但是老太太却不肯,说是价格太贵了。所以他来想求寿礼去给老太太劝劝,让他同意为佃户们掏这笔钱。 寿礼一听就笑了:“洪根叔,不用这么麻烦。我给你指条路,你去找小头,在他合作社那里办个助农贷款,这样就可以先把种子借出来。 他那里是借五还六,你也可以用等量玉米、土豆借出稻谷,只要来年保证还上,以后年年都可以这样借。 所以这是个挺简单的事情,和恩娘给不给你们掏钱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原来还能这样子呀?”徐洪根大喜。 “你们也别一家一户地去找,我干脆让小头(陈邱)派个书记去找你,现场登记、收抵押物、按手印,然后运来的稻种还由这个人发到大家手上。这样可好?” “那敢情好!”徐洪根非常满意,拱手致谢后急急忙忙晃着出门,赶驴车奔合作社去。 他倒不是不信寿礼的话,是想再向陈邱问清楚,真的可以不花钱贷到种子吗? 千百年来只有农民不断给地主缴纳、贡献,各种名目的税费层出不穷。 其实他早听说过三河原上发生的变化,但因为二老爷和全家闹生分的缘故,他的佃户享受不到这些,所以退佃频发。 好点的佃户都退佃之后跑去种农业公司或者合作社的地,他只好每年招募新佃户,但还是制止不住人们离开。 本来他对寿礼挺有意见,这次来也心怀忐忑,却不料迎头这么个好消息,让他懵了,觉得梦里一样。 要这么说,原来只是自己蒙在鼓里胡思乱想,人家并未把大门关严呵!这真是,冤枉哉! 第30章 徐成的痴心 徐成就看见两名自卫队员走出来,离开了河岸。“你把地都翻完了?大哥做事就是勤快!”大宁夸了一句。 徐成让小灰在溪边饮水,头也不回说:“老二,你可当心点,别叫人拿住把柄。” “嗯?大哥说的什么事?”大宁不解地问。 “唉,咱们自己同胞兄弟,我小时候抱着你长大,还能不晓得你做什么事,还鬼鬼祟祟地跑到这里来?”徐成声音不大,却说得很清楚。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笨蛋! 大宁脸上就有些阴晴不定,过了片刻问:“大哥你都看出什么啦?” “你最近可跟人叽叽咕咕地不少呢,有心人看在眼里,还想不出你在做啥?” “我们正大光明,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宁不服。 他哥却发出冷笑:“家里刚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你别搞鬼捣乱!若是把爹妈都捎带上,你心里不愧?” “哥,你是不是觉得光咱家、咱们三河原过舒坦些就天下大吉了?”大宁声音低沉: “你是没出去过,没看到外面的饥民,没瞧见洋人怎么欺负我们,更没见过那些有钱人怎么花天酒地! 你不知道在上海他们吃顿饭的钱可以供全家农户过上一年的!你看了那些,我想就不会觉得我做这些事是搞鬼了。 我们不过是想让这个天下公平点,让三河原以外的农民都有个温饱而已,这算哪门子的‘搞鬼’呀?” “行啦!”徐成打断弟弟:“你哥不是没脑子,我会自己看。我只是提醒你自己当心,我能看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 让你别仗着大老爷的宠信胡来。人首先应该对得起帮过他的人,其次才能帮别人!大道理我晓得你知道不少,也不想和你辩!” 被弟弟怼了这么几句,等敏敏的兴趣也没有了,徐成牵起驴儿转身就走,谁知刚上坡就看见敏敏骑着脚踏车过来。 看到他刚“哎”了声,注意到脸色不对,敏敏赶紧把话咽回去。扭脸就瞧见站在下面同样脸色不善的大宁。 “你们兄弟俩这是……吵架了么?”她轻声问道。 “没事,寻常的拌嘴而已。”大宁苦笑:“摆出长兄的臭架子训我,再不顶回去,明日他该成我们徐家的族长了!” 敏敏一怔,想想自己祖父古板的模样要是放在徐成身上……。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大宁踮着脚尖瞧兄长走远了,从兜里掏出封信来飞快地往敏敏手里一塞:“二姐,你没事帮我个忙呗,把这封信给眉眉。”说完撒腿就跑。 “哎!”敏敏又叫了声,这小子却已经飞快地消失了。本有心掉头去追,一想这要被人看到,明日在村里还不得传出大新闻? 敏敏摇摇头打消这念头。不过她骑车出来本为赴约,现在人已先走了,敏敏只好骑上车绕个圈子回家,只当是给妹子当了回信使。 她父亲正看着佣人将自己写好的字挂起来,瞧见宝贝女儿进门觉得奇怪,探头问:“你不是说去找同学聊天么,怎么这样快回来了?” 陈渠升是陈学恭的长子,受的是传统教育,却不幸还未参加童子试大清便垮了,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好在家里殷实,他自诩“耕读自在人”,倒也过得踏实。陈健敏(敏敏)是他三个女儿中的次女,最为懂事、稳重,平时捧在手心里爱如珍宝。 这也是徐七不乐意老大寻他家结亲的另一个不能开口的缘故:他怕儿子成赘婿。 “唉,你也真是的!”陈渠升的老婆姓纪,从阜南嫁过来的。她对自家女儿还是颇有了解的,将丈夫叫过去轻声说: “肯定是去见徐七那个大儿子了,还用问?什么同学,那都是堵你嘴的借口!” 陈渠升看看纪氏:“你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然后马上说:“要是徐家肯把老大给咱们敏敏,那也不错! 那孩子结结实实地,是个有名的实诚人,总比媒婆嘴里冒出来的要可靠得多!” 大女儿阿琪就是这样被个媒婆说走的,原先以为很快就能回来,没想到小两口去了安庆以后就极少再露面,为这个他没少得纪氏埋怨。 “我估计够呛!儿子进咱家门,那他家的地谁种?”纪氏摇头:“老徐一定不肯,那可是长子呢!”说完看向丈夫:“你不是总说自己有多大本事?倒是给出个主意呀!” “别急,我这不正想着呢嘛!”陈渠升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忽然说: “嗳,徐七的女儿不是嫁给顾校长了么?他两家交情甚好,不如你备些礼物去请徐妈妈帮忙说项,或者徐七不好意思拒绝呢?” “这倒是可以!”纪氏露出喜色:“好歹我们几十年的老姐妹,这份薄面应该有的,我明日就去办这个事情。就算请不动她,至少能搞清楚徐七的意思。” 谁知纪氏来到顾家,和顾妈妈一提这个事,顾妈妈连连摆手:“徐七可是个固执的,我哪有本事说动他?” “这……。”纪氏尴尬。 顾妈妈赶紧说:“你去陈家大院找纹香夫人,让她给你指条道儿。你们是亲戚,大老爷若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他对徐家有恩,徐七两个儿子都在给大老爷做事,所以我建议你去找他是有道理的!” 这话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纪氏想对呀,有这现成的门路还要什么媒婆?说不定大老爷手一挥,那徐七便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答应了呢? “多谢大娘指点,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你瞧我替女儿着急的,竟忘了自家姓甚。”她高兴地起身告辞。 纹香是个热心的,且自从有了孩儿,整日忙在家里正憋得无聊,听闻此事两手一拍就接下来。纪氏欢欢喜喜回去向丈夫复命。 晚间纹香将此事和寿礼讲,说你徐七有四个儿子,就算徐成入赘还有仨呢,再说他家愿意拿出一百块大洋、二十亩地赔给徐家,这买卖不亏呀! 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寿礼脸色不大好,忙问:“怎么,不会是我办了啥乱点鸳鸯的错事?或者给老爷你添了麻烦?” 第30章 徐七的心思 寿礼叹口气先说这个事情不怨你,接着告诉她:“你不知道,徐成并不是徐七的亲生儿子,这才是他不乐意他入赘的关键。” “啊?”纹香听糊涂了:“不是亲生儿子,那不是更好,怎么反而不乐意呢?” “你没注意到徐七的娃大宁、小宁、芹芹起名都很随意,偏老大徐成这个名字在兄弟里不合群么?”寿礼微笑着问。 “是呵,以前也没多想,就是觉得怪。”纹香点头:“那,这里难道还有故事?” “当然!”于是寿礼给她讲了当年闹义和团时,徐七在河北绿营新军里当兵。 大乱一起措手不及,他和一队兄弟被派去保护洋人教堂,他那条腿第一次受伤就在这里。 徐七倒地后是同队另一个姓徐,平常俩人总开玩笑彼此叫“本家”的兄弟拼死将他救下,结果那人自己没能逃出来阵亡了。 徐七退役回乡路上去那“本家”的故乡,送回了他的骨灰和抚恤银子。 谁想这老兄父母皆亡,妻子绝望下当晚上跳进池塘随男人去了。 徐七把二人留下的幼子抱回来抚养,娶妻当晚告诉徐大娘说这是自己的娃,所以整个西陈家集都知道徐成是他当兵时生下并带回来的儿子,并不晓得还有其它故事。 唯一的,徐七把这件事告诉了小时候的玩伴陈寿礼,他是向寿礼求助,因为自己那点抚恤根本没法养孩子。 寿礼对他的忠义感佩不已,给了他五百钱,并帮他在顾家隔壁找块地盖了房子,徐七这才安下家来。 “这……确实不好办。”纹香也明白里头的毛病了,要是徐七自己的娃无所谓,现在他肯定心里有疙瘩,不肯让恩人的后代去做赘婿,事情反倒棘手。 “那这可如何是好?要是父母作主的话也不难,问题……现在俩孩子如胶似漆,这要是硬拆开不会出事?那岂不是背了徐七哥的初衷?” “你说的有理。不过还有一宗,两家地位差距太大!徐家前两年还是佃农,现在最多也就是勉强混上个中等户,三太公家比他们高出不知道多少哩,估计七哥心里也别扭。” “嗯,而且这么一来辈分也乱了,你可不能再喊七哥。人家敏敏和你是一辈的堂妹,徐成若娶了敏敏,他爹可就是你叔辈呢!”纹香故意挤兑他。 “你气我是?”寿礼哭笑不得,挥挥手:“那都是次要的!他两家又没血缘,有什么打紧?”想想: “其实这地位问题也不是太大。既然我叔都让婶子来找你说这事,说明他们也看上徐成了,只是个要不要入赘的问题。 门第的事,多半还是七哥心里有道槛。这两件事如果能解决,俩孩子的好事也就不难。可要如何解决?我得思量几日。” 他说完叹口气告诉纹香洪升来电话,说意大利承认了满洲国,学校又罢课、游行,他想去紫金山上寺庙里躲几天清净,顺便写生。 “洪升说要把那些古老的寺院都画下来留给后人看,说北平有个姓梁的教授特别赞同他的想法。 诶,我也不懂,这些破破烂烂的老庙有什么看头?兴许是咱们学问太浅,还是人家孩子站得更高些?” 絮絮叨叨地叽咕了好些话,一歪头才发现纹香已经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把她露在外面的肩头掖好丝绵被,寿礼也钻进被子里,心里还在想着各种各样的事,直到窗上透进些微光,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果然是玩伴最了解徐七这个闷葫芦,寿礼其实已经把他猜得七七八八,但还差那么一点儿。 徐七觉得三个亲儿子爱怎么折腾都行,出去闯也没问题,但徐成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就是老了他也要看着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才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 因为这种心思在,所以他对徐成即便是发怒也只是申斥,却从未动手打骂过,倒是徐成从小护着弟弟们,平白替淘气的大宁挨打最多。 寿礼现在手底下工有唐文声,商有廖斌,农有陈邱,电力(包括电话、电报)和煤炭都丢给了陈同心,财计有老刘带着陈柒铭和舟会计,他不说是甩手掌柜,可也轻松多了。 如今寿礼更多是考虑布局、资金以及和股东们的关系,因此也就有了顾及家里的时间,可以为徐成的婚事跑跑。 他很喜欢徐成的踏实,但这孩子太踏实了,不像弟弟们那样愿意出去闯荡。 他更乐意蹲在地头观察稻子、小麦的长势,比较哪株南瓜更耐虫害,和农科所的所有教授打得火热。 不过……,寿礼没打算直接去找他谈,反而叫蔡浒把小芹找到药店的雅间里。 “喏,这是几包药,大夫说每包可以用三个晚上,拿回去给你爹泡脚。这天气冷下来,他伤口又要容易抽筋了。”寿礼说完,示意芹芹坐下。 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后面还有话,芹芹马上问:“大伯可是还有别的话想问?您想问什么?”这小子人不大,却机灵得超过所有兄长,寿礼曾开玩笑说这是徐七的关门之作。 “呵呵,我是想问你,你大哥是真心喜欢敏敏不?” “那还有假?” “可我听说你爹他反对?” “有啥用?脚又不在他老人家身上,我哥自己主意正得很!只不过……怎么能让娶新嫂嫂进门他还没想好。人家要彩礼的话,他可拿不出多少,全得求爹才行。” “哦!”寿礼重重点头,对呵,徐成又没分家,他自己没有独立的财产,可不是得求着、靠着老爹?“对、对,要娶敏敏恐怕他自个是拿不出来的。”寿礼随口说。 “嘿,要是光他一个也就罢了,以后还有个二哥哩,够我爹受的!” 寿礼听了一怔:“这里头又有你二哥什么事?” 芹芹很得意,晃着脑袋卖弄:“您不知道,我二哥要娶眉姐,几年前他俩背地里给老天爷烧香、拜过天地的!” “啊?”这下子寿礼可吃惊了,眨好半天眼睛才把嘴阖上:“嘿!这小哥俩可真是……!” “唉,可是我要孤独终老了。” “呃,这又是为什么?” “二哥说,眉姐下边没有妹妹了,既然没我的份儿,只好孤独终老!”芹芹沮丧地回答。 “哦,好。你、你先带着药回去给你爹,别误了他用。告诉他过几日是大雪节气,我会在腊月之前去看他。 不过你大哥、二哥的心思先别说,小心他心里恼火拿你做法。” “好嘞!不过我爹他舍不得打我的。”徐芹做个鬼脸说。 徐芹一出门,寿礼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小泉送走芹芹回来见他在抹眼睛,纳闷问:“老爷,您这……到底是哭呢、是笑呢?” “我自然是笑,晴天白日地哭什么?”寿礼嘿嘿不止:“走、走,回家去!我有个绝妙的主意,得先和她两个商议、商议!”他指的是纹香和荷香。 徐七禁不住徐成思念敏敏,也就只好看着他跑出去相会,自己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独自气闷。 徐大娘进进出出见他这样好不担心,悄悄拐到顾家来找亲家母,这才晓得老东西是在为徐成烦恼。 但她自己是继母,对徐成也不好怎地。顾妈妈看出里头的情形,劝她:“大家都是为孩子好,不过是走哪边的事,你可千万别为这个和他争。” “争是不会的,”徐大娘为难地说:“我这个继母也难。老大年纪不小,弟弟们挂枪的、跟着大学问家做事的都不错,他就会闷头捯饬庄稼。 我知道他心里急嘴上不说,可又不知该怎么帮他。伸手怕老的不乐,不伸手怕小的抱怨。唉,你瞧这可多难!” 顾妈妈便点头说你先别着急:“我明日叫应应回去看他,给他做点好吃的。他吃了女儿的饭心里痛快些。 然后我悄悄去和纹香说,看夫人能不能请大老爷来开解、开解。他俩几十年的老伙伴,说不定在一处聊过就没事了。” “诶哟我的好姐姐,那可拜托你了!”徐大娘千恩万谢,赶在做晚饭前先回家去了。 第二天寿礼听纹香说顾妈妈来过,笑着说:“看来火候差不多,该我出马了。” 于是叫小泉拎着两条腊肉、一条羊腿和自家制的两瓶豆豉酱,主仆二人沿着山坡走上了新集。 徐大娘一看陈大老爷出现,立马就明白他来做什么的。可怜徐七尚且不知自家女人背后设的这个局,咧着嘴上前来迎: “小芹说你要来,我还当是孩子小说笑的,没想到真来了。这雪滑坡硬,你上来做啥?自己也不是当年那个身子骨了,还逞能?” “雪再滑,你们不也得天天走?你都能走的路,我怕什么?”寿礼说完进屋和徐大娘打招呼: “弟妹好啊?孩子们都不在?”说完打量这屋子,点头说:“听说你新近捯饬了下,没想到搞得真不赖!”伸手拍拍墙,用眼量了下: “这墙有两块砖厚?屋里可暖和多了!瞧这屋里也铺了砖,七哥你这小日子真比以前强太多!想想你给韩老星做佃户那会儿,被他堵着门逼债,现在他还赶来么?” “嘿,他再来?叫我儿把他打出去!”徐大娘挥着扫炕扫帚说。 大家哄然大笑。徐七便请他上火炕,寿礼上下看几眼坐上去,觉得很新鲜:“诶,这东西不错呵,挺暖和。” 原来修房子的工匠里有个河北人,见主人腿脚不好便主动建议给他弄个火炕,这样天气阴冷的时候舒服些,可以缓解伤处的疼痛。 问了今年收成、余粮和种子,明年计划种些什么。听徐七说想把旁边建房取土时挖出来的大坑改成鱼塘,寿礼表示支持,说: “你家徐成擅长地里的活儿,这鱼塘需要个更加心思活分的。我看小芹慢慢也大了,该学点一技之长。 不如让他跟着农研所的先生学养鱼、虾,这样每个孩子都有自己一套本领! 说实话,我想和县合作社合资成立个农校哩,农研所的先生讲得太深奥,到时要找各处高手来授课。 如果孩子们干得好,都可以来学校做讲师,农闲、空余的时间利用上开课收徒,岂不又多份收入?” 第30章 劝嫁 徐七乐得满脸皱纹都舒展了,连声说这个主意好! 徐大娘见话聊得入港,得空便故意叹口气,说:“大老爷,你这样帮我们着想真是难得。而今好过活啰,我两个已经满足得很,就是娃儿们的事还有些烦人。” “嫂子指的什么?我看孩子们各有操业,不是挺好?”寿礼明知故问。 “诶,他们四兄弟三个都成年啰,还莫成家,大老爷有甚好人家,帮我们留意噻!” 徐七口里啧了声:“这婆娘说什么哩?这点小事也要麻烦陈老爷?” “不妨、不妨,咱们穿开裆裤的朋友,这点忙算啥?”寿礼摆摆手笑呵呵说:“不过我听说老大和三叔公家里的敏敏走得很近,说明还是有好姑娘能慧眼识英雄的,哪需要我帮忙?” “呃……。”他这么一说,徐七顿时踌躇起来,脸上有些尴尬。 寿礼见了吃惊:“怎么,看七哥这样子是不喜欢敏敏?” “不、不,哪有这样话?”徐七正要开口,抬眼看见自家婆娘,顿时又掉开脸,把话咽了回去。 寿礼给徐大娘做个眼色,她忙说:“唉呀,我真是失礼,连茶水都还没备。你兄弟先聊,我去烧水!”说着扎手扎脚跑出去,反手还关上了里屋的门。 “哎,女人不在了,你刚才到底想说啥?”寿礼碰碰徐七问。 徐七探头看看门的方向,压低声音说:“这事我知道,只是……这不合适?” “啊?为什么这样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成他……。再说,我家怎么配得上敏敏家?咱以前只是个佃户!”徐七小声地对他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和顾虑。 “七哥呀,你都担心些什么鸡毛蒜皮呢?”寿礼听完批评他说:“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没必要操心的事! 什么门第如何,你难道请江媒婆去问过?那你怎么就肯定女方家里会不愿意呢?若是他她家也乐意,又怎么说,你坐在屋里自己瞎想岂不可笑?” “她家能乐意?”徐七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你先别问能不能,咱们先猜猜看,他家为什么会乐意?是因为图你儿这个劳力,还是觉得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或者大有未来?” 徐七自己都乐了:“这还用说?敏敏她爹只有三个女儿,定是打的叫成儿入赘的主意!” “成儿你若不放他入赘,我来问你,假使敏敏要嫁的是大宁,你会舍得他入赘么?” “这……,若不是万不得已,谁会乐意自己儿子去做赘婿?”徐七叽咕道。 “就是嘛!那咱们首先立定个主意,娶敏敏可以,但娃不能入赘,对不?你若立了这个意,我再继续帮你想后面的事。”寿礼说完等他回答。 “好,那就这样说,不入赘!”徐七点头。 “嗯!”寿礼于是重新开口:“七哥方才说他家为何会想要阿成入赘?” “她家都是女娃,没有儿子嘛!” “仅仅因为这个?那咱们娃生下儿子来给他一个,不就完了?”寿礼两手一拍,摊开道。 徐七愣了下,想想说:“给他家一个男孩,这样就有人承继香火,兴许她家就不会坚持让成儿入赘了? 不过……,那人家会问,如果生下来都是女孩咋办?如果只有一个男孩,姓徐还是姓陈?那可咋办哩?” 寿礼嘿嘿一笑,凑过去轻声说:“那咱就娶他两个姑娘过来,让大宁也完婚不就行了?” “啊?”徐七吓了一跳:“慢来!一个还未搞定,怎么又出来一个?我哪里有这许多彩礼哟!” “彩礼有何难的?你先别打岔!”寿礼按住他:“我问你,假如两个姑娘同时进门,反正无论如何能保证给他家一个后代,这机会是不是大多了?” “那倒是!” “这不就完了?”寿礼坐回床上:“答应他个条件,有两个男孩就给他一个,有四个男孩就给他两个。抱过去的娃改姓,大人不入赘!你看如何?” “最多给两个?” “没错!” “那,彩礼……?” “这个简单。他俩不是都成年了吗?你让俩孩子上小头那里各买五到十亩地,然后用这些地在合作社办个低息贷款的抵押,这样用贷到的钱置办彩礼。 将来按月还钱都是俩孩子自己靠本事挣出来,和你们老两口、这宅子还有你的地不搭界。 要是没有钱买地,让他俩来找我,我先借给他们每人一百元周转便是。 买五亩地的话,每年有近千斤余粮可分,卖给农业公司拿到粮款足以还这一百元。 至于大宁更不用说了,每月二十五元收入,稍微手头紧巴些,一年下来怎么也还给我了。 等他俩还掉我的借款、合作社的低息贷款,这些地就是他两家今后生存的根本。 你看我这主意怎样?”这主意是寿礼在家中和纹香、荷香围坐在被窝里琢磨、推敲一宿定下的。 “好是好,可还是有毛病。” “嗯?什么毛病?” “两个儿媳进门,这屋子……。” “诶哟。”寿礼一拍脑门,光想着怎么解决彩礼了,没想到新房的问题。 扒着窗户往外瞧了瞧,徐家现在兄弟四个都挤在西厢房里睡,哪里有新娘子的地方? “把这个事没想到,失策、失策!”寿礼低头自言自语。 他走出来在院子里打转,徐七夫妻跟在后面,徐大娘不知他要做什么,听丈夫在她耳边一说,顿时瞪起眼睛做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时寿礼把目光落在了东边被拆掉的老房子上。老房子因盖新房用木料被揭了顶,但墙基还在,周遭立柱也都完好。 寿礼满意地拍拍那柱子:“七哥,你当年用的可是好木料!” “那时年轻,又有力气,腿脚也好。”徐七苦笑: “自己上山砍来,自己扛下山,每根都是辛苦!那会儿你嫂子刚进门,我俩心劲也高,选的料自然好,干活也不觉得累。” “我看这样,我先去三叔公家里提提这个条件,若他家应了,咱们再动工建新房。 我现在想的是买下你这十二根立柱,然后你用卖木料的钱请修二来,咱们就在这老宅基础上建个两层的小楼。 现存的可用即用,中间加一道砖墙隔开,两家都有楼梯,下面一间半、上面隔成大、小两间卧室。虽简单些,但兄弟俩都有窝了,如何?” 徐七不知道自己当年挑选的这些红豆树都是做家具、建材的好木材,只奇怪它怎么能值这么多,竟够起个二层小楼么? “你要觉得行,那就听你的。”他憨厚地笑着回答:“还有七、八根当年没用,都堆在那泥塘后面。你要不去看看,一起买走算了!” 肩负着徐家的重托,寿礼上了三叔公家的门。先去看望老人,问候之后出来去看伯父陈渠升。 陈渠升、陈济升兄弟年龄上相差甚大,哥哥已经五十岁,弟弟却还不到四十。他俩是异母兄弟,性格、爱好都不相同。 陈济升现在安庆某中学里做教谕长,家也在那边。 只有老大陈渠升留在西陈家集和父亲一起,他住在一个两进的跨院里,前边是他两口子住,后面是女儿们的住处。 寿礼很少来他这里做客,所以叔侄见面还有些生疏,听了他的来意陈渠升才想起前些天自己给女人出的那个主意,急忙叫仆佣去将娘子请下来说话。 纪氏刚开始还以为徐家同意了入赘的事,待听说“不同意”三个字,立刻沉下脸:“既不同意,还提它做什么?” “婶婶莫急,人家虽没同意入赘,但对敏敏还是蛮喜欢的,不仅如此,对眉眉也很喜欢!” “啥?”两口子大吃一惊:“这徐成也太贪心了?” “别误会,”寿礼摇手道:“徐家是想让徐成、大宁兄弟俩同时迎娶敏敏和眉眉,并且也充分考虑到咱家的情况,同意将来过继男孩到咱家来。”说完就把和徐七商量的办法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最多给咱们家两个男孩,并且都姓陈?”陈渠升惊讶地追问:“他们果然是这么说的?” “伯父觉得侄儿是来信口胡言么?”寿礼笑着反问,然后告诉他: “这是个约定,双方可以签协议,由侄儿来做保人。都是陈家人,我岂能不想着咱家的事?”他见纪氏低头不语,问:“婶婶可是有什么顾虑?” “顾虑么……?”纪氏看看自家男人,皱着眉说:“只是二女倒也罢了,若眉眉也嫁到他家……。诶,大侄子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他家毕竟几年前还是佃户。” 寿礼点点头:“原来如此,这就是婶婶的顾虑?不过侄儿以为不必太放心上。 徐成在农研所各位先生面前很吃得开,我成立农校以后就下聘书请他做教习。 大宁更不必说,他去过大上海,回来又进警队做队官,今后有的是升职的日子。徐家以前过的不好,可人人都是踏实做事的,所以升起来很快。 咱家两位姑娘聪明、有文化,其实都和阿成、大宁早就心心相印了,就等着有人帮他们戳穿这层窗纸呢……!” 俩人一听就傻了,原以为只是姐姐有这个心思,没想到眉眉也……。“这、这事儿怕是传言?”纪氏连忙道。 “婶婶,若不是有把握,侄儿怎敢跑到您面前,张口胡说那不是成了玷污自家妹子的清白么?”寿礼看看他两口子的神情: “侄儿绝不是说两位妹妹有什么不是,相反我觉得他们眼光甚好!像这样朴实、踏实的农户,虽不富贵但足以温饱。 连兴安校长都跑去求娶应应为妻,可见其勤劳淳朴是真真切切的,这不正是伯父推崇的吗?” 终于陈渠升叹口气抬起头说:“时局变幻、朝代变迁,我虽然向往耕读,却生在富家不得亲力亲为,惜哉! 如果女儿们嫁入农户,替我品味耕读之妙,那即便我跨越门户之见嫁她姐妹两个出阁,也是值得庆幸、高兴的事情。 也罢,就请贤侄回去,告知他家遣媒人上门议亲!” 第30章 季同的反省 季同收拾好房间,拉张椅子过来坐在窗前感受这“市井气息”,回顾着进城之后看到的一切,以及自己在洛阳看到、听到的那些(见注释一)。 他觉得好像两个世界各自有不同的人物,自己则从那个世界一下子到了这里。 想到每天赚两角七分钱就非常高兴的车夫秦大哥,再想冬至节军校里举行的舞会,那一瓶就要几十元的进口红酒,季同难以平复心情。 他发现自己的认识里出现了盲区,当自己醉心于分析纸面情报和比较那些数字时,忽略了这些朴实的人! 守城门的军官、秦大哥、旅舍老板,也许还有别人,更多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人群。 是呵,情报、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 季同突然发现自己和那些研究故纸堆的老先生们没什么差别,都是埋首于所谓的“学问”、“知识”,而没有抬头看自己身边的人和发生的事!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当年在日本,他为了彻底了解日本社会,夜里专门出去吃夜宵,和屋台(见注释二)老板聊天、打趣。 也曾深入乡下去住民宿,观察农村的生活、起居。然而回到国内却没这样做过,以至于他面对那些欢笑的人群时突然有了陌生感。 他们为什么高兴,为什么激动,难道只是为看热闹?他已经不明白了,可这难道不是你陈季同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么? 他忽然惊觉,对这个国家,自己的祖国,其实知之甚少。 总说它地大物博、有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习俗,有丰富的资源和各种形胜,但季同除去自己的家乡外,其它地方要么根本没去过,要么从不曾放在心上,了解二字无从谈起。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自己对民众的无知与疏远!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是否有用、真实、有效,或有利于大众呢? “纸上谈兵”这四个字刺痛着季同的心,让他低下了头。唉,原来有这样多的人物和环境你根本没见识过,凭什么说自己有学问?最多不过比别人多点见识罢了! 想到这些,季同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开始在本子上罗列计划和问题,打算趁这次的机会要多走走、看看、听听,多接触民间生活,多接受点烟火气! 他就是这样个人,不会因为挫折而沮丧,只会想如何解决和克服,会设法弄清楚自己不明白、不清楚的事情,并且觉得为此而付出的努力、代价都是值得的。 所以第二天他只让老秦带着他在新城里转转,就对这些繁忙、紧张的人们不再感兴趣。“走,老秦你带我去看看咱城里老百姓平日都咋过活,都吃啥?” “啊?”老秦有点懵:“陈先生,那恁的工作咋办,上边不会生气?” “那个不重要。”季同苦笑:“你看这城里乱哄哄的,我还怎么办事?再等两天。” “成,那咱去……洒金桥?那边商户、买卖多。” 他俩奔西门,在皮市街等处转了好久。 老秦奇怪,这年轻的长官喜欢去巷子里,也不嫌弃满地的污水和脸上黑黢黢的娃娃们,还揣着手蹲下来和他们聊天,学他们说本地话哈哈地大笑。噫,真是稀奇! 中午季同饿了,老秦说前边城隍庙那里有家好馆子,不料季同打断他,问他一般中午吃啥? 老秦不好意思,半天才说有时买俩馍、喝凉水就对付了,生意不好就吃一个馍也行。 季同呆住,好阵子又问:“那,要是日子好过了,你最想吃啥?” “嘿嘿,”老秦咽下口水:“那额就买两碗油泼面,吃一碗不够再吃第二碗!” “走,咱就吃这个!”季同说。 等他看到老秦用哆嗦的手捧上那大碗面条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哆嗦了。老秦转身往外走,季同追上拽住他:“你上哪儿?” “额、额到外头吃去。” “作怪,这屋里又不是坐的地方?” 老秦摇头:“额身上都是汗味,恁没见那几位老爷的脸色……?” 季同回头,几双眼睛立刻离开他们。 “你莫管,我叫你在屋里吃,谁敢说个不字?”火气腾地从心里冒起,季同拎起老秦棉袄的后领推他进屋在条凳上坐下。“吃!莫管旁人如何,吃你的便是!” 感激地点点头,老秦大口地吃起来。这时从季同侧后一张桌子上呼地站起一个汉子。 “啪”地声,季同将手枪拍在桌面上,笑着说:“这东西放在口袋里,咥面不得劲!”眼角余光一瞥,见那汉子又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那边同桌一人表示吃好了,起身告辞出去。惴惴不安的老秦忽然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季同奇怪,朝他笑笑,却不料抬头见两个军官走进来,后头跟着刚出去的那人。后面这桌见了立即大喊:“长官,就是这小子!” 军官们走到季同面前打量上下,其中一个问:“这枪是你的么?” 季同抬头看下,一个中尉、一个少尉,都是满脸严肃。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咽下面条回答:“是呀。” 两个军官意外于他的淡定,其他食客见事不妙赶紧往外跑,老秦也放下碗,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该怎么好。 军官将手放在腰间枪柄上:“站起来回答,你是什么人?” “稍等,我给你们看证件。”季同放下筷子,伸手从长衫里面拿出军官证来放在桌上。 两人一怔,拿起打开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见到长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季同声音不大地说。 军官们犹豫片刻,将证件还给他,敬礼道:“对不起,陈长官,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个带枪的人和苦力一起吃饭,觉得奇怪所以就……。” 季同笑了:“没什么,我只是吃面时觉得这东西太沉,所以掏出来放在桌上,不想吓到大家了,对不住。” 见他说话沉着冷静,军官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呃,敢问陈长官,你何时到西安的?来这里的目的是……?” “我从洛阳来昨天到的。至于为什么去洛阳,抱歉出于保密的不能说。我留在洛阳写份报告,写好后送到这边。刚到临潼就听说出事,所以转道来了西安。” 看他说得云淡风轻,两个军官无不惊讶,老秦已经吓得不敢咽食物了。 那中尉左右看看,为难地说:“恐怕,我们得请你走一趟了。” “不要紧,二位稍等,我来付账。”说完叫声掌柜,摸出两张二十圆的钞票给他: “抱歉打搅你生意,连走了的各位我都代付。还有,这位人力车朋友拉着我转了半日很辛苦,请给他临走带上二十个馍!” 然后回头按住要起身的老秦,给他手里放了张钞票:“秦大哥,麻烦你去旅舍告诉掌柜一声,我的房间请他留着,这二十圆做我预付的房钱。” “你、你,你可要平安回来呵!”老秦不舍地说。 “放心!我很快就回。到时还要去家里看嫂子和娃娃们呢,你别担心,这几日少出门拉活。” 他说完拿起手枪交给那中尉:“咱们走。”然后扣上礼帽朝店外走去。 副司令部里,刘秘书听说拘捕了个南京陆校的学生,却是个已经授上尉军衔的军官,而且记录上还有枚云麾勋章,大感惊讶,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想不出自己知道的人物里有这么一号。 “人呢?”他问。 “送到八角楼(指西京招待所,1936年启用)去了,我们想既然是他们的人,干脆就关一起好啦!” 刘秘书正忙着联络中共,哪里顾得上这些?他点点头:“那先这样,等闲下来我再处理。”说完将季同的证件放进上衣口袋里。 季同被带到西京招待所,赫然发现这里等级比那小旅舍不知道高了多少,居然还有内地极少见的抽水马桶和旋转电风扇,虽然他住的房间浴室、洗手间是公共的,但一切都是崭新! “不会?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想。但到开饭时间,他看到了卫将军、张淮南、江万里等,立即明白过来这是个临时拘押场所。 江万里见到他给自己敬礼愣了下,立即跳起来拉住季同上下打量: “陈季同,真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惊讶万分地问。听说“陈季同”三个字,张淮南也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筷子。 “江校长,我听说出事就直接来西安了。”季同笑着回答。 “你,咳,糊涂!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江万里气急败坏地训斥。 “学生奉上命,只有服从,即便刀山火海也得去闯闯。” “好、好,好个赤胆忠心!”张淮南朝他竖起拇指:“真没想到你陈季同还有这个胆量,我承认自己看轻你了!” “这是张淮南将军。”江万里介绍说。 “我认识尊兄陈叔仁。”张淮南神秘地笑。 “哦?您居然和五哥认识?” “那可不,我在他面前好好夸奖你呢,你得谢我!”张淮南说完,告诉他自己的房间号:“有空来玩,反正咱们现在闲着!”说完回到餐桌前吃饭去了。 第31章 晴美 季同带着两封信来红军办找到叶将军,和他详细汇报(见注释)。 “好,这些情况对我们掌握他的心理和思想非常有帮助,真是太好啦!”叶将军高兴地说:“既然他有了对话的愿望,那我通知对方,安排个时间再谈一次。” “这两封信……,尤其给太原那封,你们不看看吗?”季同问。 “呵呵,不看了,无非是拉拢,要他集结兵力放在黄河岸边做出威慑的样子来,既是对我军,也做给河南看。” 季同佩服地竖起拇指,叶将军笑了:“他那套小算盘,十年仗打下来我们早就熟悉得不得了,没什么稀奇! 不过,你也该谢谢他,给了你个去苏区参观的机会,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信使身份,很难得!” 当季同高高兴兴回到长亭旅舍,第一眼看见蹲在门前的秦大哥。“唉呀,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等?”季同上前拉住他问。 “唉,这几天我不知道你怎样,又不敢来找。今日见到掌柜他说你早回来了,可里面有个当兵的,他不让我进去。”老秦不好意思地回答。 “哦,那个是警卫,我和他说下,今后他就不会拦你。”季同说着看了眼身后跟随的老刘,对方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季同便招呼他进屋聊。 掌柜已经在柜台外面迎着,见了他鞠个躬:“陈长官,您回来啦?” 早上季同出门前掏出手帕擦靴子上的一小片污迹,老刘在身后瓮声瓮气说:“已经很亮了,还擦?” “他对着装要求很严格,不能有丝毫马虎!” 季同说完出门上车,没注意到掌柜听到那三个字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这就是为什么看到季同回来,他完全一副毕恭毕敬姿态的原因。 “陈长官,今天有封信送来。” “啊?在哪里?”季同很惊讶,怎么会有人在西安城里给自己送信? 他从掌柜手里接过那封信,示意秦大哥先坐下等等,自己打开信瞧着、瞧着愣住了,抬头问掌柜:“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一位少校先生,嘱咐说一定送到你手上,要是今天没交到你手上,他明早过来取走。” 季同再看看信,拿起信封瞧,见里面有张照片,拿出来看看,背面写着花田晴美四个字。 这封信正是叔仁写的,他在信里把花田母子的事情说了,托季同设法去找她们。信上并说有友人随侍西安,信请他带去交付。 这么说……南京或上海来人了?季同心中惊异,但他已经没心思想这些。 自己去陕北和山西,必须立即出发,可以用来找这对母女的时间并不多。 他迅速思考了一番,按着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没人接。 于是季同问掌柜要来黄页,从上面去查到那个号码应对的地址,记下来问:“秦大哥,这个地址离这里远吗?” 老秦不识多少字,听老刘给他念了一遍点点头:“不算远,这地方在中山门外,离八仙宫很近。从这里去只要沿着东大街一直走就可以。” “好,我们现在去一趟。”季同说。 “可是……,马上天就黑下来了呀?” “不要紧,秦师傅你带路,咱们开车去很快!”刘班长说完和留守的卫士低语两句,出门去发动车子,这车是刘秘书拨来专门借给季同用的。 老秦坐在前面,季同在后排,车子迅速向中山门开去。因为有副司令官邸签发的通行证,所以很快出城。 倒确实如老秦所说,那条巷子离着八仙宫很近,一会儿功夫就到,天却还未黑下来。 “庙前巷25号,就在这里!”老刘手指着一个院门叫道,说罢上前拍门,却无人应答。“有人么?”大嗓门一下子传遍了半条巷子。 “长官,你们……找这家的?”旁边院门里有人伸出头来问。 “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家三口?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儿?” “是呵,据说男的还是个大学问家呢。可惜啊,夏天得肺痨死了!” “那,剩下的娘俩呢?”季同赶紧问。 “咳,那女的非要服侍他男人不可,结果自己也染上了。一个月前房东不肯再让她们住,听说俩人都去了八仙庵里……。后面的事情可就不清楚啦!” “可恶!”季同狠狠跺脚。 “天快黑了,不管怎么说,要找人就得抓紧。”刘班长说。 还是老秦带路大家匆匆赶往八仙庵来。还未进门,就看见外面围着一圈人议论纷纷。刘班长一把拉住季同:“不会是这个女子?” 季同扭脸看去,依稀瞧见个披头散发的人跪在中间,犹豫下心想看看也好,别有疏漏,便走过去。 众人一瞧来了两个军官不敢招惹事情,陆续都走开了。 季同蹲下,瞧见昏暗的路灯底下照着一张破纸,上面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旁边有扇门板,席子下面似是有具尸体。 “哟,还真有善心的爷注意你了?”随着声音望去,来了个巡警,他抬手给季同敬个礼:“长官好!” “你是管这片的?”刘班长手往盒子枪上一放,闷声大气地问。 “是、是,小人姓安。”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刘班长指指地上的尸首。 “是这丫头的娘,今早没的。里面姑姑们怕传染,所以叫人抬出来,可她又没钱、没地方去,是小的给她出这个主意。 长官要是有余力就帮帮,现下这局势大家都难,您就当做个好事,也帮小人个忙,成不?”巡警鞠躬拱手地说。 这几天城里来的大官儿越来越多,死去的人如果不能及时埋葬,说不好上面追究下来他要挨罚,所以能有买主掏钱葬了死人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何况这人还是得肺病死的,更不可久停! 季同看看这女孩,觉得有点像,但又不敢肯定,因为照片是好几年前的,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她现在变成啥样子了? 他想想扬头对那巡警说:“安巡长是个好心肠的,我先问她两句话,劳烦你帮我把围观的各位乡亲请让开些,免得她害羞不肯说。秦大哥,你帮着维持些。” “行、行,没问题!”安警官得了夸奖屁颠屁颠地,立即办事。 季同见只有刘班长在身边,轻声问:“是花田家的吗?”那女孩吓了一跳,立即惊恐地摇头,就要往后退。 季同拉住她细弱的手臂,凑近些用日语说:“我是来接你们母女去上海的。”话音才落,看见大眼睛里火苗闪烁了下,然后那女孩身子一软。 季同连忙上前接住她,回头叫:“老刘,就是她!叫开庵门,给她弄点米汤来!老秦,看住尸首,安巡长麻烦叫保长带几个劳力来见我!” 吩咐着,已经抱起那轻飘飘的小身体上了台阶。 庵堂里听见动静已经有个婆子出来查看,见有军人出头自然不敢阻拦,连忙在旁边开了间客室请他们进去。 季同把女孩放在床板上,拿出照片在灯下对照,越发相信自己判断。这时老刘腾腾走进来,说:“陈长官,他们没有米汤,只有些玉米糊糊。” “也行啊,加点热水凑合用。”季同想起在老家听大哥说过救济灾民那些事,知道饿急的人不能一下子给太多硬货,要先用汤水润胃,一点点增加饭量。 他叫那婆子给喂糊糊,走出来看见几个道姑瑟缩地站在外头,说:“别怕,听我问话。这娘俩什么时候来的?姓什么、哪里人?她们的行李在何处?” “回长官话……。”有个道姑站出来正要回答,见本地保长来了便住口。季同示意保长和安巡长稍等,回过头来让她继续说。 “长官,她母亲是今日刚没的,那女人夫家姓孙,也是没了,房东赶她们出来。 当初我们看着可怜就收容了,没想到她被男人染上,开了些药也就拖延着而已,根本没太大用。她们来时就只有铺盖,余下的都被房东当掉抵债啦。” 季同点点头:“那这女人娘家姓什么,你可知道?” “她自己说是姓花……。” “好,没你事了。劳烦帮她擦洗下,再找身干净衣裳来换上。办妥当些,少不了庵里的布施。”季同说完转身,招手叫过保长,问了贵姓,然后给他些钞票: “请买口结实棺材把人成殓,上下加好铺盖。明日我这妹子醒了,请帮她落葬,找人刻块碑,上面写:广州孙教授夫人花氏之墓,即可。 落葬后送她回这里来等我。从现在起找两个女人来轮流陪着,若丢了、出事了,你就全家坐牢去。明白了?” 保长不知道这屋里的丫头什么来头,居然有当兵的来护着,幽怨地看眼安巡长,脸色苍白地连连答应。 不过转眼他小眼睛又亮了,季同掏出一沓子钞票:“拿着,刻碑、买棺材、找墓地、葬仪、孝服、吹鼓手、尼姑超度都不能少。这是一百元,不够再来找我要!” 保长连忙说够了,双手发颤地接过去。季同想想:“安巡长,麻烦你人醒了以后问问,知不知道她爹葬在哪里? 如果知道,最好葬在一起,刻一个碑!如果能合葬,回头我再加二十元。”安巡长连忙说这么多尽够了。 将乐呵呵的保长送走,安巡长又转回来: “陈长官,我怕那保长找来的女人粗手大脚不合用,不如我叫自己姑娘过来陪她一晚?我家闺女今年十七,还算个稳妥人。” 第31章 认个妹子 季同晓得他是要邀功,笑笑从裤兜里摸出五枚银元来放在他手里: “那可多谢了。我明早先去西京招待所和张公馆办事,然后回来接她,这中间的事就全拜托老兄!” 安巡长原以为这年轻的军官只是要买个丫头,后来看他关切的样子不像,竟是专程来寻人的,现在又听他往来的居然是西京招待所和副司令公馆,知道有来头! 再说人家出手阔绰,一看就不是靠着当兵吃粮的样子,连忙尽力奉承,一面吆喝着那些道姑要她们卖力,一面急急忙忙跑回家去安排了。 季同问了那姑娘情形,知道她已经苏醒并且擦洗过,换了衣裳,便转身进屋,先叫道姑、婆子们都到外面候着,然后上前坐在床边,用日语问她: “是花田小姐对?我姓陈,受你生父所托来找你的。” “谢谢!”女孩子呜呜地哭起来:“对不起,母亲去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吓坏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做得很对!”季同看看门口:“你会说中国话、会写汉字吗?” “会的,但是妈妈怕我出错,一直让我装作哑巴。” “好!我已经找人去安排明天的葬礼,会有人帮你安葬母亲。你继父葬在什么地方可知道?如果能够找到,我让他们合葬、立碑。” 那女孩表示知道,并在季同撕下的纸上写了位置和记号交给他。“你明天继续辛苦一天装哑子,葬礼结束后你来我这里,然后我带你离开西安,先回南京再说。” 季同说完将老秦叫进来,把纸条交给他,让他带人去找花小姐继父的墓地,争取将他们夫妻葬在一起。 “葬礼结束后你陪花小姐回到这里,我会让刘班长的车开回来接你们去长亭旅舍。” 季同说完走回床边,用中国话对晴美说:“花小姐,你别担心,我安排了人手今晚来和你作伴,明天葬礼结束后派车来接你去旅馆。一切会好起来的!” 花田晴美点头:“谢谢大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季同愣了下,俯下身,让她勾着颈子吊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妈妈已经派人找棺材入殓了,你放心。睡个好觉!” 敬个礼出来,看到保长正带人给棺材上钉子,又嘱咐几句,这才上车离开。先送老秦,然后车子回长亭旅舍。 路上季同问刘班长:“老刘,我马上要离开西安了,你怎么办呐?还回公馆吗?” “俺不想回去,没意思。”刘班长忽然咧嘴一乐:“要是可以,俺想跟着你走!” “跟着我?”季同惊奇:“我只是个上尉,可养不起大神!” “呸,俺算个鸟神!”刘班长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他: “副司令在开封遇上俺打抱不平,那时候俺给省府开车,他就把俺要了过来。 当了班长、排长、连副,在前线被红军俘虏后放回西安连一个月都还没有。要不刘秘书咋能把我派给你呢?” “咦,你当过连副,不是班长?还在那边做过俘虏?” “回副司令身边刘秘书说到卫队,先给你个班长干不干?俺说有事做就成,所以就成了班长。”刘班长笑笑: “说起当俘虏那才好笑,打了半天枪一个红军没见着,然后山上下来个当官儿的要俺们投降,弟兄们谁也不想送命,就缴枪了。” “那……你为啥想跟着我?” “东北军里太杂,俺又不是东北人……。”刘班长沉默片刻:“俺看你人好,认识人多,所以想跟着你(以下省略37字)。” 季同也沉默了,过会儿说:“我明日向刘秘书辞行时和他说说,他若同意放你,咱们便一起回南京!” “好嘞!”刘班长高兴起来,季同坐在后面都能看到他咧开的大嘴岔子。 次日早上,季同刚下楼就见一个深灰呢子大衣的男子起身向自己迎过来。 掌柜连忙对季同轻声介绍就是这个人昨天送的信。季同快走几步上前伸出手:“陈季同,请问你是?” “在下江思雨,宋院长的秘书。”那人微笑着与季同握手并回答。 “宋院长到西安了?”季同惊讶,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江思雨点点头:“我昨天刚下飞机就奉命给你送信,其实那信是受大陈先生委托带来的,所以如果你没收到信,我需要取回并销毁。” 自己的五哥怎么会和c、c搞到一起?季同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含笑回答: “请转告宋院长,信已收到,非常感谢!我因另有委派要马上离开,恐怕不能见宋院长当面致谢了,待他回到南京,晚辈必登门致谢!” “不用、不用。”江思雨摆摆手:“我刚听你的卫士说你正要去西京招待所,他也住在那里,我也要回那里的,老弟可否捎我同行?” “原来这样?那好极了!咱们就一齐走。我是要去和各位辞行,好歹做了几天难友嘛!还有打麻将输掉的债需要还呐!” 江思雨听了哈哈大笑,二人便前后出门上车,一起往西京招待所。宋正要出门去高公馆,勉励了季同一番匆匆离开了。 然后季同去拜会了张淮南,最后来到江万里屋内。 他来是汇报自己救了个日籍女子的事情,最后季同说:“我要去做趟信使,担心身边有个日本人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家内(对妻子的称呼)不也是日本人吗?当然,她已经宣布放弃日籍加入华籍了,不过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你不把公务带回家,又如何?” “呃。”季同发现他误会自己了:“校长(江是陆大校长),学生只想救人,可没想让她做老婆呵,我家里已经有妻子,况且亦无纳妾之必要!再说,她才十四岁而已。” “哦,原来如此!”江万里自己也笑了,拍拍脑门:“好像是我乱点鸳鸯了?抱歉! 不过我真觉得你不必想太多,如果实在觉得不妥,干脆你认个妹妹,然后去辞行时,把这件事说了,他只要不反对,别人就都得闭嘴!” 季同眼睛一亮,说这是好主意!江万里又告诉他如果带回去一时不能交还给其生父,不如将她带至江府交给自己的夫人。 “让她俩做个伴,这样你安心回陆校去上课即可!”江万里说,季同大喜连连拜谢。 离开西京招待所他到公馆来找刘秘书,一来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和在副司令面前替自己说话,二来告诉他自己想去高公馆辞行,三来和他商量刘班长刘犇的去向问题。 不料刘秘书竟十分痛快,说刘犇每月三十块大洋,你要是付得起就带走。 “区区六、七十元法币而已,有何难哉?” 季同在去高公馆前叫来刘班长,告诉他:“去和刘秘书办个手续,然后开车到八仙庵接了花小姐回长亭,再回来还车。” “那你怎办?”刘犇问。 “你让老秦来接我不就行了?”季同告诉他辞行后还要来取刘秘书开的通行证,所以有时间等老秦过来。 在高公馆正遇见宋梓谦要上车离开,见了他笑盈盈地招手。季同跑过去敬礼:“院长好,看来谈得不错?瞧您皱纹都看不到了。” 宋梓谦哈哈大笑:“你这小家伙,怪不得他向我推荐你!” “啊?” “我要向你请教两件事。”宋梓谦说着,拉他到院子里树下(以下1225字省略) 第31章 抱抱 到刘秘书这里用手里的照片为花田晴美办了张通行证,将她名字掐头去尾写成“田晴”,籍贯就落在皖西西陈家集,季同于是又多了个表妹。 “我已经知道你的任务和行程,刘班长一路上会保护你,他公开身份是你的长随。”刘秘书说着打开地图: “你先坐军车一路向北到铜川,在金锁关有红军派出的人接应,然后送你去延安。” “延安?” “对,延安已经交给红军,驻防的东北军都回撤了。”刘秘书说完拎出个书包打开给他看: “这是没收的你那把手枪,还给你。这是几盒罐头、糖果可以在路上吃,都是给你准备的。 现在多了个女孩子,我会让刘班长明天多带一份的。”说着他掏出三个纸卷和一沓子钞票:“这里是三百大洋并五百元现金(以下省略42字)。” “我可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周公都和我说了。”刘秘书微微一笑:“知道你家里富裕不缺这几个,不过这是副司令的意思,再说穷家富路嘛,你务必收下!” 从张公馆出来,看见老秦在对面路牙子上蹲着吸烟,见他出来咧嘴笑。“秦大哥,你怎么在这大日头下面?不去那墙底下呢?”季同问。 “当兵的不让。额说是订好车来接长官的,他才允许停在这里。再说这儿暖和嘛!”老秦不以为意,看来经历这种事多了。“上车,咱们回旅舍去?”他问。 季同边上车边问葬礼怎样了,老秦走起来,给他讲了在那边如何找到孙先生的棺木,如何将他夫妻合葬、立碑等 又叹息说这姑娘是个哑子,若不是遇到您这样贵人,只怕是要落入火坑的,不知上辈子怎么,落得今生受这般苦。 听着他絮絮叨叨,季同默不作声。他看向两边灰尘仆仆的街道、掉光落叶挂着残雪的枝桠,心想: “这恐怕不是什么上辈子的问题,一个外籍人在中国还有这样的遭遇,那成千上万的百姓又如何活下去?” 再想起日军的进逼、内战的威胁,季同心里沉甸甸地,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了。 “秦大哥,明日得劳烦你早些来送我们出安远门(北门),队伍的车子在龙首原上等着。”在旅舍外面下车时季同和老秦约好,又请他再带个兄弟来拉刘班长和行李。 “明天可能就不方便了,这是这几日该给你结的钱。”说完他又从刘秘书给的钱里拿出一百元现钞,吓得老秦连连摆手不肯要。 “你听我说,我孤身一个闯西安,多亏了有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朋友,如今就算有个兄长了。 这点钱你拿着,我看那安巡长还算会做事,你找他,就说我的意思请他帮你赁个住处,再拿些钱做个小买卖叫女人或娃娃有事做、又进项,这样家里不慢慢就宽裕了? 这是我名片,上头有南京的地址,搬家后找个识字的代笔写信给我,让小弟知道你住处。这样下次再来西安,我就可以去家里找你不是?” 老秦涕泪交流,季同好容易劝住他,约了明早时间,又让他给八仙庵捎去五十元香火钱,打发他先走了。进屋看见刘犇冲自己笑,问:“怎么?” “没啥,俺觉得你这样安排老秦挺好!”刘犇说完指指上边:“人已经接回来了,请掌柜开了最北那间让她住着呢。” 季同正要迈步上楼,就看见柜台旁站起个戴毡帽的圆脸小伙子,立即认出这是那个自己从西京招待所出来后便天天看见,守在这旅舍里的兵。 “咦,他怎么还在?没回军营去么?”季同惊讶地回头问刘犇,他一直以为这人是刘班长手下的。 刘犇带笑不说话,那人走过来鞠个躬,从兜里摸出个纸条递给季同,打开看,见上面写着:“此人护君至肤施(延安古称),叶。” “哦!你是……。”季同点点头,将字条丢进火炉:“好,老刘安排他住下,明天一起走!”说完噔噔地上楼。 “你休息好了吗?看上去脸色还有些白,我叫掌柜给你弄点好吃的。” 敲门进去后季同注意了下晴美的脸色,然后搬过凳子在她床边坐下,掏出给她做的新证件递过去:“瞧,都准备好啦,明日咱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晴美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叹口气:“那时候我还小呐。” “没甚大区别。”季同笑道:“你这个娃娃脸恐怕长多大都是个娃娃的样子,放心!” “我记得你姓陈。这么说,我以后叫田晴了?” “是的,至少你回到生父身边之前是这样。” 田晴叹口气,沉默几秒后抬起头,指着上面的地址问:“这是你家吗?” “我出生的地方,你要记住,因为你是我的表妹,也出生在那里。” “明白了,还得说中国话。” “是呵,说日本话可能有危险。” “为什么别的什么话都行,就是不能说日本话?以前妈妈就这样告诉我,她总说说了日本话会有恶人来抓我。” 季同笑起来:“不、不是恶人。是因为日本军队在中国乱杀人,所以很多人讨厌甚至憎恶日本人,不让你说日本话是为了隐藏身份,让你更安全。” “唉,真复杂!”田晴叹口气,忽然大眼睛看过来:“大哥哥是日本人么?” “我是中国人,但是我去过日本。” “噢,是么?”田晴有点难过:“我虽然是日本人,可那是很小的时候住在日本,后来跟着妈妈去意大利、法国,对日本早就没有印象了。” “你去过法国?”季同惊讶,马上改了法语说:“那你会说法语么?” 田晴高兴起来:“咦,你也会说?我都三年没说了,怕是有点忘记啦!” 两个人对话几句,季同感到满意,她的法语只要有人帮助回忆,应该不难恢复。“好啊,那你想说什么就和我用法语讲,这样别人就听不懂啦!”他告诉田晴。 有人说话小姑娘很快高兴起来,开始给他讲自己在欧洲时的故事,小伙伴还有如何玩耍、上学。 “可是妈妈和爸爸结婚以后,他们带我来中国,我就没有再上学了,也不敢出门。”她告诉季同。 “你三年都没出门么?也不上学?”季同愕然。 “嗯,都是在家里妈妈教我日本语和中文。” 季同叹口气,起身脱下军大衣压在她被子上:“好啦,别想那么多,今晚好好睡觉,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从此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所以要高高兴兴地! 我就在最南边的屋里,有事你随时找我。” 说完转身开门要走,听田晴叫了声:“哥!” “嗯?” “抱抱……。” 关好屋门走向自己的房间,季同心里好笑,自己长那么大都是叫别人哥,今天还是头次被人叫,原来当哥哥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经过刘犇门口,门开着,他在里面擦枪。“咦,还没睡?”季同瞧见他一脸坏笑:“别想歪了,那个……从今天起田晴,晴儿是我表妹。” “噢,挺好!”刘犇眨眨眼。 季同觉得他什么都说了,但又什么都没说。眼珠一转瞧他手里:“你的枪不是上交了吗?” “又给我了,不然我怎么保护你?”刘犇说完看了眼旁边,季同伸头才发现打地铺还有一个,也在憋着笑擦枪,这下不好意思了,赶紧问:“诶,我还没问呢,你贵姓?” “姓米,米新贵。”那小伙子回答:“四川江油的,老汉说生我那日大帅们开战,米价飙啰,所以起这么个名。” “不错,好记!”季同说完觉得气氛有点尴尬:“那……我去睡了,明早见!”进屋才关好门,就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笑声。 唉,你还挂着个上尉军衔呢,真够笨的!季同有些气恼地对自己说。 因为走得匆匆忙忙,季同离开西安时也没能给大哥或者上海、南京去电话,再者非常时期,又是执行总司令交代的任务,他觉得也不方便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和家里失联多日,惹得大家尤其是文凤起了多少猜想和担心。 丈夫匆匆而回、匆匆而走,而且在报纸上铺天盖地报道消息时文凤明知道他是去洛阳的,却不得不在全家面前强颜欢笑,装作无事。 到南京这边说要讨伐,又说空军已经得到轰炸命令等等,文凤登时就坐不住了,哭喊着要收拾东西去找季同不可,谁劝都没用。 最后还是洪升说了句:“那这样,五婶你准备好什么时候动身,我陪你一起去。”这下文凤愣住了,她怎么可能让陈家的大少爷跟着自己去犯险? 看着她“呜呜”地哭出来,洪升轻声道:“六婶,你也知道六叔经常出差,他目前行踪都是机密,咱们这样大嚷大叫去找人,肯定是不行。得想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 “先给五叔挂电话,他俩是经常有联系的,问问他知不知道六叔的情形……。” “对呀!”周姨太太一拍大腿:“兴许这中间小五和老六有过联络,咱们并不知道呢?” 于是大家手忙脚乱给叔仁公司挂电话。恰好叔仁刚从外面回来,赶紧到办公室去接听。先给周氏请了安,姨太太就问:“小五,老六最近可给你来过电话?” “没有哇!”叔仁很警觉,马上否认,又问:“怎么了?” “唉,你弟妹这里都急死了!他这一走就石沉大海似地,现在外面这样乱……。” “妈,你们别多想。我这里有客人,晚上您等我电话,好不?”说完叔仁挂断了电话。他知道叔仁是无事的,但不愿意在这里聊这个话题。 南京这边大伙儿面面相觑,洪升说既然五叔现在不方便,咱们别乱,且先等等。于是洪升让竹子去陪文凤,大家该做事、做事,该开饭、开饭,专等晚上叔仁的电话。 谁知道这一等就到了晚上九点钟,周姨太太和竹子还好,文凤却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牌,弄得对家的安喜直着急。 好容易电话铃声响,最近的洪升先丢下报纸将听筒抓在手里问:“陈公馆,哪位?五叔?”回头一看身后已经围了一圈女人。 第31章 心怀疑虑 叔仁回到家里,红菱已经哄着孩子睡下了,他挂好衣服拿起电话打给南京。 季同曾经在军统工作,而今又落到中统的眼里,家中电话不知道是否安全?所以叔仁在拿起听筒前稍微想了片刻。 在听到洪升声音的时候,叔仁嘴角浮起些许笑意,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连嗓音都和大哥那么像! “怎么,想你六叔了?”叔仁问。 “因为最近他一直没消息,而且外面这样乱……。” “我知道、我知道,”叔仁赶紧打断他:“不过你转告家里,他没事。前几天我托朋友带给他的东西也送到了,他认识了新朋友,过得挺好,你们可以放心。 是不是文凤着急了?让他放心,要相信你六叔,他那样聪明、谨慎,从国外闯回来的人,怎么可能有事?” 他没法告诉细节,只能大概其地安慰下,并暗示自己和季同有过某种形式的联系,让大家安心。 其实叔仁也只是知道信件到了季同手上,至于现在他在干什么、在哪里,并不十分清楚,大概其还在西安? 不过有了这点信息对南京的家人们也就够了,大家都松口气。洪升说你们看,净瞎着急,连五叔都说了,六叔怎会有事? 周姨太太想起老家那边说不定也在担心,赶紧让洪升给家里再挂电话说一声。 果然,寿礼自听说西安出事,又一直没接到小六的消息,心里正七上八下,这会儿听到洪升转达叔仁的话,大大松口气。 他嘱咐洪升再有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然后亲自挂电话到周家桥,和仲礼说了这件事。 仲礼这时候忙得团团转,他操心着骑兵大队的训练、德械装备的换装,家里橘红和王氏先后怀孕了,三爷还得时不常和娇滴滴的朱韵偷香,真是家里家外、不亦说乎! 县里议会选举,推他做了本县军事委员会主任,事实上成了县里武装力量的负责人。 仲礼正在苏鼎、罗芳、刘克延、蔡淳强的帮助下精简全县兵员,把保安部队维持在两个团、两个营、四个独立大队的范围。 余者或编入自卫团,或进入警察治安大队、各处护厂、护矿、护林队等。 保安一团团长由他自己兼任,实际日常工作交给副团长陆万发、参谋长黄清水。三个营长分别是:吴水清、许大虎和蔡淳强。机炮连长孙小炮。 保安二团团长是求了朱县长得以复职的武定洲,他没什么血债,又是原韩旅最能打的军官,所以仲礼也就欣然接纳。 副团长是罗芳,参谋长杜石峰。营长分别是郝大牛、周晏和原韩旅的一个营副孙天蔚,机枪连连长是守卫华严寺立功后被提拔的姜求(姜大牙)。 炮兵营长曾大头,直属营营长孙德有,骑兵大队长刘贵, 补充大队长是原韩旅副营长曾会有,工兵大队长是原韩旅的工兵连长叫赵有德, 后勤运输大队长是原韩旅汽车队的队长李贵平,警备连连长卢天和,机枪连连长董小青。 参谋科长还是李雄,训导科长黄富民,后勤科长刘小梳,军法科长蒋二和,侦察科长孙德有(兼),警卫连连长霍应,教导大队队长刘克延。 原保安一团、二团有少量裁撤,部分人被编入当地自卫团,每团都有编入警察自治大队(每大队三、四百人编制)的,三区班长以上由熊大眼派遣,他现在管着四个大队,也很威风了。 本来一区、二区保安团都有不少人还持有冷兵器,经过改编后不管是进自卫团的人还是到自治大队当警察的,都领到枪支和崭新的装具,上下士气普遍提高。 当中桥从淮南小心翼翼回到霍县,见到城门外迎接自己的陈仲礼和翻译金城,他没注意两人的谄媚,却被门口全副德式装具的武装警察吸引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 “您指的什么?”金城小心地问。 “这些警察,他们穿得和以前不一样!” “哦,不过是换上了新的衣服和皮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仲文回答。 “不对,这不是一般的警察服装,是染成黑色的德式军服,连弹匣都是德国式样!”中桥疑惑:“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呀?”两人面面相觑:“只是他们换了服装而已,没有其它的。” “只换了服装?”中桥冷笑:“我看是连枪都比以前新了!” “不奇怪。”仲礼胸有成竹:“韩旅被打垮以后收缴了许多枪支,警察换上新枪也算是因祸得福。” “是吗?”中桥还是没被说服,他摇摇头:“总之很古怪,你们要设法查清他们换装的原因。还有,保安团也换装了吗?换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就赶紧去查!” 在金城和陈仲文看来,这是不是有点多余?但中桥却很疑惑,因为他没瞧见自己供给的日式武器,那么陈家从哪里搞来的德国装具? 那些日式枪械都去哪儿了? 他等不得那两个笨蛋去找答案,干脆自己以预祝新年(元旦)快乐的名义给寿礼挂个电话,然后拐弯抹角地打听三老爷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么多德式装具的? 寿礼知道他担心什么,心里好笑,便告诉他是隔壁桂军淘汰的半卖半送,仲礼便收了些,都是二手货。 后来使用中发现还挺好使,所以干脆自己开了家皮具厂生产,也给县里警察治安大队配备了些。 中桥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被欧美人抢了生意就好。寿礼干脆问他有没有路子从北边运些好牛皮来,可以让这边贸易公司收购。 中桥大喜,连忙说这个没问题,两边说好让贸易公司廖经理和陈仲文具体商议此事。 放下电话中桥把笨蛋们找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瞧,如果不是我注意了下细节,是不是他们需要牛皮这事就无法知道? 那这个买卖还能落到我们手里吗?所以要用心做事就是要从任何细微处寻找和发现商机,你们明白了吗?” 仲文和金城叠声称是,一直佩服地几乎将他捧上天。中桥并不耐烦听这种废话,笨蛋就是笨蛋,谁让自己手里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呢? 但是中桥也并非什么都明白,他的上司曾经让他莫名其妙,荻原在他回上海述职的时候告诫他:不要和陈家人过于亲密,要关注他们与当地共党组织之间有没有联系。 当时中桥回答说自己已经反复观察过,看不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陈家与共党之间存在的明显联系。 再说也让陈仲文通过自己在家乡的熟人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目前为止没有获得有力证据。 他这个回答被荻原讥讽为一叶障目被利润遮住了眼睛。“中桥君,有些事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劝你谨慎行事,别把我的劝告当耳边风!”荻原很严厉地说。 中桥十分惊讶,他知道作为上司的荻原肯定知道某些自己不掌握的信息,难道有什么对陈家不利的事而自己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呢? 他要把陈家的皮革生意交给仲文,于是拉着他去了家自己很喜欢的牛肉汤馆子。这家不但分量足、味道好,而且环境干净,有雅间可以点菜。 这天金城去谈另一个客户了,中桥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如今汉话已经完全没问题,他甚至学会了几具皖西土语,平日看去就和一般商人无二。 两个人吃喝着很得意,几杯烧酒下肚陈二爷有点飘飘然起来,说今日金城没在,能和中桥先生推心置腹真是太好了! 中桥哈哈大笑,说怎么,他在你就不推心置腹么?陈仲文将桌子一拍:“那个高丽鬼不是好东西!中桥先生不可过于信了他。” “嗯?”中桥心里“咯噔”下,面上不动声色:“不至于?金城在本司时间不短了,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呀?” 仲文一脸苦笑:“中桥先生你可不知道,他那个人惯于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说完压低嗓音说了几件金城在背后干的“好事”。 中桥皱着眉:“这些……,只能说是小节有亏,不能说这个人有问题。” “这还不能说明?”仲文瞪起眼睛,将桌面一拍道:“那他越权汇报,算不算有问题?” “哦?”中桥眼皮一跳:“他越权了?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仲文把上次自己告诉金城有关陈叔仁曾经参加左翼活动,但没想到金城没找到中桥,便急吼吼地直接向荻原做了汇报,结果荻原直接来向自己核实等情况都说了。 中桥这才明白为什么荻原让自己和陈家保持距离和警惕,心中登时腾起怒火。“这个奴才!”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句。 原本他并未觉得金城多余,现在可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得远远地。但是只要金城没有明显犯错,他还不能这样做。 中桥忍了又忍没有说出更多,但仲文也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 日本人不轻易信人,但一旦信了再想破坏这种信任可就不容易,除非这人有明显的背叛、背德行为,而越过上级向更上级直接汇报,本身就是很严重的背叛。 金城踩雷了!中桥表面上还在觥筹交错,但他已经怒从心头起,即便现在不说什么,但这根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而这正是二老爷陈仲文所要的结果。 “那么,你的五弟到底和左翼什么关系?”中桥有点不放心。 “咳,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呢?”仲文冷笑:“政府一生气,那小子立刻跑回家了,然后就被我大哥送安庆去学做买卖。他能和共党有多大联系?” “哦!”中桥点头。仲文这个解释倒是说清了陈叔仁的问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能涉及多深的社会关系? 他很快将陈叔仁的事情丢在一旁,继续喝酒。不料仲文后面一句话把他惊到了:“当年国军杀得人头滚滚,不过我怀疑那没什么用,肯定有个把遗漏的。 只要有遗漏,凭共党的德性,他们迟早还会兴起来,只不过换了拨人而已!” 三老爷说完呷口酒,很世故地咂嘴说:“我算看透了,南京如今这伙不行,压不住的,他们个个都势利、自私。 要是管这个国家的,从上到下都是群只为自己利益考虑的家伙,从内部就容易叫人家分化瓦解。 嘿嘿,中桥先生,这个民族没前途!我看要是被日本统治一百年,那还差不多。 朝鲜已经变得好点了,这就是明证,再过三十年就不会有金城君这种人啦。所以呀,中国虽然赶走了大清,但它迟早还得换个主人!” 看着他的醉态,中桥颇不以为然,但也不好打击对方对大日本帝国的热忱,只好含笑听着,心里却在盘算,是不是应该亲自到三河原上再走一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中国老话说得很对!到底三河原发展得如何,陈家有没有被“赤化”?他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走一遭更踏实。 第31章 中桥的保证 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中桥很羡慕陈家几千上万亩购置土地的大手笔,说实话这要是在日本本土,陈家已经可以做个小大名(日式领主)了,那会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呵? 但是他并没在陈家看到其它地方常见的那种奢侈生活,不过比普通中农家里穿得稍体面,佣人更多些。 其它吃、住方面都很一般,只有接待他这个客人的时候多做一样菜,比如烧鱼、炒虾或炖鸡鸭,也就仅此而已。 “陈家有钱、有地、有粮食,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呢?”他不明白地问李欢,现在这“大耳朵”都快成他的专门接待员了。 李欢“嘿嘿”地笑:“这就是咱服气陈家,愿意为他们做事的原因。不仅是我,保安团、自卫队的很多兄弟都是这样。 陈家每人保留一百亩地,其余的都已经陆续划到族里公产,或者入股到公司去了,用大老爷的话讲,这叫由……单纯的地主阶级向工商阶层转变。 咱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妙处,只知道总指挥把各工厂、公司赚到的钱或者发给大家,或者为我们买枪买弹药、买机器。 许多老兵都说现在枪坏了自己修,子弹可以放量打,和当年中原大战时相比完全不同!” “这样说来,陈家在本地很得人心啰?” “现在已经不仅是本地,三老爷地盘越大,愿意跟他的人越多。 陈家的兵从不拖欠薪饷,吃的好、住得好,立功了还有地分,家里人便可以凭证领到粮食,过年还有肉、油,这谁不眼红? 不过有一宗,得真有本事,乐意下死力训练才成!”李欢说完顿了下,又补充: “还得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做不到的那只好留在自卫队里,看着人家吃肉也没法子。” “这么说……,自卫队的人都不如保安团了?” “反正大家都知道想进保安团就得先进自卫队,在自卫队表现好的才能有机会抽到保安团去,自卫队的规矩都守不住,那就下去给大户做护卫好了。 所以自卫队每三个月就有人被放出来,不过人数很少,多数咬牙都要挺着,再说纪律这东西是能习惯的。”李欢呲牙: “我当初也是没守住纪律,所以去给陈老爷家里做厨子,后来立功不又回来了?如今大小也是个尉官呢!” “你也被罚过?因为什么事?”面对中桥的问题李欢嘿嘿笑却没回答,中桥只好又问其它问题:“这两边薪饷上差好多么?” “那是!”李欢告诉他自卫队新兵包括护矿、护厂队每月薪饷是八元法币;进入警察治安队每月薪饷是十五元起,如果到了保安团薪饷起步是十八元。 治安队和保安团的家属每月可以领十斤米或十二斤面,没有家属的额外有五元。这还没算上鞋帽、装具、武器、弹药等等的开支! 中桥听了咋舌:“保安兵的薪饷几乎和中央军士官相等,这么说来,三老爷岂不是独立养着这支军队?那得要花多少钱?” “哪里是他一个?”李欢摇头:“大老爷、四姑娘、五爷、六爷都有出资,三河资本挣的钱也有固定部分专门用于军队。 准确说它应该是陈家和三河资本,还有县政府一起养起来的队伍。” 听了李欢的介绍,中桥断定陈家的这支武装需要大量资金支持,这里头自己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商业机会。 中桥自认是个好商人,他总是能从点滴中发现产生利润的可能。 虽然这块土地对日本人不太友好,但在他的努力开拓下,东井在皖西的生意正一点点扩大,投资额也不断增加,在整个江淮地区也算独树一帜了。 当中桥试着和寿礼谈起自己听说某些谣言,并对共党在本县的活动和扩展表示忧虑时,寿礼笑了起来,说: “中桥先生你是个商人,但不是政治家或者外交家,那些问题应该由更适合的人去考虑,咱们之间还是多谈买卖比较好。” 他摆摆手拦住红着脸要辩解的中桥:“我不是贬低或者看不起你,正因为咱们多次来往,我也对你有所了解,所以才说这个话。 中国老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这道理很对,所以我送给你。你擅长做生意,而且不屈不挠为自己的使命奋斗,是令人赞赏的。 那些你不擅长、不喜欢的东西,还是留给别人去耍的好。 我真心希望咱们之间永远都是生意关系,即便中日交恶甚至发生战争,一切风云过去依然还可以继续合作,这样的朋友最好!” “大老爷误会了。”中桥连忙说:“在下其实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而是关心本社投资的安全呵。 我听说共产党一向积极反日、抗日,所以怕他们在三河原实力壮大以后影响我们的合作。 就我本人而言,并不在乎政治或者军事,哪怕现在日本就在上海和华北都有驻军,但那不干我事,我只想挣钱!” “你虽这样想,但恐怕是个奢望?”寿礼苦笑:“你是日本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走到哪里,中国话说得再好,也掩饰不了你身上的某些特点。 别人一旦知道你是日本人,多少心里都存着份芥蒂,像陈家这样宽容的,着实少见!” “那也是因为贵府二爷、六爷了解日本的缘故,一般人哪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中桥奉承,寿礼哈哈大笑说你确实很中国了,中桥讪笑着继续说: “就拿这次西安来说,原因也是要求抗日、联共。唉! 说实话,我天天坐卧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一场针对日本的义和团,那我的心血就白费了,说不定小命还得留在这里!”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寿礼放下茶杯缓缓道:“君若切实为两国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反日也反不到你头上。 那些人反的是军国之日本对中国的不尊重和任意欺侮,其实倒不是针对日人本身。但你如果与对中国居心叵测的人为伍,那也就不好说。 我们两国自古做邻居,如果结了血仇,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得开?这才是可怕的! 我看报纸上今天日本这个要求、明天它又提那个要求;从朝鲜、满洲、蒙古一步步走进关内,唉!太过了,也太短视! 只怕有人只顾自己的名利,不把双方千年来的情分放在心上,因一时中国积弱便想轻视、怠慢甚至踩在脚下,这是大错! 战争如果因此爆发,那些挥着战刀吼叫的军人将是千古罪人!不信,你十年后再看我说的对不对!” “不过,先不谈这么远的。”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然后继续说:“你提到这次西安的事情,总司令还被拘在那里,你怎么看?会如何解决?” “大老爷和我一个日本人谈论这种事,不避讳么?”中桥嘿嘿一笑说:“人家都说这是日本幕后搞出来的阴谋,我可不想沾惹。” “日本人会搞个反日的将军出来做这种事?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了!苏联人的声明不过是忙于撇清自己才指责你们,咱们只当私下聊天,有何不可?我若不信你,问都不问了。” 中桥只好干笑下,说:“按理说,这件事共党掺和进来多半是要除之而后快的,没道理抓住他又放虎归山呐!” “所以你觉得他们不会放?还是你希望他们不放?” “这个……恐怕不是我希望的问题。”中桥刚说到这里,小泉敲门进来问是否添茶?等他换过茶水出去,中桥才重新开口说:“我们日本人倒是希望共党杀他。” “哦?这是为何?”寿礼惊讶地问:“你们每次提的要求,总司令可没有不答应的。” “是的,而且总司令多次赴日,或留学、或避祸,他是很了解日本的,在他革命初期也接受了日本人的帮助,虽然如此,日本的上层还是不喜欢他!” 寿礼仰头想想:“可是因为他和英美走得太近?” 中桥微微点头:“他娶了个留美的夫人,外交、财政大权都在亲英美人士手里,如今支持他军费、帮助他发行法币的,也是一群英美买办。 他这样做不是对帮助过自己的日本一种深深的背叛么? 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我的上级评价说,他读‘远交近攻’中毒太深了,所以日本无论怎么敲打、提醒,他都置若罔闻! 说‘攘外安内’的话,什么意思?要平定的是共党,要攘夷就是指日本嘛! 他看不起日本,也不想和我们携手共建东亚,认清了他这个面目,所以军部那些人才叫喊说不和南京对话的,因为他骨子里对日不友好!” “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寿礼恍然大悟:“所以你们倒希望共党弄死他,然后再上来个新人?” “别、别,这都是上面的想法,可不包括我。”中桥赶紧连连摆手。 “你也不用这个样子。”寿礼笑说:“都是为各自国家、民族利益着想,所以如此。 就好像我儿子说的,一个白球摆在面前我们看到了就以为它背面也是白的,却不知道在你看来这球背面其实有片污渍。立场不同而已。” 中桥眨眨眼:“大老爷是想告诉我,我看到这有污渍的一面其实并非这球的全部?” “可以这么说。” “愿闻其详。” “君担心如八项主张里面所言建立反日阵线后在中国就不能做买卖了,或者投下去的钱也收不回来了,对吗?” “没错!” “我觉得未必如此,你可能想多了!”寿礼揣着两手告诉他:“不管谁执政,日本列岛都在那里是抹不掉的,既然如此执政者就要与日本发展贸易、开展往来。 日本擅长的机械、车辆卖到中国,中国擅长的纺织和丰富的矿石供给日本。 这叫互通有无、互利互惠,两个距离这样近的国家相互补充彼此的不足,使自己的民族立于世界之林,让西洋不能随意欺侮。 我认为这才是友好、正常的两国关系,而不是利己而损害对方。像现在这样以割裂中国领土、伤害华人感情为代价的两国关系并非正常。 所以,那些所谓反日、抗日的就是在反对这种侵略和不平等,这就是中山先生所倡导之‘民族觉醒’,是迟早会出现的。 与其对抗、镇压,不如因势利导,将之导向和平、共存的方向。 可惜贵国目前各种轻视、慢待中国,甚至辱华的事情发生不少,不可能合理引导、借用这种情绪来改善双方关系。 所以反日、抗日还会继续存在,也会愈演愈烈。 但君今日播下的种子也不是没有意义,一旦两国的关系进入正常、平等相待的时候,我想它还会发芽、开花、结果的,只是周期稍显长些而已。” “大老爷这是在鼓励我。”中桥微笑:“国家政策我做不了什么,但是作为个人我保证,一定做你们的朋友,坚持互利互惠、平等相待。” 寿礼微笑点头。他知道当国战来临,中桥作为日方的国民不大可能独善其身,但目前人家愿意做出这样的表态还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其它,要看今后落实到具体事上此君做得如何,以及怎样做? 第30章 初次约见 “说老实话,我到现在还是对和南京的人握手有些抵触,虽然我知道自己的任务,但每次去见那些党棍,总是腾起心头的愤怒。” 叔仁这样告诉小开,忐忑地问:“你说,我是不是个不称职的战士?” 换做别人,也许因此一句会撤掉叔仁的职务。但小开只是笑笑,告诉他说: “我理解并见过许多和你一样的同志,他们都对过去南京方面的背叛,以及犯下的罪行感到不可饶恕 正如周豪同志说的,现在需要我们全力联合一切救国救亡的力量,不是清算这一切的时候。也就是说,外敌为大! 南京常说共军在侧、日本尚远。但现在不是‘尚远’,是他们已经站在我们的院子里,端着刺刀虎视眈眈了。 你天天来往于虹口周围,对这种变化应该深有体会。而且不止上海,济南、武汉、北平……,哪里没有他们皮靴踏响的声音? 南京政府作为领导全国的政权如果还执迷于权力、地盘的厮杀,还坚持诛灭不同政见者,敌人的炮火恐怕很快就会砸向那巍峨的城墙了! 好在这位总司令近来也颇有警觉,加上他的帝国主义爸爸成天提醒,总算两广和平解决没有打成新的内战! 这说明他也感到日本人的压力和胁迫了,并且开始谋求通过议和拖延战争爆发,争取时间。” 他走到叔仁身边坐下,轻声说:“去年11月汪兆铭遇刺,揭开了日本人扶持亲日精英的内幕,使他们矛盾公开化。 他虽不情愿,却不得不站到了对日态度的对立面上。 在左派和处心积虑的日本侵略将领们面前,那副朦胧的绥靖面纱他没法继续戴下去了,这就是他寻求和谈的大背景。 在你接到任务之前,他已经派人四处寻找与我党接触的机会,甚至求告到苏联外交官那里,通过共产国际绕了好大圈子来联络。 党那时就分析他可能真地着急了。 这对于我党执行抗日主张是有利的,所以先后在陕西、南京、上海、北平之间有好几条渠道在为和谈不辞辛苦地奔走,才有了今天陈家兄弟约我在上海会面的成果。 所以你要明白这是关系民族命运的大事,是多少人辛苦了一年才有的成果,我们应该珍惜它,尽可能圆满地完成任务才能对得起同志们的付出和辛劳,你说对不对?” “哦!我懂了!”叔仁点头:“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在国家、民族大义面前,个人的一切也应该让步于解决主要矛盾,是这样?” “嗯,归纳总结得不错!”小开满意地点头,忽然很认真地问:“你六弟情绪怎样,有和他联系过吗?” “打了两次电话,后来那次听上去情绪好些了。主要是他觉得杨这个人并不是亲日分子,背上这个罪名实在冤枉。 而且他俩交流得很深入,杨也肯定了他的很多观点、建议,使他颇有‘知己’之感。杨这样毫无价值地被党争所害,令他痛心不已,所以难受了好久。”叔仁告诉他说。 “杨这个人呵,可惜站错队了!不过他好歹算不负‘卧龙’这个称号。他的死虽然意外,但也在意料中。 跟着反动派走到黑,最后被争权夺利的官场淹没,也就是这样下场了。 要和你弟弟说明白,这个政权就是如此,杨畅卿自己临死都说早知有这么一天。 帮他看清反动政权自私、残暴、冷酷的真实面目,让他尽快抹去眼前的雾霾,看清楚真相,然后他自己决定走什么路、如何走才是最有意义的。” 说完小开着重提醒:“不要说教,也不要强加,你要相信他自己的分析、判断。他自己选的路,走起来才有信心,才能更加坚定!” “明白了!”叔仁点头。 “这次在西安,张淮南很着急要问明子任先生的态度,他们最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小开笑着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 “这也说明他们自己清楚杀害了多少共产党人亲属,内心不安呐! 子任先生能大度表态敞开对话之门,张淮南很意外,也很佩服。 他这个人虽然是小陈手下情报分析的首席专家,但本质还好比较正直,俄语相当好,熟悉苏联事务。 这次你去会面地点踩点、接洽,如果有机会认识他,这个关系要尽量建立起来!” “你们会谈,需要我也在场么?” 小开点头:“按说双方各自可以带一名做笔录的书记员。如果张淮南来的话,小陈定是让他做记录。 我这边倒不好办了,刚刚回上海来不及调别人过来,所以想请你这大老板屈尊一下,如何?” 叔仁哈哈大笑:“我算哪门子的大老板?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约好的这天,叔仁一身笔挺的西装,上衣内口袋里放了提前从宋真意那里调来的两百美元和四百法币钞票。 然后他戴上墨镜、礼帽,穿了身灰色意大利花呢大衣,一双褐色美国皮鞋,手里拎着西班牙小牛皮的软包,派头十足地进了福特汽车。 “走,去静安寺沧洲路上的沧州饭店!”他对舒龙说。 “嗬,”舒龙笑道:“今日可是大将出马的架势了!怎样,现在什么心情?” “你还问我什么心情?”叔仁晓得他是在调侃,反问:“油都加满了?枪也擦干净了?” “还带了两颗手榴弹呢!你觉得会有危险么?” 叔仁嘴角上翘,知道舒龙还是有点紧张了。“一般不会,不过我们还是做好准备。大卫他们在里面,你在外面随时接应。 特科的同志也有布置,不到万不得已咱们没必要暴露,这个一定要记牢! 我今天也是以中间人身份出场,和红色不沾边。所以没有我的信号,本组人员千万不可擅自行动!” “好,我记住了!” 叔仁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用领导的方式说话了,也许是开始进入角色的缘故? 他摸了摸自己那只软皮提包,里面有一支美制柯尔特手枪。 这小家伙可是稀罕物,大卫不知从什么渠道找来的,送给叔仁随身防卫用。 静安寺路与西摩路交叉点东南是日本驻沪总领事的公馆,西边一条南北小道,这便是常说的沧洲路。 车子沿着墙边开进去向右一拐就是大门,进去还是顺着东墙往北到达东门。 叔仁在这里下车,然后舒龙将车停到北边停车场上去。叔仁自己拎着包走进大厅。 这是个欧式风格的建筑,整个布局呈曲尺型。东西向的边楼全部是客房,南北向的主楼楼下是大堂、餐厅和娱乐设施,楼上是贵宾房。 大堂的采光不错,很高的窗户透进来大片外面拱门连廊上的光线,照在室内陈设上有种迷幻的感觉,让叔仁忽然觉得身在异世界。 一名外籍维特(服务生)迎上前,用高傲的姿态问了句法语:“早上好先生,请问您有预约么?” “我不是来住宿,是来会朋友的。”叔仁用流利的法语回答。 对方立即换了谦卑、谄媚的笑容:“我可以问问您朋友的房间号码或者贵姓吗?” 叔仁正要回答,眼角里看到坐在咖啡角的一名绅士正朝自己走来。“我想可能不用了,非常感谢!”他马上回答。 维特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但还是礼貌地点头退下了。 那人走到面前上下打量他,问:“是陈先生吗?” “陈叔仁,您是……?” “在下张淮南。” “哦,淮南先生,久仰、久仰!”两个人都有些惊讶,但还是伸出手相握。 “来、来,我带你到房间看一看。”张淮南主动示意,陈叔仁注意到还有两个男子警惕地看向自己。 他忍住了伸手拔枪的冲动,含笑跟在张淮南身后上楼。 张淮南边走边说:“你应该比我小不少?黄老说你是个‘年轻人’,我可没想到你这样年轻,后生可畏!” “先生过奖了,我不过在黄浦江边打几个滚、混几条小鱼虾吃,当不起、当不起!您也很年轻呀,可有三十么?” “嘿,你猜的准!我刚过三十。”张淮南忽然站住脚,慢慢转回身问:“你叫陈叔仁?听口音是安徽的?” “皖西霍县。” “哦?”张淮南颇有玩味地上下打量,让叔仁感到奇怪:“你们霍县有个陈家,你可是和他家有亲戚?” “您怎么这样想?” “你的面相让我想起个人,一个叫做陈季同的小伙子。” 叔仁愣了下:“先生怎么会认识季同?他不是在军校么?实不相瞒,我是他五哥。” “看看,我记忆不坏?”张淮南哈哈大笑:“你那个弟弟……唉,可惜去军校学习了,不然我真想把他拉到组织部工作。是个人才呵!” “哟,承蒙您夸奖可是荣誉的事。以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张淮南说着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有节奏地敲门。一个汉子开门见是他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去。 叔仁知道这是保镖,主动将包放在门口,赢得了那汉子满意的微笑。走进套间的会客室,听张淮南说:“小陈兄,陈先生来了。” 一名中等个面带微笑的男子起身,叔仁马上主动自我介绍:“在下陈叔仁,见过小陈先生,并请问尊兄安好。” “家兄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小陈说话语速较慢,但吐字清楚。他指着自己身边方才和他在屋内谈话那人说: “杜先生,他是今天的安全负责人,由他带你转转,没问题的话请尽快通知小开到场,以便我们开始会谈。” 第31章 雪夜遇险 看着李欢关上车门然后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寿礼让他摇下车窗,说:“你直接送中桥先生到县上,然后去看看洪庆和洪安两个。 把这封信带给曾旭敏副校长(曾教务长已经升职),千万不要丢了,里面是我对校董会决议的回复。” “是,明白!”李欢已经换上了中尉军装,接过信仔细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漂亮地敬个军礼,转头对齐师傅说:“开车,注意安全!” 寿礼向车窗后面的中桥挥挥手,看着小车碾过地上的残雪,后头四名骑着健骡、头戴狼皮帽子的卫兵立即跟上去。 抬头看看天上,鼻子又嗅了嗅,金小泉自言自语地说:“还好他们这时走,今晚只怕要大雪哩!” “可不是,”寿礼也皱眉看看天上浓密厚重的云团:“这场雪只怕来势不小,要下好几天了! 只要今天赶到何店并宿在那里,明早再出发回城就好走些,那边的雪通常比咱这里小点。” “老爷,好像是文泉保长来了。”金小泉轻声提醒。 寿礼扭头,果见陈文泉袖着两手走过来,两只耳朵上挂着毛线织的耳套,远看去似只毛茸茸的大猴子。寿礼不禁莞尔: “哟,叔呵,这头上是妹子的手艺么?可真没得说!”金小泉在后头忍不住“哧”地笑出声。 陈文泉瞪了这主仆俩一眼:“那又怎样?我闺女头次做活儿孝敬的,我戴着暖和,乐意!” “当然,当然!”寿礼憋着笑,看上去倒像哭:“您这么急忙地上哪里呀?” “都怪你给找的好差事!”陈文泉哼了声回答:“三叔放下来话,叫咱们查看本保甲内有无流浪汉、乞丐。 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四了,有点怕过这个年呢!说要冻死一个就要用家法揍我二十藤条子。我招谁惹谁了?” 寿礼哈哈大笑,在后头说你当官的时候乐得屁颠屁颠地,现在要干活说这个话?陈文泉不理他,甩甩手往小通寺去了。 看着他背影,寿礼才拍拍额头:“娘诶,光开他玩笑了,咱三河尖上那些流民的窝棚里还有人住哩,不会有事?” “要不,给卢团总(指自卫三团团总卢虎)打个电话?”金小泉建议。 寿礼从谏如流,立即给卢虎挂了电话,叫他组织兵士去查看哪些窝棚里住着人或者住进了新人? 自从第一批大规模流民发生以后,年年有河南的流民南下到这里来求生、找活计。 以前的人搬出去,留下的窝棚又会住进新人,沿岸的棚户区成了流民的落脚点,甚至还被冠以“陈家台”的名称。 这地方行政上归固始管,但该县力有不逮,所以实际管理落在自卫三团五大队肩上。 一想到陈玉虎这个人寿礼就有些皱眉头,这人打仗倒是勇猛,可做事总觉得不够妥当。 上次韩老星帮李二狗走私枪支弹药,陈玉虎竟一直未能察觉。 那个案子里寿礼就怀疑他是否收受了贿赂,可没找到证据,加上他后来守县城时还算打得不错所以先放下了。 今日想起他来不知为何寿礼心中“咯噔”下子,他想了想叫小泉:“备两头牲口,咱们去卢团总那里瞧瞧。” 听说他要出门,纹香和荷香都出来劝阻。寿礼说人命关天不是耍的,要是今晚史河沿上出事,比如发生冻死、压塌窝棚这类,那甚至可能影响和固始的关系。 “再说有卢团总他们跟着哩,你们怕啥?”寿礼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叫她们回去:“烫好酒,要是没事我转一圈很快就回来!”说完和小泉一前一后两匹大骡子骑着,往临水来。 自卫三团如今有五个大队,一大队孙志高还在周家桥,二大队高庆虎在临水,郭如同三大队在高塘,四大队罗芳在马店,五大队陈玉虎在三河尖,另外还有个补充中队在迎水,两个独立中队分别在徐集和蒋集。 寿礼主仆二人先到临水的团部和卢虎会合,然后一起下去,从冰上过河往三河尖。 他们准备过河的时候已经飘起雪花,来到镇外时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劲风卷着雪似乎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睁不开眼。 “大老爷,你到了镇里就先宿下,后面的事有我们来做!”卢虎几乎是喊着对他说:“看这雪的样子,来者不善呐!” “要是这样我更坐不住了!”寿礼眉毛拧成一团,上面落着雪花,这会儿功夫他胡子都沾满了雪: “这样的天气,后来盖的泥坯房子应该没问题,那些窝棚恐怕够呛!” “那怎么办?咱现在动手加固也晚了呀!”团总和陈老爷都来了,高庆虎自然坐不住也就跟来,他大声道: “要不,和教堂说说,哪个窝棚有危险就把人先转移到教堂里去?他们哪里地方宽敞。” “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小高,进镇子之后你派个会说话的兄弟到教堂,找文牧师打个招呼!”寿礼说。 文牧师是个红头发的美国人,马托尼请他主持三河尖教堂事务。高庆虎见大老爷采纳建议,高兴地答应了声。 三河尖镇建在本地地势最高的坡上,四周都是开垦出来的屯田和星罗棋布的农庄。陈邱带人在这里规划了十七个小聚落,如今都已经有了村子的规模。 五大队下辖四个中队,分别驻在三河尖、丰港、高台子和刘营。 接到团部的命令,陈玉虎心里头很不乐意。这样阴冷的鬼天气一看就是要下大雪,谁往外跑那就是脑子有毛病,怎么也比不上在屋里烫壶热酒舒服! 他这么想就派个人去给刘集的何老六下命令,叫他派两个人去陈家台那边的棚户区查看。 派完活儿他就招呼了几个部下,弄点酒、菜,然后凑了两桌子麻将大家热闹着,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寿礼等人进镇,只在镇口遇到两个哨兵,开始还以为大伙儿都去依照命令查看棚户区了,等听说弟兄们全在营里并未出动,卢虎立刻警觉: “那你们大队长、中队长呢,他俩外出没有?” 当兵的连连摇头:“我俩一直守在这村口,没见有人出去过,除了往刘集送信的通信员。” 这下卢虎脸色不好了,回头看眼皱眉的寿礼:“走,咱们去大队部!” 一行人径直来到大队部外,居然门口连个哨兵都没有!有人上前拍门,里面才出来个不耐烦的:“这大雪天里,谁呀?”开门就愣住了。 卢虎叫人下了他的枪,自己在前边腾腾而入,两个警卫在后边紧紧跟随。寿礼叹口气,说:“小高,你带人去把护卫的枪都下了。” 然后在小泉陪同下也往里面走,还没到正堂门口就听里面卢虎的声音怒吼:“你陈玉虎就是这么敷衍老子吗?” 陈玉虎本来是陈家护卫出身,卢虎是他师父,这时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和外头满地的雪差不多,一瞧陈寿礼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口里嚷着: “大老爷救命!”,然后使劲趴在地上磕头。寿礼嗅嗅空气里的酒菜气味,扭脸看见被警卫按着的卢虎手里还端着毛瑟手枪,摆摆手: “老卢别冲动,先把枪收起来。”然后扫了眼满屋臊眉耷眼的人:“大雪肆虐,让你们紧急出动去查看棚户区,你们却坐在这里吃酒、作乐。作乐谁不会?作人才难!” 然后叫陈玉虎起来说话,问他:“若是今晚冻死几个,再被压塌的窝棚埋住几个,你陈玉虎有几条命还给人家? 自卫团、自卫团,卫的是谁?难道是财主、商户?这三河原上百姓把自己最好的子弟都送到你手里,你就教他们打麻将?” 他忍了忍,问:“命令你是怎么执行的?” “我、我派人去刘营,叫何老六派两个弟兄去看看。” “有多少人住在那些老窝棚里?” “最近新来多少没数过,大、大概有两千来人?” “两千人你派两个去有个屁用!”卢虎气得一脚踹飞了身边的椅子。 寿礼深深叹口气:“既如此,恐怕弟兄们今晚都得受你拖累了。”说完转向二中队长崔小军: “二中队全体集合,马上往陈家台协助救人,伤者、窝棚不堪居住者迁到教堂去暂时躲避。 你派人把保长叫起来,从各家借马车、借多余的被褥送来。 高大队长,你暂时把本镇的事情管起来,所有人归你调遣。陈玉虎跟着你师父,咱们马上先行一步去刘营!” 但是当他们顶风冒雪来到刘营,这里只留下伙夫们正在做姜汤、熬酸辣汤。 “俺们中队长先派了两个人去,后来看看雪越来越大,他坐不住,就集合全队去陈家台,让俺们留下烧火,预备着队伍回来给大伙儿暖身子!”伙夫班长说。 “他做得对!不过你现在怕是不能只为你们中队烧汤水,我这里带了三河尖的人来,说不定还会有几百、上千的百姓往回撤,你得多准备些。 让弟兄们辛苦、辛苦!回头团总给你们记功。”寿礼鼓励说。 “行咧,大老爷,俺就是怕料不够!” “去镇上找!”寿礼叫小泉给他拿了二十圆钞票:“我们看了情况,卢团总会派人回来告诉你!” 说完,大家每人喝碗酸辣汤继续赶路,这时候雪已经没过小腿肚了。 陈家台是史河和淮河之间一块稍高的地方,下面四周沉积了历年的泥沙形成大片可以开垦的平地。 不过现在这里大多数还是枯黄的芦苇,漫无边际。上千座窝棚在小山坡周围密密麻麻地分布着,看得人头皮都有些发麻。 何老六已经带了近百人到达这里,不过一座窝棚、一座窝棚地排查很困难,劝说大家撤退也很难。 许多人家即便冻得抱成一团也不肯离开,他们太想有个安稳的家了。 陈寿礼等人赶到的时候,开始陆续有近百人在自卫队员帮助下离开不安全的窝棚撤离,增援到来使得这速度大大加快。 何老六见到卢虎和他身后脸色很不好的陈玉虎,敬礼之后报告说自己擅自调动部队,请团总事后责罚。卢虎面无表情把手一指: “你没错,有错的是他!现在不讲这些没用的,你和崔中队赶紧指挥人手,优先把不稳便的窝棚里人都转移走,防止出事! 五大队的大队长职务,你先给我代理着!” 他话才说完,就听不远处一片惊叫声,好多人往那个方向去,就有人喊:“陈老爷在下面,快救人!” 卢虎大惊,回身命令警卫:“把陈玉虎抓起来!要是大老爷有什么事,我宰了你!”然后赶紧跑上去看情况。 原来寿礼发现有一户的顶棚已经被风掀开顶子,连忙进去拉里面的人出来,最后一个老头刚出门,头顶“轰”地声,上面落下的积雪就把窝棚砸塌了。 寿礼没来得及跑出来被埋在里头,卢虎和何老六连忙带人刨,把小窝棚几乎拆掉才将寿礼从雪里挖出来。 一看额角上冻凝着大片的出血,脸色蜡黄,赶紧叫人往下抬。卫生兵过来把脉,发现只是晕过去了,先对伤口做了简单包扎。 幸好这时三河尖保长组织的第一支马车队赶到,卢虎立即拦住一辆,叫过一名认得路的自己警卫: “八姑爷家不在刘集嘛,你和卫生兵赶紧一起护送过去,然后就留在那边守着!这边完事了我过去探望!” 他说的“八姑爷”就是李欢,因为寿礼收了孙槿做义女,年龄比娟子还小,排下来成了八姑娘,所以李欢也就成了八姑爷。 警卫得令,带着卫生兵坐上马车,往刘集去了。金小泉便和卢虎打个招呼,心急火燎地骑上骡子赶回西陈家集去报信。 虽然卫生兵说没事,但小泉觉得还是赶紧把艾玛院长找来瞧瞧为好,万一有个大碍那自己可百死莫赎了! 第30章 搁置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小开抵达南京之后张淮南却告诉他小陈飞往洛阳汇报、请示去了,建议他在南京多等几日看看首都建设的新成果。 这一等便几乎又过了令人心焦、不安的数日。等再见到小陈,他告知说上面完全没有修改上次会谈所提条件的意思,其他人对贵党、贵军所提的任何条件都是不作数的! 小陈甚至还阴恻恻地说了句:“现在日德都发出了明确信号,有拉国民政府加入反苏战线的意思。如果贵党不幡然醒悟,很快境地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小开冷笑反问他:“如果南京政府真有意加入这个同盟,那我们今天的会谈还有什么必要呢?” “不是这个意思。”小陈摇摇手说:“他其实对苏联还是抱有感情的,并不情愿加入这个阵线。但不排除万一情势所迫,做出不得不的决断来。 因此,希望贵党捐弃前嫌,尽快接受条件、停止无谓的抵抗并放弃暴力斗争原则,尽快加入到宪政大家庭中来。这原也是一番好意。” 第二次会谈就这样无果而终,或说走进了死胡同。小开只是表示要将这回复报告给陕北来做决断。 两天后他返沪,将会谈情况电报给陕甘。 很快,“子任”回电表达了三层意思:此时目前无从谈起,周豪没有赴京的必要;只能在保全红军组织的前提下,商谈抗日计划;将促成各种力量迫其停止进攻苏区,逼南京参与抗日阵线。 谈判被画上了休止符。 “看来,人家还是想以军事解决为优先?真狗改不了吃屎!”叔仁冷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浦东一段江边与小开散步,不远处是舒龙和他的福特小汽车,几个没见过车辆的小孩子正新奇地围在他周围。 “东征受阻,西征被困,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红军已经成笼中之鸟,只要东北军和西北军合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既然武力能够解决,那还谈判干嘛?” 小开用力将块石头子丢向江中:“他这儿个人呵,周豪评价说有十足的投机精神,确实如此!”他从水边走回,告诉叔仁: “我已经同时将谈判的情况汇报给驻国际的同志,但他们的意见尚不明确,我们先按陕北的意思执行,暂停谈判和接触。” “那你的安全……?”叔仁有些担心。 谁知小开似乎并不担心,他笑笑:“我没事,他们不会彻底关闭大门的。即便有事,我去林森中路躲躲就好。 倒是你们要注意,平时上班必须遵守纪律和保密条例,切不可因小失大。” “放心,我们已经做了相应安排。”说完叔仁向他介绍了为加强安全所采取的必要举措。 两人沿着江边慢慢行进,远处渔村的板房、茅舍开始被冬日无力的夕阳所笼罩时他们才开始往回,来与舒龙和车子会合,天晚怕误了过江的渡轮。 “对了,昨晚我接到季同的电话。” “哦?什么事?” “他要出差,回家拿换洗衣服,听说我曾经去过电话就打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叔仁说: “他是被点名,说有德国官员到访,让他去洛阳担任随身通译。”说完叔仁站住脚:“你知道现在谁在洛阳?” “是的,我知道。”小开点头:“点名找个军校生过去,而不是从外交部这类对外机构,这本身就很奇怪。 就算将军们当中其实也不乏德语较好的人,为什么单单选上他?又是谁能够对军校直接下令?” 他若有所思地想想:“恐怕只有那个人。那么他要和德国人聊什么,居然要避开军界和外交部的人而调用个不见经传的军校生?” 他转过头来:“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小陈说的日德要拉拢国民政府有关?” “也许。”叔仁问:“要不,等季同回来我从侧面了解下?” “不必!”小开忙摇手:“这件事如果很机密,你出头有可能引起怀疑。这件事你不用管,我晓得了,会安排其他同志接手。” 说完他赞许地点头:“瞧,这样看来你弟弟这条线还是很有用的,和他保持联络非常必要!” 快走到车前时,孩子们都已经散了,舒龙进去坐在司机位置上准备发动车子。这时小开轻声说: “你和泷井接触的过程中,如果有机会可以打听下日本政府对此的态度。 我听国际的同志提到过这件事,他们认为日德意迟早会走到一起,而德国也早就有促成日中和解的意向。 当然他们目的不是为了和平、发展,而是意图创造出一支强大的力量从远东方向拖住,或者进攻苏联。 德国并不认为日本有这样的能力去单独面对苏军,但如果有中国这样一支力量加入,那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所以德国人训练、整编中央军,卖武器、弹药可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他们抱着更大的目的!” “哦!”叔仁顿时觉得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思路更清晰,眼界更开阔了。看来自己目光所及还是太近,他不由地对领导充满了钦佩。 送德国驻华武官魏德曼上车返回他所住宾馆后,季同返回别墅内:“报告,魏德曼先生已经离开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何部长睁开眼睛微微点头:“季同呵,坐。”然后伸手拿起纪要和眼镜来看了几眼,又将它们丢在茶几上: “来讲讲看,方才魏德曼说了许多,关于同日本和谈、与德、意、日构成同盟这件事,你怎么看?” 季同急忙起身,后跟一并:“卑职只是个上尉,这样的大事不该……。” “诶……。”对方摆摆手叫他重新坐下,然后说:“我又没有命你决策,慌什么?只是谈谈你的看法、感受而已。 你对他们,比我熟悉啊!你说说看,日德真地会缔结同盟,并且在反共、反苏、反犹三个方面采取相同态度吗?” “您要我说,学生便说。”季同咬咬下唇:“这不过是德国的一厢情愿和美好期待而已,事实最后恐怕不会那么美好。” “哦?为什么哩?” “德国和意大利都属于欧洲国家,它们位置很近、文化很近,采取一致是极可能的。 但日本不同,它远在万里以外,在文化上与我国更接近,与德、意相去甚远。要让日本认同它们的观点,恐怕有点难度。 目前看,这三个国家都属于列强,且都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因此它们有些观点是近似的,也愿意抱团取暖。 可是,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东、西两边鸡同鸭讲的情况越来越多。 比如就反苏而言,德国人希望日本在远东牵制甚至进攻苏联,甚至为此不惜认同满洲的伪皇帝。 但日本人想的恐怕不是北上贫瘠、荒凉的西伯利亚,而是南下获取肥沃、物产丰富的华北、华东等地。战略上首先德国就误判了,其他就更错得离谱!” “你这样认为?”何部长惊讶:“他们哪里错了?” “他们认为日本人会和自己一样反犹,这就是大错特错!” “日本不会采取反犹措施么?他们可也是欣赏法西斯主义的。” 季同笑了:“日本倾向法西斯主义这倒是没错,不过反犹总得有民间基础? 比方德国、意大利深受经济危机的苦害,他们可以去仇视那些大模大样的犹太富豪和资本家。 日本没有这样的体会,恐怕国民九成九都没见过犹太人,仇从何来? 再者,日俄战争初期日军死伤惨重,所有帝国主义国家都认为他打不赢俄国的。是个犹太富商掏钱贷给日本政府,才使战争得以继续并最终取得了胜利。 那位犹太富商被天皇召见并赐宴,是进入日本皇宫并在里面用餐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例子。 所以要日本去反犹,那不是等于让他们喊天皇有错?您也了解他们,这根本不可能! 而且卑职听说从欧洲来华的犹太难民在上海和奉天已经有数万人,犹太聚居区都是在日军保护下。 我看,即便日本在华势力扩大,也不见得会对这些人采取多少措施。就算采取措施,也不过敷衍了事、阳奉阴违而已。” “你的意思是日本与德国交好,只是表面的?” “互相利用罢了。”季同想想说:“帝国主义的目的总是以攫取利益为要务。日本也知道自己独力难以对付英美或苏联任意目标中的一个,它要找伙伴协力才行。 而德国看出了日本的外强中干,所以积极想促成中、日和好,以中华之人力、物力襄助日本,则北上可打击苏联,南下能威胁英美的印支殖民地。 没有这个先决条件,日本是撑不住这座大厦的,所以魏德曼一直强调华、日是好邻居、好朋友,也应该成为好伙伴。 我敢打赌,您要是提出把苏联的中亚部分划过来,德国人会逼着日本同意的! 但这样一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同盟,它能存在多久、能坚持多久?卑职十分怀疑!” “唉!”听者叹息了声,仰头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沉默了几分钟,轻声说:“季同啊,我老啦!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人生倏忽而过,至今还在东征西讨,简直一事无成!” 他苦笑了声,又说:“只有百年的邻居,没有百年的朋友!你不要看我讲攘外安内的话,对帝国主义我还是很清楚的。 要拉着我中华为他们而战,没那么容易!现在局势不明朗,谁会笑到最后很难说。我国绝不能轻易答应加入哪一方,兵凶战危、不可不察。” “这话很英明!”季同捧了一句,说:“卑职以为,日本是多疑、小心的,但它缺乏德、意那样有高度威望的领袖,所以决策难免有短视、疏忽之处,这说明它不是不可战胜。 而德国那位相当自以为是,把日耳曼看得唯我独尊,将来难免闹到没朋友的那天!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有野心,但过于自大,打个阿比西尼亚都费劲成这样,很难说对上英美如何。 至于加盟,卑职抛开自己的意见不说,只提一个例子: 当年日俄战争在东北,打完之后老佛爷为首的大清担上了骂名,国民失望、国家失信,以至于亡国。 而今假设我与日同盟,英美苏在远东难道就这么不禁打么? 如果他反击,苏联进入新疆、东北,英美进入云贵、两广,打残的江山谁来收拾?民心谁来料理?最后的责任不都由执政者背着? 前车之鉴不远,与任何一国轻易结盟的想法,恕卑职不敢苟同!” “我也不想这样做。”何部长说完起身,踱了几步回来,背着手说:“问题是内有中共,外有日本,大家都在逼我、逼国民政府。有些人不明真相,还在帮着敌人唱赞歌!” 略一思索,季同知道他指的是赞成抗日的冯、阎等,以及亲日的汪、周之流。 “我倒想抗日,早点把日本人赶出去不好吗?可是共产党在后面捅刀子怎么办?所以才要‘安内’!”何部长像是喃喃自语: “不结盟,先和谈,争取两年的时间,那样我们胜算可以更大些。季同,”季同连忙起身听他吩咐: “你先不必回去,陪魏德曼去看看石窟的大佛,参观洛阳的古迹。然后将日德同盟的性质、本质写份分析报告给行营,明白吗? 我们虽然不急于加入,但对他们需要有个清楚的认识!” 第30章 交换意见 “先生,他……?” 季同急于向江万里打听,但对方摇摇头,用目光示意他周边的卫兵,压低声音说:“这里不方便,吃完饭到我房间来谈。”说完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去了。 天黑下来以后,季同敲开了江万里的屋门。 “下午副总司令来过,我们才晓得事情前后,至于他被拘押在哪里,我们都不清楚。”江万里轻声告诉他: “随行来的大员基本都在这招待所里,只要不出大楼可以自由活动,但各处关键地方都有卫士,大家也不敢随意聊天、说笑。” 他说完问季同:“你在外面看到的情况如何?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 季同把进城前后看到的情形说了,告诉他自己感觉虽然兵变,但是并没想过要取谁的性命。这话让江万里很惊讶:“你是这么想?有何依据?” “他们扣人、拘禁诸位,但是待遇上并未降格,说明留着一线好说话。” 江万里眉头一挑,点头:“有道理!还有吗?” “我被送到这里,一路上和军官、士兵接触,均言希望政府领导抗日,否认对抗和内战,由此可见军心在稳不在乱,在于一致对外、反对对内镇压。 既然如此,所有官兵都不会支持挑发动荡局势的做法,自然也不会加害各位。 再说,这里被拘押的人不过数十,警卫却有一个连,这样的比例说明他们对各位安全的重视,若有心加害,只需班、排级别的看守即可,何必这样如临大敌?” “唔。”江万里不置可否,他还是没有完全放心。“那个张淮南你还是小心为妙。我不是说他这个人不好,而是不希望你和的人走得太近。” 他把手放在季同肩上:“你是个好青年,虽然情报分析是你特长,但你绝对不应该只满足于做个特务!” 接着他问及季同来西安的目的,得知他是写了份《日德同盟道路之浅析》的报告,叹息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 季同便将文章主要核心思想对他进行了阐述,获得了江万里的认可: “是的,日德同盟建立在帝国主义相互妥协的基础上,也必定包含了大量未解决的矛盾和利益冲突。 我国不应只看到对方联合后的力量之强大,还应重视这妥协背后的脆弱关系,并借由这关系破裂的机缘重建中华在东亚的国际地位!” 从江万里房间出来走了没几步,忽然一间房门打开了,张淮南笑眯眯地朝他点头:“哟,这样巧?陈君这是……?” “哦,有几个学术上的问题学生来向江校长请教。”季同连忙回答。 “我这里有上好的黄芽茶,要不要来点?” 季同奇了:“先生哪里来的黄芽茶?” “呵呵,这个嘛……还是托尊兄的福呵。” “好,”季同略思索,微笑点头:“您是前辈,又是长官,恭敬不如从命。”说完看了眼走廊上面无表情的卫兵,转身进了张淮南的房间。 “我很欣赏你们兄弟,一个是是上海滩各方都要倚重的商人,另一个总司令信任的日德问题专家。真是不简单!” 张淮南一边泡茶一边说:“尊兄在上海可是帮我不少,我们之间合作非常愉快!” 季同接过蓝花瓷杯。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位和自己五哥之间做过的交易,于是说:“先生虽身在囹圄,但看起来悠然自得,难道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 张淮南愣了下,自嘲地摇头:“我这颗脑袋不值什么钱,所以不担心。”然后忽然压低声音说:“再者,过两天谈判代表一到,事情就会完满解决,对不?” “什么代表?”季同莫名其妙。 张淮南没想到他压根不知情,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和尴尬,连忙掩饰:“诶,就是中共的代表嘛,这个你没想到?” 季同摇头,反问他:“你觉得共军会派人来,而且有胆量来西安?” “他们要是不来,那就不是我知道的共产党了!”张淮南很肯定地说: “共军目前缩在陕北,既不得伸展,又不足养兵。如能得关中之地与西北、东北军两支劲旅则如虎添翼,十年内统一全国都有可能,这等买卖如何不做? 他们不但要来,而且多半还会与张杨成立西北联合政府,然后以此为依据、以抗日为大旗,逼迫总司令同意抗日、停止围剿,给红军国军的待遇。 唉,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道何时政府才能同意和解、妥协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用手指点着季同:“君这次来西安做得对!这要有这么一次,待老头子脱险回去,你定是他最信赖和倚重的人!” “这倒没想,报告要交给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找,就这么简单。”呷了口茶,季同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对先生早有耳闻,一直未能谋面,不料有同监难友的缘分。” 张淮南一笑,换了认真的表情说:“你们兄弟都是做事负责的人,很好。你又如此忠诚,更好!想没想过到党部工作?小陈先生会很看重你的。” 季同正要说自己不在党,忽然觉得这个借口不太合适,马上改了说:“我是个军人,又出自戴先生门下,再去党部恐怕不合适。 再说我的长处是对日、对德情报分析和外语,更长于与洋人打交道,这点何部长看得清,并且他已经对我将来的岗位有安排,所以只能谢谢淮南先生。 有需要我的地方,或者相关情报需要分享的,在许可范围内一定尽我所能。” 张淮南叹息,他听到后面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用这个人,感觉十分遗憾: “行,只要为党国效力,其实在哪里都一样的。希望咱们以后精诚团结,你还年轻,不要学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先生教训卑职记住了。” 张淮南看看他,似乎在下什么决心。“咱们说点你擅长的事情。”他开口道:“你觉得中日若战,会是什么样子?” “惨胜。” “啊?何出此言?”张淮南很意外,赶紧问。 “亲日派所言中国孱弱、军队战力不足都是有理的,日本经济力量、军队现代化程度、士兵素质等都优于我方也是真的,但为什么中国仍然能胜? 因为我们在自己土地上作战,士气、人数、决心远高于日军,地方广大、有更广阔的战略纵深,在日本这样缺乏物资、人力的国家面前这些是优势,可以如海绵般消耗敌人的力量,以时间、空间换取胜利。 但是在战争初期,由于军队武力的不对等,造成大量兵力、百姓的伤亡在所难免,且战争是在我国领土进行,设备、设施、民宅等的损失也会相当巨大!” “这些……,太骇人听闻。”张淮南脸色有些发白:“你这样判定有什么根据?难道没有可能我军将日军迅速击败?他们人数毕竟没有我们多!” “战争和人数关系并不大。”季同举了若干以少胜多的案例,然后说: “日军不仅整体素质优于我军,而且可以从国内源源不断走海路增兵,我军无力阻止。 另外,华北敌人南下与华东之敌形成呼应,也是造成初期大片领土沦丧、人口损失的原因。 所以开战后无论我军突击方向选择在华北还是华东,另一方向都必须置重兵集团进行拦截、阻击。 敌一旦会师,我军就必须逐步向第二阶梯退却展开防御。” “嗯,这后面就是万里先生的阶梯防御论了。”张淮南点头:“但我还是觉得国军有力量做拼死一战!” “可以战,但有两个前提:江北的掩护集团、身后的各级防御体系。必须防止敌人攻入苏锡常以及浙北诸地。 如果这两个体系没有建立或漏洞百出,后期我军将手忙脚乱,后撤部队来不及休整、补充又得再次投入战斗。” 季同告诉张淮南日军的武器配备、组织结构、作战思路多与法军近似,因而他以一战期间法军与德军作战的情况做了说明。 张淮南听得直皱眉头,最后开口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怕今晚又要失眠了。” 季同咧嘴笑:“卑职只是实话实说,但我相信,在这样广阔领土上如果开展广泛的对日战争,他们是耗不过我们的,最后早晚还得宣布失败!” “所以,你是个抗日派啰?”张淮南问他。 不料季同摇摇头:“我不是什么派,我只看数据和分析结果。推演的结论日本是打不赢这场战争的,那我为何还要和亲日派站在一起?” “但是……,”张淮南问:“你知道社会上有种论调,说既然中国能够容忍满洲三百年统治,为何容不下日本人呢?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不科学,这两者没有可比性。”季同摊开手:“满洲人包括满族、汉族、蒙族、回族等多个民族,他们会说汉语、会写汉字,和我们同宗同源,不排斥中原文化。 后金进入北京,目的是建立新的王朝,而非单纯奴役汉人、攫取资源。 看看历史我们可以知道,最初后金建国大清,习惯于驱逐汉人、跑马圈地,继续自己在关外的半渔猎生活。 结果他们发现那样不行,会招致反抗和对满人的起义,所以康熙禁止圈地、兴儒学,接受汉化,才有了康雍乾盛世和大清三百年。 日本现在已经是帝国主义,其武力也是为本国大资本服务。 他要的不是对中国的统治,而是简单粗暴地把我们当殖民地。 从这里攫取粮食、矿产和劳动力,让我中华的每块金银为发展日本的经济服务,达到他们与西方列强竞争东亚的目的。 由此,日本只会推广日语在华的使用,却对发展、延续中华文明,光大中国文字、兴儒兴教没兴趣。 换言之,逐利的结果使人短视。那些急功近利的策略会与这块土地上绝大部分人产生矛盾,所以无论日本如何在军事上获胜,它都换不来被占领土上的长治久安……!” “所以……你也不看好中国加入日德联盟这件事?”张淮南立即接上来问。 季同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地冷笑回答:“既然人家只是逐利,并不想让中国在他们统治下长治久安,我们又何必上赶着把自己献出去?那与青楼名妓有何两样?” “骂得好!”张淮南一拍桌子:“嘿,他汪兆铭可不就是个青楼名妓?他若回国,我誓死也不和他做同僚的!” “怎么,汪某要回国?”汪兆铭遇刺后辞职去法国休养,季同也曾从法国同学那里听说此事。“但是,他不是还有颗子弹没有取出么?回国来做甚?”季同问。 “回来争领导权嘛!”张淮南说完摆摆手:“我亦是担心此事,尚未坐实。” 他这样说,但季同可心里“咯噔”下:“如果总司令在这里,汪某人回到南京会是什么结果?”他想。 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季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推演着南京可能发生的情况。 最后“唿”地掀开被子起身,拿出信纸在上面写下:“东军西调,南北内战,对日媾和,加入日德同盟……。” 和他同屋的是卫将军身边一个姓郭的有些年长的秘书,这人挺和气,看来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见他不睡觉还在写写划划,嘟囔了句什么就没再管。 第30章 泷井的拜托 叔仁回到上海才从报纸得知西安发生的事情,再听说有个姓杜的找过自己,猜想可能是小杜。他可惜自己没能赶上这场大戏,又觉得这样有利于保护自己的身份也不错。 他本能地感到上级一定对各国反应有兴趣,所以特地去洋人聚集的场所请客吃饭,同时倾听周围对西安情况的评价。 这天在法租界里听到客人们聊的最大话题,莫过于汪兆铭已经离开法国前往意大利,晚上回来以后赶到电报室,将此消息发给上级。 完成后,这才回到家里陪红菱,若无其事地和她聊天、逗逗孩子,然后意外听红菱告诉自己:她又怀孕了! 叔仁大喜,他伸手将红菱楼进怀里,心里却在想用什么理由最近和泷井见个面? 不过没想到泷井自己找上门来,他坐在叔仁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四块大窗赞叹:“这里景色不错,我都想搬过来了!” 叔仁哈哈大笑:“先生开玩笑?你那个办公室比我这间可大多了!” “仅仅大有什么用,缺乏实质性的东西。”泷井眨眨眼:“就像贵国的那位领袖,空有那么多军队,居然在个营长手里做了俘虏。早和帝国合作何至于此?真是可悲、可叹!” “嗯?”叔仁眯起眼:“我记得泷井先生一向支持同南京和谈。” “没错,”泷井承认:“但我只与强者对话,软弱无力的人我没兴趣。” “这么说,你认为他很弱?” “如果不弱怎会做俘虏?” “哪有住别墅的俘虏?” “嗯?” “据我所知,张副总司令已经恭恭敬敬地把他请进了一个新落成的别墅,那是高桂滋将军为自己新盖的房子,还未来得及使用,完全是新的!” 泷井想了半天,摇头说:“在一个日本人看来,我有点搞不懂,既然抓到了为什么还不杀掉?居然要请他去住新房子?你能帮我解释下吗,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答案:从开始就没打算杀总司令,对他仍然保持着尊重和敬意。” “不是说张受共党、苏联的蛊惑吗?那就该动手才对,毕竟这个投名状很有分量,他们之间有多少条命结成的深仇呵!” “既然选择不杀,这里定有他们的目的。不过不管怎样,我想以总司令的聪明才智,应该能化解危机。至于共党、苏联有关的,都是媒介要你听的谎话,当不得真!” 叔仁说完,将泡好的绿茶递给泷井:“现在总司令状态好得很,住在大房子里,有人伺候。 只是腰扭了有点行动不便而已,其他人也都没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甚至有时间了大家凑在一起打麻将。” 季同回到旅舍前请求给兄长打个电话报平安,因为担心惊到大哥,而三哥是军中人士又不方便说太多,所以就打给了叔仁。 叔仁万万没想到小六就在现场,吃惊之余兄弟俩只谨慎、简单沟通了两分钟。 现在叔仁将自己得到的部分信息真真假假地告诉泷井,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陈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可靠吗?” “告诉我这些的人就在现场,和将军、委员们在一起。”叔仁往前些轻声说: “所以您看,他虽被扣住,影响力还在,安全有保障,也就意味着他回南京是早晚的,先生还是不要断言‘弱者’为好。” “你的意思是……?现在南京指挥军队的那位靠不住?我可听说汪兆铭也在回国的船上了。” 叔仁“哧”地笑了:“先生怎么糊涂了?那又不是他自己的军队,武装力量不姓何。说实话真要指挥,蒋夫人的话都比他灵光!” “对呵!”泷井深深皱眉。 “我知道何某在日本学习时间更长,对贵国感情更深,但他长期在树荫下,自己的根基还是太浅啦。”叔仁评价说。 “所以,陈先生不建议我们和他沟通?那么汪兆铭如何?” “汪兆铭的机会在于总司令滞留西安未归。”叔仁喝口茶沉思片刻:“我觉得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一来船只在海上时间太长,二来他即便回来也需要时间调整政府内部。 他这样急匆匆往回赶,除去让总司令对他有更多警惕外,没什么好处!” “可惜,贵国政府里的亲日力量还是太弱了。”泷井叹息说。 “这话看怎么说。”叔仁放下茶杯:“在下浅见仅供先生参考。之所以华人抗日,并非出于对日本的天生厌恶。 千年以来我们一直友好,交恶也有过,不过多数时间还是互通往来的好邻居嘛。 其实我国人最初只是厌恶西洋的压迫和傲慢。维新后日本全面西向,自诩列强之一,这才引起中国民众的不满,认为日本宁愿抛弃千年之友好,转而成为西方摧毁中国的先锋。 加之世界大战结束,欧美都在休养生息,在华驻军减少,民众对西洋人反感有所减轻,唯有日本因地利不断在华扩张、增兵。 两相对比,民众自然将主要矛头对准了日本。 某以为抗日二字就是这样来的,尤其近十几年愈演愈烈,日本军队越向南,这种抵触就越严重。 您回想南京政府对抗日时而约束,时而纵容的情况,便知道当他们感到政权受到威胁的时候就容许民众大谈抗日,当日军步伐停止,南京便继续专注于镇压叛乱和剿共。” “唔,是这样。”泷井抚摸着胡须点头:“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南京把反共戡乱列为第一要务,其实并未将日本作为首要敌人来对待。” “哦!所以说和南京对话是有可能的?” “对!但这只能同最高领袖派出的代表谈,其它派系经过七、八年的清理都已经没有了与他斗法的能力,或者只是偏居一隅的地方性区域代表,和他们谈简直是浪费时间! 先生从上次两广事件中就可以看到,广西加广东不小了,结果不也被轻松化解?李主席答应日方的条件、交易,最后全成一纸空谈!” “是的,那是个错误。”泷井承认,忽然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那么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同谁谈?谈些什么?请陈先生教我。” “谈些什么恐怕不是我说了算的。”叔仁笑笑:“他要脱身,必然答应抗日这个条件,那么要如何‘抗日’? 南京必定急于找贵方解释清楚,以免误判。这里面就有的谈了。 比如华北、华东,双方军队接触线、保有数量,行政管理权等等。至于对象么……,”他故意卖个关子: “南京政权说白了就是党政权,什么外交部、财政部,最后还不是听党部的? 那位待党部二陈如子侄,一般这等机密事要么找宋院长、孔祥熙,要么就是大陈、小陈,但西安这事出来宋、孔二位肯定无暇顾及了。 大陈先生也够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小陈先生联系,通过他将贵国的善意传递过去,这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您意下如何?” 泷井微笑:“这正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陈先生可听说过石原感寺这个人吗?” “他是关东军的吗?” “以前曾经是,现在他做参谋本部作战课长,是相当于贵国副总参谋长的人物。”泷井得意地晃晃脑袋: “他还是个中佐的时候参与满洲事变,因此赢得了很大名声。石原君是我陆大高一年级的前辈,他和汪兆铭的好友高宗武上个月见过面,但据说谈得并不成功。 这使他意识到中国还是在总司令的控制下,要解决日华矛盾,还得和南京政府的关键人物,或者干脆说,应该和他的心腹直接沟通才对。” “那不正和咱们的努力一致?” “可不是!他找了帝国大学的华裔教授,托他们给胡适之带话,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回应。 陈先生如果能够帮忙重新牵条新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试。”叔仁点点头:“如果两国都想歇兵罢战、和平相处,那在下理当为此而奔走。不过……,在商言商,我做这个生意也要挣钱的。” “明白。”泷井从怀里摸出支票本,刷刷地写了几笔,撕下递过来:“这是首付款三千银元,事成之后我再付两千。” “好!”叔仁确认后收起支票,端起茶杯:“请先生等我的好消息,我会尽快办妥。让我们以茶代酒,预祝成功!”两只茶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 石原为什么会在与高宗武会面后“失望”?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叔仁在这里打个问号,这是留下的困惑。 高某早期留日八年,与汪兆铭走得近,现在任外交部亚洲司司长,不仅亲日而且“知日”。 和这样一位相谈,即便没谈拢石原也不该“失望”才对。但此事叔仁忍住了,想还是不向泷井询问的好,过分好奇有时不是好事。 说完大事泷井脸上显得轻松起来。他犹豫了下:“既然你这么神通,有件私事不知能不能帮到我呢?” “什么事?请先生说说看。” “某今日来访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并没太大期待,如果你觉得实在难办的话不必勉强。”泷井有点尴尬,说话吞吞吐吐。 叔仁好笑:“这是怎么了?泷井先生似乎还从来没这样过。” “你知道我妻子和孩子都在本土不曾带来,但是……但是,唉!实话实说,虽然在晚辈面前有些不好意思……。 我曾有个前妻,她父亲在世时是驻清国和意大利领事馆的职员,是个新派的女性,一个作家。 比起我来她更爱写作和旅行,爱中国的山川和古代建筑,说实话我最开始了解中华就是从她那里……。 可惜我脱下军装又成了商人,聚少离多你懂吗?渐渐就没有夫妻间的感觉,她提出离婚,带着我们的女儿先去了欧洲,后来回到中国。 我最初得知她的消息时,是在广州一家商业学校里教授德语。上个月由友人辗转传递来的消息,说她在西安。” “什么?”叔仁大吃一惊:“她怎么从广州去了西安?” “说是嫁给了一位姓孙的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他们是去西安考察古代遗迹的。重点是那教授不适应西北的天气,染上严重的肺病去世了。我很担心他们娘俩的情况……。” 叔仁深深皱眉。这个时候,一名日本女人带着孩子在全国抗日风暴的中心……,这不是担心的问题,根本就是过于危险! “你有地址或联络方式吗?”他问:“她后来用的可是原来的本名(日本人习惯婚后随夫改姓)?” “我只有个电话号码,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本名叫花田千代子,当作家的时候用的是花田楚原的名字,因为喜欢《离骚》的缘故。”泷井说完又补充说: “我们的女儿日本名叫做花田晴美,我这里有张写真,是她在欧洲旅行时拍的。”说完从口袋里摸出皮夹,取出张两寸大小的照片递过来。 叔仁接过一看,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歪着头在笑,右边有个明显的酒窝。“借我用下,我找人翻拍一张设法送到西安去。”他说。 “哎呀,那边现在如此混乱,你怎么可能送去?” “我来想办法。”叔仁笑着回答:“两边有了尴尬,总得有人往来其间穿针引线不是?我只要找到这个人,许以重金,没有办不到的事!” 泷井脸上放出红光来,连忙再次掏出小本子:“你需要多少钱?我这就给你开支票!” “要把信送进去、找到,还得带出来?”叔仁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起码两百大洋。 “两千银元?好的!”泷井毫不犹豫地写下一千元:“只要能找到她们娘俩,保障安全,这一千元就值得。如果能带出来,我再付你一千元!” 叔仁只好把话咽回去:“成交!” 既然这老家伙对前妻和女儿如此深情,那这世界上最难买到的东西花一、两千元他就可以办到的话,确实是个很值的买卖。 叔仁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拦着、挡着,反正他这几年从陈家赚的钱已经足够救前妻好几回了! 第30章 梅工 刘秘书坐着汽车出来,神情严肃。 作为副总司令的秘书他比别人知道更多事,但这回事发突然,大家都没思想准备,包括他这个潜伏的共产党员。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四天,城里最初的激动开始变为冷静,人们都在思考:后面怎么办?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衣兜里的烟盒,却碰到个陌生的东西。这是什么? 哦,原来是张派司。看到它刘秘书想起了那个被拘押的,奇怪的青年军官。 “司机,去木头厂。”他命令。 “刘秘书,咱们不回去吗?”前排的卫士回头问。 “想起个朋友,去看看他住的旅舍。”刘秘书简单回答。 当车在那家“长亭旅舍”门前停住,里面的掌柜惊慌地跑出来,看眼全副武装的警卫,然后向后座上下来的这位深深鞠躬。 刘秘书也不和他说话,让警卫看住门口,自己直接走进大堂,然后不回头地问掌柜:“你这里前日住进来个南方的年轻人,在哪个房间?开门我进去看下。” “呃,这……。”掌柜犹豫。 “别担心,人在我那里,我来瞧瞧他随身的物品是不是安然无恙。” 掌柜再看看门口警卫的背影,只好拿了钥匙带着刘秘书上楼。开门一瞧,屋里陈设简单、普通。 刘秘书目光落在个布包袱上,伸手打开,里面露出全套军服,下面有套换洗内衣,一个精致的皮夹子。 最下面是沓写满字的纸。他拿起这摞纸看,看着、看着就坐到床边,把门口的掌柜忘记了。 好久,他抬头发现门外没敢走开的掌柜。“抱歉!”他赶紧说,然后起身把稿子放回去。 “您……不看了?”掌柜试着问。 “不看了,以后再说。”刘秘书起身叮嘱:“老板,人很快就会回来,东西你看好,没有公署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明白?” “这、这、这……,明白、明白!” “这事也不许对任何人说,以你这旅舍为界,外面的人如果知晓,你就等着坐牢!” “呃,是、是、是!”掌柜的笑比哭还难看,瞧着刘秘书上车扬长而去,他一拍屁股:“诶哟,额这叫做得甚买卖哟!” 他提心吊胆,干脆将前门用链子锁住了,窗户也遮上厚实的布帘。 过午后那轿车又回来,警卫下车看着铁将军就奇怪:“噫,上午来还好好的,这么会儿人就逃了?” 季同从车上下来,仰起头一瞧自己房间没拉帘子,说:“也许是不敢营业关门了?我记得它后面还有个门。” “俺去瞧瞧!”一个山东口音的军装汉子从后座另一侧出来,扶了扶驳壳枪要往后头走,就瞧见掌柜急急忙忙从巷子里出来,扬着手叫: “莫慌、莫慌,额在里头听到啰。各位长官稍等。”说着拿出钥匙上前落锁。 “你这人,大白天关什么门?这多麻烦!”警卫训斥他。 掌柜苦笑:“额这不是胆小,怕陌生人进来嘛。刚才那位爷说了,他东西丢不得,让额拿老小做保证哩!” 季同这才知道缘由,赶紧上前致谢、致歉,好生安慰,然后回头指着那山东大汉:“刘班长从今日起保护我,你把隔壁房间打开让他住。” 那汉子过来摸出三块银元拍在他手里:“喏,这是赏你的,陈长官起居你要好生伺候!”说到最后两只牛眼瞪起来,吓得掌柜连连答应。 回到自己屋内,季同总算安心了。 今天吃过午饭他正要回屋继续听那郭秘书给他讲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的故事,忽然一个少尉走过来敬个礼,笑眯眯说: “陈长官吗?你好,我是公署派来的。经核实,您不属于应扣押人员,请拿上衣物随我来,车就在外面,有卫兵护送您回原来住的旅舍去。” 惊讶之余季同赶紧上楼草草收拾,其实就是件长衫而已,然后和江万里、张淮南等打了招呼辞行。 下楼正好遇到卫将军,他听秘书说同屋的年轻人要走了,赶来要和他说两句。这几天季同不但和所有人混了脸熟,而且大家都知道他闯西安的事了。 现在看他要离开,这是第一个从这里离开的人,众人鼓掌相送。卫将军送出门以后,轻声嘱他设法打听消息,然后又说: “我看过八条主张,我本人是极赞同的,但如以内战形式来实现,这个我不赞成。你若有机会见他,请带我向他转达。 小同乡(卫是安徽合肥人),我可不是想求饶。须知南京正在调动部队,内战一起,帝国主义难免蠢蠢欲动,到时谁去保卫南京?” 季同点头:“长官放心,只要有机会,卑职一定转达您的意思。” “让他们一定要看清楚,凡事有轻重,不可拍脑门决定!” “是,季同明白!” 被释放后,汽车先带他到一座小楼前见到了刘秘书。“先回旅舍好好休息,找时间我会去看你。”刘秘书态度很好,并且还给他找了个卫士: “刘班长是武术世家,他五岁习武功夫不错,送给你做个贴身的警护。”既是警卫,也是监视。 季同和刘秘书谈了半个多小时,向他转达了卫将军的话,刘秘书很认真地记录下来,然后说: “这个表态非常重要,谢谢你!另外,那天在你旅舍的房间里见到一篇关于论述日德同盟的文章,请问是你写的吗?” “是,我正是来西安交这篇作业的。”季同毫不掩饰。 “我认为你的文章很值得认真读下。” “哦?”季同愣了下:“你是想给副司令看?如果这样,我抓紧时间抄写一份。” “还有个人其实更想看到它。”刘秘书看着惊讶不解的季同,抓过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季同瞪大眼睛看刘秘书,对方笑笑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片刻,季同点头:“我回去连夜抄写副本!” 这样季同被送回了酒店。夜里,他重新翻阅自己的稿子,觉得根据几天来的体悟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于是找出铅笔从头仔细修改。 刘班长话不多,走路也很轻,但只要季同出门或下楼,他必起身出门观察。 天蒙蒙亮,季同疲倦地倒在床上昏昏睡去,他太累了。前几日的紧张和压力一起袭来,使他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伸手便握住了枕头下的枪柄。这时听到个声音说:“唔,小鬼醒啦?你要不要擦把脸清醒下?” 那声音来自一个军装男子,陌生的南方口音,像是……广东人说普通话。季同去过广州和香港的,于是便用广东方言问:“你是哪位呀?” “哟,会说广东话?不简单!”那人高兴起来,伸过一只手:“我是梅工。” “梅工?”季同使劲眨眨眼,看清了面前这位方脸,看上去个子不高的中年人。 他忽然跳起来,想敬礼,才想起自己既没穿军装、也没戴帽子,赶紧狼狈地握住对方的手:“对、对不起,梅先生好!” 对方哈哈大笑,一面叫他不要紧张先去洗脸,一面放下另只手里的稿件说:“这里你是主人,我是客。我是专程来拜读你这大作的!” “您怎么知道我写的东西?” “刘秘书告诉我,说见了篇绝世好文章,所以我特地赶来。” 季同红了脸,拉上窗帘,回头摇手谦逊说:“习作而已。您是前辈,学生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诶,这个话要不得!”梅工说:“谁有理,谁值得尊重,这和年龄、资历无关!”又说: “你这篇文章不错,我们对世界形势不大了解,这是为我们打开的一扇窗,我要谢谢你!” 季同摆摆手,从暖瓶给他倒了杯水推到面前,问:“您怎么来了?我以为会是伍先生。” “他到了,不过先要忙些别的。”说完指着稿子说:“喏,派我先来打个前站。这文章看过后令我颇有感慨,看来中国的事与其它各国间还蛮有关系的?” “是这样,不论我们乐意与否,中国都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他国的行为和政策必然和我们发生关系,或有所影响。” 季同说:“埋头只顾做自己的事看上去很投入,但其实是被动的,对我国的建设和发展并无好处。” 梅工就欧洲、日本的情况和他攀谈许久,然后话题逐渐转到这次的事变上。“你觉得让他转变态度有没有可能,或者请他发表这样的声明有没有可能?”他问。 “有!”季同回答。 “你这么肯定?” 第30章 深夜访客 “只是地位、尊严和面子的问题而已,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这些他就会同意,总比继续做阶下囚甚至丢性命要好。” 梅工哈哈大笑:“没错,只要能继续把持权力、早脱樊笼,他自然不在意做些无关痛痒的让步。” “但是……,”季同犹豫片刻,轻声说:“这样的人同时也是可怕的,因为他有可能反悔,甚至拒绝承认之前的承诺。” “是的,这就是他本性中的另一面。如果情况对他有利,随时可以翻脸。我们已经尝过苦果,可不想再来一次。” 说完,梅工注视着季同:“难得你能看这么清楚,但即便如此还是选择要留在这个阵营里吗?” “至少……在人家遭罪的时候,怎么能做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所谓忠诚,你来西安了?”梅工苦笑,不过马上又说: “也不错,否则我们恐怕还难以谋面,更看不到你这篇优秀的文章。但是,”他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告诉季同: “不管什么样的作者,一定不能脱离自己的国情、自己的人民。我看到你文章中的所有观点,唯独没有考虑到人民这个要素。 诚然,这也许和你成长的背景有关,使你少有机会去接触底层社会。我劝你设法补上这课!” “主动与工农站在一起,与这个国家大多数人站在一起。 这个时候,你能看到的就不仅仅是军校讲台上那方天地,也不是行辕里那块地方,而是四万万同胞站在你面前,想想看,那会是多么波澜壮阔的场面? 当你家门口有条大溪水,你会以为天下最宽的莫过于它。但等你见过长江、黄河,你还会做此想吗?” 季同眼前一亮,连忙告诉他自己进城那天的感受,还有次日与车夫秦大哥一起吃面的经历。 梅工微笑点头:“你能自己发现和意识到问题,很不容易! 但要更进一步,不是做社会的旁观者,而是积极参与进去;不是停留在评论家的水平,而是和他们一起动手创造和建设。 当你享受着自己亲手建立起的生活,那种感觉才最幸福,比任何寄生在他人身上汲取养分都要更好、更道德,心里也更轻松自然。 小兄弟,试试看!朝人民大众的行列里迈出步伐,去做他们乐意做的,去执行他们所支持、期待的。 总之,要真正脱离剥削、寄生的生活,成为同胞中的一分子,你才会永远不迷失自己,不会在前进的路上犯错!” 梅工和季同谈过后次日晚,他带来了位浓眉的客人。季同已经换好了军装等着,见到客人立正、敬礼:“学生陈季同,这里简陋,请多包涵。” 对方笑着示意他坐下:“我可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了,你回国后提交的那份对日情况分析非常有参考价值,简直是我们了解日本现状的宝书呵!” “长官过奖。”季同谦虚地表示:“我只是做了中国青年该做的,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总不能动起手来,我们对人家还一无所知?” “这种情怀很好,匹夫有责嘛!”伍坐在对面,季同看到他两眼有血丝,但炯炯有神。 “但,梅工也批评我了,让我知道现在自己和民众是有脱节的,这东西有问题。”季同说着指指桌上的那份报告:“我觉得它还需要更多修改,本以为很好,实际并不完美!” “不要紧,”伍摆摆手:“就这样已经很好了。任何学术文献都不可能做到完美,你已经尽力、尽责了。 重要的,是你自己通过这次战斗发现了自身的不足,相信下次你会做得更好!” 他的话让季同很感激,也放下了不安的心。“我回想了下,从现在角度看,即便那份对日分析也还是有缺点的。 我今后一定多走出去,和民众接触,了解他们的思想和要求。(以下省略70字)” “你现在能认识到就很好嘛!我期待着,将来能看到你更多的优秀作品!”伍说完,向他介绍了对于各阶层的认识、分析,以及不同策略和态度。 季同这时候才逐渐意识到,原来这些被称为“匪”的人,和自己过去以为的有很大不同。 他开始提出自己的疑问,听取伍的解答,慢慢地他们问答越来越顺畅,季同觉得头脑愈发清楚起来,对共产党人的认识发生了巨大改变。 “这么说,像我三哥那样的军人也属于可以团结的分子?” “只要他抗战,为民族呐喊,就可以做我们的朋友、战友。”伍少山笑了笑:“我知道尊兄和徐老虎打过交道,徐对他评价高! 他虽然没有军校出身的背景,但他学得快,部队战斗力很强。对这样积极、爱家乡、爱护生命的军官,我们是乐于和他交朋友的。” (以下省略447字) 伍少山点头:“(此处省略45字)除去你方才所说外,有没有其它原因?” (以下省略370字) 季同回答说自己原也这么想,后来和仲礼谈过后,才知并没那么简单。命令好下,实现不易。 开春后道路泥泞、拥挤,措手不及中,所有的民用交通工具会和军队拥堵在一起(以下省略81字)。 听了他的介绍,伍少山面色凝重。他起身和梅工对视一眼,端着双臂在屋里走来走去,季同则继续说: “所有部队重新归位、抵达进攻地点,休整完毕并做好战斗准备,且国防工事得以完成待用,最快需要半年时间。” (以下省略582字) “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一切力量放下成见,所有兄弟姐妹团结起来去对付侵略者,赞成这样做的就是朋友!” “那……我们也是朋友?”季同笑着问。 “当然,不过你可别露出来,他们会很不高兴,甚至再也不信任你。”伍少山笑着起身准备告辞,和季同握手时说: “有时间、有机会,欢迎你来苏区看看。到底如何,是不是像南京宣传的那样?要用眼睛看过才知道。 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认为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不妨尝试下,看看有没有道理?” “感谢邀请,有机会我一定到访!” “不过你别让人知道,不管谁,他们可不喜欢和我们做朋友的人,哪怕你无党无派。” 季同笑了:“说起来,张淮南还说想介绍我加入党哩,但是我们兄弟几个只有二哥在党,其他人兴趣都不大。” “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他的建议,如果觉得合适也可以加入,淮南这个人至少不会耍诡计或者玩弄手腕,他是个做实事的人。” (以下省略30字) 走到门口,季同说:“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加入共产党。” “是否加入共产党首先要看你本人意愿,其次我们有严格的考察标准,第三需要你对我们的主义和政策有充分了解,然后有人介绍。”伍少山回头说: “加入我们靠的是你自身的努力和认识的提高,而不是别人的拉拢、劝诱。”他注视着季同说:“做个共产党员不容易,做个优秀的‘共匪’更不简单。是否加入在你自己。” 第31章 晴美 季同带着两封信来红军办找到叶将军,和他详细汇报(见注释)。 “好,这些情况对我们掌握他的心理和思想非常有帮助,真是太好啦!”叶将军高兴地说:“既然他有了对话的愿望,那我通知对方,安排个时间再谈一次。” “这两封信……,尤其给太原那封,你们不看看吗?”季同问。 “呵呵,不看了,无非是拉拢,要他集结兵力放在黄河岸边做出威慑的样子来,既是对我军,也做给河南看。” 季同佩服地竖起拇指,叶将军笑了:“他那套小算盘,十年仗打下来我们早就熟悉得不得了,没什么稀奇! 不过,你也该谢谢他,给了你个去苏区参观的机会,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信使身份,很难得!” 当季同高高兴兴回到长亭旅舍,第一眼看见蹲在门前的秦大哥。“唉呀,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等?”季同上前拉住他问。 “唉,这几天我不知道你怎样,又不敢来找。今日见到掌柜他说你早回来了,可里面有个当兵的,他不让我进去。”老秦不好意思地回答。 “哦,那个是警卫,我和他说下,今后他就不会拦你。”季同说着看了眼身后跟随的老刘,对方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季同便招呼他进屋聊。 掌柜已经在柜台外面迎着,见了他鞠个躬:“陈长官,您回来啦?” 早上季同出门前掏出手帕擦靴子上的一小片污迹,老刘在身后瓮声瓮气说:“已经很亮了,还擦?” “他对着装要求很严格,不能有丝毫马虎!” 季同说完出门上车,没注意到掌柜听到那三个字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这就是为什么看到季同回来,他完全一副毕恭毕敬姿态的原因。 “陈长官,今天有封信送来。” “啊?在哪里?”季同很惊讶,怎么会有人在西安城里给自己送信? 他从掌柜手里接过那封信,示意秦大哥先坐下等等,自己打开信瞧着、瞧着愣住了,抬头问掌柜:“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一位少校先生,嘱咐说一定送到你手上,要是今天没交到你手上,他明早过来取走。” 季同再看看信,拿起信封瞧,见里面有张照片,拿出来看看,背面写着花田晴美四个字。 这封信正是叔仁写的,他在信里把花田母子的事情说了,托季同设法去找她们。信上并说有友人随侍西安,信请他带去交付。 这么说……南京或上海来人了?季同心中惊异,但他已经没心思想这些。 自己去陕北和山西,必须立即出发,可以用来找这对母女的时间并不多。 他迅速思考了一番,按着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没人接。 于是季同问掌柜要来黄页,从上面去查到那个号码应对的地址,记下来问:“秦大哥,这个地址离这里远吗?” 老秦不识多少字,听老刘给他念了一遍点点头:“不算远,这地方在中山门外,离八仙宫很近。从这里去只要沿着东大街一直走就可以。” “好,我们现在去一趟。”季同说。 “可是……,马上天就黑下来了呀?” “不要紧,秦师傅你带路,咱们开车去很快!”刘班长说完和留守的卫士低语两句,出门去发动车子,这车是刘秘书拨来专门借给季同用的。 老秦坐在前面,季同在后排,车子迅速向中山门开去。因为有副司令官邸签发的通行证,所以很快出城。 倒确实如老秦所说,那条巷子离着八仙宫很近,一会儿功夫就到,天却还未黑下来。 “庙前巷25号,就在这里!”老刘手指着一个院门叫道,说罢上前拍门,却无人应答。“有人么?”大嗓门一下子传遍了半条巷子。 “长官,你们……找这家的?”旁边院门里有人伸出头来问。 “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家三口?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儿?” “是呵,据说男的还是个大学问家呢。可惜啊,夏天得肺痨死了!” “那,剩下的娘俩呢?”季同赶紧问。 “咳,那女的非要服侍他男人不可,结果自己也染上了。一个月前房东不肯再让她们住,听说俩人都去了八仙庵里……。后面的事情可就不清楚啦!” “可恶!”季同狠狠跺脚。 “天快黑了,不管怎么说,要找人就得抓紧。”刘班长说。 还是老秦带路大家匆匆赶往八仙庵来。还未进门,就看见外面围着一圈人议论纷纷。刘班长一把拉住季同:“不会是这个女子?” 季同扭脸看去,依稀瞧见个披头散发的人跪在中间,犹豫下心想看看也好,别有疏漏,便走过去。 众人一瞧来了两个军官不敢招惹事情,陆续都走开了。 季同蹲下,瞧见昏暗的路灯底下照着一张破纸,上面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旁边有扇门板,席子下面似是有具尸体。 “哟,还真有善心的爷注意你了?”随着声音望去,来了个巡警,他抬手给季同敬个礼:“长官好!” “你是管这片的?”刘班长手往盒子枪上一放,闷声大气地问。 “是、是,小人姓安。”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刘班长指指地上的尸首。 “是这丫头的娘,今早没的。里面姑姑们怕传染,所以叫人抬出来,可她又没钱、没地方去,是小的给她出这个主意。 长官要是有余力就帮帮,现下这局势大家都难,您就当做个好事,也帮小人个忙,成不?”巡警鞠躬拱手地说。 这几天城里来的大官儿越来越多,死去的人如果不能及时埋葬,说不好上面追究下来他要挨罚,所以能有买主掏钱葬了死人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何况这人还是得肺病死的,更不可久停! 季同看看这女孩,觉得有点像,但又不敢肯定,因为照片是好几年前的,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她现在变成啥样子了? 他想想扬头对那巡警说:“安巡长是个好心肠的,我先问她两句话,劳烦你帮我把围观的各位乡亲请让开些,免得她害羞不肯说。秦大哥,你帮着维持些。” “行、行,没问题!”安警官得了夸奖屁颠屁颠地,立即办事。 季同见只有刘班长在身边,轻声问:“是花田家的吗?”那女孩吓了一跳,立即惊恐地摇头,就要往后退。 季同拉住她细弱的手臂,凑近些用日语说:“我是来接你们母女去上海的。”话音才落,看见大眼睛里火苗闪烁了下,然后那女孩身子一软。 季同连忙上前接住她,回头叫:“老刘,就是她!叫开庵门,给她弄点米汤来!老秦,看住尸首,安巡长麻烦叫保长带几个劳力来见我!” 吩咐着,已经抱起那轻飘飘的小身体上了台阶。 庵堂里听见动静已经有个婆子出来查看,见有军人出头自然不敢阻拦,连忙在旁边开了间客室请他们进去。 季同把女孩放在床板上,拿出照片在灯下对照,越发相信自己判断。这时老刘腾腾走进来,说:“陈长官,他们没有米汤,只有些玉米糊糊。” “也行啊,加点热水凑合用。”季同想起在老家听大哥说过救济灾民那些事,知道饿急的人不能一下子给太多硬货,要先用汤水润胃,一点点增加饭量。 他叫那婆子给喂糊糊,走出来看见几个道姑瑟缩地站在外头,说:“别怕,听我问话。这娘俩什么时候来的?姓什么、哪里人?她们的行李在何处?” “回长官话……。”有个道姑站出来正要回答,见本地保长来了便住口。季同示意保长和安巡长稍等,回过头来让她继续说。 “长官,她母亲是今日刚没的,那女人夫家姓孙,也是没了,房东赶她们出来。 当初我们看着可怜就收容了,没想到她被男人染上,开了些药也就拖延着而已,根本没太大用。她们来时就只有铺盖,余下的都被房东当掉抵债啦。” 季同点点头:“那这女人娘家姓什么,你可知道?” “她自己说是姓花……。” “好,没你事了。劳烦帮她擦洗下,再找身干净衣裳来换上。办妥当些,少不了庵里的布施。”季同说完转身,招手叫过保长,问了贵姓,然后给他些钞票: “请买口结实棺材把人成殓,上下加好铺盖。明日我这妹子醒了,请帮她落葬,找人刻块碑,上面写:广州孙教授夫人花氏之墓,即可。 落葬后送她回这里来等我。从现在起找两个女人来轮流陪着,若丢了、出事了,你就全家坐牢去。明白了?” 保长不知道这屋里的丫头什么来头,居然有当兵的来护着,幽怨地看眼安巡长,脸色苍白地连连答应。 不过转眼他小眼睛又亮了,季同掏出一沓子钞票:“拿着,刻碑、买棺材、找墓地、葬仪、孝服、吹鼓手、尼姑超度都不能少。这是一百元,不够再来找我要!” 保长连忙说够了,双手发颤地接过去。季同想想:“安巡长,麻烦你人醒了以后问问,知不知道她爹葬在哪里? 如果知道,最好葬在一起,刻一个碑!如果能合葬,回头我再加二十元。”安巡长连忙说这么多尽够了。 将乐呵呵的保长送走,安巡长又转回来: “陈长官,我怕那保长找来的女人粗手大脚不合用,不如我叫自己姑娘过来陪她一晚?我家闺女今年十七,还算个稳妥人。” 第31章 认个妹子 季同晓得他是要邀功,笑笑从裤兜里摸出五枚银元来放在他手里: “那可多谢了。我明早先去西京招待所和张公馆办事,然后回来接她,这中间的事就全拜托老兄!” 安巡长原以为这年轻的军官只是要买个丫头,后来看他关切的样子不像,竟是专程来寻人的,现在又听他往来的居然是西京招待所和副司令公馆,知道有来头! 再说人家出手阔绰,一看就不是靠着当兵吃粮的样子,连忙尽力奉承,一面吆喝着那些道姑要她们卖力,一面急急忙忙跑回家去安排了。 季同问了那姑娘情形,知道她已经苏醒并且擦洗过,换了衣裳,便转身进屋,先叫道姑、婆子们都到外面候着,然后上前坐在床边,用日语问她: “是花田小姐对?我姓陈,受你生父所托来找你的。” “谢谢!”女孩子呜呜地哭起来:“对不起,母亲去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吓坏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做得很对!”季同看看门口:“你会说中国话、会写汉字吗?” “会的,但是妈妈怕我出错,一直让我装作哑巴。” “好!我已经找人去安排明天的葬礼,会有人帮你安葬母亲。你继父葬在什么地方可知道?如果能够找到,我让他们合葬、立碑。” 那女孩表示知道,并在季同撕下的纸上写了位置和记号交给他。“你明天继续辛苦一天装哑子,葬礼结束后你来我这里,然后我带你离开西安,先回南京再说。” 季同说完将老秦叫进来,把纸条交给他,让他带人去找花小姐继父的墓地,争取将他们夫妻葬在一起。 “葬礼结束后你陪花小姐回到这里,我会让刘班长的车开回来接你们去长亭旅舍。” 季同说完走回床边,用中国话对晴美说:“花小姐,你别担心,我安排了人手今晚来和你作伴,明天葬礼结束后派车来接你去旅馆。一切会好起来的!” 花田晴美点头:“谢谢大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季同愣了下,俯下身,让她勾着颈子吊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妈妈已经派人找棺材入殓了,你放心。睡个好觉!” 敬个礼出来,看到保长正带人给棺材上钉子,又嘱咐几句,这才上车离开。先送老秦,然后车子回长亭旅舍。 路上季同问刘班长:“老刘,我马上要离开西安了,你怎么办呐?还回公馆吗?” “俺不想回去,没意思。”刘班长忽然咧嘴一乐:“要是可以,俺想跟着你走!” “跟着我?”季同惊奇:“我只是个上尉,可养不起大神!” “呸,俺算个鸟神!”刘班长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他: “副司令在开封遇上俺打抱不平,那时候俺给省府开车,他就把俺要了过来。 当了班长、排长、连副,在前线被红军俘虏后放回西安连一个月都还没有。要不刘秘书咋能把我派给你呢?” “咦,你当过连副,不是班长?还在那边做过俘虏?” “回副司令身边刘秘书说到卫队,先给你个班长干不干?俺说有事做就成,所以就成了班长。”刘班长笑笑: “说起当俘虏那才好笑,打了半天枪一个红军没见着,然后山上下来个当官儿的要俺们投降,弟兄们谁也不想送命,就缴枪了。” “那……你为啥想跟着我?” “东北军里太杂,俺又不是东北人……。”刘班长沉默片刻:“俺看你人好,认识人多,所以想跟着你(以下省略37字)。” 季同也沉默了,过会儿说:“我明日向刘秘书辞行时和他说说,他若同意放你,咱们便一起回南京!” “好嘞!”刘班长高兴起来,季同坐在后面都能看到他咧开的大嘴岔子。 次日早上,季同刚下楼就见一个深灰呢子大衣的男子起身向自己迎过来。 掌柜连忙对季同轻声介绍就是这个人昨天送的信。季同快走几步上前伸出手:“陈季同,请问你是?” “在下江思雨,宋院长的秘书。”那人微笑着与季同握手并回答。 “宋院长到西安了?”季同惊讶,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江思雨点点头:“我昨天刚下飞机就奉命给你送信,其实那信是受大陈先生委托带来的,所以如果你没收到信,我需要取回并销毁。” 自己的五哥怎么会和c、c搞到一起?季同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含笑回答: “请转告宋院长,信已收到,非常感谢!我因另有委派要马上离开,恐怕不能见宋院长当面致谢了,待他回到南京,晚辈必登门致谢!” “不用、不用。”江思雨摆摆手:“我刚听你的卫士说你正要去西京招待所,他也住在那里,我也要回那里的,老弟可否捎我同行?” “原来这样?那好极了!咱们就一齐走。我是要去和各位辞行,好歹做了几天难友嘛!还有打麻将输掉的债需要还呐!” 江思雨听了哈哈大笑,二人便前后出门上车,一起往西京招待所。宋正要出门去高公馆,勉励了季同一番匆匆离开了。 然后季同去拜会了张淮南,最后来到江万里屋内。 他来是汇报自己救了个日籍女子的事情,最后季同说:“我要去做趟信使,担心身边有个日本人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家内(对妻子的称呼)不也是日本人吗?当然,她已经宣布放弃日籍加入华籍了,不过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你不把公务带回家,又如何?” “呃。”季同发现他误会自己了:“校长(江是陆大校长),学生只想救人,可没想让她做老婆呵,我家里已经有妻子,况且亦无纳妾之必要!再说,她才十四岁而已。” “哦,原来如此!”江万里自己也笑了,拍拍脑门:“好像是我乱点鸳鸯了?抱歉! 不过我真觉得你不必想太多,如果实在觉得不妥,干脆你认个妹妹,然后去辞行时,把这件事说了,他只要不反对,别人就都得闭嘴!” 季同眼睛一亮,说这是好主意!江万里又告诉他如果带回去一时不能交还给其生父,不如将她带至江府交给自己的夫人。 “让她俩做个伴,这样你安心回陆校去上课即可!”江万里说,季同大喜连连拜谢。 离开西京招待所他到公馆来找刘秘书,一来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和在副司令面前替自己说话,二来告诉他自己想去高公馆辞行,三来和他商量刘班长刘犇的去向问题。 不料刘秘书竟十分痛快,说刘犇每月三十块大洋,你要是付得起就带走。 “区区六、七十元法币而已,有何难哉?” 季同在去高公馆前叫来刘班长,告诉他:“去和刘秘书办个手续,然后开车到八仙庵接了花小姐回长亭,再回来还车。” “那你怎办?”刘犇问。 “你让老秦来接我不就行了?”季同告诉他辞行后还要来取刘秘书开的通行证,所以有时间等老秦过来。 在高公馆正遇见宋梓谦要上车离开,见了他笑盈盈地招手。季同跑过去敬礼:“院长好,看来谈得不错?瞧您皱纹都看不到了。” 宋梓谦哈哈大笑:“你这小家伙,怪不得他向我推荐你!” “啊?” “我要向你请教两件事。”宋梓谦说着,拉他到院子里树下(以下1225字省略) 第31章 抱抱 到刘秘书这里用手里的照片为花田晴美办了张通行证,将她名字掐头去尾写成“田晴”,籍贯就落在皖西西陈家集,季同于是又多了个表妹。 “我已经知道你的任务和行程,刘班长一路上会保护你,他公开身份是你的长随。”刘秘书说着打开地图: “你先坐军车一路向北到铜川,在金锁关有红军派出的人接应,然后送你去延安。” “延安?” “对,延安已经交给红军,驻防的东北军都回撤了。”刘秘书说完拎出个书包打开给他看: “这是没收的你那把手枪,还给你。这是几盒罐头、糖果可以在路上吃,都是给你准备的。 现在多了个女孩子,我会让刘班长明天多带一份的。”说着他掏出三个纸卷和一沓子钞票:“这里是三百大洋并五百元现金(以下省略42字)。” “我可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周公都和我说了。”刘秘书微微一笑:“知道你家里富裕不缺这几个,不过这是副司令的意思,再说穷家富路嘛,你务必收下!” 从张公馆出来,看见老秦在对面路牙子上蹲着吸烟,见他出来咧嘴笑。“秦大哥,你怎么在这大日头下面?不去那墙底下呢?”季同问。 “当兵的不让。额说是订好车来接长官的,他才允许停在这里。再说这儿暖和嘛!”老秦不以为意,看来经历这种事多了。“上车,咱们回旅舍去?”他问。 季同边上车边问葬礼怎样了,老秦走起来,给他讲了在那边如何找到孙先生的棺木,如何将他夫妻合葬、立碑等 又叹息说这姑娘是个哑子,若不是遇到您这样贵人,只怕是要落入火坑的,不知上辈子怎么,落得今生受这般苦。 听着他絮絮叨叨,季同默不作声。他看向两边灰尘仆仆的街道、掉光落叶挂着残雪的枝桠,心想: “这恐怕不是什么上辈子的问题,一个外籍人在中国还有这样的遭遇,那成千上万的百姓又如何活下去?” 再想起日军的进逼、内战的威胁,季同心里沉甸甸地,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了。 “秦大哥,明日得劳烦你早些来送我们出安远门(北门),队伍的车子在龙首原上等着。”在旅舍外面下车时季同和老秦约好,又请他再带个兄弟来拉刘班长和行李。 “明天可能就不方便了,这是这几日该给你结的钱。”说完他又从刘秘书给的钱里拿出一百元现钞,吓得老秦连连摆手不肯要。 “你听我说,我孤身一个闯西安,多亏了有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朋友,如今就算有个兄长了。 这点钱你拿着,我看那安巡长还算会做事,你找他,就说我的意思请他帮你赁个住处,再拿些钱做个小买卖叫女人或娃娃有事做、又进项,这样家里不慢慢就宽裕了? 这是我名片,上头有南京的地址,搬家后找个识字的代笔写信给我,让小弟知道你住处。这样下次再来西安,我就可以去家里找你不是?” 老秦涕泪交流,季同好容易劝住他,约了明早时间,又让他给八仙庵捎去五十元香火钱,打发他先走了。进屋看见刘犇冲自己笑,问:“怎么?” “没啥,俺觉得你这样安排老秦挺好!”刘犇说完指指上边:“人已经接回来了,请掌柜开了最北那间让她住着呢。” 季同正要迈步上楼,就看见柜台旁站起个戴毡帽的圆脸小伙子,立即认出这是那个自己从西京招待所出来后便天天看见,守在这旅舍里的兵。 “咦,他怎么还在?没回军营去么?”季同惊讶地回头问刘犇,他一直以为这人是刘班长手下的。 刘犇带笑不说话,那人走过来鞠个躬,从兜里摸出个纸条递给季同,打开看,见上面写着:“此人护君至肤施(延安古称),叶。” “哦!你是……。”季同点点头,将字条丢进火炉:“好,老刘安排他住下,明天一起走!”说完噔噔地上楼。 “你休息好了吗?看上去脸色还有些白,我叫掌柜给你弄点好吃的。” 敲门进去后季同注意了下晴美的脸色,然后搬过凳子在她床边坐下,掏出给她做的新证件递过去:“瞧,都准备好啦,明日咱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晴美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叹口气:“那时候我还小呐。” “没甚大区别。”季同笑道:“你这个娃娃脸恐怕长多大都是个娃娃的样子,放心!” “我记得你姓陈。这么说,我以后叫田晴了?” “是的,至少你回到生父身边之前是这样。” 田晴叹口气,沉默几秒后抬起头,指着上面的地址问:“这是你家吗?” “我出生的地方,你要记住,因为你是我的表妹,也出生在那里。” “明白了,还得说中国话。” “是呵,说日本话可能有危险。” “为什么别的什么话都行,就是不能说日本话?以前妈妈就这样告诉我,她总说说了日本话会有恶人来抓我。” 季同笑起来:“不、不是恶人。是因为日本军队在中国乱杀人,所以很多人讨厌甚至憎恶日本人,不让你说日本话是为了隐藏身份,让你更安全。” “唉,真复杂!”田晴叹口气,忽然大眼睛看过来:“大哥哥是日本人么?” “我是中国人,但是我去过日本。” “噢,是么?”田晴有点难过:“我虽然是日本人,可那是很小的时候住在日本,后来跟着妈妈去意大利、法国,对日本早就没有印象了。” “你去过法国?”季同惊讶,马上改了法语说:“那你会说法语么?” 田晴高兴起来:“咦,你也会说?我都三年没说了,怕是有点忘记啦!” 两个人对话几句,季同感到满意,她的法语只要有人帮助回忆,应该不难恢复。“好啊,那你想说什么就和我用法语讲,这样别人就听不懂啦!”他告诉田晴。 有人说话小姑娘很快高兴起来,开始给他讲自己在欧洲时的故事,小伙伴还有如何玩耍、上学。 “可是妈妈和爸爸结婚以后,他们带我来中国,我就没有再上学了,也不敢出门。”她告诉季同。 “你三年都没出门么?也不上学?”季同愕然。 “嗯,都是在家里妈妈教我日本语和中文。” 季同叹口气,起身脱下军大衣压在她被子上:“好啦,别想那么多,今晚好好睡觉,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从此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所以要高高兴兴地! 我就在最南边的屋里,有事你随时找我。” 说完转身开门要走,听田晴叫了声:“哥!” “嗯?” “抱抱……。” 关好屋门走向自己的房间,季同心里好笑,自己长那么大都是叫别人哥,今天还是头次被人叫,原来当哥哥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经过刘犇门口,门开着,他在里面擦枪。“咦,还没睡?”季同瞧见他一脸坏笑:“别想歪了,那个……从今天起田晴,晴儿是我表妹。” “噢,挺好!”刘犇眨眨眼。 季同觉得他什么都说了,但又什么都没说。眼珠一转瞧他手里:“你的枪不是上交了吗?” “又给我了,不然我怎么保护你?”刘犇说完看了眼旁边,季同伸头才发现打地铺还有一个,也在憋着笑擦枪,这下不好意思了,赶紧问:“诶,我还没问呢,你贵姓?” “姓米,米新贵。”那小伙子回答:“四川江油的,老汉说生我那日大帅们开战,米价飙啰,所以起这么个名。” “不错,好记!”季同说完觉得气氛有点尴尬:“那……我去睡了,明早见!”进屋才关好门,就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笑声。 唉,你还挂着个上尉军衔呢,真够笨的!季同有些气恼地对自己说。 因为走得匆匆忙忙,季同离开西安时也没能给大哥或者上海、南京去电话,再者非常时期,又是执行总司令交代的任务,他觉得也不方便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和家里失联多日,惹得大家尤其是文凤起了多少猜想和担心。 丈夫匆匆而回、匆匆而走,而且在报纸上铺天盖地报道消息时文凤明知道他是去洛阳的,却不得不在全家面前强颜欢笑,装作无事。 到南京这边说要讨伐,又说空军已经得到轰炸命令等等,文凤登时就坐不住了,哭喊着要收拾东西去找季同不可,谁劝都没用。 最后还是洪升说了句:“那这样,五婶你准备好什么时候动身,我陪你一起去。”这下文凤愣住了,她怎么可能让陈家的大少爷跟着自己去犯险? 看着她“呜呜”地哭出来,洪升轻声道:“六婶,你也知道六叔经常出差,他目前行踪都是机密,咱们这样大嚷大叫去找人,肯定是不行。得想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 “先给五叔挂电话,他俩是经常有联系的,问问他知不知道六叔的情形……。” “对呀!”周姨太太一拍大腿:“兴许这中间小五和老六有过联络,咱们并不知道呢?” 于是大家手忙脚乱给叔仁公司挂电话。恰好叔仁刚从外面回来,赶紧到办公室去接听。先给周氏请了安,姨太太就问:“小五,老六最近可给你来过电话?” “没有哇!”叔仁很警觉,马上否认,又问:“怎么了?” “唉,你弟妹这里都急死了!他这一走就石沉大海似地,现在外面这样乱……。” “妈,你们别多想。我这里有客人,晚上您等我电话,好不?”说完叔仁挂断了电话。他知道叔仁是无事的,但不愿意在这里聊这个话题。 南京这边大伙儿面面相觑,洪升说既然五叔现在不方便,咱们别乱,且先等等。于是洪升让竹子去陪文凤,大家该做事、做事,该开饭、开饭,专等晚上叔仁的电话。 谁知道这一等就到了晚上九点钟,周姨太太和竹子还好,文凤却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牌,弄得对家的安喜直着急。 好容易电话铃声响,最近的洪升先丢下报纸将听筒抓在手里问:“陈公馆,哪位?五叔?”回头一看身后已经围了一圈女人。 第31章 心怀疑虑 叔仁回到家里,红菱已经哄着孩子睡下了,他挂好衣服拿起电话打给南京。 季同曾经在军统工作,而今又落到中统的眼里,家中电话不知道是否安全?所以叔仁在拿起听筒前稍微想了片刻。 在听到洪升声音的时候,叔仁嘴角浮起些许笑意,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连嗓音都和大哥那么像! “怎么,想你六叔了?”叔仁问。 “因为最近他一直没消息,而且外面这样乱……。” “我知道、我知道,”叔仁赶紧打断他:“不过你转告家里,他没事。前几天我托朋友带给他的东西也送到了,他认识了新朋友,过得挺好,你们可以放心。 是不是文凤着急了?让他放心,要相信你六叔,他那样聪明、谨慎,从国外闯回来的人,怎么可能有事?” 他没法告诉细节,只能大概其地安慰下,并暗示自己和季同有过某种形式的联系,让大家安心。 其实叔仁也只是知道信件到了季同手上,至于现在他在干什么、在哪里,并不十分清楚,大概其还在西安? 不过有了这点信息对南京的家人们也就够了,大家都松口气。洪升说你们看,净瞎着急,连五叔都说了,六叔怎会有事? 周姨太太想起老家那边说不定也在担心,赶紧让洪升给家里再挂电话说一声。 果然,寿礼自听说西安出事,又一直没接到小六的消息,心里正七上八下,这会儿听到洪升转达叔仁的话,大大松口气。 他嘱咐洪升再有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然后亲自挂电话到周家桥,和仲礼说了这件事。 仲礼这时候忙得团团转,他操心着骑兵大队的训练、德械装备的换装,家里橘红和王氏先后怀孕了,三爷还得时不常和娇滴滴的朱韵偷香,真是家里家外、不亦说乎! 县里议会选举,推他做了本县军事委员会主任,事实上成了县里武装力量的负责人。 仲礼正在苏鼎、罗芳、刘克延、蔡淳强的帮助下精简全县兵员,把保安部队维持在两个团、两个营、四个独立大队的范围。 余者或编入自卫团,或进入警察治安大队、各处护厂、护矿、护林队等。 保安一团团长由他自己兼任,实际日常工作交给副团长陆万发、参谋长黄清水。三个营长分别是:吴水清、许大虎和蔡淳强。机炮连长孙小炮。 保安二团团长是求了朱县长得以复职的武定洲,他没什么血债,又是原韩旅最能打的军官,所以仲礼也就欣然接纳。 副团长是罗芳,参谋长杜石峰。营长分别是郝大牛、周晏和原韩旅的一个营副孙天蔚,机枪连连长是守卫华严寺立功后被提拔的姜求(姜大牙)。 炮兵营长曾大头,直属营营长孙德有,骑兵大队长刘贵, 补充大队长是原韩旅副营长曾会有,工兵大队长是原韩旅的工兵连长叫赵有德, 后勤运输大队长是原韩旅汽车队的队长李贵平,警备连连长卢天和,机枪连连长董小青。 参谋科长还是李雄,训导科长黄富民,后勤科长刘小梳,军法科长蒋二和,侦察科长孙德有(兼),警卫连连长霍应,教导大队队长刘克延。 原保安一团、二团有少量裁撤,部分人被编入当地自卫团,每团都有编入警察自治大队(每大队三、四百人编制)的,三区班长以上由熊大眼派遣,他现在管着四个大队,也很威风了。 本来一区、二区保安团都有不少人还持有冷兵器,经过改编后不管是进自卫团的人还是到自治大队当警察的,都领到枪支和崭新的装具,上下士气普遍提高。 当中桥从淮南小心翼翼回到霍县,见到城门外迎接自己的陈仲礼和翻译金城,他没注意两人的谄媚,却被门口全副德式装具的武装警察吸引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 “您指的什么?”金城小心地问。 “这些警察,他们穿得和以前不一样!” “哦,不过是换上了新的衣服和皮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仲文回答。 “不对,这不是一般的警察服装,是染成黑色的德式军服,连弹匣都是德国式样!”中桥疑惑:“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呀?”两人面面相觑:“只是他们换了服装而已,没有其它的。” “只换了服装?”中桥冷笑:“我看是连枪都比以前新了!” “不奇怪。”仲礼胸有成竹:“韩旅被打垮以后收缴了许多枪支,警察换上新枪也算是因祸得福。” “是吗?”中桥还是没被说服,他摇摇头:“总之很古怪,你们要设法查清他们换装的原因。还有,保安团也换装了吗?换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就赶紧去查!” 在金城和陈仲文看来,这是不是有点多余?但中桥却很疑惑,因为他没瞧见自己供给的日式武器,那么陈家从哪里搞来的德国装具? 那些日式枪械都去哪儿了? 他等不得那两个笨蛋去找答案,干脆自己以预祝新年(元旦)快乐的名义给寿礼挂个电话,然后拐弯抹角地打听三老爷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么多德式装具的? 寿礼知道他担心什么,心里好笑,便告诉他是隔壁桂军淘汰的半卖半送,仲礼便收了些,都是二手货。 后来使用中发现还挺好使,所以干脆自己开了家皮具厂生产,也给县里警察治安大队配备了些。 中桥听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被欧美人抢了生意就好。寿礼干脆问他有没有路子从北边运些好牛皮来,可以让这边贸易公司收购。 中桥大喜,连忙说这个没问题,两边说好让贸易公司廖经理和陈仲文具体商议此事。 放下电话中桥把笨蛋们找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瞧,如果不是我注意了下细节,是不是他们需要牛皮这事就无法知道? 那这个买卖还能落到我们手里吗?所以要用心做事就是要从任何细微处寻找和发现商机,你们明白了吗?” 仲文和金城叠声称是,一直佩服地几乎将他捧上天。中桥并不耐烦听这种废话,笨蛋就是笨蛋,谁让自己手里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呢? 但是中桥也并非什么都明白,他的上司曾经让他莫名其妙,荻原在他回上海述职的时候告诫他:不要和陈家人过于亲密,要关注他们与当地共党组织之间有没有联系。 当时中桥回答说自己已经反复观察过,看不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陈家与共党之间存在的明显联系。 再说也让陈仲文通过自己在家乡的熟人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目前为止没有获得有力证据。 他这个回答被荻原讥讽为一叶障目被利润遮住了眼睛。“中桥君,有些事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劝你谨慎行事,别把我的劝告当耳边风!”荻原很严厉地说。 中桥十分惊讶,他知道作为上司的荻原肯定知道某些自己不掌握的信息,难道有什么对陈家不利的事而自己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呢? 他要把陈家的皮革生意交给仲文,于是拉着他去了家自己很喜欢的牛肉汤馆子。这家不但分量足、味道好,而且环境干净,有雅间可以点菜。 这天金城去谈另一个客户了,中桥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如今汉话已经完全没问题,他甚至学会了几具皖西土语,平日看去就和一般商人无二。 两个人吃喝着很得意,几杯烧酒下肚陈二爷有点飘飘然起来,说今日金城没在,能和中桥先生推心置腹真是太好了! 中桥哈哈大笑,说怎么,他在你就不推心置腹么?陈仲文将桌子一拍:“那个高丽鬼不是好东西!中桥先生不可过于信了他。” “嗯?”中桥心里“咯噔”下,面上不动声色:“不至于?金城在本司时间不短了,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呀?” 仲文一脸苦笑:“中桥先生你可不知道,他那个人惯于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说完压低嗓音说了几件金城在背后干的“好事”。 中桥皱着眉:“这些……,只能说是小节有亏,不能说这个人有问题。” “这还不能说明?”仲文瞪起眼睛,将桌面一拍道:“那他越权汇报,算不算有问题?” “哦?”中桥眼皮一跳:“他越权了?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仲文把上次自己告诉金城有关陈叔仁曾经参加左翼活动,但没想到金城没找到中桥,便急吼吼地直接向荻原做了汇报,结果荻原直接来向自己核实等情况都说了。 中桥这才明白为什么荻原让自己和陈家保持距离和警惕,心中登时腾起怒火。“这个奴才!”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句。 原本他并未觉得金城多余,现在可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得远远地。但是只要金城没有明显犯错,他还不能这样做。 中桥忍了又忍没有说出更多,但仲文也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 日本人不轻易信人,但一旦信了再想破坏这种信任可就不容易,除非这人有明显的背叛、背德行为,而越过上级向更上级直接汇报,本身就是很严重的背叛。 金城踩雷了!中桥表面上还在觥筹交错,但他已经怒从心头起,即便现在不说什么,但这根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而这正是二老爷陈仲文所要的结果。 “那么,你的五弟到底和左翼什么关系?”中桥有点不放心。 “咳,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呢?”仲文冷笑:“政府一生气,那小子立刻跑回家了,然后就被我大哥送安庆去学做买卖。他能和共党有多大联系?” “哦!”中桥点头。仲文这个解释倒是说清了陈叔仁的问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能涉及多深的社会关系? 他很快将陈叔仁的事情丢在一旁,继续喝酒。不料仲文后面一句话把他惊到了:“当年国军杀得人头滚滚,不过我怀疑那没什么用,肯定有个把遗漏的。 只要有遗漏,凭共党的德性,他们迟早还会兴起来,只不过换了拨人而已!” 三老爷说完呷口酒,很世故地咂嘴说:“我算看透了,南京如今这伙不行,压不住的,他们个个都势利、自私。 要是管这个国家的,从上到下都是群只为自己利益考虑的家伙,从内部就容易叫人家分化瓦解。 嘿嘿,中桥先生,这个民族没前途!我看要是被日本统治一百年,那还差不多。 朝鲜已经变得好点了,这就是明证,再过三十年就不会有金城君这种人啦。所以呀,中国虽然赶走了大清,但它迟早还得换个主人!” 看着他的醉态,中桥颇不以为然,但也不好打击对方对大日本帝国的热忱,只好含笑听着,心里却在盘算,是不是应该亲自到三河原上再走一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中国老话说得很对!到底三河原发展得如何,陈家有没有被“赤化”?他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走一遭更踏实。 第31章 中桥的保证 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中桥很羡慕陈家几千上万亩购置土地的大手笔,说实话这要是在日本本土,陈家已经可以做个小大名(日式领主)了,那会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呵? 但是他并没在陈家看到其它地方常见的那种奢侈生活,不过比普通中农家里穿得稍体面,佣人更多些。 其它吃、住方面都很一般,只有接待他这个客人的时候多做一样菜,比如烧鱼、炒虾或炖鸡鸭,也就仅此而已。 “陈家有钱、有地、有粮食,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呢?”他不明白地问李欢,现在这“大耳朵”都快成他的专门接待员了。 李欢“嘿嘿”地笑:“这就是咱服气陈家,愿意为他们做事的原因。不仅是我,保安团、自卫队的很多兄弟都是这样。 陈家每人保留一百亩地,其余的都已经陆续划到族里公产,或者入股到公司去了,用大老爷的话讲,这叫由……单纯的地主阶级向工商阶层转变。 咱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妙处,只知道总指挥把各工厂、公司赚到的钱或者发给大家,或者为我们买枪买弹药、买机器。 许多老兵都说现在枪坏了自己修,子弹可以放量打,和当年中原大战时相比完全不同!” “这样说来,陈家在本地很得人心啰?” “现在已经不仅是本地,三老爷地盘越大,愿意跟他的人越多。 陈家的兵从不拖欠薪饷,吃的好、住得好,立功了还有地分,家里人便可以凭证领到粮食,过年还有肉、油,这谁不眼红? 不过有一宗,得真有本事,乐意下死力训练才成!”李欢说完顿了下,又补充: “还得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做不到的那只好留在自卫队里,看着人家吃肉也没法子。” “这么说……,自卫队的人都不如保安团了?” “反正大家都知道想进保安团就得先进自卫队,在自卫队表现好的才能有机会抽到保安团去,自卫队的规矩都守不住,那就下去给大户做护卫好了。 所以自卫队每三个月就有人被放出来,不过人数很少,多数咬牙都要挺着,再说纪律这东西是能习惯的。”李欢呲牙: “我当初也是没守住纪律,所以去给陈老爷家里做厨子,后来立功不又回来了?如今大小也是个尉官呢!” “你也被罚过?因为什么事?”面对中桥的问题李欢嘿嘿笑却没回答,中桥只好又问其它问题:“这两边薪饷上差好多么?” “那是!”李欢告诉他自卫队新兵包括护矿、护厂队每月薪饷是八元法币;进入警察治安队每月薪饷是十五元起,如果到了保安团薪饷起步是十八元。 治安队和保安团的家属每月可以领十斤米或十二斤面,没有家属的额外有五元。这还没算上鞋帽、装具、武器、弹药等等的开支! 中桥听了咋舌:“保安兵的薪饷几乎和中央军士官相等,这么说来,三老爷岂不是独立养着这支军队?那得要花多少钱?” “哪里是他一个?”李欢摇头:“大老爷、四姑娘、五爷、六爷都有出资,三河资本挣的钱也有固定部分专门用于军队。 准确说它应该是陈家和三河资本,还有县政府一起养起来的队伍。” 听了李欢的介绍,中桥断定陈家的这支武装需要大量资金支持,这里头自己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商业机会。 中桥自认是个好商人,他总是能从点滴中发现产生利润的可能。 虽然这块土地对日本人不太友好,但在他的努力开拓下,东井在皖西的生意正一点点扩大,投资额也不断增加,在整个江淮地区也算独树一帜了。 当中桥试着和寿礼谈起自己听说某些谣言,并对共党在本县的活动和扩展表示忧虑时,寿礼笑了起来,说: “中桥先生你是个商人,但不是政治家或者外交家,那些问题应该由更适合的人去考虑,咱们之间还是多谈买卖比较好。” 他摆摆手拦住红着脸要辩解的中桥:“我不是贬低或者看不起你,正因为咱们多次来往,我也对你有所了解,所以才说这个话。 中国老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这道理很对,所以我送给你。你擅长做生意,而且不屈不挠为自己的使命奋斗,是令人赞赏的。 那些你不擅长、不喜欢的东西,还是留给别人去耍的好。 我真心希望咱们之间永远都是生意关系,即便中日交恶甚至发生战争,一切风云过去依然还可以继续合作,这样的朋友最好!” “大老爷误会了。”中桥连忙说:“在下其实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而是关心本社投资的安全呵。 我听说共产党一向积极反日、抗日,所以怕他们在三河原实力壮大以后影响我们的合作。 就我本人而言,并不在乎政治或者军事,哪怕现在日本就在上海和华北都有驻军,但那不干我事,我只想挣钱!” “你虽这样想,但恐怕是个奢望?”寿礼苦笑:“你是日本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走到哪里,中国话说得再好,也掩饰不了你身上的某些特点。 别人一旦知道你是日本人,多少心里都存着份芥蒂,像陈家这样宽容的,着实少见!” “那也是因为贵府二爷、六爷了解日本的缘故,一般人哪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中桥奉承,寿礼哈哈大笑说你确实很中国了,中桥讪笑着继续说: “就拿这次西安来说,原因也是要求抗日、联共。唉! 说实话,我天天坐卧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一场针对日本的义和团,那我的心血就白费了,说不定小命还得留在这里!”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寿礼放下茶杯缓缓道:“君若切实为两国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反日也反不到你头上。 那些人反的是军国之日本对中国的不尊重和任意欺侮,其实倒不是针对日人本身。但你如果与对中国居心叵测的人为伍,那也就不好说。 我们两国自古做邻居,如果结了血仇,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得开?这才是可怕的! 我看报纸上今天日本这个要求、明天它又提那个要求;从朝鲜、满洲、蒙古一步步走进关内,唉!太过了,也太短视! 只怕有人只顾自己的名利,不把双方千年来的情分放在心上,因一时中国积弱便想轻视、怠慢甚至踩在脚下,这是大错! 战争如果因此爆发,那些挥着战刀吼叫的军人将是千古罪人!不信,你十年后再看我说的对不对!” “不过,先不谈这么远的。”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然后继续说:“你提到这次西安的事情,总司令还被拘在那里,你怎么看?会如何解决?” “大老爷和我一个日本人谈论这种事,不避讳么?”中桥嘿嘿一笑说:“人家都说这是日本幕后搞出来的阴谋,我可不想沾惹。” “日本人会搞个反日的将军出来做这种事?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了!苏联人的声明不过是忙于撇清自己才指责你们,咱们只当私下聊天,有何不可?我若不信你,问都不问了。” 中桥只好干笑下,说:“按理说,这件事共党掺和进来多半是要除之而后快的,没道理抓住他又放虎归山呐!” “所以你觉得他们不会放?还是你希望他们不放?” “这个……恐怕不是我希望的问题。”中桥刚说到这里,小泉敲门进来问是否添茶?等他换过茶水出去,中桥才重新开口说:“我们日本人倒是希望共党杀他。” “哦?这是为何?”寿礼惊讶地问:“你们每次提的要求,总司令可没有不答应的。” “是的,而且总司令多次赴日,或留学、或避祸,他是很了解日本的,在他革命初期也接受了日本人的帮助,虽然如此,日本的上层还是不喜欢他!” 寿礼仰头想想:“可是因为他和英美走得太近?” 中桥微微点头:“他娶了个留美的夫人,外交、财政大权都在亲英美人士手里,如今支持他军费、帮助他发行法币的,也是一群英美买办。 他这样做不是对帮助过自己的日本一种深深的背叛么? 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我的上级评价说,他读‘远交近攻’中毒太深了,所以日本无论怎么敲打、提醒,他都置若罔闻! 说‘攘外安内’的话,什么意思?要平定的是共党,要攘夷就是指日本嘛! 他看不起日本,也不想和我们携手共建东亚,认清了他这个面目,所以军部那些人才叫喊说不和南京对话的,因为他骨子里对日不友好!” “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寿礼恍然大悟:“所以你们倒希望共党弄死他,然后再上来个新人?” “别、别,这都是上面的想法,可不包括我。”中桥赶紧连连摆手。 “你也不用这个样子。”寿礼笑说:“都是为各自国家、民族利益着想,所以如此。 就好像我儿子说的,一个白球摆在面前我们看到了就以为它背面也是白的,却不知道在你看来这球背面其实有片污渍。立场不同而已。” 中桥眨眨眼:“大老爷是想告诉我,我看到这有污渍的一面其实并非这球的全部?” “可以这么说。” “愿闻其详。” “君担心如八项主张里面所言建立反日阵线后在中国就不能做买卖了,或者投下去的钱也收不回来了,对吗?” “没错!” “我觉得未必如此,你可能想多了!”寿礼揣着两手告诉他:“不管谁执政,日本列岛都在那里是抹不掉的,既然如此执政者就要与日本发展贸易、开展往来。 日本擅长的机械、车辆卖到中国,中国擅长的纺织和丰富的矿石供给日本。 这叫互通有无、互利互惠,两个距离这样近的国家相互补充彼此的不足,使自己的民族立于世界之林,让西洋不能随意欺侮。 我认为这才是友好、正常的两国关系,而不是利己而损害对方。像现在这样以割裂中国领土、伤害华人感情为代价的两国关系并非正常。 所以,那些所谓反日、抗日的就是在反对这种侵略和不平等,这就是中山先生所倡导之‘民族觉醒’,是迟早会出现的。 与其对抗、镇压,不如因势利导,将之导向和平、共存的方向。 可惜贵国目前各种轻视、慢待中国,甚至辱华的事情发生不少,不可能合理引导、借用这种情绪来改善双方关系。 所以反日、抗日还会继续存在,也会愈演愈烈。 但君今日播下的种子也不是没有意义,一旦两国的关系进入正常、平等相待的时候,我想它还会发芽、开花、结果的,只是周期稍显长些而已。” “大老爷这是在鼓励我。”中桥微笑:“国家政策我做不了什么,但是作为个人我保证,一定做你们的朋友,坚持互利互惠、平等相待。” 寿礼微笑点头。他知道当国战来临,中桥作为日方的国民不大可能独善其身,但目前人家愿意做出这样的表态还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其它,要看今后落实到具体事上此君做得如何,以及怎样做? 第31章 雪夜遇险 看着李欢关上车门然后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寿礼让他摇下车窗,说:“你直接送中桥先生到县上,然后去看看洪庆和洪安两个。 把这封信带给曾旭敏副校长(曾教务长已经升职),千万不要丢了,里面是我对校董会决议的回复。” “是,明白!”李欢已经换上了中尉军装,接过信仔细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漂亮地敬个军礼,转头对齐师傅说:“开车,注意安全!” 寿礼向车窗后面的中桥挥挥手,看着小车碾过地上的残雪,后头四名骑着健骡、头戴狼皮帽子的卫兵立即跟上去。 抬头看看天上,鼻子又嗅了嗅,金小泉自言自语地说:“还好他们这时走,今晚只怕要大雪哩!” “可不是,”寿礼也皱眉看看天上浓密厚重的云团:“这场雪只怕来势不小,要下好几天了! 只要今天赶到何店并宿在那里,明早再出发回城就好走些,那边的雪通常比咱这里小点。” “老爷,好像是文泉保长来了。”金小泉轻声提醒。 寿礼扭头,果见陈文泉袖着两手走过来,两只耳朵上挂着毛线织的耳套,远看去似只毛茸茸的大猴子。寿礼不禁莞尔: “哟,叔呵,这头上是妹子的手艺么?可真没得说!”金小泉在后头忍不住“哧”地笑出声。 陈文泉瞪了这主仆俩一眼:“那又怎样?我闺女头次做活儿孝敬的,我戴着暖和,乐意!” “当然,当然!”寿礼憋着笑,看上去倒像哭:“您这么急忙地上哪里呀?” “都怪你给找的好差事!”陈文泉哼了声回答:“三叔放下来话,叫咱们查看本保甲内有无流浪汉、乞丐。 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四了,有点怕过这个年呢!说要冻死一个就要用家法揍我二十藤条子。我招谁惹谁了?” 寿礼哈哈大笑,在后头说你当官的时候乐得屁颠屁颠地,现在要干活说这个话?陈文泉不理他,甩甩手往小通寺去了。 看着他背影,寿礼才拍拍额头:“娘诶,光开他玩笑了,咱三河尖上那些流民的窝棚里还有人住哩,不会有事?” “要不,给卢团总(指自卫三团团总卢虎)打个电话?”金小泉建议。 寿礼从谏如流,立即给卢虎挂了电话,叫他组织兵士去查看哪些窝棚里住着人或者住进了新人? 自从第一批大规模流民发生以后,年年有河南的流民南下到这里来求生、找活计。 以前的人搬出去,留下的窝棚又会住进新人,沿岸的棚户区成了流民的落脚点,甚至还被冠以“陈家台”的名称。 这地方行政上归固始管,但该县力有不逮,所以实际管理落在自卫三团五大队肩上。 一想到陈玉虎这个人寿礼就有些皱眉头,这人打仗倒是勇猛,可做事总觉得不够妥当。 上次韩老星帮李二狗走私枪支弹药,陈玉虎竟一直未能察觉。 那个案子里寿礼就怀疑他是否收受了贿赂,可没找到证据,加上他后来守县城时还算打得不错所以先放下了。 今日想起他来不知为何寿礼心中“咯噔”下子,他想了想叫小泉:“备两头牲口,咱们去卢团总那里瞧瞧。” 听说他要出门,纹香和荷香都出来劝阻。寿礼说人命关天不是耍的,要是今晚史河沿上出事,比如发生冻死、压塌窝棚这类,那甚至可能影响和固始的关系。 “再说有卢团总他们跟着哩,你们怕啥?”寿礼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叫她们回去:“烫好酒,要是没事我转一圈很快就回来!”说完和小泉一前一后两匹大骡子骑着,往临水来。 自卫三团如今有五个大队,一大队孙志高还在周家桥,二大队高庆虎在临水,郭如同三大队在高塘,四大队罗芳在马店,五大队陈玉虎在三河尖,另外还有个补充中队在迎水,两个独立中队分别在徐集和蒋集。 寿礼主仆二人先到临水的团部和卢虎会合,然后一起下去,从冰上过河往三河尖。 他们准备过河的时候已经飘起雪花,来到镇外时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劲风卷着雪似乎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睁不开眼。 “大老爷,你到了镇里就先宿下,后面的事有我们来做!”卢虎几乎是喊着对他说:“看这雪的样子,来者不善呐!” “要是这样我更坐不住了!”寿礼眉毛拧成一团,上面落着雪花,这会儿功夫他胡子都沾满了雪: “这样的天气,后来盖的泥坯房子应该没问题,那些窝棚恐怕够呛!” “那怎么办?咱现在动手加固也晚了呀!”团总和陈老爷都来了,高庆虎自然坐不住也就跟来,他大声道: “要不,和教堂说说,哪个窝棚有危险就把人先转移到教堂里去?他们哪里地方宽敞。” “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小高,进镇子之后你派个会说话的兄弟到教堂,找文牧师打个招呼!”寿礼说。 文牧师是个红头发的美国人,马托尼请他主持三河尖教堂事务。高庆虎见大老爷采纳建议,高兴地答应了声。 三河尖镇建在本地地势最高的坡上,四周都是开垦出来的屯田和星罗棋布的农庄。陈邱带人在这里规划了十七个小聚落,如今都已经有了村子的规模。 五大队下辖四个中队,分别驻在三河尖、丰港、高台子和刘营。 接到团部的命令,陈玉虎心里头很不乐意。这样阴冷的鬼天气一看就是要下大雪,谁往外跑那就是脑子有毛病,怎么也比不上在屋里烫壶热酒舒服! 他这么想就派个人去给刘集的何老六下命令,叫他派两个人去陈家台那边的棚户区查看。 派完活儿他就招呼了几个部下,弄点酒、菜,然后凑了两桌子麻将大家热闹着,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寿礼等人进镇,只在镇口遇到两个哨兵,开始还以为大伙儿都去依照命令查看棚户区了,等听说弟兄们全在营里并未出动,卢虎立刻警觉: “那你们大队长、中队长呢,他俩外出没有?” 当兵的连连摇头:“我俩一直守在这村口,没见有人出去过,除了往刘集送信的通信员。” 这下卢虎脸色不好了,回头看眼皱眉的寿礼:“走,咱们去大队部!” 一行人径直来到大队部外,居然门口连个哨兵都没有!有人上前拍门,里面才出来个不耐烦的:“这大雪天里,谁呀?”开门就愣住了。 卢虎叫人下了他的枪,自己在前边腾腾而入,两个警卫在后边紧紧跟随。寿礼叹口气,说:“小高,你带人去把护卫的枪都下了。” 然后在小泉陪同下也往里面走,还没到正堂门口就听里面卢虎的声音怒吼:“你陈玉虎就是这么敷衍老子吗?” 陈玉虎本来是陈家护卫出身,卢虎是他师父,这时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和外头满地的雪差不多,一瞧陈寿礼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口里嚷着: “大老爷救命!”,然后使劲趴在地上磕头。寿礼嗅嗅空气里的酒菜气味,扭脸看见被警卫按着的卢虎手里还端着毛瑟手枪,摆摆手: “老卢别冲动,先把枪收起来。”然后扫了眼满屋臊眉耷眼的人:“大雪肆虐,让你们紧急出动去查看棚户区,你们却坐在这里吃酒、作乐。作乐谁不会?作人才难!” 然后叫陈玉虎起来说话,问他:“若是今晚冻死几个,再被压塌的窝棚埋住几个,你陈玉虎有几条命还给人家? 自卫团、自卫团,卫的是谁?难道是财主、商户?这三河原上百姓把自己最好的子弟都送到你手里,你就教他们打麻将?” 他忍了忍,问:“命令你是怎么执行的?” “我、我派人去刘营,叫何老六派两个弟兄去看看。” “有多少人住在那些老窝棚里?” “最近新来多少没数过,大、大概有两千来人?” “两千人你派两个去有个屁用!”卢虎气得一脚踹飞了身边的椅子。 寿礼深深叹口气:“既如此,恐怕弟兄们今晚都得受你拖累了。”说完转向二中队长崔小军: “二中队全体集合,马上往陈家台协助救人,伤者、窝棚不堪居住者迁到教堂去暂时躲避。 你派人把保长叫起来,从各家借马车、借多余的被褥送来。 高大队长,你暂时把本镇的事情管起来,所有人归你调遣。陈玉虎跟着你师父,咱们马上先行一步去刘营!” 但是当他们顶风冒雪来到刘营,这里只留下伙夫们正在做姜汤、熬酸辣汤。 “俺们中队长先派了两个人去,后来看看雪越来越大,他坐不住,就集合全队去陈家台,让俺们留下烧火,预备着队伍回来给大伙儿暖身子!”伙夫班长说。 “他做得对!不过你现在怕是不能只为你们中队烧汤水,我这里带了三河尖的人来,说不定还会有几百、上千的百姓往回撤,你得多准备些。 让弟兄们辛苦、辛苦!回头团总给你们记功。”寿礼鼓励说。 “行咧,大老爷,俺就是怕料不够!” “去镇上找!”寿礼叫小泉给他拿了二十圆钞票:“我们看了情况,卢团总会派人回来告诉你!” 说完,大家每人喝碗酸辣汤继续赶路,这时候雪已经没过小腿肚了。 陈家台是史河和淮河之间一块稍高的地方,下面四周沉积了历年的泥沙形成大片可以开垦的平地。 不过现在这里大多数还是枯黄的芦苇,漫无边际。上千座窝棚在小山坡周围密密麻麻地分布着,看得人头皮都有些发麻。 何老六已经带了近百人到达这里,不过一座窝棚、一座窝棚地排查很困难,劝说大家撤退也很难。 许多人家即便冻得抱成一团也不肯离开,他们太想有个安稳的家了。 陈寿礼等人赶到的时候,开始陆续有近百人在自卫队员帮助下离开不安全的窝棚撤离,增援到来使得这速度大大加快。 何老六见到卢虎和他身后脸色很不好的陈玉虎,敬礼之后报告说自己擅自调动部队,请团总事后责罚。卢虎面无表情把手一指: “你没错,有错的是他!现在不讲这些没用的,你和崔中队赶紧指挥人手,优先把不稳便的窝棚里人都转移走,防止出事! 五大队的大队长职务,你先给我代理着!” 他话才说完,就听不远处一片惊叫声,好多人往那个方向去,就有人喊:“陈老爷在下面,快救人!” 卢虎大惊,回身命令警卫:“把陈玉虎抓起来!要是大老爷有什么事,我宰了你!”然后赶紧跑上去看情况。 原来寿礼发现有一户的顶棚已经被风掀开顶子,连忙进去拉里面的人出来,最后一个老头刚出门,头顶“轰”地声,上面落下的积雪就把窝棚砸塌了。 寿礼没来得及跑出来被埋在里头,卢虎和何老六连忙带人刨,把小窝棚几乎拆掉才将寿礼从雪里挖出来。 一看额角上冻凝着大片的出血,脸色蜡黄,赶紧叫人往下抬。卫生兵过来把脉,发现只是晕过去了,先对伤口做了简单包扎。 幸好这时三河尖保长组织的第一支马车队赶到,卢虎立即拦住一辆,叫过一名认得路的自己警卫: “八姑爷家不在刘集嘛,你和卫生兵赶紧一起护送过去,然后就留在那边守着!这边完事了我过去探望!” 他说的“八姑爷”就是李欢,因为寿礼收了孙槿做义女,年龄比娟子还小,排下来成了八姑娘,所以李欢也就成了八姑爷。 警卫得令,带着卫生兵坐上马车,往刘集去了。金小泉便和卢虎打个招呼,心急火燎地骑上骡子赶回西陈家集去报信。 虽然卫生兵说没事,但小泉觉得还是赶紧把艾玛院长找来瞧瞧为好,万一有个大碍那自己可百死莫赎了! 第31章 杀人立威 从昏睡中醒来,寿礼觉得头沉沉地,还有些眩晕。他觉得身边火热、温软,舒服得不由地“嗯”了声。 “醒啦?”有个女子的声音问。 寿礼奇怪,他记得自己是在大雪天里救人,怎会睡在床上? 鼻子里闻到种淡淡的花朵气息,不是纹香或荷香惯常使用的那些香粉。“嗯?”他鼻孔里哼出声,却懒怠动弹。 一个绵软的身体匍匐在他胸口,寿礼看到张小脸:“槿儿?”他惊讶地努力睁开眼,问:“怎么是你啊?” “义父叫他们抬回来的,身上都冻透了。”二妹子冷笑:“那当兵的不懂,叫嚷着让我给你烧热水擦身子。 我们山里雪比这个大多了,哪有冻了就拿热水擦的?得用身子慢慢温着才能缓过来呢。” “呃,”寿礼这才注意到这丫头上身只有件肚兜:“傻孩子,这怎行?你的名声重要啊!” “没事,我把他们都留在厢房里了,那边火炉子烧得暖和着哩。”二妹子身子扭动下: “他们不敢来随便开门的,我说了有事去叫。义父,你可要喝些热水?”见寿礼闭闭眼表示同意,二妹子出溜到床下,去倒水。 寿礼微微侧头,看见她光溜溜的后背和短裤。一会儿小姑娘回来,先扶他起来靠着,手里拿着杯子一点点喂他喝。 少女身上的气息让寿礼喘息加重,二妹子问怎么了,他说头晕。二妹子又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寿礼把脸偏向里面,不一会儿呼吸重新均匀,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接下来几天寿礼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艾玛来了以后为他小心检查了伤势,发现骨头并未受损,但可能有些脑震荡的情况,开了药让他休息,并嘱咐七天之内不可移动。 纹香和荷香吓坏了,都想来看。蔡浒连忙将纹香拦住,轻声说您是当家太太,这时候应该是主持大局的,不可轻动。 建议让荷香和玉清过去看看即可,若八姑爷家里缺人,可以派两个可靠的嬷嬷过去住着帮忙照顾。 纹香一想有道理,槿儿家里原本有郑妈妈做饭、洒扫等等。 但有些活儿还得多个帮手,比如照顾菜园子和家里养的鸡子,就是给老爷翻身子、擦洗,槿儿年纪小又是富家出身,肯定做不来也不方便。 于是把孙嬷嬷叫来一起商议,纹香的意思金小泉陪同荷香过去探望,让蔡浒请他二叔,凤凰坡的老蔡管家(蔡五福)过来主持外务,同时将这消息告知玉清(她正怀着二胎)。 商议派去李欢家帮忙的人选时,孙嬷嬷说凤凰坡的赵嬷嬷是从小带着寿礼的,何不请她去三河尖? 纹香说这倒是个主意,不过疑惑赵嬷嬷已经五十的人了,还能做事不? 孙嬷嬷笑道那老货结实着呐,上次来西陈家集串门,还夸口自己下地插秧、进塘湫打鱼哩。纹香想既然是老人儿自然好的,便同意了。 家里一通乱,那边仲礼已经接到卢虎的电话,赶紧骑着黑龙,后头跟了一个警卫班,十几匹马踏雪而来。 里面有个蒋二和是新聘的军法科长,就是陈天魁部下围攻时给大少爷蒋亭谋划守蒋集镇的那位。 赶到临水,在团部见到陈玉虎,仲礼怒气冲冲迎头就是一鞭子,然后便要拔枪。蒋二和一把按住说总指挥你干什么?“我枪毙了这个王八蛋!”仲礼怒吼。 “你要是想自己动手,那我现在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你爱怎么都行。但如果你还让我做这个军法长,执法是我的责任,你把枪收回去!”蒋二和毫不退让。 仲礼没法,只好退步。蒋二和详细向卢虎、高庆虎和代理大队长何老六了解情况,又讯问了陈玉虎本人,然后问:“陈玉虎,你自己知罪不?” “我、我那天晚上就知罪了!”陈玉虎哭丧着脸。 “好!”蒋二和点头:“你没有执行军令,贻误军机,导致四人死亡、三人受伤,同时你在营内疏忽戒备、聚众嬉戏、违令饮酒。陈玉虎我说的这些,你认不认?” 陈玉虎叹气、点头。 “本军法官,依据军法和总指挥赋予我的权力宣判:原自卫三团五大队大队长陈玉虎犯有严重渎职过失重罪,致本区出现伤亡。 原应处死刑,念在天灾严重,且本人有战功可以抵过,免去死刑,责罚三十军棍,撤免所有职务,革除军籍另行安置。你可服从?” 陈玉虎直咬牙,心想这判得够重的。打军棍罢了,一撸到底不说,革除军籍就会收回所有田土、薪资、津贴和对军人的优惠政策,他不免咧嘴。 这时蒋二和又问了一遍是否服从判决,陈玉虎想先保命再说,只得点头。 蒋二和于是坐下取支毛笔写了判决书,交给他画押,然后卢虎一挥手,两个警卫拖出去打军棍了。 这边仲礼嘴里还叽咕说便宜这小子了。卢虎上前表示自己部下出问题,又没有保护好大老爷和乡亲,愿意领罚。 蒋二和摇头,说你卢团总属于疏忽,这不是罪,不属于军法的范畴,说完看向仲礼。 仲礼咬咬牙说罚一个月薪,同时让蒋二和写成文告,用章后将此事通告全县,警示所有,并向百姓谢罪。 “这……,是不是有点重了?”蒋二和等人都吃了一惊。 “若能让全体军人警肃,让百姓对咱们竖起个拇指,一张布告不是很值么?” “哦!”蒋二和明白了,立正、敬礼表示领命。 “呃,总指挥,还有……有件棘手的事情。”卢虎轻声说。 “怎么,还有事?”仲礼惊讶。 卢虎点头,示意何老六,他开口说:“那晚卢团总带着我们送走大老爷,说实话当时是有点心慌了,有些事就没顾上仔细。 后来雪停了,卫生兵悄悄来报告,说四具尸首,有一具很蹊跷。我去看,是个年轻的寡妇。 别人都是从雪下边刨出来的,她不是。而且身上的衣裳纽子不对,裤带也松松垮垮,再细查看,脖子上有手指的掐痕。” 仲礼眯起眼来:“谁干的?” “二中队长,朱启德。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仲礼打断他:“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才不管他是谁家的赶车师傅,有人命,还是故意杀人,那就偿命!有什么可说?” “他、他说自己那晚同陈大队喝了酒,一看里面有个小娘就昏头了……。” “放屁!自己管不住,还拉别人作甚?杀!不然都当老子的军纪是摆设啊?”仲礼吼完,想起身后的蒋二和,转过来问:“老蒋是军法官,你说我说的对不?” “故意杀人,还有军内饮酒、疏忽戒备,足够杀了。”蒋二和面无表情。 这个朱启德是玉清家里的老人儿,大家顾忌这个所以没有把消息透出去,就等仲礼来拿主意呢,见他坚决,人人都松口气。 “现在人在哪里?”仲礼马上问。 “关在团部。”卢虎回答:“我们都审讯过,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仲礼回身看蒋二和,后者点点头,轻声说:“如果属实,我建议在三河尖镇上执行。” “可以!”仲礼回答。 蒋二和马上敬个礼,拉着何老六出去了。 “陈玉虎三爷打算怎么安置?”卢虎问。 仲礼失望地摇头:“这小子真不争气!我见到家兄问问他意见再定。” 次日仲礼一行到达刘集,进屋的时候赵嬷嬷刚帮他坐起来,一个小丫头端着汤药站在一边。 槿儿(二丫头)把手里的西药药片放进他嘴里,扭头看见仲礼进来,忙起身招呼:“三叔来啦?”说着过来帮他脱掉身上的大衣。 “让你辛苦了!”仲礼说完又朝赵嬷嬷问好,然后问:“怎么吃这样多?又是中药、又是西药的?” “咳,他们总是不信西药,觉得还是中药稳妥,所以还特地请了陶大夫来问诊,其实我看没这个必要。”寿礼示意弟弟坐下,微笑说: “只不过脑袋撞了下有点晕,艾玛太太非让我卧床不可,小题大做嘛!” “你可别这么想,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这伤着头才躺这几日算少啦!”仲礼说着从槿儿手里接过递来的茶杯:“槿儿,这几日辛苦你了!”他说。 “三叔不必如此,义父是为救百姓受伤,我尽点心算不得辛苦。” “好!心里有百姓,果然大哥眼力不错!槿儿,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看你很合陈家的家风,简直就是投错胎了!”仲礼说。 “老三,你又胡说!”寿礼怕槿儿心里别扭,赶紧说,又道: “二妹子,赵嬷嬷到这里还没闲着,你且安排个地方让她两个歇下,我和你三叔说几句公事。” “那你可别太耗神,说一会儿就闭闭眼睛。”槿儿说罢拉着赵嬷嬷和那小丫头出去。 仲礼从小丫头手里接过药碗递过来:“大哥,要不要现在喝?” “喝,早晚得喝。”寿礼苦笑,就着他手里把药喝了,然后靠在枕头上出口气:“唉呀老三,不会是我真老了?觉得自己才救了一家子,很没用!” “这种意外谁晓得?大哥你别多想,听我和你说两件事。” 说完,仲礼将对陈玉虎和朱启德的事情和审判结果说了,又告诉他自己打算在全县发布文告。 说着眼光注意地看向兄长,观察他有什么反应。 “你这样做很对!”寿礼听完过了片刻才开口:“玉虎子很可惜,我曾经期待他成为一员战将。 唉!让他去小头那边,看看是否安排到农业公司或者合作社里做点事情。 朱师傅的事我会写信到蚌埠告诉田聚,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介意。 他们两个如此违犯军令,还造成人员伤亡,处理他们没得说! 公示出来让全县知道,也显示咱们做事光明磊落,知错就改。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哥你这样说,我放心了!”仲礼很高兴。 寿礼伸手拉住他:“既要杀人立威,就在三河尖公审。小何刚接了五大队,我们要帮他把这个威立起来!”仲礼点头,听寿礼接着说: “让宋二哥去接二中队,小何加上他把五大队好好整顿下。现在这个怂样子,别说日本人了,对上桂系你觉得能有胜算?” 第31章 初见晨光 开头四、五天这小院子简直成了三河原的中心! 娟子、荷香与云茵结伴而至,刘忠合派来了陈柒铭代表自己,还有唐文声和顾兴安夫妇等人; 来探望的既有卢虎、高庆虎等军人,也有陈文泉、陈公原这些乡绅代表,甚至蒋家、徐家、李家、张家也都派人前来探望; 还有学校派来的教授代表、西陈家集老哥们推举来的徐七等人。 刘集的居民这才大吃一惊,发现自己身边居然住着位八姑爷!为防万一,新上任的四中队长赶紧派了半个排把这周边警戒起来,同时给各路来访者开路、引导。 直到第五天刘集才消停下来,不过这件事也让逗留在临河镇的仲礼看出些问题:河上没桥梁,一旦有情况且非冰冻季节,史河东、西两翼难以相互支援! 他赶紧把老陆和建筑公司的老郑找来商议,最后决定在临河镇、蚌山及上游的霍佬台各建一座桥,再整修史河上的双台子渡口,修成有规模的码头,增加大型渡船并派驻水警一个班保护。 这样,三河尖乃至信阳各县的出产可以通过这条道路源源不断输送到临河镇,该镇的枢纽地位体现出来,而且河西打下来的粮食可以不必绕远南走丰港,也节省了运力。 艾玛太太又来一次,扒着眼皮用蜡烛照来照去,最后宣布陈老爷运气好得很,应该是没有对脑内造成损伤,只要继续休养,待头晕症状消失就可以回家了! “怎么?我现在不能回去休养么?”寿礼问。 “太危险!”艾玛睁大眼睛叫道:“万一你在冰上再摔倒,那就是神仙都救不得了!” “好、好!”听她说中国话寿礼就想笑,赶紧答应下来。 “小姐,你父亲可以在院子里活动,但是外面路滑还是不要出去为好。”临走她对槿儿又嘱咐了一遍。 这天傍晚,李欢带着个通信兵赶回来,他坐在床边详细汇报了在县城里的情况,低声告诉他自己晚上潜入中桥家里,听到他对那个翻译金城不知为何大发脾气。 “我后来跟踪了二老爷,他和金城两个在酒馆里喝酒,那个翻译喝醉了,大骂中桥不识好歹。”李欢笑着说: “二老爷对他说什么此处不留爷之类的话,我猜想那金城触怒了中桥,大约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寿礼琢磨一下,轻笑说:“恐怕这里头有故事。你不知道这位二叔的为人,是个当面一套、背地又一套的。我怀疑就是他搞鬼把金城挤走,这样中桥身边只剩他一个。” “哦!”李欢点头:“原来有故事?” “哼,他在家里就擅长争宠、邀功这套!”寿礼不屑道,又问:“诶,那你今天回来是……?” “我要去南边几天,花园、众兴、孟集、夏店,听说有几个好苗子,我去挑兵! 咱们别动队现在拢共才八个人,总指挥说不够,让扩到一个排规模。 嘿,义父,批给我们人人双枪!或者一长、一短,或者花机关再配二十响盒子!” “你三叔发财了?他哪来那么多枪?”寿礼惊讶。 “据说是李杜星长官给介绍的山西兵工厂关系,咱们订了一百支二十响刚刚到货。”说完李欢又凑近些: “我还听说,中央军要轰炸西安,大批军队在北上去洛阳,情势很紧张。三叔说了,现在全军戒备,他怕游击队趁机闹起来! 不过这只是借口,实质上他趁着机会又找桂军买了十万发子弹和三千颗手榴弹。嘿嘿……。” “说到西安,不知道小六儿怎样了?”寿礼担心地说。上次南京来电话让家里别着急,然后自己出事,这又过去几日,不知季同现况如何?两边要开打,他会不会被卷进去? “放心,六叔是见过大世面的,肯定没事!”李欢说完这句犹豫了下:“呃,我从南边办完事就直接走了,可能要离开十天、半月的。” “去哪里?要这么久?”寿礼吃惊,看了眼刚进门的槿儿,知道她肯定都听见了。 李欢回头见媳妇在身后,觉得不好意思,讪讪说:“本想待会儿再和你说的……,你们知道就好,别说出去! 总指挥想挖几个太原和济南兵工厂的师傅过来,这事他已经酝酿了不少时候。我这次就是去接这些人的,所以出门时间可能长点。” “也没啥,就是你照顾好自己,办事小心。”槿儿低着头说: “义父这里有我和郑嫂,还有赵嬷嬷留下那丫头,怎么都使唤开了,你放心!不过现在世道乱,你在外头做事专心点,别分心就好。” “那你放心,咱做事错不了!”李欢说完看向寿礼解释说:“主要洛阳、开封这些地方别人没去过,只有我熟,所以这事非咱莫属。 总指挥说了,要办好这事,加三个功劳哩!媳妇,要我说你照顾好义父,对咱三河原也是份大功!” “说啥哩?我照顾自家义父,算什么功劳?这都是应该的!”槿儿脸上有些发烧,鬼使神差冒出句:“那、你今晚不在家住么?” “军情紧急呀,我没时间了。等回来再好好陪你!”李欢说完想抱抱她,不料槿儿嗔着瞪他一眼,打开他的手逃走了。 寿礼哈哈大笑,挥挥手:“去和她好好哄哄,一路上别犯毛病,早去、早回!” “哎、哎!”李欢涨红脸,努力敬个礼逃了出去。 等槿儿再进来,寿礼看看她哭过的眼睛,微笑问:“送走啦?没事,他那么个猴子样的家伙,过几天就好好回来了。倒是我还要在你家多叨扰几日。” “您乐意住多久就住着,我也多个人说话。”槿儿说。寿礼见好以后已经安排小泉送赵嬷嬷回去了,这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寿礼看看槿儿,忽然说:“你们怎么不要个娃娃?这样他不在家的时候,你身边也热闹些嘛。 ”他们两个成婚一年,不知为何槿儿肚子还不见动静,那边玉清都怀二胎了! 槿儿脸上泛起羞意,忙说要去厨下看看莲子羹如何,扭身跑出去了。不料转眼又回来,在门外叫:“爹爹,有位黄晖先生来访。” “哟,快请进!”寿礼赶紧说,然后就想掀开被子下地。 黄晖进门后眼尖,连忙来到里屋按住他:“陈大哥这是做什么?你头上有伤可千万不敢乱动!” 寿礼便叫槿儿:“这是你叔辈的,现在做公司经理呢!我俩说点机密事,你盯着门外谁也别叫靠近。”槿儿点头答应。 寿礼招呼黄晖搬过凳子坐在自己床边,轻声问他:“你可有西安的消息?” 黄晖笑了,同样低声地回答:“大哥也忒性急,可是担心陈季同?” “咦,你怎知道?”寿礼瞪大眼睛。 “从保安来过消息,要求鄂豫皖特委调查季同的背景和家庭情况,我都回复过了。他现在应该就在那里,人很安全。” 寿礼看着黄晖张大嘴巴,半天才说:“你、你是说季同不在西安,而是去了保安?这、为什么?说不通啊,他可是国军军官,还是在南京做事的人呢!”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感觉他是奉命去公干的,所以大哥放心,应该无事。”黄晖再次劝道: “如果是被俘或者其它情况,他们调查的内容、方式还有电报语气应该会和现在很不相同才对。” “哦!”寿礼放下心来:“那么,放不方便透露下,贵党打算怎么处置总司令呢?” 黄晖微笑:“不杀!” “不杀?”寿礼愣了下:“他可是要杀你们的。” “我知道,但是陕北说了,我们的政策是逼蒋抗日,如果杀之后快,那么这政策还怎么执行呢?”黄晖解释: “如今的中国能够领导全国抗日的只有他,能够在世界上代表中国影响各国意见的也只有他,所以在民族大义面前我们必须放下成见! 这样,尽快形成抗日统一战线,才能从容应对民族的共同敌人——日本侵略者!” “懂了。”寿礼轻轻点头,拱手道:“贵党能够放下成见,足见胸怀宽广,佩服!”他这样说着,心里隐隐感到季同去陕北也许和两党之间的交流、谈判有关。 “如此说来,也许不久后,贵党就可以名正言顺活动了?” “更可能红军接受政府给予的番号,成为国军的一部。” “好啊!那岂不是黑七他们也免去风餐露宿之苦?那太好了!到时我邀请他们出山,还驻扎在三河原!” 黄晖笑了:“我先谢谢您的盛情好意!今天我来,一则看望你的伤势,二则奉特委指示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你说。” “过不多久,可能有几批陕北来的同志经过贵地前往合肥、南京和蚌埠,他们会去联络各地政府,并协助他们沟通还在坚持武装斗争的游击队,向他们宣传我党政策的变化。 这些同志都是我党最优秀的干部,希望安全上这边能够给予保障。” “这个容易!叫苏鼎调一个警察中队来不就行了?” “不可,这样做太明显,我们还没有准备公开苏先生的身份。” “哦!” “我们希望负责保护的人不但可靠,而且人数要少,不能引起别人注意,最好是便装。 这几批干部会以贵地作为休整处,每批过来住在不同地点,休息两天左右再离开。” 寿礼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点头说:“可以办到! 甚至往蚌埠的话,我可以安排搭乘淮南公司的货船离开,住到我们自己的旅社里,派别动队便衣保护更安全。 去合肥、安庆方向的,混在我运货的卡车队里即可。” 黄晖大喜,也向他拱手:“如此甚好!最好三哥能发给联合指挥部的通行证。” “没问题,我倒建议不要都用联合指挥部的名义,一部分可以由治安总队和三河原自卫团出证明,这样叫人瞧不出毛病来。”寿礼建议说。 第31章 李峡 陕北是荒凉的,甚至比季同想象中还要荒凉。 一眼望不到头都是光秃秃的土山,反倒是沟壑里有星星点点的绿色打破这寂寞、尴尬、无聊的世界。 他们离开西安和老秦分手,季同大方地付款(他向刘秘书借了一百元)之后,和他挥手作别。 在龙首原上了西北军的卡车,意外发现那带队的就是城门口那个军官。 两人惊讶对视几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额还以为是谁,原来就是你老弟!” 敬礼之后那军官帮着他把背包举给车厢里的兵士,又帮田晴上车。 “我表妹田晴,她母亲刚去世,我只好把她带上。”季同解释说,又问:“那天分手匆忙,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哩。” “额叫秦川,好记!”军官豪爽地说完,问田晴喝不喝水,然后拿出两个水壶塞给他俩:“带着,省着用,路上还有好远!”说完便和季同聊自己的事。 原来他是个后勤军官,那日在城门口执勤务是被临时抓差。那个旅舍是他堂伯开的,不过季同怀疑里头可能也有他的股子。 一路走、一路聊,健谈的秦川说自己其实本家不姓秦,是姓穆,从小被过继给舅舅便跟了他的姓。 “额听说是上头派来的人,没想到是你。”秦川笑着打量季同,问:“你又不是额们西北军的,不可能是杨主任派的,这身军装也不是东北军。哎兄弟,你该不会是……?” “嗯,猜的差不离。不过这事涉及机密,如今非常时期,咱们还是换个话题为好”季同截住他话头并告诉他。 对面吃惊地看了看他,又瞧瞧他身边穿着东北军军服、配毛瑟手枪的老刘和米新贵,颇有些羡慕地吐舌头说:“额的娘诶,你咋这年轻就……?好、好,不问咧。” 季同笑笑,反问他:“我刚来确实有好多事不懂,老兄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为啥赞成杨主任他们?真的只为打日本?” “咱关西的汉子么,那都是不怕死的。不过咱不能白死!像以前额们跟着杨主任‘二虎守长安’那会子,是为的关中不叫刘雪亚祸害,那仗打得有意义,对不? 现在这算啥?给中央军当炮灰打红军,没意思么!”秦川一说,车里四、五个兵都表示同意。 “与其打内战白死,还不如去抗击倭寇,好歹算个保家卫国!”秦川大声说,见田晴吓得直往季同身边钻,以为声音太大吓着她了,赶紧道歉。 通过和他们对答,季同大概明白了。其实当兵的追求不高,心安理得打仗、卖命拿血汗钱、吃饱肚子,就这两条。 刚才秦川说的什么保家卫国都是大道理。 他猜想大概是由于政府对地方军的不支持、不重视让他们失去了方向,因此共产党那边提出的抗日救国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理想和目标。 唉,季同感到这次的事多半起因和对地方军的政策有关,但这方面他是无力去改变的。话说回来,自己能改变什么呢? 这么一想,季同倒沉默了,只是微笑着看秦川他们教田晴说陕西话。这会儿功夫他们混熟了,田晴慢慢也不再害怕。 而且老刘和米新贵加入聊天,也让车厢里气氛热烈起来。 车到铜川县城,早有个排长带着十来个兵接着。和秦川他们友好告别,季同、老刘和米新贵都换上老百姓衣服。 季同骑了匹马,老刘赶辆骡车,米新贵缩着手在旁边像个伙计,田晴坐进后面的轿厢里。士兵们也都骑着牲口,一行人迤逦向北。 路上季同和那排长聊天,说你们这地方看来牲口不少,我们在南边可没这么奢侈。 排长点头哈腰地告诉他长官吩咐,您这是大事得赶时间,所以我们特地找的,平时出差当然还是走路更多。 季同这才知道,原来在这西北权势和地位是比那台原更高的东西,越是贫瘠的地方,掌握着资源的人越有地位。 他们在印台留宿,吃过饭那排长还带着两个兵陪季同去孟姜女祠转转,回到住处洗脚水很快端上来,巴结奉承的意思很明显。 次日到金锁关下,前面已经有几个人等着,米新贵迎上去,和那边的人交谈几句,走回来点点头。 季同转身谢过那排长,很大方地给了他五十元,对方高兴地谢过,并祝他旅途顺利、平安。 四个人走过去,前面一个头上包块灰白旧毛巾的羊皮袄汉子,带着股子羊膻气大步迎上前,自我介绍说姓瞿,本地游击队的队长。 然后指着身后:“同志,马车、牲口都备好咧,都在那枣树后头,这疙瘩离敌人忒近,咱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他说,显然他不知道季同包袱里放着国军的军装,更不知道那证件是真的。 不过他没说假话,一过枣树,季同就见几个身着灰布衣服的人,头上戴着八角帽,上头缀颗红布五角星。 一个腰上挂着手枪套的人上前和他握手,笑眯眯地开口招呼:“你是陈季同?咱们是老乡,我家在六安的,你叫我老邓好了。” “唉呀,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老乡。”季同惊讶:“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咱们以前应该没见过,我很早就出国了。” 老邓哈哈笑:“我没见过你,不过看你这军姿就知道肯定是你啦!”然后又和刘犇、米新贵握手、道辛苦,引着季同边朝马车走边说: “你的几篇大作我们在红军大学都读到了,真是开阔眼界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这样年轻,好样的!” “过奖、过奖,不过是些笔记和心得而已。”话刚说完,季同吃惊:“你刚才说,红军大学里有我的文章?” “有!我们也要学习嘛。”老邓呵呵地笑:“在白区工作的同志会给我们送来报纸、书刊,也包括你的大作。不过数量很少,来之不易。 其实我们身在山区,迫切知道外面的事情,想了解日本帝国主义者和其它列强的情况。 可惜,南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似乎觉得我们只有伸出头来挨上一刀的命,什么国家、民族、理想,只是他们衮衮诸公的专利! 所以我们到哪里,哪里就是四面围堵,要得到外头的消息可难。” “政府里的确有很多人是这样想的,但也有例外。据我所知江万里校长、张淮南先生都不同意,但是他们人数太少,改变不了大局。 像我,人微言轻,能有几篇文章被别人关注和同意就开心得不得了,但仔细想来,也未能改变什么。”季同说完叹口气。 老邓一笑未作置评,先请田晴上马车,依旧是米新贵坐在车把式身边,老刘和季同都骑了马,队伍转过两道弯,金锁关已经离着很远,并且在尘土遮掩下很模糊了。 两天后他们到达延安,这是一路上季同见到的最大城市。 东北军已经撤退,红军刚刚进驻,街道上人不算多,但其繁华程度不是铜川可比,显然这是座“重镇”。 在这里,季同看到穿灰色、土蓝布服装的红军官兵更多。他们虽然几乎人人衣服上打着补丁,但个个眼睛里有光,言谈、行为得体。 季同暗暗拿他们和自己见过的其它军队做了个比较,感觉恐怕只有中央军里个别部队才有这样的精神劲儿,其它包括西北军和东北军都只是着装齐整而已。 如果抛开服装的因素,这些人更像个“军人”。而他们眼里,包括在招待所做服务工作的那些少年在内,眼里透出来的是种令人战栗的光芒。 季同不明白这光芒的来由,但绝对不曾在其它国军官兵眼里看到过,即便把那些最“有精神劲儿”的国军都算上! 路上季同了解到老邓是被派来接他去保安的,因为那里是苏维埃的首都。 他们在延安过夜后继续往西走来到比延安小很多的保安,季同原来只是在地图上了解到“此地瘠薄、难养重兵”,现在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看来在这么个地方藏数万大军,的确有着现实困难。 次日一早,老邓带来一位客人。这人圆脸、八字胡,戴副圆圆的眼镜,面色却有些苍白。 “喏,我又带了位老乡给你。”老邓笑呵呵地介绍:“李峡,他也是老乡,巢湖的。” 季同愣了下,顿时手忙脚乱,想敬礼却又发现没穿军装。李峡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微笑说:“别麻烦了,就这样不是很好嘛?” “这,这岂不是怠慢李长官?” “哦?你知道我?” “您既晓得晚辈,晚辈岂有不知大名之理?”季同苦笑,他在戴雨农手下的时候对这个名字早听说不知道多少次,军统谈起此人就觉得灰头土脸人人叹息。 和李峡一说,他和老邓都哈哈大笑。“你这小友真是有趣,别人避之不及的话题,你却主动得很。好、好,我喜欢!” 李峡说完,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待会儿我要带你去见李部长,时间尚早,咱们先在院子里聊几句?” “行啊!”季同听说,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不是应该穿军装?” “最好不要。”老邓赶紧摆手:“你在这里穿着国军的军服,不怕哨兵开枪?”说完呵呵笑着挥手:“我的工作完成了。老李,人就交给你了呵!”说完先告辞走了。 两人坐下,换上红军制服的米新贵拿来了大枣和花生,老刘给季同披上大衣,又抱来两个坐垫放在院子当中的石碾盘上,田晴端来茶水:“请先生喝茶。” “谢谢你。”李峡点点头,问季同:“她就是你救的那个日本小姑娘?” 季同愣了下,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田晴,坦率地承认:“是,他父亲希望我提供帮助,带她离开西安。” “嗯,我听说了。她母亲和继父都很可惜,她的继父家里估计还不知道呢,需不需要我帮你通知广东那边转告一声?”李峡问。 “晚辈心领了,不过我回到南京发个电报详细说明情况并非难事,这等私事岂敢麻烦长官?”季同客气地谢绝。 李峡点头并未坚持,看着田晴离去,转开话题说:“你的情况我都清楚,甚至你家里情况我也了解。 陈家是讲原则、开明的绅士,对地方建设多有贡献,且没有镇压人民、刻毒盘剥的血债,这很难得。 其实我也是刚从西安赶回来,今晚还得出差,临行和你这个小老乡见面聊天,你可知为什么?” 第31章 子任先生 刚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季同就已经在想“为什么”了,不料对方像是看透自己心思,先提了这个问题。 “呃,晚辈斗胆猜测,”季同想了下,小心地回答:“长官可是想从我这里了解雨农先生那边的事?” 李峡哈哈大笑,摆手说:“我若想知道,根本他戴雨农就瞒不住!”然后用手指指季同:“我是因为你的缘故呵。” “因为我?”季同没想到说来说去又回到自己身上,有些困惑了。 “是的,因为你是个有正义感,愿意为国家、民族奉献的好青年,因为你出污泥而未染,是朵难得的莲花,这在国府那边是十分难得的。” 李峡很认真地说:“我来不为夸你、奉承你,而是因为担心时间久了季同老弟你会失去本真,变得和他们一样,变得麻木、随风逐流,追求个人的利益与前程而不惜手段。 这些东西害了国民党大多数党员,让它蜕变成了公器谋私的一个个小集团,早已忘记中山先生的教诲和殷切期望。”他说完看着季同,等着他对自己这番话的反应。 季同神色黯然。虽然对手是个红色特工负责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说了全部的事实。季同回想自己归国以后听到、看到的,谁都知道国民党生病了,但他们似乎无能为力。 谁知李峡听了冷笑一声:“不是无能为力,是宁可这个党成为松散的小集团联合会,也不愿它变成坚强、民主、吃苦耐劳的民族脊梁。 出于独裁统治的需要,必须这样做,团结的民众对独裁绝对不利甚至是致命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季同再次愣住了,他好歹也是读过书、留过洋,知道历史和典故的人。 在心里稍微琢磨,季同不得不承认对方又说对了。没想到,竟这样厉害! 李峡摆手,谦逊地说:“不是我厉害,这都是我们李部长说的。他呀,算是把对手给琢磨透喽!” “他是不是觉得国民党已经无可救药?”季同问。 “国民党也不全是这样的人,正直、坚守的不无人在,譬如江将军。”李峡微笑着说:“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又同意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加入。” “您是指做个孙夫人那样的?但他们人数太少了!” “是呵,人太少。”李峡点头,问:“你知道鲁迅怎么说吗? 他曾有篇文章,说若要灭亡一个民族,只需在其中培养出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再让这批利己主义者去祸乱这个民族的道德,一个人人利己的民族将不攻自破。” 季同咽下唾沫,垂头说:“真是一针见血!”他沉默片刻又说: “不幸的是,他的话正在我华夏变成现实。 看西安出事后南京那些亲日派的嘴脸,还有人不顾尚未痊愈拖着伤病之躯,不远万里赶回来抢班夺权的……。哼,诸般表演为谁看?” “何止西安?”李峡拍拍他肩头:“从民国十六年以来,内战不断,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们所为的,不都是地盘、金钱和权力吗?张杨及其所部为何厌战?你自己也亲历了,应该多少有所感悟?”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回头道: “所以,我赶来告诫你,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到他们的队列里去,不要把他们当成人民的意志来信奉,要有自己的判断和目标,做你自己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两小时,季同逐渐放下心防,向李峡袒露心声,将自己近来的疑惑和顾虑向他请教。 李峡没有摆长者的架子,而是仔细为他剖析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的现状,分析各派心态与立场,帮他认清事实和方向。 在和他的谈话中,季同渐渐了解了更多国共两党的恩怨经过,搞明白了中原大战、福建事变的背景。 他们还就日本、英美、法德对中国的政策、态度交换了意见。 在这两个小时里,季同切实感受到共军这边对日本侵略的高度警惕,而且这种警惕不是近两年才有,而是根据清末以来的历史得出的结论。 “日本帝国主义是无法抑制自己对控制中国、独占这块世界上最肥美国土或将其霸占为自己殖民地的欲望的,他们早已将黄海看作自家的鱼塘,蹲在一旁等着摘走中国内战的果实!” 李峡断定:“我们的民族要么聚拢起来反抗,也许还能赶走侵略维护自己的独立;要么乖乖地为他们的天皇奉上自己、妻儿以及未来的子孙,但这可能吗?” 李峡公带着他沿着山路往上走,上边不断有人下来,扛着大小的手提箱、木箱、各种编筐。“他们在准备搬家,”李峡公解释说: “我们已经决定搬到延安去,那边地方更大些。现在是红军大学和一些地方机构先搬,估计要忙一周左右。” 他们来到一片平坝子上,穿过忙碌的红军战士们,季同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单手卡腰正和个穿羊皮袄的农民说话,看到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走过来眯着眼上下打量:“哟,这么年轻?峡公呵,你们不会搞错了?” “怎么会?我哪里会糊弄你李子任?” 听李峡公这话,季同才明白原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子任!连忙立正:“李先生好,卑职陈季同奉命作为信使,初来乍到请多关照!”说完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呵呵,我听说你年纪轻轻把日本了解得很透彻,没想到这样年轻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哟!了不得!”李子任指指那在山壁上挖出来的窑洞: “这里乱哄哄地不是说话之处,我们到里面好不好?” “客随主便,季同没有意见。” 于是他们找了个已经几乎搬空的窑洞坐在炕沿,李峡搬来张条凳作陪。有战士拿来开水和陶碗。 李子任很抱歉地说:“让你见笑了,我们这里的条件可比不得南京、西安哟!” “革命者不以环境条件为意,而应以谋求民众之福祉为己任。” “哎哟,军校教得不错!”李子任先夸了句,然后又说:“不过能最后落在实处的并不多诶,口惠而实不至,此务虚者也。我们的小先生不要走这条路!” “谨遵教诲!” 见他还有些拘谨,李子任指指李峡说你俩老乡?然后问起他家乡情况。 季同一一作答,后来慢慢说起长兄在家乡所作的变革,公司化以及股份制等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点着一直烟拿在手里,却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些问题。 “陈家的例子很特殊,但我很喜欢。”李子任吸口烟说道: “虽然这在中国农村可能是极少的情形,但它代表士绅地主阶级主动求变、适应社会发展的一种趋势,带有进步的意义是值得关注和肯定的!” “先生的评价,家兄若听到一定非常受鼓舞。不过这话可不敢传出去,因为已经有人唧唧歪歪地攻击我家赤化、亲共哩。” 李子任笑着点头:“咱们这些乡绅老爷们呵,别的不会,相互倾轧是很有一手的!”他说完转过来问李峡: “你们谈过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和季同探讨,时间也许会长些。” 他这话提醒了季同,赶紧取出信件来双手递过去:“差点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李子任把信放在身边,用手指点点:“他呵,无非是想说看在旧情上不要难为我等等,没什么大不了。 甚至我敢打赌这封信是别人代写的,根本不是亲笔。他不会将自己的笔迹留给对手,你信不?” “那……他让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拉近关系么?” “倒也不是,这封信要试探我们的态度,以及处理方式等等。聪明劲儿都用在这里!”李子任冷笑,说完将信推给李峡: “你们几位大将先看看,给我个意见。” 李峡答应着接过来,对季同说了声:“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等我忙完了咱们再见!”说完先告辞出去。 “先生想问什么?在下知无不言。”季同表示。里屋只剩他们两个,外屋站着一名红军,大约是卫士这类的。 “我听说你有个观点,认为中日之战,我军不会速胜,而是惨胜?” “是这样,届时整个中国东部都会卷入战火。卑职认为我军只能以空间换时间,最后在长期消耗战中拖垮日本。 日本的弱点在资源和强大的生产力,一旦消耗远大于生产,日军在战场上无论兵器、火力、器械、装具……各个方面都会陷入短缺和匮乏状态。 对殖民地的剥削远不能如其所愿,那么在战争中会发生优劣反转,这就是我国反攻时机的到来。” “你有证据可以支撑这种理论吗?”李子任问。 于是两人投入了一场学术研究,季同开始从各个角度例证自己的观点,而李子任则从辨证哲学的角度不断引发季同的思考。 季同过去没有接触过社会学、哲学的范畴,很惊讶他的这种推理方式。结果他在介绍完自己观点和论据后,又反过来向李子任请教哲学的问题。 李子任给他推荐长征途中大家讨论过的小册子,叫《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建议他看看。 然后又介绍说自己最近在看很多书,打算从其中了解理论与实践之关系……。 “我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源于从历史上他们的步步紧逼、蚕食所体现出来的野心。你又是为什么呐?是因为在日本看到的、听到的?”李子任问。 第31章 和平解决 用餐后他们的话题渐渐转到此前的两广事件上,季同介绍在香港周旋于各外国领事馆之间,后来又协调广东空军转场事宜等情况。 李听得很认真,并且就广东空军官兵的倾向、态度和素养做了了解。 然后他叹息说:“这样一支守卫南大门的主力瓦解了,对于军心、士气都是不小的影响,实在可惜。瓦解容易,要恢复起来可难! 官兵们不愿意为内战服务,这是他们离开战场的主要原因。看来大家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可惜哟,无论两广那些军政大员还是南京政府,都只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并未充分认识反内战的正义性质,乃至事情才过去两、三个月,有人就重蹈覆辙了!” 送季同出来,沿着山坡向下走。李指着下面的河水说:“很快我们就要沿着它走出去,到延安去!(此处省略108字)”他立住脚转过身来对季同说: “你兄长能割断乡土地主的辫子,走进资产阶级的行列,这是个了不起的举动,很有意义。 小鬼呵,我希望你也能多些勇气。你现在只是自觉地要做个爱国者,但还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 所谓革命,是要对自己和腐朽没落的一切下得去手哟。能对自己狠的人,定成大事! 如果有机会再见,我期待站在面前的是个革命者,多了踏实思考和努力实践带来的认识,少了几分理想主义和盲从。” “感谢先生教诲,我会以此时时警戒自己的。”说完,季同与他握手告别。(此处省略69字) 回到驻地,李峡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和季同在院后山坡上散步、交谈很久,分手时季同把自己贴身戴了十几年的一块饕餮纹碧玉放到李峡手里,与他依依惜别。 “任务完成,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山西了。”他微笑着对田晴说,又问:“怎么样?吃住都还习惯么?夜里冷不冷?” “没事,刘大哥把我照顾得蛮好。”田晴回答:“这么快就走?我都有点舍不得啦,他们人很好的。”她指着窗台上的一束花说。 “的确,都是些不错的人。”季同点头:“我也想多留几日,可惜还得去别处而且越快越好!” 他好好地安慰了田晴一番,让她好好休息明天路上会比较辛苦。然后走出来到刘犇和米新贵的窑洞里,刘犇没在屋。 “米大哥明天还一起走吗?”季同问道。 “上级要我送你到黄河边。”米新贵回答:“咱们沿着延河往东,然后从马头关过黄河。”他说完笑了笑:“陈长官,我怕是以后你会不高兴见到我呢。” “这话怎么讲?” “过会儿你就晓得。” 米新贵话刚落,刘犇乐呵呵地进来了:“哟,你们都在?是不是聊明天上路的事?” 季同告诉他米新贵要送到黄河边,刘犇似乎并不惊讶,点点头说:“反正俺是要跟你去南京的。李峡同志说让俺好好照顾你、保护好你,他祝你一路平安。” “原来你也是……?”季同吃了一惊。 “原本不是,被俘以后慢慢就是了。”刘犇嘿嘿地笑,一指米新贵:“当初就是他和俺谈心,谈了两个晚上让俺心服口服,从此跟着红军走!” 这下子季同更吃惊了,米新贵看上去比刘犇年纪小,如果是他负责审讯,那说明他在这边应该绝对不是个兵才对。 米新贵像是看出他的疑惑,笑笑压低声音说:“介绍下,我是民国十八年(1929)参加红军的,后来一直在特勤局做外勤。 恰好老刘被俘那会儿审讯俘虏的人说缺人手请我来应个景,没想到居然结了这样的缘分。 陈长官,刚才我话没说完,就等老刘回来哩。李峡同志的意思,以后我以买卖人的身份和老刘保持联络。” 他说着摊开手掌,里面便是季同交给李峡的那块碧玉。“咱们仨就是个小组,把陕北需要了解的日本和其它帝国主义的动向传递过来。” “好极了,为了赶走日本帝国主义,让我们三个来做这抗日同盟战线的第一先锋!”季同高兴地伸手,刘犇和米新贵也先后过来,将手和他握在一起。 叔仁又一次坐在那家咖啡厅里,他对面是名喋喋不休的犹太人正和一个根本听不懂他的日本人展示自己手上的一张圣像画照片。 “这是真正的十五世纪作品,先生。我敢打赌,这辈子你不可能再看到这么精致的好东西了! 看呐,这天使的肤色和照在上面柔和的光线;看这条裙子,你能感受到真丝的顺滑和细腻的手感……。” “可这幅画太小了明白吗?我说他太小了!”那日本人用手比划。 “什么?噢,先生,艺术品的价值和它的大小无关,这可是真正十五世纪的作品……!”卖画的还在强调这点。 “唉,友田君,你还是别费劲了。”叔仁笑得浑身乱颤:“这完全是鸡同鸭讲嘛!” 友田就是上次他在虹口公园遇到的日军陆战队军官,现在他已经晋升中尉。 这家伙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打算从离欧来沪的犹太人手里低价购置艺术品,但他谈生意太拙劣了。 友田悻悻地看眼叔仁,摇摇头说:“看来我真地不适合干这行,可她父亲就喜欢西洋东西,这可如何是好呢?” “好在你遇上我,还是在下帮你分忧解难。”叔仁笑着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这东西看技法和颜色就知道没那么古老,我看他把年份至少往前说了三百年。” “该死!”友田火了:“告诉他再敢骗我,就叫他吃官司去!” “不、不,这样说今后就没有谁敢把自己收藏的好东西拿出来卖了。”叔仁摆摆手:“稍安勿躁,我来反驳他。” 说完,叔仁掉头转向犹太人:“先生,他明白你在欺骗,我已经努力帮助你平息他的怒气了,但是……他是个日本军人,很不喜欢你这样的做法。”他用流利的法语说。 “什么,我在欺骗?这从何谈起?”那家伙满眼惊慌。 “像这样的色彩和画法,用你的话讲如此细腻逼真的描绘,都不是十五世纪作品所具有的。 我给你个建议,如果你想成交,不要太过于夸大事实,不然他会认为你是有意愚弄一名帝国军官。如果你被驱逐出居住营,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那卖家嘴张了张没出声音,叔仁提示他:“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东方有句老话:童叟无欺,意思就是对任何人都讲信用,不因对方不了解、不清楚而欺骗他,这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呃,好这是个误会。我以为在古老的东方东西越古老越值钱,原谅我刚来还不熟悉这里。 其实,这件东西只是十七世纪末期的,但它确实是意大利画家进献给土耳其宫廷的作品。”犹太人改了口。 叔仁微笑:“原来如此,但可惜这位作家在东方并不为人所知晓。你刚才开价多少来的?” 那人刚要说,看看友田又改口说:“五百美元,我想这是个对我们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价钱。而且我把它一直从欧洲……。” “稍等先生,一个不知名作家,我们姑且同意他是十七世纪的,这张画你说仅有十四英寸?好,我不在乎它的大小,但我不认为它价值五百美元。” 叔仁拦住他说:“这种东西我最多出一百五十。”他说着掏出自己的名片和钢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手按着名片说: “如果你同意,拿着这张名片、带着你的画明天到我公司咱们交易。不同意的话我撕掉名片,咱们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可以另寻买主。” 犹太人深深吸口气,像是在下定决心。突然他睁开眼:“好,我同意!”叔仁松开手,那人飞快收起名片放进上衣口袋。 “那么我们说好了,明天见先生。”好像生怕叔仁反悔一样,他转身就跑,差点撞倒门口的圣诞树。 “这个家伙有问题,他跑什么?”友田疑惑地问。 “他怕被别人看到。”叔仁笑着回答:“他们呐,还知道要脸面,毕竟卖东西不是什么好看的。虽然他住在万里之外的异乡,也还是怕遇上别的白种人被他们耻笑。” 说完又告诉他自己的成交价:“我收到画以后会找人做个漂亮的画框,一切弄妥送到贵府上。” “让我怎么感谢你?好,我欠你个大大的人情!”友田既吃惊这个价格,又感激叔仁,要他自己弄是想不到还要配画框的。 叔仁哈哈大笑,开玩笑说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可别亲自上场,不然会被人赚走很多钱。 “我猜这幅画肯定是哪个倒霉鬼借了他的高利贷还不起,所以把这幅画抵押掉了。所以你别可怜他,这东西得来路数就不正!”叔仁说。 友田不能出来太久,他谢过叔仁之后匆匆地离开了。 叔仁端起凉了的咖啡正要喝,瞧见大卫推门进来,便又将杯子放下。“什么事急匆匆地连杯咖啡都不让我喝完?”叔仁半开玩笑。 大卫抓起那杯凉咖啡一饮而尽,两眼放出光来,倾身向前低声道:“电台刚收到的消息,那人已离开西安,事情和平解决,飞机降落在洛阳。没有内战,一切都结束了!” 第32章 做主的人 1937年的开局,看着就让人感觉很不讨喜。 灰色的大地铺了层薄薄的雪,被风卷起来漫天乱舞,露出下面枯黄的草皮。陈志井一言不发看看手里那片半透明的碎冰,一甩手将它丢得远远地。 1937年的开局 “爹,您怎么看,倒是说句话呀?儿子都快急死了!”他儿子陈邱在旁边揣着手跺脚催促: “农学院的夫子们都说是个大旱,甚至要比前年还凶险呢!您是老庄稼人,这方面比儿子懂。虽说大老爷让我做管事,可这方面还得请您把关……。” “别吵!”陈志井把没点着的烟锅从嘴上拿下来往腰里一别,揣手皱着眉:“这是个大事,我一个说了不算。得多找几个老兄弟来商议。” 他儿子听了脑袋点得啄米般:“我看行,您觉得该找谁?儿子派人一家家去请。” “也不用那么多。把你徐七叔,仁贵叔、北生叔三个找来就行。”陈志井说。 陈邱连忙跑到大路上,往候在那里的马车上一跳,催车把式:“走、走,咱们接人去!”马车很快掉过头,朝着西陈家集方向跑去了。 “唉,这天灾连年,不会是老天示警要出什么事?”陈志井心事重重地取出洋火来把烟锅点了,这才想起没嘱咐这小子一句别把马累着。 他家如今因陈邱每月有两百大洋收入,所以早不是做佃农时的样子,也有自家的马车、牲口,甚至还雇了个工哩。 等陈邱把人接到家,他也叼着烟锅、背着手,一摇三晃地迈进门来。见了三位老弟兄,大家互相拱手寒暄。 现在这几户都已不是七、八年前那副寒酸样,个个脸上有了光泽,享着儿子们的福,身上穿着暖和的袄子。 “小儿既然做了农业公司的大管事,就得多些操心。有劳各位哥哥们给看看、出个意见,今年的雨水究竟会是啥样?”陈志井说完看看大家: “这农业公司现管着几十万亩地,近万佃户,县农业合作社那边也有十几万亩,责任重大呀!这孩子心思重,愁得夜里睡不踏实,你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得帮!” “诶,这话你老哥不说,该帮的我们肯定都不会缩手。”徐七说完看看其他人: “不就是想问今年的天气嘛?去年末狠狠下了场大雪,为救灾民还把寿礼砸伤了。才几日功夫,你们看这化得几乎没了影。 再下的全都不成形,和渣滓似地。我看这天气太暖和了,情形不妙!你们说哩?” “七哥说得对!”陈仁贵点头同意:“冬雪打头看春水,如今咱们都瞧得真切,这后面的雪越来越小。 被子没盖好,苗苗们咋长?地太暖、发芽早,水不足、不壮秧。今年的收成怕是远不似去年呵!” “按说旧历年(春节)前这段是最冷的时候,可你们瞧,我出来连手套都不用,也不觉得冰手。”徐北生叹口气: “昨天岩儿和我商量给老二新娘子订做的花轿要不要加毛毡保暖?我还说今年没那么冷,应该用不着。当时就想,庄稼不会这个冬天没睡好? 瞧,看来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唉,到底都是几十年的老苦力!可……老天爷执意如此,咱能做什么?” 听他提到花轿陈仁贵笑了:“今年可有看头咧,你家和七哥家,还有同心哥俩,三家同时娶亲,咱这村上从未有过的事。 这个旧历年肯定热闹,可不知道寿礼能不能痊愈,赶回来喝喜酒?他可是七哥家的媒人呢!” 他说的是陈家大老爷陈寿礼给徐七家徐成、大宁哥俩做媒,迎娶陈渠升家敏敏、眉眉姊妹俩,但现在寿礼还在三河尖李欢姑爷家里养病,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正日子? 另外徐北生家大儿媳安喜自南京回来后很快怀孕,给徐岩生了个漂亮的闺女,这月要过百日; 他家老二通达码头的经理徐志在陈家四姑娘撮合下,节前迎娶高塘尤掌柜的侄女,日子紧跟在徐七家后面。 接下来旧历年初七陈寿礼的两位堂弟陈同心迎娶徐家集二老爷徐业的堂妹阿芋,陈柒铭要迎娶新媳妇玉樱进门。 兄弟俩的新家都已整备一新,门口贴了大红的对联,挂着喜字灯笼。这个旧历年雨水看来没戏,喜宴倒是一场接一场。 徐七觉得不合适,连忙截住陈仁贵的话头:“别扯远了,如今寿礼不在,这情形又等不得,得有人赶紧拿主意怎么准备着抗旱才好。” “要不,找找陈文泉和崔又仁?他俩好歹是保长……。”陈仁贵犹豫着提议。 “屁!”陈志井摆手拦住正要着急开口的儿子:“他俩能决定个甚?也就咱们西陈家集这一亩三分地而已。 大旱涉及全县,不仅固始、颍上那边农业公司买下的几十万亩地,而且包括咱三河原各家委托耕种的地都放在里面,这抗旱大计凭他俩能做主?” “那……说来说去,不还得找寿礼去?”陈仁贵抬头唤着陈邱的小名,责备:“小头,你也是个总经理了,该怎么做,你自己不能拿主意么?” “叔呵,有些事我能拿主意,有些事我说话就不如你们几位了。”陈邱苦着脸说: “比如是不是预备赈灾粮、款,调动农机公司的设备挖窖、打井?比如粮食还卖不卖,用什么价格?去年规划的几条水渠还没挖完,是否要继续?” “你自己去和寿礼说呗。” 陈邱看了眼父亲,犹犹豫豫地说:“我年纪轻,怕说了大老爷他没亲眼看到实情不肯信可咋办?” “哦!”几个人明白了,他父子俩意思是想请这哥仨里跟着去个人,这样说话有分量,陈大老爷更容易接受。 他们互相交换下眼色,徐北生拍了下膝盖:“得,我最年轻,这跑腿的事情还是我来!” 去年末,暴雪突袭三河原。为了避免住地窝子的流民们受灾,陈寿礼让自卫团团总卢虎调兵,挨个检查窝棚牢固程度,把可能出事的窝棚腾空,人及时转移、安置出去。 谁知守备的大队长陈玉虎没当回事,结果延误救灾,闹出四人死亡、陈寿礼也被塌下来的木料砸成脑震荡。 他被送到李欢家里,由干女儿槿儿伺候着正在逐渐恢复。有艾玛太太这道金牌在,寿礼踏踏实实在李欢家过完了阳历新年,他甚至有点乐不思蜀的劲儿了。 有槿儿每天服侍他穿衣、在院子里活动,陪他说话、聊天,寿礼渐渐脸上皱纹都少了。 照顾病人免不了触碰,开始槿儿还有些害羞,慢慢大胆起来,不仅距离更近,而且身体也更近,有时两人甚至呼吸相通。 她先告诉那小丫头不需要帮忙了,叫她领了两块银元欢天喜地回赵嬷嬷那里去。 收拾了些菜蔬、肉蛋,交给小泉带去给家里,算是自己一份过节的心意,然后又给郑嫂放两天假让她回家去和儿子、儿媳团聚。 “小泉送完东西很快就回来,我这里就忙两顿饭而已,再说义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没那么多麻烦,不缺人手!”她让郑嫂放心家去过节。 在元旦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寿礼问她:“可是大耳朵对你不好?” “不、不是,他是太好了,是我承受不住,我太笨。”槿儿轻轻抚摸他肩头:“您也别太急,二妹子胆小会被吓到的。” 寿礼这才明白,她的瑟缩和颤抖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害怕,不是因为享受而是想躲避。 他轻轻拍打和安慰,低声安慰说:“不着急,咱们慢慢来,别害怕。”心里骂李欢这个笨蛋,看来他只顾自己取乐,根本不懂怜香惜玉。 有了头回,寿礼见自己并没再头晕,于是大胆起来。 待到寿礼再睁眼,身边那人不在,外间传来饭菜的香气。起身之后觉得神清气爽,从窗户看出去,槿儿正在喂鸡。 嘿,这个二妹子!寿礼觉得好笑,自己以前还觉得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谁想过人家可是纹香、荷香都比不了的,玉清就更别提了! 女人进来媚眼一笑,伺候着洗漱、吃饭。 寿礼正想开个玩笑,忽然听槿儿在门口招呼:“哟,这不是……陈总经理嘛?快请进!”说完将手里脸盆的水泼了,回身来挑起门帘。 然后就听见陈邱的声音:“妹子早呵,老爷可起来了?” “正吃早点呢,这位叔是?” “北生叔,咱家的老朋友了。” 不顾一手还捏着葱花饼,寿礼连忙跳起来到门口:“北生、小头,你俩怎么来了?快进屋说话!” 待他们坐定了,寿礼带着歉意说:“我觉得自己没事了,你看生龙活虎不是?不过艾玛太太她不让而已,不然就不用你们跑来了。”然后便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 陈邱先告诉他三老爷和建筑公司郑经理商量了要在史河上建桥,这两天老郑在带着工程师和助理们沿河岸勘察地点、绘制设计图。 “这事我听说了,你三叔有军事上的考虑。我原觉得建一座桥也够了,三座是不是有点多?他意思多个备用的,以免被动。总之随他去。” 寿礼挥挥手,注意地看看他俩:“你们今天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想和我商议么?” 陈邱看徐北生,后者便说:“我们老哥几个凑在一起聊了聊,觉得有件事得来提醒你一声。大老爷,今年这天气看上去可有些反常,那场雪下完以后就再没有过大雪。 大雪纷飞、三九不愁,可你看这外头哪有雪?我俩出来帽子、手套都不用带,天暖和得吓人!” “嘶!”寿礼闻言站了起来,赶紧到窗前往外瞧了会儿:“见鬼,我躺在床上这些天竟没注意这个!”他自言自语,然后回头问:“你们可到河边看过?” “我们不就是从河上过来的嘛。” “河冰怎样?” “经不住人!”陈邱说:“中间还有冰,靠岸很多地方都开冻了,有的地方水面已经有一丈宽。” “去问过农科所没有,他们不是有什么降水、气温等等的监测吗?最近天气如何,会不会有突然降温的天气?”寿礼有些着急了,他知道河冰开化太早意味着什么。 不久前那场让自己受伤的大雪让土壤相当湿润,麦苗越冬的水分问题不大。 一般暖冬会促使冬麦过早开始生长,如果来年气候适宜利于形成高产,但气温不够低杀不死病虫,春夏季发生虫害的可能性也会增大,而且如果这时遇上个倒春寒反而会造成大面积减产。 陈邱马上告诉他已经去问过,说气温会持续目前这样,发生倒春寒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近期也不会有多少降水。“哦!”寿礼点点头出口气。 徐北生见他想岔了,连忙提醒:“寿礼,重要的不是倒春寒。” 第32章 以洋为师 “嗯?那是什么?”寿礼刚坐回椅子里,听了这话稍稍回味:“北生你意思是……干旱么?”徐北生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农学院的先生专门开了个研讨会,大家一致的结论是今年会延续去年下半年的旱情,而且到夏初都不会有缓解的降水。换句话说,干旱可能更加剧了。” 陈邱不安地看看大家,连站在门口的槿儿都心跳加剧,她不由地瞧了眼院子里的大片湿迹,那是她刚才泼出去的那盆洗脸水。 “我们是坐齐师傅的车绕道丰港过来的,这一路上河水都化开了,几乎所有路段无法从冰上过河,但渡船还过不来。从便利交通来说,我倒赞成修桥。” 陈邱说完看眼槿儿,说:“其实,现在倒真需要你回去主持。刘先生卧床不起,老蔡又不懂这些……。” “不用说了。”寿礼摇手:“你们回去,然后让小泉和齐师傅过来接我。放心北生,我没事的。再说回去有纹香她们在,离着艾玛太太、陶大夫都近……。” 他两个来本想就讨个意见,不想反而促成寿礼决心立即返回西陈家集,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寿礼倒是雷厉风行,立即安排他们回去,先通知两位保长来家里商议,然后安排各农业公司经理以上、县合作社分社长以上齐集到宋店开会,商讨和布置今年抗旱事宜。 他自己还要去农科院、水利所和教授们讨论方案,和驻在高塘的三河投资的代表们商议粮食策略和拨款计划等等。 听说寿礼要走,槿儿的心就有些往下沉。她舍不得,却又没办法不让他走。送走了客人,眼泪就止不住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好啦,别这样,我以后又不是不来了?”寿礼揽她入怀轻声安慰。 “可是,我怕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寿礼笑起来,这还真是个傻丫头。他怜惜的捧着槿儿的脸: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只不过现在我得先去照顾成千上万人的活路,不然真有旱情,那死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他停了下嘱咐说: “李欢回来你和他讲,三河尖恐怕又要涌进大批流民,让他先搬回西陈家集去住。大宁成亲后搬进新家,他那套房子会空下来,我让人打扫之后留给大耳朵。” 槿儿想那地方虽然离陈家有一里多地,但毕竟寿礼要过来看自己容易多了,就微笑起来把头埋进他怀里。然后听见寿礼说: “等大耳朵回来你和他讲,叫他慢慢来别猴急地,这小子不懂照顾女人,你得教他,他只要心里有你是能听进去的。” 槿儿“哧”地一笑,颈后一片绯红。寿礼胸中涌起阵怒涛,伸手打横抱起便冲进里屋去。 好阵子过去,外面夕阳西斜,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槿儿趴在寿礼肚皮上,轻轻摩挲他的腹肌,说:“你怎么不像我生父?他那人满身肥膘,比你可像个财主。” “我要是个佃户小子,你还愿意这样趴在我身上么?” 槿儿愣了下:“愿意!” “为什么?就因我对你好?” “不光是这个,”槿儿喃喃说:“你乐意用自己去救千千万万的人,是个大丈夫!” “可我救不了所有的人!”寿礼叹息:“来到三河原的我能帮,别处我就无能为力了。 知道吗,前年大旱信阳死了多少人?可来走到这三河尖的只有遭灾的十万人而已。”他说完抚摸着女孩满头的乌发说: “那时候我没料到来这么多人,真有点手忙脚乱。结果还是先后饿死两千多。今年我们实力更强,可以提前做准备了,我不想再死那么多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我没事,我只是……怕你丢下我就跑。” 寿礼在黑暗中笑:“我跑哪里去?这儿是我的地盘诶!再说,你名义上还是我女儿呢。” “哼,欺负自己女儿,羞不羞?” 寿礼伸手把她拉过来:“让我看看羞不羞。”说完便吻上去。 几天以后,寿礼已经回到家。他在回来路上查看了墒情和水情,然后先去农科院和水利所和教授们交流,请他们做一份防灾、救灾的方案, 然后又到高塘与仲礼仔细商议一番,又到凤凰坡看望玉清,陪伴她两晚,这才返回西陈家集。 在后来朱县长主持的宋店会议上,对全县做出了春夏防旱的布置、安排。 县里从当年毕业的中学生里募集两百多志愿者,派他们分别往与周边县接壤的地区筹建难民接待站和民工招募所, 另有一百多毕业生组成募捐大队,负责接受、管理地方捐赠的粮、款、物资等等。 仲礼则派出相应保安团、自卫队和治安警察兵力负责保护。 几条水利渠不但没停,反而加紧开工。同时开启了城墙修缮维护、公路升级和维护,十六座桥梁、八个渡口、七处码头的建筑和施工,电话线和输电线路架设工程等一批项目。 三河资本为此提供一百五十万元贷款,其中五十万元用于购买农业公司的粮食,另有十五万元用于租借农业公司的拖拉机、卡车、推土机、打井机、水泵等设备,或聘请工程师、技工、司机使用。 县里则用长山地区已探明的铁矿、煤矿、石灰矿地皮做抵押物。 另外开建迎水到姚李镇、叶集到新店,一纵一横两条干道,三和资本投资八十万元,县里则以黑龙潭及其周边土地做抵押物。 黑龙潭水电站兴建时,这块属于无主土地,所以并未办理任何手续就开工了,现在用这样的办法实际将这块地以抵押的方式交给三河投资使用。 八十万元同样部分用于购买农业公司的储粮,作为修路民工口粮使用,然后是支付现金报酬、租借工具、车辆设备、牲畜,以及采购原材料的成本。 县里以农业科科长吴兴国为主任、商会会长胡尚德为副主任成立“灾害应对与赈济委员会”,任命原三区区长林修觉为拓殖水利科科长。 前者负责各处救济点运营、物资采购与调配、灾民管理和防疫;后者负责各项水利和工程的规划、监造、审计和验收,荒地屯垦和湖堰、闸坝的管理等。 任命徐桐为三区区长。徐桐是徐业给寿礼介绍的人选,他籍贯是河南,却从小在徐集长大,熟悉三河原情况。 加上曾经在无为县代理过两年县长,也算有行政经历。这人比较恬淡,后来辞官回家写了本《民国物价考》,如今在寿礼“推荐”下算是复出,好歹也算是和陈家拐着弯的亲戚关系。 朱县长派人向周边各县送去农科院的《气候与降雨预测报告》,提醒他们当心今年春季可能爆发大规模旱情和随之而来的流民潮。 但只有固始的郑县长热情给与回复,大多不置可否,甚至合肥那边还冷嘲热讽,说他自以为是、多管闲事! 朱县长不忿,被寿礼劝住:“咱们做好自己便可,出于同僚之情提醒过他们不听就算了。” “这些人不知好歹!”朱联福气哼哼地,但毕竟心里还有点不放心问寿礼:“让斋(寿礼字),农学院的话应该没错?” 寿礼好笑,这话他回答过好多遍了:“放心,我早先也不敢轻信,可几年下来人家说的都很准,没道理不信!” 见朱联福点头,他忽然想起:“你有没有把这个东西呈送给上边地区专员或者省里?” “有哇,陈专员(指陈同贵,他现在代理皖西地方专员)和刘主席那里都送去了。” “诶,不行的。”寿礼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说:“同贵告诉我,刘主席越发糊涂了,省里换人就在眼前,你给他送去有什么用?” “啊?那……应该给谁?” “我给民政厅李厅长(李杜星厅长)打个招呼,请他注意看这份报告,你再给水利局发一份。唉!” 不怪寿礼叹气,政府主席卧床不起,新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弄得大家都不知道办事谁来决断。如今要再摊上天灾,才做个雪上加霜! 刘主席卧床不能视事以来,他身边亲信的人渐渐离去,许多位置空置。 正好实业厅撤并,李杜星进入民政厅任副厅长,厅长辞职后他就代理这个职务。接到寿礼电话,李杜星急忙叫秘书把霍县送到的文件找来。 仔细看后他也坐不住了,坐了车沿着怀宁、桐城、庐江、合肥走过去视察一路,看得头皮发麻。 他立即在合肥召开会议,把保安处、地政局、卫生处、统计处(包括统计室、会计室)、粮政局、渔业管理局、田赋粮食管理处、社会处、农业改进处、水利局的各位主官都召集过来。 经过讨论决定下达《对各县春夏抗旱工作指导意见》,明确了旱情可能超出去年底造成的影响,要求各县立即备春荒、抗旱! 电话打到霍县时,寿礼刚刚从中学看望过洪庆回来。学校里下了命令,修习日语的学生不得报名参加县里志愿学生的招募,这引起了学生们的愤怒。 仲礼到学校和日语班的学生们见面,告诉他们第一要务是学好日语,其余的都不必参加,加上学校里的共产党员们暗地协助做思想工作,大家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寿礼这次去,就是看看儿子对此有什么看法,是不是真地理解了,结果还算满意,小家伙已经知道毕业以后要去联防指挥部报到,现在学习的热情反而高涨得很! 教日语的老师姓张,据说是本县张家的旁支,曾在日本留学、生活了六年。 张淑春介绍他来接替那个反日游行期间被吓跑的日籍老师,这人对洪庆的日语水平给予很高评价: “如果能和真正的日本人在一起一段时间,我想帮助会更大!”他说,寿礼倒是暗暗记下了他的话。 本想去和仲文见个面,不想李杜星的电话先来了,约他去合肥见面。 寿礼揣度一番,跑到林修觉那里和他商议,然后一起给徐业挂电话,合计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睡了六个小时,起来坐车直奔合肥。 他们都猜测李杜星可能是来要钱粮支持的,徐业的建议是:“可以给,但不能白给。用霍县的方式,请省里以山区的矿产做抵押。” 这招他们已经试过好几次,获益颇多,寿礼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尝出甜头:怪不得帝国主义能发展这么快,人家的招数是好使呵!这就叫“以洋为师”。 第32章 皇军要来了 果然被他们猜中!李杜星虽然布置了防灾、赈灾的事情,但他手头啥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呵。 看着满脸难色的李杜星,寿礼表示一定全力支持他! 先应下五千吨粮食,然后是七十万元的额度,后来考虑到需要调动各地保安队维持秩序,又增加了十万元。 李杜星可谓是又惊又喜,他知道三和资产发展颇为迅猛,却不知道它如今已经这么有实力! “不过李厅长您还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三河的粮款都作为给省府的借贷。既有贷便要有抵押物,我们希望以金寨、颍上、滁州、安庆、巢湖这一带的矿产、山林作为抵押,抵押期为三十年。” “可以!” “第二,这笔粮款的使用上以省府为主导,在各县设立道路、桥梁、水利等民生工程,实施以工代赈为主。” “我同意!” “第三,省府要保证即便产生政府换届、主席更替乃至战争水患等等的事,本协议仍然有效不能作废。” “此乃应有之义!”李杜星完全接受下来,不过他马上说:“弟亦有件事要求让斋兄相助。此来路上经过四十二师驻地,该师曹副师长又找我哭诉什么粮饷不尽人意的话……。” 寿礼听了微笑,别个不清楚,他还能不了解四十二师情况?于是马上说:“李厅长放心,我可以用平价卖给他们粮食。唔,先每月卖二十吨给他好了、” 实际根据两家早有的屯田协议,三和农业要给四十二师的甚至比这个还多,寿礼这么操作掩盖了接受桂系军队投资的事实,使不合法的事情换个面目变成应省府要求的合法生意了。 当然,另外去年四十二师的投资另外还有五万七千元红利,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叫外人知晓的。 李杜星非常高兴,此前他找合肥商会会长谈过,那老家伙给他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他本想到寿礼这儿来试试看,谁知对方一口应承。“唉,还是你们兄弟忠贞爱国呀!”他不由得向寿礼拱手致谢。 寿礼笑呵呵地摆手,轻声说:“咱们是自己人,我早说过,你李贤弟的事情就是陈家的事情,何必这样客气?”随后他向李杜星打听省主席的新人选会是谁? 李杜星告诉他南京原本想任命桂系的人,但西安的事情出来后都传说东北军要移防皖北,“所以我估计很可能由辽人出任省主席。”李杜星肯定地说。 “我倒无所谓,只要尽快有人到位,谁来都行!” 寿礼嘴上这样讲,但实际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因为他原本下功夫拉拢桂系,是希望有桂系人物上来,这样他投入的成本才是物有所值。 如果换成辽人……,他还真有些打鼓。 告别李杜星,寿礼先去看望了在中学教书的蔡秉志,给他送去酱牛肉等特产,问候了他家里的情况,然后嘱咐他: “咱们那边需要大批有知识、能踏实做事的人。 现在建起那么多矿山、工厂,急需有文化的青年才俊,你多费心,无论男女,只要能做事、愿意踏实做事,你找来便好,我绝不嫌多!” 临走他借蔡秉志的纸笔写了封信,叫他尽快发给在安庆的邹全,这封信是让他派人赶往武汉、南京等地雇佣更多司机和电气工程师,信里还夹了张三千元的荷兰银行支票。 从合肥回来,才踏进门槛。来迎接的刘永和便迎上来,告诉他二老爷来过,撂下话说想请他吃饭。 寿礼微笑着说不急,然后让小泉打电话给学校,告知洪庆自己回来的消息,同时叫李三牛放学后来一趟。 自从赵小树和韩老星走私枪支被揭露后,寿礼出钱让李三牛用大名李传世入县中学学习,既是个奖励,也有顺带保护洪庆的意思。 “传世呵,你也马上毕业了,想过要做什么吗?”见面后寿礼问他。 “老爷,我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 反正这两年学了不少东西,不光是认字,连西洋话、东洋话都学了,我爹说家里往上数八代都没这么大学问。 嘿嘿,您吩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李传世(李三牛)这样回答。 “行!你有学问,那就多学点。回去先和齐师傅学开车,他要去汽车公司当领队了,我身边得有人会开车、修车才行。你小泉哥要去商学校进修了,我身边缺人呀。你委屈下,我给你三河资本执行董事秘书的位置,每月二十五大洋或者五十圆法币的薪酬,怎么样?” “能回您身边做事最好,我听您的!”李传世痛快地答应下来。 “还有件事,你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你爹我要成立个麻袋合作社。各个工地需要大量的麻袋,你爹手巧,让他出来带徒弟,徒弟做出来的业绩他有抽头,强似在家吭哧那几亩坡地,每个月领粮食和钞票不好么?” “您要让他带很多徒弟吗?” “很多!”寿礼肯定地点头:“年年咱们都收留河南那边的流民,今年我招募三、五百专干这个! 你爹要是不肯出来,这么肥的差事我可要另找人,等不得他!”他话里故意带了几分威胁。 李传世听出来,立即点头:“我明白了,您到家前我肯定和他说。” 等他离开,在外头等得直咧嘴的刘永和才寻摸进来,躬身说:“东家,二老爷他……他已经找上门来了。” 寿礼闻言心头火起,知道多半是刘永和给老二通风报信了。他“哦”了声,说:“老刘你和他商量个地方,我俩一起吃个晚饭。毕竟是兄弟,好久不见了一顿饭总该有的。” 刘永和赶紧答应,转身高高兴兴地出去。金小泉皱眉:“大先生这人……啧,可真是不如刘老先生稳重、谨慎。” “他若是一心要帮仲文的忙,恐怕我倒不合适留着了。只是……让谁来接这个摊子?没有合适人选之前,还不宜轻动。你明白吗?” 小泉立即听出来寿礼这是在教自己做事,重重点头:“我明白了。”然后问:“老爷为什么不请唐总经理(唐文声)、徐董事长(徐业)推荐个人呢?” “大先生管理的商铺都在本县、阜阳、寿县和颍上四地,这是我陈家的根基。” “噢!”金小泉领悟:“唐先生和徐董都是与陈家有利益关系的,所以您不希望这个人选出自他们的推荐?那么,是不是可以考虑让三全哥在安庆或者九江物色?” “这倒是可以。”寿礼点头: “这样,我今晚去见老二,你替我把合肥带回来的逍遥鸡、贡鹅送到(警察局)曹局长和熊总队(熊大眼)家里去,然后在熊总队那里借他电话打给三全,让他立即着手办这件事。 还有,告诉熊总队,大先生有和日本人勾连的嫌疑,设法在他身边安插个人盯住了。”小泉马上答应下来。 太阳偏西,一片金光映红远方。寿礼却感到郁闷,因为这预示着明天又是个晴朗、没有降水的日子。 一辆黄包车停在门口,仲文朝他招手:“大哥,来、来,快上车,那地方不远,坐车一会儿就到!”待寿礼上车,车夫跑起来后他又说: “小五去上海前我就在那里请他吃的,感觉还不错,所以又去几次,成老客户啦!哈哈!” “嗯。老二你精神很足,看样子日子过得蛮好?怎么样,最近没有添丁入口吗?” “玉玲儿又生个闺女,还不到一岁哩,有趣得很!我嘛,马马虎虎,现在中桥总在蚌埠,这里就我说了算,很自在!”仲文得意地说。 他们进了饭店,到上次送叔仁时坐过的包间里落座了,寿礼才又开口:“人家中桥是个实在的商人,他不在家你这个猴子敢称大王?小心他回来收拾你!” “嘿嘿,我和那个又蠢又自以为是的金城不一样。”说着仲文把金城越级,结果和中桥发生冲突,中桥最后将他派驻在巢湖的事说了。 “那家伙以为中桥离开他不行,完全不把你老弟我放在眼里,现在去巢湖喝湖水了?”仲文说着鼻子里哼了声: “你还说中桥是个实在的商人?大哥,你看人太不准了!中桥为什么去蚌埠?是荻原叫他去数军列的,你以为这帮人都那么老实么?” “啊?”寿礼惊讶:“做这样事情,难道没有人管?” “怎么管?谁管?他又没杀人放火,没有凭据、证据,如何管? 那火车来来回回,千万人都看在眼里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诶,咱们别操那个心,吃菜!”仲文招呼他,筷子就朝着鱼肚子上戳下去。 喝了两个来回,寿礼看看气氛差不多,就说:“老二呵,当年哥处罚你心里不痛快? 其实哥也不痛快,毕竟是自家兄弟嘛。现如今哥也看开了,和日本人打交道也没什么。 回去我和族里说说,求个情,春节你回来给祖宗磕个头、认下错,说自己不该私自做这事,该和大伙儿有个商量。给三太公个面子,这事就揭过。” “还要磕头呵?”仲礼有点不太情愿。 “磕,今年你再不磕头,明年他老人恐怕就见不到你了。” 仲礼大吃一惊:“都到这地步了?” “唉,今年可不是个好年头呵!”寿礼摇头:“刚开年苗头就不对,大伙儿忙来忙去都急着准备抗旱,我这次去合肥也是参加会议和省府的父母官们商议这事。 会开完就听说族长老人家中风了,还好陶先生来得快,现在半边都瘫着呐。 他家老大一对儿姑娘要嫁给徐七哥的老大、老二,这不正好冲喜嘛。 咱家这边刘忠合眼见着也不行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地,唉,这都什么事呀!不是好兆头!” “哟,渠升那对女儿要出嫁啦?我怎么觉得还都是小丫头呢?” “你都几年没回过家了?”寿礼喝口酒:“哎,你现在是东井在霍县的代表了,再卖给哥哥些卡车、水泵怎么样?” 听这个话仲文犹豫,放下筷子去门口扫了眼,回来轻声说:“大哥,要是再早点,小弟都会说谢谢你光顾生意的话,可现在……,你还是找别家买。” “啊?”寿礼刚伸出去的筷子又收了回来:“啥意思?” “船都在运军用物资,飞机、坦克、大炮、弹药、士兵,哪有地方运你的抽水机哟!” “谁在运?往哪运?” “当然是日本人从东洋往这边运了!”仲文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也就是我和你说,年底前上海兵力要达到三十万!华北二十万! 所以没船运民用物资。弟弟我现在白拿着薪水不用做事,没事可做!只等着皇军打过来,弟弟我就是本县商会的会长,明白不?” “明白了。”寿礼倒吸口冷气:“你是说?日本人要对南京开战?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总司令手里兵可多!” “多管什么用?”仲文嗤之以鼻:“他全国三百万兵,中央军只有一百七十万,还得分守各地,在东边的八十万而已。 不足十万的共军就能耍得他团团转,五十万皇军你觉得打不下南京么?共军只有轻武器,大日本帝国可什么都有,飞机、军舰、大炮、坦克。 他总司令有五万吨军用船,日本人可是七十七万吨!他乞丐与龙王怎么赛宝?不自量力嘛!” “话是这么说,可……。你相信他们能打到咱们这里来?” “七成把握!”仲文恶狠狠地说完,还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你想要卡车、水泵,那得等皇军占领这片之后,现在谁有功夫忙你这个?” 仲文说:只等皇军打过来,弟弟我就是商会会长! 说完拿起桌上的小酒杯,一仰脖子,开心地“哎呀”了声,将收在桌面一拍:“哥,你别担心。等弟弟做了商会会长,几部卡车、水泵而已,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第32章 兄弟联手 仲文今天很高兴,大哥允许自己回乡祭祖了! 他甚至爽快地掏出一百元来说是给祠堂添香油钱。那时代桐油也是件较为奢侈的消费品,大量出产地和品质好的都在南方,以川油、秀油(贵州)、洪油(湖南洪江)为最。 安徽虽出油,但祠堂这等地方用的好油仍需要从汉口运来,去年起每斤要数角钱的价格! “嘿,可真见得咱家二爷发财了!”寿礼拍着钞票说。 “大哥,你们那个挣钱的法子太累,又是工厂又是矿山地。你看我帮日本人做事,两头都要给我花红,多么爽利?”仲文不无得意地说。 “嗯,等你做了商会会长,那时更爽利!” 听兄长这样说,仲文哈哈大笑起来。 寿礼趁机又问他:“我也没见你成天跑仓库、运输,你这都经手什么生意呢,赚得这样丰厚?有好路子指点下大哥呗。” “桐油哇!”仲文将桌子一拍。 “油?这东西难道还成了稀罕物?谁家祠堂能用这许多油?”寿礼不解。 “咳!祠堂能用多少?就是家家点灯也用不了这许多呀!”仲文大乐,他可算有个机会教教自己这位兄长了,一口酒下肚便畅所欲言。 原来桐油这样东西,不仅可以做燃料,而且有防水、防锈功效,可以用于武器弹药、机器设备、飞机船舶保养,可以调和油漆与印刷油墨,甚至可以入药治疗烫伤和冻伤。 寿礼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清亮亮的几滴油还有这般大用! 仲文又告诉他中国是桐油最大出口国,全世界八、九成的桐油都来自咱们。“那可不是什么几千担、几万担,是几十万、上百万担的大生意!”仲文说。 “他个小小的日本,哪用得了这么多油?” “诶,不仅仅是日本人自己用。日本人收了去,更多是转手卖给美国和欧洲,那简直就是无本生意!”仲文嘿嘿笑:“不然你以为汉口那么多日本侨民都在那里做什么的?” “那也是人家湖北的事情,你怎么打岔打到那边去了?”寿礼提醒他。 “我其实也是做这个。”仲文说:“咱皖西山区出桐油,虽没两湖那么多,又没有汉口那样的提炼机器,品质只够做灯油用,每年可以收个一、两万担运往北方销售。 其实本省更好的油在皖南,但量不大,据说每年也有上万担,只因泾县设厘金局收税影响了输出,所以在外面名声不大。” 寿礼眼前一亮:“老二,这也许是个机会呢?” “唔?”仲文手里的酒杯停在嘴边,然后又放下了:“大哥的意思是?” “这提炼用的机器,不知好不好搞?若是能弄到图纸,我找人去做,咱们兄弟联手,就去皖南把皮油收来,走安庆入皖西,运回咱们自己的提炼厂加工,你再设法把它卖个好价钱。” “我的哥,这可不是耍的。”仲文摇头放下酒杯:“走泾县出山区是最方便的,所以人家在那里设卡。但要西走安庆,这路上全是山区,人挑马驮可太费事了,成本高哇!” “不要紧,”寿礼摇手:“上海新到的二十辆美国卡车,干脆就告诉小五不回这边来直接开到歙县去,我和省府打点好派人过去设点收油,你三弟负责派兵保护。 然后就以收购军用物资为名,专跑到安庆这条线。安庆船帮我有办法,过江不成问题。从安庆到本县,一路上都是桂系地盘,让你三弟去交涉就好。” “嘶……!”仲文摸着下巴:“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行得通!” “咱们兄弟合伙,我出资四成,你和老三各出三成,怎样?” “我才三成?” “炼好的精油六成交给你专卖,赚多少是你自己的,我俩不掺和。何如?” “嘿嘿……。”仲文笑起来:“行,还是对我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咱立即动手操办!” “别忙,我还有个大事请你帮忙。洪庆马上中学毕业,我想送他到你这里来学徒。既学了日语最好有用的地方。你能不能带他半年,教他怎样做事、怎样理解日本人?” 仲文心情极好,听了说:“洪庆呵。他学的日语?好啊、好啊,你让他来找我。哎呀真没想到这小子都中学毕业了?” 玉玲儿给仲文生的儿子洪时尚在幼稚之龄,大了的都是女儿,所以颇为感慨。 “大哥你瞧着,等皇军来了,这霍县……就、就是咱们兄弟的天、天下!”酒足饭饱出门,仲礼踉跄着说,用手拍拍自己胸口: “你、你就把心放在里面,回家躺着挣钱,等着过含……饴弄孙的好日子!”寿礼笑着扶他上了黄包车,自己挥手招来另一辆,兄弟俩各奔东西而去。 次日寿礼便给李杜星挂电话,提出作为贷款抵押物之一,省府是否可以允许三河资本在皖南设点收购桐油? 一方面可以让地方上挣钱,另一方面收上来的油可以满足皖西地区驻军对油布、油伞等物资的需要。 李杜星一听好事呀,反正也不花省府的钱,立即满口答应,同时应下帮助协调皖南驻军和安庆桂系部队。 宋店,联防指挥部内。 仲礼听说要和二哥联手做生意很惊讶,脸上露出不大情愿的神色来问寿礼:“你不怕他做汉奸?”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知道他肯定要做汉奸的了!”寿礼架起腿,肯定地说。 “那你还和他做生意?”仲礼不解。 “老三,咱们得多考虑、考虑。日本人志在必得,咱们的军队怎么样你很清楚。如果真开打,说不定真会兵败如山倒。 瞧瞧明末大清入关那会儿就知道,二十万清军就占了半个中国。后来那半个就是南明,不全算满洲人占的,是投降的汉军也就是绿营兵打下来的。 如今国共合作,国军全面投降的可能性我看不大,但是叫日本把东边都占去的可能性不小! 你是带兵的人,见过地方军、中央军,桂系就算能打的了,又如何? 咱们手里这万把人看上去不少,可其实用你的话说,真正能打的不过半数,连县城怕都保不住。 哥是这么考虑的:首先咱们要维持和日本人的关系,他来咱就不客气,他服软咱有话好商量,这个商量的渠道就是老二和中桥。 中央、桂系那边的军务就得靠同贵和你来维系,我和李杜星说好,我给他贷款,他答应用矿山以及皖南出产的桐油做抵押,另外帮咱们介绍驻安庆桂系四十四师和皖南中央军的关系。 至于……那边,我来处理即可。这样咱三方都不太得罪,谁逼得紧我们就可以往另外两方靠靠。 小六说战争可能不是几个月就能结束,我信他的话,咱们得多做准备,这仗且打呢!内战十年,咱就准备着再攘外十年好了!” “你还想打那么久?” “多想想没坏处!”寿礼告诉他:“你现在要委个专人去负责战时物资的采购、储存和调运,我打算让常顺和唐牛两个负责此事。” “行,那我叫张坛和徐井根负责军队这块,和他俩配合。” “井根能行?” “他?出院后生龙活虎,怎会不行?”仲礼呲牙一乐,把寿礼也逗笑了。 徐井根从医院出来后,救的那女学生依旧追着他,弄得部队人人尽知、个个羡慕,他自己也得意非凡。 但不管怎么说俩人相差太大,徐井根都快四十了,娶个十八岁的算怎么回事?还不如他姑娘大呢! 徐井根本人也有自知之明,一直不敢答应,这姑娘放假就去他家帮着打扫、做饭、缝补,敢情她爹是巢湖的裁缝。 可即便这样徐井根也还是觉得不妥,这事就这么悬着。不过他立下大功,仲礼升他做了挂短枪的尉官。 正琢磨派他去哪里,大哥说的这个战备委员会很合适,仲礼立即推荐。寿礼也觉得徐井根可以放心,就此决定下来。 哥俩琢磨,觉得真打起仗来样样都缺,大到卡车、马车、牲口、煤炭,小到洋火、子弹、鞋袜甚至酱菜,必须让这个委员会尽快充实起来! 他们决定招收五十名高小(相当于初中)到中学的毕业生,交给这四个人带着做事。 “说到井根,我原先就打过他家大妞的主意。”寿礼忽然对弟弟说:“这丫头有点野,但是从小习武身子骨不错,很想给她做个媒人。” “你看上谁家小子了?”仲礼问。 “有两个人选,水警队的四五兄弟,或者治安队的郭大林。” 仲礼歪着脑袋想想:“四五是出过家的,卢虎也曾劝他成家,但都被谢绝了。能不能成?这事很难说,而且俩人年纪可差着不少! 若是大林,我举双手赞成!不过大哥这好媒都让你抢走了,你也让我一回呗。” 寿礼哈哈大笑:“行、行,那你找井根的时候顺便和他说,这个媒人我让给你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个人,问弟弟:“怎么,弘景还没消息?” 提起这个人,仲礼有点尴尬:“呃,有倒是有,你听了可别生气。大眼的别动队在跟踪一伙土匪的时候发现了他,没敢惊动。 现在老熊正在调查,看他是怎么和这伙人混到一处的。听说咱们的人已经混进去了,应该很快能有消息。” “嘿,这个不学好的东西!”寿礼有些生气:“枉我还惦记着他,怎么居然搞出上山入伙的情节来了?” 见他生气,仲礼忙道:“大哥先不必如此,情由尚且不知,难下结论。咱们不如等等老熊侦察的结果再说。”寿礼听了只好同意。 寿礼回到凤凰坡立即给安庆的邹全(即三全)挂电话,主要说了几件事: 一、速寻有责任心、做事踏实的经理两到三人来霍县面试(其中一人应了解桐油收购生意); 二、和李杜星接洽桐油收购区域并寻找合适的地点; 三、仲礼派苏鼎以联合指挥部特派员名义去安庆、歙县与驻军接洽,邹全要安排接待; 四、从各地聘请有经验的卡车司机四十名、招募见习司机(懂机械的学生亦可)六十名,其中留二十名司机和二十名见习在安庆学习驾驶,余者到六安的驾驶学校报到(这个学校是以为四十二师培养司机的名义建立的,有四辆教练卡车)。 邹全则汇报说已经招募了四十名学机械和制造的毕业生,寿礼大喜,立即指出可以咨询他们个人意愿,如有愿留下做见习的可优先留为见习司机,每月十八元薪,加十五元勤务补贴,一年后转正每月二十五元薪。同时还指示,让他招募土木工程、医学、护理科的毕业生,人数不限! 寿礼的要求让邹全很吃惊,但他猜测大老爷有这样的要求一定有道理,所以放下电话马上召集手下开会。 这时候安庆的三和资本代表处共有八人,三个是先后从三河原带出来的人,另有五人是在安庆当地录用的。 总社那边的要求大家也很吃惊,都以为霍县要建大医院、大工程。 “嗯,大工程确实在搞。”邹全告诉他们霍县在建纵横两条六车道公路,同时开建二十几座桥梁。 众人无不兴奋,觉得总社前途甚为光明,只有个瘦瘦的青年散会后找到邹全,轻声问这些人手不会是为驻军找的? 邹全心中一惊,想想回答这也不好说,他举了当初和韩旅交战时的例子。“那时候缺医生,连洋人医院的大夫都用上了。”邹全告诉他: “咱们那边是全民皆兵,如果受到攻击所有人都可能上前线。”他看看这青年:“老鲁,你是不是担心雇来的人要是面临战事,不肯去救治伤兵?” 老鲁笑笑:“不好说,我觉得有些话得和人家打好招呼,万一有人背起包袱跑路,那多不好?” “无所谓。”邹全笑着拍拍他肩膀:“三老爷的淮西营不会有逃兵,我想即便有人临战害怕,看见那些为保卫家乡而战斗的弟兄们,他会回来的。” 第32章 自己人(一) “你有这样的自信?”老鲁惊讶,想了想说:“实不相瞒,我有个表兄从德国学外科回来在襄阳开了自己的诊所。 但是内地能有几个看外科的?我瞧他整日生意清淡、无所事事苦闷得很,打算介绍他到霍县先试试看,邹经理你看行不行?” 邹全大喜,立即让他稍候,然后当面给仲礼挂了电话。仲礼早有建立自己军医院的想法,一听有这么个宝贝,立即在电话里告诉邹全: “三全子,这个人我要了!你马上派人联络,只要他肯来。 我给他少校军衔,每月两百五十大洋外加四十圆津贴,包食宿和往来的路费,他若是有家眷,咱们给新陈集的住房,拨五十亩屯田地养起来!” 一部卡车在公路上晃晃悠悠,说是公路,实际也就比乡道稍宽,地面未做硬化,到处坑坑洼洼。 苏鼎叹口气,真难为司机,怎么能开得这样稳当呢? 他低头看眼驾驶室里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司机已经换上了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出发时握着方向盘和他保证说“没问题”的师傅,坐旁边正哇啦哇啦地对他说着什么。 “这小家伙开车没问题么?”苏鼎心里打个问号,回头看看同伴们,大伙儿有打瞌睡的,有低声聊天的,车尾的卫兵抱着枪朝路两边扫看。 他们这车货物不少。中间载着十几片猪肉,上下都用油布苫着;靠近驾驶室堆着六只大箱子,里面都是卷烟; 另外还有五、六只露出稻草茎的板条箱,里面包裹着罐头厂生产的水果罐头。这些都是按协议定期给桂系四十二师提供的“军用物资”。 自从和曹副师长达成协议,两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四十二师已经在三河资本里投入了十几万元本金,丰厚的回报不仅够养兵,而且让军官们腰包也鼓了许多,餐桌也更丰富。 因为这个缘故,该师上下见到霍县联合指挥部的“皖霍联”车牌都会笑逐颜开地放行,而河口镇卷烟厂出品的“西湖”牌卷烟简直比通行证还管用! “唉,出了霍县才知道咱自己的地盘真好!”苏鼎身边的齐惠民苦笑说:“虽然工程未完,至少公路上没这么多坑呵。 总指挥一声令下,一星期功夫全填平了,哪像这里?”这位仁兄原来是韩旅那边后勤处的中尉干事。 仲礼带人攻入韩旅旅部,他带着仓库守备队未发一枪投降了,然后如数家珍地把所有物资奉上。 仲礼了解后发现此人有点本事,他能把东西数量、位置,进出情况全记在脑子里,而且对人头很熟悉,包括省里军事处,所以留用他在刘小梳下面做了一团的后勤科长。 这次随苏鼎出来公干,为方便起见又给他加了联合指挥部后勤处外联主任的职务。 正垂着脑袋看似打瞌睡的吴水清听了他的话抬起头:“天下有几个当官的像总指挥那样给自己家乡掏钱的! 你晓得整修一横、一纵那两条路要花多少钱?我可听说陈家整整出了十五万圆钞票哩!” 他是一团一营营长,这次跟来完全是因为他乃广西籍贯,有这个同乡便利容易和桂系拉关系的缘故。 “我说两位,这话也就是在车里说说,到了人家地盘上可不能再这样比来比去的,小心被人听到坏了大事。”苏鼎善意提醒说。 二人连忙点头,说那是、那是。还好,越接近六安城,路况逐步改善,大家心里都松口气。 曹副师长热情接待他们三位,仲礼电话里介绍过,说他们是往省府公干的,同时肩负与驻防安庆的四十四师打通联络职责。 老曹于是拐着弯子问他们和四十四师之间要做什么交易?苏鼎笑而不答。到了晚上,有客来访,原来是老熟人谢祥副官。 这谢祥奉命几次往返六安与霍县之间,不仅交割军火,还引见了德国顾问商谈军火交易,所以双方已经成朋友了。 “哟,怎么成少校啦?恭喜、恭喜,看来我使劲也追不上你老兄的升官速度呀!”苏鼎开玩笑地说。 “你老弟不也是少校了嘛,看来混得不错!” “哪里,这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出来混,上面给贴的金罢了。再说我们保安团的少校,哪里比得上你们正规国军哟。”苏鼎笑着摆手。 “我们也算国军?南京那帮人肯定不信!”谢祥鼻子里哼了声:然后拽着他坐下:“说到生意,我这里有笔买卖,不知道苏兄感兴趣不?” “哦?要是能让总指挥挣钱,我乐意听听。”苏鼎请他坐下、倒上茶水,然后关心地问:“究竟什么买卖?说来听听?” “有批油布的生意。”谢祥一开口,苏鼎愣了下,听他继续说:“那布可是好布,蒸三年、煮三年,油里浸三年,如今阳光下晒一年,好容易得的,一匹才卖黄金十二两。你要不要拿点样品先看看?” “兄台开玩笑,哪有这样十年老布还拿出来卖的?”苏鼎镇定地微笑说。 “如果现在不卖,再过一年就要加价一两七钱三,那时老弟买去岂不是亏了?” “我要是买也不用这价。” “请还价。” “我看五两金子、五两银子,再加四十个铜钱足够了。” 谢祥呵呵地笑,伸过手来眨眨眼:“昌文同志,这个买卖要是做,我就亏了!” 苏鼎起身把他两手紧紧握住:“你、你怎么会是……?你什么时候加入的?” “去年,鄂豫皖特委发展我为秘密党员,负责四十二师内部的组织建设。” 谢祥示意他坐下,接着说:“特委已经知道陈家即将与四十四师接洽的消息,要我转告你,设法在其内部放上我们的人!” “好,我尽力!”苏鼎一想:“他们没有提皖南么?我这次……。” “我知道,”谢祥看眼门口,静静地听听动静,压低声音说: “特委说桂系更重要,先不要管中央军。另外,安庆地下党遭到极大破坏,他们希望你能设法给白区工作的同志寻找个合法保护的身份。” 第32章 自己人(二) “这个应该不难。”苏鼎稍微沉吟说: “如果和四十四师打开局面,我设法说服陈家在安庆设个办事处之类,咱们的同志可以用勤务兵、伙夫这类名义进来做事,敌人再怎么也难想到这里的奥妙!” “嗯,是个好办法。”谢祥点头,说:“我们都认为保护你在陈家的地位和作用很重要,像陈家、淮西营这样一支开明、进步的力量对我们而言太重要了。 不过你们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至少骨干分子要坚持这一点!哪怕陈家表现出动摇、反动性,只要他没有举起屠刀的意图,我们就仍然坚持团结、合作的态度。” 谢祥告诉他西安事变解决以后中央的态度和对这次事件的评价。“红军已经进入延安,中央也迁过去了,我们的实力正在不断壮大。 特委的同志说革命形势正在发生变化, 红军在不久后可能会改编成国民革命军,那时希望你们仍然潜伏,没有更高层的指示,任何人不能轻易暴露身份,要在三河原这块土地上把根深深地扎下去。” 他说完笑道:“我听说你成家了?这就很好,这会让陈家更信任你。” “没有得到组织批准就成家了,我还担心会受到批评呢。”苏鼎不好意思。 “我看挺好,最好再要个孩子。既能让弟妹安心,同时也让陈家安心。”谢祥说完,把眼镜往上推推: “告诉你两个消息。第一件,南京近期可能换安徽省主席,人选上很可能采用东北军将领或东三省原官员担任,但是总司令本来已经答应桂系的,所以二李不干。 双方博弈的结果,安徽一半的县长由桂系提名。咱们的人正在运动,希望趁此机会把我推到霍县县长的位置上去。 但是现任朱县长是陈家的人,你要想个办法怎么能让朱下来,而且还不能让陈家对你产生警觉或反感。” 苏鼎点头,听他继续说: “另一件事,党中央正在遴选一批军政干部,准备在国共两党基本谈妥合作条件与方式之后南下,部分人留在江北,部分要过江去江南各地联络失散的游击队和党员。 这些人过了黄河之后会尽快过淮,你要做好接应和保护的准备,但主要让陈寿礼出面,你不必暴露。” “怎么?”苏鼎吃一惊:“陈家大老爷?” “是的,我们已经通过特殊渠道和他接触过,取得了他的允诺和许可。当然,你们要有所提防,如果有变可以迅速采用暴动等形式反击,但无论如何必须保证干部们的安全!” “哦,我懂了!”苏鼎自己觉得好笑,他差点以为陈家大老爷也……。不过想想也是,那怎么可能呢?虽然有人能跨越自己的阶级,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大哥,你头上的伤好了没?我听说有亲戚从河南来要去安庆?带我向他们问好。没问题,我相信你能安排妥当。”叔仁给寿礼挂电话,同时有几件事要和他汇报。 “你上次说要找几个教德语的老师嘛,恰好来上海的犹太难民里有几个就是从德国来的,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安排洪琳带他们回去。 另外你让送到歙县的卡车我只能请民生的轮船先运到安庆,新招的五位司机师傅在镇江集合之后随船一起过去。 前面两批二十七辆东井八零型,每辆作价两千四百大洋,每车附带两副备用轮胎。后面到货是十台美国车每台作价四千二百大洋,各车加价值五百大洋的配件和备用轮胎。 日产80型卡车 一共三十七辆,怎么用、如何分派我让师傅们全听三全哥(即邹全)的。 还有,我这次去香港,在广州认识了一个姓魏的经理,他是皖南人,家里便是收桐油籽的。 现在桐油都走上海了,广州这边生意清淡,他思乡心切愿意回皖做事。我让他到蚌埠找廖经理了,等你见到好好聊聊! 至于你说的提炼设备好像并不复杂,我已经让大卫去想办法,很快就可以有结果……。” 话音未落,就听房门就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大卫笑嘻嘻地推门进来,往沙发上一躺,等着他把电话放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沓子纸来放到茶几上。 “真是灵验呵,我刚说完你,你就进门了。这么说都搞定啦?”叔仁拿起纸来看。 “当然搞定!三根小黄鱼,那总工就把全套资料都献出来了,谁让他着急给儿子买去美国的船票呢?” 大卫抹了抹额发收敛笑容轻声说:“新消息:王以哲遇害,南京已经电令顾祝同进入西安。” 叔仁怔了下。王以哲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也是西安事变后最主要的主和派。从大卫手里接过报纸仔细看后,叔仁叹口气: “东北军还是分裂了,这么一来南京正好分而化之。东北军这根柱子倒下,西北军独力难支,看来杨将军前景也不妙哇!” “顾祝同正往西安去,不过走得很慢。南京传来的消息说,总司令认为西安的解决要‘七分政治加三分军事’,顾祝同是去施压的。” 大卫说完指指虹口公园方面:“日本人有什么动静?我一直奇怪,他们总不会就这么看着?” “当然不会!”叔仁笑笑:“不过他们现在正忙着内阁更迭,恐怕出手的可能性不大。” “这日本人好奇怪,他们怎么总是换内阁?为什么不像英美那样几年一届呢?” “这是因为广田内阁一直用强硬的态度逼迫总司令站到‘日、满、华和谐’的道路上,但是未能奏效,反而‘抗日’的呼声更高了。 尤其这次西安的事情,似乎是国共站到一起,总司令不会跟着日本的指挥棒走,共同‘反共’这个借口不成立了。 所以广田内阁的策略失败,只好总辞。你可以认为双方下棋,日本那边只要丢一个棋子就会有旁边的看客说:笨蛋,靠边去,让我来!” 叔仁的比喻让大卫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啊,那看来这个所谓的帝国也干不出什么大事!古语说治国如烹鲜,哪有他们这么折腾来、翻过去的?”又说: “怪不得,洪琳说码头那边统计的数字,日本来的船只和军人数量都比上周大幅度下降。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看来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暴露自己的进步性,要在表面上维持目前这种不倒翁的姿态,这点很重要!” “我会注意的,是否需要把这点传达到部队里所有同志?” 第32章 泷井的急迫(一) “我估计,是战、是和,是大打、还是小闹?这些问题日本内部也争论得厉害。”叔仁说: “毕竟他们直接和大国开战还是头一回,以前打俄国,可只是在殖民地交锋,并没在基辅、莫斯科作战呐。 这可不同,北京是前首都,南京是现首都,而且中国的体量、军队数量、资源丰富程度又远非寒冷的俄国所能比。 加上千年来中国对它文化的影响,所以日本人犹豫、争论也在所难免。” 两人正讨论着,忽听楼下电话铃声响,秘书好像在接听,然后付洁便上楼敲门、进来说:“陈先生,泷井先生来电话想约你今晚赴宴,问是否有时间?” 屋里两人交换下目光,叔仁马上说:“可以,请他说下时间、地点!”待付洁关好门离开,叔仁冷笑:“看来他们沉不住气了,这样主动!” “他越是沉不住气,咱们越要稳当。”大卫说完沉吟下: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看,日德意越走越近已经引起英国非常不安,英国外交大臣召见意大利大使。 外界猜测可能是约请意大利外长见面或者访英,要签定个协议之类(注释:1月2日英意签订关于维持地中海地区现状,互相尊重的协议。 因欧洲消息到达中国的时间差异,大卫说这个事时还不知道最新消息)。虽然德国人一再宣称他们的联盟是反共为目的,看起来欧洲各国并不认可。 大英帝国在欧洲的统治地位受到挑战,东方再跳出来一个日本威胁,即便从激烈的斗争中获胜,英国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是呵,如果英国地位摇摇欲坠,和英镑绑定的法币……?” 叔仁还没说完,大卫接上:“法币信用面临崩溃,美元会接手这个巨大的市场!所以我一直认为金融的未来不在英镑,而是美元。 相应地,美元帝国在全世界的建立,会引起香港金融、贸易地位逐渐下降,上海的重要性日益凸显!” “这么一来,美国和日本在这里会形成严重利益冲突。如果日本继续秉持排斥英美、独占中国的政策,你认为英美会否参战?” 叔仁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到了,目光突然锐利起来。 “那要看日本方面有多大自信和决心,毕竟他要面对两个大国不是耍的,这可不是像中国一样积弱的‘大国’,至少美国不是!” 大卫想想,摇头说:“在没有打败中国,取得丰富战略资源之前,我估计日本暂时不会对英美动手。” “唉!如果英美不参战,意味着中国还得独力面对日本的侵略。”叔仁苦笑。 这时门又被敲响,还是秘书付洁:“抱歉打断下,有邮递员送来给陈经理的电报,是加急的。” 叔仁一愣,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眼,惊讶地耸耸眉头:“咦,我哥要来上海!” “哦,是吗?看来有机会见见大哥的风采。”大卫笑着说。 “不、不,不是我大哥,是我三哥。他还真是风风火火,说明日离家往合肥参加全省安保会议,然后取道南京,坐火车来上海。” “三哥要来?好啊!” 叔仁让付洁离开,轻声说:“他远道而来上海,怕不是游玩的。我这个三哥常常兵出奇招,他不会是想来亲眼瞧瞧日本军营和军舰的?” “呵呵,这才叫术业有专攻。”大卫笑起来:“那我带他去,连美国的、英国的都让他见识、见识,正好请这位专业人士有个比较。” 这时,楼下电话铃声响,付洁蹬蹬地跑上楼来敲开门。“又怎么了?”叔仁惊讶地问。 “你弟弟来电话。” “哪个弟弟?”叔仁还以为是陈同心或者陈柒铭,不想付洁回答说:“不知道,对方说是洛阳行营打来的。”叔仁跳起来,冲到电话机边抓起听筒叫:“喂,哪位?” “陈叔仁先生吗?”对面的人问,得到答复后彬彬有礼说:“您弟弟要和您通话,请不要挂断,稍候。” 耳机里“喀嗒”响了声,那边传来季同的笑声:“五哥,没想到是我?” “咦,小六,你在哪儿呀?” “我在黄河边晋绥军的地盘上哩。”季同说:“这地方往前不到二十里就是黄河,明天我就过河啦。你和大哥说下,我正往家走,在家里住一晚上再回南京。” “好、好,不过你可能赶不上三哥了,他明天就出发可能先去洪升那儿,再来看我。” “没事,等他返程的时候我怎么也到南京了,有机会见面的!”季同说完便告诉他电话里长话短说,以后见面细聊。刚说完电话就断了。 叔仁放下电话,好半天才转过头来,震惊而又纳闷地看着大卫:“这小子什么来头?居然能通过洛阳行营帮他转接上海?”大卫摊开手耸耸肩,表示:那谁知道? 多伦路周边有不少日本料理,但不知为什么泷井泉偏偏选中了北四川路附近这家。 从店门口向右侧望去,依次可以看到鲁迅先生提到过的内山书店、西童公学旧址和远处规模宏大的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 从叔仁角度看日本海军陆战队驻沪司令部 “先生今日相邀,可是有何要事?”叔仁放下筷子开口问道。 “陈先生此前答应我协助联络贵国中央人士,不知可有什么进展?”果然,一向摆出沉稳姿态的泷井毫不掩饰地开门见山。 “进展是有,不过因为西安的变故被打断了。”叔仁回答。 泷井略作沉吟:“陈先生是行家,想必对我们情形也有了解。实不相瞒,我今日却是受人之托而来。” “可是上次您提到过的石原君?” “他是我的推荐人,而在下这次最主要的是受林铣阁下的委托。” 叔仁怔了下:“可是前陆相林铣十郎阁下么?” “正是!”泷井点头,压低声音说:“广田首相已经提交辞呈,有人推荐宇垣组阁,但是……那颗惑星是坐不到首相位子上去的。” “这,怎么讲?” “宇垣曾经主持裁军,他得罪了太多陆军的人……。” “哦!” 第32章 泷井的急迫(二) “我们江华社同意推举林铣大将出来主持局面。”泷井说着放下酒杯: “目前有很多人认为广田上任后对南京推行逼迫政策是错误的,不仅使总司令本人反感,而且也弄僵了和贵国的关系。 连俄国人都能明白当下之中国,非总司令不能领导,田中这个傻瓜却主动断绝了和南京对话的渠道,真是愚不可及! 为此,我们希望新的内阁迅速调整方向,回到务实、平等的对华外交上来。显而易见,缺乏陆军支持的宇垣是不能完成这个任务的。” “那么说来,林铣阁下是同意对话的了?” “正是如此!”泷井带着几分得意说: “石原君已经说服林铣大将给他一个与贵国谈判的机会,如果能够谈拢条件,双方军队在一定限度上保持距离,或者划定非军事区域,最大程度避免战争的发生就最好了。 如果可以达成这样的目标,也算你我为和平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对么?” “那,谈判的时间、地点,贵方有没有考虑?是在日本,还是在华北或者华东?” “在日本不好,太容易走露风声。我看可以在华东初步接触,比如……杭州就很好。” 叔仁微笑了。 总司令被放回南京后,羞愤之下撂挑子回家乡养腰伤,国民政府去请,他称说为兄办丧事(注释:总司令之兄闻西安之讯受惊,于其平安返京翌日去世),再请他跑到杭州看病。 没办法只得同意“给假一月”,弄得事事官员们都跑到杭州去请示、汇报,充分让他在感受权力的滋润中重新树立执政信心。 “至于时间,越快越好!” “这样急?” “我们当然希望林铣阁下宣布就职后能立即有所成绩,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不是吗?”泷井说完举起杯子,微笑着和叔仁轻轻碰杯。 “看来他们着急得很呀!”小开听完叔仁的汇报,微笑着用手指扶了扶眼镜腿,说: “这里有个情况可能与此有关。 在最近几个月里,苏联为防止日本对我国采取行动,并配合抗联的活动,已经把边境上的部队增加了一倍,并不断对满洲各地日军兵力分布、边境线火力配备情况进行试探和侦察。 我相信这些举措肯定让敌人非常紧张。 为了避免在满洲陷入两线作战,他们可能会选择与南京政权讲和并让出某些利益,以此换取其对满洲、华北现状的默认,并促使南京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反共事业上来。” 小开的话给了叔仁些启发,他沿着这个思路说:“也许,还有安抚英美情绪的作用?毕竟他们在中国步子迈得太大,也引起了其它列强的反感。” “没错,你分析得有道理,这也是个应该考虑进去的因素!”小开点头: “我们原来的想法,是在已知国民政府有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大前提下,促成南京与日方阶段性议和,为其做抗日准备争取时间,这是有利于大局的事情。 在西安事变顺利解决,国共即将开始再次合作、共同抗日,日本内阁倒台、新内阁倾向于缓解中日关系的情况下,能争取一、两年宝贵时间很有必要。 再说,与其后知后觉,不如先机了解他们与日方在正规渠道之外的沟通情况,设法掌握议和的进程、内容,使我党掌握主动权。 这件事你仍然用事务所的名义来做,通过黄秘书把消息递给,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决定。” 叔仁说好。 然而当叔仁找到黄秘书时,他挠着头作难地说:“这事倒是好事,不过恐怕要过几天才行。南京那边大家都在忙,一时半会儿没时间顾得上。” “这……都忙什么呢?还有比和平更重大之事?” 黄秘书苦笑:“也难怪,你不是在党之人自然不知。马上要召开党的五届三中全会,这次要讨论国共合作、停战、共军改编等重大事项。你说重要不重要?” “哦!”叔仁拍拍额头:“那这样,上面如果忙也不要紧,既然是初步接触,不如派个适当、老成的干部先恢复对话,如果确定对方的诚意,下次再请高层介入亦可。” “嗯,也只好如此。不管怎么说我先把话递过去,看两位陈先生怎么说?”黄秘书答应,不过一再表示现在时机不好,总司令还愿不愿意和日本人谈很难说。 “他们肯定愿意谈!”小开告诉叔仁: “我们现在知道南京原本就已经在做京沪地区防御作战规划,并请了德国顾问做的整套国防工事规划。 但是由于两广事件、西安事变的打断,中央军部署以及国防工事竣工都受到很大影响。 国民政府要想对日作战,就需要时间来调动军队、完成所有工程项目。在杭州赏花观月的总司令,不会不明白的!” 陈仲礼面前站着俩人,一个瑟缩发抖,是这伙土匪的头目叫吴三鱼,他自己供称这大名是真的,源于他爹抓了三条鱼回家就瞧见多了个小子,所以顺口起的。 在他旁边,好像特意对比似地站着个健壮的小伙子,秃头、敞开的胸口露出结实的肌肉,却是垂眉顺眼、双手合十,这就是小通寺逃走的和尚,有明又命的大徒弟弘景。 “所以,你伤好被这和尚治好后,就收留了他在山上给四厢的百姓行医,可是这回事?”仲礼问吴三鱼。 “是、是,官爷,小人也是想着这土匪的名声不大好听,做点善事也给子孙积德……。”吴三鱼头回见这么大的官,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哆嗦。 仲礼瞥眼看看弘景,心想这小子还行,看来有救。于是接着问:“那你投降之后有什么打算呐?是我把你放了去别处继续做土匪?” “诶哟!”吴三鱼连忙跪倒: “大老爷在上,小的可不敢了。您要是不想杀,赏个路费小人离开贵县再不敢回来。您要是心情好给口饭吃,小人当个伙夫、马兵也是乐意!”说完在地上“咚咚”磕头。 第32章 和尚还俗(二) “鄙人是作为中央军驻军代表参加的。”胡银福(胡阿鼠)的鼠须还是那么三两根,他朝仲礼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 “松浦老弟,一别多年,你这身军装……哦,回保安队了?欸呀呀,人才可惜!” “原来你们认识?”陈同贵迅速看眼仲礼,见他脸上保持着微笑,忙说: “胡长官可能不知道,这是我本家三哥。”他的意思是摆明关系,要胡阿鼠适可而止。 “啊哟,原来如此!”对方故作惊讶:“难怪,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噻。” 陈同贵眉头微皱刚要开口,胡阿鼠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我两个老熟人啰,说说话不打紧。”然后转向仲礼: “在下此次参会,主要是旁听、观察。上峰要大家裁、减、并、转,兄弟奉命要监督执行。 这个意思嘛,就是哪个不听中央的,不遵号令的,中央军绝对不客气噻。当然,你松浦老弟是熟人嘛,我会给点面子地。哈哈哈……!” “老胡,这么多年说话还是这样客气。”仲礼保持着微笑:“太客气了,其实没必要。咱俩谁不知道谁呀?不就是那点牛黄狗宝嘛,对不?哈哈哈!” 陈同贵瞧着心说不好,赶紧打算把话头岔开。眼角瞥见一名参谋来到院子里,大声问:“哪位是陈仲礼长官?” “在这里!”陈同贵马上举手,然后指指仲礼。 参谋小跑着来到仲礼面前,立正敬礼:“陈长官,卫总指挥有请!” 胡阿鼠一愣,眼看着仲礼说声:“借过。”将他轻轻扒拉到旁边,然后神态怡然地随着那参谋离开了。 从西安回来以后,南京方面给卫俊如的职务是绥靖公署“督办”,就是要以他这个合肥人来办安徽的事。 刘雪亚卧床,政务一团糟。迟迟不能在安徽站稳脚跟,加之省党部内部派系斗争拖累,党团建设也不尽人意。 不过好在刘雪亚支持下有比较好的底子,再来个熟悉本省情况,又有威名的上将坐镇,一向与中央、地方不和的桂系也给几分面子,安徽的军务倒走在前头了。 这次的会议,可以说是全国各省整军、改编的排头兵,卫将军志在必得,他决心要树立几个典型出来。 “嚯,好个结结实实的大个子!”见面卫总指挥就喜欢上了这个军官,在仲礼胸口捶了两拳然后说:“和你弟弟一样高,我喜欢!” “啊?您……长官见过我弟弟?”陈仲礼一愣。 “是呵,陈季同刚到西安就被扣住,我们住在一起,还打过几圈麻将呢!我就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说你的。” 卫总指挥笑呵呵地,招呼他坐下,和他聊起对季同的印象,以及他们讨论列强对华政策等事。 仲礼这才知道原来季同果然到过西安,而且还有一段冒险经历。 说着说着,卫总指挥把话题转到这次会议上来:“我奉了中央的指示,要在皖梳理军务。”他告诉仲礼: “安徽境内武装太多,简直多如牛毛。特别是皖西、皖南,当年剿共最激烈的地方现在倒成了大问题。 不过我听说,你老弟在霍县居然还裁撤了两个保安团?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很好奇,想来和你取经呵。” “长官太高抬部下了,仲礼不敢当。 其实,这件事后面主要是朱县长的首肯和支持,当然也有以家兄为代表的三和资本配合,才得以将简化下来的人员融入护路队、护厂队、护校校队这些组织里去。” 仲礼说着,将霍县保安团隶属本县,由县财政、县商会和三河资本出资支持; 各区自卫团\/大队由区财政和地方乡绅募捐支持,护厂、护校队则由各工厂、学校等自行支持的三级体系介绍了一番。 另外也提到县政府以矿山、林场等为抵押向三和资本借贷,反过来兴建道路、桥梁,吸引流民和无业者作工的方法做了介绍。 “原来如此,这背后还是有强力资本制成的?”卫总指挥若有所思。 “总指挥,卑职以为霍县的办法可以参考或借鉴,但不可一刀切令各地仿效,以免过激生变。再说,敝县能做到今天地步也是数年之功,非一蹴而就的。”仲礼建议。 “嗯,这点说的是!我会注意的。”卫总指挥点头。 裁减兵力,老弟能答应多少? “大家目前关注的,其实是两件事:人员安置和武器收缴。前者仅靠中央拨款是不可能的,最好有数家资本组成财团予以支持。 后者嘛,我有个建议,不如在各乡、镇建立动员所,置于警察或军务整备机构管理下。 将多余收缴上来的枪支、弹药进行编号、登记,如果发生新的战乱,或者敌人入侵,各乡、镇民团可以立即到指定动员所领取武器组成自卫队,协助警察或国军作战,或者作为后方辅助、警戒之用。” “诶,这也是个办法,值得考虑!”卫总指挥眼睛一亮立即表示同意。这下子双方之间距离拉近了,说话也更轻松。 卫总指挥试探地问仲礼:“如果我要你继续裁减兵力,老弟能够答应多少?” “如果近期不会有大规模战事,两个保安团留下一团即可。抽调所有老兵,将沙汰下来的人补入屯田队。” “你们还有屯田队?”卫总指挥惊讶。 “有啊,屯田队收容的都是历年退下来的老兵、有伤残的兵,他们的职责是监督屯田佃农、管理仓储、发放种子、肥料等力所能及的活儿。” “哈!我明白了。”卫总指挥一拍大腿:“你这招叫寓兵于农,战时招出来就是农兵嘛!你怎么想到的?” 仲礼见他看破,不好意思地笑了:“舍弟回来就说中日迟早一战,要我多做准备,所以……。” “哦,难怪!”卫总指挥低头想了想: “我听说,你那里还有枪械修理所和军工厂?能修理枪械,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也算帮你介绍些生意。”他说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第32章 小开的拜托(一) “这您是从哪里听来的?”仲礼吓了一跳,立即想到四十二师,马上回答: “是有个简单的修理所,规模不大。军工厂大约指生产被服、军装、鞋帽的工厂? 这个是三和资本旗下的,他们也生产油布、背包和皮带,我们卖过一些给桂军。 不光给我的兵,连霍县县立中学、三河原上各学校的学生服、书包都是这家工厂生产的。 您瞧,连我身上也都是他家产的产品,这可都是正经付过钱的。” “我也可以付钱嘛!唔,不错,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是自己产的。”卫总指挥点头,然后向他解释: “别误会,我问你这些,不是要把它们收过来的意思。”他顿了下,压低声音:“绝密,已经制订了对日作战的方案。 当然这里面有主动进攻的作战方案,也有失利情况下如何节节抗击的方案。 在后者中,上面有个想法,就是依托大别山建立一个强大的前卫基地,保护我军纵深不受敌直接攻击。 而在这个方案里,贵县是前卫的前卫!”他说着,盯住仲礼的眼睛问:“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仲礼呼吸有些急促起来:“长官是说,要我县做箭头的尖端?” “正是此意!你折了,大别山便完全暴露在敌人攻击之下。”卫总指挥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 “三河原周边都是水,地势又高,背靠长山山脉,典型的易守难攻。我要你把它变成堡垒,尖端的尖端。它必须牢不可破、绝不动摇!你可愿接下这个任务?” 吸了下鼻子,仲礼抬头看着卫总指挥的眼睛回答:“淮西营最擅长的就是守,何况还是守在自己的家乡?不过如果整军……。” “你放心,整不到你头上!我只要你在会议上积极表态支持。你的部队不仅不会裁,而且还会给予加强。 会秘密调几支部队过来归你指挥,你的部队对外名义上还是保安兵,但实际归公署直接指挥,战时你要以这个团为基础组建个旅级单位。 给你们发特别津贴,我只要一个结果:直到战争结束,三河原这个地方必须飘着我中国军队的旗帜!” 仲礼“唰”地站起身,立正回答:“陈仲礼代表霍县联合指挥部下全体官兵保证,三河原的土地上绝不允许敌人踏足,这里永远只能飘扬中国军队的旗帜!” 此后的会议上,当卫总指挥点名仲礼,问他霍县对裁军的态度时,仲礼大声表示完全支持中央决定,并将本县自卫组织按公署指令配合裁减。 卫总指挥非常满意,带头大力鼓掌。会议即将结束时,一项宣布又震惊了全场。 决定:因多年勤勉、忠贞和绝对服从的典范,特决定授予陈仲礼中校银质宝鼎勋章一枚,并晋升上校军衔! “这就是宝鼎勋章呀!”洪升拿着盛放勋章的盒子好奇地仔细端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别玩丢了,将来你儿子没得玩!”仲礼开玩笑地对他说:“还是和洪庆聊天去,你们哥俩不是很久没见面了? “他是小孩!三叔,这东西借我戴两天行不?” “不行!对国家有功的人才能佩戴,你有什么功了?” 洪升依依不舍地还给他。不料仲礼接过来丢到一边,说:“和自己人打内战,有功也没意思。霍去病死了两千年大家都记得,因为他打的是匈奴!” “叔,学校说要留下我,想聘我做讲师呢。你怎么看?”洪升却对打打杀杀没兴趣,他着急希望仲礼在这件事上给些指点和建议。 仲礼在屋内踱了几步,回来坐在他身边,轻声道:“咱家还没有在大学里当先生的,你要是留校我赞成,大哥肯定要给祖宗多烧几柱香的。怎么,你有点犹豫?” “我……。”洪升皱眉。 他从曾岭的来信中得知安庆的学校抗日活动如火如荼,虽然在南京,但这边也时常会有抗日集会和各种演讲在提醒同学们警惕即将到来的侵略。 洪升近来经常会犹豫、徘徊,到底自己应该像曾岭他们那样投身抗日救亡,还是接下聘书到学校做讲师? 他也时常感觉有目光朝自己望来,大概已经有人知道聘书的事情,甚至私下里都在议论:你看这个家伙,他不去抗日,只顾着自己的生活! 但是仲礼听完他的话笑起来:“小子,我问你,你觉得自己擅长于演讲还是擅长于作画?” “这还用说?当然是后者了!” “嗯!”仲礼点点头:“要做的事无非就是唤醒民众,至于你用口头还是笔头,我觉得差别不大。 如果你在这种国家危亡的时候还在画风花雪月,那绝对是不合时宜的。 但如果能教给同学们如何通过自己的画作表达觉醒、抗争、战斗的精神,那么做这样的教书匠未尝不可呀!甚至你还做了件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哩。” “我明白了。”洪升醒悟过来:“就像鲁迅先生用笔战斗,揭露封建的黑暗,唤醒民众那样,我也可以用画笔和颜料当作枪支和弹药? 三叔,我觉得你了不起,政府给你上校军衔不是没道理的,你越来越让我佩服了!” 陈仲礼没想到侄子这样夸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按卫总指挥的交代到拜见过几位主要大员,聆听了“教诲”之后,仲礼花两天时间游览南京。 看过它的形胜、古老城墙,拜谒了中山陵,仲礼让司机和车辆留下,自己带着柳德恩、洪庆动身去上海。临行前得到个好消息,竹子已经确认怀孕三个月了! “你马上就要当爷叔,赶紧准备红包!”见面他就抑制不住兴奋,劈头告诉叔仁这个好消息:“哎,说到这个,弟妹和孩子都好?” “好、好!不过家里太局促住不下,只好我们哪天带着小树来给三叔磕头。”叔仁说完打量他一身布衣长衫的模样,皱眉说: “你好歹也是上校了,是不是该做身得体的西装呀?这身衣裳……我没法带你在洋人的租界里转,很多巡警甚至饭店门口的门童都非常势利的,他们恐怕连门边都不让你靠近。” 第32章 小开的拜托(二) “有这么厉害?”仲礼惊讶。但他还是入乡随俗,由着叔仁带他去美租界据说他很熟悉的一家“董记”裁缝铺。老裁缝很热情地为他量体裁衣,然后请他到楼上喝茶稍待。 兄弟俩上楼,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起身来到楼梯口迎接他们。“这是我的上级,我们都叫他‘小开’。”叔仁介绍说。 “做我兄弟上级的人,一定很了不起!”仲礼平静地和他握手。 那个小开先生薄薄的嘴唇露出发黄的牙齿:“欢迎你,陈先生,同时恭喜你的晋升。” “别提那个晋升了!”仲礼挥挥手:“我们坐下聊。” 三人进屋坐下,关好房门。楼下,老裁缝开始为洪庆量尺寸的当儿,柳德恩上下打量这建筑,然后站到靠近门口的位置,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适应和习惯了警卫工作。 老裁缝手里不停,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放心,附近有自己人,安全的很!” 屋里的三个人似乎熟悉了些。一阵轻松的笑语过后小开说: “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我党认为陈家是进步、开明、可靠的朋友,这里面不仅包括你们两位,而且也包括你大哥和陈季同在内。” “你们和季同也有来往?” “在西安他给予我们很大帮助,党的领导同志对他评价很高。”小开说: “目前我党在推动国共两党的合作,也积极推进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我们确信未来你们是整个战线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希望你们是最坚定的一环!” “能听到贵党这样高的评价,我是非常高兴和满意的。”仲礼问:“上次我大哥说会有一批贵党干部南下,但后来一直未见新的联络,不知……贵党是怎么安排的?” “我负责华东地区的工作,这件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从当前形势上看,对两件事对此可能会产生影响。 一个是正在召开的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他们对抗战、统一战线和联共的态度如何?恐怕我党还要看看。 另一个是国民党如果同意了放弃内战、一致对外的策略,那么我党内部还要进行宣讲和沟通,然后才可能组织干部南下。 所以这个安排可能要往后推推,不会是非常乐观的事。”小开非常耐心地说。 “哦!明白了!”仲礼一拍大腿:“如果没有这样的过程,贵党干部南下还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对?” “你理解得很正确!”小开点头:“虽然国民党往前迈了一步,但他终究是什么走向我们还不能太确定。1927年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 “不过,还是有点变化的。”仲文说完,便将此次合肥会议以及卫俊如和自己的谈话对大家做了详细介绍:“你们看,他们确实在准备抗日了。” “嗯,这个情况很重要!未预胜先预败,能做到这步就可以说明他们是认真的。”小开表示,然后又说: “进步值得肯定,但防范也还是必要的。不过你说的这个情况很有价值,我会和陕北联系并说明。 我个人觉得国民党备战是件好事,同时他们准备经营大别山区的情况可以供我党参考,我们应该想想能够做些什么来配合友党的战略,达到共同对外、抗击侵略的目的。” “那,红军会不会回来?诶,要是你们觉得路太远回不来也不要紧,大别山里不是有黑七的游击队嘛? 那队伍我熟悉,枪和粮食都是我供给的,你们能不能还让我指挥?我挺喜欢朱权保那个人!” 见仲礼急切的样子,小开和叔仁都笑起来。“我从叔仁这里听说过你们合作的事。”小开回答:“但我说了可不算,这要上级研究决定,不过我会代你转达的。” 临告别,小开握住仲礼的手: “陕北要求我转达谢意,感谢你在那样危险的时候掩护了徐老虎的部队,感谢你收容红军伤员,也感谢你仗义直言反对杀戮,还有对游击队的包容和帮助。这一切,我们都记着!” “咳,你们不用这样客气。其实我们陈家做这些也有私心,乱世中的处世方法嘛,一切都是为了让家族血脉延续下去,所以你们也别怪我大哥。”仲礼不好意思地说。 “不管是为了什么,能做这样的事需要很大勇气,而且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说明你们不是保守、反动和顽固的,这也是我们能做朋友的基础嘛!” 小开说完,从兜里掏出张纸片递过来:“我想起来有个事要拜托你帮忙,看能不能把这个人保出来?” 仲礼低头一看是张被剪过的照片,上面有个人扶着棵树,长长的头发,像是戴了副眼镜。 “这人叫江旗云,曾是徐海东部下的团政治部主任,你们皖西桐城人,因为腿上受伤就留在大别山没走。” “这人很重要?” “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和朱权保搭档过。鄂豫皖特委去年提名他去霍县担任党的书记,不料消息还没送到,他就被捕了。 鄂豫皖那边找不到他,后来有传闻说他被送来浙江,就委托我查找。 最近得到确切消息,说他被俘后给送到九华山下青阳县的劳动营里,现在化名叫江风,身份是宣传干事。” “九华山呵?”仲礼想到大哥说过桐油的买卖,眼珠一转立即有了个主意: “既然是老朱的朋友,那交给我,我来想办法!不敢说打包票,至少试试是没问题的。哎,要是成功了,你们可别变卦,还得把他派到霍县呵!” “嘿,你这哥哥有意思。”小开指着仲礼对叔仁苦笑道:“这是个笊篱,不管什么只要被他看到就往自己身边划拉,一丝儿都不留给别人!”三人大笑。 和小开的文邹邹不同,大卫见到仲礼先就是个热情的拥抱!“终于见到本尊啦!哦,我是不是该叫你东家?哈哈,那我就喊侬松浦先生啦! 走、走,侬想看哪里我带你去,看黄浦江、吴淞口,英国、美国还有日本的军舰、兵营,把侬看个够!” 可等他们一天转下来,仲礼的脸却拉黑了。 第32章 临时任务(一) 因为担心他吃不惯西餐,叔仁特地找了个安静的苏州私家菜馆。当他们坐在雅间里,叔仁告诉兄长这顿饭大约每人八十五大洋,把仲礼吓了一跳:“那……李三牛他们?” “没事,在外面由洪琳照顾着,他们那边是每人五元的标准。”大卫赶紧告诉他。 “这也差得太多了。” “但这就是上海。”叔仁叹口气:“在这里,你要每天花上千大洋也可以,但全家菜金只有一角五分甚至借贷度日的人却占了半数。 即使如此,每天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往上海跑,因为这里有生计、有机会,因为在租界里可以躲开战乱和税收。”他看看仲礼: “哥,咱家在三河原上的做法只是个例,加入公司就有三河农业代缴征税,加上咱们用的高产种子,纳完税农户和公司也还能有富余。 可走出霍县,甚至只要走出三河原,有几家不被赋税压得喘不上气?这就是当今社会现实。 你提到会议上那些人不肯裁减地方武装,还有个重要原因是这些武装里容纳了绝大多数不擅长务农的人,或者不愿再回去刨土的人,裁减了他们回去干什么? 还有地么?还这样老实交租子、纳税?他们不愿意,岂能不闹?那些土豪正好要用这种人来维持自己在乡里的权威,两下里互相依存。 你看,最后这个整军,定是虎头蛇尾,或者最终被地主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改个面目继续下去。” “唉呀小五,我发现你这几年历练得眼光越来越毒辣了。”仲礼笑道:“不过是好事,多了些沉稳和思考,少了少年的冲动和盲目。” “你也不坏,更像个带兵的将军。”叔仁不示弱。 “你们哥俩不要互相吹捧了,我听得肉麻。”大卫插进来问:“你们回答个问题,上校和将军的差别是什么?” “唔?难道不是军功么?”兄弟俩几乎异口同声。 “要是这样简单我还会问?”大卫连连摇手,然后告诉他们:“从少校到上校,属于军队里的中层军官,考虑的是中、高级战术指挥。 将军不同,指挥的部队人数更多、展开军事行动的地域更宽广,有更多兵种配合,需要考虑整个纵队的攻击、防守和防御。 同时还要有一定的政治观念和大局观,理解局部服从整体、团队服从全军目标,并能坚守这个信念。”他说完看看听呆了的二人,笑着解释: “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十年前我在秦皇岛游玩时认识的一位美军中校说的,这位马歇尔先生当了二十多年军官还只是个中校。 当我就此开他的玩笑时,他问我知不知道中校和将军的区别,然后说了这番话。” “别说,这话很有见地!”仲礼点点头。 “当然,因为据我所知他现在已经当上将军了!”大卫说完指着仲礼:“如果你守住三河原这个堡垒不动摇,我敢打赌你会晋升将军!” “借你吉言,不过我是为了保乡卫国,可不是为添几颗星星。”仲礼说完叹息:“看看江上那么多军舰,竟没一条是我们的! 赶走全部帝国主义,要多长时间,得牺牲多少人?大哥总是念叨‘千万别打仗,只要三年就好’的话,我真想给他三年呵!”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从接到叔仁电话得知季同要回来,全家上下一直在殷切地盼望着。但是旧历年过完,几家的喜事都办完,季同还未着家。 寿礼有些不安,给各处码头、渡口、税关都打了招呼,可还是没个动静。 “这小六儿,是去哪里逛了?”他不禁有些恼火。 修械厂的路厂长打个电话过来,催问李欢去接人怎么还没回来?寿礼苦笑,这个没回来,那个也没回来。 旧历年他怕二妹子(槿儿)太冷清,就叫孙嬷嬷派车去接了她来家里住几天,和云茵做伴玩耍。 四天前他以视察三河尖备荒抗旱的名义,送槿儿回了家,又在她家里住了一晚,那时还嘀咕来着,说大耳朵出去挺久了,咋还没回来哩? 想到这里寿礼有点坐不住,他连忙给通达码头水警队打电话,打算让付成派几个人到对岸去找找。 谁想一接通就听付成在电话里叫:“大先生,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哩,可了不得!” “出什么事了吗?”寿礼马上紧张起来。 “我这里都住满了,没地方啦!”付成诉苦:“李队长带了七个人来,六爷他们又是三个。您要不派车来接,我这里一半的弟兄今晚都没床铺睡觉!” “啊?”仔细问后,寿礼才弄明白,原来不知道为什么季同半路遇到李欢,两拨人结伴从润和镇渡河,过来以后催着付成借出一间通铺来,个个倒头便睡。 “诶哟,看来是累坏了!”寿礼马上又给周家桥的运输公司打电话,请他们派辆卡车去码头上接人。 后来大家才搞清楚原委。 原来季同到太原把信交到太原绥靖公署之后,他想着河北就有日军,不如将田晴(花田晴子)送到日军军营,然后由他们通知其父来领人,于是走井陉道来到正太铁路的正定。 在这里季同将打算把田晴送回的主意说出来,那姑娘却死活不肯。 “我根本就不记得日本,也不记得生父,我怎么知道来接我的是什么人?”她说:“你要把我交给军队?那我更不同意!” “这……。”季同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出,很尴尬。 刘犇过来解围:“那,姑娘有什么打算?你是想跟着陈长官去南京?他可是有太太的人,带你回去不方便。” “我宁可给他做妾。” “啥?”季同和刘犇都差点跳起来。 “不、不,这个……我做不到。”季同赶紧摇手。 “为什么?我看你们很多中国官员都纳妾的,难道你嫌我难看,或者我是日本人?我可以不做日本人的,你不是说江校长的夫人就放弃日本国籍了吗?” “不,不是因为这些。”季同涨红脸:“我是军校生,不能纳妾,否则……我会被一脚踢到山沟里看仓库去的!哪个老师喜欢不听话的学生啊?” “你说的也对,可我怎么办?我不想回去。”田晴说着,眼泪“嗒、嗒”往下掉。 第32章 临时任务(二) 两个男人手足无措。刘犇到底年长,把季同叫出房间,悄悄说: “俺看这样不行,她不乐意呀。再说日本军队……,你难道不知道济南死了多少人?交给他们你能放心?” “那你说怎么办?当初我哥只说救人,可没说叫我纳妾!” “你急什么?”刘犇按住他:“救人,不纳妾。那也没叫你直接交给日军,对不?” “呃……。”季同卡住了,瞧着刘犇:“话都让你说了,你有什么主意?反正她这个身份尴尬,我不能带到军校里去,也不好让她成天同你弟妹住在一起?” 刘犇眨眨眼:“哎,要是把她送回你老家,怎么样?” “嗯?”季同琢磨:“这是个好主意,她有地方呆了,我可以回南京交差。 让五哥转告她生父,愿意的话你就来接,不愿意反正她很安全。 而且不总在一起相处她也就淡了,免得看见她我就心惊肉跳地。这个主意好!” 和田晴一说,姑娘倒也乐意。是呵,进退两难了,也就只有如此。 于是次日他们自正汉线乘火车南下往郑州。刚过新乡车却不走了,原因居然是南岸有军队调动,火车过不去。 “调什么动?国共不是合作了吗?”从太原出发后次日,他听到了总司令获释的消息,当时还喝了两杯以示庆祝。 才几天工夫怎么又要打仗?大家一头雾水。火车停在道上再也不愿往前冒险,没办法所有乘客都下车。 有人四处张望,有人拎着行李往回走,还有人和票务、乘警嚷嚷要求退钱。 季同留在包厢里没动。他买的是一等包厢,所以他不动查票员也不敢驱赶,商量之后拽着乘警同来敲门。 门开后看见季同正在扣衣服上的纽扣,田晴在旁边给他拿着武装带和配枪,刘犇手放在毛瑟手枪柄上满眼不善地问:“什么事?” “呃,我们来问问长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查票员赶紧回答。 “这么说,车子不往前走了?”季同挂好武装带,一边系皮带扣一边问。 查票员回头看乘警,这乘警却愣住了。他见过的军官多得很,但坐一等包厢的上尉还是头次见到。 甘草色的四兜军服说明这是中央系的军官,军服的质地又与见过的中央军不同,上衣像是某种毛料(他不认识哔叽料子),裤子显得柔软、厚实(斜纹法兰绒)。 短皮靴上方的绑腿交叉有序,整整齐齐。更重要的是这位年轻军官左侧衣带上方配着三样东西:头像章、中央陆校校徽和一枚云麾勋章。 警官赶紧立正敬礼:“长官!”然后满脸奉承地轻声说:“中央正在对岸调动部队西进,下令暂停列车,把所有铁道都腾出来。” “啧,不是不打了么?怎么又调兵?真误事!”季同整整自己的军服:“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我自己走过黄河么?” “不敢、不敢。”警察脑筋转得倒是快:“您老这是要去哪里?我去帮您请示下列车长,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你去,告诉他我着急回京复命,需要尽快过河!” “长官是带着使命的?明白了,您稍候!”警官说完,扯起查票员便消失了。 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列车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边擦汗边道歉。 然后献计说自己奉命要把空车开到两公里外的詹店站停靠,如果长官同意,可以随车前往该站,那里的铁路警察派出所里有电话,然后召唤附近的驻军来接。 “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季同立即同意。虽然绕了点,不过总算个能达到目的的办法。 于是他们先到詹店(后来的焦作东)站,请那里派出所所长帮忙给他知道的附近驻军打电话。 对方听说有太原公署签发的通行令不敢怠慢,很快找了两部马车来,派一个班护送下着妥妥当当地去了原阳县城。 当地警察署长出面,从商会借来部汽车(估计是该县唯一一台)准备拉着他们南下在官渡坐船过河,同时电话打到中牟,让他们县长找汽车在河边等候,送他们往开封去。 季同抵达原阳县后,因为想着要报告自己已完成使命,所以给洛阳行营留守处挂了通电话。 对方热情地告诉他行营全体官员都已安然返回南京,并同意帮他转电话给上海的亲属报平安。这就是叔仁惊奇地接到弟弟电话的原因。 不过他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行营突然打来电话找季同,指示他上级得知叔仁完成任务,临时决定给他个新的任务,所以要他先别动身,原地候命。 天光已经放亮,电话铃声再次将他从床上叫起,居然是何部长急切的声音! “你赶快去济南,以军委代表的身份找韩老总,问问他:没有军委调令,山东的部队跨过运河进入豫东,他要干什么?”何部长愤怒地说。 放下电话季同便叫傻在门外的县招待所主任立即将本地保安团孙营长找来,孙营长得知这里接待了个通天的人,竟忘记上下级关系给季同敬个礼。 季同也顾不上了,请他马上安排车辆去渡口,同时通知中牟方面备车去开封。 不过这一路上他可犯了愁,自己执行任务,田晴可怎么办?刘犇肯定得跟着自己,那么谁来照顾这小姑娘呢? 想不出答案,他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到开封试试能否买到去徐州的火车票,再说怎么安置田晴的事。 所以过河之后见到来人,他告诉中牟县长不去县城了,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开封火车站! 中牟县长吃惊,这小军官总不会马不停蹄?“陈长官难道不先去敝县宾馆稍事休息,用些茶点么?” “军情如火,上峰有严令,晚辈不敢怠慢,请县长先生海涵!”季同微笑回答: “先订好车票,再看是否需要在开封住宿。”县长没办法,他不能擅自离开,只好请秘书代劳送他们赶往开封。 第32章 给他一万圆 车子就是快,上午抵达开封,直接到火车站购票处。季同走得急,进门就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季同说完这句就觉得自己手触到个硬东西,浑身一激灵。 对方向后撤身,季同急忙贴身逼上不让他把家伙掏出来,对方低声骂了一句,向后蹲身手就往后摸。 这时一支驳壳枪指住他的头,刘犇低声喝道:“别动!”原来他在后边一看动作就明白了那人身上有问题,所以眼疾手快抽枪制止。 不料季同却叫声:“老刘,别走火!这人我认识。” “啊?”刘犇赶紧撤回。 “你是,小六叔?”那汉子叫道:“我是大耳朵,还记得吗?我娶的女人是你干侄女。” “我想起你来了。”季同笑起来:“你叫李欢嘛!” “对、对!唉呀,差点冲撞了自己人,侄女婿给你赔不是!” “别、别,自己人就不用这套了。”季同赶紧摆手,问他怎么在这里? 原来李欢接到人以后,也因为军队调动道路不通被堵住了,他想直着回不去,我绕个弯子总可以? 于是带着这些师傅们辗转来到开封,想看看有没有办法经徐州南下。谁想来这里三天了,还是没有南下的票。 眼看自己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李欢焦虑起来。今天他仍没买到票,想再不成就走回去!正心不在焉的时候,很巧地和季同撞在了一起。 季同听说其中有两位师傅是带着妻室的,大喜,立即有了主意。 让中牟县的秘书帮自己找个满意的旅社,然后让李欢把师傅们和家眷都带过来,他让司机开车拉着自己去了河南保安厅。 “我找岳站长。”他将一张印有“戴春风”字样的名片递给省统计室的接待人员,对方看他一眼,说声“请稍候”进去了。 季同当初在戴雨农手下工作,各地军统站的地址、站长姓名都在他脑子里。 很快季同被请进去,一个方脸的人在办公室里笑呵呵地伸出手:“你就是陈季同?久闻大名,请问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听季同说要去济南,并要求车辆、服装和借少量经费,岳站长点点头,请他稍等,然后进了里面的套间。这件事不知真假,他得先和南京联系。 戴雨农一听是季同,立即明白他要去济南的原因,简单答复:“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就是要飞机也得设法提供!”然后又问: “他现在配什么军衔?上尉?给他换少校的!另外让他带上一万元经费。多?我看不多。如果他能瓦解韩家军,一万元算得了什么?” 岳站长对戴雨农的表态十分吃惊,他没想到上级会这样信任一个娃娃。 略作思考之后他走回客厅,微笑着告诉季同: “我请示了戴先生,他要我全力配合。目前徐州那边形势紧张去济南的火车不畅通,只有飞机和开车前往两个途径,你看……?” “岳站长,现在山东部队究竟怎么调动的,你这里有没有最新消息?我得了解情况才方便做决定。”季同说。 “这小家伙好大口气。”心里嘀咕,岳站长还是马上找来相关负责人做介绍。 原来是山东部队以“响应抗日、支持西安”为名离开自己的防区向西南方向运动,让南京非常紧张。 目前军队正在西调、北上,对西安张杨两部形成继续的压力,如果山东呼应陕西,刘峙将军带领的中央军河南部队腹背受敌。 陇海、京沪线已经不通,正汉线黄河以北也中断。 在西北问题尚未解决情况下,中原交通受到极大影响,军委会的计划被打乱,韩复矩无异于火上浇油,这就是南京愤怒的原因。 “目前已知的情况,孙通和的第20师在成武、鱼台、单县之间,展舒棠的81师在临沂。”那位干部说: “由于他们突然南下,又无军事委员会的任何命令,徐州、商丘都已戒严。 开封虽然尚未戒严,但省府已经急调周边三个保安团进城,豫皖绥靖公署也在昨天夜里下令抵达洛阳的一个师回调郑州以防不测。” “保安团有什么用?”季同嘀咕了一句,想想忽然说:“我记得展舒棠是河南人?” 岳站长一愣,看向自己的部下,那干部也很惊讶:“您记得准,他是本省西华人氏。”然后又补充一句:“孙师长是河北的。” “好,我有办法了。谢谢你!” 等那干部出去,季同马上提出自己要先去孙、展两部,然后再去济南。“我需要两部车和一部可以和您联络的电台,等我回到开封以后,请再准备一架飞机送我济南。” “可以!”岳站长马上告诉他戴雨农关于少校军衔和一万元的话。 季同本想谢绝这笔钱,但想想带上也好,便没有拒绝。 岳站长动作很快,立即叫来交通、行动和通讯组的负责人,就在屋里商定了人选,决定派两名司机、两台车、一名报务员和三名警卫随行……。 季同立即返回,找到李欢他们,先让师傅们和家属都留下待命,每天派人去火车站打听有没有到徐州通车。 告诉田晴自己有任务要去战区,让她留下与两位女眷作伴,还给她写了蚌埠廖经理、徐业两人的联系方式。 如果自己一周后仍未返回且铁路通车了,季同说你就立即带着这些师傅买票去蚌埠。 临行还叫来旅社经理,预付了十天房租。他给每人留下五十圆(田晴额外多给了一百圆),嘱咐一番之后让李欢换上借来的中尉军服随自己出发。 车子开到预定的会合处,和司机、秘书分手,每人给了二十圆打发他们回中牟,然后季同告诉李欢、刘犇,这次随行的都是军统特务,大家说话、做事要小心。 然后他们找到那两辆车。带队的是行动组副组长姓归,一行人上车直奔东南。 按着季同的想法是先去临沂。 展舒棠的师部设在临沂师范学校,这时候正值寒假,师生都不在军队便占了校舍。 展舒棠把校长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房间,见面就问:“你个中央军,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第32章 给他一万圆(二) 季同回答:“奉指示,展将军勤劳奉公、爱国抗日,特奖励七千圆!” “就为这个?”展舒棠皱眉。 “他让我传话说,闻将军一向关心家乡,每月都给家里医馆寄钱,要他们给穷苦百姓诊病、送药非常感动。他愿意尽一份薄力,请将军将此款转给父老。” “他真这么说的?”展舒棠用手指敲敲桌面:“他还说什么?” “哦,别的倒没和卑职说太多,只是批评了下韩老总。” “嗯?”展舒棠坐直身体:“说具体些。” “他说韩老总不会用人。如果让你展师长去商丘方面,你一定不会酷使民力、乱踩民田。孙师长虽然对山东百姓不错,可惜对河南的百姓严苛了些。” 展舒棠眉头动了动,但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从他司令部出来,季同上车就走,离开临沂二十里下车舒展下身体,后车上的归组长小跑着过来。“联系上了?”季同问。 “联系上了,您放心,只要展部有动作,消息很快会传回开封!”归组长回答,又问:“长官,咱们现在去哪里?” “走,去找孙通和。”季同笑着说:“我要看看这位韩某人最信任的将军究竟有多忠诚?” 孙通和是河北泊头人,长得相貌堂堂很有些英俊。 他这时指挥部设在金乡,下面三个旅分别在成武、鱼台和单县,对开封压力最大,最近的部队相距只有百里之遥。 孙通和治理济北很有特色,办学校、鼓励工商,扩建兖州新村,修建到曲阜的“孔道”,大搞青年军训,开办少年特别班,在部队里搞文化教育并奖励先进。 乍看上去颇有些共军的作风,也使得22师成为韩部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三千圆?”孙通和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校很有些纳闷:“上峰派你来,就给为了我送三千圆?” 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部队有一万四千多兵力,妥妥的甲种师,要说收买这三千圆也太少了。老头子什么意思啊? 有心怀疑来使的真实性,可看到他证件和那枚云麾勋章又不得不信,这勋章自己都还眼馋呐,来人肯定有过大功的! 他因此又觉得不能怠慢。想来想去,只好问:“总司令身体可好?” “除去在西安扭了腰,别的都无事,好得很!”季同笑着回答:“即使在那几天里他也很镇静,早餐牛奶、鸡蛋吃得很认真,服药之后还坚持散步。多谢将军关心!” 这回答让孙通和更确定眼前这位是真货了,冒牌的哪里知道这么清楚? “那么,”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做出亲近的样子温和地问:“小兄弟出发之前,可是面见本人?他有说些什么没有?” “将军想知道?” “只要不涉及机密,还望透露一、二……。” “他说:这个孙通和还是个不错的,别人说他红我是不信的。他在济北做了好事被人称作‘孙善人’很难得。不过……,” 季同卖个关子,孙通和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将军既有抗日之志却不得伸张,如今被韩总派来豫东,苦心经营的兖州要交给曹福林了,打生打死的结果是别人摘了桃子,何其不智也? 若是被日军看破虚实乘机而入,那时说不定连老家都保不住,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孙通和腾地脸红了,便有些抓耳挠腮的样子。季同见了又进一步: “他当时叹息,说可惜这么好的常山赵子龙,落在韩某人手里却用得如一块抹布般。我如今拿体己钱奖励他都只好偷偷摸摸,实在遗憾! 还说在庐山训练团他就觉得将军是做司令官的材料,总放在师长的位置上太可惜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孙通和明白过来,奖励是其次,实际是拉拢自己和20师这支部队,他必须在南京和济南之间做个选择,而答案在悬殊的实力之下是显而易见的。 “请尊使回去转达我对的问候,并请南京各位放心,20师永远是国军序列中忠诚的部队,永远遵照军委会的指示并维护国家的尊严!” 季同回到开封前就收到岳站长发来的电报:“81师已脱离徐州,主力北撤沂水;20师渡(黄)河部队全返鲁境。孙并下令各旅收缩后撤四十里,以免与豫军误会。” “好啊,看来这两位是听进去了。一万元没有白花!”季同满意地说:“现在咱们可以去济南啦!” “我不明白,给展师长七千圆他就撤兵?这也太便宜了!”李欢不解。 “他不是为七千圆,是担心孙部进入河南祸害地方,所以才有后退并牵制其后方的动作。孙通和则是为表对南京的忠诚后撤的,但在多疑的展看来这是对自己的防范和回应。 他俩呵,这下子心里都会看对方别扭了。” “可我听说,他俩还是把兄弟来的。”刘犇从副驾驶转回头说。 “那又怎么样?”季同冷笑:“这些人都是从旧军阀时代过来的,猜忌、争斗的毛病很难改正了。 我猜的不错的话,孙、展二人心中这根刺也扎下了。 把兄弟不是亲兄弟,就是亲兄弟还有变脸的时候呢,你看,他俩互相猜忌上以后,还会有很多摩擦的。” “嗯,而且还是你亲手埋下的种子。”李欢回头说,三个人哈哈大笑。 岳站长真是服了,这小子出去才几天,也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活,两个师居然撤兵了! 他亲自到机场交涉,然后送季同登机。 飞机直飞济南,李欢和刘犇在机舱里都紧张坏了,归组长拿眼看去,见小陈长官镇定自若,知道他肯定以前就坐过飞机,心里暗暗称奇。 飞机落地之后,季同招过归组长:“你们留在飞机上,如果我傍晚时还未能回来,又或者有军人企图扣押飞机的话,你们不要管我立即起飞回去! 即便无法离开,电台和密码必须毁掉!” 归组长答应了。这时有人喊:“卡车!”,众人从舱门望出去,就看到有辆军车远远开过来。 “军统人员不要离开机舱活动,大耳朵留下保护飞机和电台,老刘我们走!”季同说完跳出舱门,朝军车挥手致意。 第32章 快乐更重要(一) 来的是机场警戒部队,见是穿中央军制服的军官,又口称是奉南京总司令命令来见韩主席,不敢怠慢,赶紧请他们上车,向城里去了。 李欢他们有机场送来的吃喝,后来又运来遮阳伞和简易桌椅。李欢坐着和留下的卫兵聊天、喝茶,尿都撒了三泡这才见那辆卡车晃悠悠又出现了。 飞机上的人紧张起来,都把枪的保险打开着。车子开近,李欢看到季同招手这才松口气,跳起来迎上前。“完成任务了?”他急忙问。 “完成了,咱们回家!”季同大声说。机舱里的归组长抹把额头上的汗水,做个手势让大家收起枪支、解除警戒。 飞机开始发动,季同让报务员发回消息给开封:济南事毕,弟等即回,请告春风等同志勿忧。 回到开封,已经看到山东公署向全国发出的通电,表示支持西安之事和平解决方案,并将努力与中央同步进退云云。 岳站长满面笑容,不但给全体随行人员发放奖励,而且记功,给归组长放两天假,让他陪季同游览开封。 第三天,岳站长请季同去,给他宣读戴雨农电报:“陈季同的少校军衔很合适,就让他戴着!” 岳站长说完对季同表示祝贺,并告诉他南京同意给探亲假十天,已经派人为他买好回蚌埠的火车票。 季同这才告别众人,带着李欢等坐车先到徐州,然后转道抵达蚌埠。 当他们千辛万苦上了淮南公司的定江轮,大家都长出口气以为这下可以顺利到家了。 谁知船到中途又出了毛病,歪歪扭扭抵达凤台港再也动弹不得,最后没办法大家只得下船。 还好港务的人是原来淮南公司出来的,听说是廖经理的客人马上先将他们请到休息处,然后打电话帮忙联系到去颍上拉煤的车辆送他们一直到刘庄。 然后一行人雇了三辆马车又到润和镇。 寿礼听完了他们的历险感叹不已,说这还是有人、有权力支持的情况下,普通人外出一趟得多难呀! 季同则告诉他自己从这件事里感觉到交通的重要性。一支有政府支持的军队要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增援,完全靠两条腿走和用卡车运送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告诫兄长:“你们要想备战,一定要想如何快速集结、分散和移动,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士兵的两条腿和牲口的四条腿上,那虽然便宜,却容易贻误战机!” 季同说:“这次还好鲁军是两条腿走路,所以我用车轮子能赶上并制止,如果韩某给他的师配备了德军、法军那样的车轮子,徐州甚至开封恐怕都已经落到别人手里了!” 他很担忧地告诉大哥:“我担心日本人已经在旁边把我们军队的虚实看得清清楚楚,战争爆发后我们打得一定不会太轻松!” 不管怎么说,人安全到家寿礼还是非常高兴的。他一面电话给南京、上海和高塘,另一面叫修械厂路厂长派车来接人。 “这个……田晴,究竟怎么回事,你是对她怎么考虑的?”寿礼问。他刚看到田晴时第一想法就是七弟看上这女娃了,谁知问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 季同把田晴身世一说,寿礼皱起眉:“她是日本人?这老五胡闹,怎么给你出这样个难题?”话才说完寿礼又觉得不对,叔仁不该是这样的性子。 “大哥,五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千里迢迢托了那么高层的人给我带信,说明这女子值得救。我不知道细节,但是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季同说:“现在咱们和日本人关系很微妙,这时候他要帮日本人是件奇怪的事,所以这个女子我也不敢贸然带到南京去。” “那你想……?把她留在这里?” 季同点点头。寿礼摸着胡须想想:“好,问问她自己,如果她同意的话就先留下。 我送她去中学学习,毕业以后可以到技术学校或者护理学校学习。不过要是他生父坚持提出让她回去,我却不能制止,这个你要和她讲清楚!” “行!” 当晚,季同真的和田晴做了长谈。田晴很坚决地表示她不会回到生父身边,如果不能随季同去南京,她可以留在本地。 “还有,我继父姓柳,我可以随他的姓。”小姑娘很有主意。 季同和她商量,让她写封信自己带走并寄给上海那边,也算对其生父的一个交代。柳晴想想便答应了。 寿礼对这结果比较满意,心里起个主意,叫小泉去柳德化老娘那里问,就说六爷出公差回来搭救了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姑娘,看在都姓柳的份上,问老太太是否介意多个女儿? 柳家老太太听了非常欢喜,又听说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大老爷决定资助她学完中学,将来还要送她去高等学校进修,更是乐意。 于是很快陈家便送柳晴去了新集,给老太太磕过头就算认了义母。 柳家在儿子阵亡后村里就给盖了新砖房,又多分了十五亩地养她家。柳家姑娘柳庆比柳晴还小两岁,俩人正好作伴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了。 这边季同并未停留太久,两天后便急着回京。 他不想落下太多功课,而且还得去侍从室报告自己从洛阳到现在所有的经过,因此匆匆和大哥作别,齐师傅亲自开车送他去合肥。 看着弟弟乘坐的汽车开远,寿礼心中非常满意:“这小子,居然是少校了,下次再见面不会成上校?” 不过想到季同对自己的告诫他心里又沉甸甸的。 河南、河北、山东一带军队的散漫、迟缓和装备落后都被季同看在眼里,用他的话说,有两个德国装甲师或者机械化师,就可以从山东一直达到潼关下。 寿礼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也相信自己弟弟的眼光和判断。毕竟是在南京做事的人哟,眼光就是不同!他这样想。 他后来从仲礼那儿得知,季同在南京和仲礼密谈一宿,写下一张纸,上面写着根据自己此次回乡观察到的情况,列举的一长串“抗战堡垒化”必须尽快完成的事: 战时粮食、罐头、肉食、菜品的收集和存储; 弹药和武器的收集和存储; 服装、装具、鞋帽的大量存储; 公路、桥梁的整备,必须做到村村通; 建立后备兵力储备,动员、集结和出发的高效机制; 强化青少年军事训练,建立少年军校; 建立卡车、马车、手推车、自行车、黄包车登记制度,建立后勤转运体系; 建立后勤医务体系,准备担架和收容队员,建立战时消防队; 建立战时人口登记与外来人口管控制度; 建立重点路段、桥梁保护、重点设施防空与对空监视体制; 建立沦陷时期地下谍报组织的预备方案; 筑垒与工事相结合,地表与地道结合的防御体系; 民用船舶装甲化改装方案; 作战关键性物资如铁、铜、汽油等的储备……。 第32章 快乐更重要(二) “这是我刚刚收到的,从南京发来的信件,贵府小姐已经到了我老家,现在非常安全。这是她的亲笔信。”叔仁对自己对面的泷井说。 泷井双手颤抖着抓起信并打开,信是中文写的,但精通汉语的泷井看起来完全没问题。看完他将新纸放在桌上,朝叔仁鞠躬说:“多谢陈先生,我非常感谢,真的!” “很遗憾她母亲去世了,也很遗憾她现在希望留下。”叔仁斟酌着说:“说实在我们没有想到她不想回日本。 当然,即便她住在乡村也不会受苦,那家人家非常好,老太太认她做了女儿,她会过得平静、安逸的。” “我倒是想到了。”泷井叹口气:“她像自己的母亲,不愿被岛屿拘束了手脚,要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尝试更多不同的事情。 既然如此,随她去。我倒并不强求她回到我身边或者回日本。人这一辈子,过得快乐是重要的! 如果她愿意留在中国,甚至于做中国媳妇,我都没有意见!请代我向她转达这些话。” 他的态度让叔仁非常意外:“我没想到您会这样开明,真是令人佩服!”叔仁想想又说:“放心,有我的家族庇护,她会过得很好!” “以陈先生的为人,我相信这点。”泷井再次鞠躬:“一切都拜托贵府了!”说完,他话题一转:“那么……,关于和南京高层接触那件事,进行得怎样了?” “本月的最后一天,在杭州。大陈先生会委托他的代表杜先生前来。” “怎么是?不是外交或者军部派人来谈?” “这只是个开头。”叔仁微笑:“您知道他俩有多大影响力。如果他们确认了贵国政府的对话决心,会有详细汇报。 后续由谁参与进来,陈还是宋或者张?那是由总司令考虑的结果。” “我明白了。”泷井点头:“好,请通知,泷井泉会准时出席杭州的会面!” 叔仁从泷井那里回来又一次走进咖啡馆,抬眼就看见友田幸一正在台前咬牙切齿,转头看见他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叔仁君,我可找到你了,走、走!”说着拉起他便出门。 “慢、慢,我才来,连杯子都还没碰到,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叔仁一头雾水。 “让你看个人。”友田神秘地说,带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一家百货公司前的咖啡厅坐下,帮他点了杯咖啡: “喏,这不也是咖啡?这东西味道差别不大,在哪喝不一样?” 叔仁无奈:“你到底叫我来看谁?” “加奈小姐,我的心上人。”友田脸上放出光来:“她和母亲刚才走进这家公司,我瞧见了就赶紧去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 “我……。”友田卡壳。对呵,自己干嘛跑去找陈叔仁呢?他抓抓后颈没想出理由来,最后憋得满脸通红地嘟囔了句: “我不知道见到她该怎么做、说什么?况且还有她母亲在身边。如果说错话,岂不是更尴尬?” “有何尴尬?你想对她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了;想表达什么,表达就好了。你找我来,我又不能替你去说。” “对呵,你可以替我去说的!”友田像找到根救命稻草。 “喂,你想什么呢?”叔仁轻轻一拍桌子:“第一我不是你,第二我不是日本人,我跑到她面前去算什么?又让她如何想你? 堂堂帝国军官不敢去向自己心上人示爱,这本身就足够让她母亲恼火了,难道我还去火上浇油不成?” 友田瞬间呆住了,他没想到这层。忽然他睁大眼睛,叔仁顺着他目光看去,隐约看到门内有两名女性正在和敬礼鞠躬告别。 “喂,友田,冲上去!就像你在战场上那样,你总不会一直缩在这店里?”叔仁激他说。 “唉,不管了!”友田跳起来向马路对面跑去。 叔仁咧嘴笑着端起咖啡,看他背影停在百货公司前,整理了下制服和佩刀,然后和那对母女敬礼、搭话。 不过对方似乎并无心多言,很快双方便互相鞠躬,那母女俩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友田在路边站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回来。“唉,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他颓唐地坐下:“不应该去的,也许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撅起嘴。 “你干嘛这样?和她说了些什么?”叔仁问。 “我对她母亲说今天天气很好,适合逛街,问是否可以容许我陪伴他女儿一个小时。然后她回答说有她的陪伴就足够了,不敢劳动一位有职务的军官相陪。” 友田懊恼地在桌上捶了一拳头:“她这样说,不就是变相拒绝我么?” 叔仁想了想,带着同情地告诉他:“其实我觉得她可能不仅是拒绝你陪同逛街,甚至是拒绝了你的追求。” “那就更糟了!”友田摘下军帽,摸着寸头短发:“看起来那幅画没起多大作用。”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叔仁笑笑:“不过你也不用气馁。 我们有句话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何必拘泥于此?就算你钟情于她,机会和时间还有,不止是今日、此时。” 友田想想笑了,有道理!他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就是嘛,重要的是你过去了,站在她面前开口,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多好!我觉得你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瞧,这事儿没你想象的那么难! 你迈出这步了,做了以前不敢想的事情,即便没成功也是个进步,回去回想起来你会很快乐。 快乐就行,这很重要。人生短促,譬如朝花夕露,日日有快乐难道不好吗?” 他这么一开导,友田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便挥挥手将遭到拒绝这事丢到脑后去。 他就是这么个人,大大咧咧对任何事都不特别放在心上,否则如何能在军队里这样久还不升职? 叔仁给他讲了个最近听说的趣事,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他们很快就融入到咖啡、客人和留声机音乐的氛围里去了。 第33章 震怒(一) 进入二月以后,旱情带来的影响已经非常明显,越来越多的流民饥肠辘辘地向三河尖涌来,粥厂很快忙得不可开交。 临河镇这边增派了一个中队过去,心急如焚的卢虎亲自跑到镇上坐镇,他的手枪排也半数派到了施粥的教堂周围警戒防乱。 文特生牧师派人拍电报给蚌埠,找教会牧首和天主堂主教其思明求助,前者派了六位男女洋人带着七、八个信徒赶来支援,并携来募捐的四千多圆善款,请陈家代购粮食。 后者似乎兴趣不大,只有六个懂护理的修女,在两位嬷嬷带领下志愿前来服务,寿礼让云茵出面迎接并将她们安置在新建成的三河尖医院,交给德国人赫德管理。 寿礼购置的收音机运到了,这东西比洗脸的铜盘还大,要两个小伙子才抱得动,前边一排雪白如钢琴的按键,要不是云茵教他,寿礼都不知道这东西是可以按下的。 这个“话匣子”细声细气地播报着南京召开的“五届三中全会”,听得寿礼不得要领:“她到底想说啥?这鬼天气不下雨,中央难道没点对策?唉,那我听这么久,有什么用?” 他挥挥手叫纹香关掉机器,对站在门口的陈柒铭招手:“老七来啦?进屋坐!” “大哥,情形不太好啊。”柒铭现在基本上接过了刘先生的角色,他满脸紧张地坐下,轻声说: “河东又有两千多人上岸,照这样子,咱码头上很快就坐满灾民,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啦!你说怎么办?难道禁止他们过来?” “那怎么可能?”纹香说:“他就算不坐船渡河,难道不能游过来?” “是呵,你嫂子说得有理,腿在人家身上嘛。再者,这世上的事是你越拦着、挡着,人家越要过来,越觉得你背后藏着点啥。” “这,你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要是随便可有些麻烦……。” 寿礼呵呵地笑:“我又没说不管,关键是你要有管的办法。我且问你他们跑来河西为的什么?” “自然是就食。”柒铭回答:“河西开了粥厂,所以……。哦,我明白了!”他狠狠一拍大腿:“明天我就叫人把粥厂搬到对岸去!” “且慢,你怎么搬?搬走了留在河西的人吃什么?人家急了不会有变乱么?”寿礼拦住。 柒铭抓抓脑瓜皮:“嗯,我先在河东设两处粥厂,这样人就不过来或者来得少了,然后再减调去河西粥厂,让已经到河西的人都回对岸去。” “靠谱,不过人家已经过来就不要难为他们再回去了。”寿礼说完想了下: “皮革厂、服装厂、被褥厂都在长山建了新厂房。 我让他们优先到码头那边去挑人,把会缝纫、裁剪的还有女人、少年们挑走,再叫你三哥来挑男人们去修工事,这样剩下的人不就少了? 最后安置实在干不了活儿的那些人去一批到养殖场扫粪便、喂饲料,到迎水洲上放牧牛、羊。总之,把源头截住是最重要的!” 说完流民的事柒铭踏实许多,寿礼便问他刘先生的近况,只见他叹口气说:“老先生不大好哩。陶大夫这几天已经来过两次,看了直摇头,说不过是挨着日子罢了。” 寿礼皱眉:“老刘为咱家辛苦一辈子也没个儿女,若真走了,你送他最后一程,好歹他待你如子侄,这个恩也该还才是。”然后便仔细叮嘱丧事的细节和规模。 柒铭说已经在城里看好一副棺,上好的木材,本来是张家一位老人定的,结果老人自己选了另一副,死活不要这个,老板没办法就同意便宜出手。 寿礼听了说张家能看上应该不差,你别管价钱去买来备着,叫运输公司出车去赶紧拉回来!柒铭答应了。 才送走柒铭,电话声起,被派去三河尖的治安警队打来电话,报告说大宁小队长和孙志高手下的二中队长打起来了。 “卢虎呢?他不是在镇上吗?叫他去处理,然后给我来个电话!”寿礼打给何老六,吓得这老兄连忙骑上马跑向出事地点。 一个小时后卢虎电话打过来,报告了事情经过和处理意见。 原来起因是有些流民在三河尖给儿女插上草标进行售卖,大宁去阻止,认为没必要这样做,但是二中队长觉得他多管闲事,两人因此争执,甚至发展到动手。 双方都见了血,要不是在场警察和自卫队员拉开,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子。 卢虎赶到现场时俩人已经被劝止,各自在揩抹口鼻上的血迹。 若按卢虎的意见,两人都有违反纪律的表现,自卫团这边他可以做主,将二中队长降职处分,意思就是让熊大眼也对等处理大宁。 寿礼想了下,说:“现在从眼前看,流民日渐增多;长远来看日寇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争就会爆发。 这样的情形下每个军官都是宝贵的,既要让他们警醒、悔过,同时也给戴罪立功的机会。 譬如你卢虎若把他降职,可是有谁能带兵比他更好?若暂时没有,就不要轻易出此下策。 我看先将二人关禁闭,让他俩在小屋里好好交流、反省。另一方面我会通知苏鼎过来,他什么时候到,二人什么时候开释。 然后写下亲笔悔过书,保证以后不再对同袍动手,如有再犯,二罪并罚!你看如何?” 卢虎一听,那苏鼎来得快还是慢,还不是你大老爷一句话? 不过他明白这意思了,也知道关禁闭的滋味不好受,真把二中队长撤下去,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人接任也是麻爪。 于是便同意。谁知寿礼连他也不放过:“二中队你先带着,自己在现场部下还出问题,等老三回来叫他同你算账!” “呃,是!”卢虎咧嘴,回头瞪了二人一眼,然后又问:“那,我还有个问题请教您指示。这卖儿卖女的,到底咱该管还是不该管?” “你先说这些人为何要动这等心思?难道做父母的心都黑了?”寿礼反问。 “自然是怕全家活不下去,所以打算换些钱粮度日,或者买个窝棚好扎下根来……。”卢虎回答说。 第33章 震怒(二) “对嘛,人家心里不踏实才这样做,那你叫他们踏实放心,在这里有粥喝,有活计做,是不是他卖娃的心思就少了?禁止是没用的。 当然,真的人贩子,那种拐带贩卖的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 放下电话,寿礼坐在椅子里有些气闷,荷香在后面给他捶背。“唉,荷香呵,”寿礼感慨说:“咱才管多少人、多大地方?你说那总司令天天得多累?” 荷香“哧”地笑,故意气他说:“总司令可不会管谁的女儿被卖这种小事,人家是管大事的。管大事的想天下,管小事的才琢磨这些呢。” 寿礼却扭回头,很认真地看看她:“嗯,这倒也是!”他打电话给苏鼎,请他过来解决问题,苏鼎磨磨蹭蹭第四天才到。 他进了临时当作禁闭室的那间屋,坐在里面和两个肇事者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小时。 二人都老老实实认错、相互道歉,然后各自写了悔过书,这才被放出来回归本队“以观后效”。 卢虎看了俩人歪七八扭写的《悔过书》,笑着拱手说还是苏师爷厉害,居然让俩刺头都服软了佩服佩服。 苏鼎哈哈一笑,然后很严肃地说你老卢也有问题,别以为这事与你无关。说完一五一十地给他分析,弄得卢虎满面通红。 从此卢虎提起苏鼎来就说:“昌文师爷那双眼睛,毒呵!” 到了二月下旬,报纸上连日登出大标题,两湖告急、四川死者道枕相籍,贵州被灾两百万人,河南……。 寿礼看不下去了,愤怒地将报纸拍在桌上:“国民政府、国民政府,诺大个四川两千万人口,他发一百万赈济款有什么用!唬娃娃呢?” 全家吓得噤若寒蝉,只有荷香大着胆子过去,收走了报纸。纹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老爷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我,我想认捐一百万,你帮我拨上海的电话!” “老爷,不可呵!”纹香吓得“咕咚”跪在他面前,荷香也跟着跪下来,金小泉在门口,一看两位姨娘都跪着不知为何,也跟着跪了。 “老爷,您要是这么做,那不是打政府的脸嘛?这要叫人捅上去还了得?”荷香着急道。 “是呀,您、您就是不为我们,也得想想南京的大少爷和六爷,这不是把他们扔到火坑了?”荷香说:“再说,大少奶奶可怀着身孕,您也得为孙辈想想呀!” “唉!”寿礼长叹,跺脚大吼:“气死我也!” 这时小泉听到身后脚步响,一个声音惊讶地说:“哟,这是怎么,小泉你做什么事惹大哥生气了么?” “苏先生来啦,老爷,苏先生来啦!”院里几个声音都叫起来。 纹香赶忙起身迎出来:“哎呀苏先生你来得太及时!快快请进!” “嗯?”苏鼎惊讶地注意了下她眼角的泪痕:“嫂嫂哭过?”说着迈腿进来,就发现屋里气氛不对:“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呀?” “哪里、哪里,昌文你坐,我气得头发昏,恕我不能相迎。”寿礼以手遮在额头说。 荷香绕过来,将报纸上“赈灾款一百万”那处点了点。 苏鼎歪着头一看,心中了然。他端把椅子放在寿礼身侧坐下,把手放在寿礼搁在桌角的手上,轻轻叫了声:“大哥!” 寿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摔打在大腿上。 苏鼎感到他抓紧了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立即回头:“去请老陶来!”纹香赶紧吩咐小泉快去,自己拉了荷香出去,关好门,命令仆人们都退出去! 里面的寿礼终于哭出声,他握着苏鼎的手使劲摇晃着,半天才缓过来,哽咽地说: “我陈寿礼活了半辈子,居然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的头上是个什么政府!两千万人,怎么可以只给一百万赈灾款? 川南吃草根,川中吃观音土,川北已经在吃人了,他们怎么可以……?”他终于说不下去,两眼被泪水浸满,上下牙齿碰在一起,发出“嗒嗒”的声音。 “大哥……。”苏鼎平复了下,压低声音说:“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吃人的社会了? 不是百姓想吃人,是这个社会、这个反动、反人民的政府逼着人吃人。 是那些掌权的人只顾自己的权力、地位,不管百姓死活,没有土吃了反正你们还有自己的儿女可以吃。这公平吗? 大哥你救得了十万饥民,帮得了三河原的乡亲,那河南呢?两湖、贵州、四川谁来帮他们?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救多少人?” “救不了、救不了!”寿礼摆手:“我现在都精疲力尽了,我管不了那么多!” “所以呀,大哥,拯救他们不能是你一个人来做,要我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我们的同志越多,进步的力量就越大,那些害人的东西才能无处躲藏,你说这话对不对?” 寿礼想了想,掏出手绢来揩抹了一番,重重点头:“我觉得,我开始理解你们了!”说着,更加用力地将苏鼎的手握了握。 “昌文,我对他们失望,我这几十年白活了,好痛苦!”他声音嘶哑。 “大哥,只要看到了光明,走过再多的路都值得,谈不上‘白活’二字,毕竟没有经历过那些,就没有现在的结果。”苏鼎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不要失望,他们不配!要充满信心地活着,并且从今天起,每天只向着光明的地方走。 直到有一日和所有同志肩并肩,到达那胜利的彼岸,让所有人民过上衣食富足、民族觉醒、国家昌盛的日子! 把所有的反动派、贪腐政权都扫进垃圾堆里去,那时一切必然是美好的!” “但愿我能看到那天!”寿礼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一定、一定能的!” 陶大夫一如既往很快赶来,他诊断寿礼是有些情绪激动、亢奋,开了些药让小泉去抓。二香扶着他躺到床上,为他解开衣服。 寿礼喃喃说:“从此以后,我不能同意他们了。” “老爷,你说什么?”纹香没听清,赶紧问。 “打电话问问南京,老三在哪儿呢?我有话要和他说。”寿礼说着,陶大夫嘱咐他不要说话、安静,好好休息,然后开始下针。 寿礼渐渐感到疲乏,昏昏沉沉,慢慢有了鼾声。 第33章 收破烂嘞(一) 在上海盘桓的日子里,仲礼的生活可谓丰富多彩。 他这趟来可不仅仅是瞧瞧西洋景,更重要是叔仁帮他找的几名德国籍犹太裔前军官他要亲自面谈,确定合适的人选并交给洪琳带回三河原。 他已经部署好,家眷全部安置到新陈集,军官们分配下去到各教导大队做教官。 另外经过安庆时他还托李杜星物色了几名有能力、因受排挤离开中央军的校、尉级军官,邀请他们去自己那里或任职,或任教。 这里面他最看好的有原73师参谋主任余兴苑,和原378旅炮营副营长韩授。 跟着大卫也出席了几次交际酒会、舞会,各自领略了下。不过仲礼告诉叔仁洋酒喝不惯,交际花又显得个个做作而且拙劣。 用他私心里的话:哪有朱韵的腰柔软迷人?他其实都不喜欢,反而纳闷为什么很有些人沉迷其中的样子? 大卫见他并不为所动,竟大加赞赏。对叔仁说你三哥真不愧大英雄,很有定力。 谁知道仲礼其实厌恶洋酒,并且不喜这些女人身上陌生而过分的香水味道。 如果大卫找来的都是些女子中学的学生,那效果恐怕比交际花好得多。 不过通过参加这些活动,仲礼暗中也观察到不少东西。他知道了许多洋人的弱点,也包括日本人。 仲礼之前接触过中桥,但这次在上海接触了其他日本人以后,他开始对这个民族有了更多了解。 自大、顽固、自卑,这是仲礼认为的日本人特征。由此看来,中桥的确可算是其中的异类了。 几次出席活动,叔仁都安排付洁以各种身份随在他身边,不时提醒他礼节,给他建议,甚至帮他挡住某些不友善的问题。 女友、秘书、女同事、同乡,不管什么角色付洁都应对自如,仲礼感到惊讶。 回来以后付洁在向叔仁汇报时又往往从仲礼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看出有价值的东西,这更令他惊讶。 他断定付小姐定是位高级特工,但叔仁说出她的薪酬之后仲礼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我们不为报酬工作。”叔仁淡淡地说。 有一天仲礼当时不在,公司忽然接到南京电话。 仲礼回来后听叔仁告诉他,六弟刚刚回到南京,并且留了个上海的地址和电话,让他去找个叫马克的德国人。 说此人奉调从香港到南京任职,将在上海逗留两天,如果三哥对德国装备感兴趣,可以去找这位中校商议。 仲礼大感兴趣。之前他采购的多是日式装备,桂系给的德国装备好用毕竟数量有限,不能装备全体,况且还要考虑打仗的消耗。 他很想去。问题是这个德国人下榻的地方就在海伦路,一个不小心会被日本人注意到。 叔仁让舒龙想个办法,让仲礼不惹人注意地进入这家“新亚细亚饭店”。 于是舒龙提前开车带着仲礼从该饭店的门前经过,赫然发现酒店的正门内站着日本宪兵。 “糟糕!”舒龙皱眉,问仲礼:“三哥,不能让那边和他说下,请他出来谈么?” “要是能这么做,我相信早就这么安排了。”仲礼不错眼珠地把那座饭店上下左右都看了遍,突然问:“副楼外侧的梯子是做什么的?” “那个?是消防梯,救火、防灾的,有事时客人可以从这里逃生,所以又叫逃生梯。”舒龙在上海时间长了自然晓得。 “它下面封着吗?” “应该不是,否则就没法逃生了。” “那侧门也是打开的啰?” “这个说不好。”舒龙摇头:“据我所知,它应该是从里面才能打开的。” 仲礼不吱声,片刻后轻声说:“我们试试,只要有一扇门开着,事情就好办了。对吗?” 当天晚上,一个黑影闪过,沿着消防梯轻盈地摸上去。 这楼总共只有四层,好在最上面那扇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是铺着地毯的过道,两边都是房间,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仲礼摘掉皮鞋上的鞋套,翻过来放进裤兜,这是为避免出声响付洁特地赶制的,下面用两层厚布做底,套上后将带子一抽系好即可。 仲礼整理下西装和领带,大摇大摆地向楼下走去,路上还很绅士地朝一对上楼的日本夫妇点头致意,并请女士先行。 他来到二层,仔细核对了房间号,敲门后里面没反应,仲礼拿出一根曲别针,按在自己所住酒店里大卫教的方法捅了下,门开了。他闪身而入。 马克并没离开酒店,他作为德国外交武官深知自己不受英美法的欢迎,而上海这个地方能够庇护德国人的最好是在日本人地盘。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保证安全,所以他深居简出,没有特别需要并不离开饭店。 之所以没去德国领事馆,一则不喜那里的拘束, 二则马克和现在的驻沪领事之间原属对立的家族,自然也不肯天天面对, 三来这里约见些日本人也比从黄浦路来来去去地跑要方便。 晚上他会客完毕回到房间,开门之后手刚碰到灯的开关上,就觉得房间里有种陌生的味道,立即警惕起来。 “马克先生?别担心,是朋友。”一个声音说:“请开灯进屋说话。” “你是谁?”马克开灯以后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西装中国人,但他看了眼坐姿就明白这是个军官! “很抱歉这样进来,因为要避开门口的日本宪兵。我道歉!”仲礼起身伸出手:“我姓陈,我弟弟是你用潜艇送回香港的,我是家里的老三。” “哦!”马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陈季同的哥哥,叫什么来的?” “我叫陈仲礼,军衔是上校。” 马克身上穿着军服,他立刻立正敬礼,然后请仲礼坐下,轻声说:“他告诉我你会来我一直在等。噢,我怎么没想到宪兵的问题呢?是他们妨碍了你?” “不过已经解决了。”仲礼笑着摆摆手请他不必介意,然后告诉他自己的来意: “我听弟弟说,我管理的地方由两个卢森堡那么大! 人口今年就会超过六十万,现在正规军、民兵加警察有一万人。 我需要建立一个小型的兵工厂可以修理枪械,生产和补充弹药,为兵士们提供制服和装备。 那块土地上有铁矿、煤矿,现在我们已经建立了小型的炼钢厂和火力、水力发电厂,因此一些机器设备是必须的。 当然,我也希望为士兵们更换武器,很多人还在使用四十年前的老枪,这怎么能打仗?” 第33章 收破烂嘞(二) 马克很惊讶地看着仲礼:“你有自己的钢铁厂和发电厂?” “是的。”仲礼点头:“我的家族拥有一个叫做三河资本的企业,它现在最大的股东是中国银行。 我们因此获得了很多优先的资金和资源,甚至买下了一个航运公司,我们的运输车队也已经拥有四十多辆卡车。” 马克摸着下巴琢磨起来:“陈先生,我不明白。在中国拥有巨大财富的家族很多,但像贵府上这样同时拥有一支小型军队的却不常见。 你刚才的介绍里说你们拥有上万步兵,还有千人左右的骑兵和少数炮兵,拥有内河上的警备队和巡逻船只。 如果要保卫家乡,它已经足够强大,甚至……太多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建立自己的军工系统呢?” “别误会马克先生,我可不是为了搞割据。”仲礼微笑说:“我刚说过,三和资本最大的股东是中国银行。在总司令先生的注视下,我怎么可能搞割据?”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 “他需要我这样做。”仲礼说完将霍县作为保卫大别山区的堡垒作用讲了,不过他强调的是其“防共”的作用。 “大别山曾经是共党和红军最坚强的支持者,政府好不容易才将这块土地征服,驱逐他们去陕北,可不想死灰复燃。 霍县必须成为这块土地旁边修建的坚固堡垒,这样才能起到监视和巩固的作用。” “哦!我明白总司令先生的用意了!” “但是在目前大局下,我们不能公开这样讲,只能以抗日、保卫家乡为借口,军委也不能公开予以支持,您能理解么?” “我明白,懂了。”马克点头。 仲礼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我们需要的机器、设备、材料,以及武器、弹药、车辆的清单。” 马克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中、德、法三国对照的文本,而且字迹清晰、漂亮,不禁惊呼了一声,说: “这是我在中国见到过的最让人惊讶的一份文件,看来上校你手下有高人呐!不过这份东西我需要和助手仔细研读并征询报价之后,才能给你回复。” “我同意,但希望定个时间。” 马克想想说了个日期,仲礼听完点头:“好,你们的答复请和我五弟联络,他就在本地是个商人。”说完将叔仁的名片递给他。 “我很有兴趣和你的五弟见面,不知道从他身上又能给我什么惊喜,好像你们陈家人每个都非常能干!”马克笑着说。 不过他很快收敛笑容,轻声道:“上校你别抱太大期望。 要知道第三帝国目前和日本关系非常紧密,所有资助和帮助中国的行为都会引起我们两国间不必要的麻烦,而日本人……。” “小气、自私而且敏感。” “啊哈,看来上校对他们很了解。”马克嘿嘿地笑,说:“我如果就这么把这清单交上去,上司恐怕看也不看就会丢进保险箱的!他们绝不想做破坏德、日关系的事。” “哦?”仲礼心头一沉:“你是说,这事恐怕没戏?” “那……也不见得。”马克咬着唇须想了想:“有两个办法,先说第一个。 天津和汉口原来的租界十几年前被关闭,青岛交给了日本人。但是驻军带走了随身物品,却没带走所有的东西。”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仲礼:“各人的枪支、弹药都交给中方保管了,但是军用仓库却没交。” “这是为什么?” “因为谁也没想到德意志真的会彻底离开,以为战争结束我们还会回来的。” 仲礼眉头微皱:“你怎么确定这些东西还在?再说,谁知道它们在哪、都有些什么?” “巧的很!”马克微笑:“我这次来中国的使命之一就是处理这些由于上次战争遗留的资产。 当时因为局势变化,我国曾经向中国运送了一批装备,分别送往天津、上海和汉口的租界驻军兵营。 结果上海的直接被英国人扣住了,天津的还在仓库里没来得及送到梁家园兵营,只有汉口那批送达目的地,留在美最时洋行地下室里。 驻军没来得及取货租界就被军警守住,因此它现在还在原地呢。” “这两批东西都包括什么呢?” “汉口方面是两个步兵连的装备,包括枪械、服装、弹药和食物,可以装备六个排步兵排、两个重火力排和一个装备机枪、冲锋枪、自动手枪的突击排。 天津原有一个1600人的旅,但他们的装备都是十年前的,所以给他们送去的是可以让这个旅全部换装当时最先进武器的枪支、火炮,以及新式钢盔、制服。” “但是……这些东西都是十几年前的?” “确实,但是崭新的产品,不曾使用。” 仲礼动心了,他部队里还好,可是自卫团几乎都在用清末或民初的枪支呢,谁手里有条汉阳造(仿德国毛瑟)就可以鼻孔朝天了! 然而马克嘴里说的,那可是将近一千几百条纯正德国产毛瑟步枪啊!“那……青岛又是什么情况?”他问。 马克见他动心高兴了,赶紧说介绍说青岛那边是驻军的仓库,既有枪支、装备,也有青岛军械所需要的机床, 也是刚运到码头不久战事就结束,这些东西三年前才被告知还在原地,日本人没发现,仓库的商人催促德国方面尽快来人处理。 原本上头的意思是这些老货根本不值得运回国,不如在当地按旧钢铁卖废品完了。但是仲礼的到来让马克心头燃起另一种希望。 “你卖给谁不是卖?不如给我。我让三河冶金公司出面去拉回来,然后会有一千德国马克存入你瑞士银行的账户。” “我可不是为了钱,这全是看在你弟弟的友情面上。”马克眨眨眼睛: “另外还有个事情,德国在东部非洲以及新几内亚的殖民地转交给英国、澳大利亚、撤回驻军时,也有大量物资没有运走,都封存在港口仓库里。 但是比较杂,应该没有太多武器。 据说有帐篷、军服、药品、发电机、卡车这类东西,你同意的话也可以收集过来,反正价格便宜。 至于这个清单上其余的物资,我可以通过关系找德国公司帮你尽快搞些车辆、工具,但只能是……纯属私人帮忙,你懂的。” “明白,我一定不让你白忙!” “那就太好了!我到南京之后会派助理豪森中尉去你的部队上看看,这样我们对贵军的需求可以更明确些。甚至可以有针对性地提供帮助。”马克说。 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从官方角度不会帮中国方面做更多。但要是从私人方面没问题。 其实他心里也有个小九九。德国拉拢日本是为的让它与苏联敌对、牵制,但也怕日本步子迈得太快、太大,所以适当帮中国一点不无不可,只要别让日本人知道。 如果有力量在日本人极顺利、得意的时候起到刹车或警告作用,那德国还是乐见,毕竟它主要精力都在欧洲,对这个喜欢暴走的鱼队友没精力管太多。 仲礼离开饭店,怀着满意的心情正要穿过马路,突然被人叫了声:“让道!”然后就看见一辆三轮脚踏车从身边驶过。 那车夫看也不回头看便消失在黑暗里,传来悠长的声音:“收破烂嘞,有破烂我买!”仲礼怔下,好笑地摇头,朝舒龙的车子走过去。 第33章 办的是正事 徐业匆匆忙忙回到老家,张口就和老爹要五万大洋。 “你这是怎么了?”徐晋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儿呵,你是在外面有赌债了?养外室了?还是……?” “爹,你这都猜的什么呀?”徐业哭笑不得:“儿子是那般不堪的人嘛?” “那、那你怎么突然……?” “唉,都怪陈三,这小子越玩越大了!”徐业一屁股坐下: “他不知怎的听说德国人有些海外资产要出售,就一股脑包圆过来。 在海外的,所有东西都装箱运到越南,归齐以后再换船运到安庆,然后再用卡车运回霍县。在国内的,用废品收购的名义买下再转运。 不管怎样,反正都得儿子出面,或运或买,却又实际不是用公家的名义,不能走账面只好私人先垫出来,这一下子就要花费十几万大洋,儿子哪里吃得消? 所以跑来请您出手相助,这回您这外甥可算难倒我了!” “什么好东西,要花十几万?还是‘废品收购’?”老爷子听得有些糊涂。 徐业只好解释:“不是真的废品,都是封存的军火,说是十几年前的东西,却是崭新没开封的。还有卡车、摩托、电台、军服什么的,总之不少。” “他都那么些兵了,还要扩军?”徐晋华皱眉。 “是呵,我也不大明白。” 徐晋华摆摆手:“你先等等,去西陈家集和老大商量下,陈三如今做了好大事业,不会是有些得意忘形? 且看寿礼对此怎么说,若有道理,或者对咱们徐集有利,我自然鼎力支持。若不然,他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能出手。咱家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好。”徐业觉得这样自己心里也踏实些,便在次日调头来西陈家集找寿礼。 仲礼南下是秘密的,大家只知道他到合肥开会去了。后来传回消息,说他晋升上校,还得了一枚勋章,顿时轰动全县。 仲文还打电话回来问寿礼核实这消息,得知是真的,大骂这个无能的政府居然这样昏聩、有眼无珠,骂累了才挂断电话。 至于其它,寿礼并不知晓。所以听了徐业的话他也很惊讶。“要你筹集四十万,这么多?”寿礼微微皱眉:“你等等。” 他转身从客厅出来转到后面来给周家桥的邮电所拨电话。丁凡听说是要接上海叔仁办公室,很快就接通了。 但是仲礼不在,叔仁在电话里也不好说得很清楚,只是说这是笔大买卖,三哥和自己商量过,应该很合算。 “就算再好的买卖,让表哥一个人出这笔钱也不妥的。”寿礼不满地说。 “咳,兴许是没说明白?我们只是预计拢共需要这么多钱,请大表哥帮忙筹集,可并没说要他一个人出呀!”叔仁总算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赶紧解释。 “原来这样,那就好办了。先说你那里能调拨多少,我再看看这边,大家凑一下嘛。” 寿礼回到客厅和徐业说原来是场误会,又说:“我刚才问小五,三弟这笔生意和他是商量过的,小五那边的经理也同意,看来的确可以做。 这样,我明天招老七和舟会计来商议,看看陈家这边能凑出多少。大表哥今晚先在益乐堂休息,明天我给你个数字如何?” 让金小泉送徐业去休息,寿礼的心情并未轻松。 朱县长那边来过电话,说省党部派了个书记下来,带着三、四个办事员,颐指气使要各科室明日开会汇报工作。 这个消息让寿礼感到压力,看来要么是的手又伸过来,要么是总司令要强化本县的党务,反正县书记插手政事极不正常。 他已经借春分问候的机会向固始郑县长、颍上石县长打听过,对方都未遇到类似情况,这让寿礼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针对我霍县的?或者小苏他们做事露了马脚?因为苏鼎不方便经常过来,他留下话说有要紧事想通报,可以让陶大友给付成送信。 寿礼晓得付成原来是红军,知道他肯定能将消息稳妥地送到苏鼎手里。“三牛,我们出去走走。”他放下笔对身边的李传世说。 夕阳已经映红了半边天,陶大友已经收了船,正蹲在石块垒起的灶边吃粥。 见寿礼他们沿着路走过来,他愣了下,连忙将碗里的东西三、两下吃光,放下碗抹抹嘴迎上前。 “大仔,吃完晚饭了么?”寿礼笑呵呵地,转身告诉:“三牛就别下去了,我和大仔说两句话咱们就往回走。”说完自己独自走下大堤。 先问了几句今天的渔获和都有哪些人过河,以及水位高低这类的话。然后轻声对他说:“得劳烦你往通达码头一趟去找付队长。”说完回身看看,继续说: “你告诉他,国民党往县城派了个书记,好像是姓柴。这个家伙明天要在县政府开会,不知想搞什么鬼。 让付队长传话给小苏,叫他注意着这个家伙。”说完看看忽闪着眼睛的陶大友:“都记住了?” “记住了!”陶大友马上复述一遍。 “很好,那我放心了,回家吃饭去喽!”寿礼大声说。 “老爷!” “嗯?”寿礼回头。 陶大友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鞠了一个躬。 寿礼一笑,走上河堤,叫:“三牛,拉我一把!” 李传世跑过来拽他上去,说:“赶紧些,回头天就黑下来。家里肯定已经开饭,两位姨娘不知道您去哪里该着急了。” “我能去哪里?左右办的都是些正事!”寿礼笑呵呵地。 李传世看着他背影,觉得和前些天相较似乎哪里有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唉,反正他高高兴兴地就好!想到这里李传世摇摇头赶紧跟上去。 金小泉正在天井里转磨,寿礼已经和他谈过,要他去药厂那边做经理。他既高兴,又遗憾,因为以后不能时时看到她和孩子,不能见到她的笑容了。 云茵对他来说,是大小姐,是儿时的伙伴,也是爱慕的对象。 他知道云茵的才华,知道她曾是多么快乐,小泉希望她永远如此,最好是自己陪着她永远如此,那该多好!但他心里知道这事有点渺茫的。 第33章 办的是正事(二) 金小泉的祖辈并非汉人,而是入关的满人。祖上也曾经辉煌过,但到他祖父那辈,家里就只剩下二十亩地。 大清亡后,情况更是江河日下。他的父亲卖掉祖产凭借祖传的药方行医,勉强维生。 小泉才七、八岁就跟着父亲学习辨认药材,在医堂里跟着学徒,也因此识了些字、背了些医书。 不料父亲在他十三岁时去世,家里断了财源,遇上大疫母亲又去世,走投无路的小泉从湖北一路来到三河原,投在陈家门下做了雇工,给云茵做长随。 每天大小姐去学堂,他给拎书包;大小姐想吃鱼,他去池塘里抓;鞋带坏了,他背着大小姐一路从学校走回来。 大小姐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也渐渐成了他心里的全部。 云茵跟着许方严溜走时,他其实是帮凶,但是后来他后悔了,痛彻心扉地后悔,以至于在南京痛骂许方严时他真想挥拳揍过去,哪怕把他打死,偿命就是了! 好在大小姐被找回来,平安生下孩子,要不然他一定要让姓许的付出代价! 正想着,一阵笑声,小泉赶紧回头,云茵在保姆陪伴下抱着小宝出来,见了他高兴地说:“咦,泉哥,你怎么在这里?做什么呢?”说着将娃交给保姆,叫她先进饭堂去。 “我、我来辞行的,以后怕是难见到你了。”小泉轻声说。 “怎么啦,你要去哪里?” 金小泉将寿礼的安排说了下,勉强笑道:“是好事,老爷抬举我,我高兴。就是放心不下你……还有小宝。” 云茵的脸慢慢发烧了。在国外她听过很多人对自己的示爱和表白,听到最后习惯了,脸色都不会变。 但是现在她明显感觉自己脸在发烧,还好屋里透出的灯光不是那么明亮,她稍稍转身便可以遮掩。“你……干嘛这样说?”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我没想过,只是……脱口而出。”小泉舔舔嘴唇:“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了,真没想别的。” “我不值得你这样想。又傻、又笨、又残破了……。” “大小姐,你、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你这样……我就不敢走了!”金小泉跌脚,觉得自己很笨,居然惹得云茵勾起那些糟心事。 云茵没回答,但是满满地嘴角浮起笑意:“还好,还能够有个人不嫌弃我。” “小泉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嫌弃你,哪怕我烧成灰……!” 云茵猛地伸手捂住他嘴:“别说不吉利的,你、你烧成灰,我们娘俩可就真没指望了!” 金小泉拉着她的手缓缓放下来,走到她面前:“妹子,你等着,哥会好好做事,我把药行做大了,做出名气,那时回来给老爷磕头,求他把你嫁给我!” 泪水涌上云茵的眼睛,她别过脸去,推他:“你走,去好好做事,我等着你来给爹磕头的那天……。”说完,用手绢掩住了脸,不叫他看自己哭的样子。 金小泉看着她的背影,那抽动的肩头,一跺脚,转身离开天井。 迈腿进了花厅他愣住了,见寿礼背着手站在大门一侧,显然他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小泉心里激灵下,硬着头皮说:“老爷,您回来啦?” “嗯,还好我赶回来了。”寿礼叽咕道,眼里看着紧张的小泉手指在发抖,心里好笑。 听到父亲的声音云茵赶紧跑进来,轻轻叫声:“爹!”说完看眼小泉,心里担心父亲会对他暴跳如雷,餐厅里姨娘、保姆和孩子们可都在呢。 “唔。”寿礼踌躇片刻,问云茵:“你愿意?” “爹,小泉他……从小到大都照顾女儿。” 寿礼又转向金小泉:“还记得你怎么当众骂许方严吗?” 金小泉忙点头:“我要是敢那样对妹子,您……。” “不必发誓。”寿礼拦住他摇摇手:“你要是敢那样,她妹夫(指李欢)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他吐出口气: “我陈寿礼也算是活明白了,只要姑娘过得幸福,姑爷的出身、家世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品和上进心。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用不着药厂有多大名气。我看一年,瞧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如果药厂出货翻倍,我就风光嫁女。你听到了?” 金小泉大吃一惊,这事好像成的太突然,他脑子里一片茫然。看看同样吃惊的云茵,舔舔嘴唇:“行!”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云茵娇羞地钻进寿礼怀里,叫声:“爹爹!” “哎!”寿礼拍拍女儿的后背:“好啦,别哭了,小心被姨娘们看破,到时又该问这、问那了。” 自从那场失望后的大哭,和苏鼎一番交心深谈后,寿礼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以前遇到事情他第一时间会想: “唉,又发生什么了?”然后咬紧牙关、绞尽脑汁去试图解决,但现在他会找来若干相关负责人,然后和他们共同商讨。 他看书的时间明显增加了。 开始他看些苏鼎拿来的小册子,诸如《中国农村研究》(陈翰笙)、《中国南方农业问题》(陈翰笙)、《一个中国村庄》(杨懋春)、《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等等。 他开始经常手里捏着书本,徘徊在天井里思考,不时发出赞叹或叹息。佣人们大气不出地从廊下走过,不过不是怕他,而是不敢打搅。 纹香夫人说,老爷现在在研究大学问了,这是关系到整个三河原的大事情! 他写信给叔仁,让他设法为自己找《新青年》的合订本、半月刊《莽原》、《独立评论》和《观察》周刊等杂志。 收到信的叔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信上的文字给大卫看,说:“我哥这是怎么了?家里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大卫摇头:“东家要是出事,那边早就打来电话告诉你了。现在安安静静地,说明平安无事,你别乱讲。至于他的要求嘛……。事情不能这么干! 你可以买一堆旧书、废纸,混在一起发回去就说是回炉做草纸用的,这样不易被人注目。若是特特发这几样,那颜色也太明显些啦!” 第33章 朱县长挂冠 叔仁哭笑不得:“就为这几本书要搭进去多少废旧纸张成本?” “不能这么算账。”大卫摆手:“如果你大哥能够同情咱们的事业,那可是黄金都换不来的进步。我要是你,夜里都能笑醒!” “也对!”叔仁拍拍额头:“好,那咱们就做一回这‘千金难买’的事情,但愿投入之后能结出丰硕的成果。真成就了奇迹,花多大价钱都值!” 不过最终他也没真去买废纸,而是将个严实的油布包藏进德国人的木箱子里,随着这批废旧物资运至三河原,由水警队付成取出后,包装成两个点心盒子送到寿礼手上。 旱灾造成的流民潮终于爆发,所幸固始、寿县和颍上得到霍县来的告警多少有了准备,为三河原这边减轻了些许压力,但是其他县都很惨,特别是阜阳和合肥。 合肥涌进六万受灾人口,县长顿时慌了手脚,粮食价格一夜暴涨七成。 省里召开紧急救灾会议,南京方面任命原辽宁省代省长刘尚清为政务委员急赴合肥布置救灾。 会上合肥县长指责霍县散布流言导致民众恐慌是这次流民潮的根源。 朱联福勃然大怒据理力争,指出周边各县多少都做了准备,偏你合肥冷语讥讽,现在出事又要推诿责任真是岂有此理。 二人在会上相互攻击,一时秩序大乱。 刘尚清甫来新任见他们不给面子很不高兴,当即下令撤免合肥县长,朱联福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老朱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二十,心生厌恶。会议结束后向地区专员陈同贵递交辞呈,并推荐本县商会会长胡尚德接任。 正是大灾时节刘尚清既要竖威、又要地方无事,于是叫陈同贵安抚老朱,准他休养,并同意胡尚德代理县长职务。 “诶,你不该这样意气用事。”寿礼在周家桥拜见这位前父母官时说道:“如今这情形怎么缺得了你呵?” 朱联福啧了声说:“老弟,我也有点后悔冲动,不过实在咽不下这口鸟气!”他说着怒火又上来,拍了下桌子道:“这他娘的,还是南京钦点,什么狗屁委员!” 寿礼忙示意他轻声,然后告诉:“你不知道?那刘尚清可是辽人。” “他说话带着口音呢我当然分得出,辽人怎么了?丢了东三省跑进关来人家照样做官,还得颐指气使摆个钦差大人的谱。 和他这种丧土失地的比,兄弟我这八年县令做得竟是一钱不值!” 寿礼见他怒气冲冲、口无遮拦,自己哭笑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点拨他:“那你可知道总司令为何要点他来咱省主持政务?” “啊?”朱联福没想过,被他问愣了:“天心难测,我哪里晓得?” “咳!”寿礼摇手:“哪来什么‘难测’?简单得很!因为西安呐!”说完,见朱联福还在眨巴眼睛没绕过弯子,便直接了当压低声音说: “总司令从西安脱身前肯定答应给东北军好处了,要不能这样容易走掉?” “嘶!你是说……?哦,我懂了,刘主席不清醒,所以这个位置正好拿来做交易,是这样不? 那,十五军被派到湖北后一直没调回来,刘家在皖已经没有根基,动他也就轻而易举了? 不过自杨秘书长被刺,刘主席发病以来已经过去半年,为什么中央一直不任命新主席?我其实没明白这里面的奥妙。” 寿礼苦笑:“我开始也没明白,年初才有些消息传出来。 刘主席病后南京一直定不下来人选,总司令又被两广事件、西安事变牵扯了精力。 直到他回京,提了几个安徽省主席的候选人名字竟都是东北军将领或原东北的官员,这时大家才猜到他在西安是有承诺的。 现在派刘尚清过来,我看就是做准备,待他有些政绩便要转省主席。你啊,这时候不给他面子,后面可如何寰转?”朱联福这才明白,一时哑口无言。 停了停他冷笑:“无所谓,反正老夫也看透了,这官儿不做也罢!回家含饴弄孙,不比受那些官僚的气强么?” 寿礼便呵呵笑:“好啊,只要你自己看得开便好。老实说,我倒有买卖正寻人合伙,而且要找官场的关系才行。 先前你在位子上我不便说,现在可以了。只要你老兄帮忙联络皖南几位县长相帮,这桩生意我保证大家都有好处!” “什么生意,很有赚头么?”朱联福忙问。 “桐油!”寿礼告诉他:“我家老二说可以找到国外的买主。” 朱联福皱眉:“贵府那位二爷……?不是我说的,这生意能挣钱我晓得,不过你可不能完全靠他!” “怎么讲?”寿礼心里一惊。 “这小子太滑、太势利,不是个安心在生意场的人。你还记得那个姓柴的县党部书记?” “不是说下面学生游行,抗议他搞特务政治,结果给赶走了么?” “要说的就是这姓柴的一来便和胡尚德做对头,老胡支持本地人做书记,你那个二弟和他走得近,两人共同推举周天群弄民意选举,结果另搞了个县党部。 后来柴把事情闹大了,到底压不住地头蛇,被学生们群起攻之只好逃走。 前些日上面又派个人来,坐了五天办公室的冷板凳就辞职。现在县党部落到周天群手里,那个背后的人就有你二弟一个!” “还有这等事?”寿礼惊讶:“我一向没注意过他们党里的事情,倒不知道里面如此曲折,只听说姓柴的被赶走,还以为是共党捣乱所致哩。” “嘿嘿,”朱联福诡异地笑:“就算这里有共党或左翼的事情,这次也是为你二弟做了嫁衣,还白白便宜周天群那少爷坯子!” 寿礼面上没露,出来以后显得闷闷不乐,李传世(三牛)猜到他有心事也不敢多嘴。不过到家刚进门就被纹香叫:“快、快,三弟的电话!” 寿礼三步、两步跑进去接过听筒:“喂,老三,你在哪儿呢?” “我在南京呀!”仲礼显得很高兴,告诉他聘请的教官已经由洪琳带着回蚌埠去了,另外有个好消息,是叔仁推荐了一名懂桐油外贸生意的经理。 此人是个云南人,此前在广州做过买办专做云南、贵州的桐油,后来得罪了军方的人,跑出来混迹在上海滩炒股为生。 如今股本蚀光,正潦倒之际,愿意投到这边来做事。 “我和他聊过了,人还算不错,就是少年时进过云南讲武堂,有些膂力好打抱不平,也是因此得罪人的。不过我看这四、五年下来已经磋磨得差不多,可以试着用用。” “行啊,我正考虑开辟一条南方的路线,他要是肯重操旧业再好不过!” 仲礼闻言惊讶:“你不是说交给二哥么?” “我又想想,觉得不能完全那么做,咱还得另有一手才行!” “哦!”仲礼须臾明白,马上回答:“好,等我带他到皖南走一遭,回来让你见见。” “怎么,你不回家来么?” “李杜星给介绍了几个军方的关系,我去走动下,顺便让林经理去考察、考察那边的桐油行情。”仲礼回答。 实际他还惦记着小开的拜托,打算去皖南看看有没有办法把那个姓江的红军捞出来,就用让这些人做劳力去桐子收购点扛麻袋的名目。 “不过哥呵,打通军方的话可能咱们还得让点股份出来。”仲礼说。 “没关系!你最好到安庆和李杜星仔细商议,我准备在咱们这边试机成功以后,如法炮制再做一套设备,然后在皖南当地设个榨油厂,直接供给广州那边。” “可……这条线路比上海要远得多呀!”仲礼担心:“如果能让外国货轮到福州接货呢?我们在南昌精炼,然后直接发货到福州。”他建议。 “这也是个办法。”寿礼同意:“如果能在南昌精炼,走铁路去福州或者广州都方便。只是,我们在南昌没有任何基础。 另外还得考虑在福州或者广州设立外贸代表处的问题,不过这可以让小五来解决。”寿礼一边说,一边心里惊奇,什么时候开始陈家已经把眼光放到省外了? 第33章 争夺(一) 地委的委员们再次相聚,这回是在一桌麻将前,但是他们聊的话题正经而且严肃。 “我不认为霍县的同志们提出这个问题有什么毛病。”黄晖抱着两臂看看刚被程永年批评过的霍县组织委员邓清学,他是来向地委反映情况和汇报的。 “至少他们动脑筋在思考,努力想把工作做好,这点是值得肯定的。”黄晖的话让老邓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 “老程,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嘛。”周益民也说:“都是自己同志,有事可以商量,你扣上个左倾、右倾的帽子,人家以后有想法了或者建议之类,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周益民拍拍程永年的膝盖:“现在局势还未明朗,敌人又来搞党团建设,要和我们抢夺思想阵地。咱们应该以团结同志为重,你说对不对?” 见老周这样讲,程永年也觉得刚才自己火气太重了些,赶紧向邓老板点头致歉。邓老板表示都是为了工作,然后说: “其实,同志们有不理解也自然,敌我双方嘛,就是互相利用和较量的关系。 不过我们担心,这样做之后会不会引起某些其它后果,比如有同志或左翼学生暴露,比如被敌人摸到线索……。” “你说的这些不无可能,所以我们一手要斗争,一手还得防范敌人的反扑。”黄晖说: “在达到主要目的之后,让大家迅速沉静下来一段时间,使敌人抓不到把柄也就无从下手。如果继续活跃,那对手不注意都不行了。 老邓切记,对于进步力量党不仅是他们的引路人,而且还应该是导师,指导他们掌握斗争的方法和策略。” “我赞同!”程永年说:“其实我刚才发脾气有几分也是因为这个,你们县委只是把学生推到前台,这是不够的。 每次被捕都意味着力量的磨损和消耗,在现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应该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消耗,保留每颗火种。 要知道经过低潮之后,每个人都是珍贵的!所以你们不能只顾执行命令,这是个严重错误! 二十名学生被捕,虽然警察队伍里有咱们内线,但也不能保证将他们全部救出来,他们在里面对事业来说就是损失。” “明白了,回去我提请县委检讨这次行动,今后我们一定注意改正方式、方法。”邓老板点头说。 “不过,这次驱柴行动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老周抚着耳边长长了的鬓发说: “对党部权力的争夺不仅仅在县一级,在省里也一样存在,甚至安庆那边一度出现过三个党部共存的情况。 呵呵,国民党军事上镇压了军阀,但没想到党务上又在各地闹大大小小的‘党阀’,真够他总司令头疼的。 当然,最头疼的是,他们可是在整顿党务上打过包票的!” 大家都轻轻笑起来。 “现在下面一团糟,没有哪个省真正具备强力的党团分支。山东、山西如此,广东和广西也这样。 好点的也就是浙江和江南地区。这是由于国民党组织松散、人心涣散、失去方向所造成的。”程永年说: “相比之下我党要坚强得多,但也要以敌人为镜子,多反思自己的问题,多做和民众结合的工作。 像他们这样组织连到县一级都困难,还自称要领导全国人民?那不是笑话么!” “现在那个周天群虽然坐上了党部的位子,但并不稳固。”黄晖思考着,问:“老邓你说他背后是胡尚德和陈仲文在支持?” “是的。”邓老板赶紧说:“那个胡某就是刚刚被任命代理县长的,他还兼着本县商会会长。 说实话以前要不是陈家支撑,朱县长绝对做不了这样久,至少胡尚德在县城里的势力相当不小。而这回陈仲文出手助他实在出我们意料之外。” “哦?”这个情况引起了三位地委委员的注意,老周问:“你为什么说是‘意外’?” “这个陈仲文最早混进国民党,弄了个县农业委员的名头给自己撑门面。 但是他后来靠上日本人就热衷生意,不大管党务的事情,所以我们也就没注意他。 这次三河原那边的情报员报告过来,我们仔细一查才发现这家伙竟出了八千大洋帮周天群拉选票,一下子局面翻过来。 柴本来还想靠南京的威势压住,但一瞧民意汹汹,生怕搞出个安庆那样的局面,所以主动放弃了。” “所以,陈二爷这个八千大洋是个关键动作?” “是的。问题是……连他哥都不敢相信他会为这个出那么多银元,既不像他的为人,而且他哪来这么多银元也是问号。” 程永年“唉哟”了声看看大家:“你们说,这钱会不会是日本人给他的?” “很有可能!”黄晖点头:“据我所知,这个陈仲文投靠的是日本东井系,那可是鼓吹侵华的积极先锋呵! 老周,我觉得这个情况需要咱们警惕,不能搞成敌人还没进村,狗却已经守在路口?” “嗯!”周益民想想,把手里的麻将往桌面上“啪”地一放,严肃地说: “周天群被日本人通过陈仲文控制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样下去霍县会逐步成为反共、防共,迎合侵略计划的桥头堡。 讨论下对策!我个人意见:鉴于霍县的特殊地位,该县县长和书记的位置我们总得控制一个,否则,将来怕是非常被动!” “同意!”黄晖和程永年几乎异口同声回答。 陈寿礼去凤凰坡和玉清娘仨(玉清刚生下洪吉)过了几天,返回高塘镇上才喝了碗水就听说述元和四妹来访,连忙出迎到天井滴水檐下,拱手说: “哎呀呀,你们俩同时来还真难得,快快请进!”然后就问福宝(指陈国福,阿敬抱养的孩子)如何了。 阿敬回答说那孩子很安静、很乖,喜欢拿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寿礼大喜,说日后必是个做大学问的,到时一定要送去读最好的学堂! 说完他注意到两人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禁奇怪:“你俩这是怎么?难道有何特别的事情?” 第33章 争夺(二) “大哥,阿敬有喜了!”陈述元笑嘻嘻地告诉他。 “啊?真的么?”寿礼跳起来:“哎呀呀,这真是太好啦!”这两口子当初一直没娃所以才抱养的福宝,现在他们能有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总是件好事。 “请朱莉医生看过了,但……她说可能会是个女孩。”阿敬带着遗憾说。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就好!述元说是不是?”寿礼搓着手问陈述元。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她心里总觉得过不去,所以扭捏了几日才来给你报喜。”陈述元说完大度地拍拍妻子肩膀:“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不要多求,珍惜这一切!” 这个消息让寿礼周身畅快,四妹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段婚姻总算让人踏实了。 “放心,即便阿敬生一个,福宝我们照样会视若己出,不让他受委屈的!”陈述元向他保证。 送妹妹和妹夫出来,寿礼就瞥见李欢垂手站在门边,见他送客人出来便敬个礼,然后笑着和姐姐、姐夫打招呼,听闻喜讯又恭喜一番。 待他们走远,寿礼轻声问:“怎么?别告诉我你和二妹子吵架了。” “咳,瞧您说的,我把她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呢!”李欢哭笑不得:“是有件大事要汇报,三叔不在,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李参谋长他们说。” “嗯?”寿礼注意地看看他:“进去说。” 两个人来到堂屋坐下,寿礼叫来李传世,让他封个红包给四姑娘家送去,然后才低声问李欢:“听你的口气,难道这事里涉及到咱们家人么?” “可不是!”李欢放下茶碗看看门口无人,小声道:“是二叔那边的事。” 寿礼双眉皱了下:“他怎么?有什么异动?” “昨晚二叔陪着中桥去了正太和酒楼,您猜他们干啥去了?二叔给那日本人介绍周天群认识。 饭几乎吃了一个时辰,我的线人说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中桥说什么大日本、皇军还有勉励周天群继续努力什么的。” “见鬼!”寿礼骂了一句:“还以为他真地要老实做个买卖人呢,没想到还是要当汉奸!” “岳父,您为什么这么生气?” “这个周天群是刚当选的县党部书记。哼!我听说老二帮他拉选票出了不少银元,所以才叫你去查他,现在看来他果然在给日本人做腿子!” “您的意思……他出的银元都是日本人给的?” “哼,弄不好还是从我这里赚走的。这个背祖忘宗的东西!”寿礼越想越恼火,一拳敲在桌面上。 “那……要不要我去警告他下?”李欢问。 “不,放长线、钓大鱼。”寿礼摆摆手:“他要做汉奸谁也挡不住,那就算了。龙生九子尚且不同,我兄弟里有个把汉奸也不稀奇。 不是没给过他回头的机会,他自己不要那没办法。 大耳朵,二叔他专心一意走那条路,不是你几句警告就管用的,反而他会给日本人通风报信,弄得咱们打草惊蛇。我可不愿意因为他再搭上别人,不值当!” 他说完起身到窗前转了一圈,回身对李欢说:“你回去报告李参谋长,让他知道咱们县里有个日本人的暗桩。 不过你传个话给李雄,我的意思是先不要动,咱们冷眼看他如何表演,同时也许可以通过这条线挖出更多的线索。 那个周天群,我和你三叔饶他一命,没想到竟敢勾搭日本人,将来他要是卖国,我要他好看!这个人以后也盯住了。” 他说一句,李欢应一句,到最后卡壳了:“他、他可是县党部书记,要是被他发现咱们查他,这小子不会反手告到那里去?我觉得应该想个巧点的办法。” “有道理!”寿礼欣赏地看他一眼,这个自己还真没想到。“你有什么好办法?”他问。 李欢仰头看看天花:“岳父,您说咱们要是把这小子密会中桥的事情通报给共产党,他们那边会不会……?” 寿礼笑了,用手点点他:“很好!拿周天群做个礼物送给他们。你和那边还有联系没?” “我可以联系上黑七的司务长柴大福,当年我在五爷手下的时候他是副队长,出生入死过好多次。”李欢轻声说。 “你去办。”寿礼简短说,然后补充:“他们在山里不知过得怎样了?你到小头那边领一千圆的钞票给他们送去,就说是交际费。 找四姑(指阿敬)再弄点伤药,顺便带点盐、肉、之类。唉,我听说他们最近和46师打过几仗,应该是有伤亡了。 对啦,他们在山里兴许不知道外面的事,你弄几份有写西安情形、经过的报纸涉法带进去!” “还是您想得周到。”李欢说完起身:“那岳父您先歇着,我这就回宋店去和李参谋长汇报。” “哦,对了!”寿礼叫住李欢:“你和黄总务说下,仲礼在上海请到几位军事教官,洪琳已经带着他们携家眷抵达蚌埠。 先前名单已经电报给他了,请他准备好宿舍接待,我估计这两日便到凤凰坡。” “是,明白了!”李欢敬个礼,才要出门又被寿礼叫回来,寿礼轻声问他:“你俩啥时候能给我添个外孙呢?” “这个……。”李欢顿时涨红脸不知该如何回答。 寿礼啧了声:“你小子别告诉我说还没耍够啊?都成家这么久,还没见动静,是不是心不诚啊?” “没、没,”李欢赶紧摇手:“我要是对二妹子心不诚,我是这个!”说着张开巴掌向下比划了下,然后带着歉意说: “岳父,我是心疼二妹子年岁小,所以想着过两年再说。可真没有别的意思。再说……这不马上要和日本人打,我怕……。” “呸!那话你别说出口!”寿礼瞪了他一眼:“就算明日就打仗,你也得给我先留个后再说! 行乐的时候你不惦记人家小了,只顾折腾得欢实。我告诉你,今年内给我解决外孙子的问题,不然……。”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不然能把这小子如何,看着李欢求饶的眼神挥挥手:“滚、滚,等我想起来怎么治你再说!” “诶、诶,好嘞!”李欢巴不得这句,转身吐着舌头做个鬼脸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第33章 紧张 龙抬头是个极重要的日子,因为传说老天爷这天会开恩放雨水,所以淮河边上一大早起便乌泱泱地跪了不知道多少百姓。据大宁后来描述:一眼看不到头尽是各色的补丁衣裳。 然而世事并非那么如愿,这一天还是滴雨未落。结果是哭声震天,无数失望的眼里浸满泪水,无助的手伸向天空却又无力地垂下。 等不到苍天恩赐的百姓成群结队离开河边,卢虎悬了一天的心刚要放下,忽然有部下来报: 有人在流民中宣扬说世道不公、为富不仁,只有用富人的血祭祀苍天,才能换来大雨滂沱。还有说反正活不下去,只好以命抵命的。 “他娘的,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是怎么的?敢在这时候宣传赤化的,都给老子抓起来!”卢虎大怒。 “团座,慢来!”何老六连忙拦住:“您先别跳起,这里头有文章。” “什么文章?” “这个话头不像是共党宣传。”何老六摇头说。 “是呵,我也觉得不像。”徐大宁看看自己身后的治安警察们: “要是共党,调门就不该是鼓动仇富、闹事,他们更多讲的是这个……阶级斗争,什么压迫啦、剥削之类。像这种血祭的迷信共党是不会搞的。” “嗯,也对。”卢虎眉头拧成麻花,在坡上走了两圈。他看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等自己拿主意。 这些自卫队员也好、治安警察也罢,几乎都在三河农业里有份土地,没人愿意看到大乱。“大宁,你有什么好主意没?”卢虎看着河滩上的人群问。 “首先,不能主动开枪。我建议让弟兄们后撤,缩短防线。”大宁低声说:“现在一里地才摊上十来个人,太单薄啦!” “拿地图来!”卢虎叫了声,又让大宁继续说。 “其次,得赶紧动员,让三河尖、徐集、临河、迎水、周家桥都进入戒备状态。该加岗哨加岗哨,该设卡的设卡。然后把补充大队、教导队派到关键位置上去。” 卢虎趴在地图上看,他这也是在教导队跟着刘克延学会的。 参谋长郭如同不说话,用铅笔在图上划出一条细细的线,做了几处标记。 卢虎嘴角浮现满意的笑:“行,就这样办!让宋二哥和三梅动作快些,别拖拖拉拉地!” 郭如同“嗯”了声,立即招呼几个参谋围拢到自己身边,给他们每个人分派工作去了。 “团座,我有两个建议。”何老六凑过来说:“那些人不是想挑动流民闹事嘛,要破解其实不难。咱们只要多设一、两个施粥点就行。 他们最着急的莫过于肚子,里面有食了谁还闹事?吃到东西也就不会想折腾了,自然把事情消弭于无形。” “倒是可以,只不过每个粥棚少说也要二、三十人,这急切间上哪里找这么多人手?” “要不,咱们和顾校长商量、商量?”大宁出主意:“当年打下周家清点账目,学校派了好多学生,那次可帮了大忙!” “对呀!”卢虎抽出马鞭递给大宁:“你骑着我的马去西陈家集一趟,越快越好!” 然后转身问何老六:“诶,你不是两个主意吗,还有一个呢?” “还有就是派人化装下去,把带头闹事、挑动、鼓动的人摸清楚,必要的时候可以一网打尽。” “行!”卢虎略一思索,扭头叫人把卢峰(原徐家集护院首领)找来,命他:“把你的别动队化装后撒下去,看看是谁在鼓动起反作乱!” “要抓人吗?” “先不用,把人盯住。要是有窝点、同党都记住,等我命令。”卢虎说完自言自语道:“娘的,想在老子管辖的地方上作乱,瞎了他狗眼!” 转念又想,这会儿三爷没在,要是他在自己也许不会这样烦躁了?“唉!三爷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不知道,陈仲礼这个时候想回来也不可能,因为他被送到杭州的某僻静宾馆里,虽然住进了精致的套间,但门外却站着两名军统特务呢! 事情源于陈季同。 季同回到南京以后就去侍从室报了名字登记,然后回学校安心读书,追赶其他人的功课。但却迟迟没有人接见他。 开始他以为是总司令尚未痊愈的缘故,但是后来报纸上已经在说共方派遣周公赴杭州,季同就觉得可能是大家都忙于处理西安后续事务相当繁忙,因此也就不着急了。 谁知某日忽然校方来人将他从教室中唤出,来到楼下大堂才见一名侍从武官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引他上车,一路开到杭州南山下。 何部长在这里接见他并听取了陕北、太原、济南三地的情况汇报。 “这些事我从你递交的报告上已经知道了,但还是不如你说的生动。”何部长简单问了些问题,中间忽然问他:“听说你兄长去南京了?” “是。”季同感到惊讶和意外:“他到合肥开会,会后先去上海找我五哥,然后考察了上海租界,回来又在南京稍事逗留便去了安庆。” 何部长听到“去了安庆”便“哦”了声,然后没再提这个话茬。 季同汇报完毕又回南京去了,压根没想到侍从室电话打到安庆,问陈仲礼是否在? 李杜星吓了一跳,立即回答他来过,又被熟悉的军界和商界朋友请到皖南做客去了,现在应该在黄山上看松树? 南京不管这套,马上让他以最快速度找到陈仲礼,然后将他护送到杭州来。 李杜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派了个副官去歙县,找到仲礼后拉起就走。 仲礼也有点懵,示意柳德恩把林经理送回安庆,到邹全那里等自己消息,然后就坐上车被一路奔驰送来杭州,住进这家湖景宾馆。 他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说被拘押?领章帽徽都在,甚至配枪也不曾收走。说自由?却以让他好好休息为名连房间都不得出去。 宾馆里外明显有多名特工人员,连楼下阳台正对的花坛后面都站着。一切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33章 召见 这天早上起床后,有特务送来了丰盛的早餐。仲礼吃完正在阳台上站马步、打冲拳,忽然看见两、三个军人从车上下来,周围的特务立即站直身体。 走在前面那人向他们点点头然后听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抬起头向上看。 仲礼看到一个消瘦的脸庞和两道令人印象深刻的眉毛。 不一会儿,有人开门,那个人走了进来。 仲礼伸手拿起军装穿上,边系扣子边和那人彼此打量对方。嗯,军衔一样,要不要敬礼呢? 陈仲礼正这么想,对方先开口说:“不在公共场合就免了礼节。”说完伸手过来:“我是戴雨农。” “听说过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仲礼立即想起对方是谁,这不是小六提过的戴雨农吗? 戴雨农笑了:“坐下聊几句?” 陈仲礼请他坐在自己对面。 戴雨农说:“你们兄弟俩很像,都是高高大大的。” “只有大哥矮些,他总说小时候把好吃的都让给我们了。” 戴雨农哈哈一笑,然后说:“知道为何请你来这里?” 仲礼微微皱眉摇头。他猜想过很多原因,和小开的见面、五弟的身份……甚至桐油生意,但他确实还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呢。 “你见过卫总指挥了?” “是的。”仲礼惊讶,难道是因为卫将军提及的那个堡垒计划? “卫将军总指挥在总司令面前可是对你夸赞有加呵,所以他叫何部长替他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戴雨农说完眨下眼睛:“当然,我也想瞧瞧。” “怪不得这楼上楼下都是你的人。” “哦?你怎么见得是我的人?” “这些人一看都是军伍里挑出来的,很多人应该上过战场,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戴雨农不出声地笑,说:“我觉得越来和你们陈家人越投缘了。” “我也有同感。”仲礼点头:“咱们俩似乎是同类。” “好,同类,你做好准备,马上跟我去见何部长。” “现在?” “对!”戴雨农起身:“他让我来接你。” “而且顺便考察我?” 戴雨农没回答,一挥手:“走。觐见结束后,我会派人把你送回安庆。当然,不用再坐车了,回去可以相对从容些。” 他这样一说,仲礼才感到这真是要去见何部长了,不由地深吸口气,压住心头的紧张,伸手摘下衣帽架上的斜纹呢大衣。 西湖畔南山下一幢奶黄色西式别墅,据说总司令前几天刚刚在这里见过共党的代表,当时周公就坐在现在仲礼坐的椅子上,旁边那张坐着戴雨农的椅子上那会儿坐的是宜兴人潘汉年。 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陈仲礼,何部长笑称自己在见到陈家兄弟前从未想过皖人也会像关东大汉般高大健壮。 戴雨农在何部长面前似乎很随意,他架起一条腿附身在上面,向仲礼复述开封站站长向他描述在季同飞降济南单身见韩复矩,以及留守人员紧张、担心的情形。 仲礼惊讶地听着,这才知道自己这位小六弟原来在外面做了好大事情。 “你们兄弟俩都不错。”何部长开口道:“我听说你最初也是中央系的军官?” “是,卑职曾经在中原大战和前两次围剿时为中央服务。”仲礼回答。 “可惜啦,也委屈你了,我感到很抱歉!”何部长说完,忽然问他:“如果现在让你回到中央序列,你可愿意?” 仲礼马上起立,立正回答:“仲礼自然无不从命。不过卑职有个小小的想法,想说出来请长官示下。”他见对方轻轻点头,便想下头绪,开口说: “卑职此前接受了卫总指挥指令,要悄悄、但坚决地将三河原打造成大别山的外围堡垒。 何部长美意卑职自然领命,但请长官允许卑职所部暂不换装,对外也暂时沿用现在的番号。” “哦?”何部长微笑着看眼戴雨农:“松浦你坐下说,这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卑职是想,在开战前尽量不暴露身份,让日人以为一切照旧。”仲礼解释: “我县也有日人的谍报,虽然在我监视之下,不过他们现在往来行动自如。要是我部现在换装、易番号,无疑会惊动敌人。 所以如果职部确实转入中央序列,请您允许此事稍缓执行。说白了,其实就是个瞒天过海。 其实,军衣不过就是层皮,无论它是什么颜色,仲礼保证我部听从中央号令,坚守三河原直到最后一粒子弹!” 何部长偏头问戴雨农:“雨农,你看如何?” “俊如将军真慧眼识才,恭喜何部长,中央序列里又得一员良将!” 听了戴雨农的话何部长哈哈大笑,然后用手一点仲礼:“你的要求,我批准了!” 仲礼“唿”地起身:“感谢总司令和何部长的知遇之恩,卑职衔环以报!我一定牢牢守住三河原,粉身碎骨决不后退!”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何部长示意他坐下,说:“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我就不说了,大别山若丢失,敌人可轻易入我腹地,而中原则不为华夏所有矣! 故而你肩头的责任重大,万万不可轻忽,也不要以为这是个轻易、不付出太多牺牲就可以获得的功劳。 中国能否战胜日本,你们和大别山区的留守部队将起到决定的作用。你晓得啦?” 又聊了几句别的,何部长说:“几天前就在这阳伞下面,他曾和共党代表见面,商谈合作抗日的事情。对于那个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的口号,松浦老弟对此有何看法?” “卑职防区与共军游击队活动地区相连,如果真能达成这样的一致,卑职当然是欢喜的。” 仲礼心想这不是给我挖坑?想趁着我高兴就把自己心里话掏出来?哼哼!他决定来个偷梁换柱。 他见何部长脸色不变,戴雨农却有点紧张地瞥了自己一眼。 “山区民众多年身处战事,无法生活、无法耕种,状态窘迫。 如果所有军队能够服从中央调度、指挥,实现山区的和平生产,民众也可以喘口气,卑职也可以放心后方、专力对敌了。” 第33章 召见(二) “问题是,就怕风不止呵!”何部长看着自己白皙、细长的手指说。 “倒也不一定。”仲礼微笑:“卑职以为,这件事就看怎么办理了。” “哦?松浦老弟说说看。” “共党军队卑职也和他们有过交手,印象是纪律严、组织强而且很有韧性。卑职承认,当初被围能够无恙,全靠所部占据有利地形后的火力发挥,但是对手的顽强确是罕见! 这样的部队,剿之费心、费力,抚之则油盐不进。 若换个思路,如今提出合作抗日倒是个机会,让他们走出大山、离开根据地,然后国军进驻以强力经营为根本,同时发展山区经济民生以收民心。 这样是不是比他们守、我们攻要省力得多呢?” “我明白了。”何部长点头。 戴雨农却摆手:“这恐怕只是一厢情愿,如果他们不愿意下山怎么办?” “绝大部分会的。”仲礼历数自己的理由:“现在大家都打不动,彼此在找合适的理由互相让一步,这是一。 山上条件着实艰苦,时间太长谁都受不了,这是二。 既然共党中央已经同意国共联合,其军心必然涣散,当官的和几个顽固分子坚持就等于孤立自己,这是三。 一旦其中央下令,若不服从即成弃子,那时中央可以名正言顺用兵,这是四……。” 戴雨农看他还要说,笑问:“难道还有第五?” “当然,民众盼和,他若不从就失去民心,没有支持者他能坚持多久?这是五。 所以卑职看来,最终绝大部分都会听从其中央号令下山来。 关键在于三件事:让他们的中央自己派干部来劝说;指定集结地点并准备好衣服、食品等补给;严厉约束周边国军及地方武装不得趁机报复或泄愤,以防坏了大局。 如此,游击队必定放心下山接受整编。” 何部长赞许地点头:“很好,看来你的主张与辞修(陈诚)、健生(白崇禧)两位不谋而合呵!” “卑职哪敢和各位相比?也许正好我们看到的、想到的有相似之处,碰巧而已。不过有一点卑职敢肯定! 共军靠的是民众支持,必须让他们离开根据地、脱离民众,他们才能成为盆里的鱼儿。” “你这个比喻非常恰当!”何部长说:“我同白健生也是这样说,许多人以为剿共只是肉体消灭,事实证明这样的看法太肤浅啦! 我们同共党争夺的是民心、是意志,杨畅卿活着的时候就讲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许多人那时都贬低他这个意见。结果呢?那些人都错了!可惜他走得太早!”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低头想了想: “松浦啊,就采用你说的办法。你的部队今后在中央军序列里边就是900旅,编两团步兵,我再给你配一个炮营、一个工兵营,弹药、武器也会给足。你还有什么需要?” “能不能再给一个通讯连或者运输连?我们缺乏电话机、卡车以及司机。” “可以!”何部长拍了下藤椅扶手:“都给你!雨农呵,你派个通信主任带着电台过去。松浦你要记住,霍县的兵从此听总部直接指挥,没有军委命令任何人无权调动!” “是!” “什么时候公开新番号、换中央军的服装,参谋处会通知你。” “是!” “我听说,你和德国人做了笔买卖要用收废品的价格收购他们留在租界里的武器?” “这事您怎么听说的?”仲礼吃惊。 何部长笑着看看戴雨农,后者忙说:“不是针对你,主要是怕德日勾结,没想到听到你俩的大买卖。” 仲礼这才知道军统的厉害,后背上”唰“地出了层冷汗,嘿嘿一笑说:“有这样的便宜谁不想占啊?正好把我队伍里那些老枪、破枪换下来。” “不够!”何部长摇摇头:“军委也从德国订购了军火,我会让他们拨些给你,等仗打起来,你会发现军火消耗很快的!你那里有没有地方存放?” “山里有很多废弃的煤窑,我们可以扩建成仓库用。” “那好极了!”何部长转向戴雨农:“雨农把皖西分站的建设计划也和松浦好好谈下。记得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能叫敌人晓得了!” 告辞出来,仲礼问戴雨农:“方才长官提到皖西分站……?” “哦,对!”戴雨农点头:“军统计划在皖西设立分站,必要的时候升格为军统安徽站,大致地点在安庆。 不过我们也做最坏打算,如果到了需要在大别山坚持的地步,这个站可能转移到六安或合肥。” 他说着步子停下来:“我们希望在三河原建一个基地,可以训练特务,学习军事技能,还想有个可以收容专用武器、弹药及其它物资的山洞。” 仲礼点头:“我给你找找。记得西峰寺附近有个废弃的道观,观后山上就有个天然洞穴,口小、里面很大,应该适合你们用。或者我回去后你派个人过来先看看场地?” 戴雨农见他答应得痛快没丝毫排斥,心里很满意。又听仲礼说: “你派人来建站,咱们两边的消息可以分享,可以一起对日人和汉奸进行监视。我有个别动队,你需要武力配合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出人、出枪。” “你这么配合,不会是无偿的?”戴雨农突然疑惑地问。 “嘿嘿,雨农先生是明白人,咱们互利互惠嘛!” 戴雨农意味深长地看看他:“那你那个枪械修理厂也得给我提供点什么。” “这没问题,咱们齐心合力共同对外。”仲礼轻声说:“不过要是来了,你可得出来帮我挡挡。” “原来也有你怕的?好,就这样!”戴雨农点头:”咱们就算成交。依着刚才说的,我会派电台、擅长监视和监听的干部去你那里。 另外还会派四、五个人的行动组过去把大别山内外的军情系统建立起来。提供场地和外围的安全这两件事你来负责。” “好说!” 第33章 开发迎水滩 “怎么回事?这事儿还和赵小树有关?”寿礼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卢虎和李欢问。 “我们也挺意外,本以为是流民里冒出来的坏头,谁知竟是熟人作案。”卢虎说着看看李欢。 李欢是得到警讯以后李雄派来的,他带来别动队十几个好手,加上卢峰手下,又有大宁派出的一个班武装警察相助,很快找准目标,一下子堵住六十多人。 经过讯问,这里大多数是听了煽动泛起歹意的,只有七、八个属于赵小树的同党,而这个源头祸首却再次警觉地逃脱了抓捕。 当李欢把供词以及证据摆出来,寿礼脸黑得如锅底。见他不吭声,卢虎开口问: “大老爷,你看要不要我们派人追查这小子?哪怕天边也得把他抓捕归案,老让他抓挠咱们实在太窝心了!” 寿礼看看原本进来正要和自己说事,坐在一旁没开口的唐文声:“唐先生,你怎么看?” 唐文声没想到寿礼会点自己的将,他本来满腹心事找来想等寿礼办完事和他说,听了问话,愣下子,然后回答:“这个赵小树是本地人么?” “没错,他是二爷小妾玉玲儿的义兄,是她妈捡到奶大的,却吃光了赵家又靠着他妹子供着。 以前游手好闲不好好种地,只靠给人打短工。后来被太太寻到错处狠狠发落,夺了佃赶出三河原。 尽干些缺德的买卖,诸如偷坟掘墓、走私弹药武器,后来还想打着共产的名义拉队伍。 几次都被他逃脱了,实在是个可恶的东西!”卢虎骂道。 “对这样的人下太大功夫不值得。”唐文声说:“我看既然他有前科,这回又确定了是个为首,不如请警局发通缉令悬赏捉拿。 咱们还有更多大事要做,这样的事还该警察管。再说,发了通缉文告给各县,至少他就不敢到处乱窜,叫他离本县远了。 如果非要抓他回来,熊团总派几个侦缉队即可,犯不着保安团和自卫团出马,人家警察抓贼、天经地义。” “嗯,是这个道理!”寿礼很满意,又问:“流民这边如何安抚,唐先生可有建议? 如今仅仅三河原周边就已经有七、八万灾民,全县恐怕有十来万,这可是一大堆干柴,有个星星之火便可燎原的!” 唐文声看了他一眼,琢磨一番说:“咱们以前的办法可以继续用,诸如修路、建桥、开矿这些,另外我建议是不是可以把迎水滩利用起来?” “哦?”寿礼微微意动。迎水滩是淮河堆积的泥沙形成的大片草滩荒地,这个建议当初农学院的先生们也提到过,但是因为需要大量人力和资源投入。 那时候条件不具备,所以寿礼暂时就放下了,此时旧话重提,他觉得可以考虑。 “你们就按唐先生说的,把几个骨干交给曹局长,请他发对赵小树的通缉令,我先出五十大洋,其余请分署的鱼警长找那几家被掘过先人坟墓的人家凑凑。 至于那些从犯,发到煤矿去做半年苦力以示惩戒,但不要为难他们的家属。”寿礼吩咐完毕,看着卢虎和李欢先出去了,他转过来对唐文声说: “迎水滩的事,请先生仔细说说,我有兴趣听。” “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让斋先生可以再征求其他人意见。”唐文声谦虚下,继续说:“我也是由陶大友带着去钓鱼的时候才听他说的。 他告诉我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说原来内河这里才是淮河古道,后来带来的泥沙越积越多形成沙洲,每年的水量却越来越少,于是迎水滩露出水面内河渐渐变窄就成现在这样。 如今大水的年份内河就变宽,水会倒灌进港湾、河汊,甚至淹掉半个迎水滩,所以大家都认为那里不安稳,少有人居住和开垦,到处是荒滩、芦苇。 实际上我上去看过,那地是多少年的河泥、鸟粪和枯叶堆积起来,可是肥得很哩! 而且面积大、地方开阔,咱们三河农业有拖拉机和牲畜,做大面积开发应该不难。” 他喝口水继续说:“您问这么多流民怎么办?我看不如大力开发迎水滩,那上面怕不能开出万顷良田? 就算只用三成也很不得了,能解决多少人吃饭的问题哩! 现在那上面只有零星人口,开发出来的地少得可怜,这是老天赐予的好机会。 把流民组织起来去开发迎水滩,那上面到处是沼泽、池塘,从大河取水极为方便,哪怕只种玉米,总比从仓库里往外掏家底要好?” “不过……那上面太潮湿,地都是软的,怕住不得人。”寿礼犹豫。 “这不要紧。”唐文声问他要来地图,打开后两人把脑袋凑在一起: “您瞧,沿岸只有迎水镇这一带比较繁华,我们可以先发动劳力沿着内河南岸修一条路,然后路两边全都建成村庄。 这些村子的耕地要么在南岸,要么在北岸。每天大家可以渡到北岸去垦荒、种地,傍晚再回来,迎水滩最宽处也就四里多点,往返不是什么大事。” 他看寿礼点头,笑着说:“这样做还有个好处,让数万人沿着内河定居下来,编成保甲,等于对三河原北部增加了一道屏障!” 他这么一说,寿礼眼睛就亮了:“好!这主意好!如果沿河都住上人家,我看可以容纳三、四万人都没问题。这个办法我记下了!”继而他问唐文声来找自己的目的。 唐文声有点尴尬,原来是徐业找他商议,希望他回蚌埠主持铸铁厂的厂务。“徐董说他马上派人来接替我,不会让工作耽误。 现在咱们的小钢厂已经开始全负荷运转,轧钢厂也投入运行了,很快形成钢板、钢锭、钢筋和拉丝全部生产线。 唉,说实话它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是我的孩子呀,真是有些舍不得!”唐文声说。 寿礼和他相处这段时间比较和睦,加上唐文声常给自己有益的建议,颇有些舍不得。 不过后来弄明白他回去不仅因为薪水,而且还有桩徐业为他寻的婚事,寿礼觉得他以前戎马坎坷,着实也该成个家才对,便大方地叫李传世拿出两百大洋送他,作为升职贺仪。 第33章 开发迎水滩(二) 对于迎水滩,寿礼这回可上心了。 他来到高塘召集专门会议,参加的有三河资本的总经理陈柒铭、三河电力总经理陈同心、三河建工总经理高常茂,尚未离任的三河钢铁总经理唐文声; 三河农业总经理陈邱带来了三河饲料经理尤同根(尤掌柜)、三河种业经理秦封礼(秦掌柜)和刚上任的三河农机公司经理周玉,淮南船运总经理廖斌; 还有农学院朱教授带来的一个五人专家组,以及代表熊大眼来参会的苏鼎。 还有两个大家不认识的客人,一个从安庆来却是个广西人姓林,另一个据说是武汉来的叫梁志明。这不仅是次讨论会,而且是首次三河旗下诸大员济济一堂。 经过两天讨论,最后李传世写成了一份《迎水滩开发决议》; 决定在内河南岸设立十一个村庄、九个渡口、二十三条堤坝和闸口,在迎水滩设三处蓄水库,开挖十几公里的引河和分渠防止河水对内河北岸的淹没。 另外还将沿着迎水滩北河沿修一条堤坝,防止洪水的冲击和入侵。 这一系列大工程不仅把迎水滩全部列入开发范围,而且可以吸收数万劳力,减少庞大流民人口对全县沿河各口岸的冲击。 但是尽管如此,问题不是没有。劳动力可以因此获得温饱,部分家庭也能够在三河原定居下来,但计算之后,全县还有六万流民生计无着。怎么办? “这件事,我来解决!” 寿礼抬头一看,见仲礼意气风发地迈步进来。“唉呀,三弟你回来啦?”他马上迎上前,高兴地上下打量配着上校军衔的弟弟,抚摸他胸口的勋章:“又升官了?还多个牌牌!” “闹了半天季同都有两个了,哥哥比不过弟弟,没意思!”仲礼像小时候那样撅起嘴来,寿礼哈哈大笑,招呼传世赶紧给总指挥搬张椅子。 “你刚才说什么?几万人的事情你来解决?哪里那么容易哟!”寿礼摇头。 “民政上不好办,当然就得从军政上想办法。”仲礼告诉参会的各位: “我这次回来带的都是好消息,南京很满意我的工作,奖励三十万元。 我要用这笔钱到蚌埠订购大批锹、铲、镐等工具,然后在本县建设三到六条国防公路。 还要扩大被服厂、装具厂、制药厂、炼油厂的规模或者建立分厂,还要建立后方医院、扩编运输大队……。这样是不是可以大大缓解对民政的压力了?” 众人立即热烈地鼓起掌来,只有寿礼含笑看了弟弟一眼。 晚上,苏鼎、罗芳和李欢三个作陪,寿礼给弟弟接风。 他们听仲礼说了叔仁和季同的情况,各人都惊讶不已,然后仲礼便讲了自己去皖南,以及杭州召见的情况。 “你是说……你们现在成中央军了?”寿礼吃惊地问。 “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目前暂不公布,服装也先不换,等待总司令的命令。”仲礼压低声音告诉大家: “总司令刻意拉拢,批准了两团加四营的编制,薪饷也按照中央军发放。 他这是要我们拼死保住三河原这块地方,绝对不让给日寇,保证大别山区的安全。我觉得于公于私这都是必须的,所以答应了。” “三哥,这一答应,所有弟兄可就没有退路啦!”苏鼎盯着他说:“咱们只能在本县范围内周旋,这个难度有点大!” “要是老婆、娃娃都丢给日本人,那还能做男人?还有脸活着?”仲礼看看所有人:“反正我不走,至少祖宗都埋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苏鼎微笑:“没有我,你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他说完扭脸用肩膀拱了下李欢:“要不你带着二妹子撤到山里去。” 李欢啧了声:“你们做长辈的都不走,叫我离开?人不背后骂死我才怪!我没爹娘,也不晓得祖宗埋在哪里,但岳父在这里,他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罗芳也跟着说是这个道理:“两个娃都还小,到大别山去怎么过? 咱们留在这里,生也好、死也好,好歹一家人还有个收尸的!再说了,我就不信日本人那么神,还能一枪打不死他?” “没啥神的,日本兵我在上海也见到了,就是些狂傲的小个子而已。”仲礼撇嘴:“虽然还没交过手,不过我觉得应该也没那么难。”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现在要做三件事:修工事和碉堡、整军练兵,还有囤积物资。”他转向苏鼎:“统一战线、发动民众这些事就交给贵党了。”然后再指李欢: “大耳朵,对日本人和汉奸的监视你负总责。”再转向罗芳:“黑七他们最近怎样了?” “据说和46师有接火,但总的来讲比较平静。梁二来取过两次药品和盐,说又有两支队伍加入,人数多了粮食和弹药都有些紧张。 我正涉法给他们补充,不过每次的量不能太大,怕引人注目。” “这方面交给你,还得做好准备,万一他们撑不住往这边退怎么办?” “怎么,还要围剿?”苏鼎赶紧问。 “说是见了共产党代表谈结束内战,但我看他很想停战前再捞一把,所以须告诉大别山里那些人警醒些,千万别以为从西安之后就天下太平了!” 仲礼的话让寿礼也频频点头。苏鼎点头答应,说一定把这个意见汇报上去。 实际上特委也有指示转过来,要求苏鼎这边设法弄清国军的动向和对大别山苏区的真实态度。 西安的事情传到山里之后大家欢喜雀跃了阵子,后来听说人给放回去了,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有不少人想不通、有怪话的。 部队领导反映到地方上来,所以特委的要求多少也代表了山里红军将领们急切想知道的事情。 但警惕还是有的,特别是鄂东北国军的动静很可疑。红军正在暗中组织力量要对付他们,打算给这些蠢蠢欲动要拿头功的人一个严重的教训! 第33章 紧迫 在日军里有种人就是个“混儿”,他们熟悉条例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但却和主流格格不入,没有他们的后辈新锐所谓的“朝气”和“开拓精神”。 但军队里总缺不了这种老军务,往前冲的固然很有必要,但能踏实做事的一样宝贵,就像友田幸一这种。 他既非威名赫赫的陆大、海大毕业,甚至连海军兵校都没进过,全靠着那张高等小学(相当初中)的文凭,加上自己本事一点一滴做士兵到士官最后通过尉官选拔爬上来。 用他自己的话讲,十几年的汗水之路走到今天。 虽然避免了做“万年士官”的命运,但走到这里恐怕也到头啦,他认为自己再往上一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唉,不管怎么说,能做到中尉已经是对得起先人。现在就差找个好女人,生一窝小崽子啦!”友田这么说。 问题是他在陆战队的上海特遣队里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两次被派过来,前后驻在上海十一年时间,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早过该成家的年龄,但……成家总得有男有女?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尉上哪里去找个女人生娃娃,这对友田来说是个大问题!何况自己还是在“海外”而非日本本土,解决难度实在有点高。 军队里确实有“慰安所”,但那可不是友田找对象的所在。 还有个关键点:友田家是日本人里占比极少的基督教徒,他从心里就不能完全接受“慰安所”女性,那种地方只好临时解决下生理需要,哪能去找老婆? 终于机会来了!友田在一次外勤任务时帮助了一位真正的日本女士,他后来得知那是个公司职员的女儿。 很登对嘛!连陈叔仁都这么认为。友田幸一作为销售员的儿子,娶一个公司职员的女儿,难道不是门当户对? 他开始发动进攻,为那姑娘送去鲜花、点心,希望获得她的芳心。 后来又听说他父亲喜欢欧洲的油画和古董,于是在叔仁帮助下又送去一幅从犹太人手里买来的油画。 然而,爱情这东西并非是物质便可以换来的。 最后那女孩的父亲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女儿,想想也觉得两个人年龄差距确实有些大,于是考虑再三将友田找到一处酒家,给他付了油画的钱,代表女儿道歉并正式回绝了他的求婚。 于是,友田郁闷了,好些天也不离开军营。 陈叔仁开始以为他奉调回国了,再一次和其他日军军官们宴饮时说起怎么友田君回国也不告诉一声哩? 同坐的陆军中尉林振雄努力睁开醉眼:“哪里,他还在上海呐,只不过失恋了,没脸出来混而已,哈哈哈!” 友田的这帮朋友基本都和他一个样,这个林中尉是主管后勤的,在军队里眼镜都换了好几副,越换越深,可至今仍是个中尉。 “诶,这怎么行?诸君还是应该劝劝他才好,他这个样子不是更给别人拿捏的把柄么?”看上去叔仁很替友田担心。 “陈先生,你如果真地为友田着想,不妨赶紧帮他找个老婆!你看这春天,该开的花都开了,友田君这朵花再不开,夏天都要来啦,是不是?”大尉藤木有贤说完,满座大笑。 这家伙是这伙里头军阶最高的,却也是年龄最大的。他已经得到消息上头有意让自己退伍,所以说起话来没有遮拦。 不过说归说,藤木这人还是比较讲义气的,他终于找到友田并狠狠骂了他一顿,友田这才讪讪地重新出现在酒桌上。 “叔仁(日语发音:偶托西)君,我准备报名参加战斗队!”他重重地放下酒杯,嘴里朝天花板喷出口酒气: “人生没意思,就这样来了,然后又悄悄地走。与其孤独地坐在床上等死,还不如到战场上去。炮弹打过来轰地声,连墓地都不需要了。呵呵。”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叔仁不满地皱起眉头:“不就是追个女孩子没成功嘛,不至于!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幸一的失恋也是种经历。” “你太年轻,不懂我的心情。”友田指指自己心口:“我觉得这里被掏空了,什么也没有。我很苦,宁愿去战死算了,为什么要让我遭这样的罪?” 叔仁沉默了片刻,倾身向前对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就因为看我年轻?” “啊?”友田眨巴着小眼睛:“难……道,叔仁君也失恋过?” “我初恋的女友因为反对南京,结果被秘密抓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死活。”叔仁轻声说:“我和别人都不敢提这件事,怕招来特务的注意,你说我苦不苦?” 友田张着嘴巴好半天,一拳擂在桌上,让碗筷都跳了起来:“为了叔仁君,那我更得去作战了!” “奇怪,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上前线就是要去和南京的政府军作战。我要击垮他们,也帮你出口气!” “啊?”叔仁咧嘴:“说了半天我还以为帝国要打海参崴呢,原来是要和南京那位开战?等等,你们要是打仗,我还怎么做生意?上海岂不是会很危险?” “唉,不用怕,还不至于立即就打起来。”友田摆摆手,压低声音说:“现在打时机不合适,帝国的军队人数还不够,我看怎么也要过了这个夏天才行。” “这还不够?黄浦江边都是兵舰,各处都塞满了驻军……。” 友田撇嘴、摇头:“你到底不是军人。我告诉你,以我们现有的兵力,控制上海还差不多,可是上面现在的意思……仅仅控制上海是不够的。” “哟,这么说来是要打个大点的?” “我也是听林振雄说的,他说军部原本是想控制上海,但是南京太不老实,和共党勾结起来要对大日本不利。 所以上边现在口风变了,说要惩戒国民政府,到南京去订个城下之盟,逼他退出抗日阵线,和共党、苏联划清界限。” “等等、等等,我又糊涂了。这里头怎么还有俄国人的事?” “苏联在满洲边界上增兵,还和国民政府达成协议要为他装备五十个师。” “哦!” “所以是可忍孰不可忍,帝国要打击南京政府,让它知难而退。” “那……友田君觉得会打多久?” “不知道哇,据说东京那边认为可以打三个月到半年,但现在的兵力和物资可打不了这样久。” 友田端着两臂说完,抬头看叔仁,问:“你觉得呢?半年,南京会认错么?” “谁?南京那位?你开玩笑?”叔仁摇头,反问他:“如果你手里有三百万军队,你会轻易对别人下跪认错吗?” 友田认真地想想,有些泄气地摇头。 “那就是了,这场战争恐怕要持续好久。”叔仁叹口气。 “好久应该也不至于,至少目前运兵、运给养的数量来看不是全面战争。”友田深处两根手指: “按现在的速度,到秋天会抵达二十万军队,明年初达到三十万,那时惩罚南京就有足够力量了。” “差不多就是当年日俄战争的规模?” “我也这么看。并且由于是在沿海作战,陆战队一定是最首当其冲的先锋!” “所以你要报名去前线?”叔仁摇头:“我还是那句话,因为失恋就报名,那和谋求自杀有什么区别?你完全不必要这样。” 第33章 全民备战(一) 次日来到公司,叔仁把昨晚友田说过的话对大卫讲了。“你觉得这里头有几分真假?”他问大卫说。 大卫一脸严肃:“秋天达到二十万军队?看来最近国共互动频繁刺激到日本人了,所以他们加紧对上海增兵的步伐。 我让大龙到虹口码头做些调查,咱们以事实为依据才能往上送这情报。” “可……我们给国民党牵上的和平谈判这条线刚谈完第二轮,现在要是说有情况,会不会对我产生疑惑、不信任?” “是呵,我也觉得不能提醒南京,和平谈判即使没有成果,也有进行下去的必要。现在突然停下来,日寇会更加警觉了。”大卫叹息: “可惜小开不在,不能和他商议。无论如何,你从友田那里得来的情报经过核实后要尽快发给陕北,这对中央把握抗日大局,以及掌握与南京谈判的节奏都有好处。 我们报上去,至于要不要提醒南京,交给中央决定。” 虽然大卫一番鼓励和表扬,但是叔仁心头却沉甸甸地。回到家里,看着红菱和孩子们的笑脸他也开心不起来。 细心的红菱发现了,问他:“怎么,遇到难事了?”叔仁摇摇头回答没什么,红菱便也不再多问。 她随着叔仁这几年也看出来丈夫是在做些秘密的事,不过红菱以为丈夫还是为陈家在奔走的,尤其上次三哥来过上海以后她更相信这点。 她没料到叔仁在从事的竟是这样微妙并且危险的事。 而叔仁对家里从不提这些,他不想让红菱跟着担惊受怕。不过现在有点麻烦了,如果开战,上海会是首要战场。 叔仁看着她娘俩说笑的样子,心里其实很矛盾。让她们离开上海是否合适?会不会惊动某些暗地里注视自己的眼睛? 但要不让她们走,战争的步伐已经越来越清楚了,今夏或秋将有场大战,自己难道看着妻儿深陷战场吗?“我到底该怎么办?”他夜里看着天花板,一遍遍问自己。 果然不出陈仲礼所料,这位脱险的总司令虽然同意抗日、联共,但是心里打的还是怎么能够趁着共军、游击队松口气的当儿抓一把,尽可能在达成协议之前给对手造成些损失。 卫俊如急匆匆召开的整军、裁军会议决议油墨未干就成了废纸,又匆匆修改命令让各地保安团停止裁撤。 其它例如铲共队、还乡团这类乌七八糟的武装要么补进国军,要么塞进保安团里,总之兵没裁调几个,各类队伍只不过换个名头,又成了剿共一分子。 不过卫将军对霍县这边倒没有要求太多。显然他接到了南京的指示,所以特地派了名副官来到宋店传达命令: 霍县要对西、南两个方向进行防御,防备来自南部山区的流窜之敌,同时派遣一个营驻守沙河铺协防固始县的安全。 仲礼回到任上第一件事就是命自卫二团在长集、曹庙、夏店地区展开整训和演习,同时决定保安二团留下郝大牛营由副团长罗芳带领向张广庙、石佛店方向展开警戒,并督促自卫二团的训练。 其余部队由武庆洲带领移防,周冕营驻临淮,孙天蔚营驻潘集,团部设在孟集。 大别山那边又是筑碉堡修工事,又是挖壕并村,搞得沸反盈天,但霍县却似充耳不闻,一心搞起建设来。 修碉堡、挖战壕嘛,谁不会?仲礼也成立了个专门的“县剿匪联席会”,分成建设、囤集、训导等三个组。 其中囤集组的负责是张坛,副手是唐牛、常顺和徐井根三个。 其中常顺负责囤积物资的调配和采购,唐牛负责寻址以及环境整备,张坛负责运输和保管,徐井根带了抽调上来的三百多号人负责各储存点的安全和保卫。 建设组负责人老陆,他的副手是建筑公司的经理老郑,还有请来的顾问斯特林和雅各。 这俩顾问前者曾经做过师参谋长的助理,后者本身就是工兵出身,他们负责设计、建立霍县,尤其是三河原地区的防御体系。 为此仲礼特地给这个组拨了十几名高等学校、教会学校和各中学聘来的毕业生当助手。 训导组负责人是黄富民,副手是刘克延,加上曼夏、约时和施坦利三位顾问。他们负责观察各部队情况,并针对性地设计训练大纲或提出整改方案。 曼夏是以步兵旅的上校退役,约什是炮兵大尉,施坦利少校出身骑兵,后来又调到机械化步兵团任营长。 他们抵达后很快都换上了保安团的军装,每个人身边都配备有翻译、勤务兵、马夫和两名警卫,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马匹便于行动。 这个“剿匪联席会”天天嘴里叽咕的不是怎么剿杀山里的红军,而是如何把“东方来的某帝国之军队通过层层防御,阻滞于三河原外,并给予最大程度的杀伤。 而这一切的组织者就是陈仲礼、李雄和他新近请来的德国籍顾问费曼将军。 这位将军曾经在西线和东线都参加过作战,做过师参谋长、军团副参谋长和代理师长,战争结束前他在某集团军参谋长的位置上。 因为部下哗变,他本人也拒绝执行上级命令被撤职、逮捕,还未审问战争就结束了。 但他还是赋闲在家很长时间,后来再次被启用为预备军参谋长,不久就因为母亲有犹太血统不得不再次赋闲。 他来中国纯属意外,是个亲戚去世要把遗产交给他打理。 本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知全家来到中国才发现这栋所谓的遗产大楼实际上已经成危楼,卖掉以后没剩下太多收入。 后来又发生他参与投资被骗的事情,费曼只好带全家租屋而居。 好在这时候有个卖古董的犹太人找上门,为他介绍了陈叔仁。 每三个月一根金条,每月一百大洋和两百圆法币的薪酬,全家按军属标准待遇并分配粮食、土地和房屋。 这样的待遇让他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字,然后来到这块土地。 第33章 全民备战(二) 给费曼派来的翻译有点特别,这人叫做沃洛加,据说是个流亡白俄军官在上海和法国女人生下的后代。 他本身是生在中国的,同时会说流利的南部法语,也会德语和乌克兰式俄语。沃洛加似乎和领队的洪琳关系非常好,来的一路上都是这两个人照顾大家。 费曼很喜欢这小伙子,不仅因为他自己熟悉乌克兰,能说几句那里的方言,而且这小伙子对军事术语的理解力非常好,简直一指点就通。 “沃洛加,你应该是继承了父辈的天赋,如果早些进入军队我敢肯定你能升职很快的!”费曼不止一次夸道。 从第一次见到陈上校,费曼就被这个青年军官吸引了,他还记得那天仲礼穿着蓝灰色哔叽呢料军服和自己握手的情景。 他和费曼交流对时局的看法,对中央剿匪战术的看法,两人很快发现了彼此的一致之处。 费曼虽然身上带着几分犹太血统,但他却一直自认是个正统的日耳曼军官,信奉绅士型的战斗精神,不喜欢第三帝国执政者的投机和自大,更不喜欢他们的极端主义。 既然都对法西斯分子深恶痛绝,那就好说了! 而来到三河原以后,更多的吃惊等待着他。 这里民众的生活要比他在其它地方见到的好许多,人人都忙忙碌碌,绝大部分人在做工,没有哭嚎着等待救援赈济的景象。 宽阔、笔直、一眼望不到头的主干道地基已经修好等待铺设路面,两侧还栽下了大量护路树苗。 军人都穿着德式军装和牛皮的武装带,脚上是皮鞋,甚至武装警察队的制服上膝盖和手肘处也镶着牛皮。 那些军、警们呈现出营养良好的样态,完全没有其它地方的那种疲沓和散漫。 “不这样不行啊,全班会因为我受罚,而且要是被赶出去,土地和房屋都要被收回的!”有个兵这样回答。 费曼这才知道这里的兵名下都和自己一样分配有土地的!原来如此,当兵就是保家卫国,所以他们气质如此不同。 “我们淘汰了很多人,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剩下来的。”黄富民回答他的提问时说:“那些不安逸参加训练、希图偷懒耍滑,甚至有前科的人已经被清除出去。 由于军人待遇好,所以年轻人都愿意当兵,我们可以有更多选择,挑最好的留下、其次的放在民兵自卫队里做预备。 当兵满三年就可以提出退伍,自己回去耕种分配到的土地不必再通过佃农,这样打下的粮食收获可以更多归自己,但是战时征召他们就必须重新返回部队作战。 我们现在有两千多老兵退伍回去耕种自己倒土地,他们其实也是支预备力量。” “你们有个很完善的计划,从士兵选拔到现役,复员退伍后纳入预备役,非常好!”费曼很赏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既然你们要建立抗日统一战线,全民一致对外抗击来犯之敌,应该不只是采用募兵制,而是在全县范围内采用义务征兵制。” 他给黄富民解释,意思就是把全县适龄青年做登记,然后在登记处通过考察按体格、年龄、文化等条件将他们分出等级和兵种,并参加自卫组织安排的军事训练。 然后退出现役的军人可以进入民兵自卫组织担任基层干部、征兵员或教官,这样发生战事前老兵也好、预备兵也罢都可以通过参加训练获得相互熟悉的机会。 一旦有事他们可以立即成军并跟着自己的长官、教官一起上前线参战,比临时编组、分配的方式要好得多、也快得多! “甚至让他们带着武器回到乡里,既可以保卫家乡,方便随时保养,而且随时、就地可以投入作战,征召起来更加迅速。” 费曼说完看看沃洛加:“俄国人就是这么做的,当年我们和俄国人作战时吃尽苦头,总觉得他们有没完没了的预备队。” “诶,这个建议很有意思,请您写份建议书,我马上在委员会商讨,然后提交给总指挥批准!”黄富民一想这事有道理。 如果是全国范围内采用反而不适合,因为各地情况不同。 但在三河原、在霍县这块地方使用,范围不大却能省去很多麻烦,而且隶属关系清晰了,可以让预备队迅速投入作战或编组成新部队,达到补充和恢复战斗力的目的。 最后,这个建议对于退伍军人的安置又提供了新的思路。 刘克延征询了另外三位顾问的意见,然后老黄拿着建议书来找仲礼。 “好主意!这些金条、银元真是没白花!”仲礼说完就在上面签了字。 几天后,盖着县长大印的《霍县民众联防保全办法》就贴满了全县各个乡镇公所。 召集了一批愿意从事征兵工作的老兵,交给苏鼎进行过三天的培训和动员后,这些人每六人为一组,带着背包、武器下乡了。 他们首要工作是建立征兵办,然后开始登记适龄人口、宣传政策并开始对报名者进行考察。 寿礼找来被服厂的米厂长:“老米呵,你那里人手够不够哇? 全县登记兵役,甲种适龄人员恐怕会有数千人,等赶紧把他们的制服、装具都备出来才行。还得开始为冬季被服的生产做准备了。 另外四十二、四十四两个师,咱们可是答应各提供三千套军装的。现在这点人,你能行?” “人手是有些紧张。”米厂长苦恼地说:“主要是很多人家不肯让婆娘们出来做事。” “我明白。”寿礼点头。薪酬之外还包食宿,这样的条件还不肯出来做工,说明人家仍有顾虑。“这样,”寿礼考虑片刻说: “薪酬之外再加计件奖励,做得多就让她们拿得多。另外可以分组竞赛。 谁做得多、做得好,谁有威信就可以做组长,谁的组出活多、质量好,组长和全组都有分数奖励。 每季按各人卡片上积累的分数换算成奖金或者休假日,还可以换成肥皂、米面、盐糖这类。 另外,参与军用生产的,一律享受自卫队员伙食标准,出现伤亡有抚恤金或者子女可以入学。你看怎么样?” “我看这样很好!”米厂长高兴了,起身说:“那我还想请示,能不能多建两处厂?” 寿礼转过脸来看向常顺:“你觉得呢?” 第33章 抓一把(一) “我看可以。”常顺想想回答:“有三个地点可选:冯瓴镇、夏店和范家桥。”说完问:“老米,你到底需要多少人?” 米厂长为难地抓抓后颈:“现在还不好说。咱们厂子里有二十台缝纫机,做东西就比较快。可……新厂没有这东西的话,纯人工有点难说了。” 寿礼一看就知道他在打埋伏,想借机会多要些人手,笑道:“老米不必如此。这样,我让上海尽快再进一批缝纫机、裁样机,还有你一直要的熨斗。 你先招三百人做着,让老工人带新工人,这样等机器到了之后就可以迅速上手,对不对?” “对、对!”米厂长高兴地点头。 “我可不是白给你买的。”寿礼用手指头点着他: “总指挥说了,每名保安团的兵,夏天要两身纯棉衬衫和布鞋,春秋要两身法兰绒和皮鞋,冬天要棉衣、棉裤、棉鞋、毛毯和羊毛围巾。你能做到吗?” “我,一个兵咋要这么多嘛?还法兰绒?” “你到底能不能做到?”寿礼摆手打断他,仲礼是受了施坦利一张照片的启发,得知德军之所以在服装和军人形象上下功夫,原来是有原因的,所以他也打算下点功夫。 “总指挥的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寿礼说:“成本的事情我来考虑,难不难、如何完成、怎么保质保量地尽快完成,由你考虑。” 寿礼说完拿出一叠设计稿来推过去,那是仲礼拿了叔仁从租界找来的画报上德军照片,结合了自己的意见让洪升帮忙画的。 米厂长拿过来翻翻,再次为难:“这个……全军上万人,一下子全装备齐恐怕做不到。可否……先紧着尉官以上先装备,然后在推广到全军?” 寿礼扭脸看常顺:“你说呢?” 常顺点点头:“尉官以上第一批,士官和别动队、侦缉队第二批,然后全军。我看可以!” 这边埋头大干,那边大打大杀。对太湖一带的围剿如火如荼中,卫将军的大军像梳子般篦过去,不料对手却总在最意外的时间、场合、地点出现,弄得他大发雷霆。 然而毕竟十几万大军对付几千人,红军这边时聚时散,南北牵扯,弄得对手疲于奔命的同时,自身也难免损失,上千伤亡让人心疼,如何补充成了问题。 红二十八军高政委打起了各独立师的主意,他决定将四个游击师合并进主力,各师只留下少量人员在原地坚持,并伺机拓展出新的部队。但是这个主意到黑七这里,行不通了。 “我不同意!”朱权保大声说:“我们好不容易发展到六百人的规模,主力一下子吃进去,得花多少光阴才能再重建?” “老朱同志,你坐下!”顾政委批评他:“你这是山头主义,怎么能守财奴似地抱着自己的人枪不放?这不是革命的态度。没有主力哪有我们,这毕竟还是党的队伍……。” “你老顾是政委,说的很对!我是守着自己的山头哩,可话说回来,我这里拖着东北军和十一路军的两个师一个旅。 有咱们游击师在北边,这三万人就无法南下,假设我们都合并到主力那边去,你猜这三万人还有什么理由站在这里不走?” 顾政委哑然。拖垮中央军、拉十一路和东北军、找保安团要补给,这是高政委定下的策略。 黑七在东北方像颗钉子,让对手吃不下、吐不出,而且隔三岔五地从周边保安团弄来枪支、弹药、药品、盐巴和粮食等物资。 不但可以自用,还时常接济主力和周围的游击队,高政委的策略在这里得以贯彻、实施,使山区局面达到一个相对有利的平衡。 但是如果这支队伍撤走或受到大力削弱,平衡打破,则对面的国民党部队就可以长驱直入,并加入到对主力的围攻中来。 可……如果就这样回答“不同意”三个字,以高政委的脾气,说不定他会立即派保卫干部来把黑七就地正法。该如何是好?顾政委有些犯难。 “这样,我赶去军部见高政委,和他阐述下咱们的意见。如果我实在说服不了他,那咱们也只有执行命令。你看呢?”顾政委最后这样问。 “行,那你先去和他沟通。唉,他们现在很不容易。你带三千发子弹和十五斤盐过去,不管怎么说总是咱们师的一片心意嘛!”朱权保让了一步: “彭新镇的敌人前出较远比较孤立,李传名(李二狗)在那边盯着,我带一营过去和他会合,看看能否有机会打个伏击缴些枪支弹药。估计你回来就能听到我们胜利的消息了!” “好,我今晚带一个警卫班走。你自己打仗时多小心,别老犯往前冲的毛病!”顾政委说完又想起件事:“梁二出去几天了?我怎么感觉这回的时间有点长?” “诶,好像是这样。”朱权保皱眉:“不会路上出什么事?我叫幺虎去迎迎,顺便了解下固始和霍县的情况,最好再搞些报纸回来。 上次梁二带回来西安事变的那些消息有头没尾地让人闹心,也不知那总司令现在是死是活?” “应该是没死。”顾政委带着遗憾笑道:“他要是已经死了,敌人内部忙着争权夺利,还能有心思来搞什么围剿?”朱权保听了若有所思,说有道理。 李传名叉着腰不安地在这不足五步见方的小块空地上走来走去,他头上顶着手缝的土布八角帽,看上去已经完全成了名红军干部,早已没有当初李二狗、李当家的影子。 高松从上面出溜下来,李传名赶紧迎着他问:“党代表,怎么样?” “还那样,”高松拍拍屁股上的土:“那伙东北军走走停停可小心了,到现在还没磨蹭到伏击点,我看他们肯定要吃过午饭再过桥。” “这他娘的,等的人太难受了!”二大队大队长郑宏魁——就是郑三朝地上啐了口骂道,然后建议:“要不要派几个人下去,来个诱敌深入?” 李传名“哧”地笑出声:“宏魁,诱敌深入可不是随便用的。再说,师长还未到哩,咱们现在接火有点早,凭咱这两百来人百多条枪要吃亏的,对面可是扎扎实实一个营呐!” 第33章 抓一把(二) “别急,黑师长说了今日非要帮咱们再补充一批枪支弹药不可,他说话肯定做到! 再等等,说不定他一会儿带着主力就来了,下面这盘菜肯定有你的份儿!”高松的话好歹让郑宏魁嘴角浮现笑意。 自从跟了红军以后,他郑三颇过了段得意的日子,一度手下带着小三百人,还攻打过英县县城,可谓威名一时。 但是今年二月以后情形就不对了,先是二哥高棋牺牲,然后楼保长就有点打退堂鼓。 李传名发现楼保长的苗头就和高松商议,因他出来时是以送媳妇回豫西娘家做掩护,估计暴露的可能性小,决定让还他回去当保长,这样既减轻了内部风险,同时也安了条内线。 楼保长离开后部队被分成三个部分,李传名、高松和郑宏魁各带一路,郑大队长开始觉得自己孤掌难鸣。 卫将军上任替换了所谓“出工不出力”的贺将军,情势急转直下,大别山区进入了困难重重的时期,部队得到补充、给养越来越少,人数锐减。 游击师独立团现有人数还不如原来自己那个大队多,团的称谓只是口头文章充样子唬敌人的,要么对上敌人正规军一个营为啥要黑七的主力来参战呢? 郑三现在暗地里经常叹气,觉得兴许运道如此了。 敌人越打越多,枪支越打越少,郑三当家心里打鼓,这支队伍到底还能撑多久? 没错,高政委的名气大,他会打仗、滑得像泥鳅,问题是远水解不得近渴,没法子顾及到北边。 等到对面三万人压过来,郑三顿时涌起无穷的后悔,当初真是脑筋坏了,不晓得为何要跟着李二狗这厮混红军? 接下来打了两、三个胜仗,郑三又觉得国民党没什么可怕,枪一响全趴下了,吓得在地上筛糠。 那些东北军倒也乖巧,晓得丢下几支枪对面就不会穷追猛打,因此郑大队长的腰包重新鼓起来,腰杆也硬气多了。 他心想有机会就抓一把,看来黑七也还有办法,既然如此,又没更好的地方可去,不如先留下再说。 队伍停在大陆上,各班聊得正欢。东北军的孙营长却没心思听大家扯淡,拿着望远镜朝远处山上看个不停。 这里是个突出的崖壁,位置离前面那木桥正好一里半距离。上级要他往前压,能压多远压多远,抓一把就跑。问题是谁都没讲到底能压多远? 这一路上,孙营长越走心里越不安。 虽然东北军和共军打了这几年,仅仅在陕西就已经交出去好几轮枪械了,但大家都知道这大别山的共军和陕北的不一样,凶得像老虎! 也难怪,被中央剿杀了两年多,就是绵羊也逼出火气了。 “营座,午饭吃完,大家歇得也差不多了。你看……,咱是不是该上路了?”副官过来低声问。 “啧,”孙营长摇头:“看这么久,还是看不出个名堂。你说……共军会藏在哪儿呢?” 副官有些不耐,这个上司总有些犹犹豫豫、黏黏糊糊,也不知他靠什么爬上来的? “这卑职怎么会知道?”他回答:“您要是觉得有麻烦,那咱们掉头回去不就完了?” “让咱们抓一把,这还什么都没碰到呢,咋回?” “哦,那倒也是。”副官想想突然眼睛一亮:“诶,营座,我有个主意。” “有屁就放!” “咱不如……派几个胆大的弟兄先走一步,要是遇见共军就问问他们想要些啥?他只要图的不过分,十几条枪能买咱们平安,那不就得了?” “你傻呀?人家要你命也给么?再说,上边让咱们抓一把,若是反而丢了枪,这……可如何交代?” 副官摘下帽子抓抓发紧的头皮:“买卖总得有商有量,他有要的,咱也有要的,看看能不能交换呗。” “成!”孙营长点头:“那你去!” “啥?” “你出的主意,你最清楚该怎么做、该做什么,这个任务交给你了。我给你一个排!” 副官特想抽自己个大嘴巴,谁让你没事多嘴? 过了不一会儿,副官带着这个排战战兢兢地往前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关键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飞出子弹或者冲出手持大刀、长矛的赤卫队员,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汗水冲出了道道,脚下似有千钧般难以移动。 在观察点上的高松看得纳闷,下来告诉李传名:“团长,有点奇怪。敌人一个军官带了约一个排过来,其余的都没动。” “嗯?”李传名摸着下巴眼珠乱转:“这是前卫?” “不像,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枪都背在肩上,也没上刺刀。” “嘿,这是逛风景来了?他欺负我独立团没人是?”郑宏魁跳起来: “团长,要不我带人冲下子,先把这几十条枪缴了再说!”听说只有一个排,郑宏魁来了精神。 “慢来。”李传名摆摆手:“老三你想,咱们要打垮这个排容易,可是后面的敌人就被惊动了,他们会怎么做?”他想了想,忽然用手一指: “那边路就拐弯了,有树木遮挡后头敌人很难看到前面情况,我想这么着,老郑你带人埋伏在路沟里,等他们拐过去之后争取一枪不发地俘虏他们。 我想咱们可以从那当官的身上问出来情报,对决定怎么对付他们应该会有帮助。” “行,交给我!”总算有事做了,郑三乐得跳起来就跑。李传名看了他背影一眼,对高松使个眼色,高松点头,轻声叫: “老郑,等等我,这么好玩的事情带我一个!”说完立即追了上去。 来谈交易的这伙东北军往前走了一段路,总也没见什么动静。回头看看已经离开桥头一里地,副官心里开始嘀咕:“营座是不是太多疑了?” 想着、想着就已经过了那个转弯。前面的路有些窄,两边的土崖间只有道三尺多宽的口子。 忽然那口子上出现一个戴斗笠,披身灰色麻布的人向下走来,转眼已经距离副官还有二十步左右。“站住,干什么的?”两名尖兵喝道。 “红军!”那人回答。 尖兵一怔之间,左右突然出现了三十几条枪。“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这句大家都懂,早遇上过不知多少回了。立即有人举起双手,其他人也跟着举起手来。 “大家都别动,把枪放下坐到路边去!那个带队的长官你过来!”戴斗笠的人喝道。 副官看看士兵们,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然后他就看到斗笠的背后出现一个戴八角帽的人,这下子他确信,总算掉到自己挖好的坑里啦! 第33章 急袭 高松笑嘻嘻地去而复返,李传名诧异:“这么快解决了?你乐什么,莫非捡到个宝贝?” “也差不多。”高松回答,将敌军想做交易的事说了。 李传名没想到战场上还能做买卖,有点哭笑不得。“你是党代表,怎么看这事?”他问高松意见。 “我觉得不错。咱们拿到些弹药和补给品,交给他们些带血的破烂衣服、军帽或者刀、矛之类回去交差。” “就这些?”李传名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还要求允许他们在何家冲建个碉堡。作为回报,他可以提供一个情报。”高松说:“不过他没说是什么情报。” “这不可能!”李传名立即拒绝:“在我根据地建碉堡,这不是开玩笑么?那等于在我心里扎根刺!绝对不行!” 他想了想嘴角一弯,手指那木桥:“他在木桥北岸建碉堡可以,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不去揍他。” “啊?”副官听了高松回来传话直咧嘴:“还不能保证平安无事,这叫啥玩意儿?” “你们听话就不打。”高松认真地说完,朝不远处坐在地上和红军战士们聊天的俘虏们点点头: “替你弟兄们想想,能不打仗多好。留下有用之身将来对付日本帝国主义,给关外的乡亲报仇! 再说,我们真让你们在何家冲建碉堡,恐怕上边一眼就看出毛病来。 别人都只能前进那么点,凭啥你营一来居然就攻进去那么多?做人不可贪心呐!” 副官皱眉,心里很矛盾:“我……我需要回去和营座商量,他没许可我让步啊。” 高松很大度,立即将缴获的枪支都还给对方,让副官带队回去报告。郑三不爽:“好容易缴获,怎么又叫还回去?” “别急,他们会交出来的。”高松微笑安慰。 果然,没一会儿那副官自己回来了。“高代表久等,不好意思!我们长官同意了。 不过……他说我们半月前刚交了十条枪,这回再给有点不合适,不如留下些子弹、干粮、手榴弹,你们看可以不?” “当然可以。”高松看眼直给他递眼色的郑宏魁:“不过……我们其实最缺的还是枪!” “枪不是问题。”副官赶紧压低声音说:“我们有条情报,可以帮你们搞到四、五十条枪!不知道这个可不可以换取你们同意在那河北岸修建碉堡?” “你有这方面情报?”郑宏魁赶紧上前一步:“你说说看,如果消息确实咱们交个朋友,以后可以常来常往嘛!” 高松看了他一眼却未阻止,毕竟能搞到这么多枪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也想听听是个什么样的情报。 杨湾守在何家寨的东面大门口,是从山区通往平原地区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负责这段清剿的东北军非常头疼,因为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如期完成卫将军下达的指令,碉堡建了不到一半,还是今天建、明天丢的。 配属给他们的一支部队番号是保安团二营四连,连长叫何大发,却是个本地富农的儿子。 他的部队原本就是还乡团改编,对本地非常熟悉。 这个何大发出了个主意,让正规军设法从北面吸引共军主力,然后自己带人突然包围杨湾,把附近周围百姓都驱赶过来,在一个工兵连主导下昼夜不停修建,赶在共军返回之前完成碉堡、环濠和雷区的修建。 这招果然奏效,李传名等人听那副官说完,才明白这一路原来是担负引诱任务的。 “他娘的,没想到还有老猫被耗子戏弄的事情!”郑宏魁暴跳如雷。 高松制止了他,拉着团长走到旁边,轻声说:“怪不得他们上司叫那孙营长抓一把就回去交差,他们这么漫不经心,原来早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诱饵。” “哼,而且他们没想到,不仅诱到咱们,连师主力也惊动了。”李传名叉着腰咬牙: “这下子可是不好,让黑师长白跑一趟不说,而且还便宜杨湾的敌人。那碉堡修起来咱们又少个出入的窗口,困难就更大了!” “姓卫的这招囚笼困虎挺损,咱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松建议: “不如我留下继续装模作样和那副官周旋,你和老郑赶紧带其他人走。一面给黑师长送信,一面翻山去杨湾打他娘个措手不及!” “诶,别、别,我留下,你俩去杨湾。”郑宏魁走过来听到这个主意说: “给我留四、五十个人就行,其他人跟你们走。如果这边他们翻脸,我地形熟悉啊,可以带着他们兜圈子。反正不让他消停就是!” 高松看看李传名,后者当机立断:“没时间犹豫了,咱们赶紧上路,这里交给老郑。三弟你把握尺度,既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走了,同时该要的都得要过来。” “明白,放心!” 李、高二人立即命令留下两个排和一个机枪班,其余人轻装上路向南翻山,同时派了三名熟悉道路的战士去找师主力报告情况。 从埋伏地点到杨湾,这一路上除去山就是山,不管高的、矮的,陡的还是缓的,反正国军是没这个兴趣,而对于红军来说不过家常便饭而已。 不过李传名也没那么冲动,多少场仗打下来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勇猛但谨慎地做事。 凭自己手里的百来个人,对上敌方保安团一个连、正规军工兵一个连,除非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否则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况且敌人已经在修建壕沟、碉堡,就算没有完成也可以靠这些半拉子工事抵挡,而自己的队伍里,可有近半数还拿着大刀、长矛呢! “同志们加油,别让那些还乡团修成碉堡!”高松给战士们讲着鼓舞的话:“咱们快点摸上去,打他们个狗日的!” 有人笑起来:“政委,我看还乡团就是给咱送枪来了!” “嘿,那还用说?一个连呐!我口水都要流出来啦,这回可不能放过这些害人的东西!” 见战士们情绪很高,高松很满意,不过他还是凑到李传名跟前:“团长,你说万一师长赶不到可咋办?” 第33章 杨湾之战 “看情况再说,也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师长他们身上。”李传世用袖子抹把脸上的汗水: “吃不了全部的,也得狠狠抓他一把!这东北军咱们因为政策不方便狠打,对付还乡团那帮狗崽子还用客气? 我刚才这么想,就派一小队枪法好的堵住工兵连,只要这帮东北军不硬冲,逼回去就行。 然后咱们全力狠揍还乡团。这些狗东西民愤大,如果能消灭不但壮大咱们,而且把老百姓对红军的信心也鼓舞起来,你说好不好?” “好、好!正该如此!”高松说完,朝他背影看了下,咧开嘴满意地笑起来:“你可越来越有老黑的样子啦!” “哈!”李传名大笑:“要是正规军咱们得悠着点,不过既然是还乡团,那些怂包还怕他作甚? 当然,咱也得谨慎小心不可大意。军政委说不打无利的仗,这仗我看是对咱们太有利,一定不能放过,能抓多少鱼就抓多少! 不过……同志们,谁都可以投降,那个何大发亲手杀过我们二十多名伤员,这个人一定要杀了他!”他的手如刀般猛地向下一劈。 “杀死何大发!杀了他、杀了他!”队伍从头到尾都吼叫起来,所有人的拳头都举在头上,脚下步伐骤然加快。 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杨湾外一座小山上时已经是次日傍晚。 在金色的霞光下,独立团的战士们潜藏在松林里,李传名带着侦察队长和两名战士抵近侦察一番后回来脸色并不好看。 “那碉堡都完成一半了,下面半人高的虎皮石已经圈出来,”他皱眉咂嘴:“咱们得到消息还是有些晚。” “能打不能?”高松问。 “我留下人继续观察,看看他们收工以后怎么宿营的。王队长想试试,看能不能混进做工的群众里去。”李传名四下里看看: “咱们等王队长回来看他有哪些消息。让同志们歇歇恢复体力,吃点干粮但不能生火做饭。 那些还乡团熟悉这一带鼻子很灵,千万不要惊动这些兔崽子。另外布置好警戒、守住咱们的退路。” 入夜后那王队长才派人回来传消息。原来敌人在距离工地半里外用木栅、篱笆设了个营地,里面有帐篷。 百姓被圈在营地的北半部空场上。原本那里只是个空场,后来在大家一致要求下敌人只好同意他们挖了十几个地窝,上面用松针、树叶搭个棚子供人休息。 在这个营地里,百姓有两百多人,保安兵有七、八十人。另外每天有两个班留在工地上看守。 “何大发不住在这里,”侦察员报告说:“老乡们说,那小子住在杨湾原来的村公所里头,身边跟一个副官和两个勤务兵。” “那些东北军的工兵呢?”高松问。 “他们才不住在野外,收工后就都回杨湾去了,据说是住在逃走的地主林广谢家里。 老乡说那个院子坚固、宽敞,当年红军上百人都没能攻破,林广谢被吓跑以后每回白军回来都住在那里头,老百姓就喊它‘乌龟壳子’。” 高松让侦察员去休息,然后回来问正在思索的李传名:“怎样,打还是等等师长他们?” 这时候,黑七已经和来迎他们的战士见面,听完汇报他顿感这俩小子胆太大,便决定留下一个连去和郑宏魁会合,防止他兵力太单薄被人看穿后乘虚而入。 另有一个加强排去何家寨增强根据地的守卫力量,他自己带着剩下的百来人掉头往杨湾追下来。 “打,为什么不打?”李传名轻声说:“我还是那个主意,只不过这里面要稍稍改动下。 你带一个加强排去杨湾,让枪法最好的人封住‘乌龟壳子’的门口,派一个班去拿了何大发那厮。另外再派部分人在桥边设伏,专门缴散兵的枪!” “好,这事交给我,一定把何大发拿到!”高松坚决地说。 “刚才侦察员说了,他是从倒下水冲出来的缺口爬出来的,我打算组织几个胆大心细的让他带回去,咱们给他来个中心开花、里应外合,拿下那个营地。 他们不是有八十来个人吗?咱一条枪都不让他跑出去!关键是留守在工地上的那两个班不太好办,我意见先把营地拿下,这两个班留一个缺口,把他往桥的方向赶。” “然后前后合围,叫他走脱不得?” “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部队在下半夜开始行动进入各自的攻击位置。天开始朦朦亮的时候,红军战士放倒门口的哨兵冲进去,把跳起来正要逃的何大发死死按在后窗下边……。 营地这边,观察楼上敌人的哨兵交班,两人刚寒暄两句,就被旁边地窝子里伸出来的枪口指住:“别动,动就打死你!” 接着不知哪里跳出两个人夺走了他们的枪,地窝子里藏着的人们冲出来。 守卫被惊动,这里发出了第一声枪响,但是当红军们混杂在劳工中间冲向敌人帐篷时,他们惊愕地发现场面失控了。 有人冲到存放锹、镐、扁担的地方去拿工具,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冲进帐篷。他们要么和保安兵厮打起来,要么开始抢夺枪支武器。 原本说好的让部队先上,结果到这时候看见仇人个个眼红,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急得王队长大喊:“保护乡亲们!” 好在外面的部队一看里面乱起来,立刻发动攻势攻打大门,不然敌人的镇压还说不定会造成多大伤亡。 而且敌人群龙无首也没办法组织有效抵抗,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多数丢下武器便跑,也有子弹都没来得及压上就被打翻在地的,场面混乱不堪。 村里听到枪响,东北军还算训练有素,立即组织部队集合。谁知就听外头响了一枪,哨兵跌跌撞撞跑进来,报告说共军把门堵住了。 排长瞧他头上流血,伸手摘下他帽子倒吸口冷气,就见子弹是擦着头皮飞过去的,显然是个准头极好的高手。 第33章 杨湾之战(二)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独立团,今天下山是找何大发报仇的,和你们无关! 晓事的在里头待着别出来露头,否则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对打一双。不信的话,你出来两个试试看!看是你们腿快,还是我的枪法快!” “连长,这院子似乎还有个后门。”一个班长轻声献策。 “你虎啊?他们是地头蛇,难道还能不知道搁这有个后门儿么?”连长不耐烦地回答。 “那……咱们就这样瞧着?” “废话,不瞧着还能咋地?你没听外头说,人家是找姓何的寻仇,跟咱有啥关系?冲不出去,咱就不冲了,大伙儿还消停点。”连长说完打个呵欠: “你们瞅着呵,俺得回去睡个回笼觉去!”说完丢下面面相觑的哥儿几个,转身进屋了。 薄雾还未消退,黑七带着人赶到了。营地那边垂头丧气地圈着四十几个俘虏,工地上还趴着六、七具尸体,独立团的战士们个个喜气洋洋。 黑七瞧着李传世和高松敬礼,心里满意这俩宝贝。 “你俩真够大胆,要是那营东北军瞧出虚实往里攻打,郑宏魁可就得唱空城计了。结果虽好,太冒险!战斗总结要做必要的自我批评,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两个人齐声回答。然后李传名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村里还堵着东北军一个工兵连哩。 “哦?”黑七眼珠一转:“你有什么主意?” “我打算……借这个连用用。”李传名笑着回答。 和杨湾隔着两道山梁,那边竹竿河畔有个大村子叫万家店,万家店驻着保安团一个营,营长叫李慰生,湖南人,那个何大发就是他的部下。 杨湾不算远,那边响枪这边就听到了。因为相关自己的部下,李营长急得跳脚。可是他不敢轻动呀,谁知道那边的情形? 听着枪声消退,李营长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早点带兵上去,这下可好,一个连的人马全丢在里面了。 不过才过了一个钟头功夫,忽然枪声再起,李营长“噌”地站起身:“哎呀,难道咱们的人还在抵抗吗?” “营座,这下咱们必须去救了。”副官跑进来着急地说:“那边科还有一个工兵连,要是全完了,咱们对哪边都没法交代呀!” 李营长一听有道理,他自己是正规军下来的,军队里那些乌七八糟李营长清楚得很。这仗如果不去救,只怕这顶大帽子就要倒扣下来,自己就是那个顶罪的笨蛋! 保安营几乎倾巢而出扑向杨湾。但是……,当李营长做俘虏的时候,虽然不后悔这么做,却没想到害他的是自己人。 那个工兵连的连长和高党代表三言两语就达成了一致,先是交出了两千发子弹和二十条枪,然后撤出杨湾。 红军等他们过桥之后开始对天鸣枪,国军后卫也开枪作和,闹得两岸好热闹。 保安营半路接到工兵连,开始还挺高兴,不料一声暴喝,山上子弹雨点般打来,保安营顿时鬼哭狼嚎。 不到半个小时功夫,李营长做了俘虏,队伍损失得七零八落,余下的保着工兵连没命地逃往万店。 “总算结果还不错。”朱权保(黑七)满意地说。前后缴获一百五十条枪支,四千多发子弹,上百颗手榴弹。 杀了那个恶贯满盈的何大发,教育了保安营长李慰生,平毁了敌人挖的壕沟和碉堡。士气、民心都受到极大鼓舞。 这趟买卖虽然多跑了上百里路,但值了。“这把抓得好,独立团有大功!”他表扬完又敲打:“不过你们冒险的问题还是要检讨,不可马虎!” “是!” 但并不是所有部队都能像黑七那样打胜仗。另外三个游击师都听从命令将大部汇入了红军主力,但却付出了代价。 其中一个师被敌人咬住,转进过程艰难、惊险,遭受了一定损失,另外两个师则由于大部队离开,很快丢掉了自己的游击区。 敌人将绞索拉得更紧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东北方向的缺口未能及时关闭,高政委趁机带队从这里突出去,到了竹竿河上游的鸡笼山。 “这次多亏朱权保他们打了场漂亮仗,把东北军和保安团都吓跑了,不然咱们突围恐怕没这么容易哟!”主力师伍政委开完会和高政委说: “而且他们的侦察队从固始回来,带来的报纸、药品都非常有价值,我建议长期保留这条线为好,这是我们和皖西地委唯一的通道了,非常宝贵!” “嗯。”高政委犹豫了下点点头:“那就让顾均发赶紧回部队去,抓紧时间总结经验教训。这仗虽然打胜了,但仍存在冒险蛮干的成分。 幸亏敌人不是中央军因此有隙可乘,不然岂不是要吃大亏?该批评就批评,当然该表扬的也可以表扬!” 伍政委微笑着答应声:“是,我会把军首长的意见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他!” 顾政委自到军指阐述意见,听说朱权保抗命,高政委勃然大怒,命令下了顾政委的枪。 幸亏伍政委赶紧站出来拦了下,但他还是被扣住了留在伍政委的师部里。 所以伍政委放他出来,两个人都松口气,顾政委不做停留立即离开并寻找黑七的师部归队。 “你可算救了我一命,我得谢谢你!”顾均发开玩笑地说:“还好打个胜仗,而且是大胜仗,不然我恐怕现在还在军部关小黑屋哩。” “我看,主要还是咱们送到军部的那两挺机枪、五十条汉阳造起到了关键作用!”朱权保笑道:“他呀,见到枪支弹药就没脾气了,对他这人你不能硬来。” “说得好像你已经把住他的脉一样,我可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呢!” “叫你这个师政委关禁闭,实在是委屈了。警卫班捉到的野鸡,今晚给你打牙祭。”朱权保说完,关心地问:“怎样?主力受损失没有?大不大?” 顾均发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怎么会没损失?伤亡达到这个数。”说着伸出四根手指。 朱权保倒吸口冷气:“这么严重?”虽然他相信敌人损失更大,但对手能够迅速补充,红军在人烟稀少的山里,要恢复战斗力却不那么容易。 朱权保低下头,难受地想想:“这次胜仗,咱们接纳了六十多新兵。主力有困难,我不能无动于衷。 这样,和独立团商量下,从他那边调些人,咱们再拨出些,组成一个整编连交给军部指挥,你看如何?” “那……谁带队呢?” “我看独立团那个郑宏魁不错,这小子有胆有谋。 上次他带一个排留下和敌人谈判,架势拉得很足,硬是卡下来一挺机枪和六箱手榴弹,还有四箱罐头。 嘿嘿,敌人被他唬得团团转,那个孙营长还和他喝了一坛酒,约定互不攻击、定期通信。你瞧,这么一来敌人那边的动向就被咱们彻底掌握啦! 我觉得这家伙肯定对高政委脾胃,他又是贫农出身被逼上梁山的,政治上比较可靠。而且,还有一身好武艺!” “行,那就这么定了!” 第33章 谋求安泰 “继国共代表同祭黄帝陵后,政府代表团即将视察延安……。” 李传世正在给寿礼念报纸,他可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人称李二狗,现在大名鼎鼎的李传名——在大别山红军里现在已经是声威赫赫的团长了。 “国府要派人去延安了?”寿礼坐直身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新闻。三牛呵,”他称呼李传世的小名:“回头这张报纸单独放着。” “是。”李传世点头。他晓得每月单独挑出来的报纸都要被送到仲礼那里去,但他不知道这些报纸最后绕来绕去经过他哥的手,会到黑七和高政委手上。 五月里终于下了两场雨,旱情被缓解了。农人们欢呼雀跃,寿礼也长出口气。 他原本打着夏天颗粒无收,饥荒要延续到秋后的准备,现在看来还好。 由于早做了防范,即便打个对折,至少三河原及三河农业管理下的田土不会惨到毫无收获。 为减轻灾害对农民的压力,三河农业及县农业合作社及时出了政策:各区按平均收获与去年同期比收取租粮。 比方今年如果本区每亩均产比去年下降三成,那么地租就按七成收取。 但不是所有地方农民都能享受这种优惠的,三河农业及县农业合作社覆盖面积很少的一区和四区佃农就叫苦连天,地主并不在乎,还是按固定地租收取。 二区则好些,类似三河原的政策可以覆盖到两成的佃户,另有一成半的地主和富农受了三区的影响主动减租减息,但这些人基本都集中在与三区相邻的地区。 寿礼深深叹息,陈家的影响力也就如此了。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李家今年也主动降了租子,而且还和区长徐桐联系,捐出一万石粮食和一千银元供给赈灾使用。 “三牛呵,看来我得对李家有点表示才行。”寿礼思索着:“他家毕竟是官宦出身,在省里还有不小影响力。如今在上海的生意也是风生水起,我们两家冷着总不大好。” “东家这样说,我却想劝您先和表少爷、七爷还有小头哥(指陈邱)他们商量、商量。”李传世犹豫下回答: “我听说李家自上次击退陈天魁以后,颇为骄傲,在地方上做事就有些过火了。而且他家大老爷又当选县参议员,有些话流传出来不太好听。” “哦?”寿礼注意地看他一眼:“你都听到过什么?” “有人说陈家是暴发户,李家才是本县根基最厚实的大家族。” “嗯,这话原也没错。” “不过,还有人说咱们只是凭着三爷的枪杆子撑腰,实际李家真想压过陈家一头易如反掌。”李传世说完看看寿礼脸色: “您别生气,这些都是小人们造谣、多嘴。不过小鬼难缠嘛,咱们在和李家交往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寿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了。如果现在陈家找上门去,李家是否待见还是个问题,说不定热脸贴了冷屁股,那才难堪。 寿礼听从建议,写信向秦、尤两位稳重的老掌柜询问意见,然后又把同心、柒铭和陈邱都找来商议和李家的关系问题。 “这是秦掌柜和尤掌柜给我的回信,你们先看看。”寿礼把信件推给他们三个。 陈邱看完沉吟片刻:“看来,两位老掌柜的意思都是不要去主动示好?” “我看也是!”陈柒铭把信纸递给兄长,说:“咱没必要去求着李家给面子,我看他们不冷不热地也是和咱们保持着距离。 陈天魁那回咱们救了他们,最后又怎样?派个管家来说声辛苦,然后就啥也没有了,好像陈家理所应该的一样。 什么东西?不就是祖先里出过几个当官的嘛,有啥了不起?” 寿礼看向他旁边:“同心,你觉得呢?” 陈同心看看大家:“大哥,我先问个问题,咱们为何要与李家亲善?” 这一问倒将寿礼问得愣住了:“这……,难道同为乡绅,不该往来、走动吗?” “我记得您曾经下决心要从单纯的土地所有者中脱胎换骨,立志兴工商,并反哺农业。既然如此,您与徐家、林家往来都是正常,又何必在乎李家?” “我明白了。”陈邱将大腿一拍:“同心的意思,是说李家已经分家,长房去上海做生意,二房掌家并持有土地。 所以您和二房往来、拉关系没多大用处,他们反而并不热络。那就是说,如果我们同长房往来才是对的?” “您和二房来往,他视陈家为土地和权力的争夺者,但长房却可能视此为生意上的助力,并因此热情相待。所以您如果要和李家有关联往来,最好是拉拢长房那边。” 同心解释说:“再者,长房仁厚,二房苛严,这是长山下的乡民都晓得的事情。您要是和二房交好,周围百姓说不定也会对陈家有意见,岂不是违背了初衷?” “懂啦,还是同心考虑周到!”寿礼没想到这层,所以非常高兴:“同心,实话告诉你,你娶了徐家的姑娘,柒铭媳妇(玉樱)也有喜了。 你们兄弟里现在就只有同贵没成家,我考虑李家也是想给他说门亲,这才从门当户对想到李家。 你们这么分析我全清楚了,我先叫江媒婆去了解长房有没有适龄的姑娘、品行如何,你和同贵通气,如果他没意见,咱争取把他这事尽快办成!” 自年初几场婚礼落定,江媒婆已经闲了好阵子。正在家无聊,就被纹香叫去益乐堂门口,叫她给陈同贵相看下李家长房有无适龄的女子。 老江湖了,这媒婆都会看眼色,立即就明白陈寿礼的心思。 接下指令风风火火,先去找了 一乐庵的女道士聊天,从她口里套出哪个媒婆子熟悉李家大院那边的情形,然后备下几样点心找上门去。 她声称有户富农人家极想攀李家的门槛,想要嫁女过来,却不知道李老爷门下旁系里可有合适的小伙子? 和对方七缠八绕地聊得欢,两个大姐、妹子都叫上了,最后终于摸清楚门道。 次日晚间找上一户跟了长房十来年的长工,五圆钞票塞过去,那人便将长房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江媒婆心里有了底,匆匆返回西陈家集来向纹香汇报。 “当年分家,却是因为二房乃是老太太亲生,长房实际是从兄弟那边过继来的缘故。”江媒婆神秘地告诉纹香。 “啊?这么说来,二房其实是正根,但生得比老大要晚?” “可不,当初老太太嫁过来七年肚子没动静,两方小妾也未生育。 都以为没戏了所以才过继的,谁知又过三年老太太居然生了,这就尴尬。 所以老太爷找他生父商议好,孩子满二十就分家,只要钱财出去自谋生路,家里给留五十亩根基田而已。” “哦,原来这里头有这么个故事。那长房在这边可还留有人丁?”纹香急忙问。 “只有原配带着个儿子,小少爷叫李唯季,今年二十了,读过高小。但是喜好摆弄刀枪,倒是一手好枪法,号称百步穿杨的。 上次陈天魁匪部攻李家的时候,就是这小少爷带着护兵守的院子,倒是颇为勇猛。” “嘁,有甚用?还不是靠咱家救的李家?”纹香一嘁道。 “那倒是,据说那小少爷每每提到咱家三爷羡慕得很,只是他那个二叔严格约束,不许他走远胡闹,他又是个孝子,所以……。” “不管他,我要你去问他家有没有女儿,他有儿子关咱何事?”纹香打断婆子的絮叨。 “是、是。”江媒婆连忙回到正题: “他老爹当年只身到上海闯荡,先有了三座纱厂,后来又做西药进口,如今又收购了火柴厂、营造厂、还有几家茶馆、戏院。据说在上海的公馆有三层楼,很是气派。 那李家大老爷叫李梦出,娶了房姨太太,生下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倒是好福气得很!如今大姑娘已经十九,听说在洋行里做翻译的。二姑娘才十六……。” 她叽叽咕咕把自己知道的吐了个清楚,纹香一听两个姑娘都在上海,心里便有些打鼓,觉得这事恐怕没戏了。 恰好这时寿礼回来,见她们站着说话便来打招呼。江媒婆复又对寿礼讲了遍。不料寿礼倒是兴致勃勃: “两个女儿?好啊!我这里恰好有的是好男儿。你没白跑,至少咱们对李家的情况都清楚了,很好!”说完回头叫李传世:“带她去账房领五十元辛苦费。” “你这打的什么主意?”纹香不解。 “刚刚和徐业兄通过电话,他那个送到南京学水利的儿子毕业了,马上要回家来看看,然后去南京的农业部水利研究院做事。嘿嘿,刚才江媒婆一说有两个姑娘,我就……。” “你就想‘狗舔八泡屎’,顺带着把人家的事情也管了?”纹香撇嘴:“那可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的第一名,他还不眼高过顶,能随便看上哪家姑娘?” “诶,徐维年那孩子文质彬彬,他才不是这种人。况且……,”寿礼压低声音:“他也是抱的,就和四妹家的国福一样。” “啊?”纹香大吃一惊:“这么说,徐业夫妻俩实际上只有阿泉一个姑娘?”寿礼点点头作为回答,纹香禁不住叹息了声。 原来徐业的夫人多年未能生育,到三十岁了才怀上孩子。由于害怕和担心她患上产前忧郁症,结果服药后生下阿泉,这孩子就有些木讷。 “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两件婚事做成,对三河原的稳定肯定有利,而且……也许老五在上海那边做事还可以多个助力。”寿礼这样想。 他觉得应该把这件事的头尾告诉叔仁,可以让他看情况把这条线利用起来。 第34章 幸进者 洪升和刚刚来轮换的警卫长谈过话,从他手里拿到了父亲的信件。 现在三叔悄悄编组了一个特务排,挑选一批忠诚、机灵的好手交给李欢训练后执行要员安全保卫任务。 比如大哥寿礼、陈同心、廖斌、陈邱、唐牛等人身边都有一、两个,这是从杭州学来的。 为这些人在宅子东墙下盖起个两层的红砖小楼,人称安全房。 墙壁有两尺多厚,外面一米高的虎皮石,往上贴裹红砖。 一层驻着警卫长和六名卫士,楼上是空旷的训练室,紧急情况下全家可以躲藏进来,靠着地下室储藏的水和食物坚持半个月。 这院子里的蓝灰色斜纹哔叽军服、黑漆德式钢盔和黄牛皮军靴、武装带在这条街很出名,但少有人见到,除非大门开启时偶尔能有惊鸿一瞥。 不过能看到不容易,因为往往你还没瞧清楚,门外的治安警察已经挥着手叫你“快走开”了。 有这样的变化,源于陈源(即季同)住在这里的缘故。 季同还未正式毕业,就被侍从室迫不及待地从军校里再次调出,每天黑色防弹车过来接他然后送到江万里办公室,再从那里送回家中。 后来又改了地方,这辆车的目的地成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每天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晓得他和很重要的人一起工作。 在寿礼的信上,也几乎不提季同,只是经常在最后写句:此信(页)望交小六同阅,并致问候。这次的信上也不例外。 寿礼讲到了家乡如何抗旱、如何接纳各地灾民,如何以工代赈,多少公里的道路已经完成,又有几个乡镇通电、增添了几座水库等。 最后那页写向美、法、荷兰银行还贷并且提到军队在大别山区军事行动对邻近各县的影响等,并让洪升交给他六叔阅览。 洪升来到西配楼,进门没瞧见人,听到隔壁的说笑声推开隔间门一看,竹子挺着肚子正坐在床边和文凤说话,文凤的女儿阿蔚在地毯上玩得高兴,竹子手边摇床里睡着自己女儿阿旭。 他将信递过去:“六婶婶,六叔可说了几点到家?这是家里来信,请他过目。” “好,你放下,我会叮嘱他看。”文凤应道,然后叫住他:“洪升你且不要走,我今日要摆个长辈的谱和你说两句。” 洪升挺惊讶,马上回答:“六婶婶你说。” “竹子第一胎是个姑娘,这第二胎……你怎么想?” “啊?”洪升懵了:“什么怎么想,生就是了。” “我又没问你生还是不生。要是、假如生下来还是……你回怎么对她?” 洪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明白过来:“婶婶你说这个呀,我自然是没意见,生男孩、女孩都喜欢的,一、两个,也好三、五个也罢,是自己的娃有什么可说?” “还三、五个,你当我是阿花(竹子在家养的母猪)?”竹子恼怒地在他胳臂上打了下。 文凤“扑哧”笑出声,洪升尴尬,赶紧解释:“唉,我那就是个比喻。” “不管怎么说,我问你,你这一年生一个地,是不是一心要个男孩?”文凤扬头问。 “没这个想法。”洪升哭笑不得:“那……我也不知怎的她就怀上了。” “我可告诉你,竹子身子骨再好也禁不起这么生,你可得体恤着她些。” 洪升连连答应。这时候就听到楼下有保姆在叫,说是六爷回来了。洪升借口去迎接,飞奔下楼,正看到大门开启,院内的警卫正在向开进院子的汽车敬礼。 季同迅速开门、下车走进门房廊下,车子又退了出去,大门重新关闭。“怎样?家里都还好?”他笑着摘下白手套递给身边的刘犇。 “家里来了信,我放在六婶那里了。”洪升说,然后压低声音:“刚才她正训我,说不该让竹子又怀孩子。” “嗯,我知道。”季同点头:“你小子也该节制些,年轻轻若有一大堆娃,精力都被牵扯在养家上,还能做什么事?” “您不也生娃?” “我不同!” “啊?”洪升不明白:“哪里不同?”季同却不理他,昂然进正房客厅给周氏请安去了。洪升不得要领,扭头看见刘犇在旁边笑,忙过去拽着他追问:“刘叔,我六叔说的啥意思呀?” 他不明白,季同生阿旭,为的是让戴雨农安心。 那是他刚回来不久,有一次苏筹这个大嘴巴聊起戴科长都喜欢什么样的人,其中有一条是已经成家有子女的,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人容易定下心来做事,因为家庭的牵绊所以比单身汉更有责任感。 季同不是浙江系,不是黄埔系,甚至不是土木系,他知道自己目前能够立足,缘于情报能力。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他在南京供职没多久,就明白了自己是个“幸进者”,但毫无根基!这种幸运像过眼云烟,很容易便会消散。 所以他接家眷住进宿舍、很快生下女儿,后来又在明知出事的情况下,踏进了几乎成敌地的西安城。 他用自己的能力和行动赢得了戴雨农的信任,也赢得了军事委员会所有将领们的信任,包括统帅在内。 这种“死心塌地”的忠诚,是他一个毛头小子在南京能获得这样评价和地位的基础。刚出道的年轻人,仅凭热情和技能是不够的,大哥寿礼的话果然不差。 这几天他一直军委会协助起草新的国防计划草案,这份计划包含了对中日两国军力的对比、作战指导思想、战役方案和兵役动员、组织训练、部队武装和调动等细节。 他每天回来后将白天的核心内容用极细小的字体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他认为让共党了解国府的抗日计划是有必要的。 写好之后,他将本子收进抽屉,回头看看文凤,她手搭在女儿被角上已经进入梦乡。 季同从抽屉的某个地方取出另一本小册子,打开仔细核对后放在兜里,关好门轻手轻脚走到楼梯间。 第34章 大势 西配楼的二层上是两个套间,分别住着洪升和季同两家人。季同以保护长官和机密的理由,将楼梯间旁的亭子间分配给刘犇住。 他确认楼道里没人后,向下走了几步,用手指轻轻在木头扶手上有节奏地叩击。门开了,刘犇出现在门口。 季同闪身进去,掏出小册子递给他低声说:“江万里写的《国防论》,我记下来了。他的观点很独特,颇具参考价值。” “好,我尽快送出去!”刘犇接过来,压低声音说: “中共要召开白区各省代表会议,老米让我问你,有几个省的代表要经过南京,能不能找个安全、妥当的地方让他们住几天?北上的票现在不好买。” 季同皱眉:“为什么安排他们走南京这条线?难道不怕太冒险?” “可能……他们觉得比上海那边要好些?” “明白了,苏南、浙江、皖南、福建和江西?”季同原地踱了一圈:“让他们走徽州、安庆、六安到郑州。这一路上都可以跟着军车走,有警卫保护比较安全。” 季同回过身来计算了下:“时间上看,应该和走南京、徐州、开封这条路差不多,但是安全得多。诶?老米不是和咱们单线联系吗?他怎么管起这方面的事了?” “代表身份高,他们的安全是社会部李部长直接负责。” “哦,懂了。这是,李部长直接提的要求?” 刘犇点点头。 “那就按我的意见回复,决定权在李部长。”季同决定说:“国府正在制定一套对日作战的方案,我相信这次他们守土抗战的决心是真的。” 他说完顿了顿:“待完成之后,咱们把副本给他们送过去,看了就是知道我说得不错。”说着伸手要开门。 “你……相信他们抗日?不打共产党了?”刘犇忽然问。 季同的手停住,然后他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摇摇头:“恐怕不是。日寇凶的时候肯定联合抗日,敌人虚弱了,或者国军赢面比较大的时候,就会掉过头来咬你们一口。 野兽的本性,也可以叫生存的本能都是这样的。他比较擅长这个,所以才能扑灭了各路割据军阀,并且想着也能靠这些招数对付红军。” “那,陈长官你觉得,他这招数管用么?” 一阵沉默,陈季同微微摇头:“如果是以前,我会对他有信心,但是现在不了。”他抬起头: “西安让我见识到了民众的力量,陕北让我懂了什么才是这个国家的基础。 虽然目前国家的领导者还是他,执政的还是国民党,但我开始感到他们恐怕也和以前的北洋政府、各路军阀一样,都是昙花一现成为历史的片段而已。 真正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要看士气,更看民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这不是喊几句民主、自由,唱唱‘吾党吾宗’就能如何的,根本还在于是坚持‘天下为公’,还是私利优先? 我不怀疑国军抗战的决心,但是他们最终能否担起打破帝国主义枷锁、争取民族独立的重任?恐怕,眼前还不能下这个结论。” 纸幡、纸钱、纸花、纸人,铺天盖地的白色让这片不大的山坡几乎被覆盖,让人差点疑惑错了季节。 几乎整个西陈家集的人连日出动,不绝的哭声在这片山坡上久久回荡,弄得鸦雀们只好远避,只不知它们的孩子们还在不在巢里呢? 小一辈的只有洪安回来了,他一手搂着表妹香香,一手抱着熟睡中的表弟洪吉,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树上的鸟窝心里犯嘀咕。 而在不远处的石碑前边,他父亲正和大伯、二伯穿戴着孝服、孝帽跪下磕头,然后接受死者家属的回礼。 “节哀顺变。”寿礼对哭肿了眼睛的陈渠升、陈济升兄弟说。 “唉,寿礼,我、我真没想到家父……。”陈渠升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呵寿礼,家父去世后这族长的位置你赶紧接了?”陈济升揣着手在旁边淡淡地说。 “二叔,族长是谁难道不应该是族里公议讨论的吗?”仲文皱眉。 寿礼摆摆手:“自家人不要为这个吵,死者为大,先办丧事,其它过了头七再说。”说完,带着弟弟们回到队伍里,往西边看了看,招来柒铭问: “刘先生的墓可完工了?我闻着空气里头有些潮气,说不定这几日要有雨呢。” “大哥放心,明日是最后一天,只要明、后两日没雨就好。”柒铭低声回答,然后瞥了陈济升一眼又说: “二叔刚才那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他这几日活络得很,逢人便提这个话头。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哼,”寿礼轻笑。 旁边的仲礼鄙夷地撇嘴,稍稍歪过头来低声说:“知道,他和老二一唱一和,红脸、黑脸配合得蛮默契。”说着瞄了眼二房那边: “他把玉玲儿和那娃带来是啥意思?还不是想着二叔当了族长,回过头来好给洪时上族谱?” “爹呀,”洪安在他身后轻声叫:“那我在不在族谱上?” “嗯?”仲礼回身瞪儿子一眼又笑了:“废话!你不在那族谱上,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为啥叫你跟着洪升他们一起磕头? 别说话,等玉清婶婶回来把妹妹和弟弟交给她,然后就轮到你去磕头了。” “那……婶婶们都去磕头了,为啥玉玲儿婶婶不去?”洪安又问。 “因为二伯父娶她这事太公公在世的时候没认可,所以她现在身份不是姨娘还是丫鬟呢,懂了吗?” 柒铭说完张开双臂:“把洪吉给我,快到前边去,该轮到你们小辈的行礼啦。” 洪安把弟弟交给七叔,和几个平辈的娃娃走出人群来到石供桌前,一回头看见洪时也跟了上来,他愣了下:“你来干嘛?” 洪时被他问呆了,怯生生地朝四周看看,又回头看自己爹娘。 仲文涨红脸一声不吭,玉玲儿羞得躲到他身后。周氏别过脸去,似乎在和身边的嬷嬷轻声说着什么不相干的话题。场面一时尴尬。 陈济升一扭脸,见陈渠升正和管家交代什么,好像对这幕完全不知,后者连连点头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而纪氏……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他觉得自己作为族长的儿子应该有个表态才对,于是轻咳一声,正要迈步上前就听寿礼开口说:“洪安,让弟弟磕头,好歹是咱家血脉迟早要进门的。” 洪安见大伯发话,看了洪时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和大家一道行礼。 陈济升面上呆了呆,心里老大不乐意。寿礼出来抢风头,抢得可真是及时。 第34章 族长(一) 葬礼结束大家往回走,仲文快走几步过来陪笑拱手,表示多谢兄长维持自己的面子。叫洪时过来给大伯行礼。 寿礼忙拉住,摇摇手说无妨:“自家的孩子,当然要自家人维护,不然难道看着他在整个村子面前出丑?那岂不是给咱们自己丢脸?” 他停了下,脚步继续向前,不回头地说:“话说回来,咱们大人做事也要多想想子孙后代如何承受后果,不能我们只顾自己、遗祸孩儿们,对吗?” 几场雨过后旱情倒是缓解了,刘忠合也终于油尽灯枯,生命的烛光渐渐熄灭。由于他没有儿子,寿礼让柒铭以义子身份帮他操办丧事。 却不料刚把棺材抬到小通寺,又传来个噩耗:老族长陈学恭去世了! 寿礼暗地在从高塘请来的道士手里放了块银元,这家伙便大惊小怪说是院子的风水影响了吉日,最后将刘忠合下葬的日子提前两天,避免了和老族长葬礼的冲突。 为了弥补,寿礼特地又让小通寺为刘忠合办了场法事,总算让他体面地入土为安。 数日之后,邹全(三全)带着位白经理来到县城,和刘永和商谈一个小时后,宣布大先生退休,三河商贸公司收回他管辖的权力交给白经理负责。 刘永和进行了交接,拿到三千多圆补偿金后怅然离去,刘家兄弟在陈家的时代结束了。 刘永和手里拿着的是陈家所剩不多的家族不动产,刘永和交出来后在三河资本新任总经理刘吉源的协助下很快完成股份化,纳入到公司的体系之下。 陈家拥有的是三河资本的股份和董事长位置,土地已经在家族收入中仅占极小的份额。 不过,这也只是说益乐堂这支,三河原上陈氏家族在这几年里财富爆炸式增长,连许多从前的佃户都可以随便从自家犄角旮旯里摸出几个银元来了。 所以谁掌握了族长的位置,可以肯定他就是三河原,甚至整个三区影响力最大的那个人! 二老爷陈仲文自己不想做族长,他资历也不够,但他推老族长的次子去坐这位子总没问题? 仲文觉得道理上说得通,中桥也认为应该可以做到,他甚至觉得陈寿礼也能接受这个方案。为什么呢? 因为按陈仲文所说,老大陈渠升是个不愿操持俗务的大少爷嘛!而且最重要的,他又没儿子,即便做了族长将来传给谁? 从心底里来讲,仲文也是乐意扶持陈济升的。虽然差着辈分,两人岁数差不多,陈济升和他在日本曾经有两年是在一所预科学校里,还有个同学的情分。 如果这位二叔继任,那他陈仲文在家里的地位不消说,许多事肯定也就好办了! 葬礼结束的数日后,仲文在县城里接待要返回安庆的陈济升时,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尽全力帮他争取。 “二叔你就辞了那鸟校长回来罢,好歹都是自己家开的学校,别管你接那所,不强似在人家裤裆下被按着脑袋舒服? 再说,你将来做了族长,全族老小都敬着你,享受的是尊崇,那是什么滋味?”仲文劝道: “别抱着那个不值钱的破饭碗了,省城的学校又真的?不高兴了就不伺候!” “你说得轻巧!”陈济升愁眉苦脸地瞧着眼前的酒杯:“好赖它还是口酒哇,回到咱三河原怎么说?你是从安庆叫人给轰回乡下去教书了,好说,不好听!” “啧,你这个人,死脑筋!”仲文大为不满:“敢情我忙前忙后都为谁,还不是为你?我的叔诶,你可真是不把别人的情分当回事,侄儿我给你争取机会容易吗? 你可别不当回事,先前说好的那些怎么算?你咋还和长鱼(即黄鳝)似的往回缩呢?” 这次回来仲文专门跑到崔保长、陈公原等一批有实力的地主士绅家里,借着拜望的由头帮陈济升排布。 当然,因他和县党部书记周天群的关系和身上教育委员会委员头衔,身后又隐隐有东洋人商社撑腰,所以大家好歹都给面子。 仲文对结果也还算满意,偏这个唱戏的主角,似块提不起线的豆腐,说到半截又要往回拉抽屉,叫人好不气恼。 “唉,我不是舍不得那个位子,是觉得实在冤枉。”陈济升苦着脸: “你说那学生们腿长在自家身上,他要去游行靠我一个哪里拦得住,叫我担这个责,凭什么?” “废话!”仲文不愿和他在这事上纠缠,来来回回总是个“为什么”,想不通就不用再让他想,反正哄他回三河原、当上族长就完事。 “二叔,礼我送了,人也铺排好了,你要是不上场,那我可就没法做人。”仲文说完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高兴地端起两臂来看着对面。 见他恼了,陈济升也觉得不好意思:“你、你这是干啥?我不过发发牢骚而已,总不能话也不叫说?” “谁也没不叫你说话,可我这里着急敲定,你倒好,净顾着自己那点子多愁善感了。 你给个痛快的,回三河原做个校长,然后做族长,这路子到底接还是不接?你要是不接我立马转身找大伯或者别人去!”仲文有点不耐烦了。 “嘿你这人,急什么?我先前不是应下了嘛?” “可你刚才那话分明是舍不得安庆的花花世界呗!”仲文眼珠一转,激他说:“莫非二叔在那边还有放不下的?是外室,还是哪个女学生?” “诶哟,这话可不敢乱说!”陈济升吓了一跳,禁不住回头张望,仲文两眼一眯,心想不会是真有其事?陈济升摇着两手压低声音: “好侄儿,这可不是耍的,不能叫你婶子听了去,那要家宅不宁的!” “她又没在这里,你慌什么?”仲文好笑,拿起酒杯送到嘴边:“和我说说,是个什么人儿?侄儿帮你想办法安定后方就是。” 陈济升扭捏了半日,这才吞吞吐吐说出来。原来是个贫家的女学生,他见着可怜给她找了住处,接济她些钱钞、粮米。其实每月也就偷摸去个两、三日。 起初只是坐坐,后来胆子大了便亲昵些,却并没来得及进入正题。仲文听了索然无味,心想就这样地步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就是怜惜她,没别的。”陈济升小声说。 仲文哧地笑了声:“行,不就是个女学生?我晓得了!你说说,希望怎么做?要她来三河原?给你做小,还是怎么?” 第34章 族长(二) “做什么小?”陈济升苦笑:“我都这年纪了不是害人?”仲文翻个白眼,听他继续说:“只怕我一走,闲言碎语就会多起来,她个女娃娃会很难。 再者,将来谁接济她钱粮呢?唉,情字倒也罢了,她对我这半老之人好,丢下她自己走路,我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嘁,就这点事?早说呀!”仲文说完将桌面一拍:“只要你回到三河原并且参选族长,我立即接她到县城来上学,一应费用全免。如何?” 他见对方瞪着眼睛瞧自己,说:“二叔,你倒是痛快点呀,中桥先生还在等我回话哩。你放心,她的费用商社管又不是我出,这点钱对日本人来说,那是九牛一毛!” “仲文,”陈济升换了副表情,他把酒杯挪开往前凑凑:“你我都是在日本呆过的,晓得他们是个什么德性。 日本人可是无利不起早,你同我讲实话,这么热情地帮我弄这个族长的位子,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没想到对方也不傻,仲文咽口唾沫,看看周围。这馆子是特地挑的,比较僻静,加上细雨蒙蒙的天气人就更少。 隔着两张桌子有两名治安警在背对着他们吃饭,不远处石桥上仅有三、四个行人。 他勾勾手指让对方凑得更近些,低声问:“咱家和中桥先生一直做买卖,你可晓得?” “嗯,听说了。”陈济升父亲是族长,他当然知道这些。“怎么,中桥先生不满意?”他奇怪:“矿上用的卡车、农业公司的抽水机不都是他们供给的么?” “那是以前。”仲文叹口气:“东井商社的老板不知怎么突然和我五弟谈崩了,从那以后东井就没接到新的订单,反而是三浦的货进来不少。 要说中桥先生和大哥他们关系也还可以了,但他总觉得对三河原摸不到脉……。” “哦!所以他想让我当族长,就是要摸到这个‘脉’,对不?”陈济升明白了。 “二叔你是明白人,”仲文又看看周围:“皇军马上就要自华北南下,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 你想想,这会子和明末何其相似,就该知道将来中国日后是谁的天下! 坐天下的是人家,你老背靠大树,还怕洪艺、洪知将来没个好前程? 咱们做父母的,不就为子女做稻粱谋么?这好的从龙机会,你就眼看着从眼前流走?” “说这话的也不是你一个了,不过……,日本人毕竟不是满人呵?”陈济升犹豫下:“西安的事情之后全国都在喊抗日,这时候跟着日本人可是有风险。” 仲文直起腰,晓得这位叔叔是在和他讨价还价了,咬咬牙语中带酸地问:“那,你老人家开个价我听听,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老启程还乡哩?” “我是教谕长,那叫我回乡做校长看上去位置高了些,其实有限。不过是头衔好听点,没啥实惠,何况还是个乡下的民办学校?” 陈济升偷眼看看对面:“除非……,我在县教育委员会也挂个委员……?” 仲文又好气又好笑,挂职委员每月只是多了几个津贴而已,其它就是名头好听,并无实质的权力。这家伙蘑菇了半天,原来要的还是个虚名。 “行,我把这个委员让给你好了,反正我现在对它也无所谓。”他大度地挥挥手。 陈济升很满意,面上表现出一种不好意思和谦虚的微笑,还未来得及表达谢意,仲文用手拦住: “女学生我帮你,教育委员也让给你了。二叔,咱们说话可得算话,如果讲到这个份上你再烂泥不上墙,那咱们这个亲戚就算完蛋!” “你看你……。”陈济升咂嘴,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好,我回到安庆就辞职,不过你来得及办理那姑娘转学不?而且还没和她本人谈呐。” “这个你不用管,既然答应我定做到!”仲礼很肯定地回答。 他心里开始盘算,陈济升这个事情没落地前就不能算完,还得在背后推他一把,否则谁敢保这位黏糊糊的二叔回到安庆不会再次往回关抽屉呢? 仲文的算盘是打在了陈学恭晚年收房的小妾阿屏身上。 阿屏原名叫李春秀,是人贩子打江西那边淘换来的。从小手脚麻利颇有眼力,被三太公的正室相中,后来就做到大丫头。 还未及通房,夫人去世,陈学恭伤心欲绝,将两个姨太太都遣散了,决心吃斋持素,身边只留下四个大丫头服侍。 后来陆续嫁出去三个,阿屏却一直没走。三年前在寿礼的鼓励、撮合下陈学恭终于将她收房开脸,却不料去年竟生下个儿子。 老来得子,陈学恭自然宠爱非常,但是陈渠升、陈济升兄弟俩便很尴尬,背地里不是嘀咕这孩子的来历,就是叽咕娃不像爹的模样。 尴尬是有原因的,本来一个家俩兄弟分,现在却要分成三份儿,这下子少了好大一块,哥俩当然不大乐意。 老人在的时候也不过私下里牢骚,如今三太公殁了,这个家产该怎么分?兄弟两人都没挑明,但心里边都不乐意这个吃奶的娃娃拿走那么多! 何况……,这里边还有个正经毛病,陈学恭发病前让阿屏在祖宗牌位前磕过头不假,但有没有来得及给她和孩子添名到族谱里,这是哥俩心中的大疑惑。 若是没有就好,按外室私生的那般,打发仨瓜俩枣就可以了。如果写进去了,想别扭着不分给弟弟家产那恐怕是很困难的。 陈仲文在临分手时有意无意提起这事,果然成功地让陈济升提起心来,一再央求他在这事上帮忙,绝不能让那个“小野种”插手分家产这件事。 仲文借着周天群的名头权且答应,说只要县党部的书记出面说句话,不难解决这事。意思还是告诉陈济升“要听话”。 果不其然,回到安庆的第三天陈济升就递交了辞呈,表明自己欲回乡兴办教育的愿望,决定离开中学教谕岗位。 然后他给仲文发了电报,说自己已经辞职,请他不要忘记先前的诺言,并尽快为自己确定校长职位。 他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愿意配合中桥先生,在坐上族长位置后一定让东井商社可以扩大在本地的贸易份额。 仲文得计回去偷着乐好阵子,这才悠哉地给中桥挂电话汇报情况。 第34章 警觉(一) “这么说,你可以肯定他愿意回去参选族长了?”中桥稍稍松口气:“你打算给他在本地中学谋个校长的职位?” “是的,中桥先生。那个顾兴安又管中学、又管小学,他早已疲惫不堪,何况现在的学校规模已经比数年前扩大了许多,他又不是神仙? 我二叔愿意回乡,他高兴还来不及。我已经和顾校长说好,他会去找我大哥主动说这件事。咱们只需静候佳音!” “好、好!”中桥也很高兴:“如此说来我要预祝你成功了。还有,不要忘记他做校长之后要努力推广日语这条。 仲文君,你果然比金城能干。那个教育委员让给你的叔叔不要紧,你专心一意不是更有前途吗? 我希望你二叔做了族长以后和东井能有更多往来,我们的生意可以更红火,钞票是挣不完的!哈哈!” 荷香端着脸盆出来,刚把水交在保姆手里,抬头看见个小丫头走进醒春堂,那保姆忙压低声音问:“老爷刚醒,有什么事?” 自今年起,寿礼以响应“新生活运动”的名义,宣布家里由原来的仆役制改为佣人制度,嬷嬷、长工和丫鬟都改为签雇佣合同的佣人,废弃所有卖身契约,并且家里今后禁止接受人身买卖。 几年前他尝试开始雇佣佣人,通过出嫁、自赎和重新雇佣等形式,佣人人数已远远超过卖身的仆役,最后索性都放了。 所以现在家中无论年长的保姆还是年轻的丫头都是签合同的佣人,气氛也比之前轻松、活跃了许多,一些没必要的严格规矩开始在纹香主持下发生变化。 像这个小丫头本来是负责前面洒扫的,现在也可以跑到醒春堂来报信,而不必像过去那样通过主管、管家逐级上报。 家里佣人人数少了许多,各人的月收入却大幅提高,佣人做事的主动性、积极性也相应提高了。 “给姨娘报信,前边来客人,是学校的顾校长,草儿婶婶把他请到厚德堂上喝茶呢。”小丫头口中说的草儿婶婶就是卢天和的媳妇。 她和住在本地的几个军官太太轮流来陈家坐庄,帮着带娃(洪奕)的纹香照看迎来送往的事务。 “谁?小顾来了?”屋里传来寿礼的声音:“你先回去,就说我马上到!” 荷香连忙返身进屋:“刚躺下连十分钟都没有,你好歹睡会儿再过去嘛。” “嘿,我又不是你们娘们,中午睡不睡无所谓。”寿礼已经穿鞋下地,迎着荷香嗔怪的目光笑嘻嘻地: “小顾平时很忙,能通个电话就不错。他来家,一定是有大事、要事商量,不好怠慢他。” 他一起来,在门房里午睡的李传世也出来了。“要不您歇着,我先去问问看是什么事?”他问。 但是寿礼摇手没同意,在他心里教育是个大事不可轻忽怠慢。 “李秘书你跟我一起去听听,兴许有需要你意见的地方。”寿礼说完,拎着下摆迈出门,李传世赶紧回屋摘下长袍在后头跟上。 还没进院子就听人声嘈杂,抬头见是修二手下几个人正在屋上下忙和,有蹬着梯子上房的,有在上头吆喝的。 顾兴安正乐呵呵和另外两个人从下往上扔草捆,旁边的草儿一脸的窘迫。 见他来了草儿忙过来道歉:“老爷,我不知道草堂正在修缮,您看这……多不合适,让人家大校长帮着干活儿。” “没事、没事!”顾兴安拍着身上的草茎走过来:“嫂子你别为难,当年建校的时候这活儿我就干过,这些兄弟们都认识。” “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你现在是堂堂校长,弄得这灰头土脸地影响……。”寿礼一下子想不起那个新词,犹豫间后头的李传世提了个醒。 “哦,对,是影响形象。”寿礼哈哈笑起来:“现在新词多,不过用起来很有意思。”他安慰下小草,见李传世帮兴安把草茎摘得差不多,便说:“还是到前边客厅说话。” 三个人边走,李传世边问学校近况,得知学校的高级中学部已经完工,礼堂也可以使用了,李传世惊讶:“这么说,咱们三河原中学马上会有自己的高中部了?” “可不是。”顾兴安带着几分自豪:“高中部就在现在中学校的旁边,两边各有一个食堂,但共用礼堂和图书馆。” 他说着看眼寿礼的背影:“我今天来,就是想和让斋先生(寿礼现在只允许家里人还喊他老爷)商议分校还是合并的问题。” 寿礼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先请客人进屋安坐,然后问:“怎么,顾校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确实!”顾兴安承认:“小学、中学,现在又要开高级中学,加起来上千师生。不怕您笑话,开中学时我就觉得像是拉满的弓,再多可承受不起呀!” “嗯。”寿礼点头:“你有什么建议?” 顾兴安稍稍犹豫,看了李传世一眼问:“三牛(李传世小名)还记得小时候教过你的陈家二伯吗?” “记得,前些日子他不是回来奔丧的?我还去和他说过话哩。”李传世说完就猜到几分他的意思:“你是想请他回来帮忙?” “不是帮忙。”顾兴安又看陈寿礼:“他现在在安庆的中学里做教谕长,我是想把中学和高级中学合并起来,请他回来做校长。” “这个怕是难,”李传世皱眉:“人家可是吃公家饭的,咱民办学校他能看得上?” “上次葬礼过后,陈二叔帮我去问过了,他倒没表示拒绝。” “哦?仲文么?”寿礼眼皮跳了下。 “是,他很热心,还说陈济升要是不同意他就去县里别的学校帮我聘一个来。 你知道他是县教育委员,我是区教育委员,所以他帮忙是正该的!”顾兴安也知道寿礼兄弟之间有点问题,连忙解释说。 “这倒是,他有这个责任。”寿礼回答得不动声色。 小顾是个单纯的人,他满脑子教育不会想太多。如果这件事没和仲文发生关系倒也罢了,一沾上他,作为长兄的寿礼就觉得浑身哪里不舒服。 陈仲文是县教育委员不错,但他从来没对家乡兴教事业有过任何帮助。这次怎么突然热情起来了? 寿礼起了警觉。而且二弟推荐的还是陈济升! 第34章 警觉(二) 寿礼对陈济升并没太多印象,但知道这人是同仲文一起留日的,却比仲文晚回来三年。 人家真是在那边学有所成,拿到了教育学博士的资格,回来就受聘到省城中学任教谕长。 不过也正由于他留日及仲文同学这两条引起了寿礼的注意,而且他知道仲礼不光是在推荐他来做中学校长,还在私下里为他继任族长活动。 这个老二,他究竟想干什么? “东翁,我觉得二爷这样做,主要是让陈济升放心地回来并接任族长。”李传世送走顾兴安,转回来和寿礼说: “不过他这样热心族长的事情是为什么?不会是仅仅想让玉玲儿和她的娃进族谱?” “嗬嗬,你还记得这事?”寿礼背着手低头观察窗下那几盆花的情形,没回头地说:“我看他所图也不单是这个。”然后直起腰来思索片刻: “族长可是个好位子,受供养、有面子而且还……。” “能知晓很多事情,可以对三河原施加影响,连三区区长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地。”李传世接口说。 寿礼眯起眼:“可不是?”他猛地回头:“你给……老熊和苏先生挂电话,问问他们最近对二爷和中桥的监视有什么收获没?然后同样的事再去问问六姑爷(李欢)那边。” 李传世答应了立即去办。寿礼在屋内来回踱步,脑子里不断在想陈济升这个人。 过了会儿,他出来招手叫过在廊下和佣人说话的草儿:“你帮我去办件事。” 然后压低声音让她下值后去徐七家看看敏敏和眉眉谁在,和她们聊聊,看这姐妹俩对她们的二叔有什么印象、如何评价? 李传世回来,告诉寿礼熊大队收到报告,有两个兄弟曾经看到陈仲文在家挺偏僻的小店里请人吃饭,对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描述的特征与陈济升很像。 另外李欢说别动队监听组记录下了陈仲文给中桥的一个电话,里面中仲文提到某人同意从安庆回三河原做学校校长,他则答应把县教育委员让给那人,中桥听了很同意他这样做。 仲礼和戴雨农达成协议,同意军统派一个工作组带着监听设备来本县协助监视日本侨民及其关联者。 这个组工作地点就在西关内,由两个技术专家、四名严格挑选的日语系毕业生和三个李欢手下别动队员组成。中桥和仲文都是他们监听的主要对象。 “嘿,中桥要干什么,他竟然在打我三河原陈家族长位置的主意?”寿礼自言自语。 李传世上前一步:“东翁,不管他想干什么,咱都不能让这个位子落到亲日分子手上,您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三爷可是对南京下了军令状的!” “我还对延安下了军令状呢!”寿礼没好气地回答: “现在不是不是我让不让的问题,而是我们眼下既要挡住日本势力的渗透,同时还得维持不捅破窗纸的局面,这你说该有多难? 真要是已经开打倒也罢了,不是还没到这步嘛!” “要我说,东翁你自己坐那位子不就好了?难道他陈济升还敢和你争?” “那倒是不敢,他也就和渠升争一争。”寿礼怔了下,又摇头:“我如果出来做族长,他一定不敢争,但是中桥保不齐会想另外的办法。与其那样……,” 他忽然停住了,抬头想了片刻,不急不徐地说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三牛呵,你说,咱们要是将计就计,让陈济升做族长。如何?” 老族长入土为安了,身后的事情却还没完。不单是族长的位子谁来坐,而且还有个遗产分配麻烦。 但是最大的麻烦却在阿屏母子这里,她们究竟算不算陈学恭的遗孀、幼子?这问题早已在陈氏当中引起议论。 “凭什么不算?人家伺候有功,这会子为争家产要一脚踢出门,那不是太缺德?” “只是在祠堂上给祖宗磕头而已,做不得数。” “胡说!你们老爷们就会找借口,这千百人都晓得阿屏是收房之后才生的,澍升那孩子名儿是老太爷取的,说明他也认,怎么就成案子了?再说那眉眼多像……。” “妇人之见!一岁多的娃娃和七十老翁怎么比眉眼?难道你见过老太爷小时啥样?” “就是。再说了,谁见过白胡子生崽?那娃……,我看可疑!” “呸、呸、呸,胡吣什么你这嘴上没把门的,他老人家还没走远呐。老娘替先替他老人家教训你个不孝的东西!” “诶哟,好男不和女斗,说不过还上手了你看……!”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得上演几回。寿礼就是不出门也能猜到族里、村舍、扬场上都发生些什么,他紧皱眉头背手而行,偶尔漫不经心地回应下他人的问候。 在他身后跟着蹦蹦哒哒的陈洪廉。这小子是陈景的二儿子,洪琳的弟弟,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好动。 他今年满十五,之前成天乱窜,和弘景(柳德恩)偷偷学了几年武术,后来被逼着上了四年学却不肯继续进学,成天满世界抓鱼、摸鸟蛋、捅娄子。 他老子娘揍了几次后没办法,拎到寿礼面前。寿礼问他想干什么,这小子说想到大上海跟他哥一样见世面。 寿礼于是问你哥会写字、能算数,现在连洋话也听得懂,还学会了开车,你能写篇千字文让顾校长说好,我就送你去。 洪廉一听脑袋耷拉下来。见他泄气了,寿礼说你不愿读书,那先跟着我跑腿学做事,闲时和师傅学个开车本事,过两年然后去汽车队怎么样? 洪廉大喜,这样就成了寿礼身后的小尾巴。 “老爷,咱们这是去哪儿?”他从后面跑上来问。 寿礼不满地啧了声:“不是跟你说了往后不许叫老爷?” “哦,大伯!”洪廉赶紧改口。 “我想着要去找你仁贵叔公问点事情。” “仁贵叔公?”洪廉把手往相反方向一指:“刚不是过去,还和你打招呼来的?” “诶哟,我想事情呢竟没仔细,你快跑几步叫住他,我马上就来!”寿礼跌脚。 第34章 族务改革(一) 洪廉得令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等他追上陈仁贵说明之后,两个人赶紧往回走。 “唉呀仁贵叔,实在抱歉!我这脑子想别的,没留神和你错过了。”寿礼迎住他赶紧说:“害你又往回走,实在对不住!” 陈仁贵是个宽厚的,摆摆手表示无碍,问他啥事。 两人找了个荫凉地蹲下,寿礼帮族叔点了锅烟吸着,慢慢地和他说起选新族长以及老族长家阿屏的事。 “寿礼,这个族长的位子你真个不坐?”陈仁贵将烟锅从嘴边移开问他:“我可听说你弟弟蛮上心,仲文临走之前把几家大户都跑过了。当然,人家是瞧不上咱的。” “哼,他上心也不是为了自己,是替济升叔谋划哩。”寿礼微笑回答。 “这咋说?上蹿下跳,送礼请客地,敢情不是为他自个么?”陈仁贵惊讶:“平时也没听说他和济升两个有多么好,这么做有缘故?” 寿礼点点头,轻声说:“他花的钱都是日本人给的,您明白了吗?” 陈仁贵变了脸色:“混账!他想干啥,做汉奸么?” “想干啥我们还没查清楚,现在只知道是日本人希望支持济升叔坐这个位子,老二在帮他们跑腿。您也别恼,他拿着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办事。” “糊涂!那东洋鬼子没事插手咱家干嘛?他背后必有所图!要这么说,无论如何不能叫济升答应做族长!”陈仁贵站起身挥着烟锅瞪起眼睛: “我们陈家自己的事,和他东洋人有个屁关系!打咱们三河原的主意,没门!” “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寿礼拉他下摆,让老头儿重新蹲下来,然后告诉他说自己也不想让日本人插足这件事,不过……,他问陈仁贵: “如果济升叔不做族长,您觉得还有谁比较合适?” 这问题可让陈仁贵犯难:“族长嘛,辈分是一方面。当然要学问好、人品信得过,说话断事大家能服气、信得过,这样人才是最合适的。”他咂嘴说: “要叫我说,咱这脉里你最合适,可偏你又不乐意。 那剩下来文曲星就渠升、济升兄弟俩,而且渠升民国初年还做过几天衙门里的书记长,用当年老县尊的话说,他的文才做个秀才绰绰有余,可惜生不逢时大清没了! 济升也不错,留过洋,如今又是在省城中学里供职。只可惜他怎么和日本人挂上钩了呢?要不是这样,他倒也还成,就是没他哥那样有主见。” “没主见不要紧,咱可以辅佐他嘛。” 寿礼这话引起了陈仁贵的重视:“你啥意思?是说,族长让他做,但你可以辅佐?” “倒不一定非得是我。”寿礼解释说:“我是这样想的,几年来咱们家人开枝散叶,分布已经不止在西陈家集,甚至不止在三河原了。 我听说口数比十年前翻了一倍不止,土地、房屋、店铺等产业更是天壤之别。 这样说来族里事务应该很忙才对,前头老族长精力不济,好些都撂荒着,换了新族长当然要管起来,还得管得更好。 所以我想,改革下族里管事的方式。以往什么都是老族长眉毛、胡子一把抓,如今这么多事情族长怎可能全明晰? 所以人、财、物上至少要各有一人辅佐,无法决断的统归族长拍板。叔你看这样可好?” “有道理,只不过……这事我点头不算。” “我知道,我是想把这念头拿到族老会上摆摆,请大家给个意见,若是都同意那就先把这三个人定下来,再定族长是谁。 我和你说这个就为听听你意见,这主意行得通不?”寿礼注视着陈仁贵说。 陈仁贵有点疑惑:“寿礼,你特特地找我来说话,莫非……?” “叔,三个佐事分别是断事、会计和保管。我是想着你老有威望、做事公正,为人没得说,这断事我想请你来做。” “啥?”陈仁贵跳起来,连连摆手:“我大字不识得几个,又没他们那样有钱,可不敢做这得罪人的官!” “这不是官,只是咱族里的断事。”寿礼按他再次蹲下,笑着说:“我给你派个识文断字、又可以读法律文书的书记,算是个帮手。” “谁呀?” “李传世,就是三牛嘛。”寿礼说:“那孩子聪明、踏实,做事认真。让他兼个事务难不倒他。再说他是外姓,族里那些污糟事让他去了解、调解比咱们出面要好。” “哦,就是说我在前边,他在后面?”陈仁贵想想放心多了,何况做断事族里肯定少不了一份表示的,便点头答应:“好,那我可以试试!”然后又问另外两个位子谁来坐? “会计上我打算请文泉叔做,他那个人手头抠得紧,管账绝对是好手。 公库和义仓还是交给柒铭,本来这些就是他接手刘先生在管着,只不过这回名正言顺了。” 寿礼笑笑:“有了你们三位辅佐,我倒不担心济升叔做族长的事,反正闹不出花儿来。” 寿礼这是用改革的名义分权,使得族长一言堂变成了以族长为首、三辅佐主持的局面,他想这样一来既可以接受济升叔接任,同时能有效防范或及时发现日本人的小动作。 在下面做过了解后他觉得,以陈济升的性子,族长这事他应该是被强推上来的。对这点他已经给同在安庆的邹全(三全)去了电话,派他去设法核实。 没过两天时间邹全回电话,他以同乡名义包了场戏。 散场后邹全请陈济升吃饭,席间奉承说族长这个位子非他莫属,谁知陈济升摇手,告诉他自己希望摆脱特务纠缠,回乡去做个校长。 既然仲文答应帮忙,且还有机会拿到县教育委员的名誉,何乐不为? 至于族长,不过是个噱头,仲文不知为何挺上心,答应他非要当上族长才肯把教育委员让出来,所以他也就只好勉强参选。 寿礼一听乐了,他想和陈济升做笔交易。 于是坐下来提笔给对方写信,告诉他自己支持阿屏母子入族谱,并觉得只有让她母子分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家产,才是对老族长在天之灵的最大慰籍。 这些事他已经在族里征求过大家的意见,要召开族老会议逐一商讨,时间定在八天以后。 第34章 族务改革(二) 乡里已经得到陈文泉的通知,知道陈家要在祠堂召开族老会议。 原本乡长职务是由老族长兼任的,他去世前已经交代给县里派下来的新乡长,这人姓魏,是一区新店人。 魏乡长立即派人抄写了多份文告贴到各村镇、码头的告示板上,同时送达区里,这样全区就都知晓三河原陈家要选新族长了。 寿礼和陈仁贵谈过之后又分别找过陈文泉和陈柒铭,告诉他们自己的改革方案。陈文泉得知自己要掌握全族财务大权,心里非常高兴。 他半辈子放债为生都是挨骂,早有心想换点其它事情做,没想到正好有这机会,而且是每年雷打不动的两千大洋收入,可比放债稳便得多。 这年头高利贷其实是个风险挺高的行业。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得把原先陈学恭委托给他的族谱事务转给陈仁贵了。没收益的活儿,丢给别人也罢。 当陈仁贵带着李传世来接收族谱时,老哥俩面对面,陈仁贵低声问他问题:究竟阿屏母子有没有上族谱? 陈文泉明确告诉他:“老哥,真的没有!拜过祖宗灵位,这大家都看着哩,但是确实没来得及上族谱,老头儿就开始神志不清楚了。后来每况日下,这事便耽搁住。” “那也就是说,她俩不算咱陈家人?”陈仁贵皱眉。 “这个……。”陈文泉棘手,因为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问题,他也不知该怎么算。 “除非,族老会议不是要开了么?如果会议上大家愿意接受,那还有机会,否则……。”他话没说完,不过陈仁贵已经明白意思了。 这个话很快传到阿屏耳朵里,她坐不住了,开始抱着陈澍升往族老们家里一家家跑。 多数人家见到她,出于对老族长的尊重都把话说得很客气,但没有谁给她准信。睡不着觉的阿屏在敏敏的暗示下,终于决定来找寿礼。 族老是指族里公认德高望重且年长的那伙人,陈家习惯选出九个人来担任族老,他们从事行业、教育程度可能不相同,但肯定都是比较有威信的人。 寿礼不属于这伙,但他清楚因为陈学恭去世,他作为这辈人里地位最高、经济势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人,会由陈文泉提名参加族老会议,所以他有机会提出族务改革办法。 “阿嬷您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三叔还好吗?” 寿礼请阿屏坐下,亲自奉茶,慌得她连忙起身接住,摇手道:“大老爷你这样客气做什么?我、我都不好意思坐着了。” “诶,你也是,规矩这样多害得客人都坐卧不宁地。”纹香从中劝道: “既然在家里,周围又没旁人我看不如你俩丢掉辈分的讲究,你还叫他阿屏,你就直呼他寿礼便可,好不好?” “我看是你想省事。”寿礼笑着怼她,不过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阿屏,你请坐下,咱们慢慢谈。” “唉,我、我就直呼您姓名啦。寿礼,你是当初劝老太爷收我的人,现在这情形你得帮我才行。我、我们孤儿寡母的,不能让我们上街讨饭?” 阿屏说着抹眼泪,纹香忙将自己的丝帕递过去,扭头看了寿礼一眼。 “在咱们这里谁也不能讨饭!”寿礼安慰她:“我既然在这里就指定不能叫你们母子遇到这种事情。不过,敢是大伯、二叔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倒没有,就是你那两个婶婶絮叨得很!”阿屏委屈地瘪嘴: “成日拿着外面不知那些人说的浑话来呱噪,什么七十老翁难生崽,又是什么澍升的面相不肖其父。 我伺候老太爷是随身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他的种,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她越说越激动,不由地哭出声: “她们这样说,就是想逼我们母子走呗。可怜老太爷丧事刚办完,儿子就要被人赶出家门了!呜呜……。” 寿礼和纹香都有些尴尬,这俩婶婶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还真干得出来。忽然寿礼脑筋一转:“咦,二婶娘这次没有随二叔回安庆?” “我也不清楚,好像说反正过几天济升又要回来,所以就没走。” “哦。”寿礼心想他大概就是在盘算是否接受仲文的建议?如果从安庆辞职,那二婶娘和孩子们就没必要回去了。 “阿屏,你可知三叔公临走前没来得及将你和孩子写进族谱?”寿礼问。 阿屏愣了下,反问:“那又怎样?差这笔,孩子就不是他的骨血了?” “未入族谱的孩子,至少在分家的时候会不作数。”寿礼沉声告诉: “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让孩子进族谱,或者让他兄弟默认这个弟弟,拨出房屋、土地来供养你们母子,两个结果咱们总要得一个。 当然,若能两个兼得最好,咱们争取,但不可奢望。” “明白了。”一阵沉默,阿屏咬牙抬起头:“要我说句话,让不让进族谱无所谓,我们娘俩就当那是个虚名。 他不认咱不求,只一个条件,我带着孩子单过,自己房里的浮财他们两家可不得粘手。 给不给房子和地是他们哥俩的事,他们乐意看着自己兄弟净身出户旁人指指点点那都是哥俩自己挑的,与我无关。 我只求好歹让澍升将来有个日子过,有学上、有衣裳穿、有饭吃就行,其它的都无所谓。让我们住柴房、牲口棚子,我认了!” “大伯和二叔都是读书人,我们也都在看着,不至于走到那步。”听他半是生气、半是赌气的话,寿礼哭笑不得,和纹香交换下眼神说: “我会尽量帮你争取,多给澍升留一些。等孩子长大,一定让他读书,有了出息就能认祖归宗,旁人想挡也没办法。” “那我谢谢您。”阿屏说着起身福了福,纹香赶紧扶她起身。 “你虽说了不要其它,但是没有房屋、土地你们哪里去存身?”寿礼背着手说: “这样,我去和大伯商量,请他至少让一处房屋给你,再划出四十亩地供养。将来三叔就到顾校长那里上学,我给他学杂费减免。” “那太好了!”阿屏喜出望外。 陈济升收到寿礼的信大吃一惊,如果这个孩子真被写进族谱,那财产可就不是自己和老大两家分的事了。 他急急忙忙收拾行装往回赶,最后这段是雇了头骡子走回来的。但他没空去洗漱、更衣了,直接冲进陈家来找寿礼。 门房朱四差点儿被他身上的牲口气味冲个跟斗,捏着鼻子听完来意进后面通报。 寿礼听说他急吼吼成这样不由一笑,说那就别在屋里熏着,请他先擦洗下,然后到益乐堂水榭边说话。 不知是不是陈济升自己也觉得唐突了,他认真擦洗了两遍,这才由洪廉引着来见寿礼。见面就说:“大侄子,你看我接到信就赶回来啦!” “嗯,可不,闻着味儿就知道。”寿礼拿他开玩笑,陈济升老脸一红,讪讪坐下。“二叔这次回来还走吗?”寿礼问。 “呃,你信里提到兴安那边学校的事,怎么说?” “咱们先谈家事,一件件来。”寿礼好整以暇。 俩人一聊,寿礼发现果然陈济升其实对做族长兴趣不大,倒是很关心学校的建设和招生问题。 “寿礼,你让我来管高级中学,我一定将它建成全皖西最好的!”陈济升拍胸脯: “我可是晓得省立中学的,要不是特务妨碍,我也不会回来,既然回来便要专心一意将这家乡的事做得更好,叫别人不能小瞧了去!” 第34章 掩人耳目 “特务我这里不会有,山高皇帝远你乐意怎么做都行。”寿礼歪着头看他:“那么二叔会给我们带来哪些新鲜的?” 陈济升告诉他上次回来他特地去顾兴安的学校看过,多少有了了解,也有些新的想法。他将自己的新想法列举几条,寿礼倒都没反对。 最后他大着胆子问:“现在学校里请艾玛他们来教英语,我觉得太单一了,应该加设其它外语课程。” “例如?” “呃,法语、德语,日语是不是也可以?” “当然可以,三牛的日语就很好,他可以去兼职。”寿礼说到这里陈济升神色高兴起来。 “不过日本毕竟是小国,日语使用范围还是太过狭窄,而学生们也不宜学得太多、太杂。”寿礼见他眉头又皱起,心中好笑: “我看这样,英语、法语是必学科目,两者选其一;学生还可以选修一个辅助外语课程,就从德语或日语里选择,这两门课的老师我也给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上任。” 寿礼心里早有打算,他想从德籍犹太教官的家眷里聘请一、两位德语老师,再让田晴和李传世做兼职的日语老师。 “哦,这样好、这样好,我还在想要不要从县城的日本侨民里聘请呢。” “那倒不必,城里中学日语课老师就有从侨民里请的,咱们总不能和他们争,自己有孩子会日语而且学得也不错,何必舍近求远?” 寿礼一句话堵住了日本人可能借此往三河原塞人的通路。 “至于学校,二叔你先把两年制的高级中学办起来,如果办得好说不定咱们将高小(就是普通中学,相当初中,当时人习惯叫高小)合并进来,弄成南京那样的五年全日制中学。可好?” “好、好!”陈济升高兴了。 趁热打铁,寿礼又和他提族长的话头,不过陈济升有了“五年制中学”这个大目标,反而对族长没兴趣了。 最早他压根没想过这事,是仲文用校长和教育委员的位子吊着他才勉强同意试试。 如今寿礼将校长的位置送到他面前,老先生已经顾不得其它,族长谁爱做谁做去,自己要奔着五年制中学,哪还有精力去顾那个? “可也是,你要顾这头就顾不得那头。要不这么的,我出两个主意,族长的位置由你们兄弟轮流做,每人两年。” 陈济升琢磨,这个可以,两年后要改五年制了,自己正好卸下担子专注学校事务。“还有个主意呢?”他问。 寿礼说找几个老成、可靠的族人,按着人、财、物每人分管一摊,有事来请示,每周或半月汇报一回,这就是他的那个“改革方案”。 陈济升一听好办法,立即支持!这下他做族长又用不着成天陷在族务里,还能对仲文那边有所交代,何乐不为? 这叔侄俩谁也没戳破仲文在后面鼓捣的那些,结果还是那么个结果,只是要让仲文知道实际他白花钱、操心了,怕不给气个半死。 陈家祠堂前的天井里团团摆了九副圈椅和九张高几,那是供族老坐的。靠门和右手廊下满是来旁听的陈氏子弟,或蹲或站。 左手廊下是本地旁姓大户,他们是来见证和旁听的。其他外姓人等都只好在门外,伸长脖颈、踮着脚往里瞧,好像群期盼投喂的鸭子。 大宁在外面布置了六名治安警维持,里面是十二个人,楼上库里还有个加强班预备着替换或处理紧急情况,八个人留在派出所里待命和准备增援。 街上则是自卫队派出的一个排负责警戒和巡逻。 按说只是个家族会议,没必要搞得如临大敌。不过巧得很,仲礼来电话,说季同有几位重要客人经徽州、安庆过来,要借道本地去洛阳。 由特务排副排长高七带队,以押运军需的名义送他们到郑州。这些人今天经徐家集来住在本地,明日早从南照渡口过淮。 一看黄晖来接人,寿礼才明白这拨人敢情都是红色那边的,心中惊骇。 他琢磨半天断定,应该是小六在陕北时和人家说好的,于是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以家族会议要保障安全为名,把警察和自卫队都撒了出去。 而凌晨开进西陈家集的三辆卡车和所有官兵,这时候都在祠堂后院。 离开始还有一会儿,寿礼先让大宁带着,穿过警察守卫的过堂来到后院。一进院子,一名背盒子枪的士兵给大宁敬礼。 “你们副排长呢?”大宁轻声问。士兵指了下楼上,大宁带着寿礼走进宣礼楼。 这两层小楼是供男、女宾休息用的,左、右各有个楼梯,两名挎花机关枪的士兵站在楼梯口,院子里停着卡车,后门口也有守卫。 高七从左边楼梯下来,笑着敬礼说:“让斋先生,我在楼上看到你们来了,黄先生在上边。” 寿礼和他道辛苦,边往上走边问:“都是你的兵?” “哦,有别动队派来的几个兄弟,以往都是他们走动那边,路数熟。”高七回答。 原来别动队的人机灵、善于应变,能单独执行任务,但是作战技能和团队配合上不如特种排,所以这次任务以高七为首,别动队的人只是向导和辅助作用。 黄晖很有力地握了寿礼的手:“这次来的是南方数省代表,他们要去陕北开会,听取政策传达和学习,这对国共合作非常重要。 所以,我代表鄂豫皖特委,转达他们对你们兄弟出手相助的谢意!” “一路上还安全?” “从徽州起代表就都换上了仲礼部下的服装,所以一路畅通。”黄晖回答:“连我们都没想到这样顺利,真是非常感谢!” “先别忙说谢字,人要送到郑州才算完哩。”寿礼微笑着回过脸问大宁:“你有把握?” “没问题,总指挥亲自过问的。人都是可靠的,连司机也换成了特务排的弟兄,车子备件带足了; 货物都是答应卖给洛阳行营和军统河南站的罐头、熏肉等等,包括供给陕北的香烟,经得起推敲,也没人敢查。”高七眨眨眼。 “好!”寿礼复又对黄晖道:“我不见大家了,请各位抓紧时间休息。干粮咱们已经备好,夜里装车。你和他们一起走么?” “对,我看着他们离开省境再回来。” 寿礼听了点头,便祝他们一路平安,又简单叮嘱高七几句,转身下楼回前边来。他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沉稳,不显任何心里的紧张。 一个知名乡绅的后院里居然有共党高级代表,而且还不止一个!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再说还一下子牵扯到他们三兄弟!咦,这次倒没老五什么事?若有,那可一网打尽了!他想着,心里打个寒颤。 迈过穿堂门一抬头,见洪廉正在守卫的警察面前急得搓手嘬牙花子,瞧他回来赶紧叫:“好大伯,您去哪里了?前面都坐满,就等您啦!” “你文泉叔公的事办完了?” “刚办妥,要么怎么打发我来找您呢?” 洪廉抖开大褂为他穿上,又递过瓜皮帽和系扞腰带,用两端的绦子打个结,端头的璎珞正好一边长短,然后挂上荷包、压髀玉牌、火媒子、挂表、骨扇等等的小物件。 寿礼抻抻身上,收了下心神,说:“走,咱们过去!” 第34章 李春秀 前边满场都是嗡嗡声,寿礼一进来众人立马起身拱手,顿时又全是祝福和恭喜的声音。 寿礼拱手作揖,然后请大家安静,说: “鄙人年轻,且才疏德浅,蒙各位前辈抬爱,添居末位。不过是给各位备个参谋而已。如有失误及不妥处,还望阖族上下批评指点……。” 谦虚完了,坐到九把椅子的最后一位上听大家继续发言。 按着事先拟好的话题次序,陈文泉这时候已经把话题转到阿屏母子是否入家谱这件事上,大家争论了些时候,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人群里不知谁起哄,嚷着什么“滴血认亲”,又有人叫嚷把娃儿抱来大家瞧瞧像不像老太爷之类的话,引起哄笑和争执。 寿礼听得不耐,皱着眉往楼梯处清咳一声。大宁会意地一摆手,马上有十来个警察冲下楼来在两翼站好。 “本族族老议事,哪个哗众取宠意图捣乱的,小心祖宗牌位前失礼,家法不容!”陈文泉是保长,地位在众人之上,他一句话立即令全场安静下来。 寿礼起身,恭敬地给其他族老鞠躬请求发言,得到许可后走到前面,看了眼全场大声说: “方才有人说什么滴血认亲,这是儿戏还是当真?先杀只鸡拿你血来验,若融了怎么说?”下面发出轻轻的哄笑,马上又止住了,听他继续道: “阿屏自侍三叔公以来,一直是动静相随。老人家出门、她出门,老人家居家、她不出院门。这事我大伯、二叔也都是知道的。” 说着向陈渠升、陈济升兄弟看过去,两人都点头无话。 “所以澍升三叔确为叔公亲子,我深信不疑。不知大伯、二叔意下如何?”寿礼对二人问。 陈济升已经得了他的话,只要放过澍升母子便支持他担任高级中学校长并继任族长,同时也不会在分家上提出太多要求,所以他看看眉头微皱的兄长,率先起身表态说:“我没有意见。” 见弟弟已经开口,渠升也起身表示没有意见。 他知道自己这一表态回去以后说不定婆娘要絮叨几句,但是寿礼此前找到他并表示支持他与济升轮流坐庄担任族长,让本来以为没有多少希望的他怦然心动。 渠升晓得自己的劣势在于没有继承人,对于担任族长他既向往又无奈。 寿礼的提议无疑对他是个很大的激励,再说人家也答应在分家问题上不会占太多份额,陈渠升最终决定认下这个弟弟。 见本家兄弟俩没意见,族老们也就没话说。这时寿礼建议: “既然此前老太爷已经让阿屏给祖宗牌位磕过头,那就是收房的意思了,姨娘的地位肯定无疑。 我看,先把她的名字列入家谱,三叔尚幼可以先不写名,待到垂苕再补未迟。各位意下如何?” 这个意思就很明确,澍升名字暂不入家谱,那么分家时也就不会按一份计算,阿屏作为姨娘两边各让些出来供养即可。事情就这样定,两兄弟也松口气。 继而文泉继续主持,以族务倍增为理由抛出了增设三名主事的方案,这点大家也没什么异议很快通过。 只是在主事人选上大家有不同意见。断事负责调节、评判纠纷,对违反族规行为裁决、处罚,记录人口等与人相关事务。 有些族老对陈仁贵担纲有所顾虑,认为他出身低微。 但是陈文泉秉持寿礼的意思指出仁贵人品良好,而且他来做这个断事无论贫富都能秉公持断,还可以让贫户信服。 最后寿礼提议让李传世辅佐他,终于大家不再有话说,通过了这个人选的提议。 三名主事既定,由陈渠升、陈济升兄弟轮流担任族长的事就更简单了,两兄弟松口气,脸上的表情大为轻松。 这时,寿礼起身告诉大家好消息,他作为校董宣布任命新任族长陈济升为本地高级中学校长,江阿松为校长助理,从县中学调来的张淑春老师担任中学部主任。 众人听了叫好,忙又给陈济升道贺。寿礼注意到陈渠升的脸上微微有些落寂,看来大伯这人所谓不图名利地位也是一时的,看到自己弟弟地位上升,他大概有些按捺不住了。 主要事情一一料理完毕,李传世在桌子后面坐下,看着新族长在祖先灵位前告祝、焚烧祷文已毕,提笔在打开的家谱上找到陈学恭的名字,在后面注写下: 妾李氏春秀,产子于民国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 陈渠升和陈济升兄弟俩在寿礼调解下达成一致,在新陈集购买了一个两进的院落给阿屏母子居住,同时通过农业公司购买包河边六十亩土地给她做供养。 阿屏跑来给寿礼磕头,寿礼叫纹香和荷香拉住。“你现在是长辈,哪有长辈给小辈磕头的道理?”寿礼跳着脚在屋里绕圈跑,死活不肯受她的礼。 想到陈渠升心有不甘的神情,寿礼觉得有必要去他家里走一趟。于是借着芒种将至,拎了筐青梅登门。 陈渠升是个闲雅的性子,但不是说他就不想名誉了。 同寿礼坐在廊下仿效古人青梅煮酒,陈渠升看着屋檐前洒落的细雨和地上被击落的蔷薇花瓣,轻叩几面,念了首《忆江南》: “人叹息,虚度岁时辰。过隙光阴催逝水,存亡哀乐感浮云。无计遣芳春!” “怎么,大伯还想博一把么?”寿礼笑着给他斟酒。 “我虚度五十余年,看着弟弟做事风生水起哪能无动于衷?”陈渠升苦笑:“只是我闲惯了,倒一时想不出来自己想干什么,或者能干什么?” 寿礼示意他饮酒,然后说:“李麻袋现在在麻袋厂做技师,带着二十几个徒弟。他都能做事,大伯你腹有锦绣,怎么能闲在家中?难道你还不如个李麻袋?” “你莫激我。这样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书生能做些什么?” “我要是成立个艺专呢?比如就叫:霍县美艺专科学校,如何?” 渠升吃了一惊,放下酒杯问:“你怎么想起搞这样个东西?” “这个学校有用呵,它可不止是学美术绘画,而且还有戏曲研究、建筑工程、园林设计……。 你看南京、上海、杭州、洛阳都有美专,但是咱们皖西北、鄂东、豫南这一带却没有,我有心搞这样一个!” “好极!你若搞这个,我乐意倾囊相助!”陈渠升连忙抚掌道。 “我不仅想请你倾囊,而且还希望你出任校董或副校长,希望借助你的人脉和声望。” 陈渠升哈哈大笑,连说这个没问题,但是他建议学校不要放在霍县。“要开,咱们开到六安或者合肥。哪些城市更大,利于招募生源。”他建议。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起劲,就看到陈济升气呼呼捏着几张纸走进来,一道儿骂骂咧咧:“这个小兔崽子、混账东西!” “你这是怎么了?”陈渠升愕然,弟弟平时从不爆粗口,谁把他惹成这样? “你们自己看!”陈济升将信纸拍在小几上,酒杯都跳了跳。 “你那个二弟真不是东西,他居然晪着脸说我私下里和寿礼达成协议没有通过他,所以之前让出教育委员的约定不作数了。哼,这等没有信用的不孝子,我以后再不理睬他!” 他气呼呼说完别过脸去,寿礼没看信的内容都觉得相当尴尬,和陈渠升两个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第34章 小算盘 “错,全错了!”中桥气恼地拍着桌面:“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不能随便耍我!”仲文气哼哼地回答。 “唉!但是你这样做太失礼,也太失信,以后他还怎么帮我们做事?” “他都已经投靠老大了,我还和他讲什么信用?” “不对!”中桥指指自己:“我是日本人,都知道应该尊重长辈,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叔叔。 你们约好他做族长就把教育委员让给他,现在找个理由拒绝,不是和打他脸一样让人难堪? 仲文君,我们费了好大力气说服他,又花钱、送礼,请其他人支持你叔叔做族长,现在人家确实坐到那个位子上了,你应该践约才对!” “谁让他和我大哥勾勾搭搭?” 中桥把嘴一撇:“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我问你,你们有言在先他只能求助于你,不可找其他助力吗?可有这方面承诺?” 仲文被他问住了,噎在那里几秒摇摇头:“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人家做错了?”中桥被气乐了:“这不是你自己闹意气吗,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要求对方做的、达到的,他都做到了,可你却给他当头一棒!”他两手一摊:“那我们前边做了那么多,目的是什么?” 被他说得有些尴尬,仲文咬咬下唇:“呃……我错了。可是,要如何弥补呢?” “唉!”中桥皱紧眉头嘴角下弯,抱着双臂想了会儿:“你立即去向教育委员会请辞并推荐济升先生,然后亲自到他家登门致歉,或者我陪你一起去!” “这样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处理好,不劳烦中桥先生了。”仲文赶紧说。 中桥摆摆手:“你不知道,有其它的事情我要面见你兄长。” 进入五月以来连着下雨,虽然没有往年那么多,却正好缓解了旱情,也让慌张的农人们重新松弛下来。但是寿礼听说豫南只下过一场雨,他们那边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救济、赈灾和各工地招工都在继续进行,目前有四万多人在各工地上劳作。 同时各工厂、作坊也吸纳了六千男女劳力,连李麻袋所在的麻袋作坊和陈仁贵开的竹编作坊都分别增加了数十帮工、小工。 到处是挖土、修路、开渠的人群,各种独轮车、推车、马车看得中桥眼花缭乱。“三河原真是有活力得很呐!”他惊叹道。 “雇的人也太多了!”仲文在给他充当司机,马上又补充句: “不过说实话,道路可比以前强多了,过去走一趟累得要死骨头都要颠散,哪有现在这样宽阔、平整? 虽然还只是砂石并非沥青,看得出来他们在用心做事。我哥也真不容易!” 中桥没说话,忽然透过车窗看到几个正围着地图的人,问:“那些是修路的工程师?看上去很年轻。” “中桥先生,他们是实习生,是从六安建筑技工学校毕业生里聘来的。”副驾驶位置上的警卫告诉他,这人是李欢部下,对本地事情似乎挺熟。 “平均每公里都有个这样的‘小先生’。别看年轻,工人们对他们可比对工头还尊敬哩。” “哦,是吗?看来三河原现在对年轻知识分子的需求非常大,就像二十年前的日本。”中桥想起自己父辈生活的年代来,不由地叹口气。 那时候多好哇,中学生找工作都很容易,不像现在,自己一个专科毕业的不得不接受海外职位。 不过,他想想却不后悔,毕竟这里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比本土好得多,就是见家人很难。 他这样想着,脑海里又出现父母、哥哥和妹妹的影子。长期见不到家人且又没有成家,这让中桥经常感觉沮丧。 每每这时他就让自己对比下家乡的伙食、居住条件,然后告诉自己,再忍忍,毕竟海外任职的机会不是哪个都有的。 一阵沉默,警卫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窗外的哨卡、不远处的碉堡和树林里隐隐约约的工事迅速闪过。 寿礼接到电话,得知中桥可能来访很惊讶。他不知道对方什么目的,难道是最近没有大订单他来兴师问罪? 陈邱那边的订单虽然不少,基本都是化肥、杀虫剂、铁制工具这类。 最近车辆、拖拉机、发电机和水泵的订单几乎停掉了,不过因为这类订单都是走叔仁那边,寿礼听说了突然荻原疏远叔仁的事,觉得这不是陈家的问题。 如果因为采购三浦的卡车对方急了,按理应该由荻原直接找叔仁,而不是中桥巴巴地从县城跑来寻自己说话,到底他所为何来?寿礼有些莫名。 中桥见了寿礼却是意外地热情。 双方寒暄之后宾主落座,慢慢说起今天的来意,中桥才说有个好机会想问问寿礼的意思是否愿意做这份买卖。 细说起来,原来是武汉一家日本商社要撤离中国,隶属该社的三条蒸汽船需要处分。 中桥得意洋洋地告诉寿礼该社社长是自己学校里的学长,所以卖个人情给他做授权资产清理委托人。 “哦,我明白了。”寿礼含笑点头:“他的船交给你卖,你可以从中获取佣金,对?” 中桥讪笑点头,马上又说:“不过,对你们也有两个好处:随船的中国技师你们可以挑选;船的价格很便宜,只有新船价格一半都不到!” “噢?”寿礼睁大眼睛,这下他明白了,中桥又在做私活儿。他往前凑凑,轻声问:“这件事,需要我们只和守一君联系?” 中桥嘿嘿地连连点头,合十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拜托让斋先生,对仲文君也不要透露。” “这个我省得。”寿礼眯着眼点头:“不知这三条船状态如何,载重几何,具体如何作价?” 据中桥介绍,这家公司专门收购桐油,集中到岳阳后用这三条船转运到汉口精炼厂。 三条船最小的一百六十吨,最大载重三百多吨,而且都是最近两年内刚经过大修,更换过新锅炉发动机的。 “船是老些,但是机器是新的,再跑二十年都没问题!”中桥保证。 “那可是在武汉呐!”寿礼皱眉:“离我们太远了。” “您不想把买卖做到武汉去吗?”中桥微笑:“反正安庆离武汉也没多远了,不是吗?” 寿礼眉头微微一挑,中桥提到安庆让他疑惑,难道他知道和老二的桐油生意了?“我们在安庆不过是个办事处,主要是招聘、物色人才,没有很大能力做买卖。” “桐油这项买卖不算小啦。”中桥果然这样说,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你看,你们和军队一起做桐油,提供油布、油伞、枪油等产品,可军队能用多少?赚得毕竟有限!” 原来他以为陈家是在同军方合作做这项生意,寿礼稍稍松口气。“你怎么知道我们同军方联手做这个的?这可是保密的事呀。”他故意说。 中桥赶紧摆手:“我可没有要打听军事秘密的意思。不过让斋先生,你们一路都是军人押运、军车运送,从皖南到皖西,很难不引起注意。” 寿礼笑起来,笑完了问他:“你有什么建议或打算?直说无妨!” 第34章 未明究竟 中国的桐油产地以湖南、湖北为最,其次便是皖南和大别山区,所以日本人很早就摸清了这些情况,并且打这些产地的主意。 然而皖南一直未能开通有效的运输渠道,只有极少量走江西、福建或广东出口。日本人虽想在英美为主的两湖种植区外开辟新的产地,但是一直未能成功。 现在中桥得知陈家在皖南收桐油,便打起了这边的主意。现在陈家在六安新建的提炼厂每月有一百二十桶产量,和武汉那边动辄几千上万桶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但是假如有船将粗油送往汉口,不但可以让那边的工厂吃饱,而且还可以摆脱对两湖产地的依赖,摆脱英美对原料价格的控制。 “他们全卖掉?都不要了?”寿礼皱眉问。 “不要了。”中桥叹气:“要打仗啦,本土让他们全部撤退回国。” “全都走?” 中桥犹豫下,点点头:“据说领事馆已经下达了撤退令,但是有很多人犹豫。唉! 经营这么多年不易呀,这下子全都要撤出,谁也舍不得,可战争一旦爆发,他们继续留在贵国腹地会非常危险,所以……没办法!”他说完忽然一笑: “不过正因为此,咱们才有机会。拿到船只就有了将皖南产桐油运往武汉精炼、出售的运输工具,用便宜的价格挤进汉口桐油市场,获取非常丰厚的利润。 如果让斋先生同意合作,我个人愿意出资两千圆参与。有了合资企业的名头,即便发生战争生意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他循循善诱地说。 寿礼背着手踱了两圈:“桐油的事我要同仲礼商量下,没有军队的参与和默许,恐怕还是会受到阻挠的。至于购船生意,武汉那边是否方便派人到上海和老五谈细节?” “我懂、我懂。您不反对的话我立即通知武汉,他们在上海有代表。桐油生意就麻烦您与三老爷好好商议,我静候佳音。”中桥见他没回绝心想应该是同意了,微微一笑顿感轻松。 武汉撤侨是个秘密,中桥说他想趁这机会看看有哪些好资产、好生意可以接下来,言外之意还需要陈家的配合,因此一再嘱咐寿礼不要外传。 寿礼心领神会,这小子趁着别人撤出的功夫让陈家出头、自己躲在背后收割武汉日资,对自己人都毫不留情。凶狠、狡猾,但从生意角度讲非常有效。 他送走中桥转回头来立即挂电话到上海,和叔仁讲了这件事,同时让他准备出必要的资金。 “武汉日本人商社要撤离?这会不会是个信号?”放下电话叔仁心里冒出这个疑问,他想起淮南先生提到过季同主张用武汉日本驻军和日侨做人质,使日本不敢轻易发动战争的主意。 “难道他们听见风声,亦或是打算立即动手了呢?”他想。 叔仁把自己的疑惑和大卫讲了,他皱皱眉:“没听到过日本人有什么撤侨的风声,而且某个商社离开中国也不值得惊讶?” “万一呢?”叔仁说:“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一家商社,不晓得是不是其它还有?” “那就稍等,反正对方不是要来接洽卖船的事情吗?我们从旁打听,如果可以确定是广泛、大规模的行为,那就向上级汇报!”叔仁想想大卫说的有道理,便决定等等看。 寿礼的电话打到宋店时,仲礼正招来徐井根说话:“枪械、被服和弹药要千万注意,矿井下面潮湿必须仔细包裹,你回去后让大家重新抽查,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放心总指挥,我晓得轻重。”徐井根刚要敬礼离开,又被叫住了。 “井根呀,我想起个事来。”仲礼拍拍脑门:“你家大妮妮许人家了没?” “您问这个?”徐井根长叹:“那丫头成天舞刀弄棒,对人家小子她根本不拿眼瞧,声称本事要能压得住自己的才愿嫁,所以……。您想,哪家敢要这样的泼辣媳妇啊?” 他说完注意地瞧仲礼:“总指挥你问大妮妮的婚事,莫非有中意的小伙儿托了来做媒?” 仲礼嘿嘿一笑:“我有个人选是真的,大个子、大力气,扛着机枪围着这操场跑上十圈都不带喘的。就不知他能否降得住你家姑娘?” 徐井根听得两眼发亮:“总指挥你是个军机星下凡,可有什么好主意?” “这样,我准备近期在军营里搞个军事比赛,你带上大妮妮来看热闹,咱们设法叫俩孩子碰个面,看看有什么情形,如何?” “好啊、好啊!” 仲礼用手一指正坐在台阶上给自己擦枪的小春:“他姐姐从康德生(美国人医生)的战地急救训练班毕业了,现在军医院给刘院长(刘骥伍)做助理。 回头我拜托她下,有些事咱们不好出头,人家女孩儿间更容易说话。” 徐井根大喜,连连作揖。正在这个时候外间电话铃声响,值班参谋出现在门口:“总指挥,您兄长的电话。” 徐井根连忙告退,仲礼嘱咐他静候自己的消息,然后回来抓起听筒说:“喂,大哥,我刚给徐井根说完他家大妞儿的事情。” 待寿礼将中桥来访的前后讲完,仲礼眉头皱起:“大哥,做生意我无所谓,不过日本人正在离开武汉,这消息确实么?” “我也不晓得是否确实,都是听中桥讲的。”寿礼说:“你看,如果那家日本商社上海代表找叔仁去接洽汽船出让的事,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停了停他问:“怎么,三弟你认为其中有诈,还是中桥出于某种目的胡说八道呢?” “我也拿不准。”仲礼回答:“要是果然日本人在逃走,为什么要逃?良心发现租界还给我们?还是悄悄组织人撤走准备开战?这事不是靠猜的。” 他这样回答寿礼就明白了:“也就是说,咱得派个人亲眼核实下才好?” 晚上,寿礼给在安庆的邹全挂了个电话,将中桥想借陈家名义从武汉日侨手里接过桐油生意并开辟皖南油路的想法说了。 让他和中桥接上头以后亲自带人去武汉,开设三河资本代表处和三河商贸武汉分公司。“安庆的事你有可靠人选可以接手吗?”他电话里问。 “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委托给鲁继先打理,你知道老鲁?三爷队伍上军医院的刘院长就是他推荐的,那是他表兄。”邹全回答说。 “哦!是他?好,那你就和他谈,安庆生意交给他暂时代理,你去武汉。对了,洪庆日语好,叫他随你去!” 寿礼忽然想起洪庆在安庆实习,正好让他做个翻译员:“让他用个假名字,到外头不许以陈家子弟身份张扬!” “可,原来不是说他毕业后去跟着二老爷做事么?”邹全提醒。 第34章 未明究竟(二) “诶,你莫管,我自和老二说便是。”寿礼打断他:“你不但要和日本人往来,那边可能还有英美人,他们才是武汉桐油生意的大主顾,洪庆跟着你更有用武之地!” 他停顿下补充:“你手里有没有可靠、机敏、活络的人?再带上一、两个,拿五千元经费用。今年新聘的学生里有没有相中的?我派两个过去给你做帮手。” 邹全是招募的头头,每个人他都曾过目的,立即说了两个名字。寿礼记下来,放下电话便交给李传世(三牛),叫他通知这两个人随运输车队往安庆,然后调去武汉工作。 中桥来谈生意,要为自己暗地增加一条生财之路。 来中国时间长了他脑筋也开始活络起来,看着别人在上海滩吃吃喝喝就能舒服挣钱,自己这样没背景、没家世的只好在穷乡僻壤里奋力打滚儿,他渐渐生出了不平衡的心。 不过也多亏这点,给三河原陈家带来日本领事馆开始动员侨民和商社离开武汉的消息,让陈家几兄弟都警觉了起来。 季同是最后一个听说这事的,但他觉得不应该有风声泄露的问题。作战计划还在制定和完善,除军部少数几个人外没人知道细节。 或许只是个别商社撤离,消息被误传或放大了?他这样想。不过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约见了马克,想从他那里印证德方是否知道此事。 “日本人离开武汉租界,不会?”马克很认真地看了看季同,然后仔细回想片刻,摇头说:“朋友,我真的没听说过这方面消息。你从哪里听到的,不会是谣言?” “但愿是。”季同苦笑:“如果真的发生,我想那就说明日本人疯了!” “依我看,那些小矮子清醒得很。”马克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先后横着伸出三根手指头告诉他说: “东京大使馆和我们互通情报时说,日本人目前在忙三件事:满洲军内新、老兵员的更替;继续向华北派遣包括炮兵、装甲兵在内的多兵种部队;强化满洲的治安。 所以他们认为日本人在完成对满洲这块大蛋糕的消化之前,恐怕很难有什么大动作。 不过他们也承认有不少高级军官叫嚷‘挺进山东、华北’这种口号。 日本人嘛,矛盾的性格。你很难判断一条鱼到底打主意是往左,或者是往右?” “没有往华东派遣更多部队的情报么?”季同皱眉。 “据我所知往华东运的都是军需物资。”马克耸耸肩:“足够他们上海驻军使用一年的,而且还在增加。 我看他们是铁了心要依托虹桥坚守到底,毕竟对面的中国军队群集在南京周围有那么多,而且都是政府军中的精锐,不乏德国顾问们教出来的佼佼者。” 马克得意地表示他见过那些部队,认为这些野战师每个都足以与日军一个师相抗衡。 季同可没他那么有自信,自家的事还是自家知道。如果从德国人那里不能证实此事,要么是真的不存在,要么是德国人也被瞒住了。究竟是哪个呢?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查,因为何部长派人来通知他跟随自己到庐山去参加会议,而且可能要去一、两个月。 这么长时间出差他还是第一次,季同叫来洪升嘱咐他说:“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成年男人,遇事要沉着冷静不能慌张。” “这晴天朗日地,能出什么事?”洪升不解。 “晴天朗日?”季同冷笑:“我看你是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傻了!外头什么形势你是没看见,还是假装听不到?” 洪升被他训得一愣:“小六叔你别吓我,你是说咱们会和日本人开战么?” “什么时候打起来我不知道,做不得日本人的主,打却是肯定的!”季同肯定地说: “东四省、华北、济南、上海死了那么多同胞,谁也没法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能么?” 他看着洪升低下头,改了语重心长的口气:“洪升,我素来知道你不喜欢政治,但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侵略、战争,都不是你我能选择的。 你想要间宁静的画室,我当初还想要和平的课堂呢,可人家给吗?他们说这叫弱肉强食,世间的自然法则。 一个词‘自然’,便想要咱们交出土地、祖先的坟墓,都改了姓名说日本话、做日本人的奴才。 有人也许乐意,但我是一万个不乐意!中国的兵和千万民众也不乐意!所以没说的,他来打我们奉陪就是!” “六叔,我省得这些道理。我又不是个傻子?”洪升眼看着自己脚尖:“只是……我不过是个画画的,对他们没威胁?他们能要我命、还是要我的画?” “这话你不该问我,你去问问五叁惨案里死了的两万济南市民,问问他们又威胁日本人什么了?”季同见他哑口无言,扳着他肩头警告: “我去过日本,我了解日本军队的传统。他们是会屠城的,你别以为这是开玩笑!你想想姨奶奶、嫂子还有竹子和你自己的娃,你要是不当回事迟早他们要遭殃。” “可……,这是首都呵,他们攻不下来的?” “呵呵,当年的北京城难道就不是首都了?”季同冷冷地顶了回去:“所以我临走必须好好和你谈一场,你别以为在南京城里有多么保险。 它要是那么固若金汤怎么成了大明的应天府?太平天国又怎么被攻破城池的?老弟,波兰有个作家说过:人建立的堡垒,人就能攻破它!” “好,那……我该怎么做、做些什么?”洪升终于点头。 季同松口气:“你首先要安排的就是她们所有人撤离。记住,只带钱钞、贵金属和首饰,其它一律不要。 我已经和魏蛟打过招呼,他只要听到我军退却的消息就会来通知你。 然后你用家里来电话为名哄着全家上车,从定淮门出城,经当涂、芜湖、铜陵、池州前往安庆对面的庆丰。那里就有你三叔的人了,可以帮你们渡河回家,明白么?” “明白了!” 季同指着楼下车库:“我已经叫老魏帮忙找了足够的汽油,新来的卫士长李方武艺不错,老刘试过他。 卫士李二出是第二次来南京,他对这里熟悉,也和魏蛟认识,方便联络。 他俩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司机大庄是齐师傅亲传弟子,在咱家三年了也是靠得住的。还有个会开车的刘犇,人手、车辆都够你用的。” “嗯?”洪升猛地抬头:“刘大哥你不带在身边么?” “这次是跟着行营办事,不能带他去,甚至不能和家里人说具体去哪里。”季同说完长出口气:“但愿回来时,你们大家都平安无事。” 洪升仔细看着六叔的眼睛,这才发现他眼里有着深深的忧虑。洪升抿抿嘴:“放心六叔,我一定不会让她们有事!” 季同欣慰地点点头:“记住,本地雇佣的厨师和保姆,对他们就说族长百日祭,全家要回去奔丧、祭祀,发给三个月薪水回家听用。 既不能露出风声,也不能带走一个!然后在离城的当天要趁天刚亮走,两辆车分开,间隔二十分钟……!” 第34章 两情相悦(一) 叔仁坐在福州路上的一家法餐厅里,眼前是三井商社大厦,身后是工部局大厦。 天已接近正午,阳光透过玻璃晒得人身上热烘烘地。他做个手势,维特走过来用法语交谈两句马上明白,立即为他放下百页帘子。 “现在可以为您开始点餐了吗?”维特轻声问。这个中国人已经来过多次,出手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较有文化的那类人,所以他不敢造次。 叔仁掏出银壳怀表来看了眼,嘀咕:“该来了呀?”抬眼正看见廖斌进门,身后跟着个瘦高、略显局促的戴眼镜青年。 “诶呀,廖经理,我还以为你们要迟到了。”叔仁笑着起身和廖斌握手。 “五爷勿怪,火车稍稍晚点,非常抱歉!”廖斌说完回身介绍:“我来介绍,这位便是徐董的公子,徐维年!” 叔仁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才和李家搭上话。李梦出原本不想搭理,这年头跑来找他认乡亲的太多,哪里都顾得过来? 不过后来叔仁买通他管家,递进话去,盛赞陈家财势。 什么卡车一买就是三十几辆,什么陈家拥兵上万保护全县数年未遇战事,再听说人家是来结亲的,男方乃是皖西地方专员,这职务要搁在前清起码是个兵备道。李梦山动心了。 他请叔仁到家里作客,一看带来的照片,果然对方是个中校军官颇具英姿,而且穿着中央军的制服。 李梦山眼睛亮了,很快回复同意这门亲事,双方约定立即交换庚帖、下月初五在沪订婚,正式的婚礼在旧历八月十四日于合肥举行。 今天叔仁再次上门,身后多了个青年。他向李老爷介绍说这位是自己的表弟,名叫徐维年,其父是蚌埠钢铁公司的董事长徐业。 李梦山不错眼珠地瞧着这年轻人,觉得这个也不错。倒把徐维年看得相当窘迫,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 李梦出问他现在在哪里高就?徐维年回答自己从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现在农业部水利实验处任水工室主任。 “哦,那也是公家人呵,真正是年轻有为!”李梦出笑眯眯地说。 叔仁怕徐维年太拘谨,便笑着让他自己到外面园子里走走,自己和李老爷谈完事再一起回去。 徐维年走出来,长长地出口气,先四下里看了一圈。 李家这房子、花园都是中西合璧的。正门在西,是皖西式样石刻雕花门楣和仿檐。 进去是个天井,分别种着橘子、玉兰、苹果和香梅四棵花树,这个时候粉红的苹果花正开得极盛,树下飘落星星点点的花瓣。 正面楼下是厅堂,楼上有走廊和房间,其中应该有李老爷的书房。连廊与左右两厢相通,都是两层的小楼,大坡顶青瓦的西洋特色。 四周有花园,他是从客厅北侧的穿堂经南边连廊走到平台上,正可俯瞰东边大约两百多平米的草坪,转过头来,北侧似乎稍狭窄,墙上全部爬满蔷薇。 南边是密布的竹子,一条小径从那边蜿蜒而出。 他手扶石栏板探头想瞧瞧那小径里头,不料刚探身出去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你看什么呢?小心掉下来!” 徐维年吓了一跳,往下瞧去,发现下边有个双人花园座椅,有个小姑娘正蹲在旁边摆弄椅子上的花草。 徐维年朝左右看看,只有北墙那边有个工人正在修建墙上的花枝。“你这花儿,是他剪下来的?”他问。 “对呵,”那女生撅着嘴:“人家长得多好,非要剪下来,太可惜了!” 徐维年嘴角翘起些:“不要紧,花还有很多呢。 如果不剪掉些,其余的都长不大,剪掉了营养供给集中些,剩下的花就会开得很大、时间也长。所以这些是为别人做出了牺牲的花朵,你好好待它们也是应该的。” 他稍停又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对它们?像林黛玉那样挖个坑把花儿都埋掉吗?” 那女生“扑哧”一笑:“我又不是林黛玉,才不会那样做作。”想想补充说:“她是心里有事睹物伤春,我只是可惜它们,尚未开放就离开了枝头。” “哦,那没关系。”徐维年用手指将眼镜往上推推:“告诉你个法子,可以让它们活得长些甚至开过花再枯萎,想试试不?” “想啊,你快说。”那姑娘高兴起来。 “你去找个空瓶子或者陶罐,里面刷干净,放上六成清水加一点点糖。 把那些剪下来的花枝做成花束,如果家里有灰锰粉另找个杯子用它兑些水,把花枝的切口在里面蘸两三分钟,再取出来插入刚才准备好的瓶子或陶罐,就可以摆在屋里啦。”徐维年比划着说。 “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或者奥妙呢?”姑娘皱眉请教。 “关键是容器和切口要干净,不带细菌。”徐维年说:“灰锰水有消毒杀菌的作用,你再把容器尽量洗干净,这样就最大程度避免了花枝过病、传染或发生腐败。” “哦!好的,你等着!”那姑娘说完抱起那些枝条,小心地拢在怀里,很快消失在花墙前的拐角了。 徐维年觉得很有趣,这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看她那懵懂的样子,大约学校还没毕业?他忽然有种大哥哥的感觉,不禁挺了挺腰板。 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姑娘捧着个玻璃瓶子高高兴兴地走来,花枝都插在里面有高有低。 “你瞧,厨娘帮着洗干净的,是这样放?已经用灰锰水蘸过啦!”她老远就大声说:“不过会不会太多、太拥挤?” “没关系。觉得太密可以先让它们喝着水,你再找其它容器分过去就好。”徐维年稍稍扯了几下,纷乱的花枝立刻显得有层次,整齐了许多。 “瞧,大朵的到中间、后边去,小花和小草在周围护着,这样好看。”他说: “切花就怕水分丧失,所以你要放在个有光但不会直接晒到的地方,保持它们的凉爽,每天换清水给它喝,这样它就能延长生命。” “你怎么知道的?”小姑娘惊奇地看他。 “我姨娘教的。”徐维年说着情绪有些低落:“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我跟着姨娘长大的。” “哦,没事、没事,我也是姨娘生养的,嫡母那边从不过问。”小姑娘赶紧开解他:“那又怎么样,我不也长这么大了?” “你没回过老家?” “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小姑娘摇头:“爸爸说那边还有点房子和地,和我有什么关系?” “景色还是不错的。”徐维年于是给她讲龙潭挂雪、长山落日、迎水余晖……。 “原来你是老家来的?”小姑娘指指客厅:“和里面的客人同路?” “那是我姨家的表兄,他来……。你有个姐姐还是妹妹?” “姐姐。” “哦!” “明白了,你们是来替她说媒的,对?我都听说了!”小丫头格格地笑起来:“听说又英俊、又能干,是你的兄弟吗?” 第34章 两情相悦(二) “呃,不、不,那是他叔叔家的兄弟。”徐维年赶紧说。 “哦——!”小姑娘拉长声应道,却不说话了,低头摆弄那些枝条。 两人肩并肩迎向阳光站着,徐维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面庞上少女细细的汗毛。 微风撩动她的鬓发,风里带来好闻的,混合着青草气息的体香。光线落在她浑圆的肩头和露着的臂膊上,使肌肤有种滋润柔和的迷人光泽。 看到她嗔怪的眼神过来,徐维年赶紧指着她额头:“你,是不是该回屋里去?瞧头上都出汗了,仔细会晒黑的。” 屋里的两个人已经基本谈完,叔仁朝外面平台上看了眼,笑着问李梦出:“哟,这是贵府哪位小姐呀?” “哦,这是二姑娘。”李梦出眯起眼回答。 “哦,上次来没有见到,不料这次通过二小姐能够领略到贵府上小姐的风采。看来我这个媒人还真是做对了!” “是呵,说明有缘,真的有缘。” 二人哈哈大笑,李梦出趁机向叔仁打听徐维年和他父亲的情况。 送他俩出门时还特地告诉徐维年,说欢迎他以后常来做客,老乡间就该多走动、走动。徐维年名义上这次是来上海参加学术交流,实际就是请假来特地相亲的。 二小姐的开朗、娇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连着几日都出现在李公馆里,直到假期结束不得不回到南京。 之后的几周每逢周末他都跑来上海与心上人相会,两人关系迅速升温。 终于在陈同贵来沪与大小姐订婚的当天传出喜讯,这一对儿也得到了祝福,并将在两周后举行订婚仪式。 李梦出是皈依天主教的,订婚仪式就在沐恩堂举办。 徐业特地跑来上海,给叔仁送上两百大洋作为谢媒礼,然后在他陪同下前往李家拜会了亲家,给准儿媳赠送了一对翠玉镯子做见面礼。 李梦出很满意,特地拿出一张房契。那是在威海卫路上的一处小房子,楼下是客厅、工人房、厨房、厕所和浴室,楼上是卧室、书房和一个小小露台。 不大,但对小两口来说足够。 “等他们正式结婚,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李老爷说:“我现在就派人去收拾,一定在婚礼前整修一新。把瓷砖、壁纸、门窗都换掉!让孩子们住得舒舒服服。 这样维年周末回来可以有个安静的小窝,让他们在那里你侬我侬,多生几个小娃娃,亲家你说好不好?”说完和徐业一起开心大笑起来。 臊得二小姐美心扭身跑到外面,找自己的未婚夫去了。 谁知她在平台上看到徐维年,却觉得他似乎有心事,赶紧问怎么了? 徐维年轻轻叹口气,说没什么,他用下巴示意,让美心瞧下面。大姐美芳正挽着姐夫陈同贵的手在草坪上散步,两人螓首相触、低侬细语。 “是呢,咱们好歹离得近还能见上几面,她俩合肥、上海地相距这么远,只靠书信往来可不是有诉不尽的相思?”美心抬头问徐维年:“你可是在为他们叹息么?” “不。”徐维年摇摇头,前后看看,压低声音说:“刚才姐夫说如果爆发战争,他是要上战场的,问大姐害不害怕,要不要回头。” “啊?”美心身体微微一颤:“他怎么说起这个?多吓人呐!”想想赶紧问:“大姐怎么回答的?” “你姐说,既然选择了他就不后悔。作为黄埔的学生,他上前线保卫国家是理所应当,无论生死,大姐都愿意随他。 她还说,如果真有那天,自己本就是医院的护理长,报名参军并不难。我看她意思是要夫妇同上前线,生死与共的意思。”徐维年说着,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来抹抹眼睛。 “你不会……?”美心担心地仰头看他。 徐维年苦笑:“你放心,就我这么厚的镜片军队看了就不会要!”美心刚松口气,听到他又说: “不过,有个消息你别同他人讲。”美心连忙鸡啄米般点头,徐维年轻声说:“部里有个小组,据说在制定战时疏散计划。” “什么意思?”李美心还小,一时没有理解什么叫“战时疏散”。 “就是说,如果真打起来,中央很多民政机关可能要被疏散。我也是执行人之一。”徐维年告诉她根据这个计划,农业部的机关将被疏散到重庆去。 “政府林主席会带着所有民政机关先走,军委跟随总司令留下来指挥作战。你明白了?” “哦,就是不给军队增添麻烦呗。可……,你要离开南京?”美心忽然明白了:“重庆,在哪里?四川,那么远啊!” “别叫!这件事是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懂吗?”徐维年说完叹口气:“四川的确远,中间隔着贵州、湖南、江西等等好几个省呢!所以叫大后方嘛。只是……,” 他眼瞧着美心:“这一走和你离着可就远了,想见面很难!你怕不怕?” “不怕!”美心握紧小拳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傻丫头,刚才姐夫说了,如果打起来上海千万不可留恋,赶紧设法往安庆逃。到了那边就有咱家的部队掩护,就安全了。记住没?” 美心皱眉:“你要我跑啊?那还不如和大姐一道参军去。” “开玩笑?你还没到年龄呢参什么军?”徐维年不满地虎起脸:“弟弟还小,家里就指望你了,可不能胡来。 你记住,上海不是久留之地,要做好跑的准备。按姐夫的说法今年这情形,很悬!到时你要带着全家回安徽去,一刻不能犹豫!” “行,我听你的!”美心张开两臂拢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心口说: “放心,我会把他们带回去,然后我就去重庆找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到你身边、和你厮守在一起的。 和平也罢、战争也罢,决定做两口子了就再也不分开!” 徐维年低头看着她的满头秀发,微微抬起她的下颌,在那蓬松的刘海儿上深情一吻。“不会分开的,”他低声说:“我们都在上帝面前做过证,有他老人家在上面照拂着哩。” 第34章 紧张的空气(一) 面对丰盛的酒菜,泷井显得心事重重。“怎么,是谈的不顺利,还是想女儿了?”叔仁微笑着问他。 “两者都有呵!”泷井叹口气:“最近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女儿嘛好在有你家照顾,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多少可以担心的。但是谈判可就……。” “唔?”叔仁放下筷子看他:“究竟出什么事了,我可以帮忙吗?” 泷井将酒盅放到桌上,轻声说:“其实,谈判本身并没什么不妥,已经约好下次会谈在华北进行,这边是石原君亲自出面,南京政府应该是派一位高级侍从武官参加。” “好啊,这不是很顺利吗?” “问题出在我国政府那边。”泷井咬着牙根,似乎牙疼般地吸着冷气: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主战派突然发难,让首相难于招架。 你知道这次谈话是他亲自委托的,所以石原君是以首相、外相和陆军部三重代表身份前来谈判,非同小可! 如果这次谈判失利,恐怕石原君倒还其次,整个内阁说不得都要倒台。因此,我肩上的担子很重呵!你能理解吗?” “主战派发难?”叔仁皱眉:“他们是反对谈判?” “有一部分。”泷井点头:“他们认为谈判无用,既然国民政府已经接受与共党联合,事情已经向不可控方向发展,现在要的不是警告,而是彻底解决南京政府的敌对态度。” “那么,首相的意思呢?” “首相认为在战争之前一定要试试和平解决的方案,如果国民政府接受日本的让步并且也愿意退一步的话,日本就不必急吼吼地与中国开战。 他认为这正好中了苏联和共党的圈套,而日本目前还未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泷井端着两臂两嘴角下弯,摇头说: “说实在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中国太大,而我们有些人的心简直比中国的领土面积还大!五年前淞沪一战那么严重的死伤率,似乎五年后他们全忘掉了。” “大概……他们是觉得准备了五年,现在已经具备条件可以作战?”叔仁说着给他斟满酒,然后说:“毕竟现在日本的生产力、武器装备已经有了很大提高嘛。” “可中国军队也在提高啊,不说别的,德国人装备的那十几个师战斗力都不弱。 如果说当年有个十九路军,现在有十来个十九路军了,我担心开战的话,这次日本的伤亡也会成十倍地增长呵!”泷井摇头: “这些事,那些想捞军功的家伙根本不在意,一句‘牺牲在所难免’全部带过。唉! 可现实是残酷的,那会是十几万家庭的破碎,而且还不见得就能如愿以偿达成目的。” 叔仁注意地看他良久,问:“泷井先生,你不会对谈判的前景已经悲观了?” “哈,这恐怕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不以我的意志转移呵。”泷井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首相能顶住压力多久。假如在谈判过程中内阁倒台,那我们现在做的所有事都等于浪费时间。” “不过还有个麻烦。”叔仁皱眉:“即便达成了协议,谁能保证不会发生武人夺政,然后宣布协议无效?”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不!”泷井愤怒得脸都扭曲了: “先皇好容易摆脱武家政治,让日本走进了宪政时代,再走回头路绝对不可以!”吼完,他痛苦地抱着头伏身在臂弯里。 叔仁看了这情形暗自叹息。军阀再兴可以认为是武家政治习惯的延续,是旧势力惯性的失控。 现在除非有个巨大的外力,否则只怕谁也刹不住日本这辆野心和狂热推动下的战车了。 这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部门造成的,是他们整个社会种下的果实。 “哼,日本人处心积虑要我们亡国灭种,我们就叫他们尝尝血与火的滋味!”陈同贵对叔仁说道。 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表弟聊这么久、这么深入。“我已经给上边打报告了,要求到作战部队去!”他表示。 叔仁揶揄地看他:“你不会是不想继续做地方事务,所以要求上前线部队的?” “那我也应该要求去保安团才对,干嘛去前线?”陈同贵瞪着眼睛叫:“你瞧着,那些鬼子要是落到我手里,一定叫他们有来无还!” “你自己也到江边和虹口去看过了,见过那些日本兵,你对他们有什么评价?”叔仁以前从三哥那里听过,现在他希望从陈同贵这里再听到些印证。 “我看他们没什么了不起!”陈同贵第一句话就让叔仁心往下沉: “他们也是人,挨上枪子照样会死。没什么可怕的!就是那些装甲车麻烦,咱们轻武器多,炮太少!” “你打报告去前线,美芳知道吗?”叔仁问。 “她知道,我没打算瞒住她。”陈同贵手指在桌面敲了几下:“她已经准备从教会医院辞职,转到合肥慈善医院工作。” “啊?教会这边福利很好的。”叔仁似颇觉可惜。 “她是军人的妻子,就应该为军队服务。”陈同贵说完,抬眼看了下叔仁: “我劝你也准备、准备撤回三河原,战争打起来你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的贸易公司、商社、事务所都开不成了,不走更待何时?” 叔仁哭笑不得,只好推托:“我不能这样站起来就走的,这里除去买卖还有人脉,经营了好几年总得给个说法、态度。 再说还有咱家还从英美、荷兰、法国、日本那么多银行贷的款子要处理,没有大哥的指示我可不敢丢下就走,否则怎么回去面对乡亲啊?” 陈同贵被送回旅馆去休息,叔仁来看看红菱母子,现在除了小树他们又要多个小宝宝,这样的情况下也根本不可能离开上海。 红菱看他的神情,低声问:“怎么,有心事?” 叔仁轻轻拍他手背,小声告诉她可能要打仗,叮嘱她做好准备但不必惊慌,也不要透露消息给其他人。 “我们成天和日本人往来,如果发现消息泄露他们有可能怀疑到我身上,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红菱身子有些发抖,不过很快镇静下来:“天天说打仗,这不一年了也没见动静。兴许这回又是误传?” 第34章 紧张的空气(二) 这时,门上传来暗号,叔仁知道是舒龙回来便过去开了门。“四哥回去了?”他问:“你今天在码头观察到些什么?” 舒龙看了眼他背后的红菱,叔仁拉住妻子,轻声说:“大龙你当着他面说,有些事该让你弟妹知道,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舒龙点点头说:“今天又有两条兵舰进港,有大约四百海军陆战队士兵抵达,带着迫击炮和机枪。”红菱一听脸色就苍白起来。 “那就是说,现在海军陆战队至少六个作战大队?包括装甲、炮兵、侦察等单位,仅战斗员就有接近三千人。 虽然日军常说‘如果辎重兵也算兵,鸽子也能变老鹰’,但如果发生战事,我想这些后勤、辎重甚至文职人员也会拿起枪的,那就是五千人! 友田说整个第三舰队都要回到上海,连舰队司令也要从台湾驻进虹口的司令部里,他们正做接待准备。 如果是那样,各舰停泊后没有舰艇操作任务的水兵都可能上岸拿起枪作战,军人就会达到八千人左右。”叔仁点点头: “再把侨民中的男性组织起来,日本人在上海出现万人武装是可能的,这样一支部队,足以控制整个租界地区了。” “会和英、法军打起来吗?”舒龙搬来椅子让红菱坐下。 叔仁沉思半晌摇头:“我看不会!日本人主要目的应该是想完全控制上海,驱逐在这里的最后这点警察和宪兵,把机场、火车站、码头全部拿到手。 他们或以保护侨民的借口,或者美其名曰保护租界利益联合英美法行动,尽量不会和其它列强发生冲突。” “政府就这点警察和宪兵留下,他们还要驱逐?”红菱惊讶。 “弟妹不知道,最近中央军在上海外围布置了很多精锐,估计是让日本人警觉了。”舒龙说。 “其实是他们自己做贼心虚。”叔仁苦笑:“政府军知道日军在华北大肆增兵,所以想来个围魏救赵。” 他后半句没说,围魏救赵是真打,哪有这样围着做姿态,擎等着打草惊蛇的? 日军先前还一点点增加上海防务,今天来几十、明天来一百,现在一次性调来一个大队,说明他们已经相当警觉了。 “诶,这样说岂不是真要打了?这可如何是好?”红菱摸着肚子,急得要哭出来。 叔仁一面安慰她,一面眼微微眯起来。这个时候,也许是重新接近荻原的机会? 但是他没来得及主动行动。第二天一早,叔仁送陈同贵,他假期已满该回去了。 大家出门帮他把行李放在后备箱里,叔仁叮嘱舒龙一番,然后和堂兄握手告别,这时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停到街对面不远处。 叔仁看着舒龙他们开走,自己回身从红菱手中接过公文包,和她低声说了两句。 他并未往办公室方向走,转身穿过街道走到车子后门,从被摇下的车窗往里看了眼,微笑打个招呼:“早上好,荻原先生。” 荻原微微低头回礼:“好久不见,叔仁君还是这样神采奕奕。怎么样?天气不错,咱们到虹口公园走走?” 回答句恭敬不如从命,叔仁开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荻原问刚才那位是谁,好像个军人的样子。 叔仁知道陈同贵挺拔的军姿肯定瞒不过对方,回答说:“我堂兄,中央军校毕业的,确实是个军人。” “噢,他不用和部队在一起么?”荻原装不懂。 “他现在是皖西的专员,不过正打报告闹辞职呢,觉得自己坐到文职位子上很不舒服,非要回部队去。不过……,”他转回头来: “荻原先生不必担心他,人家是请假来上海订婚的,他岳父是个很有钱的企业主。”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荻原眨眨眼。 “嗯?您话里有话?”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发现来上海游玩、观光的军人非常多,多得有点不正常!” “有这样的事?”叔仁很认真地问:“您可知道都是哪些部队的军官,或者是隶属哪里的? 报纸上说首都警卫师增加到两师一旅,那军官人数肯定是大幅增加了。 如果是南京来的军官,他们好奇大上海,借着便利来瞧瞧热闹,这也不稀奇。” “不知道啊,”荻原摇着脑袋回答:“我也很好奇他们来自哪里,所以刚才看到叔仁君送客人时便多问了一句。” “他绝对不是您值得担心的人,他娶了新娘子,心情正好得不得了呢!”叔仁笑起来。 车开到虹口公园,两人下车信步而入,叔仁注意到公园门口的岗哨已经由日籍警察换成了实弹的陆战队员。 “叔仁君从这空气里嗅到了什么?”荻原问。 “先生指的什么?”叔仁不解地问:“这公园里有草木的香气,有池水的气息。您是指的这些吗?” “不、不,当然不是。”荻原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嗅到的是‘紧张’。” “呃,先生可是指的战争?”叔仁看看周围,坐下轻声说: “军队一直在增兵,距离上次我们提到和平谈判已经过去好久,但是没有谈判、只有双方不断增加自己的军力,照这样下去,恐怕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荻原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所以,君还在为和平而徒劳?” “只要有一点避免,哪怕只是延迟战争的可能性,为什么不争取呢?”叔仁摊开手:“在下只想安静地再挣两年钱,能不打就不打最好。” “这恐怕不是你和泷井能左右的。” 叔仁看他一眼,想想,躬身用谦逊的姿态说:“请先生教我。” “当主战派成为朝中的多数,首相不同意就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除去内阁倒台别无他法。现在,这种情形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荻原伸手摘下礼帽,将它挂在自己手杖端头,然后继续说: “你瞧,首相自己兼任外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用外交作武器和南京通过谈判实现和平,但连我们这些老外务都不支持他,如何做的下去?” “这……,说明首相在外务省已经被架空了?”叔仁问。 “明摆着,用你们的话讲‘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那样清楚’!”荻原冷笑:“所以叔仁君,放弃幻想,别再帮着泷井上蹿下跳,徒劳的!” 第34章 捞人(一) 叔仁把两手摆开笑着回答:“不存在幻想,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笔三千大洋的生意。”他掸掸礼帽重新扣在头上:“只要有需要、有足够的钱赚,一切皆可生意!” “真的,泷井下的本钱这么贵?”荻原眉头扬了扬,撇嘴道:“可惜了,这就是看不清形势的结果,所谓‘螳臂挡车’是也!” “先生需要我帮你把这话带给他么?” 荻原“哧”地笑出声:“这也要我付费?你说过的一切皆生意。” 叔仁嘿嘿笑着摆摆手:“说正经的,我是有事想求先生帮忙。” “哦?能为叔仁君提供帮助我很有兴趣。请问是何事?”荻原转过身来。 “刚才咱们提到战争,这让我诚惶诚恐呵。”叔仁轻叹:“您也许注意到了家内(日语对自己夫人的称呼)正挺着大肚子呢,如果她临产时又遇到战事,那可是糟糕!” “啊!我看到了,原来你在担心这个?”荻原皱眉:“这确实是个问题,请问看过医生没有,可知道预产是在什么时候?” “在法国教会医院做检查,是个叫做戴维森的妇科医生做的检查,预产期在八月或者九月初。”叔仁告诉他的都是实话。 “哦,那还不要紧。”荻原点头:“战争也是需要准备的,年底前还不会打起来,你让她安心生产就好。即便发生了意外……,”荻原低头想想: “我有位好友在横滨桥东开诊所,他虽是小儿科大夫,但他妻子在日本的医院里却做过四年妇产科助产士。 战争什么时候打响咱们都不好说。如果提前了,你可以立即送她到那里去。叔仁君只要把报酬准备好即可,我今天就帮你打好招呼,请放心!” “太好啦,那就拜托先生,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啦!”叔仁躬身道。 “大哥,我看和东井之间再做车辆、机器之类的大型生意,可能性不大,倒是这家伙对罐头厂投产后的情况很感兴趣,询问目前的产品和价格呢。” 叔仁给寿礼挂电话谈到今天见到荻原的情况并告诉他:“荻原想要几箱样品,如果可以的话他说可以帮我们争取到军方的订单。这事你怎么看,咱们接还是不接?” “呵呵,当初小六(季同)在家时曾和我说过,将来日军的补给会是他们的命门。 他说日本人习惯于让军队就地取食,对后勤不大注重,这就是他们掠夺成性的原因。我看,不妨答应下来。”寿礼略思索: “我给你发几箱猪肉、鸡肉罐头,牛肉产量本身就少先算了。另外橘子和犁的糖水罐头也可以给些。 最主要是便于你继续和他打交道,我瞧着即便仗打起来,这条线也还用得上。 不过你要小心,我建议你开始给自己准备后路,不要到时被他缠住脱不得身,那我可就赔了!” 听出大哥的关心和爱护之意,叔仁颇有些感动。他赶紧回答:“这个大哥你放心,我朋友很多,到时一定能脱身!” “不要想别人能想到的招数,要尽可能出其不意。”寿礼叮嘱:“你和红菱、孩子都重要,一个都不能有损失!如果需要人手,我让你三哥派警卫给你。” “别、别,没到那步。”叔仁赶紧拦住:“再说身边一下子多了几个训练有素的军人,那岂不是招人惹眼?反而坏事了!人少,我行动更方便。” 放下电话,叔仁站在窗前思索。楼下有人讲话,然后就听见大卫吹着口哨上楼的声音,叔仁微微一笑,走过去帮他开门。“看你心情不错,难道有好消息?” 大卫哈哈一笑,来到窗前看着下面,边脱外面的外套边轻声说:“心情好才怪,张主席叛逃了!” 叔仁刚端起茶杯,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淋到手上。 他咬牙没吭声,走进洗手间抹了些肥皂在上面,出来见大卫正用布将茶几擦干净,便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还是清明节的事情了。”大卫说:“两边都压着没有说,新闻上也没有大肆报道,南京总算报复了下。”他苦笑,然后说: “现在陕北已排除了这件事的干扰,联合抗日的路线不变。上级要求我们展开自查,同时做好内部安保工作,防止破坏!” 他说完看看叔仁:“我来就是和你探讨这个话题的。你是鄂豫皖出来的老同志,不要受这件事影响。” “我不会受影响。”叔仁慢慢坐进沙发里,咬着牙缓缓说:“我只是难受,当年搞肃反害死那么多人,现在他却……。这种人难道没有良心吗?” 他说着忽然愤怒地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的杯盖猛地跳起来,刚擦干的桌面又湿了一大片。 大卫默默拿起抹布再次擦拭:“我猜到你会很愤怒。虽然我没经历那些事,但我也很难理解这种人,也许对叛徒而言本来就没有良心?” 叔仁用手帕掩住两眼:“我最好的首长、战友、兄弟、部下,有多少人被说成是变节分子、反革命? 我要是当初没及时逃脱,也早成枯骨了。现在他却溜到汉口去住公寓……。我真想现在就买张票往武汉走一趟!” “别,那你可就要犯错误了,我警告你!”大卫加重了语气,然后坐在扶手上拍拍他后背:“你现在有自己的任务和责任,不是个大孩子,要讲纪律!” “好,我服从纪律,但这个混蛋别出现在我视线里!”叔仁恨恨地抬起头。 门被敲响,付洁推门进来,见这模样吃一惊:“哟,这是怎么的了?” “没什么,正好聊到些伤心处。”回过头来大卫大咧咧地一挥手,然后问她:“有事么?” “哦,蔡秘书刚才接了个电话,对方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不过自称说是陈先生的朋友叫林五。” “嗯?”叔仁扭过身来:“正要找自己却送上门了。他可是要见我么?” “是,说很急的事情,有求于你。” 叔仁眯起眼,方才大哥让他准备后路,这林五身在江湖说不定就用得着,且先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事要求自己帮忙? 第34章 捞人(二) 林胖子不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在南边的奉贤镇,两岁时父辈到上海做工全家迁入闸北,所以他也就以“本帮人”自居。 林五自小起家身后跟着小弟,前头有位大哥“高四爷”提携他,因此这小子便自称“林五”。 谁想“高四爷”也有走背字的时候,叫日本警察拿住,说他有意盗窃军用物资,给关进哈尔滨路的巡捕房里。 这巡捕房负责的是美国人,主管却是个日本人,因此高四爷被打得不轻,非要问个“间谍罪”不可。 林五等人在外头跳脚没办法,忽然想起那位开黄金支票的“陈先生”来,赶紧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 有些话最好当面说,叔仁按着约定的地址寻去,找上宝通路的一户住宅,却不料是林五自家。 胖子见他真的屈尊而至喜出望外,直个劲作揖表示家宅简陋怠慢,然后将老婆支出去,和叔仁说了想托他救高四的事情。 叔仁说你叫我救人,那得实话实说,你们怎么晓得那仓库是日本人的军用物资,谁告诉你们的? “咳,哪晓得撒!阿拉早晓得袛是日本人的军事物资,把我十个胆子也不放四哥去呀!”林五叫屈: “最是齐大嘴可恶,说甚香烟、白糖,赌咒发誓的,出了事体自家早早躲得哪个都找不到,我家四哥才叫个冤枉哉!” “等等,这齐大又是谁?”叔仁截住他问。 原来齐大是个码头上的杠子工,平时游走在中间哪派都不靠。那日不知怎的忽然凑到高四面前卖好,说今日从高雄来的兵舰上往仓库运了多少、多少香烟和砂糖。 高四一听动心了,仔细问了遍就打定主意当晚动手,谁知进去一看箱子里全是油纸包裹的新枪。 众人吓坏了知道不妙赶紧跑,结果惊动守卫,高四为救众人主动引开警察,自己却被按住了。 叔仁心想这事里面居然涉及了日本兵舰的来源和载货内容,这可有的耍。于是和林五商议还是应该先找到这个齐大。 “他是祸首,若不将他拿住,高四爷怕是脑袋会落地!”叔仁说: “再者,他接近高四爷是偶然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这事必须查清楚!你要从日本人手里捞人,那就必须还给他一个正犯,还得把证据都找足实才行。” “对呵!”林五佩服,忙问如何找人。 叔仁说你先了解这家伙平日都去哪里、有什么喜好,然后对症下药,专到他常去的地方派人监视、盯梢,再备下三、五好手,看准机会负责拿人即可。 林五跑到弄堂里喊了两嗓子,叫出来俩个兄弟。叔仁一瞧都见过,在黄秘书家搬家的人里有他们。 大家寒暄过后,林五叫机灵些的黄子去查齐大,让孔武有力的张有望找几个兄弟,带上绳子、破布准备拿人和讯问。 他们在处倒了外墙的破败院子里等了两个来小时,林五有些气急,正骂黄子这小娘养的,就见他急匆匆回来。 “侬丢下兄弟,自家吃馄饨去了是?”林五瞪起眼来。 “啊哟,我哪里敢?”黄子连连摆手,告诉他们说打听了好久,都说这个齐大不抽烟、不饮酒,也没见他爱好个啥。 “哪样都没搞清楚,侬跑回来做啥?”林五听得气闷。 叔仁两眼一眯,笑着让林五稍安勿躁,对黄子说:“你既然跑回来,一定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瞧,还是人家陈先生,做大生意的就是沉得住气!”黄子竖起大拇指,也不管林五的白眼继续说: “小的打听到他有个秘密,这兔崽子有个相好的,每周去她屋里一趟送钱和吃食。” “一趟?”叔仁觉得奇怪:“只送东西,不住宿么?” 黄子摇头:“听说是个说书场里抚琴的姑娘,没了爹娘,随着个病歪歪的老爷爷过活。” 叔仁眉头一皱。林五赶紧问:“爷,侬哪样了?” “小五哇,这事八成是有人在后面弄鬼呢。”叔仁看看众人:“一个汉子,给人家祖孙俩送钱、送吃食,又不留宿占姑娘便宜。这样的人,你们怎么看?” “嗯,做事还算个有良心的!”张有望说。 “着哇,这么个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害四爷,必定是有人搞鬼把他当工具使了。”叔仁说完接着问黄子:“那抚琴姑娘住哪里,你问清了?” “咱是谁呀,这天下没有黄皮子摸不清的事!”黄子还想显摆,被林五在屁股上踢了脚,只得赶紧说:“都打听清楚了,还留了两个兄弟在她家周围守望着。” “可……每周才来一次,谁知他下次是哪天来呢?”张有望皱眉:“咱总不能天天蹲在那里守着?” 叔仁转脸问林五今日是出事后第几日,林五算了下回答第三日。叔仁点头: “刚出事他必定躲,但是越往后他惦记着这边越躲不住。估计要露头也就是三天内。 这几日辛苦点,大家想想还在吃牢饭的四爷,为他都咬咬牙。 至于巡捕房那边,我找人先递个话进去,就说这事是个误会,这边正在查正犯,请他们手下留情。” 林五等人大喜,连忙作揖谢过。叔仁叮嘱拿人时别惊扰了那祖孙俩,最好还是帮他把钱和物送到,这样问话时也可以省许多力气。 告别了众人叔仁回来,先给泷井挂电话把事情讲了,请他帮忙到巡捕房垫个话,然后自己亲自去探监。 巡捕房的日籍警长叫川口,因泷井出面作保的缘故才放松了刑讯,叫来大夫给高四治伤,很客气地见了叔仁,从他那里听取了大致经过。 最后和他约定期限要给个交代,这段时间里暂时先不会对高四动刑。 到出事后第六日一大早,叔仁刚走进公司林五就挂电话来,说几个小时前把那齐大按住了! 舒龙开车把他送过去,两人穿过弄堂来到那座小院,见五、六条大汉聚在里面,见叔仁来都抱拳拱手。 叔仁还礼,张有望说林五在里面问话呢,然后带他们进去。 “陈先生,侬猜的真准,那小子果然是拿了别人的钱做事哩!”林五笑嘻嘻地迎上来告诉。 原来高四有个对头常某,此人在码头上名声很差,做事不择手段,因此被高四联合他人夺了地盘限制在火车站以北谋生。 他衔恨在心,因此在发现齐大急需用钱的时候便跳出来答应低息借他二十圆,只要帮忙给高四递个消息……。 当天夜里,常某被一条麻袋装着扛进了巡捕房,连第一顿刑讯都没熬过就招认了自己是指使他人教唆高四偷盗的主谋。 高四以主动自首从轻发落,判为罚款五十圆交保一百圆后释放;齐大被判罚款五十圆,鞭三下释放;常某则被发落到青岛监狱服刑三年。 陈叔仁代缴了所有罚款和保金,然后亲自开车到巡捕房接高四出来送到林五家中。 高四要给他磕头,叔仁死活拦住了,笑着说:“出门靠朋友,将来谁知我有没有求到您的那天呐?” 高四拍着胸脯说你就我兄弟一样的,我死了也是如此!因此叫众人跪下拜了叔仁做二哥,叔仁拦不住,只得被林五和黄子按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因此叔仁拿出五十圆来给高四治伤和做营养费,又拿出一百圆让林五散给大家压惊。临走到门口他想起,招手叫来黄子塞给他五十圆: “你带两个兄弟赶紧买张火车票送齐大去南京,叫他拿着给我侄子的信找到这地址去,后面的事自有安排。” “他若不肯走怎么办?”张有望在旁边瓮声瓮气问:“您别生气,我是担心他留恋大上海所以不乐意。” “他想和那姑娘成亲、过日子就赶紧跑,不然以为姓常的没有几个忠心的小弟?”叔仁冷笑:“我侄子会安排他做个活计,后面安心过日子即可,在哪里不是活着?” 林五等人听了互相看一眼,抱拳拱手齐声说:“二兄威武,二兄仁义!” 第34章 北上还是南下(一) 高四爷的事情还没全了结,由泷井出面、叔仁做东,请川口吃了顿饭。 饭后叔仁送给川口一手提袋“请夫人品尝的餐厅美食”,其中有个扁扁的锦盒,里面是件镶嵌红、蓝宝石的步摇金头簪。 “月底就要进行最后的谈判了,”泷井有些兴奋:“现在双方离达成协议已经是咫尺之遥,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压低声音说: “首相在最近的会议上已经和陆相达成一致,不允许海军发出杂音影响和干扰帝国的华北战略。 海军向上海投放陆战队并寻求开辟第二战场的行为受到约束,这样国民政府也可以不必再这样‘惕惕然’了。” “但,主战派实力未受损害呵,我担心他们很快还会卷土重来。”叔仁说。 “也许,但只要协议正式签署,尘埃落地,他们也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还胆敢和圣意相抗么?”泷井抹着胡须冷笑。 “难道不会再来一次‘二·二六’事件?” “石原君是什么人?上次事件就是他亲自处置的,这方面早已防范了。”泷井倾身向前: “他甚至已经想到过对方会趁自己来华期间闹事,所以会提前安排的。这次绝对不会允许出现后方失火的情况发生!” “泷井越这样说,我心里反而越不踏实。”见到大卫之后叔仁皱眉说: “从荻原的表态来看,日军至少在年底前是不会在上海动手的。泷井说内阁坚持先北后南策略,所以当前的重心都放在华北,陆相也严词要求海军全面给予配合。 然而我们观察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虽然速度不快,但海军仍在努力给上海运送补给品。 正如高四他们看到的,香烟箱子里放的是枪支和子弹,砂糖袋子里面全是大米。日军为什么要瞒天过海呢?” 大卫抱着两臂沉思片刻:“日本陆军和海军的矛盾由来已久,我看这还是属于海军一厢情愿、自行其是。” “那么,得不到陆军的支持,海军敢于独立发动战争?不可能?”叔仁摇头:“可他们又确实在做这方面准备。什么意思?声东击西么?” “不排除这种情况。”大卫想想,忽然建议:“何不去请教你弟弟,他不是日德问题的专家吗?” “别提啦,他出差执行任务,现在不在家。”叔仁无奈地苦笑:“要不我早就去问了,何苦猜到现在? 只是……,没想到日本人看上去这样自相矛盾。当初小六说他们的政局特点我还有点不信,现在算是领教了。”他咬咬嘴唇: “就算是海军没有陆军支持,上万人的军事和准军事武装,加上这么多舰炮、装甲车,也够在沪警察和保安宪兵喝一壶了。” “你还是觉得他们会动手?”大卫还是有点疑惑:“这里离南京这么近,要动手国军精锐立即可以扑过来,总不能他们以为自己和几个师的德械部队抗衡?” 叔仁踱了几步忽然回头:“大哥说过武汉那边领事馆正动员侨民撤离。 这件事当时咱们没在意,现在看来会不会确有其事?假设武汉日军和侨民都撤回上海,会是什么情况?” “海军陆战队增加一个大队战力(即汉口特别陆战队),还有少量陆军警戒部队,人数大约四百人左右。 大小舰艇近四十艘,上面的水兵估计可以组成大队级的武装。 回撤的侨民近万人,应该可以从中组织两到三个大队级的准军事力量。全部加起来近两千人!”大卫说完将眼镜扶了扶: “这是根据我通过其他外国武官获悉的数字,推算出的结果。” “有这两千人和大小炮舰、炮艇上的武力支持,那他们就可以抵挡阵子了。只要一周内国军拿不下上海,日本本土的陆军到来,局势就可能发生变化……。” 叔仁叩击着桌面说:“我敢肯定,想拿勋章、升官发财的不仅是陆军,我们不能忽略了海军的想法!” 就在叔仁和大卫商议如何把自己的推测向上级报告时,无独有偶,季同也注意到最近上海发生的情况以及日本内阁的争吵。 林铣十郎的下台快得出奇,泷井还在憧憬协议的签订,他那边就已经狼狈而退了。 新上来的近卫内阁对中国国内联合抗日的趋势非常厌恶,一方面鼓吹日本的扩张和对殖民地的渴望,一方面加快了军事生产和战争准备。 不过他继承了前任的思路,认为目前还需要做大量准备工作,未到与国民政府翻脸的时刻,同时对南北两线同时开战并不支持,并再次要求海军配合陆军在华北的行动。 但近卫并没制止石原等人策划的与南京高层的接触和谈判。 季同判断他想毫不费力地得到某些东西,使日本有时间消化河北和察哈尔,再开始新的蚕食,使本届内阁获得史无前例的支持度。 “告诉你个秘密,国府同日方在河北即将开始的谈判,你知道设定的前提是什么?”大鬓角苏筹小声说:“是我方默认东四省目前的现状。” “啊?”季同皱眉:“那,不是等于承认伪满了么?” 苏筹苦笑:“可怜我这个长春人,这下子回家无望喽!” 季同想想,安慰他:“那也不一定,兴许过几年国军大反攻,重新收复失地你就能回家啦!” “你觉得凭咱们这支军队能反攻?我觉得就像南宋衣冠南渡那样,要等‘王师北定中原日’,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苏筹失望地摇头。 季同默然。苏筹被派往上海站工作,临行来向找他告别,两人只能以茶代酒互敬一杯,然后匆匆分手。 “有事你去找汪海,咱们当初一个室的同事,如今只剩他还在了。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哟!”苏筹说完挥挥手,留下身后的寂寥落寞,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以肯定,他将是与日本人直接面对面的那群人,而且比上战场拼刺刀更加凶险。 第34章 北上还是南下(二) “这个大嘴巴!”季同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心里觉得别扭。这样的谈判,这样的条件,一旦公开或被曝光必然是场轩然大波! 难道只能这样做,没别的法子了吗?季同感到彷徨和失落。 所有人都在努力,为建设国家、民族复兴投入了多少血汗,结果只换来个轻飘飘的“默认”,这些就都毫无意义甚至可笑了。 一群德国人上了庐山,他们灰绿的军装非常好认,季同立即就看出来了。 不过他没过去搭腔,自己现在带着任务,又接触机密文件,在没有上级许可的情况下不方便接近他们。 但他没想到何部长将他叫去,戴雨农也在场。大家寒暄之后何部长告诉季同有个任务需要他对戴先生给予配合。 “老上级,没话说,这是应该的。”季同表示,然后问:“需要卑职怎么做?” 原来戴雨农在德国人下榻的宾馆里做了手脚。 “汪海你肯定记得,他负责这次行动。我们希望从德国人嘴里了解他们对日本人知道些什么,以及德国对日本下一步行动的判断,德意两国将对日本支持到什么程度?” 戴雨农说话时很严肃:“目前形势严峻,我们需要有确切的依据支撑自己的判断,从德国武官嘴里如果能知道这些,那是再好不过。” 季同心里微微有点不乐意,他有种被当枪使的感觉,但又一想如果是为了国家,那就忍了。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戴雨农给他看一张表,上面列举的十几个问题。何部长看了直皱眉:“这么多,那不成审讯了?再说他哪里记得住?” “你放心,这小子过目不忘,他能记住的。”戴雨农嘴角翘翘又恢复了严肃:“有困难吗?需要我帮你准备些什么?” 晚上,季同拎着一大瓶日本清酒,手上托个荷叶包敲开了马克的门。迎着马克惊喜的目光,季同做个噤声的手势。 马克让他进去,看看走廊无人,小心地关好门。“真没想到你也在这山上?”他嘴里说着,眼睛却看向了桌上的荷叶包。 “轻声,”季同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搞来的,人一多就不好玩啦!”他打开荷叶,里面是切成薄片的水晶肘子。 马克拈起一片来丢进嘴里,慢慢咀嚼。季同问他:“怎样,味道如何?” 马克做出陶醉的表情竖起大拇指:“这会儿谁要是闯进来想分享,我会把他打出去的!” 季同捂着嘴笑:“那当然,这可是御厨的作品,我花了十块银币买来的。” “哦,我的朋友,我欠你的。哪怕所有的话题都那么无聊,就为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辛苦上山算是值了!” “怎么,这么好的风景,你还说无聊?”季同打开清酒问正在找杯子的马克。 “哼!你天天在这山上,可觉得很有意思?”马克反问。 “那不一样。再说我整日泡在日文堆里,哪有心思看风景?” 马克叹口气:“我和你一样,也没心情呵。” “这话怎么讲?” “你知道我们这次为何而来?” 季同摇头:“上级不告诉的,我没义务主动问。” “那现在就咱们两个人,我告诉你也无妨。”马克低声说:“你知道蒋先生在和莫斯科谈判吗?” “这又不是什么大新闻,难道柏林为这个担心?”季同喝着酒回答:“我们和苏联有漫长的边界线,两国关系的谈判一直就有,时断时续。” “但是,贵国好像现在很希望和苏联签约了。” “这是你猜的还是……?” “确有其事,日本那边已经观察到邓大使最近频繁出入莫斯科外交部,而驻东京的蒋大使又支支吾吾不敢否认。” “那……为什么会让柏林紧张呢?难道不应该是东京吗?” “他们确实紧张,而且你别忘了,东京和柏林之间的盟友关系。”马克做个鬼脸:“柏林绝对不喜欢自己的盟友面临危险。” “我们会威胁日本?别开玩笑了,他不威胁我们就已经很好啦!连俄国人他们都击退了(指日苏干岔岛事件),还能把我军放在眼里?”季同哼了声问: “你可知道华北、满洲、察哈尔日军兵力增加的情况?上海天天都有日本海军的兵舰到港,他们在忙些什么?” “这些我们都清楚。甚至我们了解贵国正在和日本政府代表的接触。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觉得不该打仗,可船儿还是在滑向战争漩涡。”马克无奈地扬手: “第三帝国认为日本提出的携华、朝、满之力牵制苏联和英美的力量是可行的,可以让我们有时间解决欧洲问题。 但是如果贵国执意和苏联握手,那么元首也就没有义务继续向贵国提供帮助。我们这次来,就是为的强调这点。” “如果……日本人能保证不再对华采取咄咄逼人态度,比如将部队退回长城外,或许更有利于缓和当下的局势,让国民政府对它的人民有所交代。那样情势自然缓和了。” 季同苦笑:“但我看日本人怕是不肯?吃到嘴里的东西能这么容易吐出来,那就不是我所知道的大和民族了。你不是也说过,他们生就是鱼的性格?” 马克笑着摇头:“我说服不了你,还是吃东西。” “那看来你在会议桌上进展也不怎么样?” “你倒直接。”马克重新放下杯子,凑过来说:“我们来之前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但是必须来,因为元首答应了东京。” 季同仔细看他:“他亲自答应的?这算是对盟友的支持么,即便知道不会有结果?” “当然不只是来说说而已。”马克耸耸肩:“我们还有具体的行动步骤。” “让我猜猜,应该是停止军援、撤回顾问、撤侨、中断德国企业和银行在中国的业务,甚至对华禁运?” 马克眯起眼:“你怎么不猜断交呢?” “只要中国现政府还能控制全局,德国主动抛弃德华友好关系的可能性不大。”季同笑嘻嘻地: “毕竟中国每年有那么多外汇用于购买德械装备、机器设备,这是个极好的市场,对元首来说他舍不得的。” 马克好笑:“瞧你那个样子好像很无赖。” 第34章 七月八日 “没办法,虽然生在幅员辽阔的大国,可就剩这点自豪感了。”季同耸耸肩:“连贵国这样的友邦都觉得我们打不过日本,还能让我说什么?” 马克张张嘴,最后说:“可数字摆在那里,你们的工业能力和日本相比差太多,就算有德国帮助,杯水车薪。” 季同调过脸来看他,轻声说:“中国人有句话:礼轻情义重。谁帮过我们,我们记在心里,不会忘记的。” “我明白。”马克点头,又放了张肉片在嘴里嚼着,停了停说: “个人观点,最终元首还是要和日本站在一起,我们大家都不以为然,但他固执得很,贵国最好早些有这个觉悟,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是因为元首最终还要对苏联作战吗?” 马克不知可否,却说:“如果贵国击败日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两人直喝到酒瓶已空,马克红着脸晃悠悠送季同出门。 “你明早起得来?”季同担心地问。 马克咧开大嘴笑:“放心,日耳曼人的生活就像上足发条的钟表那样准!” “嗯,要是日本人办事也像德国人这样准确就好了。” “哦?他们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抱怨?” “我们永远警惕着,谁知道那帮小鬼子什么时候突然发疯了杀过来?他们今天和你拍着肩膀说‘哟西’,明天在他眼里就是‘巴嘎’。嘁!”季同摆摆手: “说不定一觉醒来,最大的标题就是‘日本人进攻北平’,也未可知。” “还不至于。”马克挥手,然后神秘地说:“第三帝国驻东京大使馆分享的情报,日本陆相说老兵复员、新兵交替要到夏末才能全部结束。 对于趁着目前天气干爽发动进攻的意见,他回答目前的兵力仅有半数抵达,且尚未完成休整和环境熟悉,现在进攻是莽撞和不谨慎的。 所以你看,我估计到秋天日本人才能完成预定兵力三分之二的投送,这就是为什么陆相一再要求海相全力支持陆军运输的原因。 另一方面呢,海相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他想的是以海军为主力拿下上海的控制权,因此对北进察哈尔、河北哼哼哈哈拖沓敷衍,总是说要谨慎、要谨慎。 明白了?一个国家的军队有两种不同声音和意见,我看不出它有多么值得重视和信任的必要。将来,日本人一定在这件事上吃亏!” “你的意思是,他们秋天前都没法开打?” “以德意志军人的眼光来看是这样,如若不然,定是日本人疯了要自取其辱!”马克肯定地说: “以日本当前的军事和工业实力,是无法同时满足南、北两线作战的。在一百公里正面突进,和在上千公里战场上对决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日本某些将领很奇怪,他们大约升迁过快,还没有适应从校尉军官到将军的转变,因此说话、做事显得很幼稚。” 季同笑起来:“但是你的元首似乎很欣赏。” “不,元首只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东方盟友。”马克解释,然后又说: “我个人其实并不赞成元首高看日本人的策略,相反我觉得他不了解中国,仅仅把它当作是下蛋的母鸡。 而日本人之所以显得在东亚独树一帜,不过因为中国的虚弱而已。你们一旦强大起来,只需要接近现在日本的高度,全世界各国的领袖都会抢着同贵国交好。 德国不会主动断交,是因为我们有很多优秀的军人和政治家都明白这一点,但可惜,执政的、做最终决定的,不是这些人。”马克无奈地表示。 尽量控制着自己离开宾馆,走出不远树后走出一人,轻声道:“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去扶住他!”马上有两个人从他后面跑过来左右搀扶。 “你怎样?让他们送你回去休息。”原来是江海早就带人在这里等着。 “我有没有落下什么问题没问?”季同这时候才开始觉得酒力上头有点站不住了。 “没有,你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回去好好休息,明天……。” 他话还没有说完,季同已经忍不住示意那两个人扶着自己快步走向道边,然后大口地呕吐起来。 江海走过来将自己的手帕塞在季同手里,对那两个人说: “扶他回去,你俩就留在那里照顾,明天中午他要是醒了,给他去食堂打些病号吃的面条。等他吃完再回来报告。” “是,明白了!” 季同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马克和他说的话。他其实并未醉得那么厉害,毕竟清酒这东西在日本也不是没见识过。 他躺在里屋床上,两个特务在外间低声说话,季同假寐着脑子却停不下来,他把刚才马克的话又回想一遍,努力找出其中的要点,避免自己醒来后有遗忘。 忽然又想到三哥通过香港和德国人做的武器、弹药和零部件生意大概以后会越来越难做了,可惜的是自己在山上,无法告诉他这些消息。 而且中日一旦开战,可以想见那些车辆、设备甚至燃料的来源也就中断了。想着、想着,他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三河原,大哥笑呵呵地看着地里的庄稼,然后五哥出现了,惊慌地喊:“快跑,日本人在上海打仗啦!” 这时候三哥不知从哪里跑来,端着刺刀冲锋,却忽然胸前出现个血窟窿。那窟窿越来越大,季同吃惊地让他快跑! 手一挥,人醒了,没遮严实的窗帘间透过来明亮的阳光,天已大亮,是个山上难得的晴朗日子,外头传来雀鸟的欢鸣。 离开周家桥时仲礼心中烦闷,连被叫回来相亲的郭大林见了他这脸色,也不敢露出几分喜色,只默默地骑马在后头跟着,和小春低声说话。 橘红第二胎生得不爽利,孩子倒没事,大人却不知为何总是下血,沥沥啦啦拖了许久也治不好,四妹和艾玛都摇头,让他准备后事。 仲礼这次回来见她那模样,也没了和阿韵调情的心思,满腹惆怅不知如何是好。小通寺那边已经在祈福了,但只怕她命数已至。 第34章 七月八日(二) 仲礼不知怎的忽然想家,拨转马头带着众人又回到西陈家集。 母亲周氏絮絮叨叨说他这样久都不回来,王氏倒乖巧,见丈夫这样知道遇见事了,只是叫人来服侍,然后温存地在身边陪着,没有一句话。 “橘红怕是不行了。”仲礼终于忍不住告诉她:“潜儿还小,二娃刚落地,唉!你膝下无子,如果橘红殁了,就把他们接过来,放在你名下,如何?” 王氏本想问怎么人没了才放到我名下来?话到嘴边犹豫下,只轻轻答了个“哦”。 “她不是咱家明媒正娶的,所以我一直犹豫这事,你别见怪。”仲礼说完在她头顶吻了下,继续说: “二娃还小,正好适合抱养,你接过来,就手放在洪字辈下面,将来让他给你养老。” 在心里庆幸过刚才没有造次之后,王氏又有几分感动,看来丈夫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便依偎在他怀里,娇嗔地说: “这下你该收心了?自己的骨肉也有了,再别去祸害别家姑娘,好不?” 仲礼听了苦笑,说:“我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带兵那会儿杀人太多犯忌了?怎么会你连个姑娘都生不出呢? 还是跟在老太太后面多做点善事,哪怕通过洋和尚做布施也好。这帮神仙都是古灵精怪,谁知哪朵云彩会下雨呢?” 王氏听了哭笑不得,起身伸出手指在他额角一戳:“你啊,少说这些得罪他们的话,恐怕比做道场要灵得多!” 仲礼哈哈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夫妻俩好久没有见过面,所谓小别胜新婚,这夜自然也是风光无限好,直到鸡叫头遍才昏沉沉睡去。 次日早起,仲礼正在刷牙,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不禁皱眉,走出来叫住挡在门前的小春,问:“谁在那里喊?什么事?” “报告总指挥,是保安团的兄弟拦住了邮局的丁所长,他说有紧急电报要交给你。” “让他进来!”仲礼说完进屋,王氏已经拿来他的军装帮他穿上、扣扣子。 这时丁凡狼狈不堪地进来,满身都被露水打湿了,脸色苍白。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仲礼吃惊地问。 “我连夜骑车赶来的,您什么都别问,先看电报!”他说着将发潮的电报纸递过来。 仲礼疑惑地看着他,打开电报纸一看就愣住了。好半天,他才在小春的呼唤下醒过神来,让王氏: “安排丁先生休息、吃东西,我去大哥那里一趟。”说着抓起武装带便匆匆出门。 王氏回头问:“丁掌柜,这是……出事了么?” 丁凡放下水碗抹抹嘴,挥手道:“不是出事,我能这么着急跑来?北平那边,和日本人开火了!” 仲礼对大哥说完这个消息,寿礼手一抖,粥洒在了外边。旁边的洪廉忙拿来抹布,寿礼摆摆手问弟弟:“哪里来的消息?” “蚌埠大表哥发来的。” 寿礼放下碗筷思索片刻:“老三,这天总归到了。” “不过,是局部冲突还是……,现在恐怕还说不好。”仲礼比较谨慎。 寿礼没心思吃饭了,拉着三弟去了客厅,洪廉和李传世也跟过来。 “虽然现在情况不明,仅凭着卢沟桥三个字很难判断日本人是否要大干一场,我担心这只是个借口或者开端。 你看上次上海那场,不也是从小事情开始的嘛。我们得做好准备才行。”寿礼说。 “那我宣布全县戒严?” “戒严倒不必,上面又没有相关命令。”寿礼摇头。 “可否以查疑犯的名义,让熊总队出面先控制县城和水路要道,把日侨严密监视起来,如何?”李传世建议。 “唔,三牛建议得好!”兄弟俩对视一眼都表示同意。 “你赶紧回周家桥,联络总指挥部看有没有来自南京的指令,同时让李欢注意老二和中桥的对外联络。 我这边给小五去个电话,问问他上海的报纸那边有没有登载更多细节,还有政府、军队目前的反应。”寿礼说完喃喃地念叨:“南无啊弥陀佛,但愿只是误会!” “我给侬念下今天的《中央日报》:临到最后关头唯有坚决牺牲,吾人只准备应战而并非求战,和平未绝望前仍望和平解决,但须固守四点最低限度立场。” 大卫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气愤道:“这是在说些什么,要表达何种意思? 七月八号了,北边的国军打了一天,已经被人家刺刀顶在胸前,还说这种被动牺牲、低声下气的屁话有什么意义?”他扔开报纸问叔仁: “这两天满篇都是卢沟桥,看得人头晕,气得人发昏。你怎么看?” 叔仁正抱着两臂在房间里踱步,听他这样问便停下来,说:“我觉得南京大意了,而且过于自信、乐观,恐怕要吃亏!” “怎么?”大卫吃惊:“不是说已经增派四个师过去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吃亏,最多就是打平手,然后双方坐下来再谈呗?” “没那么简单。”叔仁不同意地摇头:“你看,渤海湾沿线,我们已知的日本、‘驻屯军’和伪满的敌人就已经有五、六万。 平津及外围一万日军‘华北驻屯军’、河北东部有一万五千伪河北保安军、西北有四万察哈尔伪蒙军,这还没包括辽西、辽南、塘沽、青岛的敌人。 他们距离平津才几步路,国军离着多远?再精锐的部队,疲惫对以逸待劳,胜负如何一望便知。”他叹口气: “国军将领们仗着自己受过德国顾问训练,以为拿着德械就能打败日军,恐怕事与愿违。战争绝不是凭人数和枪械能决定的。”停顿下他又补充: “何况咱们的德械师都是打了折扣的轻步兵师,既没有装甲车辆,也没有强大火力和空中支援。 我弟弟和我讲过德国机械化师和装甲师的装备情况,国军和他们简直没法比! 如果对付缺粮少弹的红军或地方武装它们足够用了,但要对付日本侵略者,我猜他们会非常吃力。” 叔仁说完,听到有人上楼,听到暗号的敲门声,他伸手拉开门,舒龙和付洁走进来。“怎么样,外面有什么变化没有?”叔仁问。 “日本人做得很巧妙,是个外松内紧的形势。”付洁回答: “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周围最严密,过了横滨桥、天津桥要稍微松些。司令部周围几处制高点上都有守望的人,能看到刺刀闪光,隐约还有机枪。” 叔仁看向舒龙,他立即报告说:“码头也都戒严了,中国工人不准靠近,三十米内就会开枪。 远远看到军舰的舰桥上有不少人,很多刺刀的反光。有五辆卡车载满士兵往北边开走了。嗯,大约近百人的规模。” “动作很快呀!”叔仁冷笑:“他们早有预案应对这种情况了。” 这时,忽然电话铃声响起,叔仁拿起听筒,蔡秘书在另一头说林五先生打电话来,说有点事情要告诉叔仁。“转过来。”叔仁平静地说。 很快林五声音传来:“陈先生,不是说有什么古怪就把侬讲么?阿拉火车站那边的兄弟说,守卫的宪兵换防了。现在统统都是新面孔,还有人拎着花机关枪……!” 第34章 诱敌南下(一) 宪兵和保安团属于同类性质,都是听命地方行政机关的部队。但是宪兵里头有人拎着花机关枪,这就不同寻常了。 p18属于德械武器,尽管后来济南、太原兵工厂也有仿制,毕竟数量太少,仅有个别精锐部队才用。 听到这个情况叔仁立即带上舒龙到火车站转了圈,回来时大卫还在等他。“怎么样?”他急切地低声问:“是不是中央军进来了?” “应该是,”叔仁点头:“而且是德械部队。那些人的眼神都不一样,绝对不是普通宪兵或者保安团,除非他们从皖西把我三哥调来了!” “你们出门以后大哥来过电话问北边的事,我把知道的、能讲的告诉他了。”大卫说: “听上去他很关心你,怕上海这边也打起来影响你的安全。另外宋真意也打电话过来,说黄金价格猛涨,同时打听上海的情形,我安慰了半天才挂上电话。” “嘿,倒便宜这家伙,正是他发财的好时机。”叔仁冷笑,然后说: “这个主意不知道谁出的?玩这手偷梁换柱,难道明天就在上海开战?日本人无法两线作战,国军不也一样?难道南京那些人都晕头了?” “是啊,要是不打就等于打草惊蛇,又有什么好处?耍这样的小聪明,于大局无益。”大卫也摇摇头。“那么,今天的电报怎么发?”他说着看叔仁。 “如实发,让陕北能有个客观的判断。”叔仁回答:“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沉着,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影响上级决策。 不过最后加一句:沪市波动、生活如常,保重为要!”这话的意思是自己的小组目前平安,期待上级对今后工作的指示。 泷井再次找上门来,不过脸色阴郁,即便坐在餐厅里面对自己最喜爱的天妇罗也不住唉声叹气。 由于北平这声枪响,他期待的和平一下子遥遥无期,石原也因为要处理军务没法参加华北会谈,日方的代表成了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这让泷井非常失望。 土肥原再怎么说地位、军衔、职务各方面都比不上年轻有为的石原,更重要的是他并非江华会成员,泷井认为只不过是新首相漫不经心的随手一指而已。 “这完全是应付差事嘛!”他抱怨说:“既不得罪人,又能坐享其成。哼!” “先生可是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叔仁问。 “诶呀,这么说也还太早。”泷井自己都说不好:“近卫这个人呐,深沉得很,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今天这样说,明天他就会把昨天的话否定掉。 嘿,这家伙还是个华族哩!你瞧他前几天还在喊必要时诉诸武力,现在却又赞成石原君和陆相的意见,认为应该采取谨慎态度了。不靠谱!” “近卫首相也认为要谨慎?那岂不是对您的事业极为有利?”叔仁一头雾水。 泷井苦笑:“表面上是这样,实际恐怕不然。” “这话怎么说的?” “如果战事发展不顺,他会说你看我有先见之明,但如果顺利,他立即会讲看起来我们不应该谨慎过头,还是大干一场!” “哦,就是说全看情况?” “对的!这样做陆军、海军他都没得罪。” “那……,”叔仁脑子里忽然产生一种假设:“他会不会先同意让海军配合陆军华北战略,然后再协调陆军配合海军的华东战略?” “唔?”泷井仔细想想:“对呀,还真有这种可能!” “那完蛋了,很快上海就要打起来,我得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才行!诶哟坏了,仓库里我还有那么多货没出哩!”叔仁着急地拍着膝盖惊呼道。 “你是帝国的朋友,你怕什么?那些货都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保护之下,放心,如果受到损害,帝国保险会补偿你的。”泷井赶紧安慰道。 如泷井所说的那样,卢沟桥之战一开始便陷入胶着,中国守军这次不但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甚至还想将日军占据的地方夺回来。 土肥原急急忙忙开始了会谈,条件中不再要求中国军队撤出华北,而是改为两军在现接触线上各自后撤十公里。 然后第二期目标为中央军推出河北省,日军则退出山海关,双方脱离接触,北平为不设防城市。 这个方案让南京感到尚可接受,双方代表愉快握手,开始就文本的细节敲定进行磋商。在前线,双方似乎也打累了,攻势稍稍缓解下来。 南京还在梦想着用一纸协议来保证和平,岂料日本这艘战舰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 9号还说要慎重、不可使事态扩大,认为尚未到摊牌时刻的陆相杉山,11号便在年轻主战派的压力下向内阁递交了新提议。 决定按既定作战计划,立即向华北增派关东军两个师团(独立混成第1、11旅团为核心)到北平外围、朝鲜驻军一个师团(第20师团)登陆塘沽和天津,最后本土两个师团作为第三梯队渡海作战。 原本的“不扩大方针”也修改为“局部作战”,目标是占据平津及河北要地,彻底控制绥远和察哈尔。 想到开疆拓土的武功所有人都兴奋、激动,这回只有老大不高兴的海相米内还在说慎重,其他人都闭住了嘴巴。 主战派的理由其实特简单: 俄国人在干岔子岛被教训之后,今年内都不敢有什么动作; 以皇军的能力半年甚至四个月,将南京打得求饶或完全交出华北是可能的; 况且前线已经打起来了,这时候议和挫伤士气,你们内阁谁能负责并面对军人的集体责难? 众人琢磨,二·二六的教训在前,谁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再说本来也已经制定了大陆攻略的计划,只不过现在提前实施而已。 既然年轻人跃跃欲试要建功立业,那就让他们干!米内坳不过大家,只好命令海军调拨船只,尽力配合陆军输送人员和装备的任务。 一场野心军官有意引发的交火,在高级官员们从众、自保心理的混合动力推动下,终于演变成了大战的导火线。 但是陆军在北方出尽风头,海军可不高兴了。 他们制作的上海攻略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未知数,大量运输力量不得不使用到大连、青岛、天津方向,海军部颇有失落感。 恰好这个时候,一些老滑的特务注意到了闸北火车站、虹桥机场等地宪兵团的变化,结合此前对中央军军官频频出现在上海的怀疑,他们开始嗅出了味道。 这之中,就包括荻原。 第34章 诱敌南下(二) “叔仁君不是可以调查一切事情吗?何不帮我查查火车站里的这些新面孔,或许你能解开鄙人心中的疑问?帝国一定对帮助过我们的人感激不尽!”对叔仁这样说着,荻原殷勤地为他斟满酒。 “荻原先生的信重在下非常感激。不过……,”叔仁回头看看门口,压低声音道: “在下那个小小的事务所可不敢沾惹军方。军、政是两条线,我们恪守红线不敢越过,既是自保,同时也还得遵守这行的规矩和法度。 其实发生的变化岂止各位日本人看在眼里?来来去去的百姓早都发现了,但有哪个敢去深究呢?您要是想查也不难。” “哦?陈先生有何建议?”荻原听叔仁推托心里不高兴,嘴上的称呼立即就变了。 叔仁笑着指指酒盅:“天下岂会只有一杯酒?荻原先生托人找找那些地方上的混混,或者帮派的人,他们见钱眼开且不引人注意。这条路,说不定更有效呢?” “言之有理。”荻原恍然大悟,脸上立即有了笑意,于是说:“叔仁君勿怪,我是有点有病乱投医了。”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叔仁和他碰了下酒盅,瓷器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两个人各自饮了。“事情果然如您所说,现在泷井先生那边可发愁呢。”叔仁夹起鲷鱼寿司说。 “哼,他那个人喜欢倚老卖老,随他去!”荻原晃晃脑袋:“未来是我们的,他那样的老家伙已经越来越没有市场。 大日本要有市场的自由、资本和资源的自由、劳动力的自由,而这一切需用武力来保障,而不是什么纸面的协议。他连这点都没看透,真是糊涂!” “呸!他才是个不要脸的八嘎!”泷井听说荻原在背后这样说自己气坏了:“他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地位什么都可以出卖,哪怕是良心!” “先生为什么这样说荻原呢?他做了什么?”叔仁故作吃惊地问。 “他当然希望战争了,不仅如此,他还希望海军占领整个上海,甚至南京和武汉哩,因为他们东井要把长江两岸都看作是他们的产业。海军、陆军,不过是工具罢了!” 泷井气愤之下连着喝了好几杯,酒劲有些上来,拉着叔仁继续臭骂荻原和东井物产。后来拽着叔仁的袖子,醉眼迷离地告诉他: “荻原不是好人!他、他想鼓动舰队长炮击火车站,说什么敲山震虎……。” “啊?将军同意了?” “嘁,怎么会那么容易上这种人的当?”泷井挥挥手:“将军让陆战队派人先去查看,核实情况再说。叔仁君,”他口齿已经不大清楚: “打仗不好玩,一旦打起来那就是天崩地裂一样,会血流成河的。所以将军要……侦察,要……核实……。”他说着、说着,趴在桌子上发出了鼾声。 还好老板和泷井很熟悉,帮着叔仁把他送到楼上躺下。 “让他在我这儿睡,反正他回去也是一个人。”老板说。 叔仁出来沿着江走,舒龙只好开车在后面跟着,看他在外白渡桥上站了很久,又在黄浦江边看了足有一小时的风景,直到路灯亮起,这才上车返回公司。 “我觉得,我猜到南京想做什么了。”他见到大卫之后兴冲冲地低声说,然后拉起正要回家的大卫上楼,打开一张全国地图,指着说: “日军的布置,从去年开始就着重两个点:华北和上海。如果在华北作战,对我来讲敌人机械化程度高,机动灵活,大平原上我们不占优势。 但在南方则不同,这里水网密布,到处丘陵、湖泊,地形复杂多样,不利敌人大兵团展开,也不利于其部队间的配合与联络。” “你是说……南京的策略是在上海组织一场会战,有效挫伤敌人后逐级撤退,将敌人陷进江南水乡的水网之中?”大卫眼睛一亮。 “而且他们还想用南方的地形、地貌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达到胜战谈和的目的,然后凭借击败日本的声望,重新振作民族自尊、自信,重树或再造文化。” 季同想想,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念头:“他们这是要诱敌南下,一面减轻日军在北方的进攻速度和压力,另一方面希望以此契机挫败日军并给他们造成尽可能多的杀伤。” 叔仁说完抬起头来激动地说:“看来他们早发现日本有两线攻击中国的企图,所以精锐才会调到长三角周围来,才有那些穿西装没事人一样来逛街的军官。” “也所以如此,才会这么明显地调来些‘穿错制服’的德械师部队,其实都是用来试探,或者干脆就是要激怒敌人的,就等对手打响第一枪!” 叔仁将手掌拍在地图上,现在他觉得所有的证据都串起来了,那些看似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有了出处。 “我的天,这是谁出的好主意?”大卫目瞪口呆。 “德国顾问?别人出不得这样的主意。”叔仁叹口气:“计策是好计策,但是太狠了。” “为什么这样讲?” 叔仁用下巴示意:“你看看这形势,要把上海、首都圈、浙江、江西、安徽都打烂,而这正是中国最富裕的几个省份。 打烂之后怎么重建?对方显然没有考虑。你觉得会有哪个中国人不长脑子出这样万人唾骂的损招么?” “对呵,出这样的招数,也只有外国人。 他们不了解或者懒得去想这里用尺子、圆规计算出的长度里有多少含辛茹苦的父母、辛勤劳作的农民,连村子都不过是个小黑点。 他们自然可以大笔一挥全不要,可他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江山,怎么就不计后果?这样做了让后世如何评论?又能否原谅? 唉,我好像又在杞人忧天了,是?”大卫叹口气。 “避敌所长,充分发挥地理、地形和密集城镇的优势阻击、消耗敌人,迫使兵力、资源不足的日本分兵,以保障他们对大陆东海岸和近海水道的控制,单从军事战略上讲,这是个无可挑剔的方案。 只是这样一来……如你所说,中国最富庶的地区都陷进战火了。”叔仁说完抬头: “也许这是南京一直避战的原因之一?这对中国来说,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二人相对苦笑,心里都沉甸甸地。 第35章 雾霾(一) 黄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在闸北火车站看到的情况和荻原当面说了,后者听得很认真,又仔仔细细问了不少问题,完后荻原闭上眼眉头紧锁。 黄子不安地看看叔仁,见他把眼睛闭了下,禁不住咽口唾沫心想:我可按你说的“实话实说”了,出事不与我相干。 然后又好奇地抬眼看看面前这个东洋人,纳闷这老东西在哪里学的,中国话说这么好? “哟西,我知道了。”荻原忽然睁开眼伸手在黄子肩头碰碰:“黄先生你够朋友,做得好!” 说完摸出皮夹子抽了两张钞票递给他:“有机会我们再合作,今天谢谢你。”说完看眼叔仁。 叔仁笑着起身:“来小黄,我送你出去。”说完送他到店外,轻声说:“干得好!” “二哥,这钱……?” “收着,鬼子的钱不拿白不拿。注意保密,和任何人都别讲。” “我哪敢,这种事……还不让人误会我是汉奸?” “以后有人拿着个骂你,就说是有人拿钱要你这么说的,不就完了?不过这老鬼子你要提防,多长个心眼,他表面和气其实坏得很!” “我明白!”黄子说完,匆匆溜走,转眼便在街角不见了。这家伙又瘦腿脚又快,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黄皮子”(黄鼠狼的外号)。 叔仁回到雅间里,见荻原正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入信封,交给女掌柜说:“务必立即送到,拜托啦!”然后他轻松地招呼叔仁:“哟,叔仁君,来到我身边坐!” 叔仁坐了过去,笑着问:“先生觉得如何?我找的这个人还算靠谱?” “很好,很好!”荻原满意地点头:“终于解开了我心头的疑惑。叔仁君你是帝国真正的朋友,我由衷地感谢你!你有什么需要请讲,让我帮你一个忙?” “那我不客气了。”叔仁笑着说:“我兄长获得了皖南一大片桐树种植区的销售权,但是我们没有提纯精炼的设备。” 荻原眼睛一亮:“你们有多少面积,每年可以收获多少?” “皖南四个县。” “嘶!”荻原吃惊,眨眨眼睛:“这么大?” “是的,桐油籽由我们和省府共同出资成立的种植公司统一收购和运输。家兄已经在皖西金寨找到可以建厂的厂址,但设备却只有一套,还是当地自己仿制的。” “哦,我明白了!哟西,那就这样,我给你搞一整套精炼设备来。不过投产后五年内每年要将一半的产品直接给我,用来抵偿这笔债务,如何?”荻原问。 “一半太多了,不过如果您能附赠两辆用于运输的卡车和部分轮胎、备用零件,那我想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有了前几次交易的经验叔仁早已知道,日本人做买卖习惯保守,比如说机器每天能工作十二小时,他最多给你写十个小时。 你要是多做两个小时,产量就是额外的,日本人根本不会计算在内。 小杜从玻璃窗后面看到叔仁,向他招招手。叔仁进去在他对面坐下,要了杯橘汁,笑着说:“这小店也太偏了,难为你怎么找到的?” “简单,我们开的。” 叔仁惊讶,扭脸看了下柜台后面的服务生:“都是你们的人?够下本钱呵,这地方肯定不挣钱!” “这房子是党产,放在别人名下,挣不挣钱无所谓。你以后要联系我就找这里来,编号0381,他们就晓得是和我有关。”小杜说完,服务生将橘汁送来了。 “干嘛搞得这样神秘?”叔仁问。 “你没见风声已经很紧?我们组织了潜伏名单以备万一。”小杜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也要潜伏?” “看需要,但更多是往来于京沪之间。”他苦笑:“是个苦差事,不过总得有人做。”然后转了话题:“怎样,那老鬼子信了?” “应该是。我看他写信让老板娘急递出去,信封上隐约看到有‘大川’两个字,兴许是送给陆战队司令官大川传七郎的?” 叔仁说完看向小杜:“你说日本人知道咱们调精锐过来,是不是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谁晓得?”小杜摇头:“鬼子的心思很难猜,上边的心思也难猜,所以我听命令,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把消息传给日本人咱就照做,剩下听天由命,操那个心做啥?” 他忽然一顿:“哦,你陈老板可不能学我,你这又是钱、又是货的身家不一样呵。我要是你,赶紧悄悄准备护照,把钱存到美国银行里才保险!” “瞧你说的,我能有几个钱?”叔仁打哈哈。 小杜嘴一撇,从怀里摸出张支票,背面朝上推过去:“喏,现在你有钱了。” 叔仁拿起来眉飞色舞地看了眼,收到皮夹子里:“说实在的,就现在这样多好,我天天有生意,每日有进项。哎呀如果打起仗来那就是军人的天下,我可就没用喽!” 说着抽出两张崭新的二十圆钞票放在桌上,低声道:“要是有生意,你可得照顾我,电话号码你晓得啦? 就说周太太委托调查遗产的事情,我自然设法过来找你。如果彼此不方便见面,窗台上摆一盆虎皮兰好啦。” 小杜扬眉:“你做得蛮老到嘛。” “嘁,同你们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看也看会了。”叔仁一笑,起身出门。 小杜瞥眼见服务生没注意,拿起一张钞票放进上衣口袋,将另一张压在杯子下面,然后起身用食指点点桌面叫:“服务生,钞票放在咯里相呵,再会!” 说完拿起旁边的伞和帽子离开,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当晚,在上海夜空中纷乱飞舞的无数条电文中,有这样三条: 杜致淮南先生,幼弟南下已成行。将返,面告。 斋兄鉴,东井精炼设备一套随安装工程师松府君本周抵沪,如何转运?望告。五郎。 五郎安心,江兄已自安庆到任,转告潘弟勿念,松郎。 这里的斋兄就是指寿礼,松郎是仲礼,叔仁则是五郎,这些都是他们日常电报往来中对彼此的代称 第35章 雾霾(二) 这天傍晚下过小雨之后反而闷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身上湿漉漉地叫人有些不爽利。两盏灯光由远而进,一辆卡车突然冲破了丝丝雾霭出现在街道上。 “来了、来了。”从里面瞧见灯光,候在门口的孙嬷嬷赶紧叫门房朱四开门,身后的洪廉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去。这小子唇上已经长出茸茸的胡须,身量也窜高了半拳。 卡车像是深灰色的,门口亮起的灯照射下可以看出它车盖上用油漆绘着蓝、白、红三色的色带,两侧门上是军旗,白漆写着“霍县联防”字样。 甫一停稳,副驾驶的位子上下来一个人,穿了身保安团司机的蓝灰色制式工装,手里拎个德式油布双肩背包,脚上穿双司机用的矮腰皮鞋,帆布腰带上挂着个盛水的灰绿色军用铁皮扁壶。 他站在灯光下仰头看这门楣小声念出上面的三个字:“益乐堂。” 孙嬷嬷上前福了福:“江先生?您到家了,请跟我到客厅休息。” 旁边的洪廉早接过背包去:“先生请进,我家大伯在里面等着哩。” “哟,还让你们专门来迎我,这多不好意思。”江旗云回身谢过司机,看那车又晃悠悠地沿着街道开走了,便抬腿进门。孙嬷嬷吩咐朱四将门关好,然后带着他转过照壁。 就见客厅亮着灯,里面有人谈笑风生。孙嬷嬷进去打个招呼:“老爷,江先生到啦。”然后便挑着帘子请他进去。 寿礼上前几步伸出手:“江先生,可算把你等来了,在下陈寿礼。” “哦,让斋先生,久仰!因为有雾所以耽搁了,抱歉!”江旗云赶紧抱拳作揖。 “还没吃饭?我们也都等着给你接风呐!”寿礼说完让孙嬷嬷把饭菜就摆到客厅里厢来,然后轻声吩咐洪廉:“廉儿,你在门外守着,里头有三牛哥伺候就好。” 洪廉答应声出去,手里拎了根哨棒坐到廊下。 “那是你侄子?” 寿礼点头:“莫担心他,他早前就吃过的。这小子武艺好,在老三那儿军训了番,派回来给我做什么警卫员。呵呵。”随后他拉着江旗云进了里间,里面站着三个人在等着。 “我给你介绍下:我的秘书李传世,以后有任何事你可以找他。”然后他指着肤色黝黑、神采奕奕的那人说:“这位是你们鄂豫皖特委的军委委员黄晖。” 黄晖上前一步和他握手:“江主任,终于把你等来了,真不容易呵!”然后转身介绍另一个人:“这是三河原区委书记陈鼎同志,他在陈家兄弟里排名叫陈同心。” 陈同心激动地上前紧紧握住江旗云的手:“江主任好,你还记得我吗?农运讲习所二期的,我算是你学生呐!” “哦,怪不得觉得面熟!” “听说你来担任我们县的县委书记,我高兴极了。我们县书记缺任已经三年啦,这下可有带头人了!” 陈同心说的是前任书记被捕后,书记职务一直由敌工委员孙理代理,而且没有上级正式任命,现在这种情况终于可以结束。 江旗云是留法同学会成员,归国后曾指挥工运斗争,在农运讲习所工作过,在北伐军先后任团政治部主任、代理营长,后来在红军最高做到副师长。 他的资历和经验来做县委书记是完全够的,也显示出上级对本县的重视。 “地委周书记让我代表他欢迎你,并且有些具体的指示。”黄晖说。 寿礼起身:“你们先谈着,我去催下饭菜。”说完招呼李传世出来,对他说: “江先生到了我也就放心啦,总算没有出任何岔子,你给三叔挂个电话,告诉他一声。另外,他不是给江先生派个卫士么?人到了没有?” “天快黑的时候大宁哥来过电话,说人已经在他那里吃饭了,叫宋六儿。原来是二团郝大牛的部下,人挺可靠,家里是佃农出身。 不过他加入保安团以后剿匪立功升了下士,已经把父母和妹子都接过来,现在在蒋集那边给咱们的屯田队做事。”李传世记性好,立即将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他自己知道任务是什么吗?” “总指挥应该已经交代过了,警卫辛苦,但是会加一倍薪,他不吃亏!”李传世笑着说。 “上次你三叔从杭州回来,就提过要仿着设立个警卫处。”寿礼想了下低声说:“我原还觉得他太当回事了,今天想想却很有必要。 这个警卫处应该对本县重要人物提供保护,比如县长,还有三河资本的主要股东,像徐董、林区长、还有老朱这样对咱们很重要的人。 你回头和三叔谈谈,看这个警卫处设在哪里,怎么个设法?需要多少资金和地皮?” 李传世答应下来,这时里面传出轻轻的笑声,寿礼看了眼。孙嬷嬷带着厨房的人和两、三个用人端着盘子沿走廊过来,轻声问:“老爷,饭菜都做好了,现在布上吗?” “嗯,看里面谈得差不多了,上菜。”寿礼挥手。 李传世则表示自己就不作陪了,寿礼也不勉强,让他赶紧回去联络仲礼,商议设立警卫处和如何选人的事情。 李传世刚要走,门房老朱拄着拐在照壁后头招手,说三爷有电话来。 “我先回去陪客人,你代我接,问问什么事,顺便把那件事和他做个商量。”说完寿礼转身进屋。 门房肯定不方便,李传世就近去了跨院里的花厅接电话。“三叔,我是传世,大伯在给江先生接风哩。”他告诉说。 原来仲礼也没在宋店的指挥部里,而在周家桥。他让李传世转告,说上面通知,派一个高炮连、一个装备十二门克虏伯75毫米野炮的炮兵营来三河原。 另外还有从光山、商城、麻城、大悟、新县、英山等各保安团抽选的部分官兵约两千人,以补训团名义编组、训练一个多月后也划归他手下,这支队伍预计一周内抵达。 这就是当初卫将军答应拨给他的那些部队。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人了。 对李传世转告的警卫处这件事,仲礼的想法是以指挥部下属保卫科面目出现,这个科不仅负责要人警卫,而且还负责关键道路、桥梁、通讯点、工厂、矿山的保护。 原护矿队、护路队、护厂队全部划归这个科,科长由蔡淳强兼任。 李传世打电话的时候,客厅里间吃饭的四个人正商量一件要紧事,陕北要派干部南下。 这批共五个人,他们中有去南京打前站的,也有要留在安庆准备设立红军办事处并开展工作的。 这些人目前还不能公开地走铁路,仍然需要隐秘行动,所以黄晖他们和寿礼商谈了如何接应、保护和护送的问题。 这顿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最后寿礼请熟门熟路的黄晖和陈同心代自己引江旗云去后面休息。 走过月洞门,江旗云赫然看到一名警官站在门边向自己敬礼。“别担心,徐大宁是自己人。”陈同心低声介绍。 大宁笑着和江旗云握手:“请安心休息,这院子里都是我的部下,不会出问题。” 江旗云看向黄晖:“要是走到哪里都像三河原这样,我看离革命胜利也不远了。” 黄晖挥挥手:“他家是特例,简直是百里出一个的开明绅士。当然,这和同心他们地下同志对陈寿礼一直以来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们确实做了很多工作。 有些事你慢慢会知道,还有很多惊喜在后头。比如说,明早就有个陈仲礼派给你的跟班要来报到。” “我要什么跟班?” 陈同心赶紧告诉他:“你就安心收下,他也是苦出身,秘密党员,我们通过关系向三哥推荐的。他既是跟班也是你的警卫,还可以配合你工作起到通信员的作用。” “明白了,那我收下。”江旗云迈腿进屋就愣住了,见这屋里桌椅都是螺钿镶嵌的,被子是缎子面的夹被,纱幔遮围的拔步床上铺着编花的细篾苇席和象牙枕。 “这……。”他有些犹豫。 “没事,你安心住下。这是他家的客房所以比较讲究,寿礼自己住得都没这么好。”了解情况的黄晖笑着告诉他: “我头次来也吓一跳,后来习惯啦。早上有佣人送洗漱热水到外间,你可别大惊小怪哦,就当是回到法国住了晚饭店。” 江旗云哭笑不得,哪家法国饭店能达到这么华丽的程度呀? 第35章 暗潮(一) 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北平城外本来热火朝天,现在突然安静许多,报纸上说只有零星交火发生。 有人一头雾水,有人心情紧张,更有人挥挥手说没事,看来这回又是场挑衅,双方对着吼吼就过去了。只有叔仁这样经历过战场的才嗅出几分危险。 “一鼓作气把城外日军全歼就好了,手里有场胜利怎么说话都占着主动,这算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懂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吗?”叔仁拍着桌上的报纸带着几分恼怒说。 “我看,南京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谈判上。你没有看到?连宋军长都说要给双方对话留出和平的房间哩,这肯定是上面的意思。 不然就这几千当面之敌,他十万大军拿出两、三成来就够对方一呛!”大卫也摇头:“现在不下决心,只怕后面更难!” “是这样。”叔仁眯起眼:“我担心日本人已经在动员了,辽西、辽南的部队应该五、六天就可以到北平周围,朝鲜驻军动员的话十天内抵达塘沽、天津,那时就不好办啦。” 他说完想了想:“我去看看能不能碰到个日军军官了解些情况。你从英美法的渠道关注日本国内动向,舒龙还是通过码头工人和帮会监视日本船只进出。 晚上咱们都回这里来。付洁以加班等香港电话的名义留下,预备今晚可能有消息要发。” 没有舒龙开车,叔仁自己驾驶去了横滨桥。他找到荻原介绍的那家诊所,门口竖写的牌子是:黑川小儿科专门。 果然荻原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叔仁客气地送上些茶点,黑川夫妇仔细询问了产妇目前状况。 黑川夫人告诉他几项必要的注意事项,和万一临产需要做的事,然后又把家里电话留给叔仁,以方便联络。 从黑川家里出来以后,叔仁开车到日本人开的百货公司去给红菱买了些产妇和婴儿用品。 抱着一堆采购来的东西出来刚走到汽车旁,就看见街道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马上叫道:“振雄君,可否来帮个忙?” 林振雄听到喊声立即穿过街道跑来:“欸呀呀,叔仁君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要我帮你做什么?” “真不好意思,我两手腾不出来,请帮我打开车门,钥匙在右边口袋里。”叔仁回答。 林振雄掏出钥匙打开车门,让叔仁把东西放进去。“你这是……?小孩子的东西,要做爸爸了么?”他看了问道。 “是呀!”叔仁笑呵呵地:“刚从横滨桥的黑川诊所来,黑川夫人是做过助产士的,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建议。”叔仁说完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开车送你?” 林振雄掏出怀表来看一眼:“也好,那请你送我回司令部去。停在路口就行,我自己穿过马路。” “好的!”两人上车,叔仁边开车边说:“最近局势紧张,咱们也没时间聚会了,友田和藤木他们都还好?如果遇到请代我问候。” “友田君还那样,半死不活的,话很少,只做事。藤木我也有好阵子没见到了,据说他曾在码头上一连三个晚上工作,想来应该很忙。 至于我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今天很巧遇上,就算向你辞行啦!”林中尉说着躬了躬身子。 “咦,你要走么?”叔仁惊讶:“那么,要不晚上吃个晚饭我为你送行?” “没时间了。”林振雄轻轻叹口气:“叔仁君,你是好朋友,要记得我不是要和你们做敌人的。” “这话怎讲?你要去华北?” “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哪怕是战死,至少我得去试试。”林振雄今年已经不小,他要是再不能晋升恐怕就要以中尉军衔退出现役了。 “可,藤木的年龄不是比你还大?” “嗯,他无所谓,家里有会社可以继承,我不一样。”林振雄没说下去,转了个弯子:“再说,上海很快也会打起来,他们海军的主战场在这里。” 他说完忽然有些紧张:“叔仁君,我把你当好朋友,你可不要传出去呵!” “还用你说?”叔仁笑了:“我夫人是秋天临产,你觉得我为什么现在就给他联系助产士?是有上面的人物给我通了话,并介绍了黑川家让我把夫人送过去保护起来的。” “哦!对、对,这样安全。”林振雄放心了,既然有高层已经和叔仁打过招呼,他也就没有顾忌: “不过你还是尽早送她过去,我看海军这副嫉妒的样子,估计是忍不了多久。”他好心提醒:“临到事头恐怕就来不及啦!” “放心,我会注意的。”叔仁停住车子:“振雄君你也多保重,注意自己的安全。” “我没事,不会立即上战场,不过是转到青岛,在那里等待本土来的新部队,他们需要熟悉大陆情况的军官。” 林振雄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下车后敬个礼,然后慢慢转过身,穿过街道朝那巨大而坚固的棱堡建筑走过去了。 虽然看上去林振雄没说什么,甚至没提到日期,但叔仁已经了解到日军内部的大致样态。 他认为海军蠢蠢欲动对上海志在必得,结合前面泷井说长谷川舰队长拒绝了荻原提出的炮击火车站建议,并指派海军陆战队去进行调查核实的情况, 可以判断日本海军部虽然野心勃勃,但目前既没把握也没有开战的口实。 加上内阁和陆军都把心思放在华北,并不支持上海的行动,所以高层也不得不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叔仁心里已经拟好了今晚的电报稿。 回到公司大家碰头,发现除去叔仁的发现外,大龙报告一批日海军的主力战舰消失了,据称是去海上演习。 而大卫也说有洋人船长聊天时提到,日本舰队正南下去台湾海峡。“这个时候演习?”叔仁非常疑惑。 “都说这是在向中国政府施压、示威。”大卫说。 “到海上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示威,那有什么用?”叔仁摇头:“我倒觉得是唱空城计迷惑国军,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会不会还有种可能?借演习的名义去台湾搬兵?”付洁忽然说。叔仁觉得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 “好,不管怎样,给陕北发电报告我们得到的情况,并附我们的分析和判断。另外这些信息有无必要通过渠道告知南京,请陕北指示。”叔仁做出了决定。 第35章 暗潮(二) 小杜刚从南京回来,书包还没放好就听说有人在下面给了0381的暗号,他立即猜到是叔仁,急急忙忙下楼,一看果然。“怎么了?” “得着些消息,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叔仁说完便将昨日巧遇陆军中尉,从他那里听来的话讲了一遍。 “你看,这里有两件事我觉得需要注意:本土会调兵去青岛,海军嫉妒陆军正在找上海开战的借口。”叔仁指出来。 小杜握着下巴轻轻点头。 “还有件事,日海军的主力战舰昨晚突然离港你知道吗?我们听周围的洋人说,他们往台湾海峡去了,说是搞演习。” 小杜眼睛睁圆了:“确实吗?我刚回来还不晓得呢。” “我也是听说,具体哪些军舰走了、离港几条船都还不知道。” 叔仁还未说完小杜已经跳了起来:“好兄弟,你今天可立功了。放心,大洋少不了你的!不过我得先上码头那边瞧瞧去,改日咱们再聊!” 没有坐车,叔仁乘坐有轨电车在市区里兜兜转转,然后叫辆黄包车去了静安寺。 他在一处安静的街角下车,然后在小雨中打起伞,走进一条弄堂,抬头看了看门头法语写的“时尚手工缝纫”几个字——那是他自己的手笔——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叮当”,门口的挂铃响了声,门帘一挑,有位三十来岁穿着很合体旗袍的女性探出头来,迷人地笑笑,用法语说:“日安先生,您是来取货还是量尺寸呢?” “之前请小潘师傅帮我做件夏季的衬衫,不知道是否可以取了?”叔仁说着从怀里拿出个凭信来递过去。 那女人接过打开瞧了眼:“我想这件衣服您今天可以试穿了。”说着往楼上妩媚地看了眼。 “那好极!”点点头叔仁却没动,只是回身将手里的伞放到伞架里面。 那女人看了满意一笑,改了苏州腔调喊:“潘师傅呵,侬的客人来噻!” 楼上“咚咚”地脚步响起,一个年轻、穿着背带西裤,衬衫袖子半卷的青年出现在楼梯上,笑嘻嘻地向下一望,说:“陈先生,欢迎、欢迎,您来试衣服?楼上请!” 叔仁向那女人微笑点头,跟着小伙子上楼。女人透过玻璃似无意地朝街上扫了眼,见没什么异常便扭着水蛇腰走过去,用手拉了下束窗帘的带子。 那带子是打着蝴蝶结的,一扯便松开了,白色、精致的钩针窗帘失去约束向两边散开,遮住了整幅窗户。 这是个暗号,只要是自己人见了就知道现在不方便进来。女人做完这些转身又进里间去了。 来到楼上的叔仁被带到一个房间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老师傅笑呵呵地迎着他,那青年师傅去取来衬衫,然后转身关门出去。“见过小杜了?”老师傅问。 “嗯,已经把我们了解到的日军动向和他做了介绍,他迫不及待地去港口核实离开军舰的数目。我看,他们开战的心思比日本人还迫切呢!”叔仁回答。 “哈,一点都不奇怪!”老师傅接过他脱下的上衣用衣架挂好,转身帮他打开衬衫: “他觉得德国人给了足够的枪炮,精锐部队也足够多,完全由底气面对了嘛。加上英美的鼓舞和资金上的支持,胆壮的猫镜子里看自己怎么都像老虎。” 叔仁听他这比喻“哧”地笑了,边伸手穿衬衫边说:“我觉得你这伶牙俐齿的该去说相声,怎么就偏好做个裁缝?” “没法子,家里祖传的手艺。我祖父可是专门伺候两江总督的!”转眼老师傅的嗓音就变成了小开,他伸手拿起皮尺:“怎么样,我这妆化得还可以?” “我六弟一直没回家,应该是和对日作战有关,但我现在没法子联络到他。”叔仁叹气。 “你是不是,想听到他对时局的分析?”小开问。 “是呵,他是专家嘛。而且有些事也很想让他知道。” “他未必不知道。”小开把皮尺挂在脖子上,打量着这件衬衫,用把直尺在腰的部位量了下,嘴里叽咕:“这里最好再多收两分。”然后用画粉比划了下,回身在纸上边写边说: “外交部、军统加,还有其它各种渠道汇集来的消息都在汇集,只要他去了庐山就一定能看到这些。 倒是你们说的国军有可能遭受重挫的意见,中央很想了解究竟,你能详细说说么?” “我的疑问有四个方面。”叔仁想了下回答:“这些疑问的前提,是我们判断南京的军事委员会很可能存在个‘诱敌南下’的计划。 即用江南优势地形和城镇密布特点迟滞、消耗日军有生力量,用大上海这个诱人的香饵,使敌人像上次淞沪战役那样遭到重大伤亡,迫使其不得不重新坐下来谈判。 既能扬长避短,分散日军在华北的力量,且达到以实击虚的目的,攻敌必救,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这个策略本身听上去是没问题的,但它忽略了几个要点: 首先,国军战力不是几个德械师就能拉高的; 其次,日军海上输送能力很强,不能单按其海军的兵舰来算,而应该把民用船只也算在内; 再说,日军上次失败怎见得这次还会走老路?用五年前的眼光来推演是不对的,应该承认他们很会学习、也很狡猾; 最后,江南水网密布不利敌人机械化作战,但对我军行动同样有阻碍,如果日军自长江水道或钱塘江登陆,攻击我军两翼,国军有没有对策和防御?正面部队又如何做到有序后撤? 这几个疑问如果没有解决,现在就急匆匆地派德械部队进驻火车站、机场,那要么是打草惊蛇,要么是主动求战,总之都使我军处于被动,看上去聪明,实际无益于大局。” “唔,如果是你,会建议怎么做?”小开摸着下巴问。 “调兵北上,趁日军优势兵力尚未完成猬集,消灭其华北集群主力,并对收复察哈尔、绥远及辽西走廊形成优势态势,为下步作战打好基础!”叔仁回答。 小开没说话,帮他脱下衬衫,重新穿好衣服,这才开口道:“周公已经收到邀请要去庐山参加军事会议,你准备下,我看看有没有时间安排你们见个面。” “他在这里?”叔仁又吃惊又兴奋。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次南京对北平事变的态度和东北那会儿有很大的不同?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小开问。 “那太不一样了。”叔仁在他帮助下穿上外套: “党内的基础牢靠了,军队掌握更稳固,许多山头都被铲平、削弱,连共产党都愿意联合、停战,他肯定觉得自己腰杆很硬。 再者, 这次有了充分准备,从南京诸公到小百姓都憋着一雪前耻呢,声调也不能太低。” 小开哈哈笑说:“你说得很对,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民意。 在广泛的抗战要求面前,他怎么也得强硬一回,不能让我党比下去,否则老百姓不干,大小主子们也不满意!那他这个家还怎么当?” 第35章 大消息(一) “我觉得咱们考虑很多,是不是忘记了一点?” 因为要代表本组去和上级见面,叔仁召集了小组成员商讨汇报的内容。 由于舒龙还在监视港口没有参加,报务员也不在,参加的就是他、大卫和付洁三个。这时大卫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指的是什么?”叔仁问。 “美国在中日之间的态度,以及他们会不会出面调停,甚至出动驻沪军队维持呢?”大卫看看大家: “在沪欧美籍人士都在谈论这件事,我想上级肯定也听到了,他也许会想听取咱们这边的分析意见。” “你和欧美人士来往比较多,他们有什么反应,或者值得注意的消息?”付洁问。 “我这边得到两个消息,一是美国媒体一致表示不希望北平事态扩大,但同时批评日本的侵略行为与国际关系原则不符; 另一个是英国的记者们表示他们往国内发的报道注意了日军的无礼和中国军队前所未有的抵抗决心,批评日本对中国怀有经济和领土的野心。 相关报纸我都留着,可以做个剪报给他们做参考。”大卫说完补充: “除了这些以外,今天听《泰晤士报》记者提到,他们东京记者12日的报道,以《远东的紧张局势》为标题,记述了11日五相会议并通过《政府向华北派兵的声明》后,参谋总长载仁亲王与近卫首相参见天皇,并就派兵事宜获得了他的首肯。 文章评论认为这说明日本内阁已经放弃了不扩大事态并进行和平交涉的政策。他们还说日本计划派往华北的军队大约有十万人!我认为这些内容都很重要,有参考价值!” “嗯。”叔仁思索着点头:“从中可以看出,擅长投机的美国人注重眼前利益、两面取巧。他们口头支持中国,实际却坐看我们与日本打个你死我活。 英国人则比较现实,但是他们在说实话的同时也只能呼吁和平却并不想动动任何手指头。哼!那篇文章非常有用,争取找到一份。” “我已经托人去搞了,应该不算难。”大卫说完,犹豫了下:“德国的态度有些可疑,之前他们一直采取居中或友好的角度,但这次却明显偏向日本。” “不难解释,中国虽大疲弱已久,两者之间他们还是倾向日本,何况还有求于对方,要利用这个盟友在东亚牵制苏联、压制英美。”叔仁揉揉脸: “好,我们把相关资料都准备下,我觉得这足以说明在当前形势下要把思路寄托在英美的调解或维护上是不现实的,中国军队只有靠自己的奋战、苦战、血战才能赢得尊重。 要使日本帝国主义倒在中国大地上,绝不能等着列强的施舍和怜悯,因为他们不但自私,而且为自身利益或安全很可能出卖中国的领土或自由。 东北诸省的事已经有了先例在那里摆着,现在日本人又用反共反苏就归还华北这招在诱惑南京,说不定列强中就有哪个会跳出来劝南京放弃抗战、接受条件。 大卫的提醒很及时,我们要对欧美各国动向多加关注,随时防止他们牺牲中国。” 新部队抵达,仲礼顿时忙得团团转。 他以联合指挥部名义召集会议,特地商讨如何安排这些新来的部队。 出席的有参谋长李雄、副参谋长黄富民、后勤科长刘小梳、外联主任齐惠民、军法科长蒋二和、军医长刘骥伍、作战科长余兴苑,自卫团参加的是卢虎和参谋长郭如同,还有警察局长老曹带着熊大眼和苏鼎也参加会议。 会上大家听说公署给派了兵来都很惊喜,余兴苑表示各地都在裁减、整合地方武装,公署反而增强本县力量,足见对这里的重视。 因未得到南京指示,仲礼也不好公开说明,一带而过说这是卫总指挥的栽培大家切不可辜负上峰的期望。话锋一转,发布如下指示: 原保安三团改称一团,任命黄清水为一团团长、陆万发为参谋长。 成立保卫科,科长由蔡淳强兼任,负责要人警卫,及关键道路、桥梁、通讯点、工厂、矿山的保护。原护矿队、护路队、护厂队全部划归这个科指挥。 原一团警通连基础上组建指挥部警通连(连长霍应)和直属特务排(排长李方),任命孙德有为指挥部侦察科科长,徐岩为一团作战参谋兼任一团警通连连长。 一团、二团各增设一个机炮营,一团机炮营营长卢天和,二团为曾放(即曾大头)。 原一团骑兵连基础上建立直属骑兵营,任命刘贵为骑兵营营长。一团骑兵连连长由原四排长戴宁接任。 关于新成立的工兵营,有船桥、土木、营造和布雷四个连,营长仍由赵有德担任,副营长由调来的补训团军官担任。 运输营在原来的各汽车连、汽车队、运输队基础上组建,营长李贵平,副营长也由补训团军官担任,分为直属连、管理连、汽车一连、二连、骡马大队和马车大队组成,李贵平同时兼任兵站主管,负责各补给站的管理。 最后说到新来的两千鄂兵,各部队都摩拳擦掌想要,不过仲礼有自己想法。 这两千人来了不能就这么打散分到各部去,那样会削弱队伍战力。 他的想法是将原来一团、二团补充大队改为补充营,每营扩到六百人,原一团的教导大队升格为直属教导营,也是六百人。 另外组建一个直属警卫营八百人,这几支队伍优先选兵,剩下的分到工兵、运输营每连都是一百五十人编制,大队是三百人编制。 再有剩下的名额由两个团平分,这样两千人就都消化了。 不过所有人都很惊讶,因为公署调拨来新部队以后,从人数上说小小的霍县已经有一个丙种师规模的武力驻守,什么原因让上面这样关注这个小地方呢? 仲礼没说,李兄也一推六二五。这件事队伍里总共就四个人知道,但没有南京的通知这层纸不能揭破。 苏鼎是其中之一,仲礼没明说,但他通过别的渠道得知了消息。 在黄晖的授意下,他在会议上以之前组建别动队抽调了部分警力为由,帮警察局和老熊的治安警总队争取到了补充八十人的机会。 黄晖借机从大别山游击队里抽调了近二十名骨干让苏鼎安排进去,使霍县警察系统基本上被红色力量掌握。 第35章 大消息(二) 周天群当上县党部书记以后,可谓是春风得意。自觉老子在本县是第一把交椅,渐渐不把胡尚德放在眼里,让县长大人整天吹胡子瞪眼总拿身边人出气。 老曹从仲礼处开会回来到他那里报到,正遇上他把何秘书骂得狼狈而出。老曹没敢贸然进去,问:“小何,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我啥也不知道,您问他自己去!”何秘书下意识说完转身要走。 老曹眼珠转下一把将他拉住,笑眯眯地勾着肩:“咱们都是朱县长留下的老底子,有什么话难道你还瞒着我?” 何秘书张口结舌,这才想起来这位可是办案的老手,后脊梁上唰地起了层冷汗:“曹局长,我、我可没参与,咱就是、就是个跑腿传话的……。” 看他这样子老曹知道有鬼,一把捉住他胳膊,脸上挂着笑边走边说:“小何你要是同哥哥讲,咱们还是朋友。若是拗着、藏着,你知道我有些部下很难应付的,你这皮肉……。”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松手!”何秘书胳膊生疼,脸都扭曲了。 这天晚上老曹的大舅哥悄悄摸到孙达的住处。自孙达被唐牛派到县城在刘永和身边做事,他同时也成了老曹和陈家沟通的暗线。 如今孙达对外身份是豆腐店的掌柜,不过店面上的手艺和买卖都是他媳妇带两个小工操持,孙达管进货、补货、送货这些事。 晚间把收来的豆子放好,选出明日的量来用水泡上,孙达才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就听门外有人叫门。他媳妇伸头瞧了眼很惊讶,回头拍拍孙达肩膀:“当家的,是桂三哥。” “嗯?” 孙达一听回过头来,就见桂三哥笑着和他媳妇点头、进屋,把手往下按按:“吃饭呐?坐着、坐着,我就说两句话。” “三哥这晚来可是曹局长有啥话?”孙达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他。 “你这成天吃豆腐,咋也没见吃出个皮白肉嫩?”桂三哥吃吃地笑着瞥了孙达媳妇一眼。 那女人是寿县双桥人,肤白身长,杏眼乌发,性子却泼辣,人称豆腐西施白娘子的(娘家姓白)。 平日男人们去店里买这买那少不了和她打趣,白娘子笑骂回嘴一刻不饶人,居然还能勾的男人们总惦记她柜台上那口儿,因此每日生意好得不得了,连带着周边门店生意都红火。 她听了桂三哥的话反手打在他后肩上:“敢情三哥是没事闲的,拿我家里来胡吣说笑呢?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桂三儿吐舌,孙达嘿嘿笑说你自找的。白娘子扭身进屋招呼伙计擦拭家什、洒扫柜台,桂三哥这才换了正经神色: “曹局叫我来说个事,县长身边的何秘书举报,说老胡偷偷挪了修渠的款子给自家生意上垫资,如今北边打仗道路断绝,钱收不回来了。” “啊?”孙达一听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操!他个龟孙胆儿肥呀?陈老爷拿出钱来是为全县这个、这个……搞建设用的,他凭啥挪用?那又不是他的钱?” “是、是,我妹夫也是一听就急了。这种事他不好直接打电话,万一有个泄露呢?所以赶紧着我来说,请你问问大老爷,这事咋办?处理还是不处理?” 桂三儿连忙示意他低声些并做了番解释,把曹局长如何发现这里边的猫腻,到他从何秘书那儿榨出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意思就是替曹局长表功。 孙达默默听完点头:“行,这事我晓得了,回去先谢谢曹局,他可是咱全县的功臣了!” 桂三哥听了眉开眼笑:“姓胡的和人联手挤走朱县长,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这还客气个啥?” “那也是曹局仁义,没干那见风使舵的事。”孙达竖了下大拇指,起身到里屋走一趟,转回来往桂三哥手里一握,他手心便冰凉凉地多了三块银元。 “这回的事情够大,胡胖子得好好喝一壶了!”桂三哥咬牙切齿。 他本来和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被同行打压,对方又买通了胡尚德在商会那边做出偏向的裁决,结果哥儿几个虽然没亏本却折了信用,生意做不下去了。 因此桂三儿怀恨在心,才有了后来将妹子嫁给老曹做妾,谋求靠山这回事。所以这次听说胡尚德要倒霉,他可算有机会扬眉吐气! 桂三哥走后孙达赶紧吃完饭,和媳妇打个招呼,趁着街上还有行人快步跑到文庙街书店。“老板,还做生意不?我要三刀草纸,急用!”他朝里面喊了声。 那时候书店往往兼做纸张生意。他一喊,邓老板招手:“马上就关门了,来、来,你到这里来看要哪种?” 孙达走过去,眼睛顺便朝两边一扫见没有旁人,便低声把曹局长派人来讲的事情说了。老邓目光一闪:“嗯,这个消息有价值,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下。”他想想说: “这样,我今晚和同志们商量、商量。如果大家同意我的建议,窗台上摆黄月季。如果我们没商量出结果,窗台上什么也没有。需要和你进一步商量,就摆红月季。” “好!如果大家同意了,我该做些什么?”孙达问。 “那你赶紧把消息传回西陈家集,我觉得……可以通过这件事,怎么能挑动县党部对胡展开调查,然后叫他们狗咬狗就好了。 你设法把这个想法透露给陈寿礼,他很聪明,该明白怎么利用。然后我们从旁协助把火烧旺。” “懂了!不过,咱们的人参与还是要小心,陈仲文那家伙鼻子很灵的。” 老邓点头:“放心,刘主席到任以后对党团在安徽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批评,对他们越权、弄权、派系争斗的行为多有申斥,这些都是得到南京赞同的。 周天群现在应该很有些憋屈,他正想表现,有机会摆在面前岂能放过?至于陈仲文,现在被他三弟派人盯得死死地,有点动静咱们立即就知道了。不怕他!” 孙达放心下来:“好,那我明早来看你消息。” 第二天找个摊子吃过早点,孙达在众人:“哟,二哥今日不在家喝豆腐脑,敢是被娘子用棒槌赶出来了?”的哄笑中,红着脸吃完一碗两碗馄饨,笑骂着回了句: “兔崽子,老子今日想换口味了,不行么?”拿眼一瞥,发现书店窗台上果然多了盆黄月季。于是在一片起哄中甩着手,鼻孔朝天地走掉了。 第35章 失踪了(一) “活作死!”寿礼拍案而起:“我顾全大局不与他计较,他却来挖墙角,还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 仲礼右臂上缠着白色布条面色阴沉地坐在对面,橘红殁了,昨天刚刚落葬。他本意回来想和大哥商议别的事情,不料进门就听到这个消息。 “胡某这件事还不能拖。”他开口道:“现在非常时期,出现这样贪腐的事搞不好引起民怨,若是民众针对政府闹出什么游行来,那咱们的‘皖西榜样’之名可就丢人了!” 听弟弟这么一说,寿礼也猛然醒悟:“你的意思,这件事要处理也得悄没声地?” “倘若鼓动大家起来把他轰下去,大哥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仲礼抬起胡子拉碴的脸来掰着手指头数: “让周天群跳出来把他弄下去,县党部立功、省党部得意,刘主席不满意,搞不好还会引来的窥视,还不知道卫老总会怎么想?” “我晓得了,你是说不管怎么做,反正不能让党部出了风头?” “正是!”仲礼还是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嘴里嘟囔:“戴雨农重视的是和军事有关的事情,他的人在这里倒没什么,的家伙们可是要无中生有、成天琢磨整人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找到理由往三河原塞人,即便塞进来也得设法除了去!” “好,听你的!”寿礼采纳了弟弟的意见:“那么,咱们怎么做能够既让胡某下台,同时又不让周天群得意呢?” 仲礼眼里突然放出光来:“我去县里悄悄走一趟,和淑春老师商量下,看看能不能借用学生力量?” 寿礼一琢磨恍然大悟,学生既可以出头,又能解释为胡闹,撒些传单、招贴出去,叫胡难堪,然后劝他下台就容易得多。那时即便周天群得知,一个辞职的党员有啥搞头? “不过,咱们得想想,后面由谁来接任县长呢?要是上边派个人来又是咱们不了解的,那把胡搞下去意义就不大了。”仲礼幽幽地说。 “有个办法,让胡体面辞职,然后他提名一个咱们能认可的人上来。你觉得呢?” “大哥说的这个办法我想过,不过这样讲了以后,会不会让他拿咱们一把,推他的亲朋好友、心腹子侄呢?”仲礼问。 寿礼抚着胡须思索片刻:“胡尚德要推人,肯定也得是有地位、有名声的人。我估摸着他有三个人可以推荐: 何秘书勉强算一个,但何是老朱留下的人能不能放心我看他也没准头,加上这次的事若他知道是何说出去的,那更不能推举了。 商会副会长刘启德,他的把兄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商会里支持他,不过他若当过一任县长,可就盖过胡某的风头了,这种情况他应该想得到。 胡正可,实业科科长,这人是他同族,我看胡尚德推举此人接替自己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虽然没有刘启德那么精明强干,为人谦恭温和,但对我们来说也是个比较容易控制的人。你说呢?” 仲礼歪头想想:“如果他推举胡正可,我没意见。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建议让林修觉接任实业科科长,大哥你看如何?” 寿礼哈哈一笑:“那敢情好,我同意!你觉得到时让谁去和胡尚德谈比较合适?” “让李家的出面比较好,好歹他家还是县参议嘛。” “嗯。”寿礼想想拍拍大腿:“你先去和淑春老师谈,约好行动。我这边……请舅舅出面和李家打招呼。如果李家不愿意,咱们就请张家出面。如何?” 仲礼表示同意,然后开口和大哥商量自己想说的事。寿礼听了沉默半晌:“咱们是兄弟,有话我就直言不讳了。 橘红和你有情,这几年待你也是真心的,这我都认。但是淞儿却不好进咱们家的门。 他母亲到最后和你之间也没个说法,也不能有说法,有了这边的名分朱家的家产她就没理由交给潜儿,得还给朱家才对,你说是不是? 那如果现在淞儿进咱家门,你可怎说,如何解释?这搞不好又是场纠纷。如今多事的时局下,你哪有分身之术再去理会这事带来的官司? 王氏肯定也不上心!所以你最多就是给他个养子的名义,但不能改姓归宗,至少战事平定之前,咱们顾不上这个。 好在娃还太小,这仗就算打十年他也还未成人,要解决还是有时间的。你说呢?” “话是这样说,我就怕将来自己战死了,对不起他母亲。” “呸!胡说什么?”寿礼朝地上啐了口:“你马上是做将军的人了,哪有那么容易死的?也不嫌……。”他把后半句咽回去,改口说: “我看,你给淞儿好好准备份家当,这比在我这里怨天尤人要好得多!真是,还带兵的人呢,怎么弄得像个怨妇?”背着手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 “给他在三河资本里加份股份,有了保障比什么不好?你现在这个怂样子,橘红在天上看着都不高兴,回家你媳妇又能怎么想?回家去不许戴白麻,给谁看?” 唠叨半天寿礼忽然想起个问题:“对了,淞儿交给你媳妇,那韵儿和潜儿你打算怎么办?” “韵儿已经准备到周家桥小学校去做先生,潜儿日语学得不错,我让他到李欢手底下做事去了,对日本人监视正好用得到他。” 仲礼说完一拍额头:“对了大哥,那个中桥最近可有和你联系?” “没有哇,怎么了?” “他好像突然钻到地底下似地不见了,李欢他们也没弄清这小子什么时候离开县城的,派人到寿县去看,说也没回那边。” “这可奇了。”寿礼皱眉:“咱们这边马上有批桐油要交货,看看他会不会冒出来,如果没出现那就是有毛病。总不会他也接到通知,被撤回上海去了?”想到这里寿礼朝外边喊了声。 不一会儿脚步响起,李传世从厢房过来:“您找我?” “你给五爷发份电报,告诉他中桥失去联系,请他在上海注意寻找,看有无此人踪迹。”寿礼吩咐,然后转过头对仲礼有些发急地说: “如果连他都被召回,你说别的日侨是不是……?得赶紧让李欢核实本县所有日侨下落! 这小子怎么搞的?监视了半天,难道就这点能耐?是不是成天净惦记二妹子了?” “大哥你别乱喊,李欢那里出来之前我已经训过,他和军统的人重新调整和安排了。”仲礼压压手示意寿礼坐下,压低嗓音说: “放心,如果日侨有异动,特务早报告给戴雨农。不过据李欢说,其他日侨并未发现异常情况。” “没异常?”寿礼眉头拧成了疙瘩:“哦,所以你来问我他是否有联络?这可把我弄糊涂了,哪儿都没有这个人的影子,难不成飞了?” 第35章 失踪了(二) “这件事蹊跷就蹊跷在这里。”仲礼招手让李传世进来也坐下,低声说: “你知道李欢他们对日本人和汉奸之间的联络是有监听、监视的,他们报告说中桥最后一次露面是和二哥一起吃饭,吃完饭各自回家。” 李传世听他这么说,不由地看看两兄弟,见他们像是在说件平常事那样,提到陈仲文眼皮都没动下,便随着继续往下听。 “但是晚上别动队的弟兄就觉得不对劲,中桥住处成宿亮灯,直到天亮就没灭过,而且第二天也没见他出来。他们没搜查令不方便进去,也不合适去直接问二哥。 观察平时和中桥来往的人,包括周天群在内行动上都没反常,戴先生派来的黄组长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才着了急赶紧来报告。” “你等等,他俩吃饭是哪天的事?” “从我接到报告到今天为止第四天,那就是五天前。”仲礼回答。 “三叔,”李传世忽然开口:“不会是遇到坏人给绑了去?” 哥俩愣住:“谁会绑个日本人?” “可……,中桥那人你们也知道,他就是个钻了壳子的壁虎,旁人不细致的哪个晓得他是日本人? 再说现在这中日之间的局势,落到哪家草莽手里他也不敢承认呐,那还不得被人家凌迟碎剐了?” 寿礼脸色有点白,看向弟弟:“你说有没有这可能。” “嗯……,别说,送你小子上学真没白花钱,这脑瓜转挺快!” 仲礼话音刚落地,就听外面一阵嘈杂,紧接着见付成和大宁一前一后出现,朱四在后头拐着大叫:“二位老爷,两位队长来找,说有紧急军情!” “这晴天白日哪来军情,莫非日本人从北平飞过来不成?”仲礼看了哥哥一眼走到门口迎住,问付成:“你不在码头上,怎么跑这里来了?” “先别问这么多,您先看信再说!”付成伸手从皮包里抽出封信,信中间不知被什么扎了个窟窿。 “这是怎么回事?”仲礼看着破处诧异。 “是这玩意儿弄的。”说完付成从包里又拿出样东西。跟出来的寿礼定睛一看是个两寸来长的四棱镖,尾环上带着五、六条彩绸飘带。 “糟糕,还真是被绑架了。”仲礼轻声说完,转身将信递给兄长:“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来人给藏在涂山附近了。” “好端端地,怎么给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寿礼疑惑:“不对。”他转过来问付成:“你们怎么收到这东西的?” “孙长子说,早上九点那班去润河的轮渡开走时他听见身后响了声,当时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就不曾搁心上。 谁知交班时有弟兄发现电灯杆子上扎着这镖和信,忙取下来交到我这里,我看上头写着大老爷名讳不敢怠慢,骑着车子直接来了。”付成边用毛巾擦汗边回答: “到村口看见大宁兄弟和他布置的警卫,才知道总指挥也在这里。” 寿礼拉着兄弟进屋,轻声说:“戏中有戏。” “怎么讲?”仲礼赶紧问。 “你刚才说中桥吃完饭弟兄们没发现异常。为什么这么说?”寿礼问。 “他自己走回去的。” “他平时吃饭不开车?” “这……。” “你们确定走回家的是他本人么?” “大哥是说他来了个掉包计,实际还在店里?” 寿礼没回答,停了停又问:“吃完饭老二直接回家了?” “没有,他开着中桥的车去了趟东湖看风景,到太阳落山才回城。” “哦!”寿礼往椅子里一靠,眯起眼来:“假设中桥早已发现自己被监视,但他又想出城的话会怎么做? 找个人扮成自己的模样回家,然后趁人不注意流进汽车里让老二带他出城,然后他再设法去寿县或者蚌埠。 你忘了,前时老二曾说上面让他去蚌埠数军列,这次会不会又是类似?正好他有这个经验。” “哟,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仲礼点头。不过又问:“但这和绑匪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另一码戏文了。”寿礼嘿嘿地笑:“你可以问问那天吃饭时他穿的什么衣裳。 我估计他扮个绅士,结果半路上叫人家以为是头肥猪给绑了。他不能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只好说自己是陈家的,叫‘陈中桥’。” “哦!所以那伙绑匪来找咱们要五百大洋?”仲礼恍然大悟。 “要不怎的?他找别人谁都有暴露自己是日本人的危险,也只有找咱们。”寿礼两手一拍:“咱们也得小心,这案子跨了防地不说,而且还涉及中日关系。” “这和中日关系有甚干联?不就是个绑架案?”仲礼没明白。 “老三你忘了,北平不也是从一个当兵的失踪开始的么?” 寿礼这一提醒,仲礼身上一个激灵:“哟,要这么说还真得谨慎。” “不仅谨慎,还得迅速、不引人注意地解决。”寿礼说:“绑匪现在还没察觉他身份,可要时间长了就难说。 你赶紧回去布置,一要不惜代价尽快把中桥活着弄回来,二是搞清楚他究竟怎么出的城,出去以后是不是有谁给他提供过帮助? 我给你提个醒,他自己不可能一夜间走那么远,城外定有车马接应,这个是关键!我们顺藤摸瓜就能找出后面那个人。” 仲礼明白了,出来叫小春备车连夜回县城,然后告诉付成加强对码头的警戒,把这事告诉刘五文,查找、核对那天渡轮游客下落。 另外告诉大宁可能绑匪来过三河原,通知各处治安警和自卫队戒备,严查非本地人员。 “看起来应该立即恢复路引制度以防恶意渗透。”寿礼在送弟弟上车时建议: “让老熊在县境各主要入口设卡,设个期限,期限后入境人员均需持有乡、镇一级公所路引方可出入境。不过这事是否该先向公署卫将军那里报备下?” “放心,我会操作的。不仅卫将军那里,恐怕也要和南京何部长那儿打个招呼。毕竟咱们这个箭尖不能出毛病,要是被人渗透那可了不得!”仲礼想起一事: “大哥,路厂长那里有德国人派来的两个工程师,金寨榨油厂有个工程师日本工程师松府,水电厂和火电厂也各有两名松浦系的和三名东井系的日本人工程师。 你得赶紧想想这些人怎么办,然后和我通个气。该解聘、礼送、补偿的要尽快!” “我明白、我明白!”寿礼赶紧回答。 第35章 救兵(一) 黑黢黢的小屋里仅有一扇槛窗。所谓槛窗并没有玻璃,只有几根木条竖在那里。 人能够勉强透透空气,自然各类蚊虫也可以自由进出,中桥缩在稻草铺上,用自己的胳膊枕着脑袋,苦不堪言。 好好的计划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中桥懊丧了好几天。 那车夫倒是很灵敏地跳车逃走,留下他做了俘虏。 当矛枪和大刀指着问他身份时,他脑子一转没敢说自己是日本人,反而说自己姓陈,西陈家集的陈寿礼是本家族兄,霍县总指挥陈仲礼是堂弟。 这可把劫匪们吓了一跳,就有人提议说这行子不好办,要不灭口。 他吓坏了,赶紧说你们不必这么干,陈家虽然有势力可从不欺压百姓,不信你们自己去三河原瞧瞧,要是和他们提到我,要个三、五百大洋不成问题。 谁料想这几个高高兴兴把他带回山上,有个头目上下打量半天,说:“陈中桥,西陈家集的?咱们同乡呵,我怎么不知道你?” 中桥万没想到遇上尊真神,不过还好他脑子快,说我父辈是那边的,也回去祭祖过,但是从小在徐州长大。 然后描述了番西陈家集的模样,历数陈家老辈人还有陈寿礼兄弟姐妹的情况,那头目一听也含糊了,居然全都对得上。 最后大头目说这么的,咱们别管怎样先派俩人去三河原走一趟递个镖,要是陈家人真的来赎那最好,不然的话一刀宰了丢河里也不难。 从那天起他就被丢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里,不过这屋除了个铺草的板床空无一物,门外又有人看守想跑都难。 他只好天天向大神祷告,又求佛祖保佑,心想陈寿礼兄弟会不会因为现在中日开战不来救自己呢? 就这么吃不好、睡不香地挨着,至于乱窜的老鼠和肆虐的蚊虫,那就更叫人难以忍受了。 这地方原先大约是个道观,不过屋宇都不高大,只有三间正殿是在砖墙到顶、青瓦粉墙的,其它都是泥墙草舍而已。 正殿的道君像只剩了下半身,两翼用木板隔成房间。大当家姓万住在东侧,二当家姓胡,绰号“狐狸”,他和三当家赵小树住在西侧间。 赵小树逃到这里时手下只有三个人,因为有两条枪所以坐了第三把交椅,如今被称作“大树爷”。 他蓄起了联鬓胡子,看上去颇唬人,大马金刀地坐着用把女人做针线用的小洋剪修自己的指甲。 “你和铁镖回来都整整一天了,咋还没个动静?”狐狸尖嘴猴腮两臂细长,不过这人却是远近有名的花贼,专门祸害大姑娘、小媳妇,可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人畜无害。 “要是再等一天还没消息,我看就干掉算了。门口守着的兄弟也够辛苦。”他打个呵欠说:“等着无聊,有这时候真该下山找点乐子。” “等你拿到大洋,去窑子里随便乐。”赵小树面无表情,他实际很看不上狐狸。 “嘁,我才不稀罕那些娘们,还是良家的有趣,尤其那些小寡妇。”狐狸桀桀地笑:“诶,老三,我咋听说你有个妹子呢?” “滚蛋!”赵小树把眼一瞪:“老子妹夫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干活的,你动个试试?” “日本人咋的?神气个啥?”狐狸不屑地撇嘴:“说得好像你妹夫就是个日本人似地!” 赵小树跳起来,这时外头走进一人,两人见了忙称“大哥”。万当家是个当年镇国军的逃兵,一脸阴郁挺吓人,脸上好大一片伤疤,据说是炮弹掀的。 “山下来人了,按约定在禹王宫下望夫石侧摆了记号,你俩谁去会会?”万当家问完两人都没吭声,谁都知道万一这是计谋,那可就有去无回了。 “怎么,有胆拿钱,无胆见人?”万当家语气不善。 “主要是……这活儿没什么意思。”狐狸咂嘴瞧着地面说。 “算了,还是我去,是不是西陈家集的人我能认得出。”赵小树主动说。 “嗯,还是三弟靠得住!”万当家瞪了狐狸一眼,甩手走开了。 赵小树于是叫上两个人跟着自己下山,来到离望夫石不远的地方一眼认出了来人:“哟,这不是大宁兄弟吗?怎么是你来了?” “哟,这不是赵家大爷吗?怎么你在这山上?”徐大宁学着对方的口气笑嘻嘻地反问,然后说:“真没想到是你,要不就带点家乡土产来了。” “拉倒,他们都把我赶出来了,还提什么家乡?”赵小树哼了声,问:“钱带来了?” “你这人,怎么眼里只有钱?” “那没办法,人在异乡只能靠钱!”赵小树忽然眉头一皱:“话说这个‘陈中桥’,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不熟,只见过一、两次,听说是大老爷的堂弟。诶,人还活着?” “废话!我们求财又不是要命!” “那我怎知你说的真假?再说,是不是那个陈中桥?我得亲眼看看。” “这没问题,验看过后你能给钱?” “你还真着急。”徐大宁一乐,指指山上:“这地方我大致转了转,也就禹王宫那地方合适,你看怎么样?明日你们带上人,咱们在那儿交换?” “不成!”赵小树立即拒绝:“我带人来,你们抢了人不给钱怎么办?” “这个……。”徐大宁朝禹王宫方向想了想: “那这么的,人呢验看、交还都在禹王宫,我看碧霞元君祠那里挺好,房子虽然不中用了,但是地方开阔、人也少。 然后我叫个兄弟拎着钱在下面启母石,你们也派俩人去那里等着。验看完了,上面甩白毛巾给个信号,下面看到就交钱。 拿到钱一个人往上走,另一个人甩白毛巾,上边瞧了就放人。这么做两边都放心,你看可以?” 赵小树摸着胡子想想觉得挑不出毛病,点头说行:“明日早上卯时聚头,不见不散!” “卯时太早!”徐大宁做出为难的样子:“我们得从山下拎着那么多大洋爬山上来哩,辰时,你好歹给我点路上的时间。” “好、好!”赵小树也没多想,甩甩手便回去和万当家报信了。 第35章 救兵(二) 徐大宁兜兜转转,来到个岔路口,和等在这里的几个自己人会合。 又过了半个来时辰,山上下来两个人,是跟踪在赵小树他们身后的便衣队员。“老李,那伙土匪没发现你们?”大宁问。 “徐队长放心,咱们做老了的,哪能让他们发觉?”说话的是李长竿子。 他加入便衣队以后颇做了几个令人侧目的案子,其中包括弘景(柳德恩)藏身的土匪窝点也是他带人找到的。 “那伙人藏在上面一个破旧的道观里,有约莫二十多,不到三十人。诶,我怎么瞧着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人像是赵小树?” 他因离着远并未听清两人说什么,但赵小树一度被县里捉到过,虽然后来逃走,资料却留下了,因此他有印象。 “可不就是他!”大宁点头:“这祸害真是个麻烦。走,咱下山给李排长报告去!” 众人来到山下杜郢村,见到带队的李方。“怎样?”李方迫不及待地问。 他这次带了特务排的三个神枪手、治安警队两个班和便衣队、别动队各五名队员执行任务。 李方虽然职务只是个排长,军衔却是中尉,因此他带队,徐大宁是副手。 “猜我们遇到谁?原来是赵小树!”徐大宁说。 “被通缉的那个?”李方嘿了声:“捉他回去,咱们兄弟可就立功了!” “老乡说三大王叫大树爷爷,恐怕就是他!”然后大宁将情况说了遍:“我就是按咱们约好那样说的,这厮看来一点都没怀疑。” “那咱们抓紧时间休息,今晚上山埋伏,明天打他个错手不及!”李方搓搓手,招来几个班长低声吩咐了一番。 一名别动队员带着钱同一名神枪手换了便衣,还有两名名治安警去启母石; 徐大宁带着一名神枪手和两名别动队员、半个班的治安警去禹王宫埋伏; 李方这边由李长竿子带路,同另一名神枪手,其余治安警和剩下的便衣队、别动队员去摸土匪的老巢。 当晚上山。李方等在距离道观百米处停下,对方毫无察觉。一个是他们自恃占有地利优势,另一个是这伙人本就不多,最多只能把暗哨放在离道观几十步远。 李长竿子白天就围着这个不大的道观摸了一圈,知道它的大小、后墙缺口处,看好了攻击位置和对手可能从哪里往外逃。 他定下计策自己带治安警和便衣队从缺口摸进去往外赶,李方带着别动队员和神枪手堵着门打。趁夜色分兵,大家在合适的位置潜伏下来等天亮。 鸡叫三遍,里面开始有动静,似有炊烟升起。队员们也按着上山前便衣队员教的法子,默默地摸出随身带的碎馍粒放在嘴里含嚼。 天色放亮时对方换岗了,然后门一开,赵小树吆吆喝喝地出来,带着七、八个人往山下走,然后万当家出来对身后的狐狸说: “你好好看家,等我拿回钱来再下山去耍,不许误事!”嘱咐完,带着两个人下去了。狐狸不知为什么踹了守门的一脚,背着手回去。 这边禹王宫的道士早起就发现来了陌生人,他们被轰到一间厢房里待着,有个警察端枪守卫,另有两个警察拿了扫帚穿上大氅远远地装作洒扫的样子。 赵小树进来拿眼一扫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便照直往里面走,后头两个人夹着个蒙眼、穿西装的人,再往后是三个背枪、提刀的跟着,有个持长矛的守住了往碧霞元君祠的穿堂口。 “赵兄!”大宁歪着头拱手:“嗬,您今日可比昨天威武多了!”说着一指他身后。 赵小树冷笑:“陈家势大,不这样我害怕!” “你的地盘上怕什么?”大宁嘁了声,扬头问:“人带来了?那就开始验看呗,早完事咱们各自安心,拖的时间长了我还怕你出什么幺蛾子呢!” 赵小树不理他的挖苦,朝后面招手。两个部下夹着人上前,赵小树一把拉下对方眼睛上蒙的黑布。 中桥被阳光刺得闭了会儿眼睛,慢慢睁开后看清了面前的大宁。不等他开口大宁先说:“先生受惊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家的佃户叫徐大宁。” 中桥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哦,你就是今年春天刚成亲的那个?你娶的是老族长的孙女对不对?” “对、对,先生好记性!”大宁竖起拇指。 “诶哟,原来你是陈家女婿了?怪不得他们派你来呢?”赵小树见状戒心放下不少:“叙旧以后再说,咱们是不是该先付款了?” “行、行,你叫人打信号。” 于是赵小树一挥手,后头那个拎刀的点点头,马上跑到破墙那里,从腰间解下束带朝下面挥舞。 在启母石那里,万当家正面对那个拎着藤箱的别动队员。“你这箱子里真是大洋么?”他问。 “那当然,陈家做事说一不二。”队员回答:“要不要打开,请当家的过目?” 万当家犹豫了下,点头:“行,那就麻烦小兄弟。” 这个别动队员乃是专门选的,结实健壮,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兵了,面对对手相当沉着。 他将箱子平放在地上打开,转过去给对方看。里面铺满白花花的银圆。 万当家嘴角翘起往前迈了一步,对方却“啪”地阖上盖子:“对不住当家的,上面有信号我才能交给你,这是约定。”万当家尴尬止步。 忽然远远在后面观察山上动静的喽啰喊了声:“大当家,山上有信号啦!” 大家抬头、踮起脚来看,果然瞧见远处墙头有人手里在挥着块布样的东西。别动队员马上向后退,大声说:“当家的,这箱子归你了!” “好,讲信用、够义气!”万当家手一招,后头来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抱起箱子转身就走。 这汉子往山上跑了几十步,看见那个报信的还站在原地傻乐,挥手道:“你个黄蛮子,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山上回信号呀!” “唉哟!”那喽啰急忙抽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巾招摇起来。 山上那个打信号的瞧见跑回来,老远就喊:“三爷,大当家拿到钱啦!” “行,让他过去!”赵小树摆摆手,手里的那支七连珠也别回腰里。 “中桥先生,我来伺候您。”大宁说完招呼身后的伴当:“别愣着了,赶紧扶着。”那人应了声就往前来。 第35章 雷霆(一) 谁知赵小树忽然两眼一瞪手又放在枪把上,喝道:“站住!你不是西陈家集的人?” “俺是河南信阳的,前年闹灾来到三河原。”那人回答。 “我是不就得了?”大宁这时已经来到赵小树身边,眼看着中桥又被那两个喽啰拉住,一咬牙说:“赵哥,大老爷让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赵小树两眼还在疑惑地上下打量对面那人,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我问你,”大宁忽然声音低下去:“你啥时候来三河原领罪呵?” “啊?”赵小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扭脸。 这时大宁忽然往前右腿别住他退步,用右肩狠力一撞。赵小树就觉得自己瞬间腾空,整个人懵了,接着后背和脑壳撞到地面,好像心肺都挪了地方似地。 晕乎乎还未明白过来,身上又似压了座泰山,耳中就听见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动手!”接着颈子上一阵剧痛,眼前黑雾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 第一声枪响打倒了中桥身边一人,另一个吓得丢开手连连倒退被第二枪打到了。 那个“河南人”已经冲过去一把将中桥扑倒,叫着:“趴下先别动!”说罢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支毛瑟手枪来,朝着正往外跑的喽啰后背上打了一枪,那人扑地趴下了。 打信号那个听到枪响丢下手里所有东西朝穿堂那边猛跑,谁知外头把守门那个也打倒了。 两名穿着治安警警服的队员用枪指住他,这小子刚喊句“饶命”就被打到在地。这时候外面也响起了枪声,大宁用枪还在指着赵小树脑袋。 因为事先说过不要活口,治安警给地上的逐一补枪,然后就跑过来说禹王宫清理完毕,连外头留下的一个也在往回跑时被打死了。 “队长,这个怎么办?”一个班副踢了昏迷中的赵小树下,问道。 “这是咱县上悬赏缉拿的要犯,跟道士那儿找条绳子捆上,带回去!”接着大宁吩咐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同时放出警戒。叫便衣队员保护着中桥,他自己去看看李方那边。 花开两枝。 禹王宫响枪就是信号,这边神枪手一枪就将门卫打倒了。狐狸被惊动,马上带人冲到前门来看,却不知道这是计策,李长竿子等已经从后面破墙上爬了进去。 结果枪声一响人仰马翻,狐狸等这才明白前面是诱敌,人家捅了自己后腚。“他娘的,冲出去,前边就两条枪,不怕他的!”狐狸声嘶力竭地大叫。 李方自己枪法也很好,结果对面出来一个打死一个。 突然“嗖”地寒光闪过,李方本能一闪,第一声从耳边飞过,第二声奔着脑袋来了,他大吃一惊,没办法只好死命将脸往土里按,就觉得头顶上凉飕飕地。 “啪”!他不容对方再打过来第三下抬手朝那个方向就是一枪,就听见“唉哟”声,有人倒下了。 “别动!”有警员从门里跳出来。 李方立即大喊:“停止射击!”他走过去,看见门边里侧歪倒着一个结结实实的半大小子,自己那枪正中他腿上。 “李队长,干掉?”警员问。 李方突然对这人感兴趣,蹲下来摸了下头顶,有绺子头发似乎不见了,几乎露出头皮。“小子,镖是你打的?”他看了眼对方腰上的皮套问。 “是又怎样?你枪快,可惜我手高了一分。”那小子疼得呲牙咧嘴却不说软话。旁边的警察班长恼了,“哗啦”声拉开枪栓。 李方笑着摆摆手:“行呀,嘴挺硬。临死报个名,叫啥,哪里人,入伙多久了?” “杞县的,叫李方,入伙俩月。” “哟,还和老子同名同姓?”李方伸手在他腿上拍下,那小子顿时睁大眼睛却咬牙没出声,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粗气。 “有种!”李方问:“入伙时间不长,想来也没什么案底,愿意跟着我当兵不?每月两块大洋!” 那小子一愣:“你、你说真的?” “跟了我,有老子一口就有你一口!” “那、那行,怎么死不是死?不过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别怪我背后打黑枪!” “哈,咱们淮西营的兵,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呢。楼班长,帮他止血、包扎。剩下的全干掉,不要活的!” “诶,李队长,他晕过去了。”楼班长叫道。 李方回头一看果然,便吩咐砍松枝给他做副担架。这时有个别动队员过来报告说跑了一个。“怎么搞的?”李方气恼:“跑的是什么人?” “他们二当家,叫什么狐狸。有人看见他钻狗洞溜了,后面那人太胖被卡住,现在还没弄出来呢。” “还弄什么?直接打死!他奶奶的,搞了半天头目溜走了,这将来又是个祸害!” 骂归骂,李方也没办法,叫大伙仔细搜查里外、收缴武器。 徐大宁赶到时正好启母石那边的人也回来交差,报告说枪一响神枪手立即将那个大当家打倒了。 剩下两个一个被按住,抱藤箱的大汉也被别动队员追上打死。 敢情箱子是夹层的,里面紧密地放着三块青砖,上边是银元。那大汉越跑越觉得沉,最后受财拖累去见了阎王。 三路人马只逃掉个狐狸,让李方更加跌脚。 “不管咋说,这山上日后安宁多了,也算咱们兄弟积德。”大宁安慰他。 谁知两人与禹王宫上下来的队伍会合后,听到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赵小树也跑了! “咋搞的嘛!”大宁跌脚,李方抹抹脸赶紧劝他消消气,问队员究竟怎么回事?原来警察们找不到合适的结实绳子,只好用破布撕开连缀到一起拧成绳将就用。 当时把赵小树捆住就丢在碧霞元君祠倒塌的厢房里了,谁想这小子醒过来磨断绳子从墙上翻出去。 警察们听到动静 赶来时他已经从山上滚下去,大伙儿又下去搜,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唉,算了。这小子路数熟,说不定早逃到咱们不知道的地方去啦。就这几个人手也不够搜山的。”李方拍拍肩膀安慰十分懊恼的徐大宁。 第35章 雷霆(二) “李排长说得对!徐队,咱们出来目的是救人,现在任务完成,按熊总嘱咐,这不是咱们防地,得赶紧撤!要是地方上听说消息派人来遭遇了,那就不好讲话啦!” 李长竿子这番老成之言点醒众人,大家抬着两副担架赶紧下山,召唤来停靠在荆山脚下怀远镇码头上的汽艇,所有人上了船进入淮河河道。 这时候李方才顾得上问了句:“那个李方,小李方、李小方,他咋样了?” “被打个对穿,子弹没留在里头。卫生兵给上了四娘枪药包扎好,现在睡着了。”出来的时候因怕有意外,熊大眼特地派了个医学院毕业的卫生兵跟着,这下有用处了。 李方又来看中桥,问大宁:“他没事?” “没啥,就是这两天受点罪。”大宁撇嘴:“他们哪里受过这个?”这里面就他俩知道中桥的真实身份。 大宁拉李方坐下,李方皱眉看看中桥,低声说:“要不是总指挥命令,我做梦都想不到要来救个日本人。” 大宁做个噤声动作,轻声说:“陈大老爷说的有道理,日本人也有各种各样的。 比如这位,咱们三河原当初要钱没钱、要水泵没水泵,是他先和咱们做生意,后来美国人、法国人才陆续跟着来的,所以大老爷意思咱得知恩图报。 还有,周家打咱们那会儿,他给弄了枪支、子弹来,也算是个有功的。” “得,就冲这个话我心里还舒服点……。” 他们小声说着,没注意中桥眼角淌出泪水,他咬着下唇努力不出声音,任头下枕着的衣服被打湿了一片。 李欢和刘四五走进来向仲礼敬个礼。“查到什么了?”仲礼正和李雄商议事情,见他们联袂而来,遂问。 “总指挥,咱们查问了四门那天当值的兄弟,曹局长也派出警队的弟兄帮忙,终于有了点线索。” 李欢说完看向刘四五,后者接着话说:“前天有个老太太来报案,说是她儿子做车把式的,说是东家让出门一趟,三日便回,可如今都五、六天过去,连个音信也无。 老太太到东家那里要人,被轰出来,说他儿子赶了车出去就再没回来,想是拐了东家牲口卖掉逃逸了,反过来和老太太索赔。 这事闹到派出所,他们署长本懒怠管,可那东家塞了二十块大洋给他,要他帮着压那家子人闭嘴。署长觉得不对劲,若是占理何必来这出? 可这家人势力大他惹不起,就去和曹局长请示。老曹一听就转到我们这里,结果查出毛病来。” “哦?什么毛病?” “那马车就是在中桥失踪那天傍晚出城的,城门当班兄弟记得清,说当时还和车把式说话来的,对方确实说是去淮南走车、接人,人、车都对得上号!”李欢说。 “然后呢?” “然后我们沿着寿县、淮南这条路一直找下去。有个在路边开茶摊的老伯说他见过这车,在他那里停下喝茶,车把式还给车上的人也要了碗,但没见过这车往回走。” 刘四五说完,走到墙上的地图旁指着说:“我们便衣队的兄弟分成四个组分头找,结果离蚌埠不远的大杨庄有村民看了图形说是有这么个人,病倒在土地庙了。 我们的人找过去,果然发现是那车把式,他说还没到蚌埠车就被劫,他逃走了,游水的时候染上风寒,马车也不知下落。 再细问,这小子才答应帮他看病就招认,结果看过大夫以后一副药下去,他说自己拉的是个日本人,东家许了他三块大洋!” “咚”地声,仲礼一拳敲在桌面上,没等他爆出粗口,李雄拦住了,问:“说了半天,这个‘东家’到底是谁?” 刘四五转脸看李欢,李欢笑着说:“你们审出来的,就直说呗,我不抢功。” 刘四五这才说:“代县长胡尚德。” “咚”地又是一声,“嘿,简直他妈的太好了!咱们的县长大人居然勾结日本人?嘿!”这回仲礼可忍不住了,连着骂了好几分钟。 李雄只好走过去和他俩道辛苦,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然后转回来,看仲礼还在气呼呼地,问:“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毙了他?” “我不毙他,但他这个县长、商会会长也甭当了!”仲礼冷静下来,伸手给寿礼挂电话,说: “这种事咱们不方便出手,还得借刀杀人,最后再踹上一脚叫他滚蛋。老子的霍县容不下这号乐意当汉奸的人物!” 他想起兄长几天前的话,心想现在有了证据,正好请这个老王八乖乖让位!谁让他自作自受? 送走中桥之后,胡尚德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种感觉在得知马车和车夫都没回来之后突然加剧,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出事了。 车夫的母亲跑来府上要人,说是媳妇在家临产儿子却不见踪影,问胡家到底把人藏到哪里去了?胡尚德大感头疼,便让管家给人塞钱,设法把事情压住。 他心里还打着期望,想要是过两天人回来了呢?毕竟中桥是日本人,轻易哪个敢动他?许是他把车夫留下了,过两日便回。 谁知渐渐地城里出现传说,说他帮日本人走私,这下他吓坏了,赶紧派管家去找陈仲礼,向他询问中桥行踪。 仲礼显然也听说了谣言,避之不及,赶紧推说自己也不清楚。再后来家里没人了,不知这位陈二爷躲去了哪里? 这下子胡尚德便有些坐不住,管家来报,说是外头探头探脑的人不少,有往他家大门上吐口水的,有青年学生在墙上贴招贴甚至指门大骂“汉奸”的……。 胡尚德顿时毛骨悚然。 还没等他想出对应之策,电话铃声响起,乃是周天群自县党部打来的。“周书记放心,胡某清白的,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胡尚德话音才落,就听乒乒乓乓响,家里人都惊叫起来。 赶紧放下电话出来看,却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块把几扇临街窗户砸得粉碎,还有丢进天井里来的石头、萝卜头、鸡蛋,乱七八糟地满地都是。 胡尚德气得跳脚,说这怎的还没王法了?立即叫管家给警局打电话,结果值班的警官说街上有学生聚集,人都调过去维持秩序了,分不出人手。 给何秘书打电话,说是刚出门不在家。可怜胡大县长孤军奋战,只得带着家人们抬些桌椅先将门堵了,又找木板把破损的窗子钉死。 忙和半天,街上隐约听到有人喊口号,可警察却一个都没来。 第35章 忐忑(一) 仲礼穿了身长衫背着手远远和张淑春站在一起,嗅着她身上传来好闻的味道陈三爷心里美得很。 可惜小春在后头不远处,要不然真想搂住她的肩,悄悄说一番心里话。当然,仲礼明白这也只能想想,就算小春不在场,他也不敢这样做的。 听他轻声叹气,张老师回头看了仲礼一眼,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叹息,微微地笑了。“学生们很激动,这次难得警察不管他们,可算能够出口恶气了。”她说。 “呵呵,你是说平时娃娃们受胡县长的欺负太多,为他们鸣不平?”仲礼说: “知足,要是没我挡着,的特务组织早就进校园了,还能让他们这样折腾?所以要见好就收,别让周警觉起来,惊着他报上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明天我们安排的商会、农协请愿代表就会去见姓胡的,他老实退位便罢,否则学生可以再把声势搞大些,比如声言罢课、罢市。我看他还有脸继续在上面待着?” “可是,再往后呢?他们会不会派个更强硬的县长来?”张淑春担心地问。 “不会!”仲礼摇头:“我们商量好了,让实业科科长胡正可上来,那是他族弟,想必他能同意。这人是书生,比较懦弱,好控制。 我打算商会会长的位子交给刘启德,实业科科长给林修觉,你们可以考虑下教育委员和三区的区长推荐谁上来。 这样全县就都在咱们手里,再加上我手里的军队,一切稳如泰山!” 张淑春“扑哧”笑出声:“真有你的,全都想好了,你们兄弟俩在后面做太上皇是?”仲礼嘿嘿地笑。 “先把县长的位置安定了,然后咱们再想办法看怎么把那个周天群弄下去!”他说。 “你别太自信了,周天群和胡尚德可不同,他是党部的人,你打他主意会不会惊动省党部引起他们的关注?饭要一口口吃,小心贪多嚼不烂。” 张淑春说一句,仲礼要么说“有道理”,要么应“是”,小春在后面别过脸去偷笑,心想原来总指挥还有这么副面孔。 “那个车夫怎样了?他可是重要证人!”张淑春提醒。 “放心,已经和他娘还有媳妇打过招呼,让她们忍忍,等姓胡的下台后立即送她们去和那小子团圆。 人嘛,我已经收进运输营的车马大队里保护起来了,医生正给治病,安全的很。他现在可感激我,口口声声要给三老爷竖牌位哩!” 张淑春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下,嗔道:“你还好好地,立哪门子牌位?不许这么干,小心折寿的!”仲礼虽挨她下子却很高兴,赶紧答应。 他们在弄堂口说话这阵子,已经过去好几拨学生,都举着小拳头喊“打到胡尚德”、“汉奸县长滚下去”等口号,街上聚集了好多百姓交头接耳。 谁也没注意到在靠近胡家的另一个弄堂口侧身站着个穿马褂的男子,要是仔细看能瞧出他胡子是粘上的,正是陈仲文。 仲文其实并未离开本县,只是换了个住处,住到他的小妾罗姑娘那里高乐了几日。不想外头越闹动静越大,他也就闲不住,赶快出来瞧瞧。 若说这事,似乎跟他没甚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心里清楚,胡尚德的车夫送的是中桥。车夫不见了,中桥也没联络,这才是叫二老爷心慌的根本原因。 不过他还是犹豫着不敢往上报,因为没确定中桥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死、活?还是……? 他一概不知,警局那边的熟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更有人听说是问日本人的事便躲,声言这节骨眼上不敢犯众怒。弄得仲文上下不得、抓耳挠腮地郁闷。 他出来是为的散心,也为打听消息,但是看到气势汹汹的学生们他又打退堂鼓了。想来想去,扭头去了县党部。 周天群看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几日没见,你咋长这么多胡子了?” “咳!”仲文才想起这个,哭笑不得地挥手:“都是假的,化妆而已。” “哦!”周天群放下心来。听他说了来意,几乎笑倒:“我说你也忒不济事,就这么点阵仗,胡胖子还未怎样你却担心成这个样子!” “我能不担心么?”仲文用关节敲着桌面:“假如这时候上面突然要找中桥,你说我可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人丢了,那不又是场卢沟桥?” 周天群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再想想又笑了。 人离开本县时好好的,至于他在寿县还是蚌埠出事,那与自己无关,有何着急? “没事,他那么老练的人,中国话又好,在淮河边上来来回回多少趟了,哪回出过事?”他安慰说。 “现在不一样!”仲文跌脚:“如今两国正在北平打得热窑一般,这时候丢个人,倘或给了皇军动武的口实,那你这书记肯定不要做了!” “关我屁事!”周天群也有些上火: “又不是我把他送出去的,我又不曾派人盯梢他,你现在来我这里大嚷大叫啥意思?找我要人?告诉你,要不着、我也没义务替你背包袱!” 见他不耐烦,仲文倒愣了,马上拍拍额头低声下气道: “我的好舅爷,你可怜可怜外甥,我如今把教育委员也让出去了,没有政府俸禄吃,那一大家子人都指着日本人开薪水。 若中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输不起呵!” 听他软语求告,周天群也放缓了语气:“那你也不能有病乱投医,对不?”他停下接着说:“要我说你挺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糊涂起来?” “怎么讲?” “我这县党部管的是党员,和什么日本人不搭界。人口失踪或者军事防务,你该找谁找谁,现有主人、主管,你这是走错庙门了。” “你指的谁?老曹吗?” 周天群满脸不屑地啧了一声:“老曹啊,他顶多算是菩萨身旁的一个小侍从不,甚至连侍从都算不上,撑死了也就是个给侍从踩脚底下的小耗子而已!而你们家老三呢?那可真是一尊活脱脱的大佛呀!你不去拜见他老人家,反倒跑到我这儿来瞎晃悠,简直就是进错了庙、拜错了神嘛!” 第35章 忐忑(二) 仲文恍然大悟。不过一想起要去见老三,他心里有点怵。“他那儿又是枪、又是兵的……。不会把我当细作给毙了?” “才怪!你俩毕竟是兄弟!”周天群叫起来,然后给他出主意到仲礼面前如何说,如何卖惨。 好容易哄他出门,在走廊上仲礼又站住了,回身问句:“我这妆没事?学生们会不会认出来?” 周天群又好气又好笑:“你倒不如将那假胡子扯了更好。没事,学生们是冲着胡胖子去的,没人拿你当回事!” “可,就这么闹,你们党部难道不管?” “我为什么要管?”周天群摆出不懂的样子:“我巴不得那死胖子赶紧下台呢,还少碍眼些。瞧瞧这街上,都是他闹出来的事!”他说完压低声音: “告诉你,我就给他去了个电话,要他解释学生喊的口号是什么意思。嘿嘿,我敢打赌,吓死这胖子,看他怎么自辩!” “你这不是给学生帮忙?” “你说反了。”周天群一脸奸笑:“应该说学生帮了我个大忙!党部可以不动声色‘观风景’,闲看云卷云舒,多么自在? 我想做却做不得,学生做了,不好么?所以我才懒得去管几多人上街游行,只要不来我这里,随它去!” 仲文本想提醒他小心背后有人操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发现自己扶上来的这个家伙经历了官场淬炼后学滑了,也有胆子了,已经不是当年被陈天魁用枪指着脑袋就尿裤子的那个周天群。 唉,人都是聪明的,何用你提醒?少说两句!他想。 谁知来到宋店,被告知说总指挥出去观摩演习还没回来,至于在哪里演习?人家回答此乃军事秘密,恕不奉告!凭你是他大哥,军官们都是摇头。 其实仲礼还在城内观察动静,悄悄地看学生们游行之后的效果。胡尚德闭门不出,也不去县政府办公。 李家这次倒是给力,马上联络了一群本县士绅上门去劝,不过很快就被管家客客气气地送出来,个个都很没面子。 李家见胡胖子不识抬举也恼了,电话打到徐晋华那里,申明县长失德,李参议支持换人。话里话外人家提醒,希望陈家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听说胡尚德恋栈,学生们愈加愤怒,连夜制作出倡议罢课、罢市的横幅来。管家见了魂飞魄散,连忙跑进去报告。 胡尚德拿不定主意,既想体面,又不愿就这样离开。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张府大管事求见。 张家是做过民国总理的,这个面子不能不给。胡尚德只好硬着头皮将大管事请到客厅。 大管事先告诉他自己是受了张家几位主要掌家的委托,然后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我东家的意思,不想问尊翁是否确有学生们所说的情节,又或者细处描述与传说有多大差异,只想问您一句:打算后面如何抽身?” 胡尚德浑身一颤。“抽身”这个词太厉害,对方不听你解释,也不管是非对错,只要你下台了。“这、这,大管家,这、这不公平呵!”胡尚德脑子一片空白。 大管家一摆手:“胡公,我托个大说句实话。 您这个县长只是代理的,若我们向安庆提个要求请他们派人来当然更直接,但一来您面上更过不去,二来会造成外人执掌县印。 咱们县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情况了,此非全县父老所愿也。所以,尊翁如果能审时度势主动辞职,对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宰相家里七品官,张家以一位总理、三位将军的地位,大管事和你一个县长说什么“托大”的话分明就是客气,其实和下令也没什么区别了。 张家奉先人遗训平时不干涉本县政务,现在出手看来是忍无可忍。胡尚德艰难地咽口唾沫:“不知贵府上有何考量,对卑职离职后的安排是否有什么建议?” “我们和本县多位绅士磋商过。”大管事见他肯下台了,脸上缓和下来:“尊翁年纪大了,颐养天年。至于县长,先交代给本县实业科长胡正可,如何?” “哦!”胡尚德心里稍稍一宽,胡正可好歹是自己族人,面子上不算折损太多。也罢! “至于商会事务,请交给副会长刘启德。” “啊?”胡尚德又一哆嗦,怎么连商会的事也要交出去么?“这……?” “既然身体不佳,尊翁还是彻底休息为好。”大管事面无表情地说。 胡尚德颓然,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这个结果,寿礼打了不下二十通电话,柒铭和李传世等人在全县往来多日,最终这场见面只用了半小时,胡县长同意辞职了! 汉奸县长终于下台,消息迅速传遍全县,人们沸腾起来,原来真的可以用全民的力量换掉不称职的县长呵!到处是敲锣打鼓的景象。 胡尚德在任虽然时间不长。 前任朱县长办教育、兴水利、推广良种、赈济灾民做了许多人们可以看得见的好事。 而他却忙于争权力、抢位置、做生意,只顾自己和亲信发财,所以他下台大家是拍手称快的。 张家大管事坐镇,看着他给安庆民政厅挂电话表达了辞职的意愿后才起身告辞。 李杜星事前已得到寿礼的招呼,对此并不惊讶,只是同意所提代理人选,希望他好好办理交接、然后回去安心修养身体,至于辞职的信件尽快提交到省府即可。 警察终于来了,一个班的人手迅速守住大门,并劝说围观人群和学生们散去。 街上清净之后曹局长对胡尚德做了礼节性拜访,询问他今后打算,并表示如果需要可以派治安警察护送他离开本县。 胡胖子一听就明白了,知道人家已经不欢迎自己,留在此地无益不如走! 于是客气地表示感谢,并告诉他自己打算到蚌埠大儿子那里去住,这里的宅子仅留管家打理即可。 两天以后的清晨,城门刚打开,一个班的治安警护送着这家人悄悄地离开了霍县。 带队的排长得到指令,将他们送出本县县境后返回,且必须保证离境前的安全。 第35章 小蔡(一) 头天夜里的大雨让河水暴涨了一尺半,不过也让上半年的旱情终于结束。 军人嘛紧张而忙碌,农人则又喜又愁,喜的是总算有水了,愁的是农时已过,不知今年收成尚有几何,秋天家里会不会断顿、缺粮呢? 陈邱和秦掌柜、尤掌柜商量完事情,沿着砂石路骑车到凤凰坡。 还未进村就看到蔡五福赤着脚踩在泥水里,站在田中央和农民交谈,忍不住停下来叫:“老蔡大叔,您这么大年纪怎么还下地里去了?小心腿受寒气呀!” “诶,你小子叫唤什么?这大热天地受哪门子寒气?”老蔡嗔怪地走过来上了护坡,仰着头问:“陈大总管这是去哪里呀?” “我去和让斋先生说点事情,然后坐船去县里。”陈邱笑着指指脚下:“还好修了路,不然这场雨全和泥了走起来才麻烦,骑车就更别想!” “让斋先生?”蔡五福不满地嘀咕:“大佬也就是大老爷,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讲规矩,他让你叫你就叫?真是!” 陈邱不还嘴,说:“老叔教训的是。不过侄儿得赶紧去了,不然怕误船哩,那黄敬脸黑最不喜人迟到的。”眼角余光一扫:“咦,叔呵,那好像是蔡忠?” 老蔡扭脸眯起眼瞧,可不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顿时翻个白眼转身便走。蔡忠老远便喊起来:“爹!爹啊!儿子回来看您,给您磕头啦!” 这下子蔡五福不得不站住脚,回身看蔡忠果真趴在路面上给他磕了三个头。“你不跟着二老爷享福呢吗?跑回来瞧我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见他这样蔡忠赶紧笑着爬起来,手里拎着提篮、盒子一溜小跑到跟前,下了路肩喘着气说:“享啥福也没亲爹身边舒泰呀!” 老管家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蔡忠放下手里东西又给他深深鞠个躬:“爹啊,您看我老远回来尽点孝心,咱们还是回家说话?” 蔡五福看看地里干活的人们,不说话,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头上,从后腰抽出布鞋来。 蔡忠已经不知从哪里抽出了毛巾,捧起他爹的脚来擦干净,给他套上鞋又放下裤脚。 蔡五福哼了声叽咕说伺候人的本事倒学了不少,然后背着手往家走。 蔡忠得了他爹这句话喜上眉梢,连忙拎着东西跟上去,喋喋不休地告诉他自己跟着二老爷做买卖都去过哪些地方,描述蚌埠的铁路、安庆的大楼,六安肥酱鸭、合肥老鸡汤……。 直到爷俩坐在自家正房里,呷了口儿子给泡的瓜片茶,蔡五福才悠悠地问了句: “你今儿忽然跑回来看我,必定有什么事?说,是在外头有风流债,还是做下亏心事叫东家赶回来了?” 蔡忠满脸苦涩:“爹,儿子在您眼里就这么不堪?哪有这些?” 老蔡奇了:“这些都没有?那你回家作甚来?” “他爹,瞧你这话说的。咱们儿子回来尽孝,难道还非得挑出点错处才行吗?”蔡周氏不满,儿子拎着东西跑这么远路,这老东西也不给个好脸。 她觉着还是自家儿子贴心,知道给娘带洋布、洋火和洋针,这些东西就是好使!那蔡浒虽说在大老爷身边做事,木头木脑地从没见他这样过。 瞥了自家媳妇一眼,蔡五福心里暗叹:这娘们,眼皮子太浅!这时候就听小蔡低声下气问: “爹,大哥还在西陈家集?也不知道大老爷现在在哪里呢?是在那边还是来看姨娘了?我瞧陈小头进村来,他是来见大老爷?” “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看大老爷?” “儿子当然是来看您的。”蔡忠仍旧笑嘻嘻:“只不过好久没见着大老爷,儿子也给他带了份孝敬,还有二老爷叫我捎来的信。” “哦!”蔡五福心中了然心想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跑回来。 见他开始摆弄烟锅不再说话,小蔡讪讪地,找个由头退出来,然后在外头和他娘叽咕了阵子,便踮着脚尖悄悄往外走,出了门一溜烟朝码头跑。 他在大堤上就看见有条宽体的汽艇停泊着,下来一看并没发动或者冒烟,打个主意转身要往回走,见身后有个人叉腰站着正瞪他,唬了一跳。 “干啥的?在这里鬼头鬼脑,别是个探子?”那人穿着上下蓝黑色的工装衣裤,显然是个机工的模样。 “嘿嘿,这位大哥看我面生?其实我是本地人,不常回来而已。我爹就是上头庄子的蔡五福,咱是本土生长的,绝不是坏人!” 蔡忠瞧见有个穿深蓝色制服的治安警远远往这边瞧过来,赶紧对这人解释,又掏出香烟请他吸:“大哥贵姓?咱们还是头回见面。” “我姓龙。”大龙上下打量:“我知道了,你是二老爷身边的蔡忠对?你来码头做什么,要用船吗?告诉你这条船有人定了的,今天不能用。” “我不是要用船,我是早听说大老爷买了汽船,没见过,趁今日回来看个新鲜。”蔡忠说完指指手上拎的东西:“喏,这就是要给大老爷送去的,也不知他今日在不在?” “在呢,”大龙点头:“若是不在也没走远。你交给清姨娘便好,他今日很忙。” “好、好。”蔡忠眼见着那警察朝这里走过来,还把肩上的步枪摘下来拿在左手拎着,赶紧谢过大龙,转身朝岸上走去。那警察走过来问大龙:“没什么麻烦,龙哥?” “不知道,”大龙摇头:“这人好奇怪,他说自己是蔡五福的儿子,要去看望让斋先生,可一瞧见你又慌慌张张地溜走了。你说他要看让斋先生,跑到这码头来做什么?” “哈,若是蔡忠那小子,他怕我们是应该的。”那警察便是孙长子,他咧嘴笑道:“当年他犯花事被拘押过,自然见我们像看到猫似地。不过这小子来拜望让斋老爷可有点怪。” “怎么?” “你不知道?他是跟着二老爷给日本人做事的,你说他来找老爷能有啥事?” “是吗?”大龙瞧着那背影,眼睛眯成条缝。 第35章 小蔡(二) 陈邱刚迈出门,就看见蔡忠正和门口的警卫说话。 如今安保科已经成立,下辖管理室、参谋室、警卫室、随从室和一个特别中队。 参谋室负责规划、安排保卫事宜和重点要地;管理室负责武器、装备和其它物资的调拨、协调; 警卫室选拔和派遣要员警卫员;随从室专门应对特别情况下的随身安保和警戒线布置; 特别中队则着自卫队制服,或负责住所外围警戒、守卫,或听候应急调遣。 门口正和蔡忠打擂台的就是身着自卫队制服的一名军官,配着少尉军衔,但实际是中尉待遇,而职权相当于上尉。 这会儿他两手放在左右两支毛瑟枪枪柄上歪头正打量蔡忠,身后的哨兵也一脸警惕。 “我真的是本地人,今天才从外地回来……!”蔡忠辩解,一眼看见陈邱:“小头、小头,你快帮我说说,这个自卫队他、他怎的不是本地人?” 被他叫着小名,陈邱有点尴尬。 那军官回头一看马上立正:“陈总经理!” “没事,他是蔡五福的儿子蔡忠,平时跟着仲文先生在外面跑买卖,所以你们不认识。”陈邱本来不大愿意理这家伙,现在倒不得不面对了,就问: “你刚到家怎么来这里了,不好好陪着你爹说说话?”说着看向那军官:“警卫长,可以让他进去了吗?” 那军官敬个礼回答:“报告陈总经理,已经按规定检查过。既是您认识的,可以进去。” 陈邱便招手叫蔡忠进来,听他在后面叽咕:“嘿,他居然还搜我的身……。” “你别在意,现在中日两国开战,所以紧要人身边都加派了卫士。下月连我身后都要跟个尾巴哩,何况大老爷?” 说完,陈邱已经站在了门内天井里,低声问他:“你来见他可有什么急事?” 蔡忠愣下,赶紧摇头:“没、没有,就是回来了,礼貌嘛,得送个礼什么的。” “真的没有?”陈邱注意盯着他看:“要是没有我劝你不要去打搅了,他在里面却不是一个人,正商量事呢。 你不如将东西留在门房转交,先回去,他也不会和你计较。” “啊?”蔡忠一听这是要挡驾的意思,想到自己的使命顿时头上冒出汗来,期期艾艾地“这个、那个”起来。 陈邱有些不耐,他还得赶去码头坐船,便说:“没事,你将东西交给门房,他必定转交的,这份心意让斋先生肯定能收到。”说着便看了眼门房。 那门房脚步刚一挪动,蔡忠连忙说:“其、其实,我还真有点别的事要当面和大老爷说,是、是二老爷叫我回来送信的。” “哦?”陈邱略思索:“那恐怕要请你在门房候着些,让他先打电话问问大老爷这会儿是否抽得出身?”说完用目光示意门房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门房出来,说里头讲了将客人请到跨院稍候。“你跟他去。”陈邱说。蔡忠连声道谢,跟着门房去了跨院,见月亮门的门口站着个背毛瑟枪的兵。 门房笑着告诉他不必害怕,这些人都是最近才来的。“北边打仗嘛,所以上面就比较小心些。”门房请他进屋坐,又倒了茶水,然后出去了。 蔡忠倒是惊奇,以前这种事都由丫头、嬷嬷来做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改章程了? 四处打量,发现这屋叫花厅真是不假,门窗都是朝南大块的玻璃。阳光直直地透进来完全像是个大温室,前半部光线极好,也够热的。 他踅到五彩屏的后面,这里通后院,可以看到遮蔽院子的藤萝、葡萄架子,和两株高大、粗壮的梧桐。 他记得小时候从墙外看着这梧桐树,觉得叶片好大,原来是长在这院子里的。 树荫遮蔽下有条小路,探头看去,似乎门口也有个兵,他连忙缩回头来,端了杯子坐到屏后比较通风、凉爽的位置上吃茶、等候。 手里的客厅里确实有人,而且不方便让蔡忠瞧见。对了,就是刚刚恢复过来的中桥。 从蚌埠被救回来以后他就被直接送进了河西庄园的西跨院后身,有两名卫士随身保护,家里人都止步于院门外,并不晓得里面住的谁,有当兵的更加没人敢随意打听。 那名随队的医务兵请来高塘医院的意大利籍医生唐费理,对他做了全面的诊断。 唐费理认为病人没有受到实质伤害,但是受到惊吓、营养不良和蚊虫叮咬,所以开了镇静、外敷的药物,并嘱咐要加强水果和肉蛋类摄入。 后来敬姑娘又来把脉,反而要求每日饭后增加一碗小米或糙米熬的粥,里面要放上各种豆类、谷物。 说来也怪,两天喝粥之后他下地走路居然不打晃了。“令妹真是位巧医生,一碗粥也能治病,在下佩服!”他见到寿礼后连声称谢,并请他代为转达对敬姑娘的感激。 “她只是做了个医者秉持仁心该做的事。”寿礼微笑说: “其实这次参与救人行动的所有人都值得你感谢,他们机智、果敢地把你从匪徒手里抢出来,而且全歼了这股人,又是异地作战,你知道这是非常不易的!” “是呵,我……很惭愧,给大家添了这样多的麻烦,对不起!”中桥深深鞠躬。 寿礼伸手将他扶住,边示意他坐下,边说:“与其说对不起的话,你不如和我如实谈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离开霍县?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隐情? 我自觉陈家没有做对不起中桥先生的事,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么?” “呃,这个……。” “守一君,你在难中,不忘以陈氏自居,便是信我陈家能护佑你性命。你的‘相信’从何而来?信这东西,从来都是相互的,互信才有守望相助的理由,对吗? 如果只是单方面的‘信’,下次再有类似情况,陈家是该出手,还是该旁观呢?”寿礼说得很慢,但字字清楚。 他意思明白地告诉对方:你若不信我,便没有今后! 中桥额头上冒出汗珠,他知道只要自己海相在这块土地上做生意,那必定绕不开陈家。 于是一番心里斗争后轻声说:“让斋先生,我告诉你,但请你不要和别人说,也不要因此难为其他人。可不可以?” 寿礼想想:“嗯,好,我答应你。无论你话里涉及谁,都到这门槛为止,也绝不会因此对相关的人做任何举措。不过仅限本次,我不对将来做保证!” 第35章 棘手 果然不出所料,中桥去蚌埠是遵奉了上级的密令,查看铁路线上军队调动的情况和密度,至于那“上级”是谁,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虽然尴尬,不过说出来以后中桥还是如释重负,拱手说:“我都说了,请让斋先生不要忘记自己的允诺。 再者,两国交战,作为敌国公民,奉命做些利于本国的事情也是没办法。 我们是商业伙伴,我不会做对陈家不利的事情,但上面要我做事我又不能不做。唉,做人真是不自由呵!” “我知道,任谁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活着,”寿礼说:“我也知道你身不由己。 我并不怪你做这些,但我怪你不信我,要偷偷摸摸地溜走,出事要送命却又要陈家来救,在我来看这可太不够朋友了,甚至是很失礼的!” 中桥诚惶诚恐,再次起身道歉。寿礼告诉他胡县长已经辞职,中桥大吃一惊:“让斋先生不是刚才答应不追究任何人吗?” “胡先生不是陈家出手让他下台的。”旁边的李传世解释。 告诉他因为车夫一直未归其家人报警,警察局调查过程中发现胡家帮助过日本人,因此消息传开引发学生游行和商会的强烈反应,胡县长不得不以身体状况为由辞去县长和商会会长职务。 “他在几天前就已经离开霍县了。”李传世说。中桥听了叹息不已。 “你瞧,如果你来和我商量,我们可以找出一个你能交差,我们又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损失的办法,结果这么一来反而激发了全县的抗日浪潮,实在是因小失大。 以后且不可如此,我希望任何事咱们之间都能开诚布公,既然你以陈家子弟自居,我便以兄长的身份规劝你、帮助你、提点你。 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三河原都是你的倚靠,是你的家。如何?” 中桥深知这话的分量。细细思量,自己又不是嫡子,是不可能回到日本继承家产的。 到中国来为的什么?不就是拼一个安定生活和美好前景吗? 他看着寿礼,轻声道:“家多好呵,有地、有房子,我做梦都想有这样的家。可,我是日本人呀?” “你,叫陈中桥。”寿礼转头问李传世:“你中桥叔要是在想在三河原有个家,都要办理哪些手续?” 李传世会意地笑了:“这个倒不难,只是……我想请问中桥先生,在您眼里所谓‘有个家’是怎么讲?一间茅草屋?半间猪舍?还是……?” “什么猪舍?”中桥哭笑不得:“如果有全家人住的房子,有块菜园,再加上……我算算,大概合中国三十二亩地,那就很好了!” 寿礼和李传世对视一眼,“噗嗤”笑了:“这些都好说,我看还是应该优先给你找个媳妇,至于房屋、土地,你结婚之前我都帮你办妥就是!” 他伸出一个巴掌:“给你五十亩地,不用你自己种,交给农业公司或者放在合作社下面就可以,每年领粮食,多余的可以委托他们销售,所得直接存进你的账户里。” 让中桥回去休息,李传世轻声说:“但愿这样一来就可以收服了他,本县也可以少个不稳定因素。” “但愿!”寿礼长叹:“由此也可见日本人对我国的窥视真是无孔不入,他们几乎动员了所有的人,哪怕是和平侨民。” 说到这里他皱眉:“你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二呢?那个蔡忠可还在花厅候着。” “即便说,也不是对二伯。”李传世轻声道:“他得了中桥消息无非拿去上面邀功,对咱们可没有丝毫好处,那大家的功夫就白费了!” “你是说……?” “不如让五爷直接去找东井的人,把这个机会给他对咱们最有利!” “唔,”寿礼若有所思地点头:“言之有理!” 收到叔仁要见面的通知,荻原非常诧异,因为留下的字条上写着:有要情相告。陈叔仁能有什么要情非要立即、当面和自己谈呢?尽管诧异,荻原还是决定赴约。 “中桥遇险了。”叔仁开门见山,把荻原吓了一跳: “不过荻原先生可以放心,家兄得到消息已经将其救出,目前在我家乡养病,有警卫保护、找了意大利医生给他看病。想来不久即可康复。”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荻原追问。 叔仁便把中桥在去蚌埠途中遇到土匪,到后来如何获救讲了一遍,但是并没提到他为什么以及如何离开霍县。 不过荻原很狡猾,他还是不放心,问:“他可是有什么急事要赶到蚌埠去么?” “这个在下不知,想来应该是与生意有关,他以前不也经常来往于淮河岸边嘛。不过这次不知怎么选择乘坐马车,结果被土匪们盯上了。” 叔仁坦然回答,这是和大哥约好的答案,对荻原不可显示中桥透露了些什么。既是一种策略,也是对中桥的保护。 荻原见问不出什么,也就暂时放下。不过还是给叔仁鞠躬,表示感谢陈家出手相助。 叔仁表示不必如此,荻原却坚持,一边还说这是陈家对大日本帝国的贡献等等。 叔仁哈哈大笑说只是出于善良和友谊,于是二人为“友谊”干了一杯,条件是荻原为此赠送五十套日本小学到高级中学的语言课本和一百部日本近代文学家的小说、散文、杂文集。 荻原对陈家表现出的对日语教育的宽容表示非常欣赏,当听说第一批日语学生即将毕业时非常高兴,甚至为此多喝了两杯。 喝得高兴了,他忽然说起林五对火车站的讲述,问叔仁能不能帮忙确认下飞机场那边的情况? 叔仁摇头,说那边寻常人等都不准靠近,即便是林五这等混混也做不到。 “是吗?”荻原眉头一皱,嘀咕说:“要是能够想办法确认下是中央哪支部队就好了。” 叔仁嘿嘿地笑,再次重申自己是掮客,却不是间谍。 “我最多只能帮你找知情的人,至于后面的事情,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与我无干。”他眨眨眼:“不过,凡事都讲个报酬。您头疼的话,愿意为解决它花多少钱呢?” “对方可能要多少钱?”荻原凑近了问。 第35章 棘手(二) “我估计,五十大洋应该能让他动心。”叔仁张开巴掌,又说:“中间介绍费一般按两成收。” “成交!但是要快!”荻原说。 “这么着急?” “不是我急,是上面的人急。”荻原压低声音:“华北进展不错,长谷川将军有点忍耐不住了,限期要搞清楚这些。如果不了解详细,只怕动手时皇军有麻烦。” “哦!”叔仁点头:“军事上我不懂,不过请你给我三天时间,第四天一定有准信!” “我只能给你两天,第三天必须要回答。”荻原压下他一指。 叔仁瘪瘪嘴巴,稍显为难:“好、好,看在大洋份上,我努力一回!” 荻原得意地笑了,拍着他肩膀:“叔仁君,早说了跟着泷井那家伙没前途。你看,他做事哪有我大方?你不知道我身后有多少大人物,哪里是他能比的?和谈,没希望!” “和谈没希望?”小开重复着这句话在屋里踱了两圈。 自叔仁见过周公,得到过他的亲自点拨之后,小开明显感觉到他的进步和成长,这位已经从一个手足无措的门外汉,成长为真正的隐蔽战士了。 “这句话很重要!说明日本政府和军队的主流根本没把谈判放在眼里,他们的方向就是开战!”小开判断说。 “不过,从目前来看驻沪日军的总数仍然处于劣势。 没错,他们有些装甲车辆,但是火炮数量和上次淞沪之战相比甚至还少了些。 人员来说虽然有增加,但加上武装起来的侨民也不够一万五千人,周围国军可是近十万大军呐。他们难道就这么有底气?”叔仁有些不解: “兵法云倍则围之,可对手是六倍的话明显不是要围,而是歼灭,难道日军指挥官是瞎子,还是已经狂妄到无以复加了?” “你这个话有一定道理,但要看到国军都是轻装师,人数的数量不是决定因素,何况是攻打坚城堡垒?”小开思索着说,但他也有不解之处: “用一万多人来对付国军还是吃力的,我们绝不应该认为日军将领是傻子或者疯子,宁可把他们想得更狡猾。” “我同意。”叔仁点头:“要知道他们可是从日清、日俄、日德打出来的,在城市作战显然他们不是外行。”他想了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叔仁皱紧眉头努力捋清楚思路:“我要是日军将领,可能会做三件事: 把武汉或者青岛的部队和侨民走水路集中到上海; 再将台湾那边演习的舰队调回,并让他们带来部分台湾守备部队增强驻沪力量; 最后,在被围的初期就向本土告急,并做好内外呼应、中心开花的准备。 如此,目前确实不需要在上海布置过多兵力,只需将国军精锐拖住、消耗,然后在其师老兵疲之际,从侧后登陆截断。 或许这样可以迫使南京求饶,甚至答应割地赔款这种要求也未可知。” “呵呵,你倒是替他们考虑得蛮周详。”小开笑道。 “如果站在帝国主义角度考虑,这种思路他们真的可能会有!”叔仁却一脸认真。 “好,我来请示周公,你稍后等我暗号。”小开回答。 第二天,在获得上级同意的情况下,叔仁将荻原的话原封不动在小杜面前做了复述。 “怎样,你如何想?如果觉得棘手,我就去和荻原说对方不答应,把这件事推掉。”叔仁看他拧眉咬牙的样子以为他很作难,便这样说。 “呃,不、不,你误会了。”小杜摇手道:“我是在想派谁去办这个事比较合适。” “恕我直言,这种涉及军事的,难道不该由戴雨农的人出面做吗?” 小杜看他像面对个傻子:“他要是接手了,那还怎么显着咱们兄弟的功劳呢?”又说: “我是在想,得找个位置身份都合适,而且胆大心细的人来做这个事。人选委实不好找,你得给我点时间。” “没问题,明日我才给他答复呢,而且不用太早,否则显得太轻易了。我明日傍晚再说都来得及,在那之前最好你让我和人选对对词……。” “不,不用对词,那样反而有毛病。 你到时只要记得我告诉你的此人信息,你们如何认识等必要的几件事就行,他和荻原说事你不要在场,只负责把他介绍过去就让开。我的话你明白不?” “明白了,就是说我在荻原眼里就是个干净的掮客?” “没错,这样下次有事他还能找你,这条线才不会断。” “好,我懂了!” 小杜介绍来的这个人据称是上海市航空局的一名副科长,人长得很瘦,说话就是副官僚的逢迎样子。叔仁看了看点头,之说句: “跟我来。荻原先生在等着,见到以后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绕弯子、不要说多余的废话,他都不喜欢!” 嘱咐完,带着他进去,介绍之后推说公司另有项事务,便自己出来了。荻原了然其意,顺水推舟。 两个人见面后次日,荻原忽然找上门来。叔仁在办公室接待了他,笑着说这是稀客,拿出了自己收藏的“大红袍”请他品尝。 夸奖一番这茶叶和茶水之后荻原示意叔仁让付洁出去并关好门,然后搓着手换副满面愁容的样子。 “怎么,昨天没谈好?”叔仁惊讶地问。 “不、不,谈倒是谈得不错。但是他带来的消息……实在令我棘手,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上面报告。唉,有些拿不定主意呵!”荻原回答。 叔仁莫名其妙:“既然有了消息,为何又不好向上报告?荻原先生可把我说糊涂了。” “是这样的,”荻原告诉他:“那个人已经证实机场的守卫部队其实是中央税警团,那是典型的德械部队,精锐的精锐呵!” 荻原压低声音:“如果我这样报上去,恐怕会刺激将军,他被南京的挑衅激怒,很可能立即开战。 但是,我们还没做好准备,冬季之前不宜开战这是东京的判断。 上海若打起来一定对华北攻略有影响,何况这场战争还是突如其来地提前进行! 而我,说不定要成为一场大失败的祸首。这可怎么好?” 第35章 逃走(一) 这可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没消息的时候如坐针毡,得到消息便彷徨无地。唉,矛盾的日本人呐!叔仁暗自叹息。 不过从荻原的行为里他看出了即使是这样期待战争的分子,其实心里也是有恐惧的。 “我非好战,好战必亡这句古话我是知道的。”像是看透了叔仁的心思,荻原喃喃地说:“真的,这不是自辩。也许在叔仁君眼里是这样,但我扪心自问确不是这样的人。” “可……您不是赞成开战的吗?” “日本要与诸列强争短长,短则弱、弱则如大清那样遭受瓜分,所以我们只能强。”荻原满脸惆怅: “日本也是无奈呵,国小、民贫,资源不足、又是岛国周边皆可环敌。局限在这样的国土上我们子孙都不会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只有踏足大陆重新开辟疆域才行。” 他抬起眼来看着叔仁:“所以南京说我们侵略,站在贵国立场上是这样的,但在大和民族的立场上,这却是千年大计、关系未来的大事。 将来我们的子孙是继续在那个岛上哀叹,还是在大陆的坚实土地上祭祀我等的灵魂?这恐怕要取决于这场战争的结果,你说,我能不惕惕然有所彷徨吗?” 叔仁坐了下来:“其实贵国当年维新之后的系列改革和举措可谓大胆而且天下震动,不然后来也就不会有孙文和黄兴了。” 这话让荻原高兴起来:“是呵,正是因为有了维新,才能有后来的陆军和海军,才有了日清、日俄,乃至青岛等系列的胜利。不过……,” 他又皱眉:“也正是因为这些胜利,青年辈的将领们才觉得不是那样来之不易的,并且他们也都盼望着自己建立功勋、受人尊敬、被人传颂。我说的你明白吗?” “您是想告诉我,长谷川将军为什么可能会选择开战?”叔仁轻声说:“他也想得到功勋、尊重和传颂,对吗?” “哪个有野心的男人不期望着这些呢?”荻原苦笑。 “那也不能拿这么多性命去博呵,虽然有陆战队,可周围南京的军队更多。万一再遇到上次的情况,得送进去多少生命?将军自己的未来也会不妙的。” “可万一他赌对了呢?”荻原眨眨眼。 “赌吗?用擅自开战做个大赌局?荻原先生觉得真值得这样做?” “唉!”荻原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你看,当年日清战争花掉22亿日元,获得了23亿两白银的赔偿,这个战争就是值的。 但是日俄战争就不值,占领那么大地方,才拿回来5600万卢布,还不够贴进去搞建设的。 所以战争就是个赌局,谁也不知道结果,但还得在桌面上赔下自己那注。 要是开战,有哪个日本家庭能幸免?都得陪着他玩下去,看到结果才算!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你们的祖先说得真是对极了! 只不过过去战争是贵族和王侯将相的游戏,现在它以民主的名义压在所有人肩上啦!” “我倒觉得您不必在这里焦虑。”叔仁开解说:“您的职责摆在这里,只需要报告实情不添油加醋便好。 做出决定的是大人物,不是您,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您说了实话,这就够了,还能要求多少?” 荻原愣了下,想想:“也是。我有自己的责任、地位、权力,只要我按着自己的本分去做,在自己的责、权范围之内,这就可以了,没必要去为并不能由我决定的事情操心。 哎呀,看来我还不如叔仁君看得透彻,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呐!”说着朝叔仁躬身一礼。 “欸呀呀,这可使不得。”叔仁连连摆手:“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哪敢当您如此?” “既然这样,我不烦恼了。”荻原一拍大腿:“请叔仁君再帮我把他约出来,有些事还想请教下。如果核实无误,我今天就得去求见将军了。” “长谷川将军?不是说他已经带队去台湾参加演习了?” 荻原摆摆手,轻声说:“今晚他的座舰就会回来,而且是特意为这件事回来的。注意保密!” “明白了,那我立即去联系。您希望在哪里和他见面?几点钟?” 仅仅一次交谈荻原难以信任,所以肯定会要求有第二次见面,这是事前小杜已经估计到的。 所以叔仁给那航空局的人打电话过去,他很快就同意下来。 但是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今晚回上海是个新情况,叔仁把人接到,送抵约会地点之后本想先请示小开,却被小杜拦住了。于是他在巷子的防火梯后面便将此事和他说了。 “座舰?是出云号?那可是近万吨的巡洋舰,它回到上海的话,敌人等于增加了几十门重炮的火力。” 小杜先是震惊,然后牙疼般地直咧嘴:“这个消息我得安排人去核实,如果真的,要赶紧上报才行。” “不管怎么样,”叔仁拉住他袖子:“你得告诉南京,这回恐怕不太好打,得把准备做充分才行!” “唉!他们总觉得我们人多……。”小杜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我晓得了,会说的。再见!”说完,朝巷子外面看看,匆匆消失在蒙蒙雨夜里。 本来叔仁还有些疑惑,荻原这老东西没事和自己说长谷川的行踪?这能是真的吗?但是次日舒龙跑来报告,出云号果然回来了!就停泊在日本领事馆斜对面第一栈桥上。 原来长谷川接到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发来的电报说火车站驻军有异样,他敏感地察觉这可能是个机会,马上将消息转发给东京。 海军部反应也很快,不仅让他赶回上海,同时还决定稍后部分在台湾海峡的军舰也归建,并抽调台湾陆战队人员和装备赶赴上海。 第35章 逃走(二) 日军的行动很快被各种渠道通知给庐山,连正在给江万里当助手的季同也听说了。“日本人动作很快呀?” 江万里正在主持京沪作战研讨会,他冷笑:“要么是早有预案,要么是吓坏了。”他转过身:“我看前者居多。” “先生为什么这样讲?” “中日两国其实早都知道必有一战!济南之辱过甚,此仇岂有不报之理?而后又有东北、察、绥以及华北,现在又弄出来北平事件,你们可知日本人的意思?” “他们要逼迫我国政府就范,像朝鲜那样成为他们的附庸,同时,也为进一步蚕食打下基础。”一名参谋抢先回答。 “这是陆军的意思,我问的是日本对华的整体方略。” “以朝鲜和满洲为后方,以辽东、山东为跳板,进而谋求华北脱离或半脱离政府的控制。”另一名参谋回答。 江万里笑笑,看向季同:“陈源说说,你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长官,日本自上次大战之后流行的世界观是:世上资源有限,不能贸易互通,则必战争夺取。 是以鼓吹战争,以民族生存之口实,获得资源为帝国发展之动力来源为借口,屡屡向我中华侵犯。 事实上,都是掠夺和侵略。中华自清末以来积贫积弱久矣,使人轻视甚至轻蔑在所难免。 但无视我国高涨的民族精神与求变、革命的大众要求,一味以为我国民仍乃一盘散沙,继续坚持从各个角度、层次推行对华轻视、文化贬低、政治蔑视的政策,实行武力高压。 这是日本全社会的错误,也导致其政府策略的偏颇。”季同看看其他人,见不少都频频点头,便继续说: “日本的对华的整体战略,就建立在这个错误认识之上!方才两位同僚的回答都道出些答案。若要总体回答,那就是: 以积极的态度进入大陆,并攫取日本帝国所需的土地、劳力、物质、财富等一切资源为大和民族的生存、发展所用。 手段上以压制南京现政府,迫使其放弃联苏容共政策,实现日、华、满、蒙、朝一体的,东亚同盟的目标,并以此同盟为基础扩大到整个东亚及南亚之一部,北抗苏联,南斥英美。 如果上述压制努力不能全面达成,退而求其次,日本将不得不寻求亲日代理人出面组建新的中华民国政府,并在其协力之下实现日军占领区的独立,进而继续向东亚同盟的大目标迈进。” “大家都听到了?”江万里示意季同坐下,然后继续说: “一切都是为日本寻求称霸东亚而服务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长谷川敢于积极地自行其是,推行其上海攻略计划。 他自认为自己的行为符合大和民族的利益,符合全民狂热推进扩张的要求。哼,说白了,他想做大和民族的英雄嘞!” 众人笑起来。“不过,这种人并非个例。那个在卢沟桥开枪的大佐也想当英雄的是一个。 牟田大佐有陆相杉山撑腰,而上海这位背后则有联合舰队的永野支持。所以中下层军官的跃跃欲试,其实是他们的上级鼓励出来的 。” 江万里说完用教鞭指了指上海市地图:“国军在上海周边已有十万武装力量待命,其它部队正兼程赶至。 不过看来敌人也明白这些情况,所以他们要迫不及待地开战,避免我军全部抵达后对其形成巨大数量优势。” 说完他再次向季同点头:“陈源,假设你是日军指挥官,敌强我弱,你会怎么办?” “长官,我会采用三个步骤强化上海的防御,为本土增援抵达赢得时间。 首先是抽调台湾防守部队前往上海,其次撤退华中武汉及长江沿线的日侨和守备力量集中到沪,最后调动第三舰队全体集中在黄浦江口,为地面固守提供炮火支援。” 季同的话引起下面的纷纷议论。一名参谋举手,得到同意后起立说: “长官,卑职有几个疑问,请陈参谋解惑:第一,为什么日军不在第一时间从本土增援,而要从周边抽调兵力? 第二,为何敌人重兵在华北,我们却要在京沪作战?第三,即便从周边抽调部队,日军在上海能集中多少人,上面是否心中有数?”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敌人是机械化兵团,华北大平原上机动我们比不过,又何必非要干这种乞丐与龙王赛宝的事呢? 你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也有考量,目前预估敌人可以临时拼凑包括侨民民团在内的两万到两万五千人参加上海作战。”江万里说完看了眼那参谋: “你不要听说侨民民团就嗤之以鼻。要知道日本侨民中很多是受过军事训练的,甚至有人本来就是退下来的老兵,战斗力一点不弱。 甚至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小、财产会更加拼命。至于第一个问题,陈源还是由你回答。” 听到长官点名,季同再次站起来:“日本是个岛国,也是模仿西方列强建立完备内阁、议会体制的国家组织。 从理论上来讲,日本全面战时动员可以获得八十到一百二十万兵员。但是实际操作上却没那么简单。 卢沟桥之后,日本国内已经发布了动员令,决定向华北派遣五个师团,这其中有两个师团大约十万人是从本土出发。 按日军内部习惯,这些部队一旦被决定派出,本土会立即再组建新的部队作为其后援,征集数量大约是二十万人左右。 假设上海开战,需要陆军的增援。 首先海军相要和陆军相进行磋商达成一致,然后两相在五相会议(还包括首相、藏相和外务相的核心内阁会议)上取得其他人认可,形成军队派遣方案,再面呈天皇预览批准,之后下达执行,这之间需要数日时间。 同时还要协调多少部队是调往上海,本来预计调往华北目前缺编的部队由哪些部队补上等等,这些是个复杂的过程。 所以第一批来自本土增援到沪的日本陆军,我估计应该是一至两个师团,第二批人数最多约四个到五个师团的规模,第三批后援部队大约还有三个师团。 当然,敌人有可能从本土调集军舰和飞机,但更大可能是抽调渤海湾、青岛警戒的海军舰艇南下支援上海战场,并派遣一或两艘航空母舰到外海执行任务。 我这样的推测,前提是日本对英美持警戒态度。 由于不清楚届时英美会不会干涉,所以日本需要国内保有一定数量预备队,以及大批海军主力战舰和空军两千架战机中的半数来保卫本土。 但如果发现英美观望。没有出兵企图,日军很有可能孤注一掷对华派遣更多部队,那我们要承受的压力就很大了!” “对不起各位!”有人急促地敲门然后推门而入,是名校官。他匆匆走到江万里,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江万里震惊地站起身。他仔细看了看那军官,转过脸来沉重地告诉大家:“诸位,武汉的日军、领事馆和侨民撤走了!” 第35章 扑空(一) 目瞪口呆就是这样子的,陈季同的大脑一片空白。 25号季同亲手将武汉作战计划封进档案袋,然后递交给侍从室的。“怎么会?”他第一个念头,“有内奸!”是第二个念头。 散会之后他直接去找戴雨农。 现在他隶属军委会参军处,认识的人颇多,而且交际也比以前更广泛,所以直接去了调查处找戴雨农。 沈秘书看见他微笑说:“处长刚还在说你要来了,果然不差!”说着便去通报,出来招手叫他进去,轻声说:“被训斥了,心情不好哩。”季同点点头表示有数。 戴雨农很少见地心情烦躁,他靠在窗前,一手插在裤兜里。看见他这个动作的部下通常大气都不敢出。季同进门直接问:“先生知道武汉的事了?” “嗯。”戴雨农强忍住了破口大骂的想法,只是将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一支小手枪被他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第一个提出解决a4(指武汉)问题的,怎么看这件事?”他问。 “这还用问?立即排查所有能接触这份文件的人,或者有机会听到只言片语的人。泄密的就在这些人里,而且数量非常有限!” 季同激动地说:“这人如果能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出卖,明天你能知道他会不会卖掉总司令的行踪?” 戴雨农一愣,喃喃地说:“你说得对,这是有可能的。麻烦就在这些人都在侍从和秘书名单里,不好查呀!” “那也得查!”季同挥舞拳头愤怒道:“这已经不是简单出卖情报换几个钱的问题,这是地地道道的叛国!”然后他上前几步: “先生,我亲手把那东西送到侍从室的,现在出了问题我有责任,请从我查起,尽快把敌人挖出来!’ “你别激动,我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戴雨农摆摆手: “从时间上推算,他们27号夜里得到消息并通知武汉领事馆,28号陆战队、侨民、宪兵就都上船并撤向上海,今天上午第一条船通过江阴要塞才被发现! 真可笑,据说过九江的时候,那些官员还到码头送行,给日本人送菜蔬补给。一群王八蛋!” 他咬牙切齿:“要不是命令刚刚下达到江阴,是不是他们全部通过我们都不知道?想想真是不寒而栗,堂堂中华,竟如筛子般!” “是呵,第一招就失利,的确太伤士气了。”季同咂嘴:“但是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亡羊补牢才是必须。一旦武汉被惊动,我估计上海也快动手啦。” “为什么这样讲?” “现在上海有日本人的现役陆战队、水兵、警察和宪兵,以及民团大约一万多人。 如果武汉的侨民和军人、水兵、警察都撤到上海,三万人里怎么也能有一万左右青壮和军人?打上海的难度可就倍增了! 我要是大川内传七,把主力陆战队往司令部里缩。没有重炮的对手,要打那座堡垒般的大厦非常困难,而敌人却有飞机和舰炮的支援。 只要抗住头一周左右的攻击,就能等来本土增援部队。”季同给他大致做了推演,然后说: “现在如果不查出叛徒,有可能影响整个作战,甚至说不定……我军的作战计划已经泄露了,必须做出调整才行。唉,但恐人家不给咱们那个时间呀!” 次日吃过午饭,沈秘书打电话来说戴先生要见你,季同匆匆而至。戴雨农半靠在办公桌边沿: “我查了下,这份东西参军处只有你经手,而你做事我是相信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从未离手、离眼、离身过。 从你交给侍从室开始有四个人接触过这份文件,包括接手的武官、侍从室主任钱大钧、黄秘书和总司令本人。 这里面当然总司令本人可以排除,剩下的,侍从武官拿到文件后做过登记,转手就交给了钱主任,他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场所也可以排除。 钱主任拿到文件就去请总司令签署,然后文件就到了黄秘书手里,钱主任也可以排除。” 季同听到这里见他不说话了,愣了下:“先生是说……?” 戴雨农点头:“总司令收到后,因为到晚餐时间就把文件先交给黄秘书入档保存,等晚餐之后才取来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并签字。 所以这份文件有一顿饭的时间应该是在黄秘书的手里。” “那么,”季同脑子飞快一转:“黄秘书也有一顿饭时间不在总司令的视线中?有没有旁人看到过他?” “这就需要更严密的调查了。现在已经知晓的是晚上七点十二分餐厅主任很肯定地说他看到黄秘书正在用餐。 当时他抬头看了下墙上时钟,还说了句做秘书真是辛苦的话。但黄秘书是什么时间下来并坐在餐厅里的,这需要进一步调查。”戴雨农习惯地抱起两臂: “季同,他很重视这件事,点名叫你参加调查组。” “卑职非常乐意。能为国家去此毒虫,固所愿也!”季同马上立正,大声回答。 他明白这意思是调查处的人出面容易打草惊蛇,也会让周围的人慌张,甚至这件事被传扬出去影响士气。 让个不属于调查处的人暗地开展调查,这样更能隐蔽地接近真相! 但泄密之事的恶果已经开始显现。 在北线,孙连仲(第26路军)、庞炳勋(第40军)和高桂滋(第84师)率领的河南、河北增援部队让日军非常担心。 由于事发突然、援军尚未抵达,北平当面作战日军仅五千人,并不占优。 日本人狡猾地提出这是误会并要求谈判,而守军也想息事宁人,出于旧军阀固有的保护地盘心态,电告南京说谈判开始,一切均在掌握中央不必派兵。 南京也正希望协调列强出面调停,暂时没有大打的意愿,这样援军就停在了半路。 这边开始犹豫,日军的军靴却寸步未停。 协议签署的那天日本内阁决定放弃不扩大原则,派遣五个师团进入华北,且新上任的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月还向下属发出了“准备与中国进行全面战争”的指示。 而北平守将关心的重点还在中央军是否借机挤走自己这件事上,对南京做好防御工事和动员工作的提醒表示太小题大做,拒绝日军会发动全面进攻的说法。 时间在一点一滴,但却疾速无情地流逝。 第35章 扑空(二) 南京担心北平守将会像殷汝耕那样投向日本怀抱。 他们去电表示中央已决意抵抗,要求其速返保定执掌指挥权,并统一指挥中央来援、即将抵达石家庄的各部队,要求“与中央共同一致,无论和战,万勿单独进行”。 然而守将却亲赴天津日军司令部,并向香月表示“从现在起留在天津,悉遵从军司令官的一切指导”。 他在天津逗留了一星期,总司令及何部长17日先后急电:“勿为政治谈判所误,应作军事准备”。 何部长并给其打电话告知驻日大使来电已知悉其发布全国动员令,但该守将让部下接听,自己下午跑去日军司令部会晤新到任的香月司令官去了。 19日该守将才返回北平,并在次日宣布事态已得到平息,根据与日军指挥官达成的一致,拆除所有工事为和平创造条件。 此时,日军独立混成第1、第11旅团和第20师团已分别完成在高丽营、怀柔、天津、唐山、山海关等地的集结。 中国军队开始按协议撤出防地,但受到中央代表的批评,在京郊逡巡犹豫。 在关东军旅团和朝鲜驻军20师团抵达后,日军突然一改原本犹豫、收敛的风格,开始不断抢占要地。 当对日作战计划泄密、日本连夜撤侨,中、日关系已经如一张纸那样薄,虽然那纸上还写着《卢沟桥事件现地协定》(即秦松协定,7月11日签署,中方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日方特务机关长松井)。 26日香月下达最后通牒,27日北平战火再起,廊坊被占领,平津两地被拦腰切断。 守将谋求和平的希望终于落空,白白落入人家缓兵之计圈套,才想起要去保定坐镇指挥,一切晚矣。29日北平陷落,30日天津陷落。 “这个北平怎么搞的,一会儿打、一会儿谈,怎么黏糊糊地?这哪里是打仗?别说三而竭,这都四通、五通鼓了,能打胜才怪!”仲礼的评价不幸成真。 别说仲礼了,季同自己早恨得牙痒痒。他身在参军室,自然对这里面的事情都很清楚。 虽然他不知道有些日本国内的情报是通过什么渠道如此迅捷传递到总司令手上的,可以肯定那边有隐秘的情报人员,甚至可能是为中国工作的日本人。 汪海头上扣顶黑呢绒的礼帽,嘴上叼根香烟。这支烟却没点着,不过是让他提神警醒而已。“这老小子,怎地还不熄灯?”他嘀咕了句。 根据调查,就在季同将作战计划提交给侍从室的当晚,曾有一辆小车离开庐山行营,那车子乃是行营车队的牌子,所以警卫部队并没阻拦。 司机说那晚黄秘书的司机来找他借车,说是要下山看牙实在疼得睡不着觉。因两人是同乡,且黄秘书以前也借过车,便借给他用了并未多想。 季同感到这个司机嫌疑很大,他连夜开车出去,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到处都找不到有这方面的记录和备案。戴雨农听了面色阴郁。 事情已经过去数日,但线索实在不多。本来季同打算调查黄秘书从接到这文件到下楼吃晚餐是否颇花费了些时间,但发现并非如此。 这之间前后仅有十来分钟的空档,不能说明他做了什么,也没证明他将情报如何传递出去的。 说到传递,季同忽然想到这山上警备森严,消息是如何送出去的?查过之后,当日所有的电话、电报记录里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最后怀疑到会不会是直接派人下山?这才开始追查出入记录。不料这一查发现居然有辆车没有被登记在案。 下山要经历数个关口、检查站。当天下山一共二十七部车,有要员乘坐的小车,也有轮换兵士、物资输运的卡车。 细心的季同发现有辆小车在第二检查站有记录,但是其它检查站却没有。这个情况引起他的注意。 他于是先将第二检查站的当值士官找来,问他那天晚上的情况、被截停的车辆有无不配合、反常的举动。 那位士官不知道出了何事,但一位参军室的军官来找自己谈话无疑事关重大。 因为这个机构在他看来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台一般高高在上,所以季同问什么他都老实回答不敢隐瞒。 据他回忆那天晚上其它车辆都没什么特别,只有这辆车的司机嘀咕说:“别人都是挥挥手就放行了,怎么就你这么麻烦?” 士官尴尬地告诉季同他被调来才四个月,并不认得这位司机,后来才知道是黄秘书的专车司机,说到这里他以为是人家来告状了,央求季同代自己向那司机道歉。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原来各检查站都已与这位司机熟识,所以挥挥手就过去了。 只有这刚调来的认真小士官留下该车经过的记录,而且还以为是得罪了人被吓得不轻。 季同叹口气告诉他做得不错,其它检查站都没你这么尽职,这次考核你通过了,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避免他人嫉妒生事! 弄得那士官目瞪口呆,晕乎乎地离开了他们谈话的地方。 戴雨农一听就断定这个司机知道内情:“他肯定晓得情报怎么交出去的,立即抓捕!” 汪海是今晚行动的负责组长,他头次负责抓捕,很有些紧张,因此叼了支没点着(怕亮光和气味惊动对方)的香烟。 由于这司机和其它四人住在一排宿舍里,计划是等大家都睡下然后行动组悄悄打开房门进去,不惊动其他人地将嫌疑人抓捕并带走讯问。 可是问题出来了,那家伙的房间里一直亮着灯。如果亮灯不好抓,因为对方可能会反应过来,叫嚷甚至抽枪反抗,那就违背了秘密抓捕的初衷。 汪海渐渐不耐烦,看看手表已经接近十一点。“不行,就这么往里面闯!” 他正准备动手,季同幽幽地说句:“窗户上没有人影。” “你说什么?” “我说,窗户上没落下人影。”季同说完起身,吐掉叼着的稻草棍:“里面到底有人没人?” “人应该在里面。”汪海说:“刚才跟踪的兄弟看着他进屋的,不会有错。” “不对。”季同摇摇头:“这样,我过去看看,你的兄弟先别现身。” 他想好了说辞从他们隐藏的暗处出来,直接走过去。 这是座两层小楼,住的都是高级干部的司机,那姓许的住在楼下第二间。 季同脸上挂着微笑走过去,无声地上台阶,站在廊下用指尖推了下门,门没锁,开了条很小的缝隙。 静待片刻,里面寂静无声。皱了下眉,季同赶到这屋里是空的,没有人的气息。 他用手抓住把手将门推开接近一尺,向里面扫了眼,然后迈步进去。后窗是虚掩的,窗下放着把凳子,上面有个轻微的脚印。 身后有脚步声,江海和一名特工出现在门口。“没人?”江海气恼地回身瞪了后面人一眼:“你们干什么吃的?” “轻声!”季同做个噤声的动作,指指床下。 那特工过去掀开床单边幅,看到里面有个藤箱,拉出来一瞧盖子开着,里面翻得乱七八糟。 “应该是跑了,叫人去追!”江海低声喝道。 季同拦住那特务,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瞧箱子里:“他应该走得很匆忙。”忽然注意到一样东西:“他有哮喘么?你瞧,连药都没来得及拿,看来是慌不择路。立即封山!” 第35章 布控(一) 留下两个人在原处守着,江海自去忙搜捕的事情,季同回到会议室等结果。 估计司机发觉网已张开,所以想连夜逃走。季同现在担心的是他跑去给黄秘书报警,那可就糟了! 他已经布置了人暗暗地盯着黄秘书住处,只要那家伙敢出现立即会被按住。但即便如此也难保打草惊蛇。 季同在会议室里踱步,暗自祷告别让那司机逃走,最好是被找到并抓个活的。山上就这么大点地方,各处关口、要道又被卡着,他应该逃不远。 好像上天听到了一样,江海满脸兴奋地跑进来,挥着手:“找到啦、找到啦!” “怎样?还活着?” “当然活着!”江海告诉他。原来这家伙急着逃走,忘记了自己有哮喘的底子,结果半道上就有些发作的迹象。他怕了,只好中途返回跑医务室去求助。 人家一看这人身上带着金条、钞票大晚上来寻医觉得奇怪,一边给他治疗,一边就给警卫部队报告。有军官就跑来问,说如何如何个人,是不是你们在找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江海笑道:“这家伙差点命都丢了,也算鬼门关上回来的。走哇,有没有兴趣瞧瞧?” 两人便往医务室来。这医务室主要是为山上的干部准备的,像个小型医院,设备很全。主任大夫是美国人,护士长则是个瑞士的金发美女。 “许先生的情况刚刚稳定下来。”金发美女介绍说,一边不住地打量这个高个子、法语流利的青年军官:“还好他自己来医院求助,再晚五分钟,事情恐怕就不可收拾了。” “这么说,他活下来是没问题的了?”季同嘴角浮现冷笑。 “哦,问题倒是没有,不过他如果想活得长些,那最好近期一、两个月内先别做剧烈活动,否则我可不敢说会发生些什么。” 金发美女停下来:“绝大多数这种病例病人都把我们的建议置若罔闻,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安排他休息。” “放心,我们会安排他好好休息的!”季同说完礼貌地抬手碰了下帽檐。金发美女微微一笑闪身让开门请他们进去,还嘱咐说别让病人太激动。 江海先来到床边,俯身看那张煞白的脸,然后问旁边值守的特工:“他醒了吗?” “刚才醒过,要不要卑职叫醒他?” “不用,”病人忽然缓缓睁开眼睛:“我醒着。请问,是哪位长官?” 江海刚要开口,季同拍拍他后背,示意他做笔录,然后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声音温和地说: “我是参军室陈源,奉命来问你话,希望许先生要想好再回答,因为你的解释关系到你全家老小的未来,所以我请你慎重!” 司机没想到会惊动参军室,呼吸沉重起来:“我、我只是病了,来看病……。” “回答错误。”季同冷笑:“你连箱子里的药都没拿。而且我在护士手里看到了你随身的物品和清单,你怎么解释自己带着两根金条来看病?金条是哪里来的?” 许司机眼眶里涌出泪水,季同掏出手绢为他擦拭: “你为了钱我可以理解,但你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你去山下见了谁?是带话还是送东西?送的什么?这些你都明白么?你知不知道为这点钱,会死十几万人?” “我、我不知道啊!”许某浑身一抖,摇着手脱口而出:“陈参谋,我就是图点钱,家里实在急用,再不往回送钱,店铺、田土都要归别人了!” “好,你别激动,这对身体不好。”季同拍拍他的手背问:“先说说你家里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怎么走到这地步?到底窟窿有多大?” 原来许司机家里本来殷实,但后来不知怎么他父亲沾上了鸦片,临死留下大笔债务。 那放债的是个东洋人,原本还和和气气许他家慢慢归还。最近忽然说北方打仗他要回日本,于是急着催逼债务。 “我是没办法了,就想求黄先生预支三个月的。然后他、他说自己不方便下山,只要我帮他往山下,给家里送消息,每次一根金条……。 我家里还欠着一百多大洋呢,我想这来得快呀,再说也不费事。就、就答应下来。” “他让你送的什么?” “不知道,都是他封好的小黑丸,像平时吃的药那样。我就把那东西交给山下的人,其余就不管了。” 季同回头看了江海一眼,接着问他:“那你怎么突然想跑了呢?” “我、我发现山下那人,他、他是日本人。”许司机苦着脸回答: “那天东西给他,他拿进去,过会儿出来给我金条,显得特别高兴,随口冒出句日语,我就怕了。然后回家路上老觉得后头有人跟踪,越想越怕,所以就……。” 他干咽了下:“长官,我不知道那是日本人,要事前知道我绝不接手这活儿的。” “好,我且信你。”季同想想说:“这样,你写封简单的信,我会让医院交给黄秘书,大意就是你旧病复发现在不能立即出院,请他原谅这类。能做到吗?” 许司机啄米般点头:“我听您的。” “你要是听我的就全程配合。跟汉奸坚决划清界线,将来到法庭上作证指认他让你干的那些事。 这样,我帮你求得法庭的谅解,尽可能减轻你的处罚。同时,你家的欠款我会帮你还上,家里人会妥善安排,将来送你和他们团聚。如何?” “这样的条件我当然愿意。长官,我,我还想给你们提供个消息。” “你说。” “第一次我下山送东西,是黄家大公子接收的,所以第二次那人才会把我吓成这样!” 季同和江海飞快地交换下眼色:“老许,这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能肯定?” “那当然,我给黄家开了七年车,怎会认不出大公子?” “好,很好!”季同拍拍他肩头:“我算你将功补过了。你先休息,我们今天就把你转移到黄秘书找不到的地方,需要你时你要配合!” 刚说到这里,金发美女开门轻轻嗽了声。江海嘱咐特工注意安全,拉着季同出来。“陈长官很忙?”金发美女眨眨眼问。 第35章 布控(二) 季同笑笑:“身在其位便不由己。不过我记住这地方了。”美女叹口气离开。 季同转身告诉江海:“把这些情况汇报给戴先生,我建议立即按他刚才说的地址布控,同时黄家要全面监视起来,仔细筛查,每个到访的人都不能放过!” “好!”江海刚要走又回来了:“你刚才可是狮子大开口要管他一家子还有他们的债务,这个……我去和戴先生提不好?” “没什么不好。”季同眉头动动:“你没听出来?整件事说不定就是个局。去把那个放账的日本人赶紧抓了,这家伙肯定是配合黄某的间谍! 抓了他,还用得着管什么一百大洋么?至于安置这家子也容易,找个四川的村寨一放,给二、三十亩地,谁能知晓?” “哦,明白了!”江海没想到那边还有份功劳,佩服地竖起拇指来,转身脚步轻快地出门,从部下手里找了辆自行车朝戴雨农办公室方向疾行而去。 “人已经藏好了?”戴雨农见季同进来示意他坐下,自己也过来坐了,满意地说:“实在话,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 “还好许某有哮喘病,不然我可要在您面前出洋相了。”季同回答。 “这是老天保佑!”戴雨农嘴上说着,嘴角浮起笑意:“怎么样,这行好玩?可惜有他的话,我不能把你留在调查处。”说完身体侧倾过来,压低声音: “虽然有了这个姓许的,但证据还是有些不足。你明白吗?” “是的,两个黑丸已经送出,没人亲眼见过,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仅仅有许某的一面之词,这些都不足以判定有罪。”季同点头。 “不仅如此,我希望别费那么多事,一次判决就足够给他个死刑!” 季同仔细看卡戴雨农咬着牙的样子,略作沉吟:“如果要够死刑,那么就要证明他出卖过重大军政情报,或者……曾经危害过他的人身安全。” “你有什么好主意?”戴雨农眨眨眼。 他这个动作让季同突然明白过来,杨畅卿当年也在这个位置上,却与戴先生合作相当紧密。 严格来讲,戴先生只是调查处的副职,正职从来都是由侍从室主任兼任。 但是从西安回来后钱主任去养伤,这个职务就交给秘书长暂时兼着直到现在。 看来,戴先生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正职至少交回武官手里? “若要一招制敌,不如设个圈套?”季同思索着回答。 上海,虹口近来的日本人越来越多,有消息在传,说是因为打仗的缘故上游的日本人全部撤退到上海来了。 这个消息很让地产和股票市场兴奋了几天,因为三万人的到来会引起虹口周边地价上涨,仓库、码头、船运、百货等行业都会受益。 然而很快大家就发现不对劲,一船船的日本人被载运出海,显然人家并没想让这么多人挤在虹口这块地方受罪,该撤的都撤了。 “没错,该撤的都撤了!”张有望大声说。 “也没都撤。”黄子回头看眼林五和张有望: “二哥,人家只撤了女人、孩子,还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七岁以下的少年,青壮可都没走,每人发一支枪组成民团,配合水兵守着要紧处哩。” 他心细,也正因此屡屡受到叔仁表扬,所以愈发在这个“细”字上愿意下功夫,因此他的话很受重视。 叔仁筷子上夹着片猪头肉和嫩绿的香菜刚要进嘴,听到这句停了下:“嗯?小黄你在哪里看到的民团?我只听说有,还不曾见过。” “虹口的公园里好多帐篷都是,还有码头里仓库区也有不少。街面上倒没看见那么多。”张有望抢着说: “这个我晓得,日本人的那个衣裳叫什么……左衽?一看和咱们不同的。不过这些人很凶,比当兵的还横!” 黄子翻翻眼皮,补充说:“有些人换上了军服,不过没有军衔,那就是民团。穿军服是为的唬人,不过做派和军人毕竟还是不同。” “侬问这些事体,是不是要打起来了?”林五担心地问。 “很可能。”叔仁吃饱了抹抹嘴巴:“哎,告诉咱们兄弟,听到枪响都不要往外跑,没啥多余的命就不要去看热闹,晓得不?” “那……要是咱们的人打鬼子,还不兴去帮个手呀?”张有望皱眉。 “唉!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这次很凶险,可不是像上回那样的。”叔仁摆手说完,掏出两张五十圆的票子递给林五: “我有事先走,你们用这个钱悄悄置办些米粮、肉蛋、蔬果、咸菜,找地方藏起着。这仗啊没两、三个月只怕打不完。你们多做些准备,到时给兄弟们家里接济、接济。” 众人赶紧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送他出来。 舒龙已经发动好车子,叔仁又回头叫来林五,问他后来那个日本老头找过他没有?林五摇头,叔仁告诉他: “这老头的钱不是好挣的,你们能远就远着,别上赶着就好。”说完上车,让舒龙开快些,到闵行路去。 虹口区的区公所就在这条街上,离着不远有家相当有名气的咖啡店叫做“小花旗”。这家店从名字就看得出是美国人开的,装修也是美式、深色调的都市风格。 楼下空间较大,但极少人知道它还有个相对安静的楼上空间,虽然只摆了四张台,却是个摆脱耳目说悄悄话、私密约见的好去处。 叔仁进来就对侍应生打个招呼说自己找大卫,那有张爱尔兰面孔的小伙子笑着指指楼上,同时端了杯咖啡给他。 楼上只有两个人。大卫起身,指着叔仁说:“这就是石三先生。”然后为叔仁介绍:“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中田石一,一位优秀的战地记者和作家。” 叔仁惊讶地看着这位个子不高,有些瘦小的日本人,和他握手说: “幸会,中田先生。早看过你的报道,非常令人钦佩。您对四川军阀的了解,可让我这个中国人汗颜呐!” 中田哈哈大笑,用纯熟的中文开玩笑说:“我早听说你了,没想到你这么高、这样年轻,我可是自惭形秽呢。” 大家说笑一番算是寒暄结束,坐下来开始谈正事。 大卫轻声说:“中田先生是我党的老党员了,为中国革命做出诸多贡献,现在根据形势上级决定把他分配到咱们这个工作组来,我表示非常欢迎! 你来了,对加强抗日情报的收集、分析有很大帮助。” 叔仁也表示赞同,同时低声说:“我们和日籍人士接触,由于不了解和不熟悉日本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体制,所以很多事要反复确认、了解,现在有日本同志加入就方便多了。 那么大卫,中田先生要不要公开出现,他和我们的交往以什么名义?这些你们都商量过了没有?” 第35章 中田的讲解(一) 中田石一肯定是个假名字,不过叔仁知道从纪律上来说他无权去了解对方真名叫什么。不过显然对方对日本内外、上下的事情了如指掌,能够对本组工作有很大助力。 “我们刚才商量,打算还是以事务所的名义请中田先生做个顾问,用这个名义比较灵活自由,来去都无所谓。你看呢?”大卫向叔仁征求意见。 叔仁仔细想想:“也好,明面上你还是日本的记者,发布一些不引人过分注意的新闻,同时在事务所里兼个顾问的头衔。 也用不着坐班,又能经常出入我们的办公地点,名正言顺、堂而皇之。我看可以! 另外咱们说明下,我们这里不方便到访时,总会把红丝绒窗帘拉起来;有紧急情况需要回避,则在三楼观景窗那里摆上红色月季……。你要注意观察信号。” “我记住了。”中田躬身说:“我的住处大卫晓得,是租了户韩姓人家的楼顶层。如果我那里有意外,会在临窗的绳子上搭条红色毛巾,否则都是白色毛巾。” 双方并且交换了来访时敲门的暗号。然后叔仁有些急切地向他请教:“中田先生,目前我们得到的消息比较混乱,局势究竟会怎么发展,是大打还是局部战?先生可有教我?” “从我得到的情报,结合日本国内传来的消息,原先内阁还在犹豫,但是七月十一日决定放弃不扩大原则以后是一定会大打的了,而且目标是包围南京,逼现政府签订条约! 具体内容大约是这样的:放弃联苏容共方针;承认满洲现状;承认察哈尔及绥远在内华北五省自决的结果;同意与日本签订盟约和全面协作协议。” 中田石一说完把眼镜往上扶了下,静静地看着叔仁。 “城下之盟?但这是不可能的。”叔仁困惑地摇头:“南京政府那些大员们谁同意谁就得下台,《二十一条》时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日本内阁怎么会看不出?” “他们不认为现政府比那时的政府强多少,相反现在还多了共产党武装的威胁。 所以日本政府第一条就要求他们放弃‘联苏容共’,只有这样才能让它回到日本希望的方向上来,走日、华、满、蒙、朝同盟抗苏反美的道路。” “我也不大理解,原先不是已经同意谈判了?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好战起来?”大卫问。 “当然是有原因的。”中田一点都不急躁,他知道只有彻底理解了日本的情况,这个小组的工作才能更有针对性,能够抓住中日间关系的本质和最主要矛盾,因此他决定要耐心地给他们解释。 中田首先问:“你们可知道,明治维新后有一段时期,日本国内其实对华是非常忌惮的?毕竟泱泱大国上千年,留给日本的、日本继承和发扬的很多,这层文化影响非常深厚。” “对呀!”两人都点头,叔仁说:“所以后来日本跟着西方侵略中国,中国人既不理解也难以接受,认为这是叛卖一样的行为。” “可以这么说。”中田点头道:“但日本对中国态度的转变不是一夕之功,而是有个逻辑性的过程。 你们要了解这段历史,这样才能明白它是如何演变、发展来的,有助于分析和判断对今后日本的政策走向。 日本维新之初,国力孱弱、政治上不稳定,民心尚未从内战中完全凝聚起来。 直到朝鲜战争前,大清海军吨位数都是亚洲第一,日本在它面前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 长崎事件中北洋水师官兵多硬气?差点把那座城市一把火烧了! 当日本尝试把触角伸向台湾和琉球,大清开始警惕,但又看不起日本,没把它太放在心上。 结果轻视带来了甲午战争,两个帝国争夺东亚霸权,大清居然败下阵来,而且败得出乎日本意料之外。 凭一国之力直接打到北京,是丰臣秀吉留给日本武士们的梦想,现在实现它的机会就在眼前,如何不兴奋呢? 但是俄国人会同法、德,逼着日本把辽东还给中国,两国结下仇恨。 从此日本政界认为俄国是称霸亚洲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为此日本开始培养亲日派,并诞生出了大亚细亚主义,也就是说要联合东亚各国亲日分子,排斥白人在亚洲的势力。 因此日本一厢情愿地希望中国改革,有实力联日抗俄。它开始对中国维新派资助和扶持,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在戊戌变法时保护康、梁的原因。 但由于自身是君主立宪制度,日本起初对孙中山这些革命派提供的帮助很有限,私人行为多于政府支持。 《辛丑条约》是个分水岭,它不但答应了各国的要求,大量赔款,而且使得俄国趁机赖在中国东北,威胁到日本在满洲和朝鲜的利益。 这就使得日本彻底改变了对华态度,连最后一点尊重也没有了,它也是日俄战争的起因。 日本打败俄国,报了当年的仇,打败世界上最大帝国让它自信心大增。 南满特权落入日本手中后,它对东北地区资源的贪婪和野心急剧膨胀,并且更相信排斥英美、称霸东亚的事业能够成功。 这样来到辛亥前后,日本对促进大清维新改革的兴趣已经减少,更多是吸纳留学生,想从青少年中培养亲日分子。 那时有种思潮认为日本实力尚且不足,不如保全虚弱的大清,待日本有实力后再一口吞掉! 一个虚弱的大清符合日本的需要,所以辛亥之初日本是想保持大清、稳定现状的。 现实却告诉他们这个政权已经被它的国民抛弃,日本这才开始着眼支持孙中山的临时政府。 但它没有放弃让中国保有君主立宪制的想法,可发现支持袁世凯的英国并不热心于此,只好放弃了。后来还曾想支持清朝遗老搞满洲独立,也没成功。 一战结束后,中国以战胜国面目立于世界之林。西方各国忙于恢复,乐得自华收缩实力,回去自己舔舐伤口。唯独日本是个例外!” 第35章 中田的讲解(二) “没错!”叔仁点头:“我每回想到这里就不理解,为何日本当年占据青岛还嫌不够,要提出《二十一条》? 这实际不是趁机交好而是恶意得罪邻居的做法,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民众矛头对准日本,并首次提出‘抗日’这个词的。” “呵呵,石三君不理解是因为你没站在帝国主义的立场上。”中田继续说: “世界资源有限,而日本要成为列强之一势必需要资源,自己没有那就只好通过掠夺。这就是帝国主义的逻辑和论调。 占据青岛也好,后来提出《二十一条》也罢,根本都是出于攫取的目的,只不过这次狮子大张口在国际上引起的反响令日本当政者没想到,也引发了国内反对竭泽而渔、与邻交恶的大争论。 这个条约是大隈重信的作品,之所以提出是和大隈首相本人狂热的对华野心分不开的,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以他为代表的某些势力对大陆领土的贪婪所致。 想想看,列强削弱、无暇东顾,多好的时机? 可以让日本在迅速自我膨胀中提出这样莫名的要求的,就是企图鼓舞选民使自己重登内阁首相地位的大隈重信。 他如愿以偿拿到了这位置,却让日、中两国民心从此出现深深的裂痕。” “哼,他也不过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一年多时间。”大卫耸耸肩头。 “是呵,那是因为这要求遭到了列强意外强烈的反对,而大隈重信的对头们趁机发难,以外交策略不正确等口实逼他下野。”中田笑着说: “元老们希望利用他的影响力打压政友会的目标已经达到,他便成了可以丢弃的棋子。”中田停了下: “后来他们继续扶持中国境内的亲日分子,比如段祺瑞、张作霖……。 一战之后总体战的观念树立起来,就有人说日本没有资源,打不了总体战,必须依托朝鲜、满洲才能和大国抗衡。所以有些人就对中国大陆红了眼睛。 那时候俄国闹革命已经不是对手了,英美才是。 南方政府北伐,如果成功就影响日本在华势力,继广州之后,日本面临失去武汉、上海、青岛、满洲系列租界或殖民地的危险,资源生命线捏在别人手里,这滋味不好受! 于是日本就炮制了济南事件,和北伐军面对面碰撞,杀了两、三万人,用这样的挑衅想打断北伐,保自己满蒙的利益。 没想到人家为大局忍了,绕过济南继续北上,日本在各国抨击下再次丢脸,只好偃旗息鼓再找机会。 这时日本人觉得张作霖太软,面对北伐军想保全实力不打恶战,于是在皇姑屯炸死了他。 可他们没想到张学良上台后干脆易帜,至少从表面上服从了中央。 这让石原等日军将领大吃一惊,认为这个人危险,有可能作用更坏。 后来发现东北军易帜后中央军并未大举进驻,日军方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就种下了日本发动事变的根源。 1929年东北军和苏俄军在边界上的冲突,让日本人感到了它的虚弱无力。 石原等人鼓吹全面占领满洲,并制订了极其冒险的计划。 他判断当时有水灾、共产党苏区和苏俄崛起的背景,中国缺乏对外外交往的手段和可以支撑这些手段的武力,对日本只能是让步。 结果事情的发展确实如他所料。 918事变后,日本见英美不过口上厉害,实际没做多少动作,于是胆大起来,石原着手制订了十年吸收满洲的计划。 犬养毅首相上台后也主张缓和对华关系,在他看来,如果日本在中国所为太过分,只会把它逼向联苏、赤化的道路,且不利于日本消化、吸收满洲,这对于日本不仅会形成巨大的威胁,而且未来还会使满洲拖累军队的步伐。 但他支持的谈判可谓昙花一现,并未能给日本踩下刹车。” 中田端起早凉了的咖啡喝,放下杯子继续说:“现在军部只有石原反对卢沟桥事件扩大化,在他看来应该先消化掉满洲并建设到一定的繁荣程度,然后再谈其它。 还有部分人认为应该对苏作战并且越快越好。因为最近几次边境摩擦中苏军都显得很疲弱,判断这与它内部近期发生的肃反有关。 所有这些人构成对华讲和派,主张设法与南京沟通,拉它加入同盟。 但另一部分人,也就是目前声音占上风的那部分,他们认为应该趁热打铁进一步压迫南京,逼他订城下之盟,同意刚才所说的: 放弃联苏容共方针;承认满洲现状;承认察哈尔及绥远在内华北五省自决的结果;同意与日本签订盟约和全面协作协议这几项要求。” 中田说完叹息了声:“我来之前得到确切消息,米内海相已要求第三舰队所有舰船全部赴上海参战,撤退武汉及长江沿线侨民并将老弱送回日本,青壮就地组织民团参战; 另外还将抽调青岛、台湾、本土佐世保和吴港的部分陆战队和水兵赶来上海参战。 米内海相授权长谷川清全权指挥在沪海军部队和舰船,他自己则准备拜望陆相杉山,商议陆军派遣问题。你们看,这不是大打的姿势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中田的介绍让叔仁和大卫捋清了头绪,果然日本对华态度是有个循序变化过程的。 “但是,这个石原我们不能继续利用下,或者让他发挥影响力么?至少他还支持谈判的对吗?如果南京希望拖延战争的爆发,他是不是可以起到某种作用呢?”大卫建议。 中田摇摇头:“石原虽然和他们有不同意见,但是根本上都是要为战争做准备的,都是要以侵华、逼华为目的的,他只会积极协助做战争准备,不会在这个时候背离自己的队伍。” 说完中田突然双手合十:“啊,对了,我要纠正各位的一个观点。” “什么?” “可能外面游行、示威的学生都在喊日本要灭亡中国、让大家作亡国奴、要消灭汉人文化。但这应该是不准确、没有根据的。 确切地说,日本看中国过去是带着敬仰和艳羡,现在它看这块大陆是带着贪婪和欲望。 在中国强、弱不同的历史时期,日本就会表现不同,这是由于地缘关系的作用,和民族感情没关系。 换句话说,日本已经从封建的国家成为帝国主义国家,它的本性就是掠夺资源,并为此实施侵略。 虚弱的中国在它看来是块极好、肥沃的殖民地,但并不是说蚕食就等于有吞并的想法。 刚才我们也说到日本对华态度是循序渐变的,至少到目前为止它还没产生过鲸吞中国的念头,满洲、华北的事态都是随着发展而发生。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叔仁略想想:“中田先生的意思是说,日本没有吞并中国的计划,但是确实把它当作殖民地并且想排斥西方列强独占它? 那也就是说……?或者我能不能这样讲,日本对华战略是不断修正的,其目标也是不断改变的,并没有远期、全面的规划?” “你们看日本的政局就知道,日本内阁倒台、换届有多么频繁,它没法为自己的国家制订什么长远、总体的规划。能够挨过两、三年任期就不错了!”中田苦笑回答。 “明白了,所以它的行为更多带有军事冒险、经济投机和狡猾外交的成分,只有这样不断变化,才能迎合政局需要。不过,这就让外人很难看懂,觉得眼花缭乱。”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中田见大卫说得清楚很高兴,禁不住端起咖啡和他碰了下。 第35章 虹桥枪声(一) 这次秘密会面才隔了一天,虹桥机场枪声响起,陆战队小队长大山勇夫中尉和他的司机被打死的消息立即登上所有报纸。 次日晚间中田以来事务所报到并参观的理由走进了叔仁的办公室。 “那个中尉是去侦察的,有佩刀没带枪支。他们没想到中国军队的反应会这样强烈。”中田说着在桌上摆出照片给叔仁看。 那上面是被打坏的车辆、两人的遗体和一名中国士兵的尸体,他是记者有到现场拍照的特权。但这照片让叔仁和大卫看了直摇头。 “尸体被移动过?”叔仁问。 “驻军说为了方便同时验看,所以放到一起了。”中田点点头。 “这个警备司令脑子坏掉了?他作警察出身的不懂保护现场么?”大卫不满地将照片摔在桌上:“这下可好,一场扯皮,大家说不清楚,怎么办?” “关键是尸体。”叔仁思考着说:“我担心这又是个卢沟桥的翻版。 日军会以此为借口进入战斗戒备状态,或者给中方下达什么通牒之类,也可以在国内用这尸体掀起对华仇视的浪潮。 而南京军队也就只好先发制人地进行打击,看来大战的确不可避免了。”他想想回过头问中田:“日本侨民撤退的事进行得怎样?” “已经撤走了两万多妇女、儿童。我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更多人离开,但是今天码头那边已经没有民用船只了。”中田回答。 叔仁让他回去关注陆战队的情况,很可能这时日军已经开始作战部署。大卫负责了解英美等国对虹桥机场事件的反应和态度。 叔仁则回到家告诉红菱:“时间到了,我得送你去日本人开的医院。” “现在就去?”红菱有些惊慌,因为这意味着“要打仗”啦!“那、那,小树怎么办?”她看着熟睡的儿子颇有些不舍。 “我让大卫带他到英租界去,那里会安全些。” “那怎么行?他一个大男人,再说又是单身没照顾过孩子。” “这……,那就只有交给付洁。她是本地人,哥哥嫂嫂都在隆家嘴给英美烟草做事,有两个孩子和小树差不多大。” 红菱自己挺着大肚子,战火起来丈夫在外面肯定不能时时照顾家里,想想有人可以照顾小树,又有同龄的孩子做伴便同意了。 于是叔仁去给付洁打电话,红菱则收拾东西。付洁还未离开公司,接到电话马上过来。 “陈太太放心,今晚先安排小树住到我那里,明早我送他过江安全得很。”付洁说着,小树走出来,还打个呵欠。他刚睡着就被叫醒,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小树,爸爸要送妈妈去看医生,你今晚先住到付阿姨家里,明白吗?” 小树看看父亲忽然有点清醒了:“爸,那我要去住多久?” “付阿姨送你坐船过江去她哥哥家里住阵子,那边有很多有趣的事,还有不少小朋友呢。你也不用着急回来,估摸着一个来月,等这边都安定下来爸爸就去接你。” “啊?要一个月呀?” “嗯,生孩子嘛,哪有那么快?等你再回来,家里就多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就是大哥哥啦!” 听爸爸这么一说,再想到能坐自己期待已久的渡轮,还可以结识新朋友,小树兴趣来了,便点头答应。 红菱帮他准备些换洗衣物,还有书包铅笔。叔仁告诉他不可贪玩忘记学习,小树叹口气只好接过去。 “走啦!”付洁拉上孩子和叔仁告别。 叔仁塞给她五十圆,付洁连忙往外推:“你这是做什么,太见外了。” “不行,要收的。”叔仁不容置疑:“打起仗来物价都会翻倍,这点钱我还怕不够哩!你哥哥嫂嫂养两个已经不易,不能让他们为难。”付洁这才将钱收了。 红菱依依不舍地看着儿子头回离开自己的视线,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 叔仁赶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告诉她别担心小树,要记得自己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呐! 红菱破涕为笑,夫妇俩赶紧收拾东西,叔仁给黑川家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将红菱送过去,又留下一百美元才回转自己家。 进门空空荡荡,他坐在床边倦意上来,也没换睡衣裤,就这么躺下去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电话铃声响。叔仁冲下去抓起电话,听到大卫的声音:“你起来了?我走进公司就接到泷井电话,他在外滩,问你早上可否见面?” “他在外滩做什么,看晨景吗?”叔仁奇怪:“你回复我尽快过去,到哪里找他?” “汇丰银行对面。” 清晨的黄浦江上已经是一片繁忙,空中交织着各种船舶汽笛的声响以及马达的轰鸣。 被雾气弄潮的路面油光光地,偶尔有株顽强的小草从石缝中钻出来,那柔弱的茎叶上挂着它这世第一滴露水,像它的泪般晶莹欲滴。 当叔仁找到泷井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他两眼红肿无神,穿着日式的袍子和木屐,怀里抱着只装清酒的空瓶子,在他身后不远处两名洋巡捕正疑惑地盯着这个“醉鬼”。 叔仁用法语向巡捕们打了招呼、道歉,向他们承诺会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安全送回家,两人才稍稍走远了些。 “怎么,那两个洋鬼子以为我会跳黄浦江?”泷井鼻子里哼了声,小声叽咕道:“我还没软弱到那种程度。” “你怎会招惹到他们的?” “谁惹他们了?”泷井翻翻眼皮:“你以为我是有了麻烦才给你打电话?没有!我是在酒给你打完电话以后,按着约定到这里来等你的。” “哦。”叔仁有点不放心地看看他:“泷井先生约我来有什么事?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总不会一夜都在喝酒?” 泷井深深地叹口气:“一个老傻瓜,不喝酒还能干什么?叔仁君,我是个傻子、傻子!”他说着哭起来,却又不肯出声,压抑着流泪。 过了好阵子才平复心情用袖子抹抹眼睛:“笨蛋,你这傻子,竟然还有脸在晚辈面前哭!” 他骂完自己可能觉得好受些,喘息片刻轻声告诉在旁边沉默的叔仁:“江华会完蛋了!叔仁君,我们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成功。 什么谈判,近卫那个混蛋骗了我们,这边才谈完,代表转身回来就听说五相会议已经决定向上海派遣陆军,这场战争无法避免了!” 第35章 虹桥枪声(二) “已经决定派兵了吗?”叔仁暗自吃惊:“可是……华北还在打呀,难道真的两线作战?” “真的!”泷井颓丧地告诉他:“原来准备前往华北的名古屋师团(第三师团)被一分两半,主力与善通寺师团(第十一师团)一道来上海。” “啊?还分一半?不是全部?” “另一半随宇都宫师团(第十四师团)继续去华北。” “这……,”叔仁摇头:“泷井先生,别告诉我这是陆军的平衡术。这么搞虽然两边雨露均沾,可对于军事上没什么好处?” “谁说不是呢?连你都明白的道理,陆相能不懂?他也是让海军给逼得没法子了。短期之内两线作战,上哪里去找那么多部队?” 泷井语带嘲讽:“老兵泷井是没用了,连民团都不要我,只好在这里对着黄浦江发发牢骚而已。” 他忽然发起怒来,对着江水大骂:“一群蠢猪!你们就这么着急拿勋章吗?” 叔仁回头看看那两个洋鬼子,见他们回头看眼,耸耸肩并没在意。“先生,谈判完蛋了。您后面有什么打算?刚才说民团不要您,这又是怎么回事?” “嫌我年龄大,说超过六十的人应该待在家里接受别人的保护,还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跟着撤退。真是屁话!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叫我往哪里撤?” 泷井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好哇,嫌弃我了,好歹老子当年作战拿过勋章,为帝国负过伤的,他们那些年轻的猴崽子居然敢这么说我!” “既然是群猴崽子,您何必当真?” 泷井愣了下,“扑哧”笑了,伸手拍着叔仁的肩膀:“叔仁君,你虽然不是日本人,但说话做事比他们强多了!” 路肩上站在车边的舒龙瞧见叔仁比划了下,立即从车里取出他的风衣跑过来递上。叔仁扶着他到身后不远的长椅上坐了,将空酒瓶放到地上,给他披上风衣。 “江边有风浪,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出了问题我可怎么向晴美小姐交代?” “唔?”泷井想起自己的女儿:“有她的消息吗,最近可好?” 叔仁微笑:“给你透露点好消息。晴美现在在初级中学做兼职先生,教大家日本语呢。我大哥牵线让她认识了位年轻的日本职员,是东井商社的,叫中桥守一。 中桥先生是该商社在皖西的代表,和我大哥关系非常好。我大哥说如果您同意他们结婚,他就在三河原为这对夫妇盖个房子。 中桥和晴美参加学校交流日活动时有合影照片,我大哥已经寄出来,很快就会到,您再耐心等几日。” “诶!太好啦!”泷井又问了问中桥的情况,点头说:“我只要女儿幸福,对女婿的出身并不在乎。再说,他可以转投三浦门下,那样我就可以照顾他们啦。” “哈哈,您这是要趁机挖东井的墙脚?那荻原会找我麻烦的!” 叔仁的话让泷井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又向叔仁鞠躬:“陈家这样帮忙,我深感惭愧,非常感谢你们对小女的照顾!” 等叔仁还礼之后,泷井忽然压低声音说:“日本军这次在上海的动作恐怕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 如果陆军到来,可就不是仅仅争夺租界的问题了,我听说这是第一梯队,后面还有至少三个师团的兵力会跟进。” “您的意思,这回要大打,而且时间会比上次更长?”叔仁也低声问。 “是的。”泷井点头:“而且上次有国联出面要求日本停战,这次……嘿嘿,国联根本不会插手。” “您这样肯定?”叔仁挠挠头:“哦,日本已经不是国联成员,1933年就退出了。” “不仅因为这个,”泷井摇头:“你看问题还要看得更深些。”他得意地笑笑:“那个国联屡次丢脸,说话没人听,加上日本已经退出国联,它的话对我们没有约束力,这是其一。 上次满洲事变,上个月北平事变它都没吭声,现在它有什么理由说话?自知理亏,这是其二。 英美需要日本帮他们看住苏联,遏制共产主义在远东的蔓延,这是其三。 战争打起来以后,无论华、日,都需要大量采购军火和战略物资。 和五年前受到经济危机影响时不同,现在英美都在经济恢复期,乐意满足采购的需要,也希望有更多资金推动他们的恢复。这是其四。 所以你看着,国联一定不会说话的。” “那么这场战争的时间、规模就有可能超出上次?”叔仁搓搓手:“这样的话对贸易虽然不利,但是本地对粮食、副食等大宗商品的需求量一定猛增。” 他两眼一眯:“出口到香港、吕宋的汇丰粮船肯定出不去了。到时会滞留在黄浦江,而且还得受飞机、大炮的威胁,您觉得英国人的心脏有多大承受力?” “怎么,你想趁机囤积居奇?” “咳,我才不要囤积粮食。不过英国人要是贱卖脱手,我倒是能在一个好价钱上接下来,然后把这些粮食投放到本地市场,既可以做点救民危难的善事,也可以赚上一笔。 名利双收,何乐不为?”叔仁眨眨眼:“先生别惦记那个谈判了,既然无望就抛开它想想眼前。 怎么样,咱们一起做这单生意,我估计是个稳赚不赔的。 管他外头有几万中央军?打上两、三个月,咱们先把这笔钱挣到手再说!” “有道理!”泷井两手一拍:“而且咱们放出去速度不用太快,我估计打完上海还有苏锡常,还有杭州,甚至南京,这回功劳不拿到手软,那起子军官们是不会满足的。” 他看看难以置信的叔仁:“我再告诉你个消息,海相已经命令第一舰队部分舰船做好准备,包括一艘航母在内,随时准备增援上海作战。 大川司令官也已经命令陆战队进入警备状态,所有军人取消休假,在各营地随时候命,预计快的话十四号晚上第三舰队其余舰船连同抽调的台湾守备队就可以抵达。” “那么,十五号有可能是开战日?”叔仁点头:“明白了,我立即去做安排,让海关上想办法拖住英国人,一定不让他们在这之前把船开出去!” 第35章 舰炮(一) 把泷井送回家,叔仁回到公司看见付洁后使个眼色先上楼,正瞧见大卫从亭子间里出来,便惊讶地问:“怎么,不会是黄金大涨了?” “嘿,你还猜得挺准。”大卫说完跟着他进屋,轻声说:“一早就收到联络暗号,所以先去喝了杯苦咖啡。” 叔仁明白“苦咖啡”是指中田,赶紧问:“是有什么紧急情况?” “驻沪日军司令官大川已经发布了二号非常警备命令,对各部做出了作战部署,要求今天立即到位。”大卫说着来到墙上的上海全图前,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边说边指: “第一大队负责沙泾港、爱国女校到八字桥; 八字桥到天通庵由陆战队第三大队驻守; 第五大队(主要由佐世保镇守府第一特别陆战队构成)负责东边公大纱厂、沪江大学一带的防御; 各重要据点及陆、海军司令部由第二、第六(由原吴港镇守府第二特别陆战队为主构成)大队防守; 舰上水兵组成的第三战队负责防守虹口日本俱乐部; 汉口撤回的汉口特别战队防守女子中学; 直属大队防守兵信营; 第四大队所属部分炮兵及水兵战队负责防守海军司令部; 第四大队余部在靶场地布防并作为总预备队。 这样上海的正规军,包括陆战队员加上抽调的水兵,总人数在5500人左右。” “那些在乡军人和义勇民团是怎么分配的?”叔仁问。 “3000余在乡军人作为补充兵员并配合各要地的防守,义勇民团约3200人在体育馆、公园、女子中学等地集中随时可以增援各处。” 大卫说完问叔仁:“我不懂军事,你是当过指挥员、上过战场的,怎么看这个布局?” 叔仁皱着眉头盯了会儿地图,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日军已经发现国军的进攻企图了?”他用手比划着给大卫解释: “你看,敌人主要集中在虹口、杨树浦,依托港口舰炮支援,陆战队司令部、日人俱乐部、领事馆是三个核心据点,体育馆、公园、中学有可以机动的义勇民团。 外面的正规军布防,已经设想我军主要来袭方向为西、北,这里兵力最厚。 同时在北四川路上阻击我军穿插部队,避免遭到南北分割。 一个大队在沪江大学那边守住黄浦江航道,并与西边形成呼应。他们这是个猬集收缩,重点防御的阵势。” 叔仁抱起双臂:“我看,肯定是我军的主动进攻计划有泄露。日军要引诱我主动攻击,然后凭借堡垒和舰炮消耗我军,同时等待国内增援的到达。” 说完,他将泷井说的陆军已经同意派遣一个半师团来上海增援等和大卫讲了: “如果这支部队抵达,在我军侧背的江湾、吴淞等处登陆,上海之敌总数超过五万,又有装甲、火炮、飞机、军舰的支援,战况定会打成胶着状态, 那时第三梯队日军到达,很可能起到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大卫的眉头也拧在一起:“这么看来情况不妙呀?我们得赶紧把情报发出去让延安知晓。” “发,但我担心来不及了。”叔仁同意之后却叹口气:“既然对手已做出部署,情报泄露应该不是这两天才发生的事。 我军已经走到敌人布下的棋局里,只能见招拆招、灵活应对,但南京那些家伙能不能做到?我不敢抱太大希望。” 正说着有人敲门,叔仁一听过去开门,见付洁托着托盘,里面是两杯咖啡。 “孩子已经过江了,你放心。”付洁说完从托盘下面拿出封信:“你家里来的。 另外潘裁缝打来电话,说时局不稳要回老家避避,让你赶紧过去把衣服取回来,他们这一走可能要过段日子才能回上海了。” 叔仁明白这是小开约自己,点点头说:“那我下午出去取衣服,孩子我顾不上,就全托付你哥哥、嫂嫂费心了。” “怎么,你把孩子送走了?”大卫问。 “是呵,他妈妈我送到黑川先生的诊所去了,孩子不送走我还得分心。”叔仁说完指着窗户告诉付洁带着蔡秘书赶紧裁些纸条贴上,可以防止碎玻璃飞溅。 “唉,这一说还真有要打仗的样子了,叫人心里突突地跳。”付洁出门前说。 小开仔细看过在沪日军的布置,拿出笔来誊写一份,将原稿烧掉了。“你们能搞到这么重要、准确的情报非常有价值。 另外日军陆、海军增援部队番号、数量也能掌握,这件事意义重大。不管南京怎么应对,我和周公此去南京手里总算有了点东西,能拿来和对方讲讲价钱喽!” “讲价钱?”叔仁没懂。 小开苦笑:“老江是被你兄长给救出去了,可我们还有很多同志被关着,我们这次去就是要求释放他们的。你拿来的这些情报非常好,我们可以和对方做个交换!” 他忽然想起刚才叔仁说的话:“你说南京的作战计划有可能已经泄露了,能确定吗?” “我有很大的把握。”叔仁告诉他当初小杜说过国军要主动发起攻击,因此特地偷梁换柱把德械师的两个团和宪兵团做了对调。 如果日本人的战略是占领全上海、击破周边国军的封锁和包围甚至拿下整个长三角地区,那他们无疑应该是积极进攻的态势,但实际部署看到的结果正相反,敌人是采取了完全的守势。 “诱敌消耗、里应外合,这才是日军真实的想法。”叔仁说:“我们多次得到消息说日军计划今冬发起攻势,看来这是真实的。 国军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们原来的打算就是想先敌制胜。 战事一旦提前展开,日军不得不将本来该派往华北的部队分兵,北线的进攻节奏被打乱,从这点上看国军达到了目的。 但计划泄露使敌人做出了相对的部署安排,就是这个收缩待援的防御阵型。 如果我军不对敌军后续二梯队、三梯队的持续来援有足够警觉和防范,落入陷阱后后果会非常严重!” 叔仁停了停,加重语气说:“要知道我军在上海投入的,可都是京沪线上的精锐,一下子都扔进上海战场,可就没有后手了。” 第35章 舰炮(二) “孤注一掷?南京赌徒,又昏头了!”小开烦恼地叽咕着。停顿片刻他果断地说: “好,这些情况我会向周公如实禀告,另外你回去之后要对本组同志做出安排。 假设上海陷落,敌人可能在占领初期加强租界管理,那么对你们进出递送情报有很大影响。” “我明白了,回去就和大家商量这个问题。”叔仁起身,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小开想想:“我肯定要回来,这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有许多朋友留在上海,党肯定不能把他们弃于不顾。 另外组织上也要做出安排哪些同志坚守,哪些同志撤离,所以我必须回来。你们注意安全,保存自己才能继续战斗!”说完和他握手告别。 带着新衣服回到办公室,叔仁听到的第一个新闻就是由日军青岛海军陆战队、陆军警备队、台湾守备队和舰上水兵组成的两个大队及剩余第三舰队所有舰船抵达了。 “太快了!”叔仁禁不住低声说。 “你说什么?”大卫没听清。 “我是说,他们增援的速度太快了!”叔仁重复一遍并解释道:“如果他们毫无防备,从动员、集结到上船、抵达,这之间至少要五、六天时间。 这么快部队就已经抵达战场可以投入战斗,说明他们早有研判和相应准备,虽然是陆陆续续的,但这正好让国军判断失误,以为这里兵力薄弱产生骄慢心理。太狡猾了!” “怎么办?租界已经关闭,明天上午之前情报是送不出去的,要是使用电报紧急联络又太冒险。”大卫指不在联络时间发报,频率过高有可能引起他人注意。 昨天抽调的舰上水兵和陆战队员已经有近两千人登陆,今天又是一千多。 加上之前在沪的部队人数已经达到师团级别的八千人,还有可以作为补充力量的在乡军人以及义勇民团,不算在舰可抽调的水兵,敌人已经有一万五千在陆地做好了战斗准备。 而且可以肯定,中田所说的海军增援部队应该已经上路了。叔仁默算了一遍,心在流血。他转过身缓缓地说:“我来想办法。” 叔仁的办法就是去找林五:“是这样,我在法租界一位潘裁缝那里做了件衬衫,今日取回来时太荒疏,忙着要赶边界关闭时间居然忘记给钱了。 他家明日就要离开上海回乡下去,这多不合适!我记得你有认识的警察?能不能帮我个忙,请他把钱送一趟?” 林五说这个好办,交给我去跑就是。 叔仁交给他个写了地址的信封,说该付的钱都在里面,付了张字条对方一看便知。然后又塞给林五二十圆说给他疏通用的。林胖子高高兴兴就去了。 老潘裁缝见个警察敲门,小心翼翼地下楼,那楼下的女人已经走出来,二人对视一眼,女人问:“唉哟,是哪个呀,敲门敲得吓人!” 外面警察回答:“大姐,老潘可在家?” “在呢,你稍等呵。”女人对老裁缝使个眼色。 老潘过去开门,那警察敬个礼:“您是潘裁缝?卑职警号,嘿嘿,我是石三先生的熟人,他托人叫我来送衣裳的钱。喏,都在信封里,你老数数对不对?” 老潘抽出来瞧了瞧连连点头说没错,又抽出五圆来做谢。那警察赶紧摆手说石三先生已经赏过了不必客气,时局不稳你们赶紧关门。说完告辞。 老潘关好店门回身将信封里的字条抽出来一看,交给女人说:“不该只是为送钱,是不是这纸上有文章?” 女人拿在手里看看,走进后面厨房,从上头柜子里取出碘酒瓶子,用棉签蘸上在纸的背面涂抹,过了会儿,两行字显出来。 “日军增兵了,肯定是刚得到消息他来不及,就用了这个法子通知咱们。”女人轻声说。 老裁缝伸头看了看:“行,我记住了,这就去通知他。” 女人点头,伸手那起火柴点着一根。那小片纸很快在火光中萎缩,然后成了地上零零散散的灰烬。 “轰隆”!一声巨大的轰响,好像让所有的窗户都颤抖起来。大卫掀开毛毯从沙发上跳起来,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头顶上“吱”地声,他跑到窗边又是“轰隆”地炸响,好像比第一次更响了。 “离开窗户!”身后响起陈叔仁的大喊,马上就有双有力的手将他拉到沙发后面。 “不是说打起来大家都不要往办公室跑?你怎么来了?”大卫对着叔仁耳朵叫道。他耳朵里“嗡嗡”地,听自己说话觉得声音小,其实已经嚷得很大声了。 叔仁离开他些:“我担心你啊,你没有经验。”话音未落身后响起脚步声,付洁的脸惊慌地出现在门口。“你怎么也来了?”屋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我、我不放心大卫呀!” “咳!”大卫哭笑不得正要为自己辩解两句,忽然叔仁叫了声趴下,然后跳出去拉付洁进来也趴到了沙发后面。紧接着“吱”地头顶上又响了声,然后是第三声爆炸。 “这是什么东西?”大卫头上落了些顶棚落下的灰,他样子很狼狈地指指天上。 “我猜应该是舰炮。”大卫听不清,叔仁只好又大声地说了一遍:“而且是100毫米以上的重炮!你怎么,今早的枪声没听见么?” 大卫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苦笑:“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起床看卡内基的自传,天都快亮了才睡下。”说着指指掉在地上的那本书。 “你呀,应该少喝点咖啡!”付洁批评说,然后转向叔仁:“他一个人在这里不行,还是让他先回你那里住几天?” “不要紧。”大卫挥挥手:“我回租界自己的小窝去!” “你回不去,”付洁把大眼睛一瞪:“租界已经关闭了,刚刚广播的,所以我才急着跑来。什么时候开放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你近几天都回不去。” “看来咱们还是晚了一步。”叔仁摊开手:“没办法,我只好先收留你几日,正好家里无人,你来和我做个伴。” 第36章 轰炸(一) 黑色的福特小轿车在周家桥“陈寓”前停下,警卫长上前开了车门,徐业笑盈盈地从里面出来,站定以后整理下衣角,拱手道:“让斋,叫你久等啦!” “兄长说哪里话,你一路辛苦,快到里面坐。”寿礼一面相让,一面招呼人安排秘书和随身行李。“我已经让传名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兄长但请放心歇息两日再走。” “唉,我倒想。”徐业苦笑:“还是只住一晚好了。这趟回来要见见你,和亲家见个面,把维年的婚事敲定,还得去视察冶炼厂、钢厂,太忙啦!” 他坐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毛巾擦把脸,觉得神气清爽许多,又有人放了一盏冰糖雪梨汤上来。 “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松快、松快,不然觉得弓弦紧绷绷地,睡觉都不踏实。”他喝口汤禁不住叹了一句。不过毕竟还是商人,转口就不再提享受的事,问: “桐油精炼厂怎样了?我听说那套日本设备验收完毕已经开工?目前产量如何,能达到标准吗?” “完全没问题!”寿礼笑道:“那日本技师吃得好、睡得香,每周带他上山打猎、钓鳟鱼,过得美着哩。 做事完全不惜力,每天早上八点冲进工厂,要到夜里八、九点才回去睡觉。 现在出油已经完全可以达到设计标准,精炼出来的产品不输英国人工厂里出的货。我们已经运了四百桶去汉口,结果一下子就被比利时人买空了!” “怎么,这东西需求如此旺盛?我还以为一开战就卖不出去了。”徐业惊讶。 “正是因为开战他们才抢货。”寿礼笑起来: “中国占全世界同游产量的七成,他们担心打起来以后原料断绝,所以现在能多拿货就多拿,价钱上毫不犹豫,况且咱们质量不差!据说这油每桶到了欧洲能够卖三倍的价钱!” 徐业跌脚:“若不是打仗,咱们自己雇船运到欧洲卖多好!”因而又问:“李家也做洋买办生意,他们帮不上忙么?” “唉,原本是想合作的,现在上海打起来,从这条路出海的可能性就断绝了。”寿礼苦笑: “连比利时人也是买了货先囤着观望上海的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启运。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咱们的货还可以要价更高些!” 徐业听了连声叫可惜,说好东西时运却不济,白让这枪炮声给耽误了。 两人说会儿话,寿礼便请他先休息,说晚上接风。然后叫人引导他去客房,自己转出来到前边见李传世正在等着,就问:“三牛(李传世小名),给李家的东西准备好了?” “按您的吩咐都备好了。”李传世回答:“明日一早便可以随徐先生的车送走。”犹豫片刻说: “东家,给李家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他家又不是一般家庭,像过冬的毛氅、皮褥这些还能置办不起?” “你说的是,确实多了些。”寿礼点头:“不过李梦山去上海打拼二十年,只怕早忘记家乡的情形。 再说他的妾和女儿都是江南人,李家正妻肯定不会替她们置备这些东西。 我这都是为两个姑娘考虑,想必李梦山那样聪明的应该明白,然后他心里领了这份情。这就够了,亲家嘛,必要时守望相助。 而且国民政府知道把这大别山经营成抗日堡垒,说明他们肯定没打着几个月内结束战争的准备,说不定要一、两年甚至更久。 李家仓皇从上海撤出来,恐怕有很多细软来不及携带归乡,既是乡亲又是亲家,咱们能帮的帮一把……。” 李传世听了明白他是要借这个机会和李梦山加强关系,遂不再多话。忽然门房来报,说是有安庆的电话,李传世去接。 不一会儿神色很不好地跑回来:“东家,安庆遭到日本飞机轰炸,有枚炸弹落在咱们办事处附近,鲁经理没来得及躲开受了伤。” 寿礼大惊:“伤在哪里?要紧不?” “说被碎玻璃伤的,后背上密密麻麻扎了十几处,流不少血!”李传世犹豫了下轻声补充:“他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中桥先生,中桥只有胳膊上被划破两处,是轻伤。” 寿礼气坏了,鲁经理接替邹全没多久,目前安庆最大宗的两项生意就是纸张和桐油。 桐油籽在皖南初榨之后经安庆转运金寨、精油的部分从金寨运回安庆然后销往武汉,还有部分运往蚌埠,销售到北方各地。这个办事处很关键! 鲁经理受伤对业务和运营会不会产生影响?这是寿礼非常关心的。 “你通知常顺,叫他赶快去安庆稳定局面!”这种情况下寿礼顾不得别的了,虽然常顺在负责战备物资的收储、转运,但他只能将常顺调出来到目前最需要的地方去。 “偏劳唐牛,叫他辛苦些把常顺的活儿接过去。这件事先别告诉徐董,让他好好睡上一觉,晚间接风席上我来和他说。”寿礼决定。 李传世答应一声,赶紧去给常顺挂电话。 晚间徐业听说之后也很吃惊,半晌才说:“这桐油生意才见起色,怎么偏偏就伤了他呢?” “没关系,中桥也在那里,常顺赶到前他好歹能帮一把。我准备给他去个电话,请他先稳住员工们的阵脚,同时加快成品油的转运。” 寿礼有些担心:“日本人能来轰炸一次就能有两次、三次。我担心已经运抵的油堆放在码头货栈上不安全。” “可……,”徐业凑近了轻声说:“那个中桥他自己不也是日本人,能靠得住?” 寿礼的筷子停了停,然后回答:“用人不疑,我相信中桥经过最近的事情已看清了许多事。 虽然最后的话还没点破,但应该不至于在这上面做什么手脚,况且桐油生意里还有他股份,那个人还不至于为了什么天皇把自己都卖了。别担心,咱们且试试成色便知。” 他觉得中桥这个人全身心都是要让自己过得好,追求利润也好、市场扩大也罢,其实都是为了薪资和分红。 他觉得自己看清了中桥这点,因此也敢于确定他不会为日本、天皇丢掉已经获得的一切,更何况中桥心里有了晴美、有了成家的念头,他更不会牺牲陈家去表现忠心才对。 在寿礼的心里,这个中桥是个可以用的、能将他从同胞中拉过来的日本人。寿礼有心要试试看,看自己的眼力和手段是否能够做到这点。 不过晚上他给安庆挂电话的时候,寿礼觉得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用什么手段,因为日本飞机已经替自己教育了中桥一番。 第36章 轰炸(二) “我没想到,真的。既没想到他们会轰炸安庆,更没想到会炸平民居住的区域。”中桥声音颤抖,语调很沮丧: “这不是武士的风格,即便在战国时候,屠戮百姓也被看作是没道德的。办事处周围都是洋房,毫无军事设施,他们怎么会想到在这儿丢炸弹?莫名其妙!” “安庆损失很大么?”寿礼问。 中桥回答说共有四架轰炸机飞来,投下了十几枚炸弹,邻近街上落下的这枚造成两人死亡、一人失踪,六人负伤。 “大约只是为了威慑?却要付出这么多血的代价!”寿礼叹口气说。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用。”中桥说:“如果像他们所说政府有错,那就应该找政府说话,为什么要连普通居民也轰炸?我难以理解这点。” “唉,中桥,他们只考虑自己帝国的利益,怎会想其它? 殖民地老百姓的感受,他们的死活根本就是无所谓的,甚至对日本的财阀、军阀来说,日本国民的生死也不是大问题。 大问题是他们能不能获得最便宜的价格、最大的市场和最多的资源,这才是上面那些人关心的事。 他们为的是财阀、军阀的利益,其他人不过是工具而已。就好像你要爬上墙头去看邻居姑娘时,拿来垫在脚下的石头!” 这个比喻让中桥“哧”地笑出声:“让斋先生说的真是一针见血,不过却恰如其分。”他长叹一声: “我怎么办呐?已经收到领事馆的通知让我立即撤离,我现在是在两军阵地之间,进退两难!” “我问你一个问题,请摸着自己的心口回答。你到中国来所求为何?”寿礼换个角度问。 踌躇片刻中桥回答:“自然是好工作、好生活。” “是的,我想在这之前的咱们交谈中你也是这样说的。那么在战争开始之前你在这里有好工作、好生活吗?你找到了吗?”寿礼继续问。 “我想是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一切都很如意。”中桥情绪再次低落。 “就是,你工作不错,而且争取到了陈家的配合和这么大市场的需求,然后你又在这里找到了心爱的女孩,也许不久之后还会有自己的房子、院落、土地。” 寿礼换只手拿听筒:“但是战争来了,这些都变得危险,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你的理想在哪里? 你靠那些军队能给你这些,保证这些的永久性吗?那不可能,因为他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我们才是!” “明白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中桥回答说自己会始终和中国人、三河原站在一起:“我不做对不住你们的事情,我只想在三河原有个自己的家。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不要逼我出卖同胞,还有不要逼我去和他们面对面。可以吗?” “你不想出面我们不强迫,这没问题。正如我以前讲过的,彼此信任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意见交流基础上的。”寿礼心情愉快: “放心,如果留在三河原,我会保护你。你继续用陈中桥这个名字做事,我们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并派一名护卫随侍你左右。” 有了中桥这个先例,寿礼觉得也许其他工程师也可以照章办理。看来日本人也不是铁板一块! 金小泉急匆匆赶回周家桥,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东家忽然把自己叫回来,传话的人也不知道缘故,害他猜了一路。 见到寿礼才知道原来是想让自己去帮唐牛。“这差事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叫你去。”寿礼踌躇下压低声音说: “东西都放在什么位置、有什么、有多少,这些全是军事机密,也是咱们三河原上的秘密,你晓得不?” “我晓得,会小心的。”小泉连忙回答。 寿礼摇摇头:“你大约只明白了一半。”他细细地给小泉讲解了南京给仲文的任务,然后说: “唐牛他们现在搞的这个事情,就是把咱们的家底全藏到长山里头去。就算日本人把这里都占领,只要我们还占着长山就可以和他周旋。” 小泉一听呆住了:“日本人会、会把周家桥也占去么?” “凡事都得做好最坏打算。”寿礼朝北边努努嘴:“搁以前谁能想到他们占去东北、察哈尔、绥远?谁想过他们能进了北平和天津? 唉,之前我也觉得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现在才明白真不是耍的。就算日本人打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也够咱喝一壶。” “东家,那、那咱们不能跟着撤退吗?”小泉皱眉:“我来的路上已经见到有往六安、安庆跑的富人们,您也可以走哇!” 寿礼沉默片刻,拍拍他肩膀:“小泉,首先三叔守土有责,他跟总司令、何部长都立下军令状,不能言而无信掉头就跑,那还叫军人么? 你祖上是从龙入关的,当年大明兵无斗志结果怎样?难道今天咱们让日本人重演一回?再说了,有钱的人能跑,咱们也有船和车,可是这么多乡亲怎么办? 我干不出丢弃乡邻、抛弃祖坟的事。如今南京还给咱们派来了炮兵和新兵团,实力大增,这样或可保卫这块土地,尽量避免战火的波及。” 他说完转向小泉:“如果你担心,我安排人送她们母子先走。” 小泉听了,起身磕个头说:“东家待我的恩,小泉总是要报的,您老说战、咱们便战!不过,小泉也有个建议,东家可听听?” “你说。” “兵凶战危,这谁都晓得。小泉祖上也是带兵的,自小听老人们讲过不少这方面的事。东家,老爷,打仗是咱们爷们的事情,和女人们没关系。 小泉想请您同意,咱们把老太太、女人、娃娃们送走,这样身边没麻烦,更能放得开手脚。 日本鬼子再凶,武器再好,耐不住咱们人多他人少,咱们在自家作战,他远来万里。您说是不?” “呵呵,我女婿好见识!”寿礼大喜:“就这么办!你去和唐牛一起商量这件事,列个撤退名单、路线和方法出来尽快给我看。” 第36章 试探(一) 戴雨农手底下最得力的人被称为“五虎”,其中就有南京站的站长谷修文。 这是个和他老板一样消瘦、中等个,放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三十岁男子,喜欢学着戴雨农的样子端着双臂和人说话。 不过他在季同面前可不敢这样,因为这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大男生近来可是得宠的很,不仅是参军室最年轻的参军,还是两枚勋章获得者,现在又被指定参与侦破间谍案,颇有些监军的意味。 季同之所以来找谷修文,原因是后者的部下在侦破一桩贪腐案时,意外地发现黄秘书的大公子,在外交部工作的黄钦有晚酒会上两次和日本使馆参赞有短暂的交流。 虽然当时在场特工没太在意,但后来向谷修文汇报时引起了谷站长的警觉,作为戴的主要干部之一,他是知道对黄正在进行秘密调查的。 “这么巧吗?”他疑惑之后立即报告,于是戴把季同派下来做详细了解。 但是和在场特工交流后季同并没得到太多新鲜情报,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能确定做过什么交换或传递的动作。 只知道两个人错身而过,彼此很礼貌,有寒暄、打招呼的行为,仅此而已。谷修文尴尬并带着几分气恼地让人出去,然后向季同抱歉。 季同摆摆手:“您太客气了,我本来也没指望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只是当面听他说可以更直观些。 现在不想这些没用的,咱们还是琢磨下,怎么把这条鱼钓上来,如果他真是那条鱼的话!” “你有什么想法?”谷修文赶紧问。 “按他刚才所说,四天以后外交部要再次举办例行舞会,招待各国大使和夫人,顺便通报上海的战事进展和政府的态度。” 季同想了想:“你帮我个忙,找身得体的西装来,我进去看看他是否还会和日本人‘巧遇’。” “可……,你是生面孔,那家伙和日本人难道不会警觉吗?” “没关系,我会坐着德国大使馆的车,作为他们武官邀请的嘉宾出席。”季同说完指指自己身上:“回到南京以后为这案子还不曾回家,也不方便回去,只好麻烦兄长了。” “这没问题!”谷修文没想到这小家伙路子这么硬,心中讶异赶紧说:“咱们有专用裁缝,现在我就派人带你去,量体裁衣做出来也不过就两、三日功夫,来得及!” “好,然后我有个想法,等请示了戴先生后他同意了,恐怕要请兄长帮我演场戏。兴许,能进一步试出黄家父子的成色来!”季同说完冷笑了声。 他的想法既大胆又冒险,戴雨农听完之后瞪着眼睛半天没出声,最后说:“这可是拿老头子做戏码,我可做不得主,得和他本人商量。” 然后他叫来沈秘书,让他安排季同到客室先休息(实际是暂时不要他离开),然后自己出门去了。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沈秘书跑来叫季同,说:“主任回来了”。跟着他回到办公室,季同见戴雨农眼睛亮亮地便笑笑:“他同意了?” “嗯!”戴雨农重重地点头:“不过有点改动,他打算坐英国大使的车。” “啊?”季同愣了下:“可万一……,”他忽然从戴雨农眼里看到丝笑意,猛然醒悟:“哦,我明白了!” 戴雨农点点头:“你去安排谷修文那边接应,其余的事我来办。” “是!” “另外你想参加外交部舞会的事就按你想法去做,注意不要出风头,不要引人注意,不要留下太多痕迹。外交部那边,我让小谷安排人配合你。” “多谢先生!” 戴雨农走过来拍拍他胳膊,他平时极少与人有肢体接触,这样做一般都是表示赞赏或者亲近。“你真的不回家去看看?他们应该也很担心你。”他微笑着问季同。 “家里没什么太多需要照看的事,唯一就是我应该又多了个侄孙。”季同笑着回答:“我那大侄子太能生养,不到三年生两个,弄得我不得不警告他一番!” 戴雨农哈哈大笑,走回办公椅里坐下,说:“这样,你总不会回家也不是个事,写封信交给沈秘书,我让魏蛟给你送家去。 家里有什么要送来的东西、信件,让你那个护卫送一趟,虽然这案子严格保密,但也不能连人情都不要了。” “信件来往可以,人就不见了,东西公家供给很好我不需要。”季同回答:“既然办案的弟兄们都服从纪律,即便您开口我也不能太过分,一封信足矣!” “好,随你!”戴雨农这样说,但眼里都是欣赏和满意。 魏蛟现在明面上是归警备司令部的市警察局(首都公安局已经改称警察局)协调专员,暗地里是谷修文的部下。 他接到指示后带上季同写好的信件来到丁家桥陈寓。 听说有季同的信件,全家都惊喜万分,尤其文凤。 昨天宋承苓还电话来问女婿回家没有,时局混乱、南北交火,到处是紧张气氛,都在传言大战将至,女婿虽然在政府做事毕竟是个军人,做岳父的不能不担心。 魏蛟说可以带回信,请家里赶紧写一封他带走。大家便叫刚刚从农大(洪升在农大园艺系做兼职讲师)回来的洪升主笔代写,大家都说了些问候的话。 等问道文凤的时候,她扭扭捏捏拿出来四、五张纸,说都是最近写的,附在后面送去好了。说完便逃上楼去,大家知道怎么回事付之一笑。 结果魏蛟就带着这厚厚一沓子信,把个信封撑得鼓鼓地交给了谷修文,又通过沈秘书的手来到季同手里。 不过这时候他又没功夫看信了,因为要去参加外交部舞会,季同暂时将信放到枕头下面,然后西装领带地出门,由调查处的小车送到地点,再改乘德国武官的车子去外交部。 “天啊,你这身的料子质地比我的还好!”马克见了他禁不住叫道:“你家里再有钱也不能这样奢侈?”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跳跳舞,我还不把自己好好打扮、打扮?” 季同说着心里却苦笑,那些家伙见是谷修文派来的便下足功夫来讨好,手工、料子都用最好的,连纽扣都是用玳瑁手工打磨的。 还说不要显眼、不要惹人注目,穿成这样怎么做得到? “我们坐衙门的人不像你们这些外交官能经常出入这种场合,你若不带我去玩,我连大门也进不去!” 马克“嗤”地一笑:“说得好像真的,我才不信。你是出入何部长办公室的人,哪来的清水衙门?” “不过是替人跑腿、送信递文档这些活儿,面上光鲜罢了。” 这番话显然没说到马克心里去,他撇着嘴直摇头,不过也没反驳。 第36章 试探(二) 外交部这些人搞得很有一套,先是新闻发布会,然后进入冷餐会和舞会环节。载歌载舞的情形让人忘却了炮火纷飞,似是仍置身于和平安定的年代。 “不应紧张,一切都在掌握中!”这就是外交部要传递给各国的信息,然而又有几人会当真呢? 由于马克的身份,一进来他就和季同分开了。“等会儿舞会上见。”他说:“你记得帮我物色个好舞伴,我可不喜欢那些瘦弱的花瓶。”说完还挤挤眼。 季同正犹豫自己往哪里去,一名衣领上配着徽章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陈先生?请随我来。” 季同见他礼貌地侧过身,点头说声有劳,便随着他走到偏厅。“卑职带陈长官走备用门,给您指认下嫌疑人。”那工作人员低声道。 “好。”季同只回答了一个字。 他们转两三个弯来到一个包裹着皮革的门前,那人停下来,轻轻将门把手捏住,说:“第四排左手起第六个人。”然后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给季同看下。 季同点头:“记住了。” 那人不动声色关好门:“卑职在您不远处保护,需要我时……。” “我会沿着左耳廓摸一遍,你看到后设法和我会合。”季同低声说。 “明白。” 季同跟着他回到前边冷餐会场,打量四周的功夫用余光一瞥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里面的舞池响起曼妙的音乐,已经有几对迫不及待的年轻下场,还有个中年胖子正在几名女子旁边谄媚地笑着。 冷餐会要到新闻发布会后才开始,工作人员正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谁也没注意到这个青年。 季同里外、前后把这里的房间、布局,哪怕是洗手间和楼梯的位置都看了一遍,这才闲暇地晃悠着回到舞厅。 “长官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一个柔和、带着江南音调的女子在他侧前方出现,带着询问的笑意迎过来,并递过一杯饮料: “台还在准备中,我只能帮您先取点柠檬水,请慢用。”她说。 “这多不合适,我没有为你做什么,却有劳女士帮我取水。”季同说着伸手接过杯子微微躬身谢过。 “不过,你刚才称我‘长官’?这却不敢当,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官僚,离这两个字还远着哩。” “是吗?”那女子似是不信地抿抿嘴:“我看你身姿挺拔,应该是位军人,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文职官僚。” 没想到被人看破了,季同尴尬地咧嘴:“是德国武官马克带我来散散心,平时总坐办公室,难得有这机会。” “什么机会?来侦察外交部的机会?”那姑娘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说?” “你把上下、里外都看了个遍,就差搜每个人的身了。” “我可不好意思搜你的身,”季同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不会怀疑我是特务?” “不是特务也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那姑娘冷笑:“这种人我们可见的多了。” “那……需要我把证件给你看么?”季同好笑,不引人注目了半天,居然被个小丫头瞧在眼里。“不过我得知道你究竟是哪位?” “我吗?我是礼宾司的英语翻译,中文名叫冯雨,英文名是瑞塔。”那姑娘说着伸出手。 季同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双手不像文凤那样温暖,有点凉,却纤长、柔软。他左手背在腰后,两脚跟一并,微微躬身做个吻手的姿态,然后自我介绍:“陈源,上尉。” “你果然是军人?”冯雨目光一挑,为自己猜中了感到几分得意。 这时候季同发现她眼睛没有文凤那样大,却是个柔和的双眼皮,带着长长的睫毛。 “你不会真地在执行什么任务?”冯雨孩子气地压低声音问。 这丫头挺有意思,季同想想,觉得有个帮手也好。便笑着说:“是德国武官马克中校带我来玩的,不过也算是有任务,作为交换我得帮他找个合适的舞伴。” “就这?容易啊,他要找个什么样的?这里所有女孩我都认识!”冯雨看来很喜欢社交,也乐于接受这种有挑战性的任务,一听就跃跃欲试起来。 本来季同想把她推给马克,不过一看个头,这姑娘大约一米六五左右,虽然在那个年代算高了,但还没到马克的心理标准。 “最好比你略高些、略胖些,很活泼好动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季同有点别扭,觉得自己像个媒婆。 “行,这任务交给我,马上就回来!”冯雨说完立即跑开了,朝姑娘们最扎堆的位置跑过去。季同注意到她腰上系着丝绦,身后打个蝴蝶结,两条带子随着跑动左右飘摆。 记者会结束,大门打开,人们涌出纷纷朝自助餐桌和舞厅走来。 季同走到一旁,装作找人的样子,实则目光在过滤每个人。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目标,开始注意对方身边周围人的举止,然后又在最后走出来的那批人里看到了很显眼的日本总领事、参赞和武官。 季同出来前看过他们的资料,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接下来就要看黄钦是怎么表演的了。 “怎么样季同,你找到合适的人没有?舞会可马上就要开始啦!”马克走过来,似乎心情不错。 季同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军在前线胶着,但似乎你心情不错。” “别这样,我只不过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马克赶紧道歉。 “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亏我还到处托人帮你找舞伴,看来中国人的命运和你并没多大关系。”季同不高兴地说:“你还是去和日本武官先生跳舞好了。” “呃,”马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刚才和日本武官交换意见的时候,确实把季同在帮自己选舞伴这事丢脑后去了,现在想想有些理亏。 看见季同盯着自己的目光他舔舔嘴唇,压低声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日本人同意和谈了,说明天会把条件通知我们。” “嘁,这算什么,缓兵之计?”季同冷笑:“他们要是能提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那才有鬼了!” “你觉得这不可能吗?第三帝国可是诚心诚意希望你们走到一起、共建和平的。” “我相信你们这个愿望是真的。”季同回答:“但是你问问冯肯豪森将军,从他来华时起,哪天中国不在做和日本交战的准备? 我们之间必有一战,才能决定谁是亚洲的老大。他们不放弃,我们自然也不想随便认输。 但现在日本人是非要叫中国低头不可,这样的矛盾怎么可能有解?假如有人让德国向英国低头、让步,你们会怎样决定?” “这个……。”马克卡住了,德国自然不肯让步的,不过德意志可不像中国这样弱呀! 第36章 硕鼠(一) “陈长官!”听到这声呼唤,季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了。 “瞧,你的伴来了。”他朝马克眨眨眼,二人一起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冯雨拉着一个穿一袭香云纱无袖旗袍的女子穿过人群。 “我来介绍下,这是我在高等外国语学校的同学高芃,她现在在南京天主教总会做事。”冯雨介绍说:“她主修英语,法语和德语也会些。” “我的德语说得不好,别听她吹牛!”高芃脸红红地,偷偷瞧了马克一眼。 “陈源,字季同,上尉军衔。”季同自我介绍完指着马克:“这位是德国武官马克中校,你要小心,他可是众多人追求的对象,别把他搞丢了!” “嘿,你这是说我的坏话!”马克笑着拍了季同后背一巴掌。 “哦,对了,他听得懂中国话的,讲坏话的时候要小声点。” 大家哈哈大笑。看着马克满意地携着高芃离开,季同松口气:“你今天可帮了我大忙,无论如何我得陪你跳个舞。 怎么样?今天我的第一次奉献给你,女士是否接受呢?”他说着眼角扫见那黄钦这时正殷勤地挽着一位贵妇向舞池走去。 “呸!没想到你还油嘴滑舌!”冯雨这样说,却上来主动挽了季同,边走边说:“先说好,我脚大,你可不许乱踩!”季同呵呵笑着,回答说遵命。 踏上舞池时季同还笑着说好几年没跳舞了,如果出丑请别笑。结果第一支曲子下来大出冯雨意外:“你、你这叫好几年没跳了?你最后一次跳是什么时候啊?” “呃,应该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年结业式。” “你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啊?”冯雨大吃一惊。 “只能说在那边学习过,却没毕业。” 季同说完,冯雨还想再问,这时一名法国外交官走来邀请她跳舞,她只好说句:“等着我,不许走呵!”便下舞池去了。 乖乖等着是不可能的。季同早盯着那位呢,手里搂着姑娘,心里惦着目标,甚至一同在舞池里的时候还在预测对方的舞步走到了什么位置。 现在不跳舞了,他掏出手帕做擦汗状,从手帕边缘注意到黄钦拿了两杯饮料正在往回走,而他目光注视的方向上,正好需要路过日本参赞身边。 季同走了过去,他努力保持着步伐,计算着自己接近日本参赞大约三米远的时候,对方两人正好交错,其举止正好都落在自己的视线内。 当他微笑着用法语示意,并从两名外交官之间穿过后,正好看到黄钦举着两支杯子在和那参赞侧身错过。 一瞬间,季同看到那参赞像是担心他洒到自己身上,伸出右手笑着在胸前挡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从黄钦袖口拿出来了? 季同不能确定,他转过身去用法语向一名洋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花格子长裙的姑娘,那人表示听不懂,季同耸耸肩重新向酒走过去。 这时黄钦已经在他身后,经过参赞身边时眼角的余光扫过,他看到那参赞正把右手放进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去。 季同心中冷笑,心想后天就是你们狐狸尾巴被揪住的时候! 后天,总司令预定要搭乘英国大使的车前往常州、镇江视察。 一大早,季同从谷修文的沙发里坐起身,看看窗帘后面透出的阳光揉了揉脸,起身把窗帘拉开。这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和说话声,谷修文推门进来。 “早上好啊谷站长,都办完了?”季同微笑着问。 “办完了。”谷修文点头:“人已经接到,送回去啦。现在,咱们就等前方的电话。”他疲惫地倒进沙发,季同赶紧叫秘书准备早点和茶水。 “先吃点东西,有力气才能继续作战。”季同说。 谷修文表示同意:“妈的,真要叫你说中了,等电话一到我还得冲出去,左右今日是不得闲!” 谷修文手里抓着两只包子吃得甚急,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来电话,因此整个早餐狼吞虎咽、提心吊胆。 不过早点下肚,喝着茶水,眼看日头升高电话竟没动静。 谷修文狐疑起来,在屋里打了两圈旋磨,走到季同面前刚要开口,外头电话铃声突起。季同睁开半闭的两眼用手一指:“来了!” 秘书的话都没听清,谷修文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抓起听筒:“是我,快讲!”然后他回头看季同,“嗯、嗯”了几声说:“保护现场,我马上到!” 然后放下听筒大吼着叫人、找车。伸手抓帽子时和季同说了句: “两架日机背对太阳发动攻击,大使可能伤得不轻,车报废了,咱们护卫的人死了两个。兄弟,你这招,真狠!”说完冲出门去。 季同叹口气,看着门喃喃说:“我本来想用空车,是他想拉英国人下水……,哪里是我心狠呢?” 季同原本的计划是放出风声说总司令要去视察,然后具体日期只限包括黄秘书在内的个别人知晓。 到那日时只派空车出去,如果遇到敌机攻击,就可以说明泄密者就在这几个人之内,范围可以进一步缩小。 但是戴拿回来的方案,却成了总司令以安全为由搭乘英国大使车辆出行,临上车前由谷修文以西安急电为由将总司令接回并先送到军委会,这样上路的车里就只有英国大使。 日本人不袭击便罢,袭击则总司令正好以此借口把英美拉到身边。如果英美反应强烈,日本恐怕又得和上次一样不得不收兵! 总司令的意图就在于用这种方式逼英美站出来给日本压力,迫使其停止侵略步伐,为中国重新布置、调整,增强军力赢得更多时间。 这是个很狡猾的计划,但在季同看来多余。 战争已经打响,这个时候还在琢磨如何停战、重整旗鼓,显然是开战后才发现己方的问题。如此二意思思,奈前线数十万将士何? 季同无奈,自己是个小人物,没法改变统帅的意志,即便对方很欣赏自己,也做不到几句话让其变更决定。 他想起在窑洞里共产党将领们对总司令的某些评价,不得不承认很有些一针见血。 他记得子任先生说过的话:帝国主义是残忍的,在面对掠夺和攫取的机会时他们毫不犹豫,能够用相对较低的成本获得相对较高的利润,这不仅仅是冒险和成功带来的荣誉问题,而且也正好迎合大资产者贪婪的需要。 因此同他们打商量、讲道理根本行不通,唯有用枪杆子来保卫才有民族独立、自主的未来! 第36章 硕鼠(二) 当季同再次见到戴雨农,汇报了今天的情况,却见他有踌躇犹豫的神色。季同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自己不好参与意见或者催促上级下什么决心,便静静地等着。 “舞会上的事你看到了,我们却没有按住现行,还是无法作为证据。”戴雨农有些烦恼地揉着眉心: “姓黄的在文化界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我们不能用军统出面抓他,只能让谷修文以警备司令部的名义办案,同时必须证据充分,经得起法庭的推敲。” “就是说,现在的理由和证据还不足以抓他?可……,已经有一连串的针对要员的空袭案件了……。当然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都与黄家父子有关。”季同皱眉。 在这之前,前线司令官、军令部长甚至总司令夫人都遭遇过日机的轰炸、扫射,夫人还受伤断了根肋骨。 但是敌机总能准确抓到要员们的出现地点和时间,不能说不是件奇怪的事。 “是呵,不能证明这与黄家父子有关。而且……,”戴雨农抬头看季同:“而且我们不能保证抓了他们爷俩,后面就不出这种事故了,对不对?” 季同眼皮一跳:“我明白了,先生的意思,和他有关的这张网要全部扯断?” “对嘛!假如为了黄家父子,我们贸然行动,却打草惊蛇使得部分汉奸逃脱或藏匿,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戴雨农似笑非笑:“我不要两颗人头,要尽力将他们连根拔起、杜绝后患!” “如果这样,恐怕咱们就不能用现在的思路来做事了。”季同想想建议说: “目前的侦察原就是为的找出嫌疑分子、确定其罪行,但要顺藤摸瓜那不是三、五个人可以做到的,应该成立专案组,协调各方力量参与。 包括调查处、宪兵、警察局在内的所有安全力量,要为破获首都圈内的间谍网工作,集合精干人力、技术和装备,打赢这场暗战!” “对头!我刚才也正是这个思路,还是让小谷出面担任‘专案组长’,你来做副职。” 季同摇手:“我并非安全系统的人,不适合。”想了下说:“不如让小魏担任,明面上他是警察局的人,协调起来也方便。” 戴雨农觉得这样也好,不过到底还是给他安了个督办专员的头衔,季同也没再推托。 接到命令谷修文和魏蛟都很兴奋,这就和将军有大仗要打一样,特工们面对这种大案、要案,正是证明自己本事的时候,哪能放过机会? 他们两个本来就都是调查处系统出身,彼此好说话,配合起来也就没那么多鸡毛蒜皮。 加上有季同调和,专案组迅速成立起来,在警备司令部大楼不起眼的角落里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 谷修文年长些果然有些手段,他很快盯上了黄秘书的新司机。许某辞职之后,很快黄秘书就找来了个姓王的给他开车。 这人平时很少开口,脸上没太多表情,对谁都淡淡的,年纪大约接近四十岁的样子,偶尔开口说几个字,特工们发现他有些辽宁口音。 看履历说是原东北军的中士,年龄大了退伍做司机。不过近一年多似乎在各处做得都很短,基本上几个月就换个地方。 季同拿着他履历表看着、看着看出问题。 他是去过陕西、河南的,没去过的人对那些没名气的小县城没有概念,但季同不一样。他找来地图,在上头按着这人的履历画了个路线图,然后悄悄叫来魏蛟给他看。 第二天魏蛟跑到谷修文面前报功,指出按这个人自己填的履历,他离开东北军是在扶风,而后在延安、米脂、铜仁等地做司机,后来又去太原、临汾,然后在河南、山东一带来回跳。 “首先,扶风驻的不是东北军是西北军; 其次,陕北那地方山路崎岖,除去军队、政府没人用车都是用驴骡马牛那些牲畜; 就算他真地开车,那时候延安周边已经被共军占了,他给谁开的车? 还有,他一年内去过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到底是在做事,还是钱多了在旅游……?” 魏蛟一气说了七、八条,他理直气壮因为籍贯就是陕西嘛。 谷修文也听出不对劲来了,要说旅行为什么净去小地方?再仔细想想,这些县城全是铁路线上的交会点、枢纽、修理厂等关键。 一个司机哪有那么多钱天南地北地跑着玩?而且……这家伙还没成家!“有问题,这个人有问题!”谷修文立即安排布控。 黄秘书隶属于行政院机要处,他找司机不但要本地有人作保,而且每段经历都必须有证明人,每段经历经过查证核实后才能发给行车证和出入派司(通行证)。 如果他的履历是假的,那不用说了。如果是真的,这些问题怎么解释? 虽然整个看起来很有经验、很丰富的样子,但是……,应了那句老话:过犹不及,所以谷修文要查他! 被派去盯梢的特务报告,说这家伙没什么异常,每天出车、擦车、修车,出门除了咖啡馆就只去玄武湖,单调得很! “咖啡馆?”魏蛟看了眼不说话的陈季同,转过脸来对谷修文道:“组长,这小子不是号称自己是农民出身吗?他哪里学会的喝咖啡呵?” 谷修文笑起来:“你也听出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说完冲特务点头: “你们注意他,从进店到出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倒要看这家伙喝的是咖啡,还是他娘迷魂药!” 特务答应着正要出去,季同叫住他:“还要注意,看他去玄武湖是偶一为之,还是习惯,或者有规律的行为?走什么路线、和谁接触、做过什么古怪的事!” 说完对谷修文和魏蛟说:“这样一来,这条线上就是三只了。我觉得应该不止这个数,慢慢摸下去可能还有,怕是一大窝子硕鼠,说不定远远超过咱们的想象哩!” “一窝子才好,老子就怕他溜,多倒是没关系!”谷修文发狠说。 “他们不会溜的。”季同冷笑:“这伙子人,可能看着日军增兵不断,还做着帮他们攻进南京,做开国功臣的美梦呢!” 八月下旬,日军从本土调来增援的第一梯队一个半师团分别在吴淞和川沙登陆,但有所警觉的国军部队在宝山、罗店、浏河组织了坚决抗击。 第36章 发现 魏蛟装扮成大学职员的模样,上唇贴了八字胡,戴副黑框眼镜,手里捧一卷散文杂志在读,眼睛却时不常扫视下店里的情况。 这家咖啡店是在南京的新街口附近,店主人有说是瑞士人,有说是意大利人,总之这家店以醇正香浓的意式咖啡而闻名,吸引了不少外国人和社会名流光顾。 要说在这家店里会遇到个开车司机,恐怕绝大多数顾客听了都会觉得荒谬可笑。但事实是那位王司机不但来,而且每周一、三、五必到。 别管天凉天热、刮风下雨,手里都拿个帽子,这家伙进门就很有腔调地将帽子递给侍应生,然后点一杯卡布奇诺喝完,拿上帽子扬长而去。 听部下汇报完魏蛟就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今天他特地约了季同来帮自己把把关。 季同此时就坐在他斜前方的圆桌后面,用水笔在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上唇做了片一字胡,眼角多了几道皱纹,戴个金丝眼镜,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日本人。 他俩眼角都能看到正门,季同可以注意台的全部,魏蛟则正好将挂衣帽的架子看得很清楚。 让季同一点不吃惊的,在很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个瘦瘦的中年人,这家伙毫不掩饰自己,正是日本总领馆的参赞。 季同先前已经在舞会上领教过他的手法了,因此非常警惕。 这人既然坐那个位子,难保他看不出自己这个假日本人,季同开始有几分忌惮,不过后来发现他没注意屋里其他人,今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要是季同来选,他早就把这些敌国的外交人员约束在总领馆里了。但是总司令不知为何没选择这样做,他也许有他的道理,或者是出于受到的外交压力? 门上的铃铛一响,出现个人。旁边的特工“嗯哼”地轻嗽一声,告诉大家“目标出现”了。 王司机例行地将帽子交给侍应生,然后走到台前说了句什么,就着台坐下,似不经意地向四周看看,然后开始品尝自己的咖啡。 “你们继续,我去抽支烟。”季同低低地说了声忽然起身,这声音只够身边人听到。 “抽、抽烟?”魏蛟一时错愕,他知道季同是从不抽烟的,还未及多问对方已经往门口去了,他只好示意部下继续监视。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季同已经断定那个“王司机”是日本人! 在没怎么接触过日本人的中国人看来,他们和中国人几乎毫无差别,但是对于在日本生活、学习过的季同眼里,日本人却是容易辨认的。 将帽子递给侍应生的时候,中国人的态度一般会居高临下,视对方如仆役走卒,但是王先生却微微躬身,这同样表现在他点咖啡时对对方的态度上。 如果一个日本人长期生活在中国人圈子里,到了洋人开的咖啡厅,他会希望放松并且不自主地带出自己原有的某些习惯。 细小的差别,却暴露了王司机的面目,现在季同想做的,正是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想。 他站在门外廊下点上一支香烟,将眼镜摘下,似乎在享受香烟的乐趣,却从眼镜片的反光里注意着门内的动静。 一支烟眼看就要吸完,按特务的报告说,他一般会在店里待上十五分钟左右,但是今天的时间似乎相当漫长。 有三、两个客人进进出出,季同继续看着街景吸烟。忽然,镜片里有个人影一闪,季同迅速扔掉烟转身向店里走去,却恰与要出来的王司机撞个满怀。 “啊,抱歉!”季同微笑着让到一旁,王司机嘴里嘟囔了下,又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匆匆走开了。 回到座位上季同用目光示意大家不要关注自己,暗示负责跟踪的特务追上去。然后他依旧坐下,重新打开水笔、翻开本子继续写他的字。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参赞起身来到门口,侍应生笑容满面为他取来帽子,魏蛟目光一跳,迅速看向思索状的季同,眼睛用力闭了两下。 季同惊讶地微微转头看向参赞的背影,然后装作咬笔头挡住自己的嘴型,低声说:“你先离开,过会儿我去‘水塔’会合。” 魏蛟付了钱出门,向左拐来到一间杂货店的楼上,一名在这里了望和记录的特务给他看了记录簿,他转身来到里面的小杂物间。 过了会儿,外面有人说话,季同推门进来,微笑着问他:“怎么样?看来是有收获了?” “先说说你,中间出去抽烟,然后迎面相遇,你发现什么了?”魏蛟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家伙是个日本人。”季同说完坐下。 “日本人?你怎么知道?”魏蛟吃了一惊。 “我差点撞到他,用日语和他道歉,他猝不及防,居然用日语回应了一句,继而发觉不对,赶紧又改成中国话。” 魏蛟一皱眉:“也许,他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日本话可以学,但是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季同微笑,转个话题问:“你觉得我今日扮相如何?” “要是不注意看,肯定觉得你是个鬼子!” “嗯,如果一个中国司机差点撞到个鬼子,而那鬼子客气地给他让路,你觉得这个司机应该会怎么做?” 魏蛟眨眨眼:“那司机肯定吓坏了,赶紧赔不是。” “对呀,可他却昂然而出,丝毫没有理睬我,那样子就是两个日本人之间最普通、平常的相遇。” “这说明……?” “这说明他不经意之间,暴露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本质。”季同看看目瞪口呆的魏蛟,继续说: “还有条证据,我俩错身而过的时候,他身上有种……香皂的气息。” “哦,我明白了!”魏蛟一拍大腿:“一个司机身上有机油的味道不足怪,若是有香皂的味道,那就不正常了!” “至少说明他不是个一般的司机!” “得,有这几条,咱就可以抓他!” “抓他,为何?” 魏蛟嘿嘿地笑,凑近些低声说:“他出门的时候,侍应生给他拿的不是他那顶帽子,他那顶被那个日本参赞带走了。”他搓着手兴奋道: “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毛病在帽子上,他们是靠这帽子传递消息的,这下子可容易逮住他们了!到时人证、物证……。” “不能抓。” “啊,什么?” “不能抓。”季同摇头:“上峰要的是我们把所有奸细连根拔起,而不是逮住一、两条鱼。所以,咱们得从长计议,想想从这里面怎么能够挖出更多线索?” 第36章 迫切(一) 8月22日红军宣布接受改编为国民革命军,这使得日军非常着急。 他们早知道红军的战斗力和抵抗意志是远高于国军的,如果上海战事拖延过久红军被调到河北甚至上海前线,要解决问题就更困难。 在收到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的继续增援请求后,第三批援沪部队的计划又摆上了桌面。 这次的兵力最初设想是三个师团及一个重炮旅,但是这件事遭到了作战部长石原的强烈反对。 他认为往中国派遣更多部队只能使日军深陷泥沼,而失去了对苏、对英美作战的资本。 陆相杉山在主战派强烈要求下压制了石原的意见,最终除上述部队外,决定集中兵力先解决上海问题。 由于上海接近南京,在这里击败中国军队以后能够迫使国民政府迅速投降,所以主战派认为现在上海要比华北重要得多。 于是陆军决定增调原准备前往华北的第十六师团(京都师团)和从台湾守备队抽调、台湾当地人为主组建的重藤支队(旅级)前往上海。 事情到这里为止,可以说上海已经吸引了接近十个师团的日军,当时日本全国常备军只有十七个师,国民政府诱敌分兵的作战计划已经成功。 但是南京这边似乎杀红了眼,并未及时安排部队理性地退到筑垒地带执行后期防御,而是仍然命令将士们冒着敌方不断增强的炮火继续进攻。 上海郊区一片废墟,到处是累累尸骨。 “在敌人的火力极占优势的情况下还保持进攻态势,南京这是要做什么?” 叔仁不解。生活在虹口日占区,每天看到、听到的新闻都是又有多少中国军倒在弹雨中,他感到烦躁和愤怒。 “也许……统帅有统帅的想法?”大卫想安慰他。 “屁个想法,我看他是老毛病又犯了!”叔仁怒骂。他打心底里痛惜那些从全国各地调来“抗日”的军队,毫无防备地被消耗在日军阵地前。 日军第三批增援部队的编制、出发日期中田已经及时送到,这令叔仁惊讶而敬佩。 电报发出去,陕北回复:感谢及时的消息,向你们致敬!这让他心里好受许多,毕竟自己还是为抗日做贡献了。 这期间他只冒着枪林弹雨去看了一回红菱,不过江湾登陆后国军后撤,日军腹背受到的威胁大大解除,枪声主要来自于西、北方向,而且明显离得远了。 叔仁今天又去看了红菱一回,然后买些吃食送给付洁和蔡秘书,这才上车对舒龙说:“我自己开,你去查看下码头那边咱们的仓库,还有往租界和闸北的路通不通?” “好,之后我去你家?” “不,我先去陆战队司令部附近转转,然后打算去看看办公室的情况。你来和我会合,咱们一起回去。” 舒龙让他自己多小心些。和他分手后,叔仁驾车一路往北。他开得不快,一是路上障碍物、碎砖到处都是,同时也为的注意观察街道两边情况。 “妥嘛睐(日语:停车)!”一个日军军官忽然在路边招手并大喊了声,看车子停稳,笑嘻嘻地大步过来:“哈哈,这不是叔仁君吗?” 摇下车窗认了半天,叔仁才明白这是哪位:“藤木?是你吗?我的老天,都认不出了!” 藤木有贤胡子老长,满脸尘土,钢盔上也都是泥巴,身上的制服皱皱巴巴全是泥点。“你这是从哪里出来的?怎么满身泥?” “从前线下来休假一天。”藤木满不在乎地从肩章上抠掉一块泥:“你猜怎么的?那边被炸弹弄得到处是弹坑,下雨后就全成泥塘啦!” “你一直在前线?”叔仁问他:“那休假了打算去哪里?其他人呢,有联系吗?” “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藤木苦笑:“原先的营房住了新部队,没我的床位啦,所以这不是正在街上闲逛么?” “既然如此赶紧上车,我先带你去洗洗,然后咱们吃点好的!”叔仁招呼他。 “哈,不怕我弄脏了你的豪车?”藤木边说边往车门走。 “屁,我还担心这些?自有司机去擦洗。”叔仁见他坐好,慢慢发动车子说:“你瞧我后座上买的东西,就是想给你们送去的,正愁上哪里找人呐!” 藤木将背囊扔到后座上:“唉!你是个好人呐,可不像我遇到的那些中国兵,拼起刺刀来都凶巴巴地。” “他们也是为了活着,哪里的兵不是一样呢?不活下去就是死呵。”叔仁说完转个话题,开始和他讲交火开始以后的生活,习惯了炮弹飞过的声音,物价的迅速变幻等等。 叔仁带藤木去了家日式浴池洗浴,请店家帮忙给他洗净衣物。藤木洗掉了身上的污垢、修面并换上干净内衣后出来,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几杯清酒下肚,藤木开始和叔仁讲前线的战事,他们遇到的顽强抵抗,中国军队的冲锋和各地军队不同的战术等等。 也不管听众懂还是不懂,一股脑倾泻出来,好像憋了许多天没说话似地。 最末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对一直微笑倾听的叔仁抱歉: “实在对不起,战场上每天就是打打杀杀,哪有功夫聊天?我这是好容易有个机会说话,让叔仁君听烦了实在抱歉!” “可以理解。”叔仁笑起来:“说实在的,我还以为藤木君你不会上前线,没想到连你也去了。不过……我没听明白,你到底指挥的是陆战队,还是民团?” “都有。”藤木说完马上解释:“开始是陆战队和水兵。 后来陆续有了伤亡,所以我的小队里陆战队、陆军、水兵、在乡军人、民团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只有小半的人是正规军。 没事,打仗嘛,男人上去两天就学会的!”他嘿嘿地笑,又说:“我年纪大了,所以我那个小队是预备队,只有前面不行的时候才轮到我们。 少佐是我同乡,他说藤木你好好表现,然后我给你申请勋章,退伍以后你可以得到一份好工作。我说是长官,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唉,说了半天人家还是担心你年纪大,怕失去了战斗意志。还好,我觉得自己闲了这些年,基本的东西并没丢!” 叔仁为他付了钱,让他在这家店留住一晚。为军人提供服务而且叔仁留下的钱又足够,店家欣然允诺。 第36章 迫切(二) 从藤木口中叔仁得知友田在大公纱厂那边,那里是援军登陆后最早解围的,所以应该也没多大危险了。 叔仁将买的食物分开,给藤木留下些,托他带给友田一部分,这才开车往回走。 和藤木盘桓了半日,虽然花了时间和钱,但是从他的讲述和夸口中,能够了解到日军作战的许多细节,比如突击战术、步炮协同、信号联络等等,需要尽快记录下来。 还有日军的伤亡和人员补充情况,需要立即向组织汇报。 他想这些东西对红军和三哥的部队将来与日军作战时有帮助,但目前也只能记录,将来再设法送出去。 叔仁心里还惦记着三哥,殊不知仲礼那边现在头大,都没功夫想弟弟了。 陕北接连派了几拨人陆续到达河南新乡,红军办也开始对外挂牌了,不久就改成了第八路军驻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联络处。 安庆设立了一个联络站,目的是联络大别山内的游击队,商议、联络接受改编事宜。 不管别人怎样,仲礼先见了回来的梁二,他想无论如何先把黑七这支部队留在自己防区里。 “你回去和他说愿意来的话,我这里给他拨五百新兵,枪、子弹、手榴弹管够,再给十门迫击炮,五十头大牲口!”仲礼大手一挥说。 “嚯,三爷你现在兵强马壮呵?说话都这么牛气冲天!”梁二呵呵地笑: “看来真是不一样了,早听说你现在是卫老总面前的红人。别人都收编、裁撤,独独咱们三河原没少一个人、没缴一支枪!” “别听人瞎说,咱霍县是走在前面了,别人还没动这里就减下去三千人,还用老总发话么?”仲礼听他捧心中受用,不过嘴上还是谦逊。 “老梁,你也是淮西营的老人儿了,回去帮我好好劝劝。既然要下山,都是做国军,在哪里不是一样。 最起码,在三爷这里不会受欺负,除了南京城里那位,别个谁也别想来三河原指手画脚!” “好三爷哩,你又不是不晓得黑师长,他哪是我几句话就能蒙了心的?”梁二做苦笑状: “他们那个叫做‘党指挥枪’,一切得党委全体开会说了算,就是做决定,老黑要是说服不了政委,人家有权力否定他命令的。 师政委听军政委的,高政委那人可不会由着老黑,时不常把他拎过去骂,还说什么骂是关心和爱护……。” “嘿,我就叫你带话你咋说出这一堆来?想是和哪个一起时间长了学嘴变乖也未可知。”仲礼瞪他:“就给痛快的,帮不帮我带这个话?他不应、我不怪!” “诶,我也没说不帮你带话嘛!”梁二赶紧说。瞧瞧他脸色好些,便告诉他:“其实……黑师长也有话叫我带给三爷的。” “那还藏着干什么?赶紧说呀!”仲礼连声催促。 “黑师长说这几年咱们相处得好,将来一起打日本也愿意和咱们三河原守望相助,只一件事:从此枪口不对内,望总指挥能答应。” “屁话!”仲礼把桌面一拍:“这三河原也是他的家,新陈集没有他和王靖两个帮衬哪会有现在?他这么客气是什么意思,拿我当外人?” “不是,黑七的意思是,您是南京的部队,得听国民党的,他是大别山老百姓的部队,得听共产党的。 南京要是命令总指挥,您得遵照执行,同样的共产党安排他上哪儿打日本,他就得上哪儿。都是军人,不能随着自己性子,您说是不是? 不过就不打中国人这条,咱们两边都约好,不管在哪里,这条能不能守得住?” “我明白了。”仲礼叹口气,不觉有些泄气:“老黑话说得……嘿,他也学会委婉了?我也是刚刚学会。 你们那个纪律、注意我晓得,服从命令嘛。不打中国人,这条没问题,我应下了!但是……诶!他要是能来一起干,那多好! 我这,从来没指挥过这么多军队,心里还真有点打鼓。”他说完瞧见梁二抿嘴笑:“你个小兔崽子,笑什么?从实招来!” “三爷心里怎么想的可是让黑师长猜得透透地!”梁二见仲礼满脸惊愕,笑着告诉他不用着急,然后轻声说: “黑师长说了,他承您的情怎么都得还。您要是担心手下缺大将,他可以让出几个来给您用,要团长、营长还是连长,要几个人?随您! 保证不带走队伍和枪支,保证都是打仗和练兵的好手!他要是手里不够使,就写信给徐老虎,从他那里要!” 仲礼眼睛亮了,直起身子瞧瞧门口,见小春正坐在廊下擦枪,低声问:“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那我要贵福(即王靖)回来!” “咳!他算啥?他当初不就是个排长?黑师长说的团、营、连,那可都是按着徐老虎当年在大别山时候的话说的。”梁二凑近些: “实话和您说,红军改成第八路军南京只给了三个师编制,那闲下来的干部多的是,您不要白不要,要了他们高高兴兴来上任,总比没仗打闲着强!” “哦,这么回事!”仲礼摸摸下巴:“那我得加几条,和从前一样:不许公开身份,使用我这边的军装、标志,服从我的命令,战斗伤亡按我的标准抚恤。” “没问题,咱们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是照旧!这也是黑师长的意思。您要是同意,我这次再出山就把顾政委带来。” 仲礼吓了一跳:“你带个政委来做什么?” “别担心,黑师长说了,细节交给顾政委来执行,他那边还得带部队,脱不得身呐。” “那好,”仲礼想想:“我让罗芳去河边接他,接到以后用卡车直接送到龙潭镇罗芳的指挥部去见我。” 既然没法把黑师长的队伍弄回来,能要些军官也行。这么一想仲礼忽然想起当初把江旗云从劳动营里捞出来的事了。 诶,对呀!老江应该晓得那营里有没有会打仗的红军军官?陕北给不给人再说,找机会从那里面再捞几个出来是真的!他立即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给吸引了。 第36章 谁能打鬼子(一) 不怪仲礼在这里着急上火,他现在又修堡垒、又练兵,还要储备各种物资,恨不得一天当三天用,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唤。 即便如此,手里盘点一遍,李雄还是直摇头:能指挥营以上规模作战的人极度匮乏。 李雄自己也坦陈自己能做个团参谋长已是极限,旅级的实在没自信。这可急坏了陈三爷! 他没法怪李雄等人,尺有所短嘛。连自己心里都直打鼓呢,何况他人?所以他满屋转磨,净琢磨上哪里挖人的事。 问题是……,中央军的不敢挖,桂系的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合适还是找红军要人。或者,更快的法子是从劳动营、监狱里直接捞人。 整个长山被设计成了一座超级庞大的碉堡,在德国顾问的手里,它由八个山头组成个碉堡群,山上各自储存粮弹可以相互支援也能独立作战。 一旦外围全部丢失,长山就是最后坚守的场所。 县城城墙,东、西两湖水闸和泄洪渠坝已经全部完工,有近两万劳动力涌入长山地区。 在一百四十多建工学校、水利学校、工程学院学生和三十多名教员的带领下参与这个超级工程的建设。 赵有德和李佑分别是工程总队长和总工程师,但显然他们也还缺乏领导和管理如此大规模工程的能力。 作战的缺,后勤工程的也缺,仲礼没想到自己有天会为这等事发愁。这等事用电话说也说不清楚,他干脆决定跑趟南京,找戴雨农商议去! “你来,就是跟我要人?”看着风尘仆仆的陈仲礼,戴雨农惊讶得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 不过还是有点小感动的,这人有了为难处能驱车几百公里来找自己求助,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于戴雨农来说,这还是头一次。 别人对他这个“特务头子”躲还来不及,他居然跑来和自己“商议”怎么能从在押的共犯中捞人! “你,觉得这合适吗?找群共军去指挥你的部队?”戴雨农直皱眉:“你不怕他们再来个南昌或者广州?” “他们不会,日本在前,哪有闲心搞这些?况且我又不傻。”仲礼便把自己的诸项条件讲了一遍:“谁能打鬼子,且能保证这几条,我就保他出去!” “呃,你保出去?”戴雨农惊讶地看过来:“你就这么缺人?” “唉,我主要缺三种人:参谋、军事工程专家,还有懂得怎么对付坦克、装甲车的专家。”仲礼说: “我想,那些被俘的共军将校们中间,也许有前两种人?反正也不是带兵主官的位置,用几个无妨。” “原来是这样。”戴雨农这才放下心来:“如果并非带兵官,倒也未尝不可。 我与何部长商议下,你先回去看看家里人,我让人找下你六弟,放他一天假回去和你们聚聚。你给我两天时间,如何?” 仲礼大喜,连忙谢过了,高高兴兴出来对一脸紧张的小春道:“事情办完,咱们回家!” “办完了?”小春吃惊:“总指挥不是要找他要几个红军吗?这就答应了?” “对呵,戴雨农答应两天后给我回复。现在咱们回家,回丁家桥!” “他不会去告发您?”小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告发我啥?”仲礼坐进车里冷笑:“国共合作,这些人迟早得放,白白放走还是我缴保金领走,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再说,我又不让这些人带兵,不过是找些能做参谋、会修工事的,有什么打紧? 何况我还会让每个人签字保证做到那六项要求。 我和他说了,要么从国军里拨军官过来,要么我从俘虏里找人填坑,这笔账他们一算就明白!” “他真是这么说的?”何部长看着戴雨农一脸难以置信:“交钱保人,还立字据做到这六条?” “可不是。”戴雨农呵呵地笑:“这小子真是愣头青,他也不怕沾上个亲共的名声。我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自己心里只有和日本人干仗这件事,因为拿全家给老头子做了担保的,这三河原要是保不住,那和因为亲共被枪毙也就没两样了。 所以,现在只要是有利于守住三河原的他就干,别的什么也不想。” “挺有意思。”何部长擦擦眼镜片重新戴好,说:“那就叫他自己去挑。反正关在那里的基本上都是共党中层和基层干部,并没什么大鱼。嗯,” 他想想:“叫他加上一条,这些人只能由他指挥和使用,在他的防区里做事,如果离开防区需要得到他本人批准,离开防区未归的,他陈仲礼以下该员所有长官都将受到严厉处分!” “哦,这样一来,不过是把人圈在了一个大劳动营里,对?”戴雨农说,二人相视而笑。 “行,我同意。我也会指示驻霍县的专员注意这些人,要他们察觉异动立即上报!”戴雨农说。 “中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后,日军肯定更加疯狂。这几日前线报告敌机轰炸次数明显增多,估计是他们的航母到外海了。” 何部长神色凝重:“有消息说第三批增援部队正在集结,这场仗的规模看来是要远超我们的预想了。 既然陈仲礼拿得出钱,那就让他为国家多做点贡献,反正就是些俘虏嘛!” 戴雨农果然兑现承诺给季同放了一天假。 得知兄长来京季同马上做下简单交接便赶回去团聚,全家都非常高兴。 姨太太张罗着叫厨房做好吃的,又忙着叫收拾东北角上的客房,安排全新被褥。 文凤不出声地跟着忙碌,来来去去经过客厅门口,免不了隔着玻璃往里头扫一眼丈夫的背影,结果被竹子看见“吃吃”地笑了半天。 “嗬,威风啊,你居然还有车坐?”客厅里,仲礼非常惊讶:“果然在京做官就是不同!” “你别看那个,是因为我做的事涉及机密,所以何部长特意安排的。”季同说完指指仲礼胸口:“听说你得了勋章,还是第一次见到。” 第36章 谁能打鬼子(二) “比不上,你都两枚了!”仲礼竖起大拇指:“小六你好样的,硬是不输给我!”然后把自己此行的目的低声说了。 季同惊讶地看着兄长:“你可真够胆大,这种人躲还来不及,你竟往上凑!” “嘿,我怕谁!他们给了任务,那就不能不给马儿吃草。”然后他把自己聘请费曼等德国裔军官的事情也和弟弟讲了。 “现在以县城为核心,北起南照、润河、半岗、临淮,东到新店、潘集、花园作为第一道防线; 周家集、高塘、宋店、河口是第二防线,长山地区乃是第三道防线。 唉!工程量不小,现在拢共有四万人投入在军事工程上,我这次来托戴雨农给何部长带了封信,希望再拨些款,否则咱们就得自己垫资了。” “五十万不够?” “因为新增了些桥梁,还有采购两百门迫击炮和一万发炮弹的缘故,就不够用了。”仲礼压低声音: “咱们弹药基数是按教科书来的,但是德国顾问的意见是日消耗量的计算要比照上次大战中的弹药消耗再增加一到两倍,你说吓人不? 照这样说,连普通弹药都不够,好在咱们枪支现在基本是以德械为主,不然光子弹的口径就让人头疼了。” “马克给你的那些‘破烂’都收回来了?”季同笑着问。 “托你的福,最后一批物资刚启运,卢沟桥就打响,晚一天都会损失。”仲礼嘿嘿笑着告诉他:“刘小梳他们还算手快,基本把那些仓库扫荡干净,日本人也没察觉。” 兄弟俩说起军务来叽叽咕咕没个完,聊的都是三河原上防务整备的话题,只中间出来吃了个午饭,然后各自回房间换身便衣。 季同趁机把几张纸塞给牛犇,那上面是他通过职务之便了解到的日本在上海、南京、武汉特务机关的情况,以及马克告诉他的日中暗地沟通、谈判,德国斡旋调解的情况。 别人午休的时候,哥俩到小书房里继续聊。季同跟三哥说起了前线的战事、军队的损失、日军的轰炸和炮火。 “这么厉害?唉,也不知你五哥在那边怎样了?”仲礼说。 “他应该没事。”季同微笑:“有回遇到淮南先生,他还说五哥在上海帮了他们大忙。不过,”季同扭脸问: “广州那边的德国武器、装备进口你得尽快转运,我估计日本人很快会想到利用海空优势封锁中国所有港口,如果有继续存放在仓库里的东西,说不好会受到损失。” “你提醒了,德国人用土耳其轮船运到广州的海外物资还有一半在库里放着,关键是找不到足够的车辆或车皮。” “要抓紧,与其毁在战火里完全损失,不如多花点钱抢运出来。只要战争期间他们能派上用场,那就是值得!”季同劝道。 仲礼马上起身挂了个电话回指挥部,一方面报平安,一方面让黄富民赶紧催促刘小梳别忘记广州库里的货。 不行就派齐惠民直接南下找林经理商议,看看他在广州有什么人脉可以尽快将这些货物运出来。 说到去皖南劳动营挑人这件事上,季同思考片刻建议他兄长不要这样直接去。 “为什么?” “共军被关在劳动营的人,可能属于失联人员、身份暴露或因伤病被抓,时间多在民国二十四年以后,并非知名要犯或政府通缉的中、低层级干部,或参加时间稍长的老兵。” 季同说:“民国二十四年起,政府开始把主要注意力从共党转移到日本侵略问题,‘攘外安内’的话说得少了,抓到的共犯不许私刑处置,于是仿照德国建了几处劳动营来容纳。 这些人用政府的话讲比较顽固、中毒深。共军讲的是纪律,没有组织表态,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去挑人,有几个愿意顶着叛徒的帽子跟你走?穿这身制服,有几个能信你?” “这……。那怎么办?总不能拿绳子捆了来?”仲礼也醒悟,人家是不可能听自己上下嘴皮一动,就跟着走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可别想简单了。到时你去挑人,人家不配合或者不肯走,那该多尴尬?所以我觉得你得想周全些。”季同诚恳地说。 听了弟弟的劝告,仲礼才想到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再想想黑七,他渐渐冷静下来。 两天以后,戴雨农告诉他何部长那边已经同意,仲礼可拿着批文去挑不超过二十人,但要先缴足一万大洋或三万圆法币的担保金,另外这二十个人都必须在协议上签字或画押。 不过追加预算这事并不顺利,要求的三十万被砍一刀成了十五万,仲礼对这个倒不在乎。 拿到批文他心情很好,回家打个招呼立即返回江北。 回到宋店在自己住处外看见梁二挤眉弄眼,叫进来一问原来顾政委已经在罗芳那里等了两日,仲礼稍事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往龙潭去见顾均发。 顾政委以前就和仲礼悄悄见过一次,这次再见更加亲热。他告诉仲礼高政委听说了这边的要求非常高兴,同意把消息转达给陕北,问他都有哪些具体要求。 仲礼给他看了自己和李雄罗列的单子,然后指着说:“这些岗位有的我正在想办法解决,不过恐怕要贵党帮忙写个证明之类的,我怕人家不信。” 说完将自己跑到南京要人,何部长批了二十个名额的事情说了。“我准备过些天就往皖南走一趟,趁热打铁办这事才好!”仲礼说。 打开批文一看,顾均发高兴极了,拍着大腿说:“松浦老弟,你可是办了件功德无量的事呵!” 这些人都是干部,即便出来都集中在霍县,总强过于被国民党拘押,而且还能增加党在霍县的力量。 但是如何甄别、劝说,顾均发觉得要慎重对待,不能让特务或变节分子趁机浑水摸鱼。 他琢磨下,决定回去后马上和高政委报告。写证明既有风险而且凭张纸有多少作用很难说,顾政委觉得最好还是派人跟着去,有话当面说也方便。 仲礼自然是求之不得,二人便约定了日子,红军这边派出的代表还由罗芳接应,然后到曹庙和仲礼等人会合。 第36章 劳动营(一) 上回把江旗云弄出去其实仲礼是花了点小手段的。他在陈同贵协助下拐着弯子托人,找到劳动营的管理主任符天求少校。 和他说这个江风(江旗云化名)是自己远亲,有亲属求告上门,愿意花大价钱捞他出去,不管怎么做,只求人能回家就好。 江旗云被俘以后就说自己是个宣传部门的干事,这话倒有几分真实,不过江风本人其实已经在围剿中阵亡,他父亲、两个哥哥都是在金寨战役中牺牲的。 家里没人了,所以这边一查确有其人、其事,而且位置也不算高,所以就没放心上。 法庭像模像样地过了一堂,说书生意气误入歧途,判他五年徒刑。所以仲礼提出捞人,贪财的符天求心动了。 装死这招不大好使,万一露马脚比较麻烦。最后决定用保外就医的办法,仲礼做主应该缴纳的三百大洋改成了五百,符天求白落一百块,两眼看天就当不知道了。 这次情况可是不同,陈仲礼是拿着何部长亲签的批文来的。符天求打电话核对之后,心中疑虑消去大半,殷勤地为仲礼及随员摆宴接风。 席上他低低地问仲文:“陈长官这次可是厉害,居然直接找了何部长。嘿嘿,卑职佩服!” “符兄过奖!”仲礼心中早明白他什么意思,附耳告诉他:“鄙人这次奉命来挑人,实乃因绝密任务之故。 不过……有几个人确有真本事的,我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届时还望兄能给予方便。鄙人自有一份心意,将来一定能助兄脱离围困。” 符天求眼睛一亮:“卑职不敢希望其它,只是……,我在这鬼地方延误了数年岁月。唉!怪我自己呀,当初不肯对人下毒手,结果被打发来当个典狱。 嘁,想我当年北伐时,那也是勇冠三军……。不说旧事了,现在要打鬼子了,好歹让我去带兵,如何?” 仲礼没想到这人虽贪,却没有趁机为自己求个更清贵的去处,反而要求到前线作战,立时心中大有好感。 “你可有父母妻儿?就这么舍得去战场拼杀?我听说上海那边打得很激烈,伤亡都不小呵!” “日本人不也是人?何况我还比他们人多?杀死一个少一个,看看是我中国撑得住,还是他倭寇更凶!”符天求咬牙说: “我要是阵亡了不要紧,等我老大满了十八岁,跟着陈长官当兵就是,他若阵亡了,还有老二、小幺……!” 九华山劳动营里目前共有三百多囚犯,符天求将所有人员档案集中,由仲礼带着随从们逐个翻阅、检视。 化妆成上尉参谋的顾均发和鄂豫皖边区特委军事部徐部长对从中找到并筛选出的人一一谈话,逐渐筛选出若干人选。 最后徐部长拿着三份档案来到仲礼身边,和他对了下眼神,仲礼起身和他走到旁边的侧室。“怎么了老徐?”仲礼问。 “陈长官,除了选好的人以外,这三个人必须带出去。” 仲礼打开档案:“方授,军需采购科科长;李剑威,步兵营副营长;华固安,商城县县长秘书。这是……?” “假身份。”徐部长轻声说:“方授真名叫李思远,是二十四军的师参谋主任; 李剑威真名叫李渡,是红军高级参谋,受委派由赣东北前来鄂豫皖指导反围剿,没想到人还未到红军主力已经西去。 他们被保安团盯上,警卫员牺牲后李渡受伤被俘,自称是被打散的,结果给送到这里,判了八年徒刑。” “那,这个华固安呢?” “华固安真名叫赵友秦,是从豫东调来任边区工委书记的。”徐部长叹口气:“他很倒霉,遇上大搜捕,他身边带有红色物品,结果就给送到这里来了。” 仲礼明白了,李思远和李渡都已经不是中下级而是高级军官,而那个赵友秦地位也不低。“和他们都谈过了?”他问。 “其他人谈过了,他们三个还未谈。我们想,先和你商量,毕竟……不想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如果陈长官觉得有风险,可以先放放。反正双方已经在商议释放囚犯,他们出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徐部长说。 “不妥。”仲礼皱眉摇头,沉声道:“他们是隐瞒身份的,谁知道还能瞒多久?若是这段时间里被人发现,难保那些黑心的要恼羞成怒害了他们。 还是趁这次机会,能救出去就救出去。”他想想:“你觉得他们会同意签字吗?” “难说,我们只和李思远有过接触,其他两位都不熟悉。” “那就逐个谈,咱们三个一起见。”仲礼马上决定。这三个人里两个是高级参谋,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李思远最好办,进来以后照例问了番姓名职务这类的话。仲礼拿着档案说:“方授?不对,我怎么记得你叫李思远呢?” 对方无动于衷:“长官,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认识。” 顾均发抬起头来吃吃地笑:“行啦老李,真人面前你就别装了!” “顾党代表?”李思远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还穿这身皮?” “我们要不穿这身,能进来见得了你?”徐部长也抬起头来。 这下李思源更吃惊:“你们进来做什么,疯了?不会想劫狱?这里看守可严着呢!” “是呵,一个连正规军加一个连宪兵,要打一仗还真不容易,况且县城里还有一个保安营呢。”仲礼呵呵地笑。 “他是?”李思远不认识仲礼。 “这位是霍县联防指挥部的陈上校,咱们的朋友。就是他帮我们找到机会进来,我们这次可以合法地带二十名同志出去。” 顾均发说完让他先坐下,把情况大致讲了遍:“组织上考虑,虽然你们出去后要到陈上校手下工作,但总比在这里困着要强多了。 我们代表组织来问问你们意见,是否同意在于你们自己。” 这时徐部长也插话进来,他简单介绍了现在的局势,从西安到北平、天津、上海,然后说: “国共合作已经是大趋势,双方也在谈红军改编和释放囚犯的问题,但这需要时间,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一、两年。 如果你们现在出去,可以立即投入抗日备战的工作中,对民族是有益的。 唯有一点就是要按当局要求的,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并同意由陈上校做你们的保人。 此前组织研究过,认为这几条并不苛刻,既没有要求大家投降或脱党,也没有任何反共、反人民的内容,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最后的决定权还在于你个人。”说完,将那几个条件念了,然后让他过目。 第36章 劳动营(二) 李思远看过之后问了几个问题,有点遗憾只能被圈定在霍县范围内。不过最后还是说相信组织,也觉得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仲礼听了告诉他其实自己的势力范围还包括固始,以及金寨、颍上、阜南和淮滨的部分。 “你来以后,我要请你当个作战科长。”仲礼把卫老总给他布置的任务说了,又告诉他自己以后是国军900旅的番号,但实力却是两团四营,接近一个师的编制。 “我需要你们帮助,把霍邱、尤其是三河原这地方打造得铁桶一般。”仲礼据实相告: “两年前我还是营的编制,队伍发展太快,我需要懂军事的干部!需要会和鬼子打仗,敢于在被孤立的时候继续做堡垒的干部。”后面这句是六弟季同和他说的。 “这个没问题!”李思远乐了:“这辈子我就会木匠和打仗这两件事,陈长官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作战科建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对面三个人都笑了。“你别着急嘛。”徐部长说:“还有两位同志我们没谈完,结束以后一起走!” 李思远愣了下问:“我们三个排在最后,这里面是又什么缘故?” “你们都是隐瞒身份的高级干部,情况特殊。”顾均发告诉他:“而且,那两位同志我们并不熟悉,还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相信我们。” 当时囚犯都是被分开做事的,每数十人为一队,各队之间基本不来往,被宿舍和铁丝网分割得很严密,所以李思远即便有心也不一定能帮上忙。 他签下“李授”的名字,被带到一个独立的屋子里。这里全是谈完话,知道自己即将自由的犯人们。 四周由仲礼带来的卫队保护着,屋里的人可以兴奋地低声交谈,声音稍大就有个姓徐的中尉进来提醒大家。 “徐长官,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有人着急地问。 “别急,还有两个人,谈完了就走。”徐岩知道这些人将来都是做军官的,拱手低声央告:“各位以后都是长官,求求大家可别再管我叫长官了,叫徐副官就行。” 大家也都笑了,他们自从被俘以来还从未这样开心过。徐岩赶紧做噤声的动作:“等离开本地大家再高兴,现在咱还得忍着些。” 众人同意,有人急切地问霍县那边的情形,有人羡慕地指着哨兵问你们哪里来这么精良的装备? 徐岩都笑而不答,只说等离开这里再说。等来等去那两个人始终不见送来,徐岩不由有些着急。他不知道出问题了。 李渡警惕性非常高,既不暴露自己的真名,也不承认身份,抱着“李剑威”不放,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顾均发和徐部长苦口婆心解释半天,他什么也不信。 三个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顾均发说这可怎么办没想到是这么个硬钉子。徐部长想想,说要不跳过去先谈赵友秦。 他们没想到,这李渡和赵友秦恰好是同队难友,俩人认识。李渡走到门口给赵友秦微微摇头,结果赵友秦进来也是死咬着不承认身份。 没办法,叫人把赵友秦带出去和李渡一起在外面候着,屋里三个人便商量怎么办。 “实在不行捆起来带走!咋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呢?”徐部长有些恼怒。 顾均发犹豫,说自己同志捆起来不好?况且,见不到文书上的签字,那姓符的也不肯放人呀? “人是肯定要弄出去的,对?”仲礼若有所思地拿起桌上那沓子签过字的文书一张张翻看,忽然说:“关键是先弄出去,其它都好说。”然后指指: “这里面签字的都用自己在劳动营的名字,我看不止一个是假名。如果没有他们以前的笔迹,无从核对,谁签还不是一样?” 他冷笑:“哼,这个玩意儿,不过糊弄官僚罢了,没什么实际用处!” 这句话让顾、徐二人互相看了眼,笑道:“也是,没想到这把戏反而把我们糊弄住了。” 仲礼拿着二十个人的签字文书来找符天求,听他奉承办事真快,笑笑说: “我这人就这样,应下的事情立即就办。譬如你老兄的事,我回去就向卫老总推荐你,绝不耽搁!” 符天求大喜,把那叠纸往桌上一丢,把仲礼好似再生父母般拜了几拜,然后提出要为仲礼设酒送行。 仲礼哈哈大笑说不如这样,差事办得顺利我得谢你们几位主官,大家都坐车去县城我请客。 于是符天求叫上宪兵连长和另外两个办事的,开辆卡车在前面走,仲礼调来的三辆卡车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到县城,路上畅通无阻。 半路上在车里让被保释的人换了仲礼部下的蓝灰色保安兵制服,李渡和赵友秦两个这时才感觉这事像是真的了,不过还保持着警惕。 他们在县城里住一晚,第二天又上路。昨晚宴席上仲礼不仅付钱,还拿了五百圆法币塞给符天求,让他“犒赏大伙儿”。 听县保安营长羡慕自己卫队的装备,仲礼顺水推舟,答应用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三十条枪,赢得了县长和保安营长的连声称颂。 所以第二天上路前,车厢里就已经放了水果、两百斤大米和一筐腌肉等“犒军物资”,再坐进人去显得满满地。 直到车开过了池州,获救人员集中到一辆卡车上,顾均发首先代表组织欢迎大家归来并祝贺所有人脱险。 他代表鄂豫皖首长转达,希望大家不管以前做过什么职务,现在一律服从安排到霍邱工作,并全身心协助陈仲礼部做好训练、备战的准备。 徐部长则强调了纪律,告诉大家霍邱县、治安警察和保安团里都有自己的同志,到时会有人来和每个人联络,各人要保守秘密不暴露身份,和友军官兵尽快融合。 到达安庆之后,仲礼让徐岩带四个准备以后去运输、工程的干部先去驾驶学校,他们要留在那里学习一个月的卡车和拖拉机驾驶,以及车辆维护技能。 在安庆休息一天,仲礼抽空去探望了鲁继先的伤势,询问武汉的情况及船队运行情况。再上路之后不久,他把李渡和赵友秦请到自己车上。 “现在相信我们了?”仲礼问,李渡和赵友秦互视一笑。 “陈长官为什么要这样做,出于同情、某种交易,还是别的缘故?”赵友秦问。 “互相帮助,不然还自己家里打,怎么能防得住外面的狼?”仲礼回答: “我家的情形你们有很多时间去了解。目前只需要记住,国共联合抗战、一致对外,有人不乐意,也有人不看好,但都和我没关系。 我只有一样任务,就是守住三河原,我也只要求你们帮我完成这个任务! 不管是为了国,还是为了共,咱们都不能把这块土地丢给日本人。想要,那除非这里浸透了他们的,和我的血!你们答应帮忙吗?” 第36章 训斥(一) “行,我们帮你。不过,具体你要我们做些什么?”李渡问。 “我知道你们以前的位置都不低,肯定是有本事的。”仲礼坦率说:“不像我,没上过军校,没留过洋,以前就是个混闹的地主家少爷。 现在赶鸭子上架,把我搁在这个位子上了,不干也得干!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决心,但是怎么干? 我心里没谱,所以我要给自己找帮手、找师傅、找参谋。李先生以前是做参谋?” “因为我懂德语,所以跟着苏联顾问学习阵地战和大防御。不过……现在想想红军没有工业基础,我们连水泥都没有,搞碉堡、工事,实在是个错误!” 李渡苦笑:“我后来才想清楚,如果当时去大别山也搞这套,那就太糟糕了。幸好,我没能赶上。” “没关系,我正好需要你!”仲礼高兴地告诉他自己也悄悄请了德国顾问,目前的防御计划正是由他们协助制订的。 “你来很合适,别说水泥,钢筋我都能批给你。你可以在这里实现下梦想,只不过这回不是让自己人,而是要让日本军队吃苦头。 只要能消耗他们,你要多少人力、物力尽管开口!” 对赵友秦,仲礼告诉他现在霍邱有好几万人在各个国防工事的工地上干活。开始规模小还不显,但现在人数多了罢工成了家常便饭。 原因在于这些工人名义上都是由本地士绅经营的各工程公司的工人,下面工头克扣、打骂现象很多,弄得工人动不动撂挑子不干。 赵友秦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借助自己对群众运动的熟悉。他想想,建议仲礼分两步走。 首先颁布法令约束各公司和工头的行为,对影响工人工作积极性的行为按破坏罪论处,可以严办一批,让工人自己选带头人。 其次设立督察制度,接受工人投诉,有一定裁判权,对不合格的工事必须要求返工,增加的支出由各公司缴纳的保证金中扣除。 另外可以建立工会组织,让工人有投诉、说话的地方,工会收取少量会费作为工人伤病抚恤或补贴发放……。连着说了六、七条,仲礼连声说好。 李渡在旁边也参与意见,他们就在车上决定成立工程督察处和督察队,仲礼考虑两条主干道路工程已经完工,可以从原来的护路队中抽调一百武装调进督察队。 “这个总督察长就由你担任,需要配合的法令、督察处的计划、还有工会的事,你逐件写成文字交给我。我马上从工地调几个人手来配合你。” 仲礼心里高兴,这事总算有人管了,感觉踏实许多。 “今后这种由于人为造成的工程拖延、质量不合格要尽可能杜绝!谁搞出这种事来就按妨碍军务,甚至破坏国防建设罪论处!”仲礼说。 “对那些贪暴的小人没什么可手软,现在是战争时期,为一己之私造成损失枪毙也不为过!谁的公司谁也应该有责任,或者踢出去不许他再参与工程!”李渡建议。 “有道理!”仲礼一拍大腿:“总而言之,一切为打鬼子,为别的事情那就是和咱们不一条心,老子整死他!” 和三哥分手后第二天,季同重新投入到案子里去了。 侄儿洪升正在农学院跟着群教授研究什么植物杂交新技术,听说两位叔父到家飞奔着赶回来总算见到一面。 他现在又有了个女儿,便缠着仲礼在临走前给这小人儿起个名字。仲礼说你两个叔叔都得了勋章,这娃就叫阿荣。 季同笑笑没说什么,心想这个字很利生发,不过但愿洪升夫妻俩可别再生了,哪怕消停两年也好哇! 魏蛟跑来,说是送三兄一程。找机会悄悄告诉季同,说案子又有新发现。季同坐不住,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就站起身。 红菱有些不舍,周氏倒看得开,说:“让他去,你男人做大事情哩,都是对国家有利的。咱们女人家不可拖后腿!” 季同心里对母亲充满感激,对红菱更是不舍,不过还是穿了军装下楼,招过洪升低低地问道:“我上次叫你做撤退的准备,你可做了?” “呃,这个……。”洪升有些脸上火辣辣地:“侄儿……。” 他还没说完,季同伸手用中指关节在他脑袋上敲了下:“作死啊?我的话你敢不听?” “我、我没觉得前线有多糟糕呵。报纸上不是天天说……。” “废话!你看到的消息和我看到的能一样吗?”季同瞪他一眼:“什么几十万大军铁桶包围,上海外围就那么大,怎么摆得开几十万人? 正面战场上顶多十五万,可现在日军不断增兵,兵力已经十万了! 他们又有飞机、大炮、装甲车的优势,我军八月里不能完成战役目标,这仗成了消耗战。等日军第三波增援到达,优势将不在我,那时情况会急转而下。” 他指着洪升:“我走时怎么和你说的?你是家里做主的成年男子,女人、娃娃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给我警醒点! 出了差池,哪怕少一个人,我看你还有脸回去拜祖宗?”说完愤愤地从牛犇手里接过装换洗衣物的提包扔进后座,上车扬长而去。 他这一怒,让洪升激灵灵打个冷战。 他走进小楼,牛犇见了问:“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六叔数落我一顿。” 牛犇心里清楚季同为的什么数落侄子,微微一笑:“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嗯?”洪升转过脸看他:“你觉得六叔有道理?” “大少爷,您比总司令如何?”牛犇反问。 “这还用说,我哪能和他相比?” “那不就是了?连总司令都常问咱们六爷的意见呢,你难道比他还……?” 洪升顿有所悟,拍了下额头:“我大约是自以为是了?” “那俺不知道。”牛犇笑了:“以大少爷这般聪明,你要是仔细想想该不难想出来。” 第36章 训斥(二) 洪升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楼上,竹子和他说话也只是应景地“嗯嗯”答应。竹子奇怪,走过来摸他额头,再摸摸自己:“咦,不发烧哇。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你说……,小六叔的话我该不该信?”洪升嘟囔。 “这话怎么说的?六叔的话你凭啥不信?”竹子莫名其妙。 “可他说,日本人有可能打进南京来,叫咱们做撤离的准备。你说这么大个首都,那么多军队守着,再说还有国联呢?日本人怎么敢?所以我觉得……。” “呸!你可真是书看多了!”竹子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下:“小六叔是做什么的?军委会的人呐!那可是给国民政府最大的官儿做参谋的人,你还能明白赛过他?” 竹子撇嘴:“什么又是首都、又是国联的?当年巴黎不也被德国占领过?那日本人占咱们诺大个东北,国联都做什么了,你还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岂不可笑?” 几句话说得洪升哑口无言,抓抓自己的后颈。“诶,我是矛盾得很!”他说: “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现在就得开始做准备,还不能惊动左邻右舍。该怎么做?我心里没底,再说你现在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没恢复。” “又不是现在就走,你急什么?”竹子想想:“六叔的话父亲和三叔什么意见?要回去你肯定得先和他们打招呼?” “对呵!”洪升一拍脑瓜,自己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和家里打过招呼,他们自然会安排人手来协助或者接应,这问题不就解决一半了? 洪升自己是大学讲师不能随意离开,但是老人和孩子可以先走嘛! 他眼珠转几转有了主意,立即安心许多。笑嘻嘻地朝竹子凑过去:“吾妻真是个宝,我怎么就这么好命遇到你?” 竹子见来者不善,连忙推他:“走、走,在孩子们屋里你要不要脸?” 洪升扯起她抱了就走:“唉,讲究什么?不过是一间屋中间隔层木板罢了。” “那也得讲究!”竹子脸上发烫,瞪起眼来:“你这人真是属猴儿的,就这么着急?” “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洪升喘息着:“好歹咱们得有个儿子,不然爹创下这么大公司将来留给谁?” “你陈家的男人怎么都这样?”竹子拗不过他,身子软得不想动:“罢了、罢了,随你的便,只当我自己是罗罗(竹子小时候养的猪),能生就生!” 次日洪升就打电话给父亲,把六叔的话给他讲了。 “你这电话来得正好。”寿礼沉吟片刻说:“我们也在考虑这个事情。既然他说仗打得不好,那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现在开始做撤的准备为好。 你先和太太讲,就说我的意思在外时间也比较久了,还是回来的好。这样你们收拾东西她也不疑心。”洪升应着,听父亲继续说: “你三叔还没到家,等他回来了我会让他派人去接应你们。总之我的意思,外面不太平,太太还是尽快回家来的好。”沉默片刻寿礼又说: “或者让她带着阿蔚一起回来,这样你俩的负担就最少,她也就不寂寞了。” 寿礼不但想让南京的亲属们回来,他甚至还想让小五也回来。 这次路过高塘,四妹夫妇招待他的时候委婉地告诉他,宋承苓夫妇很担心文凤,说南京离战场太近了! 他安慰了阿敬夫妻俩一番,不过倒是勾起对小五的担心来。然而很无奈,小五毕竟是身处战区,即便想撤出来,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开展以后上海的消息就几乎断绝,寿礼只有天天祈祷平安的份。他也偷偷问过陈同心,后者答应帮他问问。 后来果然有消息了,说已经核实过叔仁还在上海,人没事就是不能上街,也去不成租界了。 反正活着,寿礼总算安心些,但他觉得叔仁总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不是个事。 以前大家一起做买卖无所谓,现在已成敌国,再继续待在人家刺刀下面肯定不安全。 既然老三接受了任务要守三河原,那他的亲属搞不好就成人质。寿礼觉得不妥,找机会还是该让小五尽快离开为妙。 娟子带着小虎住进了陈家,孙嬷嬷年纪大了许多事顾不过来,又不能总是麻烦草儿。寿礼便和罗芳商量让娟子来家里,接替了女管家的位子。 娟子和云茵年岁相当,虎子比小宝大两岁,两家正好作伴,云茵就拉着她住自己的东厢里做个邻居,也方便说话。 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寿礼既高兴又有点发愁。西陈家集这个地方当初老祖宗找到这里的时候看中的是它地势高、比较开阔而且近水。 可这些优势放在打仗的时候就成劣势,一个词形容:无险可守。为了证实自己的担忧他特地跑到顾家,拉着老秦去会合了徐七商议。 两个瘸子年轻时都打过仗的,一袋烟下去老秦闷着声音开口说:“大老爷要问我的话,我觉着不好说,你说它地面太平,可有这么多水道哩。” 他又吸了口:“想想当年外头军阀混战,那几十万人都到淮河对岸了,最终也没能过来。因为什么? 过河既费劲又危险,实在划不来。我想那日本人也不傻,他应该看得明白才对。” “老秦你这是老皇历啦!”徐七摇头:“日本人可不是那些军阀,再怎么说也是东洋鬼子,人家会架桥。”他说完指指东边: “咱们的队伍沿着淮河右岸做工事(估计是徐岩告诉他的),但西边这里我看没怎么动。 大老爷,东洋兵可不靠着两条腿走路,人家有东洋马,现在听说还有卡车和铁甲车。 你说有没有可能人家发现正面打不动,绕道三河尖攻过来?那可一下子就戳进软肋,咱除了河水,没有组织抗击的能力,连碉堡都没几座!” “嗯,七哥这话说得有理。大老爷不可顾此失彼呵。 更何况这西陈家集是如今还是你发号施令的地方,我要是鬼子呵,来个冷不防,叫你哭都来不及!”老秦嗬嗬地叼着他那铜色烟袋锅子乐。 寿礼越听越烦恼:“可……主力都在南边,三区这边现在只有自卫团,兵力不够。”他看看二人: “再说,要是西边也似东边那样修工事,又得花掉多少银钱、物料、人工?我怕仗都打过来了,这边还修不完哩。” “哪用那么麻烦,这又不是修长城?”徐七挥挥手,朝三河尖那边一指: “修几个坝随时放水,再在关键位置弄几个隐蔽的地堡不就成了?总之让他们知难而退的意思呗!反正咱们又没打算出去主动进攻?” 第36章 先喜后忧 外头一阵马蹄响,有人喊:“陈家大老爷可在里面?”然后就看见个当兵的勒着马接近了院子的篱笆墙往里瞧。 寿礼站起身来:“哪个找我?” “在了、在了!”那当兵的便叫。话音未落院门被卫士打开,李欢咧着大嘴跳进院子。 “岳父、岳父!我给你老人家送喜讯来啦!”李欢说着跪倒就磕头,慌得徐七和老秦都赶紧让开,老秦身子一歪,幸亏洪廉手快给扶住了。 “这孩子,怎么不看清楚进来就磕头?”寿礼忙道:“没见我和徐七叔、老秦叔在议事吗?你这么慌慌张张闯进来,他们老人家腿脚不好多狼狈?” 李欢这才“诶哟”声,赶紧给两位长辈赔不是。 寿礼招招手让他到跟前,问究竟是什么喜事?李欢笑嘻嘻地:“我那媳妇,有身孕啦!” “真的?嘿,太好了!”寿礼大喜:“这下,你小子可以对得起李家先人了。”徐七和老秦听说也忙给他们岳、婿道喜。 “我是因为另件事情奉命回来,顺路回去探亲时听说的。” 李欢嘴一直咧着,大耳朵因为兴奋有点发红:“二妹子四、五天前知道的,说是郎中已经来把过脉,应该是有了快四个月的身孕。” “这孩子真是,她都四个月了才晓得吗?唉,真不让人省心!”寿礼话说完,忽然想起刚才李欢的话:“你是奉命回来的?找我吗?” “呃……,”李欢点点头,却看了徐、秦二人一眼。徐七立即问:“是有军务?那你们先聊。” 寿礼明白他这事怕是不好当着别人说,便向二人告罪,和李欢辞了出来并肩走着,后面勤务兵给牵着马。 寿礼不由地回头看了眼:“甘青那边的马是真好,比咱们这边的结实多了,可惜数量还是少!” “这都托六爷的福,他给介绍的那个秦科长如今升官了,明年能帮咱们买更多的马过来。不过都优先给骑兵和运输队挑走啦,我这个都是剩下的。” 李欢看出寿礼的心思:“您要想拿它耕地那可别想,除非特意叫他们留几批儿马做种。” “行啦,说正事。”寿礼拦住这个话头:“到底怎么了需要你亲自跑回来一趟?” 李欢看看四周没什么行人,给勤务兵做个手势叫他落后个十来步,然后轻声说:“黑师长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内部出事了!” 寿礼吃一惊,定定神问:“是老黑出事了还是他手下?” 李欢“啧”了声:“黑师长只是受了伤,不过队伍损失不小。听说有两百人被国军缴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谁带的兵?老黑可不是这般没用的,居然还会有被缴械的情况?”寿礼听得直皱眉。 黑七的部队战斗力如何他通过仲礼有很深了解,再说这边还不断给粮弹枪械的补充,卫将军四面张网都没能咬下块肉来,这回是怎么了? “要说这个带头的可是咱们三河原的人呢。” “啊?”寿礼站住脚,回身问:“哪个?” “李传名,小名叫李二狗。” “别说了。”寿礼赶紧止住他,然后轻声道:“那是传世(李三牛)他哥。他怎么混到黑七队伍里去的,还做了带兵官么?” “具体我就不晓得了。”李欢摇头:“反正据说黑师长急了,亲自带兵去救,结果反而中人家埋伏,死伤四十多人,黑七腰上也受了伤现在卧床不起发着烧呢。 贵福(王靖原名)赶紧叫梁二来报信,一个是求医问药救黑七,另一个是想设法救这两百多被俘的。” 寿礼大感头疼。他本想找机会去看二妹子,可这件事一来恐怕就要被缠住了,毕竟人命关天。 “岳父,这事咱还得尽快。”李欢咂嘴:“国军那帮孙子怎么对付红军,您应该听三叔说过,他们可不会手软!” “这还用你说?”寿礼说完觉得自己口气不合适,赶紧道:“可咱也不能乱来!得把思路理清楚。若是瞎着急搞不好还会帮倒忙。” 他在原地打几个转转,问:“连贵的意思,要怎么救?他总不能想着叫我们这边出兵?” “那倒不是。”李欢赶紧回答:“贵福说主要有两件事,这回肯定他们那边出了内鬼,但是谁这么混蛋需要咱们协助查清楚。 还有就是这批人现在被弄到哪里去了?豫南的国军现在全面戒备,红军怕再受损失不敢轻易动,派人去查探两拨都差点被捉住。 他们需要知道人在哪里,关押地点的情况,然后才能有的放矢呵!” 寿礼“扑哧”笑出声:“你小子娶了二妹子,说话越来越文雅,居然还知道用成语了!”然后又问他:“这件事报到哪里,还有谁知晓?” 李欢摇头:“这事太大,梁二没敢惊动别人。带着那边四五个人过来悄悄到县城先找了昌文先生(苏鼎),经他指点又到我这里。” 说完从里面兜中摸出封信:“这是昌文先生写给你的。梁二他们被我留在新陈集了。” “你做得很好!”寿礼夸了句。梁二在三河原有很多认识人,未免被认出,所以说李欢把他留在新陈集是明智的。 “这件事起头不知道是谁,但做这事的国军属于哪个部队应该不难查到。”寿礼看完苏鼎的信自言自语。 李欢不吭声从兜里掏出火柴来划了火,寿礼将信就过去烧了,眯眼看着它化作灰烬掉在地上。 苏鼎在信里告诉寿礼,这件事他们在县里已有耳闻,貌似是接替东北军驻防在固始、潢川一带的预17师鲁团所为。 按红军提供的情报是该师主动与黑七部独立团联系,说国共合作、共同抗日,预17师已经得到命令不日将奔赴前线,但兵力不足。 故而希望联络红军,希望其一部能够加入预17师一起去打鬼子。 结果独立团团长下山谈判后,在尚未获得上级同意的情况下就召集部分队伍到国军让出的地点集结,结果被人家以五倍兵力包围并缴械,团长李传名被俘。 后来的事情寿礼已经听说,黑七星夜奔袭去救,反而中了打援之计,差点自己也陷在里面。 “预17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寿礼纳闷:“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36章 拾遗补阙 “这支队伍是鄂西几个保安团合并成的新部队,都是国共战场上打了多年活下来的老兵,去掉油子、痞子剩下的精锐。听说刚刚开到这边。” 李欢看来已经做过一些了解:“而且连、营长以上军官,一水是保定、四川、云南、湖南各军校毕业的,团长、师长是中央黄埔系和陆大出身。 他们是这次整军后卫老总在鄂豫皖三省整编的三个预备师之一,我感觉意思就跟咱们的补充大队差不多。 每师有两个补训团、一个军官大队加一个士官大队。潢川、光山那个团叫邹团,固始、商城这个叫鲁团。” “剿共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谁这么大能耐把红军缴械的。一群补充兵能干出这等事?倒也奇了!” 寿礼冷笑:“要说这是凭他们的本事没靠内奸,鬼才相信。”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打鼓,从哪里入手来查呢?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土地庙前,寿礼撩起长袍蹲在台阶上琢磨,李欢也跟着坐下,有勤务兵把马牵去旁边渠里饮水。 李欢抽出香烟递过去,见寿礼摆手便自己点了一支,然后说:“那个师来的时间短,咱也不熟呵,里面一点自己人都没。咋办?” “总有缝可以钻的。”寿礼用根干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叽咕说:“预17师在固始,那就会和自卫队、治安警察大队有联系,可以沿着这条线查找告密者的线索。 苏先生和曾队长(固始县自卫队队长)比较熟,应该可以利用他的关系。另外固始林县长是林家的远亲,他也许知道些什么,我可以去探探。”李欢听了一个劲点头。 “关键是……人被关在哪里?”寿礼忽然不再划拉,抬起眼来:“也许,不需要那么麻烦?” “可是有更好的主意?”李欢赶紧问。 “我还没想好。”寿礼像是自言自语:“就是刚才忽然有个念头。 你看,如今国共合作,要是共军大张旗鼓打过去、抢人,恐怕不合适。报复最易,但被人家抓住把柄反咬一口说破环抗日,这个罪名可大了。” “那,那他们自己人被抓,也不可能袖着手啥也不做?”李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寿礼嘿嘿一笑:“所以呀我刚才就想,人家设了个套让这边吃哑巴亏,难道共军就不能利用这个内鬼反过来给对方设个套,也让他们吃亏? 两边打平,谁也不欠谁,不就悄悄解决了? 主要我在想,下面的团长或师长也许急着立功、表现,但上面的人不一定高兴他们这样做,比如卫老总,他手底下做这事给他上报过没? 没有的话岂不是无令擅行,他能高兴得了?他要是不高兴,就是我刚才说的,两边私下里解决许是最好的。” “哦,懂了!”李欢两眼一亮:“那就得设法找个空子,让共军也打国军个埋伏。对不?” “没错,而且这样对三河原最合适。”寿礼扔掉手里的小棍子:“大敌当前,你三叔肩上担子沉重,背后绝不能放个不省心的预17师。 真有这么强悍,到底想对付谁?今天能搞红军,明天就能搞咱们。我可不想前门进狼、后门有虎。趁着立脚未稳,得让他吃个大亏才行。” 说完调过脸来:“预17师刚来就搞这么个动作,除去利用内鬼削弱红军外,应该还有个下马威的意思。你告诉苏先生,这个杀威棒如果不打回去,今后红军在豫南没好日子过!” “好,我转告!”李欢觉得心里亮堂多了,十分高兴。 “让梁二派个人回去报告,把你的人以训练为名调出部分,我再让卢虎把卢峰的别动队借给我,咱们兵分明、暗两路。 明的以中秋送礼为名去固始林县长那里走一遭,暗的一部在县城里负责两头联络,另一部探查预17师的部署和调动,可能的话找出关押人的地方。” 手里拍拍手起身:“关两百多人可不是几间屋子能做到的,那地方必定比较大、院墙高,有守卫和巡逻的人。 回去看看地图,沿路有多少村镇有这么大地方?挨个查过去便是!” “岳父,”李欢拉住他:“卢峰的手下成分比较杂,这事……怕不宜对他们讲?” “哦,对!是我疏忽。”寿礼点头:“那还是请苏先生把治安队的便衣队调些来如何?刘四五你们应该很熟了。” “这事涉及共产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四五叔人不错,可他手下也有不少出身江湖的,不可大意。” 李欢低头想想:“有两个人的队伍您可以调,罗芳兄弟是一个,咱们自家人不用担心,还有就是何老六,罗芳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且那年大雪夜是他救的你,忠心没问题!” “嗯!”寿礼想想:“那就让老六带队去,这事我来办,你带梁二到蒋集会合。”李欢答应下来,又说几句便叫过马匹,翻身上马往南边去了。 寿礼看看身后,等在不远处的洪廉和卫士马上跑过来。洪廉撑开阳伞给他遮着:“大伯,这日头上来了,您还是往回走。” 寿礼心不在焉地“唔”了声,背着手在前边走会儿,眼看能见到自家院墙了,忽然说:“洪廉,你去把大宁队长找来,和他说挑上几个可靠人陪我出趟远门。” “哎!”洪廉把伞递给他,转身往治安派出所跑。 寿礼快走到门前,就看见陈同心骑辆脚踏车从对面来,跳下车对自己笑着说:“我还怕大哥你出门呢,赶的真巧,正好你回来了!” 寿礼偏头瞧他一眼:“不会是为老黑的事情来的?” 陈同心一愣,低声问:“你听说了?” “刚和大耳朵分手。”寿礼说完示意他进去谈。迈步进门槛,同心将脚踏车交给门房老朱,寿礼叮嘱如果大宁队长来了,请到花厅即可。 “怎么,你把徐大宁也请了?”同心问。 “安靖地方,治安警有责任。”寿礼笑笑没再多说,直接带他去益乐堂花厅。 蔡浒接着他们,连忙吩咐上茶水、水果和点心。“老爷,马上到午时了,是不是添双筷子,叫他们把饭菜摆到这里来?”蔡浒问。 “添两双,就在这里吃,我们边吃边议事。洪廉留在院子里,让周卫士长派卫兵到院门口守着,摆饭前、后不许任何人靠近。”寿礼吩咐。蔡浒答应下来去安排了。 两人坐下来才用用人递上来的毛巾擦擦汗的功夫,大宁风风火火赶到了。“咦,你来得倒快!”寿礼讶异。 “我遇上大耳朵……。”大宁说了一半咽回去,直到佣人们都退出去,这才又说:“姑爷说黑七受伤了?他没来得及讲太细,所以我来问问让斋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寿礼带着笑意看看他,又看看有些尴尬的陈同心,然后把自己目前所知的经过对二人讲了,还有梁二带人回来求助的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大致说给他们听。 “我知道和想到的就这么多,你们说说自己的想法,给拾遗补阙下。”说完寿礼端起茶杯喝水。 “大哥说预17师是要给红军个下马威,这个说法有意思。”陈同心说: “我倒没想到这点,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们知道自己的队伍刚组建,对红军目前只能智取、不可硬拼,他们当官的头脑蛮冷静。 不过是不是擅自行动这点咱还不得而知,只能算猜测。” “是的。”寿礼点头同意: “所以我要走一趟固始,如果那边已经在大吹大擂,把它捧成什么空前大捷之类,那就说明是上边授意的,否则便很可能是驻军自行其是。” 陈同心听了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洪廉叫我来是因为咱要去固始?”大宁问。 寿礼没有立即回答他,反而问:“你有多少可靠的人,能守秘密、做事勇敢不顾身的?” 大宁看陈同眼心,见他微微闭眼,说:“五个人够不够?” “预17师在县城里也有驻军和指挥部。”寿礼说: “我原想让自卫队的弟兄们来办,可后来想想还是把他们加强给李欢,负责监视城外驻军、搜寻被抓红军下落。 你们留在城里,一组负责摸清城内驻军情况,一组负责在我和李欢间传递、联络消息。” 第36章 坚定的后援(一) 原本寿礼只想到霍县的事情,但是今天和徐七他们一聊他听出来了,固始是自己的后背,如果让人家轻易占了固始,总在你后背上戳戳点点,这个滋味不好受! 况且,固始还有大面积的屯田、安置新村以及火电厂,这些都不是陈家能轻易丢弃的。 所以他要去趟固始,不仅仅为了那些被俘红军和李二狗(李传名),他得去给三弟寻个援手。 最好的援手本来是固始自卫团,但卫老总开始整军后,该县武装被缩成一个大队三百来人规模,加上治安警察全县也就四百人,实在弱得可以。 好在大队长曾庆来以前和三区这边配合过,在蒋集打的陈天魁,而且后来又和卢虎结了儿女亲家,有这份香火情还可以搭上话。 寿礼了解到曾庆来一直私下叽咕,对卢虎手下有上千人非常羡慕。这家伙现在人、财、枪都紧紧巴巴,如果陈家出手帮他,他一定乐意投靠。 小汽车后面跟了辆卡车,一下子吸引固始百姓的目光。 眼看着车子都开进县长的大院子,车上下来的兵戴着钢盔,穿皮鞋打裹腿,手里都是德式毛瑟手枪和卡宾枪,黄牛皮的武装带,探头探脑的人顿时传开了: 哟,这是三河原陈家大老爷来啦,好大架势! 林县长笑脸相迎这位远房亲戚,心知人家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借着中秋的由头来说事的。 但令他惊讶的是打前站的人转达,说是私人造访不必惊动众人,只住旅店即可,弄得他云里雾里,想不出这个事由究竟是什么? “让斋兄,让你远道而来实在不好意思。”林县长虽然是父母官,但这位可不是一般土财主,说起来他还得叫声“表姐夫”呢,所以话说得很客气。 寿礼微笑着和他握手:“说远也没多远,还是坐车快,这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其实不就隔着条河嘛!” 林县长听他说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暗自惊讶,他不知道这还是寿礼中途停下来和罗芳谈了十几分钟,在新修的干道上行车用的时间其实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让进客厅宾主落座,寒暄家事并看过中秋节的礼单,林县长笑着谢礼,说这么多东西我一家人可吃不过来。 “诶,你手下办事的有不少人,给大家分分,各人心情愉快地过个节,将来大家念你的好自然会更卖力。”寿礼凑近些说:“前任我可没那么上心,咱们自家人我当然得帮!” 林县长颇有些感动,忽然从前任联想到陈家在固始的产业和利益,恍惚有点明白:“让斋兄放心,有我坐镇本县,你的身后定然无忧。” “我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不能让老三的军务出现差池。”寿礼压低声音:“你也晓得卫老总整军却不曾动霍邱,对?” “是呵,外面都说这是松浦能干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呢。” “能干什么,不过是他立了个军令状,说只要三河原在,绝对保周边诸县平安!” “啊?松浦他、立军令状?这可不是耍的!”林县长大吃一惊。 “所以,我今日也是来相求,想请你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我一介书生,能帮什么忙呢?” “当他和日军作战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来保证后方安全。”寿礼把茶杯放下,在杯子后面放了一只手。 “和……日军作战?”林县长瞪着眼睛看对方:“难道不是红军吗?” “你是县长,又不是不知道国共联合的事情。” “可,可共军没有缴械呀?” “谁告诉你共军必须缴械?他们会就地集结并组成新的师和军,经过训练后去和日军作战。 前线需要有作战经验的军人,所以总司令答应由他们的将领继续带兵。”寿礼说完又问了一遍:“谁告诉你共军必须缴械的?” “鲁团长上次来,他说共军缴械之后集中,分配到各部队参加对日作战。” “他是这么说的?”寿礼皱眉。 “他说的不对么?”林县长有些紧张了。 “你觉得他说的话和卫老总对舍弟说的,哪个更可信?”寿礼反问。 林县长哑然。片刻后摇摇头:“为什么卫老总会认为日本人能来这里?这可是华中腹地呵!他们现在可远在上海和北平呢!” 寿礼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老弟,去年这个时候,你想过他们会越过山海关吗?” 他看到林县长叹口气,便继续说:“我们不知道明年会是怎样,但上峰要舍弟做抗战准备应该不是没有原因或道理的,对不?” “最坏的打算?”林县长问,寿礼轻轻点头。“我说呢?那么贵县修公路、修工事,其实不是为了防共而是准备对付日本人?” 林县长拍拍脑门:“居然是瞒天过海,连我们全都骗过了!” “要骗敌人,首先得骗过自己人。”话锋一转,寿礼问:“鲁团长跑到你这里来,不会是送中秋节月饼的?” 林县长苦笑:“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然后他看看门口,压低声音说: “有个笨蛋保长不知怎么和那边的人有联系,他跑来报告,说那边一个营长想过来、不给共军干了。我们报告给鲁团长,他是来见那个保长的。” “然后呢?”寿礼见他不说了,便催促说下去。 “我不知道他具体怎么和那个保长聊的,不过他最后让那保长带话给对方,要过来继续当营长,就要拿出些东西来表现。”林县长深吸口气: “你听说最近那新闻?鲁团一下子抓了几百共军那事?我想贵县应该已经听说了,尽管鲁团长自己没有大事声张,那就是这次见面之后发生的。 那个想投诚的营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共军团长以为鲁团有善意,于是带着部队下山集结。 国共联合嘛,他也没多想。谁知道那个晚上鲁团来了个突袭,把他们全部缴械并扣押起来。” “可……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为什么鲁团‘不事声张’呢?”寿礼不明白地问。 第36章 坚定的后援(二) “要是在以前当然了,而且把人交上去还会得个勋章。”林县长无奈地苦笑: “可现在国共联合时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喜欢手下将领搞出事端。大家都忙着对付日本人,哪有闲工夫来管这种事?” “那,鲁长官干嘛……?” “他想利用那个投诚的给共军个教训,让他们老实点。如果共军忍气吞声,他就赚了。” “不忍气吞声怎么办?”寿礼问。 “他们想把人抢回去,可鲁团早有准备,用这些人做诱饵设伏打了一仗,据说大胜。” “据说?”寿礼马上察觉了他用词的妙处:“鲁团又没声张?” “当然声张不得,再说鲁团还有妙计要使出来,现在大事宣传胜利还太早。” “都打赢了,还有什么可躲躲藏藏的?” “诶,这个就不是你、我能懂的啦。总之,鲁团想激怒共军高层,最好是让姓高的亲自带兵下山,然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据说这次他把师座也说动了,要调动邹团一起行动。”林县长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过这个事,兄弟我是有顾虑的。” “这又为何?”寿礼故作不知:“高某乃是大别山匪患的首脑,若一战成擒不是大快人心?贤弟有何顾虑之处?” “一战成擒?要真这样倒好。如果人家不上当,反过来祸乱地方一味报复,你觉得我这个县长的乌纱能稳便多久?”林县长苦笑: “祸是他们军人闯下的。到时出事,怕要拿我们这些地方官顶缸哩!” “这……。”寿礼装作低头沉思。 林县长突然想到自己如今有这棵大树可以乘凉,何不试试?他凑近了低声问:“兄长可有什么好办法? 我知道你陈家兄弟本事大、路子广。你若能帮我坐稳这位子,别说给松浦做后方,就是他要当我固始县半个家也使得!” 寿礼连说言重了,却微笑着揣起手来:“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贤弟什么意思了。 是继续在预17师旗杆子下面瑟瑟发抖,还是多找几条路把这个县长做得踏踏实实?” “这是什么意思?”林县长眨巴着眼睛没听懂:“多找几条路?” “贤弟你看国共合作的前景如何?”寿礼笑着低声问。 “这还用说?自然是好的!”林县长瞧瞧门口:“反共是不假,可得分时候。这会子桌子都要被人家掀翻了,还在乎吃菜的客人是谁? 自然先一起按住桌子再说。上峰又不傻,这种事当然看得比我等明白。哼,只有鲁团那种武夫,心里只有自己地盘和队伍,眼里瞧的是大洋和军衔。愚蠢透顶!” 他平时面对鲁团哪敢说这些不忿的话,这时候在寿礼面前正好喷涌而出。 “着哇,贤弟这不是将局势看得挺准,怎么还要为兄来点拨呢?”寿礼笑眯眯地。 “嗯?你意思是……?” “既然国共合作是趋势,贤弟不可在这条大河里做那逆水的小舟呵!” “这个咱自然知道。” “可共军不知道哇。”寿礼见林县长愣住,进一步解释: “贤弟担心共军来报复,不就是怕人家以为咱们和鲁团沆瀣一气么?如果你能解释一番、表达诚意,是不是对方就不会把怒火撒过来了?” “诶哟我的兄长!”林县长满脸苦相:“我这个国民党的县长何曾通共过?要找共军首脑,既不敢、也没路子呀!” “你没办法不代表大家都没有。”寿礼一脸认真:“自己说过我们兄弟路子广,又忘了?” “哦!”林县长瞪大眼睛:“兄长有办法联络他们?” “不是我!”寿礼摆手:“我三弟和他们打来打去,总有个换俘虏、寻尸首这类事要彼此沟通嘛,所以是有渠道找到他们的。 贤弟只需修书一封,我着人赶回去交给他队伍上的人去办就是。” 林县长心里突突跳,咽口吐沫:“兄、兄长此计甚好,不过……这样一来,小弟可就真通共了也,跳进这淮河也洗不清啊!” “咳!你还怕这个?”寿礼将手一挥:“你以为那些将军、省长们通共的少吗? 再说,你这是为民请命,又没出卖情报,怕什么?咱们只写近来双方误会、摩擦与本县及所属武装无关,但请不要祸及无辜。这不就行了?” “哦、哦!”林县长想想如果只写这种内容倒也无伤大雅,便点头:“如此,倒是可以。” “如果还有别的话,叫送信人口述即可,这样也落不下把柄。”寿礼循循善诱:“鲁团在县城里没有驻军?” “只有一个招兵处和后勤仓库,人不多,一个排而已。” “那就好说,共军知道就这么点肉,断不会冒险来打县城。不过你还是把县大队都调回来为好,防总比不防要强!” 寿礼说:“我进城的时候连个查问的人都没有,这要是换做共军,你脑袋还要不要?” “这个……。”林县长像是作难:“不是小弟不想让他们回来,实在有苦衷啊!” “怎么,小曾敢不听话?”寿礼瞪起眼。 “呃,不、不,不是他的问题。”林县长连忙摇手:“是他的主力被鲁团要走了。” “这又奇了,我记得预17师只是临时驻防?他应该没有指挥县保安大队的权力呀?” 林县长脸上发烧:“我、我同意的。他说兵力不足,我哪敢说个不字?” “所以你天天如坐针毡怕红军来掏你被窝是?嘿!”寿礼终于明白,继续问: “调走了多少人?都用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晓?唉,你啊!这样怎么叫人相信你不是和鲁团穿一条裤子的?” “他原来想把人都要走,是我死说活说才留下一个中队。”林县长都快钻到砖缝里去了,红着脸小声回答:“主力连曾队长本人都跟着鲁团走啦。 前几天回来个勤务兵帮曾队长拿换洗衣物,说在汪桥拿住人以后都送到商城上石桥关押,内里是鲁团的一个加强排,镇子外围的布防就是曾队长他们负责。” “上石桥?那又不是固始县,更八竿子打不到了。”寿礼摆摆手:“老弟你这事情办得不妥,十分不妥。怪不得你刚才说那样的话! 你的人负责外围,共军把人抢走了当然是你固始县保安大队的责任。诶,你怎么能这样给人当枪使唤呢?”他跌脚说 林县长倒吸口冷气,这时候才真的有些怕了,赶紧叫:“兄长救我!” “别怕、别怕,让我想想!”寿礼琢磨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古怪的笑容:“要救你,恐怕得用点旁门左道的法子。” “行、行,什么都行!”林县长毫不犹豫。 第36章 说走就走(一) 联络员来到城外交给李欢一封信,李欢看过之后表情古怪地转手给何老六。等他看过后李欢问他:“老何你怎么想?” “这不挺好?做回你老本行了。”何老六呵呵地笑。 “别乐,这可不容易,要是被人抓住搞穿帮,那可就是大麻烦!” 何老六摇头:“一个前共军和一个前山匪,俩人加一起要是还玩成穿帮,那咱俩就找棵歪脖子树,你也没脸回去见二妹子了。” “也是!”李欢把大腿一拍:“那就这么的,按他说的,咱们往南走。”说完派人把梁二叫来,将陈寿礼的信给他看了: “我们立即派人往潢川、商城探查,同时打算从南往北捋几个大些的村镇,把声势造起来。你赶快派人回去报告王团长,把关押地点告诉他。看他怎么计划,我们这边如何配合?” 这次随梁二回来的是团政委高松、敌工处李柱,还有情报科长老柴、侦察队长幺虎、突击排长陶大毛他们几个,都是黑七队伍里最好的高手。 梁二把大家召集过来,将情况说了,向带队的高松要求:“我路熟悉,还是我回去。高政委你们留下来,这出戏有你们才更真实。” “行!反正我们几个同李队长都是老相识了,一定能配合好。倒是你路上多加小心!”高松嘱咐:“虽然你有三区的身份做掩护,但能不用就不用,以免引起注意和怀疑。” “知道啦!”梁二答应。他稍事准备,立即出发了。 这边李欢和何老六、高松、李柱、老柴一起商议,他们决定从武庙、方集开始向西、向北,模拟红军的架势演场戏来给固始的土豪们看。 没几天功夫,求援的各地士绅代表便纷纷涌入县城,向做大惊失色状的林县长报告说本地出现大批赤匪。 有说共军烧了谷仓的,有说丢失了马匹驴骡的,还有的报告红军夜间过境上千人,街道墙上到处是声言报复、要打进县城讨伐政府的标语。 等等诸如此类、种种不一,倒是有声有色,不少村镇外都听到过枪声,还有人报告部队过境时队伍严整、武器精良:“那花机关突突直响,把派出所墙上打得到处是弹洞……。” 检点下来各地派出所、家丁已经丢失了四十多条枪和数百发子弹。“这……,戏演得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林县长来到旅店拜望,悄悄地问寿礼。 “无妨,那些地主丢了枪,以后可以从我三弟手里再买嘛!”寿礼满不在乎地回答,林县长在他背后直翻白眼。“效果还是不错的,再热闹两天你可以唱这出戏了。”寿礼告诉他。 他所谓的戏,就是林县长把所有来告状、求援的士绅代表聚集一堂,美其名曰倾听民众的呼声。 当然县里的头脸人物和主要官僚都少不得出席,听这帮人声泪俱下一番。最惨的是郭陆镇的自卫队,听说红军出现在硚口,立即扑过去,结果叫人家打个埋伏,死了六个,还丢了十一条枪。 郭陆的士绅后来不得不掏了三百大洋,才把包括镇长儿子在内的二十几个俘虏给赎回来,真是丧气极了! 但是人家县长也有难处呀!林县长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为啥呢?因为县里的兵被人家要走啦,没有武装如何保卫你们? 就城里这几个守门的兵,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三说两说,士绅们被鼓动得怒气冲冲,说凭什么他预17师一个团长干涉本县事务? 不知哪个起头,出主意说咱们派些大车去商县,把本县的保安大队拉回来! 结果这个吼、那个叫,众人一片声嚷着,推举了本县工商科的副科长做领队,凑钱、凑车,真个弄了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往西行。 林县长见状派了两个小队保护,以免大家吃亏,暗地里让留守的中队长赶紧找个机灵人儿,给曾大队长送信叫他见机行事。 曾庆来是个无赖,惯常耍横的,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书生白面的县长也会来这套。惊愕之余和来人细细一问,得知这两天陈家大老爷造访,还在城里住着,心头便有些恍然。 要说寿礼和仲礼那对儿兄弟,天底下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面上看斯文大户,暗里夺人妻女、踹门灭户,如今兵权在握称雄霍县,又听说深得卫将军赏识,看来林县长是靠上自家这门远亲了! 不过……,陈家做什么和他曾庆来无关,倒是这个看守俘虏的活儿早叫他腻烦透了,县尊使计要叫自己回去,正好就坡下驴。 曾大队长立即派人叫了各中队、小队长来开会,开门见山就问:“弟兄们这几日辛苦,在这地方过得可还好?”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回答:“好不好的大队长你还不知道?咱们就是给人做奴才呗!” “是呵,他们在镇子里住着,咱们就只好在外面干瞧,哼!” “说起来又不是正牌子的中央军,耍什么威风?” 有开头的就有唱和的,还有说怪话的、打援手、拉偏架的,一时间会场上乱了起来。“别嚷、别嚷,听大队长的!”副官见场面有点失控,赶紧示意几个卫兵帮着维持秩序,人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县尊派人送来消息。”曾大队长瞧着好笑面上不露,叫送信的人过来把林县长的话复述了一遍。 大伙儿全愣住了,啥意思,共军进入固始县境?什么叫“见机行事”?那大车队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大队长,县尊这意思,是叫咱撇下那群龟孙跑路?” 有个粗声大嗓的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这是曾庆来最得力的中队长叫刘霖,绰号是林中虎,浓眉、络腮胡子,和他的名字很不相称。 “娘的,啥红军犯境啊?我看县尊就是想咱们了,怕弟兄们在这里吃苦,所以编个理由来接咱们回去呗!” 他这一说众人哄然:“可不是,还是县尊体恤!大队长,咱听那些龟孙的做啥?拍屁股走!” “就是,要说他们几个月前不和咱们一样?换身衣服就得瑟起来,谁比谁更牛似地,老总不屌他!走、走,回家抱娘们去!”一时间会场上再度乱哄哄起来。 第36章 说走就走(二) 其实在林县长的信使到来之前,曾庆来刚刚送走了徐大宁。大宁给他带来了三河原陈家大老爷的口信: 如果跟着鲁团,从此淮西营和固始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愿意跟着陈家,少不得给他曾大队长一个营级的待遇(薪金、田产和妙高寺铜铅矿的股份)。 配齐八百人、枪,士兵待遇、制服、钢盔、武装带等一如霍邱保安团,但所有军官和士兵要经过训练和验收,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转入补充连、地方自卫队或治安警察。 曾庆来昨晚就和林中虎刘霖暗暗地通了气,俩人一拍即合,决定带着这支队伍投靠陈仲礼! “他娘的,又给钱粮、又分田地,这种好事打灯笼都难找,不干是傻子!”林中虎曾多次应邀到三河尖去“做客”,和何老六熟得很。他早瞧着隔壁眼红了,现在有这现成的好机会如何能放过? “虎子,”曾庆来叫他小名:“你可想好了,那陈仲礼一心抗日,陈大老爷说了,跟着他们干可以,不过将来很可能要真刀真枪打日本的,那可不是闹着玩!” “大哥,这还有啥想的?”林中虎将秃头一抹:“脑袋掉了玩大哥疤,早死晚死不都这样?兄弟我自来就是打家劫舍,蒙你看得起如今改走正道。真要保家卫国,我倒要想和他们霍县的人比比,叫他们知道咱固始也有好汉!” 所以今日开会,这林中虎咋咋呼呼就是在呼应曾庆来的意思,目的就是把队伍拉回固始去,不跟着鲁团干了。不过他们也考虑过,这样做可能有一定风险。 当初就是为勾引共军来救人,所以在南边的观音山上藏着一个营,还有一个营在西南的双椿铺,另一个营和汽车连驻在北面的马堽集。 只要枪声响起,上石桥只需坚守两个小时,四面八方援军就会抵达。这也带来一个问题,你怎么撤?鲁团一旦发现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何况半道上瓦庙那地方,还有商城的一个保安中队守着! “娘的,实在不行就来硬的!”林中虎摩拳擦掌,眼看的好事绝不能再叫从眼前溜了,他已经有些不管不顾,叫嚣着:“他们是保安队,老子也是!没道理拦着咱们回家保卫乡亲对?” “对呵,说得通大家还是同僚,说不通只好那枪杆子说话了!”好几个人都表示。 “行,那就这么定了!今晚谁也不许透风声。明日一早鸡叫头遍起床、二遍吃干粮,一炷香后到高塘梗会合!”曾庆来拍板决定。 他这个人谨慎有余胆大不足,不过徐大宁已经说过,会安排人在瓦庙那边接应,这让他心里有底些。虽然是什么样的“接应”、有多少人?徐大宁并未透露,但曾大队长觉得陈家还是靠谱的,从来说话算数。 上石桥这地方地形比较碎,沟塘河渠众多,每每早起都会有雾。曾庆来因此还担心队伍集结不方便,没想到这日晴朗得很,雾气只有极淡的一层。 队伍才走到前杨岗,镇子里的守军就发觉了。看守俘虏的少尉带了两个兵追出来,老远就喊:“前面的停停!”待追上队尾,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断后的小队长:“谁让你们擅离职守?曾队呢?” “什么擅离职守?我们是奉命转进呵。曾队?在前面呢!”小队长不愿和他多废话。 少尉只好继续往前追。直到队头才赶上曾庆来,拽着他问:“谁准许你离开的?” “共军来啦,在本县为非作歹哩!县里紧急派人来送信,叫我们火速回援。”曾庆来被他拽着心里不爽快,面上一点不生气地告诉他:“这可是紧急军务,耽误不得。” “那、可有团座的许可?” “笑话!”林中虎在旁边叉腰瞪眼道:“贵团什么时候开始做我们固始县的主了?” 少尉顿时语塞,本来嘛,人家来了是协助、帮忙,你鲁团是没权插手地方的。 曾庆来朝林中虎摆摆手,然后挣脱开胳膊,依旧笑嘻嘻地:“老弟,这段日子咱们相处不错。可是共军为患,我们要是还留恋商城的安逸,那就不对了,对不住出钱养活这支队伍的乡亲呐,是不是? 至于鲁团长是否知晓,这不是你、我能关心的,想必应该是县尊和鲁团之间的事情,你说对不?” 这个话说得让那少尉挑不出毛病,站在那里直嘬牙花子:“可、可我看人有余,若这时候共军摸来,我一个排哪里顶得住两个小时?你们好歹等接手的队伍来了再走嘛!” “唉,我也想呵,可共军在固始攻镇拔寨地闹得欢实,若是哪里的乡绅出点意外,在下和县尊的座位怕都保不住。所以,得罪了! 你现在还是赶紧回去找鲁团长催救兵的好,万一真让共军逮到空子可不是耍的!”曾庆来耐心地劝他。 那少尉想想也是,都是听命令行事的,何必自己刚开始带兵就得罪人?再说,也实在放心不下镇子里的情况。他回头看看镇子那边,跺跺脚告辞,又急匆匆往回跑。 曾庆来在后面看了摇头:“一个军校刚毕业的瓜蛋子,真要打起来能顶事么?”说完,催促赶路。 从上石桥到瓦庙大约二十里,平时要走起来这帮人怎么也得用上一天功夫,途中不是渴就是累了叫歇,怎么也得磨蹭到傍晚抵达。 那个鲁团也是这么估摸保安团一般性特点,才决定派了个中队在这里。说是防共,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它就是为的阻挡曾队回家。 但是鲁团长千算万算没料到人性的问题,在返乡这事上任何人,哪怕是原本的无赖、劣迹斑斑的坏蛋心里都是无比期待、行动上都是无比积极的。 不就二十里地嘛!到太阳顶在头上时,他们已经到了宫营子,离瓦庙只有一步之遥。 先派人去瞧瞧那边的情况,队伍全部停下来,也不敢生火,就让大伙儿先就和着吃些干粮。 这也是前边和徐大宁商议过的,这地方只有二、三十户,目标小不引人注意。偏离大道往西是片不小的树林,他们要在这里等待陈家派的人前来会合。 商城这一带明朝时候流民聚义、起事特别多,尤其后来高迎祥联合十八家义军曾在此盘桓、鏖战过不短的时间,所以这一带叫什么营的地名特多,诸如谢老营、何老营、周新营、张老营、叶小营、熊老营等等。 所谓老营,大约就是姓这个的首领主寨所在,小营即家眷集中的营盘,新营则多指依附势力驻扎地这么个意思。宫营子,大约就是当年一个姓宫的首领带人驻扎的地方。 第36章 围点打援(一) 宫营子距离瓦庙只有数里地,再往前说不定和巡逻队遭遇,就有些打草惊蛇的意思了。 曾大队长不傻,人家为了本县怎可能轻易放自己过去?可真要打,人、枪、弹那都是钱喂出来的,即便不从曾庆来自己兜里掏,他也舍不得拿出去造。 再说,这里头也花费他不少心血呐!那个徐大宁信心满满,他倒要看这小子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过关? 结果徐大宁没来,来了个叫李欢的圆脸、大耳朵青年。曾庆来看着他发愣,然后试着问了句:“我听说陈大老爷有个女婿也叫李欢?” “在下便是!”李欢咧开嘴笑:“我岳父写了封信叫我带人来帮你。估计着你们会被瓦庙这帮人给卡住是?交给我就是!” “你有办法?”曾庆来狐疑,看看李欢身后就跟着一个护卫。 “放心,我带来十几个人都在镇外埋伏着。”李欢笑笑:“我们会化妆成共军,等天快黑的时候咋咋呼呼做出攻打镇子的模样。” “哦!”曾庆来眼睛一亮。 “我这兄弟在这附近装货郎担子转悠三、四天,地方都摸熟了,他带你们傍晚先去南边的柴火营树林子里等着。 枪响后,守军往外跑,我们在后头赶。有人会来接你们快速通过瓦庙,告诉弟兄们一定要快,不能拖泥带水!我就这十几个人,时间长了容易露馅。” “妙计!”曾庆来伸出大拇哥:“不过,你怎么就确定这帮家伙会跑,而不是就地抵抗?” “抵抗?那他也得有领头的。”李欢嗤笑了声:“我们进去先就把那个中队长捆了,看这群龙无首的怎么抵抗!” 李欢说完又接着说:“你们进镇前先放枪,然后大部队先走,剩下少数人跟着你‘解救’那中队长,这小子没守住他还能有脸拦你么? 而且你也正好以追击为名往草庙去,他屁都放不出来!” “哈!姑爷妙计!”曾庆来这才明白故事还有后半截,心里由衷佩服。 这天天刚刚擦黑,瓦庙北边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镇口石牌坊下面站着两个岗正闲聊,远远瞧见这伙人整齐行军的样子很是惊奇。 “站住!哪部分的?”有个年纪大些的高声叫。 “吼什么,什么哪个部分的?没见到老子穿着制服吗?你鬼吼吼地想招来共军是怎么的?”对面回怼道,说着话已经带着一个护兵接近他俩。 借着夕阳残余看见对方的军服和武装带,两个站岗的保安兵赶紧立正:“对不起长官,天有点黑,俺们没看清。你老这是……?” 话还没问完,俩人就觉得那个“长官”忽然身子一动到了自己跟前,风声在耳边响过,眼前一黑就都倒了。 “长官”一挥手:“行动!”那个护兵回头说二、三组跟我走,便带了一半人迅速朝土地庙包围过去。 “长官”则留下三个守在牌坊下,其余的跟着他进镇,直奔杂货店。 留守的这个中队占据了土地庙的后半身,这里是后来扩建的,盖了三间大瓦房(瓦庙这个地名据说也是由此而来)供奉着不知哪个朝代朝廷认定的节孝女子,镇外那牌坊也是旌表她的。 据说这女子生前未婚嫁,专心侍奉老父,为他送终后才不过一年自己也病故了。 可笑的是后人居然把她供奉到土地庙后,又不知怎的将她传成了土地娘娘,生生把她和土地爷配成了一对儿。 如今在她的厢房里住满了保安兵们,只缺一个,就是那位本该住在正殿东厢里的中队长。 中队长睡在杂货店老板的家里,受着他好吃好喝招待,原因是这老板辈份上是他外甥,吃喝他的理所应该! 再怎么说,那瓦房大殿里的草铺也不如家里被褥舒服,嘈杂的莽汉也不会像外甥媳妇这样伺候。可谁知道李欢会来绑人呢? 直到被捆翻在地,这家伙还没清醒过来,大叫着:“干什么?自己人、自己人!” “哪个和你自己人?老子是红军!”有人喝到:“捆起来丢到柴房里,等打完土豪回来再和他算账!” 头儿没在,兵就是群马蜂。门口的哨兵听到脚步声才问了句谁,“乒”地就应声而倒。有人踹开门冲进去占住两翼,待听到响动冲出来的人一露头枪声爆起。 于是光着身子往外逃的,拎着枪抵抗的,翻窗户、上墙的,众保安兵乱成一团。 刚逃到街上,就听有人大喊:“站住!”吓得人立脚不住、拔腿便跑。按计划李欢的人把这伙往西边赶,然后就有人到镇南树林接曾队长。 固始的兵在镇外噼噼啪啪地放枪,每个人只许打几发子弹,不过胜在他们人多,倒也显得密集。 也就委曲了半个来小时,那位中队长就被人从柴房里拎出来,还以为要被枪毙,吓得瞬间尿了裤子。 不过眼罩一摘,却是曾庆来那张笑嘻嘻的驴脸:“唉呀老弟,幸亏我赶到,要不你这会儿恐怕早被共军给镇压叻!” “曾大队,你、你们怎么来了?”中队长还在云里。 “我怎么来?自然是因为共军在折腾固始,我得带兵回援啊!”曾庆来得意地拍他肩膀:“还好我们今晚赶到了,要不你现在岂能站着同我说话?” 这时候中队长想起自己的使命来,他咽口唾沫:“曾大队回撤,可是奉了鲁团的命令?” “奉他命令做什么?”曾庆来不屑地挥挥手:“我要是等到他的命令,只怕县城都失守了,兄弟岂不是要担个失守的罪过?” “呃。”中队长被堵得不轻,他现在可不就是担着个失守的罪?“可……,这无令擅离总不好?” “兄弟你睡这觉还没醒啊?”林中虎走过来讥讽说:“那预17师给你开薪水还是怎么的?他管得着咱们吗?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没这个职责,他又不是你上司。” “话虽如此,只是……你们走了无人接替,还是不好。” 曾庆来沉下脸:“依你意思,我们就该回去听他的话,任由固始被祸害才对? 哦,对了,也不该来救你,由着共军刀砍、枪毙就好,对吗?那还追击个屁,虎子把弟兄们都叫回来!” “别、别,我可不是指责贵部……。”中队长连连摆手。 “这不就对了?”曾庆来立即接口:“我带人继续追击,把他们赶回固始去。你老弟赶紧找人收拾这里,把失散的兄弟找回来、重新布防是正经!” 说完招呼:“虎子,咱们往前再追一段,今晚在丁小营宿营!” 第36章 围点打援(二) “曾大队威武,那我就不送啦!”中队长目送他们离开,想想自己这边麻烦也不小,得赶紧把人都找回来,看看遗失多少枪支、死伤了几个弟兄。唉,这一晚上折腾得! 他往土地庙走,抬头看见门口倒着守卫,墙上还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标语,什么“打倒新军阀”、“维护抗日统一阵线”之类。 进门转到后院,就看见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迈腿,脚下踩到样东西,他拾起来看,原来是顶土蓝色八角帽,上面缀着颗布缝的五角星。红色不那么鲜艳了,显然用过不短的时间。 “嘿,看来还真是共军打来过?”他片刻间曾怀疑固始的人急着回去给自己耍手段,不过看到那些标语还有这红星帽,他又动摇了。 原本曾庆来确实想在丁小营宿营的,不过被李欢说服了。 为尽早安全脱身,他们打起火把,在李欢等人指引下疾速前进,当晚终于赶到了草庙与林县长派来接应的半个中队会合。这边且按下不讲。 却说鲁团长听说固始大队突然离开,顿时震怒!但这个时候生气还在其次,补上窟窿才是重要的。 听了参谋长的建议,他决定从预备队里抽一个连往上石桥。然而这个连还在途中,出事了。 徐大宁当初去找曾庆来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观音山上有伏兵这件事,他离开后和李欢会合,立即向他和高松(扮演护兵的那位)做了汇报,于是便有人被派到雨林寨给悄悄集结到那里的红军报信。 这时候被派去皖南劳动营救人的顾均发已经回来了,军部立即让他暂时接过黑七的师指挥权,全权负责被俘同志的解救工作。 因为前边有联络的同志回来,带回了寿礼从林县长那里带回的消息,顾政委立即指示保卫部门将目光放在和红军有联络关系的保长们身上。 但是对象被逐一排除,并未发现可疑人员。 这时高松部下一个连党代表忽然想起楼保长来,此人曾经在红军里干过,后来回家去了仍旧做保长,这件事引起保卫部的注意。 在一个夜晚,保卫部在几名侦查员的协助下摸到楼保长家里。楼保长顿时吓瘫了,知道东窗事发。 他不仅交代了自己依附、巴结鲁团长,还把郑宏魁主动找上门来,要他设法和国军联系投诚的事也说了,但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后来鲁团长和郑三之间怎么谈的,说自己只是个纯粹的中间人,拿了三十块大洋的赏金而已。 保卫部马上布置了对郑宏魁的布控。高政委就是高明,他并未立即抓人,而是放长线钓鱼。放出风声说红军要攻打双椿铺,还煞有介事进行布置。 郑宏魁作为副团长也参加了这次会议,然后他立即派自己的部下以侦察为名下山。 就在这名亲信和敌人特务接头的时候,保卫干事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动向,然后不动声色地回来向高政委报告。高政委向顾均发指示说你们继续救人,其他事我来办。 独立师被分散成十几股,向不同方向进发,最后都集中到了雨林寨。这个地方是两县交界处,反动势力比较薄弱,人口稀少但是安全。 独立师集中到这里的精兵强将有五百人,静静地等待山下的消息和可以行动的机会。 所有人都不能生火做饭,顾均发严禁部队弄出动静,避免受到注意。 得知固始保安大队已经撤走,他们开始准备,因为进攻临近,他们必须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敌人面前,解救出被俘的同志。 送信的人赶来,说明了得到的最新情报。敌人三面以待,等着鱼儿进网,最近的就在他们眼前的观音山上。 大家都倒吸口冷气,还好被顾政委约束着,如果靠太近或过早出现在周围,不仅暴露,而且还会让救人计划毁于一旦。 顾均发立即安排对观音山的侦察,果然发现有敌情。侦察员们在和当地老乡接触的过程中,了解到下山有四条路,但通往上石桥方向的只有北坡这条。 侦察队长指出这条从吴家楼到观音山村、邹塘的线路两侧多丘陵、池塘,树木繁茂,便于隐蔽,他建议在这里打个伏击。 这想法得到参谋长的支持,顾政委也觉得不错,他打算来个围点打援,歼敌于运动中。 由于担心敌人调新的部队来加强上石桥守军,行动在当晚便开始了。 两个排被派到上石桥西、北方向阻击敌人援军,另外两个排攻击上石桥实施救人行动,卫生队和担架队随他们一起行动。 有一个连被派去占领观音山,消灭留守之敌后从上往下攻击敌人后卫。其余部队运动到观音山村为核心的道路两侧设伏,掐头、去尾、打中间。 徐大宁的情报里包括从曾大队长嘴里套出来的守军驻扎情况、人数和枪械,所以红军准确地了解到关押地点是原先一个商人的宅子。 他家生意做大以后搬到信阳去了,只有两个老仆守着。 看守的那个加强排住在前院,是三班轮换上岗,被俘红军军官和士兵分开,被分别关在偏院和后院原先的仓库里。 为更准确些,顾政委派了侦察员去找当地可靠老乡进行了解,务必将宅子里外敌人的情形搞清楚,重要的是避免造成对自己人的误伤。 这天夜里部队便向观音山附近转移,悄悄地向各预设阵地摸去。由于担心敌人在山上发现,全队都没有点火把,只是借着月色摸黑前进。 再说李欢这边。这小子打了一仗觉得不够过瘾,路上不断咂牙花子。李柱是熟悉他的,笑着问:“怎么,李队长有情绪?” 李欢嘿嘿地笑,回头看看手下,低声说:“没吃饱。” “哼,就你事多!”李柱笑骂:“先把曾队他们护送到草庙,然后和老六会合了再做商议。嘿,缴获了八条枪你居然还说没吃饱?真够贪心!” “就打了那么一会儿……。”李欢摇头抱怨:“我都好久没上战场啦,净干这侦察、情报的活儿。唉,再不练练手都生了!” 这个时候,何老六和老柴、高松带着另一部分人大闹完郭陆之后几经周转,已经不为人知地来到武庙附近黄泥塘潜伏了起来。 李欢和曾大队长分手后,带着人乘坐三辆马车一路向南赶到武庙和他们会合,见了面李欢就迫不及待地问大家:“我说各位,你们怎么想的?咱们到底去不去上石桥帮忙啊?” “急什么?”高松笑着递给他一碗水:“顾政委定计,想要围点打援,拔掉观音山这股敌人,给鲁团一个狠狠的教训!” 第36章 守住山村(一) “那好呀,咱们赶过去正赶得上帮忙。”李欢说:“这支队伍里有十二挺花机关、一挺捷克式,这都抵得上他们一个连的火力了。 山里刚刚吃过这么大的亏,能出动的人数必然有限,那观音山上再怎么说也是预17师的一个整营,小六百人呐!” “我明白大耳朵的意思了。”老柴将烟袋锅从嘴上取下来: “他说的有理,咱们去了能让部队火力更强。不过我们倒是没什么,你和老六带出来的毕竟是人家的兵,枪弹无眼,万一有了伤亡……。” “有了伤亡是陈家抚恤,我作为陈家女婿这个主还是能做的。哎,老柴你别扯远了,就说咱们去帮忙,是不是给政委他们添了火力?是不是让他们胜算更大些?”李欢问。 “这个……,自然的。”老柴说完看看李柱和高松,他俩都点点头;再调过脸来看陶大毛和何老六,这俩见有仗要打嘴早咧得瓢一样,怎会有意见? “那好,就这么通过了,咱们去观音山下助战!”李柱职务最高,他拿定主意,马上安排大家休息和启程时间,又让高松派人去联系顾均发。 顾政委见到来人的时候,队伍已经过了姜家塆正在做进入伏击区域前最后的休息。听说李柱、高松等人要参战,顾政委连忙问有多少人、是否可靠? 来人回答说除去跟着出山的七、八个红军外,还有李欢部下的一个加强班(全部装备花机关枪),何老六部下约有一个排(携一挺捷克机枪)。 从这几天的接触上看,这两支队伍技战术都比较好。据了解何老六的人里有至少七个党员,其余也都是挑的积极分子和倾向进步者。 考虑一番之后,顾均发决定将观音村交给这支队伍。给李柱的任务是尽快赶到战场并牢牢控制村庄,如果敌人往村子躲避、集结,他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将敌人逐出去! 李柱指挥着这支队伍已经出发了,他们手里有十辆马车和二十头骡马,所以行进速度非常快。 傍晚的时候来到李集,缴了自卫队和派出所的二十几条枪,李欢顺手掠走了乡公所里刚收上来的捐税款。 然后他们把乡长以下全绑住关起来,剪断了电话线,这才继续上路,在高庙附近找水浅地方渡过了东沙河。 在柴山下,从顾均发那里返回的联络员迎住了他们。 听说顾政委给了任务,李欢乐得差点从马车上蹦起来。 大家不再多话,就在柴山下休息,凌晨朦朦亮的时候再次上路,都穿了保安队和治安警的衣裳,迅速通过姜家塆。 直到观音山村一里地外大家才脱了制服,把在李集搞到的半匹红布扯开,各人在左臂上绑了条。 顾均发派出一个排控制了村子,等他们到来排长将防务交接,然后带队到村后防御,他自己要回去报告、请示。 李柱说正好,便让有战斗指挥经验的高松布置防御,自己拉上何老六去见顾均发。 “你们赶回来可真是及时雨呵!”顾均发握着两人的手高兴地说:“这下我更有信心了,这次救人、打援我们一定可以打个漂亮仗!” 说完关心地问何老六:“首次和红军一起作战,队伍不会有问题?” “和主力在一起是首次,不过和红军可不是第一次了。”何老六朝李柱努嘴:“他们是做什么的,弟兄们早都猜到。 几个班长、骨干都是党员,最近几天混编、作战,红军的老战士让大家很佩服,对走这条路信心更强了。 政委我有个要求,这次之后,希望组织上给我的队伍派三、四位擅长做思想工作的老兵过来。咱不能公开组织,支部的力量太弱,我个人的水平又有限。” 顾均发笑着答应:“这没问题,我想军政委也一定可以同意,不过据我所知陈家和咱们党有约定在先,具体如何操作,可能还要和特委的同志商量下。” 说完,他告诉远道赶来参战的二人,山上那个营预计兵员略多于我,不过刚参加完整编集训,又打了我们个猝不及防,所以现在心劲很高。 “不能把他们当以前的保安团看待,”他说:“老黑就是轻敌吃亏,这个教训我们要牢记。 村子是腰腹所在,挨打以后敌人一定会拼命想收缩、防御,这里是最好的防御点,他们肯定拼命来夺。你们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话音刚落,就听见北边响了一枪。“上石桥那边开始了。”顾均发说。 “首长,幺虎化妆去过那附近,他比较熟悉周围村镇、道路,也许对部队打阻击、撤离有帮助,我建议让他过去协助上石桥,你看呢?”李柱建议说。 当时跟着徐大宁去见曾大队长的就是幺虎。 “来得及赶到么?” “我们有马匹、骡子,让他骑上牲口,再带几辆马车赶过去搭载伤员!” 顾均发同意了,并让他们回去组织防御,务必不能让下山的敌人进村。“前边的不让他缩回去,后面的不能冲过去支援。你们能做到么?”他问。 得到二人肯定回答后他指指那个排长:“他暂时归高松指挥,加强给你们!” 观音山村大致是个t字形状,住户多数集中在山路两侧。村公所在西北翼,这里也是全村相对平整、开阔的地方,居民、商店比较集中。 村子东半部整体地势略高,多松柏、竹木,房屋破败、矮小,显见是贫民集中的地方。 红军抵达后动作很迅速,将富裕些的人家都已控制,收缴了五、六支各色枪支。 李柱回来前,高松已经和老柴、李欢看完地形,大家一致认为顾政委是要拿这个地方做手段,将敌人纵队掐断成两截。 下山的路蜿蜒穿过,南低北高。村西好像个半岛,南边是大片沼泽,北边是开阔的水面。村东的三座小山丘如笔架般连在一起。 位置倒真是要害,唯有两点:在人家通过的时候如何藏兵,以及南、北两面想要打通时如何用有限的兵力守住这块不大的地方? 老柴说三座小丘是制高点和屏障,非常重要。李欢建议,把机枪架在村公所的墙头封堵住南边的道路,再调半数花机关埋伏在山丘上。 正说着,北边的枪声响了。高松决定让花机关大多数上山,只留两挺跟着自己两头救火。 侦察队的人也都到山上,负责掩护李欢。自己带着其余的人躲进村公所和几家富户的院子里。 第36章 守住山村(二) 枪声越发密集起来的时候李柱回来,先把幺虎的任务说了,派他带三辆马车往上石桥。 然后听了高松的布置,告诉他顾政委决定先前那个排留下来加强给村里。 高松听说,便从中抽一个班做预备队,一个班守东北丘听李欢指挥,其它两个班在排长带领下到东南丘,这里放了四挺花机关,统一由陶大毛指挥。 “李科长(李柱是师敌工科科长),你的位置就在村公所的了望楼上面,那里敌人很难打到,你却可以用望远镜观察整个战场,随时把最新消息传达给我。” 高松说完用手一指:“下面的机枪组也归你。”最后他让老柴暂时给何老六做个副手,同时把村里积极的贫农组成个救护队,临时编成三个担架组,负责救护伤员。 老柴明白他因自己年岁大,且何老六他们头次经历这样大战的缘故,点头笑呵呵说:“放心,小何会照顾好我的。” 昨天固始县保安大队突然离开,守军上下全惊呆了。中尉追上去也没用,到中午气哼哼地回来就给上司挂电话报信,这消息传开后看守们的心也浮动了。 得知外围没了保障,看守们紧张得像绷紧的弓弦。 当某个兵发现晨光中接近村子的红军时,他下意识地拉开枪栓放了一枪,然后也不管打到没有掉头就往村里跑。 红军子弹少,所以没开枪,而是用迅速、勇猛的动作冲进村里。 中尉一宿难合眼,天亮了好不容易睡着,正昏沉沉间就觉得自己身在波涛之中好不难受。 使劲睁眼,才发现是两个手下正使劲摇晃自己,然后隐约听见说什么:“共军……,进村?”他突然明白过来,抓起枪套便叫:“快关门!”却发现自己嗓音嘶哑。 “出不去啦,人家已经打进院子,咱们被堵在这偏院里哩!”有个人告诉他。 这个时候偏院和后院已经闹将起来,听到枪声的被俘红军很快就把守卫都缴械,只有两个平日作恶的被众人一拥而上用扫帚、砖头给打死了。 刚被放出来的李传名胡子老长,两眼冒火,问带队的连长:“东院这群东西还围着干啥?” “李团长,这是顾政委的命令,他要围点打援消灭观音山上那一营敌人。”连长解释:“要是这么快山下就没了动静,他们肯定就不下来了呀!” 听说是政委命令,李传名无话可说,找了支枪来招呼有枪的跟他走。刚到门口撞见赶来的幺虎:“哎呀,李团长你都好?这是去哪?” “观音山!”李传名认得幺虎是师侦察队的队长,气哼哼地告诉他:“老子要报仇!” “且慢!”幺虎拉住他:“观音山那边好说,等敌人下来全掉进口袋,枪声一响这边就可以解决战斗了,然后有枪的人组成一队回观音山增援即可。 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有两个方向值得注意。我们有情报说敌人在北面马堽集和西面双椿铺各有一个营,潢川也有一个营加上预17师一个团部。 所以对北、对西的警戒至关重要。如今这两个方向都只有一个排,李团长你明白了?” 朱连长在旁边说:“那两个排都是我连里抽调出来的。 李团长,你组织继续包围和后期消灭这伙敌人,保护脱险同志和医疗队、担架队往梅山上撤,如果可能的话派支小分队接应肖家寨的阻击部队。 我带队去接应吴老营阻击北路援军的同志们,如何?” 李传名想想,按下心火:“好,那你赶紧出发!”幺虎表示自己经常在这一带侦察比较熟悉,跟着朱连长去可以随时在北线和西线两边联络,李传名同意了。 这边枪声依旧未停,那边山上慌慌忙忙集合,留下一个排看家,其余的倾巢而出。 顾政委看着敌人已经全进了包围圈,射出了第一发子弹,两侧的红军齐齐发动,白军立即四散避开。 这时候轮到顾政委惊奇了,以往敌人遇袭早慌乱得不成样子,东奔西突全无章法。 这次却不是这样,对方居然知道散开避弹,然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还击。 不过到底地形上不占优势,很快对方指挥官也发现了不对,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太久士气就会耗尽,毕竟这些人才接受完训练,还没怎么经历大仗。 于是这位营长四处一望,目光放在村子和旁边的山丘上,立即叫过一名连长,命他派人占领村子和小丘。 山丘上的李欢乐了,大叫说买卖来啦! 这小丘并不是很高,虽然是制高点,也不过二、三十米。 预17师的兵吭哧、吭哧正走在半道,突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喊了声,借着一排枪打过来就放倒七、八个,红军老兵的枪法准头是很不错的。 接着花机关响起来,吓得众人调头往回跑。那连长在下面气得骂娘,但他知道既然有花机关,说明上头肯定是主力,急忙跑去报告说打不下来。 营长听到花机关的声音也懵了,倒吸口冷气心想肯定是共军主力呵,现在没法子,只好派人佯攻小丘进行牵制,然后全力占领村子,保护全体后撤。 不料队伍才动,从侧后翼突然响起机枪声,几名士兵不小心应声而倒。营长这才明白村子里有共军! 好在只有一挺机枪,他咬牙给出赏格:冲进村子干掉机枪的,赏大洋二十! 话才落地,就听见村子另一头枪声乍起,营长大喜,猜想是后队来接应自己了,咬牙下令猛攻观音山村,与后队会合后撤回观音山。 但是他忘记件事:这地方一边是水、一边是林,你就是有兵又如何?路就这么宽,根本施展不开。 士兵们得小心山上的冷枪和侧面的机枪,在死伤不小后好容易冲进村里,又遇上了何老六部的迎头痛击。 “弟兄们,让他们瞧瞧咱的本事!”何老六一枪放倒个对手,大声鼓励着:“别让人家说老六带的兵都是孬种!” 村子的另一头,陶大毛等阻击了山上下来接应的敌军。对方连长气急败坏:“他娘的,就这么几百步远,能有多难?” “连长,你是不晓得,那山上的共军打枪好准!弟兄们都吃亏怕了。”排长低头嘟囔。 “混蛋,他打枪再准又能怎样?你们手里难道都是烧火的棍子?”这连长是个有勇气的,抽出短枪来: “都跟着老子上,跑得快他就打不准,你不敢迈步子就只好活该了!跟着老子,步子迈大些,冲过去!” 他喊了声冲在前头,士兵们见了在后面发声喊跟着冲过来。陶大毛见了冷笑下,让大家:“往后退三十步,给他来个回马枪!” 连长带人冲到阵地上,只见地上遗落的弹壳,人却不见了,笑道:“原来共军也怕不要命的,弟兄们追上去!”说着带大家占住了第一座山丘。 翻过坡脊,与第二丘间有个鞍部。 连长打算在那里喘口气然后再把下个小丘拿下来,不料才往下走了几步,一声枪响,他向后仰过去“嗵”地倒了。 第36章 一箭之仇(一) 身后的官兵们大惊赶紧上前将他拉回来,一瞧原来是左肩上被洞穿。“快、快、快带上连长退回去!”一个排长叫道,他意识到红军肯定要发动反冲锋。 果然不错,对方趁这边惊慌已经冲了出来,花机关的吼叫伴随着中弹士兵的哀嚎加速了战场上的混乱。 如果守住坡脊还可以打成对峙局面,指挥的排长看来有经验,深知红军往往弹药不足喜欢冲锋,所以想把退回来的队伍稳定在脊线上消耗对方。 但是他没想到对手这回变了。陶大毛让花机关给冲锋部队提供火力掩护,守军很快被密集的弹雨压得抬不起头。 等枪声停止,红军叫喊着“缴枪不杀”冲上了坡脊,他们的敌人站立不住只好滚雪球般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下山丘。 这个时候负责打队尾的红军已经完全到了攻击位置,冲锋的哨声响起,红军打出第一排子弹后便跳出埋伏地点,后半部分敌人立即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这时身后的观音山上也传来枪声,看来想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众人只好找了路边一、两处零星民宅做掩护继续抵抗,并寻找突围的办法。 前边的营长的确不是笨蛋,他居然指挥部分部队冒着弹雨冲进了村子,但是高松及时带人与何老六会合,靠着街巷和林木的掩护一点点顽强地将他们往村外赶。 高松的枪法有了用武之地,准确地打倒了对方三名军官,吓得敌人不敢再往前靠了,士气顿时跌落。 在整条山路上,预17师的部队被切断成四个各自抵抗的部分,少的几十人,多的两、三百。 顾均发决定先把最小的那部分吃掉,结果两次喊话对方都没有回音,只好调集战斗力很强的部队一个冲锋上去,在拼刺刀时杀死了对方当官的,其余士兵这才投降。 观音山上的战斗很快结束,上面分出一半人下来搜剿并协助对后半部分敌人的攻击。 国军部队既失去了指挥战斗的连长,又被包围,终于被分割在那两个农家院落周围,没有了造成威胁的能力。 在上石桥的李传名听见南边枪声激烈,冷笑说:“看来咱们这边也得收场了。喊话,叫他们出来缴枪投降,否则放火熏死他们。老子没功夫和他们磨牙!” 这话喊进去以后,引起里面的骚动。红军真地抱来伙房里的干柴、稻草堆放在门口。里面的人就大叫起来:“别烧、别烧,我们投降!” 门被慢慢打开,有红军端着枪上前喝道:“都把枪举在头上,放到南墙下面,人到前面天井里蹲着去!” 陆续出来二、三十个人,走在最后的是那个垂头丧气的中尉和一个抬着武器、弹药的机枪组。 李传名等他们都出来了,派两个人进去搜检。问那中尉:“你有机枪,干嘛不用?” “用不上。”中尉懊恼地回答:“望楼是防外边的,没哪个枪眼是朝里面。所以你们这么快就冲进来我们实在没想到,这里面的墙是石头堆砌的,又厚实,现开枪眼也来不及……。” “哈,你们以为找这个地方安全极了,结果没想到反而是王八进壳子,自己找罪受?”有人说,周围红军战士一片笑声。 有了五十条枪尤其是那挺机枪,李传名胆子壮了许多。 他略一思索叫过两名干部,一人立即组织所有人按约定撤退,让俘虏抬担架,另一人携带二十几条枪临时编成个警卫排随行保护。 他自己带剩下的人赶紧往肖家寨方向,接应阻击双椿铺援军的那个排。 刚看到灌河就听见肖家寨那边已经响起枪声。“不好,敌人来得挺快!”李传名马上叫大家加快脚步。 肖家寨往上石桥之间真有座五孔石桥,本名叫做“上金桥”。 这桥座落在一处有落差的河道上,大旱年节可以看到这里的河底是片石滩,桥的上游水急道窄,下游水缓宽阔。 不知道它是什么年代、何人所修,但它是上石桥西边的大门。东岸路北有若干居户商家,李传名叫两个班分别在桥两端寻找阵地依托抗击追兵。 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西一里地,循着枪声找到了负责阻击的那个排。 “李团长,你脱险了?太好啦!”排长惊喜地和他握手,又问:“你怎么不撤离,跑到这里来?太危险了!” “别说废话,敌人什么情况?”李传名急急地问。 “是他们先头连的一个排,冲了两、三回都被打退了!”排长高兴地回答。 “你们子弹很足么?” “呃,每个人只有六、七发。”排长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够干什么用?”李传名摇头:“立即撤退,往上金桥撤!那边有接应的部队,咱们都回到东岸去再做计较!” “可……,给我的命令是挡住敌人三个小时……。” “胡来!”李传名两眼一瞪:“就你这点人和弹药还想打三个小时?后面有足足一个营知道不? 赶紧撤,咱们不能再付出太大牺牲了,东岸有机枪和足够的弹药,有河水挡着,那样才能打的时间长点,明白了? 让大家撤退时注意隐蔽,尽量不要被敌人军官用望远镜发现了,要让他们以为咱们还守在这里。” 队伍正弓着身子一个挨一个往桥的方向撤,北边忽然传出枪声。李传名皱眉,他明白这是敌人北线援军到了。“来得挺快!”他想。 身后响起迫击炮爆炸声,敌人在进攻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阻击阵地,而且是连级别的。 李传名依次收队,交替掩护着回到东岸,然后连声催促大家做阵地、找掩护,至少现在他知道敌人那边有两门迫击炮需要小心。 过了半个小时,敌人的尖兵才小心翼翼到达桥头。李传名躲在民宅的泥墙后面看他们动向,然后就瞧见对岸出现一辆卡车,接着又是一辆。 身后传来呼喝,他回过头,见幺虎猫着腰从院门小跑进来。“北边怎样?”李传名赶紧问。 “敌人坐汽车来的,有一个连!”幺虎回答。 “几辆车?” “四辆。” “哦,那人数上两边差不多?” “李团长,数目不对!”幺虎告诉他:“我们的情报说,北边有一个营绝对不只是连的级别!” “情报可靠?” “可靠!是三河原陈大老爷从固始林县长那里亲耳听说的。” 李传名一听就嘁了声:“他个土豪劣绅说的,你们也敢信?” “我还没说完哩,”幺虎虽然晓得他也是三河原人,却没想到一提陈家他反应这么强烈,赶紧补充:“后来咱们的同志也从敌人那边得到情报,证实了这些是真的!” 第36章 一箭之仇(二) 听了这句李传名才不说话,抚摸着胡子想想:“兴许是打前站的,又或者他们知道固始县保安大队撤走,所以派来接替的,所以来这么快?那就是说后面肯定有大部队!” 话刚说完,头顶上“吱”地声,一枚炮弹飞过去在不远处爆炸了。 “他们开始校准射击呢,你赶紧回去,让朱连长和我一样撤到河这边来阻击,尽量避免人员伤亡。”说完回头叫部下给他一挎包子弹带回去。 “他们子弹少,拼不起消耗。你把话带到以后再辛苦回上石桥,看看那边撤离速度如何,动作慢的话就说我的命令,让他们立即走,马车可以先运一批,再回来接运!” 幺虎口里答着:“懂了、懂了!”急急忙忙到院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时候有人叫:“团长,白军开始过桥啦!” “过桥不怕,老子正憋着要报一箭之仇呢!”李传名做出个狰狞的笑脸,拉开枪栓喊声:“机枪,给我揍这帮杂种!” 机枪突突地吼起来,刚下桥的士兵立即被扫倒一片,后边的四散开来,要么原地卧倒,要么马上藏到桥下、堤后去了。 幺虎一路奔回上石桥,伤员和大部队已经出发,剩下三十几个人正往大车和骡子背上装东西。“你们怎么还不走?”幺虎大声问。 “杨队长(幺虎本姓杨),这楼家是这里大户,刚才把他家浮财收了,方营长说要运到山里去哩!”有个战士回答。 “别开玩笑了!”幺虎心头火起:“这是什么时候还顾得上打土豪?李团长命令,把东西全部丢下,赶紧走! 敌人西边一个营、北边一个加强连已经压过来,阻击部队挡不了太久,所有人立即撤,执行命令!” “是!”带队的班长咬咬牙,挥手叫大家将东西都丢下。 幺虎脑子里算了下,叫大车和骡子马上黄老营去等着接撤下来的阻击部队和伤员。 那班长跃跃欲试也想跟去,幺虎想想叫他派三个人保护其他人去追大部队,剩下的去黄老营接应北线。 “谁会骑骡子?跟着我跑联络” 幺虎一嗓子,正要离开的队伍里跳出个半大孩子来:“我,我以前就是给主家养骡子的!”这孩子叫符牛,长手长脚长头发,跳上骡子跟了幺虎等人兴高采烈地往北去了。 观音山上得手的部队冲下来,后队腹背受敌终于支撑不住。红军汹涌的冲锋突破了防线,白军官兵开始大批跪下来,双手举着枪械投降。 一瞧这边大局已定,陶大毛马上带领自己的人去跟李欢会合,从山坡上压下去。好容易挤进村口的白军没法承受两面夹击,只得败退。 顾均发看准了机会下令全线总攻,在一阵短促的白刃战后,敌人营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中间,他周围的兵都已经举起双手。 “放下武器,”有人喝道:“不然打死你!” “想让陶某放下武器?除非你能撂倒我!”那个营长端着一杆枪冷笑。 “哟,硬汉呐,我喜欢!”李欢拨开众人笑嘻嘻地进来,将驳壳枪递给旁边的人伸手接过支红缨枪来:“兄弟,借用下,等等把他那支还你。”说完朝对方点点头: “陶营长是?你们预17师都挺牛,也不知真的、假的?来,我试试。是不是你两手着地就算输?” “要么我两手着地,要么你枪上见红!” “好,是汉子!”李欢扎个侧马步:“来!” 那陶营长咬咬嘴唇大喝一声突刺向前,李欢嘴角一翘,右腿探出、左腿后撤,枪杆向外磕开刺刀,却用枪尾一递一送,说声:“着!” 陶营长觉得有股很大的力量推开了自己的枪,正要抽回来换招式,那枪杆后端在自己皮带的金属扣上一顶,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又“扑通”声落入尘埃。 周围一片叫好。李欢走上前两步,一手卡腰依旧笑嘻嘻地:“咋样?两手落地了,陶大营座不会反悔?” “既然有言在先,陶某愿赌服输!”陶营长抽抽鼻子,伸手解下武装带,站起身交给身边的红军战士。 “陶营长言而有信,佩服!”李欢拱手。 “你是什么人?”陶营长疑惑地上下打量这个江湖气蛮重的家伙。 这时候听见有个人叫:“抓住他们营长了么?带他去见政委,政委要见他!” “我带他去!”李欢笑着过来拉住陶营长手腕:“我这手比什么绳子、手铐都管用,只要抓住就跑不掉,陶营长你不信尽管试试。” 陶营长顿时觉得手腕上多了只铁箍,不禁咧嘴:“不用试,我知道。”说着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前走,李欢将红缨枪还给主人:“喏,那条枪在地上呢,你去拿!” “你到底是什么人?”陶营长半路上又问:“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他们一伙的?是不是刚被收编?” 李欢冷笑:“反正你也回不去预17师了,告诉你也没啥。想活命,等见过顾政委你就跟我走!同意不?不同意我就只好给你一刀。” “这又是什么道理?共军不是号称不杀俘虏……,哦,你果然不是他们的人?” “在下,霍县联指总部别动队队长,上尉李欢!” 陶营长猛地站住,惊骇地看着他:“你、你居然是……?” “是你们邻居。”李欢眨眨眼,拽了他又走:“你既然知道这个秘密,又看见过我,那就别想回预17师了。再说你回去能有好果子么?”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李欢哼声说:“你还想把这事告诉鲁团甚至你们师长,然后他们会拍着肩膀夸你?别做梦了! 霍县联指直接听从南京军委会最高指令,你上级要是知道你见过我,会把你灭口的!”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南京定的调子是联共,让共军下山集中接受整编,你们都怎么干的?”李欢回头盯了他煞白的脸一眼,压低声音说: “你还觉得自己有功无过?我告诉你,我隔壁办公室就坐着军事调查处的专员,想死你们继续折腾,想活从此闭嘴把这件事从缴械共军那会儿开始都给我忘掉,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时前边带路的红军大声报告:“报告,顾政委,那个被俘的营长带来了,你现在是不是就在这里见他?” 第36章 落网(一) 由于红军撤退前炸断了北边的木桥,援军只好重新上车沿着西岸往南行,绕了不少路才和双椿铺的援军会合。 终于过河的部队占据了桥头堡,战战兢兢修好工事、巩固了掩护阵地,这才招呼后面的部队过桥。 然而红军已经跑了,倒是扔了满地的财货被先头进入的队伍一通哄抢,不仅耽误了追击,而且引起后续部队在镇内的劫掠和搜刮。 援军成了匪军,镇上的富户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只好将这笔帐又算到红军头上。 两支队伍在独山分手,红军向南进山,李欢和何老六的人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调头往段集。 陶得(陶营长)不解地看着李欢,皱眉道:“你们既然是国军,为何同共党走得这样近?难道贵部早就亲共了?” “老弟你有所不知,我部最早叫做淮西营,和共军的关系简直夹缠不清。”李欢砸下嘴:“可以说,没有共军就没有淮西营的今天,没有淮西营共军也难活到今日。” “那不还是通共?” “非也,这可不是一句通共就那么简单的。”李欢摇头:“要是单纯通共,你以为总司令那么聪明的人物会放过?” 李欢看着被说晕了的陶得咧嘴一笑:“总之,以后你就知道这三河原与众不同。咱们做事为国、为民、为地方,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他看看陶营长:“你到了咱们那里,不管是带一个连还是一个营,总之都是保卫乡里、造福百姓,强过跟着那鲁某人十倍! 用不着喝兵血,也没必要作孽,这样你这位保定军校的高材生才算是用对地方了。” “你和我说的条件是不错,我也挺想去的。可……,”陶得转头看看身前、身后这些人:“你就这样把我带来,难道连个文书都不用?就不怕预17师找你们的麻烦?” “他是一个师,我们也是呵!有种来打!”李欢满不在乎,看得陶得目瞪口呆。 天下竟有这样凶狠不讲理的兵,真是头回见识!现在陶得有些期待了,真想尽快瞧瞧这个“淮西营”是什么样子? 上石桥这战鲁团吃了大亏!不仅被抓扣的红军全数被救出,而且守卫队全部被俘; 观音山那个营除少数山上留守的人逃出外基本被歼,死了一个连长、三名排长,其余军官悉数被俘; 南、北两支增援部队也都受了不小损失。 很快,那个保长战战兢兢地送来了新的消息,说红军要求交还所有被虏的枪支,作为交换愿意回到白军的俘虏可以送还。 鲁团暴跳如雷,不过人家信上写的明白,你奉命花这么多心血训练出来的部队,不会是拿来挑起新内战的? 这让他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最后红军放回了三百多俘虏和伤员,鲁团扭扭捏捏地交还了红军的一百七十多条枪。 不过这还没完,高军政委委托来谈判整编事务的国军特使带给卫将军一封信,信中指出国共合作的当下发生这样的摩擦殊为遗憾,责任全在预17师; 要求红军出山集结是参加抗日而不是缴械投降,更不是甘为剿杀,卫将军有责任约束部下、坚决执行南京中央的联共抗日决定。 卫将军看到信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勃然大怒,将集团军、师、团三级传唤到新乡严词斥责并给与记过处分。 陈仲礼也给他来了封信,报告说自己刚回到霍县就听说红白两家发生了严重对峙,并且还动了手,双方都有千人规模部队投入。 尤其是红军部分游击队进入霍县和固始南部,令人担心引发大规模战斗影响自己后方安全,所以他派人去固始和梅山了解情况并积极调解。 目前红军已经答应释放俘虏,并提出归还武器等条件,这边以固始林县长的名义同意支援给对方大米一百五十石换取红军召回所有游击队。 仲礼告诉卫将军固始县财力有限,所以这些大米是三河原这边提供的。 鲁团擅自调走固始保安大队,造成父老损失和保安大队不满,已经借给固始两万圆以平息众怒。 另外,在红军那里见到原鲁团被俘营长陶得,该员对上司的作为和指挥极为不满、不愿回归。 为防其被共军留用,自己“擅自”做主将其带回霍县,如果卫将军同意的话他可以留在这里做训练、参谋类工作。 然后他报告自己派去的人观察到固始县保安大队良莠不齐士气较低,武器也乱七八糟,战斗力很难保证,林县长和曾大队长邀请霍县派员协助整训,此事希望得到卫将军的批准和支持。 还说如果得到首肯,将尽快拟一份整训计划呈报上来。 卫将军稍稍琢磨就明白仲礼的意思,他这是要将固始作为自己后方了。他沿着办公室缓缓踱步、思考,觉得这也不无不可,毕竟霍县独力支撑确实单薄些。 再说又没有明确将此处划为陈仲礼的防区,只是协助整训也没什么打紧,便决定同意这个请求。至于那个不愿回预17师的军官,随他去! 再说陈仲礼出钱、出人帮着调解这事也算出了不少力,这些就当是对他的些许酬劳。 陈仲礼接到回信嘴角翘起,立即下令任命陶得为二团参谋长,调杜石峰去固始。 临行老杜来辞行,仲礼面授机宜:“这回李欢这小子不但发了笔小财回来,还带回个营长,这趟太值了! 这里是四万圆你带上,交给军需长管着,我再给你配六十个好小伙子过去整训部队。 王四推荐了参谋廖朝恩,这人以前在江西做过团作战科长,后来被排挤出来到咱们这里,你带走。” “总指挥,团作战科长,这级别也不低了,他愿意去固始么?”杜老表有些奇怪。 “嘿嘿,被你看出来啦?”仲礼抱着两臂靠在椅子背上: “你去了可不是仅仅整训保安大队,治安警队也要补充和整训。保安大队里裁汰下来的人派到各乡充实自卫队去!” 他说完从霍县地图下面抽出固始地图来: “我大哥和林县长说好了,以前咱们只开发三河尖,这次要以史河东岸、泉河之间,丰港到分水亭的荒地为主,再开发一万亩专做固始保安团的屯田。 所以,裁汰之后你先要招兵,将现有县大队扩到五百人营的级别,然后扩大到三个营规模的小团。有了这支队伍,咱们后方才算稳固。” “明白啦。”杜老表露出笑容:“你这是把我升官了?” 第36章 落网(二) “对外咱们还是保安大队,对内就是保安团!”仲礼坚决地说: “有林县长支持,咱们不缺土地。工程上的人可以招部分去农业公司固始分公司做事帮着种粮食、蔬菜,或者养殖鸡鸭、牛羊,解决对你部的大部分供给。” “那……枪支、弹药?” “放心,这些我会催促修械厂老路的,连你们的制服、装备都要换成和这边一样!” 杜石峰高兴了,有这样的支持要是再干不好,那可就丢人到家喽! 他从仲礼这边出来去王四那里接人,却被告知那个廖朝恩已经去集结地点等着了。“这人果然灵光么?你可别害我呵!”杜石峰开玩笑地对王四道。 “哪能?我要是看错了人,老表你咒我天天被媳妇从床上踹下来!” 王四娶了个十八岁的漂亮姑娘姓潭,潭姑娘很粘人却生性泼辣,王四被她几次踹下床后便得了个“王一脚”的外号。杜石峰听了哈哈大笑。 秋天的山里很凉,但是郑宏魁却走得满头大汗。天色渐暗,他得找到能够投宿的地方。捏捏兜里的五块大洋和几张钞票,这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郑三只带出来这么多,其余的都埋藏在山上,将来有机会再回去找,现在还是保命要紧。 他匆匆忙忙跑出来,身上只藏了支手枪,其它东西都没带。有人才有东西,不然要那些累赘何用? 经常代他下山送情报的人没有按时回来,郑宏魁顿时成了惊弓之鸟。不管是否暴露,或者那小子半路迷途,反正不能继续再留下去了! 他立即溜走毫不犹豫,这家伙身上有功夫,脚下飞快。拨开一丛杜鹃花,暮霭中看到下面零星的灯火,郑宏魁微笑了。 再有四里地就可以进村,然后讨个稻草铺美美睡一觉,第二天便可以出山离开赤色控制区。 四里地没多远,转眼就到,郑宏魁小心地接近,探头探脑。 村口那家看来贫寒,只有一间茅舍土屋,再往前那家有个自己的院落,郑营长觉得比较中意。 那家有微弱灯光从窗纸上透过来,好像是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 忽然有条狗吼叫起来,男人在屋里斥骂了声,走出来披着衣裳举油灯看看外面,低声问:“谁在外面?” “大哥,帮帮我,我是出去侦察的红军,天黑了想找个地方住一晚上。”郑三很谨慎地蹲在黑影里暂时没有现身。 那男人犹豫下回头看看,问:“你真是红军?” “大哥,我真是红军,从梅山上下来的。”郑宏魁再次低声回答:“您留我一晚,再给找点吃的,我给您留半块银元。” “唉,银元的话休提。”男人说完用手一指:“灶间隔壁有个柴房,里面有稻草。你去那里睡,等我给你弄些红苕来。” 答应之后郑宏魁放心地钻进柴房,往稻草堆上一趟,手枕在脑后长长地出口气。 这会儿他才觉得安心许多,除非他们一路尾随,否则怎会找到这里来? 脚步声响起,男主人踏着草鞋推门进来,轻声说:“这里有几只红苕,不过是冷的。不敢起灶怕被人看到,你凑和着吃,剩下的明早带在路上。” 郑宏魁谢了,那主人又从肩上取下只陶罐,里面是些清水,然后便转身离去。吃完东西郑宏魁探头往主屋瞧瞧,那边已经熄灯。 他抱了些稻草在身前,心里盘算明日该早些上路,最好村里人都还未醒就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咔”,轻微的声响让郑宏魁突然睁开眼睛,竖着耳朵听听,周围依旧寂静,只有虫子还在“淅淅”地鸣叫。 许是只老鼠,或者夜行的猫儿?没发觉异常的郑三摇摇头,自嘲自己多疑、多心了。困意再次兴起,让他重新跌进黑暗。 突然,本能告诉他:不对,快睁开眼睛!他费力地睁开酸涩的两眼看向门的方向。 光线突然一变,郑宏魁没能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大脑也就空白了两秒左右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三根木板拼凑的“门”被摘掉了! 也就这两秒间他抽出了手枪,门外冲进来一团黑色,手腕上的剧痛刺激让郑三爷清醒过来,听到了一声怒吼:“动就打死你!” 冰冷的枪管将他喉头死死顶住,又一个黑影冲进来,郑宏魁突然感到腹部传来剧痛,几乎让他把吃掉的红苕全部吐出来。 “我抓住他了!”有人大叫,他感到自己脸朝下倒转过来,呼吸里全是潮气和灰尘。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和腿,有人抓着他的手臂、手腕……。 “好了,拖出去!”听到命令,左右各有一人夹着他出来。 他觉得周围亮堂堂地很刺眼,接着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问:“姓名、职务?” “郑、郑宏魁,营、营长。”郑三爷这时候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和谁说话,对面到底是什么颜色? “对了,就是他!”那人满意地说,然后又问:“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请问你是……?” “抬起头来!”有个声音喝令,上前拽着他头发让他面对火光。 郑宏魁被这光亮刺得眯起眼睛,再慢慢睁开时浑身一抖,他看见其中一人拄着的木杆上有个亮闪闪的矛尖,下面的圆环上挂着细碎的布条,那颜色鲜红如血。 “我是军团保卫部特派员,奉命……。”郑宏魁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不想听了,他的头再次无力地垂下去。 “叛徒虽然清除,但暂时我们还得迷惑下敌人。”顾均发微笑着告诉病榻上的黑七: “高政委的鬼主意硬是多,他叫郑宏魁抄写了好几份假情报送出去,给他们造成暗线尚未暴露、仍可利用的错觉。” “你快别卖关子,赶紧说说老高要干啥?”黑七捂着前胸伤处不敢咧嘴大笑: “嘿,我说你老顾不仗义!我在这里疼得七死八活,你倒一仗一仗打得痛快淋漓,完了还卖关子气我是不是?” “这得怪你自己!”顾均发歪着脑袋:“谁叫你不听话、那么冲动?要不是陈家四姑奶奶偷偷进山,你早没命了!” “行啦,我检查都写六遍了,你就别批评赶紧说正经的!” 顾均发凑到他耳边叽咕几句,黑七恍然:“引他派兵来接应,然后再给他次教训?嘿,那这小子能上钩吗?” “老高说,不拘多少,只要有一、二十条枪进账就好。”顾均发解释说: “这次出山整编,原则就是按枪支算人头,没枪的遣散回家,所以有多少条枪很重要!咱们在上石桥缴获不少,但是还不够。 高政委的意见,只带两千人下山,其余的留在山里坚持。” “啊?”黑七惊讶:“不让他们去抗日?” “不,高政委说要做两手准备,既要有足够武装去接受整编上前线抗日,同时也要留下部分火种坚守在山里防止敌人的阴谋。” “哦,懂了!”黑七点头:“高政委想得周到,对他们当然不能过于掏心掏肺,过去的教训难道还少吗?” 第36章 诊治 “又在说话了,你这个人可真是闲不住!”随着话音门帘一挑进来个女子,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敬姑娘,我又没闲聊,这不是谈公事嘛!”黑七解释。 阿敬看了旁边的顾均发一眼,老顾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咳,公事也都说完了,敬姑娘放心,我这就走!”说完匆匆起身告辞出去。 “你看,这里人人都怕你。我的姑奶奶,这上辈子得有多少人欠你的情啊?”黑七接过粗陶大碗说。 “嗯,说不定上辈子也是个大夫,你们这些人呵都喝过我开的药呢!”阿敬说完盯着他皱眉咬牙地喝完药汤子,笑着摇头:“打仗受伤都不哼一声,怎么喝药就愁成这样?” “谁乐意总喝这东西呵?”黑七苦着脸:“那尊敬的陈大夫,我究竟啥时候才能不喝这东西呢?” “解开衣裳!”阿敬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胶皮管子,两端挂在耳朵上,晃晃手里的金属物件:“让我听听你的呼吸。” “你这东西用过好几回了,到底是干啥用的?听呼吸?就用这管子么?”黑七顺从地聊起衣服。 “这叫听诊器,我三哥送的,说是德国人那里找来的好玩意儿。 我也是出来之前跟着美国大夫学会了用这东西,它可以听身体里的动静,比如心跳、呼吸。来,吸气、呼气、再吸气。嗯,杂音少多了,再让我听听后背……。” 阿敬仔细听了会儿摘下听诊器,看着黑七放下衣服躺好,然后说:“病去如抽丝,你要是想继续活蹦乱跳就别忙着出院,否则留下毛病会折寿的!” “这你都知道?”黑七惊奇。 “报告!” “进来。” 阿敬一回头愣住了,赶紧回身说:“你们聊,我先去照看其他伤员。”说着闪身出去。 “嘿,二狗,你发什么呆?过来坐下!”黑七说。 李传名醒悟过来坐过去,指指门口:“师长,你怎么让她看病?” “嗯?哦!”黑七突然明白过来:“咋啦,你不同意?” “我,我没这么说,只是,她可是陈家四姑奶奶!” “那又怎样?” “她家是大地主!这种成分的人……。” “李传名,你到底聪明还是糊涂?”黑七板起脸:“家庭是地主还是资本家,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现在说国共联合抗日,可你也见到了他们怎么对待我们的。咱不能太放心呀!” “这我还用你说?”黑七瞪起眼来:“陈家听说我受伤,让她化妆连夜走山路带着药品赶进山里。她刚到的时候皮都磨破了,被血粘着不得不把裤腿剪开……。 咱们不能做人前、人后的事情,那还叫红军战士吗?她丢下体弱多病的男人和幼小的孩子,来山里这些日子治好了多少同志和乡亲?这和她出身有什么关系?” 李传名嘴巴闭得紧紧地,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行,冲这个,我以后敬着她!” 黑七脸色好多了,轻声问:“军里到底什么意见,给了个啥处分?刚才顾政委在时,我没来得及问他。” “党内严重警告,到下边做连长。”李传名闷闷地回答。 “唉!不过还好,能让你继续带兵就行。”黑七苦笑:“你遇到了好时候,放在以前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我也想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怪我自己太大意。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只要叫我带兵,过两年还能重新爬起来。” “你这话只说对一半!”黑七严肃地说: “干红军可不是为的当什么团长、旅长,咱们是为的红色事业,为全体乡亲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你要是心里只有自己,那可不对,小心走郑宏魁的老路!” “我明白!”提起郑三,李传名无名火起:“奶奶的,本来我想去把这小子揍一顿,保卫部说什么也不准我进去。” “我知道你心里有火,难道我就没有了?”黑七指指自己的伤口:“他害得老子躺在病床上还给高政委写了六遍检查呢! 不过那都是次要的,他的罪自有军事法庭处置。你现在的任务是到新部队去,协助整编、训练,做好准备上抗日的战场!” 李传名点头,忽然抬头嗬嗬地笑,笑得黑七有些发毛:“笑什么呢你?” “师、师长,你、你写检查居然要写六遍?”李传名好奇:“诶,这是为啥?是语句不通、错别字太多?还是认识错误、态度不端正?有啥好经验,你给传授、传授呗!” “小子,找揍是不,敢拿我开心!”黑七佯怒。 李传名笑着躲开,又溜回来轻声问:“师长我还是得请教你,这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既然是地主,为啥还着急派亲妹子来你治病呢?” “陈家可不是那种土豪、恶霸,他家确确实实给红军、共产党帮过很多,甚至是非常重要、关键的时候出手相助。”黑七告诉他: “远的不说,就说我当初被派回来重新组建独立师,多亏陈家掩护才重新拉起队伍并且得到了一百多条新枪,全队得到物资补给安全度过了冬天。 可以说没有陈家的帮助,就没有独立师的今天呐!” 他看李传名若有所思的样子,进一步劝道:“我知道你对他家有成见,不过你现在是红军指挥员了,要把自己的感情先放在一边。 陈家属于可以争取、可以利用的进步士绅,用顾政委的评语说,是抗日统一阵线上重要的一环,关系到我党在霍县甚至整个皖西北的布局。 你要认清政策,辨明方向,要知道一切为了大局。同时,注意保密!” “是,我明白了,请师长放心!”李传名起立,敬礼并向黑七保证。 黄晖走进仲礼指挥部的时候非常惊讶,这里人员进进出出非常忙碌,不知道的还以为战争已经打响。 在电报的滴答声和嘈杂的打电话声中他被从穿堂带进后面的院子,来到一间厢房坐下用茶。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正堂那边有多名军官进出,戴钢盔的警卫和巡逻卫兵到处可见,一派紧张和繁忙景象。 “老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呵!欢迎!”仲礼人还没走进屋,话已经先到。 黄晖哈哈大笑上前和他握手:“我们要卖一批山里出的药材给四姑娘,顺道我就来看看你陈三爷。你这里好忙呵!” “战时状态嘛,就该如此。” “日本鬼子不是还没打过来吗?” 仲礼回头示意,小春点头,关好房门守卫在台阶下。“最新消息,日本军队已经登陆杭州湾,这是第三批了。” 仲礼压低声音说:“这次有将近十万人!我军侧翼遭到攻击,部队正在后撤,情势很不好!” “消息准确?”黄晖震惊地看他一眼并问。 “非常准确!”仲礼点头:“上海的陷落就在眼前,问题是日军能不能放下野心、停住前进的步伐,还是像他们宣传的那样,要打到南京为止?” “那就很严重了!” “是呵。”仲礼叹口气,沉默片刻说:“我这里忙成这样,就是因为南京屡次来电,征询抗日准备情况和国防工事的进展。 我已经下令明晚召开会议,检讨工事进度,安排武器、弹药的进场。 三天后汉口军工厂会输送一百万发子弹、六千枚手榴弹、四十门迫击炮和三千发炮弹运抵安庆,为此我已经把运输汽车、马车都派出去了。唉,还是不够用啊!” “没关系,我可以请安庆那边的同志出面联络商会,调动运力协助运输。” “那太好啦!”仲礼喜出望外,他刚才没说,其实还有三千条步枪、三千套军服和大批罐头要运哩。“诶,你今天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帮忙?”仲礼想起来问。 黄晖笑笑,看眼门外轻声说:“马上整编了,山里的意思想多搞些枪……。” “就这?”仲礼自己就是军人,当然晓得上头常搞的数枪算编这套把戏。“你们最近不是打过几仗么?” “不够么,前边损耗的更多。”黄晖叹口气:“再说,这几年下来不少枪支磨损得厉害,靠那些东西可没法子上阵打日本。” 仲礼点头,料想他们在山里打游击也不可能有什么修械所之类。“但是……我也不能给你们新枪,那就太露相了。”仲礼想想问:“你们想要多少?” “当然越多越好,如果不麻烦的话,两百条如何?” “两百条?” “太多?” “不是!”仲礼摆手:“你们去上阵杀敌,两百条怎么管用? 这样,我这边正在换装,马上有批汉阳造新枪抵达,我让罗芳把二团一营换装,然后将他们的六百条枪秘密转手给你们,如何?再给两万发子弹!” 黄晖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这次来“打土豪”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太好了!”他上前紧紧握住仲礼的手,激动地说:“我们不会忘记贵部的帮助,一定不会。” “还是那个话,以后两家一起只打外敌,绝不刀枪相向!”仲礼说完凑近些:“你帮我跟你们头脑说说,还是把黑七派过来。有他在,我心里踏实,守三河原才放心呐!” 第36章 炮口之下 “阿虚、阿丙,小树,你们在哪儿呀?快回来,出事啦!” 一堆金黄的稻草后面露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伸手摘掉头发上垂下来的一根草茎,大声答道:“三婶,我们在这里呐!出什么事啦?” 付三婶急急忙忙跑过来,两手拍着围裙:“欸哟哟,你们可急死我了,那两个小孽畜呢?” 又有几颗小脑袋伸出来,其中两个叫了“娘”。 “快回家去,东洋兵已经到了张江说话间就要过来了。都给我回家去,小心碰上了抓你们去东洋,到时一辈子见不到爹娘看你们哭不哭!都给我滚回去!” 付三婶嘴头子麻利,唬得娃娃们纷纷从草堆里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居然里头藏了七个!好像一溜糖葫芦串子被三婶子撵着往回走。 走到个巷口忽听声怪吼,吓大家一跳。往右边一瞧,见两三个兵持着上了雪亮刺刀的长枪,对着他们又笑又跳。“东洋兵!”不知道谁叫了声。 “都别动!”陈树马上制止了所有人:“你们一跑他们说不定会开枪的!” 这时有个东洋兵端起长枪比比划划,还做了个刺杀的准备动作。阿虚是女娃,吓得就要叫嚷,被三婶子面无人色地一把扯进怀里。 陈树强按怦怦跳的心往前迈了两步,照父亲教过的鞠个躬:“日安,各位。” “哦,日安。咦,这小家伙好像说的是日本话?”那个兵收起枪躬身回了一礼,突然明白过来惊奇地回头对同伴说。 “是呢,要不然你怎么会回答人家。”后头的一个嘻嘻哈哈回答,然后朝陈树点下头:“哟,你听得懂我说话?” “是,听得懂。”陈树说:“不但听得懂,而且我还知道你是关中口音,来自京都或者名古屋对吗?” “哦!你居然能知道这样详细?”那个兵吃惊了:“喂,小家伙,你小小年纪,在哪里学的日本话?” “叫人家‘小家伙’多失礼呵!我姓陈,名叫树(日语发音:茨利伊),因为我的父亲有很多日本人朋友,所以我从小学习说日语。”陈树回答。 “啊,这个……确实有些失礼,对不住!”前边那个兵回头瞪了同伴一眼,接着问:“看起来是位有教养的小先生。可……,你怎么在这乡下地方呢?” 陈树回头看了瑟缩地拥在三婶子身边的众人一眼:“我母亲在虹口的黑川诊所等着生娃娃,父亲太忙顾不上我,就把我托付给她家。” 说完看看三个日本兵:“怎么只有你们三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对、对,是有事要请教。” 另一个兵刚要开口被陈树拦住了:“这家人都是老实的良民,请让他们回家去,虽然他们可能不懂日本话,但涉及军务她们还是不在场的好。” “对、对!”三个日本兵哇哇地叫着挥手,陈树回头给三婶子眼色叫她带孩子们快走。 “那你呢?” “别管我赶紧走!”陈树说:“我懂他们的话,不会伤害我的。” 看着大家离开,陈树才往前几步问:“刚才你们想问什么?”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树才回来,付三叔一把将他拉进屋,上下打量:“没伤着你?” “没有,”陈树笑着摇头:“他们迷路了,要去洋泾,结果却到了这里。” “诶哟,吓死我了!”三婶子抹着眼泪:“你这孩子,从哪里学的东洋话哩?” “我父亲教的,他说‘技多不压身’。” “胡说!那也没有个教东洋话的道理,好好的孩子学那个干嘛?”三婶子怒道。 付三叔拉拉她衣袖,温和地摸摸陈树小脑瓜:“好啦,阿虚、阿丙都在阁楼哩,上去和他们玩。” “小树、小树,快上来,江上的大船动啦!”孩子们在上面喊,陈树看了两个大人一眼,“咚咚”地跑上楼去。 “这孩子很镇定呀,能独自应付东洋兵,有他爹的本事,甚至更厉害!”付三叔轻声夸道:“听说他爹为做事学日语,只半年时间便能对话自如。我看这孩子不比他差!” “哼,你们男人呐……!总之,学英国话、法国话哪样不好,做什么偏学东洋话?”三婶子还是有些不乐。 这时候孩子们趴在低矮的阁楼上,透过小窗往外瞧。这阁楼实际是天花与屋顶之间的空间,小孩子站直了都会碰头,何况大人? 所以平时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他们在这里玩耍、嬉乐,累了摊开铺盖便睡。这会儿,所有的小脑袋都聚在一起,张着小嘴巴卖呆。 付三叔从木梯走上来几步,也凑在小树身边往外瞧。他这屋子建在一处坡上,地势略高看得就远。 平常孩子们都喜欢在这里看黄浦江和外滩那边的西洋景,但是今日,几艘庞大船只的行动吸引了他们。 “那是军舰。”见多识广的陈树说。 “谁的军舰?” “当然是东洋人的,你没见他们多高兴?” 可不,十几个东洋兵在江边手舞足蹈,其中就有刚才问路的那几个。 “炮塔在动。”看到大炮慢慢指向西北,陈树呼吸急促起来,扭过头看付三叔。 这时火光透过玻璃从他眼中闪过,接着所有人都被那“轰隆”的巨响吓得身子抖了下,玻璃发出痛苦的声响,木板将震动传递到孩子们心里,阿虚惊叫起来捂住耳朵。 但这没用,火光接二连三,现在不仅地板,连大地都颤抖了。阿丙也惊叫起来,大哭着逃下阁楼扑进父亲怀里。 陈树一声不响看着炮口的方向,他稍稍转动圆圆的小脑袋,看向虹口。别人有父亲可以依赖,有母亲轻声抚慰,但他的父母都还留在那边,在战火映红的方向。 父亲说过男人要自立、自律、坚强,他咬住嘴唇硬是一声不发。 第37章 押解(一) 上海的郊外秋雨霏霏,一群群士兵在泥水中走着。 他们穿皮鞋、布鞋、草鞋甚至光着脚,满身湿透,沮丧而疲惫,手里拎着各种武器,头上或者是钢盔、竹笠、草帽,或者什么都没有。 士兵们的长官有的大声吆喝,有的斥骂、抱怨,更多一声不吭忍受着街边百姓投来的目光。是呀,说好的胜利、国军回归呢?他们满心羞愧和愤懑,却无可奈何。 “陈长官,我去喊他们让路?”刘犇在身后问。 季同推开他递过来的雨衣摇摇头:“不必,弟兄们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他最后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 “瞧人家啊,这么年轻就当官,还有汽车坐。” “走路、别看,说不定是哪家大帅的公子,你这辈子是别想啦!” 队伍里发出低声的议论,刘犇眉头一皱正要上前,被季同拦住了。这时一名守桥的军官被带过来,敬个礼说:“长官要过桥?这时候人多,不好办哩。” 季同将证件掏出来递过去:“我们刚刚从冯老总指挥部来,车上是拘押的汉奸和日谍要赶紧送回南京去……。” “啥?有汉奸、日谍?” “在哪里、在哪里?” 士兵们一听就骚动起来往这边迅速围拢。 “打死他个王八养的!杀了他!” “奶奶的,因为这种东西死了多少兄弟啊,把他弄出来!” “淹死他!不,烧死这杂种……!” 各种声音叫喊着把小小的车队围得水泄不通。守桥军官大惊失色,掏出手枪大喝: “干什么、干什么?后退,不然开枪了!”说着拔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三枪。然后就将枪口指着士兵们。 季同攥住他枪管往上一拉:“干什么?你的枪不是用来打日本,是打自家兄弟的么?” 说完看看安静下来的人群,转身开车门,踩着脚踏板让自己站高些,大声说: “弟兄们,这车里确实是我们费尽心思抓到的汉奸和日谍,你们现在也完全可以把他们揪出来弄死。但只为发泄下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下面有几个声音同意:“是呵,太便宜。弄死他们容易得很!” “我们要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交代清楚罪行,把出卖弟兄们的来龙去脉问清楚,然后再公审他们。让汉奸的罪名坐实,让他们的名字遗臭万年!” “好啊!”下面鼓起掌来。 “请弟兄们让让路,并且帮我们警戒下,防止有坏人搞杀人灭口的把戏。有劳了!”季同说完朝周围拱手。 “来、来,咱们给小长官让路!”有几个老兵吆喝着让大家退后,人们让出道路来让押送车辆先过。守桥的军官已经把手枪放回枪套,佩服地敬个礼,然后指挥车辆过桥。 车里,副驾驶座上的刘犇松口气,竖起拇指说:“不错、不错,我都紧张死了!” 季同勉强笑笑,心里却沉甸甸地。 就在收网前几天,总司令到陆大演讲时宪兵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混进校园,搜捕中这些人乘坐黄秘书的汽车企图逃走被拦下。 虽然那司机声称自己是被劫持的,但他显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当发现咖啡馆里有生面孔出现,黄秘书的司机就不敢再来了,改个把戏将情报放进烟嘴,然后塞在玄武湖边某棵大柳树的树洞里。 谷修文掐好他们放和取之间的间隙时间,派人取出情报拍照,然后由季同仿着日方的笔迹写了回信放进树洞。 那信上表示要对有功人员进行表彰并宣布皇军进城之后对各人新的任命,要求大家在某天夜里集中。 结果那天晚上宪兵和特务涌进黄秘书在紫金山的别墅,共带走七十多在场人员。 然后从黄秘书这个小集团陆陆续续的交代中,又挖出来数十人,其中包括十几个在军中的将校,包括季同这次抓捕的疑犯。 那个司机也没能逃走,他在设法逃脱的途中被化装成遛弯情侣的军统特务打昏并塞进汽车。 还是晚了,太晚了!季同咬着牙想,也许再早点收网可以让前线少死很多人?但是他冷静下来就明白,这不是什么时候抓捕黄某的问题。 仅仅从黄秘书这条线就挖出上百汉奸和间谍,日本方面绝不会只有这一条线的,政府里那么多亲日分子,怎么抓得完? 日本人几十年间培养的亲日分子数目绝对不少,这些人甚至两代人都是舔着人家赏的蜜糖成长、发迹的。 而且这些有条件去日本,或者和日本人接触并有亲近感的家庭绝大多数都是比较有钱的阶层,他们现在也是南京统治政权的生存基础与核心。 这样一个政权,要做到视日本为敌,完全割裂这种亲近感并保持距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季同现在理解了,大哥当初为什么不让家里和日本人做买卖、交往,甚至要对二哥做出差点逐出本族的严厉处分,也理解了他说的“打铁要自身硬”这句话。 贪恋荣华富贵,贪慕虚荣、趋炎附势,又或者自卑、自轻的人或家庭,面对更好的条件和环境时容易被吸引、拉拢或腐蚀。 季同觉得黄氏父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不缺钱和物质,过着比绝大多数国人更好的优越生活,却依然要拜倒在日本人脚下。 为什么?因为他们两代人就学于日本,看到、听到的都是日本作为列强之一的强横与霸蛮,他们羡慕这一切,相信日本的强大并盲目崇拜之。 在心里季同暗暗将他们与自己做个比较: 黄家父子是以到日本留学为荣耀,将它视作进身上行的阶梯,以为非日本这剂药不能治好中国; 而自己留学日本恰恰是要去发现日本强大的原因并探究其弱点,认为了解日本才能击败这个对手,换来中国的强大复兴。 扭脸看车窗外那些低着头、愤懑地冒雨朝着集结地撤退的官兵们,季同心中陡然升起信心。 开战前对结果的担心是徒劳的,他那时甚至想过战端一开中国军队很可能在飞机、装甲车和舰炮的攻击下狼狈逃走。 然而三个月了,虽然战损惊人,却没有那支师团把脊背给自己的敌人看。这支队伍还是能够信任的。 他想起窑洞里那句铿锵有力的话:我们可能丢城、可能失地,打赢战争倚靠的不是国际外力而是自己,那叫做人民的力量! 第37章 押解(二) 回想从七月七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季同感到痛心。这里面固然可以看到将士们的英勇和浴血,但主导战局的不正是那些对列强存在幻想、卑躬媚颜吗? 不正是出于统治或割据的需要,牺牲千万生命和财产,对民众呼声置若罔闻,导致敌人日日做大、步步紧逼的吗? 他被称为“匪首”,不幸的是所说、所指却那样准确,简直一阵见血!季同深深地叹息,引得刘犇禁不住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案子破了,终于可以回家和亲人们团聚,但也没什么人留下了。 根据学校的安排洪升前往重庆为学校迁址打前站,他带着竹子和阿蔚离开之前已经把姨太太送往安庆,现在家里只剩下坚决等丈夫的文凤、女儿阿旭,再就是李二出带着警卫和司机。 停在车库里的车已加满油、背负着行李随时待命出发。 交代了公事,季同回到家思索,觉得还是应该让文凤先走。 他知道洪升第一站会是武汉,便手写了一封电报交给李二出,让他明早发给武汉的总经理邹全,然后上楼来找竹子。 “怎么,忧心忡忡地?”文凤轻轻拍着睡着的阿旭,瞧着张府的眼睛低声问:“是有话说?”见他点头,文风起身随他来到外间。 “凤,恐怕你们还是得赶紧离开南京。”季同告诉她:“作战失利,部队正在往回撤,这里恐怕很快就要成前线了。” “可报纸上不是每天说杀伤了多少鬼子,难道他们人那么多?”文凤吃惊地问。 “和人数多少没关系,他们有太多飞机、大炮和坦克,我军只有手里的步枪。”季同犹豫下:“加上指挥失当,没想到敌人从侧面包围上来,所以只好撤出上海了。” “啊?上海……就这么丢了?” “嘘!”季同做个噤声的手势:“把车上那些有重量的东西尽可能减少,只带最需要的,比如药品、食物、钱钞和被褥毯子,其余都不要了,一定要有足够的汽油支撑到安庆。 然后鲁经理会安排船送你们去武汉,邹经理——就是三全子,他会在码头上接你们。然后再考虑是否去重庆与洪庆、竹子他们会合。” “不回三河原吗?” “之前和大哥商议过,他的意见是女人孩子尽可能疏散到后方。姨娘也在安庆等船,如果碰到了你们能同行最好。” 季同说完苦笑下:“我是军人,得听命令行动,后面就照顾不到你们了。你们自己多保重,咱们在重庆再见!” “要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虽然这样回答,季同自己心里可没谱,因为他知道国民政府在武汉没有陷落之前,是一定会在华中组织强有力抵抗的。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他希望那时文风娘俩已经在重庆大后方才对。但这句“应该不会太久”说出来是令人苦涩的。 果真如此,那肯定是国军已经支离破碎,无力在京畿周边挡住日军的步伐,从而必须像江校长预测的那样依托江河、山地层层阻击,步步抵抗! “好在咱家有船,我听你的。”文凤回答。她想天真了,有些船是没法上溯直抵重庆的。不过季同也没多解释,相信邹全应该会在武汉安排好。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但他没想到的是邹全现在正是头大的时候。 政府林主席带着行政部门已经开始撤退,大批人员和装备抵达武汉,将码头、车站挤得满满地。 他们要在这里换船往江陵,而且是大批的船。但是他们拒绝了江淮船运,理由是日本船不能参与! 邹全赶紧跑前跑后地解释,说这船虽然以前是日本人的,可现在被咱们中国人买下来了呀,那就是中国的资产啦! 后来不知是实在太缺船了还是怎么,有关部门才同意给四条吨位较大的船发放行驶许可。江淮船运的旗帜终于和民生等知名公司一起,飘扬在扬子江上。 这头刚刚喘口气,就接到南京电报,说了姨太太和文凤母子先后出发前往安庆的事情,邹全赶紧和常顺通电话,在信号断续的情况下让常顺准备好接人并安排食宿等。 一连串忙碌让他有点吃不消,同事见他咳嗽就报告给刚从汉阳回来的总经理助理洪庆,后者强制他休息两天并马上找来个法国医生给他诊疗。 “他这个样子不行,休息两天是不够的!”马塞尔医生中国话很好,据说以前曾经是法国领事的私人医生。 “但是先生,我很忙,有许多工作要做。公司需要我!”邹全声音嘶哑。 马塞尔耸耸眉头:“年轻人,据我所知只有你和你的家庭需要你,只有当你还活着,对公司才有意义。再这样下去你会得肺痨,命都没了你对公司还有意义么?” 邹全哑然。这时候有人走进来说:“马塞尔先生没有吓唬你,先生你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才是所有职员希望你做的!” 大家循声看去,见个穿护士服的年轻女子进来,邹全两眼立即一亮。 “大夫,您有新的病人了,这是地址赶紧过去。这位先生……,请您放心,我会亲自押着他去住院的。” 邹全心想不用押解,我现在就跟你走。他觉得从来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女子,从没见过护士穿上白大褂会这样好看! 寿礼接到常顺的报告,说姨太太已经抵达安庆并做了妥善安排,但是因为要等五夫人母女,加上没有合适的船去武汉,所以姨太太只能先滞留在安庆。 寿礼皱眉。这边金小泉、唐牛他们做了疏散计划,要把各家家眷后送。 要去武汉的可不止周氏,第一批还有王氏和养子陈淞,长房这边本来让纹香和玉清离开,纹香不肯,最后决定换成荷香走,并带上云茵母子。 还有徐家、林家,李家……等二十余家家眷、亲属,拢共一百四十多人,乘坐八辆大卡车往安庆,然后换船去武汉。 但现在说没有船,这是怎么回事?第一批走不了,那第二批又怎么办? 李传世和常顺来来回回联络多次,这才弄明白问题还是出在船上。安庆也认为江淮船运的船既然按日船登记,拒绝发给江上通行证。 “看来这件事需要武汉那边出示相关证明,否则空口白牙,人家怎么也不信咱中国商人能买下这么多日本船。” 李传世苦笑:“现在这个局面,又不敢让中桥他们日本人出来作证。要不,我亲自往武汉去一趟?” “只怕来不及。”寿礼摸摸额头,自从知道上海陷落他就经常这样。 “这样,武汉很重要,邹全病倒,那里不能没有大将坐镇。可你要是留在那边,我身边又缺人了。 我看,让洪庆带上相关资料回安庆帮着常顺把通行证搞到。 你让徐志到武汉去,先挂一个分公司副总经理的职务,让他同时负责疏散人员安置计划的执行。” “好,我这就去给徐经理打电话!” 第37章 诱惑(一) 隔着条苏州河,对岸依旧有着零星的枪声,少数不愿撤离的战士和掩护部队依旧在与日军周旋,而河的这边却如一座孤岛,白日里依旧熙熙攘攘,夜间是灯红酒绿。 陈叔仁在咖啡桌上低头写字,他写得很用心,因为这是要帮人的。 写好之后他又检查一遍,然后递给垂手等候在一旁的林五:“你过关卡的时候将这个给日军看,他们的礼节和打招呼的话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林五赶紧躬身说了两句。 叔仁笑起来点头:“很好!你不用紧张,他们也是人,他知道你日语不好不会怪罪,但如果你不行礼对方会觉得你藐视他,倒有可能发怒。懂了?” 林五赶紧答应,又问:“二哥,这事要不要对大哥讲?” “这是我的生意,”叔仁想想回答他:“这生意虽然利厚,但风险不小。 我把你牵扯进来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牵扯更多的人没有必要,所以这事咱还是别和他人讲,若是连累了大家那就缺德了,你说是不?”说完指指他的衣兜: “现在还有点乱,临时用这个办法,等以后当局立起规矩来,我帮你申请个通行证,那样就方便多啦。 说实在,也就是因为你老娘有这个肺病的根子,需要进租界隔三岔五探视,顺便可以帮我做事。若不然,连你我也不愿牵连。” “这个你莫再讲,林五虽然身在江湖,也晓得啥是大义!”林五将大拇哥一竖:“我原以为二哥你同日本人常有往来心里对你有疙瘩,现在没得了,林五同你走到底!” 叔仁微笑:“好兄弟,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去,明日顺顺利利地,我在这边等你回来。” “好,侬等着,出了租界咱们再会。”林五拱拱手,看看周围,转身离开了。 这次他进租界,是叔仁要他去法租界和小杜接头,同时他另外安排了黄子到静安寺探查潘记裁缝铺子的情况。两个人去两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行动。 日军在上海及周边的军事进攻已在很远的地方进行。8号接到全线撤退的命令后,国军被要求依托国防工事节节抗击,步步后撤。 但从日本及西方列强随军记者发回的报告看,这些工事显然没起到多少作用。 江万里画在地图上的工事要么没有完工,要么铁将军把门,碉堡、仓库根本打不开。 未发生期待中的阻击,最多是军人们就地挖些简易战壕与敌人对射而已,结果在飞机、大炮、装甲车的攻击下遭遇伤亡,不得不再次撤退。 士气就这样在失望、愤怒和悲伤中消磨殆尽,然后就是陈季同看到的那幅景象。 15日昆山陷落,16日吴江沦陷,到19号敌人进入了江南名城苏州。吴福线国防工事完好无损,国军却已经退往锡澄线。 在这种情况下,上海租界却处于关起门来做大王的局面。 边界封锁,进出限制,工部局与日军、国军均达成协议,一切军事行动必须在租界以外进行,则列强保持中立不予干涉。 这造成了“孤岛”奇景,但也为叔仁的工作带来一定困难。 如果自己亲自出面不是不行,但频繁出入租界也有可能引起日方的注意,毕竟叔仁的名字在日人圈子里也有一定知名度,想人鬼不知地做事几乎没有可能。 于是他想到了林五等人,恰好林五母亲的肺病需要治疗,叔仁便“好心”地为他介绍了一位德国医生,并帮他写了封日语的信件给守卫边界的日军军官说明情况,请他对这位“林桑”多多关照。 这样母亲在租界诊所住院的林五,可以借出入探视的机会为叔仁和小杜之间传话。他没透露小杜的身份,只说对方是生意伙伴、南京人,林五心领神会。 黄子则不同,他对叔仁渐渐有了亲近感和信任,后者也经常和他一起谈心,对他的思想进行有目的引导。 黄子出身贫寒,父亲是鞋匠,母亲在纱厂食堂洗菜。 他身上江湖气相对较少,心细、胆大,身体轻便灵活,熟悉上海街巷和风土人情,是个做情报的好帮手。 叔仁不仅自己引导,同时也通过舒龙影响黄子。战火打响后,黄子已经完成过两次有难度的任务,向叔仁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这次让他设法穿越封锁线进入租界联络潘记,是他和舒龙两人配合完成任务,设法与上级重新建立联系。 但是叔仁没想到,林五成功完成任务,告诉他小杜尚在上海且平安;黄子却带来了令人失望的消息:潘记已经关门,人去楼空。 这让全组人心头沉重,意味着他们深陷敌后,与组织断绝了地面关系。 “给延安发报请求对今后任务的指示。”叔仁说完走到付洁身边:“中田那边也没消息,大卫被阻隔在租界里暂时出不来,这个局面可真是……!”说着摇了摇头: “又好像是在山里打游击的日子,至少我们得问明白组织对我们的要求是什么?” 两天以后,付洁带来了上级的回复,很简单的几个字:“滞留敌后、安全过冬。” “我认为这是要我们停止活动、暂时潜伏的意思。”付洁说:“要不要让小蔡通知事务所的其他人先关闭公司、暂不经营?” “不,经营还要继续,就像没事一般。”叔仁回答:“对外有人问起,就说大卫正在法租界找场地准备开家新的贸易公司,要做出我们野心勃勃仍想进取的姿态。” “我懂了。”付洁抿嘴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蔡秘书敲门进来:“陈经理,快接电话是个日本人打来的,我听他说像是‘黑川’两个字。” 叔仁跳起来去抓电话,听了不到一分钟丢下听筒往外跑,笑着大声告诉两位女同事:“我太太生了个女儿!” “当心。你别那样手舞足蹈地,我已经叫舒龙去开车了!”蔡秘书在后面叫。 红菱生产毫无征兆,在走廊上散步的时候突然腹痛,蹲下来孩子已经出世了。 黑川夫人说这是因为红菱身体好、底子结实的缘故。红菱问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叔仁说黑川夫人名叫欣子,那么这个女孩儿也叫“欣”好了,老两口对此非常高兴。 不过叔仁以目前局势不稳,自己又有许多事务为由提出让她们母子再多住半个月,黑川夫妇当然接受。 红菱从丈夫的眼底里看出些东西,因此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第37章 诱惑(二) 果然不出叔仁所料,他和黑川喝了两杯茶的功夫荻原便上门,拎了些点心向叔仁表示祝贺,又问他打仗这段如何生活,然后便说: “总之,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帝国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叔仁君可愿随我去喝一杯?”叔仁欣然表示没有问题。 他开车与荻原来到邻近海军司令部的一家酒场,要了烤鸡和煮物下酒。荻原兴致勃勃地告诉叔仁皇军已经在向无锡进军。 “用不了多久,苏锡常都会陷落,南京大门敞开已经指日可待!”荻原说完看了叔仁一眼: “皇军占领大上海,叔仁君应该可以有更好的机会。像你这样亲日、知日的朋友不知有没有兴趣在上海新政府中发挥作用呢?” “机会肯定很多,我也非常期待。不瞒先生,我已经在看租界里的房子,准备扩大自己的生意。”叔仁微笑回答: “不过,我是个商人,并非政客,从政我可不擅长、也不了解,政治上若行差踏错可不像生意场还能重来,那是性命攸关的。 这个方面还是让更有本事的诸君去折腾,我只要在皇军统治下能帮帝国把经济做得更繁荣,那就是荣幸了。” “你倒是很谦虚呵。” “在下这是实话实说。再者,游走于各方之间才是我的专长,如果加入新政府就像是给大象绑了铁链,有什么本事也发挥不出了。” 叔仁说完身体前倾凑过去,低声道:“就算两边都打得死伤以万计,我猜大家谁也不会把门关得密不透风,先生觉得呢?” 荻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角的胡子翘起来:“我明白了,叔仁君还是想做以前的老本行?” “没办法,这行利润太厚,让人爱不释手呵!”叔仁笑着回答。 “嗯,的确如此。”荻原点点头:“眼下就有桩好买卖,不知道君能有兴趣否?” “说来听听。” 荻原抱着两肩歪头想想,开口说:“我们提出了和平条件,开价不低,交给德国人带过去了。 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收到回复。外务相命我尽快了解为什么,或者南京是如何思考、怎样的态度?他们又有哪些底线?” “据我所知,两国并未断交,公使先生不是还在南京吗?”叔仁问:“为什么不通过他去做了解呢?” “因为不方便。” “哦!不方便呀?”叔仁猛然醒悟。几天前租界的报纸登载了黄家父子被执行枪决的消息,还有上百人因汉奸或日谍罪被判刑。 叔仁还记得当时有记者揣测此事与日本总领馆有涉,因为他们居然罕见地没怎么出声,别说抗议了,就是公开驳斥都没有。 听他这句感慨,荻原误以为他想漫天要价,立即说:“其实也没那么难,要想了解帝国还是有办法的。 只不过两国正处于交战,任何同帝国有关系的渠道都会被对方拒绝接触,所以,希望由你这个第三方出面,不会让他们厌恶、警觉或者难堪。” “那这价格……?”叔仁看了看荻原,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我记得有位智者说过:和平的代价是昂贵的,这要看你有多么需要它。” 荻原眯起眼将两手放在桌上也倾身向前:“所以任何金银都不能称量和平的贵重。帝国已经为了上海出动几十万军队,总不能空着两手回去。 这两个字的分量么,自然要贵国政府自己掂量。至于给叔仁君的报酬,用金钱还是其它形式,反正一定会让你满意。” “既然我把生意扩大到租界,那就能在那里为先生继续提供服务,所以我需要为自己和生意伙伴搞到进出租界的许可。” 荻原点头:“这是应有之义。” “在皇军占领的地区内,我三河贸易和三河资本的产业以及它的扩大、发展应该是受到保护的,在交通运输、对皇军的物资售卖上比其他中资会社享有更优先的权利。” 荻原眯起眼睛:“如果这个优先不包括价格。” “这个我不强求,”叔仁摊开手:“谁的价格好当然在下无话可说,但在同等价位和品质上,三河要求优先权。” “你为什么不寻求合资?我可以帮你与三浦物产或者东井商社牵线挂钩。”荻原建议:“这样你自然就拥有优先权了。” “有些项目我是在考虑可以合资,”叔仁回答:“而且我兄长也不排斥,比如说桐油生意我们不就和东井合资了? 相应地,东南沿海需求量极大的油布生意如果东井有意我们也可以合资经营。 进入租界之后,有些东井不方便出面的生意也可以借三河的名义来做,而三河目前最想做的,是对两广和东南亚出口中药药材。 这方面如果日资有兴趣,我自然是乐意接受的。” “好极!”荻原两手一拍。中药材不仅在东南亚利润很高,而且在朝鲜和日本需求同样不小,这对他来说是个利好消息。 “如果药材的事情陈家不排斥日资,我可以拉着三浦一起投,这样的话可以迅速将生意做大,以帝国的力量夺走东南亚大块份额不是难事。 叔仁君,你是个聪明人,做出了非常好的选择!” “先生谬赞。”叔仁躬身谦逊了下,说:“我只是推断,在大战之后必有大疫,所以华中、华东、华北对药材的需求量会激增。 西药生产不易且价格昂贵,普通百姓接受中药更加容易。 以此类推,我们第一步可以随着皇军的步伐将药店铺开设到所有占领区的城镇,第二步控制占领区的中药材市场,第三步进入东南亚供应所有华人的需求。您以为如何?” 荻原两眼一亮,他从中迅速看到了好处。药材铺不仅仅是个生意,而且还将是个庞大的情报系统,能够通过它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甚至渗透进东南亚华人的社会: “哟西,叔仁君真乃做生意的高手,这笔投资对我们双方有利,我定帮你办到!” “您过奖了。”叔仁哈哈大笑,摆手说:“还是那个话,我只是商人,要的是利润,其它都与我无关!” “明白、明白!”荻原也哈哈大笑,拿起酒盅示意,两人轻轻碰杯,表示对今天谈话的内容彼此满意。 第37章 一切为军工(一) 陈家的修械厂藏在徐山东边的安山里。这地方已经地处边界,甚至好多人搞不清楚它到底属于霍县还是固始,既然是个概念模糊的地方,那对于做非法事情来说再好不过。 安山上最早有股二十多人的土匪,不过徐山一仗陈天魁部被歼灭后,慑于淮西营威力这帮家伙早已远遁,现在的厂长办公室就是扒掉那茅草顶的“忠义厅”改的。 这地方离着北边已经废掉的安山寺不远,山路两旁的密林里散布着火药厂、武器库和设计所,还有宿舍、食堂等各种设施。 安山寺仅存的大殿被用作弹药库,寺内空地被开辟成轻武器的试验场,昔日佛家胜地沦落如此。 在寺院东边树木掩映下,存着几间厢房和昔日的方丈,现在都已改做车间。龙潭水电站供给的电力让机器们运转着,每日发出轰响,不断制造出枪管、弹壳。 厂长路休民顶着俩黑眼圈陪仲礼视察完一圈下来禁不住打个呵欠,仲礼注意到马上问:“老路你昨晚没睡好么?” “他不是没睡好,是自己不好好睡!”宋总工不满地摇头:“哪有这么拼命的?每隔两个小时就要醒一次,铁人也禁不住呵!” “我那叫神经衰弱,康德生大夫说的。”路厂长苦笑:“心里总怕忘了些什么,怕自己百密一疏对不起你总指挥。” “你要是累趴下,那才叫对不起我!”仲礼板起脸来: “再无论怎样,难道叫人说我对自己人刻薄狠毒吗?现在厂里运转正常、人手充足,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说完转向宋总工: “老宋,你来负责,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内谁也不许去打搅路厂长,立即安排人送他回去睡觉,睡不够一天明天接着睡!” 宋总工得令哈哈大笑,立即招呼两个青年工程师过来,连拉带架地把路厂长送出去了。 “唉!”仲礼暗自叹息。加班加点的人何止一个路厂长? 自从得知上海战事不利,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加班加点了,没人命令、没有强制,厂长们和工人都默默地推迟了下班时间,每天赶大家回去睡觉成了件困难的事。 传闻在各工地和工厂里传播,都说这里是给国军准备的后方,当兵的顶不住时会撤到这里来坚守。 对这样的话仲礼并不反驳、否认,“他们要是顶不住了还有我呢,”对来向他核实消息真假的人仲礼总是这样回答:“谁撤退也轮不到淮西营丢弃家乡父老!” 话说得很硬,但是心里依旧烦躁。国军才半个月的功夫就丢了太湖东岸,潮水般撤向南京,这让仲礼大皱眉头,也对指挥作战的将领们大为不满。 有次他忍不住对悄悄返乡探亲的卫老总说您去上海指挥,带上我给你做先锋。卫老总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告诉他北线一样不简单。 大同和太原失守后,敌人损失惨重,他们正重新集结和调整准备从河北、河南发动新攻势。 “年底前他们对山西还会有较大攻势,解除晋军威胁后明年初沿京汉、津浦路南下往徐州呼应华东的战事并打通津浦线。”卫将军告诉仲礼: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能腾出手来帮你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集中注意力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其他事交给别人去做。明白吗?” 他的话带着告诫的意味。不过尽管如此,他离开时还是表示了对仲礼的满意,毕竟回乡的路比以前要平坦、顺畅得多了。 “敌人有装甲车,很麻烦。在山西那个地方,往往他们放辆装甲车在路中间,我们却要花费一个连的生命去炸掉它。唉!没有炮哇!”卫老总看着平坦、结实的公路发出慨叹。 这个话引起了仲礼的思考,因为他记得小六提醒过,路修好了便于我方调动兵力,但是也同样利于敌人机械化、装甲部队的移动。 看来得在反装甲这件事上好好琢磨。仲礼带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修械厂,召集各位军工和几个见过装甲车辆的军官、顾问,一起商议对策。 参加的除去路厂长和宋总工等几名工厂骨干外,还有李雄(参谋长)、陆万发(一团参谋长)、蔡淳强(保卫处长)、余兴苑(作战科长)、韩授(炮兵指挥),以及费曼、史坦利、约什等顾问官。 会上大家讨论热烈。李雄向众人介绍了季同留下的资料,包括日军现役装备的九二和九四式坦克、八七式和九零式装甲汽车,以及八零、九四两款卡车。 费曼看了很不以为然,认为这些车辆装甲较薄,禁不起反装甲火力的攻击。 至于需要增加的反装甲火力,他们顾问团商议之后提议增加穿甲弹和反车辆地雷的生产,同时由史坦利负责拿出一套使用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破坏装甲目标的战术,由费曼和曼夏两位商议尽快拿出步兵应对装甲攻击的战术和教程。 为了这个目标,仲礼决定将接收的三台德国老式卡车拨给宋工,由他按八七式模拟出两台装甲车供部队训练使用。 然后大家的话题转到报纸上提到的三菱轰炸机,和高射机枪、高射炮生产上来,费曼建议以目前的钢铁生产能力,参照汉阳兵工厂的图纸生产二十四式重机枪。 这种重机枪原型是德国g08,与部队当前所用轻机枪子弹通用,但可以高平两用或加护盾,比轻机枪拥有更高的火力密度和高射速,可以对付低空及俯冲的空中目标。 这个方案得到宋总工支持,因为图纸和工艺都是现成的,而且如果这种机枪还可以用于碉堡或装甲车辆。 不知戴雨农怎么疏通的,南京居然给他们拨来了一个高炮营,包括八门博福斯75毫米高射炮、八门苏罗通20毫米机关炮和六挺马克辛高射机关枪,这勾起了仲礼和约时的兴趣。 博福斯高、平两用,既可用于防空也能对付地面碉堡或装甲目标,而苏罗通机关炮的射速远比普通火炮要高,除去对付空中目标外,还可以打击地面车辆和工事。 开始的时候仲礼对博福斯极关注,三个月前就让宋总工派最好的技术员去高炮营,了解该炮的各项技术指标,打算立即着手仿制。 但是后来发现有问题。博福斯属于高程防空火器,可以打到八、九千米高空。但它移动不便,必须使用牵引车(高炮营使用英国维克斯卡车)。 这次会议上提出之后,费曼建议还是多仿制机关炮,不但利于防空,而且能给步兵提供强有力支援。最重要的,这种炮拆卸后放在双马拉的板车上即可转移,相对灵活。 “好!那就这样办。博福斯咱们仿制十六到三十二门,机关炮按三门一个排,每连十二门计算,先装备三个连试试!如果成功就再生产三个连!”仲礼拍板。 第37章 一切为军工(二) “我有个建议。”约时举手发言,他向翻译沃洛加点点头:“我想请问总指挥,你觉得目前日军的空军可能让你头疼,还是陆军更让你头疼?” “当然是陆军。”李雄接口回答:“空军再怎么也不可能从天上下来拼刺刀,我认为日本军队还是支以步兵为核心的队伍。” “这个认识是正确的!”费曼肯定道。 “如果是这样,我建议这些机关炮先不要分配给炮兵,而应该优先分配给步兵部队。”约时说: “因为他们急需补充火力对付敌人的装甲车和火炮。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榴弹炮,机关炮口径虽然小,但是在压制敌人榴弹炮、迫击炮、机枪以及移动车辆方面效果要好得多,尤其是它装上防盾的话,协助阵地防御方面可以作为支援火力使用。” “你的意思……,把每门炮分配给各连么?”老陆有些不同意:“那样是不是力量太分散了?” “不、不,我是想每三门炮为一个炮队,配备校准观察员、弹药和输送小组,然后配属给连或营使用,可以视作战任务需要决定配给几个炮队。” 约时的话从沃洛加嘴里翻译出来让多数人听得直皱眉。 仲礼却听懂了:“我明白啦,每三门机关炮为连级单位,配备防空机枪、警卫观察、通信输送、后勤补给等单位。 给各营配备一个这样的单位,由各营长看战斗需要进行调动。”他说完回脸问韩授:“老韩,你是炮兵指挥,你觉得怎样?” “这些炮也归我管吗?”韩授问,他以为分下去就归各营了。 “我想,总指挥的意思是训练、补给、调动归你,战斗中的指挥权归各团、各营。”李雄看向仲礼,从他眼里得到了确认:“所以这样使用是否适当,要问你意见。” “我认为可以,不过既然要我兼任防空指挥,那我希望尽快也能给我些机关炮,没有它,博福斯和机枪之间还是缺了个防卫的环节。”韩授表示。 李雄悄悄在仲礼耳边说了句什么,仲礼眉毛一扬,立即问宋厂长生产机关炮和博福斯哪个更快些? 老宋回答说工艺上自然是机关炮更快,博福斯由于钢材的特殊性需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出第一门样品。 仲礼嘴角露出微笑,决定先安排机关炮的生产,并立即向蚌埠和洛阳钢铁厂紧急订购钢材。 “各位需记紧,当下一切为军工,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 仲礼告诉参会人员,同时下令将修械厂的警卫连全体薪饷增加三成作为特别勤务津贴,人员也由一百人增加到两百二十名。 “必须严防日谍和汉奸破环,任何人员进入警戒区域先警告,不听劝阻者一律秘密格杀。”仲礼杀气腾腾道: “老蔡(蔡淳强)和路厂长议出重要技术骨干和关键干部名单,给所有名单上的人配备警卫。必要时,出入厂区必须使用装甲车辆保护。 任何人进出厂区凭通行证到达指定区域不得随意串行,家属区也必须严格保护,战斗状态开始后进行灯火管制和防空管制,成品不能集中在大殿,要进行必要的疏散和隐蔽……。 所有人必须签字画押服从保卫部管理,向他人泄露本厂机密,提供位置、消息或便利的按间谍罪处置!” 蔡淳强手下有个很低调的上尉军官叫肖宝元。 这人以前在李长竿子手下专门对付土匪绑架案件的,身手好还在大别山里打过仗,现在被调回联合指挥部,分派到修械厂做保卫科长,领少校待遇。 手下配备六名军官分别负责内卫、警戒、外围和特侦。 这里也是少有的几个军统驻点之一,特侦就由派遣特务主管,负责监督、发现和甄别厂内所有人的异常动态和危险思想,管理散布在工人和家属中的暗线。 另外特侦组也负责设计全厂的安全、内卫规则和纪律,是肖宝元的重要助手。 其实原本仲礼想把柳德恩(弘景还俗后的名字)派来这里,但这家伙还在教导队没结业,且仲礼也想让他先接受些战火的熏染,所以暂时作罢。 会快要开完的时候,忽然王四进来朝仲礼点点头。仲礼起身离开会议室到走廊上,问什么事,王四低声告诉他: “李欢来电话,一副气急败坏的口气,说有紧急情况要请示你怎么做,听上去应该是和日本人有关。” 仲礼诧异地看看,跟着他来到电话室。修械厂是军事单位,电话室主任挂少尉军衔,六个接线员(三班倒)和门口的警卫都隶属保卫科内卫室。 少尉见到他进来,立刻引到里面一个小隔间。这里经过特殊处理,关上包着皮革的门后外头听不到,就是太狭窄,只有两个平方那么大点。 “是我,出什么事了?”仲礼问。 “三叔,那火电厂的鬼子,他娘的要逃!”李欢在那头破口大骂起来。 仲礼皱皱眉:“人呢?” “抓住啦!我们的人追了一夜,最后在泉河铺把他拦下了。”李欢见他没立即回答,又说:“我看这小子喂不熟,干脆一刀宰了扔进沼泽地里去……!” “你别胡来。”仲礼立即告诉他:“人是通过小五请来的,若是出事说不得他得担着干系。 如今上海已经被日军占领,那里是他们说了算,小五的处境不见得好。你先别蛮干,我和大哥商量下再说。 人先押在原地,还是要客气些,无论以后怎么处理,杀掉的可能性是没有的,无非是说服他留下或者礼送出境而已。 潜儿可还在你那里?叫他马上去双泉铺和那日本人谈谈,问他为什么要逃?” 李欢本来不想搞那么复杂,金寨炼油厂的松府君本、水电厂的稻叶幸作做得都很踏实,中桥幸一马上就成婚了更不用说,就是这个火电厂的对马久之助令人头疼,名字还拗口! 依着他大耳朵的性子早处置了。不过听说可能和五叔叔仁有关碍,李欢只好按捺住自己放下电话。 先叫人给这鬼子准备食宿,两个人和他同屋吃住看着,另外两个在外面轮流守卫,只等着仲礼和寿礼商量过后拿个意见再说。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王四打电话到双泉铺镇公所,告诉守在听筒旁的李欢派车带上翻译将这个对马鬼子送到高塘去,大老爷要和他亲自谈谈。 第37章 工程师对马(一) 工程师对马久之助今年三十二岁,个子不高黑黑瘦瘦,若不是戴副黑边眼镜留着一字胡,看上去就和穿着臃肿棉袄的富农没啥两样。 “你哪儿搞来的棉袍?”寿礼上下打量他哭笑不得。 “两张一圆的钞票换来的。”对马低着头回答回答。这会儿还揣着两手,越发像个农民了,只可惜下面的裤子和皮鞋出卖了他,结果叫目光敏锐的自卫队员拦了下来。 寿礼转向押送的别动队士官:“没事,他在我这里翻不了天,你们先去厢房休息。”说完让李传世带他和司机去用点心、茶水,叫洪廉给对马也端了些吃喝来。 他在外间吃着,寿礼示意跟车来的朱潜随自己到里间,问他们对这个人有哪些了解。 “这个人的姓好怪,是不是有什么来头呵?”寿礼问。 “您还真猜对了!”朱潜笑着回答:“对马是朝鲜和日本中间的一个岛,岛主原本叫惟宗氏,后来为方便和朝鲜、中国做买卖就改姓‘宗’。 他家受历代日本幕府委托负责对朝鲜交涉的事务,贸易也多是经过对马进行的。 但是为防止庶支做大影响嫡脉,所以宗氏规定庶支不可使用本姓。对马氏就是宗氏分出来的庶支,是以岛名为姓氏的。” “原来如此,他们对嫡庶的办法倒是别出心裁。”寿礼恍然大悟。 “我听这家伙叽咕了一路,最后终于听明白了,那岛上山多地少,每年出产粮食拢共不过八千石,养不了太多人。 所以庶支分到的土地很少,大家都靠打鱼或者与朝鲜之间的贸易过活。 明治之后逐渐有人到九州岛或本岛上学、进会社,他也是靠成绩考到广岛的工科学校才有了机会进入东井商社,工作四年后被派到大陆来。 原先在东北建煤火电站,后来工程交付,本以为要叫他回国,谁知又被派到这里来。” 寿礼沉默片刻:“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有父母要孝敬,妻子儿女在等待吗?” 朱潜撇嘴:“他们哪有什么孝道可言?父母已经十年没见过面,本来有个未婚妻,可他到满洲工作期间人家等不及已经另嫁了。” “原来这样。”寿礼听了点头:“看来和中桥、松府一样。那个稻叶虽然成家但妻子儿女都在上海,他倒不着急。”想想,问朱潜:“你们出发前,可问过你义父的意见?” 提到仲礼的名字朱潜就有点不自在,勉强点头回答:“总指挥说这个人虽然是李队长抓的,但他不属于军事系统,如何处理全凭您做主。”寿礼说好,那你带他进来和我谈。 对马久之助进来,对寿礼鞠了一躬。寿礼听季同说过他们的礼节,便站起来微微躬身还礼,请他在自己左手侧坐下,微笑问:“可用过点心、茶水了?” 听朱潜翻译之后对马重新起立、鞠躬,表示对寿礼的招待满意并且感谢。 “应该做的。”寿礼淡淡地说:“你远道而来帮我们建设火力发电站,那里凝聚着你的心血和汗水,些许点心和茶水的招待是应该的,是我们中国人对朋友的礼数。” 等朱潜翻译完,他接着说:“你这次突然离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说实话很是失礼,让大家为此忙乱一夜,许多人彻夜未眠,真是不应该。 对马先生自从年初受贵司指派来到这里工作还从未有过类似举动,我想请问这是为什么?” “给诸位带来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但我不是因对生活有任何不满离开的,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对马尴尬地回答: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总领事馆发布的侨民撤离通告,我、我怕拖延时间太久会被困在大陆,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吃不下、睡不着,只好连夜逃走。 没想到你们这样快就找到了我……。” 寿礼笑了:“你也知道现在是战争状态,一个敌方国家的公民突然失踪对我们来说要承担很大责任,怎能不全力以赴把你找到呢?再说,”他看了眼对马: “到处都已军事戒严,我也不认为你能逃多远。就算你逃出去,从这里到上海有上千公里,就如同你要从北海道走回东京那样。 现在遍地都是军人、警察和宪兵,怎么可能做到?退一万步讲,假设你真地回到上海了,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这……自然是乘坐轮船回日本去。” “那是做梦!”寿礼摇头:“我的弟弟就在上海,他告诉我说军队把在乡军人和适龄男子留下,发给他们枪支和制服参战。你回不去的。” 他看到对马喉头动了下,脸色有些发白,放下手里的茶杯继续说:“让我们将战争的事情先放到一旁,说说贵司与三河资本之间的生意合同,任何?” “合同?”对马不解地看过来:“打仗了,合同自然也进行不下去。” “哪有这样道理?”寿礼笑了:“合同上只写着:如遇战事本合同无法执行时可以解除。然而现在战争还在很远的地方进行,并未出现‘无法执行’的情况嘛! 我听说现在火力发电厂已经开始试运行,但是电站的并网、输送尚在最后调试阶段,电厂这边还需要你再留一段时间,同时也为我们把培养技师的事情做完。” “让斋先生说得是实情,但是我们两国正在交战,继续为敌国工作,恐怕大家不会信任我,而日本政府那边也会找我的麻烦。”对马说出自己的担忧。 “中国古人有句话:疑人不用。如果我们不是对你抱着肯定和信任的态度,又怎么会邀请你继续留一段时间呢?”寿礼回答: “至于日本政府,我相信不会找你麻烦的。我问过火电厂的苏厂长了,他说电站并网的工作估计还要三到四个月。我想问问对马先生,如果请你培养技师,半年时间够不够?” 对马想想回答说够了,寿礼继续说:“你刚才提到两国交战的问题,我看双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打下去。”这话让正在做翻译的朱潜也愣了下。 “让斋先生是说,战争很快会结束?”对马问。 第37章 工程师对马(二) 寿礼摇头:“战争大约不会立即结束,甚至可能会延续很长时间。 像当前这样大军厮杀、攻城掠地的情况应该会在一、两年内逐渐减少,毕竟攻城是要死伤的,日本哪有那么多人口可以让军队挥霍? 待攻城战减少,双方会对峙、摩擦、消耗,就像上次欧洲的大战那样,战线也会逐渐稳定下来,两国军队、人民不再像现在这样激动,那时你才能安全回家。 明白么?现在急着离开,半路被人认出来你是日本人,可知会是何等下场?” 对马听了浑身一哆嗦。 “诚然,你身边会被派来军人,既是监视也是保护,但至少你是安全的,不会被老百姓乱棍打死。 如果,将来你仍然要走,我们派人去联系安全的渠道护送离开。要是你不走,我当然乐意和你继续做朋友。”寿礼抬抬下巴: “方才他告诉我,你家里是对马岛的庶支。那个岛每年产出不过八千石,我的产业每年收入仅仅粮食一项就有上千万石。 如果你愿意留在中国开枝散叶、努力工作甚至在这里成家,我每年给你三百石的薪酬。如何?” “三百石么?”对马睁大眼睛。 “外加一个院落,如果你在这里成亲,每月另有八十银元的津贴。如果你在学校里兼职讲课,那么还可以有讲师的收入。” 对马喉头又动了下:“这个……我明白让斋先生的意思了。请先允许我做完这六个月,其它的我考虑、考虑,六个月快结束时给你回答,可以吗?” “当然可以!”寿礼站了起来和他握手:“那么咱们说定了?至于东井物产那边你放心,局势稍稍沉静下来后,我会通过舍弟将你的情况通报给贵社的。 想必战事纷乱,他们对你未能及时退往上海也不会过于追究责任。 不过我要提醒你现在毕竟还在打仗,希望你遵从我方的管理,千万不要做任何合同规定之外的事。 否则,军人擦枪走火是常事,如何能保证你的安全?我可就不好判断了!” 既然对马同意再留半年,寿礼就让蔡浒先带他和朱潜以及士官、司机去客房休息,然后自己和仲礼通电话把结果告诉他。 “对马身边的警卫和翻译居然没有察觉他的不安,这是个严重的疏忽。”寿礼说:“不过还好这次没造成大的问题,对他们稍加惩戒和警告即可,你说呢?” “嗯,现在撤换一时也找不到接替的人,先按你说的办。”仲礼表示同意。 然后寿礼把朱潜的表现夸了一番:“这孩子不错,和对马一路走、一路谈,基本将他的担心和疑虑都掌握了,所以我才能这样快和对马谈妥。你该好好表扬他!” “自家孩子应该的,要什么表扬?”仲礼有点不以为然。 寿礼可不同意弟弟。“天下没有应该的事,即便是亲生父子!”他说: “子女当然是需要父辈夸奖的,得到认可和鼓励会更加努力做得更好,哪有你一句话不说他自己就晓得该如何做的?如此,还需要我们这些父亲作甚?” “好、好,我去鼓励他便是!”仲礼哭笑不得。 “你要做个慈父就私下里鼓励,要做个好将军就在他同事面前表扬,反正不能装没看见,那对娃娃不公平,尤其你又是继父。”寿礼不管弟弟继续唠叨。 “还有,你想没想过,中桥和对马都逃过,那松府和稻叶真就那么叫人省心?”寿礼说出自己心里的疑问。 “这个问题我也琢磨过,要不,我找人和他俩谈谈?” “慢来、慢来。”寿礼觉得弟弟手底下这帮军人可能并不太擅长这个,赶紧拦住他:“我看这事不如和昌文(苏鼎)、同心商量下,看他们有什么好主意。这等事恐怕咱们不如人家在行。” “也行,不过就要请大哥你出面了,我还是装着什么都不晓得。稻叶本来就是同心手下,松府嘛,我相信昌文有办法的。” “嗯。稻叶是个闲散的人,不爱受拘束。如果让他现在回去参加战争,这家伙肯定不乐意。我们给出的条件足够诱人,同心应该能说服他留下来。 松府在金寨农林实验所里做得倒是踏实,休息日到山上打猎、观察植物、采集标本过得也不错。 但他是最晚来的,咱们了解较少。他对战争是什么态度很难说,先请昌文设法做个了解再说。反正不能惊了他,让他觉得咱们有敌意或者不信任那就不好了。” 提到桐油就说起桂系部队最近订购的那批油布、雨衣和油伞来,仲礼说刘科长(刘小梳)去广州押运那批德国货物正在返程途中,自己手头缺人。 寿礼建议把从劳动营弄来的红军俘虏里挑几个人充实到后勤部门里,一下子给仲礼提醒了。 这些被俘的红军回来以后大多营养不良,有人甚至还带伤,所以只有身体最好的分配了工作,其余人要么放在徐山上休养的同时参与国防工事建设,要么放在山下新陈营的医院疗养所里休养。 现在绝大部分身体转好、脸色也红润起来,整天吵吵着要出来做事。这不正好? 只是仲礼可不敢让他们直接和桂系接触,派了几个到罗芳那边做后勤或参谋,再将罗芳手下后勤军官调整到指挥部后勤科。 这天,新上任的后勤军官往桂系那边押送货物归来,兴冲冲地跑到仲礼办公室报告了一个刚刚听到的好消息:谢祥谢营长已经拿到任命成为新的霍县县长!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自从胡尚德被赶下台,他那个亲戚胡正可上来做县长以来毫无建树,整日就是到县衙门应卯,然后便转身去商会里混日子。 这倒让周天群得了便宜,发号施令俨然本县大老爷的样子。只可惜下面人当面唯唯,却没几个拿他真当回事,因此县党部的指令也就止于他的办公室而已。 卢沟桥枪声响起,本县乡绅躁动过一阵,后来又消停下去。直到上海陷落才重新给他们极大震动,慌慌张张地找到胡正可问主意。 “急什么,你们没见城外已经修了那么多碉堡?有淮西营在,本县无碍!”胡正可这样劝大家,但实际他自己也在悄悄将细软打包运往安庆。 直到张家那边的熟人传来消息,说他这个县大老爷的帽子恐怕不保,小胡这才慌了。 不过他以为又是周天群在搞鬼,立即将账算在他头上:“奶奶的,姓周的欺人太甚。我胡家被他挤走一个也罢了,现在这是要斩尽杀绝呀?老子和他没完!” 第37章 县党部(一) 要说胡正可这个人好脾气,但毛驴还有三分火性呢,为了官帽他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小胡仔细琢磨,觉得自己的前任就是太放纵周家了,所以导致被逼下台,他决不能走老路,这回要先下手为强! 因此小胡召集自己的智囊琢磨出三招,最终要实现全县罢课、罢市,把周天群和他的县党部彻底搞臭,就是自己下台也得拉上个垫背的。 这小子手段有些卑鄙,却意想不到地牵扯出一场大动静来。 这事的源头其实还在周天群自己。 话说小周同学那也是在东洋留过学的,虽然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本话说得远不如陈家二老爷仲文,好歹也算是亲日嘛。 东洋兵占满洲、下北平都没啥,反正离着远,但是当听说杭州湾登录,旭日旗飘扬在大上海之后,这小子立即来了精神。 也不知谁和他说的,皇军势如破竹,这是当年大清入关的架势呵! 周天群想可不是,假如说这次攻下南京,天下遍地膏药旗,那不又是要改朝换代? 唉,谁也不怨,咱汉人就没有坐江山这个福分呗。于是这小子开始瞎琢磨上了,满肚子打的主意都是怎么能趁着皇军这个势头捞一把呢? 当年归国,想着凭借周家的名头混出个官职来,没想到周家垮了。 后来想着陈家势大,借他们的手也不错,谁想半年来那陈仲文和他的日本上司经常见首不见尾,竟然也是个靠不住的。看来什么事还得靠自己呀! 他想起个人,舒县大财主曾台秀的幼弟曾庆秀。这个人和周天群当年同在日本,臭气相投。 他兄弟四个,还有个妹子嫁给了李长竿子,因此要找他联络需要将李长竿子请来做客。 周天群几次相邀,无奈李长竿子似乎很忙总不在城里。终于请到之后李队长如约而至。 “周主任要找我那小舅哥?”李长竿子看看他:“你们同学之间这么多年不见忽然想联络,有什么由头?我可怎么和他说哩?” “嘿嘿,我做这个主任也是如坐针毡呐。你不知道那胡家恨我入骨?这不是想小曾在隔壁做建设科科长,打算拉个援手嘛。”周天群为他布菜: “朝中有人才好做官,这道理你老弟明白?”他指指:“姓胡的在上面我不舒服,迟早得让本县换人。小曾官场上认识人多,经验比我丰富,我得向他请教。” “哦!”李长竿子一副了然的模样,倒也不推托,只说自己跟着刑侦队成日东奔西走抓人确实有些忙,不过答应一定帮忙尽快把消息带到。 出来以后李长竿子转身就去找熊大眼,将此事告诉他并且提示: “我那大舅哥、小舅哥和日本人走得很近,这周天群也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现在他们要是串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总队,我担心他们蛇鼠一窝,干出些卖国的勾当!” 熊大眼抚摸着剪得整整齐齐的大胡子(他那媳妇天天为他修剪),转动着眼珠子: “老李,你担心是对的。先派人去舒县暗地查访,看看这个曾庆秀在民间都有什么故事,尤其要注意他是否有和日本人往来?不过……,” 他忽然皱眉:“他可是你舅哥,你下得去手?要不要我另派人去?” “别,舒县还是我熟悉。”李长竿子摆摆手:“总队你放心,若这小子真有卖国汉奸的示例,老李毫不手软,一定以国为重!” 老熊知道这李长竿子是个直人,即便如此也有个避嫌的问题。“这样,咱们还是请大耳朵那边给派几个好手跟你一起去,他的人受过南京的训练。 再者有些事你不便出头,正可以让他们去做。”李长竿子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没话说。 当下老兄打电话给李欢,那边马上派了两个侦听的、三个行动队员过来,加上李长竿子和他三名部下就组成了个专案组。 周天群如愿以偿地和曾庆秀见了面,两人秘密会谈两个小时,接下来曾庆秀带他去了舒城里一家茶叶收购商的家。 专案组调查这个茶叶商,开始并无特别发现,后来有个组员盯着那商人去了趟蛇山,见他鬼头鬼脑地钻进个道君祠里待了半个小时。 这座不过三分地大小的破旧祠堂引起众人注意,李长竿子派出轻功最好的队员进去潜伏。 这人名叫高莳,是李欢收的大徒弟,也是别动队带队组长。 他蹲在祠堂后的草丛里潜伏到半夜才出来,报告说:“李队长,里面有电台!” 李长竿子吃惊:“你没听错?” “绝对没有!”高莳朝军统派来的侦听员点点头:“他们那里有和南京联络的电台,我去师父屋里谈事路过那门口,声音听得出来。” “他娘的!”李长竿子只想到这俩货放到一起会不会干出点汉奸勾当,却不料引出日谍案来,皱眉思忖半晌。 专案组看上去人多,原本盯着周、曾二人是足够的,可要同时监视茶叶商和道君祠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他又不敢信任舒县的警察和保安队,所以赶紧派了个兄弟去向熊总队报告,请求指示或加派人手。 熊大眼一听这案子有搞头顿时兴奋起来。他原以为把中桥收服以后没太多事可做了,谁知周天群联络曾庆秀却牵扯出邻县的线索。 按理说他管不到舒县的事情,连李长竿子的行动都是化装去舒县,不敢亮身份胡来,以免引起两县间的矛盾。 现在这情形怎么办?管还是不管?他有些棘手,便叫人把苏先生请来商议。 苏鼎听说舒县发现了日谍踪迹,肯定地说应该管,但他也赞成熊大眼的想法,觉得应该想个主意做得巧妙些,最好把人引到霍县来抓。 熊大眼问有什么办法引对方过来呢?苏鼎想想建议先弄明白周天群见曾庆秀,两个人谈了些什么,后来为什么去见茶叶商? 熊大眼便将这件事交给苏鼎负责,让他带了十来个便衣队员参与此案。这时候,谁也没想到问题出在其中一名队员身上。 这人以前是刑警队的,和原先的老同僚喝酒胡吹,说出了县党部通敌的话。有人留心,将这个消息递到胡正可面前。 第37章 县党部(二) 正琢磨怎么能抓到周天群尾巴的胡正可大喜,立即找来幕僚布置下去。 两天的功夫标语、招贴就在全城大街小巷贴满了,连当地小报都写出了绘声绘色的文章,说周某在曾某介绍下密会日谍,夜间道君祠里的电台嘀嗒作响,霍县防务情况被日军全面掌握等等。 愤怒的学生立即包围了县党部和县长办公室,要求罢免并逮捕周天群。吓得周连夜想翻城逃走,还好被监视的人发现将他扣留下来,暂时拘押在玉皇庙治安大队军营里。 苏鼎一发现情况就暗中联系了江旗云,却被告知学生们并非由党组织起来,消息来源不明他们也在核查。心急如焚的苏鼎让李长竿子赶往舒县密捕。 听到风声的茶叶商得以逃脱,道君祠大门被撞破,行动组搜出了电台,抓到伪装成道士的敌发报员,将其丢在辆马车上连夜送至双河,在这里改乘押运桐油的军车返回众兴铺。 这次泄密事件造成了严重后果,周天群通敌的罪名缺乏证据,曾庆秀又在邻县让人下不得手。 唯一让大家松口气的是破获了日军电台、抓获日谍报务员。经过审问,这名报务员叫石田九,十年前来到中国,在安徽多地潜伏过。 他一年多前来到舒县接替病重归国治疗的前任,隶属于军部的高级情报科。由 于抓捕队员突然闯入他毫无防范,连藏匿在棉服里的自杀药丸都没来得及碰到,受审时还在不停地纳闷:“我自问没出过山,也没犯错,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很快,又一个消息传来,舒城县长说你霍县的反日游行怎么牵扯上我,所以提出抗议并向上级申诉。 而县城里罢课、罢市真的发生,大家推举出代表去找胡县长,要求政府惩办周天群。胡正可交不出人也没任何证据,只得好生安慰代表们。 到了闹剧发生的第五天,因为已经有传言在省府流传,正忙于将省治迁往六安的蒋作宾主席实在忍不住,派秘书打来电话严厉申斥,警告说如果破坏了大局要追究责任。 胡正可知道再闹下去就不好了,硬着头皮来找曹局长、熊总队,请他们出面协助。 次日,治安总队一至四大队抵达县城,控制了四门和街道宣布临时戒严。 接着县里出公告说明县党部的情况已经向省里汇报,正等待上级回复,同时张贴出去的还有周天群自己亲笔所写辞职信,和向民众解释的告白书。 数月前胡尚德被迫下台的戏码这次又演了一遍,只不过换个主角,轮到周天群倒霉。 老熊觉得很不满意,果断命令李长竿子处置了那名泄密的便衣队员。 虽然没能顺藤摸瓜获得完胜,但说明日本特务的确存在,而且可能以各种形式藏匿着。 这时候,本案后期如何处理?治安总队和参与破案的别动队内部存在两种不同意见: 李欢主张上报,告诉上级自己的功勋并要求表彰,这样做再寻常不过; 另一种是熊大眼为首的谨慎派,觉得这事不好声张,毕竟是跨县办案,有关谣传就令霍县和舒城两位县长乌眼鸡似地了,要是再爆出曾经跨县拿捕的事,还不打破脑袋? 苏鼎带着双方的问题来找仲礼。仲礼听了支持熊大眼: “诶你别说,这老熊独当一面这几年可稳便多了,不像当年那般兴致一来拍案而起。我看这里有昌文你的功劳!”仲礼指着苏鼎笑呵呵地说。 “我哪有功劳?都是你带头带的好!”苏鼎的马屁仲礼不接受,连连摆手,苏鼎接着说:“这要是放在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肯定想都不想就同意大耳朵,现在不也学会谨慎了?” “我比以前想得多了,没办法责任太重!”仲礼苦笑,然后说: “老熊想的对,咱不能光顾着争功、表现。再说了,不过抓住个把日谍,又不是歼灭他们一个旅,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算了!” “那……那个石田九怎么处置?”苏鼎问。 “按说应该枪毙。”仲礼冷笑:“不过……他知道的不多,只是个发报员而已。 密码什么的又都被我们完整缴获了,这个人也就没太大价值。说实话枪毙他我还嫌浪费子弹呢!”他想想: “你告诉他,给他赎罪的机会去中学里教日本语。马上中桥和田晴要成婚了,按他们习俗婚后女人是不工作的,学校正好有个教日语教员的缺。 现在仗打得很乱路上也不安全,他先去教书,一年后设法送他回去,但这期间他要是逃跑,那就只有射杀。明白吗?” 说完石田九,仲礼问起周天群的情况。 “他呀,整天哭哭啼啼的弄得看守都很烦。”苏鼎苦笑:“大眼说早知道还不如直接交给学生了,省得他来祸害弟兄们。” 仲礼呵呵一笑:“还是这么不争气!不过他好歹是我娘舅,不好弄死了。”想想说: “一定把曾庆秀和他聊过什么、姓曾的和哪些日本人有关系,还有茶叶商的身份、底细都叫他吐出来。这小子要是不肯说,吊起来给我打到他说为止!” “你刚还一口一个‘娘舅’……。” “娘舅怎地?我让他活着,可没说当汉奸打不得!”仲礼瞪眼说:“他指定要喊冤叫屈,还会把我抬出来。你们就将我这原话说给他听,叫他别存着侥幸,老实交代!” 果然,周天群被提审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自己冤枉被姓胡的陷害,又请求见仲礼自白等等。 苏鼎将仲礼的话复述之后,趁着他目瞪口呆没醒悟过来提醒他:“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那些破事说清楚,要是姓曾的有问题,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自然不再为难你。” “对、对呵!是姓曾的有问题!”周天群立即叫起来:“我不过是找他叙旧,不知道他还和日本人保持着关系。” “你是指那个收茶叶的?” “他可不是个简单的茶叶商,”周天群神秘地压低声音:“那家伙是军部在皖西的驻在代表,管着好多特务哩!这、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拉你入伙对么?” “可不是!”周天群一拍大腿:“我堂堂县党部主任,哪是那样容易拉拢的?他说皇军来了以后叫我做县长,我没答应!” “你没答应?没答应他往蛇山上巴巴地跑什么?” “这和我没关系。”周天群委屈地回答:“是姓曾的告诉他南京觉得蒋主席没有指挥大军的经验,所以有意任命桂系李老总、廖将军主持安徽大局。 蒋主席自己也请辞了,省主席换人就在本月之内,所以那鬼子听了才赶紧上山去报告的。” “原来是这样?”苏鼎看了眼一起审讯的李欢,后者眯着眼睛正打主意。 不用说,周天群被迫辞职,茶叶商被惊走,但是姓曾的那边不知怎样?需要有人到舒县走动、走动,了解他的近况。李欢打算让高莳再走一趟。 第37章 特务和汉奸(一) “日本人把军部特务派到舒城了,你说六安有没有、霍县有没有呢?”寿礼担心地问弟弟,他觉得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 “大哥不必担心,那些刺探情报的特务确实防不胜防,但也不见得对大局有什么影响。”仲礼说完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指着说: “舒城位置特殊,在合肥与安庆之间,这是控扼皖西的关键,所以日本人在此布设特务机关。 我看,合肥向有本省副治的称谓,安庆则是真正的府治,故而这两座城市他们派有特务毫不奇怪。 但有没有报务员就难说了,毕竟发报机很珍贵,不是每个城市都能放上一台的。” “至少安庆应该有。”苏鼎说:“来自省府的情报是很有价值的,我认为安庆有敌人的特务和报务组。可,怎么揪出来呢?那个石田所知有限,而且他也不愿意帮我们。” 寿礼摆摆手打断他们:“将这件事交给戴雨农和他的手下去琢磨,别忘了咱们的任务是三河原,别让那些事干扰了视线。 告诉大耳朵,舒城的线索交给军统,咱们不要在这上头花费太多时间、精力。我们还是要把霍县的事情办好!” 他说着话,瞥见仲礼有些失神,忙轻轻碰了他下:“三弟,想什么呢?” “我在想,好些日子没看见二哥了。”仲礼皱眉回答:“应该是……上海开战那时起就没见过他。大哥,你说他上哪儿去了,现在在做什么?” 这哥俩还在关心仲礼,殊不知人家现在根本没惦记他们,专心致志地正在华北某地参加“干部训练班”,积极准备配合皇军的占领,好做那开国功臣呢! 这事莫要说兄弟,就连他媳妇都不知道,还打电话给仲礼,问他可晓得兄长去向,弄得仲礼怔忡半晌。 但这件事中桥也不了解,完全是荻原一手操作的。 他越过中桥直接给仲文下指令要他去某处集合,仲文也就高兴得没顾上老婆孩子,连玉玲儿也只知道他出差,却不晓得究竟去哪里和做些什么。 周氏气哼哼跑到县城里闹了场,见玉玲儿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歇兵收雨打道回六安去了。 自从知道中桥被陈家救出,荻原对他就失望了,看透这人根本指望不上。 中桥从头到尾就是个商人,对商业具有相当好的机敏性,可要他做情报却不行,这位是一根筋,做了商人心里就放不下别的,推一推、动一动,毫无灵性可言。 荻原则正相反,他本身就是以情报工作作为职业,商人不过是用来掩护的身份而已。 从这点来说他倒是很欣赏陈叔仁,这个年轻人商业做得红红火火,做情报掮客倒也像那么回事。 最初他摸不清叔仁底细,后来了解到他曾经和左派有来往就多了几分戒备甚至疏远。 不过后来他发现叔仁城府不深,没有太多的政治、军事敏感性,不像有高人指点的专业特工,顶多半路出家而已。 这才渐渐相信他确是个商业掮客,靠人脉做些无本买卖,同时也为自家的贸易换取更优惠条件。 荻原和叔仁说进入上海新政府其实只是种试探,看看他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叔仁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倒令他更加赏识了。 这小伙子继续做他的情报掮客也许对帝国更加有利,荻原需要这么个没有倾向性的中间人。 虽然上次国民政府要求谈判对话他没接招,但这个渠道外务省是需要的,尤其在战争爆发军人把持政府,外务省已经被次要化的情况下。 军方要求他推荐几名可以参加维持会为帝国效力的骨干,他对叔仁浅尝辄止,转而想到了那个胖子林五。 谁想这胖子不感兴趣,说自己就是个收债的。不过林五拗不过他三番五次劝说,转而推荐了高四。 谈过几次之后荻原发现这个人不错,形象好、人缘好、人脉广,在本地底层的口碑不错,善于收买人心。 最重要的这人还是帮会干部,又没有任何抗日前科。虽然进过工部局监狱,但据日籍警长说不过是被仇家陷害,实际也没什么大过失。 高四对荻原的推荐答应得有些犹豫,最先的治安科长他没接,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 后来荻原推荐他做闸北二区的警察分署署长,高四很满意地答应了。 原来他是觉得穿制服非常神气,治安科长是便衣,自然不入他的眼。 但是始作俑者林五有点着急,他匆匆找到高四:“大哥,你真要给日本人做事?” 高四拍拍桌上领来的制服:“这还有假?兄弟你也进来,跟着大哥起码混个派出所长,屁股后面跟一群小弟多神气?” 林五听他这么说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那、那山堂上也没话说?好歹咱们也算洪门呐,这……汉奸的名头可是好说不好听哟!” “啧!”高四有些恼火:“说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屁话?各个位子阿拉不坐,来个心肠坏透的才好是? 我坐了,好歹可以照顾街坊邻居,世道艰难,大家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度过难关不好么?侬晓得个屁!” 碰了一鼻子灰的林五不高兴地回来找叔仁:“是我大哥不假,但他要做汉奸就做去,我有老娘可不奉陪!” 叔仁微笑拍拍他肩头:“诶,这又何必?你跟他这样久还不晓得他那个人?” “我又不晓得他还有兴趣当汉奸!”林五生气地叫起来。 叔仁看看黄子,后者想想开口说:“林五哥一时转不过弯情有可原,我们也想不通嘛。 不过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假设这个位子交给个咱们不知底细的无赖混账去做,那还不晓得会祸害多少好人!倒是大哥坐了,乡邻们还可以放心些。” 林五看看他,依旧抱着胳膊不说话,那样子看来是没被说服。 “你方才说他是汉奸?我觉得言重了。”叔仁说。 “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是汉奸?”林五瞪着眼叫。 “那我问你,租界里那些爷叔、买办、经纪又该怎么说?” 林五愣住。 第37章 特务和汉奸(一) “日本人把军部特务派到舒城了,你说六安有没有、霍县有没有呢?”寿礼担心地问弟弟,他觉得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 “大哥不必担心,那些刺探情报的特务确实防不胜防,但也不见得对大局有什么影响。”仲礼说完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指着说: “舒城位置特殊,在合肥与安庆之间,这是控扼皖西的关键,所以日本人在此布设特务机关。 我看,合肥向有本省副治的称谓,安庆则是真正的府治,故而这两座城市他们派有特务毫不奇怪。 但有没有报务员就难说了,毕竟发报机很珍贵,不是每个城市都能放上一台的。” “至少安庆应该有。”苏鼎说:“来自省府的情报是很有价值的,我认为安庆有敌人的特务和报务组。可,怎么揪出来呢?那个石田所知有限,而且他也不愿意帮我们。” 寿礼摆摆手打断他们:“将这件事交给戴雨农和他的手下去琢磨,别忘了咱们的任务是三河原,别让那些事干扰了视线。 告诉大耳朵,舒城的线索交给军统,咱们不要在这上头花费太多时间、精力。我们还是要把霍县的事情办好!” 他说着话,瞥见仲礼有些失神,忙轻轻碰了他下:“三弟,想什么呢?” “我在想,好些日子没看见二哥了。”仲礼皱眉回答:“应该是……上海开战那时起就没见过他。大哥,你说他上哪儿去了,现在在做什么?” 这哥俩还在关心仲礼,殊不知人家现在根本没惦记他们,专心致志地正在华北某地参加“干部训练班”,积极准备配合皇军的占领,好做那开国功臣呢! 这事莫要说兄弟,就连他媳妇都不知道,还打电话给仲礼,问他可晓得兄长去向,弄得仲礼怔忡半晌。 但这件事中桥也不了解,完全是荻原一手操作的。 他越过中桥直接给仲文下指令要他去某处集合,仲文也就高兴得没顾上老婆孩子,连玉玲儿也只知道他出差,却不晓得究竟去哪里和做些什么。 周氏气哼哼跑到县城里闹了场,见玉玲儿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歇兵收雨打道回六安去了。 自从知道中桥被陈家救出,荻原对他就失望了,看透这人根本指望不上。 中桥从头到尾就是个商人,对商业具有相当好的机敏性,可要他做情报却不行,这位是一根筋,做了商人心里就放不下别的,推一推、动一动,毫无灵性可言。 荻原则正相反,他本身就是以情报工作作为职业,商人不过是用来掩护的身份而已。 从这点来说他倒是很欣赏陈叔仁,这个年轻人商业做得红红火火,做情报掮客倒也像那么回事。 最初他摸不清叔仁底细,后来了解到他曾经和左派有来往就多了几分戒备甚至疏远。 不过后来他发现叔仁城府不深,没有太多的政治、军事敏感性,不像有高人指点的专业特工,顶多半路出家而已。 这才渐渐相信他确是个商业掮客,靠人脉做些无本买卖,同时也为自家的贸易换取更优惠条件。 荻原和叔仁说进入上海新政府其实只是种试探,看看他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叔仁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倒令他更加赏识了。 这小伙子继续做他的情报掮客也许对帝国更加有利,荻原需要这么个没有倾向性的中间人。 虽然上次国民政府要求谈判对话他没接招,但这个渠道外务省是需要的,尤其在战争爆发军人把持政府,外务省已经被次要化的情况下。 军方要求他推荐几名可以参加维持会为帝国效力的骨干,他对叔仁浅尝辄止,转而想到了那个胖子林五。 谁想这胖子不感兴趣,说自己就是个收债的。不过林五拗不过他三番五次劝说,转而推荐了高四。 谈过几次之后荻原发现这个人不错,形象好、人缘好、人脉广,在本地底层的口碑不错,善于收买人心。 最重要的这人还是帮会干部,又没有任何抗日前科。虽然进过工部局监狱,但据日籍警长说不过是被仇家陷害,实际也没什么大过失。 高四对荻原的推荐答应得有些犹豫,最先的治安科长他没接,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 后来荻原推荐他做闸北二区的警察分署署长,高四很满意地答应了。 原来他是觉得穿制服非常神气,治安科长是便衣,自然不入他的眼。 但是始作俑者林五有点着急,他匆匆找到高四:“大哥,你真要给日本人做事?” 高四拍拍桌上领来的制服:“这还有假?兄弟你也进来,跟着大哥起码混个派出所长,屁股后面跟一群小弟多神气?” 林五听他这么说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那、那山堂上也没话说?好歹咱们也算洪门呐,这……汉奸的名头可是好说不好听哟!” “啧!”高四有些恼火:“说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屁话?各个位子阿拉不坐,来个心肠坏透的才好是? 我坐了,好歹可以照顾街坊邻居,世道艰难,大家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度过难关不好么?侬晓得个屁!” 碰了一鼻子灰的林五不高兴地回来找叔仁:“是我大哥不假,但他要做汉奸就做去,我有老娘可不奉陪!” 叔仁微笑拍拍他肩头:“诶,这又何必?你跟他这样久还不晓得他那个人?” “我又不晓得他还有兴趣当汉奸!”林五生气地叫起来。 叔仁看看黄子,后者想想开口说:“林五哥一时转不过弯情有可原,我们也想不通嘛。 不过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假设这个位子交给个咱们不知底细的无赖混账去做,那还不晓得会祸害多少好人!倒是大哥坐了,乡邻们还可以放心些。” 林五看看他,依旧抱着胳膊不说话,那样子看来是没被说服。 “你方才说他是汉奸?我觉得言重了。”叔仁说。 “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是汉奸?”林五瞪着眼叫。 “那我问你,租界里那些爷叔、买办、经纪又该怎么说?” 林五愣住。 第37章 特务和汉奸(二) “咱们大上海,为洋人做事的还少吗?这些人里有为了谋生的,有为了助人的;有为虎作伥,也有力所能及帮人一把的。咱们在工部局里那些警察兄弟不都这样?”叔仁开导他。 见林五默默地点点头,叔仁继续说:“当然,如今两国交兵,他出来做这个事免不了大家背后指点嘀咕,但你要和弟兄们讲先别忙着下定论。 穿什么皮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是不是拿到钞票忘了祖宗。” “对、对,是这个话,我也赞成!”黄子高兴地附和。 “那……他还想让别的弟兄去帮忙,还劝我也去,我是难办得很,应还是不应哩?”林五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个嘛,全在各人。”叔仁把手一挥:“全随自己心意咱也别拦着。不过我劝你先别急着去和他混,既要在看看,同时你母亲的情况不好,别让老人家担心。 其他人乐意怎么决定都随各人好了。说实话,大哥总不能单枪匹马赴任,身边是需要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而且是非面前也要有人劝着、拉着、提醒着。 所以啊,我看从兄弟情义上,可以不忙着加入,但帮大哥物色人选是正经。即便特别想进去,但本性不叫人放心的,最好也缓缓。 咱们不能让警队那些人说新来都不行,对不?所以你俩还不能掉着脸不理睬,要出手帮他才是兄弟该做的,大哥也一定记得这份意思。” 听懂了叔仁的话,这哥俩主动跑去找高四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和他商量都带谁进警队。 警队是吃公家饭的自然人人打破头都想去,高四做官的消息传开,骂的人倒都在暗地里,每天上门送礼请托者却络绎不绝,连现在警队里那些警察也坐不住纷纷上门。 一时间他家门庭若市,弄得高四非常头疼。 见他俩主动上门,高四一问原来叔仁帮自己说了不少话,心中有数,便事事和他们商议,拿不准的二人自然会去问叔仁意见。 叔仁也尽力为他们出主意,当然也让舒龙借着黄子的方便趁机往里面塞了可靠的自己人。 高四任职的机构最初叫做“上海临时维持委员会”,后来不知怎么改了名字叫做“上海大道市政府”。 负责警察的是个姓张的原江苏公安厅厅长,高四归他下面的一个副厅长管。 可巧了,当年这位厅长刚到上海滩的时候高四帮过他,俩人叙旧很快热络起来,高四就请他帮忙,以去浦东(政府办公地点在彼)办事为由,将小树带了回来与叔仁团聚。 这时候红菱和新生儿也到家了,阖家团圆,叔仁明白这是高四在还自己的人情。 叔仁手里有两张派司,一个是荻原帮他搞来的日本驻军司令部签发的派司,另一张是大卫弄到的美国驻军司令部签发的通行派司。 虽然哪个都能用,不过当然在日本人当家的情况下还是荻原这张更好使,叔仁目前可以用这张出入,不过特殊情况下除外。 今天要去办点特殊事,为妥善起见叔仁把两张派司都带上,各放入左右兜里,然后上了车告诉舒龙:“走,咱们今天从浙江路过河。” “不是说去静安寺吗?不走西藏路,或者乌镇路?”舒龙边发动车边问。 “离四行仓库太近,可能遭到日军的阻拦或刁难。乌镇路桥听说已经在战斗中被毁了。”叔仁告诉他:“今天要办的事情非常重要,我不想节外生枝。” “明白!” 借着探视母亲的机会,林五帮叔仁已经给小杜传了两次口信。不过最后一次小杜用暗语告诉他这个地点要换了,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 直到两天前忽然有个电话打过来留言说:德里克先生约石三先生接着谈上次的生意,然后留了见面地址和一个最后四位是0381的电话号码。 所以叔仁今日过来是要应小杜之约见面的。 这次小杜不耍酷玩咖啡了,他找个相当安静的巷弄,朴素的石库门完全看不出和其他门户有什么区别,甚至门外连点能够区分的标志都没有。 “你怎么……穿成这样?”叔仁看着一身宽大棉袍的小杜很惊讶,伸手摸摸:“这胡子……是真的?” “废话,当然!我可攒了三个月才长成这个样子的。”小杜得意地摸摸自己的一字胡,又将黑边眼镜向上推推:“怎样?有点周树人的意思了?” 叔仁哭笑不得:“你干嘛要模仿他?个人崇拜?” “当然不是!”小杜愤愤地一摆手:“他是文化人,又在虹口混了这么多年,我想这样装束即使碰上个日本人,他应该也不会怀疑我?” 叔仁差点把端到手里的杯子扔掉,没好气地摇摇头:“你很怕他们吗?” “不是怕,是上级要我们潜伏。”小杜嘿嘿地笑:“我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我们要长期留在上海和日军周旋; 第二,不仅中统,军统也来人了,我们两家要亲密合作。 嘿,几个月以前你能信会有这种事?” “那第三呢?” “第三,我得请你帮忙。”小杜压低声音。 “你大点声,这是在你家里,又没别人。这样鬼祟做什么?”叔仁白了他一眼。 小杜笑笑不做计较,继续说:“上级说了,要尽快查清和日本人合作的汉奸和他们的住址,给所有卖国贼一个下马威!” “刺杀?” “对呵!”小杜点头:“军统和我们较劲呢,他们要是早下手了,我们脸面往哪里放?” “我的杜长官,干这事你们不在行,何必同军统争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大伙儿也都想表现、表现。”小杜叹气:“军队打得那么惨,太憋气!咱们本来该赢的,谁知道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说完了咬牙:“他娘的,那群汉奸可算得意了,绝对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 “唉,你们这些人呀!”叔仁跺脚:“名利算什么?命可只有一条。” “你要害怕就靠边,至少别碍事!”小杜脸沉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该为了意气争长短。”叔仁说:“你们的人藏下来也不容易,因为这个死伤、暴露那可就太不值当!” 小杜端起两臂:“你说的倒也是。” “这样,你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搞点住宅地址吗?这也不是办不到。但你得答应我不要为了和军统比高低出手,定要万无一失再动。 就是古人说的,不动则已,动如脱兔。狠狠一击、全身而退。你要是不愿意护弟兄们的命,那我宁可不帮!” 小杜愣了下:“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袁大头,居然还懂得江湖义气?好,我答应你!” 叔仁笑了:“这就对啦!惩办汉奸、叛徒是应有之义,可不能拿来做挥洒意气、求官求赏的阶梯,那样越求越得不到,反而让大家白白送命。 既然上面给的任务是潜伏,光有伏没有潜能叫完成任务? 为了大局也不能蛮干,否则不但害大家送命,还会连带我等受牵累,寒了朋友的心。切记、切记!” 第37章 特务和汉奸(二) “咱们大上海,为洋人做事的还少吗?这些人里有为了谋生的,有为了助人的;有为虎作伥,也有力所能及帮人一把的。咱们在工部局里那些警察兄弟不都这样?”叔仁开导他。 见林五默默地点点头,叔仁继续说:“当然,如今两国交兵,他出来做这个事免不了大家背后指点嘀咕,但你要和弟兄们讲先别忙着下定论。 穿什么皮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是不是拿到钞票忘了祖宗。” “对、对,是这个话,我也赞成!”黄子高兴地附和。 “那……他还想让别的弟兄去帮忙,还劝我也去,我是难办得很,应还是不应哩?”林五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个嘛,全在各人。”叔仁把手一挥:“全随自己心意咱也别拦着。不过我劝你先别急着去和他混,既要在看看,同时你母亲的情况不好,别让老人家担心。 其他人乐意怎么决定都随各人好了。说实话,大哥总不能单枪匹马赴任,身边是需要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而且是非面前也要有人劝着、拉着、提醒着。 所以啊,我看从兄弟情义上,可以不忙着加入,但帮大哥物色人选是正经。即便特别想进去,但本性不叫人放心的,最好也缓缓。 咱们不能让警队那些人说新来都不行,对不?所以你俩还不能掉着脸不理睬,要出手帮他才是兄弟该做的,大哥也一定记得这份意思。” 听懂了叔仁的话,这哥俩主动跑去找高四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和他商量都带谁进警队。 警队是吃公家饭的自然人人打破头都想去,高四做官的消息传开,骂的人倒都在暗地里,每天上门送礼请托者却络绎不绝,连现在警队里那些警察也坐不住纷纷上门。 一时间他家门庭若市,弄得高四非常头疼。 见他俩主动上门,高四一问原来叔仁帮自己说了不少话,心中有数,便事事和他们商议,拿不准的二人自然会去问叔仁意见。 叔仁也尽力为他们出主意,当然也让舒龙借着黄子的方便趁机往里面塞了可靠的自己人。 高四任职的机构最初叫做“上海临时维持委员会”,后来不知怎么改了名字叫做“上海大道市政府”。 负责警察的是个姓张的原江苏公安厅厅长,高四归他下面的一个副厅长管。 可巧了,当年这位厅长刚到上海滩的时候高四帮过他,俩人叙旧很快热络起来,高四就请他帮忙,以去浦东(政府办公地点在彼)办事为由,将小树带了回来与叔仁团聚。 这时候红菱和新生儿也到家了,阖家团圆,叔仁明白这是高四在还自己的人情。 叔仁手里有两张派司,一个是荻原帮他搞来的日本驻军司令部签发的派司,另一张是大卫弄到的美国驻军司令部签发的通行派司。 虽然哪个都能用,不过当然在日本人当家的情况下还是荻原这张更好使,叔仁目前可以用这张出入,不过特殊情况下除外。 今天要去办点特殊事,为妥善起见叔仁把两张派司都带上,各放入左右兜里,然后上了车告诉舒龙:“走,咱们今天从浙江路过河。” “不是说去静安寺吗?不走西藏路,或者乌镇路?”舒龙边发动车边问。 “离四行仓库太近,可能遭到日军的阻拦或刁难。乌镇路桥听说已经在战斗中被毁了。”叔仁告诉他:“今天要办的事情非常重要,我不想节外生枝。” “明白!” 借着探视母亲的机会,林五帮叔仁已经给小杜传了两次口信。不过最后一次小杜用暗语告诉他这个地点要换了,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 直到两天前忽然有个电话打过来留言说:德里克先生约石三先生接着谈上次的生意,然后留了见面地址和一个最后四位是0381的电话号码。 所以叔仁今日过来是要应小杜之约见面的。 这次小杜不耍酷玩咖啡了,他找个相当安静的巷弄,朴素的石库门完全看不出和其他门户有什么区别,甚至门外连点能够区分的标志都没有。 “你怎么……穿成这样?”叔仁看着一身宽大棉袍的小杜很惊讶,伸手摸摸:“这胡子……是真的?” “废话,当然!我可攒了三个月才长成这个样子的。”小杜得意地摸摸自己的一字胡,又将黑边眼镜向上推推:“怎样?有点周树人的意思了?” 叔仁哭笑不得:“你干嘛要模仿他?个人崇拜?” “当然不是!”小杜愤愤地一摆手:“他是文化人,又在虹口混了这么多年,我想这样装束即使碰上个日本人,他应该也不会怀疑我?” 叔仁差点把端到手里的杯子扔掉,没好气地摇摇头:“你很怕他们吗?” “不是怕,是上级要我们潜伏。”小杜嘿嘿地笑:“我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我们要长期留在上海和日军周旋; 第二,不仅中统,军统也来人了,我们两家要亲密合作。 嘿,几个月以前你能信会有这种事?” “那第三呢?” “第三,我得请你帮忙。”小杜压低声音。 “你大点声,这是在你家里,又没别人。这样鬼祟做什么?”叔仁白了他一眼。 小杜笑笑不做计较,继续说:“上级说了,要尽快查清和日本人合作的汉奸和他们的住址,给所有卖国贼一个下马威!” “刺杀?” “对呵!”小杜点头:“军统和我们较劲呢,他们要是早下手了,我们脸面往哪里放?” “我的杜长官,干这事你们不在行,何必同军统争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大伙儿也都想表现、表现。”小杜叹气:“军队打得那么惨,太憋气!咱们本来该赢的,谁知道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说完了咬牙:“他娘的,那群汉奸可算得意了,绝对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 “唉,你们这些人呀!”叔仁跺脚:“名利算什么?命可只有一条。” “你要害怕就靠边,至少别碍事!”小杜脸沉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该为了意气争长短。”叔仁说:“你们的人藏下来也不容易,因为这个死伤、暴露那可就太不值当!” 小杜端起两臂:“你说的倒也是。” “这样,你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搞点住宅地址吗?这也不是办不到。但你得答应我不要为了和军统比高低出手,定要万无一失再动。 就是古人说的,不动则已,动如脱兔。狠狠一击、全身而退。你要是不愿意护弟兄们的命,那我宁可不帮!” 小杜愣了下:“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袁大头,居然还懂得江湖义气?好,我答应你!” 叔仁笑了:“这就对啦!惩办汉奸、叛徒是应有之义,可不能拿来做挥洒意气、求官求赏的阶梯,那样越求越得不到,反而让大家白白送命。 既然上面给的任务是潜伏,光有伏没有潜能叫完成任务? 为了大局也不能蛮干,否则不但害大家送命,还会连带我等受牵累,寒了朋友的心。切记、切记!” 第37章 经济战争(一) 难得小杜听了叔仁的话,此后只有一、两次行动干掉三名伪政府职员。 但是上面显然对他的效率不满,小杜找机会把应该为大局做好潜伏和渗透,不急于行动与暗杀的意见委托张淮南代自己申诉。 小陈先生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据说给了个评价,大意是:顾全大局、放眼长远,难能可贵。 此后中统系宁可将这方面情报转给军统,极少直接出手实施行动,反而更专注于占领区政治、外交、经济、建设、商业和文化等方面信息的收集。 小杜从叔仁这里购买的情报,也主要集中于各国侨民动态、新闻界内幕收集以及各国在沪商社、买办与日本之间进行的交易内容等等。 不过由于前边的经纬,小杜对叔仁的信任更是增加不少,甚至和他说些中统内幕,以及同军统的关系等等。 某个阴冷小雨的日子里,小杜在家中给叔仁引见了位客人。“石三先生,这位南京来的苏先生对你仰慕已久,可是一直想见见真神呐!”他笑呵呵地介绍说。 叔仁知道这小子不会没事给自己介绍人来认识,握手寒暄之后大家坐下,果然“苏先生”自己开口了: “鄙人到上海不久便听说石三先生的神通,又听小杜说最近几次行动多得你的助力,敝东家雨农先生要我代他致意,感谢你的爱国之举。” “哦,原来苏先生是戴老板的人?失敬、失敬!”叔仁拱手,心里了然这家伙是来自军统的。 “爱国二字当不起,惭愧!我可是照单收钱,买卖照旧。”叔仁嘿嘿地笑:“苏先生莫不是也想和在下做几笔买卖? 现在这上海滩也怪,大家原本都以为粮价会疯涨,不料他们从苏北、浙江运粮过来粮食反而不缺了; 以为市面会很萧条,日货、美货大批铺开,市面反而熙熙攘攘; 那些个电影公司忙着准备撤往香港,不料各大电影院一票难求,连旧拷贝都拿出来放映了还满足不了需求。 看起来日本人很有点鬼头脑,他们早把后面的事情准备好啦。市场离奇,人更离奇。 逃出去的都是些小市民,洋人鬼佬和苏锡常的地主、商人却在往城里涌,甚至还有纳粹不要的犹太人和旅顺口来的白俄。 这个世道,啧,真叫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呼今生不虚此行呵!所以,苏先生大概也是想趁着乱世进来捞些进身立命的好处,以便为将来登高做准备?” “苏筹可不敢想什么安身立命的事,只要戴老板满意就好。”苏先生摸着连鬓胡子微笑回答:“苏某今日来,正为这些石三先生提到的怪事想请教你的意见。” “哦?”这个回答倒让叔仁有点意外,他看看小杜。 后者点点头:“苏先生想问的也是我们心里的疑惑,希望听听你这个局内人的建议。” “建议?”叔仁略略沉吟:“两位背后的老板都是高人,我最多只能说说自己的想法,仅供参考。不知你们对什么感兴趣呢?” 二人互相看了眼,小杜先开口说:“就方才兄台提到粮食问题,说是苏北、浙江运来的,可有证据?” “这个当然!码头上、海关都有熟人。”叔仁点头: “浙江已经大半沦陷,日军可以从那边运米并不奇怪,但苏北尚在我手,我不晓得他们通过什么渠道运米过来的,更有可能是早有布局。 另外,我方一旦发现苏北运粮会怎么做? 日本人恐怕心知肚明,我猜他们很可能派遣部队在南通、扬州附近登陆,既可以夺取苏北粮仓的控制权、掌握津浦路,同时扩大上海周边占领区范围,谋得更大、更安全的生存空间。” 他说完这个话,小杜和苏筹显得都很吃惊。“石三先生是说他们会北上苏北?可那样,岂不是把战事进一步扩大?”苏筹提出疑问。 “常州都已经陷落,日军停止向南京攻击的步伐了吗?”叔仁冷笑:“如果没有,那很可能他们真的想要攻击首都,而如果攻击首都,北岸怎会没有掩护部队?” “石三先生真是一语惊人。可……日本那么小,它不可能吞掉中国的,这点难道它不明白?”小杜赶紧说: “如果它这样做,等于让战争无限期、全范围地扩大下去,它不怕自己耗不起吗?” “你们搞错了,日本从来没打算一口吞掉中国,即便他确实是在蚕食中国最肥美的地区,但那都是为攫取矿产、燃料、人力等资源在作战。 推翻中国政府,像满清那样统治中国并不是他们的计划,最多就是像在浦东干的那样弄些傀儡出来替他们做事。”叔仁说: “从我接触日本人得到的消息看,日本的目的一直是独自拥有中国这个殖民地大市场,把英美等国的势力挤出去,用中国的资源支持日本称霸亚洲。 所以它没有全面战争的准备,这一切都是军国主义将领强加的。 即便到今天,日本政府已经被将领们把持,他们也还没有完全控制中国的想法,但从中国身上割走最好的满洲、华北、华东和东南沿海,这是他们现在最想干的事情。 攻克南京,不但可以削弱中国的抵抗、打击士气,而且有利于他们在东部扶持听话的伪政权。所以为了战略目标,他们是非要攻击南京不可的!” 二人脸都有些发白。“打下南京、攻占扬州、夺取津浦路?那就是说,华北日军不会再往山西西部继续进攻,而是掉头南下徐州呼应苏北?”苏筹摸着大胡子琢磨。 “去山西做什么?苏北才有日本人需要的大米,除非是日本人还需要更多的煤炭,现在大同、太原已经够用了,暂时没必要继续扩大山西占领区。”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不光是有军事考量的?” “当然,军事是由经济支撑的,没有经济拿什么来打仗?”叔仁笑起来:“所以你们留在上海很有意义,因为这里是全国经济的中心、贸易的中心。 掌握了上海的情报实际就把住了日军的脉搏,这是很厉害的事情,比刺杀几个汉奸要有意义得多!” 第37章 经济战争(一) 难得小杜听了叔仁的话,此后只有一、两次行动干掉三名伪政府职员。 但是上面显然对他的效率不满,小杜找机会把应该为大局做好潜伏和渗透,不急于行动与暗杀的意见委托张淮南代自己申诉。 小陈先生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据说给了个评价,大意是:顾全大局、放眼长远,难能可贵。 此后中统系宁可将这方面情报转给军统,极少直接出手实施行动,反而更专注于占领区政治、外交、经济、建设、商业和文化等方面信息的收集。 小杜从叔仁这里购买的情报,也主要集中于各国侨民动态、新闻界内幕收集以及各国在沪商社、买办与日本之间进行的交易内容等等。 不过由于前边的经纬,小杜对叔仁的信任更是增加不少,甚至和他说些中统内幕,以及同军统的关系等等。 某个阴冷小雨的日子里,小杜在家中给叔仁引见了位客人。“石三先生,这位南京来的苏先生对你仰慕已久,可是一直想见见真神呐!”他笑呵呵地介绍说。 叔仁知道这小子不会没事给自己介绍人来认识,握手寒暄之后大家坐下,果然“苏先生”自己开口了: “鄙人到上海不久便听说石三先生的神通,又听小杜说最近几次行动多得你的助力,敝东家雨农先生要我代他致意,感谢你的爱国之举。” “哦,原来苏先生是戴老板的人?失敬、失敬!”叔仁拱手,心里了然这家伙是来自军统的。 “爱国二字当不起,惭愧!我可是照单收钱,买卖照旧。”叔仁嘿嘿地笑:“苏先生莫不是也想和在下做几笔买卖? 现在这上海滩也怪,大家原本都以为粮价会疯涨,不料他们从苏北、浙江运粮过来粮食反而不缺了; 以为市面会很萧条,日货、美货大批铺开,市面反而熙熙攘攘; 那些个电影公司忙着准备撤往香港,不料各大电影院一票难求,连旧拷贝都拿出来放映了还满足不了需求。 看起来日本人很有点鬼头脑,他们早把后面的事情准备好啦。市场离奇,人更离奇。 逃出去的都是些小市民,洋人鬼佬和苏锡常的地主、商人却在往城里涌,甚至还有纳粹不要的犹太人和旅顺口来的白俄。 这个世道,啧,真叫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呼今生不虚此行呵!所以,苏先生大概也是想趁着乱世进来捞些进身立命的好处,以便为将来登高做准备?” “苏筹可不敢想什么安身立命的事,只要戴老板满意就好。”苏先生摸着连鬓胡子微笑回答:“苏某今日来,正为这些石三先生提到的怪事想请教你的意见。” “哦?”这个回答倒让叔仁有点意外,他看看小杜。 后者点点头:“苏先生想问的也是我们心里的疑惑,希望听听你这个局内人的建议。” “建议?”叔仁略略沉吟:“两位背后的老板都是高人,我最多只能说说自己的想法,仅供参考。不知你们对什么感兴趣呢?” 二人互相看了眼,小杜先开口说:“就方才兄台提到粮食问题,说是苏北、浙江运来的,可有证据?” “这个当然!码头上、海关都有熟人。”叔仁点头: “浙江已经大半沦陷,日军可以从那边运米并不奇怪,但苏北尚在我手,我不晓得他们通过什么渠道运米过来的,更有可能是早有布局。 另外,我方一旦发现苏北运粮会怎么做? 日本人恐怕心知肚明,我猜他们很可能派遣部队在南通、扬州附近登陆,既可以夺取苏北粮仓的控制权、掌握津浦路,同时扩大上海周边占领区范围,谋得更大、更安全的生存空间。” 他说完这个话,小杜和苏筹显得都很吃惊。“石三先生是说他们会北上苏北?可那样,岂不是把战事进一步扩大?”苏筹提出疑问。 “常州都已经陷落,日军停止向南京攻击的步伐了吗?”叔仁冷笑:“如果没有,那很可能他们真的想要攻击首都,而如果攻击首都,北岸怎会没有掩护部队?” “石三先生真是一语惊人。可……日本那么小,它不可能吞掉中国的,这点难道它不明白?”小杜赶紧说: “如果它这样做,等于让战争无限期、全范围地扩大下去,它不怕自己耗不起吗?” “你们搞错了,日本从来没打算一口吞掉中国,即便他确实是在蚕食中国最肥美的地区,但那都是为攫取矿产、燃料、人力等资源在作战。 推翻中国政府,像满清那样统治中国并不是他们的计划,最多就是像在浦东干的那样弄些傀儡出来替他们做事。”叔仁说: “从我接触日本人得到的消息看,日本的目的一直是独自拥有中国这个殖民地大市场,把英美等国的势力挤出去,用中国的资源支持日本称霸亚洲。 所以它没有全面战争的准备,这一切都是军国主义将领强加的。 即便到今天,日本政府已经被将领们把持,他们也还没有完全控制中国的想法,但从中国身上割走最好的满洲、华北、华东和东南沿海,这是他们现在最想干的事情。 攻克南京,不但可以削弱中国的抵抗、打击士气,而且有利于他们在东部扶持听话的伪政权。所以为了战略目标,他们是非要攻击南京不可的!” 二人脸都有些发白。“打下南京、攻占扬州、夺取津浦路?那就是说,华北日军不会再往山西西部继续进攻,而是掉头南下徐州呼应苏北?”苏筹摸着大胡子琢磨。 “去山西做什么?苏北才有日本人需要的大米,除非是日本人还需要更多的煤炭,现在大同、太原已经够用了,暂时没必要继续扩大山西占领区。”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不光是有军事考量的?” “当然,军事是由经济支撑的,没有经济拿什么来打仗?”叔仁笑起来:“所以你们留在上海很有意义,因为这里是全国经济的中心、贸易的中心。 掌握了上海的情报实际就把住了日军的脉搏,这是很厉害的事情,比刺杀几个汉奸要有意义得多!” 第37章 经济战争(二)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问。”苏筹说:“石三先生也说了,目下有很多人往上海跑。 我们内部有种声音认为,这些人不想着逃离敌占区,反而拖家带口拿着自己的身家细软来上海,应该视作投敌行为予以严惩。先生你怎么看?” “咱们刚才说了,这些人大多是地主、商人。他们确实有身家,但是不是进入了日占区呢?这个很难说。”叔仁放下杯子: “我派人在日占区观察到的情况,日占区难民不少,但有钱人不多,大部分是周边的农民,难以离开故土、没有车船走不得远道的人。 租界居民猛增,这点小杜应该有体会,最近房租涨了七成与此有关。战事刚起,我买下了法租界一处老乡的宅子,现在那房子价格已经翻了一倍! 进入租界的人数,有美国记者从工部局得到数字,开战当天为六万人,后来逐渐降低。 《立报》所载租界共接纳八十万,后来陆续遣送出境有十余万,华界日占区有约六十万。” 说到这里叔仁用手一指:“你们现在在大街上还能见到那么多难民吗?很少了,为什么? 因为找不到房子存身就会被遣送,所以能租房的都赶紧租房,这就是房价大涨的原因。 能够在这样高房租情况下依旧存身,说明剩下这些人经济实力都还可以。地主、商户、做小生意的人,只有他们拿得出这样的钱。” 仲礼说完笑着问二人:“你们觉得这些人都是汉奸吗?或者说需要阻止他们进租界吗?” “你的意思是说,有钱人基本上都进了租界?”小杜皱眉:“可租界……。” “我明白你的担心,边界围墙只能让人无法进入日占区,却没法阻止钱钞的流通、经济往来,所以这么多有钱人进入租界,会给日占区带来繁荣。”叔仁点头: “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的,但只是短期。钱总有花光的时候,如果这些人不能设法挣钱,那不成了坐吃山空?最后反而是个负担。” 叔仁说:“其实你们不用担心这些人进来,他们即便带来繁荣也不是长久的事情。” “哦?这话怎么说?”苏筹没明白:“他们可能带来黄金、白银和美元,如果流入日本人手里,那不是和资敌一个样?” “他们不带来,你以为日军不会去抢夺?”叔仁笑着说:“我说它不会长久,是因为日本将占领区视为肥美的母鸡,却又不指望它持续下蛋,只想短视地宰掉喝汤。 日本国内有反对这样做的呼声,但大多被压制了。 就我刚才所说,他们没有长期占领、甚至吞并的计划,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也并没耐心做这件事,只想掠夺、移民、建立殖民地。 所以,他们不会意识到经济、金融对于上海的重要性,也就不会思考如何帮助难民生活更好、如何使有产者在这里获得挣钱机会。 因此那些有钱人只能在租界里花钱过安逸生活,一旦本钱花光是很难再挣到新收入的。 小苏刚才说这些人会带来贵金属。没错,新的伪政权要维护它的威望就必须建立自己的贵金属储备,因而针对这些人的掠夺势在必行。 但我估计这几十万人带来的财富远远不够。假设华北、华东甚至华南都会陷落,伪政府需要的贵金属会是个庞大的数量! 南京只要将中央及各主要银行储备的贵金属运走,就可以给伪政府留下一个经济空白要他或者日本政府去填补。 不能填补,政府就会破产,政权便难以为继。这叫经济战争!” “哦!所以现在来到上海的这些人带贵金属进来是杯水车薪,遭到剥夺之后反而会对伪政府不满,从而为将来埋下许多伏笔?”小杜是大学生,一点就透彻了。 叔仁笑着点头:“正是如此!还有,政府想将来光复的时候拿回来一个尚可的上海,还是一个烂摊子的上海? 目前有这几十万人进来,我估计可以撑着让租界最多繁荣五年,五年后什么情形? 也许尚未光复,也许国军已经赶走了日本人,那样的话,一个国际大都会对中国来说是非常必要的! 从这个角度上看,也没有必要对来上海的人采取什么限制、阻止措施。”他说完看看二人又补充: “再说,工部局也需要维持上海的繁荣,如果禁止这些人,在国际上南京会被孤立,日本人反而有了正当的理由,那是不利的。” “所以……,你的意思不用理睬?” “逃生、逃命、躲避战火都可以理解,只要不是抱着帮助敌人的目的就行。 帮助敌人就成了汉奸,你们两家老板自然有处置汉奸的规矩,将来光复了有的是算总账的机会,他们逃不掉的。 至于现在,应该把精力更多放在对占领区伪政权的打击、渗透和削弱上面,不要被鸡毛蒜皮分散了注意力。” 叔仁刚说完,苏筹兴奋地竖起拇指:“石三先生所言和戴老板完全一致!唉,你要是愿意加入我们,定是一把好手!” “慢来,小苏,你违规了,说好不挖角的。”小杜不高兴地拦住道。 “没关系、没关系。”叔仁赶紧摆手:“我不擅长那些,说话聊天、出主意都可以,要我参加可就难为我啦!咱们就当是个朋友,随便聊聊。” “对、对,随便聊而已。哈哈!”苏筹连忙摆手:“我也不过是一时兴奋,这可不是雨农先生的意思,别误会。” “对嘛。”叔仁暗自松口气:“实不相瞒,日本人也想拉我进那个浦东政府哩。不过我后来让他们想明白了,我这个身份哪边都不靠才是最有价值的。” “言之有理!”小杜赞同,然后和苏筹交换下眼色,说:“如今便有个事情需要石三先生帮忙。” “哦?”叔仁笑了:“你俩倒说风就是雨。什么事?关键是有钱赚。” 二人尴尬,苏筹说:“实际上不是一件事,是我两个每人要求先生一件事。” 叔仁愣住了。 第37章 经济战争(二)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问。”苏筹说:“石三先生也说了,目下有很多人往上海跑。 我们内部有种声音认为,这些人不想着逃离敌占区,反而拖家带口拿着自己的身家细软来上海,应该视作投敌行为予以严惩。先生你怎么看?” “咱们刚才说了,这些人大多是地主、商人。他们确实有身家,但是不是进入了日占区呢?这个很难说。”叔仁放下杯子: “我派人在日占区观察到的情况,日占区难民不少,但有钱人不多,大部分是周边的农民,难以离开故土、没有车船走不得远道的人。 租界居民猛增,这点小杜应该有体会,最近房租涨了七成与此有关。战事刚起,我买下了法租界一处老乡的宅子,现在那房子价格已经翻了一倍! 进入租界的人数,有美国记者从工部局得到数字,开战当天为六万人,后来逐渐降低。 《立报》所载租界共接纳八十万,后来陆续遣送出境有十余万,华界日占区有约六十万。” 说到这里叔仁用手一指:“你们现在在大街上还能见到那么多难民吗?很少了,为什么? 因为找不到房子存身就会被遣送,所以能租房的都赶紧租房,这就是房价大涨的原因。 能够在这样高房租情况下依旧存身,说明剩下这些人经济实力都还可以。地主、商户、做小生意的人,只有他们拿得出这样的钱。” 仲礼说完笑着问二人:“你们觉得这些人都是汉奸吗?或者说需要阻止他们进租界吗?” “你的意思是说,有钱人基本上都进了租界?”小杜皱眉:“可租界……。” “我明白你的担心,边界围墙只能让人无法进入日占区,却没法阻止钱钞的流通、经济往来,所以这么多有钱人进入租界,会给日占区带来繁荣。”叔仁点头: “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的,但只是短期。钱总有花光的时候,如果这些人不能设法挣钱,那不成了坐吃山空?最后反而是个负担。” 叔仁说:“其实你们不用担心这些人进来,他们即便带来繁荣也不是长久的事情。” “哦?这话怎么说?”苏筹没明白:“他们可能带来黄金、白银和美元,如果流入日本人手里,那不是和资敌一个样?” “他们不带来,你以为日军不会去抢夺?”叔仁笑着说:“我说它不会长久,是因为日本将占领区视为肥美的母鸡,却又不指望它持续下蛋,只想短视地宰掉喝汤。 日本国内有反对这样做的呼声,但大多被压制了。 就我刚才所说,他们没有长期占领、甚至吞并的计划,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也并没耐心做这件事,只想掠夺、移民、建立殖民地。 所以,他们不会意识到经济、金融对于上海的重要性,也就不会思考如何帮助难民生活更好、如何使有产者在这里获得挣钱机会。 因此那些有钱人只能在租界里花钱过安逸生活,一旦本钱花光是很难再挣到新收入的。 小苏刚才说这些人会带来贵金属。没错,新的伪政权要维护它的威望就必须建立自己的贵金属储备,因而针对这些人的掠夺势在必行。 但我估计这几十万人带来的财富远远不够。假设华北、华东甚至华南都会陷落,伪政府需要的贵金属会是个庞大的数量! 南京只要将中央及各主要银行储备的贵金属运走,就可以给伪政府留下一个经济空白要他或者日本政府去填补。 不能填补,政府就会破产,政权便难以为继。这叫经济战争!” “哦!所以现在来到上海的这些人带贵金属进来是杯水车薪,遭到剥夺之后反而会对伪政府不满,从而为将来埋下许多伏笔?”小杜是大学生,一点就透彻了。 叔仁笑着点头:“正是如此!还有,政府想将来光复的时候拿回来一个尚可的上海,还是一个烂摊子的上海? 目前有这几十万人进来,我估计可以撑着让租界最多繁荣五年,五年后什么情形? 也许尚未光复,也许国军已经赶走了日本人,那样的话,一个国际大都会对中国来说是非常必要的! 从这个角度上看,也没有必要对来上海的人采取什么限制、阻止措施。”他说完看看二人又补充: “再说,工部局也需要维持上海的繁荣,如果禁止这些人,在国际上南京会被孤立,日本人反而有了正当的理由,那是不利的。” “所以……,你的意思不用理睬?” “逃生、逃命、躲避战火都可以理解,只要不是抱着帮助敌人的目的就行。 帮助敌人就成了汉奸,你们两家老板自然有处置汉奸的规矩,将来光复了有的是算总账的机会,他们逃不掉的。 至于现在,应该把精力更多放在对占领区伪政权的打击、渗透和削弱上面,不要被鸡毛蒜皮分散了注意力。” 叔仁刚说完,苏筹兴奋地竖起拇指:“石三先生所言和戴老板完全一致!唉,你要是愿意加入我们,定是一把好手!” “慢来,小苏,你违规了,说好不挖角的。”小杜不高兴地拦住道。 “没关系、没关系。”叔仁赶紧摆手:“我不擅长那些,说话聊天、出主意都可以,要我参加可就难为我啦!咱们就当是个朋友,随便聊聊。” “对、对,随便聊而已。哈哈!”苏筹连忙摆手:“我也不过是一时兴奋,这可不是雨农先生的意思,别误会。” “对嘛。”叔仁暗自松口气:“实不相瞒,日本人也想拉我进那个浦东政府哩。不过我后来让他们想明白了,我这个身份哪边都不靠才是最有价值的。” “言之有理!”小杜赞同,然后和苏筹交换下眼色,说:“如今便有个事情需要石三先生帮忙。” “哦?”叔仁笑了:“你俩倒说风就是雨。什么事?关键是有钱赚。” 二人尴尬,苏筹说:“实际上不是一件事,是我两个每人要求先生一件事。” 叔仁愣住了。 第37章 疏散(一) 二人推让了下,苏筹先说,原来是有仍留在上海的电影公司想迁址到法租界并继续拍片子宣传爱国、抗日,希望政府给予财政上的支持。 “这件事比较难,关键在于政府不想出面,希望找个其它团体或商社的名义。”小杜支支吾吾。 叔仁立即明白了:“是左翼的,所以戴先生既想利用之给日本人找麻烦,又不想搭上这层关系对? 好,那我可以出面,请戴先生将款项汇入我指定的账户,后面的工作我来完成,保证神鬼不知。”说完问小杜:“你的事也有难度吗?” 小杜见他答应小杜这样爽利,鼓足了勇气:“难度肯定是有的,要么怎会找你这尊神?”说完把事情一说,不料叔仁竟陷入沉思。 闹了半天,仗都打到常州了,国民政府还遮遮掩掩地想请德国调停,争取“停战、和平”。可没有胜利的和平会是什么样的?叔仁不用猜都知道。 为南京布防争取时间?在国际上争取站在主张和平的制高点?真见鬼,这个主意可不怎么高明。叔仁抬起头看看小杜:“你可知道如果谈判,国府那边会指定谁做谈判代表?” “宋财神嘛,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小杜叽咕说。 “级别倒是够了,但这个时候想起谈判,岂不是要订城下之盟?”叔仁瞥了眼苏筹的申请:“怎么,这事你也知道?” “我接到了指示。”苏筹苦笑:“德国大使会先来上海和日本公使会谈,如果双方合意的话宋院长会来上海,兄弟我得负责接应和保护。” “那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叔仁揶揄地指指他的脸。 “以你石三先生的聪明这还不明白?城下之盟,唉!” 叔仁“哧”地一笑,收敛起来摇摇头:“世事如此,国事如此,没办法。咱们感慨没什么用!倒不如力所能及做些事,看看能不能尽量减少损失。” 说完起身:“二位,这事情耽误不得,我优先去办。有没有结果……,”他对小杜一抬下巴:“花盆下见。” 苏筹不知道这个“花盆”有什么奥秘,但显然是他俩之间的某个约定,自己也不好多问。见叔仁要走,也就起身告辞。 叔仁出门才想明白,原来小杜并非模仿,而是刻意打扮成最近逃来的乡下地主以避免别人注目。 他抿嘴一笑,觉得喉头有人扯衣袖,原来是苏筹在后面示意他。两个人并肩后苏筹不知从哪里抽出封信:“你弟弟的。” “我弟弟?”叔仁惊讶。 “是他托人带来的。估计……这时候他应该离开南京了?” “啊?你们是同事?”叔仁瞪大眼睛把信放进口袋:“这是怎么回事,我被你搞糊涂了。” “我们以前是同事,后来他进军校,毕业以后调进了参军室。不过我们还有往来。”苏筹低声说完竖起拇指: “你们陈家人都是这个,佩服!”然后提醒:“信赶紧看,别带在身上,看完毁掉!” 叔仁抽出里面信纸匆匆看完,就着苏筹的火柴点燃,将最后的灰烬踢进路边的排水沟,然后低声说: “多谢!既然六弟让我尽量帮你,请放心好了。这件事……?”他回头看石库门那边。 苏筹摇摇头:“放心,他不知道。”两人又往弄堂口走几步,苏筹低声说: “这次军统从国府内部抓出来上百汉奸和日谍,陈源从旁协助也是功臣之一,今后的路不可限量。 他虽不在军统了,但和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估计日后还会有很多配合。” “明白。”叔仁微笑点头:“以后咱们的合作也少不了,虽然我不会参与你们的打打杀杀,不过有可以卖点消息就挣钱的机会你可得想着我。 我和六弟走的道路不同,追求的生活不同,但怎么做个中国人心里还是明白的。” “好,有数了!”苏筹和他交换了联络方式,在蒙蒙细雨中立起翻领,从弄堂里另一条小巷快速消失了。 叔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果然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务高手,动作敏捷、悄然无声。戴雨农会挑人! 从大批难民、溃兵涌向南京开始,报纸上就开始充斥着悲怆、愤慨的论调。寿礼越看越不高兴,将它丢到一旁: “什么乱七八糟的!前几天还在高奏凯歌,现在又说打不过、应该求和。 又有种调子说国军当死守首都,绝不退让一步。哼,话都让他们说了,好像个个都是指点江山的高手。这些书生才最没用!” “父亲以偏概全,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云茵道。 她已经做好了撤离的准备,这次去武汉是由她和荷香二人带队,所有人都换了朴素的衣衫、去掉珠环首饰。 她听了父亲的话不能完全同意:“书生也有有用的,至少他们的声音能让所有国人警醒些,不是好事?” 寿礼不以为然,心里依然觉得女儿吃了书生的亏,结果却还是帮着书生说话,真是不长记性! 但他不想临别前闹得父女吵闹,所以嗽了嗽嗓子装作喝水遮掩。 这时李欢满脸别扭地进来,后头跟着同样嘟着嘴的二妹子。寿礼见了一愣:“你们俩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岳父,她、她不肯走。”李欢用手指指他媳妇。 “为何?”寿礼看眼纹香。 纹香赶紧上前:“二妹子,你可想好了。鬼子今日到南京,明日可就能踏上咱们三河原。大耳朵他是军人,守土有责,这和娘们家没关系,你还是躲到后方去!” “姨娘,我不去什么后方!”二妹子不依:“他是军人,我是家属;他打鬼子我合该给他做吃供喝,哪有自己拔脚溜走的道理?再说,您不是也没走吗?” 寿礼重重地咳了声打断正要训斥她的李欢,然后和声说:“槿儿,谁走、谁不走,那是经过合计的,不是因为远近亲疏。你不走,别人也不走,那让为父如何号令、如何服众?” 二妹子咬着嘴唇想想:“义父,我自愿留下来守着他、守着这块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让给更需要的人!” “这……。”大家都看寿礼。 第37章 疏散(一) 二人推让了下,苏筹先说,原来是有仍留在上海的电影公司想迁址到法租界并继续拍片子宣传爱国、抗日,希望政府给予财政上的支持。 “这件事比较难,关键在于政府不想出面,希望找个其它团体或商社的名义。”小杜支支吾吾。 叔仁立即明白了:“是左翼的,所以戴先生既想利用之给日本人找麻烦,又不想搭上这层关系对? 好,那我可以出面,请戴先生将款项汇入我指定的账户,后面的工作我来完成,保证神鬼不知。”说完问小杜:“你的事也有难度吗?” 小杜见他答应小杜这样爽利,鼓足了勇气:“难度肯定是有的,要么怎会找你这尊神?”说完把事情一说,不料叔仁竟陷入沉思。 闹了半天,仗都打到常州了,国民政府还遮遮掩掩地想请德国调停,争取“停战、和平”。可没有胜利的和平会是什么样的?叔仁不用猜都知道。 为南京布防争取时间?在国际上争取站在主张和平的制高点?真见鬼,这个主意可不怎么高明。叔仁抬起头看看小杜:“你可知道如果谈判,国府那边会指定谁做谈判代表?” “宋财神嘛,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小杜叽咕说。 “级别倒是够了,但这个时候想起谈判,岂不是要订城下之盟?”叔仁瞥了眼苏筹的申请:“怎么,这事你也知道?” “我接到了指示。”苏筹苦笑:“德国大使会先来上海和日本公使会谈,如果双方合意的话宋院长会来上海,兄弟我得负责接应和保护。” “那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叔仁揶揄地指指他的脸。 “以你石三先生的聪明这还不明白?城下之盟,唉!” 叔仁“哧”地一笑,收敛起来摇摇头:“世事如此,国事如此,没办法。咱们感慨没什么用!倒不如力所能及做些事,看看能不能尽量减少损失。” 说完起身:“二位,这事情耽误不得,我优先去办。有没有结果……,”他对小杜一抬下巴:“花盆下见。” 苏筹不知道这个“花盆”有什么奥秘,但显然是他俩之间的某个约定,自己也不好多问。见叔仁要走,也就起身告辞。 叔仁出门才想明白,原来小杜并非模仿,而是刻意打扮成最近逃来的乡下地主以避免别人注目。 他抿嘴一笑,觉得喉头有人扯衣袖,原来是苏筹在后面示意他。两个人并肩后苏筹不知从哪里抽出封信:“你弟弟的。” “我弟弟?”叔仁惊讶。 “是他托人带来的。估计……这时候他应该离开南京了?” “啊?你们是同事?”叔仁瞪大眼睛把信放进口袋:“这是怎么回事,我被你搞糊涂了。” “我们以前是同事,后来他进军校,毕业以后调进了参军室。不过我们还有往来。”苏筹低声说完竖起拇指: “你们陈家人都是这个,佩服!”然后提醒:“信赶紧看,别带在身上,看完毁掉!” 叔仁抽出里面信纸匆匆看完,就着苏筹的火柴点燃,将最后的灰烬踢进路边的排水沟,然后低声说: “多谢!既然六弟让我尽量帮你,请放心好了。这件事……?”他回头看石库门那边。 苏筹摇摇头:“放心,他不知道。”两人又往弄堂口走几步,苏筹低声说: “这次军统从国府内部抓出来上百汉奸和日谍,陈源从旁协助也是功臣之一,今后的路不可限量。 他虽不在军统了,但和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估计日后还会有很多配合。” “明白。”叔仁微笑点头:“以后咱们的合作也少不了,虽然我不会参与你们的打打杀杀,不过有可以卖点消息就挣钱的机会你可得想着我。 我和六弟走的道路不同,追求的生活不同,但怎么做个中国人心里还是明白的。” “好,有数了!”苏筹和他交换了联络方式,在蒙蒙细雨中立起翻领,从弄堂里另一条小巷快速消失了。 叔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果然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务高手,动作敏捷、悄然无声。戴雨农会挑人! 从大批难民、溃兵涌向南京开始,报纸上就开始充斥着悲怆、愤慨的论调。寿礼越看越不高兴,将它丢到一旁: “什么乱七八糟的!前几天还在高奏凯歌,现在又说打不过、应该求和。 又有种调子说国军当死守首都,绝不退让一步。哼,话都让他们说了,好像个个都是指点江山的高手。这些书生才最没用!” “父亲以偏概全,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云茵道。 她已经做好了撤离的准备,这次去武汉是由她和荷香二人带队,所有人都换了朴素的衣衫、去掉珠环首饰。 她听了父亲的话不能完全同意:“书生也有有用的,至少他们的声音能让所有国人警醒些,不是好事?” 寿礼不以为然,心里依然觉得女儿吃了书生的亏,结果却还是帮着书生说话,真是不长记性! 但他不想临别前闹得父女吵闹,所以嗽了嗽嗓子装作喝水遮掩。 这时李欢满脸别扭地进来,后头跟着同样嘟着嘴的二妹子。寿礼见了一愣:“你们俩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岳父,她、她不肯走。”李欢用手指指他媳妇。 “为何?”寿礼看眼纹香。 纹香赶紧上前:“二妹子,你可想好了。鬼子今日到南京,明日可就能踏上咱们三河原。大耳朵他是军人,守土有责,这和娘们家没关系,你还是躲到后方去!” “姨娘,我不去什么后方!”二妹子不依:“他是军人,我是家属;他打鬼子我合该给他做吃供喝,哪有自己拔脚溜走的道理?再说,您不是也没走吗?” 寿礼重重地咳了声打断正要训斥她的李欢,然后和声说:“槿儿,谁走、谁不走,那是经过合计的,不是因为远近亲疏。你不走,别人也不走,那让为父如何号令、如何服众?” 二妹子咬着嘴唇想想:“义父,我自愿留下来守着他、守着这块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让给更需要的人!” “这……。”大家都看寿礼。 第37章 疏散(二) 寿礼笑了:“别看我,大耳朵是他男人。你自己说,是同意你媳妇留下参加抗战,还是希望她带着孩子去后方平平安安?” 李欢看看媳妇咬咬牙:“岳父和姨娘们都是好意,我俩心领了。不过女婿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生也罢、死也罢,不管怎么都在一处,我认了!” “哈哈,你们瞧,夫妻要一起上战场哩,倒是一场佳话。”寿礼点头:“好,你们愿意留在这里,那就给我和纹香姨娘做个伴。 不过仗打起来这三河原便要行军法,留下的必须听话、听指挥,不许自己擅自做主,不许动摇军心。都听到没?” 二人一起答应,二妹子笑道:“那我就搬回旧宅子去住,离家也近些方便照看您和姨娘!” “好啊!”纹香过去亲热地挽住她:“常带着铜星(二妹子的儿子,大名李顺)来这里和我玩耍,这孩子长得我稀罕得很!” 头批撤退的名单共有八十多人,主要是陈、徐、林、周四家,乘坐七辆卡车。蔡淳强挑选了保卫大队一个加强班随行保护到安庆。 每个大人可以携带一个手提箱放换洗衣物,所有人都有自卫队制式的背囊、挎包、水壶和饭盒。 看着大家哭着和送行的家人分手,寿礼微微叹口气,朝蔡浒拱手:“这么多人,偏劳你啦!到武汉以后尽快南下重庆,收到你们动身的消息这边第二批人立即出发!” 蔡浒身负重任,他带着徐小宁和另外四、五名自卫队挑出的三河原子弟负责南下后探查路线、安顿乡亲等事务。 寿礼还特地给他加了个三河乡亲安置会主任的职务,能写会算的许小宁则是秘书长。 “大老爷放心,该怎么做蔡浒心里有数。我走之后,叔、婶那边请多多照应!” 蔡浒这话指的是蔡五福两口子,这次本想让他们跟着走,谁知老蔡死活不肯,考虑到蔡忠还在这边,寿礼也就没有勉强。 “放心,咱们两家连在一起呢!”寿礼重重地点头。老蔡腿脚不好,今日便没来送行,好在蔡浒前天已经请假回去和他告辞过了。 带队保护的排长过来敬礼之后,车子发动起来,哭声更响了。 三河原上还没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小孩子们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大人们则多是强颜欢笑,不知可还能活着有回到故乡的那天? 这些人里地位最高的就是周姨太太,她身边是孙嬷嬷、抱着陈澍升的阿屏和许岩的夫人安喜(她肚子里已经有四个月身孕)。 对面坐着云茵和小宝母子,还有抱着娇娇的荷香,玉清则被群叽叽喳喳的小娃围裹着,有这辈里的长姊香香,打闹嬉笑的洪奕和洪吉。 寿礼上前深施一礼:“姨娘,保重!” 周氏抹着眼睛说:“要是能联系上你二弟,还是劝他们早点动身的好。兵凶战危,不是耍的!” “姨娘放心,好歹是寿礼的母亲,孩儿记得!” 寿礼明白她意思是让自己把赵氏也送来,但是自从二弟妹给仲礼打过电话责问他仲文的下落之后,这家人忽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忙着疏散、备战,也就不曾顾上寻找。看着姨娘挥舞着手帕的身影,寿礼觉得还是不能等闲视之,转过头叫大宁,让他报告警局曹局长。 送走众人,寿礼回到厅内刚刚坐下,朱四进来躬身说:“大老爷,您方才不在的时候南京来了电话,是六夫人打来的。” 寿礼一口茶水全喷在身上,连声咳嗽不止。纹香慌忙给他又捶又揉,埋怨朱四:“老朱你这人,怎么说话也不看时候?倒是等他咽下这口再说呀!” “不、不怨他!”寿礼摆手,又咳了两声,才缓过劲来:“你说是六弟妹打来的?怎么回事?她没跟着洪升走么?” “大老爷,六夫人说洪升少爷是随着大学校走的,人家只许带家属,所以六夫人就没跟着。 可现在城外炮声一天天近了,六爷也没个消息,六夫人不知道是该留还是该走,所以打电话来请您拿个主意。”朱四说完看看纹香脸色,慢慢地退出去了。 “这、这可为难文凤妹子了。”纹香听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推推寿礼:“你倒是说句话呀,她那边还等着回复呢。” “别急。”寿礼想想:“如果洪升是随着大学校走的,那李二出肯定不曾跟随,应该还留在南京。有他在,我想文凤的安全暂时无忧。 不过,咱们不清楚六弟现在情况,他是军人身不由己,顾不上家人也是常有的。 目前敌人围城之势未成,还有机会和路线可以出城,但如果迁延时间情况恶化,那可就不妙了。”说完,寿礼拍了下膝盖: “这样,你先给文凤打电话,让她立即带上阿旭、抛弃所有粗重物件,带足食物、水和钱,坐车离开南京。 必要时,重金打点官员、军人亦可。让他马上行动,一日不可耽搁! 季同乃是军人,天南海北都去得,不需要她等,也不知要等多久,平安才是第一的。你把这个话原原本本告诉她。” “好,那……?” “你,担心他是否会听话?”寿礼嘿嘿一笑:“放心,随后我会打给李二出,就是绑他也得把人给我带出南京城,绝对不许有任何犹疑。” “绑?”纹香咧嘴:“这个……有那必要吗?” “万事还是做最坏打算的好。”寿礼叹口气:“真要让乱兵进城,哪有机会和人家解释?就算咱家和日本人有交易,枪弹乱飞、刀剑乱舞的时候谁愿意听? 不说扬州、嘉定,就是前清太平天国覆灭时,那城里死了多少以为不相干的无辜之人?秦淮烟花繁盛地,多少兵灾人祸都是冲着那个花花世界来的呀!” 当天晚上,李二出从客厅出来面色阴沉。卫士何勤上前轻声问:“李上士,夫人怎么说?” 李二出没说话,走到车库里摸着乌黑发亮的轿车思索。何勤和司机老周对了下眼神,又轻声问了一遍。李二出轻声回答:“夫人同意走了。”二人刚松口气,听他又说:“不过还有些麻烦。” “怎么?” 第37章 疏散(二) 寿礼笑了:“别看我,大耳朵是他男人。你自己说,是同意你媳妇留下参加抗战,还是希望她带着孩子去后方平平安安?” 李欢看看媳妇咬咬牙:“岳父和姨娘们都是好意,我俩心领了。不过女婿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生也罢、死也罢,不管怎么都在一处,我认了!” “哈哈,你们瞧,夫妻要一起上战场哩,倒是一场佳话。”寿礼点头:“好,你们愿意留在这里,那就给我和纹香姨娘做个伴。 不过仗打起来这三河原便要行军法,留下的必须听话、听指挥,不许自己擅自做主,不许动摇军心。都听到没?” 二人一起答应,二妹子笑道:“那我就搬回旧宅子去住,离家也近些方便照看您和姨娘!” “好啊!”纹香过去亲热地挽住她:“常带着铜星(二妹子的儿子,大名李顺)来这里和我玩耍,这孩子长得我稀罕得很!” 头批撤退的名单共有八十多人,主要是陈、徐、林、周四家,乘坐七辆卡车。蔡淳强挑选了保卫大队一个加强班随行保护到安庆。 每个大人可以携带一个手提箱放换洗衣物,所有人都有自卫队制式的背囊、挎包、水壶和饭盒。 看着大家哭着和送行的家人分手,寿礼微微叹口气,朝蔡浒拱手:“这么多人,偏劳你啦!到武汉以后尽快南下重庆,收到你们动身的消息这边第二批人立即出发!” 蔡浒身负重任,他带着徐小宁和另外四、五名自卫队挑出的三河原子弟负责南下后探查路线、安顿乡亲等事务。 寿礼还特地给他加了个三河乡亲安置会主任的职务,能写会算的许小宁则是秘书长。 “大老爷放心,该怎么做蔡浒心里有数。我走之后,叔、婶那边请多多照应!” 蔡浒这话指的是蔡五福两口子,这次本想让他们跟着走,谁知老蔡死活不肯,考虑到蔡忠还在这边,寿礼也就没有勉强。 “放心,咱们两家连在一起呢!”寿礼重重地点头。老蔡腿脚不好,今日便没来送行,好在蔡浒前天已经请假回去和他告辞过了。 带队保护的排长过来敬礼之后,车子发动起来,哭声更响了。 三河原上还没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小孩子们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大人们则多是强颜欢笑,不知可还能活着有回到故乡的那天? 这些人里地位最高的就是周姨太太,她身边是孙嬷嬷、抱着陈澍升的阿屏和许岩的夫人安喜(她肚子里已经有四个月身孕)。 对面坐着云茵和小宝母子,还有抱着娇娇的荷香,玉清则被群叽叽喳喳的小娃围裹着,有这辈里的长姊香香,打闹嬉笑的洪奕和洪吉。 寿礼上前深施一礼:“姨娘,保重!” 周氏抹着眼睛说:“要是能联系上你二弟,还是劝他们早点动身的好。兵凶战危,不是耍的!” “姨娘放心,好歹是寿礼的母亲,孩儿记得!” 寿礼明白她意思是让自己把赵氏也送来,但是自从二弟妹给仲礼打过电话责问他仲文的下落之后,这家人忽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忙着疏散、备战,也就不曾顾上寻找。看着姨娘挥舞着手帕的身影,寿礼觉得还是不能等闲视之,转过头叫大宁,让他报告警局曹局长。 送走众人,寿礼回到厅内刚刚坐下,朱四进来躬身说:“大老爷,您方才不在的时候南京来了电话,是六夫人打来的。” 寿礼一口茶水全喷在身上,连声咳嗽不止。纹香慌忙给他又捶又揉,埋怨朱四:“老朱你这人,怎么说话也不看时候?倒是等他咽下这口再说呀!” “不、不怨他!”寿礼摆手,又咳了两声,才缓过劲来:“你说是六弟妹打来的?怎么回事?她没跟着洪升走么?” “大老爷,六夫人说洪升少爷是随着大学校走的,人家只许带家属,所以六夫人就没跟着。 可现在城外炮声一天天近了,六爷也没个消息,六夫人不知道是该留还是该走,所以打电话来请您拿个主意。”朱四说完看看纹香脸色,慢慢地退出去了。 “这、这可为难文凤妹子了。”纹香听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推推寿礼:“你倒是说句话呀,她那边还等着回复呢。” “别急。”寿礼想想:“如果洪升是随着大学校走的,那李二出肯定不曾跟随,应该还留在南京。有他在,我想文凤的安全暂时无忧。 不过,咱们不清楚六弟现在情况,他是军人身不由己,顾不上家人也是常有的。 目前敌人围城之势未成,还有机会和路线可以出城,但如果迁延时间情况恶化,那可就不妙了。”说完,寿礼拍了下膝盖: “这样,你先给文凤打电话,让她立即带上阿旭、抛弃所有粗重物件,带足食物、水和钱,坐车离开南京。 必要时,重金打点官员、军人亦可。让他马上行动,一日不可耽搁! 季同乃是军人,天南海北都去得,不需要她等,也不知要等多久,平安才是第一的。你把这个话原原本本告诉她。” “好,那……?” “你,担心他是否会听话?”寿礼嘿嘿一笑:“放心,随后我会打给李二出,就是绑他也得把人给我带出南京城,绝对不许有任何犹疑。” “绑?”纹香咧嘴:“这个……有那必要吗?” “万事还是做最坏打算的好。”寿礼叹口气:“真要让乱兵进城,哪有机会和人家解释?就算咱家和日本人有交易,枪弹乱飞、刀剑乱舞的时候谁愿意听? 不说扬州、嘉定,就是前清太平天国覆灭时,那城里死了多少以为不相干的无辜之人?秦淮烟花繁盛地,多少兵灾人祸都是冲着那个花花世界来的呀!” 当天晚上,李二出从客厅出来面色阴沉。卫士何勤上前轻声问:“李上士,夫人怎么说?” 李二出没说话,走到车库里摸着乌黑发亮的轿车思索。何勤和司机老周对了下眼神,又轻声问了一遍。李二出轻声回答:“夫人同意走了。”二人刚松口气,听他又说:“不过还有些麻烦。” “怎么?” 第37章 出城(一) 南京城外每天都有大批难民和撤退下来的零散军人进城,也有很多想要出城逃难的人和重新编组后被调往各处的部队出城。 进出人数非常多,让各门总是显得很拥挤,就算想走、就算有车,那也得出得去才行。 洪升临走前夜悄悄给李二出留了个字条,告诉他那上面是六爷的一个朋友,在南京城里相当有势力,如果遇到难事可以去请他帮忙。 次日一早,李二出让何勤帮着准备行李,自己带着字条来南京市警察局找魏蛟。门卫疑惑地看看他递上来的“陈源”名片让他稍等,然后往里面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盏茶功夫,他看见有个熟悉的人从里面匆匆出来向四下里张望,赶紧迎上去敬个礼:“魏长官,您还记得我吗?” 魏蛟眯了下眼睛认出来,拉着他走到一边:“你是陈长官家的卫士?我记得第一次上门就见过你,那时你端着花机关指向记者,满脸紧张呵!” 李二出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魏长官,我就直说了。陈长官一直没回家,我们奉命要保护夫人母女出城去重庆,可……开着车,怎么出城是个大问题!” “原来是为这个?”魏蛟点点头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日军兵分两路,北路正在攻打镇江,南路已经进入句容。” “什么?已经这样近了?”李二出也早已学会了看地图,南京周边的城市他都记得,听说敌人这样近大吃一惊:“再往前就是江宁,那就到京城城下了呀!”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真是太及时了。”魏蛟说:“若再晚一天,我都不敢说能保证送你们出去!”他用手指画了个圈子: “整个南京十四座城门,进出人流集中在东面、南面和北面,西面相对较少。 草场门和清凉门那边山丘起伏,最是荒凉。你们可以从那边出去,然后往水西门绕开人众,沿江往南……。” “往南?”李二出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让我们到码头渡江!” “不能渡江了,日军的炮艇已经几次出现在下关,我不敢让你们冒险。再说,码头已经被军队和政府全面征用,也没有船能随便送你们过江。” 魏蛟说:“我安排下,你且回家等我消息、做好准备。我派去的人一到,你们要立即启程!” “卑职明白!” 李二出匆匆回家,半路上却犹豫起来。 汽车最多只能载五个人,不用说他们母子带有行李,后备箱里也会装满备用的食物、水和汽油。 洪升少爷临行前做的计划是车子携带备用汽油,先开到安庆,然后过江经六安回家。但是这一路上的汽油够不够用?李二出心里一直打鼓。 这辆车很特别,是洪升做主买来的克莱斯勒“气流”牌轿车。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叫周姨太太看了直皱眉,说什么也不肯乘坐它上街。 不过洪升倒很喜欢这车的模样,他觉得后排座很舒适,还有个宽大的行李箱。至于它的模样嘛,虽说不属于当时的主流,但它一上街很吸引目光呵! 寿礼听说洪升买了辆不招人喜欢的车,不过他没说什么。在漂亮与否这方面,儿子是学美术的,他比任何人有发言权! 不过姨太太不喜欢,这车也就丢在库房里没人动,闲置了一年多,现在才因为要撤退被司机收拾出来备用。 李二出思虑再三,做出个大胆的决定。这车要是少坐一个人,指定就能多开一段路,就能让六夫人更安全些。 想到这里,他蹬着脚踏车往家里快行,进门放下车就叫大家都到客厅里来会合。这时除去六夫人母女和他们三个警卫,就剩下园丁和一个厨娘。 李二出起初不想叫园丁和厨娘参加,但文凤不同意,还是把他们叫来了。听李二出说警察局会派人来送六夫人母子出城的话说了,园丁和厨娘都有些慌。 文凤安慰,又说国军反攻之后还要回来,给他们每人发半年的薪,让他们安心回家等着。 “毕竟这是咱们的首都,日本人不可能赖着不走。”文凤说:“当年八国联军进北平,不也撤走,最后还是咱们中国人回来管事吗? 所以别慌,安心在家躲着,事情过去以后我们回来,招呼大家继续做事。”二人听了这话才安心,领了薪千恩万谢地收拾自己东西,各自回家去了。 待他们离开,文凤这才仔细问李二出:“怎么找到市警察局去了?” “是六爷以前的同事被分到那里,就是来家里送过信的魏长官,您也见过。”李二出回答: “他让咱们走西边清凉山出城,然后沿着江往南走去皖南再转道安庆,让咱们赶紧做准备,东西都放到车上随时出发!” “诶呀,那快来帮忙搬东西,这样人家一到咱们好上路!”文凤一听急忙说。 “夫人稍等,我还有句话和大家说。”李二出说完看看何勤和老周: “第一,我听老周说过东西要少而精,尽量减少载重,这样才能少耗汽油。 第二,这车坐不了那么多人,我留下你们先走。何勤,我把夫人托付给你了!” “啊?这怎么行?”众人闻言大吃一惊。 “没什么不行的。”李二出笑笑:“我枪法好,能上房、会爬树、擅长凫水,日本人还没进城呢,就算进来又能奈何我? 放心,少了我,你们能更快、更安全抵达安庆。再说,我留下也能再等几日六爷的消息。说不定他会回来看一眼呢? 我还可以给总指挥报告说你们上路了,要他派人接应。等把这些办完,我随时可以离开,一条长江还能挡住我么?” “这可是长江,你又没游过不可小觑!”文凤立即批评:“我可听他说过,长江宽得很,能装得下几条淮河呢!” “是呀上士,敌人这么多,凭你能管多大事?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何勤说。 “李上士,咱们汽油应该是够的,你就走。丢下你我们不忍心,也不放心呀!”老周轻声说:“再说,总指挥讲过会派人在南岸接应,一切不会有问题。” 第37章 出城(一) 南京城外每天都有大批难民和撤退下来的零散军人进城,也有很多想要出城逃难的人和重新编组后被调往各处的部队出城。 进出人数非常多,让各门总是显得很拥挤,就算想走、就算有车,那也得出得去才行。 洪升临走前夜悄悄给李二出留了个字条,告诉他那上面是六爷的一个朋友,在南京城里相当有势力,如果遇到难事可以去请他帮忙。 次日一早,李二出让何勤帮着准备行李,自己带着字条来南京市警察局找魏蛟。门卫疑惑地看看他递上来的“陈源”名片让他稍等,然后往里面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盏茶功夫,他看见有个熟悉的人从里面匆匆出来向四下里张望,赶紧迎上去敬个礼:“魏长官,您还记得我吗?” 魏蛟眯了下眼睛认出来,拉着他走到一边:“你是陈长官家的卫士?我记得第一次上门就见过你,那时你端着花机关指向记者,满脸紧张呵!” 李二出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魏长官,我就直说了。陈长官一直没回家,我们奉命要保护夫人母女出城去重庆,可……开着车,怎么出城是个大问题!” “原来是为这个?”魏蛟点点头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日军兵分两路,北路正在攻打镇江,南路已经进入句容。” “什么?已经这样近了?”李二出也早已学会了看地图,南京周边的城市他都记得,听说敌人这样近大吃一惊:“再往前就是江宁,那就到京城城下了呀!”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真是太及时了。”魏蛟说:“若再晚一天,我都不敢说能保证送你们出去!”他用手指画了个圈子: “整个南京十四座城门,进出人流集中在东面、南面和北面,西面相对较少。 草场门和清凉门那边山丘起伏,最是荒凉。你们可以从那边出去,然后往水西门绕开人众,沿江往南……。” “往南?”李二出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让我们到码头渡江!” “不能渡江了,日军的炮艇已经几次出现在下关,我不敢让你们冒险。再说,码头已经被军队和政府全面征用,也没有船能随便送你们过江。” 魏蛟说:“我安排下,你且回家等我消息、做好准备。我派去的人一到,你们要立即启程!” “卑职明白!” 李二出匆匆回家,半路上却犹豫起来。 汽车最多只能载五个人,不用说他们母子带有行李,后备箱里也会装满备用的食物、水和汽油。 洪升少爷临行前做的计划是车子携带备用汽油,先开到安庆,然后过江经六安回家。但是这一路上的汽油够不够用?李二出心里一直打鼓。 这辆车很特别,是洪升做主买来的克莱斯勒“气流”牌轿车。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叫周姨太太看了直皱眉,说什么也不肯乘坐它上街。 不过洪升倒很喜欢这车的模样,他觉得后排座很舒适,还有个宽大的行李箱。至于它的模样嘛,虽说不属于当时的主流,但它一上街很吸引目光呵! 寿礼听说洪升买了辆不招人喜欢的车,不过他没说什么。在漂亮与否这方面,儿子是学美术的,他比任何人有发言权! 不过姨太太不喜欢,这车也就丢在库房里没人动,闲置了一年多,现在才因为要撤退被司机收拾出来备用。 李二出思虑再三,做出个大胆的决定。这车要是少坐一个人,指定就能多开一段路,就能让六夫人更安全些。 想到这里,他蹬着脚踏车往家里快行,进门放下车就叫大家都到客厅里来会合。这时除去六夫人母女和他们三个警卫,就剩下园丁和一个厨娘。 李二出起初不想叫园丁和厨娘参加,但文凤不同意,还是把他们叫来了。听李二出说警察局会派人来送六夫人母子出城的话说了,园丁和厨娘都有些慌。 文凤安慰,又说国军反攻之后还要回来,给他们每人发半年的薪,让他们安心回家等着。 “毕竟这是咱们的首都,日本人不可能赖着不走。”文凤说:“当年八国联军进北平,不也撤走,最后还是咱们中国人回来管事吗? 所以别慌,安心在家躲着,事情过去以后我们回来,招呼大家继续做事。”二人听了这话才安心,领了薪千恩万谢地收拾自己东西,各自回家去了。 待他们离开,文凤这才仔细问李二出:“怎么找到市警察局去了?” “是六爷以前的同事被分到那里,就是来家里送过信的魏长官,您也见过。”李二出回答: “他让咱们走西边清凉山出城,然后沿着江往南走去皖南再转道安庆,让咱们赶紧做准备,东西都放到车上随时出发!” “诶呀,那快来帮忙搬东西,这样人家一到咱们好上路!”文凤一听急忙说。 “夫人稍等,我还有句话和大家说。”李二出说完看看何勤和老周: “第一,我听老周说过东西要少而精,尽量减少载重,这样才能少耗汽油。 第二,这车坐不了那么多人,我留下你们先走。何勤,我把夫人托付给你了!” “啊?这怎么行?”众人闻言大吃一惊。 “没什么不行的。”李二出笑笑:“我枪法好,能上房、会爬树、擅长凫水,日本人还没进城呢,就算进来又能奈何我? 放心,少了我,你们能更快、更安全抵达安庆。再说,我留下也能再等几日六爷的消息。说不定他会回来看一眼呢? 我还可以给总指挥报告说你们上路了,要他派人接应。等把这些办完,我随时可以离开,一条长江还能挡住我么?” “这可是长江,你又没游过不可小觑!”文凤立即批评:“我可听他说过,长江宽得很,能装得下几条淮河呢!” “是呀上士,敌人这么多,凭你能管多大事?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何勤说。 “李上士,咱们汽油应该是够的,你就走。丢下你我们不忍心,也不放心呀!”老周轻声说:“再说,总指挥讲过会派人在南岸接应,一切不会有问题。” 第37章 出城(二) “这些要是放在平日也就罢了,可战时谁说得准?”李二出苦笑: “魏长官说了,他的人会带咱们走到江边,我也跟着去,把出城到江边的路都认熟了,这样日后退步更方便。 六夫人,你们就放心走,你看我把这些都想到了,不会有事的!” 傍晚,大家就着干粮匆匆吃过,文凤在小客厅里给李二出嘱咐如何处分家里的什物,就听见有人敲院门。 不一会儿何勤带着个青衣、鸭舌帽的青年进来。“您是六夫人?”那青年说: “卑职姓宋,是魏长官派来的,他在清凉门恭候,请大家马上出发。我骑摩托在前开路,车跟在后面即可。” 当车子来到清凉门前,所有人都禁不住朝这辆怪异的车子多看了几眼。魏蛟走上前,和李二出握手,说: “你们出去后,到江边会遇到三道检查站,出示这份通行证后什么话也不要说尽快通过,明白吗?” “李二出多谢魏长官。不过,今夜我还得回城负责收尾,我会嘱咐好随行卫士,请魏长官放心!” 魏蛟意外,凑近些低声告诉:“你不走?呵呵,那咱们倒一样了,我也奉命要留下来。” “我要留在这里等陈总指挥的指令,他命令我撤离,我才能走。在那之前魏长官如有用得到卑职的地方,请随时来丁家桥召唤!” “好,够忠义!”魏蛟竖起拇指,然后指示那姓宋的下属,回城时将李二出带回。看着守城士兵搬开鹿角,他低声又说: “大人物都走了,唐老总负责断后守城。我看,最多也就守个把星期。你别耽搁时间太久,尽快离开为好。 咱们不同,我是受命留下,职责所在,你若把性命丢在这里就毫无必要了。” 李二出点头:“卑职明白,多谢魏长官提点!” 魏蛟没说得过于明显,实际他奉军统命令,在最非常时刻以警察官员的身份向敌人投降,并留下来潜伏。 戴雨农判断即便敌人占领南京也需要有中国人协助维持城市的秩序和日常运转,因此有官员投降他们应该乐于接纳。 魏蛟盘算陈家丁家桥宅子设计巧妙,有主楼、侧楼和警卫们住的带望塔的前楼,三栋建筑呈品字互相依托易守难攻,如果能借用完全可以作为潜伏据点。 所以他现在帮助季同的家人和李二出,也存了个结善缘的心思在里面。 那宋警官带着车子一路向西南,天渐渐黑透了,他们穿过田野、村镇,有时走大路,有时过小桥。 文凤搂着孩子一路上心惊胆战,两眼盯着外头黑黢黢的树影和偶尔的灯火,却不知道究竟走到了哪里?倒让人惊奇那宋警官怎么能大晚上将路记得这样清楚? 中间果然停了两、三回,都是李二出下车去前面应付,最后一次宋警官告诉他:“你要是想回城咱们就只能送到这里,再往外走就回不来啦!” “这里距离江边还有多远?”李二出问。 宋警官伸着脖子看看,用手指指:“咱们现在在建邺地面,右手五里外是长江,身后是夹江分道和江心洲鼋头石,往前是秦淮河支流。 上桥过了这河左前方便是牛首山,那儿现在还是咱们的弟兄守着。今天日军已经出现在禄口机场附近,再往前就是秣陵镇和牛首山。 你晓得情势的危急了?所以他们过桥后千万不能因疲劳而停下,要一直往南,经慈湖(马鞍山)、当涂直到芜湖都不能停留。 在芜湖最多休息一天,然后赶紧去铜陵!” 李二出让他稍等,将何勤叫来又对他复述了一遍,然后问宋警官:“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 宋警官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让何勤收好:“这里面是介绍信,你拿着它还有那个同行派司,到芜湖中山北路27号找位姓王的老板,他会带你们去合适的地方住。 但切记只能一晚,魏长官再三嘱咐芜湖也是日本人攻击的目标不可逗留过久!” 何勤一一答应了,转过脸来和李二出告别。李二出摘下自己的毛瑟驳壳枪:“咱们换下,你带这个更方便。” 何勤将自己的花机关交给他,说:“我把手榴弹也留给你?” 李二出摇头:“不用,如果遇到敌人实在逃不掉……,绝不能让夫人和孩子活着落到敌人的手里。明白吗?” 何勤咬着下唇犹豫片刻,重重地点头然后上车。李二出走到车门前敬礼:“夫人,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 文凤摇下车窗轻叹口气:“李上士,你要多保重!收尾工作结束后赶紧渡江,切勿停留!”李二出答应了。 他从车窗接过自己的步枪,走到后背箱取了块油布将花机关包裹好,然后看着小车缓缓爬上桥面,然后渐渐消失在对岸的黑夜里。 “走咱们回去。”宋警官拍拍他肩膀:“但愿他们一切顺利,能突出日本人的包围圈。” 走到摩托车旁李二出要求:“我想到鼋头石对岸江边拐一下。” 宋警官瞧他一眼:“你打算从那里过江?可你没有船呵。” “只要记得路和鼋头石的形状就成,我水性好,游过去应该没太大问题。” “游过去?”宋警官惊讶地看他,踩着发动机大声说:“那可是长江,光是夹江就有半里多地呢!” “没什么要紧!我们特务排泅渡训练,每天要在淮河里游四个来回,我从来没落下过都是前三名的成绩!”李二出自豪地问答。 “好。”宋警官对这人的自信只能苦笑。 他们骑摩托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夹江边。“你看那灯光没?是给江上航行船只指示江心洲位置的。”宋警官告诉他: “咱们对面就是鼋头石,右边航标灯旁有个小渔村,那儿长江航道变窄,但也有四、五里。你要有信心,可以尝试从那里渡江。 那最好是从棉花堤过夹江,在江心洲的旗杆渡或者龙门渡登岸再向西偏北走到江边即可。” 他们沿着江边一路到棉花堤,在一座孤零零的小丘旁李二出埋下了油布包裹的花机关枪和两个弹夹。 “你这是?”宋警官不解。 “万一出城以后我枪打坏或者子弹打光,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补给。”李二出笑笑:“你们要是到这里一摸枪不在,就知道我走掉了。” 第37章 出城(二) “这些要是放在平日也就罢了,可战时谁说得准?”李二出苦笑: “魏长官说了,他的人会带咱们走到江边,我也跟着去,把出城到江边的路都认熟了,这样日后退步更方便。 六夫人,你们就放心走,你看我把这些都想到了,不会有事的!” 傍晚,大家就着干粮匆匆吃过,文凤在小客厅里给李二出嘱咐如何处分家里的什物,就听见有人敲院门。 不一会儿何勤带着个青衣、鸭舌帽的青年进来。“您是六夫人?”那青年说: “卑职姓宋,是魏长官派来的,他在清凉门恭候,请大家马上出发。我骑摩托在前开路,车跟在后面即可。” 当车子来到清凉门前,所有人都禁不住朝这辆怪异的车子多看了几眼。魏蛟走上前,和李二出握手,说: “你们出去后,到江边会遇到三道检查站,出示这份通行证后什么话也不要说尽快通过,明白吗?” “李二出多谢魏长官。不过,今夜我还得回城负责收尾,我会嘱咐好随行卫士,请魏长官放心!” 魏蛟意外,凑近些低声告诉:“你不走?呵呵,那咱们倒一样了,我也奉命要留下来。” “我要留在这里等陈总指挥的指令,他命令我撤离,我才能走。在那之前魏长官如有用得到卑职的地方,请随时来丁家桥召唤!” “好,够忠义!”魏蛟竖起拇指,然后指示那姓宋的下属,回城时将李二出带回。看着守城士兵搬开鹿角,他低声又说: “大人物都走了,唐老总负责断后守城。我看,最多也就守个把星期。你别耽搁时间太久,尽快离开为好。 咱们不同,我是受命留下,职责所在,你若把性命丢在这里就毫无必要了。” 李二出点头:“卑职明白,多谢魏长官提点!” 魏蛟没说得过于明显,实际他奉军统命令,在最非常时刻以警察官员的身份向敌人投降,并留下来潜伏。 戴雨农判断即便敌人占领南京也需要有中国人协助维持城市的秩序和日常运转,因此有官员投降他们应该乐于接纳。 魏蛟盘算陈家丁家桥宅子设计巧妙,有主楼、侧楼和警卫们住的带望塔的前楼,三栋建筑呈品字互相依托易守难攻,如果能借用完全可以作为潜伏据点。 所以他现在帮助季同的家人和李二出,也存了个结善缘的心思在里面。 那宋警官带着车子一路向西南,天渐渐黑透了,他们穿过田野、村镇,有时走大路,有时过小桥。 文凤搂着孩子一路上心惊胆战,两眼盯着外头黑黢黢的树影和偶尔的灯火,却不知道究竟走到了哪里?倒让人惊奇那宋警官怎么能大晚上将路记得这样清楚? 中间果然停了两、三回,都是李二出下车去前面应付,最后一次宋警官告诉他:“你要是想回城咱们就只能送到这里,再往外走就回不来啦!” “这里距离江边还有多远?”李二出问。 宋警官伸着脖子看看,用手指指:“咱们现在在建邺地面,右手五里外是长江,身后是夹江分道和江心洲鼋头石,往前是秦淮河支流。 上桥过了这河左前方便是牛首山,那儿现在还是咱们的弟兄守着。今天日军已经出现在禄口机场附近,再往前就是秣陵镇和牛首山。 你晓得情势的危急了?所以他们过桥后千万不能因疲劳而停下,要一直往南,经慈湖(马鞍山)、当涂直到芜湖都不能停留。 在芜湖最多休息一天,然后赶紧去铜陵!” 李二出让他稍等,将何勤叫来又对他复述了一遍,然后问宋警官:“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 宋警官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让何勤收好:“这里面是介绍信,你拿着它还有那个同行派司,到芜湖中山北路27号找位姓王的老板,他会带你们去合适的地方住。 但切记只能一晚,魏长官再三嘱咐芜湖也是日本人攻击的目标不可逗留过久!” 何勤一一答应了,转过脸来和李二出告别。李二出摘下自己的毛瑟驳壳枪:“咱们换下,你带这个更方便。” 何勤将自己的花机关交给他,说:“我把手榴弹也留给你?” 李二出摇头:“不用,如果遇到敌人实在逃不掉……,绝不能让夫人和孩子活着落到敌人的手里。明白吗?” 何勤咬着下唇犹豫片刻,重重地点头然后上车。李二出走到车门前敬礼:“夫人,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 文凤摇下车窗轻叹口气:“李上士,你要多保重!收尾工作结束后赶紧渡江,切勿停留!”李二出答应了。 他从车窗接过自己的步枪,走到后背箱取了块油布将花机关包裹好,然后看着小车缓缓爬上桥面,然后渐渐消失在对岸的黑夜里。 “走咱们回去。”宋警官拍拍他肩膀:“但愿他们一切顺利,能突出日本人的包围圈。” 走到摩托车旁李二出要求:“我想到鼋头石对岸江边拐一下。” 宋警官瞧他一眼:“你打算从那里过江?可你没有船呵。” “只要记得路和鼋头石的形状就成,我水性好,游过去应该没太大问题。” “游过去?”宋警官惊讶地看他,踩着发动机大声说:“那可是长江,光是夹江就有半里多地呢!” “没什么要紧!我们特务排泅渡训练,每天要在淮河里游四个来回,我从来没落下过都是前三名的成绩!”李二出自豪地问答。 “好。”宋警官对这人的自信只能苦笑。 他们骑摩托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夹江边。“你看那灯光没?是给江上航行船只指示江心洲位置的。”宋警官告诉他: “咱们对面就是鼋头石,右边航标灯旁有个小渔村,那儿长江航道变窄,但也有四、五里。你要有信心,可以尝试从那里渡江。 那最好是从棉花堤过夹江,在江心洲的旗杆渡或者龙门渡登岸再向西偏北走到江边即可。” 他们沿着江边一路到棉花堤,在一座孤零零的小丘旁李二出埋下了油布包裹的花机关枪和两个弹夹。 “你这是?”宋警官不解。 “万一出城以后我枪打坏或者子弹打光,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补给。”李二出笑笑:“你们要是到这里一摸枪不在,就知道我走掉了。” 第37章 不同的战线(一) 叔仁惊讶地打量泷井。他现在头上扣了顶黄色军帽,上面是没有军衔标志的军服,下面是条老式的军裤,裤线上有两条红色,只有下边的大头皮鞋和绑腿最标准。 “这么说,泷井先生是要去从军了?”叔仁问。 “不,不是从军,只能说做到兵站些辅助工作。”泷井解释: “我听说那地方属于无锡,兵站不仅负责物资向前线的运送,而且还要为驻军和路过的部队办理采买,接待路过的军人以及官员。总之事情有好多呢!” “哦,原来是这样。”叔仁点点头:“所以先生来找我,是希望在下能够提供帮助?” “正是。”泷井点头,严肃地说:“你可别小瞧兵站的作用,说起来三浦只是拿到了太湖周边兵站的运营权,但这可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啊,利润应该是很高的?” “巧了,我其实刚刚拿到三河商社在苏锡常地区为皇军提供服务的特许。”叔仁微笑:“不过我还没听明白,这个兵站不是军队后勤机构么?怎么居然交给三浦来经营?” “兵站既有军事保障功能,也有为军人提供服务、经营休息和娱乐场所的功能。 前者当然由军队派员管理,后者嘛……,他们没有精力顾及,所有就外包给各个商社。” 泷井解释说,譬如零售卖点、酒水店、慰安所、影剧院、就食所、浴池、洗衣所等等。 “唉,可以做的事情多得很!三浦虽然拿下了单子,不过我们也并非全能,自然需要有合作者。”他连比划带说托出了自己的计划。 原来三浦实力不足,虽然不是那种小商社能比,但要在这样广大的区域里迅速铺开摊子,还是显得力不从心。 尤其他们以前支持和平谈判的做法让军方不以为然,如果不能立即满足军队的要求,军方说不好会收回外包权。 所以拿到这个任务以后泷井第一个想法就是找叔仁合作,借他的资金和人脉实现目标。 “懂了,那么这件事三浦和三河各自如何持股?”叔仁心里好笑,几年前他来找三浦投资,没想到如今角色转换,借钱的马上要变成合资伙伴了。 不过,这倒是个趁机插手进去,让日军行动、调动被迅速掌握的机会,小杜听说肯定会乐疯了! “八、二持股,但必须在一个月内形成最基本的体系。”泷井说。 “这么大个摊子需要的资金太多了,叔仁自家可保证不了。七三的话我可以加入。不过您别急着反驳,那一成股份我不是给自己要的。”叔仁拦住泷井解释说: “我是想去和美国或者法国的资本聊聊,让他们出钱并占有少量股份的话,军部那边不会有意见?” “那些将军么?不、当然不会!”泷井心想他们是受益人,自然乐意看到美国人和法国人掏钱资助,再者说叔仁很明智地没提英国人。 “德国人、瑞士人或者荷兰人都行,就是不能要英国佬!而且他们只出资,不派员参与。”泷井咬着牙提出要求。 “明白了!”叔仁重重地点下头。 虽然英国人鼓励并以某种形式支持了明治维新和后来的日俄战争、青岛占领,但他们对日本的支持不过是为维持日不落帝国地位,让日本具备一定实力打压中国、牵制或削弱俄国(包括后来的苏俄)。 但随着日本实力上升、国际声望提高,它已不满意做英国的东方玩具,开始视之为障碍。 如果说俄国是日本帝国北方和满洲身边的大熊,那么英国就是他们南下获取石油、硫磺等战略物资必经之路上的拦路雄狮。 当发现自己已经有实力把几十万中国军队击溃,日本从上到下都开始奇妙地用某种变化的心理,开始俯瞰英帝国。 而大英不屑理睬这帮矮子,认为他们不过是自己扶持起来的一群暴发户,纵使有些骄傲得意,又能蹦多高? 叔仁已经听到不止一个日本人鼻孔里对大英帝国发出这种轻蔑的声音了,所以并不惊奇,微微一笑: “这种事就是摆在英国佬面前他们也不会觉得有趣,那些绅士们怎么看得上为士兵服务这种生意呢?” “说得倒也是。”泷井说完“扑哧”一笑: “叔仁君可算是把他们琢磨透了,他们就是这样虚伪,总摆出副自己很高人一等的傲慢样子。等着瞧,总有大日本帝国让他们清醒过来的那天!” “怎么,帝国会对英国开战?”叔仁做出惊讶的表情。 “难说。”泷井瘪瘪嘴:“中国的石油产地在关西和西域,那里太遥远、太偏僻啦!帝国既然江南开辟战场,基本不可能往西投入那么多军力。 那么要想获得石油资源,恐怕只有南下。控制东南亚,不仅仅是要揍英国、驱逐它的力量,而也是解决能源问题的必要步骤。 我们血管里流动多少血液还要听西洋人的,那不是笑话!不过那是以后啦,无论陆军还是海军都忙得很,现在顾不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生意东井没伸手,就这样把它让给了三浦呢?”叔仁说着看了泷井一眼:“你们两家不会突然和解了?” “才怪!”泷井鄙夷地喷出些酒气:“荻原那阴险的家伙,他只是以退为进罢了等着看我们的尴尬呢! 不过他也不是没闲着,整个淮扬都是东井的地盘,单就面积而言可比苏锡常大多了! 而且那里有粮食、煤炭、桐油等等,只等着皇军去占领。所以你看,东井那些老狐狸可不傻,他们的野心大着呢!” 叔仁心想荻原对此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也许有他另一套解释? “泷井那家伙的眼界也就只能看到苏锡常。”果然,荻原如此说: “东井与三浦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我们着眼于大局,为帝国的今天和明天竭尽全力,而不是仅仅考虑眼前、现在的获得。 这叫格局,叔仁君,没有格局的政治家只能管理一个县,没有格局的将军最多带一万兵力,没有格局的商人也就能把手伸到苏锡常,甚至还不能保证成功。” 他摊开两手:“对一群能力天生如此的人,你能做些什么?” 第37章 不同的战线(一) 叔仁惊讶地打量泷井。他现在头上扣了顶黄色军帽,上面是没有军衔标志的军服,下面是条老式的军裤,裤线上有两条红色,只有下边的大头皮鞋和绑腿最标准。 “这么说,泷井先生是要去从军了?”叔仁问。 “不,不是从军,只能说做到兵站些辅助工作。”泷井解释: “我听说那地方属于无锡,兵站不仅负责物资向前线的运送,而且还要为驻军和路过的部队办理采买,接待路过的军人以及官员。总之事情有好多呢!” “哦,原来是这样。”叔仁点点头:“所以先生来找我,是希望在下能够提供帮助?” “正是。”泷井点头,严肃地说:“你可别小瞧兵站的作用,说起来三浦只是拿到了太湖周边兵站的运营权,但这可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啊,利润应该是很高的?” “巧了,我其实刚刚拿到三河商社在苏锡常地区为皇军提供服务的特许。”叔仁微笑:“不过我还没听明白,这个兵站不是军队后勤机构么?怎么居然交给三浦来经营?” “兵站既有军事保障功能,也有为军人提供服务、经营休息和娱乐场所的功能。 前者当然由军队派员管理,后者嘛……,他们没有精力顾及,所有就外包给各个商社。” 泷井解释说,譬如零售卖点、酒水店、慰安所、影剧院、就食所、浴池、洗衣所等等。 “唉,可以做的事情多得很!三浦虽然拿下了单子,不过我们也并非全能,自然需要有合作者。”他连比划带说托出了自己的计划。 原来三浦实力不足,虽然不是那种小商社能比,但要在这样广大的区域里迅速铺开摊子,还是显得力不从心。 尤其他们以前支持和平谈判的做法让军方不以为然,如果不能立即满足军队的要求,军方说不好会收回外包权。 所以拿到这个任务以后泷井第一个想法就是找叔仁合作,借他的资金和人脉实现目标。 “懂了,那么这件事三浦和三河各自如何持股?”叔仁心里好笑,几年前他来找三浦投资,没想到如今角色转换,借钱的马上要变成合资伙伴了。 不过,这倒是个趁机插手进去,让日军行动、调动被迅速掌握的机会,小杜听说肯定会乐疯了! “八、二持股,但必须在一个月内形成最基本的体系。”泷井说。 “这么大个摊子需要的资金太多了,叔仁自家可保证不了。七三的话我可以加入。不过您别急着反驳,那一成股份我不是给自己要的。”叔仁拦住泷井解释说: “我是想去和美国或者法国的资本聊聊,让他们出钱并占有少量股份的话,军部那边不会有意见?” “那些将军么?不、当然不会!”泷井心想他们是受益人,自然乐意看到美国人和法国人掏钱资助,再者说叔仁很明智地没提英国人。 “德国人、瑞士人或者荷兰人都行,就是不能要英国佬!而且他们只出资,不派员参与。”泷井咬着牙提出要求。 “明白了!”叔仁重重地点下头。 虽然英国人鼓励并以某种形式支持了明治维新和后来的日俄战争、青岛占领,但他们对日本的支持不过是为维持日不落帝国地位,让日本具备一定实力打压中国、牵制或削弱俄国(包括后来的苏俄)。 但随着日本实力上升、国际声望提高,它已不满意做英国的东方玩具,开始视之为障碍。 如果说俄国是日本帝国北方和满洲身边的大熊,那么英国就是他们南下获取石油、硫磺等战略物资必经之路上的拦路雄狮。 当发现自己已经有实力把几十万中国军队击溃,日本从上到下都开始奇妙地用某种变化的心理,开始俯瞰英帝国。 而大英不屑理睬这帮矮子,认为他们不过是自己扶持起来的一群暴发户,纵使有些骄傲得意,又能蹦多高? 叔仁已经听到不止一个日本人鼻孔里对大英帝国发出这种轻蔑的声音了,所以并不惊奇,微微一笑: “这种事就是摆在英国佬面前他们也不会觉得有趣,那些绅士们怎么看得上为士兵服务这种生意呢?” “说得倒也是。”泷井说完“扑哧”一笑: “叔仁君可算是把他们琢磨透了,他们就是这样虚伪,总摆出副自己很高人一等的傲慢样子。等着瞧,总有大日本帝国让他们清醒过来的那天!” “怎么,帝国会对英国开战?”叔仁做出惊讶的表情。 “难说。”泷井瘪瘪嘴:“中国的石油产地在关西和西域,那里太遥远、太偏僻啦!帝国既然江南开辟战场,基本不可能往西投入那么多军力。 那么要想获得石油资源,恐怕只有南下。控制东南亚,不仅仅是要揍英国、驱逐它的力量,而也是解决能源问题的必要步骤。 我们血管里流动多少血液还要听西洋人的,那不是笑话!不过那是以后啦,无论陆军还是海军都忙得很,现在顾不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生意东井没伸手,就这样把它让给了三浦呢?”叔仁说着看了泷井一眼:“你们两家不会突然和解了?” “才怪!”泷井鄙夷地喷出些酒气:“荻原那阴险的家伙,他只是以退为进罢了等着看我们的尴尬呢! 不过他也不是没闲着,整个淮扬都是东井的地盘,单就面积而言可比苏锡常大多了! 而且那里有粮食、煤炭、桐油等等,只等着皇军去占领。所以你看,东井那些老狐狸可不傻,他们的野心大着呢!” 叔仁心想荻原对此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也许有他另一套解释? “泷井那家伙的眼界也就只能看到苏锡常。”果然,荻原如此说: “东井与三浦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我们着眼于大局,为帝国的今天和明天竭尽全力,而不是仅仅考虑眼前、现在的获得。 这叫格局,叔仁君,没有格局的政治家只能管理一个县,没有格局的将军最多带一万兵力,没有格局的商人也就能把手伸到苏锡常,甚至还不能保证成功。” 他摊开两手:“对一群能力天生如此的人,你能做些什么?” 第37章 不同的战线(二) “他希望我能帮他建立兵站服务体系,提出三河可以入股。”叔仁眼见服务生要走过来,抬手做个动作拦住了对方,然后身体前倾低声道:“不过我今天不是为说这个来的。” 荻原诧异地看他一眼,瞬间明白:“怎么,是南京有消息?他们要干什么,总不会是想投降?” “先生来选的话,和谈与请降,您愿意选哪个?” “哦,求和?”荻原两眼微闭思忖片刻,反问:“如果让叔仁君选呢?” “能和自然最好。” “唔,看来你对和平情有独钟啊?”荻原撇嘴:“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说和平太晚了吗?” “刚才您问我怎么选,想知道在下为什么选和平吗?” “不是因为打不过或者想少死点人的话,难道还有别的原因?”荻原疑惑地看看对方: “我和叔仁君认识也实在不短了,你是个理性的人,不会仅仅凭感情做出决定。那么我觉得很有趣,你究竟怎么想的?不妨就以闲聊的方式畅所欲言,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 叔仁哑然一笑:“荻原先生分明是在捉弄我,其实你定想的是胜利就在眼前,没有和议的必要。对?” “不然你说呢?” “我想先请教先生:假设你们能打下南京,然后呢?”荻原一愣,未及回答叔仁已经接着说: “国民政府已经迁往重庆,总司令部也迁到了武汉。国民党的部队正从后方各省向东面源源不断开来参战,共军也开始了整编和训练,听说秋天皇军已经在山西和他们有过接触。 种种情况表明,在最初的热情之后,双方将领正在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和对方,判断各自的优缺点,努力发挥最大潜力。 在下虽然没有指挥过军队,但近来也是经常关注战事的。以我的浅见,帝国军队的最主要对手不是中国军队而是苏联和英美。 所以在中国大陆打持久消耗战是划不来的,而且还给了西方可乘之机。所以最好的抉择应该是见好就收。 南京虽然比不上上海,但也是座虎踞龙盘的古都,地形甚至比上海更复杂。如果国民政府下决心在这里迟滞和消耗,一周下来皇军的死伤恐怕是个莫大的数字,而这样的损失帝国能承受几次呢? 要知道后面还有一大堆城市,安庆、九江、武汉、江陵……。照这样下去,如果苏俄或者英美突然发难,帝国军队拿什么来抵御?能及时从中国大陆全身而退吗?” 他说着,注意到荻原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好似一朵阴云凝聚在额头上方。 “再者,帝国现在已经明显中计,如果不借机同意和谈连停下来休整的时间都没有。强弩之末的道理先生不是不知道?” 荻原不服气地将眼皮一翻:“你说帝国中计,此话怎讲?若是中计,现在的胜利又怎么解释?敌军的溃败如何解释?” 叔仁摆摆手:“先生刚才说过可以‘畅所欲言’的,我这才开个头,怎么就生气了?”见荻原端起两肘不说话了,他才接着说: “目前的胜利,完全是由于帝国海空军和炮火的绝对优势、对手的错误、惊慌失措,以及各部队相互摩擦等原因造成的,并不能抹杀帝国已经堕入国民政府计策的事实。 先是主动开辟上海战场,使得本来要去华北的军队分兵南下,接着消耗和挫败后部队快速后撤,引诱帝国军队拉长补给线。 然后借用城市地形和巷战再度消耗贵军,将皇军引入陌生、无法机械化机动的山区,使重炮、飞机、战车都无法发挥威力。这就是他们的计谋,先生你看现在,是不是在沿着这个趋势发展?” “是又怎样?南京肯定是我们的!”荻原依旧嘴硬。 “所以我问先生,南京陷落后该怎么办?所有官员换成日本人?还是像国民政府那样留下八万军队守卫京畿?”叔仁一手向上: “我看到报纸说的‘膺惩’了,但是打完了,发泄之后,又如何?假如攻城要阵亡一万人,难道战后还会撤出,将南京还给他们?将士们能同意? 不同意的话,怎么办?占领、管理,那就意味着把几百万人口背在肩上,那会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诸位都想过没有?” “那你的建议是?” “在下的建议是能不打实现议和则最好。恰巧,国民政府也有此意。他们希望通过请德国大使出面调停的方式来谈,这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角色。”叔仁回答。 荻原半天没说话,手指尖在桌面“咄、咄”地轻敲。“我向上面转达。如果要谈,我想德国人是唯一可以在双方之间奔走,并且得到信任的。”他终于开口说: “我不认为将军们能够同意停战、议和,也不认为国民政府会认输投降,正如你说的,帝国还没有做好同时背负上海、南京两大包袱的准备,这是个现实!”他点点头: “松井司令官是个了解中国的人,该怎么做,我想他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你认为如果将军同意和谈的话,国民政府会给德国大使开具全权委托书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叔仁告诉他:“国民政府已经指定比较了解日本并且温和的宋先生作为政府代表。” “好,既然这样,我们且相信他们的诚意一回。”荻原叹口气:“别怪我这么说,在面对一个多变、无赖的谈判对象时,即便是帝国内阁各位也会抱怨不已、谨慎从事的,毕竟这里面搭上了诸位的政治生命,并非玩笑!” 叔仁忍着笑耸耸肩:“我只负责把话带到、牵线搭桥,事情办成就可以向委托人收钱了。至于您批评与否、厌恶哪个,都与在下无关!” “哼,狡猾!”荻原忍不住笑骂道。 叔仁带着酒气上车,告诉舒龙自己想沿着苏州河走走醒醒酒。“就这样回去不好,让孩子们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是不对的。”他说。 舒龙从驾驶座下面摸出个信封递给他:“高四派人送到码头上,我见后面有‘弟启’两个字就没拆开,估计是你一直在等的东西。” 叔仁打开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五个名字和对应的官衔、住址。不禁微微一笑,收在西服里面口袋里低声说:“正是!可算等到了。大龙,有没有兴趣去演电影?说不定我可以给你找个角色,让你一举成名!” “别逗了,我一个开车的,演什么电影?”舒龙大笑:“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员还不被我这尊容吓死?诶,你怎么想起要干这行了?” 第37章 不同的战线(二) “他希望我能帮他建立兵站服务体系,提出三河可以入股。”叔仁眼见服务生要走过来,抬手做个动作拦住了对方,然后身体前倾低声道:“不过我今天不是为说这个来的。” 荻原诧异地看他一眼,瞬间明白:“怎么,是南京有消息?他们要干什么,总不会是想投降?” “先生来选的话,和谈与请降,您愿意选哪个?” “哦,求和?”荻原两眼微闭思忖片刻,反问:“如果让叔仁君选呢?” “能和自然最好。” “唔,看来你对和平情有独钟啊?”荻原撇嘴:“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说和平太晚了吗?” “刚才您问我怎么选,想知道在下为什么选和平吗?” “不是因为打不过或者想少死点人的话,难道还有别的原因?”荻原疑惑地看看对方: “我和叔仁君认识也实在不短了,你是个理性的人,不会仅仅凭感情做出决定。那么我觉得很有趣,你究竟怎么想的?不妨就以闲聊的方式畅所欲言,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 叔仁哑然一笑:“荻原先生分明是在捉弄我,其实你定想的是胜利就在眼前,没有和议的必要。对?” “不然你说呢?” “我想先请教先生:假设你们能打下南京,然后呢?”荻原一愣,未及回答叔仁已经接着说: “国民政府已经迁往重庆,总司令部也迁到了武汉。国民党的部队正从后方各省向东面源源不断开来参战,共军也开始了整编和训练,听说秋天皇军已经在山西和他们有过接触。 种种情况表明,在最初的热情之后,双方将领正在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和对方,判断各自的优缺点,努力发挥最大潜力。 在下虽然没有指挥过军队,但近来也是经常关注战事的。以我的浅见,帝国军队的最主要对手不是中国军队而是苏联和英美。 所以在中国大陆打持久消耗战是划不来的,而且还给了西方可乘之机。所以最好的抉择应该是见好就收。 南京虽然比不上上海,但也是座虎踞龙盘的古都,地形甚至比上海更复杂。如果国民政府下决心在这里迟滞和消耗,一周下来皇军的死伤恐怕是个莫大的数字,而这样的损失帝国能承受几次呢? 要知道后面还有一大堆城市,安庆、九江、武汉、江陵……。照这样下去,如果苏俄或者英美突然发难,帝国军队拿什么来抵御?能及时从中国大陆全身而退吗?” 他说着,注意到荻原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好似一朵阴云凝聚在额头上方。 “再者,帝国现在已经明显中计,如果不借机同意和谈连停下来休整的时间都没有。强弩之末的道理先生不是不知道?” 荻原不服气地将眼皮一翻:“你说帝国中计,此话怎讲?若是中计,现在的胜利又怎么解释?敌军的溃败如何解释?” 叔仁摆摆手:“先生刚才说过可以‘畅所欲言’的,我这才开个头,怎么就生气了?”见荻原端起两肘不说话了,他才接着说: “目前的胜利,完全是由于帝国海空军和炮火的绝对优势、对手的错误、惊慌失措,以及各部队相互摩擦等原因造成的,并不能抹杀帝国已经堕入国民政府计策的事实。 先是主动开辟上海战场,使得本来要去华北的军队分兵南下,接着消耗和挫败后部队快速后撤,引诱帝国军队拉长补给线。 然后借用城市地形和巷战再度消耗贵军,将皇军引入陌生、无法机械化机动的山区,使重炮、飞机、战车都无法发挥威力。这就是他们的计谋,先生你看现在,是不是在沿着这个趋势发展?” “是又怎样?南京肯定是我们的!”荻原依旧嘴硬。 “所以我问先生,南京陷落后该怎么办?所有官员换成日本人?还是像国民政府那样留下八万军队守卫京畿?”叔仁一手向上: “我看到报纸说的‘膺惩’了,但是打完了,发泄之后,又如何?假如攻城要阵亡一万人,难道战后还会撤出,将南京还给他们?将士们能同意? 不同意的话,怎么办?占领、管理,那就意味着把几百万人口背在肩上,那会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诸位都想过没有?” “那你的建议是?” “在下的建议是能不打实现议和则最好。恰巧,国民政府也有此意。他们希望通过请德国大使出面调停的方式来谈,这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角色。”叔仁回答。 荻原半天没说话,手指尖在桌面“咄、咄”地轻敲。“我向上面转达。如果要谈,我想德国人是唯一可以在双方之间奔走,并且得到信任的。”他终于开口说: “我不认为将军们能够同意停战、议和,也不认为国民政府会认输投降,正如你说的,帝国还没有做好同时背负上海、南京两大包袱的准备,这是个现实!”他点点头: “松井司令官是个了解中国的人,该怎么做,我想他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你认为如果将军同意和谈的话,国民政府会给德国大使开具全权委托书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叔仁告诉他:“国民政府已经指定比较了解日本并且温和的宋先生作为政府代表。” “好,既然这样,我们且相信他们的诚意一回。”荻原叹口气:“别怪我这么说,在面对一个多变、无赖的谈判对象时,即便是帝国内阁各位也会抱怨不已、谨慎从事的,毕竟这里面搭上了诸位的政治生命,并非玩笑!” 叔仁忍着笑耸耸肩:“我只负责把话带到、牵线搭桥,事情办成就可以向委托人收钱了。至于您批评与否、厌恶哪个,都与在下无关!” “哼,狡猾!”荻原忍不住笑骂道。 叔仁带着酒气上车,告诉舒龙自己想沿着苏州河走走醒醒酒。“就这样回去不好,让孩子们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是不对的。”他说。 舒龙从驾驶座下面摸出个信封递给他:“高四派人送到码头上,我见后面有‘弟启’两个字就没拆开,估计是你一直在等的东西。” 叔仁打开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五个名字和对应的官衔、住址。不禁微微一笑,收在西服里面口袋里低声说:“正是!可算等到了。大龙,有没有兴趣去演电影?说不定我可以给你找个角色,让你一举成名!” “别逗了,我一个开车的,演什么电影?”舒龙大笑:“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员还不被我这尊容吓死?诶,你怎么想起要干这行了?” 第37章 疏散路上(一) “工作需要。”叔仁说:“我们在上海和敌人斗争,文化也是战场。如果这阵地我们不支持,都被投降派、亲日分子霸占去,你觉得他们能排出什么东西来给人看? 教出来的青少年还不个个只会喊皇军万岁?我听说东北有些人连自己是中国人都不肯认了,唱日本歌、吃日本菜才是最文明的。这要是发生在上海,那还得了?” 舒龙默默地点头,忽然又说:“可是,我们也没办法拍抗日内容呀?日本人不许、租界当局也会禁止的。” “不拍抗日内容可以换个方式,只要是中华文明、汉家文化就成,让人们时刻不忘记自己的根!”叔仁回答: “比如用越剧、黄梅戏拍些话本改编的东西,像什么牛郎织女的故事、杨家将、梁红玉……。” “哦!我懂啦!”舒龙点头:“嘿,就当这是个不见血的战场呗,看谁更受老百姓欢迎,谁更能抓住人心。对?” 叔仁不出声地笑了。他口袋里的名单,是伪政府里那些主管文化的官员,这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需要为主子拿出业绩。 叔仁正好带着资金去资助那些有想法、愿意用文化武器战斗的导演们,指点他们打通这些关系,把宣扬国粹文化的影片拍出来、推向市场。 “我?制片人?”大卫指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是我啊?” “你长得像个洋人呗!” “这是歧视啊,我抗议!”大卫叫道。 “这工作可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叔仁在他侧面坐下: “你可别当这是玩耍,虽然你可以接触那些文化人、编剧、导演还有当红的女演员,可你有信仰、有任务,还得同时保持对敌人的警惕。” “我可从来没想过拍电影这种事。”大卫苦着脸。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叔仁给他布置三项任务:联络那些电影公司,特别是根据苏筹提供的那些左翼公司和导演;物色优秀编剧和剧本,物色和培养两、三名新的青年演员。 “我们要让上海文化界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同时要让中华文化始终占据主流!”虽然现在还是静默期无法得到上级的指示、批准,但叔仁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小付通知香港那边调回两万银圆,或同等价值的英镑或者美元。 大卫你马上到法租界申请注册新公司,就用这笔钱作为开办资本金,然后尽快确定一名助手协助你开展工作。” 友田回来了。他被派到江阴,在镇江北岸实施掩护登陆时很倒霉地被颗流弹击中胯部。 虽然那子弹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被取出,不过他也因此失去了继续参加作战的可能性。 在野战医院躺了一星期,便接到新的任命,叫他去后方兵站接收补充新兵。 “因此你就回上海来了?”叔仁拉着他走进一家日本料理餐厅坐下,问:“这次回来能停留几天?” “我明天接到人立即返回!”友田苦笑:“没办法,前线太缺人了!” “有这么夸张?” “唉!你不知道,第一个月几乎就是陆战队独立支撑整个大局,各舰都被抽走了很多人,剩下的累坏了,因此得尽快带着新人回去补充。” “我还以为你能好好歇上几日呢!”叔仁遗憾地说:“上次我就是在这里给林振雄接风洗尘的,今晚本想也可以好好招待你一回,但看来你要赶回去报到?” “没法子,以后再说。”友田说着,目光有些游移。 “怎么了 ?你似乎不是很开心?”叔仁问。 友田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说:“今晚就不说那些不愉快了,有什么话等一切过去之后咱们找个时间再说!” “好、好,那就先吃好、喝好,先不谈别的!”叔仁赶紧打圆场。 但他从友田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看出些什么,只是两个人都不愿意立即挑明,只想维持当前的友好氛围罢了。 一定是在前线发生过什么,叔仁也是打过仗的人,他很容易猜到这些。 三河原疏散的车队都苫着帆布顶棚,又有手持花机关、戴钢盔的兵保护,一路上倒没什么人敢来招惹。 每辆车车厢口和副驾驶都有士兵把守着,即便路上停下休息,当兵的也会立即布置警戒,不许其他行人靠近。 在霍县境内由于道路非常好走得很快,进入六安速度明显慢了不少。 路上开始看到难民默默地走着,虽然人数还不算多,但队列也能稀稀拉拉排出两三里地去。 中途歇下来,许小宁上前问他们从哪里来,一位老人回答说合肥。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日本飞机已经轰炸过那里,引起民众慌乱,部分民众担心自己和家人安危开始陆续逃离。 不过据逃难的人讲往六安来的还不算多,往舒城、桐城方向的占多数。 听小宁回来报告后蔡浒皱眉,要是这样路上不知道好走不好走,会不会被逃难的人群堵路? 车队从窑岗嘴跨过淠河,六安的经理郭二林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人手在桥头等着,看到车队来举个大牌子上写“蔡浒”二字。 小宁坐在头车里一眼看到,忙叫停车。 那伙计迎上来问明是三河原来的车队,赶紧说: “城里没那么大可以宿营的地方,郭经理原本想和六安几个大家族借用下他们城外的庄园或者祠堂空地,谁知……一言难尽!”说着苦笑摇头。 “难不成他们还不肯借么?”徐小宁皱眉。 “那些大家族……您别放心上,都是又臭又硬的。”伙计悻悻然:“有的说什么我家出过十位进士、两百多举人,怎好将祠堂用来接待乡下的土佬? 就算是什么警备司令(联合指挥部已经改称)的家眷,也不过是武夫家的娘子而已。” “什么?这是哪家的敢这么说话?”正好王氏扶着周姨太太走过来,老太天一听就怒了: “叫警卫班给他围了,不借地方就剿了这些劣绅!”她儿子在本县就是个大王,哪里想到出了霍县居然有人不买账? 蔡浒赶紧过去安慰、劝解,请王氏带老太太先到小汽车(姨太太是坐着寿礼的福特车)旁支起的阳伞下歇息,这才回头对那伙计斥道: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若因为这句话闹出事来,你担得起吗?”伙计赶紧认错、道歉。 第37章 疏散路上(一) “工作需要。”叔仁说:“我们在上海和敌人斗争,文化也是战场。如果这阵地我们不支持,都被投降派、亲日分子霸占去,你觉得他们能排出什么东西来给人看? 教出来的青少年还不个个只会喊皇军万岁?我听说东北有些人连自己是中国人都不肯认了,唱日本歌、吃日本菜才是最文明的。这要是发生在上海,那还得了?” 舒龙默默地点头,忽然又说:“可是,我们也没办法拍抗日内容呀?日本人不许、租界当局也会禁止的。” “不拍抗日内容可以换个方式,只要是中华文明、汉家文化就成,让人们时刻不忘记自己的根!”叔仁回答: “比如用越剧、黄梅戏拍些话本改编的东西,像什么牛郎织女的故事、杨家将、梁红玉……。” “哦!我懂啦!”舒龙点头:“嘿,就当这是个不见血的战场呗,看谁更受老百姓欢迎,谁更能抓住人心。对?” 叔仁不出声地笑了。他口袋里的名单,是伪政府里那些主管文化的官员,这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需要为主子拿出业绩。 叔仁正好带着资金去资助那些有想法、愿意用文化武器战斗的导演们,指点他们打通这些关系,把宣扬国粹文化的影片拍出来、推向市场。 “我?制片人?”大卫指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是我啊?” “你长得像个洋人呗!” “这是歧视啊,我抗议!”大卫叫道。 “这工作可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叔仁在他侧面坐下: “你可别当这是玩耍,虽然你可以接触那些文化人、编剧、导演还有当红的女演员,可你有信仰、有任务,还得同时保持对敌人的警惕。” “我可从来没想过拍电影这种事。”大卫苦着脸。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叔仁给他布置三项任务:联络那些电影公司,特别是根据苏筹提供的那些左翼公司和导演;物色优秀编剧和剧本,物色和培养两、三名新的青年演员。 “我们要让上海文化界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同时要让中华文化始终占据主流!”虽然现在还是静默期无法得到上级的指示、批准,但叔仁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小付通知香港那边调回两万银圆,或同等价值的英镑或者美元。 大卫你马上到法租界申请注册新公司,就用这笔钱作为开办资本金,然后尽快确定一名助手协助你开展工作。” 友田回来了。他被派到江阴,在镇江北岸实施掩护登陆时很倒霉地被颗流弹击中胯部。 虽然那子弹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被取出,不过他也因此失去了继续参加作战的可能性。 在野战医院躺了一星期,便接到新的任命,叫他去后方兵站接收补充新兵。 “因此你就回上海来了?”叔仁拉着他走进一家日本料理餐厅坐下,问:“这次回来能停留几天?” “我明天接到人立即返回!”友田苦笑:“没办法,前线太缺人了!” “有这么夸张?” “唉!你不知道,第一个月几乎就是陆战队独立支撑整个大局,各舰都被抽走了很多人,剩下的累坏了,因此得尽快带着新人回去补充。” “我还以为你能好好歇上几日呢!”叔仁遗憾地说:“上次我就是在这里给林振雄接风洗尘的,今晚本想也可以好好招待你一回,但看来你要赶回去报到?” “没法子,以后再说。”友田说着,目光有些游移。 “怎么了 ?你似乎不是很开心?”叔仁问。 友田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说:“今晚就不说那些不愉快了,有什么话等一切过去之后咱们找个时间再说!” “好、好,那就先吃好、喝好,先不谈别的!”叔仁赶紧打圆场。 但他从友田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看出些什么,只是两个人都不愿意立即挑明,只想维持当前的友好氛围罢了。 一定是在前线发生过什么,叔仁也是打过仗的人,他很容易猜到这些。 三河原疏散的车队都苫着帆布顶棚,又有手持花机关、戴钢盔的兵保护,一路上倒没什么人敢来招惹。 每辆车车厢口和副驾驶都有士兵把守着,即便路上停下休息,当兵的也会立即布置警戒,不许其他行人靠近。 在霍县境内由于道路非常好走得很快,进入六安速度明显慢了不少。 路上开始看到难民默默地走着,虽然人数还不算多,但队列也能稀稀拉拉排出两三里地去。 中途歇下来,许小宁上前问他们从哪里来,一位老人回答说合肥。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日本飞机已经轰炸过那里,引起民众慌乱,部分民众担心自己和家人安危开始陆续逃离。 不过据逃难的人讲往六安来的还不算多,往舒城、桐城方向的占多数。 听小宁回来报告后蔡浒皱眉,要是这样路上不知道好走不好走,会不会被逃难的人群堵路? 车队从窑岗嘴跨过淠河,六安的经理郭二林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人手在桥头等着,看到车队来举个大牌子上写“蔡浒”二字。 小宁坐在头车里一眼看到,忙叫停车。 那伙计迎上来问明是三河原来的车队,赶紧说: “城里没那么大可以宿营的地方,郭经理原本想和六安几个大家族借用下他们城外的庄园或者祠堂空地,谁知……一言难尽!”说着苦笑摇头。 “难不成他们还不肯借么?”徐小宁皱眉。 “那些大家族……您别放心上,都是又臭又硬的。”伙计悻悻然:“有的说什么我家出过十位进士、两百多举人,怎好将祠堂用来接待乡下的土佬? 就算是什么警备司令(联合指挥部已经改称)的家眷,也不过是武夫家的娘子而已。” “什么?这是哪家的敢这么说话?”正好王氏扶着周姨太太走过来,老太天一听就怒了: “叫警卫班给他围了,不借地方就剿了这些劣绅!”她儿子在本县就是个大王,哪里想到出了霍县居然有人不买账? 蔡浒赶紧过去安慰、劝解,请王氏带老太太先到小汽车(姨太太是坐着寿礼的福特车)旁支起的阳伞下歇息,这才回头对那伙计斥道: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若因为这句话闹出事来,你担得起吗?”伙计赶紧认错、道歉。 第37章 疏散路上(二) 许小宁追问:“那后来呢?今晚宿营地郭经理究竟怎么安排的?” “找了杜家堰的太平寺,太平军那会儿寺庙毁掉不少,后来陆续重修,如今也只完工一半。 郭经理许给主持一笔随喜,他同意咱们借用。虽然不在城里,好处是地方足够大,院子里能停车。隔墙就是太平庵,女眷借宿也方便……。” 蔡浒听这絮叨伙计说明白,就叫他带路,车队迤逦往那太平寺。 到了一看还不错,庙虽然不大,在个小丘上,南边是太平庵、树林和大片池塘,东、北都有溪流淌过。寺里和尚只有七位,正在做晚课。 只有个火工出来迎他们到东跨院,这里有五、六间茅舍,地面显然是刚刚清理过,草都被割得不足拳高。 “房舍都是师父们腾出来的,怎么用列位请随意。那端头有水缸和灶台,平日师父们便在那里弄些饭食果腹。茅溷在那墙下的小间里。” 火工说话不急不慌,让蔡浒和徐小宁面面相觑,真不知寺里从什么地方找来此人? “那么这草地可是各位特地清理的?”蔡浒问。 “师父们觉得兴许房间不够用,列位需要搭帐篷,所以大家一起动手清了出来。” “真是太麻烦师父们了。”蔡浒心想那些大家族还不如几个和尚会做人!“其实……我们女眷人数更多。” “这也不打紧。”火工微微一笑:“南边庵堂本来就有接待城里出来上香女眷留宿的地方,她们那边住得比这边更好,马上我就带大家过去。” 于是蔡浒禀告给玉清和荷香,玉清便跟着火工到庵堂去拜见那边的师太。她以前也曾修行,所以两下里见面谈得很好。 很快玉清回来接了姨太太等女眷过去住,荷香分派,优先长辈住进客房,其余人或者挤进偏殿,或者在院子里搭帐篷。 这边则由徐小宁同样分派,卫士和随从们要么搭帐篷,要么打开铺盖睡在车厢里,警卫们在卡车周围和院墙边都设了警戒哨,甚至庵堂外也布置了哨兵。 火工见了惊奇却不敢问东问西,安顿好这些人便回去交差。 蔡浒带着人生火做饭,好让大家吃过以后早些休息。 不料这时天上传来某种陌生的声音,众人奇怪都停了手。还是小孩子们眼尖,洪奕指着天上:“大姐姐,那是什么鸟哇,大雁吗?”云茵顺着往天上瞧,脸色就变了。 她是去欧洲见识过的,自然晓得飞机这东西,加上那整齐的队形,云茵觉得不好,赶紧喊: “嫂子,那是飞机,会丢炸弹的日本飞机,快叫大家都躲起来!”这下子人们炸开窝,哭喊着找儿找女四散奔逃。 等蔡浒和警卫排长跑来瞧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再找,全都哆嗦着躲在屋里呢。“都出来!”蔡浒跺着脚叫:“飞机已经走啦!”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有人说:“咦,这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们在上面看到咱们了,要过来丢炸弹呢!” “那东西在上头几千尺高,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警卫排长笑了: “我们训练课上先生们讲过,要是它怪叫着往下冲或者从你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冲过去,那就要小心了。现在嘛,它只是路过,拐个大弯子往南边去啦。” “往南边?它去南边做什么?不会是到咱们半道上等着去了?”有人叽咕。 蔡浒哭笑不得:“这位长官说了,飞机靠烧肚子里的油在天上飞,不能落地,油没了就得回去加油,没法成日在上面撑着,所以大家放心呵。” “另外呢,看到飞机来了,大家可以躲在树荫下面,墙后头,最好是趴下。”排长说: “你站着或者乱跑就有个影子,它在上头一瞧有人,可不知道你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反正先打了再说。 趴着它飞得快看不清楚,要么一下子过去了,要么还以为是个死的。 飞机这东西在天上,大殿、房屋这些越大东西它看得越清楚,而且那东西又不会跑,炸起来方便。你们躲在里面那还能有好? 所以千万不可以躲在屋里,尽可能出来躲到树林、竹林、河边、土丘背后去,让它找不到你才好……。” 这排长看来在教导队学习成绩不错,说得一群婆姨连连点头,他自己也很得意。 “所以呀,从明天起衣裳要穿素的、结实的,那些漂亮衣服、颜色艳丽的敌人才看得清楚呢!”排长又告诉大家。 赶来的许小宁听了后面几句,过去悄悄拉拉蔡浒的袖子,俩人走到一边。许小宁说: “别说女人们了,你我也都不懂,这咋行?蔡大哥我刚有个想法,以往休息大伙儿都是撒尿、聊天、喝水。 往后咱们改改,请严排长他们当兵的给说说,譬如这怎么躲飞机、受伤了怎么包扎止血、怎么抬人?这些事不打仗用不到,打起来真能救命呵!” 蔡浒看看女人们点点头:“这话有道理。行,我来和他商量,到安庆之前咱们也学点东西,说不定呵能用上。 这撤退到重庆的路才不过刚刚开始,往后还长着呢!要就指望咱们这三、五个人,怕是不够!” 实际没等到次日,当天晚上蔡浒、许小宁就和严排长还有随行的救护兵商量出个办法,不仅仅路上给大家讲些要点,而且将全队按军事编制编组。 几个原自卫队员加上些身强力壮的男、女组成七小队(护卫)学习用枪,负责日常警戒和有事时的保护。挑出十二个人组成八小队(救护),交给救护兵训练。 然后按年龄组成四个小队:一小队以年龄较大的长辈为主,身边大多有年轻人扶持,二小队是相对年轻的男子,三小队是年轻女子,四小队是娃娃和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五小队是伙夫、帮厨和全队的食品,六小队看管和清点行李并负责雇佣车辆或牲畜。 每五个人设一个伍长,三个伍为一个小队。蔡浒自己负责一到四小队,许小宁负责五至八小队(护卫、救护、伙夫和行李)。 次日在取得周姨太太的首肯后,全队重新编组完毕,蔡浒宣布了几条纪律: 伍长、小队长必须帮助自己的人跟上队列,一人不走全伍留下,擅自丢弃一人全伍清除出队! 任何行动按伍执行,哪怕去解手也不许单人行动! 各伍行动前必须向小队长或蔡、徐二人报告,擅自行动的视为自行脱队! 这个办法和纪律后来蔡浒在安庆托严排长带回的信中进行了详细说明,寿礼稍加修改后成为后面几批疏散队的指导性文件。 第37章 疏散路上(二) 许小宁追问:“那后来呢?今晚宿营地郭经理究竟怎么安排的?” “找了杜家堰的太平寺,太平军那会儿寺庙毁掉不少,后来陆续重修,如今也只完工一半。 郭经理许给主持一笔随喜,他同意咱们借用。虽然不在城里,好处是地方足够大,院子里能停车。隔墙就是太平庵,女眷借宿也方便……。” 蔡浒听这絮叨伙计说明白,就叫他带路,车队迤逦往那太平寺。 到了一看还不错,庙虽然不大,在个小丘上,南边是太平庵、树林和大片池塘,东、北都有溪流淌过。寺里和尚只有七位,正在做晚课。 只有个火工出来迎他们到东跨院,这里有五、六间茅舍,地面显然是刚刚清理过,草都被割得不足拳高。 “房舍都是师父们腾出来的,怎么用列位请随意。那端头有水缸和灶台,平日师父们便在那里弄些饭食果腹。茅溷在那墙下的小间里。” 火工说话不急不慌,让蔡浒和徐小宁面面相觑,真不知寺里从什么地方找来此人? “那么这草地可是各位特地清理的?”蔡浒问。 “师父们觉得兴许房间不够用,列位需要搭帐篷,所以大家一起动手清了出来。” “真是太麻烦师父们了。”蔡浒心想那些大家族还不如几个和尚会做人!“其实……我们女眷人数更多。” “这也不打紧。”火工微微一笑:“南边庵堂本来就有接待城里出来上香女眷留宿的地方,她们那边住得比这边更好,马上我就带大家过去。” 于是蔡浒禀告给玉清和荷香,玉清便跟着火工到庵堂去拜见那边的师太。她以前也曾修行,所以两下里见面谈得很好。 很快玉清回来接了姨太太等女眷过去住,荷香分派,优先长辈住进客房,其余人或者挤进偏殿,或者在院子里搭帐篷。 这边则由徐小宁同样分派,卫士和随从们要么搭帐篷,要么打开铺盖睡在车厢里,警卫们在卡车周围和院墙边都设了警戒哨,甚至庵堂外也布置了哨兵。 火工见了惊奇却不敢问东问西,安顿好这些人便回去交差。 蔡浒带着人生火做饭,好让大家吃过以后早些休息。 不料这时天上传来某种陌生的声音,众人奇怪都停了手。还是小孩子们眼尖,洪奕指着天上:“大姐姐,那是什么鸟哇,大雁吗?”云茵顺着往天上瞧,脸色就变了。 她是去欧洲见识过的,自然晓得飞机这东西,加上那整齐的队形,云茵觉得不好,赶紧喊: “嫂子,那是飞机,会丢炸弹的日本飞机,快叫大家都躲起来!”这下子人们炸开窝,哭喊着找儿找女四散奔逃。 等蔡浒和警卫排长跑来瞧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再找,全都哆嗦着躲在屋里呢。“都出来!”蔡浒跺着脚叫:“飞机已经走啦!”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有人说:“咦,这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们在上面看到咱们了,要过来丢炸弹呢!” “那东西在上头几千尺高,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警卫排长笑了: “我们训练课上先生们讲过,要是它怪叫着往下冲或者从你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冲过去,那就要小心了。现在嘛,它只是路过,拐个大弯子往南边去啦。” “往南边?它去南边做什么?不会是到咱们半道上等着去了?”有人叽咕。 蔡浒哭笑不得:“这位长官说了,飞机靠烧肚子里的油在天上飞,不能落地,油没了就得回去加油,没法成日在上面撑着,所以大家放心呵。” “另外呢,看到飞机来了,大家可以躲在树荫下面,墙后头,最好是趴下。”排长说: “你站着或者乱跑就有个影子,它在上头一瞧有人,可不知道你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反正先打了再说。 趴着它飞得快看不清楚,要么一下子过去了,要么还以为是个死的。 飞机这东西在天上,大殿、房屋这些越大东西它看得越清楚,而且那东西又不会跑,炸起来方便。你们躲在里面那还能有好? 所以千万不可以躲在屋里,尽可能出来躲到树林、竹林、河边、土丘背后去,让它找不到你才好……。” 这排长看来在教导队学习成绩不错,说得一群婆姨连连点头,他自己也很得意。 “所以呀,从明天起衣裳要穿素的、结实的,那些漂亮衣服、颜色艳丽的敌人才看得清楚呢!”排长又告诉大家。 赶来的许小宁听了后面几句,过去悄悄拉拉蔡浒的袖子,俩人走到一边。许小宁说: “别说女人们了,你我也都不懂,这咋行?蔡大哥我刚有个想法,以往休息大伙儿都是撒尿、聊天、喝水。 往后咱们改改,请严排长他们当兵的给说说,譬如这怎么躲飞机、受伤了怎么包扎止血、怎么抬人?这些事不打仗用不到,打起来真能救命呵!” 蔡浒看看女人们点点头:“这话有道理。行,我来和他商量,到安庆之前咱们也学点东西,说不定呵能用上。 这撤退到重庆的路才不过刚刚开始,往后还长着呢!要就指望咱们这三、五个人,怕是不够!” 实际没等到次日,当天晚上蔡浒、许小宁就和严排长还有随行的救护兵商量出个办法,不仅仅路上给大家讲些要点,而且将全队按军事编制编组。 几个原自卫队员加上些身强力壮的男、女组成七小队(护卫)学习用枪,负责日常警戒和有事时的保护。挑出十二个人组成八小队(救护),交给救护兵训练。 然后按年龄组成四个小队:一小队以年龄较大的长辈为主,身边大多有年轻人扶持,二小队是相对年轻的男子,三小队是年轻女子,四小队是娃娃和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五小队是伙夫、帮厨和全队的食品,六小队看管和清点行李并负责雇佣车辆或牲畜。 每五个人设一个伍长,三个伍为一个小队。蔡浒自己负责一到四小队,许小宁负责五至八小队(护卫、救护、伙夫和行李)。 次日在取得周姨太太的首肯后,全队重新编组完毕,蔡浒宣布了几条纪律: 伍长、小队长必须帮助自己的人跟上队列,一人不走全伍留下,擅自丢弃一人全伍清除出队! 任何行动按伍执行,哪怕去解手也不许单人行动! 各伍行动前必须向小队长或蔡、徐二人报告,擅自行动的视为自行脱队! 这个办法和纪律后来蔡浒在安庆托严排长带回的信中进行了详细说明,寿礼稍加修改后成为后面几批疏散队的指导性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