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在长安外》 第章 楔子 七月,长安,大明宫太液池畔的蓬莱殿。 已是傍晚,天上流火慢慢消退,惟留下天边几道五色云彩渐次隐于夜空中,漫天霞光橙红剔透,只染得蓬莱殿的三重琉璃瓦上一片红光。 细细一看,这红光也并不全是日光残影。再有那一丛丛火势,从边上的紫宸殿蔓延而来,几处窗槛早已烈焰熊熊,回廊中最为轻薄的冰绡帐此时也不再是清透的水蓝色,而是沾染着火苗借着夜风一帘帘猛地向上窜旋,恰如烟花般旋即燃烧殆尽,映得一旁的太液池都如同浴火一般。 如站在高处看下去,此时的玄德门,白兽门之处聚集了数千骑的羽林军,正与宫中的牙卫们肉身相搏,处处人影攒动,喊声震天,马嘶声,刀剑声,惨叫声,铠甲刀光之间映射着晚霞与宫中大火,整个大明宫早已一片沸腾。 而偏偏这素日最繁华热闹的蓬莱殿中,现在如死一般安静,夜一般地黑,螭兽香炉中早已香消灰冷,只有那鎏金大鼎内放着纳凉的冰山,冰一点点化成水,再一滴滴落入鼎中,在空旷的殿中传不时传来滴答滴答的回响。后殿的寝殿中,只有四壁的几盏琉璃屏画宫灯与镜前鹤顶蟠枝烛台的一豆微光,韦皇后一人,此时正长发垂肩,身着飞花蹙金翟袆衣,安坐于鎏金瑞兽葡萄镜前,不慌不忙地梳理着头发。 远远地,她身后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与刀剑相碰之声,殿门哐一声被推开,夹杂着“四处搜!“”不要放过!“”上这边!“的种种呼喊声。 她只是冷笑,并不言语,只慢慢梳理着依旧油亮的头发。 终于,寝殿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似乎有人摒退了其它人,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近,很慢,很慢。 她终于回头。 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里显了出来,越来越清楚。 韦后笑了:“三郞,李家儿郎,就数你好胆量。“ 被她唤作三郞的,便是相王李旦的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只微微一笑:“既唤我三郎,那么今天我也再唤一声婶婶。婶婶想必早早听到门外异动了?却如此镇定自若,不愧是女中豪杰,胆识过人。“他顿了一顿,突地发狠道:”才能干这这杀夫弑君的大事!“ 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句,韦后仰天大笑:“我就知道会罗织这样的罪名于我,不然师出无名,白白折损了你临淄王的贤名!” 她把玳瑁梳往地上一扔,突地站了起来,眼神发直地向他走了过来:“我杀了皇上?你说我杀了皇上?当年你们李家儿郎一个个在武后淫威之下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我与他相依为命,从长安到房州,从房州到均州,一步步陪他走到太极殿!!三十年来,他敬我宠我爱我,要把天下都给我,我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她双目几欲滴血,越走越近。 李隆基暗暗地挥手,一队护卫呼拉拉地围住了寝殿。 这时,一个面若冠玉的侍卫信步走上前来,朝着韦后掷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滚落在她的百鸟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李隆基冷眼看着她,灯光昏暗,她强作镇定地蹲下身,拂开了乱发,露出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是她的女儿安乐公主。 “啊!!!!“ 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她一把抱住了头颅嚎啕大哭,沾得满身满手的血污,状如鬼魅,仿佛来自地府深处。 那个面若冠玉的侍卫掏出一块素锦擦了擦手,对这声嘶吼置若罔闻,只斯条慢理地对李隆基说道:“启禀临淄王,西京苑总监钟绍京、尚衣奉御王崇晔、朝邑尉刘幽求、万骑果毅葛福顺和陈玄礼等率羽林军已将韦璿、韦播、高嵩三人斩首示众,韦氏乱党一族凡是长得高过马鞭的人一律斩杀,安乐公主惶惑中逃入飞骑营,被李仙凫斩杀,首级在此。“ “薛崇简!!“韦后指着他,怒目圆瞪几欲迸裂却说不出话, 又抱着头颅泣不成声:”她……她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裹儿呀……“ 薛崇简只背过身去,默然不语。 李隆基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婶婶,这大内之中,可真有什么人伦之乐,夫妻之爱,兄妹之情? 你身处深宫三十年,见过的血和泪,哪一滴不是因亲人而流?“ 说着,他直起身子看向四周,眸中泛起浓浓恨意:“当年我才七岁,母亲窦德妃进宫觐见武后却一去不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父王为了防止落人口实还要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不能悲伤、不能愤怒,更不能给母亲操办丧事……“ 话音未毕,他猛然拔剑指向韦后,恶狠狠突道:”焉不知这里面,是不是有你姑母韦团儿的污蔑之功??“ 韦后无力地颓然坐下,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我韦氏广施香火,重塑金身,求取佛经,但作下的孽……终是还不完……“ 李隆基不耐烦地一摆手:“今日诛你,决不是为这些陈年官司!你和安乐公主一心想要效仿武后乱政,并将领南北衙禁卫军交与韦家子弟统领,其独揽大权之心昭然若揭!并联同宰相宗楚客,太常卿武延秀几度欲谋害我父王!!若不是当日兵部侍郎崔日用派宝昌寺僧人普润密报于我,我与我父王早已身首异处! 韦后一愣,尔后一声冷笑,渐渐癫狂:”是他!原是他!这崔老九一直首鼠两端,先是百般讨好于我,说要效仿玄奘为我求取真经,现倒是与佛门弟子一起串通起来投靠了你们!!哈哈哈哈……看错了人,看错了人!“ 天已完全黑下,窗外的霞光和火光都慢慢暗下,衬着韦后如鸠鸟般嘶哑的哭笑声,殿中越发阴森可怖。 李隆基脸色逐渐阴沉,只管走上前盯着她,慢慢说道:“先皇刚驾崩十八日,婶婶若真与他伉俪情深,今日不仿与裹儿妹妹一起上路,一家人黄泉路上不寂寞。 “ 韦后慢慢停止了哭号,直起了身子,用手轻轻理着安乐公主的头发,轻声说:“裹儿,你出生在流放房州的路上,可怜我们身为皇族却连包裹女儿的襁褓都找不到,只能用你父王的披风草草裹着。 我们一家这样的苦日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着,她扫了一下四周严阵以待的待卫,浮出一个冷笑,抬起头看向李隆基:“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即生于皇家,便知这大内的腥风血雨,就如同人的欲望一样,从来就无休无止。三郞,这次你赢了我,但你也有兄弟姐妹,这条路还很长,你也只能自己挥着刀慢慢走下去了。” 说罢,她再也不看其它,只把安乐公主抱在怀中, 一心就死。 随着一声仿佛轻不可闻的叹息,一道刀光闪过,她的头颅滚下, 四溅的鲜血立刻被这华丽寝殿中的无边黑暗吞没,再也看不见。 ———————————————————————— 唐隆政变,是唐隆元年六月庚子(710年7月21日),由当时相王李旦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于帝都长安城共同发起的一场宫廷政变。李隆基以禁军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并彻底剿灭了韦氏集团告终。这次政变的后果是,即位不足一个月的李重茂退位,李旦复辟为唐睿宗,嫡长子李成器让贤,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 第1章 初见 离大明宫五箭地之外,寿春王府。 后园中最高的西风楼上,前不久才由封地回长安的寿春王李成器,正如往常一样,在楼中遍布明烛,弹拨乐器,听音赏月。 只是,今日的寿春王李成器全然没有往日的悠然自得,他摒退了莺莺燕燕的侍妾歌女,只留下老管家王宪,但抚琴的手一直微微发颤,弹出的曲子破乱不堪。王宪在一旁站着,但他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几里外的大明宫吸引,不时从窗里探头向那端看去。从西风楼上远远望去,一片血红的残阳中,大明宫里火光冲天,人影散乱,并隐约能听到一些马嘶与刀剑声。 犹豫了良久,王宪低声说:“殿下……今日,似乎大内有些不安定……“ 李成器赌气一般,铮地一声乱弹了一个音,放下了琵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琴是弹不成了……上酒来!“ “是!“王宪应着,赶紧端上了一套紫檀莲花纹样杯的酒具。 李成器端着酒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大明宫方向的火光,仰头一口喝光了酒, 喃喃道:“三弟……你果然好胆识……这条路,只适合你……” 突然,只听远处一阵摧枯拉朽的呼啦声,那高高耸立的蓬莱殿玉蟾阁,在火势之下哗啦拉坍塌了一半,惊起一片惨叫声。他看着这火海,惨然一笑:“今夜……又有谁遭殃?谁得势?这大内,看着富丽堂皇,其实左右不过修罗场!这皇家,看着仁义道德,其实都不过各怀鬼胎!“ 王宪大惊,立马跪下拖住了李成器的衣角:“殿下!切不可胡言!“ 李成器并未看他,只慢慢转动自己的酒杯,满是讥讽:“人人都说生于皇家,一生荣华尊贵无比,可这其中的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罢,他看向西风楼里满墙的乐器,恰好是一整套“唐宫九乐“。这楼当初建造时,便这些乐器的轮廓勾勒下来,在墙上凿以相同的坑洞,挂放些刚好没入洞中,与墙面齐平。来这楼中参观 过的人,莫不为这巧思而赞叹。而最中间一个形似琵琶的坑洞,却是空空荡荡,显然已经空置了许久。 王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坑洞,手微微颤抖,抓着衣角的手慢慢放开了,垂下了头:“殿下,殿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殿下还是忘了……“ 李成器苦笑一声:“忘?怎么忘?她教我的技艺,早已融入血脉……” 说罢,他看向大明宫,眸底闪过恨意:“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才那么在意那个小小的方寸座位,猜忌,威胁,欺辱,甚至杀戮,不惜毁掉所有不相干的人! 而我,” 他又狠狠干了一杯酒:“只想自由自在,向西去追随她……” 王宪慢慢俯下身,头贴着低,声音沉沉地传来:“殿下,您即是皇室后裔,这一场风波虽不知因何而起,但也必将牵连到您,您还是……还是早做打算!”李成器默默不语,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大明宫的火光越来越大,嘴角浮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场不够精彩的烟花而已。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眼前的烟花慢慢隐去,幻化成了她口中所说的西域漫天黄沙,红霞满天…… 与此同时,距长安万里的大唐西处,鬼斧神工的山峦连绵不断,几百里黄沙,荒凉空寂。天地玄黄,说的大概就是这里。 在这一片黄沙之中,有一个如红宝石般的存在。 克孜尔千佛洞3,克孜尔本是龟兹语“红色”的意思,明屋塔格山山色赭红,在夕阳的映衬下犹如胭脂。山崖上开凿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石窟,清浅的渭干河在谷底蜿蜒流过,岸边点缀着几片树干同样蜿蜒的胡杨。十二岁的阿宛便住在这片红宝石一般的山谷,和苏克莎,阿娘,那提阿爷还有几个画师们住在克孜尔千佛洞北壁一隅。 正值傍晚,她正攀在一棵老胡杨树顶上,焦急地伸长脖子向山谷外张望。连绵的山谷一动不动,只有低矮的莎草在随风摆动着。阿宛狠狠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正准备再往上爬到树顶,却听到身下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阿宛~~小心呀~~” 树下站在一个瘦小的女孩,双手抱着树干,扬着一张巴掌大的白生生的俏脸,紧张地看着阿宛,生怕她掉下来。 阿宛扑哧一下笑了 :“苏克莎,你抱着树干什么,你想上来?要不要我教你爬树?“ 苏克莎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怕高…… “ 阿宛嘟哝着:“难怪阿爷说你胆小得像沙鼠一样……”便抬头再次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远处有远远的几个小黑点在动。阿宛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跳下树来拉上苏克莎一起发足向谷外跑去,扬着手大声喊:“那提阿爷,乔勒旁, 达那……” 太阳西沉,留下一片血红的余辉,真正残阳如血。等到驼队走进山谷,阿宛闻到一股沉重的血腥味。那提阿爷看起来走得有点蹒跚,他们牵着的骆驼上驼着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却是四个穿着汉人服饰的男人,都煞白着脸,胡乱喘着气,身上都有长长短短的血痕仿佛被乱刀砍过。鲜血流在了驼鞍上,骆驼身上,还在一滴滴地向下淌。 阿宛吓得一时说不出话,苏克莎更是哭出了声。 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她和苏克莎,是阿娘。阿娘三十不到的年纪,穿着最平常不过的绿色花边麻布袍子,有着一张肌肤如雪,眉目如画的脸,一双眼睛灿如夜星。阿娘柔声安慰道:“别怕,是阿爷救回来的路人,你们爱吃的羊肉馕已经烤好了,等会一起吃。” 说着,阿娘快步走过去接住了那提阿爷手里的缰绳,麻利地把人扶下骆驼。伤得最重的汉人男子不过30左右的年纪,有着分明的下颌和细长的黑眸,说不出的儒雅温逸,但赭色圆领窄袖袍衫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此时,他悠悠转醒,一边咳嗽着一边向那提阿爷拱手:“在下博陵崔宗之,自洛阳远赴龟兹求取经书,却路遇沙匪。此番相救,大恩不言谢!” 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阿娘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地扔给他一个水囊。 包扎好伤口,崔宗之勉力坐着休息。这时,苏克莎从骆驼背后慢慢走过来,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身上的血,小声啜泣着问:“你……你会死吗?” 崔宗之柔声说:“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苏克莎这才止住了哭,捡起不远处的水囊小心递了过去。 那提阿爷摸了摸阿宛的头:“小丫头,阿爷买了一条青色菱格纹地毯给你,但为了救人只好扔在半路了,抱歉哈。”他扔了给了阿宛一个水囊,指了指最后面那匹骆驼:“阿宛,那里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小鬼,你快去给他喂点水!“ 阿宛走到驼队的最后,看见一个身着锦缎白衣的少年靠着骆驼,强撑着坐在沙地上。 —————————————————————————————————— 1 龟兹国(拼音qiu‘ci,梵语kuca)是中国古代西域大国之一, 658年,唐朝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 2 克孜尔千佛洞,是新疆开凿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石窟寺,虽然居于敦煌之下,但却早它200多年。汉唐时期是龟兹佛教文化的黄金时期,克孜尔千佛洞,被称为“西域的卢浮宫”,佛教西渐,第一站就是龟兹古驿。 第2章 缘起 光线微瞑,夜风渐起,在一片昏黄中,阿宛仍能看到这个少年有着清朗的轮廓,眉毛极黑,眸子如星光闪亮。他幞头已经掉落,发髻散乱,脖子上一条血痕犹在渗出血珠,白衣上点点血迹,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可偏偏这样狼狈的时候,感觉也是气定神闲的。 少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一身红衣的阿宛走来,微微一愣,后颌首向她问好:“多谢你们相救。”他想直起身子抱拳,却无法支撑,只好道:“恕不能行礼了。“ 阿宛本有些害怕,这下倒释然了:“咳,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这时候还想着行什么礼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极不客气地打开水囊,扬手灌了下去。少年本想接着自己喝,却挡不住阿宛的热情,手在空中挥了一会又放下,顺丛地闭着眼咕咚咕咚喝将起来。 一囊水下肚,少年眼见着脸色好了,他深深看了一眼阿宛,说:”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阿宛掠了掠乱飞的鬂发,扬着头说:”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你们害我丢了礼物,还我一个就是了!“ 少年一滞:”是……正是此意。“说完,两人互看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沙漠里的夜风甚是温柔,少年在惊恐与饥渴中绷了几日,此时方才觉得安心了。 阿宛愣了一会,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少年脸一红,低下头却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阿宛得意地说:“到了克孜尔就是我的地盘了,不用担心!对了,我叫阿宛,你呢?” 少年低声道:”在下王维,行十三,字摩诘,蒲州人士。“ 阿宛又掠了掠鬂发,为难地说:”啊呀你们汉人的名啊字啊真麻烦,那么长一串我记不住呀,就不能简单点吗?“她皱着眉头眨着眼,直直地看着王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大漠里的星与月,看得王维心里一惊,急忙别过脸去。 阿宛一拍他肩膀,大声说:”我就叫你摩诘!!我看乔勒旁画壁画时有听过他讲这个人的故事,我肯定能记住!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啦!“ 他轻轻地说了声“好“,但太轻了,被大漠的风呼呼地吹过,阿宛并没有听到。 夜色如墨,晚风沁凉,渭干河畔的胡杨树林里燃起了一堆篝火。 大家都已经睡下,阿宛眼前闪过白衣少年摩诘那淡淡的笑容,感觉像是渭干河畔偶尔能捡到的那种温润的白色石头,摸着细腻光滑极为舒服却看不透里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阿娘伸过手抱住了她,轻笑着说:“怎么,阿宛又饿得睡不着了?” 阿宛摇摇头:“阿娘,我是想……这些汉人怎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阿娘轻声呢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宛经常听阿娘和那提阿爷说一些四个字四个字的话,却是听不懂,只好追问道:“ 看他们都很温柔,他们是好人吗?“一阵夜风吹来,不知道是不是太凉了,阿宛明显感觉阿娘的身体抖了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了。阿娘深深叹了一口气,侧身看着阿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阿宛,你记住,越是温柔的汉人男子,越是会骗人!! “ 阿宛眨巴着眼睛,忍不住问:“阿娘,他们骗过你吗?” 阿娘良久不语,抬头看着那一轮圆月,眼前闪过那巍峨宫殿的飞檐雨兽,冰绡如雪。她嘴角慢慢勾出一点冷笑 :“我倒是宁可被他骗一辈子……” 说罢,她很快回过神,声音仿佛被淬上冰雪:“记住,不要相信他们的承诺,不管之前有多甜蜜,但他们永远会因为别的东西而舍弃你!” 阿宛从未听一向笑眼弯弯的阿娘用这么恶狠狠的语气说话,只好不住地点头。 阿娘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抱着阿宛轻轻拍着,两人终于沉沉睡去。 还没等清晨的露水把阿宛沁醒,她就被一声声驼铃吵醒了。她醒来一看,那提爷爷和那几个人正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走去。阿宛奇怪地问:“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不好好休息?苏克莎插嘴道:“说是要去把那些散落的经卷找回来!“ 阿娘一边和面,冷笑了一声:“怕又是皇命在身,丢了东西担不了干系!“ 见阿宛半懂不懂,苏克莎又轻轻推了推阿宛:”本来要让那个白脸小生留下来休息的,但听说为了救他把你的地毯给扔了,他就一定要跟去呢! “ 阿宛心中喜悦,却想起阿娘昨天说的话,撅着嘴道:“我才不信呢!“ 第3章 佛意 午后的克孜尔山谷烈日蒸腾,而河畔的绿洲此时却最是惬意,树萌下阳光点点,风吹得叶子沙沙做响。大家在树下铺着毯子做着针线聊天,阿宛躺着仰头看云,觉得再有一个在泉水里沁得冰凉的蜜瓜,这日子就如神仙一般了。 她们聊着崔公子遇到沙匪的事,说是沙匪挟持着那少年逼着大家扔了刀剑,只能手无寸铁任由沙匪乱刀屠戮,可是那少年自己引颈撞向刀锋,趁沙匪们分神,崔公子一刀结束了沙匪头子,带几人逃了出来,却在沙海中迷了路,多亏遇到了那提他们。 阿宛拍手惊道:“难怪!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阿娘赞叹道:“这个小鬼,倒是有些’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气度,也是难得。” 阿宛问:“这个公子是不是也想成佛?他长得也……有点像……“ 阿娘搂住了她,悠悠地说:” 佛爱世人,却无法爱家人,爱爱人,不见得是好事。“ 苏克莎笑着说:”别人遇到沙匪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崔公子却是自己拔刀。“ 阿宛正色道:“佛也有很多种,有慈悲为怀的菩萨,也有嫉恶如仇的金刚。如果佛只一味宽容,坏人没有报应,那就没有因果善恶之分了。” 阿娘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笑着看阿宛:“我们的阿宛有慧根呢。” 阿宛撇了撇嘴:”阿娘,我只想做穿得漂漂亮亮的仙女 ,我要听你唱歌!“ 阿娘笑着拿起手边的针线盒当做答蜡鼓敲着,吟唱了起来。 “爱的秘密,问那些离散两绝望的情人; 欺骗和背信,问那些缺乏慈爱的人 爱情不贞,就是命运对我们的注定。 爱侣们只有等待死亡来临,谁能下死亡的判决, 好人不会知道, 要请教我这样的可怜人……“1 她声音低低地飘出来,几番回荡往复,柔柔地蜿蜒着。阿宛和苏克莎在歌声中一圈圈快速旋转,红色长袍的下摆如鼓了一阵风一般,发辫上的小铃铛和着阿娘的歌声和鼓声,在这个小小的山谷中回荡,宛如极乐净土。突然,她们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掌声,回头一看,他们已经平安回来了,正笑吟吟地站在河对面看着她们。 河谷中,大家正忙着从骆驼上把经书盒卸下修整,而不远处的地上正铺着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青色菱格纹地毯。阿宛快乐地在上面来回打滚,那提阿爷笑着摸了摸胡子:“这次你要谢那个小鬼,是他坚持走了好几里路拖了回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王维。 阿宛愣住了。昨天阿娘说永远不要相信汉人男子,那么,他算不算? 她扭捏了很久,自我安慰道:算了,他还没长大,不算男子,这次就信一回呗。 于是,阿宛走上前去,戳了戳王维的肩膀。 这样奇怪的打招呼方式让王维也僵住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回身拱了拱手。 阿宛清清嗓子,说:“那个……我看到毯子了……那……你不欠我了。” 说完,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王维,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王维有点想笑却收住了,正色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本就是该弥补的。“ 阿宛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问:“那……苏克莎说你今天你一定要一起出去,到底是为了找经书还是为了帮我找毯子?“ 一阵少女的馨香随着大漠的风传来,王维脸烧了起来。 阿宛见他半天不回答,只觉得没趣,赌气说:“不说就算了! 话音未落,如同一袭红烟一般奔了出去,很快就不见了。王维远远看着这个背影,又想起了今天那个在大漠绿洲之中,在鼓乐声中跳着胡旋舞的身影以及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在这一年多来,第一次畅快地笑出了声。 连着几日操劳,崔宗之的伤开始化脓,人烧得滚烫,晕晕沉沉。 阿娘和那提阿爷便把他们一行人挪到了山腰的石窟,凿出的小小屋舍里有简单的灶炕桌椅,温暖干燥,安静无风,更适于养病。阿娘正收拾着屋子,却听洞口传来阿宛的声音:“阿娘阿娘,帮帮我……” 她出门一看,却是阿宛抱着与她人一般高的地毯艰难地挪到了洞口,累得小脸通红。阿娘接过了她手中的毯子,笑笑问:”你舍得?“ 阿宛叹了口气:“我不舍得不吃肉,但借个毯子还是可以的。“ 阿娘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梁,转身把毯子垫到崔宗之身下。厚实的羊毛毯温暖舒适,崔宗之很快又沉沉睡去。 王维看了看累得脸蛋红朴朴的阿宛,轻声说:”谢谢阿宛。“ 阿宛忽地睁大了眼睛:“哗,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也!” 王维不知怎么回答,转头看向炕上转移话题:“这毯子上的菱格花纹,很是别致。” 阿宛得意地扬着头:“这是按着大洞窟顶上里的菱格本生故事来的呢2!” 说着,她抓住了王维的手就往外跑:”走,我带你去看看!“ 她的手修长有力,牢牢握着王维的手向前奔走,在这凉爽的洞窟里,王维竟隐隐手心出汗,更觉得她肌肤滑腻,有些握不住。 阿宛浑然不觉,只带着他在一间间的石窟里穿行着。这些石窟大小不一,形制不同,但无一例外满壁绘制着菱格五色壁画,有天龙八部、佛本生故事、经变图画等,石绿,青金,赤赭,钛白,间以金线描边金箔贴身,华丽非常。壁画上一个个飞天恣意舞动,裙帛飘逸,眉目带笑,活色生香,满眼绿的红的白的金的铺天盖地地向王维袭来,他恨不得长出千双眼睛看了又看。 他激动地和阿宛说:“经常听舅舅与母亲谈论起龟兹国,中有佛塔庙千所,焕若神居,精妙非常。今日只是这一间小小石窟,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阿宛哼了一下:“这些男人猴子的故事不好玩,也不够好看,乔勒旁正在画的那个满是神仙跳舞的洞才了不起!“ 王维惊喜地问:“正在画吗?我可否前去观摩?” 阿宛一扬手:“这有什么,跟我来!” ———————————————————— 1 歌词引自《十二木卡姆》中的部分歌曲,是新疆一种大型传统古典音乐,汇集歌、诗、乐、舞、唱、奏于一身。2005年,“十二木卡姆”被联合国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 克孜尔石窟壁画以菱形格绘画方式着称,这是龟兹画家独创的绘画艺术,在佛教思想的基础上创造出龟兹风格的美术作品。 “本生故事”、“因缘故事”、“因缘佛传故事”等壁画均被绘进一个个四方连续的菱形格内。菱形格整齐有序,绘画简洁,僧众观看明了。 第4章 画技 又不知穿过几个石窟,他听到阿宛清脆的声音:“到了!乔勒旁,我们来看你画画!” 他们走入一间大若厅堂的洞内,穿着麻色敞衣满脸须髯的乔勒旁正弓身站在木架上描摩着,脚下的木桌上横七竖八摆放着颜料碟子和大小笔刷。他听到声音,回头看到阿宛和王维,便笑了笑算做招呼。 阿宛早就习惯了乔勒旁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向王维介绍了起来:“我们乔勒旁可是龟兹一顶一的画师!”乔勒旁唔了一声算做回应,转头对阿宛说:“阿宛,用小笔蘸满了清水,点一点赭石色铅丹给我。”阿宛熟门熟路地递到了他手里,只见他握笔在白粉人身上沿着轮廓线向内渐变式晕染,越向里越浅,几笔下去,就见那坐佛的身形便活灵活现地跃然壁上,肌肉宛然,立体一般。王维第一次见这样生动巧妙的画技,啧啧称奇。 阿宛炫耀说:“这是我们这里才有的湿画法1,谁说水无色,那是他们不懂水的好处,水才是五颜六色的呢!” 王维拼命点头,试探着问阿宛:“我们可以每天来嘛?” 阿宛说:“当然!以后研磨颜料这个活就交给你了,累得我手腕疼!” 接下来的几日,苏克莎每天陪着阿照顾伤患,阿宛和王维则给乔勒旁打下手,专门绘制这个“ 天宫伎乐窟”。这个窟是库车城里的都护府都护曹大人为母亲七十大寿而定 ,前几日还派人送来一大车矿石颜料,金箔,香烛等物,定要在七月初二这日前完工,众人只得昼夜赶工。 王维三岁能握笔时便能作画,绘制勾线自不在话下,连乔勒旁都对他颇为赞赏,几日下来态度亲近了许多,时不时点拨几句,譬如佛或菩萨等宽大衣纹都用曲形线套叠组成,转折变圆或变尖如湿衣贴体;佛相晕染之后用赭石将五官和面部轮廓重勾一遍,最后在眉毛、上眼睑、鼻梁、以及下颌处提勾白粉,其形顿现。王维一点就通,连“湿画法”也学了个七八成。 此时阿宛正坐在地上拿着石臼研青金石,一边捣一边恨恨地骂:“好你个摩诘,说好要帮我研颜料的,现在又是我在干!你们汉人男子果然不可信!” 王维站着描画右侧壁顶的一排天宫栏墙图案,转头讪讪地对阿宛说:“这个……我并不曾…………那等我画完这一排,我来帮你。” 乔勒旁难得开口道:“别听阿宛的,是她自己耐不住性子才把笔丢给了你,不用理她。” 阿宛突地站了起来,大叫:“乔勒旁,你认识我十年,认识他才十天,你居然不帮我! 今天我阿娘煮的羊汤你们俩谁都别想喝!”说着,气呼呼地大步走了。 王维和乔勒旁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崔宗之在第三天,终于退烧了。他睁开眼,就看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正望着他,正是苏克莎。苏克莎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屋里,时不时用水沾一下他的额头和嘴唇,看到他醒来,她绽开了一个极明朗的笑容,大叫:“太好了,果然睡醒就好了!”然后一边叫着“阿娘!那提阿爷!”一边向屋外跑去。 崔宗之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又觉得好笑,这个小姑娘,是真担心他死掉呀。 阿娘默默端来了一碗甜胚子汤,崔宗之一饮而尽,整个人眼见着就精神了起来,陆续赶来的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 王维绘声绘色地和他说着这几日跟着乔勒旁学画壁画的趣事,崔宗之看他虽然有些灰头土脸,脸上衣上也还沾有颜料,脸上却笑意弥漫,眼中有光,神采飞扬,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自去年王维之父王处廉早逝,王维与母亲崔氏以及弟妹投奔外祖兵部侍郎崔日用,后又迁居洛阳崔家老宅。9岁的王维寄人篱下处处小心,持礼寡言,勤学苦读,却再也不见笑容。身为舅舅的崔宗之,一直有意扶助他们一家。半年前,崔待郞深知当朝皇后韦氏一心想要效仿当年则天皇帝好佛崇礼之风,因此授意崔宗之到龟兹的苏巴什佛寺溯源寻根,求得佛经完本归来于韦后千秋之际献上。崔宗之心想,若带上王维,一是行万里路胜万卷书,二是若能得皇室青眼,日后王维想要行卷荐功名也可事半功倍。没成想,一路万里烟尘走来,王维历经这半年风霜 ,倒在这克孜尔石窟里寻得了多年不见的笑容与久违的少年意气。 想到这里,崔宗之几乎鼻酸,轻抚着王维的头,连声说:“好呀,好,好……” 正说着,阿宛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叫着:“崔公子崔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舅甥之间难得的深情时刻就这样被打断了。崔宗之不禁忍住了发酸的鼻子,笑道:“好多了,待会就下去抢你的烤包子吃。“ 阿宛一拍手:“哎哟我得问问阿娘今天吃什么!”然后又旋风一般地走了。 二人愣了会神,不约而同地相视大笑起来。崔宗之更是笑出了眼泪:”这姑娘有趣得很呀~~~那提家的双生花,一个害羞一个活泼, 着实是灵动。“王维不屑地说:”什么有趣,我看是有点疯魔……“ 崔宗之斜睨着眼说:“是,你们太原王氏自然是要娶名门淑女,笑不露齿的那种……“ 王维脱口而出:“那倒也不是绝对!“说完便觉得不妥,急忙站起身走了。 崔宗之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笑意慢慢收敛,终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1 克孜尔千佛洞的壁画不是画在涂白的泥壁上,而是往泥壁上直接作画。既采用了有覆盖的矿物颜料,也使用了透明的颜料。着色方法不但有平涂的烘染,而且有水分在底壁上的晕散。这种具有独特风格的“湿画法”,也称凹凸画法,史学界认为,它是古龟兹国人的一种创造 ,后续石窟以及中原寺院中各类壁画都或多或少受此影响,包括王维独创的“破墨法”也受此启发。 第5章 乐舞 这日傍晚,无尽的荒漠在夕阳中仿佛披上了一袭绚丽的嫁衣,温柔了许多。 河谷里燃起篝火,那提阿爷用大釜烹全羊,简单佐以胡椒和粗盐,肉与汤就已鲜美无比。这顿大餐,是为崔宗之一行饯行。 苏巴什佛寺1的住持摩罗刹大师即将前往天竺国辩经,因此崔宗之等人明日即要启程,而王维则留下相助乔勒旁在七月初二前绘成乐舞窟,再前去库车城与崔宗之汇合。 这十数日的相聚,已让这几人结下深厚情谊。 崔原崔野搂着达那的肩膀,絮叨着日后一定带他要去中原见一见高耸入云的黄鹤楼, 崔宗之与那提阿爷啜着酒,说着库车城的奇闻趣事,苏克莎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只有乔勒旁独坐一旁,喝着闷酒,抽着水烟袋。阿宛发现了乔勒旁的不寻常,用胳膊肘撞了撞王维:“摩诘,你师傅今天怎么不开心?被你这个笨徒弟气坏了吗?“ 王维叹气道:“师傅正为洞窟穹顶以及正面墙上的乐伎图犯愁。天宫盛宴,需十二个乐师以及正在舞蹈的天人形象,非寻常舞技可比,但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描摹的蓝本,眼看还有十天供养人就要来焚香了,担心交不了差。“ 阿宛想了想,得意道:”这好办!你不知道,那提阿爷和我阿娘原是游吟艺人,我阿娘不光唱歌好听,跳舞就像仙女一样好看!我去请阿娘跳一段!“ 说着,阿宛跑去找了乔勒旁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好久,然后又拉着他去找那提阿爷,去找阿娘,偶尔飘过来几句她的撒娇与哀求之语。王维用眼角瞄着她那一袭红衣的身影跑来跑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这时,听那提他阿爷拍了几声羯鼓,惊得胡杨林中的归鸟忽地飞起,融入夜空。 那提阿爷大声说:“想当年,我和艾娜也曾跟着游吟艺人的队伍走遍了天山黄河,我们父女别的不懂,说到唱歌跳舞,倒是很可以给大家助助乐,开怀一下!“ 在场的众人都纷纷叫起好来,围坐到了篝火边的坐毯前。 那提对着乔勒旁大声说:“嘿,好好看着这天宫的十二般乐器还有这天宫里才有的承天乐,我们父女今天想借你的妙笔上一回佛堂啦!“乔勒旁忙不迭地点头,脸上乐开了花。 随着一串清脆的叮当声,一个束着发冠,着赤赭胡旋舞服,面覆轻纱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慢慢走到了坐毯上。 阿宛一手拉着王维一手拉着苏克莎,一屁股坐在了最近的地方,得意地大声说:“这就是我阿娘!! “ 艾娜,也就是阿宛阿娘,站在坐毯中心,俏皮地伸出缀了铃铛的脚,原地转了个圈。面纱上露出难描难画的眉眼,滴溜溜地看了全场一圈,所有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阿宛第一次看阿娘换上舞娘装束,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平时的阿娘也好看,但那种好看像水一样清淡,但今天的阿娘,像醉人的美酒一样。 轻柔的羯鼓声响起,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偏偏和谐地混在一起,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浇在人心里。一向通音律的崔宗之和王维更懂其中精妙,不禁击节赞叹。 随着这个鼓声,艾娜缓缓舞动,舒展开了身体,一寸寸舞帛仿佛都随着她活了过来。火光在她身上跳动,一时间大家竟屏住了呼吸,一片安静。 几段鼓乐之后,那提阿爷换上了一把镶着螺钿的五弦琵琶。一轮琴弦扫过,像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在耳边滚动。艾娜扬手,踢腿,跳跃,回身下腰,裙摆随着舞蹈的动作翻飞,如同流云在天空中变幻,颈中那条镶着水晶的璎珞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与红色的火光,在舞动中越发闪耀。琵琶越弹越快,节奏越来越紧,她在这样的乐声中依旧从容,笑魇如花,眼波如水,腰间的束珠玉锦带琳琅做响,又添了一重乐声。 那提不断地更换乐器,一会是笙,一会是横笛,一会是筚篥,不管是什么节奏什么音色,艾娜始终与他默契相合,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快速地旋转着,带着狂放不羁的力量和热情,又像追逐自由的鸟儿一样,时刻像要飞升出去。 围坐着的人们早已忘记了鼓掌应和,只沉醉在这难得的天宫乐舞里面。 只有崔宗之,仿佛若有所思,在那提吹奏筚篥之时拿起答腊鼓顺着节奏相和起来,竟也与音调融合,无衣无缝。 一曲终了,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意犹未尽,大力鼓着掌。 乔勒旁已状若痴癫,大叫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连夜爬上山崖上的洞窟中点上火把开始描摹。而苏克莎和王维,仍痴痴坐在火堆前托腮回味着。阿宛一把扑进阿娘的怀里:“阿娘阿娘,你就是仙女!” 阿娘摸摸她的头,和那提两人收拾好乐器快步走向休息的洞室。 崔宗之缓缓走近,拱手道:“那提大叔,在下有一疑问,还望解惑。不知道二位与寿春王府可有渊源?我十一年前曾在寿春王府领略过此曲此舞!“ 那提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艾娜,笑着朗声说:”我们这样的游吟浪人,怎有这福分在什么王府献艺? 崔公子记错了,这曲子本来是龟兹国的乡间野音,哪有什么章法!明天还要一早出发去库车,大家早点休息为好!“ 崔宗之只好再次谢过今晚的招待,就此别过。 但他心里知道,这首曲子,这个舞姿,和十一年前在寿春王府看过的那一幕,定有关联。 —————————————————————————— 1 苏巴什佛寺古龟兹地区,乃至整个西域的佛教传播中心。北魏郦道元着《水经注》称其为“雀离大寺”,《梁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则记为“雀梨大寺”,亦即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载的“昭怙厘大寺”,龟兹王家寺院。“雀离”、“雀黎”和“昭怙厘” 实为梵语同名异译,同指一寺,显示了苏巴什佛寺在丝绸之路佛教传播中的高超地位和悠久历史。 第6章 惊变 即使是七月,大漠的清晨也是凉意袭人。崔宗之一行人正整装待发去库车。 他拱手道:“这次若不是大叔相救,我们几人早已是大漠枯骨,此番大恩此生铭记!!之后如需相助尽管开口!兵部侍郎崔日用正是家父。” 那提阿爷第一次听崔宗之直报家门,略略吃惊,连忙拱手道“失敬“ 一旁的达那已经一脸笑意道:“崔公子果真是大家风范,能遇到公子是我们的福气!“ 那提白了他一眼。达那本是昔日游吟之时一起游历的说书人,能说会道为人油滑,远不如乔勒旁来得质朴踏实。崔宗之只当没听到,转身摸了摸王维的头。 王维笑吟吟说道:“等我和乔勒旁画完了那个窟,那提爷爷就送我去库车找你们! “ 崔宗之沉吟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个赤金镂空飞凤令牌, 正面写着“皇后敕令“字样,外缘绕一周攒金莲瓣。他用手略为摩挲扫去其上沙砾,转身双手呈向那提:”此令牌为大内所赐,持此牌者持事皆如皇后亲令。现下身无长物,唯有此物才能报得各位大恩!!“说着,他看了一眼王维,“ 还望能护我家小儿周全!” 那提阿爷本要推辞,但想到过几日还要送王维去库车城,那到时候再归还也无不可,便躬身收下了。达那看着那沉甸甸的令牌,已喜不自胜,几次想伸手来摸。 远远的山腰,阿娘带着阿宛和苏克莎远远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拐出河谷再也看不见了。苏克莎已满脸是泪,委屈地咬着袖子。 阿宛也一脸不高兴,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边嘟囔着:“阿娘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送送?“ 阿娘面色凝重,转脸对着她们两一字一顿地说:“记住阿娘的话,离这些汉人男子,特别是这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越远越好!” 正说着,那提走上台阶,拿着那块令牌向她走来,轻说:“艾娜,你看……” 阿娘拿起令牌看了一下,眼底浮起一层恨意:“在这里,竟也逃不过这些肮脏东西!” 她又说道:“不管他们是不是好意,这东西……要不得!” 那提轻叹了一口气:”我怎会不明白!我们俩这些年的遭遇,皆是因这大内的争权夺势所累,家人,爱人,朋友,都没了……“ 阿娘默默望向东边,那一层层的山谷,无尽的黄沙之外,曾有过她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但在今日回忆起,只觉得那些美好倍加讽刺。 她转身紧紧抓住那提的手:“把这东西放好!不要让外人看见!“ 十日后,乔勒旁和王维两人红着眼,蓬着头从洞窟中走出来,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狂喜。 天宫伎乐窟终于绘成了。 这一日的克孜尔山谷,朝阳格外浓烈,晨霞如同一片赤红的织锦铺满了天际。这朝阳之中,一行车马从谷外缓缓驶来,正是为礼佛连夜赶路而来的供养人安西都护府都护曹大人。 曹大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细眉宽眼,面孔浑圆如一面圆镜,身材敦实,穿朱红公服,骑在一乌黑发亮的白蹄乌云马上,端的是和蔼可亲。但到底排场十足,两厢有全身盔甲的持戟将士执旌节,表明都护身份。更有则有两排持刀“银刀官”卫士,戴缬花帽,穿衩衣、白袴、乌靴,一行近百人,卷起好一阵烟尘1。 那提不卑不亢,带着达那迎上前去,领着曹大人与亲兵往石窟走去。 阿娘带着苏克莎在谷中准备茶水;阿宛与王维悄悄躲在旁边只有工匠才知道的耳室里,有一通气口能看到洞窟前厅。他俩也紧张地等着曹大人一行,如同待揭榜的举子们。 进入洞内,达那便施展了他说书的技能,向曹大人介绍这壁上的十二组天宫伎乐以及穹顶绘的梵天。当说到这所有飞天们的舞与乐师的乐器,都恰好定格在《天宫十二音》的第五节第二拍时,曹大人不禁拊掌称赞:“这般巧思,这般精妙,可见用心了!想要何赏赐?” 达那此时得意洋洋忘乎所以,又见曹大人观之可亲毫无架子,便斗胆说:“不瞒大人,小的们前几日因功德做得好,刚得了当朝皇后的令牌做赏赐,所以寻常物件倒是不必,不如给小人一个官做做,也好为朝廷效力呀。” 一旁的那提听到,几乎绝倒,恨不上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曹大人面色一滞,小小的眼睛精光一闪,面色又恢复如常,说:“噢,皇后令牌……连我都没见过,现在何处?” 达那还兀自得意,走到那提身边推了推他,那提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汗涔涔而下,只能慢慢摸出令牌,双手奉上。 曹大人一手接过那枚赤金镂空飞凤令牌细细摩挲一番,翻过后看到背后印着硕大的“韦”字,面色一泠,正色问:“此令牌何人所赠?” 不等达那再说话,那提拱手回道:“小的前几日在大漠中救得一前去苏巴什佛寺礼佛的行人,他自称是兵部侍郎崔日用崔大人之子,来此为韦皇后千秋求取真经。为谢救命之恩,将此牌赠予小人。” 曹大人俯身,盯着那提的眼睛,沉吟良久,缓缓说:“若真是如此………” 还没等那提和达那反应过来,曹大人一声怒吼:“来人!” 顿时间,近百个亲兵上前将洞窟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片刀枪剑戟与盔甲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躲在一边的阿宛和王维惊恐万分,大气不敢出一声。 曹大人上前一步,把令牌狠狠砸到了达那脸上:”当朝皇后??那是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上月庚子,韦氏等早已经被飞骑营诛杀,圣上归位,改元景云,尔等鼠辈还拿着这劳什子招摇撞骗!!统统都是韦氏余孽!必要除之!“2 这晴天霹雳,把达那劈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一句说也不出来。饶是那提这般游历四方的老人,也一下慌了神,谁曾想这万里之外的宫闱之变,竟会祸及这样的边陲百姓?他抖着手,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可这令牌……崔公子……崔大人……” 曹大人和一边的幕僚对望一眼,幕僚会意,喝道:“逆贼!还在这里信口攀诬,罪加一等!兵部侍郎崔大人深明大义,得知逆党图谋不规时就曾派人暗中相助相王李隆基脱险,当日亦受相王所托剿灭韦氏家族逆贼余党,深受天恩,崔公子又怎会有此不规之举?” 曹大人冷哼一声:“无须与他们多费口舌。” 他把令牌握在手中,背过手转身不看他们,一拂袖,掷出一字:“杀。” 边上的银刀官得令,“锵”地一声拔刀出鞘砍向达那和那提,一秒都没犹豫,一刀一个,两道血光溅起,两个活生生的人已经身首异处。 其余将士麻利地两人拖走,用边上的沙尘盖去血污,熟练之极。 曹大人将手中的令牌扔给幕僚:“附上此物,修书一封给崔日用。这老东西!他当年骑墙,首鼠两端,韦后和相王都想讨好,才会在今日落下这样的把柄!现下我们已经替他料理干净了。这份情,他必须得记着。“ 幕僚拱手道:“属下明白,崔公子这边,自会私下派人去苏巴什佛寺与他言明。“ 曹大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时,有一个将士拎着一个首级而来,正是尚在睡梦中的乔勒旁。 他报道:“查明此人曾与其余二逆贼为同伙,已诛杀之。” 幕僚问:“可还有其它同伙?“ 将士看一眼曹大人,低头道:“余下的,便是几个妇孺,暂不知所踪。“ 曹大人冷笑一声:”说是斩草要除根,但在此洞天福地,我们替崔大人做下的这份人情可算是大了,其余就看佛祖的意思了。今日,本是来礼佛积德的。“说完,便转身走向洞内,就着原先那提摆好的香案开始焚香作祷,那就像刚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一样。 将士惺惺走出洞外,又趋步走近幕僚,轻声问:“敢问掌书记,刚才大人的意思是……杀,还是?” 幕僚看他一眼:”找到了当然杀……但若找不到,岂不是佛祖的意思?“ 将士心领神会,领着其它人向河谷走去,到处胡乱翻找了一下,虚应了事。 —————————————————————————————————— 1 参考敦煌壁画中《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位于第156窟南壁。张氏世代为沙州(现甘肃敦煌)州将。他的侄子张淮深为他修建了功德窟,此图呈横卷式,展现了一百多位人物组成的浩荡队伍。 2 唐隆政变,是唐隆元年六月庚子(710年7月21日),由当时相王李旦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于帝都长安城共同发起的一场宫廷政变。李隆基以禁军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并彻底剿灭了韦氏集团告终。 第7章 旧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笑容可掬的父母官到取人性命的阎王爷,从手持皇后令的贵人娇客到犯上做乱的逆贼同党,从满堂喝彩的天宫盛宴到血污满地的人间地狱, 只一瞬间,一切天翻地覆。 缩在耳室里的阿宛想要尖叫,想要逃跑,想要冲上前杀他们,想要用剑把曹大人那张圆脸砍得稀烂,可浑身手脚都是软,眼前都是红的,只刹不住地流泪,发出呜咽的声音。饶是这样,王维还一把抓住她捂住了嘴,紧紧和她抱在一起缩在耳室的角落里。两人耳边彼此砰砰如鼓的心跳声,嘈杂的脚步声,刀剑与盔甲的金属声,也不知响了多久,都渐渐散去了,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扶着阿宛,等到真的确认没有人了,这才走出石窟。 刚完工的天宫伎乐窟,香案上开光的焚香刚刚燃尽,青金石颜色浓烈欲滴,刚勾画的飞天舞帛清晰流畅,但绘制这一切的乔勒旁却被焚香礼佛的人砍下了脑袋。再看看这十二乐师与飞天们,刚刚目睹了一场无情的杀戮却依旧舞乐翩跹,这人间的苦乐与天宫毫不相干。 洞口依稀能看到有两滩血迹,阿宛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短短几个时辰的恐怖痛苦,绝望,远远超过她过往岁月的总和。 阿宛哭着哭着,双目充血,向王维扑打过来:“都是你们!!都是你舅舅给的绝命符!!你们就是想害死我们!!你们这些汉人男子,个个都是魔鬼!” 此时王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扑扑地往下掉,任阿宛扑打。阿宛哭累了,打累了,看也不看王维一眼,又哭喊着阿娘向河谷中奔去。 山谷也是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地上那乱七八糟的马蹄印记,一切都一如往常。这时,骆驼栏里传来带着哭腔的一声:“阿宛,你快过来……阿宛发足奔去,只见苏克莎和阿娘抱在一起坐在在干草堆里望着她,泪流满面。 阿宛终于一块石头落地,喜不自胜地冲过去一把搂住她们:“太好了太好了,你们都没事!”但触手之处只觉得冰凉滑腻,这才发现阿娘背后满是血淋淋的伤口。阿宛惊恐地看向阿娘煞白的脸,阿娘撑直了身体,抚了抚阿宛的脸:“傻孩子,我们都没事,已经用草木灰止住血了……”苏克莎带着哭腔说:“怎么会没事?阿娘听到外面有兵甲的声音,就带我躲到了干草垛里面,结果那些个将士拿着长枪往干草垛里刺,阿娘护着我,结果都刺到了阿娘背上,阿娘也一直忍着……”此时,王维也跟了过来,一脸惊恐。 看到王维,阿娘挣扎着问:“王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提是不是触怒了大人被抓走了?”王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阿宛猛地推开了他:“阿娘,你说的对,汉人男子都是骗子! 崔公子给那提阿爷的那个令牌,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绝命符!大人非说我们是韦后逆党,把那提,达那,还有乔勒登全杀了!!他们全死了!” 阿娘沉默了良久,喃喃道:“………这是我逃不过的劫数吗……“ 阿娘的脸色越来越白,不停咳出粉红色的带泡泡的血。王维心里一沉:不好,怕是刺破了肺。她似有预感,叫苏克莎过来,捧着她的脸:“苏克莎,你眼睛的颜色和你阿娘一模一样 。“苏克莎呆住了:”你不就是我阿娘吗?“ 她摇摇头:”不是的,苏克莎……你阿娘叫依尔娜,是龟兹王的宫女,你的父亲是汉人,做香料生意。她和我差不多时间生产,就邀我住到了她家……可那日,我刚好出门,要杀我的刺客找到了家里……“ 阿宛和王维惊诧地互看了一眼:到底阿娘身上有多少秘密? 阿娘抓着苏克莎的手继续说:“他错把你阿娘错认成了我,你父亲为了救你们而死,那提刺伤了那人,他逃走了。可怜的依尔娜早产了,结果是个双胎,你是姐姐,但你的弟弟没那么幸运,永远和你阿娘在一起了……“ 又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苏克莎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只能不停地啜泣摇头。 阿娘又挣扎着道:“她和你父亲,都葬在苏巴什佛寺里……你……要记得回去好好祭拜他们……”1 话音未落,她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落在衣襟,落在阿宛的手上。 那一滴血仿佛把她的心烫出了一个洞,阿宛不知所措地颤抖号哭,把脸埋阿娘温暖的怀里,阿娘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呓语般地说:“……宛宛青丝线,纤纤白玉钩……他……也最爱这样摸我的头发……” 阿宛抬头,看阿娘脸上漾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看着阿宛,目光所及却好像穿透了阿宛。 阿宛小心翼翼地问:“是我的阿爹吗……” 阿娘点点头:”无论他奏什么样的曲子,我都能跟着跳起来;我随口唱一段歌,他也都能为我伴奏……多好……我们就这样从南到北,像一对自由的鸟儿一样……“ 之前,年幼的阿宛一问到阿爹,阿娘就会流泪或转身走开;去问那提,就会被那提的铜烟袋敲脑壳。这是阿宛第一次听到阿娘提到阿爹,原来也曾是这样甜蜜的,幸福的。 但这时,阿娘的声音急促了起来:“可一进了长安,一进了宫……都变了,一切都变了!“血沫不停地从阿娘嘴边涌出来,她挣扎着抓住阿宛的手,又转头拉住了苏克莎 :”不要进长安,那是我们龟兹女子的牢笼……不要相信汉人男子的承诺……他们是会变的!!“ 阿宛和苏克莎流着眼泪拼命点头:“我听阿娘的,我听阿娘的!“ 阿娘捏着阿宛的肩膀继续说:“……他们会一边说喜欢你一边把你忘掉…………会哭着抱你,也会笑着杀你…………” 此时又值落日时分,克孜尔山谷永远不管人间的悲喜如何,兀自美丽着。只是今日这满天红霞,在几人眼里,是真正的残阳如血。借着霞光,阿宛看着阿娘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涌出来,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像是着了火一样在烧。阿宛忙不迭地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只好拼命地点头说:“阿娘我记住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别哭你别哭……“ 可不管阿宛怎么呼喊,阿娘眼睛里的火还是慢慢熄灭了。 她至死都看着天空,看着天空的飞鸟们。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自由。 —————————————————————————————————— 附录:苏巴什古城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文物,其中最令人惊奇的是,一座千年古寺塔底竟埋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其腹部还有一些婴儿骨头。考古专家推断,该女性应当死于难产。经考证,该女子在20岁左右,额头扁平,身高175厘米。其棺椁上有花纹,服装用料十分考究。 在文中,即是苏克莎的亲生阿娘依尔娜。 第8章 东去 寒气逼人的大漠之夜,只一小丛跳动的野火,而几天前,这里篝火正燃,歌舞正酣。那些奏乐,舞蹈,欢呼的人,都已是冷冰冰的尸首。 也不知阿宛抱着阿娘抱了多久,她终于跌跌撞撞站了起来。阿宛不让王维碰阿娘他们的尸首,她一个人艰难地在河畔拿着小铲一铲铲不停地挖。他不忍看着达那暴尸郊野,也为他在一侧铲了个坑。苏克莎睡在树下,在昏睡中仍不时哭泣呼喊。 两人一言不发,默默掘沙。他悄悄抬眼看阿宛。 她似乎一瞬间长大,脱了那种热烈的稚气,整个人都沉静了,火光之下,低垂着的浓密睫毛在腮上投出长长的影子,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此时,王维只觉得她像壁画上的菩萨,目带悲悯,不喜不怖,来度这苦难的世人。 他努力忍住涌上心头的苦楚,轻声叫着她的名字:“阿宛……” 没有回应,她只是一下下地挖着沙。 他看到她手上磨出的水泡已破,和着鲜血在木柄上留下一道道印记,上前轻轻抱住了阿宛:“阿宛阿宛,你哭一下,难过就哭出来……”他并不高大,胸膛也并不宽阔,阿宛与他也是一般高,头刚好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可以听得到她的呼吸,她也可以感知到他的心跳。就这样,静静的抱着。 东方破晓,河畔那棵歪脖子老胡杨树下,添了四个坑。阿宛在坟前跪拜了三次,终是晕厥了过去。等阿宛醒来的时候,又是傍晚。 她躺在阿娘住的那个石窟坑上,恍恍惚惚地坐起来,差点以为像以前一样喊一声,阿娘就会出现,笑吟吟地端过来一碗鲜美的羊汤。 真有羊汤的味道传来,一扭头,看见苏克莎正端着汤走过屋。这一刻,阿宛眼又红了。 这世上和她一样,自小吹着克孜尔山谷的风,吃着阿娘做的饭,听着那提阿爷的琴声长大的,只有她了。想到这样,阿宛紧紧抱住了苏克莎不放,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苏克莎拍了拍阿宛, 轻声说:“先把这羊汤喝了……你都瘦啦……“ 苏克莎看着阿宛咕咚咕咚把汤喝完,慢慢说道:“那天,南窟的工匠怕被牵连,全跑走了;今天,佛事里正过来找我们,说不杀我们已是曹大人的大慈悲,这屋子,这山谷,是断断不能让我们这样的逆贼住了,限我们明天搬走。“ 阿宛越听脸越沉,最后把头一扬,哼一声:“这些狗东西!平时也没少喝我阿娘做的羊汤!谁还要和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住一起!我们走就是了,马上走!” 苏克莎拉着阿宛的手,看了看这间熟悉的石窟,问:“那你打算走去哪里?” 阿宛说:“哪里都可以!天大地大,我本来就要飞出这个山谷的!“ 苏克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先去苏巴什佛寺……看看阿娘说的依尔娜……“ 阿宛拉着苏克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苏克莎,不管在哪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的姐妹。是你的阿娘和阿爹救了我阿娘,那他们也就是我的恩人!” 苏克莎终于忍不住,抱住阿宛痛哭起来。 不一会,阿宛听到背后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崔宗之和王维。 他一脸风尘仆仆,幞头上厚厚一层沙,显是刚刚赶到。看到阿宛她们,他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上前却迈不动步,只深深望着她们,眼里泛起一层雾。 苏克莎一脸惊喜,阿宛却利落地抄起手边的碗砸过去:“你个大骗子!!你害死了我阿娘!!你滚!!!“哐镗一声,碗在他耳边的岩壁上迸开,一块锋利的磁片在崔宗之脸上划开一道血痕。血涔涔而下,而他并没有动手去抹,倒是苏克莎赶快抓了一把炉灰想要敷上止血。阿宛一声断喝:“不许帮他!!你不记得阿娘和那提是为什么死的吗?就是他送给那提的令牌!他说是要报恩,结果!……” 王维想要上前解释,崔宗之抬手拦住了,他手指轻轻颤抖着,深深作了个揖:“这件事的确因我而起,唐隆之变事出突然,造化弄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王维急急拉着阿宛的手,低声道:“曹大人明明可以把那提他们先押入安西都护府,但他想要卖崔大人一个人情,把这件事瞒下来,这才……” “砰”一声,又一个灯台砸在地上,是阿宛。 她怒目圆瞪,声嘶力竭地喊:“大人们的一个人情,就值我们百姓那么多条命吗?凭什么!凭什么!”她用力甩开王维的手,怒不可遏地指着他:“摩诘,你总说你从小就读佛经,那我问你,佛说一叶一菩提,佛说众生皆平等,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汉人公子们,可真有把我们这些百姓的命看得与你们一般无二?” 崔宗之羞愧无比,半晌,叹气说:“也罢,说到底是父亲首鼠两端,曾在韦后帐下任其差遣……此次西行,我本以为礼佛即是礼佛,与朝堂无关,看来……罢了罢了,这笔帐,我永远欠你们……” 见阿宛双目发红,苏克莎直视着阿宛,一字一顿地说:“阿宛,阿娘临终时说的,依尔娜看她孤苦邀她同住,这才让刺客追到家里。那,是不是我也可以怪阿娘害死了我一家人?” 她嘴唇颤抖着,用尽全力说出这些话。这几日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终于从舌尖滚出,如释重负。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宛脑子里轰地一下,喉咙里仿佛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堵住,一时间呆住了。 苏克莎收住了眼泪,抓着阿宛的手,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我愿意放下那些怨恨的念头,因为我知道,这十年来阿娘是怎么对我的,她给我做的饭,缝的衣,都实实在在能看到,能摸到。那天阿娘和我躲在干草堆里,一直抱着我护着我,被刺到了也一声不吭……这就是她对我的心意,我一直知道。你刚才说,我永远是你的姐妹。我也是这样想的。” 阿宛无言以对,颓唐地垂下肩膀。 见阿宛还是不说话,苏克莎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说:“你还不记不记得阿娘说她曾经遇到过刺客?我的身世已经分明,可是你还有那么多秘团要解开,你难道不想找到你阿爹,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想知道你阿娘和阿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 这几句话让阿宛骤然挺起身,喃喃道 :”阿爹……我阿爹……有人要杀我阿娘……“ 崔宗之猛然回想起那日的歌舞,拍掌道:”那日你阿娘和那提演奏的舞曲,十一年前我曾在寿春王府有听过,当时就惊为天人,至今记忆深刻。“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会,拍了拍阿宛的肩膀:”如果你还信得过我,我愿意带着你们一路寻访,打听你父亲的下落。也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否? 良久,阿宛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向崔宗之和王维,重重地点了点头。 崔宗之看向苏克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乖巧的姐姐。 几人终是放下心结,决意结伴而行。 崔宗之等人在几个坟前深深跪拜。想到这几人远在长安之外万里,却依旧被大内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所杀,不禁唏嘘。阿宛和苏克莎带着阿娘的舞服和乐器,回望着这里。她们贪婪地最后一次看着这里的每一寸山,每一棵树,然后一挥驼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之后,故乡就是她们回不去的远方。 第9章 燃灯 从克孜尔石窟到库车城,只需一天的路程。 库车城本是边境要塞,北枕天山,南临大漠,西与疏勒接,东与焉耆为邻,天竺,欧罗巴、波斯、吐蕃等国在此与大唐交汇,安西都护府就设在此城中。 走进三层黄土夯成的高高城墙,各色房屋顺着山势慢慢向下蔓延,中间时不时可见佛塔与寺庙,主道两旁的房子中有中原的飞檐酒亭,有波斯风格的镶嵌着彩色马赛克的拱门与圆屋顶,也有路边扎着突厥人的兽皮帐篷,路上更有各色波斯、羌、汉、匈奴、粟特、突厥、吐蕃、回鹘人以及很多汉族的商贩。崔宗之暗自叹惋,这安西都护府的曹大人能镇守大唐四大关之一,绝不像他的长相那么和蔼可亲,是一个实打实的“笑面阎王”。他并不想与他们再打交道,特别是阿宛这样的性子,如遇到曹大人,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里,带头的崔宗之便催了催马匹,只想带着这一行人快快穿城去到苏巴什佛寺。说时迟那时快,远远的有几个昆仑奴抬着一顶精致华丽的漆金肩辇过来,上面端坐着的,正是都护幕僚张掌书记。阿宛认出了他,与那张脸关联的恶梦奔涌而至,让阿宛想起那些面无表情杀人如砍瓜切菜一样的将士,想起都护曹大人刚刚杀完人就开始焚香礼佛的脸,一阵恐惧与憎恨袭来,她只得紧紧抓住驼鞍,指节发白。王维提了提缰绳,勒马走到阿宛并排的位置,从斗篷下悄悄伸手轻轻的握住了阿宛的手。阿宛定了定心神,扭头再不看前面安西府的队伍。 张掌书记慢慢走近崔宗之,拱了拱手,斜着眼说:“崔公子让在下好等!公子可是从克孜尔石窟方向而来?前些日子曹大人在那里诛灭了几个韦后残党,公子也要小心哪!“ 崔宗之只能应付道:“曹大人与张掌书记镇守边关劳苦功高啊!” 张掌书记眸子一沉:“崔公子可认得那些歹人?” 崔宗之淡然拱拱手道;“在下首次踏足西域,乃是受家父所托前来向苏巴什佛寺住持摩罗刹大师请教佛法,途经克孜尔山谷休憩而已。此去山高水远,实在是不敢耽搁,”说罢,顿了一下,侧身略靠近了点:“日后都护大人与张掌书记若有机会来长安,请定到府中一聚,此番礼佛之事多亏大人照拂,家父必将烹茶以待!“ 张掌书记终是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满意地回府复命了。只是他与崔公子一行人擦肩而过时,脸上被人狠狠弹了一个枣核,不知从何来。 一阵阵驼铃声中,一行人终于从库车城中穿城而过,远远的便可以看见山丘上错金镶玉,宛如神居的高大佛塔——苏巴什佛寺。以佛塔为中心,四周建有庙宇、洞窟、殿堂、僧房等绵延至两岸的斜坡与高山上,无不金壁辉煌,精巧绝伦。 苏克莎和阿宛正焦到处张望,寻找岸边的一个金色底座白色塔尖的四方佛塔。之前阿娘每次来苏巴什佛寺都会让她们去一个佛塔前跪拜,说是祭奠她的恩人。现在她们才明白,这里埋的到底是谁。当两人在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佛塔,却发现,因为河水冲刷河岸的缘故,那座塔因为地基不稳,已然倒塌了一半,甚至露出了棺身一侧。 苏克莎颓然跪坐在地上,在塔前泪水潸潸而下。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扶住了苏克莎的肩膀,是崔宗之。他沉吟一会,眼神柔和地说:“交给我,我会去找住持大师。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苏克莎仰头望着他,泪眼朦胧中竟有些恍惚。他本是潇洒随性的翩翩公子模样,但这几日的愁绪与奔波,让他的脸上添了风霜之感,鬓边也有了一丝白发。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也说过这句话,如同一个温柔而有力的咒语。此时此刻,他是她的神,原本觉得在天地间孤零零飘忽一人无所借力的她,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像阿娘一样一直呵护着她的所在。她的心,终是安了。 他们借了僧房住下。一是整修佛塔,二是整理经书。 苏巴什佛寺汇集了西域各国的高僧及经本,当年玄奘,鸠摩罗什等得道高僧都曾在这里译经开坛。这一日,正是摩罗刹大师在正殿开坛讲经,寺内寺外人山人海。 尽管没有苏慕遮大会那么热闹壮观,但苏巴什佛寺超高的人气让寺庙周边也聚集了众多的行脚店,酒馆以及商铺。小吃店,杂耍,金银器铺子,乐师,舞娘,高昌产的葡萄酒,焉耆产的香枣、梨与苹果,于阗的艾德尔丝绸,攒金首饰,镶着宝石的匕首…………三人逛得不亦乐乎。几人正围着土炉等着炕肉饼出炉,却听到前面一片喧哗,众人都在向前奔走。阿宛又想看热闹又舍不得快要到手的肉,急得直跺脚。王维也只能略往前一步,微微护着她不被拥挤的人群冲到。 人群慢慢向这边涌动,中间赫然两排皇室的仪仗,身着龟兹盛装的舞者在吹弹声中踏着节奏扬袖起舞。龟兹以狮子为王室象征,一辆金雕玉琢正面嵌着整只黄金狮头的宝车正缓缓而行,后面由艺人扮演的赤、青、黄、白、黑的五色狮子,盘旋舞动1,灵巧活泼,引得周围百姓一阵阵喝彩,连一王维也好奇地探头张望着。宝车上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高鼻深目,头缠金色围帽身着赤红绣金珠袍的魁梧男人和他富态白净的夫人,正微笑着向周边的百姓们招手,分洒铜币。 随着王室的仪仗声传到远处,寺中的住持摩罗刹大师也捧着在释迦牟尼像前点燃的一盏佛灯,以”燃灯礼“相迎。其它僧人也在给周围的百姓们分发着大大小小的油灯。此时,龟兹王公从宝车上下来,躬身接过住持手上的灯,再小心点燃他夫人的灯,一盏盏地燃下去。渐渐地身边的人都手捧一盏明灯,整个街市灯火通亮,到处跳着火光。伴着摩罗刹大师和一众僧侣的梵音颂唱,各种肤色各种装扮甚至各种语言的人们此时皆沉浸于佛乐之中,仿佛从人间到天宫的吉祥之景,意为让所有的生灵都沐浴在祥和的佛光中,光光相照,最终“不见恶人,不闻恶声,无有众苦”, 他们三个也分得了僧侣给的小小明灯,前面一排的吐蕃商人笑着说上一连串祝福之语,用他手中的灯为三人一一点燃。看着手中那点微光,阿宛喃喃念着这几句谒语,耸了耸肩说:”高僧们可以成佛,可那只是他们自己的修行。这人间那么多生老病死,你们碰到了沙匪,我们碰到了……“阿宛鼻子一酸,却强忍住了眼泪:”如果……如果佛祖高僧们都帮不了,那又凭什么受我们的香火?“ 苏克莎吓得赶快捂住了阿宛的嘴,小声说:“在这里说这种话,你想被赶出去吗?” 王维眼里却也浮起一层水雾,叹气道:“礼佛之旅,所遇皆魔,我们竟也无技可施。“ 此时,他们两人深深对望一眼,都想起了那日两人一起躲在耳室里目睹人间地狱,相拥着宽慰的情景。阿宛眼底绽开一丝笑意,她捧起她手中的灯给了王维,又从王维手中拿过了他的灯:“若真遇到了魔,那我们就不求佛了,求自己!努力让自己更强大!” ———————————————————————————————————— 1狮子舞最早出现在西域龟兹地区,后传入中原内地。据《乐府杂录·龟兹部》记载:“狮子舞由龟兹传入长安。”起初,舞狮人都是由龟兹人担当,而且表演的舞蹈音乐具有龟兹特点,所以《乐府杂录》就把狮舞列在龟兹部中。《新唐书·音乐志》记载:“《龟兹伎》,……舞者四人。设五方狮子,高丈余,饰以方色。每师子有十二人,画衣,执红拂,首加红袜,之谓师子郎。” 第10章 义女 经过十几位僧侣的连日校对梳注,鸠摩罗什当年在长安译作的几部《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金刚经》等经中的轶失部分1,都通过与馆藏的梵文书籍,当地的吐火罗文字记载相校对而重新得以一一补全,修正。崔宗之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这日,为依尔娜重新建造的五层佛塔也终于完工,苏克莎与阿宛在塔前一一跪拜。崔宗之看着两位相扶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暗自叹了口气:“两位姑娘,现在你们阿娘的心愿已了,不知你们将来是要做何算?” 苏克莎擦了擦眼泪,看向崔宗之:“崔公子,你当时说过,会带我们一起去到东土,帮我们打听一下阿宛阿爹的下落,是真的吗?“ 崔宗之认真地向他们一拱手:“这是自然,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苏克莎扑闪着眼睛,认真地点着头:“好,我信你!” 阿宛只是不言语,良久,她一脸凝重地说:“阿娘常说,汉人喜欢把女人关在小小的院子里,像把鸟关在笼子里一样。颠沛流离不算什么苦,我阿娘说做个游吟艺人也是件很快乐的事,但我不喜欢被关着,我不想做一只等人喂食却飞不动的鸟。我们本就是自由的鸟,想要飞出山谷和大漠,但想家的时候也要飞回来。“ 听到这样的回答,王维竟一时痴了。 他现有的人生经验里面,所谓女子的喜乐人生,不过是有一个好娘家,父母双全,富足安稳;成年之后父母做主,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嫁给好儿郎,在那一方小小庭院中与夫君相敬如宾,相夫教子,最后挣得一个诰命夫人,便是女人最圆满的一生。他从未想过,女子的一生也可以有不同的版本,好与不好的标准竟也可以有多元的选择。甚至,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除了赢取功名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可能? 正在王维胡思乱想之时,崔宗之显然已被阿宛的话触动,沉吟一会,终于开口说:“且不说那提大叔与你们阿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二人的身故,也与我有极大干系,实在是亏欠良多!我们博陵崔氏,虽非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但绝非不是不明是非以势欺人的门阀,你们于我是救命恩人之后,怎可能以你们为奴为婢!“ 说着,他向前一步,向两个女生拱了拱手,郑重说道: “在下愿意收两位为义女,入我博陵崔氏门下,由我崔家主母看顾,日后也必将为二位将来打算 ,一生安康!”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 苏克莎虽只是克孜尔山谷中的小小女子,但日常听阿娘,听那提阿爷,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说起东土的那些名门望族,无不充满艳羡之语; 这几日随着崔宗之一起上库车城以及苏巴什佛寺,都护也好住持也好,对崔氏一行人也是礼待有加,与之前和阿娘一起入城里所受的白眼与冷漠,不可同时而语;这些时日的相处中,不管是崔公子还是王维,甚至崔氏的几个下人,都豁达大方,持礼相待 。凡此种种,能以义女的身份入崔氏门楣,已是这个山野女孩一步登天的福分! 但为何,她的心里,会涌过一丝难过? 苏克莎抬头深深望着崔宗之,眼前闪过初见时那个发鬓散乱一身血迹却依旧温和地笑着安慰她说“睡一觉就好了”的男子,现下的他一身素色锦衣拱手而立,如松如竹,说不出的舒服好看。罢了,能日日见他,已是她心中最想要的福分。 阿宛听闻崔宗之的话,瞪大了眼睛:“你当真?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还没有找到我阿爹,就从天上掉下一个义父?” 原本凝重的气氛立刻被阿宛破坏了,连一旁的崔原崔野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崔宗之也差点忍不住笑意,扬着嘴角说:“当真,十分当真。早就说过大恩无以回报,此番建议,一是为了在路途中行事方便,二是日后在崔家也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旁人绝不敢轻慢于你们。“ 王维此刻心中想起父亲早逝后与母亲投奔于崔家大宅后的种种事端,孤儿寡母若无舅舅一直小心照拂,日子怕是甚为艰难。他心下一热,感激地看向崔宗之。 此时,看阿宛和苏克莎二人一直未表态,崔原与崔野都忍不住帮腔了:”我们在崔家二十余年,五爷是最和气最体恤旁人,你们现在孤苦无依,有了五爷义女这一身份,不光现在生活有了着落,若是以后,五爷也定会费心大帮你们找好女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苏克莎涨红了脸,阿宛却倔强地扬着脸:“我知道,崔公子与其它的高门显贵是不太一样,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阿爹…… “ 崔宗之心下明白,微微叹了口气,抚着阿宛的头发说:“我明白,你阿娘和阿爹的事我必会为你查明,也是宽慰她与那提的在天之灵。我想,他们若是知道你们成为我的义女,他们应该也会为你们开心的?“ 阿宛再也绷不住了,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崔宗之的怀里。 苏克莎也慢慢伸手抱住了崔宗之。 终于,又有一个可以让她们安心哭泣的怀抱了。 在苏巴什佛寺的佛塔前,日光倾城,如金子一般漫天漫地地扑洒在这黄土佛国之上,一切都澄澈而光亮。这三人的命运,也在此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关联。 ———————————————————— 1 公元5世纪,来自西域龟兹的鸠摩罗什,在中国长安翻译出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这是目前流传下来的《心经》最早汉译本。公元382年,前秦苻坚派吕光破龟兹,迎罗什来长安。385年,鸠摩罗什随吕光至凉州,直到公元401年,后秦主姚兴出兵凉州,迎罗什至长安,待以国师之礼,开设国家译场。他与弟子一共译出佛典35部294卷,为佛学在中原的发扬光大居功至伟。 第11章 文牒 等阿宛和苏克莎哭够了,把崔宗之的素色锦袍上沾得全是涕泪,三人才慢慢分开。 终于,阿宛和苏克莎扭捏着地喊出了:“义父……“还不甚熟练,甚至有些尴尬,崔宗之笑笑说:“叫我阿爹好了,你们去了洛阳就知道,家中还有一个15岁的姐姐崔玉儿和7岁的小儿崔顺,小名十五郎,你们跟着他们叫我阿爹即可。” 说着,他指了一下王维:“按家中排序,你们唤他十三郞罢了。” 同时又转头笑着对阿宛说:“从此之后呀,十三郎就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师长,他会悉心教你们一些的简单汉字,你要对他尊敬有加。” 崔宗之对着王维面色一凛,目光突地严厉如刀:“你既是兄长,也是师长,之后应该如何相待阿宛与苏克莎,你读了那么多年孔孟之道 ,想必不需我再赘述了?!” 电光火石之间,王维明白了舅舅的用意。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他对阿宛是何心意,因此才以这样的方式来点醒他!! 崔宗之转头不看王维,只对着阿宛说:“快叫十三郞!” 阿宛浑然不觉这其中的异样,有点不好意思地歪着头笑着对王维说:“我好容易记住你摩诘的名字,还没叫你几次呢,现在换成十三郞,还有点不习惯~“ 王维勉强自己平静下来,眼神坚定而温柔地看着阿宛说:“初见时你说要叫我摩诘,说这样可以记住我的名字一辈子,我也答应了。既然如此,我们说到了就要做到。“ 阿宛眼前闪过初见时一身狼狈却温润闲静的少年模样,看看眼前这个目光如点漆,面色如玉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王维再也不看崔宗之的脸,笑着拉着阿宛和苏克莎大步走向山下。 此时,清晨的南疆刮着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吹来的黑风沙,黄土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吹得驿道旁的白杨林梢沙沙作响。一行近十匹骡马的车队,慢慢走出苏巴什佛寺,嶙次栉比的黄泥房屋以及五彩的佛塔,大殿,慢慢被撇在身后。他们此去洛阳七千八百八十里,一路将历经焉耆、高昌、哈密,瓜州,凉州再入长安至洛阳,历经雪山,草甸,无人戈壁, 绿洲直到中原。 苏克莎横抱着一只雕花螺钿短颈琵琶轻轻扫弦,而阿宛也手持一只小巧的嵌银十孔排萧,缓缓吹响。曲调初起,苏克莎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动,每一音都如丝如缕。宛的双唇轻触笙嘴,乐音轻轻飘起宛如鸟翼轻舞,在风中如同飘散的烟雾。两人相和的音乐如同天山雪水般清澈,又如大漠狂风一样激荡, 在场的人都听着有些入迷,一时忘记了出发。 正在这时,听得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裹着风沙而来。崔宗之扭头一看,正是安西都护府的张掌书记,只得勒住马头虚于应付。风尘仆仆的张掌书记用余光打量一下行队的重重行囊,拱手贺道:“恭喜崔兄佛法大成!甚于当年玄奘之功呀!” 这一项大帽子下来,扣得崔宗之汗颜:“张兄实在过誉!在下只是礼佛时听普寂法师提起鸠摩罗什大师当年所译之经书因种种机缘有所轶失,深以为憾,因此才自告奋勇前来龟兹求助,与当年玄奘大师身负皇恩远赴天竺之行不可同日而语!” 王维听了暗暗咋舌,一个要扯上皇室,一个极力撇清,舌尖亦有刀光剑影。 张掌书记眼珠子骨碌一转,又凑近一些,神秘兮兮地说:“你可知,原寿春王,现宋王殿下已上表陈情辞让储君,称国难之时应立贤不立嫡。现相王已立为太子,宋王获授左卫大将军,兄弟和睦,四海归心呐!凭令尊大人与相王之交,飞黄腾达岂不是指日可待!“ 听到这里,崔宗之才知这大内之中又生变故。父亲于官场之上眼光毒辣,当年卖过人情给相王李隆基助他脱困于韦后的毒杀,现如今成了他们一家向上攀的登云梯。都护曹大人也是希望用替他们瞒下韦后令牌的人情来换一次登云梯。 崔宗之心中冷笑,却也挤出笑容应付道:“言重了,本是在朝之臣,就该为圣上分忧解难。曹大人和张书记远在安西,心系朝堂,此番忠心在下必向家父禀明!” 张掌书记满意地点点头,又挤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向他靠近一会儿,悄声说:“在下还有一份重礼要送给崔大人。”说着,他转头看向后面坐在骆驼上的阿宛和苏克沙,笑道:“刚才听闻两位姑娘弹奏的龟兹小曲,实在是绕梁三日。这两朵双生花一个浓艳 一个娇羞,崔大人好眼光!” “你!!”崔宗之双手紧握马缰,气的指节都发白了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勒了一下马。马长嘶了几声,在原地来回不安的踱步。 这小人浑然不觉,嘿嘿笑着摸出两张通关文牒递了过去:“此去一路关卡众多,盘查严格,想必两位姑娘都是龟兹本地人,还尚未办理文牒。在下也不知两位姑娘芳名,那这两张空白文件还请崔大人笑纳,自行填上便是。” 崔宗之现下定了定神,这两张文书的确是雪中送炭之举,解了燃眉之急。现下趁这个机会,倒不如为两位姑娘立下正式的官方文牒,坐实义女身份。 于是他笑容可掬地双手收下这两份文书,转头看向阿宛二人,又一脸凝重地对着张掌书记说道:”这两位是在苏巴什偶遇的故人遗孤。现故人仙逝,唯有收养为义女照拂一生。一女名为崔宛儿,一女名为崔乐儿,唯愿二人快活而已。“ 张掌书记那龌龊的念头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拱手道:“崔公子果然有大义!“崔宗之也实在懒得再与他周旋,又再三暗示会承下这情意日后报答,这才好容易摆脱了这厮。 第12章 相遇 望着远去的安西都护府那一行人卷起的尘沙,王维暗自松了口气。 他已阻止了阿婉多次想要像上次在集市上一样弹他枣核的冲动,只因现在实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急得阿婉一直在抠坐鞍上缀的珠子,可惜皮质串绳牢不可破,涨红了脸费尽力气也取不下来,这才作罢。 崔宗之策马过来,眼带笑意地递过来两份文牒,笑着对阿婉和苏克沙说:“快打开看一下,你们两个有汉族的名字了。一个叫崔宛儿,一个崔乐儿,快乐的意思。“ 她们俩打开了文碟左看右看。崔天成看她们半天没有说话,小心地问道:“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阿宛不好意思地笑了,扭捏着说:“崔……阿爹,你忘记了,我和苏格莎都不认字……“苏克莎涨红了脸,也点了点头,又赶紧补充道:”如果是快乐的意思,那我很喜欢。“ 崔天抚掌大笑:“差点忘了这个!来来来!“说着,他一把指了指正策马站在身后的王维:”这就是你们两个的开蒙师傅! “ 阿宛和苏克莎学着崔宗之一拱手,调皮地说:“辛苦师傅啦!“ 王维笑着摆了摆手:“这事是你们阿爹答应的,我还要再考虑一下……“说着他向着两人身后的那一堆乐器努努嘴:”你们也得把你们刚才的曲子也教给我才行!“ 阿宛得意地一扬头:“ 这有何难!我们会的曲子何止这一首,怕你学不完!“ 一时间,这黄沙路口的笑声四起,把这即将远行的不安冲淡了几分。 驼铃声声,一行人已经在大漠中走了十天,路经焉耆这一着名的大漠绿洲。 这里风土人情与龟兹十分相似,但水系更为发达,绿树怀绕,牛羊遍地,良田千亩,竟然可种有水稻,小麦和蚕桑。更妙的是,这个季节的焉耆,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面都搭着葡萄架子,挂满葡萄,树萌加美酒,看起来便十分地惬意。 这十日横穿沙漠,大家都格外憔悴。腰上揣着银两的崔天成大手一挥,便在这里找了一家驿站住下来。其实,是他看上店主自酿的葡萄美酒,舍不得走了。 阿宛也爱极了这院中的葡萄架,店主已经摘好了葡萄,她却非要偏要爬上去摘那梢上最紫最红的那一串儿,可这里的葡萄藤却不是当年克孜尔河谷里的胡杨树,哪里吃得住人的重,摇晃了几下之后,就听哎哟一声,正好跌在了葡萄架下的厚厚毛毯上。 苏克莎忍不住笑着骂:“你这猴!怎么没有个佛祖来收了你!” 阿宛索性就躺在毛毯上不起来了:“我就等着我的佛祖呢,看看是他度我还是我诱他!” 正说着,王维捧着一堆笔墨纸砚走了出来,故做严肃地说:“两位既是我的学生,那今日就要好好收一收心,学习一下入门功课。” 阿宛一听,转身向苏格莎做了个鬼脸,闭上眼假装睡着了。苏克莎笑得收不住,伸手摇了摇阿宛的肩膀,说:“阿宛呀阿宛,这可不就是来收你的那位佛祖吗?“ 王维听到这儿,似乎心事被人说中,因为多日风尘而略微晒伤的脸看不出脸红但心却一直怦怦狂跳。阿宛却坐了起来,理了理刚洗过的极为浓密的头发,挑衅似地看着王维说:“他收我?我收他做徒弟还差不多!你不是要我们教你龟兹曲子吗?我给你弹一首我阿娘最爱的,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说着,她一阵风似地冲到里屋,抱出了那把雕花螺钿短颈琵琶。 她散着微卷的头发,穿着一身日常的麻衣,盘腿坐在在葡萄树架下抱着琵琶,手指轻拨,铮铮铮开始调弦。澄澈的日光透过葡萄架上晃动的叶子,在她的脸上身上投出斑驳的影子,鼻梁挺直,长眉入鬓,浓密的睫毛忽闪着,小麦色的脸上隐隐约约有太阳晒出的小小雀斑,只觉得更俏皮可爱。 在一旁的王维竟有些看痴了,直到“铮“地一声响起,阿宛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她并不用拨子,手指在琴弦上翩翩起舞,轻快、敏捷,与清亮的音符交织在一起,这一曲仿佛把整个关于龟兹的精髓都融成了琴弦的跳跃之中,让人想起大漠的风,天山的雪,翱翔的鹰,热情的酒…… 一曲终了,王维还没来得及叫好,却听到庭院的墙外来了一句热烈的叫好声,有一个清澈的男声忙不迭地说道:“妙!太妙!实在是绝了!“ 话声未落,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透过葡萄藤缝隙,他们隐约看到一男子走了进来,快步绕过他们休息的葡萄架,声音颇为激动,边走边说:“刚才是哪位大师正在弹奏这首《折枝乐》?小生此生所闻最为精妙的一曲,实在是……“ 大家回头看去,阳光斜照间,一个长身玉立举止潇洒的汉人男子正站在葡萄架前,他身着一身微旧的敞领赭色胡服,发头略有些散乱地束着一个简单的木簪子,面色并不白皙,却更显得轮廓鲜明,眼神清亮,笑起来一口白牙就看着便觉得亲切。 第13章 线索 他一脸兴奋,待看清葡萄架下正抱着琵琶的阿宛,一时脸色便滞住了,反复上下打量几次,眼神迟疑着问:”刚才……哪一曲是你弹的?“ 阿宛转头看他,眼神锐利:”怎么,不行吗?“ 他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这……我本以为是哪位老辣的龟兹乐手,才能将这曲《折枝乐》弹得如此出神入化,没想到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娘……“ 阿宛不客气道:”这算什么!这曲子我们从小听那提阿爷和阿娘弹着,跟玩似的,有什么难的!“ 这男人听到”那提“的名字,突然就瞪大了眼睛:“那提……是那个曾经在大唐各王府上一曲动天下,炙手可热的那提琴师吗? !” 阿宛和苏克莎还是第一次从其它人口中听到那提阿爷与那娘的事,连王维也定住了,几人互看一眼都站起了起来,阿宛更急得抓了男生的手臂,连珠炮一样不停地问:“当年……是什么时候?他们去了哪里?是什么王府?是在长安吗?” 阿宛急着想知道答案,一双如葡萄般灵动的妙目直盯着他,散乱的长发拂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发痒。一时间,他被阿宛急切的眼神看得慌了神,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当年……我也还小,我也只是听说……” 此时,刚才正在屋里品着酒的崔宗之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看阿宛正抓着一陌生男子的手 ,不觉面色一凛,大步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把阿宛拉到身后,再拱手向他问道:“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来此院有何贵干?” 此时这男人也回过神来,屏一屏神,整了一下衣襟,向崔宗之行了一个标准的长安式见面礼,颇有些翩翩公子的派头:”在下严诺,家中排行行三,并无字,长安人士。因家父早亡,十岁上便入了梨园研学曲艺,三年前因闻得西域组乐颇为精妙,便跟随一商队自凉州向西,遍寻名曲。我已在此地盘亘数年,没想到今日得闻这数年中最精彩的一曲,竟是这位小娘所奏,实在惊喜。“ 崔宗之听闻阿宛被夸,慈父之爱泛滥,得意地回头看看阿宛,谦虚道:“严公子客气了!小女随手消遣罢了,学艺不精,实在谬赞。“ 阿宛可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嚷了出来:“我学艺不精?我和苏克莎两人,自会用筷子起就会弹琵琶,那提阿爷说了,除了他我们也是算龟兹一顶一的高手!“ 小院里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崔宗之与王维的表情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走马灯似地转了一圈。良久,还是严诺咳咳了几声,忍着笑说道 :“小娘若师从那提琴师,从小得他的点拨,技艺自然是不一般的。“他转头看向阿宛和苏克莎,一脸真诚地说:”当年家父在世时,曾有幸随家父至寿春王府赴宴得闻西域组曲,并有一舞姬为西域弯刀舞,真惊惊为天人。但那提他们失踪之后,此乐此舞再不可见。我本想是收集古曲再制组乐,但在龟兹,高昌以及焉耆所遇之人,不管是乐理还是技艺,与我幼年时听闻那提所弹之曲皆相差甚远,唯有你们例外。“ 又是寿春王府!崔宗之按耐住心中的狂喜,假装闲适地聊天道:”长安人人皆知,寿春王少年英朗,喜好音律,于西域乐舞造诣颇深。当年寿春王府里所奏的西域组曲,必是融会贯通了西域与大唐各地的音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严诺如获知音一般频频点头,这时阿宛却等不急了,插嘴道:“你有在寿春王府见到过我那提阿爷吗?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的那提阿爷?” 严诺不语,沉吟着走近一步,盯着阿宛手中的琵琶好久,伸手问:“可否借琵琶一观?” 阿宛想也没想,伸手递了过去。 这只雕花螺钿短颈琵琶由上好檀木所制,光亮油润,更瞩目的是琴盘上由螺钿雕刻了飞天的图样镶嵌其中,见之忘俗。严诺细细摩挲了一番,脸上露出了啧啧的羡艳之情,尔后又在琴头处细细查看了,突而展颜,大声道:“就是了!” 说着,他举着琵琶凑到阿宛跟前,指着琴头接与琴颈接卯处一行小小的螺钿雕出的文字:”相思木“,对阿宛说:”当时年幼,不曾记得那提琴师的长相,但这把琵琶,却正是当年寿春王重金所制,名谓相思木,非王府乐丞不得擅用!“ 阿宛不好意思地接回了琵琶,小声道:“这几个字我原来就有看到……可惜我不认字……” 崔宗之感慨万千,阿宛的身世与寿春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点确是分明了。但为何当年艾娜身怀六甲却被追杀,这事却十分蹊跷。之前的惨剧,已让崔宗之对所有与皇室相关的人与事都心有余悸,何况长安正是风云诡谲之时。 见苏克莎也心急想要张口问讯,崔宗之暗自在她面前摆手,抢前一步,对严诺笑道:“没想到小女能有此奇遇。严公子,你现已觅得当年妙音,前尘往事自不用再提,面前这些葡萄美酒,倒不如一起与我们赏心乐事才好!“ 阿宛与苏克莎一时不解,面面相觑。突地阿宛面色一僵,大概是想起了阿娘所说的刺客一事,便立刻乖觉地抱着琴坐下,不再言语。 这位严诺真也是位乐痴,本也无意那些王府旧事,听崔宗之那么一说,便也不再提那些往事,大大咧咧地坐下向阿宛二人讨教一下琵琶弹奏时与中土不同之处,于精妙处不时击节赞叹。这二人到底是小女孩心性,得到如此夸奖不免技痒,将那提留下的那十八武艺都尽数卖弄了一番。严诺也忍不住抱起琵琶来了一段《胡茄十八拍》,琴声嘈嘈如急雨,于高音处峰回路转,流风回雪,在西域的粗犷乐章中融合中土的细腻操指之术,颇为了得,不说阿宛和苏克莎连连叫好,便是晓通音律的崔宗之与王维也暗自点头:这为寻曲远赴西域的乐痴,也确有所长。 第14章 开蒙 一时间,这焉耆城效驿站的小小葡萄架下,倒有些当年王府乐团的味道。 王维一直一言不发。他本就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家只当是寻常。王维现下看着阿宛对着严诺一直笑魇弯弯,并不时演示一下指法让他细看,每弹响一个音就仿佛在他心里扎了一个孔。 他眼睫微垂,假装不去理会。正想着,王维听到阿宛歪着头亲切地说:“严公子,我向来不太懂你们汉人名啊字呀的叫法,你即然无字,那我就按龟兹人的办法,叫你阿诺可以吗?这样我一定记得住!” 阿诺爽朗地哈哈一笑:“当然可以,阿宛妹妹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阿诺我一诺千金!” 王维盯着他们几乎相握的手,漆黑的眼仁里翻滚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意,终于按捺不住,忽地站起身拂袖向屋里走去。笑语燕燕中,大家都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王维远去的背影。阿宛急忙喊住了他:“摩诘,摩诘!你去哪?” 听到阿宛这脆生生的声喊出这个名字,王维心下一动,紧绷的身体就柔软了下来。 阿宛接着喊道:“说好要教你龟兹的曲子呢,刚好阿诺也在,你们可以一起学呀!” 王维心里缱转百回,最后只得暗自叹了一声,微闭上眼。 待睁开之时,他已经敛了眸光,只留下他平时素有的平静与自持。 他转头微微笑着,看向坐在葡萄架下的两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没办法一起分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维回到房中,强忍着静下心来,拿起一本佛经在看。 呯的一声,一块石子砸到了他桌边的纸窗上,他不予理会,换了只手拿书。 过了一会,他的门被推开了,人还没进,却看到一缕蓬松海藻般的头发慢慢露了出来。 他心下微微欣喜,却还是不露声色。 阿宛试探着伸出了头:“摩诘……“ 他恍若未闻,继续看书。 阿宛于是大步迈了进来,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只歪头看着他,抿嘴不说话。 良久,久到好像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了,王维终于心软,微微叹气,抬头看向阿宛:“找我什么事?“ 阿宛眼里绽放出灵动的光:“我就知道摩诘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说着,她咬了咬嘴唇,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摩诘,我想学认字!“ 他放下了书看着她:“奇怪了,那刚才是谁躲着不肯写字,是谁光顾着和别人弹琴?!“ 听他声音里仿佛有些怒气,阿宛自说自话坐到了王维行身边,软声乞求道 :“是我不对……是我躲懒了……可是,我刚才才明白,如果我不认识你们中原的字,那阿娘的身世,我可能会错过很多线索,永远都搞不明白……“她的声音,慢慢了低下去。 王维想起那琵琶上的“相思木”三字,恍然大悟。 看她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动,他心下大不忍,柔声说道:“你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宛抬头看着王维,绽出一个笑颜:“我就知道摩诘你一定会帮我的!” 王维无奈地摇头:“……你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说着,他站起身布置好笔墨,看了一眼阿宛:“那就现在补课!“ 话说之前这十来日,路边休憩时王维有空时便默背《千字文》用树枝在沙地上写,让阿宛和苏克莎也一旁跟着写。苏克莎倒是认真勤勉,阿宛却一会画只鸟一会儿描个骆驼,没有半份正经。直到今日她自己意识到学字的重要性,这才放下玩心,认真跟着王维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第一次用毛笔写字,但可能是一直弹琴的缘故,阿宛很懂如何用腕力运笔,一通百通,居然很快就找到了章法,识字也追上了苏克莎的进度。 王维有点吃惊于她的聪颖,便把《千字文》全篇誊写出来大概讲了一遍,让阿宛自己回屋抄写细读。过几日再找她复述,居然已能背得七七八八,但毕竟这样的死记硬背实在无趣,中间那些的不解之处,阿宛便启动了打破沙缸问到底的习惯,比如说:“什么是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它们是什么味道?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是谁?他们长什么样,好看吗??昆池碣石巨野洞庭在哪里?你去过吗?” 这些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解释得王维口干舌燥,可能这辈子他都没有一次说过那么多话。 正在一旁练字的苏克莎,笑着递上一盆葡萄:”快吃一点,润润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王维正想摘一个,阿宛突然笑出了声:”你们俩是不就是《千字文》里说的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 还是另外一词,叫举案什么眉的?“ 王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了一眼阿宛,尴尬道:“……不是这样用的……” ——————————————————————————————————— 附录:千字文,由南北朝时期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编纂、一千个汉字组成的韵文,在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在唐代广泛用于专门用于启蒙的识字课本,涵盖了天文、地理、自然、社会、历史等多方面的知识,是启蒙和教育儿童的最佳读物。 第15章 空色 三人正各自揣摩着心事,却听到窗外一阵铮铮的琵琶声以及洪亮声音:“阿宛阿宛,我又新学了一曲!“ 阿诺抱着他有些破旧的琵琶兴高采烈地走到院子里,向屋里的三人招着手,乐不可支地说:”阿宛,苏克莎,前几日我碰到几个来自疏勒的艺人,他们的乐曲也是相当精妙,在九韵之外更有三四种变调与编排,我学了好几日!“ 他手舞足蹈,一身风尘衣鬓散乱,眼睛却亮亮地透着笑意,仿佛得到了全天下的至宝,得意非凡。阿宛也忍不住笑了,一拎裙子,跑出门去:”阿诺,快弹来我听听!” 阿宛与严诺的笑声与琴声不时传入王维耳中。 这世间活色生香,爱恨纠缠,从来色就不是空。 这一日晚,王维正准备休息,同住一屋的崔宗之一言不发扔给他一封书信。 王维看完,肩膀低垂,良久不语。崔宗之心中轻叹,正色道:“你这太原王氏一脉,终是要落到你的肩上。”他扶着王维肩膀:“此次西行带上你,一是增长阅历识得民间疾苦,二是……本想借中宫褒奖助你日后行卷……此番打算,你可明白?“ 王维抬头看向舅舅,轻轻点头。 “这次累及阿宛他们一家……,但到底此事已被瞒下,且你外爷终把赌注押在了相王身上,目前已成胜局。你和你阿娘投奔外爷,也算是守得月明了,已有不少五姓七宗1的人家,想要招你为婿……“ 王维抓住了崔宗之的衣角,急道:”舅舅,我……“ 他一扬手制止了王维的话,又接着下去:”你父亲早逝,家里弟妹颇多,如有一个同属五姓七宗的门阀人家为岳家,于你的功名,于你一家的前程,都大有裨益,你可明白?!“ 最后一句崔宗之说得声色俱厉,听得王维一惊,可他很快反应过来,夺口而出:“可我不要!崔宗之双目圆瞪:”你不要?这哪由得你要或不要?“ 王维急急说道:“信中这个范阳卢参军,当年与我父亲同朝为官,但父亲病重时他竟早早疏远我们,连丧仪都只派了管家来吊唁,现如今又……这样的势利小人,我实在不想与他家女儿有什么瓜葛!“ “势利小人?“崔宗之一怔,又哈哈一笑,看向王维的眼睛:“这善恶之分,本不在于他人,而在于我们自己!我们弱,小人便强; 我们强,小人便可为我们所用,不是吗?“ 王维一时无法分辩,只恨恨攥着信纸,用力到指节发白。 崔宗之看着这年方十三的少年,修竹般瘦弱肩膀,却要把全家七口人的前程压在他一人肩上,实在也是心软,不禁叹道:“我当年……与你一般大的年纪,也曾遇到过心动的女子,一心想要与她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只觉得只要是为了她,这人世间再没什么是舍不下的……” 王维只知这五舅年少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性格又豪爽大方,颇有文名,早早便娶妻生子,家中舅妈大大小小四五个,有些连王维都认不得。这时突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大吃一惊。 崔宗之却浑然不觉他的诧异眼光,只沉溺在难得的回忆中,眼中柔情满溢:“我为了她,抗婚不从,被父亲打断了一条腿; 她为了我,也弃了大好婚姻,甚至甘愿躲到无人去的冷宫里去服伺……但那又如何,终敌不过这大内的风云诡谲,我们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莫名横死,或是凭白获罪,全无招架之力; 当时崔家因太子一事被牵连弹劾,那钱家小姐,就是你现在的舅母还一直痴心等着我 ……最终我们成婚了,钱大人也力保崔家,最终免了全家流放之罪……”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 王维不禁追问道:“那女子……现在何处?” 崔宗之看向那虚空处,良久,挤出一丝苦笑:”她,自有她的海阔天空之处……“ 他拍拍王维肩膀:“你外爷已做主应下了与卢家嫡女的婚事,过了纳采之礼,只等你回到洛阳之后亲自上门问名。你……“ 他顿了一下:“你母亲也同意了,很是欢喜。“ 王维手颓然垂下,信纸飘落在地。油灯下,只觉得他身影消瘦,摇摇欲倒。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忽闪几下灭了,连同王维的影子一起埋进了黑暗里。 第16章 弯刀 他们在焉耆住了七日,阿诺几乎天天来。 弹琴学曲之余,他性子爽朗大方,又比她们几个大些岁数,走南闯北见识不凡,说起他一路游吟的见闻,言辞风趣,仿佛说书先生。阿宛一边看着《千字文》一边不停地问东问西,倒是寓教于乐,把上下千年,大唐中原的风土人情学了个七七八八;时下梳什么样的发髻,着什么花色的罗裙,描什么样的眉和花钿,这些更是一清二楚。 此时正值傍晚,红霞满天,夜风微凉,吹得葡萄架上的叶子沙沙地响。 大家正围坐着听阿诺讲长安三月三上巳节曲江池畔踏青的盛况,连带着讲起三令节的种种趣事,听得津津有味。几人都打趣说,阿诺抢了王维的教席。阿宛撇撇嘴:” 我又不考功名,摩诘整天只让我一笔一划地写楷书,太无趣了;我只想认得几个字罢了,到了中原之后就没人骗得了我了!“ 阿诺呵呵一笑:“你这机灵劲,谁能骗得了你?” 阿宛不好意思地抚了一下琴:“ 我面对愿意相信的人,还是很好骗的……“ 他一怔,眼里闪过一丝欠意,稍瞬即逝。 正说着,崔宗之风尘仆仆地从院外推门而入,朗声和大家说:“通关文碟下来了,我们明日就动身去西州。秋风已凉,再不赶快怕是会碰上沙州的朔月,再难行路。“ 阿诺缓缓站起身,向崔宗之拱了拱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能在这里遇到崔公子,“他顿了顿,回身看了阿宛一眼,向坐着的其它人行了:“还有各位,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众人知道在这个焉耆的葡萄小院中的确是耽搁了太多时间,日日葡萄美酒,歌舞不休,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阿宛又抚了一下手中琵琶,对阿诺说:“那,我们再合奏一曲,我,你,苏克莎”她又看向崔宗之和王维,调皮地说:“我知道你们也通音律呢,要不要一起来?” 王维还没回应,却听阿诺一击掌:“好!就等你这一句!“ 阿诺扬手捧起了他的西域四弦琴一扫,不知是琴太过破旧还是他太用力,一根弦应声而断。他呀了一声,略有些尴尬。 阿宛却扑哧一声笑了,站起身把她手中的螺钿短颈琵琶递到了他手里:”你不是一直眼馋我的这把琴吗?借你一用,我呀,今天就做一回舞娘!“ 在阿宛的提议下,苏克莎操起了排箫,崔宗之持起了鼓,王维也拿起了一只横笛。而阿宛手上拿着两把小巧精致的弯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刀长约三寸,刀身略弯如鱼腹,铜制的刀柄上镶嵌着七宝图案琉璃,在晚霞的辉映下更是流光溢彩。 阿诺迟疑着问:“这……你要跳西域弯刀舞?” 阿宛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日你说曾见别人跳过,很有可能就是我阿娘呢!这就是阿娘留给我的!”说着,手腕转动着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俏皮地看向他:”是不是就这样?“ 他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崔宗之凝神不语,尔后又才作轻松地说道:“这样一支舞做送别,严公子可算得偿所愿!”不等众人细想,他便催动了答腊鼓。鼓点声声中,琵琶,排箫与横笛渐次响起,起初几声大家还在相互试探着合音,几下之后便融合到了一起,乐声如同一场和着春雷与微风的浩大的春雨,节奏轻快却悠扬,充满生机。 阿宛一人站在地毯中央,只把蓬松的头发轻轻地挽了一个高髻,用一串铃铛束起了宽松的袍子,更显得灵动俏皮。随着乐声响起,两把弯刀在她手中也仿佛时而如月华一般清冷犀利,时而又绽放如花,让人目不暇接。 王维目光随着她舞动的身影,竟觉得有些目眩。此刻的她如同一只轻盈的小兽,狡黠而灵动,周身散发着一种极为危险的美,让人明知有可能会受伤也会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他的笛声仿佛也随着他加快了的心跳变得激越,从其它的旋律中跳了出来,笛声渐渐高昂起来,声音更为清亮。 阿宛惊喜地看了王维一眼,随着旋律越舞越快,众人的乐声也纷纷跟上,最终在一场华丽的和音之后,阿宛折腰点地,一切戛然而止,一切恰到好处。 这场痛快淋漓的弯刀舞,给大家留下了好几日的谈资。 驼队都已经走在了路上,阿宛和苏克莎两个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那日舞后阿诺那欣喜若狂的样子,第二日他们出发时阿诺特意赶来,送给阿宛一串精致的琉璃铃铛,此刻正戴在阿宛手腕上,随着骆驼的脚步叮当做响,十分好听。 苏克莎捂着嘴吃吃地笑:“这铃铛看着不便宜,严公子怕是好几个月就只能就啃馕了。” 阿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手上铃铛,似有些后悔收下这个贵重的礼物。 苏克莎忙岔开话题,她跟着崔宗之的称呼叫王维:“十三郎,那日你的笛子吹得真是好,连那提阿爷也比不过!” 王维只浅浅一笑:“跟着舅舅学了一些罢了。” 崔宗之回身看向他们,正对上了苏克莎盈盈的笑眼,忙错开看向阿宛:“严诺这小子,看起来不修边幅身无长物,但清朗有度,资质不凡,说起长安大内的种种更是如数家珍,说是大门阀或王室中的浪荡子也未尝不可!“ 阿宛一愣,旋即又黯然一笑:“还不知以后能不能见面,他是谁不重要!“ ———————————————————————————————— 1 大唐时期势力最大的七家门阀。郡望第一流的高门士族,首推博陵 二崔、范阳卢氏、赵郡陇西二李、太原王、荥阳郑等七宗五姓(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陇西李、赵郡李、太原王)。 “七宗五姓”的概念在唐朝时的广泛流向,使得自魏晋而建立起来的唐朝士族实际上呈上升趋势,尤其是自中唐开始,人们世家大族的观念进一步深固,士庶高寒之间仍有着极深的鸿沟。“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傲慢地进行着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 第17章 严师 驼队一路东进,走过大漠绿洲,走过千年胡杨林,走过炽热如火的赭红巨石山,走走过流沙千里的沙漠,走过一汪清泉宛如弯月的鸣沙山脚,终于在朔月到来之前,走到了沙州。 此时,一行人正站在高高的玉门关城墙下。 迈进这里,算是离家千里的阿宛与苏克莎第一次踏入真正的中土大唐。崔宗之感慨道:“出阳关则无故人,入玉门则入中原。只要远远望见玉门关的城墙,就找到了故乡所在。” 一时间,众人都寂静不语。阿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我的故乡和故人,都在这阳关之外……”尔后,她又绽出一个笑颜,拉住了苏克莎的手,对崔宗之和王维笑道:“阿爹,等搞清楚我阿娘的事,我还是想回到大漠,可以吗?” 二人心里皆是一声叹息,人生路漫漫,有多少人少小离家后终身再也没能踏上故土。崔宗之并未说破,只是温和地笑着:“好,有机会一定送你回来。” 几人正说笑着,远远看见城门已经洞开,一队人马从里面穿行而出,为首的是一个与崔宗之差不多年纪的身着红黑相间锦袍扎甲的武将,面庞清瘦,目光锐利,骑一匹白蹄乌骓缓缓而来,远远地便听见一声洪亮的:“崔五郎!可算等到你了!” 崔宗之哈哈大笑,策马快步向他奔去,抱在一起:”裴二郞,几年不见你又老了不少呀!“ 崔宗之的这位故友,正是出身河东裴氏的龙华军使裴旻将军,少时曾与崔宗之一同游历山川,用崔宗之的话说,就是:上过山打过虎射过蛛,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这裴氏一脉各朝各代都镇守西域门户,至今巴里昆城外还有一块《裴岑纪功碑》1以铭记当年东汉敦煌太守裴岑率郡兵三千杀死呼衍王的赫赫战功。 这一次,崔宗之正式用博陵崔氏的身份向裴将军介绍了两位义女,阿宛即崔宛儿,苏克莎即崔乐儿。 寒暄过后,裴旻将一行人引入玉门关内的将军府。塞外苦寒,虽是正三品的将军府,却也只是三进小小的院落,但胜在高墙青瓦,厚实坚朴,在一片黄土院落中也算气度不凡。 此时,难得聚首的两位故友正在长谈。 崔宗之并不避讳,说起了因韦后令牌而致恩人一家无端被屠戮的惨剧。 裴旻握着兽首青铜爵,沉吟许久,长叹一声:“五郎,这事真是无妄之灾……” 崔宗之苦笑一声,仰头一口喝干了酒:“你也是知道我,自小浪荡,与家中父亲实不相投,从不在庙堂上花心思,所以才犯下这样的大错……“ 裴旻摇摇头:”非也,此事根源不在你,说到底这令牌是令尊相赠……“他顿了顿:”大内高堂之争由来以久,想要能两全者少之又少,令尊算是头一位……“ 这话崔宗之听来,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只默默不语又干了一杯。 裴旻拍了拍他肩膀:“你收养了两位遗孤,也算功德一件,此事不必再挂怀。如今虽说宋王三辞太子之位,相王入主东宫,但毕竟仍未成定数,令尊崔大人为表忠心将京城南边的韦氏家族屠戮殆尽,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甚至冤杀了不少隔壁杜府之人,朝中非议之声四起……” 崔宗之脸上不忍之色更浓,低声道:“裴兄!我在安西都护府听闻曹大人说起此事,也觉得杀戮太重!只是家父所为实在不好在外人面前臧否,但心中……实不赞同!” 裴旻正色道:“自武后乱权后,大内储位之争风云变幻,莫不能料,事到如今,我倒是劝你,若真如你所说,其中一女的身世与宋王府素有瓜葛,不如等东宫之位尘埃落定后再行事……万一时局变动,对此女,对你们也是更为妥帖。” 崔宗之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着下了三四日,沙州变做了孤城。这漫天黄沙的千里戈壁一时间变成了茫茫雪原,唯留驿道一痕,玉门关一方而已。 小小的院落中却是生机融融,不时传来阿宛和苏克莎的嘻闹声和琴弦声,只王维一人在房里,誊写着《千字文》《诗经》《论语》《珠玉抄》和《籝金》等开蒙教材,不时地在晦涩的字句旁边加一些浅显好懂的标注。崔宗之翻看良久,说:“十三郎,再过两年你年十五了,便要上长安参加春帏。阿宛她们学得认几个字便罢,倒是你自己,大中小经也得继续温习着,不可荒废!” 王维只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崔宗之不悦道:“还有,她们既是女儿家,那《女则》《孝经》之类的才是正经……博陵崔氏的义女,有多少又眼睛盯着……” 王维猛地抬头,脱口而出:“她不需要!”他一改往日的温和与不争,正色道:“孔子说,因材施教,舅舅即让我来开蒙,我自有章法 。“说着,便低下头继续誊写。 崔宗之气结,却看王维那酷似妹妹的清秀却坚毅的眉眼,只得叹了口气走开了。 住在将军府里的时日,王维一改温和的形象,转身变成一个严厉的开蒙老师。 他知道阿宛这人性格散漫,可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贪吃。人有软肋就可管教,王维的法子就是:每背完一篇或写完一篇端正的字,就让厨房新做一样中原的小吃给她;背得快或者意思解释全对的,就奖励她任点一样;如果哪天偷懒没有完成功课,或释义时东拉西扯完全文不对题的,那这顿就只有一碗小米粥,全无荤腥。 这些招数恩威并施,把阿宛管得服服帖帖。左右大雪封城无处可玩,她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想着如何从王维那里多占一些好吃的,不管写字还是诵读,都认认真真毫不敷衍。 但阿宛的聪慧让王维有点始料不及,但凡是她想用心学,没有她做不到的。这不,只不过半个月光景,什么花折鹅糕、糯米糕、奶酪樱桃,天喜饼、密云饼、铛糟炙,但凡将军府里能折腾出的小吃她都吃了个遍,整个人便胖了一圈,原因为风吹日晒带点小麦色的脸也白了好多,再加上现在她已经换成了汉人的双髻装束,整个人更是白胖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在她脸上掐一把。 第18章 损友 这一日,王维正在认真地纠正阿宛和阿乐两人写毛笔字的姿势 。 因时常弹琴的缘故,两人手腕都有劲,但却不知道如何驾驭那软软的笔尖,写出来的字大而松散,碰到小小的楷体便乱成一团。看阿宛拿着笔又开始在纸上乱甩,王维气道:“阿宛,今天的水盆羊肉你还想不想吃了?“ ”当然想吃,可是这笔不听我话呀!“阿宛一脸沮丧。 王维无奈,只得伏身从身后帮她抓住了笔杆,一字一顿地说:“身体要挺直,手肘要稍微抬高,手掌和手腕尽量悬空,尽量把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他们靠在一起,几个月前,阿宛还只是与王维一样高,现在他已经明显比她高过了半个头。阿宛凝神写着,全然没注意到她素绒兔毛褙子肩口的毛锋,正随着她手腕的轻动,一下下地轻轻拂着王维的脖子,麻酥酥地痒。 他的脸渐渐浮起一阵红晕,再加上她身上合着炭火暖暖升起的脂香,他的手一抖,握着阿宛的手,在纸上划出一道不甚好看的收笔来。 “啊呀!“阿宛沮丧道:”摩诘,你这个摩字的最后一笔,我总写不好……“ 王维定了定神,收回了手,清清嗓子说道:“要使笔尖安定,心要定,同时手指要放松手腕也要轻松,要形成静力结合……“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五铢钱放在在了笔杆头上,说:”写完这五十个字没掉下来,今天才有肉吃!“ 阿乐吓得赶紧低头装没看见,王维掏出了另一个五铢钱:“阿乐你也有,这是你的……“放在了她的笔杆上。阿宛和阿乐互看一眼,扁扁嘴,无可奈何。 窗外雪还在簌簌落着,屋内三人自顾自写着字,只偶尔听到炭火爆开的声音。 正当此时,窗槛被咿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探进来了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又用力往上顶了顶,原来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戴着虎纹皮帽子的小男孩,白胖的小脸冻得通红,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好奇打量着屋里的三人。 阿宛立刻分了心,也好奇地回瞪着他。 小男孩又向上踮了踮脚尖,几乎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你们三个……是在上私塾吗?怎么没有老师?” 还没等有人回答,他又指着阿宛笔杆上的五铢钱大声说:“哎哟我那师傅也是这样对付我的!“他嘿嘿一笑,调皮地向阿宛招招手说:“这个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诀!“ 王维气得站直了身子:“你哪家的小孩,怎么在这里胡闹!?” 阿宛只觉得有趣,忍着笑走近了他,捧着他圆胖的小脸左看右看。 看他那样,阿宛哈哈大笑起来,本来龟兹民风就奔放一些,又只是一个小童,她就更不以为然了,便在他左脸上唧重重亲了一口:“好了,你说!” 小男孩得意地一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我呀,找厨房要了块鱼胶,把钱沾在笔杆上了!怎么甩都不掉!“ 王维尴尬地咳嗽了几声,阿宛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好办法好办法!就是不能让他知道!”说着,她指了指王维,“他就是我们两人的师傅!” “这……糟糕!”这小男孩怀疑地看了王维几眼,但还是决定先溜为上,窣地一声从窗槛里滑了下去,一溜烟跑走了。 到了晚上,裴将军特地派人请他们到正厅里一聚,他远在兰州的夫人带着家中幼子前来团聚,晚上设了家宴接风洗尘。 裴将军扶着一年身着八团喜银鼠皮绮裘的清秀妇人走进正厅,向崔宗之介绍道:“正是拙荆柳氏,想着要过年了,我一时无法沐休,便带着孩儿一起来与我团聚。都是一家人,大家可别见外就是。” 那妇人文雅秀气,身材娇小,站在高大威武的夫君身边,真真一对璧人。她盈盈弯下腰,向崔宗之行了个正礼:”拜见崔兄。“ 说罢,她起身轻笑道:”常听夫君说起你们当年游历的趣事,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一道跟着去。“ 崔宗之哈哈大笑,拱手道:“裴家嫂嫂倒也是个爽快人,女中豪杰!“ 裴将军笑道:”可别夸她了,不然真和我一起上战场了。“说着,他扬手从她身后捞出一个躲在裘衣后的小男孩:“犬子裴迪,年下刚好八岁,倒是相当顽劣!” 裴迪不情不愿地被他父亲揪出来见客,但毕竟世家子,年纪虽小却也礼数周到,敛了敛宝蓝色锦缎袍的下襟,向崔宗之拱手行了正礼:“小侄裴迪,见过崔世叔!” 阿宛定睛一看,正是下午时探头到他们房里的小男孩,不禁和阿乐王维他们对看几眼,心下偷笑,只觉得这个年过得肯定会相当热闹。 正想着,裴将军带着他走过来,向他们几个道:“几位贤侄贤侄女,这是你家弟弟裴十三,一家人,大家唤他十三郎即可!”说罢,他又指着王维,转头嘱咐裴迪:“这几位是崔家与王家的哥哥姐姐,你王家哥哥五岁开蒙,九岁便素有文名,你可好好学着点,不要尽想着瞎淘气!”说罢,留下他们几个一桌,和崔宗之推杯引盏去了。 他们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维是又好气又好笑,阿宛和阿乐两人早已笑到滚到了一起,裴迪尴尬地干笑了一声,抓住了阿宛的袖子哀求道:“崔家姐姐……可千万别告诉我父亲鱼胶的事……” 阿宛恶作剧似地刮了一下他肉肉的小脸蛋:“裴家弟弟,你打算怎么么求我?” 裴迪看着一身水红色襦裙的阿宛笑意盈盈的,便笑着说:“那我也亲姐姐一下!” “裴十三,你!“这下,轮到阿宛脸涨得通红了。 阿乐笑得更大声了:“这下好了,终于有人能制住你了!” 王维故意咳嗽了几声,裴迪瞄了他几眼,问:“王家哥哥,你今年几岁?你也长得好看,长得和崔家姐姐差不多大,但看你说话做事,还真像我四十岁的师傅……“ 王维一怔,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气道:“你管我几岁!“ 裴迪哈哈拍手道:“对了对了,这样就不像我师傅啦!不然我可不敢和你一桌吃饭!“ 几人对这个小鬼无可奈何,却听到前面一桌一片喧哗,几杯暖酒下肚,大家正起哄着让裴将军舞剑助兴。 裴将军有些微醺,刚毅的脸上却眸光如水,看着身边的娘子,得意地说:”都道我们裴氏一门擅长剑术,殊不知我家娘子柳氏,才是真正的高手!今天既是家宴,在座的都是至亲好友,不如就由我们夫妇二人,来给大家合舞一曲!来,上灯!“柳氏嗔怪着看了裴将军一眼,却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崔宗之拍手叫好:“好!在下与小女阿宛愿为将军伉俪合奏一曲!” 大雪过后的小小院落中,四周红灯高挂,正着一盆篝火熊熊燃起,天上明月如霜,夹杂着火光,在积雪的折射下,恍若霞光琉璃,流光溢彩。 将军夫妇都换上了玄色团纹云锦袍,乌皮靴,系一个手持赤霞剑,一个手持青冥剑,一身英气 。阿宛屏气,轮指在琵琶上滚出一串裂金碎玉之声,崔宗之手中答腊鼓声亦由弱渐强响起,裴将军与柳氏背身而立,两人双手齐齐挽起剑花,两人脚步腾挪,左右穿梭,身影煞是好看。 青冥剑轻薄纤巧,流风回雪; 而将军手中的赤霞剑则雄浑有力,舞起来缓若游云。剑过处,习习生风,吹动墙头的一片片积雪簌簌落下,美不胜收。两人即是缠斗,又似呼应,柳夫人突向将军侧身而过,单手一送,青冥剑如闪电般勾动赤霞剑,双剑齐齐向夜空飞去,银白的剑身倒映着明月,红灯与雪色,至高点后又齐齐下落,被柳夫人稳稳接入手中剑鞘中。 一舞终了,裴将军笑着拱手向夫人道:“娘子,我又输了。“柳夫人俏皮一笑,又变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由着将军挽着她的手回了座上。 在座的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叫好。 阿宛放下琵琶,却有些闷闷不乐。阿乐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对看一眼,心下黯然。 王维知是她们又想起了自己的阿娘,连忙岔开话题,故意和裴迪逗趣说:“说到剑术,是你娘厉害,还是你阿爹?”裴迪扬着一张小胖脸,十分真诚地对着三人说:“我娘的这身本事,不是我说,我阿爹是真的打不过!“ 话音虽轻,却被耳尖的裴将军听到,笑骂道:“臭小子,仔细你的皮!” 柳夫人一笑,又正色道:”即嫁作裴家妇,那这世上只记住裴家剑即可。“ 崔宗之击节赞叹道:“裴旻兄,这样的剑术必须让世人记住才行! “说着,他转身看向王维:”十三郎,你不如即席赋诗一首,酬谢裴将军多日的款待!“ 旁边下人已备好纸墨,王维略略沉吟,挥笔写下:《赠裴旻将军》1 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诗成,在席间传阅,又是一片啧啧称奇,纷纷夸赞王维。裴迪左右读了好几遍,才放下诗笺,不服气地说:“好,这回我相信你真的是她们俩的师傅了。“ 王维自小就出入几家门阀世家,席上即兴赋诗是常事,被人夸赞也是常事,他早已应对自若,宠辱不惊。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宴席上有阿宛。 他带着一丝得体的笑容拱手谢礼,有些紧张又带着一线期待地看向阿宛那边。但此时的她,正一门心思对付着眼前的水盆羊肉,对其它的置若罔闻。 王维笑容一滞,垂下了手来。 —————————————————— 1 收录于《全唐诗》:卷128_69 第19章 拜师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 龟兹虽有自己盛大的“苏幕遮”节,但因为唐风渐盛,除夕这样的日子也总归是要热闹一番,阿宛就记得阿娘和那提阿爷总是会带回一些灯笼与桃符装点一下。临近中原的玉门关内,新年气氛更浓。于是这几日,她们俩忙着磨墨,裁纸,让王维给院中大大小小的门楣上都写上对联,几人忙得不亦乐乎。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对付裴迪。 自到将军府起,除了睡觉,他几乎就泡在阿宛她们的小院里,活生生是两个姐姐的跟屁虫。阿宛和阿乐两人闲时,便绘声绘色地给裴迪讲龟兹的千佛洞,讲库车城各色的人物,讲金光灿灿的狮子舞,讲苏巴什佛寺的那个佛祖脚印,讲苏幕遮时大家戴着面具一起泼水嬉戏,裴迪的小胖手托着下巴,听得眼都舍不得眨 一下,直叫着:“好姐姐,以后你回西域,一定要带上我去看看!“ 阿宛正说到大街上五方狮子舞的热闹景像,阿乐突然幽幽叹气道:“下一次看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阿宛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难的呢,曲子我会,舞步我也懂,装扮我闭上眼都能画出来,以后组个班子,我们自己来演不就好了?“ 裴迪拍手道:“再叫上我娘来舞剑!“ 正在写字的王维听了,忍不住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磕:”小傻子!你娘这样的贵妇人,可是能轻易抛头露面的?“ 裴迪捂着头,不服气嘟囔着:”我娘明明剑术比我阿爹还强!“ 他指指阿宛和阿乐:“姐姐弹琴也很棒,那是不是嫁人后也不能轻易弹给别人听了?”王维脸微微一红,低头假装认真写字,轻声说:“嫁人之后,就得问她们夫君了……” 阿宛哼地一声:“我娘说得没错,汉人就喜欢把女子关在院子里,像把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我偏不!如若嫁人后只能呆着小小院墙里,藏头遮尾的,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那我宁可不嫁,我也学些剑术,当一个游吟艺人到处游山玩水,那才快活!” 裴迪这才喜笑颜开,举着胖胖的小手道:“姐姐带上我,我可以拿着剑保护你!” 阿乐捂上了阿宛的嘴:“少胡说!别让阿爹听到你的混话!” 说着,她笑着拨弄了一下阿宛手上那串藏在袖中的琉璃铃铛,戏谑着说:“说要当游吟艺人的,可是已经找好了搭档?”阿宛羊脂般的脸上顿时泛起了潮红。 此时的王维,只觉得笔下一滞,心烦意乱。 第二日,阿宛将将起身,就听着屋外裴迪那兴高采烈的声音:“阿宛姐姐,阿乐姐姐,你看我带谁来了……” 她们刚把屋门推开,就看裴迪拽着柳夫人的手,一直往院子里拉。柳夫人一脸溺爱,由着自己儿子拉着她走得飞快,身上月华镶毛锦袍的衣角几乎要飞起来。 两人站定在门前,裴迪得意地说:“阿宛姐姐,我把我娘叫过来了!我说了以后要和你一起去游历,让阿娘一起教我们剑术!” 阿宛又惊又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赶快低头行了一个礼:“柳夫人,昨日和裴家弟弟胡言乱语,让您见笑了。” 柳夫人却笑着说:“崔家妹妹,我跟着也叫你一声阿宛!之前我家这无赖小儿怎么都不肯认真学剑,倒是你,能让他主动要学,真真是一件好事!” 裴迪听了,对阿宛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又对他娘撒娇说:“我和阿宛姐姐说好了,以后要一起游历西域,游山玩水,走遍我大唐疆土!娘,你剑术那么厉害,只要教一点点给我们,我们就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柳夫人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什么傻话!学剑术是为了保家卫国,像你阿爹一样建功立业才对!什么江湖上横着走,是学会了要去欺负人嘛?!“ 阿宛赶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那天看柳夫人剑术,由衷佩服!原来我们女子之舞,并不只是莺莺燕燕,也可以是刚健有力动人心魄的!“ “说得好!“柳夫人仔细打量着阿宛,露出真心的笑容:”阿宛姑娘这番话,我真喜欢!“她有些伤感地说:“只恨我不是男儿身,当年若能与裴家哥哥一起四处游历,也许现在不是什么将军夫人,而是女将军了!” 裴迪抓着她衣袖,歪着脸笑吟吟道:“那阿娘是同意一起教我们剑术了?” 柳夫人正色道:“如真的想学,那就得吃得了这个苦,不可半途而废!” 阿宛和裴迪一起道:“当然!” 柳夫人满意道:“好,今晚是除夕,从初三卯时起,即到练武场上等我!” 当晚的除夕家宴,也成了阿宛的拜师宴。 裴将军与崔宗之本就是不拘于礼教之人,崔宗之也深知阿宛的性子,听闻此事倒是一番欢喜,把她叫上来好好嘱咐了一番,让她好好给柳夫人磕了三个响头,敬了拜师酒,这师傅,算是正式认下了。 从此,阿宛文有王维这个严师,武有柳夫人这个高人指点,过上一段前所未有的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阿宛对于剑术的热情与天赋,超出了柳夫人的想象。她按着裴家剑法中最基础的点、刺、劈、扫、带、抽、截、抹、撩、击、挂、托、拦这十三式一点点喂招,或许是当年阿宛阿娘在点拨她舞蹈时,已不知不觉锻炼了她身体的韧性与力量,或许是她在练习弯刀舞的过程中已磨合了人与刀剑的感应,她几乎一点即通,进步飞速,很快就超过了原先已学过两年的裴迪。 本是数九寒天,裴迪圆圆的小脸却涨得通红,一招一式认真比划着,热得甩掉了棉袄,却仍然追不上阿宛的进度,急得直跺脚,骂阿娘偏心。柳夫人哈哈一笑,看着阿宛伶俐的剑式不由得喜上眉梢,爱才之心油然而起。 但细细一看,她发现阿宛的每个招式,都与她教授的裴家剑法略有不同。柳夫人眉头一皱,把阿宛叫上前来:“第四式剑向后落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按我说的那样,直直向下落而是迂回了一下? 阿宛收住剑,微微喘着气说:“当年我阿娘教我跳舞时,说真正的舞者,是不用刻意去学舞的,只不过是用身体传递这世间生命的律动罢了。我想剑术应该也是如此,所以,第四式落剑时,我想到了秋叶在风中落下时,绝不是直直下落的,而是会随着风的动向顺势盘旋迂回再落下……“ 柳夫人眸中精光闪动,越听越惊喜,双手竟情不自禁攀上了她的肩膀:”好孩子,你不用管我之前是如何说的,你按你的理解把那十三式再重新练一遍给我看看。“ 两人一个喂招,一个拆招,重新练了一次,阿宛一边出招一边说着她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是空中惊鸟,风撼劲松,云中回雪,水推岸涌,掀袍出雪豹,转拆如游龙………一招招一式式具化成世间万物,而柳夫人则根据万物之拟态,用剑尖描摹。两人越拆越兴奋,竞顾不上吃饭,从早上的辰时一直到夜色深沉的戌时,借着雪光与月光,把十三式一一重新演化了一遍。 裴迪早早就息下了脚步,只托着腮帮子一脸狐疑地看着你来我往的二人。 终了,阿宛和柳夫人收起了剑,相视一笑。 柳夫人拍着她肩膀,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这套剑法早已超出了裴家剑法的窠臼,更随性飒爽,你来取个名字!“ 阿宛一脸惊讶:”师傅,这本是你重新演化的呀!“ 柳夫人摆摆手:”我练剑那么多年,从未想过这些招式还有其它的可能 ,若不是你,也不会有这一套剑法。你来取名,当之无愧。” 阿宛定了定神,慢慢说道:“师傅,那日你与将军共舞之后,说即嫁作裴家妇,那这世上只记住裴家剑即可。我只觉得可惜。若是男儿,您必是与将军一样建功立业留名青史之人,或是行走江湖快意人生的大侠。师傅,我不想让一身嫁衣盖住你的光芒和姓名,我想让世人记住你。这套剑法,我想叫它柳家剑,可以吗?” 柳夫人大为动容,她看着阿宛,眼中慢慢浮起轻雾, 表情竟不知是哭是笑,只连连迭声说好。良久,她收住眼泪,从心底泛出一个笑容:”好!很好!我没有白收你这个徒弟!“ 说着,她平持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青冥剑,向前递出:“这把剑跟了我三十年,不过是从一个院子到另外一个院子。今天我将它赠予你,请你替我,带着它去领略快意江湖,去走遍这大唐万里山川!” 此时,阿宛才惊觉“书到用时方恨少“,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应柳夫人的厚爱,只得接过了剑,重重地点头。 第20章 试探 阿宛兴冲冲地敲开了王维的房门,喊着:“摩诘,摩诘!“ 已是夜深,但王维没有迟疑,打开了门。 练了一天剑的阿宛泌着一丝微汗,几缕散发垂落。她一见王维,便得意地高举着剑:“摩诘,你看,柳夫人把她的剑赠给了我!“ 他浅浅一笑,接过了这把青冥剑,细细地摩挲着。灯光下,宝鞘非金非玉通身呈淡青色,嵌有古朴的银色纹样, 剑柄镶嵌着一块温润的和玉碧玉。剑身洁白无瑕,寒光四起,如同琉璃玉匣中吐出的一朵雪莲。他赞许着说:“ 传说铸剑名匠欧冶子偶然发现女娲补天遗留奇石,耗尽毕生精力铸剑,未成。临终前,欧冶子之女冥儿毅然跳入熔炉之中,最终才铸成此青冥剑。“ 阿宛脸上的笑容滞住了,又看了看手中的剑:“这……既然是他要铸剑,为什么欧冶子自己不用血祭奠,反而是他女儿跳进炉里?以她的名字命名又如何,终是死了……“ 王维已经对阿宛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习以为常,只微笑不语。 阿宛越想越生气,把剑丢到一旁:“如果真是这样铸成的剑,我不想要了!“ 王维想了想,轻声细语地说:“阿宛,柳夫人把剑赠予你,是希望你能带着它,完成她没有完成的心愿,是吗?”阿宛点了点头,又默默伸手捞回了剑。 “那铸剑的冥儿,何尝不是也想把她的一缕魂寄托于青冥剑,留名青史,快意江湖?“ 阿宛愣住了,良久,她幽幽地说:“我不太懂你们汉人的礼节,但总觉得这汉人女子真的就像阿娘所说的那样,如笼中鸟,一生不自由。即使武功高强如柳夫人,也只能默默站在裴将军的身后守着一个院子……“ 王维脱口而出:“不是的!“ 阿宛抬头,一双黑亮如宝石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时凝噎,反复斟酌着那些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好几日的话,终于鼓足勇气轻声道:”那日,你说如嫁人后只能困于一方院落,便宁可去做游吟艺人,其实……若你嫁对了人,那人愿宠你护你给你自由,愿为你挡住陈规旧礼,愿与你一起踏遍青山游历人间的……嫁给这样的人,不好吗?“ 案上灯光如豆,光影摇曳,照得阿宛的脸在灯光中忽明忽暗,如树枝上隐约的花朵,看不清眸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看到红晕慢慢浮上了她的脸。 良久,只听她轻轻一声叹息:“……我阿娘和我阿爹,当年也那样快活过………“ 王维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懂了,可是她不相信。 大雪慢慢消融,玉门关的几棵垂柳已慢慢绽出新芽。 粗粗一算,他们一行人已在玉门关内的裴将军府里住了近三个月。 而万里之外的长安城宣平坊,兵部侍郎崔日用的侍郎府内,早在两个月前,就接到了安西都护曹大人的信。 崔日用端坐在明辉堂后的寝室中,一手抓着曹大人的信,一手把玩着随信附上的那块黄澄澄的令牌,一脸阴霾。他沉思良久,突地把那块令牌狠狠往地下一掷,怒道:“无耻小儿!!敢要挟我!” 他猛地起身,来回踱步。 去年年初,先皇对韦后及安乐公主一脉宠溺无比,韦后效仿当年武后摄政甚至即位都未尝不可,他又怎能不唯其马首是瞻?他主动向韦后进言,可效仿当年唐高宗委派玄奘西去取经之举,前去龟兹求取佛经广积功德,是以韦后赐下了“皇后敕令”的金牌。所幸的是,当时这项差事指派给了一心向佛的五子崔宗之,这一路上并未打着“崔府”的招牌与各州府勾兑,更未显摆过这“皇后敕令”的金牌,不然7月韦后事发之时,他们一行人怕是早已人人喊打,身陷囹圄。 崔日用曾派人快马加鞭赶去西域给崔宗之一行人送信,不知是路遇沙匪还是走岔了路,消息并未传到他们手中。他们终究还是因此惹祸,还是在安西都护的眼皮子底下! 事发之后,中书令宗楚客被斩首,受到弹劾的还有兵部尚书韦嗣立、中书侍郎赵彦昭、吏部尚书张嘉福、吏部侍郎崔湜、学士宋之问、李峤等,他们所有的罪名皆冠冕堂皇又模糊暧昧——依附逆韦。连韦后之妹崇国夫人,也被其夫君汴王李邕砍下首级进献给相王。要不是崔日用机警,怕是他自己项上人头也难保。即便如此,朝堂之上又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今日这错处,一旦被人抓住做文章,大厦将倾矣! 想到这里,他更是眉头紧锁。这曹都护本是一介草民,早年经商后捐了一个小小的千户,先是跟着武后敬佛之风督建石窟屡受嘉奖,后又借安西府扩镇之风主动戍边青云直上。此次令牌事件,他片刻之间就做了定夺,杀人夺牌送信一气呵成,确是老辣。 他又坐下,摊开那封信细细揣摩。但凡有所求,那就有交易可做。思虑妥当后,他收敛眸光,抬首唤人:“崔顺,差可靠的人到龟兹暗地打听当时情形,有没有留下活口; 再替我差人传给五爷口信,速回长安!” 此时,崔宗之已接到了父亲的口信,催他速回长安。 他抬头看向窗外,院落中白墙青瓦,柳芽鹅黄,碧空如洗,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落, 阿宛正与裴迪两人嬉笑着用木剑喂招,阿乐在廊下安坐着绣花,王维则在他身边手捧书卷。这小小院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他们却不属于这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维从书中抬头看向他:“舅舅,缘何叹气?” 崔宗之顺手整理着衣襟,如同整理自己的思绪:“父亲传口信让我速回长安,不知所为何事,会耽搁多久,怕是不能和你们一道回洛阳了。但阿宛她们……若不能和我一起回洛阳老宅,又怕管事的人会多有怠慢……” 王维初入洛阳崔家老宅时,便着实领教了那些管家仆役们拜高踩低的势利嘴脸,王维母子在老宅边另立一院落,才避开这些是非。想到这里,王维犹豫道:“那……不如先跟我们一起,等你回洛阳再另行安排?母亲虽喜静,但待人慈善,定会好好相待她们。” 崔宗之颌首道:“这样也好……”他猛地抬头,盯着王维说道:”她二人身世飘零,又与韦后令牌,寿春王府等事件颇有瓜葛,目前尚不知道你外爷知晓多少,会如何处置……其中关节,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自会和父亲禀明。“ 二人都沉默了。此去中原,她们离旋涡的中心越来越近,是福是祸? 第21章 长安 当晚,崔宗之向裴将军正式辞行。 别人还好,裴迪却是“哇“地一声嚎哭了起来,抓着阿宛和阿乐的衣角不撒手,直闹得一院子人仰马翻。但这样的小孩意气,却也挡不住向东的归途。 三日后,车队便在玉门关外的官道上,缓缓前行。 裴迪小小的人儿被裹在一张缎绣红狐氅衣里,和裴将军同骑在一匹高头乌云马上,送了好远。他圆胖的小脸从氅衣中露出来,还挂着泪,用力吸着鼻涕,朝着阿宛她们喊道:“阿宛姐姐,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结伴闯荡江湖哈!”阿宛不时回头,看那城墙上柳夫人挥着手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隐没于尘烟之中。 虽是阳春,西北仍是苦寒,沙尘满天。所幸这一路都修筑了笔直的碎石官道,裴将军又帮忙寻了一辆轻便的马车,几人不用再风餐露宿,脚程快了许多。 他们穿过河西走廊,从沙州,凉州再沿着贺兰山下至兰州,再过十日左右,即入长安。这一路风光又迥然不同于西域,大山大河,水草丰美,处处人烟鼎盛,村镇间相距不过数里,市集林立。阿宛与阿乐不时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却每每被崔宗之挡了回去。在驿站休息时,崔宗之黑着脸给她们俩恶补了士族女子出行的规矩礼仪,听得阿宛直乍舌,嚷嚷道:“这不是被关进笼子里了?!“ 王维不去看崔宗之黑沉沉的脸色,看着阿宛笑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 阿宛挖他一眼,气道:“别卖关子,说!“ 王维站起身,转了一圈:“阁下,你看我这身装扮如何?“ 阿宛先是不解,尔后她瞪大了眼,泛出阵阵笑意,拍手道:“好个摩诘,我以前还真当你是老实人!!“ 她又调皮地看向崔宗之:“阿爹,你这连日骑马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女儿我孝敬您,马车里的位置就让给您,您的马我来骑,怎么样?“ 崔宗之看着眼前这几个憨态可掬的小儿女们,想着再过十几日他们几个便要入了那深深大宅,再也身不由己了,顿时便心软了下来。 他用手指指王维,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十三郞,我看你能护着她护到什么时候!” 一路向东,他们由春寒料峭之日一直走到现在,已是落花融融的晚春。春末的微风里夹着些许暖意,直吹着官道两旁的杨树叶子沙沙作响。 阿宛骑在马上,却穿着王维常穿的一件弹墨织锦圆领袍,半敞着领子,一头青丝束在幞头里做男子装扮。她扭头得意洋洋地对另一匹马上的王维说:“摩诘,这个感觉如果写成诗句,那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对不对?” 王维眼中波光闪闪,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说:“看来这几个月逼你背书写字还是有点有用的。“ 阿宛哼了一声:“我还是比较想念柳夫人!“她拍了拍身上佩着的青冥剑,扬着头说道:”你看,我终究还是带着它一起行走江湖了!就缺个小弟了!也不知裴十三他现在剑术如何 ,要还是几招就能被我夺了剑,我可不要他做跟班了……“ 她一路絮叨着,此时官道上路过两个做利落胡服打扮的双髻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王维,不时咬着耳朵调笑几句。待越走越近了,其中一个少女突然迈了一步,从篮中拿了几个果子向着王维轻轻地扔了过去,甜笑着说:“小郎君,奴家一片心意,请收好~~”说罢,羞红着脸跑开了。 果子落在了王维的衣襟上,他一愣,微微颌首算是致谢了,尔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一旁的阿宛倒是啧啧称奇,直看得王维宛如润玉的脸庞一点点泛上红晕,直到连脖子根都红了起来,她才放声大笑;“小郞君呀~~哈哈哈哈哈~~” 王维拿起果子一把塞到她手上:“吃!堵上你的嘴!” 身后的崔宗之和阿乐也掀起了车帘看热闹,崔宗之得意地说:“当年潘安出洛阳道,沿途女子掷果盈车; 我们家十三郎呀,如此样貌,若有朝一日做了探花郎在长安街上走一遭,怕也是这般轰动!” 正在啃果子的阿宛停住了,用眼角偷偷瞄着王维。她知道他长得好看,但今日这春末骄阳下丰神俊朗眉目清秀的少年郎,嘴角的三分笑意竟让她看得有些恍神。 阿乐显是心情极好,她笑着问阿宛:“你吃了小娘子给他的果子,算是横刀夺爱了?” 阿宛开始耍赖:“我也是一俊俏小郎君,这果子说不定是扔给我的!” 崔宗之气道:”少胡闹!给我老实坐回车里!明日就到了长安地界了,都给我安分些!“ 再行一日,远远就听见沸腾的人声。 阿宛偷偷探出车窗看去,那高耸且绵延不绝的城墙,笔直宽阔的青砖大道和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人,车,马匹骆驼,无一不告诉她:这里,就是长安。虽然还看不到城墙内那一百零八坊,那曲水流香的曲江池,大明宫的七彩琉璃瓦,但当日在葡萄架下阿诺口中娓娓道来的长安城,就在离自己一箭远的地方。 “吁“一声,马车停在了长安城明德门外。 阿宛突然觉得心怦怦乱跳,阿娘临终前说的那些话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在她的脑子里四处乱窜。她缩回马车中,紧紧握住了阿乐的手。 崔宗之掀开了车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叮嘱道:“我先入城,你们……不必跟着我,由崔原护送你们去洛阳。你们可先跟着十三郎回府安置,我早已送信给你们的姑母,她人虽清冷但心肠极好,你们且放心住下。” 两人一时愣住了,阿宛脱口而出:“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了吗?“ 崔宗之点头:” 我需入长安拜见父亲。快则二三日,慢则十日,我就去洛阳找你们。“ 阿宛不说话,阿乐不住地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崔宗之微微叹气,柔声道:“ 我既答应护你们一生周全,定会做到。” 他转身向王维拱手道;“摩诘,你母亲那边已派人去传了口信,此去洛阳不远,这一路小心些!阿乐我不担心,别让阿宛胡闹便是!”王维坚定地点了点头。 说罢,他翻身上马,向明德门关奔去。 阿宛从车窗外看着他渐渐远去,喃喃道:“上一次他与我们分开,便有了变故……” 阿乐忙捂住了她的嘴,颤声道:“少胡说!不会的!” 阿宛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说过,不要求佛,要求已。阿娘总说不要相信汉人男子,我倒是觉得,不管是不是汉人男子,只要不对别人抱有期待,不对别人有依赖,就能来去自由,没有牵挂。” 阿乐低头不语,半晌,她幽幽说道:“那是我们的亲人呀……” 第22章 杀意 崔宗之策马奔过朱雀大街,至宣平坊外停下。 正准备下马,却早早有崔家的下人一脸得意地迎上前:“五爷,往这边来!如今皇恩浩荡,皇上许了我们大人在坊墙上开了门,您往这边就行,不必往坊门过!“ 把府门开在坊墙上,素来是皇室王侯才能有的恩遇,何时家中竟恩宠至此? 崔宗之半忧半喜地踏过黑漆大门,被人引到了明辉堂中。远远的,便见崔日用着日常便服,端坐堂中闭目养神。崔宗之近一年多未曾见过父亲,只觉得父亲鬓间华发丛生,仿佛颓然老去,心中戚戚,未等下人通报,便哽咽着喊了一声:“父亲,孩儿回来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崔日用睁开眼看去,这一路风刀霜剑之下安然回来的儿子鬓边似乎也有了白发,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他定了定神,伸手扶住了五郞上下打量,只不住地说“好好好”。 待下人奉上茶水,崔日用便摒退了其它人,轻啜了一口茶汤,眼中精光四射,寒意如刀:“听说,除了佛经,你还带着两个西域孤女回来了?” 崔宗之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她们二人受此事所累,家中亲人被屠戮殆尽……他们本是好意收留……”他将那些始末一一道来,末了,痛心疾首地说:“他们一家本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因我一念之差害他们枉送了性命,实在难辞其咎……所以…… 他顿了顿,“我已托曹大人那边立下了官方文牒,将那两人收为崔氏义女,望父亲包容!“ 崔日用眼中一沉:“托曹大人?官方文牒?“ 崔宗之不明所以,如实应道:“正是,从克孜尔山谷中带走她们二人后,怕一路盘查无名无份不好通融,张掌书记便呈上了两份文牒。” 崔日用狠狠盯着他,手竟在微微颤抖,茶碗与茶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他怒极反笑:“原是他自己送上的文牒!好谋算!好心机!正等着你们自己送人来长安呢!“ 崔宗之更茫然了:“父亲……“ “哐“一声,崔日用将手中镂丝白瓷茶碗狠狠掷在地上,崩起一地碎片。 他红着眼,骂道:”糊涂啊糊涂啊!“他冷笑一声,捂着胸口道:”多亏五郎你无心于仕途,不然以你之谋略,怕是整个崔家都要给你陪葬!“ 崔宗之跪在地上,嗫嚅着:“还请父亲明示,孩儿何错之有?“ 崔日用猛然起身,俯身贴近他道:“何错之有?何错之有?曹都护若真想瞒下此事,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为何要留下活口? 他一边示意我想要调回长安,一边给两个女子送上文牒助她们回长安,这布的什么局你可明白?进可攻,退可守,我若顺着他意助他上位也罢,他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转身就能用这两个女子为证,再捅我崔氏一刀!!” 崔宗之瞠目结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崔日用似乎也耗尽气力,瘫坐于椅上,闭眼喃喃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既如此,也怨不得别人如此对我……“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崔宗之,厉声道:“事已至此,何惧之有!他既想来长安,那就让他来!!把这样的一匹狼养在自己的圈内,是杀是留,才在掌控之中!” 崔宗之缓缓起身,拱手向父亲道:“稚子何辜,父亲……” 崔日用一声长叹:“五郞,我知你素来心地良善。但你看今日这偌大的崔府,看似极尽恩宠,其实风雨飘摇,举步维艰。宋王与相王之间,看似亲厚,实则猜忌不断,步步为营; 圣上刚复辟即位就赏赐我们在坊墙上开府门,是真心褒奖还是用我们崔家推到风口浪尖做筏子,把朝堂之上的纷争引向这里?你细想便知。为父这些时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 崔日用想起当日裴将军之言,不禁叹道:“父亲大人,您助相王抄查韦氏余党,却冲入隔壁杜家,冤杀了不少人,此事儿子远在西北时就有耳闻,实在是……“ 崔日用一声冷笑:“冤杀?你可知他们府中藏有记录着每日去韦府拜访的官员花名册?你可知这册上崔家又有多少人?多管闲事,便是不自量力!“ 崔宗之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无言。 但一想到阿宛与阿乐的日后,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斟酌问道:“父亲,我并未让她二人入长安,而是让维哥儿带她们先去洛阳七妹家中安置,一切日后再行安排,可否?“ 崔日用难得眼中有点笑意:“维哥儿这一路,也算难得的历练了……七妹寡居在家,甚少与外界来往,倒是个安置的好地方。这事办得不错!还有……“他略一沉吟,接着说道:”你千辛万苦从龟兹求回的佛经,拣一吉日,让七妹与维哥儿转交于洛阳白马寺的藏经阁,此事本与朝堂无关,切莫张扬!“ 崔宗之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便行了礼打算先去安置,却听他在身后叫道:“回来!“ 崔日用目光含霜,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此二女的下落,越少人知道越好!她们的命现在暂且可以留着,日后若有……为了崔家,你千万心软不得!”说罢,阖眼不再言语,只挥手让他退下。 崔宗之已不记得他是如何走回房中。 他脑中纷乱如麻,头痛欲裂。若当日留两个孤女在山谷中自生自灭,实在良心不安;带她们回来,却不想陷入了曹都护设的死局。 崔宗之细想从山谷出来后遇见他们的一幕幕,只觉得仿佛有一条毒蛇正吐着信子慢慢缠了上来,让人不寒而栗。阿宛的身世仍是谜团,尚不知是福是祸;再想想当时裴将军所言,越来越觉得让她们远离长安,安置在洛阳王家才是最好的选择。一两年后,若圣上对原来韦后同党不再追究,届时再让她们到崔府认祖归宗,才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崔宗之顾不上休息,立马传了崔原进来,命他与一行众人须将二女的来历守口如瓶,一字不得外泄;同时立刻修书一封给到王维记述今日之事,并言明至少两年内需将二人安置于王府内,暂不入崔家族谱,更不可轻易外出。 忙完林林总总的这些事,崔宗之长叹一声,搁下了笔。 侍郎府的屋中华光璀璨,灯烛长亮,他看着眼前一架青绿山水屏风却恍了神,仿佛自己与她们正置身于其上的扁舟之上,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却偏偏感觉眼前一团迷雾,前路不明,不知要飘向何去处。 第23章 洛阳 此时,对这一切茫然不知的阿宛等人,来到了洛阳城中。 不同于长安座落于平原之上,洛阳做为大唐东都,北望太行、南连江淮,群山拱卫,两河环绕,更多了山川的秀气与水乡的柔美。隋代名臣宇文恺引洛水贯都,将洛阳城分为南北两部分,沿岸亭台楼阁,宛如身在水乡。盈盈不语的洛水隔开了宫城、皇城和南岸的里坊区,一条中轴线又将它们连在一起。 马车驶进定鼎门后,抬头便可见远远处几座高耸入云的琼楼玉宇一字排开,一直连接到城外山峰,宽阔的大道旁又辟有河道。两边的街坊整齐划一,楼宇台阁鳞次栉比,暮春时节道路两旁的柳树,樱桃,柏树都发了狠劲般地萃出一年中最为鲜妍明快的绿,道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面孔,颇有几分当年库车城中西域各族杂居的景像。 阿宛与阿乐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大唐中原的繁华绮丽,再也顾不得当时崔宗之敦敦嘱咐的礼仪,把头伸出窗外,一秒都不肯错过这新奇的景致。 阿宛问道:“这里和长安比,又是如何 ?“ 王维轻笑道:“长安适合博功名,洛阳便是温柔乡。“ 阿宛拍手笑道:“沿路我已经看见好几个歌舞肆,哪天有空一起去看看!” “这……”王维暗自头痛。 此时阿乐插嘴问道:“摩诘,我们以后……是住在你家里吗?“ 王维点头:”先安置好,等舅舅回来,他便会领你们去崔家老宅见族老,登族谱。“ 正说着,他绽出微笑,指向不远处的一个青瓦院落:“那里,便是我们家。” 车马在仁静坊门外停下,一条清浅的渠水正从那间青瓦院落前流过,几丛芭蕉与翠竹从粉墙内伸出,煞是青翠。 王维刚刚下马,就听到几声响亮的“哥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如一壮实的小马驹般撒腿撞入他怀中,撞得王维一个趔趄,却是笑着搂住了他,一个粉色锦衣的俏丽女娃儿紧跟着从院中奔出,也扑到了他怀里,三人抱做一团。 王维一会揉男孩的脑袋,一会捏捏女孩的脸蛋,脸上是有如春风一般煦暖的笑容:“缙哥儿,绮姐儿,你们这些时日长高了好多!” 阿宛和阿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自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两个花骨朵一般的少女并肩而立,虽然风尘仆仆,但那白生生的面孔和顾盼生辉的眼眸,就足以譬美四周的春色。那男孩从王维怀里探头望向她们二人,好奇地问:“哥哥,她们是谁?”女孩也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 王维正欲作答,却看见门内站着一个清丽妇人,微微含笑看着这个已经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他急奔了过去,跪下行礼道:“母亲!孩儿平安回来了!“ 那妇人正是王维之母,崔氏。她三十不到的年纪,面色苍白粉黛不施却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灵动如寒星; 身着云雁纹素纱衣,一头乌发只簪了一个镂空云形银簪,其它半点首饰也无。清清冷冷站在垂月门中,如一枝月下寒梅。 她扶起王维,双手抚过他的手臂,肩膀,最终抚上他的脸宠,只轻声道:“维哥儿,你也长高了不少,是个男子汉了……“ 她身边站着的老妇开始抹泪:“阿弥陀佛,我和夫人天天念佛保佑维哥儿能平安归来,佛祖算是听了一回!当年舅老爷说要带公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心疼得老奴我觉都睡不好~~“ 她还在兀自絮叨着,崔氏打断道:“刘阿嬷,风大,带纮哥儿进去。” 刘阿嬷忙抹干了泪:“对对对,”她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三岁左右的玉雪可爱的男孩,对王维说:“你走的时候纮哥儿还不会走路,现在可是满地跑,淘气得很。” 王维抬手逗了逗小男孩,笑容和煦如春风。 阿宛在一旁看着王维与家人团聚的景象,只觉得他第一次整个人放松下来,周身洋溢着暖意,一身清冷如春雪消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她正胡思乱想着,耳边响起崔氏温和沉静的声音:“这,想必就是你舅舅信中所说的两位小娘子?“ 她连忙转头看向崔氏,她正由王维搀着缓缓向她们走来,手上持着一串金刚菩提十八子捻珠,走近时,那熏过的迦南香便悠长绵远的氤氲开来。 阿乐悄悄拉了拉愣住的阿宛,回忆着当时在将军府见过的柳夫人行礼的样子,福了一福,阿宛也照葫芦画瓢,忙低头行礼道:“拜见崔夫人………” 王维忙道:“舅舅已经收了你们做义女,唤姑母即可……” 崔夫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点不容商榷的严厉:“若你舅舅带她们拜过祠堂上了族谱,再改口也不迟。” 王维一愣,好半晌才垂眸道:“是,听母亲的……” 崔夫人打量着阿宛与阿乐行李中那一堆乐器,吩咐小厮将她们二人安置到清尘阁里。 缙哥和绮姐两人,对那一堆乐器十分好奇,绮姐伸手拨弄了一下答腊鼓上坠着的圆环,叮咚声递次传来,清脆得如同敲冰碎玉一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吓得吐了吐舌头,扭头问王维:”哥哥,她们是你从西域的歌舞坊里救出来的吗?” 阿宛早已心下不快,脆生生地回答道:”不是,我阿娘和阿爷倒是救过你哥!“ 崔夫人冷冷看她一眼,说道:“从西域到大唐,不远万里,倒是辛苦你们了!“说着,招呼着缙哥和绮姐,转身进了门。 王维心下惶然,只得强打着精神,神色如常地带着她们两个穿门过巷,引到后院的清尘阁里。这个崔家老宅旁的小小院落,虽只有两进不算轩敞,但胜在精巧,东西厢房,角房阁楼具备,青瓦粉墙,柏木檩条,院中随处栽着绿植,清尘阁的高高粉墙边更种着几丛紫藤花,攀援着向上绕到了二楼的窗槛,一路垂着葡萄般的串串紫花。 阿宛一见那紫藤花,便觉得似曾相识,心生欢喜,笑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这是今天阿宛第一次笑,王维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们安心住着……舅舅那边,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们。“ 阿宛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王维心知此时多说无益,便告辞走出院外。 阿宛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身青袍渐渐融入夏日园林的繁茂青葱,如碧玉没入春水碧波中一般怕是再不可寻,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阿宛和阿乐打开了二楼的窗户,不远处的洛水码头,邙山五翠峰一一涌入眼中,西方晚霞如血如火,整座城都弥漫在这片金光红霞中; 洛水边,城坊边的烟柳便在傍晚的清风中脉脉拂动,绿烟如墨,将宛若棋盘经纬的道路分割成一块块。她知道,在这张棋盘中的芸芸众生们在经历着自己的欢喜、哀愁、烦恼、辛劳,而她们不过是这蝼蚁中的几点而已。 她们坐在窗边看着风景,却满腹心事。 良久,阿乐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说……崔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阿宛托腮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为什么要她喜欢 ?“ 阿乐一时语塞:“………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照顾我们……“ 阿宛向着西北方向远远望去:“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本不用她来照顾!“ 第25章 规矩 清尘阁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是崔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拂尘。许是和夫人待得时间久了,她的性情也如夫人一样冷峭,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是掌管这一院二十几口人的掌事,平时话虽不多,却极有分量。 今日,她带着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穿着墨绿弹花暗纹襦裙的高髻妇人妍妍婷婷地站在屋内,对着阿宛和阿乐正色道:“两位小娘,花阿娘本是洛阳宫里的女官,特地请了过来给你们教教规矩。日后……都是由我们王宅走出的姑娘,可不能乱了方寸叫人笑话。” 花阿娘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到这般年华在清丽之外更添了一些雍容,全身并无太多首饰,只在凝脂般的额心点了一点珍珠花钿,让人觉得眼波流转之处尽是华光。 阿宛和阿宛一见,觉得虽与将军府柳夫人的亲切爽朗不尽相同,却也是身处富贵乡里的从容不迫。她两对望一眼,心下欢喜,认真地福身行礼道:“拜见花阿娘。“ 花阿娘含笑托起两位,阿宛看上她平和如春池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绽开笑颜说:“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 花阿娘觉得有趣,掩口笑着软声道:“ 多谢这位小娘子抬爱。“ 拂尘却是冷着脸,略带严厉道:”花家阿娘,你素来亲和温厚,所以才有人向我家主母荐了你,但这两位小娘子出身西域,颇有些顽劣,日后她们要在这大门宅之间行走,侍奉贵人长辈,可由不得这样莽撞行事,胡言乱语。“ 说罢,她又转脸向着阿宛与阿乐:“夫人说了,这些时日没有她的吩咐,你们不得踏出这清尘阁半步!“ 阿宛与阿乐闻言,具是一愣。 阿宛攥紧了的手又松开,她脸上的怒气,如石子扔到湖里的涟漪,晃了几下便消失了, 最后只留了下淡淡的一句:“知道了。“ 阿乐的心下更是不安,迈上一步抓住了拂尘的衣袖:”这位姐姐,你可知阿爹……就是你们舅老爷,什么时候从长安回来接我们?“ 拂尘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古烟纹碧霞衣袖慢慢从她的手中抽出,轻声道:“昨日舅老爷已经给我们家大郎君送了信,说他还要在长安盘亘些时日。“ 说罢,她故意顿了顿,看向阿乐的眼睛,那目光包含着轻贱、怜悯与嘲讽,是站在岸上的人望向溺水之人时,睥睨的得意:“至于什么阿爹之类的称呼,小娘你还是莫要提了,崔家的女儿都在族谱上写着呢。我们舅老爷最是心善,不忍见两位豆蔻之龄却孤苦无依,才暂且收留两位,至于日后如何,还要看两位自己的造化。要我说,能从大漠蛮荒之地来到这洛阳神都的门阀宅邸之中,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有些人,最好趁早断了些痴念妄想,日子倒还过得自在些!” 她一字一句缓缓吐出,却如用极锐利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在阿乐身上。阿乐的力气一点点流失散尽,连张嘴再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呆呆看着拂尘的嘴一张一合。 “多谢!”一片安静中,只听到阿宛的一声轻喝:”日后如何,自然是我们自己的造化,不劳姐姐费心!“ 她本一半是龟兹人,虽不是高鼻深目却是轮廓深邃长眉深黑,瞳仁儿在日光下如同透亮的琉璃珠子,隐隐有浓浓碧色,深不见底。此时,她眼中那种如小兽一般灵动狡黠的精光又起,如同即将伸出利爪的豹子,莫名地让拂尘打了个寒颤。 阿宛走上前握住了阿乐的手,竖着眉冷冷地看着拂尘:”姐姐你操心你该操心的事,省得看不到我们的日后……“ 拂尘一时气结,又不好发作,只得转身向花阿娘福了一福,带上门走了。 花阿娘不动声色地看完了这场闹剧。 她八岁因采选入洛阳宫为宫婢,二十五岁以司制之职谢恩出宫,在十七年中,看着大唐皇朝李家与武家的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年号改了又改,东宫满了又空,太极殿明堂起了又焚,乱哄哄一场繁华浮梦,她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安静而清醒的看客。 花阿娘眉目含笑,看着阿宛却又好像穿透了她看向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她柔声说道:“阿宛小娘,你颇像我一位故人。” 此时的阿宛是没有收起利爪的小兽,浑身带刺:“怎么,你都是这样和别人套近乎的吗?这招我也会,不用你教。“ 花阿娘一笑置之,走上前握住了阿乐的手:“这位小娘……是阿乐?你的汉人名字,想必是崔宗之崔五爷起的?” 泪眼朦胧的阿乐霍然听到阿爹的名字,全身仿佛震了一下:“花阿娘,你认识他吗?” 花阿娘点点头:“之前常随崔家老夫人去白马寺礼佛,崔家五子中最孝顺体贴的,就是崔五爷,确是一位谦谦君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阿乐的手背:“ 他既希望你们二人快乐无忧,自然会为你们做好打算,旁人说什么,与他与你并不相干。” 看阿乐眼中又泛起了一线希翼,花阿娘又接着说道:“老身向来闲散,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得我教养过的贵女不过十数人而已; 若不是数月前崔五爷写信一再相邀,我今天也不会踏足这里。我虽不知你们与他的渊源,崔五爷真是为你们想得周到了!”她一番话还未说完,阿乐早已收了眼泪,精神抖擞得如同得了仙丹一般。 第26章 往事 花阿娘站得乏了,自己坐在了榻上,伸手从几案上自己倒了一盏茶水闲闲的啜了一口,良久,苦笑着说:“你们虽已识得几个字,但大唐门阀贵胄高门贵女们的日子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般舒服,需从小就练习十八般武艺,走路,说话,女红,茶道,香道,治家,音律,甚至骑射,蹴鞠……你们二人现在就是一张白纸,想什么都学是不可能了,不如在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之外,再找一两门技艺往精里学,但也是一条捷径。”说着,她眉峰一蹙,脸上浮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指了指手上的茶盏:“这当务之急呀,先教会你们俩做这煎茶, 不然真会砸了我花阿娘的招牌!” 这般轻松风趣的话语,几下便拨开了屋内的愁云惨雾,阿宛也收起了一身的刺,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就随便用热水浇了浇茶沫子……” 花阿娘借着这话头,又说道:“若身在山野之中,自是不拘什么,哪怕是掬一口山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若身处宴席之上,为了给崔五爷长脸,便是另一种作派。” 这鼓劲的方法相当有效,阿乐拼命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撸着袖子跟着花阿娘点灯熬油地把十八般从武艺全都学一遍;阿宛却是左思右想,咬着唇思忖半日,终缓缓问道:“学子寒窗苦读汗牛充栋,是为了建事业博功名; 可我们女子学这些,难道只是为给父兄长脸,给贵人赏玩,或者是……待价而沽?” 花阿娘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如一池春水一般荡漾开来,收都收不住。她大笑着拉住阿宛的手,斜着眼细睨着她:“我方才说你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真不是诳语。真真是像!你可知,当年,她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 阿宛眨巴着浓密如扇的睫毛,眸中的好奇藏也藏不住。 阿乐抓着她的手撒娇地道:”花阿娘,你这说书的本事实在也好,这个我们也想学~~“ 她哈哈一笑,拉着阿宛一起坐在塌上:“……当时我十五岁,只是长安城里崇福殿的小宫女;大周武皇帝要办祭天大典,宫里的教坊司收罗了好些舞伎乐师。那日半夜,我因当值的时候不小心打了瞌睡,被姑姑罚跪在甬道里,却看到了一个女子轻巧地从教司坊的墙头上翻过来。我当时吓得不敢言语。但她倒是看到了我,又翻了回去……你们猜怎么着?” 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饶有兴趣地睥看着阿宛和阿乐二人,卖着关子。 二人心痒痒,又捶腿又倒水地哄着花阿娘,让她继续往下讲。 她清清嗓子,说道:“没多久,那墙里扔出一个软垫来,她趴在墙头告诉我,要膝盖疼了就用这个垫着; 要是不想跪了,她就带我去上元殿顶上看月亮……” 阿乐急急地问道:“你去了吗?” 花阿娘恬然一笑:“那时年纪小,胆子更小!还是老实跪到了天亮,第二天才敢去教坊司找她还垫子,一来二去的,我们便认识了。她是西域胡人,却对中原十分熟悉,走南闯北去了好多地方。我后来问她那日为什么要翻墙,她说她最恨那四方的天空,月圆的时候就特别想像家乡一样爬到沙丘高处去看月亮。你看,她就是这般跳脱个性。但教坊司的署丞特别由着她,因为她是那些乐伎中技艺最高超的。” 说到这里,花阿娘的语调里透着骄傲:“ 她擅琵琶,擅舞,茶道与香道也是一绝……我猜她的来历,大概是王公贵胄家的乐伎,或是西域进献的贵族女子,但她从来不说……“ 阿宛皱着眉,托着腮:”那……那个问题她是怎么回答的?“ “说到这个,是有一日我和她就《春莺啭》这支曲子,如何转调之事争论了起来。她突地就没了兴致,就说了和你方才一样的话,觉得学这些如果只是为了供人赏玩,实在无趣。后来有一日,她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她想明白了。细微之技的研习,都是明已,悦已的过程; 若是悟了,无人欣赏时也可以自赏;有知音,才可共鸣。我想,她大概是因着这个,找到了知音,找到以心相许之人了……” 说到这里,花阿娘停了良久。她看向窗外,隔着一条洛水,可隐隐望见洛阳宫的一角,时时有浮屠佛寺传来悠扬钟声,悠悠地穿过15年的岁月。 阿宛与阿乐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花阿娘挤出一抹寥落的笑意:“后来呀……在祭天大典上没有她的身影,偌大的皇宫,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本来就不属于长安,就应该去到让她觉得快乐的地方了。” 阿宛松了一口气:“我想,她应该是回到沙丘高处去看月亮了……” 第27章 贪恋 王宅的莫忘斋后室,辟了一个小小的佛室。 柏木为椽为槛的素墙房间里,地上满铺着锦边的蔺草垫,案上供着一尊白瓷琉彩本师释迦摩尼佛像,小几上依次摆放着一对鎏金长明灯,鎏金兽头香炉,白水晶净瓶,几本经书,地上两个素色蒲团,其它一应摆设全无。 王维已经陪着崔夫人在这里待了两日。 此时窗外正瞑,明烛未起,初夏如火的晚霞通过窗槛,在地上留下一团烈焰的余晖。他静静趺坐在蒲团上看着那点余光,以为这一点光芒很快就要消散,但佛前的香炉铜罩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始终不灭,让他想起克孜尔石窟里青金石颜料中一点点碎金一样的亮光。 崔夫人一身乳云纱禅衣,轻轻走进佛室亮起长明灯,又取出两撮香添入香盒,用铜箸将火光拨得亮了些。瑞烟袅袅上升中,是佛祖慈悲的眉目静望人间。她顶礼合十,望了一阵,看向端坐的儿子,忽然鼻尖发酸。这个和她血肉相连息息相关的骨血,此时怕是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融进了他的心里。 她长叹一声,轻唤:“摩诘……” 王维敛衽直身,跪行着面向她:“母亲,唤孩儿何事?“ 幽暗的光线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听崔夫人说道:“你自幼随我礼佛,并不是要断了你的凡尘俗念。正如你表字 维摩诘,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这是做母亲的一点贪念妄想,既想你能擅论佛法,才智超群,又望你享尽人间富贵,绵延子嗣。“ 崔夫人俯身抚上王维的脸,冰凉的指尖拂过时有一阵好闻的迦南香味,是他记忆中母亲的味道,王维心下安定,捞住了母亲的手,将脸埋进了母亲的手掌里,点头道:“母亲,我明白,我都明白。“ 崔夫人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难得的温情,柔声道:”摩诘……当年我遇到你父亲时,他便是和你一样的年纪……他和与你几个舅舅同在国子学,那日我去给你舅舅送寒衣,见你父亲手执着一卷书,静立在书架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 父亲去世已三年多,之前那些现世安稳与后续的颠沛流离,都是与母亲相处时不可触碰的禁忌,只能在暗中无人处慢慢咀嚼。但,这是王维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他。 王维诧异地看向母亲,发现母亲那春水般的柔情,又慢慢凝结成了冰霜。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但你可知,他若不是太原王氏,我若不是博陵崔氏,他再令我心动,我与他之间都毫无可能!摩诘,你我既出身于五姓七宗,世代冠冕不绝,门第清华,婚姻之事就绝不只是儿女私情,事关世家风骨,朝堂纵横,由不得半分任性!“ 崔夫人跪坐于蒲团上,紧紧抱住了王维:“太原王氏这一脉的兴衰,如今系于你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肩上……你自五岁起开蒙,小小的手儿都握不住书卷,却从不偷懒也从不叫苦,晨夕不休……阿娘我心疼你,却也只能依靠你,阿娘能为你做的……”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慢慢直起身子把住了王维的肩膀。在长明灯下,他脸上的肤色被灯光映照,流转珠玉的光辉。她心下猛然一动,道:“你年少血热,头一次见到那些狐媚子一般的女人不免好奇,阿娘不怪你!!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的门第,我清清白白用玉碾成的孩儿,绝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你外爷早已做主应下了与范阳卢家嫡女的婚事,再过几月他家主公休沐回洛阳,你便亲自上门问名去!“ 王维残存的那一点点希望,如此时香炉时里的那一点点冥香,仍是固执地闪动着。 他长跪不起,哀声道:“母亲!范阳卢家势利薄义,当年父亲仙去后如何对待我们,你难道不知吗?而且……而且……“王维心下一横,脱口而出:”母亲,我心已悦她,不愿再娶别人!“ “荒唐!“崔夫人心中担忧之事最终由王维口中说出,长袖一扫狠狠抬手向他脸上扇去。”啪“一声脆响,在这个空寂的佛堂中有了回音,加倍响亮。 她又惊又气,瑟瑟发抖:“你竟为了这般一个女子,任性妄为,说出这样的混帐话!忤逆长辈,置阖家于危墙之下!” 王维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头千斤的话,只觉得莫名地畅快,就想抱着母亲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阿宛她不是什么这般女子,不是狐媚!她不是你想得那样!她长于山野间,天性良善,极其聪慧,她才来中原几天而已,孩儿可以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所有她应该学的东西……孩儿……孩儿可以教她学《女则》学《孝经》,她会变懂事的,若她是崔家的义女,那我们……” 崔夫人的声音变得冰冷:“ 摩诘,你莫要骗自己,她可是愿意听你摆布,安于家室的人?她秉性如何 ,你最清楚!” 她又逼近王维,厉声道:“你以为阿娘在意的,真是什么崔氏义女的身份吗?她这身世,怕是要给王家,崔家,带来泼天大祸!” 一字字一句句,王维都无力辩驳,颓然坐到了地上。 她看着王维的脸色一点点颓败,往常修竹一般瘦削却挺立的背脊此刻如同被风欺雪压般弯了下来,有些不忍,但终是硬下了心肠,昂首道:“既是你舅的意思,这二人我定会好生照拂。你这一年来奔波不止,时务策、帖经、明经等科多有荒废,你且在书房温习,半步不得出了凡院!“ 说罢,崔夫人再向佛祖合十,转身而去。 王维呆呆看向佛祖那不悲不喜的面容,香炉里的微光仍兀自亮着,如一颗不死的人心,只要还有一点肉体凡胎可燃,那就断不了执着。这便是佛家所说的贪嗔痴恋恨与求不得。 第28章 相信 自此,清尘阁与了凡院,便成了这小小院落中的两个孤岛。 每日,除了仆役会定时给清尘阁送去一日三餐之外,只有花阿娘会每隔二三日会来一趟。而了凡院中的王维,自己锁上了院门,埋头书斋发狠一般地苦读。下人们都道维哥儿出门历练一趟果然更懂事了,而崔夫人在佛堂处念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比起事从权宜给阿宛开蒙的王维,和因裴迪之故才“蹭“到教授剑术的柳夫人,崔宗之这次邀请到的花阿娘真是一个相当专业的老师,除了茶道,香道,她把寻常官宦人家待人接物时繁复的规则礼法一一融汇到故事里去,让她们知其然并知所以然,就能轻松记住并举一反三,从容应对; 然后又在练习中加入场景和角色,每个礼数对应一个故事,不同的场合又有不同的讲究。不知不觉地,礼数既周全了,道理也明白了,大内李家和武家,各位皇嗣公主们的序齿封号,五姓七宗的家世渊源也都一一分明。正因为花阿娘的存在,她们与这个轰然涌入她们生活的新世界的磨合过程,变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她们站在二楼窗口向外看去,觉得原先那看似一个个分不清的街坊,宫城与浮屠寺,在如今看来,各自都有了各自的主人,有了各自的故事。这个洛阳城,终于在她们心里,活了起来。 这一日,她们二人随意抱膝坐在窗下,一起学着煎茶。阿宛望着玄铁炭炉里银红的炭火,直烧得云纹铜鼎里细碎的茶汤泡沫如同鱼目一样涌上来,便觉得渭干河畔胡杨树下的那堆篝火遥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嘴角不禁牵出一个冷笑。 阿乐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宛……我们有差不多有半个月没有见过摩诘了……“ 阿宛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拈起一只白瓷碗沦水。 阿乐沉不住气了,重重拍了一下她的手,气道:“喂,你最近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那个拂尘说不让我们出清尘阁,你不生气; 阿爹一直不来接我们,你不生气; 现在我们连摩诘都没有再见过了,你也不生气?” 阿宛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们到中原这几个月来再没有风吹日晒过,慢慢显出了胡人血统中那雪白肌肤的底子,一只玉手反衬得那小小瓷碗色泽沉暗。 她看着阿乐轻笑道:“我生气有什么用?拔剑冲出去吗?” 阿乐一时气结,尔后又悻悻地说:“有时候我刚醒过来还会以为自己在克孜尔的石窟里,等睁开眼看到这里的雕花床和绣幔,我会有一点害怕,害怕这会是个幻象,直到我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才能安定下来。可是………阿宛,你变得好像不认识你了……” 阿宛放下了碗,抬头悠悠看着窗外,看见朝阳在远处巍峨的殿宇上披了一层宛若玛瑙光辉一般的流霞,映上盈盈一水间的洛水,整个洛阳城里仿佛有无数金光在闪烁不定。 她笑着指了指外面:“阿乐,你看这人间富贵乡,比库车城美多了。”但她声音一沉:“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很知道我来中原是为什么,我是为了揭开阿娘的身世,为她报仇。所以,我想明白了,没有什么事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如果能找到亲生阿爹,更好。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回到沙丘高处去看月亮。“ 阿乐看着阿宛,默默垂下头去:“可……可我喜欢这里……“ 阿宛笑着抱住了阿乐:”我的好姐姐,你要是真想留下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少年郞抢破头想娶你!“阿乐仿佛被蛰到了一般惊起了身,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安安分分守着阿爹,为他煮茶,缝衣服,弹琵琶……可是,阿爹,阿爹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阿乐水汪汪的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沾得浓重的睫毛一络络愈加分明,惹人爱怜。 阿宛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天在长安城外分开的时候,我就有些不安……阿爹肯定是在为我们打算的,不然也不会托了花阿娘来教导我们,但很多事也是在他的掌控之外,就像当时……一样……” 阿宛咬了咬嘴唇,停住了。午夜梦回,她还是经常被那个佛窟中的恶魔惊醒。 良久,她又幽幽说道:“以前阿娘总说,不要信任汉人男子,他们的话都不可信。现在想来,大概阿娘当年也像我这样,不断相信然后不断被骗,好容易鼓起勇气再相信一次,然后又失望了。他们肯定有很多不得已的理由,或是有很多无法掌控的人或事。但要我说,既知这命运无常,还不如从来不要承诺来得好!”她嘴角持着一丝讥讽的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这命运。 阿乐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快地说:“花阿娘说了,崔老爷做了宰相,圣上又给崔家赏了一个大院子,阿爹他这几日估计正在长安忙着整治,等他忙完了就来找我们。我们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有风景可以看,有花阿娘给我们讲故事,又不用切草喂骆驼洗衣服,可不是以前话本里千金小姐才有的日子,多好!“ 阿宛也轻轻笑了起来:“老天很公平,不用干那些粗活,就得学些精巧的本事假装做个淑女!”说话间,茶汤已再次腾起波浪,水泡像珍珠一样此起彼伏,阿宛随手拈了盐姜等物投入汤中,叹道:“又让我煎老了——这火候可太难守了……你来,我宁可去舞个剑!” 阿乐接过她手中的飞纹银茶筛,笑骂道:“又是想躲懒罢了!” 这时,不远处的院外传来几声佛磬,悠悠荡荡。 阿乐凝神听了一下:“应该是崔夫人的佛堂……我算是明白摩诘这名字的由来了。总算是亲生的,没有起什么拂尘,木鱼,净瓶之类的怪名字!” 阿宛正拿着青冥剑准备去院子里伸展伸展,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阿乐你呀,说是平时安静话不多,可编排起人来,也是一顶一的能干!” 阿乐揶揄道:“我在替你抱不平呢~~平日里摩诘也就是和你话多,这一回到他家,他母亲眉毛一竖,他就好像不认识你一样,半个月都没露过脸!” 阿宛步子一时僵住了。她想起骑马走在长安城外时身边那个眉目含笑的翩翩少年郎,想起那晚他说会有人愿宠她护她给她自由,愿与她一起踏遍青山游历人间……… 她只觉得可笑。 现在的她连院子都走不出,相信别人口中的话,倒不如相信自己手中的青冥剑来得实 第29章 中计 八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又有一队风尘仆仆从西域而来的马队,正是昔日的安西都护曹玄表大人。 当年曹都护一心博功名,连累着家中老母跟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在塞外相守多年。近几年母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每每念叨着想回到家乡长安,埋骨故土,落叶归根。曹大人仁孝之至,屡次上表请辞,只求一介白身辞官携母归故里。中书令崔日用赞叹曹大人的孝悌之心,上表奏请称:新皇归位后,需顺应民心重振孝悌,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人伦睦,则天道顺,像曹大人这样既有政绩又有孝心的寒门将士,正值用人之际,就应该得到嘉奖重用。圣上颇为赞许,便调曹玄表至长安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即日赴任。 曹大人扶着颤颤巍巍的老母亲回到了长安新置的府邸中,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他想回京是真,孝心也是真,当日在龟兹做供养人造佛窟,求得也是母亲的安康。至于那日佛窟之外的种种,他只觉得上天诣意,让功名与孝心终得两全。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得意。 暮春时节的长安城里一片浓郁花香,暖风扑面,如中甜酒。他坐于院中的秀榻上,抿了一口新酿的桑落酒, 安然享受着这在苦心积虑刀光剑影之中挣出来的良辰美景。 此时跟着他一同从西域回来的张掌书记,现如今是长安城里丛五品的内给事,施施然进了院中,向他施了一礼:“崔大人那里,您看什么时候拜访一下?方才听同僚们说起,说是圣上特别下了恩典,让崔府在坊墙上大开府门,现下这崔府门口飞檐画梁,车水马龙,热闹得很!” “噢?当真?“曹大人来了兴致,直起了身盯着张给事问。 “自然当真!前几日,圣上刚刚封了他齐国公,又把坊内另一半宅子赐给了崔大人,差不多要与兴庆坊的太平公主府并肩了!这番荣宠,啧啧啧……“ 曹大人圆脸上的细小眼缝里精光四起,泛出了寒意。他又懒懒地靠回了榻上,斜睨眼着对张给事说:“你觉得这是荣宠?? 其实,是……”他用手指了指天:“……要把崔家放在火上烤呀!“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招手让张给事过来,贴近了耳朵问道:“当时逆韦令牌一事,留下的那两个孤女,可是入了崔府?“ “千真万确,下官给他们签的空白文牒,都改姓了崔,跟着他们车队一路东归了。“ 曹大人略一沉吟,说道:“好,且记着这两人。崔日用这人素来奸猾,我本对他就要留一手,届时若受了这厮的牵连,这二人倒是把好刀!“说罢,他手一挥,让人下去了。 长安是居不易,可从当年路边被人驱赶的商贩,到现如今的长安三品大员,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一阵熏风吹过,曹大人笑着斟上酒敬了自己一杯,一口干掉。 是夜,长安崔府门前,依旧角灯高悬,车马来往不息。僻静处一个小小的角门,崔原引入一个戴着帏帽的窈窕身影,带她走向园中。空中的一轮明月尚缺着一牙儿边,好在天清似水,月明星稀,清光投射在青石板路上,恰可在朦胧光芒中辨认出路径。她走向角落中一棵巨大的桂树,树下石砖漫地,月色融融,早有人铺上了绒毯摆好小小几案,倒好了酒在等着她。 花阿娘摘下帏帽,向着崔宗之微微一福:”五郞今日好雅兴。“ 说着便熟捻地坐在了他对面的绒毯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崔宗之一身天青色锦袍,头上只松松一根碧玉簪子,一派富贵闲人的装扮。一见她,脸上便漾出了笑意,在案上的高足和田玉杯里斟满了酒:“这是我从焉赀不远万里带回的仔葡萄酒,拢共就两坛 。这杯就是当是赔罪,让你从侧门偷摸着进来。“ 她掂起酒杯抿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绵长果香扑鼻,似把满园的浓郁都萃进了这里,不由赞了一句:“好酒!若真要赔罪,那这一坛今夜喝了,另一坛便给我带回去!“ 崔宗之一时噎住:“这……“ 花阿娘扑哧一声笑了:“好了,不打趣了。谁不知你这大孝子,有好东西必会孝敬给你父亲。我不贪心,只今晚贪个杯就好。”说罢,她正色道:“我看这崔府门庭若市的样子……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今夜如此行事,我倒觉得正好。我虽是一介白身,但毕竟是长安东宫出来的人,如今皇储之争未定,小心些总是不错。” 他听了,默然叹了口气,悠悠道:“花奴……这么多年,还是你明白我……” 她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复又略带酸楚地说:“长安之地不长安,谁又不是在为自己打算呢……” 崔宗之整了整衣襟,斟酌着说道:“今日邀你来,是想打听一下阿宛与阿乐她们二人近况如何……最近实在抽不出身去洛阳。” 花阿娘一双美目在月华下流转,熠熠生辉:“你当我傻吗? 抽不出身去洛阳,还有你崔家上上下下,谁不能为你打听一下通个消息?” 崔宗之一咬牙:”花奴!这是性命攸关的事!“说着,他拣要紧的把二女的遭遇,特别是阿宛的身世说了一遍,直听得花阿娘眉头越蹙越紧。 末了,崔宗之又恨道:“听闻曹玄表已到了长安,必会盯着她二人的下落。我已吩咐舍妹安置她们不可随意走动,我亦不再踏入王宅,以免露了行踪。“ 花阿娘长叹一声:“阿宛这小娘子之聪慧,真真万里挑一;初见时觉得性格略为乖张,没想到竟是如此身世,这便说得通了。你说她亲生阿娘曾在当年寿春王府呆过,又被人一路由中原追杀至西域,怕是与那些东宫旧案脱不了干系。” 崔天吴连连顿足道:“正是如此!花奴,你和我相识于崇福殿,你是殿上洒扫的小宫女,我是当年李家太子的陪读……短短几年间,已目睹多少个太子在东宫辗转,又有多少血泪,多少项上人头因着这头衔送命……我们都是胸无大志之人,好容易抽身出这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踏入旋涡!“ 花阿娘脸色苍白,往日宫中夹杂着龙脑香,书墨香的血腥味与腐臭味一古脑儿在回忆中涌了出来,令她几欲作呕。她身子晃了晃,用手靠住了案几才撑住了没倒下。半晌,她幽幽地说:“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第30章 远离 她突然抓住了崔宗之的手:“这一世……我们是无法了,至少护着她们二人周全!“ 崔宗之只觉得她的手软香滑腻,却冰凉地微微泌着冷汗。他心下一动,拍了拍她的手背,软声道:“……花奴,终是我负了你……如果当年…… “声音渐低,仿佛不可闻。 花阿娘却是听清了,猛地抽回了手:“当年如何?如果当年嫁了你,现在便是在你崔家内宅打滚,日日与那钱氏,刘氏,裴氏缠斗吗? 你舍得了朝堂之上的功名,却舍不了予你血肉,赋你立身之本的崔家五郎身份,又何必再来欺我? “ 崔宗之心中酸涩:“……我并未欺你……你可知十七岁那年我半年多未曾入宫,并非去了塞外历练,而是……因为抗婚,被父亲打断了一条腿……” 她目光微动,但还是轻挑着长眉,讥诮地看着他:“可你最终还是娶了她……当年我失手打破了太子殿下的御赐老君砚,是你站出来替我挨了三十廷仗,几乎送了命……这份情我用了十年的韶华来还,等到你一再喜迎新妇,也算还完了。” 说罢,她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原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个性,拘在那深宫中时刻提心吊胆,好容易有命出来,私蓄也不薄,为什么还要再回深宅里耗着?……” 庭院中夜风徐来,清冽中似乎还带着今日微雨后的蒙蒙水气,吹拂面上颇觉湿润,也不知是泪是汗,两人却都从前尘往事中清醒过来,不再言语。 良久,崔宗之叹道:“舍妹心性清冷,不好亲近;她们二人又懵懂如初生,非尽心尽力不可教化,也唯有你可托付,又是一笔还不清的债了。” 她嫣然一笑,正色道:“怎还不清? 束修我从不嫌多!” 崔宗之朗声大笑:“花奴,你就爱装作这贪财模样,骨子里却是最瞧不上这阿堵物的!若不然,我哪里请得动你这个丛五品司制!” 花阿娘轻笑一声,自顾自斟上了酒:“千金难买我高兴罢了!这些时日与她们相处,真真是一颗赤子之心,爽朗大方不扭捏,又极聪慧,一点就通,比那些装腔作势的名门贵女可合我心意得多!“ 崔宗之欠身问道:“阿宛向来灵动不拘束,不知……阿乐她现下可好?“ 花阿娘深深望他一眼:“她倒是个玲珑心肝人,敏感多思,好在心思纯善,若碰上正缘,倒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孩子。现如今她二人前途未卜,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倾囊相授,不管走哪儿都不能让这俩孩子被人瞧低了去!“ 崔宗之郑重其事地站起了身,向她拱手拜了拜:“替她二人谢过恩师了!“ 时如流水,不舍昼夜。 五月廿七日,大暑,夏日毒辣的太阳如同刀枪剑戟一样刺下来,在大明宫的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辉。就在这一日,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齐国公崔日用大人,在被左谏议大夫刘充、御史中丞薛原之上表弹劾后,恃恩而骄,竟在堂上大声争执,圣上下诏称:“身居相位然言语失态,有对皇上不恭之罪,削齐国公爵位,罢知政事,着回家闭门思过!同贬为婺州长史,十日后上任!“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曾经车水马龙的崔府门口,此时门可罗雀。随着圣旨收回的,除了一切官职,还有这半座坊城与坊墙上的崔府大门。崔日用既已削爵,那么坊墙上的府门即是逾制,怎可再留?少府监杜新城连夜就派人来拆了这飞檐画梁的铜钉府门,笑称:“圣上即命崔大人闭门思过,那么这门且不用再修了!“留下一地残垣断壁,扬长而去。 坊内,明辉堂中一切陈设照旧,崔日用一身青袍箕坐于藤编的凉床上,侧耳听着不远处那摧枯拉朽的拆除声,吆喝声,嘴角浮起冷笑。 崔宗之慢慢踱进内室,对父亲福了一福。 “过几日我上任婺州长史,你与我同去。“ “父亲,孩儿……孩儿刚从西域返回……“ ”还有什么事比命重要吗?为父带你离开长安,是保你一命!你自认闲云野鹤,但身为博陵崔氏,宋王陪读,如何避得开这纷争?!“ “父亲,崔家已遭圣上削爵贬斥……我倒反而安心了……“ “糊涂!“崔日用示意他走近一些,在他耳边耳语道:” 天家无骨肉,不出两年,圣上,相王与宋王,太平公主两派必有一争!身在长安,谁能逃过!“ 往日东宫中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几次兵变时雕梁画栋的修罗场一幕幕浮现于眼前,只回想一下便让崔宗之肝胆俱裂。他左思右想,断然躬身道:“但凭父亲吩咐!“ 崔日用被贬,与崔宗之南下婺州的消息,不日也传到了洛阳王宅之中。 崔夫人放下信简,执起她的金刚菩提十八子捻珠,喃喃念佛。她也曾有过少时芳华,也曾着金银线织成纹饰的罗衫,在额心贴着金箔画钿,与人在曲江池畔同游;今日相伴青灯古佛,是那过往的幸福圆满已经用完了这一生的欢笑,现在要用这波澜不惊的无相境,来面对一切失去。 王维亦是无喜无悲,他已经不是父亲早逝时那个无助到哭不出声攀着母亲衣角的迷茫的9岁稚子,他只是用刻苦到近乎自虐的苦读来告诫自己:当一切无能为力之时,唯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有力。 第31章 七夕 是日,王维敲开了清尘阁的大门,给她们带来了崔宗之的书信,信上只说陪父亲上任婺州,请二人务必孝敬崔夫人和花阿娘,于功课不可躲懒。 最后加了一句:愿乐儿如其名,努力加餐,安眠无忧。阿乐深吸了一口气, 与阿宛相视一笑。 她们很默契,谁都没有追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王维亦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阿乐努力绽开一个笑颜:“多谢摩诘传信,无以答谢,报以一盏茶!”她把一套白瓷的荷叶茶具一一摆开,开始净手焙茶。王维赞许道:“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阿乐亦是茶道中人了。今日濡热,倒不必加多调味,清茶即可。“ 阿宛在一旁,偷偷用眼角看向这个穿着月白细纹罗纱的少年。 几月不见,他仿佛脱了原先略有些稚气的壳子,如一枝修竹,轮廓更为高挑清瘦,不变的是那温柔淡雅的神色。王维眼波一轮,刚好对上了阿宛的视线,她脸上微红,忙说道:“要配清茶的话,今日的香用火就太过,我重新点一炉沉水来。“她挽了一下身上云纹绉纱的广袖,打开了了青鹤瓷香炉,将烧的香用细香灰压灭,覆盖些云母隔火,这才从案上的青瓷匣中拈出两丸沉水香球,一缕幽香轻烟从鹤口中袅袅吐出。 王维笑道:“数月不见,你们二人都仿佛脱胎换骨,可见舅舅为你们觅的这位良师,远胜于我。惭愧惭愧!“ 阿宛这才记起王维也曾她们的开蒙老师,不由轻笑了地念了句佛:“阿弥陀佛,说到这里,老师你已经数月不曾布置功课了。“ 阿乐瞪了一眼阿宛,端上了一个青瓷冰纹茶碗:“快喝!没见过这样主动要功课的,你是急着要去考功名吗?“ 王维眼底含笑,却一本正经地说:“功名倒不必了,若有闲暇,多写几篇字是正经,不然那一手的鬼画符,我也是不敢说是你师傅。” 三人的脸上都漾开了笑意,一如从前。 说着,王维接过了阿乐递来的茶,浅浅抿了一口,良久, 他笑道:”过几日便是七夕,洛阳城里会有彩楼乞巧,我母亲礼佛多年,家中便不做奉星台了,你们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阿宛顿时来了精神:”当真?崔夫人同意了?“ 王维并不看她的眼睛,低头抿了一口茶:”之前你们才到中原,她只是……担心你们。 “说着,他抬起了头,直望到阿宛的心里去:”母亲……她也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阿宛来不及分辨他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痛楚,只顾与阿乐执手庆贺她们难得的自由。 夏日天黑得晚,只西方晚霞如血如火。隔着一条洛水,可遥遥望见对面的洛阳宫,巨大的宫殿轮廓在夜色中留下重重剪影,点缀着几排橙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隐约可见宫城内院中新扎的几座彩楼,灯火通明,想必是宫人们正在对月乞巧穿针,歌舞助兴。 阿宛穿着鹅黄色的细纹罗纱,梳着日常的双髻倚坐在窗前,等着月亮慢慢爬上飞檐的那一角。数月前,崔宗之就曾派人送来好几箱衣物用具,四季具全。平时二人都是日常素衣,今日才开箱扯出这一床的桃红柳绿,花般锦绣。她看着正在手忙脚乱挑选衣服的阿乐,道:“好姐姐,你穿这套天水绿缠枝莲襦衣最好看,但是那红茜纱的却不适合你。” 阿宛走过来扶着阿乐的肩膀,用笔轻轻蘸了胭脂,在她额心画了一朵小小的缠枝莲,满意地说:“嗯,这样和衣服就绝配了。“ 阿乐就着明烛,对着铜镜里看了几眼,忽又泄气,轻声呢喃道:“罢了罢了,想要穿给他看的人,并不在这里。“ 正说笑着,院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竟是崔夫人。 阿宛和阿乐立刻止住了嬉笑,规规矩矩地按正礼福身请安。崔夫人身边两个丫鬟提着羊角风灯,暖黄的光,映得她的面孔似有一点喜色。她俩也不多看地,只低头等着。 良久,崔夫人轻轻抬手扶了她们:“你们在这里数月,还未出过这清尘阁。今日乞巧节,洛水边有放灯会,你们且去逛会。“她转身唤道 :”拂尘,净瓶,你们也一起。带着路,也莫要忘记了时辰。” 阿宛与阿乐眼中笑意雀跃,藏也藏不住,连拂尘与净瓶二人都扯动了嘴角。 崔夫人看着这几个豆蔻少女,轻叹一声,挥手让她们离去,临行前嘱咐了一句:”带上帏帽。莫忘记花司命的谆谆教导!“ 王宅的黑漆大门在身后咿呀着关上时,阿宛才真实感受到:她终于走出来了。 她牵着阿乐的手,悄悄撩起帏帽的轻纱,街市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着无数人的脸庞涌入眼帘,游人摩肩接踵,火树银花宛若白昼,竟是这样的热闹! 数月前刚进洛阳时路过的那些街巷,日日在窗外望见的那一个个星罗密布的街坊,此时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闪过,但脚步却逡巡着不知要往向处去。 拂尘见她们二人并肩执手而立,隔着帏帽看不清表情,似被这洛阳的繁华惊到不知所措,仿佛想起十年前那个缩着肩膀被人牙子带到崔夫人面前的自己。她顿时有些心软了,上前牵住了阿乐的手,轻声道:” 莫怕,跟着我来便是,我们静仁坊离洛水只百步远,今日有放灯乞巧会,也是一年一会的难得景象。“ 四人慢慢沿着坊道,顺着人流走去。路过坊墙边时,不时能听到墙内人家不时传来少女孩童的娇笑,和着琴弦鼓声,欢歌不断,想是一家人在自家庭院中设着乞巧宴; 更多人则是趁放开宵禁之时走上长街。街渠上摆满林林总总的小吃食摊,路边的瓜果堆砌成各色各样的小山;莹白如雪的酪酥盛在木盘中,点成繁花,又挂了各类鲜艳的果粒点缀; 更设有专门卖乞巧节物品的摊贩,女子们手执五色丝线和七孔针趁月光对月连续穿针引线,比谁穿得更快。阿乐和拂尘,净瓶试了几次,每每都是阿乐占了先机,颇为得意; 阿宛素来对女红不感兴趣,只饶有兴致地看着。 洛水两岸的杨柳上皆悬了绛纱灯,临岸埠头不少嫣然少女手持新鲜莲花与荷叶做的花灯放入水中,那莲花的花瓣,被灯光映照得玲珑剔透宛如玉雕一般,带着无数金光在水中跳跃,顺着洛水蜿蜒着向东流去。少年们幞头上簪着一串串茉莉花,觑着那些放灯的女子,若瞥到轻纱下的浅笑,便大胆地用竹竿去够她的花灯,故意引得女子侧头轻轻一啐。 阿宛身边的净瓶,看得羞红了脸,轻笑道:“这些登徒子!” 阿宛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轻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也曾有过这样的热闹市集,也曾有过这样星星点点的繁灯,也曾有过一个少年,接过了她手上的灯。 第32章 时间 此时,莫忘斋的佛室里,王维正陪着崔夫人礼佛。 木鱼声声中,他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柏木窗槛直射到了地上、案上,和他的青衫上。 王维有些恍神,这样清冷的落落月华,可是与当时与阿宛在大漠看到的是同个月亮? 崔夫人转身看向王维。佛前的长明灯火光沉静,与月光一起投射于她脸上,映出修长的眉眼以及颊边闪烁的一线光泽。她哽咽道:“你外爷被贬,大厦将倾,我们一家人能得保全已是不易……你是家中长子,若有得力的岳家,弟弟妹妹们还能有靠……“ 王维身子微微一颤,继而眼中显出沉毅的光芒来,声带悲愤地说道:“母亲,我既已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我已和族中二叔商议妥当,过些时日他一起去卢家上门问名。“ 崔夫人迟疑着伸出了手,想要抚上他的脸:“你可是在怨我?“ 王维并不言语,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崔夫人收回了手,冷着声音说:“这二人如真安分守己,不生妄念,我和你舅舅日后自会帮她们找好人家嫁出去。“ 她挥了挥手,不再看王维:“我乏了。你也回去歇息。“ 王维穿过院门,恰好撞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几人。 他向拂尘和净瓶道:”母亲正要歇息,你们快去服侍。“二人福了一福,匆匆走开,只留下阿宛与阿乐与他面对面站着。 阿宛神色淡淡,阿乐还在回味外面那人声鼎沸火树银花的世界,一脸兴奋地说:“摩诘,你怎么不去外面逛逛? ”尔后又想起这本是闺中节日,少年们出游大多是为了看人而不是看景,便觉得有些失言,红着脸嗫喕道:“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王维笑了一笑,说:“在我眼里,最热闹的市集莫过于那苏巴什佛寺外的行像日,还有那燃灯礼,一直记得。” 阿宛只觉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向他,但在一团月影中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眼波如寒星一般闪动。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再说话。 院中打磨过的青砖地,正被一轮明月照耀得皎如霜雪,三人明晃晃地仿佛站在水中央,真实的世界反而模糊了。克孜尔山谷的瑰丽晚霞,石窟中肆意舞动着的飞天,篝火旁旋转如风的红色身影,库车城里连绵的金色佛塔,龟兹王公华丽的狮子头宝车,燃灯节里在每个人手上跳动的灯火,玉门关城墙上的血红落日,将军府中寒光闪闪银蛇般的剑……他们所有共同的回忆纷至沓来,呼啸着淹没了他们。 这几个从来不知道时间为何物的少年,在这一刹那懵懵懂懂地悟到了。 时间的流逝,需要用一些仪式感来铭记。 往大了说,新一年的重阳还未到,这长安城的最高处已经换了人,圣上禅位于太子李隆基,自己去做了太上皇,新皇在长安殿登基称帝。 往小了说,阿宛回忆起过去两年的时间,能想起来的不是日日见到的院中紫藤花,洛水河的烟柳与白莲,秋风里的黄叶以及被白雪莹莹的邙山翠峰,而是正月初七,在落雪的院中和缙哥,绮姐一起用彩纸剪成牡丹、蝙蝠、双鱼等一一挂到树枝上; 是上元节全家人一起去放灯、观灯,看人们成群结队手挽着手,踏地为节,边歌边舞; 是上巳节和阿乐在洛水畔的樱花树下促膝谈心,落了一身的花瓣;是重阳节和崔夫人一起登上了邙山,为她簪菊,也为自己插上了茱萸; 是与拂尘净瓶一起守岁,听着窗外爆竹喝醉了酒,弹了一夜的琵琶…… 时间教会了阿宛去等待,像积雪下的种子一样去等待暖意的到来。去年释迦摩尼诞辰之日 ,她们随着崔夫人和王维,将那些一步步跟随着走过万里,还沾染着西域的风沙烟尘的佛经宝卷郑重交付于洛阳白马寺时,曾经的龟兹已遥远得如同上一世的回忆。这一世的她们再生于洛阳,早已换了姓名,换了身份,换了脾气,换了家人。 拂尘,净瓶已与她们相处得如同姐妹;缙哥,绮姐也早就接纳她们的存在。缙哥在看到阿宛那一套剑术之后,早就对她崇拜到五体投地; 而阿乐也用精妙的琵琶技术让绮姐惊为天人,天天缠着她,宛如一个小跟班。她们也经常帮着刘阿嬷照看紘哥和更小的两个弟弟,连崔夫人也偶尔会对她们露出笑容。这外冷内热的一家人,终于在阿宛与阿乐的热情攻势下,露出了柔软温情的内在。 第33章 悔婚 这个洛阳城里除了温情,风刀霜剑也都还在。 去年中秋,做秘书丞的族叔王处现带着王维去了范阳卢家上门问名。第一次,家仆推说主公外出不得见;第二次,卢家主公中州别驾卢旭和夫人刘氏总算出面寒暄了一番,却借口家中有长辈去世不宜议亲为由,没有给出女儿的庚贴; 非但如此,还给出了一个苛刻条件:若王维能在明年的秋闱中考中进士,最不济也得入明经科,这门亲事才有再往下谈的必要,不然,就休要再登门了。 消息传回王宅,崔夫人脸色凝重,一双秀眉挂霜带雪。卢家明摆着就是看崔日用现下失势便反悔了这门亲事,但又不愿担这悔婚的名声,把议亲的门槛抬得高高的; 若王维真天纵奇材,明年便中了进士,那么卢家也是奇货可居,一点不吃亏。 王维安慰道:“早年父亲新逝,这卢家就已显出了势利薄情之相。现下外爷被贬,他们又故态重萌,实不意外。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并不见得是好事,母亲不必挂怀。“ 崔夫人冷笑道:“当年太宗重修《士族志》,将皇族宗室和外戚定为第一二等,之下才是各大世家,为得就是七宗五姓数百年来,皆内修其德 外固其恩,声望甚隆,连皇室都十分忌惮。现如今,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有的人家倒是露出内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 王维甚少听母亲谈及朝廷政事,见识甚是高远,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崔夫人摆摆手,正色道:“世事如棋局局新,现下看来,倒是我有些偏执了。维哥儿,自己博功名,其身为正,方能左右从容。你且安心念!“ 自此,王维的了凡院里,灯便熄得越来越晚了。 不得不说,这件被拂尘她们当成谈资的八卦事件里,阿宛最好奇的,是那仿佛隐身了的卢家小姐,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那日花阿娘来探访她们,阿宛便半真半假地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结婚这件大事,会考虑父亲官职,母亲长相,家族势力,属相生辰,却从不问女孩她自己的想法?” 阿乐第一次听她问出这种问题,眼睛眨巴着说不出话。 花阿娘吓得拍了拍胸脯:”你呀你,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哪里? “ 阿宛作势就倒在了她怀里撒娇:“花阿娘~~我害怕哪天稀里糊涂就被人嫁了~~“ 花阿娘仔细端详着这个已经十五岁的姑娘,只觉得佛祖实在是有些偏心。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却是融合了西域天山刚健秀丽的骨相与轮廓,终年纯白的雪峰一样的肤色,以及洛水氤氲出来的有如一汪春水的眼睛和柔软润泽的唇。若干年后,是哪个男人能拥有她?或者,是由她来选择被谁拥有? 她沉吟了半晌,轻声说道:“这些话原不该和你们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约束那些依附于他人的女子。若离了父母家族,便无力谋生,无处可去的女子,自然只能听从他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但你我有幸生在这大唐,女子若足够强悍,就能给自己挣出另外的活法!” 阿宛坐了起来:“花阿娘,我好像懂了……但又不太懂……女子,要如何谋生?” 阿乐皱着眉头:“……女扮男装?” 花阿娘忍不住大笑了:“时下长安城里正流行女穿男装,太平公主还曾穿着上朝堂呢!不过,装扮只是表象,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忘掉你是个女儿身,要像男儿一样活……“ 忽然,阿宛一脸顿悟般抱住了花阿娘的胳膊:“话说,您可不就是挣出不一样活法的女子?您和崔夫人一般年纪,她不是柴米油盐就是青灯古佛,你却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登高,冬日看雪,日子逍遥快活得多!我就想过上你这般的日子!” 花阿娘嗔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正色道:“那你可愿用二十年韶华守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成天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日谁死,明日不记今天之恩?” 听着这凝重的语气,阿宛和阿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愀然。 “好了,你们以后自然也就懂了,“花阿娘慈爱地搂着她们,眼底似有一层轻雾:”只求你们俩,平平安安,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第34章 旧礼 这日,小雪天气,却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阿宛爱极了这里优雅而轻巧的雪,如珠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如在给洛阳这座秀美的城上妆。天地沉静,连绵不绝的亭台皆被一片洁白覆盖,整齐划一如棋盘的街坊如同在昏黄的底子上用白色颜料描了线一般,如诗如画。 雪后,阿乐在拂尘她们屋里烘着暖炉一起做针线,只阿宛一人懒散地开着窗看着这片雪景。她突然想起花阿娘曾说过,初雪时落在梅花上的雪若收起来烹茶,会自带一股清洌的甘香,便翻身起来,摸出一个小巧的青化寿字瓷瓮,向着王维住的了凡院走去。他院子的窗下,有一株重瓣玉蕊红梅,此时应该正在花期。1 阿宛推开院子的门,一片安静。此时莫忘斋的佛室里隐约传来木鱼声声,想是王维此刻应该是在陪崔夫人礼佛。她停了停,径直走向窗下。 这株梅花快二人高,枝干虬曲苍劲,朝向一侧。此时盛花期未到,低处尚是花骨朵,只有向阳的高处绽开了一片红梅,远远地就浮动着清洌的香气,晶莹的白雪如银箔细碎地落在红的花瓣上,黄的花蕊上,煞是好看。她举着瓷瓮,一点点地轻轻拨落那花上的雪,但那高处的梅花却怎么也够不着,只得踮着脚尖,努力伸长了手。 这时,阿宛听到后面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我来……”一双指节修长如玉雕琢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瓷瓮。她一回身,差点就撞到了一个散发着柏木香气的怀抱里。抬头看去,正是王维。这两年,他如同青笋拔节一般猛长,已经比阿宛高出整整一个头了。 他刚从外面回来,笑着问她:“可是要收集梅心雪? ” 阿宛退了半步,点了点头。年岁渐长,两人不再像少时那样朝夕相伴,少有见面的机会。阿宛只觉得这个修竹一般的少年,从声音到样貌,都有一些陌生。 王维靠近梅树,专心从盛开的梅花上拨落雪团,温柔而细致。那最高处开得最盛的花,却是怎么也够不到了,他叹了一声:”可惜初雪与盛花期总是错过……“ 阿宛接过瓷瓮,看里面只收了大半坛,不禁轻轻皱了皱眉,抬头看着高处的花:“真的收不到吗?就这样?要不我爬上去?” 王维眼底的笑意再也收不住了:”阿宛,你还是从前般心性!你上次爬树是什么时候?“ 阿宛一想,上次爬树,是在克孜尔山谷里等阿提阿爷回来,还是在焉耆驿站里摔下了葡萄架?她脸一红,却还嘴硬:”都怪这襦裙把我困住了。等我换了男装,你且看着!“ 王维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别把绮姐儿给带坏了……先把这半瓮埋在树下,等花开得旺了,我再来收一些给你!“ 说着,他找来花锄,和阿宛在树下浅浅刨了一小坑把瓷瓮埋下。天寒地冻,阿宛冻得搓手跺脚,二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完成。 王维推开了房门,对阿宛说:“怕墨冻住了,我屋里一直上着炭炉,你进来缓缓!” 阿宛是第一次进到王维的书房里,只见屋子里半壁都是书架,满满当当堆着书,唯中间一格挂着一架琵琶和玉笛,其它的就只是一桌椅一衣柜一床而已。屋里散发着好闻的柏木香。阿宛终于明白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如同青松一样的味道是哪里来的了。 柏木暖榻前,一个玄铁缠枝炭炉悠悠地散着热气,阿宛不客气地在床沿坐下烘手,王维把炭炉挪得离她近些,便坐在桌上捧着一本书,不再说话。 阿宛探头看去,只见那书上的文字七零八落,像是汉字却又一个都不认识,不觉叫出了声:“摩诘,这是什么?还有那么多我不认识的字?”阿宛自觉跟着王维和花阿娘学了不少,自信满满,现在却颇受打击,一脸委屈。 王维看着书中文字,又看看阿宛,笑了:“这不怪你,这是琴谱,记音用的,本就和寻常的文字不一样。“ 阿宛好奇心顿起,站到王维身后认真打量着那些字:“ 这些,能把声音记录下来吗?“她越凑越近,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滑下一半,盖住了王维的半个身子,一阵暖香袭来。他不自在地挪了挪,似乎想躲开这暖香的包围,却被这披风盖住更多了。 王维不再挣扎,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本就是唐宫九乐的谱子,这一页就是九组乐中的第二章,这段先竖箜篌起,然后是五弦琵琶为君音,羯鼓为臣音转商调……“ 他一点点耐心讲解,阿宛托着腮认真听着,忽地叹了口气:“你们汉人的这个法子真好……我经常想起以前那提阿爷弹的琴,阿娘唱的歌,但我好害怕时间久了之后就慢慢忘记这些声音,再也无法重新想起……” 突然,她拍手笑着,几乎同时和王维说了一句:“有办法!” 两人扑哧一笑,阿宛抢着说:“摩诘,等我好好回忆一下那些曲子,我再弹唱给你听,你帮我把它记成谱子,可好?” 王维点头:“我也这样想!你虽然弹琴是信手拈来,但得先学一些粗浅的音律,这样日后记谱也能更快一些。我这有本《乐书要录》2,我找一下给你。”说着,他站起身在书架上四处翻找,打开了好几个书箱。 阿宛眼尖,在他摆放在床头的那个小书箱内,瞥到了一抹鲜艳的青金相间的颜色 ,仿佛似曾相识。她好奇地走过去拖着那一角向外一拉,一块天青色敷金彩碧帔子露了出来。阿宛不禁惊叹道:“这……不是我那块青金石菱格纹毯子的花色吗?” 王维刚好找到了书,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正看到阿宛手捧着这块披帔,她那双如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又惊又喜地望着他。他一时滞住了。 良久,阿宛试探着问道:“摩诘……这是……给我的吗?“ 王维望着阿宛,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一句:“嗯……在苏巴什佛寺外的市集上看到的……本想送你做生辰礼……但收在行囊里,时间久了便忘记了。“ 阿宛抚着帔子顺滑的艾德莱斯绸料,一时间不知应该哭还是笑。她故作轻松地说:“忘记了?………幸好我今天翻出来了…… 既是原本就是要给我的,那拣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笑纳了!“ 说着,她把帔子团在手里,又一把抢过了王维手中的那本《乐书要录》,看也不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走过他身边时,王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其实……我不是忘记了,我是……不知道要怎么给你……“阿宛僵着身子,并没有回头。 --------------------------------------------------------- 1 王维的一首收录于《旧唐书》中的《杂诗》,有提到过他故乡窗下有株梅花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2 《乐书要录》是一部通俗性的乐律理论专着,成书于久视元年(700年),武则天77岁时召集着作郎元万顷等编撰。该书共l0卷,国内已失传,目前日本存有3卷,对了解唐代乐律宫调有重要价值。 第35章 堪破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竟是崔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难得面露喜色:“维哥儿,你五舅……”她抬眼却看到他们俩站在屋内,一时停住脚步,冷冷望着他们。 王维的手早已松了劲放开了阿宛,她只当不知,盈盈弯下腰向崔夫人福了一福:” 崔夫人,我听说摩诘兄素来晓通音律, 便来借一本《乐书要录》。“她摆了摆手中拿着的书,欠身向王维躬了躬身:”多谢!“说罢,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她的脚步声慢慢听不到了,一时间,屋里只有炭火燃着的轻微哔噗声。 王维坐在窗下,屋外遍地琼瑶,折射着他的脸更是莹白,没有一点血色。 崔夫人慢慢走到床沿坐下,端直了背,喃喃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阿娘最怕的就是你情入肺腑,情深则不寿…… “ 王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孩儿慧根太浅,无法自渡。我只知这人世已有诸多苦难,唯随心而活,去挣一个未来,结果如何,那都是佛祖的意思 。“ 他扬声道:“ 母亲,卢家薄情寡义,我断不愿求娶他家女儿!孩儿这些年闭门昼夜苦读,两耳不闻窗外,只为明年秋闱下场一试!若孩儿能如愿考取功名 ,求母亲成全!“ 崔夫人目光微动:“要我成全什么?“ 王维一狠心,膝行到母亲跟前,抓着她的衣角说:“若孩子能考取功名,请母亲成全孩儿,让我娶了阿宛!!您不是也说过,对于门第联姻之事本不必过于偏执!若孩儿自己能博功名建事业,自不用落了攀附之名!况且,阿宛她……舅舅定有办法给她一个名份!” 崔夫人微微欠身,盯着儿子这张酷似他父亲的脸,叹道:“ 我和你讲了那么多道理,你只记得了这一句!这几年你悬梁刺股,原是为了她!难为你为阿宛想得如此周全!” 她将手中的信递给他:”你五舅的信,自己看!“ 王维不知是惊是喜,拿着信的手在微微颤抖,快快扫一遍之后,他竟乐得站起了身四处转圈圈:“太好了!天助我也!“ 崔夫人甚少见王维这般少年意气这般兴高采烈,嗔怪着看着他,眼中却涌出了泪。 去岁唐玄宗李隆基登基,但朝中太平公主势力作大,始终掣肘。他以退为进,安排崔日用故意激怒圣上,贬于长安之外; 这两年中,崔日用与王琚、张说、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及郭元振等人在长安城外暗中排布兵马,终谋得先机将太平公主党羽诛杀殆尽,太平公主最终被赐死家中,圣上终于肃清朝野,大权在握。而崔日用匡扶有功,再度官拜宰相,重封齐国公,授吏部尚书1。崔宗之的信中,即告知将不日来洛阳,为阿宛二人正名入族谱 。 王维手舞足蹈了半日,终于停了下来,嘻笑着抱住了崔夫人的膝盖:“ 阿娘,今天你原是来故意看我笑话的……“ 崔夫人扶了扶他的发簪,柔声说道:“……维哥儿,你用情至深,她可知?“ 王维顿时涨红了脸,低声说道:“孩儿与她,从未越雷池半步……“ 崔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维哥儿,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一来阿宛她年少懵懂,野性难驯; 二来她虽身入崔府,但身世飘零,日后变数颇多; 三来……现在崔府正炙手可热,却只有这二位妙龄女待字闺中,怕是求者颇多,家中婚嫁之事皆由你外爷定夺,连你舅舅也不能反驳。“ 她每说一条,王维的脸色便绿了一分,刚才那兴高采烈的神色荡然无存。崔夫人只觉得这十五岁少年的委屈模样,仍如五岁儿童那样玉雪可爱,慈爱之情油然而起,伸手搂住了他:“阿娘也不是无情之人,你若真能考取功名,我必会为你向外爷说项……外间都说,王家十三郎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谁能不喜欢 !“ 自父亲去世,王维便再也没见母亲显露出从前这般轻松风趣的模样,心下感慨却说不出一言半句,只把头埋在母亲有着淡淡檀香味的怀里,他的手悄悄握着一缕母亲发髻后散下的头发轻轻绕着,如同小时候躺在她身旁睡时那样,心下无比的安定。他以为这小小的动作被自己的身子遮蔽住了,丝丝缕缕牵扯的却直从发根传到崔夫人心中,搂住他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些。 这边,阿宛握着那块披帔,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清尘阁的院子。 雪停之后起了风, 一路上她就听着檐下的铁马一阵阵惊慌地乱舞。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何心情,手腕上被曾被他抓着的那块肌肤,竟像是淬过了火似的隐隐发烫。她捏了捏手里的帔子,本是触手即凉的绸子,怕是放在他床头的那两年里,日日夜夜烫着他的手却不敢递出去。这点顺滑的触感,仿佛一支羽箭拖曳着过去她不曾留意的点点滴滴,毫不留情穿破她的心扉。 她胡思乱想着,推开了清尘阁的门,却有一个人影欢笑着冲过来抱住了她。是阿乐,她疯了似的抱着阿宛又笑又叫:“回来了,阿爹终于回来了! 他明日就到洛阳!”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在阿宛怀里低声呜咽着。 回到屋里,阿乐又忙不迭地把这两年里为崔宗之做的各类针线活计统统翻了出来,从绶带,香囊,幞头,长棉袜,到白丝中衣,云锦半臂……林林总总摆了一塌,这还不算和崔夫人一起捎过去的几件大毛披皮和护膝等物,像是把这两年中所有的期待,忐忑,哀怨,都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阿宛看着在灯下漾着笑容收拾着衣物的阿乐,眉角眼梢是藏不住的娇与羞,眼里是跳动的光,如用心血点燃了一簇小小火苗。 她突然想起,崔宗之每封来信的最后,总有那一句:“愿乐儿如其名,努力加餐,安眠无忧。”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如炸雷般在她脑中炸开,直惊得她木在原地,看向阿乐的眼神已失了焦,如散了魂魄一般。 阿宛终在这一夕之间撕开了懵懂,窥见了人世间的爱恋痴缠。不管是读了多少诗书,习得多少礼法,陷落者都对爱意毫无抵御之力,一切都只是徒劳挣扎。 —————————————————————— 1 《旧唐书·崔日用》称:“日用才辩过人,见事敏速,每朝廷有事,转祸为福,以取富贵”。崔日用(673年-722年),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武则天证圣元年(695年)中进士,唐中宗末年(710年),崔日用曾为李隆基密赞大事,平韦后之乱,授黄门侍郎,参知机要,封齐国公。后罢知政事,出为婺州长史,又历扬、汴、兖3州刺史及荆州长史。开元之际,赞助李隆基平太平公主之乱,进吏部尚书。 第36章 祭祖 第二日,崔宗之终于推开了王宅的黑漆大门。 两年里,他随着父亲崔日用先是至婺州上任,后又历扬州、汴州、兖州三地奔波,为圣上秘密谋划之事筹备兵马布防,暗中清查各地太平公主党羽,终在先天政变之时立下大功,由一介白身迁升至左司郎中。今日,他一身绯色翻领缺胯袍,腰间系一条羊脂玉銙蹀躞带,正悠闲地倚在椅上。崔夫人看着哥哥,再看着坐在他身旁的王维,有些恍神。这舅甥二人本长得像,崔宗之年少也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这些年辗转西域,江南多地,脸上的风霜之色反倒为他添了一层潇洒与苍劲之感。或许再过几年,他身旁这个清瘦颀长,温雅俊美的少年郎,也将如他一般,被岁月打磨成雅贵的玉器。 崔宗之正妙语如珠地和他们聊着在扬州时,与汝阳王李琎、李太白、张旭等人拼酒吟诗的趣事,他感慨:“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日后若卸甲,去扬州做个富贵闲人了却一生,倒是人间乐事。”说着,他指了指阿乐与阿宛,戏谑道:“若能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坐在小院的落花里听你们弹琵琶,便算是你们孝敬我了!” 阿宛只斜睨着看向阿乐,她那幸福憧憬的眼波,红润唇角衔着的一丝笑意,如镜花水月一般易碎而不真实; 她更不敢抬头,怕撞上王维的视线,不知道要如何装做不在意或如何回应那眼波。 崔宗之又絮絮叨叨地和阿宛和阿乐嘱咐着明日去崔家老宅祭祖,并拜见崔日用的各色礼仪。阿乐在一旁怯怯地说:“阿爹……去崔家大宅,我有点怕……” 他柔声安慰道:“莫怕莫怕……明日还有崔家其它几房的叔伯,你们略见一见便是。阿爷与我现是官身,每日点卯,只得在长安齐国公府长住,你们日后……” 崔夫人笑盈盈地接上了话:“你也不用接她们去长安同住,你后院那几位,钱氏,刘氏,裴氏,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她嗔怪着剜了自家哥哥一眼,崔宗之心虚,只能受着。 她又冷笑道:“至于那崔家四五房,净是些不求上进,势利贪财的货色,当年我宁可脱了一层皮也要从那老宅中搬出来。她们俩,我看还是跟着我,王宅虽比不上长安齐国公府高门大院,但到底清静自在。这样可好?” 她不用看也知道王维现下是何等欢喜的神色,只微笑地看着阿宛和阿乐。她二人对望一眼,笑着齐齐起身跪拜崔夫人:“多谢崔……姑母!” 第二日天微亮,阿宛与阿乐便被拂尘和净瓶带着数个丫鬟揪起来梳妆打扮。 拂尘三月即将出嫁,崔夫人替她寻了隔壁富教坊内开私塾的岑夫子,三媒六聘地订了亲事,还为她厚厚地添了妆匣。她也是面冷心热之人,与二人早已尽弃前嫌情同姐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们二人的身世名份,今日亦尘埃落定,比她们两个还要欢喜 。 她俩被按在双鸾菱花铜镜妆台前,折腾了近半个时辰。 阿宛性子懒怠,不用铅粉,只在两腮与唇上点了一层胭脂,眉心点了一个石榴花花钿,发式也只是挽了一个半翻髻,倒是乖乖戴上了崔夫人送来的全套掐丝镶嵌红宝花胜。阿乐却是一脸娇羞,任着拂尘和净瓶给她做“酒晕妆。这套妆容最是费事,需要调制微微闪着珠光的粉铅,玫瑰胭脂与口脂,青色小山眉,还要再细细贴上宝相花花钿与金钿妆靥。阿宛随手从案上拿了个李子,边咬边说:“姐姐,七夕时让你贴个花钿都不耐烦,说没有想要打扮给他看的人……现下,可是有那个人了?”阿乐轻轻啐她一口,并不说话,只看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她的头发极好,浓密乌黑,放下来时如瀑布一般能盖住整个后背,现在被细细梳成了飞天髻,戴了一个金枝玉叶冠和耳珰、璎珞,光彩照人。 好容易妆成,拂尘和净瓶又为穿什么衣服起了争执,阿宛实在耐不了性子,自己胡乱选了一件藕色联珠飞鸟纹襦衣和秋色长裙。阿乐自己选了一件孔雀纹蹙金长襦裙,又加了一件缎绣氅衣,方才觉得满意。 在接近一个时辰的梳妆后,她们二人走到正堂上盈盈向着崔宗之和崔夫人福身之时,堂上似有些微安静。半晌,崔夫人笑着让她们起身,转头对崔宗之说:”五哥,崔家有女如此,怕是要赶紧换个铁门槛才行。“ 崔宗之笑笑:”即是我崔门贵女,当得起这般荣宠。阿乐,你今日这身打扮很对,得有这份齐国公孙女的气势; 阿宛,“他顿了一顿,“你呀你,女儿家怎么打扮都偷懒?” 阿乐矜持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轻笑,端得是宝相庄严,恍若神仙妃子。阿宛委屈地撇着嘴:“阿爹,我今天少睡了一个时辰起来梳妆,怎能算偷懒?” 崔夫人正想说话,一边的王维却笑着说:“这样就很好!“ 阿宛看向他,却见他毫不收敛,眼里流动的波光如寒夜流星般闪动,闪闪地围着她在转,再不愿放开。如此热烈的眼神,阿宛实在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若无其事地唤净瓶再拿了一件缎绣氅衣给她披上,这才一起出了门。 崔家老宅在王宅两坊之外,不算远。 深紫色的大门与描金飞檐,足以证明这个府第昔日的荣光。崔氏源出于姜姓,自东汉时便名人辈出。这座老宅便是当年前燕秘书监崔懿所建,崔日用即为崔懿第三子崔格的后裔。今日恰值太祖公崔懿冥寿,他作为执事,早早来到洛阳斋戒三日,领着三房子嗣前来拜祭,也算衣锦还乡,告慰先祖。 此时,崔日用着紫色绣片锦袍,戴着国公冠,领着众人先敬酒请神。阿宛和阿乐站在长长队伍末端恭身站着,忍不住斜睨着看这个第一次踏足的老宅。这个正厅十分高大,左右共十根圆木大柱,只在殿内梁架及斗栱处绘有佛家宝相花纹样,正面一墙摆着上百个灵牌,新旧不一,制式不同,皆是崔家各朝各代先祖。案几上供奉一应佛事陈设,皆古朴不失华丽,案前的两个铜鹤薰炉香氲袅袅,更显得庄严肃穆。 阿宛之前常听花阿娘说起五姓七宗绵延数百年,今日置身于此间,看着这数不尽的灵位在袅袅佛音中仿佛一双双眼睛,盯着这堂下的后人们。不管朝代如何更迭,崔氏的血脉是洒在沙场还是朝堂,都不破这一代代的延绵。因此,在礼官唱名时唱到她与阿乐的名字,她一阵慌乱,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与惶恐,仿佛感觉到了那个冠于名前的“崔”姓,有重逾千斤的力量,她从此也有了挣不脱的桎梏,逃不开的责任。 “当当当“几声佛磬响过,声音如潮水一般漫过了阶下的人们。 祭祖完毕 ,还要向主持的家长行拜礼。崔日用经这几日的操劳,已面露疲态,撑着端坐于堂上。各房的小辈们按尊卑长幼依次向他敬上椒酒,他只是一脸不耐烦地抿着嘴。 终于,礼官又唱到了她们的名字。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们从容出列,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他正前方的蒲团上,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头低至地面,然后起身再次跪地行礼,拜了三拜。尔后,接过了礼官递上盛满椒酒的青白玉镂空螭纹杯,再向崔日用拜下:“ 族亲襃颂,仁德盛传,兰桂齐芳,诸孙阖至,愿阿爷福寿康宁,垂辉扈冶!“ 崔日用看看她们纹丝不乱的发鬓和衣襟,杯中波澜不惊的酒,嘴角扯出一丝淡薄的笑意,一饮而尽。 第37章 传言 祭祖回来,一进清尘阁的门,她二人便如将士从沙场征战回来一般丢盔弃甲,把头冠,花胜,面魇和束腰带扔得七零八落,二人挺了三四个时辰不曾弯过的脊背总算松快了一下。阿宛更是四仰八叉地往榻上一躺,直嚷嚷着:“快,快给我拿酒来!“ 拂尘忍着笑,把她给拖了起来: “现下,你可是货真价实的博陵崔氏三房的二小姐,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胡言乱语了!过几日呀,就会有很多高门大户送拜帖邀你去赏花,听曲,打双陆,骑马……说是玩,其实……“ 拂尘忍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阿宛困得直打呵欠并不接茬,气得拂尘推了她一下,于是阿乐很配合地问了一句:“其实是什么?”拂尘赶紧公布答案:“其实是相亲!十五岁的年纪可不算小,好多贵女十二三岁就已经定了亲事,你们得抓紧才是!“ 阿宛顿时吓醒了:“相亲?是我挑男子还是男子挑我?“ “都不是,是婆婆挑媳妇!若你未来婆婆相中你了,自然会去找崔家长辈商议,你们等着好消息就行!“ 阿乐怯生生地问:“万一那男子我不喜欢呢?“ 拂尘一时语塞,只得回答道:“崔五爷那么疼你们,肯定会帮你们找个好人家的!“ 阿宛却叫了起来:“真不公平!隔壁富教坊的岑夫子,拂尘你当时就相看好几回!怎么我和阿乐就要盲婚哑嫁了?“ 拂尘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好祖宗!可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阿宛还兀自不服气地瞪着眼睛。拂尘放开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样平民女子,靠自己一双手挣饭吃,自然可以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但你们……“说着,她拿起一个被阿宛胡乱扔在榻角的象牙镂花小圆镜,“如果我想买这个镜子,我要不吃不喝攒上三个月的钱。还有,”她捻了捻阿乐身上的那件孔雀纹蹙金长襦裙,“这条裙子,是用孔雀羽毛拿着细细的金钱织成的,抵得上整个私塾一年挣的束修。” 她看向阿宛的眼睛:“你们若享用着这样的吃穿用度,那么你们就要为这个家族挣得相应的利益。这就是名门贵女的立身之本。” 阿宛和阿乐咀嚼着拂尘的这番话,半晌不语。 半夜,阿宛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下床溜到了旁边阿乐的被窝里,抱着她说:“姐姐……我睡不着。”阿乐也醒着,把身上的裘里锦被往她身上盖了盖,又把自己睡的金丝弹花软枕分了一半给阿宛,才幽幽地叹道:“我也是……” 半晌,阿宛把脸埋在阿乐的后颈,嘟囔着说:“……我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阿乐说:“我比你更惨,我不想嫁人,谁我都不想嫁……”阿宛居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阿乐气得转过身用手揪着她耳朵:“有什么好笑的……我都快哭了!”阿宛求饶道:“好姐姐,我们不比惨了……说正事说正事……”阿乐这才放手。 阿宛认真地说:“以前花阿娘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约束那些依附于他人的女子。我想了想,住石窟也很开心,胭脂绸缎什么的我也不喜欢,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吃……但我可以尽量少吃点肉……我能弹琴跳舞,我看七夕灯会上的乐伎还没我弹得好……还有,我会剑术,也不怕别人欺负我!这样想想,若真有一日抛了这姓氏,我也能过上自在的日子,是?“ 阿乐轻轻挠了挠她的耳朵,问:“那……你想嫁谁?“阿宛忽然安静了,半天没有声音。 阿乐又挠了挠她:“别装睡! “ 阿宛抓住了她的手:“我没装睡,我只是在想……我阿娘和我阿爹,他们是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的,为什么会分开……为什么我阿爹会不要我们……” 这回,轮到阿乐没有声音了。她伸过手来,用力抱住了阿宛。 阿宛睁着眼,满眼幽暗中只有床帏上挂的一个鎏金香球发出微光,像今日王维看她的眼神,更像冬夜中一大滴闪着光的眼泪。 这次祭祖之后,崔家有二娇女待字闺中的消息,便纷纷扬扬在洛阳与长安传开。 圣恩正隆,门第高贵, 容貌极美,举止从容,一时间,正如崔夫人当时的戏言,长安齐国公府的门槛快要被踏破。 不止长安齐国公府,连崔夫人也接到好几张拜帖——国子博士张安国夫人公孙氏,邀崔夫人携家中女眷去白马寺祈福上香; 少府少监裴限云夫人刘氏请崔夫人阖家赴小儿百日宴; 定王府金乡县主请崔夫人携家中女眷赏梅听曲; 中州别驾卢旭和夫人刘氏邀崔夫人阖家赴家母六十大寿…… 崔夫人本不是爱热闹的人,又几经起落,太明白这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之像皆为虚幻。这几月,不管是崔夫人还是阿宛阿乐,默契地达成一个结论,就是:闭门谢客。所以,在拜帖纷纷扬扬如雪片般洒了近一多月,还没有任何一家能请动了崔夫人和崔家二女之后,终于也慢慢变少了。 大家都在传言,说这崔家二女从小就跟着汾州司马王处廉夫人博陵崔氏,就是她们姑母一起虔心礼佛,有菩萨之相菩提之心,性贞静,颇有慧根,非等闲女子。更有人联系起当日她们随崔夫人去白马寺捐献西域佛经的盛举,振振有词说道,曾见过崔家大小姐祭祖时穿着由金银线和孔雀丝羽织就的锦缎,那庄严宝相,步步生花,与壁画中五色神光的孔雀明王颇为相似。 这些传言,传到阿宛和阿乐耳中时,可把她们给笑得直揉肚子。阿乐也没想到,她随手挑的一件孔雀衣,却以讹传讹,给她带来了“孔雀明王转世”的故事。 第38章 弹劾 二月,长安,太极殿。 新年刚过,百官休沐回朝,皆在太极殿阶下排班等候,便有人与崔日用寒暄着”崔家有女为孔雀明王转世“的坊间新闻,他摇头苦笑,正准备呵斥一下这无稽之谈,却听到几声钟鼓,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促百官就班。 几声鸣鞭,皇帝步出西序门上御座,威严俯视着百官。自太平公主一党被绞杀之后,李隆基大权在握,却越发敏感多疑。当年在数次兵变中追随他的文武将士,死的死流的流。崔日用亦低调行事,非御诏不言政。今日,他本以为又平安混过一日 ,却见与他同列之中有一人着紫色官袍,手持象牙笏板,出班朗声道:“臣有事要奏!” 他定睛一看,是当年由他保举,从安西都护府调任至长安千牛卫大将军的曹玄表,这几年他凭着八面玲珑的手段坐稳了位置,颇得圣上器重。只见他大声说道:“臣检举,左司郎中崔宗之罔顾皇令,与汝阳王李琎私相拜谒,请陛下彻查!“ 如一声惊雷在崔日用脑中闪过,刹时间如被剧毒的蛇咬了一口,手脚冰凉,不得做声。 皇帝却并不意外 ,只浅浅一笑:“崔爱卿,你有何想说?” 崔宗之被曹玄表的弹劾惊到头脑空白,一片茫然之中听到圣上点了自己的名字,更不知所措,只得先出班伏首跪拜于殿上。他脑中快速盘算着,圣上因着自己非嫡非长的身份对亲王宗室格外忌惮,去年便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而他与汝阳王李琎是当日剿灭太平公主的同盟,李琎激流勇退做了一个江南的闲散王爷,早与朝政半点无关。于是他心下一合计,便照实说:“臣数月前确与汝阳王殿下在扬州八仙楼有过会晤,却是以文会友,欢饮达旦,同席者还有贺知章、李适之、李白、苏晋、张旭、焦遂等一干人,光明磊落,绝不是私谒,还请圣上明鉴!” 言毕,御座上并无回应,崔宗之虽心下坦然,但也禁不住手心冒汗几欲拿不住笏板,也不敢抬头。良久,却听到皇帝发出一阵轻笑:"听说江南出了酒中八仙1,原来,便是你们这几个破落户!起来!“ 崔宗之战战兢兢起了身,不住谢恩。曹玄表却不罢休,又抢声道:“圣上宽容,却难挡别有用心之辈,会辜负圣上慈恩呀!崔宗之乃博陵崔氏,齐国公崔日用之子,与宗室朝臣相聚,岂是以文会友这般简单,圣上……” “曹爱卿这般力谏,可是忘了当年崔大人为你举孝廉之事?“皇帝淡淡说道,却是让曹玄表与崔日用具是一惊,一时语塞。 崔日用只得缓缓出班,波澜不惊地拱手道:“臣闻佛谒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同是朝臣聚会,乱世之中言必刀戟,盛世之时把酒言欢。臣恭喜圣上,盛世已成矣!”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便呼拉拉跪倒一片,齐呼:“恭喜圣上!盛世已成!“ 皇帝哈哈一笑:“好,众爱卿平身!盛世即来,需万民同欢,特改上元节为三日2,从正月十四夜起,一连三夜狂欢不止,朕与众爱卿,与天下,共享这盛世!” “啪!“长安齐国公府明辉堂内,崔宗之一掌拍在案几上,直震得几上白瓷茶瓯一声脆响。 崔宗之气道:“这小人!属鳖的,咬住便不放!今日实在太险!“ 崔日用却慢慢品了一口茶,才说道:“他早已想清楚,反正当时因二女之事被我看破已有嫌隙,倒不如直接翻脸,还能博一博我的相位!“说着,他斜睨一眼崔宗之;“天家暗探密布,但凡你今日应对有一字虚言,怕是与我一起回来的便是你的尸首!“ 崔宗之心烦意乱:”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若心存挑唆,便不得安宁!“ 崔日用眼底浮起一层寒意,嘴上却闲闲地问道:“当日你从西域带回的二女,便是那日祭祖时向我跪拜的三房义女崔宛儿,崔乐儿?“ “正是这二人!孩儿见现下韦逆之案早已揭过,这才……“ 崔日用点头道:“不错,可用!传言中为孔雀明王转世的,便是乐儿?“ “怎地父亲大人也知道了?这本是市井间的蠢话……“崔宗之颇为意外。 崔日用倒是哈哈笑了起来,眸中精光四闪:“天助我也!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曹玄表若真是至孝之人,倒是有法子收买了他!“ 崔宗之不明所以,但冥冥中他并不想知道父亲的想法,只觉得父亲的笑声有若鸠鸣,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寒意更甚,让他想起了被蛇缠住时的冰冷与恐惧。 三月,惊蛰。长安城里的千牛卫曹将军府里出了些怪事。 先是后花园闹了蛇患,家中不少人被咬死咬伤;后是曹大人的七十老母,本从西域回到故乡长安后精神矍铄,却也是在这月得了怪病,腰上身上长满了一圈圈的带状红色疱疹,腥臭无比,如同毒蛇缠身一般。这病虽不致命却终日痛痒难忍,老人家折腾得了无生趣,几欲寻死。曹玄表至孝之人,亲自伺候,求着御医并四处寻访名医,但总是好几日坏几日。有人给曹大人出主意,联系一下蛇患的事,莫不是冲撞了什么? 曹玄表一拍脑袋,便寻到了长安宝昌寺的普渡大师上门。普渡大师与曹大人一翻攀谈,又仔细端详了府中房舍,便摇头叹息不再言语,转身回了宝昌寺。 曹玄表追到了宝昌寺,见普渡大师在佛堂上自顾自念佛,便脚下一软,跪着对佛祖哀声祷告:“但求佛祖慈悲,救我母亲!我三岁父亲去世,家徒四壁,是家母帮人浆洗养活我,又因我受了几十年风沙之苦!本以为能安享晚年,没想到……“ 普渡大师在佛前点上几盏长明灯, 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扭头看向他,正色问道:“数年前令慈七十大寿,你可曾向佛祖发过什么大愿?“ 曹玄表低头一想,脸色大变。当日,克孜尔石窟中的“乐伎窟“便是他为母亲七十大寿所供奉,落成当日他在供香时,因着令牌一事在石窟前当场屠戮了三人…… 普渡大师见他脸色已变,合什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施主,你既奉了香案,所行罪孽,都被众佛看在眼里。” 曹玄表急了,跪行至普渡大师身边:“大师,我为功名所惑!求大师指点!“普渡大师继续说道:” 那石窟本为普贤菩萨道场,他本尊化身即为灵蛇,你们今日所受种种,皆为自己种下的因果。凡你所乐,必将成苦。“ 曹玄表面色颓败跌坐于地,冷汗涔涔而下:“我佛慈悲……我佛慈悲……“突地,他一把抱住了普渡大师:“大师,可得解救?我实在不忍心看母亲受毒蛇缠身的苦楚!“ ————————————— 1醉八仙,指唐朝嗜酒的八位学者名人,亦称酒中八仙、饮中八仙。《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中八仙人”。杜甫有《饮中八仙歌》。 2 《太平广记》记载:唐玄宗时,上元张灯三夜,金吾弛禁,开市燃灯,并永为定式。 第39章 提亲 普渡并不回身看他,喃喃道:“当年你的一丝善念,也算给你母亲留了一条生路!鸠摩罗什三藏法师译的《孔雀王咒经》言,佛陀在世时,有一位比丘遭到毒蛇咬螫,不胜其苦,当阿难向佛陀禀告之后,佛陀化成佛母大孔雀明王,有可以消除鬼魅、毒害、恶疾,救人于苦厄。” 曹玄表大人眉头紧皱似懂非懂,还想再问,却看普渡大师已闭目合十,只得退出。 他走出宝殿,唤来张给事中,轻声问:“当日克孜尔山谷未曾斩草除根,留下那两个孤女,现下千真万确已被崔宗之收养?“ 张给事中低声说:“当年到洛阳后并未入崔宅,想是他们因被贬无暇顾及;数月前才正式去了崔氏老宅祭拜,上了族谱。“他突然饶有兴致地说:”曹大人可知,数月前坊间就纷纷传言,说那个大小姐一心向佛,宝相庄严,步步生莲,正是孔雀明王转世而来!现在一家女百家求,都不知谁有这福分娶了她!“ 曹大人一愣,脸上瞬息万变,有惊有喜有悲,似走马灯一般轮了一遍,突又跪地向着宝殿方向合十道:“多谢大师指点!多谢佛祖垂怜!“ 说罢,他起身上了一匹快马,向着齐国公府奔去。 齐国公府明辉堂内,曹玄表几句寒暄之后,直接向崔日用和崔宗之表明了心意:“齐国公崔大人,在下快人快语,今日前来,是想向崔家求娶崔乐儿,愿结秦晋之好!” “什么?!”谅是崔宗之近年来老练了许多,听到这句话也是惊得合不上嘴。今天门房通报说他前来拜谒,本是已经做了与他周旋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是为这事! 崔日用正准备喝茶,手在半空中举了半日,才放到嘴边浅浅品了一口,定了定心神:“曹大人可是说笑?你家曹夫人许氏正值妙龄,府中美妾颇多……” “我自知崔家小姐门第矜贵,若齐国公同意这门亲事,尊崔小姐可为平妻,我将许氏送回老家不入长安半步,妾室也全都遣散,长安府中只以小姐为尊!” 崔宗之才知他不是玩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曹玄表心一狠:“若再不许,我可与许氏和离!” 崔日用沉吟半日,摒退了所有下人,端坐于榻上,直视着曹玄表:“曹大人,一个月前您还在朝上弹劾我儿,若不是我家五郎一向光明磊落,怕是已经身首异处!这般行事,在下真的看不透呀……“ 崔宗之亦平静下来,哼了一声。曹玄表跺跺脚,咬牙将最近府上之事以及宝昌寺普渡大师的话一一相告。末了,曹玄表起向崔日用行了一个大礼:“齐国公崔大人,某深知一无是处,但能在今日身着绯袍,所牵挂者所在意者,唯老母亲一人!当年为能调回长安出此下策,于佛刹中犯下滔天罪孽;入长安以来,如履薄冰唯求自保,并非故意与崔大人做对!”说到最后,竟已流下泪来。 崔日用起身将他扶起:“曹大人不必行此大礼!!” 曹玄表挣扎着不肯起身,仍半跪着:“这些时日,七十老母宛如被毒蛇缠身,每日苦不堪言,我恨不得以身代之!能救她的,只有您崔府小姐!我佛慈悲,她当日因我一念而生还,今日化身孔雀明王救我母亲,皆为因果!崔大人,万望成全!”此刻的他,完全不是朝堂上冷静阴郁的模样,而是声带呜咽绝望地看着崔日用,眼中是炙热而疯狂的火苗。 崔宗之这才相信,他是真的孝子,也是真的在求娶阿乐。 他眼前浮现出祭祖那日阿乐那宛若神仙妃子的仪态,又想起初遇时那个对他满眼关切的小女孩……这些年看着她如何由不谙世事的山野女孩蜕变为现在模样,配得上任何一家鲜衣怒马的好儿郎。想到这里,他不快地道:“曹大人一片孝心感天动地,但我家小女年方十六,正要为她许一个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好儿郎,曹大人您……” 崔日用一直沉吟着,并不说话。 曹玄表急了,上前一步,对他说:“齐国公崔大人,我曹玄表在佛前立誓,这门亲事若能得您首肯,今生今世唯您马首是瞻,皇天后土,伏惟照鉴!现下圣上多疑,对尔等颇多忌惮,若你我同心,结为通家之好,在朝堂之上方能立于不败呀!“ 最后几句,明显已经打动了崔日用。 他直起了身再抿了口茶,缓缓说道:“普渡大师本是得道高僧,轻易不得见;今日曹大人能得他的点化,可见这世间因果本是天定,不可违逆。小女今日的造化,亦是注定的缘份。” “父亲!”崔宗之心急这下,一声大喝:“不可……” 崔日用一眼扫过,眼波如刀锋一般架在崔宗之脖子上,令他不能呼吸不能言语。 曹大人只当没有听到,一脸欣喜地再拜:“谢齐国公大人成全!现在……我这便回家与许氏和离,三书六礼娶崔家小姐过门!只是这时间……母亲大人正日日煎熬……” 崔日用摆摆手:"不必,糟糠之妻不下堂,尊为平妻即可。只是小女初嫁不可太过仓促,一月后为宜。此间,吾会令小女日夜诵《孔雀明王经》消除恶疾。曹大人且放心去!“ 曹大人终完成大愿,欣喜若狂,千恩万谢着起身蹒跚而出。 崔日用背手而立,面带讥诮地看着曹大人胖胖的身躯消失于二重门后。 他转身,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对着屋内失魂落魄的崔宗之说道:“五郞,佛谒说,有执念者,如绳系飞鸟,欲飞还掣取。他便是因为母亲而生了执念,有了软肋,莫非如此谋算让他心甘情愿拜入我门下,怕是日后我们不得安宁……” 崔宗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在说什么?什么谋算?” 崔日用哈哈一笑:“普渡大师,亦是红尘中人啊!”说着,他便悠闲地吹着热茶品了起来。 他家中蛇患,母亲的病,孔雀明王经………很快,崔宗之一点点地拼凑起了前因后果,再看向父亲的眼神已变得不可理喻。 崔日用见他还算机敏,满意地笑道:“乐儿那孔雀明王转世之传闻,倒是天意襄助,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可见这一切都有定数……” 他话未说完,却见崔宗之疯了一般振臂一扫,把案几上的茶瓯,果盘,金鸭香炉等一气都扫到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父亲,你毁了她一辈子啊!“ 崔日用第一次见儿子这样气急败坏,双目几欲崩裂的样子,微微愣住了。 崔宗之毫无畏惧,狠狠地瞪着他:”世人都道父亲你卑鄙奸滑,这些年我见你党同伐异,手段毒辣,但想来都是针对外人,我心存幻想,总觉得您至少对自家人是看顾的,是在意的……“说到这里,崔宗之突然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今日见证了你如何处心积虑将孙女当作药引一样,卖给这个半老油滑官吏! “ 崔日用深深地看向他的眼睛,怒极反笑:“好一个孙女!她是我哪门子的孙女!且不说是山野贱民,就算是你嫡亲的大女儿玉姐,今日若崔家有难要她做药引,她也得和离了去嫁给曹大人!!我在意的,是整个崔家,是我们博陵崔氏!“ 说着,他慢慢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知你每封写给七妹的家书中,最后都会特别问候这个乐儿。既已姓崔,便容不下这情,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五郞,你今日的狂悖之举我不计较,好好跪着,刻省己身。“ 崔日用背着手,全然不看这身后的一片狼藉,悠然地走了。 而崔宗之,已如在水中浸泡了多日的泥胎木塑,用一个小指轻轻一推便轰然倒下碎落一地,所有努力的粉饰都化为了齑粉,只剩下不堪。 第40章 决绝 长安至洛阳的官道上,一匹青玉骢在道上狂奔,惊退了一干的路人,不知所为何事。马背上一清俊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憔悴却眼中燃着火苗,正是崔宗之。 这八百里路,他马不停蹄地跑了两日,仿佛跑得够快,就能够把那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都甩开。终于在傍晚时进了洛阳,直到他感受到扑面的温柔水气时,他才略缓了缓脚步。一路上,洛水边的柳树已到了枝叶葳蕤之时,时时拂上各家围墙的墙头,迟迟春日格外温柔。 他在王府的黑漆大门前,略站了站,推门走了进去。 仆役们突然见到他,有些惊讶:“舅老爷,您来之前没和夫人说一声?今日春好,夫人带着大郎君,二郎君和三小姐去礼佛上香了。两个侄小姐倒是在,没出门。” 崔宗之挥了挥手:“就去清尘阁。” 迈进那个紫藤花开了满墙的小院,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给他绣的那些衣服,香包上总是有紫藤花与藤蔓的图案。他定了定神,挤出一个从容的笑意,走了进去。 阿宛正斜靠着山枕,一边看着《乐书要录》,一边地拨着琵琶音阶。看到崔宗之来,她便雀跃着喊坐在二楼绣花的阿乐下来,二人忙着煎茶焚香忙活了好一阵,这才闲闲地坐下。 阿乐看着崔宗之捧着她刚煎好的茶抿了一口,紧张地问:“阿爹,春日潮湿,所以我多加一点姜丝,这次茶可吃得? “ 她今天在家,一头黑压压的头发只随便挽着双髻,一色首饰全无,格外清丽。崔宗之一想到她即要嫁给那样一个肮脏男子,心上就好像被戳了一刀。 他强忍着眼中酸楚,低头笑道:“不错不错,是花奴的亲传弟子。" 阿乐嘟囔着:“花阿娘每日忙着踏青游春,可是多久没来找我们了……“ 阿宛看着手上的相思木琵琶,咬着嘴想了想,正色道:“阿爹,我知道您一直在长安忙于公事,不过……当年我阿娘和我亲生阿爹的事……您这边可有什么消息不?“ 崔宗之一惊,这事的确是拖很久了,只得如实回答说:“寿春王,就是现在的宋王前两年被圣上外放至浦州,现在新皇大权在握尘埃落定,便把他调回了长安,倒是可以开始细细打听了……这事凶吉难测,不可操之过急。“ 阿宛低下了头:“来中原快四年了,大仇未报,最牵挂的事也没有头绪……“阿乐担心地抓着她的手:“可是最近又做那个佛窟里的恶梦了?“阿宛挤出笑容:“没,睡得很好!“又转向崔宗之,问道:”阿爹,这次突然回来,是什么事?“ 此时,崔宗之双手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青筋爆出,强装镇定想张口,却几次发不出声。阿宛和阿乐这才觉察到了有些异样,惊诧地问道:“阿爹……你不舒服吗?“ 崔宗之望着她们,终于低声说:“……你们……快逃!“ 阿宛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只瞪大了双眼,半晌不作声;阿乐抓住了他的袖子,哀声叫道:“阿爹,阿爹,发生了什么事?“ 崔宗之一脸绝望:“阿乐,是阿爹没用,保护不了你,阿爷要把你嫁给一个恶人……“ 听了这句,她们反倒是镇定了。那日拂尘提醒了她们,做为崔家女儿就要为崔家所用,她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于是,阿乐带着冷笑问:“什么恶人,能有多不堪?“ 崔宗之不敢看着她们的眼睛说出来,便紧闭上眼睛,无奈道:"原安西都护大人,现长安千牛卫大将军,曹玄表。“ 短短几个字,却如惊雷一样掀翻了她们的世界。 阿宛倏地一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是那个杀了那提阿爷,害死我阿娘的曹贼?” 崔宗之说出来之后,反倒是平静了,只定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阿宛的俏皮,机灵,懒散,嗔怪,各种样子他都见过,但一次看见阿宛如怒目金刚一般的神色,双眉倒竖,眼神如刀,全身都是戾气。阿乐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绷着身子紧张地看着他们俩,现下,整个人都软了,如同被抽掉了脊骨,再也站不起来。 她眼中滚出浑圆的泪珠:“阿爹,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崔宗之实在羞于启齿,那个他一直叫“父亲”的人,是如何算计,是如何奸邪,是如何同曹玄表一样不过也是个自私而狠毒的人,但到了今日,也是到了必须要戳破“父慈子孝,”这一幻影的时候了。但他最羞于启齿的,便是崔日用就那么轻易,面带讥讽地戳破了他心中一直努力掩盖时刻回避的微妙情愫,如同当年他用打断他一条腿的方式埋葬了他和花奴的爱情。当年他没有赢过父亲,现在也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从曹玄表故意送通关文碟开始,讲到到朝堂弹劾,到设计让他母亲患病,到提亲……把所有可以告诉她们的细节,都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像是拿着一把锐利的小刀,把原先瘀肿发红的痈疮干净利落地切割下来,痛得心头发颤却也有种痛快淋漓的快感。 他看着二人从惊诧,愤恨,到嘲讽,到难以置信,到心疼,到平静……这原本只是平常的一日,但他知道,这次交谈之后,她们从此不再是孩子了。 几上茶已经冷了,香也已燃尽。 阿乐淡定地重新添了两丸龙脑香球,馥郁的香味似带着春风一般,在屋里弥散开。阿宛看着那烟丝四处飘动,最后盯着那墙上挂着的青冥剑,良久,浮起一声冷笑:“阿爹,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娘他们死后你来石窟那里接我们,我质问你和摩诘,说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汉人公子们,可有把百姓的命看得与你们一般无二?现下看来,还真是众生平等,不管是皇权富贵,名流高门,在命运面前,都是任人摆布的蝼蚁罢了。“ 阿乐一边拨着香灰一边轻问:”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成婚?“ 崔宗之长叹一声:“说是一个月后……但是,阿乐,阿宛,你们一起逃!如果只是阿乐一人逃走,那父亲他肯定会让阿宛来顶替你出嫁。他要的,只是一个崔家的女儿罢了!“ 阿宛和阿乐互看了一眼,阿宛淡然一笑:“逃?我们可以逃去哪里?回西域吗?就像三年前一样,两手空空带着满腹的遗憾回去?“ 崔宗之急道:“阿宛,阿乐,我也可以带你们去扬州安置……“ 阿乐打断道:“然后你再扔下我们接着回长安当孝子,就像上次把我们扔在这里一样?“ 崔守宗之向她们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又悻悻收了回来,紧紧攥住了衣摆。他的人生里做了很多次不得已的选择,可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送出这一刀,戳上人的心肝时,都是一样地痛。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信任,如琉璃,如明镜,碎过一次便再也求不得了。 阿乐看他脸色微变,自知话说得重了,咬住了唇,眼里又淌出了泪。她强忍着收住,正色道:“ 阿爹,我们若是逃了,你和姑母以后将如何在崔家自处?我既冠了这个姓,我便不可置其它亲人不顾。如嫁了他能保你们朝堂安宁……“说着,她敛襟向着崔宗之行了一个跪拜礼,抬头道:“阿爹,你回去告诉阿爷,我愿意嫁。“ 她那雪白的如同玉雕成的脸,一脸悲悯,如低眉俯瞰众生的菩萨。 崔宗之闭上了眼,喃喃念道:“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两行热泪再也挂不住,滚滚而下。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向院外走去。 第41章 杀机 阿宛见他走得远了,一把抱住了阿乐,低声说:“阿乐……阿乐……你不会是想……” 阿乐惨然一笑:“阿宛,我看你刚才一直盯着青冥剑,就知道你一定和我想得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阿娘背上被人一刀刀扎着也不敢吭声,还紧紧抱着我的样子……这一次,是这辈子我们唯一一次可以靠近他的机会!” 阿宛恨恨地说道:“要杀,也是我去杀!我好恨!多少次恶梦里都是他的脸!我亲眼看着他们砍掉了那提阿爷的脑袋!!你放心,那天我会带着青冥剑陪你出嫁,我不会让他碰到你一根头发!我一定会杀了他!” 阿乐摸着阿宛的脸,渐渐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那接下去的一个月,我们要好好做姐妹。”她顿了顿,又说:“你不要恨阿爹……我只觉得……他也很可怜。” 阿宛看向阿乐的眼睛。这个安静胆小的姐姐,第一次让她有了是阿娘的错觉,悲悯着众生,温柔而坚定,是这个尘世中让她永远安心的所在。她们紧紧抱在一起,准备好迎接一个月后命运的审判。 这时,她们听到院外一阵响动,应该是崔夫人她们礼佛回来了,便赶快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地坐在榻上。不一会儿,王维走进了清尘阁,远远见了阿宛,便笑着说:“你们应该见过舅舅了? 他刚才拉着我阿娘去莫忘斋了,我先过来找你们。” 他逆着光走来,洛阳春日的晚霞被流云与烟柳撕扯得不甚明亮,只在他身后形成一片绚丽的光晕,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却偏偏能感觉到他的笑意与温存,一点点地靠近阿宛。 刚刚与阿乐下定决心的阿宛,此时心开始绞痛起来。 阿宛拼命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在脸上绽出一个满不在意的轻笑,却有一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王维走近时,恰好看到那滴泪在阿宛的笑魇上划出一道亮光。他一下慌了神,以为这几个月来她们为了躲开那些拜帖一直闭门不出,心中烦闷,便赶紧拿出了袖中一直笼着的两个花球:“今日在寺庙外的集市上,看到卖花的阿婆将这茉莉花苞和红豆一个个串起,缠绕成一个花球,倒是别致,我就给你……还有阿乐带了两个。”他说着,轻轻把那如雪团成的茉莉花球放到了她手上。这个花球的穗子更是别致,是用一颗颗红豆串成的,在灯光下红白相映,煞是可爱。 他今日穿了一件日常的青灰圆领袍,戴上了新制的一条白玉腰带,斜撑着手臂坐在她一旁的榻上,轻问:”日后若这茉莉花枯了,这红豆做的穗子倒是一直鲜亮。你喜欢吗?“ 阿宛看着手心里精巧可爱的花球,觉得像是捧着一颗少年剔透清明的水晶心,是她此时无法承受的重量,却又舍不得松手,贪恋地嗅着。她拼命地点头道:“喜欢,很喜欢!“ 这时,阿乐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从阿宛手中玲起了其中一个花球,问道:“这个,可是给我的?为什么这个没有红豆穗子?”王维脸红了一下,轻道:”那样的就只有一个…… 阿乐轻笑,拿着茉莉花球深深嗅了一下:“世事难两全,鲜花清香,却不能久存; 若是只用白玉,却少了份沁人的香。摩诘,你做一个这样的玉熏球给我,算给我添妆了……“ “添妆?阿乐,你是说……”王维大为诧异,突地站了起来。 阿乐笑了:“是你猜的那样……阿爷给我定了亲事了,一个月后即出嫁。“ 她又斜眼睨了一下阿宛,笑着对他说:”只是定了我的亲事而已,阿宛还待字闺中。“ 阿宛只是不说话,扭头看向窗外,才能掩饰又要流出来的眼泪。 王维偷偷看了一眼阿宛,见她似乎是害羞地扭过头去,这才把快要跳出来的心放回胸口,款款地向阿乐做了个揖,调侃着问:“那……先给你道喜了!不知是哪家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能有幸娶到孔雀明王转世的崔家大小姐?“ "原安西都护大人,现长安千牛卫大将军,曹玄表。“ 晚上,莫忘斋,佛前点着长明灯,照见佛祖那无悲无喜的面容。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步就迈到了门口。 只听王维大喘着气,喊道:“母亲,五舅,不可,不可,绝对不可!“ 他呯地一声用推开了门,看见崔宗之与崔夫人正面对面坐着,默默无语。他一步冲上前去,抓着舅舅的衣袖问:“五舅,五舅,你快说这不是真的!曹玄表是个卑劣小人!是他下令杀了那提和乔嘞旁,害死了阿宛阿乐的阿娘……“ 崔宗之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十三郎,你先坐下……这些事你阿爷都知道,这也是你阿爷的决定,已经过了纳采问期之礼,吉日便是下月初十。 ” 崔宗之刚才已经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和崔夫人一一言明。她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三姐儿,就是被他用尽计谋嫁给五十多岁的武梁王做侧妃,想攀附着武家;兵变中武梁王失势被抄家,三姐儿带着七岁的外孙暗夜去投奔,他又硬着心肠把她和她孩子押送去了大理寺。阿乐的遭遇,只是众多崔家女儿们的一个,绝不是唯一。 但她觉得,王维他不像阿乐和阿宛,迟早会成为男人朝堂的牺牲品,他是要站在朝堂上的男人,他有着如清风霁月一般的未来。况且,面对王维十六岁少年意气风发闪闪发亮的眸子,她实在无法将崔家清雅外袍下的痈疮一一揭开给他看。 崔夫人轻轻握住王维的手:“这曹大人年纪是略大了些,但人却至孝,而且阿乐一嫁过去,便是三品的将军夫人。你外爷……并不算亏待她……” 王维急得摆手道:“阿娘,不是这样的……当时我和阿宛躲在耳室中,亲眼看着他在瞬息间翻脸下令杀人如屠猪宰牛,宛如恶魔在世!他与阿宛阿乐有杀母之仇呀!怎可以嫁!“ 崔宗之却轻笑了一声:“十三郎, 若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你便知道这大唐盛世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浸着血。曹大人与阿乐他们一家,算不上个人恩怨,在朝为官者,本只能按律行事。这世间能翻脸杀人的,也能救人,就看你和他是敌是友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在朝堂上,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现在,你竟这般为曹贼推脱?你们把阿乐当什么 ?结盟的投名状?时令好礼?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王维只觉得气血上涌,牙齿咯咯作响,身边这个最亲近的人此刻如此陌生,仿佛被恶魔夺了舍。他恨恨地喊道:”五舅,阿乐她满心欢喜,从西域随着你一步步走到这里,满心满眼都是你这个阿爹,你竟然这样对待她吗?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被许配给这样一个老丑的奸猾小人?“ “放肆!“似乎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崔宗之“腾”地一声地站了起来,喝道:“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你们小儿这样置喙! ”他扭过脸,把因无奈、怨恨、痛苦而扭曲的面容隐入了黑暗之中,拂袖而去。 王维双目充血,愤恨难耐,还想要追出去。从未见儿子如此神情的崔夫人,只觉得心惊胆战。这只是阿乐的婚事,他反应便如此剧烈; 若日后阿宛也被父亲随便安排了门婚事,以他的用情之深,怕要越发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她急忙用力把王维拉到身边:“维哥儿,维哥儿,你听阿娘一句……”她拼命抱着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安抚道:“这事你五舅问过阿乐,她自己也同意,她自知是崔家儿女,与崔家一荣具荣,一损具损。她这样做,也是心疼你五舅……“ 崔夫人细细说了那日崔宗之险些被曹玄表弹劾的事,低声道:“阿乐……是个好姑娘……” 王维既恨这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又心疼外爷与五舅二人的如履薄冰; 他又想起今日阿乐她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谈起添妆的事,现下细想,那眉眼间已全是接受命运的绝望; 这些亲人都仿佛身陷泥沼,他却一个也救不得,不由心下剧痛,淌下了泪来。 突然,有一念头如一道闪电般划过混沌,王维惊得急急地抓住了阿娘的手:“母亲,那阿宛……”崔夫人一直在看着他,见他终于反应过来,便慈爱地笑笑:“我们已商议好了,明日与你舅舅上长安,去为你提亲。” 第42章 假象 是夜,阿乐抱着一个包袱,敲了敲崔宗之的房门。 他一身的酒气地来开门,看到是阿乐,强作镇定地问道:“ 夜深了,找我何事?“ 阿乐淡淡地回答道:“之前为阿爹缝制了好些衣物,日后……怕是要日日诵经,没有时间再为您做衣服了,这些我先奉上。“ 崔宗之心下一酸,脚步虚浮,几乎都站不稳了,阿乐便伸手搀住了他。隔着那薄薄的春衫,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纤细手臂的线条,便甩开了她的手自己坐到了秀榻上。两人之间一盏青纱明灯火光直跳,照得案上那杯还没喝完的玉露酒,如洒了金粉一般明媚。阿乐一笑,拿起那杯酒一口干了下去。崔宗之拦之不及,放下了手,幽幽地问他:“阿乐,你可是在责怪阿爹?“ 阿乐缓缓开口道:“阿爹本只是一个称谓,在我心中,你就是那个救我和阿宛于水火,值得托付,值得信任的崔公子。但今日,我才发现……” 她慢慢端起青花酒壶给自己添了一杯,也给他倒了一杯,正视着他说道:“其实你也很软弱;但我在冠上了崔姓之后,我便懂了你的无奈。”说着,她端起杯敬了他:“阿爹,我既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只愿你余生安好!”说着,她一仰脖喝下了酒。 崔宗之端着酒,手微微发颤。生平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流泪,呜咽着说:“阿乐,阿乐,你为什么不逃?”阿乐眼中并无笑意,嘴角却在上扬,她慢慢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如果不是嫁给你,那么嫁给谁都没意义 。“ 阿宛在门口等了很久,才看到阿乐那纤细的身影走进来。 她松了一口气,上前抱住她,却闻到了一阵酒气。她眉头一皱:“你居然喝酒了?…………为什么不带一壶回来? 他的酒,不喝白不喝。“阿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亏了,给他做了那么多衣服都没换回一壶酒。”阿宛慢慢地说:“如果这次能借这个机会杀了曹贼,那就算扯平了!” 阿乐身子一颤,阿宛用力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喃喃说道:“其实,阿乐……我们也可以逃。你如果真的不想嫁,我们也……可以先不报仇,逃得远远的…………” 阿乐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别瞎说!我们龟兹女子,向来爱憎分明。你不是很早就说过,坏人如果没有报应,那就没有因果善恶之分。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这个仇不报,佛祖都会生气!” 见阿宛在点头,她便放开了手,凄然一笑:“再说……我嫁给谁都没有意义……“ 她又换回笑眯眯的模样,戳了戳阿宛的胳膊:“可是你……你有想嫁的人吗?摩诘,他一直很喜欢你!如果他要娶你,你嫁不嫁?“ 阿宛大吃一惊,本以为这是只有她窥见的一个甜美的秘密,却这样轻易地被人说出来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啊……这个,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乐有点得意地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别人怕是不会明白 ,摩诘一向都对谁都很客气很清冷,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欢笑也会生气!“ 阿宛坐在榻上,半日不语。在幽暗中,她仿佛嗅到了一阵茉莉花的清香,她顺着香味摸去,果然那个茉莉花球被他细心地系在了榻上她常坐的地方。虽然一路千山万水,他始终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她走近;但他与她之间的这段路,一个月之后便是绝境。况且,这样面如润玉,温柔体贴的小郞君,在十几年后,是不是也会被他的姓氏、门第,功名压得喘不过气,变成一个和他舅舅一样懦弱胆小或是和他外爷一样阴险绝情的俗人呢? 今天有太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了,阿宛一把扯过锦被盖在了脸上,睡! 第二日,阿宛与阿乐起身时,便被告知舅老爷、夫人和大少爷一起去了长安。 崔夫人甚少离开洛阳,便把新婚一月的拂尘请回来做了家中的大管事,只白天当值,晚上仍回富教坊与岑夫子同住,皆大欢喜。 这日,拂尘按着夫人的吩咐帮阿乐准备嫁妆,正在清尘阁里一件件整理着锦缎被褥,手上忙碌着,却不知不觉地淌下了泪来。阿宛正坐在榻上小心地擦拭着青冥剑,见状便轻笑着说:“怎么,才离开一会,就想念你那岑夫子了吗?”拂尘带着泪啐了她一口:“阿乐小姐……一个月后就要嫁给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头了,你怎么还这样没心没肺?” 阿宛脸上带了一些嘲讽,低头说:“多亏当日你那些话提醒了我们,既当了崔家的小姐,享受着绫罗绸缎,那么总要为崔家出点力——我们女子,左右不过就是嫁人罢了。” 拂尘又抹起了眼泪:“你……我真不该当初和你们说那些混账话……” 拂尘越说越气,跺起了脚:“我那日便哭着去求夫人劝劝老爷,结果夫人和我说阿乐小姐自己一口答应了,你们怎么也不争一争?”阿宛换作无奈的神情:”你也说姐姐自己答应了的……一进门就做三品大将军夫人,不好嘛?“ 拂尘收住了泪,仔细地盯着她良久,诧异道:”阿宛小姐,我总觉得……你们俩最近有些不一样……你当时不是还说,最担心稀里糊涂被人嫁了,宁可当游吟艺人也不想被关在院子里,现在怎么如此听天由命? “ 阿宛自顾自擦着剑,银白如雪的剑身在她眼底映出一道锐利的精光,但她神情淡淡的并不接话。拂尘冷眼看着,只当是漠不关心,便哼道:“我知道,夫人他们上长安大概是为你的婚事。你自己能嫁得如意少年郎,便不管你姐姐了?真真让人寒心!”说着,她便扭过身去低头整理被褥,并看不到身后阿宛那满是感激和歉意的目光。 阿宛和阿乐心知这计划极危险,打算把身边一切人都瞒在鼓里,连崔夫人,拂尘她们也不例外,就让别人以为阿乐是贪图三品将军夫人的高位心甘情愿地嫁过去,所有人才能放松警惕。事实也正是如此,此时的长安城内,年近五十的千牛卫大将军求娶崔府大小姐一事,正被添油加醋得传得沸沸扬扬。当时阿乐“孔雀明王转世”的传闻本就知者甚众,更有好事者,联系上曹大人因举孝廉入京,母亲怪病以及求见普渡大师等细枝末节,成为街头巷尾中众说纷纭的极好谈资。最新的消息说,齐国公崔日用感其孝悌,首肯了这门亲事,没过几日曹大人母亲身上的怪病便好了一大半,真真是佛法无边,婚姻天定。 第43章 定亲 长安城内,齐国公府,明辉堂。 崔日用正下朝归来,一身紫袍玉带还来不及卸下,便见崔宗之与崔夫人、王维三人正坐在正堂等他回来。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踱进房中,三人纷纷起身行礼,他看到王维身材修长,面如润玉,今日着一身翻领缺胯的青罗春衫,腰间玉饰乌皮蹀躞带上,挂着一套檀木银装七事,拜礼时也只是微微晃起并不无响声,好一个持重守礼的翩翩少年郎君。 崔日用看着这几年未见的嫡亲外孙,脸上洋溢着极为难得的笑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维哥儿,竟已这么高了!最近可读什么书?“ 王维拱手答道:“ 禀外爷,孩儿这些年读九经较多,五经与《周易》还通些,《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这几本研读起来,有些吃力……“ 崔日用沉吟了一下,说:“进士科除了帖经,还有杂文和时务策,当今圣上又好诗书画艺,你若死读书,倒是会吃亏……这样,你让你母亲收拾一下行囊,过几月便来长安国子学就科。前些年,外爷倒是顾不上你们……“他一脸慈爱地看着如松如竹的王维,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王处廉时,他也是这般皎皎君子,虽那时王家家境已不如从前,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了他们的提亲。世事难料,他却早早留下孤儿寡母撒手西去…… 他正沉浸于往事中,却听得崔宗之咳嗽一声,说道:”禀父亲,曹将军府有人来问,求取崔家大小姐的闺名和生辰八字……因乐儿她原是龟兹人,并不记得确切时辰,我便按那年月附近的吉日,挑了一个送去,可否?“ 崔日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着声道:“你自己的女儿 ,你自己看着办。就一件:做事牢靠些,时刻要记得你是崔家的嫡子,她是崔家的女儿 !“ 仿佛又一个重锤狠狠敲在他勉强缝起的心上,崔宗之强只能忍着心痛,用力点头。 这时,崔夫人笑吟吟地侧着头和崔宗之说:“今天既是父亲在这里替我做主,那我就斗胆问五哥要个东西。“ 崔宗之一笑,挥了挥手:“你说!但凡有的,一定奉上!“ 崔日用笑而不语,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几人。 崔夫人正色说:”既然阿宛与阿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姊妹,那么这生辰八字我也要一份,与我维哥儿也合一合!“ 崔日用双目圆瞪,突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是想知道,这姐妹俩是有什么本事,一个两个把你们迷成这样!忤逆乱性在前 ,联起来做戏欺我在后!“说着,他狠狠把手边的镏金鹤擎博山炉”咣铛“一声扫到地上,吼道:”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满炉的香灰洒了一地,如烟如尘,整个堂内仿佛腾起一阵香雾,却让人迷得睁不开眼。三人见他震怒,便一齐跪到了地上。崔日用冷眼一扫,见王维腰杆笔直,却毫无惧意,便指着他:”维哥儿,让你娶宛儿的主意,是不是你舅舅出的?是不是他不满乐儿的婚事,又怕我随便将宛儿指给他人,便推了你出来做筏子?“ 崔宗之仰头看他,却倔强地抿着嘴不发一言。 王维也定睛看着他,一双清目如同养在春水中的琉璃珠子,透亮清彻, 干净得不染一点尘埃,他朗声道:“不错,是有人怕外爷你随便将宛儿指给他人,不过,那个人——是我!” 他向着崔日用嗑了三个响头:“孙儿不孝,立志此生只娶崔宛儿一人!如若不成,此生当一意以奉养母亲为念,不敢再望婚姻!”说罢,便伏身于地不再起。 此言一出,堂上便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到那博山炉滚得老远却侧翻着轻轻地左右晃动,带出一阵阵晃晃悠悠的金石声,如同崔日用心里左右摇摆的念头。 这少年,竟也如同他父亲一般地痴情!情深则不寿呀! 他将目光悠悠地投向崔夫人。她咬着唇,任眼泪汹涌地涌出,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留下几道光亮,却清亮而坚毅地看着崔日用,对视的一刹那,他看到了这个他一生爱护的女儿,眼中一样有怨恨与恐惧。 他突然觉得疲惫,他用心在为所有人谋划,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做错了。 他强支着精神招了招手:“七妹,你过来点。” 崔夫人膝行着向着父亲挪过去一点,却并不敢太近。崔日用只得直起了身,凑近她说:“七妹,现下我封了齐国公,五郎也是正四品,我博陵崔氏三房正是功名最盛之际,维哥儿这般品貌,此时议亲,别说五姓七宗,亲王郡王的贵女也是囊中物……若定下了崔宛儿……维哥儿便少了一门得力的岳家,日后……日后只能靠他自己,你可明白?” 崔夫人拼命点头道:“父亲,这些女儿都明白! 只是……父亲,”她再挪近了些,哀声道:“您冷眼看这些年,又有多少权贵姻缘能得善终? 女儿不懂朝堂之道,却知这世态炎凉,翻云覆雨, 最终与自己相守的,不过是榻边一人而已,其它皆为幻像!” 崔夫人终忍不住 ,靠住了父亲的膝头嘤嘤哭泣。崔日用缓缓抚上女儿的头发,仍是黑油油的一头青丝,触手丝滑,一如当年抱在他膝头睡着的六岁娇女。她抬头,含泪笑道:“佛曰‘ 恩爱合会者,必归于别离‘,七妹我得父亲垂怜,能与心爱之人相伴十年,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好过三姐她……时而堂上客,时而阶下囚……”这个名字,如一道闪电劈过崔日用的肺腑深处,他身子一颤 ,僵在原地。 许久,他缓缓抬起了手:“维哥儿,起来……外爷我答应你……” 王维闻言,心跳竟是陡然停了一刻。他缓缓直起了身看着崔日用,只觉得须臾间,这个独自支撑崔家巍峨殿堂的老人仿佛老了十岁,满眼满脸遮不住的疲惫。 他既为自己欣喜,但却莫名对他滋生出怜悯,想了想,便大声道:“外爷请放心,我与母亲早已约法三章,定会在考取功名之后再迎娶宛儿,绝不负阿爷的期待与栽培!” 崔日用淡然一笑:“好,好,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他倚在榻背上闭上眼睛,费力地挥了挥手:”我累了。你们去。“ 第44章 桃花 在回洛阳的路上,若不是崔夫人要坐着马车,王维怕是要一人一骑快马加鞭赶回去。 这一路春光依依,由于从潼关到函谷关的黄土塬上,桃树成林,落英缤纷,而名为“桃林塞”。王维骑着五舅送的一匹通身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徐徐而行,幞头与青色圆领袍的前襟上落满了粉色,白色的花瓣,确确是年少风俊,鲜衣怒马,沿途收了不少少女艳妇掷出的果儿花儿。崔夫人偶尔掀起窗帘,看着他那意气风发,意得志满的模样,除了做母亲的一丝自豪之外,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酸楚。 徐行了四日,终快到了洛阳静仁坊外。 马车停下,王维搀着崔夫人落地,一抬眼便看到阿宛与阿乐,还有拂尘几人站在黑漆大门前等着。一见那亭亭的身影,王维便不自觉心生欢喜,觉得这烟柳桃红的人间春色不过是为了衬托她的存在而已。她们与崔夫人行了礼,便一路扶着去了莫忘斋。 拂尘看崔夫人与王维的神情,却是猜出了八九分,想到姐妹二人如此殊途,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胸口闷闷地如压了千斤重。 刚坐定,崔夫人闲闲问了几句家中近况,便摒退了其它人,只留王维,阿宛阿乐而已。 她喝了一口清茶,便直入了主题:“这次我与五郎去长安城,是为了阿宛你的婚事。“ 阿宛端坐不动,眼神坦坦荡荡,并没有像其它女儿家那样,说到婚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出害羞忸怩的样子来。崔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叹道:若不是要做自家的媳妇,倒是真喜欢这不做作的样子;可做了媳妇,却怕是一个野性难驯的。想到这里,她声音中的欢喜便不自觉弱了几分,只淡淡地说道:“阿爷已经同意了你与维哥儿成亲。“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安静。 王维站在崔夫人身后,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衣摆,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抬头看向阿宛,眼神清明却又包含着渴求、欢喜与隐隐的怯意。阿宛坦荡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忽然就明了之前一直不甚理解的”近情情怯“的妙意。他的怯,是因为不确定她的心意; 而阿宛的怯,却是知道拥有过也注定要失去的无奈,如同冒然闯入了桃花源的人,面对眼前落英缤纷阡陌交连,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欢喜。 她正低头胡思乱想着,却伸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正是阿乐。她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声音却满是惊喜:“真好!真好!”阿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更用力地握住了阿乐的手,对着崔夫人与王维扯出了一个微笑:“我……也欢喜得很。“ 如佛谒妙音一般,这句轻轻的话在王维心如烟花般骤然炸开,满心璀灿,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他痴痴地想着,两情相悦,这大概便是人世间的极乐之事。 这时,他听到阿宛问道:“那姑母,我和摩诘什么时候拜堂?“ 他脸上一滞,看向母亲那不知如何应答哭笑不得的脸,笑意已经满得要快要憋不住了,却被阿宛狠狠瞪了一眼。 崔夫人喝了口茶,嗔骂道:“女儿家不害臊,怎么可以自己来问这些话!“ 王维赶紧出来打圆场:“按阿爷的吩咐,我过几月便去长安国子学就科,参加明年的春试……若考取了功名,那……时便是了。“ 说着,王维又向阿乐拱了拱手:“过几月……你我便同在长安, 可相互照应着。“阿乐淡淡一笑,点头说好。阿宛却似有些坐不住 ,拉着阿乐的手向崔夫人福了一福:“姑母,您舟车劳顿,我们先行告退,您好好休息!“ 崔夫人读懂了王维的眼神,无奈地摆摆手:“去。维哥儿,你送一送。“ 三人退出莫忘斋,阿乐知趣一笑,借口先走一步,留阿宛与王维二人缓缓并肩而行。 这个小小的院落,从莫忘斋到清尘阁不过一箭地。又值傍晚时分,一片片煦暖日影斜斜地洒下,照耀得他们脚下的碎石路如铺了淡淡金箔,小径旁修竹上的狭长叶子仿若用金粉描了面一样。阿宛看着这熟悉的院子,身边又传来一股熟悉柏木的清香,忽然想到很快就要舍下这些,觉得心上仿佛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痛到停住了脚步。 一边的王维见她停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阿宛回过了神,绽出一个笑容,轻声说:“别动”,便垫着脚,从他幞头上拿下了一片粉色花瓣,戏谑着拿给他看,说:“呐,拈花惹草的罪证。” 王维被日影下这个巧笑倩兮的明艳笑魇晃到了神,他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握住了她:“阿宛,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我看到这桃花开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从前他也握过她的手,赶路时同乘一匹骆驼一起攥着缰绳,学写字时手把手握着笔杆,但阿宛从未觉得他的手像这次一样如此炙热滚烫,修长分明的指节将她的手妥帖裹住,竟一时无法挣脱。阿宛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仿若华金错彩的影子。此时此刻,她的手,她的人,她的心,都被他用少年的热情包裹着,无从挣脱 。那就,不挣扎了,这世间本就彩云易散琉璃脆,自会有无常的手将他们分开。 她的心安定下来,回望向他的眼睛,眼睛里都是笑意。在阿宛的注视下,王维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他骑在马上奔波了四日,薄薄的罗衣有些发皱,便自己伸手扯了扯衣角。阿宛自然而然地,轻轻帮他拂了拂头上身上的灰,笑问道:“小郞君,这一路,可有哪家小娘子掷给你花儿果儿?” 王维知道她是在调侃那时曾有少女给他送果子的,脸微微一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用丝帕包着的小小包裹:“我这里真有花儿——但不是路上什么小娘子送的,是我一瓣瓣自己采来,送给小娘子的。” 他郑重地打开一层层丝帕,阿宛一看,却是一包桃花花瓣。暮春时节,洛阳城里的桃花早已谢幕,只有他们路过的函谷关高处深山中还有一片桃林,且难得是每瓣都细细挑过,颜色浓艳娇美,大小均匀,深浅一致。他认真地解释道:“那日祭祖时,我看你难得点了一层胭脂……真好看,这样的桃花若用来做胭脂,最适合你不过了。” 阿宛把丝帕一层层裹好收起了袖子里。王维又道:“对了,阿宛,去年你在我院子里收的梅上雪,我在冬末梅花正盛时又收了一罐,过几日我们便启开泡茶,现在春茶正好。”阿宛抬头看着他自顾自絮絮地说着,忍不住扑哧一笑:“谁能想到,外面说的王家十三郎沉静寡言,惜字如金,在家里却是如此絮叨。”王维坦然一笑,又眨着眼稍稍弯腰靠近了她耳边,轻声道:“我不是在家里絮叨,我是只愿和你絮叨。” 饶是阿宛脸皮比一般女子厚些,现下也有点脸红了,她嗔怪着看他一眼,迈步向前走去。 王维一脸得意,快步跟上。及到了王维的了凡院门口,阿宛轻轻推了他一把:“不用送我了,快回你的书斋念!”王维哈哈地笑出了声:“是了,不然明年考不上功名,有人又要开口问我阿娘什么时候能拜堂!” 正在轻笑着的阿宛听到了“明年”两字,突然身上一冷。明年此时,早已置水泄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自己尚不知置身何处,而他,自会另觅佳人。她心中酸楚难当,转头向着清尘阁走去,留给那个浑然不觉的少年一个仿佛因娇羞而快步走开的背影。 第45章 造梦 转进清尘阁,等再也感受不到背后那缕目光,阿宛整个人都懈了下来。她笑了一路的嘴角此时酸涩无比。原来欺骗是一件耗费心力这么难的事,为什么还有人热衷于此?她耗尽全身的力气,只能给他一个月的美梦,是欺骗亦是恩慈。 她神不守舍地走进房里,却是一片黑暗,尚未点灯。阿宛轻轻唤了一句“阿乐……”却见角落里一颗小小的烛台亮起,照见了她沉静却带着泪痕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几步上前紧紧抱住阿乐,无声地大哭起来。 阿宛哭累了,终于停了下来。阿乐拉住阿宛的手,郑重地看着她说:“阿宛,之前以为你也会被崔老头随便指一个不相干的人嫁过去,所以才……现在,如果是摩诘,那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你实在不必赔上你一辈子!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只要让那贼安心放我在他枕边,总有一日,我总能找到办法杀了他!” 阿宛苦笑一声:“阿乐,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那地狱里陪着贼人,看着你一个人去那里赴死,我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嫁给谁都不可能快活!“ 阿乐还想再说什么,阿宛打断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们龟兹人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离开西域时我就想过,一定要回来,不为别的,就是一定要杀了那个曹贼!没想到他现在竟送到眼前来了 !我恨不得在他身上也扎出千百个孔,放干他的血,让他给阿娘陪葬!“ 阿乐沉默了半晌,幽幽说道:“……身负这血海深仇,就已经不可能再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了。阿娘他们被害死那日起,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 阿宛拼命挤出一个笑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这段时间里,就先依着自己的心意做场梦!” 这日,长安那边来了书信,初十那日阿乐即从齐国公府内出嫁,迎至曹府。 此时的清尘阁,一片祥和。阿乐温和安静,跟着拂尘的指点认真地准备着嫁妆,一针一线地绣着各色精致的小物件,或是跟着崔夫人礼佛,一遍遍地诵着《孔雀明王经》。却是阿宛,却怎么也坐不住,整日里只在院子里练剑,引得缙哥儿天天在院子里赖着不走,直嚷着要拜师,被王维揪着耳朵拖走了。 夜深人静时,阿宛回想着与王维相识的点滴,惊觉自己不开窍的时候还真的是很多,这个少年默默地在她身后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她明白的时候,命运留给二人的时间却不多了。因此,阿宛格外投入地为王维造着这个梦境。 那日,她去找王维,一进门王维便觉眼前一亮:她甚少妆扮艳丽,今日却梳着飞天髻,戴着金银错象牙宝冠,墨绿宝相花襦裙上披着他送的那条天青色敷金彩碧帔子,恍若仙人。阿宛抱着那把螺钿琵琶,轻轻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轻声问:“好看吗?“ 王维轻笑道:”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这是谁家小娘子,还是那壁画上的神仙?“ 阿宛指指唇上的胭脂,“这是你给我的桃花瓣做的……” 王维心下一动,不敢再看她,便指向她手中的琵琶掩饰道:“是要为我传佛音吗?” 她轻轻一笑:“你忘了,之前说要把阿娘和那提他们唱的歌弹的琴记下来,我这几日和阿乐磨了好久,算练得差不多了,才敢找来你。” 王维正色道:“不错,定不负所托!” 他们一个弹唱一个记谱,把之前他们几人在克孜尔山谷中听到的一些旋律都重弹了一遍;中间偶尔王维也会接过琵琶演示一段。他的音律功底本就深厚,只是经常被那些调阶律法拘着,不免失了灵动;阿宛倒是恰好经常信手拈来一些旋律,两人相互借鉴着,倒是琢磨出了一个即兴移调的法子,玩得不亦乐乎。 那几日,王维书房里的琴声妙乐,引得拂尘和缙哥绮姐等趴在门口听得出神。崔夫人本是想来催促王维温书的,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只觉得这琴声精妙绝伦,若能记谱流传也是个功德,便嗔怪了几句,不再阻挠。 这一日,王维捧着两个小巧的青化寿字瓷瓮走进清尘阁,笑着唤阿宛:“那日我说要把那梅上雪启出来烹茶,今天正好新茶也有了,一起试试?” 阿宛懒懒地从榻上坐起来,撇着嘴道:“ 这几日弹琵琶练剑,日日不停,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今日阿乐又在礼佛……我是不乐意做这个,火候老是控不好……” 王维取笑着说:“既是不乐意做煎茶的事,怎么下雪天那么冷,还眼巴巴跑去我院子里采梅上雪呢?“ 阿宛似被说中了心事,脸红了一下,却强撑着白他一眼:”我闲的!“ 王维宠溺地看着她,柔声道:“那今天我来烹茶,你只管坐着……你若觉得我烹得好,那以后,便都由我烹来你喝……“这话里的柔情蜜意,真的叫阿宛心里一颤,如一汪春水漾开,可那”以后“二字,却让那这一汪春水刹那间结成了冰。 阿宛只得装听不见,低头捧着一本书,用眼角斜看着他。他一身月白长衫,长发只用碧玉青竹簪松松地簪着,端坐在案前,一丝不芶地研茶,筛罗,又细心地控出瓷瓮中的水倒进铜鼎,放在炭炉上轻扇着……阿宛心里暗暗感叹,所谓君子如玉,这世间真有这样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如谪仙一般的人。 忽然,她咬了咬唇,从榻上挪近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摩诘……“ 他笑着转过了头,温柔地看着她。阿宛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摩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轻扇的动作不禁停住了,眼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阿宛,阿宛,果然是只有你会问的问题……“他干脆放下了扇子,侧头想了一会:”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若要问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至诚,至真,至慧,都让我如获至宝。唯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想踏歌,想吟唱,想和你……“说着说着,他那皎皎如月的脸上隐隐泛起一层红晕,低下头不敢再看阿宛。 阿宛一颗心晃晃悠悠地随着他的每个字越跳越快,似要蹦出嗓子眼,竟如同着了魔似的,直起身在王维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又快快坐了回去。这个吻太清淡,似有若无,轻盈如蝴蝶触碰花蕊,若不是王维感觉到了额上有一点宛若飞雪飘落的微微湿润,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阿宛脸上亦是一片红晕,抱着膝坐在榻上,只低着头不语,心中酸涩甜蜜,五味杂陈。就当是为他再造了一个梦。旧梦本无痕,这年少心动的片刻,也足以撑起半生回忆。 第46章 初吻 忽尔立夏,首夏清和,芳草未歇。岁月在这个清寂小院中特别绵长,似乎一个画面就是地老天荒,然而阿宛与阿乐却明白,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她只是无法预料,这一刻的自己,已经有了那么深的牵绊。 这一日,所有阿宛与阿乐她们能记住的龟兹曲子都已被王维记下,他身边放着琵琶,一手执笔,不时弹拔音阶,一遍遍校正修改着。 阿宛蹑手蹑脚推开了房门走到他身后,故意压低声音说:“大胆,又在偷看我家宝典!“ 王维只觉得好笑,喝了一口清茶:“你找我可有事?“ 阿宛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几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阿乐说她想自己在洛阳城里走走,但不想劳动姑母,拂尘他们一直陪着,能不能……你前些年的旧衣服,可不可以借几件给我们?身量应该差不多。“ 她在有求于人的时候,那双大眼睛便会收了锐气,水汪汪的蒙上一层雾气巴巴地看着你,端的是可怜可爱。王维怎能招架得住,差点儿要把衣箱搬空了给她,但他也有个条件:就是要带着他一起出去,至少安心些。 这日天色刚暗,阿乐阿宛都穿上了王维的旧衣,两个人忐忑地坐着,等王维过来——这个一向把安分守已刻在骨子里的少年,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在这最后一刻失约? 阿乐看看窗外,一勾新月已经爬上了柳梢,穿过那紫藤花的缝隙,洒得这个小院中遍地碎银一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家那乖乖少年,怕是不愿陪我们干这些浑事……罢了罢了,我就在窗口再看看这洛阳城。”说着,她便去了楼上换回了日常装束。 屋里渐渐暗下来,只有那案上那金鸭兽香炉里一点幽微的光闪闪烁烁,散着一丝檀香。 阿宛没去点灯,只在榻上静静坐着,眼睛一点点在暗中适应了光线,视线抚过这个屋子的每一处。洛阳城的双阙连甍,碧树银台,这屋里的丹楹刻桷,雕几香案,也本不应该是她们的,只是暂时借来的一个梦而已。那个身着月白罗衣束着金镶玉蹀躞带,长身玉立,宽袍缓袖的身影,只是梦里人。 阿乐正发呆,却见那个身影缓缓走近,说道:“你……们还一直在等我吗?” 她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没有回答。 他摸到案前,一 盏清灯伴着火石声亮起,正是王维。 他清亮如水的眼眸里全是焦急与歉意,轻声道:“母亲见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弹琴记谱,适才便花了好些时间考了我几篇礼部所试诗、赋、策……我知你们在等,却脱不了身。” 阿乐看着他,心里慢慢升起一层委屈,这委屈不是怨他迟来,而是怨这老天捉弄,让她触到这原不可及的梦,然后再把这个梦击碎给她看。阿宛原不想哭,但一张嘴说话的声音却带了哭腔,蓄了一晚的眼泪此刻终于奔泻而下,只呜咽着不成句:“不怪你……怪………故意…天……不好……” 是的,她贪心了,她舍不得他,她恨这世上的翻云覆雨手如此戏弄,一个令牌,一个姓氏,一个人情,一种责任,一个期待,什么都比她和他的心来得要紧,谁都在身不由己地伤害别人也被伤害。 她哭得一身热汗晕眩无力,小巧的身躯原本就滚烫炽热,现在更不管不顾,如纽股糖一样整个人缠绕着他。王维小心翼翼地轻拍她肩膀安慰着,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越收越紧,他身上也渗出薄汗,热意透过衣衫一波波地传到她身上,如升腾的火。他强撑着抱着她坐在榻上,一手扯着袖子想帮她擦汗。 阿宛心突突地乱跳,仰视着他,双眸湿漉漉,眼神却清晰明亮,眉眼间交织着一丝不屈的戾气和委屈、不甘、心疼,骨子里却透出柔若无骨的妖娆妩媚。 她抓住了王维想给她擦汗的那只手,把袖子从手里扯出来,娇憨地把他的手心贴住了她的左脸。王维的手心,触到她软脂香玉一般的脸,那股暖香一直烘上来,从肌肤渗入肌肉,又顺着血液流淌进身体的最深处。他不知道阿宛要做什么 ,但他又期待她做些什么 。 她的眼眸被泪水润湿,她的唇瓣如玫瑰花一样微微开启, 她轻声说:“摩诘,摩诘,吻我。” 这两个字有如佛谒,如一道拨散乌云的光束,笼在他身上。 世间万物如水流过,而他只想抓住这一束光。 第47章 清梦 城中钟鼓报过了二更,屋檐外的铁马随着风声,玎珰,玎珰,小心翼翼地轻响着。 他们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放开了彼此,亦至是什么时候又抱在一起。窗槛间有吹过游丝般的微风,也识趣地绕过了两人中间,只轻轻拂过他们的背。两人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凉沁沁地甚是适意,连身上的罗纱都薄得如泉水如微风。 案上烛光轻舞,潋滟的微光映在她雪白的脸庞上,朦胧的火光一衬,更是眉目如画。她一脸娇羞地看着王维,眼里全是笑意:“原来……你的吻是这样的……” 王维亦笑着回望她,有一点害羞一点好奇:”那……是什么样的……“ 阿宛眼光流转了几轮,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湿润柔软的唇,认真地说:”像……梅上雪的味道……先是冰冰凉凉的,有淡淡的甜……后来,就是温温的甘甜,有回味……“ 王维轻轻搂过了她 :”那以后,我每年都给你收好几缸的梅上雪,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喝着这个想我……“阿宛身子一颤,似乎打了个寒战。王维便搂得更紧了些,把头靠在她脑袋上,却碰到了硬硬的幞头,轻笑了一声:“原来今天我吻的不是小娘子,是小郎君……” 阿宛这才想起,她今天本是要换作男装出门夜游的。现下过了二更,南市怕是早已关了坊门。可现在的她,有一种有今日没明天的疯狂与热烈,她定了定神,抓着王维的手臂说:“想不想看一看夜深时的洛阳城? 我经常在窗子里看邙山上的月亮,经常想如果站在坊外的街衢上看,月亮又会是什么样子?” 阿宛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烧,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把他也点燃了。 他们从家里的角门溜出,趁着坊门还未落锁,终于,二人手牵手站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还没来得及体会那份违例夜游的忐忑和兴奋,他们就被这从未见过的空旷与寂静所震撼,如见山见佛,不敢高声语。神都洛阳,平日皆是那车马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的模样,今天所见,如卸下妆容的女子,终于除了那零碎华丽的珠钗步摇,面魇颊黄,螺黛唇脂,窥见她的月白肤色与孤清双眸。 他们并不敢大喇喇地走在街衢上,毕竟偶尔会有巡查的金吾卫走过,于是在洛水边找了个隐蔽的台阶,两人挨在一起坐着。一轮圆月高悬,洛水中同时漾着一个圆月,月色如光倾泻在河边笔直的青石板街道上,那日积月累研磨出的车马印迹,宛如洛水中些微的波澜。王维月白罗衫上的暗纹,在清辉照耀下如同有人用银笔再勾勒了一番,蘸饱了月光,随着他衣袖袍角起伏流动。河道中的流水絮絮流响,宛若有人拨动轻柔的箜篌,偶尔传来几声隐约的马蹄和梆子声,那便是现世安稳,一切平安的盛世之曲。 在这一刻,阿宛真正爱上了洛阳。往后余生,这个夜晚的记忆伴随了她走过千山,却再也看不到那么雍容而恬静的月亮。 阿宛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戳了戳王维的手臂:”摩诘,我一直想问你……“ 王维嘴角扬起:“你问,我也很想知道你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范阳卢家的女儿,长得好看吗?“ “……好看……我俩父亲曾同在汾州上任,9岁前经常见面。“ “9岁前好看,不代表现在好看,说不定长残了!” “那日去她家问名,她也在……并没有长残,还是好看的……“ “好看有什么用!那她愿意嫁给你吗?” “嗯……几月前还收到她的信,她说不管父兄如何,愿意等我再上门……” 阿宛气结,哼地一声抱手团膝而坐。 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问:“………那现在你不能娶她,会不会很难过?“ “阿宛,”王维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有一个秘密,我知道这个秘密断不能让母亲,让舅舅他们知道,但我想告诉你……” 他仰着头看着月亮:“那时我答应母亲去问名请期,但心里已经打定了一个念头,就是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会坚持要在考取功名之后再定亲……” 阿宛撇撇嘴:“这算什么秘密,你想要娶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但是……阿宛,你可知……”王维抓住了阿宛的手轻轻把脸靠在她手心,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是她,我会让自己一辈子都考不上功名…………” 电光石石间,阿宛明白了他这个秘密,心下震动,既酸楚又甜蜜,原来她在他心中竟是这样的重要!这个从小活在“考取功名“这一魔咒下的王家长子,竟为了一点渺茫的坚持,奋力想要舍弃这些桎梏,舍弃多年的努力,用最隐忍的,近乎自残的方式反抗。 阿宛看着他眼里的雾慢慢浮起,用墨玉琢成的漆黑眼珠有了水气,似乎孩童一般,有些倔强有些委屈,但更多想从她这里得到表扬,赞许和甜蜜。 她笑了,慢慢地吻上他颤抖的睫毛,吻上他高挺的鼻梁,吻上他温润的唇。 他热切地回应她,贪婪地吮吸着她给的甜蜜。但她能给他的甜蜜是有毒的,佛家所谓的三毒,贪欲,嗔恚,痴愚,这吻里都有了。此三毒能生万咎,如果以后他恨毒了她,她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如波涛一般的鼓声,咚咚咚地由远及近,滚至每个人的耳边。这是每日昼漏尽时六街上擂起的宵禁鼓,一千声街鼓响毕,所有的市坊大门将要关闭,商贩行人必须归家,这座晨钟暮鼓、井然有序的古城即将陷入了沉睡。 阿宛晕晕忽忽地从他的吻中醒来,伏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连着这鼓声一起涌动,怎么也不愿站起身,她仰着小巧而精致的脸,撒娇道:“我们可以不回去吗?就在这月下坐一晚上好嘛?”王维宠溺着说:“好,你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顺手把她抱得更紧。 阿乐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上,鼻端充溢着他身上好闻的柏木香味,不禁幽幽地叹道:“摩诘,摩诘……你真好……“她直起身子,黑白分明的眼晴深深望向王维:“那日,在将军府里,你和我说,愿宠我护我给我自由,愿为我挡住陈规旧礼,愿与我一起踏遍青山游历人间……那时,我其实是不信的……但现在,我信了。“ 王维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你还说!那日你是听懂了,可你不愿相信……我知道是因为你阿娘和亲生阿爹的事……但世事轮回,这次,你遇到的是我,我定不负你…… “ 阿宛又被他轻柔地搂在怀里。她从肩膀处看出去,洛水旁的烟柳正轻轻拂动,掩着一轮清冷光华的寒月。明月皎皎,杨柳依依,她忽然领悟了古人这“依依”二字,含了多么深的不舍情意。 第48章 出阁 第二日清晨,在台阶上坐了一晚上的他们俩趁着坊门初开之时,溜回了家里。 拂尘看着他们俩从角门溜了进来,身上薄薄的罗衫被露水打湿得七七八八,只得无奈叹了一口气,吩咐厨房分别给了凡院和清尘阁送一碗浓浓的姜汤去。 这一日下午,崔宗之引着一辆庄重华丽髹着金漆的剔红油壁车行至王府门前,明日,阿乐将坐着这辆车去往长安齐国公府。这辆停在门口的华丽油壁车,以及王府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刺痛了阿宛和阿乐的眼睛,她们却还得强颜欢笑,与崔夫人还有拂尘,净瓶她们一遍遍地理着嫁妆单子,整理着要带去齐国公府或是要带去曹府的物件。 崔宗之将曹府的礼书交给崔夫人,崔夫人略略一看便放下了:“倒是够体面了……“ 崔夫人又道:“我这边给乐儿添了些首饰,是我当年的嫁妆,现在我也用不着了……我看阿宛她也不像是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倒是乐儿之后去了将军府,又有许氏这个平妻在,少不得要些金银宝器装点一下门面……” 崔宗之叹气道:“她们俩碰到你……还有花奴,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崔夫人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宛初来时,我也是看她有些不羁;现在想想,可不就是你当年那样子?心地是极好的,维哥儿喜欢她也不是没道理……只可惜了乐儿……” 她还在絮叨着,崔宗之眼眸低垂不发一言,一手却紧紧握拳,用力到指节发白。 这时,拂尘走来请示道:“明日送二小姐出阁,舅爷和大郎君自然要去,其它人如何安排?” 崔宗之沉吟一下,商量道:“七妹,前些天你刚从长安回来,这次你就不必再跑一趟,我可央了花奴来做送嫁娘子;其它人,阿宛必是要跟着去,拂尘你再带两个丫鬟服侍,其它小厮我来安排,你看这样可行?” 崔夫人俏皮一笑,开始念佛:“阿弥陀佛,还是哥哥疼我!这话就得你来说,不然就好像我躲懒似的!婚嫁礼俗我确是不通,有花奴在是最妥当不过!” 清尘阁里红烛高照,窗槛上明晃晃地贴着个“喜”,看得阿宛一股无名火起,拔剑向它刺去。阿乐忙拦住她:“何必在这时候练剑?就怕别人不知道你要……” 她话音未落,眼角却看到崔宗之一脸狐疑地站在清尘阁的门口看着她们,连忙轻轻推了一下阿宛,阿宛用余光看见崔宗之,一时急智,倏地又向虚空中刺了一剑,又装模作样地喊道:“啊呀又没刺中!现在的飞蛾是都成精了吗!!“ 崔宗之咳嗽了几声示意了他的存在,二人若无其事地过来行礼。 阿宛继续天真道:“阿爹,你找我们可有什么事?“ 崔宗之正色道:“阿宛,有件事先告知你……阿乐新婚那天,寿春王,就是现在的宋王会来赴宴……若我与严诺记得没错,当年你阿娘与那提应该都在寿春王府待过,但因为你阿娘被追杀的原因不明,所以我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阿宛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飞速地盘算着。 她问道:“他可是会去曹府 ?“ “是,那日他会代圣上宣旨,册阿乐为正五品孺人……” 阿乐忍不住一声冷笑:"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崔宗之心痛无奈,无力地解释道:“将军府毕竟水深,又有一个平妻在,担心你压制不住,是我央着父亲去找圣上,以孝悌之名求了一个恩典,至少有所傍身。“ 阿乐只扭过头不看他。 阿宛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那……这事我们要怎么查?“ 崔宗之头痛道:“这些时日我暗中查访了,宋王因原先的太子身份深陷宫闱之争,历经三次政变,原寿春王府那一干旧人死的死散的散, 现只有一老仆王宪始终跟随左右,偏这人是个嘴紧的,又无甚癖好,一时竟难以下手!“ 阿宛静静一想,轻笑道:“何必舍近求远!问他本人就是!“ “不可玩笑!此事事关重大,你还记得……不可再重蹈复彻!“崔宗之轻喝道。 阿宛上前拉着他衣袖,缓缓道:“阿爹,我不是鲁莽……你可还记得这把相思木琵琶?那日宴上,我可用那琵琶为大家奏一曲阿娘教我的小调,如他记得此曲,那日后……”阿宛说到这里,不禁滞住了。她咬了咬唇,接着道:“……日后自然会来找我……“ 崔宗之想想,确也无更好的办法,便点头应下。 她们俩和衣胡乱睡下,想到这即将来到的一日,心中全是紧张与恐惧。 本来以为那日需应付的只是一个曹贼,又偏偏多了一个宋王!这样的机会,失不再来,却感觉渐渐超出她们的掌控之中。 第二日,如同三年前崔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在门口迎接她们一样,今日亦是同样的情景,只是变成了送嫁。崔夫人口中敦敦嘱咐着“以后回来看看“,阿乐与阿宛却心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二人不约而同跪下行了三个大礼,惹得刘阿嫲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崔宗之与王维骑马,阿乐与阿宛坐着那辆髹金剔红油壁车,引着一众奴仆家丁以及几车的嫁妆,驱车长安。车上那三十六只红漆描凤宝钿箱子让一路众人都看红了眼,纷纷羡慕起崔家大小姐这享用不尽的富贵。阿宛冷笑着放下车帘,手里握着她的青冥剑。 一路无话,在第四日终到了长安城内。这本是阿宛与阿乐第一次踏足长安,但那城墙,街衢与四四方方的一个个街坊,却又是看着如洛阳一般无二,还少了些烟柳画桥的景致,阿宛在车窗里隐隐看了几眼,便全然无趣地放下了帘子。 到了宣平坊外,那坊墙上曾被拆毁又重建的齐国公府府门,更加华丽庄重,极为气派。崔日用尚未下朝,阿乐与阿宛先被崔宗之带去正厅拜见了夫人钱氏,这个名义上的义母钱氏圆脸,微胖,并不算美人却也和气耐看,是个恬静的性子,却不知为何只是三十年纪却像是行将近木的老人一般全无生气。见阿宛与阿乐按礼法行了隆重的三拜礼,倒是满意地每人赏了一支金累丝衔珠蝶形簪做见面礼,一切都中规中矩。客套了一番后,便让人把她们安置在了府内后院的思退斋里。 她们人未坐定,门口奴婢就通传花司制到了,二人心下一热一起奔出门去,却见那花阿娘一脸雍容地慢慢走进思退斋,仪态万千。奴婢们呈上茶水,她便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待门关上,花阿娘这才变回她往日那嬉笑怒骂的模样,一把拉着了阿乐的手,轻咬着牙恨道:“我的大小姐!!怎么几日没见,就被你那糊涂爹给许配给一个老头!“ 阿乐低头,看着鞋尖不说话。 花阿娘恨铁不成钢:“我是教你们那些礼仪规矩,但那都是表象!小事恭敬些无妨,不吃亏,但人生大事千万不能被拘着!女人,为自己活才能开心!你怎么也不反抗?当年我在冷宫中带出的的那金仙,玉真两位公主,已出家为道不问姻缘;她们虽为公主,却也知人间疾苦特别是女人的苦,你们若来找我,我倒可求她二人收留你一阵避避风头。这圣上嫡亲妹妹的名号,谅你阿爹和曹老头也不敢说什么!再不济,你还要可以逃婚呀!” 阿乐这才抬头说道:“阿爹也说让我逃……但我自己想明白了,既能帮扶崔家,又能当将军夫人,何乐而不为?我不求什么一心人,我只求富贵平安。“ 花阿娘沉默半晌,缓缓道:“你阿爹和你,倒都是一心为对方着想……“ 她扫了一眼那满院的聘礼,轻轻叹了一口气抱住了阿乐:”你虽话不多,但我知你是有主意的孩子……只是,你才十六岁,这人生漫漫可怎么熬……“ 阿乐鼻子一酸,强忍着收住眼泪,指着一顶镂空牡丹形红珊瑚冠问花阿娘:“花阿娘,这头冠要配什么妆面才好?还有那执扇,原先配的是象牙骨,现下看反而过于素净了……“她拉着花阿娘翻看着那些珠宝簪饰,绫罗绸缎,装做一派欢喜的样子。 阿宛却不忍心再看下去,操起琵琶,轻轻弹着阿娘教她的龟兹小调。欢快盘旋的音符在沉静肃穆的退思斋里回响着,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花阿娘慢慢走近,在一旁坐下细细端详着她,眉头微锁。待一曲终了,她轻道:“我以前说你像一个故人——本是说脾气,可现在你长开了,仔细看看,似乎长得也有些像……“ 阿宛已不像当年那样莽撞,只是轻笑道:"花阿娘你忘记了?我本就有一半龟兹人的血脉,汉人看西域人,可不是都长得很像?" 花阿娘一笑,也就释然了,摸摸阿宛的头:“幸好,你家崔老爷心疼他外孙,没把你……这姻缘,也是来得不容易……“ 她扶着阿宛的肩膀,盯着她眼睛柔声说道:”这世上有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你也算是有福之人……等你出嫁那日,我也倚老卖老给你做喜娘,看看这一对璧人!“ 说着,花阿娘把她抱在了怀里,全然没有看到阿宛她正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还有两日便是大婚,前厅里熙熙攘攘,崔家一些带官身的长辈们都在忙着迎来送往。 齐国公崔府与长安千牛卫曹将军的联姻,是这月中,长安城中仅次于皇上金仙,玉真公主两位胞妹入道修仙的大新闻。阿宛与阿乐都暗自庆幸祭祖后闭门不出什么拜贴都不接的英明决策,不然两人顶着被大家看熟了的一张脸,事后可是要往哪里逃? 这一日,却听门口有人前来通报,请二位小姐移步偏厅见客。两人狐疑着前去,袅袅婷婷地低头进门,却听到有一个熟悉又带点陌生的声音:“阿宛姐姐!阿乐姐姐!“ 阿宛抬头一看,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健壮少年,一身墨绿敞领胡服和乌皮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炯炯有神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唯有那笑容依稀能看出小时模样。 她迟疑道:“……裴……裴迪?“ 坐在堂上的裴旻将军哈哈大笑:"五年光阴,可还记得我家这位顽劣小儿?“ 一旁的崔宗之笑而不语。时间这东西,唯有在小儿身上的流逝,最为明显。他扫一眼这堂上的裴迪,王维以及阿宛阿乐四人,万分感慨。 裴迪过来向阿宛阿乐拱手,笑道:“正是我!我现在被选入了长安左万骑军中历练,我阿爹说了,过几日阿乐姐姐出嫁障车之时1,你们崔家王家兄弟是文官,做诗骂人可以,拦路障车讨要钱财这事,还得交给我这样的武将!” 阿乐得体一笑,向崔宗之拜了拜:“多谢阿爹体恤! “ 阿宛却莞尔笑道:”十三郎,你既是我们的救兵,那这些年柳家剑可练得如何?“ 裴迪一下泄了气:“阿宛姐姐,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和我阿娘创的刁钻剑术,真是难学!我现在转学我阿爹的裴家剑,倒是不错!“说着,他用手一指裴将军:”不信你问我阿爹!“ 裴旻笑道:“不错,你和拙荆创的柳家剑精妙绝伦,倒是更适合你们这样灵动聪慧的女子,裴迪他一身蛮力,讲究力道的裴家剑却是有所长!“ 阿宛盈盈一拜:“裴将军指点的是!“ 此时崔宗之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你们几个小辈也别在这里拘着了!都是自家兄妹,也不要太拘礼,你们下去好好叙旧!“ 几人说说笑笑着向退思斋走去。 裴迪虽已早不是当年那圆胖的模样,却一样少年心性,和王维比着个头道:“我再过二年,不对,一年,就能和你一样高了!“ 王维只一贯和煦地笑道:“裴十三,你现在军营中时常操练,自然能助长筋骨。“ 裴迪突然愤愤道:“我曾在练场上见过那曹将军……五短身材,比我阿爹还老!我是不喜欢!你阿爷……真可气!” 阿乐眼睛一红,低头不语。阿宛悄过去悄牵住了她的手,啐骂道:“轮得到你来替我姐姐选夫君吗?“裴迪自知失言,羞愧得低头拽着自己衣角,但又忍不住抬头小声嘟囔道:“阿宛姐姐,我还不是在为你操心!你就不怕你阿爷又随便把你嫁给一个怪老头!” 阿宛气结,刚想说什么,王维轻轻笑道:“裴十三,你自不用担心这个,阿爷已经把她许配给我了。”裴迪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王维,再看看阿宛那含羞的神情,眼里由震惊,恍然,再转为失落,强挤出一个笑容,半晌说道:“本以为摩诘你早就和范阳卢氏的女儿定了亲……看来缘份这个东西,也是天定的!” 阿宛有些不好意思,推着他去了院子里:“什么许配,等他考上了功名再说!我倒是想和你试试剑,好久没人和我喂招了!” 这样的事,裴迪当然乐于奉陪。阿宛手上的青冥剑一出鞘,依旧是寒光胜雪,轻盈迅猛,这三年因甚少出门,练剑便成了她唯一释放精力的方式,她在这几年中又随着院中紫藤蔓的生长,雪花的飘落演化出更灵动的招式,裴迪好几次被出其不意的招式掠到,侧身避过,又被她反手挑起,剑锋从他虎口处斜掠过,他手中的赤霞剑终是握不稳,掉落在地。 裴迪淡然一笑,拾起地上的剑拱手道:“阿宛姐姐的剑术灵动更甚从前!“ 阿宛收起剑,嗔道:“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在让我! “ 裴迪嘿嘿一笑:“舞刀弄枪,本就是男儿们的事!我这一身力气,行走江湖还是可以保护……“话未说完,他便想起阿宛与王维定亲一事,硬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 阿宛却置若罔闻,正色道:“十三郎,若我这剑术真正上场杀敌,有何破绽?“ 裴迪刹时间收敛了那嘻笑玩闹的少年模样,亦认真回答道:“轻巧有余但威力不足,若要杀敌,便定是偷袭!角度刁钻,防不胜防,才可以一招致命!若是拉锯战,定会吃亏!“ 阿宛郑重点头,拱手道:“多谢指点!“ —————————————————— 1唐代婚俗,凡达官贵人娶妇,又有障车之俗,由新娘的兄弟行骑马拦路,向新郎索要财物,以增欢娱。 第49章 准备 这一日,崔宗之送来了长安城里内造坊定的吉服。因阿乐已被御口亲封为五品孺人,明日要穿的嫁衣,便是这件攒金丝翟鸟纹花钗礼衣, 铺锦列绣,明艳不可方物。崔宗之送来的,不只这件衣服,还有那厚厚一沓的嫁妆单子。 阿乐冷眼看着这衣上错金华彩的翟鸟纹饰,围着那华服转了一圈,慢慢走到崔宗之面前,仰起头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果现在我说,我不想要那些嫁妆,不要这五品的头衔,不想当什么将军夫人,你还会带我逃到扬州吗?“ 他整个人僵了一下,脸色越来越白,他忽然叹道:“苏克莎,我对不起你。”她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如一道闪电劈进了她肺腑深处,痛彻心扉。原来,即使她不是崔乐儿,她是苏克莎,他还是会选择对不起她,一如从前的选择。 她痛极反笑,泪珠滚落:“哈哈哈哈不必说对不起,原是我赚了。” 崔宗之心痛欲裂,却也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转身而去。 暮色四合,长安的夏日傍晚与洛阳并没有什么不同。 齐国公府内小小的退思斋里灯光通明,七八个婢子在花阿娘的指挥下,收拾整理着明日要用的典仪之物。花阿娘拿着本缎锦画册,把阿乐单独拉到了里间,把阿宛赶了出来。阿宛哼地一声,心中想:当年克孜尔石窟上坦胸露乳的仙女,缠着佛陀的不着寸缕的魔女,我可不是没见过。她忽又想起前几日王维开的那个魔女诱佛的玩笑,脸上泛过了一阵潮红。不知他现在做什么?明日此时,又将身在何处? 阿宛一人站在外间,听着里面那窍窍私语,只觉得厌烦;在灯下擦了一会剑,把剑柄的皮绳又重新紧了一遍;又拾起了琵琶,练了一遍明日即在喜宴上弹奏的《苏幕遮》。若宋王能认出这首曲子,认出这把琴,会如何?先活过明日再说——若活不过明日呢? 阿宛脑中念头如脱缰野马一般左冲右突,直撞得自己头痛不已。她深呼一口气,随手又弹出一段曲子,竟是当日与王维一起记谱时新创的一曲,婉转悠扬。 渐渐地,阿宛心绪安宁,沉浸其中,原来情到浓时,无法诉诸于口的万般心事,却能由这乐声纾解几分。正想着,却见窗下有人悄悄拍窗,阿宛不得放下琵琶,开窗一看,却是王维。他略有疲态,眼里却满含春水:“一进来就听到你弹这首《郁轮袍》了……你在想我,我亦如是……前厅还在宴请,我见今日席上有这份玉露团雕酥,想着你最是贪凉又爱吃,便拿了一份给你。”说着,递上来一个用白玉碟盛着的雕成莲花状的酥酪,花蕊上浇着盈盈的桂花蜜,清香扑鼻,让人不忍下口。 阿宛一时痴了,只看着王维说不出话,眼中竟慢慢起了水气。 他叹了口气,又觉得好笑:“只是一日未见罢了,何至于此……“说着,便抚了抚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柔声道:“我要赶快回去了……国子监学的郑少监也在。你快吃,不然要化了……”说着,他便欲转身向门外走去。阿宛急得轻呼了两声:“摩诘,摩诘……” 他只是笑着挥了挥手,并没有停下脚步。那一团皎皎如月的笑脸,那一身赭色暗纹袍,马上被夜色所吞没,消失于眼前。阿宛呼吸一窒,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害怕失去过。 二更时分,前后院都安静下来,退思斋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躺在这嵌螺钿紫檀广榻上。 阿宛从背后抱着阿乐,轻轻地问:“……姐姐……你害怕吗?“ 阿乐转过了身搂紧了她:“怕,怎么可能不怕?“ “那……我们要不要和阿爹坦白?他……” 阿宛话还没说完,阿乐就捂住了她的嘴:“不可以!” 阿宛还不死心,挣扎着把她的手拉开,又说:“现在这桩婚事圣上也知道了,我们不管是逃婚还是杀了他,都是死罪!反正阿爹也讨厌他!他会帮我们的,如果曹贼死了,他在朝堂上也少了一个对手,而且你也不用…” “不!他不会!他永远都会选择最稳妥的路子,永远会因为他的姓,他的家,他的功名而放弃我!他只会让我乖乖嫁人!”阿乐咬着牙,眼里崩出了泪珠,如同决堤一样涌出。 阿宛不再问为什么了,只轻轻地抱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那好,我们靠自己!“ 第二日,阿乐早早就被抓起来梳妆打扮。 她从不知原来净面竟是这样的痛!只是两根细细的棉线在脸上来回滚动,却如夺魂一般让全身的知觉都被牵着走,一缕缕一丝丝抽筋扒皮般的痛。阿乐痛到眼里包着泪,手不住地乱抓,阿宛也从没见过阿乐这般失态,忙不迭地安慰着。 那净面的老妪取笑道:“小娘子只是这般就痛得受不了?女子嫁人呀就是要痛一辈子,新婚夜可得熬着,生孩子也得熬着……“另一个年长些的女官正色道:”女子出嫁,身体发肤所受之痛皆为天定,生育之痛亦是如此,隐忍不发仍仪态大方者,才是良配。“ 阿宛冷笑一声,扭头啐道:”什么狗屁道理!女子嫁人就要活该受苦?还要活活忍着?可见结婚对女子全无好处,这婚不结也罢!“那女官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语,指着阿宛气得瑟瑟发抖,末了,脸色阴沉道:”想是齐国公孙女圣恩正隆,见识又高,老身这样的微贱之人实在当不起送亲之职,烦请还是另择他人!“说罢,拂袖而去。 花阿娘得知消息时,那女官已经去得远远的了。她嗔怪着点着阿宛的额头:“那些话,你平时和我说说也就罢了,何必在这个场合显眼?现下可好,送亲少了一个女宫,你让我现在去哪里凑一个懂这些礼数又有仪态的人!!” 阿宛眨着眼看着花阿娘,笑道:“你看我如何?可能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花阿娘想想无法,只得允了:“也好,你一路陪着她去曹府,她也会心安些。可千万别惹事,却扇了就跟着回来!” 第50章 宋王 几个时辰的装扮之后,已近傍晚。 阿乐凝望着镜中的美人出神,那人用金缕翠钿贴在两颊,一朵金灿灿的芙蓉花子点缀眉心,高髻上的垂下的步摇、金钗、翠翘颤巍巍地闪动。她记得自己也曾这样用心装扮过,想让那人看到她最美的样子。但现在,她只恨自己这张绝美的面孔。 她身上那一套攒金丝翟鸟纹花钗礼衣虽是应季而制,但那重重叠叠的纱襆与繁复绮丽的绣花十分厚重,穿在身上如同一个错金华彩的桎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前院的乐声骤然高亢,像是接亲的队伍到了门口。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与谑笑传来,在她们两人听来只觉得格外讽刺。阿宛已经换好了女官的衣服跟在她身后,二人互看一眼,悄悄地捏了捏阿乐的手。 前面又一阵喧闹,有婢子笑着跑来报:“新郎做了一首催妆诗,奴念来大小姐听听: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阿声轻喝道:“不必念了!走!”说着便从榻上站了起来,大步要走出去。另一个女官轻轻拦住了她,诧异道:“按礼俗,这新郎至少得做三首催妆诗才可放行……不然……不然大家会笑话小姐恨嫁。”阿念并不扭头看她,只自顾自冷着脸向外走去。花阿娘轻叹一声,摆摆手让大家跟上。 齐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四女宫引花灯、步障、金缕扇在前,袅袅婷婷的齐国公府嫡孙女崔乐儿手举执扇,仪态万千地从门中慢慢走出,如传闻中的一样端庄肃穆,步步生莲。一片赞叹声中,她缓缓步入门口那辆由四匹马驱引而来的朱紫色翟车中,安然端坐。 崔府障车的娘家父兄们勒马站于翟车前,崔宗之,王维和裴迪几人皆骑着戴金络脑的高头大马,个个风流倜傥,面如冠玉。王维今天在四处忙乱中,一直在找阿宛,却不知此时,在这片眼花缭乱的热闹中,她正在人群中望向他骑在马上的身影。他今日着一件绯红色翻领缺胯袍,幞头上攒着的一个小小茉莉花球随着马的踏动不时摇晃,看得她几度想要伸手帮他扶一扶,却只能忍住。 对面曹府的新郎曹玄表缓缓骑马而来,却是年近五十面圆无须的矮胖老头,一脸得意;围观者有叹惋,有羡艳,有不平,更有起哄者在一旁喊:“新妇,留入!”这障路之礼便在尴尬中草草了事,曹玄表引了一众车马与乐人踏歌而行,去向永和坊的曹将军府。 跟在翟车后面的阿宛,远远便看到了曹玄表的那张脸,原本以为快要淡忘的回忆瞬间涌来,想起那提阿爷的琴声和乔勒旁的水烟袋,想起那些木无表情杀人如砍瓜切菜一样的将士,想起他刚刚杀完人就开始焚香礼佛的伪善……她强迫自己把头埋下去,一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衣角,恨到自己胸口憋闷到似要炸开。 车队终进了曹府,已是傍晚时分,周围灯火明亮宛似白昼。曹玄表在一片起哄声中得意洋洋地想要牵着阿乐的手下车,阿宛赶紧上前扶住了阿乐,踏上车前的九块锦绣毡褥。阿匀庆幸自己手上的织金玳瑁宫扇遮住了眼睛,不用直面那张肥胖而苍老油腻的脸,但身体骗不了人,她脸色煞白,几欲呕吐。 阿宛在身边悄声耳语:“可是难受?“阿乐微微点头。 阿宛只得用力扶住了她:“忍一下,过了今晚就好。“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着牙蹦出。 她扶着阿乐慢慢走进正厅,厅上宾客云集,最中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温文尔雅的紫袍男子,腰间系一条羊脂玉銙蹀躞带,通身富贵作派,唇边总是浮动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眸色温润,但看向这里的热闹时眼底却透着一丝游离与孤清。想来,这就是要代圣上传口谕册封阿乐的宋王了。 曹玄表上前一步,向宋王拱手道:“臣问宋王殿下安!“ 宋王淡淡回道:“恭喜曹将军再得佳妇!“他扫了一眼阿乐那纤细的身影,眼底竟有些不忍。 他不再看曹玄表,伸手向旁边的宦臣:“来。” 曹玄表悻悻后退,与阿乐同站一排。 宋王宣旨道:“ 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尊孝悌于朝堂。今有崔氏女 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动遵佛法之意,步中珩璜之节。用封崔乐儿为五品孺人,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钦此!“ 阿乐以袖遮面,款款接过礼册盈盈揖礼拜谢,曹玄表亦跪拜叩谢天恩。 看着面前这极不般配的一对人,宋王竟不自觉地微皱了眉头。在一旁的阿宛看着,心里竟对他生出些好感。听闻这宋王虽三次入主东宫,却性子清冷孤直,醉心诗书琴艺,从不热衷于朝堂。若非如此富贵闲人的性格,怕是也不能见容于皇帝。 册封礼毕,宋王似是不愿多待,对曹玄表道:“还需回宫复命,就不多做耽搁了。”正欲迈步,崔宗之故意卖了个关子,上前一步奏道:”久闻宋王殿下通晓龟兹音律,今日喜宴上便有擅长此艺者献艺一曲,不知宋王可否为臣下指点一二?“ 宋王一听龟兹二字,又惊又喜,脚步便停了下来:“也罢!“ 崔宗之便让婢子将宋王引至院中二楼雅座上,端上一套银白点朱流霞酒具。 礼仪继续,二人拜过了曹家那早已康复如初神采奕奕的老母亲,又一一捱过那些纳采 、却扇、交拜等繁琐礼节。阿乐眼中所见那一角朱紫色礼袍,仿佛是血染成的一般刺眼,只要那曹玄表那浑浊的眼珠一看过来,她便觉得手脚冰凉,浑身要起鸡皮疙瘩。阿乐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精致华丽的木傀儡,眼耳鼻舌身意尽失,也许还能好过点。 终于礼成,由女宫纳引着,曹玄表春风得意地牵着红绸,领着阿乐向寝阁走去。 穿着这厚重的嫁衣一日,阿乐已累到无力抬腿,未入门便被那门槛略绊了一下,阿宛做为女官便一路扶着她,坐到了洞房内那张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床上,垂手站在一边。曹玄表几次示意她出去,她都当看不见,只管低垂着眼站在一边。曹玄表按捺不住,只管志得意满地笑着对阿乐说道:“小娘子,我俩正是佛祖定下的姻缘……“ 第51章 琴动 这时,房门突地被推开,却是裴迪带着一群万骑营的金午卫们嘻笑着走来。 他手上端着一个酒坛子,一手拿着酒碗,笑嘻嘻地走到床前,对着曹玄表喊道:“曹将军莫怪!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十三郎我既是娘家人,今日障车不过瘾,这洞房怎么也得闹上一闹!“ 说着,他把那海碗往曹玄表前面一送,斜睨着眼道:“将军……你娶了我家菩萨般的姐姐,可有拜佛般的诚意?这一碗酒,必须得干了!”身后那一干金吾们都是长安贵胄子弟,平日对这个从西域调来的草根大将军颇多微词,此时更拼命起哄,嘴上不饶人。曹玄表只得端过酒仰脖干掉,却不防那酒中加了许多辣椒,顿时呛得搜肠抖肺咳嗽起来,惹得那些金吾们一片哄笑,边上有人又满上一碗。 曹玄表好容易止住咳嗽,见来者不善,自己孤身一人定是挡不住,忙起身道:“各位同袍,我们且去外间好好喝个痛快,别吓着了我小娘子!“众人又是一片起哄,拥着他向外间宴席上走去。 裴迪却走近阿乐,一改刚才那醉醺醺的样子,挤着眼:”阿乐姐姐,不用谢我!“这算阿乐今日碰到头一件舒心的事,不禁捂着嘴笑着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个救兵!“ 裴迪又冷不丁拍了下还在垂着手装女官的阿宛,扑哧笑出了声:”行了,别装了!行礼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阿宛又惊又气,抬头看向他:”你怎么会发现?“后转念一想,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知道她这张脸就是崔宛儿的人,也不过崔府数人,这才拍拍胸口安心了些。 裴迪得意地说:”我这一天都在找你,想着你应该不舍得离阿乐姐姐太远,这不,你们一出门我就发现了。“ 阿宛“嘘“了一下,小声道:”我……只是不乐意阿乐嫁给他…… “ 裴迪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我也不想!我就说阿宛姐姐不会乖乖就范!“ 阿乐轻轻地拉了拉她衣袖:“阿宛,我有点怕……” 阿宛眉头一紧,去桌上抓了一堆糕点,自己胡乱咬了几口,又塞给她几块:“不怕不怕,吃饱了就有力气!你垫着,我弹琴去,去去就来!” 又转头吩咐裴迪:“今晚,务必要把他灌醉了再放他回来!” 裴迪一脸兴奋 :”放心,这不用你交待,我们一干兄弟早看他不顺眼了!“ 此时,外院的宴会正酣,众人皆知大礼已毕,都轻松起来,比先前行礼时更加喧闹。裴迪那一干金吾刚把曹玄表推到宴会上灌酒,那千牛卫的一帮人便赶来助阵。并不用裴迪刻意为之,与宴的宾客们看着那阿乐恍如神仙一般的人物被嫁给这样一位粗人,都颇为这月坠花折而心痛,劝酒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个个兴致昂扬毫无倦意,但听管弦声、歌声、拇战声、杯盘相撞声响成一片。 宋王一人在雅间中,身边唯有一个经年的老仆王宪陪着。他看着这一院的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只顾一杯杯自斟自饮,早已眼神迷离,醉玉颓山 。 崔宗之缓缓走近,拱手道:“宋王殿下,那人已准备好,可愿一听?” 宋王自向月举着杯,并不看他,自言自语道:“除却巫山,聊胜于无……” 他长袖一挥:“起!” 崔宗之远远向着院中拍了拍掌。 少顷,只见那院中一座小小亭台上,四周密布的风灯依底次亮起,晃如白昼,映着中间一位身着水红流萦醉花衣戴着面纱的窈窕女子,如月下幽兰,横抱着琵琶盈盈而坐。一时间, 席上其它的管弦声,踏歌声都静了下来,闹哄哄的达官贵人们也慢慢将视线转向这里。 轻柔的羯鼓声响起,她亦抬指,一轮琴弦扫过,像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在每个人耳边滚动。 宋王低垂着头,闭目听着,嘴角仍是那若有若无的微笑。 却听那琵琶声在一节低回的慢板之后,忽又拔高角度,以撕金碎玉的锐音直刺云天,一路峰回路转,如银瓶乍破,珠玉飞溅,魄拨琵琶魂自舞,流萤飞火月映烛。 宋王睁开眼睛,向那台上的女子望去,却望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幽绿色眼睛,和那琵琶上熟悉的飞天螺钿图案。 刹那间,他仿若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眼中再无半点清冷,闪动着不可思议的狂喜,颤声道:“没错……是首曲子,是这把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他身边的王宪也抬头张望,面露诧异之色,轻轻道了声:“殿下……” 崔宗之在一旁看着,轻轻拍了拍手,琵琶声便亦渐行渐弱,一曲终了,她也抱着琴消失于亭台之后。 他那细小的动作都被宋王收在了眼里。他瞬间平复了心情,与王宪交换了下眼神,冷眼着一旁的崔宗之,拂了拂衣襟复又坐下,又变回醉酒时那玩世不恭孤冷倨傲的样子,淡淡道:“崔五郎,我记得当年,你与你族兄崔湜,同为太子陪读,是否?” “正是,虽为远宗,若论起来也须称他一声族兄。” “你这族兄,当年曾与我议亲,想把他亲妹嫁予我,便引我去听了一场琴……”说到这里,宋王冷笑一声,声带嘲讽:“这招,可是你们崔家独门伎俩?” 崔宗之不知之前崔湜与宋王有何过节,不好申辩,只得正色道:“殿下和光同尘,臣也只是听闻此乐心生欢喜,愿与大家共赏而已……“ 宋王闭目不语,半晌,他轻抬了手:“……召。“ 坐在亭子后面的阿宛抱着琵琶,尤自看着院中那曹玄表正被人推搡着,一杯杯地灌酒。眼看那曹玄表几乎已经烂醉如泥,阿宛心下才安定了些。 这时,一小婢疾步而来,引阿宛去二楼去见宋王。 阿宛深吸一口气,抱着那相思木琵琶,上前盈盈一拜。 宋王脸上再不见那和煦的笑容,一张清秀儒雅的脸,此时冷若冰霜。 他深深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把面纱摘了。“ 阿宛面不改色,轻轻摘下面纱,无所畏惧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颤,是她的眼睛。 宋王仍不动声色,问:“你从哪里来? “ 阿宛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我出生时便在龟兹的克孜尔山谷,我阿娘与阿爷曾是游吟艺人,后回到家乡在千佛洞做了个小管事; 家人亡故后,流落到此地,卖艺为生。“ 崔宗之一惊 ,看向阿宛。他不知此时阿宛完全撇清她与崔家的关系是何缘故,却又不好发问,只得先忍着。 龟兹,克孜尔山谷,游吟艺人……宋王心中盘算着,又问:“敢问芳龄?” “十六。“ “你手中的琵琶,从何而来?“ “是我阿娘留下给我的,应是故人所赠。“ “故人?她是这么告诉你的?“宋王眸色一沉,追问道。 阿宛摇摇头:“阿娘并未透露过这琵琶的来历,是我在游吟时碰见一个艺人,他说他曾在寿春王府见过这把琵琶,所以我猜测……” “够了!“宋王猛得一拍桌,震得几上白瓷酒具叮当做响:” 也难为你到处去找这琴谱,去寻了这琵琶来!好好的曲子,好好的琵琶,别用作这趋炎附势的傀儡!“ 崔宗之从未见过向来温文的宋王如此严厉,不由跪下答道:“ 此中缘由,绝非殿下您所想的那样!” 宋王与王宪对看一眼,只冷笑道:“你们也别白费那功夫,她与她那腹中骨肉,早已在十六年前葬入库车城的佛塔,永享安宁。你们这万般心思,不就是想进我宋王府吗?” 他换了一张轻浮的面孔,笑着对崔宗之说:“以这位小娘子的姿色与琴艺,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族兄崔湜的妹子若有她这般容貌,我也就收了……“ 第52章 幻灭 阿宛怔怔地看着宋王,心中千回百转。 当她知道宋王原是个喜好音律,亲和温润之人,尤其擅长龟兹乐,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待,也许,阿娘口中的那个他,便是……但哪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也就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见色忘义的皇室贵胄罢了!原先那期待都如泡沫一般破碎,还不如从来没有过! 她失望之余,不愿意再多想, 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小女子是龟兹人,我阿娘说过,汉人女子住在那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像关在金丝笼里的鹦鹉; 而我们龟兹女子,却只愿意做天地间自由飞翔的鸟,天高地阔才好。” 宋王听闻此言,身子轻晃一下,尔后又若无其事地浅笑着:“本王从不强迫于人,你即不愿意入我王府,我亦不勉强。”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阿宛身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你莫要后悔便是……” 说着,他拂袖而去,边走边笑:“可惜了崔五郎的一番谋划呀……” 等宋王走远,崔宗之几步跟上了他身边的王宪 ,拱手轻声道:“王相,今日之事,不知宋王的怒气,从何而来?还望请提点一二……” 王宪略站定了会,轻声道:“这些话,原不应说……不过今日殿下既已露了话头,让你们胡乱猜测,倒不如说个明白 。十几年前殿下曾极宠爱一龟兹女子,她身怀六甲,却阴差阳错天人两隔。这些年不少人借这个旧事来与宋王亲近,有模仿这女子样貌举止的,有冒充该女子的……这么多混帐事,宋王也已是极仁厚的了!” 说着,王宪白了崔宗之一眼,怕是把他也当成那些别有用心的攀附之人。 崔宗之无奈,只得拱手道:“原是如此!多谢提点!实是误会……” 王宪摆手道:“是不是误会,要宋王殿下说了算。崔五郎,告辞了!“ 崔宗之走回屋内,却见阿宛她正细细地看着那琵琶,一脸嘲讽道:“相思木……相思木……相思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眼角,一串泪珠滑下。 他轻叹道:“阿宛,你可知……宋王他……极有可能,就是你亲生阿爹……“ 阿宛打断他:“他即知埋在苏巴什佛寺里那一尸两命的尸首,那就是已知有人在追杀我阿娘! 如此薄情寡义,还真如阿娘所说,不值得相信! 这个便宜爹爹,我并不想要!“ 崔宗之扶额道:“ 追杀你阿娘的,或是另有其人……“ 阿宛抹去了眼泪,起身向外走去,眼底闪过恨意:“那个日后我自会查明,但……今日,有今日要算的帐……” 崔宗之心下一惊,喝道:“阿宛,休要胡闹!大礼已毕,快跟我回府!” 阿宛回头时,已是天真娇憨的女儿模样:“阿爹,你忘记了?我答应姐姐要把这琵琶留给她做嫁妆的,现在我得还给她!” 崔宗之一愣,挥手让她去了。他以为,刚才看到的她眼中那怒目金钢般的恨意,只是错觉而已。 阿宛从院墙下穿过正院,院子正中的宴席更加喧闹,千牛卫那一班人甚至从酒楼和平康坊里叫来了一堆彩女与歌姬,一人一个正搂着行酒令。她忍着厌恶,却巴不得这院子中乱些再乱些。她从容地走到内院后厢房中,在水红罗裙外再罩上女官的衣服,再走向寝阁。 寝阁门口有两个曹家的内仆嬷嬷守着,见她面生便拦住了她。她稍稍露了一点袖中藏着的缎锦画册,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年幼,不通人事,崔家夫人特别嘱咐,洞房之前需以此授夫妻之道给大小姐……今夜,有我在外间值守即可。” 说着,在两人手中塞了几粒金豆。两个嬷嬷相视一笑,开门让她进去后便走开了。 这一间挂着朱红鲛绡宝罗帐的洞房内,只案前亮着一对红烛,燃着一点微光的镂花金香薰,幽暗而空旷。 她拐过外间的屏风,却听到阿乐又惊又怕的声音:“是谁?” 阿宛向她奔去,抓住了她的手:“是我是我,不怕!“ 阿乐差点哭出了声:“我把人都遣出去了,却左等右等你不来……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来了?我阿宛什么时候骗过人?! “ 阿乐笑而不语,一手把手上的一支八宝鎏金簪又插回了头上。 阿宛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刚刚见过了宋王。“ 阿乐瞪眼道:“那宋王认出了你的琴没有?可说了什么 ?“ 阿宛一脸的讥讽:“ 能说什么?又一个薄情寡义,放荡轻浮之人罢了!“ 她还想再问,阿宛不愿再聊这个,道:“今晚有今晚要算的帐!” 说着,她从那宽松的女官服中抽出了青冥剑,轻轻出鞘,如雪的剑身在幽暗中如同流星划过,映出阿宛与阿乐两人 闪烁的眸子。 良久,阿乐轻声说:“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阿宛倒是一笑:”你我人生地不熟,本就不可能有周全的计划,只要能杀了他,便是成事了。现下他已烂醉如泥,我倒是八分把握了……至于事后如何,你我随机应变……“ 她轻轻拍了拍阿乐的手,正色道:“总之,留得命在,你还可以寡居之身回洛阳陪着姑母,一切都有盼头……我嘛,心事已了,若能逃开这黄金牢笼去闯荡江湖,不知有多开心!“ “那……摩诘呢?你若失踪了……他这般痴情……“ 阿宛眼前闪过宋王那张看似儒雅却浪荡轻浮的脸,心便陡然硬了:“汉人男子有何痴情?最多不过一两年,便丢弃脑后了!他不是还有卢家小姐在等她!“ 阿乐还想再说什么 ,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喧哗,渐渐向这里走来,惊得她站了起来。 此时的阿宛倒是镇定,她快快帮阿乐整理了一下仪容,让她坐下,她自己躲到了雕花紫檀床后重重的榴花带子缦帐后面。 第53章 复仇 “哐当“一声,门重重被推开,正是裴迪并着几个金吾卫的同袍扶着步子散乱的曹玄表踉跄地走进寝阁,卷进来一阵极为浓烈的酒味。裴迪口齿不清地喊道:”姐姐……姐夫怕是不成了……“周围几人惊雷般地哄笑,曹玄表却还自顾自争辩道:”……臭小子懂……懂什么 !“ 话音未落,一口酒气上涌,稀里哗啦将刚才吃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都吐了个干净,周围人衣裳鞋袜上尽数沾染,浊臭之气扑面而来。几人自叹倒霉,却不好扔下曹玄表,只得速速将他扶到床上,对着惊慌失措的阿乐说道:”唐突嫂子了!辛苦嫂子照拂!“几人终是耐不住身上的酸臭,匆匆告辞更衣去了。 阿乐不知所措地看看床上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曹玄表,又惊又怕,只眼泪汪汪地看着裴迪,眼中全是哀求。裴迪叹了口气,只得留下,费了好大力气脱去曹玄表沾了不少酒渍菜汤的外袍,阿乐则起身,将床帏一角的香球点起。 裴迪安置好曹玄表,正缓缓伸手去放床角的帐子,却见他猛地伸手探向帐后,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拖了出来,轻喝道:“什么人!“ 正是阿宛。一时间,三人俱愣在原地。 到底裴迪反应快,他见曹玄表尚无反应,便把阿宛拖到外间,四处查看一下并无他人,才一脸不可思议地道:“你是做什么 ?你一女子,居然听床听到了洞房里?“ 阿宛一脸云淡风清,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杀。了。他。“ 裴迪原是一脸玩笑的表情,却渐渐转为惊诧:“阿宛姐姐……你……“ 阿宛打断道:“他杀光我一家人,我和阿乐走到今天,就是为了杀他!你若拦我,那就放马过来,只要我不死,我都不会放弃!我绝不会让阿乐嫁给这种人!“ 阿乐奔出里间,拉住了裴迪的手哀哀哭道:“是真的……我阿娘就是被他下令,一枪枪活活捅死的!“裴迪怔怔地反复打量着她们二人,突地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阿宛的肩膀:“我信你们!阿宛姐姐,果然是女中侠客!” 他凑近些,问:“怎么杀?如何善后?“ “将军之死,肯定瞒不住。我杀了他之后,要委屈阿乐一下,我会在她身上也砍出些伤痕,阿乐看时间差不多就出去喊救命,就说是遇到刺客……“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这女官服里是舞衣,可扮做彩女歌姬,趁乱跑走。这个长安城,没几人认识我……“ “这计划……听着并不周全……“ 阿乐抓着她袖子,瑟瑟发抖道。 阿宛心下恻然,轻声道:“我本已抱了必死之心……” 裴迪猛然抬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兵不刃血!我曾在军营中厮混多年,每次大节总会有几个因醉酒丧命,在自己的呕吐物中睡死过去……“ 阿宛抽出身后的青冥剑,看着那寒光,一字一顿道:“这是杀人的办法,但不是复仇的办法!我们龟兹人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砍下那提那爷和乔勒旁的首级,那我今日也要如此,让他死得明明白白!“ 半晌,只听裴迪点头道:“好,我陪你们到底!” 洞房内,红烛高烧,朦胧如月华的云屏亦隐隐透出血色。 曹玄表只感到面上一片激冷,似是有人在他脸上泼了水。他恍惚想起今日正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心中恼怒是谁如此无理,欲起身呵斥,才发现自己嘴中竟结结实实堵着黏腻酸臭的棉布袜子,人也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 他惊慌失措,强睁开眼看,却在一片血红的光晕中,有三个身影正静静站着俯瞰着他。他勉强辨认,一个正是他的新妇,一个是陌生的年轻貌美女子,另一个,却是今日一直与他戏谑的裴旻将军之子,裴迪。 他想怒骂想断喝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只得恨恨地看着他们三人。却见那陌生女子抽出一把剑,清亮如水的剑身轻轻一抖便发出龙吟声,确是把见血封喉的宝剑。死亡的恐惧如毒蛇一样冰冷地缠上了他,慢慢盘踞到他的胸口。 阿宛轻笑着,用明晃晃的剑尖指着他说:“曹玄表,你可还记得克孜尔山谷里的千佛洞?“ 他瞬时间瞪大了眼睛。是她,是她们!她们竟有这胆量!!这两个孤女竟有这算计!!他脑中无数念头闪过,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交织在一起,环环相扣,到底是他人的算计,还真的是自己酿下的恶果?他已无从分辩了。 阿乐蹲下了身子,凑近他说:“你说我是孔雀明王转世……是,也不是,我是奉着佛祖的旨意,来证这世间因果报应的。“ 阿乐眉心、两颊皆贴着花钿,双眉描成弯月妆,殷桃般的口脂鲜艳欲滴。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今日与他执手拜堂的如菩萨般长相的娇俏女子,有着如此蛇蝎心肠!他眼前闪过崔日用的那张脸,竟不知他是不是也被这两个女子蒙在鼓里?如若不是,他们崔家是疯了吗? 曹玄表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只是无力地双脚乱蹬而已。 阿宛眼神如刀,却面带笑意:“ 曹大人这一生为了向上爬,可不知斩了多少老百姓的脑袋做垫脚石?您是料着我们这样的孤女也不敢对您这个三品大员做什么 ,是吗?但你可知,这世上也有人视富贵权势如浮云,只想要一个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曹玄表面如死灰,双目充血,如置身三途地狱中的烈焰铜浆。 裴迪年纪虽小,却已在军营厮混多年。他见怪不怪,只抱着肩说道:“失道者寡助,前些时日你为了讨好那高力士斩了按律办事的门卫时,你可想过你会有今日?“ 曹玄表极为怨毒地看着裴迪,又呜呜呜地挣扎着,似乎十分不服。裴迪看着可笑,踢了他一脚:“你以为你真是个大将军?皇帝本想借你这个寒门子弟的手,压压十六卫中门阀贵胄子弟的锐气,谁成想你这怂包只敢找穷苦将士的晦气?两边不讨好,迟早也是个死!” 阿宛挑眉看着他,浅浅一笑:“好了,你应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算个糊涂鬼。“ 她扬着剑在他脖颈边来回比划着,寒凉如雪的剑锋在他肤上掠过,带起一阵阵寒意:”去,那提爷爷和乔勒旁,我阿娘,都在佛窟门口等你,看着你下三途地狱。“ 曹玄表终于不再挣扎,闭上眼,竟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一道银白的亮光划过,鲜血四溅,他似乎竭尽全力喊出了一声“娘!“,但声音却随着他头颅的滚远,变得却微不可闻。 “铛……“ 长剑落地,阿宛如虚脱一般再也拿不住剑,与全身颤抖着的阿乐抱在一起,几乎站立不住。 裴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待睁开眼时,他嘴角带笑,对二人拍了拍掌:“来,干活!“ 第54章 设局 已近三更,曹将军府中的喜宴近了尾声,只剩下崔家几人以及那一群金吾卫们还在狂饮。 崔宗之本就贪杯,今日更是一杯接一杯停不下,似有浇不完的愁。王维看阿宛弹完琴之后,就左等右等不见阿宛归来,只得心急如焚地暗中派人四处查问。 而更衣许久才回来的裴迪,醉醺醺地拉着几个金吾卫,坏笑着问:“你说……曹将军今晚……还能洞房不?要不要去听壁角?“众人哄堂大笑,却有不少人起身,拥着那彩女歌姬,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向寝阁。及至院中,见早已四下无人,但那里间的红烛仍透出明晃晃的光来。众人互看几眼,都皆笑着轻轻走到那窗下。 裴迪示意大家安静,他掏出一把匕首轻轻地撬开窗户,缓缓扒开一条缝,里间那香脂气、酒气混杂着飘了出来,同时还有阿乐那紧张到弱不可闻的声音:“ ……官人,你可是要……更衣?……”众人都捂着嘴,一个劲往前挤。 里间又传来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应答声,似是一步步走到了床后,传来一阵水声。突然,却听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地。 一个金吾坏笑着道:“坏了,还没入港曹大人就体力不支了……” 众人极力憋着笑,却听里间的脚步声纷沓,然后便是阿乐声嘶力竭的连声惨叫:“啊!!啊………官人!!……” 窗外几人都愣住了,止住了笑,有人颤声着问:“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窗外那几个彩女歌姬都有些于心不忍,裴迪恼怒,又不好冲进去,暗暗握紧了拳。 这时,听到阿乐又传出几声惨叫,更为凄厉惊恐,夹杂着:“来人啊!!……救命呀!!”的呼救以及一串脚步声。众人听到后,面面相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动静,听着并不像是洞房……此时,却听阿乐拼尽全力地大喊着:“有刺客!!! 有刺客!!!“ 这几声一喊,窗外的人这才发现事情不妙,纷纷站了起来。 裴迪冲到门口,飞起一脚想要踢开门,却发现房门从里面扣着,复又回到那窗缝边打开窗子跳了进去,其它几个金吾酒也吓醒了,也跟着跳窗进来。幽暗的屋中全是赤红错金的喜庆摆设,但伴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阿乐的惨叫声,不由得让进了屋的人打了一个寒颤。屋子另一边的窗户大开,正通向后院中深深的树木中。 裴迪最快冲到屏风后的里间,却看到珠玉簪钗掉落一地,阿乐一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满脸满身的鲜血,右脸一条深深的剑伤,血肉模糊,一边的金色花钿却尤在,看着更是诡异; 她似已被吓到痴傻,双眼无神,不住地全身发抖着大声呼喊。 裴迪又惊又气,扶住阿乐的肩膀:“阿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跟进来的众人,也都被眼前这血红洞房惊到脚步一滞。 阿乐看到裴迪,这才慢慢活了过来,抓着他肩膀颤声道:“十三郎……曹大人……官人……他死了!他死了……“ 众人眉头紧锁,一人冲到窗边查看向外追了出去,其它人欲在房间内四处搜寻,阿乐却指着床后,状若疯癫地叫:“在那里在那里,就一刀………“一个胆大的金吾伸手捞过了案前的红烛,一步步慢慢走到床后。他一边唤着:”曹大人!“一再慢慢向前,火光一点点推近,看到了乌皮靴子,下襟,沾着片片污渍的前襟,再往前,却是一团淤黑赤红的血迹,却没有了头! 饶是那金吾胆子够大,却也吓得一声大喝”曹……曹大人!“ 身后一人扯扯他的衣袖,指了指左边一团黑影道:”那个……是不是……他的头?“ 火光亮处,果然,曹大人的头颅早已被砍下,双目紧闭,面目狰狞,一直滚到了床边两米开外的屋角,留下一路斑斑血迹。众金吾们强忍着不叫出声,但那在场的彩女歌姬们哪见过这场面,一个个惨叫连连四处躲闪着,有人站立不住晕倒,有人拼命向外冲,现场乱做了一团。 在场的左统卫郎将萧子康实在看不过,吼道:“ 把那些女子全都赶出去!莫坏了大事!”一阵忙乱之后,那些莺莺燕燕们都相互搀扶着出了院子。那沿窗外追出去的金吾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众金吾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房内只听得阿乐她一人的抽泣声。 萧子康略一沉吟,皱眉道:“今日即是我等撞上这事,少不得要替曹大人讨一个公道—— 要知真相,自然是要问曹夫人。“ 大家一起看向裴迪身边的阿乐,现在火光照亮下,右脸的剑伤皮肉翻出,更是可怖,眼见这花容月貌是不保了。大家正叹惜中,崔宗之跌跌撞撞赶来,看着这如同血海地狱的屋子以及屋中那个面目全非的阿乐,心下一沉,如坠地府。 阿乐断断续续道来原委:曹大人睡到一半起身去床后解手,却正有刺客埋伏在那里,伺机一剑结果了曹大人;阿乐大呼救命,却被那欲跳窗逃走的刺客,迎面刺了一剑……按阿乐的形容,那一身玄衣带着面纱的刺客男子身材魁梧,像是行伍出身;萧子康前去查看那窗上痕迹,正是金吾卫们常穿的乌皮靴的痕迹。 他与其它金吾卫皆心中冷笑:这八成,便是曹大人这两年中媚上欺下惹的祸事。当年韦党覆灭,就是韦氏子弟韦播、高嵩掌管万骑营时对禁军将士过于严苛,所以当时相王李隆基起事时,万骑将士皆愿决死从命,并带头斩杀了韦氏诸人。无德之人,终是无福消受这荣华富贵与美娇娘。 这几人本就与曹大人并没什么深情厚谊,谁都不愿淌这趟浑水,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思之至此,他与其它人也就心下了然,回禁内复命去了。 厢房内,一灯如豆,阿乐脸上敷了药,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崔宗之深深地望着她,叹道:“阿乐,你如果真的不想嫁,你可和我说……” 阿乐一动不动,只是冷笑:“我说过。” 她顿了一下,笑意更浓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什么话都是有口无心?” 崔宗之一窒,恨道: “……你可知这当中的风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光是崔家,更是你和阿宛……” “不劳你费心,裴家十三郎帮我们布了现场,把线索引向千牛卫与万骑营的几桩旧案。女儿我也自行毁容,也算是一出苦肉计。阿爹只要够机警,自不会牵连到崔家。以阿爷的圆滑,再分到几营的兵倒是未可知。” “……你们这样做,值得吗?“ 崔宗之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伸出手又默默收了回去,语带哽咽,竟滚出了泪珠。 阿光冷笑一声:“这是阿娘与阿爷的杀身之仇,怎么不值?至于我的脸……大唐寡女再嫁本是常事,只要我这张脸还在,崔日用这个老匹夫……若还有什么要巴结要讨好的人,把我再嫁一次,也不是没可能。现在倒好,他就死了这个心!“ 崔宗之恨道:“不会了,不会再让你受这个苦了!“ 阿乐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如冰:”崔宗之,我信你,一次又一次,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信任的? “她闭上眼,两行泪无声淌下:”……那时我为了能天天见到你,刀山火海我都愿意跟着去! 我只恨自己不听阿娘的话,没有离你们这些汉人公子哥远远的!我们不像你们汉人,爱与恨都像温吞水一样。爱便是极爱,恨便是极恨。至于阿宛……“她睁开眼,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又换成微笑:”阿宛说过,如果遇魔,我们不求佛,只求已!她一定可以的!“ 此时,“呯”地一声,门被急急推开。却是王维。 他今夜遍寻阿宛不得,本就心下不安;又见院中一队队全副甲胄的将士,一片萧杀之气。 待开门看阿乐脸上那血肉模糊的惨状,他心下惶然,强压下胸口几欲炸开的恐惧与憋闷,抓住了阿乐的手:“你……这是何故?” 阿乐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摩诘,我和阿宛杀了曹玄表,为阿娘他们报仇了。阿宛现在应该已经逃了。” 一时间,王维宛如五雷轰顶,几乎神形俱毁。 他木然地转头看向崔宗之,却见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垂泪不语。 阿乐轻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若要报官,那就现下去报。我想睡一会,你们请便。” 说着,她再也不看他们二人,只管和衣沉沉睡去。 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香的一觉。 第55章 逃跑 早在裴迪按约定带着一群金吾卫来后院听壁角时,阿宛已经换回了弹琵琶时的那套水红流萦醉花衣,按着事先商量好的情节,配合着阿乐一一拟出那声响来; 裴迪撞门时,她迅速躲在床后另一角的重重帐缦中;在一室的幽暗中,阿乐引着大家去床的另一角找尸体,烛火以及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边,她再慢慢挪出来站到人群的后面; 等到那些彩女歌姬被身首异处的曹大人吓到尖叫,晕倒或乱跑时,她便化身为她们中的一员,直到和这一群人一起,都被左统卫郎将萧子康赶出了门去。 阿宛随着那些脂粉女子一步步慢慢走出后院,仰头看着那四方院落中高悬的明月,心头扬起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惬意,宛如重生:从此之后,便不用再困于这样的小小院落,要回到那高高的沙丘上去看月亮。 正在这时,她看到院中回廊的步亭中,却有一人斜倚着栏杆也在看月亮,在这一片觥筹交错的宴席中如漱石枕流一般清雅,正是王维。他似也不胜酒力,面上酡红如醉,望着月亮的盈盈眼波,像是要滴出水来。他是想起那日在洛水河畔看到的月亮了吗?只是旧事漫随流水,一梦浮生罢了。 阿宛定定地看着他,似要把这一画面印在心中带走,却抵不过心中绞痛,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夜风突至,吹得她脸上阵阵凉意。她赶紧抹去泪水,混在这一群惊魂未定的女子中向门外走去。边上一个身着八答晕春锦长衣,雪白玉臂上戴着好几个金跳脱的艳丽女子轻轻撞了撞她胳膊,笑道:“这位小娘子面生,想来不是教坊司的人; 但那一手琵琶真真是让姐姐我自叹不如!“ 阿宛本在神游中,心绪未定,只淡淡道:“谬赞了。“ 她见阿宛无攀谈之意,并不以为然,仍大方道:“ 我是内廷教坊司歌舞署丞公孙娘,小娘子若不喜平康坊,倒是可以来与我叙叙,我们来日方长。“ 阿宛正想开口解释,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伴着兵甲之声,又见一队队全副甲胄的将士们鱼贯而入,包围住了曹府各出入口。只见那些金吾卫们喝来了教司坊与平康坊的各位管事,让她们按各司各房分别点清自己带来的人,核对无误了才能出府。 阿宛心下一紧,不由抓住了裙上的衣结,强装镇定地垂下了头。 这个麻烦阿宛始料不及,心中着急却毫无头绪,只看着那原来聚在一堆的莺莺燕燕们渐渐 被领到各管事身后,只剩下不到十人。 她左看右看,恰好对上了那歌舞署丞公孙娘探询的眼光。她咬咬牙,换了一副亲昵的面孔,向着她袅袅婷婷地走去,轻笑着道:“公孙娘,可别忘记了阿宛我呀……“ 公孙娘亦是个玲珑心肝人,她脸上那诧异的表情瞬间就被笑容盖住,款款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此时她臂上金跳脱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宛如佛谒妙音,阿宛像是如遇大赦,拎着裙子快步向她走去。 她走到公孙娘身边,躬身行了个大礼,轻声道:“今日若能得大娘子搭救,大恩永志不忘!“公孙娘眼带笑意扶起了她,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阿宛,你是个聪明人……” 说着,她换上了满面春风的笑意,带着阿宛袅袅婷地向着门外走去。 门口一带红缨的金吾卫拦住了她:“慢着……教司坊今日只来了八位彩女,怎么又多了一个?”阿宛心砰砰乱跳,不敢抬头。公孙娘淡定地微微一笑,酒涡中的金色花钿轻闪。她笑着掂过了金吾卫手中的名册:“我来看看……”说着,柔若无骨的嫩白手指一个个点着那名字,看得那金吾卫眼神迷离。 末了,她捂嘴惊道:“这位将士,原是我的错……交这名单时,我把她们几个名都写上了,独独忘了写我这个领事的名字……”她合上名册捧在胸口,眼睛扑闪着,看着他:“这可怎么是好…………” 那金吾卫早主就酥了,左右看看并没有长官,便大手一挥:“去去……下回,下回可不许这样……” 她带着阿宛盈盈一拜,便出了曹府。 长安临近宵禁的街衢上,人已渐渐散去。曹府门口停着一辆雅致精巧的青牛油壁车 ,车头一盏鎏金羊角风灯上,写着一个“梨”字,在风中轻晃。 阿宛仍低着头,跟在公孙娘后面。那公孙娘长长的披帛拖曳在地,上面金线织成的云鹤图在玻璃风灯的微光下隐隐发亮。她款款走上车,整个人如神仙菩萨,脸上带着宽厚又悲悯的微笑,回身向她伸出了手:“来,坐到这里来。” 阿宛抬头看着她,举步不前。 公孙娘见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手,便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阿宛心一横,一咬牙抓着她的手钻进了车厢内。车夫轻轻一挥鞭,车疾驰而去。那个金壁辉皇的曹将军府,她爱的恨的人都在里面,却越来越远了。 车内,是公孙娘身上好闻的苏合香,浓郁却又不夺人,如醇醇的美酒。她也不说话,一直眼含笑意,上下打量着她。 在那打量的眼光中,阿宛沉默地坐着,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敢救我 ?“ 公孙娘轻轻一笑:“ 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但若是别人,我是断不会管这闲事的,但若是小娘子你,那是自然要救的。“ 阿宛眼里带着讥讽看向她:“我把曹玄表杀了,你知道吗?“ 公孙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却稍纵即逝,变成淡淡的一声:“噢,怪不得来了那么多金吾卫。”她绽出一个笑颜,眸子里全是得意:”那倒是真的误打误撞救了你。“ 阿宛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们长安人,是不是都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 她也不生气,淡淡道:“若你在长安城,特别是在大内里住上十年,便不会觉得死了人是件多大的事了……上到皇门贵胄,下到贩夫走卒,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罢了。” “那……你不害怕被我牵连?“ “你在曹府杀了他,又能施施然全身而退,说没有帮手我是不信的。“ 阿宛不知现在裴迪,阿乐他们情况如何,至少目前看情况还在计划中,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公孙娘听到了,笑着啐了她一口:“你又是叹什么气!我看小娘子你那俏生生模样,想着最多也就是个逃奴……谁承想,竟是个狠角色!” 阿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 她扑哧一声笑了,又正色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个小娘子恨得要杀了他?都说这曹将军是田舍郎,素来口碑不好,但在长安也未曾听闻有何罪大恶极之事。“ 阿宛看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顿地说:”他杀了我阿娘。“ 第56章 约法 这油壁车叮叮当当地晃了一路,这一路上阿宛细说了曹玄表杀了她阿娘与阿爷、家人的恩怨,又恐牵连到崔家,只说是一路游吟到了长安,听说曹府有喜事,便贿赂了管事进来献艺,伺机进了后院杀了曹玄表,又趁乱跟了出来。 公孙娘听完,眉头微皱:“你们这龟兹人,倒真是记仇些……你要说这杀母灭族之恨,这些年皇帝连着换了四个,朝中大臣起起落落,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教坊中那么多罪臣女子,哪一个不是天天看着那些仇家们在眼前晃?若她们都是你这般气性,我这教坊也得早早被圣上给屠了!“ 阿宛不解道:“她们……难道都忘记了吗?“ 公孙娘掀起车帘,看着不远处那大明宫楼的瑰丽灯火,幽声道:“不是忘记了……只是为了活下去……“ 阿宛摇头说:“若违心地活着,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有什么意思?” 公孙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前面车夫道:“公孙娘子,到了。 她们掀开车帘走出去,正是大明宫对面的长乐坊,多是亲王贵胄们住的院宅,飞檐勾阙,重重朱门。阿宛她们面前,正是一个精巧的四进院落,大小连檐飞翘,皆是青色琉璃瓦。 公孙娘拉着阿宛的手,觉得她似乎有点发抖,便轻轻拍了拍她背,柔声说:”既来之,则安之。“说着,引着她穿过大门,进了一道垂花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当中一棵硕大的梨树,花期已过,绿叶亭亭如盖,月光从叶缝中洒落在园中遍地的白色碎石上,如碎银泻玉。阿宛眼前一亮,不安倒是少了好些。这样风雅的地方,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公孙娘的卧房倒也同样雅致,一水的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她熟捻地拉着她同坐在榻上,让她帮忙举着那珐琅镶金小靶镜,开始对着镜卸妆,口中说道:“麻烦你举着——这样我们说话也方便些!” 阿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撕花钿,笑道:“我和我姐妹也是这样……” 公孙娘眸光一闪,看着她道:“你有姐妹?你不是说一人游吟到长安的吗?” 阿宛心中大叫不好,恨不得把自己嘴给捂上,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她倒是反而笑了:“无妨,这个教坊司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一边手脚不停地拆下那宝冠珠钗,满头华翠,这才舒坦地揉揉脖子,放下了高髻,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几乎铺了满床。阿宛想起了阿乐,也是这样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她们一起睡时,她最喜欢把她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绕呀绕呀,慢慢就睡着了。 阿宛正想着,却听公孙娘正色道:“阿宛姑娘,谋杀将军,兹事体大。我冒险救你,也请你坦诚待我!别的事我可以不问,与这案子相关的事,你不得向我隐瞒! “ 阿宛想到阿乐,心中一酸。左思右想,还是咬牙说:“确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之时一刀结果了他!你若不想惹上麻烦,明天一早我便走,绝不连累你!“ 公孙娘轻轻摇头叹息道:“我若是个怕麻烦的人,你今日便走不出那曹府了!” 阿宛只低头不语。 她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神烁烁:“我本是个爱才之人,凭你今日的琵琶技艺,便胜过这教坊中一干人等。我知你性子烈,必是不能强求。若你这次能平安度过这劫,三个月后圣上重阳宴上为我排支曲子,之后若你想走,便放你走,如何?” 阿宛细忖一会,昂首道:“我们约法三章即可!” “哪三章?” “第一,我身为良民,绝不入教坊名册!第二,教坊司中一概迎来送往,与我无关!第三,不得限制我出门!” “第一第二条都好说,你本就是不是乐户罪奴……这第三条,你若跑了怎么办?” “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不然,你把我绑起来好了。”阿宛有些饿了,倒也不生分,伸手从她案几上拿了一个和络酥啃了起来。 公孙娘看这姑娘行径,想想确是这道理,点头道:“好,我依你!“ 第二日,等阿宛一觉睁开眼时,已是天光正盛的午时。 她一人拥着锦被迷迷糊糊地坐在隔间中的紫檀木美人长榻上,看着这陌生的飘着苏合香的精致寝阁,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阿宛回想昨日,从齐国公府至曹府,再至这教坊中,短短一日,人生却已天翻地覆, 正在出了神,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却是公孙娘,掠进一阵香甜的脂粉味。她掠了掠有些散乱的鬓发,直走到案几上抄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这才安稳坐下,扭头看到阿宛正坐在床榻上,笑道:“哟,醒了?“ 窗外艳阳正透过树影细碎地落在她脸上,阿宛这才第一次看到她白日的模样,虽不是盛妆却也细细地描着远山眉与口脂,真真艳若桃李,明媚动人。阿宛盯着她看了一会:“阿姐……你长得真好看……“ 公孙娘笑出了声:“你原是个心硬嘴甜的人!倒是适合在这教坊讨生活!” 阿宛眉头微皱,小心地问:“你出门了?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她瞪了一眼,接着喝了口水:“现在知道怕了?” 阿宛索性抱着膝头,把头埋了进去:“嗯……现在想起来了…一地的血……”那薄薄的肩膀抖动着,楚楚可怜。 公孙娘叹了口气道:“今日教坊练习时,听着太常寺卿与教坊丞说了一嘴,说是早朝时大理寺有奏此事,那北衙十六卫里却无一人请表严查……想是曹将军不太得人心的缘故?” 阿宛猛地抬起头,喜出望外:“当真!原来裴迪说得都是真的?” 公孙娘望她一眼:“裴迪?可是裴将军家的小公子?” 阿宛哑然,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良久,她支支吾吾说道:“我从西域游吟来中原的时候碰到他的,昨晚恰巧他也在,认出了我……然后……然后他告诉我说,万骑营中好多人不喜曹玄表……” “他又是为何要告知你这些?” “他……他以为我是曹府的乐伎,想带我走……” 公孙娘沉吟半晌,道:“这话真不真,你自己知道。我只求,他日莫有什事端,这个裴公子能救你,也就救一救我们!” 第57章 解救 阿宛见公孙娘并没有生气,便讨好地拉着她的手道:“阿姐,你放心,裴迪绝对是站在我这边的人,不会害了我,自不会伤到你们!” 公孙娘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一时贪慕你的美色与琴技,接下了你这个烫手山芋,现在扔也不是咬也不是,只能藏在怀里烫自己的心窝子!” 阿宛听着有趣,不由笑出了声,嘴边浅浅梨涡,明眸皓齿,满屋春色。公孙娘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你这般色艺,若愿在这教坊呆着,不说进了十家之名,得俸禄,赐宅弟,哪日被圣上看中了入宫封妃,也不是不能……” “不能!圣上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那四角宫殿!”阿宛想起花阿娘曾说过那一些宫中旧事,直觉就是一个华丽牢笼,万般抗拒,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被圣上看到。 公孙娘笑道:“圣上一脉有北族血统,皇子皇孙们个个身材高大,相貌非凡。现今圣上可不是什么糟老头子,而是二十多岁气宇轩昂果毅刚健的李家儿郎。他又喜好音律,特下旨设了这梨园,说不定哪日,圣上来这园子看我们排练也未可知!”公孙娘说着这些,原本就艳若桃李的脸上隐隐发光,眼神中满是期待。 既是阿宛这样大大咧咧的,也明白了公孙娘在想什么,即好笑又有些悲哀。这难道就是女儿家的宿命?普通人期待嫁个好儿郎,宫中人期待遇到圣上…… 阿宛忙抛开这些念头,岔开了话题:“阿姐,这教坊中,都有些什么人?” 公孙娘的话匣子更关不上了,滔滔不绝。这教坊原归负责礼乐的太常寺监理,分为左右教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还有器乐,杂耍等部署。因现在圣上李隆基擅音律喜歌舞,又特在教坊之外设了梨园,里面除了教坊内优中选优的伶人,还有从民间招募来的各路高手,汇集于此。公孙娘本是教坊乐户之女,二十几年来凭着精湛舞艺与圆滑处事,一路做到了教坊歌舞署丞,专门负责节庆典礼大型节目的编排。圣上登基后不喜原来那些呆板的典仪礼乐,公孙娘绞尽脑汁到处搜罗人才编制新曲,这才横下心救了阿宛回梨园。 末了,公孙娘拍拍她的手:“所幸我还算一小小署丞,这间小院我一个独处,尚无人知道你与我同住。这几日你且不要让别人瞧见,一应饮食我会送来,我且去打听外面风声,待那风头过了,我再带你去院中与他人厮见。” 阿宛点头称是,安心看那天上的流云。 不管这案子如何结果,这世上便再没有了博陵崔氏三房的崔宛儿,只有西域龟兹国的艺人阿宛了。那一袭如松如竹的身影,被她小心藏好放进了心中某个角落,不再翻起。 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这几日,梨园小院虽静,却忙坏了各个茶馆里的说书人。 曹将军新婚之夜横死,震惊朝野;再加上那夜的各色谣言,一时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当年曹将军商贾时一青楼女子尽其所有为他捐了官,苦等十五年后他做了将军回来,却转头娶了年方十六的娇妻,便趁那夜弹完一曲琵琶之后与他同归于尽; 有的说是那孔雀明王转世的崔家大小姐本立志要出家礼佛,却被他强娶了回家,坏了孔雀明王这世的修行,佛祖就降了大法以证因果……总之,说得起承转合,合情合理——若不是阿宛她们自己亲手杀了曹玄表,怕是听到了也会差点就信了他们。 而真正的朝堂上,却是风云暗涌,十分凶险。 圣上李隆基的登基之路,是以大内禁军的军变铺就。三次政变,万骑营都是成败关键,他自是万分在意这万骑营和千牛卫的人心所向。当时他愿意重用曹玄表,本是想借这个寒门将军的手压制一下禁军内那些高门子弟拉帮结派之风,多提拔一些寒门子弟为自己所用。但这曹玄表把经商的势利作派用到军营,媚上而欺下,人心尽失,已是颗弃子。 圣上冷眼看着,这次曹玄表骤然被杀,朝中竟无一人为他请表; 那日赴宴的几个金吾卫们上奏当日情形之时,也尽是敷衍。那么,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死,能为圣上带来想要的结果。 这日,早朝时即有大理寺丞向圣上奏报曹玄表被杀一案始末:曹玄表曾在醉酒时欲强行违禁出光化门,当值守卫按律不从,竟被他斩杀; 其弟同为万骑营将士,趁曹府喜宴之时混入后宅伺机报仇,逃脱后在其兄坟前祭拜时被抓获。圣上大怒,治禁军总领暨天下行军大元帅郭元振治军不严,军容不整之罪,流放至新州1 ,着龙武将军王毛仲,果毅李守德代领左右两卫。曹玄表罔顾军纪,草菅人命,念其身故,过往不究;被曹玄表所杀门卫哥舒箭,忠于职守,刚正不阿,追授为万骑营果毅;杀人者哥舒晃,念事出有因,流放至冀州戊边,将功赎罪。 这场大案不出七日,终以此了结。 但阿宛困在小院待了七日,对外界一无所知,坐立不安。一想到阿乐的伤,她的心就像被揪了一把似的空落落。思来想去,她找了些家常衣服,戴上帏帽便偷偷溜了出去。 阿宛心中挂念着的阿乐,正如同活在人间地狱。那时事发后,曹家那七十老母与原配许氏,原本都是无甚教养的市井村妇,恨这崔乐儿一进门就带来这泼天祸事,成日只围在她房门口叫骂,一应饮食全无,更别说延医问药了;若不是碍于她五品孺人的身份,不然早就发卖了去。 这一日早上,案件告破,大理寺便差了崔乐儿去了誊了口供并销案,她再回曹府时,便被那一干人拦在门外,一桶桶符水往她身上扑,说什么要“冲掉晦气”,任着崔乐儿一人在大门外被当众磋磨了半日。正在这时,阿宛一路打听过来,恰好走到了曹府门口,见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她扒开人群,看见阿乐那纤细的身影在门口嘤嘤泣立。她玉消香减,形容憔悴不说,脸上的刀口早已溃烂红肿,惨不忍睹。 阿宛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为什么当时留她一人在这地狱,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迈开步子就要拨开那些人上前拉着阿乐。 ———————————————— 1 《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二·列传第四十七·郭元振》:元振遽奏礼止,帝怒军容不整,引坐纛下,将斩之。刘幽求、张说扣马谏曰:“元振有大功,虽得罪,当宥。”乃赦死,流新州。 ————这么一个随着他几次政变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元帅,因为“军容不整“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要被处死,说里面没有一点阴谋我是不信的,所以大胆附会了一下。 第58章 崔府 这时,她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特特声,喝道:“让开,都让开!”阿宛透过帏帽,看到崔宗之骑着那青玉骢急急驰来。几日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一脸青黑胡渣,眼神如刀,恨恨地盯着这曹府大门;跟在他身后的另一骑,是王维,他仍是一脸沉静,只是愈发清瘦,身上的月白袍子竟空荡得仿佛在鼓起风来。 阿宛见他们两个急驰而来奔向阿乐,心中一松,眼中不自觉地泛起了水气。曹家当众折辱阿乐的事一出,消息就传回几条街外的崔家。崔日用还在斟酌着,崔宗之已气得不管不顾策马奔来,带了马车接回崔乐儿;崔原崔野及一干家丁硬是把曹府门砸开,不管那些人的鬼哭狼嚎,从库房里抬回了那三十六抬的嫁妆。 看热闹的还是上次迎亲时的同一批人,眼见着恍如神仙妃子一般的崔家大小姐进曹府才几日,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纷纷叫骂起曹府那帮无福之人。阿宛看着崔宗之与王维引着她登上崔家的马车绝尘而去,终于逃脱了这崔日用给她安排的地狱一般的曹府,不由泪流满面。 这世上,若想要挣得自由,谁都得舍下一身皮肉,断掉一腔柔情。 阿宛又喜又悲,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梨园小院,却见那公孙娘正等着她。她见阿宛回来,柳眉倒竖:“你好大胆子,这就偷偷溜出去了?被人发现了可怎么了得?!” 阿宛看着这精致的寝阁,再想想今日看到的阿乐的惨况,还不知她前几日在曹府受到了何等折磨,食言负约的愧疚噬咬她的心肺,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崩了,她扑到榻上嚎啕大哭,肝肠寸断。公孙娘也不劝,只自己倒了一盅茶,静静等她哭完。 待她哭得差不多了,公孙娘放下茶瓯,心平气和地说:“我本是乐户,身家姓命都捏在太常寺丞手上,你若出了差池,或有这个姐妹那个裴公子相救,而我,却只能等死。我虽与你约法三章,但你即是被我救下,我担了干系,那你行事也须得顾及一下旁人死活!” 这些话,如重锤一般一句句敲打着阿宛的心窝。阿乐怔怔看着公孙娘说不出话,末了,她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大礼:“谢阿姐救命之恩!阿宛再也不会鲁莽行事了!” 公孙娘见她如此郑重,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今天来,原来是来报喜的。”说着,将今日听到的裁决一一复述给了她听。 阿宛半懂不懂,只知自己是安全了,却不知道那些人因何而被处罚。公孙娘只觉得齿冷:“ 都说圣上杀伐果决,自是借着这个由头清理一下万骑营中的势力罢了……只是当年郭元振一直襄助圣上,今日……却因一个不相干的曹玄表,落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这场风波一过,这万骑营中再无人可夺圣上之威了……” 阿宛奇道:“这凶手是从何冒出来的? 我……并不认识他……” 公孙娘冷笑一声:“傻子,自是各方博弈的结果,有人顶包才好结案……不然,谋杀将军,又岂是一个流放,凌迟都不止!” 一阵寒意从脊背后升起,阿宛不由抱了抱自己。公孙娘看她一眼,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现在才知道怕?可是动手的时候有人帮衬,才有恃无恐?看这结果,必是背后有人刻意在替你圆场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根本没有人关心曹玄表到底是谁杀的? ” “朝堂之上,大内之中,并无人关心真相,只关心立场。“ 公孙娘抿了一口茶,声若轻烟:“ 比如,我至今都不信当年他会真的意图谋反。但……那又如何?他已经做古,至今仍未魂归故土……“ 阿宛不解,问:“这个他……是谁?” 公孙娘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笑:“你有不想说的秘密,我也有……“ 阿宛咬了咬唇,哀求道:“现下即已结案,那位裴公子,你可帮忙递个口信?” 公孙娘一点她额头:“好呀!果然是你小情郎!” 她想辩驳,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与其让她以为是帮凶,不如是情郎更合适些。 宣平坊,齐国公府。 崔日用一脸黑青,端坐于榻。崔宗之,崔乐儿与王维三人跪于堂上。 崔日用抚额看着他们三人,只觉得头痛。虽然今日早朝时圣上做了裁决,并无牵连到自己,但这曹崔两家的联姻,竟成了他最大的笑柄,今天再闹了这一出…… 一想到这里,崔日用猛地一拍案几:“好你个崔宗之!你罔顾礼法,竟不管崔家的脸面,当街厮缠!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 崔宗之冷笑一声,并无惧色:“那曹家如此苛待儿媳,可是合礼法?!” 王维亦怒道:“外爷!若我们再不去,乐儿怕是连性命都交待在那里!什么礼法伦常,贞节牌坊,竟敌得过人命?!” 崔日用看了一眼形销骨立 面带剑伤的崔乐儿,又瞥见崔宗之看她那心痛的眼神,更觉得心烦意乱,怒道:“那又如何!既是曹家妇,便做曹家鬼!” 众人皆是满眼惊愕,崔乐儿眼中更是闪过恨意。她泪滚滚而下:“阿爷,我受了崔家这些年的养育,拿这半条命和这张脸来还。阿爷若执意还要乐儿去曹府,那我便舍了这个’崔’姓不要,也断断不可能再回那里!” “别叫我阿爷!“崔日用狠狠看向阿乐:”你那好姐妹现下去了哪里?曹玄表为何会遇刺?呵呵,我竟小看你们两个孤女的胆量!“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俱是震惊。他冷眼看着几人眼色,方知自己猜得没错,又惊又气,手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为这崔家筹谋几十年,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竟差点毁在了你们这两个妖女手里!我……我当日就该先结果了你们俩!!“ 他手指着崔宗之,又指着王维,颤声道:“你们一个二个……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竟都为美色所迷……”一语未毕,却见他额头沁出冷汗,眼睛瞪大,喉头一紧,一口痰卡在了他的喉咙中发出一种沙哑的低鸣,手紧紧抓住竹椅的扶手却握不住,身子竟慢慢倒了下去…… 第59章 了结 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传闻,齐国公崔日用大人那日见他如花似玉的孙女嫁到曹府几日就被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气得头风发作,竟晕倒了堂上。 曹玄表案圣上已做了裁决,宋王李成器作为崔乐儿的册封御史,便奉了圣上口喻去崔家问候了一番。 明辉堂中,崔日用仍在卧床,口歪眼斜,并不能言,只一脸哀求地看着李成器。李成器心中暗自感慨,淡淡地拍了拍他的手客套几句,便起身走开。 崔宗之送李成器出门,他走到院中凉亭中施施然坐下:“不知你家小女现下如何?……前两日,听说你们与曹家有些纷争?我即是她的册封史,她的事我尚能置喙一二。” 崔宗之差人去叫阿乐,一边惨然说道:“她在曹府七日,如扒了一层皮……实在不忍,便将她接出了曹府好好医治……“ 李成器暗自叹了一口气:“圣上重孝悌人伦不假,但崔乐儿在曹家的遭遇,实是耸人听闻……”这时,阿乐身着月白素服前来拜谢,虽戴着面纱,但那苍白俏脸上的伤口仍依稀可见,隐隐渗出血水。 李成器那日在曹府看着这极不般配的一对,心中对阿乐已颇为同情,今日再看她这般模样,更有心帮她一把。他沉吟一会,道:“曹府一案已结,圣上亦颇为痛心。你即是曹家妇,也是圣上亲封的五品孺人。圣上一向尊佛重道,现下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回曹宅做你的节妇,朝廷自会关照; 二,于佛室中静心礼佛,祈福国运。你,可有决断?” 崔乐儿又惊又喜,立马跪下行了个大礼:“ 乐儿我愿带发修行,于佛堂中修心修身,日日为家中长辈,为圣上天家,祈求太平安康!愿宋王殿下成全!”她脸上只见一双美目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崔宗之此时亦拱手道:“舍妹守寡多年,乃大照普寂禅师的居家弟子,于洛阳家中设有佛堂; 若宋王殿下成全,那臣即送崔乐儿去洛阳,与舍妹一道居家礼佛!” 李成器点头道:“普寂禅师佛法高深,崔乐儿亦是佛缘深厚之人,一切际会,皆为因果。” 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襟,抬眼对崔乐儿说道:“ 佛法无边,想来这几日的种种,定是乐儿你的佛缘未了。“崔乐儿喜不自胜,再三拜谢。 李成器满意地起身,拍了拍崔宗之的肩膀:“那待崔乐儿伤好之后,便送她去洛阳!” 崔宗之恭身送宋王出门,其它随从都已上马开道,他临上马车时停下了脚步,侧身在崔日用耳边轻声问道:“那日那个琵琶女,现在何处?“ 声音虽轻,却似惊雷。崔宗之一时冒出了冷汗,他早已明白阿宛当时绝口不提她是崔宛儿,是怕连累到崔家; 但宋王这贸然一问,却让他犯了难,不知对阿宛来说是福是祸。思前想后,他低头答道:“臣现下并不知……当时是那民女自荐来崔府献艺,臣惜其才华而已;那日事毕,她拿了绢金便走了,许是和着北坊的各教头一起出了府?“ 李成器深深看他一眼,并不说话,拂袖而去。 崔宗之不安地回到府中,把王维与阿乐都唤来了他院中。 待摒退了下人,他叹了一口气对阿乐说:“阿乐,我会修书一封给七妹,只说你新寡,从此之后便与她一起修行; 阿宛她……她……“阿乐打断道:“以后,就没有崔宛儿这个人了。她说,她不想要这个’崔’姓,这本也不属于她。” 王维身子晃了晃:“她……什么时候说的?” 阿乐充满歉意地看着他,轻声道:“她……听说你求娶她的时候,是很喜欢的……但她说她没办法让我一个人去曹府,这个仇她必须报,不然她嫁给谁都不会快活……摩诘,你不要怪她,要怪就怪这上苍捉弄……” 王维自言自语道:“……她早就下定决心了……她早就想明白了……”——这本就是一场有预谋的复仇,从阿乐答应出嫁起,她们俩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那么,之后的提亲,示爱,夜游,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愤怒,母亲说她野性难驯,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一个赤诚之人的欺骗,比十个狡诈之徒的欺骗更致命。他毫无防备地完全投入,她却在他陶醉其中时却笑着抽身而退,只留他一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四顾无人。他与母亲几番博弈,甚至拉着母亲日夜奔袭去到长安,求着外爷定下亲事——从开始到结束,原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想哭,最后却挤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哈哈,我明白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崔宛儿……自然,自然也没有什么婚约了……她自由了……” 崔宗之想到婚约之事,更是恼怒:“太任性了!这么大事自作主张,现在又不管不顾没有音讯!崔家可有半点对不起她!?” 阿乐含泪道:“阿宛一直说,她是喜欢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她,她,终究是要飞走的……现在心愿已了,她没有牵挂了……” 王维惨然一笑:“是呀,此事已了,她现在终于可以随心而活,游历四方了……“他向崔宗之拱了拱手:“舅舅,过几月便要入国子学,我先去温课了。”说罢,转身走出,一袭着青灰锦袍的削瘦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那一重重的院门后。 阿乐看着他身影消失,回头斜睨着崔宗之,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 爱而不得……这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伤心人罢了。” 第60章 谋生 阿宛在长安的第一个夏日很快就要过去了。 她还记得洛水边那濡热的熏风,夹着茉莉花香一波波袭来,是温存的,绵软的。但长安的风,却清爽利落了很多,一如这里的人。 那日,公孙娘带着她去见了太常寺卿刘文正,只说她是在城郭中遇到的一个龟兹游吟艺人,太常寺卿便让阿宛弹了一曲琵琶。阿宛沉吟了一下,既不能太刻意,也不能没了底气,便挑了一支龟兹《苏幕遮》组曲中最短的一首,用心奏了出来。 太常寺卿刘文正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多表情。公孙娘瞪她一眼,实在不解为何她要藏拙。阿宛无奈,弃了拨子,用了之前与王维一起琢磨出的即兴移调的法子,把刚才的曲子换了调重新奏了一遍,高昂处声声脆鸣如银瓶乍破,情深处深沉繁密,撼人心魄。待小弦切切收指回拳,阿宛静待一会,便听得刘文正缓缓击掌,直呼妙音。 他捋着胡须道:“小娘子这琴艺,妙就妙在率性洒脱,源自龟兹却又添了汉音的韵味,满匣冰泉,玉音闲澹,不知师承哪位高手?” 那个着一袭月白袍子的身影从阿宛脑中闪过,她不敢再想,只低头道:“无有师承,只是在洛阳、长安游历时,常听这中原的曲子罢了。” 刘文正微微一笑:“天赋,本是可遇不可求。且留下!” 公孙娘笑靥如花,忙拉着阿宛谢恩,领了腰牌。自此,她便可以自由出入了。 得了太常寺卿刘文正的首肯之后,公孙娘便带着她在园中各处一一厮见了一番。 这梨园精舍中,拢共住了三十多人,皆是宫内教坊的丞令,或是优选出的各部伶人,或是像阿宛这样从民间招募来的各色高手。阿宛默默观察,园中那些向她投射过来的眼光中,有好奇,有好感,有戒备,甚至有妒忌,她都微笑着一一欣然接受。 这是阿宛迈出深宅大院后第一次谋生——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离开崔宅之后要如何生存,定是要像花阿娘说的那样,不依附于男人,不依附于家族,只靠自己,只是她那时关于谋生手段的想象还只限于游吟艺人这个行当。当她知道梨园里住着的这些艺人们,每月俸料钱竟至二千贯,禄米五石1,逢年过节还有额外赏赐时,就已经疯狂心动了——这不就是她梦想中的生计吗?她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还有一件让阿宛觉得开心的事,就是裴迪来看她了。 那一日傍晚,夏末的盛光刚刚收敛,阿宛刚从那音波散乱的排练场回来,一推开门,就看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正站在那梨树下,一手轻轻用马鞭打着掌心,嘴角带着笑,仰头看着那树上将熟未熟的梨子。 “裴十三!”阿宛一声轻呼,却自己湿了眼眶。 裴迪笑吟吟地走来:“回来了? 我正想着给你从树上打个梨子下来。“ 说着,他便指着树梢有个颜色泛黄的梨子道:“那个如何?” 他一扬手甩起手上的鞭子,疾疾如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个梨子应声落下,稳稳被他接住,递给了她:“以前在将军府是你厉害,现在可是轮到我显威风了!” 阿宛握着个梨子,眼里全是笑意,却还噙着泪。 裴迪挠着脑袋,从背后解下了青冥剑递给她:“别哭了,我不会劝……” 阿宛这下收住眼泪了,抱着青冥剑惊喜道:“终于回来了!”她拿着剑在庭中试练了几招,一身树影,清白错落,剑气如虹,红颜如玉。 裴迪顺势在廊下的地上坐下,阿宛从树上削下一个梨子后扔给了他,满意地收了剑,也大大咧咧地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慵懒随意,全然不顾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缥色轻容纱诿拖在地。她心满意足地说:“青冥剑在手,踏实多了!” 裴迪啃着梨,哈哈大笑:“说得好像谁能欺负得了你似的……你这样子,全然不是崔家那清贵做派,倒是十足十的跑江湖的!“ 阿宛笑容滞住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崔宛儿了……“ 裴迪一惊:“此案已了,你是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崔家了吗?” 她点点头:“我本就不喜欢那高门大宅里死水一样的生活,也背不动博陵崔氏的责任和束缚……现在心愿已了,还能留下一条命,我就想为自己好好活着………” 他指了指这片院子笑道:“大隐隐于市,你能毫发无伤地躲到这里来……阿宛姐姐,我没有看错你!“ 阿宛看看院子,看着天上的流云,叹道:“我和阿乐,终究过上了两种生活……那洛阳小院中岁月静好,但那的确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可以在四方院子里过一时,但我没办法这样过一生。性格决定命运,此之良药,彼之砒霜。” 裴迪颇以为然,不住地点头:“我娘也一直想让我荫封入仕,可我偏不!我就要自己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功名,一步步去踏遍大唐的万里山川,那才有意思!” 他突然想到一事,欲言又止。阿宛推他一下,嗔道:“婆婆妈妈!想问就问! ” “那……你与王家十三郎的婚约?……” 阿宛身子一晃,嘴角却挤出一丝笑意,淡淡道:“世上没有了崔宛儿,此身份早已与曹玄表同归于尽,自然就没有什么婚配了。” 裴迪沉吟不语,眯着眼和阿宛一起看着流云,白云苍狗,须臾浮生。 过了半晌,他突然叹了一句:“看来缘份这个东西,真是天定的!” 阿宛却并未看他,只管抱着他给的梨子在啃。 裴迪和她絮叨了一些街头巷尾中关于崔家的传闻,听到崔日用病倒以及宋王李成器令崔乐儿居家礼佛之时,她长叹一声:“老天有眼,阿乐不用再嫁,算得偿所愿了!“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肘:“你现在这梨园中,虽说自由,但到底是……你若一直在这里,以后婚配上,定是会吃亏的……“ 她立马转过头瞪着他:“裴家小公子,你竟也这么想? 其一,我本是山野莽女,并不在意什么贫富贵贱之分;其二,我若一辈子不嫁人,凭自己本事吃饭,又干卿何事? 其三,要说吃亏,这世间女人婚嫁本就是吃亏,冠了别人的姓丢了自己的名,动辄就一大套规矩拘着,你母亲柳夫人可不就是一个例子?” 裴迪听她噼里啪啦一大堆 ,也急了:“我也就随口一说,怎么就扯到我阿娘了呢!” 阿宛更凶地瞪回去:“以后再敢说婚嫁的事,说一次我骂一次!” 裴迪委屈道:“阿宛姐姐,你就这样对你的恩人吗?” 她一时噎住,实在看不得这已经隐隐长出胡茬的人在这里装可怜,一个梨核扔了过去。 裴迪大笑着用袖一挥,甩开了去。 片刻间,他便敛了那玩世不恭的少年模样,眸带精光,英气逼人,正色道:“说到恩人,阿宛姐姐,我正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 1 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计司每月请料,于乐寺给散。”意思就是说每个月太常寺都要给教坊里的人发工资。这个价格差不多是唐玄宗时期六七品官员的身价。 第61章 恩人 阿宛身着男装,与裴迪一同骑着马,出了长安城延平门外,直至渭桥。此处,是长安为西出阳关的送行地,车马行人往来不绝。桥边数百株杨柳长条拂堤,西斜的日光将渭河水照耀得金光粼粼,流淌入苍茫原野,消失于云中的巍巍高山下。 突然桥头处喧哗声起,一队队将士举枪将行人隔开,城中走出一行金吾卫,正是押解着犯人流放的官差。那些犯人衣衫褴褛戴着镣铐,身上鞭伤棍伤依稀可见,血块早已糊成黑色,触目惊心。一旁或人有看热闹,或有犯人家眷在嚎哭,或有犯人兀自还在喊冤,整个城门处闹腾如沸。 其中一个二十岁左右,个子魁梧高鼻深目的犯人不哭不闹,目光果毅,挺着脊背向前迈步,流放之路被他走出了行军的架势。 裴迪用鞭指了指他,在阿宛耳边轻声道:“他,就是哥舒晃……因谋杀曹玄表被叛流放的人……那个被曹无辜斩杀的门卫正是他兄弟……他愿替你顶罪,我托了父亲替他兄弟讨了一个功勋……” 说着,裴迪翻身下马,塞了一块金饼到官差手中,耳语几句,那官差便把哥舒晃拉到了一边。他拉着阿宛,向他走去,还未及走近,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阿宛浑身一颤,原是他替她受了所有罪! 裴迪走到跟前,向哥舒晃郑重地一拱手:“哥舒大哥!……这一路,请多保重!” 哥舒晃虽形容憔悴,却是目光炯炯,朗声拱手笑道:“裴家兄弟,哥哥且去建功立业去了!” 裴迪拉了拉阿宛,轻声对他道:“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女侠!”阿宛心下酸楚内疚,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躬身重重行了一礼,却被哥舒晃扶住了:“不必如此,我正愁没机会手刃狗贼替我兄弟报仇!你替我杀了仇人,我受这几鞭自是应当!再说了……”他回身看向裴迪,哈哈笑道:“那千牛卫里尽是些绣花枕头,银样蜡枪头,早就看他们不惯了!我们龟兹人,自然是要去那大山大川之处!” 阿宛惊喜道:“你也是龟兹人?”她用龟兹语与他问答了几句村落位置,两人竟在相隔不足百里的两个村子长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听得裴迪抓耳挠腮。 正在这时,后面一阵特特马蹄声,一个四十来岁衣饰华丽的西域人急急赶来,在他们身边跳下马,一把抱着哥舒晃两人痛哭,却是他的父亲哥舒翰。 哥舒晃魁梧身材,却在他父亲的怀里宛如稚童一般痛哭流涕。哥舒翰身材极为高大,紫色眸子,虬髯曲发,满脸是泪,不停亲吻着他的儿子。他这一月来先是痛失一子,后是另一子流放,接二连三的打击,痛彻心扉。 还没等他们父子再说几句,那官差恶行恶状地便过来拖着镣铐便要拖走。 裴迪向哥舒晃拱手道:“哥舒大哥,且在冀州等我,踏遍狼烟!” 哥舒晃哈哈大笑:“你一个将军之子,何必踏足那般险境!” “非也,在战场上的将军,才是真将军!这长安之处,尽是樊笼虚名!” 阿宛敬佩地看着他,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早就在西域的风沙与军营的刀枪剑戟中磨砺成了一把锐利的剑,只是他的锋芒经常被他自己收在鞘中。哥舒翰原本只恨恨地看着这些官差,听得裴迪的话,身形一晃,竟呆住了。 他们一行人,终于越行越远了。 哥舒翰看着儿子的背影,向裴迪拱手道:“ 你这一席话点醒了我!我本是西域商人,在长安客居三年,散尽家财将二子送入军营,却……钱是买不来尊重的,买不来地位,男儿的功名,自是要靠血汗挣下!我且去从军了!“说着,纵身上马,向着西方奔去。1 裴迪尚来不及说话,见他已经奔驰几百米外,只得大力挥挥手,转头对阿宛笑道:“你看你们龟兹人,一个比一个急性子。“ “我们龟兹人,是注定不会被长安困住的。“阿宛静静看着远远西处的旷野。又是落日时分,红霞满天,似要点燃这万里山河。 她对裴迪说:“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踏上这西行的路!” 长安的八月最是酷暑溽热,一场雷雨后,水渍尽消,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天光还未散尽,屋内安静得出奇,把屋外小儿的娇笑声,坊内卖油郞隐隐的叫卖声都推了进来。阿宛怕热,一支竹枝将长发高挽,一色首饰全无,只戴了一串小小的红豆手串,青色八幅长裙挽到膝盖处,一手撑在矮几靠着竹榻上,大大咧咧地挥着轻罗扇子。 公孙娘推门进来,身后的小娘子老老实实地端着条盘,放着两盏水晶碗,里边堆着小雪山样的酥山,丝丝冒着的冷气。 阿宛一见,雀跃着走上前:“酥山酥山,可是好久没吃着了”。 公孙娘笑道:“你前几日那谱子,我让管乐令试着演出来了,今儿纳凉的时候给御花园那几位主子奏了一曲,个个喜欢,赏了好多东西,这酥山啊,只是一样!” 阿宛不客气地端了一碗,用莲花银匙狠狠挖了一勺:“别的你们分了,我只要这酥山!” 公孙娘端了另一碗,抿了一口:“也就你喜欢这个……冰得我牙疼……”她看了看在一边垂手而立的小娘子,不到十岁,纤细得如同柳枝,便好心问道:“阿蛮,我也就吃了一口, 要不赏了你?” 阿蛮抬起头,俏生生一张脸上眼睛清亮如水,十分灵动。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那酥山,却答道:“多谢公孙娘子,不过我还是想等哪日我自己得了赏,那样吃着才香甜!”说着,她微微福了福,退着出了门。 公孙娘朝着她背影笑骂道:“这个小蹄子,竟是个有骨气的!” 阿宛好奇地问:“她是谁呀?” 公孙娘把酥山挪到了阿宛手边,闲闲地答道:“她叫谢阿蛮,母亲原是高丽国的宗室女,先皇赐给了淮南谢家,前几年谢家坏了事全家灭族,她入了掖庭。好在呀,大概是随了她阿娘的身段,倒是个跳舞的好苗子,竟选到梨园来了。就是脾气孤傲些。” 二人闲话间,阿宛已经把两碗酥山吃了个净光,公孙娘不禁担心道:“你这吃法,怕是要闹肚子。”说着,便伸手过来在她小肚子上慢慢揉着。 阿宛想起了阿乐,也想起了花阿娘。她微微叹了口气,眼里却漾起了笑意:“阿姐,我能遇到你,真的是命好……”公孙娘却板起了脸:“ 我对你好可是有目的的!还有一月便是重阳宴了,前几日刘大人还特地嘱咐了我这事,说是从高昌国招了一个擅长西域组乐的乐师,现正在来长安的路上,等他到了,让你和他多切磋切磋,推陈出新才好!” 阿宛仰天倒在床上:“天爷呀……琵琶弦都快弹出火星了……这梨园的俸禄可真不好拿……” —————————————— 1 真实史料记载:哥舒翰,(?-757年)安西\/ 龟兹(今新疆南疆库车)人,家财丰盈,倜傥侠义。四十岁时,他在京师客居三年,被长安尉轻视怠慢,哥舒翰感慨之后发愤改变志向,到河西从军,开始在节度使王倕手下做事。 第62章 谋算 这日正值盂兰盆节,往年大仇未报,阿宛总觉得无颜面对,今年终可以坦然地为阿娘和阿爷放灯祈福。梨园的长乐坊正在龙池边,池中遍植莲花,岸边烟柳上尽是各色绛纱灯。 她穿过龙池边明如白昼的灯火和热闹的人群,在一僻静的池边点燃了几盏金箔莲花灯。那灯捧在手心时温暖炽热,如阿娘温暖的怀抱,如某个温润少年含笑的眼波 ,她不舍地放入池中,看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 阿宛想到那一夜,天上与洛水中的两轮圆月与身边那皑皑如雪的人,心中酸楚,眼睛渐渐蒙上水气。恍惚间,却见仿佛见对岸的渡口台阶上闪过一袭月白色的身影,如天边白云漫卷,长身玉立,在一派热闹的人群中更是一身落寞。阿宛赶紧抹了抹眼泪,沿着岸追了过去,快走了几步,灯火阑珊处却再也寻不到那个身影。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个渡口,渐渐在嘴边浮出一个自嘲的笑。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她蹲下身抱着膝头,无声落泪,一滴滴地掉进这龙池水中,惊起些微波澜。不远处一盏刚刚放下的莲灯漂过,及到近处,那灯上竟有字迹熠熠生辉,是青金石着的墨。 鬼使神差的,她捞起了那盏灯,一股柏木香扑鼻而来,那莲瓣上熟悉的笔迹写着四行字: “空恨无逆转,万事皆有缘;不恨窗前月,只怜身外你。“ 阿宛的心跳仿若空了一拍,眼泪汹涌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拂过阿宛的脸,凉意透骨。已是三更,龙池边的人渐渐散去,阿宛哭得精疲力竭,一身虚汗,却还记得明日一早要去校场排练,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强打着精神向梨园走去,却听到耳边飘来一阵阵隐约的嘤嘤哭泣声,宛如鬼泣。她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抽泣着在角落中放灯,正是梨园中的谢阿蛮。她面前,已放出了十余盏莲灯,将湖中的满月摇曳得支离破碎。 阿宛悲悯之心顿起,同为深夜池边人,世人皆苦罢了。 她默默走上前去,谢阿蛮一惊,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她。阿宛和煦一笑,在她身边跪直了身体,双手合十,闭眼低低默诵了一遍《佛说盂兰盆经》“报答众亲恩,忏除三障罪。存者获福寿,亡者得超生……” 梵音慰心,阿蛮的惊慌在诵经声中慢慢被安抚,终于与她跪在一起,默默跟诵了起来。 诵毕,阿宛在她耳边轻声道:“记住,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阿宛本人,就是这句话的践行者。 到梨园已有月余,她那一手琵琶绝技与明朗笑容,再加上公孙娘的照拂,早已让她在梨园混得如鱼得水。要说麻烦,也有,就是另一个琵琶女,扈五娘。她身材高挑,粉面桃腮,阿宛来之前,她便是宫中琵琶的第一人,起调调弦皆以她为准。阿宛来了之后,公孙娘便让阿宛先弹那定音的第一声,连那座席上最显眼的位置也让给了阿宛。阿宛想着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便没再推辞。 阿宛初时不觉,只一门心思想着摸清调门与指法; 到后面几次排练,便隐隐觉着不对了,她不是琵琶弦断了,就是坐席上注着一摊水,或是婢子来通报时说错了排练场地,让她被太常寺卿好一顿训。听着背后那窃窃私语声,饶是神经再大条的阿宛,也知道是谁在捣鬼,又是为什么捣鬼了。 阿宛按捺着性子想了想,毕竟是自己是后来者,横插出来抢了人家辛苦练了十年的首席位置,人家做点手脚出出气,也算合理。冤家宜解不宜结,且让小人三分,哄着。 这一日,阿宛去禁宛中为几位皇室子弟的射猎会助兴,奏了一曲将龟兹小调融了礼乐的新调,音调激昴却不失庄重。那岐王李范今日拔得头筹,倒是兴致颇高,特地赏了乐工们每人二匹红绡,更赐了阿宛一条满镶着红宝的束带。 出了禁宛,一行人坐在车上叽叽喳喳地聊着今日所见。那弹箜篌的乐女刘月如,是第一次见圣上的几个兄弟王爷,兴奋道:“都说圣上这一脉的李家王孙个个相貌不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扈五娘不屑地挑眉道:“说你见得少,这几个加起来,还不如宋王一人的一片衣角!宋王那才是皎皎如明月,皓皓如雪松……” 刘月如一愣,急道:“那宋王怎么今天不来?” 众人不禁哄笑:“怎么,王爷还由得你一个个来点吗?” 公孙娘见大家说笑得越发放肆了,喝道:“没规矩!这是你们能谈笑的吗!”她瞄了一眼一直微笑不语的阿宛,说:“有这心思,不如向阿宛学学,多钻研些新曲子,好带着大家多些赏赐!”众人只得悻悻地应了声是。 阿宛心中暗叫不好,果然马上就收到几缕带着恨意的如刀眼神,避无可避。 及下了车入了梨园,阿宛故意慢些,与扈五娘一起走在了后面。 看大家都进了门,阿宛轻轻追上去,唤了一声:“五娘……“ 五娘原不想理她,后又停住,转身换了一张平和面孔:“阿宛妹妹,什么事?” “今日在禁苑,第二节时调错了些音,多亏五娘你技艺娴熟,帮忙补救了过去,这下没犯下大错!妹妹我先谢过姐姐了!”说着,阿宛盈盈一拜。 五娘脸上浮起冷笑:“妹妹倒不必过谦,何来大错? 今日岐王赏的,可不只是你吗?与我有何干?” 阿宛只得再堆上笑:“外行自然听不出门道,我是明白的!我初来乍得,有些新鲜曲子大家听着热闹而已!”说着,她拿出岐王那条束带,双手奉上:“这条束带原是常见,奇就奇在这十二颗红宝竟是一样大小,我实在受之有愧,姐姐你就留着赏玩!” 扈五娘轻轻挑眉,浅笑着伸出玉指,细细摩挲着那条束带上面的宝石:”果真每一颗都是龙眼大小……“ 阿宛正打算松一口气,却她突然变脸,一挥手把那束带甩到了地上,怒目圆瞪道:”也就你这种西域野女,才会稀罕这些东西! 我扈五娘自小出入禁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竟要你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女来给我赏赐!!“她盛怒之下,柳眉倒竖,脸上那精致的花钿与额黄扭成一团,更为可怖。说完,她留下蒙在原地的阿宛怒气冲冲回了自己院内。这梁子,算正式结下了。 是夜,阿宛在隔间的紫檀木美人长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公孙娘轻叹一口气,点亮了灯,坐起唤了一声:“你若没睡,那便起来说话!“ 只听一阵赤足踩在地板上的踢踏声响起,阿宛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一脸幽怨地坐到了她床边 。 公孙娘暗自好笑,不动声色地问:“说,看你憋了一肚子话。“ 阿宛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臂,晃道: ”阿姐!你知不知道我最近一直被人暗地里使绊子?“ “知道。“ ”你知不知今日扈五娘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知道。“ 阿宛瞠目:”那你……那你一直袖手旁观?” “我何止袖手旁观,我还要把火引到你身上,再烧旺点。” 阿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公孙娘眸中精光闪闪,看着她轻声说:“我早说过,我对你好,本是有目的。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很有利用价值。” 阿宛一时想不明白,甩开了她的手,背对她坐着。 少顷,阿宛转过了身子,轻轻地说:“阿姐,其实……我并不想做首席,若论技艺,我弹得并不如扈五娘。“ 公孙娘笑道:“我知道。这小娘子功底扎实,但恃才傲物,若非你的出现刺激她一下,她定不会去好好去揣摩那些新曲子,新调法。你若只在梨园呆三个月,那这三月中挫挫她的锐气也好; 若你还想接着呆下去,你就得制服她……” 阿宛气道:“原来你是把我当枪使……” 公孙娘哈哈大笑:“你算是不笨……” 她又正色道:“这本就是驭人之术,谋算人心。你们两个我都想栽培,但最后谁能胜出,还是要看你们的本事。这梨园之中,能不能发挥出你的所长,能在这里呆多久,呆得开不开心,要靠你谋算人心的本事,拿捏别人的本事。你越快明白,越快掌握,就能在这里过得越舒坦。若你熬不过这些磋磨,凭你技艺通天,这首席之位,你也是坐不久的。“ “这梨园,是不是……也跟后宫,后宅一样?“ “这是自然,每个人都有所求,自是步步为营,攻心为上。“ “那,阿姐,你求的是什么 ?“ 第63章 所求 公孙娘一下被问住了。她一生都在后宫、教坊司中度过,少年时爱过恨过的人都如听风雨过,一溪流水,不知去向。她原先只想在大内皇家朝野更迭中活命,现在活下来了,还活得挺好,那她还求什么呢? 她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明艳的笑颜上似覆了一层霜:“我求的是,能平安过了这场重阳宴,能……能从太常寺卿手上拿回自己的身契。” 阿宛点点头,抿嘴不语。 公孙娘推了一下她:“别说我了,你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她们?“ 阿宛笑了笑:“ 我不管他们求的什么 ,我只知道:无欲则刚……“ 八月未央,长安已有秋凉。 这一场盛大的重阳宴已经反复演练了不下百次,从最为濡热的炎夏到凉风徐徐的初秋,数百舞伎与乐工为这一夜倾注了无数日夜的汗水,只为搏帝王一笑。阿宛心想,无数人都想要这权势,但她心中最美的一支舞,只在渭干河畔的篝火旁。 这一日早朝时,圣上特别召太常寺卿刘文正过问了梨园重阳宴的筹备情况,最善音律的宋王自告奋勇,要在散朝后前去督查一番。消息飞快传到了梨园中,整个梨园颇为紧张,上上下下行立肃然,更有那舞伎乐工们听说宋王要来,急着回房间再梳妆理容。有人打趣刘月如道:“今个儿算是真把宋王给点来了!”把她羞得面红耳赤,新扑上的珍珠铅粉都盖不住。阿宛却是慌了神,曹府一见甚不愉快,怕被他认出,却不知道如何躲开。 马蹄声声传来,太常寺卿刘文正在前,领着宋王的青牛宝马七香车而来,公孙娘领着一班署丞令在门口恭候着。宋王今日着朱紫色朝服戴远游冠,峨冠博带,比之那次在曹府所见,在容颜清隽之外更添了一丝威严。他步入园中,行走之间宽袍广袖款摆飘动,眉眼俱是满满的笑意,看得一众伶人皆是心花怒放。阿宛偷偷看了一眼扈五娘,她满眼迷离面带春色地看着宋王李成器,早已是心神摇曳。 她心生一计,慢慢挪到了公孙娘身边,悄声道:“阿姐,阿姐,坏事了……” 公孙娘一惊,赶紧与她一起走到僻静处,竖着眉毛喝道:“又出什么事?!” “阿姐……我贪凉一气吃了两碗酥山和一个水晶饼,现下……现下,有些闹肚子……” 她倒抽一口凉气:“跟你说了多少次……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阿宛一脸哀求:“待会在宋王前面献艺,若……若……那是大不敬,实在不敢硬撑呀!” 公孙娘叹一口气:“宋王好乐,人品贵重,多少人为了能在他面前献艺出尽百宝,可偏偏你……“她深深看了一眼阿宛:”你不会又惹了什么官司?“ 阿宛连忙摆手:“真的不是!我不说了,我要去茅房了……“说着,便一溜烟跑开了。 公孙娘无奈,只得赶回那排练的元音殿中,对着坐在宋王下首的太常寺卿耳边耳语了几句。刘大人一脸铁青,不悦地拂了拂袖,只得点头。 此时,台阶下的乐伎席中,离上殿最近的首席座仍空着,右手边的扈五娘抱着琵琶,咬着唇不时看向这空空的坐席,又看看端坐在殿上的宋王李成器。公孙娘悄悄走近,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扈五娘又惊又喜又怕,忙定下神来细细想了一遍曲谱,这才镇定自若地坐到了首席上。后面一阵轻轻的骚动,很快就随着那乐声响起消失于无形中。 庭院内,阿宛悠然自得地舞着青冥剑,看着那梨树有哪片叶子落下,就顺着剑招一一把叶片串起,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梨园元音殿上的乐舞声已经渐渐平息,想是宋王已经检阅完毕,让各部人归班了。这回算是躲过了,可这之后若还是在梨园经常抛头露面的,怕是哪天还是要被撞见……那岂不是又要开溜?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着院门匡地一声被推开,却是那扈五娘,一脸春风得意地向她走来。阿宛收回了剑,道:“姐姐找我?“ 扈五娘扬了扬手上一块剔透如烟水的紫玉玉佩,得意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 阿宛扫了一眼,道:“想是昆仑山脉难得的天山烟玉,一年才能得数方。看这雕功细腻灵动,又是五爪龙身,应是宋王刚刚赏赐下来的?” 扈五娘一下滞住了,又很快抢白道:“是~而且宋王只赏给我一人。你心里……怕是在恨我?你倒不如恨自己没这个福气罢了!” 阿宛轻笑,微微福了一福:“恭喜姐姐了!”尔后,她又眨着眼看向她:“五娘,你可去问问公孙娘,这首席,是不是我故意让出来的?” 扈五娘又惊又气,紧紧握住了那块玉佩:“你让出来的?……不是说……“ 阿宛觉得口渴,拿起石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方说道:”你也别误会,我把首席让出来给你,不是我怕你,是因为在弹琵琶这件事上,你真的比我技艺更精湛。“ 她坐下来,看着扈五娘正色道:“你自小学习琵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早已炉火纯青;而我生于西域,有幸听过一些高人弹奏,又……又有人指点过乐理,所以才比你多了些新鲜与灵活; 若论到基本功以及对琵琶的匠心,我远不如你; 假以时日,我那新鲜点子用完了,或是你亦学会了摆脱礼乐汉乐的窠臼,这个首席,必然也会是你的。所以,没有什么让与不让,你本就值得这个首席。” 一番话下来,扈五娘由气愤转感慨,转感激,转羞愧,只觉得自己之前枉做小人了。 她沉吟了一会,又问:“为何是在今日?” 阿宛戏谑一笑:“一是宋王最懂音律,自会赞赏你的琴艺,二是……是谁说其它众王都不如宋王一片衣角的?“ 扈五娘脸上一红,羞怯又得意地说:“宋王……确是懂奴家……弹奏完,他让所有琵琶女都站到他跟前细细询问着,独独赏了我这块玉……“ 阿宛心里一惊,果然他还没有死心! 她看阿宛脸色微变,以为阿宛心中有些不悦,忙说道:“除了这块玉,其它赏赐可以都给你!或者……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 阿宛摇摇头,笑道:”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想考状元,也有人只想着修仙成佛!我嘛,虽身在这教坊,却只想着日后能游山玩水,闯荡江湖!“说着,她抽出青冥剑轻轻一抖,只听着一声龙吟剑啸,剑光映入她澄澈平和的幽深眼眸,带着宛然笑意。 扈五娘竟有些看痴了,半晌,幽幽地说:“阿宛妹妹,你真的……与我们都不一样……“她抓着阿宛的手轻道:”以前是我狭隘了,之后……绝不会……“ 她话音未落,却见公孙娘急步走进来,竟出了一头微汗,钗坠发乱。阿宛和扈五娘甚少见她如此慌张,皆一脸惊愕。 第64章 旧所 她见她们二人都在这里,马上摒退了扈五娘,五娘只好一脸狐疑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出了门后,公孙娘抓住阿宛的手急道:“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跑,快跑!“ 阿宛惊道:“什么事?!“ 公孙娘急得一跺脚:“宋王点名要见你! “ 阿宛笑了:“这个……他又不认识我,如何点名?“ 公孙娘见她还不信,连珠炮般说道:“今日宋王要见所有琵琶女,似在寻人;问了刘大人,刘大人说还有你因病未到;宋王又问你进府的具体日子,便点名要你过来………阿宛!可不是祸事临头了嘛!“ 阿宛听完,现在心下反而安定了,既躲不过,那就好好问一问他,左右这条命也已经多活了好些时日。她见公孙娘如此情真意切地为她着急,安抚道:“不是什么祸事……那日宋王在曹府便要我去他府上,我不肯……“ 此言一出,公孙娘表情复杂,轻道:”竟……竟是这样? 那晚你也真是够忙的!“ 阿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公孙娘气得打了她一下:“亏我一路火急火僚奔过来想救你的命!宋王有什么不好!虽年纪比你大些,却是皎皎君子……“ 阿宛不想再听这些,捂住了她的嘴:“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元音殿的偏殿上,刘大人,公孙娘都自觉退了出去,留下阿宛与宋王李成器二人。 阿宛行过礼后便老老实实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这殿中一时静得只听得到那碧纱垂幔被风吹过时,幔尾缀着的铜珠在砖面上擦过的悉嗦声。 终于,李成器那清越温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原来……你叫阿宛?“ 阿宛抬头看着他,道:“正是,单名宛字,我阿娘给我取的,并无大名。” 他点点头,又笑道:“你……竟在这梨园中?” 阿宛不解何意,表情疑惑。 他轻轻一笑,耐心解释道:“我去了崔府,那崔宗之说并不知你去了哪里……我便到处寻你,平康坊,太常寺,教坊司,总有一处是对的。“ 阿宛心中暗恨,却恭敬答道:“宋王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他哈哈大笑:”你弹琵琶可以,溜须拍马却是实在不行……“说着,他撑着手肘探头望向她:”说来,今天差点被你溜了……可是故意躲开?“ 阿宛心一横,跪地答道:”那日宋王您亲口说不喜欢勉强人——即已开了尊口,君子一诺千金,怎可食言而肥? 望三思!“ 李成器嘴角仍是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是不喜欢勉强人,可你若是连我那王府都没去,怎知你会不喜欢?“ 说着,他站起身一拂袖子背手大步走出:”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宛被这歪理气到浑身发颤,却无计可施,只恨恨地跪着不动。 李成器走过她身边时附下了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一个你阿娘曾经去过的地方……” 阿宛身子一颤,双手紧紧抓住下衣摆,手上竟暴出了青筋。 阿宛坐上宋王那雅致精巧的青牛宝马七香车,绝尘而去,把那一干人各色各样的表情抛在了身后。她放下车帘叹了口气,怕是此时扈五娘与刘月如,已经恨毒了自己。 李成器听她叹气,微微一笑,闭上眼并不说话。车内弥漫着他身上清雅的沉水香味,却让阿宛觉得烦躁,她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她突然恨恨道:“你认识我阿娘,认得我手上的那把琵琶,你到底是谁?” 良久,他睁开眼,却没有看向阿宛,轻道:“去了那里,自然会知道我是谁。” 她先是恼怒,后又觉得顺理成章,心中失望、厌恶、庆幸,期待,各色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角门处。 李成器带着阿宛,并不带任何随从仆人,从角门走进一个院子。月色下看不清这园子有多大,只觉得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远处一座高高的台阁,飞檐画栋,剔透的琉璃瓦在月光的辉映下恍如碧玉,端的是一座神仙瑶台。 阿宛略略停住了脚步,问:“这是哪里?“ 他自顾自往前走着:“原来的寿春王府,现在的宋王府。“ 这个不断在别人口中听到的地方,这个让阿娘始终耿耿于怀的地方,她终于来了。阿宛心中的恐惧,也丝毫无法减弱她的好奇心。她义无反顾,跟在李成器后面,一步步走向他将要揭开的秘密。 她走在园中,闻到一丝丝幽微的甜香随着夜风袭来,还听到一声声隐约的铃铛声在园中此起彼伏,似随着夜风在波动,不由奇怪地“咦?“了一声。 李成器却听到了,笑着转过身解释道:“这是系在花上的金铃,这几本移自洛阳的牡丹盛开时甜香浓郁,会引来虫蚁鸟雀,风动则铃动,好吓走虫鸟。“1 这般风雅的惜花之法,也真是他这样的富贵闲人才干得出来。阿宛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他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哈哈一笑:“我本就是一不成器的闲散王爷罢了!“ 阿宛忍不住讥讽道:”牡丹本好好长在洛阳,你可问过它们愿意来这长安吗?“ 李成器身形一滞,却又加快了步子向前:“你跟我来!“ 他们走到那台阁下,早有婢女仆役点亮了所有烛火。他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带着阿宛去了最高处,一路金雕玉屏,冰绡锦幔,奢华绮丽。但最让阿宛吃惊的,却是这楼中满墙的乐器。想是当初修建时,墙上便按这些乐器的轮廓凿出坑洞,挂放时刚好与墙面齐平。而最中间一个形似琵琶的坑洞,却是空空荡荡,显然已经空置了许久。 李成器抚着那个坑洞,声若游丝:“这里……已经空了十六年……“ 他转头看向阿宛,却又好像穿过了阿宛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你的相思木,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阿宛心下一震,耳边仿佛有悠扬的琴声穿越了那万里沙尘,穿越了这十六年的光阴,在这里又悠扬地响起。她转身看向那远远的西方,月落星沉, 夜空如墨,却还是一样的安寂。有风拂过她的头发,她眼中涌出泪花,忍不住向夜空伸出了手:“阿娘,阿娘,你在哪里……阿娘……我很想你……“ 李成器凝望那夜空,眼中点点泪光,嘴角却漾起笑意,欣喜万分地向着那虚空说:“艾娜,我们竟有了个女儿……“ ———————————————————————— 1李成器的金铃护花,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卷一:“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第65章 相认 阿宛骤然听到这句,转过头看着李成器:“你……你真是我阿爹吗?“ 他点点头,轻轻抚上阿宛的头发:“你的名字……宛宛青丝线,纤纤白玉钩……是她最爱的一句……“ 他心疼地看着她,眼泪滚滚而下:”这些年……苦了你们……“ 阿宛想起他原先的那一番话,却升起一股无名火:“那今日你在曹府,却为何翻脸不认我?还要拿那些话来羞辱我和……义父?” 李成器面上浮起悲怆之色,自嘲道:“我这一生困于这大内,如槛花笼鹤,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豺狼,若我表示出爱护谁,在意谁,就会为这人招致无端的嫉恨、谤言、戕害,甚至……杀戮。这是我从六岁被封为太子之后,一次次用身边人的血泪换来的教训。” 阿宛没想到这帝王之子过的竟是这般日子,一时呆住了。 他轻笑道:“读书时,那些太子陪读们,若与我多说几句,就会被无端责打; 再大些,换府时开口想要那长随的小厮跟我一起走,第二日他就会横死…………至于那王宪……“他眸中闪过无奈与恨意:”他自东宫起随我多年,无非是因为他就是我身边的眼线而已!那日他在,我自不能认你!“李成器本以为这些血淋淋的伤口已愈合,但再度揭开那锦袍时,下面仍是一团血脓,触之巨疼,直恨得他牙痒痒。 阿宛心下恻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那句困扰了她好多年的话:“那到底是谁要杀我阿娘?” 李成器惨然一笑:“当年我们几个李家皇子活在武家王朝里,时刻被天家提防着,大伯,二伯死于非命,几个堂兄皆被鞭杀1,我十六岁开府那年,便找由头离了长安,成日吟诗做乐,游山玩水,就在那时,我遇到正在四处游吟的艾娜……” 阿宛道:“我听阿娘说过……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他眸中闪过喜色,问道:“她真的这样说?“ 阿宛想到阿娘死前的那一幕幕,鼻子发酸,如梗在喉说不出话,只能黯然点了点头。李成器不知是哭,只握紧了阿宛的手:“她……她不恨我吗?……” 阿宛想说“恨”,但望着他眼中的祈求却说不出口,狠着心问道:“后来呢?”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又接着说:“我们在一起过了半年,没想到还是被一纸诏书召回长安赴宴,会见东突厥可汗;宴会后天家告诉我,可汗的女儿选了我做夫婿并要我随他们去突厥……当时舍不得你娘,自是万般推辞,被天家囚在皇城的回心院中日日鞭笞;天家不解为何一向温顺的我这次如此坚决,那王宪便告了秘,不日你娘就以祭天大典的名义被召进教司坊内。天家以她的性命相迫,我只得答应和亲,两个月后大婚; 若我乖乖随可汗去了东突厥做质子,那就放她出宫……“ 电光石火之间,阿宛想起了花阿娘说过的那位故人,急急问道:“我阿娘……是不是很会翻墙?“ 李成器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温文的脸上浮起一丝难得的柔情,连眉梢都带着笑意:”那时她经常翻墙进回心院,顺着那棵歪脖子柳树爬下来找我……若不能来,两人就隔着墙,两人一起吹笛子,乐随心转,不需要说话也知道彼此心意……“ 阿宛恍然大悟,当年花阿娘故事中的那个女子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正如她与王维共同谱写那首《郁轮袍》一样,一切心意,尽在乐中,比千言万语更为相通。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回忆中,永永不语。 夜风中,又传来一阵清脆清亮铃铛声。 他指了指园中的花:“人人都道我李成器成日醉卧花荫,以金铃护花,奢糜无度,但只有我知道,这金铃阵阵,多像她曾经在我面前舞起的那一曲拓枝舞……“ 阿宛身子一震,悲悯地看向他。原来所有的玩世不恭后面,都是隐忍和深情。 李成器拍了拍她的手,无奈道:“我本不求别人懂我。只是……我和你阿娘之间的误会,怕是到死都没有解开……“ 他背着手,看向那不远处长安大内的巍峨殿堂,飞阁峥嵘,眼中带着寒意:”那些时日,本以为和亲在即,东突厥却突然内乱,公主身死,新可汗即位后重新缔结了盟约,我自不用再去和亲。那一日,我出了回心院便去了天家那里,求天家放我和艾娜出宫,谁料,天家让上官赞德端出一瓶毒酒,说帝王之子最忌讳心有所属,这样便有了软肋,有了忌惮;今日可以为了这个女人绝食抗旨; 明日,便可为她谋逆; 除非我鸠杀了艾娜,不然我这辈子都出不了回心院。“ 李成器说得极其平静,但阿宛却忍不住浑身发颤,这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女人!! 她恨道:“如此灭情绝爱,她难道没有心吗?“ 他冷笑道:”她就是借着高祖对她的情爱,才能一步步从才人,从僧尼,走上大周武皇帝的御座,她知道情爱有何等威力,所以才要扼杀这一切……“ 阿宛无语,她无法理解那个坐在冰冷宝座上的女人,更不想理解。 李成器看着阿宛一脸怨恨不解,反倒轻声宽慰道:“这世上有无情的女子,自也有心软的。上官德赞十四岁出掖庭,一直在天家身边,我们这些李家子孙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我正看着那酒茫然无措,上官德赞悄声告诉我,她已把鸠毒换成了假死药,只要艾娜喝下,就可安排人送了她出宫。“ “那……阿娘可知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我在一班金吾卫的陪同下,呵斥了她的痴心妄想,让她喝下这鸠酒,留她一个全尸。她只静静地看着我,一仰头,把酒全喝完了……然后,她笑着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说到这里,李成器早已声带呜咽,两行泪水从颊边无声淌下。 阿宛终于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嚎啕大哭。她是为阿娘哭,造化弄人,一直到死,阿娘都以为是她心爱的男子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而杀了她。曹玄表只杀死了她的肉身,而她的心,在那一刻已经死了。 李成器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继续说道:“ 待我一出宫,我便按着上官德赞说的去宝昌寺中找她,却再也不见她的身影………府上的那提乐师也带着相思木一起失踪,想是她的心已经伤透了,只想和家人一起回那高高沙丘上看月亮去……” ———————————————————————— 1武则天共育有四子两女,长子李弘、次子李贤、三子李显和四子李旦。皇太子李弘猝死,死因成谜;继任太子的李贤因莫须有的谋逆罪贬为庶人流放巴州,后被迫自尽; 李贤之子李守义、李光顺囚于大内,后被赐死,李守礼则日受鞭笞,以威慑其它被囚禁于大内的李家子弟,至李旦继位后才得以走出皇宫。武皇时期,真是李家王孙们的血泪史。 第66章 解惑 阿宛低头细想,眸中一片沉静:“不对……如果阿娘假死逃脱回了龟兹,又有谁还一路追杀她? 阿娘说,她快要临盆的时候在库车城有遇到刺客……“ 他眸中泛起恨意:“当日我也以为,若艾娜她回了龟兹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未尝不是好事;但半年后,天家宣我进宫,却是那日上官赞德为我换酒之事事发,被处以黥面之刑,特地宣我为监刑官,看着她受黥!1 也是那日,天家笑着告诉我,她早已遣人一路追至西域,她要杀的人,不可能逃得过……“ 阿宛看着窗外那大明宫的雕梁画栋,一阵寒意自阿宛背脊后窜起,冷汗涔涔而下。这是什么样的人间修罗场!爱不能爱,善不可善,母不母,子不子,那九重天阶上苍生臣服的荣耀,竟可以让一个人心恶毒至此! 她有些瑟瑟发抖,轻轻道:“这……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好歹……你们也是她诞下的血脉……” 李成器亦望着那堆金砌玉的大明宫,点点宫灯,滟滟的红光似血染就。 半晌,他黯然道:“她的心太硬了,什么人伦,亲缘,情爱,只要触犯到她想要的权势,就会立刻化为齑粉。她本不在意艾娜的生死,她只是容不得一点背叛与不从。她想让我们知道,她想要碾碎我们或我们在意的人,是多么的轻易……” 阿宛叹道:“可这样的皇家,这样的亲人,可是连陌路人都不如……” 李成器坦然一笑:“ 佛法云,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住在箪瓢陋巷的人羡慕我繁华绮丽的富贵,我向往俗世种种天伦之乐,皆是庸人自扰。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 阿宛点点头,竟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苦笑着,抚上她的脸:“十几年前,我派探子去库车城打探,那苏巴什佛寺的佛塔下果然有……午夜梦回时常自责心疼,不知那未出世的孩子会是何模样……直到我看到你,你的眼睛,真的和她一模一样……可是,你们是如何躲过这场追杀的? “ 阿宛把这些年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成器才知道探子找到的那具带着胎儿的尸骨并不是艾娜,而是苏克莎的家人。这样的阴差阳错让他痛苦了十几年,却也保住了她们二人十几年的平安。否则,以天家那执拗的个性,艾娜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 他也才知道,比天家更执拗的,便是阿宛。她与阿乐两人孤身从西域到中原,在等待中磨砺爪子,终于让她们等到了机会杀了曹玄表,为她阿娘和阿爷报了仇。那夜但凡运气差那么一点,就会变成他们父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想到这里,李成器又生气又心疼,又恨自己那夜为什么如此谨慎,若早早相认,还能帮她们一把。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夜 ,仿佛把这半生未说的话都说尽了。 她想起一件事,轻轻抓着他的衣袖:“殿下…………” 李成器打断她:“阿宛,你……现在可愿意叫我一声爹爹?” 阿宛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酸楚,终于喊出一声轻轻的“爹爹……” 李成器静静望着她如水清亮的眼睛,眼中亦浮出泪水。 西风楼上,此时并没有来自西域的猎猎西风,只有这八月长安的清风如许,吹散这笼罩了十几年的迷雾。终有那离散许久的另一个魂魄,在此时找到心安之处。 两人在台阁上坐着聊了良久。 李成器问:“我知你不喜拘束,你今后做何打算?” 阿宛回想这一日,从齐国公府至曹府,至梨园,再至宋王府,短短几月,人生却已天翻地覆,不由轻叹道:“ 我现在在梨园中做一个民间艺人,倒是自由自在。但我去曹府之前,就决意不再担了这个崔宛儿的身份,阿爹……崔宗之、崔姑母还有摩……”她骤然想到那日看到的莲花灯,心痛得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不得不停下喘口气,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来世结草衔环再来报答!但崔日用此人,我实在不愿意再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点头道:“此人奸猾,利己为上,确不可深交。阿乐的际遇,就是例子。” 阿宛却眼泪滚滚而下:“阿乐……阿乐就是怕会被他再逼着嫁一次,那日她自己就用剑划破了脸,深可见骨……她所爱之人,亦是个怯弱自私之辈,她早已死心,只求日后于洛阳小院中安度余生……” 李成器不想阿乐那样纤细文弱的样子,骨子里竟也是如此决绝的性子,不禁叹了口气:“你们龟兹女子呀,真是一个比一个更刚烈……” 阿宛挂着眼泪,却笑道:“就是因为我那么刚烈,才能杀了曹玄表,为阿娘报了仇呀!” 李成器心中一窒,想到刚才阿宛哭诉着艾娜的惨死,他看向远处街衢中巡过的金吾卫,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我已不是当日在武皇鼻息下苟延残喘的李家皇子,若早知曹玄表这厮作下的孽,哪里还需要你们在崔家借着联姻才能……“ 阿宛急急地说道:“爹爹,虽然崔日用他……但是其它崔家人都很好,真的!” 他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你呀,这样的冲动性子…………现在才担心牵连别人,是不是太晚了?”阿宛低着头嘟嚷道:“……那以后闯的祸就交给您宋王大人搞定了……” 李成器哭笑不得,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脑门:“ 还有以后?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在梨园里,还是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了?” 阿宛捂着脑门,突然想到裴迪,忙拉着他的袖子把裴迪他帮着一起布置现场,一起演戏的事也说了。李成器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只得叹道:“你们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儿!真是什么事都敢做!”阿宛吐吐舌头,不敢应声。 他看着阿宛俏丽生动的样子,生起一个念头:“这个裴迪,可是钟情于你,才这样拼死相助?”阿宛一时愣住了。从初见时那个圆胖可爱的小孩到现在十三岁的健硕少年,裴迪在阿宛心中一直就是弟弟而已。她想了半日,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可能!一是他本就年少顽劣,二是他早就看曹玄表不顺眼,三是……三是他早已知道,崔日用把我许配给了摩诘……就是王家长子王维……” 李成器沉吟道:“王家十三郎少有文名,出身清贵,又丰姿郁美,妙年高洁……崔日用这次倒是没有乱点鸳鸯谱。你和他,也算青梅竹马了……“ —————————————— 1 《旧唐书》:则天时,上官婉儿忤旨当诛,则天惜其才不杀,但黥其面而已。 第67章 姓氏 阿宛心中思绪翻腾,沉默不语。 她不是不喜欢,可她知道,他是太原王氏,他是家中长子,他是他母亲用礼仪和诗书浇灌出来的修竹,他是活在桎梏里活在规则礼法里的温良恭俭孝的君子。她太知道如果嫁给王维会意味着什么 ,那些责任与束缚已经长在了他的骨子里,硬要切开也只能让他血肉模糊; 但若不切开,那阿宛这一生便会捆绑在这无尽的琐事之中,在日复一日的烦躁、无奈与埋怨中相互磋磨,直到彼此心中的那轮圆月渐渐暗淡无光。 李成器见她不语,以为是在扭捏,便笑着追问道:“你们的婚事进行哪一步了?这事崔宗之和王家人都同意了?问名了吗?纳采了吗?” 这一连串问题更把阿宛拉回到了现实中,她镇定答道:“他们许配的是崔宛儿……不是我!” 李成器缓缓道:“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已认了我,那我自然要担起做爹爹的责任,为你找一个好人家……” 阿宛左思右想,咬了咬牙向着他跪了下来:“女儿有一事相求,请爹爹成全!” 李成器见她这般郑重,亦正色道:“你说,但凡我能做到的。” 阿宛在心内艰难纠结片刻,终于一昂头道:“我既不想做崔宛儿,也不想做李宛儿,我只想做阿宛,做我自己……” 他瞬间就懂了她的话,惨然一笑道:“是…………第一次见面时你说就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想做大漠中自由自在的鸟,真真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阿宛抱着他的腿,低声抽泣道:“爹爹,你是明白阿娘,也是明白我的……我上中原,一是为了找到亲生阿爹,二是为阿娘报仇,现在两个心愿都完成了,我好容易才摆脱崔府的四方院落,更不想冠上”李“姓,担着这皇家女的重责……” 李成器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我明白,若我能抛开这李姓,就可以与你娘一起看关山晓月,大漠孤鸿,自然是比拘在长安城里快活。虽我不能,但我可以不再把这样的痛苦加诸于你身上,你就是阿宛,你只是阿宛。” 阿宛放下心中大石,破涕而笑,一时如明艳的春花怒放。 李成器微微叹气:“那阿宛,你还有什么心愿?” 阿宛认真地问道:“爹爹,我能不能不嫁人? 我虽来中原时日不长,我却未见过几桩美满婚姻,女人在这世上受的苦,却大多是因婚姻而来……若我能选,我选择不嫁……而且,现下我在梨园中做艺人,俸禄与赏赐足够我每天吃酥山还花不完,我完全能自己养活自己! ” 李成器哈哈大笑:“我的女儿,最不要愁的就这阿堵物!我这后半辈子的功绩,就是奉旨花钱了!“ 阿宛摇摇头:“爹爹,不是的,那是你的钱,我想要的,是离了任何人都可以过得下去甚至过得好的本事,我现在已经有了,所以我不想再嫁人。“ 他颇为触动,挥了挥手,似要把这些奇谈怪论赶开:“好,不说这阿堵物的事……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婚姻嫁娶,本是这世间人伦之基……你还小,以后你总能遇到一个愿与之生死不离之人……” 见阿宛神色犹豫,李成器轻笑道:“这样,你我父女二人离散十六年才相聚,就算爹爹的私心想留你多陪陪我,不如我们订下一个盟约:你在长安陪爹爹三年,若这三年中你遇到心仪之人,那爹爹自会想办法给你一个身份,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若你仍未遇到你想嫁的男子,那么就天高海阔,江湖任你遨游,如何? “ “好,三年之约,我们击掌为誓!“ 第二日,当阿宛坐着宋王的青牛宝马七香车又回到梨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宛前脚刚到,后脚李成器便送来了好几车的绫罗绸缎和珍石赏玩,她本不爱那些东西,又没有地方放,便一概让人退了回去; 他又源源不断从樊楼送了好些珍馐美味,流水似地端进房里来,这倒是让阿宛硬不下心拒绝。太常寺卿刘大人与公孙娘自然不再让她睡在公孙娘寝阁的隔间里,而是把整个东厢房腾出了给了她。 面对公孙娘闪烁的眼神,阿宛欲言又止,不知应如何与公孙娘解释她身为李氏宗女却不想冠上李姓这事,只得吞下,让大家继续误会。 但扈五娘等人,却是恭敬之下充满怨气与不屑。 那一日排练,阿宛抱着琵琶自然地坐到了下首,把首席的位置空了出来。扈五娘却施施然走到阿宛面前,带着冷笑对她说道:“姐姐是不敢在妹妹面前忝居首席……这首席之位,你说要就要,说丢就丢,我若没眼色真坐去了,哪日宋王再来,要的可是我的小命了……” 阿宛压着怒气,平和地道:“这首席之位,自是凭本事!那日已与姐姐说过,你自放心坐下。” 扈五娘一挑眉,斜睨着看向她,坏笑道:“本事?什么本事?以色事人的本事?姐姐我虽痴长妹妹几岁,这本事我却是自叹不如!” 此言一出,周围的那些姐妹们一个个捂嘴嗤笑,窃窃私语中。 阿宛悠悠站了起来,脸上笑着却眼神如刀:“ 说到宋王,那日他来时姐姐便坐在首席位,还发了赏——宋王既已认可了你,怎么,姐姐对自己的琴技这么没有信心吗?“ 扈五娘气结:“ 我自认琴技绝不输于你——“ 阿宛冷哼一声,大声打断道:“既然如此,你却在这里惺惺作态,是什么歪风斜气? 梨园尚技,乐工练技,舞伎练身,大家辛苦多年,为的就是能在这个地方不靠关系不靠姿色,只凭本事吃饭! 这个位置本是靠你的琴技挣来的,我阿宛自认不如你,你却要为那些莫须有的事放弃你辛苦十几年挣得的尊重与认可!” 说罢,她按住扈五娘的肩膀,一把把她按在那首席之上:“你若觉得自己配得上坐这个位置,那就给我好好坐着,不准随便丢掉!” 扈五娘被她那气势震慑住,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又直起身,冷眼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说道:“ 清者自清。那些莫须有的事我不想申辩,也不要再叫我听到你们在嚼舌根!” 阿宛锐利如刀的眼神挨个把周边的人盯了一眼,有几人甚至吓到后退了一步。看目的已达到,她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淡定自若地调弦拨音了。 自此,梨园众女那一心想着攀附权贵之心倒是歇了不少,倒是一个个勤学苦练了起来。她们也都是见识过大内权党之争的人,皇贵们如流水般更迭,恩宠无长久,自己手上的几分技艺,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谁也抢不走。凭自己本事吃饭,倒是比起靠别人更安心些。 众人对阿宛,更是生出了敬畏之心,虽不敢亲近,却再也没了那下三滥的招术惹人心烦。阿宛长吁一口气,总算挣到了难得的清静。 第68章 救人 这一日,秋风正爽,裴迪便约着阿宛一起去长安城郊策马。 前些时日,李成器见那些锦罗绣缎珠宝钗环阿宛都不喜欢,又送上了一匹赤风马。此马通身枣红色,头上装着蹙金笼头,马尾短束,背上鎏金马鞍、五彩障泥,煞是威风。阿宛对这个礼物是相当称心如意,这次与裴迪郊游便是骑着这匹马,又做男装打扮,佩着青冥剑,端的是一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少年。 他们骑出了郊外,长安城之外,天高云淡,连绵亘不尽的山峦一次次峰回路转,初秋山林五色斑斓,比起城内那朱门紫户更是另外一种风景。阿宛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策马过,一气奔驰了近十里才停下。裴迪在一旁啧啧啧地称赞着:“这马真威风,只比我阿爹的赤兔马差一点……“他戏谑着挤眉道:”听说……这是宋王赏你的?“ 阿宛瞥他一眼:”不用听说,就是他送的!我这珊瑚马鞭,也是他送的!“ 裴迪面上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讥诮之意,笑道:“都说这宋王皎皎君子,风流俊雅,可惜他府中已有十多名姬妾,略有些挤了……“ 阿宛不客气地打断道:“别人这么想我不管,可是你裴迪不许!“ 她因为不忿和微微的急切,面上从肌肤内泛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裴迪心中一动,脸上却仍是一脸讥诮:“那你要我怎么想?“ 阿宛见四下无人,便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他!是!我!爹!爹!“ 裴迪惊得差点翻下马背来,急得一扬手勒住马,马奋起前蹄,好半天才安静下来。阿宛哈哈大笑,一抖缰绳跑出了老远,一边回头道:“……吓到了!“ 裴迪骑术精湛,几下就追上了阿宛。他看着阿宛似笑非笑的俏脸,愣了半天,生气道: “来来来,我们坐下好好说道说道!“ 他们二人找了一片近溪处的向阳草坡,裴迪刚想把那织金五彩障泥摘下铺在草地上给阿宛坐,却看她一下了马,便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 阿宛正看着一只青隼在青黄相间的山影间徘徊,裴迪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那个……我是不是要叫你……县主?“ 阿宛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他是我爹爹,但我不是县主,我也不会是县主。我和爹爹说好了,我不是崔宛儿,也不是李宛儿,我就是阿宛。“ 阿宛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阿娘与李成器的遭遇,以及到了长安之后的如何相认的事,一骨脑儿说了出来,长吁了一口气道:“所以,虽然我是和爹爹相认了,但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别人要误会就误会,我也懒得解释。“ 说着,她抬头看向裴迪:“我只告诉了你。我觉得你应该会明白我的选择。”她幽绿的眼眸里,映着此时天边一片鱼鳞般的红霞,有一种诡异的美。 裴迪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我明白。” 他转头看向那无边的山际,叹道:“我们裴家世代入仕,武将流血沙场,文官为节而死, 武皇那些年,我虽未晓事,却也知族中长辈常传噩耗……没想到,李家的王孙们竟比我们还不如,一个个活得如此谨小慎微,却还是难逃生离死别!” 阿宛与他一起看向远方,眼里却不受控制地滚下泪来。 裴迪又道:“宋王……你爹爹如此行事,也是在保护你……现在圣上于国于民是个明君,但……宋王毕竟曾入主东宫……总是小心一些好。” 阿宛点点头:“我知道,即便现在爹爹身边……还是有眼线在。”她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咧嘴笑道:“再说了,我要这县主身份有何用?说不定哪天又莫名其妙被指了婚,送去和亲什么的,哪有现在这样做个野小子来得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裴迪朗声大笑,声音惊起一堆溪边的沙雁飞起。阿宛看着那群沙雁渐渐没入那西方如血的晚霞中,半晌不语。 裴迪以为是她又想家了,刚想说明年可以一起回一趟凉州,阿宛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想吃烤鸽子……“ 二人酒足饭饱从东市的月明楼出来,牵着马散步消食。阿宛拍拍肚子,打出了好几个畅快的酒嗝,这才心满意足。 裴迪白她一眼:“你这个样子……哪有半点像个女儿家!“ 阿宛不理他,自顾自地逛着。前几次来东市都是与公孙娘她们一起,戴着帏帽,在那胭脂水粉店一呆就是半日,困得她直打哈欠。今天这回,感觉天地都宽了好几倍。 她驻足看着路边一对来自西域的父女正在表演。那高鼻深目满脸虬须的父亲敲着羯鼓,女儿年纪约十三四岁,一双眉眼黑白分明,纤腰、手腕、脚踝上都挂了闪闪发亮的璎珞装饰,随着羯鼓声,她的双臂轻盈翩迁,双足踏出飞星流电一样的节拍,那些璎珞在她舞动中撞击出叮叮咚咚之声。周围看的人越来越多,不断爆发出叫好声,女孩也越转越快,快到几乎要看不清身影,连阿宛也不禁拍手叫好。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鞭响,却见一队巡城的金吾卫狠狠在他父亲前面甩了一鞭,打掉了他手上的羯鼓,鞭尾在他脸上掠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众人顿时四散开去,只留下那对父女不知所措地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那些金吾卫们。 只见领头那人收了鞭子,喝道:“什么人在这里卖艺?!可有过所?” 那父亲抖着手掏出两张文碟, 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说道:“有有……进城……有看……” 那人伏下身接了那文碟,扫了一眼,眼睛却一直滴溜溜地看着那女孩,突然变脸道:“这份过所只是准你进城,没准你卖艺!”说着,便直接上手拉住那女孩,奸笑道:“走,去东市平准司,爷有办法!”女孩吓得直躲闪,被她父亲紧紧抱住。 那金吾卫还想挥鞭,手却被人抓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一个身着深绯锦袍,束着金镶玉蹀躞带的俊朗少年,正是裴迪。 他见这少年通身富贵气派,同行的另一位俊俏少年更骑着一匹极少见的通身赤红的赤风马,顿时气焰便消了下去,咧嘴道:“这位小郎君……这是为何?” 裴迪淡淡说道:“无它,只是这两位恰好入了我的眼,想明日请去裴将军府上献艺,你可否行个方便 ?”说完,抬眸看着他,不再言语。 那金吾卫心下一惊:“这是自然,这是他们两天大的福分,那就交这位小郎君处置了!”说着,他拱了拱手,领着人马急急而去。 阿宛急着下了马,扶起了他们,用龟兹语说:“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几下攀谈,才得知近年塔克拉玛河干旱,断流多日,原先的一些小小绿洲消失殆尽,牛羊牲口尽数饿死,只得出来流浪卖艺。像他们一家这样的遭遇,只怕会越来越多。 阿宛给他们留下一些碎银,悻悻而归。 第69章 重逢 回去的路上,阿宛一扫来时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直沉默不语。 裴迪知她难受,便打趣说:“现在,可知闯荡江湖不容易了?“ 阿宛看着这流光溢彩的长安城,咬了咬唇:“如果我们没有遇到崔……阿爹,没有爹爹,那我和阿乐是不是也会像今日这对父女一样被欺凌?” “是呀,多的是这样举目无亲的西域人,在长安城里艰难地讨生活 。“裴迪用鞭子指了指东市那一片片灯红酒绿:“光这里,就有上千个胡姬,胡人在卖艺,卖酒。” 阿宛突然眼睛放光,兴奋道:“裴迪,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在将军府的时候,开玩笑说以后要组个班自己演狮子舞?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我可以办一个我们龟兹人的乐团,收留那些流浪艺人,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你看好不好?” 裴迪深深地看着阿宛,哈哈大笑起来:“阿宛姐姐,你果真是个大侠女!” 他伸出手与她击掌:“我裴十三但听阿宛差遣!” 阿宛回到梨园的小院,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不得了,也不睡觉了,摊开纸笔把今天想到的事一项项列下来。 正写着,却听有人敲门,是公孙娘。 她赶紧开门,自从她自己单独住之后,好久没和她好好聊天了。 公孙娘进来之后,看她正在写字,吃了一惊,意味深长地说道:“阿宛妹妹,你可真是一个充满惊喜的人呐……” 阿宛倒直来直去:“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告诉你宋王的事?我和他,绝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以后也绝不会是!” 公孙娘赶忙软声说:“……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只不过那宋王府,见天变着花样流水式的往你院里送这送那,谁都会觉得奇怪……” 阿宛笑道:“以前我不要,现在我要了,我知道怎么用了!” 公孙娘听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愣住了,一拍手道:“东拉西扯,差点忘记了正经事!明日一早,你记得去元音殿,太常寺卿从西域招的那个乐师到了,要召大家一起见见!刘大人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再把整部曲子顺一顺!那日……噢,你刚好不在,宋王听完整场之后也不是很满意,你们可得帮忙想想法子!” 她一气不停地说了那么多,阿宛笑了:“阿姐,你是真的很在意这场宴会了………” 公孙娘叹了一口气道:“在教坊二十五年了,若再不放籍……” 阿宛取笑道:“再不放籍,就嫁不了人了!“ 公孙娘居然没有反驳,只笑了一下便告辞了,留下她一脸惊诧。 第二日一早,一脸睡意惺忪的阿宛摇摇晃晃地坐在席上,等着刘大人带着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乐师和大家见面。远远地,听到有爽朗的笑声传来,乐女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门口探去,见刘大人满面春风地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缠枝花敞领胡服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微微古铜色皮肤,长眉星目。阿宛正在打呵欠,正想要展袖遮一下,眼波扫到那男子的相貌,惊到手举在半空中定住——这,难道不是当年在焉耆驿站里碰到的严诺? 几年过去,他仍是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但能让太常寺卿心心念念特地从西域请过来,可见这些年他于音律上定是有所成就。 阿宛正想着,却听刘大人徐徐击掌,召大家听训。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夫歌者,直己而陈德也。我梨园是圣上亲封,一是扬我雅乐,二是收集清乐,三嘛,就是要集边塞、西域各地乐曲组成我泱泱大唐之燕乐。此次重阳大宴,圣上盛邀各国使臣与西域各邦统领共赴家宴,这会上所奏之曲,必把各民族乐曲交融互滋的散珠碎玉并入其中,才能显我大唐的万千气度!“ 这一席话,让阿宛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不管公孙娘还是刘大人,一听她弹的融合了龟兹与汉音的琵琶小调,便二话不说把她留在了梨园。 这时,又听刘大人拉起严诺,让他站到自己身边,郑重地介绍说:“这位,便是在西域各国深耕组乐十年的严诺严师上!他家承自汉乐大师郑孝胥,14岁时便去了西域各国采风编曲。近年长安城中随处可闻的《龟兹乐舞》、《醉浑脱》、《酒泉子》、《胡渭川》,都是这位严大师所作!“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惊呼声,连阿宛都有些诧异,原来在各酒肆坊间常听到的几首曲子,竟都是阿诺所作!其它几个乐女更是喜上眉梢,看向他的眼波中都带了春色。阿诺倒是镇定自若,只向大家拱了一拱手,朗声道:“吾唯一乐痴尔,有幸同行,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 阿宛听到乐痴二字,想起他当年破衣澜衫,胡乱用树枝盘着头发,弹着一把破琴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声音虽轻,但在这肃穆的大殿上却是清晰可闻。 刘大人不悦地皱着眉,严诺顺着这声音看过来,恰好对上阿宛的视线。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旋即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是……阿宛!“ 他竟毫不避讳地大踏步迈过人群,一把拉住了阿宛:“哈哈哈你竟也在这里!“ 阿宛欣喜的同时也头痛不止,如果殿上那些目光能化为实质,想来她现在已经被扎成了刺猬。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笑着说:“是呀,我也在!“ 严诺兴奋非常,又问道:“你一个人吗?你们崔……“ 阿宛急忙打断道:”我们不催你,你慢慢来!离重阳宴还有半个月!“ “不错!“一直在后面看着的刘大人,此时大声道:”既然两位是旧相识,那是再好不过! 这次的西域组乐阿宛确是也有编一部分,不过宋王殿下觉得仍略平淡,且太过阴柔……严师,此番重任,还望多花些心思!“ 严诺认真地躬身拱手道:”定不辱命!“ 说罢,他便拉着公孙娘拢起乐队,将现有的曲子从头到尾再奏一遍,投入到音律中的严诺旁若无人,闭着眼一边听一边打着拍子,一手支起撑着头,一只手搭在座席之上,一身锦袍随着他颀长的身材倾泻至地,随意而率性。 阿宛一边盯着他一边弹,却不曾想他突然睁开了眼看着她,严肃道:“阿宛,你刚才弹错了三个音,乱了第一节的调!“ 阿宛大囧,期期艾艾道:“是是……是有些错漏,原是即兴……“ 严诺却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夺下了她手中的琵琶,自己拧好弦将那段重新弹了一次。他一执起琵琶,那吊儿郎当的玩笑模样即刻便收了起来,一脸专注认真,声调如玉碎冰裂,清泉洴流,乐席中各人都暗暗叹服。 他认真地对阿宛说:“既是雅乐燕乐的组曲,那便没什么即兴,不然这整组人都会乱了方寸,声如杂揉,失了和谐。“ 说完他又站起身走到了扈五娘面前,指着她说:“她就很好!我仔细听了,每一声都又准又稳,君臣之音轻重妥当,这才是组乐首席该有的样子!“ 扈五娘被他这当众一夸,又羞又喜。这教坊中的都头们都甚为严厉,不加责罚就已是幸运,更别说这样的毫不掩饰的夸赞了。她满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正对着他欣赏的眼神,又害羞地垂下头去,心如鹿撞。 第70章 起舞 是夜,阿宛在那梨树上铺上了毯子摆好吃食,就像当年在那焉耆驿站的葡萄架下一样,只等着阿诺前来。今晚月光正好,照得整个庭院明如白昼,不过阿宛还是在石桌上点了一盏风灯,莹莹如玉。 庭院外那叮叮咚咚的乐声刚刚落下没多久,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哗地一声推开了门,正是严诺。他带着笑声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哈哈哈阿宛!我们竟在这里重逢了!” 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乐痴,定会有一番作为!如今长安城内有水井处,就有你的曲子,佩服佩服!“ 说话间,他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从果盘中揪起葡萄吃了起来,边吃边问:”这算什么!你本知,我的心愿绝不在小曲,而是大曲组乐!此次进长安,也是因为有了这个机会,让我大胆一试!“ 阿宛拱拱手笑道:“那是自然,当时我和阿乐都觉得你不是池中物!“ 严诺正色道:”说到阿乐,还有崔公子他们……你今日为什么不让我再问?你怎么会孤身一人在这梨园?他们呢?“ 阿宛轻叹一声,半真半假地说了她们的遭遇,只说是被崔家收为义女,但碰上狠心的阿爷把阿乐许配给了曹玄表,现已寡居洛阳,一心礼佛;而她,因为害怕再被错许,便自己一人逃了出来,在这梨园讨生活,从不说自己是崔家人。 严诺久久不语,只看那拳头攥了又放,放了又攥,指节已发白。 阿宛安抚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在这梨园弹琵琶,一个月月俸可不少呢!“ 他这才缓了过来,挤出一个笑容,用胳膊推推阿宛:“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你琵琶技艺一点没长进,反倒是退步了,失了当年那股灵动鲜活的劲,束手束脚的!“ 阿宛的心事被他一语道破,仰头看着夜空,难过道:“这几年,每日看到的都是这院中的四方天空,自然没有当年对着山谷大漠那份自在心性……“ 严诺沉吟半晌,点头道:“你擅长即兴,这规规矩矩的皇家谱乐,的确不是你所好,也不是你所长……不过,我还记得你当年的那曲弯刀舞,至今都回味无穷。今日我看完整个曲目编排,确是太过阴柔散慢,正好缺了像弯刀舞这样刚劲飒爽,姿意快活的感觉!你何不尝试一下?“ 严诺寥寥数语,仿佛一道闪电,揭开了阿宛心中长久的困惑。她确是以琵琶技能入梨园,但与那些自小生在乐户中的琵琶女们相比,基本功明显稍逊一筹;而日复一日重复一样的曲调,也让她觉得索然无味。阿宛这些年来,从没荒废的便是练剑,若把这个专长结合进舞蹈中,也许就是一个新的方向。 阿宛想到这里,兴奋地大呼:“好主意!但如果只是弯刀舞,那还只是西域的; 但如果把我们中原的剑术融合进去,那才是集中华之大成者!”说着,她兴奋地去里间取来了她的青冥剑,递给了严诺:“你看,这就是我的佩剑!“ 她把来长安途中在裴将军府遇到柳夫人授剑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严诺抚着那青冥剑雪亮的剑身,亦赞许道:“果然是一把好剑,可否有幸一观你的剑术?“ 阿宛点点头接过了青冥剑,此刻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把剑对于她特别的意义,不再像往日练剑时要那样戏谑,她闭着眼睛,全凭感觉去感受风的存在,感受月亮的照耀。一挥手,长剑如龙,在月光下闪烁,如流星过云,如银屑纷飞,如琼华坠地。几只流萤似乎感受到了这森森剑气,从草丛中飞起,阿宛轻轻刺了过去,用剑身托住了一只流萤,轻笑着缓缓放到了严诺的手上,萤光轻舞,照得他眸子闪闪发亮。 半晌,严诺轻声道:“我会为你的剑舞,谱一首曲子。“ 这一日,宋王李成器接阿宛到西风楼一聚。此时夏夜微凉,轻云逐月,两人在这西风楼的回廊中,一边听着檐上铁马叮咚响着,一边饮着茶。 李成器借着监管整治温泉山庄的由头,把王宪调到了长安外的庄子里,如今这个园子里只有几个新来的小丫鬟服侍着。 阿宛冷哼一声:“他既是当年武皇安在你身边的眼线,那武皇已死,你怎么还留着他?” 他一边撮着香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阿宛,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他虽是眼线,但当年困在崇福殿衣食不继之时,也是他把炭火匀给我这落难王孙,自己倒冻得满手冻疮……人总有自己的不得已,但人非草木,总有些情分在。” 是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崔日用,崔宗之,王维……甚至,自己。 阿宛抱着膝头倚窗而坐,黯然不语。这里的风景比起洛阳的清尘阁,自是开阔了许多,甚至能看到长安城外一马平川的原野;然而她最思念的,却是克孜尔山谷中那棵胡杨树上看到的风景,那天地玄黄中难描难画的起伏山峦。她想起那日在东市上碰到的那对卖艺的父女,以及他们所说的西域塔克拉玛干河大旱的情况,心中那个关于西域乐团的想法更为炽热了。 一道茶成,阿宛笑着端上一琉璃茶盅:“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爹爹可不能嫌我烹得不好!“李成器笑着抿了一口,良久,说道:“……你呀,还是不出嫁的好,左右这茶只祸害自家人……”阿宛气结,便伸手要夺他的碗。 他笑得把茶喷出了半碗,弓着身咳了好几声才好。阿宛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望见了他鬓边的几丝白发,心下一热,轻轻地抓着他的衣袖说:“爹爹,女儿不想陪你三年……” 李成器一惊,放下了琉璃茶钟:“这是何故?可是有谁给了你气受?“ 阿宛见他如此紧张,捂嘴道:“ 爹爹,我最近身着男装在长安城里到处吃喝玩乐,可是快活得很!我呀……是担心三年不够,想多陪你几年!“ 李成器眉头舒展开来,轻轻拍了拍她脑袋:”狭促丫头! 再给我倒一碗!“ 阿宛这才接过来,用银镶玉壶又冲了一碗,笑着端给了李成器。李成器被阿宛盯着笑,笑得有发麻,放下了碗:“说,是不是有事相求?“ 阿宛被他一眼看穿,便撒娇道:“爹爹,你之前送我那些珠宝玉器,我现在想要回来了……我有了一个用钱的大笔出处……“ 李成器一挑眉:“噢?说来听听。“ 第71章 伪装 她思忖再三,措辞道:“那日我与裴迪去逛东市,见到一对游吟的西域父女被人欺辱,他出手相救。后来聊起来,才发现近年来西域天灾不断,不少人流落中原,无依无靠。我是想……当年阿娘和那提阿爷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和阿乐若不是遇到了崔家收留,在外游吟,在街头卖艺,怕也是难免会受到欺凌……所以,爹爹,我想,我想把我的幸运也分给这些人,我想办一个专门收留西域艺人的乐团,把这些人都组织到一起,让他们都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阿宛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李成器的表情。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望向阿宛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与骄傲:“我的好女儿……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儿 !“ 他笑呵呵地端起茶碗:“今日我李成器以茶代酒,敬一下我这个心怀天下,胸有大爱的好女儿!“他一碗喝下,又向着西方的天空敬了敬:”艾娜,你看我们的女儿多棒!“ 阿宛侧着头问道:“那爹爹就是答应我了?“ 李成器重重地点了点头。欣喜若狂的阿宛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干掉了。 李成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可有想过此事如何落地?“ 阿宛略一思索,答道:“我本答应公孙娘,在圣上重阳宴之后,就离开梨园; 这些时日我会多留意一下乐团的人员编排,所需用具、场地屋舍等。这些是现成的例子,我照着学,再精简一些即可; 难就难在,乐团的管事以及曲目的编排,这些都得觅到合适的人才行。“ 李成器赞许地看着她:“我的阿宛呀,真是让爹爹刮目相看。爹爹这些年见了不少兰心蕙质的女子,可要说最聪慧的,定是我这个无师自通的女儿!“ 阿宛想起一事,撇嘴道:“裴迪说……你除了正妃元氏之外,还有十几个姬妾……在曹府初见时,你也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爹爹,我不喜欢你这样……“ 李成器闻言,竟身子一僵,好久才勉强出声,惨然一笑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喜欢“。不知为何,那声音竟不可抑制地有些颤抖。 他很久没有说话,只细细地品着茶,良久,轻声道:“茶性俭,不宜广,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阿宛,你水又放多了……”他放下茶碗,笑道:“你看,我这个王爷,于政务不通,军务不通,却精通茶道,香道,乐理,你可知为何 ?” 阿宛不解地看着他。 他敛起笑容,看向那大内的灯火阑珊:”当年我们因私谒一事1,一家人被幽禁于大内,我们贵为皇子却被武家人呼来喝去;父亲便让我们少读圣贤书,学茶道香道,学诗书画艺,学弹琴歌舞……玩物丧志,韬光敛晦,得以苟活。我那时年幼,确是自得其乐,但三弟……就是当今圣上,却不甘心如此,小小年纪自己在夜里偷偷看《左传》《孙子兵法》等策论。圣上虽为庶出,却志向远大谋略深沉,才能成就大业。李朝有他,确是百姓之福。“ 阿宛这才知道,为什么武皇四子中,大哥二哥三哥的男嗣血脉尽绝,唯留一自小被幽禁的李守礼,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才苟活至今日; 而先皇李旦五子三女皆得以保全,安不是当年刻意荒唐骄奢淫逸,才逃开武皇魔爪的结果? 阿宛拉着他的手,痛心地说道:“爹爹……圣上当年与您一同幽禁, 现在登基了,你可以不用再装得那么……“ 李成器拍拍她的手:“错了,孩子!就是因为他曾经从那段时间过来,所以比任何人都惧怕自己的手足!……他早已不是我的三弟,而是那御座上的天子。“ 他扭头看着那大明宫,冷笑道:“那个小小的四方宝座,最能蛊惑人心,任是谁,只要一坐上去,就断情绝爱,变成猜忌、狠毒,六亲不认的人。我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宋王,封邑的税赋每年十万多贯,但这钱得花在他乐意看见的明处——养姬妾歌女,花天酒地,字画珍玩奇花异草,朱门深宅都可以,但养客就是朋比结党,免赋就是邀买人心,攒钱更是别有所图……这富贵闲散王爷,我不得不做……” 他转过头来,见阿宛一脸惶恐不安,便敛去那幽怨神色,笑着宽慰道:“所以……阿宛,若由你来收容那些西域流民,给他们安身之所,这钱花得出去又能真正裨益众人,爹爹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这钱,你要多少给多少!” 阿宛听了,却开心不起来,伏在他膝上久久不语。 她仰头看着月色下面色如玉的李成器,这个戴了三十年黄金面具珠宝镣铐的皇子,这一生中唯一快活的日子大概就是与阿娘在长安外四处游吟的时光,却被人轻轻一捏就化为齑粉,终身抱憾。她只觉得胸口憋闷到透不过气,只想挥着剑大声呼喝,却不知道那对手是谁,如何打败。 李成器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却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一串用红豆串起的珠子,那线绳被汗水浸染已有些斑驳,显是日常一直戴着。他故作轻松地笑道:“ 阿宛,你若喜欢红色手串,爹爹叫人用红珊瑚给你雕一个,鲜亮明艳,可比你手上这串好得多!” 阿宛轻轻把那个手串笼到了袖子里面,摇摇头:“不必了……那日去到曹府时身无长物,这……是我从崔家唯一带出来的东西,算是个念想。 他沉吟了一下,问:“可是那王家十三郎所赠?” 见阿宛不语,他轻叹一声,悠悠地说道:”近日,他已经入了国子学,一入学便崭露头角,文名日盛,近日这长安城中,已流传了不少他的词作……“ 阿宛身子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起身倒茶端给他:“喏,第二泡香气可足?“ 李成器眼中闪过不忍,不由拔高了声问道:“他有何不好?便是我李氏男儿中,要找出这样一个人才,怕是也难……“ “爹爹,你那么想我嫁人吗?“ “……自不是这缘故,只是替你觉得可惜……“ 阿宛收起玩笑模样,正色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同理,世人都羡慕宋王这富贵闲人的日子,但个中酸楚只有你我知道。 摩诘……摩诘他很好……真的很好,但他这一生,应该娶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窈窕淑女,相夫教子,生儿育女……他若娶了我,他这平安顺遂步步安稳的人生,可能会被我毁掉……” ———————————————— 1天授元年九月,武则天正式称帝,李旦被降为皇嗣,太子李成器则降称皇孙。 不久,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因私下谒见李旦被杀。武则天又剥夺了李旦接见公卿百官的权力,软禁于东宫。 第72章 入学 李成器看向阿宛,回廊的羊角风灯下,阿宛整个人如玉琢一般幽微地发着莹润的光。她的脸庞沉静如水,幽深的眼眸中却闪动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与无奈。 他心中一惊,这个看起来乐观明快的女儿,由艾娜一手拉扯大的女儿,十六年来从未见过父亲,早就因此受过了太多委屈与奚落。此次父女相认,他与艾娜二人的悲剧,特别是知晓母亲为爱所困含恨死去的一生,却让她明白了这世间缘份的无奈与曲折,让她更怯于情爱,害怕那纠缠而无从抵抗的命运,宁可选择不要开始。 他心中酸楚,无奈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暗暗握住了拳头。 阿宛见李成器不再追问,松了一口气,又倒了一碗茶,撒娇道:“爹爹,我听说,李氏皇家之中,也有不少立志不嫁的女子,当年太平公主也曾抗婚入了道观,而你的姐妹中,如金仙,玉真两位公主,更是立下宏愿舍身入道,终身不嫁,圣上还特地为她们开府建了别院,可有此事?“ 李成器点点头:“说来,这两位妹妹,也算苦尽甘来……当年武皇之时,她们一个正蹒跚学步,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其母窦德妃遭武后宫人陷害,入宫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我们全家被囚,先皇迫于武皇淫威,竟不敢声张此事,幸有一宫人自告奋勇入了冷宫照顾两位妹妹,才得以长大成人。几年前圣上登基时,翻遍后宫也寻不得德妃尸骨,只得做了衣冠冢,我带着两位妹妹祭拜时,见她们哀哀不绝,虽在绮年华貌,却早已是看破红尘的模样。日后传来出家为道的消息,也不足为奇了。“ 阿宛好奇问道:“她们……是何模样?“ 李成器叹气:“即是圣上嫡亲妹妹,品貌自是一等一的;那金仙妹妹温婉些,与世无争,玉真妹妹……圣上心疼这两个妹妹,颇为偏袒,玉真怕是渐渐有当年你姑母太平公主少时那风范,娇纵任性了些……” 阿宛撇撇嘴道:“所谓娇纵任性,不过是没按世俗礼法相夫教子罢了……若这样说起来,我可太想做这样娇纵任性的女子了!” 他微微一愣,复又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我的阿宛,有这资格娇纵任性一 下!”他又敛声道:”不管日后你愿不愿对一男子敞开心扉,嫁为人妇,爹爹我只愿你能一切顺遂,平安喜乐就好!“ 这一日,即是国子监新生入院之日,照例在鸿胪寺办了一场祭孔典礼。因着这次新入的学子中,有一些来自西域、高丽、琉球甚至天竺、波斯等国的学子,圣上便特指了宋王李成器监礼,格外隆重。一番“十二和”的《大唐雅乐》之后,宋王领着国子学监与众生三拜孔子像,典礼方成。 李成器坐于堂上,望着下面众生发肤瞳孔皆不同色,衣着装束各异,言语中亦带着不同腔调,却不约而同在这泱泱大唐的国土之上,大殿之中俯首跪拜,心悦诚服,不禁心中万分感慨。大唐数百年基业,南征北伐,开疆拓土多年,可这刀枪剑戟之中夺来的疆土,占易守难,边防四镇每一块城砖上皆染有战士鲜血; 唯有大唐国力日盛,兼收并蓄各国文化,以诗书礼乐这样的攻心之术,兵不刃血却让人趋之若骛,不战而胜,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他清清嗓,朗声向着堂下宣道:“诸位学子中,有不远万里来我大唐者,甚庆之。即日起,衣粮自鸿胪寺供给。除国子学、太学等经史子集之外,律学、书学和算学以及天文地理,医术玄黄之学,若力有所逮,皆可涉猎!国子监所授,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座下各异域学子皆一脸惊喜,连连叩谢。 此时,又听李成器声音一沉:“ 大唐以仁者之心相待,望尔等亦如是!若心有不轨滋事背恩者,一律按《唐律疏议》论罪,亦一视同仁!” 此恩威并施之语,令座下人人叹服。一年轻的俊朗男子着琉球服饰,出列奏道:“ 臣素来景仰大唐文化之博大精深,此次随使团而来,沿途领略山川风物,百姓衣食有序,安居有方,更闻圣上愿对尔等外邦学子和光同尘,毫不藏私,此等胸襟气魄,臣阿倍仲麻吕愿一生追随大唐!“ 李成器见此生虽非中原人士,却气宇轩昴,仪表堂堂,汉语更是流利不凡,不禁赞道:“好一个一生追随大唐!你既留恋唐风,吾便做主赐你汉名,如何?“ 阿倍仲麻吕喜不自胜:”臣感恩不尽!“ 李成器略一沉吟,笑道:”你自东海琉球而来,东为朝阳,’晁‘本义指同朝; 琉球与大唐一衣带水,礼记所言曰:大夫衡视,愿你将故土与此处一视同仁,赐名为晁衡。“1 晁衡敛襟下跪,拜谢道:“臣晁衡谢宋王殿下赐名!“ 典礼告毕,众生由纷纷监学领着,散去各间殿阁中参观安置。那些外邦学子们原都是各小国贵胄王储,入了国子监之后也须与中原子弟们一样,摒退侍从,简衣素室。李成器看着这些年轻人一脸兴奋与期待,不由微微感慨,这其中又不知将有多少风云人物将左右这大唐的时运。他想了想,伸手招了国子监祭酒诸将云大人,正色道:“这一期学子中,外邦之数犹重,本是圣上礼待四方之心; 于我大唐本土子弟,更应该严加督学,诗书礼乐,皆不可堕中土之威名!” 诸大人连连称是:“正是如此!学子中不少五姓七宗清流之后,家学渊博,不仅通礼书史记,于乐理、画道亦是精妙!臣自会择优而培,不叫一人枉于学政!” 李成器背手,望着那万里无云的晴空,只是不语。 诸大人见他并不表态,心中一急,又道:” 不日便是重阳佳节,这期学子中有一少年吟出佳句,近日长安城中人人传诵……“ 李成器终于回过身来,问道:“噢?是何佳句?“ 诸大人这才放下心来,得意道:”想来宋王殿下您或是听过,还容臣再吟诵一遍: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2 这诗李成器确是近日曾在一酒宴中听彩女吟唱过,以为是哪位历经风霜之士写成这质朴婉转又直抒胸意之句,没想到竟是刚入国子监的少年所作! 他忙问道:“是何人所作?” “太原王氏之后,现齐国公外孙,王维。” 李成器大为动容,道:“听闻齐国公外孙,即王家十三郎,风姿郁美,妙年高洁,今日可在这学中?” 诸大人听到宋王如此夸赞自家推荐的学生,也是乐开了花:“此时王维观礼后正在藏书阁中,臣现下就唤人前来。 “说着,让监学去把他带了过来。 此时的王维,正在藏书阁中满心欢喜地翻阅这琳琅满目的书简。崔家,王家固然是世代清流,但他这十几年中家世飘零,生于太原,迁居蒲州,丧父后居于洛阳,近年又为求学客居长安,家中所藏书卷屡屡落于中途,至今日才有这满目书香之所。 王维在书架间信步游走,见前方架上一本《春秋列国传》累累可见,便上前拾起一本,却不防书架后还有一人伸手握住了此书。他一惊,便缩回了手。书架后的人踏步转至跟前,却正是今日在殿上刚被宋王殿下赐名的晁衡。 —————————————— 1 阿倍仲麻吕(698年—770年),开元五年(717年)入唐,安倍氏。日本奈良时代的遣唐留学生之一。因“慕中国之风”而不肯离去,于是改名晁衡,长留大唐 。公元770年在长安辞世并埋葬于长安时年72岁。阿倍仲麻吕和唐朝着名诗人王维、李白、储光羲等都有过亲密交往。当他归国前夕,王维曾赠他送行诗《送秘书晁监还日该国》。 2 明末唐汝询《唐诗解》:摩诘作此,时年十七,词义之美,虽《涉岵》不能加。史以孝友称维,不虚哉! 第73章 舞剑 晁衡手持书本走到王维跟前,拱手做揖笑道:“多谢仁兄承让!“ 王维见此人落落大方,亦拱手道:“晁衡兄不必客气!大唐与琉球虽有一水之隔,我们虽有一架之隔,亦能相见言欢,可见这缘份难得!“ 晁衡爽朗一笑:“承公子妙言!不知阁下应如何称呼?” 他正欲回答,却有一学监急步推门而入,至王维跟前急道:“王家公子,请随我去勤学阁一趟,宋王殿下召见!”说着,便转身而去。 王维抱歉地看着晁衡拱了拱手,便跟着那学监向外走去。 这一路,王维心中百味杂陈。他已听崔宗之隐约说过那晚在曹府阿宛与宋王之间的对话,心中便知这宋王殿下大半就是阿宛的身生父亲……想到阿宛,这短短几月,二人之间从亲近到陌路,如一枕黄粱,梦醒后不知身在何处。他仍不知阿宛下落,却知她心中早已做了选择,决绝地放弃了他。他胸口一窒,痛如刀绞,几乎迈不动步。走在前面的学监听身后脚步声停滞,便不满地转身催促。王维忙收拾了心神,快步跟着走进了勤学阁。 李成器早已换下大典的一身冠冕祭服,做一身日常装扮,正与诸大人以及众学监阁中品茶。闲话之间,他看见前厅学监身后带过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一身家常的青灰色云锦长袍,束着一条暗金宝相花的锦带,容颜皎皎,五官清隽,尤其是一双眼睛乌黑深邃,只是略清瘦些,却显得身材更为挺拔,如松如竹。 李成器看着王维,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 王维只当不觉,上前问安:“弟子太原王维,拜见宋王殿下!“ 他微微躬身,风雅从容,引得阁中一众师长都侧目看着他,纷纷颔首。 李成器笑道:“ 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初闻时以为是哪位如我等一般沉沦中年者所作,大道就简,颇有禅意,却未曾想是你这位少年! 倒是意外,也是惊喜!“ 王维亦不卑不亢:“思乡之情,手足之爱,人皆有之,摩诘只是在街头巷尾之中拾得人间烟火,侥幸成句罢了,王爷您谬赞了!“ 李成器又问了几句功课,他落落大方,口齿伶俐却不多话。 他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问诸将云大人:“想是已经十六有余了?” “正是,今秋入国子监研读,明年准备即入春闱一试。” 李成器淡淡一笑,欠身问王维道:“那可曾婚配?” 话音未落,堂上众人表情各异,颇为微妙,只觉这富贵王爷素来行事不甚严正,今日更是有些唐突,却不好直言。李成器只当看不见,等着他回话。 王维欲言又止,只紧紧握住了拳头。少顷,他涨红了脸,答道:“父亲在世前时与范阳卢氏许过婚约,不过尚未问期。弟子年幼,好男儿当以圣贤之道为重,如今大唐国势鼎盛,八方来朝,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即有幸入国子监就学得众名师指点,自然是先成学业后取功名,再顾及婚姻之事……” 李成器冷着脸听着,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这边,阿宛全然不知那李成器正热心地帮她相看着准夫君,正在梨园中焦头烂额地准备着不日即将到来的重阳大宴。 严诺来了之后,对整个曲制做了大刀阔斧的调动,先是让扈五娘做了琵琶部的首席,并做开篇的独曲; 再是引入了龟兹的羯鼓用法,在乐部中增加了大中小三种共九个羯鼓乐工,以增气势控节奏; 同时,在最后以阿宛的剑舞为引,带入气势磅礴的三军剑舞做为终章。这几下改动颇大,众人对阿宛由琵琶部转为舞剑颇有微词,但却在阿宛当众一舞之后,都心悦诚服地闭了嘴。 那日,众人在太常寺卿刘大人面前将重新梳理过的宴会组曲从头演练了一遍。一曲终了,阿宛收了青冥剑退到一边,却看那太常寺卿刘大人端坐于大堂上久久不做声,颇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严诺,却见他始终镇定自若。 公孙娘大了胆子走上前两步:“刘大人……这新排的曲子,正是融合了各部乐风所成,您看……”她抬头看向刘大人,却见他嘴角微颤,眼中却滚下泪来,半晌才收住眼泪颤声道:“好……好!我刘文正,居于太常寺卿一位已经十年,今日若有此乐章传世,恢弘悠扬,刚劲柔美,定我中土调韵,扬我大唐风律, 也不枉我在朝廷侍奉一场!” 阶下众人听到这几句,这才放下心来,都一脸喜色。 刘大人又抚须正色道:“尔等这几日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离宴会尚有三日,且去好好雕琢,不可放过一处疏漏!日后,你们自有恩赏!” 回到院中,阿宛如散了架一般躺在榻上,嘟囔道:“这刘大人……真是一日都不放过我们呀……” 公孙娘轻笑着递过一碗茶:“瞧你这懒散的样子! 刘大人自然是想给圣上留下一些好印象,再升一级!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阿宛爬起身凑近了问:“阿姐,那你想讨什么赏?” 公孙娘黯然不语,掩饰道:“ 只求不出纰漏罢了,哪敢再想什么!”说着,她用手指点了一下阿宛的额头,嗔怪道:“你呀你,一下从琵琶女转成舞剑,也亏得素日中一直舞刀弄枪的,才如此大胆!只是武术到底与舞蹈不同,你还是得多练几次,千万不要漏了拍子!” 正说着,院外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谢阿蛮捧着一盅炖品,轻笑道:“刘大人特意吩咐给你们几位送了一些生津补气的汤药,还望将息好身体!“ 阿宛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庭院中执起了剑:“懂了,就是喝完接着练的意思……” 公孙娘和谢阿蛮都扑哧笑出了声。公孙娘拿起一个小小的羯鼓,为阿宛奏起新曲中的鼓点。 阿宛闭上眼轻呼一口气,随着鼓点开始舞动。微凉的秋风掠过她的发梢,耳边仿佛响起克孜尔山谷中那胡杨树叶的沙沙声,又好像是那夜洛阳街衢中与他执手相闻的千更鼓,往事一幕幕涌过她的脑中,手中的剑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地舞动,剑花四处飞起,余光又温柔地如水淌过。舞毕,公孙娘嘴角勾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阿宛呀阿宛,那日你若如有这般表现,怕是要什么赏什么了!”说着,她施施然站起身走开:“好了,我放心了,现下我去别处看看。” 谢阿蛮还在愣愣地看着,阿宛用袖抹了抹汗,上前端走了她手中托着的那盅百合血燕,三下五除二地喝了个净光,这才安然坐在廊下休息。 阿蛮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阿宛姐姐……我想和你学舞,可以吗?”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看着阿宛,眼中全是渴望与期待。 第74章 传艺 阿宛竟呆住了。这一幕,仿佛曾经发生过。是了,她想起来了,当年她看完阿娘的弯刀舞之后,也是这样哀声求阿娘教她跳舞的。 阿宛心中一热,几乎要淌下泪来。原来阿娘从来没有消失,她给她的血肉,教她的舞姿,早就与她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看着眼前娇小瘦弱的阿蛮一脸的倔强与渴望,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阿宛细细回想着阿娘当年的话,绽出了最温柔的笑,捏捏阿蛮的小脸说:“真正的舞者,是不是用刻意去学舞的。“ 说着,阿宛搂过着谢阿蛮的肩膀,指着庭中的绿洲与蓝天说:“跳舞的时候,想想这水边的莎草随风摆动,就学会了弯腰;想想树叶在风中转圈,你就学会了旋转;想想河水如何流动,就学会了腰胯的变化;想想水面上掠过的蜻蜓与蝴蝶,就学会了轻盈的步法; 想想星空中的星星如何闪烁,就会学会了眼神…………我们的身体和这万事万物一样,都是佛祖创生的,所以,舞蹈也好,音乐也好,不过是传递这世间生命的律动罢了。” 谢阿蛮1正扑闪着大眼睛半懂不懂,却听到门口传来几声掌声,伴着裴迪那爽朗的声音:“好!说得真好!” 阿宛一脸惊喜地看向他。 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宴会,二人已很久没聚了。 她故意嗔道:“堂堂裴将军家的裴十三公子,怎么闲到了在这里听壁角?” 裴迪又长高了好些,穿着一身宝蓝色敞领胡服和乌皮靴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庭院,一边不服气地嚷嚷着:“我闲?重阳之后就是皇家秋猎,我可是圣上钦选的御林先锋骑,最近每天都得行军操练,今天才得空!你看!”他走近阿宛两手一张,那掌心上全是缰绳磨出来的血迹,指根处早已长成厚厚的茧子。 阿宛俏皮一笑,也张开了手心:“好巧呀!你看!”她纤巧的掌心上,也是被剑柄磨出的累累红肿,和他相比亦不逊色。两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站在一旁的谢阿蛮看看他,又看看阿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一溜烟跑了。 阿宛懒得细想,转身去屋里端了一碗茶递给他,裴迪咕咚咕咚大口喝下,大喊一声:“痛快!“ 阿宛得意道:“这桂花蜜茶甚是香甜,是今年新做的头一茬,爹爹昨天刚给我的!“ 裴迪表情一滞。 近日来,京中纷纷传言宋王看上了梨园中一乐伎,日日流水似的宝贝送来讨欢心,说的就是阿宛。他听旁人各种轻浮言辞,却无法解释,只能憋着。 他无奈地摇头,换个话题道:“阿宛,那日你托我帮你找个场所,安置那些西域来的艺人们,我已经寻了几处屋舍,得空我们一起去看看!“ 阿宛兴奋地拍了拍他肩膀:”我们裴公子果然神速!“ 他白她一眼:”怎么?现在就变我们裴公子了?“ 阿宛嘿嘿一笑:“那是,你既叫我姐姐,你娘又是我的恩师,日后我就是你家裴十二,与你一起仗剑走江湖!“ 裴迪实在拿她这自说自话的厚脸皮没办法,叹气道:“江湖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阿宛只当听不到,眉飞色舞地唠叨着:“等这重阳宴一结束,我替公孙娘圆了心愿,我就立马远远地飞出这四方城里,到处游历去!先去……先去江南!说那边的人从来不走路,到哪里都是坐船……我还没坐过船呢!“ 话音未落,她头上挨了裴迪一个暴栗:“怎么?说好的西域舞团呢?光想着玩?“ 阿宛委屈地揉着脑袋:“我早就想过了,钱现在不是问题,场所装置也都好说,可最难解决的,却是人……管事的人,编曲的人,排舞的人……还有……“阿宛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道:”这西域舞团并不是那庙宇施粥的棚子,而是想让那些与我阿娘,那提阿爷那样一身绝技的西域艺人们有一个正式而隆重的舞台,让他们被看到,被认可,被尊重,而不是如现在长安城酒肆中那些胡姬一样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我们西域的歌舞,虽不至于像雅乐一样要人沐浴焚香了来观赏,但也是精妙绝伦的艺术瑰宝,除了带给人欢愉,更值得我们西域人引以为傲!“ 裴迪点点头,却想到了另外一层:“还有……现下这西域十国,还有北强各处,各色人等鱼龙混杂,你虽是想做善事,却始终担了宋王殿下的干系,团中各色人等的筛选,底细摸排,也是件要紧的大事,不可掉以轻心!“ 他狭促地一指阿宛:“不然,就会像公孙娘一样,病急乱投医,引了你这匹惯会杀人越货的小母狼进来!“ 阿宛气呼呼地向他砸了一个苹果过去,裴迪坏笑着欠身躲过了,却听到身后“哎呦“一声,却是那严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阿宛脸一红,期期艾艾地说:“严……严诺,你什么时候来的?“ 严诺坦然一笑:“来了好久了!”他看向裴迪,问:“这位是?” 阿宛为他们做了介绍,二人客气地拱手见礼。阿宛见裴迪难得一派庄重,笑道:“这就对了!说来我还是是先认识严诺,再认识你的呢!“ 严诺笑着问道:“方才听到你在说西域舞团的事,我倒是很有兴趣,就多听了一会……你是真的这个打算?“ 阿宛点点头,把那日在集市碰到那对父女的事说了,叹气道:”想来你比我更知道西域有哪些精妙绝伦的音律舞姿,可是各部一盘散沙,艺人们飘零于中原各地,若有一日能聚齐他们,给他们一个自由发挥的舞台,又该是完全不同的一派景像!“ 严诺越听越激动,拊掌大笑:“太好了!你素来知道,我一心想完成前人从未做过的西域组曲,若日后有用得上我的,阿宛你尽管开口便是!“ 裴迪背着手,嘴角微微翘起,对着阿宛挑挑眉:“你看,又来了一个帮手!“ 阿宛挠挠头:“先等我过了这次重阳宴……“ 听到这里,严诺一拍手:”差点忘了正事!我今日看完你的剑舞,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此舞源于波斯的弯刀舞,改为用剑之后,却少了些灵动柔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道:“那日……那日临别时我送你的琉璃铃铛,你可还留着?” 看着他烁烁的眼神,阿宛没由来一阵心虚:“这些年一路奔波,不知落在何处了……” 严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复又笑道:“无妨,那一个……原也太小了一些。重阳宴时,可让公孙娘寻些声音清脆的铃铛系于你手腕,腰与脚踝处,既能与节奏相和,又能为你的身姿增些轻柔,恰与后续的三军剑舞做了区别。” 阿宛点了点头。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 严诺再不等别人开口,一边急步向外走一边说道:“我现在去找公孙娘……“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 1 谢阿蛮,唐开元年间的着名舞者,陕西临潼县东北新丰人。谢阿蛮从小就入外教坊习舞,以色艺俱全选入内教坊,又得名师传授。后因唐玄宗梦作《凌波曲》,谢阿蛮为之配舞,从此名振宫中,享五品俸禄。 第75章 盛宴 这一日秋高气爽,圣上李隆基登基三年后,第一次在太极宫中设下重阳家宴。 太极宫与皇城四周的道路两侧,都摆满了颜色姿态各异,艳丽鲜明的绣菊,此时的皇城如一片花海,清香满溢,秀色满目。 虽说是家宴,泱泱大唐,八方来朝,入我长安,即是家人。这一次的家宴,有皇亲国戚,肱骨重臣,更有来自西域各国,波斯,天竺,吐蕃及至高丽,琉球,吕宋的使节王公,一时间太极宫中满是各色肤发与异域装扮,好不热闹。 圣上先在长安城最高的太极殿中一一接受皇亲重臣以及各国来使的跪拜与献礼,再领着众人登上太极宫的二层楼台中远眺这恢宏的长安城,骄傲地向众人展示着这座世上最大最宏伟同时也是最具生命力的城池。长安城宛若一巨型棋盘,纵横交错的25条大街将全城分为东、西两市,一共108个坊里,依据天象星辰位置布局都城中宫城、皇城与郭城众坊里,三城层环、街衢宽阔、渠水纵横、绿荫蔽城。那些来自小国的使节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想象之外的大国实力。 李隆基一身黄色满绣金龙锦袍,头顶金博山通天冠,身材高大,面如冠玉,不怒自威,在秋日艳阳中如身罩金光。宫人们为众臣献上盛在琉璃盏中金波闪闪的菊花酒后,圣上执起酒盏带头一饮而尽,又亲自为前来观礼的众臣们头冠上一一插上玲珑剔透的红色茱萸枝,这才算完成重阳的登高祈福仪式。 在圣上与众臣在二楼楼台远眺时,教坊司与梨园的人们正在太极殿的偏殿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会即要开始的宴乐歌舞。 这是阿宛第一次入大内之中。她以为这个诞生了无数悲剧的地方,只是一个华丽而阴暗的牢笼,但适才所目睹的,却是这里最光明最鲜亮最生气勃勃的景像。她原本只是把这次献艺当成一次任务——完成对公孙娘的报恩,但今日所闻所见,竟让她不由地生出一些欢喜与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众人一起,成为这一盛事的参与者,或者是说成为这个盛世的见证者。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对镜梳理着身上的红色金鳞甲戎装与身上一串串细密的金色铃铛。因是戎装,她今天只挽了利落的单螺髻戴上鎏金宝冠,面上第一次点了额间的金色花钿,那鱼骨胶却怎么也贴不顺。 阿宛正踌躇着,却见一双玉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花钿,却是扈五娘。她蹲下身,熟练地为她重新贴上花钿。阿宛有些警觉地绷紧了身子,扈五娘觉察到了,浅浅一笑:“怎么……阿宛你何时变如此胆小了?” 阿宛只觉得她神采飞扬,眼神坦荡,与之前那尖酸模样判若两人。 扈五娘手上不停,眼睛却直直看向她: “阿宛,我很少佩服别人,你,算是一个。也多亏了你,让我摆脱了那些无聊的把戏,重拾了我当年学琵琶的初心。“ 阿宛亦绽开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那我也要说,这世上我自认琵琶弹得比我好的,除了我阿娘,就还有你。“ 贴好了花钿,扈五娘拍了一下她:“好了,不要相互吹捧,今日才是我们俩见真章的时候。”她站起了身,修长苗条的身影在逆光中如染上一层金粉。 一阵催场的鼓声响起。 她转身走向殿中,又停下,对着阿宛自信地回眸一笑:“阿宛,我们高处见。” 熙熙攘攘的宾客们从楼台上下来,在一阵喧闹中各自按席位坐下。 宋王李成器坐在圣上下首的第一排首位,此时正焦急看向偏殿。他知道阿宛为今晚的这支舞付出了多少,比任何人都期待着她的出场。圣上李隆基看到李成器翘首期盼的样子,想到了近几日京中那些关于宋王与梨园女子的流言,暗自好笑。这个风流王爷的名声,宋王亦算是坐实了。 坐在宋王下首的那玉真与金仙两位公主,却是互看一眼,用手中执扇掩面笑了起来,玉真更是用扇轻轻拍了一下李成器的手臂,取笑道:“大哥,你脖子伸那么长,是等谁呢?”李成器笑而不语。 因是家宴又有使节在场,两位公主并未做道家装扮,而是按品阶穿上了十二单的赤金凤凰纹锦衫。玉真公主本就绮年玉貌,眉目俏丽,满头珠玉翠翘步摇,谈笑间唇边点的黄金面魇更是在秋日下闪闪发光,晃得殿上各年轻男子们心神摇曳。 须臾间,只听“咚”的一声如春雷振空,太极宫门处的八个一人多高的朱漆宝相花铜钉大鼓依次被乐工擂响。鼓声由轻及重,由远及近,由少及多,震人心魄,所有人都被这鼓声慑住,一切私语声,杯盏声都静了下来,只听得浑厚雄壮的声波在殿中如雷声般来回滚动。 一阵密集的鼓点之后,鼓乐戛然而止,殿上陷入一片空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御座上的圣上李隆基声若洪钟地说道:“众爱卿远道而来,齐聚这太极宫,自是本朝之幸,亦是各位之幸。今日九九重阳,都说九九归真,一元肇始,这世间万物,天下万国,自当有元始有尊卑。”说着,他徐徐起身,大袖一挥:“今日当与万民同乐,于此共赏我泱泱大唐之风华!” 众人也纷纷起身,躬身齐贺道:“谢主隆恩!共赏风华!” 等众人抬头起身,却见太极宫大殿两侧垂下无数霓虹色的蝉翼纱,随着大殿中的风轻扬舞动。而正中藻井之处,有一身着五色纱衣,头戴华冠身佩璎珞的美貌女子,眼波流转,盈盈笑颜,横抱着琵琶从空中缓缓落下,身畔萦绕着花瓣飞舞,衣袖与披帛所到之处更留下阵阵幽香。众人有目瞪口呆者,有惊呼者,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真的神仙飞天降世。这女子 ,正是扈五娘。 她随着缎带轻轻落在大殿之中,脚尖一落地,她就抱着琵琶用力一扫,一串如振玉敲冰般的音符在殿上乍起,将众人拉回人间。这首曲子,便是严诺为扈五娘的琵琶独奏谱了一曲融合西域十部乐的序曲,一开场便如同一张绘制了万里江山的画卷徐徐展开,唐人听出了雅乐,西域各部听到了亲切的乡音,其它各国也能从一二节律中感受到一丝熟悉。这一曲精妙绝伦的琵琶曲之后,殿上众人喜逐颜开,连圣上都微微颔首。 刘大人与严诺在幕布后看着,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接下去的《大定乐》和《圣寿乐》,近百位宫人着朱红色绳衫绢裙,瑶佩叮当,弦无差袖,声必应足,香散飞巾,光流玉转。舞至第二叠,一声玉磬的清越之音响起,宫人们微一抬手,便从领上抽去外罩的笼衫,露出内里锦衣襟上绣着的大团的明艳菊花图案,众女相聚场中排成两个九字,一时间场上文绣炳焕,花团锦簇,一派庄严华丽气象,让不曾见过大唐国宴雅乐的各国使节们啧啧称奇,倾慕万分。 第76章 宴乐 几曲过后,太极宫中已是觥筹交错,人声如沸。 穿梭其间的宫女们不断端上各类琼浆玉液,珍馐美馔,曲目也换成了专门为这次宴会新拟的《菩萨蛮》、《南天竺》、《柘枝引》,载歌载舞,鼓乐喧天,有数对大红衣裙的赤足胡女与毡帽皮靴的少年共跳胡璇舞,又有数十位一身轻纱白臂如雪的天竺少女轻盈舞动,更有那五色狮子在殿中四处跳跃,逗引得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 阿宛在一旁的帷幕后听着这鼓乐与嬉闹之声,仿佛又回到了龟兹国的苏幕遮大会,天南海北的人们,南腔北调的音乐,制式各异的服饰装扮,却是同样的喜悦。 这时,严诺拍了拍她的肩膀,得意一笑:“我改得可好?亲切?” 阿宛点点头,分明想笑,眼却红了。 他慌了神,局促地挠挠头:“……那个……想家的话,我以后天天弹给你听……” 阿宛刚想说用不着,却见公孙娘发鬓散乱地走来,见阿宛红着眼圈,立马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这时候可不能怯场呀!”她额头微汗,想是这近千人的歌舞排布,如穿花插柳一般来回穿梭检查妆发道具,实在是忙坏了她。 阿宛伸手帮她抿了抿鬓发,笑着宽慰道:“哪有这回事!只是听着这龟兹乐想家了……” 公孙娘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剑舞之后,想回去睡个三天,或回龟兹待个三年,都随你!”说着,她帮阿宛正了正发冠,笑道:“这《柘枝引》了了,就是你上场了……上场时莫看他们,只当自己身在那梨园的庭院中随风而舞,最是恣意畅快!” 严诺亦笑着插嘴:“正是,只当是跳给我看,就像当年的那支弯刀舞一样!” 阿宛白他一眼,只专心梳理着剑柄上的红色流苏。 她轻轻一抖手上的青冥剑,剑身龙吟如啸,幽幽地发着白光,正如五年前在玉门关的裴将军府中时初见。柳夫人将此剑赠于阿宛,就是希望她能与它一起快意恩仇,踏遍河山。这把宝剑的锋芒曾一直被收于鞘中,不管是欧冥儿还是柳夫人,都只是男人背后的那个无名氏,直到她的手中,终于陪她手刃仇敌,今日还将陪她如惊鸿一般在万国之前闪耀。 此时,《柘枝引》的尾章慢慢低沉下去,舞姬们亦如潮水般退去,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席间一个二十来岁戴着皮帽满头发辫,半敞着裘衣的吐蕃王子,已经喝得有些半醉,嚷嚷着:“这歌舞虽是热闹精彩,到底不新鲜……我在龟兹还有梳勒、碎叶都见过……”声音虽不大,但众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玉真公主虽年幼丧母却深受父皇宠溺,嫡亲哥哥杨隆基即位后,更是有求必应,连皇后都让她三分。此时,她听那吐蕃王子在哥哥的宴会上如此出言不逊,已有三分薄怒,哼了一声道:“ 这位吐蕃王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除了今日在这大唐长安,你又能在何处同时领略这多方风情,各族歌舞?” 那吐蕃王子偏是个倔的,梗着脖子道:“别处一时见不到那么多是不假,可这些又不是你大唐的东西!” 玉真公主气得柳眉颦起,正欲开口,却见一边的宋王李成器向她摆摆手,自己慢条斯理地说道:“ 吐蕃王子,你可知大唐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管辖何处?” 他一窒:“你们大唐的……我……自然是不知……” 李成器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贵公子方才所说龟兹,梳勒为安西都护府治下,碎叶为北庭都护府治下,怎不算是大唐?大唐音律的十部乐中,亦有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高昌乐、康国乐、天竺乐等西域曲风;便是今日雅乐所用的‘旋宫八十四调’,亦是我唐太常寺众在西域龟兹乐律的‘五旦七声’的基调上调合而成。大唐与西域,不管是音律还是疆域,早已血脉相融,还望你日后慎言!”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辞之下,吐蕃王子早已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圣上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向众人道:“在座各位,既然远道而来,诚心相贺者,亦是我们大唐的家人!”说着,他举起蟠龙玉爵向吐蕃王子遥遥举杯:“现安西都护府正设在龟兹,若你们吐蕃一族也如龟兹王公那样知礼识趣,那我们两国血脉相融之日,亦指日可待!”他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吐蕃王子脸色铁青,只得饮下。 一旁的玉真公主看得心花怒放,得意地瞪了那吐蕃王子一眼,为宋王添了一杯酒,又自斟了一杯,痛快饮下,更是面泛潮红,娇艳欲滴。 这时,太常寺卿刘文正朗声奏道:“我大唐尚武风,文将武相,儒道戏杂,莫不以习剑为能事。曾有裴旻裴将军的一支满堂势剑舞1,若游电随风,引吴道子泼毫图壁。今日,愿以融合了大唐风骨与西域风情的《剑器浑脱》舞,以证我大唐健美之风!” 圣上龙颜大悦,笑道:“好一个大唐健美之风,那就给大伙瞧瞧这能与裴将军的满堂势相媲美的剑舞是何模样!” 刘大人应声退下。此时近酉时,宫外日光正烈,灿若流金,数人在二楼台阁中转动着早已准备好的大铜镜,那太极宫外几缕阳光被铜镜一一折射,在殿中汇聚成一道夺目的光圈。还未等众人从这奇观中回过神来,殿中高处又纷纷垂下成千上万条的缕缕金丝,仿佛这阳光化做了实质,从四周倾泻而下,如梦如幻。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高处洒落的金丝而晃动时,一红衣金冠女子手持一把银光四射的宝剑,悄然出现在光圈中,逆光而立,强烈的光线将她矫健的身影鲜明地勾勒出来,站姿如松,身韵如鹤,却比起那月中仙更多了一份洒脱矫捷。 只是一个开场,阿宛还未起势,众人便已如痴如醉。 悠扬的萧声与筚篥如唱和一般,率先响起。阿宛跃动飞旋,手中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身上的铃铛亦碰出节奏,清脆明快。她只盯着那闪动着银光的剑尖,在缕缕金丝中随着她的动作如游龙一般在金波中穿梭腾挪,如点如豆,不疾不促,柔时如山风抹云拂过,劲时如走马踏波如飞,耀如射九日落,罢如江海凝清光。 众人看那阿宛的身影如道家中的谪仙一般,在金丝与光圈之间若隐若现,身形之快,此处刚留下那灵动的铃铛声,人影便已飞到了另一处。 此时这殿上,一片光芒闪耀,已分不是阿宛手中的剑光如雪,是她身上金铃跃动,还是这空中金丝舞动。雄壮热烈的答腊鼓开始回响,阿宛瞄到正是严诺自己拿着鼓奏响,心下更是安定,那青冥剑突如有了生命一般,直直向殿中最高处飞去又转角落下,电光如雪,疾疾如风,阿宛却面带笑意,另一手举着剑鞘轻轻向上一迎,剑身应声稳稳没入鞘中,如一道银光收入匣中。 众人一片惊呼叫好,却听答腊鼓之中又融入雄浑的大鼓与羯鼓,殿中数十面铜镜同时被揭去布幔折射光线,场中突地大亮,阿宛如幻影一般消失,却有数十名着银龙甲的壮士们手持木剑与木盾从四周涌入中央,以一曲《破阵乐》伴着军中质朴刚健的剑舞,瞬间点燃了殿中的男儿们的热血。 圣上李隆基本就喜好音律,曾苦练鼓艺,此时被这加入了龟兹乐的《破阵乐》听得心潮澎湃,一时技痒,竟径直走下御座,走到乐工席中间。 第77章 奖赏 正在乐席中敲着羯鼓的严诺,略一沉吟,从身边拿起一个羯鼓,跪地奉上:“谢圣上与民同乐,共享盛世!” 李隆基哈哈大笑,一把捞起他手中的羯鼓,随着其它人的节奏轻敲慢槌起来,头如青山峰而不动,手如白雨点而碎急,确是行家。场上的乐工、舞者也更加卖力,众将士们往来击刺,疾徐应节,抑扬蹈厉,声情慷慨,而席间的不少人酒至酣处,纷纷以手击节唱合,载歌载舞。 终于,在大鼓的隆隆声中,一曲终了。 圣上放下羯鼓,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御座上,朗声道:“今日宾主尽欢,九州同贯,万里同风,实是我大唐之幸!我大唐虽尚武善战,但更愿这世间太平,邻邦和睦!这盛世,朕愿与诸卿同享!” 席上众人纷纷起身,三呼万岁。 这一场重阳盛宴,美景宜人,美酒醉人,歌舞助兴,那些各国使节们个个心悦诚服,不一会便醉倒了好些,慢慢地场上便只剩了一些宗亲与重臣们。 圣上倒是兴致颇高,特地宣了刘大人:“今日重阳宴,既庄重华丽,亦有别开生面之处,是花是了些心思!太常寺卿刘文正加授太子少师,教坊司与梨园众人奖俸三月!其余各部首,亦重重有赏!” 刘大人领着严诺,公孙娘、扈五娘,阿宛还有舞乐部,鼓乐部的两个部首立于殿中,齐齐跪谢隆恩。阿宛跪于第二排,小心地垂着头,刻意地不露痕迹。但她却知道,坐在上首的爹爹李成器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喜不自胜。 圣上问:“严诺为何人?” 严诺大大方方地向前一步:“微臣叩见陛下!” 圣上李隆基见正是那个递给他羯鼓的人,眼中闪过惊喜:“ 刘爱卿曾奏,说是请了一位深谙西域组乐与大唐清曲大师重新谱曲,朕本以为……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错,不错!哈哈哈哈哈!” 严诺拱手道:“现大唐治下,西域各处安居乐业,兼容并包, 臣才得以有幸得在龟兹等处采风,寻访名曲,谱得这盛世之音!” 圣上满意地点点头:“如此英才,一般的赏赐倒是落了俗套……”他微微沉吟,正色道:“赐皇姓’李’, 今年既是龟兹乐大盛之年,名‘龟年’,愿爱卿自此以融合大唐组乐为己任,绵延发扬这盛世之音,如何?“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赐姓之荣,自大唐开国以来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 严诺微微一愣,复又淡定自若地跪谢道:“臣,李龟年,谨记圣嘱,必不负圣恩!“ 圣上又问公孙娘:“你可是歌舞署丞公孙氏? 你在教坊已久,今日各曲子的编排倒是不落窠臼,明快活泼了许多!赏黄金百两,蜀绣锦缎十匹,破红绡十匹!“ 公孙娘神情一滞,忙跪下谢恩,虽声音轻快,阿宛却听到了她声音中的一丝淡淡的失望,不禁暗暗握紧了拳,暗中忖度待会要如何开口。 圣上正准备开口赏赐其它几人,却听到玉真公主慵懒的嗓音:“三哥哥,你可知近日我听到了什么趣事?“ 圣上对这个妹妹一向娇宠,饶有兴致地问道:“可讲来朕听听?“ 玉真公主娇嗔地看了李成器一眼:“我听说,大哥爱慕一梨园的琵琶女,日日流水般的宝贝送去园中,人家却原封不动地退回……直是如谪仙般的人物,不食烟火。今日一见……想必就是这位……“她用玉葱般的手指指了一下扈五娘,笑道:”真真是一位可人儿……但就怕,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呀!“ 众人随着玉真公主一起看向扈五娘,嘻笑声顿起。 她又惊又羞地跪在殿中,腰身笔挺,身姿曼妙,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只敢用眼角瞄着一旁的阿宛。二人暗中面面相墟,都不知如何是好。 李成器看看玉真公主,又看看跪成一排的扈五娘与阿宛,眸中精光一闪,换上一副轻薄面孔,斜睨着扈五娘对玉真公主笑道:“到底是玉真妹妹关心我……” 圣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嘴角带着些讽刺:“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对琵琶女情有独钟啊……” 李成器的表情有了片刻的空白,尔后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所谓爱屋及乌,臣钟情音律,自然对乐女另眼相看些……” 阿宛这才明白,圣上所说的琵琶女,正是阿娘!她身躯竟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他们都知道!在他们这些人眼中,阿娘的一生,只不过是帝王家一段如轻烟般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而已! 圣上见李成器并不否认,便哈哈一笑:“即是如此,朕绝不做那棒打鸳鸯之人!” 他转头看向扈五娘:“抬起头来。” 她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强忍着惶恐抬起了头。一张眉目如画的玉颜,修眉斜挑往上飞出如惊鸿的一笔,顾盼生辉。 圣上点点头:“唔,确是不俗。不算辱没了宋王府……” 玉真公主这时娇笑道:“三哥哥这次可是要做个媒人圆了大哥的心愿?” 圣上轻笑道:“帝王家纳一乐女,何需媒人?大哥你素来行事优柔寡断不利落,你若喜欢这琵琶女,朕便做主直接赏了便是!” 李成器起身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本就是想等今日扈五娘完结了这重阳大宴,便开口向您求个恩典除了她的籍!多谢陛下成全!” 圣上一挥手:“朕即开了口,能给的便不止身契!授扈五娘六品恭人,即日入宋王府!大哥这求美之心,也算一段佳话了!” 顷刻间,一个女子的命运已被改写。 扈五娘愣在原地,不知是喜是惊,她偷偷看了一眼宋王李成器,他仍是那翩翩公子模样,眉眼含笑,但她却未从他看她的眼神中找到一点点欢愉。可是,他从此就是她的归宿了?直到公孙娘暗暗拉着她的衣袖,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起身谢恩。 阿宛略略思忖,明白了爹爹的用意。 京城中的那些流言,她本不在意;但这个流言被玉真公主摆到了圣上面前,她的身世就是欺君之罪,他只能让扈五娘来圆了这个故事。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圣上发话:“今日大家也都乏了,余下几位部首,皆赏黄金五十两,蜀绣锦缎五匹,破红绡五匹,好生安置去!” 刘大人又带着大家齐齐谢恩。阿宛看着公孙娘那落寞的眼神,也不知哪来有勇气,抬头向圣上禀道:“奴今日……想大胆向圣上要一个赏!“ 第78章 乐籍 正在扶额养神的圣上李隆基,听到这脆生生的声音,睁开眼,精光四射地看向地上跪着的阿宛:“何人求赏?“ 阿宛顾不得旁人那大惊失色的表情,也假装看不到李成器焦急的神情,平心静气道:“奴名叫阿宛,本是龟兹国的游吟艺人,到长安后多亏公孙娘收留奴家,才免奴流离失所之苦;她又悉心教导,将那奴那些微防身的剑术融入了西域弯刀舞之中,这才有了今日的一曲《剑器浑脱》。陛下您体恤万民,又给了奴家赏赐,本不该辞,但奴家愿用这些赏赐,跟陛下换一样东西……“ 圣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说下去!” 公孙娘虽知阿宛是好心,可这大胆到要与圣上讨价还价的真是闻所未闻,只吓得魂飞魄散,强撑着跪着不动,脸色煞白。 阿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奴愿用所有的赏赐,换回公孙娘的身契,脱离乐籍,还她一个自由身!” 圣上半晌无言,尔后又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你们这些梨园的人……倒是如同今日这歌舞一般,越来越有趣了呢!” 刘大人见圣上并未动怒,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转身轻喝道:“你这大胆狂婢!圣上之赏乃是天恩,岂能交换!还不磕头认错!“ 玉真公主看了半天热闹,懒洋洋地拿着执扇轻轻扇着,一边和金仙公主聊着:“我本以为,这世间敢和圣上讨价还价的人,也就只有我了……没想到,这殿上竟还跪着一个!” 金仙公主向来寡言,只笑笑说:“即是吉日,图个热闹!” 这边的公孙娘听到阿宛的话,掩饰不住的惊喜,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鬓上的步摇叮当做响。她既感动又害怕,感动的是她本以为阿宛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但没想到她那日闲聊时随口说的心事,她竟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害怕的是,她这样行事,会不会反而被治个欺君之罪? 公孙娘左思右想,也没了章法,却正在这时,听到圣上问她:“公孙氏,你自己是做何想法呀?” 公孙娘抬头,看着圣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如深潭一样的眼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此时她若有半句虚言,绝逃不过这双眼睛的审视。 她定了定神,字字斟酌地答道:“奴婢当时收留阿宛,绝无半点私心!奴是被她的西域歌舞技艺所折服,今日圣上想必也见到了。只是奴身在深宫近三十年,近年常听她说起那大漠落日,关山晓月,交谈时不免在言语中流露出想要去宫外见识大唐大好河山的想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生于西域,年幼未受教化,但却有一颗赤子之心,把奴的话当了真,这才有了今日的荒唐举动,还望圣上念在她知恩图报的份上,宽宥她一回!” 说完,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前顿时红肿了起来。 李成器却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道:“ 陛下,这世上有来必有往,西域艺人纷纷往长安跑,自然也就有人想在去西域见识一下。那李龟年,可不就是在西域各处采风多年嘛!公孙娘想出宫四处游历,自然也无可厚非,保不定又是一个音律大家!” 圣上似已被说动,却仍佯怒道:“ 朕这梨园,由朕一手创办,精挑细选了教坊拔尖的人物,一个个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可是当这朝廷礼法如无物?” 声音严厉,唬得阶下这一群人连连叩首。 阿宛面如死灰,只怕自己又连累了公孙娘,恼得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这时,却听玉真公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三哥哥呀,要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这太常寺里面倒是常有些来来去去才是好事,我们也才有些新鲜歌舞好看,之前那些个曲目,早看腻了。就算是旧人,出去转一圈回来也便成了新人了,到时候再召回来,还能跑出我大唐不成?” 圣上今日心情颇为愉悦,便也顺着这台阶下了:“罢了罢了,今日朕得了李龟年却失了公孙氏,可见这人间得失自有定数!” 他朗声道:“宫人公孙氏,念其在宫中三十年侍奉尽心尽力,即日起,除乐籍,放还身契出宫!至于你这个大胆奴婢……”李隆基欠身看向阿宛,表情平和却不怒自威:“虽出于报恩之心,却行事莽撞藐视天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阿宛听到上半句,已喜不自胜,连忙磕头道:“多谢圣上体恤!但凭圣上发落!” 李成器却心中一凉,直冒冷汗——他太了解他的这位三弟了。 圣上轻轻冷笑一声:“敢在殿上与朕讨价还价,自然也要负得起这个代价。公孙氏即脱了籍,那你,便入了籍,从此安心做朕大唐教坊司的乐户1!” 此语如同一个惊雷,在阿宛脑中炸开,众人亦哗然。 李成器大惊失色,失声喊道:“不可!“ 圣上一个锐利的眼神扫过:”宋王,此女又与你何干?你当朕的梨园是你的后院?!“此刻李隆基没有称他为大哥却直呼名号,显是已经动了薄怒。 李成器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低头深躬道:“臣不敢!“ 此时已暮色四合,太极殿中还未掌灯,阿宛抬眼望去,赤金缎彩的宫殿中昏暗不明,但那高高的御座背后却有蟠龙鎏金长明灯燃着,火光摇曳,给御座上的人描出一个巍峨的身影,却面目模糊。她本该料到,坐在这个御座上的不管是谁,最容不得的就是半分不丛,一如当年的武皇。 当年花阿娘便说过这乐户的可悲之处,无自由无尊严,男不得入仕,女不得与士族为妻,只得为妾为奴。所以,入梨园与公孙娘约法三章时,阿宛提出的第一条便是不入籍不上名册,没想到……但那夜若无公孙娘搭救,怕是阿宛走不出曹府,早已死在大理寺中。佛说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一个脱籍一个入籍,也算是公平。 想到这里,阿宛脸上浮出一个坦然的笑容,叩首道:“奴婢谢圣上不杀之恩!” 殿上各人皆默默无言,一旁的公孙娘再三叩首拜谢,几滴珠泪倏忽滴落于殿上厚软的绒毯中,悄然无声。 李成器闭上眼,别过头不再看向殿中的阿宛,双手却紧攥着衣摆,用力到指节发白。 十六年前在武皇面前他救不了上官婉儿与艾娜,十六年后他亦救不了他的女儿。这御座下的人,仍是生死不由自己的蝼蚁;御座上的人,也从来都没变过,只是换了不同的皮囊罢了。 ———————— 1 乐籍制度始于西汉终于清朝,指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迫使之世代从乐,倍受社会歧视和压制。公孙娘属于太常音声人,是属于乐户中地位最高的一种,直接归户部管辖,只有皇帝特赦才可以脱籍,可一旦被安上乐籍的身份,就算脱籍成为良民,也很难摆脱身份的限制。 第79章 乐户 第二日,户部礼殿中,公孙娘与阿宛二人将身籍交割完毕。 阿宛自称无姓,亦无文书来历,户部的人便做主将阿宛落在了公孙氏名下。自此,这大唐的乐户名册中,少了一个公孙娘,却多了一个公孙宛。 二人踏出礼殿,公孙娘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薄薄的契纸叠好放入袖中,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而一旁的阿宛望着墙外的天空,脸上平静如水。 高高院墙外碧空如洗,云淡风清,正是长安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不知是谁家小娃们正嬉笑着放纸鸢,一只大雁图案的纸鸢看似飞得极高,被却长长的线牵着,在空中盘旋,又慢慢落下。 阿宛觉得自己亦如这纸鸢一般可笑。她拼了命地想要逃开那四角院落,重重宫阙,既不想当高门贵女崔宛儿也不想当皇家后嗣李宛儿,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阿宛,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卑贱的乐户公孙宛,被一纸身契牢牢束缚住。 圣上金口一开,严诺变做李龟年,扈五娘成了宋王侍妾,所谓造化弄人,不过是权势在握者的翻云覆雨手罢了。 公孙娘看着阿宛的神情,不知如何劝解,强笑着说:“圣上奖罚分明,昨日那些赏赐悉数给了咱们。我的那份,你也好好收着……日后……日后或有转圜也未可知……” 阿宛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你即已经出了宫,自需要金银傍身,且留着……我自有银钱的来处。” 公孙娘知她说的是宋王,欲言又止,想想还是张口道:“傻姑娘……扈五娘昨日已被内侍送到了宋王府中……你还是……还是早做另外的打算好……” 阿宛却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再来一个扈五娘,也与我无妨……阿姐,我早就说过,我与宋王之间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有朝一日你自会明白。” 公孙娘见她说得坚决,也只好点头应着,一脸心疼地看着她。阿宛受不了她眼中藏不住的愧疚与怜悯,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快步向外走去。 户部大门外,一着宝蓝色缺胯圆领袍的高大身影,正站在油壁车前候着,正是严诺。阿宛刚想开口唤他,那个“严”字在喉间还未滚出,便硬生生吞了回去。是呀,他现在已是这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宫廷乐师李龟年了。 李龟年见到她二人出了大门,大步迎上去了。他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深深地看向阿宛。少顷,他回过神来,向公孙娘敛襟拱手:“ 先贺阿姐今日脱籍,从此海阔天空。” 公孙娘感慨万千,笑中带泪道 :“熬得个残身罢了……” 她用力把眼泪收回去,拍拍阿宛的手道:“我且去和中人看一下屋舍,你们二人先回梨园!“说着,她戴上帷帽,自顾自走开了。 李龟年扶着阿宛的手要带她上车,阿宛摇摇头说:“今日秋高气爽,我想走走。”他点点头,遣走了车夫,二人慢慢向着长乐坊走去。 从户部至长乐坊这一路,正挨着禁宛高高的城墙,隐约能听到宛中锣鼓喧闹,人声鼎沸。李龟年笑着解释道:“今日是小重阳,按例这重阳后一日圣上是要带着众将士去秋猎的,只是昨日圣上有些乏了,便改在了禁宛之中。“ 阿宛这才想到,裴迪今日应该就这一墙之隔之处?鲜衣怒马,恣意痛快的将军家少公子,圣上千骑营中最年轻的一位少年,此时该是多少威风。 她浅浅一笑,继续向前走去。这条路上行人熙攘,却都是官衙中人,竟已有昨日参加重阳宴的人认出了李龟年,上前拱手寒暄。 待那人走了,阿宛歪着头笑道:“李大师……以后这样称呼你可好?“ 他一脸严肃:“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但如果这些虚名能为我们的梦想大开方便之门,我并不介意。以后你还是可以叫我阿诺,就像那时我们在焉耆那样。“ 这个久违的地名如一支箭直直刺入阿宛的心窝,她心疼如绞,喃喃道:“那时……那时已经回不去了?“ 物是人非,那时在驿站葡萄架下的欢笑弹琴的人们,都已经不在她身旁了。 李龟年看着阿宛黯淡的眸子,又看看她手上那串小小的红豆,轻道:“……其实,乐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有男子真心疼你,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劳什子,会想办法和你一起面对。“ 阿宛摇摇头:“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原本不想嫁人; 我恨的是,这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总不得自由……“她抬头看天,指着那正从城道中飞过的成群的鸽子:”你看,它们多快活,想去哪里就去里!“ 他背手望天,与阿宛并肩看着这群鸽子慢慢消失于眼前。 良久,他轻声道:“阿宛,你一定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此时,禁宛内的秋猎场中,秋风猎猎彩旗飒飒,近千名羽林将士们在林中猎狐,欢呼声此起彼伏。 李成器却没有参与其中,只坐在营帐中正一杯接一杯痛饮。 狩猎已近尾声,那些争强好胜的少年们仍在林中四处巡游,申王李成义,岐王李范和薛王李业1几人都乐呵呵地带着猎物回了营帐。 岐王李范挥着手中一只大雁,得意地向李成器喊道:“大哥大哥,你看到我猎到什么!正好送你,就当是补昨日那位新嫂子的纳采之礼!”2 李成器笑而不语,只悠悠地又倒了一杯酒,李成义又取笑道:“ 看今日把大哥累得,都上不了马了!” 众人哄然大笑,李成器这才啐骂道:“你们这些小子,一个个都反了!” 正谈笑着,李隆基背着手踱了过来:“这般热闹,都在聊些什么?” 李成器忙起身拱手道:“见过陛下!”众人也纷纷行礼,营帐中各人肃穆而立,眼见着气氛冷了下来,李范凑趣道:“都说圣上你偏心,昨天给了大哥一个大美人,却忘了我们这几个兄弟!” 李隆基看了李成器一眼,又瞪向李范:“你岐王府的后院可还缺人?明日我便找你家薛氏好好问一问!”岐王素来惧内,吓得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三哥你还是多心疼一下别人!” 第80章 约定 此时,营帐外一片喧哗欢闹声,众人纷纷出帐观望,却是一个一身血污的少年捂着胸口骑着一匹同样一身血迹的白须马从林中缓缓走出,马后竟拖着一只开膛破肚的吊睛白额的老虎!这少年,正是裴迪。 他的胸口,肩上,背上皆是累累爪痕,血肉模糊,显是刚经过一场恶战,手上的匕首上兀自滴着血。众人围过来欢呼,他亦一脸得意地举着匕首大声呼喝,意气风发。 千骑营的左金吾将军王毛仲引他自圣上面前:“陛下,此人即是今年秋猎的头名,河东裴氏裴旻将军家的十三公子裴迪!” 圣上点头赞许道:“果然虎父无犬子! 裴将军正驻守幽州,亦曾射杀无数狮虎,今日其子亦佳!何许年纪?” 裴迪跪地答道:“ 末将已十又有三,八岁入玉门关军营,已在军中五载!” 李隆基略一思忖,道:“原是如此!”他走到营帐中的正座上坐下,向着王毛仲正色道: “千骑营中多为世家子弟,自小精于骑射武艺,但若自幼居于长安,洛阳等富贵乡中,却是纸上谈兵,不知疾苦,亦不明边塞之险要,还需多加磨练……” 王毛仲会意,朗声道:“ 宝剑锋自磨砺出,即日,臣会在禁军中优选一批少年,送至各边塞处戍边半年至一年,着各地节度使悉心教导!” 说着,君臣二人认真论起此次秋猎场上各位年轻将士的表现。李成器在一旁看着裴迪的身影,想到阿宛曾说起过他当日在曹府协助她脱困之事,在顷刻间布局缜密行事细致,这位少年,真是有勇有谋。虽现在仍显稚嫩,身上几个伤口淌血不止,血滴入土,他却面色坚毅,站得笔直。 他怜惜之心顿起,开口道:“王将军,这裴小公子身上鲜血淋漓,肩头伤可见骨,倒不如先让他去医营中包扎医治,方不误他日后建功立业呀!” 王毛仲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让军医带了裴迪下去。裴迪已知阿宛与宋王之间的渊源,眼中不免多了些亲切,路过宋王座前时深深躬了一躬才退下。 李成器平日甚少与武将相熟,这一幕圣上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他此时却心下暗淡,全然不觉圣上那审视的眼神。阿宛昨日被圣上没入乐籍,辗入尘土,嫁娶之事已是难上加难,只能看日后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日,宋王府,西风楼。 秋风渐凉,阿宛不紧不慢地烧红了炭火,烤茶,碾茶,筛茶,煮茶,又在茶中筛入一些红糖与陈皮末,斟了一碗递给李成器,笑道:“爹爹,你试试这味茶如何?这是我吃着那樊楼的陈皮鸭,自己琢磨出来的!起了秋风,喝了定能暖身!“ 李成器接过喝了一口,没好气地道:“茶是不坏,可你若在大事上能有这琢磨的心思,也不至于……“他说不下去,如饮酒一般整碗干了。 见阿宛还是那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发狠道:“你可知我前几日特地去见了王维和裴迪?两位都是好少年,一个是世家清贵,文名鹊起,一个是将军之子,前途无量,随便哪个都是良配!我本想着日后为你寻一个合适的身份,作主为你择一个嫁出去,现下……圣上开的金口,户部自然对你会格外关注,脱籍一事,难上加难!“ 阿宛正在添水的手微微一滞,复又淡淡笑道:“爹爹,我自知不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做事但凭本心。公孙娘在曹府救我于水火,我无以回报,唯有助她完成这一心愿;若再从头来一遍,我亦是如此……至于乐籍一事,我本就决意终身不嫁! “ 说着,她拉住李成器的手撒娇:“我唯一担心的,便是会被那梨园困住,行动不自由……所以,日后还要麻烦爹爹你继续和我演戏,让他们对我有所忌惮,不敢多加约束…… 李成器叹气道:“这是自然……你就算是乐籍,亦是公孙氏这一脉的太常音声人,与寻常乐户不同,但到底……” 阿宛摆手道:“活人还能被一张纸困住? 我是不信了!只要不耽误我吃喝玩乐,还有建那西域舞团的大事,我才不管那张纸!”说到这个,她两眼放光:“爹爹,我可厉害了,那个圣上赐皇姓的乐师李龟年,他也说要来这西域舞团帮忙呢!” 李成器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苦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脚步纷沓。 两人错愕地抬头,却听门碰一声被推开,却是扈五娘鬓发散乱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外,几个婢子正慌乱地想拉着她回去,又不敢动手。她瞥见李成器与阿宛两人在屋中,态度亲昵,又惊又气,对阿宛恨恨道:“我见那宝车与之前日日在梨园外所见的一样……没想到真是你!“ 李成器挥挥袖子,婢子们把门关上,留三人在屋中。 扈五娘咬了咬牙,直直跪在李成器面前:“宋王殿下,自那日内待府用礼车将奴送入府内,您便留奴一人在这园内宝花阁中,再无过问。之前素知您心属阿宛,奴婢从无非分之想;可那日在殿上,也是您和圣上开口要的……奴婢自知蒲柳之姿,可到底也是清白之人……现如今,到底您将安置贱妾?死也要让奴婢死个明白!“ 阿宛这才明白她的怨恨所在,瞪了李成器一眼,上前拉着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我没问你,我问的是宋王殿下!” 李成器尴尬地扶额道:“确是我这几日疏忽了……至于要你来府中,个中缘故,说来话长……” 阿宛不耐烦,伏到扈五娘耳边,轻声说:“他是我爹爹!” 扈五娘一个激灵坐到了地上,双目圆睁望着阿宛,又看看李成器,半晌说不出话。 阿宛早就憋了好久,痛快地把这前因后果拣要紧的说了一遍,末了,又叹气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比较野,本不想当什么县主公主的,所以也懒得和大家解释……那日殿上玉真公主向圣上聊起此事,又恰巧误认了是你,爹爹也只好顺水推舟向圣上开了口……不然,我们二人都是欺君之罪!” 李成器起身,扶起扈五娘坐于榻上,他身上好闻的檀木香气袭来,惹得她心中一时乱纷纷,不知要恨谁,怪谁,只得委屈地说:“宋王殿下行事,自然有您的道理……可现下我已出了梨园,又将何去何从?“ 她拉着阿宛的手,珠泪滚滚而下:”在你和严……李龟年来了之后,我这才明白我的长处,找到之后想去的方向,可现在……又把我拉回了原先那浑浑噩噩的样子,离了梨园,连琵琶都摸不得!“ 阿宛心下愧疚,踌躇着不知要说什么,不停向李成器使眼色。 李成器略略沉吟,开口道:“扈姑娘,那日在殿中事从权宜,未曾顾及你的想法,是本王对不住你……你是圣上亲口封的恭人,若真心愿意做我的侍妾,我自会好好待你; 若……若你早已心有所属,我亦不会勉强,过些时日我亦会找个理由送你出门,去嫁你想嫁的人。如何?“ 扈五娘心中感慨,都说这个宋王谦谦君子,其人如玉,当真如此;但他心性淡漠,这几日冷眼旁观,他院中那十数名姬妾们都甚少流连,仿佛摆设。若她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要么就是陷入那无穷无尽的争宠与算计之中,要么从此孤寂终老一生。何况,这几个月之中,她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身影…… 想到这里,她轻咬唇角,抬头看着李成器说道:“奴家……并不愿意做您的侍妾。“ 第81章 池畔 阿宛不觉得意外 ,倒是李成器微微有些吃惊,他的男人魅力第一次不起作用。他皱着眉,忍不住问道:“你已心有所属?“ 话一出口,他便知二人这样的角色他问出这样的话甚是不妥,眼看着扈五娘的俏脸飞起一片红晕,耳垂仿若一块透明的琥珀。 李成器正准备换个话题遮掩过去,却听扈五娘轻细但坚决的声音答道:“奴婢心悦一人,但……此事与他无关。“ 阿宛瞪大了眼,拼命点头道:“扈姐姐,你也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扈五娘脸上红晕仍在,声音却大了些:“ 奴婢别无所长,毕生所学唯琵琶一技;奴愿为府上乐伎,为王府添彩!“ 李成器看向她的眼睛,她眉目修长,黑白分明如一汪深潭,沉静不波,显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些不舍,踌躇道:“你即已出了梨园,何必……” 他话未说完,又被阿宛打断:“……不如来我西域舞团做教头!李龟年已答应我要帮我制曲,若再有你的加入,岂不了得?” 扈五娘一听,眼中掠过惊喜。 阿宛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关于西域舞团的想法,越说越兴奋。未等她说完,扈五娘便点头道:“若宋王殿下恩准,我自是愿意得很!” 李成器看着阿宛,无奈道:“ 你且把该置办的事一桩桩先做下!” 阿宛开心地搂着扈五娘的肩:“你且在这宋王府安心等我几日,我明日就去找裴迪去寻屋舍去!” 第二日,阿宛在禁军营门口等了许久,却见一乌衣小将匆匆赶来传信道:“裴果毅正在医馆中疗伤,实在走不开,姑娘还是择日再来!” 阿宛才知裴迪受伤,大吃一惊,正色道:“还烦郎君带路去探一探!” 见他还在踌躇着,她便塞过去一个荷包:“行个方便 !”他这才带着她去到营门东处的医馆外:“姑娘看看就出来,不可到处乱走。我在这里等着送你出去!” 阿宛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不由心中一紧。 窗下的榻上,裴迪身上几乎裹满绷带,手臂上绑着木架,另一手勉强能动,正拿着茶碗往嘴里送。阿宛急忙上前端住了碗,心疼道:“竟伤成这样!你是碰上老虎了吗?” 裴迪见她竟设法来这营中来探望自己,不由笑逐颜开:“还真被你说中了!我这回真的猎到了虎,是秋猎的头名,没给我们裴家丢人!” 阿宛捏了捏他肩膀上的木架,痛得裴迪哎哟一声,她没好气地说:“这回知道痛了?是被虎爪伤到骨头了吗?” 裴迪嘟囔道:“我也不吃亏,我拆了它的虎骨给我泡酒呢!” 阿宛来回打量了一下这医馆,皱眉道:“有人给你送饭,帮忙梳洗不?怎么没见医师?你这样如何养伤?” “军中都是如此,我父亲此时正守在幽州,我亦不乐意去我几个叔伯家被他们天天拘着规训,倒不如在这里清静自在!” 阿宛摇头道:“平日你住在营中罢了,但现下受了骨伤,落下病根可怎么办!”她不由分说地扶着他起身:“走,去宋王府!“ 阿宛轻车熟路地带着裴迪安置在了西风楼隔壁的东厢房中,又请小婢唤了府医好好查看了一番,这才放心坐下。 裴迪看着阿宛,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我了,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那日圣上罚你入乐籍的事,我听说了……“ 阿宛若无其事,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道:“我本就决意终身不嫁,乐籍不乐籍的,我并不在意!“ 裴迪一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你还能与我一起行走江湖吗?“ 阿宛丧气道:“若出长安,就得向太常寺卿请旨……爹爹让我这一年且安分守己避避风头,过些时日再帮我想办法……“ 裴迪笑道:“正好, 这一年时间,够你把西域舞团这个班子搭起来了!我帮你寻到一个绝佳的去处,过几日我们一起去看!“ 待李成器下朝回来,得知裴迪在此处养伤,眉头深锁。他刻意不与朝臣亲近,阿宛却偏偏把裴氏一家的人卷了进来,还是禁军中的人。但看过裴迪的伤势后,面对这个孤身一人在长安的十三岁少年,他亦不忍心责备阿宛,只得吩咐管家换上较为心腹的仆役在院中服侍。 而此时,王维正在灞桥处,再度送别崔日用与崔宗之。 崔日用偏风之症虽已无大碍,但到底留下病根,双手执物无力,时常颤抖。那日太极殿早朝中,圣上颁了一道兵部调兵的政令,崔日用接旨时竟拿不稳,失手将圣旨跌落在地。这本是大不敬之罪,圣上沉吟再三,免了他兵部侍郎一职,授常、汝二州刺史,再度外派出长安,崔宗之担心父亲身体,随他一同上任。 灞桥之处,秋风瑟瑟,秋水依依,只是那河边的柳树上叶子将将落完,不再是杨柳依依的样子,自不能再折枝送人,又添一份遗憾。 崔宗之拍着王维的肩膀:“十三郎,此次外放……不知何时能回长安,你在学业上千万不可怠懈!明年春闱,却只能靠你自己了!虽你在长安已薄有文名,但那范阳卢氏仍要你考取功名之后才肯议亲,若明年未取功名,那二小姐便会另寻亲事……“ 王维眼中闪过一丝坚决,低头拱手道:“孩儿明白……“ 崔宗之心中微叹,虽是亲人,但他始终看不透这个少年心中所想。 他还想再叮嘱一些,却听那崔日用那苍老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且去。“ 崔日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放下了车帘,马车缓缓而行。 王维目送着二人的车队越行越远,手握着那缰绳越握越紧,掌心竟勒出了血痕。先是阿宛,再是阿乐,接着是舅舅与外爷,身边的亲人们一个个离开,只留下他一人孤身一人在长安。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王维一人信马由缰,随着那马匹带着他四处游荡,竟渐渐走到了长安东的曲江池畔。一年一度的曲江宴是在春日,可这一年四季中的曲江池却从未曾寂寞过,春有桃花夏有绿柳秋有红枫冬有琼华,每日遍地的油壁香车玉骢花马,岸边酒肆林立,池中画舫穿行,依稀可分辨少年们锦衫如霞,妖姬们重鬓似云,熙熙攘攘地掩映在花树碧波之中。 第82章 玉真 王维勒了马,静静在池岸的树下望着这一隅的繁华。 他一袭青衫,于这锦绣之中显得清冷而疏离,但这一玉人一白马一烟树,宛如画中景,早已有小娘子们驻足悄悄向他张望。 他浑然不觉,正被池中一艘画舫所吸引。这艘画舫为双层,精工细作却不事华丽,只在船身各处绘着道家的祥云图案,舫内垂着青灰色冰绡,徐徐飘动,隐约可见其中几个妖治少年正在奏乐,咿咿呀呀地却不甚合拍。 王维侧耳听了一会,一时兴起,想起舅舅的那支紫烟玉笛恰在马上,便下马取出笛子顺着那几个少年的音律慢慢相和,笛声清越温宛,顺着水波传至画舫中,那几个少年略略停滞,一会便也顺着王维的笛声,击鼓的击鼓,吹筚篥的吹筚篥,弹琵琶的弹琵琶,几下相融,曲调竟比原先悦耳了好多。王维心中暗自欢喜,闭上眼感受这曲江熏风,吹得更是畅快自如。 一曲终了,王维睁开眼,却见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位道姑装扮的艳丽女子正向他张望,她头戴和田玉雕的莲花冠,身上青金石菱格纹的道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恍若神仙妃子。 那熟悉的花纹样式一时撞入他的眼中,王维身子一僵。 那道姑正向王维方向眺望,看了几眼后满面春风,不一会儿,她身边的一个女婢,远远地向着王维的方向喊道:“这位郎君,我家上清三景法师闻君妙音,甚为喜乐,愿邀君上舫一游!还请赏光!“ 王维此时满心都是当年克孜尔石窟中陪着他的那个身影,愣在原地。 他身边那些原本围着听他笛的游人中,有人羡艳地说道:“这上清三景法师,可就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妹妹玉真公主呀!她的隆宠,比之当年太平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不是!由她举荐的文人学子,圣上格外看重!“ ”那今日这位少年被她看中,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一个灰袍面黄有须的男子却哼地一声:”有什么可羡慕的,被她看上……是看上才华还是别的什么 ,还不好说!自武氏起,我大唐女子越发放荡了!礼崩乐坏!“此言一出,吓得他的伙伴忙捂着他的嘴,拉着他离了池边。 此时,那画舫中奏乐的妖治少年们亦走出了舫内,在船头围着那美艳道姑嬉笑着,那女子并未理会他们,只向王维微微招了招手,那道姑的女婢又喊道:“小郎君,你若点头,现在便派船家去接你!“ 王维周围的人们亦压低了声调笑,一人大胆地推了推王维:“这位小郎君,且去,这可是玉真公主的船,多少人想登还登不上呢!“ 王维一跺脚,只想离这些人远远的,转身上马,挥鞭疾驰而去。 他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了好远,才勒马慢慢停下,长吁一声,似要吐尽这胸中浊气。这时,一双手牵住了马匹的缰绳,竟是同在国子监中的同门晁衡,就是那位由李成器赐名的琉球遣唐史阿倍仲麻侣。他性格爽朗大方,又对大唐一切事宜充满好奇,谦虚好学,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连王维他也不惧清冷,不时要攀谈几句。 他攀着王维的马,笑道:“刚才见摩诘兄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王维这才回过神:“……只是回监舍罢了。“ “那正好!你我可一路同行!此去不远,摩诘兄可愿下马陪我走走?“ 说着,他便自说自话并肩而行,王维也只得下了马陪他在街衢中慢慢踱步。 晁衡有心与王维拉近关系,一路说着他与使节同去太极殿重阳宴的见闻,感叹道:“时至今日,我方知琉球偏安海一隅,所见所闻竟如此狭隘!这大唐风土人情海纳百川,那日宴上的龟兹乐舞,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摩诘兄,可曾去过西域?” 王维沉默少顷,看向远方道:“九岁那前,曾随舅舅一同去往龟兹库车城的苏巴什佛寺求取译经。” 晁衡又惊又喜,大为羡慕:“ 此际遇难得!可有碰到什么难忘的人或事?” 这一句话,如一只手,精准地拨开王维心上的薄雾,揪住了他的心肺。王维脚步一滞,又抿了抿嘴,挤出一丝笑容:“一路所见,终生不忘。” 晁衡点头道:“大唐包容万象,个中翘楚,真是一见难忘!虽是一面之缘,那飞天的琵琶女,那舞剑的公孙氏,我亦是惊艳不已,铭记于心!“他啧啧叹着那日歌舞之妙,又说道 :”都说你们的宋王殿下是个风流王爷,那日便开口向圣上要了琵琶女做侍妾,说是早在梨园时就已倾心,倒是一段佳话!“ 王维低头笑笑,心中却有些不屑,更为阿宛不值。 晁衡仍滔滔不绝:“那个舞剑女,姿色过人,技艺不俗, 却倒是个真侠女……圣上本赏赐了她金银,她偏不要,开口要圣上除了她恩人的乐籍,甚是胆大!“ 王维心突然没由来地狂跳,追问道:“后来呢?“ 见王维终于来了兴致,晁衡更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那日情景:“这小女子本是龟兹的游吟艺人,被她恩人收留在了梨园;她为了报恩却藐视天威,圣上奖罚分明 ,除了她恩人的乐籍,让她入了籍。要我说,这处置甚是妥当,世间因果循环莫不如此。“ 他强压着不安,又问:“她所舞的,可是一把镶嵌着和田玉的青冥剑?” 晁衡惊道:“正是!她难道……是你在西域碰到的故人?” 王维身子晃了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又是那淡定清冷的眸子:“许是,只是世事变迁,相见不相识也未可知!” 晁衡一拍手:“若真是故知,万里相逢,岂不妙哉!她现既是乐籍,定在梨园中,你倒是可以去寻她!” 寻她?如果见到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又能如何回答?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国子监门口,王维面对晁衡询问的眼神,苦笑一声,反问他:“到监舍了,明日学监要抽查策论,你准备得如何?“ 晁衡哎呦一声一拍脑袋,急步向着学堂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身喊道:” 摩诘兄,若你寻到她,记得告诉我!“ 第83章 错过 是夜,王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颇不安静。 他长叹一声,披衣起身,焚了一炉沉水香。此时屋中只点了一盏灯,可他眼前的物影却是凌乱的。这里的香不比家中的沉郁,青烟如线,纠缠盘旋,至半空中消弥于无形,一如他与她的未来。在洛阳时几番拉扯,她终成崔氏女,他也终得母亲首肯,原以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却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再不相见。 一切皆是宿命,如果可以,他宁可在那日的大漠擦肩而过,那么阿宛还会是那克孜尔山谷中与亲人相伴的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他并不怨她,只是他的满腹委屈与怜爱亦无处可说,只得在那日盂兰盆节放灯时,悄悄题于灯上随水而去。 他喃喃念着“空恨无逆转,万事皆有缘;不恨窗前月,只怜身外你“ ,心一阵一阵的悸疼起来,喜忧交集。喜的是终知她下落,一切平安; 忧的是她如此热爱自由之人,却被圣上开口没入乐籍。他从来知道她是如何痛恨那四方天空,痛恨那些规矩礼法,但今日的她,却为了那对情义,对公平的执念,被束在了看不见的牢里。他心中的痛,怕是比她自己还要痛上几分,却无可奈何。 他又叹了一口气,寻了一本《月灯三昧经》。此时,唯有这佛经可告慰人心。 第二日,王维形容憔悴,眼下黑青在学堂上温书,连策论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被学监狠狠责罚了一番。下学后,晁衡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了门登了马车,要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路上,王维再三追问,他也只是笑而言其它:“我看摩诘兄应是昨晚一夜未睡?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夜不能寐,只为伊人?“ 王维沉默须臾,面色一冷:“你……要带我去哪里?” 晁衡哈哈大笑:“若按你这脾气,大概这小娘子都已被人娶走了,你还不曾敲过她的门!所以,今日我便唐突一回,送你过去!” 说着,他掀开车帘,一指不远处那青色琉璃瓦的精致院落:“那便是梨园,我帮你打听过了,那位舞剑的小娘子,正住在此处……” 还没等王维反应过来,马车至门前停下,晁衡狭促地推着他下了车,便催车夫扬鞭而去,留下一串笑语:“摩诘兄,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爽朗的笑声惊起一片白鸽从琼玉飞檐上飞起,扑闪着翅膀向着秋日晴空飞去,只留他一人站在小巧院落的朱门之前。 王维没由来地一阵慌乱。此时,难道她真的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地方?他站在高高的院墙下,听着里面咿咿呀呀的胡乐声,竟一时乱了方寸。所谓近情情怯,此时的他,方晓此言不虚。 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墙边发愣,却听到里面一声怒斥:“那鸽子又飞回来吃这树上的梨了!我迟早把它打下来做烤鸽子!“ 那熟悉的声音和语调,王维心中一热,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此时一脸娇嗔的样子,美而不自知。他整个人怔怔站在原地,如被定身。 院内又有男声笑道:“这一树的梨还没熟都快被你吃光了,还不准鸽子吃几个?!“ “李龟年!你吃得也不比我少!“ 墙内脚步声笑声响成一片,甚是热闹,墙外的王维,却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手脚冰冷,五内滚烫。也对,她早已经选放弃那一段婚约与姓氏,亦从未给过他,给过崔家只言片语。这便是她,于高堂处谦卑,亦能在泥泞中昂头,一向坚决果断从不拖泥带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听着那欢声笑语,嘴角绽出一丝欣慰的苦笑,转身踉跄着往回走去。 墙内,正爬到了树上摘梨的阿宛,余光看到了墙外有一角月白袍子在秋风中猎猎舞动,仿佛鸽子的翅膀。等她稳住身子再看去,却又不见了踪影。 她只当自己又迷了心迷了眼,自嘲一笑,转身摘下树梢一个黄澄澄的梨子,向着树下的人抛下:“接着!别说我不给你吃!“ 重阳过后,秋意萧瑟。 裴迪肩上的伤很快好得差不多,可以骑马扬鞭了,他便兴奋地带着阿宛去看为西域舞团准备的屋舍。二人身着男装,一路急驰到了曲江池畔。 阿宛到长安后还是第一次踏足东隅。她本以为北处的龙池已经是风光绝佳,却没想这靠近芙蓉园的曲江池,竟有如此开阔优美的水面,延曲荡漾,一如洛阳的洛水边,沿岸楼宇又都巍峨高耸达四五层楼,又添了一份壮美。 此时虽无繁花,却有一路的银杏与红枫,夹着常青松柏,黄的金黄,红的通红,别有一番景色。她沿岸一路张望,喜不自胜,嗔怪道:“这么好的去处,你之前竟不曾带我来!“ 裴迪哈哈一笑,扬鞭催马:“等你去了那处,风景才算了得!“说着,他一指前方一幢临水高台:”就是那里!“ 二人越靠近那里,阿宛越是吃惊。这片高楼,处于这一带地势最高之处,视野开阔,又座落于曲江池伸向湖心的半岛之中,三四临水,一面沿街,景色绝佳,通行便利。下了马后,早有仆役在朱门处候着,引他们入内。整座楼宇外观舒翼飞檐,漆瓦金踏,银楹金柱,待进入大堂处,又完全是另一番景像:不同于中原建设的木作藻井,中间竟是一绘制了漫天神佛的极为高旷的圆形拱顶,四周是嵌满细碎琉璃图案的三层木制回廊,一应事物,尽是西域风格的雕花与图案,仿佛把整个龟兹宫殿嵌进了这中原的楼宇之中。 阿宛站在绘制着飞天图案的圆形拱顶下转了几圈,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克孜尔佛洞之中,是她的天堂,也是地狱。 她强忍着泪,惊喜地回头问裴迪:“这是何处?原来……原来就是如此?” 裴迪得意地笑:“要不我说我这个长安十三少神通广大?”他侧过身靠近阿宛,眨着眼:“这个地方的原主人,你也认识。“ 阿宛想了半日摸不着头脑,急道:“不要卖关子!” 裴迪这才正色道:“就是那日与我们拜别后前去投军的哥舒翰大哥。他本是龟兹人,以贩酒起家,这个酒肆,便是他当年在长安一手打造的……”他挥着手指向四周:“哥舒大哥家财颇丰,这座楼宇建造时便不惜工本,只为重现龟兹荣光,但还未开张便……” 他顿了一下,看看四下无人,这才接着说道:“接下去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受那些磋磨,已无心经营此处,现下已是河西节度使王陲帐下衙将。” 阿宛这才恍然大悟,又惴惴问道:“那……那哥舒晃……在冀州可还好?” 裴迪颇有深意地看了阿宛一眼,轻道:“长安胡人虽多,高处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唯有天高海阔之处,才有他们建功立业之时。阿宛,你不必愧疚,他在冀州……很好!” 阿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这空旷而华丽的楼宇,喃喃道:“哥舒大哥曾说,钱买不来尊重,买不到认可……但,尊重与认可本就与钱无关。我只知,无论贫富,无论身份,我绝不会有自轻自贱的一日!” 裴迪眼中闪着光,如同看着稀世珍宝般看着阿宛。 阿宛却忽地脸色一暗:“但是……但是……这里要是赁下,很贵?哥舒大哥有没有说到价钱? 钱是个王八蛋,可没有也不行……” 裴迪哑然失笑,指着她笑得直不起腰:“你呀你…………” 笑了半晌,他看阿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这才收了笑说道:“你让我寻场地时我便想到了此处,快马送信给哥舒翰大哥,他回讯说:若是为了收留西域流民,这个地方他分文不取,赠予阿宛你!” 第84章 告别 阿宛一路哼着小曲和裴迪回了宋王府,迫不急待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爹。 进了西风楼,却见李成器坐在堂中,眉头深锁。 他见阿宛和裴迪二人眉眼带笑地走进来,却视她如无物,只一脸严肃地问向裴迪:“裴公子,既已出了门,想必伤已大好了?” 裴迪虽有些不解,亦恭敬答道:“回宋王殿下,行动已是无碍!” “那就好!”李成器一拂袖,正色道:“禁军统领王将军今日送了文书过来,命你即刻归营,明日一早即动身前往冀州城防报备!” 这一消息将阿宛满腔欢喜扎了个粉碎,裴迪亦愣在了原地。虽说那日秋猎时,有听到圣上和王将军商议要将选些禁军少年去往边境历练,可圣上说的,不是那些自幼长于长安洛阳的将士吗?将军明明知道他就是从玉门关回来的! 他无暇细想,问道:“只我一人吗?” 李成器微叹一口气:“去往冀州的,只你一人。” 阿宛却急了:“怎么才从玉门关回来一年,又要去冀州!听说那边契丹部一直不安分,最是凶险!”她转身扯着李成器的袖子哀求道:“爹爹……你……” 李成器一改往日宠溺神色,厉声道:“胡闹!军令如山,我一个王爷如何置喙?” 电光石火间,裴迪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对上李成器的眼神,脸上慢慢浮出悲怆的神色,惨然笑道:“阿宛,这不正好,我可以去找哥舒晃,彼此都有照应!” 说着,他拱手向李成器行了一个大礼:“这几日多有叨扰,多谢宋王殿下照拂!愿……长安之处,真能长安!” 李成器抿嘴不语,良久,颓然一挥手不再看他:“去,马匹在门外候着了。” 裴迪挺直了背,亦不再看阿宛,阔步向门外走去。 阿宛追了几步,却见裴迪越走越快,身影很快没入后花园的一片树丛花影之中。阿宛急得大喊:“裴迪,裴十三!”却听背后李成器一声怒喝:“回来!” 阿宛第一次见李成器动怒,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落下:“爹爹,这是为什么 ……” “为什么 ?你的鲁莽,又坏了大事!”李成器恨铁不成钢地拍着案几。 阿宛一脸惶然,如受惊小鹿。 他顿时又心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日你未与我商量,自作主张把裴迪接到宋王府来养伤。旁人不知你我关系,只道如此行事是我的意思,一心想要拉拢裴迪。“ 阿宛脸上由迷惑,转惊恐,再转愤恨,却说不出话,只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李成器知她已经明白,拍着她的手,叹道:“那日爹爹与你说过……身为王爷,连花钱都担心要被圣上疑心,何况是结交禁军的人!裴公子年纪虽小,家世显赫为人豁达,这次又夺了秋猎的头名,本就是禁军中的后起之秀……圣上参与三次政变,禁军的人心所向,正左右着这朝堂!他自己便是从这条血路杀出来,自然更提防别人!“ 阿宛哽咽着不成句:“爹爹……那裴……会不会……有危险?“ 他长叹一声:“毕竟是个可用之材……想来圣上也会多方查探虚实,不至于……但冀州凶险,他能不能熬到回长安,就看他的本事了……“说完,堂上一片沉默。 今日两人的欣喜若狂之语还言犹在耳,须臾间,二人便要远隔千山,不知何时相见。此时,后花园外一声长鞭裂空而响,马蹄声特特急疾而去,越来越远。 阿宛再无法面对这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五内愧烧,却已哭不出声。 裴迪走后,阿宛颓废了数日,整日只闲坐在梨园小院中望天叹气。 公孙娘自脱籍后,倒是甚少出现在梨园中,也不知忙些什么,倒是谢阿蛮现在与阿宛相熟了,常来这小院中陪她坐着闲聊,这才慢慢鼓起劲来。 这一日,阿宛正眉飞色舞地和她正说着龟兹苏幕遮假面舞会的见闻,谢阿蛮笑道:“那不是就是大唐上元节的玩法吗?只不过我们不戴面具,这样才看得清美丑……” 阿宛刮了一下她的脸:“才多大呢,就想着要看街上游治郎了……” 谢阿蛮脸上发烧,却还嘴硬道:“阿宛姐姐,你难道不喜欢?那日乐丞带着我们几人去刘相家贺寿献舞,席上有一少年郎应诗作贺,博了个满堂彩!诗文我不记得了,却记得他那长相,像月光一样,清华雍容,一见难忘……” 阿宛笑容微滞,有一瞬间恍了神,复又取笑道:“那你可敢问了名?” 谢阿蛮眯着眼努力回忆道:“好像……好像是叫什么王摩诘……” 心中那片白月光此刻跃出云后,清辉一片,照得心中那些细碎的心思再也藏不住了。阿宛下意识地握住手腕上那串小小的红豆,挤出一丝笑容:“ 那你快快长大,长大了去找你的如意郞君!” 说笑间,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是公孙娘。二人许久不见她,都惊喜地站起了身,向她迎去:“可算想起我们了!” 公孙娘不再做华丽打扮,淡扫蛾眉,穿着窄袖的胡服,眉目舒展,气色极好。她笑着拉着她们二人的手:“今天回来,是和园中几个相熟的姐妹告别的……明日,我要启程去巴州。去此去山高水远,特来和你们辞行。” 消息来得突然,阿宛还没说什么,谢阿蛮先红了眼眶:“阿姐,你一定要回来!” 公孙娘爽朗一笑:“这是自然,我已在广德坊里置了一个小宅子,日后便要在那里安度余生。”她顿了一顿,眉间是藏不住的喜色:“这次去巴州,是要接一个故人回来同住……” 阿宛与谢阿蛮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笑出了声。 阿宛大胆问道:“阿姐,你现下可以名正言顺地嫁人了,是吗?” 公孙娘虽面色潮红,仍镇定自若道:“正是,我在长安困了十五年,他便在那里等了我十五年。终于,我们二人可以相见,我亦可成为他的妻。” 只短短几句,却是动人心魄的荡气回肠。 阿宛拉着公孙娘的手相视而笑,眼中虽渐渐泛出泪,但只觉得所有为她脱籍付出的代价,都是值得。 第85章 入道 自公孙娘脱籍后,李龟年便顺理成章接了那歌舞署丞的职位。不仅如此,重阳宴上圣上赐皇姓之事,早已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人想着一睹这位大师风采,达官贵人们也以请到李龟年至府一叙为荣 ;外界亦纷纷传言梨园公孙氏的剑舞,既有裴将军雄浑刚健之势,又兼具西域柔媚风情,红衣飘扬,金铃俏动,剑光如雪,堪堪一绝。这二人盛名一时无二,各路拜帖纷纷如雪片飞向梨园。 这时,阿宛与李龟年二人在院中闲坐喝茶,门房又呈上一大摞拜贴:薛王殿下邀李龟年及公孙宛至府中赏枫;玉真公主贺道家老祖生辰法会邀李龟年及公孙宛至道观同贺; 少府少监裴限云夫人安国夫人张氏请邀李龟年赴小儿百日宴; 定王府金乡县主邀公孙宛月夜赏梅听曲; 中州别驾卢旭和夫人刘氏邀李龟年赴家母六十大寿…… 阿宛拎着这一张张熏香四溢的拜贴,笑着对李龟年说:“阿诺……我们这算是,名满长安了?” 李龟年一挑眉:“虚名罢了,都是趋炎附势之流,知音一个也无!” 阿宛低头斟了一盅茶,轻道:“你今日头上这一领白玉压鬓簪,就价值千金,可我觉得你以前用树枝簪头发的时候,快活得多。” 他眯着眼,望向那秋日无云的睛空:“人生自是如此,有所求,就有了软肋。我,就是想以自由,换取那一曲极乐之曲,换得一知音。” 阿宛心下微动,自言自语道:“那我,是以自由换了什么 ?” 二人一时无言,看风从院中吹过,落叶旋舞。 许久,阿宛轻道:“那日在重阳宴上,玉真公主曾出言劝圣上放公孙娘出籍。不管是否有心,这个情,要还,但求心安。“ “好。” 是日,长安城中新落成的玉仙观中,李龟年携梨园众人到贺,因今日法会不适剑舞,阿宛便临时替了原扈五娘的位置,调起了琵琶。 这玉仙观是太上皇睿宗专为玉真与金仙两位公主入道修行而建,似是为了弥补两个女儿幼时丧母囚于冷宫长大的辛酸,这道观极尽华丽之能事,连窗棂都嵌满了八宝珠玉,更不用说满殿的绣帘珠幔,玉像经璜。玉真公主虽是道家打扮,缁衣束冠,却也同样珠玉满头,璎珞满身。 法会之上,李龟年献上一曲清扬幽远的《谪仙乐》,当真是仙乐飘飘,礼毕,他就被众人团团围住寒暄。阿宛正觉得好笑,却有婢子来请,说是玉真公主邀她去后堂私殿中一聚。 阿宛迈入堂中,却见堂上端坐着一个美妇,正笑意吟吟地望着自己。 她心中一热,三步并两步地扑到她的怀里:“花阿娘!阿娘!” 花阿娘眼里噙着泪,搂着阿宛:“刚才我看那乐伎中的人……我就觉得是你……你个傻姑娘呀!来,让花阿娘好好看看你……” 阿宛伏在花阿娘身上,哭着不肯起身:“花阿娘……是我任性,是我让你担心了……” 花阿娘抚着她的脸:“傻孩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那日大婚后,先是阿乐受伤,你又不知所踪,我悔得好些时日睡不着觉……当日就该拼了命带你和阿乐走,也不至于如此下场!“ 阿宛本已收了泪,听她说到阿乐,眼泪又滚滚而下。 花阿娘宽慰道:“我前些日子曾去洛阳王宅中探望过阿乐,她素与崔夫人合拍,现下二人同在普寂禅师座下礼佛,闲时帮着她看顾王家弟妹,又有圣上亲封的五品孺人诰命在身,无人敢欺……看她如今气色, 安逸自在,算是个好归宿。“ 她拉着阿宛的手,痛心道:“ 倒是你……你阿爹略略和我提过缘由,我知你重情义,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可是……你虽侥幸逃脱,如今竟被圣上开口入了籍……你……“花阿娘几近哽咽:”你……好容易和王家十三郞定了亲……他本是难得的好儿郎,我看着他对你亦是有情有意,这大好姻缘………“ 阿宛现在反是定下心,挤出笑容说:”花阿娘,这段亲事既然外人不知,你也忘记了……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闲话时,我曾说过日后要做一个不依靠他人的女子。现下,我做了梨园中的公孙氏,名满长安,一舞千金,正是我所愿!“ 花阿娘长叹一声:“……我的傻孩子,若有良人……” 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婢子通报:“玉真公主到……”二人忙收泪转身回拜,听那衣袖婆娑,环佩叮当声近,玉真公主翩翩而来,裹挟着一阵幽香。她盈盈而立,扶起了花阿娘:“ 阿姐,不用这般客气。” 她在正堂坐下,打量了阿宛几眼,问花阿娘:“这便是刚才你说眼熟的小娘子?可是故知?” 花阿娘踌躇一下,答道:“正是!她……她曾被博陵崔氏中的三房嫡子崔宗之收为义女,奴因与崔氏旧识,所以曾教导过她两年……” 玉真公主款款端起茶瓯抿了一口,良久,笑道:“……如此说来,你这气度礼法,便说得通了……不过,你这身世,与当日我在殿上听到你与圣上说的并不一样……”她猛地将茶瓯往几上一顿,声音脆响,屋中振振:“你竟敢欺君罔上!” 花阿娘惊得花容失色,阿宛一咬唇,跪下禀道:“公主殿下,奴实有隐情,绝非故意欺瞒!奴家长辈在西域为救助崔……义爸而殒命,孤苦无依,这才与我姐姐一起被崔家收为义女,得花阿娘教导; 谁料,崔家老爷执意将我阿姐许配给年近半百的曹将军,又……又卷入朝堂风波,我阿姐被曹家磋磨,命都差点去了半条!我实在害怕哪一日又被崔老爷当成阿猫阿狗随便许配了人……所以……所以才逃出崔家,隐姓埋名,幸得公孙娘收留,在梨园以乐舞为生,也好过在崔府中日夜悬心……” 阿宛声声泣血,却始终脊背挺得笔直。 玉真公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终于收回了眼中锋芒,平和道:“起来。” 花阿娘连忙扶着阿宛坐到一边的矮凳上。玉真嗔了一声,道:“阿姐,你倒是很心疼她!“ 花阿娘见她情绪已缓,便笑嘻嘻说道:“公主说笑了,我自十六岁起就在回心院就服侍着两位公主,你们两个,自然是我最心疼的人!“ 玉真听到”回心院“三个字,身形一滞,挤出一丝苦笑:”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就你,当日自愿来这冷宫陪着我们这两个话都不会说的皇女,才熬到今日。“ 说到这里,她看看花阿娘,又看看阿宛:“你们两……别说,还都有一丝这样的傻气……” 阿宛低头道:“但求心安罢了……” 玉真叹道:“当日都传说崔家女是孔雀明王转世,玉貌无双,嫁于曹玄表那土夫子后突遭变故,绮年寡居,被曹氏族人苛待,容貌尽毁,后又心灰意冷闭门礼佛……你若是她亲妹妹,被崔日用这油滑老匹夫吓到离家出逃,也可怜可叹……” 阿宛拼命点头,眼中又涌出泪来。花阿娘想到阿乐,亦珠泪连连,搂住了阿宛的肩膀:“我们女人家,偏是这样由不得自己……” 玉真哼了一声,冷冷道:“什么叫由不得自己?不过是看谁能舍得下罢了!”说着,她轻轻用手一指阿宛:“你愿舍下这搏陵崔氏的姓氏,”她又指指花阿娘:“你愿舍下了崇福殿里的攀龙附凤的机会……人生在世,少一些富贵虚名自然多一些自在。“ 她又自嘲道:“我虽贵为公主,也曾日夜悬心被父皇送去和亲……六年前,前朝的文成公主刚刚仙逝,吐蕃那些蛮人又派人来求亲,还指名要嫡亲的公主,先皇无法,这才允了我和金仙二人入道修行……“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身华丽道袍,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既是如此,我玉真便要好好修习这人间道!“ 第86章 西风 这一日,已是初冬,袅袅朔风,凄凄寒露,曲江池畔游人渐少,却有一队人悠悠向着江边三面临水的高台而来,正是阿宛,李龟年以及车中的扈五娘,花阿娘。 阿宛领着他们几人在楼宇前停下,几个西域人模样的仆役上前行礼安置车马,另一个模样标致的小婢更是乖巧地为女宾们打开帘子,扶着她们下车。这个女婢,正是当时阿宛与陪裴迪在东市救下的那个胡旋舞艺人朵哈,她的父亲也在此处当差。 她挽着花阿娘的手臂,引着李龟年几人推开了大门,众人置身于这个华丽的拱顶之下,看这四周西域风情的陈设,饶是他们三人都是见多识广,亦忍不住击节赞叹,李龟年更是拊掌道:“这比我当年去过的疏勒皇宫内都来得奢华!“ 阿宛这才得意宣布道:“这里,便是日后西域歌舞团的所在地!” 她郑重其事地退了一步,向着三位敛襟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我本是龟兹人,这一路到长安,历经无数波折;幸得上天垂爱,危难之时都曾有人给予援手,度我于苦厄。但还是有很多西域人,空有一身才艺无处施展; 或流落长安街头,身陷困顿而无力自救; 近年西域大旱,更有不少人被迫背井离乡来长安讨生活,被欺辱,被歧视。我不曾忘记来路,更记得当年阿娘说过,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愿将我的幸运分给更多的西域人,不知各位愿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扈五娘看了一眼身旁的李龟年,粉面含春,盈盈回礼道:“若有用到我扈五娘的地方,但凭阿宛你开口便是!” 李龟年见这恢宏大殿,哈哈大笑:“ 阿宛,你倒是给我一个大惊喜,这个忙,我是帮定了!” 花阿娘四处转悠了一番,半喜半忧,将阿宛拉到一边轻声说道:“傻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这么大排场,且不说租金,光养活那一大班子人,哪里是靠你那点梨园俸禄和绢金能补上的窟窿?……你不经事,不知这长安米贵,居不易呀!” 她忧心忡忡地拍了拍阿宛的手:“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阿宛还未及开口,这些话传到了李龟年耳中,他沉吟一下踱至阿宛身边,轻声道:“若担心这个……日后那些宴请之邀,唱和之作,我多去几个便是,拿那些达官贵人的赏赐来填这里的缺,多安置些流民,我也心安理得!“ 这一番话,让阿宛颇为动容。 她低头思忖了一下,又看这堂内只有他们四人,便拉住了花阿娘的手,又看向李龟年,正色道:“其实,办这个西域舞团,也是我爹爹的意思……“ “你爹爹?“ 花阿娘和李龟年不约而同地问道,但一个却以为是崔宗之,一个却不知是谁。 扈五娘掩面浅笑,阿宛看了一眼她,亦笑道:“我找到我亲生阿爹了……就是宋王殿下。“ 话音收了,这堂内竟一下静可闻针落。 良久,花阿娘才带着哭腔,念了句佛,语无伦次:“阿弥陀佛……这……你这……又怎么会……“阿宛忙宽慰道:”我性子疏懒,不喜欢那些拘束,又怕入了皇宗后我这样的便宜宗室女要被送去吐蕃和亲,爹爹就依了我并没有报大理寺……乐籍的事,也本是意外,他日后也会想办法帮我转圜……“ 听到这里,花阿娘喜得又念了一声佛,这才收住了眼泪。 李龟年呵呵干笑一声:“我就说,阿宛,你日后必有自由的一天……“ 这个秘密在阿宛心中憋了太久,如今她在乎的人都已知晓,阿宛终于放下胸口大石,吐舌道:”所以……不用担心这里的花费,宋王大人自然会鼎力支持我!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爹爹他也说,此事他只能暗中助我,不能明着出面……” 她抓着李龟年的袖子晃了晃:“你现在可是圣上赐名的大乐师,此处由你来坐镇,自是最适合不过!你可愿意做这里的主人?” 李龟年四处张望一会,颇为满意:“阿宛,此处可有名字?” 阿宛倒是被问住了,低头想了半日,道:“宋王府中有一座西风楼,我阿娘与爹爹一起住过,也是我和爹爹相认的地方; 爹爹说,这个名字是我阿娘取的,顾名思义便是从西域吹来的熏风,热烈如火。这里,也叫西风楼,如何?” 李龟年点头道:“好!愿从此这西风东渐,终能万里同风!” 自此,长安城中纷纷传言,那宫廷乐师李龟年日常出入皇室贵胄家中,恩宠有加,赏赐无数,很快便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曲江池畔置下了一座巍峨院落,楼高百尺,斋馆敞丽,三面环水,名为“西风楼”。 有好事者,议谏大夫刘仁北,在朝堂上向圣上参了他一本:“ 大唐律例有云,王公以下,舍屋不得施重栱藻井,不得造轴心舍,及施悬鱼对凤瓦兽通袱乳梁装饰。其士庶公私宅第,皆不得造楼阁,临视人家。今有伶人李龟年建西风楼,高门华屋, 楼台高耸,富比王侯,早已逾制千里!还请圣上明鉴!“ 圣上李隆基笑着问道:“刘爱卿,你可知他的李姓,从何而来? ”圣……圣上恩泽,赐了皇姓……“ ”既知是皇姓,便是宗亲,如此说来,可算逾制?“ 刘大人跪倒在地:“自然…… 不算逾制!臣,愚钝!” 李隆基笑着抚了抚刚蓄的长须:“刘爱卿,有这功夫,不如多读点书!” 自此,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而西风楼的名号,一时间传遍长安乃至中原各地。 而这几日,在长安,洛阳,商州,开封等各城的市集之中,也出现了落款为西风楼的告示,同时有汉文、龟兹文、回纥文、梵文等多种版本:“ 今有长安西风楼,顺应天恩,谱我盛世华音,扬我大唐气度,兼容并包,海纳百川,愿以百金纳良材。大唐中原,西域各国,乃至友邦子民,无论年龄身份,凡有音、声、乐、舞类一技之长者,皆可至西风楼谋一席之地,得一世之安!凡经过我西风楼检核合格者,一等乐工每月俸料钱一千贯,米三石;二等每月六百贯,米二石;三等每月三百贯,米一石 ,学徒及杂役者每月二百贯,食宿由西风楼负责。静待贤者!” 这些告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各市集中口口相传,又散布到了各个西域流民们常聚居的地方。如此优厚的待遇,实在少见;但西域来的这些流民们,一路来都多多少少有被汉人欺压的经历,一时间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而那些在酒肆中当炉卖酒的乐师胡姬们,却也一时不明白这西风楼是要做什么营生,皆在观望。 第87章 招募 这日,长安东市酒肆中一名叫娜莉亚的胡姬, 在跳胡旋舞时被一客人百般亵闹亵玩,她忍无可忍,找老板评理,老板打听到这位客人是薛王的门客,竟不敢拦,只让她再忍耐些。娜莉亚也是个烈性子,在堂上将头上宝冠往地上一掷,正色道:“若这酒肆只是一味地压榨我们西域人,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你这老板不值得我卖命!那我倒不如去投了那西风楼,再坏也不过如此!” 说着,她便带着她的姐妹以及相熟的乐师们,几人一起向着西风楼走去,一路上看热闹的人越跟越多,竟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及到了西风楼门前,娜莉亚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间,一位满脸胡须的西域人打开了朱红大门,见娜莉亚领头站在门口,便用西域话问了几句家乡来历,几人顿觉亲切放松了许多,便跟着他走进了大堂中,那些看热闹的众人见无人阻拦,也纷纷跟着走了进去。 及进了大堂,所有人被这神仙殿堂惊得赞叹声四起,仰头到处张望,只见到高高的穹顶此刻更添了重重纱幔,从四周回廊处倾泻而下,无风而动,更添神秘。 大堂正中的冰玉山水屏风之后,有一女声朗朗响起:“可是有人,愿投我西风楼?” 娜莉亚咬咬牙,大声道:“是我!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再不愿受那无良老板的压榨,更不愿忍受那些不尊重的客人,西风楼能不能给我们一条生路?” 那女声笑意吟吟:“我西风楼,向所有自尊自爱自强的西域人,敞开大门。” 旁边一中年男子大声问道:“那告示上写的月俸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西风楼何等气派,大家已是亲眼所见; 而这西风楼的主人,正是圣上赐名的宫廷乐师李龟年,求才若渴。”这女声款款答道,又命人从屏风后抬出一箩筐的钱币:“今日应召,额外有赏赐。” 这一筐金灿灿的铜钱真实地放在眼前,屏风前围着的那一干人如疯魔了涌动,那西域老人带着几个家丁,这才勉强护住。 娜莉亚和她妹妹二人对望一眼,叫住她两个正向前冲的哥哥:“哥哥,这个地方……行事怪异,谁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不干净的钱,我们不能要!” 她那两个哥哥却已经急红了眼:“什么干不干净,这么丰厚的赏金,我们便是在酒肆里拍鼓拍到手断,你们跳舞跳到腰折,也拿不到这些钱!管那么多做什么!” 不止娜莉亚,几个跟着过来的艺人中,看西风楼这撒钱的模样,也有人站住了脚步,一个四十来岁拿着筚篥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沉吟道:“这种不明不白的钱,不要也罢!”说着,几人便转头向门外走去。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群清一色着装的家丁们,拥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李龟年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他一边走一边喝令家丁们道:“把刚才那些看到钱就往向前的人都赶出去!”家丁们雷厉风行,很快便把那些人驱赶到了门口,只留下娜莉亚姐妹,以及中年男人带的一拨人还留在这大堂中。 阿宛亦从屏风后面走出,和李龟年一起自我介绍了一番,并向堂上几人拱手道:“让大家受惊了。” 见娜莉亚几人一脸疑惑,阿宛笑道:“ 成大事者,心无杂念。我西风楼的遴选,一看人品,二看才艺。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节有度。各位从西域辗转至长安,自然是要为自己,为家人谋一个前程,但若为这黄白之物丧了原则失了本心,自轻自贱,自甘堕落,自不会工于艺,精于心。所以,我们愿以优厚俸禄款待良才,只为免其为生计奔波之苦,方能潜心研艺,终有所成!” “不错!”李龟年踱至门口,对着那些仍聚集在门口的人朗声说道:“我曾在西域采风近十年,深知西域音律乐舞之精妙,绝不止那寻常酒肆瓦舍间的消遣之物!长安城中的西域乐师,也不乏志向高远,技艺精湛之人!我李龟年曾立下宏愿,今生必将汇集这西域乐舞与大唐风韵,谱出传世之作!各位若是只是贪图钱财,安乐淫逸或才疏技浅,不求甚解,这西风楼必是容不下!请回!” 跟在他身后的扈五娘,崇拜地看了一眼李龟年,亦从容向众人道:“在我西风楼立足,唯以技服人,以德服人。其它魑魅魍魉之术,这里绝不欢迎!“ 这时,娜莉亚等人这才明白过来,欣喜不已,那中年男人更是热泪盈眶:“我王麻奴无他,唯有筚篥一技;我在疏勒到高昌,直到长安,就是为了能得一知音,扬我这数十年所长!”李龟年哈哈一笑:“王生确是我们所求之专才!可否听君一曲?” 王麻奴有意卖弄,便用高音调吹了一支《勒部羝曲》,声彻云霄,如风贯月,直吹得汗流浃背。李龟年微微一笑,道:“何必用此调吹呢?”他从容地拿出自己的银字管,以平般步调中吹奏了一遍,如清风过山岭,绿草拂云低,听者如闻仙乐。王麻奴大为折服,拱手向李龟年拜道:“李上师在此,愿听从调遣!” 李龟年又一一听过王麻奴带来的几人吹奏,除王麻奴一等外都是三等;娜莉亚姐妹亦在阿宛面前献舞一曲,分别被评为二等和三等。评级完毕,几人便从花阿娘处领到了不同级别的腰牌以及当月俸料钱。更惊喜的是,这西风楼的后院更备好了不同等级的屋舍,舒适干净,几人终于不用再在那酒肆打烊后胡乱睡在地板或挤在后厨,仿若一步登天。娜莉亚姐妹二人喜极而泣,第一次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娜莉亚与王麻奴的际遇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洛阳。很快,西风楼前前来应召的人便排起了长队。除了形形色色的西域各邦,也有来自波斯,大食,高丽的艺人们。 阿宛站在四楼的窗前向下望去,这西风楼外,已如市集一般热闹。 李成器亦站在窗前,笑道:“这么多人,你如何筛选?” 阿宛正色道:“第一日的那场戏,只是为了让坊间明白我们西风楼的选人原则罢了,现在的选拔,还是先以才艺为主。才艺是敲门砖,但入门之后,就要按我与花阿娘订制的乐工行为准则行事。总之,犯了错就要扣分,一年12分扣完,那便要清退出我们西风楼。如此,才能震慑人心。” 李成器一脸惊喜地看着阿宛:“我的阿宛,倒真是有那杀伐决断一家之主的气势了!” 她俏皮一笑:“花阿娘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管一个乐团就如同管一个大宅门,只不过这个宅门里没有夫君,我说了算!“ 李成器哈哈一笑:“大道至简!是这个理,只不过,当初你说是为了救助西域流民,今日看来,似乎并不只是如此……“ 阿宛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我之前学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可以施粥,建屋舍,但并不能改变西域胡人在长安被歧视被欺压的现状,也救不了胡人中那些唯利是图,自甘堕落的人。给他们一个被尊重的舞台,只是第一步;后面,我还要建召收胡人弟子的蒙馆,胡汉双文的译馆,让他们真正了解中原,也能让中原了解他们……“ 第88章 梅雪 冀州,苦寒之地,朔风正劲。 裴迪从城外巡防回来,落得一头一身的雪,连眼睫上都沾满冰霜,脸厐轮廓更如刀削斧凿般刚健,终脱了稚气。他下马抖落身上的雪,刚走进营帐中,就有一皂衣小将递过来一封书信:“报裴千卫!今日刚从长安送来的书信!“ 裴迪忙不迭地接了过来,向着炭盘边走去。有一高大的胡人,一脸虬须,正坐在火盆边畅快饮酒,看到裴迪,忙招呼道:”裴兄弟,快来口烧刀子暖暖身!“ 他一目十行地扫完信,咧嘴笑道:“哥舒大哥,这封信,倒是十分暖心!“ 这是阿宛快马加鞭给裴迪送来的信,信中大大夸奖了一番裴迪寻得的这块宝地,取名叫“西风楼“,现已招募到了近二十来个身怀绝技,心性纯良的乐工们,正在李龟年的带领下排制新曲,打算在上元灯会这一日一鸣惊人,问他能不能赶回来。 裴迪嘿嘿笑着,坐下用胳膊撞了撞哥舒晃:“阿宛她在信中特别让我问候你!“ 哥舒晃猛干了一口酒,笑道:“你收到信后,就一直笑到现在,腮帮子酸不酸?“ 裴迪这才用手捂了捂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笑僵了的脸,从他手中抢过酒壶猛灌了一口,如贯刀入喉一般直着脖子,才把酒咽了下去,张着嘴叹道:“这酒……真烈!“ 哥舒晃却苦笑:”如无这样的烈酒,如何在这里熬过长冬?“ 裴迪亦静了下来,良久,方道:“契丹屡屡来犯,我们却始终被动受敌,一直被压制……“ 哥舒晃点点头:“契丹惯爱玩雪夜伏击的老招术,我父亲在河西那边也曾吃过这个亏。” 二人抬头看着从营帐的缝隙中飘下的雪花,愈发大朵,竟在帐柱上也积下薄薄一层。 裴迪心知,怕是这个冬季,冀州城防吃紧,定是回不去长安了。 此时的长安,已迎来今年第一场雪。 整个长安,初冬夜雪,飘若齑粉,各处撒银一般地飘着雪屑,天幕下的雪粉清白干净,饱含着浓郁的梅花寒香,洋洋洒洒,挥斥满天。 阿宛与李龟年却无暇赏雪,在各高门大宅中四处唱酬献艺,一是为了那不菲的绢金,二是带着新入西风楼的几人见见世面。因李龟年的金字招牌,所到之处王侯将相皆恭敬有加,日子虽忙碌,倒是也算舒心。 这日,便有国子监学的诸大人送了帖子,请他们二人去往私府赏梅,特邀公孙宛于月下舞剑,与梅争艳。 阿宛拿着帖子,思虑道:“诸大人好雅兴,当年还真在玉门关的裴将军府中见过柳夫人月下舞剑,清丽无比。只是那时如身缀金铃,鼓乐相伴,总觉得失了优雅。” 李龟年微一沉吟,轻笑一声:“我带上我的笛子,为你吹一曲《西州遍》,让那些学子们看傻了眼!” 阿宛一惊,脱口而出:“国子监的学生们都去吗?” 李龟年笑道:“既是诸大人的私宅,应该只是有私交之人。怎么了?” 阿宛挤出一丝搪塞的笑容,半晌不语。 去往诸大人私府的路上,阿宛心神不定,几次掀开车帘望向街道中的身影。李龟年亦想到了什么,双手竟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摆。 及到了诸府,他的管家早早在门口候着,迎道:“雪天路滑,难为两位宫人跑一趟!诸大人正带着几个门生在院中雪中颂梅,几位请随我来!“ 阿宛身着一身轻便的女子戎装,额心点着一朵重瓣金蕊的梅花图案,披着纯白的鹤纹狐裘,整个人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她随着管家慢慢穿过二重垂花门,渐渐听到后院喧闹之声。她深吸一口气,闭眼定了一会神,毅然迈入院中。 这个后院中以太湖石筑了一小小山丘,见缝插针地栽着十数棵红脂玉梅,正在雪中怒放,如红云一般。四周屋舍皆有回廊,诸大人把宴席设在回廊中,正好面对着山丘上错落有致的红梅与白雪,别有一番景致。此时,园中正有十来个年轻学生,围着一株开着最旺的红梅,正在赛诗。 一着浅绯反绒锦袍的男子正摇头晃脑地吟道: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雪中能作花。“ 众人有叫好,亦有人笑骂道:“晁衡兄,意思有了,但你这平仄都不对呀!“ 晁衡哈哈一笑:“我一个琉球人,自然不懂平仄!“说着,他探出身去,抓住僻静处一个正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梅花出神的白衣男子:“摩诘兄,你快来帮我再联一句!“ 站在院门处的阿宛听到这个名字,如被施了定身术,直直站在了雪中。那个白衣男子浅笑着转过身,眼角扫到了院中那一袭俏丽身影,亦如入定一般,停在了原地。 今日,竟是他们自曹府分别之后一年的第一次见面。 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身板,挂上了一抹恰到好处雍容客气的笑,只是眼前竟不听话地有些模糊,定是被那雪尘迷住了眼。 她想要背过身去揉揉眼睛,李龟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前面,笑着朗声向诸大人恭身拱手道:“诸大人好雅致!晚生李龟年携西风楼众人,有幸得见这雪上红云!“ 众人听说是李龟年到了,纷纷过来寒暄,都围到了院中。 越过那重重人影,王维看着阿宛,眼神微微闪了闪,尔后又露出一个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的浅笑,略略拱了拱手,爽朗清举,正是众人口中那个皎皎如玉的公子。 一如当年,又全不似当年。 “公孙娘子!那日重阳宴中日光剑舞,老身真真叹为观止!今日能有幸邀得你入府,伴着月光在红梅下一舞,实在无憾了!“阿宛被诸大人一番热情寒暄拉回现实,忙恭身客气道:“诸大人谬赞了!愿不负所望!“ 诸大人已经喝得有些半醉,得意满怀:“此时月影初上,不如先联诗作乐,对酒当歌,月至半空时,还请公孙娘子一展身手!“ 他大手一挥:”接着联诗!晁衡你那诗不行,摩诘,你来!“ 阿宛等人刚在诸大人左首坐定,便听他们一群人催着王维联句。 阿宛强装镇定,理着衣襟不敢抬头看他,眼睫毛却一直不安地扑闪着,映在她涨得通红的俏脸上,如梅上蝶舞。 王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轻轻触了一下梅蕊上落的雪,雪如轻粉一般簌簌往下落,坠入他的掌心,隐没不见。他一字字缓缓吟道: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随着这一字字吟出,阿宛如被勾了魂魄,这几年的回忆如浮光掠影在脑中闪过,如梦如幻,竟不知身在何处。 洛阳他的院子里,也曾有过这样一株重瓣金蕊红脂梅。 他说:“可惜这初雪与盛花期总是错过……” 他说:“阿宛,去年你在我院子里收的梅上雪,我在冬末梅花正盛时又收了一罐。” 他说:“……把那梅上雪启出来烹茶, 你若觉得我烹得好,那以后便都由我烹来你喝……“ 他说:“以后我每年都给你收好几缸的梅上雪,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喝着这个想着我……“ 还有,那如同梅上雪一样,先是冰冰凉凉的,后来就温软甘甜的初吻…… 第89章 夜笛 雪后时晴,月已上梅梢。 等阿宛从回忆中醒神,王维已被众人簇拥着去讨赏。诸大人捻着胡须,反复吟诵着这几句,藏不住的笑意:“这样的绝世好诗,微物含情,缠绵深婉,诵之唇齿留香,好诗,好诗!摩诘,你既是今日赛诗的头名,想要什么赏赐?“ 王维被推到诸大人桌前,离阿宛不足三尺,连他身上的柏木香气都隐约可闻。 听到诸大人问询,他略一沉吟,笑道:“学生洛阳旧宅中,窗下曾有一株梅花,若逢初雪,便会用瓷瓯收一些梅上雪,以备来年春茶时烹茶之用。诸大人府上这梅花堪称长安一绝,此时又逢初雪,若能容学生在此处收几罐梅上雪以慰思乡之情,便是再好不过。“ 诸大人赞道:“借得梅上雪,煎茶别有香。讨这样风雅的赏赐,有趣,有趣!摩诘,今日这园中所有梅上雪,都赏于你!“ 他又想到什么,转头看着下首的阿宛,轻笑道:”公孙娘子,待会梅下舞剑之时,还请收一收剑气,多给这位王家十三郎留些梅上雪!“ 阿宛屏神静息,眼波轻扫过他的脸庞,见他却是一派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她定了定神,亦从容答道:“难得初雪与花期两全,奴定当珍惜。“ 诸大人哈哈一笑:“果然今日园中都是风雅之人!月已近在梅梢,一柱香后,公孙娘子可否为在座各位一舞?“ 阿宛应允着,前去厢房准备。李龟年轻轻挥手,王麻奴等人便在廊下开始吹奏起了一曲《梅花三弄》,筚篥声碎丝细竹徒纷纷,如风荡梅枝,摇曳婉转,闻之忘俗。 见众人都陶醉于其中,李龟年慢慢踱至王维桌前,在他身旁坐下,轻道:“摩诘兄,你可还记得我?“王维定睛打量他几眼,惊讶之情一闪而过,脸上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可是……昔日焉耆驿站的严诺?” 李龟年点点头:“蒙圣上赐姓,已改唤李龟年!不过你我旧识,唤我一声阿诺亦可!” 王维惊喜道:“常听人说起誉满长安一曲动天下的乐师李龟年,竟是你!你蛰伏多年,一朝飞升,终非凡物!“ 李龟年笑笑:“樊笼虚名而已,摩诘兄你也不必过谦,王家十三郎年少郁美,诗书画艺皆为上品,曲江春宴上终有你一席!“ 二人少时与西域相识,然身边如天地转换,物是人非,胸中感慨不可尽述,终于无话。 李龟年望一望那梅梢圆月,犹豫再三,开口道:“我数月前在梨园碰到阿宛……我只知她弃姓离家,但到底为何,她并未与我说过……“ 王维眼神微颤,但仍波澜不惊地答道:“昨日之日不可追,她自有她的道理。“ 李龟年深深望他一眼,叹道:“你既有思乡之心,也应知,难得故乡人啊……“他从袖中抽出一支螺钿紫檀笛塞给了王维:“呆会阿宛要舞剑,需一支《西州遍》做伴。摩诘兄,当年在西域时,你就曾为她的弯刀舞以笛声伴乐,此次重逢,就劳你再为阿宛奏一曲!” 说着,未等王维推辞,他便起身大踏步回了原席上,与诸大人们谈笑起来。 此时,却听太湖石后三声羯鼓,阿宛一身滟滟红装,亭亭立于山石最高处,手持青冥,剑光如雪,映着身后那雪后初晴的皎洁圆月,恍惚间竟如谪仙人一般。院中所有人早已忘记叫好,静默无声。 王维看向李龟年,却见他努努嘴指着阿宛的方向,又向他点点头,便一脸无赖地淡定看戏了。阿宛久等不闻笛声,似有些慌乱,王维不忍,便心一横,理清气息,持起紫檀笛吹奏起来,一声清越之音如破冰踏玉落入众人耳中,绮叠萦散,飘零流转。 阿宛听到调起,方才施施然于那高处飘然跃下,青冥剑伴着笛声裂空而起。梅枝摇曳,她亦如游龙般闪挪腾跃,于月影中飘动。那笛声也随着这月影洗尽尘俗,变为商调,更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与阿宛的剑招融为一体。 阿宛听到这里,暗暗欢喜,只觉得今日这笛声更为相佐,感激地顺着笛声望去,却惊得差点失手跌落了剑:吹笛之人,竟是王维!阿宛忙曲步下腰,稳住了剑势,定住身再看了一眼,果然是他。他亦沉着地看向阿宛,这静夜的笛声绵延回响,却是来自敞开的心扉,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似在宽慰。 阿宛轻盈转身,剑尖轻刺梅梢,撩起一阵梅蕊的清香,一手挽起剑花,剑光如雪,激起一阵轻雾。月静而无形,剑动如游龙,人翩若惊鸿,此情此景,在落落月华中清洌如梦。 笛声收落,人亦定。一舞终了,四下寂静无言。 良久,听得诸大人含泪道:“月下惊鸿,梅雪添香,老身今日得观这一舞,无憾了,无憾了!” 阿宛收了剑,盈盈上前道谢:“若无诸大人府上这一石一梅,若无今日这雪后初晴的圆月,亦不会有今日一舞。个中机缘,早已注定。“ 她又微微欠身,转头向王维道:“多谢王家公子持笛相伴。妙音如许,不负此景。“ 一年后二人重逢,竟生疏至此! 王维心胀痛得难以言说,发不出声,只得低头拱了拱手,双手攥至指节发白。 李龟年忙出声解释:“适才敬酒时,我不小心跌落了这管紫檀笛,原是被王家十三郎拾到了!事出突然,多谢摩诘兄出手替我解此困顿!没想到摩诘兄不仅文采斐然,于音律亦是炉火纯青,在下好生佩服“!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赞叹这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月下剑舞,一曲难得。 诸大人亦得意地笑道:“摩诘实是我国子学几年来少有的英才!“他酒至酣处,向他高高举杯:”明年春闱一试,且看你了!“ 王维甚少饮酒,这时却主动为自己满上满满一爵桑落酒,起身回敬,一口干下。酒入愁肠,烧心焚内,才觉得这园中的朔风不那么刺骨。 乐舞过后,酒至三巡,园中皎皎月明,明灯高照,席上人人进酒不停。阿宛披着纯白的鹤纹狐裘静静端坐一隅,领上长长的毛锋出得极好,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诸大人斜眼看着她,含含糊糊道:“公孙娘子,你可想要什么 赏赐?“ 她淡淡一笑:“听王公子说到梅上雪,奴心中羡慕,也想要一罐。” 诸大人虽醉得站立不住,却也清明,哈哈大笑:“公孙娘子,你晚了一步,适才老身把今夜园中的梅上雪都赏给了摩诘,你去问他讨!” 阿宛抬头看向那边廊下的王维,与他的眼锋碰了个正着。他不躲不闪,径直站起身,一步步走近阿宛。短短十余步,阿宛贪婪地盯着他,只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王维走近阿宛,微微伏下身去。他这一年长高了不少,那双如清水琉璃珠般的眼眸,依旧灵动深邃。他已有些微醺,笑着摇头,轻声道:“……阿宛……你要多少,我都愿意给……去年埋下的……还未曾启坛……” 阿宛脑子里一混,脱口道:“摩诘……回不去了……“ 第90章 清醒 阿宛这一句,虽轻,亦掷地有声。如一盆冰水当头泼向王维,他顿时酒醒了八分。 初冬雪夜,寒意沁骨,如雪落,如花坠,叫人心一直往下沉。 他慢慢直起了身子,眼中那团火熄灭了,嘴角挂上了疏离的笑意:“ 公孙娘子,是我说笑了。公孙娘子若想要这梅上雪,待我今夜收拢完毕,明日便送到贵府上去。“说罢,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人群中去。 阿宛望着这月白背影,抿唇不语。 第二日,阿宛恹恹地醒来,懒得梳妆,只拥着锦被坐在榻上,听着那雪簌簌落下。榻边的炭盆慢慢燃尽,她越坐越冷,倒觉得这肉身上的痛楚,反能让心里好受些。 正胡思乱想着,却有人砰砰敲门,却是扈五娘的声音。 阿宛胡乱挽了发出去开门,见扈五娘早已艳妆华服,一边进门一边骂道:“你这懒骨头!今日众人要排那支《飞天乐伎舞》,倒是你,这个编舞的,却左等右等不见踪影!“ 阿宛一拍脑门,懊悔不已,嘟囔道:“现在怎么办?“ 扈五娘瞪她一眼:“怎么办?我说你昨日宴席饮了酒,身体不适,干脆整个西风楼都休沐一天。这十几日大家连轴转,可累得够呛!“ 她顿了一顿,轻道:“龟年他那身袍子,穿着都显大了……“ 阿宛扑哧一笑:”你是没见过他胡乱穿衣,胡乱拣根树枝做簪子的时候……“ 扈五娘正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种小事他自然不用操心!“ 阿宛正想笑她偏心,却听到门外有小厮禀道:“公孙娘子,有一张国子监学王氏公子的礼帖,送了两个青玉瓷的茶瓯来,刚刚送到。“ 阿宛心急,赶忙跑出去,连声问道:“人呢?送礼的人呢?” 小厮捧着茶瓯,呆呆说道:“那人只是说送礼给公孙娘子,见到东西了您自然就知道。放下东西后,他便走了。”阿宛并几步追出梨园大门去,那门口的街衢上,雪落一地,车只有几道车辙,空荡荡地并没有行人。她只得捧着茶盅,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内。 回到屋内,扈五娘见她只穿着屋内的绣鞋踏在外面厚厚的雪上,鞋袜和裤脚已被打湿,取笑道:“是哪个公子,竟能让高傲的阿宛如此狼狈呀?”她嘴上数落着,手上却忙不迭地取炭扇火,为她烘干衣物。 屋中暖气升腾,阿宛打开茶盅,那罐满满的梅上雪,正在渐渐暖和的屋中一点点消融,变成无色无味的清水,不由悲从中来。她强忍着泪,挤出一丝自嘲的笑:“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这把火,可不是我自己放的嘛……“ 扈五娘安置好炭炉,亦探头看过来,见那礼盒中只放两只青玉瓷茶瓯,瓯中是正在融化的雪,奇道:“这位王家小郎君,竟巴巴地只送雪过来?”她眼尖,看到两只青玉瓷茶瓯下的礼盒仿佛还有夹层,便推推阿宛:”你打开下面看看,好像还有东西!“ 阿宛取出两个茶瓯,果真下面的薄板是活动的,打开一看,竟是一条天青色敷金彩碧帔子,错金碎玉,晃如明霞。她一看,更是痴了:除了梅上雪,这条她没有带走的青金色披帛已是他身边最后一件与她相关的事物了,他竟一并送了过来。 回不去了,那便都不要了。 阿宛抚了抚手上那串棉绳已旧到褪色的红豆串,眼底蓄满了泪。 她却不知,此时,那院门外的拐角处,有一个身着月白大裘的身影此时从墙角中走出,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一步步极慢地走向远处,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雪后长安,寒意更甚。 花阿娘的青牛车停在金仙观后一座精致的小院落前,一下车,她便被这寒气扑了一脸,身上一颤,不由紧紧身上的鹤耄,未等婢子通传便三步并两步地迈进了正堂后的寝阁之中。掀开厚厚的锦缎门帘,地笼烧得极热,一阵浓烈的脂粉气与炭热气融合在一起热呼呼地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腻粘味道。寝阁中当地的那道描金鎏漆百鸟屏风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娇喘与男子低沉的呼吸声。花阿娘一惊,脚步顿了一下,停住了,她顿时明白了那股气息的暧昧,不由脸一红,轻轻转身出了寝阁。 待花阿娘在前厅喝过了两盅茶,才有小婢子低着头来通传说:“玉真公主……收拾好了,请花司制前去寝阁一叙。“ 花阿娘微微叹了一口气,走进寝阁小院中,迎面就是一个极年轻俊秀的少年低头红着脸匆匆向外走去。花阿娘只当没看到他,目不斜视地进了玉真公主的寝阁。 屋中又焚了一炉苏合香,香气馥郁,终是盖住了另一些的味道。花阿娘转过屏风,却见玉真公主只穿着一身禅衣,面色微微潮红地坐地镜前梳妆,听到她的脚步,转头极明媚地笑道:“阿姐!你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这笑魇,一如当年那个在冷宫中处处缠着她的小女孩。花阿娘心中原准备了好多劝诫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只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琉璃犀角梳细细地帮她抿着头发:”你和金仙二人贵为公主,想见我,随时召我即可!这次是奴婢自作主张求见,想起这下雪天你最爱吃我做的腊肉,便送了几刀过来,已经吩咐下人送去厨房了。“ 玉真显然心情极好,竟转身抱住了花阿娘,撒娇道:”我就说,一定会有一个一心惦念着我的人!“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当年冷宫时少见荤腥,有新鲜的肉也得做成腊肉才好保存,现在倒成了一种特别的念想了!“ 花阿娘想起当年在崇福殿与太子伴读崔宗之的一段孽缘,心灰意冷之余便自请去了冷宫照顾这两个年幼失母的公主,一起在冷宫中度过了十年的光景,与她们二人有了如同亲人一般的羁绊,也算因祸得福了。想到这里,她抚了抚玉真公主如丝缎般的秀发:“公主这一头乌发,这几年养得愈发好了。可花无百日红,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玉真身子一僵,慢慢放开了花阿娘,脸上浮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睨着看着花阿娘:“阿姐,你可是听到了些什么?“ 花阿娘纠结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外头都传说,你这金仙观中,养了三千面首!“ 玉真仰头哈哈大笑:“面首是真,三千是假!当我玉真是什么人,我看得上眼的,自是凤毛麟角!“ 花阿娘急道:“玉真!当年你入道,本是为躲开和亲,现在四海升平,你若想觅得佳婿,圣上定会为你风风光光操办一场的!“ 玉真脸色一凛:“怎么,阿姐觉得我这样有什么不好?要男人我多得是,个个乖巧听话,非要去找个什么劳什子佳婿把这辈子都耗进去?“ 花阿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她又冷笑道:“为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要从一而终?你可知,若我真嫁到吐蕃或突厥去和亲,我可能同时要伺候父子与兄弟!这也与礼教不符,怎么当时要送我去和亲的那些大臣们就可以假装看不见?“ 第91章 心病 屋内热气氤氲,花阿娘额上竟慢慢渗出了汗。 她几次想张嘴,却不知道从何劝起。不管是玉真,还是阿宛,甚至她自己,内心也都无数次浮现起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玉真冷笑一声,对镜描眉边说道:“要我说,所谓礼法,不过是制裁弱者的借口而已。“她从镜中看过去,花阿娘正一脸纠结心疼地望着自己,顿时心一软,转身拉住了她的手:”花阿姐,好阿姐,我和金仙心中从未把你当成奴婢,而是亲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世道,我早已堪破。“ 花阿娘小心翼翼地问:“但你现下这样……可是真的快活?“ 玉真哈哈一笑:“快活,自然是快活!把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他们就会变成女人,会相互争风吃醋,会绞尽脑汁讨好我!” 花阿娘眼前闪过那个刚刚离去的少年,叹气道:“ 武皇与太平公主也曾如你这般想,可最终还是被那些别有用心的男人利用了……” 玉真公主嘴角扬起讥讽的笑意:“太上与姑奶二人,说到底还是更爱权势一些,所以才会被利用。我呢,胸无大志,只谈风月,不涉国事。情爱就是情爱,一旦与朝堂沾惹上了,那自然就失了趣味。” 她见花阿娘沉默不语,亦不想再聊,便按着花阿娘的肩膀,并肩与她坐在榻上,轻轻抚着她的手:“阿姐,你手上的冻疮,这些年可有再犯?“ 花阿娘笑道:“圣上,还有你赐的药,蜈蚣精都够用了 ,怎能不好!现在也不用寒冬腊月浆洗做饭的,自是无妨了!“ 玉真惨然一笑:”阿姐,你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们也是从冷宫的尸堆里爬出来的人,这宫闱之内瞬息万变,我至今仍夜夜梦魇到溅着血的宫门。今日我是圣上嫡亲妹妹玉真公主,那做这公主一日,我便要快活一日!才不枉我当年的苦难!“ 她挑起一抹胭脂慢慢抿在唇上,对着镜中那花容月貌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必须要得到!“ 这几日,一向康健的阿宛竟病倒了。 原本扈五娘以为是那日打湿了鞋袜着了凉,可延医问药后喝了三天的药,丝毫没有好转,阿宛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整日昏睡。李成器无法来梨园探病,急得团团转,流水似的补品向她院子里涌来,她却一口也吃不下。 李龟年看着榻上了无生气的阿宛,叫来扈五娘:“那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扈五娘揪着帕子想了半日,偏头道:“有一个王家的小郎君送来了两罐雪,下面还悄悄垫了一条青色的披帛,阿宛见了就追了出去,但没看着人,鞋袜倒是全湿了……” 李龟年心下了然,叹气道:“……这是心病呀……” 扈五娘看他恻然的神情,心下微动:“你怎么……这么了解她?” 李龟年哈哈一笑:“少时相熟,怎么能不了解?” 扈五娘强做镇定道:“人与人的缘份,倒不一定是认识久情份就重些。” 李龟年想到了阿宛与王维之间的纠缠,不由叹道:“这倒也是,缘份天定……” 她眼睛一亮,目光烁烁道:“缘份,总是峰回路转的。” 阿宛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这场病来得真及时,心上的疼发作不出来,那就让身体来承受。那日梅下舞剑的佳话早已流传长安市井之中,拜帖纷沓而至;而王维屡屡在诗会上摘得头名,一时间也风头无二。若她没有生病,那几乎这些时日的每次宴席,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她想见他又怕见他,他的生疏与客套,如刀子一般一点点地剜她心头的肉,可偏偏这把刀又是她亲手递给他的。 阿宛醒来时,便坐着看窗外的漫天飞雪,遍地琼瑶。幸好西风楼那边,对外公文应酬有花阿娘,对内协理管治有扈五娘,音律排练有李龟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也就乐意托病,给自己放空一下。 谢阿蛮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见阿宛醒来自己坐着,高兴地念了句佛:“阿弥陀佛,这下好了,阿宛姐姐你已经睡了一天了!刚好炖了一盏红枣血燕,快喝一点……” 阿宛慢慢地喝着血燕,看着十二岁的谢阿蛮身量渐长,腰肢纤细,如一阵旋风般在屋里添炭加水开窗放幔帐,忙得脚不沾地,嘴里还哼着小曲,显是心情极好,便打趣说:“阿蛮,你可是又碰上什么合意的少年公子?” 阿蛮脸上一红,佯装生气道:“阿宛姐姐,我好心来看你,帮你收拾,你却还在这里编排人家!” 病后的阿宛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她这日穿了一件银底绣玉兰花的对襟大袖,松松地挽了个翻髻,簪着一只玉兰青簪,临雪而坐,像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她虽是笑着,眼里却全是落寞:“阿蛮啊,如果……碰到喜欢的人却不能在一起,那不如不要碰到……” 阿蛮听阿宛这话说得奇怪,不禁挠头道:“可是,不试过怎么知道能不能在一起?” 阿宛只笑笑不说话, 看着窗外。只听咔哧一声,一根树枝受不住这几日厚厚的雪,终于在最后一片雪花飘落时,被压断了。 这一声惊得阿宛眉头一皱,复笑道:“你看,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最后一片雪花什么时候落下……”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竟是宋王李成器。 他今日一身常服,戴着小小一只金冠,一脸焦急地推门进来。谢阿蛮认出了他,惊慌地行了一个大礼,便匆匆退出了,临走时还不安地看了阿宛几眼,见她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地向她略点了点头,这才放心掩上门。 李成器四下看了一圈,在她身边的榻上坐下:“这地方……养病倒是尚可,只是没有地龙只有炭盆,到底冷一些……” 他又看看她手边没喝完的那碗雪燕:“可吃得下?吃完了我让人再送!” 阿宛笑着摆摆手:“爹爹,梨园的后厨已经塞不下了,何况我的肚子!够了够了!” 他叹道:“自见你以来,都是生龙活虎,生气勃勃的样子,第一次见你生病,而且一病就病得那么重……脸都小了一圈……“ 阿宛挤出一个笑容撒娇道:“爹爹你肯微服来梨园看我,我的病很快就好啦!“ 李成器沉吟一下:“你再忍些时日,爹爹想办法给你脱籍……“ 阿宛打断道:“爹爹,不要再为我的事去找圣上……他如此多疑,怕再生是非……“说到这里,阿宛眼中涌出恨意:”裴迪……裴迪就是被我害的……我不想再连累你!“ 李成器看着她清瘦的脸,叹道:“爹爹自有分寸……圣上,自有圣上的道理……“ 阿宛的泪却止不住了,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哀声道:“爹爹……我好怕……我好怕我总是不经意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先阿娘他们,再是阿乐,后来是裴迪……“ “胡说!“他轻喝一声,又把她的手团进被子里轻轻拍着:“这些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宛挣扎道:“有关系,有关系,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不敢靠近……” 李成器柔声道:“这人世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我这一生亦在修行中,你的阿娘她教会我,人可以拥有爱,但不要害怕,也不要执着,因为分离是必然的。若上天安排你遇到一人,苦乐都安之若素。“ 这几句轻轻的话,在阿宛脑中萦绕不绝,怔怔地连他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第92章 壁画 再过个五日,阿宛终于起床走动了,虽不像之前那么精力充沛的样子,到底眼底那片黑青是消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只是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花阿娘打趣说,这场病一生,阿宛倒像是稳重了好些,终于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怕她在院中呆久了闷,又恰是雪融晴明的一日,花阿娘与扈五娘二人便拉着她一起去长安城郊的香积寺去进香还愿。这香积寺位于城西,南望终南群峰,北接秀丽樊川,东倚神禾莽塬,堂殿峥嵘,楼台岌嶪,仿若祗园,以及与洛阳城一脉相承的殿堂中轴以及九级木佛塔,再加上寺中古树参天,奇花异草,凌岁寒而独秀,和城中那些精致小巧的寺庙相比,一步一景,别有洞天。 花阿娘与扈五娘心中都有所求,在天王殿上烧香拜佛诵经,一跪就是半日,阿宛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被花阿娘一个白眼赶了出去。 她也乐得轻松自在,便一个人捧着手炉在寺中到处乱逛。寺院中殿堂巍峨,有僧众千余名,前殿传来一片悠扬钟罄之声,僧人演唱经文,虽为呢喃梵文不辨其意,却令人听去心耳皆宁。阿宛心中暗想,这里的景象,与曾经的苏巴什佛寺相比更胜一筹。 回忆又不断地涌进她的脑子里,阿宛苦恼地甩了甩头,想要找一些别的东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便拉着路过的一位僧侣,指着不远处一座包起来的小殿阁问道:“大师胜常!听闻香积寺中有处佛学壁画,精妙绝伦,但我在寺中遍寻不着,可是在那座殿阁中?“ 那老僧合十笑道:“施主好生聪慧!正是那处,只是今年秋季雨量颇大,阁中湿漏沾污了画像,此时正请了一位曾在西域佛窟绘制过的少年英杰,帮忙修补再造。“ 阿宛的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她强压躁动假装淡定地问道:“可否上前一观?“ “施主但去无妨,莫扰了阁中清静即可。“ 阿宛谢过老僧,一步步郑重地走向着那殿阁,仿佛在迎接自己的命运。 那日爹爹的那句” 若上天安排你遇到一人,苦乐都应安之若素。“此时在她脑中萦绕,仿佛佛诣:若真是他,那就真的是上天的安排。 及至门口,重重竹架与布幔包裹着的殿阁内并不明亮,中间一尊三彩水月观音像似喜似悲地俯瞰着众生,四壁上隐约看见有一身影手持一盏油灯,立于半人高的木架之上,仰头描摹着。阿宛迈进阁中,地上坐着看管颜料笔刷的两个小僧已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看见阿宛便起身想要做揖,阿宛做了一个止语的动作,让他们不要惊扰到架上的人。 走近了,阿宛终于确认,架上那个长身玉立,头戴黑巾的少年,正是王维。 他如同当年在克孜尔石窟中跟着乔勒旁一起画《乐舞伎窟》一样,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他心中的极乐世界,他笔下的那些飞天,乐伎,每一个都有着鲜明的眉眼,披着青金石色的披帛,如同刻在他心底的那个影子。 他画完了一个飞天,又后仰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对着下面的小僧道:“小师傅,麻烦用小笔蘸满了清水,点一点赭石色铅丹给我。” 小僧正准备动手,阿宛轻轻用手一挡,轻车熟路地找到笔与颜料,蘸好了递了上去。王维仍在端详着那飞天,一伸手接过了笔,沿着那腰肢的轮廓处笔尖由内向外慢慢扫过,肌骨顿现,整个人活灵活现宛如跃出墙面。 他满意地点点头,却听到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还缺一条青金石色的披帛,要不要补上?” 王维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去,却看到木架下阿宛她正手持着一支蘸满青金石色的小笔,笑吟吟地递给他。这个笑颜,这个声音,与五年前的克孜尔石窟一模一样。 他愣在架上良久,直到阿宛又笑着说:“笔还要不要呀?我手都举酸了……”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人是真实而不是幻象,迟疑着接过了她手中的笔。 是真的,笔管上还能触到她留下的温热。 但这点温热,却让王维醒过了神。他勉力定了定神,客气道:“公孙娘子好眼力,是在下疏忽了,这就补上。” 这一句公孙娘子,让阿宛脸上的笑意仿佛被冻住了。王维狠下心不再看她,接着在那个飞天的身上绘出一条青金石色的披帛,线条零乱,飞扬飘散,像他的心一样乱了章法,不知要落在何处。 良久,他听到身后轻轻一句:“……还是叫我阿宛……” 恰好此时,寺中的暮鼓响起,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惊起一片林中鸟簌簌飞升,叽喳声不绝于耳。两个小僧听鼓声,向王维与阿宛合十道:“寺中茶鼓起,我等须去为各长老备茶。还请两位施主自便。”说着,二人齐齐退出了阁中。 一时间,阁里静得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王维缓缓走下木架,像是自言自语道:“今日也不早了,就先画到这里。” 阿宛想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王维偷偷瞄了几眼阿宛,见她小小一张苍白的俏脸缩在鹤纹狐裘里,好像空空荡荡撑不住似的,踌躇了半日,终于问道:“你……近日可是病了?” 阿宛点点头:“那日……你送来了东西,我追出去没看到你,却湿了鞋袜,就病倒了。“ 王维又心疼又气恼:“有什么好追的……你难道还想见我吗?“ “想。“ 王维一时气结。他望着眼前这张又爱又恨的脸,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只得恨恨道:“弃姓负约的是你,叫我王家公子的是你,说回不去的也是你……你……” 阿宛只怔怔地望着王维,眼眶竟红了,有很多话想说,但看到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想了想,撩起衣袍扑通一声跪倒在阁中的观音像前面,双手合十,虔诚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小女阿宛敬拜!都说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如有一人,因世事变迁,阴差阳错,注定不能在一起,但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他,想忘记他却又处处遇到他,小女将如何自处?还请菩萨指点!“ 说着,她手心向上,虔诚地拜了三拜,直起身合十闭眼,再不言语。 良久,她听到身边一阵衣襟婆娑,王维亦跪在她身边的蒲团上,一字一顿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座下摩诘敬拜!鄙人不才,只信世间万物皆是化相,相由心生,命由己造。我偏不信什么阴差阳错,这世间唯她一人是我心中所愿,一切祸福相承,身自当之 !” 言毕,他见阿宛已侧头看着他,一脸的笑意,泪珠却止不住一滴滴滑落。 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郑重地给菩萨再拜了三拜。 无上神佛,世间造化,都是见证。 第93章 剖心 暮色渐起,殿阁那尊三彩水月观音眉目隐约,眼中满含悲悯俯瞰着他们二人,嘴角仿佛有笑意 。阿宛抬头看着观音面容,如同置身于一座幽暗的空谷,却又有一丝玄明的幽光从这些山障后透出,光之所及,山崩地裂,那煦暖晨曦终于射穿了她眼前的黑暗,刹时心如明镜,恍如隔世。 王维抬眼看向这观音,又看向阿宛带着泪的笑魇,心中剧烈一震,口中喃喃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往日他随母亲礼佛,这些佛经本是惯熟了的,今日细细地去字字咀嚼琢磨,才豁然悟得这其中真味。 这一世的缠缚,他心甘情愿。 二人在佛前跪了良久,王维才起身扶起了阿宛。这一跪一站之间,仿佛都蜕了一层皮,终能卸下这层层盔甲。二人执手相望无言,眼底都是满满笑意,眼里却又都蓄着泪。阿宛脸上的泪就没停过,嗫孺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温柔地擦掉她的泪痕,取笑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以后遇事,不求佛,只求自己。这回,才发现菩萨的好处……” 阿宛自己抬手抹掉了眼泪,嘟着嘴说:“你还不明白嘛……我求的……是你呀!……那时我什么都不说就走掉,是我不对……可是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和谁说……再后来,我就已经入了乐籍……“ “我并不在意什么这些!”王维急急地分辩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只要你有了崔氏的身份,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但不是的!什么姓氏,什么籍属,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我们是否相信彼此的心!“王维紧紧抓着她的手,轻轻拂了一下她的衣袖,袖中露出了一串旧旧的红豆串。他笑道:“那日在诸大人家,你舞剑时露出这串红豆,我左思右想,想起当时送你那茉莉花球下缀着的红豆串,可是这一串?” 阿宛眨巴着眼,点点头:“这是我那日从齐国府假扮女官出发去曹府时,唯一能带在身上的东西……那日,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王维定定地看着她,一把把她拥入了怀中,恨恨道:“你呀你!我这些时日,钻心的痛,满心的喜,都是你给的!“ 阿宛再度被拥入这个怀抱,那股熟悉的柏木香气仍在,幽幽地往她鼻里钻。 此时此刻,她终于安心了。她强装着不在意,狠狠折磨了自己半年也折磨着他,那些无谓的挣扎终于在那一句“若上天安排你遇到一人,苦乐都安之若素“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是的,不要害怕,也不要执着,命运给你什么,你都可以安之若素。 她感觉他的身躯在微微颤动,抬起头看他,发现他脸上虽仍算沉静,但长眉轻敛,两行泪水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慢慢滑落,仿佛花上一滴朝露,并无晨风催动,只因不堪重负,便毫无征兆地落下。 阿宛一时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泪水。 王维似鼓足了勇气,轻轻捧着她的脸,道:“阿宛,答应我,无论如何,再不要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不要……” 阿宛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答应你,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王维展眉一笑,如月出东山。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的观音像:“喏,这回神佛都听到了,阿宛,你再也不能耍赖!” 阿宛歪头看着他,坏笑道:“那刚才我们都一起三拜菩萨了呢,那算什么,拜堂了吗?” 王维脸上一红,想起那日母亲告知她定亲一事时,阿宛也曾大大咧咧地直接问什么时候要拜堂,心中只觉得既甜蜜又酸楚。她一直是那个如赤子般的阿宛,爱憎分明,直来直往,从未改变过,之前他一直在意的名分,门楣,对她而言,皆是虚妄。 他心中微动,认真道:“我曾经想过,终有一日要用三媒六聘,香车宝马,凤冠霞帔将你迎娶回家中,可经过这世事种种,特别是阿乐……我只觉得,唯有两情相悦,心心相映者,才是这世间最正当的姻缘……” 阿宛笑笑地听着,听他提到阿乐时,脸上笑意一滞,如覆冰雪;再听到后面,又如雪融春霁,连忙点头道:“就是的!之前听花阿娘说,高门大族的人只结门第姻,士族与士族,寒门与寒门,贱籍与贱籍,士族不能自辱,贱籍也不得妄攀,可我偏不信这些!我阿宛就是阿宛,不管是姓崔还是姓李还是没有姓,我从来就没有变过!若我们俩还为这事而自怨自艾,那真是罔费了这些年走过的路,吃过的苦!” 阿宛越说越大声,拉着王维的手说:“阿乐有所爱之人,却爱而不得,过得宛如心死之人; 而我,差点也……”她咬了咬唇,眼中闪动着倔强与欢喜的光:“不想再逃避了!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苦乐都好过心死!” 说到这里,她张开手用力地抱住了他,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 还没等阿宛尝到什么滋味,王维却如触电般闪躲了一下,扶着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道:“这样不好!这……这…里是佛堂……” 阿宛又羞又气,跺脚恨道:“你看,你还是这般迂腐……” 话音未落,王维却双手掀起她鹤纹狐裘后带的雪帽,将二人都罩在了里面。狐裘中氤氲的熏香将二人笼罩,他紧紧拥着她,贴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样……佛祖就看不到了……就算……真有罪孽,那也是由我来担……” 阿宛在这片充满暗香的小天地还没回过神,一阵阵细密的吻就由耳畔轻轻柔柔地拂过,一点点吻上了她的唇,冰冰的,甜甜的,烫烫的,是融化了的烹成茶的梅上雪。她再也无法言语,心似春水般化开,从心底发出一声声喜悦的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寺中的暮鼓声又一次响起,天色愈加昏暗。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开,掀开了雪帽,热气蒸腾,阿宛竟不自觉地长呼了几口气,尔后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王维,他亦脸上一片红晕。二人都不敢抬头看向菩萨,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这时,殿阁之外隐隐似有人地呼喊。 阿宛这才回过神来,抓着王维的手急得轻声道:“应该是花阿娘和扈五娘来寻我回去了!”她满眼哀求地看着他,咬唇道:“我……我舍不得……” 王维拍拍她肩膀,犹豫道:“寺里是为我留了一个禅房……可到底简陋些……” 阿宛想起那时夜游洛阳,宛如清梦的一夜,心中升起一阵热烈,夹杂着害怕失去的一点疯狂,她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王维,说:“我不想回去。” 第94章 生计 王维看着她如芙蓉般的俏脸,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的甜蜜还留在唇齿间,那股少女的香气还在鼻间萦绕,竟让他有些恍惚。 “铛铛……“寺中最后一声洪亮的晚钟响起,把他拉回了清明。看着她眼中融融的波光,他浅浅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我们已经是在佛前拜过的人,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不过,我既对佛许了诺,自然要专心把这一殿的壁画画完。“ 阿宛抬头看看四周,触到了观音的庄严宝相,不由吐了吐舌头:“好……是我任性了……”低头不再言语。 王维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轻搂着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柔声道:“阿宛,这里就是我们的心安之所,我们,来日方长。” 一阵温暖的鼻息拂过阿宛的脸庞,她的手掌隔着缎衣似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暖意一阵阵涌来。她的心终于抛开了那些愁闷、痛楚、畏惧、委屈、绝望,慢慢定了下来。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正向这里走来。 阿宛脸一红,忙挣脱了他怀抱站直了身,抬步向门口走去,差点迎面撞上一个身着织金锦羽缎斗篷的身影,正是到处寻她的花阿娘。 她一见阿宛,长吁一声抓住了她的手:“你个小祖宗!病刚好一些,就那么不省心!”说话间,她瞥见殿中昏暗处还有一个身影,迟疑道:“谁?……这位是?” 王维缓缓走向门前光亮处,向花阿娘规规矩矩拱手一礼:“ 摩诘拜见花司制!” 花阿娘见是王维,看看阿宛又看看他,又惊又喜:“竟是王家十三郎!好……好!!”她向来为这两个小辈的婚约告吹心疼不已,之前见阿宛不愿再提,更深以为憾,今日见二人情形似乎是冰释前嫌,欢喜得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阿宛被花阿娘左看右看,脸上腾起一片红晕,忙解释道:“……我本是来看这香积寺的壁画的,没想到这里碰到了摩诘……” 王维亦道:“香积寺长老普昌大师与诸大人是故友,见这寺中壁画被雨水污损,因此荐了我来此处修补,已在寺中画了数日了。” 花阿娘见王维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缎袍,身上几处沾着颜料,略有几分心疼,轻道:“山寺风冷,王家十三郎可得看顾好自己身体!” 正说着,扈五娘在殿外催促,怕是天黑之后不便行路,急着要走。花阿娘无法,又叮嘱了王维几句,拉着恋恋不舍的阿宛向外走去。 阿宛看着香积寺的伽蓝浮屠渐行渐远,放下车帘,闷闷不乐。 花阿娘只微笑打量着她,碍于扈五娘也在,便淡淡吩咐道:“阿宛,看你今日出来走走,果然气色好了许多。西风楼排舞这事,怕你一时气力跟不上,不如明日帮我跑个腿,替我给这寺中绘壁的王家十三郎送些厚实衣物和银炭烛火来了,也算是作个功德,可好?” 阿宛顿时笑意盈盈:“这个忙,自然要帮!” 花阿娘犹豫一下,问道:“你可知王家十三郎为何来此处绘壁?” 阿宛奇道:“摩诘不是说了嘛,是诸大人与方丈旧识,荐了他来的……” 见阿宛仍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花阿娘微微叹了口气道:“他家……他外爷齐国公崔日用被圣上外放至常汝二州刺史,前些月又卧病不起;墙倒众人推,又有同僚参了崔家几本,连带着崔宗之也没了官职……崔家自顾不暇,王家……又没有个家主,国子监内吃穿用度皆是不菲,还有一堆弟妹要养,他身为长子……” 看着阿宛错愕的神情,花阿娘硬着心肠说了下去:“他身为长子,自要为自身,为王家筹谋。他在长安城中略有薄名,虽性子清冷,但这些时日也常去些寿宴喜场作些唱合之作讨些彩头,来这香积寺中绘壁,除了积功德,怕也是……为了生计……” 阿宛抿了抿唇,竟说不出话,双手不自觉地紧攥着衣摆,扯出轻微的嘶拉声。她向来洒脱,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高堂华屋与陋室石窟对她并无分别,更不曾背负过谋生与家人的负担,但他……他的身后,却是崔夫人与一家老小的殷切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他如何能像她一般,不管不顾地活? 花阿娘见她脸色阴郁,忙拍着她的手宽慰道:“只是一时难关罢了!明年开春即是春闱,以王家十三郎的学识,考取个功名如囊中取物,不在话下!到了那时……“ 花阿娘突想到阿宛现下的乐籍身份,只得硬生生地卡住了话头。 阿宛置若罔闻,掀开车窗帘回头望去,想要从那轮廓中找到那座殿阁,找到一些他的气息, 以证实今日下午的甜蜜不是黄粱一梦。远处暮色重重之中的香积寺只留下如层峦叠嶂般的错落飞檐,山门亦融入林中,再也看不见。 她失魂落魄地放下车帘,呆坐半晌。扈五娘不知来龙去脉,皱眉道:“你们说的那个王家十三郎,可是近日以重阳诗闻名长安的少年?” 花阿娘点头道:“正是他。“ 扈五娘倒是扑哧一声笑了:“那日送披帛的,可是这位公子?阿宛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半年里,我听梨园中的姑娘们便提到他好些次,不光文采斐然诗画双绝,而且风姿高洁如月下松。他本出身高门…… “她终于确定阿宛她对李龟年无意,心情甚是松快,侧头看阿宛的神色,却见她眉头蹙得更紧,不由也沉默了。 车内三人心中各有心事,一路无话。 第二日,阿宛青着眼圈,一早便又驱车来了香积寺,更带了满满一车的冬衣与被褥、炭炉等物,知会了寺中管事后便去了王维所住的禅房。 王维正在早课,却听外面一阵车马声,却是阿宛带着人搬来了好多御寒之物。他看见阿宛,又惊又喜; 阿宛见他居于这坐落于寺中北角的小小一间厢房,屋内阴冷陈旧,只一铺一桌,薄寝寒床,不免有些心疼,忙招呼着仆役们将物品一一安置好。 好容易安排妥当,阿宛摒退了旁人,用新置的小火炉俨俨地沏了一壶姜茶。王维浅笑着,静静看着阿宛在屋中忙碌,这小小陋室,一时间活色生香,春色满溢。茶汤已沸,阿宛斟了一碗姜茶递给王维:“摩诘,你尝尝我新试的茶,加了些陈皮和姜末,冬日最是暖身!“ 她自己亦倒了满满一碗,几口喝下,手脚这才暖和了起来。 王维尝了一口,皱起了眉,却瞥见阿宛那期待的眼神,只好一口吞下。阿宛倒是看出来了,有些气馁:“……不好吗? 旁人都说不错呢……” 他一挑眉:“旁人?还有谁喝过你这新制的茶?” 阿宛刚想说是爹爹李成器,突然想起花阿娘说起崔家与王家现在的光景艰难,如果现在再告诉他她已经是宋王殿下的女儿,怕他会有些不自在,一下便期期艾艾了起来。 王维佯装生气:“是李龟年?他怕是以前没喝过什么好茶!” 阿宛无赖一般,似扭骨糖似地粘了上来:“摩诘摩诘,茶里可没有加醋,怎么你说话这般酸溜溜?” 王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气道:“你又给他沏茶,又给他摘梨,我当然生气!“ 阿宛一下坐直了身:“你怎么知道我给他摘梨?“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王维,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我在树上看到的墙外的月白袍子,真的是你?“ 他迟疑一下,终是点了点头:“我……那日剑舞后,我便猜那舞剑女可能是你……“ 第95章 雪夜 阿宛一愣,转念扑到了他怀里:“傻子!那为什么不来见我!” 王维抱着她,发出轻轻的叹息,柔和声音若月光穿户,温雅地落入阿宛的耳朵里:“近情情怯……我怕亲耳从你嘴里听到我不想听到的话,倒不如宁可不见……” 阿宛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上,似要融入他的身体里。 良久,她闷声道:“摩诘,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以后无论如何,不要猜疑。我……我这人鲁莽,任性,直来直去,若以后你觉得我做得不好,请一定要说出来,而不是闷在心里猜来猜去……你可以质问我,可以骂我,可以教我……但不要不相信我,好吗?“ 阿宛随着年岁渐长,西域人的血脉愈加明显,眼仁隐隐带上了墨绿色,眼睫深黑,眉骨深邃,衬着雪白的肤色,如天工造化,美得难描难画。王维看着这双如一潭碧水的眼睛,沉溺其中,竟有些恍了神。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吻上了阿宛的额头。 日光渐盛,观音阁中,阿宛摒退了那两个小僧,陪着王维一笔笔地描摹着壁画,一如当年在克孜尔石窟里的样子。 她手上研着色料,调着水彩,嘴里絮叨着与他分别半年来的种种际遇。阿宛心知王维一向心高气傲,此时他正家道中落,便刻意隐去了与父亲宋王李成器相认的事,只挑那梨园中的趣事与他分享,又不时与王维调笑几句,一会说飞天舞姿不美,一会说那乐伎弹箜篌时指法不对,王维摇头笑道:“这阁里,倒是该把你这个大乐丞供起来!“ 阿宛得意地一扬头:“我可是梨园中舞乐部的部首,刘大人还经常夸我呢!“她又正色道:”从前在崔家,依仗着他人食禄,锦衣玉食却心中难安,现在到了梨园……虽……虽说是伶人,却也过上了自食其力的日子,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劳碌奔波却也心安理得。摩诘,你说是不是?“阿宛故意抬起头,笑弯了眉眼看着他。 王维心中一震,这简单几句正切中心事,如春风拂落花,一扫他心中积郁,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他亦哈哈大笑,回望阿宛:“无论是居高堂还是立田舍,只要自食其力,就能心安理得,正是如此。“二人相视一笑,脑中一时之间翻涌过去很多言辞,却都没有出口。 这一日过得飞快,又听到寺中暮鼓阵阵催起。 阿宛抬头看向殿外,惊喜道:“又下雪了!“这雪已经下了一会,越来越密,扯棉抛絮一般洋洋撒撒,很快便将这依山而建的香积寺从上至下盖了个严严实实。阿宛站在阁前饶有兴致地赏了一会山间积翠,雪压青松,青白相间,突地惊呼道:”山道上已全是积雪……今天……今天是真的回不去了!“ 雪夜难行,阿宛亦不想惊动僧众,便执意留在了寺中。幸好王维所在的禅房独在一隅,人迹少至,阿宛也庆幸今天带了足够的御寒之物,便自己张罗着生了炭炉,新铺了床褥。 夜色如墨,雪下得更紧,窗外隐约有雪落的悉唆之声,静静地逡巡在二人耳边。二人守着一灯如豆,喝着热茶吃着胡饼,胡乱聊着。 阿宛说起与花阿娘,李龟年几人一起创办西风楼的事,眉飞色舞。 “摩诘,那西风楼可气派了,那拱顶比苏巴什的正殿还高,就是壁画得不如这好看……“ “摩诘,我把花阿娘也拉过来帮忙,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 “ “摩诘,我看到东市里那些西域流民,好难过……我能遇到你们,真是幸运……“ “摩诘,我想做的,不只是一个歌舞场,我还想办学堂,办译馆,你能帮我吗?” 阿宛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维微笑着聆听,不时帮她再斟上茶水,或收拾她掉在案几上的饼渣。听到要办学堂和译馆,他眼里亦闪着光:“好主意!正是我所长,自是愿意!” 阿宛乐不可支:“又抓到一个壮丁!” 他打趣道:“这西风楼,可不能让李龟年一人出尽风头!” 阿宛瞪他一眼:“原是为了这个!我告诉你,这地方,还是裴迪帮我找的呢!“ 说到裴迪,她眼神忽地暗淡下来,嘟囔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冀州过得怎样……“ 王维咳了几声,气道:“郎君在侧,你居然在挂念别的男人?“ 阿宛心知裴迪是因她的莽撞而被送至冀州,但其中关节又不方便现在与王维言明,只好又嬉皮笑脸道:“王家公子,想必此时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佳人正在挂念你……比如那范阳卢家的姐姐……“ 王维笑容一滞,却不置可否,只闲闲地帮阿宛再斟了一碗茶。 阿宛嘟嘴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的婚约还在呢,就只等你考取功名了!” 他抬眼看向窗外,脱口道:“她……明年就会另行婚配了……“ 阿宛一怔,刚想刨根问底,王维却起身拿起一床被褥铺到了地上,一边道:“今夜……我便睡这地上。“ 阿宛急道:“不行!又没有别人在!“她忽觉失言,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我是说……雪夜阴寒,又无地龙,你睡地上……会着凉的……“ 王维摇摇头,认真道:“阿宛,我知你向来不计较这些,但于我,却是心有敬爱,礼不可破。“他略略踌躇,伸手轻轻抚住阿宛的侧脸:”阿宛……总有一日,我们可以心无挂碍,问心无愧地在一起……“ 阿宛贪恋他掌心的温度,略侧过脸用耳朵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一边笑道:“君子论心不论迹,就算我们二人共处一室,就算你躺在我身边,若心中清明,便是问心无愧,你说是不是?“ 王维一窒,缩回了手。禅房中一灯如豆,火光摇曳,映得灯下的阿宛一张俏脸如玉,眉目浓墨重彩,鲜妍动人,眸子闪闪发光。 良久,他轻声道:“……你怎知,我现下心中是清明的呢?……“ 阿宛细细一想,耳根顿时如火烧,急急地躺下用被子捂住了头:“那……快睡!” “好……” 第96章 谱文 翌日,仍是大雪簌簌,天地混沌。傍晚雪稍停,阿宛才坐着马车回到了梨园内。 幸而众人都知阿宛这些时日在院中养病,知她一夜出门未归的,只花阿娘与扈五娘二人而已。花阿娘经了玉真公主的事,深知阿宛与她一样都是极有主意一意孤行的人,只得尽力帮她掩饰。及见了阿宛的面,花阿娘左右打量着她,旁敲侧击地问,倒是阿宛自己,坦坦荡荡道:”我和摩诘,发乎情,止乎礼,并未有越矩之事。“花阿娘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心中对王维,更是满意非常。 阿宛自此,亦放下心中块垒,精气神一日胜过一日。离上元之日已经不足两月,又近年关,整个长安城中已有了浓浓的年节气象,各府中唱酬邀约更是如雪片般飞来,阿宛全都推了,专心在西风楼中编曲。 此时的西风楼,早不是她与裴迪来时的那般空寂,已是熙熙攘攘一派生气。园中除了最初的娜莉亚与王麻奴之外,更有李龟年精心遴选出的数十名来自西域各部的乐工乐伎,个个身怀绝伎。那些乐工们的家人孩子,也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亦跟着在这西风楼里做些杂事,帮着浆洗清扫,人人干劲十足。 这些时日中,亦有一些麻烦事儿。 这些西域艺人,素来个性散漫,又有几个好酒之人,在排练之余聚众酗酒,有了口角斗殴之事。花阿娘此时便拿出了当年宫中管教宫女侍卫的各项法度,有当众罚了俸银的,有立刻仗责的,再有那犟嘴不服管教的,即刻卷了铺盖赶出了西风楼;舞伎乐女中,亦有为着坐席位次明争暗斗,甚至在排练时在他人鞋底抹了油致人摔伤,扈五娘在梨园中见多了这样的小把戏,三下五除二便拎出了始作俑者,当众揭穿了丑事,绑着扔到了长安县卫的门口。这二人的雷霆手段,即刻便镇住了这些散漫惯了的人,西风楼便太平了许多。 阿宛在这西风楼中巡视,见大殿中乐工们个个进退有度,有礼有节,排练时亦认真规矩,不敢懈怠,而后楼居所处虽已有十余户人家,老弱妇孺皆在,亦井井有条,清爽明净,分工有序。阿宛来回转了几圈都挑不出毛病,不禁啧啧称赞。 她走到花阿娘的房中,花阿娘正吩咐着朵哈与她的父亲扎木儿再置办一些厚褥子分发给新来的人,亦要派人多多巡查,等雪晴了之后去清了几处矮屋上的雪,以免压了房梁; 门口大道以及井水处的积雪亦要及时清理,省得有人滑倒……林林总总几项事务说完,阿宛新添的水亦沸了起来,正好沏了一道新茶奉上。 花阿娘接过茶满满饮了一口,这才松快了下来,对着阿宛嗔道:“你这一病,可真是会躲懒! 这几日可忙坏了大家!” 阿宛撒娇道:“有你在,我自然可以躲懒!左右我也干不了什么事,只管给钱便是了!”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厚重的楮皮纸,上面绘满花纹字迹,盖着一方红印:“这是爹爹前几日给我说,说这个叫飞钱1,这一张便值万贯!若需用铜钱,只须去做盐铁生意的元通号柜上支取即可。” 花阿娘一脸惊喜,接过了飞钱左看右看:“在宫中曾听人说起过,说是大户皇商们不耐烦抬着成贯的铜钱,便用这飞钱来付帐,今儿算是真见着了!” 阿宛轻声道:“爹爹还说……用这飞钱,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宋王府与西风楼有瓜葛……花阿娘,你在宫中二十年,想必定能明白爹爹的苦衷……” 花阿娘面色一凛:“……宋王殿下这些年……小心是对的!” 阿宛想到裴迪,神色黯淡。花阿娘却想岔了,宽慰道:“你爹爹自是疼你的 ,他再小心,也会找机会和圣上开口,除了你的乐籍……过了年你便十七岁,你和王家十三郎的事,也该办了!” 她苦笑道:“君心难测,我不愿意再让身边的人受苦,这乐籍……我并不在乎……他……”阿宛脸上泛起红晕,含羞道:“他也不在乎……他说了……两情相悦,就是大好姻缘……” 花阿娘欲言又止,只得拍拍她的手陪笑着。她心中微叹,世事凌厉,小儿女们的一派天真,终有被翻覆的一日。只愿这一日,来得晚些。 阿宛喝完了茶,便去了偏殿与李龟年,扈五娘二人商议上元节首演的事。 李龟年常年混迹于西域各部的市集、王宫之中,西域歌舞本是司空见惯,但难就难在那些歌舞大多是随兴而成,从乐谱,到器乐,再到舞乐动作,难以复制;而扈五娘从小长于乐户深宫,所见所学都是严格按谱曲师承而来,拘于窠臼。二人正为这曲目的编排争锋相对,争得不可开交。 扈五娘看到阿宛进来,急忙扯着她的袖子道:“你快来评评理,你说,上元那日花阿娘几乎邀了半个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过来看,哪还能像当年大伙在街头卖艺那样,各部各人想到什么就弹什么,跳什么?!” 李贵年冷哼一声:“那把梨园的曲目,换成西域人再演一遍,那些达官贵人就稀罕了?” 阿宛笑而不语,扬手让朵哈捧进来一个小小书箱,将箱中的十数册书本摊开递给了他们二人:“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李龟年略一翻阅,惊喜道:“这……竟是龟兹乐的记谱文?!” 阿宛点头道:“正是!前些年在洛阳,我与阿乐一起回忆了当年我阿娘与那提阿爷曾经奏过的曲子,托摩诘帮忙以谱文的形式记录在册。只要通晓谱文的人,即使不曾听过原曲,亦可按此弹奏出来,绝无二样。” “这个办法……是不错,但……”扈五娘犹豫道:“我们这些乐户也就罢了,那些西域来的乐工舞伎们,怎么会懂这些谱文?” 阿宛歪头笑道:“学呀!我也是西域来的,但不也一样学会了?” 李龟年略一沉吟,问道:“那……是否有可传业的人选?” 阿宛眨巴着眼:“我是跟着摩诘学的,他可耐心了!” 扈五娘捂着嘴笑道:“行了,我明白了!原是在这里等着呢!” 阿宛脸一红,复又正色道:“西风楼想在长安立足,那我们的艺人乐工必不能像寻常胡乐坊中的那样只为宴席助乐随兴而歌,人人会谱文懂音律,才能如之前我们所设想的那样,真正将西域组乐发扬光大。阿诺,你说对?” 李龟年敛起那漫不经心的神色,郑重道:“不错!绝不能沦为酒肆乐坊的靡靡之音!” 扈五娘挥了挥袖:“阿宛,那你快去把王家公子请过来!“ 阿宛想了想,走到李龟年面前郑重其事地略拜了一拜:”阿诺,我有一事想求。请摩诘来西风楼授课,一是为乐工们传授谱文,二是……我想在西风楼后开设一个招收西域学童的蒙馆,请他来为孩子们开蒙。此事重大,牵连较广,若由我私下开口请他,未免过于儿戏,还想请你以西风楼楼主的身份,正式邀请他来,你看如何?“ 李龟年深深看向阿宛,半晌,他点头道:“你考虑得甚是周全,如此甚好!“ 1 唐代的“飞钱”,就是当时商人们为满足跨地区、跨时交易的一种发明。有了纸币,商人们到京师等地经商就可“以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 政府允许商人在户部、度支、盐铁三司办理“飞钱”业务。 第97章 授课 三日后,王维终完成了香积寺观音阁中的壁画,回到了国子学中。 日课方休,却有人通传让他去前厅一叙。王维匆匆赶去,却见李龟年与诸大人皆在堂上,相谈甚欢。见他来了,诸大人一脸春风道:“摩诘,快来与李大师厮见!“ 王维不知何事,只拱手淡淡行了一个礼。 李龟年并以不为意,郑重其事地向王维行了一个大礼:“ 此行,是为求摩诘兄一诺!在下创西风楼,是为扬我大唐海纳百川之气度,兼容并蓄西域音律。听闻摩诘兄擅长谱文记乐,亦通晓西域文字,还望摩诘兄能拨冗至西风楼中,为我等乐工传授记乐谱文!我西风楼愿以百金相报!“ 王维略一思忖,便知是阿宛的提议。一想到可正大光明与她在西风楼相伴,他喜不自胜,却强装为难,看了一眼诸大人,轻道:“能助仁兄一臂之力,这本是一件大功德……但我身为监生,本该日课不辍……“ “咳,摩诘……“诸大人捻着胡须道:“圣上命李大师以融合大唐组乐为已任,绵延发扬大唐盛世之音,功在千代,岂能为一已之身而不顾? 这样罢,每日日课后,酉时至戌时你便去西风楼授业,人定乃归,如何?” 王维暗自偷笑,却一本正经地长揖道:“恩师教诲,自当遵从。” 诸大人满意地点头道:“功课亦不能废,归舍后自需努力,为明年开春一博!” 李龟年亦笑道:“今日日课已毕,不如就请摩诘兄移步西风楼,细叙一番?” 雪路难行,二人坐在马车中,缓缓驶向长安东隅曲江池畔。 王维本就话少,二人对坐良久,终是李龟年耐不住,开口道:“摩诘兄,阿宛说,她的记乐谱文,便是你教的?” “当年在洛阳旧宅中,确是有略略教过。她本就聪慧,一点即通。” “你们自龟兹一路相伴而来,亦师亦友……” 王维抬眼,看着李龟年,轻声道:“亦是在佛前许诺,一生所念之人。” 李龟年回过神来,干笑道:“终于冰释前嫌了?” 王维点点头,略拱了拱手:“世事无常,我与她只是遵从本心罢了。阿宛她性子鲁莽,多谢严……李兄这些时日看顾阿宛!” 李龟年挥了挥手,并不看他:“看顾阿宛,亦是我做朋友的一份心意,何需你来谢我!” 王维一时无话。 良久,李龟年缓缓道:“授业一事,我西风楼奉百金为束修,还望摩诘兄莫要推辞!” 王维欲言又止,只得微微颔首。 车内一片静默,只听到车外马蹄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渐行渐止。 还未停稳,车外传来阿宛脆生生的声:“摩诘!你终于到了!“ 王维探出身来,看到阿宛着一身青底寒梅的对襟大袖,笑吟吟站在西风楼门前,满眼只有王维一人,迎了他便叽叽喳喳带着向楼内走去。 李龟年叹了口气,却见扈五娘还站在车前等着他。 走进大殿,王维那晚曾听阿宛说起过西风楼,但今日所见,早已远超他心中所想。他心中有一丝懊恼,如果当时陪在阿宛身边的人是他,他能否像裴迪,像李龟年一样,为她挣得这片天地?他,又能为阿宛做些什么? 阿宛浑然不觉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只顾兴冲冲地向王维介绍着园中处处楼宇,这是艺堂,这是练场,这是乐房,这是后台,这是乐工们的居所…… 王维笑道:“很好,潜心于艺,不事酒肉,这才是配得上大乐的场子。“ 阿宛见王维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用心,十分得意:”就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们几个在这里不安排宴饮。酒肉生意虽利厚却流于轻浮,西风楼本不是东西市中的那些饮酒寻欢的酒楼食肆,此处只以舞养眼,以乐养心,能让人醉心领略到西域舞乐的精妙之处,才能在长安城一众场所中脱颖而出!“ 看着阿宛说话时闪闪发亮的眸子, 王维叹道:“阿宛,你真真让我刮目相看……“ 阿宛一扬眉,挽住了他的胳膊:”走,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一定要你看看!“ 雪遇日光渐融,二人从前楼走向后院处,一路风穿庭院,刺骨的冷。阿宛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胳膊,王维侧脸看着她,帮她抿了抿鬓边的几丝乱发:“阿宛,希望以后我真的能为你挡住风雪……“ 说话间,二人走出角门,墙外有一座小小的院落,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郎朗书声。及推开院门,却见中间瓦房中坐着大大小小十数个西域小孩,虽衣着破旧却整洁干净,正跟着王麻奴摇头晃脑地读着《兔园册府》1中的句子:“云对雨,雪对风,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阿宛与王维在窗下站了一会,小孩中有人眼尖,看到阿宛,便惊喜地叫了上起来:”阿宛姐姐,阿宛姐姐!“顿时,屋里的小孩们一股脑地冲了出来,围着阿宛转个不停,又亲又抱。王麻奴捻着胡子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公孙娘子,上次一别,还未来得及替我亲友族人谢过您的再造之恩!“说着,他单手抚胸,以龟兹的大礼深深鞠躬道:”我等以微末之技得谋生之所,不光老者有其居,连孩童开蒙之事都替我们想到了,实在感激不尽!“ 阿宛笑笑,忙把他扶了起来:“既要潜心研艺,必不能有后顾之忧。至于开蒙授业之事,只不过是希望能让更多的西域人真正融入中原,方能传承西域精粹之处。“ 王麻奴喜不自胜:”还是公孙娘子想得深远!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只是胡乱认得几个字,实在是怕误人子弟呀!“ 阿宛哈哈一笑,拉过王维介绍道:“放心,今天我带来了一个真正的老师来!这位王家郎君,出身太原王氏,家学渊源,正在长安城国子监就学,更是我的开蒙老师!“ 听阿宛这样一说,王麻奴连连作揖,那十数个西域儿童更是雀跃着围住了王维,这个抱大腿那个扯袖子,王维一下应接不暇,十分狼狈。阿宛抱着手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才前去解围,把孩子们赶进了课堂中,二人躲到了院中东厢为授业师长留的小书房内。 这一番嬉闹后,王维竟额头沁出了薄汗,不禁自嘲道:“往时嫌家中几个弟妹们吵闹,现在一看,倒是十分乖巧听话了!“阿宛撩起衣袖为他擦了擦汗,得意地笑道:”王家郎君,可否需要一个像我这样能文能武的书童呀?“ 王维笑着点了点头,揽着阿宛的肩膀,浅浅拥她入怀中。 屋内清冷,几上陶罐中插着几枝腊梅,幽香浮动,他听着院内郎朗书声与怀中温软之人的呼吸声,只希望这一刹那即是永恒。 —————————————— 1《兔园册府》又名《兔园册》,于唐太宗时期所撰的启蒙类教材。其内容多样,囊括历史及各类文献。直到宋朝初期,《兔园册府》依旧是主流的启蒙类书籍。 第98章 改编 授业开蒙一事即定,王维也就忙开了。 此事为他专长,又真能助西风楼一臂之力,他自是十分用心。他忆起当年为阿宛与阿乐开蒙以及后面在洛阳传授记乐谱文的过程,又与那些乐工们浅聊几句,摸清了他们的识字底子,选了一些适用于他们的书材,删掉了其中晦涩难懂的经考部分,挑了一些有助于他们快速融入大唐文化的文句,连夜重新誊写。 每日酉时,他先带不甚识字的一批乐工与儿童们学习开蒙知识;戌时之后,便带着乐工舞伎们以练带学,将从他们自小烂熟于心的几首西域曲子的记乐谱文学起,再慢慢扩至组曲。短短五日下来,乐工们虽还不能自行记谱,却已能将阿宛册中的龟兹乐谱看得七七八八,自行弹奏出来。 阿宛每日跟在王维身边看着他授业解惑,爱慕之心更盛。 她现在也隐约懂得了,阿娘当年为什么心甘情愿舍弃自由跟着爹爹入了长安的深宫。她抬头看向那个坐在堂上温和谦逊中正柔和的谦谦君子,心中感慨,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对时间空间都如此贪婪和无赖,想要做他夏日袖中的扇,冬日暖手的炉,想贴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要分开。 这一日课后,阿宛拉着王维一起初看了上元之日首演的曲目。排演完毕,阿宛期待地看着王维,他只好笑笑说:“舞乐之事,你们本就是业界高手,我实在无从评判。只是……” 李龟年背着手站在他身后,出声道:“摩诘兄,但说无妨……” 王维正色道:“所谓乐者,以歌名志,以舞状情,言之有物。今日所见舞乐,美仑美奂已至臻镜,但看完之后,只觉怅然若失。细思之,各舞各曲之间无甚相关,形如散沙,西域之美,空有其形而不得其魂。” 说着,他扬手一指这大殿宆项,朗声道:“西域三十六国,至汉代起,与我中原之地便血脉相连,各族各部之间以乐相通,以舞相聚,乃至佛、道、袄教文化流传甚广,风靡各地。这西风楼,献的是乐舞,但要让这长安城,这大唐记住的,绝不仅仅只是乐舞,而是要以乐舞为体,记述这数百年西域山河壮美,风云变迁!” 阿宛看了一眼李龟年,欣喜道:“阿诺,我知道要怎么改了!” 接下来数日,阿宛与李龟年二人泡在书房中,搜出了所有能找到的与西域相关的史书文献,乃至佛经舆图绘本,铺了一地。二人埋头故纸中,不时抄抄写写,吟唱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咬着笔杆看着舆图,争论不休。 花阿娘与扈五娘二人在外听这动静,暗自好笑,却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倒是王维,仍旧气定神闲按部就班地上着课。 西风楼的这个私塾原先就十数个学生,自从王维来了之后,长安东西市中的西域子民们听闻这里有个老师专门针对西域人编撰了简化过的启蒙识字本,都纷纷求亲告友地把自家的孩子送了过来,一时人满为患,最后还是花阿娘出面做了遴选,才勉强把人数控制在三十名以内。饶是如此,每日里借着接送孩子的由头等在门口,只为见王维一面的胡姬艳女们,亦把小院门口的小径都快踏平了。 这一日,王维刚下了课回到小书房,就见阿宛怒气冲冲摔了院门,直冲小书房而来;进门看到他案几上摆满了鲜花果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摩诘,让你来给孩子们启蒙,倒是收了一群的姐儿蹲在门口!” 王维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那……明日我不来了?” “你!”阿宛气结,又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拿过一个苹果恶狠狠咬了一口。 王维看着好笑,抚了抚阿宛的脑袋:“好了好了,何必为这种无谓的事生气……倒是你,上元节的曲目改动可还顺利?” 说到这个,阿宛得意地扬眉道:“再过几日,请你再看一遍!看看是不是渭干河畔的风,吹到了长安!“她脸上的神采有一丝暗淡,喃喃说道:“我已经离开那里五年了……” 王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阿宛,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一起回去的!” 宋王府,后院西风楼内。 阿宛忙了这些时日,终于抽空来陪李成器喝茶赏雪了。 这宋王府中的雪景,亦与别处不同,并没有种寻常的梅花或青竹,而是沿着山石错落地栽了好多罗汉松。窗前摆放着半透的水墨玉屏,大雪纷然,重重雪影伴着松枝的影子落在玉屏上,窗外松木的香气淬过雪悠悠传来,越发清冽。 李成器择了一味清雅醇香的松针茶,以雪水烹煮松枝为炭,入口亦是一股松香。阿宛忍不住连着喝了好几盅,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茶盅。 李成器见阿宛脸色红润,不禁笑道:“看来最近是把身子养回来了……过几日便是年关,你那西风楼可也得休沐几日,让众人也休息休息。”他不紧不慢地轻扇着风炉,闲闲地问道:“听说……你在西风楼后办了一家私塾,还请了王维来做开蒙先生?” 阿宛脸上一红,含羞道:“是的……女儿在香积寺遇到了他……” 李成器淡淡一笑:“你可瞒不过爹爹……你那场病,怕是因他而生的?这即是心病,那么也就只有他是能医你的药了……” 阿宛抓住了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爹爹……我之前不明白你和阿娘的牵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爱一个人,是藏不住也是挡不住的……” 李成器从她那双酷似她阿娘的眼睛中,看到了曾经见过的狂热、真诚与坚定,竟一时愣住了。他与她都曾经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奔赴彼此,虽被无情的手翻弄,但从来无悔。到了他们的下一代,这样的故事,能否被改写? 李成器敛住自己的不安,换上欣慰的笑容:“好!好,阿宛,你若与他两情相悦,两心相知,爹爹我定会尽我所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他突然想起一事,皱眉道:”这个王维,似乎与范阳卢氏一家有过婚约?“ 阿宛不安道:“这个……我问过他,他说明年她家就会为她另行婚配了……” “既然如此,那我给他一年的时间!他若能处置妥当此事,我自会安排好你们的婚事!”李成器拍拍阿宛的手,让她放下心来。 阿宛笑道:“爹爹,我不急,我说过要再陪你三年的!” 李成器哈哈一笑:“对,我们不急!长安好儿郎多的是,我们再挑挑!” “爹爹!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宛急得跳了起来。 李成器嘴上虽笑着,心中却隐隐有些伤感。 先不说阿宛的乐籍如何脱身,他的心中其实更属意裴迪多一些:精明能干,爽朗直接,又对阿宛一往情深,不似王维这般优柔寡断思虑万千。但是,就在昨天的早朝上,他得知营州都督许钦澹在营州之战中败北,前去增援的冀州骑兵营又被契丹伏击,损兵折将共三千人。他略一打听,才知裴迪虽未在阵亡名单之上,却至今不知所踪。 阿宛全然不知情,正兴高采烈地和李成器絮叨着西风楼排舞的趣事,憧憬着上元节初演那一日非要一鸣惊人不可。她托腮嘟囔道:“现在园里可热闹了,每天有上百人在里面忙忙碌碌的,全不似我们第一次进去那般冷清……好希望裴迪他能看到现在的西风楼呀……“ 说着,她别过头看向李成器:“爹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他,他都没回,你知道冀州那边怎么样? 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成器定了定神,干笑道:“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大雪封路,音讯难通罢了!等来年开春,自然就消息了!“ 第99章 被俘 营州城外,风雪正烈,却也掩盖不住城外满地的尸骸。 这年年末,契丹首领李失活病逝,圣上册封其弟李娑固继承首领之位,和亲的永乐公主亦二嫁李娑固。新婚之日,大臣可突于谋反,李娑固措手不及,只能带公主一起逃往营州。 营州都督许钦澹即刻遣将领薛泰,联合李娑固和奚族酋长李大辅二者之力共同出战,却因统帅薛泰拥兵自大,未探明契丹主力所在便擅自出城,致使唐军主力被可突于的游骑两路包抄,娑固、大辅临阵皆为可突于所杀,永乐公主也不明去向。1唐军连续突击数次而不得出,折扣将士过半;同时,契丹人又借城中探子开了密道,一把火烧了营州军营的粮草,火光熊熊,百里可见。 战况紧急至此,早有快马飞奔至冀州城下,请冀州守备派兵增援。 一时间,冀州营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冀州统领霍尔达本是胡将,多次与契丹交锋都未曾占到便宜,此时更是犹豫不决。 这时,营中有一人出列,朗声道:“末将不才,但也知唇亡齿寒之痛。营州一旦失守,蓟州,冀州即成前线正面契丹与突厥,两下夹击,等于将大唐腹地坦露人前,任其宰割!所以,营州,必守!“此人,正是千户卫裴迪。他在这冀州军营中已经数月,塞北的风刀霜剑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磨砺得锋芒更盛,身量更足,一身玄铁锁子甲气势十足。 霍尔达捋了捋厚重的胡须,眯着眼道:“此言不虚……但若此时贸然出击,岂不是又像营州一样,中了他们声东击西的圈套?“ 裴迪早知他会有此言,心中冷哼一声,跪地道:“末将愿领千骑兵为先锋,去往营州!“ 霍尔达就等着这句话,一拍大腿道:“好!是个有胆的人!“他声音一转:”不过……千骑营乃我大唐精锐,关系重大,你年纪轻轻的一小小千户……“ “末将愿随裴千户同去!“ “我也愿同去!“ “我也去!” 此时,帐中几名老将亦纷纷出列,站在裴迪身后。他心中一暖,这才是同袍。 一个时辰之后,裴迪便带着哥舒晃以及几员与裴家有旧的老将,领着一千骑兵,冒着风雪向着营州城急行军而去。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裴迪下令所有人轻装上阵,兵甲之物都包着棉布以防碰撞出声,火把松明等物一概不用,如幽灵般消失于漠北的莽莽雪原之中。 霍尔达站在城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眯着眼唤过身边一位侍卫,轻声道:“交待你们的事,办好了吗?” 那侍卫嘿嘿一笑:“将军吩咐,自然妥当!那十几匹带伤淌血的马,分别在骑军营的前中后段,契丹人的狗一下就能闻到!” 霍尔达点点头,恨道:“你我身为异族,在冀州熬了十年都未能出头,倒不如趁现在与他们联手,说不定能搞个王爷当当!” 裴迪这边,已经急行军了一夜,一路众人都极为小心,无声无息地前进至山谷中,距营州城已不足五十里。从林海至草原至山谷,处处大雪纷飞,天地死一般的寂静。 哥舒晃心中浮出一些不安,靠近裴迪,轻声道:“裴千户,似有些不对……” 裴迪一身轻便银甲,四处望了望,亦点头道:“是有些不对……这一路我打头行来,竟未见一只野禽猛兽……”他顿了一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离我们不远处,有其它的队伍……” 哥舒晃拱手道:“属下请命,带三人单骑,前去五里之外一探究竟!“ 裴迪摆了摆手:“不妥!他们若一路潜行不曾动手,必是在等前方呼应!” “那……难道在这里等死?!” 裴迪抬头看了一眼山谷的地形,心中更是不安,略一思忖道:“千骑营兵分三路,我带前锋一百人急行速至营州;中间五百骑由你统管按原速前进;后段四百骑由老将张远率领,掉头出谷,从谷外绕行山路至营州城北郊虎啸坡上待命!” 几位亲信各自领命,正准备策马离去,裴迪轻喝:“慢着!” 他翻身下马,走到哥舒晃的马前,抺了一下后马腿,满手鲜血;再掀起马鞍一看,只见马后臀上被刀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一路淋漓不止。 哥舒晃大惊:“我的马什么时候受的伤?出发前还好好的!” 裴迪冷笑道:“绝不止这一匹!怪不得我们如此轻装,他们也能一路跟得那么紧了!” 他一挥手:“传令下去,派可靠之人暗中检查每个马匹,有受伤流血的,都归到我们前锋队去!” 老将张远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打算,连阻止说:“裴迪,不可!你这样以身试险,叫我日后如何向你父亲交待!” 哥舒晃亦道:“我的马受伤了,我也要跟着你的前锋一起去!” 裴迪向着张远一拱手,嘻嘻一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是我阿爹的话!中营就拜托你了!”说着,他翻身上马,回头喝道:“哥舒晃,走!” 茫茫雪原上,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张远看着那个穿着银色白麟甲的少年回眸向他拱了拱手,领着一队人马轻驰而去,身影很快就被没入山形之后,只隐约听到马蹄声。他定了定神,带着其余人马,按之前吩咐的那样兵分两路,继续行军。 第二日,他在营州城北郊虎啸坡上左等右等,却等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裴迪所在前锋队被契丹三千骑兵包抄,死得死俘得俘,只有一人装死逃回报信。据那人所报,契丹人似乎早已经知晓裴迪身份,与哥舒晃皆受伤被俘,怕是已经押入了契丹大营之中。 张远扼腕痛惜,带800骑兵与营州残部汇合,在营州城下与契丹部陷入胶着之中。镇守幽州的裴旻此时亦收到消息,派出三千精锐远驰营州,数次攻入契丹草原深处,却始终未寻得契丹大营所在。 在朔北的数九寒天中,这一仗,一打便是数月。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感受不到塞北的寒意,一片新年气象。 西风楼中,阿宛经王维提点,将那一曲曲歌舞贯穿于数百年西域各部的历史、民俗和教派习俗之中,与李龟年一起,将二人在西域十数年的所见所闻皆以乐舞的形式串起,终将这片舞台幻化成了他们记忆中的那片大漠。 彩排结束,曲终人散,王维与阿宛仍在台下坐了许久,不愿离去。 阿宛忍着胸中不停翻涌的酸楚,哽声道:“……真希望阿娘和那提爷爷也在……” 王维用手轻指穹顶:“他们在看……”他侧头看向她,轻声道:“他们会很开心的……” 阿宛抬头看着穹顶上绘着的飞天与乐工,眼泪在此时终于热热地流淌了下来。 半晌,她又自己擦干了眼泪,绽出了笑容:“好了,可以安心过年了!” 王维轻轻刮了一下她鼻子:“哭哭笑笑!” 阿宛瞪他一眼,刚想啐他,却见花阿娘悠悠走过来,连忙拉着他站起来见了个礼。 花阿娘笑意盈盈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初八那里我让众人都回楼里,好好准备上元节的首演。这些时日,包括除夕,也都安排了人值守,你们俩呀,就放心过年去!”她说完这些,便知趣地走了。 阿宛脸上的笑意似被冻住,喃喃道:“除夕……除夕……”是呀,除夕要和家人一起过,别人都有家人,而她,却只有一个不能相认的父亲与被自己抛弃的姓氏…… 王维迟疑了一会,道:“既然你还没找到身生父亲……不如,回洛阳看看阿乐?” “回……洛阳?”她双眼似失了神,忆起了去年除夕时与阿乐,崔夫人他们一起守岁剪花线的日子。只是一年,却已物是人非。 阿宛抓住了王维的手,哀声道:“……我……不敢回去见崔夫人……“ 王维宽慰道:“你还不了解母亲……她,其实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又戏谑道:”人家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你可是担心这个?“ 阿宛气得直捶他:“摩诘,你现在是愈发油嘴滑舌了!“ —————————————— 1开元四年(716),玄宗在诏书中说:“故东平王(李续)外孙正议大夫、复州司马杨元嗣第七女,舆叶才明,可封永乐,出降契丹松漠郡王李失活”。 开元六年(718)营州之战,“官军不利,娑固、大辅临阵皆为可突于所杀,生拘薛泰”。 第100章 回家 长安,明德门外,自长安去洛阳的官道上已是熙熙攘攘的车马。王维和阿宛,亦坐上了前去洛阳的马车中。 阿宛再望了一眼站在城楼上的宋王李成器,笑着挥了挥手,放下了车帘。这个爹爹,除夕的时候自有他的王妃姬妾和一堆儿女们相聚相守,能为她做的,也只是送别时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她一眼。阿宛第一次,有那么一丝丝想要拿回身份的渴望。 见阿宛面带忧虑,王维以为她是担心与崔夫人见面,轻轻拉过她的手:“ 阿宛……别担心,一切有我。“ 她笑笑,扯开了话题:“我想吃洛阳南市扎巴食铺的烤包子!“ 王维宠溺地搂过了她:“好好好,一定把你喂胖!”她满意地笑了,顺势把头枕在了他的膝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在了车内。王维知道她私底下一直这样随性,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什么绝不老老实实跪坐,姿态大大咧咧。他亦知道,自己已经生在了无形的桎梏之中,他想做却做不到的慵懒随意,就由着阿宛好好地享受。 马车摇晃着向前,车厢里铺着软垫,花阿娘还细心地为她包了一个手炉,王维身上好闻的柏木香一阵阵袭来,阿宛沉溺在这样温柔化境里,不愿醒来。 第二日晚间,车马驶入洛阳的定鼎门中,向着仁静坊驶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慢行,洛阳城中的新年气象比起长安城的庄重,更显得热闹随性一些,好些人家在门口的行道树上随意结着彩带红纸,让冬季的枯枝瞬间喜庆了许多。 阿宛不时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的景致,想起第一次入洛阳时的样子,半是好笑半是伤感地叹道:“若是义父在这里看到我这样,又要用女则来训我了……” 王维亦叹道:“前段时间舅舅来信,说外爷卧床不起,这个除夕他们就在汝州安置了……” 阿宛半晌不语,扭头看向窗外。她瞥见南市门口那几家歌舞肆的招牌还在,不禁拉着王维来看,轻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年一入洛阳,我和阿乐就嚷嚷着要去这几家逛逛,这么多年都未成行……没想到,最后竟自己在长安开了一家那么大的西风楼,真的世事皆有因果!” 王维迟疑了一下,道:“你开西风楼的事,先不要说……” 阿宛笑容一滞,似有些不敢相信,冷哼道:“怎么?是因为我成了一个乐户,又在市集中开了歌舞坊,会污了你们高门贵胄的耳吗?” 他急道:“阿宛!你知道我绝非此意,对西风楼我从未有过一丝轻怠!我只是……担心母亲一时不好接受,要徐徐图之……” 阿宛想到他为西风楼学堂熬夜誊写教案的样子,心软了下来,但那若有若无的委屈仍让她胸口憋闷到快要炸开,只想要跳车回长安去,也免得这一场羞辱。 王维似明白她心中所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阿宛,阿乐还在家里等你……” 是的,阿乐……那个在树下怯生生望着自己的苏克莎,抱着自己那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决绝地埋葬了自己一生的阿乐……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有人迫不及待地挑起了门帘,正是王维的二弟,王缙。一年时间,他已脱了那孩童的稚气,蜕变为一个身量修长的英气少年。 他乐呵呵地探头道:“大哥,你可终于回来了!快给我说说长安国子监的事!”话音未落,却见王维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缓缓走出车厢,他顿时惊呆了:“阿……阿宛姐姐!?” 王维与阿宛下车站定,王缙还在震惊之中说不出话。 阿宛掩嘴笑道:“ ……是我,我真的回来了……” 王缙突然就红了眼眶:“拂尘和我说你死了……我……我还哭了好久……” 他们二人具是一愣,阿宛勉强挤出笑容道:“怎么会……我好好活着,回来看你们……”说着,她转了个圈圈:“你看,我还长高了……” 王缙用力抹了抹眼泪,拼命点头道:“对对……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一转身向着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阿娘!乐儿姐! 阿宛姐姐回来了!阿宛姐姐回来了!” 王维轻轻拉着阿宛的手,深吸一口气向着院内走去,几步便撞见了阿乐扶着崔夫人从内院的垂花门走出。一时间,四人都停下了脚步,百感交集。 良久,王维笑着说:“阿娘,阿姐,我带着阿宛回来了!” 崔夫人的莫忘斋内,陈设一如从前,丝毫未变。只是这屋中的四人,却宛如重生。 自见到阿宛起,阿乐就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曾松开。阿乐此时已做了妇人打扮,暗秋色素软缎的大袖,头上只缀着几刻圆珠衩,与素衣银簪的崔夫人站在一起,仿若双生,唯有她脸上那一道明显的疤,仍是触目。 崔夫人静静看着他们几人,开口道:“都回来了……” 阿宛撩起衣襟,跪在崔夫人前行了三个大礼,红着眼道:“姑……崔夫人……我任性冲动犯下大错,唯恐连累家门,这才弃姓离家……我与阿乐二人初入中原,是你收留了我们又悉心照拂,这份大恩,我阿宛永世难忘!” 崔夫人静默了良久,缓缓道:“你犯了大错?……你何错之有?“ 阿宛一时窒住,瞠目道:”我……我……曹家……“ 崔夫人目光炯炯看着她:“阿乐曾告诉我原委,你手刃仇敌,为母亲为阿爷报仇,本是壮举;但你事后潜逃, 留阿乐一人在曹府,是为不义;东窗事发后,你任凭他人顶罪,是为不仁;事态平息后,你毫不顾忌我……们的心情,不闻不问更不曾捎带过只言片语报平安,是为不孝!你这般行事,真真……让我失望!“她说完,便扭过头不再看她。 阿宛跪在地下,悲喜交加。 原来崔夫人并不怪她当年报仇的举动,她气的是阿宛辜负了她平时的教导,气的是她就此一走了之,渺无音讯,徒留家中这些在意她的人牵肠挂肚了那么久!她早已经把阿宛当成亲人了!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王维会说阿娘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的孤傲与深情,应该都是来自她的母亲! 正胡思乱想间,阿乐亦跪向崔夫人,哀求道:“姑母,姑母,阿宛绝不是不仁不义之人,她与我,本就抱着必死之心! 只是当夜恰好裴迪设计助她脱身,才有了一线生机! 阿宛隐姓埋名那么久,才有了我们重新团聚的一天!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这不正是因果相循吗?” 崔夫人盘动着手上的十八子菩提串珠,闭目念了几句佛,柔声道:“罢了罢了……欲知过去因,现在受者是……阿宛,你这一年,过得可好?“ 阿宛忍了半日的眼泪,终在她这一句问候之下夺眶而出,她膝行了几步上前抱着崔夫人的膝头,抬头问道:“……我还可以叫你姑母吗?“ 崔夫人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不管你姓什么,你是阿乐的妹妹,自然可以这样叫我……“ 阿宛自前些日就一直悬着的心,此刻终于悠悠荡荡落在了一片柔软温暖的地方。她曾经以为她在这里只是一个过客,现在才发现,这个地方,仍是她的家。 第101章 除夕 当晚,阿宛与阿乐如从前一样,睡在清尘阁中。 时光仿佛停在了她们当年迈出门的那一刻,等她再回来时,这中间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年,亦不过是短短一刹那。 阿宛抚着阿乐脸上的那道疤,轻声问:“疼吗?“ 阿乐淡然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阿宛喃喃念着这句话,似乎突然明白她时常翻滚的不安与愧疚来自何处——她还不曾为她的任性与鲁莽,献祭过她的痛苦。她双手紧攥,在暗夜中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阿乐似察觉了什么,轻轻摸索着拉住她的手:“ 我现在过得很好——是真的好,心平气和,心如止水。这虽不是我想要的,但也不坏。倒是你……”她轻轻拍了拍阿宛的手背:“你现在是梨园的乐户……既没了自由,又没了身份……乐户女子不能为士族妻,只能为妾为奴……付出这样的代价,你后悔吗?” 黑暗中,阿宛静默不语,只是往阿乐怀里挪了挪,汲取更多暖意。屋内只听到二人隐约的呼吸声,良久,阿宛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 咎由自取,安之若素……” 莫忘斋中,王维如往常一样,拿净瓶中的水净了手,往案前鎏金博山炉内添入两撮香,这才跪拜下礼佛。 崔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突然涌出泪来。十七岁的王维,已经有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背影,也有了一模一样的深情与执拗。 她强忍住泪,颤声道:“维哥儿,过了年,你便十七岁了……” 王维点头道:“孩儿自当顶起门户,为母亲分忧!” 崔夫人浮起一丝苦笑,扶着他坐了起来,轻道:“在这个莫忘斋中,在这佛前,为了阿宛的事,你已数次忤逆于我……母亲亦不想勉强你,只望你能时刻谨记你是太原王氏的长子,肩负厚望!“ 王维身躯一僵,旋即又展颜笑道:“母亲,这些时日,孩儿在长安……不曾给王家落了面子……家中用度,缙哥儿进学的束修,绮姐儿的嫁妆,我都放在心上……” 崔夫人抚着他的脸,心疼道:“你孤身一人在长安,实在不易……” 他笑着打断道:“孩儿并不是孤身一人!……有阿宛陪我!” 崔夫人面色一沉,叹气道:“你别当我不知……阿宛现身在梨园,入了乐籍!我自是为她心疼,但这是圣上金口,你如何能圜转!就算你执意要娶她,王家亦为被各高门耻笑,甚至会阻了你的仕途!你……” 王维轻道:“……母亲,我胸中沟壑,未曾因儿女情谊减少半分,若真有才学,自有出头之日!“ 崔夫人默然,又道:”……若你心如磐石不可回转,那范阳卢氏之约,你如何处置?“ 他冷冷一笑:“卢氏家主虚伪势利,早已放言说明年若无功名便取消婚约,让卢姐儿另择婚配……何须我来处置?“ 崔夫人细细一想,惊得直站了起来:“维哥儿,你千万不可……“ 王维再行跪拜,看着崔夫人,神色坦然道:“咎由自取,安之若素!“ 言语虽轻,于崔夫人却如五雷轰顶,良久,她不再看王维,转头看向佛陀那张万世不变的脸,无力地挥挥袖子:“去歇了……“ 这一日,便是岁除之日,新旧两年,冬春同夜,一年一度。 从早上开始,王宅中便热闹非凡。日常被崔夫人拘在闺房里的绮姐儿如得了特赦一般,一大早便跟着阿宛,阿乐驱车至洛阳东南边的桃林中采桃枝。因为绮姐儿贪睡出门晚了,去至那边时,低处的桃枝已被摘得七七八八。绮姐儿急得大哭,阿宛趁四下无人,几下便爬上了高高的树顶,采到了开得最盛最旺的桃枝,绮姐儿乐不可支,回来一路上都缠着阿宛教她爬树的本领。 而缙哥儿,却和王维呆在书房,一字一句地写着春书和春幡,如临大考。他挠着头嘟囔道:“好容易学堂放假,你倒是比先生还更烦人,一早上竟要我写那么多!“ 王维卷着书轻轻拍了拍他脑袋:”这叫多?你不是问我长安国子监内如何吗?这还不如每日十分之一的功课!“ 他吐吐舌头:“……那我还是趁早舞刀弄枪去!“ 终于桃枝、春书和春幡都就绪,王宅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 ,由王维领着,将府中上上下下的案几窗棂都布置一新;而崔夫人,取出一匣青色如意绒花为府中的女眷们一一簪上,取袅袅春幡之意。拂尘在一旁叹道:“夫人这一匣春绒花,好些年没有拿出来用了……今年真是热闹!“ 爱热闹的缙哥儿凑趣说:“到这洛阳之后,还未曾在这院子里燃庭燎过,今年正合适!“ 崔夫人沉吟一会,笑道:“除夜清樽满,寒庭燎火多,也好,就现在!“ 话音刚落,院中的孩童们都乐得欢呼起来,大家忙不迭地跟着仆人们去到后院去筹备,连三岁的紘哥儿也迈着小短腿嚷嚷着要去搬柴火。 阿宛用胳膊轻轻撞了撞王维,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燃庭燎?“ 他笑道:“……就是在院中点篝火,不过会刻意放些竹节进去,噼啪作响,用这脆响和焰火驱除鬼魅。” 阿宛乐得瞪大了眼睛:“那能顺便烤肉吃吗?” 王维噗嗤一笑,瞄了一眼崔夫人,轻道:“……等母亲睡了……” 这一晚的王宅,不分老幼男女,皆一起守岁迎新。 除夕宴上,大家一起吃胶牙饧、五辛盘,喝椒酒、柏酒,饮桃汤。宴后,庭中燃起熊熊篝火,其明如昼。只要“庭燎”的火稍小一点,缙哥儿就要用油浇火或加以松枝,使得火焰腾起,惊起众人一片欢声笑语。家人虽无人饮酒,却都兴致颇高,崔夫人让王维取来琵琶,略略调弦奏了一曲《倾杯乐》,技艺之醇熟,让阿宛和阿乐一听便知是十数年的苦练方成。阿宛这才明白,王维这一身惊艳长安城的琴棋书画,莫不传自崔夫人的家学。博陵崔氏的高门嫡女,从来不是等闲之辈。 渐入三更,崔夫人与嬷嬷们带着幼孩们早早去了房中避寒,庭院中的篝火旁,终只剩下王维,阿宛,阿乐这几人。雪融冬未去,仍是透骨的冷意,但院中幽幽的梅花香气被这篝火一烘,再和着松枝的炭香与洛阳城中不时飘来的歌舞与喧闹声,好一处人间烟火地。 阿宛早去厨房处取来了肉串与调料,就着火炙烤了起来,脂香四溢。几人围坐在篝火旁,阿乐忍不住叹息:“这感觉,真像我们当年在渭干河畔的时候呀!“ 王维仰头望天,轻道:“不知道舅舅他现在……在干嘛呢?“ 阿乐嘴角翘起,嘲道:“他……陪着他的父亲尽孝……大孝子,大好人……“ 王维自知失言,一时尬住,阿宛忙递给他一串肉:“吃,少说话!” 正说笑间,墙外传来一波波除岁钟声。 自北邙山上涌动的洪钟大吕之声,便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如看不见的潮水般一波波涌向整个洛阳城,如佛音如圣喻如神迹,让人心无杂念,霎时间澄净起来。篝火旁的几人,亦向着北邙山合十肃穆而立,心中默念祈愿。 钟声滚过,余音缥缈中,王维睁开眼,却见阿宛笑笑望着他,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他忍不住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抬头看着星空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第102章 贵客 这个年,正如王维所说的,真把阿宛喂胖了。 梨园膳房顾惜歌者的嗓音与舞者的身段,饮食极为清淡少脂,虽都是极好的食材,却是寡淡无味。这次来了洛阳,阿宛似乎要把这一年少吃的美味都补回来,成天心思都扑在吃上。崔夫人与阿乐所见,只当阿宛这些时日在外忍饥挨饿,不免心疼,流水般的吃食往她桌上送。还不到五日,眼见着阿宛的小脸圆了一圈。 在长安的西风楼,众人都在与家人团聚,李龟年却独自守在楼中寓所,誊改着曲谱。这一日午后,他胡乱咬了几口胡饼,就着冷茶吞了几口,一手仍在拨弄着琵琶,却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扈五娘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李龟年意外道:“今天大年初一,你怎么来了?“ 扈五娘看着他手上的冷茶,心疼道:“倒要问你——大年初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边说着,她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食盒摊开,拿出一样样精致小菜,还有一钟用炭火温着的椒柏酒,花足了心思。 李龟年挠着头嘿嘿一笑:“我本就是一破落户……我父亲早亡,母亲在我去西域之前就已改嫁,生儿育女,我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在这里倒是更自在!“ 看着几上的小菜,他也不客气,用手捻起一片卤肉放到嘴里大嚼,赞道:“好手艺!“ 扈五娘得意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熬了一夜,自然软烂入味!“ 李龟年吃得正欢,随口问道:“你都嫁入宋王府了,怎么还要劳动你来做吃食?” 扈五娘见终有机会向他澄清,急急分辩道:“不是的!我不是宋王的姬妾!”她将那日李成器将错就错,用她替了阿宛,既熄了流言又助她脱籍的事略略说了一通,最后含羞道:“宋王殿下本就是个君子,他见我不愿做侍妾,便与我约法三章,说……说若我遇到了真心相许之人,他就备上嫁妆送我出门……” 李龟年前后一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我总觉得蹊跷!”他抚掌道:“好惊险,阿宛差点就在朝堂上露了馅!” 扈五娘面色微变,见他只关心阿宛的身世,不禁委屈道:“你……你难道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愿当宋王的侍妾吗?” 李龟年这才回过神,道:“对呀……宋王殿下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温和谦雅……” 扈五娘耳根处慢慢烧成一片红霞,吞吞吐吐:“那是……那是因为我……我有……“话音未完,却见李龟年猛地一合掌:”我猜到了!“ 他迎着扈五娘期待又带着娇羞的脸,大笑道:”你和阿宛是好姐妹,你若嫁了她爹,你岂不是成了她后妈?哈哈哈哈哈哈,这自然不妥!后妈当不得!“ “你!“ 扈五娘又羞又气,倏地站了起来,恨道:”阿宛阿宛,又是阿宛!“一扭身哭着跑了出去,留下李龟年一人愣在原地。 直至初六那日,众人回到西风楼,人人神采飞扬,都略富态了些,只有李龟年因每日胡乱应付着吃食,反倒是瘦了。 花阿娘拉着扈五娘道:“你也是清减了些,气色也不好,这几日……“说着,她又指了指李龟年:”你们俩个,记得让小厨房单独炖些补品!“扈五娘白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李龟年并不在意,对着大家认真地作了一揖:“还有十日便是首演,我西风楼能否一鸣惊人,能否成为大伙儿的长安之地,成败皆在此一举了!还望大家这几日能同心同德,与李某共襄盛事!” 众人纷纷应和着,便各归各位,赶快熟悉起曲目。 阿宛抽出青冥剑试了几次,只觉得身子有些笨拙,不好意思地对着花阿娘笑道:“我这几日自会在饮食上注意,定在上元节之前瘦回来!“ 花阿娘嗔道:“自有一个大活要派给你!你别想躲懒!”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大叠礼贴,笑道:“既是首演,那咱必须得有些贵客撑撑门面。宋王自不在话下,我这边也能说动金仙与玉真两位公主,其它的一些达官贵人要请谁,怎么请,就需要咱们再合计合计,必得安排妥当,宾主尽欢不可!” 阿宛皱眉道:“我西风楼首演一事,若只是几个达官贵人知晓,总觉得欠了些热闹……” 花阿娘一愣:“我们这儿不事宴饮,又不做寻常歌舞,如何热闹?” “此热闹非彼热闹,这个热闹呀,要热闹在外头,别人都想来却进不来的那种!” “那……不就是故弄玄虚?” 阿宛轻轻笑了一声:“ 这西风楼……若是圣上也来得呢?这长安城里,谁会不想来?” 花阿娘唬得一跳:“瞎说!这哪里是……会来的地方!” 阿宛摇摇头,咬着唇苦思冥想去了。 这日初七,圣上在兴庆宫宴请各国使节,举办了一场盛 “殿上灯人争烈火,宫中侲子乱驱妖”的盛大驱傩仪式。 殿前以木柴、黍秆、松枝等垒成的十座柴塔熊熊燃起,礼部亦挑选了二百位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列队在宫城和皇城各门进行驱鬼和祭祀活动。每人分工各不相同,有穿着戴着面具,红衣、红帽,手执麻鞭的执事;有戴着面具,披着熊皮,五色狮子头的方相氏;还有手持木棒的唱帅,在激昂热烈的锣鼓伴奏下,跳着表现驱疫赶鬼的舞蹈,跳笑欢叫,一片沸腾。 李隆基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各国大使与来朝宿卫们1相谈甚欢。 座下不远处,晃衡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的驱傩表演,轻声与一旁的琉球大使道:“我大和阿伊努族,有种両面宿傩表演,倒是与这驱傩,颇有几分相似……可见这一衣带水,千百年来即是同源同根……” 琉球大使点点头,正欲说话,却听身边一声冷哼:“ 我契丹先祖亦有这样的萨满仪式,难道都是同源同根不成?巧合罢了!” 晃衡扭头一看,是契丹质子,现任游击将军的孙骨讷,他虽穿着御赐的绯袍银带,却仍留着契丹的发式,髡发长辫,黑脸短须。 晃衡只觉得好笑,摇头道:“ 不光契丹,西域的疏勒,龟兹都有这样以面具示人驱邪送祟的仪式,龟兹国的苏幕遮大会就如同今日的祭礼一般,也有多位手执麻鞭的执事与五色狮子的戏舞……桩桩件件,怎会只是巧合!自秦汉以来,中原就与西域,与琉球,与你契丹先祖往来频繁,风物同天,和光同尘,才汇成今日盛世!“ 孙骨讷对这些一窍不通,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恨恨道:”你一个琉球人,哪知道西域的事?!莫要这里胡说八道!“ —————— 1与以前封建王朝的质子制度相比较,玄宗时的质子,待遇更好,不仅管制疏松,而且在京师都城给他们一定的职位特权,因为是以宿卫的形式任职,故称为“宿卫制度”,更易接近皇族。 第103章 攻心 晃衡哈哈大笑,向他拱拱手:“我是没去过西域,不过长安有座西风楼,近日排了一出记述西域百年历史与各部风情的歌舞剧。我有幸见过彩排,已是精彩至极。孙兄,你若没去过西域,上元节倒不妨去那里多长长见识……”说着,他黠促地一拍脑袋:“ 哎呦,我忘了,这首演之日,观者只有百席,倒不是谁想去就能去了!“ 孙骨讷讨了个没趣,愤愤地大口干了一碗酒,哼道:“你们……成日里弄弦舞乐的,一个个刀都拿不动,怪不得……“ 他身边一老者忙给他斟上酒,打断道:“少主,这酒不错,再喝一杯!“ 这一幕,座上的李隆基都看在眼中,只当不觉。这大唐的万里边境,戎狄夷蛮羌胡林立,唯西域各部诚意顺从,北部契丹、吐蕃与突厥,动辄生事,着实令人心焦。这契丹人,自营州一战后,越发狂妄了。想到这里,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 第二日,兴庆宫,勤政楼内。 “呯“地一声,圣上李隆基狠狠地将营州都督许钦澹的请罪书掷到了地上,气得手指直颤:”请罪书?! 损我精兵三千,失我契丹松漠都督,失我大唐永乐公主!此等奇耻大辱,诛他九族亦不解恨!“ 座下一列高品纷纷跪地,直呼“圣上息怒。“ 李隆基强压怒气,问:“现在营州战况如何?” 兵部侍郎卢怀慎奏道:“启禀圣上,营州之战后,薛泰曾向冀州,蓟州各处求援,唯冀州城中裴千卫带一千精兵驰援,路遇埋伏,裴千卫带先锋一百骑引开契丹骑兵,保全了众人。其余各部已与营州薛将军会合 ,幽州裴将军亦有增援,现已守住城关。“ 李隆基脸色阴沉:” 裴千卫?哪个裴千卫?“ ”正是去年由长安千骑营中调去的裴旻将军之幼子,裴迪。“ 李隆基恍然,惜才之心顿起,忙问:“他现下如何?“ 卢怀慎迟疑了一下,轻道:“据探子报,百人轻骑全军覆没,他……亦受伤被俘,不知所踪……“ 李隆基扶额坐回龙椅,半晌后,道:“着人再探!“ 此时,中书令姚元之试探着问道:”如今契丹首领李失活和李娑固,都被可突于所杀,若他自己要称王……“ 李隆基冷笑道:“无论契丹的王是谁,都必须是我大唐的松漠都督,受我册封!若能遣使来我长安讨封,一切既往不咎;若敢不从……必以万骑踏平他营帐!“ 摒退了众臣,李隆基心中烦闷,信步走去,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冷宫墙边。 因当年曾被武周皇帝囚于冷宫中近十年,他其实并不喜这血红墙面的后宫深苑。但他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那冷宫墙外会有一株近百年的红梅探进来,开得灿若云霞。在那梅树底下,父皇会带着一家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赏梅诵诗,作得好的,父亲会亲自折一只红梅当头彩。这一幕,是这个深宫留给他的难得的几缕温馨。 他拐过墙角,正是那梅树方向,却见一人披着青色暗纹氅衣,亦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梅香清洌,与冷宫处的霉败之气相互缠绕,令人半悲半喜。 那人听到身后众多仪仗的脚步声,回过身见到李隆基无声伫立,忙跪拜请安道:“臣拜见圣上!圣上金安!” 圣上李隆基静静看着梅树下的李成器,静默良久,又绽出笑颜道:“大哥,朕早说过,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客气!” 李成器仍低头跪拜道:“圣上体恤,但臣仪不可失,礼不可废。“ 李隆基无声叹气,道:”平身……大哥来这里,亦是来赏这树红梅的?“ “臣闲来无事,想到这里的胜景,心向往之。” “那大哥可还记得,当年父皇在这树下,让我们几个兄弟赏梅诵诗?” 李成器微微一滞,抬起头:“当年……年幼,很多事不记得了……” “朕都还记得,你怎么会忘?每年树下赏梅,父亲折的那枝梅花,永远是给你的!”李隆基不觉提高了声音,摒出了这一句。 李成器仍面色淡淡,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臣无用,辜负了父皇期待,向来只醉心诗书舞乐,怕是玩物丧志了!” 李隆基如一拳击入软棉,顿在半空中。 他们二人俱静默下来,只听得那风过梅树,雪团从梅树上纷然而落,激起阵阵支离破碎的馨香,仿佛带着锐气。 他清了清嗓子,肃然道:“今日内阁中,兵部侍郎卢怀慎奏道,那个曾在你府上养伤的裴旻之子裴迪, 营州之战中受伤被俘,甚是可惜……他若是好好在长安,定不会有这祸事……” 李成器凝向那虚空处,拱手行礼道:“北翼战乱一起,祸及无数百姓,又岂止裴家一人。臣只恨自己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羞愧!” 李隆基干笑几声:“大哥当年在崇福殿读书时,策论中曾提及边疆治事之道,言惊四座,朕亦记忆犹新。当中提及攻心一策,朕也曾深以为意,特允了契丹的和亲之请,许了东平王之外孙女封永乐公主,与李失活结了秦晋之好……“他顿住,冷哼一声:”结果,这些蛮邦游牧,并不值得攻心,只配以铁骑踏之!“ 李成器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我于国事,军事皆不通,只知这西域各部与大唐数百年间礼、乐、佛、商皆互通有无,才有今日之诚心归顺。或许,以史为镜,可明是非,北方各部亦可校仿之?” 说到这里,他见李隆基面色凝重,又自嘲地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圣上莫听臣在这里胡言……只是昨日在西风楼听了些西域来的歌舞,心有戚戚焉罢了……” 他再次向圣上拱手道:“昨日酒意仍在,唯恐叨扰圣驾,容臣先告退……” 李隆基挥挥手:“去!“ 他望着那个远去的青色背影,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 从小到大,父亲最偏爱大哥,每每总说李家儿孙中无论文韬武略,都以他为翘楚。他虽为三子却并不认命,在一次次险象环生中帮父亲复了位,但父亲却只想着立大哥为太子!这个大哥,自己再三上表辞了太子之位,这才有了他的储君之位。但是,这本是他自己用谋划用命挣出来的帝位,却成了一众清流口中大哥“让“给他的东西!他恨,他怨,却不知要怨恨谁! 是那个偏心的父亲,还是这个谦卑的大哥? 李隆基在梅树下站了许久,思绪纷乱。 一阵朔风,梅枝轻晃,那梅雪轻轻落于他脸上,触之寒意透骨。他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思忖契丹战事。细想这几日所闻,或许从西域各部的安定中,真能找到解决北方战祸之法? 第104章 上元 离上元首演不足三日,西风楼众人既忐忑又兴奋,排练场中灯火通明,日夜不辍。 花阿娘与扈五娘二人,一个忙着对外迎来送往宾客座席,一个忙着核对衣装道具人员调度,这几日如陀螺一般连轴转,满场飞舞。 李龟年和阿宛二人坐在后台厢房中,就着那曲谱与殿中场馆的舆图,把这出大戏从头至尾的时间再掐算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时辰。 阿宛长吁一声,仰头倒在了榻上,喃喃道:“我的天爷……一个时辰,四五个场景,十来套戏服……百人参演………“她又突地坐了起来,瞪着李龟年急道:”阿诺,我现在开始慌了,怎么办?“ 他哈哈一笑,随手从果盘拿起了一个苹果啃了起来:“说起来,你也是经了太极殿重阳之宴的人,怎么会怕这个小场面?“ ”那怎么一样?那是太常寺给圣上看的官样文章,这是……这是我代表西域人,给全长安,给全大唐人看的!……也是给天上的阿娘看的……“ 后面一句几乎轻不可闻,但他还是听到了。 他眉心微动,正色道:“全力以赴,自然问心无愧。“ 阿宛感慨道:”我自己也没想到,几个月前在东市上随口说出的一个念头,到今日真的一一兑现,有了西风楼,有了西风书院,现在……就差一个西风译馆了!“ 李龟年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阿宛,你总是会让人惊喜。“ 说话间,扈五娘一阵风似地走进来,看到李龟年和阿宛正在说笑,脸上便如挂了霜一般,话硬梆梆地扔了过来:“我问你,苏幕遮那场有三个戴面具的唱帅,其中一个热哈尔,得了风寒还喝了酒,嗓子全坏了,那日上不了场,怎么办?“ 李龟年一愣:“实在寻不着人,那就我上!“ 扈五娘哼了一声,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阿宛戳戳李龟年的胳膊:“你是怎么得罪她了?这几日她见你都没好脸色!“ 他耸耸肩:”初一那日,她给我送了酒菜,还和我聊起她不做宋王侍妾的事,却不知为何最后哭着走了……“ 此时的阿宛早已经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扈五娘在爹爹面前说已心有所属,却是这个乐痴!她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拍了一下他:“你呀你!呆子!” 晚间,阿宛在西风书院的小书房中,将这事当笑话讲给王维听。 他正在沏茶,修长的手指在绿色的青瓷茶碗上指弄,氤氲的热气亦掩不住他眼底的柔光,嘴角的笑意蔓延开来:“阿宛,你还好意思笑他呆?当年你和他比,亦不逞让。” 阿宛涨红了脸,连耳廓也跟着泛起红晕,赶快换了个话题:“那日,我请你让人帮忙多多宣扬一下我们西风楼的曲目,最好能传至天听……这个事,能办吗?” 王维难得面露得色:“学馆中的晃衡,琉球来的遣唐使,与我倒是交好,在初七那日圣上驱傩仪式上,已把话风带到了……他这个身份,说这个话正合适!” 阿宛拍手道:“我也托了爹爹……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只要圣上一踏足,这西风楼就等于有个块金字招牌,想不发财都难!” 他看着阿宛一脸财迷样,摇头笑道:“人都说长安米贵居不易,一个不知茶米油盐的小娘子到长安一年,便活脱脱变成了米虫!” 阿宛扳着指头,不服气地数道:“这钱可不为我一个人赚的!花阿娘,扈五娘她们如此操劳,自然要多多俸金;团里那数十个乐工,还有每个人家中老人妇孺要养;还有,这面对整个长安西域孩童的西风书院……若有余力,我还想办一个西风译馆!” 她指着窗外夕阳方向:“摩诘,你和义父几人历经千难万险去苏巴什佛寺,为的也只是几本经书。当年我们龟兹的鸠摩罗什大师,就曾在长安设立译馆,翻译佛经。只不过鸠摩罗什大师生逢乱世,一生坎坷,所译所着未能源远流长。但我们不同,我们有幸生在这开元盛世,海纳百川,风物同天,这个西风译馆,既可收集西域文献带到长安译作,又可把大唐的书籍译成梵文、龟兹文等再带回西域,互通有无,以文相交,岂不妙哉!“ 她转身对他笑道:“你在苏巴什佛寺藏经阁里学到的本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王维望着阿宛神采飞扬的脸,拉住了阿宛的手,眼底全是笑意:”阿宛,多谢这西风东渐,你我二人相隔万里,亦能携手在这盛世走一遭!” 上元节至,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平日里庄严冷峻的皇城长安充满了烟火气,金吾驰禁,开市燃灯,猜灯谜,挂灯笼、灯轮、 灯树,满城烟火,尽显繁荣。 刚刚落成的花萼相辉楼,位于兴庆坊中五王府的位置,如今成了这长安北处最为巍峨的至高处,舒翼飞檐,漆瓦金踏,银楹金柱,今日亦处处燃起宫灯红烛,犀角风灯,灿若星晨,从街上望去,这恢宏宫殿高峙半空,殿顶鎏金琉璃瓦被极为晴明的圆月照耀,反射出的竟是粼粼金光,整座宫殿便似是用黄金铸就。 李隆基正站在这楼高处,与几个皇亲们登高望月。雪后初晴,一轮圆月皎皎,华光流烁,清辉如练。圆月下,长安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火树银花,交相辉映。 他心中微微得意,只登基数年,他便一扫前朝慵常优柔之风,雷利风行开明果决,整顿吏治,擢升青俊,联纵外邦,引得八方来朝。这上元三日消禁之举,更是前所未有。此时的长安城中,心灵手巧的商家将花灯做成了各种样式照亮长街,街边百戏,庭中踏歌,俨然一幅海晏河清的盛世图景。 春寒料峭,高处不胜寒。一旁的玉真公主今日华服文绣,满头珠翠,凝脂般的额头点了金箔花钿,花心缀着一颗珍珠,却似要被这劲风晃动。她陪着站了一会,便告乏道:“三哥,这儿风大,吹得我脸疼,妹妹我先告个假。今日夜里,那李龟年的西风楼里说是有一出好戏要首演,我去那里凑个热闹去!” 李隆基一听:“唔?又是西风楼?” 他身后的李成器亦趋步向前道:“玉真妹妹既开了口,臣亦定下了与西风楼之约,还请圣上宽宥,准我与妹妹先行一步……“ 另外几个兄弟们,申王李成义,岐王李范和薛王李业素来爱热闹,嚷嚷道:”好一个大哥,有好戏也不叫上我们,只管玉真妹妹……“ 李成器笑而不语,玉真却啐道:“这西风楼虽有胡姬妙女,却无酒无肉,只做歌舞清谈,扬西域正乐,你们几个猴似的,只怕是坐都坐不住!“ 李隆基略一沉吟,笑道:“李龟年果是不俗!上元节不事宵禁,人人欢舞达旦,那今日朕亦与民同乐,也去这西风楼领略一下这西域正乐!“ 第105章 开场 长安上元夜,曲江池畔。 与朱雀门前的庄重华丽不同,这里的夜色更是缱绻旖旎。雪中清辉映入池中,明如白昼,但这清冷之像却被这蜿蜒曲江柳堤旁一座座红烛高烧的酒肆与江中灯红酒绿的画舫撕开一道口子,四处皆是妖冶少女少年,酒香与粉香,笑声与歌声。 三辆金碧辉煌的氊金油壁车,前后跟着十二个银刀卫,自道上缓缓驶向西风楼方向。车上,正是李隆基,李成器与玉真公主三人。 驶至西风楼前,前面一座琼楼巨阙,飞阁峥嵘,重扉之内又伸出几树胭脂色的娇艳红梅。门前一条林荫道上,长安城中达官显贵的华车高马,家婢侍卫,挤得水泄不通。银刀卫首领见状,欲策马上前开路,车中却传来一低沉男声:“等一等且无妨。“ 一阵喧嚣后,三辆马车依次停下,李隆基几人下了马,只见沿道两旁的松枝上,都系着以丝线串起的五彩经幢,上面绘着西域经文,在风中哗哗作响。 玉真公主奇道:“这是何意?倒是新鲜有趣。” 李成器笑道:“听故人提起过,这是天竺佛教的祈福仪式,以风阅幡,视为积福。” 李隆基干笑一声:“大哥果然天文地理,涉猎颇广。” “臣……”李成器下意识想要拱手谢罪,却扫到李隆基凌厉的眼风,才忆起他这次是微服出行,忙接着“陈年旧事罢了,不知真假。” 说话间,负责西风楼前迎宾的朵哈,着一身她本族楼兰的华冠裘服走到三位眼前,冠上满缀绿松石,正如她的翡翠眼仁,映着西风楼上一轮圆月,令人沉溺。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大礼,轻道:“几位贵客,可有今日《西风曲》的邀帖?“ 玉真与李成器自袖中掏出一份錾刻有宝相花图案的小册子递给她,她翻开略略一看,侧身玉臂轻挥,笑道:”玉真公主殿下,宋王殿下,请往里间首排雅座……“ 李隆基亦抬步跟着他们二人往里,却见朵哈纤腰一动,闪身半挡在他身前,扬起下巴正色道:“这个贵客,可有邀帖?今日《西风曲》首演,只百席客座,非邀不得入!” 李隆基看着她的俏脸,竟一时愣住。 玉真公主闻声转头一看,花容失色,急上前道:“这位是……是公主府上邀来的贵客,身份贵重,切不可无礼!” 朵哈这些时日跟着阿宛常出入高门府弟,再不是从前卑怯模样,只正色道:“还请公主见谅,贵府邀的客人当去公主府上安置,此处为西风楼,自以《西风曲》的邀帖为准。” 玉真公主气结,正想发怒,却见李隆基微微抬手制止她,转头眼底绽出笑意,彬彬有礼地问道:“敢问这个小娘子,这《西风曲》的邀帖,如何能得?” 朵哈见他以礼相待,亦浅浅一笑,如霁月破云:“这个自然是要问我家家主……” 说话间,花阿娘赶来迎客,正准备拉着玉真公主寒暄几句,玉真却狠狠使了一个眼色给她。花阿娘顺着眼风望去,见朵哈正拦着一个头戴远游冠身着玄金暗花黑袍的高大男子不让进,再仔细端详,这男子的面容,分明就当今圣上李隆基!花阿娘惊得三魂六魄都散了出去,冷汗直冒。见圣上只着常服亦未带仪仗,她略一思忖后,忙上前站在朵哈前,以士族大礼道:“不知贵客来,有失远迎,望您大人有大量,恕奴婢不知之罪!” 李隆基心情甚好,挥挥袖道:“无妨,且让……我们几个都进去!”说着,他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了一眼朵哈,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大殿。 一入殿中,一股浓烈的椒香传来,李隆基见这大殿中的佛窟式拱顶与四周西域雕花回廊,亦颇为惊艳,异域之感扑面而来。大殿烛火高悬,四壁油灯通明,几丛西域式树形灯轮耸立四角,正中一画满宝相花图案的巨型圆鼓,其上可容十人站立,而圆鼓之外,又铺陈着数十张联珠纹图案的舞筵。 正对这圆鼓的坐席,并不像寻常酒肆那样有案几桌椅,而是数十张厚厚的绒毯,上面摆放着各色坐靠,一如西域寻常人家中的炕上。 花阿娘将这一行人一路引至首席正中的一张铺着熊皮靠垫的绒毯上席地而坐,玉真公主与李成器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坐下。这殿中众人皆为达贵,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圣上李隆基,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人拖到一边去叮嘱了一番,人人只得佯装不知。 后台处,花阿娘又惊又喜地拉着阿宛的手:“来了!圣……他真的来了!” 阿宛轻扶金冠,看看李贵年,得意一笑:“好勒,大戏开场!” 众人入席坐定后,偌大这一殿中,只听座上微微衣带婆娑声,窃窃私语声。后台传来一阵阵清脆悠远的驼铃声,似由远及近,渐渐滚入众人耳中。 还未及回过神,殿上烛火尽数暗下,只留穹顶下一轮灯烛,如烈日升腾。伴着这驼铃声,大殿正中处突落下一缕大漠黄沙跌落至圆鼓上,如瀑布水流般渐渐变大变宽,火光下晶莹如银河落九天。等细沙落尽,那圆鼓正中赫然站立着一个着金色包头满身珠玉的龟兹贵族装扮的男子,高鼻深目,相貌清俊,正合十望天。此时的驼铃声已经慢慢变做梵音唱作,铜钵旷亮清明,一声声催人深省。梵音中,这男子一件件摘去身上的珠宝、包头、华服,拾起掩埋于黄沙中的僧衣裹身,终成一僧侣。 梵音盛妙,男子亦宝相庄严,动作优雅从容如舞蹈,却也有人不解。玉真公主轻问道:“……这一幕,是何道理?”李成器刚想作答,却听李隆基清清嗓子,缓声道:“这,说的便是当年龟兹国公主之子鸠摩罗什堪悟佛法,出家为僧的故事,这编排,妙呀……”这不轻不重的声音,传遍坐席,众人才恍然大悟。 台上的僧侣鸠摩罗什盘膝坐下喃喃念佛,头顶火烛在他身上投下影子,照亮鼓上的宝相花图案,宛如佛陀再生。这时,大殿四周原已经熄了灯火的雕花回廊中,又有近十处突然灯火通明,散落于鸠摩罗什大师的后方,仿佛是高高岩壁上的石窟一般,高低错落,大小不一。那几处亮着火光的回廊处,皆立有一个飞天装扮的妙相女子亭亭而立,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乐器,伴着一声声钵颂梵音,各做舞姿,婉转灵动。火光自身后照亮,映得她们的身形宛如工笔描绘的剪影,令人如痴如醉。 顷刻间,全殿又灯烛皆亮,火光熊熊。玉真公主抬眼看去,指着那穹项上的壁画惊道:“那回廊中的飞天们,原是如这壁画一般!” 第106章 狂欢 话音刚落,那些飞天们个个单手抓着廊上的绸带跃身而下,帛带飞扬,身轻如燕,如天女下凡一般落在这圆鼓之上。最高处,扈五娘手持琵琶,上身着锦,下穿缎制长裤,外罩纱裙,头戴宝石冠,手饰金镯,肩披五彩飘带,笑意嫣然地飘飘然落于圆鼓正中,而鸠摩罗什师亦微微一笑,合什躬身没入暗中。这十二位飞天在鼓上依次坐定,持琴、琵琶、箜篌、笙、笛、腰鼓等乐器,玉手轻挥,仙乐飘飘而起,和着台后如清风霁月般的佛音吟咏,恍如天宫再现。 席上有人喃喃道:“竟是天宫伎乐图再现……天宫伎乐图……”另一人频频点头道:“这曲当是西域沙州所传的《撒金砂》!本以为已佚失,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众人还未从这天宫佛乐回过神来,却见后台涌出数十位身着西域各部服饰的少女少男,有龟兹、焉耆、楼兰、精绝、蒲犁、疏勒、温宿、乌孙等部,一时间眼前锦绣文饰,花团锦簇。少年们笑颜如花,身姿灵动轻巧,嬉笑间每人站立于一张联珠纹图案的舞筵上。随着一阵阵羯鼓声,那天宫十二乐伎换了姿势,一曲欢闹明快的《急曲子》伴着琵琶铮铮,筚篥声声而起,鼓下的少男少女们随着这欢快的乐声旋转跳跃,场上一时间乐声如沸。 “砰砰砰”台上圆鼓发出巨响,似是十二位乐伎同时用脚掌重击鼓面。此时 ,一位身着红金带彩的胡旋舞服,手持绸带的艳丽女子一跃而上圆鼓,身上数十个金铃丁玲作响,俏立于正中宝相花的花蕊中,更显得人比花娇。她正是朵哈,这几月在李龟年与阿宛的指点下,她一脱街头的轻浮浪荡之气,更在舞姿中融入了大唐清乐的婉转清扬,双臂清举回环,在越来越激昂的乐声中仍从容自若,面带笑意,手中绸带回雪飘飖生风,更不时在鼓上轻点,伴着双足击踩,和着乐声的节奏发现阵阵鼓声。 李成器叹道:“于鼓上舞,以足以丝击鼓,这般清雅妙举的胡璇舞,真脱胎换骨!”玉真掩面轻笑:“怎么,大哥你这回不爱琵琶女,看上胡璇女了?” 李隆基看了一眼台上的朵哈,瞥见李成器的笑意,眼底腾地浮出戾气,沉声道:“玉真,休要再开这种玩笑!”玉真从未在圣上面前受如此抢白,委屈地纠住了手中的帕子。 却见那圆鼓上的朵哈越舞越快,腰肢轻摆,身上金铃声声,足下不断轻击鼓面,鼓声隆隆,手中绸带在灯下宛若有了生命一般上下飞舞,如烟如幻,晃成一阵光晕。众人都随之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须臾间,场上灯光又暗下,台上朵哈如一团轻烟般散去,消失在暗中。却听着一阵阵鼓乐声自后台起,一群舞者身着彩色舞服并头戴百兽面具做兽戏而来,身后那些而演奏箜篌、排箫、铜角的乐手们则完全是龟兹世俗男子形象,他们身穿翻领紧袖花边长袍,腰扎珠联纹式腰带,下穿长裤,足登高筒皮靴,裤带上挂有镶着珠宝纹样的弯刀,嬉笑着行队而来。鼓下那些少男少女们亦停下了舞步,围着这队行边舞边行,三三两两嬉笑打闹。 玉真公主这回算看明白了,抢着说道:“这个我知道,这便是龟兹的苏幕遮大会,又叫乞寒节!”李成器点头道:“这集会上,有以水相泼、鼓舞乞寒的内容,故又称为乞寒舞,众人皆戴上假面,沿路而行,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席上众人亦似被台上那些热情感染,有人伸手轻轻随着节奏合掌,却无人敢站立跳踏歌——圣上虽是微服私行,但谁敢站立于他前? 这时,席间涌出一些西域服饰的待者们,他们每人手持一叠面具,一一分发给了坐在席上的观众们。花阿娘也手持三个面具悄悄跪在在隆基身前,双手奉上:“还望圣上……贵人能与民同乐,置身这西域狂欢节之中!“ 李隆基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了鎏金狮首面具,大方地戴了起来。众人一见,便纷纷戴上了面具,便有那娇艳少女上前拉着齐舞。有了面具,卸下伪装,平日中一本正经的达官贵人们此时亦汇入台前那些少男少女之中,跟着踏歌而行。阿宛扮作龟兹少女的模样,在其中欢乐跳跃,一如当年她在库车的时候。 场上乐声如沸,鼓点如雨急急而下,台上不知何时摆上一朵巨大的莲花骨朵,正随着鼓点与众人的欢呼声一点点绽放开来,露出一个蒙着面纱身着金色罗衣,身披轻纱的女子,娜莉亚。她本就是东市中酒肆中最为知名的舞姬,美艳无双,今日的一支折枝舞更是柔若无骨,风情无限,撼头、弄目、弹指、甩颈、跷足,将现场的气氛带至高潮。除了百兽舞,手鼓舞,更有几个劲装男子又跳起了胡腾舞,腾踏跳跃,热情奔放,动作飘逸洒脱又不失柔和,引得众人一阵阵叫好。 此时大殿之中,巨鼓之下,已无观者之分,众人皆站四处游荡,或拊掌而歌,或踏乐而舞,更有人随着舞者动作亦一起起舞,乐不可支。李隆基戴上面具,亦融入这众人之中,手持羯鼓而动。 场上众人情绪高涨,一起随着乐声击节打拍,在这齐整的鼓掌声中,音乐忽然戛然而止, 此时巨鼓上那些衣饰华丽的舞者仿若在一瞬间被定身,岿然不动,却见一个行脚僧侣着布衣芒鞋,背着竹仗行箱,一步步走上这巨鼓,走在这狂欢的人群中,四下张望,一脸欣喜。一阵阵梵乐涌起,却带着欢快与明朗的神色。 鼓下众人皆面面相觑,有一人迟疑道:“莫非……这是西行的玄奘大师?“ 这时,戴着面具的李隆基点头道:“正是。当年玄奘大师在龟兹国适逢佛祖行像大会,国王邀其同观歌舞,除其袈裟踏歌而行1。可见当日这盛况!” 身边一戴着傩首面具的修长男子,不知是圣上,大笑道:“今日西风楼中,焉不是当日再现? 无谓尊卑长幼,无谓大义名节,民虽如蝼蚁,即见安乐,方能心向往之!” 李隆基闻言心中一动,似窥见一丝新意,正想再叙,却听殿中巨鼓声再次隆隆而起,鼓乐大盛,百器齐鸣,恢宏博大,令人闻之一振。 场上舞者皆和着这鼓乐之声向着玄奘以佛礼敬拜,而扮演玄奘者亦双手合什,施以佛礼后,手心向上,手心上突现两盏佛灯,火光微微跳动,如星如辰。他将手上两盏佛灯施于前面二人,又放下行箱,源源不断取出佛灯向外传递,很快,这场内众人中人手一盏佛灯,星星点点,映得场内这一时内瑰丽文耀,肃穆庄严。 玉真公主看着手中佛灯,笑道:“罢了罢了,今日我亦入乡随俗,道家本无为,今日我这个道士亦为这佛祖的燃灯之礼拜上一回。” 伴着这恢宏的西域组乐,众人手捧佛灯,不由沉心静气,祈福祷告之声渐起。 ———————————— 1唐僧玄奘在其传世名着《大唐西域记》中,赞叹道:“(龟兹国)管弦伎乐,特善诸国”! 第107章 嘉许 乐声渐弱,众人跟着指引,将手中佛灯轩入殿中灯树之下。 梵音四起,玄奘亦褪下一身褴褛行衣披上华宝袈裟,合十而立于鼓面正右,其是灯轮如炬,火光更盛,映得他更是宝相庄严。这时,后台拥出五只“青赤白黑黄”华彩披耄的狮子,每头狮子有狮子郞牵着,引到佛陀面前,俯身做趴地跪拜状。 台下有人叫道:“这不是龟兹的五方狮子舞吗?和佛祖又有什么干系?“ 还是那个傩首面具的修长男子,笑着朗声道:”佛经中记,释迦牟尼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做狮子吼,群兽慑服。这狮子,又是菩萨坐骑,更是佛的护法者,是瑞兽、祥兽,由佛法度化,才能施福于众人。“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看向台上。只见那佛陀以手拂目,一一点于狮子额头。此时乐声换作那喜庆祥和的《太平乐》,几头狮便欢腾起来,刚才如定格般的少男少女们如被佛祖点化,亦随乐舞动踏歌而行,围着几只狮子嬉闹。狮子头用木刻成,须彩纹绘,金镀眼睛,银贴牙齿,狮子随着音乐鼓点和狮子郎的指挥摇头摆尾、扭身俯仰,以足跳跃舞蹈,全身的狮毛直抖,双耳直摆,活泼可爱。 几只狮子各立其方色,按“青赤白黑黄”,对应“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向中间舞动,黄狮子居中,慢慢向着李隆基靠近,在他身边一直逗弄盘旋。 李隆基正好奇,却见那黄色狮子竟径直在他身前跪下,那狮子郎扬手摘了面具,亦跪下行了大礼。这人,正是李龟年。他带着五色狮子一起跪倒在李隆基面前:“圣上贵足践此西风楼,与民同欢,同赏乐事,微臣不胜感恩!“ 李隆基见已被认出,哈哈一笑,亦扬手摘下面具,伸手扶道:”平身!今日上元之夜,如此佳剧,朕亦有幸赏之!“ 众人见李隆基表明了身份,全都跟着呼拉拉跪下,三呼万岁。那五只狮子,亦老实伏地于前,乖巧温顺。 李隆基轻轻抚过黄色狮子的头,笑问:“这五方狮子舞,原也是从龟兹而来?“ 李龟年拱手道:“原是汉代由波斯传入龟兹,这才由西域东渐而来。1这东南西北中五处,黄为皇,至高无上,为我大唐中原,四方则为四夷,以中为尊,一统而来!“ 李隆基背手而立,睥睨四方,心中大悦:“好一个一统而来!” 他展袖一挥:“今日西风楼各众,徵音妙舞,采西域之风而呈盛唐之相,每人赏钱千贯!”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谢恩声中,他又扶着李龟年的手,浅笑道:“ 李爱卿,朕已赐名于你,看这西风楼,黄白之物你必是不缺,可想要什么特别的赏赐?” 李龟年略一沉吟,抬头轻道:“圣上,可否为微臣这西风楼题名?此处本是贱地,圣上踏足已是荣耀,若得题名,必是蓬筚生辉!” “好,就依你!” 自从西风楼门楼上挂上李隆基御笔亲题的匾额之后,名动长安城,《西风曲》每日的一百位坐席一席便价值万贯,却仍一票难求。此夜还有一个涟漪,便是第二日一早,圣上便遣内廷的人到西风楼宣了旨,将朵哈封为内贵人,派了一顶宫中御辇接到了宫中。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一夜,终是轰轰烈烈地过去了。送走圣上与宾客,夜以继日排练了数日的西风楼诸人终放下心头大石,却也实在没力气再去庆贺一番,早早地道了别各自回府安置了。 王维亦摘下了傩首面具,至后台寻到了正在卸妆的阿宛。她今日一身龟兹少女装扮,头戴金冠,披青金石的菱形格纹披帛,身穿红蓝相间的窄袖紧身短袄衫,正是她当年随着阿娘去库车城中参加苏幕遮大会的样子。 王维见她正费力地抬着胳膊拆头上的金冠,微卷的发丝纠缠零乱,牵扯不清,他便站到了她身后,轻轻帮她摘去发冠上的簪子,取下冠子。阿宛在镜中看到他的身影,又惊又喜,不加掩饰地转头靠在了他的身上,喃喃道:“摩诘,摩诘,我完成了,我做到了!”后面几声,竟隐隐带上了哭腔。 王维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阿宛,你做得很好!他们……会很高兴的……” 阿宛吸着鼻子,抬起头:“摩诘,你知道吗?那时候和你在库车,赶上了无遮大会,赶上了燃灯式,可惜就没有赶上苏幕遮节。那时候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和你一起参加一次苏幕遮……这次,勉强算是……” 王维心中狂喜,捧着她的脸,问道:“那时……你就想着以后和我一起了吗?” 阿宛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然道:“你在我心中,早就与他人不同……只是我没心没肺,开窍得比较晚……等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时,差点把你搞丢了……还好,你一直在……” 王维紧紧把阿宛拥入怀中,像是要把她整个嵌入自己的身体里。温热的气息包围着阿宛,她只觉得此时心头清明,身如软棉,整个人似泡在一汪春水中。 “咳咳……“门口传来几声刻意的咳嗽声,二人慌忙分开,却是花阿娘站在门边。 她嗔怪着看了他们一眼,却被王维那通红的耳根逗得发笑,强忍着笑道:“这上元之夜,本是你们妙年男女相会的日子,就不要在我这老婆子面前晃悠了,快出去玩!“ 阿宛奔过去,撒娇道:“花阿娘,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花阿娘笑了笑,正色道:“我这前半生在宫中藏拙偷生,只求活命; 现在能坐镇这个西风楼,用上我这十八般武艺,倒是一件快事,我心里敞亮得很!“ 说着,她把阿宛向着王维身边推了推,佯怒道:“我还要清点一下后台行装,你们快去玩,别在这里碍事了! “ 阿宛吐了吐舌头,拉着王维正要走,却见王维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下,说:“花阿娘,有一件事西风楼须得小心行事……“ 他对上花阿娘狐疑的眼神,正色道:”那五色狮子舞本是民间曲艺,但今日圣上听闻李龟年一言后,怕是就会与皇权,与四夷来朝等朝堂之事扯上干系。日后演出中,狮子舞可演,但五色狮子不可,尤其是黄色狮子,切不可随意登台玩笑。“ 花阿娘若有所思,神色凝重地点头应道:“摩诘所言极是!“ 阿宛却不以为然,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们龟兹的狮子舞哪有那么多讲究,图个热闹罢了!“说着,她拉着王维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嚷嚷着:“我们去逛灯会啦!” —————————————— 1《新唐书·音乐志》记载:“《龟兹伎》,舞者四人。设五方狮子,高丈余,饰以方色。每师子有十二人,画衣,执红拂,首加红袜,之谓师子郎。”龟兹伎,亦即龟兹舞,据此可知,龟兹舞与五方狮子存在着密切联系。 第108章 春来 二人迈出西风楼,在灯会上转了一圈,只觉得喧嚣嘈杂,便拐至另一端的曲江池畔漫步,耳边为之一静,只听得脚下悉悉簌簌的踏雪声。远眺数百米外的琼宇华楼,隔着一池春水,光影袅袅,人声依依,如蓬莱幻境。 阿宛伫立水边,凝神望了一会,轻叹:“浮生若梦,原是这个感觉。” 王维笑着帮她紧了紧鹤纹斗篷的衣襟:“我们的阿宛,终于也有诗风赋骨了。” 阿宛轻轻依着他的肩膀,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摩诘,我曾觉得我与这个长安城,始终无法亲近;直到今日,我才感觉到我真正融入了这里,我亦成为这长安城中的鲜活的人,被记住的人,而不是一个摆设,一个面目模糊的过客。” 王维沉默良久,轻道:“阿宛,有你之处,便是我的长安。” 连着几日的晴天,令东风渐暖,冬梅刚歇,春桃又烁烁开满枝头,草木萌生,满城清举之气。梨园中的那棵梨树,新芽繁茂,枝腋处花苞亦探了出来。 阿宛站在树下,盯着各处的花苞,认真地数着:“……32,33……” 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李龟看着阿宛,大笑道:“阿宛,这才二月,放过这棵梨树……“ 阿宛扭头见是他,笑道:“李大楼主,今日算是有空了?” 李龟年大大咧咧住她廊下木台席地一坐,半撑着腿,全不顾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雀金呢裘委顿在地:“怎么也得休息休息……停一日,那座席票价还能再翻一翻………“ 阿宛啐道:“ 你原是个奸商!“ 他面色一滞,委屈道:“阿宛,你还不知道我嘛……“ 阿宛忙倒了一碗茶递过去,岔开话:“ 扈五娘……她现在还是不理你吗? 他脸色更似委屈,挠着头道:“前两日,我包了百两黄金的俸薪去找她,又谢了她初一那日给我送饭的情义,她好像也是不喜……“ 阿宛瞠目,终于见到比当年的自己更呆的了人。 她无奈叹气道:“你是真不明白吗? 扈五娘不愿意做我阿爹的侍妾,和我没关系,和你有关系!“ “我?我又怎么了?……“ ”她想嫁的人,是你!你这个呆子!“ 李龟年一时愣住,半晌不语。 阿宛又追着说道:“你当她来这西风楼,是为了俸薪吗?她在我爹爹的府里,要什么没有? 她是为了能天天见到你呀!“ 这层窗户纸终被捅破,李龟年再无处可藏,终于卸下那装傻充愣的样子,面色阴郁道:“我都知道,那又怎样?“ 这回轮到阿宛愣住了。 他站起身,背手望天,并不看她:“这世间,情一事,又不是你来我住的公平交易,本来最没道理。她若要一厢情愿,那便是她自己要度的劫,与我不相干。” 阿宛看着李龟年高大的背影,努力想找回当年初见时那个爽朗少年的影子。 或许,这样陌生的他,才是真的他?想到这里,阿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颤声道:“阿诺……是你吗?” 他闻身转头,深深地看着阿宛,嘴角扬起:“阿宛,我也有我自己要度的劫。” 长安初春的晚来风薄有暖意,随日落平息,又随月升而起,将落花吹得满城。但塞外初此时,仍是刺骨的寒意,春草不生,春风不度。 裴迪与哥舒晃被俘至契丹人军营中,已近月余。那日他领着百名轻骑疾驰至雪坡之上,迎面就碰到了近二千的契丹骑兵,百人对千骑,他们二人浑身是血,力竭被俘。 他们手脚被缚住,蒙着眼牵在马后跟着游骑们四处扎营。也不知在雪原中走了几日,终于走到了一个河谷,被扔到四处漏风的营帐之中看守着。此时,裴迪身上衣衫不知是血是泥,早已冻得邦硬。一身是伤,又无医药,终于在一个风雪夜里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哥舒晃大声呼救,听到似有中原口音的女声在柔声说话,亦有人为他包扎上药。一阵暖意之后,他终于舒服地睡着了。 等裴迪醒来,已是几日之后。他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见自己并不在那肮脏泥泞的营牢之中,而是衣衫整洁地躺在一个暖和的软帐之中,地上铺着毡子生着火坑,身上各处伤口具已经包扎。他既不知为何人所救,更不知哥舒晃人在何处,喜忧参半。 他正挣扎着起身想走出营帐,却见一高大男子掀帘进来,帐顶的天光直照在他脸上,正是哥舒晃。他正微眯着眼,见裴迪已起身,忙惊喜地上前搀扶着把他按到榻上:“裴兄弟你总算是醒了!这几日可吓坏老子了!” 裴迪见哥舒晃亦全身是伤,不由捶了他一拳:“你嚷什么!你不也是半斤八两!……怎么契丹狗发了善心,竟给我们医治了?” 哥舒晃尴尬一笑:“老弟,还是你福大命大,竟在契丹的王帐里碰到老熟人了……“ 裴迪一怔,脑子飞快盘算着,却仍不解:“我……怎么不知?“ 说话间,帐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帘子被掀开,进来的却是一个契丹贵妇装扮的女子带着几个女婢。她二十岁模样,虽做契丹装扮,脸与手的肤色却欺霜赛雪,一双眉眼灵动顾盼,额心点了一点花蕊红钿,与浑身装扮格格不入,却固执地显明了她唐人的身份。 她从容地走到榻前,打量了几眼裴迪:“唔……醒了,自然也就能活了。“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婢女给他奉上一大碗羊汤:”喝。“ 裴迪接过羊汤,抬头迎着她淡定的目光,迟疑着唤道:“杨家……七姐姐?“ 她身形一颤,冷冷道:“这世上已没有复州司马府的杨七姐,亦没有大唐的永乐公主,只有契丹的阿末儿。“ 裴迪先是一惊,尔后脸上透出笑意,伸手抓住了阿末儿衣带上的络子:“杨家姐姐,他们都说你在营州不知所踪……原来,你还好好的!“ 她一脸薄怒,甩开了他的手:“裴迪,我救你,不是因为当年我们在复州的情分,而是因为你是裴将军之后,日后幽州攻城时,自有用得你的时候!“ 裴迪见她神色不对,惺惺地放下了手,不再言语。正在此时,一身形削廋目带精光的三十岁左右契丹男子突地掀帘而入,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他一进来,帐中的几个女婢便齐刷刷跪了下来:“拜见……副可汗!“ 不用说,他就是这几年中在契丹权倾朝野,最终起兵的契丹重臣,可突于。 身为前契丹首领李失活一手提拔上来的牧民之子,李失活死后他终于显露不臣之心,对新继任的李失活之弟李娑固极为不敬,一路杀伐绞其党羽,又在营州之战中趁乱杀了他,他的妻子永乐公主亦被他掳走,软禁于营中。此等手段,不可不谓毒辣。 第109章 献计 可这样一个名震塞北的枭雄,一进来便满眼宠溺地看着永乐公主1,对裴迪与哥舒晃的一脸敌意与戒备视而不见。永乐公主见他进来,并不行礼,只侧过脸不看他,冷声道:“你在外面站了多久?又不放心想偷听?“ 可突于满面堆笑,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刚到一会,就是过来看看你这位兄弟……身体如何,休息得可好……“ 裴迪与哥舒晃狐疑地对看一眼,并未说话 。 永乐公主哼了一声:“早就说过了,虽然裴家曾与我娘家有亲,但多年未见,早已陌路。何况现在这情形……他阿爹镇守幽州,若能劝降,于我们契丹部自然是大好事!“ 可突于听到她说“我们契丹部“,颇为动容,便上前想握着她的手:”阿茉儿,我的好阿茉儿,都依你,都依你!” 还未靠近,她站起了身捂住了鼻子:“这里一股血腥气,太难闻了!”又指了指女婢:“可别让他们死了哈,好好看着!”说着,她巧妙地避开了可突于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他讨了个没趣,极为阴冷地剜了裴迪一眼,亦转身跟着走了。 裴迪与哥舒晃二人拿不定主意,干脆心一横,有肉就吃,有药就喝,有觉就睡,先把伤口养好再说。 又过了几日,裴迪每日好吃好喝在帐中呆着,有女婢有军医来前来照料,虽不能出去,但听着帐外春寒料峭,劲风猎猎,倒觉得确是被厚待了。 这一日,又有男子掀帘而入。裴迪只当是军医躺在榻上未起身,那人却直冲到榻前,狠狠扯着他发髻一把摔到地上。裴迪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时,已被人压制住跪在榻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横在他项上。 可突于的脸凑近裴迪,阴狠地问道:“说!你们两个是不是长安那皇帝小儿派来接阿茉儿走的?” 裴迪脑中飞速盘算着,大概理清了脉络,便嘿嘿一笑:“可汗果然英雄! 圣上传旨到冀州,是有让我们探明永乐公主的下落,可前几日看公主…似乎并不愿意回去呀……” 可突于哼地一声放下了匕首,一脚把裴迪踢开:“ 倒是老实!” 他大喇喇往榻上一坐,斜眼看着裴迪,一边把玩着匕首:“ 阿茉儿决不能回去!她是我的!”说着,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瞪着裴迪:“我为了她,连首领都杀得,别说你们!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裴迪眼珠一转,换上了一副悲怆的表情:“副可汗,我……其实也不愿公主回去……” 他一听,眼瞪得更大了:“怎么说?” 裴迪斟酌着,缓缓道:“我小时候和杨姐姐同在家塾,她曾说过,长大了想嫁给一位驰骋原野的大英雄。圣上将她许配给了李失活,可当年她回长安省亲时曾说过,李失活性格优柔寡断,并不是她心中良配……后来圣上又下旨将她二嫁给李娑固,她也曾写信给过圣上拒婚……这次,若真样悄悄带了公主回去,圣上大概会治她抗旨之罪……”他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可突于的神色,又说道:“倒不如……在这里,有真心对她的人……” 可突于眉头紧锁,直到后面一句才展开了眉头,显是说到他心里了,不禁嘿嘿一笑:“你们那皇帝小儿,不会打仗,成日里只想着把你们大唐女儿嫁过来嫁过去,也不害臊!” 裴迪暗暗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怒气。 可突于却越想越高兴,哈哈大笑地站了起来,指着他说:“行,那就不杀你们了!留着你的命,一是和你幽州的阿爹好好说,这仗我们也不想打; 二是回长安告诉那皇帝小儿,不管他同不同意,公主现在是我可突于的人了!” 裴迪沉吟了一下,突单膝跪地,行了个契丹的大礼,一脸凝重道:“副可汗,我有一个三赢的办法,保证公主能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嫁给你!” 可突于眯着眼打量着他,半晌,一把把匕首掷出,破空之声擦过裴迪的耳边,钉入他身后的营柱上,入木三分。这一下马威之后,他得意道:“你说!” 裴迪定定心神,抱拳道:“还请可突于大将军正式就位契丹可汗,并向长安呈书,请封松漠都督一职!与此一来,一是您可汗之位名正言顺,再无异议,二是圣上可顺理成章将永乐公主赐婚与你,陪嫁无数;三是春草已生,边境这数月的战事可休,族人可专心畜牧,此乃三赢!” 可突于脸色突阴突晴,显然已经动了心。 他紧紧攥着手心,纠结道:“……去长安请封……万一那皇帝小儿不同意册封我呢?毕竟李娑固是我杀的!” 裴迪哈哈一笑:“当年圣上虽然年纪不大,但胸襟不小。他早就传下口谕,不管下一任契丹可汗是谁,只要愿意进京受封,盟约仍在!” 可突于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头恶狠狠地道:“你们汉人……实在不敢信!”说着,他狠狠一甩帘子,走出了营帐。 裴迪本就大病初愈,刚才被他压制时似乎又被踩断了肋骨,这番心力交瘁过后,夹杂着失望、气恼、忧虑,终于再撑不住 ,”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二月末,长安早已春意融融,草茸絮软,曲江池畔一夜吹碧,桃红柳绿。 三年一度的春闱之日,如约而至,贡院外车马如沸。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碾碎了曲江飘来的春樱,春桃,一地红影。 贡院内,圣上派了礼部侍郎言明正为主考,端坐于大殿之上。王维随着国子学众官生一起贡院门口等着入间点卯。他镇定自若地呈上名牌,核对家状,取了号牌,一步步缓缓走到自己的考号前坐下。他低头见院内一地落红,委于尘土,不禁浅浅一笑。是的,化作春泥更护花,以一时功名换一世长情,他自然是愿意。 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再无半分纠结犹豫,提笔写了起来。 酉时未到,已有考生皱着眉出了贡院。 门前的官道上,挤满了前来接人的车马,不远处的一辆油壁车内,阿宛正绞着帕子,犹豫着要不要去门前。一旁的花阿娘奇道:“今儿拉着我出门的人是你,到了这儿又不去见他的人,还是你!你们这两个欢喜冤家,这个节骨眼上闹什么别扭呀!“ 阿宛心绪不安,懒得解释,只嘟囔道:”昨日他特意嘱咐,不让我这几日来见他,以免乱他思绪……我都已经答应了呢,省得他笑话,远远看一眼便罢。“ 第110章 旧闻 说话间,酉时已到,众生都一律停笔收卷,走出院外。 门口一阵喧哗,有叹气者有嚎哭者,亦有胸有成竹踏步而行者。王维一身宽袍缓袖的青衫,如松针清举,缓步而出。院门口竟一时静默,人人望向他,这个今年进士科头甲的热门之选。 阿宛掀起窗帘,定睛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于街衢,心中百味杂陈,柔肠百结。 那一日与他并肩坐在洛水畔,他曾说过一个秘密,是他这样一个温润之人所能做出的最坚决的反抗。虽然他之后没有再提,可看昨天他的神情,大概早已下定决心。 阿宛对此既喜又怕,可一时却没有更好的法子,竟辗转了一夜。 第二日,亦是科举最后一日,单考“策问”, 与昨日“帖经”与 “杂文”不同,需以国事政要为题,析要害,断是非,提纲要,极见功力。有人咬着笔杆抓耳挠腮却纸上空无一字,亦有人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下笔千言。 酉时钟响,王维长吁一口气,坦然落笔。 待他从容走出贡院,便见那个戴着帏帽的俏丽身影,在街角僻静处亭亭而立。虽看不清面容,但轻纱后的笑意与爱意,却是满溢而来。 王维亦眼底泛起笑意,步履轻快地向着她走去。 冷不防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摩诘兄! 只等你金榜提名,抱得美人归了!“ 他一转头,正是晁衡。他轻松随性地将手搭在王维肩上,用下巴比了比阿宛站立的方向,笑道:“可是那位梨园的美人儿? 你们俩这段佳话,啧啧,早已传遍我们国子学了……” 王维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晁衡兄,我与这位……公孙娘子之间,还请勿妄言……日后,自有定论……” 晁衡原来嬉笑着的脸垮了下来:“我倒是忘记了,摩诘兄与卢氏还有婚约在……”他斜睨着王维不动声色的脸,一股无名火上来:“此次春闱之后,摩诘兄怕是有更多富贵姻缘可以挑,这梨园女子,之前爱之切之,之后,怕是要弃如秋扇了!“ 他放下搭在王维肩上的手,僵硬地行了个礼:”预祝摩诘兄状元及第,看遍长安花!“说罢,拂袖而去。 不远处的阿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待王维走到她跟前,她亦用下巴指指晁衡的方向,调笑道:“倒是个好人,现在就替我鸣不平呢!” 王维耳根发烫:“……你……你都听见了?” 阿宛神色如常:“也只有他,一个琉球人,会不记得士族与贱籍之间的沟壑,真心把我们当成一段佳话。” 王维局促地说道:“我亦从未在意这些!”话说得急了,一阵冷风灌进了他喉咙,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有几分狼狈。 阿宛见他真急了,想替他抚一下胸口又止住了手,宽慰道:“我知道……我知道……” 听他咳声渐小,阿宛慢慢地小声道:“只是………若这次你中了榜,那么范阳卢氏或有其它高门自会敲锣打鼓去寻你;若你落了榜,众人都会道梨园女子妖媚惑人,竟迷得一介品学兼优之士断了前程……” 王维好容易停下咳嗽,眼红脸涨,却一把地抓住了她的手,看着她问:“你信我吗?” 阿宛这几日夜夜翻来覆去睡不好,本还有几句抱怨不吐不快,但她此时见王维那清亮眼眸,竟一句也说不出了,只缓缓点了点头。 “好,那你等我,等我一身清白地来求娶你!“ 长安,宋王府,西风楼。 自上元节之后,阿宛竟是这年第一次来这里的西风楼。除夕不能相聚的憾事,与王维的身份之差,都让她有了想要拿回身份的念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亦担心爹爹会为难,几下纠结中,便选择了避而不见。 这一日,还是李成器差人送了贴子,把她请了过来。 李成器一身烟色春衫,缓袖当风,闲闲地坐在西风楼亭台高处点着茶。玄铁炉上的兽首青铜鼎里,水如鱼目翻滚,他以竹柄白瓷水抔扬起,缓缓斟入白瓷透青茶瓯中,看了一眼,满意道:“这回算是得了这碧螺春的八分春色了! 阿宛站在窗前,望着这个以精巧奢靡而闻名长安城的宋王府,连李成器唤她来饮茶都充耳未闻。他们二人闲聊时都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李成器只好自己趿着鞋,给她端了过去:“阿宛,我数了数,你从进门起,就叹了八回气……” 阿宛这才惊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接过了茶:“谢谢爹爹!” 李成器看着她的芙蓉俏脸,微微叹了口气:“你笑起来,和你阿娘真像……” 阿宛抬起头,对着他的淡淡笑意,咬了咬唇,下决心道:“爹爹,我……我有点……有点想做李宛儿了……“ 李成器略略吃惊,却松了眉头:“原是为了这事……“他拉着阿宛坐下:“告诉爹爹,是不是为了王维那小子?“ 阿宛脸上飞起红晕,神色倒是坦然:“是……也不是!“ 她绞着手,思索了一会,缓缓道:“之前一心想着西域舞团,还有学堂,还有译馆……一件件都算有了眉目,但这些事,绝不是我阿宛能做到的,而是公孙娘子做到的!所谓姓氏,是责任,但也是权利,是资源,是完成心之所愿的能力!” 她拉着李成器的衣袖,晃道:“爹爹,若我成了李宛儿……往小了说,每年佳节,我都能名正言顺与爹爹相守; 往大了说,这大唐盛世,我亦可成为其中一部分!” 李成器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她,良久,大笑道:“你果然是我李家的女儿呀!”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眼中无限骄傲:“你这秉性,真有你姑姑太平的几分气度!” 阿宛眼里放光:“爹爹你是答应了?” 他点了点头:“其实爹爹亦一直在为这筹谋……圣上多心,但对李氏族人也算宽厚,尤其对二叔一族尤其如此……当年二叔为贤太子,却因才华见妒,被武周皇帝定为谋逆,全家发配巴州,几位堂兄妹身死异乡,至今不曾魂归故土……去岁重阳之后,我就曾上表请奏,请礼部派人接几个堂兄妹的骨骸回长安,葬在皇陵以慰在天之灵……” 阿宛听到巴州一地,只觉得隐约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李成器见她眉头紧锁,又笑着解释道:“当日我为典礼官,必将呈情李氏家族血肉离散之痛,再将与你因《西风曲》中的龟兹曲谱相认之事,密报之圣上,以求圣恩……” 阿宛愣着,喃喃道:“去年……去年重阳之后……”“ 她突然想到了,惊呼:“当日梨园的公孙娘,说要去巴州迎一个故人回来……难道?“ 他亦迎向阿宛的眼神:“对,当日礼部派去巴州的皇家使团中,确有公孙娘,以祭礼官的身份同去的。” 阿宛一下呆坐在榻上,思绪纷乱,感慨万千。这世间,真有生死不移的情爱,偏偏还是在一个素日里看起来精明市侩的人身上。 第111章 劝慰 长安春夜的晚风柔软,轻拂人面,却也能扫得满地红消香碎。 阿宛在这样的风中沉溺了好久,才从那陈年的旧事中醒过神来,一声长叹。 李成器亦远望着不远处的琼楼华殿,眼带暖意:“这深宫中,有人在,就有情在。” 他收回思绪,笑着拍了拍阿宛的手:“你说了那么一堆话,最要紧的原因,还没有说?” 阿宛觉察他意之所指,含羞道:“爹爹,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李成器偏要逗她:“知道什么?” 阿宛倒是淡定了,认真道:“女儿想过了,他可以不管不顾地娶梨园的阿宛,我却不能让他因我而家宅不宁,被他人诟病,被同年耻笑,仕途受阻;他的才能,自然要去那庙堂之上发光发热,而我,亦想与他名正言顺地携手同游,看遍繁花!” 李成器往榻上一躺,哼道:“王维这小儿,素日里就惜字如金,甚是无趣!若非他这次考个头名状元,主动三拜九叩上门求娶,不然,想娶我李家女儿,门都没有! 爹爹我一纸婚书把你许配给裴旻家那小十三,看他怎么办!” 阿宛第一次见他这样无赖形状,又好气又好笑,听到裴迪的名字,又急道:“对了爹爹,你说开春了冀州就会有消息,裴迪他那边怎么样了?” 李成器只恨自己一时嘴快,呵笑道:“明天爹爹去问问……” 裴迪再次醒来,却是躺在一架牛车上,正摇晃着在原上前行。身前身后,俱是一身戎装的契丹骑兵以及辎重车马,想是营地开拔了。 他勉强坐起身,被将要落下的夕阳刺到睁不开眼。此时的草原上已经是青草依依,漫山遍野的野花沿着坡四处疯长,俱被这无遮无澜的壮丽夕照描上了金边,与他在玉门关,与长安之处所见落日,又是另一番景致。 “你醒了呀?”一阵马蹄声,哥舒晃一勒缰绳,在牛车边停下与他缓步同行。他现在早已洗刷干净,俨然大唐使节的装扮。 裴迪见他如此,知是终于平安了,略放下心来,笑骂道:“这一觉睡得,真他妈爽!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哥舒翰嘿嘿一笑:“ 长安派了使节过来,说只要可突于继任汗位,并亲至长安受圣上册封都督,那么一切既往不咎,金戈不向,互市照旧。现在呀,已经休战了,咱这是去契丹的上京参加他的继任仪式,不日就要休整一下回长安了!” 裴迪又惊又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当日险些死在可突于手中,便随机应变,揣测了圣上的意思先稳住他,没想到圣上竟也是如此想法! 他的话,与长安来使的旨意两相印证,再加上契丹人内部休战的呼声四起,向来多疑的可突于也终于相信了圣上的诚意,开始着手继位与出使长安的准备。 他欣喜之余,又问道:“杨家……永乐公主殿下呢,也一起回上京吗?” 哥舒晃尴尬地挠挠头:“说到这个……这个女人不说回长安,连上京都不肯回,竟几次想寻死……可突于舍不得打骂,只好把她关在马车里……你有空,可以去劝劝……” 夜色低沉,天地一色。 塞上高风夜,云薄雾淡,星星点点的光,竟不知是星光还是远处篝火。 裴迪勉强走下牛车,摸索到永乐公主所在的马车旁,听呼吸声只有一人,便轻轻敲了敲窗沿,压低了声道:“杨家姐姐……” 车内一阵衣衫悉嗦的声音,只听她轻轻道:“裴十三,你可有什么大碍?” 裴迪嘿嘿一笑:“ 年轻力壮的,睡几天就缓过来了……”他强压着兴奋道:“杨家姐姐……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车内半晌无语。 他又敲了敲窗:“姐……永乐公主殿下,能回长安了,不高兴吗?” 她轻轻掀开了窗帘,露出一张凄美的面容,月色下几行泪痕犹在,眼中蓄着的泪又不断滚落下来。她看了一眼裴迪,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回长安……被圣上下旨再嫁一次吗?” 裴迪一时无言以对,支支吾吾起来。 她恨恨道:“圣上要我和亲,要我去安定边疆,我不敢辞;蛮邦清苦,我亦可以忍;失活他病死,我愿为他守节,可圣上竟一道旨意让我再嫁其弟!为了两国盟约,这般侮辱,我也可以受……但今日,若要我跟着杀夫仇人去长安受封,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裴迪虽足智多谋,却是实在不懂如何劝慰,只得苍白道:“留得青山在……” 她一声冷笑,声音仿佛在冰里淬过:“我好好一个司马家的女儿,也是从小礼仪诗书教养起来的,竟被你们当成牛羊牲口一样抢来抢去,送来送去! 有何人顾惜过我的心思!!“ 她一双玉葱般的手恨恨地抓着窗框,咔嚓一声折断了指甲,断口直直嵌进了肉里,血顺着木纹向下淌。但她心中恨极,竟毫不觉得疼。 裴迪不忍看她,低头闷声道:“我以为……可突于对你……还是好的……“ 她那浑身竖起的刺仿佛在这一句之下软了下来,眼中闪过几丝温情,却又慢慢变成无奈:”……好?什么是好?他因我而起兵……我与他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死在上京、死在营州的无数条性命……“她声音发颤,几度哽咽:”不会有将来了……“ 裴迪这才明白,为什么可突于起兵之后并没有直接称王,他想要的,本不是可汗之位,而是她!裴迪轻呼:“难怪!可突于他在契丹素有贤名,有勇有谋,又对李失活一向忠心耿耿,此次突然起兵,原是……“ 永乐公主无力地靠在车窗上,珠泪暗垂:“ ……我和他,就是孽缘!他在长安对我一见倾心,却做了我的赐婚使!……我本也死了心,一辈子与他只有君臣之份,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竟至今日这样的局面!我本是和亲公主,却因我累及那么多无辜百姓…… “ 她愧疚难当,声音呜咽,被草原的夜风轻轻一吹,四散于星野之中,再无痕迹。 人的喜乐哀痛,本就如此渺小。 良久,裴迪轻道:“杨家姐姐,若能抛开这永乐公主的身份,离开茫茫塞北,回到中原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你可否愿意?“ 她如抓到救命稻草,鲜血淋漓的手直从车窗中探出来:“我愿意……我想重新活一次……“裴迪轻触到她的指尖,她突如触电般地缩了回去,绝望地哀声道:”他不会放手的……他已经疯了……他不会放手的……“ 裴迪低头思忖再三,坚定道:“杨家姐姐,你不用为战祸而愧疚,边境之安危若担于和亲公主的肩上,那是我们大唐男儿无用!你答应我,好好活着,我一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 “ 第112章 落榜 春闱后十日,贡院内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歇了下来。 礼部侍郎言明正将封着红漆印的上榜考生卷宗呈交了圣上,御笔亲批之后,在当日的尚书省会上历行唱第仪式,将上榜考生按名次依次唱了一遍。 国子学监诸大人越听眉头越紧,直至最后唱完名,他一时错愕,愣在原地。 下了会,众人散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礼部侍郎言明正身后,至僻静处,他抬手唤道:“言侍郎还请留步……” 言正明回身见是诸大人,亦拱手唱了个诺:“诸学监,何事相留?“ 诸大人摁了摁额头,轻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言侍郎解惑……“ “旦说无妨。” “在下有一门生今年春闱,本为世家,学富五年,才调清华,私以为有状元之相……但今日唱第之时,莫说状元,连三甲都未入……”诸大人关心则乱,问得急切而直接。 言侍郎看了一眼四周,问道:“那个门生,可是出身太原王家的王维王摩诘?” “正是正是!”诸大人急忙点头:“言侍郎竟也记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诸学监你有所不知……我们礼部几人曾为王维争论不休。你我皆苦读多年,皆有爱才之心,但……此事重大,实不敢斗胆批他入榜呀!” 诸大人一滞,拱手堆笑道:“此处只你我二人,还望言侍郎念当年同榜情义,如实相告!” 言侍郎见左右无人,凑近些道:“此生的答卷上,竟未避讳圣上的名讳!你看那薛王申王为了避这个隆字,都自请改名,他小小一介白身,是大不敬之罪!” 诸大人面色煞白,手微微颤抖,半晌才颓然道:“……实不应该呀!” 言侍郎摇头叹道:“他文采斐然,思绪缜密,洋洋千言一挥而就,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竟败在这上面!我们那日闭门商议了半日,觉得落榜亦是对他的呵护,不然这样的答卷被圣上看到,还不知会不会惹来泼天大祸!” 他见诸大人仍怔怔不言,便拍肩膀安慰道:“诸兄,此生年方十七,第一次科举出个纰漏,倒也不必过于苛责。此等英才,必有光耀一日!” 三日后,御笔亲批的大红榜单贴在了贡院门前。一时间,人声鼎沸, 车马盈衢。 此次圣上廷策唱名,取中的27名进士,张榜昭告天下。状元为杜绾,出身于京兆杜家,素有文正之风,榜眼为张嘉贞,倒是出身于寒士,探花郎为韦见素,亦是官宦子弟,面若白玉,风流倜傥。 红榜已下,一甲中的三人早早被官家安排簪上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巡街而去; 而其余那十几人亦陆续到了榜下,见自己名字赫然在上,自是喜不自胜。更有那些从商的富贵人家想求个朝中人,惯会榜下捉婿,见年龄合适相貌端庄的,便上前问名求婚配抓着详谈。上榜之人,有避之不及的,亦有欲拒还迎的,十分热闹。 但更多的人,是在榜下张望多时,遍寻不着,最后悻悻而归。一头发花白的老贡生屡考不中,终于捱不住这满腔悲愤嚎啕大哭,巾散袖卷,涕泪纵横,旁边亦有不少人触景生情,暗自抹泪,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国子监那一批考生中,三十多人竟中了十数个,状元、探花皆出于此。最意外的二人,一是晁衡竟也中了三甲第七名,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中了进士的外邦人士; 二是大家期待中的热门状元人选王维,莫说状元,竟榜上无名。 春日渐晚,略有薄风,卷得一地落花乱舞。 书院后庭的茶室内,王维一人面色如常,静静端坐研茶,月白色的衣袍缓袖挽起,头上端端正正戴着学巾。桌上的白瓷盏中盛着色淡如烟的寡茶,显是已经冲了多回。 院外突然一阵喧嚣,显是那些中了进士的同窗们已经巡街而回。这一日,长安城内所有民间家苑都奉进士们为贵客,以入院折花为荣。他们一众学子,正嘻笑着说起这一日踏遍长安的趣事,哪家庭院雅致精巧,哪家的丫鬟曾在屏后偷瞄,引得众人不时哈哈大笑。 状元杜绾,二十五岁年纪高中状元,此时正春风得意,一路昂首挺胸入得院内,瞥见亭中独自泡茶的王维,眼风一转,独独往亭中走来,扬声道:“摩诘兄好是清闲!” 王维缓缓起身,挺拔如桦树初生,嘴角带着客气的浅笑,拱手道:“ 还未贺杜七郎此次高中状元,独得鳌首,可喜可贺!” 杜绾眉毛一挑:“放榜之时未及细看,摩诘兄如此文才,必在榜上?” 王维抬眼,镇定地看向他的脸,声如清风不急不徐:“在下不才,不曾榜上有名。“ “噢?当真?“杜绾假装诧异道:” 摩诘兄自九岁起就素有文名,十五岁诗作遍长安,怎么,这满腹经纶一上考场就变满腹草包了吗?“ 王维早已料到此人会出恶言,轻笑道:“自是不如高中状元的杜兄,可我们学中还有多位未曾上榜的同窗,并不见得都是杜兄口中的草包? 杜绾脸上一红,余光见有不少正慢慢走过来的同窗们,便探身凑到了王维身边,低声道:“你外爷齐国公崔日用,当年借逆韦之乱,趁乱斩杀我京兆杜家无辜之人近十余人,此恨永志不忘!真真苍天有眼,你还不知道,今日我杜七郎高中状元,而你外爷崔日用业已油尽灯枯,客死异乡!少了这个依仗,看你以后如何故作清高!” 如一只手抽去了王维的脊骨,他挺拔的身形一时间委顿了下去,浑身气力全无,几乎站立不住,只红着眼抓住了杜绾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 杜绾对着王维凄痛的面容,赫然提高了声音道:“痛快,真是痛快!”说着,拂袖而去。 一旁的晁衡今日原是喜出望外,兴奋至极,但见王维这般形容,再想到那日贡院外自己多嘴了几句,更是心下愧疚,便几步走上前按着王维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摩诘兄,今日之事,必有什么意外……你不必理会他人胡说八道,倒不如找诸大人打听一下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有则改之,下次保准一鸣惊人!” 王维仍是脸色煞白,对他的宽慰充耳不闻。 晁衡无法,拍大腿道:“这样,我现在就去找诸大人去!”说着起身便要走。 “不用去!”王维扬声叫住了他。 晁衡只得缓缓坐下,又计划着要托谁去打听究竟,唠叨个不停。 王维心中烦闷,长叹一声,道:“谁都不必麻烦,我自己知道为什么,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原因的了……此番结果,我早有准备,求仁得仁罢了!“ 晁衡性子豪爽,但亦是绝顶聪明之人。他看着王维不染尘埃的眉眼,眼睛越瞪越大,最终如醍醐灌顶一般,手直指着王维,难以置信:“……你竟……为了她?“ 王维无力亦不想再去掩饰,缓缓点头,闭上了眼睛。 晁衡一拍大腿,一把端起茶碗:“今日我以茶代酒,向你陪个不是!那日在贡院外,是我小人之心了! 无它,唯愿你们二人,能相依终生,相扶到老! ” 他仰脖,一口喝下。 王维此时,却被另一个消息擒住了心神,无奈苦笑。 第113章 有丧 两日后,王维果然收到了洛阳来的白帖。 崔日用自上次中风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偏圣上将他外放至常州,汝州之地,距长安千里; 后又动辄贬斥,并再降至并州长史,他气恨交加之下,在去往并州的马车上溘然长逝,身边唯一子、数仆从相伴。他五十载的人生里,营营役役,历经李唐最为纷乱的朝代,左右逢迎,拜相入阁,却又客死他乡。圣上得闻,追赠吏部尚书、荆州大都督,谥号“昭”。原齐国公封号,特辋袭一代,由其子崔宗之承爵。 此时,崔宗之正扶灵北归,停至洛阳崔家老宅中。 王维正在书院中收拾行囊,一书童急急来报,说有一女郎君在院外求见。 王维拂了拂衣,从容走出门去。看着王维的背影,院里有些原就与杜绾交好的学子,聚在一起阴阳怪气道:“还是摩诘好哇,就算榜上无名,却有一身好皮囊; 高门小姐无望,却有的是莺莺燕燕的美妖娘来投怀送抱!” 另一人凑趣问道:“什么高门小姐无望?” “他原与范阳卢氏有婚约,曾夸下海口说必考中功名来迎娶,谁料……现他家又遇丧,守孝三年,那卢家小姐可等不得了!” “非也!外姓而已,无须三年,只不过是现今崔相爷不在了,卢家看不上他们了!” “胡诹些什么!堂堂男子 ,学人家长舌妇!” 这时,他们背后一声断喝,却是晁衡怒目圆瞪,挥着拳头,几人顿作鸟兽散。 王维充耳不闻,大步踏了出去,青衫上束着的白麻布迎风扬起。 走出院门,见不远处街角上果然停着一辆熟悉的油壁车,他踱步过去,还没走到,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气呼呼的声音:“上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娇嗔,却如清泉入心,浇灭了他心头这几日的无名火,他再不顾背后的眼神,一撩袍子,抬步入了车厢。车夫一抖缰绳,缓缓向着曲江池驰去。 车厢内,正是阿宛那清丽无双的脸,她正轻轻咬着唇,泪盈于睫地望着他:“你还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王维心中五味杂陈,支吾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阿宛不等他分辩,恨恨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你落榜而看低你?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的人吗?” 王维知阿宛会错了他的意,反倒轻松了,轻轻抓着她的手,眼神复杂地望着她:“阿宛……我只是觉得……愧对母亲,所以想静一静……“ 阿宛的怒气瞬间就熄灭了。她张了张嘴,一时眼神闪烁,却不知如何说起,只得懒懒地靠在了他肩上,嘟囔着:“我担心你呀……“ “知道,我都知道……“王维轻轻搂过她的肩,余光瞥见她垂头时从品红春衫中露出那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在些些昏暗的车厢内亦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白瓷。 他一时心神摇曳,心如鹿撞。筹谋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此时,他终可以一身清白地与她携手了。 王维把她扶起,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了阿宛,嘴角不自觉地扯着笑:“阿宛,你打开看看。“阿宛一脸狐疑,借着车窗的光略略扫了一遍,抬眼看向王维,眼底微热:“她……他们真的愿意退婚了?“ 王维虽笑着,眼中却满了不屑:“是的,他们早知我落榜,便去攀附了其它人……但又不愿背上势利的骂名,本以为还要拖些时日寻些事由,现在倒好,借着……借着外爷离世我要守孝,立马修书取消了婚约。“ 阿宛怔住。只短短几日不见,竟已发生了那么多事? 她不知是喜是悲,对上王维那一双黑白分明,如在清泉中洗过的琉璃珠子一般剔透的眼睛,此刻如一汪深潭,波澜不惊。她微微发颤,问道:“崔……你外爷……什么时候?“ ”除夕之时,便已说身子不太好了……圣上又迁他去了并州……“王维轻道:“我明日既去洛阳,舅舅带着棺椁去了崔家老宅中……” 阿宛虽对崔日用此人全无好感,但她亦知,他作为一个外爷,对王维是真心相待,一路护航至长安,他父亲早逝那几年,王家老老小小近十口人,全赖他的呵护才能在洛阳找到安身之所。先人已逝,崔日用这个一生精明的老人死撑着即将倾倒的门阀高堂多年,不惜用自己骨肉的血泪来填,却也填上了自己的一生,他又何尝快活过? 想到这里,阿宛心中轻叹,握着他的手说:“摩诘,我陪你一起去洛阳……无论如何,他容我在崔家二载,我亦曾在崔家宗祠为他奉茶,这次,让我为他添柱香……” 王维喉舌颤抖:“阿宛……你……不恨他了吗?” 她轻轻摇头:“以前,我以为这世界黑白两端,清浊两界,爱憎分明;现在我才明白,多的是混沌不清的爱情情仇,难分是非;逝者已矣,他作为崔家家主,自十几岁起肩头就担着一族人的荣耀,机关算尽,这一世也不曾为自己活过,爱过 ,可他当年也曾是这长安街头,曲江池畔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簪花少年啊……我只觉得他可怜……” 王维紧紧把她拥入怀里,隔着薄薄春衫,似要将她融入血脉。 这几日,他回顾外爷的一生,这些话曾在脑中翻涌了无数次,从不敢宣诸于口,但她替他说出来了。他拥着她,阿宛身上天然的少女馨香丝丝袭来,缠绕着他。他轻轻用脸摩挲着她的秀发,含泪喃喃道:“阿宛,阿宛……我绝不会这样过一生……” 阿宛直起身,眼底是浓浓的笑意,却也挂着泪:“有我在,你不会的……” 马车渐渐等至曲江池畔,只听隐隐人声喧哗,鼓乐阵阵。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车夫轻轻敲了敲门沿 ,禀道:“公孙娘子,今日恰巧碰上了圣上在这里办新科进士的曲江大宴,非御制车马一律禁行,娘子要去西风楼的话,只能在这里下车,走过去了。倒是不远,约摸两箭路。” 阿宛下意识瞄了一眼王维,他却神情自若,浅笑道:“也好,难得一次曲江盛宴,更是长安三月妙春时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第114章 曲江 二人一下车,便被这三月曲江池畔摩肩接踵的人群吓了一跳。三月本就是曲江一年中最佳时节,水上暖风似青梅酒,杨花柳絮吹雪,杏风桃雨春浓。素日里踏春者就熙熙攘攘,今日因有新科进士的曲江大宴,更是举城若狂,纷纷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聚于曲江两岸,一位看春色,二位观看新科进士与皇帝圣容。 进士与圣容对二人来说无甚意思,倒是这曲江池的春色,让阿宛心花怒放。 她自小在沙漠中长大,虽说克孜尔山谷中有大片绿洲,但清水与绿意在大片黄沙中仍是十分珍贵。这样大片大片的水面以及触目所及皆为绿树繁花的景致,她百看不厌,全不顾身上贵重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连帏帽都不戴,只往那杏花林中穿梭,轻摇树枝,在杏花雨中调皮地转圈圈。王维亦步亦趋,笑意盈盈,眼睛从未离她半分。 二人突听岸边巨鼓隆隆,民众三呼万岁,欢声如雷,原是曲江北岸芙蓉园最高处的那座彩楼上,圣上已经现身观春,在楼头凭栏而立;而池上一条纹彩辉煌的三层画舫载着进士们缓缓而来,为首的三甲簪花带彩走到船头,皆年少青俊,气势如虹; 其余进士们亦从容立于甲板之上,登时人群中的欢呼如海浪般汹涌不绝,一时万千双眼睛都盯着船上,热切与期盼远远超过了天子登楼时引起的欢呼。 声浪卷至这僻静处的杏林之中,亦是震耳欲聋。 阿宛侧头看着王维,春阳意暖,斜斜照在他脸上,他正微眯着眼远眺着那画舫上,脸上风平浪静,只有藏在袖中紧攥的手暴露了他此时心中的不甘、无奈与不舍。 阿宛眉心微颦,拎着裙子跑开了去,在花丛中寻到一朵正在怒放的赤色木芙蓉折下,又蹑手蹑脚地跑回他身边,微踮起脚尖,把那朵花轻轻簪到了他头上。 王维不知何意,又不敢动,仓皇间甩了甩袖子,阿宛一把抓住:“别动!“ 扶着花看了一会,这才满意地放下手,仰头笑道:“摩诘……虽然这于礼不合,但你不用羡慕别人,你在我心中,你就是那个簪花结彩的状元!” 这幼稚的举动,却似一缕清风拂过心田,王维嘴角漾出越来越浓的笑意,眼底仿若有一泓清泉:“阿宛……谢谢你……“ 阿宛看向他的眼睛 ,轻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卢家退婚,才故意落榜的……那日你在洛水畔说的话,我记得……“ 王维一怔,复又无奈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现在什么都瞒不过你了!“他伸手自璞头上摘下那朵赤色木芙蓉,轻轻藏在袖中,道:“还在孝中,不宜着彩,但你的这份心意,我必不相负……” 他背手而立,看着池上画舫缓缓而归的身影,坦然道:“卢家家主虽势利忘义,可卢家七姐并未对不起我,若我王家主动退婚,难免会让她备受非议……如今这样,她名正言顺可另行婚配,而我……“他突地转过身,眼带笑意看着阿宛:”我也可以一身清白,堂堂正正地求娶你!等我一年孝期满,我就向太常寺卿告书,迎你回家! 就算礼法不容我以妻礼,但我王维一生一世,唯你一人而已!“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告白,阿宛却只记住了前面半句,嘟着嘴气道:”原来你也是为了她着想……“ 王维瞠目道:“你是没听到下半句吗?” 阿宛还在气头上,白眼道:“听到了!你想娶我,去宋王府找宋王殿下!他才是我的正牌阿爹!他可不喜欢你!” 这一下,王维彻底愣住了。他盯着阿宛久久挪不开眼,确定不是玩笑后,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突悲突喜,结结巴巴道:“阿宛……宋王殿下……这个……你为何从未告诉我?“ 阿宛暗叫不好,只图一时嘴快,却没把这事想周全了再说。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呵呵干笑道:“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认祖归宗,就被圣上罚入乐籍了嘛……此事极为尴尬,爹爹他也很为难……“ 王维脸色稍霁,轻问:“宋王殿下他……对你好吗?“ 阿宛拼命点头:“对我好,对我极好!恨不得把金山银山给我搬过来!……当年我阿娘的事,他也万分愧疚……“说着,阿宛三言两语交待了二人相认的过程,叹道:”爹爹他……也是一个戴着黄金枷锁的可怜人罢了……我想我阿娘知道了原委,也不会怪他的……“ 王维轻拍她肩膀,温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曾有人如此倾心相待,也不枉这世上走一遭了……“ 阿宛靠在他肩上,偷偷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以为蒙混过关了,王维却将她扳了过身,脸上笑着,眼锋却极锐利地问道:“你既然刚入梨园就与他相认了,那有多少人知道他与你的关系?“ 阿宛眼见不好,满脸堆笑哀求道:“摩诘摩诘,你别生气哈……当时西风楼筹办之时,也是他时时帮衬,才能成事,所以裴迪、李龟年、花阿娘、扈五娘她们都知道了……“ 王维气得脸色煞白:”我原来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阿宛这回不知道怎么辩,可怜巴巴地绞着腰带上的青绿丝绦:“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我害怕你若知道了我这一层身份,是不是又会有其它奇怪的想法冒出来 ……之前听义父说过,你们五姓七宗的人,宁可低娶寒门也不与皇宗联姻,绝不做攀附之举……“ 王维眼里的冰雪融化了一些,用手用力点了一下她额头:“你呀你,什么话一知半解,记得倒是清楚!” 阿宛吃疼,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忙用手捂住额头。他拨开她的手一看,确是有了一个浅浅的红印,顿时愧疚不已,满腹怨气消得无影无踪。 他轻轻揉了揉额上红印,声音温柔如春风:“阿宛……以前我都觉得,这世间因果业报,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我有了拼了命也想要在一起的人……身份,地位,礼法,我尊重但绝不会拘泥。天上地下,我想要的,唯有你。” 红晕慢慢爬上阿宛如天山雪一样的雪白肌肤,她在这盛大如春天一样的爱慕面前,羞红了脸,低下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到尘埃里,心里却开出花来。 第115章 凭吊 待曲江畔的人潮退去,二人径直去了西风书院。前些日因为王维备考,花阿娘聘了一个自江南来长安谋生的贡生,虽家贫却也寒窗十年,学富五车。王维将特意编撰的识字课本交付于他之后,他一点就通,很快就上手了。二人在学堂外听了一会,阿宛笑着撞了撞王维的胳膊:“你看,这西风书院第一雅士的名号,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王维浅浅一笑:“无妨,自还有西风译馆的首座之位在等我!” 阿宛把王维送回国子学,又驱车到了宋王府中。 李成器今日陪着圣上去曲江池畔观春,看进士游湖,亦是刚刚回府。阿宛见他一脸疲态,便摒退了婢女,殷勤地为他摘去冠冕与朝服,卸下挂满七事的鞢躞带,换上驼色细绢做的燕居服,这才整个人松快了下来。 她正准备和李成器说起要回洛阳奔丧的事,却听李成器长叹一声:“今日曲江池畔的进士宴……可没有你那个王维小儿呀……” 阿宛嗯了一声,手上继续为他整理着衣物:“爹爹,他才十七岁,第一次科举,落榜也不是罪过……来年再考呗!” 李成器却面色一冷,推了一下阿宛:“去,那边坐好。” 阿宛甚少见他如此严肃,心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忐忑着侧身坐下,堆笑道:“爹爹,什么事? 李成器抬眼看向阿宛,正色道:“ 张榜前内庭唱第,我便知他已落榜,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想着去帮他问问考官有何不足,以待日后改进……“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你猜怎么的!他竟是因为忘记避圣上名讳,直接被废了卷!“ 阿宛只咬唇不语,半晌后又嘿嘿一笑:“爹爹,我原是不太懂这些……“ ”你不懂,他难道不懂?!亏他还是国子监的学生!我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但也知这些皇家名讳,礼法之大碍!哪个贡生不是背得滚瓜烂熟!“ 李成器越说越气,直拍案几,震得几上的绿釉狻猊香炉直直的青烟都抖了几抖,颤成九曲回肠的样子。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样莫名的错处,叫人如何开口求情!臊得我脸红!这小子,说是满腹经纶,怕不是一上场就变做了草包?!“ 见李成器真的动了怒,对王维有了误会,阿宛急得抓着他衣袖直晃:“爹爹,爹爹,不是这样的!“她脱口而出:”他是故意的!“ “什么?“李成器又惊又怒,坐起了身子。 阿宛干脆和盘托出:“他原与范阳卢氏有婚约,又不想主动退婚坏了卢家小姐的名节……他看准卢家家主势利逢迎,便刻意犯下名讳落了榜……那卢家,果然就开始另寻亲事,又借着他外爷崔日用去世守孝的说辞,立马送来了退婚书。“ 李成器沉默良久,手心紧攥,捏得指节咔咔作响。他自己缓了一阵,方叹道:“……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也懂谋算人心,只是这一步,走得险哪!若碰上些认死理的考官,轻则一纸文书抹了贡生资格,重则……上报朝廷,是要落狱的呀!“ 阿宛咬了咬唇,眼里却似燃着一团火:“他说了,咎由自取,安之若素……“ 李成器怔了怔,心中默默念叨着这句话。没想到,王维这冷若寒潭月的外表下,竟有一颗如此炽热而冲动的心。因爱而生怖,可因爱也会生出执念,生出勇气。 他偏头看着阿宛,她正垂着眼眸,沉溺于回忆中,那浓重的睫毛在白玉般的两颊上留下如蝴蝶翅膀般的影子,随着她的心事而颤动。 李成器故意咳嗽几声,把阿宛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忙倒了一杯茶,乖巧地奉上。 他接过青化寿字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又道:“宛儿呀,虽然他现在没了婚约,却有了一年孝期。这一年里,我会找时机和圣上禀明你的身世,给你一个身份; 你们虽有情有义,但还是要注意分寸,不可逾矩! ” 阿宛脸一红,吐了吐舌头,忙把话岔开:“爹爹,明日他要去洛阳奔丧……我虽已弃了崔姓,但崔家于我有恩,我亦想去为他上一柱香,以做祭奠……“ 李成器赞许道:“是我的女儿,有大义!崔日用这一生机关算尽,最后却也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他猛然想起,这些年陪着圣上屡次政变,争权夺势的那些股肱重臣们,竟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终是默默收住了话题,看向窗外。 长安的春夜里,月色清朗,花香袭人。曾经的积雪与寒霜恍如一梦,终是过去了。 第二日,二人又踏上了去洛阳的官道。 阿宛一身素缟,螺髻上只簪着一只白水晶缠银发簪,其它半点钗饰也无,素面朝天,却更衬得眉目如画,眼波流转。王维也已经换上了素衣,袍服雪白,一尘不染,显得他目如寒星,鬓若刀裁,如芝兰玉树。 马车慢慢走了半晌。阿宛无事可做,笑眯眯地托腮盯着他看得出神,突地想到昨天爹爹的嘱咐,不禁脸上一红,不自觉地往门口挪了挪。 王维觉察到了,轻问:“可是坐得不舒服?要不要停下歇歇?“ 阿宛忙摆手道:“不必不必,还是赶路要紧!“ 王维轻叹道:“去年春日,也是从长安回洛阳,是外爷同意了你我的婚事,我欢喜得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外爷他,也是疼过你的……“ 阿宛轻轻抓住他的手:“你不用劝我,我懂的……若非不得已,谁生来是恶人呢……” 二人握着手,半晌不言。 这一年,人与事天翻地覆,但却教阿宛生出宽容,王维生出勇气,亦不算枉度了岁月。 两日后,车驶进了洛阳,直直去了崔家老宅门口。 深紫色的大门与描金飞檐上挂上了重重白纱,却未曾悬挂丧幡与明楼,简朴至极。历经百年的老宅,漆瓦金踏,银楹金柱,在素裹中也见张牙舞爪之势。阿宛从车窗向外看去,上次来祭祖时就畏惧这些殿宇,只怕再热血的人,若在这些冰冷的高阁巨殿中呆久了,也会变得冷酷而庄重死板。 正胡思乱想间,门前知客的小厮上,一身素服,迎上了王维:“外少爷,您可算是来了!崔五爷昨日夜里已经扶灵归堂,现正停灵在正殿之中,崔夫人与郎君们都在殿内……”说着,他扶着王维下了车,径直带着他向正殿走去,却看车里还走下一个着素衣的清丽女子,一时觉得眼熟,却不知如何称呼,便犹豫地看向王维:“外少爷,这位是……“ 王维略一沉吟,温声说:“她是崔孺人的亲友,亦与崔五爷有故,特来凭吊。“ 阿宛略略做揖,正想随着他一起入殿,没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喝道:“慢着!” 第116章 尊卑 二人抬眼望去,却是崔宗之的正室钱氏。 她一身素缟,头簪白丝绒花,当年珠圆玉润一团和气的脸已见皱纹,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对着阿宛轻蔑道:“你有什么资格入我们崔家正殿凭吊!你曾唤我一声母亲,却忘恩负义,弃姓离家!如今更身入贱籍,与艺伎为伍!既是贱籍,今日莅于崔府的都是清流文士,朝廷重臣,你怎配与之同殿,怎配给父亲上香!” 一顿劈头盖脸咄咄逼人的呵斥,让阿宛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贵与贱,尊与卑。 从前在长安,做为梨园子弟出入皇宫与高门大院,谁都敬着圣上的三分面子和李龟年这金字招牌,亦都是喜宴赏花听曲之事,无人与阿宛深究什么尊卑之分; 直到今日,阿宛才明白自己身上的烙印有多屈辱,仕族与乐户,在此时有了云泥之别。 阿宛身子微颤,抬眼看向曾经的义母。她还记得当时在长安齐国公府,她也曾一团和气地赠于金簪,笑眯眯地嘘寒问暖。但今日的她,面容未变,看向她时却有了肃杀的凛然之气,如同看向一只窜向后花园的街犬,恨不得扑杀之。 阿宛直对着这眼神,喉咙之中却隐隐发腥,血气翻涌,连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王维亦被她今日的凌厉惊到,躬身行礼道:“舅母……你即已认出了阿宛,便知她赶来洛阳凭吊,全是一片真心……” “住口!”钱氏一挥衣袖,喝止住了他:“你也荒唐够了!身在国子学,不潜心向学,整日只顾与舞女胡姬厮混,直至榜上无名!今日,还要拿我们博陵崔氏的颜面,去施舍给什么乐伎吗!” 这几句话砸向王维,直逼得他面色苍白,愧得躬身不起。 阿宛深吸一口气,手在袖中攥得死死的,却偏偏脸上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平和道:“既然主家不愿阿宛入殿祭拜,那阿宛就在这崔家大宅前三跪三拜,以全当年收留养育之恩!” 说着,她毫不犹豫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置于额前,衣摆平置,簪钗束绦纹丝不乱,规规矩矩地行了三个跪拜大礼。 王维又急又气,想上前搀扶,刚伸出手便听那钱氏的喝声又到:“十三郎,请自重!”他余光看到围过来的人群,停住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崔府门前,还有那殿中前来吊唁的宾朋听得门前响动,纷纷围过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劝阻。众人眼风,化为刀枪剑戟,全砍在了阿宛背上,身上。 三拜完毕,阿宛强撑着酸痛的膝盖想站起来,却有一双手,温柔而有力地抚起了她,阿宛抬头一看,是阿乐。她本在寡中,此时更是一身灰白,浑身半点颜色也无,一双秀目却如寒星淬亮。她不动声色地扶起阿宛,轻声道:“妹妹,我们进去。” 阿乐扶着阿宛要入殿中,钱氏却一脸冰霜,面带愠色:“乐姐儿,你可以进,她不可以。” 阿乐猛地抬头,定定地看向她:“我是圣上亲封的五品孺人,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又凭什么来拦我!?” 钱氏略略一滞,见一向温顺的她竟当众顶撞,恨道:“果然是胡孥血!竟如此不分长幼!” “闹够了没有!” 随这声强压着怒气的断喝,崔宗之披麻戴孝从殿内走出,对着钱氏怒目而视:“举孝之日,何必在门前搞这一出羞辱他人!” 钱氏冷哼一声:“羞辱?若真有意羞辱,我早就给她置上琵琶,安置到乐工席上了!”说着,她的目光冷冷在阿宛与阿乐二人身上逡巡,寒意似刀:“当年你非要让这二人入我崔家祖祠,惹下祸事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由我一人在长安苦苦支撑,奉亲教子……“她看着崔宗之,眼眶泛红,泪花闪动:“你现在,因她们而斥责我?” 崔宗之见她原本圆润的脸这几年日渐削减,鬓边亦有了白发,心中不禁一阵内疚,声音软了下来,唤着她的闺名道:“娴姐儿,怎会斥责你……即是我们崔家祖祠之事,何必在这门口闹得人尽皆知……‘说话间,他转头对着王维宽袖一挥:“赶快把她带进偏殿!” 钱氏听此言,气才顺了一些,哼地一声扭头进去了。 王维亦上前,带着阿宛去向偏殿。待入了门,王维想从袖中伸出手握住阿宛,她却目不斜视,冷冷地挣开了他的手,自己昂首大步向前走去。 阿宛面色平静地坐在偏殿里,听着前面正殿中哀乐四起,木鱼声,钟磬声,哭声,往来送迎声,一阵阵席卷而来,感觉很近,又仿若另一个世界那般遥远。 她亦记得三年前,也是在那个高大庄严的正殿里,她跟着众人跪拜崔家祖上上百个灵牌,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敬畏与惶恐,仿佛感觉到这里有挣不脱的桎梏。今日的她,只要置身其中,仍会被压得喘不气来。她再次确定,她不属于那里。 她还有另一层无法言说的失落,一思及此,失望就如铺天盖地的潮水将她淹没,挣扎得她身心俱疲。正恍惚着,一间粗麻布粗粝的摩擦声传来,她抬眼望去,是崔宗之一身丧服,慢慢踱来。 这是他们自曹府后的第一次见面。 短短光阴,他仿佛老了十岁,三十几许的人竟添了许多老态,两鬓染上霜雪,面带愁苦,当年的俊逸英朗之气只留下一缕淡漠的影子。 崔宗之走近,阿宛站起来要行礼,他挥手让她坐下,自己亦在正椅上落坐。二人间竟变得如此生疏,都一时有些尴尬。 他看着阿宛,眼中的欢喜一闪而过,代之的是忧虑与无奈,缓缓开口道:“阿宛,这一年……你过得可好?” 阿宛低头,嘴角带着疏离的笑:“运气还不错,好好活着。” 崔宗之叹道:“之前种种,过往不咎,你今日愿意来洛阳凭吊……确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我倒是后悔了……我忘了自己的乐籍身份,给崔家蒙羞了!” 言辞如针,戳得他胸口疼。 他咳嗽了两声,停了一会,轻道:”你也不要怨她……对外定尊卑,在内携长幼,这是她作为家母的本分……这些年中,崔家几番起伏,我又多半游宦在外,家中大大小小之事都是她在顶着,不免多了些戾气……“ 阿宛只觉得无趣,连生气都觉得乏得慌,只淡淡道:”我明白,是我逾越在先。既入不了正殿,我在门前跪拜,全了这份心意,也是一样的。“ 崔宗之心中涌出几分苍凉:”父亲这一生……其心昭昭,也算盖棺定论……“ 阿宛心中一动,转头看向他:“那……你可愿这样过一生?是不是你们这些高门子弟,一个个的,都要为别人,为家族而活着,没有一天像自己?” 崔宗之一时怔住,无语凝噎。 阿宛的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悲愤,逼视着他:“你这一生,背着这崔家的牌位,可有想护又护不住,想爱又不敢爱的人?” 他心头猛地一跳,缓缓闭上眼睛。良久,他淡淡道:“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阿宛想到阿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恨意翻涌,却不知要恨他,恨崔家,还是恨这等级森严礼法林立的世界?她只能狠狠握紧了拳头,任凭指甲在她掌心刺出了血。 半晌,她听到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让摩诘也这样。” 第117章 情债 崔日用临终前曾嘱咐他人将他薄葬于洛阳北邙山中,停灵三日后,即启殡朝祖,发引送葬。棺前的明幡上,写着圣上新赐的谥号“昭”德威武荆州大都督吏部尚书,死后哀荣齐身,数百人着重孝一路浩浩荡荡地送到北邙山中。 暮色渐起,洛阳城中王宅的清尘阁内,阿宛坐在二楼窗前,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眺望北邙山,一样的胜景,今日却多了一份凄凉。她并没有那么想去送葬,可有没有这个资格去,是另一回事。想到前几日崔府门前的一幕,她心中一片凉意,那个由五姓七宗的清流权贵们用傲慢和偏见织成的网,轻易就能将她与王维困住,隔开。 正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与小儿啼哭声,想是他们一家人回来了。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阿乐率先踏步走了进来。 一回到房中,她三下五除二除了重孝的麻帽绒花,只留了一身素服,恨恨道:“晦气!” 阿宛见她如此行状,竟觉得有些好笑:“阿乐,你既恨他,为什么又……” 阿乐若无其事地换着衣衫,面色平静道:“这是还崔夫人和……阿爹的恩情,不想他们为难而已……”她脸上带着狭促的笑,调皮地看向阿宛:“你还记得小时候乔勒旁一边画佛一边和我们说,佛祖有大光明目,能看透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跪拜的那分恩德,他是享不到的!” 阿宛一愣,叹道:“阿乐,你才活得最明白的那一个……” 阿乐挽了袖子,从案几上拾起了一个素饼,张口咬了下去:“有所得必有所失,走到今日,我成了五品孺人,有国俸月粮,无人敢欺; 平日里礼佛绣花,教养弟妹。如此一生,岁月静好,还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 阿宛咬了咬唇,默默无言。她定眼看着这个曾经胆小懦弱的姐姐,今日的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地豁达而自在。难道,这就是无欲则刚? 她思忖再三,犹豫地张口道:“义父……他老了好多……”她眼梢看着阿乐,只见她正专心嚼着饼,突停了一下,尔后又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嚼:“是呀,这几年外放不好过。” 阿宛又补道:“以后,他会留在洛阳吗?” 阿乐终于停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饼,面上挂上了讥讽的笑容:“今天你是没看到这热闹,送葬回来之后,他召集族人聚在祠堂,当众辞了家主之位,推了五房的族叔任职……” 阿宛不禁诧异道:“家主可不好当,族里子弟进学,婚丧嫁娶,修庙祭祀,哪一样不是家主要贴补的,族人们竟肯让他辞了去? 其它几房也不是傻子……” 阿乐冷冷一笑:“自然不傻,所以阿爹他许诺将长安齐国公府变卖,所有银两归公中所有,概不过问,那族叔才乐呵呵地接下了这个职位………此言一出,别人还好,母亲……钱氏她气得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晕了过去……” 阿宛呆呆坐在榻上,木然道:“他这是……要破釜沉舟呀……他打算以后去哪里? “他说了,从此游历山河,修习佛法……“ 是夜,崔夫人的莫忘斋中,香气缭绕,灯火长明。 崔夫人痛哭几日,眼皮仍微微发肿,在这个灯影之下虔诚跪拜于佛前,反倒更有了一丝菩萨般的悲悯之相。诵经完毕,她缓缓起身,看向坐在身边的崔宗之,轻声道:“五郎……你去意已决?“ 崔宗之一身白衣,面容削瘦,眼中却是精光四射:”我将所有家财悉数留给钱氏,托她管教好家里孩儿……你这边,我亦留了一些辎财给孩子们,还有……阿乐……“ 崔夫人摇摇头:“这些是身外之物……你这一身才华抱负,真的甘心从此归隐?“ 崔日用展眉,哈哈一笑:”七妹,能卸下这肩上重担,由我本性而活,才是人生极乐!所谓志向,所谓报国,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都是樊笼虚名而已!“ 他声音突地低沉了下去:”七妹,你还没明白嘛,看看阿爹这一生,争强好胜,左右逢迎,最后终不过是………朝廷的一颗弃子……“ 崔夫人恻然,眼底又开始泛着水光:“……我明白,我明白……“ 屋内一片安静,只闻得佛前二三声灯花的轻轻爆响,燃尽悲喜。 悠长的更漏声起,崔宗之起身辞别,走到门口,他又定住脚步,回过身看着崔夫人,轻轻道:“我残生已此……七妹,让摩诘他……过得自在些……“说过,转身走出,留下她呆坐佛前,淌下两行清泪。 春夜月影正浓,崔宗之似卸下千斤重担,轻快地行于庭中,一步步踏着月光,向着他惯住的东厢房而来,推开房门,月华倾泻一地,如烟如水。 屋中似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他有些疑惑,便摸向几上的火石想要上灯,却听到一声轻柔的女声自榻边传来:“不要点灯……“ 是阿乐,居然是阿乐。 崔宗之心呯呯狂跳,半晌才定下神来,强压着不安咬牙道:“你……你疯了吗?“ 只听她一声呲笑,竟带着一丝透骨的媚意:“我是疯了,今天你不也疯了吗?“ 崔宗之佯怒道:“你是这样和你阿爹说话的?“ 他现在眼睛已经略略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此时的月光极亮,直透过薄薄的棉纸在屋内留下朦胧银华,恰能照见阿乐她披散着满头乌黑的头发,慵懒地靠着榻的扶手,一身薄如烟云的宽袖禅衣逶迤着拖于榻前。 她双眼在暗中亦如寒星,直盯着他,声音不缓不急地轻轻坠入他耳中:“今天你既然舍得丢弃崔家一族,舍得丢掉齐国公的荣耀,舍得丢开你的妻妾儿女,那么就干脆就丢得彻底一点,丢掉什么阿乐和阿爹的称谓——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心的,我还是苏克莎,你还是崔公子,一如我们初见时。“ 崔宗之的心突上突下,心中的念头在怒喝她与拥抱她之间来回兜转,终于把自己扯出了一条裂缝,被压抑了多年的爱怜此时奔涌出去,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抖着手,轻轻地唤了一声:“苏……苏克莎,你不应该遇到我……“ 听到这个快要被人遗忘的名字,她笑了:”我最喜欢听你叫我苏克莎……我不喜欢阿乐这个名字 ,我更不喜欢被叫做曹夫人,崔孺人……那都是假的,不是我!“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咬着牙挤了出来。 她也曾在出嫁前深夜至这屋内与他剖白,捧着一颗少女懵懂的心。那时的他,不敢认也不能认,只能狠心把她推了回去,却不知这一推,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崔宗之想到之前种种,只喃喃道:“苏克莎,苏克莎,对不起……“ 第118章 报复 阿乐站起身向他走来,打断了他:“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喜欢你!“ 光线幽微,恰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她身上的幽香一点点迫近,崔宗之忽然害怕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动摇自己所有的决心,便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我生性优柔,此生所负之人太多,我实在……不愿再负你……“ 阿乐置若罔闻,仍一步步靠近他,近到她暖暖的鼻息都能拂到他胸膛上,如一双软软的小手贴着。她嗤嗤笑了一声,极其柔媚:”你既已负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我一个,也无妨……难道,我连被你辜负的资格也没有吗?“ 她抬起胳膊,勇敢地环住了他的脖子,逼着他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修长美目,眼瞳却在暗中隐隐有些绿色,仿佛一只危险而美丽的豹子。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死在她的眼眸里了,想要挣扎,可触手之处都是温软,难以形容的滑腻香肤。 他一时僵住,身上的筋骨都扯得笔直,心里却有一些东西在慢慢融化。 阿乐又在他耳边轻笑道:“小时候看他们画魔女诱佛的壁画,他们都说那魔女是故意考验,那佛陀也是假意迎合………花在镜中,镜不知道有花,月映水中,水不知道有月,谁又知道那一夜…魔女和佛陀也许真的两情相悦过……“ 他喉结耸动,脑中一片空白,双手竟不自觉地环上了她盈盈一握的腰。 他知道隔着一层蝉衣,就是她赤裸的滑腻肌肤,有如火烧般地炽人,他却舍不得放开,是这样地柔软纤细却胫骨分明,她的曲线与他的手掌竟是如此地相合。他自己也不知道,压抑的爱与欲望一旦释放出来,也可以比少年还要热烈而疯狂。 她看着他眼睛,不顾一切道:“我十岁的时候就想嫁给你………我爱极了你今天在崔家祠堂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一头野兽,你可以摆脱这些桎梏……我本来也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可是今天,你的疯狂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 “ 她眼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整个人都软软地贴着他,如同一棵正在攀援着乔木的菟丝子,用温柔又张牙舞爪的力量去征服他。 崔宗之在这样的缠绕之下有些晕眩,炽热的脸在她的脖颈上摩挲,一手插进她顺滑的发间,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眼里的泪此时热热地淌了下来:“……苏克莎……我们大概真是疯了……” 她仰起头,脸上洋溢着笑意,眼底亦滚下了一颗泪:“就疯这一次……不要再把我推开……这样,我的人生还能有一点甜……”说着,她踮起脚尖,轻轻舔过他流下的泪,浅笑着说:“别人都说泪是苦的,但,你为我流的泪,就是甜的……” 他再也忍不住,双臂紧紧圈住阿乐的身体,似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而她的吻,亦从他的脸颊慢慢向下探,烙在了他的唇上,一点点融化了他的生硬,挣扎的欲望如同水波荡漾,让他们终于沉溺于其中,再无法逃脱。 春夜明净,酡颜如桃。 谁也不知道衣裳什么时候滑落,他们赤裸着相拥在暗室中的榻上,没有姓氏,无关伦常,只有两个真实的人被发丝缠绕在一起,造出一个在与世隔绝的方外之地。 她肌肤雪白,嘴唇丰润,腿修长笔直,在清冷的月华下,如美玉一般流光晶莹,有种不真实的美丽。他滚烫的双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身体,是第一次却又好像曾在梦中拥抱过很多次;连她低着眉,抓着他的肩膀,轻轻唤他的那一声:“五郎……”也好像在梦里听过一样。他捧着她的脸缠绵又热烈地吻了上去,急切地撬开她的唇,近乎疯狂地吮吸着她的甜蜜,想要侵入她的魂魄,窥探她最深处的秘密。 她觉得拥着她的他,是那样地陌生而熟悉,是她渴望了很久的热情与坦诚,他有力的指尖拂过她的肌肤,碰到哪里,哪里就像是有星火窜动; 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只想把她纤弱的身体,完全柔若无骨地交了出去,与他严密地交缠在了一起,想躲避又想更深地拥有彼此,即使疼痛也不想分开。 在阿乐陷入晕眩的那一刻之前,她才明白,这世上,真有极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乐从睡梦中醒来,微微动弹了一下身子,身体的酸痛让她放下心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是真的。 她微微直起身子,抬眼望去,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坐在窗前的长榻上,披散着头发,只裹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前襟还未系好,露出一片宽阔的胸膛,在月光下隐隐发光。崔宗之焚了一炉香,看着那在清辉中如银线一般的烟气,看得出了神。 阿乐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柔软的唇……她一阵脸红,害羞地探出手,把身上的薄衾拉了拉。 崔宗之听到声音扭头看她,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轻声问:“……醒了?“ 阿乐点点头,心底突然生出一些寒意,便裹着薄衾光着脚,几步踏到了长榻边,委身坐到了他的怀里。他先是一僵,后又慢慢松驰了下来,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头项,把娇小的她往怀里又搂了搂。身体的炽热,一阵阵传来。 他爱怜地捋了捋她的头发:“……苏克莎,痛吗……” 她摇摇头,往他怀里钻得更紧一些:“……我甘之如饴……“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摩挲:“傻瓜呀……你是来度我吗……我明明什么都不能给你……“ 似有一道裂缝在二人之间悄悄蔓延开,阿乐慢慢直起了身子,冰着脸,仰头看他:”我也只想要这一夜的回忆而已…… 他并未察觉她的异常, 轻抚着她的精致脸庞,叹道:“你们姐妹两个,都说阿宛胆大你怯弱……但其实,你才是内心强大无所畏惧的那一个……” 阿乐裹了裹身上的薄衾,线条优美如鹤的脖颈,肩膀,还有丰润圆美的小腿,纤巧柔美的脚还是露在外面,在月色中如同镀上一层银边,如一只银狐,惊人的妩媚。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轻道:“时至今日,我已经把所有离经叛道的事都干完了……真是痛快呀!” 这样稚气而热烈的话,叫他忍不住又想吻她,占有她。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忍得太久了,我也不明白我是什么时候对你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如果不是你,我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阿乐侧着头看他,嘴角挂着一抹略带着嘲讽的微笑,道:“你们汉人啊,最不敢面对的人就是自己……所以一个个才活得那么累!” 说着,她挣开了他的怀抱,伸出纤巧的足踏到了地上,忍着痛,一件件拾起了地上的衣服,又一件件从容不迫地穿了起来。她知道他在背后眼光炽热,喉结微动,却不紧不慢,不羞不躁,细心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这才转过身坐在了榻上,一如刚才他推门所见。 见崔宗之一脸诧异,她笑得心满意足,淡定地看着他道:“你就当我是诱你破戒的那个魔女,我诱着你,在父亲丧间坏了伦理……“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慢慢向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住,微微伏身,竟伸手抚过他纷乱的鬓发,直盯着他的眼睛,含笑道:”那我与崔日用之间,算是扯平了。“ 崔宗之猛然一惊,一阵凉意从心底窜起,原本炽热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他瞪圆了眼睛,似难以置信:“你……到底是……“ 黑暗中看不清阿乐的表情,只听到她浅浅的轻笑:”我们龟兹人爱憎分明,我爱慕你,但我也恨你父亲……所以,这样的报复不是很好吗?我们彼此有情,终于得偿所愿; 而他最在意的伦理尊卑,纲常礼法,我偏偏要在这时候毁掉,让他走得不得安宁!“ 说着,她轻巧地踏着一地碎银般的月华,消失在他视线中。 第119章 劝说 自那日凭吊之后,阿宛一直都对王维淡淡的。 先不说阿宛在洛阳时未等着王维七日事毕,就自己独自一人先叫车回了长安;回了长安后,王维几次去梨园,去西风楼找阿宛,她也一直避而不见。王维知她心中对那日之事仍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无从辩解,只能耐着性子等她消气。 恰好这几日长安春浓,草长莺飞,正是城中纸鸢满天飞之时。他坐在国子学中的凉亭中,仰头看着天际中一只只描金画彩,形状各异的风筝,耳边是墙外隐约的调笑声,嘴角竟也不自觉地扬起。 王维虽性子清冷,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这些时日与阿宛在一起嬉闹,又唤出了他本性中调皮的一面。他想起阿宛手腕上常戴着的那串红豆,一时兴起,便寻了一只素色的燕子风筝,提笔在那空白处写下几句诗来。 他算着阿宛此时应该正在院中休憩,便兴冲冲地拿着那风筝来到梨园的墙根处,借着春风几许,奔了数趟,终于将这风筝放上了天空中,全然不顾那大道上来来往往车马行人好奇的目光。他额上微汗,却两眼闪闪发光,兴高采烈地牵着手中丝线,让那纸鸢恰好正在阿宛那小院之上。 此时的院中,阿宛正穿着一身藕色大袖羽纱衣坐在这回廊之下,细细擦拭着她的青冥剑,佳人如玉,剑光如雪,映得这院中一树的梨花亦黯然失色。 公孙宛的剑舞早已是长安一绝,即便是达官贵人也轻易不得见。这些时日,阿宛刻意减少了舞剑的次数,巴不得人人忘了她才好,一是的确疏懒,并不喜为出入华庭为贵胄们献艺,二是想着日后或许总有恢复身份嫁给王维的一日…… 一想到王维,她心中烦闷,哐地收起手中的剑入鞘,长叹一声,对着剑喃喃道:“冥儿呀冥儿,当年你随着柳夫人一直锁在院中,你跟了我,虽说也见了不少世面,可到底也还不曾快意江湖,那以后……若我为了他,甘心守着一方庭院,你会不会也埋怨我?” 话音未落,却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一声阵爽朗的笑声:“ 我说阿宛呀,你最近已经闷到要和草木石头说话了吗?” 李龟年一身金绣紫鲛衫,意气风发地迈进院子,直直冲阿宛走来:“快,讨一碗茶喝!今日与圣上一道校曲,说得嗓子都冒烟了却不敢喝水!“说着,他三步亲并二步地走到回廊下,毫不忌讳地坐在了阿宛身边的蒲团上。 阿宛啧啧道:“ 李大师呀李大师,你可知你身上这一领紫鲛衫,寸寸价比黄金,却跑到我这样一个闲人这里来讨茶喝!“她嘴上虽不饶人,手上却老老实实在从案上的青玉冰壶中倒了一碗递了过去:“喏!随便泡的,都凉了,比不得宫中好茶!” 李龟年接过茶盏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干净,痛快地抹了抹嘴:“这样才好!我当年,最爱喝那天山上流下的雪水,那叫一个沁凉!真是喝不惯宫中颠来倒去的那点茶茉子!” 阿宛见他说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我们两个大俗人,倒是别浪费那功夫了!”她亦和他一样,坐在那蒲团上垂着腿乱晃,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那院中的梨花漫天,如烟雨雪月,在三月的春风中亦是道不尽的清冷。 二人顿时静了下来,院中一时静默,只听那风吹树摇,远处乐声渺渺,春日静好。阿宛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伊犁河谷中的梨花,开尽了没有?” 李龟年眯着眼,眼神穿过院中梨花,盯着空中的纸鸢端详良久,眼底闪出一道精光。他敛了神色,似漫不经心地道:“伊犁河谷中的梨花我是没见过,不过刚才来的路上,倒是见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阿宛望着落花,神色淡淡地应付道:“噢?” 李龟年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笑道:“我在车上看见,王维他正在梨园外放纸鸢,竟跑出了一身汗,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说着,他用手一指那个飘摇不定的燕子风筝:“你看,应该就是那个!” 阿宛神色大变,立刻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张望着,后又觉察到他那似笑非笑的探寻目光,又故作镇定,顺势捋了捋裙摆,把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很闲呀!” 李龟年呵呵一笑:“我听西风楼的人说,他来了好几次,你都不见他?” 她抱膝坐着,嘟嘴气道:“最近大家不是在排新戏?怎么他们也那么闲!”她把下巴嗑在膝头上,整个人都团到了一起,却也忍不住抬眼偷看天上的风筝。 他心中微叹,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轻声道:“……两情相悦,已是难得; 若那人还愿为你改变,为你毫不设防,便是三生有幸了……” 声音虽轻,却一字字清楚落入她耳中。 阿宛慢慢抬起头,看着李龟年,眼神迷离而哀伤:“可是……若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真实样子,却是我不喜欢的呢?……他不像我,也不像你,终究背负着士族的桎梏,家族的束缚……“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宛:“洛阳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你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为你所做的改变,你自然比我更清楚。他亦是凡夫俗子,自也有挣不脱的枷锁,你却袖手旁观,只等着他一人向你靠近。这样行事,与那些假惺惺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最后一句,锋利如刀,直刺阿宛眼皮一跳,瞠目结舌。 他站起了身慢慢走到院中,站在那风筝之下,抬眼看了良久,喃喃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轻声吟诵着这几句,阿宛亦起身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风筝上的诗句。 她抬起手腕,看着手上那串跟着她从洛阳到长安的红豆串,丝绳已经褪色陈旧,那数十颗小小的红豆却鲜艳如新,一如当年那个夏日里少年小心翼翼捧着献出的一颗心。 她顿时就心软了。 李龟年看她眼中涌出的温柔爱意,嘴角扯出微笑:“你们二人,从西域到中原,已经跨过了千山万水,何惧这矮矮一道围墙?” 阿宛抬头欲语,却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他哈哈一笑:“我是懒得管你们这儿女情长的闲事!既讨到了茶喝,我便走了!”他再也不看她,大袖一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阿宛目送他背影出了门,转头看那天上的风筝越飞越低,似是那一头牵着绳的人已是乏力。她心头一颤,再顾不得那么许多,三下两下便蹬上了梨树,探出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墙根处那个仰着头放风筝的月白色少年,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 阿宛一探出头,王维一眼便看到了梨树梢上俏丽的身影,藕色长衫与梨花融合在一起,一张粉脸比花更娇俏。二人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恍神间,王维手中线绳没握住,被一阵劲风一吹,那燕子风筝竟一时飘得远远,再也看不见了。他慌忙抬头看着天上,不自觉地“呀“了一声,阿宛在墙头倒是笑了:”呆子!那诗我会背了,我们再做一个!“ 第120章 知情 崔日用头七之后,崔宗之便按那日所说,到长安变卖了齐国公府及田宅,将家人安顿在了洛阳崔氏老宅中,只身一人去了金陵。 阿宛与王维在延兴门处,望着他削瘦的背影,一人一马,渐行渐远,隐入夕照之中 。 阿宛想起当年在大漠斜阳中初见,那个身着赭色长衫,虽身处险境仍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翩翩公子,与眼前这个一身萧索两鬓微霜的男子,已判若两人,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王维目送他直到消失于地平线,这才恍然发觉,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再无长亲,从此只能靠他自己一人了。二人对望一眼,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 这一春经历颇多,二人都渐渐脱了年少的稚气,也明白之后的路会更艰难,须得拿出十二分的勇气与信任,才能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王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担起了从前崔宗之的担子,照顾起王家的老老小小们。 他此次落榜,城中皆知,再加上崔日用离世、齐国公府没落与范阳卢家的退婚,一向跟红顶白的权贵圈子中邀他唱作应和之事便一下少了许多。但人生往往柳暗花明,他之前在香积寺中的壁画,错金粉彩,栩栩如生, 流畅生动,一时成为寺中热门之所,慕名前往瞻仰者甚众,倒是让王维成了各大道院、高门大宅的贵客,都盼着他能为宅院添得几处丹青,给出了一画千金的润笔,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春试已毕,王维亦搬出了国子学舍,在东市不远处的道政坊里赁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青瓦灰门,质朴雅洁,院中亦有一棵大大的梨树,亭亭如盖。 这一日,他带着阿宛来这里。她推开那道漆门,但见满院的的绿萌洒落于碎石地上,喜得奔了过去围着树打转,又拎着裙子在院中左看右看,一会指着墙角说:“我想在这里种一棵紫藤,就是清尘阁里的那种颜色!”一会又指着窗下说:“这里要有一棵红梅就好了,下雪时我们就可以坐在屋里赏梅!” 长安四月初的晚春午后,和风轻煦,吹得人醺醺如醉,王维看着阿宛如蝴蝶一般在院中角角落落飞舞着,眉飞色舞地说着日后的安排,终于忍不住从身后轻轻搂住了阿宛纤细的腰肢,把头靠在她的脸侧。酥酥麻麻的触感与他身上的柏木香,顿时让阿宛亦静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团在她身前的手。 半晌,他轻轻说:“阿宛……这里不如你梨园院落的精致,更不及宋王府、西风楼的半分奢侈……我只怕……” “那些地方,都不是我的家!” 还未等他说完,阿宛便打断了他,转过身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还不了解我吗?那些华屋高堂,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管是克孜尔山谷的石窟,还是这个小院子,心安之处,便是家!” 她虽不施粉黛,但十七岁的少女面容娇艳,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明丽如灼灼桃花,浓密的眉与睫下眼睛闪亮,瞳仁中一抹墨绿色如倒映了整个春天的春色,看得王维心砰砰乱跳。他强压住了吻上去的冲动,从心底洋溢出的笑意一直蔓延到了他脸上:“我知道你喜欢绿色,那等以后,我们就一起在一个山明水净郁郁葱葱的山谷里隐居,庭院中种上你喜欢的花草,春日赏花,夏日听泉,秋日观叶,冬日看雪,好不好?” 阿宛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哀求道:“……偶尔也要去山外,行走江湖?” 王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哈哈大笑:“都依你!你若一个人玩得累了,记得回山谷里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他甚少笑得如此张扬,眉目舒展,瞳孔中的笑意就如同松竹梢尖那一点清透的晨曦,一点点照亮了满脸。 阿宛被他的笑容晃住了神,竟不知不觉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春意融融,连风都是甜的。 耳鬓厮磨了半日,二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羞红着脸开始收拾屋子。 王维向来生活简素,并无多余物件,唯有累累书箱,特别是崔宗之留给他的几箱书,皆是他收藏多年的精华所在,既有传统的竹简书,也有卷轴书,经折装,更有近些年雕版所印的贝叶经文。崔宗之少年时便游历大山名川,西域、南诏、漠北之处皆有涉猎,这些藏书中就有各地乡县志、传说异本等 ,囊括了吐火罗语、于阗文、栗特文、突厥文等语种,更有《于阗国授记》、乌孙国的《楞严经》十卷、《维摩经》三卷,《佛国杂经》三十八卷,《大孔雀经》十四卷等孤本,不可具数。 阿宛越看越是惊喜,连连拍手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西风译馆的本意,本就是立足于民,断不可像官方译馆那样只做经书子集之物,现在这些外乡县志、传说异本,可不正是各地乡民们愿意看、喜欢看的东西嘛!” 王维亦有条不紊地将书册分门别类地归置在东厢房的书架上,一边笑道:“正是!除了那份那份多语对照的启蒙教案和我们苏巴什佛寺取来的全本佛经之外, 这些书籍的整理译编,确是够西风译馆的人,忙上一阵子了!” 阿宛拎起一本卷轴,摊开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只觉得那文字旁逸斜出,如虫动如树梢,苦着脸对他道:“摩诘,你可知这是什么………” 王维凑近一看,笑道:“这应是这些年才在漠北兴起的突厥文,通行于突厥汗国与契丹一族中……但我也只知这些皮毛而已,若真要译出全文,还是得找精通突厥文的人才行……” 阿宛放下卷轴,心中默念:“……突厥……契丹……不知道裴迪现在怎么样了……” 是夜,宋王府。阿宛在西风楼等了许久,才见李成器微醺而来。 入夜了,廊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着他微微蹒跚的步子,身影碎乱摇晃。阿宛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安,清丽的面容在风烛中闪烁不定。 她强压着不安,向前扶着他坐在榻上,绽出笑容道:“阿爹,今日何事宴饮?” 李成器摆摆手,一脸厌恶:“那吐蕃人,与我大唐自开国起就不断生事扰民。前年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在九曲之地大败吐蕃,这才安分了些。这几日,那吐蕃人又前来会盟。虽说是请和,但谁人不知这只是缓兵之计!”他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阿宛心惊肉跳。 她在西域时,虽年幼,亦早早见识了吐蕃商人的蛮横无礼,更听说过当年吐蕃军队曾在龟兹一带烧杀掳掠的恶行,直到大唐安西都护府驻扎时才有了长久和平。想到这里,阿宛更是心中不安,轻声问道:“吐蕃如此,那契丹呢?……“ 李成器扶额,恨道:“那些契丹人亦是骑墙之辈!前可汗刚死,就有大臣夺权欲投奔突厥,在我营州、冀州城下已僵持数月,死伤无数……“ 他突然停住,心中大叫不好,急忙看向阿宛。 第121章 知情 果然,阿宛脸色惨白,跌坐在榻上,扶着案几的手微微颤抖,腕上两个细细的和田白玉镯碰得叮叮作响 。她直直看向他,面上带着一丝惨笑:“所以……爹爹……你已经瞒了我数月了是不是?……“ 李成器酒顿时醒了,懊恼不已,却话已出口不可挽回,只得垂头不再看着阿宛,轻声道:“阿宛……裴迪他……只是受伤被俘……“ 此时阿宛心中既惊又惧又恨,胸口似有千斤巨石压着,憋闷得透不过气,只得右手紧紧抓住坚厚的紫檀木几,用力到粉嫩饱满像荷花瓣一样的长指甲崩裂了都不觉。她一手捂住心口,脑中闪过幼时听说过的契丹人无数血腥行状,带着哭腔道:”只是被俘?!那样的冰天雪地,又带着伤……落到了契丹人手里……“ 她越想越怕,突地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找他!“说着,便急急地向外奔了出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身后一声怒喝:“胡闹!!” 阿宛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到李成器正怒不可遏地拍着案几,压低了声恨道:“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契丹大营是玩笑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去了边境之地,如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就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阿宛怔了片刻,那眼中的泪却一刻不停地纷纷滑落,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李成器的面容,看不清这屋内的一切,却有一张熟悉的笑颜在一片朦胧中愈加清晰——那是裴迪轮廓分明意气风发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张扬,那么无所畏惧。 阿宛竭力想让眼泪停下来,却哭得更厉害,只得呜咽着喊道:“那怎么办!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他去了边境!是我……” 李成器慢慢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裴将军镇守蓟州,怎么会不管他!他与营州守备早就派了千骑前去打听,确是困在契丹大营中,性命无虞……” 阿宛猛地抬头,两眼放光:“真的吗?” 他点头道:“此事自不会儿戏!况且,圣上也已派人前去契丹大营中招降,若叛臣愿来长安接受册封,那一切过往不咎,盟约仍在。若是顺利,裴迪等人自会随契丹部从们一起回到长安……” “……那,若是不顺利呢……” 李成器半晌不语,背手看向窗外星罗棋布的长安城。灯火明灭,一如星辰。 良久,他轻声道:“好男儿,既上了沙场,何惧马革裹尸还……” “不可以!”阿宛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竟惊起了西风楼外树梢上的倦鸟们,呼呼地飞起一片,窗外一阵树摇风动,如她此时心中的零乱。 她曾经如此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陪伴,享受着他给她的自由与宽容。那个小小的少年在城楼上挥着手与她告别,约好和她一起仗剑走天涯; 曹府危难之时,是他为她出谋划策铤而走险; 在梨园,是他带着她在长安城放肆玩闹,给她讲那些她从未去过的山川湖海;亦是他,在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梦想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 现在的西风楼,早已如当年所想,成为长安城中西域人的天堂,但他,却一次都未曾来过…… 即将失去他的恐惧,让阿宛五内惧焚。 痛极之下,脑子却是更为清明了,她狠狠抹去了眼泪,抓住李成器的衣袖,颤声问道:“那阿爹,除了等待,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帮到裴迪?比如,如何才能让契丹人愿意归顺?阿爹,请你把契丹与大唐这些年的来龙去脉,一一讲给我听! ” 李成器见阿宛这么快就从哀痛中回过神来,想要找到救治之法,眼中满满都是赞许。他拍拍阿宛的手,与她一起坐在榻上,细细说起了大唐如何用和亲以及盟约互市这样恩威并施的方式,保住了契丹边境数十年的和平,却因契丹首领的几度更迭,再加上同在漠北的突厥族人挑拨离间,终至兵戈相向。 李成器叹道:“和亲的永乐公主,本是东平王李续的重外孙女,册为永乐公主后,先是嫁与李失活,后又二嫁其弟娑固,现却被可突于所害,不知所踪……阿宛,你可知,我大唐边境绵延万里,固有守强将士之功,其中却也有历代和亲公主的忍辱负重之故……”他不自觉地抓紧了阿宛的手:“爹爹也会担心,若有朝一日你恢复了身份,以圣上的秉性,若有异邦和亲之请,他必不会放过你……” 阿宛此时脑中全被契丹几代人的恩怨占据,对他的担心并没有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答道:“若以我和亲,能换回裴迪与一方安宁,倒也是划算买卖!” 李成器摇了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到底年轻,阿宛并不明白和亲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至少,现在的她放下了单身闯去契丹的傻念头,认真琢磨起如何帮助招降契丹的法子来。 阿宛回到西风楼,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楼中善吹陶埙的契丹人萧郁可详谈。 萧郁可三十多岁年纪,十多年前做为契丹乐团的乐首随着使团来长安朝贡,路遇一游春少女,一见倾心,几经波折后终于抱得美人归,成为长安城中刘记皮草行里的赘婿。这些年来,他在长安娶妻生子,将岳父一家的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终于传到了儿子手中当起了甩手掌柜,而自己则凭着一手吹埙的绝活,在西风楼中谋得一席之位,也算是再续了自己当年的乐团梦。 阿宛难得一身华丽装扮,披着圣上御赐的泥金钿钗礼衣,端坐于在曲江池畔的凉亭中,烹好茶等着他。只见他身着烟青邹纱圆领袍,头顶纱布璞头,施施然走来,已全然汉人打扮,只有那轮廓分明的侧颜与茂盛的虬须,还能显示出他一些些异域的样貌。 阿宛起身向他行了个平礼,他亦不卑不亢,坦然受下,跪坐于榻前。 阿宛眸光一闪,觉得此人倒是个角色,更添了几分恭敬,倒了一盅茶递上:“竟是第一次与萧部首坐下细聊,倒是我疏忽了。” 他微微点头接过茶瓯,笑道:“公孙娘子找我,可是有什么用得着在下之处?”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阿宛浅浅一笑,正色道:“我有一故交,在营州之战中被契丹人所俘,正困于上京大营中。若此次圣上能顺利招降起兵的大臣可突于,说服他来长安接受册封,那他便能与使团共同返回长安。”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顿,抬眸看着他的神色。 果然,他听到可突于的名字时,眸光轻闪,似有感触。 第122章 旧友 阿宛心中狂喜,果然爹爹去礼部查得的那些信报没有错。 她敛了敛神情,又道:“你既是契丹人,又曾在契丹皇城中任乐官,可认得可突于?”说着,她纤指微动,自袖中取出一张盖着一方红印的厚重楮皮纸,慢慢推向萧郁可。 他在长安城中做皮草生意数十载,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元通号的飞钱,一纸价值万贯。饶是他的商行也算行会中数一数二的大家,这样的飞钱却也少见。 他眼皮微跳,却不动声色,只当没有看到几上的飞钱,干笑一声:“可突于在契丹为相十年,契丹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是认得的。” 阿宛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并不气馁,长眉一挑,步步紧逼道:“十多年前年礼部的名册,来长安朝贡的契丹使团中,你与可突于的名字并列其上。你们二人相识于微时,在契丹时便同在皇亲中伴游,关系自是不一般?” 萧郁可见阿宛有备而来,再无可避,不由长叹了一声,放低了声音道:“公孙娘子, 当年我既然已选择留在长安,便是为了远离契丹朝堂,不再与他们有瓜葛。人各有志,我本是闲散之人,何苦再让我卷入其中?“ 他轻轻将那张飞钱推回给阿宛:”我不求财亦不求名,只求三餐四季,平安顺遂。“ 阿宛浅浅一笑,并不接过。 她今日妆容华丽,眉心描着如凤凰尾翼一般的额黄妆,长眉入鬓,隐隐地生出威严堂皇之感,更显得眼风凌厉如雪亮的薄刃,看人一眼便如同要在人心底划出一道口子来。 她缓缓转头看向萧郁可的眼睛,头上步摇都未晃动半分:“萧部首自是在长安享用着平安顺遂的三餐四季,但你可知,若此次招降不成,你在契丹的亲友、族人,又会陷入连年的战乱,生灵涂炭!“ 阿宛直逼着他的眼睛,口中所言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神功元年,胜州西峡石谷一役,契丹死近万人; 先天二年,渝州之战,契丹死伤五千,近十个部落全灭; 开元四年,北山之战,契丹骑兵亡两千骑,步兵四千余人; 去年年末至今的营州之战,城墙外契丹与大唐将士的尸骨堆积如山,数不胜数……“ 阿宛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些,却见萧郁可双手轻颤,眼眶泛红,嘴唇竟不自觉地抖动,她又追着问道:“这些年中死去的契丹人中,可有你的亲朋好友,旧知故人?” “够了,别说了!” 萧郁可轻喝道,痛苦地双手抱着头,涕泪纵横。 这些年来,他自己身处在长安的温柔乡中,午夜梦回,却全是草原上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他刻意疏远着长安城中的契丹人,亦不去想旧时的族人现在如何,但这块看似已愈合的伤口今日却被她几句话就狠狠划开,血肉模糊。 阿宛等他稍稍平复了心情,亦软声道:“适才我想以钱帛打动萧部首,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这万贯之资,我不会收回。若此次招降成功,我愿捐出这万贯,在契丹部广施粮草药材,以供众人休养生息。即便招降未成,战事仍在,我亦愿为收留契丹流民出一臂之力,一如当年我创立这西风楼的夙愿。“ 说到这里,阿宛环顾这西风楼的重宇叠楼,含泪笑着说:“萧部首,那个困在契丹的故友,当年便是他在东市救下了一对被欺凌的西域父女,才让我有了创立西风楼的念头……如今这个院落,也是拜他所赐的……“ 萧郁可此时心下感慨万千,抬头怔怔地看着阿宛,眼前这张姿容绝色的脸,亦双眸微闪,蓄上了泪光:“天理眧眧!我就不信他这样的人,老天会让他成为契丹沙场上的枯骨!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救他!” 阿宛双手向十,向他乞求道:“萧部首,你愿为你的族人,也为了我,试上一试吗?“ 萧郁可看着她,一时间这十年中刻意压抑着的千般万般的想法都从心底涌了出来,奔涌不绝。良久,化成了轻轻一句:“我愿一试。“ 漠北,上京城。四月初的塞上,春意正盛。 上京本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地,历代契丹可汗的王帐一年中有半年是驻扎在此,渐渐便成了聚居之地。和亲的永乐公主,带来了众多中原的能工巧匠,引了水车,开了良田,又建了酒坊、纸坊、布坊等多处工坊。十年间,这个上京,终于脱胎换骨,成了漠北真正的第一都城。 而此刻的永乐公主,正被囚在了自己带人建造的宫宇之中。 斜阳西下,余辉透过菱形窗格,在殿中的青砖地上一寸寸挪动。永乐公主盯着地上,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一切,与自己少时在扬州城中的那个青砖小院并无分别,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正感慨中,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与刀戈碰撞声传来。 是他。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当不觉,直到一双绣着猛虎图案的鹿皮靴子慢慢走到她眼帘中。 “阿茉儿……” 她没有反应。 “阿茉儿……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要对我那么冷淡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似蕴藏着无限的哀痛与无奈。 永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身形消瘦轮廓分明的男人,可突于。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到长安城满眼好奇警觉机敏的契丹少年,她亦不再是那年春日花园中笑魇如花的明媚少女,但他眼中看向她的光,却仍如初见时那般炽热而耀眼。 想到从前时光,她心里的坚冰慢慢融化,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释奴……”她轻轻唤了一声。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的可突于,浑身一颤。他突然觉得好累,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这一句轻柔的声音抽干了一般,再也不想强撑,竟瘫坐在了榻前,将头靠在了她的膝盖上,用脸摩挲着她的裙摆,喃喃道:“阿茉儿……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她颤抖着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脸。 她心疼地想,他比从前瘦了好多,口中的言语也不自觉温柔了起来:“释奴……如今走到这个局面,我们该何去何从?……” 她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似将他烙了一下。 第123章 强求 一瞬间,可突于收起了这片刻的脆弱,契丹宰相的精光又回到了他的眸中。 他慢慢站直了身,背着手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李娑固死在我刀下,他的一众亲信亦尽数斩杀,……我已不能回头!”他双手握拳,恨恨道:“李失活是我的恩人,我不敢也不能和他抢,但李娑固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能娶你?!“ “凭什么?就凭他是大唐圣上亲封的契丹可汗,松漠都督!“ 永乐心中翻起阵阵恨意,俏丽的眉眼如覆上冰雪,寒意逼人,口中话语字字如刀地掷了过去:”当年我未婚你未娶,你却什么都不敢说,还当了我的迎婚使把我送到别人房中; 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杀他?“ 可突于剑眉倒竖,猛地掀翻了榻上的黄杨木小案几,撞在青砖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木块散落一地,激起一地烟尘,更激起了他一身的戾气:“他不配!!我是草原上的鹰,丛林中的豹子,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抢!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可汗的位置,我想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地娶了你!” 永乐眼看着他又披上一身的防备,垂眼看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冷笑道:“名正言顺?我是大唐的永乐公主,既要名正言顺,为何你不敢去长安受封请婚,而是囚我于此?!” 他一时噎住,只气得浑身发抖。 她倒是镇定了下来,轻轻用手拂去衣裙上的浮尘,慢悠悠道:“你一日不去长安受封,一日就是大唐的叛臣,绝无可能名正言顺地娶到我这个大唐的公主。 “ 他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转身逼近她,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深深地看向她的眼睛:“阿茉儿……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她却目光清冷,挺直了背脊朗声道:“因你一己私欲,营州、冀州两地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契丹草原上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你看看那营州城外,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契丹兄弟们的尸骨,你会为他们难过吗?“ 可突于先是一愣,而后眼眶发红,半晌不言。 她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释奴……你我身份既定,我们之间的纠缠,早已不是两人的事,而是两国的事。我自幼得父亲授予孔孟之道,虽是女子,却也知家国大义; 身为大唐的和亲公主,我肩上便担着让两国边境百姓安居乐业之责; 今日因你我之事,让这漠北战火重燃,亦是我的失职!“ 他亦慢慢在她身边坐下,却不看她,平静地说道:“契丹与大唐之间,利至则合,利尽则分,与你并无太大关系,你不必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长安的皇帝,不过是想要一个听话的邻人罢了。可我偏偏不是听话的人,我若去了长安,就是把自己置于险境。可我若不去,你……你断不会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起,是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抬眼看到他眼底闪过的戾气,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不知如何作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可突于却红了眼向她扑了过来,将她压制在榻上,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吻了上来。 他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还来不及惊呼,唇齿就皆被他禁锢住,充满夹杂着爱意与恨意的发泄,被他疯狂的侵略到几乎喘不过气。她想挥手推开他,却被他单手抓住了双臂牢牢定住; 她想踢他,蹬他,却被他的身躯压住动弹不得。 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无助与恐惧自她心中升起,完全替代了那一点点的欢愉。喊不出,动不得,任由他的唇舌在她脸上、口中予取予求。 一行珠泪自眼角淌下,落在他的手臂上,冰凉透骨,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他终于静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惊恐,有难以置信,有……厌恶。 这一点厌恶,彻底冰封住了他的心。 十年了,那么多回忆,那么多期待,那么多无法言说的爱慕,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突于慢慢坐直了身体,永乐一脱离了他的禁锢,就慌忙抱膝坐到了角落中,团起了身子。他的余光瞥到,更是心如刀割。 良久,他低声道:“阿茉儿……就算你厌我,恨我,我也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配得上你的,除了李失活,就只能是我!” 说完,他站起身,再也不看她,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门哐当一声紧闭,门外传来他低声的喝令:“来人,将殿中所有尖锐器物都收走,殿门反锁,任何人不得靠近一步!“ 长安,道政坊,青瓦小院。一场难得的春雨,淋得满院的花草都翠亮如新。 王维的书房中,累累书卷,堆满了窗下的梨花木长榻。他正一卷卷粗略遴选,先选出一些适合译成汉文的文卷,做为西风译馆的第一批译作。 他正凝神翻阅着,却听着隔壁厢房中“咣当”一下清脆的碗碟破裂声,伴着阿宛小声的哎呦一声。他忙抛下去三步两步奔去厢房中,见阿宛正委屈巴巴看着满地狼藉的肉糜粥与陶钵残片,摊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她见王维来了,一脸沮丧:“摩诘……想给你做肉糜粥的……却没拿稳……” 王维轻轻拉起她的右手,手掌处一片红肿,想是烫得不轻,忙挽起衣袖舀了一瓢清水慢慢浇在她手掌上,一边心疼道:“你呀……这么烫的陶钵,怎么能直接用手去捧……” 他拉着阿宛到睡房中,在小几处翻出一瓶白玉药膏,轻轻给她敷上,果然清凉了许多,极为舒服。阿宛另一手也不闲着,拿起瓶子左看右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从未见过,竟如此有用,马上舒服了很多!“ 王维一边小心地抹着药,一边笑道:“这是之前舅舅从南诏带回的,想是当地南人的秘方,说是对刀伤火烧极为有用。“ “这也能治刀伤?“ 王维嗯了一声:“刀伤没试过,抚琴时手指被弦割伤,倒是十分有效。“ 阿宛立刻把这瓶药攥到了手心里,讨好地问:“还有吗? 有多少我要多少!“ 王维轻轻拍了一下她脑袋:“想什么呢!全长安都找不出几瓶来!“ 阿宛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把这瓶药揣进了荷包里。 王维只觉得好笑,佯怒道:“哎哎哎,怎么这个小娘子还没过门就自己来拿聘礼?“ 阿宛恨得抽出手要去推他,刚伸手却被他捏住了手腕顺势拖进了怀里,笑着安抚道:“别闹了,手上刚抹了药,用一点就少一点了……“ 她这才安静下来,乖巧地窝在了他怀里,如温顺的小猫。 王维抚着她的头发,随口问道:“你要那么多刀伤药干嘛,要去打仗吗?“ 阿宛一听,却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从他怀里跳了起来。她瞪着眼盯着王维,眼中全是试探,片刻后才微微放下了心,挤出一丝笑容,故作镇定道:“哪里……我是怕以后练剑时又伤了手,就不好看了……“ 王维眼中慢慢流露出怀疑,嘴角扯出一道弧线:“阿宛……你不擅长的事有很多,可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 他狡黠一笑,一把抢过了她腰间的小荷包,举得高高的:“你不告诉我做什么用,我就不给你!“阿宛慌忙伸手去夺,可王维现在的身量早已比阿宛高出了一个头,任她怎么蹦都抢不到那个荷包。 阿宛气呼呼地坐在榻上,眼珠子转了一轮,便咬着牙嚷嚷道:”本来想过几日萧部首那边有个谋划再和你说的……但既然你猜到了,我就先说了!你猜对了,我就是要去打仗!下个月初三,我要和西风楼的萧部首一起去契丹!“ 第124章 嫌隙 听闻此言,王维愣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 阿宛趁机把小荷包夺了回来,系回了腰上。 他眸色暗沉,看阿宛似满不在乎,一把扶住阿宛的肩膀用力晃了几下,死死盯着阿宛的眼睛,声音是少有的严厉:“阿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阿宛心底一凛,亦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抬眸看向王维的目光坚毅而诚恳:“是的,我明白。爹爹……都告诉我了,但我还是要去。我要去找裴迪,我要救他回来。前几日父亲告诉我,裴迪受伤被俘,囚在契丹上京。” 王维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眼中有疑惑,难过,愤怒,担心,失望,各种情绪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抿紧了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只死死地盯着阿宛。 阿宛有些害怕,左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犹豫着道:“摩诘,摩诘……我其实前几天就想着要告诉你……” 他狠狠地挥开了她的手,细棉青衫的大袖如水一般从她的手里溜走,再也留不住,只捞到了一场空。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慌乱中,涂着药膏的手不知要往哪里放,举在身前像捧着一颗心一样,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才不生气,她只好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摩诘,摩诘…“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王维口中亦喃喃地念叨着,也不看她,慢慢退回到了榻边,颓然坐下。向来挺拔如松竹的他,一时间竟仿佛脊背都弯了下去。 他撑在案几上,一手扶着额,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从前,你决定要去曹府报仇时,也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做了决定,留我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现在,你为了别人北上契丹,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还是一个人做的决定……“ 他转过头看着阿宛,黑琉璃一般的眼珠如沉在深潭中,蒙着水光:“我已经向你走了九十九步,可这最后一步,你却始终背对着我……“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终如轻烟一般弥散在空气中,再不可闻。 这一字字,都仿佛重锤敲打在她心上,生生地在她心上砸出一个洞,更在她与他之间砸出了一条缝隙,无声无息地扩张着。 阿宛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心底窜出阵阵寒意,如她心中绵绵不绝的恐惧。她第一次觉得害怕,她好象就要失去这个从十岁起就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少年了。 阿宛上前一步半倚在榻上,伸出左手想捧住他的脸。他偏过头去,满是拒绝,她却固执地伸长了手,定定地把他的脸捧在手心,捧到自己的面前。 她慌乱地道歉着:“摩诘,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和你商量的……” 他打断了她,声音中带着难得的凛冽与无处寄放的冰冷:“不,你没有错。这就是你的本性,你就是这样一个遵从本心,只为自己而活的人。” 王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缓慢但坚决地把她的手压到了案几上,自己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嘴角带着几许讥讽:“从前曹府那事,我事后也在懊恼,你一个人身陷险境,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并不怪你,只能怪我不够强大,帮不上你……后来你办西风楼,我虽没能像裴迪一样为你奔波,像李龟年一样统领全局,但至少乐谱之事,还有西风书院,西风译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以为从此我也能为你遮风挡雨……没想到……”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仍然不够强大,不够成为你的倚靠……” 阿宛的心怦怦乱跳,猛然想起那李龟年说的话,说她总是袖手旁观看着他去努力,去挣扎。她大概是真的活得太自我了,从来没有好好去揣摩过这个素来骄傲的少年,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爱着她,爱得如此卑微而不自信。 她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王维便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闪着泪光,却含笑问道:“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难道……真有没有一刻,想过要与我商量吗?” 他和煦的笑容似乎一如平常,但此时阿宛只觉得这笑容越是温柔,落在她眼里就越是刺目,照得她睁不开,喘不过气。 阿宛强定下心神,勉强稳住声音不带着哭腔:“我瞒着你,是因为这个事太危险,我不忍心把你扯进来……去契丹救裴迪,是我欠他的……” 她觉察到了王维眼中的重重疑惑,便深深吸了几口气,三言两语把当时因为鲁莽而害得裴迪被圣上猜忌,送去冀州从军,导致他受伤被俘的事说清楚。 末了,她吸着鼻子,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摩诘,你是知道我的,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他于我有恩,我亦对他有愧。裴迪蒙难之事,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之后,你让我如何能在长安,继续泰然自若地过日子?” 王维刚想开口,阿宛又打断道:“你为我做的,我也都记在心里……你出身世家,身负家族重任,你为我忤逆尊长,为我拼着名声与前途不要也要设法退了婚……这一次,我决不能再把你卷进来,让你置身险境之中!” 他面色稍霁,但仍皱起眉,轻哼了一声,愤愤道:“那你就像上次曹府一别那样,把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傻傻地等;午夜梦回,仍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就是对我好了?”想到从前那些委屈,他竟有些激动,眼里差点摒出了泪。 阿宛甚少见他这样,看着他因为生气而涨红了的脸,清秀俊美而灵动,耀眼黑眸泛着水光,依稀能从中能看出她小小的倒影。她嗫嚅着说不出话,酸楚又夹杂着一丝微微的甘甜,只想要伸出手帮他擦泪,却垂着头绞着手指不敢动。 良久,阿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一个高大而温暖的身躯把她团在了怀抱里,手臂,胸膛,头颈,不停在摩挲着变换着姿势,直到找到一个最舒服最契合的状态,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王维仿佛害怕她要逃跑似地,紧紧将她拥住,喃喃道:“你在香积寺的菩萨面前答应过我,再不要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你不可以食言……“ 他扶起阿宛的肩膀,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我不会要求你不要去,我知道你断不会应允,但是……你若与我商量,我也能为你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不是吗?“ 第125章 谋划 阿宛见王维收敛起了情绪,这才放下心来,拼命地点头:“嗯嗯,摩诘,其实我今日来,除了找一些契丹文的书籍,本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的……“ 不管真假,王维心中委屈减了几分,开始挂念起裴迪的安危来:“那……裴迪他现在如何?你……你和萧郁可前去契丹,如何能救他?” 阿宛细细地和他说起了此次的筹划:“这萧郁可深藏不露,他本是契丹贵族子弟,当年与可突于情同手足,此次他愿意和我去上京面见可突于说服请他来长安受封,有七成的把握;往小了说,裴迪等人可随团回到长安,往大了说,也能平息边境兵戈,避免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于公于私,我都想要走这一遭!” “若……可突于不同意招降呢?” 阿宛略一沉吟,道:“我也与萧部首商量过这样的可能……若他不同意招降,以他们之间的交情,至少能保证我和他全身而退……但救裴迪,只能见机行事。所以,此次北上,我会先去拜访驻守幽州的裴将军和柳夫人,寻求他们帮助,派将士暗中与我们汇合。“ 王维一边听,一边深深地望着阿宛,眸底是一片不易觉察的惊讶。 这个莽撞无知,跟着他一笔一划学写字的西域少女,短短数年间,已蜕变成如今胸襟开阔,运筹帷幄的睿智女子。他心中暗叹,再这样下去,他要跟不上她的成长了! 想到这里,王维心里腾起一份勇气,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阿宛,这一次,我陪你去!“ 这下换阿宛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摩诘……你……你也不要任性……“ 王维眨了眨眼:“我不是任性,我有认真想过。“ 他拍了拍榻席,示意阿宛坐下来。 阿宛迟疑着坐在案边一侧,王维转身去书架上抽出一装裱着牛皮轴套的卷轴,在案上徐徐摊开,竟是一册大唐周边的全境舆图。 阿宛第一次见,略略端详,惊喜地呼出了声:“太难得了!“ 王维眼底露出得意的神色,又很快敛住,平和地指着这舆图道:“这本是舅舅当年游历时所用,当中绘制了此去漠北的路线,尤其是上京周边的详细地形关要,官道商道,大小驿站。当日在国子监,诸大人在教授策论时,亦有详细讲解了漠北突厥、契丹与大唐百年中的更迭。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但我知天文地理历史沿革,萧郁可知契丹内部关节,两者相辅相成,才能成事。“ 阿宛点了点头,又迟疑道:“ 此行最终目的,是要劝可突于接受大唐的册封……但据萧部首所说,他本人虽敏感多思,但向来品性端方,此次贸然起兵叛乱却又迟迟不称王,颇为蹊跷……爹爹的暗探报得说,裴迪虽为战俘,却颇得优待,不曾受刑或被欺辱,可能是契丹朝中,有人在护着他……“ 王维垂着头,翻卷着卷轴的手顿了一下,声音中竟有一种没由来的醋意:”……裴迪此人,就是讨人喜欢……“ 阿宛恨恨地翻了个白眼:“他都这样了,你还吃他的醋?“ 他亦觉得有些羞愧,咳嗽了几声,岔开话题道:“你可知前些年去契丹和亲的永乐公主?“ “知道,爹爹说过,二嫁时新婚之日遭遇可突于叛乱,不知所踪……“ ”招降也好,和谈也好,自然是攻心为上。如你所说,可突于突然起兵却不称王,那他所求的,自然不只是王位这样简单……结合前因后果,能否招降的关键,或许就在这个永乐公主身上……“ 阿宛半信半疑:“那改日我们再和萧郁可好好聊聊,看看有没有其它线索。“ 王维听闻,撑着手向阿宛靠近,嬉皮笑脸道:“那……你是愿意我与你同去了?” 阿宛心底莫名一悸,连连摆手道:“这不开玩笑!这一路太远了!” “我九岁就跟着马队走过西域诸国,你不也是和我一起?” “……那,你还要考功名,准备考试!“ ”春闱三年一度,何必急于一时?何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有裨益!“ “不行不行,崔夫人肯定不同意!“ ”不告诉她,只说我为了行卷,去拜会故交裴将军即可!“ ………… 阿宛辞穷,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王维,犹豫再三,迟疑着说出了心里话:”摩诘……我害怕,我害怕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一直以来,不管是我阿娘,那提爷爷,乔勒旁,还是阿乐,裴迪……只要他们离我近了,就会碰到……碰到……不幸……“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 王维看着她无助惶恐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克孜尔石窟的密室里亲眼目睹了亲人被杀戮的那个小女孩,心被扯得生痛,假意呵斥道:“胡说!无稽之谈!“ 他轻轻拍着阿宛的肩膀,柔声道:”我看到的,明明就是你在面对不公的命运时,用你的勇气帮助了一个又一个人:你为你阿娘报仇,你在圣上面前为公孙娘讨得自由,你建了西风楼帮助了那么多西域流民……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子!“ 说着,他伏过身去,在阿宛光洁如瓷玉的额头上,浅浅地烙下一个吻。正在抽泣着的阿宛,如同一朵在风中抖动的带雨梨花,被蝴蝶轻轻落在上面,归于平静。 二人静静对望,心中有无数念头在翻腾。这些年,从大漠一步步走到洛阳,走到长安,这冷酷不歇的流年中,身边的人聚了又散,唯有二人相扶至今,并一点点被岁月雕琢成彼此心中最好的模样,也算是上天眷顾了。 想到这里,二人心底升腾起温意,绽开了笑颜。 王维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肩膀,逗她开心道:“虽说你胆子大,可我胆子小呀,我可不放心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到处乱跑!虽说有萧郁可同行,但我们与他认识时日尚短,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宛嗔怪着推了他一下,又耐心解释道:“你放心 ,一是爹爹已经暗中派人控制了他在长安的家人,他必不敢轻举妄动; 二是爹爹也派了两个身手矫健的随从给我,一路保我平安。“ 王维愣住:“所以你爹爹……宋王殿下,竟也同意你去了?“ 阿宛嘿嘿一笑:“我可是和他闹了二日呢!不过他也知道我的脾气,拗不过我,只好费心帮我打点妥当些。“ 王维扶着额,半晌,哭笑不得地说:“你之前说过,宋王殿下不喜欢我,想把你嫁给裴迪,是真的吗? 阿宛笑嘻嘻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心中暗叫不好,只恨自己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给他听,只得陪笑着嘟哝道:“故意气你的……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王维一拍桌:“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一次救裴迪,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第126章 天牢 漠北,上京,天牢中。 这处由磐石与泥墙垒成的大狱,虽说是天牢,但比起从前契丹关押犯人的风吹雨淋的露天木笼子,已是万分优待。关押在此处的人,都是极重要的囚犯,比如说,裴迪。 四月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终日阳光明媚,花香扑鼻。天牢的窗开得极小,但仍有阳光透过粗糙的窗框透进来,照在牢中的夯土地上。 裴迪戴着沉甸甸的手铐脚铐,耐心地随着那阳光一点点挪动,保证这光能照在自己的身上,带来丝丝温暖。 他正闭着眼享受这阳光,却听到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一眼眼,却是哥舒晃身着突厥样式的羊皮袄子,悄悄猫在门口。见他睁开了眼,哥舒晃满眼关心,轻轻唤了一声:“裴兄弟……他们有给你用刑吗?“ 裴迪站起身张开双臂,身上的铁链叮当乱响了一阵,他倒是哈哈一笑:“就是进来时挨了一百下杀威的鞭子,其它的时候嘛,吃好喝好!“ 哥舒晃上下打量,见他脸上身上的鞭伤多半已经愈合,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道:”直娘贼的!到上京刚快活了几日,结果那厮不知又受了什么蛊惑,迟迟不动身,把公主关起来不说,又把你投进了天牢里打了一顿!真是……“ 裴迪挪到门前,看着他,笑道:”我本还担心你也被抓起来了,不知关在哪里……现在看来,倒是又给你逃了!“ 哥舒晃挠着头嘿嘿一笑:“我那日喝醉了,在路边睡了一日,醒来还没走到营帐,那卖酒的依玛便把我拖到了她家里藏了起来……现在,嘿嘿,她是我婆娘了!“ 裴迪大喜,隔着牢门就给了他胸口一拳:”你这小子,傻人有傻福!“ 哥舒晃却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裴兄弟,我可从没忘记正事!我虽出生在龟兹,可我母亲却是突厥人,自小会说突厥话。这些时日,我扮做作突厥的酒商混在上京里,打听到了不少事……“ 说着,他眸光一凛,一脸恨恨地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带千骑增援营州的路上,战马被人做了手脚,露了行踪之事吗?“ 裴迪眼中闪过戾气:“你查出来了?“ “正是冀州统领霍尔达!他投靠了北突厥,正盼着契丹与大唐战事绵延,越拖越久,等两方精锐之师都耗尽之时,再一举吞下契丹,封他做这里的王爷!“ 裴迪猛地握紧了牢门栏杆,难以置信:“他?………冀州众多兄弟已与他同袍近十载了呀……” 哥舒晃闷声道:“那日在突厥人的酒肆里,一人在雅间里说自己的哥哥不日就要做这里的王爷……我用突厥话套了近乎,又送了好几坛上好的酒灌醉了他,他才说起他哥就是霍尔达,几处细节也对得上……他本也有一半的突厥血……“ 裴迪恨得咬牙切齿,眼底溅出泪来:”竟……竟为了一个爵位,不惜赔上数千兄弟的性命……“二人回想起那日雪原上的浴血奋战,刀光剑影之中,眼看着周围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他们的热血一点点在雪中凝洁,他们的身躯一点点被雪掩盖…… “呯“一声,裴迪一拳砸在厚厚的泥墙上,手背一片紫红,指骨处鲜血淋漓。 良久,裴迪抬头,收起眼眸中的痛与恨,平声对哥舒晃道:“现在我还活着,可见和谈仍有一线生机。突厥如此狼子野心,契丹与大唐绝不可分崩离析,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你若有机会,想办法联系此次来和谈的赵大人,请他来这处见我一面。” 哥舒晃点头道:“好!等我消息!” 第三日,大唐鸿胪寺卿赵云生大人身着便服,强做镇定地走进大牢中。一进这低矮阴沉的牢中,他便被这里的混杂着血腥味与腐烂臭味的气息熏了一个踉跄,几欲作呕。 他强打着精神,慢慢向里走去,一眼便看到这室中唯一的一缕阳光之下,端坐着闭眼调息的裴迪。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本是应该在长安街上扬鞭策马,在曲江池畔游春赏花的翩翩公子,此刻却是一身血污,身陷泥淖之中。 他不由一阵心疼,轻轻上前唤道:“裴贤侄……” 裴迪睁眼,在黑暗中看见一宽袍大袖的身影,定睛一看,忙起身在一片镣铐的叮当声中行了一个士族大礼:“裴家十三郎拜见鸿胪寺卿1赵云生赵大人!“ 赵云生走近,见他身上的伤痕累累更是触目,轻道:” 裴贤侄为我大唐,受苦了!“ 裴迪拱手道:”赵大人千里迢迢孤身奔赴上京招安,此等壮举,高风峻节,令人叹服!“ 赵云生一声长叹:”惭愧呀……如今突生变故,和谈僵持,陷入如此尴尬境地!“ 裴迪趋步靠近牢门,赵大人会意,亦走近几步。 他低声道:”此次邀赵大人前来,也是想与您商量和谈之事……之前可突于似已答应去长安册封,为何入得上京后又勃然大怒,心生反悔?“ 赵云生扶额:“我原也是不明所以,后有寻得一原先服侍永乐公主的婢女,再三探问,才知可突于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是契丹质子现游击将军孙骨纳快马送来。他本是李娑固三子,一介莽夫,在信中叫嚣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即使圣上册封他为可汗他也不认,他也会在长安取他首级……“ “蠢货!“裴迪气得跺脚,恨恨骂道。 赵大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孙骨纳胸无点墨,本就痴人说梦,愚不可及。但偏偏可突于此人敏感多疑,以为圣上正是要骗他去长安取他性命,连带着对我们长安来的几个使臣亦不甚客气……这日子以来我们也是战战兢兢呀!“ 裴迪突想到一事,忙问:“赵大人可有见过永乐公主?“ 赵云生眉头紧锁:“……未曾……像是被软禁在了宫中。 “ 裴迪犹豫再三,轻道:“可突于此次起兵……志不在王位,而是在公主,赵大人你可知?“ 赵云生混迹朝堂多年,眼中诧异神色只一闪而过,便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很多事都说得通了……这永乐公主,和亲不成,竟成红颜祸水!” 裴迪心中大怒,这些迂腐的老夫子,成日里清谈道义,言必纲常,真到紧要时却是百无一用,倒是一个个把茅头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女人! 他偏过头去不愿看他,强忍住心底泛起的鄙夷之情,解释道:“此事对永乐公主来说,也是飞来横祸;幸好可突于心中还是爱重公主的,所以之前才会愿意去长安受封,主要是想向圣上请婚,名正言顺娶公主为妻……所以,若圣上只许他可汗之位,松漠都督之职,他并不稀罕;当务之急,不如索性让圣上就全了他的心愿,再度为公主赐婚;二是打消他对长安之行的顾虑,表示诚意……”说着,裴迪抬头在脖子边轻轻做了一个划刀的动作:“比如,先送上孙骨纳的项上人头……” 第127章 和亲 赵云生思虑再三,摆手道:“若圣上为永乐公主三度赐婚,实在是……实在是有违伦常……此等残花败柳,祸国妖女,我泱泱大唐……” “赵大人,慎言!“裴迪低喝一声,手攥得指节咯咯作响,声音中带着凛然的怒意:”永乐公主顾全大局,为边境百姓安乐忍辱负重十年,断不是你口中那样!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回长安面圣,是非自有圣上定夺!“ 赵云生被裴迪周身升腾起的戾气吓了一跳,这一瞬间的他如一把闪着雪光的利剑出鞘,其威其利,让他不敢直视,亦不敢言语。 少顷,裴迪压住翻腾的情绪,掸了掸囚衣上的灰尘,轻道:“赵大人,您可有想过,若和谈不成,先不说你我性命还在不在……“他故意顿了顿,斜睨着眼看赵大人的反应,果然他手已在微微发颤。裴迪心中冷笑,继续慢慢说道:” 若契丹与大唐边境连年征战,烽烟四起,谁会是得益者?“ 赵云生略一思忖,冷汗直冒:“……自然……自然是北边突厥那些蛮人……“ 裴迪又有一席话狠狠追来,直扎进他心里,惊得他手脚发凉:“那你可知,当日我战败被俘,正是因为我大唐军中有人与突厥勾结,早就布下了鹤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局!若此次和谈不成,那日后契丹与大唐之间交战,我们再无胜算!” 赵大人一介文官,素来只管礼仪邦交之事,哪知这沙场上的波谲云诡,一时间唇齿相嗑,两股战战,几不能言。 裴迪静默良久,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无波:“赵大人,我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能解和谈困局的两个计谋,我也已带到,至于您愿不愿信,愿不愿做,您自己掂量!“说着,再不看他,一撩身后的破袍子,看准那日影所在施施然坐了下去,神情悠然自得,仿佛是在将军府后花园的凉亭中赏花喝酒。 赵云生咬咬牙,向着狱中的裴迪拱了拱手,毅然转身离去。 长安,金仙观后院。 玉真公主从大明宫一回来,刚刚在牡丹窄榻上坐下,就怒气冲冲地一挥袖子,把梅花式填漆几上的鎏金蟠花烛台、金兽熏炉以及刚奉上的流霞花盏全扫到了地上,吭吭匡匡响了半日,碎片滚落一地,吓得边上伺候的两个妖治道童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地收拾完退了下去。 她一个人坐在屋中,眼看着天色昏暗,暮色四起。 屋中无人掌灯,这一屋的华金鎏彩,金镶玉碾随着光线淡去,亦渐渐亦失了颜色,沦为一片暗浊的混沌。她恨恨地想,这个皇家,莫不是如此。 正胡思乱想着,门轻轻被推开。 随着吱呀那一声传来的,是李成器温宛平和的声音:“玉真……我来了……” 玉真憋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在此时热热地流淌下来,呜咽着道:“大哥……你怎么才来?” 李成器慢慢走过去,拾起几上的火石,“嚓”一地声点亮了案上的珐琅彩瓷烛台,随着一片明晃晃的亮光泛起,这膏粱锦绣的屋中陈设又重回她的视线中,却也映得她满脸的泪痕更加明显。 她委屈地抬头看着李成器:“大哥……大哥,我最担心的是事还是来了……” 李成器平和地笑笑:“天塌下来有你大哥先顶着,谁让你大哥个子高呢……” 玉真嗔着白了他一眼,急着哭道:“今天的宴席你也在!你也看到了!……那个臭哄哄的吐蕃王子,居然当众向我提亲,要我嫁给他!圣上竟然……竟然允了!七年前我用修道出家躲过,可是这一次圣上他不帮我了!他已经不是我的三哥了,只是圣上了!” 李成器收起了那嬉笑模样,眼中是深深的无奈:“玉真,你要明白……他坐上御座之后,他就不可能只是你的三哥,他还是这大唐万千子民的圣上!这几月北境契丹交战,和谈亦陷入僵局,圣上正在心烦;这些吐蕃人就是见大唐此时交困,断不敢得罪他们,才敢提出如此放肆的要求!“ 玉真公主绞着手指,一张粉脸气得煞白,冷哼一声道:“怎么一有了战事,就要牺牲我们这些宗室女去和亲?大唐的万千男儿呢?这时候就不说什么红颜祸水了?” 他此时敛起了哥哥的柔情,换上了宋王殿下的冷酷面孔,正色道:“你身为公主,受万民奉养,锦衣玉食,自然要护得百姓周全!大国之策,无非平衡二字,吐蕃王子对你已是势在必得,若圣上因维护你,给了吐蕃人对大唐宣战的理由,而契丹和谈又未定,无异于腹背受敌,国本危矣!“ 玉真甚少受李成器如此呵斥,起身抓住了他的衣袖,哀哭道:“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大唐那么多宗室女……“ 此话不轻不重,却恰恰也切到了李成器心中的痛处。阿宛变成宗室女之后,要怎么办? 他不敢多想,回过神轻轻帮玉真抹去了眼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吐蕃人知道你是圣上偏爱之人,所以才要拿你做筏子,试探圣上的底线……“ 这玉真公主受先帝与圣上的偏爱,食邑最多,府邸无数,在长安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四处惹下的风流事,圣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责难,只求她快活自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想到恨处,她也只能伏在榻背上哀哀痛哭。 待她得哭差不多了,抽泣着擦着鼻子,李成器才轻道:“我来,其实也是圣上的意思,有些话他不好明说,又怕你不明白,便让我来劝劝你。” 玉真猛地抬起了头:“当真?圣上想说什么?” 李成器真心觉得这个妹妹傻得可爱,轻轻抚了抚她散乱的鬓发,笑道:“你想想,圣上是不是让你三月内抄完一百卷《道德经》,即可还俗出嫁?” 玉真看着李成器,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瞳孔微微缩了缩,开口道:“大哥,圣上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说是修行还愿,其实是缓兵之计,对吗?那只要这三个月中契丹和谈成功,那吐蕃和亲之事,亦有转圜!“ 李成器抚掌大笑起来:“你总算明白了!圣上他到底是疼你的!“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身上好闻的沉水香味让玉真慢慢安下心来。在冷宫,在崇福殿的学堂,一家兄妹战战兢兢活着的时候,总有哥哥们默默地挡在她身前,替她受责骂,受鞭笞,受杖刑…… 想到这些,她心下宽慰,却仍有些不甘,眼里包着泪嘟囔着:“今天圣上还说我这个公主’于国于家无用‘……这不是在骂我吗? “ 李成器听着她的抱怨,叹了口气:“三姐儿……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若是寻常人家,早已相夫教子,独挡一面……你还是这般任性稚气……“他无奈而温柔地笑道:”不知道是你的福气,还是……“ 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那大唐公主的娇矜之气又回到她脸上,她挺了挺脊背,扬着下巴躺到了榻上,正色道:“自然是我的福气!如果有些话圣上不方便明说,那就拜托大哥在长安的坊间帮我传开来……就说,若有人能解了北境之困,助契丹和谈成功,那我玉真便收了他做驸马,一生荣华富贵!“ 李成器一滞:“……婚姻之事,不是儿戏,玉真,你想明白了吗?“ 玉真此时又懒懒地趴在了榻靠上,刚哭过的眼睛水灵清透,眼角微红,更有天然的一股妖娆妩媚之态。她从果盘中拈起了一棵樱桃放进嘴里,轻轻一咬,白如编贝的玉齿,殷红如血的朱唇与樱桃肉相映成趣,美得惊心动魄。 她慢悠悠地吃着樱桃,也不看李成器,只闲闲道:“大哥,什么明不明白的,只是床上多一个男人而已,你的后院里,琵琶女舞女歌女不也一堆吗? 这样一箭双雕,既能解了这次吐蕃之难,又能从此断了圣上让我去和亲的念头,怎么也不亏……至于那人是谁,不重要!“ 第128章 辞行 长安,兴庆宫内,勤政楼。 圣上李隆基拿着鸿胪寺卿赵云生快马送来的密报,嘴角扯了讥讽的笑意,冷哼道:“这可突于,原也是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情种……如此性情,难成大器,有何惧之!“ 说着,他将这密报向前一递:“众卿也都看看!“ 阶下兵部侍郎卢怀慎和中书令姚元之等人躬身上前,接过了密报,逐字看了一遍,二人互看一眼,眼神中皆透出欣喜。 卢怀慎眼珠一轮,轻笑道:“若这可突于心系我大唐永乐公主求而不得,这才起兵,那么……圣上,这个软肋,比起可汗之位,更好拿捏……“ 李隆基昂头不屑道:“成大业者为儿女情长所拘,必被反噬!册封可汗之位不为所动,那就再为他赐婚,还是这个永乐……“他眼中泛过鄙夷与嘲弄:”这次营州之战后,她沦落乱军之中,我本欲赐她自尽,以全大唐的体面……此女红颜祸水,也就可突于还被迷惑至今,且饶她不死,也算……为我大唐再出一份力!“ 他越想越得意,竟哈哈大笑起来。 中书令姚元之与永乐生父杨元嗣为故交,看着永乐也就是杨七姐长大,更是她当远嫁契丹的指婚史,听闻此言,心中颇有些不忍,斟酌再三,禀道:“启禀圣上,永乐公主和亲十载,边境安乐,也算有苦劳; 若此次赐婚,三嫁契丹……更应在长安有个风光典仪,一是堵众人呦呦之口,二是呈契丹和亲之诚意,三是灭吐蕃隔岸观火之心。“ 李隆基心情颇好,频频点头:“允了!传朕的旨意到上京,册封之礼不变,另赐婚可突于,以长公主之礼送嫁永乐!“ 姚元之正要躬身受令,他却大手一挥,冷声道:“另……着复州司马杨元嗣修书一封予永乐。她的命是大唐的,朕让她死,她就得死,朕要她活,就得好好活……” 阵阵寒意自圣上话音中传来,姚元之不寒而栗,慌忙躬下了身。 卢怀慎又试探着问道:“圣上,那孙骨纳……如何处置?” 李隆基冷笑道:“这个蠢物,李婆固已死,他身为质子本就是一步废棋; 现又自做主张坏了和谈大事,自是不能再留!取他首级,连同朕的旨意一共快马送至上京!“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阔步向楼外走去,路过二人身边时,他微微顿住脚步,斜睨着二人:“三个月之内,必遣可突于入长安受封!!这事若办不好,你们亦提头来见! ” 长安,西风楼庭院,池畔凉亭。 人间四月天,本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这里,又是大唐长安城中钟灵毓秀之地,七分山水三分天光,水光潋滟,鸟语花香,一步一景。 李龟年由殿内匆匆赶至这凉亭,一阵风似地迈着大步,一身鸦青色缎袍的下摆,被他的步子拉扯得呼呼作响 。转过那片山石,他远远看见池畔的凉亭里坐了数人正在谈笑中,凉亭中的黑漆彭牙圆几上备了一席精致的酒茶,扈五娘以及王维等人围坐一边,还有一个声器部的部首萧郁可,亦落坐于其中。 尚有十丈远,他就已闻到了一股馥郁缠绵的酒香幽幽传来,他不禁赞道:“好香!”阿宛闻声抬头,看见李龟年的身影,高声笑道:“来了来了,我们的李大楼主可算是来了……最晚的一个,先罚酒三杯!” 李龟年略略一迟疑,亦笑着坐着萧郁可身边。阿宛笑着布了几道肉菜放到他面前,又烫了一壶翡翠浓来,为他斟了一盏。这酒产自西域,用大葡萄酿成,浆液碧绿如翡翠一般,因此得了这个名儿,入口极为甜郁。 李龟年举起眼前由海螺磨制莹红若玛瑙的鹦鹉杯,看了一眼红碧相映的酒,笑道对阿宛说:“这可是由楼下酒窖中起出的翡翠浓? 整个长安城中都难寻的好酒,这三杯对我来说,可不是罚,是赏!”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端着空盏对阿宛说:“再来一杯!” 阿宛吐了吐舌头,把酒壶挪得远了一些:“罢了罢了,罚一杯就可以了!” 席上众人哈哈大笑,连本有些生疏的萧郁可,也忍俊不禁,眼里露出笑意。 扈五娘原本微笑的脸此时却神情冰冷,敛襟坐着,对着阿宛正色道:“最近在排新戏,忙得很,不比你这个甩手掌柜这般清闲……叫我们出来,是有什么事?” 阿宛心知扈五娘因李龟年的缘故一直对她心有芥蒂,倒也不生气,但毕竟脸皮还薄,适才的笑意一下糊在了脸上,收不住,甩不脱,略有些尴尬。 李龟年左右忙出来打圆场:“说来真是,阿宛你多久没来这西风楼了?今日这顿酒我们白吃白喝可以,但若要给我们派活干,一顿酒可不够!” 说笑间,席上的气氛便松快了一些。 扈五娘斜睨着看向他们,阿宛今日着身着牡丹花绣的襦衣,拖曳着朱色间银丝的的广摆裙,腰系流仙绦带,甚是娇艳;而她身边的王维,一身松香绿青绣松涛锦袍,头上笼着青白底如意冠,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二人坐在一起,真真一对璧人。 她眼珠一转,绽出了一个狭促的笑:“难道……今儿是你们两的定亲宴?” 王维亦是脸皮薄,被扈五娘这一语惊得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向着众人连连拱手道:“扈大娘子误会了!婚姻大事,断不会如此儿戏………“ “好了,别听她瞎说!“阿宛一手按着王维,看了一围桌上笑得要撑不住的众人,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昂头站了起来:”诸位,你们都是我在长安城中最亲的人,今日备上薄酒,是要向大家辞行……“ 李龟年等人皆面露诧异,一时愣住。 阿宛示意王维,还有萧郁可,三人起身端起了酒杯:“明日,四月初三,我将和摩诘,萧部首二人北上,前去契丹上京!“ “什么!”扈五娘扶着酒盏的手重重放在桌上,面色凝重:“阿宛,你说什么?!那可是契丹,战火四起之地!” 李龟年眉头微皱,眼锋慢慢扫过王维,对上他的眼神,却见王维微微点头。他的眉锋锁得更紧了,却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笑道:“阿宛,宋王殿下可知?” 阿宛赶忙点点头:“爹……殿下知道,暗地里遣了他的侍卫一路护送左右。” 扈五娘再也绷不住那冷冰冰的样子,抓着她的手嗔怪道:“阿宛!你再贪玩,也要有个度!那北蛮之城,可是好玩的?你好端端一个女儿家,为什么要去那里?” 李龟年转头看向萧郁可,轻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萧部首你可是契丹人?那契丹的萧氏一族,与你可有关联?” 第129章 北上 萧郁可不卑不亢,坦然答道:“前朝的萧太后,正是在下的亲姑母。去国已十多年,长安亦是我的故乡,正逢两国邦交危难之时,萧某我自不量力,因少时曾与现在的契丹首领可突于相识,愿走上这一遭,只为助两国和谈止戈,铸剑为犁!” 众人闻言,对望几眼,皆肃然起敬。李龟年更是满满斟上一杯酒,敬向萧郁可。 扈五娘不解这前线战乱之事,只问向阿宛:“萧部首前去契丹,是故土难舍,你为什么好端端也要去?”她不等阿宛回答,转头和王维道:“王家公子,你若是拦不住她,也不必陪着她以身涉险……实在是任性妄为!” 阿宛笑而不语,为自己斟了一杯翡翠浓,慢慢站起身围视一周,轻道:“诸位,你们可知,这翡翠浓,这西风楼,从何而来?” 见众人诧异,阿宛浅笑着款款道来:“一年前,我有了在创立西风楼的念头,却苦于无处施展;我的一位故友,四处奔走,为我寻得了这一片天地……并在地窖中藏了数坛翡翠浓,约定首演之日与我欢饮达旦……但数月前,他却在北境之地受伤被俘,现被关押在上京天牢之中!他于我有恩,我于他有愧……实在无法在这长安城中安享太平!唯有举身赴险,才算全了我与他的生死之交!“ 她自己端着酒,一饮而尽。浓醇的琼浆一线而下,她的五脏肺腑仿佛都要烧了起来,却又蒸腾出了些水汽,氤氲在她灵动的双眸间。 众人皆恻然,扈五娘轻声道:“这人……怕不是梨园时常来看你的裴小将军?“ 阿宛点点头,又自己斟了一杯酒,轻道:“这个裴小将军,亦是柳夫人的亲子。她年前便得了消息,忍着悲痛,等到《西风曲》首演之后,她才动身前往幽州。她既授我剑术,更教我做人之道。所谓君子之义,便是以大局为先,以侠义为重。契丹战火不灭,还会有千千万万人的朋友、亲人陷于战火。我有幸寻得萧部首,亦有摩诘一路出谋划策,更有青冥剑伴我同行,不枉柳夫人当年赠剑之恩!” 说完,她举杯向着北方微微一笑,一仰头干掉。 在座数人,无不动容。扈五娘咬唇踌躇了一会,举起酒杯敬向阿宛,开口道:“阿宛,从前在梨园时,大家都说你与我们不一样,是一个侠女;我原先只道你野蛮粗鄙,惯会舞刀弄剑,颇不服气;今日所闻所见,我方知,你的侠义心肠,实在是难得!我有你这个朋友,值了!“ 阿宛哈哈一笑,举杯回敬道:“我有你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也很值!” 李龟年却端着杯,手微微发颤,碧绿的琼浆在杯中轻轻摇晃,敬向王维:“摩诘兄,你这样的胸襟……阿宛有你,是她的福气!” 王维浅浅一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面上虽有酡色,话语声却平和而温软:“阿诺你言重了……阿宛素来重情重义,这世间情义,本就有家人之义,有朋友之义,亦有男女之义……我与裴迪,亦是幼时相识,不忍见他一人身陷囹圄,更不忍阿宛一人身陷险境。我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唯有一腔碧血,几许赤诚!“ 李龟年深深看向王维,诚意道:“阿宛就拜托你了!” 阿宛在一旁听到了,轻轻嘟囔道:“谁拜托谁还不一定呢……” 轻轻一句,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王维无可奈何地看向她,眼中全是溺爱。 此时斜阳渐落,为天地间的万物都鎏上一层金色,满池的余辉如碎金明灭,直扑向众人眼帘之中,眼中那几许氤氲之气也被这铺天的盛景烘干,反倒升腾出一些悲怆之感。 萧部首触景生情,只用碗筷敲击,唱起了契丹草原上苍茫雄浑的离歌,他的嗓音沙哑沧桑、抑扬顿挫,似要把整片天地都撕裂开来,又像在安抚这片天地进入沉静。能生长出这样仓凉悠远歌声的土地,会是什么样子? 阿宛与王维不禁对望了一眼,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二日,三人轻装而行,策马直出春明门。 阿宛换做胡服男装打扮,回首看向高高城墙上伫立良久的李成器,轻轻一抱拳,任由几滴珠泪洒落衣襟,转身扬鞭而去。 李成器因之前裴迪的前车之鉴,刻意与此次契丹之行保持疏离,配给阿宛的侍卫也是以暗卫的形式暗中一路追随三人,连送别,都只是远远望上一眼。 他目送着几人的身影远去,心中感慨万千。阿宛长得像她的母亲,但骨子里却不似她母亲那般隐忍,她想做的事,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妥协。这,大概就是李家的女儿,她们往往比活在庙堂上的李家男儿们更有生气,也更有胆量。 让李成器意外的是,此次北上,王维这素来不苟言笑的文弱书生,竟也自告奋勇随着阿宛同行。他看着王维貌似纤弱的背影,在马上一举一动甚是娴熟,甚至还在马鞍处配了一张弓。想到这里,他心中对王维的好感又多了一分,几乎要与裴迪难分伯仲了。 太久未出城的阿宛,策马奔了一会,便被这四月的春风吹得忘乎所以,不仅对城墙上老父亲的百般心思毫无察觉,望着两侧的青山绿水,不觉心神恍惚,连那些微的离愁,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曾在去年秋日,与裴迪一起在长安郊外策马。那时的她,心中亦暗暗藏着王维的影子,总觉得这山水有些不足。今日真与他一起并肩在这个青山道中,心中亦在牵挂着万里之外裴迪的安危。人生况味,总是得陇望蜀。 “阿宛,你看,前面便是骊山亭!” 阿宛的思绪,被同样兴致冲冲的王维拉回眼前。 他身着一身鸦青色敞领骑服,头束银冠,脚蹬乌皮靴,手持檀木柄马鞭,意气飞扬地指着不远处山顶处的小巧亭子,策马至阿宛身边并肩处,满眼笑意地说道:“都说这从这骊山亭上望去,便可看到这骊山的山形宛如一匹马,那温泉便是这马的眼珠处!” “真的?“阿宛来了兴致,欲下马拾阶去登高。 前面不远处的萧郁可回身,无奈地摇了摇头,高声喝道:”两位郎君!你们可记得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往前二十里才有驿站,切不可在路上耽搁!“ 第130章 近乡 此次出行契丹,取京北道,自太原,上幽州,幽州再去上京,最快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近年战乱,幽州地界之后便不时有契丹,突厥的游骑出没,专挑官府模样的人下手 。萧郁可在长安经营皮草生意多年,因此他们三人扮做去契丹上京采买皮草的商人,阿宛与王维是家中刚刚接管生意的少当家,萧郁可则是商行中的大管家。 萧郁可这一路,确如管家一般,半真半假地带着两个顽劣不堪的少年主子,费尽了心力。离他们太近,二人扭扭捏捏又不时小腻歪一下,看得萧郁可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离他们远了,时不时就要回头提防着二人是不是又当一路游春,时走时歇了。几日磨合下来,三人才渐渐加快了脚程。 这一日,渐渐进了蒲州境内。 蒲州此处为中原要塞,收揽晋南平原和关中平原之山川形胜,山形秀美,黄河九曲。三人策马在官道缓行,这一路一侧为郁郁葱葱的中条山,一侧为奔腾南流的黄河,楼台山色里,杨柳水声中,沿途美景令阿宛赞不绝口。阿宛兴奋地指着山中一座烟火缭绕的重峦宝殿,问王维:“摩诘,那是什么地方?“ “大舜庙,传说舜帝死后便葬在这里。“ ”那座城墙怎么高?是个关要吗?“ “那是蒲津关,居两京之间,扼陕洛之要枢。” “摩诘,那座塔呢?那么好看,像是五彩琉璃做的!“ ”那是鹳雀楼,观黄河九曲最好不过。“ 阿宛连珠炮一样的问题终于歇了下来,她歪着头端详了他好久,忍不住问道:“摩诘,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是书上看来的,还是来过?“ 王维端坐马上,立于江边,贪婪地望着这山川盛景,任凭江风吹得他的敞领在胸口啪啪做响。半晌,他转头笑着对阿宛说:“我九岁之前,就住在蒲州。这里于我而言,就是我的克孜尔山谷。“ 王维正出生于这蒲州城的一座大院中,自父亲病逝后才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一旁的萧郁可对此话摸不着头脑,但阿宛恍然大悟,面露惊喜,看向那逶迤绵延的城墙,巍峨坚挺的城门,高拔屹立的鼓楼,霎时就多了许多偏爱的色彩。 入城需过一条蒲津河桥,由竹索铁链建成,桥下是奔涌而至折成几字的黄河,浪声涛天。王维和萧郁可皆泰然自若地牵马走过,一向自诩胆大的阿宛,却从未见过如此汹涌澎湃的江面,只听得江涛如雷鸣如军鼓,脚下竹索缝隙处可见浊浪奔流,漩涡水花直直要溅到眼睛中来,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发软,迟迟不敢挪步,连呼救都呼不出声。 王维快步把自己的马匹牵到对岸,这才折回去扶着阿宛,捂着她的眼睛细声宽慰着,一步步挪到了桥头处。待阿宛双脚离了竹索踏上了青砖道,她才惊魂未定地站直了身子。 趁人不注意,王维得意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纸老虎,这才几天就露馅了!“ 阿宛白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 待到城门口,城头已经挂上了“河中府“的名号。三人环顾四周,潞盐,铜铁、煤炭、粮草等物资皆在此通过这条水道运往河西,船舶车马川流不息,市井中人烟鼎盛,各路商贩不一而足,胡人胡姬穿行其中,其繁华竟不在长安洛阳之下。 阿宛被路边商贩的新奇玩意儿逗得眉开眼笑,用胳膊撞撞王维道:“你的克孜尔山谷,可比我的好玩多了……这里都快赶上库车城了!“ 与他们一道牵着马的萧郁可虽听不懂他们的哑谜,却也被这里的繁华所震惊,拈着胡子道:”都说这个新建的河中府为畿辅重镇,不日就要立为大唐的中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扼秦晋之喉,抚幽并之背。圣上好谋略!“ 王维颇有深意地看了萧郁可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以此为中都,有何不同?“ 萧郁可随口答道:“得此处者,则两京可图;此处粮产丰足,为京邑所资,安国之本!“ 阿宛正欲接话,宋王派来的一个暗卫悄悄近身,在她身边轻声禀道:“郎君,这处不比山中驿站,鱼龙混杂,卑职已排查了几家客栈,前方悦来居掌柜清白,居所典雅,已安排了三间上房,还请郎君们先去歇息。” 阿宛挥了挥手,轻道:“好,甚是妥当。去!“那暗卫微微一躬身,转身消失在人流中。萧郁可见阿宛泰然自若的样子,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三人去了客栈,果然是一处闹中取静的雅致之所,几间上房中竟还有温泉入室,别出心裁。萧郁可进房转了一圈,暗暗惊叹这奢靡,心想这宋王殿下对阿宛这一梨园女子如此关切,她又对王府侍卫摆出如此泰然的主子架式;要说是姬妾,却又和王维这个世家子弟同进同出,俨然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百思不得其解。 在山谷中行了数日,几人皆风尘仆仆,今日才得以好好洗漱一番。阿宛一番梳妆,换上了一套轻便的茜色唐草纹紧腰胡装,足登小皮靴,朱唇赭颊,灵动活泼。她款款走下楼梯,王维抬头一见,目光便追随着无法移开,满满的皆是少年满腔赤诚,毫不掩饰的爱。 阿宛被他滚烫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抹绯云浮上脸庞。离了长安的王维,似乎也渐渐脱了那世家子弟端庄自持的样子,显出他本性中的热烈来。 早知道这样,早早就和他私奔了。 阿宛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脸更红了,转头不敢看他,向着萧郁可道:“麻烦萧部首久等了。这几日大家赶路辛苦,晚上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萧郁可笑笑:”恭敬不如从命!“ 王维迈步上前与阿宛并肩站着,笑道:“出门一箭地,便是这蒲州城中有名的香缘楼,盛产美酒,倒是值是一试!“ 三人出了客栈,行至蒲州城的南市之中。蒲州盛产名酒,以乾和葡萄酒闻名四方,一路上各色胡人开的酒肆、食铺皆安着各家的酒幌子,一路招摇,整条街上飘着馥郁的酒香。阿宛看着这半条街的胡人,惊道:“这里的胡人,竟比长安还多?“ 第131章 情怯 王维面露得色:“这里的乾和葡萄酒,乾和二字就是突厥语音译。酿造业兴盛,蒲州地面的酒家胡自然不乏其众。父亲在蒲州时,也曾这里设过胡人的学堂。“ 萧郁可一听,眼底流露出钦佩之意,赞道:“怪不得摩诘兄在西风学堂授课时,精通多语,又能深入浅出讲解经集,这原是家学渊源!” 阿宛仰头一脸艳羡地看着他,又带着几分委屈,嘟囔道:“你……你父亲原来也办过这样的学堂,你怎么不告诉我?” 王维回看阿宛一眼,略带歉意地说:“以后会告诉你的。” 香缘楼的这顿饭,阿宛吃得意兴阑珊,食不知味。 倒是王维与萧郁可,二人天南海北,聊得十分投机。萧郁可本是契丹大族出身,自小曾有中原名儒教授课业,又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山川风物,于人于事颇有些见地,总让王维不时想起舅舅崔宗之的影子,不免又亲近了几分。 萧郁可望着杯中清亮如玉的竹叶青酒,轻叹道:“即使没有公孙娘子的劝说,契丹与大唐的战事再绵延下去,我怕是自己要坐不住了……“ 萧郁可忽地站起了身,面色庄重地敛襟向着阿宛行了一个大礼:“公孙娘子,你的侠义心肠与宽广胸襟,令我萧某自叹不如!若非当日你那一番铿锵之语,我尚且还躲在这盛世的幻象中,不敢直面故人的惨状!“ 阿宛微微侧过身,避过了这个大礼,正色道:“此举大义,若非萧部首您心系百姓,只凭我三言两语,断不能劝动。侠义者,如宝剑在匣,总有出鞘一日!“ 她端起酒杯,敬向他一饮而尽。 萧郁可亦一仰头干完了这杯,赞道:“痛快!“说着,他一抹嘴,眼带笑意,眸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近身轻问道:”公孙娘子,你我一路同行,自当同舟共济,所以……彼此还应更坦诚些。您与宋王殿下的关系,还望能如实相告……“ 阿宛与王维对望一眼,展颜对萧部首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要共同面对如此险境,不可不坦诚。我长话短说,宋王殿下是我的生身父亲,但还未来得认祖归宗,便因罪而打入乐籍。摩诘与我,无论贵贱,早有三生之约,因此我父亲才会应允他与我同程。这样说来,你可明白 ?“ 萧郁可双目里锐光闪烁,嘴唇紧紧抿着,似在努力消化这短短几句中的复杂关系,尔后又避重就轻道:“公孙娘子与王公子,真真一对壁人!“ 阿宛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转念一想,又坦然道:“ 心中无愧,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么萧部首,您的身世,以及您与可突于的关系,能否详尽告知?日后若有机变,我们也好随时应对!“ 萧郁可听闻,倒是哈哈一笑:”公孙娘子果然快人快语!自是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他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聊般说起了他之前在契丹的日子。 前朝时,他是可汗李失活的母族侄子,做了李失活幼弟李娑固以及他四个王子的伴读。说是伴读,却不像大唐这边日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上课,倒像是一群半大小子一起在草原上骑马打猎,摔跤射箭。 而可突于,却是其中的一个异类。他是李失活出巡时从野狼窝里救出的一个牧民孩子,李失活见他可怜,便养在了军中做了个打杂的小厮,跟着学了些拳脚。几年后,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便在一个风雪夜里孤身去了那野狼窝,一身是血地拖着那狼王的尸体回了营帐,震惊了全族人。李失活大为赞赏,便收他做义子,加入到了伴读的行列中。 李娑固和其中几个王子自恃身份,跋扈惯了,对可突于从不给好脸色,打骂欺辱是家常便饭。可突于从不还手,亦从不在李失活面前说些什么,倒是萧郁可与三王子李丹达有时看不过去,会帮着仗义执言几句。 直到可突于十七岁那年,与李失活请来授课的中原大儒孙朴言之女孙茉二人情投意合,但李娑固竟在他们婚礼前一夜,伙同几人将孙茉骗至山坡后意图不轨,孙茉性子刚烈,当场伤了一人之后便挥刀自尽。事情闹大了之后,孙朴言气到咳血,不久郁郁而终;可突于抱着孙茉的尸首在李失活的帐外跪了一夜, 李失活无奈,斩了一个侍卫,又将李娑固鞭笞一百,这才勉强了结了这个案子。但他与李娑固的多年恩怨,就此拉开。 如此惊心动魄的一段往事,牵动着阿宛与王维二人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阿宛恨恨地一拍案几:“这李娑固如此暴戾无状,他若当了可汗,百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可突于杀了他,倒是便宜了他!“ 萧郁可沉溺于这些多年不曾触碰的回忆,当年与他一起围坐在篝火旁饮酒欢闹的兄弟们,早已反目成仇,兵戈相向。思及至此,他一杯接一杯如饮水似地饮酒,拼命想要把自己灌醉,才能抵挡住心中不断涌出的苍凉之感。 他冷笑道:“他杀的,何止李娑固,四个兄弟中他杀了三个!唯有李丹达……但,若他称了王……斩首,也是早晚的事!“ 王维垂着眼帘,思忖半晌,轻道:“能十二岁孤身入狼窝为家人报仇,他定是爱憎分明之人……他这一生中,必有一个软肋,是他愿意为之妥协的……“ 他与阿宛对望了一眼,二人同时道:“孙茉!“ 萧郁可挣扎着抬起头,两眼惺忪地嘟囔道:“她都已经死了……他的阿茉儿早已经死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娶亲……“ 王维还想要再打听,却见他醉已得不省人事,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如梦呓般不时叫着几个陌生的名字,眼角的泪,不知不觉地滑落…… 王维无法,差酒楼的人叫了一辆马车将他送至客栈中,好好安歇躺下,见萧郁可已沉沉睡去,他才放心地关门离开 路过阿宛的房间,他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房门却咿呀一声自己打开了,阿宛气呼呼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他,压低了声道:”你给我进来!我要找你算账!“ 第132章 老宅 王维不紧不慢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待他转身,就见阿宛抱着手,扬着下巴,眉头狠狠跳了一下,对他发狠道:“好你个摩诘,你对我还不如萧大哥坦诚!“ 王维轻笑道:”这么快就叫他萧大哥了?“ 阿宛一窒:”……要你管!“她一挥袖子,拧着眉毛坐在了窗下的矮榻上,几上彩瓷风灯的火光一跳一跳地,似在轻抚她的脸庞,如无瑕美玉般流光溢彩。 王维只笑笑地看着她,眼里的爱意似乎要溢出来:“你说……我是哪里不坦诚?“ 她一昂头,顶道:“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 阿宛推开窗,窗外隐约可见灯光闪烁的蒲津关,鹳雀楼,和着夜幕中的山色江涛入窗而来,她一指窗外:“你看,你的家乡那么美,你却从未和我说过这里!” 她滔滔不绝地倾泻着自己的委屈:“你从没和我说过你父亲的事,你也从来不说你小时候住在蒲州城里,童年是如何度过?我巴不得和你分享我们没有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每个细节,就好像那时候你也在我身边一样……可你,从来没有向我这样敞开过……摩诘,你这样……我总觉得我看不透你……” 阿宛噼里啪啦说完这些,微有潮湿的眼眶已经汇成了泪花,随着她的呼吸滚动着,在眼眶中将落未落。她极力压制着情绪,一起一伏的胸膛却掩饰不住她的激动。 王维轻轻握住她的腰,把她推向了自己怀里。阿宛仍在气头上,撑着手想要挣脱,他手上使上了几分力,强把阿宛搂了过来,用下巴抵着她的鬓发,不住地摩挲。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之间,阿宛听到耳侧传来他轻轻的叹息:“阿宛……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触碰的回忆……但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也这样……你,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温温软软的声音,似四月的春风,能抚平一切不安。 阿宛的泪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此时她侧着脸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下隔着薄薄的春衫传到她耳朵里,满满的全是甜蜜。 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这么好哄呀! 但没办法,她现在就是已经不生气了,又不想让王维看出来,便假装哼道:“和别人不一样……都是说说的……” 王维扳过她的肩膀,深深地望向她的眸底:“阿宛,这里有一个老宅,我自九岁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原本想着,若我们这次能平安归来,我定带你去拜见……明日,你愿陪我去看看吗?“ 阿宛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宅……你若在这里有老宅……那怎么会去洛阳?“ 王维默然了一会,轻道:”父亲去世后,王家的族叔诬蔑我阿娘……不守妇道,把我阿娘和我们从老宅里赶了出来,还吞了我们在蒲州的商铺田产……直到我外爷做了宰相,封了齐国公,他们又见风使舵,把这个老宅还给了我阿娘……但我阿娘,断不会回这个伤心地了……“ 原来,这就是王维一向不愿提及蒲州的原因。 阿宛只想狠狠甩自己一耳光,叫你多嘴!叫你平白就要找事! 阿宛这一夜翻来覆去。 她想起第一次见王维时也才十二岁,总觉得这个同龄人,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眸色沉静,如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让她不住好奇这深深的潭底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过往。现在,她终于逼问出来了,却像是逼着他把自己的伤疤再揭开一次,他鲜血淋漓,她亦心疼到辗转难眠。 一想到崔夫人新寡,拉扯着六个孩子,肚子里怀着一个,却被那些族人如此欺凌;那时才九岁的王维,一夜之间从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变成上要照料母亲,下要安抚弟妹的小大人,还要为了考取功名熬夜苦读,那些日子,该有多难熬! 第二日一早,阿宛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懒懒地梳洗着。脸上水珠还未拭干,就听门外轻轻的敲门声,奔过去一看,正是王维。 一夜的思念与心疼,阿宛也不顾什么他人的眼光,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摩诘……摩诘……“阿宛在西域长大,说话带着西域的口音,这几年在长安改了许多,但这个”摩诘“的”诘字在她念来,总是懒懒地含在嘴里一般悠长,在王维听来,特别慵懒可爱,百听不厌。 他笑着用一只手关上房门,又轻轻帮她擦拭了一下粉嫩脸庞上残留的水迹,如荷花瓣上的露珠;她打湿了的睫毛更显得浓黑长密,此时正微微颤动着,睫毛尖上的水滴如碎银闪耀,看得王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强定下心神,却忍不住调笑道:“真是一点不避讳……既然如此,今天就带你去我家老宅,也带你见见王家人……” 这话刚好切中了阿宛的心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摩诘,如果你并不想去,我……你其实不用管我,我明白的……“ 王维正色道:“我想去……正如你的克孜尔山谷,也有很多美好回忆!“ 阿宛这才绽开了笑颜:“那就好!……不过,……萧大哥?“ 王维听她已经如此自然地唤他做了萧大哥,宽袖一卷,背着手在身后,微微嗔道:”不用你惦记,他还在宿醉中骑不得马,我留了信给他,且在这里盘亘半日再走!“ 阿宛顺势把他推出了门:”那你楼下等我,我换身衣裳再走!“ 待王维等到精心打扮的阿宛,喜不自胜地望着她,什么气都消了。她特地换上了朱红色的鲤鱼纹对襟大袖,袖口缀着芍药绣的袖贴,下衬月白银红相间的间色裙,腰缠水红色的绸绦。灵蛇为髻,饰以镂空红珊瑚头花,柔妩娉婷。 他坏笑着,侧身在她耳边轻道:“嗯……像是去见族亲的新妇……” 阿宛倒是不羞不躁,反而昂起了头:“那是,必须给你长脸呀!”二人对望一眼,心底酥酥麻麻的幸福感油然而起,如被这人间四月天的微风拂过。 那老宅离客栈只两箭地远,二人穿街过巷,一路悠闲地走去。 王维如脱了笼的鸟,一扫在长安时的清冷孤绝模样,满脸堆着笑,指着街边那些熟悉的小店,讲着幼时与父亲、堂兄弟们一起时的趣事。 阿宛知道了,那个巷子口买买提的胡饼,他每天下学时总要缠着父亲买了一个,现在依旧如此酥香可口; 那棵探出学堂院墙的高大柏树,树身三尺处被他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条街深处的绿玉井井口,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磨痕,是他与几个堂兄常偷偷在此处磨陀螺,几年下来,竟凹了下去…… 阿宛仰头看着他,阳光隔着道旁的桑榆落在他身上,给他的石青色春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低着头,眸色温暖,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与从容。 那些从他口中说出的幼时故事,一字字生出了血肉,终于和他之后的日子拼在一起,在阿宛心中拼成一个丰满的人,一个更加真实的,可亲的摩诘。 第133章 过往 她正满心喜悦地想着,却见他指着不远处的白墙青瓦小院,轻声说:“就是那里了……” 这座院子远观时不甚华丽,门头亦小巧玲珑,走近时便会发现,墙脚、塬头、抱鼓石、飞垣、扣脊瓦等处,用料考究,工艺上乘,石台与垂莲柱上都镌刻着和合二仙的图案,一看便知当年建造这座院落的人,是花了多少心思,又对未来充满着多少期待。 近情情怯,王维的脚步略略迟疑了下来。 当年这座院落中,父母恩爱非常,相敬如宾;父亲官声清正,为城中望族,兄弟姐妹接连出生,人丁兴旺,院外迎来送往,院内欢声笑语,绝不似今日这般寂静凄清,连门口台阶上都隐隐长出青苔来。 阿宛觉察出他的不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打扮得那么好看,快带我见见人呀!”他展眉一笑,几步上前,轻轻叩响了黑漆大门上的兽首铜环。 门咿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婆穿着一身整洁的暗纹灰袍,站在门口迟疑地看向王维,上下打量:“这位公子……你是……” 王维默然伫立,静静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些哀悯,良久,他轻唤了一声:“吴嬷嬷……维哥儿回来了……” 那吴嬷嬷的眼中渐渐泛起水光,手竟轻轻颤动了起来,向前伸去,又停在半空中:“ ……是维哥儿?你……长大了……竟那么大了呀?……比你父亲还高了呀……” 她正语无伦次地嘟哝着,身后传来一声问询:“老婆子,谁呀?”说话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伯站到了她身边,同样迟疑着看着王维。 还没等吴嬷嬷开口,那老伯已经认出了王维,连忙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一把握住王维的胳膊,老泪纵横:“是维哥儿!……没想到老奴还能再看维哥儿一眼!! ” 两人抚着他的袖子左看右看,拉着王维好一顿念叨,半晌才看见王维身后站着的如花似玉,通身气派的小娘子,又惊又喜,却不知道如何称呼,询问着看向王维。 王维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阿宛,轻轻拉过她的手,站在二人身前,郑重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叫他宛儿姑娘即可。” 阿宛抬头与他对望一眼,一双美目含羞带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长辈礼,喜得吴嬷嬷直念佛,忙不迭地引着二人进到院中。王维跟着吴伯,穿过熟悉的垂花门,回廊,前庭,书房,落坐于当年父母二人日常所在的后花园书斋中。 这座三进的庭院虽有些许风霜之感,却依旧整洁明净,花木井然,显然吴氏夫妇二人一直在悉心照料打理; 只是书斋的陈设中,那些父母曾经常把玩的精致物件早已不知所踪,只有那些厚重的紫檀暗八仙立柜,黑漆云母石架子床,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和紫檀掐丝书桌椅,搬不动抬不走,倒是留存了下来。 王维背着手四处望了一遍,向着二人拱了拱手道:“这些年,辛苦二位为我王家守着这里,日夜不辍……” 吴伯忍不住又抬起袖子抹泪:“我在王家五十年,看着你父亲出生,看着他娶妻,生子,再到……今儿在这宅子里能再看到维哥儿你,老奴真是死了也值了!你真是和你父亲当年长得一模一样!!” 吴嬷悲从中来,恨道:“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你父亲一死,就……等把这宅子还给我们的时候,那些金银细软,早就不见了……” 吴伯见王维脸色不虞,忙拉住她袖子不让再说,留下茶水后知趣地走开了。 近午的春日艳阳直直透过窗纸,照得屋子里被人惊起的尘埃四下飘动,无处遁形。王维静静坐在书桌前,轻抚着阔大的紫檀桌面,摸到一处凹痕,笑着对阿宛道:“你看,这一处,我五岁时学写字,那个永字怎么也写不好,又想着和堂兄们出去玩空竹,一时恼了,用父亲的鎏金铜八仙镇纸砸了一下……现在还在……” 他分明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却淌下了泪来。 阿宛走上前去抚着他的鬓发,将他轻轻靠在自己胸前,由着他藏在自己怀里,热泪肆意流淌,一片片濡湿了她薄薄的春衫。 书斋的四扇雕花门大开,门外是一片草木葱茏的花园,多的是松竹之属,庭中树木萧萧瑟瑟,在风中轻颤,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 阿宛转头望见那梅树下一领海青石的琴桌,可以想象出当年王维父亲与崔夫人在这树下琴瑟合鸣,你侬我侬的样子。因为有过如此甜蜜的回忆,所以一旦失去了,这尘世万物在崔夫人眼中都是红颜枯骨而已,心如死水。若不是因为几个孩子年幼,以她至情之心,或早就追随了他父亲而去。而王维,目睹这沧海桑田,又做何感想? 此时阿宛胸前衣襟处湿透,四月初的微风卷过,竟还有些微微寒意,她身子不禁微微颤了一下。王维觉察,忙收住泪抬头,见阿宛衣襟处一片泪痕,大为窘迫,抬手想要擦拭,又硬生生停在她胸前温软处,更添了一层尴尬,直烧得他白皙的脖颈也泛出潮红。 阿宛亦面上一红,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摩诘,你小时候,住在哪一间?” 他回过神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在这后院中巡游。 他小时睡的一间小小寝阁仍在,陈设素朴,当中最醒目的便是一张大大的黄花梨雕竹节书桌,桌沿处想是日日曾被衣袖摩挲着,隐隐露出了底色。阿宛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叹道:“可比我的石窟豪华多了,我唯一一床值钱的青金石毯子,还被你们借了去!” 王维此时才露出笑意,道:“……我愿以身相许,以谢此恩!“ 阿宛回身,学着自己当年在大漠中叉着腰瞪着眼的模样,”哼,我阿娘说,你们汉人男子,都不可信!“还没说完,自己都忍俊不禁地哈哈笑了出来。 王维望着那刹那间如春梅绽雪,光彩照人的笑颜,想起这句她阿娘临死时的嘱咐,心中五味杂阵,脸上却仍是笑得温和:“现在,信了吗?“ 阿宛环看了一周,收起了嬉笑的模样,轻轻拉住王维的衣袖:“摩诘,我阿娘如果有灵,想必会不再对我说这句话了……她去世时并不知道阿爹是为了救她才装作冷漠……这世间的阴差阳错我们不可预知,但我会……怜取眼前人……“ 她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修长的睫毛如扇,一下下扇起他心中的爱欲之火,也终于将困了他好几年的忧心之痛焚成灰烬。 他两眼放光,抓起阿宛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34章 跪拜 穿过后院的圆月门,是一间小小的独门小院,只一径青竹延自房门前。 王维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与洛阳王宅莫忘斋一模一样的陈设,一尘不染,只有几缕青烟自博山炉中徐徐升起。唯一不同的,是几上那尊佛陀像,换成了一个黑金漆镂空莲花座牌位,上面并排列写着“先考 太原郡王处廉 先妣博陵郡崔悦之 之位“。 崔悦之,崔夫人的闺名。 原来,真正的莫忘斋,在这里。 阿宛立在排位前,一时间怔怔无语,恍惚极了。 崔夫人说再也不回这里,是因为她的绮年美梦,她的一生宿念,她的七魂五魄,早就已经留在了这里,只留一具皮囊与一缕孤魄强撑在佛祖面前,为儿女们活着。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电光石火间,阿宛也明白了为什么莫忘斋,甚至整个王宅中从未出现过他父亲的灵位。原来,他始终和崔夫人一起,就在这个充满他们人生回忆的地方。 王维与她并肩站着,扭头看着她的神色。阿宛眼中的疑惑、恍然,心疼,敬佩,如同画上的层层水彩一般荡漾着晕开,最终汇成看着王维的深深爱意:“摩诘……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义父一直说,你的心性,更像你母亲……“ 王维笑笑,抬头直视着那个牌位:“你知道吗?这个牌位上的字,是我九岁时写的……我母亲看着我一笔一划写的……像不像你在渭干河畔,亲手为家人们垒成墓石?” 阿宛心中绞痛,又莫名有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之怜。这一路抽丝剥茧一般,让他慢慢蜕却去了心上的一层层外壳,露出里面那个最柔软脆弱的他来。 想到这里,她悄悄抬起了手,从袖中握住了他,纤细有力的手指微动,直到与他的手指十指紧扣在一起。 王维察觉,会心一笑,顺势拉着她的手,跪在了牌位前。 还没等阿宛反应过来,就听王维朗声道:“阿爹,我带着我心爱的女子,来看你了!她也在阿娘身边长大,虽然调皮,但母亲也喜欢她得很!希望阿爹你也能喜欢!“ 阿宛一下羞红了脸,看了一眼王维欢欣的脸庞,亦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挺直了脊背,双手举在额前规规矩矩地伏身行了一个大礼,直身道:“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叫你一声阿爹……我阿宛,此生能遇到摩诘,是我的幸运……他的心意,我定当视若珍宝!” 王维面容沉静,满眼笑意,亦行了大礼,拱手郑重道:“阿爹,我自小看你与我阿娘二人举案齐眉,便暗自下定决心,定要觅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愿阿爹保佑我与阿宛,终成眷属!” 牌位前的长明灯,突在此时冒出几粒耀眼的灯花,如在回应。 王维与阿宛惊喜地互看一眼,心花怒放。他原本就丰神俊朗的容颜,此时眼角眉梢都是春意,眸底是一抹安心的悠然喜色,更衬得面如冠玉。 他又转身面向牌位,如一个坐在父亲膝前撒娇的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弟妹们的趣 事:二弟现在迷上了剑术,三妹个子已经蹿得老高,四弟六弟二人总是打打闹闹,恼得刘嬷嬷头痛到要帖膏药,五妹和七妹长得如瓷娃娃一般,母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柔声道:“母亲她也很好,阿宛的姐姐阿乐每日陪着她礼佛,帮她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她……她有空也会开始弹琵琶了……和当年一样好听……” 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在这间小小的禅房中轻轻回荡,飘渺不定。 阿宛不禁抬头看着天上,想要透过那屋顶的青瓦直到九霄,看看天上是不是真的有她的阿娘,他的阿爹,正微笑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 二人挥别了不住抹泪的吴伯夫妇,再度牵手走在这长街中。 阿宛与他并肩而行,余光瞥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影,鼻间隐隐是他身上好闻的松竹般的少年气息,远处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几处白瑕,反衬出天空清透干净来。一切如此美好,她只希望这路长些,再长些,直走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摒出了一句:“这样……算是拜过父母了?” 王维顿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她,笑道:“当然算!我们在香积寺拜过天地,刚刚又拜过了父母……不如,现在……” 阿宛没等他说完,便挥手拂了拂衣襟,作出要拜的样子,坏笑着道:“不如……现在就夫妻对拜一下? “ 说到脸皮厚,还得是阿宛。 王维余光看看这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忙拉住了阿宛急急向前走:“……快回客栈,萧大哥在等我们!“ 等回到客栈,萧郁可已在楼下厅堂中置了一些饭菜等着他们。 阿宛早上吃的那个胡饼早已抵不住饿,忙坐下大吃大喝起来,看得萧郁可直笑:“摩诘兄,你是带着阿宛去跑马了吗?“ 王维摇头道:“再这样吃下去,压坏了马倒是有可能……“ 阿宛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实在没空骂人,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吃肉。 几人正说笑间,却听外面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适才天上的几朵微云转瞬密布,天光阴沉下来,不一会就化为滂沱大雨,豆大的雨点披头盖脸地砸到瓦片、青石路上嗡嗡做响,整个蒲州城淹没在一片雨雾之中。 客栈老板一边把沿路的窗关上,一边摇着头道:“四月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呀……这么大的雨,怕是官道有些难行了……“三人闻言,都心中一凛。这一路的官道贴着山壁临江而行,碰上大雨最是危险。眼看这雨势正紧,只得再等一等了。 王维略一沉吟,提议道:“ 天雨路滑,这半日时间,不如我们先在房中将各人所知信息汇总一二,事先筹谋一下进契丹后的计策,如何?” 萧大哥点头道:“磨刀不误砍柴功!如此甚好!“ 第135章 迷局 窗外仍是大雨倾盆,三人至萧郁可房中,坐下商谈那日未尽事宜。 王维在几上摊开那张全境舆图,萧郁可又惊又喜,研判良久,叹道:“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噢,今日得见全境,才知我契丹北有突厥南有大唐,生存之险峻!“ 阿宛瞄了几眼,不以为然道:“ 对百姓而言,接壤者即为乡邻,衣食相通,音言相仿,有需要时互通有无,平日里各自安居乐业。只有碰上穷兵黩武的将领,贪婪成性,好勇斗狠,边境才会连年征战,血流千里!” 萧郁可一时无可辩驳,默然半晌,轻道:“确是如此……先可汗李失活生性宽厚,体恤百姓,契丹才有几十年的和平……但李娑固就任不过数月,先是抢掠屠戮了几个突厥部落,连不如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 又强娶了与李失活和亲的永乐公主……” “啊?如此无耻?圣上竟也同意?”阿宛瞪大了眼,王维也面露不忍之色。 萧郁可无奈道:“圣上心知李娑固此人蛮横霸道,为边境安定,也只能委屈永乐公主了……再说了,我们契丹人中,娶兄弟之妻也不是什么忌讳……“ 阿宛想到与玉真公主见面时,她亦谈到因为不想和亲才入道修行之事,不免叹道:“大唐的宗室女,看似锦衣玉食,千宠万爱……却也是身不由己,全无自由!“她想到自己,不由对他正色道:”萧大哥,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我的身份特殊,在我阿爹正式向圣上言明之前,还望您能保守这个秘密,以免节外生枝!“ 萧郁可见她面色郑重,隐隐有凛然之气,不住点头。 王维在桌下拍了拍阿宛的手,道:“好,不聊这个了……不知永乐公主现在何处?“ 萧郁可摇头道:“新婚那日,可突于趁势起兵,李娑固带着她逃至营州,后李娑固被可突于斩杀于阵前,永乐公主亦不知所踪……若是沦落乱军中,怕是生不如死……“ “不会的!“ 阿宛对这个身世坎坷的公主心生悲悯,生出一线希望,揣测道:“ 说不定可突于选在她新婚之日起兵,便是不想她嫁给李娑固,想要救她呢!” 萧郁可一怔,皱眉道:“……当年契丹去长安迎娶永乐公主,他就是迎婚使……” 王维闻言,心中一动,脑中迅速将这几日所闻的蛛丝马迹盘了一遍,口中喃喃道:“……刘茉……至今未娶 ……起兵后迟迟不称王……公主不知所踪……” 他眸中精光微动,偏头问向萧郁可:“萧大哥,你当年亦是使团成员,如何能脱了这皇家职位,娶了刘家长女,留在长安的呢? ” 萧郁可见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已有风霜之色的脸竟也隐隐透出了羞赧之色,垂头灌了一碗茶,笑道:“……这陈年旧事,且当趣闻听听……我至长安后,本想着置些新衣去见客,便去了刘家的皮草行,竟与前来巡店的圆姐儿起了争执……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圆姐本是豪爽之人,从不扭捏,与我聊得投契,便直接问我愿不愿留在长安做她的夫君……” 他眼底流露出温柔神情,阿宛听得也甚是起劲,托着腮,咧着嘴。 王维接着追问道:“后来呢?如何从使团脱身?” 萧郁可回忆往事,徐徐道:“正是可突于相助! 当时我拿不定主意,便与他喝酒聊起此事,他倒是力劝我不可辜负圆姐……他说,他亦在长安碰到了心爱女子,若他不是身负可汗大恩,定会不顾一切与她相守一生!他深知我虽出身契丹大族,但生性平和不喜争斗,又与后母相处不睦常被排挤,便以使团长的身份,向契丹报说我在长安水土不服,暴病而亡……我后母乐得少了一个眼中钉,并不深究……” 萧郁可讲述自此,声音渐低。他虽是自愿留下,但被母族刻意放弃的感觉,并不好受。 王维却在他话语中寻得一些草蛇灰线之处,目露惊喜神色,试探着道:“……有没有这个可能,这个永乐公主,就是可突于在长安碰到的心爱女子?” 此言一出,萧郁可与阿宛都一时呆住。 萧郁可一下慌了神,连连摆手道:“这个……那个……不太可能……”可是越解释到后面越是苍白,干脆闭上了嘴,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阿宛却灵光乍现,一拍大腿:“对呀!就是这样!所以他虽恨李娑固,却因身负李失活之恩,即使他上任可汗也未曾想过要篡位;但在他强娶永乐之时,勾起可突于当年孙茉之恨,新仇旧恨一起算,这才起兵!” 良久,萧郁可轻轻扶额,叹道:“我原也不信可突于会起兵,可这样一说……“ 这段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以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揭露于他们三人面前。 长安城中的惊鸿一瞥,送她嫁予他人的锥心之疼,十年漠北的默默相守,冲冠一怒的忍无可忍……阿宛心中,这个可突于除了乱臣贼子,更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也不知三人在潇潇雨声中各自沉思了多久,王维先回过神来,立刻道:“若你我揣测是真,那么永乐公主想必已被可突于救出……有她在,那么大唐的战俘,想必并无性命之忧。所以……“他转头看向阿宛:”不管是劝降可突于,还是救裴迪,其中关键,都在永乐公主身上!“ 阿宛想到救裴迪有望,欣喜得连连点头:“嗯嗯 ,我记得爹爹说过,她原是东平王李续的重外孙女,复州司马杨元嗣的七女……” 王维平声道:“那当务之急,你可请宋王殿下的暗卫传书至长安,请他们协助摸清一下这个永乐公主的底细生平,我们也好及时应对。” 阿宛郑重地点点头,掏出袖中的鸣镝,向着窗外轻轻吹响。 等阿宛与暗卫们安排妥当,大雨也刚刚歇下。 想到适才说到的种种腥风血雨之事,裴迪还困在牢中,阿宛一刻也等不住,催着二人整装出发。京北道自蒲州往上,由晋州、汾州至太原,后再向东北由易县至幽州,此处正是裴将军镇守之处。 在雨中艰难行了三日,到了汾州地界,离了太行山与黄河岸边,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几人才放心策马飞奔,加快了脚程,终在一周之后到了易县边境的驿站歇息,明早一早就可进幽州。 当晚,几人在驿站中秉烛打开了舆图,眼看着幽州之上的幽云蓟冀营等数州,已和契丹的松漠都督府相融相交,共生共荣,密不可分。光看那舆图,关卡之要,局势之险,就仿佛有一阵兵戈之声隐隐传来。 思及这百年来的北境战事,萧郁可不禁叹道:“我自幼时起,就不断听闻族人噩耗,不是与突厥相争,就是死于大奚人之手,或是与大唐守备纷争不断。自李失活继位后,才有了十几年的好日子……断不能就这样断送在本族的内斗之中!” 在王维心中盘旋已经久的一个问题,在此时脱口而出:“若……可突于一意孤行,拒不受降,你……可有后备之策?” 第136章 幽州 萧郁可面色渐渐凝重,良久,冷哼一声道:“他若当真执迷不悟……那在我心中,李丹达更有资格做这个可汗!我萧氏一族,自当拥立他来上位!” 王维暗暗点头,却也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此去契丹的波谲诡异,远在自己想象之外。 第二日午时,三人策马站在幽州城高达十丈的城楼之下。 作为北关扼要之处,城关的景像一片森然的整肃之气,多为运输兵戈辎重的车队,入关的巡查也比其它严格了几分,行囊马匹更是一一搜查,无一遗漏。 城关前数十人的通关队伍次序井然,两边执戈的将士们仪容整洁,负责排查检搜的官兵亦神情肃然,严谨认真,并无半点不合规矩之行。萧郁可心生感佩,悄悄与王维叹道:“裴将军治军有方,有他在此,突厥断不敢犯!” 阿宛听到了,如夸了她一般地得意:“那是!我和裴迪约好了,若以后行走江湖,我的名号便是裴十二!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裴将军的人!” 王维欲言又止,眼锋扫过阿宛,她终于识相地闭上了嘴。 及进了城,几人打听到了裴将军府所在,飞马至府前。 这座将军府原是县衙所在地,比起当年在玉门关内的将军宅院略大一些,却也不甚奢华,唯有门口悬挂的错金绣银的裴家军虎头大旗,历经风雨后仍金光闪闪,威风不减 。阿宛与王维对望一眼,均生出一去经年,物是人非之感 。 门前戍守的将士按例上前询问,阿宛沉吟一会,正色答道:“烦请禀报裴将军夫人柳氏,劣徒阿宛前来拜会!”将士不敢怠慢,急急入内而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照壁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阿宛抬眼望去,只见仆妇扶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转过照壁立于门前,正是柳夫人。她早早就已经收到了阿宛的平安信,一直在等着他们,一听仆从通报,便急急走了出来。几月不见,柳夫人一张俏脸仍精致如画,眉头却隐隐有风霜之色,脸色煞白,身形竟比数月前消瘦了一圈。 她向门外望去,身着男装一身风尘的阿宛对上她的目光,悲喜交加,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柳夫人面前,眼含泪花:“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一边的王维亦郑重大礼拜见,柳夫人含泪笑着弯腰扶他们,阿宛忙起身搀扶着她一起向着内堂走去。柳夫人一边走,一边令将士速速去军营中请裴将军回来。 柳夫人扶着阿宛的手慢慢走着,余光看到一旁的王维,眸光微闪,轻问道:“你们……这次一起来,长辈们……可知道?” 阿宛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泛起红晕,却落落大方地答道:“师傅放心……我阿爹她同意了……他不放心我一路北上,便也跟着我一起来……”她顿了一顿,强压了心头的悲怆轻松道:“……裴迪亦是他的故友……我们都想尽一份力……” 柳夫人望着她的眼神中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遗憾。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我家这小子说是无福……却也有了你们这样的朋友……” 终于落座在内堂上,柳夫人走这几步,已是面色苍白,气力不济,婢女见状,忙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垫,又在她身上盖了一床软毯。 阿宛心疼得几乎要落泪,心想多半是为了裴迪之事忧心忡忡才如此落了形,便强颜欢笑道:“出发前看着那春日的藤蔓疯长,又想了一出新招:春华生,本来还想和师傅切磋一下,让您看看我这柳家剑法是不是又精进了……“为了哄柳夫人开心,阿宛他们一路北上碰到的趣事,还有萧郁可说的那些和契丹有关的风俗见闻,一一说说她听。 她强撑着笑道:“裴迪这孩子,总是惹事……这一次,真是个大麻烦,还要你们从长安赶来助他……” 阿宛这了让她安心,便引着萧郁可向她介绍道:“萧大哥本是契丹大族之后,与现在的契丹监国大人可突于曾是故交。有他与我们同去上京,相信裴迪兄弟不久便能回来看你了!” 萧郁可起身拱手道:“为边境安定,为家乡父老,为了裴兄弟,于公于私,我都愿意走这一遭,只愿不负嘱托!” 柳夫人终于摒不住淌下泪来,又想挣扎着站起身还礼,却听堂外一阵铿锵的盔甲撞击声伴着急急的脚步声而来,众人回头,却是裴旻裴将军身着银鳞甲一脸惊喜地迈入堂中,轻呼道:“摩诘贤侄!阿宛姑娘!多年不见,竟在这里遇到!“ 裴将军自玉门关后便一直戍守北境,冀州,幽州皆为重镇,与突厥和契丹之间纷争不断,几年时间,他便两鬓斑白,面如刀削斧凿一般,只有那爽朗的笑声仍在。 几人又厮见了一番,裴将军瞥见柳夫人气短急促,忙不迭地让婢女扶她进了寝阁去休息。阿宛恋恋不舍地看着柳夫人的身影,难过地转头问道:“裴将军……夫人怎么会……“ 裴将军攥着拳,垂眸道:”她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到了幽州之后定要自己潜入契丹去寻裴迪,在边境处碰到了突厥流骑,受伤坠入冰河中……三月的漠北冰河仍是彻骨寒意,引发了旧疾,身体越发虚了……“ 他沉默良久,挥了挥手,抬眸勉强笑道:”不说这个了……“他定了定神,脸上浮出坚毅之色:“大恩不言谢,你们为了我家小儿,毅然奔赴漠此,此等大义,裴某甚为感佩!只是,此去凶险,不可草率!“ 王维轻道:“裴将军所言甚是……此行意在助大唐和谈,招契丹新可汗入京受封,重订盟约,自此止战,天下太平;如若和谈不成,也要多多周旋,救裴迪兄弟出上京!“说着,他将这一路上几人商议之事概要述来,又补充道:”……那永乐公主,本就是复州司马杨元嗣之七女,她与裴迪也是旧识;她如今安在,裴兄弟亦应该性命无虞。“ 裴将军背着手来回踱步,面色凝重。 良久,他顿住,轻声道:“我已经收到密报,圣上送了李娑固三子孙纳骨的首级去了契丹,又赐婚永乐公主三嫁契丹……只是现在契丹那边仍无动静,可突于还未称王,显是内乱未止……“ 萧郁可沉吟良久,此时毅然道:“此去契丹,若可突于执迷不悟,我将联合萧氏一族,推举生性宽厚的李旦达为可汗……此事,还需裴将军襄助!“ 裴旻回身看他一眼,微微皱眉:”萧氏为契丹大族,你如何作主?“ 第137章 合作 萧郁可挺直了脊背,朗声道:“出发之前,我收到族中密信,我大哥与异母弟弟皆已战死,我此去,便是接任萧家家主一职!“ 见几人皆面露诧异之色,他转身向着王维与阿宛拱了拱手:”之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未知族中情况,恐孤立无援,还未下定决心是否接任……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及至这幽州城中,看裴将军治军有方,百姓安居于乐业;我若成为萧家家主,与裴将军这样的人联手,定能保我两国边境长治久安!“ 三人大喜,一扫刚才的疑虑,皆起身恭贺。 王维此时眉头愁云皆散,展颜笑道:“至此,我们此去上京,三策皆备。上策为和,可突于若能顺利招安前去长安受封,皆大欢喜;中策为替,若可突于不从,联合萧家推李丹达代之,前去长安; 下策最险,若上中策失败,则兵行险招,先营救出永乐公主与裴迪二人,再徐徐图之!” 裴将军看着他,满眼赞许,扲须大笑:“好!好!我将派一支私家精锐之师,暗中跟随你们遣入契丹,见机行事!不过……“他突然敛起了眼中笑意,眸中闪出凌厉的眼锋:”在去契丹之前,我这支私军,还有一些旧帐要先和突厥人算一算……“ 见三人不解,裴将军恨恨道:”你们可知当日裴迪为何被俘?是因为冀州军中有人与突厥人勾结,企图坐收渔翁之利!此次战祸,虽有可突于起兵之过,但他并未滥杀无辜,亦从不屠城,倒是有突厥人在战场上浑水摸鱼,残害百姓,累得双方积怨更深!“说着,他恨恨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碟叮叮做响。 王维虽不意外,却也感到一阵油然而起的寒意,不禁抬眼望向窗外。往这幽州再北数十里,便是北突厥人的驻地,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在望着这沃野千里。大唐这一片熙熙攘攘海清河宴的盛世之下,又藏着多少危机。 阿宛呆坐半晌,恨得心中滴出血来:“竟是如此!内奸与外敌,我一个不饶!我这青冥剑,还未曾饮过突厥人的血!” “ 裴将军看向萧郁可,正色道:“萧兄,你们契丹的死伤,亦有不少是战时突厥人从中作祟,借大唐的刀斩你们的人……此事,你可向族人言明,让他们暗查此事……” 几人摊开了舆图,就着此次的三策一一详谈要略,直至掌灯时分。 三人在幽州城中再住了一日,让阿宛多陪陪柳夫人。 当年柳夫人教授她的剑术,是她复仇的底气,是她在梨园中得以立足的根本,亦是她这次敢于以身赴险营救裴迪的勇气所在。这世间的因果循环,莫不如是。 阿宛与她细细聊起重逢这一年,二人时哭时笑,双手一直紧紧攥在一起。 柳夫人叹道:“当年我曾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与裴旻他同去游历,建功立业,现在想想,竟是我自己狭隘了!你看,你一个女儿家,不也一样报仇血恨,一样在长安建了若大一个西风楼,成了扬名天下的公孙娘子!我的青冥剑,没有错付!” 阿宛略有些不好意思,拍着她的手道:“别的不说,这个西风楼若没有你柳夫人,也绝不能有今日之势!所有人都在盼你能早早回去呢!” 柳夫人本来笑意盈盈的脸染上了一层悲色,低声道:“好……我一定养好身子,和裴迪一起去西风楼看你们的新剧……”她握着阿宛的手微微使了点劲,笑道:“其实……我和裴将军都有过一个傻念头……就是把我家傻小子和你,撮合成一对……所以才送他去了长安千骑营……谁知道,他竟把你处成了兄弟!” 柳夫人仰头轻笑了几声:“我冷眼看着,你与摩诘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都说他性子清冷,可他对你却热情似火,一介书生,愿为你以身赴险,身陷兵戈之中……这份情意,实在难得……我那傻小子,实在是比不上!” 阿宛涨红了脸,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裴迪他鲜衣怒马,挥斥轻裘的少年模样,如同阳光一样投射在她心上,想到时便觉得温暖,但王维的月白身影,早已镌刻于她心上,永不能磨灭。她心中半是酸楚半是甜蜜,更多是不知如何自处的为难。 柳夫人见状,强撑着调笑道:“若不是……我自当与你一起去上,把这小子揪回来教训一顿!临阵轻敌,受伤被俘,说出去真是给我丢脸呀!” 阿宛铡想解释说他是因内外勾结才被俘,转念又怕她因此多思多虑,于身体无益,便接着这话头玩笑着:“就是!我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羞他一顿!” 二人谈笑间,婢女端着一碗浓浓的汤药进来:“夫人……是时辰吃药了……” 浓烈的药汁氤氲着,透过那水气,只觉得柳夫人的脸苍白如雪,眼下暗暗发青。阿宛心中悲痛却在脸上漾着笑意,宽慰了几句便转身告退。 暗夜如墨,一轮圆月如盘如轮,幽州城内万籁俱寂,只有隐隐风声。 一灯如豆,阿宛在暗影中缓缓擦拭着手中的青冥剑,剑身如一线月光在影中隐隐发亮。 她曾带着青冥剑手刃仇敌,亦带着她金銮殿上万人之前舞动,却还不曾实现当年与裴迪的约定:一起快意江湖。她轻弹剑身,轻薄锃亮的刃口发出一阵龙吟般的轻啸,回绕不绝,阿宛脸上亦浮出一丝坚毅果敢的神情。 此去千山,此剑总有用武之地,同与故人还。 第二日一早,为避免泄了行距,三人天未亮便从幽州城中出发,直奔营州而去。 由幽州北上,即入战区,和谈之时,虽无大军混战,却不时有几股骑兵流窜。 裴将军不放心,从幽州百姓家中借了些寻常旧衣帮三人乔装打扮成商贩模样混在出行的商队中,让王维与阿宛在脸、手等处抹了不少烟灰,但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却也掩不住二人清亮的眸子与说话作派。裴将军无法,只得再三叮嘱二人少抬头,少说话,一路都会有他的私军押后。 阿宛与王维对望一眼,看彼此粗布蓝衫灰头土脸的模样, 不禁莞尔一笑。王维见看阿宛身后别着青冥剑,眉头微颦,轻道:“阿宛……我们是商贩,这剑,还是藏在马鞍中比较妥当……” 阿宛吐了吐舌头,重新藏好了青冥剑,对王维笑道:“我会保护你的,放心!” 萧郁可回头哈哈一笑,拍了拍身上的弓:“这附近的猎户出行常配弓箭,不似你这宝剑这般扎眼,不如,你也像摩诘兄一样背上弓!” 阿宛看了一眼王维身上背着的藤木硬弓,小声嘟囔着:“不会用,背上干嘛呢……”王维听了,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策马向前奔去。 第138章 营州 由幽州去营州不过两日路程,一路山高水远,密林处处。 路遇几处城镇,皆人烟萧条,房舍废弃或焚烧过者,十有一二;即使是行商的客栈酒家,那些掌柜与小二也如惊弓之鸟,小心谨慎得很。萧郁可的契丹人长相,在长安不显突兀,倒是这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不仅在小镇的食肆吃了闭门羹,一路还有村童偷偷向着他一边扔泥巴,一边骂契丹狗,几人无奈,只能在路边胡乱烧了堆火烤了干粮来吃。 再行一日,靠近营州地界,依稀还能窥见数月前营州之战的惨烈。 附近村子里十室九空,在这黑土平原上添了无数新坟,不时能听到妇孺的哀哭声。行至旷野之中,更有一些无人收敛的骸骨残尸,或着汉人盔甲,亦有着契丹人的皮袍马靴,在四月渐热的天气中暴尸荒野,被野狗或狼群啃食剩下的尸块已腐烂,蝇叮虫咬,散发着恶臭,久久不散。 见此情形,三人骑着马,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唯恐马蹄声惊扰了这些死于非命的亡魂。三人中,唯有萧郁可一人曾真正经历过战争,阿宛与王维生于大唐盛世,龟兹一带为安西都护府,数十年无战事,何曾见识过这样惨烈的战场,一时无言。 几人转过一个山口,遥见营州城关。阿宛长吁一气,似要把这一路的惊恐与厌恶都吹散,策马直奔向城门处。离城门越来越近时,却见城垛处悬着的十几个黑呦呦随风轻动的物体,竟不是她所想的军旗或队帜,而是十几具尸首! 阿宛一脸难以置信,下意识地狠狠勒住了缰绳,勒得马一声长啸,前蹄奋起,几乎要把她颠下了马。只见萧郁可侧身骑马而过,探出手飞速拉紧了马的络头,受惊了的马这才被制住,在原地慢慢踱了起来。 阿宛惊魂未定地盯着城垛,眼中泛出不忍:“……何至于残暴至此!“ 萧郁可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那十几个七窍流血,手足寸断,明显被凌虐至死的契丹人,尸首还被乌鸦鹰隼琢得皮开肉绽。他咬紧了牙关,连脖子上都摒出了青筋来。 王维亦不忍地转过头去,叹道:“营州之战后,都督许钦澹治了监察不力之罪,而统领薛泰亦下了狱,现在的统领大人是原冀州统领霍尔达,都说他生性跋扈,亦是好勇斗狠之人……今日所见,好勇斗狠四个字尚不足以形容他……“ 阿宛听到冀州二字,心中升起一阵寒意,道:“按当日裴将军所说的,裴迪在冀州做千卫时出战被俘,可就是在此人麾下?“ 王维点点头。 萧郁可亦有所惊觉,收回了目光,恨道:”……看这个城门悬尸的做派,不像大唐人,倒像是突厥人……这等残暴,实在是……如此将领,怎能怪这战火绵延不灭?“ 王维垂眸思忖了半刻,抬头小声道:“阿宛,萧大哥,此行去往营州城,我们不必拜见统领,更不必自报家门,只需装扮成商贩继续前行即可,切不可暴露身份目的!……此人,不可信赖,更不会鼎力相助,只怕只会节外生枝!“ 阿宛恍然,亦道:”对!如果是他串通了突厥人害了裴迪,那我们前去营救他,他只会故意为难我们!“ 王维眉目一片平静却眼神闪烁,良久,轻道:“就怕……不只是裴迪……“ 三人依王维所言,按约定记号留下细绢书给暗卫及裴家军,路过营州城绝不多做逗留,速速出城即可,于营州城北郊虎啸坡上汇合。 安排妥当,三人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后面要入城的将士百姓一起,牵马慢慢混在人群中。离城门处越近,越觉得营州此处与幽州真是天上地下,且不说城门前脓血遍地,连那守城的将士们也是一个个破盔滥甲污秽不堪,对着过关的老百姓们呼来喝去,稍慢些便挥鞭相向。到了他们三人,一门卫看萧郁可衣饰虽普通,但帽上的那块和田玉缀子看起来温润不凡,便上前故意盘查,嚷嚷道:“看你长相,竟有些像契丹人!说,是不是奸细!“说着,便抽出明晃晃的军刀横在他脖子上。 萧郁可倒是处变不惊,循着他的目光向上,嘿嘿一笑摘下了帽子双手奉上:“这位军爷,我只是一皮草商,混口饭吃,哪是什么奸细!不信,你再检查一下我这顶帽子?“ 那门卫见他识趣,歪着嘴一笑收起了军刀,一把抢过了帽子,又狠狠踹了他一脚:“算你懂事!快滚!” 萧郁可陪笑着,带着他们二人快快牵马进了城中。 及进了城,一应店铺,空的空毁得毁,难得几家开着门的,却又奇货可居,价码奇高。三人此时干粮早已经告罄,饥肠辘辘,只得寻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些的酒家坐下,饭菜却也是粗劣不堪。 此时,酒家外的十字路口,有几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契丹战俘被粗大的木头及铁链锁着,正立在街头示众,哀嚎不止,听得让人心惊胆颤。几人沉默着进食,阿宛气呼呼地啃着生硬无味的胡饼,一想到这些时日裴迪过得多半就是这样的日子,眼眶慢慢泛红。 萧郁可与王维二人,亦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三人不愿久留,吃完立刻动身出发。 萧郁可牵着马,低着头慢慢走过那些示众的契丹战俘们,实在不忍直视这些同胞的惨状,只得恨恨地攥着缰绳,用力到指节几乎发白。 此时,他听到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用契丹话轻轻唤了一句:“阿奴打……阿奴打……是你吗?“ 这个熟悉的称呼,是他幼时的族人才知道的小名! 他脑海中忽然如撞雷似地炸开,霍然抬首,循着声音看去,却是那示众的战俘中,有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须发斑白的老人,浑身是血,原来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已是活生生被打断了琵琶骨和两条腿,正睁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看向他,身上的铁链哗拉拉响成一片。边上看守的将士见状,呼喝着一鞭子抽了过来,洒落一地血点。 萧郁可颤抖着迈前一步,努力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中辨认他的样貌,脑海中一个名字冒了出来,令他怔怔不能动。 是安达!是从小教他射箭骑马,如父如兄的安达! 第139章 嫁祸 萧郁可五脏皆焚,再也不顾什么理智,一个箭步跪到安达面前,抱住了他的腿,颤声呼道:“安达,安达,是我阿奴打,我回来了!“ 安达眼中绽出火一样的狂热,似在燃烧他最后的生命,身上的铁链剧烈抖动着。他直勾勾地看着萧郁可,半哭半笑地喃喃道:“我萧家的家主终于回来了……回来给我们报仇了!“ 萧郁可抱着他的腿,记忆中高大伟岸如巍巍山岗的汉子,竟已被折磨到骨瘦如柴,双腿筋骨全断,软绵似一团血呼呼的烂肉。 他对上安达的视线,双唇颤抖:“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安达缺牙豁口血肉模糊的脸上,竟也挤出了一分笑意。 他努力挣扎着,凑近了萧郁可的耳边轻轻道:“阿奴打,不要让我死那些人手里……现在,杀了我……“ 此时,边上守卫着的大唐将士听懂了几个字,从最初的狐疑中回过神来,执戟指着萧郁可大声道:“你什么人!什么萧家家主!是不是契丹奸细!” 萧郁可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只深深地望向安达的眼睛。 那眼睛中,有无限的痛苦和乞求,也有着无限的宽慰与期待。 安达闭上了眼,极为冷静地说道:“记住我以前教你的……往心口上,就一刀。” 萧郁可再不多想,扬手拔出腰后的匕首,看也不看,往安达胸口扎去。 没有一点挣扎,他终于垂下了他的头。 这一下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执着戟的将士一下迷糊了,分不清是敌是友,怔怔地收起了手臂。 还是王维先回过神来,喊了一声:“萧大哥,抓住缰绳!”说着,他狠狠在萧郁可的马后臀上挥了一鞭,马开始奋蹄狂奔,抓着缰绳的萧郁可顺势小跑几步跃上马背,跟着王维与阿宛二人,一路快马向着城北郊虎啸坡奔去。 守卫队的千卫追赶不及,一鞭挥在那个执戟的将士身上:“你个蠢才!还不快随我去面见霍统领!” “什么?他说那个人是萧家家主?” 霍尔达哐地一声重重地放下了酒杯,杯中酒溢在了他手上、臂上,亦浑然不觉,只盯着阶下那个执戟将士。 将士被他凶狠的目光盯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属下懂一些契丹话……他是这么称呼的……” “混账!” 霍尔达狠狠把酒杯掷到了他头上,厚重的青铜爵在他额上砸开一道口子,不知是酒还是血鲜红的液体盖了他满头满脸,他吓得赶紧跪到了地上,动也不敢动。 霍达尔仍在气头上,咆哮着:“这么重要的人,你们居然让他跑了??” 满满一屋的将士,幕僚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时,一个将士小步溜进门,见一屋人都屏声静气,纠结再三,垂头拱手小声汇报着:“报告……霍将军,城外三十里地外有一支近二百人的轻骑兵,像是……像是幽州裴将军的家将……” 听到裴将军的名字,霍达尔冷哼了一声,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来凑什么热闹!幽州是没仗可以打了嘛!” 边上一个幕僚陪笑道:“幽州仗着霍将军您坚守营州,把契丹人都拦在了外面……一个空头将军,可不是没仗打了嘛!” 霍达尔闻言,眯起了眼又舒展开,眸中精光四射,眸底是一片深沉的恨意,嘴角却扯出了一片得意之色,手指了指那幕僚:“除了你,其它人都给我退下!” 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纷纷转身,那跪着的将士不敢起身,连滚带爬地向着屋外挪动,唯恐慢了一秒。见屋内只剩他们二人了,幕僚心领神会,低声道:“霍将军,之前冀州裴迪之事……裴旻他怕是迟早要知道真相……” 霍达尔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现在他小儿是在可突于手里,与我何干?”他又得意地嘿嘿一笑:“可突于现在怎么都不肯去长安受封,怕是和大唐一时半伙好不了了……我嘛,既要混水摸鱼,不如让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霍达尔拈了拈胡子,眼中狠劲十足,招招手让幕僚更靠近些,轻声道:“若是……这次契丹萧家的家主死在裴家军手上……你说契丹大军会不会直攻幽州?” 幕僚恍然大悟,翘起了大拇指:“高呀!霍将军这一招引火烧身,借刀杀人,妙!” 霍达尔得意地向后一躺,陷进了座上松软的熊皮褥子里,一手把玩着酒杯,盯着杯中的鲜红的酒液,恶狠狠道:“到时候再和突厥知会一声,保证他不知不觉死在乱军之中!” 他声音中的寒意,让幕僚听了也浑身一颤,只敢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半晌后,又小心地接话道:“属下这就去找几个胆大心细的人扮成裴家军的样子,在与契丹交界的地方找机会结果了那什么萧家家主一行人,保管让契丹人恨到那裴旻身上!” 霍达尔狞笑一声,仰头一口干完了杯中酒,大手一挥:“去!” 萧郁可一行人,扬鞭奋蹄,也不知策马奔了多久。 他们胸口中都憋着一口气,唯有风猛烈扑在脸的时候,才能止住想要痛哭嚎叫的心情。 行至离城数十里,已经到了契丹界内,他们终于远远把追兵甩到了后面,再不见人影。三人离了官道,慢慢行到一处密林小路中,才开始放缓了脚步。王维几人此时定神一看,却是迷了方向,离约定的城北郊虎啸坡相左,尚有十多里地,只得先找个地方暂且躲过今夜,明日再去汇合。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余辉透过密林的树梢,一道道光如箭矢般投在几人身上,马上。本是常见的景致,阿宛却莫名觉得一阵心悸。 萧郁可慢慢勒马走着,紧绷着脸,脑中不时回放着营州城内那惨烈一幕,强咬着牙关不让自己露出一点悲痛之态,取而代之的是恨,对自己的恨。他自己一人,抛却了责任,在长安享受了十年的逍遥,却任由同族们在战乱中一个个殒身。是时候结束了。 这时,树边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有人在动。 阿宛如惊弓之鸟,僵住不敢动,却见一只白羽箭如流星般破空而至,疾速射向那草丛中,草中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响,显然是射中了。阿宛以为是暗卫跟上了他们,扭头一看,却是王维端坐马上,一双素日里抚琴写字的手,此时紧扣着弓弦绷成满月,身形遒劲如青松般稳稳定住,挺胸抬臂射出了这只箭。 他对上阿宛诧异的眼神,淡淡一笑,翻身下马拨开草丛,拾起了一只肥美的野兔。 萧郁可收回了思绪,见了这一幕,亦惊讶道:“没想到摩诘兄,竟一手好箭法!” 王维手中拿着猎物,一身褴褛的百姓旧衣,却明眸如星,笑意和煦如春风。他脸微微泛红,笑道:“ 君子六艺,自也包括骑与射。父亲自小就带着我在蒲州郊外的猎场上练习箭术……好些年没再上手,出发前,又临阵磨枪练了几日。“ 阿宛一脸惊喜,略有些歉意地小声道:“好摩诘,怪不得你出发时背着弓,我以为你只是装装样子……“ 王维不以为意,只举高了手中的猎物给她:“给!好好吃一顿!” 她笑嘻嘻接过了他手中肥美的野兔,举向萧郁可道:“今晚总算能吃顿好的了!” 阿宛是故意想逗萧郁可开心,他自也明白这个心意。他环顾四周,见密林深深,光影悒悒,山丘半腰处有半壁几丈高的石崖,崖下浅浅小溪,倒是背风防兽安营扎寨的好去处,便一指那边:“今晚我们在那边歇息!” 第140章 追杀 他们几人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安顿好了马匹,又在崖下简单清理出了一片干燥的泥地,铺上了松针,生起了一堆火,倒是干净舒服。 萧郁可拿着匕首蹲在溪水边,动作娴熟地处理着野兔,将肉块一一穿在了树枝上,又小心地将内脏皮毛等物埋进了土里,将血水冲洗干净,以免血腥味引来野兽。阿宛心生羡慕,用胳膊肘碰了碰正在生火的王维:“摩诘,你跟着萧大哥去学一下!” 王维面色庄重道:“君子远庖厨……我会射箭就可以了……” 阿宛一时气结,扔了一把松针丢火里,火苗唆地腾起,把王维吓了一跳。阿宛忍不住大笑起来,惊起了夜色中归巢的鸦雀,呼啦啦地飞起了一片。 萧郁可眉头一皱,拿着兔肉串走近火堆,轻声道:“我们虽离了追兵,已在契丹境内,但一切都未可知,还是小心为妙……” 阿宛脸上一红,忙不迭地点头,伸手帮忙烤起肉来。 春日的野兔饱食野果,肉肥脂香,还有一股清香的果味,简单烤炙后就极为鲜美。自幽州后就未好好吃上东西的阿宛,吃得口齿留香,心满意足。 饱食之后,王维又在火堆旁垒了一些柴火,让阿宛与萧大哥先休息,他先值守。商量之后,二人在困意中缓缓睡去。 王维看着在篝火映衬下,阿宛抱着青冥剑的娇憨睡颜。虽为了乔装抹上了烟灰,可她那秀眉修鼻,浓长睫毛却掩盖不了,在火光闪烁之中,轮廓更是明艳深邃。他自己心中也不甚了解为什么他竟有了勇气,瞒着洛阳的所有人,由那长安的书桌前随着她来这漠北的险恶之地。他只知道,他的人生正是因为她,才有了千万种新的可能。 心中思绪正百转千回之际,却有一块小小的土块自崖顶坠落,落在了不远处的泥地中,一声极细微的闷响。他一时警觉起来,凝神细听,似是他们头顶这山崖处,正有数人悄悄靠近,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是追兵,还是契丹人? 王维头皮一紧,似有一股冷气从心里往外冒,他强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又无声地慢慢挪到了萧郁可的身边,一边抓住了他的手,一边在他耳边耳语道:“萧大哥……崖顶有人……” 萧郁可猛地惊醒,手被王维紧紧握着,脑子顿时清明了起来。 借着火光,二人对望一眼,萧郁可用唇形慢慢说道:“拿……上……弓……” 王维缓缓点头,一边如法炮制唤醒了阿宛。阿宛瞪大了双眼扣紧了手中的青冥剑,虎视眈眈地环顾着四周。萧王二人,箭已经在弦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赤耄箭不偏不倚地射向了火堆中,激起一阵火花四溅,竟有数粒火炭滚入到了松针之中,一时竟火花撩起,四下乱窜。 “不要慌!”萧郁可冷冷喝道,一脚将着了火的松针踩灭,三人起身站成一圈。他与王维看准了赤耄箭的来处,齐齐发力,两只白羽箭嗖馊两声没入崖顶的树林中,只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一个满脸青色胡渣的男子自崖顶滚落,迭在了他们面前。隐隐火光中看不清长相,只知是大唐将士的便装打扮。 初战告捷,几人士气大增,萧郁可大声向着崖顶喝道:“哪路英雄,竟干这见不得人的事!”随着他的断喝,有几人直接从几丈高的崖顶上飞身而下,或从一旁的树丛中起身而上,共十来个人,挥着刀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逼到了崖壁前。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乱蓬蓬的头发大半披散着,一脸虬须,挥着长约三寸的大砍刀狞笑着上前一步:“就你们三个契丹奸细,我们裴家军,一刀就结果了你们!” 阿宛猛地抬头,啐道:“什么裴家军!裴家的私将,哪有你这号肮脏人物!谁让你来冒充的!”她宝剑出鞘,剑锋凌厉地对着他:“说!谁指使你的?” 听到阿宛那尖细之声,那虬须汉先是一愣,尔后又满脸露出淫浪之色,回首对着同伙们笑道:“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女娃娃!这趟活,有趣,有趣!兄弟们,怜香惜玉点哈,女娃娃抓活的,那个萧家家主,还有那书生,都斩了!” 同伙们见阿宛纤细女子,王维文弱书生,只萧郁可一人似乎有些难缠,轻敌之心顿起,都跟着哈哈浪笑起来,隐约有人说道:“还是霍统领心疼我们……” 这些人浪笑还未停,就听一声箭啸,他们眼中的那个文弱书生王维,趁他们不备,一脸沉着地飞速搭弓拉满弦,一箭射向那虬须汉。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虬须汉慌忙抬手,一刀割断了箭头;他正欲发火,萧郁可又趁机满弓一箭正面向他射来,来不及用刀格开,只得侧身一避,箭头直直没入他右膀,痛得他哎呦地一声大叫。 众人见骤然间头人就受了伤,一时面面相觑,变了脸色。 虬须汉捂着伤口,脸色极为难看,挥刀大吼道:“直娘贼的!给我上呀!砍了他们!重重有赏!”众匪这才挥着刀冲上前去。 这崖前略有坡度,三人成扇形排开,阿宛夹在中间,萧郁可与王维持弓在两侧,对准众匪的身上不停地放箭,箭矢破空,不时发出尖锐的声响,伴着匪人的几声惨叫,在深夜的山林中分外刺耳。 有近身至他们一丈远的,阿宛便趁其不备飞身持剑刺了上去,手上的青冥剑一出鞘,依旧是寒光胜雪,轻盈迅猛。剑身锋利异常,削铁如泥,几下削挑,哪里是寻常兵器能抵挡,就听“铛铛”两声,又有两人的砍刀变做了废铁,仓皇着向后退了几步。 阿宛虽学了几年的剑,却甚少有机会实战,本是十分忐忑不安; 她想起在长安时曾与裴迪一起喂招,他曾道,柳家剑术轻巧有余但威力不足,要真正上场杀敌,便定是偷袭!角度刁钻,防不胜防,才可以一招致命!现下一出手便削了几个大汉的兵器,倒是有了七八分的信心。但她也知这是占了青冥剑的便宜,并不敢大意,手举着剑一步不敢松懈。 阿宛的这几下,让众匪彻底放下了轻敌之心,更谨慎了几分。虬须汉大手一挥,后面五人便齐齐蹲下摆出了弓箭阵,对准他们。 王维生平第一次碰到如此生死场,却亦是平静自若,他自知自己不擅拳脚利剑,唯有手上弓箭可傍身,便悄悄退后一步紧贴崖背的高处护住后心,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那些弓箭手。 第141章 救命 萧郁可此时,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再不见长安城中的那个富贵闲人模样,锐利的眼神全无半点怯意,利得像已经出鞘的刀剑。 他余光瞥见王维正在执弓,而对方的赤耄箭如雨点般向着他们三人袭来,便猛地扯下了身上披着的羊皮袄,抓住衣领飞速盘旋着,那又厚又韧的羊皮如伞一般散开,恰好将他们几个挡在了箭雨的后面,赤耄箭碰到快速旋转的羊皮,箭头一歪,那破空而来的力道就减了七八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王维顿时会意,趁那几个弓箭手换箭之时,在缝隙中瞄准,一箭一个,快狠准地一下射中了三四人,林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萧郁可与阿宛看着王维面色沉静的样子,都大为惊喜。阿宛躲过了箭雨,趁他们不备一个翻滚至最近的匪人面前,也不管什么招术不招术,只管斜刺里一道白影亮出,一剑刺中了那人的小腿,他顿时血流如注,哀嚎着抱腿躺到了地了,身后的同伙忙上前向阿宛砍来,阿宛也不恋战,又一个翻滚回到了萧郁可的身后。 三人配合默契, 又往往一招致命,只缠斗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对方的十来人竟已经伤了半数还多,阿宛几人却毫发无伤。不说众人,便是虬须汉心中里也慌了神,不知这几人是什么来路,才知原来头儿派给他的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但此时此景,不能再怯了! 虬须汉咬了咬牙,狠道:“都到这个份上了,不结果了他们,便是霍统领结果了我们!“他振臂一挥,几人又团团围住了阿宛他们,伺机挥刀砍过去。 阿宛几人对看几眼,心中升腾起恨意,手中的剑与弓片刻不停。果然猜得不错!此人要把杀害萧家家主的锅扣到裴将军身上,要把这边境搞得大乱才罢休! 萧郁可更是以摔跤之术侧身夺过了一人的砍刀,一刀将那人搠翻在地,利落狠辣的一刀从脸上直直划进胸口豁成两半,哗啦啦飚出了一腔血,溅得他满身。此时的他,如修罗阎王一般目露凶光,浑身如血人一样挥着三寸大刀劈向那虬须汉。 裴迪当日被俘,定是与霍统领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阿宛心中恨极,眼里红得要滴出血来,紧攥着剑柄,手上出招更快。柳家剑本就是讲一个随心所欲,并无定势,她借着自己的巧劲与青冥剑的寒光锐气,一匪人被出其不意的招式掠到,侧身避过,又被她反手挑起,剑锋从他虎口处斜掠过,直直劈断了那人的手筋,惨叫不止。 阿宛正暗自得意,却听到背后王维厉声喝道:“小心背上!“她来不及回头看,只得连忙低头躲避,却仍被那匪人的刀锋砍到了肩膀处,顿时一阵剧痛袭来,差点手一软握不住青冥剑。她低头一看,肩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瞬间染得半边衣袍深红。 ”嗡“一声,王维心急如焚,使上了十分的劲拉满了弓箭,弓弦发出震响带着白羽箭如电飞去,竟带上了轻轻的啸声,箭头深深没入阿宛背后的匪人脖颈,一箭结果了他。 他还来不及欣喜,藏在暗处的弓箭手看到了空档,趁其不备之时一只赤耄箭自丛林深处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左臂上,手顿时脱了力,黑漆藤弓一下落到了草丛中。 阿宛用余光看到,萧郁可那边与虬须汉缠斗得正紧,他已经杀红了眼,头上身上鲜血淋漓,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奈何那边人多势众,几人围攻,竟似渐渐落了下风,招架不住。 她又扭头看向王维,却见他亦皱着眉,自己攥着那赤耄箭狠狠拔出,捂着左臂的伤口去寻那跌落的弓箭。 恰在他弯腰时,又一支带血的赤耄箭正对他头颅,呼啸而来。 这一霎那,阿宛仿佛全身的血都已凝固。 但她只慌了一瞬,很快便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唯有一个格外清楚,就是绝不让王维因她而死!! 她已经来不及细想,面色惨白地大喊一声:“走开!”直直地向他奔了过去,正对着那支箭的方向,固执地、坚定地展臂拦在了他的身前。 “铮“一声脆响,尤带着颤颤的尾音,一支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鹰尾箭恰好瞄准了那支赤耄箭,两个精铁的箭头撞在一起铮铮做响,跌落在阿宛一侧不远处。 阿宛本已闭着眼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听到这样的怪响,亦未觉得疼痛,忙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这下死里逃生,她来不及细想缘由,转身看向崖边的王维。 此时的王维,正一手压着流血的左臂伤口,指缝中仍不住地渗出血来。他看见地上撞在一起的箭头,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阿宛,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里一时盛满了灼灼光华,闪耀不定。 她竟不顾一切,为我挡箭! 王维心中的狂喜并未冲晕他的头脑,他转念又眉头紧皱,几步上前扶着了阿宛的肩膀,近乎嘶哑着喉咙道:“你不要命了吗!“ 阿宛见他无恙,喜得差点哭出了声,带着哭腔道:“我们都活着,都活着……” 这时,一侧山林中传来阵阵马蹄声,似乎有十来人策马向这里奔来,越来越近,寂静的山林一时沸腾。 阿宛和王维刚刚劫后余生,又有了变故。二人对望一眼却也无暇说话,只靠着崖壁紧紧抱在一起,半忧半喜地看向那马蹄声处,只想着不管生死,能在一处便就是。 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见人影,却见一支支鹰尾箭如雨点如疾风,阵阵啸声刺破夜空,精准而有力地射向了除阿宛他三人之外的匪众。“噗”“噗”“噗”,锐利的铁器钻进血肉之躯的沉闷声响不时传来,他们纷纷中箭。 一时间,局面完全倒了过来。 萧郁可一身伤口,本来被虬须汉与另外二人压制着,只能极力躲闪。这凭空而至的鹰尾箭正中一人胸口,一人脖颈,顿时二人就卸了力,哀叫着倒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惊得那虬须汉一时愣了神,扭头向后看去。 萧郁可大喜,趁机一刀架在他脖子上,狠狠压得他跪到了地上。虬须汉略一挣扎,刀口便下了几分,冰冷的刀锋带着寒意划开肌肤,带上了他脖颈处血迹的余温。他再不敢乱动,自觉地哐铛一声扔下了刀,被萧郁可一脚踢得老远。 众匪本就伤得伤,死得死,这下见头领也被制住,一个个无心恋战,扔下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了。 夜色昏暗,月色不明,密林中又处处树影,只听马蹄声慢慢放缓,隐约看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在浓得像墨一样黑的暗夜中慢慢勾勒出一个个带着银边的轮廓。 萧郁可此时才有闲暇,瞄了一眼匪人尸首上缠着红绳的鹰尾箭,不由面露惊喜之色,却有些不敢相信,抬眼看向那密林深处走来的身影,迟疑着喊道:“可突于……是你?” 第142章 大礼 那为首的人哈哈一笑,策马奔了几步,越过了密林中的阴翳之地,终在火光照耀之下,慢慢现出他的脸来。 正是可突于。 他个子并不高,体格精壮,笑起来一口白牙甚是瞩目。此时的他,正满脸堆笑地看着萧郁可,用极熟稔的语气道:“阿奴打,你在长安呆久了,都不会打架了!” 萧郁可见真的是他,大喜过望:“真的是你这小子!不枉我奔波那么久来找你!”他一时欣喜,恨不得站起身去拍拍他的肩膀,架在虬须汉脖子上的刀竟松动了一下。虬须汉贼心不死,竟趁机一抬右臂,左手一个擒拿手制住萧郁可的手腕,想要格开那刀口。 萧郁可还未及反应,又一只鹰尾箭呼啸着破空而来,深深没入虬须汉肩膀之中,力道之大,血光四溅,竟让他迎面跌坐在地,呻吟不止! 可突于身后的几个侍卫飞身前来,手脚麻利地将虬须汉制住,捆成了一个麻花。此时的可突于换上极为冷峻狠毒的面孔,唇边挂着一丝冷笑,放下弓箭后看也不看虬须汉一眼,只冷冷对着待卫说:“打断他的腿,但不能死,要活着。其它尸首,处理干净!” 萧郁可眼见着又被他救了一次,尴尬地挠挠头道:“……长安是没什么打架的机会,生疏了,生疏了……”他此时亦是一头一身的血,浑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模样,脸上却洋溢着轻松的笑意。 目睹这一切,阿宛与王维二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相互搀扶着慢慢向萧郁可走过来,亦是慢慢走近这个传说中的乱臣贼子,故事中的痴情男子,可突于。 他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跟随着他们二人的脚步一点点移动,眸底是深深的打量试探与看不透的欣喜之色。他一句话也没说,却让阿宛觉得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感觉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一步步都如同走在棉花中。 一阵头晕袭来,阿宛眼前一切都在旋转,一片黑暗遮盖住了这里仅存一点火光,也仿佛遮蔽了她耳边王维急切的呼喊:“阿宛……阿宛,你怎么了……” 她晕了过去。 等阿宛醒来,已是在数十里之外的契丹营帐之中。 营帐中昏暗,地上火塘处只留了一些幽微的炭火。她躺在一床柔软的狼皮褥子上,王维强撑着靠在榻边,闭着眼昏昏欲睡。 这回,他与她,也算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 回想山林中遇袭一事,阿宛现在还觉得似乎有些不太真实,可肩膀处传来的剧痛,正在提醒她这一夜是何等惊心动魄。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王维那张俊秀清雅的脸,修长如松竹般的手指。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气质文弱的书生,竟也是可以策马奔驰弯弓揽月的义士,这一趟漠北之行,窥见了好多在长安城里看不到的摩诘,真真收获良多。她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想要偷偷吻一下他的额头,却牵动了肩膀处的伤口,疼得“哎呦”一声。 这一声唤醒了王维,他刚一睁眼,正对上阿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摩诘……你醒了呀……我刚才差点就亲到你了……” 王维脸一红,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只得佯怒道:“胡闹!一醒来就没个正形!血都快流干了,还不好好躺着!说着,帮她掖了掖身上的毛毡毯子,转身从火塘边端过一碗温热的奶茶递到她嘴边:”可突于派人看了你的伤,好在你肩膀上没伤到骨头,多吃些肉喝些奶,很快就能长回来。 “ 阿宛见他换上了契丹样式的赭色小皮袄,甚是英气;但左臂缠着厚厚纱布,行动间似乎也不甚利落,着急道:”你呢?你的手臂怎么样?“王维忍着痛,伸着左臂挥了几下,强作轻松道:“没事,那些人跟没吃饭似的,箭都射得软绵绵的,扎得不深!” 阿宛这才放心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这漠北的奶饮,习惯会放些茶叶、酥油和小麦一同炖煮,香滑爽腻,极是饱腹。阿宛喝完了一碗还不够,王维怕她一时喝多了,好言哄着她再躺下休息一会儿。 二人正在说笑间,萧郁可着一身簇新的滚边皮袍子,一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阿宛神采奕奕,便笑道:“我就说,能吃能睡的人,怎么着都恢复得快!” 阿宛倒也不客气,端着空碗往前一伸:“正好,我还想再喝一碗!”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望向彼此的眼神里全是欣慰。经此一役,三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全身而退,已是满天神佛都出了力了。 萧郁可一屁股坐在榻边上,一脸轻松地说道:“我们且在这里休息几日,伤好得差不多了,就一起随着可突于他们回上京去。“ 阿宛好奇道:”这个可突于,难道是来接你的?“ 他绽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那是自然!多年的兄弟情分了!而且……“他故意停下卖了个关子,眼神烁烁地看着阿宛与王维。 王维只好很捧场地问了一句:“而且什么?“ 萧郁可显然是心情极好,大笑着说:“那封请我回去接任萧家家主的信,便是他授意写的!他希望我能回到契丹,做辅佐大臣!“ 这一消息,的确是有些意外之喜,至少让劝降他的难度降了几分。王维沉吟一下,问道:”那觉得……如今这形势,劝他回长安受册封的可能性大吗?“ 萧郁可眨巴着眼:“何止如此,怕是还有一份大礼送给长安!“ 是夜,一个将士客气地请阿宛和王维到王帐中去,说是可突于相邀。 待人走了,阿宛忐忑地问道:“摩诘……会是鸿门宴吗?我看到他,就莫名有点害怕,不好亲近……“ 王维笑笑:”一代枭雄,自是与人不同。我略看了一下,他的部队行动有序,军纪严明,他又与将士同吃同住,半点没有骄奢的样子……他之所以能这么快能一统契丹各部,必定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阿宛撇撇嘴,却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咬牙起来换好了衣服,与王维一起走出帐篷。 王帐驻扎在山谷的最深处,周遭没有一盏灯,但那草原上的月光如银子般倾泻下来,明如白昼,一条众人踩出的大路直直通向那亮着灯火的大圆帐中。 第143章 供认 二人搀扶着慢慢走进王帐,里面却只有可突于和萧郁可,还有几个侍卫在等着他们。可突天看着阿宛走进来,眼中竟闪出一丝笑意,道:“这位,便是舍身替情郎挡箭的阿宛姑娘?萧大哥已和我说了你们的来意…… “ 说着,他顿了一顿,与萧郁可对望一眼,笑道:“你们先坐下,看完今天的这出戏,我们再商讨也不迟……“ 阿宛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虽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直觉并无恶意,便略略躬身道:“好,就听可汗吩咐……“ 可突于脸上一片平静,声音却带上了一些严厉:“ 我只是监国大人,不曾即位可汗!“ 阿宛自知失言,忙要解释,他却转头不再看她,大手一挥:“带他上来!“ 帐外一声得令,不一会就有两个侍卫拖着那个捆得严严实实的虬须汉进来。 那虬须汉被扔在了帐中的空地上,挣扎着抬起头,向着可突于讨饶:“大王,大王,你说过要不杀我的……我都说了,我都说了……“ 可突天冷冷看着他,话语亦不带一丝温度:“把你刚才说给我听的话,再说一遍。“ “好好好……“那虬须汉迫不及待地把霍尔达派他杀了萧郁可,再嫁祸给裴家军的事说了一遍。阿宛几人那夜其实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听他亲口证实,还是气得直拍桌子:“好恶毒的人!还费心去偷了裴家才有的赤耄箭,想必不是第一次了!“ 可突于挤出一丝冷笑,对着那虬须汉轻声道:”你把霍尔达这几年浑水摸鱼干的好事,都说讲一讲……“ 虬须汉身形一滞,旋即又捣葱似地告饶道:”小人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其它的了呀……霍大人,不不,霍尔达就只交待了小人这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可突于手中飞掷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直直插进了虬须汉的左眼里,血流如注。他顿时痛得惨叫连连,身子弓成了一团。 这一下变故,饶是阿宛这样经历过打打杀杀的人,看了也是心惊肉跳,脸色煞白。王维见了,在小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可突于却闲庭信步似地走了下来,慢慢在他身边蹲下,一出手就快狠准地拔出了那把匕首,血光四溅。他对虬须汉的惨叫置若罔闻,只在虬须汉衣衫上的干净处来回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一边慢悠悠道:“你叫依扎尔,汉名刘进,与霍达尔的父亲同属北突厥扎错部;你父亲早死,是汉人母亲抚养长大;你有个妹妹,是霍达尔最宠爱的小妾。你用汉人身份在他麾下,助他与突厥串通已经五年多时间……单说营州之战时,霍达尔让你在裴迪的战马上做了手脚,又故意送情报给了我们,想引着我们两败俱伤;营州城下,杀了李娑固之后我本已经彻军,你又让突厥人扮做大唐军士从背后偷袭我们契丹,令战事一再胶着!……你,可是霍达尔的一条好狗呀……“ 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听得萧郁可三人皆手脚冰凉,背后汗毛竖立! 阿宛现在只觉得戳他左眼那一下,太轻! 她的心上热一阵凉一阵,热到想挥着刀上去把这依扎尔大卸八块,戳烂他的另一只眼; 凉的时候,就难过得找到裴迪和他痛痛快快地抱头哭一场…… 萧郁可忍不住箭步冲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脚:“你个狗东西!“他的大哥,就是死于营州之战后的偷袭中。这笔账,原是突厥人做下的! 萧郁可还想再踢,可突于轻轻伸手挡住了他,匕首在依扎尔脸上比划着:“我倒是奇怪……霍达尔和你为突厥这么卖命,到底是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依扎尔脸上神情慢慢冷了下来,身份已经暴露,求生无望,索性就不装了,再不似刚才那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慢慢直起了身子,冷哼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还要来问我? 是个汉子就给我个痛快,不要玩这种鸡零狗碎的小把戏折磨人!“ 萧郁可听了,更是恶从胆边生,狠狠掐住了他的下巴,逼视着他的眼睛,几乎要摒出血来:”你们,不是一样用这样鸡零狗碎的手段折磨安达!!折磨那些战俘!!“ 依扎尔当下只求速死,故意激怒道:“不故意虐待那些契丹人挂在墙头,怎么会有打不完的仗?哈哈哈哈那老头子骨头是真硬,砍了好几刀才砍断他的琵琶骨……“ 萧郁可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双手扼住他脖子用上了十分的力,只一会功夫,依扎尔头上脸上青筋暴出,另一只眼睛也血红如裂,慢慢渗出血来。 可突于叹了口气,正想阻拦,萧郁可却放开了手,像扔死狗一样把依扎尔扔在了地上,听着他趴在地上费力地咳喘不止,他却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不好受?干脆利落的死,是种恩赐,你不配!在你的好主子没有得到报应之前,我们都会留着你的命!” 可突于赞许地一笑,拍了拍萧郁可的肩膀:“我就知道阿奴打你不会那么冲动……”说着,他轻轻踢了一脚依扎尔,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笃定:“我刚才的那个问题,你若不回答,我自有办法去找别人问……你母亲住在蓟州三里道,家里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女儿才八岁……我可有说错?” 依达尔一直在拼命咳嗽,听到后面两句,耸动着的肩膀突然如定住了一般。他残存的一只眼中,竟流出了绝望的眼泪,夹杂着鲜血和淤泥,在他脸上划出诡异的曲线。 他突然费力地转身抱住可突于的大腿,喃喃道:“放过她们……她们什么害人的事都没有做过……都是我,都是我!“ 可突于好整以暇地拂了拂他碰过的衣摆,踱回到座上坐下,看也不看他:“那就一五一十地说!” 依达尔镇定下来,强撑着身体,慢慢说道:“突厥的莫啜可汗想光复当年薛延陀汗国,便通过我妹告诉霍达尔,若他能在契丹与大唐的战事中消耗掉双方的精锐,他就会派兵助他灭了契丹,帮他把大唐军队赶出这幽云十六州,将此地赏给他做封地,他就是这里的异姓王……” “你妹妹,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这里的王后……是吗?” 他还未说完,萧郁可直视着他,又慢悠悠加了一句。 依达尔无声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着可容于绝望地喊道:“当年突厥内乱,各部混战,我与我妹妹自小相依为命,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活下来……我我我……我做的一切,本不是为了自己!“ 可突于哼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和霍达尔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爵位,竟害得这几年边境数族流离失所,多少孩子都活不到成年!!“想到这里,他平静的脸上又浮现出阴狠的戾气,高声道:”来人!押下去,不准他死!“ 依达尔再也不挣扎,如同一具失了魂散了架的肉堆一样被拖走,只在这帐中留下一道斑驳的血痕。一时间这帐中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几处火堆中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格外清晰。 第144章 入城 静默良久,王维清了清嗓子,声音平和沉静:“萧大哥,你刚才说会有一份送给长安的大礼,可就是霍达尔这个内奸?“ 萧郁可正想作答,可突于从容一笑,轻道:”你觉得这个大礼,份量可够?“ 王维抬头直视可突于,在火光映衬下闪闪发亮的眸子竟无半点畏惧,直言道:“可见诚意,份量不足。驻守幽州的裴将军本已觉察到了霍达尔的不轨之处,秘派了裴家军在边境四处勘察,收集证据,相信不日即会真相大白; 而我大唐真正想要的大礼,是两国止战,放还战俘,至长安受封结盟!” 帐内一时间静可闻针落。 阿宛讶然地扭头看向王维,眼中全是满满的钦佩与感动 ,她在桌下握着的手不由紧了一紧,却觉察到了他极力掩饰着的紧张颤动。 萧郁可斜睨着看去,可突于一张刀削斧凿的脸上全无表情,不由咽了咽口水,暗叫不好,只得出来打圆场说:“今天大家都累了……摩诘兄怕也是流了不少血……不如……” “黄毛小子,看着文弱,倒是比我想得有胆量!”可突于突然张口道,嘴角竟勾起了一道弧线:“你们大唐,倒是英雄出少年,后继有人呐!” 说着,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着帐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的话,我会记得!” 接下来几日,可突于再未找过阿宛与王维二人,倒是常带着萧郁可在军中四处走动,与将士们认识了个七七八八。军中原有几个萧氏的族人,萧郁可更是与他们在篝火前达旦欢饮,又哭又笑。 阿宛与王维二人见可突于并不像大奸大恶之人,亦不做多想,只安心养病。二人身上的伤口,用上了阿宛藏起来的那瓶南诏秘药,也日渐消肿。 让阿宛欣慰的,不止于此。宋王的那几个暗卫那日在城北郊虎啸坡上久等他们不至,便潜回城中打听,才知他们已被可突于救走。他们暗中跟了数日,及至营中,见阿宛等人被奉为上宾好生款待着,这才放心与阿宛约定着,仍一路潜随而行。 有了暗卫的存在,阿宛也更了底气,在帐中好吃好睡,她爱喝的奶茶,一日三碗都还不够,眼见着小脸上有了血色,气色极好。 这一日,萧郁可带着一身的酒气来找他们,显是刚刚宿醉醒来。阿宛掩嘴笑道:“所谓乐不思归,大概就是你这样……怕是圆姐儿看到了,少不得几顿骂!“ 萧郁可乍一听到这名字,微微怔了一下,喃喃道:“出来半个多月,竟恍如隔世……“ 他定了定神打量一下二人,道:“看你们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明日即出发去上京!“ 阿宛喜得一下抓住了他袖子:”那我们很快就能见到裴迪了?“ 萧郁可偷偷瞄了一眼王维,见他倒是一脸平静,反而替他生气起来,吼道:“你呀!去上京是为了和谈,不只是为了救裴迪!” 阿宛恹恹地放开了手,嘟囔道:“那你不也是成日里喝酒聊天的嘛……” 萧郁可板了板脸,正色道:“我正和萧家几个族兄,商议接任家主一事;我的便宜弟弟虽已身死,可后母身后是鄂伦春族的势力……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不可小觑!” 阿宛想到那日的腥风血雨,心里不免“咯噔”一下,顿时抬起头看着萧郁可,收起了玩笑的神情,嘱咐道:“萧大哥,一切小心!“ 王维亦关切地问道:“ 这几日,你可有试探过可突于日后的打算?” 萧郁可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们相信他吗?” 阿宛还未说话,王维却认真地点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虽不知他为何迟迟不愿和谈,但止战爱民之心,他确有之,这一点毋庸置疑。” “好!”萧郁可一拍大腿,一脸欣喜:“摩诘兄,你若能这样想,难能可贵!一切事宜,到了上京,自有分晓!” 第二日,果然大部队拔营开路,动身前往上京。 阿宛见多了西域大漠风光,亦见识了中原沃野千里,却是第一次在这漠北的丛林草原之中穿行,草原水草丰美,山林逶迤壮阔,树干高大笔直,林中花草尽是奇珍异种,喜得阿宛怎么都不肯坐上为她准备的马车,骑着曲走马观花一般赏玩。 王维亦随着她,在这广阔天地中,策马随意奔驰。 可突于大军每至一处,都可见百姓们欢呼雀跃,在道旁夹道相迎,妇孺们双手捧着肉干奶茶,只等着一睹真容。 萧郁可三人慢慢跟着他身后,看着百姓相迎的盛况,叹道:“去年李娑固刚刚当上可汗,便四处撩动战火,高于车轮的男子都征了丁,百姓苦不堪言;可突于监国后,契丹西境北境锋烟皆灭,这才对可突于如此爱戴呀!” 王维策马在他身侧,亦轻道:“此次来契丹,才知我原本是个井底之蛙,以为读过几本书,听着师傅授过战国策,手上握着舆图,便可挥斥方遒了……现在方知,所谓天下,不在纸上,只在民心中……” 萧郁可听这一番话,胸襟之广,竟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所出,不禁对王维又多了几分钦佩,只笑道:“等你行完这万里路,大唐可要再添一贤相了!“ 阿宛在一旁听着,亦笑道:“摩诘,你早该离了那三尺书桌,离了那四四方方的长安城……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优秀!“ 萧郁可啧啧道:”行,我又多余了!“说着,一鞭子挥在马身上,快步跟上了可突于的步子,留他们二人面红耳赤。 这就样不急不缓地行了几日,终于可远远望见那万山环抱中的河谷之地——上京。 上一代可汗李失活去了长安之后,羡慕中原繁华,将大都改名为上京,更按着风水之学,将杂乱无序依山而驻的各处大帐重新铺排,布了横平竖直的官道,建了木缘泥墙的大殿,描金绘彩,亦颇有几分富丽堂皇的样子。永乐公主带来的大唐能工巧匠,亦在这里处处落地生根,上京早已是一片蔚然大国之象。 众人在万民拥呼声中入了城,可突于径直去了大殿处理军情,萧郁可带着他们去了王宫,安置在一处偏殿中。 这处偏殿倒是充满了巧思,外面看起来如圆形的大帐,藻井处却是华丽的唐式双龙莲花藻井垂幔外围有八身伎乐飞天环绕撒花奏乐,多少让他们二人有些了亲切感。二人刚刚休整换衣,没等坐下,流水似的宴席顷刻便呈了上来。 阿宛知道裴迪正被关押在上京的某一处,这异国风情, 佳肴美馔一时间没了兴致,便找了个机会悄悄抓着萧郁可的衣袖道:“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去看裴迪?他被关在哪里?“ 第145章 鱼符 萧郁可叹了口气,摊着手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摩诘兄拉着我问什么时候能见永乐公主,你拉着我问什么时候能见裴迪……萧大哥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声音虽轻,却一字不差地飘到了王维耳朵里。 阿宛柳眉倒竖,恶狠狠一个眼锋扫到王维脸上,王维倒是镇定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奶茶,笑道:“我早说过,这去不去成长安,关键还是在永乐公主身上……你们都忘记了?” 萧郁哥嘿嘿一笑:“事情一件件来……今天晚上你们要见的,另有其人。” 正说着,大门口传来了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腔:“ 竟不知长安城中,还有人自告奋勇,来此上京中,襄助两国和谈之事?“ 伴着这话音,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是鸿胪寺卿赵云生赵大人。他今日着一身高冠革履、褒衣博带,正红色官袍上特地佩上了银饰鱼袋,显是自矜其官员身份,亦不愿在这契丹王宫中坠了这大唐派遣史的派头。 他带着两个小吏,慢慢踱进殿中,见座上只有两名十几岁的少年和一名契丹贵族装扮男子,暗暗吃了一惊,却亦不露神色地拱手道:“各位,恕赵某来迟了一步!” 萧郁可站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长安仕族礼,笑道:”赵寺卿为了社稷百姓,为边境止战,奔波至此,晚生甚为感佩!“ 他身后一个小吏微微侧身附耳道:”此人乃新任萧家家主,客居长安十年,刚刚由可突于大人亲自迎回。” 赵大从这才略略收了那傲慢神色,回礼道:“原是萧家萧大人!可突于大人派帖邀我至此,可是要我来见你?“ 萧郁可哈哈大笑,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站在他身后的王维与阿宛:“非也!赵寺卿今日要见的人,由长安远赴上京的义士,正是这两位!“ 王维今日终于换上了素日里的文士服,石青色唐草纹绢袍,宽袍缓袖肃肃如松下风,眉眼之间尽显谦和之态,作揖道:“ 太原王氏王维,字摩诘,愿为大人献微末之力!“ 赵云生皱眉一想,恍然道:“原是崔……齐国公崔大人的外孙,竟有如此胸怀!“他嘴上客套着,眼中却不免生出一丝鄙夷。破落世家弟子,落榜后不安坐于书桌前,不以科举功名为意,却跑来这边境之地,与蛮人混在一起! 阿宛为行动方便,此时仍着男装。她见赵大人看着她的眼神全是疑惑,暗自觉得好笑,便干脆一把摘下了绢纱幞头,乌云般的秀发散开,巴掌大的一张俏脸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赵大人,圣上的重阳宴、新年宴或使臣宴席间,我们可没少见,您现在竟认不出我了吗?“ 赵云生惊得晃了一个踉跄,怪不得他总觉得此人眼熟,却怎么也不敢往那里去想:一个梨园的乐伎,竟敢跑到边境之地来与契丹人和谈!他气得直哆嗦,伸出手恨恨地指着她,颤声道:“荒……荒唐!你一个乐户,又是女子,怎可……怎可?“ 阿宛经洛阳那一幕后,早就对这些迂腐的世家贵胄没什么期待,他说出这一番话,倒是毫不意外。她冷笑道:“乐户如何?女子又如何?当日先帝蒙冤,是乐工安金藏剖心明志,以证先帝与一众皇子的清白1;至于女子……“她眉眼间冷寂若冰霜,唇间却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微笑:”赵大人您当年不也曾向一女子伏首跪拜,三呼万岁?“ 这一席话,激得赵云生差点背过气去;萧郁可忍俊不禁,却强忍着笑意出来打圆场:“赵大人赵大人……这一路,公孙娘子忠肝义胆,多次救他人于水火;虽与礼不合,却是一心为了报答圣恩,急圣上所急,理应嘉许才对!“ 王维此时出声,声音平和道:“赵大人滞留上京,已一月有余了?” 赵云生略略平复了一下心境,挥袖哼道:“你未及弱冠,安知国事蜩螗!” 王维亦微微一笑,如清风朗月般,清心静气地缓缓道:“赵大人此番出使契丹,肩负皇命,职责重大;若有人从旁协助,既不贪功也不求财,只求能顺利救出故人,同返长安,赵大人又何必拘泥于身份呢?身处长安外,一切皆是虚名,唯本心尔!“ 浅浅一番话,却字字带锋。 赵云生都听入了耳,渐渐平了心中那股莫名之气。 君子进退有度,当务之急,自是完成这加身皇命,保自己平安才是!那日按裴迪所献之计呈书圣上,圣上倒是爽快地允了;可是除了献上孙纳骨首级之时可突于曾流露出一点笑意,听到赐婚圣旨之时,他竟无动于衷,只大手一挥让他去把这旨意颁给永乐公主,她接了才算数。可谁料,那永乐公主听了圣上赐婚的圣旨,竟一脸冷笑,一头撞到了他身边侍卫的刀上!虽未致命,可突于却勃然大怒,将赵大人软禁于天鸿馆中,不得自由出入,直到今日才放他走出那大门! 想到这里,赵云生再也硬气不起来,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 萧郁可见状,便问起了目前进展。赵大人三言两语说完了当前困局,恨恨道:“这永乐公主……竟抗旨拒婚,实在是有负圣恩! “ 一旁的阿宛气得面色涨红,一堆连珠炮般的质问还未吐出,却被王维轻轻拉住,转头关切问道:”那永乐公主,现在情况如何?“ 赵云生僵着脸:“自然是请最好的郎中医治着……可突于他还亲自照看了几夜……之前裴家那小子和我说可突于起兵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倒有些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是个……“ 他本想说是”情种“,但斜眼瞄到王维与阿宛的亲密神色,鄙夷之心又添了几分,便直接冷哼了一声。 萧郁可却会错了意,当赵云生是直接啐上了可突于,心中亦涌上了几分薄怒,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刚才那样和婉了:“赵大人铁石心肠,自然不会明白性情中人是如何行事。要说和谈困境,多半是赵大人你过于刚直,不懂变通,更不懂人性的缘故!“ 这几句,却恰恰切中了赵云生的心病。 他年近五十,本也是一甲进士出身,就是因着性子执拗,至今仍是五品官阶,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这次出使再不成功,怕是连这位置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一下心中惶然,咬咬牙丢了架子,向着萧郁可拱手道:“萧兄你出身契丹大族,又身处长安多年,于两国之现状,必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若能助我功成,但听吩咐!“ 萧郁可哈哈一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现下第一步,还请赵大人将鱼符暂借于摩诘与公孙娘子二人,方便他们出入;第二步,还请赵大人安排探视永乐公主与裴千户,与他们自有要事相商!赵大人您,不如先安坐天鸿馆中,等我们的好消息!“ 第146章 探狱(一) 赵云生暗自思忖,的确再坏也不过现在如此;由着他们去,若有转机,在圣上面前自有他的功劳;若坏了事,不曾与他们共处,至少能撇个干净! 想到这里,他假意在脸上挤出一丝担心,轻轻解下腰间蹀躞带上佩着的银质鱼符交给萧郁可要,深躬道:“还望万事小心!“再勉强向着众人行了个半礼,拂袖而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得就是阿宛与赵云生。 看着他身影走远了,阿宛一脸坏笑地看着萧郁可:“可突于那么快就把他叫来见我们,怕是早就忍不了他这个老匹夫了!“ 萧郁可现在才放声大笑了出来,乐得差点摒出了眼泪:”可突于知道,能够为永乐公主出一口气的,也就只有你了!“ 阿宛想起这事,恨道:”便宜他了!我都想叫暗卫过来暗地里揍他一顿!永乐公主被圣上赐婚三嫁契丹,怕是宣旨时他明里暗里说了不少酸话,才气得公主……说看不起女子,当年武后治国之时,不也照样乐呵呵地当官领俸金,也没见他破腹明志呀!“ “好了好了,即已拿到了鱼符正了身份,我们即可名正言顺周旋了!“王维微微皱眉,一脸严肃地看着萧郁可:”萧大哥,你继任家主之事……可还顺利?“ 萧郁可满不地乎地一笑:”今日入城之时,萧家的几个族亲都来了城门口迎接我,唯独不见我后母……不过倒也没事,三日后我即将祭拜先灵,可突于亦会到场,若她不来,就是摆明了颚伦春族要公然与契丹朝廷做对,谅她也没这个胆量!“ 阿宛笑道:“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即兵分三路,你去和可突于商量对策,我去见裴迪,你……“她指了指王维,故意抬高了下巴:”你呀,让你单独去见永乐公主,可还满意!“ 王维摇头:”鱼符只有一个,我们俩只能一起行动!“ 第二日一早,天鸿寺那边就已传来了消息,探狱之事已经安排妥当,执鱼符入即可。 一得了消息,坐立不安的阿宛便与王维二人策马奔去。自王宫到天牢,恰好穿过上京最繁华的扎布街,一路上尽是契丹特色的皮草药行,宝器珍玩。若是寻常时候,阿宛必得下马好好赏玩一番,但今日的她,却只恨这街道人流汹涌,不得扬鞭策马而行。 她的焦急与期待,王维都看在眼里。 他这一路,因笃信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就算与她出生入死之时,亦从未想过此行是为了救裴迪而生出醋意;但此时,王维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在阿宛又一次因为急着行路而差点撞上贩夫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若之后……我有了什么不虞……你也会这样拼尽全力,迫不及待地救我吗?“ 阿宛奇怪地扭头看他:”我们乱箭都躲过了,还会有什么不虞?少乱讲,现在就够糟心的了!“话音未落,她又转头忙着躲避行人了。看她那手忙脚乱,欲速则不达的样子,王维暗自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帮她勒正了马络头。 一路奔到了天牢,阿宛一看这石基泥墙的笨重房子,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里并不像一路上看到立枷、泥牢、木牢那样曝露荒野,裴迪好歹有片瓦遮身;忧的是,若万一行了下策,想要从这里救出他,怕是难上加难。 她与王维交换了一下眼色,无论如何,一切以和为先! 验了鱼符,记名在册后,门口乌衣圆脸小吏白眼道:“按例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快些!“阿宛将一块金子藏在袖中递了过去,陪笑道:”还请小爷照看着点!“ 入手沉甸甸的金子让他的圆脸笑开了花,欠了欠身迎道:“左手最里面那间,且宽心好好叙叙旧!” 阿宛与王维一步步地走进暗深的甬道中,不由紧紧地攥住了彼此的手。这里的阴暗、潮湿与腐臭味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唯有这死一般的沉寂,却更让他们心惊胆寒。 不知走了几步,他们终于看到尽头处一间小小的牢房中,唯一一束阳光正透过那小小的泥窗射进来,照在一个衣衫褴褛盘膝而坐的男子身上。他身上的衣服不知是血污还是泥泞,早已看不清颜色,只用一根木枝胡乱挽着头发,眉目深陷的脸上血迹斑斑,却闭目含笑,如端坐于曲江池畔的草坪上正在享受着这难得的暖阳。 阿宛好容易适应了这牢中昏暗的光线,拼命睁大了眼睛辨认着,良久,她颤声唤道:“裴迪……是你吗?” 裴迪正用着柳夫人传给他的心法闭目调息,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期待已久的声音。他身形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深吸一口气强定下翻涌的气血,缓缓睁开了眼睛。借着一缕阳光,穿过那粗粗的木栏门,他看到前面一人正双手紧紧抓着木栏,一双秀目里汪着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错,真的是阿宛。 裴迪不知她是如何知道他的消息,又是如何穿过那重重边城到了这上京的天牢中,亦不想去多想,只觉得不管是策马于长安街,畅饮于篝火前,还是拼杀于战场,都敌不过当下与她越过千山万水后对望这一眼,这一生中最舒心畅意的时刻。满满的笑意如涟漪一般自他心头泛开,一圈圈蔓延到他眼底,到他嘴角。 他眼里发着光,嘴角带着笑,轻轻地回了一句:“是我呢,命大,死不了!” 阿宛得了这一句回应,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嗦嗦地落了下来,她带着哭腔急道:“你……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受伤了吗?“ 裴迪哈哈一笑,站起了身,手上脚上的铁镣铐叮叮当当成一片,他却毫不以为意地拖着那沉重的铁链慢慢走着阿宛走来,一边走一边张开了双臂调笑道:“你看,没有缺胳膊少腿的,都是皮肉伤。“ 阿宛看着那镣铐与他皮肉相接处早已磨得一片血肉模糊,向上看去,却对上了他满不在乎的笑颜,刚刚止住的泪又一串串滑落。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擦去眼泪,挤出笑容道:“……是呢,果然命硬得很!“ 裴迪满脸笑意,几步走上牢门前,却看到阿宛肩膀上搭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 第147章 探狱(二) 他一愣,探身向阿宛背后看去,却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霎那,那人的身影落在他眼底,如同烙印一样火烧般的灼烫,但他的心口和躯体,却都僵冷得如同冰冻。是了,若是和好了,他定会放心不下,陪着她来。 他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好容易才强定下气息缓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勉强笑道:“阿宛……摩诘,你们两能到这里来,一路也是不容易……“ 王维从阿宛身后向前迈了一步,与她并肩站在牢门前看着裴迪。 上一次几人相聚,还是在长安齐国公府里的小院里,皆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们;今日,三人竟在契丹的天牢中相聚,隔着这牢门对望着,一时间觉得恍如隔世,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裴迪先回过神来,他郑重地拱了拱手,忍着痛向着二人行了一大礼:“你们二人,在这烽火之中为救我而来。这份情义,我裴十二永志不忘!“ 阿宛想扶他扶不到,跺脚道:“ 说这些干什么!看到你没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王维听着那镣铐撞击的叮当声,眉头轻跳,却尽量声音平和地笑道:“裴十二,这次我们带了救兵来,一定能救你回长安!“ 阿宛拼命点头,从木栏的缝隙中伸手握住裴迪胳膊,兴奋地说道:“你知道吗!契丹萧家的新家主,竟是藏在我们西风楼的乐工!他还是可突于的挚友,我们在边境遇险,还是可突于亲自把我们接到上京的!“ 阿宛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一路所遇之事,又压低了声轻道:”你父亲裴将军的私军这次也我们一路潜行到了上京郊外,随时待命中。万一真的和谈不成,我们就劫狱把你救出去!“ 裴迪听说他们还到了幽州,忙问道:“我阿爹阿娘还好吗?“ 阿宛想起柳夫人那惨白的脸色,一时噎住,旋即又挤出笑容道:“自然是好的!柳夫人还想跟着我们一起来,裴将军硬是把她拦住了!“ 王维见阿宛这拙劣的撒谎技能,暗中轻叹了一声,又慢条斯理道:”连连征战,幽州府中将士百姓伤病较多,柳夫人要开医所粥棚,忙得团团转,裴将军这才派了私军与我们一同前往,也好护我们一路周全。“ 裴迪紧锁的眉这才慢慢松开,轻道:“劫狱……是下下之策,还是以和谈为要!我看这可突于,并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迟迟没有和谈,定是有什么缘故……” 王维与阿宛对望一眼,便将二人关于永乐公主与可突于的揣测说了出来。 裴迪眼底闪过一丝钦佩之意,点头道:“确是如此!”他亦将他与永乐公主几次见面的情形和盘托出,表情凝重道:“听说她拒了圣上的赐婚令,想要寻死……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劝她放下那无谓的名节负累,为自己谋划一次!” 阿宛深以为然,狠狠拍了一下栏杆,恨道:“就是!她背井离乡这些年,足以偿还大唐故土的养育之恩,接下来的日子,她应该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裴迪点头:“ 我答应过她,只要她好好活着,就一定要带她回到长安,隐姓埋名过上平静的日子!”末了,他看看阿宛,又自嘲地笑道:“你看,我这个身陷囹圄之人,还想着要救别人呢!” 阿宛却差点涌出了泪,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我也一定会救你的!契丹、突厥与大唐之间的恩怨,本就是那些奸险暴戾的小人欠下的债,与你,与她都无关!” 王维听到这里,心下微动,想起冀州霍达尔之事,刚想开口,却听门口走来几个守卫,传来一阵刀戈碰撞与呼喝声:“探监的时间到了!” 裴迪听了,轻轻抽回了胳膊,对着阿宛惨然一笑:“去!我这里,倒是个修炼内功的好地方!”他斜睨了一眼正走过来的守卫,对着他们二人压低了声道:“出去找依玛酒坊的哥舒晃,他有证据……这大唐军中,有突厥的内奸!“ 王维望着裴迪的眼睛,认真地点头道:“放心!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阿宛还想再说什么,那几个契丹守卫却已经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竟已作势要拔刀:”白脸唐官儿,别逼我们用刀把你们请出去!“ 阿宛无奈,深深地看了一眼裴迪,和王维一步一回头地向外走去,直到牢中的那缕阳光伴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裴迪笑着看着他们走开,终于无力地跌坐在烂草堆上。良久,一滴不知是喜是悲的泪,悄悄落在了他带血的衣襟上。 等出了天牢,天光尽情洒在了阿宛与王维的脸上,身上,二人这才深呼了一口气,感觉重回到了人间。 这样稀疏平常的阳光与风,对裴迪来说,竟已是奢侈。想到这些,阿宛心中烦闷,一路低头不语,由着马四处信步而走。王维亦策着马随她缓步而行,并不多言。 也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走到了上京的商市之中。王维见不远处繁华的街道旁树一个高高的幌子,上书“依玛酒坊”几个汉字并契丹字,下面两个铺面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他猛地想起临走时裴迪所言,用马鞭轻轻一指那里,对着阿宛笑道:“阿宛,想不想帮裴迪揪出内奸?”阿宛抬头,这才从烦闷中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王维,展颜笑道:“走! 二人翻身下马,刚走进酒坊,便见一丰满艳丽的契丹女子半敞着皮袍,梳着两根乌油油缀满红宝的大辫子,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把手搭在了阿宛的肩膀上:”好俊俏的两个小兄弟!来,好好喝一杯!“ 阿宛被她半敞袍子下雪白丰润的胸脯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忙低头闪躲道:“我……我们来找人……找哥舒晃……“ 这女子便是依玛。她甚少听人称呼哥舒晃的汉名,再打量一下他们二人的唐服装扮,心中多少明白了几分,便敛住了笑容,带了二人扭头穿过店内众多欢饮的人群,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里坐下,低沉着声道:”你们是从大唐来找他的?告诉你们,我已经是他的婆娘了!不管他以前如何,他现在就是我的男人!“ 第148章 家书 王维见她正虎视眈眈在瞪着阿宛,想是已经看出了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有了误会,便知道:“这位大娘子误会了,家中长辈是知道哥舒大哥的军中好友,得知他平安脱险,已在上京成家立业,高兴还来不及,特地让我们来看望一番!“ 阿宛顿时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把金叶子递给了她:“路上仓促,来不及准备嫁礼,叔叔吩咐我送上这些,作安家置业之用!”明晃晃的金子映得依玛喜笑颜开,她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金叶子,笑道:“说明白了就好!既是一家人,我现在让他过来找你们哈!” 随着脚步声,哥舒晃三步并做两步迈上了二楼掀开了门帘,见屋内的阿宛与王维,愣在了原地。阿宛见他眼中狐疑神色,郑重地行礼道:“ 哥舒大哥,阿宛在此再次谢过当年您代我受过曹玄表之罪!这次来契丹,我们是想要促成两国和谈,救裴迪回长安,更想要救边境百姓于水火之中!” 哥舒晃这才把当年与裴迪一起送别他的美貌女子,与现在这个男装打扮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恍然大悟,叹道:“裴兄弟交到你这个朋友,果然没错!” 他大咧咧掀开衣袍坐下,看着面前两个文弱的少年,眉头紧锁:“你们想怎么救?” 阿宛便将他们与萧郁可一同北上,路遇霍达尔一伙人后被可突于救下之事说清楚,正色道:“可突于现在也深知此战之中多有突厥人从中作梗,扣住了依扎尔。裴将军也在暗处寻找证据,若再加上你这边探得的消息,就算霍达尔此时圣恩正隆,你我三方合证,圣上也不得不信!” 哥舒晃一拍大腿:“好!老子都等得不耐烦了!”他快人快语,几下便说了了他们当年如何在增援营州之时战马被做了手脚,后在上京酒肆中又打听到的内幕,果然与依扎尔的供词两相印证。 阿宛与王维欣喜地对望一眼,对哥舒晃拱手道:“ 哥舒大哥,你且在这里埋伏打听着,我会派两个暗卫暗中协助你,看看能不能拿到书信之类的证物; 总有一日,我们会一起牵着那厮当庭对质,为枉死的将士们报仇!” 上京,后殿内。 可突于摒退了门口守着的侍卫和宫女,推开殿门走进去,一阵药味扑面而来。 永乐公主散着一头青丝,面朝里卧在榻上,身影削瘦,在厚厚的羊毛毯下更显娇小。她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只闷声道:“不用再端药了,我不会喝的。” 脚步声仍未停,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恼怒地翻身起来,项上一道醒目的刀痕刚刚结痂,在她雪白肌肤上更是触目惊心。她一抬头见是可突于,又羞又恨,转身躺下,卧向里面。 可突于在她身边的榻沿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你父亲……复州司马杨元嗣,给你送了家书来。” 永乐一听这个名字,浑身一颤,挣扎了一下,还是坐起了身从可突于手中接过了信,轻轻揭开。她越看手越抖,原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血色,连眼睛都失了焦似的,如一汪黑洞。 她似笑非笑,口中喃喃念着:“……失格…失格………”她眼中突然升起一阵恨意,双手扯着信的两头只想撕碎它,但这几日绝食拒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手只是如打摆一般地剧烈颤抖着,却是半点也撕不动这轻薄的细绢纸。 可突于一脸痛惜地看着她,忽地从她手上夺过那封信,脸色阴郁地一把将它撕成了碎片,一边撕一边恨道:“阿茉儿……这就是你一心维护的家与国……他们,并没有把你当成活生生的人呀……” 永乐似被这几句撞开了心防,终于再也不顾,扑到了可突于的怀里嚎啕大哭:“释奴……十年来阿爹的第一封家书,竟……他们一边骂我失格嫌我脏,一边又要我忍辱偷生赎清罪孽……我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在他们眼里,又到底算什么……”她涕泪横流,手脚乱踢,哭得如同一个被父母抛弃了的小孩那样绝望。 可突于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由着她在怀里放肆大哭,直到力气耗尽,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他扶着永乐的肩膀,看着她氤氲着水气的眼睛,认真地说:“阿茉儿,我这辈子,前十年想着报仇,后二十年想着报恩,到现在才能由着自己的心做一回自己;你在契丹的十年,也已经还完了他们的那点恩情,以后,你不欠他们,只欠自己!“ 永乐慢慢收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他良久,颤声道:“你还欠我……欠我很多……“ 可突于脸上流动着难得的温情:”……我会慢慢还给你……等到明日,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我绝不是你想的那种好战贪功之人……“ 永乐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些血色,绽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释奴,我现在想喝羊汤,给我多多放些胡葱!” 第二日,便是萧郁可接任家主之后去族中祭坛主持祭礼之日。 一早,阿宛与王维穿着大唐的文官服正要出发观礼,萧郁可特地派人给他与阿宛送来了契丹贵族人穿的镶锦皮袍,尖缘帽,特地嘱咐一定要按契丹礼仪来穿戴。阿宛想到客随主便这话,便照做了。 二人兴冲冲跟着萧家族人,还有可突于带着的一众契丹贵胄大臣,浩浩荡荡近百人,去往上京郊区的黑山,那里土石皆紫黑似磁石,是契丹传说中的魂归之处,所有人的魂魄死后都归黑山山神所管辖。黑山主峰,只有皇族之人才有资格上山,周围的几座小山便是契丹各大家族的祭坛所在。萧家的祭坛,就在一旁的木叶峰上。 阿宛一路听着王维与几个萧家族人的讲解,再看这连绵起伏的漠北森林,万木峥嵘,绿意盎然。茂密的森林与广袤的草原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黑水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再往里进入黑山山脉,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 山腰间盘旋的马道曲折险峻,两旁山壁黝黑发亮,滑不留手。 王维勒住马四顾一番,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他抬头看去,前面的的萧郁可与可突于二人,却是胸有成竹,谈笑风生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这时,阿宛从后面赶上来,撞了撞他的胳膊,笑道:“穿上这样的袍子, 一时半伙的,我竟差点找不到你!“ 王维心下微微一动,恍然大悟,扭头对阿宛轻声道:”今日的祭坛,定是十分热闹!“ 阿宛还不解其意,她身边跟着的穿上契丹人服饰的两个暗卫,却明白了王维的意思,不由向他点了点头,攥紧了腰间的软刀。 第149章 祭祀(一)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木叶峰的祭坛之下。 由大块山石与原木垒成的阶梯形圆祭坛已有百年之久,傲立于峰项的一小块平台之上,周围群峰林立,山风呼啸,直吹得祭坛上的经幡与族旗猎猎作响。北侧,则丢弃着这百年来每次祭祀献上的牲畜,早已化作累累白骨。 祭坛上,两个萨满法师穿戴好了傩面具,备好了一张黝黑发亮的非金非石的硕大祭桌,和白羊、白马、白雁等牺牲品,只等着披上一身祭衣的萧郁可走上台前,各取其生血和酒,以敬天地与众人,才算礼成。 可突于和一众大臣们,都站在这祭台之下,望着这契丹第一大族的新任家主萧郁可,身形伟岸,气宇轩昂 ,身披纯白绒披与白裘礼帽,伴着萨满法师如波涛涌起的的鼓点与吟唱声,一步步从容地迈上台阶。 短短几步,从契丹到长安,又从长安到契丹,他走了整整十年。 阿宛与王维混在祭台下的众人之中,仰头看着萧郁可的身影,也生出一些恍然之感。 正感慨着,却听到一声破空而来的尖啸,众人仰头看去,竟是一只特制的巨箭,箭尾带着醒目的鹿头标,有寻常箭羽两三倍粗大,从另一个山头上呼啸而来,直直冲着刚刚走上祭台的萧郁可背上射去,眼看就要将他一箭洞穿,钉在地上! 众人不禁发出一声声惊呼,一时却无人知道要如何应对。 阿宛来不及细想,只想拔出青冥剑跃身上祭台,却被一旁的暗卫伸手按住。阿宛大惊,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正要挣扎,抬头却见那只巨箭在快要靠近萧郁可背后时,却如同鬼使神差一般,箭头猛地转向一偏,如同被着那个非金非石的祭桌吸引一般,“铛“地一声牢牢地吸在了祭桌上。 这一下变故,让大家又都愣地了原地。那暗卫悄悄在阿宛身边附耳道:“那祭桌是用磁石凿成,萧大哥身上穿有抗磁的软甲,寻常兵器近不得他身!“阿宛和王维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对着萧郁可送上钦佩的眼神。原来只当他在上京到处喝酒欢乐,却是不知不觉布下了一场好戏!二人又用余光看了一下可突于,他亦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萧郁可丝毫没有惊慌,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伸手将巨箭拔下托在手上,转身对着对面的山头,朗声道:“趁我还愿意叫你一声母亲,你快出来!“ 声音清朗如洪钟,清晰地传到了不足百米的对面山头上,山头上树影摇曳,似有不少人藏在其中。但回应他的,却是又有几枚巨箭破空而来,一箭比一箭狠毒,却在靠近萧郁可时被祭桌吸走,全部落空,无一例外。 可突于见此景,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地对着那边喊道:“浑耶夫人!您支撑萧家三代数十年,对得起萧家!可你为了一已私仇,竟联合突厥和鄂伦春人来对付我们契丹,萧老前辈定不会放过你!“ 此言一出,祭坛下众人哗然。 萧家前家主,即萧郁可的父亲在四十五岁时娶了鄂伦春族族长的女儿浑耶做了续室,却在她生了幼子后不久就病逝。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周旋于几个年长的继子与萧家族人之间,竟渐渐成了超越家主的实际掌权人。萧郁可屡遭排挤,远遁长安,萧郁可大哥在战乱中死于突厥人之手,而她正准备扶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家主时,他却莫名死于酒肆之中。她一口咬定为萧郁可联合可突于所杀,陷入了疯狂,直至今日做出这样的举动。 萧郁可仰头向天,喊道:“长生天在上,萧家先灵们在上,必会保佑我!无论你放多少支箭,也伤不了我分毫!我才是萧家名正言顺的家主!“ 此言一出,刚才目睹这一奇观的萧家众人们纷纷回过神来,纷纷跪在地上向着萧郁可行起了大礼,更有几个老者,向着那边山头哭喊道:”夫人……夫人……你不要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我要他偿我儿子的命!“一声怒喝传来,只见那边山头的一丛灌木之后,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猎装,脸绘彩饰的高大女子,果然是浑耶夫人。她约三十多岁,相貌端丽,手上正拿着一张一个多高的巨弓,体格之健壮完全不逊于男子。随着她走出来的,还有几十个身着突厥或鄂伦春服饰的将士,个个箭拔孥张。 萧郁可与可突于对望一眼,他拾起一枚巨箭,咔嚓一声折成两段扔到了地上,正色道:“你这几枚箭射过,你我再无半点母子情份!今日,就在这里,把我们萧家的帐好好清算清算,还请各位长老们做个见证!” 浑耶夫人杀红了眼,又是一箭射向祭坛下的可突于,恨恨地骂道:“谁知道你们使了什么妖法,在这里装神弄鬼!今日射不中你,难道也射不中其它人?” 可突于身后的侍卫挥起长刀,将她的箭头格开,精铁巨箭哐当一声落在祭台的岩石上,一声脆响在山谷中回荡,惊得众人心惊胆战。众人没想到,她竟一改素日敦厚的夫人形象,疯狂到向着族人射箭! 萧郁可窥见众人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冷哼一声,大声道:“诸位!众人都道我大哥是死于营州之战中大唐人的偷袭,但我这一路北上时,窥破了一个惊天秘密,就是当日偷袭我们的,并不是大唐人,而是假装成大唐将士的突厥人!他们趁我们交战之时浑水摸鱼,煽风点火,令我契丹与大唐两国积怨重重,战火不息!” 此言一出,祭坛下的萧家族人、朝廷重臣皆大惊失色,议论纷纷,有一身着锦袍的圆脸汉子皱眉道:“萧大哥之死,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再说,突厥又如何能同时清楚两方战局,再三做乱?” 可突于听到这句,抚掌大笑:“ 丹达兄弟,你果然看得通透!”原来,此人便是李失活唯一留下的儿子李丹达,秉性宽厚温和,颇似他的父亲。 萧郁可接着话头说:“原先我也不解突厥人如何能成事,后来在北上时我们被人偷袭,正是埋伏于唐军之中的突厥人!突厥在唐军、在我契丹人之中埋下奸细,处处为他们通风报信,令战事一再胶着,最终只等着两败俱伤时,他们再出兵直接灭了我契丹,将这里封为他们的领地!这绝不我们猜想,而是我们亲手俘获的唐军奸细招认的!” 李丹达斜睨着看向另一个山头的浑耶夫人,颤声道:“你是说……我们契丹人中,亦有人出卖消息,让将士枉送性命?” “不错!今日祭祀,便是引蛇出洞,令他们自己现出原形!” 第150章 祭祀(二) 萧郁可话音未落,却听到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夹杂着浑耶夫人的怒吼:“那老王八蛋半截身子入土,还强娶了我!杀他一个儿子又如何!” 可突于见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也变了脸色,抬手挥了挥。霎时间,木叶峰周围的几个山上传来一阵兵戈之声,于灌木丛中站起一排排弓箭手,约有数百人之多,直指着那个发射巨箭的小山头拉弓上弦,把那些破空而来的无数箭矢一一格开。木叶峰上的众人亦有了防备,抽出剑或刀盾挥舞着砍落,但仍有不少人中箭,哀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萧家族人再也忍不住,纷纷叫骂道:“好个毒妇人!长生天会收拾你的!” 浑耶夫人看着对面的惨状,冷冷答道:“你们给了我什么好处?突厥人至少帮我杀了他和他儿子,我的孩子刚有希望成为家主,你们却杀了他!“ 可突于哼了一声,高声道:”是谁告诉你,你的儿子是我和萧郁可杀的?是突厥人,还是鄂伦春人?我早就派了探子查明,他是死于寻常酒肆里的争风吃醋,依玛酒楼里人证物证俱在,你却听信枕边风,当了人家的棋子!“ 浑耶夫人浑身一颤,似有所悟地看向身边站着的一个突厥打扮的男子,颤声道:“你说……你说你亲眼看见的……“ 那男子眼中精光四射,环顾了一圈周围山上的弓箭手,不耐烦对她嚷道:” 死都死了,现在扯这些干什么!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 “说着,他看也不看她,大手一挥,对着其它弓箭手命令道:”找出那几个大唐官使,先杀了!长安人自会找契丹算账!“ 声音传到这边,阿宛与王维具是一惊,想到身上穿的是今早萧郁可特地送来的青褐色契丹服饰,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穿着朱紫色的大唐文官袍,在这绿林之中无处藏身,怕是不消一刻钟便立刻成了刺猬。 那些弓箭手看向祭坛方向,却遍寻大唐官服不着,那契丹男子再无耐心,率先放出一箭,吼道:“先杀光了再说!”其它人亦咬咬牙,准备拉弓射箭乱杀一气。 可突于见他们毫无降意,大手一挥,另外几处山头上的弓箭手早已经放出手上满弦的箭矢,如流星般向着浑耶夫人那边。数百人的精锐之师对数十人,呼啸而来的箭雨是密林与盾牌也无法阻挡的攻势,一时间,对面密林中血流成河,呻吟声响成一片。 浑耶夫人用弓格开了众多箭矢,腿上却仍中了一箭,血流如注。她身边的契丹男子见大势不妙,转身便想借着密林逃开,却被浑耶夫人一把揪住了衣襟,动弹不得。 她眼红如泣血,双眉拧成一团,脸上交织着一丝绝望,又带着一线希冀,咬着牙道:“乌完,你说过,若我帮突厥灭了契丹,这里就会赏给我们鄂伦春人做领地……你就会娶了我,是不是真的?“ 乌完此时一时只想逃命,又急又恨地扳着她的手拼命想要挣脱,啐道:“ 老虔婆你做梦去!你现在小命难保,还想拖我垫背!快放手!!快放手!“ 浑耶夫人眼底似燃起了一团火,只管直愣愣地看着他。乌完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眼看着对面又在搭弓,恶从胆边生,抓起腰上的匕首就向她心窝刺去。 浑耶夫人只迟疑了一刹那,眼中恨意顿生。她不愧是当年鄂伦春中最好的女猎手,立刻反手一转按住他的虎口,他手上顿时脱了力;她再扭住乌完的手腕,一下就夺过了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插向了他的心窝。削铁如泥的匕首只发出一声“扑哧”的闷响,直到完全没入他的胸膛。她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贴到他耳边轻道:“这下,你再也骗不了我了……”乌完毫无挣扎的余地,霎时全身脱了力气,瞪大了双目,满眼怨毒直勾勾地看着浑耶夫人,嘴里咕咚咕咚地冒出血沫,却再也说不出话,慢慢倒在了她的脚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的箭雨如流星闪电一般密集地向着这个小小山头铺天盖地而来。浑耶夫人用余光看见那黑压压的箭势,却不动声色,只管柔情款款地盯着脚边已经失了血色的乌完,柔声道:“你看,我说过要陪你的,我从来不骗人……”说着,她紧紧抱着乌完的尸首,背向着箭雨,任由着自己被这流矢一箭箭刺出无数个血窟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引得林中的秃鹫尖啸着在这几个山头上空盘旋。 几阵密集的箭雨过后,浑耶夫人所占的山头已经几乎没了声息,萧郁可派人前去清扫战场,并将浑耶夫人与乌完二人的首级也带了过来。 不到一柱香功夫,漠北林海中威名显赫的鄂伦春第一女猎手,契丹草原上的萧家大夫人,却成为祭台上一个血淋淋看不出面目的头颅;为她陪葬的,还有几十个契丹人与鄂伦春族人的性命,皆成为萧郁可登上萧家家主位置的祭品。萧郁可淡定从容地从萨满法师手中接过法刀,手法娴熟地将台上白羊、白马、白雁的喉咙一一割开,放血倒入酒中,又将这血酒敬于天地,敬于先灵,再敬于众生,终于礼成。萧家族人经此一役,再无人敢对萧郁可有半句不敬,皆恭敬拜服在他脚下。 阿宛看着祭台上一脸沉着,踌躇满志的萧郁可,怎么也无法与数月前西风楼里那个闲散疏懒的筚篥乐手联系到一起。人,总是无法逃避既定的命运,就如他的“萧”姓。 阿宛与王维对望一眼,二人眼中都映出了一丝说不清的感慨。他们终于明白,今日之后,这个昔日的萧大哥,再也不可能回到长安的西风楼了。 时近午时,日光正烈,明晃晃的艳阳照在这片黑土绿林之上,很快便晒干了刚才的历历血痕。随着萨满法师的吟唱声慢慢停歇,这一场浩大的祭祀终于告一段落。 第151章 质疑 祭祀礼成,萧郁可站在最高的圆台上背手而立,朗声道:“今日邀诸位前来观我萧家祭祀,除了正我家主之名,还有一件要事请众位做一个见证!”说着,他摊手向下一挥,引着可突于一步步缓缓走上高台,走到了萧郁可身边,二人并肩而立。 可突于转身面对着台下众人,眼中精光四射,气势逼人,并不高大的身躯此时却显得格外巍峨,仿佛一座静谧的山峰,不可撼动的威严。 台下不少人正窃窃私语,他环视了一周,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大声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恨我,怨我!你们恨我杀了李娑固,杀了大可汗的另外三个儿子!你们骂我是叛徒,是乱臣,是小人!”他一边说,眸底带着玩味之意,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台下各个人们的表情。 杀伐刚停,浓重的血腥味仍在山间弥漫着,台下的那些族长重臣们刚刚从箭雨下死里逃生,此时也是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不是又要大开杀戒。有胆大的,对他怒目相视;有些胆小的,竟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猛地一抬手,指着上天,抬高了声音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可突于,敢在此对着长生天,对着大可汗的在天之灵说,我没有对不起契丹!我杀的,都是要将我契丹引向亡国的罪人! 李娑固和他们三个,自继位后,就与大可汗当年的嘱咐背道而驰,到处烧杀掳掠,挑起战火,使我契丹腹背受敌,百姓生灵涂炭!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杀!?” 此时,台下几个因李娑固暴戾好战而损失惨重的部落族长,不禁想起了几月前族人在战场上枉死的惨状,恨意顿起,举臂高呼道:“该杀!该杀!他若不死,我贺台部、山阴部怕是已经亡了!” 但仍有不少人面露不屑,抿嘴低头不言,更有人把目光投向李失活之子,李娑固之弟,李丹达。不管是血统还是身份,他在很多人眼里比可突于更有资格站到这高台之上。李丹达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众人的灼灼目光,如芒刺在背。 李丹达余光轻扫四周山头上林立的弓箭手,略略踌躇了一下,但想到几个兄弟的死状,还是抬头对着可突于恨道:“叔叔与几个哥哥……确是好战,但还轮不到由你来杀他们!都说成王败寇,今日你大权在握,要杀要剐我亦无话可说,犯不着如此冠冕堂皇!” 他越说越恨,圆胖的脸上浮出愤怒的潮红,眼中满是嘲讽:“你监国那么久,却迟迟不敢登汗位,更不敢去长安受封,不是心虚是什么!” 李丹达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皆是哗然。可突于自起兵之时起,已经有四五月,却一直以监国大人自居,与大唐的和谈也陷入僵局,这点一直为众人所诟病,却也只有李丹达有这个胆量和身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他。 如此尖锐的话语,听得阿宛与王维皆头皮一紧,唯恐可突于真的下不来台,当众发难。不料,可突于与萧郁可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皆浮出了微笑。 李丹达以为他们是不屑,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紧攥,几欲拔刀。可突于见状,几步迈下台阶走到了他面前。李丹达此时如竖着刺的刺猬,磨着牙的狮子,充满戒备,“咣“地一声拔出了他雪亮的大弯刀,横在了身前。 可突于忙摆了摆手,将自己身上的佩刀解下扔在了地上,摸着胸,对他行了一个大礼:“丹达,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兄长,这点从来没有变过!你若还记得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情谊,就请相信我一次,与我一起站上这高台!“ 李丹达看着他诚恳的眼睛,一如当年在树下望着他的羸弱少年,突地想起小时候与兄弟几人一起在草原上在森林中奔驰欢闹的青葱岁月,如今却闹到这样拔刀相见的局面,不由一阵心酸袭来。 他又看看四周,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今日,至多就与你一起死!“说着,他也把刀一扔,大步迈上了高台。 萧郁可将李丹达迎上台来,与可突于二人分别站在李丹达的两边。待三人站定,可突于听着台下一阵阵的私语声,抬眸慢慢扫视了一遍,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今日契丹各族各部都有人在场,我可突于其心昭昭,可证日月!这么多年,我看着大可汗宽以待民,和以求存,才有了我契丹三十二部十多年的太平日子,绝不能毁在暴虐之人手里!我本想与大唐和谈,但发现不管是大唐军中还是我契丹朝中,都有突厥人的奸细不断生事。此恶不除,契丹与大唐难有和平!因此,这几月我故意装作与大唐交恶,只为引得突厥奸细得意忘形露出马脚……“他指着案上浑脱夫人与一众契丹人、鄂伦春人的首级:”今日,这些人终现了原形!“ 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巨石投入水中,掀起巨大的涟漪。李丹达几下思索,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不由松开了眉头;台下众人如沸腾了一般,有抚掌而呼恍然大悟者,有拍胸痛哭痛心疾首者,亦有愁眉深锁目露疑惑者。 阿宛与王维二人,如醍醐灌顶一般,先是愣在了原地,脑中不断回想这一路所闻所见,这才放下了数月以来的心头大事,二人竟忍不住欢喜地抱在了一起。 萧郁可余光见二人那模样,不由摒出了一些笑意,尔后又速速敛起了笑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错!突厥人见双方迟迟未能和谈,更想混水摸鱼,屡屡行动!我北上时,大唐军中的突厥奸细知我萧家家主的身份,便想杀我灭口,再嫁祸于大唐裴将军,引得契丹发兵幽州,反倒被可突于擒获!今日,他们除了想杀我,更要射杀大唐来使,唯恐天下不乱!他们之所以敢如此行事,不过就是仗着萧家有浑脱夫人这个内奸在!若非今日将计就计,让大家亲眼见她倒行逆施,怕是尔等还要被她欺瞒多日!“ 这下,台下众人终于将这来龙去脉串了起来,看向萧郁可与可突于的眼光,便多了崇拜与敬佩之色,更有人纷纷以右手掩胸,对着他行起了大礼。 这时,却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抚了一把胡子,大声哼道:“可突于,找出内奸,本就是你这个监国大人的本分!我不听你那些废话,我只问你,你杀了李娑固和三个皇子,是不是要篡权夺位,抢了大可汗的江山?“ 第152章 交权 这老者的质疑,正是台下众人都想问却不敢问的话。原本热闹的山顶上一时间竟寂静了下来,只听得阵阵风声与那秃鹰在空中盘旋尖啸声。 李丹达脸色煞白,看着可突于,胸口起伏,欲言又止。他想听到他的回答,却又怕听到他的回答。自小,比起那三个哥哥,他与萧郁可、可突于二人倒是更为志趣相投。当日叔叔即位之后,李丹达见三个哥哥好战喜好,暴虐无度,几次规劝无果,还被叔叔鞭打了一顿投入了天牢里,差点丢了性命,还是可突于起兵之后才救出了他。 他心中暗自叹息,他与可突于之间的账,可真是怎么也算不清了。 可突于脸上浮出一丝坚毅,眉头紧皱却眼神坚定。他并不看着那老者,只深深地看了萧郁可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撩衣摆,面对李丹达右手抱拳在胸,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见可汗的大礼,一字一顿地说道:“长生天在上,黑山山神在上,我,萧郁可\/可突于,愿奉李丹达为我契丹可汗,一生追随,全力辅佐,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李旦达一脸愕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颤抖着想要扶起萧郁可与可突于,嘴里喃喃着:“你们……你们……“ 萧郁可执意跪着不动,仰头正色道:“ 丹达,你与你父亲一样宽厚仁慈,一定能与你父亲一样,给契丹带来期望已久的和平与安定!请不要推辞!“ 可突于亦抬起了头,素来精干果决的他眼中竟隐隐闪出了泪光,对着李丹达轻声道:“丹达,我是大可汗从死人堆里救回的孤儿,与你一起长大,你和他对我来说,是恩人,亦是家人。之前事从权宜,现内奸已除,即可一切归位!你若能像大可汗那样,为我契丹谋得边境太平,百姓安康,我绝无半点染指汗位之心!“ 李丹达想起刚才的质疑与讥讽,心中更是羞愧不已,不禁握住了可突于的手想扶起他,颤声道:“是我……是我们错怪了你……“ 这一变故,惊得台下众人半晌无言。 阿宛与王维互看一眼,不知萧郁可与可突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突然间换了可汗,只担心这和谈一事又起了变化,现在又发作不得,只得强定下心神以观变化。 而那位老者如被定身一般伫立原地,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双目不由自主地淌下了热泪来。他仰头看着高台上三人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举起了双手伸向天空,仰天喊道:”天佑契丹呀!有相如此,有王如此,天佑契丹呀!“紧接着,有更多人满脸欣喜,跟着台上萧郁可与可突于的样子,右手抱拳在胸,单膝跪地对着台上的李丹达行了大礼,口中喃喃呼道:”天佑契丹!可汗万岁,监国大人千岁!“ 跪拜的人越来越多,三呼万岁的声音亦越来越高,其余几座山上的士兵们亦跟着行礼呼喊,上千人如洪钟一般整齐而响亮的呼喊声,在这莽莽漠北的林海与草原上如波涛般席卷而过,漫过这白山黑水之地,正如他们心中满怀的欣喜。 风声猎猎,旆帜飘摇。 很快,一人多高的木柴堆在众人的参与下很快堆起,萨满法师以天火点燃柴堆,熊熊之火在高台上燃起后,法师则在一旁围着火堆吟唱,号令大家随着李丹达向东而立,在火光的映衬之下对着东方行三拜礼。 阿宛站在人群中,轻轻拉着王维的手,附耳问道:“这是……要烤全羊?“ 王维哭笑不得,轻道:“这是燔柴礼,又称柴册礼,是契丹新任可汗登基时的仪式,只要这个人举行了柴册礼,那么他就是可汗,各部落就必须承认他的汗位。” 阿宛点点头,仰头看着已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一脸肃穆的李丹达,轻叹道:“他……应该是个好人……” 王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拍了拍阿宛的手:“无论谁是可汗,我们都要让他去长安!” 正说着,李丹达已带着众人完成了三拜式,慢慢走下高台,走到了台阶下的马匹前,可突于正恭敬地替他牵着马头,萧郁可与其它几个重臣则跪在地上,由着李丹达一步步地踏着他们的背,从容不迫地跨到了马上。待他跨上马之后,从可突于手中接过了缰绳,高举着马鞭在空中用力挥舞了一下,发出“啪”地一声响亮而清脆的裂空之声。随着这一声鞭响,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卷入高空,又化作洪涛,在人耳边震响。 众人正沉浸在欢呼之中,却见王维几步走上前去,对着马上的李丹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唐人的大礼,并从衣襟中摸出了赵大人给的鱼符呈上前去,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对上李丹达质询的眼神,毫无惧色,从容道:“恭贺可汗即位!小民太原王摩诘,受大唐使赵云生大人之托,特向可汗奏请前去长安受封暨重订盟约一事!内奸已除,误会既消,还望可汗能释放我大唐营州之战的战俘,并早日动身前去长安,还两国边境安宁!” 阿宛又一次被王维的勇气惊喜到,略一思忖,迈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李丹达略略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王维,一双眼睛静且冷,寒且深,并不作声。 萧郁可亦没想到王维竟如此大胆,不由捏了一把冷汗,忙上前缓和道:“丹达可汗,这位小兄弟与我一起北上,出生入死!和谈一事正是他心中所念,唯恐生变,所以才如此唐突,还望可汗海涵!” 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可突于,此时眸底闪过深不可测的笑意却又似藏着锋利的刀光, 仰头对着李丹达轻笑道:“丹达可汗,如我刚才所说,你定能像你父亲一样,为契丹带来和平与安定。与大唐的和谈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变。至于细节,咱们倒是可以回上京之后再坐下细谈,如何?”这番话虽轻,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李丹达的眉头不易觉察地轻轻一皱,又很快放开,露出他惯有的憨厚笑容:“这是自然!我本不喜欢打仗,若能顺利和谈平息战火,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他不容众人再说话,又用力挥舞了一下马鞭,他胯下的乌云马便如同流星一般向着山下的上京城奔去,沿路惊起一片的欢呼与惊叹声。 阿宛与王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喜忧参半,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153章 大赦 上京,天鸿馆内。 “什么!换了一个可汗?!”赵云生听到王维与阿宛带回的消息,急得从席上腾地站了起来,探着身子瞪眼问道:“是李失活的三子?” 王维点头道:“正是,今日李丹达已在黑山木叶峰上行了柴册礼,再无变数。” 在鸿胪寺多年,赵云生自然是懂这些契丹礼数的,一拍掌道:“那是确凿了!”他眉头紧锁,不住叹气,在馆中来回踱步,蹀躞带上悬着的银制七事相互撞击,一片呤琅作响,在这小小的馆厅里响成一片。 正坐着咕咚咕咚喝茶的阿宛终于从饥渴中缓了过来,见赵大人这慌乱样子,不禁笑道:“赵大人怕什么呢,李丹达脾气宽厚,倒不至于像可突于那样呵斥你!” 赵云生一窒,瞥见男装的阿宛一张白生生的俏脸上堆满讥讽神色,又不好发作,只狠狠拂袖道:“你懂什么!事关国体,非同小可!” 王维略带责怪地看了一眼阿宛,她微微吐了吐舌头,低头不再说话。 他起身走到赵云生身前,拱手平和道:“赵大人担心的和谈之事,可突于已与李丹达做了约定,必将成行。但其中各个关节,却还是要详细商谈。是否释放战俘,是否接受册封,还有……赐婚之事……还需赵大人您这边与朝廷多多斡旋!” 赵云生停住了脚步,喜道:“只要能成行,一切都好说!”他突又想起一事,皱着眉轻声伏在王维耳边:“你们……这几日可有见到永乐公主?“ 阿宛瞥他一眼,忍不住插嘴:“永乐公主那一撞,差点丢了性命,哪有那么快好!“ 赵云生想起那日血腥场面,眼前闪过永乐她刚毅决绝的眼神,不由一阵心烦意乱,恨道:“……不识大体!……之前圣上赐婚三嫁,她就已如此抗拒;现下又换了一个可汗,更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阿宛一愣,满腔悲愤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她是人,不是一件来自大唐的礼品!圣上一再将她随意赐婚,可有半分顾惜她?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 赵云生听她竟臧否起了圣上,唬得连忙向上拱了拱手,板起脸骂道:“荒唐!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圣上既将她赐给了契丹的新可汗,那这个可汗不管是谁,她都得嫁!不然……”他冷哼一声,背着手再不说话。 阿宛眸底闪过极为锐利的寒意,冷冷问道:“不然……会如何?” 赵云生眯起眼,盯着阿宛与王维二人,眼神冰冷:“圣上口谕,若永乐公主忤逆圣意,当咎复州司马杨元嗣教女不严之责,其罪当诛!” 接下来几日,李丹达与萧郁可,可突于几人忙着重振朝纳,笼络长老以及肃清军务,几日几夜在殿中开会商议,朝天殿中人来来往往,烛火昼夜不息。 新可汗为大可汗的三子,血统高贵,名正言顺;朝中以浑脱夫人为首的内奸已除,再加上依扎尔与哥舒晃的证词,又顺藤摸瓜揪出了之前数次大战中混在军中的细作;对外,新可汗早已宣称将与大唐和谈,不日即将踏上南下长安之路。上京的城郭内,众人一扫前几月对未来彷徨之感,一片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气氛,街市中不时传来乐舞吟唱之声。 阿宛却一改素日爱热闹的脾气,一人坐在那偏殿之中闷闷不乐。 黄昏渐至,还未掌灯的殿中渐渐没入混沌,王维推门而入,隐约看见阿宛修长的身影正抱膝团坐在一角的长榻上,即使看到他进来,亦是静默无语。王维略略思忖,便知她这几日定是为了永乐公主而心绪不宁,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数日前,王维得知李丹达的母亲来自信奉佛教的吐蕃,因此他亦随着母亲笃信佛法,便托萧郁可带来了一份简单的契丹对照文书,试着将《心经》一字一句译成契丹文,献给李丹达,也算一份来自大唐的心意。 这几日埋首案前,他未觉察阿宛情绪竟如此低落。 王维走到桌前,拿出火石点亮了灯。昏黄的烛光亮起,阿宛抬头看向王维,却照见了她满脸晶莹的泪痕,如玉上清泉,甚是凄美。 王维故作轻松地笑道:“阿宛,听侍卫说,这几日街市中真有烤全羊,要不要出去逛逛?“ 阿宛抬手擦去了泪痕,挤出一丝冷笑:“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他一窒,半晌,轻声道:“你坐在这里哭,就能救她了吗?” 阿宛从未见王维这般尖锐过,猛地抬头,看着他烛光中闪耀如星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惊觉他这数月来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被这北境的烈日狂风历练出了几分勇毅之感,眉宇间添了精干与锐气。 阿宛被他激怒,眼里氤氲着水气,又似燃着火星,转过脸不看他,只冷冷道:“这世间,本就没什么感同身受;你生来是男子,自不会明白这世间给我们女子身上套了多少枷锁,安了多少桎梏,更不会理解我们的无助!“ 黑暗中,王维静默良久,只听他缓缓道了一句:“缘来缘去,各自修行。我们能做的,便是站在彼此身后,总好过空无一物。“ 阿宛正细细琢磨着这佛谒一般的话语,却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着萧郁可爽朗的声音:“摩诘,阿宛,有好消息!“ 王维与阿宛忙起身迎向门口,胡子拉喳的萧郁可虽然眼下一片青黑,却是极为兴奋,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向着他们二人笑道:”今天朝会上,丹达可汗下了旨,大赦了这二年中擒获的所有大唐战俘,还以自由,准许返家!“ 阿宛一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那裴迪……“ 萧郁可哈哈一笑:“对,你的裴迪兄弟,可以从天牢里出来了!“ 这一句话,让阿宛刚刚收住的眼泪又纷纷滚落。自长安出发至上京已一个月,这期间屡次遭难,死里逃生,亲历了无数血肉横飞的场景,所求的,不过就是他的平安。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阿宛原本煞白的脸泛出阵阵红晕,包着泪水的眼睛透亮如琉璃,在烛火中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她一时慌了神,绞着手指,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愣愣地追问道:“明日吗?是明日吗?“ 萧郁可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王维的神色,见他还算平静,亦笑着说:“明日一早,你们可以去接他了!“ 王维却若有所思,微微皱了一下眉,拱手道:“敢问萧大哥,现在除了大赦战俘,和谈之事可还有什么进展?” 第154章 出狱 萧郁可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斟酌着说道:“……今日赵云生赵大人去拜会了新可汗,带去了黄金百两做为新可汗登基的大礼,亦带去了大唐皇帝的口谕:不论谁成了契丹的可汗,只要止战停戈,去长安受封,一应待遇一如当年盟约,并加封松漠都督一职……” 王维却只管追问道:“那和亲一事呢?如何处置?” 萧郁可脸色顿时阴郁了下来,扭头不看他们二人焦急的眼神,只装着咳嗽了几声,又慢慢在榻上坐下,思忖了良久,才慢慢道:“这事……大唐皇帝也有口谕,永乐本就是赐婚给契丹可汗的,一切听新可汗发落;若……若……新可汗不喜其残柳之身,那到长安之时,自会再择妙龄宗室女从之!” 他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脆响,却是阿宛一怒之下,将手中的红陶茶碗狠狠砸到了地上,溅起一地的碎渣。她显是已经怒极,一双如小兽般灵动的眸子里全是张牙舞爪的恨意,却如陷入一个无物之阵,只能徒劳地狂怒:“………听从发落?残柳之身?永乐公主为大唐在漠北忍辱负重十年,到头来,竟被自己的国人弃如敝履?” 王维亦竭力压制着胸中怒火,低沉着声音问:“当时可突于在?他竟能容忍那赵大人如此羞辱永乐公主?” 萧郁可抬头看向王维,心中暗自佩服这少年心思之缜密,不禁叹道:“你倒是聪明!当时可突于听闻,差点拔刀捅了赵大人!被我拦住了之后,他便愤愤离席而去,这朝会也不得不中止了!” 阿宛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捅得好!赵云生这老匹夫,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之前倒是错看了可突于,今日才知,他确是个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的汉子!” 可突于全然不知他在阿宛心中的形象已如此高大,他一腔愤恨、气恼、心疼,从朝殿中愤然离席,策马奔向永乐所住的偏殿。起事之后,他忍着全族的私语与嫉恨,只想着快点找到内奸归还汗位,就算报完了李失活的大恩;此时的他,恨不得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不受这俗世条律所苦。 他轻轻推开她的殿门,永乐常用的沉水香如丝如缕,在静谧的殿中环绕,馥郁温软的香气一股脑扑面而来,让他躁动的心一时安定了不少。 永乐正坐在窗下,细细地补缀着大唐花钗礼衣上松散的珠子。此时的她,一扫前几月的悲苦之态,如云破日出,心境平和,嘴角亦隐隐有了笑意。自前几日听众人说起黑山木叶峰诸事,她才明白可突于这几个月忍辱负重的良苦用心。终于,她放下了因她而祸国亡民的自责,亦不再对大唐、对家族有亏欠之心,只为自己坦然而活。 可突于看着她在窗下的身影,残阳的余辉自窗外映入,将她全身鎏上似金非金的光晕,连鬓发微散的细小发梢都染上了金粉一般,浑似当年他在长安佛寺中望见的观音像一般雍容而慈悲,不由看得怔怔出了神。 倒是永乐,听到那门口的脚步声,扭头见是他,一脸欣喜道:“……释奴,终于忙完了?“ 可突于看着面前玉一般的人,又想到今日赵云生的那些污言秽语,强忍下心中酸楚,嘴角扯出一丝弧度,一步步走近她,直到看到她手中缝着的花钗礼衣,面色微变, 指着它停住了脚步:”这衣服……“ 永乐淡然一笑,眼中却满是坚毅:”对,正是这件……十年前,我穿着它以公主之尊来到契丹;十年后,此身残破,可我做为一个和亲公主,对得起契丹百姓,亦对得起大唐生我养我之地。不管新可汗如何处置,我,已问心无愧。“ 可突于望着这件象征着公主身份的礼衣,十年的守望便是由它而起,这是和亲公主的盔甲,亦是她的枷锁。若她不再是公主……这个念头如一道闪电般划过他的心田,可突于心中的愤恨、气恼、心疼、酸楚都在这刹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起的一个疯狂的想法,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他眼底似腾起一团火,烧得他两个眸子灿如星辰,直直地望着永乐,似重叠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拉着她的手竟微微颤动,仿佛年少时第一次握住心上人的手,不敢用力却摒着劲不肯放。 是的,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了。 他低哑着嗓子道:“阿茉儿,我们私奔。“ 第二日,天朗云淡,清风如许,唯有那阳光直射之处才能感觉到一丝夏日的炎热。 阿宛与王维二人,一早便站在天牢外的树萌下翘首期盼着。 王维悄悄扭头看向阿宛,这几日大喜大悲,阿宛竟罕见地落了胃口,原来就精致小巧的脸更小了一圈。她虽穿着男装端坐于马上,但翠眉绛唇,雪肤乌发,盈盈一握的腰身,无不透露出她女子的身份,引得这一路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忍不住偷偷向她张望。 她浑然不觉别人目光,只不耐烦地用马鞭轻轻拍着手掌,眼睛直盯着天牢的出口。 终于,虽没见到人影,却听到那门后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镣铐声,最终哗拉拉一声全部落到了地上,不再有金石之声的响动,随之而来的就是一步步迟缓的脚步声。 阿宛心一阵砰砰乱跳,翻身下马向着门口奔去,才迈了几步,就看到门后转出了一个首如飞蓬的削瘦身影,身上无数的伤口新旧不一,衣衫早已破成了布条,随着他僵硬的脚步一点点地颤动着,仿佛随时要滑落。 阿宛再也忍不住,隔着天牢门口的铁护拦挥手喊道:“裴~迪~我在这里!” 裴迪伸手在眼前搭起一个凉棚,挡住这漠北夏日耀眼的阳光,让在黑暗中困了数月的眼睛慢慢适应这天牢之外的人间。 他听到声音,极力向着传来的方向睁大眼睛,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慢慢辨认出了一个修长苗条的身影,一张娇艳逼人的脸,一对闪亮又饱含热泪的眸子……阿宛的样子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再不似他梦中那样模糊而遥远,似永远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 她,终于又活生生地站在他身边了。 裴迪只站了一小会,夏日的阳光晒在裸露的皮肤上就有了火辣辣的痛感,却让他真实感觉到了他还活着,真好。因长时间未曾正常行走过,他几乎站立不稳,双腿酸软酥麻不听使唤。他暗暗咬着牙关,尽快地向着她走去,短短数十米一步一挪地走了好久,恰好望见了阿宛身后牵着马缓缓走来的王维,正对他露出温暖的笑意。 终于,裴迪慢慢挪到了天牢铁栏杆之外,与他们二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却不敢触碰,他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王维此时细心地拿起备好的一件薄绸披风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盖住那褴褛的囚衣。阿宛见他如此狼狈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伸出手想要帮他整理一下发鬓,裴迪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避开了她的手,但他眼角眉梢的锋利与戒备顿时柔和了许多,脸上露出了他素来玩世不恭的笑容,咧着嘴对他们二人笑道:“我现在……定是很丑? 第155章 博弈 待他在偏殿中好好地洗漱沐浴了一番,换上了整洁的皮袍子,又落胃了一碗粘稠的黄米粥,裴迪终于又有了当年意气风发朗朗少年的模样。 阿宛细细打量着端坐在席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粥的裴迪,这个经过一年漠北军戍生涯,半年牢狱之困的十五岁少年,已经完全蜕去了稚气,身形矫健,轮廓愈加鲜明,眉宇间满是他这些时间的变迁与历练,脸上身上清晰可见的刀痕伤口让他更添了一些沉稳成熟之感,唯有一双粲然的星眸,依旧如当年一般透彻清亮。 裴迪悠然地喝完粥,放下碗满足地一抹嘴,坏笑着抬眸看向阿宛:“看够了没?” 阿宛啐了他一口,眼却红了。 那个裴迪,他真的回来了。 王维拿了一件他日常穿的青色圆领袍走进来,对裴迪笑道:“你身上还有些伤口未愈合,这件细绢的旧衣倒是软绵,比起契丹人的粗布与裘皮更舒服些……你若不嫌弃,不如换上这件……“ 阿宛感激地看了一眼王维,又对裴迪打趣道:”快换上……我看你虽坐了半年牢,倒是也没耽误长个子,现在真的与摩诘一样高了!“ 当年在齐国公府的玩笑言犹在耳,三人不由都笑出了声。 裴迪站起身,笑笑接过衣服:“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就大咧咧地掀起了衣襟,露出了一片健硕的胸膛。王维见阿宛还若无其事地坐着,不由咳嗽了几声,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裴迪和阿宛中间。 裴迪在军营中待得久了,换衣什么的从不避讳人,直到听得王维的咳嗽声,这才反应过来,却见阿宛也是一片懵懂,还呆头呆脑地坐在堂内,王维脸上倒泛起了红晕,眼底不觉泛起笑意,转身走到了后室去。 阿宛咦了一声:“裴迪,你去哪里?“ 裴迪在后室笑得快要说不出话了,少顷才挤出一句话扔了出来:”更衣!“他几乎可以想象王维此时那张哭笑不得的脸,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 待裴迪穿戴完毕,三人坐在殿中的榻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这几个月的遭遇。 裴迪听阿宛得意洋洋地说起这次依玛酒家立了大功,不仅为可突于洗清了谋杀萧家幼子的流言,哥舒晃更是与那依扎尔在庭上对质,坐实了突厥人埋伏于两军之中趁乱捣鬼的事实。契丹一众族人个个心服口服,这才一致推动了与大唐和谈,南下长安的事宜。 李丹达对有勇有谋的哥舒晃颇为赞赏,当下便赏了他与依玛二人百匹牛羊,更有要将他留在契丹封将之意。 裴迪拍着大腿,朗声笑道:“哥舒大哥这回,真是情场得意,战场也得意!“ 阿宛想到一年前在长安送别哥舒晃,此时他还是身穿囚衣腿锁镣铐,转眼间便在这上京成家立业,建功封赏,不由叹了一句:“当日你说他出了长安天地更阔,我还不甚解,现在看来,在这长安之外,才是他的福地!“ 王维虽不知他们所说何意,却想到了另一人,低声道:“有人出了长安便不再回去,可也有人日夜想着回到长安终老呢……“ 裴迪顿时会意,心中一凛,忙问道:“现在李丹达继位,可突于监国,那永乐公主那边……是什么情况?“ 阿宛本来笑意盈盈的脸顿时暗淡了下去,只抿着嘴不说话,眸中却泛出了寒意。 王维悄悄在袖中握住了阿宛的手,这边斟字酌句地慢慢说道:“圣上让赵大人带了口谕……去长安后会为李丹达另择宗室女婚配……永乐……永乐公主任凭他处置……“ 裴迪脸上亦挂上了霜雪,眼中的恨意燃起,狠狠地在几上捶了一拳,震得上面的杯碗哐哐作响:“好一个任凭处置!和亲十年,竟落得如此下场!“ 万里之外的长安城中,端坐于殿堂之上的那个人,如同一个巨大阴影横亘于几人心头,这一桩桩一件件,令人不自觉生出命如蝼蚁之感。 堂上几人一时静默,只有一声叹息隐约可闻。 是夜,月明星稀,上京的夏夜仍有凉意,清朗的月华透过院内的桦柏落在青石地上,宛如残雪,更是让人遍身生凉。 已是二更,李丹达的后殿中仍是灯火通明。他在黑山木叶峰上,从一个朝不保夕的皇族后代,徒然接任了可汗的位置,时至今日还有些恍如梦境,唯有端坐在这他父亲的虎头椅上望着阶下的群臣时,他才有真实之感。 此时,他正坐在这虎头椅上,点着灯查看萧郁可进献上来的北境舆图。 有侍卫急急前来通报,说是可突于求见。 李丹达略略皱眉,实在摸不透他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可突于不像萧郁可那样豪爽随和,眼里总是藏着心事,不好亲近,不管是十二岁那年孤身入狼窝为家人报仇,是十七岁时抱着孙茉的尸首在王帐外跪了一夜,还是现在忍辱负重内外联合揪出内奸,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在契丹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连他现在的王位,都是他送给他的——这样的一个人,能安心留在身边吗? 他心中千回百转,脸上却浮起宽和的笑容,大声说:“快,快请他进来!” 可突于进殿中,行了一个君臣大礼,李丹达哈哈一笑:“突于,你实在不必那么客气!你是监国大人,见我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可突于抬头,正色道:“受当年师傅教导,恩不可忘,礼不可废,此君臣之道。” 李丹达骤然想起孙茉的父亲,那个一脸长须的清瘦的孙氏大儒带着他们几个稚子坐在帐中摇头晃脑读经书的样子,心中刚刚裹起的盔甲不禁柔软了下来,轻声问道:“你深夜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可突于毫不犹豫,拱手大声道:“大唐皇帝既把永乐公主赐给了可汗,臣斗胆恳求,请可汗将她赐给我!” 第156章 弃子 李丹达心里一松:果然是为了她而来!前日他在朝会上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就料到坊间那些传闻,多半都是真的。既是如此,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李丹达眼珠一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突于,你是说笑吗?她曾沦落军营……” “臣不在乎!求可汗为我和她赐婚!” “突于!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无论如何……她都有大唐的公主身份,大唐皇帝将她指婚给了契丹的可汗………我若再赐给别人,与礼不合呀……“ 可突于闻言,一双眼睛烁烁有神地盯着他,嘴角不自觉地浮出冷笑,轻道:“若……你上报大唐皇帝,永乐公主因思念故土,已经郁郁而终了呢……世上再无永乐,只有我从边境村落中救出的一名孤女……“ 李丹达沉默半晌,从那高高的虎头椅上走下来,慢慢踱到可突于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当真要我为这样一个女人,去欺瞒大唐皇帝吗?“ 可突于猛地抬头,眼里隐隐竟有了泪光:”你若还是当年的丹达,你应该知道……当年因我的怯弱,我已经失去了孙茉,今日,我绝不能再失去她!“ ”好……“ 李丹达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明白了……“ 可突于欣喜地抬头,刚想拱手谢他,李丹达却轻轻抬手拦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峻:”但你要知道,一是你以监国大人的身份欺瞒大唐,强娶公主,此事一旦暴露,会引起什么风波尚不可知; 二是你如今位高权重,却娶了这样……这样一个名节有损的女子,日后在朝堂之上,怕是也抬不起头……“ 可突于刚想开口辩驳,心里却升起一个带着彻骨寒意的念头,不由怔住了。 李丹达见他没有反应,又凑近了些,附耳道:”若……你不再是监国大人,这朝堂之事再与你无关,你想娶谁都没人管你……“ 这轻轻一句,却似一枚寒冰制的钉子,从脑中直直贯穿而下,将他冰冻在原地。可突于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微微侧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丹达圆脸上浮出的笑意。 这句话,很荒唐,却又很合理。 那晚,他向永乐提出要私奔,永乐却笑言,若他真的决意放弃监国的位置,只要他向李丹达开口要她,那李丹达就会用监国大人的位置来要挟;既然如此,倒不如用这个为“永乐公主“换一个名正言顺的死法,换回杨家一世的安宁。 可突于本是半信半疑,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大可汗之子与大唐的公主,这两个自小浸淫在皇权中的人,果然比他这个野孩子更懂权利的博弈。 可突于缓了过来,虽双手攥得指节发白,但眉毛扬起,嘴角扯出了一丝嘲讽,是嘲讽自己的天真,更是嘲讽他权利下的扭曲:“ 丹达可汗果然好谋略!如今契丹百官归心,内恶已除,战火将停,确实用不着我这个监国大人了!“ 李丹达自然听出了他的嘲讽之意,一向宽和的脸上亦罕见地涌出了狠辣阴毒的表情:”都说无欲则刚,你有了执念,自然就要受人拿捏!我看在自小一同成长的份上,不追咎你杀我叔叔与哥哥的罪过,已是宽容!但想要娶那个女人,你这个监国大人,是注定当不成了!你自己掂量着办!“说着,他恨恨地一挥袖子,转身回到那高高的虎头椅上坐上,一脸阴郁在俯瞰着座下的可突于。 可突于仰头看着座上陌生的李丹达,回想木叶峰的一幕幕,不由哈哈大笑:“你果然是最像你父亲的一个!很好,我没有看错你!“ 李丹达见他桀骜不驯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发狠。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侍卫,正想抬起手臂以拍掌为讯唤出弓箭手,可突于却收住了声,单膝跪地,一脸郑重地向他禀道:”丹达可汗,百姓休养安宁,国家边境安宁,是大可汗一生心愿,愿你能顾念万民,一切以和平为要!我可突于秉性散漫,见小家而忘大义,只愿一生与爱人相守!特请辞监国大人一职,放我与她归野,终生再不入上京!“ 此言一出,李丹达正要举起的手臂缓缓放下。 良久,可突于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好,准了。“ 第二日,李丹达召见了赵云生大人,颇为沉痛地告诉他,永乐公主因有伤在身,又身体孱弱,多方救治未果,竟香消玉殒了,已按契丹礼葬到了黑山之上。赵云生按捺住心中如释重负的窍喜,一番假惺惺的哀悼之后,立刻允诺李丹达去长安受封之时,圣上自会再赐嫁妙龄公主与丰厚嫁妆。 谈笑间,一个嫁到异乡十年的和亲公主,彻底消失于两国的视野之中,取而代之的,将会是新鲜的女子的血与泪。 又一日,李丹达在朝会上宣布,监国大人可突于因这些年征战不止,恶疾复发,特地请辞监国一职归隐山野,屡劝不从后,只得含泪同意。 朝上众人皆面面相觑,想到那日在黑山木叶峰上种种,再看李丹达憨厚的圆脸,顿觉这笑容背后才是真正的罗刹。大家看向萧郁可,他却是一脸平静地带头称是,众人心知大势已定,亦无人再有质疑。 不过数日,一切尘埃落定,这原本关系着两国边境之重担的二人,齐齐消失于朝野殿堂之中,但不管是上京还是长安,街衢中依旧是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并无半点风波掀起。 即使这二人不在,契丹国去往大唐的使团,亦将于半月后动身,南下长安。 此时,六月的上京郊外,连绵的草场与林海绿意翻涌,微风漫卷,牛羊与野花点缀其中,一曲悠长欢快的埙声在风中轻扬,似那脱笼放飞的鸟儿。 几匹马儿并着一辆牛车,停在去向南边的官道旁。 萧郁可坐在马上,闭着眼吹奏完这一曲,对身旁的可突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愿你此去,如倦鸟投林,终得所愿!“ 可突于眼中泛出笑意,深深望了一眼不远处车上坐着的永乐,她正牵着阿宛的手,和裴迪,王维等人在话别。他转头对萧郁可笑道:”你之前在长安躲懒了十年,累得我不敢娶亲!现在,终于轮到我娶妻生子了!“ 萧郁可捶了他一拳:“这事,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二人嬉笑过后,可突于又正色道:“李丹达与他父亲一样,心性仁厚,但到底是王者,容不下与他争权之人……除了这点,他倒无可指摘!“ 萧郁可亦点头道:”我本无意权势,只为保百姓安宁。他能一直如此,便我的好可汗!“ 可突于轻轻勒了下马,抬首远望着万里草原,感叹道:“三十年了,我终于还完了大可汗对我的恩情……我与她二人曾被重重恩情与责任所累,都违心地活着; 现如今,我成了契丹的弃子,她成了大唐的弃子,反倒是天高地阔,任我翱翔了!“ 萧郁可问:“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可突于充满爱意看着永乐,朗声道:“她想去哪里,我就陪她去哪里!“ 第157章 南下 这响亮的声音,一字字传到了前面永乐等人耳朵里。 阿宛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永乐今日一身契丹人的装扮,乌黑的头发结成大辫子,素面朝天,额头再不见那大唐样式的花钿,连胭脂都不曾抹一点,却更显得灵动俏皮,丽质天成。 她粉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轻轻啐了句:“没个正形!“ 裴迪亦笑了,道:”杨家姐姐……“ 他话未说完,便听永乐正色道:”裴十三,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无永乐公主,更无杨家七姐,只有阿茉儿,你明白吗?“ “阿茉儿……“阿宛与王维第一次听到永乐公主的小名,同时想起那个前尘往事,不禁扭头看向可突于,心中对他愿意放弃监国身份与阿茉儿归隐的决定,更多了几分理解。 裴迪回过了神,挤出了一丝苦笑:“是的……我明白……“ 阿茉儿眼底涌出一丝恨意:”当日我和你说我想回长安,是以为那里还有人顾念着我想我回去……直到接到了十年中的第一封家书,我才明白,不管是长安还是杨家,早就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如今……永乐的死讯已过了明路,想必杨家亦不用再被我牵连。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从此江湖路远,不再相见就是了!“ 阿宛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回长安了吗?“ 阿茉儿笑笑地看向可突于:“……长安……要去,但不是回……我还要去洛阳,要去扬州,要去蜀中……无处可去,便是处处可去!“ 契丹使团南下行程已定,阿宛与王维几人接下来的日子,便心定神闲了许多。 王维译了那契丹文的心经献给李丹达,他心中大悦,特许了王维进契丹王室的藏书阁中。这个藏书阁比起当年苏巴什佛寺的藏书不遑多让,更多了些少见的前朝孤本书。王维在这里如鱼得水,看得废寝忘食,还得阿宛每每送饭去才知道饿。 阿宛亦在这里找到了乐趣,就是做饭。 这里的饮食与西域有些类似,却更多了中原食材,两相交融,正是阿宛所擅长的。每日里,她泡在偏殿的后厨里跟着几个厨娘转,不是为王维做些新发明的小菜,就是为裴迪熬煮些养伤的粥饭,忙得不亦乐乎。 裴迪还在偏殿中养伤,这一日偷偷溜出去与哥舒晃喝了顿酒。 哥舒晃此时已是上京城中的守领,换上了契丹人的戎装,倒是更衬他那粗犷的长相与身形。 裴迪咕咚咕咚地干完了一碗北地才有的浆果酿,满足地叹道:“阿宛她成日只让我喝粥呀羹 的,嘴里都快淡出鸟来!这下才痛快!“ 哥舒晃嘿嘿一笑:”这个阿宛姑娘,为了救你,竟敢跑到契丹来!这情义……你说,你要怎么还?“他得意地指了指正在柜上倒酒的依玛,身形丰满窈窕:”你看,她救了我,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婆娘了! 裴迪一窒,眸底闪过一丝无奈,旋即又挤出了笑脸,一拳捶到了他肩膀上:“少胡说!她……她现在和摩诘有了婚约……我阿娘是她师傅,她只是把我当成亲弟弟罢了!” 哥舒晃哼了一声:“亲弟弟?她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要我说呀,反正男未婚女未嫁,你不如直接问个明白,省得天天难受!” 裴迪哈哈大笑了几声:“难受?有什么难受的?长安城里的姑娘们可都在等着我!” 哥舒晃摇了摇头,自顾自大口喝酒,嘴里嘟囔着:“嘴硬!” 裴迪假装没听到,岔开话题道:“这次去长安,你也要同行?” 哥舒晃面色一凛,用余光扫了扫周边,微微伏身凑到他耳边,轻道:“阿宛姑娘带的那两个暗卫,在萧家大夫人房里搜出了几封霍达尔与她的通信!到时,我,你,还有可突于抓的那个依扎尔,都直接去长安皇帝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让他给我们枉死的兄弟偿命!” 裴迪点头道:“我出狱那日,就有裴家军的人捎了消息给我,他们见我已平安,便转头去往契丹与突厥边境处,亦是去搜集证据。这下人证物证具全,任霍达尔再会狡辩,这回也逃不脱了!” 哥舒晃沉默半晌,哼道:“……说到底,还是这皇帝疑心太重……裴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他却不重用,只敢用一些从草根爬上来的小将,才让霍达尔钻了空子!” 裴迪垂头,嘴角勾起冷笑,慢慢为自己和他斟满了酒,举杯道:“为人臣子,我们裴家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不说了,来,干了这一碗!” 十日倏忽而过,一列数百人的车马队伍正在上京朝天殿前的广场列队而立,契丹血红绣金 的虎头王幡与仪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李丹达策马先行,一身金色契丹戎甲,铁盔上的红宝与刀鞘上的镶嵌宝相相映成辉,在烈阳中熠熠如血,为他平添一份威严。 上京街衢两边,百姓们夹道相送。大家都知新可汗这一去,又将带回长久的和平与美丽温柔的大唐公主,还有无数牛羊布匹,工匠艺人,无不喜上眉梢,在路旁捧着奶茶与果酒奉于使团的人。 赵云生今日春风得意,一身朱紫官袍与硬布幞头、玉带蹀躞,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而行,时不时与周边百姓挥手相和,只差那胸口一朵绸花,便仿佛当年中了进士之后在长安踏街而行之时。 一想到这里,他差点老泪纵横。 “小人得志!” 跟在他身边的阿宛狠狠一抖缰绳,愤愤地小声骂道。 王维扭头看着她,一脸无奈,轻声道:“何必……人无完人,他自有他的好处……” 裴迪却侧过身来,在阿宛耳边坏笑道:“不急,等到了林子里,我给他套上麻袋打一顿!”阿宛听了,展颜一笑,扬着下巴朝王维哼了一声,与裴迪二人并肩向前骑去。 几人随着大部队缓缓前行,此时的心境与来时路上的忐忑忧虑自然不同。 漠北之地的夏日与中原相比别有一番景致,阿宛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路的秀美风光,旷达悠远,山明水净,不由心旷神怡。 这一次,萧郁可因镇守朝堂未能随行,但因为多了裴迪的陪伴,倒是多了更多乐趣。裴迪坐了近半年的大牢,又在上京休养了半月,早就已经憋坏了,常趁着休整时去林中狩猎,原上奔马;阿宛看着心痒痒,常策马跟着去,留王维一人捧着李丹达相赠的书卷翻阅着,但他到底看进去了多少,却未可知。 第158章 埋伏 悠然地过了半月,这日正午,大部队行至契丹与大唐边境小憩,正是当日三人遇险之处。路过那崖壁时,累累箭痕犹在。 阿宛吐了吐舌头,小声对王维道:“摩诘,这便是你我生死之交的凭证了!” 王维这些时日窝了一肚子火,正板着脸,听她这样一说,想起当日她奋不顾身拦在他面前为他挡箭,再多的气也烟消云散了,不禁面色温和地柔声道:“以后……不许再那样傻傻地为别人挡箭了!” 声音虽轻,一旁的裴迪却听得一清二楚,面色一凛,眸底透出一丝痛楚,狠狠地挥了一鞭,策马向前奔去。 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脸庞,那日哥舒晃的话尤在耳边。 有什么办法?他晚出生了几年,晚认识了阿宛几月,自此便一步步晚下去,永远差了一步。 裴迪心中剧痛,却也无可奈何,由着马匹信步奔去,好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不知奔了多久,到一片平缓的河谷地,马慢慢缓了下来,耳边的风声慢慢停歇。他四顾茫然,再也看不见使团队伍的腥红旗帜,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往回走。 正在此时,他似感到脚下的土地一阵阵轻颤。 在军中多年的裴迪一怔:这似乎是大部队进军的脚步……难道使团已经开拔? 不对!不是这个方向! 他心中升起一阵寒意,强定下心神,轻手轻脚地翻身下马,将耳朵伏在地上,细细聆听着。果然,这声音正是大部队急速纵马的声音,来自使团侧面的方位! 裴迪一阵阵冷汗自他背后额上暴出,他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轻巧无声地几步越过河谷,爬上另一边的高地,悄悄趴在高处向下张望着。 果然!不远处密林中树丛急晃,隐约可见数百人的骑兵正急速奔来,离这个河谷不过几箭距离,领头一人,胸口的狼头标清晰可见! 狼头!黑旗!玄甲!是突厥人! 裴迪再不多想,转身向着河谷奔去,快步上了马匹后狠狠一鞭,掉转马头向着使团方向疾驰,很快隐没入密林之中。 但领头的突厥人,此时已冲上了河谷高地,正看见裴迪的马尾甩动,一人一马疾驰而去。他用突厥话向身后喝道:“有人报信去了!不能让他活着!!弓箭手,上弦!“ 话音刚落,一排弓箭手已经立马横弓,居高临下地对着裴迪去的方向拉起了满弦,一支支箭矢如流星、如闪电,越过密林的树梢,密集地向着裴迪的后心射去! 裴迪听到那突厥人的大喊,便心知不妙,急忙低伏马背,又狠狠挥了一鞭。这时,他似听到背后尖利的风声呼啸而来,一支支锐利尖细、通身黝黑发亮的狼毫箭落在他身后,纷纷刺入树身、地上,劲道极大! 他冷眼看着发着蓝光的箭头,心中恨道:箭上有毒!好卑劣的手段! 裴迪更不敢掉以轻心,勒动缰绳带着马匹在粗大的树干后绕行借着密林的枝丫挡住箭雨,紧紧抱住马脖子,身形不住腾挪躲避,却听身后的几骑人马紧追不舍,一支又一支的箭似乎永远不会停。 “嘶嘶……”长长地一声马的嘶鸣,裴迪身下这匹枣红军马本就只是契丹寻常马匹,这几下狂奔之后便露了疲态,躲避不及,后臀上中了两箭,箭头直没入肉,鲜血直流。再奔了几步,箭上毒性发作,马儿更是吃力,直张着嘴呼气吐起了白沫,再也迈不动步了。 身后的马嘶声越来越近,裴迪一跺脚,扔下马匹向着一边的山崖爬去。 他知道,马匹须得从这片山崖下绕行,但若是直接往下跳,就是使团们行走的官道。 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大家中了突厥人的埋伏——阿宛在那里! 主意已定,裴迪手脚并用,飞快地沿着山崖的岩缝向上攀爬。 身后的突厥人已追到了崖下,抬头看见快到崖顶的裴迪,头人饶有兴致地看他,冷笑了一声:“倒是个好靶子!“ 他举手一挥,亲手拿过一支弓,拉了满弦稳稳地向着裴迪射去。 裴迪余光早已看见他们,只管奋力加快向上爬去,只差几步就到了崖顶了。 “簌“一声,一支箭直没入裴迪左腿,正蹬在岩上的他顿时脱力,差点滑下了去。他手上用上了十分力才稳住身体,忍着剧痛不顾一切再向上蹬了一步。 头人见他如此顽强,不由变了脸色,哼道:“找死!“手上加重了力道,第二支箭又“簌“一声,狠狠射穿了裴迪的右肩! 穿骨凿髓的痛感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溅起的鲜血喷射到他的脸上,热血转瞬变凉,坚强如裴迪亦忍不住痛得闷哼了一声,右手再也撑不住,无力地垂了下来。 崖下的几个突厥人一阵狞笑,只等着他落下。 一阵晕眩袭来,裴迪心知是箭上的毒性开始发作,便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鲜血涌出,极致的痛楚与口腔中微咸的液体让他清醒了过来,咬着牙怒吼了一声,全身用力奋力一蹬,终于攀上了崖顶,伏地一滚,消失在突厥人的视野之中。 崖下的几个突厥人一时愣住了,徒劳地想搭弓再射,那头人眉头一拧,举手制止道:“不用管他!离契丹王和大唐使都不远了,先冲过去,把他们先干掉再说!“ 说着,他带头一勒马,向着山脚下的密林冲去。 正午已过,日头的威力便消减了许多。 前头一阵鼓鸣过后,近百人的使团人人起身整装,准备再行半日。阿宛吃饱喝足,却四处不见裴迪身影,不禁嘟囔道:“真是关太久,都玩疯了……“ 王维微微一皱眉,他心知裴迪虽看着玩世不恭,在行军大事上却从不糊涂,不觉有些奇怪,便翻身上马,扭头对阿宛道:“你跟着赵大人走,我去寻寻他。“ 说着,他一抖缰绳,掉转马头向向着密林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呼喊道:“裴迪,我们就这出发了,你快跟上!“ 这时,他身后树丛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伴着一声有力无力的声音:“摩诘……快……快去报险!“ 王维一惊,转头看见不远从裴迪捂着胸口踉跄着从树丛中走出来,身上插着几支箭,全身血迹斑斑,身后拖着长长的一条血痕,似是从崖底方向一步步挪过来。 第159章 示警 王维来不及多想,狠狠一挥鞭冲至裴迪身边,翻身下马扶住了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裴迪,只觉得背部触手全是滑腻的鲜血,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他又心疼又焦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裴迪眼神涣散,快要没了力气,强撑着最后一点神志,道:”侧方有数百个突厥人……箭上有毒……要杀契丹王和大唐使……快去报……“ 王维如全身入了冰窖,只觉手脚冰冻,一时愣住。 裴迪见状,勉强抬起手臂,扬手将腿上的箭头拔出,将手上的狼毫箭塞给他,用尽全力喝道:“快!快去报可汗……要来不及了……救阿宛……“话未说完,他终于撑不住这箭伤与毒性,晕了过去。 “阿宛“这个名字终让王维清醒了过来,他晃了晃脑袋回过了神,一咬牙将裴迪扛上了马背,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官道上的队伍急奔了过去,一边疾驰一边手举着那支狼毫箭,用尽全力地呼喊着:”报!……有突厥人埋伏!……报!“ 疾驰的马蹄声与王维声嘶力竭的呼喊,很快踏破了官道上的宁静,众人纷纷驻足。 众人听清了他的喊声,亦看清了他手上的那支狼毫箭与马背上鲜血淋漓的昏迷不醒的裴迪。到底是马背上厮杀惯了的民族,众人只慌乱了一下,所有侍卫便在几个守领的指挥下,弓箭手列起了阵列,骑兵树起了长戟与盾牌,将文官与侍从女子等人围在了中间,严阵以待。 王维来不及看阿宛身在何处,快马加鞭奔向契丹王旗所在奔过去。 李丹达听到他的呼喊,亦是不惧,正披上盔甲身先士卒地站在首位,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已出鞘,持在身前,不怒自威。 王维几步奔上去,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那支箭举过头顶,大声道:“可汗明察!这箭上淬了毒!让大家千万小心!“一边的守卫早将这信息传到后面,众将士一边骂,一边紧好了自身的护甲,心中对突厥恨意更甚。 李丹达眸底亦是满满的不屑,骂道:”突厥小儿!“他看到王维的马上一身鲜血的裴迪,不由眉头一紧,问道:”这位是……?“ 王维忙解释道:“这位是大唐冀州千户卫裴迪,是与我们一同南归的战俘,恰在饮马时发现了山后突厥人的行踪,身中数箭,冒死奔回来报险,现已中毒昏迷了……” 李丹达锐利的眼风扫过他与王维,轻叹道:“大唐有少年如此……实是幸运之极呀!”他轻轻挥了挥手,身边的医官忙将裴迪扶下马,平躺至马车中止血疗伤。 站在李丹达身后的哥舒晃排好了队列,不时远远望一眼躺在车上面如金纸的裴迪,心中恨不得将突厥人早些出现,好挥刀将他们大卸八块! 王维见要紧的事都说完了,这才吁了一口气,转头寻找阿宛的身影,却远远看见赵云生大人一身显眼的朱紫色官服,猛然想起刚才裴迪所说要杀大唐使一事,暗叫不好,急着策马向他奔过去,一边喊道:“赵大人……注意埋伏……脱了那官袍!“ 王维还没来得及奔到那边,却听那路边山头上远远传来一声声闷响伴着隐约的刀戈碰撞之声,震得路上的石块都在微微颤动。 突厥人果真来了! 听这动静,怕是有数百人之多。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庆幸早早做好了准备,但饶是如此,这场必是恶战。 王维急驰至赵云生大人身边,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抓着他的衣袖道:“大人,突厥人特地要斩杀唐使!快换下这官袍,先避过这一难再说!“ 赵大人脸色铁青,拂袖道:”成何体统!我赵云生既为大唐官使,定不能以这样的苟且之术偷生,堕了我大唐的脸面!“ 王维还想再劝,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必劝了!“王维顺着声音看去,正是阿宛。 她身边两个暗卫见情况不妙,早就现身护在她左右;而她亦抽出青冥剑,一脸警觉地护住赵大人的后背,抬头向他说道:“刚听到你报险,我便想到了此事,奔过来与赵大人说了当日我们在木叶峰的遭遇………“ 赵大人哼了一声,镇定地端坐马上,只有紧紧抓着缰绳的指节发白的手,才能看出他的紧张。阿宛暗自叹了一口气,对两个暗卫耳语道:“不用管我,护好赵大人与摩诘!”二人欲言又止,只得遵命。 王维此时着的心这才放下,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宛的背影,亦抽出箭搭在弓上,对准那个声响渐隆的山头。 一领黑底花纹的狼头旗,从山头的树影中出现了! 只一瞬间,前排数十个玄衣披发的突厥人在山头突然冒出了头,骑着大马挥舞着弯刀, 一路嚎叫着从山头上如洪水般漫过来,声势浩大。 领头的那人即使坐在马上,也比起旁人高了近一头,满脸横肉,正如同野兽一般地发出阵阵怪声;其余人一个个怒目而视,脸上额心与两颊都抹了一层黑色油泥,更衬得他们如恶鬼一般面目狰狞,看得众人不由面色一凛,手微微发颤。有那胆小的,面对这些蛮力十足的突厥人,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通身金色的锐箭呼啸着直直向那领头人正面,破空而来! 那领头人亦早有防备,蒲扇大的手掌猛地一挥,竟在离自己面前一尺处,牢牢地抓住了这枚金色锐箭!他得意地咧嘴一笑,整张脸倒是更比不笑更恐怖了。 目睹这一切的众人“哎哟”几声,正心生遗憾,却见那枚金箭触发了机关,箭头花瓣样裂开,从箭杆中又喷射出几枚细细的金针,全都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领头人的脸上、眼中!他一声野兽似的咆哮,捂着眼睛痛苦地扭动,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那些突厥人见头领受了暗算,一下乱了阵脚,冲向众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李丹达见状,放下手上一台精致的金色孥架,得意道:“你不仁我不义!若不是你们淬毒,我也不会用上这把孥!“ 说着,他大手一挥:”放箭!“ 等了许久的弓箭手们士气高涨,手中拉了满弦的弓弦嗡嗡作响,迫不及待地将一枚枚白耄箭疾疾推送出去,尖啸着划破长空,直射向林中那些突厥人,不一会,便听到阵阵哀嚎与战马倒地的声响,林中一片狼藉。 但仍有近十数骑兵躲过了箭雨,直冲到了平地上,挥着弯刀即将与执戟的步兵短兵相接。 第160章 生死(一) 早就一肚子气的哥舒晃一声令下,两边蹲守的将士猛地一拉手中的铁链,一道带着铁刺的绊马索凭空从草丛中抬起,横亘在了他们冲下山的平坡路上,马腿在急速奔驰中哪里吃得消这样拦截,当场断的断倒的倒,马上的骑兵不是直接摔死,就是倒地后还未起身,被契丹人手执长戟一刀攮死,血流满地。 原来草长莺飞郁郁葱葱的一条林间小道,一瞬间,化做了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声马嘶声连成一片的人间修罗场。 便是阿宛与王维曾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厮杀,也被这一次的惨烈与血腥吓得有点透不过气,牙关紧咬,尽全力握住手中能防身的武器。 原本镇定的赵大人亦是第一次亲见杀戮场,此时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但仍保持着一国之使的威严,腰杆都不曾弯一下,连阿宛都有些心生敬佩了。 待那冲到前方的十数位齐骑兵尽数倒下后,众人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却见那领头人站在山腰一块岩石上,虽一眼已瞎,血流如注,但他却瞪着另一只眼,满心仇恨地望着他们,用不熟练的契丹话喊道:“你们就这点本事吗?”他沉着地指挥道:“这一队,专攻契丹王!另一边,你们去找去大唐使,快速结果了他!““ 说话间,又一波挥舞着弯刀的黑衣骑兵从山后涌出,如地狱阴兵一般带着森然的杀气,向着谷中契丹王旗所在袭来。山头还站立了一排数十个弓箭手,居高临下地对着谷中的那件红色官袍周围,射出了密集的黑色狼毫箭。 王维瞥见空中那点点幽黑的光,大喊道:“不可大意!箭头有毒!“ 说话间,他一下抱着端坐在马上的赵大人,滚落到了马背后。两个暗卫举着盾牌,亦在空中全力挥舞,尽力格开箭头,他们自己手上腿上却中了数箭,只得咬牙自己拔出。数十个突厥骑兵趁着将士躲避箭雨的空档,勒马跃过了绊马索,冲到了众人面前。 阿宛用余光见王维与赵大人性命无虞,便亮出青冥剑,蹲身下腰,挑剑劈向马腿的关节处,一下便伤了好几个突厥人;哥舒晃会意,领着一群持着弯刀的战士向前冲去,专砍马腿与马头,一时间受伤的马匹带着座上的骑兵纷纷倒地,任着他们砍杀。 李丹达此时亦是十分英勇,手中的黄金孥箭对准骑兵眼睛,箭无虚发;后来的突厥骑兵便放慢了速度,勒着马围着契丹人转,借着高处优势,如砍瓜切菜一般肆意挥舞着弯刀,一时间新血四溅,谷中一片惨烈的杀戮场,局面一时胶着。 王维抱着赵大人卧在马身下,不由劝道:“赵大人,生死大事,你先脱下官袍躲起来,留着命再说!”赵大人脸上溅到了他人的鲜血,花白的胡子上一片血糊。 他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受伤挂彩,面色凝重,轻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既是冲着我来,我便不能再拖累你们一起送命!” 王维一惊,攥紧了他的手:“赵大人,您这是……” 赵云生脸上浮出一丝决绝的笑意:“ 士大夫名节不立,国家缓急无所倚仗!都道我迂腐,老夫我这一生,唯轻生重义而已!” 还没等王维反应过来,赵大人一把推开了他,翻身上马,拔下发簪一下扎在马身上。此马本就惊慌,一吃痛,便长嘶一声,不顾一切奋蹄向着身后的密林中奔去。 赵大人坐在马上,回首看着王维微微一笑,便狠狠一抖缰绳,决绝地疾驰而去,眼看着身影越来越远,一身朱红官袍在密林中尤为显眼。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那突厥头人远远望到,冷哼一声,下令道:“大唐使逃了!快去追!追不到,你们提头来见!“谷中的突厥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半骑兵勒马转向赵大人逃走的方向,余下数十人正与哥舒晃等人鏖战之中,刀光剑影,喊声震天。 阿宛几经对招,趁突厥人奋力举刀时,瞅准破绽从肋下一剑结果了他,略喘了一口气,闪至王维身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维:“赵大人他……” 王维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舍生取义,故意帮我们引开了突厥人……” 阿宛眼里涌出了泪,恨恨地跺脚道:“……是我错怪了他!”她见两个暗卫都在与突厥人鏖战,身上鲜血直流;而王维身上亦有伤口,不由一阵心慌,猛地拉住王维的手,要将他推进马车里:“摩诘,你不会武功,切不可逞强!快躲起来!” 王维甩开了她的手,一手拿起了马背上的弓,笑道:“赵大人如此,我怎能偷生!”说着,他扬手一箭,逼退了阿宛身后一个正举着弯刀冲过来的突厥人,“我们一起生,一起死!“ 阿宛再来不及说什么,翻身一剑挡住了另一人的长戟,扭头对王维道:“好!“ 二人再次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对这未知的生死。 此时谷中去了一半的骑兵去追击赵大人,余下的突厥人在哥舒晃一众的刀下将要撑不住,渐渐落了下风。阿宛正暗暗得意,却见那突厥头人一抖缰绳,直冲着李丹达而来,一把三尺长的大刀呼呼带风,十分凌厉;他骑的长鬃马亦是格外高大健硕,从坡上几步便冲到了他面前,头人狠狠一刀劈下,李旦达忙挥起弯刀格住,但那长刀力度之大,几欲抵挡不住,忙偏头一闪,滚至一边。 突厥头人见状,用不熟练的契丹话狞笑道:“你这个新可汗……不会打架!“ 此时李丹达站起了身,临危不惧地骂道:“若要用刀来治国,那你们突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部落死在我们契丹铁蹄下!“ 那头人残存的一只眼瞬间变得血红,恨道:”你们……李娑固……杀我全族!绝不能让你们与唐军联手!都去死!“他状若疯癫,又狠狠抬手砍向李丹达。 “簌“一声轻响,一枚白羽箭不偏不倚正中了他那匹长鬃马的眼睛,马匹一时受痛,前蹄奋起,把他颠下了马。他不在马上,便没有了高处的优势,一把长刀挥舞不开,处处受制。 哥舒晃感激地看向射箭的王维,持刀冲上去护驾,一时间与那头人打得难分难舍。 正在这时,赵大人骑马逃去的密林方向,又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似是刚才追击的突厥人已调头回来。阿宛和王维心中一凛,只当是赵大人已凶多吉少,不由对望了一眼,眼中全是愤恨与惋惜,还有恐惧。 那突厥头人听到动静,用刀直指着李丹达,哈哈大笑:“我的人回来了!你们今天……一个也跑不掉!“ 李丹达心下一沉,眸底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绝望。 突然,一只尾部通红的赤耄箭,疾如闪电一般地射向了突厥头人抬着刀的右臂,他惨叫一声后,长刀哐当一声落地。 第161章 生死(二) “赤耄箭!“ 阿宛定睛一看,万分惊喜地喊道。 这时,一匹通身赤红的高头大马自密林中跃出,马上一三十多年纪精瘦干练的男子,身着大唐的鱼鳞甲,挥舞着一把黑底红漆长弓,大声喝道:“大唐裴家军到了!那些骑兵已被歼灭,你们这些突厥蛮儿,快快受死! 众人一见,均变了脸色。 哥舒晃一愣,旋即展颜笑道:“张远将军,你来迟了!”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冀州跟着裴迪等人一起增援营州的张远将军。营州一战后,他觉察霍达尔行事不义,愤然带亲兵投了裴将军麾下,成了裴家军的领头人物。这一次,他始终暗中跟随阿宛与裴迪左右,才能及时赶到。 原本得意洋洋的突厥头人,此时愣在原地,如坠冰窟。 裴家军!他最不想遇到的对手,今日竟冤家路窄,在这里碰上了!他心中一阵狂怒,无论如何要斩下契丹可汗,才不算白来!想到这里,他再不理会其它,面目狰狞,抬起刀向着李丹达劈头盖脸地狠狠斩下! “簌““簌““簌“无数轻响自他身后破空而来,一箭箭尽数没入他后背中,每一箭都带走他几份力气。他的长刀最终轻飘如软棉落下,被李丹达一刀格开。 张远身后,近百骑的裴家军敏捷地自丛林中跃出投身战局,身手凌厉,招招致命,一时间局势逆转,突厥人再也无力抵抗,死的死伤的伤,一些残部勒马转身没入密林之中。 李丹达大手一挥:“穷寇莫追!“ 此时,哥舒晃想起一事,伏身至李丹达身边,轻声道:“可汗容禀!此去三十里就是营州城,霍达尔所在,此人素来与突厥勾结,焉不知这些残部会不会直奔营州城告密?倒不如擒住几个突厥战俘,一起押到长安好做人证!“ 李丹达眉头紧锁,沉吟道:“即是如此,就要做得干净些,一个都不能跑!“ 哥舒晃点头称是,便带人纵马追去。 此时的突厥头人身受重伤,见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不由发出了野蛮般痛苦的嚎叫。李丹达持着弯刀,轻轻将刀刃架在那突厥头人的脖子上,凑近了问:“是你们突厥的莫啜可汗派你来的?“ 那头人哼了一声:“不管是谁!你这契丹狗,以为到了大唐就安全了?我们突厥,终究是这天下的霸主!”说完,不等李丹达再挥刀,他用力往前一送,顿时刀刃入了脖子数寸,鲜血飞溅,眼见是不能活了。 这一边,王维急步上前拉住张远的衣摆,问道:“张远将军,赵大人……” 张远面色一沉,摇了摇头,向后指了指。 密林中,缓缓走出一匹马,上面驮着的,正是一身满是箭矢刀伤的赵大人的尸首,鲜血淋漓未干,尚沿着马鞍、马腿一路滴落,浸透了他身上的朱红官袍,已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本来的颜色。 他不肯脱掉的,不是那身官袍,而是大唐士族的那身傲骨。 王维与阿宛再说不出话,噙着泪,对着赵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场大战,损兵折将近半,不可不谓惨烈。 裴迪在经军医救治后,终于悠悠醒来。 见李丹达、阿宛、王维、哥舒晃等人安在,又见到了一直追随着他与裴将军的张远,几人死里逃生,相顾心喜; 悲的是,一向不甚讨喜的赵云生大人,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毅然舍生取义,为所有人赢得一线生机。 他和阿宛想到平日里那些挖苦嘲讽他的话,此时又愧又痛,后悔难当。 待他能够走动,便挣扎着与众人一起,留下了赵大人的那身血衣,为他和这次殉难的将士们办了一个简朴的葬礼。 在熊熊火光中,李丹达举起一碗烈酒,缓缓倒入火堆前的泥土中,壮歌响起: “身归土,血染疆,捐躯赴国殇, 千古恨,万年功,英雄伴劲松, 百战穿金甲,壮士破长征, 疆场终不悔,浊酒醉千秋! “ 裴迪望着那些淹没于火焰中的身躯,余光偷偷看向闭目合十正在虔诚祈祷的阿宛,眉目深邃,美得难描难画。他心中暗想,若有一天,要他为救阿宛而死,他亦心甘情愿。 阿宛全然不觉他心中所想。经历这几次生死场的考验,她才明白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太平盛世中才有的消遣;身处这乱局之中,每一步都是事关生死的考验,哪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闲情可言。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想念长安梨园中那棵树,那些悠闲不知世上事的日子。她的西风楼里,又在上演怎样的好戏?学堂里,孩子们是不是又在玩蹴鞠? 李丹达雄浑低沉的嗓音将她拉回了现实:“诸位,此次突厥公然偷袭我契丹使团,虐杀大唐使节,已是直接撕破脸了! 当务之急,且整顿军务,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与天可汗详呈此事!两国联手,才能共御突厥,保北境安宁!” 张远忙拱手附和道:“可汗所言极是!前方营州之地,目前仍是霍达尔镇守,我们不可打草惊蛇,以免惹火上身;臣建议,直接绕过营州向幽州进发,越快越好!臣知道一条小路,可将路程缩短一半左右!” 李丹达抚掌大喜:“正合我意!全队整装,一个时辰后出发!“ 路线即定,一行人由裴家军带领,由山腰间的小路行军,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花了两日时间便赶至了幽州城下。待霍达尔得知消息,他们早已经歇息在了幽州将军府中,依扎尔、突厥战俘等人也由裴将军严密看守。 霍达尔尚不知他们对自己的计谋了解多少,想要打探虚实、暗中使坏的打算已经全盘落空,气得在营州大发淫威,又无可奈何,只得心存侥幸与突厥商议着如何收场。 裴迪自去冀州之后,就再未见到双亲。一年后再见面,他身受重伤,柳夫人辗转病榻,裴将军亦两鬓斑白。几人相见,裴迪再足智多谋开朗乐天,亦不过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忍不住在柳夫人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柳夫人拍着他的肩膀,强忍着泪笑道:“世人都道我儿裴十三,是长安城里第一萧飒俊逸的少年郎,谁知道他现在还会躲在阿娘的怀里哭鼻子……“ 裴迪终于收住泪,醒了醒鼻子,白了一眼:“阿娘,哪有这么夸自己孩子的!“ 柳夫人半躺在榻上,看着他这张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的脸,不由伸出手,轻轻抚着他脸上几处还未愈合的伤口,爱意满满道:“我的裴十三,就是世间最好的儿郎!阿娘多想,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踏遍山河,成就一番事业……“ 柳夫人自前些日坠入冰河之后,当年生产留下的病根复发,几个月来缠绵于病榻,竟连去院中走走都觉着吃力了,本来丰腴的她,日渐憔悴消瘦,一天天干瘦下去,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枝残荷。原本顾盼生辉的明眸此时深凹了下去,只有看到裴迪、阿宛几人时,才会炯炯有神地放出光彩。 第162章 短痛 裴迪只觉着阿娘抚着他脸的手,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冰得像是二月积雪,触碰到他的指尖与手掌,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全不是记忆中那个丰润的感觉,心中大恸,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阿娘,待边境安定,我带你一起游历,把小时候你讲给我听的《山海经》里的地方,都去一遍!“ “傻孩子!“ 柳夫人咳嗽了几声,笑着叹道:”游历人间,自要和你心爱的女子一起去……带着我这个老太婆,算什么!“ 裴迪如同心头被插了一刀,却不敢喊不敢动,只得若无其事地拉着了柳夫人的手,轻晃道:”阿娘!你就是我心目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柳夫人见裴迪面色微变,自知失言,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他的心事她何尝不知,但她冷眼看来,阿宛与王维二人情比金坚,裴迪这一腔深情,终是只能是错过,只能盼着这年少深情,如朝时清雾晚来风,总有散去的时候,一如她与崔宗之。 二人一时静默,只听着屋里小泥炉上煮药的陶罐正咕咚咕咚做响,一阵温软的药香弥散开来。 柳夫人正准备唤婢女,却听门口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正是阿宛走了进来,笑盈盈道:“师傅,我听婢女说是时候进药了,就抢了她的差事,让我好好巴结您一回!“说着,她便迈进门,自说自话地提起陶罐,专注将药汁滤到了青瓷碗中。 换回了女装的阿宛,此时一身黛绿孺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双髻,两边各一点青金石压鬓簪,素面朝天,半点脂粉不用,衬得她一双略带碧色的美眸剔透如深潭,嫣然一笑时,更如宝石轻闪,真真是明眸善睐。裴迪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待阿宛端着碗向着柳夫人走来,他才回过了神伸手接过碗,嘴里不忘取笑道:“这次没被烫,也没打破碗,看来在契丹后厨里学了几日,到底有长进!“ 还没等阿宛回嘴,柳夫人便笑道:“阿宛,可是不久就要洗手做羹汤的人了……“她颇有深意地瞄了一眼裴迪,故意又说道:“你这么殷勤地给我端茶送水,是不是想我快点好起来,做你与摩诘的送嫁娘子?” 阿宛大囧,跺脚道:“师傅,你不识好人心!” 这几句玩笑间,裴迪的手已不自觉地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 柳夫人斜睨着看向他,心中只希望他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歇了这份心。她亦强忍着心疼,与阿宛说笑了几句,一时又觉得气短胸闷。裴迪忙上前抚了几下背,扶着她将一碗浓黑的药汁尽数喝下。 他们看不到,此时阿宛脸上那轻快的笑意已如薄雾般散去,只留下悲哀彷徨的神色——只两个月不见,柳夫人的身体竟衰败到了这个程度!一阵阵寒意自心口袭来,让她在这个六月的正午时分,仍是手脚冰凉。 待柳夫人喝下了药,她更是神思倦怠。二人见状,便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一起告了退。一走出柳夫人的小院,阿宛便颤着声道:“………师傅她……她竟……”话不成句,眼泪早已经涌出了眼眶。 裴迪扶着脑袋无处发泄,亦咬着牙关说不出话,只一下下地捶着小院的粉墙。 他恨自己身陷囹圄,累得她旧疾复发;恨自己在狱中困了半年,无法在她染病之时陪在左右……恨来恨去,他到底要恨谁?恨圣上?恨霍达尔……还是恨这命运的冷漠?这一年来,上天不曾眷顾他一点!裴迪头痛欲裂,看也不看阿宛,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房中。 阿宛看着裴迪落寞的背影,在她的泪眼中渐渐模糊。她最害怕的事,便是她身边亲近的人因她而遭遇厄运……时至今日,这个诅咒仿佛仍在。 这边王维,正被李丹达唤去,闲聊一些长安之事。 李丹达是李失活几个儿子中性格最为温良的,大概与他母亲信奉佛教有关,当年契丹王室延请了中原大儒来授课,他一直也是悉心学习,课业优异,于中原文化颇有了解。 王维呈上的契丹文《心经》,让他对王维青睐有加,这一路旁观着,更觉这个少年沉稳多谋,智勇双全,只恨自己没有妹妹或女儿可以许配给他。 王维自是不知李丹达此时心中所想,正滔滔不绝地为他介绍长安城中的西风译馆,萧郁可当年也曾出于思乡之情,在馆中与他一起译制契丹文的开蒙教本,此次亦带回到了上京。 他暗中斟酌了一会,恭敬地开口道:“可汗,小民斗胆有个建议……蒙您恩许曾让我入藏书阁中,看到有一些关于契丹国志的记载,若能允我找人译为汉本,不失为两国之间互通之法,不知可汗……” 王维还没说完,李丹达便一拍大腿,狠狠赞道:“如此甚好!以武相交,终是兵戈相对;唯 有以文相交,才能心意相通!甚好!” 这一路上思忖之事这么顺利就得到了应允,王维满心欢喜,志得意满,心中亦对当时可突于和萧郁可愿意推举他为可汗,多了一份理解。 这时,裴将军刚刚从营中归来,前来拜见可汗。 李丹达哈哈笑道:“裴将军,大唐英雄辈出,尤其这少年之中,这位王家小弟,还有您裴家小将,一文一武,实为栋梁之才!“ 裴将军自是谦让一番,李丹达心中却触动了一些旁的想法,笑问道:”你家小儿,已年有十五了?可有过婚约?“ 裴将军心中一惊,立刻明白了他的念头,不知是福是祸,斟酌了半日,还是如实答道:“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军务繁重,边境吃紧,确是还未顾上此事!“ 李丹达笑道:”日后边境止戈,我亦可有空,可以做个媒人!“ 裴将军忙点头称是,顺着话头与他聊起了去长安一路布防、入城受封等事。几人约定,明日便出发前往长安,以防霍达尔与突厥人生事,此行改为水路,先南行数十里至琢州,乘船上永济渠一路随波南下至板渚,再沿黄河至潼关,由陆路进长安。 第163章 生离 第二日一早,五十余人的使团便轻装前行,离开了幽州府。 裴迪在城楼上向着阿宛与王维挥手,目送着他们远去,一如当年玉门关上的送别。但当年那满腔赤子之心的热忱,今日却满是苍凉之感。 他昨晚思虑再三,还是不放心柳夫人的身体,执意要留下来陪护。 任凭裴将军如何呵斥“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他亦是一梗脖子,倔强道:”对证之事,有裴家军的物证,有哥舒晃、依扎尔的人证!我不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母亲于我大过天; 世人本已命如蝼蚁,生死不由己,只想多陪陪家人,有错吗?” 裴将军看他的眸底,竟有一片悲绝之色,脸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亦是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沧桑,再想想这一年他所受的磨难,长叹一声,亦不再言语了。 阿宛端坐马上,回头向他挥了挥手,强挤出一丝笑意,心底亦是一片凄凉。她明白裴迪,柳夫人的身体……当年曾和柳夫人约定,要带着裴迪去西风楼好好看一出歌舞,如今,注定是要失约了。她不敢多想,噙着泪亦不敢再回头,一步步向南行去。 至琢州宽阔波平的永济渠旁,众人换上了一条硕大的三层大船,结构精良、舱室众多、体势巍峨、帆樯众多,甲板最宽处可容数十人并排而行,最高的帆柱高达三四丈,风帆高举,顺着风势破水而行,日行过百里。 阿宛生于西域,之前只在洛水和曲江池中见过一些画舫与商船,上船的次数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一次乍一登上这永济渠内数一数二的苍舶,激动得四处游荡,上上下下都转了一遍,忍不住啧啧称奇,终于将那离别的伤感冲淡了一些。 江风轻拂,她站在甲板尾处,看着两岸的树木房屋飞快地向后退去,不禁叹道:“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沙丘上滑沙的感觉——以前羡慕鸟儿有翅膀,鱼儿有尾巴,但如今看来,人若聪明起来,真是无所不能!” 王维与她并肩站着,笑道:“ 这里毕竟河浅,长江之上,有一种船载运能过万石,光船工就有数百名,居者养生、送死、婚嫁,悉在其间,甚至船上还开圃种植花卉蔬菜,自成一个小天地。” 阿宛拍手笑道:“好快活!那我可以住一辈子!” 当天晚上,阿宛就后悔了。 使团长将阿宛和王维几人安排在了三楼的单间,奢华雅致一些,但那高处的晃动却也比下面更明显;身为旱鸭子的阿宛,不过快活了几个时辰,就扛不过这船内的颠簸,晕起了船来,一来就是最严重的那种,吐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连连叫苦。 王维自小生在蒲州的黄河边,有些水性,在江船上如履平地,行动如常。照顾阿宛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维事先将清水倒入铜盆之中在榻边备着,阿宛每次呕吐, 一转头就可接住;吐完之后,几上热热的茶也已备好,待她缓过劲来,便倒好了喂到她嘴边漱口,用细绢的帕子擦了嘴边的水渍,再扶好躺下……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像是他平日里做惯了一样。 折腾了三四次之后,阿宛胃里空空再无可吐,有力无气地半躺在榻上,看着正在忙碌的王维,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句:“摩诘……摩诘,你真好……” 王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手上却没停,为她从小瓦罐中倒了一碗米汤,小心地端了过来:“还不能喝水,先抿几口米汤,养养脾胃。” 阿宛接过了碗,不由抬头望着王维,葡萄似的眼睛直盯着他,笑道:“摩诘……怎么感觉……你对付呕吐十分有经验似的……” 王维身形一顿,沉吟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后面有六个兄弟姐妹……我也常照顾我阿娘……”声音越说越轻。 阿宛本就有些头晕眼花,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她一愣:“……你阿娘经常吐吗?” 房间里一时静默,王维抿嘴不语,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反应了过来,脸一下红到了脖根,期期艾艾起来:“嗯……是啦……是是比较辛苦……” 他轻轻伸过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阿宛……” “嗯?”阿宛低着头不敢看王维的眼睛。 王维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自小,我就见阿娘几乎每年都为家中添丁……大人都说是喜事,可是我……我见阿娘不停地吐,腰酸得走不动路,脚肿得像馒头……还有生产时端出的那一盆盆血水……阿宛,我小时常做恶梦,梦到阿娘会因此死掉……” 阿宛第一次听王维说起这些事,不由想起蒲州那个小小院落,那个承载着崔夫人所有幸福与痛苦的地方,不禁叹气道:“阿乐的亲生阿娘,就是生孩子时难产死掉的……还有柳夫人,也是因为生产才落下了病根……” “我知道……”王维打断了她的话,踌躇了一阵,一双清亮如琉璃珠子般的漆黑眼仁中盛满了怜惜,轻轻道:“阿宛……我和你说这些,我是想说……我们不用急于早早成婚………我只要一直陪着你,就可以了……” 阿宛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泛了起来,她把脸埋在了王维的胸膛,嗔道:“谁说就要嫁给你了?!想得美!你还没过我阿爹那一关呢!” 长安,宋王府,西风楼内。 此时的李成器,正如常日一样,做他的闲散王爷。 自阿宛北上契丹之后,扈五娘因平时与阿宛较为亲厚,现在又继柳夫人之后做了西风楼的内管事,常被李成器唤来陪他聊天喝茶,弹琴听曲。今日,恰好她正在西风楼中弹着一首新作的曲子,就碰到有人送来了裴将军报平安的信。 去年柳夫人到了幽州之后,便将阿宛的身世告知了裴将军。年少时的他亦曾是千骑营中一员,深知当年李氏子弟在武周之时所受的磋磨,不由对李成器以及阿宛阿娘的遭遇叹嗟不已,颇为同情。但他亦深知现在圣上为人,只得当作不知,派裴家军一路以巡逻为名暗中保护,连这封书信,亦是暗夜送达。 李成器快快阅过了报平安的书信,兴奋地将书信一拍到桌上,连连道:“好!好!阿宛他们,就要平安回来了!” 第164章 怨恨 扈五娘笑吟吟地放下了琵琶,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我就说阿宛是个侠女!”说着,她倒是毫不扭捏地在他身旁坐下,偏头问道:“宋王殿下,信上还说了什么?” 一股幽幽的香味自她身上飘来,就着夜风扑进了他鼻子里。 他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扈五娘今日并未浓妆,只松松地挽着一个堕马髻,一身碧色织金锦的襦裙配上了绛红提花绡的披帛,说不出的慵懒妩媚。 李成器清了清嗓子:“萧郁可留在了契丹,他们几个救回了裴迪,与新可汗一道回长安,两国终于止戈,百姓终可安享太平了!” 扈五娘心中暗自叹服,莞尔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女!阿宛的胸襟与气魄,别说我们,就是寻常男子也比不上!” 李成器心中得意,嘴上仍谦逊道:“她这任性冲动、不拘小节的脾气,也亏得你,还有李龟年等人能容得下!” 扈五娘乍一听到李龟年的名字,有一瞬间的失神,尔后又强定下心情挤出笑意:“怎么会……阿宛心地纯良,性情爽直,能做她的朋友,是五娘……和龟年的福气!” 李成器微闭着眼,从眸底打量着她的神色,心下一动,试探道:“说到爽直,你和阿宛倒是颇为相投……当日你倒也是直言不讳,说心有所属,不为姬妾;现如今,你与你的那位心上人,可有成婚的打算?” 如同心上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扈五娘一时竟有些呼吸不过来,交握着放在膝头的手亦在微微颤动。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在彼时的西风楼已被李龟年击得粉碎,此时又像是被李成器的目光灼烧,如霜雪一般融化;她强忍着心头的悲愤,缓着声道:“宋王殿下说笑了……五娘一心醉心于乐技,如今又在这西风楼中管事,自得其乐,并不想嫁人……那日事有突然,胡言乱语,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李成器长叹一声,这大唐开明之风早已吹向女子深闺之中,上到玉真下到扈五娘,但凡能立身的女子,都曾表达过不想嫁人的意思,甚至包括阿宛。 扈五娘的回答,他倒也不甚意外,只深深地看着扈五娘低垂的眼眸,道:“人生苦短,你明白你所求何物便可!“ 扈五娘慢慢地点了点头,紧攥的双手中,长长的指甲已在手心掐出了血印。 曲江池畔,西风楼院内凉亭中。 正值傍晚,夏日风轻,水波轻漾,如遍撒碎金。 今日正值休业,熙熙攘攘的院里此时寂静得只闻风吹叶动的声音,李龟年坐在那日阿宛告别宴上的亭子里,石桌上摆着一瓶翡翠浓酒和几碟小菜,喝得半醉。 他醉眼惺忪,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持着竹萧,望着那天外歇斜阳,咿咿呀呀得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恍惚间,有一个身着碧色织金锦的身影,正袅袅婷婷地逆着光向着他走来,他愣在原地,痴痴地问:“……阿宛,阿宛,是你回来了吗?“ 那个身影一顿,几步迈近挥掌掠过,一把打落他手中的酒杯,青铜爵砸到地上青石板,发出“铿”一声清脆的金石声,碧绿的酒液泼了一地。 李龟年一下醒过了神,对上了扈五娘那双燃烧着十足爱意与恨意的眼睛。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你的阿宛,就快回来了!” 李龟年一愣:“当真?” 她一脸冷笑:“当真,十日后,她带着王维与裴迪一起回到长安。一个是她心中挚爱,一个是愿以命相交的知己……”她慢慢凑近他的脸,恶毒地笑道:“就不知你李龟年……在阿宛心中,是什么人?” 夜风一吹,再被扈五娘眼中的寒意一沁,李龟年的酒意早就烟消云散。 他缓缓起身,并不抬眼看向扈五娘,拂了拂衣襟,只慢条斯理道:“ 能在这世间路上同行一场,既是有缘人。” 他那无所谓的样子,却更激怒了扈五娘。 “有缘人?她心里,根本没有你!” 她似疯了一般喊道,用尽全力地向着石桌上一扫,酒壶与菜碟丁零郎当地落了一地,绿的酒液、赭的菜汁,将这汉白玉的石亭内泼洒得一片狼藉,再也不复纯净。 盛怒之下,她发鬓散乱,几缕青丝和着泪与汗粘在脸上,宛如白玉肌肤上的几道裂痕,凄美哀绝。她原本顾盼生辉的美眸此时满蓄着泪,充满绝望地盯李龟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摆,终于摒出了她深埋心中的一句:“那我呢……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李龟年心中微叹,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转身,认真地看着扈五娘,缓缓道:“五娘,你于我,是这西风楼中志同道合之人,于技于艺,我们可堪知已……” 扈五娘的心仿佛一根脆弱的琴弦,被人用手轻轻拈起,却不知下一秒会发出什么样的音,只怔怔地看着李龟年的嘴唇一开一合,听见他慢慢吐出了锥心之语:“但你我的缘份,也只在这西风楼……我对你,无半点男女间的非分之想,也请你收起这些妄念,日后相见时,也为彼此留些余地。” 她听到心底喀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扈五娘终于回过了神,绷住一张脸不让眼泪掉下来,嘴角扯着诡异的笑:“妄念?妄念??……哈哈哈……” 她状似疯魔,笑声渐渐响亮,自顾自在亭中转了个圈,回身看着李龟年,恶狠狠地道:“李龟年,为了你,我不愿为宋王的侍妾; 为了你,我来这西风楼昼夜不停地忙碌; 我满心满眼都是你,都是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现在告诉我说,这是妄念??” 她逼近一步,眼中闪烁着明灭的火焰,直到贴近李龟年的身前:“ 我是长得不如她美,还是琴技不如她?你说,我哪里比不上她??” 扈五娘见他仍不说话,愤怒的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浮出的是哀怨与凄绝。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哀求道:“她……她已经有很多人喜欢了……你喜欢一下我好不好?好不好?……“ 李龟年看着正在他怀里哀哀哭泣的扈五娘,僵住了身子,想抬手推开她,但夏日薄绢之下的温香软玉之躯,他的手竟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才好,急得他沁出了一丝薄汗。 扈五娘隔着那薄薄一层绢布觉察到了他的汗意,却以为是他亦情动身热,又羞又喜,闭上眼垫起脚尖向他吻去。温软的唇刚刚触到李龟年,他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其它,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扈五娘似站立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锥心的目光望着他,红着眼眶,咬紧了牙关,沙哑着嗓子喃喃道“……你…为什么 ……” 迎着她交织着错愕、悲愤与怨毒的眼神,李龟年放开了扶在她肩上的手,站直了身,眼中波澜不惊,一脸冷漠:“你我都有今生要度的劫,你的劫,我爱莫能助!” 话音刚落,他就着那残阳斜影一步步向外走去,只留下清冷的树影覆住了扈五娘委顿于地的身形。 远远地,扈五娘听到晚风中送来他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对不起。“ 但她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一双星眸燃着火,早已焚干了泪意。 第165章 认可 七日后,苍舶停靠在了潼关,一行人终于下了岸,换上车马去往长安。 在潼关码头迎接他们的,是鸿胪寺给事中米亦明,三十来岁年纪,面白无须,颇有些儒雅俊秀,和气精干,长袖善舞,将李丹达一行人哄得笑逐颜开。 阿宛与王维看着他身上那身熟悉的官袍,眼前浮现赵大人最后回首时的那微微一笑,不由心中大恸。阿宛怔了半晌,喃喃道:“铁打的朝堂流水的官……这朝堂只是圣上的朝堂,任谁都是一颗棋子罢了……”王维想起外爷崔日用,亦长长叹了一声。 此时,米亦明向着王维与阿宛走过来,堆着笑拱手道:“听契丹可汗所言,两位亦在此次和谈之中立了大功,但使团名册中未见二位,不知如何称呼?” 王维略略一滞,与阿宛交换了一下眼神,拱手道:“在下太原王氏,名维,字摩诘;此次前去契丹,皆因现契丹监国大人萧郁可原在长安西风楼中任职,恰与在下相识; 为助两国止战,免黎民受苦,小民斗胆与他同行,以献绵薄之力!”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着男装的阿宛:“这是在下的书僮 ,亦一路同行!” 米大人见二人无职无衔,当下便敛了笑意,略略点点头便走过了。 待走得远了,阿宛悄悄拉着王维的袖子,咬牙恨道:“还没到长安呢,就闻到朝堂上那股子势利的腐臭味了!“王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们这一趟,本就不图什么功与名,事了拂衣去就罢了,还少些麻烦!“ 自潼关去长安的路上,阿宛与王维二人被米大人塞进了一辆只有光秃秃木板的牛车内,一路颠簸得几乎骨架都要散开。 阿宛刚从晕船的难受劲中缓过来,又受这颠簸之苦,一路愤愤地骂着,龟兹话、契丹话全都用上了,王维忍俊不禁,笑着将她搂到了怀里,心甘情愿做她的垫子。 只是二人身上这夏日薄薄细绢,哪里遮得住怀中这具少女身躯的旖旎风情,几下一颠簸,王维便坐怀心乱,身动情热,再也掩不住,忙面红耳赤地将阿宛推得远远的,自己缩到了角落里团坐着,任阿宛再撒娇,都不肯再抱她一下。 浑然不知的阿宛更气,翻着白眼坐了一路。 就这样狼狈地过了两日,终于看到长安那巍峨的安化门城楼。 安化门外鼓乐喧天,歌舞升平,早早就有几个三品大员与岐王李范代表天家相迎契丹使团, 李丹达等人在一片欢呼声中,换了御赐的明黄车马,缓缓向四夷馆驶去。 阿宛与王维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悄悄地下了车,藏匿于两旁的众人之中。二人再度立于这长安大街宽阔平整的青石板上,恍如隔世。 还未等感慨完,有一侍卫悄悄靠近他们,拱手轻声道:“宋王殿下已备好了车马,邀二位去宋王府接风洗尘。“ 酒饱饭足后,阿宛坐在熟悉的西风楼上,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碗清茶,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李成器满眼宠溺,笑道:“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为解渴……你这喝法,实在糟蹋了爹爹这里的好茶!“ 阿宛偏头嗔道:“阿爹你好小气!女儿自边境挣了命回来,你竟和我计较几碗茶水!“ 李成器不住地摇头,指着阿宛对王维说:”摩诘,看来你这一路,真不容易!“ 王维还是第一次入宋王府面见宋王,又是与阿宛一起,虽看起来从容,心里却唯恐给未来的岳父大人留下什么坏印象,是以入府以来,一直颇为拘谨,少有谈笑。 李成器深知阿宛心意,特地嘱咐暗卫时时向他密报王维动向。这一路上,知他不但对阿宛呵护有加,且有礼有度,有勇有谋;今日再见,昔日那国子学中清瘦文弱的少年经了北地的风雨历练,更多了一份刚健与沉稳,心中天平早已经向他倾斜。因此,便主动与他谈笑,解了几分生疏。 王维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一阵狂喜自心底漫上来,溢到了他的眉梢眼角,轻道:“这一路,能得宋王殿下应允,以陪伴阿宛左右……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李成器佯怒,皱起了眉板着脸道:“还叫我宋王殿下吗?“ 王维略略踌躇一会,便起身向着他郑重地拱手道:“摩诘尚有热孝在身,只待一年期满,便携礼上门,正式向您提亲!“ 阿宛正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盛在冰碗中的葡萄,却听他们二人谈到了婚事,拿着葡萄的手一时停住:“哎哎……怎么……怎么没人问问我呀?“ 李成器与王维皆扭头看她,李成器笑道:“好!那我就问问你,你怎么想?“ 阿宛本只是凑趣,真被爹爹问到了,却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假装被一颗葡萄噎到,咳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反正,我愿意嫁!不过我们说好了,不管我是李宛,是公孙宛,还是只是阿宛,他都得娶!不得反悔!“ 王维亦点头笑道:“不管你姓什么,反正,我娶的就是你阿宛!“ 李成器看着他,仍板着脸:“阿宛的身世崎岖,圣上金口已开,乐籍一事怕是难有转寰,我虽是她阿爹,却过不了明面,更是个闲散王爷不问朝政……你出身太原世家,家门清贵,可明白此中关节?“ 王维淡淡一笑:“所谓士族清贵,门阀贵胄,不过是乱世中据势为王之风,如今太平盛世,广纳四海,有志有才者,必当不被这门第所拘,自有一片天地!“ 此番言语一出,李成器惊喜不已,几乎要击节赞叹! 他自幼听高祖及父亲谈论起自晋朝以来的五姓七宗,原是留存教化风骨,经历乱世之后倒成了戕害寒门百姓之毒瘤;士族之间姻亲之所以拘泥于姓氏门第,更是为了合纵联横,朝堂制衡之术。若不破此制,吏治不行,法令不畅,人才不继。 李成器没想到的是,王维年方十七,身处门第之中,就能跳出这士族窠臼,看到于国于民的大略!这样的胸襟气度,实在难得! 李成器欣喜之余,仍存一丝清醒,敛着笑意问道:“婚姻大事,你家长辈可知情?” 王维想起在莫忘斋中的种种,心中坦然,不慌不忙道:“我已与范阳卢氏正式退婚,母亲深知阿宛心性,亦知我心之所向,早已应允了我与阿宛的婚事!” 王维与卢氏退婚的种种曲折缘由,李成器心如明镜,亦对王维的人品多了一份认可,终于放下了架子,笑容可掬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家小儿,算你对阿宛有情有义!我这个爱闯祸的女儿,之后,便托付予你了!” 阿宛正笑吟吟地看着这未来的翁婿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听到李成器此言,便不满地嘟囔道:“阿爹,你教训他就算了,怎么又编排上我了?” 李成器哈哈一笑,背着手踱回到坐席上,心满意足地自己斟了一碗茶,抿了一口,“这叫编排?这半年来,阿爹为你日夜悬心,就盼着早早卸了这个包袱,好让别人操心去!” 第166章 藏匿 王维突然想起在船上和阿宛说的那一番话,心中挣扎了一会,还是再度起身拱手道:“殿下,当日曾与家母约定,须得考取功名之后,方能迎娶阿宛入门……今年春闱之时 ,虽因讳名而落选,但已对科举三课了然于胸……三年之中,摩诘自当手不释卷,再求春闱一搏!” 李成器眸底闪过一丝不悦,面色登时沉了下来:“噢?令堂倒是对你,颇为严苛呀……这科举榜下,久考不中两鬓斑白者甚众,岂不是要误了阿宛韶华?” 王维听出了弦外之意,忙解释道:“并非家母所求,是摩诘自请之言!还请殿下再信摩诘一次,必悬梁刺股,以求金榜题名!” 阿宛此时亦帮腔道:“爹爹,你还不相信摩诘的才华吗?这一次要不是……哼,哪有那个杜绾什么事!” 李成器所顾虑的,不是什么功名,而是担心其母严苛,怕阿宛嫁过去后过于约束,日子不好过; 他见阿宛仍是这懵懵懂懂的样子,心中暗叹,晚些出嫁,或许对她倒真不是坏事。想到这里,他拂了拂袖子,瞪了一眼阿宛道:“女孩子家,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矜持!也亏得是摩诘,要是别人……哼哼……” 阿宛索性起身,一把牵住了王维的胳膊,与他并肩站在李成器面前,坦然道:“爹爹,你祝福我,女儿终于找到了一心想要嫁的人!” 最初那一瞬的羞涩消失后,王维亦轻轻握住了阿宛的手,坦荡荡地看向李成器的眼睛。 李成器望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对璧人,心绪早已飞扬到了他与艾娜初见时的样子,同样是一个热情如火一个静谧似月的两人,在命运的翻云覆雨中相遇、相知、相守又不得不含恨分别。 这样的悲剧,绝不能在他们二人身上重演! 他走上前,郑重地将二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轻声道:“爹爹我,愿你们不为这凡尘所拘,称心畅快,相守一生!” 滴漏声声,一更鼓过。 王维按礼告了别,驱车前去他在道政坊青瓦小院。 净夜中高悬一轮缺月,阿宛斜坐窗前,凝神托腮听着他的马车踏踏声渐渐远去。 李成器在一旁看着这小女儿姿态, 轻叹一声:“阿宛,前几日,派去巴州迎回二叔一家人骨骸的使团,回到长安了。你可还记得公孙娘?” 阿宛回过神,瞪大了眼睛急切道:“当然记得!她临行前告诉我,说要去巴州嫁给一个故人,说他已经等了她十五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背手站在窗前,望着那一弯清辉,喃喃道:“这世间,多的是痴儿女呀!” 原来,公孙娘当年在教坊为乐女时,与当时的李贤之子李光顺情投意合。 彼时太子李贤因谋逆被圈禁,李光顺为庶出子,囚于冷宫中倍受摧残,隔墙教坊中的公孙娘常设法救助。李光顺和她于月下撮土为香写下婚书,立誓若有出宫一日,定助她脱籍聘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谁料,他出宫之日,就是流放巴州之时。 二人远隔千山,就算公孙娘几年后得知李光顺已经在流放巴州时暴病而亡,但她仍牢记当年誓约,一生以脱籍成婚为念。此次以礼官身份迎回了李光顺的遗骸后,公孙娘便拿出当年二人所拟婚书向大理寺请愿,愿以身嫁与牌位,从此寡居,为他守节一世。 阿宛怔怔半晌,良久才道:“公孙娘,竟痴情如此!我当年助她脱籍……虽……虽有代价,却也是成全了她的一世心愿,真好!“ 李成器猛地一转身,声音是少有的严厉:“阿宛,你糊涂!你可知,公孙娘就算脱籍,就算有当年的婚书,就算只是嫁与牌位,也不被允许呀!” “不被允许?” “她在大理寺门口跪了一夜,也没能打动圣上的心!说一千道一万,就算已脱籍,她仍是乐户所生,没有资格嫁给皇族子弟为妻!“ 阿宛呆坐于榻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生气,只喃喃问道:“那公孙娘……她怎么办?” 李成器长叹一声,坐回了榻上:“前日,二叔以亲王身份陪葬乾陵,其余家人亦合葬于此,我身为执礼官,暗中让公孙娘以长媳身份拜于墓前,也算给她一点宽慰……” 阿宛眸中恨意渐生,似笑非笑地在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咬着牙道:“好个圣上……惯会嗟磨至亲骨肉!你和阿娘是如此,如今公孙娘亦是如此!” 李成器并不接话,他沉吟一会,轻道:“你曾说,想要归宗寻回李姓……前日祭礼时,我曾想借着圣上顾念同宗之心,开口向圣上启禀,没想到当日公孙娘一事惹了圣上大怒。你和她又颇有渊源,只怕那时一开口,便绝了你的后路……只能之后慢慢寻机会了……” 阿宛想到远在契丹被圣上弃如敝履的永乐公主,不由一声冷笑:“原来我是担心,我的乐户身份会耽误了摩诘的前程,现如今看来,我若成了宗室女,怕是头一个要被送去外邦当礼物!绝等不到与摩诘成婚那一日!” 李成器点头:“契丹、突厥、吐蕃……都上表要和亲,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安心当你的阿宛更好些!我看摩诘这孩子,也不会因你的身份而薄待于你……” 第二日一早,阿宛便驱车去了朝思夜想的西风楼。 她兴冲冲地下了马车,却见门庭冷落,并无人在门口相迎,殿内更是悄无声息,全无之前排练时的丝竹管乐踏歌之声。阿宛只当柳夫人走了之后,扈五娘管束不力,想着待见了面要好好取笑一下她,一面直奔李龟年楼上的议室而去。 刚推开门,却见里面除了李龟年,还坐着娜莉亚等几个部首管事,正愁眉苦脸地相对而坐。 众人听推门声,扭头见是阿宛,这才一扫这颓废气息,娜莉亚更是冲上来抱住了她不停吻她的脸,其它人亦围了上来嘘寒问暖, 拉着她的手看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李龟年坐在榻上,只笑眯眯地看着阿宛久违的笑魇。 寒暄半日,阿宛忍不住道:“刚才见大家愁眉苦脸的 ,可是碰上什么难事?” 众人不语,面面相觑。 阿宛又问:“怎么不见扈五娘呢?” 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李龟年。 他一时被大家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咳嗽了几声,起身挥挥手道:“大家也都见过阿宛了,让我阿宛单独说两句!”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众人皆赶出了门外。 娜莉亚出去之前,向阿宛挤了挤眼睛,轻道:“快,骂醒他!” 阿宛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见众人都走了,便呯地一声关上了门,转身冲着李龟年怒道:“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第167章 辜负 李龟年垂着的眼眸抬了起来,唇线抿直,递给了阿宛一封信,声若平波:“她留下的。“ 阿宛急急地展信一看,却是扈五娘留给李龟年的信。 她在信中坦言,若缘法不可强求,便挥刀断水,缘尽于心 ,但终究做不到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相处,从此绝迹于西风楼,永不再见。 一张薄薄的雪涛纸上,墨迹轻颤,泪痕犹在,可见她写这封信时有多少哀哀欲绝。 李龟年幽幽地开了口:“……今日一早,放在我房门口的地上……还有所有西风楼的帐薄、钥匙、曲谱……“ 阿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此时堆在他案几上的一堆物件,目光又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轻叹道:“你……又伤了她的心? 李龟年神情淡然,毫无异样:“她问什么,我答什么,从未欺瞒过她!” 阿宛哑口无言。 她曾以为李龟年是不懂情爱,才不明白扈五娘的心;后来才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在乎。就算不在场,她也能想象他与她的对话,对素来骄傲的扈五娘来说,能有多残忍,多摧人心肝。 阿宛摇头叹道:“有时候……女人宁可男人骗她……你却连骗都不肯骗……”她拧着眉,声音里隐隐带了怒气:“你实在是没有心肝!谁都看得到,她对你那么好!“ 李龟年目光一震,尔后长眉轻轻一挑,讥笑道:“若旁人说我无心倒也罢了,阿宛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和情郎一起去救蓝颜知已,便是懂得情爱了?” 阿宛咬了咬唇,道:“我是不懂,可我在慢慢学!我从不辜负别人的真心!” 李龟年眼底的讥笑更重,似又添了一层无法明言的痛楚,凝视着阿宛片刻,又挪开了视线,声若冰霜:“阿宛,辜负和被辜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要过问,也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说着,他拂了拂袖子转身坐到了榻上曲起腿架着,一身宝蓝圆领袍胡乱系着扣子,衣摆大半倾泻于地,一副吊尔郎当的样子,眼底却掠过了几许风吹云散的寂寥。 阿宛被他话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意戳中了心事,又兼昨日公孙娘的际遇,今日再看这扈五娘泪痕点点的信札,原来雀跃的心情一下沉入低谷,再无心斗嘴,闷闷地坐在了案几前,一点点地收拾起扈五娘留下的物件。 半晌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李龟年终是软了下来,陪笑道:“阿宛,你……们能平安回来,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果然是翱翔于天际的鹰!“ 阿宛面色淡淡:“尽人事,听天命,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李龟年一滞,复又哈哈大笑:“对,无愧于心!“ 阿宛抱着那堆钥匙和帐薄站起身,扬着头挺直了腰杆向外走去:“我自会再留意其它的管事人选。今日大家休沐一日,明日,一切照旧!“ 阿宛深知这偌大一个西风楼,还有学堂、译馆以及日常设在东西二市中的粥棚、医馆的支出,人员调配、账目管理、细碎庶务,当日有她和柳夫人、扈五娘和朵哈几人分工协作,绝不是她一人能撑得起来的;李龟年只醉心技艺,不通俗务,这些时日又常被圣上叫着去宫里研演新曲,一呆就是数日,也指望不上;眼下,只有一边先撑着运作起来,一边再寻合适的掌事了。 她抱着帐薄回到了梨园小院中,刚刚推开院门,却看见庭中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持着条帚,细细地打扫着那庭中的落叶。 谢阿蛮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去,喜得把条帚一扔,直直地扑到了阿宛的怀里,仰头唤道:“阿宛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扑进怀里的她,明显比离别前又长高了一些,一张精致的小脸脱了稚气,显出明媚的底色来。 这是阿宛今日第二次被抱着,先是娜莉亚,后是谢阿蛮。 她心中轻叹,这个世上真的不能没有这些美好的女子们呀,天然就懂得如何爱人。 阿宛被李龟年的冷漠伤到的心,终于慢慢回复了原来的柔软。 她轻轻捏了捏谢阿蛮的小脸:“几个月不见,小脸都瘦啦,不好捏了!“ 谢阿蛮得意地一扬头:“才不是呢!公孙娘说了,我这是抽条了!很快,我就要阿宛姐姐一样高,变成一个绝世大美人了!“ 有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过阿宛的脑海。公孙娘!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管事人选了! 西风楼成立之初,若不是她早早出发去了巴州,怕是已经被阿宛拉到西风楼入了伙!近日一直沉浸于她这些年的际遇之中,还未曾往这方面想过,可这机缘巧合,一切竟如同是注定的一样! 阿宛几乎一下跳了起来:“阿蛮,你已经见过公孙娘了?她现在何处?“ 谢阿蛮点点头:“公孙娘就住在广德坊的一个小宅子里,精致倒是精致,就是安静得有些吓人,一进门就是灵位……“ 阿宛恻然,心底悠悠生出凉意,只慢慢道:“心安之处便是家……“ 谢阿蛮年纪早小,却也听懂这话里行间的意味,点头笑了笑:“是呀,公孙娘现在说话都是笑笑的,再也不骂人了! “ 阿宛摸了摸了她的双丫髻,望着六月长安湛蓝的天空,轻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有一个让自己心安的地方……” 夏日午时的烈阳如碎金,铺在庭中白石子上,折射出明晃晃的光箭;微风似连叶子也吹不动,只送来一阵阵蝉鸣,更添了一份心乱。 阿宛草草用过了午饭,本想小憩一会,却在廊下的竹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安定。 天气酷热,她一头蓬松的长发只用银底烧蓝簪子松松地挽在脑后,水蓝软烟罗的襦裙挽到了膝盖上,露了一截精巧如玉琢的小腿与脚踝。 她心中烦闷,只回长安几日,一堆事,好的坏的,扑面而来。 西风楼自上元开业之后,新戏未上,柳夫人、扈五娘已辞别,楼里众人难免生了怠懒, 刚才粗粗翻了一下帐薄,这一月竟亏空了数千贯的开销; 因着公孙娘的事,更为了躲过和亲,归宗的心思也歇了下来,自己仍要在这流言中安分地做宋王殿下不入流的“外室“; 契丹李丹达到了长安,册封仪式未办;霍达尔一事悬而未决; 赵大人的血衣,还未上呈圣上,怎么也要为他挣一个身后哀荣…… 这千头万绪,在阿宛脑中左冲右撞,一时间只觉得脑壳疼。她索性坐直了身,手上执着一把湘竹柄的花鸟纨扇不停地扇动,扇面上的鸟都要飞起来似的。 第168章 相见 正在这里,院门轻轻地咿呀一声被推开,是王维。 他一身月白色的广绫宽袖长袍,如春山迎风,爽朗清举,一路走来,一院的濡热似都被他走路时卷起的袖风吹走,唯留一室清凉。 阿宛抬眼望着他,眉眼弯弯,痴痴地说:“摩诘……你真好看!“ 王维有些恍神,仿佛又见到了当年在克孜尔山谷中遇见的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 ,笑眯眯地对劫后余生的少年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样的她,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热烈与真诚。从此,便摄住了他一生的心魂。 王维在她身边坐定,余光瞥见她白皙的小腿,脸微微一红,便把眼光挪开,道:“我刚从隔壁的四夷馆出来,李丹达招我去,聊了一些译书的事……对了,昨日李丹达面见了圣上,说是三日后要行受封礼了。“ 不急不缓的凉风和话语,慰平了阿宛心中的烦躁,她笑道:“看出来了,李丹达可是真喜欢你呀,动不动就叫你去聊天……“她眼珠一转,扔了纨扇,一手捏住了王维的脸直盯着他:”还好李丹达的女儿最大的才8岁,不然……哼哼……“ 王维轻轻挡住她的手,皱眉忍笑道:”哎哎,轻一点,别害我破相了……“ 阿宛倒是更用力了:“要是破了相……我就勉为其难先收了你!“ 王维轻轻用手一别,将她的手拧到了背后,见她还不老实,一个恶狠狠的吻便覆上了阿宛的丹唇,几乎要将她吻得窒息,只能无力地顺从他,沉溺在这个充满力量的吻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维舍舍不恋地放开了她。 阿宛气息紊乱,微微出了汗,褪去了方才的潮红,倒更显出肌底的白,如从泉水里捞出来的一块和阗软玉,泠泠泛着水光。 他用手帮她掠了掠散乱的发丝,嘴角却挂着一丝坏笑:“以后不要再轻易说收不收我的话了……我试过了,做不了柳下惠。“ 阿宛又羞又气地瞪了王维一眼,扯起裙子盖住了腿,默默地挪远了一些。 王维只当不觉,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关于赵大人,我特地请李丹达帮忙,向礼部呈报了他舍生取义的壮举……断不让他白白牺牲!“ 阿宛拍拍胸口:“今天还在想赵大人的事……他本是为了两国和谈而赴死,若契丹可汗开了口,想必圣上的嘉许会更隆重些!太好了!“ 她跪在廊上,双手合十向天,喃喃道:”赵大人,您在天之灵,可得告慰了!“ 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阿宛顿觉轻松了许多,笑道:“那三日后的受封礼,你能带上我吗?“ 王维哈哈一笑:“这是自然,你是我的书童呀!“ 阿宛白他一眼,又道:“霍达尔的事呢?李丹达有没有说要如何打算?“ 他沉吟一会,摇头道:“我有提起话头,他并不接话,想必有些顾虑……毕竟,这算是大唐内政,他也不好牵涉过多。最稳妥的,就是等裴将军和裴迪到了长安,再处置此事。“ 她亦点了点头,心里想得正是裴迪最好快点回来。 王维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似看穿了她心思似的,心底涌出一丝酸涩,却强笑道:“想必裴迪他们,也很快就回长安了。“ 阿宛心虚似地慌忙点头,补道:“柳夫人的身体……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二人坐在廊下,仰头望着这夏日湛蓝的晴空,庭院静谧,他们却各自想着心事,脑中乱轰轰地嘈杂交响着无数声音。 良久,阿宛扭头对王维说:“摩诘,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傍晚时光,暑热消散,长安的街市上行人渐密,市声鼎沸。 阿宛的马车便停在了闹市中的一进小院门口,她与王维并肩而立,轻轻扣响了木色大门的莲花铜环。 一个刚刚中角的青衫小童打开了半扇门,探出头,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问道:“你们是谁?是找我阿娘吗?“ 阿宛略略一惊,但看着他粉团似的脸,不由脸上堆上了笑:“我是阿宛……“ 话音未落,另外半扇门也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子,一身本白花素绫褂子,素着一张脸,眉目含笑,颊上浅浅的酒窝里亦盛着笑意:”阿宛,好久不见!“ 阿宛喜得提高了声:“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心中的欢喜无处宣泄,她再也不矜持,一头扑到了公孙娘的怀里抱着她:”可算见到你了!“ 这样热切的拥抱,仿佛有种魔力,让二人可以穿越无数时空,回到当初最亲密的那段时光。 公孙娘感受着阿宛的真诚,原有的那一点点陌生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她亦用力回抱了一下阿宛,才放开了手,偏着头上下打量着阿宛,啧啧道:“ 阿宛,你现在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这长安的少年们,可不是要为你打破了头?!“ 阿宛还没来得及谦虚一下,那个小童鸦奴便拉住了阿宛的裙摆,仰着头咧嘴笑道:“ 这个姐姐,长得像我在庙里看到的观音!“ 都说童言无忌,这下阿宛也不想谦虚了,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头:“是是是,观音菩萨保佑你岁岁康健,日日平安!“ 那小童更得意了,张着手便要阿宛抱,往她身上攀去。 公孙娘忙不迭地向后院喊道:“ 石嬷嬷,带鸦奴去街市场上逛一会!“一个布衣圆脸的妇人高声应着从后院赶来,上前抱着小郎君唱了喏,转身向门外的长街走去。 这时,公孙娘这才看到阿宛身后站着一个皎皎如玉的清俊少年,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双眼睛如寒潭中的琉璃珠子,饶是公孙娘这样见多了妖童美妇的人,也略怔了一下,轻轻扯了扯阿宛的衣袖,眼神看向了王维:”这位是?“ 阿宛脸微微一红,垂着头道:“这位是……太原王氏的王维,你叫他摩诘就好了……“ 王维落落大方地向公孙娘拱手行了大礼:“摩诘拜见公孙娘子!” 公孙娘斜眼看着二人的形状,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连忙笑着将二人迎进了小院里。 小院雅致轩丽,一木一石都显得舒适妥帖,像极了公孙娘爽利的性格,唯有这墙外的街市声一波波地涌进来,略有些喧嚣。二进的小院中,前厅正中摆着一个檀香木的牌位,上书:“吾夫 陇西李氏 光顺之位 “。 阿宛握住了公孙娘的手:“这……便是你那位故人?“ 公孙娘点点头,脸上浮出了淡然的笑意:“便是他了……不论生死,就是他……“ 第169章 盖章 阿宛握紧了她的手,极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阿姐,论理,我应该叫你一声婶婶……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与宋王的关系吗?其实,他是我的身生父亲……” 阿宛三言二语道明了她阿娘与宋王的际遇,叹道:“如今我和阿爹虽已相认,但我还是愿意做阿宛,而不是李宛儿……这个姓氏太沉重,背负了太多的不得已……就如同你与他之间,他身上背负的这个李姓,只给他,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屈辱……” 公孙娘握着她的手轻颤,浓长的眼睫早被眼泪浸湿,眼眸中翻滚着惊喜、了然、无奈,还有对这无常命运的嘲讽。 平静之后,她拿起案上的长香燃起,敬在那牌位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檀郎,你的那个风流堂弟,当年日子也不比你好过多少,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吓得抛了那李姓,宁可做个江湖人!你说,我们当年若也有这机会,多好!” 阿宛被她这一句逗笑了,收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亦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在他灵前拜倒:“族叔在上,阿宛今日敬拜,愿你在天之灵看护着阿姐,在奈何桥上等着她,来世一起牵手,做一对快快活活的小夫妻!” 公孙娘笑着啐了她一口,眼眶却又红了。 还未等阿宛回头招呼,王维亦燃香敬上:“ 莒王殿下在上,小民摩诘跪拜!愿您推己及人,护佑这世间有情之人,免受流离苦、爱分别!” 公孙娘喃喃道:“流离苦、爱分别……流离苦、爱分别……” 她再忍不住,泪珠扑簌地顺着面颊滚落,一滴滴淌在素绫上,银线绣着的一朵曼陀罗花在打湿了的布底晕现了出来,宛如佛谕。 公孙娘看着眼前阿宛与王维一同跪拜的身影,这一刻真是千愁百感交织于心底,如云海般无声地翻涌着,最终被风吹开,云破日出。 她抬手擦去眼泪,绽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颜,拉起了二人坐在榻上:“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们呀,怜取眼前人!” 阿宛还没说什么,王维一个劲地点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公孙娘抿着嘴忍住了笑,一边上手为他们二人斟上了茶水,一边问阿宛道:“这位王家郎君,之前我倒是从未听你说过……“ 阿宛一想,还真是。重阳宴之后公孙娘便去了巴州,而她与王维,是落雪后才和好的,之前种种,自然她是不知的。 阿宛斜睨了一眼王维,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时……正和他在赌气呢!” 王维没笑,淡淡地道:“还好婚约已经定了。” 公孙娘这次没掌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位王家郎君,真是个妙人!”她又回身取笑阿宛道:“当时初见时,我就说,这个梨园里谁都有秘密……果真是如此!” 阿宛微窘,王维却起身敛衽向着公孙娘行了一个大礼:“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在曹府危难之际救阿宛于水火,摩诘在此谢过了!” 公孙娘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掩嘴笑道:“看王家郎君这架势,若当年我不救下阿宛,怕是你要从此抱憾一生了!” 阿宛羞红了脸,心中只觉得奇怪,王维今日这架势真如开屏孔雀一般,恨不得把“阿宛是我的”这几字刻在了脑门上,唯恐天下不知。 突地,她想起晌午时他聊到裴迪的那种酸涩表情,难道是他想要在裴迪再次回到长安之前,在所有人面前给自己盖上他王维的印? 真幼稚! 阿宛恍然大悟,看向王维的眼神也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正在这时,院门呯地一声被推开,门外鼎沸的人声与鸦奴那欢快的脚步声一起传来。他迈着短胖的小腿哒哒哒地跑过来,努力想要攀上公孙娘的椅子,举着手中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叫道:“阿娘吃!可甜啦!”公孙娘与他玩耍了一阵,石嬷嬷又上前把他抱走去后院洗手更衣去了。 这个小人儿也真妙,小小的个子,却能抵得过千万个锣鼓一样的喧闹,他在的地方空气都沸腾了,他一走,厅里就觉得安静得出奇。 公孙娘瞥见阿宛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向后院的方向,说:“鸦奴,是从巴州到长安的路上,我收养的一个孤儿……院子热闹些,他也会开心些!” 她望着堂中高几上伫立的牌位,脸上浮出温柔的爱意:“他……十岁起就被拘于冷宫那样的僻静阴冷处,偏偏就喜欢热闹,喜欢人声鼎沸的地方……所以,才会偷偷跑去我们教司坊,认识了我……“她环顾了一下这个院子,自嘲道:”置这这个院子时,人人都道这里吵闹,但我知道,他肯定会喜欢这里!” 阿宛与王维互看了一眼,一时竟说不出话。 情到深处,反似无情;这刻骨情谊,早就渗进了公孙娘的朝朝暮暮,偏得她又如此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听得他们更觉动魄惊心。 阿宛定了定神,斟酌着问道:“阿姐……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公孙娘淡淡一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相夫是没机会了,教子有的是大把的时间!” 阿宛攥紧了手,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阿姐,你可知道西风楼?” 公孙娘点点头:“自然,即使身处巴州,都知这处长安第一歌舞场,连圣上都亲临过。”她眨了眨眼,“难道,和你有关系?” 阿宛眼底泛起一丝藏不住的得意:“正是!我就是西风楼真正的主人!” 看着公孙娘满脸诧异之色,阿宛长话短说,将西风楼的缘起道来,滔滔不绝:“现在楼里已有近百位西域乐工,每十日休沐一次,仍一席难求!所得绢金,又在东西二市中设了的粥棚与医馆,救助那些无依无靠的外强流民。” 公孙娘从最初的错愕中镇定过来,拉着阿宛的手不住赞叹:“阿宛呀阿宛,当初救你之时,便觉得你是能干大事的人,只是没想到……竟有如此胸襟,如此才干!” 她突想起一事,拧起了眉头:“但……道来途说里,都说李龟年是西风楼的楼主……”她眼里腾地升起了戾气:“ 是不是这小子使诈,诓了你?” 第170章 自守 阿宛莞尔一笑,旋即又正色道:“这个楼主,是我求着李龟年当的!” 她细细说了当时与李成器的种种讨论,叹道:“如今圣上……你也是见识过的,有雷厉风行的一面,更有阴郁多疑的一面……我阿爹,是这世上唯一威胁过他帝位的人,怎能不处处小心! 于我而言,名利为虚,功德为实,只要能把事办成了就好!“ 一阵寒意自公孙娘的脊背后窜起,一如前日她跪在大理寺门口时心中升腾起的冰冷。她冷笑一声:“这个圣上,只怕颇有其高祖的遗风,好的也像,坏的也像!“ 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要驱走那些不快的回忆,又低眸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其中要害,不禁赞道,” 你让李龟年当楼主,倒也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阿宛心下得意,献宝似的指着王维笑道:“除了李龟年,他也被我拖来入伙,西风书院,西风译馆都是他一手所创,前几月在契丹,他还将西风书院的开蒙教材译成了契丹文送到了上京的学堂之中!” 公孙娘看看她,又看看王维,眸底闪过几分思量之色,眉眼弯弯地笑道:“那么,阿宛,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阿宛一拍大腿,笑道:”我就喜欢和阿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她一下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伏身靠近了公孙娘,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阿姐,长安米贵,居不易,你如今又带着小郎君,将来还要为他置地建宅娶媳妇,生个十个八个的才热闹!我素知你这一身歌舞绝艺与运筹帷幄的本事,若是愿到西风楼当大管事,阿宛我可俸上每月三千贯,月终盘完帐所剩绢金再分你二成,你好我好大家好!你看怎么样?“ 阿宛这市侩相,把公孙娘看得一愣一愣,微蹙眉头:“我说阿宛,你是和谁学得这讨价还价的模样?” 王维却在一旁偷笑。不用说,自是跟着萧郁可这一路扮皮草商,演上瘾了。 阿宛悻悻地收起了那架势,嘟囔道:“阿姐,我问你话呢……” 公孙娘板起了脸:“这月俸确是十分丰厚,可之前的人为什么要跑了呢?难道得罪了什么权贵?或是有什么难啃的骨头?” 提到这个,阿宛就气不打一处来:“都不是!最初是柳夫人帮我撑着这场面,可毕竟人家有相公,强留不得; 扈五娘……对!就是之前梨园的扈五娘,她不愿做我阿爹的姬妾,来西风楼管事本是合适不过……可是……可是……” 阿宛踌躇半晌,这其中缘由还真不好直说,只得半遮半掩道:“她与李龟年现下水火不容,是断不能再在一起共事了……若由我一力独撑,这若大的盘口,必然是顾头不顾尾,破绽百出……” 公孙娘如此玲珑心肝人,又都与他们二人相识,略略一想便猜出了个大概。 她看着阿宛那张灼若芙蕖的明艳脸庞,偏偏又那么美而不自知,从不摆出骄娇神色, 怕是没有几个男人能在朝夕相处之后不被她的热烈与鲜活而迷倒,李龟年自是逃不过,还有当年那个裴小将军,更有今日这位深情款款的王家郎君。 她拉回了思绪,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扈五娘……到底年轻,又素来心高气傲的……” 阿宛见她果然明白了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开心得直点头。 公孙娘斜睨着王维,见他并未深思,便及时止住了话题,转头直视着阿宛,眼神坚毅,嘴角却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我公孙娘这三十年游走在大内之中,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地伺候圣上,以为此生唯一芥微之愿总能被圣上应允,却终成一场空!既然如此,那前三十年,不如就此揭过,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说话间,她慢慢立起了身,腰身笔挺,仪态万千地向阿宛微微揖了揖身:“既蒙相邀,公孙娘我必不辞,愿为西风再盛,献上绵薄之力!“ 话语虽轻,却似重槌一下下敲击在阿宛心上,喜得她直跳了起来。 她知道,这一刻,公孙娘才算真正回来了! 离了公孙娘的小院,阿宛坐在马车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软瘫着靠在了王维的肩膀上。 自回到长安,她绷紧了弦应付层出不穷的事端,食不知味,眠不安寝,此刻才算轻松了下来,低垂着眼眸,伴着马车有节奏的晃动,小睡了过去。 王维直着腰身,板正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吵醒了阿宛。 她正睡得香甜,半个人软软地伏在王维的臂膀上,夏日薄薄绢衣下酥胸微颤; 发髻上几缕散乱的发丝也不老实,轻轻地挠刮着他的脸颊,身上的少女馨香若有似无地融进他的鼻息,不停撩拨着他。王维此时身子僵直,涨红了脸,白皙肌肤下隐约可见血脉喷张。 他心中暗暗叫苦,今日对阿宛的警告,她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饶是他如此定力,日日与阿宛这样厮磨相守,倒像日日受着酷刑!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国子监时,年长的同窗们常去平康坊中寻花问柳,讨论起花丛中事来个个眉飞色舞,不时有那一鳞半爪的言辞落进他耳朵里,也足够让他脸红心跳半日; 更有晁衡这个好事之徒,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卷锦册,硬塞给了王维,挤眉弄眼地让他于无人处好好研习。他打开翻了几页,慌得立马塞到了书柜的最下层。 夜深无人时,他倒真想过,反正二人心意相通,又已得了长辈应允,早晚而已,如何都不算太过越矩。只不过,阿娘身怀六甲与生产时的痛苦与血腥,仍历历在目,是王维幼时心中抹不去的阴影。他不愿,亦不敢让阿宛早早受这些磨难…… 王维正心烦意乱,马车的车轮碾到了街上的碎石,狠狠颠簸了一下,怀中的阿宛“嘤咛”一声醒转了过来,软软地伸了个懒腰,半边身子离了已经浑身滚烫的王维。 王维忙拂了拂粘了阿宛香气的半边衣袖,整了整衣襟,哑着声道:“醒了?“ 阿宛娇憨地揉了揉眼睛,甜甜笑道:“摩诘,在你怀里,我睡得好踏实! “少女刚刚睡醒的粉白脸庞,肌肤像极了剔透的玉,正微微仰头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澄澈,是不语亦动人的娇俏。 王维紧了紧牙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路的兵荒马乱,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由气得闷哼了一声。 第171章 法事 阿宛浑然不觉,又掀开了车帘向外望去:“还没到西风楼呀?“ 她小睡之后精神百倍,只想着快快去西风楼里和众人商议公孙娘来了之后的分工,以及新戏的事,译馆也还要再寻些通晓多国语言的人,千头万绪,恨不得现在飞身过去。 王维清了清嗓子,问道:“我刚才便想问……扈五娘和李龟年,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宛不由叹了声气:”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只不过之前没挑明,这次李龟年把她伤得够呛,留下一封信,说从此绝迹西风楼了……“ 王维一愣:“竟到这个地步了?“ 阿宛点头道:“可不是……信上全是泪痕,确是伤透了心……“想到这里,她便拧起了眉毛骂道:”阿诺这人!太不解风情了!一点余地都不留!“ 别人许是不知,但阿宛太明白扈五娘为李龟年做出的牺牲了,当面拒了长安第一风雅的宋王殿下,更放着王府里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甘愿到西风楼来做管事,只为能与李龟年朝夕相处。 李龟年这二十好几的年纪,又是圣上钦点的梨园乐首,却如入定老僧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未听他和任何女子有过瓜葛。扈五娘这样的深情,阿宛这外人看了都觉得动容,偏偏他如木胎泥塑般毫不动心, 怕是这次,还说了不少狠话! 她想起一事,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维:“你和卢家小姐退婚,倒是真君子风范,自伤不说,也给别人留足了脸面……我还听闻,那卢家大小姐听说父亲退了婚,竟不肯再嫁,要绞了头发去出家,可有此事?“ 王维心头一跳,眼底如一片深夜静雪,明亮却又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凉意,若无其事地笑道:“由此可见,还是不要留余地的好,伤透了心才能断舍离,重新开始,对不对?“ 阿宛一时噎住,张嘴了半日,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这句淡淡的话里寒意盛起,竟让她有了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不良预感。 她忙拼命将这念头压下去,垂眸一声长叹:“可阿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扈五娘……“ 王维看向阿宛的目光越来越深沉,末了,他轻问:”你当真不知为什么吗?“ 阿宛猛地抬起了头,微一扬眉,目带思索,面上却仍是一片恍惚的表情。 他立刻后悔让阿宛往这里去多想,忙岔开了话题道:“若有一天,你知道还有别的女子钟意我,千方百计想要嫁给我,你会怎么办?“ 阿宛的思绪顿时被这个话题吸引住,她眼珠转了一圈,笑嘻嘻地拉住了王维的胳膊轻晃:“我自然是开心的!“ ”开心?“王维气得差点要在马车里站起来。 阿宛眨了眨眼:“说明我眼光好呀!若你一直没人来和我抢,反倒说明你不怎么样呢! “ 王维哭笑不得:“那你怎么和她们抢?用青冥剑吗?“ “我?“阿宛一指自己的鼻子,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泥雕木偶不能动,你若心里有我,自然不用我出手,你自己就定住不动;你若心里没我,别人不来抢也会离开,是不是?“ 王维一个暴栗嗑在她脑门上:“说白了,你就是懒得抢!“ 此时,玉仙观内。 金雕玉琢的内殿内,刚刚做完了一场法事。 刚焚了符纸的些许焦火气,与灵前明灯的油烟味,殿中掺了沉香末的香烛味缭绕氤氲在了一起,更兼着铜钹声声,金铃阵阵,这间小小的殿室一时间恍如天宫,而跪在灵前的身着织金菱格道袍与金镶玉莲花冠的玉真公主,一张丰润秀美的脸难得庄严肃穆,眸色沉静,更添了一份悲悯。 她缓缓起身,放下手中鎏金攒花金铃,望着眼前的灵位,哀哀道:“杨家七姐……你我也算姐妹一场,今日相送,愿你早入轮回……下一世……下一世,莫再入帝王家……“ 她身后身着素白暗花云锦道袍的金仙公主,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当年她与我们一起在宫中伴读,性子活泼灵动……谁知,竟这样,悄无声息,客死他乡了!“ 殿中灵位,正是永乐公主杨七贞的名字。 那日鸿胪寺的米大人向圣上禀报了她的死讯,圣上却借着她已埋骨漠北之由,一应祭祀葬仪全无,只草草发了一封悼帖去了杨家。倒是前鸿胪寺卿赵云生,不仅加封三品,追晋清远伯位,还为他办了一个隆重的告封礼。 金仙公主性格温软,不问朝世,从来只在道观整理书籍诗画,这一次却与玉真公主一起,二人一同在观中为永乐公主做了三日的大法事。 玉真恨恨道:“她和亲契丹十年,三嫁可汗,忍辱负重换来两境安宁,百姓乐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她所做的一切,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她腾地转身,长袖向着那东边一挥,冷笑道:”竟不如那姓赵的老匹夫,只大义那一次,倒名留青史了!“ 玉真与金仙二人,都曾遇外族蛮邦和亲求娶,二人借着先帝与当今圣上的宠爱,屡屡逃过;但永乐就没有那么幸运,她作为无权无势的李氏外戚,又绮年玉貌,无力抗拒这样的命运。她们二人听闻她的死讯,不免心有戚戚。 尤其是玉真,如今还被吐蕃人当做筏子试探着圣上底线,虽现在与契丹已在和谈中,但三月期限快到,吐蕃人蠢蠢欲动地上书求娶,圣上只压着不表态。 玉真一想到她的命运极有可能在几日后逆转,成为与永乐一样的牺牲品,孤苦无依流落他乡,心中的恨意与恐惧如潮水涌起,瞬间就淹没了她。 金仙公主被玉真眼中喷涌而出的恨意,吓得噤了声,良久,她绞着衣上的流苏,咬着牙轻道:“玉真,我们与她三年的伴读情份,今日也算对得起她了……你也莫再造口孽,为她,为自己修福积善……“ “姐姐!今日我们祭奠的,不只是永乐,而是那永离故土的李家女儿们!前朝的弘化,文成,金城,当朝的永乐,固安,哪一个不曾在殿前欢笑,锦衣玉食,在龙池放灯踏歌,在曲江池畔踏青赏春?现如今,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到大唐!“ 第172章 邪念 玉真公主心中大恸,上前一步抓住了金仙的手,越说越惶恐:“姐姐!就算现在契丹已经在和谈,可吐蕃人还紧紧咬着我不放!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素来不善言辞的金仙此时亦不知如何劝慰,只不住地拍着她的肩膀,又急又怕,芙蓉般的脸上竟沁出了微汗,白皙精致的肌肤上闪着流光溢彩的水光。 一个念头如炸雷一般在玉真脑中轰开,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既然吐蕃指明要圣上的亲妹妹,那为什么不可是金仙?她反正与世无争,成日就只在道观中看书誊经,那么换个地方不也是一样? 姐姐……从小与我相依为命的亲姐姐…… 一阵罪恶感油然而生,玉真想要拼命压住这个念头,哆嗦着嘴唇,脸色煞白,猛地甩开了金仙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金仙浑然不知此时她的妹妹脑中所想,就算玉真甩开了她的手她也不生气,只当是玉真素来的小性子,气过了就好。 她眼珠一转,脸上仍是那温和软绵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徐徐道:“二姐儿你莫慌……我记得当日长安城中有流言说,玉真公主迟迟不嫁,是想觅一个有胆有谋的英雄做驸马;若有人能帮大唐促成与契丹的和谈,解两国之危难,你就愿以身相许……我当时听着流言,本只当市井间的无稽之谈,现在想想,不也挺好?“ 这几月中,陪着几个新来的妖沿少年你侬我侬爱得不亦乐乎的玉真,早就已经亡了当时随口许过的诺。 金仙这下一提醒,玉真才回过神来,拧着眉头道:“是有这么一说……可如今,那使团中的赵老头已经死了呀……就算没死,我也不要嫁他!臭不可闻!” 金仙捂嘴一笑:“使团怎会只有赵大人一人!你去着人问问,其中若有年纪相仿又未婚配的男子,你以报国为念,嘉许为由,向圣上请婚,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了!” 玉真紧攥着手心,莲瓣似的指甲在白嫩的掌心留下一个个月牙印子,她也浑然不觉,只不回在殿内踱步,脑中飞速盘算着这事的可行度,倒是越想越觉得安心了,至少,不用牺牲她的姐姐,这世上最为亲密的人。 她打定了主意,猛地停住脚步,微微扬头,脸上是她惯有的骄横之气:“也不拘有没有婚配,若真有合适男子,我想嫁的人,他难道还能娶别人不成!当年太平姑姑要嫁给薛家,还不是武周皇帝先派人毒死了他原配!” 金仙哑然,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厌恶,眼前这个妹妹的脸,让她感到陌生。 她是完全忘记了这个武周皇帝曾加诸于李家儿女们身上的痛了吗?深受其害者,如今反而羡艳其不伦行径,终有一日后被反噬! 她们二人同年出家修道,她是看破这帝王家的无情与五伦不济,早早绝了红尘绮念;而玉真,却更多了为了逃避婚嫁——不只是和亲,连嫁入富贵清华之家去相夫教子,她亦毫无兴致。她没有武周皇帝与太平姑母的才干与胸襟,却羡慕她们可以像男儿一样视情爱为玩物,终于沦为一个沉溺于皮相与欲望的贪恋的孩子。 金仙正想着,玉真却又急急地握住了她的手,就像少时闯了祸来找她补救时那样,俏生生的脸一片茫然,眸子里蓄着泪,眼底全是无措:“可是……可是……吐蕃人会同意吗?他们一定会向圣上施压的!” 金仙心底暗暗叹了一声:最后一次,帮她最后一次。 想到这里,她心慢慢定下,微微一笑道:“所以,你要嫁的是,必须是与契丹交好的大功臣,吐蕃人若是反对,便是同时开罪了大唐与契丹,想必他们也会好好掂量一下。” 金仙说完,双手在胸前捏了一个清心决,对着玉真微微一躬身,轻道:“玉真,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至性至善,大道天成。愿你能所持清心,守住灵台!” 说罢,她转身飘然而去,一袭白衣没入暗夜。 玉真没空琢磨金仙留下那两句《清心咒》是什么意思,她此时一番心思,全在如何找人嫁掉以免和亲之苦的谋划中。 一刻钟也不愿多等,性急的玉真公主当下命人把鸿胪寺给事中米亦明叫了过来。 米亦明今日本是休沐在家。 此时金乌西沉,月上柳梢,凉风送爽,正是长安七月酷暑之中最为惬意的时候,他正半敞着禅衣,躺在庭院中的竹榻上纳凉,听着新纳小妾咿咿呀呀的扬州调,喝着冰沁过的葡萄酒,快活似神仙。 听门房急急报来说玉真公主召他去玉仙观,米亦明只愣了一刹,一下推开了怀中的美婢,一个鲤鱼挺身从竹榻上起身,急着唤来仆人为他换上一套新制的云锦衣冠。 此时米亦明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当今圣上对同胞妹妹玉真公主的偏爱之心,人尽皆知。先不说一登基就穷尽国力为她修建了舒翼飞檐漆瓦金踏的道观,还有加封的一千食邑,比之前朝的高阳公主,太平公主都有过之;更重要的是,但凡玉真公主举荐或美言过的人,圣上都颇为青眼相加。一时间,朝中各人都以与玉真公主结交为荣,能攀上她的关系,便如在朝堂乘上东风。 他对镜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与样貌,亦颇为得意地点点头。 都说玉真公主喜欢妖治少年郎,但那些轻浮空洞乳臭未干的小子,怎及他多年儒雅君子的风采? 他出身寒门,苦读多年,在二十岁上即中了进士; 却因一时贪图富贵,娶了长安中富商之女,虽从此锦衣玉食,但也朝中无人帮衬,沉浮官场多年仍是一个五品的鸿胪寺给事中,实在心有不甘。前日圣上为前去契丹而殒身的赵云生大人行祭告,由他来执礼,想必当时在场的玉真公主,定是对他玉树临风的朗朗风姿,心动了? 想到这里,他正了正头上的玉冠,得意地向仆役令道:“备马!备快马!” 第173章 隐瞒 一刻钟后,一个面如傅粉的少年道童冷着脸,引米亦明引入了玉真公主的内室中。 米亦明垂眸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这道观中的内室,眼前只见错金绘彩,珠宫贝阙,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穷工极丽,饶是见惯了大内殿堂的他也暗暗乍舌。 转入一道墨玉山水屏风,内见一道梨木阔榻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莲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一阵鹅梨帐中香的甜腻幽幽传来,玉真公主身着白绫衣,浅浅裹着一身织金道袍,半躺在榻上,微微抬眼看向愣在原地的米亦明,嘴角勾出一丝媚笑,慵懒道:“深夜唤米大人来,受累了……” 米亦明这才缓过了神,忙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道:“不敢不敢,卑职拜见玉真公主!” 他抬眼斜睨着,看玉真公主眼带迷离,嘴角轻翘,眼神一一扫过玉真公主的玉颜,纤腰,不由心旷神怡,便大胆站直了身凑近了一步,满脸堆笑道:“月色正好,花香袭人,不知玉真公主唤臣前来,所为何事?” 玉真听了,白他一眼,心中竟泛起一阵恶心。 这米亦明原来也算儒雅,怎会口出这般油腻言语?果然这些混迹于官场的读书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任原先多清白皎洁,饮风食露,终会被这世俗所污,白玉蒙尘。 她按捺着心中恶念,略略正了身子,裹紧了道袍,正色道:“前几日,去往契丹和谈的使团回到长安,可是由你来接待?” 他一时猜不到玉真公主的心思,只得老实答道:“正是。” 玉真追问道:“使团中共有几人?姓甚名谁?什么年纪?” 米亦明如被一盆冰水迎面倒下,一个激灵,心中绮念淫梦一时全灭。 原来,她唤他来,真有公事!只是这公主任性惯了,从不管礼法规矩,也不管什么晨昏定省之律,什么时候想到就是了。 米亦明心底泛起愤恨、羞愧、气恼,五味杂陈,一波波袭来,恨得他手脚冰凉。 他皱眉沉吟一会,一一答道:“共四人,除先去的赵大人以外,还有秘书郎张乘,年四十二;另有两位小吏赵可,赵义,为赵大人家仆。” 玉真听罢,两道纤如春柳的柳眉绞在了一起,颓然地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幽幽道:“尽是些老夫子,田舍郎!此次和谈的功臣,竟都如此不堪吗?” 米亦明见玉真公主神色不悦,周身竟似罩上了一阵森然的凉意,忙低头沉思。 他脑中飞速盘点了一下,突然想起那日在潼头码头迎接契丹可汗这一行人时,李丹达特意在使团之外介绍了一位名叫王维的长安人士,说他亦是这次和谈的功臣,倒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虽没有正式在使团名册中,听说这几日李丹达倒是常召见他,颇为看顾。 他刚想张口说出王维的名字,脑中腾地想起一段流言。 即当日使团前去契丹时,长安民间中便盛传说玉真公主以国事为念,若谁能助和谈成功,边境止戈,公主便将此人招为驸马! 莫非,这传言为真?此次召他前来,真是为打探人选? 米亦明一腔子想要献身的热情顿时灭了个干净,甚至还油然升起了一阵鄙夷:如此不守妇道全无妇德的公主,竟自己择起了夫婿,礼崩乐坏,实乃大唐之耻! 想到这里,他暗暗冷哼一声,打定主意再不多言。 玉真公主眼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见他低头不语,便长长地叹了一声,懒懒地一拂袖子,理了理衣衫,看也不看他道:“我乏了。你下去!“ 米亦明强按住心中的失望与愤恨,躬身行了一礼,退出了销魂噬骨的天家富贵窟。这样的富贵权势,再一次与他擦身而过,心中怎能不恨。 走出院口,那个冷面冷口的俊秀道童仍在门口候着。 他见米亦明堆着笑进去很快又板着脸出来,不由嘴角挂上了一丝讥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笑道:“老人家,若一身正气,何苦来这里讨嫌!“ 米亦明大怒,双手在袖中攥得指节发白,却发作不得,只当听不到,大踏步向外走去。 骑在马上,他想,反正公主问的是使团中的人,王维本不在这名册之中,他亦不算扯谎。若王维此等妖治黄毛小儿,借着玉真公主一步登天,那将他的多年苦读与用心钻营置于何处! 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得意,仿佛有种报复的快感,连马蹄声都轻快了起来。 此时的王维,浑然不知他的命运险些转了大弯,正在他的小院秉烛夜读,想要在三日后的受封礼上,将他新译的一些佛经献给李丹达,作为谢礼。终于在三日后,他眼下黑青,但终于完成了《维摩诘经》的译作。 王维仔细将细绢卷起放入经筒中,匆忙整好了衣冠,赶去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外。 阿宛所住的梨园就在不远处的长乐坊中,她早早就换好了男装,在丹凤门外焦急地等着他。她远远看到王维一身松青色棠苎襕衫,戴着官样巾子,唯腰上一领金镶玉的鞢躞带略显华丽,便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王维完成心头一件大事,心情极好,亦笑着扬手向她挥了挥,整个人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看得阿宛心头如鹿撞。 阿宛迎上了王维,假意拱手道:“王家郎君!让奴婢好等!“ 王维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身书童仆从的打扮,便用经筒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嘴角带笑道:“哪家仆从敢编排郎主的不是!还不快跟上!“ 阿宛吐了吐舌头,跟在王维身后脚步轻快向着鸿胪寺众人走去。这几个月,二人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心心念念就是能看看到两国盟约,契丹受封,到今日终于尘埃落定。虽不求什么封赏,但能一在旁见证,也算了了心愿。 王维一身宽袍缓袖,走路带风,至鸿胪寺给事中米亦明面前,拱手行了大礼道:“米大人,在下王摩诘,前来参加此次受封典礼,辛苦大人照拂!“ 米亦明自那晚之后,便存了一肚子气,不见王维也就罢了,如今见他一领青衫,濯濯如春月柳,芝兰玉树一般立于他面前,更衬得他面黄肌瘦浊气熏天,便气不打一处来,只管涨红了脸,瞪大了眼珠,拂袖恶狠狠道:“何处来的白身小民!此等国体重典,皇城宫闱,岂是你这等贡生可擅入?!还不快快滚! “ 这突然的变故,让王维和阿宛都愣住了。 第174章 受封 王维一时气结,眉头一跳,强忍着怒气平声道:“米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曾与如今契丹监国萧郁可大人,自长安至上京,一路跋涉,只为促成两国和谈。今日事成,只是想观礼以全此念,绝无他想!“ 米亦明面色彻底沉了下去,冷冷地斜睨着他道:”无耻小儿!萧大人远在上京,你空口无凭,就想混入大内,是何居心!“ 除了那一股无法言明的嫉恨,此时米大人心中还有一阵莫名的心虚:今日听闻玉真公主亦要出席,那就更不能让这小子露面,以免节外生枝! 他微微一扬头,看着丹凤门外的持戟金吾,压低了声恶狠狠道:“你若再声张,我便唤了那金吾卫过来,治你一个哗乱内庭之罪!“ 这话里,已隐隐有几分更深的威胁了。 “你!”王维不禁攥紧了拳头,一向平和的他,眸底也闪出了愤恨的意味。 阿宛轻轻拉住他的袖子,余光见不远处仿佛是契丹人举着虎头族帜缓缓行来,便灵机一动,高声道:“米大人,当日您在潼关码头亲自迎接契丹来使,我们二人都在船上,您如今竟忘得一干二净?若您老人家记性不好……“ 说着,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契丹王车,轻笑道:“您若不信,我们自会去找契丹可汗,让他来与您好好说道说道!“ 米亦明心虚地一转头,果然见那黑漆金纹的契丹王车缓缓行来,巨大的车轮轰隆隆如惊蛰之雷滚来,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宛斜眼看那米亦明脸上露出了怯色,更是得意,便拉着王维二人向着契丹王车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小民遥祝契丹可汗大安!“ 王车已停在了丹风门前,李丹达听见车外问安声,便掀起了车帘,见是王维与阿宛二人,不由浮出由衷的笑意:”二位小友,你们到得可早!“ 王维微微一笑:”此等盛事,怎可错过!“ 说着,他从身上解下了经筒,恭敬地双手奉上:“那日得可汗指点,特将这西域龟兹国鸠摩罗什大师译成的《维摩诘经》浅译为契丹文,还望可汗斧正!“ 早有将士一溜烟过来将那经筒送到了李丹达的王车上,他略略扫了一眼,不由哈哈一笑:“好!好!尔等于两国和谈有功,又以文化人为我契丹出力,自当共享这盛宴! “ 阿宛听闻,得意地扭头看了一眼仿佛被迎面劈了一个耳光的米大人,笑道:”米大人,小民受可汗大人相邀,可有资格入这大内之中?“ 米大人脸上涨得通红,仿佛要滴出汗来,只得拱手向着李丹达行礼道:“恭迎可汗大驾!可汗有令,自从遵从不怠! ” 一顿风波消弥于无形,一行人随着李丹达浩浩荡荡地入了这大明宫太极殿内。 殊不知,此时从丹凤门中经过的一辆错金宝车中,玉真公主掀开了车帘,看到了王维,亦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 今日的受封礼,是自十年之后第二次由大唐圣上亲自册封契丹的松漠都督一职, 不仅是意味着北地战火止息,更意味着松漠部七郡重回大唐管辖之下,中断二年的恩赏、岁贡与边境互市都再度恢复,回到之间两国和乐融融的状态。 李隆基对此事的重视,自然不言而喻。 此时太极殿中虽没有那日重阳宴的华丽奢靡,却更有一派天家正统,天权神授的威严景像,十二面满地金绣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的织锦长幔,自太极殿悬梁处垂下,一片金碧辉煌,以象天地之色,庄严肃穆之极。 圣上李隆基高高坐在御座之上,身着大典时才上身的十二章金饰玄底衮冕,头戴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远远望去只觉恍如神人在座,煌煌不可直视。 阿宛不是第一次来这太极殿,却每次都会被这威严震撼到,王维却是第一次入这大内之中,所见所闻皆新鲜,不由向四周多望了几眼,被米大人用眼风狠狠止住。二人乖觉,见座下一众皇亲国戚与股肱重臣、各国使节都在,便悄悄寻了处末座的席位安顿下。 今日这典礼,最重要的便是做给他们各国使节看,令归顺者见大唐之利,蠢蠢欲动者见大唐之威。 李丹达自然知道自己在这场戏中的角色。 此次来长安城中,所遇之人、事、物都令他惊叹不已,大唐国力已远超他的想象,更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和平,愿与这样的强者合作,力保漠北各族的太平日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缓缓步入这太极殿内正中,远望着御座上的圣上,毫不犹豫地向着李隆基抱拳半跪,朗朗道:“座下契丹可汗李丹达,愿尊大唐皇帝为契丹天可汗,辖下漠北七部为重回大唐羁縻府州,皆遥尊长安为都!” 干脆利落,一句废话也没有。 李丹达一入殿,就感受到了来自突厥、吐蕃、南诏等国使节的打量。这几人多多少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算看契丹王与大唐圣上要拉扯上几回,才能最终落定盟约,却没料到李丹达第一句话,便已经全盘接受了大唐的受封,盟约已全无悬念。 李隆基有些惊喜,却并不意外。 他们一入大唐境内,就一直有暗探传回李丹达一行人的行踪,事无巨细皆有密报。当他看到密报中呈道李丹达在翻阅契丹文、汉文双版的经集时,心中便已知晓,这盟约必成,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干净利落。 他扫过突厥、吐蕃两国使节那涨得通红又不好发作的脸,心中得意,便缓缓站起了身,抬手向着阶下半跪着的李丹达,带着笑意道:“丹达兄弟,快快平身!” 边说着,他几步走下了台阶,亲自扶起了他的胳膊:“ 你一路舟车劳顿,来我长安,足可见这两邦之谊,断不可绝!“ 李丹达近距离看着这大唐天子的拳拳笑意,竟有些恍惚:这样一个亲切近人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真的就是三次兵变,手刃姑母,软禁父皇,西退吐蕃,南降南诏的天子吗? 他心中一凛,忙谦让道:“愧杀我!当不起兄弟二字!“ 李隆基一卷宽袖,背着手哈哈笑道:“你的汉姓李,还是我的父亲赏给你的父亲的,算起来便是同宗,自然当得起!” 他向着席上各位,大手一挥:“天下一家,都为民生安乐,愿能处处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 今日各位于此,还请铭记大唐天家的一句话:顺我大唐者,和我大唐者,便有兄弟之谊,必将倾囊以待!” 李隆基背着手,一步步再走向御座,背影高大巍峨如高山明月。 待他落座,便有太常寺礼官出场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兹契丹可汗李丹达,智宇冲深,智谋英果,唯民大义,朝野具瞻,可授为北地松漠都督,统领漠北七郡,位在王公上。加赐金辂1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一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钦哉。“ 礼官每念一句,座下的议论声便多了一分,直至终了,殿中一片哗然。 如此丰厚之赏,实在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连金辂、衮冕都有,真的是“兄弟”才有的待遇了! 李丹达本人忙不迭地谢恩,心中狂喜,没有想到这次的封赏之厚、规格之高,竟远胜于当年父亲李失活所得!看来这次李隆基是真的把他当兄弟了! ———————————————————— 1 金辂,同“金路”,天子御车。车身饰金而得名。 第175章 燕郡 坐在末座的阿宛,每次这礼官宣一句,便“啧”一声,听到后面的九部乐班,倒是愣了一下,疑惑地轻声道:“送乐工礼官……这是要做什么呀?很值钱吗?” 王维略一思忖,不禁轻道:“当今圣上真是从善如流呀……那些话真的听进去了!” 阿宛晃了晃他胳膊:“不要打哑谜!” 王维看她一眼,眼中带笑地无奈道:“说你笨,大是大非从不含糊; 说你聪明,又总是拐不过弯……当日西风楼首演之时,你想要引圣上前来,用的钩子,不就是说可借西域之和平,寻北部安宁之策吗? “ 阿宛一拍手,喜道:“明白了!圣上去了西风楼一趟,便悟出了以乐化民的重要,打算将大唐乐舞传入契丹,潜移默化地融合彼此!” 王维欣然点头:“这乐舞,自然比刀枪还管用!” “盛世用乐,乱世以剑; 我又懂乐舞又会剑术,自是盛世乱世都可安然自得!”阿宛想到这里,得意地一扬头。 二人正在窃窃私语之时,那几国使节中也私下议论不断。 那东突厥使臣沙奔自去年到长安,原本是东西突厥之间纷争不断,他来长安寻求庇护;到了长安后便一直流连于温柔乡中,迟迟未归,倒是与前来议亲的吐蕃王子葛尔钦二人打得火热,常在这长安城中斗鸡走马,结伴同游。 突厥与契丹两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近百年来纷争不断。沙奔最不乐见的,便是契丹的强盛。今日见大唐如此重金相赠,又皇礼加身,不免心中不忿,便撞撞了身边吐蕃王子葛尔钦的胳膊,小声道:“这皇帝小儿,也太大方了!” 葛尔钦斜眼看着正在不住谢恩的李丹达,冷笑一声:“你们家莫啜可汗,若是愿意上这里跪上一跪,自也有好处拿!” 沙奔急了,瞪着眼压低声道:“什么浑话!你家赞普怎么不来跪!” 葛尔钦自顾自倒了满满一杯酒,垂着眼道:“有吐蕃十万勇士在,我家赞普不但不跪,还要这皇帝小儿的姐妹们在床上伺候着!” 圣上李隆基听到他们沙哑的声音,眼风往这里一扫,便知他们几人定没什么好话,只心中冷笑一声,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李丹达接过圣旨,心潮澎湃,不住地称谢:“我契丹七部,定当遵从先祖盟约,归顺大唐,边境之地烽烟不起,刀戈不闻!” 圣上哈哈一笑:“你契丹七部,幅员辽阔,百姓众多,需得一个好助手才行呀!”说着,他轻轻挥了挥手,御座一侧的织锦黄幔撩起,一个华装丽人手执纨扇款款自幔后走出。 她身量娇小,虽看不清脸,执着象牙柄纨扇的手肌肤丰润莹白,竟与那扇柄融为一体;一身丁香色联珠唐草纹菱锦襦裙,披着刺绣夹缬披帛,上用银粉绘制出点点春树,花鸟就如在春树间流淌,栩栩如生,光辉绚烂,一时间竟晃得殿下数十人恍然睁不开眼。 众人都被这丽人所吸引,殿上一时静默。 李隆基见李丹达瞠目结舌只望着这丽人目不转睛,不由哈哈一笑,向众人朗声道:“这位,便是前几日由巴州迎回的昔章怀太子李贤之二子营王幼女 燕郡公主李静宜!“ 这位丽人放下了手上纨扇,露出一张艳若桃李、娇艳欲滴的面容,眸眼低垂,只低低向着圣上行了一个大礼,声若莺啭:” 燕郡在此,问圣上堂安!“ 阿宛腾地想起,爹爹李成器曾提到过,去年去往巴州,才知道当年李贤太子一家流放到巴州时,除李光顺信守与公孙娘的婚约不曾娶妻之外,其余儿子都曾在当时娶妻生子。只是这样安定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一年,武周皇帝并未因他们一家流放巴州就放过他们,还是下旨令李贤自尽,一家人从此零落于尘。 这位燕郡公主自小便长于民间,自去年才被使团寻回。巴蜀之地女子肤白貌美娇小玲珑,想必这位燕郡公主李静宜必是当日李家二子与当地蜀女所生。 阿宛心中,与这位燕郡公主,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正在此时,李隆基笑眯眯对着李丹达说:“这位燕郡公主,比起你们契丹女子,何如?“ 李丹达已猜到了八九分,心下狂喜,高声道:“公主天姿国色,比起北国女子,更有一番风韵,我见犹怜!” 李隆基大笑几声,旋即敛了神色,硬挤出一丝悲伤的神色:“当年永乐公主和亲契丹,于长安十里红妆相送,只可惜战事又起,香消玉碎……” 他环顾四周,看众人面色各异,却大都猜到了这位燕郡公主的命运。 圣上振臂,举向天空:“今日,我大唐以万分诚意,将燕郡公主许以契丹可汗,重结两国秦晋之好!愿丹达兄弟能铭记两国盟约,善待公主,锋烟不再!” 听闻此言,燕郡公主微微咬了咬唇,把头低得更低了。 众人只当她是娇羞,殿上一片隐隐的调笑。 阿宛却在这时冷了脸。 永乐公主的悲剧,又将由新人重新上演。 圣上真是好打算,这派人去万里之外迎回的李家血脉,自是有用的,不能浪费。 她甚至还有一个更邪恶的念头:章怀太子一家流落巴州十五年,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选在吐蕃与契丹边境日益吃紧的风口上,特地派人接回长安,焉不知就是为了迎回这一脉中血统高贵却无权无势的女儿家用来和亲呢? 她脸色煞白,心中竟翻腾起一阵阵恐惧。 绝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别人知道她的宗室身份! 王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悄悄在袖中伸过手握住了她,轻轻地用了一下力。 阿宛转过头,看到他黑琉璃一般的眼睛正含着笑意望着她,她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如同积雪,在他如春阳般的目光下,冰消雪散。 不怕,有他在。 二人再抬眼看向殿中,李丹达正与那燕郡公主并肩而立,向着圣上再三跪拜。 他明白,这位燕郡公主若身世为真,那就是高宗与武周皇帝一脉的嫡亲骨血,尊贵无比,绝不是一般的宗室女可比,心中的得意更添了几分。 正在这时,殿中响起一个沙哑而傲慢的声音:“大唐圣上,我吐蕃十三州,何时能迎娶一个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呀?” 第176章 争执 说话的,正是吐蕃王子葛尔钦。宴会还没开始,他就已自斟自酌喝了个半醉,脸上烧得酡红,大大咧咧地站起了身向着李隆基胡乱行了个礼,只管问道:“当日圣上您可曾答应让玉真公主还俗,三月时间已经快到了呢!” 李隆基一窒,旋即又皮笑肉不笑地道:“ 朕看葛尔钦你,似有些喝醉……” 葛尔钦却全然不顾这圣上给的台阶,只梗着脖子道:“圣上,当时您说要让玉真公主抄经积够功德了才能还俗,什么经,三个月还没有抄完!” 这一下,李隆基连脸上残存的一丝微薄笑意都挂不住了,脸色阴沉,几欲发作。 此时,却听阶下的李丹达转身,对着葛尔钦冷哼道:“你们吐蕃人,也太不讲道理!想要求娶如此尊贵的大唐公主,自要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可据我所知,你们吐蕃十三州即不是大唐的羁縻府州,数十年间又不断骚扰大唐边境处,屡战屡败。如此行径,圣上怎么能放心把玉真公主嫁到吐蕃?” 一番直言,噎得葛尔钦半晌发不出声。 他似听到殿上有切切嘲笑声,不由恼羞成怒,大声喝道:“契丹北獠莫要嚣张!吐蕃与突厥夹守河西走廊一带,若河西一失,西域与大唐便音信断绝!”说着,他用手一指身边坐着的突厥使节沙奔:“不信你问问他!若我们两国联手,别说西域各国,北部契丹,连长安都岌岌可危!” 沙奔本正饶有兴致地看其它人的热闹,但这葛尔钦这口不择言的话,让这热闹突然一下转到了他自己的身上,惊得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圣上李隆基那探寻的眼神中,又夹杂着锐利如刀的威慑,让他的冷汗瞬间冻成了冰,不寒而栗。 但沙奔本性机敏,只略略沉吟了一下,便起身向着圣上远远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认为,吐蕃王子此言差矣!“ 他不顾身边葛尔钦似要从眼中喷出的怒火,只镇定地朗声道:”我突厥各部生于北部草原,与大唐河西四镇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更何况数百年我突厥汗国东西分立,南北割据,近十年才有这一派和平景象,我东突厥莫啜可汗,定会格外珍重与大唐之间的盟约!“ 这几句话,便把刚才吐蕃的拉拢撇得干干净净,给足了圣上面子。阶下站着的李丹达却若有所思,微微侧脸看向他那郑重其事的脸,欲言又止。 李隆基脸色稍霁,浅笑道:“你们莫啜可汗的摔伤,恢复得可还好?还有咳嗽吗?“ 沙奔心中一惊,前几月莫啜可汗被西突厥骑兵偷袭,从马上摔下,断了的肋骨刺中了肺部,咯血不止; 为免刚刚成立的后突厥汗国又陷入恐慌,此事只有少数近臣得知,对外只宣称是秋冬寒气入肺。 但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唐圣上,竟然一清二楚! 沙奔心跳如擂鼓,手心冷汗津津,低头惶恐地凝视着太极殿上锃亮如镜的金砖,仿佛那里也随时会浮现出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既然突厥的一切谋划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倒不如顺势而为,得些好处!当年文成公主,永乐公主和亲时那十里红妆,突厥何尝不想要? 他主意已定,便咬咬牙,抬头恭恭敬敬地秉道:“启禀圣上,我莫啜可汗一向康健,只是身边缺一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悉心照顾; 若圣上能看在我突厥国与大唐疆域万里相连的缘分上,为莫啜可汗指一名与燕郡公主、玉真公主一样姿容绝代的大唐公主为王后,必可保万里边境平安,何止区区一河西走廊!“ 此言一出,葛尔钦腾地站起了身,指着他怒骂:“好你个沙奔!原是在这里等着我!你们莫啜可汗快六十的老头,还想娶大唐公主?!做梦!“ 自武周时起,李氏皇族的太宗旁系早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哪怕是武后自己的一脉四子,死的死囚的囚,人丁不盛,正当盛年可以婚配的嫡系公主也就数人而已,怪不得吐蕃人一听突厥也想要娶嫡系公主,便一下跳了起来。 沙奔早料到他会如此,心中冷哼一声,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我突厥爱慕大唐锦绣,愿以万匹良马迎娶大唐公主,足可见诚意!你吐蕃若只会动动嘴皮子,别说三个月,三年过后都未可知!“ 李隆基见阶下这三人你来我往吵成一团,殿中众人窃窃私语,一片嘈杂,不由也皱起了眉,朗声道:”今日本是契丹可汗受封松漠都督之日,诸位所求之事,不宜在此时商议!七日后,朕将亲自出城,送燕郡公主与丹达兄弟前去契丹,届时,你们所求之事,自然会有答复!“ 一朝礼毕,终于散去。 李隆基扶着额,转身走向御座后那织锦黄幔后。 帐幔还未完全掀开,便听里面一声娇嗔:“三哥!你听听那些蛮人说得什么浑话!我不嫁!我死也不要嫁!“ 李隆基只觉得头更痛了,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玉真公主听到叹气,便收了声,忙不迭地几步上前攥着李隆基的胳膊,扶着他坐到了后殿的檀木软榻上,又拿了一个弹墨云锦滚边的竹枕,靠在他的腰后。 待李隆基坐定,她看着他一脸的疲惫与无奈,不由声音低了下去:“三哥……玉真知道圣上在前朝的难处……但……“ 李隆基抬眸看着她与记忆中的阿娘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微叹。 她出生时,他才六岁。每到深夜,在幽暗的冷宫中,一家人便围在供有烛火的后室,母亲窦德妃常一边抱着玉真,一边督促着李隆基和其它几个年幼弟妹在灯下描红写字。 窗外树影摇曳,有些刺鼻的烛烟,父亲微微的咳嗽,母亲轻声哼着儿歌拍玉真入眠,夹杂着玉真偶尔几声轻软的啼哭,是他童年中关于母亲最静好的回忆。 直到某一天,母亲窦德妃被武周皇帝唤去了她的寝殿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一颗微不足道的露珠消失在阳光下。 那时,玉真才一岁。 她的记忆中没有阿娘,李隆基却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阿娘的样子。 所以,这个妹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斥责,只想宠她,溺爱她,把天下最好的都给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当年那个无法救回自己阿娘的七岁男孩的遗憾。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任人欺辱的三郎了,怎么会把这样视若珍宝的妹妹,嫁给外邦去和亲? 想到这里,他心中笃定,微一抬手,拿过几上冰好的白酥乳,浅浅啜了一口。 第177章 良计 玉真见李隆基似嘴角带笑,显是心情缓和了过来,便咬了咬唇接着说:“但我常年在道观中清心净身,一见吐蕃、突厥那些人,就觉得浊臭扑鼻,几欲作呕…… “ 李隆基“噢?“了一声,将盛着白酥乳的碧玉碗放回几上,叮一声碰响,如敲冰碎玉。 他抬眼看着她,讥笑道:“你在观中清心净身?别当我不知……你那观中近百名妖童公子,真是陪你打坐吗?“ 玉真脸一红,却挺直了脖子,赌气道:”三哥!我不过是与人论道灵修而已,你不也在梨园与人谈琴论调嘛……“ ”我平日在梨园中见得最多的,也就是龟年这一粗汉子!“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玉真深知这个三哥自登基以后,勤政克己,甚少沉溺于后宫美色她实在心虚,便拂袖撒娇道:”今日我本来是要出席的,可一见他们那几人,烦得慌,就躲到后面来了,可还是被他们那些污言秽语污了耳朵,恨不得冲出去骂他们一顿!“ 李隆基哈哈一笑:“骂有何用?竖子无知,只认死理!吐蕃人咬死了要一个嫡亲公主和亲,指名要你; 可应不应允,到底在我。眼下契丹归顺,北境初定; 突厥眼热契丹受封,权衡利弊之下,亦想与大唐和亲;吐蕃再无同盟,不足惧之!” 玉真此时如吃了定心丸,不由眉开眼笑:“所以,三哥,我真不用去和亲了?” 李隆基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认真道:“那是下下之策!我何尝不知,吐蕃人只不过是拿你做筏子,试试我对他们有多忌惮。如今形势,可得仔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足他们台阶下,以免生事……“ 玉真略有些泄气,嘟囔道:”原还是有些忌惮……“ 李隆基长眉一挑,却没说话,只斜着躺在了榻上,但那绷直了的肩却不得一刻放松,却仍似有万斤重担压着。 后殿中一时静默,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宦官来报,是李成器。 他作为迎回二叔一家祭祖归宗的执礼官,这燕郡公主出嫁一事,自也是由他来操办。他也是在这殿堂上才得知燕郡即将和亲契丹,震惊之余,心中不禁浮出冷笑: 当时听说圣上要派人去巴州,那一瞬的怀疑,竟然成真。 果然,以圣上的心性,若无利可图,断不会做这种安抚死人的事。 他一边想着,却一边堆着笑,恭恭敬敬地对着圣上躬身拱手道:“启禀圣上,三日后燕郡公主出阁,臣安排契丹可汗于辰时在丹凤门外迎娶,再自通化门向东而行,妥否?” 李隆基沉吟一会:“丹凤门,即是我大明宫的正门,又暗合公主凤体呈祥之意,不错,不错!你素来心细,这样安排自是妥当!” 说着,他斜睨了一眼玉真,似恍然想起的样子,忙不迭地趿着鞋子下了榻,伸手扶起了李成器,口中笑道:“大哥,这里只是我们几个兄妹在,你就不要再那么拘束了!“ 李成器微微一笑,正想开口,玉真又嗔道:“大哥!你快坐下,那么高个子站我面前,挡着我和三哥说话了!刚才你也听到了!你也不帮我!“ 李成器只好无奈地端坐在椅上,敛了敛衣摆,笑道:”玉真又说笑了……在圣上在此,谁能强迫你去!“ 李隆基亦回到了榻上,却不再懒散地靠着软垫,亦端直了身子,看向李在器,问道:”吐蕃求娶玉真一事,大哥,你怎么看?“ 李成器仿佛被这话里藏着的毒针扎了一下,心腾地跳了快了起来,脑中亦在飞速盘桓,开口答道:”今日观朝堂之上,契丹诚意归顺,突厥首鼠两端,吐蕃虚张声势,各足鼎立,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要和亲,三国都得和,而且三个公主身份都得旗鼓相当,方能不落下任何口实;因此,玉真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份高贵,断不能和亲吐蕃,以免吐蕃人得陇望蜀,反倒失了平衡!“ 这一番话,听得玉真频频点头:“我就说大哥最疼我了!三哥,这天下大势,你难道还不如大哥看得明白吗?” 她本是一句无心的话,却让李隆基和李成器同时阴下了脸。 李成器心中大叫“不好”,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圣上心中最深的忌讳,就是他这个大哥曾经是先帝钦点的太子,更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夸他为李家皇孙中最堪当大任的一个。任他现在如何韬光敛晦,一心一意当他的富贵风流王爷,这份敌意,永不消弥。 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笑道:“玉真,圣上怎会不知……但现在就算换一个公主去和亲,但玉真的事如何向吐蕃交待,有理有据,又不伤和气,臣实在也是计穷呀……” 李隆基嗯了一声,眼风扫过他的脸,眸中多却了几分冷淡,落到玉真的脸上时才有了些许回暖:“玉真,你和金仙二人是我同母胞妹,我断不会割舍……” 玉真听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急脾气又上来了,不耐烦地问道:“ 我再不想听这些!三哥,我就问你,若我嫁了人,吐蕃总不能硬抢了我?” 李隆基一怔:“胡闹!仓促之间,你不管嫁给谁,吐蕃人自会明白你是为了躲避和亲,岂不是正给了他们一个发兵大唐的借口?” 玉真冷冷一笑:“早在三月前,我就让人特意在市井中布了流言,说若有人能助大唐与契丹和谈成功,我玉真便舍身相酬,招为驸马!想必他们那些人,日日流连于勾栏瓦舍,定是早早听到了这个消息,便知我不是临时起意,仓促成婚了!“ 李成器自然心中明白。 当日他知是玉真的自救之策,所以帮忙去散布了此事; 却不想阿宛与王维也奔赴了契丹,更顺利地和李丹达一起回了长安;所幸他们二人从不贪图虚名,是以没有前去鸿胪寺上册领赏,众人皆不知他们二人亦是和谈功臣。 想到这里,他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缓缓道:“……这事不假,我亦听过此等流言!可是……那使团之中赵大人殒身,其余几人实在不堪……玉真,这事做不得数!“ 李隆基看着玉真,唇边的笑意慢慢地漾开,终于汇成一声轻笑:”果然是我的好妹子!我只当是流言,没想到竟是你亲自安排的……不错,不错!“ 李成器不安地开口道:“……可是,此次去往契丹的,并没有可堪婚配的人选……“ 圣上轻藐地扫了他一眼,脸上却仍挂着笑意,淡淡道:“大哥,你就是生性迂腐不懂变通,只要那人与契丹交情颇深,能威慑住吐蕃,玉真嫁了就嫁了,谅他们也不敢太放肆!“ 第178章 惊险 玉真得意极了,挥了挥长袖,掩嘴扑哧一笑:“三哥,我这有个现成的人选!都说姻缘天定,老天爷都在帮我!我本以为大唐去往契丹的使团中全是老朽,没想到今日在丹风门前,看到一玉树临风,皎皎如月的小生,好像叫什么摩诘,正与李丹达攀谈甚欢,颇得他赏识!听说话间,他亦是从长安去往上京,为两国和谈出了大力的功臣呢!那般人才相貌,可不就是我玉真命定的驸马?” 她一边絮絮地说着,李成器心中却如同有一阵阵寒意自脚底泛起,慢慢升腾向上。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 玉真看上了王维的人才品貌,以她的刁蛮任性,怕是志在必得! 他正急得差点沁出了冷汗,却听李隆基一声长叹:“玉真!今日大哥也在,且不论君臣论兄妹之义,你且听我一句:你虽贵为公主,但放肆也要有个度!平日你在做什么风流之事 ,我且睁只眼闭只眼,但此事事关国体,不是你收个面首纳个妖童的借口!“ 适才聊到她观中数百妖童时,李隆基本已有薄薄怒气,只是隐忍不发。 毕竟,这个妹妹的荒唐事,大半也是他宠出来的。 所以,他一听玉真言辞中屡屡夸赞这少年的相貌,只当她又一时兴起,全然不顾国事安危,终于勾起了他心中怒火。若荒唐过头伤到了国本,绝不可宽纵! 玉真从未受过这劈头盖脸的呵斥,笑意僵在了脸上竟似糊住了似下不来,一时间委屈、愤怒、羞愧涌来,噎得她只张着嘴,半日才吐出一句:“三哥……三哥……我不是……“ 李隆基不想再听辩解,更严厉地呵道:”若你要嫁人,我自会为你指婚! 至于其它的,你不用管!“ 他不等玉真再开口,转头向李成器吩咐道:”去往吐蕃和亲的人选,需谨慎挑选!你与大理寺的人,比照着燕郡公主的身份,把如今高宗一脉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都盘一盘……“他故意停了停,看向李成器的眸中闪过狠利的精光:“兹事体大,任何人,不得藏私!“ 圣上都走了好久了,他最后那一句话还是李成器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得藏私……不得藏私……圣上知道了什么?阿宛的身份,怕是要瞒不住了吗?这个节骨眼上暴露,那么她必然就只有和亲一条路了! 他本就头痛欲裂,玉真还倚在他身上嘤嘤哭泣,仍如二十年前那个受了嬷嬷委屈的小女孩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不管是否弄脏了哥哥的新衣。 玉真双眼通红,抽泣着道:“大哥……你说三哥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米亦明隐瞒不报,怕就是妒忌那个叫摩诘的少年,唯恐在庆功宴上抢了他的风头!…………我明明在丹凤门外都听到了……“ 李成器只沉默不语,双手攥紧了又松开,攥紧了又松开。 玉真见状,又哀哀求道:“大哥,你不是最疼我嘛……你去和三哥说一声……那少年,言行雅量,不卑不亢,怕也是大家出身; 就算他是寒门……我玉真想嫁的人,就是高门! 他又与契丹可汗、监国大人颇为交好,想必吐蕃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大哥!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李成器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身陷妹妹与女儿看上同一个男人的境地!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犹豫着开口道:“玉真,圣意难违……我看圣上这意思,你的婚事事关国体,他怕是心中早有谋划,已选好了人了……“ “我不嫁!谁要嫁朝中那些肮脏男人!“ “玉真!“李成器看着她胡搅蛮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自己的主意,少年亦然!你又怎知,他会想娶你?” 玉真自恃美貌,又身份娇贵,只当天下男人都是她囊中之物,从未有过还有男人不愿意娶她这个念头。 当下她便被问得一愣,转念便被这个素来宠溺她的哥哥气得不轻,再加上原本就哭得气短哽咽,这下更说不出话了,只抓着他的衣袖呜呜地哭,一边拼命地捶打他。 李成器一不作二不休,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当大唐的驸马是什么美差?怕是人人避之不及!高宗时状元王徵宁可辞官都不娶新城公主,回绝说:娶妇得公主,无事生官府。且大唐律令,驸马只得担当检校虚职,没实权、没薪俸,若胸有大志之人,谁能心甘?若非王命,谁愿意当一个在家还要向妻子跪拜的丈夫?“ 玉真终于回过了神,红着一双眼,挂着泪水的脸上肌光如雪,只仰着头倔道:“那又如何?你也说圣意难违,当年薛绍姑夫早已婚配,武周皇帝一杯毒酒赐死了他原配,他还不是一样乖乖娶了姑母太平公主?若我想嫁,圣上点了头,又有何人能拒?“ 李成器一时哑然。 大唐公主的骄纵,本就是历朝之最,更何况是玉真这个长相酷似当年窦德妃的亲生胞妹,早就被李隆基宠得无法无天。 圣上今日是有些误会,这才一口否了玉真的提议。但若他日误会解除,圣上了解到王维人品贵重,又确是与契丹王室交好之人,玉真若嫁给他,吐蕃估计也会看在契丹的份上不好发作。 她再哭闹几日,怕是圣上衡量再三,也会顺了她的心意! 以王维那柔中带刚的性子,再加上阿宛那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暴脾气,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些念头在李成器脑中左冲右突,搅得他一刻不得安宁。 终于,他止住了摇曳的心神,下定了决心,敛起了适才那带些讥诮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悲苦,看着玉真,沙哑着嗓子低声道:“二姐儿……你有圣上的宠爱,自然什么都会有……可是,若大哥求你……放过那个少年呢?“ 她看向李成器,一向丰神俊朗嘴角带笑的大哥,竟难得露出了一丝愁苦之相,眸底那深深的哀痛,竟不像是做假,连带着眉梢都垂了下来。 玉真身子一震,目光闪烁,神色竟有些莫测。 都说这个大哥,成婚多年却膝下寥寥,难道他竟有龙阳之好? 她心里闪过无数猜测,却不敢明说,只得犹豫着开口道:“大哥……这是为何?你……与他,难道有什么缘……渊源?“ 第179章 相求 李成器何等聪明人,自然明白了玉真心中所想,却也不好直接辩驳,轻道:“他叫王维,字摩诘,年十七,太原王氏一脉,母亲为博陵崔氏三房嫡女,家世清贵。去岁入国子学,春闱未中; 与契丹现监国大人萧郁可同在西风译馆相识,此次前去上京……“ 玉真再也按捺不住,打断道:“……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李成器长叹一声:“都是儿女债呀……他,是我女儿刚刚订亲的未来夫婿!“ ”噢?“ 听了这话,玉真长眉一挑,倒是安定了下来,不急不缓端起几上刚刚换上冰块的酸梅饮茶碗浅浅抿了一口,嘴角绽起小小的梨涡。 李成器一时有点恍神:这怀疑时的神态动作,与圣上实在相像! 玉真端着玉碗,抬头看着他,七分讥讽三分怀疑地说道:”大哥,何必找这样一个理由来诓我?你家嫡女清姐儿早已成婚,五女桂奴儿才八岁……竟已和他订了亲?!“ 李成器闭上眼缓缓吁了一口气,待睁开眼,他一脸平静道:”我还有一个女儿……你也认识,她,就是梨园中舞剑的阿宛!“ ”哐当“一声,玉真手上的冰纹白瓷碗落到了地上,绛红色的汤水将她象牙白刻丝联珠纹襦裙污了一片,她亦浑然不觉。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玉真一时怔住了。 当年武周时期,李家子弟们个个活得战战兢兢只求保命,天家亦故意拖着他们几人的婚事不办,唯恐他们有了外戚的助力。正值年少,他们兄弟几个多多少少都有和宫中婢女、乐女等相交甚密;但宫中严令,未娶正妻之前侍妾不得生子,以保皇家嫡庶有序,血统金贵。 当年便传闻大哥钟爱一琵琶女,难道她竟冒死在宫外生下了孩子,流落至梨园之中? 若大哥所说为真,她竟与她的侄女,一个贱婢所生的梨园女子,在抢男人? 荒谬!荒谬至极! 玉真竟隐隐有种被羞辱了的愤怒,一张冰肌玉肤的脸染上了红晕,连耳垂都成了琥珀色。 殿外候着的宫婢听到碎玉之声,低着头想进来收拾,刚刚探了个头,却被玉真的眼风扫到,怒喝一声:“大胆!滚出去!滚远点!“那宫婢慌忙跪下,膝行着倒退到了阶下。 她见人走远,强压着怒气,试探道:“大哥……此事事关皇家血脉,不可儿戏……“ 李成器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便三言两语说了他与阿宛阿娘的事,又补充道:“我与阿宛相认之时,她已身在梨园; 为弥补这些年的遗憾,我不免多关心了些,以致在重阳宴上,被玉真妹妹你误会我看上了琵琶女,倒是阴差阳错让那姑娘入了我的府……“ 玉真这才想起当日种种,不由尴尬地拂了拂衣裙, 讪讪道:“……这谁能料到……“她忆起阿宛那殿上与圣上讨价还价的样子,不由冷哼了一声:”她那日自己好出风头,要报什么恩,最后被圣上赐了乐籍,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李成器平静如水,只抬眸注视着玉真,淡淡道:“这话也没错……阿宛这孩子从小长于大漠,野性难驯,难免会闯祸……只是她,流落民间这些年也确是吃了不少苦,幸好遇到了摩诘他,二人两情相悦……“ 玉真不悦道:”一个梨园女子,怎能和他这家的世家订亲? 大哥,你莫要偏心,竟为了这样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儿,连我都骗?“ 她想起当日柳夫人带着她来观中后殿与她厮见时,她当时便觉得这梨园女子不一般,竟与裴将军府、与博陵崔氏、齐国公府有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定有隐情。只是她那日心情甚好,亦同情她口中所说姐姐被逼婚一事,便未深究其中关节。 今日再细细一想,她的身世,竟是草蛇灰线,伏埋千里! 李成器看她面色阴郁,似是真的动了气,便轻叹一声,上前拉着了她的手:“玉真……大哥我这么多年,何时不曾护着你宠着你?只求你这一件事……对阿宛来说,她情窦初开,情根深种,拼着性命也不要,去契丹与王维二人休戚与共,生死相依……若硬要将二人分开,怕是……怕是二人都会出什么岔子呀!“ 玉真只管垂眸不看他,嘴唇抿成了直线,显是有些不悦。 这个秘密在李成器心中埋了太久,这次和盘托出,除了最初的那一瞬间的痛快之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阵的后怕:若玉真听不进去,阿宛的身份暴露,又多了一层危险。 想到这里,他又急又痛,抓着玉真的手竟不自觉地用上七分力,在她白嫩如藕段似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指痕。 他眼中隐隐泛出了泪意,哽咽道:“玉真!当年我们的处境,旁人不懂,你自然能明白!我与她的阿娘相爱却不能相守,蹉跎了一生;我这个做阿爹的,只能在这时候尽力成全她,不能让她再步我的后尘!玉真,就当大哥这次求你……你与摩诘不过一面之缘,但阿宛与他却是情深意重……放过摩诘,好吗?就当体恤一下阿宛,她……她毕竟也是你的亲侄女…… “ 玉真吃痛,更听不进去他的话,只甩着手拼命想要挣脱,恨道:“她至少还有你这个一个全心为她着想的阿爹,我呢?我阿娘,我阿爹,都不在了!“ 李成器被玉真眼中的恨意惊了一下,手上的劲瞬间就松开了,二人一时歇了力,坐在榻上的两端,各自想着心事。 李成器想起刚才捕捉到的那一丝恨意,隐隐觉察出了一种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危险气息。仿佛感觉一条毒蛇吐着腥红的蛇信,慢慢沿着小腿往上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咬你一口,不由冷汗淋漓。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唯一确定的,是刻进骨子里的性情!玉真,毕竟是李隆基的亲妹妹!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上的新鲜玩意儿,现在正在兴头上,自然百般舍不得放; 若之后看到了更好的,也就抛诸脑后了。 李成器镇定了下来,目光微微闪烁 ,嘴角又挂上了他惯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松地道:“玉真,你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要什么没有?阿宛身世飘零,脾气暴戾,不配入我李家玉牒,只求与摩诘他一生相伴而已……你若爱妖童美少年,大哥帮你再去寻; 若是要嫁人避开和亲,圣上必定会帮你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话音袅袅地传入玉真的耳朵,她只听到了前半句。 脑中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同胞妹妹,封邑千户的镇国公主,你喜欢的东西,竟有人要你拱手相让? 她当年身处冷宫无人问津之时,尚且会为了一只鹦鹉与当时嚣张跋扈的武家表姐妹当面对峙,抢不过,便趁人不备亲手掐死了那只鸟; 今时今日,她亦会如此。 玉真慢慢静了下来,面上浮着三分笑意,颊上贴着的两点金钿在斜照的夕阳下忽明忽暗,正如她看着李成器时,眸中那晦涩不明的深长意味。 她挺直了脊背,轻轻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优美修长的脖颈与下鄂如精致的佛像般庄严柔美,声音却如同淬了冰:“大哥你放心,我若不想要,送什么都是白费; 我若想要,我自有我的办法……“ 第180章 宣旨 万里之外,幽州城,裴将军府。 北地的夏日,阳光炽热如少年,却只在晌午间轰轰烈烈,一过了申时,流火顿消,清风乍起,此时坐在树萌下乘凉,最是惬意不过。 柳夫人自从裴迪回府之后,身子便一日好似一日。这些日子,是自玉门关一别后,一家三口难得的团聚,自是心里舒畅。 今日,她觉得身子爽健,便支起身,在院中轻轻起舞。 一持起剑,她便再不是那个缠绵于病榻的柳夫人。一把小巧的月虹剑在手中翻起,她身姿轻盈,行云流水,仿佛与风共舞。剑尖在阳光下寒光闪烁,如流星划过天际。 “好!好!阿娘好剑法!“ 院门口一阵喝彩声,柳夫人回头望去,是刚从营中归来的裴迪和父亲并肩站在院门口,淌着一头的汗,咧嘴大声拍手叫好着。虽然他能看出阿娘手上无力,脚步虚浮,可到底与初见时毫无生气的样子相比,实在是好了太多,心中着实欢喜。 她微微一嗔:“你这满头满身的汗,也不擦一擦就站在风里!“说着,她身边的婢女微云便递了帕子过去给了裴迪与裴将军。 裴将军擦着汗,藏起眼中的不安,抬头满眼笑意地看着柳夫人:“ 月娘,看你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可以陪我们再去巡防了……“ 柳夫人收好了剑,微微咳嗽了一下,却不忘白他一眼:“契丹可汗已经受封了,眼下,与他们联手对付突厥才是正经事……“ 裴迪扶着她回到堂上坐下,得意地笑道:”阿娘你莫操心这些,我和阿爹为突厥人准备好了一份大礼,过几日便上京去呈给圣上看!“ 柳夫人喜道:”过几日? 我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便与你们同去长安!“ 裴将军端着婢女送上的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连连摆手,缓了声道:“你身子还虚,不急于一时; 我和裴迪得快马加鞭,赶在十日后至长安,与契丹可汗一同面见圣上; 不然,燕郡公主与契丹可汗便自长安返程,可不错过了!“ ”燕郡公主?“ 柳夫人与裴迪一愣,同时反问道。 裴将军顿了顿,轻轻放下手上的茶碗,将手撑在几上,缓缓道:”……圣上迎回了当年被武周流放巴州的章怀太子一家,那燕郡公主,便是太子一脉留下的孙女……“ 柳夫人与裴迪暗暗互看了一眼,心中皆恻然。 这何尝不是另一个阿宛! 裴迪略一盘算便明白了此中关节,眸中不由闪过鄙夷的神情:”章怀太子一家流放巴州十余年,无人问津; 需要和亲的时候,便派人去就迎回公主了……“ ”放肆!“ 裴将军面色沉郁,狠狠地拍案几,一时震得几上碗盏烛台皆哐当作响,”圣上为国思虑,必有深意!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臧否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言辞如此不谨慎,如何在长安立足!“ 裴迪并不服气,簌地站了起来,嚷道:“ 阿爹,你如此谨小慎微,又换来了什么?他本就多疑猜忌,杯弓蛇影,这些年来一直忌惮着我们裴家不肯重用,屡屡分您的兵权;反而提拔那些宵小之辈,这才酿成两国边境之祸!“ 裴将军一时语塞。他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弊,但……为人臣者,便注定了身不由己,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十五岁少年,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这些日子随着他一起在军中操练巡防,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黝黑,薄薄衣衫下的肌肉也更为流畅结实,仿佛青松刚成,生机盎然,一如他当年。 裴将军再想到他刚从契丹回来时的满身伤痕,实在硬不起心肠责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十三郎,这些话说过便忘,从此休要再提。圣上无论做什么决定,你我身为臣子,只有服从的资格,绝不可有半句怨言!“ 裴迪还要再辩,柳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迪哥儿,我现在口渴得要命,你帮我倒些温水来,七分烫即可……“ 裴迪见柳夫人面色赤红,倒是嘴唇发白,忙连连点头,执起壶去外间寻热水去了。 待他走了,柳夫人这才扭头看着裴将军,叹道:“旻官,当年你明知玉真对你有情,却不愿娶她,何尝不也有不愿做虚职驸马,一心要建功立业的缘故? 这二十年来,我们一家人辗转边境各城,处处小心,可……圣上始终没有真正对你放心过……不如,等这次的事一了,便找个由头交了兵权,和我一起回洛阳终老,可好?“ 她一双剪剪秋水的明眸从不因为人妻为人母而暗淡,还是如当年少女一般灵动鲜活。此时,她执着裴将军的手,只默默不语地看着他,眼波里全是哀求。 裴将军拼命挥去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咧开嘴笑道:“……你若想家了,过几日便坐船由水路到洛阳去,一路风光甚好,你不急着赶路,慢慢走就好!“ 柳夫人见他避重就轻,便知他心中那雄心壮志仍未熄灭,苍白的脸上不由浮起一层惨淡的笑容,喃喃道:“……待得山花插满头……可缓缓归矣……“ 正在这时,却听到前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快步穿过庭院,在内堂前禀道:”裴将军,长安……圣上派了人来宣旨!“ 这一下,惊得裴将军站起了身。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与柳夫人对望一眼,心中一凛,神色难看极了。 碍于侍卫在,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她道:“你且休息,我去去就来……“ 那侍卫见状,又拱手道:“那个大人说了,请柳夫人也一同前去,圣上有旨意!“ 柳夫人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但很快便敛起了诧异之色,点头道:”即是如此,请大人稍等我更衣,与裴将军同去!“ 趁着去内堂更衣的时间,她一字一顿地对着裴将军轻声说:“快派人去找迪哥儿,嘱咐让他不要去前厅!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两在即可,与他无关! “ 裴将军坚毅地点点头:“我亦是这样想!“ 第181章 抗旨 一刻钟后,裴将军搀扶着柳夫人,挺着脊梁慢慢走到了前厅之中。 此时,一个身材颇为高大,头戴高冠着深衣翘履的宫内侍监正背着手,一字字地读着将军府前厅中悬挂着的一副对联:“ 一马壮河山,想见故人犹矍铄; 江声流月夜,往来家国总平安。“ 裴旻加重了脚步,见他仍并未转身,便故意咳嗽了几声。 那内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转身看着身后的裴将军夫妇,皮笑肉不笑地浅浅一揖:“裴将军让咱家好等! 在下太极殿内待官黄新, 见过二位!” 裴将军微微一笑,大摇大摆地越过他,先把柳夫人扶到了侧座,自己端坐在正座上,不怒自威道:“黄内待好大的威风!第一次见面,竟行了平礼!” 那黄内待见裴将军竟如此直接,也略略吃了一惊,不过脸上仍挂着那面具般卸不下的笑,尖着嗓子道:“裴将军莫怪,咱家无论如何也是皇上派来的人,手上……”他一挥手,一旁伫立着的小内待便躬身捧上了一个赤金九转黄锦紫檀盒,他接过来双手捧着,转身朝向裴将军:“毕竟有圣上的旨意……不能让狂妄小人堕了咱圣上的威望不是……” 柳夫人在宫中伴读数年,见过了内待们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势利嘴脸,心中冷笑一声,掩着面扑哧笑了一声,侧着脸俏皮地看着裴将军,用极轻却堂上众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道:“前两天看这里的皮影戏,有一出狐假虎威的故事,倒像是见过似的…” 裴将军眸中全是笑意,却仍板正脸道:“嗯,可不正演着……” 堂内众人皆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黄内待手捧着重重的黄锦紫檀盒,气得胳膊乱颤,差点要端不住,不由抬高了声捏着嗓子喊道:“好了,寒暄过了, 裴旻将军夫妇,听旨!” 裴将军二人敛了神色,离了座走至堂中,面对着黄新拂正了衣摆,双手覆在额前伏身跪下,规规矩矩地行着大礼。 黄新这才得意地启开了檀木盒,取出明黄锦缎的圣旨,故意慢悠悠地展开,拖长了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幽州都督兵马大将军裴旻,宣德明恩,朕甚嘉之。即日启程,加急亲往长安共商北定事宜,速速从之! 此至钦哉!” 柳夫人在这一声声拖长了腔的声音中,摇摇欲坠,几乎要跪不住,只能咬紧了牙死命撑着。 待宣旨声一停,裴将军忙谢了恩,扶住了柳夫人。 黄新哼一声:“裴将军,竟不接旨?” 裴将军这才双手接过了圣旨,心中狐疑:圣上万里迢迢派人来这幽州,竟是为了传这一句无关要紧的话? 自契丹可汗自幽州出发后,他早已经上奏折请示回长安一事,按例只需在奏折上批示即可,何必派人跑一趟? 他脸上虽不露声色,可眸中不解之色却被黄内待看得清清楚楚。 黄内待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扶起了裴将军与柳夫人,眸中却闪过毒蛇一样阴狠的笑意:“裴将军先别急,圣上还有一道口谕给您和夫人……“ 他说着,眼神逡巡着扫了扫四周的人,却闭嘴不语。 裴将军微微一愣,会了意,直了身挥了挥手,向着堂上侍卫挥了挥手道:“所有无关人等,全都退下!“顷刻间,堂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黄内待刻意挺直了身板,离二人近了一步,轻道:“ 圣上顾惜裴将军夫人柳氏与玉真公主曾为旧识,又知其身入战地,旧疾复发,特赐下一灵丹妙药,还请柳夫人当面服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五彩锦绣的缎盒,轻轻打开,一枚乌黑油润的药丸静静躺在泛着波光的红色锦缎上,散着一股馥郁悠长又带着辛甜的气息。 黄内待还是面具般的笑容,眼睫也垂下去,挡住了眼底幸灾乐祸的神色,声音中却多了几分得意与狰狞:“柳夫人……请!” 裴将军与柳夫人面面相觑,他明显感觉到柳夫人脸色惨白,额头上竟暴出了冷汗。 那股馥郁悠长的辛甜气息,她曾经闻到过! 当年还在宫中伴读时,遭逢神龙政变;那一日由新皇赐给后宫旧人的鸠酒,一杯一杯,的都是血一样的鲜红,一样散发着这样的辛甜气味! 黄内待见她神色了然,便再也不掩饰,得意地嘿嘿一笑:“柳夫人果然见多识广,竟识得此物……即是如此,咱家也不废话了,之前宫中如何行事,想必你也知道!即是圣上的旨意,你们裴府也没这个胆子不遵? !” 裴将军虽然不识此物,但见二人神色,却也猜出了几分,又惊又怒,挡在了柳夫人前面,大声喝道:“ 圣上……怎会凭白下这样的旨意!你休要矫诏!” “大胆!果然有不臣之心!” 黄内待似乎早等着他的这样的反应,立刻瞪着眼拧着眉毛斥道,眸中满是小人得志的猖狂之色,一抬手将那檀木盒摊开,往裴将军眼前一送。 这檀木盒中明晃晃的黄色锦缎上,竟还放着两封未启的圣旨! 他狞笑道:“圣上有令,若柳夫人吃下了这御赐灵药,那我便宣那第一封圣旨; 若柳夫人或裴将军有抗旨之意,那我便宣这第二封……” 一时间,堂上一片死寂。 裴将军整个人似被冰封在了万年玄冰之中,每道骨缝中都透出寒意,手脚动弹不得,只张着嘴,死盯着那盒中的两道圣旨,眼中似要喷出怒火将它焚掉。 他强忍着心中悲愤,颤声问道:“……为何……” 黄内待只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岂敢随意揣测圣意?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们受着便是了!” 这句话半日前曾从裴将军口中说出过。 此刻听来,格外讽刺。 一只软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一丝热气,终将他带回了人间。 柳夫人止住了想要发作的裴将军,她脸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剑,寒光出鞘,直视着黄内待:“若真是圣上的旨意,自然不敢不从。可我柳氏本是内院之人,即无诰命,又非高门,亦从不与庙堂相关,圣上竟为我如此大费周章……黄大人,小女子自是不解,无法安心上路……” 第182章 缘由 黄内待被她那精光四射的眼眸盯得不敢正视,略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皮,又抬眸看向裴将军,假意笑道:“裴将军当年一朝剑舞动长安,早成佳话……只可惜,那时您不肯做驸马,白白错失了一段大好姻缘……今日圣上的意思,于家于国,您都该重新择一回亲了!” 只一瞬间,柳夫人就想明白了这其中关节。 玉真 !是玉真公主!她竟想嫁给裴将军,来躲避吐蕃的和亲! 她早该知道,玉真早已不是当年刚从冷宫出来的那个怯弱的、与世无争的小公主了,她这些年来,早已被圣上宠溺到蛮横跋扈,失了本性! 不不,也许,这样行事,才是她的本性! 当年她与玉真几人同在校场秋猎时看到少时的裴将军,这个生于边境长于军营的黝黑少年,笑起来如同暖阳,全然不同于那些日日生活在强权之下小心翼翼的贵胄少年,生气勃勃 ,意气风发,剑气如虹,于秋日艳阳中一舞动长安,烙在了冷宫少女的心间。 当时玉真芳心暗许,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连先皇都看在了眼里。先皇爱女心切,便在一日宴席中提起,却料当时的裴老将军却以他即将戍边为由,婉转拒了这提议。玉真痛哭几日之后,一蹶不振 ,从此跟着法师研习,竟萌生了出家修道的念头。 几年后,柳夫人当年亦因崔宗之一事心灰意冷,只想远远逃离宫中,逃离长安,又想着自己略有功夫,便向皇后自请嫁去边关将士。阴差阳错,她竟被好事的王皇后故意指给了裴将军——虽说王皇后本意是想看这个刁蛮小姑的笑话,可她今生能遇到他这样的夫君,还有了迪哥儿,亦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当时玉真听说此事,将她这些年伴读时为她抄写的近百卷诗书、做的针线活都付之一炬,闭门不出,连她出嫁远离长安之时都未曾见她一次。 时移事宜,这十多年过去了,尘埃落定,本以为二人已和好如初;而玉真辗转在众多男人的簇拥之中,早已对她与裴将军一事置之脑后,谁料……竟在这里等着! 命运射出的箭矢,在多年之后她转头回望时,正中她的眉心。 柳夫人回想这一生,越想越觉得荒谬,不由发出阵阵冷笑,越笑越大声,眼底涌出了热泪,身体竟不由自地的颤抖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生,原是这样的结局……“ 此时,裴将军前思后想,亦明白了其中关键,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年先皇仁厚,见裴家无意,便从此不再提起指婚一事;可圣上……这个非嫡非长从不被人看好的三皇子,能从逆境中一步步坐上御座,绝对是个心机深重睚眦必报之人!当年心爱的胞妹被裴家当众拒婚,以致出家修道,如今,赐死裴家妇再指婚玉真公主,一是可报当年羞辱之恨,二是可解吐蕃和亲之困,三是可夺裴家手中兵权! 为这一石三鸟之计,圣上寻这个合适的时机,足足等了十几年! 好谋算!好心机! 裴将军看着五彩缎盒中的乌黑药丸,仿佛看到了御座之上冠冕之下那双凉浸浸永远渗着寒意的眼珠子,恨得眼中几乎要摒出血来。 这些年,无论他怎么小心行事,无论裴家军如何奋勇杀敌死伤惨重,圣上脸上虽笑着,眼中却全是看不到底的阴沉!五年间调他去了四座边城,他忍了; 分了他一半的兵权给霍达尔,他忍了;故意将他十四岁的幼子送去最危险的冀州前线,他也忍了;今日,他竟连他的妻子都不放过!! 这一次,绝不想再忍了! “铿!“一声,裴将军竟抽出身上的赤霞剑,狠狠向着那药丸劈去! 黄内待何曾见过这样凌厉的招式和剑气,早被那千军万马中直取敌首的气势吓蒙,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连躲都不会躲,只瞪着眼叫不出声! 狠利的剑锋闪着寒光,如一道闪电,携着雷霆之势,眼看就要将那盒子、药丸甚至那拿着缎盒的黄内待,统统劈成两半! “不可!绝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柳夫人眼疾身快,竟一个箭步,闪身挡在了黄内待身前! 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伴着一声轻轻的呻吟,那柄销铁如泥剑身淬血的赤霞剑亦染上了鲜血。 只不过,这一次染上的血,不是来自战场上的死敌,而是他的妻。 虽然他余光扫到柳夫人的身影晃动,便已尽力收住了剑锋,可是这样的雷霆之势,剑身还是斜斜地砍进了柳夫人的肩颈之间,炙热的血液奔涌而出,将她今日身上穿的一身墨绿石榴胡服染红了一半,那胸襟的石榴花被血一点点浸透,艳丽得如同在缓缓绽放,有一种诡异的美。 “月娘!月娘!“ 裴将军从最初的愣神中醒来,哐当一声把剑扔到了一边,一把扶起已委顿在地的柳夫人,惊慌失措地想要用手去捂住她肩颈间的伤口,却是于事无补,鲜血仍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来,一道道淌过他的手臂。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紧紧地抱着柳夫人,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像一片落叶在寒风中挣扎。在战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柄赤霞剑横扫无数敌寇头颅的裴将军,如今如同孩童一般悲恸无助,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喊:“来人!快来人!“ 躲过一劫的黄内待此时抱着那檀木盒子缩在堂上高几之下瑟瑟发抖,看着柳夫人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只连连摆手道:“这……这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柳夫人虽受了重伤,神智却极为清明。 她半躺在裴将军的怀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几缕血沫从她嘴边涌出。她强咽下了口中腥甜的味道,反挤出一丝微笑,向裴将军探出了手,轻道:“你是怎么……怎么教迪哥儿的,反倒自己……自己意气用事了? 不可以抗旨……不可以……裴家,柳家,几世英名;还有裴家军的数千兄弟,将置于何地……”“ 她挣扎着,使出了十分的力气,狠狠抓住裴旻的手,只管用力瞪着他,声音亦不自觉地高了些:“答……答应我!绝不可违背天意!……保……保裴家,柳家平安!” 第183章 接旨 此时,裴迪听说圣上传来旨意,便匆匆赶来这前厅,却被裴将军事先安排好的侍卫板着脸拦住:“小郎君,主君说了,圣上只传旨给他们夫妇二人,与你无关,你不必到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入内!” 他正焦急地探着头向里张望,却听到裴将军一声凄厉的“月娘!”裂空传来! 这一声呼唤满含悲愤与不舍,让裴迪心肝俱碎。 记裴迪记事以来,从未听阿爹如此失措过! 心中涌出的不安与恐惧让他两眼血红,周身升腾着戾气。他再也不管那侍卫的阻拦,几步冲过去猛地推开前厅的大门,口中唤道:“阿娘!阿爹!我来了!“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是阿娘的血,是阿娘浑身是血地躺在阿爹的怀里,看到他来,却睁着眼睛笑着唤他:“迪哥儿……莫要冲动……阿娘……阿娘……“ 她猛地咳嗽了几声,几缕鲜血竟从她的口鼻中一起喷涌出来,在她雪白的脸上划出鲜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裴迪五内如焚,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在裴将军身边,想要抱着柳夫人,却又怕碰到了她的伤口不知从何处下手,只举着手悬在半空中,转头凄绝地对着裴将军喊道:“阿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黄内待此时终于找回了一点大内御史的胆量,硬撑着站了起来,捧着那檀木盒死死抱在胸前,一只手指着裴将军颤颤巍巍道:“大……大胆逆贼! 竟想要抗旨!!” 裴将军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扯下衣襟上的布条,想要为柳夫人扎好伤口。柳夫人眨了眨眼,却用手将那布条挡开,眼眶中满是氤氲之气,嘴上轻笑道:“没用的……我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了………” 说着,她又费力地扭过头微微仰起,向着黄内待道:“黄大人……看在刚才……刚才的份上,且听我一言……我夫君不是要抗旨,是……他知道我……我怕吃药……” 裴将军心中大恸,见她如今还在为他着想,心痛如盐渍,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她的手上,与她的血一起流走,她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一点点在淡去,仿佛每一滴血都带走一丝她的生机。 但此时,她却绽出了一个极为明艳的笑颜:“裴将军知道,我最不喜欢这劳什子的苦味丸子了,所以……才帮我了结……既然圣上只是想除了我……那现在,我也活不了了……黄大人,能宣第二道旨意了吗?” 裴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三人,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只管握着了柳夫人冰凉的手拼命揉搓着,带着哭腔问道:“阿娘……什么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娘,阿娘…” 黄内待此时脑中正在飞速盘算着。 他现在身在离长安万里之外的幽州,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偏偏他来传的旨……他的命其实捏在裴将军手里,真把他逼急了再拔一次剑,可没人能救他了! 他皱着眉,斜睨着躺在血泊中满脸乞求地看着他的柳夫人,不知怎么回事,竟动了些恻隐之心。人家好好的恩爱夫妻,圣上非要来这一出!这架势,比当年武周皇帝宠爱太平公主还要过分!罢了罢了,反正圣上只是要裴将军娶了玉真公主,只要柳夫人死了,不管怎么死,他都算交了差,那就睁只眼闭只眼! 黄内待心中主意已定,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捏着嗓子道:“……裴将军,柳夫人……既然你们都明白了圣上的意思,那我姑且就不论你们的忤逆之罪,接着宣旨!” 他不看裴将军眼中滔天的恨意,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第二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幽州都督兵马大将军裴旻,忠良睿智,武威扬名沙场,清约闻达朝野,过而立之年而丧妻。今特赐婚镇国公主玉真,朕之胞妹,以示朕厚爱之至。速至长安,归公主府为仪,封检校大将军一职,非诏不得出关。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殿中静默,只闻柳夫人沉重的呼吸声。 她默默听完,惨然一笑:“果然……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轻轻握住裴将军的手,抬眼看他:“旻官……与你做了十五年的夫妻,此生……足矣……” 裴将军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用最舒服的姿势轻轻把柳夫人搂在怀里,下巴贴在她额头上不住地摩挲着,贪婪地感受她最后的温暖。 “丧妻?丧什么妻!” 听完这道旨意的裴迪,此时已明白了其中关节,眼眶欲裂,目露凶光地看向黄内待,惊得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言语。 裴迪却怒从胆边生,一把拎起裴将军扔在一边的赤霞剑,力注剑身,直指黄内待,:“你这阉人!说!是谁在圣上面前如此挑拨!?” 明晃晃的剑锋扫过,扬起他散乱的发丝,剑尖还在兀自滴着血。 黄内待本吓得快要站立不住,听到“圣上”二字时,却眉头一挑,瞬间有了成算,只管梗着脖子站在剑尖前,冷脸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谁人能挑拨!既知道是圣旨,你们裴家,一个个的,是要造反吗?连带着裴家军,都是逆党!” 黄内待呆在大内多年,这几年在太极殿服侍圣上李隆基,察言观色,深知他对立身西域百年的裴家一脉颇为忌惮,这才费心将他调到北境;这些年来北境处,裴家军的名号亦越来越响,竟让圣上寝食难安。这次借玉真的由头,赐死原配再重新赐婚的做法,本就不是本朝首例;若裴家从了,自有好处;若他们公然抗旨,连捎带打灭了裴家与裴家军,亦是圣上心头快事,都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一点恻隐之心顿时消弭,只管冷眼看着裴家如何收场。 “迪哥儿……迪儿!”柳夫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向裴迪伸出手来,满眼乞求:“迪儿……阿娘冷,你快来阿娘这里说话……” 裴迪看了一眼阿娘,心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再也不管什么圣旨,一跺脚把剑一扔,跪下来扶着柳夫人的肩膀,失声痛哭:“阿娘……阿娘……怎么会这样……” 柳夫人半躺在裴迪怀里,轻轻推了一把裴旻:“旻官,接旨……” 裴将军看了一眼柳夫人,缓缓点了点头,慢慢挪动身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眼眶泛红,胸口一起一伏,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原本伟岸的身躯此时如同被万斤担子压住,挺拔的背脊微微佝偻着。 他跪向黄内待,垂着头,嘴角颤动了几回,终于伸出双手,哑着嗓子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几声微微的呜咽,来自一旁抱着柳夫人的裴迪。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人,怎么也不相信,一刻钟之前还在堂前舞剑的阿娘,此时正淌着血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而他的阿爹,却接了圣旨要去做驸马…… 黄内待嘿嘿一笑,打破了这份沉静,得意地将那封明黄色的缎卷交到了裴将军的手上:“识时务者为俊杰!裴将军,不不,裴驸马,咱家先给您道喜了……” 第184章 人选 这句“道喜”实在太过刺耳,裴将军身子微微颤抖,极力忍着心中的悲愤与屈辱。 “谁敢!“ 裴迪一声怒吼,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奋力地想要站起来去踢翻那个阉人,更想一脚踢飞那道狗屁圣旨! 却有一双手用尽全力,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是柳夫人。 她挣上了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几缕血沫喷涌而出,嘴角全是血迹。 裴迪慌忙抱着她,想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半边脸颊上沾上了,那鲜红的颜色似火,烫得他从肌肤到心肺都是疼的。裴迪的心疼得快要炸开,心底一刹那涌出的恨,恨不得挥起剑把这个世界通通砍个稀巴烂,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捧着阿娘渐渐惨白的脸,泣不成声。 柳夫人轻轻抚着他的脸,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此时如蒙上一层纱,已经失了神,声音如袅袅轻烟,时断时续:“好孩子……不要难过……感情一事,若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就是伤人……又伤已……”她知道这个一腔赤诚的孩子正痴恋着阿宛,可这人生,从来就是天不遂人愿;心中若有了执怨,便如同入了魔障,就如同今日的玉真。 想到这里,她拼命抓着他的衣襟,奋力叮嘱道:“迪儿,这世间辽阔,山川壮美……你以后,不要拘于情爱,到处游山玩水多好,阿娘的心和你一起……” 裴迪再也说不出话,只拼命点头, 眼泪如落珠一般滚下。 黄内待冷眼看着,裴家终是没逆贼的胆子,再怎委屈也只能忍下了来,便斜睨了地上的柳夫人一眼,对着裴将军道:“裴将军……你们的家事……还是尽早处理得好!还得速速与我上京面圣呢!夏日濡热……拖不得!” 说着,他挥了挥袖子,似要努力散去他身上的血腥气息,大踏步向着门外走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裴将军手中握着的明黄缎卷如有万斤,把他钉在了原地,任他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却压得他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任由泪水流淌。 他缓缓抬头看向柳夫人,她正拼了力抬手伸向他:“旻官……旻官……” 裴将军慌忙膝行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涕泪交加:“月娘……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柳夫人却笑了:“不……庙堂高,人心疑……这么多年你如履薄冰,辛苦了……你很好……你教迪儿的……你都做到了……” 裴将军一颗心如万箭攒刺,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发出了野蛮般的悲鸣。 这么多年的报国志,在这一息间,冷月凉,风烟散,转头空。 此时的柳夫人,却不看他,也不看裴迪,只伸手触向那湛蓝的天空。她想起当年洛阳夏日行宫,她们几个少女披散着头发,趁着月色,提着木屐赤足奔过甬道溜到清月池边,一边玩水一边摘下池边的茉莉花插在鬓上。那时的玉真,金仙,还有她,全然不知这一瞬,已经是她们最后的美好时光。 她嘴角带着笑意,喃喃道:“这样的夏日……真好……这时节的洛阳,到处是茉莉香气……“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如水波停止了荡漾,一切涟漪都消失了。 这个原本爱憎分明光芒四射的女子,终其一生都在隐藏她的爱恨,收敛她的光芒,以为这样就能逃开那个充满血腥味的长安大内。 然而,上位者要想碾碎你,本与你无关。 长安,大明宫内,勤政殿。 七月流火,这漫是金砖铺地的大明宫内,毒辣的日光如丛丛箭簇,由着这些明亮如镜的砖石、窗框与琉璃瓦相互折射,倒像是布了一个箭阵一般,走几步被会被这明晃晃的光线灼伤了眼,让人不敢抬头多看。 李成器向着圣上呈上了大理寺梳理好的李氏一脉皇女的名册,惴惴不安地微微躬身站在殿中,垂着头不敢言语。 这一份名单中,至少又要有两名女子,从此走上和亲之路,难回故土。 他自然明白此事的分量,亦因为刻意瞒报了阿宛的身世,更多了一丝谨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主说。 坐在案前的圣上李隆基,手持名册看了半晌不作声。 这偌大的勤政殿中静谧悄然,一时间只听到那玉缸中的蓬莱冰山正在融化,滴滴答答地乱人心意,窗外的蝉鸣隔着树荫窗纸透进来,也甚是嘈杂。 “高力士!”只听李隆基一声轻唤,一个面白无须相貌儒雅的男子着宫中宦官的深衣从后殿躬身进来,声音中正平和:“奴在……圣上有何吩咐?” 李隆基瞪他一眼,骂道:“宋王殿下进来这么久,竟不给他上茶?!这差是怎么办的!” 高力士身子略略一顿,连忙跪道:“奴婢该死!圣上息怒!” 李成器这才恍然,忙道:“区区小事,臣自当如此,圣上无须责怪!” 他心中暗叹,三弟这个说话做事永远拐弯抹角的性格,真是令人生厌。明明就是他今日心情不佳,或是对这名册心生疑窦,他不明说,又故意要挫挫这个大哥的锐气找点阴暗的乐子,却偏偏要用一个下人来做筏子。 高力士已经忙不迭地为李成器看了座,奉上了茶,过天青的青瓷盏中几块碎冰兀自还在晃动,撞得杯壁轻轻地叮叮作响,宛如钟磬,霎是好听。 李成器端着茶盏,正分了心,却听到李隆基轻轻用手扣着那名册,道:“大哥……看来我们高宗与武周皇后这一脉,人丁不甚兴旺呀……” 李成器忙放下了茶,拱手道:“确是当年……时局飘零,大伯二伯两家凋敝,当年先皇叔一家又因韦庶人、安乐以及李重润之事多起祸端,杀戮甚重……” “好了,休要再提此事!”李隆基一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自然记得这些,韦庶人的头,还是他亲自砍的。那些李家儿女们的血,在那段日子里,是这大明宫中最稀松平常的东西,或死或伤,又有谁在意呢? 好在今日,李家的骨血,是格外金贵了。 他们兄弟几个,当年都被武周皇帝拖着迟迟不给成婚,直到今日,即便是大哥李成器,也不过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清姐,两年前已经与京兆府尹张明正的儿子完了婚;其它几房中,也不过稀稀拉拉几个尚未成年的小女童罢了。 李隆基不由叹了口气:“燕郡公主算是二伯家的血脉,自是高贵……若一时间竟找不到与她的身份不相伯仲的, 怕是难堵上吐蕃与突厥人的嘴……” 殿内分明无风,李成器却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颇为心虚地抬起头,望着李隆基那张出阴晴不定的脸,暗暗揣测圣上到底知道了多少。 沉吟了一会,他开口道:“眼下宫中身份尊贵,云英未嫁,年岁相当的,除了玉真与金仙,倒是再无他人!“ “呯”地一声,李隆基一拍案几,斥道:“要你去查名册,不是要你说这个!” 他眯起眼打量着李成器,掂起那本名册轻轻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这当中,当真没有人藏私?据我所知……” 李成器一凛,忙答道:“若非李姓,倒是有个人选!当年先皇叔的女儿金阁公主,自幼交由米太妃抚养,后嫁给了五姓中的崔氏旁支,倒也清贵。金阁公主育有一女宁月,年十六,正值妙年。若封为宁月公主,陪嫁再丰厚些,也说得过去……” 圣上缓缓点了点头,正色道:“这个若赐予突厥和亲,倒是不错……亦与当年和亲契丹的安乐公主身份相当,不显得厚此薄彼……但,还是差了一人……” “若要嫡系皇女……实在是……” 李成器正摇头,却听殿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大哥,三哥,不用急,我倒是找到了一个好侄女……”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李成器心中暗叫不好,如坠冰窟。 第185章 揭晓(一) 玉真公主一身玉色云罗纱襦裙,半臂上搭着银绣云纹的披帛,意态娴雅。 她笑意盈盈地漫步走来,手中纨扇漫然地摇动,透过花窗的日影洒落在她玉色长裙之上,这略施脂粉的女子宛若玉雕,额头的一枚金箔花钿如坠星般微微闪光。 但李成器知道,越是美丽的女子,越是能做出狠辣的事。 他自玉真迈进这勤政殿起,便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眼中的后悔,自责与哀求,一点不落地落进她的眼中,却见她嘴角那一抹讥讽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心中一凉,只恨自己又天真了一次。 在这天家大内里讲亲情,总是会最亲的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心如箭攒。 果然,玉真抬眸不再看他,而是向着圣上李隆基轻启朱唇:“三哥……听说柳月娘病逝,你派人下旨给裴旻将军赐婚……”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色又迅速敛起,微微躬身,盈盈一拜:“这样的安排,小妹着实未想到,差点辜负了三哥的好意!小妹多谢三哥成全……当年被裴家拒婚之辱,今日得雪!” 李隆基哈哈一笑:“玉真,今非昔比,你我已不再是当年无权无势的小小皇亲了,裴家今日断无半点说不的胆量!” 玉真亦得意地扯出一丝微笑:“三哥,你这样记挂着我,玉真我自然也要为圣上你排忧解难一次!” 她用余光反扫了一眼李成器,见他低头不语,便故意顿了顿不再说话。 李隆基惊讶地放下手中名册:“倒是稀奇,说来听听!” 玉真秀眉一扬道:“圣上不是正愁和亲人选之事,眼下除了燕郡公主与当年金阁公主十六岁的女儿,正少了一个妙龄的李姓皇女,不是吗?我倒是碰巧知道了一件当年的风流轶事,恰好让我多了一个正经的侄女!” 李成器望着玉真,她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眼神却是狠辣中带着蛮横,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 他恍惚想起当年武周皇帝,太平公主的神色,果然骨子里是一样的。 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指婚给了裴将军,便是不会再被送去和亲;可即便如此,只因曾经那一点点欺瞒,她就要把阿宛供出来——这份损人不利己的恶毒,真叫人生厌。 玉真看圣上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便扫了一眼李成器,云淡风轻地道:“大哥当年不是痴恋一个琵琶女嘛,那女子后来竟逃出了宫去,并生下了一女。机缘巧合,这女孩竟也入了梨园,如今,正是园中当红的舞剑女呢!” “舞剑女?”李隆基扶着额头,皱眉道:“……难道,竟是那重阳宴上的被我打入乐籍的那个女子?” 玉真淡淡一笑:“是或不是,三哥你问问大哥便知!” 李成器刚才在那千回百转之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咬死不认,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宛走上和亲这条路! 他迎着玉真的眼神,叹了口气道:“玉真……你素来爱开大哥的玩笑,只是这事事关皇嗣,若无真凭实据,做不得数……哥哥知道你在担心吐蕃和亲之事,但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绝不能随便寻个女子冒充李家女,一旦事发,倒是给足了吐蕃发难的借口!” 他故意在“真凭实据”这四个字上咬字咬得重一些,便是在提醒玉真:事关重大,若是没有证据,你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用! 玉真却是淡定一笑:“大哥放心,玉真不会无缘无故让你白白得一个便宜女儿的!这女儿是不是你的……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我还得让三哥也明白!” 李隆基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李成器,冷笑道:“当日朕便再三说过,此事关系国体,任何人不得藏私!玉真,你有何证据?” 玉真也不说话,只一扬下巴,举起了手轻轻合掌拍了两下。 片刻之后,殿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羽纱摩挲的声音,迈着门来的,竟是一个身着素纱道衣戴青莲冠的女道士,垂着头向圣上行了大礼,却是身姿婀娜,拱手时衣袖落下,露出一大截欺霜赛雪浑若无骨的玉臂。 李成器强忍着紧张仔细分辨,此女,竟是扈五娘! 扈五娘那日因李龟年之事,对西风楼,对宋王府,对阿宛皆心生怨怼,便立志不再入西风楼,亦不再为玉府侍妾,决意出家修道,做一个清静自在的女道士,恰好拜入了玉真她们所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盛的玉仙观中。 而玉真自知阿宛的身份起,便猜到了当日因误会而送入宋王府的这个琵琶女,必然知道他与阿宛的真实关系,亦是此事最重要的一个人证。当她在观中无意遇到带发修行的扈五娘,更觉得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玉真看李成器惊慌的眼神,心中竟有一刹那的痛快! 从小到大,这个大哥固然宠她顺着她,可那一日,他竟为了一个贱婢所生的女儿,逼她放弃心中所好!之前她在冷宫中,经常爱而不得,欲之不满;可时至今日,若还要她玉真为别人拱手相让,实在是莫大的侮辱! 玉真与李成器二人心中正百转千回,李隆基看见殿中的扈五娘,淡淡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扈五娘眼观鼻,鼻观心,缓缓抬起下巴。 李隆基若有所思道:“……是有些面熟……”他问向李成器:“此女,你可认得?” 李成器踌躇再三,还是老实答道:“此女,正是重阳宴时,圣上亲封了六品孺人送到我府中的琵琶女,扈五娘!” 圣上这才点头道:“是了……玉真,你传她来,又与先前那事有何相干?” 玉真笑道:“之前我只道大哥流水似的宝贝送到梨园,是为了讨好扈五娘;没想到,那时候大哥已经和女儿相认,那些宝贝,竟是为了宽慰他失得复得的女儿;这个琵琶女扈五娘,那日在宴会上,被大哥使了李代桃僵的法子,替了那个叫阿宛的女子送入了宋王府,不然,岂不是乱了纲常礼法?” 扈五娘本是静静伫立听着,此时双膝一软,跪下哀声道:“请圣上明断!素日在那梨园中,众人都知阿宛与宋王关系非同一般;却料在那重阳宴上,宋玉殿下明明与奴婢素不相识,却装做情深义重的样子,让奴婢阴差阳错被送入府中,替了阿宛;奴婢本心中疑惑,又常见阿宛进出宋王府中如入无人之境,实在忍不住当面追问,阿宛便亲口承认她就是宋王的女儿,宋王殿下亦证实了这一点,奴婢这才明白其中关节,也只能认命……” 说到这里,她似随承受不住这悲痛,上半身伏倒在地,抬着头一脸哀怨地看着李成器,软声道:“宋王殿下………奴婢贱躯本不一值一提,但阿宛本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又何苦在梨园之中……奴与阿宛姐妹一场,实在不忍心呀……” 她眼眶中珠泪滚滚而下,连李成器都有那一刹那,几乎要相信她是为了阿宛好,才跪在了这殿中。 第186章 揭晓(二) 玉真的一声冷笑,打破了殿上的沉寂:“……说来这事已经是半年前了……大哥这一出李代桃僵,却累得自己女儿被打入了乐籍,可曾后悔过?” 御座上的李隆基只冷眼看着这殿中三人,目光逡巡着,寒意越来越盛,但嘴角却勾起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大哥倒是好谋算……认了亲生女儿却不曾告知大理寺,更不曾向朕禀过,是有料到这半年之后,有外邦和亲之虞吗?想不到大哥身在京中,却对边境事势了如指掌呀!” 话锋锐利如刀,吓得玉真都噤了声。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这一层,眼见着这事越闹越大了。 李成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圣上阴沉的脸,少顷,他心中冷笑着,敛起了最初的那一丝慌乱,镇定自若起身拂了拂衣襟,向着李隆基跪下,拱手平声道:“ 臣当年荒唐,遗下一女流落民间,是为一错; 父女相认后,不曾向大理寺禀示宗牒,是为二错; 如今和亲之际,因心中对其母有愧,刻意瞒下此女身份,是为三错; 臣对此三错供认不讳,还请圣上责罚! 但……“ 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头,眼波平静如深海,看向李隆基:”但圣上刚才所说,对边境了如指掌以致刻意隐瞒之心,臣确是无此才能,更从无此心!“ 李隆基捏了捏拳,又放开,挤出笑意说:”那……为何她一个孤女,你却不让她入我皇家宗牒,享这天家尊贵,而放任她在艺苑中卖艺?是为了打我们李家的脸吗!“ 最后一句圣上声音陡然提高,那十足的怒意惊得跪着的扈五娘身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强撑着不敢动弹。 李成器面色平静,嘴角扬起他惯有的若有若无悲喜难辩的弧度,缓缓道:“容臣僭越,唤陛下一声 三郎……”他又扭头看着玉真,眼中闪过哀伤,心疼,失望与期待,轻唤道:“六妹妹……若有机会选择,你们下辈子还愿投生于帝王家吗?还是做一个自由自在,快活恣意的市井之人?……” 殿下一时间静得可闻针落。 李隆基不是不明白这声质问的份量。 就是在这个富丽堂皇的殿里,他见他的阿奶杀了他们的叔叔,伯伯,他的老师们,他的阿爹在这里杀了他的堂兄弟,连他自己,都在这里杀了小时候抱过他的婶婶和表姐……李氏皇族这一百年间,用自己氏族的血染红了大内的高墙,每一块砖瓦下都有着一个冤魂。 可是,生在皇族,就是他们的宿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想要逃的人,不配做我大唐李氏皇族! 这样的人,阿爹居然更偏爱他! 李隆基越想越恨,狠狠一掌拍在了扶手上,簌地站起了身:“住口! 你竟目无先祖,臧否起我李氏皇族!若天下交于你这懦夫……岂不是等于拱手让人!!“ 玉真刚从那大内的悲惨回忆中回过神,看到三哥与大哥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样子,仿佛当年那些杀戮的前奏又旧事重演,又惊又怕,连忙跪在地上膝行着李隆基挪去,全然不顾那银绣云纹的披帛揉成了一团。 她哭着扯住他的衣角,哀道:“三哥哥……三哥哥……大哥他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只是一时害怕信口胡说的……“ 事态发展成这个样子,绝不是她的本意。她再不想看到她的亲人相互残杀。 她不过是想重新夺回她在大哥心目中那个重要的位置而已。 但一切……似乎又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李隆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紧紧攥着的双拳十分用力,用力到指节已经发白,似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 玉真又回头看看李成器,他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跪着的身影脊梁笔直,每一寸都满是傲气。他看着李隆基,轻声道:“三郎……你说得对!可见当年阿爹的用心良苦,他深知我是个胸无大志安逸穷奢之人,断扛不起这李家的天下……我亦有自知之明……今日之事,本是家事……是我管教无方,宠女无度,只想由着她无拘无束,不再受这大内高墙之苦,一步错步步错,无可弥补……” 李隆基听他这样说来,胸中怒气渐渐平复,竟隐隐有了一丝得意。 他现在的一切,从来不是谁让给他的,是他应得的! 他缓缓伸出手扶起了趴在他脚下嘤嘤哭泣着的玉真,脸色仍是阴郁,但声音中却有了一丝轻快:“快起来,这样成何体统!” 玉真察觉圣上怒意消弥,松了口气。 她太了解这亲生的哥哥了,只要给大家一个台阶下,面子上过得去,他是不会坏了皇家的颜面的。 玉真斜眼看着仍在阶下伏身跪着动也不敢动的扈五娘,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指着她向圣上道:“当日此女在金仙观中向我告发阿宛之事,我就疑心她图谋不轨……为何当时她知晓此事时隐忍不发,非要这此时揪起?原是为了离间我们兄妹之情!” 扈五娘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一时直起了身,愣住张嘴发不出声,良久,才喊道:“玉真公主!………难道不是公主你先传唤了奴婢来……” “荒唐!我本是见你到我观中出家修行,问询你尘世俗缘,却不料你抖出了这般来历!当时我正为想着为圣上就和亲一事分忧,你才怂恿着我带你前来告密,原只为报复宋王殿下对你的冷落!” 玉真双目圆瞪,狠狠地看着她。 扈五娘的身躯在她的目光下,一寸寸地矮了下去。 她只觉得自己荒谬而可笑,这一生,在哪里都是替身或是替罪羊,偏偏哪一个主使者都位高权重,她一点都奈何不得。罢了,罢了。 扈五娘一时泄了气,只冷笑道:“皇家公主,不过如此……” “够了!” 李隆基一声大喝,打断了玉真公主想要骂出口的“贱婢”二字。 他冷眼看着扈五娘,不屑道:“你当初贪恋宋王府荣华,得知此事时也帮忙欺瞒众人……如今不得宠爱,再来揭发宋王,可不是鼠首两端,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样的女子……“他瞄了一眼李成器,冷声道:”断断留不得!“ 扈五娘张着嘴想要说话想要反驳,几行珠泪滚到了嘴里,咸咸的,竟是这个滋味。 她是为了宋王,还是为另外的一个人,只有她自己明白。 自作多情,不被爱人所爱的屈辱,才是她疯狂的原因 ,却也是她最大的秘密。 一只手轻轻地扶上她的肩膀,她耳畔传来李成器温和平正的声音:“扈五娘,今日种种,作茧自缚,你又是何必……这些时日,我看你并不像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当你与阿宛素来姐妹情深,到底…… “ “何必再问!“ 扈五娘唯恐李成器再说下去,要扯出她心中的秘密,便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眼中蓄起满满的狠厉,扬起头盯着他高声打断道:”我就是嫉妒阿宛!嫉妒她一入梨园当了乐首,嫉妒她如此受欢迎,,嫉妒她有你这样的阿爹享受荣华却不用担着宗室女的责任!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她在这长安城里可以独占所有人的爱! 她一西域蛮女,就该去那蛮荒之地和亲,才是归宿!“ “你!!”温润如李成器都恨得牙关紧咬,想要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却最终还是攥紧了拳站了起身再也不看她,鄙夷道:“我竟把这样一条毒蛇放在阿宛身边!” 她苦笑一声,闭上眼,再不言语。 第187章 揭晓(三) 玉真见她的祸水东引之计起了作用,连忙凑道:“我就说她当日不怀好意……” 她不敢迎向李成器的目光,眼神躲闪着看向圣上,软声道:“三哥……那燕郡公主远在巴州,如今尚能认祖归宗,何必这近在长安的阿宛呢?阿宛侄女本是皇室血脉,自小流落西域,如今又身在梨园,不免让人心疼,传出去更让人笑话我李氏皇族……都说关心则乱,我差点让三哥与大哥起了误会……是小妹的不是了……” 说着,她拂了拂揉皱了的衣摆,向着圣上和李成器都福了福身。 这殿中,刚才的电闪雷鸣都已经消弥,只有如今这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祥和景象。 这果然就是李隆基想要的样子。 他哈哈一笑,指着玉真道:“你呀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一些?但愿那裴将军留驻长安,能收得住你这样任性妄为的性子!” 玉真脸一红,一撇嘴:“何必扯上我的事? ” 李隆基斜睨着李成器,见他仍垂手恭敬地站在一边,便笑道:“大哥,你最是多情……当年你与西域琵琶女一事,朕略知一二……你爱女心切,宠溺无度,幸未酿成大错,朕可以既往不咎,只是最近我们李氏一脉频添喜事,燕郡,宁月,玉真,都各自有了婚配,那这阿宛,你打算以何为封号? ” 他声音虽在笑,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全是凌厉的警告。 这个阿宛,中宗长子之女,奇货可居,你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李成器深深地看向他,二人眼神交锋的一刹那,就已经交谈了千言万语。 为什么你要如此相逼? 我要什么,你自然最明白。 李成器心中长叹一声,面色一凛,缓缓地向着圣上恭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伏身道:“阿宛生性顽劣,不知礼数,无视尊卑; 而和亲公主第一要务,便是稳重执端,谨慎少言,她这样脾性,实在难以担当起两国和亲之重任,恐生祸端,有负圣恩!怕是无德入宗牒,只配为庶人!” 李隆基越听脸色越阴郁,几乎就要发作! 得寸进尺,实在是敬酒不吃叫罚酒! 他正准备拂袖起身,痛斥一番,却见李成器抬头直直看向他,言辞恳切,一字一顿道:“臣宠女无度,教女无方,于国于民无宜,忝居其位,愧受国饷,特请圣上革去臣左卫大将军与司徒一职,迁居藩地岐州,非诏不再入京!” 非诏不再入京! 李成器等于将自己这个宋王的身家都交到了圣上手上,远离长安,此生再无威胁! 此言一出,圣上与玉真都有了片刻的错愕。 这一切都来得过于顺利。 这个三登太子之位却最终没有当上皇帝的大哥,他的威望,他的贤名,一直都在; 只要他身居长安,就让李隆基一直如坐针毡,坐卧不安。他曾想过要找个机会迁他出京,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借口……没想到,只是一个对视,他就明白了。 李隆基一怔,旋即便蹙眉道:“大哥,何出此言?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李成器长跪不起,伏身再拜,大声道:“恳请圣上明鉴, 阿宛无德无行,终身只为庶人!臣三罪难辞,自请出京,还请圣上降旨!” 这场交易,明明白白。 不过是一个费尽心机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罢了。 玉真亦读懂了他的心思,不由恨恨攥紧了拳: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蛮女,在他大哥的心目中,不仅比她这个的妹妹重要,更胜过于这长安故土,亲王荣耀吗? 她气急败坏,喝道:“你糊涂!大哥,她……她是个什么东西,竟值得你……” “玉真!”李成器转头,难得严厉地看向她:“此事与你无关!你既已被指婚裴旻,那就再无和亲之虑,无须多言!” 这个任性骄纵的妹妹,他不是不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自己的心软与天真。也罢,圣上不就是想要永除后患吗,这样的交易,未免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李成器坦坦荡荡地看向圣上。 李隆基沉吟一会,正色道:“你宠女心切……但若如你所言,放阿宛为庶人,那和亲吐蕃一事,如何解决?” 李成器心中冷哼一声,不由提高了声道:“陛下英明决断,运筹帷幄,早已提前做了布局……不管是玉真妹妹的婚事还是其它的和亲人选,原本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早在陛下派人去巴州迎回燕郡公主回来之时,您就已派人接回了随夫婿移居赣州,寡居在室的代国公主李华,为显宗刘皇后所出,正值芳华,身份尊贵,如今正住在大明宫内……陛下特意派微臣整理和亲名录,怕是早就已经知道阿宛的身份,只等臣入瓮了?” 一阵沉默。 圣上的沉默是因为有一丝难堪,而玉真的沉默却是如坠冰窟,不敢相信…… “哈哈哈哈哈……精彩,真精彩!……“久久无声的扈五娘,自知今日已无活路,也就豁出去,肆无忌惮地嘲笑起这眼前一场好戏来。 “啪!“玉真这才想起殿上竟还有她在,不由柳眉倒竖,拎起裙摆大步冲去她面前,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下作贱婢!竟在这里胡言乱语!“ 言毕,她又向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杖责二十!没入掖庭为奴!“ 几个金吾卫唱了诺,将一脸冷笑的扈五娘捂着嘴拖了出去,又迅速消失在金漆大门之后,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来过。 一阵盔甲相撞的铿锵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殿上又归于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良久,圣上轻声叹道:“大哥……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李成器膝行几步,离他的御座更近了一些。 那冷冰冰的雕花鎏金座椅带给他的压迫感,还是那么清晰明确。从前,他低头,躲闪,逃避,但日子并没有变得好过; 这一次,他想好好抬头,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他脸上带着一丝悲悯之色,认真道:“三弟,当年我禅让太子,绝不是为势所逼,而是衷心所愿:我醉心诗书,心性柔软,不好谋略,更不喜这权术,绝不是做皇帝的料; 而你,三弟,是这大唐开国以来难得一遇的有胆有谋有识的皇子,如今这盛世,早已证明了你的雄才大略!你的谋算,实在不必浪费这大内的方寸之间……“ 李隆基目光震动,却欲言又止。 李成器仍不急不徐地说道:“我们兄弟几人,在武周一朝中相濡以沫,才换来今日的云破日出……若我出京就藩能换来圣上安眠,兄弟和睦,女儿平安……还望圣上成全!“ 说完,他重重叩了一个响头,伏身垂首不语。 殿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几声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迈了出去。 李隆基明黄绣金龙袍的衣角轻轻掠过李成器的手腕,他低沉清和的声亦如涟漪一样掠过他的耳边:“好……一切如你所愿,亦朕所愿!“ 第188章 怨毒 一抹残阳,流火消退,但盛夏暑意仍漫地,无处可躲。 一辆描金画凤的车辇,正负着这斜阳穿过丹凤门巍峨的宫楼向外驶去。车内,原本一脸盛妆的玉真公主,脂融粉褪却全然不觉,只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如身坠冰窟。 此时,她眼前不时闪回那扈五娘最后那一撇怨毒的眼神,以及她想要抓住大哥衣袖时他漠然一甩袖离她远去的背影,如百爪挠心,想喊叫、哀求、痛骂,却都发不出声。 我错了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怨我,恨我? 明明是他们先做错了! 玉真恨恨地绞着手中的披帛,银线绣成的云纹磨得纤手生痛,又猛地甩开了手,向着车夫怒道:“快些!回玉仙观!“ 待她回到了内阁中,赤足踏到了那沁凉的蓝田玉地板时,心中烦躁才似得一丝纾解,索性卧在这玉上再不起身。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几声轻巧的脚步声,只当是前些日刚刚收了的那个俊美道童,只垂着头喃喃道:”快……扶我去榻上……“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撑起玉真的胳膊,用力地拉她起身,清脆温和的声音中带碰上一丝怒气:”玉真!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玉真猛地抬头,却是金仙公主正拉着她起身,素来温和的脸上全是鄙夷。 玉真一怔,甩开了她的手,自己站起了身走到了榻前坐下,没好气道:“姐姐,怎么连你也要教训我?“ 金仙趋步走到榻前,直直地盯着玉真,眉头紧锁,声带哽咽道:”……柳月娘……刚刚去了……你知道吗?“ 玉真脸色一黯,而后又强做镇定:”……我知道,三哥告诉我了……“ 金仙一声冷笑:”三哥告诉你的,可不止这个消息? 是不是还把你与裴将军的婚事了定了下来?多年夙愿,今日方成,可要恭喜妹妹了!“ 看到她眼中的怨恨与不屑,玉真一滞:”姐姐……你……为何要这样说话!“ 金仙再也忍不住,狠狠地一挥袖子:”我没想到你真能如此恶毒!当年月娘年长我们几岁,陪着我们几个不受宠的皇女在宫中担惊受怕,处处维护………就算不念这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也不能为了想嫁给裴将军,就让圣上赐死了她!你好狠的心!“ “什么?!月娘不是病死?”玉真腾地站了起来。 金仙上下打量她,哼道:“当日你就说过,太平姑母想嫁薛绍,武周皇帝就先赐死了他原配……我只当你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真能做得出!” 玉真一时恍然,怔怔说道:“……我只知她去冀州时着凉引发了旧疾……” 金仙反问:“你竟未向三哥提过此事?” 玉真哀声道:“我知月娘与裴旻伉俪情深,这么多年早已不做他想!这次为逃避和亲,我本是想找个出使契丹的俊美少年充个数,却被圣上责骂了!他说他自会帮我指婚!没想到……三哥他竟指了他……” 金仙见她不似假装,倒也愣了,拉着她的手哀声道:“………你竟不知?月娘虽生了大病,却也渐好……是圣上一道口谕并一颗鸠丸令她自尽,再给裴将军颁了赐婚的圣旨……” 玉真拼命地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虽嘴上强硬,可心中从没有过要月娘死的念头……毕竟……毕竟,她是月娘呀!” 她再忍不住眼泪,扑到金仙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二人拨开了这重重迷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抱头痛哭起来。 玉真更痛的是,若是圣上这样行事,那裴将军……怎么可能与她恩爱下去? 少女时未完的绮梦,是她心痛之处;那日得知月娘去世,圣上赐婚,她的一丝悲痛瞬间被喜悦淹没,她本以为,她与裴旻的缘份在百转千回之后,还是聚到了一起…… 没想到,竟是这样强夺来的孽缘! 玉真痛哭了良久,哭得双目通红,鬓散钗乱,金仙默默坐到她身边,用手帮她掠了掠发鬓,叹道:“三哥这样做……岂不是好心办坏事……裴旻骤然失了爱妻,心有芥蒂,如何还能与你好好相处……” 玉真脑中纷乱,今日殿上种种一闪而过,心中的怆凉之感越来越浓,只冷笑道:“姐姐……怕是我们想多了……圣上不想我和亲吐蕃,是不想受制于人;如今借这个由头,让裴将军回京当个虚衔驸马,收回兵权……至于我与他能不能过下去,并不重要……” 金仙默然无言,良久,又自嘲地笑道:“是了……圣上雄才,不是我们能明白的……” “我,你,大哥,任何皇室宗亲,都不过棋子罢了……” 玉缸中冰山微倾,冰水消融,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暮色四合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她们二人无言相对而坐,直到这夜色吞没她们。 夏夜,夜凉如水,月色轻潋。 王维与阿宛二人,全然不知他们的命运正在不远之处的大内之中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只依偎在他赁在道政坊的青砖小院中,在那棵梨树下铺着竹席赏月,二人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天。 她整个人匍匐在竹席上,一身松花绿联珠纹的素纱襦裙歪歪扭扭地系着,斜露着小半个肩膀,看着正在细细为她剥去葡萄皮的王维,狭促地笑道:“摩诘……若你阿娘知道你在为我剥葡萄皮,会不会生气呀……” 王维手上一停,不由抬头看向阿宛。 清冷的月色下,她光洁的脸庞如同一块刚从水中捞出的美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看得他竟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捧在手心才好。 他定了定神,将手上剥了皮的葡萄喂给了她,笑道:“当年我阿爹……也曾这样在庭院中为我阿娘剥葡萄吃……” 阿宛一口吞下这葡萄肉,汁水清甜,满意地呢喃道:“嗯……你也在呀?” 王维脸一红:“不是……我偷看的……” 阿宛抿嘴一笑,骨碌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扶着王维的膝头,歪头看着他道:“摩诘,我阿娘与阿爹最快乐的日子,是他们二人相伴四处游历的时候;而你的阿娘阿爹,却是在蒲州的老宅中过得最舒心畅快。若是我们俩,不管是四处游山玩水还是相守于这一方庭院,只要心在一起,那就是极乐世界了!” 王维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吻了吻她的额心:“阿宛,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终于可以安心地静待花开了…… “ 契丹和谈已成,裴迪安然无恙,正与家人团聚;西风楼有了公孙娘,即懂经营庶务,又知懂乐舞行事,简直以一当十, 一扫之前那些颓败之风;李成器,还有契丹可汗都对王维青睐有加,颇为赏识。一切只等两年后春闱,他金榜题名之时…… 阿宛只觉得,此时岁月,再美好不过了。 第189章 无奈 二人正絮絮叨叨地聊着以后这院落要怎么归置,却听门外传来车夫的敲门声:“女郎君,宋王殿下吩咐过了, 戌时之时须回梨园或西风楼中,还请起身!“ 阿宛与王维对看一眼,不由扑哧笑出了声:”阿爹的人,现在倒是要盯我的梢了……“ 王维自是明白李成器的心思,忙起身帮阿宛理了理衣冠,轻道:“…我们虽有了父母的许可,但到底还没有正式订亲……宋王,是为你好……“ 阿宛一嘟嘴,嗔道:“在我们龟兹,苏慕遮节上如果男女看对了眼,有了情,那就把面具摘了携手同游共度一夜,第二日去找父母证婚即可,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王维哭笑不得,轻轻刮了刮她鼻子:”你呀你,到底还是个龟兹人……“ 阿宛戴上帏帽,走出院落,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王维听着门外那车辙声一点点远离,空气中她留下的那些馨香也渐渐散去,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到了房中。 书桌上,一封来自洛阳的家书静静躺着。 春闱落榜之后,王维带着阿宛回洛阳奔丧之时拜见崔氏,她看着面前跪着的二人,睨到二人在袖中悄悄牵着的手,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不多言。 这个儿子的心性,她最是明白。 故意犯讳落榜好让卢家退婚一事,他即使不说,她也猜到了大半,亦无可奈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时提醒他不要忘了他作为王家长子的身份。 这封家书中,她絮絮地写道家中几个弟妹的近况,缙哥儿如今也年近十五,不日亦将前往长安宦游,还望王维去寻一下国子学中的师长,看看能不能寻得一个入学的机会;妹妹绮姐儿十三岁,到了议婚的年纪,有合适的,倒是可以相看起来;刘嬷嬷的风湿日益加重,竟已直不起腰,怕是时日无多…… 王维看着这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只觉得这轻飘飘的家书重若千斤。 父亲早逝,外爷病故,舅舅辞官……如今的王维,孤身一人在这个长安之中,再无依仗,唯有自己胸中文略,手中一笔而已。 想到这里,他拨亮了油灯,埋头苦读起来。 此时,千里之外的通济渠上,月影沉壁,烟波碎银。 一艘玄色红漆的大船拉满了帆,借着这东风顺水南下,即将驶入洛水的码头。 甲板上,一位身着白衣带着重孝的健硕少年,直立船头,迎着风岿然不动,眼角不时淌下的泪即使不用探拭,也很快被大风拂走,再不留痕迹。 裴迪静静望着这洛水两岸的繁华盛景,脑中忆起当年玉门关上望出去的千里荒漠,万里空寂,却莫名觉得后者更为亲切。这繁华的洛阳城中,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点点灯火却似莽原野狼的眼睛,不知何时会窜出,要了你的性命。 但阿娘却说,她死了,想要埋在这里。 裴迪的泪又不自觉流了下来。 他从前并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容易落泪的人,受再重的伤,流再多的血,也从未哭过一声。但自从那日之后,他的世界便崩塌了。 他看到的是,阿爹一刀砍在了阿娘身上,然后接了旨,要去长安做驸马。 阿娘很快被焚成灰,装在一个小小的陶罐里;而裴将军,却正张罗着南下面圣,不出二日便带着人马坐上了这艘去往长安的大船上。 幸好,在他的坚持下,大船会在洛阳停一会,让他把阿娘葬在洛水边的河丘上。 裴迪在阿娘小小的墓碑上,只刻了“先妣柳月娘之墓“。阿娘活着时,因为一身嫁衣埋没了自己的光芒与姓名;到死了,终于要给她一个清清净净的归处。 裴将军一身玄衣,远远地看着那墓碑上的字与坟前重重磕头的裴迪,鼻中酸楚,却强忍着抬头看向这洛阳夏日的天空。 这些事了了,已经是一日后的傍晚。 暮色四合,大船重新启航疾驰向潼关,最多不过三日,便又至长安了。 裴迪向西望去,这世上还有一个他愿意拼了命去守护的人,就在长安等着他。一想到阿宛,他愁苦多日的脸上,也漾起了淡淡的柔情笑意。 一双厚实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裴迪转头望去,见是裴旻,笑意顿收,更触了电般地闪了闪肩摔开他的手,只冷冷道:“裴将军,噢不,裴驸马,不去安枕养神,等着那长安城中的泼天富贵,找我何事?“ 裴旻的手伸在半空中,不由攥紧了拳收了回来,紧着嗓子低声道:“……十三郎……世事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非黑即白……我身为将军,总有我要做的事……“ 裴迪冷哼一声,猛地转身直面他,怒道:”有什么事,竟能比与你相濡以沫十多年的妻子的命还重要!“ 他猛地解下腰间别着的那把赤霞剑,扔在了甲板上,噙着泪道:“你当初传我这柄赤霞剑时,嘱咐我要做一个赤胆忠心,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你呢!你自己呢?一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鼠辈而已!这把剑,我不要了!” 他一跺脚转身走开,还觉得不解气,又狠狠一脚将赤霞剑踢开,大步离去。 沉沉的赤霞剑在甲板上划出一道痕迹,剑柄上嵌着的红宝在月色中亦划出一道红影,像是当时溅起的道道血痕。 半晌之后,裴旻轻颤着手,缓缓弯腰拣起了剑,默默配到了腰间。 三日后傍晚,船行至潼关码头。 还未靠岸,裴迪便远远望见码头上一个身穿胡服胯骑红马的热烈似火的身影。当然,她的身边亦有一个青衣白马如松如竹的男子,静静陪伴着。 他脸上溢出了笑,眼里却含着泪,不知是悲是喜。 船慢慢靠近,裴迪跃下船舷向他们二人走来,阿宛原本极为欣喜地拼命向他挥着手,待她看清他头上的素冠与腰上的麻绳时,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却涌出了泪。 裴迪慢慢走到她面前,阿宛下了马,抓着他的衣袖,颤声道:“……柳夫人她……” 他默默点了点头:“……已经如她所愿,葬在了洛水边……” 阿宛身后的王维见她身形晃了晃,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阿宛定了定神,一把抹去了眼泪,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师傅一生都想着能够行走江湖,自由自地地游历人间……如今在这洛水边,也算看尽繁华了……” 她回想起冀州告别时柳夫人孱弱的样子,心下倒是了然,犹豫着问道:“……是什么时候?师傅走的时候,可安心?” 裴迪猛地抬起了头,直视着阿宛的眼睛,双眼血红,哑着声道:“阿宛……我没有家了……我阿娘,竟是死在我阿爹的剑下!!” 第190章 圣意 “什么!你说什么?“ 阿宛难以置信,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晃道:“你再说一遍!“ 裴迪红着眼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码头上一片喧哗,正是裴将军身着朱紫贴绣官袍,与一众亲兵身着戎装从甲板上列队而下,而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的,却是大理寺卿张月明大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宦官模样的大内侍者,满脸笑意地相互攀谈着。 阿宛与王维皆一脸错愕地望着不远处一身华服,谈笑风生的裴将军,哪有半点发妻新丧的样子? 良久,她转头看向裴迪,眼神中全是狠厉:“你说,你阿娘是死在裴旻剑下?“ 裴迪缓缓双手攥紧了拳,牙关紧咬:“是……等我冲到堂内,我阿娘已经倒在阿爹的赤霞剑下,一身是血……“他充满不屑地扭头看了一眼裴旻缓缓离去的背影,自嘲地笑道:“你们不知道?我阿爹,已经接了圣旨,就要去做玉真公主,圣上胞妹的驸马爷了!” 这一下变故太快,阿宛只觉得头痛欲裂,大口喘着气,胸膛恨得快要炸开。 一直未曾开口的王维,此时拍了拍裴迪的肩膀,皱眉道:“裴十三……柳夫人一事,还请节哀……不过你刚才所说,似有隐情……圣上早知裴将军已有婚配,为何会下这样的圣旨?裴将军又怎么会……” 阿宛渐渐平复了心绪,亦平心静气地问道:“裴迪,我知道你难过……但事关重大,你细细说来,可好?”她顿了一顿,看着裴迪的眼睛,正色道:“我龟兹人爱憎分明,是谁欠下的债,就一定要谁还!” 裴迪恨恨地拂开了王维的手,拧过头道:“什么隐情!就算是圣旨又如何!如此荒唐,我阿爹竟半句辩解都没有!他就是个懦夫!” 王维沉吟一会,轻声道:“当年有传闻,说太平公主心悦薛家二郎,只是他已有婚配,武周皇帝却一壶毒酒赐死了薛氏原配,硬是把他招为了驸马……当今圣上,竟也有当年武周皇帝这般的狠辣吗?” 这前朝故事,带着一丝阴冷的气息,即使在这个盛夏傍晚听来,也满是寒意。 明明没有风,阿宛与裴迪二人皆打了一个寒颤,似是从心底透出的凉意。 裴将军与大理寺众人一路快马疾驰至长安,派人至驿站给裴迪送信,让他三日后至长安裴府相见。 裴迪只冷哼一声,灌下了一口酒,在灯上焚了那字条。 父子缘已尽,他也不会踏入裴府半步。 火光明灭,映得驿站中灯盏旁的三人,脸庞阴晴不定。驿站简朴的房间里,一张全无雕饰的木桌上,一灯如豆,一壶浊酒,便是全部。 良久,阿宛轻轻问道:“裴迪,之后……你如何打算?” “之后……我阿娘说,山川壮美,要我多走走看看,她的心会和我在一起。从此,我的眼睛也便是她的眼睛,我要替她看遍这河山,看大漠轻烟,看关山月明……” 阿宛点点头,终于绽出了一个微笑。 王维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道:“你从契丹回来后,关于霍达尔与突厥奸细一事,可与裴将军商量过要如何解决?“ 他左思右想,长叹道:“这个猜忌多疑的天家,当年忌惮裴家,屡屡分我裴家兵权;又疑心我与宋王交往过密,故意调我复仇冀州;如今暴行虐施,间接害死了我阿娘……新仇旧恨,这李家天下,与我何干!” 阿宛与王维对看了一眼,还是开口道:“师傅的仇……我记在心里……但这天下,亦是百姓的天下,若不揪出这内奸,怕还是会有更多边境的老百姓因为战乱而无辜受苦啊!” 裴迪半晌不作声,又狠狠灌了一口酒。 驿站的酒食粗鄙,这杂粮酿就的烧刀子浑浊不堪,入口苦涩,直把他呛得咳嗽不止,连脸都憋紫了,眼也就得通红,蓄上了泪。 他咳了良久,停了之后,抚着胸口道:“我明白……我会做完这件事的……” 第二日,裴将军便与众人到了长安,直接随着大内侍者去了大明宫中。 勤政殿内,裴旻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向着高高御座上的李隆基跪拜。 李隆基正一脸玩味,看着他伏下的身影,待他礼毕,旋即又换上了朗朗开怀的样子,几步迈下台阶,扶起了裴旻:“裴爱卿平身!此次边境安定,你倒是立了不小的功劳,连契丹可汗在朕面前,都对你赞不绝口!“ 裴旻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垂手恭敬地答道:”本是末将职责所在,岂敢承赞!“ 李隆基背着手,轻笑道:“何必如此生分!如今……“ 他故意凑近了一些,好观察他脸上的神色,缓缓道:”你与玉真成婚在即……你与朕,也算是连襟了!当年你们裴家族老有眼无珠,但这姻缘本是天定……圣意,即是天意!“ 裴旻脸上肌肉微微跳动,很快便平静如水,一字一顿道:“承蒙圣上错爱!若结此姻缘,能解朝堂困局,能保天下太平,末将再所不辞!” “那柳氏一事……你可会怨怼朕?” 李隆基脸上笑着,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剑,直刺他的心窝。 裴旻拱着的手,竟在微微颤动着。 半晌,他才逼出了几个字:“……末将……不敢。” 李隆基哈哈一笑,冷声道:“无论你是不会,还是不敢,玉真,你是娶定了!唯有嫁给你这个曾威镇边境的将军,吐蕃人才不敢造次,突厥与契丹亦会拜服。只是……” 他向前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皇家律例,驸马不得手握兵权……成婚之后,裴将军身居长安公主府,裴家军,便交由霍达尔统领!” 裴旻大惊,不由失声喊道:“圣上,不可!” 李隆基甩过一个锋利无比的眼神:“噢?不可?你不愿交出裴家军?” 裴旻满心只有家国安危,急急道:“圣上有所不知!末将一身无所顾惜;只是虎狼在外,不敢不殚精竭虑,裴家军亦是为这天下而战,断断不可交由霍达尔统领呀!” 那日出发去洛阳时,裴将军便安排人马将监狱中的依扎尔、突厥战俘等人提出,与他们分开走陆路押来了长安,为的就是在圣上面前当面揭开他身为突厥奸细,在大唐与契丹之间屡生事端的罪行。 如今他们一行人尚未到长安,圣上却下了如此荒唐的决定,怎能不令裴将军着急!“ 李隆基慢慢踱回到了御座上坐下,扶额道:“我知你素来与霍达尔不睦……但你身为将军,怎可将私人恩怨牵扯至家国大业之中!荒谬!“ “圣上!霍达尔他……他并非忠心为国之人哪!“ ”空口无凭!“ “圣上!我有人证,物证,只是……只是当下并不在这长安城中!“裴旻急急地分辩道,恨不得剖开心给圣上看!”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缓和道:“裴爱卿,你一路舟行劳顿,当中现下好好歇息,待有了真凭实据,再来找我告状也不迟!朕乏了,退下!” 裴旻无法,只得拱了拱手,退出了勤政殿。 李隆基扶额闭目良久,突唤道:“高力士!高力士!” 他迅速从帐幔后转出,轻声唱了喏。 圣上慢慢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去,着人盯着他……” 第191章 弥补 裴旻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长安裴家老宅中。 裴家本是五姓七宗之一,在朝中根深叶茂,分支众多,官至三品以下的族亲们大多在老宅之外另置了府邸,但裴旻这一支因常年在边境各城戊守,倒是不曾在这长安城中另开新府,只是居于这老宅中的一进院落之中。 他进了府,并没有与其它族老厮见,而是径直去了自己院中。 众人原听说柳氏新丧,又得了圣上赐婚的消息,来慰问者有之,来打探者有之,正聚在正厅里等着他,却听仆众通报说他直接从角门进了屋,关上了大门谁也不见,皆摇头叹息。 是夜,却有一乘小小轿辇在角门处停下,叩响了门。 裴旻走出房间,瓮声道:“是谁?” 角门外扔进了一个有些年岁的小小荷包,他拣起一看,却是柳夫人的针线工夫,忙打开了门。一戴着帷帽的丽人自顾自踏了进来,轻声道:“裴将军……” 正是玉真公主。 她见裴旻手中正握着那个荷包,攥得紧紧握在手心,不由哑声道:“这个荷包……是我十一岁生辰那日……她绣给我的……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冷宫中可有可无的皇女,除了她和金仙,还有我三哥,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裴旻握着那个荷包,拱手垂头不看她,冷冷道:“玉真公主,你我虽有指婚,但孤身深夜拜访仍是不合礼数……臣就不陪殿下叙旧了,公主请回!” 他甚至,还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玉真公主心中一时如同猫抓,一把掀起了帏帽,露出了芙蓉一般的俏脸,美目中噙着泪,如同花瓣上的露珠。她煞白着脸,低声怒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来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抢月娘的男人,更从没想过要她的命!这一切,都是三哥哥做的主!” 她顿了一顿,哽咽着的声音飘忽如烟:“她……她是我今生……为数不多的朋友……” 裴旻愣了一愣,身上紧绷着的线条亦慢慢松驰下来。 二人之间静默良久,院中几缕月光与窗内透出的残烛并不足以照见彼此的神色,只有一片静到可闻呼吸的沉默。 少顷,只听裴旻幽幽叹道:“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字字淬冰,让玉真全身的血液如同冻结!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着实不甘心,迈上一步近乎疯狂地拉着他的手晃道:“那……那我们之间怎么办?我少年时心悦于你……我们,我们就要做夫妻了呀!” 她柔嫩如脂的指尖触到他常年练武的手臂,像是两个世界的碰撞,他筋骨分明坚硬如铁,如她常日里相伴的那些娇美少年们全然不同。 他带着决绝与狠劲,如同触电似地猛地挥开了她的手。 他恨她。 他厌恶与她的接触。 玉真甚至听到了他鼻中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哼,轻轻一声,却似一把尖刀,裂帛似地把她高傲的心劈成两半。 裴旻见她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生出一丝歉意,不由平声道:“天意不可违……公主请放心,殿下不过就是要一个驸马助你逃离和亲,臣必不敢辞!” 玉真再不言语,只默默地戴上了帏帽,挺直了脊梁向外走去。 她只想他看到骄傲的背影,而不是她奔涌而出的屈辱的眼泪。 她的少女绮梦,原来只是尘封于心,现在彻底化为齑粉。 而此时的裴旻,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顾着摊开手心看着那个秀气的绣着三叶柳的荷包,露出了痴痴的笑容。 “什么?阿爹你也要离开长安了? 阿宛得了柳夫人去世的消息,满身伤感地来宋王府找阿爹寻安慰,却得了一个更让她沮丧的消息,手中的白玉杯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李成器叹息着放下手中镂空白玉杯,自嘲道:“这世间的贵人们,莫不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抬眼对上阿宛盈盈的泪眼,伸手轻轻抚了抚阿宛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宛,你应该为爹爹高兴才对……我终于可以脱了这樊笼,解了这看不见的枷锁……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都在这长安之外……“ 他的声音飘摇,越来越低,仿佛是叹息。 阿宛立刻明白了他意中所指,不由一怔,旋即绽出了一丝笑容:“阿爹……这样想来,倒是 件好事……只是……” 阿宛低下头,扭捏起来。 李成器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 只是什么?只是你想留在长安,陪着你的情郎,是吗?” 阿宛见李成器说得如此直白,索性也敞开了,晃着他的胳膊撒娇道:“阿爹!我是真为难!摩诘他还有两年就是春闱,正在苦读……我们刚从北境回来,本想着接下去便可以安生在长安好好待一段时间了……谁知道爹爹你……” 说着,她声音顿了一顿,透露了几许担心:“……你离开长安……可是那狗皇帝故意要给你找些麻烦?” 李成器垂下头轻轻拂了拂那月白的燕居服,心中正思索着是否要告诉她那晚发生的一切,一抬头,便看见阿宛那如同小兽一样灵动的眼睛正水汪汪地看着自己,仿佛一只毫不设防、随时要被黑暗森林吞噬的小鹿。 他长叹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道:“阿宛,你听我说……” 李成器从那日丹风门前玉真公主看到王维说起,一一道出事情的始末。阿宛越听越觉得齿冷——她的命运,竟在不知不觉中险些拐了一个大弯! 她原本以为的岁月静好,竟差点和摩诘二人落到天各一方的局面! 她原本以为与扈五娘早就称得上朋友,竟被她出卖! 她原本以为只是骄纵而已的玉真公主,竟是如此蛮横跋扈! 这样的长安,如何长安? 她渐渐团膝而坐,紧紧地张开双臂抱住了自己,试图抵挡住心头的寒意与愤恨,身体却仍不住微微地颤动,连着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李成器看着心疼,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宽慰道:“阿宛……没事了,莫怕,一切有你阿爹在……”他手心的温热一阵阵传来,终于止住了她的战栗,可是那一串串珠泪却不由分说地滚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有一个念头,让阿宛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 她呜咽着道:“阿爹……都是因为我……我果然是会给身边亲近的人带来厄运……阿爹……我好恨我自己!” 李成器这才明白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了,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啐道:“傻孩子!我和你说了半日人心叵测,最后你竟怪了自己身上! “ 第192章 老乡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边笑骂道:“ 我早就当腻了这黄金笼子里的鸟!你都不知我现在是何等痛快!是有人居心不良,可到底没有伤到我们分毫,有何厄运可言?” 他停下脚步,凑近了阿宛的脸,轻道:“我的好阿宛,如今爹爹为你向圣上求得了庶人之身,从此你再不用受身世所扰 ,安心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平民,去做你想做的事,嫁你想嫁的人……爹爹也不用再做天子脚下提心吊胆的王爷……这长安,不回也罢!” 阿宛终于停下了抽噎,抹着泪道:爹爹……需要我为你报仇吗?“ “报仇?”李成器停住了脚步。 “嗯!”阿宛认真地点头道:“这个狗皇帝,一直欺负你……他还把裴迪送到了冀州,又……又赐死了柳夫人……新仇旧恨,我一笔笔都记着,总有一天……” 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李成器上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他下意识地向着四周张望,当年那种被圈禁被监视的日子,让他如杯弓蛇影一般谨慎。 这宋王府,绝不是铁桶一个! 不然,圣上又如何能提前得知阿宛的身世? 想到这里,李成器不由腾起了一阵怒气。 这个阿宛!当年任性妄为入曹府刺杀曹玄表侥幸逃脱,如今越发嚣张,竟动起了这样的念头!当日不过小小的外来将军,便牵动了曹府、崔府多少事端,若无裴迪机智,公孙娘惜才,怕是她早已身首异处。本以为在这长安数年,她已明白这其中利害,没想到她竟丝毫没有吸取教训,只怕是日后要闯出更大的祸端! 这耳目众多的宋王府,她怕是不能再来了! 他强压着心中怒气,平声道:“阿宛,你怕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失了心智……这些念头,日后休要再提!我也乏了,你回!” 阿宛揣着一肚子的秘密,走出了宋王府。 她心中既烦乱又委屈,信马走到了王维所在的道政坊中,只隔着一道矮矮的院墙,便听到王维正字正腔圆地朗读着《史记 》中的《子鱼论战》,诵至精彩处,他不由击节赞叹,叩桌声传至墙外。 阿宛站在墙角下听到,不由捂嘴浅笑,心中暗暗骂道:“真是个书呆子!“ 见他如此投入,阿宛亦咽回了满肚的话,策马向着西风楼奔去。 自公孙娘就任管事,有已半月。 这半月中,公孙娘当年在梨园任歌舞署署长的本事在这里可谓是如鱼得水, 游刃有余;园中也一扫前些时日的散乱之象,肃整了许多。 阿宛至院前,早早就有几个面生的西域小童笑着迎上来,将阿宛的枣红马牵到了新建的马厩中去,这满满当当的马厩里,有十来个西域的小厮们,清一色穿着赭色宝相花的敞领胡服,将有序地将客人们来时坐的车马整齐划一地停放好,再也不会堵了院前的小路。他们牵好了马,喂上草料,开始卖力地帮着马儿洗刷,马鞍也都帮忙卸下拍打干净,连着银络脑上的几个小泥点都一一用棉布擦拭得锃亮。 阿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那些小厮是新来的,并不认识阿宛。其中一个十一二岁,长得圆滚滚十分喜气的少年,一双眼睛十分活泛,见她亦有些西域长相,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干活,便对阿宛笑道:“这个漂亮阿姐,也是西域来的吗?“ 阿宛点了点头:“对,我来自龟兹……” 那少年拍手笑道:“我是西域康国人,去过你们库车城的苏幕遮大会呢!” 阿宛眨眨眼,歪头笑道:“你是新来的?你可喜欢这西风楼?” “那是自然!这几年东西突厥和契丹老是打仗,我全村都被烧了个干净,这才一路乞讨到了长安,差点死在了东市里……西风楼的神仙女菩萨,让我们几人到这个来看马,有吃有住,像入了极乐一样!”少年回头指了指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少年,一脸的感激。 阿宛想起在北境看到那些无人村落,心中一凛,脸上不由变了色。 少年见状,忙笑道:“阿姐,你若无处可去,倒是可以去求求我们的女菩萨,虽是严厉些,最是心善了!况且,据说我们西风楼真正的老板,是皇宫里一个年纪轻轻十分美貌的阿姐,更是温柔可亲,像天仙一样!” 阿宛听到这里,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少年愣了愣,只当她是轻蔑之意,脸上涨得通红,吭吭巴巴道:“你……你别笑……这个阿姐年纪虽小,但志向极高,本事极大,是大唐一顶一的女剑客…… 阿宛笑得弯下了腰,乐得说不出话,直向他摆手。 那少年更生气了,将手中那马毛刷往地上一扔,恨道:“你若不信……“ “阿宛,休要再戏弄人家!“ 一句脆生生又带着妩媚笑意的话,从阿宛身后传来,却是公孙娘正嫣嫣亭亭地站在她身后,笑着嗔怪道。 阿宛扭头看去,她高鬓如云,珠翠满头,一身墨绿色彩条云香纱的襦裙里杂着金钱绣成的如意纹,整个人如神仙妃子一般明艳不可方物,一如当年在曹府时初见时。 马厩中十数个少年见了她,都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向她行礼。她笑意嫣然地略福了福,指着阿宛嗔道:“你呀你,要不就是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来就使坏……“说着,上前就要牵起她的手。 阿宛这才直起了腰,坏笑道:“有你这个女菩萨在,我是真的不用来了……“ 那圆胖少年见公孙娘与阿宛的亲昵状,又听她们说话,只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更是涨得面红耳赤,期期艾艾道:“啊你……你就是那个……那个天仙老板!“ 阿宛第一次听到这称呼,强忍着笑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不由赞道:“好机灵的小厮!反应好快!只不过……“她故意顿了顿,板着脸道:”我这个天仙老板,一点也不温柔可亲,倒是有点凶巴巴!“ “好了好了,越说你越是狭促!“公孙娘看少年圆胖的脸连着脖子都红透了,笑着牵起了阿宛的手向内走去,又转头对着那些少年正色道:“很快就要散场,大家把马车归置好,一一牵到路边去,省得客人好找 !” 众人纷纷应了诺,回到了各自位置上,那少年捡起他扔在地上的马毛刷,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虽是圆胖身材,倒是十分灵活。 阿宛看他一眼,跟着公孙娘向楼里走去,轻问道:“你倒是护着他……这少年……什么名字来历?” 公孙娘不以为然地答道:“他呀……叫安禄山……“ 第193章 新戏 她接着道:“他是我在东市布粥时收的,当时他在马市中做通译,大概是出了什么疏漏,被人打了个半死……我看他可怜,便收了他到西风楼……他倒是机灵,原本只是让他看顾一下院中马匹;他见每次演出前车马纷乱,怨声载道,便提议在院前设个马厩,即解了这燃眉之困,又让客人们安心看戏,出来便有光鲜车马伺候; 他亦把他东市的小伙伴们都收罗了来,做了个小管事!” 阿宛吃了一惊,不由叹道:“这法子我真心喜欢,他这脑子,可是真活络!” “不仅如此,他还精通六蕃语言,想来……应该不是什么贫户之家,有些来历,只是还不肯细说罢了……” 她们二人絮絮叨叨地一路向着楼上的住所走去。 正值散场,一时间楼中云鬓香乱,衣影婆娑,众人蜂拥着向外,颇是热闹。阿宛站在最高处的回廊向下望去,微微蹙了蹙眉,自言自语道:“人是不如以前多了……” 公孙娘耳尖,倒是听到了,不由叹气道:“这出《西风曲》也演了快半年,这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大半都出席过了,眼下只有那些外来富商们来捧场赶个新鲜……阿宛,这新戏,可是迫在眉睫了!” 阿宛咬了咬唇,问道:“李龟年近日,可有什么想法?“ 公孙娘哼了一声,笑道:“他呀……扈五娘的事之后,他就甚少到西风楼来了……不过倒也不全是这缘故,说是圣上新得了一纸西域的古乐谱,常召他去宫中陪他研习揣摩,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确是顾不上这里了!“ 扈五娘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了阿宛的心里,只是轻微的一痛,却扎得她心意烦乱,又大步坐回公孙娘身边的榻上,端起刚倒的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公孙娘又好气又好笑:“你呀你……若在宋王殿下面前,竟也敢这样?” 这话又勾起了阿宛的心思,她那满腹愁绪正无处可消,却因涉及皇家事宜不敢向外多说,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介庶人罢了……” 公孙娘见阿宛面带愁苦,不由岔开话题道:“这大唐盛世,世风开明,作一个女子,若像你这样有钱有闲,恰是最好不过了!做宗室女有什么好的,最近又有三个公主要被皇上送去和亲,怕是终身回不了故土了!” “三个公主?是哪些人?”阿宛想起李成器所言之事,心怦怦直跳。 自己只差那么一点,也会成为这三人之一。是爹爹用出京就藩换来她的庶人身份,躲过了这一劫。可是,命运的齿轮不曾停止转动,冥冥之中仍有一个可怜的女子,注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是谁替她承受了这样的厄运? 公孙娘见她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知情,便敛了脸上轻松的神情,正色道:“今日开演之前与太常寺卿寒暄,说是三名和亲公主的名册已定,只差宣旨了。除了赐给契丹可汗的燕郡公主外,前朝金城长公主的女儿宁月公主赐给了突厥,而显宗刘皇后所出的代国公主李华,寡居再嫁吐蕃……三人都已迁居大明宫,待吉时出嫁了……“ 燕郡公主,宁月公主,代国公主……阿宛喃喃念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只觉得苍凉。这华丽而尊贵的的字眼,看似祝福却更像一个诅咒,让她们身陷黄金牢笼又无从挣脱,成为这个盛世最荣耀的祭品,一如当年的永乐公主。 阿宛想到在契丹数月中与永乐公主的数次会面,还有她与可突于二人这十年的家国之恋,在草原上送别他们二人的埙声此时似乎又在耳边悠悠响起,如泣如诉。 “有了!” 阿宛将手中茶碗往风上重重一顿,腾地站起了身,满脸喜悦神色。 公孙娘却吓了一跳,拍着胸脯轻道:“哎呀呀你这个狭促鬼……又有什么鬼主意?” 阿宛一脸兴奋地看着公孙娘:“关于新戏,我有主意了!” 她握着公孙娘的手,凑近了轻声问道:“你可知之前和亲契丹的永乐公主?” 公孙娘迟疑着点头道:“……她之前曾在宫中住过些时日,最是温婉可亲的……但听说,她嫁去了十年,已经随着前可汗葬身沙场了?” 阿宛摇摇头,咬着牙啐道:“少听那官样文章!你听我说……“ 她将去往契丹这一路上的见闻,以及萧郁可口中的往事、可突于和她的纠缠简单说了一遍,听得公孙娘绞着帕子听得十分入神,更是为这对苦命鸳鸯而顿足,直到最后听说他们二人放弃了身份浪迹天涯,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 阿宛恨恨道:“她和亲契丹十年,三嫁可汗,忍辱负重换来两境安宁,百姓乐业……她在契丹上京大修水利,规整村落,为契丹辟出了千里良田,老弱妇孺终有所依……光这一项功绩,便值得大书特书……可是在那些迂腐的大儒眼中,她身陷敌营,就被诬蔑成了妇德败坏之人,将她的姓名与事迹隐于史书,不为人知……真的太不公平了! “ 公孙娘沉默半晌,叹道:“这些虚名也就罢了……至少她还有与她共度一生的人……皇家子弟,不论男女,谁不是生不由己,死不安寝……“ 阿宛猜她定是想到她与李家莒王的一场无果而终的孽缘,心生悲凉,忙挤出一丝笑意道:“阿姐!我在说我的新戏呢!你说,若我将我中原与西域之间,众多和亲公主的故事为蓝本,再融入这各地礼乐民风,汇成一部大戏,如何?“ 她站起了身,站到窗前猛地推开了了轩窗,长安曲江池畔的月影花树,琼楼玉宇和着夜风中的丝竹声,踏歌声与调笑声,交织成一首盛世华章,一起涌入这西风楼的小屋中。 阿宛挺直了脊梁,指着那一轮圆月,豪情万丈地对着公孙娘说道:“我要让全天下人都明白,这盛世安宁,海晏河清,戍边守境的将士们固然有功,可历朝历代的和亲公主们,用自己的千金之躯抵挡万骑之军,为边境百姓们带来长久和平!她们与故土远隔千山,却忍辱负重,为国周旋,谁能说她们不是英雄,不应该被铭记!“ 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词,听得公孙娘热血沸腾! 她不由也站起了身,与她一起并肩望着远方:”确是如此!古有汉朝的解忧公主三嫁乌孙国,安定匈奴; 昭君出塞,葬于青冢;有太宗时文成公主与金成公主下嫁吐蕃,永乐公主下嫁契丹……如今又有这三位公主,即将远嫁各方,怕是终身不能再看一眼这曲江池畔的灯火……你我同为女子,千古同此悲,岂会不懂这当中的悲凉与坎坷!“ 第194章 新仇 二人一拍即合,着手开始筹备新戏。 阿宛经了上次的历练,自己大胆提起了笔,苦熬了一日,为这戏梳理出一个脉络。 她细想起这些年耳闻目睹的和亲故事,决心还是永乐公主为蓝本,隐去了真实姓名与地点。她这样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最终又能与心上人共同归隐的结局,也算是为那些客死他乡的公主们,编造了一个梦幻极乐之境。 她忐忑不安地拿着那几页纸,敲响了王维道政坊小院的大门。 王维听她略略一说,已十分感兴趣;待接过那脚本细细一看,脸上不由浮现出十二分的惊喜,喃喃念着文末的那首小诗: “宫花零落金钗坠,绣袄香消玉颜苍。 黄沙滚滚埋青冢,白草萋萋掩残阳。 异国他乡为异客,一腔悲愤化柔肠。 唯愿天地海波平,万里归尘梦还乡。“ 王维连连叹道:“妙呀!妙呀!真是深入浅出,道尽心中悲愤!“ 阿宛垂着眼,不好意思道:“当真?你莫不要安慰我……“ 王维激动道:”文章一事,我从不妄言!阿宛,你本是有慧根的人!没想到今日,你竟也在诗文上露出锋芒来,真是惊喜!” 他笑着,一把抱起了阿宛:“阿宛呀阿宛,我摩诘能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我擅文,会画;你善舞,执剑,二人各有所长,不分伯仲,正是绝配!“ 阿宛甚少见他如此喜怒形于色,更被他高高抱起,略有些害羞,不由笑着捶着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快把我放下来!你在契丹时露了一手好箭法,也是大大的惊喜呀!” 想到这里,王维亦有些小小的得意,放下了阿宛,扶着她肩膀认真地说:“阿宛,我曾暗暗发誓,定要做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为你挡风遮雨!” 阿宛看着他透亮明彻的眼睛,歪着头笑道:“为什么要为我挡风遮雨呢,我又不是树下的菟丝子,我倒是也想做一棵树,与你并肩站在一起,风雨共度,岂不是更妙?” 王维一怔,旋即又绽开了笑颜:“果然是阿宛,想法就是与别人不同!” 二人说笑了许久,王维还是忍不住动笔修改起来,让行文更为精妙些。 这部新戏不像从前《西风曲》以吟唱乐舞为主,更像是一个以乐舞来演绎的折子戏。都说歌以咏志,乐以抒怀,文以载道,三妙兼得才好。王维与阿宛一起,一个人写一个人念,二人更代入了永乐公主与可突于的身份,将这荡气回肠的故事落入唱词之中,几番誊改,几乎全篇都重新写了一遍,终于在第二日定下了新戏的文本。 有了故事脉络,有了唱念对白,便是再往其中添加可看可赏的乐舞片段。 这本就是公孙娘的长项,不过她这次先是唤来了西风楼中吐蕃、西域各国、突厥,契丹各部的伙计们,聊起了各地的礼仪与民风,聊到兴致处,更让他们一一演练出来 。那些和亲公主们,本就下嫁至各部,其中各国礼仪风俗风情,无不可入戏中场景,精彩不断,所用乐曲、舞曲,更是原汁原味独具特色。 那安禄山因为精通六国语言,幼时又曾在西域各国之间流浪,对各国风俗都颇为熟悉,在此时颇得器重,帮着公孙娘安排了好些庶务,再加上公孙娘深厚的歌舞造诣与大场面调度的经验,几日之后便开始了初版的彩排。 这一边,裴迪到长安后不愿再到裴府,便住在了东市的客栈之中。 哥舒晃本就在这长安东市中长大,很快便探得了他的消息,匆匆赶来。待他在客栈中见到裴迪时,裴迪一身酒气,正一杯接一杯地牛饮,胡子拉碴,两眼血丝,地上横七竖八扔满了酒坛子。 哥舒晃自然已经打听到了在裴将军府里发生的事,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变成了长安酒肆中一个稀里糊涂的醉汉,不由又痛又气,劈手上去一把夺掉了他手中的酒碗,大声道:“小裴将军!你还要喝到什么时候!” 裴迪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勉强认出了哥舒晃,放下了酒碗,傻笑道:“……哈哈……好兄弟……酒可是好东西,来一杯!” 哥舒晃抓着他的肩膀,恨道:“既认我是兄弟,就听我一句劝!我们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数百兄弟的冤魂,枉死在漠北雪原不得安宁!“ 裴迪愣了一下,眼神仍是迷离,痴痴笑道:”……我……不如随着兄弟们一起去了……“ 哥舒晃再忍不住,吼道:“你的阿宛,一个女子,跑到漠北的天牢里去救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嘛!“ 阿宛这个名字,让裴迪一个激灵,眼神渐渐清明,但那忧伤神色却如薄雾弥漫了他整张脸。他本是天子脚下纵马轻狂的贵胄世家,有着银雕玉琢的皮肉和傲骨,亦见过了塞外风雪,金戈铁马,白袍银甲,尸骨成山。可如今一朝家变,旧事宛如梦中呓语,长安城中不闻战马嘶鸣,只闻歌舞升平,还有那弱质女子嫁衣掩住的泪。 他思绪纷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阿宛……阿宛自有她的天地……哥舒兄,你也有了你的依玛,怎么还不回上京去?“ 这一句问话,却似抽了哥舒晃的脊梁骨一般,他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面如死灰。 良久,他扶着裴迪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过了营州之后,突厥人就趁夜偷袭了依玛酒楼……不光杀了依玛……还……还还把她的尸首吊在了门口,说……说这就是帮着大唐人的下场……“ 饶是哥舒晃这样见多了战争杀戮的硬汉,说起爱人如此惨烈的遭遇,也恨得双眼泛红,牙关咯咯作响,双手攥了放放了攥,用力到指节都发白。 裴迪被这噩耗一惊,终于彻底酒醒了。 山河未定,岂能轻贱其身!突厥人从未放弃过离间之计,我们怎么可以放弃报仇!做了手脚的战马,差点死在乱箭下的阿宛和王维,被偷袭的使团,惨死的依玛……裴迪与哥舒晃深深地对望一眼,脑中那些过往一一闪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呀! 再不用哥舒晃规劝,裴迪一脚将那些酒坛子踢得远远的,眸中精光四射,与他商议起如何扳倒霍达尔一事。 哥舒晃知道裴迪与裴将军二人有了芥蒂,不禁犹豫着问道:“ 裴将军可有提过……我们手上的人证物证,现在何处?” 裴迪沉吟一会,道:“ 我带你去裴府,见见他!” 第195章 失望 离上次李丹达入太极殿面圣,正是七日。 正在这日,大明宫巍峨的丹风门楼次第打开,一队队身着软甲、腰悬箭壶宝刀的兵士列队缓缓走上上落日余晖下的长安道,数百名宫女宦官执着金线织就的步障鱼贯而出,遮挡着一辆辆金碧辉煌的牛车,中间那辆最大最宽敞的七宝香车,正不急不徐地走着。 车中端坐着的,正是刚刚由圣上赐婚了的李丹达与燕郡公主。 门楼前面一片红毡漫地,彩缦铺地,市坊商铺民宅都要张挂红花彩球,这些讨彩之物在三日前就由京兆尹发放给百姓。护着车驾的兵丁与宦官不断从马上的钱囊中抓出铜钱来向围观的人群中抛洒,宫女们怀抱着笸箩,将贴了彩纸的馒头蒸饼沿途发放。 随行的僧尼俗乐都在卖力气地表演,道路两旁的人潮拥挤不堪,连高大的杨柳和银杏树上都爬满了人。 李丹达端坐不动,眼睛却也好奇地逡巡着这长安城的盛景,更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这位即将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她手执纨扇挡着脸,轻卷着一袭金银线织成纹饰的罗衫,胸口袒领之上露出的肌肤丰腴白嫩,犹如凝脂软玉。青黛描成的眉毛在眉梢淡淡晕开,在天然之外平添几分朦胧,便如雾中牡丹水中明月。额心贴一朵金箔画钿,随着车轮震动一闪一闪,极为动人。 李丹达对这桩婚事,是极为满意的,特别是和其它几对相比。 他不由想到刚才在太极殿上,圣上李隆基除了为她送嫁,更当场宣布了前朝金城长公主的女儿宁月公主赐给了突厥莫磋可汗,显宗刘皇后所出的代国公主李华再嫁吐蕃王子葛尔钦的旨意,同时又宣布了玉真公主赐婚裴旻将军的圣旨。 突厥使臣沙奔,自是不用说乐哈哈地接了旨意,那娇弱纤细的宁月公主想到自己要嫁给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接旨时哭得梨花带雨;吐蕃王子葛尔钦却是差点当场发作,直到见了那如花似玉的李华公主之后,稍稍缓和了些脾气,但仍是不依不饶多要了川西三镇的互市权,这才作罢。 李丹达冷眼看着,圣上赐婚玉真公主与裴将军之时,二人都是面无表情,极为古怪。 他作为契丹可汗,对圣上将他最疼爱的胞妹嫁给这个与他素来交好的将军,而不是和亲吐蕃一事,心中自然是拍手称快; 可他在冀州时,明明见过裴将军与其夫人的恩爱非常,如何在转眼间就丧妻新娶?他不好多问,却也存了些疑虑。 唯有他与燕郡公主,二人接旨时相视一笑,乐得他心花怒放。 当年永乐公主嫁入契丹,且不说那十里红妆,陪嫁的手工艺人,珍贵的蔬果种子,让上京在十年间翻天覆地,有了繁华都城的模样,永乐公主温文尔雅笑语嫣然的样子,宛如佛经画卷中的神仙天女,让契丹的少年们对大唐女子有了格外的钟爱,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轻轻在袖下握住了燕郡公主的手,口中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蒙公主不弃,愿你在上京之中,亦能长安……” 燕郡公主端坐着的身躯微微一震,看向他的眼波中卷起了笑意,越来越浓。 前路未知,可身边有这样一个牵着手的人,比起巴州一个个阴冷的冬夜和大明宫中无处不在的鄙夷的眼波,漠北也不是那么苦寒难捱了! 与此同时,圣上李隆基一身冠冕站在高高的楼门上,目送着燕郡公主远去。 一个血统高贵却散落民间的宗室女,一些富丽堂皇却华而不实的礼赠,便换回了北境大部的和平安宁,这笔买卖,怎么都是划算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脸上浮出了笑意,微微侧身,对着身边躬身站着的李成器道:“这次和亲的典仪,办得不错!有我大国风范,又不铺张浪费,大哥确实用心了!” 李成器只拱手恭敬道:“为国效力,本是臣的本分!不过下月初十,臣即就藩岐州,宁月公主与代国公主出嫁之仪,还请圣上另觅礼官!” 李隆基一滞,脸上的笑意仿佛冻住了,迟迟收不住,但眼神早已冰冷,声音中仿佛亦带着寒气:“大哥你若执意就藩……那宁月与代国之事,就交托给五弟岐王,也该由他主事一回!只不过……“他转头直视着李成器,声音中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严:”玉真出嫁之时,你这个大哥必须在场!“ 李成器心中冷笑,那兄友弟恭,亲如一家的戏码,圣上真是演不腻呀! 当年他一登基,就借着为几个兄弟重整府弟为由,逼他搬出了离大明宫最近的寿春王府,在原地建起了花萼相辉楼,命他在楼上绘上五匹骏马,以示兄弟和睦同进退之意,还特地邀了众皇亲重臣前来观画。如今玉真出嫁这样的大事,他怎会错过? 他心中这样想,脸上却是温润得体的笑意,声音半点波动没有:“这是自然!如此大事,做大哥的,定会好好陪着妹妹!“ 正在此时,却听内待通传道:”圣上,裴旻裴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李隆基哈哈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去勤政殿!“ 勤政殿内,裴旻一身戎装,正垂首立着。 李隆基大踏步走进殿内,衣摆呼呼生风,显是心情不错。 今日宣旨之时,虽有些小小波折,好在最后都算皆大欢喜。他筹谋多日,既保全了亲生的胞妹,又制衡了契丹、突厥与吐蕃三邦,如今边境烦忧之事只剩裴家军,更是手到擒来。就算裴迪不求见,他亦要召见他。 他在御座上坐定,撑着头看着裴旻,玩笑道:“裴爱卿,何事这样急着求见?你和玉真的婚期,已和钦天监商议过,这月二十八为吉日,这下放心了?“ 裴旻一顿,并不接话,忽跪下参拜道:“臣今日求见,绝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一国之安危!“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奏折,双手呈上:”启禀圣上,微臣要弹劾营州太守霍达尔里通外国,勾结乱党,伤我同袍,毁我城郭!四大罪状,人证物证俱全,还请圣上定夺!“ 他这几声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直震得空旷的殿中嗡嗡作响。 李隆基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敛起了笑意。 他头上十二旈冠冕垂下的细细珠串微微晃动,在他脸上留下了晦明晦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挥了挥手,道:“呈上来!“ 第196章 死谏 早有内侍碎步上前取了奏折呈上,殿上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一翻阅奏折的哗拉声,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良久,只听到李隆基“啪“的一声狠狠将奏折拍在了案上,向着裴旻厉声道:”上面所写,是抄家灭门的罪!可有真凭实据?“ ”圣上,当日霍达尔指使他人行刺契丹萧家家主萧郁可嫁祸给裴家军,此人名叫扎依尔,已被我等擒拿归案,现在在殿外候着!“ “带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满脸虬须瞎了一只眼的大汉,被五花大绑着押进了殿中,正是当日被可突于所擒的扎依尔。他的母亲已被可突于接到了上京中妥善安置,他顾忌母亲性命,一路倒是相当安分守已。到了长安,他在囚车中见这大唐盛景长安繁华,早已后悔当时听那霍达尔所惑,竟想要与大唐作对!进了这富丽堂皇的殿中,他更被这满目金玉耀得睁不开眼,还未等裴旻呼喝几句,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霍达尔这些年间伙同突厥,在契丹与大唐边境制造争端的罪行,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李隆基越听心越寒,不禁冷笑了出来:“好哇,我大唐兵饷养出来的人,竟帮着别人杀我大唐的将士!” 扎依尔哆哆嗦嗦道:“天……天可汗明察……奴才是被那霍达尔骗了,他说以后这幽云十六州就是他的封地,他就是这里的异姓王……我我就可以飞黄腾达……“ “好一个异姓王!“李隆基狠狠地拍扶手,腾地站了起来,满眼暴虐:”你们一个个的,都当天高皇帝远,想自己称王了!“ 他狠厉的眼神扫过正跪着的裴旻,心下一动,又缓缓坐下,缓和道:“裴爱卿,都说偏听则暗,可还有其它证据?“ 裴旻早料到他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轻轻地挥一挥手。门外,一个高大的西域长相的男子大步走入殿中,恭身跪拜:“末将冀州千户哥舒晃,拜见圣上!“ 李隆基喃喃道:”哥舒晃?……你与河西太守王倕麾下的守将哥舒翰,可有渊源?“ “正是家父!” “不错不错!”圣上目光一冷,干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 哥舒晃无心寒暄,从怀里掏出一些书信呈上:“末将当日从冀州援军营州,霍达尔施毒计,致我被契丹所俘; 幸得契丹监国大人可突于赏识,在上京中协助侦察内奸一事。这是末将从契丹与突厥勾结的浑耶夫人府中搜出的信件,一件件都与依扎尔所言之事对得上!“ 这一封封书信呈上,看得李隆基眉头越锁越紧。 裴旻与哥舒晃暗中对望一眼,心中甚为宽慰,只当这下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为死去的兄弟、无辜的百性还有依玛,讨回一个公道。 不料,李隆基放下了书信,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看着裴旻正色道:“裴将军,几日前,我要你交出裴家军,归霍达尔麾下……几日后,你便联合了河西太守的人,呈上了霍将军那么多的罪证……“ 他猛地一扬手,将那些书信向着阶下抛来,黄白色的棉纸洋洋洒洒落在殿中猩红底蓝色宝相花的地毯上,格外触目。 “朕不得不怀疑……裴将军,你只是不想交出裴家军,这才给霍将军杜撰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罪行来!“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勤政殿中瞬间一片死寂。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任谁也无法在一时间辩驳。疑心病,本就无药可医。 裴旻心头渐渐浮起一阵寒意。 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柳夫人撞向那把剑的决心。 圣上想要你的权,想要你的兵,甚至想要你的命,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为蝼蚁者,以为自己小心翼翼,问心无愧,就可以求得这世间天理。 然而,圣意,即是天意。 这句话,李隆基一见他就说了,但他此时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 裴旻越想越觉得可笑,喉间不自觉地溢出了一声冷笑,渐渐地越来越大声:“哈哈哈……圣意,即天意……“ 哥舒晃那颗原来热血沸腾的心,被圣上的几句话冻住,牙关颤颤,恨意翻腾。 此时他脑中全是依玛被凌辱过后吊挂在酒楼门口的惨烈模样,只想要站起身指着这个糊涂圣上的鼻子狠狠骂一通才是! 裴旻余光扫到了正欲起身的哥舒晃,一把将他按住,只抬头向着圣上朗声道:“圣上此意,臣不明白……于情于理,臣都不会,也不能在这短短时日中凭空造出这些有事有据的罪证来!人证物证俱在,圣上尚能疑心,叫臣如何剖白?“ ”裴爱卿……只要裴家军不再姓裴……“ “裴家军可以不姓裴,但绝不能姓霍!霍达尔不除,北境不宁!冀州死去的兄弟冤魂不散,因为战祸流离失所的百姓何辜!圣上!请三思啊!” 裴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如泣血。 见他如此狼狈模样,李隆基心底竟升起一丝快感。 自他记事起,裴家一脉便掌管着西北各部边防要塞,声势之大,连着当年武周皇帝、父皇见到裴家族老,亦不得不免了他们跪拜之礼,这才纵得他们嚣张蛮横,目无皇室,竟当面拒了父亲给玉真赐婚一事,累得她从此心灰意冷,入了道门。他登基之后,以怀柔之计,分封调防,屡屡分权,一步步瓦解裴家在朝中的势力,终于到了今日! 李隆基好整以暇,拂了拂衣摆,慢条斯理道:“这几年来,霍将军在朝中颇有口碑,营州之战屡有奇功,朕正准备再升他一级,这才想要将裴家军整编入营州……如今这关键时刻,裴家卿却弹劾他四大重罪……你叫朕如何相信,你没有私心?” 最后一句反问,圣上直直地看向裴旻,一双熠熠明目钉在他身上,似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 只是这短短一瞬的目光交汇,裴旻突然明白了。 圣上要他死。 只有死人才没有私心。 什么赐婚,什么驸马,不过是恐吓吐蕃,平衡三邦的一步棋。不光是柳夫人,裴将军,就连他的胞妹玉真公主,都只是一颗棋子。 现棋局已了,胜券在握,棋子便是弃子。 想明白了这点,裴旻一身轻松,数十年来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这些时日来强行压抑着的悲痛与耻辱,即将离他远去。和亲之事即定,边境至少可有十数年的安宁; 只要除了霍达尔一人,他便无愧于裴家列祖,无愧于天地。 他面容刚毅,宛如山岳般峻峭,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屈与决绝,如释重负的笑容在他脸上慢慢洋溢开来,漫到他的眼里,嘴角:“为将者,若能身老刃断,埋骨沙场,是为大幸……今日我裴迪虽无福死于山河,但亦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绝无私念!” 哥舒晃原只是勉强跪着,他看着裴旻的脸色,心中一阵不祥的预感腾地升起! 裴旻脸色煞白,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缓缓起身挺直了脊背:“霍达尔不除,北境不宁!臣……愿以死谏!臣死后必执戈矛,御魑魅,以报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裴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一头撞向勤政殿中那一人粗的金丝楠木柱!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 第197章 旨意 裴旻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倒在了冰凉的地砖上。他的鲜血缓缓从额上的血洞中流出,染红了金黄的柱基,如同一幅刺目的画卷。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那根玉柱上斑驳的血迹和地上那一滩刺目的鲜红。 最初的寂静过后,哥舒晃一言不发,膝行着上前,慢慢扶起了裴旻。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挣扎着握住了哥舒晃的手,几丝血沫从他嘴角涌出,轻道:“裴迪……裴迪……让他好好活着……” 哥舒晃木然地点着头,眼泪却是不自觉地滚落,烫烫地落在裴将军手上。 端坐在御座上的李隆基,只有最初那一瞬的惊讶,尔后缓缓抚摸着御座扶手上雕着的鎏金龙头,眉宇间隐隐竟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喜色。 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裴爱卿,你糊涂呀!快传太医!“ 裴旻奋力将头转向他的方向,徒劳地向他伸出了手,挣扎道:“圣上……臣以昭陵苍苍松柏起誓……绝无私心……“ 他垂下了手,最后几字渐渐隐去,连那越来越轻的呼吸声,都渐渐平静了。 这一日的早朝上,圣上连着颁了几道旨意。 一是准宋王李成器出京就藩,任岐州太守,非诏不得入京;二是着岐王李范为太常寺监理,主管皇家祭祀重典;三是命营州太守霍达尔即刻回京述职,不得延误。 这几道圣意一下,朝堂上几家欢乐几家愁,暗流涌动。 还未等朝中众人回过神来,当晚,长安城裴府老宅中传来噩耗:裴旻裴将军,许是接了赐婚的圣旨之后太过高兴,喝了个酩酊大醉,竟不留神撞到了院中的大树上,嗑破了头。因他一人住着一个院落,待婢女发现时,他已血流成河,气绝身亡。 裴家众人号哭半晌,却也救不回这位曾经驰骋沙场,又即将成为炙手可热的玉真公主驸马爷的裴旻将军。一代剑圣,终成绝唱。 圣上得知了这消息,大为恸伤,既是怜惜大唐从此少了一个龙华军使,更是痛心玉真公主姻缘之路颇多坎坷,当即便追封裴旻为正二品金吾大将军,又赐裴家千两黄金以示慰问。 而远在幽州城中的裴家军,自此列入皇家千骑营编制。 一切安排,都如此顺理成章。 要说有什么小风波,便是当晚玉真公主连夜入宫面见了圣上。那寝殿中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只听到玉真在里面痛哭,咆哮,更将那殿中的珠宝玉器砸了一地。待圣上传婢女们进去收拾时,端的是满地狼藉,那玉真也哭得昏厥在地。 圣上见玉真在裴将军逝世后状如疯魔,言行无状,便在她醒转后,命她前去济源王屋山灵都观清修,至心境平顺后再返长安。 玉真谢恩之后,当晚便驱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出了延兴门。 轰轰烈烈的玉真公主招驸马一事,竟如此降下帷幕。 且不论长安各大酒肆,茶坊中,正如何热热闹闹地演绎着玉真公主与裴旻将军的这段孽缘,裴宅中的灵堂,却是一片寂静。 朝中素日那些同僚好友,与裴家交好的世家高门,这一次似乎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竟一致视裴家送来的丧帖如无物,鲜有人上门来吊唁,竟连那裴将军的幼子也不曾前来披麻戴孝,再不见他的踪迹。即使有人来,也是一些无名小辈,反倒在世代高门的裴宅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一日,有一个约摸二十岁的青峻男子前来吊唁。 他一身锦缎胡装,却有些不修边幅,浑身酒气,头上戴上了重孝的白冠,背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剑穗更是缠上了麻布。裴家人一问,知他本是商贾出身又身为白丁,便将他晾在了偏殿许久。连茶几上那苦涩不堪的茶水都凉透了,迟迟不见有人前来引路。 那男子冷笑一声,将那茶碗在几上重重一顿,拔剑怒道:“裴旻将军一世英名,身后怎容尔等宵小之辈玷污!“ 说着,他一剑劈开了偏殿的木门,怒目圆瞪,直直地走进了裴将军的灵堂。堂上众人见他拔剑怒起,只当是前来寻仇,实在不愿趟这浑水,溜的溜躲的躲,竟无一人阻拦。 那男子眼神轻蔑,只当众人如无物,直走到裴将军灵前,却是扑通一声跪下,三跪九叩行了大行,哀声道:“裴将军,李太白在此与您别过!当年玉门关内,太白我有幸目睹您风采,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太白我一心拜服,虽无德拜入您门下,却得你一剑之师,终生铭记!“ 他又结结实实地嗑了几个响头,直至额头上渗出了鲜血。 起身之后,他挥起宝剑,认真将裴旻当年演示给他看的那套剑术练了一遍,剑行如电,身法柔韧,力贯剑锋,气透剑端,如流水般连贯流畅,也有七八成相似了。 收剑伫立之后,他又对着堂上的牌位笑道:“裴将军,您这样的盖世英雄,俗世荣辱自不加身,无需理会身后名!且由我李太白,借着这剑,这诗,游历人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仰天大笑三声,将那剑抱在胸前,且弹且歌,扬长而去。 一曲雄浑的骊歌随着他的脚步,悠悠传来: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与此同时,在东市一个酒肆单间内,裴迪,王维,阿宛与哥舒晃四人,正对着两个简陋的用刀刻就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 牌位上的名字,正是柳夫人与裴将军。 那日自公孙娘处得知裴将军出事,阿宛便觉其中定有蹊跷,一万个不信;不出半日,她与王维都收到了一纸简讯,邀他们至东市酒肆中相聚。 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一脸沉静的裴迪与哥舒晃,得知了全部真相。 他们四人,在上京来长安的一路上相伴左右,早已是生死相交的知已。但这一次,却是又一个前所未遇的惊涛骇浪,半晌回不过神。 第198章 放下 阿宛对着那两个简陋的牌位,打开了一瓶翡翠浓酒,慢慢地浇在了地上,噙着泪笑道:“柳夫人,裴将军,我一直说要带一瓶西风楼最好的翡翠浓酒给你们喝,最是香浓醇厚,回味无穷……你们慢慢品尝,若真觉得好便托个梦给我,我再带给你们……“ 浓稠香滑如丝缎般的酒液一点点洒在了牌位前,激起一阵阵馥郁的酒香。 裴迪吸了吸鼻子,不由笑道:“这样好的酒,分一些给我喝,想必我爹娘也不会生气!“ 说着,他一把从阿宛手中接过了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大声赞道:”果然好酒!“ 哥舒晃见他如此不拘小节,亦笑道:“兄弟,分我一口!“ 阿宛,王维二人亦接过酒灌了几口,已不知眼中流出的泪,是被这烈酒呛出来的,还是为他们二人而流。 祭拜完毕,良久,阿宛迟疑着问道:“裴将军……竟是当着圣上的面触柱,以死明志?“ 哥舒晃闷闷地嗯了一声,眼中泛起泪花,转身解下身上佩着的赤霞剑,双手呈给了裴迪:“将军去面圣之前,就将这赤霞剑佩在我身上,央我日后务必转赠于你……当时我不解,如今这才明白,想必这一去,裴将军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 裴迪半晌不语,缓缓伸出手接过了这柄沉沉的赤霞剑。 当日在甲板上,他当着父亲的面解下剑掷到了地上,剑柄上留下的划痕仍在,亦是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剑尾处,系着一个小小旧旧的荷包,上面绣着三叶柳的图案,一看便是阿娘的手艺。 只半个月功夫,将军府中众星捧月一般长大的裴迪,竟已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父亲的剑,母亲的荷包,他的父母,竟以这样的形式一起陪伴着他。 一大滴眼泪从他亮如寒星的眼眸中涌出,无声地滑落在剑身上,竟如同淬剑一般很快融入到了剑身之中。 他们三人,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他端详着剑良久,轻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哥舒晃喃喃道:“裴将军说,若他一死能消除圣上的疑心,问罪霍达尔,那他死亦瞑目!只是……裴小将军,他要你……好好地活着!” 裴迪身子微微一晃,有一瞬间竟失了神。 是了,阿娘死后,爹爹说他有他身为将军不得不做的事,想必便是这个心愿了!他从没有忘记阿娘,也从来不想做什么驸马,他只是要完成他的责任而已!而自己,却又是如何用那些伤人的话,去扎他的心! 裴迪眼中更是失了神采,只颓然呆坐在一旁。 阿宛看着他清瘦又带着些青色胡茬的脸,竟比起当时在上京天牢中看见的他更瘦了几分, 心中又急又痛,拉着他站了起来,恨道:“裴十三!你若是条好汉,就给我振作起来,去为你娘,为你爹,为北境那些枉死的将士百姓,去报仇!“ “报仇?“ 裴迪喃喃念着这两个重若千斤的字眼,抬眼看向阿宛。 阿宛狠狠一拍桌子,咬着牙道:“没错!亏你还是将门之后,竟是这般没骨气!我当年只是一介小小民女,尚且记挂着杀母之仇,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只求能有机会一剑将那曹玄表捅个透心亮!你如今,竟不如我吗?“ 阿宛气呼呼地说完这段话,在一旁的王维却如坠冰窟,脸色煞白,只觉胸口似是被锋利碎石堵住,一点一点割得心脏鲜血淋漓,将一些他不愿承认,却总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从那滩鲜血中逼出来。 他与她,各自性格里总有些不能妥协亦无法改变的东西,时不时会钻出来作祟。 他这一生,习惯了四平八稳,克己复礼;但阿宛,却是如此任性冲动的龟兹女儿。当年她便是这样,为了复仇抛下了一切,将全然不知情的他抛在了漩涡里煎熬着,差一些走不出被她放弃的痛苦。 如今,她又想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恨,再搭上这好不容易的安生日子了。 王维正在这里浮想联翩,一旁的哥舒晃却兴奋地站起了身,拊掌道:“阿宛姑娘!我哥舒晃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替你顶了曹玄表的罪!你果然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女子,不愧是我龟兹国天山雪水养出来的玲珑心肝人!这个狗皇帝,赐死了柳夫人,又逼死了裴将军……我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了!“ 听他提到旧事,阿宛感慨万千,转身向他拱了拱手道:“当年的事……若不是你与裴迪,我断不能脱身……柳夫人于我,亦师亦友,既教我剑术,传我大唐礼义,又助我打理西风楼,桩桩件件,铭刻于心,亦是大恩,实不敢忘!“ 说着,她又推了推裴迪的肩膀,正色道:“李隆基这狗贼,欺世盗名,侮我阿爹在前,逼死柳夫人与裴将军在后……你若想报仇,我必定助你一臂之力!“ 裴迪定了定神,胸膛起伏几下,轻轻放下手中的赤霞剑,缓缓道:”阿宛,哥舒大哥,你们二位都是龟兹人,自不像我与王维,自小在中原长大,深知儒家礼法君臣之道,天地和则万物生,君臣和则国家平……你们这般狂妄不堪的想法,实在是……“ 他看了看四周,这个东市中的小小酒肆本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地,即便是单间也只是普通的木窗绳帘而已,楼下以及其它几间房中的喧哗之声不时透过那木缝涌进来,熙熙攘攘地听不真切,却是一直嗡嗡作噢,扰人耳根。 他们刚才的那些对话,若真有人偷听,怕是现在已经人在大理寺了! 裴迪与王维对看一眼,皆是这样的心思,不由双双叹了口气。 阿宛与哥舒晃的一腔热血被他的当头冷水泼下,一时凉了半截。 哥舒晃还好,阿宛仍是不服气,还要再辩,却看裴迪摆了摆手,又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止语的动作,又压低了声道:“如今,哥舒大哥是当日殿上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他若哪天回过神来,想必也要是寻你事情,你不如连夜离开长安,越远越好!“ 哥舒晃一怔,点头道:”当日裴将军亦说过,不管殿上发生什么事,我若能安全出宫,便要速速离开长安,不得停留……你们不愧是父子,想到一块去了!“ 他垂着头,重重地一拳击在木几上,震得案上的瓦灯盏叮当做响:“可是……天下之大……我能去哪里呢?世上已没有裴家军,更没有了依玛……“ 第199章 分歧 这八尺高的男儿在榻上蜷成一团,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了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王维见他慢慢收了眼泪,和声劝道:“哥舒大哥,躲不是长久之计……圣上既知你父亲所在,随时可掣肘于你;倒不如,你明着投奔你父亲而去,一是可证你胸襟坦坦荡荡,绝无不可告人之心;二是亦可据守河西,完成裴将军未完成的心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哥舒晃先是一脸诧异,尔后换做惊喜之色,咧嘴笑道:“摩诘兄弟说得有道理!这样直来直去的,总比躲在暗处好! “ 阿宛总算逮到机会,反驳道:“都说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你们这些曾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士,尚且要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提心吊胆……” “够了,不要再说了!” 裴迪压低了声,崩出一句低沉的怒喝,打断了阿宛想要接着说的话。 他抬头望着阿宛,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怆,嘴角却是自嘲似的笑:“阿宛,如今裴家四房一脉只余我一人,我只求好好活着……就像我阿爹吩咐的那样,你明白吗?” 阿宛心里“咯噔”一下,心脏似空落落地往下坠。 他到底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曾经鲜衣怒马纵行街头的裴府小郎君,到失了双亲丢了官职一无所有的东市浪子,只是几天时间而已。那些意气风发,那些无羁无畏,怕是都随着柳夫人与裴将军而去了。 王维看了他半晌,忽然道:“裴十三………裴将军大义,为保北境平安,以死谏匡扶朝堂……你若时刻记得他的嘱咐,便知这天下,再也乱不得!” 裴迪重重地点头道:“摩诘兄所言,正合我心!” 二人欣喜地看着对方,更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义。 阿宛见二人脸上都泛着笑意,不由奇道:“你们这一文一武,何时竟成了拜把子兄弟!” 一时间屋里这沉重的气氛松动,略略轻快了起来。 王维看着裴迪,认真问道:“你日后,作何打算?“ 裴迪握着手中的赤霞剑,抚了抚剑尾悬着的柳叶荷包,视线似穿透了那草墙木窗,直直看到了无垠的天空:“我嘛……会在这长安城中再留几日,安顿好一些事;从此之后,便是天高海阔,快意江湖了!我爹娘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来替他们走遍!“ 阿宛心潮澎湃,大声道:”那我的青冥剑可怎么办……当年柳夫人传给我的时候,也是要我仗剑走天涯的!“ 裴迪的余光扫过王维微微变色的脸,便圆场道:”一时有一时的当务之急!你这样身手,还怕日后不能游历人间吗?“ 哥舒晃嘿嘿笑道:“阿宛姑娘,你别急,且在长安呆几年陪陪摩诘兄弟!“ 王维听他说得直白,不由脸上一红,抬眼看向阿宛。 阿宛却半点笑意也无,只怔怔地看着裴迪的剑出神,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回去的马车上,阿宛少有的沉默,只一路托腮不语,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傍晚的长安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市上各色人等比肩接踵,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阿宛耳尖,听到了仿佛有人在叫卖茉莉花球,便惊喜地推了推王维:“摩诘……我要想那个茉莉花球……” 当年洛阳时温情的一幕涌上心头,一直惴惴不安的王维眼里浮出笑意,轻道:“你等我!” 说着,他叫停了车翻身下去,很快就拿了两个洁白芬芳的茉莉花球回来,笑嘻嘻地交到了阿宛的手里。 阿宛小心地拎着这个茉莉花球,有些失望地说:“长安的花球,上面没有配红豆串呀……” 王维笑道:“这样的巧心思,大概只有洛阳人才有!“ 阿宛悻悻地将花球悬在了车里,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对王维说:“摩诘……我想离开长安!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王维愣住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来了……还是来了…… 他强定住心神,澄灿若星的一双眼睛看着阿宛,柔声道:“阿宛,你本是自由的鸟,天高海阔任你翱翔……若你要走,我必不拦……” 阿宛瞪大了眼睛,抓住他的袖子:“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王维垂头不语,只轻轻提起衣摆,认真地将它放在膝头铺好,拂净,将这寻常的夏布衫子上的折痕一点点地抚平,一如他现在烦乱的心思。 良久,他抬起头来,清瘦平和的脸颊肤光如珠般白润,目光中略带悲意,却又柔软而缠绵,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阿宛,一字一顿道:“我不走……我现在不能走……我亦有我的责任,有我要做的事……缙哥十月亦要来长安宦游,绮姐儿正在议亲,我是王家长子……他们如今能依靠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阿宛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他衣袖的手。 是了,怎么可以忘了呢,他本就是以考取功名为要的长子,从来没有变过。他要想母亲、想弟弟妹妹、想王家崔家,想大到看不见的天下苍生,而阿宛却只是想像一只自由的鸟一样,无拘无束,自在随心。 阿宛挤出一丝温婉的笑意,仿佛一个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恰到好处的体贴道:“是我疏忽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 王维倒是坦然,笑道:“西风译馆前些时日接了好多契丹文的译作……楼主,自去年至今的润笔费,可以结一结了!” 阿宛顿时目瞪口呆。 都说男人的成熟,是从大方谈钱开始。 这还是第一次从王维口中,听到他如此坦然地和她讨论钱的事。他这个自小出身于世家的郎君,在外公与舅舅的庇护下,怕也是从来不事稼穑, 不论庶务。但重逢这一年多来,阿宛见他去香积寺中绘壁,去权贵家中唱和,去西风学堂中任职……就这样,一点点撑起了他在长安、在洛阳的家。 想到这里,阿宛先是有些酸楚,尔后又暗自得意,为自己选中的这个男人而骄傲。 她一拍手,笑道:“你算是找对人了!” 第200章 听劝 她往腰上一摸,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厚重楮皮纸交给了他:“喏!这是我变卖了阿爹给我的一些玩意,想要收买萧郁可随我去契丹的钱,碰了一鼻子的灰……要早知道他是契丹萧家的家主,我怎么也不用这招了!这钱,就当是西风楼给你的润笔费!” 王维展开那盖着红印的楮皮纸,细细看了一下,不由皱起了眉:“一万贯? 太多了!” 他又把纸折好塞回了阿宛的荷包里,正色道:“ 亲兄弟明算帐,亲……我们更是!当日开馆前便说好,译作千字十贯,如今不过百卷三十万字,满打满算才三千贯而已……这张飞钱,我断断收不得!” 阿宛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谁让我喜欢的,便是这样清雅直行,不懂变通的松竹般的男子呢! 阿宛低着头,无奈地把荷包收好,却听王维咳嗽了一声,犹豫着问道:“阿宛,你一定要说真话……”他扶着阿宛的肩膀直视着她,郑重其事地问道:“刚才在那酒肆中,你让裴迪为父母报仇……说要助他一臂之力 ,是认真的吗?” 阿宛有些猝不及防,望向他的眼底,看到的是深不见底的担忧、惶恐和一丝期待。 可是这一刻,她的胸怀里有莫大的勇气冲撞起来,她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让她冲口而出道:“是的!我要帮他……杀了那个狗皇帝!” 王维扶着她肩膀的手,一时松了。 他该如何告诉她,他们并不能毫无负担,随心所欲,快意恩仇地活着。 在他清冷而略含愠怒的目光之下,阿宛突然有些心虚,低声道:“他干了些什么,你也是知道的……你们这些汉人总是被那些个儒家道学蒙了眼,一点血性都没有!” “阿宛……“王维喃喃念着她的名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以为他又要搬出那些大道理,不由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听他向着车夫喊了一声:“停车!“ 马车正停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靠近六部所在。 王维扶着满腹狐疑的阿宛下了车,轻道:“你陪我走一会,我有话和你说!“ 他带着阿宛信步向前走去,这条青石漫地的小巷中来来往往的,皆是着大袖长衫的儒人文士装扮,一个个手捧着书箱,往来不辍。前面一个质朴庄重的门楼,黑漆金踏,正中好大一个楠木匾额,上书“集贤书院“几个大字。 阿宛好奇地问道:“这也是书院?刚开的吗?“ 王维笑道:”对,你的西风书院与译馆加起来,藏书都不及这里的百分之一!“ 阿宛不禁吐了吐舌头,探头望去,穿过那院门来来往往的文人墨客,里面便是一进进的深阁大院,仿佛能闻到一阵阵悠然的墨香。 王维见她看得入神,在一旁悠悠道:“这座书院,便是圣上登基之后所建。他曾下令公卿士庶之家所有异书,由官借缮,写成《群书四部录》200卷。又创“集贤书院”,专供藏书、校书,所藏达7万卷,为历朝历代之最,中华文脉,自此源集。“ 他又指着那些往来的文人道:“圣上颁旨,只要是举人或贡生,不论学籍何地,只要你来到长安,来到集贤书院,便可借阅其中典籍; 若为院中担任誊写之职,还有的厢房与汤饼奉上。多少贫家学子,因这集贤书院,终不至辍学……” 阿宛默默听着,只垂首不语。 王维看她这样,便知她心中已然松动,便又拉着她向前走去,笑道:“再走一箭路,有一个小食铺,有全长安最好吃的胡饼!“ 这家食铺藏在新昌坊内,只一个旧旧的店招伸出了坊墙外,颇不起眼; 店内桌椅低矮,陈设简朴,店主亦是一对寻常的老夫妻,木讷寡言,但端上来的胡饼与羊汤,却酥香松软,膏脂馥郁,好吃得阿宛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阿宛咬着胡饼,口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摩诘,你怎么寻到了这个地方?“ 王维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汤。 这是崔日用带他来过的地方。 刚刚下朝的外爷,还未来得及脱下朱紫色的官袍,就卷着袖子,抱着小小的他来这里买上一份胡饼与羊汤,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不时用手帮他抹去嘴边细碎的饼渣。 因为有这些回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怨他。 他将思绪从回忆中收回,笑着用手轻轻摘去了阿宛腮边的一粒芝麻,目光闪了闪,轻道:“这里,是我外爷带我来去的地方……人死如灯灭,功过逝水流。这世间的事,本不是非黑即白……” 阿宛“咣”地一声将碗顿到了木几上,勥着脖子道:“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施下的恩要还,作下的孽也要还!” 王维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既然这债主是裴迪,你又凭什么要替人家做主?“ 阿宛一时语塞,气得说不出话,只得振臂向着老板吼道:”老板,再来两个胡饼!“ 那老人家麻利地端过了两个饼,和蔼地笑道:“客官若喜欢的话,就多买几个~~小店做完今日,就不开张啦!“ 王维一惊,忙问道:“老人家,你在这里近十年,怎么好好地不开了?“ 老人家乐呵呵道:“落叶归根,要回老家种田去啰!“ 他一脸兴奋,向着天上拱了拱手,笑道:”多亏当今圣上英明啊!老身当年土地被恶霸占去,不得已逃到长安做了小买卖;如今圣上让各地官吏检田括户,不仅处置了那强占土地、隐瞒不报的豪强,还将那良田分给了十里八乡的农民耕种!这不,我一得了这消息,就想着要收拾东西回去了!都快十年没回去了!“ 那老妇人见这里说得热闹,也凑趣道:“ 可不是!老天开眼呀,我们这把老骨头终于等来了一个好皇帝!等我回了老家,我要给圣上立一个长生牌位!自他登基了之后,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呀!“ 王维眉眼带笑,故意看了一眼阿宛,附和道:“先恭喜两位了!有了自己的田地,自然是越过越好的!“ 阿宛亦干笑着附和了几声,一口一口地啃着胡饼。 半晌,就听阿宛闷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且看他会不会再作妖!“ 第201章 还籍 二人吃饱喝足,慢慢走在路上。 一走出那小巷,便见宋王府里的车马在路口候着,那车夫就是当年陪着他们去契丹的暗卫之一,名叫赵庆。他与他们二人都算相熟,便咧嘴笑道:“女郎君,你也别怪我盯得紧……殿下说了,你若安好,我才有命在……” 阿宛一跺脚,恨道:“你还真是每分每秒都跟着我呀?我阿爹还吩咐你什么了?“ 赵庆挠挠头:“ 也没别的……就是……就是“他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王维,嘿嘿笑道:” 长安城里人多嘴杂,天气已晚,我送二位各自回去安歇!“ 王维脸上露出羞懗之色,转身上了马车。 赵庆先将王维送回了几步之遥的道政坊,又将阿宛送到了梨园门口。 这个小院,她竟好些时日没来了。 她支呀一声推开门,却是满地月影,空无一人。这个宁静的院落,在她最危难之时给了她庇护,却不知为什么,总少了一些亲近之感。 她一时兴起,像当年在克孜尔山谷里一样,拎着裙子几步就爬上了院中那棵高高的梨园,坐在枝丫上向外望去。 她抬头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无风树动,晚燕方归;目光又掠过不远处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华灯初上,彤庭辉辉,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如梦似幻。 如此美景,她心中想念的,却是克孜尔山谷里望出去的几湾绿州与无垠沙海。 她突然明白了,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她从来不曾真正喜欢过这样的繁华殿阁。 突然,她听到身下的院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有一个陌生的男子问道:“公孙宛,回来了?” 她三下两下爬下了梨树,胡乱理了理衣服,走到了院门口。 一个身着宫服的中年男子,正皱眉望着她,藏不住的一脸嫌弃。身边两个手执宫灯的婢女,亦掩嘴笑着,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阿宛只当浑然不觉他们的神色,略略福了福身,轻道:“这位大人,找我何事?” 那大人故意咳嗽了几声,伸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契纸,单手递给了她:“ 户部大人特地让我跑一趟,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从此,你便不再是乐户,而是庶民了!” 阿宛虽早知道,但当这一纸文书真的递到眼前时,她竟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她从此就自由了? 那大人见她迟迟不伸手,不由提高了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接呀!这梨园中多少人盼这张纸都盼不到,你倒命好,竟让我巴巴送过来!” 阿宛这才迟疑着伸手接过了那张文书,上面的名字,赫然还是“公孙宛”。 她心下一急,扯着那大人的衣袖道:“大人……可是这名字……我不姓公孙……” 大人本在家休沐,临时被上司叫来走这一趟,已是心下不爽,现在见好像出了纰漏,更是又气又恼,不由怒道:“给我的便是这张! 那你姓什么?” 阿宛被这大人当头一喝,竟愰了神:对,我到底姓什么……阿娘没有给我姓,崔家已恍如隔世,李氏……更是沾不得…… 思忖半晌,她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大人,姓公孙亦无妨……这身份,本就是自己给自己的!” 大人见她说得古怪,但也不想深究,只想快快了了这差事,便大声道:“行,反正就是这张身契,没旁的了!你呀,从此再不是梨园中人了! 户部大人也回了你们太常寺卿,明日,你就搬走! 说罢,他再不管阿宛神色如何,回身拂袖走远了。 阿宛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环顾这住了近一年的小小院落,那无常的宿命感再度涌上心头:果然,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那么,长安呢? 第二日,阿宛便收拾了行李,要搬去了西风楼与公孙娘做伴。 待梨园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她不是不感慨。 这个危难时候的藏身之处,是她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一道门。在这里,她窥见了更广阔的天地,认清了自己的实力,更认清了这世间的险恶。有公孙娘、李龟年这样的挚友,也有扈五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背刺她的人。 想到她,她心下一阵黯然,放下了车帘不再看,马车悠笃笃地起步慢慢离开,却听到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急切地喊道:“阿宛阿姐……阿宛阿姐……“ 车帘被掀起,阿宛探头看去,却是谢阿蛮红着眼从院里冲了出来,追着她的车跑。 阿宛忙命赵庆停下,自己也起身下了马车,还没站稳,阿蛮就扑到了她怀里,身上练舞时的舞衣和高冠都还没来得及换下,脸上厚重的脂粉早已经哭花了,糊成一片。 谢阿蛮呜呜地哽咽道:“今天……今天排舞时有人说你被赶出梨园了……我还不信……跑去你院子里一看,都搬空了……还好……还好我还能赶上见你一面……“ 她哭得梨花带雨,灵动的眼睛此刻水气氤氲,湿漉漉地望着她,全是难过和不舍。 阿宛先是蹙了蹙眉,最后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们……竟是这样说的?“ 谢阿蛮拼命点头道:“前些时日听说扈五娘被打得残废了,罚入了掖庭做苦力……昨日又听说宋王也被赶出了长安,所以……她们都说是你没了靠山,要倒霉了!“ 阿宛一怔,笑意敛了起来。 其它不相干的人,她倒是毫不在意她们的想法。 但……阿爹只说扈五娘被没入了掖庭……原来,竟是这样惨烈吗? 她迎上了谢阿蛮忧心的眼神,心中一热——到底这梨园中,她还是交了几个交心的朋友——至少,现在是。 阿宛释然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就让她们那样以为好了……只要你知道,我不但没有得罪人,反现在除了乐籍,从此便可自由自在了!“ 谢阿蛮破涕为笑, 羡慕道:“我就说阿宛姐姐最厉害了!“ 阿宛心中得意,实在忍不住要显摆一下,又附耳道:“以后……你可以来西风楼找我……我其实才是西风楼真正的主人!“ 谢阿蛮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脸上那神色走马灯似地转了一回,终于汇成深深的崇敬之意,抱着阿宛的胳膊晃道:“阿宛姐姐,你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人!“ 阿宛刮了刮她的鼻子:“一言为定!等着我们小阿蛮技惊四座,名满大唐的一天!“ 她们谁也没想到,这玩笑话竟在几年后成真,谢阿蛮一曲《凌波舞》惊艳大明宫,成为大唐唯一一个身在乐籍,却于内侍省列册,享受正五品俸酬的舞者。 第202章 好戏 阿宛收拾好心情,回到了西风楼中。 那个浓眉阔目,肥白体壮的少年安禄山远远便认出了阿宛的车马,早早就候在路边,笑容可掬地对着刚下马车的阿宛躬身道:“欢迎楼主回家!“ 阿宛扑哧一笑:“还真被你说中了,我真来投奔这里了!“ 安禄山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道:“什么投奔,楼主说笑了!鸿雁知返,倦鸟归林,这里本就是你的家!” 阿宛倒是一怔,没想到这小子看着如此市侩,说话倒是颇为文雅,看来也许真是哪个小国的世家子弟,遭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长安来讨生活 。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心软,看着他亦多了几分亲切,笑道:“叫什么楼主,那是李龟年的名号!在这里,唤我阿宛便是了!” 安禄山点头忙不迭地应着喏:“好嘞好嘞,阿宛阿姐唤我山奴儿即可!” 正说笑着,公孙娘一身极为清凉的云纱半臂,笑着迎了上来:“我就说,这缘分兜兜转转,我们又住到一起了!” 阿宛牵着她的手与她相视一笑。当年在梨园,二人为了各自心中所求的那点希冀,生出多少风波,历经多少磨难,最终还是都脱了乐籍,得了自由。 世事终难圆满,如今这样的光景,也算是难得了。 公孙娘收住了快要涌出来的泪花,拍拍她的手嗔道:“住到了这里,可不能再躲懒了!明日龟年亦恰好从宫中出来和我们一起看彩排,若无大错,新戏即可上演了!“ 她一脸得意地指了指外面的曲江池:“最近圣上三道和亲的旨意一出,这池边酒楼,池上画舫里,众说纷纭的皆是和亲公主的逸闻!只怕我们一上演,又要万人空巷了!“ 阿宛更乐不可支:”本是无心插柳,竟凑巧碰上了这时机,竟像是圣上与三个公主提前帮我们造了声势一样!这泼天的富贵呀……“ 阿宛的发财梦,做得可是有理有据。 第二日,李龟年早早便来了这西风楼中,恰巧碰到了刚刚梳洗完打着哈欠的阿宛。 二人俱是一愣。 距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他们俩竟隔了快半个月没见。 阿宛见到他,不由会联想到扈五娘一事,不知他知道了多少,又不好开口去问; 李龟年见她现在住在了西风楼,亦是一脸诧异。 二人在楼梯上尴尬地静默了好久,还是李龟年打破了安静:“公孙娘给我递消息说,你竟自己提笔写了一出戏?这样的大作,我可是迫不及待了!” 看着他一脸的戏谑,阿宛不禁翻了个白眼:“公孙娘这张嘴呀……这点子是我想的不假,可这出戏的戏文唱白,却是摩诘他替我修撰,这才最终成文的!今天摩诘他也要来,你们可不能乱说话!” 李龟年略有些尴尬,干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放着这位名满长安的诗才不用……他作的那首《红豆吟》,如今也是红极一时了……” 阿宛这才想起去年夏日那首写在风筝上的小诗,早随着那飘落的风筝不知飞向何处,但那诗却落在了她心里,亦落在长安千万人的眼里。 她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暖暖的春意,如一汪春水漫进了她的眼睛,水光泠泠,嘴角亦不自觉地扬起,嘴里却假装不在意地嗔道:“他向来运气不错……不然怎么能遇到我呢……” 李龟年哑然失笑:“你呀你,这也能拐到夸自己上去?” 二人几句调笑,最终让那最初的一丝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梨园小院中爬到梨树上为他摘果子的日子,那样的无忧无虑。 李龟年想起一事,脱口问道:“对了,你怎么住到了西风楼里了呢?” 阿宛眼中闪过一丝悲苦,脸上仍笑着道:“我呀,运气也不错……圣上除了我的乐籍,以后我再也不是梨园中的乐户,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李龟年捉到了阿宛眼中的一丝悲意,不由眉头轻蹙,旋即又展颜哈哈大笑:”好!反正最后这结果不错!阿宛,你从此便自由了!恭喜!“ 他郑重其事地半弯下腰,对阿宛拱手连连恭贺。 “哎呦呦,这好戏还没开演,你就已经恭贺上了?“ 二人身后传来了公孙娘爽朗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她引着王维走进这殿中,正齐齐抬头看着他们的这场好戏。 王维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身上一件半旧的青色盘领袍子,束腰也是一条简单革带,通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站在盛妆华彩的公孙娘身边,愈发显得面白眉青,清秀脱俗。 阿宛看到他进来,眼睛便再也挪不开,越过了李龟年几步迈下了楼梯。 李龟年眼底那一缕不易察觉的落寞,被公孙娘悉数收入眼中,她不禁轻轻叹了声气。 这边,阿宛只管兴冲冲地扯住了王维的衣袖,转身对着殿中的众人大声道:“这次新戏的戏文,便是这位王维王摩诘与我一起撰写的,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 公孙娘心思细密,想到这出戏有关天家社稷,不可有半点纰漏,便在彩排时就邀了长安城各行各业的闲散贵客们前来观摩,也好集思广益。是以此时的殿中,已陆陆续续坐了近十位达官贵人,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众人听得阿宛这样一说,纷纷对他们二人侧目,便有人认出了王维。 “这个王摩诘,可是当年一曲《重阳诗》名动长安的少年?“ “何止《重阳诗》,诸大人府上国子监众人的咏梅诗,他亦是头筹!不过今年春闱之时,他竟是落选了,榜上无名呀!可见到底还是太年轻……“ ”到底是大儒世家之子,本就出身太原王氏,这功名嘛,指日可待……“ “亦是妙年高洁,一表人才!他身边的女郎君是何人?可有婚约?“ ”哎哎……你家女儿年方十岁,竟在打他的主意?“ “不谈风月,不谈风月,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出戏有何精彩之处了!“ 他们几人听着这些闲老们的窍窍私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公孙娘更是用纨扇遮着脸,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回,待看到阿宛已经在跺脚了,她才强忍着笑,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大殿当中,袅袅婷婷地屈膝福了福,柔声道:”让各位久等了……“ 第203章 开演 她清脆明快的声音如一汪清波漫过殿中,声音不大却恰好盖过了那些嘈杂的私语声,众人皆转头看向她,她亦眼波流转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像着了迷一样服服妥妥地静了下来,只翘首等着她的下一句。 公孙娘不急不徐,轻轻挥着纨扇,朗声道:“诸位贵客,皆是我西风楼的知音,素来知道我们这里不是寻常作乐的酒肆舞场,以弘扬大唐与西域各邦的正乐歌舞为要……从前那一曲《西风曲》,便是由那圣上赐名的李龟年乐师携近百名西域各部乐舞高手,三编三改,历时数月才得;今日,除李大师与众乐手之外,更有一曲剑舞破长空的公孙娘子,有名满长安的学士王摩诘,携手共谱这新戏!”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一停,将目光引向楼梯边并肩站着的那三人,端的是金童玉女,人中翘楚,众人皆发出阵阵惊叹。 见效果已经达到,公孙娘得意挥了挥纨扇,矜持地笑道:“小娘子不才,唯有当年在梨园歌舞丞里近二十年的微末功夫,也算为这新戏出一份力!还望大家不吝赐教!“ 话音收了,下面便是一阵叫好声,直嚷嚷着要开演。 这时,席间却有一个苍劲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之前那出《西风曲》,说得这近百年间大唐与西域之间互通有无,西风东渐,那这次的新戏,又叫什么名呀?“ 公孙娘一时怔在了原地。 糟糕!她与阿宛二人急着上马,把那琐碎细节全干完了,却独独忘了给戏取名字! 阿宛亦急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王维,一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不住地哀求。 王维宽慰地看了她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会,便对着那提问的老夫子拱手朗声道:“这位大人所言极是……所谓文以载道,戏名便是一出戏的点晴之处。这出戏以历朝历代的和亲故事为蓝本,传的是中原文脉,颂的是公主德行。汉代昭君之后,人人都说公主和亲是琵琶抱恨,但如今这大唐盛世,万邦来朝,各位公主以我大唐风范点化蛮夷之地,殚精竭虑,为国为民!自此,公主琵琶不再抱恨,这出新戏,便名为《琵琶颂》!“ 这位老者越听笑意越浓,抖得胡子一颤一颤的,直笑道:“好一个《琵琶颂》!说得好!说得好!“席上亦一片叫好声。 王维倒是荣辱不惊,处之泰然地静静退到了一边。 阿宛与公孙娘惊喜地对望一眼,阿宛眼中的得意都浓得快要化不开了。 而一旁李龟年眼中的失意,亦是浓得快要藏不住了。 新戏开场,待众人按往常一般在台下数十张栴檀上坐下时,偌大的西风楼内灯火渐暗,唯见浑圆如月的黄白灯笼在一侧冉冉升起。 不知是用镜子反射或是什么机关,一束清辉宛如有了实质,从圆月上直射到在舞台中,一穿着白羽大耄头戴风帽的女子端坐于一马车上,怀抱琵琶轻拢慢拔,一个个音符如珠玉滚落,一声声传入众人耳中。 虽不见女子容貌,但那一身雅致,窈窕身形,无端就让人觉得定是倾城之貌。 座下已有人窍窍私语道:“是那昭君吗?……还是琵琶抱恨呀……” 话音还未了,却听不处远一声筚篥响起,与公主的琵琶声相和,渐入佳境,竟浑如天成一般。公主怀中的琵琶越来越轻快,而那筚篥声亦越来越近,直到那位手持筚篥的可汗身穿异国风情的华丽服饰,缓缓走进那光束内,面容英俊而威严。 他的目光落在公主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倾慕。 殿内灯光骤亮,殿中心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红色龙凤呈祥地毯,恢宏的乐章响起,公主褪去身上披着的白羽大耄,里面竟身穿华丽的嫁衣,头戴金冠,眼里闪烁着坚定与不舍的光芒,缓缓走向王子。 二人随着这乐声一唱一答,终于敞开了心扉,消除了公主心中的担忧与疑虑。 这时,乐工,农人,各类匠人执着工具鱼贯而入,伴随着公主身边翩翩起舞,那乐曲也由那大唐的正乐慢慢演变化成了漠北之地欢乐悠远的音调,那边脚下的红毯也变做了青青草原上随风起伏的牧草与繁花。 众人的思绪全都随着这巧妙的场景变幻,从大唐的华屋转到了漠北的原野之中。 公主嫁到了漠北,带着那些与她同行而来的大唐人在这片草原上耕种,建屋,办学堂,更与可汗一起应对着朝堂的纷争,送他去战场,再迎回了他的死讯……公主心中有千愁万恨,仍是雍容华贵地浅笑着,眼中却是泪花点点,一缕琵琶声如泣如诉。 伴着不同的乐曲与念白, 剧情一幕幕推进,台下哄然叫好,亦有人随着公主的生离死别悄悄抹着眼泪。 公孙娘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直到看到那向来庄重的老夫子亦偷偷卷起袖子擦拭着眼睛和鼻涕时,这才安定了一下来,悄悄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阿宛,得意道:“成了!” 阿宛见这个故事现在只演了一半,就已经让座下众人如此牵肠挂肚,不由轻笑道:“这才刚开始呢……后面那情节,才是惊人动魄,精彩绝伦!” 果然,这戏演到后面,众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可汗死讯传来,座下的将军继位,要强娶公主,公主撞柱以明志,生死一线;却有众多受了大唐公主恩惠的漠北人站出来,为公主求情,为公主喊冤,民怨沸腾;此时,可汗从战场上生还,偷偷告知公主他是被将军所害,二人将计就计,在新婚之时公主当众揭穿了将军的罪行,而可汗亦从天而降,顿时全民倒戈,助可汗再登汗位。 众人看到这里,揪着的心终于放下,随着那台上的漠北众人一起欢呼雀跃。 漠北与西域一样都是各民族杂居之地,各舞者着契丹,突厥,还有康国,戎狄,鄂伦春等服饰,随着那马头琴,口弦等乐器载歌载舞。安禄山穿着突厥服饰,虽然体态浑圆,却是十分灵活洒脱,舞技超群,一曲胡璇引得众人赞叹不已,纷纷围了过去近看。此时再无台上台下之分,俨然又是一场苏慕遮节式的狂欢。 本以为到此戏就结束了,不料,唱腔又起,可汗将王位传给了忠厚的大王子,而他则与公主二人携手,要一起游历这大唐山川去。那台上端坐在御座上的可汗与公主,随着火把明暗的变化,摇身一变,又坐回到了戏开场之时那辆马车之上。周围狂欢的人群台潮水般退去,台上只剩他们二人,亦褪去了身上华服,只着那寻常百姓装扮,一人抱着琵琶吟着诗,一个吹着筚篥,渐渐隐匿于这光影之中。 众人在恍然中回过神来,那乐声已愈行愈远,消失在楼中。 第204章 分帐 大戏散场,好评如潮。 众人中,有的夸赞这戏文精彩,字字珠玑;有人爱那热烈奔放的漠北风俗舞曲,只觉得绕梁三日;更多的人是被这故事中的和亲公主所折服,再联想近日所闻,不由对大唐的公主们心生敬佩。 阿宛在一旁听着这众说纷纭,感慨那日想要借这出戏让世人记住和亲公主的功绩,所幸不负初心。她与王维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喜上眉梢,只恨不能让永乐公主与可突于二人亲见如今的场景,也算对得起他们二人这十年的坎坷与曲折。 公孙娘从众人簇拥中脱了身,虽脂融粉褪,却是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朗声与众人宣道:“各位谬赞,愧不敢受!都说好戏不怕晚,这出《琵琶颂》还需多多打磨,必务精益求精才好!不过,今日小娘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众人一时静了下来,她斜眼看向阿宛,阿宛了然地点点头,与她相视一笑。 公孙娘接着道:“各位皆是与我西风楼缘份深厚之人,所以才能有这机会提前观摩新戏……只是我们做这营生,自然是想要一炮而红;此出戏情节一波三折,以戏盛情,以情动人,所以还望各位出门后,对新戏的内容守口如瓶,直到正式开演之日!” 众人略一沉吟,的确是这个理,便纷纷点头应诺。 好不容易送走了宾客,几人聚到了李龟年的屋中。 这一早上几人忙前忙后,都口干舌燥,直呼口渴。王维系起绊带,耐心地为其它人煎上一碗清心润肺的月上春茶。 阿宛在李龟年这里向来都随性,抱膝坐在蒲席上,身子斜靠着隐几,手中漫不经心拿过他放在几上的一支玉萧把玩着,一脸自得对着大家道:“这出新戏大家亦如此赞赏,倒是真没想到!” 王维浅浅一笑,手上筛茶的动作一点也没慢下来,声音却是温软得很:“都说人生如戏……永乐公主的一生,可不比这更精彩?我们在契丹的所见所闻不敢尽述,只取这一半,便已经足够让人痴醉了!” 公孙娘亦随意坐着,轻轻挥着纨扇道:“我这纠了好几天的心……此时才算是真的放下了……扈五娘不在,朵哈入了宫,娜莉亚如今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台上那么多新人,可不是把我给担心坏了!” 阿宛斜睨着李龟年,见他听到扈五娘的名字时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皮都不曾跳一下,心中不知哪里来的股怨气,提高了声音道:“公孙娘你是一心扑在这西风楼,结果大家自然都看得到……只是,阿诺……” 李龟年如今甚少听到有人唤他这个名字,有些茫然。 阿宛心中冷笑,便改了口,揶揄道:“不对,李大师……现在萧郁可早就回了契丹做大官,这出戏目前唯一的漏洞,就是北境之地的音律不甚正宗……李大师时常与圣上一起研习这大唐各域的乐理,不知能不能在北境音律上指点我们一二?” 李龟年何等聪明人,自然听出了阿宛话中的不满,不由叹了口气道:“阿宛,你还是叫我阿诺!“ 阿宛只轻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 李龟年只当没听到,接着说:"至于北境的乐理,确是我的疏忽……梨园中有一位来自契丹的乐师,最是擅长筚篥和马头琴,明日我便央他过来与我一起正音,再过个三日,想必这新戏定是无碍了!“ 公孙娘忙不喋地点头道:“其实音律这事,也就你们几个内行觉得还需精进,我看今日那些人倒是无人能听出什么错漏来……倒是唱词上,这次演公主和可汗的二人,都是我从东西市中寻的戏班柱子,功底是有,可到底是民间出身,一时间悟不到那些字词的精妙之处……”说着,她探头向着王维笑道:“王家十三郎,还得麻烦你这几天底留在西风楼,好好给他们说一说这唱词的意境,才能不辜负你的用心!” 王维笑着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却听阿宛笑着啐了一口:“阿姐……你可是真会抓壮丁哈……我和李龟年自不用说,在这里干到吐血都是应该的;你在这里当大管事,每月三千贯的俸金,绢金再分你二成; 到了摩诘这里,竟是白干活不成?要知道,他在西风译馆里半年吭哧哼哧译了十来卷书,所得润笔费也才三千贯!” 阿宛一脸不忿地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三”,往公孙娘面前凑去。 那市侩的样子,看得公孙娘又好笑又好气,不由骂道:“果然女大不中留!如今竟已经这样帮着自己男人说话了!我何时说过让摩诘兄弟白干了?” 一旁的王维闹了一个大红脸,不住地摆手道:“没事,没事……” 阿宛急道:“怎么没事!你不是说你们王家有一堆人要靠你来养活嘛?你做了事就该拿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王维一滞,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垂着头默默为大家斟上茶,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各位即是西风楼管事,商定好了再和我聊,定无不从!” 一阵略略尴尬的沉默之后,阿宛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平声道:“这事……原是我不对!是我没安排好这些琐事,便急吼吼地拉着摩诘来帮忙了……我虽也有出力,但深知这出戏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摩诘撰写的念白与唱词……不管是劳心者还是劳力者,都应该获得自己应有的报酬,这才是天下公理!” 公孙娘赞许地看了阿宛一眼,调笑道:“我们阿宛是长大了,知道认错,更知道什么天下公理了!” 阿宛见气氛有些缓和,便伏下身子半趴在了她身上,撒娇道:“阿姐你又取笑我!我这脾气,要是不会认错,那哪还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呀?” 她嘴里说着,眼睛却是看向王维,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向他示好。她自己也明白,那才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实在有些没分寸,只怕他心里正恼着呢! 王维心中那微微的不适,早就被她的眼波抚平,略略抬眸笑了笑。 公孙娘这样乖觉的人,只用眼睛余光一扫便明白了二人之间的眉目官司,便敛了敛玩笑的神情,对着李龟年和阿宛道:“摩诘兄弟的才华与名望,确是为我们的新戏添色不少;两位楼主,我每月领了三千贯的俸金,在这长安地界已是一等一的厚禄,这绢金的二成拿得……实在是有些烫手!在我看来,倒不如将这出新戏的二成绢金一分为二,一份为摩诘兄弟的润笔费,这戏上演一日便结算一日,以后若有新戏也是同样办法;另外一份,则作为乐工舞者们的奖金,每日视演出卖力程度来看赏,大家也有奔头,如何?” 这周全的法子一出,众人皆满脸喜色,不住地点头。 第205章 楼主 王维心中暗暗欢喜,眼里不自觉地带上笑意,给公孙娘递过了一杯茶:“这月上春茶最是清心润肺,余香满口,你且一试!“ 公孙娘微微颌首,接过了茶,转头看向李龟年:“龟年,你觉得呢?“ 李龟年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公孙阿姐你做事公正有理,大方得体,西风楼有你,阿宛有你,我可以放心了!“ 大家还没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却见他站起了身,非常郑重地向着阿宛躬身拱手作了一揖,一字一顿道:“阿宛……当日你央我做西风楼楼主,是因为你身份特殊,担心牵连到宋王殿下,我这才忝居其位。如今你身份已过了明路,尘埃落定,再也不用藏着掖着……阿宛,不管是西风楼,还是西风学堂,西风译馆,皆是你的心血!你尚且知道为那些寂寂无名的和亲公主而叫屈,为柳夫人的柳家剑而痛心,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没有资格代替你去享受那些荣光,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他顿了一顿,深深地躬了一躬,大声道:“从今天起,请你正式做回西风楼的楼主!“ 这些铿锵有力的话在房间中回荡,震得阿宛脑子嗡嗡作响。 从前,她听到别人谈论起西风楼时,内心的得意与满足,已经让她完全不在乎他们所说的楼主并不是她。 她在乎的是有没有更多的西域人得到帮助, 在乎的是有没有更多人通过这里了解真正的西域, 在乎的是有没有更多西域人因为这里爱上了长安…… 但李龟年的话,第一次让她正视了自己内心更深的渴望。 当年柳夫人因为一袭嫁衣掩盖了自己的光芒,世人只知裴家剑而不知柳家剑;永乐公主为大唐为契丹殚精竭虑做了那多事,却被圣上大笔一挥消失在史书中;这些年她所见所闻的女人们,也是小心翼翼地站在男人的庇护下,鲜有人敢亮出自己的名字 …… 为什么她不可以? 为什么她不可以弥补柳夫人的遗憾? 这可是大唐呀,开天辟地至今唯一出过女帝的朝代! 我,公孙宛,从今日起,便是西风楼的楼主了! 这句话,在阿宛脑子里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她竟不自觉地站起了身,神色坚毅,大声说了出来:“我,公孙宛,从今日起,便是西风楼的楼主了!” 李龟年见阿宛如此,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太了解阿宛了,他甚至比阿宛自己还了解她。 他知道,她一定想,更一定会,成为这个西风楼的楼主。 李龟年眼前闪过七年前他在焉耆驿站的葡萄架下看到阿宛的第一眼。 那时的阿宛,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一头乱发满脸雀斑的半大孩子,可是她的才华,她的好胜心,她的聪慧,还有那永远蓬勃的生命力和好奇心,这些恰到好处的特质融合在一起,注定她将来会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 这一眼,也注定了他的一生。 这些念头在李龟年脑海翻滚着,脸上却是平静无波,只有他眼中的悲怆一闪而过,深深地看向阿宛:“阿宛,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阿宛正热血沸腾,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向着他示意道:“嗯!有你们几个,我觉得我可以试一下!” 公孙娘亦醒过了神,挥着纨扇笑道:“阿宛,当年你在我手底下做事时我对你还是很客气的……如今你当了老板,可得对我客气点哈!” 阿宛嗔道:“阿姐什么话!我们两个,可是过命的交情!” 她又把眼光转向王维,脸上终于挂上了一点羞色,低声道:“摩诘……你可要帮我呀……” 王维从最初的愕然到骄傲,再到现在隐约不安,心情颇为复杂。 第一次阿宛带他入西风楼时,他心中的惊讶与佩服, 还有那一丝自惭的懊恼,还历历在目。那个和他一起走过沙漠,漫步洛水的女子,她的胸襟气度,她的眼界格局,已经慢慢成长为他不曾企及的样子。那时的他就在想,如何要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女子……如今,他还在止步不前,她又向上迈了一个台阶。 说不高兴,是假的;说很高兴,也是假的。 王维目光微闪,迎向阿宛渴求的眼神,不自觉地点了头:“你们之间……不用说帮与不帮!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很高兴!” 这句话,绝对是出自肺腑。 见大事已定,李龟年小心翼翼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牌,伸手递给了阿宛:“这是西风楼楼主的契令,还是柳夫人命人打造的。它中间扭开便是印章,一切帐目,人员去留升迁以及院中重要事宜,皆以此令为准。阿宛,接过这个玉牌,西风楼就不再是你可以随时卸下的担子了!” 她郑重地伸手接过这枚温润精致的玉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垂着的玄色络子轻轻晃动,是她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 柳夫人打造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总有一日,我会借着这西风楼,为你扬名,为你雪恨! 这一晚,阿宛带着王维,前去宋王府见了李成器。 那日圣上就藩的旨意一下,宋王妃元氏便哭得晕了过去。她自幼出生于长安,锦衣玉食长大;嫁予李成器时,他父皇已经登基,一门鼎盛,从未吃过什么苦头。长安于她,便是这世上顶好的极乐之地,一想到要去那千里之外的岐州,她便肝肠寸断不能自已,一直哭嚷着要去找圣上收回成命。 她这样一闹,其它姬妾仆众皆心怀鬼胎,两派人暗中斗气,府里搞得乌烟瘴气,日日都有判不完的官司。李成器一气之下,去呈了圣上只他一人出京,留元氏在长安;圣上原本也需要有人质在京中以掣肘他,满口应允了。 宋王府中终于安静了。 阿宛和王维去西风楼拜见李成器时,他盘腿坐在榻上正一人与自己对弈,玩得不亦乐乎。 他扭头见是他们二人来了,趿着鞋子迎着他们,又拉着王维与他一起下棋。 王维不敢推辞,便坐下与他手谈了一局。 第206章 庇护 阿宛在一旁瞧着,爹爹自从得了要出京的旨意,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再不见往日的拘谨艰涩,眉目日见舒朗,行动间亦洒脱随性。若是往常,他绝不会这样幞头也不系,束带也不扎地出来见客的。或者,这样的他,才是真的李成器? 想到这里,那个圣上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阿宛正托着腮胡想,却听李成器哈哈一笑,啪地一声落了子:“谁叫你没看到!摩诘,你可是分神了?” 王维脸上微微一红,从容笑道:“棋艺不精,怪不得旁人!” 他瞟了一眼阿宛。夏夜里濡热,她如今也学着那长安时兴的样子,只着一件袖子到肘的薄衫,不经意露出一抹晴雪般莹洁的酥胸;手臂上叮叮当当戴着一串长长的岫玉臂支,如春水环绕,动作间一片脆响,让人不得不侧目多看。 看着看着,他便不自觉地分了神。 李成器扫了一眼二人光景,如何不知,便假意斥道:“阿宛你好生偷懒……多时未给爹爹奉茶了,今日可就等你的茶了!” 阿宛正想躲懒,可一想着没几日爹爹就不在长安了,不觉就心软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应了,跪在蒲席上,认真摆弄那一整套鎏金镶玉的茶具去了。 李成器和王维二人下着棋,却听着阿宛那边铿铿锵锵一片声响不曾停过,还不时夹杂着她强压着的几声惊呼,不知是烫到了还是摔了。 李成器听得直叹气,抬头看了一眼王维,见他强装镇定,修长的手指正衔着一枚黑棋想要落子,眼里却全是忍俊不禁的笑意。他不由眼神变得柔软,温言道:“我这个女儿呀……你以后可要多担待一些……” 王维一愣,旋即轻道:“殿下……尔之掌珠,吾之珍宝!” 李成器眼神微微一颤,也许是想起了多年前他也曾有过视若珍宝的女子,可最终还是弄丢了她。一刹那的失神之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满是书卷清雅气度的男子,正色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最要紧的是,阿宛性子有些执拗,容易钻牛角尖……有些大是大非的事,还得你来开导化解,才不致让她酿成大错!” 这般语重心长的话,恰恰说到了王维的心坎里。他自然明白宋王所指一事,拱手道:“殿下所托,摩诘定当全力!所幸阿宛虽有些冲动任性,但心地良善,胸襟宽广……假以时日,她自会明白这盛世的来之不易!” 一字一句,皆是李成器心中所想。与聪明人对话,便是如此省力。 他心中不禁想道:“没想到我这个有些憨傻的女儿,竟能碰到如此贴心聪慧的男子!愿她这一生,能比她的母亲幸福得多!“ 李成器迟疑一会,轻道:“世人都羡慕这大明宫阙的繁华,怎知……“ 他欲言又止,挥着手似想要拂去那心中的不平,展颜笑道:“只怪我之前和她说得太多!那些前尘往事,应该随风而逝才对! 如今圣上英明,吏治清洁,边境四定,天下归心……这样的盛世,你如此英才,必不可辜负!“ 王维亦郑重道:”摩诘不才,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李成器望着他年轻俊逸的脸,一身青衫全无装饰,真真松形鹤骨,云心月性,甚至连他都要心生赞叹。他突然想起,那日玉真在丹凤门外见了他,便央着圣上要寻人指婚,这才引起一场轩然风波,不由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 不行!这长安城中,还是需要有人庇护着他们! 踌躇了一会,他还是开口道:“摩诘,我日后出京就藩……我自会拜托岐王,让他暗中对你和阿宛二人多加照拂……他是我们五个兄弟中秉性最为良善温和之人,若春闱将近,或遇到什么麻烦……你可放心上门拜会!“ 王维有些惶恐,涨红了脸,正想推辞几句,却见阿宛终于端着个螺钿楠竹托盘,奉上了三盏细瓷青花茶瓯走了过来。 阿宛走到席前弯腰奉上,脸上额上那微微的汗珠子还没来得及擦,一张略施脂粉的俏脸水光泠泠,颊上两点金箔花钿如同水中沉金,煞是好看。 李成器笑着端起那盏细瓷青花茶瓯,抿了这一口,蹙着眉道:“就这一口寡淡咸涩的茶水,你竟鼓捣了那么久?不知道的人,听那声响,以为你是在打铁!” 王维亦尝了一口,脸微微变色,苦笑着咽了下去。 见他和王维都嫌弃,阿宛泄气地瘫坐在席上,气道:“是爹爹你叫我奉茶的,现在既奉上了,就不要多话!” 她又低着头嘟囔道:“本来嘛……这什么煎茶,倒不如天山下的泉水好喝!” 李成器哈哈笑道:“也罢!待出了这长安城,爹爹也想去那天山下,撸着袖子用手掬一口泉水喝!自然亦是别有风味!” 阿宛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挤出一个笑颜道:“阿爹……你很想离开长安呀?” 他脸上的笑意凉了下来,放下茶盏,将目光远远地投向窗外。 夜幕下的长安,琼楼高起,被西风楼廊下灯光与天下月光映照,闪着水晶一般的冷光。这样的好光景,他却不喜欢。 半晌,他悠悠道:“少年时被拘在东宫,闲来跟着父皇一起翻看那一卷卷的山水画,有潇湘云水,有蜀道流芳,还有那九溪烟树……心里边极想极想,亲自去看一看……等后来出了长安,果真见到了画里的山水……”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向了阿宛,盯着那双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眸子,声音里亦带上了满溢的柔情:“还遇见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如今就藩岐州,到了那里亦不能随意走动,可到底去往岐州的那一路,亦是我与她一共走过的……此生能重走来时路,已是无憾了!” 阿宛情神微微一凛。她已不止一次听爹爹提起过他与阿娘在长安之外的日子,只是这次她才意识到,那长安之外的李成器,绝不会是这样谨慎谦卑的样子,亦是一个热血沸腾鲜活有趣的少年郎。 她眼中一热,强忍着调笑道:“原来爹爹这把年纪……还想着去长安城外撒野去……” 李成器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崇楼峨殿金碧相射,背着手叹道:“长安城外是另一片天地,我自然会是另外一副模样……这里满目繁华迷人眼,容易让人失了本心。” 话音未完,他直觉有些不妥,便回头看着脸色微变的王维与阿宛与,抿嘴浅浅一笑:“这种退而入世的话,只适合我这样的半老头子说,你们听听就罢……你们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自然在要这里搏出一片天地,这年华才不算虚度!” 第207章 祭拜 阿宛听他这样说,倒是想起一件事,绽开笑颜道:“爹爹,前些日,户部的人已经将我的身契还给了我,我也搬出了梨园,住到了西风楼……” 李成器诧异:“这么快?“尔后又拊掌笑道:“这三郎,也算是个言而有信的磊落之人!这笔买卖,我是相当合算!” 阿宛撇嘴:“他竟也肯吃亏?” 李成器敛了轻浮神色,郑重道:“人人都有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权势于我如浮云,于他却是……”他不再往下说,只咧嘴笑道:“总之,阿宛,你我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你我父女二人,今日一起告别了槛花笼鹤的日子,可喜可贺!“ 说着,他举起了茶碗,向着二人道:“今日以茶代酒,贺一贺!“仰头一口喝下。 阿宛与王维相视一笑,亦干完了杯中茶。 “扑哧“一声,阿宛没料到自己做的茶竟如此咸涩,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狼狈不堪。 她抹了抹嘴,余光看着他们二人蹙着眉喝下的样子,禁不住笑出了声,惹得另外二人也笑了起来,久久停不下来。 他们三人皆想: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笑过了。 这一日,仲夏清晨,长安西郊,渭水河畔。 裴旻将军的坟,在了裴家祖坟一个角落里。裴家世代高门,百年来拜相17人,裴旻既不为当今圣上所喜,又无出息的子嗣承蒙,只是这个庞然家族中不起眼的一位。 他草草落葬,坟前纸马风钱或被吹得东倒西歪,或被露水打湿,一片狼藉。 此时,却又有一堆金纸香烛燃起,青烟袅袅飞升。 裴迪与哥舒晃二人,正在这坟前祭拜。 裴迪身着重孝,着疏衰裳、冠白布缨、布带疏屦,连着他的那匹乌云马上都系上了麻布条子。他解下背后的赤霞剑,抚了抚身上系着的那个柳叶荷包,悲声道:”阿爹!我和我阿娘一起来看你了!“ 这些时日他在众人面前撑了许久的满不在乎,今日一见到爹爹简陋的坟造,终于再也撑不住,伏身在坟前号哭不住。 哥舒晃亦戴着白冠,与他一起在坟前叩首。 哥舒晃一边跪拜,一边喃喃道:“裴将军,我终于有脸来看你了!今日早上我们得了消息,说是那霍达尔到了潼关之后便被擒拿住了!连那契丹的李丹达也修书一封,道明了他与突厥勾结埋伏使团一事。您当年所说的四大罪状,他全认了!那狗……李隆基还算不糊涂,已经判了他斩立决,让他下去给你磕头!“ 他越说越激动,想到那日眼睁睁看着裴将军以死相谏,才换来今日祸首伏诛,不由又悲又恨,涕泪交加,扯着自己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 裴迪听着他在身后哭得泣不起声,却慢慢收起了泪意,挺直了脊梁,平声道:“爹爹,我到今日才明白你的大义……阿娘与你舍生赴死,即了为是保全我,更是为了保全裴家军,保全无数边境无辜百姓……我裴迪,永志不忘您的嘱托!“ 他重重地嗑了几个响头,起身牵着他的乌云马,头也不回地慢慢走远。 哥舒晃亦起身告别,跟着裴迪走去,一路无话。 这一片靠近渭城,原是秦朝都城,千载悠悠后,当年阿房宫的胜景早付之一炬,半片残砖败瓦也无,只有渭桥的柳色青青,由汉至唐一贯如此。 此处亦是西出长安的必经之路,朝阳照耀着水边的垂柳,柔媚的长条在金色的粼粼波光中闪烁明灭,被送行之人攀折下来送到行人手中,愿能留下。 裴迪突然想到,他曾经带着阿宛在这里送别哥舒晃流放至冀州,当日情形,历历在目。他扭头向哥舒晃看去,见他目光闪烁,想必亦是想起当年之事,二人一起朗声笑了起来。 哥舒晃又抹了一把不知是哭出来还是笑出来的眼泪,咬牙道:“直娘贼!每次在长安,都有事戳人心肝,恨不得远远离了才好!不管是在冀州,还是在契丹,都比这里快活!” 裴迪怔怔不语,良久才淡淡一笑道:“此之良药彼之砒霜,多少人打破头,都想到这长安搏一搏功名利禄呢!” 哥舒晃不屑地撇了撇嘴:“别人我不管,反正你,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想起一事,伸出大手拍了拍裴迪的肩膀,面色凝重道:“裴兄弟,你……你为何不回裴家去?你们裴家树大根深,叔伯们再不济,也能重新为你谋个职……你为何,连裴将军停灵都不露面?……惹得族老们要把你除名,闹得人尽皆知?” 裴迪慢慢抬起头环顾着远处的荒原寒山、咸阳古道、秦宫汉阙,悠悠叹了一口气:“要大家都知道才好呢……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做我想做的事,不至于牵连九族……” 哥舒晃先是不解,待想明白了,浑身如被一道裂雷劈过,霍然放下了手,颤声道:“那个……报仇的念头,你竟还是未消吗?” 裴迪嘴角动了动,只是冷笑,却是无话。 这几个月经历,他比原先消瘦了些,眉骨英挺,轮廓分明,个子越发显得颀长,长年习武造就的蜂腰鹤形,将一件极普通的半旧圆领缺胯袍子也穿得格外好看。只是那眼神沉静不波,再不似当年那个不识愁滋味的长安少年郎了。 哥舒晃心中不忍,犹豫着劝道:“原先我也恨得慌……可如今这霍达尔伏了法,裴家军的兄弟们被编入了骑兵营,亦未曾被苛待,张远兄弟如今也被提拔,做了幽州守备……可见这李家三郎,还不算太糊涂……” 裴迪见他表情沉重,挑了挑眉,拍着他肩膀道:“哥舒大哥,你放心,我爹娘为我做的,我都明白!兄弟我不是一个莽夫……新仇旧恨我都记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这才放宽了心,长吁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踏歌声,他们远远望去,那桥头杨柳依依,正有几人饮酒赋诗,折柳高歌,引得那负剑牵马的离人一直逡巡不前,频频回首。 哥舒晃嘿嘿一笑,一抖缰绳翻身上马,对着裴迪大声道:“好兄弟,我们就此别过,不作那娘们唧唧的送别样了!兄弟我现在便离了长安伤心地,去奔赴我向往的万里河山!那里还有我的父亲在等着我!“ 裴迪拍拍他的马鞍,仰头笑道:“就喜欢这样爽快!一路山高水长,一切小心!“ 哥舒晃点点头,突然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不要错过阿宛姑娘!你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 话音未落,他直起身,一鞭抽在了马上。马儿长嘶一声奔蹄向西奔去,带着哥舒晃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隐匿在这官道上的烟尘里,消失不见。 而裴迪,还怔怔地站着,被他的最后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第208章 重会 直到傍晚时分,裴迪这才失魂落魄地乘着马慢慢踱到了东市的客栈里。 他刚刚下马,便有一皂衣小厮抓着他的缰绳,急道:“这位小郎君!你是跑哪去了?” 裴迪原本就心情不好,只把那缰绳一甩,看也不看他,大踏步向里走去,嘴里骂道:“要你多事!”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恹恹地小声嘟囔道:“哪个贵人家的小郎君,脾气这么大,竟还住在这几贯线一日的客栈里!?” 唠叨归唠叨,他掂了掂褡裢里阿宛给的沉甸甸的铜钱,还是忝着脸跟了上去,对裴迪陪笑道:“小郎君,我哪敢管您的行踪,是今日有一个神仙般的女郎君,在这里等了你半日!半个时辰前刚走!她让我转告你,今晚务必到西风楼找她一趟!” 裴迪正箕坐在席上,从案上瓦罐里倒了水,也不管干不干净,咕咚咕咚地仰头干着,乍一听那小厮所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水洒了半身也不顾,攥着那小厮的胳膊连连追问:“她竟等了半日?刚才已经走了?让我去西风楼?” 他习武之人何等力气,直把那小厮攥得吱牙裂齿地直叫唤:“小郞君!小祖宗,你可轻些!” 裴迪这才回过神,忙道歉着松开了手。 那小厮白着眼道:“ 亏着那天仙一般的人,竟等在这小客栈里等你等了半日!你且去!” 裴迪喜不自胜,连声应着,几步迈到客栈门口。 他张目一看,西天早已铺开了鱼尾一般鲜红的晚霞,便立刻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越过人群快步向着那曲江池畔奔去。 从渭水回来的那一路,裴迪想着哥舒晃最后那一句话,心中千回百转。 少年时的喜欢,往往便是一瞬间的事,而他已经记不清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 开始得浑然不觉,他更不想结束得也如此无声无息。 ……她的万般柔情,可有一点是为了他? 他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直到,那个小厮告诉他,她在西风楼里等他。 西风楼!在王维还没有再次出现在她生活的时候,那里便是承载着他与她二人梦想与抱负的地方! 哥舒晃说得对,他们俩才是一样的人! 裴迪想到这里,不由快马加鞭,向着曲江池畔的那座琼楼赶去。 离西风楼还有一箭地时,他便隐约觉得今日有些不对,向着那个方向去的华贵车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竟让那院前的林萌道挤了个水泄不通,正有人忙前忙后,帮忙排着队一辆辆引去。 骑马的郎君们还好,那些坐着香车的艳妇中,在夏日无风的林子中等上一会,便沁出了香汗,一时间这林中都飘起了一阵阵不寻常的脂香油粉味。 裴迪侧身看向马前一位戴着硬纱幞头簪着茉莉花,身着银纱素锦的少年,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今日前去西风楼的人会怎么多?” 那少年正伸长着脖子不耐烦地向前张望,听有人问,便略略扭头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竟不知?西风楼半年之后又出了新戏《琵琶颂》,今日首演!前几日彩排时就有人瞥到几眼,说是比当年的《西风曲》更胜一筹呢!” 裴迪一怔,喃喃道:“就是今日吗?她找我是为了……” 少年见裴迪表情像是茫然不知,便有了兴致,热心地介绍道:“就是今日!你来得可及时!据说这西风楼换了新楼主,竟是一年轻貌美的西域女子!今日推出这新戏同时,我们也能一睹新楼主的风采呢!“ 不用说,这个新楼主,必是阿宛无疑! 她终于想明白了,不再隐藏她的光芒了! 裴迪咧开了嘴大笑着,向着那少年拱手道谢,狠狠一甩缰绳,那乌云马顿时拿出了当年在沙场上腾挪的功夫,左右横跳几下便越过了前面几人,离着楼门越来越近了。 那少年呆呆看着,自言自语道:“竟如此急色? 正在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满头大汗的圆胖少年,张开双臂挡住了裴迪的马,正是安禄山。 裴迪立马勒紧了绳,乌云马前腿直立,几声长嘶,这才勉强收住了势,在原地踱行,那安禄山亦灵活地往右一躲,倒是安然无恙。 二人都同时脱口而出骂道:“你找死啊!“ 安禄山自六岁起就混迹于羊马互市,对马匹自是行家,他见这匹乌云马个高腿长,毛色油亮,骨架匀称,端的是名贵马,不由迟疑了一下。 他再定睛一看,那鞍具却不甚华丽,座上那少年一身风尘仆仆,袍子亦是半新不旧,半点金银玉宝也无,便鄙夷地上下打量着他,哼道:“我们楼主说了,这车马要一辆辆过,不得乱了次序!你且等着!“ 他们说话间,一个穿着金吾卫鳞甲的将士亦纵马越了过来,泥金琉璃马鞍上的铜铃,马络辔间垂饰的杏叶之属叮叮咚咚汇响成一片。他一脸傲气地扫了安禄山一眼,淡淡地说道:“迟了,让我进去。“ 安禄山立刻仰着脸笑道:“原是立节王殿下,快请快请,往这边!”说着,他自作主张地将乌云马头一偏,让出一条小道来,那立节王薛崇简看也不看他,纵马而去。 裴迪气结,用鞭柄指着他的背影质问道:“那他怎么先过了?” 安禄山冷笑道:“你竟不认识立节王?” 裴迪一挥鞭子,刚想说我裴迪怎会不认识,那喉间突如被掐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 如今,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安禄山见他脸上闪过浓浓的悲凉,心里倒是升起一丝丝善意,斜睨着眼说道:“这位郎君……别说我没提醒你,当年《西风曲》一席座金便是一两银子,一日只限百席; 《琵琶颂》虽未限定人数,亦是每日售完即止……我看你不像是能拿出一两银子去看戏的人,倒不如……甭去凑这个热闹?“ 裴迪苦笑一声,看了一眼锦绣交辉的巍峨楼宇,垂头落寞道:“我等会……“ “裴迪,裴迪,是你吗?“远远的,有一声仿佛天籁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声,急急向这边而来。 裴迪抬眸看去,正是阿宛。 第209章 重温 今晚她会正式以西风楼主的身份登台,甚少浓丽装扮的她,打扮得恍若神仙妃子。 可是这个神仙女子,现在正唤着裴迪的名字,气喘吁吁地向他跑着奔来,衣袂乱飞,高髻上的垂下的步摇、金钗、翠翘颤巍巍乱晃,映得脸上金光闪闪,分不清是不是她热切的眼波在闪动。 不光裴迪,连安禄山都愣在了原地。 路上候着的马车上 ,亦有好事者掀起了车帘向这里张望着。 还是安禄山反应快,拍着大腿压低了声哀道:“长生天在上!……我说楼……阿宛阿姐,半个时辰后就要开演了,您怎么就……“ 阿宛全然不看他,几步迈到了裴迪的马前,大喘着气,仰着头对坐在马上的裴迪绽开一个笑颜:“你还是及时赶到了,真好!“ 艳装下的阿宛原本有一种神圣庄严的美,但此时因为奔跑而起伏不定的雪白胸脯在金色缠枝花半臂衣下若隐若现,脸颊娇红,眼波轻漾,几缕鬓发落下垂在一边,随着她的呼吸微拂动,又是俏皮而娇羞的少女模样。 裴迪深深地望着她。 这样的一瞥,把她的名字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没等他说话,那安禄山呐呐道:“你怎么不早说……你原是楼主请的贵客呀……“ 阿宛扫了一眼他的神色,猜到了这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戏码,不由面色一冷,扭头对安禄山道:”快,带他到前面去!“ ”不用了!“裴迪利落地从马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对阿宛说:”你刚才是角门出来的?我和你一起走过去,就不等这车队了!“ ”也好!“阿宛干脆利落地答道,便拉着裴迪的手往林中一条小路上快步走去。 裴迪路过安禄山时,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由吐了吐舌头,将手上的缰绳往他那边一抛,笑道:”兄弟,替我照顾一下它!“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林中的碎石小道上,尽头处是高高围墙上开着的一扇青漆木门。阿宛推开了门,回头对他笑笑,认真道:“当年说好了,这西风楼开业那日,定将你这个长安十三少请来奉为上宾!今日我正式就任楼主一职,又是新戏开场,勉强也算是开业……你看,我阿宛,说到做到!” 说着,她轻轻一伸手,戏谑道:“请进,长安十三少!” 裴迪略一迟疑,亦对着阿宛笑笑,迈进了这道门。 只是一步而已,但是跨过了一载春秋,万里北境,皆是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幸好,这道门内,亦有新的活法。 阿宛浅笑着,引裴迪去到高处的坐席上。 这次《琵琶颂》的上演,阿宛一改之前只在大厅坐席,每日只限百人的做法,大刀阔斧地将这大楼的一至三层回廊都辟出了一个个私密的隔间,一是想让更多人与这个和亲公主的故事同哀同乐,二是这出戏涉及不少天家旧闻,自有宫中的贵人们想要前来观摩又不想为人所知。她将这想法一提出,公孙娘等人亦击节赞叹,当下便邀了匠人前来整治,这才在三日之间收拾好了这些雅间。 这三十六个雅间以当年西域三十六国命名,每个雅间的布置都是按是该国的风俗、样式来布置。虽然西风楼中有不少西域人,但一时也凑不齐三十六国人来把关,倒是王维点着灯熬着夜,在集贤书院的故纸堆里翻了一日,找到了一本《西域天工记》,里面恰好详细描述了各国的屋舍形状与花样,解了这燃眉之急。 阿宛一边和裴迪说笑着,一边将裴迪引到了 “龟兹”这一间。 这里四壁与顶上完全复原了克孜尔石窟里那个本生画洞,在地上铺了青金石菱形图案的地毯,放着几个简单靠墩与木几。 阿宛见裴迪四下打量一脸疑惑,这才想起他并没有见过她当年在克孜尔住的地方,便笑着解释道:“这个地方,便是按我当年出生的石窟设的……我在这里,住到了十二岁。” 她大大方方地坐在地毯上,开始整理衣裙钗环和散乱的发鬓 ,不好意思地向着裴迪道:“刚才在楼上看到你那乌云马纵起,我猜便是你,就一溜烟跑了下来………可不敢让公孙娘看见我这样子,她今日才花了一时辰为我妆扮,我先躲这里拢一拢。” 裴迪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转过头,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西风楼回廊上透过重重珠帘向下望去,数百名宾客皆盛装而来,直衬得这殿内红飞翠舞,花天锦地,端的是这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富丽繁华之所。 谁能想到,这一切,竟归功于一个出生于西域佛窟中的女子呢? 裴迪正胡思乱想着,这雅间的布帘“哗”地一声被人掀开,却是公孙娘走了进来。 她一眼看到了阿宛,拍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还有一炷香就开始了,可千万别紧张哈!咱可都是上过太极殿的人!” 她正噼里啪啦地说着,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问候声:“公孙阿姐,近来可好?” 公孙娘只觉得耳熟,转过身一看,先是一惊,尔后笑得花枝乱颤:“裴小将军!一年不见,个子竟那么高了?!果然是翩翩少年郎!” 裴迪眉头一挑,淡淡道:“ 叫我裴十三或十三郎便是……如今已不在行伍之中,只是一江湖闲人罢了!” 公孙娘这才忆起这些时日从坊间听到那一鳞半爪的传言,想必裴将军府上遭了什么大变故,以至当日鲜衣怒马 嬉笑怒骂的明朗少年,竟如此心灰意冷。 她连忙收起了眼中那一抹同情,换个话题道:“十三郎,那你今日来得可真巧!今日不光有新戏上演,而且我们阿宛,要正式以西风楼楼主的身份亮相呢!” 阿宛赶紧起身顺了顺裙摆,又俏皮地向裴迪眨眼道:“今日的这出新戏,说起来你也有份……也是个惊喜呢!” 裴迪心中喜悦,又耐不住好奇,笑着不住追问道:“这是卖的什么关子?我这八杆子打不着的……新戏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说话间,公孙娘瞥见阿宛钗佩零乱,手上便不住地帮她紧紧发髻,理理步摇,挼挼披帛,扰得阿宛直叫唤“哎哟……好痛……阿姐手下留情……” 她心烦意乱,无瑕回答裴迪那连珠炮似的问题,苦笑对裴迪道:“……摩诘他正在后台帮着那几个角儿再讲一遍唱词……待会……待会他也会来这里,到时候你问他!” 听到楼下一声磬响,公孙娘猛地抬头,看着阿宛道:“只剩半柱香的时间了……” 阿宛探头望下去,果然这大殿中拥入了数百人,连着楼上各个雅间的珠帘后亦都是人影攒动衣鬓婆娑,想是也都坐满了。 她深吸一口气,执着公孙娘的手相视一笑:“阿姐,我们下去!” 二人向裴迪略略点头,转身向着楼下走去。 第210章 圆满 裴迪那满腹的欣喜,在听到“摩诘”两个字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扯扯嘴角,自嘲地笑了。 是呀,这样的时刻,他怎么会不在她身旁? 办学堂时他在,赏梅时他在,踏春时他在,连去契丹时,他也在! 他心中恼恨却不知该如何发泄,便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栏杆上。 身后布帘轻响,却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想是被他那重重的一掌惊得有点不知措。 虽然不知是谁,裴迪却心中却涌起一阵羞愧,为自己这无用的恼恨与幼稚的举动而无地自容。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转身,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法子,悻悻地转身一看,那长身玉立竹清松瘦的男子,不是王维是谁? 王维早已缓过了神,只当没看到裴迪适才的举动。 他明白,这个少年短短时日中经历了双亲离世家破人亡的惨烈,心中的郁结岂是轻易能解开?只能随他去。 他舒展开眉眼,和善地对他笑道:“昨日阿宛就说着一定要把你请过来看这场首演……今日她去了客栈里等你,我亦去了那日的酒肆中寻你……幸好,你还是赶上了!” 原来如此! 裴迪心中千言万语,皆化做了一声苦笑,又道:“我今日……去拜祭我阿爹了……” 王维只轻轻“嗯”了一声,再不多话。 裴迪和他相识已久,知道他一直这清冷性子,亦没有多说,二人倒是默契地同时在那毯子上席地坐下来。 王维摸了摸这厚实的毛毯,低头看到这青金石的菱格纹样,当时他们初见时的种种一起浮上心头,脸上竟不自觉地漾出了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微笑。 他余光看到裴迪正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出神,不觉脸上一红,抬头转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个雅间里的布置,便是阿宛她小时候在克孜尔石窟里住过的样子……当时我们两个……“ ”我知道,阿宛和我说过了!“ 裴迪不想再听,粗鲁地打断道。 从他进来开始,他言语间与阿宛的熟稔与亲昵,甚至那种男主人一样的姿态,仿佛是一种炫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裴迪坐立难安! 王维静默了一会,并不生气,甚至心中还微微有些同情。 自他遭逢变故之后,性情大变,话少而尖锐。但王维心想,或许这一段难捱的日子过去了,那个开朗有度大方可亲的裴迪就会回来了。 一阵略有些难堪的静默之后,还是裴迪先有些坐不住,想起阿宛所说的新戏,便轻轻咳了几声清清嗓子,低声问道:“摩诘, 这出新戏,阿宛说我也有份……怎么回事?“ 王维道:“说起来还真是……因为戏中的两个人,你也很熟悉……“ 裴迪”啊“了 一声,正想再问,却听那楼下的玉磬响了三下,碎冰裂玉般的清音在殿中蔓延开来,原本嘈杂的窍窍私语声渐渐转低,连着席间的烛台与火轮都渐次熄灭,微微火光中众人鸦雀无声,直到全场只闻那磬的回响。 矜持如王维,此时也伸长了脖子看向着殿中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 他略有些激动地拍了拍裴迪的胳膊,小声道:“阿宛她要出来了……“ 裴迪索性站了起来,扶着栏杆向下望去。 殿上那轮昏黄的明月之下,有一束清辉明晃晃地照在全暗的舞台上。 殿中安放着几只三尺有余的冰纹青瓷盘,盘中盛放着刚从冰窖中取出的冰块,状如冰山,透出的凉气与殿中的溽热碰撞在一起,顿时升起缕缕白烟,清凉之气氤氲开来,在隐约的清辉下看去,竟似仙境。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向着这束光慢慢走近,环佩叮当声宛如仙乐。 在这仙境般的清烟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清晰。 她丽影娉婷,云鬓高耸,额头的一枚金箔花钿,如坠落的一颗明星般微微闪光,一身极为华丽的九破蓝金间石榴红裙,行动间可见金线绣成的石榴图案闪动,一条围绕于肩臂间的翠蓝丝绒长帔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待她亭亭玉立站定在月辉之中,殿中光线昏暗,众人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这窈窕的身形,举动间的风情,已让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 只见她抬起双手,微微侧着身体,合掌轻轻拍了一下,大殿中的烛火渐渐亮起; 再拍一下,一至三楼的烛火亮起,最后再拍一下,整个大殿终于灯火通明。 在这渐亮的烛火中,阿宛的玉颜也被照亮,呈现于所有人眼中。 两颊的金缕翠钿,鬓边的两抹金粉鹅黄,高髻上垂下的颤巍巍的步摇、金钗、翠翘,耳旁摇曳的明月铛……这些所有错金绘彩的华宝,都不及她难描难画的眉眼,她美目流转时的熠熠光辉,丰润嘴角的一丝微笑。 众人一片惊呼,这位西风楼的新楼主,竟比传闻中更摄人心魄! 阿宛脸上挂着得体而从容的笑意,向着所有人躬身福了一福,环视一周后缓缓开口道:“妾身自西域龟兹远道而来,久闻长安之地,汇大唐百年风华。故以吾之微薄之力,在这西风楼的方寸之间,呈献大唐之外的人间诸韵,虽只得其万一,亦为成全大唐盛世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之盛景。戏中有悲有喜,有离有合,皆化自人生百态,世间万象。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今晚,愿诸君与我共赴此约!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诸君海涵,不吝赐教。” 阿宛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一段话,又躬身福了一福。 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她声音清朗,落落大方,一字字娓娓道来,既表白了自己楼主的身份,格局颇大;又谦逊有礼,从容有度;说话间,鬓间的步摇,肩臂上的披帛却是纹丝不动,身若秀竹,一派名门贵女的风范。 王维和裴迪此时都站起了身,走到了栏杆边上。王维再也不顾矜持,鼓掌把手都拍红了,而裴迪更是不住地叫好,喝彩。 今晚的阿宛已不是明月星辉,而是那一轮红日,耀眼到他们有些不敢直视。 王维喜不自胜,不由想起那时为她开蒙的种种趣事,便笑着撞了撞裴迪的胳膊,感慨道:“你敢相信吗?她当年在玉门关时,才第一次拿起笔写字……短短五年时间,她竟俨然变作一个兰心蕙质的贵女模样……“ 裴迪看他一眼,故意道:“她开蒙学得如何我不知道……但我阿娘柳夫人当年教了她剑术,又在洛阳时指点她仪态规矩……虽然平时她大大咧咧的,可是关键时刻,学过的那些东西还是很撑得住场子的!“ 王维觉察到他话中似乎有些抢功劳的意味,便宽和地接话:”这是自然……柳夫人对阿宛的教诲,说是形同再造也不为过!“ 裴迪这才得意地嗯了一声,扭头看楼下。 阿宛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慢慢直起了身,转身款款走向后台。 随着她身影走远,殿中的火烛又渐次熄灭,只有那明月仍在,清辉依旧,只是如同斗转星移一般,缓缓照到了一位穿着白羽大耄头戴风帽,手持琵琶的公主身上,一阵悠远的琵琶声越空而来…… 好戏,正式开场! 第211章 预言 阿宛正挺着脊梁缓缓走向过后台门口的重重纱幕,众人再也望不到她的背影。她这才猛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伸了伸腿,又抬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那端庄华贵的西风楼楼主,顿时变回了那个俏皮好动的阿宛。 早早在后台守着的公孙娘,想起从前二人相识的一幕幕,竟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不由双眼微红。见阿宛过来了,她收住了泪意,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 阿宛慌忙牵住她的手,问道:“阿姐阿姐……我怎么样?像一个楼主吗?” 公孙娘摇头道:“嗯……不像……” 阿宛如当头一棒怔在原地,一张俏脸顿时皱了起来:“啊?……是是哪里不好?” 公孙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你不用像一个楼主……你就是楼主!“ 她拉着阿宛,另一手指着这后台忙碌着的近百人,朗声道:”当初,若不是你那一丝善念,几分灵气和无所畏惧的勇气,怎会有今日的西风楼、西风学堂与西风译馆?这个楼主,你当之无愧!你是什么样,楼主应该就是什么样!“ 阿宛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拍着胸口道:“阿姐,夸人可以直接一点,不用这样先抑后扬的!“ 二人正说笑着,楼里的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奖着阿宛刚才的气度和风采,特别给西风楼长脸,阿宛得意之余,不自觉竟有了楼主的样子,逢人就叮嘱几句。 毕竟首演事关重大,公孙娘忙拉着众人散开各归其位去了。阿宛这才拎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向着楼上的龟兹雅间走去。 这台上正演到公主与可汗大婚,场面热闹非凡,所有人随着乐舞如痴如醉,阿宛不动声色地穿过回廊,掀开了雅间的布帘。 王维虽看着歌舞,心思早飞到了适才退场的阿宛身上。她还未走近,他便从那嘈杂喧闹的动静中捕捉到了她身上清脆悦耳的环佩声,惊喜地看向布帘。是以阿宛一进门,目光便刚好和王维对上了,二人此时对望,竟不自觉地都红了脸。 王维看着近在咫尺的阿宛,初见时那个一身红衣拿着羊皮水囊,一双眼睛灵气逼人的西域姑娘,如今已蜕变成长安城中落落大方仪态万千的女子,不禁感慨万千。 而阿宛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在翻腾:摩诘,如今,我也长成了与你并肩的一棵树了! 裴迪听到声转过头来,恰好看见二人含情脉脉的对望,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兴高采烈的笑意一下僵住。素日的顽劣之性此时又占了上风,他长腿一迈,故意站到了王维与阿宛中间,热情地拍着阿宛的肩膀道:“好你个阿宛!我竟不敢认了!这还是当日和我一起爬树纵马的阿宛吗?“ 阿宛痛得“哎呦“一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裴十三!下手轻些!我被这一头的珠宝压了半日,肩膀正酸着呢!“ 裴迪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满头珠翠,哈哈笑道:“你这头上,竟顶着长安城里的一套宅子!肩膀能不酸吗?“ “哈?“阿宛吓了一跳:”这是昨日爹爹给我送来的一套头面,竟这样值钱?“ 裴迪勾了勾嘴角:”长安第一富贵王爷宋王殿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阿宛喜滋滋地摸了摸那些钗环,那道:“明日我就把它给当了!现在学堂那两间厢房人早坐不下了,我刚好再换套宅子给孩子们用!“ 裴迪张大了嘴,半晌挤出一句:“……别和宋王殿下说是我提起的……“ 王维慢慢地从裴迪身后踱了出来 ,看了一眼她的钗环,浅浅笑道:“阿宛,这是你阿爹贺你为成为楼主的心意,况且你刚……“ 阿宛把头一扬,满不地乎道:“心意我领了就是!“ 王维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楼下一片欢声雷动,正是公主与可汗来到漠北受百姓夹道欢迎之景,几人都被这声响吸引,探头向下望去。 裴迪眨着眼,笑道:“难怪你们会说我也熟……说得是永乐公主的故事?“ 阿宛认真地点头道:“我实在不甘心她的一生,就这样被圣上大笔一挥,隐匿于史书之中……这出戏,是我唯一能为她,为所有的和亲公主做的事了!” 她神色突然黯淡了下去:“本来…我也差点要去和亲……” 他们二人皆知宋王殿下为救她而自请出京一事,虽然她如今躲过这一劫,但仍有另一名可怜女子要踏上这不归路,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宽慰。 裴迪忙岔开话题道:“你说……阿茉儿和可突于二人,现在云游到哪里了呢?这样的神仙眷侣,快意江湖的日子,好生羡慕!” 几人的思绪顿时被这个问题吸引,纷纷猜起了他们二人的行踪,一时间这小小的雅间里欢声笑语,煞是热闹。 裴迪和阿宛二人历数着各地的名山大川,一脸神往,王维却淡淡地说道:“盛世之时,诗书耕读好过江湖浪迹,他们二人经历了那么多事,险山大水, 俗世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眼,如今怕是找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山谷,隐世做了一对农人!” 阿宛正托着腮想象着那画面,裴迪却嗤笑道:“摩诘,你怕是真的佛经念多了,这般年纪却如老朽一般,要学五柳先生遁世吗?” 王维不以为意,喃喃道:“凤隐于林,幽人在丘。寄迹风云,寘兹愠喜。若能如此洒脱,我一生足矣!“ 裴迪尤不服气,问阿宛道:”之前你不是说过,要化名裴十二,带着我阿娘给你的青冥剑和我一起闯荡江湖的吗? “ 阿宛愣了一下,展颜笑道:“若是完成了我要负的责任,我自然愿意去!只要我的心无论在哪里,都被远处的一个地方牵着挂着,就不会觉得孤单,人生就尚有归路。“ 王维猛地想起他刚刚搬到道政坊小院时,阿宛与他的那一段对话,当时只觉得是二人闲时的呓语,现在回想起,竟像是一段预言。 她,注定不会被拘在这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即使这个院落中有他。 但她的心,只属于他。 第212章 可惜 大戏终于落幕。 阿宛带着众人上台致谢,那欢呼声与喝彩声,简直要掀翻了西风楼的屋顶。 阿宛下了台,拉过了公孙娘苦笑道:“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了……只求各位大爷别震聋了你的耳朵……不行,脑子现在还嗡嗡的……我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 公孙娘笑着应下,阿宛这才脱了身,上楼去了自己房中。 她这半日里,被满头沉甸甸的冰冷华丽的钗簪步摇压得肩膀和脖子酸涩不堪,迫不及待想要卸下,一分钟都不想等。但此时众人都在后台忙碌,她只得自己一个人对着镜子胡乱上手,无奈那步摇勾住了额发,扯得自己吃痛,哎呦哎呦叫出了声。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那支步摇,颇为灵巧地解开了她的头发,摘了下来。 阿宛一惊,忙回身看去,却是李龟年正抱着手,拿着那支缠线金丝牡丹步摇端详着,嘴上笑道:“这支步摇好生精致!“ 阿宛见是他, 这才放下心来,又啐道:“你日日进出大明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李龟年哈哈大笑:”见过和有过是两回事!楼主大人,这支牡丹步摇,就当是我为你挡住那些狂蜂浪蝶的谢礼!“ 阿宛柳眉倒竖:“什么狂蜂浪蝶??” 李龟年弯下腰,凑近轻声道:“你是不知,你这个新楼主亮相之后,我这个旧楼主的身边便拥来了无数五陵少年来打听你……一个个呀,眼睛都看直了!“ 阿宛回头瞪他:“要你挡!让他们来找我好了,看会不会被我打得找不着北!” 说着,她站起身要从他手里抢:“这步摇不行!这整套头面,我明日要去当了换宅子!学堂早坐不下了!“ 李龟年只管把那步摇举得高高的,笑道:“你这新楼主一上任,便要去当头面首饰,传出去可不好听!若是为了学堂的孩子,宅子我来买,就当是我这旧楼主的心意!” 阿宛知道李龟年财大气粗,这才笑逐颜开地坐了下来:“算你识相!这步摇,送你了!” 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这支步摇放进了荷包里。 她与李龟年相识多年,二人倒不讲什么礼数。阿宛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手也不停,将头上那钗饰摘下了一盘子,只留了一支固定高髻的金篦; 又动手将脸上的金缕翠钿,金粉鹅黄都擦了去,露出一张素净却依旧眉目如画的脸。 阿宛想到刚才一事,浅笑道:“你是怎么向别人介绍我的?“ 他坐到了窗外边的榻上,翘着脚,狭促笑道:“我呀,就说你是宋王殿下流落民间的女儿,也是当年梨园剑舞一绝的公孙娘子!“ 阿宛气结,一拍那梳妆台,震得那盘钗饰又一片微响,却被阿宛的咆哮盖了过去:”李!龟!年!你竟敢………竟敢说真话!“ 他嘴咧得更大了:”那你猜猜……他们是信,还是不信?“ 看到李龟年眼中那狡黠的精光四射,阿宛一下明白了过来,喃喃道:“是这么回事……假作真时真亦假…… 李龟年赞许地点点头:“阿宛,你确是变聪明了许多……关于身份,你以后什么都不用说,坊间自会为你杜撰出一个个的离奇故事来满足世人的好奇心,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阿宛此时心中浮现起,却是另一个在她脑中盘旋多日却没机会问出口的问题。 她盯着李龟年的眼睛,想看看那戏谑与玩笑的背后,到底有多少真情和心意藏着? 李龟年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地抹了下脸,看了看手掌。 难道是刚才那个主动投怀送抱差点甩不脱的小娘子,在他脸上留下了口脂印? 阿宛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不,真相很重要!有人为此差点陪上了命……比如扈五娘!” 李龟年翘着晃荡的脚,顿时停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阿宛,看她一脸郑重,便叹气道:“……你……都知道啦?” 阿宛看着他,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龟年坐好,整了整衣摆,慢条斯理地说道:“当天晚上……宋王殿下知道我正在宫中,就派人给我递了消息,让我帮忙周全一二,别让她受太多的苦………“ 阿宛默然。 这的确是阿爹会做的事。他的善良,不管是对敌人还是朋友,都一样慷慨。但他若身居高位,那他的善良,就是一种灾难。当年中宗即位后,没有立他为太子而是选了李隆基——这个父亲不仅了解他的孩子,更了解这御座的冰冷。 阿宛犹豫着问道:“那……你有见到她吗?她可有受很多苦?” 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一下涌进了李龟年的脑海,他站起了身,眺望缀满了星星点点宫灯的曲江池,如天河中的繁星纷纷坠落人间。可即使这样的良辰美景,也无法冲淡他记忆中可怕的血腥味。 酝酿了半日,他缓缓说道:“那日宫门已经落了锁,我央人进到掖庭的时候,她正在受杖责……除了三十杖责,女犯去了掖庭还有杀威的挼刑……我能做的,只能打点一下那些侍卫们,下手略轻一点,但她仍是皮开肉绽,行动不得,可惜呀……” 这轻描淡写几句,已把阿宛的心揪了起来。 却听他又重重叹道:“可惜那一双弹琵琶的手,被挼刑挼得指骨寸断……可惜呀,以后怕是再没有那么好的《菩萨蛮》了……” 阿宛一怔,这个音痴!这种时候,他居然是为琵琶曲而叹气! 她不由恨道:“可惜的……怎么会是一支曲子,一双手?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呀!” 李龟年瞟她一眼,轻道:“她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她明知那时向圣上告发你的身世,你必然会被送去和亲……你竟不恨她?“ 阿宛咬着牙道:”怎么不恨!可我更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性子高傲,有些跋扈,可到底与我还是几分姐妹的情分……“ 阿宛绞着披帛,越说越恨,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扈五娘如此惨烈下场,她心中,到底是痛快多一些,还是心痛多一些? 李龟年看着阿宛红通通的眼眶,悠悠叹了口气,轻道:“也罢,过几日我找机会带你进去见她,你自己问个明白!“ 第213章 旧人 这一边,王维和裴迪,眼看着大戏落幕,人群散场。 曲终人散,难免会有萧瑟之感,倒不如戛然而止了。 王维默默伫立一会,转身对裴迪道:“怕是阿宛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先回!“ 说话间,他们雅间的布帘被掀开,一个戴着帏帽,身着鹅黄素云锦襦裙的高挑女子挑帘进来,先是怔了一怔,尔后欣喜道:“摩诘,果然是你!“ 王维听着这声音确是有些熟悉,却不敢认。 裴迪这时反应倒快,已经摆出了要看好戏的样子,抱着手不停地打量着二人。 那女子自顾自撩起了面纱,露出一张白如积雪目如寒星的俏脸,含情脉脉地看着王维,脸上两点金钿在酒窝中闪动:“摩诘,两年不见,竟不认得我了吗?“ 王维回过神了,敛起了最初的一丝慌乱,拱手道:“原来是卢家七娘子,幸会 ……” 卢七姐脸上的笑意冻住,眼里快要涌出泪来:“摩诘……你我竟如此生分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嬷嬷见她有些失态,用力咳嗽了好几声。 卢七姐心生不悦,回头冷冷道:“我与王家小郎君说几句,你们先出去。” 这时,她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裴迪,眉宇清扬,目光炯炯,正抱着臂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竟在陌生男子面前自己掀起了面纱! 卢七姐脸上一红,却被他调笑的神情激起了性子,便索性昂起了头,狠狠地用眼风扫过他,冷声道:“这位郎君,我与旧识有话要说,还请回避!” 裴迪听王维说话,已然明白,眼前这位女子必是当年与王维定过亲的范阳卢家女儿了!据说当年卢家借王维落榜之事为由退了亲,她倒是觅死觅活闹过一阵,至今尚未定亲,看来亦是一个娇蛮的女子。 此时一见,倒是不虚。 裴迪被她冷言相激,不由吐了吐舌头,放下了要看热闹的心,转身在外走去。 不料,王维却抬手拦道:“裴兄弟,我与故人叙旧,无事不可对人言,你无需回避!”他又向着卢七姐,柔声道:“七姐,你也不必让嬷嬷出去……自是为你好……” 卢七姐听他唤了二人自幼相识时的称呼,心中有些宽慰,声音不免软了下来:“好……前些日我听二哥说起西风楼的《琵琶颂》戏文精妙,正是由你摩诘所出……我这才央了二哥一起带我过来,想着……在这里或许能见到你……” 她声音越说越低,俏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话到这里,这里的几人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裴迪心中五味杂陈,既是同情这女子,亦是自怜,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王维此时心中苦不堪言。 当年退亲之后,她不仅给他写信要说要等他,甚至还打听到了他住在国子监,偷偷从洛阳到长安来找他……也亏那日遇到她的人是晁衡,他知道王维与阿宛一往情深,故意撒谎说他不在。她扑了个空,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本以为他搬到了道政坊之后,更无相见可能 ;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到了! 果然,她抬起头,轻声问道:“摩诘……你如今住在何处?“ 王维一滞,微微有些窘迫。 卢七姐只当他害羞,又道:“我如今住在二哥哥的侍郎府里。记得听崔姨母说过,你往日最爱吃洛阳贞和坊的玫瑰脯子,我从洛阳带了好多过来,也给送你一些……算是你阿娘当年指点我琴艺的小小酬谢……“ 好家伙!把王维的阿娘都搬出来了! 裴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脸坏笑地摸着下巴,兴致勃勃。 王维实在推不过,灵机一动,重重地叹气道:“七姐,去年我外爷逝世,齐国公府被卖;我又因为落榜,如今被国子监舍赶了出来……如今,正住在东市一间小小的客栈里聊以度日……你……“他看了看她身后一个一脸夷夷的嬷嬷,轻道:”你身在闺中,身份矜贵,实在不适合去那里……“ 卢七姐眼睛却红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我……” 她还想再说,却听到背后一个略带怒意的声音传来:“七姐儿……你胡闹些什么!” 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相貌端方的锦袍男子匆匆而来,正一脸愠怒地看着七姐和王维,身后跟着七姐带过来的一个嬷嬷,正紧张地不时拿眼瞟一下他们。 原是这嬷嬷见管不住自家女郎主,去搬救兵了! 七姐回头看见那男子,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哥哥……” 那男子背手站定,瞪了一眼七姐,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又盛气凛人地打量了一眼王维与裴迪,随便拱了拱手,道:“王家十三郎,好久不见!” 王维客气地回礼道:“卢二郎,还未恭贺高升!” 卢二郎皮笑肉不笑道:“哪里比得上你这样的风光!虽说春闱落了榜,却有梨园名伶投怀送抱,如今,又为这歌舞场里写起了大曲……王家十三郎,你虽于仕途无益,可这风流满长安,指日可待!” 这样刺耳的冷嘲热讽,听得裴迪和卢七姐都微微变了脸色,卢七姐更是轻轻扯了扯他背后的衣袖哀求:“二哥……” 王维却是淡定自若,从容道:“卢二郎,当年你在韦庶人旗下鞍前马后,虽屡考不中,亦得了举孝贤,赐同进士出身; 如今又借着为玉真公主修玉仙观一事连升三级,晋工部侍郎,这般捭阖纵横,左右逢源,摩诘自叹不如!” “你!”卢二郎正当春风得意,耳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语,没想到这小小的落魄世家子,竟敢当面讽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他扭头看到卢七姐一脸哀求神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卢七姐本就貌美,当年父亲好容易与王家退了亲,本是想把她送到岐王府上好借机攀附,谁知这素来乖巧的妹子竟换了个人似的,一哭二闹,宁死不从 ,拖到了今日还未定亲。今日带她来西风楼,是想来钓立节王薛崇简这条大鱼,不料她竟自作主张,来找王维了!看来,她对这小子仍不死心! 想到这里,他对着七姐咬着牙骂道:“不知廉耻!竟在这里做出幌子来!” 他看也不看卢七姐滚落的眼泪,一把扯着她的袖子拖着向外走去,两个嬷嬷也碎步跟着去了,只留下一阵断断续续的哀泣声。 这一场戏,终于也落幕了。 良久,裴迪叹了一声:“这卢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王维冷笑一声:“你今日算是见着了……这五姓七宗,气数已尽!” 裴迪甚少见王维这锐利模样,不由上前拍拍王维肩膀,赞许道:“摩诘兄,好样的!你竟有这般风骨!平日里只觉得你小心翼翼,拘谨木讷……没想到,竟是这样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宁折不弯!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 王维哭笑不得道:“十三郎,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二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并肩向外走去。 第214章 责任 《琵琶颂》首演之后,声名远播,远胜于当日《西风曲》。 就像当日阿宛的戏言,圣上连颁了三道和亲的旨意以及契丹可汗与燕郡公主的十里红妆送嫁,是为这出戏的上演提前做了预热; 那么不久之后宁月公主与代国公主二人同日出嫁的盛况,以及在丹凤楼外二位公主的对话,更让《琵琶颂》仿佛成了一则箴言。 那日,由岐王李范为执礼官,在丹凤楼外为两位公主授公主宝册与通关文牒, 再将她二人分别交由突厥与吐蕃的使节,登车,启程。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但在使臣将她们二人引上七宝油壁车时,那年方十六的宁月公主突然嚎啕大哭,怎么也不肯上车。 宁月公主其母金城长公主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自小千宠万爱长大,从未离开过母亲一日。今日,她回望城楼已不见母亲身影,已是惶然,看看身边这些衣装古怪面目丑陋,一身油脂味的突厥使团,再想想去国万里,嫁给一个年近六十卧床不起的老头,顿时心生绝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车轮上。 一旁的嬷嬷吓得失语,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那代国公主正准备和吐蕃王子葛尔钦牵手登上马车,听到这边的嘈杂之声,二人都停下冷眼看着。代国公主瞥见葛尔钦脸上漾出不怀好意的笑意,先是一愣,尔后咬了咬唇,几步上前,拉住了宁月,狠狠道:“这里谁都有资格寻死,除了我们两个!“ 宁月被代国的狠厉眼神吓到一愣,尔后又狠狠瞪着她骂道:“ 你这个再蘸妇!你想嫁人你去嫁!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为何要送于狼口!“ 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解似的,她抱住车轮的这部七宝油壁车上,插着的正是突厥国的狼头旗,此时正在迎风猎猎舞动,狼仿佛活过来了一样,血盆大口分外狰狞。 宁月抬头看了一眼那狼旗,更是眼泪直流。 代国公主伏下身,扳正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我生于皇族,锦衣玉食多年,所食一膏一粟,皆为万民供养; 所住一砖一瓦,皆为天下赋税徭役。你自幼长于深宫,而我却曾离京万里,见多忧难。你这样胡闹,天子一怒,便是血溅千里!如今大唐虽是盛世,亦有强敌环伺,若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十室九空,可是你所乐见? 你贵为公主,就不能只享公主的富贵安匿,却忘记了公主的责任!男子且以身报国,我们女子,亦要有所担当!” 宁月慢慢收住了眼泪,可身子仍在忍不住地颤抖,哀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代国长叹一声,轻道:“你常与阿娘去礼佛,你可曾听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一声佛语,终于让宁月苍白着脸,慢慢站直了身子。 一行热泪从代国公主脸上滚滚而下,她却笑着,为宁月整了整衣冠,抿了抿鬓发:“宁月妹妹,万水千山,此去珍重!无论如何,好好活着,为大唐,也是为自己!” 说罢,代国公主转身而去。 此时,突厥使臣沙奔一脸怒气地领着岐山李范而来,却见宁月公主全然不是沙奔所描述的觅死觅活的样子,而是一脸恬静,衣饰规整地地立于车旁,看到他们来了,只平声道:“ 沙奔大人,孤还等着您送我登上这车辇,切莫误了吉时!” 岐王拂袖而去,沙奔亦不好发作,只好伏身躬送宁月公主登上了车辇。 终于,这两部载着公主的七宝油壁车,并着数十车的嫁妆与随从,浩浩荡荡向着西北方向驶去。这两位公主,以自己的纤柔弱质,为大唐换来了数十年的和平,却也如同她们的前辈们一样,至死没能再回大唐,终生不见长安。 而她们俩的这一番对话,恰被当时在场的侍卫与婢女们收入耳中,口口相传,成为长安街头巷尾处人人传颂的佳话。人们感佩公主的大义,更蜂拥至西风楼一睹《琵琶颂》,以这台上的圆满故事,聊以慰藉那些去国万里之外的公主们。 有人走出皇宫,也有人走进皇宫。 穿着宫女服的阿宛垂着头,跟着李龟年,走在一条宫中小道上。 她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着李龟年,冒险来这掖庭里见扈五娘呢?在西风楼里数钱不好嘛?她如今怎样,又与她何干? 天色昏暗,她看不见这宫里的景色,只看到李龟年赭色锦袍的一角在夜风中翻动,他们脚下的地由整齐油亮的青砖地,到凹凸不平砖缝中漫长着野草的小路,最后停在了一个满铺着细碎小石子的地方。 李龟年 轻道:“就是这里了……” 阿宛抬起头,入眼的是一个残破的宫门,看得出也曾金雕彩绘过,只不过油漆脱得脱,褪得褪, 倒更显得凄凉。门口两盏晒得旧旧的宫灯在风中轻晃,光越发模糊,那宫墙上、地上仿佛有些黑褐色的污垢,看得不真切。 阿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宁可看不真切。 只听李龟年有节奏地轻击了三下宫门,一会儿,那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和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腐臭味一起飘了出来。 一个皱着脸横着眉的老妇人探出头来,见是李龟年,便把门开全了,笑道:“李大师,又来送药?……可快去,她今日烧得有点迷糊……” 宫灯摇曳的光影中,阿宛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哭还难看,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老妇人见他身后还有人,笑意顿敛:“怎么还有人?” 李龟年笑笑:“这是她的妹子,也想见见她……” 老妇人皮笑肉不笑道:“也行,不过今日要进这个门,那就是两个人的价……” 他会意,往她的手心里塞进了一个金带钩,沉甸甸的,那老妇人猝不及防,连着胳膊都往下垂了一垂。 这份量,让她相当满意。 她二话不说,打开了门笑道:“快进来!” 此时,却是阿宛在逡巡着,迟迟不敢迈出这步。 李龟年拽了拽她的衣袖,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的,叹气道:“去!你这脾气,若不问个明白,这辈子都会不安心的!” 第215章 恨意 李龟年熟门熟路 ,抬脚便向前迈去。 阿宛紧跟着他穿过一排排如同号房一样的隔间。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这里没有灯火,却并不是死一样的安静。据说飘荡着冤魂的冷宫禁院里,不时传出的呻吟与低泣,不知是人是鬼,让她毛骨悚然,他却全然不觉。 二人一直走到最后一间隔间,有完整的门窗,窗棂上竟糊着绵纸。 李龟年轻轻推开门,一边轻唤着“五娘……”一边摸索着在门边的木几上找到了火石,点亮了几上的一个粗陶油盏。 一灯如豆,照亮这个除了一炕一几一人之外空无一物的隔间。 灯光亮起,仿佛这才唤醒了阿宛的五感,她先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霉气腐臭,看到一个瘦骨嶙峋一身素衣的女人僵直地躺在泥炕上,正转过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又看看李龟年,她听到这个女人冷笑着道:“你……居然带她来了?” 李龟年默然了一会,道:“你先把药吃了。” 这个女人就是扈五娘。 入了掖庭之后,她下半身筋骨寸断,再跳不得舞;双手指节尽断,再弹不了琵琶。 这掖庭的行刑官,最擅长的便是让一个人如何生不如死地活着。 她推开了李龟年递过来的药丸,挣扎着坐起了身。 她形销骨立,但那浓艳的眉眼依稀仍在,那头乌黑的长发也在。 她定定地看着阿宛,笑道:“看我如今这样子……你可快活?” 阿宛眼前一片迷糊,她竭力忍住了泪,镇定道:“我不快活。我们这样,谁都不快活。” 扈五娘一怔,突然笑出了声:“我挺快活的……整个掖庭里全是半死人,有闻着自己慢慢发臭的,有躺在血泊里号哭的,有无声无息死在墙角的……可是她们所有人都羡慕我,羡慕我有阿诺,他为我撒了大把大把的钱,他让太医进来看我,他给我带吃的穿的,还经常进来陪我说话,给我梳头……我自小就是和一堆女人住在一起,这一次,我终于成为这堆女人中人人都羡慕的那个……只有我……只有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龟年眉头一皱:“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嘴上这样说着,看扈五娘笑得咳嗽了起来,又上手为她拍着背,动作极为轻柔。 阿宛的眼泪终于滚落:“五娘……不管在梨园,还是在西风楼,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扈五娘猛地吼道:“我要的不是喜爱,是偏爱!偏爱,你懂吗!哪怕我一无是处,哪怕我什么都不会,哪怕我天天犯错,也都不会改变的那种爱!” 她几乎是从心底嘶吼了出来,灯火映得她的眼睛仿佛在燃烧了一样,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燃烧,绝望的,孤掷一掷的。 阿宛有些晕眩,记忆中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涌了进来,仿佛拼图一样,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了她原来从不曾想过的意味。 扈五娘死死盯着阿宛,虽不能行走,却想用手挪着,一点点向她迫近。 十指连心,手上的旧伤仍在,动一下便是钻心蚀骨的痛,痛到她脸上肌肉都微微颤动,可是她还是继续向着阿宛挪过来,一边狞笑着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向圣上告发你,让你去和亲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你无能,笨拙,连最简单的《千秋寿》都会弹错,可公孙娘让你当了首席!你粗鲁,蛮横,可那温润如玉的宋王偏偏在那么多儿女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可李龟年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我最渴望的偏爱,你却一次次地,不废吹灰之力,从我手中夺走了!!” 她一声声控诉着,眼里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涌出,落到了看不出颜色的炕席上,洇了下去变成黑色,仿佛烫出了一个洞——这泪水里,有多少委屈,多少恨! 李龟年只当听不到她那些声嘶力竭的怒喝,轻轻扶着她的肩膀,不忍道:“你何苦这样……手不痛吗?” “痛?”扈五娘无力地靠在了他肩上,嘴角却全是冷笑:“能有我的心痛吗?……你不要做出这副关心我爱护我的样子……我都明白……“ 李龟年瞬间僵了一下,旋即又缓和道:”你又明白什么?别乱想了……今天阿宛来,绝不是来看你笑话,她是真的……真的把你当姐妹……“ 阿宛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着头。 扈五娘凝望她片刻,忽然咯咯一笑,只笑得阿宛身上涌起一阵寒意。“姐妹?呵呵……我家有七个姐妹,从小我就和她们争,和她们抢,和她们斗……有时候是为了一块糖,有时候是为一个碗饭……我的姐妹,都比别人更恨我呢……哈哈哈哈……“ 扈五娘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力气快要耗尽,将头靠在他肩头,脸上却是阴郁而狠毒的笑:”阿宛,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去宫中献艺,岐王独独赏给你一条红宝的束带,你要送给我,我却狠狠砸到了地上……“ 阿宛点点头,“我记得……“ 扈五娘气若游丝,冷笑着:”你就是这样……以为这样是示好吗?这是羞辱,对我最大的羞辱!我想要的东西,就要我自己去抢才对!我是很喜欢那根束带,那是我见过最光润的红宝……可是,如果是你让给我的,我宁可不要……“ 她慢慢地抬头,眼睛深深地看向李龟年,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还好,你不是阿宛让给我的……不然,我也不要……“ 李龟年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了用力,亦温柔地笑道:”她让不了,我又不是她的……我的心是我自己的……“ 扈五娘笑了笑,费力地抬起了手伸向李龟年。 曾经纤纤如玉葱的手指如今布满青紫的淤痕和伤口,扭曲到不成人形。 她余光瞥到,李龟年正不忍心地扭过头去不看她的手,便想要缩回去。停了一下后,她又缓缓地伸向他的胸口,轻轻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过了一会,她突然笑了:“……我曾经以为,你没有心……原来,你有的。“ 李龟年终于忍不住,轻轻拥过了她,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 一滴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落入她有些毛糙的头发,如永旱的大地渴望甘霖一样迅速地被吸收,消失不见。 她在李龟年的怀里,大口地喘着气,如一尾落在岸上的鱼。 第216章 诅咒 阿宛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步上前趴在了炕沿上,伸出手放在她的胳膊上,痛哭道:“五娘……五娘……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你,你……你也不要恨我,好不好?以后,我们都快快活活的,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你,一起在那亭子里喝酒,踏歌……“ 扈五娘被阿宛触碰到,只想闪开,却一下坐不住,半卧在了炕上。 李龟年赶快扶起了她,心疼道:“五娘,你不要这样……“ 扈五娘原来平静的脸扭曲了起来,如怒目金刚一般狰狞,她恶狠狠地咬着牙道:”阿宛!我最讨厌就是你这个样子!你记住,你不管是崔宛儿,李宛儿,还是公孙宛,你都是一个灾星!所有偏爱你的人,都会遭到厄运!你最终还是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 似一道道闪电劈向了阿宛的心灵深处,她定定地看着扈五娘状似癫狂的眼睛,似要被里在的血水淹没,坠身到阿鼻地狱里去。 阿宛踉跄着退了两步,背后就已经顶上了冰凉潮湿的墙面,退无可退。 她最深的恐惧,就这样,被她一语道破了。 一阵沉默,整个房间里只有扈五娘挣扎着的喘气声。 良久,阿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一字一顿道:“从前,你说你想要和我一起高处见;原来,你只是想拉我入深渊……如果继续恨我,诅咒我,可以让你想要再活得久一些……那,我们就彼此都不原谅!”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包酥纸包着的糖块:“这是惠民坊里刘氏食铺里做的饴糖……你说你不爱吃粗鄙的贱民食物,可我知道,你最爱吃的,便是这个……” 这种用酒渣发酵而成的糖,入口艰涩,只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本是市井中打发小孩的廉价小食,和梨园里用的白绵糖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但扈五娘却在她的蒲团下藏着这样的糖,弹得累了,就悄悄摸出来吃上一块,一脸的陶醉与满足。阿宛觉得有趣,趁她不注意时偷偷吃了一块,却被这糖里的发酵味醺得倒了胃口。 后来她才知道,在扈家,这种糖,已经是她幼时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 这也是她短短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甜。 阿宛轻轻把糖块放在了几上,再转头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紧闭着眼的扈五娘,深呼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东方一弯淡淡月牙刚刚挂上柳梢,因夏日天黑的晚,虽已月上,天色尚未黑,那月色浅淡如用水墨轻轻涂染一般。 这天地如此美好,可惜,这轮弯月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仰头望着天,竭力想要忍住眼泪,但那泪珠只管一滴一滴地滑落,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慢慢滑落,滑到下颌,又悄然坠入衣衫中,不见踪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吱呀”的推门声,是李龟年走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却听到里面扈五娘梦呓般的一声:“……我都明白……” 他僵着身子不动,静静站了良久,里面却没有再说话。 正当他以为真的是呓语,想要转身时,里面传来极清晰的声音:“我都明白……我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你对我这样好,不过是想让她心里舒服些……本来我可以一直骗下去,可是,偏偏你带她来了……下辈子,我不想再遇到她,更不想再遇到你……你走……” 扈五娘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完全听不到。 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听到,李龟年此时又说了那句轻不可闻的“对不起”? 第二日晚,那掖庭的老妇人派人给李龟年捎了话,说犯妇扈五娘,昨晚吃完了几上的饴糖后,就把那粗陶灯盏给砸了,用一块碎片,一点一点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中午时分仆妇去送饭这才发现,血流了满炕满地,身子早就僵了。 不过,她死的时候,脸上是笑的。 从未现身过的扈家人,一听说她死了,便赶去了掖庭讨要烧埋银子。掖庭的人回他们说,乐女若是病死的才有,像扈五娘这样自斨的,别说烧埋银子,怕还要连坐家人的不敬之罪呢!那扈家人一听,连尸首也不要,掉头就跑了。 如今,这扈五娘还停在房间里,想问李龟年讨个主意呢! 李龟年听完了那人传的话,沉默了半晌,给了传话人一大块金子,让他们好好料理扈五娘的后事 。 他一个人,在西风楼的亭子里,喝完了最后几瓶翡翠浓,醉倒在了亭子里。 据楼里的伙计们说,他整整念叨了一个晚上的“对不起。” 而阿宛得知了这个消息,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日,吃了一包又一包的饴糖,泪流满面。 八月初十,宋王李成器就藩岐州。 宋王妃与一众儿女留守长安侍奉亲长,以尽孝道。 他一人一马,带着几个随从与轻便车马,轻快地驶出宋王府,仿佛只要去曲江池畔赏个花,喝个酒那样的随便。 岐王李范,目送着他一身胡服的背影在朝辉中慢慢远去,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时第一次离开长安的少年李成器,响亮地挥着鞭子,那么恣意鲜活。 但他知道,大哥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他自小便是李成器这个大哥的跟班,不管是在阴暗潮湿的冷宫里,还是出了宫之后的五王宅,或是封了王之后自立的府邸,他都要紧紧贴着这个大哥。 如今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来这渭桥为李成器送别的兄弟,也唯有他一人。 不过,在那渭水边的烟柳间,还有人在为李成器的离去而伤怀。 阿宛怀抱着琵琶,王维吹着玉笛,一曲《渭城曲》引得这里的离人们频频回首,涕泪沾巾,却没能让李成器回头再看他们一眼,就,那么决绝地走了。 阿宛笑着目送他,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滚落,弦涩音滑,曲不成章。 一曲终了,岐王李范下了马,走近他们二人,细细打量。 王维见看他虽一身便装,但那蜀地锦袍上的金粟宝钿玉銙带,堆金砌玉,无比华丽,便将玉笛收在了腰间,向着他恭敬地行礼道:“摩诘拜见岐王殿下!” 李范略略吃了一惊,眉峰微蹙道:“你这小子!如何知道我是岐王?” 王维浅浅一笑,道:“摩诘斗胆,见您年龄,衣饰,还有适才刚从这里离去的宋王殿下……思来想去,应该便是岐王殿下您了!” 阿宛安置好了琵琶,亦向着岐王微微一福:“岐王殿下万安!” 李范看向阿宛哭红的双眼,心情却是颇为复杂。 第217章 谄媚 离京前几日,大哥李成器约了他在一家酒楼中碰面,摒退了所有人,将这些时日里他与圣上,玉真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岐王李范当时便愣了半晌。 那个他曾经赏过红宝束带的梨园女子,竟是大哥的亲生女儿,他的亲侄女? 他的妹妹,竟想要和他的侄女,抢男人? 而他的大哥,是为了不让女儿去和亲,这才自请出京? 李范只觉得头痛欲裂,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当年的太极殿上,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们相继横死,御座上那个十二旒冠冕后的面孔,换了又换。他本以为换成了自己的三弟之后,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可谁知,仍是一样暗流涌动,不过是他后知后觉罢了! 他颤着手拿起桌上的酒爵,一饮而尽,看向大哥那张温润如玉却已两鬓微霜的脸,怔怔地问道:“大哥,你想我怎么做?” 这句熟悉的话,让李成器微微一凛。每一次殿堂上风云变幻之际,这个弟弟就会用这样无比信任的眼神看着他,问这句话。只要大哥说什么,他这个弟弟就会做什么,不管是提着刀冲向那血海,还是随着他拜服在别人脚下。 但这次,不一样…… 李成器惨然一笑:“我倒是希望,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浅浅抿了一口酒,轻道:“阿宛,是我这辈子欠下的债……我对不起她的阿娘,更不想让她与摩诘重蹈我的覆辙!这两个孩子,本就与朝堂无关……三弟他所有的心思,不过只是忌惮我们……如今我出京了,他们也就安全了……” 李范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李范性子素来爱热闹,爱和那些五姓七宗的朋友一起欢饮达旦。谁料,只要是曾经和他一起喝酒聊天吟诗赏画过的人,一个个接连被杖责,被贬,被流……他这才明白,三哥已不是原来的三哥,他是时刻忧思猜忌,无法安枕的天子。 但李成器更担心的,却是玉真。 他扶着额,自嘲道:“我曾以为玉真与我们一起困在那冷宫之中多年,会明白我的苦衷……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主动向三弟告发阿宛的身份,差一点无法收场!她这些年来,性子越来越蛮横骄纵……只怕是,有了当年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影子……“ 李范苦笑着灌了一口酒,含糊不清道:“大哥……你这真不懂了……三哥,是做大事的人,心狠!真的狠!玉真是像他,而我们呀……太像阿爹了……“ “所以……“李成器拉住了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五弟,你答应我,一定要护他们二人周全!“ 李范用力地点点头。 醉眼朦胧中,他眼前李成器的脸,竟慢慢与记忆中的阿爹融在了一起…… 那日在渭桥边,岐王李范与阿宛、王维二人略略寒暄了几句,问了二人的近况。 回去后不久,王维便收到了新任国子祭酒骆云鹤的书信,说将他移出萌监是上任祭酒的失职,如今齐国公府不在但爵位仍在,他随时可重回国子监就学。 而西风楼前那条窄窄的林萌小路,突有一日工部的人来量尺,说是为了明年曲江池畔的鹿鸣宴这里要扩宽翻新,很快就派了数百兵工,几日便筑成了三车并行的大道。 这几桩好事的来由,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但那大道修成之后,安禄山与他那帮兄弟,倒是从此清闲了好多。 从前每日上演时,多少车马在院前排起长队等着一辆辆通行。夏夜中暑热难当,那娇生惯养的女郎君或是迫不及待的贵人们,私下里塞了不少银两给安禄山和他的兄弟们,让他们安排提前通行。光是这一项的进项,就让他们几个顿时阔绰了起来。 没想到,这饭碗还正热乎着,就被好心的岐王殿下连锅给端了。 由奢入简难,安禄山的几个兄弟们再不耐烦每天涮马赚些月钱,又跑回了东市里去;安禄山却是机灵,猜到了西风楼有朝廷里的靠山,便打定了主意要留在这里,找了公孙娘软磨硬泡,想要换个差事。 公孙娘见他并不似其它人一走了之,倒是更为赏识,便把他派去了西风译馆——他既然说自己会六蕃语言,倒不如给王维当个帮手整理一下资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谁料没过几日,安禄山便哭丧着脸来找阿宛,央告着想要换个营生。 阿宛正看账本看得正头晕眼花,见他又要换,不由怒道:“可是译馆里的摩诘苛待你了?“ 安禄山白着脸,连连摆手:“怎么会!王家小郎君最是和气不过!“ 阿宛把簿子一摔:“那就是我西风楼苛待你了?!“ 他吓了一跳,圆胖的脸上忙挤出笑容,弯着腰道:“阿宛阿姐,你可是这世上最美丽最大方最能干的天仙老板儿!“ 阿宛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少贫嘴!我看你现在是心大了,西风楼是要留不住你了!“ 安禄山以为阿宛要赶他走,顿时慌了神,开口哀求道:“阿宛阿姐……我自幼父亲早亡,母亲改嫁……我那继父是突厥人,对我动辄打骂,实在遭不住,我就跑了……“ 他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用袖子拼命地抹泪:”后来长安讨生活,就靠着小时候在各部偷鸡摸狗时学的各种话,这才在牛马市里做了互市人……前些时日,因为不小心译错了数量,被一群吐蕃人打得半死……是公孙娘,是西风楼救了我!“ 说到这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阿宛阿姐,我坦白……我说我会六蕃语言做互市人,只是能听会说,可是要说写字,译书……我真的……自小流浪,没有念书的机会,笔都不会拿呀!真的折煞我了!“ 阿宛只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上前把他拉了起来,嗔道:“三尺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你这牛皮吹破了,难道就没想到再补起来?“ 安禄山一愣,鼻涕挂着都忘记擦了:”……补起来?怎么补?“ 阿宛笑着瞪了他一眼:”如今我在后面的青龙坊里置了一个小宅子,把西风学堂搬到那里了,正缺一个管事,你若愿意,你可以在那里一边做事一边学写字!“ 安禄山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心想着,不用陪着王摩诘每日坐牢似地呆坐一天,做什么都行!只要能留在这西风楼,以后多少油水捞不到! 他开口笑道:”愿意!自然是愿意! 阿宛姐姐,以前我只听说这西风楼经常帮衬我们西北来的苦孩子……今儿才是真正体会到了!你不是天仙,你就是活菩萨!“ 安禄山那悲惨的身世、憨态可掬的模样和一片真诚的目光,让这个马屁拍得极为成功。 阿宛欣欣然地盖上了楼主大印,让安禄山做了西风学堂的管事。 第218章 警告 青龙坊的这间宅子,是李龟年买的,房契上写的,却是阿宛的名字。 阿宛本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给了他那支金步摇,也就理不直气也壮地收下了。 安禄山做事也确实麻利,很快就张罗着把西风学堂迁了过来,如今这一百来个学生按年龄与程度高低分在了正院里两边的四间厢房里,中间正厅是议事训学之用,后面一进的小院中还有四个老师、管事、仆役的客房、甚至还有了一个三灶口的厨房,每日为孩子们提供一顿中饭,大家也再不用饿着肚子上学了。 重新开馆那日,阿宛拉着王维在这个宅子里四处转了一圈,二人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朗朗书声,便想起最初西风书院的种种趣事。 阿宛取笑道:“听说,当年王摩诘在学堂任教时,门口围满了这些学生的姐姐们,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妖治……你可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在我这里屈才的?“ 王维嘴角含笑,却一本正经道:“……不是,是为了一百金的束修。“ 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能坦坦荡荡谈钱的,才是真君子。 这半个月,整个西风楼上上下下心情都颇好。 首演之后,场场都爆满,连着雅间都全部订空。从三百贯起的散座到十两银子一晚的雅间,丰俭由人的票价倒是比当初的一口价更能博得所有阶层的好感,口碑传开了去,竟有不少人从外地来到长安,只为一睹这《琵琶颂》。 当初公孙娘建议拿出二成绢金,一成是王维的润笔,一成是演员们的看赏。十日之后,阿宛着人粗粗盘了盘帐目,光一成绢金,每日就有三千多贯! 王维沉吟之余,向阿宛与公孙娘提了二个建议:一是润笔的绢金他只收一个月; 二是不拘国别,广纳新才, 将演员分为二班轮演,即可避免过于疲累导致唱、演、奏失了水准砸了口碑,又可培育新人选拨人才,真正弘扬国之大艺。一个月后,原先润笔的那一成绢金亦可当成看赏,保证乐工们的收入不降,方能长盛不衰。 公孙娘拊掌赞道:“原以为摩诘一介书生,苦读多年,于经营庶务上应是不通的……没想到,竟是如此心有成算之人!” 王维笑道:“摩诘不过是学公孙阿姐的大义,多为西风楼众人们想一想罢了!” 阿宛看着他们二人谦让的样子,挥了挥袖子:“行了行了,还不都是我这个楼主有眼光,搜罗到你们这些人才!” 三人不由笑成了一片。 说笑间,有人来报,说有一个贵妇求见阿宛,便将她引到了阿宛房中候着。 阿宛迟疑着走到房门口,却见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的艳装丽人,约是三十岁上下,目光犀利,虽是日常装束,但她们穿着的翘头金织玉履,却是宫中上了品阶的嬷嬷才能穿的,华贵舒适,难得的是足底轻柔,走起路来毫无声响,绝不会惊扰了贵人。 这贵客,竟来自宫中? 阿宛目光闪烁,不由微微颤抖起来。爹爹刚刚出京,就有人迫不及待了? 也罢,是福是祸,那就来! 她索性心一横,挺直了脊梁, 傲慢地与那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她们竟被阿宛浑身的气度震慑住了,低头福了一福,侧身推开了门,轻道:“我家主人,恭候女郎君多时了!“ 阿宛略点点头,扬着下巴走了进去。那两个嬷嬷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门。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了屏风,却见一个极为美艳高挑的女子,肌肤胜雪,蝉髻轻颤,一身墨绿色的联珠鹿纹大袖襦裙穿在她身上,竟如壁画上的仙子一般。 她正侧着身看着阿宛挂在墙上的大唐全舆图,听到背后脚步声,转过脸来,对着阿宛展颜笑道:“阿宛阿姐,好久不见!“ 阿宛张大了嘴站了那里,半日说不出话。 这个贵客,竟是当年被圣上用御辇抬到宫中去的朵哈!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去了宫中之后再无音讯,去年冬日她父亲扎木儿思女成疾,一病不起含恨而终,阿宛托了李龟年往宫中递了消息,她竟也没能来送父亲一程! 今日,她竟然出宫了? 阿宛看着朵哈衣饰华丽贵气逼人的样子,显是已经混到了品阶,日子过得不错。可想起扎木儿临终向着大明宫方向伸着手不肯咽气的样子,她眼里浮出了泪花:“你……你怎么今日才回来?“ 朵哈一怔,却也读懂了阿宛的心思,悲声道:“阿宛阿姐……你是在怪我吗?“ 阿宛咬了咬唇,躬身向着朵哈行了一礼:“请恕民女无礼!民女向贵人请安!“ 朵哈一跺脚,上前扶起了她,恨道:”阿宛阿姐,你是要和我生分了吗?你可知道,我为了能出宫见你,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朵哈望着她,黑如琉璃的眼珠蒙上了水雾,全是委屈,怨恨,难过……饱满如玫瑰花瓣的嘴唇轻颤, 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了声。 阿宛这才想起,她亦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已! 朵哈敛了脆弱的神色,平静地说道:”阿姐……我入了宫之后并不想承宠,一直躲着圣上,时间一久,圣上就忘记我了……那日李大师想办法给我递了消息,我才知道阿爹病了,跪着求尚宫们让我回去看看,可那些宫女嬷嬷们嘲笑我说,只有有品阶的人才有资格出宫,我这样无宠的女子,连尸骨都只能烂在宫里……“ 说到这里,她声音慢慢变得生硬了起来,不由带上了一丝寒意:”……我这才明白,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圣上的宠爱是唯一的武器……想通了这点,我便花钱买了圣上的行踪,在圣上会路过的地方用筚篥吹了一首《西风曲》……“ 她摊开了双手,自嘲道:”你看……阿姐,我就是这样得宠的……圣上喜欢的,不过就是当年西风楼里那个鲜活生动的我……我步步小心,终于,成了朵美人!“ 朵哈仪态万千,盈盈笑着,可眼中却全是沧桑的悲意。 阿宛心软了下来,满是愧意:“朵哈……是阿姐不好……当年把你和你阿爹扎木儿从东市带回西风楼,本以为你们就此平安了,没想到……只能眼睁睁送你去宫里……“ 朵哈垂眸不语,尔后又抬头笑道,眼中闪过一丝坚韧:“既然去了宫里,我就更要好好活着,再也不受人欺凌!” 第219章 停演 阿宛指了指楼外那棵最高的梧桐树,含着泪笑道:”扎木儿让我把他葬在西风楼最高的那棵树下,这样他的魂就和这棵树在一起,可以天天看着大明宫了……“ 朵哈扑到窗前看着那棵树,伏身倒地痛哭了良久,对着那棵树拜了又拜。 阿宛拉着她坐起,帮她擦干了泪,逗她开心道:“朵美人,今天出宫,是为了看《琵琶颂》吗?阿姐一定给你一个位置最好的雅间,陪你一起看!” 朵哈却是一惊,道:“差点忘了正事!” 阿宛有些莫名其妙,却见朵哈握着阿宛的手,轻道:“阿姐,我这次想办法出宫,是为了提醒你们,《琵琶颂》不要再演了!不然,西风楼,危矣!” 这一个晴天霹雳,惊得阿宛全身似被定住,半日回不过神! 她见朵哈神色郑重不似玩笑,强定下心神,蹙眉道:“这又是为什么?” 朵哈瞥了瞥门外,缓缓道:“那日,我在书房伺候圣上……”她似有些难以启齿,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咬了咬唇又接着道:“圣上在里间让我多躺一会……就听到外面的人来报,正是圣上安排在长安城中的控川监总管,为他刺探每日民间的动向,我听那人提到了西风楼,就刻意多听了一会……“ 阿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人……报了些什么?“ 朵哈轻道:“那人提到了西风楼的新楼主……说坊间关于你的身份众说纷纭,说是梨园罪奴的,说是西域亡国公主的,说是……说是宋王殿下的女儿的……“她看阿宛一眼,见她倒是一脸平静,便挤出笑道:”……我听圣上在哈哈大笑,看来他也觉得是无稽之谈。“ 让圣上发笑的,不过是他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的得意之情! 阿宛只觉得后背冷飕飕,沁出了一身冷汗! 她镇定了一下,接着问道:“后来呢?” “我本来也以为无事,哪料那人又接着说到了《琵琶颂》,说有四方客云集至长安看这场戏,声名远播……那人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应该是看完了《琵琶颂》的 几个文人,他们散场后又聚到了酒楼喝酒,说起了最近大唐三个公主和亲之事……“ 朵哈拼命回忆着听到的细节 :“……有人大骂圣上昏庸无能,识人不明,逼死良将致北境无将可用,只敢以弱质女流和亲,丢了大唐颜面……有人又吟起了诗,说是什么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两句还没说完,圣上就狠狠砸了个玉笔筒,吓得满屋的人都跪下了……” 阿宛心下了然:圣上并不在意和亲公主的功绩有没有被世人记住,他只在意,他身为君主的尊严绝不容一丝一毫的玷污! 那随心而撰的几句小诗,狠狠地扎到了他敏感的心! 朵哈回忆起那日情形,仍不寒而粟:“后来……后来圣上盛怒之下,竟……竟让控川监的人将几个吟诗之人秘密处决了……” 控川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原来是这样! 阿宛只觉得一股怒火油然而起,不由哼道:“竟这般小人!“ 朵哈惊恐地瞥向门外,吓得赶快捂上了她的嘴:”阿宛阿姐!这控川监的人本无处不在,何况这里又是西风楼,如今正是众矢之的!“ 她见阿宛眼中闪过一丝愧意,便放下了手,慢慢道:“这次圣上的怒火,是指向这些口无遮拦的文士……但日后《琵琶颂》若再演下去,定还会有人有意无意聊起和亲这个让圣上不悦的话题,那时候,只怕圣上会将怒火转向你们……“ 朵哈越说越害怕,扶着阿宛的肩膀,乞求道:“如今我没有了阿爹,西风楼就是我第二个家……我绝不能任由西风楼陷于这危险之中而不顾呀!” 阿宛脑中飞快盘算着,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圣上……知道你出宫来这里吗?” 朵哈一怔,怯怯地说:“……妃嫔出宫是要请旨的……我说要出宫祈福……” 阿宛整个人脱了神气,软塌塌地坐在了榻上,良久,她自嘲地笑道:“圣上知道你听到了这些,又知道你出自西风楼……他放你出来,正是借你的口,警告我呢……“ 第二日,西风楼贴出了告示,只预售三日内的座金,三日之后休沐,何时开演,另行通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是座金节节攀升,竟有人出了百两的高价只求一个雅间; 二是众人纷纷猜测,到底是何原因《琵琶颂》竟无法再继续开演?坊间的议论,倒是更凶了。 阿宛站在窗前,看着楼前涌动的人流竟将那新修的三车道亦堵得水泄不通,嘴角不由挂上了一丝冷笑。 反正,你要我停,我也停了。 钱,我一定要赚到;至于这世间悠悠之口,我看你如何都堵上! 裴迪在她身后,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笑道:“你不怕……控川监的人来杀你吗?” 阿宛见过朵哈之后,想到那些文士之语中也涉及到了裴将军一事,思来想去,还是将裴迪找来,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此事。 裴迪听到那文士说的话,惨然一笑道:“这世上还是有明白人的……他就是自己因太聪明了,所以才不喜欢聪明人……“ 他指了指窗外的人流道:“你这招阳奉阴违的把戏,你当他看不出?” 阿宛转过身,胸有成竹道:“爹爹刚刚出京,他就杀了他女儿……这才是阳奉阴违?他演了那么久的兄友弟恭一家亲,犯不着为我这样的小人物伤了和气!” 裴迪哈哈一笑:“你如今也是有免死金牌的人了!” 他又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轻道:“如今你这西风楼,人多嘴杂,你可要小心!” 阿宛点头道:“我明白!我让爹爹的那个暗卫在这里当差了!如今这第五层楼由他把守,闲杂人等无法靠近。” 裴迪放下了酒杯,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宛,自嘲地笑道:“也是,如今的阿宛……已经不需要我来保护了!” 阿宛白了他一眼:“什么话!我出了事,你难道还能不管我?是不是兄弟?” 兄弟?原来,她真的一直只把我当兄弟? 裴迪刚刚灌下的一口酒在此时仿佛突然燃烧了起来,烧得他五内俱焚,这种由内而外的痛让他无法呼吸,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的脸变得狰狞,连脖子都呛红了。 第220章 羞辱 阿宛叹了口气,忙过去帮他拍着背,一边不停地埋怨:“裴十三!你这些时日到底是喝了多少酒!不是我说你……”她咬了咬唇,轻道:“你若是一直这样消沉,你阿爹和阿娘在天上看到,肯定也会难过的……” 裴迪渐渐停下了咳嗽,挤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道:“你放心……我问了公孙娘了,这西风楼的翡翠浓都已经被李龟年那厮都喝光了……” 见他还在嬉皮笑脸,阿宛腾地站了起来,冷道:“你若还想喝,我去给你买,梨花白,宜城烧,落水春,博罗酒……想喝什么尽管说,管够!“ 裴迪见阿宛真的生气了,轻轻扯着她的披帛哀求道:“阿宛阿姐……我刚才是开玩笑……我再也不喝了!我从今日开始,好好练武,把我阿爹的裴家剑再练起来!天下之大,沙场无用,至少江湖还在!“ 他仰着脸看着阿宛,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中水光闪动,似冬夜寒星,一如当年那个在玉门关从窗外探头进来的小孩。 阿宛心软了。 “好一个沙场无用,江湖还在!“ 她满意地点点头,拍手豪爽地笑道:“我就说,你是柳夫人和裴将军的儿子,怎可就此消沉下去!有朝一日,我定要带着柳夫人的青冥剑,和你一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去!” 这一句话,让裴迪又燃起了无限希望。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今天怎么不见摩诘?” 阿宛捧起了账簿翻看着,一边不经意道:“噢,他带着他弟弟去国子监了。” 裴迪一怔:“他弟弟?” 阿宛不由放下了帐簿,叹了口气道:”如今我正经当了这个楼主,管了大印,我才知道这偌大的一个西风楼,吃的用的铺的盖的走的,还有这么多人情事要管,今日这个觉得委屈,明日那个想要告假……想想那些大宅门里的人,过的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 就说摩诘他家,一共六个兄弟姐妹,他下面四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大的王缙已经十五,来这长安宦游,自是要投靠他; 最小的弟弟,如今正是狗也嫌的年纪……他父亲早逝,崔夫人又一心礼佛,半点不问俗事……摩诘他这些年,是真不容易……“ 阿宛竹筒倒豆子一般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听得裴迪脸色越来越沉,不由哼道:“我只问了一句,你竟如数家珍一般……你不是还没嫁过去嘛,要你操这份闲心!“ 阿宛气急,随手从案上捞起一个苹果砸了过去,裴迪闪身一伸手稳稳接往,坏笑着道了声谢,啃了一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此时,务本坊,国子监。 王维一别数月再踏入这里,已是物是人非。 诸大人在春闱之后,但告老还乡,回了金陵老家; 而与他同期的同窗们,上了榜的那十数人,早已分散去了各地各衙门之中,成了日日点卯的低品吏官,例如晁衡,就去了洛阳担任司经校书。 而未上榜的,有的人因为囊中羞涩,长安居不易,便回了省学就学;有家中犯事或失了势被取消名额的,比如王维;也有几个高门的纨绔子弟,一年复一年地在这国子监中混着,家中亦不求学业精进,只求在学中还有个约束,至少不会闯出太大的祸。 此时,王维正带着弟弟王缙,在偏厅静静等着新任国子祭酒骆云鹤的到来。 兄弟二人只差两岁,如今身量亦是一般高,皆是松形鹤骨,眉目舒朗,面如冠玉,只是王缙和王维比起来,少了一份清冷,多了一份爽朗。 他们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王维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着,王缙却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站起身,凑近赏玩起墙上挂着的那些历任国子祭酒的字画来。 “哎哟,这不是名动长安的王摩诘吗?“ 一声轻佻的招呼从偏厅门口传来,二人不由扭头望过去,却见一个一身湖绿滚边邹纱袍,轻摇着折扇的男子在门口探了个头,见真是王维,便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施施然地踱进了偏厅。 这人,是秘书监薛文峰之子薛至忠。 他便是这国子监中读了一年又一年都不曾上榜的钉子生,当年王维做为状元的热门人选与他一同落榜,他可没少在他面前挖苦讽刺。今日,怕也是来者不善。 果然,他走上前来,笑笑地打量着二人半新不旧的素绫袍子,装模作样地拱手道:“摩诘兄,没想到竟还能在国子监再碰到你! 当日你迁出精舍,同窗们都说,你搬去了那个梨园女子的别院中去了……摩诘兄好艳福呀!“ ”你!“王缙万万没想到,这人看着斯文,竟一开口便是如此下作,不由捏紧了拳头。 王维起身拦在了王缙身前,从容地拱手笑道:“哪里的话!摩诘面皮薄,只怕不如薛大郎你心性坚韧,能在这国子监里住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句直扎薛至忠的痛处,气得他眼睛都瞪了起来,又不好发作,看着摩诘身后的王缙,道:“怎么,带着帮手来,底气就硬了?要我说……你倒不如好好做那西风楼楼主的……知已,金屋藏鹤,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事!“ 王缙看他越说越难听,不由冷笑一声,跨了一步上前拱手道:“王缙不才,来这国子监之前,常听说这里中有二久……一是这墨池中的王八活得久,二是这精舍中的才子住得久……小生初生乍到,不知这个才子,可是薛大郎您呢?“ 薛至忠本来正摇头晃脑地听故事,听到这后面一句,这才明白过来又被骂了,撸起袖子便要挥起拳头:“好你个田舍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油……“ “不得无礼!” 门口传来一声断喝,却是国子祭酒骆云鹤来了,正背着手一脸不悦地盯着这厅中几人。薛至忠这才悻悻地收了手,暗地狠狠瞪了王缙一眼:“算你运气好!” 骆云鹤见他还在嘟囔,对这个在监中一天到晚生事的人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强压着火气喝道:“还不快滚出去!” 薛至忠到底是老油子,听到这样一声怒喝,既不生气更不害怕,只略拱拱手,嬉皮笑脸地摇着扇子便走了。 第221章 选择 骆云鹤这才慢慢踱了进来,坐在了正座上。 王维和王缙这才看到,跟着骆云鹤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身材削瘦腰如束素的男子,正捂着嘴忍俊不禁。 他们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了:这,竟是换上了男装的卢七姐,卢令月。 他们二家本为世交,父亲都在同处当差,王维兄弟二人与卢令月年纪相当,幼时曾是玩伴,对彼此都熟悉得很。 王缙乍一见她,竟有些惊喜。 平日里娇滴滴的卢七姐穿上了男装后,竟显得格外的飒爽俏丽。 而王维,一想到刚才薛至忠那些关于阿宛和西风楼的混帐话,都让别人听到了耳朵里,到底有些不适,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骆云鹤轻轻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向着王维微笑道:“前些日子送去的信,摩诘想必已经收到了?” 王维这才强撑着笑意拱手道:“承蒙骆大人不弃,再给学生这个机会!” 骆大人拈着胡须,意味深长地一笑,轻道:“要说不弃,那定是天……不弃,人不自弃,二者缺一不可,才有善果。” 王维猜到,这当中一定是有岐王的功劳 ,便略略点头道:“学生明白!” 骆大人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看向他身后的王缙,皱眉道:“这位小郎君……倒是气度豁达,颇有些机辩之才呀!这是……” 王缙听他所说“机辩之才“,定是刚才有听到他说的国子监二久,脸不禁烧到了脖子根,忙站起身恭敬地拱手道:”学生王缙,字夏卿,行十四……学生唐突,行事莽撞,还望骆大人莫要怪罪!“ 骆大人哈哈大笑起来,连着后面站着的卢令月也一起笑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骆大人,见他并没有愠色,便大胆开口道:“摩诘,夏卿,是我,七姐!久违了!骆大人是我舅舅,素来最疼我了……若这学中大堂有众课,我有时也会来旁听的!“ 说着,她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颜对王缙道:”夏卿,你做得很对!“ 骆大人不由板起了脸,假意骂道:”七姐,越来越放肆了!我是念你们曾是旧识,这才带你过来厮见,可不是鼓励你们与人相争,切记,切记!“ 卢令月吐了吐舌头,再不说话。 骆大人再看了一眼王缙,突想到一事,眼中闪过忧虑之色,犹豫着看着王维道:“不知你们二位……是哪一位要来这国子监?“ 听到这话,王缙与卢令月具是一怔:难道不是两人一起上吗? 王维却是心知肚明。 他入这国子监之前,便知道这国子监的学生分萌监、举监、贡监三种,贡监又分为岁贡,选贡,恩贡和纳贡几种。 如今王家已经没落,朝中无人,是以举监,岁贡与恩贡无计可施; 而选贡则需要从县学中层层向上考,是贫家子弟走的路,考到国子监中往往已两鬓微霜; 纳贡是给商贾后代留的一条路,但所费之资往往以万金计,亦无法可想。 王维当时便是以萌监的身份入学,靠的便是崔日用的面子;齐国公的爵位若按品阶,每年会有一个萌监的名额。 如今,这一个失而复得的名额,已经是在岐王暗中周旋的情况下,最好的结果了。 王维略一沉吟,起身拂了指衣摆,拱手道:“骆大人,学生不才,曾得蒙入国子监又得众恩师倾囊相授,仍不得其法,三甲不入,可见我资质平庸; 倒是家中十四郎年少聪慧,博览群书,若能有幸入国子监学,想必定能谨慎治学,不负天恩!“ 此言一出,王缙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维,双手竟微微发抖。 那日他刚到长安,暂住在道政坊小院中,王维便和他说已经打点好了,不日即可入国子监就学。当时他满心欢喜,竟从未想过,这个入学的机会,竟是要哥哥让给他才有的! 如果早知道如此,他就不会来! 卢令月亦是一脸诧异,悄悄扯扯了骆大人的衣袖,咬着牙嗔道:“舅舅!阿舅!是不是弄错了……” 骆大人拈着胡须瞪了她一眼:“莫要胡说!这样要紧的事,怎会有错!” 他转头看着王维,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齐国公府如今承袭一代,由崔宗之承爵为侯,虽未建府,亦可保举一位五族至亲入国子监。摩诘……由夏卿就学,可想清楚了?” “正是……” “不!我不愿意 !” 一声大喝,却是王缙梗着脖子,直直地喊了出来。 王维见状,面色一冷,正声道:“夏卿,长兄如父,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王缙只管低头不语,脸上全是倔强之色。 王维愣了一会,冷笑道:“那好……那我们俩个都不要上了!” 说着,他一掀衣摆,就要向外走去。 王缙顿时慌了神。 他太知道他这个哥哥了,看似清冷其实决绝,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王缙今日虽只在国子监呆了这一小会,但这长安城中的拜高踩低、明枪暗箭便已体会了七八成,他绝不能让兄长一人在长安捱下去,他也要变得更强大才对! 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浪费! 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拉住王维的胳膊,轻声道:“好,大哥!我去!”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骆大人叹了口气,领着王缙去了后堂,先写了一个二百字的策论,几个老师略评了评,做主分到了诚心堂中,比起当年王维所在的广业堂,程度略要差一些。 想到哥哥如此天资,却因为自己放弃了入国子监的机会,王缙更是沮丧,在回道政坊取行囊的车上,一路垂头不说话。 王维瞟了他一眼,轻道:“夏卿,你今日之举……实在是幼稚!” 王缙猛地抬头,哀声道:“大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只有一个名额!如今这样……叫我怎么能安心!” “你若三心二意,这才是辜负我,亦辜负了……恩师们!” 王维本想说岐王,转念一想,这些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得好,省得多心。 王缙倒是机灵,反问道:“这个萌监的名额,可是骆大人帮的忙?“ 王维不能说是,亦不能说不是,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又想起一事,嘱咐道:“对了……日后你碰到卢七姐,若她缠着你问我如今住处……你可记得要守口如瓶!既然早早退了亲……就不要再耽误她才好!” 第222章 值得 王缙闷闷地点了点头,心中更是不忿。 卢七姐,虽不是天资国色,也是清丽端方的名门贵女,知根知底,又对大哥一片痴情,现在还在为大哥的前途奔走,不惜求了她舅舅;大哥却为了阿宛,屡屡冲撞母亲,颇为五姓七宗的人所诟病……他当日听说大哥三甲不入,本就心存疑虑;后来听母亲与阿乐姐姐礼佛时忏言,才知大哥竟刻意落榜,只为能让卢家退婚好和阿宛在一起……这也就罢了,这次来长安,亲见向来如玉般高洁清雅的大哥,竟因为阿宛,被薛大郎这样的小人欺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冷嘲热讽在等他!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竟脱口而出道:“大哥!你为什么非要和阿宛在一起!就算不是卢七姐,你也可以再找一个高门贵女……为了阿宛,你实在不值得!” 王维听他这样说,目光震动,抬头看着他。 这个弟弟,也曾与阿宛一起在洛阳嬉戏玩闹,情同姐弟。没想到,他也是这样看阿宛的吗?所谓门阀家世的偏见,竟连他也逃不过吗? 一阵交织着愤怒与不安的失望,噬咬着他的心肺。 王维闭上了眼又睁开,只冷冷道:“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宽慰王缙,轻轻说了一句:“我与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车在道政坊的小院门口停下。 王维刚刚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一声清脆的笑声:“哎呦,你们回来了!” 正是阿宛。 她如今经常会客,再不能每日素面朝天禅衣轻袖,正穿着长安城中最时兴的素锦半臂与撒花襦裙,头上的灵蛇髻上簪着一支百蝶穿花的步摇,极是华丽。 此时,她将纱衣的袖子卷起,两手沾着白白的麦粉,从厢房里走出对着他们二人笑道:“本想着你们还要过一会再回来,我想给你们试试烘胡饼吃!“ 说着,她扬了扬下巴,对着王缙笑道:“缙哥儿,你从前不是问我龟兹人平时都吃什么吗?我今日给你露一手!“ 王维笑着走上前去,帮她掸了掸衣襟上沾着的一点麦粉,宽和地笑道:“何必这样麻烦……近日西风楼的事情正多……“ 阿宛得意地哼了一下:“都安排好了,最后三日,我要把这一个月的绢金赚出来!“ 王缙怔怔着看眼前的阿宛,那个他曾经扒着门缝偷看她练剑的一身素衣的女子,他甚至为她杀了曹玄表而暗暗叫好的侠女,如今竟变做了这样浓妆艳抹,满口市侩的模样! 为大哥鸣不平的心思,在此刻到了极致! 他冷哼了一声,快步从她身边掠过去:“不必了,我不饿!“ 阿宛一愣,旋即调笑道:“看来……竟是在国子监里吃瘪了!“ 王缙停了脚步,实在忍不住,不如索性说个痛快!他转头对着阿宛说:”阿宛阿姐!你如今已是西风楼的楼主,长安城里的红人,名利双收……我们王家早已门庭冷落,实在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阿宛脸上的笑意僵住,顿了一会,想伸出手去拉他,看到手上的麦粉又缩了回来,试探着问道:“缙哥儿……可是那些监生,都不太好相与?“ 王维甚少看到阿宛这陪小心的样子,一阵心疼。 他强压着心头怒火,正欲开口,王缙却一个健步挡在了他身前,站在了他与阿宛中间,连珠炮般地说道:“阿宛,你可知你的梨园身份,为我大哥带来多少误会?我们王家,本不求你能像卢七姐这样的名门贵女一样,为大哥的仕途铺路;可是你如今拉着我哥,在西风楼抛头露面,张扬声势,你可曾顾惜过大哥他的文名与风评?他从不在意,更从来不说,但是我今日亲见,他竟被一浪荡子借着你的事冷嘲热讽,实在是摧人心肝!若我大哥日后出仕,还不知道会因为你,要遭受多少明枪暗箭!” 这一番话入耳,阿宛的心仿佛被一根纤细的弦高高悬在了半空中,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她木然地转头看向王维,轻问:“……是这样的吗?“ 王维几步上前,扶着她的肩膀,急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大哥,你不要再糊涂了!当年阿宛一介孤女,尚能放弃崔姓,背弃与你的婚约,如今她羽翼丰满,还不是说飞就飞?大哥,你是深渊的鱼,从容不波,她是凌空的鸟,志在万里,你们本就是不同的人,何必做这样无谓的纠缠!“ “王缙!够了!“ 王维一声咆哮,震得院中三人身上都微微一颤。 王缙自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大哥这样声嘶力竭,怒发冲冠的样子。 他双眼圆瞪地盯着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厌憎。 阿宛从最初的震惊,难过到失望,终在脸上汇成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竟对着王缙躬身福了一福:“多谢王家十四郎今日直言不讳,捅破这层窗户纸……你说得对,飞鸟与鱼,相爱只会相杀……“ 她再不看王维他们二人,只从容地拍着手上的麦粉,一点点地抖落这些白色的微尘,似要拂去心间那些早已蒙上的灰。 王维收回了瞪着王缙的目光,转身抓住了阿宛的手,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波此时波涛汹涌,快要失去她的恐惧又要将他吞没。 他眸底千回百转,许久,慢慢道:“阿宛……我在佛前求了那么多年,才遇到你……“ “是吗?“ 阿宛整个人如在梦中,呓语般道:”你向佛求的,是缘,还是劫?“ “阿宛!和你在一起,我从不觉得委屈!!“ ”可是我委屈!“ 阿宛仿佛如梦如醒,心中满是愤懑,眼底被水雾氤氲出了一层亮色,又似星火灼热。 她终于向王维吼出了压抑许久的心声:“当年我在洛阳崔宅门口,被钱氏当众羞辱,你并不曾为我辩过一字!如今,亦是你的家人对我横加责难,践踏我的真心!而你……只会在私下对着我一再剖白,你可曾想过,我要的,是你在他人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爱宣诸于口,站在我这边!” 有一瞬间泪水险些滚出眼眶,可她强忍住了,竭力仰起了头,倔强地拂了拂衣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王维想要追上去,却被王缙一把拉住衣袖:“大哥!你为她做的,难道还少吗?若母亲今日亦与我一起,目睹你这样被人羞辱……你还会觉得值得吗?“ 王维脚步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甩开了他的手,冲出了门。 门外,一辆青顶油壁车已疾驰而去。 一只纤纤玉手伸出窗外,指尖上挂着的一串旧旧小小的红豆串在轻轻晃荡;手指略略一斜,那红豆串从指尖上滑落,落在了青石路的石缝里。 阿宛的车路过青龙坊,刚好经过西风学堂。一阵朗朗的书声随着熏风传来,终于将阿宛心头的阴郁吹散了些。 这世间就算没有情爱,有很多事可以做,很多人可以帮。 她抹了抹眼泪,抿了抿鬓发,对赵庆喊了一声:“停车!“ 阿宛兴致勃勃地走近院门,却见门房中空无一人,既无人通传,更无人看守。再迈进正院,正院中四个厢房里孩子们正在上课,但院中杂草丛生,碎石纷乱,显是有段时间都没有好好收拾了。 阿宛再定睛看去,那几间厢房,原来糊着的透光棉纸已经破破烂烂,许久未换。但她明明记得,那帐薄中,学堂的修缮以及窗户棉纸的费用,每十日都有开支过。 第223章 挟持 阿宛她眉头轻蹙,走进里面的一进院子中,却听到有隐约的嬉笑喧哗声,循着声音望去,正是管事的房间,安禄山住的地方。 她轻手轻脚地过去,里面正有几人正在喝酒猜拳,酒肉的油香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大白天,放着正经事不做,聚众在学堂里喝酒!好一个学堂管事! 阿宛怒从胆边生,正想一脚把门踹开狠狠教训他一顿,却听里面一人问道:“你说……三日后,若西风楼不开了,你要不要跑路?“ 阿宛一惊,忙欠了欠身靠近窗户仔细听着。 正是安禄山的声音,却不是平日的笑意温和,正恶狠狠地答道:“直娘贼!你爹爹我在这里笑得腮帮子都肿了,也还是没捞到什么油水!牵马的进项黄了,让我陪着那个书呆子坐冷板凳,现在又把我扔到这学堂……还说是为我好,叫我认字……哈哈哈哈哈哈你爹爹我只认钱,只认权!“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有人凑趣道:” 阿荦山,痩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偌大的西风楼,日进斗金,就算是这个破学堂,好歹也是管事,你竟摸不着钱?“ 安禄山得意道:“这个小娘楼主,看着精明,其实糊涂得很!一说是为孩子们开支,她二话不说就盖印!这上上下下修缮的钱,还有这中午的饭钱……他们吃糠咽菜,我们吃肉喝酒, 难道不快活!来,喝!“ 里面一阵觥筹交错,夹杂着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甩开膀子吃肉的咀嚼声,仿若一群贪得无厌的饕餮,竟引得阿宛一阵恶心。 人心,真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 又有人道:“若西风楼开不下去,那你怎么打算?“ 安禄山阴沉沉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在这里赔笑那么久,怎么都要干票大!我知道这小娘有一套黄金头面,能换长安一套宅子!等晚上,我就摸进她房间里去……“ 几人一阵浪笑,污秽之词不绝于耳,听得阿宛又羞又气,只想阉了这三个发情的畜生! 有人又笑着说“别高兴得太早,据说这小娘有些功夫……“ ” 小娘们花拳绣腿的你们也怕!……若她听话,服侍得好,我就留她一条命不杀,卖到勾栏去又是一笔钱……“ 阿宛听到这里,反倒是不气了,只觉得十分的可笑。 你真心待人,人倒是视你的真心如草芥,嘲笑它,折辱它,践踏它! 这一刻,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阿宛蓄上了十分力,径直一脚,“哐当”一声,门直接被踹倒地。 她踏着门板走进来,对着炕上呆若木鸡的三个人笑道:“你们看,这是花拳绣腿吗?” “啪嗒”一声,一人嘴里叼着的鸡腿衔不住,砸到桌上的粗瓷杯上,酒洒了一炕。 这三个人这才如梦初醒,面面相觑。 安禄山略最快回过神,探了探身,见阿宛她只是孤身一人前来,想了想,便狞笑道:“阿姐,不要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 说着,他肥硕而灵活的身体竟向前一跃,想要抓住阿宛的手臂拖进屋里去。 阿宛这一日的满腔怒气正无处发泄,不由冷笑一下,侧身避过,抓起炕边的一根烧火棍,力贯指尖,狠狠地向着安禄山的手臂打去。 “哎呦!”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棍子在他的手臂上折成两半,他那手臂眼见着就折了似的垂了下来; 阿宛还没有收手,借着向前冲的势,又将那裂了口子的棍子当成了匕首,反手一挑,狠狠插进了炕上另一个人的大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这几下行云流水,却一下就伤了二人!安禄山龇牙痛得倒在炕沿上,捂着手臂咿呀乱叫,又对二人骂道:“愣着干什么,上呀!” 阿宛攥着棍子的手青筋暴起,几下挑刺拨打,又是唆唆两下,重重打在一人的头上,插到了一人的手臂,恨道:“可惜没带剑,不然你们三个贱皮子,早就身首异处了! 安禄山这下才明白,阿宛名动长安的剑舞,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终于有点慌了神,不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跪在炕上求饶道:”阿宛阿姐……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不过是一时猪油闷了心……不过是想吃好穿好过得好一些……“ “呸!“ 不提则已,提到了这个阿宛更恶心,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她又一棍子打在他另一手臂上:“别叫我阿姐!我只觉得恶心!“ 正在这里,一个六岁的小童出来上茅房,被这里噼里啪啦的响动吸引了过来。 他便是公孙娘的养子鸦奴,自小头发极黑极亮,便叫了这个名。 公孙娘在他下了学之后常把他带到西风楼里玩,与众人都颇为熟悉。他尤其喜欢阿宛,一看见她就笑嘻嘻地往她身边凑,要她陪着玩,连公孙娘都劝不走。鸦奴过来,见是阿宛和带着他骑马玩的安禄山,就好奇地凑近,扒着那房门往里看,笑道:”阿宛嬢嬢,你和山奴儿是在玩什么打狗棒的游戏吗?我也要玩!“ 阿宛见那三人都老老实实趴着,亦不想吓到鸦奴,便勉强笑道:“娘子正在教训坏狗……鸦奴快走开,别被狗咬到了!“ 鸦奴有好些时间没有看到阿宛了,才不肯轻易离开,迈着小短腿进了屋,可怜巴巴地抓住了她另外一只手哀求道:“阿宛嬢嬢!你很久没陪我玩了……“ 一时间,阿宛手上的棍子晃了晃。 说时迟那时快,安禄山猛地跃起滚下了炕,一把抓住了鸦奴的脖子如同拎一只小鸡一样,手上拿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比在他的脖子边上,恶狠狠道看着阿宛道:”放我一条生路,从此各走一边!不然……“ 他毫不手软地将那碎瓷片往鸦奴脖子上一送,幼嫩的肌肤立刻一被划开一道血痕,鲜血淋漓而下。鸦奴痛得大哭,嘴里骂道:“坏狗!你是坏狗!“ 安禄山冷笑道:“管他什么狗,能逃出去的就是好狗!我安禄山,总有一天要回到长安,让你们都跪在我脚下学狗叫!“ 这时,已有不少人闻讯而来,虽不明白缘由,却见阿宛愤怒神色,一个个义愤填膺,鸦奴的同学们也一个个从地上捡起石块,想要向安禄山砸去。 他怒喝一声:“谁敢动我一下!“ 说着,又在那鸦奴的脖子上划了一道,瓦片的尖锐处几乎刺进了他幼嫩的脖颈,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小衫,痛得他哭都哭不出声了。 阿宛见安禄山此时眼中闪动的绝望而疯狂的狠毒神情,全然不是似他平日里温和喜气逢人便笑的样子,心中不免一凛。 那是真正的亡命之徒的眼神! 阿宛一惊,脚下如套了千斤枷锁一般动弹不得,浑身紧绷,不由打开双臂对众人喊道:“谁都不要动!让他走!” 安禄山就这样,挟持着鸦奴一步步向外走去,眼看着就要退到街衢上,阿宛不由向门口马车上的赵庆使了一个眼色。 见众人还紧盯着他不放,安禄山瞥了一眼怀中的鸦奴,眼中迸出疯狂神色, 狰狞着面目掐住了鸦奴的脖子,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不要怪我,就怪那个多事的阿宛!” 可怜的鸦奴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个素日里和气的胖子阿叔拼命地挣扎,安禄山丝毫不为所动,另一手扳着他的脑袋,竟将他的脖子“咔嚓”一声,生生扭断! 鸦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喊都未来得及喊一声,就丢了性命! 众人皆是一片惊呼与惨叫,没想到这平日里看着和气的安禄山,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赵庆恨得牙直痒痒,纵马向他撞去。 不料,安禄山的心思歹毒到匪夷所思,此时的他,竟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鸦奴的尸体向着迎面追他的人抛去!看着那不幸殒命的鸦奴,赵庆实在不忍他的小小尸首被马蹄践踏,不得不勒马偏头,伸手接住。 此时,安禄山早已借着这人流,隐入了不知那个小巷中。 人潮如潮水一样围拢,围着这具睁大着眼睛看向天空的小小身躯。阿宛跪在地上良久,颤抖着将手拂过鸦奴细嫩却已经冰凉的脸,将他的眼睛闭起。 他,死于她的愚蠢,死于叵测的人心。 死于……那个关于阿宛的诅咒。 第224章 亲临 阿宛回到西风楼,把自己关在房间抱膝坐在榻上,团成一团。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恐惧。 以前她最害怕的事,不过是阿娘不给她做好吃的;后来,她害怕找不到仇人,报不了仇……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心无恐惧。 没想到,现实立刻就因她的轻狂,狠狠扇了她几个耳光! 她心中有朦胧的怨恨,却不知要怨恨谁。 是扈五娘,玉真公主,是曾经以为可以当成弟弟的王缙,还是一心想要扶他上进的安禄山? 她明明都是那么真心地对待每一个人。 阿宛越想越觉得可笑,心中的愤怒慢慢烧干了眼中的水气,最后只剩下一丝淡淡的嘲讽。 她慢慢从榻上站起了身,踱到了窗前。 这曲江池畔正华灯初上,楼台殿宇点起灯火,灯火片片碎在荡漾的池水中,宛若万千繁星从天而降。大觉寺的晚钟刚刚敲过,洪亮悠扬,雍容祥和,惊起晚归的飞鸟,这长安城中的人却安之若素,以为这正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 爹爹离开的时候说,这里的繁华迷人眼,会失了人的本心。 那时她不明白,现在懂了。 西风学堂的这场风波,对西风楼的《琵琶颂》却是毫无波澜。 这已是上演的最后一日,楼上的一间雅座已经卖到了五百两,却是座无虚席。 阿宛自己,坐在龟兹的雅间里,仿佛在等一个人。 大戏已然开场,他没有来。 她叹了一口气,竟有那么一点点如释重负。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见了他之后,又能如何? 二人心知肚明,王缙说的话,尖锐而正确。 正想着,雅间帘动,但掀帘进来的人,却是裴迪。 他瞥见了阿宛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不由哼道:“怎么,不欢迎?” 阿宛坏笑道:“我欢不欢迎你,你反正都是会来的,对?“ 裴迪语塞,便不再寒暄,坐下切入正题道:“我听说……学堂里的事了。“ 阿宛身形微微一颤,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厮是个禽兽!贪占财帛不说,居然连鸦奴都不放过!我裴迪,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给他戳个透心亮!”裴迪狠狠地拍了拍手边的赤霞剑。 阿宛猛地一个激灵,眼中渐渐浮起一层狂热的神情,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裴迪。 裴迪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皱着眉头问:“……你……是有伤到哪里? ” 她抓着裴迪的手,眼中闪着不一样的光,缓缓道:“裴迪……这个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我在意的人,没有我想做的事了……等这些都结束,我就和你一起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憋屈的鬼地方,一起去闯荡江湖!” 这本是裴迪等了许久的话,可最初的兴奋与激动过去了之后,他亦冷静了下来,轻轻拍了拍阿宛的手背,柔声道:“阿宛……你和摩诘怎么了?“ 裴迪果然懂她,只轻轻一问,就仿佛抽掉了她的脊梁一样,她整个人的脊背都塌了下去,只软软地靠在了小几上,等了几日都没有等到的人,憋了几日都没有流出来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如断了线一样哗哗在往下掉。 阿宛轻颤着唇,缓缓道:“他本来就应该娶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窈窕淑女,和我一起,他这平安顺遂的人生,就会被我毁掉……” 这句话,她一开始就明白。 二人挣扎了那么久,兜兜转转,所有的勇气与努力,在此时回头看,不过是徒劳。 裴迪自然不知在道政坊小院里发生的事,他低头略略思忖了一下,犹豫着道:“你是说那个卢七姐吗?前几日她到有到这里来寻摩诘……虽然是看得出她对摩诘有情有义,可我看摩诘对她,绝对不曾有半句多言!” 是了,这个名字,王缙也提到过。曾经订过亲的高门贵女,相貌端丽,一往情深,至今还在为他的仕途而奔走……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和摩诘见过面? 阿宛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换做了一丝了解的自嘲,看向裴迪:“竟连你……也知道她与摩诘的事?” 他这顿时惶然,只好挠着头如实道:“那日她寻来的时候,我刚好也在……不过你放心,绝不是二人私会,还有我,嬷嬷,还有她二哥……摩诘对她,不过是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阿宛喃喃道:“所谓夫妻,不就是相敬如宾,以礼相待嘛?” 裴迪见她钻了牛角尖,不由急得直跳脚:“不是!我可不是这意思!” 他在这雅间里急得挠耳抓腮,四处打转,阿宛却如入了定的老僧一般,眼神迷离,呆坐着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终场的磬声响起,终于把阿宛思绪拉回。 她起身用力眨了眨眼,仰头收住了眼泪,又变成了那个端丽大方的西风楼楼主。 她对着裴迪轻道:“公孙娘今日在家中陪着鸦奴最后一程……而我,也要去送一送这《琵琶颂》最后的客人……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才好!” 不等裴迪反应过来,她一展宽袖,风情万种地掀帘走了出去。 裴迪想到学堂中的危险,又提起了剑,追着她出了门。 二人刚刚走到回廊中,却有一个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男子轻轻站在了他们身前,对着他们轻轻一拱手,道:“还请移步楼兰阙,我家郎主在等着。” 楼兰阙?被人以五百两一间的价格包下的雅间? 阿宛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他一身平民衣饰却佩着内造的玉佩,声音虽平和但却尖细,再加上那不露声色的傲慢,定是宫中内待无疑了! 猜到了这个,阿宛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是圣上! 他,竟真的来了! 阿宛强定下心神,展颜笑道:“原是我们西风楼的大主顾,多谢!” 她款款移步往楼兰阙方向走去,裴迪亦要跟着过去,那男子却伸手拦住了他:“这位小郎君,我家郎主只想见楼主一人!” 裴迪却没那么好说话,一把把他的手臂掀开了,哼道:“谁知道你们这些个看着正头八脸的贵人,想要单独在雅间里见我们楼主,是什么心思?男女大防,不可不顾!” 因圣上是微服出门,那男子不好强拦,正准备使眼色让雅间外乔装等着的侍卫把他拖走,却听那楼兰阙里传来浑厚的笑声:“哈哈哈,无妨!让他进来!” 第225章 干系 阿宛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裴迪走进了雅间。 果然,屋中端坐着的,正是李隆基。 他今日头上只戴着一个轻便的软罗噗头,一身石青宝相花的细绫圆领袍,敞着领子,正惬意地揪着一串葡萄吃着,宛如民间一富贵闲人的模样。 他见阿宛进来,只淡淡一笑:“来了!” 最初的那一丝慌乱过去之后,阿宛亦淡定地向跪拜了下来:“民女阿宛拜见圣上!” 李隆基哈哈一笑:“果然聪慧,那么快猜到了!” 她身后的裴迪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刹间眉梢眼角已经带上了寒气! 竟是李隆基!竟是这个让他每晚都挑灯磨剑,无法安睡的人! 李隆基微微蹙眉,瞄了一眼阿宛身后的这个少年。 裴迪当年在千骑营秋猎时见过圣上,虽是头名,但彼时他一身血污,面目狰狞;这两年中他又在北境之地辗转,饱经风霜,早已脱了那时少年的稚气模样。是以李隆基并未认出他,只当他是阿宛的一个贴身侍卫,竟被阿宛口中的那句“圣上”吓得呆住了。 阿宛余光瞄见裴迪仍站着不动,不由暗叫不好,便轻轻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李隆基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便轻道:“今日我微服出宫……在这个楼兰阙中,只有叔侄,不论君臣!” 他随手往地上一指:“既是楼兰阙,那你们便和那楼兰人一样,随地坐!” 阿宛道了谢,连忙拉着裴迪在门边的绒毯上席地而坐。 适才听他说到“叔侄”,阿宛竟有些动容。 以前在宫中面见圣上,要不是他面前垂着重重珠玉看不清容貌,要不就是她远远跪着,不敢抬头直视。只有今日在这小小雅间中,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果然像众人说的那样,李家王孙因有鲜卑人的血统,一个个都眉目清朗如融融月华,与阿爹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就像王维与王缙,底稿皆是一样的线描,却染上了不同的色…… 阿宛忙压下心中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垂头不语。 一阵静默之后,却听李隆基缓缓道:“朵美人出宫,已是三天前……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又演了三日!你是打量我因着你阿爹,不会处置你吗?!” 阿宛早有准备,忙扯出一脸谦恭的微笑:“听闻圣上喜好音律……之前《西风曲》,圣上也曾亲临过……奴斗胆猜测,万一圣上您也想看一眼这《琵琶颂》呢……” 说到这里,阿宛偷偷瞄了一眼李隆基,见他抿着嘴角似在浅笑,便大胆说道:“况且……本来这西风楼,就是为利而生。您也看到了,这若大的排场,数百之众,只想要把这本给赚回来……所以才斗胆再演了三日的,还请宽恕!“ 李隆基凑近她的脸仔细打量,见不是像是违心之语,便笑道:“若只是为钱,那都好说……但若让我知道你还有其它的心思……” 还没等他说完,阿宛又起身跪拜在他面前,叩首道:“阿宛的确还有一些私心!” 她抬起头,面有哀色地禀道:“西域于奴而言,才是心心念念的故土!这西风楼中,多数是当年因西域大旱而流落长安的流民,有一些更是当年与阿宛一起卖艺的同乡……如今他们好容易才活了下去,但如果真的《琵琶颂》从此禁演,西风楼无以为续……他们,他们岂不是又要流落街头?当年朵哈……朵美人在东市献舞时,就曾被人欺辱……圣上!还恳请您能爱屋及乌,给西风楼指一条生路!” 李隆基脸上微微变色, 确是听朵哈聊起当年卖艺时的遭遇……若这西风楼数百西域民众又要变回流民,于长安的长治久安,倒是有碍。 他沉吟了一会,斟酌道:“也罢,我大唐盛世,少不了舞乐之声。这样,既然李龟年,公孙娘这样的宫中之人都与西风楼颇有渊源,这西风楼的众乐师,琴艺舞技皆不在宫中教坊之下,那日后宫中梨园所谱的新曲新乐,一月后便可由西风楼献艺于众,与民同乐!这样的恩典,如何?” 宫中乐曲的民间首演权!有这一项,日后这西风楼至少可保十年财源滚滚了! 阿宛目光闪烁,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向着圣上跪拜,说出了“谢主隆恩”这番话来。她为西风楼讨来这样的谋生之计,终于可以安心自在地放下这个责任了,觉得前所未的轻松。 她一再叩首,却听座上传来李隆基冷冷的一句:“说起来……这是你第二次和我讨价还价了!唯有这一点,你和你爹爹倒是真像!” 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或贬褒,仿佛只觉得有趣。 阿宛骤然想起,当年在殿上讨要公孙娘的身契,结果自己被他没入乐籍……难道今日,他又要她为西风楼的众人付出什么代价?好,那就来!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有何吩咐,奴一定从命!“ 李隆基呵呵笑了一声,轻道:“你是大哥的女儿……他如此醉心读书淡泊名利,怎会有你这样一个市侩浅薄的女儿?” 阿宛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正色答道:“人各有志!我自幼生于大漠,缺衣少食……阿爹虽疼我,却不知道我十五岁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好!朕只要你老实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掂量清楚!“ “圣上但问无妨!“ 他站起了身,踱到阿宛面前,背着手微微伏身,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李成器,李范二人,与这西风楼有何干系!他们助你建这西风楼,是何居心?!” 他直呼了宋王与岐王的名字,可见心中已是重重猜忌! 果然是个睚眦必报,敏感多疑的小人! 她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感激之情荡然无存,当年西风楼创建伊始,李成器就特别叮嘱不得与他宋王府扯上干系,连着招募的那些人也都暗地盘查过,唯恐混入奸细。饶是这样,还是逃不过他的疑心! 阿宛在心中发出阵阵冷笑,余光看到裴迪已有些按捺不住,跪坐着的双手垂在膝上骤然攥紧,竟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猛然抬头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圣上!确有干系!!“ 李隆基瞳孔缩了一缩,嘴角勾出冷笑。 第226章 拔剑 阿宛挺直了背,一脸坚毅道:“当初建西风楼的第一笔钱,便是奴变卖宋王所给的首饰礼赠所得,周转不灵时,奴亦经常问阿爹要钱要物,但无不从;宋王出京后,亦嘱咐岐王殿下照看奴;他心思直来直去,见奴无甚所缺,便给西风楼修了一条大道——这些,便是圣上所说的干系!“ 她再拜,抬头一字一顿道:”至于圣上说的居心,便是爹爹对阿宛的宠溺之心,岐王殿下对侄女的照拂之心!“ 李隆基站直了身,睥睨着脚下的跪着的这个女子。 而阿宛,亦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缓缓道:”圣上……刚才您说这里只有叔侄,没有君臣……但在奴看来,圣上的心中只有君臣,没有家人!“ “你!“李隆基勃然大怒,双目圆瞪直视着阿宛。 ”何止没有家人!连你心中的君臣,也不过是以百姓为刍狗!“ 裴迪再也忍不住,一声断喝怒起,竟霍然起身,拔出了寒光闪闪的赤霞剑,直直指向了李隆基,那闪着雪光的剑尖离他喉咙,只有一寸! 这一下变故,惊得阿宛与李隆基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李隆基暗暗后悔,这个人,竟是自己做主放进来的!自己只当了五年的太平天子,就快要忘记这长安城中时时都是虎踞龙蟠,危机四伏! 他一时动也不敢动,只睁大了眼睛,声音发颤道:“你……好大的胆子!” 阿宛脸色煞白,压低了声喝道:“裴迪!你疯了吗?” 裴迪却如同一只要与人一决生死的小兽一样亮出了獠牙,浑身紧绷,眼神凶狠:“我没疯!我在这里忍了半日,原以为他真是一个爱民惜命的好皇帝,没想到!!”说到这里,他力贯剑尖,剑锋一闪,又离着李隆基的喉咙近了半寸。 他狠狠盯着李隆基的脸,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目光将他钉出两个洞:“没想到!你还是那个多疑猜忌的狗皇帝!你不相信父女有真情,更不相信君臣有忠义!所有人在你眼里,都不过是棋子!我阿娘,阿爹,都是被你逼死的!“ 李隆基倒是沉着,最初那一下的慌乱之后,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日,突然冷笑道:“原来是你!你倒是比你爹,多了几分胆子!“ 裴迪不听则已,一听他提到了裴将军,更是状似疯魔,眼睛红得要滴出了血,骂道:“狗皇帝!我爹我娘若不是对你,对大唐如此忠贞不二,怎会落得这样下场!“ 他的最后一句,已经带上了哭腔。 阿宛这一刻却是神智清明。 此时此刻,若这一剑下去,不光是她,怕是整个西风楼都要为裴迪陪葬! 她忙抓住裴迪的衣角,哀求道:“裴迪!不可!万万不可!你说过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裴迪想到阿爹留给他的遗言,拿着剑手微微颤抖,赤霞剑竟发出一阵阵龙吟之声,仿佛是裴将军在呼喊,在呼应。 此时,李隆基却是不慌不忙,闭上眼睛道:“为君者,所谋为大,尔等霄小只顾眼前得失,不筹百年之计,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裴迪被他眼中的鄙夷激怒,恨道:“诡辩!什么百年之计,竟要除尽忠良!“ 李隆基似是毫不在意离他只有半寸的剑尖,从容对着裴迪道:“世家门阀之制盛,寒门贤者不得高位,百姓难分其利,军令调动难以彻行,凡此种种,皆为乱世之源!你们裴家世代据西北,北人只知裴家军而不知李唐!若不除之,终成一害!” 此中深意,竟是如此!裴迪一时愣住,无法分辩。 李隆基见他分了神,便抬肘想要格开裴迪的剑锋,裴迪手上反应极快,竟顺势用剑贴着他胳膊上滑再反手一挑,剑花一闪,剑尖仍是稳稳对准他的喉咙,半点不让! 裴迪眉头一挑,气势肃杀,语气冷沉:“好!就算我爹自己选了这条路!但我娘呢?她又与你的百年大计有何妨?竟也要她死?” 阿宛此时亦想起无辜的柳夫人,拉着裴迪衣角的手竟也不自觉松了下来。 李隆基恼羞成怒,神情间隐隐显出慑人的恨意,叫人看着胆寒:“朕扪心自问,大唐几经磨难,唯有我的气度魄力,才能一扫朝堂颓丧之气,开中兴之盛世。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便是忠义!没有为什么!” “你!”裴迪不由手上送上几分力,竟将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温热的鲜血瞬间流下!这由热转凉的寒意,终于让李隆基脸上浮出了一丝丝恐惧。 此时的阿宛,却想到那日王维带着她在长安街头上的所见所闻。 不论是集贤书院也好,还是那对分到了田地的老夫妇也好,这便是开元盛世的一个缩影——而这个开元盛世,正是由剑下的这个人带来的。若他罹难,难得平静的大明宫怕又是不断的风起云涌。当年的神龙政变,只一枚小小的韦后令牌,就可以让万里之外的克孜尔山谷变成血海! 这样无谓的悲剧,绝对不能再上演! 阿宛垂下眼帘思忖一会,又缓缓睁眼看着李隆基,轻声道:“圣上,您端坐在冰冷的御座之上太久了……是有很多百姓因为您的盛世享了太平,可也有很多人为了您的盛世成了牺牲品………柳夫人为您的大计而死,虽在你眼中如蝼蚁,但于裴迪,于我,都是至亲……听爹爹说您也曾幼时痛失至亲……推已及人,您若能为柳夫人与裴将军之死正名,厚礼合葬,我与裴迪,将奉您为明君,绝无二心!” 阿宛在说这番话之时,裴迪眼神中的疯狂亦慢慢消散,终于变回了沉黑如深潭的平静眼眸,对着阿宛轻轻点了点头。 李隆基还剩最后的傲气,淡然问道:“若不然呢?“ 裴迪手腕轻旋,剑气如电,快疾如风,又在刚才的血痕下用力划了一道,眼神中满是戾气:“不然……就是同归于尽!你我死后,管他乱世涛天!” 李隆基此时终于相信了他的恨意与杀意,目光闪烁,轻道:“好!我答应你!柳夫人一事……确是我的私心……一个对妹妹宠溺无度之人的私心…… “他缓缓将头转向阿宛,转向裴迪,眼中有哀恸惊异,却无一丝畏惧:” 若说推己及人……大哥他因着对阿宛你的宠溺之心,不惜欺君罔上,难道……你觉得他也有错吗?“ 阿宛一时语塞。与他一起同居冷宫,幼时痛失娘亲抱头痛哭在一起的胞妹,怕是他李隆基心中为数不多的皇家亲情。 此时此刻,屋中这三人之间的恨意与杀意都慢慢消弥,变成无可奈何的嗟叹。 “咣当”一声,裴迪竟扔掉了手中的赤霞剑,双眼通红地看着李隆基:“……我阿娘阿爹已逝世,我杀了你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但我如果杀了你,就会死更多的人…” 那迫在他脖颈间的冰凉剑锋终于消失,李隆基终于大口喘着气,向后退了一步。 第227章 离开 阿宛和裴迪并肩站到了一起,轻道:“圣上金口已开,请勿食言!……” 她一双秀目目光炯炯,坚毅如铁地看着李隆基说道:“我知道,现在屋外就有你布下的暗卫……若你现在下令将我和他二人诛杀,如此背信弃义的君主,必被人耻笑!日后自会有更多行侠仗义之人想要取你性命,令你日日不得安枕!” 李隆基轻轻摸了一下脖子上的血,入手的冰冷滑腻之感让他眼皮登时一跳,不由冷声道:“朕上一次流血,竟已是四年前秋猎的事了……” 他看着二人,声音平和,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今日答应你们的事,朕自会做到!……但你们二人,若再在朕面前出现……必杀之! “ 李隆基扔下这一句,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便掀帘走了出去。 门外轻轻一弹指,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正匆忙离去。 阿宛不太敢相信这一场生死攸关的困局,竟是这样解了! 她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裴迪,全身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却听到几声马嘶,猛然起身奔到窗前,见一队车马正从西风楼出来向东疾驰而去。 车上,高力士看着闭目不语的李隆基,和他脖子上隐约可见的两条血痕,不由犹豫着问道:“圣上……适才那屋内……” 李隆基突然睁开了眼,精光四射:“记住!今日无事发生!” 他脑中盘旋的,便是那日玉真在得知裴将军死后冲到他寝殿后的样子,那些绝望的嘶吼、眼泪与痛恨。他费尽心机给她的,却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反而毁了她的少年绮梦,毁了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友谊。 在那一晚,他第一次对自己做的决定有了那么一丝愧疚。 所以今日他可以放过裴迪。 亦是从今日开始,再无愧疚,心安理得。 他们二人在屋中呆坐良久,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裴迪喃喃道:“他……真的放过我们了?” 阿宛惨然笑道:“我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蝼蚁……有何可惧呢?” 阿宛看向窗外,天空已是一片苍云覆盖,连月亮都不见。骤然一个惊雷滚过,似要将这一城繁华与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击碎。长时间未曾下雨的长安,竟突然落起了雨来,促织的叫声隐匿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仍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阿宛看向裴迪,突地抿嘴一笑道:“裴迪,我们离开长安!这时候的大漠,清晨的太阳就像金色的绉纱一样,拂得身上痒痒的。我们可以一直往西边跑,跑到疏勒去,看疏勒人在雪山下跳舞。或者一直往南,去看看金陵城的桂花,听听扬州城的小曲……“ 裴迪亦转头看着阿宛,浓黑的眉眼中两点寒星闪闪发光,水波泠泠:”这长安城中,没有你留恋的人了吗?“ 阿宛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却是空空如也。那串自离开崔家起就从不离身的红豆手串,已经被她决绝地抛在了路上。 覆水已难收,倒不如忘得更干净些。 阿宛摇了摇头,又对裴迪点了点头:“不管了……不等了!就是今天了!“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裴迪却是懂了,鼻中竟是一酸。 阿宛簌地站起了身,笑道:“你拿好你的赤霞剑,我去取我的青冥剑!“说着,她一拎裙摆,向着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 裴迪的目光粘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到门后,眼泪才痛快地涌了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站在廊上,看着这人去楼空的西风楼,此时人群散去,那空荡荡的殿阁依稀能见第一次推开门的样子。 这里发生的一切恢宏锦绣,但于他,于阿宛,却恍如一场黄粱美梦。 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 长安城的启夏门大小门扇刚刚次第开启,就有两个便装的清俊少年,一人负着一把宝剑,迎着这一缕朝阳,策马向着城外奔去。 阿宛深深吸了一口这大雨过后混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清凉湿润之气,只觉得神清气爽,笑着又挥了一鞭,回头对着裴迪道:“你快一些!跟上我!“ 晨风吹来,她的衣袂猎猎而响,似要腾空欲起,宛如自由自在的鸟。 裴迪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那一抹笑意浓到化不开:“阿宛……我们要去哪?“ “从今日开始,我便是裴十二,你是裴十三!去到长安之外便是!“ 公孙娘收到了一封阿宛连夜写就的信,连同那枚柳夫人打造的西风楼楼主印。 信中告诉她从此西风楼有了圣上亲允的宫乐民间首演权,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她已告别长安,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安禄山,为她报鸦奴的仇。 自此,公孙娘成了西风楼的第三位楼主。 事发突然,公孙娘半惊半喜之外,更是一脸困惑,问遍了楼中值夜之人,只说是昨天楼主与裴迪二人,在雅间中与一贵人聊了甚久,贵人离去后他们二人亦开始收拾行装,一早就出发了。 听门人描述的那个贵人的模样,十有八九便是圣上! 这几日她为鸦奴的事而伤心,为自己引狼入室而痛悔,不曾来过西风楼; 阿宛与裴迪二人,那夜与圣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不得而知…… 但如今这局面,大家已经算是死里逃生了! 也罢,若有一日还能相逢,必还给阿宛一个完完整整的西风楼! 此时的王维正在道政坊的小院中, 并不知他与阿宛已经天各一方,正小心翼翼地用红绳,想要把那串红豆重新串好。 他知道这几日是《琵琶颂》最后上演之期,阿宛那边必定有不少麻烦要处理,他便想着,等她忙完了,他再带着这串重新串好的红豆串去哄她,劝她。 她说过的,不管别人说什么,要紧的是自己的心。 那日阿宛决绝地从马车中扔下了这串红豆而去,手串掉到了青石路上,他还来不及捡拾,就被后面的一辆马车辗过,旧了的绵绳崩开,红豆四散,落了一地。 他就这样,一领青衫,面色平静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粒一粒地寻到了所有的豆子,再细细地穿起来。 王缙在一旁看着,心生愧疚,想要帮忙,却被他一把推开。 王缙看着一向丰神俊秀从容温润的大哥,如今全然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失魂落魄地在这街上埋头逡巡, 不禁一阵心酸与恨意上涌。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阿宛的女子! 当年大哥与阿娘在莫望斋中的争执,他也曾听过只言片语,当时只觉得阿娘过于执拗 ……但如今,竟真的像阿娘说的那样,她竟慢慢拉着摩诘堕入了深渊之中! 第228章 妄念 王缙简单收拾了行囊,住到了国子监的精舍之中。 刚刚安顿好,走到大学堂的院中,就看见身着男装的卢令月正翘首等着什么人,一见他来,她便绽开了笑颜,踮起脚向他用力挥了挥手。 王缙没由来的一阵心虚,犹豫着向她走去。 还没靠近,她便自己奔了过来,一脸关心地问道:“夏卿!……摩诘他,心情可好?” 王缙摸了摸鼻子,轻道:“……大哥他,早就做好决定了!” 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与无奈,王缙竟有些难过,又怕她误会自己,没由来地向她解释道:“……我若是知道只有一个名额,我是绝不会来长安和大哥抢的!” 卢令月了解地点点头,宽慰道:“这是自然……你们兄弟二人自小便亲厚,相互谦让,你断断是不会和你大哥抢东西的!“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却听得王缙心里一阵擂鼓似的乱跳。 ……那是以前,现在,或许有了我想要和他抢的爱物了呢? 卢令月垂下头去,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无奈地用脚踢着院中铺好的碎石子,又抬头看着院中来来往往捧着书箱和墨盒的学子们,轻轻叹道:“……那以后……摩诘便不能在这里读书了呀……“ 她突地转头看着王缙,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不甚整齐的小虎牙:”夏卿,那明年春闱摩诘还是要来参加的?他现在在哪里住着呢?我舅舅那儿有几本策论新编,据说极是难得……我给他送去!“ 王缙脑子里回响着那日王维在车上的叮嘱,可是他的嘴,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他……如今就住在道政坊东厢小院……“ 几个时辰之后,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了道政坊的门口。 卢令月一身淡雅的鹅黄绉纱襦裙,只额间一点金色花钿,十分清丽。她身后带着的嬷嬷手上捧着一个书箱与两个精致的小瓷罐子,自己略有些忐忑地敲了敲门。 王维自己过来启了门,一见是她,倒是怔了一怔。 这王缙!如今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卢令月见真是王维,喜笑颜开道:“夏卿果然没骗我!这里,可比那日你浑说的什么东市客栈好多了!“ 王维本不擅长撒谎,难得一个谎言还被人当面揭穿了,臊得满面通红,声音却仍淡淡地道:“卢七姐,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夏日午后,烈日已收,但被太阳晒的白花花的路面仍是一片蒸腾的暑气。卢令月抬手挡了挡直晒在身上的阳光,略有些不悦道:“这么热的天,不让我进去说话吗?“ 王维迟疑了一下,“请……嬷嬷也请!“ 卢令月雀跃着进了门,细细端详着这个小小院落,一脸好奇神色。身后的嬷嬷却是呆惯了高门大院,对着这样只一进深,连个下人房都没有的青砖小院颇为看不上眼,看着自家女郎主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待落了座,她迫不及待地分享了那两坛洛阳贞和坊的玫瑰脯子,王维笑着接过,那瓷罐却是如冰块一样触手冰寒,还泌着凉凉的水珠。 见他诧异眼神,卢令月笑道:“这两罐本就是要给你的,前几日起我就每人命人用冰冰着,融了再换上……这样吃着才爽脆!“ 王维讷讷地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这样好的情谊,可是他的心却已经满了,怎么也不放不下。 她见他又不说话了,只浅浅一笑,又从那书箱中拿出几卷书塞到了他手上:“这个,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是我舅舅前些时日刚刚编撰的《策论新编》,里面全是近些年进士与各州吏述职时的一等疏,都是极难得的珍本!这长安城里,见过的都没几个人!“ 她眨了眨眼,脸上突然飞上了一片红云,扭捏道:”有了这个……明年春闱,你必能一鸣惊人!到时候……我再去劝爹爹他……“ 她眼中春水荡漾,正脉脉含情地看着王维。 王维顿时回过了神。她竟以为,退婚只是因为他落榜后的无奈之举? 他倏地一下站起了身,将手上的《策论新编》塞回了她手里,拱手谢道:“卢七姐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我已不在这国子监就学,如此珍贵的资料我实在不敢贸然领受,以免乱了学中的规矩!” 他又指了指几上的两罐果脯,冷冷笑道:“ 这个,我暂且代母亲大人收下……当年家母只是在家中略略点拨一下你的琴艺,实在称不上什么师长!七姐你言重了!” 卢七姐再单纯,也明白了他此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她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王维,硬是压住了心里泛起的一股潮热的泪意,扯了扯嘴角道:“小小薄礼而已……摩诘你,喜欢就好……” 她再也说不下去,垂着头向着他起身福了一福,带着嬷嬷匆忙告辞。 她出门时走得太急,竟踩住了自己的裙摆,差点一个踉跄扑了出去。那嬷嬷心疼地扶住了自己家的女郎主,嘴上不由喃喃道:“七姐儿……你这是何苦来哉……” 卢七姐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声叹息中,双双滚落了下来。 王维听着院门外车轮滚滚,知道她们终是去了。 他微叹一声,与她自幼相识的这番情谊,终究也只能辜负了。 沉默半晌,他轻轻取出荷包中已经串好的那串小小红豆看了看,放好,起身向外走去。 他一路策马到了西风楼,院前大道上空无一人,院门紧锁,院内寂静。 他知道昨日已经演罢了《琵琶颂》的最后一场,楼中众人人仰马翻了半个多月,终于也算可以休沐几日。西风楼中此时人去楼空,他倒是没有多想,径直从一旁的角门入了院,上楼向着阿宛的房间走去。 未走近时,就听阿宛房里有一些重物挪动的声响,在空旷的楼中显得特别明显,晃木楼板得吱呀作响。 又在换她床头的屏风了? 她素来喜欢山野,但困在这长安城中,便向爹爹讨要了好几架画着各地山水的屏风,看腻了一架就换一架,聊以自慰。 他记得她前些时日放在床头的,便是一架富春山居图画屏。她枕着手乐滋滋地对他说,心情烦闷时就看着屏风上的青山绿水出神,看那那脉脉碧水似在流淌,山风拂过,自己躺在榻上,就像是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中,极为惬意。 这招“望梅示渴”的法子,她倒是活学活用。不知她今日要换的,是哪一架? 第229章 临别 王维心中想着,一边笑着轻唤道:“阿宛……”一边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屋外的几人皆怔住了。 屋内并不是阿宛,是公孙娘带着几个仆役,费力地挪动着阿宛的几个衣箱。 而公孙娘一身素净,她的腰间,竟系着麻绳…… 公孙娘看王维的脸上全是诧异与恐慌,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了然的悲悯。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还全然不知情…… 可见阿宛真的定下了决心要走,走得如此干脆,如此绝情!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悲凉: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太美好的人与事都留不住啊。 王维看着公孙娘脸上的悲悯之色,脸色煞白,喃喃道:“公孙阿姐……发生了什么……“ 公孙娘挥了挥手,让那几个仆役出去,带上了门。 一看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王维强做镇定道:“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宛呢?她在哪里?你又为何……带着孝?“ 公孙娘沉默不言,只转身去屋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放到了他手上。 王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当年把披帛和梅上雪还给阿宛时用的那个木盒。此时,这个木盒轻飘飘的,明明是温润的楠木,他触手所及,却有刚才触到冰镇瓷罐的那种凉意,从指尖开始,丝丝蔓延到了全身,凉了他的血,他的心。 难道,这一次轮到她要与他恩断义绝了吗? 他轻颤着手,慢慢打开这个木盒,木盒底下,俨然就是那条青金石的披帛,上面还放着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他为她誊的一些乐谱和字帖,他戴旧了的发簪,不知哪次出游时给她簪在发髻上的玉兰花,上已节时在曲江池畔随手买的小泥偶……他到长安后遭逢家变,囊中羞涩,不曾给过她什么名贵礼物,但哪怕是这些零碎的不值钱的东西,她也都视若珍宝,一样样都好好收藏着。 但现在,她都不要了。 他来不及看完这木盒中的所有东西,嘴唇微颤,眼中已经浮起氤氲之气,抬头看着公孙娘道:“阿姐……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公孙娘红了眼眶,从西风学堂生变,鸦奴遭难开始,再说到圣上当晚亲临了西风楼,阿宛与裴迪二人与圣上密谈之后 ,圣上给了西风楼额外的恩典,可他们二人却一早就动身离开了长安,再不知去向。 王维的心越听越凉,仿佛溺在了无边冰海之中。 他一时来不及谴责安禄山的贪得无厌,心疼鸦奴的无辜殒身,也无暇思考那晚雅间他们二人与圣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他们当年在香积寺、蒲州父亲的牌位前说的那些话,但是…… 她走了? 真的就像他一直担心的那样,再次不告而别了? 那些曾经在佛前,在父亲灵前说过的誓言,就这样不作数了? 他惨白着一张脸,即痛又气,心如箭攒,嘴角竟扯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力把心中翻腾着的爱意和恨意地压了下去。 王维又低头翻看木盒中的物件。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既旧且脏,似是从什么东西上揭下来的,徐徐展开后,竟是一道用青金石墨写就的小诗:“空恨无逆转,万事皆有缘;不恨窗前月,只怜身外你。“ 他脑子哄地一下,手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那年盂兰盆节,他在龙池边放下的灯,竟被她拾到了! 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今日,竟换做是她对他送出这首诗了。 她有她放不下的爱恨情仇,无边向往;他亦有他无法背弃的门第家风,仕途荣耀。这世间,本不就是只有他与她二人独立地活着。 王缙的话,不过是一刀划开他们二人一直小心翼翼缝补着的窗户纸,本就已经千疮百孔,补无可补;那层纸被划破后,他们一直不敢直视的真相,如同阳光一样就那么赤裸裸地照了进来,他们终于现出了原形。 一个是飞鸟,一个是鱼,相爱本是徒劳。 他的眼眶再度湿热,一滴硕大的眼泪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却似把他自己给烫了一下,浑身一颤。他特别用力地抹干了眼泪,仿佛这样就能抹平他心中的不甘心,继续笑着低头翻看。 拨开这些零碎的细小物件,披帛底下,竟还有一叠厚厚的楮皮纸的飞钱。 公孙娘本就一脸悲悯地看着王维,见他翻到了飞钱,便笑道解释道:“阿宛特别和我交代过……她已经盘过了《琵琶颂》二十日演出的绢金节余,这里是给你的润笔费……她说了,亲兄弟明算账,这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还请你收好!” 她见王维垂头不语,又犹豫着道:“摩诘……阿姐虽与你相识时日不长,却知道你是一个豁达坦荡的君子……你和阿宛二人之间的账,原本就算不清,倒不如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人生在世,谁不是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在过?阿宛明白你的处境,亦不想为她而为难,你也不要辜负她的这份心……” 王维苦笑道:“……我怎会不明白……“ 他环顾四周,她原本放在床头的那架山水屏风,已经拢起,堆在一旁。 是了,她现在再不用望着屏风上的画去渴望外面的世界,她现在一定已经策马奔驰在山野之中,轻风展袖,笑容满面。 长安之外的关山晓月,大漠孤鸿,江南烟柳,三秋桂子,才是她魂牵梦萦的世界。这间屋子里的珍玩玉宝,妆匣里的钗簪坏佩,衣笼中的锦缎华衫,她竟是一样都没有带走,唯独少了那一把挂在墙上的青冥剑。 公孙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叹气道:“……这个孩子,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她的这些东西,我会帮她封存起来……等她重回长安,重回西风楼!只要有我在,这里永远是她在长安的家!“ 王维木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阿姐,西风学堂搬去青龙坊之后,那原来院中的学堂,现在可有人住?“ ”那边远离主楼,倒是空着……“ 还没等王维说出来,公孙娘这个玲珑心肝人,笑笑地看着他道:”如果摩诘不嫌弃,可否邀你住到那里去?西风楼中来了不少新人,皆不通乐理不识曲谱,还需要你多多提点才是!“ 王维颇为感激地点了点头。 道政坊的小院已被卢令月知道,怕以后还是会再生风波,倒不如躲在这里清静。 他可以等……总有一天,阿宛会回来的…… 第230章 同行 阿宛与裴迪二人信马由缰,一路狂奔了半日,直到这夏天的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才随便在路边找了一个茶摊坐了下来。 到下马时,阿宛才感觉到这半日里腿被颠簸得酸麻,嘴上忍不住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慢悠悠地下了马。裴迪嘴角勾起轻佻不羁的笑意,早就已蹦下了马,坏笑着帮她牵着马头,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茶摊的小木桌边坐下。 阿宛有些不好意思,却仍嘴硬道:“……还是我们大漠里的骆驼好,背上厚厚软软的,睡一觉都行……“ 裴迪一副了然的神情,倒了一碗茶递给了她,眼里全是心满意足的笑意。盛夏艳阳通过那树萌,明媚肆意地照耀着少年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树下的清风浮起他幞头的展角,吹起几缕散落的鬓发拂过他高挺的鼻梁,说不出的好看。 阿宛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陪着她歇脚的人。 也曾有另一个清俊如画的少年,陪着她任性地一路北上,刀山火海都去了。 刀山火海闯过了,可到底没能闯过长安城里世俗的网,名利的牢。 她心里冷笑一下,拿起那碗茶,如同喝酒一样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裴迪瞥见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他的笑意也不自觉落寞了起来,像面具一样糊在了脸上。他干笑着问道:“早上问你要去哪里,你还没说呢!你可是要回龟兹?“ 阿宛想了想,摇头道:“中原那么大,我还没逛过呢!“ 说着,她用手擦了擦嘴,向远处眺望了一下,扬声问茶铺的老板道:“敢问店家,这条官道通往何处?“ 那四十来岁的老板笑着端上了两碗汤饼,站直身指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青山道:“这条是去往南方的汴扬道,往南再三百里是汴州,再到扬州,再往下就是洪州岭南……多少南来的客官,都是靠这条路到长安的!“ ”好!“阿宛一拍手,笑道:”北方你也呆够了,西边我们迟早要回去的,那这次………我们就一直往南方走!摩诘说过……“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很快戛然而止,她改口道:“我在书上看过,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我倒要看看,是洛水的月亮好看,还是扬州的好!“ 裴迪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阿宛,他知道,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开心。 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像一根针扎进了她的肉里,扎到了心里,表面看起来毫无痕迹,但时不时会隐隐作痛一下。 裴迪明白,却也无奈。但只要她不想提,他亦绝口不问。 两个人都是这样,情到了深处才能生出勇气,作出无情无觉的模样,怕那个人难过,怕那个人担忧,怕成了一种负累, 不如把一切情绪都藏在面具之下。 裴迪哈哈地大笑起来:“我只知道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咱们两个这个身无分文地骑马上扬州,见识到的,可能会不一样!“ 阿宛警觉道:“都说扬州那地富甲一方,商贾云集,那安禄山那么贪财好利,会不会逃去了那里?“ 裴迪眉头一皱,轻道:“北境那边,我可以写信给幽州太守张远将军,请他帮忙留意着;他只要回乡,必能找到他!若他向南逃……扬州倒是真有可能!“ 阿宛重重点了点头,叹道:”鸦奴的死……我有一半的责任……“ 裴迪忙拍拍她肩膀,轻喝道:“少胡说!本就是这人背信弃义,与你何干!咱们吸取教训就好,唯利是图的人,绝不可交!“ 说到这里,阿宛突然想起了一事,忙翻了翻随身的荷包,慢慢从荷包里抽出了一张折的旧旧的楮皮纸,得意地笑了。 正是那张阿宛给了两次都没能给出去的飞钱,萧郁可不要,王维也不要。这两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阴差阳错地给她留下了那么大一笔财富。 阿宛一扫刚才的沮丧,对裴迪挤眉弄眼道:”我本以为我没带钱出来 ……没想到老天爷心疼我……我这荷包里,竟还有一张一万贯的飞钱!“ 说着,她得意地秀给了裴迪看。 裴迪出身武家,又一直在军中,从没见过飞钱,不禁奇道:“这一张纸,竟值一万贯?“ 阿宛急得连连跺脚,压低了声道:“轻些!轻些!!“ 裴迪自知失言,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幸好这烈日之下的茶摊并无几人,连着老板也都守着炉子有气无力地打着瞌睡,这下微微放下了心。 裴迪接过来打量了一下,甩了甩,皱眉道:“…… 这,要怎么用?如何能换吃的?” 阿宛一窒,拼命回想,轻道:“……应该是要去什么元通号的柜台上去支现银……“ 裴迪摇摇头,沮丧道:“有些悬,这元通号,想必到是扬州这样的大地方才能有……咱们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钿,还是省着用!“ 二人在茶铺胡乱打了个盹,等过了日昳时分才翻身上马沿着官道向南奔去,终在日暮前赶到了商州地界上一个还算繁华的小镇,随便填了肚子后,他们找了一间看着还干净的客栈上前打听。 那掌柜见他们没敢问上房的价钱,倒也乖觉,笑道:“这里有间房,在这楼最端头,比一般客房都大些!这七八月里出门的人少,这间房我就按二等房给你们,二位少侠一起住,也更宽敞些!“ 阿宛一听”一起住“,本想摆手,可一想这所剩无几的碎银和不知如何兑现的飞钱,也就乖乖闭了嘴,跟着掌柜和裴迪去了楼上。 裴迪心中有些忐忑。和阿宛独处的机会倒是常有,可单独和她过夜……倒是第一次。 掌柜带他们二人进了房,又道:“天气炎热,待会我就让他们送水过来给二位少侠沐浴!“ 阿宛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裴迪,脸立刻变得飞红,急得脱口而出:”不用!“ 可一想到这一身的黏腻与尘土,又改口道:”不用……不用太烫!“ 掌柜愣了一下,应着走了。 等掌柜走远,阿宛斜眼看了一眼裴迪,他的脸,竟像是比自己的还红。 二人成日想着要出了长安行走江湖,可从没想过这其中的细枝末节,竟会如此尴尬。她看着裴迪一副无所适从,手脚无处安放的样子,扑哧笑出了声。 裴迪见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用手一指那榻前的软毯,笑道:“今天晚上我睡地上!行军的时候,什么荒郊野地没有睡过!“ 第231章 默契 阿宛突地想起那个在香积寺的雪夜里,王维他也是这样睡在榻前的地上。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独处一室过夜,二人听着彼此的呼吸,辗转反侧,谁也没有睡好。 她本是饮食男女,鲜妍明媚的年纪,生在在民风奔放的西域,又浸淫在风流韵事颇多的梨园里,早已洞晓人事,对男女大防一事就没有那么在意。 她认定了他,那她,就是他的。 可偏偏王维他就是如此以礼自持,这么多次的单独相处,他的温柔永远只停留在唇间与浅浅的拥抱,倒显得阿宛像那克孜尔石窟壁画上那个试图诱惑佛陀的魔女,屡屡败下阵来。想到这里,阿宛脸上慢慢隐出了潮红。 她咬了咬唇,回过了神,挤出一个豪爽的笑意,抬头对裴迪道:“裴迪……日后我们结伴同行,我要先与你约法三章!“ 裴迪一怔,旋即笑道:“那是自然!“ ”第一,若有人问起,我是裴十二,你是裴十三,我们是姐弟! 第二…既然我是姐姐,那么重要的决定都得听我的!第三嘛……“ 裴迪强掩着心中失落,笑道:“那第三呢?” 阿宛抱手想了一想,哼道:“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正说着,小二打了满满两桶水上来,布置好了浴桶,笑道:“二位少侠,这烧水还得花上不少功夫,若是急着休息,倒是可以一起洗!” 裴迪瞄了一眼阿宛憋红了的脸,给小二扔去了几枚钱,笑道:“谢了,去忙!” 小二关上门走了,二人在屋里面面相觑,又是一阵静默。 还是裴迪打破了这尴尬,哈哈一笑道:“我可困死了,还等什么热水!这样的天气,我去井边冲一冲才爽快!” 说着,他再不看阿宛,扭头向着院子走去。 几桶冰凉的井水淋头而下,终于将他心中炽热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的头发上还挂着水,光滑沉静地坠下来,落入眼角又滑下来。他甩了甩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那间窗户里透出的淡淡烛光,告诉自己:在他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还有阿宛陪着他,夫复可求? 只要能和阿宛在一起,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一路向南,趁着清晨与傍晚的清凉时分,在广袤的平原上一路驰骋 ;午时便找个田间小铺休息打盹,晚上再找个客栈好好休息。 经过几日的磨合,他们之间相处亦越来越默契。 往南的风土人情与西域、长安大有不同,阿宛生性好奇而随性,经常看到那官道之外的一座野庙,一处磨坊,就策马改了方向,向着那不知名处直奔了过去;裴迪从不阻拦,而是兴致勃勃地随着她一起前去探寻,帮着她一起在林中开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自离开克孜尔山谷后,阿宛还从未活得如此随性恣意过。 那四方院落里的生活离她越来越远,她想起王维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长安的曲江池畔,已是夏末,夜风微凉。 王维今日埋首于书堆一日,抬头见窗外月明星稀,三星在户,一时兴起,起身在池边信步慢行。他看到池中星光灯火璀璨如沉星,闻到沉在空气中馥郁的花草幽香,听见高柳鸣蝉,以及从西风楼里悠悠随风而来的管弦。 阿宛向圣上讨来的这个恩典,更是将西风楼推到了长安城的风口浪尖上。素日就算是王公贵胄们也只有入宫才能欣赏到的曲目,今日给了平民百姓们亦可赏玩的机会,谁还会顾惜那区区百金!公孙娘接任楼主之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西风楼的座席,更是百金难求,门前的车水马龙,一如往昔。 但王维,从来离这样的热闹远远的。 他住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以让他想起阿宛。 此时他所坐的石凳,也曾是他与阿宛在嘈杂的排练之后,躲在这里休息,聊天,拥吻的地方。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方石凳只有一个人坐时,竟是这样凉。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拿起随身带着的紫烟玉笛,轻轻吹了起来。他温软的唇触到冰凉的玉笛,轻轻顿了一下,这才悠悠地向着天上三星,送出一个个清越温润的音符。 这三颗星星,也曾与她一起看过。若现在她抬头,应该也能看到? 王维的笛声,似在这曲江池池面上跃动的星光灯火,零碎而优美地传到了池上的一座垂着重重纱缦的华丽画舫上。 画舫上的玉真公主,云鬓低垂,簪散珠落,罗衣半褪地躺在厚厚的绒毯上。夏天的夜风有些凉意,拂过她裸露的香肩,竟凉嗖嗖地起了寒栗。她的酒意也醒了八分,半睁着惺松的美目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幽幽地问了一声:“是谁……谁在吹笛……竟这样好……“ 边上垂首而立的婢女扶起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笑道:“公主好耳力……像是池畔有人在临风而奏,倒是悠扬委婉,如泣如诉……“ 玉真慢慢坐起了身,嘴角挂上了一丝鄙夷的笑意:”这时候吹笛……不过是世间痴男女罢了……真心又值什么!随手一拈,便是粉碎……“ 那婢女见玉真酒意仍在,怕是心情又要郁闷,便乖巧地挑着她爱听的话说道:“公主您自不必与那凡夫俗子一般……这世间男儿,还不是任您挑选!“ 玉真一听,却想起了她的前半生,为了躲开和亲而出家修道的无奈,裴旻看向她时眼中不屑隐藏的恨意与鄙夷,丹凤楼下那个求而不得的身影……哪有什么随心所欲! 她不由怒火中烧,一抬手便狠狠给了这婢女一个耳光:“贱婢!要你多嘴!“ 婢女捂着红肿的脸与嗡嗡作响的脑袋赶紧跪下,伏身再不敢说话,连抽泣都不敢。 自上次公主与圣上大吵一架出京修行之后,她便性情大变,难以捉摸;从前只是骄纵任性而已,如今对待身边的人喜怒无常,动辄打骂。虽然圣上很快就借着太妃生辰的由头将她请回了长安,但她暴戾阴狠的劲儿却是有增无减,身边一行婢女侍卫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哪天被她一顿仗责丢了性命! 第232章 画舫 玉真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向着船头走去。 另一个常年伺候她的婢女稍稍犹豫,跟上扶着她站在船头听了一会。 玉真听着那断断续续的笛声,秀眉一蹙,似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 去年这时候……是不是也曾在曲江池畔听过一个清俊少年吹笛,吹得极好?“ 婢女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日她亦在,连请了那少年三遍他都不肯上船来,反而策马跑远了。 这样扫兴的事,她可不敢提起。 玉真虽有醉意,却也想起了当年情形,瞪了她一眼,一声冷笑:“……没用的东西!……怪不得不敢提!“ 说着,她向着船尾挥了挥袖,喝道:“侍卫,来!“ 两个执银刀的白甲侍卫走上前来,半跪领命。 玉真向着王维吹笛的方向一指:“去!把那人请上船来!就说我要听他吹笛!” 王维浑然不知池上发生的事,只望着那三星悠悠地吹奏着玉笛。曲调随心而转,伴随着心海中与她嬉笑相伴的画面,一缕缕全是情意。 他正到忘情处,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兵甲相撞的铿锵声,越来越近。待他回过头去,身后有两个身着银鳞甲的侍卫正斜睨着眼,上下打量着他,一脸鄙夷之色。 王维怔住,心中情致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便收住笛子,拂袖转身要走。 那个略年长些的侍卫一抬手拦住了他,道:“这位小郎君,和我们走一趟!” 王维又惊又气,强镇定着心神道: “ 这池畔难道来不得?凭什么跟你们走?” 另一个侍卫不耐烦道:“少来这套!你们这些娘们样式的小郎君,听说玉真公主看上了一个在曲江池畔吹笛的少年,便不分昼夜日日有人在这呜哩哇啦地吹,就想着上公主的画舫,好一步登天去——如今请你去了,倒开始矫情?!” 王维脸色煞白,亦想起去年曲江池畔被人强邀着登船之事,当时他便觉得污浊,策马奔了许久才吐尽浊气,今日,难道避不过了? 他沉吟一会,客气地拱手道:“在下只是思乡情切,绝非这位大哥所说,想是认错人了!” 王维抬步要走,两个侍卫对望一眼,年轻的那个唰地一声抽出了银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我管你思什么!总之,今日你小子福气到了,我们玉真公主就在船上,点名要听你吹笛子!你今儿想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另一人慌忙点头,亦拔出了刀。 他之前曾阿宛隐约提起,似乎当日找圣上揭发阿宛身份的始作俑者,便是玉真公主,而且此事还与他息息相关。只是阿宛说得含糊,似乎并不想细谈,他也就不再追问。直到今日,他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又翻腾起来。 王维冷眼看着比在他脖子上闪着寒光的银刀,心中羞愤,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公主竟会行事如此荒唐!我竟不信了!“ 他强定下心神,把眼一闭,挺身淡然地站着。 年轻侍卫见他不动,急得竟沁出了一头冷汗。今日看玉真公主那架式,若是没能把人带回去,怕是他们二人轻则挨罚,重则丢了小命! 年长者略略思忖,上前一步,亦拱手轻声道:“刚才,确是我这位兄弟言语唐突了……这位郎君看来确是正人君子,不是走旁门左道钻营之人……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公主喜爱您的笛声, 以乐会友,你岂能不从?“ 他见王维睁眼看着他,已是面色稍霁,又摆出一副愁苦面孔道:“公主是天皇贵胄,圣上胞妹,我们在她手下当差,哪一天不是把小命交到她手里攥着……郎君行行好,莫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人……“ 说着,他使了一个眼色,那年轻人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里,一副低眉耷眼的愁样。 王维左思右想,眼见是跑不掉了,缓缓道:“好……今日我走一遭……“ 水波轻晃,载着一叶小舟慢慢靠近了这艘华丽的画舫。 舫上灯火半明半暗,重重纱幕在夏夜凉风中徐徐拂动,纱幕下摆都缀着水晶帘珠,一动就叮当作响煞是好听;舫内四角都垂着一颗硕大的鎏金莲花香囊,那其下的朱红流苏跟着船轻晃,微微摇曳。 王维踏上这个笼罩着扑鼻香气的奢靡画舫,脚步一时轻晃,竟有些莫名的恐惧。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误闯了妖精洞的书生,找不到回头路了。 那纱幕背后,传来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这位公子……适才,可是你在岸边吹笛?“ 早有婢女帮忙掀起了两边的纱幕,朦胧的烛火中,一个轻纱漫卷云鬓欲坠的艳丽女子正斜倚在舫中的榻上,虽面容看不真切,却是说不出的魅惑动人。 可偏偏王维,见识过真正的妩媚。 他不为所动,淡淡道:“思乡情至,不巧打搅了清修,对不住了!“ ”思乡?哈哈哈哈哈……“榻上的玉真公主突地大笑了起来,似还有酒意:“我听这曲调……是思念佳人……才会这样缠绵悱恻……” 玉真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婢女的搀扶下向他走来,却换了清冷口气:“你是何人?” 此时,王维脑中那些关于玉真公主广纳男宠的传言,还有当日在池边那些人半真半假的起哄声,又哄地一声在耳边回响着。 大唐自武周皇帝以来,确有不少男子以攀附朝中有权势的女子为青云捷径,舅舅崔宗之曾说过,有一崔家族兄为崔湜者,形即俊美文华出众,若走正道,亦有为相之才;可偏偏靠着一副皮囊先是攀附上官婉儿,后又依附太平公主,虽官至高位但最后仍落了一个流放千里的下场,每每说到他,舅舅都十分可惜。 而如今这玉真公主,则比起当年安乐、太平几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借着那道观豢养了无数妖童;亦有人投其所好,主动拜入门做裙下之臣。 如今这形势,就算王维是被逼的,说出去也怕是无人肯信! 他沉吟再三,便有了主意。 他伏下身,缩着肩膀作羞涩样,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伏首道:“公主万安胜常!在下区区西风楼的一名乐工,贱名恐有污玉耳!“ 玉真公主扫了一眼眼下这个一领粗纱青衣,软脚幞头的背影,畏畏缩缩,确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小乐工的反应,全不似当年在岸边所见的那个如松如竹的身影,顿时便没了什么兴致。 她斜睨了一眼边上的婢女,她立刻会意,又扶着她坐回了榻上。 她坐定了之后,见他还伏着身跪着,又懒懒道:“抬起头来……“ 王维心中一惊,又不敢不抬头,思来想去便豁了出去,缓缓直起脖子,一边刻意地笑道:“可是公主想要听在下吹奏什么曲子?“ 第233章 落水 玉真手撑着额头,半醉半醒地抬眼瞟了他一眼,只觉得脸倒还算秀气,还不算污了这画舫; 只是这一脸谄媚的笑意,却是与这长相有些格格不入,不免有些扫兴。 她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道:“ 来一首轻快些的!“ 王维点了点头,抽出了玉笛,只用了五分的功力吹了一首极热闹的《苏幕遮》,这曲本就高昂,他又刻意不去控制这转音的柔滑之处,倒是略略有些刺耳了。 玉真本就是醉酒有些头痛,更是听得有些烦躁,还没等奏完,便挥了袖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到底是匠气些,倒不如远远隔着水听着悠扬!“ 她随便从榻边的玉盘里抓了一把银子扔给了他:“去!“ 说罢,她酒意上涌,便闭上眼再不去看他,昏沉沉地半睡了过去。 王维看着那几个骨碌碌滚到了脚边的银锭子,再看看周围那些婢女、侍卫们略带讥讽的脸色,仿佛是岸上看着溺水之人的眼神,半是同情叹息,半是幸灾乐祸。 他眼神沉静,紧紧攥着手上的紫烟玉笛,身体几乎绷得直了。 这是他从未经受过的侮辱。 如果真的把这些钱捡起来了,那真是万劫不复! 他用残存的一点傲气,默默起身挺直了背脊,再也不看那地上的银锭子和榻上闭着眼的玉真,抿直了唇线,一步步退了出去,缓缓转身走向船舷边系着的小舟。 “站住!“他背后一声轻喝。 王维转头看去,却是玉真已经站直了身,施施然地一步步向他走来,魇上的两点金色花钿随着她的笑意明灭闪动,声音中仿佛带着猎手玩弄猎物的快感:“……倒是差点上了你的当!你不屑于拿那些银锭,手上又拿的是通体水色的天山紫烟玉笛,价值连城,更故意藏了五分吹笛的技艺……你绝不会是西风楼的乐工……你到底是谁?“ 说着,她又走近了一步,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眼神挑逗地看着他。 此时浓浓的月华恰从云后跃出,万千清辉离了那朦胧雾气,明晃晃地撒在这曲江池上,池面上几乎明如白昼,将王维的俊神秀骨,清朗眉目照得一清二楚,一身青衣在月下莹辉淡淡,清洌如雪。 王维亦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玉真眼中的诧异、惊喜与一丝愤怒。 她指着王维惊道:“是你!居然真是你!“ 王维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认出了自己,他只知道,在这舫上再多呆一秒,便是对自己的亵渎。 他脑中一闪而过,想起当年在大漠中也曾遇到沙匪将刀横在他脖子上,那时才十二岁的少年冷笑着,自己将脖子撞向那刀锋;今日,他竟被磋磨得丢了那风骨了吗? 王维再不说话,只冷笑着看向玉真。 她,眼中带着得意,伸手便要来拉他。 他向后退了一步,竟避也不避,直直地落入了那月光下闪烁的曲江池里。 一番忙乱后,画舫周围一片喧闹,侍卫、船工们吵嚷着在打捞着那刚才跳水的人。刚才带王维上船的那个年长些的侍卫,刚刚从水里上来,却一无所获,不由抱着手坐在了船舷上,嘴里用轻得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作孽呀……作孽呀!“ 舫内,婢女小心翼翼地站在榻前,为玉真公主端上了一盏鎏金莲花杯的暖酒,轻声道:”公主刚才湿了裙摆,喝些暖酒,小心寒气……“ ”咣当“一声,却是玉真玉臂一挥,把那鎏金杯砸到了地上,兀自骨碌碌地滚动着。 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瞪,气得襦裙下那片雪白的胸脯都一起一伏如同玉山雪倾,向着外面怒喝道:“还没找到人吗?“ 那个侍卫战战兢兢地挪了过来,声如蚊鸣:“启禀公主……这附近都捞过了……怕是……怕是已经……“ 玉真怔了一下,突然悲从中来,失声痛哭了出来 ,捶床骂道:“……一个一个的……竟都是这样,宁可死也不靠近我吗!!他们竟这样羞辱我!!” 良久,玉真抬起头,收干了眼泪,恨恨地看着浮光跃金的池面,咬着牙道:“好……你等着,除非……你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维浑身湿透地从僻静处的湖湾里爬了上来,默默向着西风楼方向走去。 他心中嗤笑着自己,小时候与几个堂兄弟一起去蒲州黄河边玩水的一身水性,竟比起他的一身傲骨,满腹经纶,更能派得上用场。 刚才玉真公主的那一句:“是你!真的是你!“仍在他脑中徘徊,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印象中从未与她厮见过,她竟认得自己,还如此纠缠着不肯放手? 他一边想着,踉跄着走了几步,终于快到了院门口。 已是夜深,却有一辆朱紫色缎帘的马车正从西风楼向外驶去,略过王维身边时,车内有人一声急呼“停车!“。 马一声长嘶,终于缓缓停了下来,竟是岐王殿下走下了车,犹豫地看着王维,满腹狐疑地问:“摩诘……你怎么会如此狼狈?“ 刚才的疑问在王维脑中轰然回响,他看着戴着远游冠一身气派的岐山,突然想起要李成器离京前的嘱托,不禁眼前一亮,向着岐王深深行了一礼,轻道:“岐王殿下,在下……确有事相求!“ 深夜,岐王府,后花园空晚亭。 王维略略收拾了一下,换上了岐王的一件日常袍子,略有些宽大,空荡荡地似乎灌满了风,更衬得他整个人芝兰玉树一般,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岐王让人端上了浓浓的姜茶,看着他一口喝完,便摒退了婢女侍从,轻道:“幸亏今日与我龟年兄聊曲子聊得晚了些,这才碰上你……你将今日所遇之事,一一道来。” 王维再不纠结,便将两次在池畔吹笛被玉真撞见,这一次更是派了银刀卫直接“邀”上画舫,他不得已才落水脱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岐王先是眉头紧锁,后是拳头紧攥,最后听到他落水,忍不住“哎呀呀”地叫了出来,狠狠地捶大腿骂道:“ 好你个李持盈!!” 李持盈,便是玉真的本名。 第234章 蛰伏 岐王这样唤她,可见真是又气又恨。 那日大哥离京前和他说了一些玉真的事,他那时只觉得她任性娇蛮,所幸未酿成大错;今日一听,却是已经跋扈到强取豪夺了! 其实岐王与玉真二人,在风流韵事之上,不相伯仲。他生性豪放不拘小节,坊间传闻他冬日手冷之时不用手炉,只放在侍女胸前取暖,谓之“美人炉”。只不过他生性敦厚,心地良善,虽风流成性,但对弱质女子倒是颇为呵护,从未曾有过强迫威逼之举。这次以兵刃胁迫王维上船,最后又逼得他落水,才是他对玉真颇为不满之处。 他揉了揉额心,愤愤道:“……她自小无人管束,父皇和圣上又对她诸多偏爱,这才把她宠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当日硬要拆散裴将军一家,夫妻二人双双毙命,这回又……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竟不明白?!……” 王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岐王殿下……在下有事不解。我本是一介白身,并无缘得见玉真公主玉颜……可今日见面时,她……她仿佛竟认得我,似乎一直在找我……在下心中惶恐,并不知是何事让玉真公主如此执着?” 岐王背着手踱到窗前,心中叹道:大哥,你的担心……这次又成真了…… 此时午夜,岐王府中亦是花木繁茂,夏末的院中薄薄的湿润雾气中,飘着微涩的花香,似是幽冷的茉莉,又或是早开的桂花。这些,本是大哥喜爱的花草,他在这亭子附近多多地种了些,二人饮酒赏乐时,可以多些意趣。 他学着大哥的喜好,竟好像也把自己也活成了他的模样,担起了他的责任。 他沉默了一会,将他所知的前因后果,都对王维细细阐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 这一切竟在丹凤门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竟牵出了一系列的事端! 饶是一向清冷淡定如王维,此时也忍不住曈孔剧缩,全身颤抖了起来,竟连他手端着的茶盏中也泛起了绵绵不绝的涟漪。 他强作镇定,慢慢地品完了这杯中茶,眸底掠过一首幽暗的光,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彻大悟的悲悯与通透,轻道:“佛经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刺,不刺则不痛。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如今种种,皆是欲孽。” 岐王见他说得云淡风轻,不由苦笑道:“摩诘!……她是修道之人,从不看这些修身性的佛经,求的便是一个随心所欲!按她的脾气,她若认定了要你,必会追着你不放,不到手誓不罢休……上次她便想着送阿宛去和亲,这一次……” 岐王顿了一顿,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说道:“阿宛自己得罪了圣上……” “什么!” 王维顿时失了镇定,当地一声将茶盏顿到了几上,红着眼问:“阿宛……竟是因为这个才离开长安的……?“ 岐王点点头,脸上的愁苦又深了一层:”李家的女儿……竟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他四下看了看,示意王维再凑近一些,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那晚圣上微服去西风楼看《琵琶颂》,不料却碰到了裴旻将军的遗孤裴十三也在,他竟拔剑要刺杀圣上!阿宛从中周旋,逼着圣上答应了几个条件,这才转危为安……我这三弟,生平最要面子,此事定是要盖住不得声张………阿宛与裴迪二人,就连夜出了长安城……“ 王维这才明白事情始末,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嘴角竟勾出了一丝喜色。 岐王自然不知,他开心的是,原来阿宛再一次不告而别地离开他,并不是因为在生他的气……想到这里,他竟有些欣喜若狂。 岐王看着他眼中闪动的笑意,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跺脚道:“你们几个小辈,竟如此不知轻重! 大哥这才走了没几天,一个接一个地闯祸!记住,春闱之前你就在院子里老实待着,我才能保得住你!“ 这样的要求,王维自然求之不得。 有了《琵琶颂》的那笔润笔,王维安排好了接下去半年家中所有人的用度,便推掉了所有的唱和应酬、诗画邀约,只专心在这池畔的小院中攻读,只待明年春闱。 他现在知道阿宛当初那么匆忙地离开长安,是无可奈何的保命之举,心里更是坦然,将那红豆串放入木盒之中放好,一心一意等着她回来的那天。 而王缙在国子监休沐之日,回到道政坊小院,却是人去院空,只留了一封书信,请他去东市的一家茶楼相见。 王缙去到那里,见王维正一人云淡风轻地坐着饮茶,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拂衣袖坐了下来,还没坐稳就没好气地哼道:“你是不是连我都不告诉你住在哪里了?” 王维白他一眼:“ 你不也是没把我的嘱咐放心上?” 王缙看他脸色,明白定是卢七姐已经去了道政坊寻他,莫名一阵心虚,嘴里嘟囔道:“我……我那是为你好……” 王维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眼帘低垂,如同水墨画就的眉眼此时去了那平日里遮浮着的一层淡然,露出了刚健果毅的神色,一字一顿道:“夏卿,这个话我只在你面前说一遍……今生今世,唯阿宛一人是我王维心中所愿,一身祸福相承,身自当之!” 王缙一怔,听到大哥如此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又气又窘,刚想张嘴,却被他一扬手打断:“若你担心阿宛日后会连累到你,连累到王家,我可自请出门,开宗祠请家谱,将我除名即可!之后人生际会如何,必不相扰!” 话音落下,这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声,此刻竟让王缙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寒意,眼前的大哥变得如此的陌生,让他汗毛倒竖,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强撑着凝视王维片刻,却见他眼眸乌黑沉静,全然不是玩笑。 半晌,王缙挣扎着说道:“大哥……若是母亲在这里,你还会这样说吗?” 王维心底骤然抽疼,莫忘斋里那个静静跪拜于佛前的身影和那悠然的檀香,温软的声音,还有捻着佛珠的摩擦声……一一涌入脑海。 如今,竟要割舍了吗? 他摇了摇头,头痛欲裂,声音里隐约带了一点沙哑的哽咽:“母亲……若是知道阿宛做了什么……她自会把我们一起逐出家门的……” 王缙听得云里雾里,但看那王维眼中缓缓涌出的泪,一时间竟不敢再问下去。 良久,等二人都缓过了神来,王缙面上浮了几分愧色,轻声道:“大哥,那日确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阿宛阿姐说那些混账话……我待会就去西风楼登门道歉去……” “不用了……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哈?”王缙挠了挠头,像是明白了为什么王维如此哀怨,又像是不明白。 王维却对他笑笑:“没事,我会等她回来。” 第235章 兑现 王缙垂头丧脑地回了国子监。 今日无课,他在后花园亭子里拿了一本《春秋》,只觉得蝉声烦乱,鸟鸣惊扰,花香刺鼻,处处不顺心,怎么也看不进去书。 倒是身后的回廊中,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声一波波地传入他耳朵。 “你听说没……西风楼那个美艳无双的新楼主,竟跑了!” “这才多久……《琵琶颂》竟成绝唱了?” “你还惦记《琵琶颂》?要我说,圣上让西风楼演宫中乐曲,已是大大开恩了!” “此话怎讲?难道那美娇娘,竟得罪了……” “嘘!轻些!……别不知死活……反正呀,有人微服去了一趟西风楼,她就连夜跑了……你说,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呀!” “啧啧啧……那日首演,听我那堂兄说,她一登台,万千粉黛无颜色!这长安又少了一个绝代佳人呀……可惜,可惜……” 不远处的王缙,脸色煞白,书掉地上了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竟……得罪了圣上? 怪不得大哥说母亲若知道了阿宛所为,必将他二人逐出家门! 王缙怔怔地发愣,却有一只张纤纤玉手帮他拾起了地上的书递给了他。 他慌忙抬头一看,却是身着男装的卢令月,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书掉地上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王缙脸上一红,没由来地一阵心虚。 卢令月却是自说自话地在他身边坐下了,向着回廊上那两人撇撇嘴:“那些闲言碎语我也听见了……要我说,若那楼主真是……不愿屈从,能舍得下这偌大的家业连夜出了长安,倒是个令我佩服的女子!” 王缙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要从何说起,却见她垂下了头去,声音慢慢变低:“她……心中,一定有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子,才能那么勇敢?”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王缙想起早上王维所说的话,终于不忍心再欺瞒她,缓缓说道:“阿宛……她与我大哥,确是彼此有情……只是这造化弄人……” 他抬眸悄悄看了她一眼,心中酸楚:这造化弄人二字,又何尝放过他与她…… 卢令月却释然地一笑,抬头看着夏日天空,清朗地如同一块通透的青琉璃,偶尔飘过几抹淡淡的宛若鹤羽的云丝。她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舅舅和我说,摩诘落榜是因为忘了避讳……当时我便知道,他大概是不想与我成亲,又不忍心伤我……我一直心存妄念,以为他总会被我感动……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子……” 王缙垂下了眼帘,握着书本的手攥得紧了些,又慢慢松开。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像是浸过了水,小心翼翼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是这世上顶好的女子……” 兄弟二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不约而同地埋首苦读中。 书斋中流光易逝,转间便到了重阳。 圣上照例宴请皇亲国戚,使节重臣。刚刚和亲过的契丹,突厥与吐蕃三部,都派人送来了隆重的大礼,给足了圣上面子,这一场重阳宴端的是五湖具安,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圣上李隆基心情一直不错,与众人频频举杯。 借着那微醺的酒意,他突然长叹道:“如今这北境大安,百姓和乐之景,裴旻裴爱卿却是看不到了……他为朕守边陲三十年,立下汗马功劳,却无福与朕同饮这杯中酒呀!“ 说着,他将酒一饮而尽,又下旨追封裴旻为一品骠骑大将军,追原配柳氏为二品郡夫人,特赐二人合葬于长安西郊,享国祭。 众人纷纷赞叹圣上爱才之心,君臣之厚。 座下,唯有玉真公主不发一言,揽袖痛饮了一杯。 那精致的纨扇后,是她唇边遮不住的冷笑,眼中藏不住的讥讽。 消息很快传到了扬州。 阿宛与裴迪二人一路南下,沿途经陈州,毫州,再沿水路直下扬州。 这一路山川秀美,山如翠眉水如秀目,大片大片的水网,河道与水田,无处不在的城郭村落,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将阿宛这个来自大漠中的女子看得目瞪口呆,亦玩得乐不思归,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已恍如隔世。 她甚至和裴迪舍了客栈,在城外的一望无际的莲花田边安眠,只为醒来能看到清晨朝阳中的美景。虽然初秋时田中荷花已近尾声,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莲蓬,但荷叶仍在盛期,顶着一颗颗晶莹饱满的银浆样的白露,将晨光打散成五颜六色的影子,到处流动着脉脉草木清香,阿宛身在其中,恨不得缩小了身子去荷叶上打滚。 裴迪抱着手,在田边笑着看宛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伸手摘了荷叶,又从田边挖了淤泥为她烤了一只叫花鸡。 阿宛皱着眉看着他一顿摆弄,但那将烧得焦黑的泥团敲开,取出的散发着荷叶清香的的鸡肉,却是吃好到让她快要吞了自己的舌头。 她摇头晃脑地吃了大半只鸡,突然想起来,问裴迪道:“……你从哪里找来的鸡?“ 裴迪嘿嘿一笑:“昨天半夜去老乡家摸的……放了五个铜钱在门口,不算偷,不算偷……“ 阿宛一怔,却耐不住这叫化鸡的香味,自我安慰道:“……给钱了就好……“ 裴迪脸色慢慢沉下来,轻轻道:“阿宛……如今和我一起过这样的苦日子……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宛直接打断了:“什么叫和你一起?这是我自己选的!再说了……还有这个……“她拍了拍荷包,却是空空如也,不由和裴迪对望一眼,皆露出了苦笑。 如今,二人只有一张万贯飞钱了。 在扬州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这张纸能不能顺利兑现成现银了! 他们又接着上路,再过半日,就到了扬州城。 扬州城是大唐地界除了长安,洛阳外的第三大城市。这里虽无皇室居住,却也分为子城与罗城二部分,子城为官衙军务驻地,罗城为百姓商贾往来之地。 阿宛与裴迪进了罗城,看着那蔚然高起的琉璃瓦城楼,城外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自长安来的二人倒并不惊奇。沿着蜿蜒的河道,那星罗密布的酒肆食楼,歌坊舞场,遍布了扬州城全城,还有就是那沿着运河码头一带的商行,钱柜等,几乎占了满满一条街。 阿宛乐不可支地看着扬州街景,笑道:“这里的西域人,我看着竟和长安一样多!“ 裴迪哈哈一笑:“怎么,又想开个西风楼了?“ 阿宛灵动一动,笑道:“倒是好主意! “ 裴迪眯着眼望了望,指着对岸的一个硕大的“元通号“店招,道:“你说的那个飞钱,是不是要去那里兑换?” 阿宛定睛看去,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那个!“ 第236章 惊喜 他们二人一分钟也不想耽搁,立刻策马绕到了元通号门前,只见紫檀门匾,白墙黑门,门上沉甸甸的三十六枚大铜钉油光水滑,不知见证了多少银钱往来,人世兴衰。 阿宛探头见门内人来来往往,却是一个个屏声静气不闻喧哗,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他们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从莲田边的草堆里起身,,裴迪一身青布圆领袍皱巴巴的,做叫花鸡时沾的淤泥还粘在衣摆处,不过已经干涸成了褐色;腰上那根九銙鞢躞带,上面的银镶玉銙节,被他一节节当了换吃的, 如今也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革带而已。 阿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如今应该也是他这般邋遢模样。 但不知怎么的,二人一身狼狈地站地这高堂华屋之中,却没由来地放松自在。 裴迪轻笑着拍拍她肩膀:“若换不了这万贯钱……我们不如沿街卖艺去!” 阿宛白他一眼:“我会舞剑,你会什么?” 裴迪拍了拍背后的赤霞剑,笑道:“若有人看过你舞剑,敢说不好,我就拔出我的赤霞剑……好好教训教训他!“ 二人说笑间,有一个背上搭着褡裢的利落小伙子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听二位口音,可是长安人士?来我们元通号,有何贵干?“ 阿宛也不啰嗦,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张已经皱巴巴的楮皮纸递了过去,不卑不亢地说:”麻烦这位管事,帮我们兑一下这张飞钱。要现银!“ 那管事接过了楮皮纸摊开,细细一看,脸上却显出了不动声色的紧张,目光闪烁,一会又抬头对他们二人笑道:“小的刚来不久,这飞钱的事……还是请我们掌柜的,出来和两位细聊……还请二位去我们上房里稍等一会,品品茶!“ 说着,他迅速将那张飞钱没入了手心,另一手摊开带路,要引他们去里面的厢房。 阿宛与裴迪二人对望一眼,不知是凶是吉,脑中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这管事反应古怪,会不会出了什么差池? 阿宛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青冥剑,一脸平和地笑道:“好,请带路!“ 管事带他们穿过大厅,又向里走了半箭路,带进了一间清雅的厢房内。 一会功夫,又有婢子奉上了上好的桂花阙与米糕,竟都是阿宛在洛阳时最平时爱吃的口味,这几年都难得吃到。 这桂花阙本是用上好的绿茶与桂花窖藏三年而成的,茶汤金黄鲜亮,带着浓郁软郁的花香;米糕亦是不同凡响,外层是糯米咬进去,才发现中间竟嵌了七种层不同口味不同颜色的果仁浆,宛如咬开了一道虹彩,入口更是绵软香甜,口感丰润。 阿宛赞不绝口,一块接着一块,没功夫去深思那飞钱的事了。 裴迪却是赤霞剑不离手,在房中来回踱步。 自那晚西风楼上刺杀李隆基不成,虽说他承诺不追究,但始终对这个圣上心存疑窦。这一路上,他们用化名,不住官家客栈,小心翼翼避开官府,更不敢向长安城寄过只言片语,就是担心李隆基会出尔反尔,再找机会痛下杀手。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不好,今日这元通号,怕就是一个陷阱! 心底的恐惧与愤怒升腾上来,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唤道:”里面,可是长安西风楼的公孙宛,阿宛吗?“ 裴迪一听,心中直呼不好:他们竟能从这一张飞钱中,就看出阿宛的身份来历?此处必是龙潭虎穴,凶多吉少!他略略一思忖,对阿宛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阿宛握紧了手中青冥剑,他飞快闪身站到门侧,拔出了赤霞剑…… 他向着堂中的阿宛使了个眼色要她一起拔剑,却见阿宛怔怔地站起了身,脸上一片惊喜之色,眼中泛起了氤氲薄雾,对着来人轻轻唤了一声:“义……义父!” 来人,正是当年将阿宛从西域带到中原的崔宗之。 如今的崔宗之再不是离开长安时萧索寥落的模样,一身赭色唐草纹滚边缎袍精致鲜亮,虽两鬓仍有风霜之色,但气宇轩昂, 神采飞扬, 双目灿灿如星。 阿宛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灵魂出窍,仿佛这一霎那,便将前半生的山高水长又走了一遍。正是因为遇到他,她的人生才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在她人生的每一个急转弯,都会有他出现,搀扶着她度过难关。 门后的裴迪见阿宛痴痴地叫出了“义父”二字,也不觉傻了眼,迟疑着探出头一看,正是当年父亲的好兄弟,阿宛的义父崔宗之! 他错愕之余,那紧绷了半日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不觉喊了出来:“崔五叔!” 裴迪手中的赤霞剑终于入鞘,发出了轻微的刮擦声。 崔宗之听到那一声“崔五叔”,回身向门后看去,见裴迪警觉地站在门后,刚刚将手中刀剑收起。他又惊又喜,又想起挚友裴将军与柳夫人二人的骤然离世,只留下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天地间游荡,不禁悲从中来,上前一步握住了裴迪的手用力抓住,声带哽咽道:“你……你竟已经这么高了!” 上一次他们二人见面,还是两年前在齐国公府上。物是人非,那个英气勃勃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眼角眉梢已冷峻沉静,再不复当年的天真。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经两鬓斑白了呢! 崔宗之看看裴迪清朗的面容,又扭头看看阿宛,这一瞬间竟说不是什么感觉,安静下来时,竟眼底有些泛酸。 时隔多年,三人骤然在万里之外的扬州相见,竟一时间不知要从何说起。 还是崔宗之反应了过来,拍了拍手,早早候在门外的人抬起来整整一筐的银锭子,随着人走动时不时相互碰撞,发出了仿若兵器盔甲相碰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裴迪以为的金戈之声! 阿宛狠狠地白了一眼裴迪,裴迪挠挠头,十分无奈也十分委屈。 没有听过一万贯钱换成银子的声音,这也很正常! 崔宗之看着他们二人之间的眉目官司,猜到了八九分,哈哈笑道:“这世上最能驱动人心的声音,一是钱帛之声,二是金戈之声……裴十三,你也不算听错!” 他又指着这一筐银锭子,对着阿宛笑道:“这,就是你的那张飞钱!即是我元通号发出去的飞钱,那必能一一兑现!” “你的元通号?”阿宛在长安常听到这名字,没想到,竟是他的产业! 第237章 重启 崔宗之得意点点头,轻轻拂了拂衣摆坐了下来。 他自小性情不羁,喜好琴棋书画游山玩水,于商贾一道亦颇有兴趣,偏不爱往仕途上用力;实在被崔日用逼得狠了,就靠萌封挂上了工部闲职,跟着崔日用外放了几年,恰好在安邑这一地监管盐池盐屯,倒是把这行摸透了。 崔日用去世之后,他又被弹劾丢了官,索性用之前的门路拿到官方的盐引,干上了贩盐的买卖,既能走南闯北,又获利颇丰。再加上他出身世家为人豁达,人脉广门路多,各地衙门中都能攀上交情,这一来二去的,几年功夫,竟成了这东南一带最大的盐商。 这家元通号,便是他为了方便各地分号之间钱帛交割方便而创的银号,而扬州,正是元通银号的总部。 阿宛与裴迪听他说完这两年的际遇,嘴就一直没有合拢上。 当年在崔家被崔日用成日责骂不成器,恨铁不成钢的崔宗之,竟在行商这个领域中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若他一辈子身陷官场,怕是终生都将是庸碌无为的一介凡夫! 人呀,一定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 阿宛与裴迪互看一眼,更觉得二人离开长安闯荡一番,是走对了! 崔宗之抿了一口桂花阙,对着阿宛笑道:“这茶和糕点,你可喜欢?我记得你在洛阳时最爱吃这个!我一知道你来了,连忙让后厨准备了这两样!” 阿宛又乐呵呵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米糕,突然想起一事,几口咽了下去,忙问道:“义父,你怎么会知道是我要来了?” 崔宗之犹豫了一会,脸上竟些微露出了一些羞赧之色,又抿了一口茶,才缓缓道:“说来话长,你手中的这张飞钱……是当时柳月娘在元通号开的…… “他转头看向裴迪,迎着他诧异的目光,淡淡一笑:”正是你阿娘……“ 阿宛奇道:“我们西风楼确是常去元通号兑飞钱,难道……这钱上有记号不成?” 崔宗之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道:“正是!不管是西风楼还是柳月娘,都与我颇有渊源,所以我有特别吩咐下去,你们用的飞钱上,左上角会有一个浅浅的宝相花水印,而且每一张飞钱都会在这里登记编册,一查便可查到是谁兑的谁开的……我本意是想说,若西风楼或月娘有什么危难时候,我便能第一时间知道,也好帮忙……“ 说着,他指了指二人那狼狈的模样,取笑道:”你看,如今不就让我碰上了?我听那管事来报,思来想去,会从长安跑到扬州来用这西风楼的飞钱,也只有你了!” 阿宛大笑道:“好周密的心思!” 裴迪却闷了声,轻轻道:“崔五叔……你可知我和阿宛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崔宗之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把玩着茶盏的手指也绷住了不动,眼中浮起了一层阴郁之色,轻声道:“当时接连听闻月娘和裴兄的噩耗,我就明白……绝对是圣上的旨意……这李家御座上的人换来换去,不变的,可不就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把戏!我们崔家已经领教过了,如今……轮到了你们裴家!” 他一掌拍上椅子扶手,腾地站起了身,拉住裴迪的手道:“……我曾让长安的掌柜帮我去裴家寻你……但他们说,你竟已经和裴家族老闹翻了?” 裴迪眉头一跳,双目精光四射,带着几分森然的寒气,只淡淡道:“与裴家割席,只是不想再连累其它人……如今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也甚好?” 崔宗之听懂了他话中的森森寒意,又把头转向了阿宛,见她亦是咬着唇,带几分冷笑与不羁,脑中霍然想起,三年前她就敢和裴迪二人在曹府密谋杀了曹玄表,如今又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不能的?“ 如一个惊雷在崔宗之脑中炸响,他倒退了一步,又带着几分迟疑,犹豫着问道:“难道……你们竟对圣上……“ ”我们没杀他,只是和他做了一个交易……“阿宛淡淡地开口道,嘴角竟带着笑意,说得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市井交易一样,”我们不过是用他残存的一点良心,换回了柳夫人和裴将军的正名,外加一点给西风楼的好处……“ 崔宗之已经无瑕去考证来龙去脉,他只知道,二人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而长安传来的消息,裴将军与柳夫人已被加封厚葬,成为圣上待下仁厚的又一佐证。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拘泥于君臣之说大儒之道的崔宗之,如今的他,更通透更豁达,也更为不羁。眼前这两个小辈,干出了如此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却还能全身而退,实在是帮他出尽了胸中恶气! 最初的担心过后,他看着阿宛与裴迪,绽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颜:“你们这把,真的赚到了!前日刚刚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裴将军与柳夫人的确刚被加封,厚葬于长安皇陵外!“ 当晚,阿宛穿着光滑如腻脂的纤丝蝉衣,躺在那堆金砌玉的紫檀大床上,榻边的鎏金博山炉中悠悠传来鹅梨帐中香的甜腻味道,再想着昨天还睡在莲田边的田梗上,只觉得现在如同梦境一样不真实。 她刚刚沐浴过的头发还未干透,便干脆挪到了床边,将一头浓密微卷的头发垂到了床沿,蜿蜒着拖到了地上,她亦浑然不觉。 她脑中正盘旋着今日不断涌来的惊喜,太多太快了,竟一时来不及好好消化,只得仓促地吞下,在这时好好咀嚼。 先是崔宗之。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人生,竟是从他决绝地告别父亲,告别家族开始。他的意气风发,竟是阿宛自认识他之后从未见过的,那样爽朗开怀,自信满满。阿乐真正喜欢的,应该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现在他们再相见,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然后,是圣上。他在剑刃下许下的承诺,在剑刃拿开了之后,仍旧还是全部兑现了。或者就像摩诘说的那样,人并不是只有黑白二色。 摩诘,摩诘。 这个名字如同咒语一样,一出现,其它所有的念头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想我吗? 我又一次不告而别了,他还会恨我吗? 我和他,越来越像飞鸟和鱼的距离,各自呆在各自的世界里,才能安好。 阿宛静静躺着,面颊苍白得几乎透明,更衬得眉眼如同用墨画出。有一滴眼泪不听话地从眼角滑了出来,掠过她长长的眉梢,透过她乌黑的鬓,像一颗流星滑进了黑夜里。 但她的眼睛在笑。 因为她知道,她如崔宗之一般,也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第238章 重建 自此,阿宛和裴迪便在扬州城里住了下来。 扬州远离京都,正处于长江、运河一横一纵的水系交汇处,更是外国人员和商队由长江流域北上到达长安、洛阳的必经港口。占着这得天独厚的位置,南北大冲,百货所汇,商贾云,老百姓们对万里之外的城头插的是什么旗漠不关心,自然有更多的心思放在吃喝玩乐与享受人生上。 因崔宗之家中如今又有了几房妾室,阿宛与裴迪住着颇有些不方便,便寻了个理由,住到了扬州罗城运河边一个闹中取静的客栈中,一问,竟又是崔宗之的产业。 这下,二人更是住得心安理得了。 崔宗之有心栽培裴迪,见他如今一个人孤苦无依,便常带着他一起去盐务仓库,商行,漕运码头各处转着,一点点地和他讲解这为商之道。裴迪本就机灵聪慧,又曾在军营中带过兵,熟读兵法,倒是与商道颇能共通,一点就透,喜得崔宗之如获至宝。 而阿宛,倒是有闲人的忙法。 她日日扮做男装,在扬州的食肆酒楼,赌场花楼里到处晃荡,若裴迪有空就拉着裴迪,若崔宗之有空就拉着崔宗之,三人都有空就一起去——总之,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这一日,秋雨绵绵,寒意彻骨,她总算在客栈中待着不动了。 崔宗之去寻她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一个人写写画画,蹙着眉眯着眼,写不出来时就咬一下笔杆子,脸颊上沾了墨也浑然不觉。 他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阿宛这才抬头,惊喜地唤道:“义父!” 她扔了笔,伸手便想去挽崔宗之的衣袖,他笑骂道:“你看你的手呀……快去洗手洗脸去……一个姑娘家,竟如此邋遢!” 阿宛吐了吐舌头,前去梳洗。 待她在他面前坐定,崔宗之从袖中取出了三封信递给了她,笑着道:“一封是公孙娘的,一封是宋王殿下的……另一封……”他的笑意僵了一下,连声音都突然变涩了,似掺进了沙:“是……是阿乐的。” 自圣上兑现了诺言之后,阿宛这才确认自己不会再被迁怒,给家人写了平安信一一备报,很快就有了回复。阿宛雀跃着展开家书,贪婪读了起来。 趁着阿宛读信的空档,崔宗之背着手踱到了阿宛的书桌前,半分好奇半分审视地看着她在纸上描画的东西,眼里不由浮出一阵欣慰的笑。 一炷香过后,阿宛看完了信抬起了头,两眼闪闪发光,似藏着一团火。她几步走到了崔宗之身边,拉着他的手道:“义父……我有事想与您商量……“ 崔宗之并未抬眸,只指着她在纸上的笔迹,轻道:”你想做的,可是这件事?“ 那纸上,赫然歪七扭八地画着一幢楼的平面,与各部的分工,时间等等信息。 那楼名,俨然还是“西风楼“。 阿宛见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规划,亦坦然道:“嗯,我想在扬州,也建一个西风楼!“ 崔宗之抬眸看着她,还未开口,她又急切道:“此西风楼非彼西风楼!这些时日,我在扬州各处到处探访,扬州人对乐舞的喜好,不像长安洛阳那样宏大精美,倒是更喜欢委婉动听,易于传唱的!而且,此处诗文鼎盛,文士众多,若将西域之乐与中原之文融合为一,相信可以在扬州,再创一次西风楼的盛景!“ 崔宗之越听笑意越浓,不禁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好个阿宛!这些天你满扬州城跑,本以为你是真的贪玩,没想到,竟是在悄悄筹谋!“ 阿宛揉揉额头,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崔宗之却沉了脸色,正色道:“你可曾想过,以长安西风楼的规模,你需要多少本钱才能立得起这样一个事业?只凭你手中那一万贯吗?“ 阿宛似乎正在等着这一问,正式地向他拱手道:“如今到了扬州城,商贾云集,人人手上都有本钱,又想以钱生钱……我正想请义父出面组一个局,延请多位像您这样富甲一方的商人。以长安西风楼的威名为饵,我愿让出扬州西风楼一半的股分,分做五股,每股一万贯起,价高者得!您看如何?” 崔宗之沉吟一会,笑道:“长安西风楼声名远播,自是能请动一些人……但若要那些精明的人掏钱,可不是只靠名气就可以……可有靠谱的管事?可有技艺高超的乐工?可有特别的门路?可有上头的人关照?……这些,才是他们关心的事!” 阿宛得意地挥了挥手上书信:“义父放心!我早早就去搬了救兵了!“ 她将公孙娘的信放在桌上,笑道:”我报平安时,便和她说了这想法……公孙娘自会鼎力相助,她虽不能分身,却愿派娜莉亚一家人来这边帮我筹备,招募!这几日到处闲逛,这扬州城中西域乐舞高手,绝不在长安之下!“ 见崔宗之不住地点头,阿宛又抖了抖李成器的回信:”爹爹亦是颇为认可,他说了,若有所需,会特别关照在扬州官衙的人,所需事例,一并从简!“ 崔宗之拍手道:”很好,为商之道,分上中下三力,如今你下有乐工技者相助,上有高门官衙关照,这中间……便是需要有人为你左右手,助你一臂之力才是!这个人选至为关键,须得肝胆相照才可,你有考虑过吗?“ 她微微垂下眼帘,眼睫轻颤,拿起了那封字迹娟秀的信,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封信递给了崔宗之,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考虑过……阿乐说她愿意来扬州。“ 只短短几个字,却让一向持重笑意盈盈的崔宗之脸色煞白,微微一个踉跄,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斜眼瞄去,那封薄薄的信纸上,阿乐娟秀而工整的笔迹竟越来越像崔夫人——是了,她已经陪着她在佛前拜了三年。 可她心中念的,究竟是谁? 阿宛知道,所以她愿为阿乐砸开那道自己设下的结界,放她出来。 崔宗之强做镇定,挤出一丝笑意接过了那封信,匆匆扫了一眼,心虚道:“那就好……她……她愿意来就好……她这些年帮着崔夫人理家,将家中上上下下打点得颇为井然……又有一身琵琶绝技,自是不能埋没……“ 阿宛看着他轻颤的手,心中有无数关于他与阿乐的话想说,却最后化做了悠悠一句:“……人生在世,何必自苦。“ 他骤然一惊,抬头看向她沉静平和的眼睛,如深深碧潭波澜不惊,却洞悉了一切。 良久,他哑然失笑:“阿宛……你果真长大了……“ 第239章 定心 二人第一次抛开了所谓义父义女的身份,像朋友一样地聊了起来。 崔宗之拂了拂衣襟,轻声道:“之前裴迪在,我不好多问……你和摩诘,如今竟是分开了吗?你怎么会和裴迪一起来这扬州?“ 轮到阿宛沉默了,她浓密的睫毛低垂,却如同蝴蝶翅膀一样扇个不停,一如她现在纷乱的心思。她拿着那三封信,一一抚平,叠好,仿佛在整理她的思绪,不知要从何说起,句不成句:“我和他都努力过了……摩诘,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崔宗之却提高了声量,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外甥我知道,待人接物虽然一片恬淡温和,内里性子却极执拗,他一旦认定了你,就绝不会放手!你与他之间,若不是有人移情别恋……怕是不会有今日这局面!“说着,他狠狠地一拂袖子,显然有些愠怒。 阿宛咬了咬唇,嘴角勾出了自嘲的笑意:“……他不放手又如何……难道我拉着他,陪我坠入这名利场中?我做不了高门宅院里的夫人,我也断断不能让他陪着我在酒肆乐场中,把功名换作薄幸名!就算他不在意,他的兄弟,他的家人,会不在意吗?!” 崔宗之那一丝怒气,早被这现实的冰冷冻住。 阿宛所说的,皆是事实。 他被夺了功名,无奈之下来扬州经商,就算饶有所成,但在洛阳老宅的钱氏以及几个子女竟以这样的父亲为耻,几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亲厚如崔夫人,听说他如今做了盐贩之后竟也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受他的钱帛资助…… 这样的偏见,已经刻在这些门阀世家的血脉里,绝不是一朝一夕可消除。 室内一片静默,二人心中各自心事翻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声,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 。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雨,屋内要生起炭笼才能抵御这阴冷。 这一日,阿宛正埋首案前,绞尽脑汁回忆着当年在梨园中的一些小曲,《寒山香》,《烂柯游》《惊梦生》……这些是当年先帝喜欢的曲调,但如今圣上不喜这样缠绵雅致的小曲,是以不甚流传,但阿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小曲时,倒是颇为惊艳,如今正拼命回忆着,想要用谱文把这些曲一点点地记下来。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年随着王维学的那几招,如今要她一人独立记谱,颇是为难。 正纠结着,裴迪搓着手如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带进了一阵冷嗖嗖的寒气,冻得阿宛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紧了紧身上的绒缎丝袄,对他笑骂道:“作死嘛……进来也不关上门!” 裴迪这才停下了搓手,回身一脚将门给踹上了,又是“咣当”一声,惊得阿宛笔尖一抖,落下了一滩墨水。 有他在,这活是干不下去了。 阿宛把笔墨都推了,抱着手炉气呼呼地对裴迪道:“这样的阴雨天,还策着马在外面跑……不冻你冻谁?“嘴上虽骂着,却悄悄用脚把桌下的小炭炉推到了裴迪身下。 裴迪嘿嘿一笑,坐到窗下的长榻上,将冻僵了的手摊到了炭炉上,笑道:“今天没骑马,坐船去了……去了好几个码头,看看仓库有没有漏水……这盐石,最怕的就是潮湿!“ 阿宛纤长雪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手炉上,微微仰头看着他在阴冷中冻得有些发红的脸,神采奕奕,锋芒毕露的眼神中,有着完全脱了少年稚气的运筹帷幄与稳重。 阿宛有些恍神,案上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席间。隔着这隐约的烟色,他的脸,竟渐渐与王维那张清冷孤傲的脸融在了一起。他们俩,仿佛谁与她靠得近些,谁就会偏离了世家弟子既定的人生轨道,慢慢走向另一条不归路。 她努力地推开王维,想让他回到他原来平安顺遂的人生里; 可是裴迪的人生,要走向哪里呢? 她嗓音微微颤抖:“裴迪……你真的决定……从此不入仕途,不再从军了吗?“ 裴迪原本笑意浓浓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扭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竟有些薄怒:“这话,别人问我不奇怪……怎么连你也这样问?“ 阿宛前几日和崔宗之深聊,才知道他从商之后在家中所受的冷遇……只是没想到,如今裴迪,竟也走上了这条路! 阿宛一双眼直直望向他:“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以后会后悔……“ “不会!绝对不会!“ 裴迪腾地站起了身,紧抿着双唇,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一般,用力地挥了挥手,沉着声道:“这官场,崔家趟过;这沙场,裴家也趟过……你看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他见阿宛脸色发白,不由缓和了声道:“阿宛,你说现在是盛世……这盛世,自然用不着我去沙场搏命,庙堂朋争,倒不如借这四海之利,富民安生,为自己,也为更多的老百姓多谋些福利……我裴迪从不求虚名,身前如此,身后亦是如此!“ 他冷冷地指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揶揄道:“这样的天气,若我能助老百姓多挣些钱,让他们桌上多一碗肉,榻上多一床被,便是正事!“ 阿宛眼眶发红,站起身了走到裴迪面前,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裴十三,今日,是我阿宛偏颇了!我尚且知道通过西风楼来救助西域同胞,你何尝不也是心怀天下,兼济他人的君子!我们既然已经走出了长安,以后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二人自此定了心,向着自己选的那条路,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 阿宛的西风楼筹建,却是碰到了一些麻烦。 先是场地。 她在痩西湖边相中一座三层的楼坊,赫赫有名的楼外楼食肆。这楼坊的房东是原先的大户城东宋家,传到了宋大磊的手里,他既不善经营贪小失大,又苛待下人势利寡恩,几年下来,这招牌已毁了一半,只勉强维持着罢了。 第239章 定心 二人第一次抛开了所谓义父义女的身份,像朋友一样地聊了起来。 崔宗之拂了拂衣襟,轻声道:“之前裴迪在,我不好多问……你和摩诘,如今竟是分开了吗?你怎么会和裴迪一起来这扬州?“ 轮到阿宛沉默了,她浓密的睫毛低垂,却如同蝴蝶翅膀一样扇个不停,一如她现在纷乱的心思。她拿着那三封信,一一抚平,叠好,仿佛在整理她的思绪,不知要从何说起,句不成句:“我和他都努力过了……摩诘,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崔宗之却提高了声量,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外甥我知道,待人接物虽然一片恬淡温和,内里性子却极执拗,他一旦认定了你,就绝不会放手!你与他之间,若不是有人移情别恋……怕是不会有今日这局面!“说着,他狠狠地一拂袖子,显然有些愠怒。 阿宛咬了咬唇,嘴角勾出了自嘲的笑意:“……他不放手又如何……难道我拉着他,陪我坠入这名利场中?我做不了高门宅院里的夫人,我也断断不能让他陪着我在酒肆乐场中,把功名换作薄幸名!就算他不在意,他的兄弟,他的家人,会不在意吗?!” 崔宗之那一丝怒气,早被这现实的冰冷冻住。 阿宛所说的,皆是事实。 他被夺了功名,无奈之下来扬州经商,就算饶有所成,但在洛阳老宅的钱氏以及几个子女竟以这样的父亲为耻,几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亲厚如崔夫人,听说他如今做了盐贩之后竟也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受他的钱帛资助…… 这样的偏见,已经刻在这些门阀世家的血脉里,绝不是一朝一夕可消除。 室内一片静默,二人心中各自心事翻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声,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 。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雨,屋内要生起炭笼才能抵御这阴冷。 这一日,阿宛正埋首案前,绞尽脑汁回忆着当年在梨园中的一些小曲,《寒山香》,《烂柯游》《惊梦生》……这些是当年先帝喜欢的曲调,但如今圣上不喜这样缠绵雅致的小曲,是以不甚流传,但阿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小曲时,倒是颇为惊艳,如今正拼命回忆着,想要用谱文把这些曲一点点地记下来。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年随着王维学的那几招,如今要她一人独立记谱,颇是为难。 正纠结着,裴迪搓着手如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带进了一阵冷嗖嗖的寒气,冻得阿宛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紧了紧身上的绒缎丝袄,对他笑骂道:“作死嘛……进来也不关上门!” 裴迪这才停下了搓手,回身一脚将门给踹上了,又是“咣当”一声,惊得阿宛笔尖一抖,落下了一滩墨水。 有他在,这活是干不下去了。 阿宛把笔墨都推了,抱着手炉气呼呼地对裴迪道:“这样的阴雨天,还策着马在外面跑……不冻你冻谁?“嘴上虽骂着,却悄悄用脚把桌下的小炭炉推到了裴迪身下。 裴迪嘿嘿一笑,坐到窗下的长榻上,将冻僵了的手摊到了炭炉上,笑道:“今天没骑马,坐船去了……去了好几个码头,看看仓库有没有漏水……这盐石,最怕的就是潮湿!“ 阿宛纤长雪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手炉上,微微仰头看着他在阴冷中冻得有些发红的脸,神采奕奕,锋芒毕露的眼神中,有着完全脱了少年稚气的运筹帷幄与稳重。 阿宛有些恍神,案上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席间。隔着这隐约的烟色,他的脸,竟渐渐与王维那张清冷孤傲的脸融在了一起。他们俩,仿佛谁与她靠得近些,谁就会偏离了世家弟子既定的人生轨道,慢慢走向另一条不归路。 她努力地推开王维,想让他回到他原来平安顺遂的人生里; 可是裴迪的人生,要走向哪里呢? 她嗓音微微颤抖:“裴迪……你真的决定……从此不入仕途,不再从军了吗?“ 裴迪原本笑意浓浓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扭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竟有些薄怒:“这话,别人问我不奇怪……怎么连你也这样问?“ 阿宛前几日和崔宗之深聊,才知道他从商之后在家中所受的冷遇……只是没想到,如今裴迪,竟也走上了这条路! 阿宛一双眼直直望向他:“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以后会后悔……“ “不会!绝对不会!“ 裴迪腾地站起了身,紧抿着双唇,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一般,用力地挥了挥手,沉着声道:“这官场,崔家趟过;这沙场,裴家也趟过……你看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他见阿宛脸色发白,不由缓和了声道:“阿宛,你说现在是盛世……这盛世,自然用不着我去沙场搏命,庙堂朋争,倒不如借这四海之利,富民安生,为自己,也为更多的老百姓多谋些福利……我裴迪从不求虚名,身前如此,身后亦是如此!“ 他冷冷地指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揶揄道:“这样的天气,若我能助老百姓多挣些钱,让他们桌上多一碗肉,榻上多一床被,便是正事!“ 阿宛眼眶发红,站起身了走到裴迪面前,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裴十三,今日,是我阿宛偏颇了!我尚且知道通过西风楼来救助西域同胞,你何尝不也是心怀天下,兼济他人的君子!我们既然已经走出了长安,以后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二人自此定了心,向着自己选的那条路,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 阿宛的西风楼筹建,却是碰到了一些麻烦。 先是场地。 她在痩西湖边相中一座三层的楼坊,赫赫有名的楼外楼食肆。这楼坊的房东是原先的大户城东宋家,传到了宋大磊的手里,他既不善经营贪小失大,又苛待下人势利寡恩,几年下来,这招牌已毁了一半,只勉强维持着罢了。 第240章 小人 阿宛本是看中这一面临水一面沿街的场地,和长安西风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按着市场价还上浮了一成的租金;宋大磊原也同意,但签约时,他见阿宛一外地女子孤身前来,不免有了轻慢之心,便翻脸不认帐,非要抬高了三成的租金才肯再签,还口出秽语,极为孟浪;阿宛冷眼看着他的行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接着连日秋雨,这楼顶的瓦好端端竟漏水漏得极为严重,宋大磊见那满墙的雨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更有甚者,有一次他上楼时,一脚踏空了楼板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把一楼的客人吓得够呛,直呼晦气;那底楼门面,又碰上了工部的人把这半条街的污水管子从他门前引了过去,在门口又挖又填,竟成了一个烂泥潭。 顿时,这座本不热闹的食肆,此时又破又旧又脏的,鲜有人至。 那宋大磊,左思右想,又厚着脸皮回来找阿宛,说要按原来说好的价格再租给她。 阿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宋老板,你是拿我开玩笑吗?” 她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大磊。 任宋大磊这样四十好几,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子,也被阿宛这打量的眼光看得有些发毛,不由恼羞成怒道:“我说这位小娘子, 这价格,原本就是因为我宽厚才能给的价……你之前,不也同意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 阿宛气定神闲地捂了捂铜胎景泰兰的手炉,眼底全是浓浓的嘲讽:“宋老板,如今你这楼外楼,已是这扬州城中出了名的不祥之地……近百年的老字号,在你手中竟如此破败……是不是,风水不太吉利?” “你!”这话真的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不由面红耳赤道:“你懂什么!……做生意总有起伏,不过是……”他眼珠骨碌碌一转,想到一个理由,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在下年瑜不惑,钱也赚够了,想要回家享享清福罢了!” 这理由听得阿宛更想笑了,看他样子,定是要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她也没空和他啰嗦,拿起火箸轻轻拨了拨手炉中的炭火,头也不抬地笑道:“ 宋老板,你可知道,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 宋大磊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阿宛这才抬起头,一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仿佛一只要噬人魂魄的小兽,嘴角勾出一丝浅浅笑意:“按龟兹人的说法,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宋老板,这楼外楼,我可以租,不过,要在原价格的基础上减三成!” 宋大磊腾地站起了身,慌了神:“这这……这也太狠了……“ 阿宛也不看他,只捧着手炉不说话。 宋大磊咬着牙,脑子在飞速地盘算。原本阿宛开价就已比市价高了一成,如今就算再减,能租出去都比这样月月亏空的好。 想到这里,他又换了笑脸道:“你我谈了那么久的买卖,彼此都有诚意在……最多少个一成,皆大欢喜,如何?” 阿宛冷着脸看也不看他,只向着门外轻轻挥了挥手,赵庆闪进了门。阿宛对着他轻道:“赵庆,送这位宋老板出门,他定是不想谈了!” 宋大磊见她直接下了逐客令,脸上实在挂不住,不由恨道:“这位小娘子,你初来乍到就这样轻狂,我劝你还是多看看风水,认认人才好……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阿宛听到他话中威胁口气,心中冷笑一声,声音倒是放得轻柔了些:“宋老板说得是……我阿宛今日也把话放在这里,省得你下次又白跑一趟……你且听好,你若想再上门与我谈租金,由减三成,直接变成三成!否则,免开尊口!” 宋大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狠狠地拂袖而去。 赵庆默默看着他走出门去,凑近了阿宛轻声道:“这厮……女郎主你看,要怎么对付?是我再去揭几片瓦,还是再去松几块楼梯板?还是……去找那扬州太守……” 说到赵庆,李成器一知道阿宛在扬州,便指了他来这里做了她的护卫,正好陪着阿宛和这这个宋大磊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为人颇为不齿。 阿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哼道:“用这些手段报复他当时的轻浮孟浪,刚好半斤八两,谁都不是君子;但接下去……那就是看他和楼外楼的造化了!” 正说话间,裴迪悠悠然踏了进来,用下巴指了指门外,笑道:“刚才碰到了一脸怒气的楼外楼宋老板,可是在你这里吃了瘪?” 阿宛便笑着把她与楼外楼的恩怨说了一遍,听得裴迪笑得差点撑不住,捂着肚子道:“你这个狭促鬼!竟好意思说我奸猾!” 阿宛知道他是指那日他将泡了水的茶叶干脆窖藏之后压成茶砖高价贩到吐蕃,被她取笑为“奸商”一事,从容笑道:“佛里也有怒目金刚,不是吗?对手若是君子,才值得光明磊落地对待; 若遇到小人,不使点手段让人受教训,反而宽纵了他们! ” 裴迪心中一震,这话,竟每一个字都落到了他的心里。他突然想起哥舒晃临走时留下的那句:“你们俩才是一样的人!“ 旁观者清,大概就是如此。 裴迪嘴角忽然抿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看向阿宛的眼波温软如水。 阿宛却是浑然不觉,垂头嘟囔道:“之前在长安的西风楼,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在扬州城里,我寻了个遍,竟也未见有长安一半开阔的楼坊!“ 裴迪微微蹙眉,沉吟了一会,轻道:“这扬州城里的风俗与长安颇不相同,更喜欢精致而有巧思的僻静之处,好友欢聚一室;商贾之间洽谈,更要避人耳目,曲径通幽;所以……长安那样的华楼殿宇,阔院敞庭,倒不见得为扬州所喜……“ 他还没说完,阿宛便拊掌惊叹道:“是了是了!“ 她当日一味沉溺于大曲组乐改为轻唱小曲的变化,却未曾想过随着这曲风的变化,扬州西风楼的布局都要随之而改变,这才是新瓶装新酒的玩法! 自此,阿宛把自己关在房中几日,大刀阔斧地改了西风楼的平面布局图,这才带上赵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址。 第240章 小人 阿宛本是看中这一面临水一面沿街的场地,和长安西风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按着市场价还上浮了一成的租金;宋大磊原也同意,但签约时,他见阿宛一外地女子孤身前来,不免有了轻慢之心,便翻脸不认帐,非要抬高了三成的租金才肯再签,还口出秽语,极为孟浪;阿宛冷眼看着他的行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接着连日秋雨,这楼顶的瓦好端端竟漏水漏得极为严重,宋大磊见那满墙的雨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更有甚者,有一次他上楼时,一脚踏空了楼板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把一楼的客人吓得够呛,直呼晦气;那底楼门面,又碰上了工部的人把这半条街的污水管子从他门前引了过去,在门口又挖又填,竟成了一个烂泥潭。 顿时,这座本不热闹的食肆,此时又破又旧又脏的,鲜有人至。 那宋大磊,左思右想,又厚着脸皮回来找阿宛,说要按原来说好的价格再租给她。 阿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宋老板,你是拿我开玩笑吗?” 她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大磊。 任宋大磊这样四十好几,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子,也被阿宛这打量的眼光看得有些发毛,不由恼羞成怒道:“我说这位小娘子, 这价格,原本就是因为我宽厚才能给的价……你之前,不也同意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 阿宛气定神闲地捂了捂铜胎景泰兰的手炉,眼底全是浓浓的嘲讽:“宋老板,如今你这楼外楼,已是这扬州城中出了名的不祥之地……近百年的老字号,在你手中竟如此破败……是不是,风水不太吉利?” “你!”这话真的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不由面红耳赤道:“你懂什么!……做生意总有起伏,不过是……”他眼珠骨碌碌一转,想到一个理由,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在下年瑜不惑,钱也赚够了,想要回家享享清福罢了!” 这理由听得阿宛更想笑了,看他样子,定是要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她也没空和他啰嗦,拿起火箸轻轻拨了拨手炉中的炭火,头也不抬地笑道:“ 宋老板,你可知道,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 宋大磊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阿宛这才抬起头,一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仿佛一只要噬人魂魄的小兽,嘴角勾出一丝浅浅笑意:“按龟兹人的说法,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宋老板,这楼外楼,我可以租,不过,要在原价格的基础上减三成!” 宋大磊腾地站起了身,慌了神:“这这……这也太狠了……“ 阿宛也不看他,只捧着手炉不说话。 宋大磊咬着牙,脑子在飞速地盘算。原本阿宛开价就已比市价高了一成,如今就算再减,能租出去都比这样月月亏空的好。 想到这里,他又换了笑脸道:“你我谈了那么久的买卖,彼此都有诚意在……最多少个一成,皆大欢喜,如何?” 阿宛冷着脸看也不看他,只向着门外轻轻挥了挥手,赵庆闪进了门。阿宛对着他轻道:“赵庆,送这位宋老板出门,他定是不想谈了!” 宋大磊见她直接下了逐客令,脸上实在挂不住,不由恨道:“这位小娘子,你初来乍到就这样轻狂,我劝你还是多看看风水,认认人才好……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阿宛听到他话中威胁口气,心中冷笑一声,声音倒是放得轻柔了些:“宋老板说得是……我阿宛今日也把话放在这里,省得你下次又白跑一趟……你且听好,你若想再上门与我谈租金,由减三成,直接变成三成!否则,免开尊口!” 宋大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狠狠地拂袖而去。 赵庆默默看着他走出门去,凑近了阿宛轻声道:“这厮……女郎主你看,要怎么对付?是我再去揭几片瓦,还是再去松几块楼梯板?还是……去找那扬州太守……” 说到赵庆,李成器一知道阿宛在扬州,便指了他来这里做了她的护卫,正好陪着阿宛和这这个宋大磊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为人颇为不齿。 阿宛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哼道:“用这些手段报复他当时的轻浮孟浪,刚好半斤八两,谁都不是君子;但接下去……那就是看他和楼外楼的造化了!” 正说话间,裴迪悠悠然踏了进来,用下巴指了指门外,笑道:“刚才碰到了一脸怒气的楼外楼宋老板,可是在你这里吃了瘪?” 阿宛便笑着把她与楼外楼的恩怨说了一遍,听得裴迪笑得差点撑不住,捂着肚子道:“你这个狭促鬼!竟好意思说我奸猾!” 阿宛知道他是指那日他将泡了水的茶叶干脆窖藏之后压成茶砖高价贩到吐蕃,被她取笑为“奸商”一事,从容笑道:“佛里也有怒目金刚,不是吗?对手若是君子,才值得光明磊落地对待; 若遇到小人,不使点手段让人受教训,反而宽纵了他们! ” 裴迪心中一震,这话,竟每一个字都落到了他的心里。他突然想起哥舒晃临走时留下的那句:“你们俩才是一样的人!“ 旁观者清,大概就是如此。 裴迪嘴角忽然抿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看向阿宛的眼波温软如水。 阿宛却是浑然不觉,垂头嘟囔道:“之前在长安的西风楼,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在扬州城里,我寻了个遍,竟也未见有长安一半开阔的楼坊!“ 裴迪微微蹙眉,沉吟了一会,轻道:“这扬州城里的风俗与长安颇不相同,更喜欢精致而有巧思的僻静之处,好友欢聚一室;商贾之间洽谈,更要避人耳目,曲径通幽;所以……长安那样的华楼殿宇,阔院敞庭,倒不见得为扬州所喜……“ 他还没说完,阿宛便拊掌惊叹道:“是了是了!“ 她当日一味沉溺于大曲组乐改为轻唱小曲的变化,却未曾想过随着这曲风的变化,扬州西风楼的布局都要随之而改变,这才是新瓶装新酒的玩法! 自此,阿宛把自己关在房中几日,大刀阔斧地改了西风楼的平面布局图,这才带上赵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址。 第241章 招股 过了几日,便是崔宗之为阿宛定下的商会洽谈之日。 崔宗之依她所言,分别延请了扬州当地近十位富甲一方的巨贾到他府上一聚。众人都是满口答应,欣然赴约,但崔宗之心里打鼓,满心忐忑地悄悄问阿宛道:“这事……你可有把握?若实在不成,我这里……倒是不缺银子……“ 阿宛倒是一脸淡定,笑笑地看着他道:”义父,你为商已久,应该明白,所谓合伙,合的不只是银子,更是每个人背后的势力与资源……我想要,可不只单单那一份股钱而已……“ 崔宗之见她似胸有成竹,将信将疑。 到了这一日,这十人陆续到了崔府中。有崔宗之的面子,又有长安西风楼的珠玉在前,这十人倒是来得齐整,但其实无不是抱着观望的想法,想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要用什么方式,从他们手中套出钱来。 崔宗之迎着他们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中,虽初冬萧瑟,但院中松柏青翠,湖石嶙峋,腊梅吐香,极为雅致,而这凉亭周围更摆上了透光不透风的贝母屏风,正中一台紫檀螺钿圆桌中间挖了一个圆孔,嵌着一个炭火正红的红泥铜心炉翻滚着热汤,桌上摆着水晶龙凤糕、玉露团、满天星、樱桃糖脆、蟹黄饆饠、雪婴儿、炙鹧鸪,葫芦鸡、消灵炙、野猪脍、鹿尾酱、赤明香、甘露羹等式菜品,竟有许多是他们闻所闻,见所未见。 这几人面面相觑,那眉宇间的轻蔑神色不知不觉淡了下来,换作一丝敬畏与好奇。 崔宗之斜眼看着,心中暗喜,不露声色地招呼他们坐下,轻笑道:“这些菜品,本是长安皇家烧尾宴的菜式……今日借这个长安西风楼楼主的光,才得以一见!“ 那几人听了,更是肃然起敬,其中一人本是这江南一带最大的营造商,名唤刘檐亭,祖上倒是有人曾参与过长安大明宫的官造,对长安略知一二,不由捻着胡子问道:“当年听我阿爷说过这烧尾宴,穷尽奢华……这个楼主,到底是什么来头?“ 崔宗之还未说话,却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柔媚又不失爽朗的轻笑:“抱歉各位,让大家久等了……“ 阿宛转出了屏风,一身雍容大方的湖绿绣金线半臂夹袄配翡翠烟罗绮云裙,乌油油的头发挽成高耸的明月髻,与双耳价值千金的明月铛相呼应,只觉明丽端方,姿容艳绝。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家,大方道:“今日除了我公孙娘子之外,还有一个长安来的贵客,有幸与各位一聚!“ 说着,她微微让了一步,一个高大的锦袍男子出现在她身后,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向大家拱手略略揖了一揖:”在下李龟年!幸会!“ 众人纷纷起身,席间一三十岁左右的白面书生更是激动地抖着声音道:”可是圣上赐皇姓的那位西乐大师李龟年李大师? 在下吕瑟,做乐器生意,江南一带人称 有琴声处必有吕家行……这些年来闻李大师之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得见!“ 李龟年向他微微一笑:“都是虚名而已!改日与吕老板切磋琴艺!“ 吕瑟连连点头,乐不可支。 阿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拉着众人与李龟年坐下,笑着端起这第一杯酒,浓郁深碧的酒液在红螺杯中轻轻摇晃,映着她颊上轻闪的金翠花钿,格外动人:“这杯酒,是来自西域龟兹的名酒翡翠浓,数年中运往这中原不过十坛之数,整个扬州仅此一坛……” 她话音未落,席上一人便忍不住端起杯闻了一闻,脸上随之浮起的惊叹羡艳之色被所有人尽收眼底。那人,便是南方最大的酒商何怀晨,扬州益州二城中最大的酒坊皆是他家产业。说到翡翠浓,饶是他这样的酒商,若得了一坛,都要放在酒行中作镇店之宝; 但这位小女子,竟轻轻松松拿出了整整一坛用于宴请! 众人自然读懂了何怀晨的脸色,看向桌上酒盏的神情都肃穆了几分。 阿宛心中暗爽,却面不改色道:“都说物以稀为贵,唯有这样的美酒,与长安宋王府执勺之人做的皇家名菜,才能配得上今日堂中各位!请~~“ 阿宛的纤纤玉手端起酒杯一干而尽,望着席上各位笑而不语。 宋王府大厨做的烧尾宴,整个扬州不过一坛的西域名酒,圣上赐名的宫庭乐师李龟年亲临……关于阿宛的身世,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这几件事,已经替她说了全部。桌上那十数人,一一敛起了进门时的轻慢之色,恭敬有加。 阿宛不禁在桌下对着李龟年微微拱了拱手,以表谢意。当日他曾对她说过,她的身世不用她自己来说明,坊间自会给答案;今日一看,只怕这效果比她想象得更好! 李龟年压住了唇边的笑意,假意哼了一声。 当日他亦对她说过,一旦当上西风楼的楼主,就不是可以随便推卸掉的责任!他本就对她与裴迪二人不辞而别颇为气恼,但那日收到她来信,说她要在扬州再建西风楼,心中的愤懑与担心才消了些;现在,又被她用一坛翡翠浓骗到了扬州城为她壮胆…… 心甘情愿地被骗,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他心中苦笑一声,又自顾自灌下了一杯酒,斜睨着这席上的人。他们此时全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阿宛绘声绘色地说起扬州西风楼的不同凡响之处。 扬州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吞吐四海,虽不如明州,广州港口便利,却因连接运河之故,成为连接西域内陆与海路的纽带, 除新罗,高丽,琉球等国外,更连通古笪国、罗越国、诃陵国、南天竺、婆罗门国、大食国、末罗国等处。 因此,扬州的西风楼,便将建在船坞之上,众人仿若登船,通道如船舷甲板,带你踏足于异国土壤;一间间雅阁按天下舆图之境排列,中间大厅为大唐风尚,其余每一阁以国别为名,内间陈设、吃食以及乐舞,甚至待者的装扮,皆按当国风俗一一还原,入内如同置身于别国实景,自有一番风味。 第241章 招股 过了几日,便是崔宗之为阿宛定下的商会洽谈之日。 崔宗之依她所言,分别延请了扬州当地近十位富甲一方的巨贾到他府上一聚。众人都是满口答应,欣然赴约,但崔宗之心里打鼓,满心忐忑地悄悄问阿宛道:“这事……你可有把握?若实在不成,我这里……倒是不缺银子……“ 阿宛倒是一脸淡定,笑笑地看着他道:”义父,你为商已久,应该明白,所谓合伙,合的不只是银子,更是每个人背后的势力与资源……我想要,可不只单单那一份股钱而已……“ 崔宗之见她似胸有成竹,将信将疑。 到了这一日,这十人陆续到了崔府中。有崔宗之的面子,又有长安西风楼的珠玉在前,这十人倒是来得齐整,但其实无不是抱着观望的想法,想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要用什么方式,从他们手中套出钱来。 崔宗之迎着他们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中,虽初冬萧瑟,但院中松柏青翠,湖石嶙峋,腊梅吐香,极为雅致,而这凉亭周围更摆上了透光不透风的贝母屏风,正中一台紫檀螺钿圆桌中间挖了一个圆孔,嵌着一个炭火正红的红泥铜心炉翻滚着热汤,桌上摆着水晶龙凤糕、玉露团、满天星、樱桃糖脆、蟹黄饆饠、雪婴儿、炙鹧鸪,葫芦鸡、消灵炙、野猪脍、鹿尾酱、赤明香、甘露羹等式菜品,竟有许多是他们闻所闻,见所未见。 这几人面面相觑,那眉宇间的轻蔑神色不知不觉淡了下来,换作一丝敬畏与好奇。 崔宗之斜眼看着,心中暗喜,不露声色地招呼他们坐下,轻笑道:“这些菜品,本是长安皇家烧尾宴的菜式……今日借这个长安西风楼楼主的光,才得以一见!“ 那几人听了,更是肃然起敬,其中一人本是这江南一带最大的营造商,名唤刘檐亭,祖上倒是有人曾参与过长安大明宫的官造,对长安略知一二,不由捻着胡子问道:“当年听我阿爷说过这烧尾宴,穷尽奢华……这个楼主,到底是什么来头?“ 崔宗之还未说话,却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柔媚又不失爽朗的轻笑:“抱歉各位,让大家久等了……“ 阿宛转出了屏风,一身雍容大方的湖绿绣金线半臂夹袄配翡翠烟罗绮云裙,乌油油的头发挽成高耸的明月髻,与双耳价值千金的明月铛相呼应,只觉明丽端方,姿容艳绝。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家,大方道:“今日除了我公孙娘子之外,还有一个长安来的贵客,有幸与各位一聚!“ 说着,她微微让了一步,一个高大的锦袍男子出现在她身后,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向大家拱手略略揖了一揖:”在下李龟年!幸会!“ 众人纷纷起身,席间一三十岁左右的白面书生更是激动地抖着声音道:”可是圣上赐皇姓的那位西乐大师李龟年李大师? 在下吕瑟,做乐器生意,江南一带人称 有琴声处必有吕家行……这些年来闻李大师之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得见!“ 李龟年向他微微一笑:“都是虚名而已!改日与吕老板切磋琴艺!“ 吕瑟连连点头,乐不可支。 阿宛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拉着众人与李龟年坐下,笑着端起这第一杯酒,浓郁深碧的酒液在红螺杯中轻轻摇晃,映着她颊上轻闪的金翠花钿,格外动人:“这杯酒,是来自西域龟兹的名酒翡翠浓,数年中运往这中原不过十坛之数,整个扬州仅此一坛……” 她话音未落,席上一人便忍不住端起杯闻了一闻,脸上随之浮起的惊叹羡艳之色被所有人尽收眼底。那人,便是南方最大的酒商何怀晨,扬州益州二城中最大的酒坊皆是他家产业。说到翡翠浓,饶是他这样的酒商,若得了一坛,都要放在酒行中作镇店之宝; 但这位小女子,竟轻轻松松拿出了整整一坛用于宴请! 众人自然读懂了何怀晨的脸色,看向桌上酒盏的神情都肃穆了几分。 阿宛心中暗爽,却面不改色道:“都说物以稀为贵,唯有这样的美酒,与长安宋王府执勺之人做的皇家名菜,才能配得上今日堂中各位!请~~“ 阿宛的纤纤玉手端起酒杯一干而尽,望着席上各位笑而不语。 宋王府大厨做的烧尾宴,整个扬州不过一坛的西域名酒,圣上赐名的宫庭乐师李龟年亲临……关于阿宛的身世,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这几件事,已经替她说了全部。桌上那十数人,一一敛起了进门时的轻慢之色,恭敬有加。 阿宛不禁在桌下对着李龟年微微拱了拱手,以表谢意。当日他曾对她说过,她的身世不用她自己来说明,坊间自会给答案;今日一看,只怕这效果比她想象得更好! 李龟年压住了唇边的笑意,假意哼了一声。 当日他亦对她说过,一旦当上西风楼的楼主,就不是可以随便推卸掉的责任!他本就对她与裴迪二人不辞而别颇为气恼,但那日收到她来信,说她要在扬州再建西风楼,心中的愤懑与担心才消了些;现在,又被她用一坛翡翠浓骗到了扬州城为她壮胆…… 心甘情愿地被骗,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他心中苦笑一声,又自顾自灌下了一杯酒,斜睨着这席上的人。他们此时全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阿宛绘声绘色地说起扬州西风楼的不同凡响之处。 扬州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吞吐四海,虽不如明州,广州港口便利,却因连接运河之故,成为连接西域内陆与海路的纽带, 除新罗,高丽,琉球等国外,更连通古笪国、罗越国、诃陵国、南天竺、婆罗门国、大食国、末罗国等处。 因此,扬州的西风楼,便将建在船坞之上,众人仿若登船,通道如船舷甲板,带你踏足于异国土壤;一间间雅阁按天下舆图之境排列,中间大厅为大唐风尚,其余每一阁以国别为名,内间陈设、吃食以及乐舞,甚至待者的装扮,皆按当国风俗一一还原,入内如同置身于别国实景,自有一番风味。 第242章 入股 阿宛提出的奇思妙想,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巨贾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其中一个曾经去过长安西风楼的布商张恒生抿了一口酒,兴奋地回味道:“前几月在长安西风楼,曾闻那楼上三十六个雅间皆以西域三十六国命名,一间楼兰阙曾卖出一晚五百金的高价!在下不才,抢破头也未能得一见!没想到如今,这西风楼在我们扬州,更上一层楼了!“ 他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当下便拍板道:“多谢崔兄相邀,令我等这机会共襄盛世举!公孙娘子,这扬州的西风楼若能有我一股,必是三生有幸啊!这一万贯……“ 阿宛轻轻挥了挥衣袖,用温柔但是不容质疑的声音道:“承蒙张老板抬爱!这西风楼共做十股,五成由我楼主筹措,另外五成,望诸位共担之……只不过,之前所说每股所值之数,却不是区区一万贯……“ 她款款站起了身,轻轻拍了一下手,便有侍者抬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木架,上面绘着的,俨然就是扬州西风楼的布局图。阿宛竟将当年在克孜尔石窟中看着乔勒旁绘制天宫底稿的透视法,活学活用,绘出了一张一目了然的舆图,更将另一张天下舆图覆于这西风楼之上,各国所在之处,竟与西风楼雅间的布局丝丝相扣! 众人纷纷上前仔细观摩,一一比照,不禁叹为观止! 见大家正热血沸腾,阿宛趁热打铁道:“如大家所见,这扬州西风楼若按图上所示落地,还有陈设用具,乐工招募,吃食采购等等,所费不赀,绝不少于五十万贯……“她故意停了一下,扫了众人几眼,将各人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又接着道:”我公孙娘子有言在先,其中五成,共二十五万贯由我筹措;那另外二十五万贯,则分成五股……“ “五万贯一股是吗?好!我投了!“阿宛话还没有说完,那刘檐亭一拍桌子,胸前的花白胡子激动到直颤:“老夫子造了一辈子殿阁,都不曾试过如此大胆脱俗之作!百年之后,世人若看到这扬州西风楼,能想起我刘檐亭,便不算白活了!” 那吕瑟亦点头正色道:“正是此理!我也认一股!我吕家世代砧琴调弦,声动江湖,若不能在西风楼留下我们吕家声调,岂不是浪得虚名!” 有他们二人开头,酒商何怀晨,布商张恒生纷纷开口领了一股,还有一个做漕运生意的石恳,人狠话不多,张口便要了两股,阿宛以不能破例为由,还是坚持给了一股。 这一场商宴圆满结束,宾主尽欢。 自此之后,扬州的西风楼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先是刘檐亭已如获至宝地将阿宛那一张图细细分工,迫不及待开始在痩西湖上的一处船坞上开始了宏大的改建扩建工程;李龟年与稍后到来的娜莉亚全家人,开始在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东道开始招募选拔;而本就熟谙音律的崔宗之,又替阿宛收罗了一些适合扬州乐调的小曲,一一记谱——这本应该由王维来补上的缺漏,阴差阳错地由别人来替他完成了,这让阿宛想起他的时候,更少了一些。 当然,那次聚会之后,有人回过神来后悔不迭,暗中来找阿宛讨情,想从她手上再分出一股,阿宛笑言承蒙厚爱,但就是不同意——外人都道这西风楼的楼主公孙娘子外柔内刚,行事豪爽,出手极为果决;其实阿宛自己知道,光这二十五万贯就足以涵盖成本,她已经算是空手套白狼了呢! 她这点把戏,崔宗之、李龟年和裴迪这些亲近之人自然是一清二楚。 崔宗之在会后细细一核算,不由啼笑皆非:当时担心她那一万贯不够,如今,她竟用一张图,一顿饭,拿到了二十五万贯的本钱!他到底在崔家浸淫多年,从商多年都尚未磨灭他骨子中的书生气,对阿宛叹道:“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样行商,非君子之道……日后,你必不能失信于人呀!” 阿宛吐了吐舌头,笑道:“天下最贵的,不过是人情与名声!我能有今日,是因为有义父你在背后做保!今日所诺,定会一一兑现,绝不让义父你为难!” 崔宗之见阿宛明白了他话中深意,这才勉强安下心来。 李龟年与裴迪二人,却是对阿宛这一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龟年虽不问经营俗务,却也知道阿宛行事的妙处,不由笑道:“阿宛,我这才知道我李龟年三字,竟真的能卖钱!” 阿宛帮他倒了一杯翡翠浓,嗔道:“卖什么钱!这一坛子酒,难道还不够吗?” 他倒也不客气,一口干下。 裴迪此时一心在盘算着阿宛这一计的出入,笑道:“人人都说一本万利……你做的,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怎么是无本生意!”阿宛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这脑瓜子中的奇思妙想,还有我这说干就干的魄力,已经价值千金了好不好!” 裴迪眼底浮出笑意,微微点头,又叹道:“利者,去禾之刃也……我不懂这些诗文乐工,只能从实实在在的东西上获利。大唐沿秦代官山海 之策,盐铁具为官用,近年才略略放归民间;崔五叔当年便是凭官家盐引,几年间攒下这万贯家财; 而我,出身武家,别的不说,对铁器刀刃倒是日日耳濡目染,颇为熟悉……” 阿宛拊掌叫道:“那契丹的黑山附近,可不就是铁矿?你不如去找找从前行伍中的兄弟,去打听一下矿石与生铁的行当,先过了官方的明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这贩铁的可能性,李龟年却看着眼前的阿宛与裴迪,悠悠地出了神。 他们三人当年在梨园相识,今日在扬州客栈中再聚,阿宛与裴迪都仿佛是走过了三生桥再世为人,鲜活而明朗;而李龟年仍是孑然一身在长安天子脚下谋生,辜负了人,也被人辜负,不免心中凄惶。 他想,不知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是否也会有人,被他们二人的笑意,映红了眼? 第242章 入股 阿宛提出的奇思妙想,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巨贾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其中一个曾经去过长安西风楼的布商张恒生抿了一口酒,兴奋地回味道:“前几月在长安西风楼,曾闻那楼上三十六个雅间皆以西域三十六国命名,一间楼兰阙曾卖出一晚五百金的高价!在下不才,抢破头也未能得一见!没想到如今,这西风楼在我们扬州,更上一层楼了!“ 他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当下便拍板道:“多谢崔兄相邀,令我等这机会共襄盛世举!公孙娘子,这扬州的西风楼若能有我一股,必是三生有幸啊!这一万贯……“ 阿宛轻轻挥了挥衣袖,用温柔但是不容质疑的声音道:“承蒙张老板抬爱!这西风楼共做十股,五成由我楼主筹措,另外五成,望诸位共担之……只不过,之前所说每股所值之数,却不是区区一万贯……“ 她款款站起了身,轻轻拍了一下手,便有侍者抬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木架,上面绘着的,俨然就是扬州西风楼的布局图。阿宛竟将当年在克孜尔石窟中看着乔勒旁绘制天宫底稿的透视法,活学活用,绘出了一张一目了然的舆图,更将另一张天下舆图覆于这西风楼之上,各国所在之处,竟与西风楼雅间的布局丝丝相扣! 众人纷纷上前仔细观摩,一一比照,不禁叹为观止! 见大家正热血沸腾,阿宛趁热打铁道:“如大家所见,这扬州西风楼若按图上所示落地,还有陈设用具,乐工招募,吃食采购等等,所费不赀,绝不少于五十万贯……“她故意停了一下,扫了众人几眼,将各人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又接着道:”我公孙娘子有言在先,其中五成,共二十五万贯由我筹措;那另外二十五万贯,则分成五股……“ “五万贯一股是吗?好!我投了!“阿宛话还没有说完,那刘檐亭一拍桌子,胸前的花白胡子激动到直颤:“老夫子造了一辈子殿阁,都不曾试过如此大胆脱俗之作!百年之后,世人若看到这扬州西风楼,能想起我刘檐亭,便不算白活了!” 那吕瑟亦点头正色道:“正是此理!我也认一股!我吕家世代砧琴调弦,声动江湖,若不能在西风楼留下我们吕家声调,岂不是浪得虚名!” 有他们二人开头,酒商何怀晨,布商张恒生纷纷开口领了一股,还有一个做漕运生意的石恳,人狠话不多,张口便要了两股,阿宛以不能破例为由,还是坚持给了一股。 这一场商宴圆满结束,宾主尽欢。 自此之后,扬州的西风楼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先是刘檐亭已如获至宝地将阿宛那一张图细细分工,迫不及待开始在痩西湖上的一处船坞上开始了宏大的改建扩建工程;李龟年与稍后到来的娜莉亚全家人,开始在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东道开始招募选拔;而本就熟谙音律的崔宗之,又替阿宛收罗了一些适合扬州乐调的小曲,一一记谱——这本应该由王维来补上的缺漏,阴差阳错地由别人来替他完成了,这让阿宛想起他的时候,更少了一些。 当然,那次聚会之后,有人回过神来后悔不迭,暗中来找阿宛讨情,想从她手上再分出一股,阿宛笑言承蒙厚爱,但就是不同意——外人都道这西风楼的楼主公孙娘子外柔内刚,行事豪爽,出手极为果决;其实阿宛自己知道,光这二十五万贯就足以涵盖成本,她已经算是空手套白狼了呢! 她这点把戏,崔宗之、李龟年和裴迪这些亲近之人自然是一清二楚。 崔宗之在会后细细一核算,不由啼笑皆非:当时担心她那一万贯不够,如今,她竟用一张图,一顿饭,拿到了二十五万贯的本钱!他到底在崔家浸淫多年,从商多年都尚未磨灭他骨子中的书生气,对阿宛叹道:“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样行商,非君子之道……日后,你必不能失信于人呀!” 阿宛吐了吐舌头,笑道:“天下最贵的,不过是人情与名声!我能有今日,是因为有义父你在背后做保!今日所诺,定会一一兑现,绝不让义父你为难!” 崔宗之见阿宛明白了他话中深意,这才勉强安下心来。 李龟年与裴迪二人,却是对阿宛这一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龟年虽不问经营俗务,却也知道阿宛行事的妙处,不由笑道:“阿宛,我这才知道我李龟年三字,竟真的能卖钱!” 阿宛帮他倒了一杯翡翠浓,嗔道:“卖什么钱!这一坛子酒,难道还不够吗?” 他倒也不客气,一口干下。 裴迪此时一心在盘算着阿宛这一计的出入,笑道:“人人都说一本万利……你做的,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怎么是无本生意!”阿宛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这脑瓜子中的奇思妙想,还有我这说干就干的魄力,已经价值千金了好不好!” 裴迪眼底浮出笑意,微微点头,又叹道:“利者,去禾之刃也……我不懂这些诗文乐工,只能从实实在在的东西上获利。大唐沿秦代官山海 之策,盐铁具为官用,近年才略略放归民间;崔五叔当年便是凭官家盐引,几年间攒下这万贯家财; 而我,出身武家,别的不说,对铁器刀刃倒是日日耳濡目染,颇为熟悉……” 阿宛拊掌叫道:“那契丹的黑山附近,可不就是铁矿?你不如去找找从前行伍中的兄弟,去打听一下矿石与生铁的行当,先过了官方的明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这贩铁的可能性,李龟年却看着眼前的阿宛与裴迪,悠悠地出了神。 他们三人当年在梨园相识,今日在扬州客栈中再聚,阿宛与裴迪都仿佛是走过了三生桥再世为人,鲜活而明朗;而李龟年仍是孑然一身在长安天子脚下谋生,辜负了人,也被人辜负,不免心中凄惶。 他想,不知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是否也会有人,被他们二人的笑意,映红了眼? 第243章 雪遇 此时的长安城中,玉屑珠粉一般的细小雪花正纷纷飘落。 王维在灯下读书,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雪籽扑打之声,宛如有人敲窗。他定神看了一会书,却见雪影透过窗棂稀疏地落在书页上。 又到一年初雪时。 初雪,雪上红梅,梅上雪…… 王维没由来地一阵心中绞痛,手中的书几乎要握不住跌落下来。他看看榻前那一笼炭火,也几近燃灭,只剩纯白似雪的炭灰与几星火红炭点。 又似雪上红梅。 又似那个一身红装立于月下雪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个初雪之夜,他是断不能放下心中思念了。 王维悠悠叹了口气,赌气一般裹紧了身上的玄青软毛斗篷,开门就向外走去。 刚出院门,他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西风楼今日正值休沐,院中无人,短短一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竟留了一片空旷浩荡的洁白给人间。 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卸去伪装了多日的清冷神情,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东南处方向,放肆地想念一个人。 良久,脚底传来的冰冷让他清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要往何处。王维想起那曲江池的渊亭一侧种着几株苍劲的古梅,便信步向那边走去。 一路穿过昔日人来人往的曲江池畔,却是万人俱寂,少有人迹。快要靠近渊亭,唯有他脚下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传来,远远就闻到一阵幽微的梅花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王维正在欣喜中,却隐约见亭中仿佛还坐着一人,脚下竟还生着炭炉。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再上前,却“咔嚓”一声踩断了雪中的一根枯枝,在这寂静之中,更外刺耳。 那拥着斗篷的亭中之人也听到这一声,回头向他这边张望,声音娇媚入骨如三两醇酒:“ 这位郎君,竟也是与我一样,来赏这雪上红梅的吗?” 王维不好再躲,更因这心中生出的一丝丝好奇,便定了定心神,慢慢从树后出来,向着亭中之人略略拱手道:“不知女郎在此,唐突了……还望海涵!” 他悄悄抬眼望去,隔着朦胧的飞絮,隐隐那亭中之人是一妙龄女子,在亭中铺毡而坐,围着火炉,几上一盏清酒,不远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正侯着,不时传来些些马嘶声。 她听到王维这样说,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声如银铃:“若郎君与我一样,都是爱这雪上红梅之人,方能在这大雪夜中相遇!既是同道,何来唐突之说!” 王维微微一怔,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宛如雪上红梅的娇俏身影,另一个在漫天大雪中与她一起度过的夜。 那女子见王维迟迟不答,便放软了声音道:“ 雪夜难行,郎君莫站在亭外,白白湿了衣衫鞋袜,难免辜负这一树梅香……” 王维本是任性出门,未曾换过雪靴,此时那双薄底的皂鞋早已湿透,经她一提醒,这才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意由脚底袭了上来,周身血液都快要被冻住。此时,那亭中的炉火与醇厚的酒香宛如极乐世界一般难以拒绝,他略一思忖,便一边念着“叨唠了“,一边勉力抬步走了过去。 迈进了亭中,他才看到,女郎所坐的方寸之间,竟竖起了三个象牙镶白色羽缎的屏风将她围住,刚刚挡住这北来的寒风;地上铺着极厚的毛毡,是毛色纯厚油亮的熊皮毯子;毡上一炉一几,皆是鎏金紫铜锻轧,精巧无比;炉上的铜钵里水正如蟹眼般轻沸,温着的一壶酒散出浓郁酒香,让原来空无一物的亭子,瞬时变做华丽精致春意融融的暖阁。 但在这流光溢彩之中,端坐着的女郎,却是一身素衣,月白墨纹大耄斗篷下亦是一身素绫的丝袄裙,在微光中内只见莹莹清辉,不知是映着雪光还是其中的银线;而她的脸,更是素净到极致,一双秀目如水潭中养着的琉璃珠子,眼尾微微上斜,一头极为浓密的乌发只用一根镶着红宝的银簪随意盘在脑后,不着脂粉的脸上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像是已经安寝了之后见这大雪,一时性起又出的门。 王维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暗想:连这随性的脾气,都和阿宛有点像。 这次他却猜对了,这个女郎,也是和阿宛一样,同为李家女儿。 她就是玉真公主。 炭炉中火焰明灭不定,玉真的眼波扫过王维高挺的鼻梁,乌黑清澈的眸子,如水墨画就的眉,似悄悄抚过了一遍。她满意地浅浅一笑,从炉上端起温着的银白点朱流霞酒壶,慢慢给他斟了一盏映着淡淡红光的温酒递了过去,笑道:“这位郎君,暖暖身子!“ 王维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酒盏,指尖碰到了她温软如羊脂玉的手,竟像是触到了一汪春水似的。他慌忙地道了谢,像是为了掩饰尴尬,竟仰头一口将这盏酒全喝了。 好烈的酒! 他顿觉一股暖流自喉头直抵心田,恍若烈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热血,冰凉的指尖与湿透的足底都隐隐透出暖意,五脏六腑,四体百骸都无比舒适。此时,他终于能真正定下心,去欣赏这亭外的雪,幽香的梅,呼啸的风,还有这亭中的人。 他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如春山迎风,从容安宁,对着玉真拱手谢道:“还不知女郎君名讳……今日一酒之恩,定当铭记!“ 玉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已经微微酡红的脸,垂着眼帘为自己也斟上了一杯,轻道:“萍水相逢,微名又何需挂齿呢?不过浮生一梦罢了!“ 说罢,她自己也一口喝下这酒,笑意嫣然道:“你在这雪夜出门赏梅,想必是雪,这梅花,这夜色,让你想起了某个人,某些事?“ 王维的心如同被她狠狠揪住了一般,漏了半拍。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为因为面对萍水相逢的人更容易放下包袱,还是因为这美景与酒酒都太过醉人,一向自持的他,此时压抑多日的悲意不住上涌,眼底蓄满了委屈与不解,竟隐隐泛出了泪意。 玉真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顿时意兴阑珊了起来,敛起了笑意,只管自己扭头看起洋洋洒洒的雪,冷哼一声:“世间情爱,都不过是齑粉……“ 第243章 雪遇 此时的长安城中,玉屑珠粉一般的细小雪花正纷纷飘落。 王维在灯下读书,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雪籽扑打之声,宛如有人敲窗。他定神看了一会书,却见雪影透过窗棂稀疏地落在书页上。 又到一年初雪时。 初雪,雪上红梅,梅上雪…… 王维没由来地一阵心中绞痛,手中的书几乎要握不住跌落下来。他看看榻前那一笼炭火,也几近燃灭,只剩纯白似雪的炭灰与几星火红炭点。 又似雪上红梅。 又似那个一身红装立于月下雪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个初雪之夜,他是断不能放下心中思念了。 王维悠悠叹了口气,赌气一般裹紧了身上的玄青软毛斗篷,开门就向外走去。 刚出院门,他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西风楼今日正值休沐,院中无人,短短一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竟留了一片空旷浩荡的洁白给人间。 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卸去伪装了多日的清冷神情,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东南处方向,放肆地想念一个人。 良久,脚底传来的冰冷让他清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要往何处。王维想起那曲江池的渊亭一侧种着几株苍劲的古梅,便信步向那边走去。 一路穿过昔日人来人往的曲江池畔,却是万人俱寂,少有人迹。快要靠近渊亭,唯有他脚下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传来,远远就闻到一阵幽微的梅花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王维正在欣喜中,却隐约见亭中仿佛还坐着一人,脚下竟还生着炭炉。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再上前,却“咔嚓”一声踩断了雪中的一根枯枝,在这寂静之中,更外刺耳。 那拥着斗篷的亭中之人也听到这一声,回头向他这边张望,声音娇媚入骨如三两醇酒:“ 这位郎君,竟也是与我一样,来赏这雪上红梅的吗?” 王维不好再躲,更因这心中生出的一丝丝好奇,便定了定心神,慢慢从树后出来,向着亭中之人略略拱手道:“不知女郎在此,唐突了……还望海涵!” 他悄悄抬眼望去,隔着朦胧的飞絮,隐隐那亭中之人是一妙龄女子,在亭中铺毡而坐,围着火炉,几上一盏清酒,不远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正侯着,不时传来些些马嘶声。 她听到王维这样说,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声如银铃:“若郎君与我一样,都是爱这雪上红梅之人,方能在这大雪夜中相遇!既是同道,何来唐突之说!” 王维微微一怔,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宛如雪上红梅的娇俏身影,另一个在漫天大雪中与她一起度过的夜。 那女子见王维迟迟不答,便放软了声音道:“ 雪夜难行,郎君莫站在亭外,白白湿了衣衫鞋袜,难免辜负这一树梅香……” 王维本是任性出门,未曾换过雪靴,此时那双薄底的皂鞋早已湿透,经她一提醒,这才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意由脚底袭了上来,周身血液都快要被冻住。此时,那亭中的炉火与醇厚的酒香宛如极乐世界一般难以拒绝,他略一思忖,便一边念着“叨唠了“,一边勉力抬步走了过去。 迈进了亭中,他才看到,女郎所坐的方寸之间,竟竖起了三个象牙镶白色羽缎的屏风将她围住,刚刚挡住这北来的寒风;地上铺着极厚的毛毡,是毛色纯厚油亮的熊皮毯子;毡上一炉一几,皆是鎏金紫铜锻轧,精巧无比;炉上的铜钵里水正如蟹眼般轻沸,温着的一壶酒散出浓郁酒香,让原来空无一物的亭子,瞬时变做华丽精致春意融融的暖阁。 但在这流光溢彩之中,端坐着的女郎,却是一身素衣,月白墨纹大耄斗篷下亦是一身素绫的丝袄裙,在微光中内只见莹莹清辉,不知是映着雪光还是其中的银线;而她的脸,更是素净到极致,一双秀目如水潭中养着的琉璃珠子,眼尾微微上斜,一头极为浓密的乌发只用一根镶着红宝的银簪随意盘在脑后,不着脂粉的脸上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像是已经安寝了之后见这大雪,一时性起又出的门。 王维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暗想:连这随性的脾气,都和阿宛有点像。 这次他却猜对了,这个女郎,也是和阿宛一样,同为李家女儿。 她就是玉真公主。 炭炉中火焰明灭不定,玉真的眼波扫过王维高挺的鼻梁,乌黑清澈的眸子,如水墨画就的眉,似悄悄抚过了一遍。她满意地浅浅一笑,从炉上端起温着的银白点朱流霞酒壶,慢慢给他斟了一盏映着淡淡红光的温酒递了过去,笑道:“这位郎君,暖暖身子!“ 王维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酒盏,指尖碰到了她温软如羊脂玉的手,竟像是触到了一汪春水似的。他慌忙地道了谢,像是为了掩饰尴尬,竟仰头一口将这盏酒全喝了。 好烈的酒! 他顿觉一股暖流自喉头直抵心田,恍若烈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热血,冰凉的指尖与湿透的足底都隐隐透出暖意,五脏六腑,四体百骸都无比舒适。此时,他终于能真正定下心,去欣赏这亭外的雪,幽香的梅,呼啸的风,还有这亭中的人。 他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如春山迎风,从容安宁,对着玉真拱手谢道:“还不知女郎君名讳……今日一酒之恩,定当铭记!“ 玉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已经微微酡红的脸,垂着眼帘为自己也斟上了一杯,轻道:“萍水相逢,微名又何需挂齿呢?不过浮生一梦罢了!“ 说罢,她自己也一口喝下这酒,笑意嫣然道:“你在这雪夜出门赏梅,想必是雪,这梅花,这夜色,让你想起了某个人,某些事?“ 王维的心如同被她狠狠揪住了一般,漏了半拍。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为因为面对萍水相逢的人更容易放下包袱,还是因为这美景与酒酒都太过醉人,一向自持的他,此时压抑多日的悲意不住上涌,眼底蓄满了委屈与不解,竟隐隐泛出了泪意。 玉真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顿时意兴阑珊了起来,敛起了笑意,只管自己扭头看起洋洋洒洒的雪,冷哼一声:“世间情爱,都不过是齑粉……“ 第244章 沉沦 王维仍沉浸在他的心事之中,自嘲地呵呵一笑,端过了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口中竟喃喃念起了佛经:“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在这融融的小天地中,听着阵阵北风轻啸,不时传来一阵梅花的幽香,眼前是女子素面朝天眉目如画的脸。如果这是牢狱,多待一会又何妨? 王维又一杯酒下肚, 身体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眼前女子的脸明明模糊了,却又渐渐清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样子。他素来的矜孤,自持,清冷,竟不知不觉抛到了九霄云外,向着那女子靠了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委屈道:“说过不再不辞而别的……你又食言了……那个雪夜,你明明和我抱在一起,说很快乐的……“ 玉真原本正冷眼看着他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眼前这个宛若画中宽袍谪仙的清秀少年,已经眼神迷离,酡颜如桃花,险些就要醉玉颓山,只觉得可怜可爱。 一阵阵暖暖的脂香从她身上悠悠传来,钻入他的脑中,心中。 王维心中一热,想起曾经无数次阿宛在他的怀里情动身热,而他却以礼自持,屡屡推开了她;但这一次……他心神荡漾,只恨自己从前迂腐,突然用力地搂紧了她,喃喃道:“不要走……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玉真突然被他抓住肩膀半拥在怀里,他那双澄澈如琉璃的眼睛里,甚至能清楚看到她的身影,心下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心中所念的人不是她,但没关系,她不在意。 不过是一次狩猎而已。 玉真心中得意,带着一丝玩味的心态,顺着他的话意,微微向前伏下身凑近了王维,眼神迷离而诱惑地盯着他,一点樱唇轻启,幽幽地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王维用残存的一点理智,忆起了当日他与阿宛在香积禅房中的情景,不由向后仰了仰头,挣扎着道:“……今日……我便睡这地上……“ 但此时,一双柔若无骨的玉臂悄然滑上他的脖颈,将他往前拥了拥。浑圆微翘的雪峰,柔软香腻的腰肢,就这样毫无保留地靠了过来,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 他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好……今日,我们便睡这地上……“ 两片冰凉香腻的唇吻上了他,渐渐变得热烈起来,轻轻撬开他的双唇,搅动着他的舌尖。 是梅上雪的味道吗?好像又不像…… 王维脑子中一片混沌,如被困在情欲的火焰之中,却又如同置身于云端之上,飘渺而又不真实。这具温香软玉是如此诱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驱使,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亦热情地回应这仿佛向他在索取的双唇,一手扣住她浓厚的发髻,一手圈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紧紧贴向自己,二人紧紧交缠在一起。 压抑了太久的激情如气泡一样咕咚咕咚地向外冒,他忍不住从唇间轻轻逸出了一个名字:“阿宛……阿宛……“一扬手,解开了她发间那支红宝银簪。 怀中的身躯微微顿了一下,而后便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一阵钻心的痛,他还来不及惊呼,一丝咸味在二人唇齿间弥散开。她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小兽一样变得更疯狂而热烈,用暴风骤雨一样的吻和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回应了他的迟疑。他亦用尽全力张开双臂拥着她,亵玩她,带着从未有过的欲望与一点点的惩罚与报复。 亭外,大雪正紧,天地混沌,这两个人的兽性,似乎都被唤醒。 漆黑如瀑布一般的秀发披散而下,随着发簪一起落下的,还有她的素绫袄裙,玉色抱腹,他的镶玉革带,青色衣袍…… 北风轻啸,亭中春意融融。 炭炉中火正旺,莹莹红光映着漆黑毛毡上两个痴缠的身躯,旋转如纠缠一处的火把,猎猎生光。她眉头微蹙,眼神迷离,五指探进他的发丝,不急不徐地梳理着,一点点撩拨他的情绪;他借着酒意,本能地吻着她鬓间微微的香汗,消瘦但却线条流畅的脊背耸动着,笨拙而热烈;而她半裸的香肩、玉背、长腿绵延,如同一株妖艳的藤蔓,从这绫罗锦缎、雪夜红尘中生长出来,凄美而优雅地与他这株修竹绕在一起,野蛮地生长着,涌动着,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直到与她一起堕入到了甜蜜的黑甜乡里…… 王维被这北风的啸声唤醒,醒来便是一身透骨的寒意。 他头脑欲裂,似有沸水在额中翻滚,或是万千毫针酸麻地一点点刺进头颅。从前也曾饮酒,但从未像这次一般醒来如此痛楚。 他勉强地睁开又重又涩的眼皮,四下望去,仍是身处在渊亭之中,但那仿佛在记忆中停留过的象牙屏风,鎏金炭炉,银白点朱流霞酒壶,还有那个……女子,都消失不见了。 昨晚的高唐烟雨,如同一场瑰丽又飘渺的梦,又带着一丝诡异与不安。 他此时所见,唯有身下一袭黑熊皮毡毯,与手中一支镶红宝的银簪,如雪上红梅。 身下毡毯软绵似云,手上银簪冰凉如雪。 这不是梦,是真的。 最初的一丝甜蜜过后,王维的心慢慢沉入一片死海。 她,绝不是阿宛。 她,是谁? 又到一年除夕。 扬州城,崔宅。 此时阿宛与裴迪二人,在崔宗之家中喝了些薄酒。几个姬妾眉目官司正打得热闹,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被那獠庭燃时的爆竹声吓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庭中热闹得如同炸了锅一般,崔宗之哄了这个抱了那个,手忙脚乱,亦心满意足。 他们二人看着这热闹的一幕,不由生出了“局外人”的感叹。去年今日,阿宛与王维、王缙几人还如同兄妹一般在洛阳炙肉品酒,裴迪亦与父母亲人一起在幽州踏歌,只不过一年光影,那曾经的人与事,都如光影慢慢消散,不复相见。 原来主宰这世间喜乐的,不是神佛,竟是光阴。 他们各怀心事,苦笑着对望了一眼,便找了个由头驱车回了客栈。 车刚出正荣坊,便入了扬州最繁华的运河畔,二十座拱桥依次连结起两岸繁华,夜桥灯火,星汉相连,市坊两边的酒肆食楼纷纷挂起红色灯笼,街中人潮蜂拥,纷纭嘈杂,夹着丝竹声,踏歌声,无数喧嚣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入二人的耳中。坊中软绵绵的小曲偶然一句钻入耳中,虽然不得要领,仍是甜得人浑身骨头都似浸入了蜜酒中。 阿宛与裴迪二人今晚都饮了好几杯宜春浓,醇醇的酒意此时似被这小曲一撩拨,又泛了上来。阿宛撩开车帘,看着这倒映着满城灯火的浮光跃金的绵延运河,不由喃喃道:“……不知此时从高处看扬州城,该有多美……” 第244章 沉沦 王维仍沉浸在他的心事之中,自嘲地呵呵一笑,端过了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口中竟喃喃念起了佛经:“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在这融融的小天地中,听着阵阵北风轻啸,不时传来一阵梅花的幽香,眼前是女子素面朝天眉目如画的脸。如果这是牢狱,多待一会又何妨? 王维又一杯酒下肚, 身体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眼前女子的脸明明模糊了,却又渐渐清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样子。他素来的矜孤,自持,清冷,竟不知不觉抛到了九霄云外,向着那女子靠了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委屈道:“说过不再不辞而别的……你又食言了……那个雪夜,你明明和我抱在一起,说很快乐的……“ 玉真原本正冷眼看着他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眼前这个宛若画中宽袍谪仙的清秀少年,已经眼神迷离,酡颜如桃花,险些就要醉玉颓山,只觉得可怜可爱。 一阵阵暖暖的脂香从她身上悠悠传来,钻入他的脑中,心中。 王维心中一热,想起曾经无数次阿宛在他的怀里情动身热,而他却以礼自持,屡屡推开了她;但这一次……他心神荡漾,只恨自己从前迂腐,突然用力地搂紧了她,喃喃道:“不要走……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玉真突然被他抓住肩膀半拥在怀里,他那双澄澈如琉璃的眼睛里,甚至能清楚看到她的身影,心下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心中所念的人不是她,但没关系,她不在意。 不过是一次狩猎而已。 玉真心中得意,带着一丝玩味的心态,顺着他的话意,微微向前伏下身凑近了王维,眼神迷离而诱惑地盯着他,一点樱唇轻启,幽幽地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王维用残存的一点理智,忆起了当日他与阿宛在香积禅房中的情景,不由向后仰了仰头,挣扎着道:“……今日……我便睡这地上……“ 但此时,一双柔若无骨的玉臂悄然滑上他的脖颈,将他往前拥了拥。浑圆微翘的雪峰,柔软香腻的腰肢,就这样毫无保留地靠了过来,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 他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好……今日,我们便睡这地上……“ 两片冰凉香腻的唇吻上了他,渐渐变得热烈起来,轻轻撬开他的双唇,搅动着他的舌尖。 是梅上雪的味道吗?好像又不像…… 王维脑子中一片混沌,如被困在情欲的火焰之中,却又如同置身于云端之上,飘渺而又不真实。这具温香软玉是如此诱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驱使,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亦热情地回应这仿佛向他在索取的双唇,一手扣住她浓厚的发髻,一手圈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紧紧贴向自己,二人紧紧交缠在一起。 压抑了太久的激情如气泡一样咕咚咕咚地向外冒,他忍不住从唇间轻轻逸出了一个名字:“阿宛……阿宛……“一扬手,解开了她发间那支红宝银簪。 怀中的身躯微微顿了一下,而后便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一阵钻心的痛,他还来不及惊呼,一丝咸味在二人唇齿间弥散开。她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小兽一样变得更疯狂而热烈,用暴风骤雨一样的吻和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回应了他的迟疑。他亦用尽全力张开双臂拥着她,亵玩她,带着从未有过的欲望与一点点的惩罚与报复。 亭外,大雪正紧,天地混沌,这两个人的兽性,似乎都被唤醒。 漆黑如瀑布一般的秀发披散而下,随着发簪一起落下的,还有她的素绫袄裙,玉色抱腹,他的镶玉革带,青色衣袍…… 北风轻啸,亭中春意融融。 炭炉中火正旺,莹莹红光映着漆黑毛毡上两个痴缠的身躯,旋转如纠缠一处的火把,猎猎生光。她眉头微蹙,眼神迷离,五指探进他的发丝,不急不徐地梳理着,一点点撩拨他的情绪;他借着酒意,本能地吻着她鬓间微微的香汗,消瘦但却线条流畅的脊背耸动着,笨拙而热烈;而她半裸的香肩、玉背、长腿绵延,如同一株妖艳的藤蔓,从这绫罗锦缎、雪夜红尘中生长出来,凄美而优雅地与他这株修竹绕在一起,野蛮地生长着,涌动着,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直到与她一起堕入到了甜蜜的黑甜乡里…… 王维被这北风的啸声唤醒,醒来便是一身透骨的寒意。 他头脑欲裂,似有沸水在额中翻滚,或是万千毫针酸麻地一点点刺进头颅。从前也曾饮酒,但从未像这次一般醒来如此痛楚。 他勉强地睁开又重又涩的眼皮,四下望去,仍是身处在渊亭之中,但那仿佛在记忆中停留过的象牙屏风,鎏金炭炉,银白点朱流霞酒壶,还有那个……女子,都消失不见了。 昨晚的高唐烟雨,如同一场瑰丽又飘渺的梦,又带着一丝诡异与不安。 他此时所见,唯有身下一袭黑熊皮毡毯,与手中一支镶红宝的银簪,如雪上红梅。 身下毡毯软绵似云,手上银簪冰凉如雪。 这不是梦,是真的。 最初的一丝甜蜜过后,王维的心慢慢沉入一片死海。 她,绝不是阿宛。 她,是谁? 又到一年除夕。 扬州城,崔宅。 此时阿宛与裴迪二人,在崔宗之家中喝了些薄酒。几个姬妾眉目官司正打得热闹,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被那獠庭燃时的爆竹声吓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庭中热闹得如同炸了锅一般,崔宗之哄了这个抱了那个,手忙脚乱,亦心满意足。 他们二人看着这热闹的一幕,不由生出了“局外人”的感叹。去年今日,阿宛与王维、王缙几人还如同兄妹一般在洛阳炙肉品酒,裴迪亦与父母亲人一起在幽州踏歌,只不过一年光影,那曾经的人与事,都如光影慢慢消散,不复相见。 原来主宰这世间喜乐的,不是神佛,竟是光阴。 他们各怀心事,苦笑着对望了一眼,便找了个由头驱车回了客栈。 车刚出正荣坊,便入了扬州最繁华的运河畔,二十座拱桥依次连结起两岸繁华,夜桥灯火,星汉相连,市坊两边的酒肆食楼纷纷挂起红色灯笼,街中人潮蜂拥,纷纭嘈杂,夹着丝竹声,踏歌声,无数喧嚣的声音揉在一起,飘入二人的耳中。坊中软绵绵的小曲偶然一句钻入耳中,虽然不得要领,仍是甜得人浑身骨头都似浸入了蜜酒中。 阿宛与裴迪二人今晚都饮了好几杯宜春浓,醇醇的酒意此时似被这小曲一撩拨,又泛了上来。阿宛撩开车帘,看着这倒映着满城灯火的浮光跃金的绵延运河,不由喃喃道:“……不知此时从高处看扬州城,该有多美……” 第245章 爱意 裴迪沉静明亮的眸子亦盯着车外出神,听阿宛这样一说,眼中闪动的竟不知是灯火还是星光,笑意盈盈道:“阿宛……你跟我来!” 说着,他拉着阿宛下了车,将那马车的架桥松开单单牵了马出来,又豪爽地扔了一个银锭子给了车夫,笑道:“回去!好好过个年!“ 阿宛裹着银红滚边的大耄还怔在原地,却被裴迪强健而有力的手一抱,夹着她上了马背。阿宛还不及惊呼,裴迪亦跳上了马,拥着她轻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一抖缰绳,马儿便驮着二人在这灯火阑珊的街市中向着城外奔去。 阿宛还是第一次与别人同骑一乘,虽然是自幼相熟的裴迪,但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齿小童,而是一个已然在沙场与商场中翻滚过了的健硕少年。此时的他,清朗的眉梢眼角带着笑意,一身宝蓝圆领窄袖缺胯袍,干净利落的剪裁让他结实的手臂、挺拔的腰背与充满力量的长腿崭露无遗。阿宛就算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样一个少年拥着她在闹市中穿街而过,是怎样的旎妮风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向他们二人看来。 不知是酒意还是什么,阿宛脸上的那片红云即使在这冬夜的凉风中亦没有被吹散,反倒是越见浓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子,轻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裴迪亦感觉到了她身子的轻颤,略略放慢了步子,腾出手将她的银红大耄裹得更紧了些,又将身子向她靠近了点,伏在她的耳边轻笑道:“你不是要看去高处的扬州吗? 我知道那长江边上有一座佛寺,刚好可以俯看整个扬州城!” 他谈笑着,执着缰绳的双臂仿佛在拥着阿宛,一阵男子特有的温热从他的呼吸,他的身体透过厚厚的大耄慢慢渗透,再随着马儿的步伐一波一波地涌动,向她袭来。 这一刻,阿宛乖巧得如同卧在火炉边的猫,眯着眼享受这由内而外的暖意。 而裴迪,被阿宛吹乱的鬓发轻轻掠过脸颊,呼吸间全是怀中少女的迷人馨香,只想把她抱紧了揉在怀里;可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轻狂恣意的少年将军,只敢紧绷着双臂,若即若离地护着她不要跌下马去。 渐渐出了行人重重的街区,裴迪抖了抖缰绳,二人一马在夜色中的江边小道上疾驰。 江风刺骨,马打着响鼻,呼着热气,裴迪却丝毫觉察不到寒意,他的五感已失,这天地间只有他怀里的阿宛与他,在一片喧嚣之外静静看这风吹影动,星掩华城。这淡淡月色中的小路,只愿可以这样与她走上一辈子。 半柱香功夫,那山路一拐,便到了半山处的一座佛庙前,正建于长江入处的转弯口一座天然形成的断崖上,俨然便是扬州城的地势最高处。其中更有一座巍峨的五层佛塔于高处耸立,塔中幽幽香烛的火光从窗中透出,映射得这座白墙青瓦的塔恍若琉璃。 寺门前安静空寂,裴迪下了马径直向着寺门处的老僧合什说了几句,那老僧竟笑着点头,转身开门让他们二人进了佛塔。 阿宛亦谢过了老僧,不等走远,便好奇地扯住了裴迪的衣袖,压低了声问:“你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竟愿意为你开了山门?” 裴迪一双深黑的眼眸被塔上微弱的光照着,暖融融地笑道:“我和他说……今日是我的小娘子嫁到扬州后的第一个除夕,硬要我带她看这满城灯火……” “要死!”阿宛这才明白刚才那老僧看着他们二人微笑的深意,不由上手狠狠拧了他一下:“又在编排我……” 裴迪吃疼,哎呦叫了一声。他余光看到那老僧又探头向他们看来,便故意大声道:“娘子,佛门清静地,请勿生妄念……” 那老僧颇以为然地故意咳嗽了几声,阿宛这才反应过来他又使了狭促,又羞又气,用脚后跟对着他的乌皮小靴上狠狠跺了一眼,再也不看他,自顾自向上攀爬而去。直到阿宛已经爬到了塔顶,裴迪这才龇牙咧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但此时,阿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取笑他了,她完全被这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 她站在高高的塔顶俯瞰这灯光阑珊,星影入江的扬州城,此时正是除夕欢聚之时,却仍有商船巨舫不舍昼夜地从江海处汇集,船上点点渔火,与天上寒星相映,又都一起落入到了海中,渺渺天际,船帆迟迟,如星如豆。 这一刻的浩渺之感,裹挟着克孜尔的浩浩山川,长安的熙熙人流,在扬州向她奔涌而来。 这天下,本没有故乡,只有思念的人所在的地方。 思念的人若变了,所谓长安,亦不过是这万千城池中的一座而已。 她方才被酒意染得微红的面色,复又渐渐褪为苍白。那些叽叽喳喳的热闹喧嚣,被凌冽的江风吹散,也吹落了阿宛的一滴泪。 那一滴泪,仿佛落在了裴迪的心上,将他烙得颤了一颤。 与她并肩而立的裴迪,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沉了下来,最终化为眼眸中一点跳动的心火。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眼前笑魇,往往短暂而不可留。 但他偏要试一试。 也不知站了多久,裴迪察觉阿宛身子似在这寒风中微颤,略略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 阿宛没有拒绝,反而略略向他靠近了些。 她只觉得胸臆中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如琉璃般璀璨的双眸注视着看着这个已经高过她头,剑眉星目轮廓清朗的少年,竟生出了一点荒谬的爱意。 她嘴角那一丝自嘲的冷笑,转瞬即逝。 此时的长安城中,更是火树银花,百楼争辉,灯火通明如白昼。 圣上刚刚亲临花萼相辉楼上,对长安百姓祈福祝新,更施洒出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以示圣恩。李隆基听着楼下山呼万岁,震天动地的呼喊,志得意满地扭头向身边望去,却见他们众多兄弟姐妹之中,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岐王李范与玉真而已。 他骤然想起,大哥自请出京,二哥与四弟亦就藩封地,这花萼相辉楼上,能与自己共享这璀璨之景,见证自己爱万民景仰的人,已经寥寥。 孤家寡人,大抵就是如此。 第245章 爱意 裴迪沉静明亮的眸子亦盯着车外出神,听阿宛这样一说,眼中闪动的竟不知是灯火还是星光,笑意盈盈道:“阿宛……你跟我来!” 说着,他拉着阿宛下了车,将那马车的架桥松开单单牵了马出来,又豪爽地扔了一个银锭子给了车夫,笑道:“回去!好好过个年!“ 阿宛裹着银红滚边的大耄还怔在原地,却被裴迪强健而有力的手一抱,夹着她上了马背。阿宛还不及惊呼,裴迪亦跳上了马,拥着她轻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一抖缰绳,马儿便驮着二人在这灯火阑珊的街市中向着城外奔去。 阿宛还是第一次与别人同骑一乘,虽然是自幼相熟的裴迪,但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齿小童,而是一个已然在沙场与商场中翻滚过了的健硕少年。此时的他,清朗的眉梢眼角带着笑意,一身宝蓝圆领窄袖缺胯袍,干净利落的剪裁让他结实的手臂、挺拔的腰背与充满力量的长腿崭露无遗。阿宛就算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样一个少年拥着她在闹市中穿街而过,是怎样的旎妮风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向他们二人看来。 不知是酒意还是什么,阿宛脸上的那片红云即使在这冬夜的凉风中亦没有被吹散,反倒是越见浓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子,轻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裴迪亦感觉到了她身子的轻颤,略略放慢了步子,腾出手将她的银红大耄裹得更紧了些,又将身子向她靠近了点,伏在她的耳边轻笑道:“你不是要看去高处的扬州吗? 我知道那长江边上有一座佛寺,刚好可以俯看整个扬州城!” 他谈笑着,执着缰绳的双臂仿佛在拥着阿宛,一阵男子特有的温热从他的呼吸,他的身体透过厚厚的大耄慢慢渗透,再随着马儿的步伐一波一波地涌动,向她袭来。 这一刻,阿宛乖巧得如同卧在火炉边的猫,眯着眼享受这由内而外的暖意。 而裴迪,被阿宛吹乱的鬓发轻轻掠过脸颊,呼吸间全是怀中少女的迷人馨香,只想把她抱紧了揉在怀里;可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轻狂恣意的少年将军,只敢紧绷着双臂,若即若离地护着她不要跌下马去。 渐渐出了行人重重的街区,裴迪抖了抖缰绳,二人一马在夜色中的江边小道上疾驰。 江风刺骨,马打着响鼻,呼着热气,裴迪却丝毫觉察不到寒意,他的五感已失,这天地间只有他怀里的阿宛与他,在一片喧嚣之外静静看这风吹影动,星掩华城。这淡淡月色中的小路,只愿可以这样与她走上一辈子。 半柱香功夫,那山路一拐,便到了半山处的一座佛庙前,正建于长江入处的转弯口一座天然形成的断崖上,俨然便是扬州城的地势最高处。其中更有一座巍峨的五层佛塔于高处耸立,塔中幽幽香烛的火光从窗中透出,映射得这座白墙青瓦的塔恍若琉璃。 寺门前安静空寂,裴迪下了马径直向着寺门处的老僧合什说了几句,那老僧竟笑着点头,转身开门让他们二人进了佛塔。 阿宛亦谢过了老僧,不等走远,便好奇地扯住了裴迪的衣袖,压低了声问:“你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竟愿意为你开了山门?” 裴迪一双深黑的眼眸被塔上微弱的光照着,暖融融地笑道:“我和他说……今日是我的小娘子嫁到扬州后的第一个除夕,硬要我带她看这满城灯火……” “要死!”阿宛这才明白刚才那老僧看着他们二人微笑的深意,不由上手狠狠拧了他一下:“又在编排我……” 裴迪吃疼,哎呦叫了一声。他余光看到那老僧又探头向他们看来,便故意大声道:“娘子,佛门清静地,请勿生妄念……” 那老僧颇以为然地故意咳嗽了几声,阿宛这才反应过来他又使了狭促,又羞又气,用脚后跟对着他的乌皮小靴上狠狠跺了一眼,再也不看他,自顾自向上攀爬而去。直到阿宛已经爬到了塔顶,裴迪这才龇牙咧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但此时,阿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取笑他了,她完全被这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 她站在高高的塔顶俯瞰这灯光阑珊,星影入江的扬州城,此时正是除夕欢聚之时,却仍有商船巨舫不舍昼夜地从江海处汇集,船上点点渔火,与天上寒星相映,又都一起落入到了海中,渺渺天际,船帆迟迟,如星如豆。 这一刻的浩渺之感,裹挟着克孜尔的浩浩山川,长安的熙熙人流,在扬州向她奔涌而来。 这天下,本没有故乡,只有思念的人所在的地方。 思念的人若变了,所谓长安,亦不过是这万千城池中的一座而已。 她方才被酒意染得微红的面色,复又渐渐褪为苍白。那些叽叽喳喳的热闹喧嚣,被凌冽的江风吹散,也吹落了阿宛的一滴泪。 那一滴泪,仿佛落在了裴迪的心上,将他烙得颤了一颤。 与她并肩而立的裴迪,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沉了下来,最终化为眼眸中一点跳动的心火。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眼前笑魇,往往短暂而不可留。 但他偏要试一试。 也不知站了多久,裴迪察觉阿宛身子似在这寒风中微颤,略略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 阿宛没有拒绝,反而略略向他靠近了些。 她只觉得胸臆中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如琉璃般璀璨的双眸注视着看着这个已经高过她头,剑眉星目轮廓清朗的少年,竟生出了一点荒谬的爱意。 她嘴角那一丝自嘲的冷笑,转瞬即逝。 此时的长安城中,更是火树银花,百楼争辉,灯火通明如白昼。 圣上刚刚亲临花萼相辉楼上,对长安百姓祈福祝新,更施洒出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以示圣恩。李隆基听着楼下山呼万岁,震天动地的呼喊,志得意满地扭头向身边望去,却见他们众多兄弟姐妹之中,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岐王李范与玉真而已。 他骤然想起,大哥自请出京,二哥与四弟亦就藩封地,这花萼相辉楼上,能与自己共享这璀璨之景,见证自己爱万民景仰的人,已经寥寥。 孤家寡人,大抵就是如此。 第246章 认清 他眼底的那一抹寂寥稍纵即逝,化为嘴角得体从容的笑意,对着身边的李范故作轻松道:“ 朕看五弟竟有些乏了……早就和你说过,少去那酒肆乐坊处玩闹!“ 李范本就意兴阑珊,如耍猴一样对着楼下民众抛洒金银的把戏,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三哥会像当年武周皇帝一样乐衷于这些,不禁在楼上哈欠连连,却不防突然被圣上点到,一时惊慌,下意识地半跪了下来:”臣惶恐……向圣上请罪!最近……臣只是……只是三日前去过……“ 他那惶恐的样子,更让李隆基觉得无趣,仿佛对戏时碰到了一个全然无知的新手,连着这长安夜景都暗淡了下来。他不由拂袖,略带着愠怒道:“罢了罢了……不过随口说你一句,何必如此作势!“ 李范更是紧张,支吾着不知要如何回答,在长安的冬夜里,额头竟沁出了薄汗来。 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轻轻拎着他胳膊让他站了起来。 玉真今日做了道家打扮,头上一顶金累丝点翠莲花冠,映得她面似傅粉,颊似飞红。她扶起了李范,粉面含笑,对着李隆基嗔道:“三哥!五弟素来老实胆小,就爱喝些酒……你这个做哥哥的,竟也不许吗?过年过节的……“ 这一番插科打诨,李隆基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着二人挥挥手道:“去去,我也不拘着你们了………“ 玉真这才拉着李范一起谢了恩,走下了这花萼相辉楼。 回去的时,李范上了玉真的车,放下了车帘时,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挤出一丝苦笑对她说:“阿姐,今日……多亏你了!“ 玉真轻哼了一声,芙蓉般的俏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我说你呀,这么多年,真的毫无长进!三哥他选在这花萼相辉楼上接见万民,不过就想让这天下知道,有他在的李朝皇室,兄友弟恭,和睦无间,绝不是当年武周同室操戈之状!可今日,不过一句玩笑,你竟当着众臣与百姓的面向他下跪请罪,岂不是当众下了他的面子?“ 这番连珠炮一样的话才说完,李范这才回过神来,懊悔不迭:”……都怪我,太笨了……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猜别人的心思……“ 玉真见他脸上如当年稚童般丧气的神情,想到如今身长安城中的兄弟除圣上外只剩他一人,不由心软了几分,拍了拍他的手道:“都说天威难测……也不全能怪你……“ 李范仿佛受了鼓励,立马抬头委屈了起来:“就是!三哥说让我别去酒肆乐坊,我以为……他知道我最近常常去西风楼找……他又要把我认识的朋友们都……都给杀了!我这才有点慌张了……” 李范年少时交的一帮朋友,不过是因为皆为五姓之宗之后,又在酒醉时谈论了几句朝中事,就被圣上李隆基以“朝臣不得私谒亲王“为由,杀的杀,流的流,几乎一个不剩。如今他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玉真听他这样一说,亦想起了这些事,还有自请出藩的大哥李成器,脸色不由暗淡了下来,幽幽叹道:“……如今大哥不在长安了……成义,业哥去了封地,金仙去了终南山上……家人都不在,今年的除夕宴,真的一点也不热闹……“ 李范听她提起大哥李成器,脑子里骤然生出一个想法,不禁越想越得意,便对着玉真笑道:“明日,你来我府上,我们自己热闹热闹!“ 第二日,由西风楼去岐王府的马车上,李龟年与王维二人默默无语,相对而坐。 上一次二人相对,还是他代阿宛去国子监正式延请王维到西风学堂去执教的时候 ,彼时王维正志得意满,对他称阿宛与他皆是佛前许愿,一生所念之人;如今二人,却是孔雀东南飞,天各一方。 李龟年暗暗叹惋,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自西域焉耆驿站遇到他们二人起,就目睹二人几次分分合合,彼此纠缠,月老在他们手上缠着的红线早已乱做了一团。如今他在扬州之时,冷眼看着,那裴迪已毫不掩饰他对阿宛的炽热情感,只差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了。而眼前这个清瘦憔悴,快要撑不住这件墨绿耄裘的王维,那眼中的落寞,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李龟年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引开话题道:“这次岐王邀我和你去他府上一聚,想必是见你我二人除夕皆是独自一人在西风楼……他素来极好相处,甚为热心……“ 王维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抬起头来用极为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龟年,似乎要穿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的记忆。 半晌之后,他哑着声低沉地道:“阿诺……我们已经认识了七年,你明白我想知道什么……告诉我,她……她现在好吗?” 李龟年在他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原先准备好的那一大堆空话套话像蜡一样被融化,张嘴便吐出了赤裸裸的真相来:“……阿宛…在扬州,她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多!……她也许真的不属于长安……她现在是飞出了牢笼的鸟,可以落在任何一棵树上……” 这斩钉截铁的话,原本是王维想听到的。 他希望她过得好,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会像刀割火烧一样地痛,从拥有她之时就开始萌芽的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在这此刻成真。 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那刺向心脏致命的一刀,终于刺下去了。 他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尔后又渐渐浮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越来越浓,嘴角弯起,轻声道:“很好……她终于飞出四角的天空了……” 李龟年见他神情,于心不忍,更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意,劝道:“这样的女子,本就不会为某人,某地所拘……就算是裴迪,亦不能陪她多久……” 这个名字让王维身子微微一颤,第一次流露出酸涩之感,摇头苦笑道:“……他不像我,没有那么多羁绊,自然能随她高飞……” 李龟年却怔怔地出了神,喃喃道:“谁还没有羁绊呢……只不过,比的是谁能狠下心斩断罢了……这一点,无论你我,都是怯懦之人……” 他的话,一点点撕开真相,让这马车内的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第246章 认清 他眼底的那一抹寂寥稍纵即逝,化为嘴角得体从容的笑意,对着身边的李范故作轻松道:“ 朕看五弟竟有些乏了……早就和你说过,少去那酒肆乐坊处玩闹!“ 李范本就意兴阑珊,如耍猴一样对着楼下民众抛洒金银的把戏,他实在是兴趣缺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三哥会像当年武周皇帝一样乐衷于这些,不禁在楼上哈欠连连,却不防突然被圣上点到,一时惊慌,下意识地半跪了下来:”臣惶恐……向圣上请罪!最近……臣只是……只是三日前去过……“ 他那惶恐的样子,更让李隆基觉得无趣,仿佛对戏时碰到了一个全然无知的新手,连着这长安夜景都暗淡了下来。他不由拂袖,略带着愠怒道:“罢了罢了……不过随口说你一句,何必如此作势!“ 李范更是紧张,支吾着不知要如何回答,在长安的冬夜里,额头竟沁出了薄汗来。 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轻轻拎着他胳膊让他站了起来。 玉真今日做了道家打扮,头上一顶金累丝点翠莲花冠,映得她面似傅粉,颊似飞红。她扶起了李范,粉面含笑,对着李隆基嗔道:“三哥!五弟素来老实胆小,就爱喝些酒……你这个做哥哥的,竟也不许吗?过年过节的……“ 这一番插科打诨,李隆基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着二人挥挥手道:“去去,我也不拘着你们了………“ 玉真这才拉着李范一起谢了恩,走下了这花萼相辉楼。 回去的时,李范上了玉真的车,放下了车帘时,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挤出一丝苦笑对她说:“阿姐,今日……多亏你了!“ 玉真轻哼了一声,芙蓉般的俏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我说你呀,这么多年,真的毫无长进!三哥他选在这花萼相辉楼上接见万民,不过就想让这天下知道,有他在的李朝皇室,兄友弟恭,和睦无间,绝不是当年武周同室操戈之状!可今日,不过一句玩笑,你竟当着众臣与百姓的面向他下跪请罪,岂不是当众下了他的面子?“ 这番连珠炮一样的话才说完,李范这才回过神来,懊悔不迭:”……都怪我,太笨了……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猜别人的心思……“ 玉真见他脸上如当年稚童般丧气的神情,想到如今身长安城中的兄弟除圣上外只剩他一人,不由心软了几分,拍了拍他的手道:“都说天威难测……也不全能怪你……“ 李范仿佛受了鼓励,立马抬头委屈了起来:“就是!三哥说让我别去酒肆乐坊,我以为……他知道我最近常常去西风楼找……他又要把我认识的朋友们都……都给杀了!我这才有点慌张了……” 李范年少时交的一帮朋友,不过是因为皆为五姓之宗之后,又在酒醉时谈论了几句朝中事,就被圣上李隆基以“朝臣不得私谒亲王“为由,杀的杀,流的流,几乎一个不剩。如今他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玉真听他这样一说,亦想起了这些事,还有自请出藩的大哥李成器,脸色不由暗淡了下来,幽幽叹道:“……如今大哥不在长安了……成义,业哥去了封地,金仙去了终南山上……家人都不在,今年的除夕宴,真的一点也不热闹……“ 李范听她提起大哥李成器,脑子里骤然生出一个想法,不禁越想越得意,便对着玉真笑道:“明日,你来我府上,我们自己热闹热闹!“ 第二日,由西风楼去岐王府的马车上,李龟年与王维二人默默无语,相对而坐。 上一次二人相对,还是他代阿宛去国子监正式延请王维到西风学堂去执教的时候 ,彼时王维正志得意满,对他称阿宛与他皆是佛前许愿,一生所念之人;如今二人,却是孔雀东南飞,天各一方。 李龟年暗暗叹惋,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自西域焉耆驿站遇到他们二人起,就目睹二人几次分分合合,彼此纠缠,月老在他们手上缠着的红线早已乱做了一团。如今他在扬州之时,冷眼看着,那裴迪已毫不掩饰他对阿宛的炽热情感,只差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了。而眼前这个清瘦憔悴,快要撑不住这件墨绿耄裘的王维,那眼中的落寞,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李龟年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引开话题道:“这次岐王邀我和你去他府上一聚,想必是见你我二人除夕皆是独自一人在西风楼……他素来极好相处,甚为热心……“ 王维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抬起头来用极为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龟年,似乎要穿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的记忆。 半晌之后,他哑着声低沉地道:“阿诺……我们已经认识了七年,你明白我想知道什么……告诉我,她……她现在好吗?” 李龟年在他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原先准备好的那一大堆空话套话像蜡一样被融化,张嘴便吐出了赤裸裸的真相来:“……阿宛…在扬州,她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多!……她也许真的不属于长安……她现在是飞出了牢笼的鸟,可以落在任何一棵树上……” 这斩钉截铁的话,原本是王维想听到的。 他希望她过得好,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会像刀割火烧一样地痛,从拥有她之时就开始萌芽的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在这此刻成真。 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那刺向心脏致命的一刀,终于刺下去了。 他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尔后又渐渐浮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越来越浓,嘴角弯起,轻声道:“很好……她终于飞出四角的天空了……” 李龟年见他神情,于心不忍,更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意,劝道:“这样的女子,本就不会为某人,某地所拘……就算是裴迪,亦不能陪她多久……” 这个名字让王维身子微微一颤,第一次流露出酸涩之感,摇头苦笑道:“……他不像我,没有那么多羁绊,自然能随她高飞……” 李龟年却怔怔地出了神,喃喃道:“谁还没有羁绊呢……只不过,比的是谁能狠下心斩断罢了……这一点,无论你我,都是怯懦之人……” 他的话,一点点撕开真相,让这马车内的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第247章 好意 与马车内的静默不同,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是人声鼎沸之时。箫鼓喧阗,灯火盈门,笙歌迭奏,王孙贵胄与布衣平民在此时的盛景面前,都是一样国泰民安的笑脸。 车在道乐坊的岐王府前停下。 岐王府正座落在宋王府的东侧,一样是漆瓦金踏,银楹金柱的巍峨殿宇,除了那后花园中没有高耸的西风楼,一切竟与宋王府一般无二,宛若镜中。 早有一锦衣仆役在门前候着,见李龟年与王维一同前来,略略迟疑后笑着迎了上去,先是对李龟年道:“李大师终于来了!岐王得了一架来自天竺的西塔琴,却无人知晓如何弹奏,正在后院的琴房中等着您去看一看呢!” 李龟年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地一撩前襟大步向前迈去。 王维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去,那仆役却悄悄上前,伏身轻道:“王家小郎君,我们殿下说了,请你去府中偏殿中一叙!” 王维一脸忐忑地跟着他穿花渡柳,走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中,正是岐王的寝殿。他一身会客的正装,却除了腰间的金镶玉蹀躞带,坐在榻上不耐烦地用指节不停地敲击那几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王维,不由喜上眉梢,笑道:“终算来了!” 王维满腹狐疑,却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他腰还没弯下,却被岐王李范一把挥住了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皱眉道:“王十三,你如今一个人在长安,竟如此寒酸吗?” 今年王维以备考为由,一个在长安过了新年。这半年来他闭门苦读,确是不曾在门面衣衫上用过心,即便是今日,他亦不过是一件半旧的墨绿耄裘里,套了一件日常的竹青色锦袍,周身并无半点文饰。他听岐王说得如此直白,不由脸微微泛红,却仍从容道:“君子不重则不威,摩诘虽披裘带索,弊衣疏食,却不改鸿鹄之志!” 岐王却仍是蹙着眉,一脸忧色道:“你这孩子!今日本是阖家宴请,你若过于简朴,日后大哥知道了,只当我全然不把他的嘱咐放在心上!” “阖家宴请?” 这四个字让王维一时呆住,“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岐王这才想起还未与他深聊过始末,不由叹气道:“当初大哥离开长安,千叮咛万嘱咐,便是要我保阿宛与你二人周全!如今……” 他狠狠地一拂袖子,一脸懊恼道:“阿宛她野性难驯,得罪了圣上,不得已出了长安……此事,原与我也有干系……若你再出什么差池,我真是要对不住大哥了!” 王维心上刚刚划开的伤口,似又被人掰开血肉看了一回,脸上的肌肉竟控制不住地微微跳动,好容易才回复了那平和淡然的笑容:“殿下言重了……摩诘一介白身,闭门苦读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岐王的脸色愈加阴郁,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道:“……你……我们李家的事……你不明白……” 自那日在花萼相辉楼上,李隆基提醒他不要再去酒肆乐坊,岐王李范便时刻担心着圣上已经知道他常去西风楼找李龟年与王维之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李龟年还好,朝中人人知道他出身乐户,不问朝中事;但是王维不同,既是太原王氏之后又与博陵崔氏关系匪浅,怕圣上又要生出许多莫名的猜忌,除之而后快! 少年时因他而被牵连的朋友,那哭嚎与鲜血,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此时长安城中,能护得王维万全的,唯有玉真公主一人了! 今晚的家宴上,让他们正式厮见一番,省得像之前一样诸多误会,若玉真对王维仍有爱护之心,那至少在大哥回来之前,能保王维在长安性命无虞了! 至于王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岐王他这一番心思,自然不能宣诸于口,只得自己拿定了主意,做了再说。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朗朗如清风明月的少年,芝兰玉树,胡能不喜!他本就对男女大防一事不放在心上,只觉得若能保得王维平安,不管是玉真还是王维,谁都不吃亏!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手,唤来两名妖娆侍女,指着他内殿中的衣饰,轻笑道:“你们两个,好好侍候王家郎君更衣!必得鲜亮体面才好!” 那两个侍女应了诺,斜眼睨见王维如此品貌,更是喜不自胜,尽心尽力地为他篦发结冠,褪衣换装。 王维本就生性清冷,即使当年在蒲州府上,也不曾有过贴身女婢这般服侍,更不消说那两个已晓人事的婢女,故意用纤纤玉手或是酥胸,在为他穿衣之时如掠水惊鸿一般轻轻不时触碰他的身体,惹点涟漪。王维经大雪那一夜,亦明白了男女之事,此时如白玉雕成的脸庞上已泛起阵阵红晕,只得咬着牙硬挺着这莫名的好意。 岐王一脸笑意,看着他换上了一件绿锻织金团窠联珠纹的蜀锦宽袖袍子,更衬得面如冠玉,瞳似点漆,水墨画就的双眉,喜得拍手道:“如此这般,才像是过年的样子!” 王维轻轻咬着唇站在屋中,垂着眼接受他目光的审视,莫名有一丝羞辱与愠怒,只觉得岐王殿下不过是在用心地打扮着一件玩物,要向众人献宝。 但他想到宋王殿下慈爱的眼神,硬生生忍住了心中翻腾的屈辱之感,向着岐王拱手道:“多谢殿下赐衣之情!” 岐王向两个婢女挥了挥手,她们自觉地躬身退下。 见她们走远了,岐王这才清了清嗓子,犹豫着道:“因是家宴……今日席上,玉真她也会来……” 王维先一脸错愕,再看看身上一身锦彩,突然就明白了岐王的用意,怔怔地看着他,心底的失望,懊恼与愤怒登时翻腾了上来,再也顾不得其它,不由面色一冷:“即是家宴,摩诘其身不明,实在不适合入席……辜负岐王殿下美意,小生告退了!“1 岐王早已料到这少年的一身傲骨,必会如此反应,与他当年不知天高地厚,明知是南墙也要撞早一撞的样子,并无半分分别!可是……裴虚已,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这几个与他总角相交的好友至亲,他们的血与泪,却是怎么都唤不回了! 他轻轻抬手,拉住了王维,和颜悦色道:“你……怕是想岔了……那日画舫之上,玉真事先并不知你是何人……大哥与我和玉真二人本就十分亲厚,如今他因玉真冲动任性一事,自请出京,玉真心中亦有愧疚……今日借此家宴,你们二人若能误会冰释,岂不是更好?……如此这样,我也不算愧对大哥的嘱托了!“ 王维这才稍稍平复了心境,暗暗思忖起岐王的话来,若真能如他所说冰释前歉嫌,于宋王殿下,于阿宛,都是好事。再者,大庭广众之中,她又能如何呢? 他眼中残留的一丝愤怒慢慢隐去,换做了平静不波的眼神,轻道:“是在下思虑不周了……但凭殿下吩咐!“ 第247章 好意 与马车内的静默不同,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是人声鼎沸之时。箫鼓喧阗,灯火盈门,笙歌迭奏,王孙贵胄与布衣平民在此时的盛景面前,都是一样国泰民安的笑脸。 车在道乐坊的岐王府前停下。 岐王府正座落在宋王府的东侧,一样是漆瓦金踏,银楹金柱的巍峨殿宇,除了那后花园中没有高耸的西风楼,一切竟与宋王府一般无二,宛若镜中。 早有一锦衣仆役在门前候着,见李龟年与王维一同前来,略略迟疑后笑着迎了上去,先是对李龟年道:“李大师终于来了!岐王得了一架来自天竺的西塔琴,却无人知晓如何弹奏,正在后院的琴房中等着您去看一看呢!” 李龟年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地一撩前襟大步向前迈去。 王维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去,那仆役却悄悄上前,伏身轻道:“王家小郎君,我们殿下说了,请你去府中偏殿中一叙!” 王维一脸忐忑地跟着他穿花渡柳,走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中,正是岐王的寝殿。他一身会客的正装,却除了腰间的金镶玉蹀躞带,坐在榻上不耐烦地用指节不停地敲击那几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王维,不由喜上眉梢,笑道:“终算来了!” 王维满腹狐疑,却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他腰还没弯下,却被岐王李范一把挥住了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皱眉道:“王十三,你如今一个人在长安,竟如此寒酸吗?” 今年王维以备考为由,一个在长安过了新年。这半年来他闭门苦读,确是不曾在门面衣衫上用过心,即便是今日,他亦不过是一件半旧的墨绿耄裘里,套了一件日常的竹青色锦袍,周身并无半点文饰。他听岐王说得如此直白,不由脸微微泛红,却仍从容道:“君子不重则不威,摩诘虽披裘带索,弊衣疏食,却不改鸿鹄之志!” 岐王却仍是蹙着眉,一脸忧色道:“你这孩子!今日本是阖家宴请,你若过于简朴,日后大哥知道了,只当我全然不把他的嘱咐放在心上!” “阖家宴请?” 这四个字让王维一时呆住,“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岐王这才想起还未与他深聊过始末,不由叹气道:“当初大哥离开长安,千叮咛万嘱咐,便是要我保阿宛与你二人周全!如今……” 他狠狠地一拂袖子,一脸懊恼道:“阿宛她野性难驯,得罪了圣上,不得已出了长安……此事,原与我也有干系……若你再出什么差池,我真是要对不住大哥了!” 王维心上刚刚划开的伤口,似又被人掰开血肉看了一回,脸上的肌肉竟控制不住地微微跳动,好容易才回复了那平和淡然的笑容:“殿下言重了……摩诘一介白身,闭门苦读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岐王的脸色愈加阴郁,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道:“……你……我们李家的事……你不明白……” 自那日在花萼相辉楼上,李隆基提醒他不要再去酒肆乐坊,岐王李范便时刻担心着圣上已经知道他常去西风楼找李龟年与王维之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李龟年还好,朝中人人知道他出身乐户,不问朝中事;但是王维不同,既是太原王氏之后又与博陵崔氏关系匪浅,怕圣上又要生出许多莫名的猜忌,除之而后快! 少年时因他而被牵连的朋友,那哭嚎与鲜血,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此时长安城中,能护得王维万全的,唯有玉真公主一人了! 今晚的家宴上,让他们正式厮见一番,省得像之前一样诸多误会,若玉真对王维仍有爱护之心,那至少在大哥回来之前,能保王维在长安性命无虞了! 至于王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岐王他这一番心思,自然不能宣诸于口,只得自己拿定了主意,做了再说。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朗朗如清风明月的少年,芝兰玉树,胡能不喜!他本就对男女大防一事不放在心上,只觉得若能保得王维平安,不管是玉真还是王维,谁都不吃亏!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手,唤来两名妖娆侍女,指着他内殿中的衣饰,轻笑道:“你们两个,好好侍候王家郎君更衣!必得鲜亮体面才好!” 那两个侍女应了诺,斜眼睨见王维如此品貌,更是喜不自胜,尽心尽力地为他篦发结冠,褪衣换装。 王维本就生性清冷,即使当年在蒲州府上,也不曾有过贴身女婢这般服侍,更不消说那两个已晓人事的婢女,故意用纤纤玉手或是酥胸,在为他穿衣之时如掠水惊鸿一般轻轻不时触碰他的身体,惹点涟漪。王维经大雪那一夜,亦明白了男女之事,此时如白玉雕成的脸庞上已泛起阵阵红晕,只得咬着牙硬挺着这莫名的好意。 岐王一脸笑意,看着他换上了一件绿锻织金团窠联珠纹的蜀锦宽袖袍子,更衬得面如冠玉,瞳似点漆,水墨画就的双眉,喜得拍手道:“如此这般,才像是过年的样子!” 王维轻轻咬着唇站在屋中,垂着眼接受他目光的审视,莫名有一丝羞辱与愠怒,只觉得岐王殿下不过是在用心地打扮着一件玩物,要向众人献宝。 但他想到宋王殿下慈爱的眼神,硬生生忍住了心中翻腾的屈辱之感,向着岐王拱手道:“多谢殿下赐衣之情!” 岐王向两个婢女挥了挥手,她们自觉地躬身退下。 见她们走远了,岐王这才清了清嗓子,犹豫着道:“因是家宴……今日席上,玉真她也会来……” 王维先一脸错愕,再看看身上一身锦彩,突然就明白了岐王的用意,怔怔地看着他,心底的失望,懊恼与愤怒登时翻腾了上来,再也顾不得其它,不由面色一冷:“即是家宴,摩诘其身不明,实在不适合入席……辜负岐王殿下美意,小生告退了!“1 岐王早已料到这少年的一身傲骨,必会如此反应,与他当年不知天高地厚,明知是南墙也要撞早一撞的样子,并无半分分别!可是……裴虚已,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这几个与他总角相交的好友至亲,他们的血与泪,却是怎么都唤不回了! 他轻轻抬手,拉住了王维,和颜悦色道:“你……怕是想岔了……那日画舫之上,玉真事先并不知你是何人……大哥与我和玉真二人本就十分亲厚,如今他因玉真冲动任性一事,自请出京,玉真心中亦有愧疚……今日借此家宴,你们二人若能误会冰释,岂不是更好?……如此这样,我也不算愧对大哥的嘱托了!“ 王维这才稍稍平复了心境,暗暗思忖起岐王的话来,若真能如他所说冰释前歉嫌,于宋王殿下,于阿宛,都是好事。再者,大庭广众之中,她又能如何呢? 他眼中残留的一丝愤怒慢慢隐去,换做了平静不波的眼神,轻道:“是在下思虑不周了……但凭殿下吩咐!“ 第248章 宿命 岐王府的正厅上,他与众人正谈笑风生,今日这席上除了他一家人,还有几个李姓旁支的兄弟姐妹,殿上气氛十分轻松,每人脸上皆带着得体笑容。 而王维,则安静无声地坐在左边下首最末处的灯影里,虽衣着锦绣,却在这朦胧的灯影中仿佛一缕游魂,格格不入。早有几个妙龄女子瞥见他的身影,用纨扇遮住面目窃窃私语,轻佻的调笑声如风涌荷叶,轻波而来。 此时,岐王右座下的一象牙玉雕榻正空着,大家心照不宣,都在等着如今李朝最为显赫的万户公主,玉真。 她素来都是姗姗来迟,岐王倒也不以为意,环视一周后,抬手用玉箸轻敲几上的白玉明月杯,如泠泠的磬声清扬悦耳,漫过人声,引得全场渐渐静谧下来。 岐王清了清嗓,朗声笑道:“今日家宴,难得齐聚,大家都松快些,不要拘着才好!”岐王妃刘氏凑趣地向大家笑道:“他呀,最爱热闹,今儿就辛苦大家,陪陪着他!” 岐王乐不可支道:“今儿最辛苦的,可是李大师!“ 他一扬手,指着正坐在左下首的李龟年道:”李大师,你听多了圣上梨园的班子,可听听我岐王府的乐工如何?“ 说着,那岐王府的乐班们忙不迭地奏起乐来。今日原是新年祝贺酒,乐工们都只拣喜庆热闹的歌舞演奏,一时丝竹笙管齐鸣,场上十二个少女着高冠披轻纱,拌做飞天模样,各捧着一样乐器,且歌且舞。 王维斜眼看去,舞蹈既没甚新鲜,那锵锵锣鼓节奏乱且生硬,直敲得人耳朵疼,不由向着左座的李龟年望去,二人竟不约而同露出一丝苦笑。 李龟年到底出入高门久了,学会了那虚与委蛇的本事,只哈哈笑道:“岐王殿下说笑了,您府上的秦楚之音,如流水,如慢云,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岐王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他在夸奖,捋着胡子呵呵地笑。 却听门口传来一声高声的娇咤:“快将那乐首拖出去! “ 门口一丽装女子,着一件百鸟纹窄袖敞口的黄襦衣,下身束一条石榴红七破长裙,高束在胸口,露出一抹如雪酥胸。头上的惊鹘高髻如一只临风展翅的鸟,凌空巍巍耸立,十几只珍珠、瑟瑟石、玻璃、珊瑚制成的步摇簪子,将髻子点缀地璀璨耀目。 正是玉真公主。 她轻移莲步,一边款款走向那象牙玉雕榻,一边斜睨着众人道:“你们竟听不出,这曲子早已荒腔走板了吗?” 众人素知她跋扈,皆悻悻不语,座上却有一个七岁小儿笑道:“这只是慢板,不是荒腔走板!”他是当年晋王之女和云郡主下嫁给城东杜家后的孙子,名杜子美,因生性活泼又颇为早慧,郡主对他尤为疼爱,常带着他出入王侯之家,倒是毫不怕生。 他清脆的童音一出,满座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竟隐隐有了嗤笑之声。 玉真面色一僵,目光如带了霜一般更为凌厉。岐王忙起身将她迎到了榻上,略带尴尬地笑道:“李大师都不曾说什么,你竟比他还厉害?“ 玉真坐定,轻哼道:”谁知他是不是浪得虚名!“ 李龟年倒也不生气,起身径直走到了乐工席上,从那个已经吓傻了的乐首手中接过了琵琶,向着岐王与玉真公主不卑不亢道:”所谓月有阴晴,曲无高低,今日既是阖家之宴,如此佳节,李某不才,愿献歌一曲!“ 说着,他也不看其它人,扬手一拨,一首《秦时月》铮铮作响,又如关山晓月风起河间,低回处清澈剔透如同清风鸣玉珂,春水碎残冰,一时令场上众人鸦雀无声,唯有脉脉乐声在耳间心间涌动。 一曲终了,岐王带头喝彩道:“李大师技艺,真是冠绝长安!“ 众人亦纷纷回过神叫好,玉真公主亦不得不点头,心中暗自叹服这乐声的精妙。众乐工们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再奏起了清乐,确是耳目一新。 一时间这场上笑语言言,觥筹交错,席间贵女们脸上的金翠花钿,头上的珠簪玉宝,身上的绫罗绸缎,在厅上几树高烧的灯轮之下,映得四处金碧辉煌,耀人眼目。 这殿中,却有一人,如身坠冰窟之中,半晌不得动弹。 王维自玉真公主进来起,便觉那声娇咤之声有些耳熟,细细打量她身形,那身华衣之下的妙曼身段,竟一阵没由来的面红耳赤;待到她放低了声高的慵懒之语隐约传来,正是那雪夜之时耳边的呓语与娇吟之人! 他强定下心神,透过这殿中汲汲人群,看向那半倚在于榻上正仰着脸和岐王说笑的玉真。她今日长眉入鬓,脂艳香浓,一头长发高高盘成髻,满头珠翠,全然不是那夜不施脂粉长发披散的模样,可是那盈盈眼波,优雅颀长的下颌与脖颈,唇边始终挂着的那抹略带骄傲轻蔑的笑容,还有……还有她鬓边那支一模一样的镶红宝银簪! 他几乎要惊呼出了声! 是她!与他在雪夜渊亭中共赴巫山的神女,绝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宛,而是他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玉真公主! 他眸光震动,心神俱碎,本能地知道这才是事实,却又无法抵挡心中的不甘,愧疚与悔恨在心扉内翻涌。阿宛与宋王,都曾努力地挣扎过,但却是他自己走进了陷阱里。 痛极之后,他嘴角反倒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敬想得而不可得的夙愿,敬这命运不可思议的轮转,他举起几上琉璃玉杯一饮而尽。 杯中清澈如水的汾酒,本是他饮惯了的故乡酒,此时却辛辣刺喉,直刺得他鼻中酸楚,眼中呛出热泪,连魂魄都痛得颤了一颤——到底是为了这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已茫然不知,只觉得身边的人正悄然隐入了无边的金迷银雾灯光辉煌中去,连着心中那个红衣似火的身影也慢慢隐去,唯留他一身黑白被网在这殿中,两手空空地等着去赎罪。 他的几声咳嗽,恰被座上的岐王听到了。 第248章 宿命 岐王府的正厅上,他与众人正谈笑风生,今日这席上除了他一家人,还有几个李姓旁支的兄弟姐妹,殿上气氛十分轻松,每人脸上皆带着得体笑容。 而王维,则安静无声地坐在左边下首最末处的灯影里,虽衣着锦绣,却在这朦胧的灯影中仿佛一缕游魂,格格不入。早有几个妙龄女子瞥见他的身影,用纨扇遮住面目窃窃私语,轻佻的调笑声如风涌荷叶,轻波而来。 此时,岐王右座下的一象牙玉雕榻正空着,大家心照不宣,都在等着如今李朝最为显赫的万户公主,玉真。 她素来都是姗姗来迟,岐王倒也不以为意,环视一周后,抬手用玉箸轻敲几上的白玉明月杯,如泠泠的磬声清扬悦耳,漫过人声,引得全场渐渐静谧下来。 岐王清了清嗓,朗声笑道:“今日家宴,难得齐聚,大家都松快些,不要拘着才好!”岐王妃刘氏凑趣地向大家笑道:“他呀,最爱热闹,今儿就辛苦大家,陪陪着他!” 岐王乐不可支道:“今儿最辛苦的,可是李大师!“ 他一扬手,指着正坐在左下首的李龟年道:”李大师,你听多了圣上梨园的班子,可听听我岐王府的乐工如何?“ 说着,那岐王府的乐班们忙不迭地奏起乐来。今日原是新年祝贺酒,乐工们都只拣喜庆热闹的歌舞演奏,一时丝竹笙管齐鸣,场上十二个少女着高冠披轻纱,拌做飞天模样,各捧着一样乐器,且歌且舞。 王维斜眼看去,舞蹈既没甚新鲜,那锵锵锣鼓节奏乱且生硬,直敲得人耳朵疼,不由向着左座的李龟年望去,二人竟不约而同露出一丝苦笑。 李龟年到底出入高门久了,学会了那虚与委蛇的本事,只哈哈笑道:“岐王殿下说笑了,您府上的秦楚之音,如流水,如慢云,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岐王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他在夸奖,捋着胡子呵呵地笑。 却听门口传来一声高声的娇咤:“快将那乐首拖出去! “ 门口一丽装女子,着一件百鸟纹窄袖敞口的黄襦衣,下身束一条石榴红七破长裙,高束在胸口,露出一抹如雪酥胸。头上的惊鹘高髻如一只临风展翅的鸟,凌空巍巍耸立,十几只珍珠、瑟瑟石、玻璃、珊瑚制成的步摇簪子,将髻子点缀地璀璨耀目。 正是玉真公主。 她轻移莲步,一边款款走向那象牙玉雕榻,一边斜睨着众人道:“你们竟听不出,这曲子早已荒腔走板了吗?” 众人素知她跋扈,皆悻悻不语,座上却有一个七岁小儿笑道:“这只是慢板,不是荒腔走板!”他是当年晋王之女和云郡主下嫁给城东杜家后的孙子,名杜子美,因生性活泼又颇为早慧,郡主对他尤为疼爱,常带着他出入王侯之家,倒是毫不怕生。 他清脆的童音一出,满座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竟隐隐有了嗤笑之声。 玉真面色一僵,目光如带了霜一般更为凌厉。岐王忙起身将她迎到了榻上,略带尴尬地笑道:“李大师都不曾说什么,你竟比他还厉害?“ 玉真坐定,轻哼道:”谁知他是不是浪得虚名!“ 李龟年倒也不生气,起身径直走到了乐工席上,从那个已经吓傻了的乐首手中接过了琵琶,向着岐王与玉真公主不卑不亢道:”所谓月有阴晴,曲无高低,今日既是阖家之宴,如此佳节,李某不才,愿献歌一曲!“ 说着,他也不看其它人,扬手一拨,一首《秦时月》铮铮作响,又如关山晓月风起河间,低回处清澈剔透如同清风鸣玉珂,春水碎残冰,一时令场上众人鸦雀无声,唯有脉脉乐声在耳间心间涌动。 一曲终了,岐王带头喝彩道:“李大师技艺,真是冠绝长安!“ 众人亦纷纷回过神叫好,玉真公主亦不得不点头,心中暗自叹服这乐声的精妙。众乐工们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再奏起了清乐,确是耳目一新。 一时间这场上笑语言言,觥筹交错,席间贵女们脸上的金翠花钿,头上的珠簪玉宝,身上的绫罗绸缎,在厅上几树高烧的灯轮之下,映得四处金碧辉煌,耀人眼目。 这殿中,却有一人,如身坠冰窟之中,半晌不得动弹。 王维自玉真公主进来起,便觉那声娇咤之声有些耳熟,细细打量她身形,那身华衣之下的妙曼身段,竟一阵没由来的面红耳赤;待到她放低了声高的慵懒之语隐约传来,正是那雪夜之时耳边的呓语与娇吟之人! 他强定下心神,透过这殿中汲汲人群,看向那半倚在于榻上正仰着脸和岐王说笑的玉真。她今日长眉入鬓,脂艳香浓,一头长发高高盘成髻,满头珠翠,全然不是那夜不施脂粉长发披散的模样,可是那盈盈眼波,优雅颀长的下颌与脖颈,唇边始终挂着的那抹略带骄傲轻蔑的笑容,还有……还有她鬓边那支一模一样的镶红宝银簪! 他几乎要惊呼出了声! 是她!与他在雪夜渊亭中共赴巫山的神女,绝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宛,而是他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玉真公主! 他眸光震动,心神俱碎,本能地知道这才是事实,却又无法抵挡心中的不甘,愧疚与悔恨在心扉内翻涌。阿宛与宋王,都曾努力地挣扎过,但却是他自己走进了陷阱里。 痛极之后,他嘴角反倒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敬想得而不可得的夙愿,敬这命运不可思议的轮转,他举起几上琉璃玉杯一饮而尽。 杯中清澈如水的汾酒,本是他饮惯了的故乡酒,此时却辛辣刺喉,直刺得他鼻中酸楚,眼中呛出热泪,连魂魄都痛得颤了一颤——到底是为了这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已茫然不知,只觉得身边的人正悄然隐入了无边的金迷银雾灯光辉煌中去,连着心中那个红衣似火的身影也慢慢隐去,唯留他一身黑白被网在这殿中,两手空空地等着去赎罪。 他的几声咳嗽,恰被座上的岐王听到了。 第249章 献艺 岐王探头看了看坐在远处一身落寞的王维,这才从觥筹之中记起今日的大事;他斜睨着座下已然微醺的玉真公主,正与他人调笑着,展颜一笑间,颊边翠钿金粉闪烁,煞是动人,心中一动,便向着那乐工席上大力摆了摆手,示意停下。 乐声一停,殿上酒肉正酣的众人都有些恍惚。 岐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远远指着那角落里的王维,大声道:“摩诘!素闻你祖上王胄官至协律郎,令堂一手琵琶更是艳绝长安春日宴,促成当年一段佳话!如今你又在西风楼中与李大师一起研习乐理,想必,定是精通乐理?“ 众人随着岐王所言,纷纷将目光投向角落中那个锦衣绣璋,气质脱俗的少年,低语声调笑声如水波泛起,涟漪阵阵。 “王摩诘?可是那个与梨园女子有染,春闱落榜的王氏少年?“ “正是!这一年……他可没闲着,竟去了西风楼……“ “不然李大师怎么带着他来……“ “据说那千娇百媚的女楼主,正是那个与他交好的梨园女子呢!“ ”那他岂不是被……哈哈,不过,在长安,这事倒是也见怪不怪……“ “这当花对月,佳人在侧,万金在手……不比寒窗苦读好!“ “这裙下之臣,你以为容易当!……“ 他在恍惚间被岐王指名,顿时觉得席间有无数探寻目光,如箭矢如银针般扎来,万般不适。这样的闲言碎语,他素来听得不少,每每总有些羞愤之心。 但此时,他心中所想,是自己素来的坚持与隐忍,一个个情深义重的承诺,竟全无意义,宛如撼树蚍蜉,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这样的无力感,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他已是心灰意懒到了极处,反倒是若无其事了。 王维拂了拂衣摆,缓缓起身,远远向着岐王拱手,从容道:“殿下错爱!李大师珠玉在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罢了!“ 此时,他微微抬眸,恰好和玉真公主的眼神撞到了一起,这一束热辣滚烫的目光,带着三分玩味,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她亦认出了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温婉清淡的男子,虽然换上了一身花团锦簇,可眉眼间仍是与这万丈红尘无比疏离。可是那又怎么样,她不过是去国子监着人打听了一下他与那个女子相遇之事,略施小计,他便心甘情愿地入了她的陷阱。 她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惊慌,有怜惜,有无措,有愧疚……可唯独没有欢喜。 玉真心里轻哼了一声,再扫了一眼他的华服。这样张扬重彩的衣饰,必是岐王的主意。她扭头看向岐王,发现他亦在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难道今日这道家宴,他为她奉上的压轴菜,竟是他吗? 愚蠢!他早已是她的猎物! 想到这里,玉真更是得意,凝脂般的柔荑执着象牙纨扇轻轻晃动,掩着嘴笑道:“这位王家小郎君,能与李大师一道在西风楼共事,必是技艺超群,不必自谦!不知能否有幸,得闻郎君一曲?” 她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却是猎手正在玩弄着陷阱中无法逃脱的猎物,看着那掌中之物的挣扎与痛苦,好做她快乐的资本。 王维读懂了她戏谑的眼神,咬了咬唇,正准备说话,却听左座传来一爽朗的男声:“公主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李龟年,在下愿意为公主再谱一曲!” 玉真斜睨了一眼李龟年,脸上仍是笑的,眼神却是锐利如刀:“李大师,自有你侍奉我的时候……现在,我要听这位王家郎君的!” 岐王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既然李大师……” “无妨,请取琵琶来。” 王维正了正衣冠,从容地迈向这大殿之中。 他本隐身在晦暝角落中,轮廓与面容略为模糊,此时站起走到正中,阶下五株华彩闪灼的红烛灯树光影璀璨,正投射在他脸上,将他乌黑的眉宇与清俊容颜照耀得如洒了金粉般,连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看得清晰;一身五彩锦绣的华服更是衬得肤白如玉的面孔张错彩镂金,恍如佛寺中悲悯众生的神佛。 席上竟有少女浅浅的惊呼,更多的人是被这超乎寻常的俊美夺了呼吸,殿上一时静可闻针。玉真公主看着这个温润秀莹恍如谪仙一般的人缓缓向自己走来,心中又不断浮起雪夜时的种种旖旎,心不禁软了七分,看着他的眼神也湿漉漉地滴上了水。 早有人安置了一个红漆描凤的彩墩在中间,他安然坐下,接过李龟年递来的黑漆绘彩琵琶,用宽慰的眼神看了看李龟年,微微一颌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满目的静谧与平和——即使已是猎物,也不能阻止他的悲鸣。 他手指轻抚琵琶弦,音如细泉潺潺,又似风拂古松,忽而轻挑,忽而重击,弦音随之起伏跌宕,如海浪翻滚,又似山高水长;时而低回婉转,又似相思日月,悠远绵长。 这一曲《郁轮袍》, 本是他与阿宛当年在洛阳宅中的梅窗下心意相合而作,阿宛去曹府前曾抱着诀别的心为他弹过,他当时只听懂了其中缠绵之意,却不曾想几年后的今日,他再弹时,那弦音已有了“空恨无逆转”的悔意。 原来这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众人皆沉醉于那音乐之中,如梦初醒,方觉时光已逝。 岐王见王维竟真的这般才艺,更是喜不自胜,献宝似地向玉真公主看去,却见她长眉微蹙,凤目中掠过愠怒之色,似笑非笑道:“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王家小郎君,心中是在思念什么人吗?听着,竟是不太吉利!” 岐王似被当头劈了一巴掌,张着嘴说不出话。 王维淡淡地站在殿中,其容清逸,如月照山巅,淡雅高洁,声音亦是不急不徐如山间风:“此曲名《郁轮袍》,确是在下与心爱之人共谱……这世上本就无人能不离不弃,善始善终,心有所念,便是功德!” 席上众人这才明白曲中深意,不禁拊掌称妙,玉真却是脸色微变。 第249章 献艺 岐王探头看了看坐在远处一身落寞的王维,这才从觥筹之中记起今日的大事;他斜睨着座下已然微醺的玉真公主,正与他人调笑着,展颜一笑间,颊边翠钿金粉闪烁,煞是动人,心中一动,便向着那乐工席上大力摆了摆手,示意停下。 乐声一停,殿上酒肉正酣的众人都有些恍惚。 岐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远远指着那角落里的王维,大声道:“摩诘!素闻你祖上王胄官至协律郎,令堂一手琵琶更是艳绝长安春日宴,促成当年一段佳话!如今你又在西风楼中与李大师一起研习乐理,想必,定是精通乐理?“ 众人随着岐王所言,纷纷将目光投向角落中那个锦衣绣璋,气质脱俗的少年,低语声调笑声如水波泛起,涟漪阵阵。 “王摩诘?可是那个与梨园女子有染,春闱落榜的王氏少年?“ “正是!这一年……他可没闲着,竟去了西风楼……“ “不然李大师怎么带着他来……“ “据说那千娇百媚的女楼主,正是那个与他交好的梨园女子呢!“ ”那他岂不是被……哈哈,不过,在长安,这事倒是也见怪不怪……“ “这当花对月,佳人在侧,万金在手……不比寒窗苦读好!“ “这裙下之臣,你以为容易当!……“ 他在恍惚间被岐王指名,顿时觉得席间有无数探寻目光,如箭矢如银针般扎来,万般不适。这样的闲言碎语,他素来听得不少,每每总有些羞愤之心。 但此时,他心中所想,是自己素来的坚持与隐忍,一个个情深义重的承诺,竟全无意义,宛如撼树蚍蜉,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这样的无力感,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他已是心灰意懒到了极处,反倒是若无其事了。 王维拂了拂衣摆,缓缓起身,远远向着岐王拱手,从容道:“殿下错爱!李大师珠玉在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罢了!“ 此时,他微微抬眸,恰好和玉真公主的眼神撞到了一起,这一束热辣滚烫的目光,带着三分玩味,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她亦认出了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温婉清淡的男子,虽然换上了一身花团锦簇,可眉眼间仍是与这万丈红尘无比疏离。可是那又怎么样,她不过是去国子监着人打听了一下他与那个女子相遇之事,略施小计,他便心甘情愿地入了她的陷阱。 她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惊慌,有怜惜,有无措,有愧疚……可唯独没有欢喜。 玉真心里轻哼了一声,再扫了一眼他的华服。这样张扬重彩的衣饰,必是岐王的主意。她扭头看向岐王,发现他亦在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难道今日这道家宴,他为她奉上的压轴菜,竟是他吗? 愚蠢!他早已是她的猎物! 想到这里,玉真更是得意,凝脂般的柔荑执着象牙纨扇轻轻晃动,掩着嘴笑道:“这位王家小郎君,能与李大师一道在西风楼共事,必是技艺超群,不必自谦!不知能否有幸,得闻郎君一曲?” 她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却是猎手正在玩弄着陷阱中无法逃脱的猎物,看着那掌中之物的挣扎与痛苦,好做她快乐的资本。 王维读懂了她戏谑的眼神,咬了咬唇,正准备说话,却听左座传来一爽朗的男声:“公主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李龟年,在下愿意为公主再谱一曲!” 玉真斜睨了一眼李龟年,脸上仍是笑的,眼神却是锐利如刀:“李大师,自有你侍奉我的时候……现在,我要听这位王家郎君的!” 岐王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既然李大师……” “无妨,请取琵琶来。” 王维正了正衣冠,从容地迈向这大殿之中。 他本隐身在晦暝角落中,轮廓与面容略为模糊,此时站起走到正中,阶下五株华彩闪灼的红烛灯树光影璀璨,正投射在他脸上,将他乌黑的眉宇与清俊容颜照耀得如洒了金粉般,连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看得清晰;一身五彩锦绣的华服更是衬得肤白如玉的面孔张错彩镂金,恍如佛寺中悲悯众生的神佛。 席上竟有少女浅浅的惊呼,更多的人是被这超乎寻常的俊美夺了呼吸,殿上一时静可闻针。玉真公主看着这个温润秀莹恍如谪仙一般的人缓缓向自己走来,心中又不断浮起雪夜时的种种旖旎,心不禁软了七分,看着他的眼神也湿漉漉地滴上了水。 早有人安置了一个红漆描凤的彩墩在中间,他安然坐下,接过李龟年递来的黑漆绘彩琵琶,用宽慰的眼神看了看李龟年,微微一颌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满目的静谧与平和——即使已是猎物,也不能阻止他的悲鸣。 他手指轻抚琵琶弦,音如细泉潺潺,又似风拂古松,忽而轻挑,忽而重击,弦音随之起伏跌宕,如海浪翻滚,又似山高水长;时而低回婉转,又似相思日月,悠远绵长。 这一曲《郁轮袍》, 本是他与阿宛当年在洛阳宅中的梅窗下心意相合而作,阿宛去曹府前曾抱着诀别的心为他弹过,他当时只听懂了其中缠绵之意,却不曾想几年后的今日,他再弹时,那弦音已有了“空恨无逆转”的悔意。 原来这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众人皆沉醉于那音乐之中,如梦初醒,方觉时光已逝。 岐王见王维竟真的这般才艺,更是喜不自胜,献宝似地向玉真公主看去,却见她长眉微蹙,凤目中掠过愠怒之色,似笑非笑道:“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王家小郎君,心中是在思念什么人吗?听着,竟是不太吉利!” 岐王似被当头劈了一巴掌,张着嘴说不出话。 王维淡淡地站在殿中,其容清逸,如月照山巅,淡雅高洁,声音亦是不急不徐如山间风:“此曲名《郁轮袍》,确是在下与心爱之人共谱……这世上本就无人能不离不弃,善始善终,心有所念,便是功德!” 席上众人这才明白曲中深意,不禁拊掌称妙,玉真却是脸色微变。 第250章 赌约 岐王回过神来,不等玉真再说什么,看着她笑道:“阿姐,你果然和圣上一样胃口,不爱这柔婉的曲子;李大师的羯鼓亦是一绝,你不妨听听看!” 说着,他向李龟年使了使眼色。他会了意,拉着那众乐工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殿中玉笛飞声起,羯鼓击节催。鼓点繁复多变,忽快忽慢,如骤雨忽至又如清风徐来,赞叹之声此起彼伏,殿上气氛一时热闹无比。 这一片喧嚣之中,王维默默回到角落的座位上。刚刚坐定,就有一个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伏身轻道:“这位郎君,我家公主相邀于后室一言。” 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嘴角一勾,却是少见的轻佻模样。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早明白那夜的初雪,红梅,白衣,还有那壶酒,全是诱饵;他想要看看,那一个设了陷阱让他跳下去的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再无半点犹豫,他从容地跟着那婢女起身,向着殿后走去。 早有好事的人盯着他的身影,又见玉真公主所坐的象牙榻上已徒留幽香,这殿中的私语,更是一浪高过了一浪。 玉真轻摇着纨扇,婢女抬着一副螺钿垂缨的镜台出来放置在案上,明如水面的铜鉴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镜中人的容颜十年如一日,但她的心,苍老的速度却却一年快似一年,唯有与那些生气勃勃的少年欢好之时,她才感觉到一丝生命的喜悦。 那个在丹凤楼前一见倾心的少年,竟扯动了她的情愫,自己也感觉颇有些意外。为了他,她甚至不惜伤害了大哥,但若问镜中人到底想要什么,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正胡思乱想着,婢女碎步快走来报:“殿下……小郎君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一阵轻而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不远的身后。 她快速掠了一眼,确信镜中的女子美得无可挑剔,这才放心地扬了扬下巴,屋中所有的人都乖觉地走了出去,并轻轻把门带上。 玉真雍容转过了头,见王维一脸平静地站在她的身后几步处,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镶着红宝的银簪子,平声道:“公主,这可是你的簪子?” 玉真有些意外,却更欣赏他这样开门见山不扭捏的样子,心底的笑意浮到了眼里,脸上,声音也变得甜腻:“……这支簪子,难道不是你自己动手拔下来的吗?” 说着,她从容地转过身去,透过镜子看着王维,眼如春水,轻声唤道:“……十三郎,这簪子本是一对,你为我重新簪上,可好?” 这句话,不仅是答案,更是命令。 王维幽深的眼底涌动着一丝寒光,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玉真走来。 玉真从镜中看着他俊美的脸一点点靠近,心旌摇曳,如春水泛滥,难以自持,只想着待他更靠近一些,便靠在他的身上,重温旧梦。 从镜中看去,他已经将那一支银簪轻轻高举,目光在她头上逡巡,似在高髻上寻一处疏密合适之处为她簪上。他生涩而略带紧张,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不知是这室内高烧的烛火还是他正在燃动的心火,闪闪发亮。 突然,镜中银光一闪! 王维手中的那支银簪,如一把剑一般,似乎要直直刺向玉真的头颅!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玉真猝不及防,可她到底是在大内的血海中翻滚出来的公主,反应极快,脑子还没细想,身子已然转身,向后急退,坐到了案台上! 但在这转身之际,她方才看清,那把银簪,并不是刺向她的头颅,而是王维正握着这把簪子,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银簪尖厉的那一头对着自己脖颈上隐隐跳动的脉搏。 如清风朗月一样的少年,眼中却有一线如银刀一般的冷光转瞬即逝。 她眯着凤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王维。 她知道,这里若一簪下去,伤及血管,那便是神仙也难救。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声音平和,而她却尖利而刺耳。 这同时问出的话反而倒不好回答了,一阵沉默之后,玉真眸色阴冷,发出了轻蔑的嗤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你的生死?” 王维眼神微暗,低声一笑,平静道:“我本蝼蚁……只不过,即使蝼蚁亦有尊严,我不过是想让公主殿下知道,裴将军并不是第一个宁死也不愿与您合污的人!” 这一句话,如薄刃缓缓地向玉真胸口里刺,一点点地穿透了她的骄傲,她的强硬。心里压抑了许久的痛楚顺着这个撕开了的口子翻涌着向外冒,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似乎这样就能补上心里的这个洞。 她一张芙蓉俏脸如被霜覆,全没了颜色,眼中登时涌出了泪,一颗颗往下滚,但大口喘息了几声后,她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恶狠狠地斜睨着他,虽挂着泪,但那脸上那大唐公主的骄矜之气仍在:“……好!有骨气!现在换我来回答……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抓着你不放吗?我来告诉你,我亦不过是想让你和阿宛知道,凭什么有情人要终成眷属?我得不到的两情相悦,琴瑟合鸣,你们也别想得到!” 王维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自己心里强烈的恨意,那是一股倔强地、哪怕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将一些东西毁灭的力量。 但他笑了,笑得云轻风淡,一双眸子明净地如沉入泉水的两颗琉璃乌珠,目光中有深意流动:“原来玉真公主,宠爱无双,竟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一边轻蔑地笑着,竟一边收起了手上的银簪子,对着玉真从容道:“倒不如我们打个赌……这世间情爱本是难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与阿宛能终成眷属,还是你玉真公主真的能呼风唤雨,将世间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玉真怔怔地望着他,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温润莹秀的少年,原来他内心深藏的疯狂与躁动,并不只是在床榻间。圣人皮囊,疯魔行径,用在他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 明知他这是缓兵之计,玉真也饶有兴致地点点头,看着他的目光充满玩味。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是输不起的,便欣然应下了这个赌约:“好!不过我这人没什么耐心,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若你输了……” “若我输了,今天我欠你的这条命,一定还上!” 第250章 赌约 岐王回过神来,不等玉真再说什么,看着她笑道:“阿姐,你果然和圣上一样胃口,不爱这柔婉的曲子;李大师的羯鼓亦是一绝,你不妨听听看!” 说着,他向李龟年使了使眼色。他会了意,拉着那众乐工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殿中玉笛飞声起,羯鼓击节催。鼓点繁复多变,忽快忽慢,如骤雨忽至又如清风徐来,赞叹之声此起彼伏,殿上气氛一时热闹无比。 这一片喧嚣之中,王维默默回到角落的座位上。刚刚坐定,就有一个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伏身轻道:“这位郎君,我家公主相邀于后室一言。” 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嘴角一勾,却是少见的轻佻模样。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早明白那夜的初雪,红梅,白衣,还有那壶酒,全是诱饵;他想要看看,那一个设了陷阱让他跳下去的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再无半点犹豫,他从容地跟着那婢女起身,向着殿后走去。 早有好事的人盯着他的身影,又见玉真公主所坐的象牙榻上已徒留幽香,这殿中的私语,更是一浪高过了一浪。 玉真轻摇着纨扇,婢女抬着一副螺钿垂缨的镜台出来放置在案上,明如水面的铜鉴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镜中人的容颜十年如一日,但她的心,苍老的速度却却一年快似一年,唯有与那些生气勃勃的少年欢好之时,她才感觉到一丝生命的喜悦。 那个在丹凤楼前一见倾心的少年,竟扯动了她的情愫,自己也感觉颇有些意外。为了他,她甚至不惜伤害了大哥,但若问镜中人到底想要什么,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正胡思乱想着,婢女碎步快走来报:“殿下……小郎君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一阵轻而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不远的身后。 她快速掠了一眼,确信镜中的女子美得无可挑剔,这才放心地扬了扬下巴,屋中所有的人都乖觉地走了出去,并轻轻把门带上。 玉真雍容转过了头,见王维一脸平静地站在她的身后几步处,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镶着红宝的银簪子,平声道:“公主,这可是你的簪子?” 玉真有些意外,却更欣赏他这样开门见山不扭捏的样子,心底的笑意浮到了眼里,脸上,声音也变得甜腻:“……这支簪子,难道不是你自己动手拔下来的吗?” 说着,她从容地转过身去,透过镜子看着王维,眼如春水,轻声唤道:“……十三郎,这簪子本是一对,你为我重新簪上,可好?” 这句话,不仅是答案,更是命令。 王维幽深的眼底涌动着一丝寒光,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玉真走来。 玉真从镜中看着他俊美的脸一点点靠近,心旌摇曳,如春水泛滥,难以自持,只想着待他更靠近一些,便靠在他的身上,重温旧梦。 从镜中看去,他已经将那一支银簪轻轻高举,目光在她头上逡巡,似在高髻上寻一处疏密合适之处为她簪上。他生涩而略带紧张,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不知是这室内高烧的烛火还是他正在燃动的心火,闪闪发亮。 突然,镜中银光一闪! 王维手中的那支银簪,如一把剑一般,似乎要直直刺向玉真的头颅!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玉真猝不及防,可她到底是在大内的血海中翻滚出来的公主,反应极快,脑子还没细想,身子已然转身,向后急退,坐到了案台上! 但在这转身之际,她方才看清,那把银簪,并不是刺向她的头颅,而是王维正握着这把簪子,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银簪尖厉的那一头对着自己脖颈上隐隐跳动的脉搏。 如清风朗月一样的少年,眼中却有一线如银刀一般的冷光转瞬即逝。 她眯着凤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王维。 她知道,这里若一簪下去,伤及血管,那便是神仙也难救。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声音平和,而她却尖利而刺耳。 这同时问出的话反而倒不好回答了,一阵沉默之后,玉真眸色阴冷,发出了轻蔑的嗤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你的生死?” 王维眼神微暗,低声一笑,平静道:“我本蝼蚁……只不过,即使蝼蚁亦有尊严,我不过是想让公主殿下知道,裴将军并不是第一个宁死也不愿与您合污的人!” 这一句话,如薄刃缓缓地向玉真胸口里刺,一点点地穿透了她的骄傲,她的强硬。心里压抑了许久的痛楚顺着这个撕开了的口子翻涌着向外冒,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似乎这样就能补上心里的这个洞。 她一张芙蓉俏脸如被霜覆,全没了颜色,眼中登时涌出了泪,一颗颗往下滚,但大口喘息了几声后,她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恶狠狠地斜睨着他,虽挂着泪,但那脸上那大唐公主的骄矜之气仍在:“……好!有骨气!现在换我来回答……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抓着你不放吗?我来告诉你,我亦不过是想让你和阿宛知道,凭什么有情人要终成眷属?我得不到的两情相悦,琴瑟合鸣,你们也别想得到!” 王维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自己心里强烈的恨意,那是一股倔强地、哪怕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将一些东西毁灭的力量。 但他笑了,笑得云轻风淡,一双眸子明净地如沉入泉水的两颗琉璃乌珠,目光中有深意流动:“原来玉真公主,宠爱无双,竟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他一边轻蔑地笑着,竟一边收起了手上的银簪子,对着玉真从容道:“倒不如我们打个赌……这世间情爱本是难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与阿宛能终成眷属,还是你玉真公主真的能呼风唤雨,将世间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玉真怔怔地望着他,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温润莹秀的少年,原来他内心深藏的疯狂与躁动,并不只是在床榻间。圣人皮囊,疯魔行径,用在他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 明知他这是缓兵之计,玉真也饶有兴致地点点头,看着他的目光充满玩味。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是输不起的,便欣然应下了这个赌约:“好!不过我这人没什么耐心,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若你输了……” “若我输了,今天我欠你的这条命,一定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