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答人生》 第1章 见面 余州城,主府四大出版集团之一的书澜阁会议厅。 现在是傍晚6点左右,稍晚7点,这里会有个会议。 桌上的名牌,邀请函上虽没提及,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是文书行业内叫得上名的人物,比如“兰台终古”姜永延、“书澜阁阁老”殷哲……虽然设计相同,但还是让他俩的名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书汇职工”倪安和“书汇总经理”易令飞。 又或者说,只有他一个人的名牌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易令飞拿起自己的牌子看了两眼,又重新放下,转头看向身旁的倪安,一个不需要名牌,本身的存在就是名牌的人。也是因为她,他俩的座位才会被安排在首席姜永延的右手边,殷哲的对面。 倪安不知道易令飞心里的小九九,坐下后便和平常一样,打开平板开始工作,余光却不自觉地往会议桌的尽头扫去。上头放着个名牌,名牌上写着“青年作家代表邵他”。 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的她,其实从一进门看见那个名牌开始,心里就已经开始翻腾。 十年的时间,终于要见面了。 会议厅里很安静,听不见任何声音。人走近,能清楚地听见皮鞋发出的“哒哒”声。当声音逐渐汹涌,厅里也就坐满了人,从桌前,到身后。 可邵他进门的时候,倪安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不过说实话,他和一屋子身着白色正装的人不太一样,内里是简单白t和牛仔裤,外头穿着一件青竹色的衬衫,身形清瘦但挺拔,整个人白得发光,鲜艳的颜色让他在这满屋子的人里显得格外的清爽和温柔,想让人看不见他都难。 可邵他不在乎。他一进门,便把耳机摘下挂在脖子上,紧接着把耳塞从耳朵里取下放进从衣兜里取出的小盒子里头。结束了这一切后,才开始看周遭的环境。 倪安没躲开,而是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直到和他的眼神对上,她才朝他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邵他有些诧异,那个正在朝他打招呼的人,他并不认识,但他还是出于礼貌颔了颔首,算是回礼。 会议厅里突然安静,所有的人都往门口看去。 姜永延满脸笑意地走进门,身后跟着几个人。一进门现场便响起雷鸣的掌声,他笑着举起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但没什么太大意义。他只好放弃,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好一会,掌声才停了下来。 会议厅里挂着个横幅,上头写着“主府2018年全民阅读工作动员会议”几个大字。 7点,会议准时开始。 --------------------- “此次会议,以加快构建全民阅读推广服务体系,扎实推动新时代全民阅读工作更加快速、更加深入、更加全面、更加科学发展为目的,探讨如何广泛开展各类全民阅读活动、如何构建全民阅读推广服务体系、和如何调动各方力量推动重点群体、困难群体和特殊群体的阅读……” 这是倪安第一次受邀参与行业会议,本以为会非常无聊,甚至有想过只是些假大空的东西。但会议一开始,主持人宣读完会议相关材料后,开始按照会议流程有针对性地引导在座的人逐个发言,她突然发现,有点意思。 世界或许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糕。在场的人立场或许并不一致,但大家朝着的,仍是同一个方向。这个行业虽然日渐疲软,但人们还是坚信,读书是件好事,并且不计一切代价,让所有人都能从中获利。 而轮到她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受邀的原因:“关于广泛开展全民阅读类活动,我们近些年,行业内涌现了许多优质的线上线下媒体平台,以助力推动全民阅读为己任,充分有效地尽到了媒体平台的社会责任。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是来自余州的书汇公司,旗下‘大题小作’平台深受群众喜爱。接下来,请书汇公司的工作人员为大家简单介绍一下其平台‘大题小作’。” 一阵掌声过后,易令飞正打算起身,却被姜永延用眼神制止了:“简单介绍一下而已,又何必让总经理出马?你说对,易总?” 话外之音,在场的人都明白,也包括倪安。所谓的平台介绍不过是引子,真正要介绍的,是她自己。虽然她反应得有些慢,但也不算太意外。毕竟一枚棋子养这么多年,本来就是要拿来用的。而今天,大概就是要用的那天了。 她扶了扶额,暗自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笑着看向姜永延,代替愣住的易令飞回道:“当然,我来就行。” 台上,主持人往一旁站开。倪安拿着自己的平板上了台,接上了会议厅里的屏幕,屏幕上出现了字——大题小作,为读书人的社交平台。 “大家好,我是书汇的职工,我叫倪安。”报出名字后,台下起了一阵骚动,倪安并不意外,平静地继续往下说道,“在开始介绍我们的平台之前,先烦请大家打开手机,接收一下刚刚我们通过手机分享给大家发送的平台安装包进行安装。小部分不支持手机分享功能的各位,可以从应用商店上进行下载安装。对没错,我们今天是带着推广任务来的,希望大家能够行个方便安装一下,帮我们提升一下业绩。” 台下的人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被她的打趣逗笑。 笑过之后,倪安继续说道:“安装完成后,大家可以边体验边听我介绍,希望你们可以感受到这个平台的魅力。那我们,开始!” -------------------- 设定释义: 1、藏书阁:设定为四大出版集团,书渊阁、书溯阁、书津阁、书澜阁,参考现实史上藏书阁着名四阁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文澜阁,总负责人职称设定为阁老; 2、兰台:汉代宫内藏书之处,借名用作这个世界里管理所有图书相关事宜的地方,相当于现实的国家图书馆和出版总署结合体; 3、终古:史上第一位留名史官名字,借名用作兰台最高职位名称,相当于现实出版总署署长。 第2章 大题小作 4年前,盛夏,舒城荼蘼茶室。 赵律师早到了,点了两盅茶,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边,和十年前对比已然两样的街道,开了不少奶茶铺,形形色色,显得这茶室更加的老旧。店里人不多,大多是退休了的老人,桌上放着一盅茶,手上捧着一份报纸,在茶香中消磨着时光。 印象中稚嫩的小孩,却不知为何偏爱这茶室。思绪飘散,直到倪安在他眼前飘然入座:“赵叔叔。” 赵律师忙回过神来:“来了,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女孩已长成少女,秀气替换了稚气,身上也有了年轻人特有的些许锋芒:“感觉您挺忙的,我这边也没啥事,要不是您联系我,我还真的找不到什么借口来见您。” 赵律师憨厚一笑:“抱歉,实在是太忙了。” 倪安也笑了笑,回道:“不管怎样,见到您真的太好了。”然后将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了赵律师。 “这么快就写完了吗?” 倪安拿起茶盅喝了口茶,回答道:“嗯嗯,想法其实有了个大概,不过是整理了下写出来罢了。” 文件封面,纸上印了四个大字——大题小作。赵律师翻开封面,快速地阅读起来。 阳光洒进茶室内,店员走过来,放下了窗前的百叶窗帘。茶水慢慢见了底,倪安放下茶盅,把茶盖一侧翻起。店员见状,上前掀盖续了水。她手指轻敲桌面,待茶盖放下。水满了,店员轻移茶盅,抬手示意。倪安也微笑点头,以表感谢。 待店员缓步离开,赵律师也在那刻看完了文件的最后一页,看向她挑了挑眉:“你先说?” 倪安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常有人来。来的人,手中有书。姥爷总是和这些人,在书格里待很久。很多年后,倪安依旧能记起家中的那些个午后。人不多,但总能听见各种源自于热爱的声音。但姥爷总是说,他并不觉得吵闹,反而总能从中获得安宁。 因书而聚,聚而习,习而作。有人居于舒城,但也有好多人,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因为对书的热爱,才有了如此的热情。到了如今,互联网改变了时代,也改变了人们的社交方式。 “如果说旧时的社交必须面对面,那互联网对社交所造成的革新,则是能够让人超越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并且能够降低社交的成本,从而能够大大地提升社交范围。” 赵律师沉默了一下,回道:“按你说的,他们直接在社交平台上进行社交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单独针对某个特定人群单独做一个特定的平台?” 倪安眨了眨眼,反问道:“叔叔觉得,读书人是特定人群吗?” 赵律师没反应过来,皱了皱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或许这世界上的人,有人喜欢听音乐,有人喜欢看电影,每个人都有可能喜欢不一样的事情,唯独读书这件事,没有人会有例外。有人写书,有人喜欢看书,也有人需要看书。所以这不是为特定人群单独做的一个特定平台,而是为所有人做的一个特定平台,一个只和书有关的社交平台。而区别就在于,普通社交平台是通过社交将人们联系在一起,人们在里头更多的是以自我为中心,话题只是用来满足自己的社交需求;而大题小作是以书,以一本本真实存在且内容丰富的作品为中心,用社交来提升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满足自己的学习与认知需求。” 赵律师边听着她说,边低头,再次把文件翻阅了一遍:“所以‘大题小作’是指?” “‘大题’是指市面上发表的文书作品,会以作者-作品-圈子这样的层级去搭建。而‘小作’,就是以作者和作品为核心,读者和读者或者读者和作者之间进行交流产生碰撞的内容。” “挺好的。”赵律师听完,合上手中的文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对面的人,一脸严肃地问道,“但是,为什么非得和书有关?” 半个月前,赵律师给倪安打了个电话。那会倪安刚高考结束,然后就接到了赵律师给她布置的暑假作业——一份商业计划书。说实话,倪安作为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根本写不出来。但她还是尽力去写了,结果也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她知道赵律师对她不会太苛刻,但还是做好了会被批评的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赵律师在意的,竟然是她选的方向。 倪安眨巴着眼睛,有点不知所措:“和书有关,怎么了?” 赵律师冷静地回道:“你前面做了调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文书市场低迷,经济价值不高。翻译一下,就是没什么钱可赚。先不说这个结论是否正确,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一个产品投入到无钱可赚的市场,要怎么赚钱呢?” 倪安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大题小作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刺激这个低迷的文书市场。” 赵律师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看向倪安,示意倪安继续说下去。 倪安继续说道:“主府的文书市场虽然低迷,但主府每年都会拨一大笔款给兰台,再经由兰台,补贴四大出版集团、全府的印刷厂和书肆。所以说低迷只是个现状,而不是它的真正走势。文书市场必须活下去,才是它的大势所趋。” “怎么活?”赵律师问道。 倪安回道:“市场低迷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线下市场出版的图书同质化严重。为了配合青少年的教育发展,文书大多作品是a级作品,虽然是全年龄层人群可阅读,可内容大多偏幼龄。而占比将近八成的成年人读者,适配阅读的级作品却仅占两成,市场缺口巨大。再加上网文不合法,到现在为止,文书出版都还只局限于实体。又因为每年兰台能给到的实体出版名额有限,所以每年能够出版的新书少之又少。这样的市场,说实话其实很难吸引人投身其中,让人以写作为生。所以我想通过社交,提升人的阅读热情,也就是提升人们的阅读需求,进而刺激供求端的写作,会不会比一款能够快速赚钱的产品,更适合现在这个市场?” 赵律师听完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才问道:“想法是好的,可这终究是一个商业产品,你要怎么利用它来变现呢?” -------------------- 设定释义: 1、文书分级协议:设定存在分级制度,共分12岁及以下a(all)级、18岁以下f(faily)级、和18岁及以上(ajor)3级,均由兰台进行审核分级; 2、文书市场:设定为仅有实体书出版,网文不合法,故无网文平台。 第3章 发病 4年后,会议厅内,在倪安讲完平台的创建背景和基本逻辑后,就有人提出了和当年赵律师一样的问题:“光社交,你们公司靠什么赚钱啊?” 倪安看向发言人,四大出版集团之一书渊阁阁老俞思远,四大阁老中最年轻的那位,也是听得最有兴致的那位。他毫不掩饰对大题小作的兴趣,看似刁难的问题,其实是在给倪安开了一扇门。 虽然这扇门,4年前的倪安并没能想清楚,但在大题小作被顺利开发完成的今天:“刚刚所说的,仅仅只是一个以市场已出版文书作品为核心所搭建的表达系统,我们将这个表达系统命名为‘旷野’,主要由我们公司的运营部门来进行运营,也是大题小作中最为活跃的系统。 “而之所以那么活跃,是因为我们邀请了主府作协超过80的在册作者入驻,并为他们推出了全新的轻创作系统‘余音’。整个余音系统下的创作内容,以付费短篇言论为主,这其中与作者的分成是我们的部分收入。 “但主要的收入来源于我们的互动营销系统‘熙攘’,一个专为作者作品打造的营销广告平台,而面向的客户则是在座的各位出版社老板。比如去年,由书澜阁出版的在座的邵他老师的新作《印象》上市后,经由我们平台的营销推广,和前年出版的《灯镜》对比,销量上涨了30。与此相对应的,我们能收到的广告费用,也是非常可观的。” 邵他的案例一出来,在座的人都纷纷拿起了手机,刚刚懒得下载的人也点开了应用商店。毕竟对于实体书来说,销量本就是一大难题。而邵他在主府,本就是畅销书作家,销量早已饱和,还能在此基础上提升30的销量?大家都变得十分好奇,一个小小的app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坐在席末的邵他不为所动。此刻的他,离倪安非常近,一抬头便能看见女孩脸上掩藏不住的得意。一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涌上心头,莫名有些不爽:“你怎么知道我的书销量上涨,是因为你们平台的宣传推广,而不是因为我作品本身的影响力有在提升?” 他提问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听清,听似轻柔但绵里藏针。倪安自知是自己冒犯在先,所以他的反应情理之中。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问题,将ppt翻到了下一页: “在旷野专区,当我们作为平台用户点进任何一位作者的作品专区,参与任何和作品相关的互动,包括发表书评、点赞作品等一切行为都会被我们的后台所记录。当然,这些行为能否产生直接购买,无从验证。但有一个我们是能够验证的,那就是在新上市的作品下方,我们会提供各大电商平台的购买链接以及参考价格,实际跳转产生的销量我们是有真实数据记录的。 “至于到底是因为我们的宣传推广做得好,还是因为邵老师本身作品的影响力?我们在后台调取了同一用户点击进专区的时间数据和点击购买链接的时间数据做了对比分析,再加上用户注册时所留下的偏好数据进行分析,得出‘30的销量提升’这样的结论……我承认,确实是沾了邵老师的光……” 屏幕上,数据内容和分析方法罗列得很全面。邵他不知道其他人,他自己则感觉虽然不至于完美,但再要揪着不放就显得有些钻牛角尖了。却没想到台上的人在最后拐了一个弯,承认了数据和结论的不完美性。 “毕竟人在产生购买行为的瞬间,取决的因素本就是复杂的。我们邀功,的确是钻了这方面的空子。我们也深知,单靠这些数据去证明,其实说服不了所有人。就像大题小作作为一个新的线上媒体平台,究竟是为什么得以进入大家的视线,而且能够受到大家喜欢,我们也不太清楚。但能够在推动全民阅读这件事上,付诸努力,我感觉我们还是蛮幸运的。至于原因嘛,原谅我言不尽意,所以今天也只能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能够在使用大题小作的过程中,感受到它的魅力,且能找到你们想要的答案。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我是书汇职工倪安,谢谢大家。” 屏幕上,ppt已划到最后一页。倪安朝大家鞠了一躬,便拿上平板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席上掌声如雷,姜永延看她的目光也满是欣赏,而坐在她对面的殷哲年纪大了,身体已经离不开轮椅,但整个人仍然非常精神,眼神仿佛有着能看穿一切的洞察力。掌声中,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关注与关怀已经传达到了。 让倪安感觉这场突如其来得“出道秀”,算是平稳落幕了。 台上,主持人宣布道:“现在是晚上8点30分,我们暂做休息。走廊外有准备一些茶歇,大家可随意取用。30分钟后,我们再继续接下来的会议议程,谢谢大家。” -------------------- 从卫生间出来,回会议厅的路上,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暖色灯光下,空气中似乎都泛着些陈旧的气息,然而书澜阁翻修,不过是7年前的事情。做旧了的样子,倒是比现代摩登的风格多了些书香韵味。 空荡荡的走廊上,邵他和一人正站在窗前交谈。倪安远远看着,看不清对面的人,也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便低下头,自顾自地往会议厅里走。 可还没迈两步,耳朵里便突然传来了室外的声音,那种交杂着风声、树叶摩擦声、车流声和人们交谈声的噪声。倪安下意识地抬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站在邵他对面的人正伸出手把窗户往外推去。然而紧接着,邵他的身影便肉眼可见的变得僵硬,因为外头接连不断地传来的鸣笛声。 倪安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思考,脚步就已经往他们的方向走去。待她走到跟前,才发现另外一人是易令飞,他明显感觉到了邵他的不对劲,却不知道原因,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而此刻的邵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去,本就白得发光的脸现在已然煞白,眼神也在逐渐失去焦点,仿佛下一秒便要被惊恐取代,而身体早就僵硬得不能动弹。 果然,发病了。 第4章 PTSD 倪安明白他在硬撑,不想让易令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许,她也在这其中。只是看他的样子,倪安并不觉得他像是还能自救的样子,所以选择就只剩下一个。 她皱着眉,朝易令飞说道:“你回去,我找邵老师聊点事情。” 易令飞不明所以:“你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吗?” “没什么不对劲的,你赶紧走。”这逐客令下得,比刚刚的话多了些命令的味道,易令飞也听了出来,便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而倪安没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便忙不迭地把窗关了,室内瞬间落入一片沉静。转头看邵他,他仍僵在原处,手紧紧地握着窗前的扶手栏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栏杆给弄断。倪安看着他,心底莫名觉得有些心疼,知道他顾忌自己,她却没法装作没事一样离开。 沉默的空气里,她伸手把他的耳机从他的脖子处轻轻地给他戴上了。戴上的瞬间,耳机就像咒语一样,解放了邵他的身体。他松开了栏杆,转而捂住了耳机,依旧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要把耳机按进自己身体一样。然后整个身子开始往回缩,直到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蹲在了地上,紧接着开始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多年后,倪安还是看到了他发病的样子,而他依旧没有痊愈。遗憾与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也忍不住跟着他一块难受起来。可环顾四周,她什么也做不了。他还倒不如直接昏倒,这样子还能叫人来帮忙把他直接送去医院,然后找个低血糖的接口混过去。 想了又想,她还是只能和他一起蹲了下来,将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她的手一起一伏,跟着他的呼吸,试图让他感受到手心里传过去的节奏,正慢慢地回到他的手中。她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效,但此刻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幸运的是,一下、两下……倪安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仍感觉到他的呼吸恢复到了正常,身体也渐渐松弛了下来。等他慢慢睁眼,从惊恐中抬起头,倪安才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却没想到,被满头的汗打湿了头发的邵他,顶着那张发白的脸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原来是你。” -------------------- 窗前,邵他一边用倪安递过来的纸巾擦着汗,一边抬手看了看时间。休息时间还剩20分钟,他还有时间再缓缓。他面朝窗外,可余光仍然忍不住往身旁的人身上飘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刚刚那样失去控制,久违的痛苦袭来,将那短短几分钟拉长到像是过了好几年。漫长的挣扎,像是回到了当年经历车祸的时候,明明活着,却醒不过来。直到有人在他的心上默默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用节奏,把他往清醒的门处指引。 他曾以为那是他病中的错觉,直到刚刚,旧事重演,那熟悉的节奏在他脑海中敲响,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了眼,便看见了眼前的人。又或者说,是认出了眼前的人。他从没想过会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点,也从没想过是她,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幸好,她只当他还在缓神,没感觉到他的异样。他擦完汗,将纸巾揣回兜里,好久才缓缓开口道:“抱歉。” 倪安有些迷糊,这……是该道歉的事吗?反应了好久,她才勉强想起她和他之间,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你是说刚刚会上的事情吗?” 邵他默认了。 她笑了笑,轻松地回道:“倒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毕竟你不提也会有人提,就算没有人提,我自己也会自觉提出,不然后面的ppt就白做了。而且,我们先占了你便宜是事实,要道歉,也该是我道歉。” “你们帮我提高了销量,用我来做案例,何来占我便宜这一说。严格来说,这叫双赢。” 说得在理,倪安也无法反驳,认同地点了点头:“那我们……扯平了?” “救命之恩,就这样扯平了,好像变成我在占便宜了?”邵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转身看向她,问话的声音也再次变成了刚刚那样绵里藏针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 邵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机。 倪安却看着他,毫不慌张地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也变得顽皮起来。邵他的眉越皱越紧,她却满是轻松地回道:“你猜?” -------------------- 十年前,问题出现的时候,倪安12岁。 最高主府法院内,她坐在旁听席内,正对着审判席。审判席内坐着的审判长,是赵则,着名法律世家赵家长子,也是她身旁坐着的赵律师的兄长。 公诉席上的检察官正在宣读起诉书:“被告人,殷晴,年龄38岁,余州人,企业【槐书】经营管理者…… “本案由云城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侦查终结,以被告人殷晴涉嫌交通肇事罪,于2008年2月29日向本院移送起诉……经依法审查查明:2008年2月4日20时许,被告人殷晴驾驶一辆汽车沿主府府道从舒城至余州方向行驶,当车辆行驶至云城高速48k时,被告人因疲劳驾驶将汽车停至道路中央,造成后方车辆急刹掉头,冲破分隔带,将另一方向的3辆汽车撞翻,车尾也将被告车辆撞翻,最终导致9人死亡,包括被告在内的4人重伤。其中死者包括首任主府文书出版总署署长,即兰台首任终古安世之女安珉,及其婿倪有为。经云城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认定,被告人殷晴应承担此次交通事故全部责任。 “认定上述事实的证据如下:1、被告人殷晴的供述与辩解;2、鉴定意见:云城公安司法鉴定中心鉴定意见书……3、现场勘查笔录、道路交通现场图及现场照片。上述证据收集程序合法,内容客观真实,足以认定指控事实。 “本院认为,被告人殷晴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因而引发重大事故造成9人死亡,4人重伤,其行为已触犯了《主府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之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建议判处被告人刘某某有期徒刑三年。根据《主府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六条的规定,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第5章 起因 在座的人,对起诉书所提及的内容都很熟悉。 一场车祸,两大世家,三位名人,鲜血凝聚在他们之上……这样的内容,媒体怎么可能放过? 甚至在一个多月后,旁听席里依旧坐满了记者,法庭内不让录像录音拍照,他们便拿起了笔和本子在底下奋笔疾书。 倪安只要一斜眼,就能看见;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能听见在场的人都在惊呼:“才三年?!这下殷家赚翻了!果然安世去世后,安家没了话事人,女儿女婿惨死也只能任人欺负了……” 诸如此类,如此种种。 但是又能怪他们吗?毕竟,连检察官都在借此发挥,起诉书里的受害人只提及了她的父母。或者说,是特意提起了她父母。 倪安无奈,只能转头看回庭内,看这庭审继续进行。 赵则见检察官坐下后,便朝被告席问道:“下面请被告针对公诉内容进行承认或否认的答辩。” 辩护律师正要发言,却被殷晴一把按住。疑惑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殷晴开口说道:“审判长,我承认所有公诉内容,没有需要否认的部分。” 伤痛已经拿掉了她半条命,整个人已经瘦削得不成人样,头上包着的白布条还未拆,只剩半张苍白的脸,毫无生气地在庭上扔下了一颗谁也不曾预想过的炸弹。 旁听席瞬间炸开,倪安也睁大了眼,不解地看向了被告席的殷晴。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场车祸里活下来的4人,其中一人,是殷晴的亲儿子。 开庭前赵律师曾告诉她,因为她儿子重伤昏迷,所以检方的证人里没有他的证词。大家也普遍认为,这是这场庭审的最大变数。 毕竟那是百年一遇的极冷天气,南方的路也结上了冰。冰面路滑,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事故又发生在一段没有摄像头的高速路上,天一暖,冰一融,什么证据也都转瞬消失。说是意外,就算有疑点,可基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这场庭审,她很有可能赢。 连她一个小孩都明白的事情,殷晴为什么? 可是,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与旁听席相反的庭内,平静得像是早有所料。除了殷晴旁的辩护律师,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棍,整个人都失了魂。 但赵则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很快就当庭宣判了判决。 “被告人殷晴……京城检察院以京检刑诉(2008)32号起诉书指控被告人殷晴犯交通肇事罪,向本院提起公诉……被告人殷晴对检察机关指控的犯罪全部供认,无辩解意见……本院认为,被告人殷晴违反交通管理法规,造成9死4伤的后果,其行为构成交通肇事罪,检察机关指控罪名成立。虽然被告人供认全部事实,但受害者安珉和倪有为作为兰台终古之后,在此次事故中遭受无妄之灾,实属唏嘘,主府人才流失,是主府人民之痛,无法弥补。故依照《主府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之规定,处理意见如下: “被告人殷晴犯交通肇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旁听席的记者们纷纷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往自家报社平台发送信息。 报纸上,电视上,网站上……媒体用文字渲染着结果,结果背后的交易,被堂而皇之隐藏在天空之下。 庭上,审判长在笑,被告人不哭。 只有倪安,皱起了眉。 ----------------------------------- 庭审结束,人们散去。 随人流走到隔壁法庭,门开着,旁听席空空如也。 审判席上,审判长正在宣读判决书: “上诉人,即原审被告人胡聪,女,27岁,余州人。因本案于2007年7月6日被刑事拘留,同年7月15日被逮捕。现羁押于余州城看守所…… “余州法院审理余州检察院指控原审被告人胡聪犯教唆杀人罪一案,与2007年10月8日做出刑事判决。原审被告人胡聪不服,提出上诉…… “原判决认定:被告人于2005年在网络平台【槐书】发表带有暴力引导的内容,经由互联网广泛传播。2007年7月1日,内容直接引发未成年人模仿,造成7人被殴打至死。2007年7月6日,胡聪被抓获归案。 “原判决认为,被告人无视主府法律,发表内容未经过兰台审核分级,其行为构成教唆杀人罪,应予以刑罚……依照《主府刑法》第二十九条规定,作出以下判决:被告人胡聪犯教唆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上诉人胡聪在提出上诉后,未能提出更多证据,上诉的理由不充分,故不予支持。 “故本院认为,上诉人胡聪通过暴力文化内容教唆未成年人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构成教唆杀人罪,应予以刑罚……裁定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倪安站在门口,身旁人来人往。 她拉了拉身边赵律师的衣袖,问道:“叔叔,如果没有证据,为什么要上诉啊?”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赵律师笑了笑,回道,“不是没有证据,而是证据,消失了。” 倪安听了,眨了眨眼,又问道:“那【槐书】,很有名吗?”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的词,一个在这之前她从没听过的词。 赵律师愣了愣,脸上有些慌张,但不明显:“怎么突然这么问?” 倪安装作没看见,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给到了她答案。 真正的问题是,两桩案件,以【槐书】为关联,是巧合,还是命运? ----------------------------------- 赵则下了庭,一路上,同事都在向他祝贺。他一边道谢,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笑意。直到回到办公室脱了衣袍,沏了茶,出神地看了一会那漂浮着的水蒸气,才大笑出声。 毕竟,过了今天,他的大法官位置,就到手了。 得意间,门被突然推开,赵律师走进来,一脸严肃朝他吼道:“10年,你疯了吗?” 第6章 公正 赵则看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敛去了脸上的笑,清了清嗓子,满脸不耐烦地回道:“法院的判决,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小的律师在这说三道四。” “说三道四?”赵律师气急了,双手撑在赵则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吼道,“是你在背后搞三搞四,把倪安爸妈推到舆论面前,借题发挥,让大家觉得他们一家好惨!你想让大家觉得,你这样子判,是在替安家,替大家出一口恶气。别假惺惺了,你只是在利用他们,给你升任大法官铺路,好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主府史上最年轻的大法官。你这样利用他人伤痛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算什么正义?!” “我不算正义,他们一家难道不惨吗?按检方说的那样判个两年,殷晴供认态度好,再给个两年缓刑就算正义?那安家怎么办,倪安怎么办?他们家,是建府以来,靠学识成就在这权力圈子里站稳脚跟的新贵,是平民跨越阶层的希望。所有的人都不希望他们家会因此倒下,我这么判,不过是顺应人心。而殷家,十年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家大业大,这点牢狱之灾算什么?可对于安家,这是我们赵家的承诺、庇佑,整天装清高不谙世事的你懂个屁!” 他俩在门内吵,倪安在门外听。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听起来,她好像应该感恩这样的结果。可她心底,却只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但只是被赵则利用了吗? 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此刻彻底画上了句点。未来的人生,正以一道问题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等待着她去解答—— 如果人生的有轨列车失去控制,运行的方向,一边是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点诡异,即便真相背后残忍如血肉模糊,也要肉眼可见的真实;另一边是说服自己闭上双眼,假装世界和从前一样美好如初,而自己幸运且幸福,选哪边? 倪安思考着自己人生中唯一的选择机会,慢慢地伸手推开了眼前朱红色的大门,平静地站在愕然的赵家兄弟两人面前。 她提了提嘴角,朝他们露出了和往常一样人畜无害的笑容,甚至低头行了颔首礼。 赵律师先反应过来:“倪安,你怎么进来了?” 倪安笑道:“我想当面,跟赵则叔叔说声‘谢谢’。” 她笑得甜美,却让看的人瘆得慌。比如赵则,44岁,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人,但仍在此刻感觉到自己背后一股凉意涌了上来。 他大概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和倪安刚刚在庭上看他宣判完后满脸笑意的心情,是一样的。 一样的惊悚、恐怖。 表情就这样僵硬了一会,赵则才缓过神来,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倪安。他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女孩虽然只有12岁,但个子快接近一米六,走到赵则跟前已经比坐着的他高出了许多。脸上一双杏眼,鼻子高挺小巧,嘴唇大气却不显夸张,遗传了父母亲身上所有的优点,连气质也透着一股韧劲,让人不得不感叹,有些人确实是颇得上天怜爱。 赵则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慰道:“‘谢谢’就不用了,你只要记得,以后不管谁欺负你,只要告诉叔叔,叔叔就会替你狠狠地教训他!” 倪安仍是满脸笑意,反问道:“可叔叔你,不是法官吗?” “嗯?” “法官,不应该是公正地教训他吗?” 女孩脸上毫无敌意,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可听的人,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赵则一脸尴尬,吞吞吐吐地回道:“哦……嗯……你说得对,叔叔是该……公正地教训他。” “那为什么,那个男生,不来呢?” “哪个男生?” “就那个……证人目录上有,但没有出现的男生,殷晴的儿子,17岁,叫什么来着?”她抬头看向赵律师,问道。 赵律师立马回道:“邵他。” “对,邵他。” 她问得一脸天真,赵则也不好意思挂脸,毕竟眼前的人只是个小孩,而他演这善良的大人都演到这了,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因为……他受伤了,来不了。” “是来不了,还是不能来?” 那双杏眼真诚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攻击,但有好奇,只是纯粹的好奇,让人看了忍不住心虚,心虚真实答案的难以言说。 赵则咽了咽口水,才回道:“是……来不了。” 在他以为女孩又要问什么惊人的问题时,倪安却结束了提问,轻松地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说道:“那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 让赵则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 一切看似不寻常,却仍然是寻常的样子。 只是在最后分别的时候,倪安坐在车里,他站在车外,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叔叔刚刚说,以后不管是谁欺负我,只要告诉你,你都会替我教训他。这个被你教训的人,包括你吗?” 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他不敢回答的问题。 倪安没有等来他的答案。 -------------------- 车上。 倪安看着前方,问道:“邵他现在在哪?” 赵律师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无奈:“他说的‘来不了’,是真的。”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原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会这么快开庭,又这么快审结。现在想想,舆论风向是一方面,为了赶在唯一的目击证人醒来之前,才是最主要的。” 她说得坦然,让之前刻意隐瞒的赵律师有些不知所措:“那你为什么?” “因为总感觉见了他,有些问题就能解开,像解题一样。” 眼前的路通畅无阻,可终点遥远正隔着山河。 赵律师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掏出了手机。 目的地也随之变更,从舒城,到云城。 -------------------- 设定释义: 大法官:参考现实法官晋升机制四等十二级,赵则文中设定是从高级法官晋升大法官,年龄设定参考现实,但与现实人物无关。 第7章 生命 再次走进这云城医院,倪安还是能感觉到这里头的冰冷。 不久前,她在这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绝望的一个春节,然后送走了爸妈,再送走姥爷,最后走出这里的时候,没想过会再次回来。 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赵律师提前打点好了一切,一边领着她往病房走,一边解释道:“他爸在隔壁旅馆,晚上请了看护在这守夜。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但要做好心理准备。” 倪安不明白他说的“心理准备”是因为什么,直到推开病房门,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全身上下,都被裹满了纱布,打上了石膏。如果不是剩一张脸还裸露在外,胸口处仍在似有若无地起伏,机器上的曲线仍在跃动,倪安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躺着的,是个人。 她捂住了不自觉张大了的嘴巴,因为不敢哭出声。眼泪也自顾自地寻求着出路,从她眼眶里崩溃着不停落下。 为什么,人要受这种磨难?像是从炼狱里走了一遭回到人间,看似活着却不成人形。 倪安的脑子已经不能思考,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在了一块,爸妈走时的惨状又回忆了起来,痛苦和悲伤交杂在一起,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有人在身后说道:“别哭了,死不了。” 倪安循着那熟悉的声音望去,发现门口正站着值班医生。巧的是,她爸妈被送进来那会,也是她值班。 她个子小小,甚至还没有倪安高,但整个人要成熟得多,虽然身上带着些疲惫,但眼神里仍然充满着干劲。 医生从衣兜里掏出张纸巾,走到倪安跟前塞到她手里,便径直走到病床前,查看起了邵他的状态。 倪安跟在她身后,走近了,也看清楚了病床上的人的长相。 清秀,细长,精致,毫无血色,却在那紧皱的眉间,透着微弱的生机。 医生见她看得那么入神,一边写病历,一边问道:“厉害?” “嗯?”倪安不解地回头,“什么厉害?” “生命的意志力。”医生笑着回道,“他被送进来的时候,是情况最严重的。光是清理他身上的玻璃碎片,就清了半宿,更不用说内脏撕裂、骨折还有脑损伤。可是,他却活了下来,奇迹般地。” “为什么?” 医生却被她的问题逗笑,毕竟她问了一个医学上无法解释的问题,所以她也只能回答:“因为……迫切?” “迫切?” “嗯。”医生点了点头,回道,“迫切想活,迫切想说,又或者,只是迫切地想要看见明天的太阳。” 倪安听着医生的话,一不小心便出了神,手也不自觉地握住了邵他的指尖。 那是他身上为数不多,还完好的地方。冰冷的,不像是活人身上的温度。 医生看着她的动作,再次笑着问道:“冷?” 听见她猜到了自己想法,倪安愣了愣,然后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血液不循环,加上他现在是恢复期,身体耗能巨大,所以手指这些离心脏远的地方,冷是正常的。”医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是末了,脸上又浮现起了笑容,“但没关系,会好起来的,这些冷的地方,也会慢慢地,暖起来的。” 倪安知道她说的是邵他,心里却能从她的话里,读懂别的意思。 眼前的人,明明已经千疮百孔,可在他们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像是那只在虚无中存在的“希望”。 也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不愿意等他醒来,或者说,不敢等他醒来。毕竟希望这种东西,也因人而异。汝之蜜糖,吾之砒霜。 倪安很庆幸,他是他们的砒霜,却是她的答案。 她握紧了他的指尖,轻轻地摇了摇,算是感谢,感谢他的迫切。 却没想到,医生走到了她身旁,拉过她的手,放在了邵他的心脏上方。和预料中的一样,倪安一脸错愕地回头,手上也不敢用力,怕伤着床上的人。医生笑了笑,解释道:“都说了,离心脏远的地方,冷。” 这话虽让人听不懂,但也真是奇妙。 女孩的掌心轻轻地贴在男孩的心脏上,隔着纱布,却真的如同医生说的那样,温热有力。 “感觉到了吗?”医生松开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轻声地问道。 倪安有点迷茫:“感觉到……什么?” “生命的意志力。” 指尖下,传来心脏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像是在暗示她为他的迫切鼓掌,为他的意志力鼓掌,为他能活下去鼓掌。 倪安笑着点了点头,指尖也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能快点好起来,也祈祷着她心里的祝福,能通过她手上的动作,随着他心里的节奏,一下、两下,透过纱布,透过皮肤和血肉,传到他心里去。 昏迷中的人,依旧昏迷着。 没有答案的人,却找到了答案。 -------------------- 车上。 赵律师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所以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倪安坐在副驾驶,听见他的问话便睁开了眼,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道路,却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 这是爸妈生前没有走完的路。灯光昏暗,路上人烟稀少,却是回家的路。 放下车窗,风猛地从外头灌了进来,吹得她清醒了一些。月初的舒城还在冬天,月末便已入春,风里藏着花草的香气,在这黑乎乎的夜里,让人仿佛看见了道路两旁的复苏。 倪安撑在车窗上,沉默了好久才回道:“怎么想,好像都不该放弃。” “因为邵他?” 倪安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但也不只是因为他。” “行。”前方岔道,赵律师一个转向,便下了高速,“我帮你留意下,等他醒了,咱再跟他见下面,聊聊。” “等不了了。” “嗯?” 倪安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场车祸,5户人家,一审却只有我跟殷晴到场。叔叔帮我留意下另外3户人家的动向,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不会有上诉了。但是不上诉的理由,我想知道。” 赵律师听了,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想起倪安今天对赵则说的话,心里有些发毛。只是12岁的孩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判断力,快准狠到他一个成年人都感到有些诡异。 他点点头回道:“好。”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还有就是……” “嗯?” “叔叔你,和赵则叔叔,是一边的吗?” 第8章 你好 十年后。 邵他当然能猜出来,只不过不是现在。倪安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想要和他一直打交道,那他一定会有一天知道她是谁,她又是如何得知他的病情,还有她接近他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所以她虽绕了个弯子,但没想瞒他。 她仍然笑着,只是笑容里的顽皮变成了真诚:“某种机缘巧合下知道的。” 机缘巧合?邵他完全摸不着头脑,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这病藏得好好的,何来的机缘,何来的巧合? 倪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此时此刻,还不是全盘托出的好时机:“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选择权在你手里,我怎么放心?” 言之有理,但:“如果我真的想告诉别人,刚刚我就不会把易总支开。” 邵他想反驳,却因她眼里的真诚而动摇。他躲开了她的目光,问道:“理由呢?” “什么理由?” “不想告诉别人的理由。” 倪安看着窗外繁华的街道,低声解释了起来:“其实,在这世界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在一生中可能会经历一次以上的创伤性事件。在这其中,经历过交通事故的人,有七成的概率会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数据,我如此清楚的原因,你应该能猜到。因为这样的你不是一个人,也不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人。所以我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可以值得拿来利用的谈资,这就是你的伤痛。我也不会拿来威胁你,让你帮我做别的事情,用自己的幸运来凌驾于他人的不幸,这只会让我瞧不起自己。” 说这些话的时候,倪安想起了这些年的很多事情。她是幸运的,老天爷是公平的,所以便有人是不幸的。比如刘家夫妇,至今都没能从丧子之痛里彻底走出来。比如奇欢欢,也仍困在原生家庭的牢笼里。身旁的人也和他们一样,才华横溢却生了病,空守着钱财,却听不得这世界里的尖叫声音。 但幸运的是,邵他听进去了她的话,甚至暗中细细琢磨了很久。都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如果有,却需要用切身才能换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残忍。原来这世界上仍然有许多人在经历着他在经历的一切,又是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许多人要经历这一切? 他找不到答案,但很庆幸,最终所有的心情都只化作了一句:“谢谢。” 倪安听见了他的道谢,知道这事算是过了,脸上又恢复了那俏皮的神情:“要真想谢我的话,就请我吃顿饭!” “嗯?” “你不方便出门,那就辛苦我跑一趟你家!” “嗯?!!!”不按道理出牌的倪安,让一直低声说话的邵他差点尖叫出声,“不是说好的不会用来威胁我让我做别的事情么?” 倪安看着他堂皇的样子笑开了花,笑了好久好久,笑到邵他终于明白,这只是个玩笑,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 她乐乐淘淘,他也难得眉开眼笑。笑到最后,他突然觉得,让这个玩笑成为现实,好像也不是不行。他似乎在她的笑容里看见了自己那一成不变的生活,燃起了一丝火花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也起了欲望。 那是倪安第一次看见他眼里出现那样的眼神,执着坚定且充满了渴望与期待,让她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些好奇,好奇那短短的几十秒里,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在转瞬之间,从一只受伤的猫变成了危险的狼? 她停下了笑声,嘴角依旧扬起,空荡的走廊里,她朝他伸出了手:“你好,邵老师,我叫倪安,很高兴认识你。” 突然之间,却又那么自然。 邵他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又抬头看了看她充满了挑衅意味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你好,倪安。” 顺应着时光的流逝,倪安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终于确信自己踏入了他的世界里。之前所有与之有关的猜想,都消失不见。眼前活生生的人,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变得软弱带怨,也没有因为年少成名而自大狂妄,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虽然待人谦逊有礼,处事细致妥当,却也处处谨慎且敏感,活得生动且真实。 却也不曾想,他会说:“来,挑个天气好的日子,有阳光也有风的日子,我请你吃个饭。” -------------------- 30分钟转瞬即逝,会议继续。倪安依旧坐在首席旁边,邵他也依旧坐在席末。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也不再是只有她一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接下来的议题是关于如何搭建全民阅读推广服务体系,请书津阁阁老周博冲先生发表讲话。” 身后有人上前按开了周博冲身前的麦克风,并朝他的方向调整了下位置。周博冲眉眼不抬,清了清嗓子后开口道:“首先呢,我认为,我们要加大优质内容的推介力度,要进一步完善面向不同读者群体的优秀出版物推介宣传机制,积极做好宣传符合现代优秀文化思想的出版物推荐工作……” 发言很长,周博冲说得很慢。等他说完后,周遭的人都按惯例鼓起了掌。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有问题。 除了举起了手的倪安。 场上的人都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到,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按开了自己身前的麦克风,凑近了问道:“不好意思周老师,有个问题,晚辈想请教一下可以吗?” 事发虽然突然,但合理,且她问得礼貌真诚,周博冲没有理由反驳。他点了点头,示意倪安继续。 “谢谢周老师。”先礼后兵,倪安接着问道,“想请问周老师,什么是‘优质的内容’呢?作为想要在宣传推广侧尽一份心力的媒体平台,想劳请周老师帮我们明确一下,辛苦周老师。” 意料之外,并不是什么特别刁钻的问题。周博冲暗自松了口气,再次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回道:“这个所谓的优质内容,其实在刚刚的讲话里有提到,其实就是能反应我们当代的优秀文化思想,符合时代精神的作品……” 这一次,倪安没等他讲完:“恕晚辈愚钝,周老师讲的这些,晚辈还是觉得有些不太明确。而且,我们主府的作家老师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们笔下的作品,反映的都是当代的文化思想,至于优不优秀这个问题……不优秀的话,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通过他们的文章,兰台又为什么要通过他们的审核呢?还是太笼统了,老师可不可以再明确一些。” 火药味渐起,可对方仍在做表面功夫,周博冲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讲到:“这个事情,我觉得可以由兰台出面,按照分级的标准,从已有的作品中评选出优质的内容进行推荐。” “按照分级标准和兰台推荐就等同于优质吗?谁说的?”倪安的话里忍不住带了些嘲讽,彻底激怒了对方。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瞧不起兰台,瞧不起你姥爷吗?你姥爷辛辛苦苦一手把兰台搭建起来,为了文书行业的兴盛与发展,还牵头倡议,推行了《文书分级协议》。如果让兰台按照分级的标准来进行推荐都不行的话,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明确你说的‘优质内容’?” 周博冲涨红了脸,保留了读书人的最后一丝矜持,话虽暴躁,可声音依旧用力压着,但也足够让在座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场对话崩盘的可能性。他们都在暗自祈祷着,接下来倪安能见好就收,给年迈的当权者留几分薄面。 除了席末的邵他。 第9章 串联 姥爷?兰台?《文书分级协议》?这一串从周博冲嘴里冒出来的关键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个名字,那个全府人民都知道的名字——安世。 如果安世是倪安的姥爷,那……邵他呆坐在原处,震惊地看着另一端的倪安。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震惊于倪安的鲁莽和无畏。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因为找到了答案,串联起了一切。 怪不得她会知道他的病情,原来如此。几分钟前,他还在为自己终于找到可以真心交往的朋友感到高兴。而几分钟后,他便因她的处心积虑而惊悚得浑身冒冷汗。他想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可她接下来的话,却深深地吸引了他。 “谢谢周老师在此提及我姥爷,晚辈替姥爷谢过周老师对姥爷的信任。可是,《文书分级协议》从始至终,规定的就不是内容优质与否的标准,而是内容适龄的划分界线。” 周博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去看首席的姜永延,可对方无动于衷。场上的人听闻后,也都纷纷从惊恐地看戏状态,转到了倾听的状态。 “1989年,主府正式推行《文书分级协议》,在其序言部分,安世先生曾明确指出,12岁以下的孩子,虽然人格发展尚未健全,但又迫切地需要通过阅读这件事对这个世界建立起基本的认知,却又基于社会发展的原因,父母难以陪伴在孩子身边,大部分的孩子都没有办法在父母的引导下来阅读相关的书籍。因此,a级书籍的划分,则是以是否能够满足孩子独立阅读来作为界线。 “而迈过12岁,孩子们进入了青春期,这个时期的孩子会开始寻求自我的同一性。‘我是谁’和‘我要成为谁’作为人生命题,开始慢慢出现在孩子们的生命中。我们无法要求孩子们用现有的认知去判断这个世界,但仍旧要提供更多的知识给他们作为参考,也因此并不是所有的级作品都是提供给人格统一的成年人。 “从始至终,安世先生想要推行分级的目的,都只是想通过分级这个小小的举措,把阅读的选择权交还到读者手里,让他们不必担心自己会阅读到不适合自己年龄的书籍,还能够安心地感受到阅读的快乐。所以晚辈不是很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否经由兰台审核分级,成了判断一本书的内容是否优质的标准,这难道不是在出版社的编辑们和作者约稿的时候就能得以判断的事情吗?让我来猜一猜,是从08年,网文不合法开始的吗?” 她的话,像投入了一颗炸弹一样,让在座的人全都炸开了。准确的说,是让后面的人炸开了。毕竟席上的人,都有了一定的年纪和阅历。倪安话里头的意思,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有身后那些年轻人,第一次听说,却闻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这下,首席的姜永延终于坐不住了。他朝话筒干咳了几声,让整个会议厅安静了下来:“那就按照市场销量走,销量最高的50本,作为优质内容进行推荐。” 倪安看向他,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永延便朝她投来了一个严厉的眼神:“兰台的手你信不过,市场无形的手,还不能让你信服吗?” 和暴躁的周博冲不一样,姜永延自始至终礼貌且平和,可话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危险气息,还是让倪安噤了声。虽然她知道,姜永延也知道,在座的人都知道,市场无形的手背后,又怎么可能没有兰台的手在操控? 可当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周博冲没了刚开始的怒气,看向她的眼神反倒多了些冷静和思考时,她便放弃了追问。毕竟有些问题根深蒂固,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能够叫醒一些人,便足够了。 “好。”她轻声回道,结束了这场争论。 --------------------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0点。 等倪安和姜永延告别完,转身便已经不见了邵他的身影。她忙不迭地往外走去,碰上了刚到的电梯。远远的,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件青竹色的衬衫。电梯门打开,他上了电梯,人流往里头涌去,旁边的电梯也恰好到了,人流也突然转了向。倪安很幸运,得到了最后一个位置。 电梯里,拥挤的人群中,倪安看着电梯门里映着的身影,找到在最里头站着的邵他。他戴上了耳机,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倪安的视线。倪安刚想用眼神向他示意,下一秒,他便躲开了。 1楼。倪安先出了电梯,在一旁等着邵他,想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好不容易等到人流消散,那个青竹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却看也没看她,留她一人尴尬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 倪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理由不难猜,但还是难受。 旁边的电梯到了,“叮”的一声,易令飞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看见倪安刚想叫住她,却没来得及。她像风一样往外跑去,转眼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街边,转角,她追上邵他,伸手拉住了他。他一转身,仍旧是那个皱着眉头满目清冷的样子。 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0章 补偿 余州的夜晚,繁华且热闹。街道两旁白日里冷漠清透的楼宇,此刻也被通明的灯火照得璀璨且神秘。 邵他塞着耳塞带着耳机,听不见任何声音,所以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晰。比如眼前拉住他手腕的人,因为跑着过来所以气息有些乱,脸上的神情有些委屈,但眼神里的坚毅依旧,似乎不管此时此刻他作出如何反应,都影响不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理解,一个女生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他暗里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果然挣脱不掉。 倪安一手拉着他,一手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他的对话框开始打字:“几号?咱俩约个时间?” “什么几号?”邵他开始装傻。 “你说的‘天气好,有阳光也有风,请我吃个饭’的日子。” 从邵他的视角看过去,她的脸被藏在了举着的手机后头,但仍能清晰地看见她那紧皱的眉头,抿住的嘴唇,仿佛在努力控制着什么,不然下一秒脸上便会失控。 邵他想找理由拒绝,但想来想去,最为奏效的就只有这个:“你一个女孩子,上赶着往一个男人家跑,你就不怕吗?” 果然,倪安听了,瞳孔剧烈颤抖了两秒,但并没有出现邵他想象中的那种崩溃。她只是松开了她抿着的嘴唇,转头看向一边的车流,轻蔑的笑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打字:“你要是真有那个心思,你害怕什么?你不应该求之不得吗?你现在这反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是男的,你才是女的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问了两遍,他害怕什么?像是意有所指,但又或许只是他心虚乱想。邵他清楚地知道,他害怕失控,像此时此刻一样。他明明可以强硬地拒绝,用悬殊的力气挣脱她的手离开,但他却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他也好奇,好奇她为什么不怕。所以眼前的一切,就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控制。 “21日,如果那天天气好,有阳光也有风,那你来。” -------------------- 21日,是夏至。而前一天,是倪安的毕业典礼。 余州大学2018届大学生毕业典礼。倪安走出礼堂,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天气再闷热,学士服也舍不得脱下。毕竟脱下后,就代表着真的结束了。 不远处,奇欢欢和养父母刘耀斌戴月梅他们正站一块,开心地说着什么。待她走近,戴月梅就把手中的花递给了她:“倪安,毕业快乐!” “谢谢妈。” 手机快门按键没有声音,但也留下了这一刻的样子。没有那么开心,却也没有不开心。倪安看着群里刘耀斌发出来的照片,这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张毕业照了。 “下午怎么安排?”奇欢欢看着车窗外,轻声问道。 倪安收起手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公司。” “爸妈呢?” 戴月梅听见后,转过身来看向她俩:“送你们回学校,我们就回舒城了。” 奇欢欢皱起了眉:“这么着急吗,住一晚上再走不行吗?” 刘耀斌握着方向盘,笑道:“不了,老了,认床。” 窗外风景飞快闪过,余州城的十年,也飞快地在改变。分别的时候,倪安买了两杯茶,放进了车里:“开慢点,注意安全。”倪安嘱咐道,然后分别抱了抱刘耀斌他们。 往年这会儿,家门口的荔枝树正开始结果。整整一个暑假,一家人摘果子乘凉,树荫下的日子,从没想过会有结束的一天。 刘耀斌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儿,不禁感慨道:“终于,把你们养大了。” 这些年,笑过,闹过,倒是没想过,会就这样分别,然后各居一方。倪安的眼泪没控制住,簌簌地往下落,奇欢欢也没忍住,背过了身去抹眼泪。 刘耀斌伸手抹去倪安脸上的泪,自己也红了眼眶:“但只要你们愿意,你们永远是爸爸妈妈养不大的小孩,知道吗?” 倪安用力地点了点头,回道:“好。” 她不由得想起这些年的日子,毕竟在那场不幸里,他们是她所遇到的唯一的幸运。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想,可能这才是那场灾难里她所得到的补偿。 -------------------- 十年前,舒城公证处。 倪安坐在柜台前,手里拿着笔,正在往手中的各色资料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从今往后,包括京城的地、舒城的房,甚至是安世的作品版税,安家的所有财产,都会归到她的名下。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只知道姥爷没有选择把这些东西捐出去,而是选择把它们留给爸妈和自己,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她会带着疑问,余生守护着这些东西,直到明白它们的意义。 这么想着,她突然笑了出来。 最近出现在她人生里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跟她一样? 资料旁边,是一份报纸。报纸的头条,是一篇人物专访。赵则的照片占了半个版面,标题上赫然写着——“44岁升任大法官,揭秘主府最年轻大法官赵则的正义人生”。 赵律师坐在她身边,一如既往的一身西装,脚上却穿着一双格格不入的运动鞋。年近40的他最近因为在各个城市来回跑,有些疲惫。但幸好,那3户人家的信息,都有了着落。 等倪安签完把资料递给柜台另一面的工作人员,他才从包里把资料掏了出来,递给了倪安:“那3户人家的信息。” 倪安伸手接过,脸上却有些惊讶,没想到赵律师效率会这么高。 她一边看,一边听赵律师解释道:“先是奇家,剩一个小女儿,叫奇欢欢,跟你同龄,余州人。现在一个人待在余州,过几天要搬家。” “搬家?搬去哪里?” “应该说,搬回家。他们家之前是奇家村的,几年前那一块旧改,他们家便暂时搬了出来。现在房子建好了,过几天会回迁回去。回迁房有10套,已经全部过到了她的名下,征地补偿款也已经转到了她的账户上。” 倪安皱了皱眉,提出了问题的点:“征地补偿款?有回迁房为什么还有补偿款?而且征地补偿款一般来说,不是不能继承的吗?” “你怎么知道?”赵律师看着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本来还准备了很多内容来跟她解释这里头的问题在哪,这下,省事儿了? 倪安头也没抬,平静地回道:“没什么,小时候幻想过自己是拆迁户,被姥爷压着学了一波拆迁规则,也就了解了些皮毛。” 但也是这些皮毛,让她感觉到了异样。 赵律师自然是解释不上来的,他只知道:“你说得对,这补偿款只是名义上的,真实的来源是什么,确实查不到。” 但不难猜。倪安听了,也只能叹了口气,继续下一个:“那潘家呢?” “那个泥头车司机,有一个女儿,叫潘颖,在京城念大学。事发当时,他老婆也在京城,陪读,听说最近打算申请出国留学。” “留学?这么巧?” “嗯,据说是之前一直就有准备,还没来得及申请,他爸便出了事。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也就安排上了。” “他们家经济状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他们家,得到了高家的抚恤款。” “高家?是余州高家吗?” “没错,就是余州经商百年,建府后迅速崛起,靠房地产发家的高家。泥头车司机就是高家的员工,事情发生以后,便给了他们家一笔抚恤款,你猜多少钱?” “100万。” “你怎么知道?”赵律师看着她,再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倪安放下手中的资料,转身把柜台上的报纸拿了过来,翻面摊在赵律师面前。 版面不大,因为新闻已经不算新,但是关注度依旧在——“员工因工意外去世,大企g&o超主府标准发放百万抚恤金”。 所以结论是,潘家也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 倪安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剩下的刘家呢?” 赵律师却沉默了。 第11章 刘家 倪安疑惑地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满脸纠结,只好自己去翻刚放下的那叠资料。却没想到,已经是最后一页。 “刘家,死了一儿一女,他们夫妇俩还在养伤,小女儿刘漂当时没在车上逃过一劫。现在整个家几乎全垮了,经济上,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裕之家,在舒城有一栋小房子,车祸后甚至丢了工作,积蓄都用来治伤了。现在夫妇俩打算把房子卖了,租个房子继续生活。” 听着赵律师的话,倪安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资料变得沉重起来。她似乎短暂地忘记了,这场车祸导致的悲剧,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经历。她再惨,她还有姥爷的威名庇佑,还有家中的地位保护。可其他人,不过是平民百姓,却因为这一场车祸,日常全被打碎,然后掉进这无尽的深渊中,不知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治愈这些伤痛。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奇家和潘家,收下了钱财,放弃了上诉? 或许她早该明白,真实的世界本就不是那么美好,不过是她足够幸运,有家世、天赋、样貌和财富的加成,才足以幸福地活过12年。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人渴望更加幸运,即便那幸运是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她尚且无法抵抗,普通人就更加没有选择。 她想要的真相,他们又真的渴望吗? -------------------- 把事情都办完了后,倪安与赵律师在公证处门口分别。 天空飘起了细雨,倪安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资料,一边等赵律师上车。却没想到临上车前,赵律师却突然停住了动作,看着马路对面出了神。 倪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女子正牵着一个女孩在马路对面下车,慢慢朝他们走来。 女子跟赵律师差不多年纪,女孩看起来比倪安小一些。等走近后,她才知道,女子是他们刚才提及的刘家妻子戴月梅,女孩则是那幸存的孩子刘漂。 她们来公证处办事,正好遇上之前给他们做过法律咨询的赵律师,便走近了打招呼。见倪安站在他身边,觉得眼熟但又说不上名字,便只是朝她笑了笑。 倪安也笑着颔首回礼,打过招呼后,便一人在旁静静地呆着。 距离不远,能清楚地听见戴月梅紧张的声音:“赵律师,我有点事情,本来想过两天再给您打电话的,既然碰巧遇上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给我解答一下?” 赵律师笑了笑,温柔地点了点头:“当然。” “谢谢您!”戴月梅笑着松了一口气,道完谢后犹豫了一会,才把问题说了出来:“前几天,有个人找到了我们家,说他是高家的人,就是余州那个高家。他们说,因为车祸的事情,想要给我们一笔钱。我就想问问,这笔钱能不能收,会不会违法啊?” 赵律师听了,下意识看向了倪安,却发现对方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个人的眼神里想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原来刘家不是例外,只是晚到。 倪安苦笑了一声,走到了赵律师身旁,自我介绍道:“阿姨您好,我叫倪安。” 只眼神对上,倪安便知道对方想起来了自己是谁,下一秒,两人心中共同拥有的悲痛便涌了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倪安见她捂住了嘴,仿佛下一秒便要哭出来,便强行用笑声堵住了自己眼角的涩意,忙说回正事:“您先冷静,我只是想问您,来的人有没有告诉您,关于这笔钱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戴月梅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那如果合法,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呢?” 先是醒悟,而后是纠结,然后是失落。倪安看着她脸上一连出现的几种神情,也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但事实上,她这么问,并不是为了劝她放弃:“除了我们,您还有告诉过谁吗?” 戴月梅摇了摇头。 倪安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赵律师,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见他点了点头,她才回道:“那您可以放心收下这笔钱。这件事,我和赵律师,就当从没听到过。” “为什么?”戴月梅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愤怒,“是不是因为车祸的事?” 倪安和赵律师都无法回答。 可有些沉默,等同于默认:“那我这样做,跟卖孩子有什么区别?他们凭什么认为,一笔钱就可以收买我们,我们需要的是钱吗?我们需要的是小崇和小璃能活过来!” 因为伤病,她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可话里的悲愤,却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了倪安的心上。她永远为这样的正直、善良和清醒感到自惭形愧,偏偏她能做的,是劝她接受现实。 她没忍住落了泪,废了好大力气才憋住了哭声,哽咽着说道:“我知道,但他们,活不过来了。” 他们指的是谁,戴月梅知道。她只是有些惊讶,眼前这个看起来跟刘璃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要有多坚强,才能这样直言?这样现实且残酷的话,甚至是她这样的大人,都说不出来。 如果连她这样年纪的孩子,都已经选择了勇敢直面伤痛,那她一个大人,又怎么还能继续这么任性在悲痛里沉沦呢? 她看着倪安,在震惊和心疼中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白色方娟,递到了倪安跟前。 倪安低头看那块方娟,愣住了。 戴月梅见她很久都没接,便拿起方娟,轻轻地把落在她眉间的雨水擦了去。然后是脸庞、发间,手和指尖。 她看着倪安红了的眼圈,叹了口气,柔声问道:“那你呢?你也收下了这笔钱吗?” 倪安笑着摇了摇头:“我收到的,是别的东西,又或者说,不是东西。” 她抬头看着向赵律师,对方转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继续对戴月梅说道:“我不是想替阿姨做选择,只是建议。但有件事情您得知道,即便是我,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拒绝。而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毕竟生活,总要继续。” 她看了看一旁的刘漂,戴月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道:“阿姨知道了。” 刘漂见她看过来,便走上前,把自己手里的小伞塞给了倪安,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妈妈有伞,这个给姐姐,这样姐姐就不会被雨淋湿了。” 空中传来声雷响,暴雨瞬间倾盆,路上打伞的行人纷纷收伞走到路边躲雨。雨水落地飞溅,水气飘散。 眼前的人已离开,身旁的人正为她打着伞,倪安看着手里刘漂递过来的伞,低下了头。 脸上,又湿了。 第12章 收养 那一天因为下雨,赵律师还是把倪安送回了家。 分别前,他看着空荡荡的安家,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她的监护权问题:“之前跟你说过的问题,你要是有想法了,记得跟叔叔说一声。” 倪安点了点头,打算转身往家里走去。 却在这个时候,赵律师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便看向了倪安。 “是医院的电话。” 他二话不说,钻上了车,以为倪安会紧跟其后,转头却发现她仍站在车门前。 是犹豫,也是直觉。 -------------------- 转眼夏日。 屋外下着雨,雨滴落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又落了下去,此起彼伏。 倪安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身旁放着一个箱子。身后屋里的东西大多还是原来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少了人,整座宅子仍是变了味。像是给人下着一道驱逐令,空荡且森严。 赵律师撑着伞站在雨中,黑色西装的外套别在手上,脚上仍是那双运动鞋,上头被雨水沾湿的泥印变得格外惹眼。他走到廊檐下,把伞收起用力地在雨中甩了甩,扬起的水花在空中炸开又落下。 “这是法院那边收到的,你的监护人名单。你看一下,如果还是没有想法,按照主府的法律规定,法院会按照上面的人选进行评审,选出最合适的人来当你的监护人,直到你成年。如果你坚持不愿,那么会有社工上门来照顾你,问题倒也不大,就是往后涉及到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事情,都需要走流程,确保一切事情都不会伤害到你。但叔叔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家。” 他递过来的名单,法院早就寄送到了她家里,但她从来没有打开过。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就是找不到动力。因为她深知,这里就是她的家,她也不愿意再另外有个家。 可有些事情没办法改变,比如她只有12岁,未成年,需要监护人。又比如赵律师是真心的,因为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上。 赵律师见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名字上,忙解释道:“叔叔只有1个孩子,家里人你也都认识,你要是愿意,叔叔以后一定把你当亲生孩子看待。你成年后,也一定尊重你的选择,不管是去还是留,叔叔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倪安听了,苦笑了一下:“谢谢叔叔。” 但不再多说什么,手指也继续往下滑落。她知道他是真心的,可他终究姓赵,和赵则是亲兄弟。即便他曾明确表态,她父母的案子他毫不知情,但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坎儿,仍然迈不过。 孤儿院里的孩子,分为三种。一种是健康且年幼的,一种是不健康且年幼的,一种是已经长大的。除了第一种,几乎无人领养。原因并不复杂,因为在主府,大多数孩子只是作为父母的附属品诞生在这世界上。而这里头的完美附属品只有第一种,第二种次之,而第三种要重新成为他人的附属品太难,所以也失去了被领养的资格。 倪安很清楚地知道,身为第三种孤儿的自己之所以会那么受欢迎,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好人多,而是因为自己身上有着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没什么太大意义,但就这么随意让人拿了去,多少还是有些膈应。 名单上的名字大多陌生,但姓氏与字辈多少暴露了这些高门贵府的野心。毕竟他们都知道,谁能拿下倪安的监护权,谁家就能在这圈子里再卖一波好名声。一个人不行,那就兄弟齐上,万一呢? 直到指尖落在最后两个名字上——姜永延和刘耀斌。倪安忍不住在纸上轻轻敲击起来,随节奏默默地沉思着,最后得出结论:“那就刘家。” 雨声中,赵律师以为自己听错了,拿过倪安手中的名单看了两眼,再次确认道:“你说的刘家,是我想的那个刘家吗?” 倪安点了点头。 “为什么?姜永延老师不行吗?是你姥爷一手带出来的兰台继任人,人品学识无可挑剔。虽然人在京城,但声望足以护你周全。为什么不选他?”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她的赵律师不解地问道。 “您说的没错,他确实是这里头为数不多的,真心想收养我的人。”倪安看着眼前的雨,放空了自己的眼神,“可他今年61了,也到了培养继任人的年纪了。兰台事务繁忙且重要,年纪大本就吃力,我不想他再分一份心力在我身上。我不值得。” “可刘家,无权无势,你选他们当你的监护人,他们怎么护得住你?” “他们当然护不住我,从那么多人手中抢走我这么个‘香饽饽’,他们能不能护住自己都不一定?” “那你还?” 对啊,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愿意? 他们只是普通人,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更难以想象。愿意收养她,只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的善良。还有和大多数主府父母不一样,并不认为孩子是父母的附属品。他们大概清楚地知道,倪安与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几年过后,她就会离他们而去,但他们还是愿意在这几年里,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她起身看向赵律师,笑得一脸单纯:“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被谁收养,真正能护住我的人仍是那些。大家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趋之若鹜。只要能借我跟他们攀上点关系,给一个半大的孩子添双筷子有什么难?与其选别有用心的,我还不如选个安心的,还能让你们省点心,不好吗?” “好,叔叔尊重你的选择。”这些道理,12岁的她能明白,赵律师也清楚,“那邵他呢,你打算怎么办?” 倪安摇了摇头:“没什么想法。殷晴会顶罪,最简单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仅凭心证,就算做不到把他绳之于法,我也有无数种办法,能让他生不如死。但他现在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怕我再见一次他,就狠不下心来了。” 赵律师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文件塞回包里,转而从里头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倪安:“的确是因为他没错,但不是为了替他顶罪,而是为了别的。” -------------------- 设定释义: 收养:设定与现实不一致,需考虑当事人的意愿,且是首要考虑因素。其余现实因素,类似未成年人做出的选择是否理性也会综合一起考虑。 第13章 牢笼 半个月前,余州城。 17岁的邵他一身黑色,卫衣硕大的帽子几乎盖住了他整个人。 出租车停在市一中教职工大院的门口。邵常平付了款,下车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半蹲下来,示意邵他趴上来。 师傅见状,忙问道:“需要帮忙吗?” 仍坐在车后座的人,隐隐地往后瑟缩了一下。邵常平笑了笑,摇头拒绝了。 “小也,没事,爸爸在,上来。” 一双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攀上了邵常平的肩背。邵常平轻轻拉过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半年多,本来就已经够瘦弱的孩子,又轻了。 “爸,我们走。”声音平静又虚弱。 “好,我们回家。” 8月的余州,还很热。背着邵他爬上7楼的邵常平,额上布满了汗。家门前站了个人,一身西服,笔直而立,姓赵,是一名律师。邵常平上次见他,是在法庭上,殷晴交通肇事被判那天。 “邵老师……”赵律师话没来得及说完,对方便示意他噤声。 邵常平背后的人,一动不动。落日黄昏,阳光透过平台落在少年的身上。要怎样才能让他从那黑暗中走出来? 没有人知道。 -------------------- 半个月后,舒城安家。 倪安已经重新坐回到了院子里的台阶上,伸手接过赵律师递过来的书,一脸疑惑。却在看到书名和署名后,恍然大悟。 《牢笼》,邵他着。书澜阁出版,兰台重点推荐书籍。 她笑了出来,摸着封面凸起的字,像是在对赵律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来,他也收到了他的补偿。” “嗯,如果是为了给他顶罪,那他能脱罪,就是给他的补偿。但这书,卖得很好,他现在已经在主府成名了。” 倪安一边听着,一边翻开书,空白的书页上,落着一句话——“let not burden our rebrances with a heavess that’s gone”。好看的花体英文底下落着小小一行中文——“愿回忆之上,无沉痛过往。——莎士比亚”。指尖拂过这几行字,还能感受到笔尖的力量。 她只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不是他。 “但这本书是邵他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让你不用顾虑他们,照顾好自己。” “什么意思?”倪安看着书上的字,突然觉得不对劲,忍不住皱起了眉,“他怎么了吗?” 赵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邵他在前不久被确诊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父亲说,他绝口不提任何和事故相关的事,只要提起,就会犯病。” “会好吗?” “据说治疗已经过了3个月了,发展成慢性了,后面的事,谁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倪安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滞了,沉闷的空气中,再也听不见那淅淅沥沥的雨声。直到一声惊雷震醒了这闷热的午后,苦笑才慢慢爬上嘴角,随之而来的,是眼眶的涩意。看着手中的书,“牢笼”二字,似乎成了预言。 雨变大了,天空也变得更加地灰暗。 倪安深吸了一口气,把书收进怀里,抬起头朝赵律师说道:“收养的事,我还有一个条件……” 一个反其道而行的条件。 -------------------- 夜晚,高建云下了机便往家里赶。 进了家门,他自己脱了外套,避开佣人上前服侍的手,急匆匆地问道:“他们呢?” 佣人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匆匆跟在他身后回道:“在餐厅。” 餐厅门一拉,他父亲高敬和兄长高建宇正坐里头安静地用着餐。听见声音,高敬抬头看见风尘仆仆的高建云,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高建云也管不了那么多,坐下刚打算开口,便被高敬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已至此,没必要揪着不放。” “没必要?”高建云听了,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高敬的话,随后才反应过来,“您都知道,是吗?” 佣人在给高建云布菜,拿起水壶打算给他倒水,高敬却拦住了。等佣人放下后,高敬才从旁边拿起了酒瓶,把酒倒进了他的水杯里。 但没说话。 面对自己父亲这样的态度,高建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对父亲又敬又怕,缓了很久,他端起水杯把里头的酒一饮而尽。苦涩而甜蜜的红酒流过舌尖,化成酒精涌上大脑,麻痹了人的神经也屏蔽了人的恐惧。 他放下酒杯松了一口气,缓缓开口确认道:“这就是您当初同意他调整集团组织架构,成立新的娱乐文化板块的原因是吗?” 高敬依旧没回答,只偏了一下头,这次换佣人把酒再次满上。 高建云没反抗,继续一饮而尽:“他花费大量资金从槐书购买那么多的网文版权,您也是认同的对吗?” 空了的酒杯再一次满上,又再一次空了。 “之所以花那么多钱,真正的目的不是什么版权,而是因为邵老师手中的bb系统,您也清楚,因为殷晴不愿意把bb系统卖给我们高家,所以您就允许他把她弄进监狱,搞垮槐书,是吗?” 这次,高建宇终于坐不住了:“你瞎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bgb系统……” 还没等他说完,高敬便抬了抬手,高建宇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 最后一杯酒,还是高敬倒的。他一边倒,一边缓缓说:“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不过是商贾之家,在这个社会中,有钱但无权。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有些事情任你怎么猜测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你可以怪我这老父亲无能,但得在你了解真相之后。如果假以时日,换做是你,你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再来‘撒娇’,也不迟。” “所以真相是什么?” “不着急,所谓真相,是历史也是未来,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经历,没有必要纠结过去的事情。” 高建云听了,也知道想再从高敬嘴里挖出点什么信息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认命放弃。但:“您总得给我点提示。” 高敬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小宇,把你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完。” “bgb系统,biodia ne bank,全称生物媒体基因库。” “什么东西?” “你可以大致理解为,有了它,你就可以知道大众潜意识里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只做他们喜欢的产品,且他们无法拒绝购买,实现真正的低成本,高收益。” -------------------- 设定释义: 创伤后应激障碍:分为急性型(<3个月)、慢性型(≥3个月)、迟发型(6个月后),邵他属于慢性应激障碍,平均病程大于7年,发病因素包括性格内向、与家庭成员关系较差、未获得有效补偿等。数据内容来源于王庆松、谭庆荣《创伤后应激障碍》 第14章 试探(上) 余州城郊,监狱里。 这是殷晴进来后,第一次有人来探视。对面坐着的人,是g&o集团的o,她的大学同学高建云,两人已经好多年没联系。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防备:“你怎么来了?” 高建云见殷晴从那个陌生的门里走出来,站起了身,故作轻松地回道:“十几年同学了,来见你还要找个理由,这么见外?” 殷晴被他带动得忍不住动了动嘴角,内心也难得起了些波澜,但没说什么。 玻璃两侧,两人各怀心思地坐下。狱警隔得不远,安静地坐下后,忙起了自己手中的事情。没有人说话,空洞的空间里就只回转着笔尖摩擦的声音,显得更加的空洞。 直到高建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异样的宁静:“小也的书,给你寄了,你在里头无聊的话可以看看。” “谢谢。”书还没到殷晴手上,但她还是先谢道,只是,“他改名好几年了,你怎么还没改口?” “他从小到大我都这么叫他,习惯了。” 殷晴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还有她更关心的事:“他的书,卖得怎样?” 高建云一脸赞赏和钦佩地点头,回道:“你看了就知道,不可能卖得差,写得又精彩又有灵气,名声大振,你不用担心。” 殷晴听了,哧笑了一下:“名声大振……这点名声有什么意义?好不容易盯着他考上京科大的少年班,都已经给他规划好,让他走航天的路子。以他的天分,在航天领域发光发热,甚至努力一点做到青史留名也不是不可能。偏偏要去写什么小说……现在还好一点,未来还有谁看小说啊,到时候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不知道,白白浪费了这智商。” “可你殷家,不就是书香门第,家里人不大都是文人出身,连你自己毕业后都进了书澜阁做编辑,怎么能这么说呢?” “就是因为在这行生活了几十年,才知道选这行有多么的不理智。”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算了,他都已经这样了,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就是白白浪费了这智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生个二胎了,他不愿意还能有老二,总不会一家子都不务正业。”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也许是因为高建云自己本身没有孩子,所以理解不了殷晴的想法,毕竟在他看来,太功利了。仿佛在殷晴眼里,邵他只要不按照她所规划的样子去度过自己的人生,就是“浪费”。而话里行间看似对市场及未来的清醒认知,似乎也从没将人的意愿涵盖其中进行思考。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她会和高建宇搭上了关系? 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类人,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工具,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孩子。 可他还是咬了咬牙,把话咽了回去:“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至少现在看来,还不错。” “那是因为……”殷晴听了,猛地接道,却也突然想起对面坐的人姓高,所以刹了车。 高建云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因为什么?” 许久,殷晴都没有接话,而是盯着高建云思考了很久。人看上去虽然和从前一样,给人感觉憨厚老实,可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说的每句话都带有目的,暗中挖好了坑等着人跳下去,就像现在这样。她别过头,却发现四周都是死灰的墙,想看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都找不到。 高建云看着她那样,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心里猜想的答案也因为殷晴的一时出错而有了四五分雏形。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不再选择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来聊聊。先从去年槐书那档子事说起。” 槐书,殷晴手中诞生的主府首个网络文学平台。因为是新生事物,所以不受兰台管辖。也就是说,槐书并不奉行实体出版所奉行的《文书分级协议》,少了分级也就少了审查,实现了真正的创作自由。靠此在运行的3年间,吸引了大批用户,风光一时。 直到胡聪的事件曝出,曾经大家赞不绝口的“自由”,成了惨案发生的原罪。随着胡聪被判刑,平台被外界抨击“不负责任、缺乏监管意识”,随后如烟云过眼,悄然落幕,被高家集团g&o低价收购。做此决定的人是高建宇,g&o的o。 高建云说的话,殷晴再熟悉不过,毕竟亲身经历过,各种细节她甚至还记忆犹新,但她看上去仍波澜不惊,只想跳过这话题,淡淡地回道:“这事,你问你哥可能会比较清楚。” “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不好。”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因为胡聪的事情……”殷晴有点烦躁,但为了避免引起狱警注意,还是用尽全力压低声道,“因为胡聪的事情,g&o损失了一笔巨大的费用。我没有钱赔给他,只能拿槐书来抵。” “你拿槐书来抵,是车祸发生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惜动用书澜阁的力量,也不愿意放弃槐书。甚至是胡聪,明明毫无胜算,但他还是上诉了。你确实没有钱,但是你有别的。” “我要真有别的,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假设你真的没有别的,像你说的那样,未来市场,文学和出版都没什么赚头。你清楚的事情,高建宇这种狡诈到骨子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花了那么多钱在槐书买了那么多版权,最后版权毁了,平台也没了,他就得到一个空架子。你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坐在这里,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话太多,她却无法忽略,每个字落在她耳中,敲打在她的心上,听得她遗憾又纠结。她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的选择错了,才会落得如此地步。如果当初心狠一点,不管不顾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但其实她知道,她不是选择错了,她甚至都来不及选择,就已经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殷晴薅了薅头发,痛苦地回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都已经既成事实了,你跑来这里落井下石有什么意义?” “你的意思是,你认命了是吗?” “我不认命又能怎样?” “bgb系统……” 短短几个字出现,殷晴一改前面强硬的态度,一下子愣住了,只有眼泪随着那被击碎了的情绪,默默地流了出来。 第15章 试探(下) 高建云看着她的样子,知道答案的雏形已有了八分,可心里却完全感觉不到解题成功的痛快,更多的是无奈:“bgb系统,biodia ne bank,全称生物媒体基因库。虽然还不知道这玩意儿拿来干啥的,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只要有了这东西,不仅胡聪的案子能解决,槐书也能继续下去,更重要的是,这才是高建宇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胡聪才会上诉,你才会挣扎,槐书被抵押才会拖到车祸发生后。可胡聪上诉失败,槐书没了,你在这里,所以这个系统,是没了是吗?” 殷晴听完,明白再掩饰也已经没什么太大意义,伸手抹去了眼泪,苦笑道:“你倒是对你哥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意外。” “高家自古经商,高建宇有多会算计我从小就深受其害,长大后仅仅是不合,就已经是我俩关系的最好状态了。在g&o,他主管运营,我主管内外宣,双方业务分得很清,也从不过问和干涉。即便如此,我在他手底下吃过的亏,怕是要比你多上10倍?可能百倍都不止。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我应该会比你更早进去。” “可你们终究是亲兄弟,g&o是你们家族的生意,你又是高层,你在这装无辜装正义,有意思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想搞清楚事情真相。还有就是……”高建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了,“高建宇是个人渣毋庸置疑,但这件事,他没那么幼稚。” “幼稚?” “生意场上的事,他从不觉得可以用牢狱之灾来出气。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只在乎钱。所以因为你没有给到他想要的东西,害他亏了钱,就把你弄进监狱,不是他的作风。” 殷晴自然知道,毕竟凭高建宇,也不可能轻易就能做到给邵他出书,还能保证他成为畅销书作家。可具体是谁,她也不清楚:“你有人选?” 高建云抬眼看了看她,但只是摇了摇头:“不清楚。” “那你说这些……”殷晴失落地靠在椅背上,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灰色的囚服,猛地清醒过来。就算高建云清楚又怎样,她现在这样,又能做些什么? 高建云见状便敲了敲玻璃,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关于bgb系统,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说的吗?” 殷晴摇了摇头:“都已经这样了,没有意义了。” 高建云也不再追问,毕竟他今天确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亏。会面的时间也快结束了,他也打算聊点别的:“我前两天去探望了邵老师……” 殷晴听到便猛地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看向高建云,甚至挪动了椅子,声音引来了狱警的警告。 高建云以为她是因为提及故人所以反应才这么大,也没放在心上,朝狱警抬手示意没事后继续说道:“我去探望了老师才知道,你俩离婚了?” 见他提及的事情不是她所想的,殷晴才缓过神来,但也没好到哪里去。更像是一盆凉水迎面泼来,将她浇醒。她点了点头,苦笑道:“也没差,反正从一开始,就是我硬要他。我现在这样,也给不了他想要的,还不如还他自由。” 夫妻之间,本就是私事。高建云知道自己不应该多问,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叹气,叹着叹着就变成算了,话题也成了别的:“主要是想告诉你,小也生病了,现在有邵老师陪在他身边,也挺好的。毕竟心理疾病,老师一个教心理学的,也算对口。你好好的,早点出来,才能早点见到他们。” 殷晴依旧苦笑,身后的狱警却在此时起了身,会面结束在两人的背影消失处。 ----------------------- 沉默间,另一位身穿灰色囚服的人坐在了高建云的面前。 “你是?”对方并不认识高建云,迷茫地问道。 “你好,胡聪,我叫高建云。” 为什么会答应见他呢?胡聪摸了摸自己的手,手指上的笔茧已经快没了。大概是因为,他是这一年来唯一来看她的人。 “你好,我们认识吗?” 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却收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离开的时候,胡聪朝高建云举了个躬。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却也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 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监狱门外,高建云慢步走了出来。司机远远看见,便把车开了过去。 高建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上还有一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律师把手中的文件递给高建云,没有解释。 “事情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 高建云翻了翻文件,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赵律师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谁?倪安?” “嗯,在宦海里出身的孩子,总归是要比别人看得透些。” 高建云翻文件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赵律师,眼神无声地想要再次确认。 赵律师点了点头。 文件“啪”地一声就合上了,高建云着急问道:“你不会全都说了?” 赵律师笑了笑:“我能说啥,我总不能告诉她,对叔叔都知道,但是叔叔无能,没办法只能这样?虽然听起来很不要脸,但我就想着,先不告诉她,等查清楚了再跟她认错也不晚。” 高建云听了,才松了口气:“这几个孩子,暂时不要让他们碰这事儿。大人之间的事情,还是尽量由我们这些大人来解决。实在解决不了,那也等孩子成了大人再说。” 赵律师想起这段日子里的倪安,低声笑了笑:“还真不一定能等到。” 高建云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律师摇了摇头:“我说好。” 车子慢慢启动,离了这郊外。 赵律师想起了高建云今天来这的原因,问道:“见到殷晴了?” 高建云点了点头:“嗯,胡聪也见了。” “他们怎么说?” “胡聪知道的不多,殷晴没说什么,但看她的反应,我们猜的,八九不离十。” “那你打算怎么办?” “做我应该做的事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高建宇这次做得太过分,我总不能坐视不管,罔顾师恩。” “你要入局?” “还在考虑,概率五十五十。高建宇确实聪明,父亲这几年身体不太行了,他老人家早就立了遗嘱,手中的股权平分到我俩手中,意味着往后集团的决策就看我俩的了。他要是真的把娱乐文化事业给整了起来,过几年再上市,他就成了集团最大的股东,自然也会成为集团的新任董事长。父亲也认同他的想法,才同意了让他做这事。可惜了,人不行,成不了事。” “那另外五十是因为什么?” “因为一旦入局,就意味着要跟高建宇抢龙椅,没意思,我只想好好工作,对龙椅没想法。还有的就是,我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入局才能看起来不像高建宇那么蠢?” 赵律师一听,笑了笑,明白了他大致的想法,便转了话题:“找人确认过了,‘bgb’的投资人之一,的确是书澜阁的殷哲先生。” 高建云挑眉:“真的是他?可他为什么会……” “会一边投资,一边毁掉,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和我父亲做交易,让整个司法界将殷晴送进监狱?”赵律师紧接着他的话说道。 话如宛如一块巨石,沉入两人的心底。其他人还好,但如果这事真的与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有关,多少有些让人沮丧。 赵律师见高建云脸色瞬间暗沉,又开口道:“怎么,怕了?” 高建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言而喻。 “别怕,咱俩又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在这圈子里,这都不算什么。”赵律师转言道。 “你还好意思说,还以为你家老爷子是个清醒的,没想到还是逃不掉父母的枷锁,淌了这趟浑水。” 高建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见说得赵律师像是愧疚的样子,忙岔开话题:“所以呢?你已经决定了要掺和这事?” 赵律师点了点头:“安世老先生看着我长大的,我不能看着安家经历了这些,还无动于衷。” “你是因为安家,还是因为你父亲?”高建云灵魂一击。 赵律师沉默了一会,笑道:“我不知道,或许都有,你让我想想。” 高建云识趣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窗外,陌生又熟悉的风景让他有点迷惑:“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 赵律师气定神闲地答道:“机场,我5点的飞机,回京城。” “靠,那我呢?” 赵律师没有回答,转头看向了窗外。嘴角带着笑,心情却很复杂。 窗外尘土飞扬,车子渐行渐远。待尘埃落定,下一阵风,定卷土重来。 第16章 新家 舒城的八月,荔枝结满了枝头。 刘耀斌的脚伤还没好,戴月梅推着他,在刘家门口等着倪安。身后的三层小楼里,传来小提琴的声音。走上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左边的大房间早已被布置过,原来的双人间,变成了三人间。双人床被移了出去,单人床和上下床被移了进来。 悠扬的琴声来自隔壁的小房间。阳光从窗户洒落,刘漂拉琴的背影被晕上了光环。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倪安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 琴弦拉出最后一个音,呼吸声停了两个拍子。 刘漂转过身来,看见了满目泪光的倪安。手中的琴瞬间变得有些沉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不知所措。 倪安回了回神,低头揉了揉眼,笑道:“好听。” 刘漂听言,松了口气,然后放下琴,欢快地小跑上前抱住了倪安:“倪安姐姐……” 8岁的小朋友身上软软香香的,撩得倪安心里酥酥麻麻的:“嗯?” “欢迎你来。” “谢谢。” 楼外传来车声,盖过了夏日的蝉鸣。倪安松开刘漂,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往楼下走去。 -------------------- 奇欢欢刚被刘耀斌他们引进门。她的行李很少,只提了一个包。 刘漂一下楼便冲上前,笑道:“姐姐,我来帮你。” 奇欢欢却往后退了两步,把包绕到了身后。 刘漂见状,脚步戛然而止。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倪安跟前,小手往后抓紧了倪安的裤腿。 倪安看不见刘漂的表情,可也知道,小朋友被吓到了。抬眼看去,奇欢欢脸上虽冷,却满眼都是她跟前的刘漂,眼神里是抱歉与无措。她轻拍了拍刘漂的手臂,安抚了下受惊的小孩。然后对上奇欢欢的视线,宛然一笑:“你好,我是倪安。她是刘爸刘妈的幺女,刘漂。” 刘漂见倪安如此态度,热情和勇气瞬间又上来了,猛地接道:“也可以叫我皮皮!爸爸妈妈都这么叫我!” 稚气的话语,逗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奇欢欢也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但仍没敢展露笑意,依旧冷冷地回道:“你们好,我叫奇欢欢。” -------------------- 招呼打过后,戴月梅便引人上了楼。 刘漂则跑到刘耀斌身边,抛出了自己满肚子的疑问:“爸爸,为什么姐姐对我们这么冷淡啊?” 刘耀斌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刘漂的小脸蛋:“傻孩子,姐姐不是对我们冷淡,姐姐是刚来,不熟悉,所以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那你刚刚在害怕什么?” 想起自己刚刚一脸惊恐的刘漂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害怕……吓到姐姐了?” “你是想吓姐姐吗?” 刘漂一听,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我喜欢都来不及呢!” “我想姐姐也是一样的……”刘耀斌听言,被刘漂的可爱逗得笑了几声:“因为不想吓到你,所以往后退两步,就跟你刚刚一样。” “那姐姐也是喜欢我的吗?” 刘耀斌笑了笑,转头看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俩的倪安,唤道:“倪安啊~” 倪安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你喜欢皮皮吗?” 倪安忍不住笑了笑,在刘漂满怀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真的吗?”小孩扑了上来,迫不及待地确认道。 “嗯。” “为什么?” “不喜欢的话,就不会来了。因为喜欢,所以才来。” 院子里种着两棵树,一棵荔枝树,一颗芒果树。郁郁葱葱的果树枝头坠着还没摘下的果子,打下了一片天然的伞荫。虽然没有即刻的亲近,可温暖仍在无声中逐渐蔓延。 树荫下,潜藏的往事还未说出口。有人不说,所以有人不问。尚且年少,就这样等风来也挺好。 -------------------- 十年后,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树荫,却可能等来了那阵风。 要怎么去说明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刘耀斌他们走了,倪安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奇欢欢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很久都没有说话。 看似没有变的生活,实则悄无声息地已经改变了。不止一次,她们都有过留在舒城的念头。可到最后,谁也没留下。 愧疚吗?好像也不是。 迷茫在现实里摇摆,心里的杠杆最后还是倒向了执着了十年的那一边。家门口的新鲜荔枝,这几年大概很难吃上了。 可未来,总会有机会的,倪安想。 -------------------- 21日下午,倪安便从公司打了个车,找了个借口往邵他家里头奔去。 “到了。”出租车司机轻声提醒道。 倪安看了看陌生的周围,虽然不太确定,但还是边拿出手机准备扫码,边问道:“多少钱?” “63。要发票吗?” 倪安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镜头失了焦:“要!” 支付完成,倪安接过发票,背起自己的背包下了车。出租车扬长而去,只剩她一人站在原地感慨——这地方,可真远啊。 市一中教职工大院,位于余州城老城区,小区也老,老得与这座城格格不入。小区如其名,多年前为了教职工而建。但因为市一中这所学校高得离谱的升学率,再老也有的是人为了这里的房子争破头。到如今,原来住这的人大多都搬了出去,将房子进行租售获利。 90年代的老小区,生活气息浓厚。满街的生鲜小贩,过了中午大多收摊,自觉地洗了地,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和久久不散的鱼肉腥味。 满园的烟火气。 而邵他,就住在这儿。 第17章 窘迫 倪安顺手买了点水果,穿过街市,到了小区的一个偏门。门开着,却因着午后阳光毒辣,没什么人进出。进去后走不远便是市一中的校门,还没到暑假,但高三早已开学。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也安静得只剩操场上体育老师训练的声音。 小区不大,房屋分布也不复杂,倪安在院里转了一会,就找到了邵他家。周围很安静,门禁系统里传来的“嘟嘟”声,让人听得特别清晰。心跳的节奏,也随着这声音,越来越起伏不定。 然后在窒息的前一秒,对方接了起来。“啪嗒”一声,门就开了。“你好”都到了嘴边,此刻也只能咽回去。 进门后,是老式的水泥楼梯。楼梯很湿,应该是物业刚清洗完。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到7楼,右手那户门虚掩着,那个熟悉的人就在门前立着。 白t黑运动裤,可能有一米八的高个,肤白似雪,眉眼清澈透亮,整个人干净清爽得与这闷热的盛夏格格不入。 倪安在楼梯转角处停下了步子,看着他远远地笑了,然后伸出手晃了晃,跟他打着招呼,压根不管楼上的人死活。他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可是一看见她,嘴角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扬。 而在那不被人看见心里,早就已经被喜悦占满。 这些倪安当然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但这也已经足够了。她放下手,迈开步子,继续往上走去。却没曾想,步子踏了个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昏天黑地后,她便整个人摔趴在了楼梯上。 等她回过神来,舔了下唇,深深的牙印伴着一丝血的味道,可当下却没法在意。毕竟这么大个糗,丢脸可比流血,痛多了。她甚至恨不得此刻可以在她周围十厘米范围内发生一场小地震,把她单独埋了算了。 买的水果散落在楼梯,咕咚咕咚地往下滚着,最后碰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倪安心想,反正顶楼,反正没人,反正坏了,就不捡了。 直到邵他走到她跟前,把她扶了起来。她穿着短袖,他扶着她的小臂,指尖冰凉,却让她的脸更热了。她一边借着他的力起身,一边别过了头,压根不敢看他。仅用余光,便看见了他嘴角噙着的笑。 等她站稳了,邵他便松开了她往下走去,弯腰拾起那装水果的塑料袋勾在手指间,把散落的水果一个个捡了起来,最后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举手投足间,利落不失儒雅,整个人在阳光下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倪安就这么站在原处呆呆地看着,直到邵他慢悠悠地走回到她身旁,轻声问道:“还能走吗?” 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才褪下去的窘迫又涌了上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邵他见状,一只手放在她身后护着她,一边引着她往上走,眼神始终盯着她的脚下,害怕她又摔了。倪安就更加谨慎了,毕竟每走一步,膝盖处传来的疼痛感就能让她在地狱里走一趟。短短几级台阶,却让她走出了攀登万里长城的感觉。 天气很热,门口传来屋内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凉风。远处音乐响起,学校结束午休,来到了夏日中最热的时刻。汗水在人的额上滑落,无风,却似能引浪起。 倪安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进了邵他家,意外地窥见了传说中青年作家中版权收入最高的人家里,会是这般模样。 客厅很小,房子不大,略显拥挤的格局,四面墙整整齐齐地立着好几个大书架,书架中央放着两张书桌。最里的书桌上堆满了纸稿,没有任何书籍。而另一张则放着一台老式旧电脑,整齐地堆放着几摞本子。 比起家,它更像是一个工作室,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样子。 邵他把水果放在朝里的书桌上,然后拉了把椅子给倪安:“坐,我找药给你,先处理下伤口。” 倪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客气道:“不用,擦破皮而已,过会就没事了。” 头顶的风扇还在呼呼地转着,虫鸣声不时传进屋里,显然,邵他并不在乎她回答什么,埋头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刺热的阳光,照得那扬起的灰尘无处遁形。 一个还在找药,一个坐在椅子上思绪翻涌。空气中依旧只有虫鸣声和灰尘,风扇也仍在吱呀作响地扇着。倪安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嘴唇更干了。 -------------------- 一管消炎软膏,一瓶消毒酒精,一包棉签,一盒创可贴。当邵他双手捧着这些东西站在倪安面前时,倪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两眼直发愣。眼前的光暗了下来,倪安将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抬头对上了邵他的眼,然后便听见他说:“药我都确认过了,还在保质期内,你用。” 倪安笑了笑,伸手接过药回道:“好,谢谢。”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紧身牛仔裤,猛地没有了动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药能怎么上…… 再次抬头,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借用下卫生间吗?” 邵他嘴角微动,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连廊的尽头,是他们家的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白色的瓷砖铺满了四周,一个洗手盆,一个马桶,一个淋浴花洒便是全部。 倪安靠着墙,花一倍精力脱了裤子迅速处理完伤口,再花了两倍精力把裤子穿上,整个过程疼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从卫生间出来时,她一身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疼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大了好几个号的灰色拖鞋,一滴汗落在鞋面上,“啪嗒”一声听起来异常的响亮。转头看向连廊的另一端的客厅,邵他正坐在桌前看书。迎着阳台的光,尘埃在起舞,风在旋转。 倪安觉得自己像是窥见了时光正在上映的一场无声电影,不为人知,却在默默地撼动着人心。十年的时间,于他而言,是否有如静止? 直到怀中的酒精瓶滑落,落在地上,传来一声闷响。 邵他从书中抬起头,看向正打算蹲下的倪安,他急忙喊道:“你别动。” 倪安不解,但还是停下了动作。然后看着邵他从桌前起身,走过来,在她跟前弯腰将酒精瓶捡起。他伸手将倪安怀中的药接过,语气淡淡地解释道:“膝盖伤,不要蹲下,对伤口恢复不好。” 倪安恍然大悟,笑着回道:“谢谢。” 邵他却盯着她的脸,皱起了眉。 倪安不解,问道:“怎么了?” 他伸手扫过她的下巴,反问道:“不疼吗?” 他的指尖只沿轮廓轻轻掠过,动作搅动着空气晃动着擦破了的皮肤。伤口位置比较靠里,视觉上不易察觉,直到酥麻的痛感传来,倪安猛地一激灵,才知自己的下巴也磕破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确认,便听见他提醒道:“别碰,要是留疤了,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往客厅走去,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懵。待反应过来后,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可好意,总是让人不容拒绝。 第18章 奇怪的问题 待反应过来时,倪安再一次地坐在了椅子上。 邵他坐在她的正前方,拿着蘸了酒精的棉棒,按压在她的下巴上。酒精落在伤口处,像是冰凉的刀刃将伤口割开,再一次把她疼得龇牙咧嘴的。 “很疼吗?”邵他轻声问道,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变。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倪安内心“呵呵”了两声,但还是客气地回道:“还好。” 可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双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服边缘,整个人绷得像根木头一样,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失控。 消完毒,邵他把棉棒扔进脚下的垃圾桶,拿出一根新的蘸上消炎的软膏,轻轻地点涂在伤口周围,一边上药一边问道:“来就来,怎么还买东西?” 倪安不敢动,张着嘴却仅凭声带发声:“在你家小区买的,做做样子,真想买的话就给你买礼盒了。” 声音含糊不清,但邵他还是听明白了,他嘴角微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不吃亏。” 倪安听了,眼睛滴溜着转了两圈,回道:“我都这样了,还亏不够啊?”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亲密了。她微仰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有他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呼一吸。而他只要视线稍微移动,就只能看见她被咬破了的嘴唇。两人之间,虽没说破,但都能感觉到有些奇妙的感觉,游离在他们身边。 然而,倪安并不是那个意思。她举起她被擦破了的右手,上边血肉模糊的样子被直接怼进了邵他的视野范围内:“我是说这个。” 邵他瞬间清醒过来,把棉棒扔进垃圾桶,争辩道:“你这亏,可不是我赚的。” “你赚了啊!” “我赚了什么?” “快乐。”上药结束,倪安终于低下了头。她扭动着自己被过度弯曲的脖子,一边回道,“看了这么大个笑话,你不快乐吗?” 她神情平静,跟几分钟前那个羞红了脸的人判若两人。邵他只觉得神奇,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快就若无其事地说这些? 他没回话,起身把桌上的药物收拾了放回原处。坐在原处的倪安见状,倒也不觉得尴尬,就当这个插曲,以她的自嘲落下了帷幕。 -------------------- 邵他收拾完,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后道了声谢,自顾自地晃动起了双腿,开始环顾起四周:“这里的书,你都看完了吗?” “嗯。”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却把倪安惊得差点被水呛到。 邵他坐会到自己的书案前,见她惊讶的样子,笑了笑,解释道:“我看书,大多是因为写作需要。除非是写得很好我很喜欢的书,我才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去细看甚至是反复看。大多时候,我都是技巧阅读,筛选重点,为写作服务。所以我看书速度快,量大。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为什么会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倪安不解。 “因为我看书的目的性太强了,太过于功利。”邵他回想了一下过往,回道,“我以写作为生,又因为身体原因,社会生活经验约等于无。看书,是我弥补无法躬行的为数不多的办法之一。无看无作,职业所需,这便是促使我看书最大的动力。为了写作,我在看书这件事上获益良多,但我与时间赛跑,也错过了许多。非因报应多行善,岂为功名始读书,说来惭愧。” “可是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不是吗?” “是。”邵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写作,所以我深知每一本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作者费尽心思才写下的。或许做不到每个字句都那么完美或者引人深省,但它们没有重点和非重点之分。所有的内容,都是作者想表达的内容。如果人人都像我这般读书,只挑自己想看的,作者大部分心思就会被浪费在读者的匆匆一瞥之间,多少有点辜负了作者的用心。” “虽然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是你想多了。”倪安回道。 “也许……”邵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书,喃喃道,“也许是我想极端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我不用再赶稿,能够有更多的时间用来看书,即便读得慢些,也比现在来得要好。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驴,埋头看,看到麻木,然后再埋头写,写到麻木。这样的生活,换谁都会厌倦……” 从倪安的角度看过去,他低着头,无奈得像是像是被风卷落的树叶,努力挣扎但仍旧深陷其中,说话的声音虽轻,可也能听得见语气里的遗憾。她从没想过,年少成名的他,也会深受工作困扰,被工作压迫得如此沉重。原来人与人之间,在关于工作这件事情上,也没什么不同。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转而问道:“那你喜欢看书吗?抛开作家这个身份带来的工作需求来讲的话。” 邵他想了想,蹙起了眉头,随后摇了摇头回道:“我……不知道。雨果说‘书是改造灵魂的工具’,我却只拿它用作谋生。翁森说‘数点梅花天地心’可寻得看书之乐,我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此看来,我应该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比起‘书味在心中,甘于饮陈酒’的滋味,我更像是那欲画凌烟阁的男儿,功名第一,还爱钱。”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额发后的双眼里透着一些虚无。 倪安看着,觉得有些别扭。眼前的人,吐露观点,看上去却并不认同,可口吻又如此确切,似乎这些话早已刻入骨子里一般自然,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去否认。只有眼神,始终没有认同此事的坚定感,就像是那被洗脑了的人一样。倪安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自然也没法去反驳什么。只是仔细想来,仍觉得有些好笑。 邵他见她笑的样子有些不解,问道:“我的话,很好笑吗?”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不是,我只是笑我自己,好像问了一个特别奇怪的问题。” “哪里奇怪?” “看书的人,会不喜欢看书吗?”倪安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我审问地回道,“其实从古至今,看书念书,本就是一件功利的事情。古人读书为考取功名,欧阳修曾作《读书》回忆自己‘岂敢取声名,惟期脱贫贱’,毫不讳言自己读书就是为了谋求仕途。而到如今,我们十二年寒窗苦读,为的也不过是能够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看书的人可能不一定喜欢看书,但都想从中获得些什么,或知识或前途。‘带着目的去看书’这件事,你我之间并无太大区别,你不需要妄自菲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喜欢看书’这件事……我们都知道只要看多点书,就能够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升职加薪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这或许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功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看下去。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了学业的要求,就算有世俗的利诱,大部分人依旧躺平在了娱乐上。在战胜人类懒惰这种本能上,我还是觉得,功利只能促使人解决温饱,只有喜欢能让人坚持。 “再看这满屋子的书,你若真不喜欢看书,怎么可能十年里一直坚持在看,还看了这么多?区区工作,何苦为难人生。也难怪你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没必要。” 一席话说得很长,邵他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也不自觉地想起这些年来在这屋子里看书的过往,突然觉得有些感慨:“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眼神突然变得清亮,像是燃起了某种欲望,就像是那晚在书澜阁开会那样,看得倪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原本以为不会持续太久的话题,此刻却似乎要朝着一个新的方向,深刻且真挚地发展了。在这闷热的午后,让倪安突然有些分不清,那天晚上那么抗拒的人,是他吗? 第19章 读书 “你说。”倪安勾起了嘴角,开始兴奋起来。 “你知道斯金纳箱吗?”邵他问道。 “嗯。”倪安点点头,回道,“操作性条件反射,心理学实验的一个实验道具。” 邵他眉眼间有些惊喜露出,但没有提及别的,只是接着倪安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我们身处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斯金纳箱呢?” “人是在斯金纳箱里奔跑的老鼠,收入是偶然机会下获得的蛋糕,而获得蛋糕的按钮,是人的看书行为?” “就像老鼠会在蛋糕的刺激下去习得按压按钮的动作,人也可以。区别就在于,现实世界里按压按钮能够获得的蛋糕,不仅只有一块,大小也不一样,口味也不一样,甚至有的,不被这个世界所认为是块蛋糕。恰巧人也是不完美的,会不受控制地选择那块自己最需要的蛋糕。” 他一边说,一边把倪安买来的水果一一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最后一个,他把自己手边的书放了上去。 倪安伸手拿过最大的那个脐橙,问道:“最需要的是……收入?” “义务教育普及以来,你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关于‘读书’的话是什么?” 倪安几乎是脱口而出:“读书改变命运。” 邵他继续问道:“你觉得改变的是什么命运?” 脑子里面下意识的反应,让脱口而出的倪安猛地一惊。在当今社会价值的规训下,她潜意识里早已默认,人们要改变的命运是:“生存。” “真正能获得的蛋糕呢?” 倪安放下橙子,拿起了书:“自我成长?” “是所有。”邵他拿过她手中的书放回到桌上,解释道,“思维、眼界、知识、兴趣爱好……还有幸福感和生活质量,不局限于影响个人的成长和发展,而是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只不过,生存问题是大家最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大家眼里渐渐地就只有那块蛋糕了。可这块蛋糕,会一直出现吗?” “上学的时候,可能……好好念书,就能有好的成绩,就能得到老师的夸奖,就能看到好的未来……可长大了,就不一定了。” “是。”邵他接过话,继续说道,“所以当人们像那只老鼠一样,发现按下‘看书’的按钮并不能获得那块想要的蛋糕的时候,其实不会立即放弃,而是陷入疯狂的尝试,再无结果以后就会慢慢地放弃。这与懒惰无关,只是‘生存’蛋糕消失,反射链也随之断裂了罢了。可惜的是,现实比实验往往更残酷,老鼠失去了蛋糕,只是没有反馈。人类社会里,如果寒窗苦读十几年却找不到工作,世界会告诉你,书白念了,身边人会告诉你,浪费时间浪费钱,整个过程,变得跟惩罚一样,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都像棍棒一样敲打在读书人心上。而在斯金纳箱里,受到了惩罚的老鼠,是不会再去尝试任何其他的按钮的……” 倪安一边听着,一边皱起了眉,猛然想起了那位着名的“孔乙己”。 “我刚刚就在想,如果我读书再也不能为我的工作带来任何作用,我还会读书吗?但或许真实的情况是,我不仅不会读书了,我甚至不会再为了我的工作做任何事情。这也是现实世界比斯金纳箱更为残酷的地方,刺激断裂后,原本以为只是‘反射消退’,但没想到是‘惩罚刺激’的开始……” 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倪安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的解读,她却是第一次听到。她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书中对于实验的描述,一边思考邵他说的话,感觉自己就是那箱子里的老鼠,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按着箱子里的按钮。不同的是,那只老鼠随着话题的深入,开始变得有些犹豫,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按钮面前不停地按。直到蛋糕消失,它不停地按却没有结果。最后往下一躺,静止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气昏过去了。 恍惚间,她抬眸看向邵他,回问道:“可你不觉得,在大自然中早已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经历了几千年的发展和斗争,但面对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还要通过读书才能解决,这本身就是个很可笑的事情吗?” “你觉得读书真的能解决生存问题吗?或者这么问,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她摇了摇头,显然是不能的:“仅仅只是相关,但不足以构成因果。” “那因果呢?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人类作为在自然界中最为聪明的动物,用最复杂的手段,但仍然难以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呢?” 倪安眨了眨眼睛,认真想了想背后的原因,一瞬间,便感觉到了窒息:“饥荒政治。” 和面色凝重的倪安不同,邵他听了,眼睛更亮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快乐。他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自己的脸,满脸笑意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发现,人为地将人们长期置于食物、住房、医疗、教育等必需品严重供应不足,或者价格远远超出消费水平的状态,就可以控制人们,迫使人们陷在基本的生活满足中苟延残喘,而无暇去组织参与到影响他们的政治活动中。这么多年来,人们最多只是得到了食物,但除此以外,人与人之间,天差地别。所以读书解决不了生存问题,毕竟现代社会生存问题的出现,本就不只是因为教育方面出现了不足,而是在食物、住房、医疗等各方各面,都有人在人为地制造着生存问题。” 倪安叹了口气,问道:“因为要解决生存问题,所以去读书,可是读书却解决不了生存问题,所以还读吗?” “今天之前不会,但今天之后,大概还是会读。”邵他回道,“‘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谢谢你让我看见了除了‘生存’以外的那些蛋糕。” 屋外的热风吹进,在屋内盘旋一圈,只留下了热气,便匆匆溜走。有风扇动的客厅躲过阳光,是这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人感觉到阴凉的地方。却还是逃不过这热气,暗自汹涌着,温暖地加热着空气。 第20章 害怕 从门口望去,邵他家四面墙,每面墙都安置了至少3个大书架,每个书架自天花板直立至地,内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正对着那面墙中间是连廊,连廊里做了内嵌的书架,也是满满的书。也许不是因为房子小所以显得书太满,而是因为书太满,才显得这房子小。神奇的是,人置身其中,却不觉得局促。或许是因为即便寸土寸金,屋里每一处能进光的地方都被保留了。阳光铺洒进来,又身处知识的海洋,让人感觉温暖且舒适。 倪安在屋里闲逛,偶尔抽出一两本书翻看目录,斟酌一下又把书塞了回去。邵他则坐在书桌前忙他自己的事情,但每当倪安提问,他都会回答她的问题,结束后又继续沉浸回自己的世界。 比如:“这里的书有多少,你数过吗?” “不到3万本,具体没数过。” 又比如:“你家怎么还有这种书?” 邵他抬头,便看见倪安手里拿着一本空白封面的书:“那是书澜阁那边收到的投稿样书,兰台的书号没下来,所以没有正式出版,也不在书肆流通,但那是印刷版,不是佣书手作,所以没有封面。” 再比如:“今晚吃什么?” “吃面,不过得等我爸下班。” 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头,并不存在什么出口和入口,精神的集中和涣散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需要缓冲的地方。只要一抬头一低头,就能立刻进入该进入的状态。 即便如此,几个回合后,倪安还是自觉地闭上了嘴。在别人家里,到处乱逛也不是,最后便自顾自地走到了阳台。 抬眼望去,小区里的树随风摇摆,阳光洒落其上,绿意荡漾得让人眼花缭乱。倪安趴在栏杆上,闭着眼睛听风声,听蝉鸣,静谧却又喧嚣,真是一个有阳光也有风的好日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水被放在了她的眼前。她慢慢睁开眼,便看见邵他端着水杯站在了她的身旁:“会无聊吗?” 倪安慢慢站直,挪过水杯道了声谢,摇了摇头:“是舒服,不是无聊。” “舒服吗?像刚刚那样聊天,我怕我话太多你觉得我爱说教。但是让你一个人静静呆着,我又怕你不自在。家里不常来客人,所以这个度我不太会把握,你见谅。” 看着他小心翼翼有些局促,但藏不住事儿又坦诚的样子,倪安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还一边无奈地摇头。 邵他见状,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勾起了嘴角,但还是问道:“你笑什么?” 倪安清了清嗓子,手里的杯子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让人的思绪也跟着沉静下来:“邵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你发新书,从来不做宣传,也不做签售呢?”这个问题,倪安想了很久才问出口。 也许在外人看来,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可当倪安进了这行,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作家,看多了这圈子里的风云变幻,有时她会不禁怀疑,他是因为过于自负,从不担心自己的新书销量,才会一直如此。普通作家,十年间但凡有过一瞬间的不安,都不敢如此无惧。在这个飞速奔跑的互联网世界里,酒再香也害怕这巷子太深,还没走到,人就散了。 直到今天和他聊完,才发现他与“自负”二字,毫无关系。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太大,导致她有些混乱。 邵他知道倪安在想什么,那些话,爸爸、姥爷、书澜阁的编辑……每次发新书,与此有关的人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他的回答都是:“我害怕。” 果然,倪安还是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以往只能通过他笔下的故事,去猜测他的人生,以为他会像他故事里的人物那般,会是那种肆意挥洒自己人生的人。但在真实接触到他以后,倪安才发现他其实没有想象中的洒脱,但要比想象中的更要敏感。就像是他俩之间的相处,明明是顺其自然,但他总会在结束之后,生出许多的犹疑,然后不可避免地因此而左右摇摆。 她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卑的人,所以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我害怕别人过度解读。” 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14亿人眼里,就能对人的话,有14亿种解读。 “其实我话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可是在无法说清所有的前因后果背景立场的情况下,我害怕别人对我有过多的解读。倘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理我。可当我是个公众人物,言行举止都会被放大,一句话就能激起千层浪。我又不愿去说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所以干脆将所有的话都在自己的书里讲给别人听。在我看来,那样就足够了。” 邵他微仰着头,眼神看着前方,语气稍显无奈,可听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这么做。 可倪安还是有些不懂:“书里的话,就不会有人过度解读吗?” “不一样。”邵他回道,“如果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人会对我的语言、行为做出一个判断,这样的判断往往是临时的,所产生的偏差是一种误解。但对我写的书里的内容进行解读,读的是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这样的解读是对我所写下的固有信息所做出的一个判断,产生的偏差是观念上的……” 听到这,倪安皱起了眉,疑惑更深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邵他便说出了她心里的话:“你是觉得‘误会易解,观念难除’,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可事实上,我会因为这种想法而产生欲望,想要说更多的话来解开这个误会。然后再次被人误解,不停地解释,再不停地被误解……就像滚雪球一样,我好像永远也解不开他人对我的误解,但是每一次解释都会陷入更深的误解当中。 “可观念不一样。我们在这世上,从父母身上获得的天分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相处的人也各自形色……这些经历都造就了我们所独有的观念,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不认同就是不认同。我尊重这些观念上的差异,也会站在对方所说的视角上去重新了解自己。但终究,我能做出的改变也仅限于我自己。其他人,我难以改变,也无法改变。” 邵他说完,表情依旧淡淡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倒是倪安心生感慨,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和交流,就像心理学家查尔斯·库利所说的,我们难免会把人当作是一面镜子,来感受自我的存在。而自我,只和自己有关。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我们只关心听到别人说话的瞬间,我们自己的的样子。至于别人想要说些什么,似乎不太重要。 所以他的确没有必要去说些什么。我们交流的过程中,通过文字所表达的不一致,或许就是彼此在确认自我时所产生的碰撞。各取所需,然后各自散场。 她理解他的想法,但依旧觉得有些遗憾。人类对自我的执着追求,决定了人与动物之间的不同。但也同样是这种执着,让人类在鲁莽和懦弱之间迷失了方向。我们最终收获了自我,却也很容易丢失这个世界真正的声音。 “那我呢?这些话,你对我说,你不会害怕吗?”感慨过后,倪安打破了这宁静,问道。 第21章 发病(二) 小区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入口处,栏杆没有升起。门卫见状,从桌上抄了本本子,本子上用绳子挂着支笔。他顺势兜了一下,把笔摔到本子上,用拇指摁住,然后慢步走到车窗旁,用本子敲了两下,车窗便缓缓降下。 车内坐着一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着一身黑色西装。 门卫看着觉得面生,但无异样,便循例问道:“什么事?” 那人微笑回道:“探望朋友。” “哪家哪户?叫什么名字?” “57栋706,邵常平。” 门卫回忆了一下,确认无误后把本子递了出去:“登记一下。” “好。” 门卫一边看着他写,一边嘱咐道:“小区内不允许汽车通行,进去以后左转就能看见停车场入口,地下二层有访客停车位,出来的时候再交停车费。里面有学校,禁止鸣笛,注意一下。” 那人边写边点头,写完后便把本子递回给门卫。 门卫看了两眼,便点了点头,按下手中的遥控,升起了栏杆。 他往后退了两步,右手拿着本子朝车内挥了两下,示意他赶紧走,别堵住门口。 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升上车窗后缓缓驶了进去。 门卫站在原处,正想回保安厅内继续发呆,余光却瞧见那车子左转后,突然绕过了停车场入口,往小区里驶去。 他内心一沉,暗呼一声“不好”,整个人蹦了起来,原地踏了几步路后才冲进保安亭,一把捞起自己保安棍,朝那车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余下空荡的入口,在烈日下默然倒数,静待着混乱的到来。 -------------------- 楼上。 邵他转头看向倪安,认真专注地看了倪安几秒,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才说道:“这也是我觉得神奇的地方。” “嗯?” “明明我不是一个那么爱跟人聊天的人,可是每次碰上你,总是会被你带进去,然后心底里藏着的那些话,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所以现在的我不是害怕,是担心,甚至有些焦虑,担心这样失控的自己会给你造成困扰,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闷热的夏日里,阳光依旧毒辣,风早已在不经意间失去了踪影。 他说完后愣在原处,额发下平日里冷静的瞳孔此刻在剧烈颤抖着,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反应过来,他又失控了:“就像……现在……这样。” 倪安在一旁看得一脸笑意,意外地发现他可爱的一面,让她忍不住再次趴在了栏杆上,侧着头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道:“不会。” “嗯?”邵他转头看向她,一脸困惑。 “我说,不会对我造成困扰。”倪安感觉自己的脸温度在升高,不知道是被这天气热的,还是被人看的。她转过头,看向楼下,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明明就是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这有啥好困扰的?要真有困扰,我不问不就完了……” 阳台上的两个背影,中间的距离大到还能再站一个人。可即便如此,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些缝隙正在随着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与对话,正渐渐消失。彼此的靠近,也让陌生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熟悉与舒适。 “可你家小区,真安静啊!”倪安喝了口水,随口找了个话题问道。 “嗯,旁边就是市一中,所以这里不让车进来,进来也禁止鸣笛,离马路也远,所以很安静。” 话正说着,倪安却一眼瞧见了远处的那辆黑色轿车,不合时宜地闯进了这个小区,也闯进了她的视线。异样的车速,和直奔他们方向的动线,让倪安猛地闻到了威胁的气息。 她睁大了眼,眼神却不看向对话的人,只有满目惊恐:“那如果有人鸣笛呢?” -------------------- 楼下,一声刺耳的笛声长鸣而起。 那车直奔57栋,然后在周围绕了一周后,往小区门口开去。一路上,刺耳的笛声未曾间断。车轮扬起漫天的烟尘,在明净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蔚蓝天空下,突如其来的尖锐,撕裂着人们的日常。 有人在放声大笑,有人不明所以,有人不知所措……直至“砰”的一声响起,门口的栏杆被撞断,车子扬长而去。 门卫看着满地的狼藉,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拨通了管理处的电话。 汗水滴落在地上,泥土还未来得及与之糅合,便已在空气中悄然蒸发。烈日下,树叶缓缓落下,悄悄地诉说着转瞬而过的痕迹。 风起声响,悄然落地。 倪安没来得及等到邵他作出回应,眼前突兀的偶然已经把她心里不好的预感拉到了最大。也来不及思考,就只是下意识地,她就已经上前捂住了邵他的耳朵。 但已经来不及了。细微的鸣笛声逐渐从远处传来,然后逐渐靠近逐渐变得清晰。眼前的人也眼神也从迷茫变得失去了焦点,惊恐涌入,全身僵硬得难以动弹。 这是倪安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他受深受病痛的折磨,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捂住他耳朵的手,她也知道于事无补。她就只能这样慢慢地看着他将身体逐渐蜷缩起来,将所有力气都凝聚在手上,拼命地想要捂紧自己的耳朵,却怎么用力都没用。 他脸上已然没有了任何血色,呼吸也快要停滞,倪安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还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那辆车能快点消失,这刺耳的鸣笛声能快点消失。 阳光不再有温度,风声蝉鸣和风扇的“吱呀”声也变得安静无比。时间宛若静止,可那刺耳的声音却仍在无限拉长着对人的折磨。 或许只是十几秒,又或许是十几分钟,在绝望之前,小区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只是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好转,整个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严重了许多。倪安开始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依旧闭着眼,僵硬着完全不动。 最后,她所能做的,依旧只有那一件事。她闭上眼,稳了稳自己的心神,用指尖去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然后一下、两下…… 她的手一起一伏,落在他的皮肤上,试图通过微弱的触觉,配合他的节奏,帮他找回他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效,但和上次一样,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庆幸的是,她的指尖速度逐渐变快,慢慢地恢复到了和自己呼吸差不多的状态。而他覆盖在她手上的力气,也渐渐地松了下来。直到她看见他睁开眼的瞬间,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22章 恢复 邵他从那破碎的世界中恢复过来后,便看见了满脸泪水的倪安。那个从始至终都笑得一脸灿烂的女生,此刻正因为他,难过得像是被阴云笼罩着。风暴吹袭过后,安静的房子里没有了刚才的欢声笑语,破碎得连被阳光洒落在地上的倒影,都阴沉沉的。 他满脸歉意,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本就难受的倪安看着他明明还一脸疲惫,眼神也依旧茫然,整个人沉重得像是一块石头,毫无生机与活力,却跑来跟自己道歉?眼泪随内心的不解和难受涌了上来,她抽回自己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崩溃了:“你道什么歉?生病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是那辆车突然闯进来的又不是你让它进来的你道什么歉?明明难受到快要死掉的人是你你道什么歉?为什么你要受这种苦?为什么你明明有着大好人生,还要因为这病被困在这里……” 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喋喋不休,不知道是在安慰对面的人,还是在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又或者是两者都有。她唯一能确认的是,在那场车祸所延续的悲剧里,被惩罚的人,最痛苦最无助的人,绝不是她自己。 -------------------- 小区门口。 烈日下,管理处一行人从不远处匆匆赶来。门卫把本子递给领头的管理人,然后问道:“要报警吗?” 管理人点了点头,却在看清了本子后,叫停了门卫:“等会,先别报警。” 门卫不解,但还是把手机收了起来。 管理人看了眼门口的狼藉,转身朝身后的人嘱咐道:“先把现场清理了,找人来修一下。” 说完便走至一旁,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众人见状,也纷纷离去,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 屋内,倪安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后,还趴在门缝上试听了一下,确定确实听不见声音后,才转身离开。她无精打采地,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且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老碰上这种事情,而且还都是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邵他看着她哭肿了的双眼,暗自苦笑了一下。这一次,症状明显比上一次严重,所以持续的时间也比上一次长,恢复得也没有那么快,整个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坐住,不至于趴在书桌上。 倪安给他倒了杯水:“水温我都确认过了,在人体可接受范围内,你用。” “谢谢。”见她还有心思打趣,邵他的心也安定了一些。 他仰头喝了一口,后双手握住杯子,感受着水传来的温度。 倪安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邵他点了点头。 倪安暗自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 此时的屋内,只听得见头顶的风扇在“呼呼”转动的声音。 邵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不问我?” 倪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反问道:“你想说吗?你想说的话我就问。” “我不想说,你就不会好奇吗?” “我们之间的事,不是好奇就能解决的?而且,你又不是什么被绑架了的工具人,你有你的自主意识,有你的立场,有你的选择。就算我自认为自己再有理,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我们处于双方平等的地位,再怎么样,也得尊重你的意愿。你有选择的权力,我没有绑架你的资格。”倪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回道。 言语之间,温柔坦荡,却又有理且有力,忽然让邵他明白了,那天晚上她在街道上为什么能如此自信地说出那一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会面对什么,是早已预想过一切可能,但仍然选择直面的勇气,也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没做错什么,也不想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才不怕。 无奈,他不是。迄今为止,他所能鼓起的最大勇气是:“给我点时间,等我想清楚怎么说了以后,再跟你说。” 倪安听了,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了阳台处,在邵他以为她是失望的时候,她笑了出来:“幸好。” “幸好什么?” “十年前你刚醒来那会,记忆没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你说的是‘等你想清楚’,而不是‘等你想起来’。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你的病情有好转。上次见你突然冷脸我就在怀疑,现在看来,是真的。幸好是真的,有好转。” 关上了门窗,屋里却仍然只有头顶的风扇在转动,此刻在这寂静无声的环境中,“吱呀”声变得更加地明显。 可邵他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心里宛若被她的话轻柔地拥抱了一下,始料未及地开启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治愈体验。 -------------------- 市一中,高二年级3班,邵常平正在台上给未来的高三学生上着语文复习课,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 从小区那边传来的鸣笛声,惊得他手一顿,手中的粉笔也猛然断掉。课上的学生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异常,因为大家的注意力早就被那突如其来的鸣笛声吸引了过去,渐渐地便起了骚动。 声音很快消失,课堂也再次安静了下来,邵常平也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讲课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 -------------------- “说说你。”邵他再次把手撑在桌上,一手托着自己的脸,一手握着手中的杯子,轻声问道,“那件事以后,你怎么样了?” 随着他的问话,倪安的回忆也被慢慢打开。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略微有点熟悉的环境,没有直接回答邵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吗,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 “哪里?” 第23章 恐惧 “我家。”倪安回道,“姥爷在兰台就任终古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进行主府战后的文书整理工作,家里大部分书籍,都是当时整理过程中,他老人家同步整理下来的手抄本。虽然数量比不上藏书阁,但也不少。从京城迁至舒城时,姥爷专门在院里辟了块地方,起了座小楼来专门放书。书楼摆放书的方式也不像图书馆,而是比较像这儿,书架为墙,或是靠墙而立,看起来会比图书馆温馨一点。” 邵他尝试着在脑海里还原倪安口中的“书楼”,然后看了看自己家,忍不住笑道:“可听起来,一楼和一房,我家还是差得挺远的。” 倪安笑了笑,没否认。 “那现在呢?那些书还在书楼里么?”邵他说着,余光扫到她额头上的汗,怕她觉得闷热,便起身打算把阳台的落地窗打开。倪安下意识地想制止,却被他用眼神安抚了下,“没事的,应该不会再有了,学校那边这会可能都已经在跟物业商讨赔偿了。” 屋外确实如他所说,已然恢复了安宁。温热的风溜进房间,撩起桌上纸张的一角,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倪安看着屋外随风飘动的树尖,想起了小时候被姥爷带着在书楼里看书的场景。也是像现在这样,阳光正好,蝉鸣正响,姥爷在看书,而她在犯困。她贪恋着眼前的景色,说起了那平淡的旧日往常:“还在。虽然姥爷去世后,我就已经不住那里了,但是隔三岔五还是会找人帮忙打理一下。而且毕业以前,每年暑假我都会回去住上一段时间。这些年来,变化不大。” 转头便看见邵他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 她笑了笑,摇着头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姥爷年纪大了,虽然没有百岁,但也算高寿,虽有遗憾,却也没到不能提及的地步。” 但那毕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邵他听了,心上的歉意并没有少,可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道:“那你后来呢?以后还会回去吗?” “后来……”倪安想起这10年来的生活,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被一户人家收养,普通人家,所以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再然后,就是会上你看到的那样了。至于我家,以后逢年过节会回去祭拜一下,但应该不会住那里了。那里太过冷清,过年的时候尤甚,我不是很受得了。” 虽然平淡,没什么特别可以提及的,但也是种幸运。 阳光照进阳台,天色也开始变得有些偏黄,照得屋子有些温馨。 邵他看了看墙上的钟,离放学还有些时间,便跟倪安提议道:“你要不挑本书看?这里的书应该有好些你没看过的。” “能带走吗?”倪安一听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起来。 邵他笑着点了点头。 -------------------- 市一中,高二年级办公室。 邵常平刚下课,正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他表面看起来依然沉稳,一路上还能自如地和来往的学生老师打招呼,可脚上速度骗不了人,未知的恐惧不自觉地笼罩了他整个人。 回到办公室,他拔了手机刚想往家里冲,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电话刚正好打了进来。他愣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接起了电话:“喂。” “邵老师,您好,我是物业的小杨。”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很平静。 “嗯,你说。” “刚小区里来了个人,说是来找您的,在这小区里摁着喇叭转了一圈就走了……” 邵常平没等他说完,便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高建云,建设的建,云朵的云,您认识吗?” “不认识。” “好,那打扰了。” 两边的电话同时挂掉,邵常平马不停蹄地打开了家里摄像头的app。画面中,没有人。他皱了皱眉,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刚想关掉往家里跑,便看见邵他被人扶着出现在画面中。画面画质不高,但那个陌生的身影,还是被认了出来。 邵常平这才想起来今早出门前邵他有跟他打过招呼,家里会来客人。他觉得新鲜,但也没有想过会是她。他心中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安。 往后看下去,确认了邵他状态还好后,邵常平才稍稍地冷静了下来。暗自深呼吸了几下,他调整了下自己的状态,如往常一般自若地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其他老师的问话:“邵老师,去哪啊?” “我今天课上完了,先走了,家里有事。” 他的步履匆匆,可声音依旧沉稳。 办公室里的人都抬头看了两眼门口,然后又都觉得没什么不妥,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了。 校园里,课间的热闹没有持续太久。上课铃声很快响起,周遭迅速地安静下来。只剩蝉鸣,和操场上传来的训练声,充斥着整个夏日。 -------------------- “想好要选什么书了吗?”邵他将手中重新装满水的杯子递给倪安,问道。 “谢谢。”倪安边接过边道谢,然后抬头看了下架子上的书,笑了笑说道,“书海浩瀚阔无边,舍此取彼难割舍。” “眼前珍玩何须辨,随意挑选乐陶陶。”邵他有些意外,“就因为这个?” “不然因为什么?” “因为……这些书都是未经兰台审核分级,且不再书肆上流通的书,我以为你会觉得这些书不太好,所以才无从下手。” “我?”倪安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看到他点头后无奈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回答道,“我要是有这想法,那天晚上在会议上就不会把周博冲老先生怼的那么面红耳赤了。” 邵他这才想起来她那天晚上说的话,“《文书分级协议》从始至终,规定的就不是内容优质与否的标准,而是内容适龄的划分界线”。那会的他正陷在她的身份冲击里,虽然有印象但完全没理解。这会想起来,确实……不太可能。 “不过,我爸妈刚去世那会,我确实有过这么一段时间,还挺犹豫的。”倪安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讲起了那段人生中最为纠结的经历,“其实我小的时候,什么书都看。识字以后,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大多来源于书上,了解于姥爷的解释。有他老人家在,我就好像是在无菌的环境下长大一样。所以后来他们离开后,我独自面对12-18岁建议家长陪伴阅读的f级书籍时,说实话真的害怕过,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里头的内容给带歪了。” “你的养父母呢?” “我们家有3个孩子,我的阅读量大,所以很多书等他们看完再给我建议的话就有点慢了。” “那你怎么办?” 看似没有答案的问题,可答案就摆在眼前。 邵他突然很好奇,这样的恐惧,一个12岁的孩子,究竟要如何摆脱? 第24章 害怕 倪安:“就凉拌啊。因为有人跟我说过,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顺利,总有些逆境会来得突然,需要自己去独自克服。可以躲,甚至可以躲一辈子,不会出错,但我也会错过许多成长的机会,生命虽然依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但慢慢地我会发现自己就变成一个巨婴了。我也可以选择面对,用理性去武装自己的勇气,成长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然后呢,你选择了什么?” “选择了直接看,然后便发现了生活真的如同小马过河,深浅自知。我也没有想象中的脆弱,分级不过是给我提高了一点安全的可能性,但是靠我自己,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这些书,虽然没有经由兰台审核分级,但它们在法律意义上也仅仅只是不得出版出售而已。 “主府没有明文禁止作者不得私印自己的作品,或者在私底下传递阅读,某种程度上也只是觉得它们不适合在这个时代广泛流传罢了。像我们有很多古籍,不也是在市井中私自流传,因思想冲破了时代的枷锁所以不是正统,但到了如今却成了珍本么?我又是个成年人,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可以,我会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真正的创作自由,可以让每一个人的创作,都能被人看到,而不会受限于审核分级啥的。” 邵他靠在书架上,若有所思地问道:“可这样会不会太理想化了?” “什么理想化?”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从小成长于良好的阅读环境,被培养出了独立且健康的人格。大部分的作者和读者之间,还是有挺大的信息差的,这就造成了读者在面对作者文本的时候,往往是孤独的。如果作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处于孤立状态下的读者就只能任由作者引导,这会不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呢?” “孤立吗?”倪安皱起了眉,思考了一会才回道,“孤立的另一种表达不应该是自由吗?读者有选择文本来阅读的自由,就应该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觉悟?” “是,可是那是发生在理想状态下的事情。” “即便是不在理想状态下,如果读者任由作者引导,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做签售呢?按照你的说法,你的读者里面应该没有人会产生与你背离的想法啊,那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指出他想法与行动上的不一致,邵他愣在了远处,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倪安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是疯狂的,是感性的,难以摆脱本能驱使,缺少理性的武装。这样的世界,人想要拥有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个代价是什么,邵他隐约中感受到了一些,而且是在舍弃自由的前提下。所以他一直难以想象,在拥有自由的那一天,他还会失去什么。 “但我不觉得像现在这样,害怕疯狂与感性的反噬,所以舍弃自由,向下包容这个缺少理性的世界是对的。”倪安说道。 “向下包容……”邵他默默地咀嚼着她的话,然后猛地一笑,“这样的话,多少有些狂妄了……” “狂妄?” “每个人在某个瞬间,可以是作者,也可以是读者。作为作者,渴望自由书写,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为了夺人眼球,而选择违背自己写作的初心,写一些悬浮且几乎毫无意义的垃圾;作为读者,渴望阅读自由,可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读进去的都是自己真正所需的内容,面对新奇有趣却毫无意义的内容也不会沉迷。所以没有谁需要向下包容谁,两者并不是二元对立,因为我们本质上,并无区别。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疯狂而又感性的存在。” “为什么保证不了?” 在倪安的追问下,邵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反问道:“你觉得人的表达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让人完全理解?作者想说的话,他的文字一定能表达清楚吗?他说的话一定对吗?如果对,他的文字又有多少读者能百分百理解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人成年后,人格趋于稳定,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做的选择和决定,都不会太过于偏离他这个人的本质。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是理智的人,大概就能保证自己不会犯你所说的那些错?” “可按你说的,如果一个人天生感性又疯狂,成年后也就无法逃离我说的那些事情了,这听起来也太绝望了……” ……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两人趴在阳台上,探讨这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有些问题,两人视角不同,观点不同,但也没有针锋相对。有些问题,在对方不停地追问下被抽丝剥茧,两人都默契地达成了共识。但也有些问题,聊着聊着就到了一个死角,问题依旧是问题,可谁也不知道答案在哪。 但整个过程,邵他非常确定,是愉悦的。 他能感觉到,他与她之间,完全不同。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不同,而是经由理性思考和感性的感受过后,选择上的不同。那些在他人生中缺少勇气去尝试的事情,好像在她眼里都值得一试,即便会付出代价,也有足够的信心能承担得起。 就好像,在她的世界里,有一整座森林,不管做何选择,都有无数的树苗让她有勇气从头开始,也才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而他只有一棵,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会羡慕,会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像她一样,拥有可以随意选择的勇气。 或许,这就是他们能相处得如此融洽的原因。 -------------------- 天色尚早,两人却早早地趴在了阳台上等待日落。虽然不知道在这里,能否窥见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的日出,但既是看不见太阳,有晚霞也是不错的。 邵他侧过头看着倪安透澈的双眼,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你以后……还来吗?” 第25章 告别 倪安听见后愣了愣,因为她从没想过还会有机会。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就像梦一样,甚至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样子。那么近,那么触手可及,让人心动,但又让人怯步。 她转头看向邵他,但也只是看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见她依旧不说话,脸上的笑也有了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来了,是吗?” 见他武断的给自己下了定论,倪安猛地睁大了眼睛站直了身体。她挑了挑眉,问道:“邵老师,你没朋友?” 无害的样子配上犀利的问题像是一把刀,硬生生的刺在了邵他的心上,但错愕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他,他只好乖乖承认道:“你怎么知道?” 倪安一脸理所当然地笑了出来,但她并不想告诉他,她知道是因为一个27岁的男人,如果不是别有所图,这么想要一个女生到家里来,那大概率他并没有把她当女生看,而是把她当朋友看。 她作为女生,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自尊心被打击到了,但作为朋友:“那就让我获此荣幸,成为你的第一个朋友!” 她笑脸盈盈地拿起手边的杯子,朝他递了过去。邵他还没反应过来,但也一脸懵地举起了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壁。 相谈甚欢的当下,羁绊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明明在不久之前,彼此都还只是陌生人。可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确信,却在两人心底蔓延开来。心底渐生的情愫,在清脆的声音中悄然开花,藤也绕过时间,彼此牵绊。 倪安仰头喝了一口后,才继续笑着说道:“既然是朋友了,那以后就多有打扰啦!” “嗯?”突如其来的答应,让邵他来不及反应。 “但我周中得上班,那以后就约周末!” “嗯?” “不愿意?” 邵他忙摇头:“不是。” “那书我也不挑啦,在看完这里的书之前,你别想闭门谢客。我一定会按时按点,不管刮风还是打雷还是下雨,就算把你家门槛踩烂,也一定坚持来你家报到!” 大概倪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在邵他眼里,她的眼睛亮亮的,眼神好像透着光,像孩子那样单纯,可内里却深不可测,总能让人感到惊喜。及肩的黑色长发挽至耳后,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额头上有汗珠在往外冒,脸被这盛夏的热气烘得红扑扑的,活泼且生动。 让人忍不住心情愉悦,像是不论她说什么,都会让人难以拒绝。 他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用力地,做出了承诺。 -------------------- 身后的门突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邵他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这才5点刚过,还没到放学的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难道是因为……他转头看了下倪安,发现她也在看他,便解释了一下:“我爸回来了。” 倪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转身跟在邵他身后,往客厅走去。 -------------------- 邵常平进门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他长相约莫四十多岁,与邵他相似,两鬓带些许斑白,身体依然厚实。左手拿着个保温杯,进门后在门口处看了一下四周,看到倪安后确认了是他猜想的人后,假装冷静地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没等他换好鞋,邵他便给他介绍道:“爸,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今晚会在咱家吃饭的朋友,她叫倪安。” “朋友?”邵常平笑了笑,朝邵他说道,“你早上说的时候,可没说是朋友。” 这下,任谁也能听出来他的情绪不太好了。但倪安还是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叔叔好,我叫倪安。” 看见邵常平,倪安就想起了那句曾被她默念过无数次的话——愿回忆之上,无沉重过往。有些情绪在她的心里渐渐凝结,伴随着邵常平的一举一动,慢慢地完整,再破碎,然后消散。她不知道邵常平为什么这么冷淡,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见他会有些瑟缩? 但还没等她搞清楚原因,邵常平便下了逐客令:“你好,倪安。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跟他有些事,不是很方便招待你。下次有机会的话,叔叔再邀请你到家里来好吗?” 邵他本就不解,见邵常平要赶倪安走,终于忍不住喊了出声:“爸?” 可邵常平根本不看他,只盯着倪安:“算叔叔拜托你,可以吗倪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倪安也只能顺着台阶下,无奈地点了点头。她想越过邵他去拿包,却被邵他拉住了手臂,抬头看向他,满目皆是抱歉与不舍。倪安明白他的心情,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邵他的手,朝他安慰道:“没关系,下次。” 她不知道原因,邵他也不知道,所以无从解决,只能松开手,看着倪安拿上自己的包,换好鞋,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他突然跑到门口换鞋,开门冲了出去:“我送下她。” 邵常平没有拦,自顾自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响起,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下楼梯到转角处的倪安见邵他冲了下来,有些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我送你。”说着,就要拉着她往楼下走。 倪安忙按住他,先不说她需不需要人送:“你也没戴耳机啊?” “那我回去拿,你等我。”说着又要楼上跑。 “你等会儿。”倪安再次忙不迭地拉住他,等他停下来,才轻声说道,“你别这样。” 邵他不解:“我送你而已。” “你只是送我?”倪安朝他挑了挑眉,反问道,“而不是在跟你爸闹脾气?” 明明年长她5岁,但眼前的邵他,还是幼稚冲动得让倪安有点不知所措。看着他被点明后愣在原地的样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周四,离周末最多还有两天时间,和你爸好好聊聊,看看是什么问题,好好解决,可以吗?”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倪安无奈到笑了出来,“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样,不了解,所以非常容易产生误解。我理解,只是很遗憾,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所以只能靠你啦,如果聊开了,那我们周末见。” 即便她如此开朗地说道,邵他还是一脸愁容:“那如果聊不开呢?” 倪安眼珠子滴溜地转了两圈,娇俏地回道:“那就……偷偷见?” 邵他知道,她在努力逗他笑,但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行,那我上去拿耳机送你。” 怎么还要送?倪安懊恼地拉住他,盯着他没好气地朝他哼了哼鼻子:“我说这么多都白说了是吗?” 邵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把倪安气得忍不住原地转了一圈,猛地跺了几下脚,才把心里的气压了下去:“我的意思是,赶紧回去,别送了。” “那你?” “我还能什么我?我走了,周末见!” 说完,她便像脚底抹了油一样,溜下了楼。留邵他一人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独自懊恼。直到听到楼下门禁声响起,他才抬脚往楼上走去。 空荡荡的楼道里,阳光依旧毒辣,风重新吹拂了起来,莫名地让人留恋不舍。转眼消逝的时光,随着那扇关上的门,静静地留在了尘埃里。悄无声息,却在人的记忆里,大声暄嚣。 第26章 吃面 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7点了。 倪安从邵他家出来见还有时间就回了趟公司,想着处理点事情就下班,没想到还是加了一会,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 奇欢欢恰巧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她一脸疲惫地在换鞋,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累成这样。” 倪安从鞋柜里拎出拖鞋换上,摇了摇头,回道:“我今天,蒸了几个小时的桑拿,人快蒸没了。” 说完抬头一看奇欢欢正围着围裙,一头长发松散地被绑在脑后,整个人清秀淡雅,面上的五官却精致妍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但倪安还是时不时会被她惊艳到,就好像在玩换装养成游戏一样,不同年纪换上不同的风格就有不一样的味道,而且是能让人心情十分愉悦的味道。赏心悦目,像是在欣赏艺术品一样,偏这艺术品还是活的,给人的生活平添了不少乐趣。 奇欢欢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看自己看得眼睛都直了,像是痴男一样,以为她撞了什么邪,粗着嗓子朝她吼了一句:“欸!” 倪安瞬间清醒过来,这才看见她手上的面,疑惑道:“怎么回事?你不是从不做饭吗?这是外卖?” “外卖你个头!点外卖还另外找碗装我是闲疯了!” 奇欢欢一边说,一边在茶几前把面放下,动作干脆利落,语气也十分的豪爽。 “那这是你做的?你做的?”倪安惊叫出声。 奇欢欢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一点也没被她的反应吓到,一脸平静地解释道:“今天立夏,按咱家的习惯,是要吃碗清汤面降暑的。但今年妈不在身边,我俩也不在学校食堂,你说你不回来吃饭,本来是不想做的,但你突然又说饭局吹了,就只能自己做咯~” 倪安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面,完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吃上奇欢欢做的面。她满脸感激地看向奇欢欢,对方眼神都没给她一个,继续起身忙活着:“去洗手,待会面陀了就不好吃了。” 倪安二话不说把包扔下,冲去了洗手间。留下奇欢欢一人暗自笑出了声,然后转身打开了电视,调低了空调的温度。等到倪安洗完手出来,她已经在茶几前坐下。 茶几上多了几样小菜——家里做的腌黄瓜,表面淋了一圈香油,芝麻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开水烫过的油麦菜,拧干水份后重新用油盐拌过;两条豆豉鲮鱼和咸柠檬腐乳也被分别装在两个小碟子里。 倪安一边暗自感叹着一边坐下,盯着桌上的菜移不开眼睛。虽然简单,但都是熟悉的下饭小菜,看得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奇欢欢见她坐下,从桌上纸巾盒抽了张纸塞她手里,然后便不再管她,自顾自地边看电视边吃起面来。 端起碗喝了口汤,倪安被汤头鲜到睁大了眼睛,惊艳地感叹道:“你这高汤做的……” “打电话跟妈要了一下食谱,很奇怪吗?我按食谱做的,这味道应该跟我们一直吃的那个味道是一样的啊?”奇欢欢见她那样,以为是味道出了什么问题,边说着边赶紧喝了口汤,喝完后更疑惑了,没问题啊? “这个味道不奇怪。”倪安喃喃道,“奇怪的是你!” “我?” 倪安点点头,惊喜地回道:“你从来不做饭,怎么可以第一次做饭就做得这么好?还天天让我点外卖,明明你做的比外卖好吃多了,偏不给我做!” 被她这么一说,倒是在不经意间勾起了奇欢欢的一些快要被遗忘的记忆,放在角落里被蒙上了灰,可翻找出来仍旧让人觉得恶心和难受。但这些都和倪安没关系,所以她特意顺了顺自己的眉眼,假装若无其事地回道:“小时候在家有妈,后来上大学有食堂,这不才刚独立嘛,以后给你做不就完了。” 倪安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吐槽,什么大学有食堂,明明她俩早就不住宿舍搬出来住了,但就是让她大学4年愣是吃满了4年食堂。有的时候上完课,晚上饿到不行,自己又是个除了泡面啥也不会做的厨房杀手,就只能点外卖点了4年。但所有的吐槽,都在她许下承诺的瞬间烟消云散,倪安兴奋地扑在她身上,反复确认道:“说好的,不许反悔!” 她突然冲上来,奇欢欢差点被呛到,但被她抱着,心里头又满是欢喜,只能无奈地笑着点头:“不反悔,能洗碗就行。” 倪安开心得差点没原地跳起来。 -------------------- 电视里正放着某部电视剧的某一集,男女主正在吃饭,传来吸面的声音。 奇欢欢看了一眼,便低头吸了一口碗中的面,滑溜顺畅的口感,清爽种带着点高汤的鲜味瞬间充盈了她的整个口感。她一边嚼一边暗自心想,是这个味道。 一旁的倪安被这声音刺激到,再也顾不上再问别的,迫不及待地端起了碗,埋头吃了起来。面的筋道和汤的鲜香,搭配黄瓜的爽脆,油麦菜的鲜嫩,豆豉鲮鱼的咸香和咸柠檬腐乳的独特味道,将这闷热的暑气一扫而空。 吸溜声在屋内此起彼伏,是好吃的声音,也是满足的声音。 待倪安放下碗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肚子已经饱了,可嘴巴依旧意犹未尽,眼神下意识地便往奇欢欢那边瞟了一下。奇欢欢头也没抬,往一旁挪远了自己的碗。 还没来得及叹气,一个饱嗝便从胃里涌了上来:“嗝。”这下好了,余留的味道让倪安觉得自己更馋了…… 原来,只是好吃,还不算满足啊!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倪安抬头一看墙上的钟,七点多了。她往上一坐,往后靠在沙发上,伸直了自己的双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时,奇欢欢也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放下了手中的碗。她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开口问道:“今天去哪里蒸桑拿了?” 倪安一听,便坐直了身体,停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我去找邵他了。” 这一次,换奇欢欢瞪大了双眼看向她,反问道:“你说的饭局就是去他家吃饭?” 第27章 在意 “嗯。”倪安看了看她脸上的神情,除了惊讶没什么异常,才回道:“月初的会议,刚好碰上他了。想办法跟他搭上了关系,然后约了顿饭。” “约在他家里?不应该出去吃吗?” “他的病。” “什么病?” “创伤后应激障碍。之前不知道具体情况,那天刚好碰上他病发作,才发现他现在听不得鸣笛声,只能在家呆着。” “在家就听不见鸣笛声了吗?”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一阵阵鸣笛声,惊得两人不约而同地往窗外望去。 等缓过来后倪安才解释道:“对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反正啊,他们家刚好在市一中旁边,刚好在小区正中心,刚好离路边远,刚好小区不让车进去也不让鸣笛。那地方完美得就像是专门为他设计的疗养院一般,但能说啥呢,如果是我的孩子生了这个病,就算是搬到深山老林里头,我也愿意。所以虽然反常,但情理之中。” “那怎么吹了?” “他爸好像不是很欢迎我。”一想到这个,倪安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改约了下次,如果他能搞清楚为什么的话,那就还有下次。” 和茫然的倪安不同,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吃瓜的奇欢欢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还有下次?看来你们相处不错。” 倪安不置可否。 但比起分享这些内容,整个过程,她更加在意的是奇欢欢的反应。见她像自己一样,吃完后如同往常靠在沙发上,伸直了自己的双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不在乎,事不关己。倪安见她那样,也就放松下来,再次倒在了沙发上。 倒是奇欢欢先点破了空气中的微妙:“想问就问,死盯着我但是只字不提,当我瞎吗你?” 话说得恶狠狠,但语气却是温柔又平和,让倪安心里更加不好意思了:“你还好吗?” 奇欢欢闭着眼,懒洋洋地回道:“这个问题,我们很久就已经沟通过了。” -------------------- 奇欢欢的原生家庭不太幸福,父母重男轻女,在有了第一胎儿子以后,想要第二个,然后就有了她姐,再然后就有了她。 或许是报应,但她不懂,报应为什么会落在她的身上。作为一个从来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不被至亲之人所爱的人,奇欢欢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地狱里。因为在那个家里,女人不是人,而是奴隶,即便年幼如她,也不能避免。 所以当车祸发生的时候,她突然解脱了。和其他人不同,她一直觉得那场车祸是上帝的恩赐,是将她从地狱里解放的重生。但这些,她藏在心里很久,毕竟是非对错,对不同的人,就有着不一样的结果。总不能让沉浸在伤痛里的人知道,她很开心?这样的话,她跟恶魔有什么区别? 只是在刘家,和倪安他们朝夕相处,改变了许多。他们对她越好,她就越愧疚,她讨厌那样自私的自己,想逼着自己去恨那场车祸,恨殷晴,去对自己父母的离世学会惋惜……但怎么可能? 那噩梦一般的父母,只会让她在每次做出尝试后都恶心到躲在厕所里吐了又吐,直到吐不出来。她甚至想过逃跑,就当自己从未被收养。可是刘家,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她怎么舍得? 所以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和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做拉扯,像一条紧绷着的拔河绳一样,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哪一边扯走,又或者是在中间彻底断开,不复存在。 庆幸的是,身旁的人是敏感的人,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是你告诉我,我对亲生父母的恨、对爸妈的感激和对车祸的情感评价,是可以分开的。我恨他们,即便这场车祸带走了他们,也改变不了车祸是祸的事实。反过来也一样,我爱爸妈,但这场车祸是不是祸,也不该取决于我是否爱他们。在很久之前,你就把我从里头拔了出来,割断了我在这3件事之间所构建的因果关系。所以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恨着我的亲生父母,也还是那么地爱这个家,而你要查清车祸背后的真相,我也支持你的选择,所以没什么不好。” 倪安见她说得如此平静,条理清晰,知道她确实不纠结了以后松了一口气,回道:“还好就行,我这不是担心你还在意嘛!” 奇欢欢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回道:“早就不在意了。倒是你……” “我怎么了?” “凑合着活,做你想做的,不要想太多。我知道你想顾全所有的人,可你知道的,有的时候越想要,越得不到。” 头顶的灯,泛着刺眼的白光。奇欢欢半眯着眼,话说得不咸不淡。然后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倪安的回应。她转头,发现倪安正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言。挑了挑眉,无声地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倪安却开口道:“吃雪糕吗?” “这么突然?” “不突然,我想吃一天了。”说着便起身朝冰箱走去,从冰箱里掏出两根冰棍,朝奇欢欢问道,“红豆?绿豆?” “绿豆。” “那我吃红豆。” 说完倪安便起身,腿上顺势一带,冰箱门便悠悠地关上。“啪”的一声,闷闷的。 -------------------- 余州城市中心,g&o总部大楼灯火通明,顶楼却暗着灯。往下一层的办公室里,高建宇站在桌前,一掌拍在了桌面上。 眼前的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着一身黑色西装,低着头,看似毫无反应,实则捏紧了拳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谁他妈让你去招惹那父子俩的!”高建宇看着眼前的人,眼里充满了怒气。 黄麟富作为他的秘书,跟随他多年,但至今仍然搞不懂他的想法。比如此刻,他实在不懂,安家那丫头都找上门了,自己跑去警告下邵家两父子有什么不妥?但他不敢问,只敢低着头,卑微地回道:“对不起,是我的失误。” 却没想到,这种乖巧让高建宇更加的火大。为什么他会选了这么一个遇事不动脑,动脑就闯祸的人当接班人?他气黄麟富,更气自己。刚想开口大骂,手机却恰巧响起。 他猛地收住了口,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他皱起了眉。挂了电话后,便匆匆地往外走。 黄麟富忙上前拿起椅子上的外套跟了上去,侍候着高建宇把衣服穿上。 高建宇回头看了他两眼,眼神里的怒气转换成了失望,最后只说道:“盯紧高建云那边,有什么问题及时向我汇报。” 黄麟富还未来得及回“是”,高建宇便把门一甩走出了办公室。 徒留关门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 第28章 单纯 奇欢欢家。 两人半躺在沙发上,口中各自吃着冰棍。 “说。”奇欢欢瞥了一眼身旁的倪安,她口中的冰棍只含不啃,完全不像是馋了一天冰棍的人,明显的有心事,“邵大神怎么了吗?” 倪安把冰棍从口中拔出来,问道:“这么明显吗?” 奇欢欢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嗯,就差写在脸上了。” 说有事又不算有事,但说没事……倪安想起这两次相处下来的感觉,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依旧没有说话。像一记闷拳,打在了奇欢欢胸口上。 又来了,那个满脑子想法但不知从何说起的人又来了。奇欢欢翻了个白眼,从沙发上慢慢坐直,给她开了个头:“怎么,他人很难相处吗?” 倪安有些惊讶:“你不说我俩相处得挺好的吗?怎么还能猜他难相处?” “你俩相处好,那是因为你好相处,他好不好相处那是另一回事。” “倒也是。”倪安点点头,认同道,“确实是有点难相处。” 总算开了个话头,奇欢欢暗自松了口气,便又倒回在沙发上,接着问道:“只是有点?” “嗯,只是有点。”倪安若有所思地回道,“想得有点多,又有点敏感,还有点优柔寡断,有点像只刺猬,跟他的作品风格,有点出入。” “可是?” “可是,我跟他还算处得来。”倪安垂了垂眸,回道,“聊开以后,就好很多了。”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我老感觉,他写的才是他真实的样子,但他好像总是被什么困住走不出来,但这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最重要的是……”倪安再次叹了口气,回道:“他人太单纯了。” 倪安絮絮叨叨地和奇欢欢说着今天的事,回忆着邵他的样子。 他就像孩子一样容易冲动,但又善良,像孩子一样真诚地对待所有的问题,最后依旧像孩子一样,愿意毫无保留地和别人交朋友。 “还有的就是,孤独。”这是倪安今天最大的感受,“以前看他写的书,老觉得他一定是一个特别成熟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能写出那么多好的作品。可今天才知道,是因为他的生活只有天文地理。” “可他书里的角色,写得挺好的啊,都挺饱满的。孤独的话,不就意味着平常不怎么接触人?不接触人怎么把人写出血肉来?”奇欢欢不解问道。 倪安却摇摇头,答道:“因为孤独,才会对人好奇,才会好奇人在干什么,好奇人的一切,然后观察,然后思考,那个人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孤独?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孤独?这样的人,对人会更加的了解……” 我们每天都在和人接触,可繁忙的生活中,又何曾对别人有过好奇的想法?比起了解他人的渴望,更多的时候,我们渴望的,是别人能够了解自己。 倪安的话,像针一样,在奇欢欢的心上戳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你呢?你孤独吗?” 倪安笑了:“我有你,有爸妈,有皮皮,我怎么会孤独?” “可你怎么会对他那么了解?你们不是才见第二次面吗?” 手中的冰棍渐渐化成糖水,顺着冰棍滑落进倪安手中的包装袋,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似有若无,似无若有。 “大概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已经见过无数次面了?” 奇欢欢吃完手中的冰棍,冰爽的感觉褪去,只剩下糖水的粘腻缠绕着喉咙。她放下手中的袋子,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在害怕吗?” “嗯。”倪安没有犹豫,苦笑着承认了,“想象中见过再多次,亲眼见到,感觉还是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充满热情,也会有恐惧。虽然活在那些人所编织的谎言世界里,可他活得好好的不是么?有必要因为我的执着,非把他拉进这趟浑水来面对这一切吗?我有点害怕自己太过自私,会毁了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明明是双项选择题,他却没得选择。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在那个被隐藏起来的选项里,活得更好?” 倪安不知道。红色梦境和蓝色现实,是虚假的甜蜜还是真实的残酷,他会怎么选? --------------------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的光照进屋子里,给冷冷的白炽灯光增添了一丝温柔。 倪安放弃了思考,站起身收起了碗筷。客厅里,充斥着碗筷间碰撞的声音。渐渐地,声音小了下来,厨房里响起了水声。声音撞在碗碟上,沉闷过后,便是落入空荡的声音,舒畅得容易让人忽略。 倪安手里正拿着百洁布,细心地擦着碗池里的每个碗。奇欢欢则站在她的身后,收拾着另一边的厨房残局。将厨余垃圾绑好,她挤到倪安身旁洗手。水流过指尖的瞬间,奇欢欢突然开口问道:“只是害怕吗?盼了那么久才见到的人。” 倪安把手中的百洁布扔进碗池,拿起碗开始冲洗上面的泡沫。泡沫正一点点地消失,可白天的记忆却渐渐地明晰。她暗自笑了笑,回道:“还有心动,陌生的心动。” 奇欢欢听了,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抽出洗干净的手,扯了张厨房纸靠在一旁默默地擦着。眼神却始终留在倪安身上:“为什么?” “理由太多了。”倪安关掉了水龙头,转过身来靠在碗池边上,看向奇欢欢,“一件准备了很久很久的事,终于要开始的心动;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对于未知的心动;还有的就是,遇到了有趣的人的心动。” 水池里的水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水声流过管道,传来闷而空洞的回响。奇欢欢看着倪安,眼神似乎要把人看穿。倪安却只笑了笑,转过身去再次打开了水龙头,水声再一次传来。直到碗池里的碗已经洗完,全部码放在了沥水篮上,水声戛然而止。倪安往碗池里甩了甩手上的水,侧过身用擦手巾把手上剩余的水擦干。 结束了今日的厨房战斗。 “走,聊正事去~”奇欢欢在身后唤道。 倪安转身走近奇欢欢,回道:“走。” 两人相视一笑,关了厨房的灯,往书房走去。 第29章 生死 医院里,抢救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病房。 高建宇赶到的时候,病房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他拨开人群想要往里面冲,却被护士赶了出来:“里面抢救呢,家属在外面等会儿。” 他心急,莫名火大,刚想开口,却被一旁的赵律师拦住:“医院有医院的规矩,等会。” 高建宇听了,一口气噎在了喉咙。但看着眼前的人,却只能恨恨地把手一甩,然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坐下后他才发现,刚那群人分成了两队,一队人以他为中心在他周围围着,另一队则是站在了他的对面。 赵律师也站在他的对面。 高建宇暗中不屑地笑了一下,脑瓜子嗡嗡地响着。看来在场的人,都觉得今晚会出最后的结果了。 不一会,护士推开门走了出来,朝外面喊道:“家属可以进来了。”一群人开始想往里冲,吓得护士忙在门口挡着,急忙说道:“病人需要休息,就进来两个好不好?” 然后看着刚好在眼前的高建宇和赵律师,点了点他们,然后让开了条缝让他们进去:“就你俩了,赶紧进去。” 二人点了点头,从门缝里溜了进去。随后门便“啪”地一声关上,一群人见状,再次散开,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病房里,医生刚把手套脱下。见高建宇和赵律师两人走进来,点头示意道:“挺过来了。” 两人虽目的不同,但都松了口气。 “但高老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们也就是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而已,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句话,又把两人刚放下去的心吊了起来。高建宇刚想说话,医生便伸手打断他,说起了病情。结束后便不再寒暄,开门走了出去。 高建宇听完,叹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了起来。赵律师则站在原处,看着手机打开又关上,最后还是没有动作。两人各怀心事,却又都不动声色。 像这夜,明明已风起云涌,可现在平静如水。仿佛刚刚的生死瞬间,只是错觉。 -------------------- 奇欢欢推开门,“啪”的一声打开了书房的灯。灯亮起,即刻入眼的便是正对着的白墙,或者说是白板墙。墙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还贴着一些人的照片。白墙的中间,写了“08年云城高速车祸”几个大字,然后划分出去好几条线。信息内容密集却不混乱,复杂到让奇欢欢开灯的手愣了一下。 这是倪安答应她,要告诉她车祸调查的事情后才做的,她也是第一次接近完整地看到这起事件的脉络。前后不过两三天,如此复杂是她没想到的,但倪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这一墙的内容,怕是这些内容,早就在她的脑海里存在很久了。 倪安走上前去,看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转过头来朝奇欢欢说道:“需要说明吗?” 奇欢欢回过神来,笑了笑,靠在了墙上,回道:“要。” “好。”说完,倪安便转了回去。 -------------------- 她伸手把把所有人的照片都取了下来,然后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照片重新往上贴:“08年,云城高速发生一起车祸事件。车祸过程,殷晴载邵他,因疲劳将车停在了云城去往余州方向的高速公路上,导致开往同一个方向的泥头车为了闪避,调转车头,冲破分隔带,撞上了余州开往云城方向的你爸妈的车,紧随着的是刘家一家4口,和我爸妈。泥头车司机、你爸妈和你两个哥哥当场死亡,刘家活了爸妈两人,我爸妈重伤送医,最后也身亡了。而殷晴和邵他的车,也被快速转向的泥头车车尾甩出了高速护栏,重伤送医救治,活了下来。即9死,14伤。 “事故调查结果,殷晴被判交通肇事,判处10年有期徒刑。邵他重伤治愈后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被免除了调查,后来一直和他爸邵常平生活在一起。刘爸刘妈收养了我和你,剩下的便是泥头车司机一家…… “司机大哥叫潘高志,是g&o集团下的建材公司的货运司机。他父母当时已经去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车祸发生时,他妻子和女儿正在京城,原因不明。两个月后,两人领到了g&o支付的一笔巨大的补偿金,前往海外留学,从那以后就一直待在府外了。” 倪安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重新往上贴,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奇欢欢则看着墙上的内容信息,指着潘颖的照片说道:“这两个人,不对劲。” “嗯,不对劲。”倪安点点头,回道:“g&o支付的补偿金100w,大大超出工伤赔偿的补偿范畴。而且g&o并不担心外界猜疑,甚至还将这件事打造成了企业的公关事件,出了很多的新闻稿,当时很轰动。” 这是公关传播课程上还蛮有名的案例事件,所以奇欢欢记得。 “你继续。” “但不对劲的不只是他们。” “嗯?” “车祸发生后,你的账户上,多了一笔名义上的拆迁补偿款,你大概不知道,有回迁房的拆迁户是没有这笔款项的。爸妈也和潘家一样收到了一笔钱,但因为爸妈不是g&o的员工,所以没有对外宣传。而邵他也在殷晴进去以后,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并且成了畅销书作家。案件审判的审判长赵则,也因这个案子,成为了主府最年轻的大法官。还有我……” “怎么连你也?”奇欢欢越听越震惊,本来只是靠在墙上,此刻却站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的盯着倪安。 “对,连我也逃不过。”倪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但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得到的是京中当权势力的保护,能够确保我在姥爷和爸妈离世后,一个人也能在继续留在这圈子里,并且能继续拥有和使用这圈子里的人脉。具体是谁我也不太确定,只有几个人是我能确定的——兰台现任终古也是我姥爷的学生姜永延所在的姜家、案件审判长赵则和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赵律师所在的赵家、姥爷的至交也是我启蒙老师文学泰斗王明所在的王家,和四大出版集团之一书渊阁的阁老俞思远所在的俞家。后来书汇能起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和帮助。” 那是一个奇欢欢曾经觉得离自己很远的世界,除了震惊,她已经没有了别的想法。她从没想过那场车祸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人和事,也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早在这些人的算计范围里头:“所以这就是你不恨殷晴,也不恨邵大神,甚至不恨任何人的原因吗?” 第30章 疑点 “以什么立场?”倪安转过身看向她,从奇欢欢的视角看过去,她整个人刚好处在墙的中央,“假设车祸是自然而然发生的,那么我们这些人之中,到底是为了谁,那些人才会做这样的布局?总不能是为了给你、给潘家、给刘家一笔钱,又或者是为了捧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 “那就只能是……” 倪安点点头,回道:“这里头最有可能的人,是为了我。但后来仔细想想,真的是为了我吗?” “什么意思?” “京中当权者们所处的权力圈子里的位置数量是基本固定的。姥爷去世,权力本该过渡到我父母手上。可车祸发生以后,剩我一个小屁孩,谈什么玩弄权势,想要将我家的位置易主,本就是顺理成章且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冒这么大的风险去保我?这是不合理的地方之一。而另一个不合理的地方是……”她再次转身,倒退了两步,看着那满墙的文字和图片,“我们所有因此所得到的东西,比起补偿,不觉得更像施舍、打发之类的封口费吗?” 奇欢欢听完后,默默地上前两步走到倪安身边,看着她口中的世界,也明白了倪安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除了阴谋与算计,白墙黑字背后藏着的,是无数的傲慢。他们在无意识中被夺走的选择权,在那些人眼里似乎不值一提。就好像是在对他们说:“给你钱,是为你好,选来做什么?要那真相做什么?” 只是他们口中的真相,他们却只字不提。之所以藏在那阴谋后面,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们知道的瞬间,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样:“一般来说,封口费这种东西,只会占到真正利益的零头。这零头都这么多,那些人怕是赚翻了?” “所以我也越来越好奇,到底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到底离谱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他们这么疯狂?” -------------------- 邵他家,客厅里,邵家父子俩相对而坐。 邵常平接过邵他递过来的稿子,把桌子上的教案挪到了一旁,准备审稿。余光瞥见对面的邵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后,仍然一脸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知道是因为白天的事,便咂了咂嘴,明知故问道:“有事?” 邵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回道:“嗯。” “和白天那姑娘有关?” “嗯。” “说说看。”邵常平没说什么,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眼神依旧落在书稿上,看上去毫不在意的样子。笔偶尔落下,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心里却忍不住感慨道,年轻人啊,真的半点心思都藏不住…… 邵他想了很久,还是开口道:“为什么突然变卦?明明早上的时候你没说什么我才让她过来的。”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了,下午你病情复发,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才让她先回去的。” “那我现在没事了,她周末能来吗?” “欻”的一声,纸上多了几个圈圈,一页纸中的一半内容被圈起。邵常平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手上的纸张理了理,递回给邵他,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邵他一边接过书稿,一脸疑惑地看向邵常平,重复了一下刚才的问题:“她周末能来吗?” “你就这么想她来吗?”邵常平把教案移了回来继续工作,头也不抬地反问道。 “我答应了她的,总不能出尔反尔?!” 他的语气带了些抱怨,引得邵常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虽没什么怒气,但还是让邵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神躲了一下。邵常平忍不住叹了口气,反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邵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跟她扯上关系,会面临什么吗?” “会面临……什么?” 邵常平猛地停下笔,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没想过后果就一股脑扎了进去,但转念又想,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一边低头继续书写,一边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你用命换回来的这一切,甚至是你的命,都可能会失去。”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吗?” 始料未及的回答,让邵常平彻底没了工作的念头。他惊讶地放下笔看向邵他,才发现他一脸真诚并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说你身为作家的成就,你不是一直想做这个么?” “我确实喜欢写作,可我从来不觉得那件事情给到我的,是这个。因为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写,就算不能出版没有销量不能赚钱我也依旧会写,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好改变的。除了你,我唯一换回来的东西,就只有你。” 邵他突如其来的告白让邵常平有些措手不及,也勾起了两人之间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但不管怎样:“爸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要走,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离开你,你别想太多。” “那就行。”邵他笑了笑,心也安定了下来,“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邵他满脸笑意,一身轻松,状态松弛到让邵常平觉得有些陌生。因为他知道一直以来,邵他就是个想法很多的孩子,想多了自然就会瞻前顾后,再加上性格缺乏自信,所以做事情也总是犹犹豫豫的。这些年来的相处一直如此,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 这陌生的感觉,是勇气吗? 他惊讶地看着邵他,半晌才舔了舔自己干了的嘴唇,问道:“为什么,那孩子有什么好的?” -------------------- “另外这一边是什么?”奇欢欢看着墙上的另一边问道,“07年余州网文作者胡聪教唆杀人案?” 倪安点点头,上前继续解释道:“这是我偶然知道的一个案子。04年的时候,有一个名为槐书的网站在主府流行开来,用户注册以后,可以在上面写小说,是最初的网文创作平台。” “可是主府的网文,不是不合法吗?” “是不合法,但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合法。因为比较自由,没有门槛,不受限制,所以还挺火的。大概存续了3年左右的时间后,爆发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倪安把手中胡聪的照片放上去后,走向另一边的书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奇欢欢,书的封页上写着“戏楼”两个大字:“07年7月,余州城中的余信中学,有两名学生分别成立了两个帮派,共16人。然后某一天,因为一点小事,这16个人发生了斗殴,最后死了7个,重伤5个,剩下的几个轻伤。” 第31章 荒谬 奇欢欢一边听,一边看着手中的书。书的封页下方,小字书写着故事的梗概——戏楼,本该是唱戏的地方。可在民国这乱世,那就是为了掩盖枪声的地方。在这里,没有戏子,自然也不唱戏。里头的人都穿着黑衣,演着烧杀掠夺的戏码,行着侠气仗义的事。这个曾名满天下的花城黑帮,故事要从这里说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本书当年还拍了剧。”倪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这本书继续说道:“那16个人,给自己的帮派起的名字,还有个人代号,都跟书里一模一样。但让大家觉得这件事和这本书有关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戏楼》这个故事里的花城黑帮,做事从不留余地,不给敌人反杀的机会。” “那又怎样?” “大家都觉得,那7个人会被打到死,是受了这种理念的影响。所以这书的作者胡聪,被这16个学生的父母告上法庭,最后获刑10年。” 话刚出口,倪安便看见奇欢欢的瞳孔瞬间放大,眉头却皱起,满脸的不解,不自觉地大喊道:“这简直荒谬!” 倪安认同她的想法,这事怎么想都毫无逻辑,但这就是事实。她只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拿过她手中的书。书是她从书摊上找到的,翻开内里就能发现,这书并不是经藏书阁四大出版集团出版的,而是由佣书抄写私印,在市场上非法流通的书。 虽然生气,可这:“跟这起车祸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作者胡聪入狱,网文从法律意义上被禁止,槐书也在舆论的影响下关站。具体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唯一能够确认的关系是,槐书的创始人和所有者,是殷晴。” “可这也不能代表什么?这只是她职业生涯上的事情,感觉跟车祸没什么直接联系啊?” 倪安走过去拿回她手中的书,把书放回书架上,走回到白墙前,继续往下解释:“因为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起商业纠纷。” 仅仅只是“商业”两个字,奇欢欢便感觉到了苗头:“所以你才让我选g&o的offer?” “原因之一,但就算不是因为这个,客观来说那也是待遇和前景最好的offer。”倪安倒是不心虚,坦然地解释完便继续说回原来的话题,“在槐书很火的那段时间,g&o从槐书处签下了大量的网文ip,其中就包括《戏楼》的ip。” “g&o是《戏楼》同名电视剧的出品方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暴力事件的发生,让《戏楼》成了禁书,因此同名电视剧也被下架。据说网文不合法后,g&o损失还蛮惨重的。所以后来他们就把槐书告上了法庭,赢了。殷晴没钱赔,拿槐书抵,不久后就关站了。” 但奇欢欢还是没懂:“所以,这两起案件跟车祸案件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如果单看车祸这边,高家的存在非常的奇怪吗?明明跟他们没有关系,可是除了我跟邵他,你、潘家和刘家的钱都是他们给的。余州高家有钱是有钱,但他们有这必要吗?” 倪安这么一说,奇欢欢才发现,不管是在哪边,高家都像个冤大头一样。不仅投资失败,还花了巨多的钱。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示意倪安继续:“确实没必要。” “而且,在车祸这起案子一审的时候,刚好碰上胡聪这起案子的上诉。奇怪的地方在于,没有证据。” “什么意思?” “没有新的证据,为什么要上诉?”倪安反问道。 “你是觉得,原本是有证据能让胡聪翻案所以他才上诉,只是突然没有了,才会失败。” “赵叔叔也是这么回答的我。胡聪这起案子的初审是在07年10月,上诉宣判是在08年3月,而槐书和g&o的商业纠纷是在08年3月才提起的诉讼,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的意思是,是因为胡聪上诉的证据,刚好能解决槐书和g&o之间的商业纠纷,所以胡聪案件一审宣判后,g&o才没有立马提起诉讼。而是等到了2月这起车祸发生以后,证据消失了,胡聪上诉失败,两家公司间的商业纠纷也无从解决,所以高家才提起的诉讼是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高家为什么要付这笔钱?如果车祸的真凶是高家的人,殷晴为了平了对高家的债,才选择顶罪,花钱堵我们的嘴我能理解,邵大神呢?为什么还要让他成为名利双收的作家?这还钱抵债,还能返现?” 倪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回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才会一直揪着邵他不放,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感觉他作为这件事情的唯一目击证人和受益者之一,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不愿意说吗?” 倪安摇了摇头:“他有他的顾虑,我能理解,所以只能等。只要他没明确表示不愿意,那就还有希望。” 也只能这样了。奇欢欢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继续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信息,发现还有一处地方没贴照片,倪安也没提及,便问道:“右下角那个地方是什么?” 倪安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才发现手里确实还拿着几张照片,便走过去把照片贴了上去:“书澜阁阁老殷哲,殷晴的父亲,也是邵他的姥爷。他目前所有的书,都是书澜阁出版的。” 奇欢欢这才发现,除了已经有了既得利益的赵家,被倪安贴放在最右边的姜永延、王明、俞思远和殷哲,都能对邵他出版的事情说上话。奇奇怪怪,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那你呢?”倪安把手中的笔递给奇欢欢,问道,“g&o的‘内部知情者’,待了好几个月了,有了解到什么吗?” 第32章 G&O “知情者个头!”书房里,奇欢欢接过倪安递过来的笔,开始在白墙的空白地方写下一些信息。 她边写边说道:“g&o,自古经商,建府初期擅货运贸易,八十年代中后半开始搞房地产,进入21世纪以后开始转型互联网。现在的董事长叫高敬,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高建宇,任g&o的o和cfo,掌管集团的运营和财务两大块,为人比较跳脱,不走寻常路,很会赚钱。但性格也比较暴躁,公司的人对他的印象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赚钱工具。小儿子高建云,任g&o兼cbo,负责集团的内部文化建设和对外的品牌建设。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余州大学广告系教授,人你大概听说过,比较文艺,在集团里属于烧钱那挂,但很得人心。 “两人分管集团旗下大大小小的子公司,高建宇以科技创新类公司为主,而高建云则以艺术创意类公司为主。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互联网不好做了,又或者是好的创意真的挺贵,反正每年财务结算,两人的战绩都差不多。 “这几年高敬老爷子身体不好,没有人知道高家的家产最后会怎么分,因为两人确实都差不多。公司现在的环境也挺一言难尽的,管理层已经开始搞站队了。高老爷子去世的话,估计有一半人要走掉,确实挺难搞的。 “目前看来,高建宇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倒是高建云挺有意思的,他本人title一大堆,余州大学广告系教授已经是他最不起眼的title了,但比那更不起眼的是,他大学本科也是余州大毕业的,学的专业也鲜少人知道是心理学。我查过,不知道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因为不值一提,网上基本没提及,都是拿他常青藤的学历做文章。而他今年48岁,往回倒30年,那会的余州大学心理系,50人一班一级,刚好是邵常平带的第一届本科生……” 关系线绕了大半个白墙和邵常平连在了一块。奇欢欢把笔帽盖上,把笔递给了倪安。 “没了吗?”倪安看着她递过来的笔,有些惊讶。 奇欢欢点点头,平静地回道:“嗯,对于g5员工,你不能要求太高。而且你也没事先提醒我,所以没办法,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没事,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倪安一边把笔接过,一边安慰道,她揭开笔帽,将高建云和殷晴的名字连在了一块,“余州大一直有个传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28年前,某一个专业的讲师跟学生谈恋爱,结婚生子。后面学生休学,那位讲师也辞了职。” “有点印象。”奇欢欢想了一会才想起这件事情,正纳闷倪安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便看见她把高建云和殷晴的名字连了起来,“不会?” “嗯,没错。那名讲师是邵常平,他跟殷晴是师生恋,也就是说,殷晴和高建云不仅认识,还是同学。” 奇欢欢直接震惊得“卧槽”了一声。 倪安却还没说完:“还有,高建云,是书汇的合伙人之一。” “啊?” -------------------- 三年前,书汇申请注册成立前,高建云想要成为书汇的合伙人,是通过赵律师给倪安提的提议。 如果说没有顾虑,是假的。但犹豫过后,倪安同意了,假装不知道高建云才是那个真正的项目发起人。直觉告诉她,想要引君入瓮,或许,她得先成为那个入瓮的人。 到了今天,这个直觉才终于有了验证。 奇欢欢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两张椅子。倪安坐在上面,手里捧着一杯水,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平静,实际上脑子正在飞速运转。她问奇欢欢:“你见过高建云吗?” 坐在旁边的奇欢欢回忆了下,点了点头:“见过两次。上大学开学典礼那会,院里的教师代表发言。还有就是实习培训那会,第一天集训他有到公司来,和我们这些新人讲过几句话。” “你没上过他的课吗?” “没有,他不带本科生。” “那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好说。”奇欢欢看着前方的白墙,垂眸道,“两面之缘,不好下定论。但就这两面来说的话,感觉上不是那么有杀气的人。”看着看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他是你的合伙人,你没见过他吗?” “和你一样,开学典礼上见过一面,就没了。”倪安否认道,这3年里,高建云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根本就不过问书汇里的任何事情,“经营管理有职业经理人在处理,我们这3个合伙人,基本不用操什么心,只要年底报告没出什么问题就行。” “那你们之间股份怎么分的?” “赵律师8,剩下的我跟高建云各一半。” “哇~”奇欢欢瞪大了眼,感叹道,“你这胆,是炸弹做的吗?” 倪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的啊,还不是为了装傻。我一个毛头小孩,上来就要求控股7成,完全不给他插手的机会,他还不转头就跑。” “原来是诱饵。” 倪安点头,回道:“嗯,一个不太聪明的诱饵。像他这种老谋深算的商人,怕是早就知道了。” “你就这么相信赵律师吗?” “不知道。但他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可以尝试着去相信的人。毕竟出事以后,我身边的人,就只有他了。” “如果是这样,那你说有没有可能,赵律师站你这边的,高建云其实是和赵律师站一边的,所以高建云其实也是站你这边的?” “站我这边的?他图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感觉,如果他真的和邵常平他们认识,会害他们吗?不应该会更照顾他们,不是么?” “你听说过杀熟吗?” 奇欢欢沉默了。事实上,比起陌生人,我们对熟人的警惕性更弱,更容易被伤害。 “更何况,他还是个商人。”倪安继续补充道。 buff简直叠满了。 “不过,也不排除你说的这个可能。”倪安思考了一下,还是留了个余地,“所以说,可能你得帮我个忙。” 第33章 关系 “什么忙?” “你们公司还能找到当年跟《戏楼》这个项目有关的资料吗?十年前互联网不发达,我能找到的资料有限,你能不能帮忙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内部资料?” “好。”奇欢欢一口应下,虽然她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些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和槐书的合作,是谁牵的头?” “好。”不过说起书汇,奇欢欢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个槐书,是不是跟你现在在做的大题小作有关系?” “有一点。”倪安回答道,“两个产品,都在和书、作者打交道,同属一个行业。不同的地方在于,槐书是创作平台,而大题小作是基于现有创作的社交平台。” “关系在哪?” “在大题小作现在的运作模式,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槐书。” 奇欢欢没明白。 “我在给大题小作做板块规划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要像槐书一样,让用户也能在上面创作。可我发现,行不通。” “为什么?” “因为青阅保,青少年阅读保护委员会。这是一个当年事情结束后成立的民间组织,由各个学校的学生父母联合组成。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将市场上所有不符合青少年阅读且未经兰台分级的书籍进行举报。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平台上要流出新的创作内容,必然需要引入《文书分级协议》,对所有内容进行分级审核。可是互联网传播本就比线下要快上许多,审核的速度远跟不上平台作者的创作速度,没有产品能够请得动兰台投入人力物力来对平台作品进行审核,所以最后的结果都是被青阅保举报,然后产品下架,公司改道做别的了。“ “可你们平台上,不还是有短篇内容创作吗?不也没经过兰台审核分级吗” “那是有条件限制的。首先创作主体就仅限于出版过实体书的作家,然后短篇字数不得超过2万字,最后只允许18岁以上的成年人在平台内阅读。我们为此还专门做了追踪系统来防止流出站内,说起来,都是钱啊!” 倪安说完,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像是存在着一声声的叹息,对这件事情感到不解,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中,奇欢欢看着快被画满的白墙,轻声问道:“后悔吗?” “后悔什么?” “做大题小作,处处受限,也赚不了什么钱,作者书卖好了,读者读开心了,也不会感谢你们,甚至还会占据你寻找真相的时间。” 倪安摇了摇头:“不后悔。” “为什么?” “我爸妈当年,是槐书的顾问。虽然我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我,真相背后跟这一行多少有些关系。这不,刚想开公司,高建云就送上门来了,这不就证明了方向是对的。至于感谢不感谢,其实不重要。都是时代的一粒尘埃,槐书当年如此风光,不也成了过眼云烟。大题小作能够在这个日渐疲软的市场上坚持久一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白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照片逐渐变得刺眼。倪安闭了闭眼,上前把窗帘拉上。“欻”的一声,满墙的内容消失在灰色的窗帘之下。 “走,不看了,看得我眼睛疼。”说着,便拉着奇欢欢往客厅里走去。 灯暗下。奇欢欢回头看了一眼那墙的方向,叹了口气。因为窗帘,它看起来就像一扇窗。可他们都知道,那里只有无边无尽的黑。 如同,一个无底深渊。 -------------------- 客厅里,两人瘫坐在沙发上。茶几上,两个水杯被装满了热水,悠悠地飘着水汽。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奇欢欢一动不动,眼神放空着问道。 “你说。” “追查这件事的真相,为什么一定要经过邵大神?我们今晚聊的这些内容,说实话他当时年纪还小,在里头应该作用不大?直接查,应该也能查到背后的事情?” “找他,不完全是因为他在这件事情里知道些什么……”倪安猛地坐起,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更多的是因为这个案件要重审,只能通过他来说服殷晴。” 奇欢欢没听明白。 倪安笑了笑,回道:“主府律制遵循‘一事不再理’原则。就算我查到了真相,法院也不会再受理这个案子。但是殷晴不一样,她作为被告人,就算她已经服刑结束,只要她想,就可以申请重审。” “啊~”奇欢欢恍然大悟,可转瞬,她又愁了起来,“可是,就算邵大神最后真的如你所愿,告诉了,你也搞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你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依旧说服不了殷晴,重审不了,你咋办?” 倪安抿了抿嘴,反问道:“你知道我大学为什么不学法,而是学了传播吗?” 奇欢欢摇了摇头,她想不起来,倪安有说过这件事。 “因为,我不信法,或者说,我不相信站在法背后的人类。” 倪安的声音飘在空气中,语气里满是失望,“他们把自己置于法之上,在他们的世界里,则成了无法无天。所以让我把所有的赌注下在他们身上,我十年前吃过那样的亏,现在都还觉得疼,怎么敢?” 一旁的奇欢欢,看着她的背影,心莫名地便揪了起来。 “这样一个在我一个小孩子眼中,都漏洞百出的结果,是他们给的。这份信任,是他们先撕碎的。所以就算能重审,也可能要不到一个真实的说法。要他们承认他们当年的睁眼瞎,谈何容易?所以到时候,我只能相信舆论的力量了。” “舆论?” “嗯。可能你不太记得了,事发当时,舆论可是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 “嗯?” “事故发生后,赵则利用我姥爷去世的消息,借由我爸妈的事情给媒体提供了炒作的好方向,为自己赢得了名声。还有我当时的领养问题也被炒得沸沸扬扬的,g&o也靠着公关赚了一笔好名声。”说着,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倪安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将这股恶心强行压了下去。 “你怀疑当时有人在故意引导舆论的方向?” 倪安点点头:“都不用怀疑,全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就看我把不把它们当回事罢了。” “所以你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舆论,来逼法院重审?” 倪安摇摇头,回道:“到那时候,重审不重审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既然傲慢,总要付出代价。越不想给我们选择的机会,那我就越想让大家知道那被隐瞒了的选择。越肮脏,越恶心,舆论就会越沸腾。这样子,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话虽如此,可奇欢欢还是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她坐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朝倪安递了过去。杯子在空中轻碰出声,两人同时举杯,温热的水滑落喉咙,流进身体。 似安慰,似鼓舞。 第34章 周末 那么问题来了,周末的时候,倪安在哪? 说实话,再次回到这个屋子里,面对这满屋子的书,倪安还是有些不太确信。她翻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那句“明天见”,确认是昨晚邵他确实给她发了信息没错,可这别扭的感觉是咋回事? 客厅里,并不只有她一人,邵常平也在,只是…… “来,天气热,先喝点水。” “谢谢叔叔。”倪安一边接过,一边在心里打鼓。如果没有那天的事情的话,那现在邵常平的反应,倒是不会让人觉得这是热情。 果然,这也是欲扬先抑的一种,倪安喝着水,努力想摆脱自己脑海里的刻板印象,然而陌生和疏离的关系,并没有让她找到解决的入口。 “吃过早饭了吗?” “来的路上吃过了。” “那就行。他昨晚赶稿有点晚,我估摸着他会起晚,就没做早饭。” “那您呢?吃过了吗?” “嗯,我去学校食堂吃了点。” 倪安有点惊讶:“周末食堂也开门吗?” “教工食堂开,学生食堂不开。” 倪安恍然大悟。 在两人尬到快要聊不下去的时候,走廊里终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头乱发的邵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睡眼朦胧的他看见坐在客厅的倪安,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心地笑了出来:“早。” “早。”倪安被他迷糊的样子逗笑,回道。 邵常平头也没抬,却传来他的声音:“赶紧去洗把脸,你看你这都什么样……”看似训斥,可语气间却没有听出严厉的感觉。 邵他听了,只“嘿嘿”地笑了两声,对着倪安无声说道:“等我一下。” 倪安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才转身去了卫生间。 邵常平这才抬头往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边做着自己的事,边问道:“伤好点了吗?” 倪安有些惊讶。她今天穿了条淡蓝色的长裙,裙下是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昨天换药的时候,伤口外围已经开始结痂。还有下巴的地方,角度刁钻到根本看不出来伤口。而她与邵常平仅匆匆一面,他却能发现,就跟那天邵他发现她下巴的伤一样,原来有些细心与温柔,竟真的是骨子里带来的。她感激地看着邵常平,回道:“好多了,应该过几天就没事了。”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没那么别扭了。 “嗯。”邵常平清了清嗓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你们待会去天台上看,上头安静,早上也没那么闷热,地方也大。” “天台?” “嗯。” -------------------- 到了天台,倪安才明白为什么邵他家里面,除了书就只有两张书桌。 因为其余的东西都放在了天台。 抬眼望去,凉棚遮阳挡雨,下面放了一张六人位桌子,桌子周围只放了四张椅子。看着虽然老旧,可伸手抹了一下,上面没有灰尘。旁边还放着一个饮水机,饮水机上边还放了烧水的茶壶和茶杯,不远处还有个可以洗手的洗手盆。除此以外,整个天台都放满了花盆,花盆里种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不远处是居民自己牵的铁丝绳,虽然是周末早上,但早早就有人放了被子在那晒。 这种老式居民楼的楼顶,让倪安感觉又惊讶又亲切。 但:“在这里,又碰上上次的事情怎么办?” “放心,跟物业沟通过了,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邵他安慰她道,“我们吃饭都在上边吃,偶尔中午还会在这打个盹。” 当时间随风飘走,两人翻动着手上的书,忘记了周围光影的变化。中途偶尔有邻居上楼来晾晒被子,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两人,也不忍打扰。直到各种饭菜的香味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叫醒了两人。 倪安摸了摸自己饿到不行的肚子,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邵他,小声抱怨道:“不是说好请我吃饭的吗?怎么这一天就光看书了?” 邵他听了,忙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看了看表,才发现确实到点了,抱歉的朝她笑了笑:“我下去看看,饭应该好了,我去帮忙。” 说完便往楼下走去。 那天中午,邵常平做了芋头蒸排骨,白切鸡,蚝油菜心和鸡汤。倪安吃了一口,便兴奋得两眼发光。芋头香糯入口即化,排骨滑嫩,肉香留齿,鸡肉清香不寡淡,菜心鲜嫩脆爽,还有浓郁但不油腻的鸡汤。让人当场没了思考,埋头吃了两碗饭,喝了两碗汤,恨不得把盘里的菜汁都吃干抹净。 邵家父子俩坐在对面,满脸笑意地看着她清盘。最后见她放下筷子,邵常平平静地补了刀:“我去给你下个面。” 吓得倪安猛地站了起来,摇摆着双手拒绝道:“不用了叔叔,我饱了,我饱了。”然后迅速地起身,打算收拾桌上的碗筷。 邵常平却拦住了她:“哪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 --------------------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倪安也明白,特意支开邵他的原因,是因为邵常平想跟她聊聊。这事情逃不过,从上次见面她就知道。 邵常平眼里没什么情绪,也因了这,让人感觉不清喜怒。 倪安自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但就是莫名地生了些怂意,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水杯里的水,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是回到小时候被班主任逮到办公室去问话,她整个人的心都悬着,脑子里已经快进到叫家长的情景了,却也猛地清醒过来。 这是在邵他家,邵常平虽然是老师,但她也不是他的学生。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从容是她唯一的应对方式。再别扭,也不是她逃避的理由。 桌上放着盘果切。红红绿绿的水果被切成一口大小,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顶上撒了一层酸梅粉,从冰箱里带出来的寒气使得这些水果看上去更加的解暑。邵常平递了根竹签给倪安,待她接过,便拿起自己的那根戳了一块西瓜放进口中,嚼了两下,有汁水溢到嘴角,他稍微一吸,然后再嚼几下,喉咙往下一咽,便把那块西瓜消灭掉了。最后咂了两下嘴,感叹道:“很甜,好吃,你快尝尝。” 倪安挑了块番石榴,放进口中嚼了几下,番石榴的籽在齿间“嘎嘣”作响,软的果肉已化作汁水在口中流窜,脆的果肉在咀嚼间增加了口感,是真的好吃。 那之后好长时间,邵常平没再说话,陪着倪安默默地吃了一会,直到盒子里的水果被消灭了一半,才开口道:“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第35章 邵常平 倪安想要再戳一块水果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她眼神颤动,口中的水果瞬间失去了味道,不管怎么嚼都难以下咽。最后只能用力,才把那口乏味的甜咽了下去。 她放下手中的签子,双手在桌子底下交握,抬头看向邵常平,才读懂了他眼神里那种长辈对于晚辈的关怀。到了此时此刻,倪安才明白她的别扭是从何而来。 愿回忆之上,无沉痛过往。 她就像个叛逆小孩,无视长辈教诲,一意孤行,还被抓了包。但此刻说开了以后,倪安心里倒轻松了起来。她苦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回道:“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是非回首终成空,有没有想过不好,是因为你的执着?” 虽然未到三伏,天台也有凉棚遮盖。电风扇在一旁摇头晃脑,可倪安仍觉得,早上还可以忍受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闷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指甲已经用力地掐进自己的肉里,而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就像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轻松了,事实上仍然紧绷得让人碰不得丝毫。 她强迫自己松开,努力假装自己没事,说起了往事:“小的时候,姥爷教我做木偶。木头的刺扎进了我的手掌,可它太细,扎得太深,其他人完全看不见。他们都说是我想多了,不要在意,时间久了就会忘了。可那种刺痛感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越想忘越忘不了。也有人劝我,为了取出这么一根刺,得拆肉剜骨,代价太大,让我留着它,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了。那时的我还小,不懂什么代价和权衡,我只知道我讨厌那种感觉,坚持去了医院。后来听医生说,那根刺不会被忘记,也不会被习惯。大多数情况下,它会慢慢自己跑出来,如果实在跑不出来,它就会和我的肉长在一起,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会有感染的风险。越早去医院,感染的可能性就会越低。这……大概就是我这么执着的原因。” 她意有所指,但却不敢直指,在抽离与沉沦之间反复挣扎,情感也开始变得麻木,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起伏,就像是在说一件与之无关的事情,可又真实得让人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来反驳这来自生活的真实道理。 邵常平只好放下手中的签子,双手撑在大腿上,顺着她的话,语气沉重地问道:“所以呢,你查到了什么?” 重复得太多,倪安也开始变得有些厌倦,厌倦一遍又一遍地跟别人说着她的执着,而不是:“我一个小孩都能查到的事情,您不该也能查到吗?” “我不执着,我不查,我为什么要查?” “那您又为什么要问?” “我得问了,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你些什么?”说完,他便继续拿起桌上的签子,倒也不继续吃桌上的水果,而是将签子像烟一样,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轻轻地晃动着。 落了下风的倪安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他能这么说,代表着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想了想那满墙的内容,虽不情愿,但她需要打破那僵局,所以只能认输。她眼神一转,开口说道:“我前两天,刚从余州大学毕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倪安感觉邵常平手中签子的节奏有那么短短一瞬的晃动,但她不是很确定:“我虽然不是心理学院的学生,但因为那件事,确实特意去打听了不少事情。余州大学心理学院有三大不解之谜。一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心理学院都没有搬到自己的院楼里,而是一直待在医学院楼?二是为什么心理学院在近30年里都没有扩招,一直保持着50人一班一级的招生数量?三是您……” “三是我为什么会从余州大学离职是吗?”像是早有预料一样,邵常平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倪安点了点头。 “挖人旧事,可不是什么君子之举。”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更何况,我本来挖的也不是您的旧事,只是挖着挖着,就挖到了您罢了。”倪安硬着头皮应道,“总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倒是也没想到,您俩这爱得轰轰烈烈,怎么也闹掰了?还是说就跟天下父母一样,都是为了孩子?” 邵常平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那个地方还有关于他的传闻,更没想到的是,还传得越来越离奇,离奇到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才能将这问题解释清。他叹了口气回道:“爱情没你想象中那么伟大,我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所以你猜的,都不对。” 都不对?倪安懵了。 这一次换邵常平徐徐开口,讲起了往事:“表面上看来,我俩是师生恋,但实际上,我俩是各取所需。我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有些天分,学习不错,成了大学老师。但阶级地位低,没钱,所以急需一个机会让我能早日提升阶级,还能有钱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是书澜阁阁老的女儿,大户人家出身的天之娇女,她想逃离婚姻束缚,但是又不想花太多力气在和外界抗争上。所以我俩一拍即合,结婚以后等她怀了孕,我便离开了余州去追寻了我自己的梦想,她也完成了自己的婚孕任务专注事业。每年只有过年,我会去殷家探望。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事了……” 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 “世界万事万物,情爱不过是事物关系中最本能的那部分。所以你会这么想,其实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你要明白,除此以外,人的每一次决定,都伴随着诸多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甚至做决定的人自己都找不到逻辑的欲望驱使。如果你想洞察一切,你就得穿透这一切,才能看见那背后的真实。” 就像邵常平逃离了父权,殷晴逃离了夫权,两人逃离了道德的束缚,将婚姻变成了两人人生中为追求自我成就过程中的一个道具,为了坚持自我而暂时向现实妥协的道具。但也因为是最本能,所以也阴差阳错地成了掩盖两人真实目的的最好措辞。毕竟和“师生恋”这种满怀禁忌之感的故事比起来,为了追求梦想和事业,所以合作结婚完成任务式生子这种充满了理性与权衡的故事,谁能又会觉得有可能呢? 第36章 日常 凉棚之上,阳光开始肆意挥洒起它的毒辣,白炽的光色中飘荡着煎熬的空气。盒子里的水果早已散去了寒意,剩下的几块看起来像甜得发腻,周围的虫子似乎都在伺机而动,只为了在人类的眼皮底下偷尝几口。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会回到邵老师身边?不是说,只是本能,能逃离吗?” “能逃离,但要不要做这样的选择,取决于每个人自己。在我俩追逐自己野心的过程中,他是最无辜的。父子一场,我欠他的太多,我又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辈子。走之前,就想着能还多少还多少。意外的是,比起我还他的,他给我的更多,要是没有下辈子,怕是真的还不清了!” 倪安看着眼前这位已年近黄昏的中年人,虽头发斑白,但仍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眼前人的过往,且内心对他的选择也说不上来什么好恶,但她还是敬佩他的勇气。 所有的权衡取舍,都在那一句“爱情没你想象中那么伟大,我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之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明白自己在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仍能在多年之后坦然讲起这一切。 倪安问自己,如果是自己,她敢吗?敢承受长达几十年的谣言,敢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生子,敢断然放弃男权社会赋予自己的父权与夫权,敢承受长年父爱缺位后自己孩子对他的骂名吗?他不仅敢,还在多年之后,承担起一切,选择回到邵他身边,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两人的父子关系修复到和旁人无异。这有别于他人的勇气和担当,确实是倪安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够学会的事情。 “你也不要太恨殷晴,她连自己的婚姻都左右不了,很多事情也确实由不了她。” “我知道。”倪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跟她的境况还算相似,都出身高门,但也都身不由己,所以多少能理解她的处境。虽然事发当时我年纪还小,但就算换位,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简单两句话,理性成熟到让邵常平像是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某个下午,让他猛然想起了某位故人。但再多看两眼,他便笑了,毕竟眼前之人与故人,确是一脉相承:“那你以后还来吗?” 倪安有些意外:“我还能来吗?” “为什么不能来?” 倪安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还以为,您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邵常平喝了口水,将口中果糖遗留的甜腻冲散掉,“因为我不想让邵他搅这趟混水,所以断绝你俩的来往?” 倪安点了点头,毕竟这非常的理所当然。 邵常平却摇了摇头:“你俩来不来往,取决于你俩自己。同样的,他要不要搅这趟混水,也由他自己来决定。我是他父亲,但除了违法犯罪之事,我没有权力干涉他。只要他愿意,我十分欢迎。” 倪安并不知道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是为什么,但几乎所有的礼后头都有:“但?” “但,不要为了自己心里头的执着,而伤害到自己。” 倪安忙否认道:“我不会伤害他。” “我是说,不要伤害到你自己。” 话锋一转,直往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去。倪安瞬间红了眼,仅凭着最后一点理智咬住了唇,才没让眼泪落下来,然后不知不觉间便低下了头,压根不敢再看眼前的人一眼。 蝉鸣声中,邵常平也有些慌了,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给倪安还半满的水杯里倒了点水,脚下也不安地剁了起来。都怪自己脑子一热,说了这么煽情的话,但也已经收不回来了。 等倪安缓过了神,心里头的那股酸劲过去了以后,才抬起了头:“您直接告诉我,不就能够让我少受点伤害了?” “你倒是鬼精。”邵常平被她逗得笑了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告诉你了。” “嗯?” “每个人眼里都有每个人的真相,我已经告诉你我能告诉你的了,但能不能读懂,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嗯?”倪安满脸问号,“那我如果一直读不懂怎么办?” 邵常平一脸自信地摇了摇头:“那就代表着,你也读不懂真相。” 话说着,邵他上了楼,一路径直走到邵常平身边坐下。低头一看桌上的水果只剩两块,忍不住皱起了眉:“怎么不给我留点?” 倪安也觉得不对劲:“你怎么洗碗洗这么久?” “那是因为我爸做饭跟打仗一样,厨房乱得每次收拾起来都得……”话还没说完,就被邵常平用水果堵了嘴。 “话这么多,怎么不见你自己做饭?自己的客人自己不招待,我做饭你还有意见?” 邵他敢怒不敢言,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暗中翻了个白眼,给坐在对面看着的倪安看笑了。 此刻的他们也没想到,这稀松平常的一天,竟会在多年后,成为他们难以企及的幸福。 又或者说,是这半年。 -------------------- 2018年年末。 十一月末的余州,开启了速冻模式。早上还在穿短袖的他们,下午就听见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不停地敲打着楼。 正是下班的时间,人流正从楼里往外涌。走到室外,冰冷的空气瞬间袭来,倪安忍不住往衣服里面缩了缩脖子。身旁的人走过,风声留下了他们的小声低语—— “这天气,真的是说变就变。” “幸好带了外套,不然我们肯定得被冻死。” “据说今年是四十年来最冷的一年,余州有可能会下雪。” “余州下雪?不可能……” 在倪安的印象中,余州最冷那年是十年前,可那会也只是路面结冰,雪还是没下起来。不知道这座南方的城市下起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抬头看向耸立在城市中心的各座高楼,银装假若素裹,应该也是挺美的。但异常的天气只会带来更多的不便,一切如常才是普通人最好的愿望。 明天是周末。 这半年多以来,每周周六上午,倪安都会到邵他家和他一起看书,风雨不改,雷打不动。原因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在这一成不变的日常里,寻找着改变的可能性。她仍旧没想明白邵常平的话,但她相信,答案在邵他身上。 现在的他们,虽然做不到朝夕相处,但也已经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她非常庆幸,邵他的人品和书品一致,而他们之间也有着永远聊不完的话题。让她觉得就算邵他永远不开口,她也不亏。毕竟能有这么个大作家好友,也真的算是她的幸运了。 一阵风吹来,倪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里盘算着,明天可能得穿多两件衣服,不然可能连书都拿不动。 路边的灯光一如既往,照亮着人们回家的路。以为是依旧平常的日子,以为依旧是人与人之间不断地遇见而又告别的日子,以为只是偶尔的一点改变,以为天气也只是偶尔的不一样。 第37章 无常 夜晚,倪安和奇欢欢俩人赶在12点前洗漱完,在客厅里刷着手机,等待困意袭来然后回房睡觉。主灯已灭,只留下一盏小灯陪着她们。 倪安看完要看的资讯,打开了那个熟悉的窗口。以往这个时候,邵他会给她发信息,确认她明天的行程,可今晚毫无动静。 输入法出现又收起,来回反复好几次,倪安却仍在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先回过去。最后还是暗掉了屏幕。 “睡了。”倪安拍了拍身旁的奇欢欢,说道。 奇欢欢点点头,随口回了句“晚安”,然后继续在网上冲浪。 倪安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起身往房间走去。推开房门的瞬间,倪安还是没忍住,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可是没有人接听。倪安心里头有些不安,按道理这个点他还没睡,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不自觉地又打了几次,但依旧没有人听,这下倪安彻底慌了,在屋里来回踱步。想了想,她又拨通了邵常平的电话,可还是一样,电话里只有无尽的忙音。 直到邵他给她回了电话,在倪安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个电话之后,屏幕上突然出现他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提着一口气接通后,忙问道:“怎么不接电话?” 电话那头却无人应答。她以为是信号出了问题,拿下手机看了下屏幕却一切如常,可好长时间,对面一点回应都没有。隔着电话,她都能感觉得到邵他的不寻常:“邵老师?” 还是没有回应。倪安急了,但是又不敢挂掉,怕再打过去又是刚才的光景,只好继续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里才传来手机被拿起的声音,然后听见邵他隐忍地问道:“倪安……”恐惧的情绪隔着电话扑面而来。 倪安几乎是立马回道:“怎么了?” “我爸他……刚刚吐了一地……然后现在……晕倒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他……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明显的哭腔,但倪安能听得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反倒是她自己,脑子“轰”的一下炸了,脑海里闪过邵常平的脸,然后便是一片空白。时间或许早已带走了一些记忆,可是她的身体确还记着。电话那头仍是沉默,两人都陷入了窒息的绝望,任由时间流逝,谁也无法做出下一秒的判断。 直到电话里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将两人破碎的情绪拉了回来。 倪安深呼吸了两口气,试图掩盖住自己的慌乱,对着电话里努力说道:“邵老师……” “嗯……” “你先冷静下来别慌,然后尽量不要去动叔叔的身体,尤其是头。我现在会挂掉电话帮你叫救护车,等医生来了我们送叔叔去医院,可以吗?” “好。” 倪安想起好多年前那个夜晚,姥爷在她面前突然倒下的那个夜晚,或许他也和她那会一样。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可能性,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叫救护车吗?但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是不是再过一会他就醒了?是不是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有没有谁能来帮帮我? 她突然感慨这半年以来和他之间仍然保有的一些客气,如果不是习惯性的问候,她大概也感知不到这里头的怪异。庆幸自己还能帮他,这是倪安此刻唯一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适合的那个人,但他的孤立无援,似乎已经剥夺了她后退的权力。 她挂掉电话,双手用力地抹了把脸,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会好的,最坏的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重来一次,一定还来得及改变一些事情。 房间里的窗户没有开,传来风敲打玻璃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似乎同时敲打在人的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 给急救中心打完电话,倪安随手套了件外套往外走。见奇欢欢还在客厅,便一边套鞋一边交代道:“我出去一趟。” 奇欢欢看她表情凝重,忙追问道:“大晚上的什么事?” 倪安没想到奇欢欢会问,动作一滞,腿瞬间有些发软。奇欢欢见她这样,果断起身,说道:“我陪你一块去。”说着便往门口处走。 倪安没拒绝,转身却见她仍穿着一件单衣,忙拦住说道:“那你先穿件衣服,外面冷。” 奇欢欢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往房间里跑去。 -------------------- 夜深了,路上没几辆车,出租车司机一路狂奔,很快就把倪安她们送到了邵他家的小区门口。 下了车,倪安远远地便看见了救护车的灯光。只是一切寂静如水,整个小区也仍陷在黑暗当中,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异常。 倪安撒开腿就跑,奇欢欢也跟在身后跑起来。还没跑到楼下,一些回忆便不受控制地冲了进来,毫不留情地绊倒了她。她整个人摔倒在道上,酸楚却掩盖了痛感,让她感觉不到手上的伤。 眼前是刺眼的光,邵常平却安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 倪安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张大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没有刺耳的鸣笛声,没有痛苦,却也没有希望。 刺骨的寒风吹过,叫醒了装睡的人。 倪安知道,有些痛苦总要面对。因为掌心的砂石,如果是在梦里,不会如此的清晰。 人生如梦,可世事无常,而人只能选择坚强。 世界已处于深秋,可主府南方的秋天,仍舍不得夏天。邵家天台上,依旧残留着白日里的炎热,楼顶种的香料,也仍旧生机盎然。只有太阳,诚实地按照时间,比夏日早下班了一些。往日里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然昏黄。 第38章 回闪 倪安看了看表,离晚饭还有一些时间,她还能再待会儿,和往常一样。而抬头,坐在她对面的人是邵常平。 说来也神奇,来邵他家做客这段日子,比起邵他,倪安更常见到的人是邵常平。按照他们的说法是,邵他只有看书会在天台,写稿则在楼下。而邵常平是白天在天台,晚上在楼下。所以导致更喜欢待在天台的倪安,常常和邵常平待在一块,看书下棋喝茶聊天听戏……久而久之倪安也快要产生错觉,邀请她来的人,真的是邵他吗? 就像此时此刻,邵常平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便把书合了起来,问道:“看完了吗?” 倪安看了看自己手中没剩几页的书:“差不多。” “好看吗?” “一般,理论性书籍,信息量太大,消化起来有些难度。”倪安把书合上,露出了鹅黄色的封面,《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着作。 邵常平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不是本消遣书:“有难度的地方,说说看。” 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一样,倪安突然变得满怀期待起来,眼神里好奇地放着光,但还是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问道:“叔叔,你的梦想是什么?” “又想套我话!”邵常平没好气地反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吗?” 倪安眨巴着眼,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盘算什么了?” 邵常平见她狡辩,只好无奈道:“行,那你说说看,你的问题和这本书说的内容,逻辑在哪?” 倪安听了,微微一笑,幸好她早有准备:“同一性,是‘我是谁、我要成为谁和我会成为谁’之间的同一性,也就是‘我、梦想和现实’的同一性。所以我的问题是,叔叔您的梦想是什么,您实现梦想了吗,您的梦想与现实实现同一性了吗?” 邵常平确实没想到她真的狡辩成功了。问题不难,难的是他明知她想要的答案,但他不能给。天色渐暗,他想了好久才回道:“某种程度上,算实现了。” “什么叫某种程度上?”倪安眯着眼追问道。 “人们都说,梦想是美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是完美的?” 邵常平摇了摇头:“因为,是得不到的。” “嗯?” “因为得不到,所以总是会在梦想之上添上许多东西,比如期望、色彩、想象……而且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而是为了追逐实现梦想过程中时刻存在的那份美好。实现的瞬间,反倒是美好消失的瞬间,为了阻止那个瞬间的到来,人们会在实现之前,再次给梦想加上新的东西,然后继续追寻。我也不例外,但我没有再往上加码,而是停在了实现之前,就当它已经实现了。” 很哲学的表达,但倪安还是皱起了眉:“那不就是没实现。” “你说没实现,那就是没实现。”邵常平失笑出声,“反正我对我的现实挺满意的,所以情绪稳定,自我坚定,并没有出现自我混乱的状况。” 那倒也是。倪安努力努嘴,显然她对这答案是不太满意的,但也没办法,谁让对面的人比他年长几十岁,还学识渊博,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确实没那么容易。 但他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那就不一定了:“那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离你的现实远吗?“ “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梦想就是找到我爸妈车祸事故背后的真相?”倪安单手撑在桌上托住自己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反问道。见邵常平摇了摇头,她还有些惊讶。 邵常平解释道:“心有执念,但总有向往的地方。而且你也知道那真相背后,不是什么绝处逢生的地方。而你生于书香门第,从小就比别人享受着更好的学习与教育资源,自然眼界与胸怀要配得上这些。如果真是那样,倒是我格局太小,看不起安世老先生了。” 话虽如此,但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戴上来着实让倪安觉得脖子有点疼,逼得她先打起了预防针:“那看来我要对不起姥爷了……” 邵常平不以为然:“说说看。” “我的梦想是,希望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糟。” “嗯?不应该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吗?” “12岁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爸妈去世后,当我真正地目睹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以后,我才发现我们离美好太遥远了。不会变得更糟,就已经成了我最渴望的了。” 说话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倪安说完,便把自己游离的目光收了回来,以为会模糊的视线,转头却将邵常平的眼神看了个真切。那种看穿一切,却不忍拆穿一切的眼神,残忍得让人能感觉到里头的沧桑,但也让人忽略不了那扑面而来的关怀与温柔。 空气里还留着太阳的余温,可倪安仍能感觉到气温正在快速地下降。往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还能清楚地记起那天昏暗的光线、微凉的晚风和那说尽了一切的眼神。 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问了她一句:“所以呢,你实现了吗?” -------------------- “倪安……倪安……”奇欢欢的叫声在耳边响起。 没了声音的救护车,就只剩下红蓝两色的灯光在警示着人们,事故正在这里发生。灯光在头顶上一闪一闪地飘过,倪安眨巴了两下眼睛,才从回忆中醒来。 奇欢欢见状,才停止了叫唤,舒了一口气,迅速问道:“你还好吗?” 说实话,倪安觉得自己并不好。接到邵他电话的时候,那种不好的预感依旧萦绕于心。来的路上,她一直希望邵常平能醒来,邵他能再次打电话来告诉她,只是一次普通的昏倒,不必担心。 可她转头看着救护车内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已经戴上了各种仪器,救护人员已经准备好要将他送往医院,“还好”这种话她说不出来。她只能用力咬了咬唇,低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看了看周围,邵他果然不在。她只好对奇欢欢说道:“你先跟车过去,我去楼上找邵他,待会医院见。” “好。” 说完,倪安便转身,往邵他家走去。奇欢欢看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虽然担心,但她还是转身上了救护车。 第39章 医院 站在门禁前,倪安不自觉地想起第一次到他家来时那种忐忑的心情。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期待,剩下的只有迟疑。门禁里传来的“嘟嘟”声,在这安静的夜里,让人听得更加的清晰。心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声音就已经断掉。“啪嗒”一声,倪安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救护车门关上的声音,还是面前这扇门开的声音。 身后救护车启动,缓缓离去。倪安抿了抿嘴,拉开门往楼上走去。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到7楼,门虚掩着,邵他却没站在门口。 楼道里的风很大,吹得倪安的头发乱糟糟的。但看着这物是人非的场景,她感觉自己的心比头发还乱。 屋子里,邵他正坐在客厅中间,穿着一件白色长衫,长衫上还沾上了些许呕吐物,一如既往的黑色运动裤,脚上仍旧穿着一双拖鞋,脸上煞白,眼里全是不安和担忧。书桌已经被移开,整个客厅让人感觉乱乱的,一如当下的情况。 倪安走到邵他跟前,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客厅的落地窗开着,风正使劲地往屋内灌,吹得桌上的书稿正满天地乱飞,没有人在意。 “医生说,初步判断是脑出血。”邵他的脸上没有神情,双唇翻动,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倪安却知道,这样的他,事实上离崩溃只差一线。她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安抚他。“啪嗒”一声,她走过去把落地窗关上,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了风声,也没有了纸张翻飞的声音。然后,她去给他倒了杯水。 温热的感觉从手心里传了过来,她掰开他紧握着的手,将水杯放到他的手中。 至始至终,邵他都没有抬头。但那杯水,就像是一道微热的火光,小小地点燃了一下他死寂的心。 倪安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见他仍旧没动,便伸手推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先喝口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他终于将水送入口中。抬眼便看见他紧握着杯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神奇的是,当水滑入喉咙,温热的感觉从身体的各个器官清晰传来,邵他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冷静了些。他抬头看向倪安,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倪安抿了抿唇,回道:“欢欢已经跟车先去了医院,叔叔那边有她你别担心。咱不着急,等你缓过来我们再出发。”话说得如此平静,可她的拳头一直紧紧攥着。她怕自己一松开,便会止不住地抖起来。 本以为他还要再缓一会,可邵他听到后,只深吸了一口气,便放下手中的杯子,朝她说道:“走。” “那你去穿件衣服,拿齐东西,我们打车过去。” 看着他身上单薄的长衫,倪安说道。 “好。” 走出邵他家的瞬间,倪安明知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可心里依旧松动了一下。 从某个瞬间开始,人与人之间还来不及珍惜相遇,便要学着面对告别。以为是无数平凡日子里的平凡一天,却突然间有了巨大的改变。风吹乱了人的头发,也吹散了人的悲伤,更吹走了许多来不及回忆的过往。 倪安看着车窗外不停闪过的街道、建筑和树,思考着到底是他们正在前进,还是时间正在远去。身旁的邵他,耳朵里正塞着降噪耳机,眼睛紧闭着。 声音和画面,都陷入一片沉寂与黑暗。 -------------------- 医院,好像永远都这么多人。只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多人。 那么多的人围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各种设备,静静地等待着某个消息。 还有忙碌而冷静的医护人员,慌乱而满怀希望的病人和家属,人来人往的急诊室,是人间也是炼狱,经历无数生死,也诞生了无数的奇迹。急诊楼里,坚强背后隐藏了许多脆弱,生死背后隐藏了许多悲欢,许多人在一夜之间成长,也有许多人在一夜之间,溃不成军。 走进急诊楼的那个背影,依旧年轻、脆弱且不堪一击,可也在某个瞬间,被迫选择了面对和承担。从看似平静的生活,走进那错综复杂的现实世界。 分诊台处,奇欢欢挂了电话站在原处,转身便看见倪安和邵他远远地走了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邵他。明明已经听过倪安说过很多次,可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有些神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倪安和他明明有着5岁的年龄差,可相处起来就跟同龄人一样。因为邵他看上去,真的蛮显年轻的,就像高中生一样。回想了一下邵常平的样子,奇欢欢忽然觉得,遗传真的是一件挺神奇的事。 可眼神却骗不了时间。读过的书,都化作岁月,落在他清醒的眼里。像是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虽然悲伤,但行动上依旧坚定不萎靡。看起来像是倪安在拖着他走,可实际上是他稳定的步伐,在牵着倪安远离慌乱。 奇欢欢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慢慢走近,悬着的心也慢慢地落了地。 不远处,一名护士也在向他们慢慢靠近。三人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听护士远远地问道:“邵常平家属?” 倪安和奇欢欢同时答道:“在这。” “病人有什么过往病史吗?” “他有高血压,一直在服药。”回答的是刚没说话的邵他。 护士看了下他,低头边写边继续问道:“药物过敏有吗?” 邵他摇了摇头。 “平时有抽烟或者喝酒的习惯吗?” “没有。” 笔尖在纸张上快速滑动,结束后便传来护士的声音:“神经科的医生已经来看过了,我们给病人做了一些检查,是突发性脑溢血,需要做紧急手术。病人已经送进手术室了,你们跟我来,具体的情况医生会跟你们说的。” 话还来不及多问,人已经走远。倪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再次响起了那“轰”的一声,回忆被彻底唤醒。已经到了要做手术的地步了吗?她在心底里不停地确认这一事实。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以为早已淡忘和放下的那些事,又再一次在她的生命中上演。她麻木地跟在护士后面走着,走到一半便蹲了下去,只觉得自己此刻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无力感。 直到奇欢欢回头将她拉了起来,然后迈向她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人生。 第40章 眼泪 手术室外。 身穿手术服的医生正站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着他们。待他们三人走上前,她便开口问道:“病人家属吗?”不知道是在问护士,还是在问他们。 但护士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仨便同时点了点头。 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致的情况你们应该听护士说了,我们给病人做了检查,按照检查的结果来看,出血量已经远超过30l,需要立刻做开颅手术……” 医生还在继续说着,倪安却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半个字也听不进去。类似的话,十年前她听过。这样的检查结果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十年后,会有奇迹发生吗?邵常平虽然年轻,可他真的能挺过来吗? 待医生说完,便传来奇欢欢的声音:“手术后他能醒过来吗?” 倪安下意识地按住了她的手,想要阻止她继续往下问。 医生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再次叹了口气:“我们得先过完手术这一关,然后再看手术后情况,出血量实在太大,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曾抱有一丝希望,也曾预想过最坏的情况,可当真面对残酷的现实,三人都陷入了无声的崩溃。倪安觉得自己的脚有些发软,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幸好抓住了奇欢欢的手,才得以勉强站稳。邵他已经红了眼眶,一步步后退,靠着墙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埋头。只剩奇欢欢尚存一丝理智,硬生生地把慌乱的情绪憋了回去,沉着地回道:“那就拜托医生了。”说完,她朝医生微微鞠了个躬,满怀诚恳。 护士见状,上前把手术同意书递到他们手中。奇欢欢搂着倪安让开了一点空间,头朝邵他的方向看了一下,想让护士把手术同意书拿给邵他签。倪安却轻轻地挣扎开来,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同意书,转身走到邵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递到了他的面前。 邵他抬起头,眼里空洞得不见一丝希望。倪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随开口崩掉,艰难说道:“你签个名。” 邵他咬紧了唇,颤抖着接过倪安手中的笔,在上面快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次埋首。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 倪安伸手拍了拍邵他的肩膀,然后起身将手术同意书递给护士。 护士接过后朝倪安说道:“跟我来办下手续。” “还是我去。”奇欢欢突然回道,毕竟这两人此刻的状态,都不是很适合做这种事。 护士看了看奇欢欢,又看了眼倪安,说道:“你也一起来,给你处理下伤口。” 奇欢欢顺着护士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倪安的手布满了血痕,引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倪安倒是没感觉到有什么,只抬手看了一下,便再次转身走到邵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身上的包,示意他把包给自己,接过后再递给了奇欢欢:“这是从他家带过来的,里面有邵叔叔的身份证、社保卡等证件……钱……你先帮他垫付着,晚点我再让他转你。” “好。” 临走前,倪安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仍蹲在原地的邵他。奇欢欢却拍了拍她,安慰道:“没事的,让他一个人待一会。” 倪安点点头,和奇欢欢一起快步追上了护士。她知道奇欢欢说的是对的,人总是要比人想象中的要坚强。 心也许会痛,但大脑总会用尽各种办法来“骗”过人自己。再加上时间流逝,再痛苦的事情,到最后也只道是寻常。 -------------------- 待她处理完伤口走回手术室门前的时候,邵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蹲在地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空气也比往时更让人觉得阴冷。倪安不敢上前,选了个斜对角的位置,慢慢地蹲了下去。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默默地陪着。 医院的环境大多相似。倪安想起十年前,自己在云城医院等待父母从手术室出来的那个晚上。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蜷缩在一角,静静地呆着,抬头望去便是满眼的白。 那时候倪安便知道,就算没有人告诉她,他们会就此离开,可那个时候,坐在这个手术室门口,她就是会知道。她会不停地想起,和他们吃的最后那顿饭,耳边也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对她诉说着些什么。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她也还是什么也听不清。 这突如其来,却又无比熟悉的告别时间。 不同的是,此刻的她已经长大了,被时间生生地夺去了放声大哭的资格。以为足够坚强的心依旧如同那时那样,仿佛被生生挖去了一块,空得令人窒息。只剩眼泪滑落后遗留下来的炙热感,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倪安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默默地陪着。眼中邵他蜷缩着的身影,却渐渐地和她记忆中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 然后,泪流满面。 办完手续回来的奇欢欢,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愣愣地蹲下,然后慢慢地拥过倪安,手中的包径自滑落。 奇欢欢曾以为,眼泪需要哭声。因为人其实并不能通过眼泪读懂什么,可是总能从哭声里听明白什么。但倪安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只用她颤抖的身体,传达着她满身的恐惧,有悲伤,还有悔意。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路过的人,都只是那样路过了。 倪安小时候觉得,人哭起来,脸上的肌肉总是控制不住地挤在一起,看起来真丑。长大以后才发现,面无表情地哭泣,是每个成年人都能无师自通的生存技能。一边释放自己的情绪,一边继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就像现在,她一边哭,一边保持着医院所要求的安静。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哭多久,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掉在奇欢欢的衣服上,掉在地上,也掉在她自己充满遗憾的心上。 她推开奇欢欢,将自己的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然后任由泪水将指缝填满,渗透,最后滴落。等到抬头,刺眼的灯光映入眼帘,对面的瓷砖正反着光。 光里三个人,并排蹲在手术室门口的走廊边上。奇欢欢牵过倪安的手,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纸被她攥紧在手心里。邵他则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倪安有点恍然。像是有神,残忍地将他们一同扔进了地狱,又保留了最后一丝仁慈。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没有让他们孤身一人。让他们能在这期间,慢慢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不问意愿,也没有选择。 -------------------- 医院病房里。 “哔——”的一声从心电监护仪处传出,屏幕上的曲线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叹了一口气,做出了死亡宣告:“病人高敬,于2018年11月24日0点32分离世,享年72岁,请节哀。” 第41章 同时 与此同时,机器被关掉,病房里重新陷入了宁静。 高建宇沉默地在沙发上坐着,手机在不停地震动。赵律师则朝着床上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医生推开门走出去的瞬间,一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医生和护士再次推进了病房。像一群凶猛的恶狼,扑向了这个死亡的消息,用此来喂饱无关之人的好奇之心。房间里,吵闹得让人无法悲伤。 直到门再次关上,人的情绪才慢慢地被带回了现实。 “高先生,请节哀。”赵律师走到高建宇面前平静地说道。 高建宇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问道:“父亲的遗嘱什么时候公布?” “按照高老先生生前的意愿,他去世12小时后,遗嘱便会通过各大媒体公开。” “连你也不知道吗?” 赵律师摇了摇头。 “高建云呢?” “小高先生还在风府,在往回赶了。” 高建宇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对赵律师说道:“拜托你个事。” “你说。” “帮忙处理一下外面和楼下的那帮记者,我不想让他们吵到我爸。最后一程,我想让他老人家安安静静地走。” 赵律师点了点头,回道:“好。” “还有医院的那些人,估计待会便会着急忙慌地赶来,但来了又有什么用……辛苦你,帮我应付一下。” “好。”说完,赵律师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床上的老人紧闭着双眼,已经停止了呼吸。任世界再嘈杂,也唤不醒他了。 高建宇走到老人身边,握紧了老人还温热的手。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是真实面对的瞬间,依旧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原来这就是死亡。好像依旧活着,但却等不来明天。徒留一地的琐碎,潇洒地离去,不说一声再见。 -------------------- 倪安送奇欢欢下楼的时候,门口的记者正渐渐散去。远远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掠过,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到门外,风扑面而来。不知道为什么,倪安觉得好多了。 车还没来,两人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倪安看了看身边的奇欢欢,开口道:“你是不是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没有不理解。那个人是邵老师,你反应这么大,不奇怪。”奇欢欢说完,便默默地把手伸了过去,握住了倪安冰冷的手。轻轻地晃动着,无声地安慰着。 倪安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要涌出来了。 好在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奇欢欢挂掉司机给她打的电话,上前抱了抱倪安,安慰道:“别想太多,有什么事情,等手术结束后我们再说。” 倪安点点头,回道:“好。你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好。” 又是一场告别。 -------------------- 车渐渐远去,周遭再次陷入了宁静。 倪安抽了抽自己的鼻子,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门前的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甩了甩头,转身走了回去。却意外地看见了正往外走的邵他,平静的样子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怎么出来了?”倪安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余,也担心他的状态。 邵他身上背着包,双手端着两个纸杯。 “这是啥?”倪安看向他手中的纸杯,问道。 “咖啡,熬夜神器。”邵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倪安,朝她笑了笑,然后回道,“出来吹下风,里面有点闷。” 倪安有点反应不过来,看着他递过来的咖啡愣在原处。 邵他只好稍稍侧过身,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这个点,好像只有这个了。” 顺着那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了医院大堂的自动贩卖机。倪安笑了笑,接过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刚还热闹无比的周遭,此刻只剩空荡的广场,和广场前一样空荡的马路。 邵他知道倪安在担心什么,越过她往医院门口旁的椅子走去,边走边说道:“没关系,一会就好。” 门口的椅子被风吹了一晚,塑料质感的表面沁出透凉的温度,在人坐下去的那刻,透过衣物传达到人的皮肤。像是风的手,在人的身上拧了一下,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倪安把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医院里面的“闷”也挺好的。 “还好吗?”邵他看倪安瑟缩的样子,问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倪安伸手按住:“是椅子,坐暖了就好了。” 邵他这才坐下。 风在此刻开始慢慢变小,只剩一丝微凉,在人的身边打转。倪安端起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口腔,可温暖的感觉让人留恋。往外呼了一口气,呼吸在空气中泛起轻盈的白色,然后慢慢落下。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消失在空气之中。 咖啡很快见了底。 倪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尝到咖啡留下的香气。她将手中的杯子揉成一团放在一边,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可看着身旁此刻过分冷静的邵他,她心底的不安依旧没有消散。 无声中,邵他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谢谢你,今晚能过来。” 过分的客气,让倪安感到更加地不安:“这有什么好谢的……” “以前不懂我爸为什么非要我交朋友,现在好像能理解了。今晚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会做出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嗯?” “傻傻地站在哪里,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想法也没有,只会逃避,像个傻子一样。” 倪安却开口轻声质问道:“真的……只会站在哪里,什么事也不做吗?” -------------------- “嘶~”酒精淋下来的时候,倪安忍不住抽吸了几口气,眉头依旧皱着,满脸担忧。 护士头都不抬,一声不吭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就在倪安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包扎完成的时候,护士却开了口:“男朋友吗?” “嗯?”倪安不自觉地发出了疑问的声音,随之否认道,“不是,普通朋友。” 护士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继续问道:“他是医学生吗?” “嗯?”倪安再一次发出疑问的声音,继续否认道,“不是,他是……普通上班的。” “普通上班的……”护士接着感叹道,“普通上班的懂的还真多……” 倪安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吗?” 护士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回道:“救护车到的时候,病人口腔被清理得很干净,同事第一时间给病人吸上了氧……急救,他做得很好。” 说话间,酒精再一次淋了下来。倪安还在思考护士的话,没有防备的,痛觉猛地侵袭而来,她再一次抽吸了几口气。 “虽然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别担心,会好的。” 三下五除二,倪安手上的伤很快就被护士处理好了。酒精的味道依旧很浓,在医院里的每个角落里飘散开来。倪安看着自己手中的纱布,纠缠在一起,却又无比清晰和干净。 护士早已起身,眼前只剩平静。 第42章 预告 “真的……只会站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吗?”倪安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景色,再一次问道。 邵他却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倪安见状,换了个问题:“《死亡预告》这本书,是因为邵老师才写的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低声应了一声,然后慢慢开口道:“7年前,我爸确诊了高血压。那个时候,感觉天都塌了,手忙脚乱地查了很多资料。虽然不到专业的程度,但还算了解。” 2013年,《死亡预告》出版,邵他从一个突发性脑溢血病人的视角,讲述了这个病人死里逃生后回忆过往的故事。说实话,故事没有那么压抑,反倒是有些温情。也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或者是…… “我爸让我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象一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就是如果这些事情发生了,他会想说什么……他大概只是想借此让我明白,此时此刻的我应该做什么……” 倪安很难想象邵他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因为故事的最后,这个病人还是去世了。哪怕是在虚构的小说故事里,他都没敢写下一个他想要的结局。 “做什么?”倪安问道。 “安静地等一个奇迹……”话说出来,邵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如果奇迹没有发生的话,那就牢牢地记住,然后好好地告别。” 风彻底地停了下来,世界在转瞬间彻底陷入了安静。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涌来,倪安再一次红了眼眶。她别过脸,默默地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可心里还是很难过。 “但还是,有些遗憾。平日里,如果能再多为他做多一点就好了……如果今晚,我能快点反应过来给医院打电话就好了……”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飘在了空中,像是游离的记忆,飘来又散去。 倪安抽了抽自己鼻子,将自己的悲伤咽了下去,问道:“你知道这本书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在人生这场名为‘告别’的旅程里,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伤痛。旅程短暂不是因为谁不够努力,而是因为这一路太过精彩。所以不管走多远,我们都难舍难分。”倪安呢喃着说完,然后转头看向邵他的眼睛,笑了笑,解释道,“每当我想爸妈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句话。感觉很奇妙,像是被安慰了一样。” 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你,有没有被自己曾经写下的话,安慰到? 天上,空荡荡得就像这深夜的街道,云被风吹得不见踪影,路边的灯还亮着,可仍照不亮这深邃的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开口回道:“谢谢。” “不客气。”倪安听了,暗自笑了笑,往后一倒,靠在墙上,仰着头,看着天空说道,“不过以后,不要这么谢我了。” “为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过了今晚,我和你之间,还只是普通朋友吗?” 耳边再次传来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的喧嚣。邵他眨着眼,有些不能理解,他们之间,要在这个时候,聊这个话题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这个时候,聊点有的没的,才是对的。不然你以为的虔诚,只是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胡思乱想罢了。所以,既然你已经看过我嚎啕大哭的样子了,从今以后,咱俩就不再是普通朋友了。这种把柄,必须得是好朋友!” 邵他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吐槽道:“你在我面前哭,又不是第一次。” “倒也是……”上一次或者说第一次,是在他家阳台看他发病的时候,“所以说,你的第一次呢?” “嗯?” “都成为你的好朋友了,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让人主动接触到你的恐惧和不安。都已经现在这样了,你还是没哭,是天生没眼泪,还是我不值得你信任?” 世界上最难撕破的,是人的孤独。外人难从外头走进去,自己难从里头走出来。总得有人往前一步,也得有人拉一把。倪安曾告诉自己,既然有能力,那就要永远做那个首先伸出手拉人一把的人,这样才能在里头的人往前走的时候,及时抓住把他拉出来的机会。就像现在一样,他用一通电话打开了机会的大门,那她就要趁热打铁把他的眼泪逼出来。 “我只是……错过了想哭的点。”邵他闭了闭眼,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明显能让人感觉到背后的隐忍。 “真的吗?”倪安看不见他的表情,猛地起身坐正,说起了往事:“可十年前,我和叔叔,都做不到欸!” 她的声音融进风里,表面的柔和,在此刻都掩盖不了话里头的暴击。邵他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却又能隐约感觉得到。他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倪安,却不敢问。 倪安笑了笑,回道:“十年前,你和我爸妈被送进同一家医院抢救,叔叔和我两个人在手术室门外,待了两天。我俩的眼泪就像黄河决了堤一样,我哭他安慰我,但是一看见我的眼泪他也跟着哭,我见他哭就哭得更大声了。真的能错过想哭的点吗?生死面前,想哭怎么可能是点,从生死未卜开始,到转危为安才会结束,那是由点到点拉成的时间线。你只是在忍着而已,以为忍忍就会过去而已。但相信我,叔叔没康复之前,不对,在没忘记之前,都不会过去的。所以,想哭就哭,你得习惯这样的悲伤,才不至于在以后憋不住的时候,一蹶不振。”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邵他的心上。心底的伪装,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击碎:“这就是你刚刚哭那么凶的原因吗?” “嗯。”倪安点了点头,“我没有早点认出他来,那个在我最难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告诉我可以选择的人。你说,此时此刻,是你更加害怕,还是我?” 她红着眼看向邵他,声音再一次变得哽咽。邵他回答不上来,但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低着头,将自己的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然后任由泪水将指缝填满,渗透,最后滴落。 倪安看他的样子,伸手将自己被吹散的额发别到耳后,抬头看着远方笑了笑,把喉咙里的酸楚咽了回去。风把人的头发吹乱,像记忆一样轰然散开,又悄然落下。在人的眼泪中吹得越来越喧嚣,继续吹乱着这个世界。 她伸手从他肩上的包里翻了包纸巾出来,抽了两张纸,塞进了他的手心,然后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她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自感叹道,残忍了点,但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第43章 理由 半年前。 邵常平放下笔,双手交叠轻轻撑在桌上,开口问道:“为什么?那孩子有什么好的?” “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坦诚。不是不能撒谎,也不是不会撒谎,而是不屑撒谎的坦诚。正直到让人有些好奇,好奇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忽略双方的对立,就只是就事论事,在守住道德和法律的底线的前提下?”邵他回想起在书澜阁的窗边,放下手中的笔,回道。 “第二次接触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无畏。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质问我的那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怎么会有人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明知自己身处怎样的圈子,还敢?我不理解。然后是今天,才发现她聪明、开朗、松弛还善解人意。我从没在那个圈子里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真的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身在泥潭,还依旧纯良?” 邵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对倪安的想法,并没有意识到一些变化,正在他的身上发生。他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这是他一如既往的事情。可他对他人的人生产生向往,这是头一回。 邵常平清了清嗓子,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所以,你打算告诉她吗?” 意外的,邵他回道:“不知道。” “迟疑的原因?” “我看到的她,真的是她吗?会不会是我自己在她身上投射了太多我自己的想法?真实的她,真的能承受得住这一切吗?我有点害怕她会因为我,变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样子。” 又来了,邵常平心里无奈叹道:“什么样子?” “算计、犹疑、畏缩、阴沉、紧绷和孤傲。”和他一样。 “那你还跟她来往?” 说起这个,邵他就忍不住笑了笑:“这也由不得我。” “什么意思?” “她的话,很难让人拒绝,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让人陷了进去。” 就像阳台上此刻吹进屋子里的风,温热,且恰到好处的柔和。不爽快,却很难让人离开。 “人性复杂,她如果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如果不止你看到的那样,她如果也是个擅长算计,也会犹疑畏缩,内心也有阴沉和孤傲的样子,你就不跟她来往了吗?” 邵他没听懂:“人……能复杂到这种程度吗?” “谁知道呢?你得自己去感受,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这么早就定下答案,要是有了出入,你会失望。” “这就是你想让我多交朋友的原因吗?” 邵常平没有回答,当然也没有告诉邵他,周末的事情他是否答应。留下邵他一人在原处,再开口和等待之间犹豫。 时间慢慢地流逝,笔尖划过翻飞的纸张,留下笔墨的香气。 邵他看着纸上那些圈圈,皱起了眉,不解地问道:“这些都要重写吗?” “末日航海,人类面对这最后的生存资源,争夺过程本该暴力至极,毕竟这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希望。你一笔带过,写得太过简单了,情感表达不到位,读起来也不丰富和饱满。重新找下角度,写完整了看看。”邵常平头也不抬,平静地回道。 “我知道,可写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到最后审核都过不了,都是白写。” “也有不白写的?” 这倒也是。邵他皱着眉,却也不再出声,因为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明明他只是顺应规则,但每一次,邵常平都还是要他去尝试打破,即便头破血流血本无归。 只为了那为数不多的保留机会。 邵常平见他那样,只好让步:“写完,周末就能让倪安来,可以吗?” 那必须:“可以!” -------------------- 倪安到家的时候,已经8点多了。 进门一看,奇欢欢正睡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开着屏幕却是暗的,一旁的杯子是空的,但仍能看见上面残留的咖啡渍。这不同寻常的模样,让倪安不禁皱起了眉。 躺在沙发上的奇欢欢,因为门开的声音,也在此刻醒了过来。她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倪安,开口问道:“回来了?” 倪安点点头,反问道:“你通宵了?” 奇欢欢身上仍旧穿着昨晚的衣服,头发的橡皮筋也没取下来,两眼里的红血丝看起来也不比倪安好到哪去,再加上这一脸疲倦,答案不言而喻。所以,她只笑了笑,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怎么样?手术还顺利吗?” “嗯。”倪安一边换鞋一边应道,“但是出血量太大,医生说不一定能醒来。现在在icu,邵他还在那边陪着。”她的语气平静没有波澜,像是在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奇欢欢倒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倪安最后提到的事让她有点惊讶:“他还在那边?icu不是有固定探访时间的吗,他也进不去,在那里干什么?” “他放心不下,害怕又会突然发生什么事,说是在那陪着会安心一点。”倪安一边说着,一边瘫倒在沙发上。 正准备把眼睛闭上,就被奇欢欢一脚踹醒:“先别睡,厨房里有粥,你先吃点再睡。现在一睡你都不知道几点才会起,这样熬夜又空腹,牛都撑不住,别说你,赶紧去。” 倪安一听有吃的,人突然就精神了,站起身就往厨房走去,身后是奇欢欢唠叨的声音。 厨房里,灶台上的小奶锅里装着粥,倪安把手放上去,温度还热但不烫手。打开锅盖,一小股热气冒了出来,肉蛋葱混着米的香气也随之扑鼻而来,混杂着一丝香油的味道,清淡且诱人。 奇欢欢站在厨房门口,说道:“你盛完,剩下的盛到饭盒里,我待会带过去给邵他。” 倪安听言,盛粥的手停顿了一下,疑惑道:“那你呢?” “我吃过了。” “好。” 说完,倪安便继续手中的动作,盛完自己那碗,从头顶的橱柜翻找出一个饭盒,将剩下的粥全都倒了进去,然后盖上封好。顺手把锅放进水池里用水泡好,才端起碗拿上筷子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收好,原有杯子里的咖啡也重新装满,一旁是倪安的杯子,仅一杯白水,还有的便是那一小碟榨菜。 倪安笑着坐下,没吃两口,便看见奇欢欢换了身衣服走了出来。只是身上的衣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咋回事?你要加班吗?” 奇欢欢正在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一边弄一边回答道:“嗯,给邵大神送完吃的得回公司加班。” “发生什么事了?你昨晚回来以后也加班了?” “嗯。”厨房里传来奇欢欢的声音,没多久就看见她手里提着个保温袋走到了客厅,然后继续回倪安道,“高敬死了。” 第44章 变化 倪安手里的汤匙还没送进嘴里,便被奇欢欢的话惊到冻在了原处。 “昨晚公司就炸了,集团下的所有公关部门半夜都被叫起来加班,要准备好迎接今天白天的第一波媒体攻势。你姐妹我倒霉到家了,刚好轮岗轮到公关部,还是总部的公关部,昨晚开了一晚上的会,做了一晚上方案,差点没死过去。但又有什么用,公关方案从他入院以来一直有做,但真正有用没用,得等今天他遗嘱公布才知道。”说话间,奇欢欢已经穿好了袜子,但她仍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起了咖啡,并不着急起身。 倪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愣了一会,又默默吃起了粥。待碗里的粥没了大半碗,她才慢慢开口感叹道:“现在整个世界,都乱了。” 奇欢欢点点头,回道:“嗯,周一开盘公司的股价会跌,但高家家大业大,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老爷子的遗产问题,现在整个公司都不知道老爷子下了什么样的遗嘱,所以公关部的人都快疯了。” “所以才说今早是第一波,还有第二波是吗?” “嗯。老爷子年纪大但还挺会玩,设了个12点的闹钟,12点一到,全国的媒体都会收到他最后的留言。他死了倒是无所畏惧,可怜了我们这帮打工人,都快疯了。” “这么严重吗?” “严不严重得看老爷子怎么说,管理层那帮人就等着这天呢。要是处理不好,公司经营没出问题,而是死于内斗那就太恶心了。” 倪安悟了,感叹道:“啊~终于要登基了啊!” “是呀,终于要登基了,谁去谁留就看老爷子这一纸遗书了。可怜我们小太子爷还在国外,据不保熟的内部瓜说法,是大太子用了一点手段,将小太子软禁起来了。” 倪安挖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没来得及吃便着急地回头确认道:“高建云被高建宇软禁了?” “据说是这样,一开始是海外业务出了点问题,高建云去了风府救场。但这一去就去了半年,大家都在传说是高建宇的人在这过程里给高建云使绊子,总部这边又觉得他事情没解决不允许他回来,所以就一直待在那边。不知道现在这情况,是不是还是会维持现状?” “可软禁又能怎样?如果高敬要把公司交给高建云,难不成高建宇还能把高建云杀了不成?”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是软禁在风府,而不是在主府?” “因为好动手?” “至少我浅薄的认知和险恶的内心是这么觉得的。” 倪安也无法否认这样的可能性。 八卦信息分享完毕的瞬间,倪安刚好把最后一口粥吃完。奇欢欢放下手中空掉的杯子,拿起桌上的保温袋起身往门口走去:“你赶紧睡会,东西放那我回来再收。”说完便开门离开了家。 倪安轻轻地“嗯”了一声后,却没有起身回房,而是坐回到了沙发上。打开手机翻到赵律师的联系方式,倪安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通电话。最后只把手机插上充电线,便扔到了一旁,转身打开了电视,转换到了新闻频道。 电视里在播放着早间新闻,还没有任何关于g&o的消息。但倪安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感觉。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真相,正在躁动不安地挥舞着双手,忍不住想要冲出来向大家做自我介绍。 倪安曾经对“它”迷茫不已。但此刻,她却仿佛能看见“它”按耐不住的样子,危险而又让人为之疯狂。 -------------------- 医院icu病房外。 奇欢欢远远便看见了坐在门口椅子上的邵他。他正背靠着墙,头侧在了一边,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睡着。奇欢欢走过去,用手上的袋子碰了碰他的手臂。只见他慢慢地睁开了眼,抬头认清楚来人,便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还没等他彻底清醒,奇欢欢便把袋子往他怀里塞了进去,然后转身在一旁坐下。两人之间,空着一个座位。 “谢谢。”邵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转头朝奇欢欢道了声谢。 奇欢欢点了点头,然后做起了自我介绍:“昨晚太乱了,没来得及跟你打声招呼。你好呀邵大神,我叫奇欢欢,是倪安的妹妹。” “你好,叫我邵他就行。” “大作家,久仰大名。” “谢谢。” 两个不相熟的人,此刻都能感觉到气氛有一丝尴尬。 “你快吃点东西。”奇欢欢呼了口气,瞟见邵他手中的袋子,便说道,“你的情况倪安有大概跟我说过,所以今晚倪安来之前,这可能是你唯一的粮食了。” “好。”邵他笑了笑,然后便听话地从袋子里把餐盒拿了出来。 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奇欢欢还是补了一句:“状况比较特殊,所以倪安才会告诉我你的事情,你别担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邵他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奇欢欢见状,继续说道:“东西是我做的,合的是我的胃口,你可能会吃不习惯,你将就一下。” 邵他用勺子尝了一口,便摇了摇头,回道:“不会,很好吃。”粥的温度适中,一口下去软糯的米粒在口中化开,肉丝鲜嫩不老,蛋汁化成粥汤,咸香可口。“玉食皆入口,此粥乃独绝……” “别……”邵他轻念出声,却被奇欢欢猛地打断,叹道,“家里本来有一个爱吟诗作对的就已经够头疼了,你也来,我这头更疼了……” 勺子停滞在空中,邵他没想到奇欢欢会是这反应,直接愣住了。 奇欢欢看着不远处的窗,解释道:“我不像倪安那样从小在书堆里长大,所以对不起,我接不住你的话。你也不用客气,吃就行了,没必要。” 邵他理解,不再坚持,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他吞下一口粥,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习惯别人夸你?” “嗯?” “你明明就听懂了,而且你也不是接不住,你只是不习惯别人夸你对不对?” 真相被对方一语道破,奇欢欢一时无语凝噎。邵他看她的反应,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拿起勺子,继续喝起了粥,边喝边说道:“没关系,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不夸就是了。” “以后?” “嗯。”邵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回道,“倪安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是倪安的妹妹,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以后,我们也会成为朋友。” 他话说得平静淡然,可奇欢欢却只觉得,后背发凉:“意外?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邵他便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本来就是随口一说,突然被这么一问,他竟然也想象不到会是什么意外。他摇了摇头,回道:“不知道,但希望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如果有呢?” “比如?” 窗外有鸟飞过,可室内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比如……想从你身上知道些什么,而你并不想让她知道?” 第45章 高敬 空气仿佛停滞了两秒,原来她们之间,也并不是什么都说。邵他想了想才回道:“她想知道,我就会告诉她。” “只要她想知道吗?” “嗯。” 奇欢欢愣了很久,才笑着点了点头。 邵他则转而说道:“辛苦你这段时间多陪陪她,虽然她认识我爸不过半年,但看她昨晚的样子……” “放心,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会没事的。”奇欢欢下意识地应道,说完她才意识自己说了什么。 幸好,话里的话,邵他只愣了一下,但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回道:“好。” “那你呢?你还好吗?”忙不迭地,奇欢欢转而问道。 “我?”邵他搅动着碗里的粥,回道,“我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可又没有那么糟糕。”说完,他转头一看——奇欢欢果然一脸问号,并没有听懂:“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想象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好像没什么用。我爸从手术室里出来前,我都以为我自己难过得要死过去了,可你看,我现在还是好好的……” 邵他再次转头,发现奇欢欢依旧没有理解,而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他只好放弃:“意思就是,还好,不用担心我。” 奇欢欢听了,终于松了口气。 兵荒马乱过后。人人都能预想到的结局,人人都不得不接受的结局,人人都在学习着接受的结局。 时间流动着,人也在被迫成长着。也许坏处会更多,但好在能对这世界更加了解,对自己也更加了解。 阳光照进来的瞬间,便是新的一天。奇欢欢看了看时间,终于起身,然后朝邵他说道:“我先走啦,你慢慢吃。” 邵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餐盒,里面还剩了大半份粥,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在等我吃完,才一直在这待着的吗?” “你想得美。”奇欢欢笑着调侃了一句,摇头道:“我只是不想上班而已。” “上班?今天不是周六吗?” “嗯,周六加班。” 邵他又看了看手表,已经快10点了,抱歉道:“对不起,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 “你道什么歉?是我自己在拖时间罢了。再说,迟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不干了。” 邵他有点震惊,这么洒脱吗? 奇欢欢笑了笑,解释道:“不瞒你说,我……挺有钱的。”说完,便潇洒离开。 留下邵他在原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态从震惊转为疑惑,最后化为笑意。 -------------------- 舒城,刘家。 12点,刘耀斌和戴月梅两人正坐在一起吃着午饭。 电视机里,午间新闻在主持人的播报下,顺利进入了第一条新闻详情。内容结束后,画面切回到直播间,主持人却沉默了两秒。在死亡第三秒来临之际,她终于开口:“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昨日夜里,g&o集团现任董事长高敬因病逝世。就在刚刚12点整,其集团内部相关人员向社会各界发送了他的遗嘱内容并同意公开。内容涉及其生前所持股份去向,也同时决定了其两个儿子高建宇和高建云先生,谁将就任g&o集团的下一任首席执行官?详细内容请看。” 饭桌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向电视。刘耀斌更是拿起了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了最大。 屏幕里,高敬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上已无生机,只剩眼神仍坚毅地看着镜头。他脸上带着笑,像一个活泼的小老头,根本看不出任何对死亡的恐惧。 “大家好,相信大家都知道我是谁,所以自我介绍我就不说了。当你们看到这个片子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对,我终于解脱了,从这个复杂的世界。大家一定会觉得说这话很讨人厌对不对?我这么有钱,世界对于我来说,应该很简单才是,怎么会复杂呢?很对不起各位,我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就死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因为世界终于又是简单的了。 “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那两个儿子,因为未来他们面对的,是无比重大的责任。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道难题——就是我不知道要把我手上的一切交给谁。直到几天前,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有个bug,就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完成它了。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邀请了几位社会上的有志青年,帮我见证一下这个决定。 “在我死去后10年内,我那两个儿子,会以5年为一期限,轮流担任g&o集团的临时董事长。辛苦这几位有志青年,10年后根据他俩各自的经营成绩,给他俩打个分。谁的分高,谁就会成为g&o真正的、新的董事长。也欢迎社会各界能给予更高的关注,给我的最后一个心愿。 “这样,至少在未来10年里,大家还会偶尔提起我这死去的老头子,我的寂寞就可以来得晚一些了。那,高某这辈子就到这里了,骂我也好,夸我也好,记得我就行,安好就行,再见各位。” 屏幕上的画面渐渐灰掉,转场过后,出现的便是高敬所说的“有志青年”名单。 刘耀斌和戴月梅静静地看着,直到两个熟悉的名字闯入眼帘。他们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对方,又看向那停滞着的画面,嘴半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心里的恨,久违地燃了起来。 400多公里外的余州城。 倪安在家里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眉头紧锁。 奇欢欢正把名单打印出来,准备部门会议。 一张白纸,10个名字。高敬选择这10个人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互联网上,舆论已然沸腾。而g&o内部,看似平静,可当每个名字敲打下去,面对检索出来的人物信息,每个人的心里都忍不住生出一丝感叹。 主府的经济、社会、文化三大领域,这些人都站在此间关键位,隐约中给人一种位高权重,俯视人间的感觉。这哪是什么“有志青年”,分明是权力的聚会。 奇欢欢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涌了上来。 仅一纸名单,寥寥数字,便道尽了生意人肚子里的各种弯弯绕绕。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她捂住嘴,在胃里的东西翻涌上来之前冲向了厕所。身后的众人只看了一眼,便再次齐刷刷地进入忙碌的状态。 洗手间里,奇欢欢打开了水龙头。水声中,她掏出手机,打开熟悉的对话窗口,敲下: -你,到底是谁啊? -不对,你们是谁啊? 几乎是信息发送成功的同时,倪安便回了过来: -这个问题,要是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就好了。 -而且比起“有志青年”这个称号,我觉得自己更像个通缉犯,不是吗? 倪安坐在家里,看着电视上正播放着的媒体专题。这种被人盯上并追着跑的感觉有多久没体会到了呢? 屏幕上出现了她的照片,那是毕业前她拍的学籍照。看上去,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可一旁的文字信息,正告知着她,那些平静且平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又似乎,只是个梦。 画面切换,屏幕上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可随照片一同出现的文字信息也同样的令人感到陌生。 而此刻,梦醒了。 第46章 高建宇 邀请来得比倪安想象中快。 两周了,邵常平还在昏迷当中,她每天两头跑,送邵他去医院,然后上班下班,去医院送邵他回家。但今天,怕是去不了了。 她在群里说了一声,让奇欢欢去接邵他。邵他回了个“好”,奇欢欢回了个“ok”,事情算是解决了。 剩下的,便是今晚的晚餐。 她的桌面放着个邀请函。信封是用金箔做的,里面的邀请函是普通的素白卡纸,周围却用金镀了一圈传统水纹,正中央是“g&o”的logo。金灿灿的,却完全没有俗的感觉。翻开内里,还能闻到钢笔墨香,映入眼帘的是两行行楷小字—— “尊敬的倪安女士: 诚邀您今晚共进晚餐。” 落款是高建宇的个人签章。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这玩意儿,想扔掉都得先战胜自己对金钱的欲望。 倪安盖上这“贵重”的邀请函,抬头看了一圈自己的周围。寂静无声,以她为中心,方圆两米内的办公桌都空了,所有人都搬离了靠近她的地方。 高敬遗嘱发布后的那个周一,倪安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但她没说什么,就像此刻一样,只是有点安静。办公室是安静的,办公软件上也是安静的。 下午6点。 时间一到,倪安便识相的关电脑起身。出门的一瞬间,办公室才开始有了动静。 这……尴尬的“老板”身份。 ----------------------------------- 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门前,挡住了一众打工人下班的路。 倪安一走出大门,人就迎了上来,客气地说道:“倪安小姐,您好!我是高先生的秘书黄麟富,您这边请。” 周围的人经过,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而她,只想翻个白眼。 倪安几乎是逃也似地上了车。 车子没开多远,毕竟书汇离g&o总部,也没多远。餐厅在二楼,倪安一进门,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如此豪华庄重的地方,而她脱去外套,毛衣衬衫牛仔裤,休闲得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但幸好,她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进入包厢,一张圆桌映入眼帘。直望去,落地的窗户外,园林灯光从竹林的缝隙里透进来。窗前是一张传统罗汉床,古风色香扑面而来。 包厢最里,高建宇正坐在一张茶桌前。茶桌上,曲水流觞。 身后“啪”的一声,便只剩倪安一人站在原处。 高建宇抬头看了看她,用茶筷从茶洗中取一茶杯置于杯托上,从茶壶中倒入茶汤至半满,又拿起公道杯斟满茶杯,令茶杯中茶汤滋味均匀,色泽一致,才将杯托放入流水中,缓缓说道:“引流引觞,递成曲水。倪小姐,请。” 倪安笑了笑,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茶正好流至她面前,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建宇,一边将茶端出来,一边回道:“竹间焚香,蓬窗坐卧,高叔叔好雅致。不过,您还是叫我倪安,‘倪小姐’听着挺别扭的。”说完抬头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醇香的乌龙茶香扑鼻而来,甘涩的茶味在空中弥散。 倪安暗自皱了皱眉,放下了茶杯,却没将茶杯放回至水中。 “好。”高建宇见状,伸手在茶桌下按了一下,便起身说道,“先吃饭。” 话刚落下不久,便有人敲了敲门。 高建宇应道:“进。” 人鱼贯而入,精致的菜肴一道道落下。 倪安看着圆桌上的菜,却没什么食欲。传统余州菜式,以“焯”为基础烹饪方式,延展使用不同形态的“水”制作而成。 “喝酒吗?”高建宇转头朝她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 餐厅师傅便利落地将她的酒杯撤下。 食材以海鲜为主,冷盘前菜有5道,白青红黄黑落入口中,鲜气十足。而后的料理,在不断的上菜撤菜中,落入人的口中,留下足够的滋味,令人回味。最后一道料理撤下后,倪安用餐巾擦了擦嘴,高建宇则端着酒杯走到了窗前。 倪安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茶桌前,泡起了茶。 袅袅轻烟中,茶香再次盖过菜香。 高建宇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开口道:“家父的嘱托,吓到你了?” 说没有吓到是假的,但她也只能客气回道:“还好,就是有些抬举我了。” “怎么说?”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担不起那么多‘突如其来’的头衔。” “比如?” “除了书汇的合伙人之外的每一个。” “兰台终古安世老先生的后人也是吗?” 倪安愣了一下,才回道:“只是个普通的后人。” 高建宇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坐回到茶桌前,缓缓说道:“原来你对你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概念啊!” 茶盘上放着3个杯子,听了高建宇的话,倪安端着公道杯的手缓了一下。 就这一下,高建宇便把她手中的公道杯接了过去,并问道:“这世界上有3种人,你知道是哪3种吗?” 倪安放下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高建宇笑了笑,一边往茶杯里倒茶,一边说道:“制定规则的人,从规则中获利的人,和在规则中挣扎的人。” 3个杯子中,茶汤分别被倒至半分、八分和满溢。 看着那个满溢的杯子,倪安不由得皱起了眉。 可高建宇还在说着:“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你知道吗?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你,就是那个出生在罗马的人。” 说话间,他再次将杯托放入身前的流水中,将那杯半满的茶放了上去。 水缓缓流动时,包厢外却传来了些许嘈杂,两人都不由得往门口处看了一眼。 回过神来,高建宇又再次开口:“但其实我这次邀请你,并不是来找你聊家父遗嘱的事。”说完,他停了停,拿起那杯八分满的茶喝了一口。 对面的倪安看着他,心里充满疑惑,可脸上仍一脸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开口。 门外越来越吵,偶尔还能传来一两声敲门的声音,可两人都没再往门口处看去。 高建宇放下茶杯,继续说道:“把书汇整理掉,去京城,做回你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是指什么事?倪安想问,可却问不出口,心里沉得慌。 高建宇却不再说话,而是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工作证,越过水面放在了倪安面前。工作证上印着兰台的标志,她那张被媒体曝光的学籍照片被印在工作证的正中央,底下写着三行字——部门:文书分级管理司;职位:调研员;姓名:倪安。 第47章 目的 倪安低头看了一眼,笑了出声。抬眼看着高建宇,她突然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但还是客气说道:“谢谢叔叔的邀请,但我并没有报名参加主府公职考试,这个我不能收下。但还是谢谢叔叔今晚的款待,饭菜很好吃。我还有事,就先起身了。” 高建宇也不拦她,慢悠悠地拿起那杯满溢出来的茶打算把它喝了。 而那杯半满的茶,正好流至倪安跟前。倪安见状,拿起了那杯茶,将杯中茶水倒到了水中,挑衅的味道没过了茶香,无形中溅了高建宇一脸。像是按下了暂停键,让高建宇猛地停下了喝茶的动作。而倪安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也毫不掩饰笑里的嘲讽,温柔里藏着刀:“温杯的水,建议您最好别喝。” 说完便起身直奔门口走去。 身后却传来高建宇的声音:“你真的以为,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姜永延、赵律师、高建云、邵常平,甚至是刘家那夫妻俩,会那么顺遂的围着你转?跟你一起那女孩,家里是拆迁户,她爸妈死后她继承了多少房产你是知道的,现在市场价值超过1个亿,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金额。可跟你比起来,和你十年前从安世老先生那里继承的名与利比起来,你真的觉得你会是那个普通人吗?”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提起,一声声的质问砸过来,倪安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叹了口气,转头答非所问地回道:“放心叔叔,10年后,我一定会公平公正公开给你打分的。” 前提是,她能活到那天。说完,便打开了包厢的门。 门外,是赵律师正在和餐厅保安们“打斗”的身影。他们听见声响,纷纷转过了头。 倪安再次叹了口气,冷眼看了领头的保安一眼。也不知道小姑娘哪里的气势,愣是把人给看毛了。他们大概也知道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所以也没太纠缠,便把赵律师松开了。 然而,高建宇并没有打算放弃:“你再好好想想,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同的使命,而你的使命不该在那个小公司里。”说完,只听见“咻”的一声,一个东西从她耳边飞过。 然后她便看着那个工作证,稳稳地落在了正站在她面前的赵律师手上。倪安被吓了一跳,看着那个工作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走。” 她越过赵律师,从餐厅师傅手上拿回她的外套和包,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步履匆匆,倪安几乎是以奔跑的姿态冲到了一楼。 当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可抬眼看向这个世界,无比熟悉的周遭却变得陌生起来。 她突然好想邵常平,好想问问他,此刻茫然的自己,到底是谁? ----------------------------------- 不远处,购物中心的圣诞树早早地搭了起来。 人们趁着人少,即使没到圣诞节,也开始围在周围拍照纪念。待到节日当天,众生纪念圣人诞生,这里将变得拥挤难行。 是否有人会记起,神早已离开?在这场疯狂的派对里,狂欢的又是谁? 倪安看着远处出了神,直到赵律师的车停在她面前:“走。” 她点了点头,开门上了车。 车缓缓启动,驶向远方。 -------------------- “这个……就是你那个在电视上突然冒出来的新身份?” 客厅里,奇欢欢手里拎着那个高建宇扔过来的工作证,一脸懵地问道。 倪安点点头,握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热水,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才回道:“嗯,其中之一。”大脑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懈开来,倦意猛地开始袭来。 然而奇欢欢的感叹,才刚刚开始:“原来网上说的官场内幕都是真的啊,你们这些出身官门的子弟,是真的可以免考进入公职部门,真的是安排好的啊~”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我也不太清楚……”倪安眼神放空,毫无灵魂地回应道。 “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没报名,没考试,自然也就不存在入职的可能性和合理性。明天该上班上班,该去医院去医院,没什么改变。” “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吗?” “是个机会,也是个坑,这可是违法的。搞不好我还没查出来什么,人家就直接把我弄进监狱里去了。” “不会……”奇欢欢明显被吓到,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如果我是真的官门子弟,姥爷爸妈他们还在,我可能会冒下险。毕竟别的不说,保我平安他们还是能做到的。可现在,我可不敢,真出事他们又不会起死回生,找人求救都不一定有人会理我。” 奇欢欢手里拿着工作证的绳子,绕着食指转动。顺时针一圈缠绕,逆时针一圈解开,她静静地看着倪安,一脸欲言又止。 倪安看她那样子,叹了口气,说道:“说,想说什么。” “当年保你的那些人,还有这些年往家里送礼的人,不行么?” 奇欢欢说的那些人,包括姥爷和爸爸那边的亲戚、朋友还有一些陌生人,倪安回想了一下,却想不起来任何一个人的脸。 她摇摇头,回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锦上添花是人之所喜,雪中送炭却是无人肯愿。真的出事了,他们只会忙不迭地跟我划清界线,你想象中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也是,谁让你每年都老老实实地把礼全退了,人家想帮你,早被你划清界线了。”奇欢欢低声嘀咕道,“不过他们怎么那么能坚持,你每年退,他们每年送,十年不断也是厉害。” 胡言乱语引得倪安朝她大叱一声:“喂!” “开玩笑开玩笑……”奇欢欢吓了一跳,笑着解释,完了见倪安不再追究,才正经问道,“那赵律师呢?” 赵律师……倪安脑海里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赵家儿子的身份。自打她有记忆以来,他便时常出现在她家。姥爷和爸妈都对他很信任,再加上十年前家里出事后,他是唯一一个毫无所图地站在她这边的人。所以她对他有着一份与生俱来,且随着岁月渐长日渐深厚的信任感。 她当然知道他不可能置身事外,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因为想要逃避还是知道自己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也从没细想。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是g&o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也就是说,“余州必胜客”这个称号,大部分的功劳都来自于他。 而当如今高敬借由媒体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第48章 合伙人 几个小时之前。 倪安上了赵律师的车,看着眼前熟悉的街景渐渐往后退,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空间,胃里那痛苦的感觉突然明晰了起来。她伸手边在包里翻找,边问道:“叔叔,有水么?” 话音刚落,赵律师便往旁边靠停,下车从后车厢里拿了支水递给了倪安。 “谢谢。”倪安接过水,把手中的胃药吃了,可胃依旧很不舒服。她用左手捂着肚子,往后一靠,闭上眼,静待药起效。 赵律师却不着急开车,满脸担忧地看着她,问道:“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高建宇给你吃了什么垃圾,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倪安笑了笑,淡淡回道:“能把人均几千块的餐厅做出来的料理说成是垃圾,叔叔果然厉害。” 话说出口,车里便陷入了平静。倪安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现象中的心大,她对赵律师,的确有抱怨。可赵律师没打算解释,只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启动车子,往前开去。 车没开多久,倪安便睁开眼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去你们学校后街。”赵律师平静地回道。 “去那里干啥?” “带你见个人。” 一听这话,倪安立马坐了起来,怎么还有人要见:“见谁?” “你的合伙人。” ------------------------- 每个大学都有一条后街,余州大学也不例外。这条后街,是余州大学的编外食堂。巷里道间,开满了小店。 倪安下了车,看了看表,已经快8点了。这是一个对于打工人来说,很暧昧的时间。它可以很早,早到还没有下班;但它也可以很晚,晚到人早就在家,准备洗洗睡了。但对于这里的大学生来说,这个时间是第二个天亮,因为他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倪安看着从她身边陆陆续续走过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毕竟半年前,她也还是这里的一员。可如今,却身处另一个世界了。 赵律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道:“放心,你现在这样把你扔大学里,别人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倪安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哪样”,看完后发现不得不承认,的确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一路向前,穿过几条小巷,拐过几个街角,赵律师带着她去到了一家烧烤店。烧烤店面挺大,但人还是坐不下。店里头已经坐满了人,外头的人行道上被店家放了几张桌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空位了。 倪安正想开口询问,便看见其中一张桌子有人举起了手,朝他们晃了晃。下一秒,他们便坐在了那个人面前。 桌上的瓦斯正炖着一锅咸骨粥,咸香的味道飘在空中,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格外的诱人。明明已经吃过饭的倪安,看着锅里不断翻滚着的米粒,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而坐她对面的高建云,并不着急打招呼,而是拿起勺子翻搅了两下锅里的粥,感觉可以了便把火关了,然后越过锅拿起倪安身前的碗,一边盛粥,一边说道:“那儿的菜虽然好吃,可跟不熟悉的人一块吃饭,难免会有些难受。喝点粥,会舒服点。” 倪安疑惑地转头看了看赵律师。赵律师则无辜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两人的小动作被高建云看在眼里,他笑了笑,把盛好的粥放在倪安面前,解释道:“和高建宇一起吃饭,我比你有经验。来,吃。” 倪安看着她面前的粥,有些发愣地回道:“谢谢。” 话说完,高建云便紧接着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放下粥勺,拿起汤匙翻搅了两下,待热气散开,才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两下才放入口中。 一旁的赵律师见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就只盛你自己的吗?我的呢?” 高建云头也不抬地回道:“你没手吗?自己盛。” 两人幼稚的斗嘴,引得倪安有些想笑。嘴角的笑意也缓解了她心里的焦虑,她想了想,还是拿起了汤匙喝起了粥。唇齿间,米粒软糯化开,咸骨的咸味化解了肉骨的油腻,让粥的味道富有层次却又清淡可口。几口下肚,真的如同高建云所说的,胃里便舒服了起来。 锅里的粥渐渐见底,人手中的碗也变成了茶杯。 倪安看着眼前这两位大叔,开口问道:“两位叔叔,认识很久了吗?” 赵律师点头回道:“嗯,中学同学,本科毕业后一块出府念书,老同学。” “啊……”倪安意味深长地回道,却笑不出来,“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高建云接过话头回道。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倪安无话可说。 “你对我抱有疑心,但是又没有证据,所以听到我要入伙的时候,干脆将计就计,引君入瓮,对吗?” 高建云的话,像是一支准确的箭,朝着倪安的靶心准确地飞来。她被瞬间击溃,无力反驳,坐在位置上如坐针毡。 却没想到赵律师伸手就给了高建云一掌,拍得他的头差点就埋进了眼前的砂锅里:“都说了不许这么吓她,找死你!” 高建云吓没吓到自己,倪安不知道,可眼前的情景真的快要把她吓傻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高建云缓缓抬头,用杀人一般的眼神看着赵律师,感觉下一秒大战就要开始,这方圆十里都要灰飞烟灭。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倪安一脸震惊地问道:“您……就这么放过他了?” “不然呢?”高建云看了倪安一眼,恢复了平静:“惹谁都不能惹律师,否则他们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真的吗?”倪安朝赵律师不可置信地问道。 赵律师在胸前挽起双手,想了想,一脸正经地回道:“吃不了兜着走倒不至于,但要个几十万和解金还是能做到的。” “真……真的吗?”倪安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嗯,他啥都没有就钱多,所以从小打人就不留余地,只要揍不死,就往死里揍,反正他都赔得起。” “但!”高建云紧接着更正道,“赔谁也不赔给他!” 看着眼前的场景,倪安总觉得似曾相识。她笑着摇了摇头,内心的不安也缓解了不少。 寒风中,高建云拿起茶壶往倪安的杯中添了点热茶,开口问道:“高建宇今晚找你干什么?” 第49章 吊诡 倪安只看了一眼赵律师,没说话。赵律师见状,立马掏出了那个工作证,放在桌上。三人都沉默了一会,直到倪安开口打破:“这玩意儿假的?” 高建云伸手拿起那块工作证在手心里掂了掂,又拎起来借着灯光看了看,才放下回道:“真的,手感挺重,而且有水印。” 倪安一脸迷惑,拿起那个工作证,像高建云那样在手心里掂了掂,又拎起来借着灯光看了看,的确比起普通的亚克力要重些,也看见了类似兰台logo的水印符号。 “真刑!”倪安放下手中的工作证,转头看向赵律师,“这操作,在这圈子里很常见么?” 本以为赵律师会是见怪不怪的反应,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 “为什么?” “要掩盖的环节太多了。从报名、考试、面试到评分审核再到最终入职,涉及到的人没有少说上百,多则上千。要捂住这么多人的嘴,太难了。除非……” “除非,让所有的人都意识不到这件事情是假的,就把它当真的操作一遍。”高建云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倪安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赵律师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找个跟你差不多样子的女生,用你的名字,通过培训,让她通过考试面试。这样只要那个女生不说,剩下的就都顺理成章了。” “这也行?”倪安震惊了,“那个女生反水怎么办?” “不会。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女生有这样的能力通过考试,她会知道那是谁的地盘的。既然知道,那么拿好自己的该拿的,乖乖消失,那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样的人……好找么?” “好找,在主府,别的不好说,人倒是真的多。找个跟你相似的女生,认真培训一下,化个妆什么的,很容易就混过去了。”高建云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剩下的,就是背调这关了……一般来说,为了防止官门之间的交易,背调会特别严格。而你刚好,背调起来特别简单。这十年来,那些去刘家找你的人,你除了跟他吃过一两次饭,别的人你一次也没见过不是么?他虽然姓赵,主府内跟法有关的事情他都能说得上话,但公职这块他也没辙,而且他爸还在掌权,你跟他的关系调查……应该没什么问题。别的,也就成不了什么问题了。” “那您呢?”倪安看着高建云问道,“书汇不是跟您也有关系么?” 高建云却笑了出来:“你别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很了解的样子,这种事情我再活两辈子我都插不上手。我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些调查的人,也知道。” 可倪安还是一脸怀疑的样子。 赵律师只好再次解释道:“真的,你妈当年考了两年,你爸也考了三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那我怎么那么容易?”倪安反问道。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高建云平静地说道,“这就是生活的吊诡之处。” 虽然倪安还是理解不了,但看着眼前这两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他们说的有什么不对。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将内心的怀疑也一同吞了下去,却吞不下心中的疑虑:“可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啊?” 赵律师摇了摇头,只剩高建云反问道:“高建宇怎么说?” “他说,这是我该做的事。” “自然主义的谬论。”高建云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倪安没听清:“什么?” 高建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他把你是谁这件事,等同于你应该是谁这件事,有点可笑。” 他说完,倪安便愣住了。 高建云疑惑地看了看赵律师,赵律师再次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两人的小动作被倪安看在眼里,她不由得笑了笑,心里感慨这再一次的似曾相识。 “怎么了吗?”赵律师低声问道。 “没什么。”倪安摇头回道,“就是刚刚那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谁?” “邵常平叔叔。” 熟悉的名字,让听到的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想起他。” 月光下,寒风中,茶已凉。 “你们刚回府,还没去看他?”风从倪安的脖子溜过,她缩了缩脖子,轻声问道。 赵律师看出了她的心思,反问道:“你现在要去医院吗?” “嗯。”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探访时间了。”赵律师看了看表,说道。 “没关系,坐一会就行。感觉……这样的话,心里会舒服一些。”倪安依旧坚持,然后转头对赵律师说道,“赵叔叔,这么晚了,您送我过去,我不想打车了。” 话刚说完,赵律师和高建云便对视了一眼,但却没说什么。赵律师笑了笑,应道:“行,我送你过去,我也顺道看看,万一呢。” “谢谢赵叔叔。” 赵律师点点头,转头看向高建云问道:“你呢,去不去?” 一脸倦容的高建云摇摇头,回道:“改天,等老师身体好点我再去拜访。我今天刚回来,太累了。” 倪安听了,一脸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而知道高建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的赵律师,也不好强求。 告别的时候,倪安问高建云:“我能相信您么?” 高建云看了看她身旁的赵律师,反问道:“你相信他么?” 倪安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 赵律师的脸却立马黑了。 高建云笑了笑,回道:“你信不信我不重要,你只要确认他值不值得你信任就行。如果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照顾都不值得你去信任,我又怎么敢要求你来信任我。但有些事情我得提醒你,高建宇跟我关系不好,大家都知道我俩只有血缘关系。可我跟他,有过命的交情。我说我不会伤害你,你不一定信,但我欠他一条命。所以他选择帮你,我也没有二话。这就是我为什么帮你把书汇做起来最大的原因,其余的你自己判断就行。” 他说完,倪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赵律师便一脚踹了过去:“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赶紧走,还活不活了。” 转头拉着倪安就走:“你别听他的,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这会估计脑袋当机了在瞎说呢……” 倪安边走,边笑得一脸无奈。身后的高建云转身往余州大学里走去。 灯亮着,似人间的第二轮明月。身旁人来人往,短暂相聚,而后擦肩而过。 第50章 世界 “所以,赵律师究竟可不可以信任啊?”客厅里,奇欢欢听完倪安说的话后一脸懵地问道。 “这件事情就这么重要么?” “当然。”奇欢欢看着她,回道,“万一你以后出了什么事,你总得告诉我这一介凡人,上哪去给你搬救兵!” 看着她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倪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奇欢欢见她那样,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那高建宇呢?他给你这玩意儿的目的,他俩有说吗?” 倪安点了点头,回道:“说了。” “是什么?” “跑腿的。” “啊?”奇欢欢一脸不可置信,“这么大个集团的未来董事长给你跑腿送个工作证?” “他们是这么说的。”倪安平静地回道,“高建宇说,这个世界上有3种人——制定规则的人、从规则中获益的人和在规则中挣扎的人。这3种人,高建云后来给我解释了一下,他们依次从上而下,分别处在这个社会金字塔的各个层级。层级间等级分明,要跨越几乎不可能。虽然高建宇看起来很有钱,社会地位比我高。但实际上,我和那个给我这个东西的人一样,属于第一种,而高建宇才是第二种,他只配给我跑腿。” 一旁的奇欢欢听完后,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倪安一脸迷惑:“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荒谬吗?” “我觉得……还好。”奇欢欢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回道,“算不上真理,但也算是一种观点。观点不分对错,角度不同罢了。” “什么角度?” “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但还是经常能感觉得到,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这种角度?” 倪安只觉得情绪一下子就掉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几乎要挂不住,难堪和失落的同时,还要假装坚强地追问道:“为什么?” 奇欢欢看向她的眼神清淡,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回道:“这就得问你了……” “问我?问我什么?”倪安看着她的眼神,心里越来越不安,声音里的颤抖也快要掩盖不住。 “十年前,安世老先生仙逝,随后你爸妈也因车祸不治身亡。风雨飘摇,你一个12岁的小娃娃,是怎么安顿好一切,让这偌大的安家,免受外人的侵袭的?” 看着奇欢欢像是知道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倪安咬紧了下唇,说不出话来,但内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奇欢欢看她那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却猛地笑了笑,放下了手,无奈地继续说道:“答案是什么不需要告诉我,我不感兴趣。但你得知道,这样的你,让所有人,不得不害怕。” 倪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往回缩了缩身子,眼神低垂,若有所思。奇欢欢见状,探身拿起空调遥控器调高了空调的温度。空调传来两声“滴滴”声,屏显上的数字从“26”跳到了“28”。 “那你呢?你害怕吗?”倪安轻声问道。 “理性思考的话,我好像是应该害怕的……”奇欢欢放下遥控器,右手抚上自己的心继续说道,“可这里,不这么想。” “你不是说……”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没错,但该承认的还是得承认。虽然我们身处21世纪,可是旧时封建社会里的世袭传统在这个主府世界里依旧是主流。你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会衣承你姥爷的衣钵,成为这个世界上制定规则的那些人,聪明勇敢,但……很善良。我会不害怕,大概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很善良这件事,而其他人不害怕,也只是因为不知道罢了。” 屋外寒风萧瑟,屋内开着暖空调,吹得人脑袋发胀。 “但奇怪的是,高家家大业大,高建宇却自称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的确让我蛮震惊。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高建宇确实不太行。” 倪安看着奇欢欢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回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奇欢欢露出了疑惑又震惊的神情:“我什么时候说你好了?我只是说你善良!” 细嚼她的话,倪安大概能懂奇欢欢的意思。但她依旧觉得自己当年选择和他们一起生活是对的,可没有必要反驳。她笑了笑,点了点头,一脸认命的样子。 奇欢欢见状,叹了口气,转而问道:“所以呢,今晚见到邵老师了吗?” “见到了。”倪安点点头,回道,“但又没见到。” “啥意思?不是过了探访时间了吗?” “嗯。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人。” -------------------- 医院门口。 夜正往深处走,可医院依旧人来人往。倪安看着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熟悉的模样,却也因时间的流逝,变得更沧桑了一些。 站在倪安身后的赵律师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也猛地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男子正站在医院门口。平头,瘦削,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斯文秀气,口中叼着根烟。 看见倪安后,他愣在原处,拿下了口中的香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看了好一会,才认出眼前的人,惊喜地说道:“倪安?” “邦彦师兄……”倪安笑着走了上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王邦彦看了一眼倪安身后的赵律师,眼神示意了一下。倪安立马反应过来,侧身介绍到:“这是赵律师,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一位叔叔。这是王邦彦,他父亲是我启蒙老师,所以我叫他师兄。” 赵律师自然知道倪安的启蒙老师是谁,但仍然面不改色地朝他伸出了手:“你好王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而早就不在这圈子混地王邦彦,还是得靠大脑联想一下所谓的“赵”姓才反应过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倪安,见她点头又换上一副全然不知的神情,笑着打招呼道:“你好赵律师,久仰久仰。” 两个成熟的社会人,露出成熟的微笑,两手一握,便算认识了。 他乡遇故人,倪安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邦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回道:“看起来这么的不明显吗?我是这里的医生,精神科的。” “对不起,我太开心了。”倪安才反应过来,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引得身旁的两人也笑了起来。 “你们呢?大晚上的怎么在这?”王邦彦反问道。 “朋友的父亲生病了,我们……过来看望一下……” “哪个科?住哪个病室?需不需要帮忙?” 倪安笑着摇了摇头:“神经科,还在icu。” “icu?”王邦彦疑惑地抬手看了下手表,问道,“这个点,icu的探访时间过了,你们……” “不是……就只是想过来看看……也不一定要进去……”倪安局促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磕磕巴巴地回道。 再次引得王邦彦笑了出来:“走,师兄陪你走一趟。” “欸?” 第51章 旧人 倪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了走廊里,走廊的尽头,就是icu病房。 这个点,病房外也没什么人了。却不曾想,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地上。电脑包被他放在地上,顶上还垫了几本书。邵他坐在那上边,身板挺得直直的,指尖翻飞正敲打着键盘。 “你怎么还在这?”倪安疑惑地朝他喊道。 邵他听到倪安的声音便转过头来,眼里已经累到失去了光,可还是开心地笑了。可当看见她身后跟着两个人,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眼神也变得全是防备。直到倪安走到他跟前,作势扶了扶他,他才回过神来。 “欢欢呢?”倪安问道。 邵他边起身,边轻声解释道:“欢哥刚在群里说,她今晚加班,晚点才能来接我。” “啊……”倪安看了看手机的消息,懊悔地说道,“忘了看手机了,早知道给你打包点粥过来了。这么晚了你还没吃东……”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椅子上的电脑旁边堆放着各种吃的。 邵他笑了笑,回道:“没事,我不饿,待会回去再吃点就行了……” 听他这么一说,看着那堆吃的,倪安忍不住确认道:“你不会真没吃。” “我不饿,所以没吃。” 怎么可能不饿?倪安看着那堆东西,再看了看眼前的邵他,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便随他去了。 邵他却看着她,疑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啊!”倪安猛地反应过来,回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 “那这两位是……” “他们是……”一转身,倪安便看见了王邦彦看着邵他发直的眼神,不正常的反应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家中的一些长辈……” 赵律师率先反应过来,朝邵他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你好,邵先生,我姓赵,是个律师。我和你父亲认识,你可能不太记得了,很久之前我们见过一面。” 话刚说完,王邦彦便转头看向了赵律师,脸上虽然依旧平静,可眼神却变得更惊讶了。 邵他看了看王邦彦,犹豫了一会,还是握住了赵律师的手,客气回道:“你好。” 两人笑了笑,松开了手,恢复了原有的疏离。 而王邦彦,依旧出于震惊之中,一直没有动作。 “怎么了吗师兄?”倪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邦彦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回倪安,而是朝着邵他问道:“你姓邵?” 邵他疑惑地看了倪安一眼,看到倪安点了点头才回道:“对,我姓邵。” “召耳刀的邵?” “嗯。” “你父亲……是不是叫邵常平?” icu病房。 王邦彦看着病床上的邵常平,内心百感交集。 杨婉清刷卡进来的时候,看到他有些意外:“咋回事你?精神科怎么跑我神经科病房来了?” “谁说不是呢……”王邦彦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他是我大学本科的班主任,十几年没见了,凑巧撞见了他儿子才知道,他是你的病人。” “这么巧?”杨婉清有些惊讶,但也不算太惊讶。毕竟这里是医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对啊……”王邦彦回了回神,问起了正经事:“他情况怎样?” 杨婉清摇了摇头,回道:“就……你看到的那样。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了。” 想起刚刚看过的病历,王邦彦忍不住捂住了额头。 一旁的赵律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而朝杨婉清问道:“杨医生你好,我姓赵,是邵老师的朋友,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方便吗?” 杨婉清这才注意到王邦彦身边站着个外人,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和王邦彦看起来年龄相仿,举止谦逊得体,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戴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憨厚又精练的割裂感和陌生感,让人不由得生起了一丝防备。 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回道:“你说。” “邵老师这病……是意外吗?” 一句话引得在场的两个人都猛地警惕起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王邦彦率先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你在怀疑什么?” 赵律师却打起了哈哈:“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问清楚,他这病是因何而起,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什么的?” “他有高血压……”杨婉清摇摇头,按照事实径直回道,“手术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他身上有别的外伤……就只是意外,意料之中的意外。” 她说完后,窄小的icu病房里,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无声中,却仿佛传出了,巨大的叹息声。 ----------------------------------- icu病房外。 倪安正端着邵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着他文档里的内容。鼠标滑到最后一行,她猛地抬头,意犹未尽地问道:“就没啦?” 邵他点点头。 “早知道不看了,你这才写一半,太折磨人了……”倪安忍不住抱怨道。 邵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电脑,问道:“觉得怎么样?” “写得很好啊!”倪安朝他举起大拇指夸赞道。 邵他却笑了笑,回道:“没关系,你说。” 倪安愣了愣,没说话,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 邵他见她那样,伸手指了指她的眉间,解释道:“你刚刚看的时候,这里就没展开过。”说完,他便学着她的样子,皱紧了眉头,引得倪安又气又想笑。 “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邵他轻声问道。 倪安双手撑在椅子上,却没着急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对他的作品提所谓的建议,但是他们是朋友,不说是不是有点虚伪了?转头,却发现邵他一直盯着她,视线就没离开过。他真诚的眼神,渴望的样子像是“不耻下问”的最好诠释,也让倪安最终败下阵来。 她笑了笑,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欢欢怎么样?” 第52章 哈姆雷特与李尔王 “嗯?”邵他不明所以,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想了想才回道,“欢哥……挺……帅的……” 他的形容让倪安有些意外,但又觉得特别的理所当然:“这就是你叫她欢哥的原因吗?” 邵他点了点头。 “嗯……”倪安也认同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挺新鲜的形容,倒也没错,只是我常听到的形容是……漂亮。” 邵他没有否认。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长得特别好看,长大了以后越来越好看。但你知道吗,她的好看从来不招人妒忌,也不会让人感到有距离。我们上学那会,总是有很多人想跟她做朋友,不论男女。美却不艳俗……有一次我就很好奇,我就问她是怎么做到的,你猜她说什么?” 邵他自然猜不出来,只摇了摇头。 倪安继续说道:“她说,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讨好别人,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还有选择自己想要的选择。” 她的话音刚落下,邵他猛地就懂了她的意思,随之而来的,便是面对她的误解,所生出的委屈:“你觉得我的文章,在讨好读者?”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情绪,倪安却不慌不忙,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被人扔进了下水道里……” 邵他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问。 倪安却笑了笑啊,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我被救上来的时候,警察问我,是不是有人把我推下去的时候,我什么话也没说,只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像这样……”说着,她站起身,在原地张开双手,转了一圈:“警察便觉得我没事,差点造成这件案子以意外失足结案。” 邵他听了,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我以为我这么转一圈,警察会明白我想说的话——如果有人推我下去,我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不过倒也没错,他们的确是这么理解了,只是没有理解完全——我被困了一天一夜,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最后被别人发现才获救,因为我不是被人推下去,也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更不是我自己跑下去的,我是被别人抱下去的。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并且说清楚,我只是转了一个圈,就以为他们能懂。” 明明是一段沉重的往事,倪安却讲得云淡风轻的。因为她的目的很明确,她并不想表达她的当时有多难过,她只想告诉邵他,词不达意的后果,有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你是想说,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想要表达的,所以看起来像是在讨好读者,是吗?” 倪安点了点头,又有点心虚,害怕自己说得太狠,伤了他的心:“我话说得是不是有点过了?” 邵他却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很清楚,倪安说得有多小心翼翼。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伤疤翻出来让他看,就是为了将这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话,讲得有温度一些。 “那我继续?” 邵他点了点头。 “回到故事本身,其实给我的感觉……挺刺激的。末日背景,茫然又窒息的大海,有限的资源,文明退化,还有最重要的,人性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生存,以牺牲文明为代价,不得不选择退化回人类最原始的样子——暴力、疯狂、丧失理性。你用大量的篇幅去描写了每一次暴力行为发生前主人公的思想斗争,还有暴力行为发生后他的痛苦和自我惩罚,可暴力发生的过程——抢夺、攻击、对抗和虐杀等情节却没有足够的挣扎。就像是,你想要画的是一幅被人随意涂抹混乱不堪却充满了艺术思考的画,可最后呈现出来的,却仅有一抹单调的红,平和,却失去了它真正刺激的灵魂。” 邵他听着倪安的话,不自觉地感到心潮起伏,渐渐地便忘记了呼吸。待她说完,他才松了一口气。 好久,倪安才笑着说道:“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邵他点了点头。 “不生气了?” 邵他顿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才继续点头。接着,便陷入了沉默,背后透着沉重的气氛。 倪安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邵他苦笑了一下,回道:“一幅被人随意涂抹混乱不堪却充满了艺术思考的画……说的真好。原来我想表达的,便是他在失去理智后,像禽兽一般的野蛮。我想让所有看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打心底里恶心和反感这种行为,从而对我们自己身上隐藏的暴力可能性有一些思考。可是……” 说到一半,邵他便停了下来,然后叹了口气,沉默着看着电脑屏幕,手上不停滑动着,看着那些字在滚动翻飞,却看不出来任何的意思。 “可是什么?”倪安忍不住问道。 邵他的指尖随之停住,然后“啪”的一声传来,电脑被盖上。 他抬头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地说道:“可是,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我真的可以写出让所有人看到后,都恶心和反感暴力并唾弃暴力的文字吗?其他人也会像你一样,读懂这些吗?如果没有读懂,只是觉得好玩甚至因此而误入歧途的话,我又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我爸也说,这样的文字,只是最简单的表达,呈现的意境十分单调,成了像是在敷衍读者的平凡情节。明明是主菜,却成了调味品,取之无用,弃之可惜。” 邵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倪安谈论有关分级协议的话题。不论是出于对自己的审视,还是对读者的敬畏,他觉得自己手中的笔沉重了起来,是事实:“但我们也聊过,作者有表达的自由,可我依旧觉得作为作者,要负起传播背后的责任。但如果为了尽到传播背后的责任,丧失表达自由的同时,还丢失了真正想要表达的核心,这么做,算是一种不幸吗?” 那么多问题,到最后,都只成了一句话:“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倪安笑了笑,选择伸手摸了摸他的电脑,机身传来的温度烘得手暖暖的,让人舍不得挪开:“我不敢说我会怎么做,我只是觉得,对表达这件事保有敬畏之心,和在表达这件事上,真挚且勇敢,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 “如果矛盾本身是客观事实的话,那就是不矛盾。”倪安回道,“‘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广为流传的莎士比亚名言,有着令人遗忘的后半句,‘但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小时候我以为这句话是被有心之人抹去,又或者是人们的粗心,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可长大后才发现,人们会遗忘后半句,真实的原因往往是最残酷的。” 在倪安审视的目光中,邵他也渐渐领悟了她口中所谓最残酷的原因:“是因为哈姆雷特就是有可能会变成李尔王。” 第53章 镣铐 倪安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现实,但从小我们也被教育,所谓不同的角度,就有不一样的结论。那颗被摆放在讲台上的杨桃,在有的人眼里,就是颗五角星。我们一边要求人要有开放性思维,去找到杨桃的不同样子,又要规定他们,哈姆雷特不能是李尔王。但是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开放性思维,到哪才算是过分解读。且常常在人循规蹈矩时抱怨保守,在突破常规时指责放肆。所以我常在想,莎士比亚口中所说的‘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的世界,会不会才是你口中所说的理想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早已经矛盾到不再矛盾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写我自己想写的,至于读者会不会误解这件事,是一定会误解,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嗯。” “就算兰台审核不过,最后还是要改?” 倪安皱了皱眉,反问道:“一定不过吗?每次都不过吗?” “倒也不是。”邵他想了想这些年被打回来修改的情节,回道:“大概有一半的机率,是不过的。” 倪安有些意外,竟然比想象中的要高:“那也就是说,至少有50的概率,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这概率,不挺高的吗?” 邵他无法反驳,只是她惊讶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邵他有些感慨:“笑你说的话,跟我爸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嗯?” “这些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在我写作以来,曾听我爸说过很多次,我也尝试过很多次,就是结果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轻松。说是说50,可是50的成功给我带来的喜悦,和50的失败给我带来的打击,是不能相互抵消的。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后者对我的影响往往比前者要深很多,所以尽管有成功的时候,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这些东西,因为我真的很害怕被打回来的瞬间。那瞬间,真的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倪安明白:“就像奖励和惩罚一样,对小鼠所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嗯。”久违地说回斯金纳箱,邵他竟感到有一些怀念,“但我能理解你想说的,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只是我自己没那个勇气罢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的惩罚,不是兰台给的。” “嗯?” “就像我之前在会上说的那样,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把兰台对书籍的审核和分级,变成了一种客观的权威。但实际上,不是的。兰台背后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局限,他们也只是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做出他们仅能做出的判断,所以他们也只能代表他们自己,并不能代表所有人。将本身就带有局限性的观点当作权威的判断,然后用这个本身就不权威的判断来否定自己,这惩罚,不是兰台给你的,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的。” “我入行工作以来,常听到一种说法叫‘戴着镣铐跳舞’。所以我时常在想,这镣铐究竟是什么?我们不能否认,人类确实要为自己做不到绝对理性付出一些代价,所以人们用严格的审核和分级,来确保人类文明载体中的文化内容,不会让人类变得更加的不理性。但因为不完美的读者,所以用不完美的人类,去审核不完美的读者所要看到的不完美的作者创作的不完美的作品,在明知读了这样不完美的作品的读者,也不可能变得完美的情况下。或许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镣铐,为了追求完美,陷入的不完美的陷阱。” 就像此刻,深陷不完美陷阱的邵他,在这个不可能不产生误解的世界中,追求绝对正确的表达,甚至将不可能绝对客观的评价变作惩罚,让自己变得日渐克制。 一言惊醒梦中人。 邵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笑着回道:“谢谢。” 他没有说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但倪安相信,言语的沟通与交流,一定能改变一些东西,即便不是当下,只要他能听进去,那也有可能在未来。 她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却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有些担心,转而问道:“最近……还撑得住吗?” “什么撑得住?” “虽然大题小作上的专栏更新暂时给你停了,但你的新书……又要赶稿,又要照顾邵叔叔什么的……会不会太累了?” 邵他摇摇头,回道:“这本书内容大纲什么的之前都已经写好了,现在只需要按部就班把它写完就好了,所以还好。而且你知道的,写作这件事,我还挺喜欢……也还挺擅长的。就是以前出版社那边都是我爸在对接,现在要换成我……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难……别的,还好,我不累。”说完,他便朝倪安笑了笑,只是笑容太过勉强,只是安慰。 倪安不禁皱起了眉,确认道:“真的吗?” “真的。” “好……有什么事就跟我说,然后我们一起解决。” “好。” 得到他的答应,倪安便移开了视线。低头瞅见他脚边的电脑包,她转而问道:“刚就想问了,之前不一直用纸稿,怎么用起电脑来了?” “之前是因为我爸不爱用电脑审稿,所以就一直用纸稿,审完后我再打进电脑里。现在他在里面躺着,没人给我审稿了,就直接用电脑写了。” “审稿不是出版社的编辑的工作吗?” “嗯。不过我的稿……出版社那边不太敢动,只有我爸敢。” 倪安想了一下他的实力和地位,忍不住想笑。的确,一般人确实不太敢。连他给大题小作的短篇,公司里也没有人敢动他的稿子。再回想下自己刚刚说的话,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确实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然而邵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病房门口,转而问道:“可是,你真的不进去么?” 倪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摇了摇头:“本来就没打算进去。” “那你大晚上的还跑一趟?” “我只是……”倪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回道,“另有安排!” 那些未说完的话,话里藏着的意思,倪安并不打算解释。她转头看向邵他笑了笑,然后便沉默了。 邵他却点点头,选择相信:“你没事就行。”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倪安从没觉得这味道原来有这么刺激,刺激到让人想要落泪。 恰巧这时候,赵律师他们出来了。两人回了回神站起了身,却在看见他们脸上不约而同的严肃神情时,心猛地往下沉了一下。 等一个奇迹,奇迹真的会发生吗?可奇迹,本来就是因为不常发生,才叫奇迹。 倪安勉强挤出一个笑,选择了什么也不问,因为这样至少还能拥有希望。 第54章 验证 客厅里。 “所以说,殷晴、高建云和你师兄王邦彦是大学同班同学,而且都是邵老师的学生?”奇欢欢理了一下倪安说的话,确认道。 倪安则起身往自己杯子里添了点热水,点了点头:“嗯,我也没有想到。但因为这层关系,我们走的时候,赵律师和师兄就已经成了朋友了,还说要找时间约高建云出来一起喝酒。” “哇~”奇欢欢再次感叹道,“大人的世界!” “对啊,大人们真的很神奇……” 倪安想起离开的时候,她和邵他俩人在车上坐着,赵律师却和王邦彦勾肩搭背地去抽了根烟。亲密的样子,仿佛她才是那个和他俩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感叹完,奇欢欢却对另一件事情起了兴趣:“不过,邵老师年轻的时候跟邵大神,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么?” “不知道。”倪安摇了摇头,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她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师兄是这么说的,他看到邵他那个眼神真的……像见了鬼一样,然后当场就说出了邵叔叔的名字,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所以大概是真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认出来。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在他爷俩身上,我感受了‘遗传’这件事情的神奇性。” 她一脸高深,说得倪安一脸懵:“什么神奇性?” 可她却没打算解释,直接糊弄了过去:“没什么,就有这么一回事,你不知道也行。” 气得倪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桌上,水杯里的水再次见了底。 倪安正打算起身去洗澡,奇欢欢却再次问起了那个问题:“所以,聊了一晚上,你还是没告诉我,赵律师到底是不是站你这边的?” “这个问题就这么重要么?” “重不重要另说,但你至少要清楚你自己怎么想的?” 一语中的。 事实上,倪安这么左右而言其他,的确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当高敬借由媒体将他集团首席法律顾问的身份公之于众,她也由此得知他与高家的关系,他对车祸案件中高家的看法,也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再加上书汇的事情,高建云是经由他的介绍…… 她知道她应该对他有所警惕,可高建云的话又让她不禁犹豫——如果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照顾都不值得你去信任……如果他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照顾都只是一场戏…… 但,真的有人能够做到这样吗?倪安不敢去想,更加不敢细想。她害怕那些回忆中的过往,都开始变得虚伪和廉价。 “你害怕他,防着他,可是去见高建宇的时候,却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不就是为了让他知道你今晚要做什么吗?”奇欢欢看着倪安,平静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车祸的事情,他真的有份参与……那你这十年,相当于每一天都走在刀刃上,包括今晚!” 听着奇欢欢的话,倪安闭上了双眼。 “你这样冒险……不就是为了观察他,不是吗?”奇欢欢回道,“把他叫去餐厅也好,和他一起去见高建云也好,还是让他去见邵常平,你不就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吗?如果说之前没有疑心是因为你的无意识忽略,那今晚的有意识观察呢,你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么?” 一连串的质问,让倪安心里的疑虑渐渐烟消云散。虽然不敢百分百确定,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倾向于相信他多一点。 毕竟那些不管是言语间,还是行动间的瞬间,赵律师对她依旧是知无不言,也一如既往的细心周到。就连从icu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异样。 “欢欢……”她笑着转过身去将奇欢欢扑倒在沙发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鼻子里满是她的发香,大喊道:“你真的太帅了!”声音闷在沙发里。 奇欢欢一脸嫌弃地推了两下身上的人,最后还是放弃了。抬头看向屋顶的灯,她绝望地闭上了眼。自己有说错什么吗?好像没有。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想通了。 但这反应也太大了!唉,失策。 ----------------------------------- 2018年年末,媒体们口中的余州最冷冬天,最终没有下雪。 生活即将跃过旧年,烟花和掌声中,会有无数人许下心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新的一年。 邵常平转入了普通病房,睁开了眼睛,可是依然没有反应。医生说这不算清醒,而是处于浅昏迷状态。平日里虽然有护工,但邵他还是会每天都来医院,在病房里陪到晚上才回去。 而今天,他给护工放了假,打算在医院里和邵常平一起跨年。 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新年和假期的欢乐当中,灯光照得天空宛若白昼,也映得这屋内格外的亮堂。 邵他给邵常平擦了身子,将被子盖好,然后坐到了窗边。紧闭着的病房里,一张病床,一张桌子,一套沙发,冷清得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开门的声音响起。 他以为是值班医生,转头一看,却看见倪安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口。 邵他起身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倪安还没回答,奇欢欢便挤了进来,手里也拎着一袋东西,大声回道:“不仅有她,还有你欢哥我!” 外头的声音,屋子里依旧听不见。可不知道为什么,邵他感觉这里开始热闹起来。他接过倪安手上的袋子,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问道:“这是啥?” “外卖。”倪安一边回道,一边把背包卸下,然后边往洗手间走边问道,“你吃了没?” 邵他笑着摇了摇头,把外卖放在了病房另一边的桌子上。 “那一起!”奇欢欢也将手中的外卖放到桌子上,包往沙发上一扔,抬头问道:“麻辣烫,ok吗?” 邵他看着她从袋子里拿出两大盒麻辣烫,震惊地问道:“这么多,我们能吃完吗?” “能。”奇欢欢抬头看了一眼从洗手间里洗完手出来的倪安,回道,“有她在,你不用担心。” 邵他猛地想起那些年倪安在他家吃过的饭,恍然大悟。 倪安站在他背后擦着手,看不见他的表情,猛然想起刚刚的问题:“你这个点还没吃饭,我们要是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带了饭……”邵他转头看向那边的桌子,那两大盒麻辣烫旁边,放着个便当盒,此刻看起来显得特别的弱小、无助和不起眼。 倪安却看得两眼发光:“你做的?” 邵他点了点头。 “那个……”犹豫了两秒,倪安开口问道,“我们也能一起吃吗?” 正走去洗手间路过的奇欢欢幽幽开口:“把‘们’去掉。”话刚说完,她拔腿就往洗手间跑。 门一关上,一团纸便落在了门上,随之而来的是倪安愤愤的声音:“有本事你待会别吃!” 转身,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把扯远的话题扯回来,已经走到餐桌旁的邵他便笑着开口说道:“吃饭。” “好。” 第55章 行业 桌子上的餐盒盖子打开,饭菜的热气冒了出来,焦红的可乐鸡翅平铺在耗油菜心上方,清甜的色香味扑鼻而来。熟悉的家常菜味道,让倪安忍不住看了眼病房内已然入睡了的邵常平,真的是久违了。 鸡翅一口咬下去,肉汁便挤满了唇齿之间,骨肉被炖的苏软不烂,酱油的盐分让可乐留在鸡翅身上的糖分更加的甜。 倪安忍不住仰头感叹道:“绝了,原来做饭的手艺也能遗传,怎么你做饭也这么好吃?” “他做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奇欢欢刚好从洗手间里出来,刚好听到便顺嘴一问。 “叔叔做的最好吃。”倪安想也不想就回答,算报了刚刚的一箭之仇。 “叛徒!”奇欢欢气得牙痒痒道。 倪安理直气壮地回道:“你又不做饭,仗着公司有食堂,留我一个人吃外卖,再好吃我也吃不到,吃不到就是不好吃。” 一通歪理把奇欢欢整得哑口无言,只能摇了摇头,端起自己的碗筷转而加入吃饭大军。 “可是……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邵他从麻辣烫里夹起一片牛肉放在碗里,边吃边问道。 奇欢欢嘴里啃着鸡翅,不方便说话,便用手怼了怼倪安的手臂。 倪安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一根菜心刚入嘴,正嚼到一半,等咽下去后才回道:“我俩今天下班碰一起了,反正明天不上班,在这吃回家吃都一样,就过来了。” “不欢迎我们吗?”奇欢欢啃完鸡翅,从包里抽了张纸巾擦手,顺手往倪安手里塞了一张,然后接着她的话问道。 “怎么会……”邵他笑着否认道,“我还以为你们今晚都有安排了。” “嗯……都安排了加班,还加到了这个点,不然也不会到这个点才能吃饭。”奇欢欢平静地回道。 “这么忙吗?” “我还好,有个项目后天要做结案pt,回公司赶了一下。她是年底了,公司的大小事情需要做总结规划,自己手上还有运营的节点活动,虽然也都是收尾阶段,但也够呛。” 倪安接着说道:“这些其实都还好,主要是今年公司第三年了,打算做个行业白皮书,各种数据看下来,有点头大。” “为什么?”邵他顺口一问。 奇欢欢也一脸疑惑地看向她。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的来说就是——写书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者说,写好书的人越来越少了。”倪安回道。 邵他一听,吃饭的速度都变慢了,问道:“为什么?” “你觉得呢?”倪安看了眼邵他,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因为什么原因放弃写作这件事?” 邵他想了一下才回道:“没有想要改变的事情的时候?” “什么意思?”奇欢欢没懂。 倪安淡淡地接道:“写作的意义,‘写作是因为我们希望改变些什么。我们写作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信念,我们能够改变写什么……’戴维·迈尔斯写《社会心理学》这本书的时候引用的别人的话。” “这你都能知道?” 倪安转头看了一眼躺床上的邵常平:“有段时间被叔叔骗去看心理学的教科书了,这句话还挺有名的,所以就记得了。” “啊……可是,一般来讲,不都是因为赚不到钱所以才放弃的么?”奇欢欢问道。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关系,但你可能对文书这个行业有些误解……”倪安摇摇头,看了眼邵他解释道,“这一行,除了像他这种每年排在作家版税收入排行榜前面的人,大多都赚不到钱,甚至还有的是人在贴钱。” “为爱发电的行业么?” “可以这么说。”倪安点点头,解释道,“不管是写书的人还是看书的人,对书都有一种执着——写书的人都想写好书,看书的人都想看好书。但是写书有难度,看书的人更加不好糊弄,渐渐地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写的书没那么好,人便不爱看,不爱看便赚不了钱,赚不了钱便吸引不了更多的人来写书,写书的人少,自然也没那么多能写出好书的人……” “你这么说的话,钱是才是事情的扭曲点,但主府不是每年都给挺多钱补贴的吗?” “所以事实证明,钱不是唯一的扭曲点。” “那还有什么?” 倪安再次看向邵他问道:“你觉得呢,大作家?” ----------------------------------- 夜色下,邵他平静地回道:“如果写书是为了改变,那么人想改变的事情,都与人有关。可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复杂且幽深。而且大多问题没有正确答案,或者写作者本身的目的就不是为了给到一个正确答案,而是为了寻找。生活的不确定性,给作者们带来了极旺盛的且无拘无束的表达欲,世界……本该是这样的才对……”他说到一半便停住了,默默地夹了菜刨了一会饭。 奇欢欢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着急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吃完。 邵他将口中的饭菜咽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害怕这种不确定性,害怕这种探索带来的改变,所以设置了一系列看不见的围墙来困住人的表达。我能理解这种顾虑,可当我以为只需要换一种方式就能表达的时候,现实却告诉我,真正被困住的其实是人的思想。失去了最核心的思想,表达也就没了意义,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可熟悉的内容,却让倪安产生了莫名的不安。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不安的缘由,她便听见奇欢欢问道:“目前的行业环境催生不了优秀作品,是这意思吗?” 倪安只好任那飘渺的思绪飞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世界本就是好坏参半,所以姥爷希望《文书分级协议》的存在,能在保证作者的表达自由的前提下,让读者的阅读得到一些保障,这样的操作是双维的——也就是向人们警醒欲望存在的同时去觉醒自我。可是渐渐地,人们对欲望的恐惧却盖过了对自我觉醒的渴望,宁愿原地踏步也不愿勇敢地打破现状去寻求改变。 “而在这个行业里,要催生优秀作品的前提是得催生优秀作者,可底层逻辑的错误却不可能放过每一个人,就算有钱,那些高耸的围墙,也让大家渐渐丧失了表达的欲望,所以像他这样,有想法有洞察有审美有表达的欲望也有能力表达并通过审核的人,在行业内已经快成稀有动物了。再加上……” 见倪安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奇欢欢重复道:“再加上什么?” “其实四大出版社给到的数据,表面上看,每年出书的人并没有减少,甚至还有上升……”说到这,倪安便停了一下,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只是书的质量……” “书的质量怎么了吗?”邵他问道。 倪安没有回答,奇欢欢却反应了过来:“市场需求保持不变,供给侧生产力却不断下降的情况下,总和能保持不变甚至有所上升,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滥竽充数。”说完,她看向倪安,待她点头默认后,她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第56章 围墙 倪安接着解释道:“原有的傲气文人在内容上并不愿意做妥协,市场现状又催生不了那么多新的优秀作者,就算足够幸运能遇上,孵化也需要时间,可销量又是一个问题。但每年兰台都以提高市场活跃度为目的给出版社那么多钱,总要花完,不然不好交代。所以他们只好找一些名人、红人、明星、艺人来出书。他们有了作品,粉丝会保证销量,兰台给的补贴也能名正言顺地给出去,三全其美。至于内容嘛……也就成了最不重要的那部分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邵他突然问道。 倪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有想法?” 邵他笑了笑,回道:“要是没有想要解决的想法,你也不至于想那么多……” “啊……”倪安恍然。 奇欢欢也反应过来:“这段时间这么忙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么?” “嗯。毕竟四大出版社不愁出版,可我们公司收入大多来自作者们的新书营销宣传,那些自带名气的人当然不会找我们,优秀的作者越来越少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奇欢欢问道。 倪安却看向邵他,目光坚定却又充满了欲望:“我想……尝试着把你口中的围墙拆了!” ----------------------------------- 京城。 高建宇从机场走出来,黄麟富跟在他的身后,远远看见出口处熟悉的车,便快步越过走上前,在高建宇走到车前时拉开了车门。 高建宇脸上毫无波动,脚不停歇地钻进了车内。随着车子启动,黄麟富在副驾驶上吩咐道:“去兰台。” 车窗外,独属于京城的繁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绽放着其独有的沉重。 ----------------------------------- 病房里。 “嗯?”邵他和奇欢欢面面相觑,完全没有听懂。 “怎么个拆法?”奇欢欢问道。 倪安笑了笑,回道:“将人们恐惧的欲望在大家面前说开,让大家能面对恐惧,学会控制,然后觉醒自我。” “在大家面前说开……”邵他暗自咀嚼着倪安的话,试探性地翻译道,“你想不通过兰台审核分级,搞一次自由创作?” 话虽平淡,可背后的想法却无比狂妄,像一把火,点燃了问话之人心中隐藏许久的火苗。这,可能吗?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生出了这样的疑问,包括倪安自己。 可她还是点点头,虽然脸上没有出现和想法相匹配的自信,而是犹疑和踟蹰:“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文书分级协议》走到今天变成这个样子,但我还是不觉得,姥爷的想法是错的。所以我有点不甘心,我想试一次,我想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会像我们如今感受到的那样不可控。” “可是你不是说,误解一定会产生,所谓的理想世界,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吗?把欲望说开,你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面对恐惧,学会控制。可总有人会觉得你是在制造恐慌,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是,现实如此没错,可我还是想要尝试一下突破,不然世界会永远是这样。不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姥爷当初要推动这个协议?审核本身就存在,困住欲望绰绰有余,分级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相信他想要的,是现在这样一个毫无生机的市场。” 看着她紧皱的眉头,邵他努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逼自己放低了声音,问道:“那你呢?” “嗯?”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倪安没反应过来,“我什么?” “如果没有安世老先生,没有《文书分级协议》,你还会相信你现在的想法吗?” 桌上的饭菜渐凉,慢慢失去了对人的诱惑力。倪安戳着碗中的饭菜,思考着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看着藏书阁给过来的数据,我什么感受吗?” 不远处,水壶自动跳档,发出了烧水的声音。奇欢欢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发现,邵他没有说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倪安,等那声音过去,等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那闷声渐散,倪安抬起头,看着邵他继续说道:“我本以为我看到的,会是读者们的不满。可越看,越不对劲。除此以外,更多的是作者的哭声,被压抑了许久才爆发的哭声。我想,他们在被压抑着的时候,一定有思考过自己被压抑的原因。所以我想相信他们一次,这难得的自由,他们那么聪明,会珍惜的。” 未知,所以恐惧。也正是这种恐惧,才慢慢形成了那些看不见的围墙。可比起这些,任由恐惧摆布,将自我困囿,没有人比邵他更清楚,这样的现实有多惊悚。所以她宁愿和这个世界打一架,只要不死,就算遍体鳞伤,也比现在要好。 “平台呢?”奇欢欢比较务实,问起了执行的事。 “大题小作。” “不出版吗?”邵他问道。 倪安摇摇头:“不确定,还得谈,如果兰台愿意给个出版资格的话?” “分级呢?”逃不了的惯性思维。 “级,把风险降到最小。” “可是级的话,互联网传播万一被未成年人看到的话怎么办?”奇欢欢继续问道。 “明年据说会互联网这块会牵头签一个《互联网防沉迷协议》,迎来用户实名制的时代,大题小作大概率会定位为18+产品。再加上我们平台做了追踪系统,溯源基本不是什么问题了,所以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防止的。” 奇欢欢隐约想起部门群里有聊起过这件事,但是:“18+不会流失很多用户吗?” 倪安笑了笑:“我们现在没有定位成18+也没什么未成年用户好吗!短视频时代,看书的人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我们充其量只能算四分之一个内容平台,人就更少了,所以还好。” “听起来还行。”奇欢欢点了点头说道。 邵他也不再质疑,内心也逐渐安稳了下来,虽然看起来依旧一脸若有所思。 倪安疑惑地朝他问道:“怎么了,还是觉得不妥吗?” “不是……”邵他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只是有点……不安……” “哪个部分?” “兰台的部分。” 要拆掉围墙,就得先过砌墙人那一关,倪安明白。但她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说话间,饭菜逐渐见了底。窗外依旧热闹非凡,屋内却渐渐回归了平静。 偶尔发出一两声笑声,随时间流逝。 第57章 遇袭 兰台。 偌大的主府图书馆内,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见人的一呼一吸。高建宇独自一人走在这馆内,尽管已经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可每迈出一步,心还是会猛地一揪。四周高耸入顶的巨大书架,无形之中似乎随时要倒下,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这样绕了多久,才在不远处发现了那位老人。 老人正坐在云梯上的书桌前,远远望去,脚边堆积的书籍渺小得几乎要看不见。 云梯下,凌里看见高建宇靠近,便抬头朝老人说道:“姜老师,高建宇先生来了。”他声音不大,可稚嫩的音调仍在这空旷的空间中传遍每一个角落。 梯上的姜永延听见了,但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为所动。凌里也不再重复,待高建宇走近,朝他点头行礼,笑着说道:“你好呀,高先生。” 高建宇没有回应,只点头以示回礼。 而眼前的凌里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未褪去青春的气息,身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虽然正式,可仍显得整个人灵动活泼,和这庄严馆内氛围,格格不入。 招呼过后,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转身面向眼前的云梯,等待着姜永延结束手上的事情,回到地面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梯传来机械启动的声音,梯子慢慢落下。凌里忙上前去,给姜永延打开梯上的安全门。姜永延则从座位上慢慢起身,将手递到空中,就着凌里走下梯子,每一步都坚实有力。 灯光下,满头发白的头发和仍显硬朗的身躯更显突兀。强大的气场,让高建宇一时之间忘了反应。 姜永延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云梯,开口问道:“怎么,自家做的东西,被吓到了?” 洪亮的发声将高建宇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忙点头行礼,回道:“多谢姜老师谬赞。” 姜永延大笑两声,回道:“这玩意儿挺好,不像一般的云梯那般笨重,小巧轻便,能上能下,还安全,方便了像我这样腿脚不方便的糟老头子,挺好。” “姜老师言重了,您身体健康,就算没有这云梯,也依旧麻利。这玩意儿,不过是一玩具,巧得老师入眼罢了。” 说话间,凌里已坐上云梯,站在桌前操控着梯子远去。机械运作的声音在馆内此起彼伏,梯子上的书渐渐减少,回到了它们原处的位置。 高建宇跟在姜永延身后往前走去,轻声问道:“他是?” “凌里,我的外孙。”姜永延也不隐瞒,回应道,“寒假,闲着没事干,上我这来玩。我就带着他到这馆里来,平日里看看书。” 不知不觉走到尽头,一扇朱红色木门立于两人面前。姜永延没了动作,高建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前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弹开,亦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屋内,和文书满溢的馆内不一样,只一副桌椅,桌上一台电脑,连张纸都没有。 姜永延走到桌前坐下,只余高建宇一人站在原处,说道:“抱歉,我这平时没什么人来,这个点了,其他部门的人都下班了,只能委屈你了。” 高建宇忙笑笑,回道:“应该的。” 身后的门“啪嗒”一声关上,轻轻地,沉重地。 “怎么说?”姜永延直奔主题。 “工作证已经交予她,但……” “她不愿意放弃那公司是吗?” “是。” 说完,两人再无下文,陷入了沉默。 眼前的人,不怒自威。屋内开着暖气,可高建宇仍觉得,自己身上直冒冷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永延才开口:“那就毁了。” 高建宇没反应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姜永延却没打算解释:“有疑问吗?” “没有。” “利落点,别让人看出来。”姜永延继续说道,“还有,别伤着她。” “明白。” 窗外,寂静无声。跨年的喧嚣,只停留在远方。 ----------------------------------- 余州。 桌面上,两个纸杯,一个陶瓷杯。一杯水,一杯茶,一杯咖啡。 “谢谢。”倪安接过邵他递过来的茶,轻声回道。 奇欢欢将滚烫的开水放在桌上,感叹道:“羡慕你们这些不被咖啡因统治的人。” 邵他笑了笑,搅动着杯子回道:“赶稿习惯了,不喝反倒会犯困。” 屋子里满溢着咖啡因的味道,却意外的宁神。倪安闻着杯子里的茶香,闭了闭眼,抬头却发现邵他一直维持着刚刚的神情,默默地盯着杯子出神。她伸手在他眼前拨拉了两下:“怎么了吗?” 窗外突然燃起了烟花,落在邵他的瞳孔里绽放开来。他回了回神,笑道:“我只是突然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件事对吗?” 倪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邵他抬眼看了看奇欢欢:“她不知道。” 倪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奇欢欢朝她挤眉弄眼,做了个“恨恨”的表情,引得她有点想笑,唯独愧疚,没有半分。 “你这么在乎这个项目,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公司的人呢,一起的话你的负担会没那么重?”邵他继续问道。 “公司的人”几个字落到倪安和奇欢欢耳中,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邵他看着她俩的反应,有点迷茫。 奇欢欢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暗自说道:“原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没什么。”倪安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就是……我现在的状况有些复杂……” 奇欢欢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不复杂,就是大家突然知道你是老板,却没当管理层,而是选择深入基层,觉得你不怀好意,所以防着你呗!” 邵他没想到这么严重,有些没反应过来,没说话。 虽然想否认,但无奈是事实,倪安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解释道:“大家都突然觉得我是因为想背后盯着他们才这么干的,但我其实只是觉得我没什么管理能力,所以才选择从普通员工做起,想等积累了一些经验再说。之前一直没机会解释,突然爆出来,场面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但能理解,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干。”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受着?”奇欢欢问道。 “没办法,以我的资历,带不动团队,所以搬到独立办公室也很奇怪,就目前来说,只能这样。”倪安耸了耸肩,无奈道,“至于项目的事,我没打算一个人扛着,总归是公司的事,后面会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但有些事,只能我自己来做。” “有些事……是指兰台吗?”奇欢欢担心地问道 第58章 新年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倪安只好点了点头。 “可你决定要做,一定不会是完全没有希望的?”邵他接着问道。 “是。”倪安承认道,“兰台现任终古姜永延老先生是姥爷的弟子和好友,他看着我长大,为人智慧忠厚。我虽然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同意,但是说我不抱希望,那是假的。” 奇欢欢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瞎了刚刚那一瞬间的紧张。可还没等她开口,便瞄到了了倪安警示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 邵他没发现她俩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问道:“有这层关系在,你担心什么?” “怎么就不担心了?”倪安哭笑不得,“关系关系,最是难系……” “可是关系关系,也是最是难断。”邵他平静地反驳道,“你是他老师的外孙女,这关系不会改变,也是事实。” 话里话外,倪安总觉得邵他知道些什么,但又不敢直接问。眼神躲避开来,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笑道:“看来我的身份,比我想象中的好使。” 邵他和奇欢欢默默地对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迷惑和莫名其妙。在他们眼里,会这么感慨的倪安更像是个异类。 “你没想过利用你的身份吗?”邵他反问道。 “嗯。”倪安认真地回道,“因为我一直觉得,这种事情像是在攀龙附凤。可真正身为人中龙凤的姥爷已去世多年,我不过就是一个失去了靠山的寻常后人,要大家给予我异于常人的尊重与优待,太……奇幻了。” “可怎么办呢?”奇欢欢回道,“现实就是,大家都看重你的出身,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早晚会继承你姥爷的衣钵,就算不是兰台的下一任终古,但下下任,或者下下下任,总有一任会是你。你觉得大家不会给予你异于常人的尊重与优待,可你在大家眼里,本就不是常人。所以你的身份,只会比你想象中的好使。” 有些话像是没说,但又说了。倪安虽然忐忑,却也无奈。毕竟,表面上看,只是奇欢欢的个人想法,但却也的确是大部分人的真实想法。世袭传统,依旧根植人心。且事实上,倪安的处境也没有逃离这个传统。 邵他敏锐地听出了奇欢欢的言外之意,想起了之前看到的新闻,虽然倪安否认过,但:“兰台文书分级管理司的调研员,并不是误写,对吗?” 还没等倪安回答,邵他便笑了出来。只是这笑,有些瘆人。没人知道,他的笑容底下,在疯狂雀跃的心。想要的东西,原来比想象中的还要触手可及,仿佛只要推一把,眼前的人就能为自己创造出那梦中的自由世界。 可是……这太邪恶,又太自私了,不是吗? 待笑容敛去,他看着倪安,眼神里满是欲望被压抑后的渴求,最终还是没忍住:“所以说,别担心了,你想要的,他们一定会给的。” 随着一束烟花的盛开,窗外的天空突然成了花海。可病房内依然很安静,倪安感觉像是回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晚上,那种陌生的距离感猛地又扑面而来。 烟花虽美,可转瞬即逝。窗外的世界,转眼又恢复了平静。茶水已凉,倪安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回了回神。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如果要问,倪安的选择是什么? “好。”她笑着回道。 是应承,也是承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时间走到旧年的最后一秒,窗外的烟花,翻越城市的高楼,在空中持续璀璨绽放。 倪安坐在窗前,手里热茶已经变得透明。她看着这盛大的场景,有些出神。 病房里的一角,奇欢欢在沙发上睡着了。 邵他走到倪安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不回去吗?感觉你们今天都挺累的。” “你看。”倪安笑了笑,手往楼下指了指。 城市里,车道上,车水马龙,聚着的是庆祝的人们。再看那边睡着的奇欢欢,她轻声道:“她好不容易睡得那么沉,等她醒了,车也散了,我们再走。” 邵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好。” 窗外,又是一道烟花腾空而起,灿烂且炫目地绽放开来。倪安转头看向邵他,将手中的杯子递了过去,问道:“刚刚说的事,你会参加的,对吗?”她看向邵他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让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他只能笑了笑,无奈地反问道:“这么明显吗?” 倪安点了点头,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调皮回道:“这里,都快射出光来了。”滑稽的样子,逗得邵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样的我,你不讨厌吗?” 倪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嘴上说着害怕,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会误导大家,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自由的欲望。” “所以你才会不断地引导我,鼓励我把这件事做成吗?” “这么明显吗?” 倪安笑了,这次换邵他不懂了。她低着头,笑意在嘴角噙着,左手握着杯子,右手手指来回轻轻地滑着杯口,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脸上没有怒意,可也不像是开心的样子:“你好像忘了,一开始,是我挑起的话头。”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回道,“不是你在利用我满足你自由表达的欲望,而是我在利用你们的欲望,来帮我把这件事做成。” 说话间,她抬头看着邵他,眼里一改日常的温和,多了几分凌厉。陌生的样子,让邵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只几秒,倪安便把眼神敛了,语气里加上了几分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坦然,说道:“论算计,我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要会得多了。” 虽然不知道她口中的“算计”具体是指什么,但邵他多少能感觉到一些,可奇怪的是,回想起刚刚的一切,他并不觉得讨厌。 “传统的儒家文化里,阴诡之术不为人所齿。可是在我成长起来的那个世界里,这就是一种生存技能。姥爷告诉我,不要为了所谓的高雅清流,而把自己处于不利之地。只要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值得,在不伤害他人的基础上,适当的利用他人,事半功倍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什么需要羞愧的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读书人自古高风亮节,觉得讨厌也正常。但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对不起,我做不到,因为在我眼里,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明明说的话并不好听,做的事并不好看,可是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也让邵他明白了,自己一向厌恶的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这个样子。他笑了笑,回道:“我以为我是姜太公,原来我才是那条鱼。” 倪安听了他的比喻,忍不住眯了眯眼看着他,然后笑了出来:“那请问这条鱼,你愿意上钩,并且帮我找到更多愿意上钩的鱼吗?”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杯子递了过去,问道。 邵他看着眼前的杯子,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 纸张和陶瓷在空气中安静地碰撞,只余一声:“新年快乐!” 第59章 热搜 年前。 人们还没等到放假,便急着往家乡赶。余州城也在渐渐地从一个昼夜不分的工作之城,变成一个限定的空城。 倪安看着公司的人一个两个调休回家,心也随手上的事情一样慢了下来。过完年再说,应该是此时所有人的共同想法。桌上放着跨年前她提起过的那个项目的策划案,到今天,她终于把它完成了。 手指在文件夹表面轻敲,犹豫的声音在指甲和塑料间倾泻而出。要不,这个也等过完年再说?对结果的在意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关电脑下班。 此刻距离除夕还有一周,屋外依旧寒冷。 ----------------------------------- 那天晚上凌晨三点,倪安接到了公司人事主管王跃纯的电话。 “倪安,对不起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但我联系不上易总我只能找你了。大题小作服务器崩了,现在被挂在sns热搜上。技术部门的人已经紧急抢修了,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做你可能得发个话,不然各个部门继续互相扯皮,会乱。” 倪安迷蒙中听着她的话,渐渐清醒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王跃纯说得很急,但情绪上没让人感觉到半点慌乱,事情也总结得很清晰。 倪安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回道:“给我10分钟,我先看下群里的信息。” “好。”说完,王跃纯便挂了电话。 屋外狂风敲打着窗户,时不时发出一声声闷响。倪安一边刷着手机看着群里的聊天记录,一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上外套,坐在电脑前等待开机的过程中,倪安在脑子里大概地梳理了一下刚看到的内容—— 下午4点,瞳生男主原型 刘亮词条上了sns热搜,起因是作家陆和民两个小时前出席一场线下活动时,采访过程中表示,其两年前出版的作品《瞳生》男主原型,是现今当红演员刘亮。 话题上热搜后不久,舆论就开始发酵。书粉不愿接受角色突然有了特定的形象,刘亮粉丝则对陆和民的发言感到不满,直指其是为了炒作,为了蹭热度。但也有的粉丝对此感到惊喜,在线吆喝资方和合作。 三方对峙,谁也不让谁,话题便愈吵愈热。 后面不知道是谁,将陆和民在大题小作内发表的有关《瞳生》的专栏内容转到了sns上,引发了一方粉丝的反感,开始涌往大题小作内刷屏要求下架相关内容。 对峙的人也紧随其后,大题小作便意外地成了这场舆论战中的第二个战场。 可大题小作不是sns,从未预想过会有这么大的流量,服务器在接近12点的时候便崩掉了。 紧接着,大题小作崩了的词条便出现在了sns的热搜榜上。 到现在凌晨2点,大题小作的服务器已经部分恢复,但流量的涌入并未停止。原因是技术部门在一开始抢修的时候,为了能让服务器重启,拒绝了部分用户的请求。 这“部分”,又引发了这场舆论战的另一个小高潮。 不知是谁,将这“随机”的拒绝,引导成了“指定”——指定拒绝刘亮粉丝中对《瞳生》作品持负面看法的用户。 所以短短两个小时后,再一次引发了一场由自然流量引起的ddogs攻击。 表面上看,事情并没有太严重。只要事情沉淀下去,等到流量恢复到常规状态,服务器便可以像往常一样正常运行。可实际上,如果真这么简单,市场部不会和技术部门起争执,王跃纯也不会大半夜打电话打到她这里来。 电脑屏幕发出一片蓝色的光,倪安放下手机,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了捂脸。温热的呼吸间,混沌的脑子被强制清空。她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打开了电脑,点进了王跃纯发过来的线上会议链接。 ----------------------------------- 隔壁房间。 奇欢欢闭着眼,却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今天在公司档案室里发生的事情。 ——年底了,各自的总结报告各自准备,还有公司的、部门的、外部的总结大家自觉一点,各自分一下,不要等过几天开会了才跟我说忘了哈。 下午,组长冷不丁在群里发了一句提醒。 奇欢欢那会还在跟进手头上的项目,根本没时间看群。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群里任务已经被领得差不多了。小组的、部门的被一扫而空,公司层面的也被挑得七七八八了,等奇欢欢确认完还剩什么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烫手的“企业年鉴”,没有意外地成了她的任务。 奇欢欢思索了两秒,发了邮件给组长确认了工作任务。半个小时后,相关邮件便返了过来——关于市场部门的《企业年鉴》部分的撰写要求和指南。 屏幕上全是字,她却只看进去了最后那句——“如仍有疑问,可在oa系统上申请往年《企业年鉴》文件的查看权限,2010年前《企业年鉴》文件可在oa系统上预约16楼档案室访问时间,自行前往查看学习。” g&o的档案室比奇欢欢想象中大。 《企业年鉴》只是这个档案室的冰山一角,其余还有大量的资料被存放在这。不止是2010年前的,在那以后,重要文件除了线上存档,同样的纸质文件也会另存一份在这里。 奇欢欢登记完后,在这层楼转了好多圈,才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只是这高度…… 她想找管理员要梯子,一回头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和记忆中。奇欢欢看着眼前高耸的书架和迂回的道路,不禁怀疑自己走出去,还能不能走回来?再看看这暧昧的高度,她暗自决定,还是蹦…… 可天不遂人愿,有些文件就在她的眼前,甚至指尖都已经碰到它了,可她,还是拿不下来。她累了个半死,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抬头盯着06~08年那3份文件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好事多磨,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然后打算转身找管理员去。 下一秒,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要哪本?” 第60章 争论 奇欢欢转头看向声音方向,发现不是管理员,而是……高建云?!!!! 怎么这么巧?也许是因为自己别有用心,她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紧张,脚下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刚刚因为蹦跶而出的汗,此刻也都变成了冷汗。 高建云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吓到了她,便轻声开口再次问道:“要哪本?” 奇欢欢见状,强撑着精神回道:“06~08的,3本。” 高建云听了,伸手将3本年鉴取了出来,递给奇欢欢之前,还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说道:“给。” “谢谢。” 说话间,高建云看到了奇欢欢身前的工牌,不禁问道:“今年的《企业年鉴》,你来写?” “嗯。”奇欢欢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没继续接话。 可高建云没打算放过她:“参考的话,找近几年的来看就好,怎么找这么久远的?” “久……远吗?” “十二年前,不久远吗?”高建云反问道,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去。 奇欢欢默默跟在他身后,回道:“如果是一家成立没多久的公司,十二年确实挺久远。可咱不太一样不是吗?百年企业,十二年,至多只是一个周期。” 话音刚落,高建云便猛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奇欢欢,继续问道:“所以?” “所以……“奇欢欢猛地收住步伐,抱紧了手中的文件,抬头回道:”如果《企业年鉴》只是单纯地记录每一年发生的事情,公司没必要让我们参考往年的《企业年鉴》。再想想,对于百年企业来讲,记录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认识与分析。企业的布局战略,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而未来的策略,于员工而言,要怎样才能做到将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与其挂钩?我想,这是公司将《企业年鉴》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新入职的员工来写的主要原因?既然如此,要参考的就不只是格式或者说……述说的方式,而是趋势。所以,作为节点来说,它们很合适。” 话说完,她抬头看向高建云,就像说谎的人会下意识地去确认对方的态度一样,她想知道高建云有没有接受她的说辞。 但从始至终,高建云都一脸平静。眼神里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肯定,只是在延迟了几秒后,转身继续往前走。途中,再没有任何交流。 奇欢欢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乱扯一通还是把人顺利糊弄了过去。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整个人被他的影子笼罩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到开阔的阅读区出现在眼前。 高建云转过身对她说:“看完找管理员帮你放回去。” “好。”奇欢欢点点头,应道。 明明没有说再见,可是两人都默契地各自去往各自的方向。 奇欢欢坐下的瞬间,余光还能看见高建云的衣摆在她的视野里消失的过程。她右手不自觉地托腮,默默想着,为什么同一个爸妈生的,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可两兄弟气质会差那么多? 空气中,因地暖开启而增加的扬尘漂浮在空中,引得整个档案室里灰蒙蒙地。奇欢欢从混乱的思绪中回了回神,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资料。 这可能是,当年仅存的蛛丝马迹了。 ----------------------------------- 耳机里,是市场部负责人潘颖和技术部负责人延布明的争论。 倪安一边听,一边试图理解他俩的立场和态度。但有些信息表达得确实不够清楚,她有些迷糊。最后思考再三,她拿起手机给王跃纯发了条信息:“把他俩的麦禁了。” 几乎是下一秒,耳机里的声音便消失了。会议里头几十号人同时在线,但是无人敢噤声。 倪安沉默了两秒,开麦说道:“潘总和延总,你们俩先冷静下,两分钟时间,整理下你们自己要说的话。然后我会让王总那边给你们依次开麦,每人10分钟时间,说下你们的想法。最后,我再看下怎么处理,ok吗?” 随后,会议画面的对话框陆续弹出两句“ok”,会议暂时陷入了宁静。 倪安捏了捏自己的眉头,拿起手机打算继续看下sns上的舆情,却发现通知栏上有邵他发来的信息。点开后发现,只有一个“0”。 倪安不懂,回了串“?”过去。 几乎是立刻,邵他便回了过来:“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你就这样告诉你们技术部门的人就好了。” 两分钟转瞬即逝。 王跃纯先是开麦问了句:“倪安,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虽然没搞懂邵他什么意思,但倪安还是回了神,按灭屏幕,回道:“嗯,潘总先来。” “好。”潘颖应道,然后继续说道,“今晚事故的起因我这里不赘述了,还没搞懂发生什么事情的人去sns随便点进一个话题就能看到平台的时间线总结,我直接说我的想法。首先我承认,这场事故的确是因为流量过大导致的服务器过载而引发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是刚刚延总也说了,事故刚刚发生的时候,即便我们已经重启服务器的情况下,我们的主服务器依旧没有恢复,仅仅只是多活服务器的部分服务恢复了。如果这是因为舆论引起的流量攻击所导致的,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两个服务器都恢复才对吗?而且,虽然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但是这场舆论的攻势有多大我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不管是站外的还是站内的热度,都没有到你们想象中的地步。大题小作不是没经历过这些,几年前邵他老师宣布入驻我们平台的时候,热度比现在高多了,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不只是流量在作祟,我们自己的系统也出了问题。所以我觉得当下之急,是技术部门赶紧检修,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而不是等待舆论的攻势褪去。我讲完了,就到这里。” 说完,潘颖的麦就显示关闭了,会议再次陷入了沉默。 倪安接着说道:“延总,换你。” 几乎是开麦的同时,延布明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我都不想说那么多,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如果流量不停,我们就只能维持现在的状态,不停地拒绝用户请求才能保证服务器的正常运转。至于主服务器的问题,我们现在也已经解决了,现在不运行得好好的嘛。而且不是说我们不检修,而是检修过了实在没查出什么问题。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比起潘颖的诉求,延布明的话倒是短了很多。 沉默了一会,倪安决定:“技术部门的小伙伴们都在吗?” 王跃纯开麦回道:“嗯,包括延总一共9个人,都在线。” “行,那咱技术部门投个票。支持检修的人敲个‘1’,不支持的敲个‘0’,王总你统计下。” 第61章 年鉴 话音刚落,聊天窗里陆陆续续地冒出了好几个“1”,却唯独不见“0”的字样。在等待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王跃纯才回道:“支持,7人;弃票,2人。” 果然,倪安不禁勾了勾嘴角,沉默了一会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今晚就先说怎么处理,原因明天大家上班后如果有兴趣再来找我聊。潘总这边,去找熟悉的公关公司,还有联系平台那边把热度压下来,我知道这里头有真假流量,你只管压,只要压了真的,假的也会跟着下去。但要注意,不要压死了,这波流量,对我们来说,不全是坏事。这是市场部这边要做的事,然后是延总这边,辛苦技术部门的小伙伴再全面检修下我们的系统。两个部门各自的任务同时进行,不分先后。最后,服务器全面开放时间,由两位视任务完成情况自行商定。先这样,大家各自分配任务,忙去,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敲我,我随时到。” 说完,倪安关了麦,打开了和邵他的聊天界面,把刚刚的对话截了图,转发给了延布明,然后拨通了邵他的电话。忙音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怎么了吗?” 倪安有些想笑,反问道:“还没睡吗?” “嗯。” “《末日》最后一章,写完了吗?” “写完了。”邵他回道,声音淡淡地,同时也是清醒的,“你呢,事情解决了吗?” 倪安如实回道:“顺利解决中。” “那就好,早点睡。” “嗯,你也早点睡,晚安~” “晚安。” 说完,倪安便挂断了电话,一头倒在了床上。想说的“谢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而且自始至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桌面的电脑屏幕仍亮着,倪安看着自己映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直到敲门的声音响起。 ----------------------------------- “就知道你没睡……”奇欢欢从房间里抱着电脑走出来,边走边说道。 客厅的暖空调重新被打开,两个失眠的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倪安烧了水,给自己泡了杯茶,一旁是奇欢欢的杯子,里头是清澈见底的白水。坐下后,将白水往奇欢欢的方向推了推。 “谢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睡得着?”倪安笑了笑,回答起她刚刚的问题,“谁能想到你也没睡,赶巧了……” “什么巧?”奇欢欢疑惑道。 倪安摇摇头:“没什么,想问你几个问题,但你先说。” “哦。”奇欢欢没想太多,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可你公司,不是有职业经理人在管理吗?叫啥来着?” “易令飞,但刚hr跟我说,联系不上他人了。” “哈?这个节骨眼?” “嗯。” “应该不是巧合?” “大概率……不是。” 一旁的奇欢欢见她这么淡定,试探性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倪安转头看了看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吗,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这状况,不过是更加证明了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按捺不住自己了。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所以呢?那个人是高建云吗?”奇欢欢见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猛地想起今天白天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转而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 “为什么?易令飞不是他的人吗?” “是高建云安排的没错。可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高建云,换做是你,你会用自己安排的人来干坏事,然后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吗?” “不会。” “那就是了。”倪安笑了笑,“这件事可以是任何人干的,唯独不可能是他高建云。先不说他压根不会干这种蠢事,就凭前段时间高老爷子那一顿骚操作,他现在可能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业绩方面的事情,书汇凉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你怀疑谁?高建宇吗?” “目前来说,他的嫌疑最大。毕竟,他可是目前唯一一个来找我,让我把书汇关了的人。而且书汇凉了,高建云栽了跟头,他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奇欢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的不安也消散开来,接着问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先度过眼前这关,书汇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今晚。”说完,她喝了口茶,然后换了个话题,“所以呢,你想跟我说什么?这大晚上的……” 奇欢欢点点头,诚实回道:“其实也不着急,本来不打算今晚告诉你的,毕竟我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睡了。但既然现在咱俩都醒着,那就聊聊。” 说完,她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电脑屏幕上,是个简单的文档,上面记录的,是奇欢欢今晚从g&o企业年鉴里摘出来的一些内容。 “你还记得你之前说的,g&o跟槐书的合作,有蹊跷吗?”她边说着,边把电脑往倪安腿上挪。 倪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回道:“怎么了吗?” “你自己看。”奇欢欢一边示意她看屏幕上的内容,一边拿起手机划拉着解释道,“这是我从g&o的年鉴里找到的,05-07年的一些企业动作。05年那年,g&o调整了原有的组织架构,提出过要着手组建一个娱乐文化集团,整个调整后的版图规划,被完整地记录在那一年的年鉴里头。但这个集团最终没能够组建成功,所以在08年的年鉴里头,更新后的版图里,这个娱乐文化集团,消失了。而且,找遍整个互联网,都找不到这个集团的任何相关消息。” 说完,她把手机上的搜索结果递到了倪安面前。屏幕里,繁杂的搜索结果中,却找不到任何一条与“g&o 娱乐文化集团”密切相关的信息。倪安不由得皱起了眉,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决定先冷静下来:“时间刚好对得上没错,可是……” 她的问题还没出口,奇欢欢便回道:“还记得你曾经说过,g&o想要的,可能就不是槐书那几个ip吗?” 倪安还是没懂。 “如果,这个集团,才是g&o的真正目的呢?” 第62章 背叛 当一件事情有了起因,结果却在某个时间节点突然出现在人的眼前,中间事情的发生与经过,就突然之间就这么串联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g&o想从槐书那里得到的东西,是能够让他们把这个集团建立起来的东西?” “虽然只是个猜测,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奇欢欢轻声回道,“至于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今晚的事情不是个巧合,那我感觉,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倪安听了她的话,说不激动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担忧。她突然有些害怕这个真相的到来,担心自己承受不住。伸手拂过屏幕上的字,可她的指尖在微微地抖动着。 奇欢欢见她这样,叹了口气,挽过她的肩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该来的会来,顺其自然就好。而且你也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倪安听了,转头对上奇欢欢的眼神,只能疲惫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奇欢欢又安抚了两下,才把电脑合上,然后挪走。两人靠在沙发上,默默地对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奇欢欢突然想起来下午的事,开口说道:“我今天,遇到高建云了。” 倪安没接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几本年鉴,就是他给我拿的。本来我还不太确定,但今晚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那就不是个巧合。但你说,人心怎么能那么复杂呢?算计,到处都是算计,就连善意都是……” 她的话,让倪安的心猛地空了一下。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邵他的脸,倪安突然在想,在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在明知她是带着目的靠近的前提下,他是否也有过那么的一瞬间,像奇欢欢一样有过那样的感触?虽然带着善意,但本质仍是算计,这样的善意会不会也是一种虚伪? 她不知道。 “那明天呢?”倪安顾左右而言他,“明天忙吗?” 奇欢欢也不纠缠,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忙啊,最后几天了,快要忙飞了。” “加油,争取过个安稳年,我不想大年初一还听到你们公司的夺命连环call,真的……” “真的啥?” “不吉利。” 奇欢欢无法反驳,转而问了句:“你刚刚说,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倪安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果然熬夜伤脑,差点忘了! -----------------------------------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倪安早早地就到了公司。推开门的一刹那,她猛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目光所至,全是倒头在睡的人。大多是市场部和技术部的人,忙活了一夜,趴在桌子上就睡了。当然,还有王跃纯。 门一开,她就醒了。 倪安见她抬起头,快速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等走到工位上把包放下,脱下身上厚重的外套,王跃纯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然后给她递了一杯咖啡。 倪安朝她笑了笑,无声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指了指总经理办公室,往那里头走了过去。推开门的一瞬间,虽然早有预料,但倪安的心还是沉了一下,整个人感觉更冷了。 房间空空如也,像是没有人在这里呆过一样。 王跃纯看到这场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以为自己没睡醒走错了地方。倪安也不着急解释,走到沙发处坐下,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暖意瞬间游走全身,等身体的寒意驱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坐。” 王跃纯闻言,才愣愣地坐下,但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中,并没有回过神来。 “吓到你了吗?”倪安笑着问道。 “你没被吓到吗?”王跃纯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一点点,昨晚你说联系不上他的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 “为什么?” “这你得问他,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人愿意冒险去做一些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情,大多难逃名利的原因。所以没必要太过纠结,他不过做了他的选择,我们按照正常程序走就好了。” 王跃纯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要报警吗?” 倪安笑了笑,再次摇头回道:“报警没用,我们没有证据,而且他背后的人,我们斗不过。我说的正常程序,是指他的离职程序。如果我没猜错,很快你就会收到他的离职信。” “就这样?”王跃纯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嗯。”倪安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就这样。” 空气突然陷入了沉默。听完倪安的话,王跃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王跃纯开口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倪安并不知道长时间的沉默后,她会问些什么。但她还是点点头,坦然回道:“你说。” “昨晚,为什么会让技术部门的人来投票?” 倪安笑了笑,原来是这个:“师姐你身为公司人事,负责招聘的事情,对技术部门的业务知识知道多少?” 王跃纯实话实说:“皮毛,不多。” “我也一样,包括潘总也一样。”倪安应道,“所以昨晚有个细节,就是为什么一开始主服务器崩掉后,重启服务器并同时拒绝部分用户请求后主服务器并没有恢复,但是后来又好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实际上我们作为门外汉,并不清楚。虽然延总嘴上说着没事,但事实上,有没有事,只有他们部门的人知道,尤其是在他们知道了易令飞联系不上了之后。” “那你还让他们内部投票,要是他们都商量好了一起瞒下来了呢?” 倪安却笑了笑,回道:“我也就是……赌一把。” “赌一把?” “赌这帮程序员是直肠子,不懂也不屑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只是一心想把自己该做好的事情做好。所以如果投票没过,就代表我跟潘总的判断出了错,服务器的确没问题,只要等待下去就能解决。可如果投票通过了,那就代表服务器的确被人做了手脚,流量的涌入只是障眼法。而结果,你也看到了。” 王跃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延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倪安摇了摇头,回道,“但不是他,他就是个老油条,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解决罢了。” “那就只剩……” “嗯,大概那人,也早就申请调休回家了,不在这了。你联系下,如果也联系不上的话,那八九不离十,易令飞和他,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了。” 倪安的话,让昨晚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王跃纯脑海里飞过。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静静地看着倪安,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怎么了吗?”倪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将王跃纯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笑了笑,回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发现,认识你那么久,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第63章 王跃纯 倪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接话。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天来余州大报到的时候,我去接的你。” “嗯哼?” “那个时候的你,给人感觉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让人忍不住想要照顾你。” “现在不是么?” “你给我递面试邀请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当然,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让你三顾茅庐了。” 倪安被她的“三顾茅庐”逗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现在呢?”笑后,她接着问道。 “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你能成立这家公司了。” 倪安忍不住皱了皱眉,反问道:“不…就…是…因为…我有钱吗?” “当然不是。”王跃纯摇了摇头,回道,“昨晚的事情,如果有钱就能解决,我找财务就行了,干嘛找你。” 这一次,两人都笑了。 笑过以后,王跃纯正色道:“是决断力。你身上有着leader该有的决断力,这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能力,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专制和固执,而恰到好处且让人信服的判断和决定,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话里行间的肯定已经满溢出来,眼神里也全是敬佩和服气,整个人都透着真诚,让倪安不得不收下这突如其来的赞美。 “后悔吗?接受了我的邀请,来这么一家小公司,一待就是4年。”倪安打趣道。 王跃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她是开玩笑,没接话。 “但是,不管你后不后悔,我不后悔。”倪安继续说道,“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了。”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王跃纯再一次地愣住了。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才从学生会卸任。可卸任后的你,在迎新的时候,依旧很受大二大三的师兄师姐们的欢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对人,一定很有一套。果不其然,公司的人事工作,你游刃有余。” 王跃纯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默默自我吐槽道:“有什么余,昨晚差点没控住场……” “你控住了。” “嗯?” “你控住了。”倪安重复道,“谢谢你相信我,在联系不上易令飞的时候,第一时间联系了我,即便是在你不了解我的情况下,谢谢你依旧选择了联系我。” 天渐亮,屋内的灯光渐渐失去了存在感。 倪安还在细细地说着:“易令飞现在已经不在了,这个时间点招人估计也够呛。所以至少未来一两个月里,我还得拜托你,能够继续信任我,帮帮我。我想把这家公司经营好,我不想让易令飞背后的人得逞,更不想让大家昨晚白忙活一晚上。” 言辞诚恳,神色真挚,王跃纯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她只能重重地点头,回道:“好。” 两人默契地拿起桌上的咖啡,碰了一下,顺利达成了共识。咖啡入口,酸涩过后留有甘甜。 王跃纯放下手中的咖啡后,问回了正事:“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倪安舔了舔嘴唇,给了王跃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接下来,我们放假,嗯,提前放假!” “嗯?”王跃纯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这么突然吗? 可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敲门的声音便响起。 ----------------------------------- 桌上的咖啡多了两杯。 潘颖和延布明坐在倪安对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夜之间,这么一个小女孩成了他们的老板,还是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但实际上,不仅是他们,倪安也如坐针毡。可她没得选,她默默吸了一口气,开口打破了宁静:“辛苦两位了,熬了一夜,咱长话短说。首先,易总因个人原因离职了,所以公司的管理由我暂替。我几斤几两大家都清楚,所以在找到合适的职业经理人之前,辛苦在座各位多多协助,多多包容。然后是昨晚的事情,讲下目前的情况。延总先来?” 干净利落,客气但话中暗藏了威严,让人不容拒绝。 延布明清了下喉咙,回道:“经过昨晚的全面检修,已经查明了服务器的问题,并且已经修正了。昨晚4点左右,服务器就已经全面恢复了。后续技术部会出一个事故报告,把整件事情交待清楚。” 倪安点点头,回道:“好,辛苦延总了,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事故报告里面,能讲清楚延总瞒报的原因。只要讲清楚了,功过相抵,公司可以不追究,但希望,不会有下一次。”说完,她抬头看向延布明,眼神里带着些凌厉,仅一闪而过,但又足够让人看得清晰。 延布明一个三十好几的人,见惯了大风大浪,却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怂了。这种恩威并施的样子,出现在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身上,毫不违和且行之有效的现状,让他内心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回了句:“好。” “辛苦。”倪安轻声应道,然后转向潘颖,“那换潘总。” 潘颖将自己怀里的平板递给了倪安,然后回道:“这是公关公司那边给到的声明文件,我已经按照我们实际的情况修改了其中的一些事实内容与逻辑,你可以看下。但还有些部分,需要你来决定……” 倪安边听边划动手中平板的屏幕,快速过了一遍文件的内容。内容不多但详实,站在公司立场上对昨晚的事情做了充分的说明,至于缺失的部分…… “你是想说,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我们需要引导的核心议题、策略和补偿部分等与价值相关的内容,需要我来决定对吗?” 说完,倪安抬头看向潘颖,眼神清冷且平静。她不知道的是,潘颖在暗中掐着“表”。可还没开始多久,这个无形的表就被按下了暂停。 潘颖的瞳孔不自然地颤动了两下,却在瞬间恢复了平常,然后回过神来,回道:“是的。”说完,伸手将平板要回,划动了两下再次递了回去。 倪安接过后,便听见潘颖解释道:“对应的议题、策略以及补偿的方案公关公司有给到一版,我们昨晚开会也做了一点补充,你看下。” 说完,便陷入了沉默。只剩倪安在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文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潘总来公司5年了?” 潘颖没想到是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高总挖来的,对吗?” 这下,在座另外3人都没搞懂倪安到底想问什么,不由自主地各自看了下眼色,沉默了好几秒才传来潘颖的声音:“嗯。” 一样的回应,后面这一声听起来,却比前面的要来得犹豫了许多。也顺便地,给在座的人心里都敲了一记鼓。敲完后,倪安终于抬起了头,继续问道:“那以你5年来的接触,你觉得,大题小作,是个什么样的平台?” 第64章 卸防 突然的提问,让潘颖愣住了。 倪安看她的样子,笑了笑,安慰道:“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我只是觉得这些议题,什么都讲到了,可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的核心,却没讲。” 话音刚落,潘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根线崩开了。 倪安还在继续说着:“作者该不该蹭热度、粉丝行为该不该偶像买单、饭圈争议、甚至是平台方该不该站队……我感觉,这些议题都不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真正该去引导的核心议题。而且可能大概你也感受到了,在这些议题里,没有人是受害者。如果没有受害者,那我们又为什么要考虑补偿方案呢?”说完,她把平板递了回去,与话里的锋芒不同,脸上依旧是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 潘颖接过平板,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但她非常清楚,不是生气。 倪安则看了看表,7点刚过,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朝王跃纯和延布明说道:“你们先去忙,潘总留一下。” 两人听了,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默默地起了身。 办公室里,转眼就只剩下了倪安和潘颖两个人。 倪安喝了口咖啡,然后开口直接说道:“虽说危机公关的黄金时间是72小时,但我想潘总应该明白,在这个黄金时间里头,我们能把握住的第一个黄金时间点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后。如果错过了,我们的公关效果也会随着黄金时间的后移而逐步下降,所以如果有话可以直说,不必这么绕圈。”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潘颖沉着气,回道。 “我们要发的这份声明,需要引导的核心议题,你很清楚。你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一次测试,可以,但两次,就有点过了,尤其是我们现在这个情况。” 倪安的坦诚,让潘颖躲无可躲。办公室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毕竟潘颖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思,会被眼前这刚毕业的职场新人,看了个透。她暗自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回道:“既然你认为解决当下的情况比较重要,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还要在大家面前假装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倪安看着她,反问道:“你是觉得,我们需要解决的当下的情况,不包括你现在对我的怀疑吗?” 潘颖无法否认。 倪安见她不说话,默默地看向了她身后空空如也的办公桌,继续反问道:“还有,你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只是我们服务器被攻击这么简单吗?” 意外突如其来,有些真相被掩盖在表象之下。而在这家公司里,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人与人之间早已脆弱得经不起一丝的挑衅。倪安不知道这算不算真相,但至少算现实,且肉眼可见。 潘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反应过来的瞬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卸了去。她转过身,眼神里满是懊恼,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平淡自如:“对不起……”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道歉。”倪安摇了摇头,回道,“我只是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一起把这关给过了。我知道我经验不足,但是我也在这家公司工作了3年。书汇对我而言,绝不是富家纨绔子弟一时兴起的玩物,我希望它好,也希望不管发生什么,在这里工作的你们,都能得到除了金钱以外,更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一场没有得到解决的危机,给你们履历上所带来的污点。” 倪安的一番话,让潘颖彻底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对倪安的不信任,但至少她分得清,面前这个女孩说的话,确实是对的。 最后,她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了笑,向倪安提出了一个要求:“行,只要你能把这个核心议题说出来,那接下来的事情,我一定尽职尽责,全力处理。” 听到她这么说,倪安的心才松了下来。但是:“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回答过了啊。” “嗯?” “大题小作的愿景——面对不同的思想、观点,无论在何种层面,平等对待各种声音和主张。所以站在我们的立场,我们需要引导的核心议题,是‘多元与平等’。因为这件事,打破的是大家对我们在‘平等’这件事情上的信任,所以我们有必要去修复这份信任。也就是说,除了发布这份声明,我们还要让公众看到,我们没有站队,而是希望能够平等对待这场舆论战里的多元观点。且我们,本质上作为一个以内容为基础的社交平台,对于保护多元共存是有一份责任在的。也因此,我们能给到公众的一个补偿就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平等的、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 回答很长,长到倪安说到一半的时候,潘颖就已经忍不住心生感叹。她明明只是个运营,虽然有轮过岗,但也只是呆了几个月,还是以实习生的身份,却以非专业的身份,给到了一份将近满分的答案。 忍了好久,她才忍住想要给她鼓掌的冲动,暗地里捏紧了自己的手,抿了抿唇问道:“一个平等的、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sns,别人凭什么会愿意跑来我们的产品里去交流?” 倪安点点头,回道:“确实,都是交流的平台,可是你不觉得无尽的谩骂、造谣,并不算平等的交流吗?而sns做不到,但我们恰巧能做到的,不就是我们有一群充满了智慧与理性的作者,可以引导大家做真正的‘沟通’吗?” “你说得对。”潘颖干脆地承认道,“我去联系一下作者,然后让技术那边拉个专题页出来,在声明发出来后希望会有好的反响。” 话说到这,倪安已经感受得到他们已经跳出了那个彼此猜疑的圈子,是在真正地在商议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她随着自己的心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联系一下刘亮的团队,看他们有没有意向发表一下他们的立场,说实话于他们而言也是个机会,将自己包装成懂得思考有自己立场的真实的人,而不是只会游走娱乐圈的没有灵魂的戏子。” “行,我联系一下。”潘颖回道,“还有,同样是咱们主人公的陆和民那边也需要做一下发声。但我估计,经历了昨晚的事,线上联系她,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还是得线下去拜访才行。” 倪安想了想,回道:“那就我去。” “好。”潘颖没想太多,下意识回完以后才发现不对,“嗯?” 倪安一脸理所当然:“目前来说,对比之下,全公司,就我们部门最闲。而我们部门,就我最闲。”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亮了,飘在杯子上方的热气也渐渐散去。 “好了,就到这里。”倪安看了一眼窗外,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忙去。” 说完,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她边走,边打开手机,给奇欢欢回了个表情包表示感谢。 接着,给邵他发了条信息:起来了吗? 第65章 陆和民 还没等她走回座位,邵他的电话就直接打过来了。她把咖啡放桌上,绕了个圈,去了阳台,接通了电话:“怎么起那么早?” 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只是略带疲惫:“不知道,睁开眼就是这个点了。公司的事情解决了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也算间接解释了他睡不好的原因。 倪安舔了舔唇,回道:“嗯。要不你今天别去医院了,休息一天,我给护工老师打个电话,拜托她一下,应该没事的。” 邵他笑了笑,拒绝了:“我真的没事,去医院我也是陪着而已,都是阿姨在忙。” “行。”倪安听了也不再劝,“那我让欢欢待会去接你,送你去医院。” “好。” 转身挂掉电话,隔着玻璃,倪安看向办公室里头,依旧是有人忙碌,有人休息。看起来一片祥和,可倪安依旧不敢放松下来。 毕竟这场战,还没结束。 ----------------------------------- 上午八点半,倪安步行绕到了这个繁荣的cbd区的另一角。 只是离上班还有半小时,比起写字楼里的人,路上的行人更多。行人匆匆而过,早餐摊儿沿着道路从头开到了尾。顶大的遮阳伞挡着并不存在的阳光,阿姨们一边吆喝着介绍着今天的早餐,一边招呼着来买早餐的人。 面包鸡蛋豆浆,油条肠粉炒面,倪安边走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早上该吃啥。人们默默地挤在伞下排着队,偶有一两个人插队,也不恼。默默地点了餐,拿了东西便离开。 那烟雾缭绕间,竹制蒸笼打开又盖上,铁板上的油热了以后,面往那儿一炒,豆浆从豆浆桶里缓缓流出,袅袅升起的烟火气,让这个湿漉漉的早晨渐渐地苏醒过来。 倪安走到一个早餐摊前,排起了队,没过多久就轮到她点餐:“阿姨,一个玉米。” “玉米,4块!还要别的吗?”阿姨麻利地把玉米用袋子装好,一边往她手上递一边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阿姨也不啰嗦,把扫码的牌子往前挪了挪,然后继续招呼下一个人。 倪安扫了码,一手拿着手机,小拇指勾着那玉米,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站着,往不远处的地铁口张望着。没过多久不,就从那里头窜出来一个身影,火红的大衣与周遭暗沉的羽绒服一对比,惹眼到不行,让人一眼就能瞧见。 大冷的冬天,白色的毛衣短裙配长靴,陆和民身上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种美丽“冻”人的张扬气息。 倪安远远便瞧见了她。 待陆和民走近,倪安便把手中的玉米往她面前一晃,成功地把她的视线引了过来。只是眼神看上去,并不算友好。她走到她面前,人来人往中,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陆老师你好,我是大题小作的运营……” 话还没说完,陆和民就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腿已经开始挪动,准备离开。 “我叫倪安。” 话音刚落,陆和民便收回了势头,眼里的烦躁也变成了疑惑,开始打量起倪安。直到她把眼前这张素净的脸,同曾经在电视里头看到的那张照片联系起来,没有了继续走开的打算,但依旧没有伸出手。 倪安看着她从一开始的防备,变得平和,心里感到庆幸,却又有些复杂。但她快没有时间了,收回手看了看表,直接问道:“现在是早上的八点三十五分,你九点上班,能借用你十分钟时间,聊下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陆和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越过倪安径直往早餐摊儿走,排起了队。 倪安将她的默认解读成同意,跟了上去,站在她旁边,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的吗?” “我该有话对你说吗?”陆和民直言回道,“你不会以为,贵司的系统崩了这件事情,我需要负责任?” 倪安笑了笑,回道:“当然不是。”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抛出这么一个话题,不会只是抛完就算了?既然第一阶段引发舆论的目的已经按你的计划顺利进行了,那第二阶段要想继续进行下去,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说话间,队伍刚好排到陆和民。她没有回答倪安的问题,而是朝阿姨说道:“一份炒米粉,要辣。”说完便用手机扫了码,往队伍旁边站了站,等待阿姨打包。 米粉落在铁板上嗞着油,香气扑鼻而来,把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陆和民却转头看向了倪安,对上了她的视线。 倪安挑了挑眉,无声询问她是否有疑问。 陆和民点了点头,回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要钱,你能给我吗?” 果然:“当然能。” 几乎是同时,阿姨将装好的炒粉递了过来:“来,你的炒粉。” 陆和民头也不回地将炒粉接过,目光仍落在倪安身上。她眼神里的自信和坦然,让陆和民想要质疑,却不敢直言:“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倪安依旧笑着,回道:“你的书,销量不高,但是你在sns上的关注度却不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为因,后却不是果,它只是你达成目的的手段。而这件事情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因。” 陆和民听了,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的笑容也颇具玩味儿。但她依旧没有承认,只是继续问道:“你能给多少?” “这取决于你说的话,能在这件事情中,发挥多大的价值。” “什么意思?” 这次换倪安卖起了关子,她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道路,问道:“要不,边走边聊?” 被勾起了好奇心的陆和民没有反驳的余地。 与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同,倪安她们走得很慢。没走两步,陆和民便耐不住了,说道:“说,你们打算做什么?” 倪安也没打算拖下去,看着前方回道:“我们打算让这场争论回归理性,在引流至大题小作的同时,促成你想要出售作品ip的想法。” 第66章 对错 “回归理性?”陆和民猛地停住了脚步,倪安也只好跟着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 她点点头:“是的,虽然目前形势不明朗,但是我依旧相信,危机的‘机’可以是机会的‘机’,我没打算就这么让这件事情沉下去。既然已经折磨了那么多的人,那它就应该付出它真正的代价,发挥它真正应有的价值。” “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题小作就是一个小平台,你把流量引到你们平台去倒是便宜了你,我的热度可是降了,这样子我的ip还怎么卖?” “的确是便宜了我,但你要知道,不管你发不发声,引流到大题小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肉都到我嘴边了,你让我扔了这说不过去?” 看着倪安笑盈盈的样子,陆和民感觉自己被牵着走,但是又无可奈何:“那你来找我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块肉,我自己吃,没意思。一块吃,才更香。” “哈?”陆和民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懂倪安这舍己为人冠冕堂皇的破解释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以为,闹这么一出,你的书真的能卖个好价钱?” 陆和民想了想昨晚的热度,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怎么不能呢?” 倪安看着他自信的样子,有些不忍打击她。可是作为业余从业者,她确实没自己了解此刻的状况,也不清楚如果就这么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结局还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虽说黑红也是红,可那背后的代价,倪安觉得,那不是陆和民可以承受的。 “一本颇具争议的作品,和一本风评很好的作品,如果他们的热度相同,你觉得哪一本卖的价钱会更高?” 答案显而易见,陆和民却只能换个方式回答:“对我来说,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哪来的资格在这挑?” “所以我才说,你的书能卖多少钱,取决于你说的话,能在这次事件中,发挥多大的价值。” “你想让我发声,将作品的风评扭转?” 倪安点点头:“你闹这么一出,无非就是想让大家让资方看到你的作品。既然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不再努把力,让它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呢?” “你说得没错。”陆和民点点头,“可为什么我不直接在sns上去扭转呢?sns有流量也有热度,我直接发在sns上就好了啊,发在你们平台,热度降下去不一样还是卖不了个好价钱。” “你在sns上进行发声当然可以,但是前提是你能扭转。还记得我刚刚说的,要扭转,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陆和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回归理性。”话说出口的瞬间,她也明白了倪安提议的合理性,但依旧抱有怀疑。 “sns作为公域流量的平台,人多且杂,它有利于舆论发酵,但是却不适合作为引导舆论的核心平台,我们在上面发声,及其容易被大量的妨碍信息所吞没。但大题小作不一样……倪安解释道,“作为这个圈子的垂类内容平台,除去我们手上有大量行业内的作家资源愿意一起参与这次引导,大题小作也会承接这波流量涌入的势头,掌握发声的主导权,同时设立一定的门槛,让讨论理性、快速且有序地在大题小作内萌生、成长并最终形成这次舆论的核心场域,所有的核心观点内容都出自于此,而sns就只负责热度的传播。” 陆和民久久不作声,默默地在思考倪安的话,直到彻底理解:“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把新一轮的舆论发酵高潮锁死在大题小作内?” 倪安点了点头。 “可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就我俩各凭本事。毕竟待会,我们的声明也是要发的,就看这些流量,是听我的,还是听我的了……你是要共赢,还是任由这波热度消去,最后无人在意你的作品,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任君选择。” 两人站在街头,风从街边扫过,枯黄的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手中玉米和炒粉,都已变凉。 陆和民看着眼前的女生,头发被风扬起,明明其貌不扬可却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狂气,淡定、自信却让人信服。那是她不管怎么武装自己,都学不来的气质。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感叹:“真不愧是安世老先生的后人……” 倪安听了,只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行……”陆和民点头,朝倪安伸出了合作之手,“一切都听你安排。” 倪安笑了笑,没有犹豫,重重地回握了一下。 松手后,陆和民继续问道:“所以我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你想说的就行。”倪安挑了挑眉,理所当然地回道。 “不需要澄清或者引导什么吗?” “你想说的一切内容,都是在引导。至于澄清,你有想要澄清的内容吗?” “你觉得我不需要澄清提及演员刘亮这件事情吗?” 倪安挽了挽自己被吹乱的发,眼神有点飘散,思考了一会才回道:“以我对每个作家完成一部作品的理解来讲,原型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抛开你是否真的是以他为原型这件事不讲,就算真的是,每部作品在完成的瞬间,作品里的人物也在那一刻拥有了他们独立的灵魂。他们不是任何人,他们就是你笔下的他们。所以比起澄清你作品角色的原型是谁这件事,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让大家清楚地知道你作品角色是谁这件事。让每一个围观的人都能爱上这个角色,让这个角色成为一个真正自由且独立的人,然后飞向更远的地方。” 陆和民听完,点了点头,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像我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你不觉得我不配称之为作家吗?”她问的问题,是昨晚的网络骂战中,被骂得最多话。 倪安愣了愣,以为她不在意,没想到……对面站着的陆和民,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气场强大,有一份高薪的职场工作,可所有强势的外表下,对于作品也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倪安自是不知道,陆和民花了多长时间做了多少挣扎最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然后做了这样的事。而她能做的,只是笑道:“我当初规划大题小作这个平台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盈利。后来是我的合伙人帮我,完善了这个平台的商业逻辑。提问,是我太过天真,还是我的合伙人太过功利?” 没有回答,却有了一个新的提问。陆和民摇了摇头,不做选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答案是,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商业行为本质上是无害的,甚至产生的金钱利润对人有极大的好处。重点在于,我们是否用金钱利润取代了我们最初的本心,还是我们只是希望这些金钱利润,能让我们最初的本心更好地发展?这中间的界线非常微妙,是前者还是后者,任君选择。” 说完,她抬手看了看表,刚好十分钟。 “就到这,不打扰你上班了。我们9点会发声明,引导大家去往大题小作内的一个专题页,陆陆续续会有别的作家老师在里头发声。你看情况发你的声明就行,我们会做好把控,随时沟通。”说完,她朝陆和民微微行了个点头礼,然后错身离开。 陆和民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也回头往公司走去。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心里也有了新的打算。 这又冷又阴沉的冬天,风刮得猛烈,人却依旧向前。两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两端,没入人流之中,不见身影。 第67章 放假 9点,大题小作就昨晚服务器崩溃事件,在sns上准点发出声明。 9点半,大题小作内专题页正式上线,开放互动与交流,同时关闭其他业务板块的互动功能。专题页内,注册即可点赞,答题才可参与评论。 10点,超过20位作家在专题页内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同步到站内专栏,关注者收到推送,第二波流量涌入。 10点半,陆和民声明发出。 截止到上午12点,随着活动的顺利进行和sns平台上公关公司的同步配合,事件在保持热度的前提下,整体讨论逐渐转向平和。 《瞳生》这个书名,第一次和陆和民的名字登上了sns的热搜。 “可看咱站内的热度,这数据也不算好啊?”王跃纯看着倪安屏幕上的后台数据,话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了。 倪安和潘颖听见后,则不约而同地看了眼对方,默契地笑了笑。 王跃纯更加疑惑了。 “好不好这种事,你得看跟什么作对比了……”倪安一边说,一边动手把当前数据截了下来,然后随机选了几天的数据,将它们拉到了一起。 王跃纯凑近了看,猛地瞪大了双眼。屏幕上,是将近千倍的数据飞跃。 “没有机器人,没有水军,这可是真正的人留下来的痕迹。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顺利解决了危机,还能扭转局势成这样,已经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潘颖在一旁,默默地补充道。 不远处的延布明见三人凑在一块开心的样子,也忍不住走了过来,分享了另一个好消息:“不仅仅是站内的数据,就连站外的,也好了不少。” 说着,他将手机递到了3人面前。屏幕上,是各大应用商店的评分数据监测,下载量和评分都在蹭蹭蹭地往上涨。 王跃纯整个人激动得叫出了声,惊得全办公室的人都看了过来,吓得她忙捂了嘴,可还是没忍住这份开心,抓住倪安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 倪安顺着她的力气晃动着,脸上虽然无可奈何,但依旧笑着。直到王跃纯冷静下来,她才拍了拍她的手,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王跃纯见状,猛地想了起来,然后松开了倪安,清了清嗓子,朝办公室大喊一声:“各位……” 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应声看了过来。 王跃纯见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宣布道:“归功于大家的努力,昨晚的危机不仅顺利得以解决,而且我们还很幸运地收获了一个非常不错的结果。所以公司决定,提前放假……”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里便瞬间雷动。提前知道的潘颖和延布明,早已默契地捂住了耳朵。喧闹声中,王跃纯还在打着手势,希望大家能听她说完。但最后依旧闹了一会,大家才停下来,让王跃纯继续说下去:“听我说完各位,我们提前放假,并且带薪……” 又是一波欢呼,只是这一次大家见王跃纯还有话说,没有闹多久就停了下来。 但王跃纯学会了,决定把最重要的留在最后:“大家各自安排好自己手上的活,放假通知待会即时生效,稍后会有邮件发到大家的工作邮箱,请大家及时确认。事先已经申请调休或者请假的同事,人事这边会帮各位销假,如果有需要继续调整的,可以重新申请。最后……” 说着,她拍了拍正坐在位置上的倪安,将最重要的事留给了她宣布。 倪安愣了愣,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那些满怀期待的眼神,忍不住笑了笑,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且不失真诚:“基于这次事件的圆满结束,我斗胆判断,来年我们公司业绩会有一定的增长,所以允许我提前透支我们未来的收益,当做额外的奖金给到大家。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明年也继续拜托大家多多照顾了。” 本以为会像前两次一样,会迎来最为震耳欲聋的一阵欢呼。可意外的,倪安说完后,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沉默,潘颖和延布明打算捂耳朵的手都愣在了半空中,一脸迷惑地看着大家。 然后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抽搐。倪安才发现,好多人的眼里都已经含了泪。 一瞬间,她也红了眼。 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担心,而是所有人的心都悬了一夜。当心安定下来,有人告诉你,安定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且有人知道并且真心感谢这份努力,一些感动便已抑制不住。 然后不知道是谁笑出了声。随后,笑声浸没了眼泪此起彼伏,快乐溢满了整间屋子,雷鸣的掌声一跃而起。 在那掌声中,倪安朝着面前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是感谢,也是拜托。 当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做着同一件事,并且成功地把这件事做成了,一些群体浪漫,不过如此。 ----------------------------------- 离开公司的时候,外面更冷了。 倪安忍不住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往里头缩了缩。 红灯,路人停。 卸下了心头事后的她百般聊赖地看着自己的脚,然后看着鞋带在不知不觉中松开。倪安皱了皱眉,但还是决定就地蹲下绑起了鞋带。 不远处有人急着过马路,闯进了车流中。车子按响了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滴——”…… ----------------------------------- 病房里,“哔——”的一声从心电监护仪处传出,屏幕上的曲线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 邵他感觉自己的世界都静止了。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唯一还有反应的,是眼眶里的眼泪,还有下意识地冲向了正在做死亡宣告的杨婉清。 其他医生和护士都想拦住他,但是好几个人却摁不住一个已经快要崩溃的人。他们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然后就看着他哭着跪在了杨婉清面前:“求求你,求求你,再救救他好不好……”他的声音仿佛一碰就碎,诚恳地哀求着。 可杨婉清已经没了办法,明明从业生涯里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可她还是无法适应。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忍了好久才把泪水憋回去,然后开口轻声道:“病人邵常平,于2019年1月29日12点20分离世,享年60岁,家属节哀。” 白布轻轻盖过那张已然消瘦的脸。 杨婉清说完,在原处待了一会。脚下,是仍跪在地上的邵他。她伸手扶了扶他,示意他站起来。 护士已将仪器撤走,整个病房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比之前更显冰冷。 邵他眼神早已失去了焦点,身体也麻木着不愿再动。 杨婉清只好将他往病床边上引,将邵常平的手从被褥里牵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轻声说了句:“趁你还能感觉到他,好好告个别。”说完,便转身出了病房,掏出了手机。 身后,是流逝中的温度,在陪着那个悲伤的背影,聆听着他无声的哭泣。 第68章 别离 鸣笛声中,倪安忍不住想起那个害怕鸣笛声的人。她心里头不自觉一惊,手上绑鞋带的动作,有了一秒的停顿。 然后,一朵雪花就落在了她的面前。 她愣了愣,然后抬头,漫天的雪花正飞舞飘下。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下雪,是一件千年不遇的事情。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抬头,然后掏出了手机。 倪安忘了系鞋带的事,注意力早已随雪花飘散。伸出手,雪花在她冰冷的指尖化开,一阵酥麻感钻进了她的心里。 然后,电话响了。 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下雪,是一件转瞬即逝的事。雪最终会变成雨,混杂着冷冽的风,将人间的温暖撕碎。落在地上,打湿街道,犹如眼泪落在人的脸上,不问意愿,不讲道理。 别离犹如寒冬,刺骨地疼,锥心地痛。 ----------------------------------- 一路上的车不多,一路上也算顺畅,可倪安还是觉得,好慢。胸口闷闷地,想哭,可是理智却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时候。 她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街景,手机的屏幕按亮又按灭,聊天窗口不停地打开又关闭,却始终不敢说任何的话。直觉在反复拉扯,可此刻的她,好像除了快点赶去医院,其他任何事,都没有太大的必要。 出租车快要到达医院门口的时候,却猛地来了一下急刹。 倪安顺势往前冲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就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和平常听到的鸣笛声不同,这一次,特别响,特别久,甚至带着路上所有司机的愤怒。她抬头往前面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细雨中如同行尸走肉般,从车流中径直穿过。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他在横穿马路的途中被车撞上,还是该担心他的ptsd会就地发作。 来不及多想,她急忙朝司机说道:“师傅,快靠边停,我要下车。” 司机不明所以,还在骂骂咧咧:“停什么停,没看见前面有个疯子啊,我怎么给你停啊?”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已起了动作。 倪安见状,不再辩解,只忙乎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司机听了,仍是一脸怒气,可还是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谢谢师傅!”倪安一边下车,一边道谢,可眼神一直望向对面。直到看到邵他停在了行人等候区,周围的鸣笛声也渐渐消失,她才松了一口气。 红绿灯转绿,车子慢慢停下。 倪安打着伞,穿过马路,快步走到邵他面前。他正蹲在原处,低着头一动不动,直到倪安靠近,感觉到雨的消失,他才慢慢地抬头。那双眼,饱含悲伤,又带有渺茫的一丝希望,却又小心翼翼地在挣扎。倪安不忍再看,错眼避了开去,微微蹲下握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站起来。 邵他没抗拒,就着倪安的力很快站了起来。还没等他开口,倪安便把伞塞到了他的手中,然后从身后的背包翻找出了一包纸巾,抬头细细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水。在他开口前,她先忍不住说道:“怎么,叔叔走了不够残忍,你也要走是吗?” 明明是充满了嘲讽的字句,可邵他却只读出了担心和委屈。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伞也不自觉地往倪安那边靠了靠,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他会不会……” “不会……”话还没说完,倪安便打断道,“你知道的,不会的。不管你做什么,逝去之人的逝去已是现实,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纸巾已经全打湿了,倪安又重新抽了一张,再次抬头便看见了他满脸的泪水。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只好忙低下头去,不敢看他,拿起了他另一只手,将纸巾放到他的掌心里。她深吸一口气,将话里的哭腔咽了下去,才慢慢说道:“你跟叔叔约好的,好好记住,然后好好告别。总不能都最后一次了,你还不听他的话,是不是?” 说完,她硬扯出了一个笑容,抬头看他。 风吹过,好冷。可两个人站在风雨中,除了内心的沉闷与疼痛,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红绿灯再次转绿,车子慢慢停下。 “走……”倪安轻声唤道,轻轻拉了下他的手臂,带着他往马路中间走去。 这路明明很短,很平坦,可不知道为什么,走起来却那么地难,那么地让人想停下。 可他们都知道,除了往前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 医院太平间门前。 前来对接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文件,正听着眼前的人快速且有序地说着:“因为现在是冬天,辛苦给我们安排一个不会对着风口的灵堂;然后丧主服的话准备一套就行,男士,中码,如果您这边有厚一点的内搭衣物或者暖宝宝也顺便帮我们准备一下,如果没有也没关系,我们待会带过去就行;灵堂所需的物品我待会会和你们一块过去然后现场确认;还有灵车尽量给我们安排一辆干净舒服一点的……” 倪安和邵他从电梯里出来,远远就看到了奇欢欢。待他们走近的时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她完成了初步的沟通,默默地走开了。 “你怎么会?公司呢?”倪安惊讶地问道。 奇欢欢知道她在问什么,却不打算解释:“反正……就成现在这样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往下聊。 奇欢欢转头看向失魂落魄的邵他,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了邵他,然后说道:“邵他,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听好了,接下来的事情,除了你,谁也没办法。” 这是他俩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陌生但足以让人清醒。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无形中像是一种依靠,稳稳地落在邵他的耳中。 他颤抖着接过奇欢欢递过来的文件,然后继续听她说道:“事出突然,而且比较着急,我已经把我能帮你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了。灵车来接邵老师之前,你需要去找医院开好他的死亡证明,然后殡仪馆会将邵老师送到灵堂的太平间安置,进行停丧,等吊唁结束以后,会从灵堂直接送邵老师去火葬场火化,但有些事情还是得你自己做决定。比如火化的时间、寿衣、骨灰盒、还有墓葬的方式和墓地的选择,这些事情,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待会会不断地找你确认,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要好好送完邵老师最后一程,ok吗?” 她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只是这些,他不得不知道。所以说完后,她纠结地看了倪安一眼。倪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向邵他,寄希望于他悲痛的尽头,仍保有最后一丝坚强。 俩人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直到邵他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犹如光明在黑暗里探了头,尽管依旧很微弱,尽管依旧很飘摇,但俩人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一点。 人很脆弱,是无论医者仁心医术高明也无法起死回生的脆弱。但人也很坚强,是无论身心俱疲万念俱灰也依旧保有一丝力气,然后继续往前。 第69章 死亡教育 2011年冬天,邵家。 “我不懂,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呢?他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为什么最后还是不能有个好结局呢?”邵他一脸郁闷,手中拿着笔,桌上铺满了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是《死亡预告》的大纲。 邵常平依旧坐在他的对面,听了他的话后,放下了手中的笔,沉思了许久后才开口道:“人会不会死亡,并不取决于他是否曾死里逃生。” “可这是小说,玖先生不是真正的人……” “但他可以是任何人。” 邵常平话里的坚定,让邵他不禁愣住了。毕竟这几年来,邵常平从未试过如此坚决地干涉他对于小说情节的设定。平日里他都只是分享了自己的看法后,将决定交由邵他做选择。 唯有这次。 而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也只能是:“他也可能是你,是吗?” 邵常平没有否认。 “就当做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小说去聊不行吗?”邵他疑惑地问道,声音也有些发抖,“我们为什么非得聊……这种话题呢?” “什么话题?”邵常平平静地反问道。 邵他忍不住别开了脸,像赌气一样,不想回答。 邵常平见状,起身拿起两人的水杯去倒了两杯水,然后将邵他的水杯放在他面前,再伸手拿掉了邵他手中的笔放在了那堆纸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你大概也猜到了,我会让你写这种选题,其实并不只是一场单纯的文学创作,更多的是,爸爸想给你上一堂课,一堂我早就该给你上的课。” 邵他很聪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胸口依旧闷闷的,所以回答的声音也是闷闷的:“我知道,死亡。” 邵常平笑了笑,喝了口水继续道:“都说知子莫如父,看来反过来也一样。” “可我还是不想……” “诶……”邵常平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你听我说完。” 邵他乖乖地闭上了嘴。 “人们常说,死亡教育也是生命教育,不知死,焉知生,只有坦然面对过死亡,我们才会更加清楚地明白生的意义。‘名为谈死,实为谈生’是死亡教育的本质。而且死亡教育不仅仅关乎即将死亡的人,还有他周围的人。很多人看不开,觉得死亡很可怕,但等你写完这本书,真正地揣摩体会过玖先生的心情后你就会明白,死亡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所以他死里逃生以后,他更加地不惧怕死亡了,他只是变得尊重死亡了。真正惧怕死亡的人是谁?是他身边的人,就像你现在这样。” 说到这,邵常平停了一下,看了邵他一眼。 被点了名的邵他低下了头,懊恼地薅起了自己的头发,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去。 邵常平见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不管你怎么惧怕,死亡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管你是否愿意,它总有一天会来。小也,爸爸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学会接受爸爸的离去,是你迟早要面对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邵他低着头呢喃道,“我只是想,至少在小说的世界里,至少……” “可即便是小说,你也不能给你的读者,制造虚无缥缈的希望。在对待死亡这件事上,不能抱有侥幸心理。” 邵他咬了咬唇,没有接话。 “玖先生一生爱酒,酒精对身体造成伤害,从而引发脑溢血。虽然死里逃生,他也意识到了健康的重要性。可是,伤害是不可逆转的,不是说我们只要醒悟了,就能避开死亡这件事,他身体的疾病并没有离他而去。如果他依旧病重,但能活得长长久久,那你想要传达给读者的又是什么呢?活得肆意,然后等待奇迹吗?” “那我们就停在他去世前不行吗?把结局交给读者他们自己理解不行吗?” “当然可以。”邵常平点头道,“只是你呢?如果你连玖先生的死亡都无法接受,那以后爸爸走了,你又该怎么面对呢?” 邵他心知自己不愿面对,但说不出口。 邵常平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支被他放下的笔塞回到他的手中,轻声说道:“所以听话,趁爸爸还在,我陪你一起面对。” ----------------------------------- 灵堂门口。 邵他将手中的文件交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轻声交待道:“寿衣、骨灰盒的样式还有火化的时间我都已经标注好了,逝者喜素净,所以入殓烦请不要化妆,干净即可。灵堂里不需要花圈,香火纸钱也辛苦撤下,换成单支的鲜花和酒即可。逝者喜静,所以丧乐、丧宴也不必准备了。其他的如果还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确认。” 工作人员接过后,再一一确认后便离开了。 邵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倪安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倪安对上他的眼神,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俩人透过走廊的窗,看着窗外的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院子里空荡荡地,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邵常平入院的那晚。 一切都如此的相似,只是改换了时间地点,人的心境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邵他轻声开口道:“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嗯。”倪安点点头,“跟玖先生的葬礼,一模一样。” “写的时候,我可不愿意了。可当我真的接触这一切,却不感到陌生,所有的决定就像印在脑子里一样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爸当初的用意。但你知道,这中间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什么吗?” 倪安思考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我不用怀疑和猜测我的安排他是否会感到不舒服,他到最后,都在照顾着我。” 两人看着前方,目之所及,明明空无一物。可倪安总觉得,这半年里,和他们度过的时光有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逝而过。 饭桌上的饭菜,书桌上的书棋,谈话间的笑意……如春风拂面,如细水潺潺,如花谢作泥,如冬日暖阳。往事如烟,快速飘散,即便人有不舍,也不曾有道理可讲。 眼泪在倪安眼里打转,可它始终落不下来。 直到灯灭,记忆里的故事戛然而止。直到那个默默地陪着她沉浸在这沉默当中,和她一样有如看到了眼前的幻影的人,伸手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像是早就知道她在硬撑着一样,像是早有默契在两人之间,又或是只是恰巧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她替他坚强,然后在他缓过来的时候告诉她:“放心,我没事了。谢谢你在我最崩溃的时候替我撑着,但可以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瞬间就断掉了,倪安抓着他衣衫的一角,一直强忍着的悲伤终于等到了它应有的宣判,眼泪也随之奔涌而出。她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着,那些回忆里的故事,她还未来得及感谢的人,就这样永远来不及了。 难过,不舍,最后都只变成了眼泪,浸湿了邵他的肩头。 第70章 殷家 灵堂里,依旧清冷。 邵他着一身白色丧服站在一侧,不敢转头看向灵堂中央的照片。 奇欢欢在门口帮忙登记收取帛金,倪安则在灵堂内帮忙指引。 他们都不知道,讣告发出后,会有多少人会来。他们只知道,这场仪式,更多的是因为他们需要。 他们需要一场和邵常平告别的仪式。告别父母之恩,告别亲友之恩,告别相识之恩。 有些情感说不出由头,与时间无关,与深浅无关。只是有缘,便有不舍,便需要告别。 ----------------------------------- 8点。 他们都没有想到,最早来吊唁的人,是殷家人。 殷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被殷阳推着走在最前,身后是一群倪安完全叫不上名的人。殷晴走在这群人的最末,干练的短发,一身白衫显得本就消瘦的身影更加羸弱,仿佛寒冬的风再大点,就能把人卷走。 他们走进灵堂后,殷阳先是给殷老爷子递了已经倒满酒的酒杯,然后接过倪安递过来的花在一旁候着。 殷老爷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上前举杯将酒倒进了酒坛子里,然后接过殷雨手中的鲜花作揖,最后将花插进酒坛子里,礼毕。 此时,那群人中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和殷阳一块扶着殷老爷子坐回到了轮椅上,将殷老爷子推向了邵他的方向。 邵他边朝殷老爷子作了个揖,边唤道:“外公。” 殷老爷子点点头以示回应,朝他伸出了手。 邵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单膝蹲下将手递给了殷老爷子。握上的瞬间,他仿佛能感觉到时间在流逝。那双包裹着他的手冰冷得很,冷得他还没等老爷子开口,眼泪又要落了下来。他忍不住摩挲着老人的手,试图让这双手能暖和一点。 老人读懂了他的小心思,按住了他,笑道:“傻孩子,外公老了,习惯了。” 邵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着泪,猛地摇了摇头。 老爷子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慈爱,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最后只交待道:“你父母虽已离婚,但外公还是外公。以后常回家来看看,外公让人给你做你从小最爱吃的可乐鸡翅,好不好?” 酸楚已经堵满了喉咙,邵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泣不成声,只能猛地点头。 老爷子见状,安心地放开了手,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然后抬了抬他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 邵他站起来后,老爷子身后的人上前给了邵他一个拥抱:“表哥,节哀。”他叫白宽,是殷阳的儿子。 邵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他俩年纪相仿,从小不算特别亲近,但也不算疏离。他轻拍了两下白宽的背,回道:“嗯,谢谢。” 白宽见状,松开了邵他,然后说道:“有空常联系。” “嗯。”说完,便推着老爷子离开了。 倪安没有想到的是,殷老爷子会来到她的跟前。 对面的邵他看着,脸上明显有些担心,可是行礼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根本走不开。倪安朝他使了个让他安心的眼色,然后在殷老爷子前蹲了下去,问候道:“殷爷爷好。” “安世老先生家那姑娘,对吗?”老爷子依旧一脸慈祥,问道,“我们上次在书澜阁的会议上见过。” 倪安点点头,回道:“爷爷好,我叫倪安。小时候有听姥爷提起过您,长大了一直没找着机会去拜访您,是晚辈失礼了。” 殷老爷子摇了摇头,笑了笑:“听他们说,安世老先生走后,你每年过年的时候,还是会写拜年帖送到我家,有这份心,就够了。” “晚辈应该的。” “那介意我这长辈多嘴问一句吗?” “您说。” “你和我家那大外孙,关系不错?” 倪安自是知道老人家关心的是什么,但怕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她垂了垂眸,平静回道:“还行,偶得机会,成了邵老师的工作伙伴,幸得他信任,过来搭把手而已。” “仅此而已?”老人眼里有些失望,但还是不依不饶地再问了一遍。 “仅此而已。”倪安语气坚定,老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吊唁的人是殷晴。 她行完礼,走到邵他跟前。还没等她站定,邵他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手心里全是汗,心也莫名地慌张。十年了,有些反应像是刻进了骨子里,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并没有。 殷晴没有在意,只轻声开口道:“结束后,找个时间聊聊。” 邵他疑惑地回道:“聊什么?” “你后续的出版安排。你爸走了,后边你和书澜阁之间的相关事宜,会转到我这边。总不能因为他走了,事情就不管不顾了?” 邵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震惊之余又觉得十分合理。最后只轻蔑地笑了声,回道:“随你。” “小也,你听我说……”殷晴见状,想解释些什么,伸手想要抓住邵他的手,却被邵他躲了去。 还没等她有下一步动作,身前突然就闪现出了一个身影,不着痕迹地将邵他与她拉开了距离。倪安将邵他身体稍稍拉下,示意他耳朵凑过来,然后微微踮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休息室歇会,欢欢给我们买了点吃的。” 她不知道邵他和殷晴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很久以来,邵他对殷晴的绝口不提,也让倪安早就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还有《牢笼》里流露出的窒息与绝望,也曾让倪安有过猜想。今天看来,两人关系确实不太好,才让他有了下意识的举动。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亲昵得在其他人眼里,仿佛形成了一个结界。尤其是让仍然站在原处的殷晴,显得更加的不合时宜和格格不入。 邵他知道倪安是故意的,默契地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转身默默地朝殷晴作了个揖,礼毕,离开。 不远处,殷老爷子轻咳了一声,倪安和殷晴都不由自主地往那方向看去。老爷子看向殷晴的眼神里满是凌厉,逼得她只能放弃,然后离开。然后对上倪安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笑意,一些看破不说破的笑意。 自知无法解释,倪安觉得有些窘迫,然后红着脸,低头躬身行了礼当做回应。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离开。 第71章 他(上) 倪安转身去了休息室,邵他正坐在里头的沙发上发着呆,连她开门他都没有意识到。 桌上是奇欢欢买的粥,它们看起来依旧是完好无损的样子,色香味在悲伤的人面前,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倪安叹了口气,敲了敲门,唤回了他的意识。 邵他转头看向门口的倪安,问道:“他们走了吗?” 倪安点点头。 安静的休息室里,邵他欲言又止。 而倪安,依旧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将餐具取出,递给邵他。 邵他没有接,她便掰开他的手,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打开餐盒,皮蛋瘦肉粥的味道一下子涌了出来。 倪安一边把粥推到他面前,然后拿起自己那份,麻木地往自己嘴里塞着,一边说道:“2个小时,再撑2个小时就好。10点以后,就没什么人来的了。然后,第二天又会人来人往。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任何胃口,但是你的身体需要这些东西,不然你撑不到后天的出殡。所以说,多少吃一点,就算吃不下也吃一点。” 说完,她转头看向邵他,发现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不解也有坚持。 “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相信我……”倪安扯了扯嘴角,勉强着挤出了笑,回应道,“的确很难,甚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难。但再难,都会过去的。只要熬一熬,就会过去的。” 配菜只有萝卜干,却有很多份。萝卜干用红油拌匀,被装在小盒子里头。 倪安拿起其中一小盒,倒进自己碗里,然后用勺子轻轻挑出一颗,绕边各半圈,勺子里便盛满了一勺粥,那颗萝卜干也正好落在粥的正中间。 入口,红油的辣味冲破了味粥的清淡,让人不自觉地加速了口中的嚼动。一口咽下,粥的味道还未来得及冲散萝卜干的辣味,鬼使神差的,第二口粥就已经进了嘴。 倪安不禁失笑,猛然懂了奇欢欢的安排。 身旁的人在呆滞了一会后,也终于想清楚,将手中的餐具伸向了他面前的粥,吃下了他今天的第一口食物。 看着他食不下咽的样子,倪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人不能要求太高,愿意吃,就够了。 两人就这样一口又一口,麻木地往嘴里塞着,身体也慢慢地暖和了起来。 茶饭无心,食不甘味,只是无奈,人得活着,才有资格悲伤。 ----------------------------------- 来的人比想象中的多。 有的是邵常平生前的同事,也有同学朋友,但有一些,邵他也不认识。他们也不做过多的自我介绍,只匆匆吊唁完,便离开了。 杨婉清和王邦彦到的时候,将近10点了。他们看着人来人往的灵堂,有些惊讶。但他们也不方便问,只在内心嘀咕了两下,便当做无事发生那样,在灵前行完了礼。 到邵他跟前的时候,杨婉清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就:“还好吗你?” 邵他点点头,然后回道:“谢谢你杨医生。” “说这些……”杨婉清轻声回道,满眼都是心疼与担忧。但她除了叹气,也做不了什么。 王邦彦则上前抱了下邵他。两人的亲密,让不远处的倪安有些惊讶,然后猛地想起今天马路上发生的事情,事情又瞬间变得合情合理来。而王邦彦却在此时回过头看了眼她,惊得她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他没有回应她,只是再次转过头朝邵他说道:“我跟她聊两句。” 他话里有话,而邵他也知道。 他点点头,应了句:“好。” 王邦彦见状,拍了拍他的臂膀,转身朝倪安走去。杨婉清则跟在王邦彦身后,一同来到了倪安跟前。 “师兄……”倪安有些懵,愣愣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王邦彦笑了笑,回道:“聊两句?” 倪安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的杨婉清,试图找到点端倪。但杨婉清只是安慰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去,这里有我。” 倪安无法拒绝,冷静下来后又看着王邦彦,试探性地问道:“跟他有关是吗?” 王邦彦心想,果然聪明,然后转身朝灵堂外走去。 倪安见状,只好用眼神跟杨婉清表达了一下感谢后,转身跟了出去。 ----------------------------------- 灵堂外,穿堂风徐徐的吹。 王邦彦习惯性地掏了根烟,转身看见身后的倪安后,又把烟收了起来。 倪安笑了笑,在他身边站定,开门见山道:“师兄是想跟我聊他的病吗?” 她是怎么知道他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情,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病已然痊愈,王邦彦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心里不由得想起邵他曾说过的话,然后聊起了另一个话题:“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吗?” “你说。”本就是试探性问话的倪安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顺着他的话回应道。 王邦彦吸了口气,望着远方开始说起了故事:“从前有个小孩,一出生就天资聪慧天赋异禀,从小学习成绩优秀,12岁就已经完成了普通高中的课程,顺利的考上了京科大的少年班。可就在他考上少年班以后,他突然就失去了以往的光环,曾经的天才少年变得泯然于众人。然后,他生病了。” 故事被他说得平淡无奇,可每个字,都是一个人曾真实活过的日子。那些日子,他虽只听说过碎片,但也足够精彩。直至今日,他再复述,即便是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也让他有些难以平息。 王邦彦停了一下,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倪安。 倪安打着十二分精神,却听得一头雾水,皱着眉,满脑子问号,心想,生病?他不是车祸以后才生的病吗? 王邦彦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天才病’吗?” 倪安回想了一下邵他的样子,排除了阿斯伯格的可能性,那剩下的就只有…… “双相情感障碍。”她低声回答道。 第72章 他(中) 王邦彦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双相情感障碍,因为海明威、贝多芬、梵高等天才名人,被戏称为‘天才病’。虽然后来我们都知道,并不是只有天才才会得这种病,但这种病,确实降临到了这个天才身上。5年的学习生活,他除了跟自己的成绩作斗争,也在和这种病作斗争。极度的抑郁和躁狂,让他的情绪变得极其的不稳定。最后,他没能像他入学时一样,以天才之名毕业。而是好不容易,才从及格线上飞过,艰难毕业。” 故事再次告一段落。 说的人有些遗憾也有些失落,听的人除了震惊,也因故事的走向太过离奇,而不得不心生了一点点怀疑。 “所以,后来呢?”倪安依旧皱着眉,轻声追问道。 “后来,发生了一场事故。他的父母离异,他搬去和他父亲一块住,多年来毫无起色的病情竟然有了新的转机。他父亲在治疗他因车祸患上的ptsd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他的双相竟没再发作过。直到治疗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应激反应……” “鸣笛声……”还没等王邦彦说完,倪安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王邦彦听到后,缓了缓没再往下说,留了点时间给倪安消化。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就是因为这个,让人觉得哪哪都奇怪:“就为了不让双相发作,他选择了和这个病一起生活了十年吗?那他现在把这病治好了,那双相呢,还会发作吗?” 王邦彦再一次拐了个弯,说起了别的事情:“你知道吗,我本科实习的时候,是在余州大附属医院实习的,当时老师是医院里头负责心理咨询的。我们实习的时候,刚好遇上一例双相,是一个7岁的小孩。有一天早上我们巡房,刚好碰上小孩躁狂发作,对着他爸妈又打又咬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医生是怎么处理的了,只记得巡完房后,老师刚好来给我们上课。我那时候还没转临床,所以就问了老师一个问题。大概的意思就是,‘像我们这种并没有处方权的心理咨询师,能帮到他什么?’你知道老师当时怎么回答的吗?” 倪安摇了摇头。 “他说,并不是只有药物,才能帮到这些患者。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不一样,它不是说只要我们给患者开药,患者就一定会好起来。心理疾病是人的身体和思想同时在作用,吃药只能解决人的身体问题,但剩下的思想问题却不一定会随之一并被解决掉。很多时候,药物对于心理疾病来说,只是辅助作用。而真正起关键作用的,是人自己本身。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开关,虽然你并不一定能感知得到,但当你想要治愈你自己的瞬间,你就会看见它,并且将它按下。而像我们这种没有处方权的心理咨询师,能帮到他的,就是帮助他找到这个开关并且按下,助人自助。” 听完后,倪安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将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里头的缘由给串联起来:“那个鸣笛声,是他双相的开关?” “表面上看起来是。”王邦彦回道,“他的确在双相复发和与应激反应相伴之间选择了后者,然后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直到……” “直到他想通过完全治愈,来换取邵叔叔苏醒的可能性。”倪安平静地接道。 王邦彦点了点头,感叹道:“听起来很迷信对不对?的确,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科学关联,但后者却意外地成为了他想要治愈自己的契机,让他同时按下了自己身上两种心理疾病的治愈开关,先是脱敏,然后接受定期的咨询检查,还有各种物理治疗。到今天为止,他没有产生任何需要服药的双相症状,大概率,以后也不需要了。” 只是他的愿望,老天爷并没有帮他实现。 倪安不禁叹了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厅内那个孤独的身影,一身白色长衫,不停地朝来人作着揖。一整晚,机械、麻木。 倪安完全想象不出,那个在抑郁和躁狂状态里反复挣扎的他,那个因为天分而陷入自我怀疑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故事听起来,充满了戏剧性。可又让人觉得,如果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一切又都合理了起来。 “成为天才,真的这么重要吗?”倪安不禁低声问道。 “可能……”王邦彦回道,“我见过的天才不算多,但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通之处。” “嗯?” “那就是平凡的幸福,并不是规劝他们甘于平凡的好说辞。毕竟,如果可以成为天才,那么即便要让渡一部分人生的幸运,他们也会甘之如饴。” 真的是这样吗?倪安不知道。 王邦彦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说道:“理解不了是不是?” “嗯。”倪安点点头。 “我也理解不了。谁又能理解得了呢?”王邦彦看着邵他若有所思地回道,“毕竟,即便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他自己眼中的‘陨落的天才’,也是普通人穷尽一生难以企及的优秀。他曾经所向往的高度,我们不曾见过,又有什么资格告诉他,甘于平凡,也是一种幸福呢?” 话虽如此,可倪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明明听上去,他们之间隔着千万里,她像是那个永远也不会懂他的人一样,只能站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他。 可倪安总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总是忍不住想伸出手,拉他一把。而且奇怪的是,这些不合理掩盖了故事里的情绪。倪安感觉不到他在经历这些事情时该有的绝望、挣扎与难受,逻辑间的不适感改变了她共情的方向,反倒让她更加冷静了。 “最后一个问题。”她吸了吸鼻子,冷风中说道,“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间点,让你来告诉我这些事情?” 问题非常直接,直接到王邦彦有些愣住了。他插在大衣里的手忍不住攒了起来,原地踱了两步才反问道:“一个问题?” 第73章 他(下) 一个月前,医院里。 邵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去病房里跟邵常平打了招呼后,便往精神科的方向走。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做脱敏治疗,彻底脱敏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知道。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治疗结束后。王邦彦看了一下他的情况,忍不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恭喜你,顺利迈过第一关了。” 是的,只是第一关。所以邵他笑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王邦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会好起来的。” “嗯。”邵他应承道,转而提起了一件事,“王医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什么忙?” “我想让你帮我,把我的事,告诉倪安。” 王邦彦听了,若有所思,有些想笑,但是又怕自己会吓到他,斟酌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你知道我对你,是有保密义务的。” “嗯。我的意思就是,倪安她不在这个保密的范围里。” “理由是什么?只要理由足够充分,不是什么难事。” 邵他默默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无力地回道:“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说第二遍了……” “那你没必要……” “有必要……”邵他打断他道,“她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我知道我不说,她便不会问。可她心细且敏感,一旦在乎,便会不受控制地去捕捉任何与之有关的信息,然后自己一个人在这些信息里拼凑出一个答案出来,瞒不过她的……既然如此,那能让她少费点力气,也挺好的……” 王邦彦却一直没反应,只静静地看着他。这行做久了,他自是有些自己的门道。就比如现在,他非常清楚,邵他说的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又或者说,并不全是。 邵他被他看得有些瘆得慌,心里本来埋着的想法也不自觉地冒了出来,随后便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宛若掩耳盗铃。 他无奈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回道:“好,我承认,我想告诉她,并不全是因为刚说的那些……” “那还因为什么?” “还因为……” 王邦彦静静地听完,却再也笑不出来。眼前的人,正清醒着矛盾。他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答应了邵他。 ------------------------------------ “为什么是现在?”王邦彦看着天花,有点出神,最后只淡淡地回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觉得现在告诉你比较合适,就告诉了。” 夜深了,王邦彦说完故事,就和杨婉清走了。临走前还说,后天出殡,他还会再来。 留下倪安一人,在那个故事里挣扎。 ------------------------------------ 奇欢欢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写了一夜的字,指头都在发酸。抬头便看见倪安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发呆,转头看向邵他,意料之中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叹了口气,从身后拿了件外套,往倪安身旁走去。 衣服轻轻地盖在倪安身上,暖意却没像想象中那样袭来。倪安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回道:“谢谢。” “还在想刚刚王医生的话吗?”奇欢欢把手插进自己的衣兜里,身体一晃一晃地问道。 倪安有些惊讶,也有些犹豫。 奇欢欢笑了笑,解释道:“具体聊什么,我不知道。但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很严重吗?” “不知道……”倪安摇了摇头,然后回道,“但总感觉,不对劲。” “和邵大神有关?” 倪安点了点头,挣扎了一下还是跟她说了白天马路上的事情,还有王邦彦说的关于邵他的事。三言两语,忽略了大部分的细节,可奇欢欢脑海里还是大致地将事情拼凑出了个大概。然后,忍不住笑了。 搞得倪安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我笑……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人能治你了。” “哈?” “你从小心眼就多,现在终于遇上个跟你一样半斤八两的,凑一块,还挺有趣的。” “哈?”倪安还是没懂。 奇欢欢敛了笑,从衣兜里把手抽了出来交错挽在胸前,转过身来看着她正色道:“你为什么不安我不知道,但他将自己的身份、过去,借由他人抑或说没有想过刻意隐瞒,而是主动或者被动地见缝插针地告诉你。不觉得,这种行为,似曾相识吗?” 她的话意有所指,倪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毕竟一直以来,她就是这么干的。而这些她看不到的关系,被奇欢欢点明以后,也让倪安也终于明白,她的不安感,都来源于邵他精心计算过后所呈现出来一种不真实感。 “原来如此……”倪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奇欢欢再次把手插进衣兜里,似笑非笑地问道:“什么原来如此?” “你不说了么,他在‘算计’我,就像我在‘算计’他一样。那也就意味着他和我一样,他也有不敢让我立马知道的事情,或者是从我身上想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倪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她只能从王邦彦口中的那个故事里面找。脑海里反复推敲,却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眉头紧皱,一脸深思。 奇欢欢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样子,不自觉地感叹道:“但不得不说,这个时间点选得也是真的绝……” “嗯?”听到她的话后,倪安回过神来,疑惑地反应道。 “你还想哭吗?” 奇欢欢的问题,像是羽毛一样飘过倪安的心头,翩翩然,却又像根针一样,猛地戳破了倪安心中被疑惑填得满当当的情绪。 她瞬间反应了过来,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告诉她这些事情,也明白了为什么王邦彦走后,他依旧要做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因为他在用这件事,来转移她对邵常平去世这件事注意力。他想让她在这个时间点,不那么难受,哪怕是以自揭伤疤这种方式。 故事依旧是那个故事,依旧那么的不真实。可倪安还是猛地抽了一口气,冲击感扑面而来。明明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她并不难过,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往外冒。 奇欢欢看她那样,有些惊讶,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一边打趣道:“怎么刚说完你就哭……” 倪安接过纸巾擦掉眼泪,脸上依旧一脸平静。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搞不懂自己内心的感受。唯一知道的是,这种感受,虽然陌生,但并不难受。 心事随风吹乱了人的思绪,但意外地送走了些许悲伤。云涌成一团,下起了细细的冬雨,往屋内传来了些许雨声。 天公不作美,人事亦难成。 夜,更深了。 第74章 旧识 守灵第二天。 冬天,天亮得特别晚。灰暗的殡仪馆内,倪安和奇欢欢从来没想过,刘耀斌和戴月梅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了,刘耀斌和戴月梅也没想到,倪安和奇欢欢会出现在这里。四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最后是奇欢欢打破了沉默,开口唤道:“爸,妈,在这签字就行。” 刘耀斌还处在震惊中,倒是戴月梅先反应了过来,怼了怼他的胳膊。 “哦哦。”他猛地回过神来,从外套里取出了帛金,递给了奇欢欢,接过笔在上头签上了名字。 虽然对这神奇的缘分有些感到意外,可回想起昨晚来往的陌生人,倪安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惊讶的事。她这么想着,上前挽住了戴月梅的手臂,等刘耀斌签完字,便引着他们往灵堂内走去。 然而,里头的邵他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也露出了同款震惊的眼神。 刘耀斌和戴月梅是今天最早来吊唁的人。他们接过倪安递过来的鲜花,行完礼,将花插进了酒坛子里,然后转身接受邵他的行礼,礼毕。 在这过程里,他们的眼神有过无数次的接触。可在最后抬头的瞬间,眼泪还是忍不住涌了出来。 戴月梅没忍住,上前抱住了邵他。 往事不断涌现,邵他感受着这个拥抱的温度,心里的愧疚也渐浓:“叔叔阿姨,对不起,对不起……”他呢喃着,不停地道着歉。 戴月梅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傻孩子,说什么呢……” 倪安在背后看着,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陪着红了眼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恢复平静。 戴月梅接过倪安递来的纸巾,一边给邵他擦着眼泪,一边说道:“阿姨知道你心善,刘崇也知道,他不会怪你的。更何况十年前,你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好不容易这些年过得安稳了些,如今你爸又……” 说到一半,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送走你爸后,今年过年不要自己一个人过了,来阿姨家,像以前那样。”戴月梅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发出了邀请。 邵他一时间有些迷茫,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倪安。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等待。可倪安没有犹豫,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邵他想了一会,终是答应了。 刘耀斌和戴月梅走后,灵堂里又恢复了平静。 “爸妈走了么?”倪安看着走进来的奇欢欢问道。 奇欢欢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邵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说道:“邵大神,你不会那么凑巧,和刘崇一样,是京科大少年班的?” 她说的是刘崇,刘家十年前在车祸里死去的儿子。 事实显而易见,邵他点了点头,回道:“嗯,咱俩算是校友,但不同届。十年前,经历了同一场车祸。只是他没活过来,我活了。”语气间,充满了遗憾。 奇欢欢则无声地看向了倪安,眼神里满是疑问——这层关系,她怎么没调查出来。 倪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自是知道刘崇是京科大的,可她并没有把俩人的关系做联想,又或者说有人故意隐瞒了这层关系,不愿让她知道。想起那些年不愿意让她碰这件事的赵律师,倪安除了无奈,也别无他法了。 邵他就这么看着她俩眉来眼去的,有些事情也连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下自己的迟钝:“我早该知道,会一起收养你们的人,除了叔叔阿姨,也没谁了。” 倪安和奇欢欢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话都是到了嘴边,却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口。虽然事实上也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但:“嗯,‘机缘巧合’下,收养我们的人,是他们。” 是何种机缘巧合,邵他没有追问。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眼前的各种因缘际会,让他有些感触。大脑不受控制地在运转着,指尖也莫名地有些按捺不住,不断涌现的想法,不由得让他有些疲倦。 以往,总有个人,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会听他讲完他意识流一般的想法,然后帮他梳理出有价值的内容。可此刻,他除了看着自己抖动的指尖,什么也做不了。 天越来越亮,昨晚的一场冬雨过后,天气竟渐渐地开始回暖。灵堂外,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 奇欢欢先挪了脚步,邵他见状,也抬头闭眼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倪安知道,那深呼吸中,是无数被摁下的话。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后只拍了拍邵他的手臂,也起身走了出去。 ------------------------------------ 这一天,来吊唁的人,出乎意料的多。 人最多的时候,灵堂里挤满了人,几乎是一群人站成一排一同行礼。 倪安插空给邵他递水的时候悄悄问他认不认识这些人,他也摇了摇头。奇欢欢感觉自己手都快废了,毕竟一整天,没有上万号人也来了几千号人,一个个登记下来,比上班还累。看这阵仗,仨人都不由想,邵常平不愿让他们准备丧宴,怕不是早有预料。这满满当当的人,如果都坐下来,怕不是再租一个灵堂。 待后来临近傍晚,人流开始慢慢变少,倪安才逮着机会拉上一位大姐打听。 大姐领着孩子,面色泛着常年被晒出来的黝黑,听了倪安的问题,原本沉痛的面容突然浮现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其实没什么关系,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我有幸上过邵老师几节课,因为那几节课,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罢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有能力回报他,他就走了。” 倪安和奇欢欢听完,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眼神里都是一样的迷惑和不理解:上课?邵常平除了余州大和市一中,还有在别的地方开课吗? 但这些问题都不太好追问下去,两人只好暂时把疑问按下,把大姐的话当成线索,再随机问了俩人,得到的依旧是差不多的答案。 天彻底黑下来后,灵堂里恢复到了昨夜的样子——寒冷清净。有一点不一样的是,奠礼陆陆续续地送到了。整个礼堂,即便没有任何布置,现在也放满了各种花圈和香火纸钱,与邵他一开始所说的素净,相去甚远。 仨人趁着没人的空档,躲进休息室里啃起了面包。 第75章 最后的吊唁 邵他一边吃,一边快速地翻看着桌上的帛金名册,一边快速地在脑海中想要回忆起这些人的身份。可惜的是,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 倪安见他发愁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吗?” 邵他合上名册,拿起一旁的水喝了一口,将口中干巴巴的面包咽下,回道:“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我爸认识的人会这么多。” “你讣告不是只发在了你爸的朋友圈吗?他朋友圈没那么多人吗?”奇欢欢接着问道。 “没有。”邵他摇摇头,“他的朋友圈,大部分是他现在的同事和学生家长,有一部分是他的老友同学,我也认识,其他的除了家里的亲戚外,我不认识的人并不多。” 倪安若有所思的地回道:“那大概就是那些你不认识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去的。” 桃李满天下。倪安上一次经历这种事,还是姥爷去世的时候。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抖了三抖。光是站着回礼,就差点把她给站没了。 想到这,她用手肘轻碰了下邵他,担心地问道:“腰和膝盖,还撑得住吗?” 邵他点点头:“贴了暖宝宝,还算过得去。” 一旁的奇欢欢回想起今早还不理解的自己,此刻只能佩服倪安的“远见”,默默地朝倪安竖了个大拇指。 手里的面包才吃到一半,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是工作人员来唤人:“邵先生,有人来吊唁了。” 仨人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面包,拿起桌上的水快速喝了几口将面包咽下。 “来了!”然后起身,往门外走去。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可能真的是全凭一根弦绷着。 但好在,快到头了。 ------------------------------------ 最后来吊唁的人,是高建云和赵律师。 和其他人一样,行礼,礼毕。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除去殷老爷子,高建云是来吊唁的所有人中,和邵他最相熟的。 不远处的倪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伸手,将邵他的头发弄乱,粗暴而又不失亲昵的动作中,是藏不住的自然感。 一如邵他小时候的那样。高建云就这么揉乱了他的头发,又默默地给他弄整齐了,最后将人抱住,又放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却早已勾起了无数的回忆。 “好好的,明天早上,我们一起送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高建云这么说,邵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好想就这么原地坐下,然后什么也不想,就这么睡去。可最后,他还是朝高建云,完整地行了一礼。 离开的时候,依旧是倪安送的他们。 “明天发丧,叔叔们还会过来吗??”倪安问道。 “嗯。”高建云想也没想,点头道。 倪安疑惑地皱起了眉,问道:“为什么?” 你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密切吗?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大学老师吗?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故事是旁人不知道的?有些问题,倪安没有问出口,可已然全写在了脸上。 高建云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换作是王明老先生,你会怎么做?” 倪安的呼吸有一秒的停滞。 “更何况,你不也在吗?如果师生之情不足以让我尽这份心,那你呢倪安,你又是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里呢?” 待在这里的理由……倪安回答不上来,场面因为沉默,变得异常的尴尬。 直到……一旁的赵律师,反手给了高建云一掌,小声怒斥道:“都说了不许吓她!” 似曾相识的画面,倪安也还是吓了一跳。但这一次,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看着高建云看着赵律师怨恨的眼神,她吃吃地笑了出来。 风吹过,带走了一些不再需要解答的问题。笑过之后,赵律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袋,给倪安递了过去。 倪安疑惑地接过,眼神无声地询问。 回答的人确是高建云:“以前觉得你还小,所以不想让你插手这件事。但现在你长大了,如果你的想法还和当年一样,可以看看。” 一瞬间,手里的文件变得异常地沉重。 “但,慢慢来。”高建云回道,“还有前天晚上的事,辛苦你了,干得不错。” 倪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她知道不应该是感谢的话。最后只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等俩人走后,倪安拆开文件袋,取出了里头的文件。 纸上跃然的,是10年前那起事故中,所有相关人员的所有生平经历。 事无巨细,详尽记录。 倪安一边看,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平静。只是指尖握着的握着那叠纸,仅仅只是捏着,便捏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折痕。 她害怕文件会被风吹走,又害怕自己看不全理不清记不住,整个人异常地清醒,又异常地迷糊。可文件上的信息,没有任何顾虑,就那样涌进了她的脑海中,冲击着她的所有思考和认知。 当指尖翻过最后一页,倪安才发现自己忘了呼吸。恢复呼吸的那个瞬间,腿上的力气猛然被抽走送向了大脑,她整个人软掉,瘫软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见状,猛然冲了上来。 倪安在她的关怀声中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是依旧站不起来。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她抽了抽鼻子,逼自己咽回去,然后对工作人员说道:“我没事……” 但就是,想就这样,坐会儿。 人来人往中,呆坐在原处的她并不突兀。她只觉得好累,心中的无力感涌了上来,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水。 不远处,是奇欢欢从灵堂里走出来寻她的脚步。可看见倪安的瞬间,她停了下来。 旁边,是灵堂里的太平间。隔着墙壁,也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嚎哭声。这夜,像是要比往常来得要长,要深。 奇欢欢看着倪安孤独而又落寞的身影,突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 不管是谁,似乎都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不论是默而不语,亦或是放声宣泄,都是他们此刻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缓缓转身,留下这夜,慢慢地流逝在这时光中。 愿这一夜的思亲泪,天明后,能复收。 第76章 出殡 守灵三日,第三日早上10点,抬棺出殡。 冷空气随时间远去,南方又渐渐暖和了起来。院子里,甚至已然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了。 邵他走在前头,怀里抱着邵常平的遗照,身后是邵常平的灵柩。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倪安他们跟在灵柩后头,目送着他们上了灵车。然后一群人,跟在灵车后头,默默地开出了殡仪馆。 守灵,出殡,幸福路。这一路,路经邵家,市一中,余州大学,余州大附属医院……他们送他看这座城最后一眼,最后回到殡仪馆。 卸馆,火化。 当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当树下的土封盖住了那一缸骨灰,当所有人都散去,只留下了一支支鲜花,只余树上一个木制的牌子,在风中微微晃动。 “你不回去吗?”奇欢欢问道。 倪安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坟前坐着的邵他,摇了摇头,回道:“晚点,我陪陪他。” 奇欢欢听言,也不再多问,把车钥匙抛给了倪安。 “爸妈呢?今晚就回去吗?”倪安接过钥匙,抬头看向身后的刘耀斌和戴月梅,轻声问道,“还是住多两晚,我们一块回去?” 戴月梅摇了摇头,回道:“不了,过年还有好多事儿呢,小年刚过,阿姨打扫完就回家过年了,但剩下的事情还很多,我们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你俩整理好了再慢慢回来,我们在家等你们。” 倪安还打算劝多两句,却被奇欢欢打断道:“行了行了,我待会跟他们讲。我们先走了,你俩也别待太晚,早点回去休息休息。” “好。” 目送着他们离开,倪安走到邵常平坟前,挑了一块石砖坐下。和邵他两人分坐在树的两边,默默地看着远方,都不说话。墓园里没有人,安静得只能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邵他开口唤她:“倪安……” “嗯?” “结束了?” “嗯。”倪安轻声回应道,“终究,还是结束了……” “可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实感?” “因为还没到时间,等等,会来的。” 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再次开口道:“说点什么……” 倪安没想到沉默了半天,他冒出的竟是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反问道:“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就……说点什么……”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难受。 倪安想了想,才轻声开口道:“那我讲个故事~” ------------------------------------ 27年前,有个大学老师,辞去了老师的工作,也辞去了医院里的工作,开始走遍全府的天南地北,去给小城里的学生上心理课,又或者说,上启蒙课。 这一上,就是17年。17年来,除了工作,他辞去的,还有父亲这个身份。 是的,他有一个天才儿子,这个天才儿子在这17年里,过得并不快乐。因为他的天才儿子,有一个控制欲非常高且非常功利的母亲。 因为是天才,所以他的母亲要求他永远要考第一名,永远要做人群中的佼佼者,永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天才儿子经常在想,我的父亲呢?他在哪?他为什么不来帮帮我,让我能喘口气? 这样的迷惑直到他考上了京科大也没有解决,但他的母亲也消失了。他的母亲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主府最高学府的认同,所以她的教育任务也已经完成了,所以转身就投入到了自己的事业当中,把儿子遗忘在了大学校园里。 可他们都忘了,即便是天才,他也只有12岁。在迷茫、窒息和绝望之中,天才儿子患上了双相。 幸好他很聪明也很乖,懂得寻求帮助。在学校的心理老师和医生的帮助下,他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治疗和控制。 只是有些事情,依旧没有得到解答,有些心,它依旧是空的。 直到10年前,一场车祸,让他的父亲终于醒悟,回到了他的儿子身边。大学老师变成了高中老师,相对无言变成了无话不说,形同陌路变成了朝夕相处,名义父子变成了真正的父子。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十年,一起试图将那17年留下的伤疤慢慢治愈。 故事的最后是,他们只一起生活了十年,因为父亲去世了。 儿子很内疚。 ------------------------------------- 故事的结局很奇怪。 可邵他知道,倪安说的是对的。如他所料,即便只是碎片,她也能够听懂,并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师兄跟我说了你的事情以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直到……”倪安脑海里浮现了高建云给她的文件,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个弯,“直到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吊唁,我才反应过来,你让师兄告诉我的故事里,少了点东西……” 她特地卖了个关子,转头看向邵他,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 沉默间,他开口问道:“少了什么?” 倪安回头继续望着远方,轻声道:“你的故事里,从未提及过你的父母。” 可一个人的成长故事里,父母怎么可能缺位? 邵他叹了口气,终于接过话头,平静地将这个故事完整道:“我恨他们。” 短短四个字,明明没带什么情绪,却又如此地尖锐,将故事背后的荒唐一言道尽。 “他在别人口中,是受人尊重的师长,可在我眼里,他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还曾经亲口告诉过他,我恨他。” 倪安听完,转头看向他,眼神变得清醒且冷静,轻声问道:“那现在呢,你还恨他吗?” 邵他眼里的悲伤瞬间掺杂了一丝怨念,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不恨吗?” “可我不是你……” “我也不知道……”邵他摇摇头,无力地回道,“也许还恨,是不是这样,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倪安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早已注定。那就是不管心中的恨还在不在,眼前的人很难受,是事实。她再次回头望着远方,继续说道:“可也许,你已经不恨了呢?” “为什么?”邵他反问道,“是因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么?” 倪安摇摇头,回道:“那倒不是。” 邵他不再接话,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第77章 原谅 “时间冲淡不了一起,但是你早在时间中,改变了。”倪安淡淡地说道,“师兄说,你的双相是因为你上大学以后接受不了自己不够优秀的现实,所以才会崩溃。所谓‘优秀的标准’,我们暂且不论,只是……” 说到一半,倪安脑海里突然想起他的速度。 一个一分钟能读两万字的人,每次在她面前看书,翻页犹如狂风过境,书中内容转瞬间已然无存。 还是这样的人,两天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进入大题小作的系统后,面对一堆并不是由他自己所写的代码,迅速分析出问题出在哪…… 而这样的人,说自己“看书只挑重点看”…… 不管是撒谎还是真心,倪安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以自己天赋为傲的人,甚至可能,你都不曾觉得自己有天赋……所以问题的根本,还是在叔叔身上。说来也凑巧,叔叔一回来,你治疗了5年都没好的病,就好了。甚至是你听不得鸣笛声这件事,师兄说是因为你们发现,只要有这病在,你的双相就不会发作。但……” 说到这,倪安停下了,只眯起了眼,静静地看着邵他。像是无声的审问,等着他自己把答案告知。 邵他知道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了意义,因为倪安已经知道了答案,只好承认道:“但,其实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我的病没有痊愈,他就会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 那天晚上初闻故事时被遗忘的情绪,终于涌了上来。倪安便说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感受,只觉得有些悲凉,又觉得有些唏嘘。明明是父子,却也处处充满了算计。 “也就是说,你的双相会痊愈,跟ptsd没有关系,只是因为系铃人解了铃。”她叹了口气,接过话头点明道,“你,早就原谅他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邵他却笑了出来。断断续续地,吃吃地,低声地…… 倪安转头看向邵他,依旧不慌不忙:“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吗?你跟他生气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会害怕他会再次抛弃你一样。还有你明明会做饭,可是在他生病以前,你永远只吃他从食堂里给你打的饭菜,和他做的饭。甚至是你写小说的时候,也只有叔叔的意见,你会听进去……欢欢曾经跟我说过,她恨她的父母,就算他们死了,她也放不下心中的芥蒂。现在想来,你们平日里如同寻常父子那般,如果恨还存在,这样演戏应该很累?他说一,你鲜少说二,这份依恋和默契,你早就不恨他了,不是吗?” 笑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眼泪。邵他没有说话,而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倪安,看着她一言一语中,慢慢地朝着他的心里靠近。 “她跟我说,你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但是又不方便直接跟我说。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之所以不方便直接跟我说,是因为你想说的话,本就不是想对我说的。而是你想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无处可说,却又如鲠在喉。所以,才找了个人,选了这么个别扭的法子。 最终,故事迎来了它的结局。 一如邵他所想,即便它再复杂繁乱,她也总能道破。他红着眼流着泪,看着倪安宣判,任由心中的内疚感,奔涌而来。 倪安看着他那样,也忍不住酸了鼻子。她抽了抽鼻子,将哭声咽下,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轻声说道:“但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恨你了,对不起,来不及告诉你,我其实很爱你’这些话,连我都能知道,叔叔他,一定也知道的……”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木牌摇摇晃晃,却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邵他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倪安看着,明白他终是放下了,伸手给他递了纸,朝他说道:“所以,牢牢地记住,好好地告别。我们就送到这,让叔叔安息,也放过你自己,好吗?”然后起身,转眼目光便落在了那摇晃着的木牌上。 邵他擦干眼泪,也起身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冬日里微弱的一缕阳光正透过叶缝落在那木牌上,光影晃动着,落在地上像是散落的星空。两人相视一笑,躬身拿起地上的酒瓶,将酒瓶中的酒都倒在了土中。 离开的路上,倪安看着依旧没有放晴的天空,却感受到了空气中那微妙的改变,也许是温度变得温暖了一些,又或者是吹的风柔和了一些,她说不清,但:“你知道吗,我很意外。” “嗯?意外什么?” “意外你居然,主动跟我说了你的事,还是久远的,被你深藏在心底的事。”倪安背着手,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轻声说道,“在这之前,除非是被我撞见,或者是我追问,不然你绝口不提。” “因为没什么好提的,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不想你也因为这些事变得不开心。” “那为什么现在可以提了?你现在不怕我不开心吗?还是说你觉得,反正叔叔离开我已经不开心了,所以再伤心一点也没关系?”倪安停下脚步,看着他紧随其后站住,转身用那哭红的双眼看着她,眼神幽深,让人看不清。 “开个玩笑。”倪安知道自己的说法有些过分了,忙笑了笑,在他想多了之前打住,往前走了两步,和他站在同一块台阶上,“但还是恭喜你,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一上来就开大,确实有点让人招架不住,可是也挺好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被吓到了。就算你的病复发,就算你的家庭和成长环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优越,就算你不喜欢你自己,就算我终于知道我不是你第一个朋友了,那也没关系了。我们以后,做彼此最好的朋友,邵老师。” 如此深情的告白,邵他却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半天只回了一句:“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你还要跟我做朋友,而且还是最好的朋友?” “你这样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一丝不苟、泥蟠不滓、常备不懈、门惊如市但不惭屋漏的人,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和你做朋友?” 第78章 回家 人生中第一次,邵他听到别人对他说的除了聪明之类的评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人。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只瞳孔颤抖着。 倪安见他如此震惊,无意识地微微皱了皱眉,却也突然理解了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犹豫从何而来:“原来你自己不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我你的事啊……懂了。” 她努了努鼻子,打算转身继续往下走,留他自己慢慢消化。却在转身的瞬间,被邵他抱进了怀里。对方高大的身躯将她裹了个满怀,之余一双杏眼愣愣地看着开阔的前方。心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还是喜,开始狂跳起来。 “谢谢你。”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轻轻的,但足够让人听得真切。 倪安眨巴着眼,装傻道:“谢什么?” 引得邵他轻笑出声,松开了她道:“全部。”满眼的真诚与深情,足以让人沉溺其中。 在心脏爆炸之前,倪安忙转了话题,目之所及随便问道:“叔叔的墓志铭写的什么?” “你没看见吗?”邵他惊讶反问道。 两人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去,倪安摇了摇头,邵他却笑着不松口。引得她轻声抱怨道:“你告诉我嘛~” 可邵他依旧笑着不回答:“下次,下次来看他的时候你自己看。”说着,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位置,心中也默念起了那木牌上的短短一句诗——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那就尽乐身后千杯酒,亦无须,生前千载名了。 ----------------------------------- 如果说时间是一本书,那么对于倪安来说,每一年的春节,既不是这本书的开头,也不是结局,而是这本书的“闲笔”。 都说闲笔不闲,这一年到头,人们在这唯一闲下来的时间里,也闲不下来。 可是时间里夹杂着的忙碌、笑谈,却是这一年里头,最浓的活气。 ----------------------------------- 葬礼结束后,倪安倒头睡了一天。 然后便启程往舒城赶。一大早,她便从家里出来,开车到邵他家接他。 他上车的时候,人看上去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不用猜,也知道是没睡好。 车上放着两杯茶,左边花茶右边红茶。倪安把颈枕放他脑后,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确定不用带耳机吗?” “不用。”邵他一边摇头,一边把颈枕的位置挪了挪,回道,“都两个多月了,这几天你也看见了,都好好的。” 听言,倪安也不再坚持,启动车子往城外开去。 “欢哥不跟我们一块回去吗?”邵他问道。 本来是可以的,可奇欢欢请了三天的假,手头上的事情没忙完,得补回来。倪安在脑海里反应了一下,才回道:“她班得上到明天,下班了以后高铁回去,到时候我们去高铁站接她就好了。” “她买得到票?” “找黄牛呗,别小看追星狗的人脉,就目前为止,还没有她买不到的票。” “这么厉害……”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车子开上高速,周围的车渐渐多了起来。但幸好,不堵车。 “你是不是已经10年没回舒城了?”这次换倪安问道。 “嗯,08年,就搬去余州跟我爸一起住了。” “在那之前,你过年一直在刘家吗?” “差不多,上学的时候,我跟刘崇一个寝室,老家又都在一个地方,所以放假回家都是一起买的票。他见我一个人,就硬把我拉去他家。那四五年,几乎都是这样过的。” 倪安听了,忍不住笑了笑:“他们家,人真的很好。” 邵他却没有再接话。 倪安用余光瞄了他两眼,大概猜得到他现在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开口劝道:“都21世纪了,不兴搞连坐这种封建糟粕哈。你是你,殷晴是殷晴。况且这事情,挺复杂的,爸妈也都知道不像表面看的那样。所以,你就别钻牛角尖了。” 尽管如此,邵他还是明白,当时最有可能打破这一切的人,仍然是殷晴。也是因为她的沉沦,所以才间接导致了其他人的身不由己。而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他,就算是被迫,也不该那么心安理得。可如果他继续纠结,也等同于将倪安他们一起拉下了水,会让他们选择接受当下的日常生活变得轻贱起来。所以他没有接话,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会,便转了个话题:“我们几号回余州?” “我和欢欢年初七得回公司上班,可能年初五就得走了,年初六大概率会堵车。你要跟我们一块走吗,还是等过完元宵?” “过完元宵?” “往年都是过完元宵再开学,今年是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元宵。你要是想多待几天,我们元宵那天还会回来,然后过完元宵再一起走就好了。如果我们年初五就都走了,那大概率爸妈会来余州跟我们一块过元宵。” “我待那么久……好像不太合适?” “我可提醒你啊,爸妈这十年来,热情可是一点没变。你要是不一块把这年过完,我看到时候才是真的不合适。” 倪安的话勾起了邵他关于那几年的回忆,想了想,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像……也是。” “皮皮去年出府留学了,过年不回来,家里就更需要人来添年味。所以你别担心,你在他们反而会更开心。” “我差点忘了皮皮……她都到能留学的年纪啦?” “高中毕业上大学了。” “原来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雨,倪安关上车窗,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点开音乐,恰巧是苏浔的《冬》:“静静地望着远方\/约好过了今天\/就彻底遗忘……”音乐悠扬悦耳,两人都默契地停下了交谈,静静地听着歌。 车子在歌声中逐渐开远,余州城渐渐地消失在身后。一曲毕,倪安用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人,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她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默默地把音乐给关了,打开了车内的暖气。 前方的路,看起来虽不算顺畅,但也不拥堵。倪安默默地看了下表,暗自算了下时间。如无意外,这一觉,应该能睡上4个小时。 算不上久,但算难得。 -----------------------------------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晚上了。 车刚开进院子,刘耀斌和戴月梅就已经迎了出来。倪安停好车,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邵他的肩膀,唤道:“邵老师,醒醒,到了。” 邵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看见了熟悉的院子和人。脚刚落地,戴月梅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邵他感觉自己的身子瞬间就暖和了,下意识地便露出了微笑。 刘耀斌拿完行李,见两人那样,忍不住打趣道:“小也,那是我老婆,别抱太久了~” 对面的倪安也慢慢地走到两人身旁,委屈巴巴地接道:“妈,我还是你女儿呢,就这么晾着我啊?” 顿时,院子里笑声四起。 邵他有些恍然,感觉自己像是没睡醒,在做梦一样。可眼前相拥的母女俩,她们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幸福,幸福得让他感到陌生。 “累吗?开了几个小时啊?”戴月梅抱了一会才松开倪安,温柔地问道。 倪安摇摇头,回道:“没堵车,才5个小时,不累。” “那饿不饿?要不给你俩下个面?” 还没等倪安回答,邵他便插口道:“不用了阿姨……我其实早上做了点饭团,打算在路上吃来着,没想到睡过去了……”说着,心虚地看着倪安,问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热一下这个吃?” 倪安看他那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点了点头。 戴月梅见状,也不再坚持,只是补了一句:“那你们先去放行李,我给你们弄个紫菜蛋花汤配饭团……”说着,边往屋里走去,头也不回地。 余下三人在院中,缓了好一会反应过来。然而,已然来不及拒绝了。 雨已经停了,可院子依旧湿漉漉的。 三人往屋内走去,上了二楼。倪安走在最后,不经意从楼梯的窗户望了出去。院子里的荔枝树上没有荔枝果,可树的周围却挂了一圈红红的小灯笼。照得这寒冷的冬日,莫名地多了几分暖意。 她仿佛能看见二老在树底下踮着脚挂灯笼,用尽全力,想给他们一个年味满满的春节的样子。 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心里也耐不住地多了几分欢喜。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感叹—— 回家真好啊! ----------------------------------- 放下行李,倪安便去了隔壁书房。邵他正在书架前站着,听见她敲门,便转头看向她。 “看什么呢看那么入神?”倪安一边走近一边问他。 邵他嘴角微动,没回答,反倒将视线重新放回到了书架上。书一本本地放满了书架,最底层是教科书,往上是一些杂志小说,再往上则是一些社科类书籍。最上两层,则放了一层cd和他的小说,整整齐齐,各种版本。 倪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忍不住打趣道:“怎么,第一次在你的粉丝家里看到那么多你的书,被吓到了?” 他听了,忍俊不禁,摇了摇头转头反驳道:“你可从来没说过你是我的粉丝,而且就咱俩认识的情况,你是我的黑粉还差不多。” 第79章 理解 虽不及他家,但这里,放眼望去也不轻易能看到尽头。而此刻倪安手里还拿着几本书,是从余州带回来的,这会正打算往书架上放。一时之间也让人分不清,是真的粉丝,还是因为从业所导致的习惯。 他习惯性地把事情往坏处想,倪安有些无奈,可就算不是因为这整整齐齐且肉眼可见的区别对待:“黑粉也是粉,但如果不是粉丝,我得记忆力有多好才会把你书里的字句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还专门挑好的来记,牢记得你书里的bug还差不多。” 邵他挑了挑眉,难得地自恋了一回:“像我这么好?” 倪安失笑了一下,堂而皇之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但没打算落下风,:“记忆力这么好,还技巧阅读,筛选重点,为写作服务?而不是过目不忘,全本拿下?” 一来一往,倒是谁也说不上谁。 “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 “说什么?” “说你喜欢我……写的书……” 倪安看着他,猛地涨红了脸,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就……感觉矜持一点比较好,不然会让人感觉,有点虚浮。” 这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也是到了现在,邵他才反应过来,不管倪安是作为文书行业的从业者,还是在为了十年前的事情在做准备,亦或是真的是因为喜欢他写的书,他与她之间,即便再相谈甚欢,都曾有过隐瞒和不坦诚。他对往事避而不谈,她也从没提及过她对他的喜欢,内心深处,都是由于过分的珍惜。 他下意识地低头,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无奈于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她是一样的人,做了同样的选择。但紧随而来的是理解,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就像她能理解他的逃避一样,此刻的他也能理解她的矜持,也就更加的没有理由和立场再继续说些什么了。 放过她的脸红,他转头看向她怀里的书,转而问道:“这些是要看还是要放进去?” “放进去。”倪安回道,“我来。”说着便往他身前凑去,示意他往一旁站。 邵他却伸手,想要接过她怀里的书。趁她还没来得及思考,书便到了他怀里,一切都那么自然,行云流水般不着痕迹。她也不纠结,顺势一本接一本地往书架里放,一边絮叨道:“这些都是去年在站内讨论度比较高的书,我便挑了几本喜欢的,往家里拿,当收藏用。” “没有我的吗?”邵他装模做样地看了眼手中最后一本书,一边递给倪安,一边明知故问道。 倪安则趁着接书的空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识趣地闭了嘴。可倪安没打算放过他,接着他的话道:“我倒也是在想这个事情,如果不是邵老师您去年没有出书的话,今天这些书里头,一定有您的?” 将这最后一本书插进书架,倪安正拍拍手打算收工,转身却发现邵他手中还有一本。看见她一脸犹疑,邵他把书往前再次递了一递,她才接过来。 书的封皮是空白的,只用正楷写了“大海”二字。倪安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新书?” 邵他点点头,示意她翻开。 听他这么一说,倪安表面看起来依旧平静,但实际上已然激动得感觉自己手都快要抖了。慢慢地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邵他的名字,还有经生白宽的名字? “这是手抄本?”她惊讶地问道,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个度,声音一响便被自己吓到,又用手捂住了嘴。 邵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有点被惊到,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回道:“但只是上册,下册还得等年后。” “我的天,你的书居然有手抄本!”倪安眼神都直了,目光死死地黏在手上的书上,虽然激动,但翻书的动作却是肉眼可见的小心翼翼。兴奋过后,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确认道:“这是送我的吗?” 邵他见她那么欢喜,也不自觉地笑着,点头回道:“嗯,新年礼物,不过这是没有提交兰台审核分级的版本,审核分级修改后出版的版本会和这个有出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可能会介意:“yeah!”倪安忍不住欢呼出声,张开双臂,脚上不自觉地跃动着、庆祝着。心里像是放起了烟花,感觉比中了彩票还要高兴。 直到楼下戴月梅开始唤道:“下楼吃饭啦~” 倪安才收起自己的雀跃,但是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着。 “走。”邵他看了一眼门口,一边说道一边往门口走。 倪安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但还没走两步,邵他便停住了脚步,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她怀里的书。他毫不留情的将书抽走放在桌上,朝她一脸正色道:“吃完再看。” 倪安瞬间就蔫了,但也只能认命。谁让“好好吃饭”,是他们家的第一准则呢? ----------------------------------- 吃完饭后,倪安便回了书房看书。刘耀斌却突然找上门来,问道:“小也呢?” 倪安头也不抬,回道:“被妈拉去后院量尺寸了,他过年的新衣服还没做呢。” 刘耀斌恍然大悟,正打算往外走,却被倪安叫住:“怎么了吗?” “也没啥,就想着趁着还没过年,带他一起去把他爸身后的手续给办了。” 话音刚落,倪安猛地从书里抬起了头,差点忘了这茬:“会不会来不及啊?” 刘耀斌却一脸气定神闲:“你赵叔叔提前打过招呼了,而且文件啥的也是他帮忙整理和递的,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去一趟把那些文件的字签了就行了。” “好。”这么一说,倪安便放下心来,继续埋头看自己的书。 然而,这次换刘耀斌想起了什么,突然上前给她捏起了肩,一边嘱咐道:“你妈待会打算做年糕还有包粽子,我俩出门后,你搭把手哈~” 倪安听了,一脸苦相地转头看着刘耀斌,惨叫道:“爸……” “爸什么爸……”刘耀斌看她那样,刚在门外做的心理建设差点全掉光了,用仅剩的一点理智强行挪开了目光,假装强硬道,“总不能……让我老婆一个人忙活……把她累个半死……”目光闪烁,语气也断断续续,一看就是不自信。 倪安忍不住挣扎了下:“可我今天开了5个小时的长途诶……” 然而可怜巴巴的样子,刘耀斌根本不看。 “我不管!”他两眼一闭,一不做二不休,但还是忍不住心软,补了句,“大不了我早点回来,放你自由!”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倪安看着刘耀斌逃也似的背影,只好无奈认输。谁让家里现在,人手不足呢~ ----------------------------------- 后院。 邵他正张开双臂,任由戴月梅在他身上比划,一边环顾着这屋子里的各色汉服。戴月梅见他满眼疑惑,便解释道:“这都是倪安来我们家以后,才做起来的。” 怪不得,邵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眼里的疑惑和好奇并没有消减,反倒更重了。 戴月梅见状,便继续说道:“她呀,读书多,点子也多。按习俗,过年要穿新衣服,还得是传统汉服,那年过年我便给她们姐妹俩做了。她见我有这手艺,便提议我和你叔叔,弄个小厂子,专门做汉服。我本来也就是兴趣使然,加上孩子支持,虽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靠这玩意儿赚钱。但也是幸运,还真办起来了,而且办得还不错。所以这汉服啊,就越做越多,一不小心就堆满了屋子。” 邵他看着这满屋的汉服,只觉得惊叹和敬佩。他从没想过,原来戴月梅还有这般功夫在身上。 “就是后悔,当年没给刘崇多做几身。”说着说着,戴月梅便忍不住叹起了气,“那几年刚生了皮皮,总觉得家里吃饭的人多了,日子难过,便没再花心思在这上边。总是让你们穿旧的,穿外面买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便红了。邵他心里看着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莫名地跟着一起也红了眼。 戴月梅一抬头看他那样,反倒收了回去,笑道:“傻孩子,你跟着哭什么……” 邵他说不上来,吸了吸鼻子,把酸楚咽了回去,然后傻笑着“嘿嘿”了两下。 “但其实现在也挺好的……”戴月梅却低下了头,一边忙活一边继续絮叨道,“至少还能给你做几身。你都不知道这几年联系不上你,阿姨有多担心。但又想着,你爸跟你妈不一样,他应该会把你照顾得挺好的……” 话不知不觉讲到这,戴月梅晚了一步反应过来,猛地停住了。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邵他一眼,却发现他脸上神情,并没什么异常。 邵他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选择了假装不知道,疑惑地看了戴月梅一眼。 “好了!”戴月梅见状,便低头快速地量完最后一个尺寸,然后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问道,“有什么喜欢的款式吗?” 邵他乖巧地摇了摇头:“您做的,我都喜欢。”乖巧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戴月梅只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喜欢。然后又忍不住想起刘崇,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会像邵他那样成熟且强壮了。 门拉开,刘耀斌正在屋外站着。只一眼,他便知道了戴月梅在想什么。 “小也!”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也不同往常那般轻盈,而是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洪亮却不带怒气,只是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戴月梅身上,见她躲开眼神,才恢复正常语调继续说道,“走,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把你爸的事办完好过年。” “好。”邵他乖乖应道,然后对上刘耀斌满是歉意的眼神,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门被轻轻关上,里头是戴月梅在低头做衣服的身影。神情专注,似无事发生。直到院子里的车声响起,她的眼泪才慢慢地落下。 第80章 温暖 车开出去不远,刘耀斌就跟邵他道了歉。 邵他能理解:“我知道,阿姨把我当成刘崇,把感情转移在我身上。但我也知道,阿姨对我好是真的。所以没关系的叔叔,只要能让阿姨感到宽心一点就行。” 刘耀斌听了,欣慰地笑了笑:“你呀,一如既往地懂事,叔叔就怕你懂事过了头,委屈了自己……” 邵他笑了笑,没接话。 刘耀斌见状,便转回到话题上:“但不管怎样,都这么多年了,叔叔还是希望你阿姨能走出来。既成事实的事情,太过沉浸其中,对她对别人都不好……” 明知刘耀斌说的是戴月梅,可邵他仍觉得这话里,无形之中也有了话。他心里有点揪着,默默地低下了头。 刘耀斌正开着车,目视着前方,也没发现端倪,仍在絮絮叨叨道:“所以你也别怪叔叔刚刚那么大声,我就是想提醒她。要是吓到你了,叔叔跟你道歉。” 邵他摇头笑了笑:“没事的叔叔,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行,那叔叔就不跟你客气。” 一路上,去了好几个地方。 公证处、银行、房产局、房产交易中心……待的时间都不长,都是进去以后,刘耀斌打了个电话,然后便有人引他们到一个无人的办公室你,出示相关资料,签字领取资料,然后就完事了。 回程的路上,刘耀斌突然问道:“会开车吗?” 话头来得突然,邵他有些疑惑,但仍诚实地摇了摇头。 “想学吗?” 这次他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刘耀斌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大笑出声:“想学就想学,这么谨小慎微干嘛,叔叔教你!” 邵他依旧没说话,甚至没了动作,只是转头惊讶地看着刘耀斌。 刘耀斌以为他在怀疑自己的技术,辩解道:“你小子什么意思?你叔叔我可是三十年的老司机了,我们家倪安和欢欢的车都是我教的,她俩都开得可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没等刘耀斌说完,邵他便赶紧打断道,“我只是……没反应过来……” 刘耀斌听了,也愣了一会,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行!”笑过后,他应承道,“那就争取在这个年内,让你把车给学会了。” 豪迈的笑声在车里继续回响着,令人不知不觉间,也有了笑意。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眼前的天色渐暗。但当阳光消失的瞬间,路的两旁已然灯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城。 这是邵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这灯火交接的瞬间,宛若从谷底猛然跃至人间。他拉下车窗,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寒风猛地涌向车内。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风却转瞬变得温柔。 只有光从指缝间溜了进来。 莹莹闪烁,熠熠生辉。 ----------------------------------- 到家的时候,倪安正穿着一身白色的棉服,坐在院子里洗粽叶。她的头发全扎了起来,只余一两缕散发落在两颊,轻盈地被风吹起。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平日里明艳的样子,此时倒是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她一抬头,便看见邵他正满脸笑意,就差写上“幸灾乐祸”四个字了。这么想着,她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幽怨,却也不开口,就这么死盯着。 最终是邵他投了降:“我错了,换我换我。” “yeah!”得逞后,倪安便开心地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低头摘起了手套。 天冷水冰,洗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手指的僵硬感传来,这手套也摘得不顺。纠缠间,邵他的手便伸了过来。却不曾想,他手伸向的,是她的脸。 四目相对,倪安一时分不清,脸上的温度是因为他的手,还是因为自己脸红了。但心里却突然变得酥酥麻麻的,一股暖意快速游走全身,指尖也变得灵活了。她没挣扎,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脑子却不太转得动,只能条件反射地问道:“爸呢?” “在停车。” “真是少见……”她瞪大着眼,有惊讶也有疑惑,呢喃道,“你的手,居然是暖的。” 邵他笑了笑,回道:“还不是因为风这么大,而你却连条围巾都不戴。” “啪”的一声,手套离了手,邵他也放开了倪安的脸。一转眼,他就已然把手套戴好,坐在了板凳上。 只留倪安一人仍站在原处,清晰地感受着身边的空气,逐渐变凉。直到身后传来戴月梅的声音:“老刘!”倪安猛地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去。 刘耀斌看着她一闪而过的身影,以为她是为了逃活,没好气地笑了。 这孩子! 可下一秒,便看见倪安又冲了下来,手里多了两条围巾,一红一蓝。 院子里,凉床边。 戴月梅将蒸熟的糕花放入石捣臼内,跟着刘耀斌手里的木锤节奏,适时地沾水并翻动着臼内的糕粉团。 不远处,是坐在板凳上洗粽叶的邵他。白色的风衣,粉色的手套,脖子上围着蓝色的围巾。为了不影响干活,倪安还在他的背后,给围巾打了个结。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凉床上,就着院子里的灯光,看起了书。 那么热闹,又那么安静。 ----------------------------------- 夜深。 后院的灯还亮着,厨房里的粽子香和年糕香气萦绕着整个屋子。邵他洗完澡回到书房,发现倪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屋里开着暖空调,吹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倪安只穿了一件长袖,但脸上仍被吹得泛起了红晕。 邵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微笑。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空调的声音。久违的平和感,扑面而来。 直到发现倪安怎么也叫不醒的时候,邵他才发现事情严重了。他跑下楼去到后院,门也不敲就打开门说道:“叔叔阿姨,倪安她,晕过去了!” 刘耀斌和戴月梅看着他紧张的样子,也愣了两秒,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笑了。 剩邵他一人站在原处,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戴月梅笑着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刘耀斌则解释道:“她没事,就是睡着了,叫不醒而已。” “哈?” 两人看他那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笑意更浓了。“她睡得沉,很难叫醒,从小就这样。你别担心,让她睡,没事的。”戴月梅补充道。 邵他见他们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虽然难以理解,但还是放心了下来。一阵寒风吹来,他猛地抖了两抖,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他忙应道:“好,那我先上去了,叔叔阿姨晚安。” 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了书房。开门一看,果不其然,倪安还是那个姿势。 邵他不由想,她这么趴一晚,明天脖子怕不是会废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搂过她的腰和腿,将她抱了起来。 倪安睡得沉,可他依旧感觉不到吃力。小小一团就这么窝在他怀里,一呼一吸,依旧安稳。 邵他感觉自己的心沉沉的,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将她抱回隔壁房间,在床上轻轻放下,盖好被子,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里,屋外的狂风时不时地敲打着窗户,在这个安静的屋子里,竟显得意外的吵闹。 邵他坐在床边,也看不清床上熟睡的倪安,忍不住转头暗自长呼了一口气。原本还算满的心,也随着这口气,瞬间被清空。 即便白日里做的事情再多,到了这夜里,寂寥还是一如既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是会吞噬人一般。 原来,这里和家里,有人和没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窒息,一样的难受。 在把手底的被单抓破的前一秒,邵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打开了床头的灯。一束暖光打在倪安的枕边,仿佛是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安宁。 她没有醒来,明明除了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邵他依旧感觉像是从深海里浮到了海面,氧气冲走了心里的焦虑与烦躁,天空与阳光正在给予人希望。 墙上的时钟是一只猫,尾巴在随着秒针的走动左右摇晃着,影子一明一暗,在邵他眼里来回闪动着。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忘了窗外的风声,也忘了周遭的黑暗。心里的平静,让他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 床头的柜子上,摆放着几张照片。 最靠前的,是倪安和奇欢欢的大学毕业照。往暗处去,便是她们三姐妹的成长记录。而最后一张,是刘家三兄妹的合影。 相似的照片,邵他在书房也见了不少。可眼前这些照片,宛若一条顺直的时间河流,把这个家里所经历的幸福、磨难、创伤、成长与痊愈,清晰地流淌到了人的心里。 而个中缘由……他一边回想着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情,一边转头看向了床上正在熟睡的倪安。这也是第一次,他对她,有了别的想法:如果她也能像陪在他们身边一样,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话,他是不是也会像照片上一样,慢慢好起来? 想法冒出来的瞬间,邵他猛地伸手把灯关上,起身离开。他知道离开后,那些不安的情绪会再一次卷土重来。但他也知道,这些是他所必须面对的。 有些温暖,像是偷来的幸运。但他们只是朋友,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是家人。 所以他,不该有那样自私的想法。 第81章 “年货” 第二天,倪安刚醒过来,便听见了快递的声音。 “刘叔,快递!” 该来的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了。知道自己逃不过,但倪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顺便翻了个身,恨不得继续睡个回笼觉。 只是,该面对的,也一如既往地要面对。 起身下楼的时候,她碰上了在楼梯窗户处站着的邵他:“早啊,邵老师。” “早。”听到动静,正看着院子里的快递发懵的邵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倪安,手却指着窗外,问道,“那是什么?” 倪安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这反应,怕是不太妙啊……她凑上去,往院子里一看,心猛地沉了下来。果然…… 邵他看着她脸色突变,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倪安面如死灰地摇了摇头,笑容也都僵在了脸上,回道,“‘年货’而已,能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是堆满了整个院子而已,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刘耀斌签收完后,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向楼上,正好对上倪安绝望的眼神,笑了笑,报告道:“不多,也就比去年多了45份,一共98份!” 倪安只觉得自己的手,瞬间麻了。98还不多?! 要不,还是杀了她! ----------------------------------- 在刘耀斌摆好桌案前,邵他还是没明白,这些“年货”为什么会让倪安如此痛苦和绝望。直到笔墨纸砚在桌案上摆好,他才慢慢意识到问题出在哪:“这是要回帖吗?” “准确来说,是拜年帖。”倪安在桌案前坐下,将水倒进砚台,一边磨墨一边回道。 邵他见状,自然地将手伸过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墨条磨了起来。 倪安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算是历史遗留问题,姥爷去世后,每年都会有若干拜年礼送来这里。如果家家都回礼,那我可能要破产。打乱后当回礼,又担心一不小心搞出乌龙不体面。最终还是决定,写个拜年帖,随这些礼品原路寄回去。这里头,如无意外,还有你姥爷寄来的。” 看着桌上好几叠帖子,想起她刚才的反应,邵他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 “对啊,98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倪安拿起毛笔,点了墨,在帖子上写下了“平安快乐”4个大字,然后落款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农历日期,帖子的外封上写上“迎春”二字,这一份才算完成。 “每年都这么多吗?” “也不是每年……”倪安一边写一边回道,“头两年的时候,差不多有两百多家,后来便慢慢少了,到这几年,数量徘徊在50左右。今年大概率是因为高敬老先生那一番操作,才会又多了这么多人。” 话说到这里,邵他突然懂了:“所以这些人,都是来攀权附势的吗?” 倪安听了,忍不住笑了笑,回道:“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可是,安世老先生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们还会?” 倪安羡慕他的单纯:“你觉得书澜阁那场会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不是因公司所以行业受邀吗?” 都到这份上,倪安只能摇了摇头否认掉,然后再点明一些:“十年前,那场车祸给到我的东西就是这些。依附权势长大,说得好听是保护,说得难听是威胁。” “那你为什么还……” “还要继续在这圈子里到处周旋,还要去参加那场会议?” 邵他确实不明白,换做是他,早就逃得远远的了。所以他只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手上默默地磨着墨。 “因为危机的机,也是机会的机。他们教会我,只要付出一些东西,就能得到一些东西。所以我选择继续在他们的世界里呆着,希望那些攀附权势的人,继续朝这奔赴,即便他们和我都非常清楚,他们攀附的权势,不是我。但也因为这些,这么多年来,我也多少能摸清一点这些人的真面目。” “嗯?什么意思?” “抛开那场车祸的影响不说,这10年来一直给我送礼的那一群人,其中有一些,是当年和姥爷一起退下来的,看在姥爷的面上对我多有照拂的人家,算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剩余的一些,则是家风清明,家里做事的人正直诚实。他们和那些渐渐消失的人一样,看上的是照拂我的那些人的权势,为的就是有一天遇到事的时候,能借由我,和那些人说上几句话。” “你怎么知道,人家家风清明?” “因为这些大户人家,送礼的事情都是交给家里做事的人去干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些礼本就不值几个钱,所以他们交待下去后也不会十分上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送到了该送的人手中。做事的人呢,也不是傻子,这些弯弯绕绕他们都懂,所以每年采买都会从中划掉一些无足轻重的人,然后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直到哪天他们当家的想起来……” “就会多了这45份……” “bgo。” 邵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桌上摊开正在晾干的帖子,不由得笑了笑。 倪安正好抬头瞧见,便问道:“你笑什么,我字很丑吗?” “没有,你的字比我好看多了。” “那你笑什么?” “笑你聪明。” 倪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埋头继续写,等他继续说下去。 “别人送礼,你拒而不收。却又担心拂了人家面子,每家都回上一封拜年帖。一来表了谢意却不欠下人情,二来免了人家的误会,三来又能摸清各家的性子,四来还能给自己留下个证据。不仅摸清了各家门道,也不给自己留下话柄,真的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谁也坑不着你。” 倪安笑了笑,却没接话。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人心难测,她只能尽力。可有时,依旧防不胜防。 邵他见她不说话,转了个话题,问道:“但这‘平安快乐’,会不会简单了点?” “写起来简单,但这却是世界上,最难实现的。” 平安,平稳安全,全年无坏事;快乐,健康舒心,方得快乐。 这一年经历了那么多事的邵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要做到这四个字有多难。 桌上的帖子渐渐见少,待最后一张写完,倪安才长舒一口气。 然后和邵他一起把桌上晾干字迹的帖子装进外封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虽然今年的帖子数量多了,可是写起来却没往年枯燥难捱。 看着眼前的人翻飞的手,她暗自笑了笑。 大概,这就是原因。 写完拜年帖,就轮到了春联。 倪安眼珠子一转,朝邵他说道:“要不,春联,你来?” 邵他想拒绝,却找不到理由,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了笔。 想了想,在红纸上缓缓写下—— 岁岁平安事如意,年年快乐福相伴。 横批,四季长安。 写完后,倪安看着上头的字陷入了沉思。 邵他看她皱着眉,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吗,写得不好吗,要不我再写一副?” “你的字明明写得比我好多了!”倪安没好气地抱怨道,“早知道,刚刚就让你写了!骗子!” 一时间,邵他感觉自己有些哭笑不得:“那我重写……” “明年,打烊了客官!” “行。” …… 两人在屋内打打闹闹,刘耀斌和戴月梅在屋外忙活,静静地看着他俩。 言语间的秘密在风中穿行,看破的人笑了笑,任风远行。 春未至,已闻花香。 ----------------------------------- 夜晚。 在高铁站接到奇欢欢的时候,刚过8点。倪安熟门熟路把车停到熟悉的位置,奇欢欢也熟门熟路地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十分自然地把包往后座一扔,然后看着前方熟悉的街景动了起来,眼神开始失神。 终于,放假了! 倪安嘴角含笑,说道:“昨天刚做的年糕和粽子,妈怕你路上撑不了饿,煎了点给你带过来了,你先吃点。” 不说还好,一说奇欢欢感觉自己真有点饿了,然后慢慢回神,打开了放在手边的餐盒。雪白通透的年糕和酱色浓郁的粽子,表面被煎得脆脆的,一口下去咬到深处却是软糯的。 年糕的馅儿是甜口的香芋,粽子的馅儿是咸口的肉馅,即便没有蘸料,也不觉得寡淡,反倒和糯米的清甜结合得恰到好处。 奇欢欢一口气扫了好几个,才夹起一个年糕送进倪安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一个,一起看着前方的车流,一起嚼嚼嚼。 饭盒渐渐清空,奇欢欢盖上盖子,将它放到一旁,然后拿起水杯吸了两口,喝完又把水杯递给倪安。倪安则侧过头,猛地吸了两大口。喝完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饱嗝。 不得不说,糯叽叽的东西虽然好吃,但也是真的噎。 虽然高铁站离家不远,但路上有点堵,开了一会,离家仍有点距离。奇欢欢见状,开口闲聊道:“我还以为你会把邵大神也带上。” 倪安笑了笑,回道:“他是什么人形挂件吗?还带上……” “你俩这天天形影不离的,跟人形挂件也没区别。” “他今天被爸拎着学了一天的车,我出来的时候,他连车门都不想碰。” “状态咋样,还行不?” 倪安想了想,摇了摇头:“感觉不太行。现在越冷静,到后面爆发的时候越难兜住,而且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 “比我俩那会还不行吗?” “差不多。” 一句话让奇欢欢瞬间明白到底有多不行,只能无奈叹道:“不行也没办法,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嗯。” 第82章 团圆 “家里都弄得差不多了吗?” 倪安点点头,回道:“嗯,年糕和粽子都做好了,年货也按惯例,从各家送来的礼里抽了最小的那一份凑了,今天下午刚把拜年帖和各自的礼回寄出去,春联也写了,就等明天都贴上,做完年夜饭和饺子基本就完了。” “那你呢,公司的事情后续咋样?” “还行。”倪安选了个中间词,回道,“虽然sns的热度渐渐下去了,但是站内的流量稳定下来后比起之前,还是提升了不少。也有可能跟最近大家都放假了有关系,但整体来说还不错。市场那边也顺势在sns投了几波信息流,下载量也慢慢上来了。陆和民那边前两天跟她聊了一下,有几家公司来找她聊ip的事情了,但她不想自己经手,觉得自己经手赚得多但麻烦,想找个中间人或平台来代理,少赚点钱但也能少费点力气。” “跟你聊?她想找你们?” “还没确定,但还挺有意向的。她现在啊,就后悔当初没跟出版社签代理,出版后事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偏偏她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的,白天得上班晚上得码字,所以ip管理这块才会弄得一团糟,最后搞了这么个乌龙出来。” “那你们能接吗?” “能啊,本来书汇就有这块的业务,有钱赚干嘛不赚。” “那还真的挺好的,敢情高建宇是真的年底给你们冲业绩来了。” “算是……”说完,倪安便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 “也不算不高兴,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说着说着,倪安便感觉到了不对劲,“我这怎么像是在给你汇报工作似的?你这班上没完了是?” 奇欢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个月绩效给你满分,明晚的鸡腿就让给你!” “那原本就是我的!” “是是是,都是你的……” 车子慢慢驶入院子,两人絮絮叨叨间,车子也停稳了。俩人各自拿东西下车,然后倪安便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们抱成一团。 明明两天前才见过,可依旧有种久别重逢的治愈感。 抬头望去,邵他正站在楼梯的窗台望着他们,那样子让倪安不由得想起了初见他那时的感觉,莫名的清冷和孤独。 楼上的人也渐渐发现了在看他的倪安,对上她的眼神,下一秒便笑弯了眼。 倪安举起手晃了晃,跟他打招呼,然后无声地对着他喊道:“下楼吃饭啦~”喊完后才反应过来这距离,他怎么可能看清? 可邵他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楼下走。 屋内,饭菜正在冒着热气。 人各自忙着洗手,端菜,布碗筷,然后在桌前坐下,任由身后的电视机吵吵闹闹。 吃着吃着,奇欢欢突然朝刘耀斌和戴月梅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们都叫邵大神‘小也’啊?” 戴月梅和刘耀斌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理所当然地笑着回道:“他名叫邵也,所以我们叫他‘小也’有什么问题吗?” 奇欢欢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倪安,满脸震惊,无声地问道:“这你知道吗?” “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倪安点点头,波澜不惊地回道,“他本名邵也,邵他是他的笔名。” “不过,前几年改了,现在就叫邵他,不过继续叫我邵也也行。”邵他在倪安后面接道。 “想得美!”奇欢欢果断拒绝,“你这名字,太占人便宜了……” 邵也,少爷,是挺占人便宜的。桌上的人思考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然后默默地笑出了声。邵他也笑了笑,无奈地认命,点了点头。 筷子在碗与碟中来回穿行,菜渐空,人意满。一年到头,不就图这一天么。 团圆,平安。 ----------------------------------- 夜深。 后院的灯依旧亮着,奇欢欢早早回房睡了。 邵他洗完澡回到书房,发现倪安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屋里开着暖空调,吹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倪安只穿了一件长袖,但脸上仍被吹得泛起了红晕。邵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无奈地笑了。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空调的声音,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只是这一次,没法把她抱回房间了。 他看了看自己这两日躺的那张沙发,心里却也没什么不舍。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他抱她抱得更稳了些。 短短几米距离,她头靠在他的肩上,鼻息轻扫过他的脖颈,让他的心也一起痒了起来。 将她轻轻地放在沙发上,盖上被子,邵他忍不住侧了侧脑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明明没有人看见,可他总感觉有些心虚。 关上灯,他盘腿坐在沙发旁,趴在沙发边上,眼神却始终停留在倪安的脸上。 这是邵他第一次觉得,倪安的名字,可能并不只是简单的母族姓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邵常平倒下那一晚,他会不自觉地回拨了她的电话。 因为她总能给人一种安定感,好像只要有她在,所有的事情都会被解决。或许是因为她聪明,或许是因为她勇敢,又或许是因为,是她。 原因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结果却是明确的。 这样的人,让人依恋,像家人一样。 -----------------------------------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从窗帘处溜了进来,叫醒了倪安。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便看见了邵他趴睡在沙发边儿上的样子。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已经有了反应。直到看着邵他的瞳孔逐渐变得清明,倪安彻底清醒,这不是梦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迷糊,好一会,倪安才朝邵他打招呼道:“早!”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邵他还没反应过来,嗓子干哑着回了一句:“早!“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他清了清嗓,回道:“我洗完澡出来你就睡着了,不好吵醒欢哥,只好让你睡这了。” “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阿姨说,你叫不醒。” 一句话提醒了倪安,她身上还有这破毛病,她都差点忘了,羞得她只想往被窝里钻。 邵他则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得一脸宠溺:“所以你啊,今晚还是乖乖地,到点就回房躺床上。” 倪安听了,却从被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回道:“今晚……可能不行……” “嗯?” 邵他一脸疑惑,倪安却没打算解释:“你赶紧起来,地上凉,你这么睡一晚上,感冒了咋办?”说着,她先坐起了身,然后伸手去扶他。 邵他本不想麻烦她,可起身的瞬间便发现自己腿麻了,只好借着倪安的力气,撑着沙发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的腿舒展开来,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坐到沙发上。 倪安看他那狼狈样,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默默地憋着。 邵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没好气地叱道:“还笑……” “换你,你不笑吗?” 倪安本就是随口一回,却没想到这话却戳中了邵他。只见他猛地转身,突然朝她逼近,一边说道:“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摔成那样,我笑了吗?” 两人从没靠得那么近过,倪安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洒在自己的脸上,心跳得飞快,身体却本能地往后靠,直到退无可退…… 邵他却停了下来,手撑在沙发边上,只静静地盯着她看。 倪安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当时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回道:“那……那会咱俩还不熟悉,换现在,你敢说你一定不会笑?” “你还嘴硬?” 话音刚落,倪安便把被子扯了上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邵他见她那样,决定见好就收,最后只伸手轻敲了一下她额头,说道:“你个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这样的。”说完,他便起了身。 倪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跟着他坐了起来,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那……你把我送回房间不就完了……” “前天房间没人我就把你送回了房间,这不是昨晚欢哥在,还睡了么……” “她在,有什么关系吗?” “你不是说她睡眠不好么,我怕吵醒她,扰人清梦,可不太道德。” “她不会介意,而且你,真的只是因为不想打扰欢欢吗?”倪安话外有话,这种程度的试探,算得上是她最大胆的一次了。 她深知极度的悲痛过后,会不自觉地对别人产生依赖。倪安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想过,这种行为背后,他的真心是什么?只是一时的错觉,还是控制不住的靠近?好像不管是因为什么,想起这些天的相处,她都不觉得抗拒。以至于她有些紧张,被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 就像她并不知道邵他这两晚的挣扎,邵他也不知道她内心的纠结,只当她是被吓到了。 “嗯。”在空气变得尴尬之前,邵他终于开口回道,还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因为不想。” 倪安没有看见他眼底的不舍,只惊讶于他比她想象中要坚强,但又在恍惚间有点失落。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在失落什么,她便已经笑着点了点头,但突然间便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感觉时间都慢了下来。直到奇欢欢敲了敲门,两人才回过神来。 第83章 喜色 倪安轻声应道:“进。” “当事人现身说法,我介意。”奇欢欢一推开门便澄清道,然后朝着邵他举了个大拇指,称赞道,“邵大神,干得漂亮!” 气得倪安转身把抱枕扔了出去:“漂亮你个头!” 话音还没落,门就已经关上了,枕头稳稳当当地,打在了门上,落在了地上。以为战争已经结束的奇欢欢再次把门打开,第二个枕头却猛地飞了过来,正中目标!屋内传来倪安兴奋的声音:“yeah!干得漂亮!” 奇欢欢翻了个白眼,然后看着邵他,咬牙切齿地示意道:“邵大神,介意先去洗漱吗?” 还没等邵他开口,倪安便忙着抢答道:“介意!介意!非常介意!” 邵他看了两眼奇欢欢,又看了看一脸恳求的倪安,最终选择逃离战场:“我还是……先去洗漱……”一边说,一边把倪安紧抓着他衣角的手移开,然后忙不迭地跑出了书房。尽管他的腿,还有点麻。 临走前,倪安还挣扎着挽留了一下他,可手只在空气中抓了两把便无功而返,只留下他一个“加油”的眼神。 门口的奇欢欢手握两个抱枕,满脸怒气地对拍了一下。 手边空无一物的倪安,看着空气中疯狂扬起的尘埃,双手捏紧了被子在墙角瑟瑟发抖。 身后的房门,被邵他轻轻关上。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 两人下楼的时候,邵他正在院子里练车。 倪安一边刷着牙,一边走到院子里正在发呆的奇欢欢身边,好奇地顺着她的眼光望去。 远处的车在院子里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起步转弯,上坡定点,曲线绕弯,倒车入库和侧方停车,车子稳得不像是新手在开。还没来得及让围观的人交换震惊的心情,邵他便结束了训练,开着车进了院子,在门前一个神龙摆尾停了下来。 刘耀斌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 奇欢欢脸上又震惊又疑惑:“这……就结束了?刷个牙的功夫?” 车里的邵他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刘耀斌则无奈地摆了摆手:“要不是过年驾校放假,我都想让他立马去把证拿了。” 奇欢欢还是不相信:“说实话你以前练过,你只是没拿证?” 车里的邵他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想起四年前学车被折磨到不成人样,倪安和奇欢欢便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倪安口含泡沫,叽里呱啦地说了句话,便转身往屋内走去了。 剩下屋外的人面面相觑。 刘耀斌忍不住问道:“她说的啥?” 车里头的邵他也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头。 奇欢欢虽然不愿承认,但也只能一脸嫌弃地回道:“她说,毕竟是学神,跟凡人有壁。” 说完,她“啪”地一声把车门给关上,然后转身往屋内走去。刘耀斌笑了笑,也跟在奇欢欢身后进了屋。 只留下邵他一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独自感叹——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 吃过午饭后,大家便开始忙碌起来。 一家人先是在院子里陪邵他祭祀完,然后便兵分两路,奇欢欢陪刘耀斌和戴月梅去了刘家宗祠,邵他陪倪安去了世安院。 院子里很安静。 倪安一边跟门口的门卫点头示意,一边引着邵他往院内走去,边走边解释道:“姥爷去世后,这里边便开放给公众参观。” “整个院子吗?” “差不多,除了我跟你提起过的书楼和一部分地方。” 邵他提着祭祀用品,跟在倪安身后,世安院不大,可放眼望去,却没看见倪安口中所说的‘书楼’。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妈出生后,姥爷便从京城迁居到了这座南方小城,建了这所‘世安院’。本来这里不大,只是普通四合院大小。可是姥爷去世后,这里的管理人员出于保护的目的,扩建了许多院落专门用作开放参观,而原有的院落则保持紧闭状态。一般逢年过节,这里都会闭院。”倪安边走边解释道。 进了大门,进入眼帘的便是旅游部门设立的宣传栏,上面印着整座院落的地图和宣传文字。邵他看了一眼,却依旧没看见书楼的标识。 直到穿过二进院,走到一处门前,倪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真正的安家大门。再进门,正前方的位置便出现了一栋楼。或者说,一个湖,然后才是一栋楼。 邵他有些震惊。眼前的书楼,不同于传统的中式建筑,而是一栋完完全全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的现代楼宇。四面方正,水泥砌墙,拔地而起,只看正面,还会让人误以为这只是一道墙。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它后方便能看见一座山,入眼便是满眼的绿。 在他以为倪安会往旁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庭院走时,她径直上了桥,一路走到书楼前推开门,仿佛在她眼里,就只有这处地方。 可转身回望,依旧能透过其他庭院里的事物摆设,看见他们当年生活的影子。连廊下的座椅,仿佛能看见他们在此处生活时,在上面偶尔地坐聊、发呆和瞌睡。本以为少了人气,这里会和前院的利落不同,多少会透着些岁月的痕迹。但没有,不管怎么看,邵他都觉得这里,像是有人一直在住一样。 整个祭祀过程很安静也很普通。厅里只摆放了一张桌子,上头放着3个牌位和一些祭祀用品。其余地方,全都放着书。香火在空气中点燃,倪安给杯子倒满了酒,又洒落在地。两人又拜了拜,然后便收拾起了东西。 整个过程,两个人不发一语。气氛有些严肃,且沉重。 直到出了门,站在桥上,邵他才忍不住打破,问道:“都是纸,不怕水和火吗?” 倪安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书楼。 物是人非。 十年已逝,家里还是老样子。可是这空荡荡的回声,让她每次回来,都很难受。她坐在桥边,风声吹过,听着送来远处山林的林叶声,轻声反问道:“感觉怎样?” 邵他低下头,回道:“感觉有点……难过。” 倪安有些惊讶,但面上不露痕迹继续问道:“为什么?” “就感觉……”邵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屋舍,满院的花草因有人精心照料,又因为是南方,即便是冬日也依旧生机盎然,看起来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所以才说道,“你姥爷当初建这所院子,一定是想你和你爸妈,在这里一直好好生活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倪安听了,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也许是因为,有人明白了她的遗憾,又或是因为,这遗憾之所以是遗憾,就是因为它无法解决。但不管怎样,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座院子对她的意义所在。 这也是当初,旅游局来找她做提议的时候,她愿意让这里成为一个观光处,却又要另起一处的原因。 最珍贵,却也最让她难面对。 想着想着,便红了眼。在情绪变得难以控制之前,她含着眼泪笑了笑,回道:“谢谢。” 坐在她身旁的邵他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她,有点不明白她在谢什么。 她笑着,却没解释。只缓缓起身,慢步离开这熟悉的地方。 邵他也不追问,只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门被轻轻地别上。 南方的冬天,总是额外的清冷。不同于北方的银装素裹,南方的冬天,只有寒风冰雨,偶有阳光穿透厚重的云朵,却也无法给人带来暖意。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只有人的呼吸。 来时的路被管理的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四周也为了迎新年早早地贴上了喜色的装饰,一切都如从前,像是从来没有人离开。 ----------------------------------- 回到家时,刘耀斌正在门口踩在梯子上贴对联,奇欢欢在底下扶着梯子,戴月梅则在厨房忙碌着。 时间还早,天色却慢慢地暗了下来。 厨房里,邵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准备挽起袖子帮忙。戴月梅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刀,一边说道:“吃完年夜饭,和倪安一起去趟花市,今年的迎春花,还没买呢!” 邵他一边将食盒中的祭品拿出来,一边点头回应道:“不大家一起去吗?” “叔叔阿姨忙活一天了,想歇会。欢欢那孩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往年都是皮皮陪倪安一块去的,今年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了。” “阿姨客气了,应该的。”他一边回道,一边将手中的整鸡递放在了砧板旁。 戴月梅正在砍鸡,刀起刀落,肉汁混着碎肉碎骨似有若无地在空气中翻飞,引得她大手一挥便把邵他往外赶:“行了,你到外头去,这里有阿姨就行了。” 邵他只好乖乖听话。 楼上,倪安接过奇欢欢涂好浆糊的挥春递给梯子上的刘耀斌。刘耀斌小心弯腰接过,然后起身将它贴在门框上。 这是最后一张。 贴完后,一行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在风中挥动的挥春。 倪安只觉得身边一暗,转头发现是邵他,嘴角忍不住起了笑意。 “贴完了?”邵他一边轻声问道,一边伸手去扶梯子。 “嗯。”倪安点点头,也伸手去扶正从梯子上下来的刘耀斌。 刘耀斌站稳后,便往楼下走去,只留一句:“我帮忙去了,这里留给你们收拾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窗外便猛地传来了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地,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随即便是满脸的笑意。 倪安冲到窗前,放眼望去。 整座城,已然喜色做底,行喜于上,只愿来年,好运连连。 新年,来了。 第84章 花市 花市离得不远。 吃过饭后,倪安便拉着邵他,散着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邵他手插在口袋里,问道:“可是,我们不开车去,待会花怎么搬回来啊?” “因为不用搬啊!” “为什么?” “这里是舒城又不是余州城,就这么大块地,人来人往也不过是左邻右舍。大家都是到花市逛一逛,然后要买哪些直接付钱,留个联系方式,事后老板就会帮忙送上门。” “这样子……” “况且……”话还没说完,倪安便忍不住打了个嗝,“你不觉得我们很有需要走一走消消食吗?” 年夜饭,鸡鸭鱼肉是基本,满满一桌菜,戴月梅可是下了狠功夫,足足做了十八道,山珍海味样样齐全,让每个人都吃得肚皮撑撑。 邵他转了转眼珠子,回想起今晚的情形,把快要涌上来的饱嗝咽了下去,心里十分认同倪安说的话。 “你以前来过花市不?”倪安转而问道。 邵他摇了摇头,回道:“没。” “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吓一大跳。” 邵他笑了笑,没接话。 “不信?”倪安挑了挑眉,反问道。 “我信。”邵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回道,“新年花市,是余州传统民俗文化盛会,是明代的东余四市之一。舒城虽小,可千百年来为余州下辖,风土人情及文化都极为相近。这一年一度的盛会,我虽然没有来过,但也曾听别人讲过,被吓到,倒不至于。” 倪安见他一副淡然的样子,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停下了脚步问道:“要玩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你闭上眼睛。” 邵他笑了笑,乖乖地照做了。眼前的光瞬间消失,视觉削弱后,听觉被陡然放大,前一秒还不让人在意的车声人声转眼间涌入,变得十分清晰。下一秒,他手便被牵起,温暖又柔软的感觉传来,明明是最无助的境况,他却依旧感到安心。 倪安自然不知道身旁的人内心的想法,只当他是失去了视线后变得乖顺,自顾自地拉着他慢慢地往前走。越往前走,人越多;人越多,倪安便握得越紧;她握得越紧,邵他嘴角的笑意也就越浓。 直到…… 倪安停下脚步,松开了他的手。 人群中传来的叫卖声与欢笑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微弱的车流声,时不时会有一两声鸣笛声猛地响起……邵他慢慢睁眼,攒动的人头慢慢地进入他的视线,而当光线传来,不远处则是花市的入口——用花所搭建起来的巨型传统城门美陈。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便是看花人,此刻即便不在上林,但也令人叹为观止。 倪安转头看了看邵他,果不其然,眼神里全是震惊:“怎样,热闹?” 邵他诚实地点了点头,这的确是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繁花似锦,冠盖如云,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人山人海中,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度。只是邵他脸上,有明显与别人不一样的——兴奋。 花市的红灯照亮了整片天空,落在他的眼中,犹如燃动的焰火,显得他整个人都特别的炽热且有力。 那是倪安从没见过的样子,平凡如邻家少年,却鲜活生动得耀眼。又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不同于以往总是伏于案前安静写作的样子,此刻倪安看到的他,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保有好奇以及热爱,蠢蠢欲动且快要克制不住的样子。 “砰”的一声响起,空中燃起了烟花。一束接着一束,天空在热闹声中渐归于平静。 邵他眼中的光,也渐渐消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明明是在赞叹烟花的灿烂,可他脸上的飞扬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如往常一样的淡漠,抬起的头也缓缓低下,看着远方的目光一片虚无。 而这一切落在倪安眼里,也让她恍然间明白了一些事。她呢喃着接道:“拂云焰火迷人眼,月下桃花不自知。” 嘈杂的人潮声中,邵他还是听见了这差点被淹没在其中的声音。他疑惑地转头看向倪安,挑了挑眉,无声地询问道。 倪安却笑着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天空又燃起了烟花。 他们和周遭的人群一样,都下意识地看向那热闹的天空。烟花如同破晓,在这天地间短暂又持续地闪耀着。而抬头注视着这一切的人们,像是被摄去了灵魂。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倪安却突然清醒过来,低下头说道:“走。” “去哪?”邵他转头看向倪安,这一次,他的眼里全是清明。 倪安看向前方,张嘴说了句话。 烟花在空中盛开,绽放的声音响彻全城,也盖住了倪安的声音。 邵他没听清,下意识地侧过了身。 热闹声中,倪安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轻轻踮起了脚尖,朝他耳边凑了过去……远处的烟花再一次燃起,声音响彻全城。 邵他微微低下头,只清晰地听见倪安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去那灯火阑珊处。” ----------------------------------- 直到逛完花市,邵他也还没搞懂刚刚的事情。 倪安在前边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嘀咕道:“桔梗、长寿、剑兰、银柳、腊梅,买这些应该够了?” 临近收市,人流虽不及刚来那会,但依旧不少。不算宽敞的过道,让邵他全程只能跟在倪安身后,这会总算能够走到她身旁,一起并肩着走了。见她担心不够,邵他忍不住开口道:“要不……再买两盆?” 倪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用眼神问道:有必要吗? 还没等邵他想到必要的理由,一旁准备收拾撤场的花市老板却抢先开了口:“诶呀帅哥美女,要买就赶紧进来看看咯,这都收市了,再不买待会这些花就全都捐咯!这大过年的,家里没花多没气氛啊,给你们算便宜点,进来瞧瞧咯!” 老板热情的嗓门叫唤得两人在心里只呼“救命”,都说到这份上了,让人还怎么拒绝?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了闭眼,认命地转身走了进去。 走进店里,邵他放眼大致一扫,便站在一旁等待。倪安则一如既往地细细看过去,慢慢地挑。 老板见状,眼珠子一溜儿转,扯着邵他的袖子就往倪安身旁赶:“你这小伙子也真是的,什么事都推给你老婆,也不帮忙打个眼,在这傻愣着干啥呢!” 邵他一听“老婆”二字,耳朵直接就红了,刚想转身否认,却发现倪安仍然沉浸在看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他只好顺势,当无事发生,然后跟在倪安的身后。只是他的嘴角,止不住地在上扬。 走到一半,倪安突然停下,指着脚底下的其中一盆桃花朝老板说道:“老板,我要这个!” “好嘞!”老板听言快步走了过来,一边拿花一边问道:“送货上门还是现提?” 倪安转头看向了邵他。 那是一盆极小的桃花,花枝不多,但花苞还算盈满,一看便知是老板用余下的桃花扦插而成的小花盆,体积不大,甚至算得上是轻巧。 但邵他疑惑的不是她挑选的花盆大小与前面他们买的大相径庭,而是……为什么要问他送货上门还是自提?“你是要我拿吗?”邵他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迷迷糊糊地回道,“我拿也可以,反正也不重……” 倪安没好气地笑了:“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邵他没懂。 “这花是送你的,你的花,你来决定送货上门还是现提。” 又是桃花。邵他心里不解,但老板却笑得一脸暧昧,手上一边麻利地将花盆打包好,一边打趣道:“这夫妻俩还分那么清楚,现在的小年轻就是不一样……” 这下老板说得分明,倪安肯定也听得清楚,可还没等邵他反驳,老板便将花塞到了他的怀里:“行了,拿着,老婆送的花,怎么也得亲自提回去才算有诚意!” 邵他只觉怀里一沉,便再也没有了说话的余地。 倪安笑了笑,依旧没有反驳,掏出手机准备付款,老板却猛地盖住了付款码…… “你老婆都给你送花了,你不回一个好意思吗?” 倪安顺着老板的眼光望去,果不其然,是冲着邵他去的。 视线对上的瞬间,邵他的脸猛地红了。眼神躲闪间,他抬手一指,指了角落里的一盆万年竹。青绿青绿的,意头虽好,但却有点……直。 老板一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孩子,让你送花你怎么送个竹子,你这……” “就它!”话还没说完,倪安便打断道,“现提,买单!” -----------------------------------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人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盆小小的花……和竹。 寒风吹过,两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倪安甚至停了下来,跺了跺脚。 邵他回头见她那样,笑了笑,朝她伸出手问道:“要不我来拿?” “才不要!”倪安回了回神,断然拒绝道,“这可是你送我的,我得自己拿才算有诚意!” 一句话让人想起老板刚刚的打趣,邵他哭笑不得,无奈道:“行了,给我……”说着,趁倪安不注意,便把竹子从她手中抢了过来。 倪安反应过来便要去抢,却被邵他用身体挡住,抬头便是他认真的双眼:“你怕冷,要是大过年感冒了,才是真的没诚意了。” 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倪安只好败下阵来,乖乖地把手伸进了衣兜里。 邵他见状,满意地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不如去时热闹,甚至整座城都安静了许多,像是在按捺住心情,等待一场狂欢的爆发。邵他想起刚才的事,开口问道:“刚刚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倪安疑惑地转头看他,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解释我俩不是夫妻这件事?” “嗯。” “为什么要解释?” 第85章 除夕 “因为我俩不是夫妻啊。”邵他失笑出声,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道。 “好像很有道理……”倪安想了想,然后反问道,“可你不是说吗,‘误会易解,观念难除’,为了解开这样的误会,不停地解释,再不停地被误解……就会像滚雪球一样,永远也解不开误解,但是每一次解释都会陷入更深的误解当中。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解释呢?” 用他的话来堵他的嘴,邵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的脚有点疼。最终只能失笑出声,转而打趣道:“记那么清楚,就是为了拿来堵我吗?” “谢谢邵老师夸奖!” “但我还是不懂,这盆桃花是什么意思?” “这么难懂吗?”刘家门前,里头大堂灯光依旧明亮,还时不时传来电视上春晚的声音,“我看你都想一路了。” “这么明显吗?”邵他自嘲道。 倪安没有回话,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间,解释道:“你刚刚这一路,这里就没展开过。” 说完,便学他的样子,皱紧了眉头。滑稽的样子,和似曾相识的场景,把两人都逗笑了。 “我只是觉得,这桃花,不太会是平常意思。”笑过后,邵他缓缓说道,“在大多数人眼里,桃花被视为一种情爱之物,但在余州,‘红桃’又有‘宏图’的寓意。我孤身一人,当下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你没有缘由祝福我这个。至于事业,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大展宏图的野心,我也没有。所以我想不明白,你送我桃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而事实上,倪安送他桃花,也的确不是因为这些。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倪安笑了笑,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在烟火下引的这句词,然后抬头看向他问道,“烟火虽美,可这灯火辉煌的世界,与我无关,对吗?” 邵他愣在原处,沉默着承认了。 “诗人找到了那个灯火阑珊处的自己,那你呢,找到自己了吗?” 冬日的寒风吹到了人的骨子里。 可倪安依旧没有动摇,一直站在原处,等待着邵他的回答。 而他只一直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桃花。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头轻声确认道:“所以,你觉得,我在找的,是桃花吗?” “不要给自己贴标签,这就只是个祝福而已。”倪安笑了笑,回道,“‘争开不待叶’的桃花也好,‘流水杳然去’的桃花也罢,花开灿烂,花谢自由。不管什么时候,以什么样子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桃花,都有它的美好之处,浪漫且天真。所以,不管当下的你是什么感受,对于未来又有什么期待,我只是希望你能如同这桃花一样……” 除夕的夜晚,安静中又充满了喧嚣。月光洒落地面,拉长了人的影子。人走在上面,像是一支笔,来回摇晃着书写着自己的人生。似平淡,又似轰动。 倪安深吸了一口这清凉到让人有些心惊的空气,缓缓道出那最后一句:“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新年吉祥,邵老师!” 似叙述,又似告白。 一如这夜里,平淡,却撩动人心。 ----------------------------------- 夜深了。 刘家一群人聚在客厅守岁,等待12点的到来。邵他坐在沙发边座上看书,不一会脚边已叠了一摞,书页在无声中翻飞着。刘耀斌在主座上一边听着电视声一边打着盹,戴月梅则躺在奇欢欢的腿上浅眠着。 当桌上的最后一本书被翻完,邵他终于抬起了头,环顾一周,却不见倪安的身影。他朝奇欢欢看了一眼,对方眼睛看着电视,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便回道:“她去世安院了,每年守岁她都一个人在书楼呆着。” 邵他有点懵,这个点?在书楼?一个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奇欢欢突然问道:“要不,你去陪她?” 转头一看,她面上依旧平静,没有半分玩笑之意,让邵他更加疑惑了:“我?” “总不能一大家子人全去,留二老在这守岁就更说不过去了,而且12点过后,二老还得去宗祠上香,我得陪着。你要是没事,去陪陪她也好,这大过年的,她一个人待着也怪冷清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邵他感觉自己不去,好像不太合适:“那我去一趟……” 他缓缓起身,打算把脚边的书搬回书房,却被奇欢欢打断:“放着,快12点了,再不去她就要一个人跨年了。” 邵他只好放下。 穿上外套,刚出门,他便发现门口放着两只灯笼。 身后传来奇欢欢的声音:“提灯笼去,路上灯都灭了,黑得很!” 门缓缓关上,戴月梅也慢慢地睁开了眼:“你就不怕倪安生气?” 奇欢欢一脸无辜:“生什么气?” “一年中就这个时候,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才都不许我们去。你还特意把小也支过去,要是打扰到她了,多不好……” 说话间,刘耀斌也起了身,伸手提起茶壶往茶杯里续了茶,应和道:“我觉得你妈说得对……” “那你们装什么睡,刚都不说话?” 奇欢欢这么一问,二人却又沉默了。 电视里正上演着合家欢小品,奇欢欢的眼睛盯着电视,猛地笑了笑,说道:“先不说这么多年来,她是不是真的想要一个人。待会我去接她,您二老去上香,邵大神一个人在这待着?不好……” 说得……倒也在理,但戴月梅还是觉得:“可这是倪安特意交待的,实在不行咱把小也带上也行啊……不然,跟你一块去接也不耽误对……” “行了妈……”奇欢欢见她都急得起了身,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转身说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清楚吗?她就是既想去书楼陪家人,但是又不想我们牺牲自己的时间去陪她,才故意这么说的。现在能有个人愿意去陪陪她,不也挺好嘛……” 听到奇欢欢这么说,戴月梅和刘耀斌不约而同地看了下对方,眼里全是心疼和歉意。 戴月梅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 奇欢欢却忍不住笑出声,挪到戴月梅身旁安慰道:“行啦,您要是心疼她,待会给她准备多点茶点就行啦,她好吃,您又不是不知道……” 一句话,引得戴月梅猛地笑了出来:“哪有你这么说你姐的!” “我俩可是同岁!” “那她也比你大几个月!”刘耀斌帮腔道。 奇欢欢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 路上的灯果然都灭了。 邵他提着手上的灯笼走在路上,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走到世安院门前,门卫正在亭子里打着盹,见有人走近,猛地醒了过来。定睛一看,认出是白天见过的人,便默默地给邵他开了门。 “谢谢。”邵他朝他微微躬身,回道,“过年好!” 门卫爽朗地笑了笑,回道:“过年好!” 世安院内与院外不同,整座院子都灯火通明。 邵他进了院便关了灯笼的灯,依据白天的记忆一路走了进去。穿过二进院,白天那扇锁着的门此刻正半掩着。他轻推开门,径直上桥,往书楼门前走。远远便看见倪安盘腿坐在桌前的垫子上,正慢慢地说着什么。 直到走近了,能听清了,他却不忍心打扰,在廊檐下放下了灯笼,然后悄悄坐下,静静地听着身后的人说的话。 此刻,她正说到公司的事:“……年末书汇被人算计了,差点没挺过去。幸好有邵老师和公司的大家拉了我一把,才有惊无险地过了关。但总的来说,这一年来,还算顺利,希望明年事情多了,也能够顺顺利利……” 然后便是刘家人:“……皮皮去年出府了,所以今年没跟我们一块过年。刘爸刘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感觉他们还是有些失落。但幸好今年家里还多了一个人,所以也不算太冷清……” 还有突如其来地,提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您还记得92年的时候,有个叫邵常平的老师曾来过家里吗?您要是记得肯定会觉得奇怪,那会我还没出生我怎么知道?是赵叔叔告诉我的,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跟您有过交集。 “但巧的是,我很久之前就见过他了。十年前,在云城医院里,爸妈在手术室里抢救的时候,我被人骗下下水道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我,然后把我救起来的。也多亏了他,我才能够下定决心做出选择。可惜的是,我没认出他。直到他生病,我才回想起这件事……也没来得及跟他说声谢谢……他就走了……您要是在那边碰见他了,代我说声‘谢谢’呗,毕竟这半年来,他还挺照顾我的……” 说话间,时间越过12点。天空瞬间燃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响彻全城。 第86章 书楼 倪安眼前一闪,被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往屋外一瞅,便发现了邵他的身影。她知道他会来,但没想到会来这么快。 邵他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烟火,恍惚间变感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 一转头,他便看见倪安对着他用嘴型无声说道:“新年快乐!” 邵他笑了笑,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一边回道:“新年快乐!” 巨大的烟花声中,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慢慢地抬头,看着空中的烟火点燃这个新年的开始。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小了一些,天空中也看不见烟火了,倪安才转头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 倪安心中一咯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一些,从你说你公司的事情开始,还有跟我爸早就认识的事?”邵他坦然承认道。 幸好没听见开头……倪安暗自庆幸,突然又变得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没来得及。” 邵他见她那样苦笑,也有些叹息命运的错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就早点问你了。” “问我什么?” 邵他忍不住笑了笑,提起了往事:“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我家吃饭,我爸给你做了什么吗?” 倪安想了一下才想起:“芋头蒸排骨?” “嗯。”邵他点点头,回道,“我对芋头过敏。” 倪安恍然大悟,完全没想到,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下,更加令人惋惜了。 说话间,奇欢欢提着灯笼从远处走来,另一只手还拉着一辆小推车。两人见状,忙起身上前帮忙。 “可咱们不是要回去了吗?怎么还准备这么多东西?”邵他看着小推车里的东西,一脸迷惑地问道。 茶叶、橘子、年糕、豆腐、香料、清酒、瓜子、饼干、若干零食还有木炭和打火机,这是要干嘛? “这动静,回去还不是干瞪眼?”奇欢欢提着灯笼,挽着倪安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但她说得没错,周遭的鞭炮烟火声虽然比刚开始的时候小了点,但也仅仅只是能听见人说话的程度。要在这种声音下入睡,确实有点不太可能。 倪安也解释道:“春节烟火禁令是这几年才解除的,解除以后一般会热闹到夜里三四点才会安静下来。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在这里围炉煮茶,一起聊聊天看看书,等到点了再回去睡觉。” “那叔叔阿姨呢?”邵他见奇欢欢也过来了,不禁问道。 “上完香,和亲戚们打牌唠嗑去了。”倪安笑着回道。 走进书楼,厚实的墙壁让烟火声更小了一些,可烟火声也让这宽大的空间少了些空旷感。 “东西放那,我来弄。”奇欢欢把灯笼放下,便朝倪安说道,“你不说要来找点东西吗?顺便带邵大神去逛逛呗,这地方对文化人来说,不都是做梦都想来吗?” 听她说完,倪安抬头看了一眼邵他,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愿。 而邵他,求之不得。 ----------------------------------- 楼上的格局与楼下不同。 如果说楼下是平面“回”型构造,楼上则是立体“之”字形设计,每层楼都有一半面积放满了书,而另一半则是像倪安说的,书架围墙,或是靠墙而立,中间空置的地方则放着桌椅,每层楼间东西错开,逛起来书虽多,却也不觉得拥挤。 上了2楼,倪安便转身问邵他:“你要自己逛还是我带你逛?” “自己逛,你忙你的去。” “那行,有事你叫我。” 说完两人在楼梯处各自分开,倪安去了2楼,邵他则拾级而上,打算从顶楼逛下来。 书很多,倪安却不显迷茫,在其中来回穿梭,然后找到自己要找的书后便抽了出来拿在手中,2楼找完了便往楼上去。 邵他则惊喜于这里有很多早已停版的旧书,边逛边看,书页在指尖翻飞,如鱼得水,眉眼间都是兴奋。直到翻到一本书,一本比其他书明显要旧的旧书。 差不多翻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倪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看这书,这书你不可能没看过啊?” 邵他听见她的声音,转身看向她,又忍不住回头把剩下的内容翻完,然后自然而然地把书合上了。封页的边角处已经分层,上边写着书名《秘密花园》。 “看过,但有点好奇。”邵他回道。 “好奇什么?” “这里头的批注。” 说着便随手打开了书的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批注。倪安只瞄了一眼,便笑道:“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读物,大概4岁的时候看的。识字和阅读都是在这本书上学完的,批注自然多些,但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还不特别?” “要真说特别,应该是你4岁的时候,能把这书背下来了!” “机械背诵,才是最不特别的。”邵他笑着否认,扬了扬手中的书回道,“我没看完,虽然是儿童读物,但是里面的批注,从世界历史文化发展,到各府文化对比,到人物分析、故事叙事逻辑基本都有梳理。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这么看书的。读一本书,好像在读整个世界,以小见大,再用大来理解小。很特别,很透彻。” 倪安笑了笑,把手中的书放在书架上,拿过了邵他手中的那本书。 他说得对,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本书才会如此的老旧。 记忆中,整个童年时期,倪安都在看这本书。 一遍又一遍,字句段落间,姥爷总能挖出点新的东西给她,让她以此出发,读更多的书。 而她也像书页上的空白处一样,渐渐地被填满,形成了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知。 现在看来,这本书对她而言,就如同书名一样,是她人生中的“秘密花园”。 邵他见她眼神充满了感慨,突然开口反问道:“但不是只看了一次?甚至是长大以后,也一直在看,对吗?” 是个疑问句,但也是个陈述句。 倪安猛地抬头,没有否认,沉默着,便是承认。 邵他笑了笑,轻声说道:“以后还是少翻看些……” “嗯?” “如果只是小时候,这书不至于旧成这样。再加上,你对它,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 除去封页的磨损,内里的书页也异常柔软,有些书页也已经在脱落的边缘。指尖的油脂,也在长年的翻页中,积累遗落在书页之间,泛起了岁月的黄。 “对你来说,它很珍贵,所以你爱不释手。但也正因为这样,少翻看些,它才能陪你久一些。”说着,邵他从她手中轻轻地把书抽走,放回了原处,看着她说道,“而且,你真正的秘密花园,是这里。” 转头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书籍。无形之间,开满了智慧之花,用诗意和浪漫,完整了人的成长。 不因人的逃避而衰败,仍有生机,在盎然焕发。 ----------------------------------- 两人下楼的时候,奇欢欢已经安置好炭炉烧上了茶和酒,正盘腿坐在炉子旁伸着手烤着火。圆圆的炭炉四周,放满了待烤的茶点。空气中,茶香和酒香混在一起,暖意和醉意交织,一股惬意弥漫在这冬日里。 奇欢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便看见两人手上各自捧着一摞书,或者准确点说,是倪安捧着一摞书,而邵他帮她捧着另一摞书。她一脸神奇:“怎么,这是进货来了?” 吐槽引得两人直发笑。他们放下书,在垫子上各自入座,不约而同地朝暖炉伸出了手,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阵阵暖意。 奇欢欢则好奇地翻阅着他们拿下来的那些书:“这是啥?怎么都没有封页?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印刷品,手感也奇奇怪怪的……” 倪安笑了笑,回道:“答案。” 屋外依然吵闹。 火光中,灯光下,茶水在慢慢地沸腾着,茶香渐渐地充盈着屋内。敞开的大门,围坐的人们,在这夜里,渐渐躁动了起来。 ----------------------------------- 去年10月,邵家楼顶。 秋日的午后,南方依旧闷热。 倪安和邵常平两人面前正放着一盘棋,风扇晃动着头,偶尔送来一阵凉风,镇静这两人狂热的思考和对决。 黑白相错,交接落下。棋逢对手,胜负难分。 但最终,还是邵常平先败下了阵。 “我输了。”邵常平看着棋盘上的格子,无奈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承让。”嘴上这么说着,然而倪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一局棋,一个问题,你问。” 这是不久之前,倪安和邵常平之间立下的规矩。而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倪安的问题太多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邵常平的棋瘾犯了。 邵常平一思量,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一连好几局,倪安都没能拿下。现在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她才赢下一局。心里憋了好久的那个问题,也终于能问出口了:“如果,我跟邵老师掉进水里,您救谁?” 第87章 选择 邵常平当下便忍不住默默吐槽道,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下意识地开始诡辩:“小也会游泳。” 水来土掩:“假设我俩都不会游泳。” “我也不会。” 兵来将挡:“假设您会。” 邵常平只好缴械投降,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回道:“救你。” 收获意料之外的回答,倪安一边惊讶地往后靠,缓了好一会,还是没自己琢磨透,一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邵常平得意又神秘地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水才慢悠悠地回答道:“没为什么。选谁都一样,你在这,就选你了。” 倪安还是不理解:“为什么?” 再这么下去,她脑子里的疑问都快要让她成为十万个为什么了。 邵常平却不紧不慢地将眼前的棋盘挪到一边去,然后从棋盘上拣了几颗棋子,在眼前将黑白两色棋子分别放下。只是黑色少,白色多。 然后在倪安炙热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哲学家菲利普福特在1967年提出的有轨电车问题,如果你看见一辆失去控制的有轨电车在运行,运行的方向分别有5个工程师和50个工人在上面,他们都来不及躲开,唯一的选择机会在你手上,你可以掰动你手中铁轨扳手,你选哪边?” 倪安回答不出来,一脸痛苦地看着邵常平。但邵常平也知道,她回答不出来也正常,毕竟这经典问题要是这么简单就让她给选了,要么是她绝顶聪明,要么就是她跟聪明沾不上边。而她两者都不是,而且除此以外,她选不出来,并不是因为觉得选哪边都一样,而是她哪边都不想选。 他继续解释道:“这就是经典心理范式‘两难困境’,虽然它被提出的时间并不久远,但实际上,这更像是个元问题。而在我们的历史当中,包括你刚刚的问题,都是这个元问题的演化,它们都属于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表达或者演化。” “元问题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元故事的另一种表达。想象一下你现在脑子里有100个关于选择的故事,把每个故事的精髓提炼出来,就好像是在给这100个故事取一个平均值,然后你就得到了一个元故事。同理你有100个关于选择的问题,把问题的本质都提炼出来,然后取一个平均值,这就是元问题。” “所以它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您会觉得选哪边都一样?而不是两边都不选?” “两边都不选,是这个问题里隐藏的第三种选择,但也是一样的选择。虽然这是一个心理学领域很有名的问题,但我今天会抛开心理学,从我个人的角度告诉你,为什么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一样?” 倪安抿了抿唇,津津有味地听着。到如今她都仍然觉得,她问题那么多不能全怪她,谁让不管她提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邵常平都能聊得那么有意思。 “先说有轨电车问题。表面上看,是死了5个人还是死了50个人的数学问题,但在心理学领域,它研究的是个人的道义问题。比如我把这个问题改成‘如果把那5个人推下去就能救那50个人,你推不推?’大部分人就都会选不会,让那50个人死了。 “所以不管是从数学还是心理学,它都逃不过数字文字对人的影响,改变个说法就能改变人的想法。可你有没有想过,本质上,这个问题不管选择的是5人还是50人,选择的背后都有其相应的获得与代价。 “比如你救下了5个工程师,或许你就能改变这个杀人的有轨电车的设计,但代价就是,你要接受那50个人的家人以及他们背后的阶层、文化对于你的质问;同样的,你选择了50个工人,你能获得的是50个人的家人对你的感谢,甚至还会有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拥戴,因为你对相对弱者的选择会让更多的人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有可能付出的代价是,培养5个工程师可不容易,甚至有可能因为他们死了,你找不到人来解决这个有轨电车的技术问题,你还会面临下一次相似的选择。 “这些,可都不是能用数字量化的实际性获得与代价,它是所有人在经历这个两难困境时,需要真实承担和面对的事情。而你提出的问题,你不理解为什么在我眼里选谁都一样,是因为你所比较的,仅仅只是我的选择能获得的东西,比如救小也,他是我儿子,我能获得亲儿子,救你,我能获得一个棋友。 “比较之下,乍一看好像还是亲儿子比较划算。但实际上,有得必有失,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救小也,我失去棋友;救你,我失去儿子。两者,都是不能量化的。所以选谁都一样,都是要在面对得失的同时,承担起失去的责任,并不能只谈其一。” 邵常平一边说,一边用棋盘上的棋子在做演示。棋起棋落,黑白分明,道理也随之明了清晰。 倪安听他讲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有一点她还是不懂:“那都不选呢?失去的代价我能理解,能获得什么?” 邵常平笑了笑,将桌上的棋子一一放回棋盘上,一边摆一边说道:“当事态发展到极度的惨烈,有些情绪也会反向迸发。涅盘重生,也许不仅是有轨电车的设计问题,还有掰扳手的人的问题,还有人们对待科技的态度问题,甚至小到‘有轨电车的轨道两边该不该设计安全围栏以免有人闯入’这种细节的问题,都会被拿出来彻底讨论并且得到改变。” 话音落下,棋盘上的棋局也被“复原”。倪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邵常平改变了其中一步棋。也是这步棋,让刚刚输掉的这盘棋,扭转了棋局。此刻的棋盘上,邵常平胜,她负。 倪安将棋盘重新移回他俩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便伸手将棋盘上变动了的棋子摘了下来。二人重新执棋,不一会便结束了这盘棋,依旧是邵常平赢了。 倪安又端详了一会,笑了笑。 “不服?”邵常平挑了挑眉,反问道。 “不是不服。”倪安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回道,“我只是觉得人真的很狡猾。” “什么意思?” “只是换了一个说法,那50个工人的死,便不再让人的良心那么煎熬了。”她说着,又低头看向棋盘,“可是结局,依旧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说辞,这个掰动扳手的人,就只有救了这5个工程师的获得,没有杀死这50个人的代价了。” 邵常平心里一惊,脸上的笑意都下去了几分。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仅有的第二个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移开了视线,看着远方的天空,缓了缓神才继续问道:“那你知道,这个问题真正的问题出在哪吗?” 倪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南迁的大雁正巧飞过。 秋意,渐浓。 ----------------------------------- 世安院书楼。 碳火光中,倪安讲完了这段往事便停了下来。 喝茶的空隙中,屋外的烟花声又炸了开来。待声音渐缓,奇欢欢便问道:“所以,这个问题的真正问题出在哪?” 倪安却卖起了关子,拿起手边的书,递给了奇欢欢和邵他。 两人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翻开封页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奇欢欢一边翻一边问道。 回答的却是转瞬间把手中的书翻完的邵他:“家谱。” 倪安点点头,看向奇欢欢回道:“也是你之前问题的答案。” “我的问题?” “你不是问我,十年前,姥爷走后,我爸妈也因车祸不治身亡,风雨飘摇,我一个12岁的小娃娃,是怎么安顿好一切,让这偌大的安家,免受外人的侵袭的吗?” 奇欢欢摇了摇手中的书。 倪安点了点头:“就靠这些。” “怎么做到的?”奇欢欢一脸不解地问道,音量都提高了好几个度。 “原因嘛,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火炉的煤炭烧得“噼里啪啦”响,屋里沁满了茶香和酒香,还有烤熟了的橘子香味,门口时不时地吹起一阵冷风,让整个大堂温暖又舒适。 只是这屋里的人,都没什么睡意。 倪安喝了口茶,缓缓地讲起了那段她人生中不曾经历过的往事。 “19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主府在战后经历了第一次经济飞升后陷入了停滞,甚至出现了倒退,这是背景。除此以外,在经济飞升的过程中,也呈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虚妄、浮夸、谎言成风。一开始,人们只是渴望太平盛世,也希望这是个太平盛世,所以非常努力想要制造一个太平盛世出来。到后来,骨子里的一些习惯就控制不住了……” “什么习惯?”奇欢欢问道。 “对权负责,而不对人负责。” 第88章 历史 “什么意思?” “拿我们今天互联网时代来说。我们如果想要证明互联网时代比之前的旧媒体时代要好,要怎样证明?” “传播面更广,人群受众更多,传播速度更快。” “体现在哪里?” “数据上?” “那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广,算多呢?” 奇欢欢回答不上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邵他。 邵他缓缓接道:“十年前传统报刊一年的最高发行量是300w,要真正做到划时代,后面至少得加多两个0,而且时间维度上,要从1年,变成1个月,甚至是1周或者1天。” 倪安点点头:“但迄今为止,互联网产品中,月活能达到这种成绩的产品,不超过10个。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人们可谓是绞尽了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她又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奇欢欢。 而被看的人,也明白了她说的意思:“刷数据。” “说白了,就是想尽办法,让需要数据的内容,出现在人们面前。并不需要人真的看过,只需要出现过,便可以计入算法,而且可重复。常见的手段,比如信息流、机器人、营销号、超前点播等等。这些手法并不出奇,它们只是套了层互联网的外壳,脱下后就是几十年前的老手段。而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和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让数据好看,数据好看了,领导便会高兴,而工作任务,也就完成了。可是,我们对人负责了吗?” 或许互联网时代还没有给出它的答案,但在那个时代,人们已经有了答案。 “本质上,这是一种也是因为这个,姥爷他们有了一个想法,在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在全府上下开启了一场启蒙教育运动。” “启蒙教育运动?”这是一个奇欢欢从不曾听过的陌生的名词。 邵他却有些印象,但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场运动的结果并不好,甚至成了安世老先生生平的争议,书上也鲜有这段历史的记载。” 他说得小心翼翼,本以为倪安会有些不开心,却不曾想她一脸坦然:“没错。但比起这场启蒙教育运动,我相信你们对它的源头——‘启蒙运动’会更加熟悉。” 启蒙运动,17-18世纪在西方兴起的一场反封建、反封建的思想解放运动,核心思想是“理性崇拜”,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宗教愚昧和特权主义,宣扬人的自由、民主和平等。 这些,都是写在课本里的内容,没有人不知道。 “其实,我们上学的时候都有学到过。西方在启蒙运动下,催生了现代的司法体系和政治环境,整个系统都基于‘天赋人权’四个字。而我们的司法系统和政治环境,虽有立足于自身情况的改良,但整体都借鉴于西方。然后矛盾点就出在这……” 说着,倪安又从手边的书堆里,抽了几本书分别递给了他们,才继续说道:“主府几千年来,受儒家思想影响,遵从三纲五常,男尊女卑。这样的文化环境,源远流长,根深蒂固,虽然讲究‘仁、义、礼、智、信’,但它与古希腊的公民概念本质是一样的,解释范围仅限于特权阶层,即皇权、父权、夫权、神权以及族权。” 君为臣纲,君所为,臣不得谏言。 父为子纲,父所为,子不得异言。 夫为妻纲,夫所为,妻不得言。 “它们的存在,现如今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但在封建时代,却是存在即合理。毕竟我们都知道,文化大多是为政治所服务的。这套理论,在那个时代,的确能很好地维持当朝统治者的统治,让位卑者不敢对位高者有任何质疑,甚至位卑者会主动地用这些伦理道德来规训自己,让渡自己的个体性。到后来让渡便成了责任与义务,不让渡则会背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可个体性的让渡确实是社会共存的一种模式,也能让社会稳定下来,继而能够很好地将产能低下的生产力集中起来,打造出我们史书上的盛世帝国。所以在那个时代,存天理,灭人欲,才是正道。 “可是大清亡了,封建时代走到了尽头。西方的崛起让我们突然发现,‘君权神授’时代所剥夺的个体性对生产力所起的作用,已远远不如‘天赋人权’所保护的个体性对生产力的解放造成的根源性改变,也就是创造力。所以,我们开始学习西方的司法系统和政治架构。可问题是,我们的文化内容,还是旧时代的三纲五常的封建特权文化,矛盾便出现了。比如做事的人依旧是封建做派,也就直接导致了经济的停滞甚至是倒退。这就是姥爷他们当时,决心要开展这场运动的理由。而启蒙教育运动的核心目标,彻底摆脱封建思想,就是解放人的权利思维,觉醒人的自我意识。” “可我们的文化内容,不是马克思吗?”奇欢欢一边听倪安说,一边翻动着手上的书问道。 邵他低着头,轻声回道:“那是考试内容,而且还是高中以后才接触的考试内容。而我们的日常,早到孩童出生,晚到老人离世,我们贴身的文化内容,其实从没有改变过。” 奇欢欢听了,回想了下自己的人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无法反驳。 而手中的书,讲的便是那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比如女娲补天、夸父追日、盘古开天辟地、愚公移山等。只是故事都被改写了。 奇欢欢只大致看了开篇,便感受到了其中与自己儿时听到的那些有什么不同。主角不再是神仙女娲和盘古,而是人。故事不再侧重于讲神如何创造世界,而是从人的视角出发,去理解人的诞生与成长。 某种程度上,在保护传统文化和革新封建思想间做到了很好的平衡。 邵他很快便翻完了手上的那几本,见倪安说完,便拿起手上的书,问道:“这是那场运动中留下来的文书吗?” 倪安点了点头,继续讲了下去:“这场运动不完美,这是现实,比如识字率并不高,很多地方的连基础教育都无法实现,更别说在那之上要求更高的启蒙教育。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它动了所有人的奶酪。当普通人的人权思维觉醒,世界上所有人与人的对话便变了味。职场上领导与员工的矛盾,家庭里夫妻之间父母子女之间的矛盾,都是那个阶段的常态。我们现在常说的,‘父母在等孩子感恩,孩子在等父母道歉’,便是这些矛盾的具体写照,原特权阶层不愿让渡权力,可成长中的人却在觉醒,很窒息,却也很难避免。 “但最为致命的,是它动摇了顶层特权阶层巩固自己地位的根本——血脉继承。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些家谱,原本只是姥爷在准备这场运动时做的一些资料收集,是为了证明这些家族的兴衰与血脉继承制度有关,却没想到,这成了我后来的保命符……” 大厅中央,碳火烧得旺盛。可有风吹入,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寒意。 有些故事,本以为距离遥远。却不曾想,早已息息相关。 其余两人听到倪安的话,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意思?” 倪安却笑了笑,卖了个关子:“开展到中期的时候,问题便越来越严重了。那些年,犯罪率不停地上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社会关系中弱势群体的人权觉醒,引来了特权阶层更进一步的暴力压制,且相关法制没有得到很好的完善和执行。所以,为了社会的稳定,这场运动便被叫停了。但姥爷,与这些人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后来姥爷退休,来这南方小城里养老,便把这些文书一起带上了。在他还在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家谱有什么意义,直到他走后,书楼里这些家谱被人洗劫一空。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姥爷当年即便与这些人结下了梁子,也能全身而退……” 话说到这,倪安便说不下去了。 10年前那个冬天,本就悲伤不已的她回到这唯一的栖身之地,却只见满目疮痍的时候,她真的万念俱灰,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信心。 一阵冷风吹来,时间好像又回去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炭炉前取暖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 奇欢欢见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放手心里捏了捏。直到倪安朝她笑了笑,露出了“没事”的眼神,她才松手。 一旁的邵他则接过了倪安的话头:“成也世袭,败也世袭。这些所谓的‘大户人家’,怕是内里也不太平?” “何止是不太平,这些人对于所谓的‘正统’、‘血脉’已经全然着了魔。嫡系永远在防着庶出,庶出在拼命寻找证据,就为了证明嫡系是庶出。” 奇欢欢不解:“这破玩意儿……有这么重要吗?” 第89章 答案 “当所有的世家大族名下家业都不得不经历现代化管理文化的血洗,许多错误及漏洞就会出现,毕竟人无完人,总会犯错。可当管理者犯了错,却不用承担错误付出代价,给出的理由是‘天子犯法哪能和庶民同罪’,那旁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努力去证明‘天子’是伪‘天子’了。” “可这所谓的正统血脉,有啥好处啊?现在市场上大多都是股份制,就算不是嫡出手上也握有股份,也亏不到哪里去,这么执着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其实解释起来挺荒诞的……”倪安眨了眨眼回道,“你还记得你们公司的前董事长高敬去世的时候,当时你说周一开盘g&o的股价会跌,可是跌了吗?” 奇欢欢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原因呢?” “本来按照预测,应该是先跌后涨的,可周一开盘的时候就一路飞涨,后来大家分析原因是当时高敬遗嘱里公布了包括你在内的十个人,媒体把你们被扒了个遍,最后被扒出来你们公司有小高总的投资……”奇欢欢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到后面声音便渐渐变小了。 倪安便接道:“正确来说,因为扒出来高建云在我们公司有投资,所以大家都觉得书汇和g&o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不是高建云投资的我,而是我,安家唯一后人,投资了这家公司。” 事实如此,奇欢欢虽然觉得荒谬,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倪安说的是对的。她一脸凝重地沉默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就像这件事情一样,想要解决什么,却也知道什么也解决不了。 倪安一边回想着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一切,一边接着说道:“所以在这个圈子里,好处就在于,只需要一个出身,便什么都不用做,别人就会相信,也什么都不用证明,金钱、财富、权力……所有的一切都会朝着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其他方向呢?”邵他问道。 “非常聪明……”倪安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了眼他,又看向奇欢欢说道,“非常努力,可以做到常人所做不到的一切事情的话,也许会等来幸运的一天,才能拥有这一切……” “艹!”奇欢欢听了,淡淡地骂了一声,“你姥爷当年就应该努把力把你们这些人的根都拔了,不然这世道也不至于那么变态!” “那我替我姥爷道个歉。”倪安笑着打趣道,调转了话头,“说回十年前。这些人把家谱盗走,却也没有想到,我对书楼会如此熟悉,熟悉到书架上的每一本书我都清楚。所以在他们偷走这些家谱后,我便拜托赵叔叔发了篇新闻稿,新闻稿上的内容,便只有哪层楼哪排书架上的哪层哪本。大概也就一天时间,它们便全都回来了。” 可奇欢欢有一点不懂:“为什么?就算你知道他们的家族秘辛,可空口无凭,他们直接烧了不行吗?” “不行。”倪安摇了摇头,比了个“2”回道,“两个原因。一是这些家谱本就是作为那场运动的准备资料所制作的,所以你们手上的这些,只是备份。真正的原本,在兰台。二是……” 说着,她便随便拿了一本,往炭火中扔了去。吓得一旁的两人惊叫出声,忙伸手去抢。最终被邵他抢救了出来,奇欢欢在一旁惊呼:“你在干嘛?” 把看戏的倪安笑得前俯后仰,脸上反省的痕迹一点也没有。 拿到书的邵他检查了下,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眉头一皱,也像倪安那样,将书伸进了炭炉里。奇欢欢这次没了动作,只睁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邵大神怎么连你也这样?” 下一秒便发现炭炉里的书,毫发无伤。 得逞的倪安一脸笑意地接过邵他手中的书,远离了炭火后又翻动了内里,确实毫无变化。然后又拿起炉上的水杯,将水倒入书中。水滴滑落,不留痕迹。把一旁的两人,看呆了。 还没反应过来,倪安又把书递给了奇欢欢:“你撕一下。” 奇欢欢虽然犹豫,但还是照做了。果不其然,撕不开,不管多用力都撕不开。 “这些对于历史有重要意义的资料文书,都是用一种名为pf的新材料所制成。它在战后被发现,特质是刀枪不入,水火不容,和碳相融后会合为一体,经久不衰,且重量十分的轻。所以第二个原因就是,他们做不到。” 所以这一来一往,倪安解决了事情,但也立了威信,即便年龄尚小,再加上后来大家都知道的事,便也没有人敢动她了。 “可这材料这么好,为什么我们不拿来造航天飞船这些硬核东西?而且有了这玩意儿,也就不用害怕受外人的欺负了?”接受了这个奇闻的奇欢欢掂了掂自己手中看起来和普通书籍无异的书,一脸轻松地问道。 倪安脸上却没了笑意,正色道:“先不论现实的发现量能否满足你口中所说的,但你说的这些,也是姥爷执意要开启这场运动的原因之一。” 吓得奇欢欢放下了手中的书,正襟危坐起来。 “自古以来,人最大的生产力便是人,甚至在工业革命以后,人们在对工具的运用上已经对生产力进行了爆发式的解放,但是对于人的压迫并没有得到缓解。我们一边冠冕堂皇地说,发展科技是为了让人们更幸福,实际上,我们只是在用这些科技去压迫更多的人。人们的时间、思想、创意、体力……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毫都要贡献出来变作生产力,再变作财富流进小部分人的口袋里。 “当今世界,核武器是人类统治欲望的最暴力化身,但谁又能知道,下一代又会是什么?而在那之前,人们又是否真正懂得了这些科技真正带来的是什么?我们又是否真的有资格去使用这些科技?在人类尚未觉醒的年代,用这些超科技来制造武器,又何尝不是峨眉山的猴子举起了枪,注定是一场悲剧呢? “哲学家帕斯卡曾说过,‘武力缺少正义是暴政’,在正义来临之前,我觉得,这玩意儿不会变成你说的那些东西的,也不应该变成那些东西。” 话题突然变得很严肃。 但奇欢欢也猛地醒悟了过来,倪安口中所说的“觉醒”是什么。至少,不会是她刚刚那个样子。 话说到这,倪安再次从手边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了邵他。 邵他一脸疑惑,但还是接了过去。 “是姥爷的日常手记。”倪安解释道,“重提旧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源于这件事。” 话题转得很突然。接过后的邵他翻阅了两页后,抬眸看了她一眼,在等她说下去。 “1992年,邵叔叔来见过姥爷。而他从你生命中消失的那17年,便是因为他认同这场运动,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继续下去。” 话音刚落,空气里便传来纸张猛烈翻动的声音。等到声音停下,邵他便在这发黄的纸张上看到了邵常平的名字。 “在这之前,姥爷虽然不后悔发起这场运动,但仍有些遗憾,觉得选择的时机不对,没能有个好的结果。可当叔叔上门来,他才明白撒下的种子,总会是有意义的。” “什么意义?”奇欢欢问道。 邵他一边看着本子上的字,一边回道:“我爸是启蒙教育运动的第一批受益人,也是他作为一个出生于穷山辟野的孤儿,得以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最后成为大学老师的根本原因。” “姥爷曾和我说过,人类的思想与文明,借由血缘是传承不下去的。每一个人,生活过的几十年,走过的路,思考过的每个问题,在死亡的瞬间,便会重归于零。这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但幸好,我们可以通过教育弥补这种遗憾。所以在姥爷看来,叔叔的出现,便是他想法的最好验证。那一天,叔叔是作为他思想的传承者出现在这里的,” 本子上的内容倪安看过,其实并不多,基本上就是她在讲的这些内容。但好长时间了,他仍在低着头看着那一页纸。 沉默了许久,倪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不是想让你知道他做的事有多伟大所以希望你释怀,而是感觉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消失17年的话,往后会活得更加明白一些。” 深夜里,那些尘封在岁月中的往事被一点一点地带出。而邵他记忆中那些曾不理解的事,也慢慢串联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合上了手中的本子,递回给倪安,轻声说道:“谢谢!” 倪安抿唇接过,将话从嘴边咽了回去,不再说些什么。他日他如果想说,自然会说;他如果不想说,她再费口舌,也是白费。 奇欢欢往炭炉里加了点碳火,炉子上的茶酒烧了开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倒到杯中,液体溅起的水花落入炉子里,火红的碳火暗了一下又亮起。 似无事发生,继续熊熊燃着,是温暖的冬夜。 第90章 过年 只有奇欢欢一直记得,最开始的问题:“所以,有轨电车难题,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炭火声中,倪安轻声道出了当时邵常平的回答:“真正的问题是,我们都以为我们会是那个掰动扳手的人,但实际上,我们都只会是那55个人之一。这55个人在无知的状态下,被他人夺走了自己最重要的生命权,无权选择自己的生死。这道题,多少反映了人类潜意识里对于‘人’这个物种的认识——生而为人,忘了什么是人,但时刻不忘,人吃人。” 说完后,倪安看向了奇欢欢,非常开心地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当时的自己一样的表情——惊讶、敬佩与阔然开朗。 但她还有些疑惑:“可让每个人都做选择,万一这些人都是愚昧之人,做出的选择反而会害人呢?” 邵他听了,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你这个问题真的很好地反映了为什么这个问题里会有掰扳手这个角色的存在……” 人类总是自诩聪明,而觉得他人愚昧无知,所以总是希望替他人做决定,以为只有自己的决定才会遇见光明,而他人做的决定注定会坠入深渊。 “我是觉得可以这么理解……”倪安解释道,“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全能全识之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做出自己所认可的选择,认知水平会有高低之分是现实。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而剥夺了他人的知情权和选择权,不能让这个世界变成聪明的人才有资格做选择的世界,而没那么聪明的人只能让比自己聪明的人来帮自己做选择,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也交由他人决断。就好像邵老师是我们三个人里现实意义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他不能帮我们决定任何事情,比如我们的职业选择。他能做的,只是从他的角度出发,给我们建议,但选择也依旧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做。至于是否会伤害到别人,其实就是叔叔对这个问题最初的解读,不管是做怎样的选择,都会有获得与代价,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优劣之分。” “如果,真的有不一样呢?”奇欢欢眼眸流转,思考间扫见炭炉上的茶酒,便说道,“比如这炉子上的茶和酒,我是该喝茶还是该喝酒?” “你不是已经选择喝酒了吗?”倪安笑着反问道。 “假如。” “你睡眠一直不好,选择喝茶,你今晚会彻夜不眠,搞不好明晚也会。喝酒,虽然有助于睡眠,但是对于人体肝脏和大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而且会有上瘾的风险。” “可熬夜,不也对肝脏和大脑不好吗?” “所以啊,得你自己衡量啊!” “但你心里总会有你想要我选的那一边,要是我没选你想选的那一边呢?” “那就给你兜底啊!” “兜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你失眠到发疯的时候,陪你一起熬着。” “哟,这么好?” “可不是!毕竟你都觉得我有资格去掰那个扳手来决定你的生死了,那给你兜个底还不是小意思~” 两人打趣,眉飞色舞,引人发笑。 可笑过之后,奇欢欢又一脸凝重地问道:“可就算真的做到了让每个人都自己选择又怎样,结局不还是得有人去死么?” “但性质不一样。”对面的邵他接道,“愚钝化人的自我意识,是欺骗,是压迫,是傲慢与轻视。可把选择的权利还予本人,尊重人的选择,并且相信人的选择,是文明。” 炉子上的茶酒渐渐见了底,点心也慢慢清了空,屋外的烟火声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你们相信人的选择吗?万一那5个人或者那50人中有一个人不愿意把扳手掰向另一边呢?” 倪安将杯子里的茶喝完,看着杯子里残留的茶叶,换了个问法问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如果,我们是那55人中的一人,我们会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取对方的生存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觉得,这个问题的回答,要比有轨列车问题的回答容易多了。 邵他笑了笑,接道:“这得看你是否相信,我们每个人是否都在牺牲掉我们自身的一部分的个体性,来换取社会的共存模式?” “怎么又回到这个上面来了?不是说牺牲个体性是封建做派,在现代社会不利于生产创造吗?”奇欢欢一脸痛苦地问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倪安笑着回道,“人的世界由人组成,如果人不存在,那么世界也难以存续;如果人感受到了世界对自己的努力与尊重,人也会为了这美好的一切,甘愿付出,朝起朝落,这就是我们几千年封建历史的真实写照。” 邵他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倪安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应该是,什么是人?人是怎样的?和要成为怎样的人?” 一旁的奇欢欢终于坚持不住,崩溃道:“太哲学了,我投降,我脑子快转不动了!” 倪安见状,便笑着换了个话头:“只是每当我看到这些书,想起他们做过的这些事情,这些思想看法和言论,就会心生敬佩。就算我这辈子都成为不了他们那样优秀的人,也会让我感觉很有力量,而且会有方向,不迷茫。” “我也没想到,你们大过年的,会在这里聊这些事情。”邵他意味深长地接道。 “不然聊什么?家长里短,村子里的八卦吗?”奇欢欢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反问道。 邵他摇了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没试过这样。” “会无聊吗?”倪安问道。 “不会。”邵他否认道,“反倒是,能够在这些往事里平静地说起他们,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从没离开一样。” 奇欢欢回道:“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每年都坐在这里聊一聊。一开始是因为皮皮好奇,所以就当故事讲给她听。后来大家都长大了,也有了一定的知识量和理解能力,便开始一起讨论。毕竟都是家人,也不是什么辩论场,也不会太在意对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然后便慢慢发现,这样反倒是最好的,反倒能牢牢地记住,深深地怀念。” 远处烟花绽放,光亮穿破黑暗,透过门映照在人的目光中,闪闪发亮。 夜深了,三人将最后的茶酒装入杯中。奇欢欢提议道:“最后一杯了,说点祝酒词呗?”她看向两人,邵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倪安。 “那就话最多的来。”倪安笑了笑,轻声道,“未来,希望我们能兴如树,愿与天比高,愿予人乘凉;即便卑如草,也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干杯!” 祝愿声中,三人碰杯,饮尽。 漫漫长夜,围炉闲谈,落幕。 ------------------------------------ 大年初一。 倪安是被村子里的鞭炮声给叫醒的,一旁的奇欢欢睡得眉头紧皱,一看就是没睡安稳。等到鞭炮声停下来,倪安伸了个懒腰,起了床。 刚出房门,邵他也从书房里出来了,一头的乱发,睡眼惺忪地看着倪安发呆。 倪安也愣了两秒,然后猛地缩回了房间:“我去拿手机。” 邵他一听,便冲进了洗手间。 等洗漱完从洗手间出来,倪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赶巧遇上上楼的戴月梅。戴月梅手里拿着一摞衣服,微笑着唤道:“新年好啊小朋友们!” “妈,新年快乐!”倪安一边回应,一边起身给了戴月梅一个大大的拥抱。 邵他则顺势接过了她手上的衣服,笑着回道:“阿姨,新年快乐!” 戴月梅被倪安压得快直不起腰,脖子又被她蹭得痒痒的,笑到不行:“行了,你这孩子,赶紧洗漱完去换衣服,晚了光线不好,拍照不好看!” “知道了!”倪安只好起了身,然后又问道,“皮皮呢?打电话了没?” “你爸在下面聊着呢!” “行,我一会就下去。”说完,便转身从邵他手上拿了上面两套衣服,朝洗手间走去,走到一半又回头叮嘱道,“不许挂电话!” 戴月梅哭笑不得:“知道了!” 说完转身拿起他手中的衣服,朝邵他叮嘱道:“今天是你爸头七,再加上今年时间赶,所以就给你做素了点。先不穿外披,只穿这身白色的长衫,等待会拜完了你爸,再把外披穿上。” 邵他听了,低头看向手中一红一白的衣服,心里百感交集,久久说不出话来。 戴月梅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别哭,这过年呢,别让你爸担心。而且过了今天,他就真的走了,我们啊,好好送送他。” 窗外,阳光洒落,是个好天气。 邵他点点头,没笑,但也没哭。 ----------------------------------- 倪安和奇欢欢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邵他已经在院子里点香了。 一身素色的长衫显得他的身影更加的单薄,躬身行礼,满目唏嘘。待他行完礼转身,发现倪安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换上了汉服,但只穿了杏色的袄子和蓝金马面裙,红色的半袖只搭在臂间,头发也盘了起来,脸上只着淡妆。而她身后的奇欢欢正忙着架相机,也只穿了一身黑色的道袍,头发高高束起,一脸英气。一旁刘耀斌和戴月梅也是素色装扮,和这喜庆的年日格格不入。 一些细微之处的关怀,被风带着吹入邵他心中。 身后传来器皿碰撞的声音。倪安见戴月梅上前收拾了,便问道:“结束了吗?” 邵他点了点头。 她见状,便上前把他的外披递给了他:“快穿上,别着凉了。” 阳光下,两人穿上了红色的外披。转眼间,又成了喜庆的模样。倪安正低着头扣扣子,邵他突然自顾自地道歉道:“对不起,大过年的,让你们……” “诶……”她自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猛地打断道:“拒绝封建迷信!” 邵他转头看向那祭祀桌,一脸迷茫:“可这……不就是封建迷信吗?” “这不叫封建迷信……”倪安笑了笑,伸手将他的头拧了回来,回道,“这叫追忆先人!” 不是为了求保佑,而是为了记住。只要记得,便不是真正的告别。 趁邵他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松开了手,往前走去帮忙收拾。阳光下,一身火红的衣裳格外的耀眼。 邵他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也走了上去。 第91章 探亲 余州,墓地。 高建云一早便驱车来了这里,他知道邵他去了倪安家,便打算过来陪邵常平说说话。循着记忆来到树前,却没想到早有人到了这里。 殷晴正在摆放祭祀用品,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便转头看去。发现是高建云,略惊讶,细想了一下却又感觉不到意外,便回头忙活自己的去了。 高建云见她那样,也不打算搭话,便上前把自己带来的酒放下,就走开了。 大年初一的墓地格外的冷清,冬天天气冷,连鸟儿都不愿意叫唤。 他摸了根烟,叼在嘴里,却迟迟不点,只看着远方的天空发呆。直到身后的殷晴忙活完,喊他:“过来行礼。”他听到后,便把嘴里的烟重新放回了口袋,上前行了礼。 礼毕,殷晴也不着急收东西,默默地在一旁坐下,也看着远方发起了呆。 倒是高建云,酒一杯接着一杯倒,从酒瓶到杯子,从杯子到土里。不知道倒了几杯,又或是十几杯,殷晴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行了,再这么倒下去,要把树毒死了!” 高建云倒酒的手愣了愣,滴酒落地的声音停了一会才听他说道:“老师爱喝,我便多敬他几杯。” 殷晴听了,轻蔑的“切”了一声,却没再说啥。 将手中的酒瓶和酒杯放下,高建云也在另一旁坐下,好久才开口道:“这大年初一的,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管不着。” “我确实管不着……我只是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 “也见不着了,他都躺里头了我还怎么见?要不是……”话说了一半,殷晴便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抽泣声。 高建云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她果然低着头,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了过去。 许久,殷晴才接过。 等她情绪缓了下来,高建云才继续说道:“要不是你当年非他不可,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找个爱你的,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也挺好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好?” “你好你哭什么?这大过年的……” “你嫌晦气你别来啊!” “我不嫌晦气但我嫌你嘴硬。” “你……” 殷晴吵不过他,气得把擦过泪水鼻涕的手帕扔了回去。高建云也不躲,甚至把手帕装回了衣兜里。 “变态!” “够你变态?喜欢人家不直说,非得动用家里的势力去诱惑人家,然后惹得人十几年不着家,最后还是离了婚,都这样了你还来祭拜?你是有多喜欢他要到这种程度?” 殷晴低着头不说话,但答案已然明了。她爱自己,但也爱他。高建云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甚至连那个被爱着的人都不知道,她只是恰巧找到了两件事情的交错点,然后用了点手段。她以为有了孩子和家庭以后,能够撼动他的梦想,却不得不承认,男女之间,仍旧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恋爱脑碰上一个事业脑,千古爱情悲剧的标准范式。高建云无奈叹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掏出了口袋的烟,往山下走去。 身后却传来殷晴的声音:“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我爱他。” 莫名的告白引得高建云心头无名火起,手中的打火机却在跟他作对,怎么也打不起火。气得他差点就把打火机扔了出去。但他明白,他没有办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邵常平依旧是他最尊重的老师,小也依旧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而殷晴…… 最后,除了背影,他什么也没留。 烟、打火机和脏了的手帕都在口袋里,一如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临了要爆发,也到了爆发的时候,但最后还是哑了火。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继续沉睡。 ----------------------------------- 邵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会有机会,和王明老先生对弈。 老先生坐在他的对面,朱颜鹤发,目光炯炯,落子快且干脆,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他已过百岁,整个人精神矍铄。但最令人招架不住的,不是老先生的棋力,而是在这过程中,老先生的问话。 “多大年纪了?” “过完年,二十八了。” “跟倪安怎么认识的?” “工作上有些来往。” “来往得还顺利吗?” “相谈甚欢,难得知己。” “家中情况如何?” “父亲刚去世,母亲尚在,但已经不来往好多年。” “节哀。”王明老先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邵他一眼,才继续问道,“从事什么工作?” “文字工作者。” “说人话。” “写小说的。” “写几本了?” “今年出版第十本。” “你赢了。”王明老先生放下手中的棋子,淡然说道。 邵他微微笑了笑,回道:“承让。” 不远处,倪安端着泡好的茶走近,见两人在收拾棋盘,一边放下茶盘一边朝邵他问道:“这是还没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邵他回道。 倪安惊叹道:“这么快?” 老先生笑了笑,打趣道:“他不像你,一步棋要想半天。” 引来倪安的轻声抱怨:“师父~” 书房里,地暖烘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倪安将茶壶放在陶炉上,将茶叶放进茶盅内,待水烧开,热水缓缓冲散茶叶,不一会,屋子里茶香四溢。将每个人的茶盅放到他们的手边,倪安便在棋桌边上坐了下来,静静地观棋。可还没看多久,他们便又结束了一局。 这局,还是王明老先生胜。 倪安还没来得及感叹,便被王明老先生唤道:“倪安,你来陪我下。这小子太厉害了,无趣。”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邵他一脸“我努力了”的表情,倪安才知道,某人的演技穿帮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他换了位置。 但有些事情得先说好:“我下不快,师父您不能用他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不要学他隐瞒实力哄骗我老头子就行。” “这您放心,我没实力可以隐瞒。” 开局后,果不其然,倪安下得一如既往地慢。 邵他在一旁悠然地喝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王明老先生则十年如一日,如坐针毡:“你这丫头,怎么下了这么多年,速度还是这么慢?” 然而倪安只低头思考,完全没搭理老人家的抱怨。 王明老先生只好打起了邵他的主意:“年轻人,你没什么话想要问我的吗?” 邵他端着茶盅的手愣了愣:“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王明老先生中气十足地回道,“要知道,我可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看着这丫头长大的人了,你要再不问,可就无处问去了。” 邵他笑了笑,放下茶盅,想了许久才问道:“我想知道,您当年给倪安上的启蒙教育课,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话音刚落,王明老先生就看向了倪安:“你告诉他了?” 倪安一边落子一边回道:“嗯,着名教育家王明先生,安世先生也就是我姥爷的好兄弟,是我的启蒙老师。” “为什么想知道?”老先生问回邵他。 邵他犹豫了一下,回道:“因为想知道,这种教育方式为什么会被叫停,却又没有被彻底叫停?” 说完,倪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刚好对上他的视线。下一秒他便躲闪开来,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倪安也没说啥,再次低头看棋。 老先生听了若有所思地努了努嘴,半晌才回道:“其实也没啥。从她有自我意识开始,便被送来我这里。一周大概有2-3回,除了教她读书写字,更多的就是在生活中引导她,让她知道,她是个独立的‘人’,有选择的权利。” “这么简单吗?”邵他感叹道。 “简单?”王明老先生不禁笑出声,回道,“这一点也不简单,尤其是对于女孩子来说。” “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觉得什么是‘独立’?” “关系上不依附、不隶属,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做某事。” “不要背书,说说你自己真实的想法。” 真实的想法? 邵他转头看向正在低头思考的倪安,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她所做的事情,想了很久才回道:“完整的,坚定的,不被干扰的。” “不错,是个聪明孩子。”王明老先生听了,点头肯定道:“事实上,也差不多是这样。所谓的关系上不依附、不隶属,本身就是和‘选择’二字相悖,而且也不现实。她是安世的外孙女,是我王明的学生,是你的朋友,这些关系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关系不是依附,也不是隶属,她可以选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反过来,一旦我们认为她是在依附和隶属别人,在我们眼里她都不是个独立的人,要么是个人格不健全的,最好这辈子都离不开我们才能活下去;要么就是觉得她和我们一起是种无能,不离开我们,就没法证明自己是个独立的人。而我教给她的独立,是让她明白自己的力量与不足,学会利用它们,说服自己做出选择,还能说服别人。如果别人有质疑,也不会轻易地动摇,但也不要固执己见,要在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中,更加坚定自己。” “也就是你昨晚说的,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里去。”倪安淡然接道。 第92章 回校 “这对于小孩来讲,会不会太深奥了?” 王明老先生摇头道:“不不不,这跟深奥没关系,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意识。与其说是在教育中找到这问题的答案,不如说,是教会孩子们去掌握这些问题回答的方向。” “什么意思?”邵他没明白,一脸疑惑地问道。 “举个例子。”王明老先生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她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包包子,给她拿了一个。可是包得不多,不够分,阿姨便把她手中的包子拿了回去,只还回去一半。再看她,情绪就不对。一问她,她就默默地哭。问题来了,她在哭什么?” 邵他思考了一会才回道:“哭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分那一半包子?” “不完全对。” “愿闻其详。” “我在哭,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得分那一半包子,还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不愿意。”倪安思考结束,落下一子,顺口答道。 王明老先生则接着她的话解释道:“她不愿意分那半个包子,她不愿意的原因是她那个年纪对于事物的完整性有着强烈的需求,但是她不想让大家觉得她是个自私的孩子,她想要做个让大家都满意的孩子。这就是一个孩子最本能的反应,也是她刚刚说的‘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要到哪里去’。 “她会闹别扭,就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和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不一样,她不喜欢真实的自己。而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引导她明白,她当时的情绪和她想要成为的,都没有错。所以要说出来,然后鼓励她做出选择,是包子还是无私,都可以,不需要纠结。 “这样的事情多了以后,她便学会了在别人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擅自替她做决定时,开口表明自己的不快。久而久之,她也会懂得,在涉及到他人意愿的事情上,先问过他人。简而言之,让她明白所谓的‘人’,也让她懂得他人也是‘人’,从而产生敬畏之心,也要更加地爱惜自己。” 话说完,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倪安还把头向前伸了伸,王明老先生则一脸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邵他则一言不发,指尖感受着茶盅传来的温度,默默地思考着。这种基于人人平等的教育,确实不太会被重视等级剥削的特权阶层所容。 “这么好的教育方法,现在还有多少人家在用?”邵他轻声问道。 “有趣的地方就在这……”王明笑了笑,看着倪安回道:“越有钱、有权、有势,越这么干。” 倪安则疑惑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好方法?这可是被叫停了的……” 怎么知道?邵他看着她,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换了个说法道:“他们这么着急,不愿意让普通人家接触这些,自己却趋之若鹜。所以不是方法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这些人害怕别人会变成人,最好是只有自己越来越像个人,而别人永远都只是……动物,或者机器。” ------------------------------------ 屋外,近黄昏。屋内,说话声伴着棋落的声音,在时间中越飘越远。 回家的路上,邵他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内心仍有些兴奋难停。 倪安看着他的样子,也猜到了个七八分。她笑道:“谢谢你,愿意陪我来给师父拜年!” “该我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路边的车辆开过,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浮沉。一瞬间,让倪安的心也沉了下来,眼神里也蒙上了些伤感。不自觉地就被抽干了力气,蹲在了路边。 邵他错开了两步便发现了异样,忙回头看她。蹲下的瞬间,便被她脸上的泪水揪住了心脏。“怎么了这是?”他慌乱地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着眼泪,边轻声问道。 倪安深呼吸了两下,憋住了抽泣,避开了他的眼神,好久才松口:“我没事,就是……突然很害怕。” “害怕什么?”邵他乱了神,也没多想便下意识接道,问出口才反应过来。 倪安转头看他满眼歉意,便知道他明白了。她擦掉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故作轻松道:“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师父现在还很健康,是我矫情了,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邵他随她站起身,回道。 倪安却绕过他,静静地往前走去。 小城的冬夜,风大,还冷。 邵他快步走到她身旁,一步,两步……慢慢地,鞋子和砂石的摩擦声变得一致。 倪安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轻声说道:“姥爷当年南下,除了姥姥,身边空无一人。可师父不一样,他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和姥爷一起,来了这座小城。打我有记忆起,他便一直在,对我就同亲孙女一般。” “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让他当你的监护人?” “因为不想让师父那么痛苦。” “嗯?” “他说,看到我就会想起姥爷。如果每天都看见我,就会不停地回忆起姥爷丢下他这件事。所以我也就每年去看望他几次,不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毕竟,他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珍视的人了。” 空气被温度浸透得格外的冰冷。这一次,换邵他停下了脚步。 倪安疑惑地回头看向他,默默地等待他开口。 “那就多去看望他几次……”邵他看着她,眼神坚定且真诚,“以后只要你想,我便陪你去,你不介意的话。” 风吹乱了倪安的头发,让她不得不转头顺着风才能摆脱这慌乱的纠缠。只是这风太缠绵,来回几次,让她不禁失笑。 邵他见状,走了两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拉上了她脑后的帽子。风声猛地变小,人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倪安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被邵他扭转了方向,被推着往前走去。一步,两步……再一次,脚下的鞋子和砂石的摩擦声变得一致。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可是,为什么不见王医生?” “师兄?他跟家里闹翻了,很多年都不回来过年了。” “闹翻了?为什么?” “他不愿意娶妻生子,被师父赶出了家门。” “诶?老先生不是……尊重个人选择吗?” “嗯,个人选择没错啊,师兄选择的代价就是,滚出家门也不结婚。” “哈,我还以为老先生挺开明的。” “道理都懂,但毕竟那是他儿子,不是讲道理就能讲明白的。也因为这样,启蒙教育的老师不建议由亲属担任,不然很难做到客观冷静。” “不含敌意的坚决,没有诱惑的深情。” “就是这样!” “明天什么安排?” “校园开放日,欢欢会回学校拍些素材,我得陪她去。” “我能去吗?” “你要去吗?” “嗯,好久没回去了,想回去看看。” “啊,差点忘了你也是舒城中学毕业的,比我高了……十一届?” “叫师兄。” “老师好。” ……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律动却十分和谐。聊不完的话题,被风带进空气中,留在了时间里。 如影随形,却如风消散。 ------------------------------------ 舒城中学是整座舒城最大的中学。 倪安和奇欢欢在这里呆了6年,离开4年后,学校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别说邵他已然离开了15年,如果不是地址没变,他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变化有这么大吗?”奇欢欢看着邵他满脸震惊的样子,忍不住怀疑了一下,但转眼就放弃了,“行了,你们逛,我去拍了,两个小时后,门口见。”说完,还没等他们回复,她便拎着手中的设备箱溜了。 倪安看着奇欢欢兴奋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发现邵他已经结束了他的感叹,正看着她。她笑了笑,唤道:“走!” 两人转身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慢悠悠地逛荡,从行政楼逛到了教学楼,再从教学楼逛到了图书馆,隔壁是饭堂,再往后走便是学生宿舍。 往回走的时候,穿过教学楼下时,路过了上一届高三学生的光荣榜。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凝视,看着墙上青葱的模样,心里都有些感慨。 “你那会儿,也这样吗?”倪安问道。 邵他摇了摇头:“我是保送,所以没参加高考,没有高考分数,自然也就不会上榜。” “啊……”倪安恍然大悟,打趣道,“是我愚钝了。” 邵他笑了笑,反问道:“你呢?有上榜吗?” 倪安点了点头,指了指文科榜回道:“上了,第二名,榜眼位。” “那也不错。” “我也觉得还行。” 两人相视一笑。 光荣榜上,学生的照片下除了成绩,还附上了一句学生的人生格言。邵他看着那些格言问道:“人生格言,你当时写了什么?” “我将继续寻找,就算这无尽的星辰让我的寻找希望渺茫,就算我将单枪匹马。”几乎是下一秒,倪安便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可邵他却没了回应,只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犹疑和难过。等倪安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却避开了眼神。再回过神来,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怎么了?”倪安问道。 邵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道:“没什么,我们走。” 倪安点点头,跟在邵他身后走出了人群。 第93章 成功 绕了一圈,回到了靠近入口的操场处。一看时间,也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倪安一个人坐在沙池边上,看着路上校道上人来人往。校服、汉服和常服交映成景,百花齐放的样子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邵他在她身旁坐下,把从小卖部买来的饮料拧开后递给了她。 “谢谢。”倪安道了声谢,打开瓶盖往口中灌了几口,青涩的茶味滋润了喉咙,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甘甜味,解了渴也解了馋。 一旁的操场上突然骚动起来,一群人猛地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发出笑声,宛若青春电影画面,充满了活力。 两人和旁人一样,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等到人群远去,倪安不禁想起了以前的事:“我们上中学的时候,不住宿,但是晚上要上晚自习,所以吃完饭后就会来操场这边晃悠。那是一整天里,唯一可以不去思考的时间,一边听着篮球场上的球鞋摩擦声,一边闻着空气里的花香和汗味,一边发呆。现在想来,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明明感觉没过去多久。” 邵他微微笑着听她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嗯,果然,和她说的一样,的确很美好。 “你呢?你那时候都在做什么?”却不曾想,下一秒便被她的提问打断。 邵他睁开眼,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犹豫,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回忆起了那段时光:“我的中学时间很短,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在做题和看书中度过。上了大学以后,生了病,反倒在治疗的时候,医生鼓励我去做一些平常不太会做的事情,然后开始了写小说这件事。” 本是轻松的话题,转眼间又蒙上了悲伤。看着倪安紧皱的眉头,邵他笑了笑,伸手将她的眉头抚平,说道:“告诉你件有趣的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我爸妈都不知道。” “什么?”一听是“有趣”的事,倪安突然来了精神。 “《牢笼》那本书,其实我从生病就开始写了,一写就写了5年。一开始其实是在一个网站上更新的,但是根本没有人看。我一边写,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关注数据,每天提醒自己写这本书的原因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病情,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关注。但到最后,也只有大概十几二十个人坚持看完了。再后来,网站关了,这本书意外有了出版机会,而且还卖得不错,我才把这当成职业,然后一写又是十年。” “你把这么曲折悲伤的故事定义为‘有趣’?”倪安听完,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道,收获了邵他的讪笑后,又感叹道,“但好在,你被看到了。要是《牢笼》没有大火,你没能成为作家,那该有多可惜……” 说完转头一看,便看见邵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吗?我说错什么了吗?”倪安疑惑道。 “没有。”邵他摇了摇头,回道,“只是你是第一个,在听到我选择成为作家后,没有表达遗憾的人。” “为什么?” “你知道我大学学的专业是什么吗?” 倪安思考了一会,假装不知道,然后摇了摇头。 “航天工程。”邵他回道,“我从小被大家唤作天才,12岁就考上了大学,然后在大学里接受了5年相关课程学习,最后却从事着和这些毫无关系的工作。他们都说,我的聪明,是上天赋予我的礼物,而我却把这份别人求之不得的礼物给扔掉了。与其说他们表达的是遗憾,不如说他们在骂我不知好歹……” “可你快乐吗?”他的话还没说完,倪安便打断道。 邵他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提问,有些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可你快乐吗?”倪安又重复问了一遍,然后自问自答道,“可你不快乐。在我听来,那就是‘物尽其用’的另外一种表达。好像这世界上,成功就只有那唯一的标准——人就像机器一样,因为聪明,所以就该用在该用的地方,用在需要用的地方。可你是人,不是机器。比起值不值得,更重要的是你快不快乐。这是你的人生,你有选择的权利,就算是上帝也没有绑架你的资格。如果你不快乐的话,这就不叫礼物,而是诅咒。” “那在你眼里,成功的标准是什么?” 天空中的云被吹散,蓝得耀眼。 成功有标准吗?如果有,又是谁制定的?大概是成功的人。而成功的人又是谁?比别人更有钱的人?比别人更有学识的人?比别人更能为社会带来更大的价值的人?还是“比别人”?好像我们人生的对照组,永远是别人。如果没有了别人,好像我们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一样。 邵他看着沉默着看着天空发呆的倪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成功的标准。” “哈?” “成功的人,定义了‘成功’的标准。聪明能干、勇敢善良、乐观开朗、平易近人……好像只要按照这样的活法活下去,就能成功一样。可事实上,成功的人怎么可能会告诉你,成功的标准是什么?他们只会告诉你,你要怎么活,他们才会一直成功,然后更成功。” “所以呢?” “所以,成功就像这片天一样,其实什么标准都没有。如果有,我只希望那个标准会是‘愿意’……”倪安一边说,脑子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着资料上关于邵他的成长经历,窒息的感觉让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缓了口气才说道,“千金难买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成功,星辰大海可以是,万家灯火也可以是。” “就算只有十几二十个读者也是吗?” “你快乐就是。”倪安坚定地回道:“只要你不再因为错位的选择而感到痛苦、生病,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并乐此不疲,在我看来,就是你的人生最成功的样子。” 时间像是再一次,倒流回到在邵他家的那个夏日午后。只是这一次,倪安身上的勇气和清醒,不再只停留在她自己的身上。而是化作了一股力量,注入到了人的心里。 她的眼里依旧亮亮的,透着光,黑发披散在肩上,被风吹得松散但不凌乱,一如既往地活泼且生动。 然后在这备受感动的时刻,邵他的手机响了。 两人相视一笑。 邵他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电话号码,笑意便僵在了脸上,但还是抬头示意了一下。倪安点了点头,便看着他走到了一旁接听了电话。 那边,邵他的背影消沉,看起来并不是一通让人愉快的来电。这边,倪安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嘿,倪安!”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倪安顺着声音望去,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下一秒便缓了缓神情,起身朝发声处露出了微笑。 一群人朝着她慢慢走近,最前头站着的人是李彬冉,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倪安的人了。她一走进,便冷冷地朝倪安招呼道:“好久不见啊,我们的倪大小姐,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我们这小地方了呢?” 听着她的冷嘲热讽,倪安也不生气,毕竟早已经习惯了。她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回道:“对啊,好久不见,不过学校这么好,我每年都会回来逛一逛,看着学校越来越大,我也挺开心的。”说完,她便伸手摇了摇,朝李彬冉身后的同学们打了下招呼。 李彬冉这一拳和过去十年一样,打在棉花上没捞着半点好处,熟悉的憋屈感又涌了上来。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明白把倪安拉进人群里才是最好的攻击方式,转了转眼珠子说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大家今晚约了饭,你也是我们班的,一起啊!”说到后面越来越大声,她的手也在背后偷偷煽动着大家。 果不其然,同学们开始一起说道:“对啊,一起嘛!” 但倪安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拒绝。 可还没等她开口,李彬冉的目光便穿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邵他身上:“那是你男朋友吗?” 倪安顺着李彬冉的目光望去,便看见远处的邵他正一脸严肃地听着电话,还有看着她。 还没等倪安回答,李彬冉便默认了她的答案,抢答道:“都有男朋友了,今晚一起啊!” 这下,同学们的起哄声更大了。 倪安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伸出手示意了好久,大家才安静下来听她讲:“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那你男朋友呢?”李彬冉不依不饶追问道。 这下倪安有点恼了,盯着她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去还不行吗?” 这是李彬冉认识倪安7年以来,第一次见倪安露出这种表情。而且整个人也跟这表情一样,气场变得严肃起来,震得她瞬间有点犯怵。最后只好恹恹地回道:“行,那我待会让班长把地址发你,晚上不见不散。” 说完便溜了。 倪安松了一口气,人也变回了平日里平易近人的样子,笑着和同学们一一告别。 等人走了,邵他也结束了通话走到了她的身边:“怎么了?刚刚那些是谁?” “高中同学,刚巧碰到,就打个招呼。”倪安笑着回道。 邵他见没什么异常,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寒风中,两个人都各怀心事。如同呼啸着的风声,听得见,却听不清。 第94章 消失 晚饭的时候,邵他落座的时候才发现,倪安没有出现在饭桌上。他一边帮忙布筷,一边转头寻找着她的身影。 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奇欢欢见他的样子,也有些惊讶:“她参加同学聚会去了,没跟你说吗?” “没有。”邵他摇了摇头,有些迷茫和失落,但看见奇欢欢还在这又觉得奇了怪了,“那你怎么不去?” “不喜欢去就不去啊。” “她喜欢去吗?” “不喜欢。”奇欢欢一脸嫌弃的表情回道,“甚至比我还要不喜欢。” “那她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早上在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 邵他回想了一下上午的事情,不禁皱了皱眉。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要么是被胁迫,要么就是里头有她想要的东西。今天她被同学围住时,面上就不怎么开心。而且一直想让他多交朋友的她,也没引见他们给他认识。 这么推断下来,邵他也差不多能确定,自己被保护了。而他当下的心情,不是感动,而是无语。 好像,被当成了弱鸡了。 但这是她的世界,她的人际关系,和她的选择。他只能尊重。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饭菜依旧很丰盛,他却有点食不知味了。 ----------------------------------- 晚饭后,奇欢欢和刘耀斌在门口架起了炉子在煮茶。邵他洗完碗出来,刘耀斌便朝他招了招手唤他过去。他走过去在板凳上坐下,朝炉子伸出手取暖。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的温度也比白天更低了。 炉子里的碳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炉上的水在“咕咚咕咚”地翻滚着,三人都默不作声,听着远处树林里被风送来的“稀里哗啦”声,认真地发起了呆。 直到奇欢欢伸了个懒腰,打破了宁静。 刘耀斌见她起身,头也不回便问道:“你去哪?” “暗房。”奇欢欢懒洋洋的回道,“洗照片去。” “去,别忙活太晚了,早点休息。” “嗯哒。” 邵他回头看着她上楼的背影,余光瞅见了墙上的时钟,才7点多,感觉时间都变长了。 刘耀斌给他倒了杯茶,两人碰了碰杯才喝下。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也带走了晚饭在唇齿间留下的味道,只剩甘甜的清香。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真是惬意又舒服的生活啊。 刘耀斌转头看了看邵他,开口问道:“从来没有问过你跟倪安的事。” 邵他笑了笑,打趣道:“把欢哥落下,不太好?” “欢欢那是粘倪安,其他人,她根本不在乎。不是你的问题,是那孩子的问题。” “她俩确实要好。” “主要是倪安太好了,好到我这个当长辈的,都不知道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邵他笑着默认了,然后说起了倪安第一次去他家的事。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跟她很投缘,然后脑子一热就……” “我就没见过她跟谁不投缘的……”刘耀斌笑得满脸慈祥,转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除了……” “除了什么?”邵他顺口问道。 “没事。”刘耀斌却不继续往下说了,缓了缓神,转而说道,“小也啊,叔叔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叔叔您说。” “你们都是好孩子,叔叔知道,要你们在这小城里生活,会委屈了你们。但你们都命苦,父母都不在身边了,余州城的压力又这么大……叔叔能不能拜托你,多照顾下她们俩?毕竟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你们仨多联系,多走动,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可以吗?” 刘耀斌一本正经地拜托道,邵他听了却有些想笑,他还以为有多大事呢:“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明白的。” “你明白就好。” “但有件事情说出来,叔叔您可别笑我。” “什么事?” “其实,她俩比我强多了。在余州,都是她们在照顾我。” 刘耀斌听了,愣了愣,思考了一下又觉得意料之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邵他被笑得难为情地别过了头,装作无事发生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笑过后,刘耀斌抹了把脸,脸上神情恢复了平和,继续说道:“也能猜到,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与其说是我们这些大人在照顾她们俩,但我们不过是给她们提供了衣食,能做的并不多。反倒是她俩的到来,给这个家,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和活力。” “您别这么说,要让她俩知道您这么说,搞不好要跟您争辩起来。” “我知道,就是这么一说。”刘耀斌点点头,认同道,“但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嘛,你退一步,我退一步,这中间啊,就有了许多地方。倘若你进一步,我也进一步,这中间啊,别说地方了,人必定得倒一个,多难受啊。” 邵他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刘耀斌则继续说道:“就是啊,这俩孩子,尤其是倪安,不管什么时候,对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热情,不管是什么事,都愿意去做,而且总能做成。在她的世界里,好像所有人和事,都值得她去用真心去对待。但……” 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了,看着远方空无一切的黑暗发起了呆。 邵他转头看了看他,也不着急追问,只拿起茶壶给两人空了的茶杯里倒上了茶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耀斌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但,当她的世界被所有人都给占据了的时候,她便会忘了,她的世界里,唯独没有她自己。”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声音还是那些声音,温度却比刚刚还要更低了。 刘耀斌已经起身去了后院,留下邵他一人仍坐在原处。看着眼前空荡又黑暗的院子,邵他脑子里正不停地回想起刘耀斌说过的话。然后莫名地,心里对倪安的感觉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他说不上来。 他甩了甩头,伸手去倒茶。茶壶里却没了水,他便伸手去拿炉子上的水壶。却不曾想,水壶的手柄早已变得滚烫。 “嘶”的一声,邵他痛得猛地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感受着指尖痛感慢慢褪去,心里的感觉却逐渐变得清晰。 啊,好疼啊。明明好疼,但他却笑了。 他笑着伸了个懒腰,起身上楼,敲开了暗房的门。 ----------------------------------- 舒城国际大酒店。 这顿饭吃得倪安如坐针毡,桌上的菜很丰盛,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且毫不意外的,老师们和校领导都来了,在这大春节里,百忙之中的。倪安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在他们的口水中活过来的,一场兵荒马乱的应酬,等回过神来时,终于熬到了散场。 一群人闹哄哄地下了楼,朝酒店大门口走去。 倪安走在最后,脸已经笑僵了,再也没有了力气做任何的回应。 然而,李彬冉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倪安,我们打算去唱k,你也一起呗。” 尽管不愿意,但她还是敷衍着挤了个笑容出来,拒绝道:“不了,你们去,太晚了,家里人催我回去了。” “家里人?”李彬冉眼珠子再次一转,回道,“是今天见到的那位,你男朋友?叫出来一起玩呗,好不容易见个面,介绍大家认识一下啊……” 倪安面上依旧亲和,可心里早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还没等她想好借口推辞,便听到门口有人唤道:“倪安,你男朋友来接你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门口望去,又齐刷刷地看向了倪安。 他怎么会在?倪安有些吃惊,愣在原地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快步穿过人群,往门口走去。 出了酒店门口,便是个喷泉。喷泉的水喷涌而出,白花花的一片,遮住了眼前所有的街景。 但很快,水柱便消失了,站在喷泉另一边的邵他,就这样闯入了倪安的视线。 他身上依旧穿着白天的棕色大衣,显得他整个人修长有型。只是脖子上多了两条围巾,一红一蓝,围得他整张脸没了一半,只露出两个眼睛,正忙碌地找寻着。待他看到倪安的那一刻,笑意便填满了他的双眼,然后伸出手摇了摇,朝她招呼道。 然后便看见倪安一溜小跑,跑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轻声抱怨道:“跑什么?要是摔了怎么办?” 倪安没理会他的问题,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温暖啊!”邵他一边给她围围巾,一边理所当然地回道,“晚上风大,你又没戴围巾,还怕冷,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一圈,两圈……他离得近,倪安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家里沐浴露的香味,暧昧的感觉围绕着两人,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却不曾想,邵他围好后,突然低下了头,跟她眼对眼,鼻对鼻,对视了起来。 倪安吓得忍不住往后退,却被邵他摁住了手臂拉了回来。 “手给我。”邵他盯着她,开口道。 这么帅一张脸突然离自己那么近,倪安感觉自己呼吸快要停止了,身体的动作根本不听指挥,只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 他却说道:“另一只。” 她便把手放下,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下一秒,她便感觉到了柔软的布料覆盖住了她的手。她低下头,看见邵他正给她戴手套,可问题是,为什么是他的手套?还没等她思考出问题的答案,另一只手便被邵他牵起…… 倪安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第95章 霸凌 但疯掉的,同时还有身后那一群人。起哄声此起彼伏,虽然吵闹,但也拉回了一点倪安的理智。 转头一看,邵他的嘴角正偷偷地笑着,一脸掩盖不住的笑意。 风一吹,倪安彻底醒了。 身后的喷泉再一次喷涌而出,遮住了后头所有人的视线。 “你……”倪安正打算开口,却被邵他给打断了。 “不打算跟你的同学们告个别吗?” 他笑得一脸戏谑,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让倪安瞬间忘了自己想说啥,但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真的是服了你了。” 身后的喷泉还在喷水。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突然低声念道:“3,2,1,action!” 水柱应声消失,两人一边往前走着,倪安一边回过身去,朝人群笑着摆了摆手,算作告别。回头的时候,果不其然的,看到了李彬冉脸上恨得牙痒痒的表情。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两人就这么往前走着,没走两步,邵他便把她的手,塞进了他的衣兜。倪安感觉自己的手是暖的,可脑子是僵的。她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邵他,可始作俑者依旧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地往前走着。全然不顾身旁的倪安,脸上已然血色,心脏也快蹦出来了。 在窒息之前,倪安还是决定把手抽出来,可动了两下,邵他便换了个方式,抓得更紧了。 衣兜里的手,已经变成了十指相扣。倪安绝望地闭了闭眼,却听见邵他轻声道:“别乱动,他们还在看着呢!” 声音轻轻柔柔地,却抹去了倪安大部分的不安。 她深呼一口气,但身体还是紧绷着,加上陌生的姿势,她感觉自己手脚都不太协调。一旁的邵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但依旧没放开她的手,而是一步,两步……路灯下,一棕一白,一蓝一红,如此靠近,全然不同的两人,脚步却慢慢变得一致。微弱的脚步声规律地传到耳朵里,也让倪安满满地冷静下来。 一阵风吹过,她却不觉得冷。这感觉,意外的,还不错! “要叫车吗?”邵他问道。 倪安拒绝道:“唔,我想走回去,醒醒酒。” “喝酒了你?”邵他低下头凑近闻了闻,问道。 “嗯,一两杯,不多。” …… 一路上,寒风呼呼地吹着,倪安却感觉自己身体暖和了不少,脑子也冷静了一些。手还被邵他紧紧地握着,‘躺’在他的衣兜里,有种莫名的舒适感蔓延全身,让她心底里隐隐生出一种陌生的欲望……身旁的这个肩膀,脑袋靠在这上面,应该会很舒服? 这么想着,便傻乎乎地笑了。 邵他见她那样,有些无奈道:“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笑?” 一句话,便让倪安瞬间清醒了过来:“欺负?为什么这么说?”周遭气氛转瞬变化,温暖又惬意的感觉消散,理智且清醒的感觉袭来。 邵他淡淡回道:“欢哥说,你的高中生活,并不‘如意’。” “如意?” “比如,被人孤立,遭受霸凌,甚至毕业后,还要参加自己不愿意参加的聚会。” 他的话,让倪安不禁皱起了眉。虽然他说的没有错,但她心底里知道,这并不正确。 两人走到十字路口,信号灯正闪烁着绿色,倪安却停下了脚步,然后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手,顺带着,带出了一副手套。 “那个在你口中‘孤立’我,‘霸凌’我的女生,叫李彬冉。”她一边脱下自己手中的手套递回给邵他,一边说道,“她高考和我同分,但是在光荣榜上,她是第三名,探花位。” 邵他不解她的反应,但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手套,一边戴上一边反问道:“所以呢?” “一般同分,排名会按照姓氏发音顺序处理。”倪安一边将自己的手套戴上一边回道,“所以,高中3年的真相,不是她霸凌我,而是我在霸凌她。” 马路对面的信号灯转向红色。 邵他听到倪安的回答,戴手套的动作也停住了,满眼震惊地抬头看向她。 “或者说,高中3年,我都在以我的出身,无差别地霸凌着我身边的,每一位同龄人。” ----------------------------------- 倪安承认,那是一段,很煎熬的日子。 “从高中开学第一天起,我就感觉到有些事情变了。比如,我们不再是随机分班,而是出现了重点班和普通班,成绩最好的,去了重点班,成绩没那么好的,也按照成绩顺序,分配到了普通班。看似公平,其实最不公平。” “为什么?”邵他不解地问道。 “可能在你的世界里,决定成绩好不好,只跟自己的智力有关系。那是因为你已经聪明到,其他因素都不太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可我们不一样,决定我们智力的因素,本来就有各种方面。比如父母、家中环境、样貌……甚至是老师、同学、学习环境……从整个年级层面看,把最好的资源集中在成绩最好的学生上,是学校放弃公平性选择保证升学率的手段。但这样的做法,背后潜藏的逻辑,又怎么会体现在分班上?” “你是说,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对你资源倾斜了?” 倪安点点头,回道:“在我们班上,老师讲课进程的标准,是我。在我们年级,一切有利于升学的活动,出席的人,是我。在我们学校,至今还会收到回校邀请的人,也是我。而不是像你这样,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天才,也不是像欢欢那样,当年的状元。甚至在毕业以后,脱离了校园后的我们,一个还徘徊在生存边缘线上,另一个却从未因温饱而有过困扰,还拥有了这么一个看起来非常优秀的‘男朋友’……” 马路对面的信号灯再次转向绿灯,车流停了下来,行人越过两人往马路对面走去。 邵他有些佩服她,居然还有自嘲的力气:“可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不能把错都归在自己身上。” “但我总不能,抢占了所有人的资源,还要求这些人,对我毫无怨言?”倪安淡淡地反问道,“这对于他们来说,太残忍了,不是么?” 邵他无法反驳。 “其实我真的很幸运,只是因为生在安家,便拥有了别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一切。哪怕李彬冉对我再恨,但她很聪明,所以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因为她知道没用,什么也改变不了……不对,她不仅聪明,人也很好……她讨厌我,可以有千百种方式,但她选择了最磊落的那种,是明着讨厌我,不会装模做样跟我做朋友,然后再冷不丁地给我捅一刀。她一直都这样,从不掩饰自己对我的厌恶。甚至,学生时代的集体孤立,也不是因为她的带头,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处境有着相同的共感,而自然而然形成的。大学毕业后,大家有了更现实的目标,对我也从抗拒,变成了迎合,她还是那样……所以看到你来,我心里头还蛮纠结的……” “纠结什么?” “纠结你会来,到底是想给我长脸,挫挫她的锐气,还是只是想要告诉她,你不怕?” 说话间,信号灯又转换成了红色。可车辆却朝他俩鸣了笛,示意他俩过马路。 倪安笑着看向鸣笛的司机,虽然看不清,但还是扬了扬手,让他们先走。她没有等来邵他的回应,但不妨碍她回应世界的善意。 “从旧时代走过来,我们依旧摆脱不了出身,摆脱不了人们对金钱权力地位的偏见和执念。可我和她同为女生,和作为男性的你有一点不同,在男性世界仍然把伴侣质量当作自身价值体现的时候,身处女性世界的我们在努力地摆脱对伴侣的依附,所以从没有想过要靠伴侣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价值。我知道这样说很忘恩负义,你帮了我,我本应该感谢你,不应该在这里对你说三道四。但如果换种说法,像评判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靠评判其父母的高低,你或许更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这种看起来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向下关怀,其实更多的是对下位者自我努力的抹杀,尤其是在本就没有什么上位者下位者的情况之下。我不能因为从中得到了一点好处,就被这种向下的自由所产生的虚假多巴胺冲昏了头脑,就理所当然地把这百年来同为女性的那么多先辈努力所换来的成果给忘了。所以,对不起,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反倒是纠结多一些。” 出门的时候,邵他知道今晚的风会很凉,但没想到会这么凉。可理智思考下,他知道倪安说的是对的。有的时候,骨子里头的一些动物本能,本就是人类潜意识里头的劣根性。把两人多年来为各自的身份信仰而引发战斗的战场,变成拙劣的雌竞局面,试图用伴侣来解决问题,他才是那个最大的问题。所以他没有立场去怪罪清醒的倪安,更多的是对于自己没能觉醒而感到惭愧:“那你为什么还……” 第96章 可能 “为什么还这么配合是吗?”倪安眯着眼,眼神里有些迷糊,无意识地打断了他的问题,又自顾自地回道,“因为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想让我赢一回。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能感觉到你的善意,所以我也想让你赢一回。而我恰巧也知道,真正能够打击到她的,不是你的出现让她觉得我连伴侣都要胜她一筹,而是你不怕她。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我的弱点,却被你的出现不攻自破,换做我是她,我也快恨死了!”想到这里,倪安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离开前李彬冉那咬牙切齿的神情,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邵他却满不在意地继续追问道:“那你呢,这些事,就这么算了吗?” “算了?怎么可能……”说话间,她猛地睁开眼,眼里又出现了那陌生的凌厉,“这么多年来,我和她之间都默契地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她讨厌我,我忍受一切,但仅限于我,所以我也没有动用过任何权力。一旦她越界,我有千百种方法把她的自尊心踩在脚下。比如今晚,我敢肯定,她有无数个瞬间后悔把我拉来这个场合。她倔强地以为毕业了,时间久了,总有些东西会改变。可惜的是,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还是依靠自己的出身成为了人群中的佼佼者,她还是平凡如一更加彻底地淹没在人群中。所以不要担心我,我足够幸运,幸运到不仅能够保护好自己,而且还能威慑到别人,幸运到只要我想,我就能赢。只是我比谁都知道这样的我有多胜之不武,我不喜欢,所以我不爱赢,但我不会输,从来不会。” 站在她对面的邵他正盯着她,盯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句:“真烦人。” 倪安愣了愣,然后看着他笑了出来。 “你还笑?”邵他挑了挑眉。 “不好笑吗?” “不好笑。像你说的,你很幸运,出身在了高门之家,社会资源对你倾斜,你拥有了所有,如果性格恶劣、好吃懒做还愚蠢,这样别人恨你也就理所应当了。偏偏你还性格好、聪明、漂亮,甚至能理解别人对你产生的恶意,搞得别人恨你好像是他的不对一样……太令人讨厌了。” “你现在知道我们平时看你是什么感受了?”倪安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带着些醉意,路灯下显得更加好看了。 信号灯再次转换成绿色,这一次,两人终于转身往前面走去。 “可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好。”倪安的语调很平静,话语间也没了笑意,“毕竟,那些向我倾倒的资源,我一次也没拒绝过。” “你是因为拒绝不了,还是因为不想拒绝?” “你说呢?”语调又换了回来,轻巧中带着些醉意。 “那你呢?你的孤独怎么办?” “世界已经如此不公平地把所有的幸运都给了我,对比他们身上所遭受的不公,我不过是安静地度过了我的高中生活。你看,我连承受的代价,都是幸运的。而他们失去的,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有的未来。所以没有怎么办,有获得也有代价,这都是我要面对的,我认。” “可你快乐吗?” 同样的问题,提问和回答的人,在不同的时间,转换了身份。 笑意在倪安脸上僵住,心好像被狠狠地捶了一下,那些记忆下掩埋的伤疤好像快要崩开,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又继续问道:“本该在最好的日子里,拥有最好的回忆的你,快乐吗?” 倪安脑子嗡嗡的,感觉自己知道答案,话到了嘴边却回答不上来。 就这么沉默着,向前走着。 快到家的时候,两人远远便看见奇欢欢提着个灯笼在路口站着玩手机。万籁俱静,一片漆黑,却有个身影在那发出红色的微光,为归来的人照亮了一切。 倪安眼眶一热,便甩下邵他冲了上去,扑进了奇欢欢的怀里。 “卧槽你跑那么快干嘛?想创死我啊?” “不,我爱你!” “艹你不会是喝酒了?卧槽你还真喝了!” “嗯,喝了两杯。” “才两杯你就疯成这样……” 两人的打闹声从不远处传来,邵他站在原处,听着听着便笑了出来。虽然倪安没有回答,但她似乎以另外的方式,给了答案。 可还没等他感慨完…… “卧槽你别睡,我可扶不动你!邵大神救命,快帮忙!这丫醉倒了!” 一个手忙脚乱的夜晚。 醉意漫漫,长夜漫漫。 ----------------------------------- 回余州的前一个晚上。 邵他终于把倪安书房里没看过的书全都看完了,伸了个懒腰,拿起桌上的杯子下了楼。 楼下,奇欢欢和刘耀斌正把大年初一拍的照片挂墙上。从左往右,从上到下,算上这张新的,一共十一张。 邵他看着出现在上面的自己,有些感动和感慨一同涌上心头。 那头挂好照片的奇欢欢,转头看见邵他站在楼梯上张望,便从桌上拿了个本子走过去递给了他。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明,邵他便开口问道:“倪安呢?”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奇欢欢有些惊讶,愣了愣才回道:“后院,给妈打下手。”一边说着,见他想要翻开本子,便伸手去接他手中的杯子。 “这是什么?”邵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将目光挪回到手中的本子,一边看一边任由奇欢欢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接了过去。 “相册,只洗了一张大的合照,剩下的都是小尺寸的,这是你的那份。” 邵他翻开相册,却意外地发现不止有大年初一时的照片。而是从他们认识以来,一些点滴瞬间。甚至还有邵常平在医院时,她给他们拍下的合照。 “这是……”他眼眶有些发热,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眼花了,忍不住抬头问道。 奇欢欢却大方回道:“先跟你道个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拍了这么多。但没办法,这是我的习惯。我记忆力不好,比起自己的脑子,更相信胶卷。所以,就有了这些。希望你不会介意。” 邵他听了,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确认了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才仰头长舒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会介意?此时此刻,除了感谢,他也没有了第二句话:“谢谢。” “行。”奇欢欢见他没有生气,也松了一口气,打趣道,“也不用太感谢我,等你新书出来,帮我签几本,我拿去贿赂贿赂同事,就行!”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邵他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她补充道:“书我自己买,你签就行。” 邵他笑抽了气,无奈道:“我送,我送!” “行!”奇欢欢笑了笑,见他合上了本子,便重新把杯子塞回到他的手里,嘱咐道,“那就先这样,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晚了会塞车。” “嗯,晚安。” “晚安。” 说完,奇欢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邵他则把相册揣怀里,转身去了厨房。 ----------------------------------- 后院。 倪安正在书案前,帮戴月梅画着画,画上是些传统元素。 从戴月梅开始做汉服事业起,她便会帮忙画些小玩意儿给戴月梅拿去做花样用。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版权和创新的问题。 今年因为邵他的新书,她沉迷看书好几天,便把这任务拖到了这最后一晚上。但画什么,她已经想得差不多了,所以画起来也挺快。 戴月梅看着桌上的图纸,问道:“今年是什么?” “水纹。”倪安边画边回道,“邵老师今年的新书叫《大海》,我这几天看着,脑子里就跟进了水一样,想起老子说的‘上善若水’,也想起了心理学里常用的大海来比喻未知的世界,感觉这玩意儿虽然常见,但很有趣,传统文化里样式也多,今年可以尝试着做一下。” 戴月梅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图纸上各式各样的花样,越看越喜欢。但她除了看着,也没什么事做。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连全神贯注的倪安,也感觉到了她的躁动:“说,想说什么?” 戴月梅一听,便来劲了:“你跟小也,有没有可能……” “可能”后面却没了声音,但倪安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淡淡地笑了笑,打起了马虎眼:“怎么,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欢欢?” “欢欢那不是特殊情况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戴月梅回道,“而且,你俩跟他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戴月梅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形容,最后摆烂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不一样!” 倪安被她耍赖的样子逗笑,但还是解释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但我感觉,我跟他就是正常朋友的来往,没什么不一样的。” “那就算现在一样,以后有没有想法,不一样试下?” 她的话说完,倪安笔下的画也画完了。她放下笔,将图纸放到桌面上那一排图纸的尾部,让这些图纸慢慢晾干。做完这一切,她便拉过身后的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地跟戴月梅谈起了这件事:“您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我是您女儿,您可以这么说,但您可千万不要找邵老师说这些话。” “为什么?我看你俩挺般配的才这么说的,而且小也人也好,你俩也亲近,为什么不考虑看看呢?” “我跟他,就只是朋友。我也知道邵老师人好,也是因为他人好,所以他要是知道大家这么想,就会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跟我保持距离了。您难道想看到他明年一个人过年吗?” “这怎么就保持距离了?” “普通朋友之间,被人说是暧昧的话,您觉得是他损失更大,还是我损失更大?” 戴月梅眨巴了下眼睛,沉默了好久才回道:“你。” “那您能理解的问题,他会不会理解?” “会。” “所以……您可千万别嘴痒了。” 戴月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再一次问道:“真的没可能吗?” 还没等倪安回答,门便被敲响了。倪安的心,也随着敲门声,漏了一拍。 第97章 争执 两人对视了一眼,戴月梅才朝门外喊道:“是小也吗?” “阿姨,是我。”门外传来邵他的声音。 倪安朝戴月梅使了个眼色,边唤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邵他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倪安见状,忙上前帮忙去端:“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明天还得早起呢。” “你们不也没睡,大晚上的在忙什么呢?”邵他便把茶盘递到倪安手上,一边探头去看桌案上的图纸。 茶水随声落入杯中,淡淡的茶香开始在这小小的工作室里弥漫开来。倪安一边倒茶,一边暗中观察邵他的神情。见他面上没什么,才松了一口气,回道:“水纹,给妈画的,明年厂里的新品做花样用。” “你还会画这个?” “小时候学过,懂些皮毛,不算精。” “已经很好了。”邵他随手拿起一张端详道。 “那你是没看过欢欢画的油画,比这个好一万倍。” “她画得好,也不代表你画得差。”邵他笑盈盈地反驳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了,要是不好的话,阿姨又怎么能用这去做生意,还卖出去这么多。” 说着,他看了一眼戴月梅,像是在给她提醒一般。 戴月梅立马反应了过来:“就是!小也说得对!” 两人一唱一和的,让倪安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邵他见状,也不再逗她,转而问道:“还要多久?” “等晾干,晾干扫描完就好了。” “那我和你们一起……” 戴月梅一听,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开口打断道:“行了行了,你俩赶紧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就行。明天一早还得开车回余州呢,在这耗啥呢?” 一边说着,便一边把人往门外赶。 两人并没有赖着不走的可能性。 ----------------------------------- 屋外风大。 今年的冬天特别长,又特别冷。 倪安身上只穿了睡衣和外套,被风吹得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忙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一旁的邵他见状,快步走到了她的前头,用身体帮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倪安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不安,忙伸手去拉他:“不要这样。”一边拉,一边快步走到他身旁。 邵他又再次迈大了步子,走到了她前头:“不要怎样?” 这一次,倪安却不再拉他,而是停了下来。邵他见状,也停下来转身看向她。他以为她生气了,但看着她一脸平静,又好像没有。 倪安抿了抿唇,开口道:“不要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瓷娃娃。” “我没有……” “你有!”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印象中,这是第一次他俩之间起争执。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倪安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对不起,是我小题大做了。可我只是……” “只是为什么你可以这样对我,我却不可以这样这样对你?” 倪安愣在原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话被他打断,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不理解他的意思。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对他了。 邵他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她回想起来。他只能默默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果说,昨天的她并没有像他那样,把他当成弱势的人来保护,那答案就只剩下一个……她不想让他进入她的世界,不管是什么理由。 这是邵他第一次直面所谓“朋友”间的距离,原来这么遥远。明明就站在对方面前,可是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她有拒绝的权利,他却没有绑架她的资格。他只好摇了摇头,回道:“算了,听你的。走,风大,别着凉了。” 这一次,他没再等倪安,而是自顾自地快步走回了书房。 院子里起了雾。 倪安看着他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变得模糊,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知道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一边混沌,一边疑惑。 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 第二天,回余州。 一路上,奇欢欢开车,倪安坐在副驾驶和她聊些有的没的给她提神,而邵他则坐在后座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 或许是因为才年初五,返程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出发得太早,总之这一路,很顺畅。 他们住的地方离得远,一个在新城区,一个在老城区。 下了高速,便是新城区。奇欢欢先下的车,把两人的行李从车上取了下来,便先回家了。换倪安开车,邵他虽坐到了副驾驶,但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车开到邵他家楼下,分别已然在眼前,倪安才把揣了一路的信递到邵他面前。 “这是什么?”邵他一脸平静地问道,一边接过她手中的信。 倪安抿了抿唇,回道:“有些话,当面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写成信了。” “好,我一会儿看。” “行,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邵他点点头,然后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倪安转身离开。却在她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叫住了她:“倪安……” “嗯?”倪安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他。 “你……周末还来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声音轻到快要融入风中。 可倪安还是听见了,一瞬间像是春暖花开,将两人这一夜的寒冷扫了个干净透彻。她笑得眉眼弯弯,反问道:“你希望我来吗?” 虽然不是立刻,但邵他还是在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我们,周末见。” ----------------------------------- 时隔几天回到这生活了十年的空间,邵他突然觉得好陌生。打开门的瞬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行李箱就那样被放在一旁,他感觉自己再没有任何余力去收拾了。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呆呆地看向阳台,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待到天空变黑,路灯亮起,他才回过神来。打开桌上的台灯,他打开了倪安的信—— 亲爱的邵老师: 展信…… 嗯,不知道此刻在看这封信的你,会是什么心情?但恕我冒昧提醒,或许接下来你将面对的,会有些难受。 是的,悲伤没有结束。 有人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突如其来而又短暂的倾盆大雨,而是一生都需面对的潮湿。这说法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据我所知,要迎来这一生的潮湿,得先经历这场倾盆大雨。 但很抱歉,我并不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会来临。可在它来临之前,你得独自一人,度过平淡无奇的日常,在日常中不知不觉地被这份悲伤填满你的情绪,然后它便会在某一天,轰然袭来…… 我知道每个人所经历的会有些偏差,但不管怎样,让你独自一人度过这漫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时间,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属于你的事情,对此我无能为力。 但,相信我,会结束的。 等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记得不要忍,而是顺着它,放开大哭一场,然后就会过去的。 愿,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倪安 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细雾蒙蒙。屋内,湿度一下便上来了。 邵他放下信,起身把阳台的落地窗关上。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空落落的,一如此刻邵他的心情。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没有。 ----------------------------------- 元宵节。 虽说邵他早已说了不跟他们一块过节,但倪安还是想再试试。 下午公司放了半天假,她中午下了班就直接打车到了他家楼下。可奇怪的是,楼下的门禁不管怎么按,都没有人回应。 这是第一次。哪怕是周末那会的情境,邵他也给她开了门。 倪安心里有些不安,但也没有办法。等了一会,有人下楼出门,她才进去。一进门,她便往楼上奔。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不知道是因为跑的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她总感觉慌慌的。她敲了三下门,朝门内唤道:“邵老师,你在吗?” 重复几次,依旧没人回应。她才按下指纹,开门进去。可一开门,便是浓浓的煤气味。 倪安一下子皱起了眉,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心里不安的大石轰然落地,震得她失去了方向。 好一会,她才回了回神看向屋内,便看见邵他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目之所及,一片凌乱,门窗紧闭,窒息得让人想要逃离。 倪安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但仍赶在心理防线崩塌之前,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一口,让疼痛慢慢地拉回了自己的意识。她冲向阳台,把落地窗拉开,风猛地涌入,吹散了屋内的一氧化碳。 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后,她才找回了一丝理智,一边掏出手机打了120,一边上前把邵他翻了过来,让他能侧卧着。做完这一切,她便直奔厨房。然后便发现厨房的煤气灶正开着,但没有火。她赶忙把厨房的窗户打开,想要关煤气灶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 第98章 端倪 虽然,邵他曾患有躁郁症;虽然,邵他才遭受了亲人逝去这种重大变故;虽然,邵他在周末的时候情绪看起来并不好……这样的“虽然”,倪安能想起来千万个,但她还是不认为,邵他是个会自杀的人。 她转身去抽了张厨房纸,才把煤气灶关上,然后转身去了卫生间。热水器的阀门,果然也开着。等她把房子里的门窗全部打开,倪安感觉自己的理智也快要用光了。 但她还有一件事没做,就是确认邵他的状态。可手还没碰到他的脑袋,倪安便崩溃了,因为他的后脑勺正在不停冒血,血已经流到了地面上。 她咬紧了唇,强迫自己起身去找手机报警。 好不容易找到手机,她却因为满手血迹解不开指纹锁。而屋外,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声音由远及近,可还是把倪安吓了一跳,手一抖,手机便滑落在地。“啪嗒”一声,坠落的声音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让她猛地冷静了下来。 她把手上的血迹全数擦在衣服上,平静地按下了报警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世界突然慢了下来,周遭的环境也变得安静了。有人出现在门外,她分不清是医生、邻居、物业还是警察。 电话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您好,这里是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你好,这里是市一中教职工大院56单元706,业主姓邵,我叫倪安,是业主的朋友。刚发现业主在家中遭受袭击,头正在流血,并吸入大量煤气,已呼叫救护车。怀疑是一场伪造成自杀的谋杀案,请求出警。” 像是本能反应般,倪安机械地报完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内容,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手机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被救援的声音盖过。而屋外的围观人群也越来越多。 他们似乎都忘了,今日是个团圆的节日。都在叹息,生活的不幸。 等倪安睁眼的时候,涌来的便是满目的白。 医院的白,永远都那么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将她慢慢拉回现实,耳边传来奇欢欢的声音:“你等会,我去叫医生。” 缓了好一会,帘子猛地被拉开,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身着白大褂,是医生。女的一身便服,是警察。 倪安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没什么大碍,便坐了起来。还没等她开口,便听见医生问道:“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倪安摇了摇头。 “那就行,再观察半个小时,喝点水休息休息,如果没什么不舒服,就可以走了。”医生说完,便要走,却被倪安一把拉住了衣袖:“医生,我朋友怎么样?”她满脸不安,动作突如其来,把医生吓了一跳。 还没等医生开口,奇欢欢便握住了倪安的手,轻声安抚道:“他没事,详细的我给你解释,你让医生先去忙。” 倪安听了,乖乖地松开了手。 医生也不生气,用眼神跟奇欢欢对视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离开了。跟进来的警察重新把帘子拉上,让这个小小的床位,成了一个还算安静且私密的谈话空间。 倪安默默地握着奇欢欢的手,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奇欢欢笑了笑,宽慰道:“他真的没事,做过检查,发现及时,一氧化碳吸入虽然有一定量,但没什么大碍。他昏迷,是因为脑后的撞击,但也只是轻微脑震荡,拍了片子,有出血,但不多,不用动手术,转到神经科去治疗了,妈在陪他。” “他醒了吗?” 奇欢欢摇了摇头:“暂时还没,但我们已经反复跟医生确认了,真的没事。” 话说到了这份上,倪安才放下心来,绷着的弦松下来的瞬间,眼泪也随即奔涌而出。奇欢欢忙起身坐到床边上,轻轻抱住了她安抚道:“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原来劫后余生,也不总是让人感觉到庆幸。 这突如其来的劫难,只让人觉得荒唐和难以接受。 ----------------------------------- 哭过后,跟进来的警察终于得了空,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我姓杨,杨絮,叫我杨警官就行。” 倪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着名片上的文字,但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接话。抬头才看见一身便服的杨絮,利落的工装,脚上穿着一双饱经风霜的运动鞋,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可头发已然发白,眼神里除去警察一贯的凌厉,却又有着些漫不经心。 “现场那边有同事在跟进了,你看看你状态行不行,行的话方不方便,我给你录个口供。”杨絮见她不说话,又补了一句。 倪安却捕捉到了重点:“所以,是已经立案了吗?” 杨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果然,不好的预感永远不会放过侥幸的人。倪安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可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被角。 直到奇欢欢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神奇的是,倪安感觉自己找回了一点呼吸。她朝杨絮点了点头,回道:“我们,开始。” 一些基本信息的交流结束后,杨絮直接进入了主题:“那就先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说起。” “为什么出现在他家?”倪安重复了一遍杨絮的问题,然后自问自答道,“其实按照约定,我一般只会在周末去找他。所以,我今天原本是不会出现在那里的。但就在前两天,也就是上个周末,他变得有点……奇怪……” ----------------------------------- 年后的第一个周末,倪安起了个大早。 南方的冬天总是特别快,快速地降温,又快速地回暖,让人以为春天来了的时候,冬天又杀了个回马枪。床上的被褥总是不合时宜,有时厚,有时薄。 但今天,倪安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窗外透亮。打开窗,风是温柔的。 是个晴天。 她轻手轻脚地出门,坐上公交,看着一路的空旷,来到了余州城的另一边。走过熟悉的街道,倪安还顺手带了两份肠粉。 烟雾缭绕间,早餐店的老板在打了鸡蛋的粉皮上撒上切碎了的青菜,回炉一小会,再次取出来卷成肠状。刀起刀落间,肠粉被切成方便入口的小段,然后被整齐放入餐盒中,再淋上一圈香油,最后盖上盖子,从一旁的调料盒里取了两袋调料和餐盒放在一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械声“电子支付到账10元”,肠粉也被打包完成递到了倪安手中。 不同于倪安住的地方,老城区的街道两旁一大早就开了市。各色肉菜档口,人来人往,叫卖声砍价声唠嗑声交错,热闹得让人的心也跟着兴奋起来。但倪安没时间停留,因为肠粉快凉了。 她快步走到邵他家楼下,按下的门禁,没响两声,他便给她开了门。上了楼,她像往常一样按下指纹开门,本想开心地打招呼的倪安,却愣在了门口。 屋内,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满屋的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堆在地上,有些堆在桌上。门窗紧锁的样子,怕是已经好久没有换气通风。 而埋首在书堆里手指翻飞正疯狂地敲打着键盘的邵他,头发凌乱泛着油光,眼底发黑,满是疲惫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头也没抬,只盯着电脑屏幕,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反应。 完蛋了。这是倪安看到此情此景时,心里的第一反应。 可当她关上门,换上拖鞋,拉开客厅的落地窗,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来,风把屋内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的瞬间,键盘的敲打声停了下来。 她顺着声音回头,发现邵他正抬头看着她。 他眼里透着屋外打进来的光,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倪安却觉得,那是个求救的信号。她走过去,将他的手从键盘上移开,拉着他从座位上起来,然后往卫生间走去,边走边轻声说道:“赶紧洗脸刷牙去,不然肠粉要凉了。” 邵他只木木地跟在她的身后,被她推到镜子前,只抬头盯着镜子里头了无生气的自己,仍无动于衷。 倪安只好给他挤好牙膏,把牙刷塞进他的嘴里,又抓起他的手往牙刷那里递,试了好几次,邵他才握紧牙刷,开始机械地刷起来。 在他刷牙期间,倪安转身去了客厅。 不知道过了多久,洗手间里没了刷牙的声音,响起了电动剃须刀的震动声,然后是水声…… 等这一切结束,再次出现的邵他已经把脸上的胡子剃了个干净,还洗了个头。头发已经擦得差不多干,但是衣领还是湿漉漉的,在走廊的地方停留了一会,看着客厅发起了呆。 而在这段时间里,倪安已经把桌子上的书清理了一些,腾了点位置出来能让他吃饭。她见他忙完出来,忙招呼他坐下。 她坐在对面,把两人肠粉的餐盒盖子打开,再把调料的袋子解开,把酱汁均匀地倒在肠粉上。香油的酥香和酱油的浓郁混合在一起,夹杂着些许香菇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倪安把筷子递到他手中,见他动筷才开始吃自己的。 两人都吃得很慢,一份肠粉明明不多,却吃了好久,也没吃出个缺口来。 平日里滑嫩的肠粉,此刻吃到嘴里,倪安却感觉一点味道有没有。内心的担心和恐惧,让她的鼻子酸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入餐盒中。 但却意料之外的,让对面的邵他有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反应:“你别哭。”他一边说,一边放下筷子,在杂乱的桌面上慌乱地找着纸巾,但纸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好试图用衣袖去给倪安擦眼泪,却被倪安一手拨开。 只见倪安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的哭声却从指缝间透了出来,清晰地回响在这屋子里。剩下邵他手足无措地坐在原处,来来回回也只会说那三个字:“你别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倪安才开口道:“你这样,我怎么不哭?” 第99章 反常 倪安哭得梨花带雨的,眉眼全都向下,鼻子也红红的,话里也是满满的哭腔。可也是这模样,让邵他感觉到了些生气。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情,明知故问道:“我怎样了?” 倪安哭也哭够了,抽了抽鼻子,猛地从一旁的书堆里抽出了包纸巾,回道:“连纸巾都找不到,这样了!” 纸巾抽拉的声音响了起来,倪安擦干眼泪,也耗光了胃口。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双相复发了?” 桌底下,是邵他看不见的双手,正紧紧地拽着纸巾,却仍挡不住指甲深陷进肉里。可再疼,也不如提心吊胆疼。直到邵他摇了摇头,倪安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头的劲一松下来,眼泪又要涌出来,她只好又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邵他无奈地笑道:“都说了没有,怎么还哭呢?”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纸巾。 倪安这次却挣扎成功了,把眼泪憋了回去。她接过他手中的纸,问道:“那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这一次,邵他没有再明知故问,沉默了一会,才回道:“我只是……熬夜熬傻了。”他不敢抬头看倪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虚有多明显。 但倪安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要求道:“那你答应我,吃完饭,去睡觉。”见他没有反应,她便立马装作又要哭的样子,吓得邵他忙点头答应。 餐盒里的肠粉,此刻才有了味道。 ----------------------------------- 吃完饭后,倪安便押着邵他回了房间,甚至赖在了他的房间不走。 “你这样,我怎么睡?”邵他躺在床上无奈道。 坐在窗下打算监督他睡觉的倪安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学他,若无其事反问道:“我怎样了?” 理所当然到,邵他不知道怎么反驳。但他确实睡不着。 房间里拉上了窗帘,昏暗到不怎么见光。 邵他侧过身,朝窗边唤道:“倪安,你过来。”说着,从床上扒拉了个枕头放在了地上。 倪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放下手机走了过去,在枕头上盘腿坐了下来。床的高度刚好,够她的头枕在床边上。窗台上微微透着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大大的眼睛此刻显得神秘又透着些灵动,让人看了不自觉地便嘴角上扬。 邵他把手放在枕头下,把头微微支起来一些,看着她开口道:“你给我唱首歌!”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倪安愣住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回应。 邵他却再次开口求道:“我睡不着……”但这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撒娇。 倪安感觉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那你闭上眼睛。” 沉默了好久,她才开口哼起了旋律。只有旋律,没有歌词。 哼完一段,邵他便笑着开口问道:“怎么没有词?” 倪安在黑暗中笑了笑,回道:“因为它词是外语,我不会。” “那你怎么唱一首你不会唱的歌?” “因为欢欢失眠的时候,我就会哼这歌哄她睡觉,这歌有奇效。” “奇效?我怎么感觉不到?” “你不想听就算了……”说着就要起身。 邵他忙按下:“别别别,你唱,我听,你唱多几遍,或许我就能感觉到了。” 静谧的房间里,是倪安温柔婉转的哼唱声。不算天籁,但能让人感觉心安,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待隐隐听见那起伏有序的呼吸声,歌声才渐渐消失。 房间里,再次陷入宁静。 ----------------------------------- “所以说,被害者有精神病史,有复发的可能性,这就是你说的奇怪的地方,也是你突然兴起跑到他家去的原因吗?”杨絮一边记录着,一边确认道。 倪安却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魔鬼藏在细节里。” “什么意思?”杨絮一头雾水地反问道。 “意思就是,一开始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 等到邵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睡着前在床边坐着的倪安此刻已经不在,只留下莫大的空虚和孤独感给他。 他起身走到客厅,却发现睡前凌乱的样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堆在书桌上和地上的书籍,都已经被收到了书架上。阳台上,洗好的衣服晾在上头,在风中微微晃动。 邵他走近书桌,伸手一摸,上面一尘不染。 客厅只开了一盏台灯,不大亮,可邵他还是能感觉到,地板也已经明显被拖过,空气中微微地弥漫着一股清洁剂的味道,拖鞋走在那上面,都有一种生涩的摩擦感。 他的笔记本电脑依旧盖着,但上面多了一张便签:“醒了的话来楼顶。”是倪安的字迹。 他微微笑了笑,突然身体袭来一阵倦意,让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开来,赶走倦意,也赶走了那莫名生出的空虚和孤独感。 然后走出家门,往楼顶走去。 楼顶的灯开着。 邵他一上楼,便看见了窝在秋千里睡着的倪安。 她手上抱着一本书,腿上盖着张毯子,鞋子整齐地放在秋千下面,正歪着头睡得不省人事。待走近了看,才发现她眉眼全都皱在了一块,看来现在在做的不是美梦。 一旁的桌子上,放了个瓦斯炉。炉上是一口锅,锅的四周是各种菜。 邵他稍微瞟了一眼,便明白了这是打边炉。冷锅冷菜,却莫名让人馋了起来。 可惜此刻,备菜的人正熟睡中。 他只好叹了口气,走过去,打算把她手中的书拿走,抱她下楼。 可没想到书还没拿掉,倪安便醒了。 “唔……”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见邵他正弯腰站在她面前,迷糊道:“你醒了吗?” 邵他笑了笑,点了点头,起身到桌边去拿起水壶,给她倒了杯水:“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唔,还得等你一块吃饭,要真睡着了醒不过来这菜就白准备了。”转身便发现,倪安已经起来穿好了鞋。 她接过邵他递给她的水,仰头便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整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也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一点。转头便发现邵他正看着她,笑得一脸温柔。仿佛白天那消沉的样子,只是她的错觉。 “你笑什么?”倪安没好气地问道。 邵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是因为那句“一块吃饭”,让人忍不住心情愉悦。他只摇了摇头,转而说道:“没什么,吃饭。” 说罢,两人各自入座。 “啪嗒”一声,瓦斯炉燃起熊熊火焰。两人默默地把桌上的菜的盒盖一个个打开,小心翼翼却又要使劲,要把盖子打开又要防止用力过猛菜会飞出去。等他们忙完这些,弄好调料,锅里的鸡汤也已经烧开了。 两人各自先各自盛了一碗汤,慢慢地喝下,唇齿间感受着那鲜甜的味道,待温热的汤水落入身体里,驱寒暖胃。喝完汤后,再慢慢放菜,一点一点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邵他突然开口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倪安愣了愣,才回道:“怎么可能?” 邵他听了,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我把我们家阿姨叫过来了,刚好她今天没安排。”倪安笑着回道,“更何况,我要是有这能耐,当初就不会着急搬进刘家了。” “家务活而已,就这么难吗?”邵他不解。 倪安无奈地摇头:“普通扫地拖地啥的当然可以,只是我没法做到像阿姨一样又快又好,还那么精细。就算只是家务活,也是很有门道的。我跟欢欢能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是因为有阿姨,不用管这些。” “那她会给你们做饭吗?” “不会,只是打扫卫生。这些是我叫的外卖,现成的,不用做。” 邵他恍然大悟,才明白还有这种操作。 烟雾缭绕间,倪安把碗里裹满了酱汁的肉卷成一团夹起,放入口中。有些烫,但尚可接受,更何况牛肉的鲜香早已在她嘴里融化炸开,好吃到她忍不住跺了跺脚。等到吃完那一口肉,她便迫不及待地继续捞起一片新的放进碗中,却不着急吃,散散热先。 等待间,她开口问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搬到我们小区来?” 对面的邵他被她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到,脸上神情也变得僵硬,愣在原处好久才回一句:“为什么?” 关于理由,倪安一时半会也没理出个头绪,便想到啥回啥:“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我爸妈刚去世那会。那时候家里还不叫世安院,我一个人住在里头,虽然不怕,但孤独总是有的。尤其是夜晚,又清醒又漫长。所以想着,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换个环境试试?” “只是因为这个?” “刚也说了,阿姨只是来给我们打扫下卫生,不给我们做饭。欢欢公司有食堂,所以不常在家里吃。我老一个人吃外卖,没意思。” “没了?” 当然不是。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但倪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最后只眨巴着眼睛看着邵他,呆萌地摇了摇头。 邵他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久才回道:“你是不是觉得太远了,每个周末都来会麻烦?” 第100章 睁眼 一句话吓得倪安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这是什么脑回路才能有这种想法?她不理解,所以赶忙否认:“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从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有!” “现在没有,不代表未来不会有。”他语气平淡,但话语间的消极,倪安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未来也不会有!”她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邵他却微微一笑,回道:“怎么不会呢?倪安,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家庭,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会遇到你喜欢的人,和他谈恋爱结婚生子,还要忙工作,但你的时间就只有这些……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跟距离没有关系,只是没有人会永远来的,总有一天会不来的。所以我明白的,你说如果那天到来,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他的话,总感觉是在告别。虽然倪安从没想过。 但从理性的角度思考,她的话确实幼稚得像个小孩。可邵他再现实,她也不愿意认同他的说法。 一口气堵在心口,憋屈的感觉全都摆在了她的脸上。 邵他见了,忙打破这难受氛围:“我的错,我收回我的话,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一瞬间,倪安又被他的无赖逗笑:“这还能收回?” “当然。”邵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答应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考虑搬家的事。” 倪安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半晌,她才回道:“你不要勉强自己。我知道这房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实在舍不得,那就留下。至于你说的,‘没有人会永远来’,虽然现在我没办法立刻证明。但我会让你知道,你是错的。” 依旧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但这一回,她语气平静,理性且认真。 “可他不是说会考虑搬家了吗?哪里奇怪了?”这一次,杨絮听得更加疑惑了。 因为比起上一次讲述的事情,这回的邵他更加正常了,也更加让她感受不到倪安为什么要突然周中去找他。 倪安转头看向奇欢欢,问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奇欢欢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回道:“确实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杨絮快要崩溃了,怎么自己一个警察破案无数还不如两个小姑娘来得敏锐? 倪安却笑了笑说:“您先别着急,我还没讲完呢。更何况你对他也不太了解,等我讲完了你再回过头开,你就能感受到我们所说的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 “行,那你继续。”杨絮无奈道。 正当倪安准备开口往下说的时候,帘子却被猛地拉开了,来的人是刚刚那个医生。三人齐齐看向他,脸上都是疑惑。 医生一点也不慌,看向倪安,问道:“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倪安乖乖地摇了摇头。 “那你腾个位置,有患者要进来了,床位要不够用了。” 倪安听了,又乖乖地点了个头,见医生还站在远处,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三人走到急诊科门口,人来人往。 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奇欢欢的电话便响了。等她接完电话回来,猜到是什么事的倪安抢先开口道:“你先回公司,我没事了,待会录完口供我再上去看看邵老师。” “行。”奇欢欢干脆利落地一边答应道,一边上前抱了抱倪安,“那你好好的,晚上回去再跟我说。” “嗯,好。” 送走奇欢欢,倪安和杨絮在附近便利店门口坐下了。为了不惹老板讨厌,两人还各自买了瓶饮料。 “啪嗒”一声,杨絮掰开可乐的口子,气泡化成气体涌了出来,她喝了一口,开口道:“来,继续。” ----------------------------------- 吃完晚饭后,倪安还想看会书再走。 两人便如同之前一样,在楼顶桌前相对而坐。倪安看书,邵他写稿。 这是邵常平生病后,他俩第一次在这面对面坐着看书写作。邵他写稿的方式,也从手写,变成了敲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响起,规律且有节奏。意外的,倪安一边看书,一边听着,并不觉得嘈杂。 只是时间久了,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9点了。距离他们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而在这2个多小时里,邵他没有停下来过。更不用说像倪安那样,偶尔起身走走,倒杯水喝啥的。 现在她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痛了,邵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睛都不眨,手指却在飞速敲打。 倪安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边:“邵老师,喝口水,歇会儿。” “嗯,待会儿。”邵他眼睛都不眨,快速回道,动作上没有一丝动摇。 倪安朝他那边探了探头,继续问道:“新小说吗?” 邵他没有回答。 “我能看看吗?” 邵他依旧没有动静。看起来,就像着了魔一样。 这也是他在她主动提出想要看他写的内容时,第一次拒绝她。毕竟在这件事上面,他从来没有什么自卑心理,他知道自己一直做得很好,所以也从不抗拒分享。而现在这样子,是反常的,奇怪的,让人不得不感到疑惑。 倪安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想起自己白天刚进门那会,开始怀疑,也许问题并不是出现在邵常平的离开上。 而是在他写作这件事上。 但她没有证据。 晚风微微地吹着,吹得人的手有些发凉。 倪安坐在原处思考了很久,才起身坐到邵他身边。整个过程,她虽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但她也没有刻意放轻动作,但邵他依旧头也不抬。直到倪安的眼神不经意间瞄了一眼他的屏幕,他便立刻把电脑合上了。 就像是闪光灯在眼前一闪而过,倪安感觉自己只眨了个眼,屏幕的光便消失了。吓得她猛地坐直,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保证。” 邵他却低下了头,一边扭动着手腕,一边回道:“我知道。” 这么说着,倪安才松了一口气。“疼吗?”她问道。 邵他点了点头,回道:“一点点。”只是活动中,手指背部有些酸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打字的时候有些难受。 倪安见他那样,伸手去握了握茶杯,却发现太烫。只好搓起了自己的手,等到搓热了,才握住邵他的手腕,顺势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这边。 也把他的注意力一块拉了过来。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倪安,有些惊讶。但手腕上温热的感觉传来,酸痛居然下去了不少,舒服的感觉慢慢涌现,也让他整个人安定了不少。 这矛盾的心情反映在他的脸上,让倪安看着忍不住想笑。但她还是努力把笑咽了下去,问道:“以前,叔叔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疯狂打字吗?” “不打字,打代码。” 倪安被他的文字游戏逗乐了:“也是,不过倒是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叔叔会突然有了不爱用电脑审稿这种习惯。” “嗯?” “知道你脑子转得快,所以做什么都快,想东西快,看东西快,记东西快,算东西快,说话快,甚至手上的动作,也快到身体机能快要承受不住的程度。越是方便的工具,在你手上,倒是成了越能伤害你自己的武器。”说完,她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腕处。 酸痛的感觉一下子袭来,让邵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面上也全都皱在了一起,满脸痛苦。 得逞的倪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感觉自己手上的温度已然跟他的手的温度相差无几,便松开了手。再次摸了摸桌上的杯子,风把温度带走了些,此刻已经不再烫手,而是温热温热的。 她再次拉过他的手,把杯子递到他的手腕边,把杯壁贴到了上边,静静地,一动不动。 这次换邵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是给药又给病,都不知道是骂你好还是谢你好?” “这病是我给的吗?”倪安没好气地回道。 邵他自知失言,识趣地闭上了嘴。 低着头的倪安却突然问道:“是写作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邵他没有回答,但被握在倪安手中的手却忍不住抖动了一下。很轻微,但足以让人感受得到这其中的不安。 倪安笑了笑,回道:“不想说就不说,还是那句话,你有不说的权利,我没有绑架你的资格。” 手中的杯子和他的手贴在一起,热量在无形中传递,在他的皮肤下默默交换,缓慢地疗愈着他的痛。倪安盯着杯子中的水,自顾自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姥爷和爸妈走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随意地看书吗?书里的世界真的很大,我却只是个小孩,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也不知道什么是坏,感觉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迷茫、恐惧、胆小、不勇敢……但最后还是想起了叔叔在医院里跟我说过的话,决定睁眼去看看这个世界。 “看过之后,做出选择。如果没有人来告诉我,选择背后的获得和代价,那就在选择之前,更谨慎,更小心,怀着敬畏的心情,但不要闭上眼睛。这样迈出去第一步以后才发现,原来我身边除了姥爷爸妈,也并不是真的空无一人。所以,才会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你的面前。” 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倪安特意让邵他送她到小区门口。这是他第一次送她,但她的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他感受一下,这夜里真正的平静。 在这个能抛开所有烦心事的夜里,感受着脚踩落叶传来的细碎声音,风吹在脸上的微凉,和灯光忽明忽暗的感觉。 上车的时候,邵他突然拉住她,说道:“给我点时间。” 倪安扶着车门,只静静地看着他。 “睁开眼的时间。” 第101章 殷晴 “所以你觉得问题出在他的工作上?”杨絮一边按压着笔,一边问道。 “嗯。”倪安认同道,“平日里,他说话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起伏,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他父亲去世,他没缓过来,但聊着聊着便发现不对劲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他确认呢?” 倪安则趁机抬头喝了口饮料才回道:“我问了啊,他不愿意回答。” “他不愿意你就不能问多几遍吗?” “说了啊,这是他的隐私,他有不回答的权利,我没有绑架他的资格。” “那你就这么放任他?” “也不是,我去找他的编辑了。” “编辑?” “他是作家,书澜阁的殷晴,是他现在的责任编辑,既然已经猜到了是跟他的工作有关,我就去找她了。” ----------------------------------- 书澜阁总部,就在余州大学对面。或者说是余州大学当年选址,选在了书澜阁对面。 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与周围新建起的现代高楼格格不入,但似乎更加彰显了它城市名片的地位和身份。 但其实建筑内部,就跟现在的办公楼没什么两样。一楼是咖啡厅和各种商业,二楼往上是办公室。 和上次来不一样,这次倪安得去二楼前台递了名片后,等待回复。闲逛了一会,她便去一楼的咖啡厅坐着了。她不知道殷晴什么时候会来,但她知道她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扶手电梯上很快便出现了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找寻着倪安。 倪安也不张扬,只隔着玻璃仰头静静地看着她,直到与她的视线对上,她才微微一笑。 咖啡厅里的人很多,但大多都是带着电脑来这办公的,所以并不嘈杂。加上音乐一放,便隔绝了桌与桌,只能听见面对面的声音。 “久等了。”殷晴一边把手机放在桌上,一边坐下,轻声说道。 倪安抬头看她,微微笑了笑,回道:“殷主编客气,是我突然上门,唐突了。”话音刚落,咖啡厅工作人员便走了过来,放下了殷晴的保温杯。 “谢谢。” 待工作人员离开后,她喝了一口咖啡才开口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我算是你父母辈的,叫你倪安可以吗?” “当然可以。”倪安点点头,然后纠正道,“不过,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殷晴听了,努力回想了一下,但依旧没想起来除了邵常平的葬礼,自己还在哪里见过倪安。 倪安笑了笑,解开了谜底:“法庭上,11年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你大概也没认出我来。” “是吗?”殷晴一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尴尬愤怒委屈的情绪一股脑涌了上来,却不知道脸上该用那种表情,最后只觉得奇怪,“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 “不像吗?”倪安笑脸盈盈地反问道。 殷晴淡定地摇了摇头:“不像。” “哪里不像?” “你身上,没有怒气。”一针见血,犀利无比,和她低调的穿着正好相反。 倪安沉默了一会,才点点头承认道:“殷主编好眼力。” “这跟眼力没什么关系,我在里头那么多年,当年的受害者家属来了不少,他们是什么样子对我是什么态度我是最熟悉不过了,你不过是跟他们相去甚远,太明显罢了。” 受害者家属? 倪安暗自挑了挑眉,但还是忍住了当下的好奇心,开口奔向正题:“今天找您,确实跟11年前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而是工作上的事情。” “工作上的事情?我记得我手上的业务跟书汇没什么交集啊?” “怎么会没有呢?您最近接手的作家邵他邵老师,在我们平台有专栏更新。年前因为他个人私事忙不过来停更了,想来找您对一下他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我们这边好配合下他的节奏。” 倪安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屏幕上,是邵他在书汇上更新的短篇故事。 殷晴大致翻了一下,问道:“这个专栏,他写多久了?” “从入驻开始,到现在3年多快4年了。” “会有收益吗?” “我们按字数给稿费,还有粉丝打赏,平台会抽一部分运营成本,大头还是归邵老师。” “大概说个数,周更或者双周更,一年下来大概会有多少收益?不需要准确数字,我知道这算你们的内部机密,给个大概数就行。” “邵老师是月更,一年的收益大概有15w左右。” 殷晴听了,便立马放下了平板,脸上的神情虽没什么异样,但也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是有什么问题吗?”倪安一边拿过平板一边翻了一下她看过的内容,疑惑地问道。 “没有。”殷晴摇了摇头,拿起保温杯喝了口咖啡回道,“继续停更,他接下来会忙着写书,不会有时间弄这些的。” 倪安忍不住皱了皱眉,小心试探道:“可据我所知,邵老师不是刚完成一本新书吗?这么快就要开始写下一本了吗?” 殷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嗯,本来是内部消息来着,但你知道也没什么关系。他写完的那本只能算是去年的,今年会给他申请2个书号,计划在明年结束之前完成3本新书发售。”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现在正是他创作力最旺盛、技艺最成熟的时候,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把他的实力发挥出来,再过两年,不仅他变了,市场的口味也会变的。” 殷晴说得轻松,脸上神情却让人看起来觉得冷漠无比。仿佛一个精明的商人,暗中敲响算盘,却看不见里头的压迫与剥削。更何况,邵他跟她不只是存在工作上的关系,还是她唯一的亲儿子。 倪安都不敢想象邵他听到这种话是什么感受,即便是作为旁观者,她也已经感觉到了窒息。而他,在这样的殷晴底下生活了17年。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点明白,邵他为什么会生病了。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最大的根源。 “所以您刚刚问我收益,就是为了……”倪安轻声确认道。 殷晴也不遮掩:“没错,就是为了两权相较。要是收益比写书要高,调整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差距太大了,这个收益连他1本书的版税零头都够不上,就没有比较的价值。” 价值……只用数字来衡量的价值。不知道为什么,倪安只感觉到了虚无和可笑。她暗自轻蔑地笑了一声,嘲讽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邵老师这么不喜欢您了。” 正轻松靠在椅子上的殷晴听了倪安的话,反应不大,只是脸上出现了一些惊讶的神情,还有好奇。 还没等她开口,倪安便补了一句:“这是事实,不是吗?” 她知道殷晴想否认,也知道殷晴否认不了。 不过都不重要,她不想听殷晴辩解,也不想陪她纠结下去:“书澜阁这边我了解得差不多了,感觉不太顺利,我再单独找邵老师聊聊。谢谢您腾出时间来见我,先到这,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合作。” 说着,便要收拾东西起身。却没想到,殷晴一手摁住了她的平板。 倪安疑惑地抬头看她,便听见她说道:“你的事情聊完了,也该轮到我了……” 她微微皱着眉,姣好的面容上虽不算有了怒气,但也不容人拒绝。 倪安只好收回了手,把包放回了身后:“您说。” “你不恨我吗?” 倪安轻笑了一声:“你不也不记得我吗?既然不记得,我又为什么要恨你?” 听起来,像是没有因果关系的一句话。但其中所指,殷晴又怎么可能听不懂:“你知道了?” “我该知道什么吗?” 殷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倪安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不是因为没良心所以不记得我。所以我也知道,你不是根源,不是结果,只是过程。我没有理由恨你,在今天见面以前,我甚至还有点喜欢你。觉得你作为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掌握权势的女人,能在男人堆里打下一片天,敢爱敢恨,也拿得起放得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要妥协什么,不纠结,很霸气。如果没有那件事,我甚至可能会把你当成我的人生目标去追逐。但今天见面以后发现,虽然不恨,但也不怎么喜欢。而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 “11年前的选择,你后悔吗?” “我该后悔吗?” “那就是不后悔。挺好的,不后悔就行,因为未来,我会用我所有的时间和生命,来让你后悔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这就是你要应对的事情。” 无论是年龄还是社会经验,殷晴都要比倪安年长上许多。可当倪安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并不觉得她只是因为一时冲动年少轻狂。 而是理智且成熟。她眼神里的坚定,透着股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会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想到这,殷晴笑了笑,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小也那么喜欢你了。” 倪安挑了挑眉,却没追问,因为她现在满脑子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下一个问题。”殷晴却没想放过她,继续问道,“来说说你刚才说的,为什么小也会那么不喜欢我,又或者说,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第102章 杨絮 “接下来的话题,就跟这个案子没有太大关系了,我要说的,也差不多都说完了。我会在今天突然去他家,一个是因为今天是元宵节,想拉他一块过节,还有就是因为想找他确认,他为什么会同意这么不合理的工作安排。但没想到……”倪安手中的饮料见了底,手上一用力,瓶子便发出“啪”的一声,瘪了一块。 “你是觉得他受袭击,跟他妈妈有关系?” “我不确定,但目前来说,邵老师和殷晴之间虽然关系不好,但他们有利益相关,殷晴伤害他的可能性不大。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他最近反常的地方。” “行。”杨絮按了下笔,看了下本子上的内容,觉得没什么问题要问了,才说道:“剩下的事情我们来调查,你好好休息,最近电话不要关机,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倪安点了点头,无意间瞄了一眼杨絮的本子,上面写得满满当当的,忍不住打趣道,“杨警官有写小说的习惯吗?” 杨絮头也不抬地回道:“你怎么知道?” 倪安惊讶地直起了腰,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歪打正着:“我瞎说的。” “就是一个爱好,不是专业的。”杨絮说着,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立案回执和本子递给倪安,“来,你看看有没有问题,要是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先到这里了。” 说完,便去按掉手机的录音。 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倪安说过的话。那些直白的话语,被杨絮用简洁有力的文笔记录了下来,清晰易懂,重点突出,很有叙事氛围。倪安感觉自己像是发现了宝,两眼放光问道:“你有投过稿吗?” “投过啊。”杨絮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都被退回来了。” 倪安:“为什么?你写得很好啊!”倪安震惊又疑惑地反问道。 杨絮:“说是太黑暗暴力了,过不了审,申请不了书号,就不了了之了。” 倪安:“诶?” 杨絮:“可我是刑警,除了写那些事还能写啥?那些事不黑暗暴力,还会到我这边?就只能算了,写写案宗也不是不行。” 杨絮说得坦然,但倪安却听得可惜。她想了想,还是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杨絮:“您要是不介意,可否把您的稿子发我一下,我这边再找相熟的编辑帮你问问。” 杨絮一脸犹疑地接过,看了两眼名片上的内容,又看了眼倪安,却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刚刚说的,11年前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倪安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确认自己没提到过什么指向性很强的话语,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其实跟这案件没什么关系,是有什么问题吗?” 杨絮本就是随口一问,见倪安反应这么异常,又把本子移了回来:“有没有关系由我来判断,你说就行。” 这下,让倪安犯了难。但她知道,杨絮只要回去一查,总能查到,只好坦白道:“11年前,发生在云城高速上的一起车祸事件。我父母是其中两名死者,殷晴是责任人。” 她这么说着,杨絮记录的手,却停了下来,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刚刚说,‘她不是根源,不是结果,只是过程’,是什么意思?” 隐约中,杨絮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也有些低沉,背后像是隐忍了许多的故事,却不敢轻易地说出口。如果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可倪安不仅听出来了,也听到了她话语中的压迫与威胁。但她却并不怎么感觉到害怕,更多的是好奇和疑惑:“杨警官不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太大了吗?” 杨絮没有回答倪安的问题,而是薅了薅自己的头发,直接把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迫不及待地:“你是不是觉得,那起车祸,殷晴只是顶包的?” 这下,倪安更加惊讶了,不自觉地便睁大了自己的一双杏眼,看着杨絮说不出话来。 也是这样的反应,给了杨絮答案。然后她便开始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声泪俱下,却不是喜极而泣。 倪安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只能坐在原处静静地等待着杨絮发泄完。 冬日的太阳底下,杨絮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的耀眼。 便利店门前,一人放肆大笑,一人冷眼旁观,而其余人无言路过。 ----------------------------------- 笑过之后,杨絮在桌上趴了一会。 从倪安的视角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可实际上,杨絮正暗中使了非常大的劲儿,才让自己的情绪没有崩溃。 等到她缓过神来,倪安却不见了踪影。她忙起身找人,下一秒便看到倪安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了一瓶新的饮料。 两人再次坐下。 “说,为什么这么兴奋?”倪安喝了一口饮料,边把盖子拧回来,便问道。 杨絮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但还是回道:“你不知道,我是云城人,去年才因为工作调动,来这余州的。” “什么意思?”倪安感觉自己像是要猜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确认,只好继续问道。 杨絮:“你父母的案子,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案子。” 这下,似乎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只是:“我看过案宗,为什么我对你的名字没有印象?” “因为我不是编制,而且还在试用期,案宗上不会留下我这种小蝼蚁的名字,更何况,我还是个女的。” 短短几句话,倪安却感觉到了无数的辛酸。只是此刻的她,更加警惕。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所以呢,只是因为是你第一个案子,所以你特别有感触?” 杨絮却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倪安:“那是因为什么?” 杨絮:“因为那不仅仅是我的第一个案子,也是我亲眼目睹我信仰崩塌的案子。”说出这话的她眼中,全是绝望。 只是倪安无暇顾及:“为什么?” 杨絮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当年的事:“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他们处理得太快了,人还在医院躺着,口供都没录,就让我去把那几辆车给报废了。我废了好大的功夫,几乎是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才偷偷保住了其中一辆。本来想留着取证的,但没人相信,谁都不相信,我也只好放弃了。现在看来,也许就是命运作祟,保住的就是你父母的那一辆。” 她说完,看向倪安。不出所料,她正满脸震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杨絮见她那样,忙不及便泼了盆冷水:“你不用那么激动,除了这个,我知道的事情,怕是还没有你多。而且那辆车,这么多年了,也没法取证了。案宗上的那些,就是合法程序上的全部了,最多,就是能给你留个念想。” “你留到了现在?”倪安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不然呢?花了那么多钱才搞来,总不能当废铁扔掉,所以就一直把它放在老家的车库里。”杨絮轻描淡写的回道,“在云城,不在余州。你要是想要,等我回云城的时候联系你,你再找人把它运走,就当物归原主了。” “如果我不要呢?你要拿它来做什么?” “那就放着呗,老家地方大,不值钱,除了积灰,也干不了什么。”她说得淡然,跟几分钟前还在狂笑的她判若两人。 倪安不太确定她经历的事情是否和她想得一样。但不管怎样,她都想对她说声:“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我人微言轻,这是我能努力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对你也没什么帮助。” “我是谢谢,您能记得这个案子。如果不记得,您不会仅凭我的名字、我的只言片语就串联起这一切,您甚至清楚地记得哪辆车是哪家人的。我不知道这11年来您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不管您信或不信,我已经在努力了。而且或许真就是命运,让我能知道这些,知道还有您这样的人,没有忘记这件事情,真的谢谢您。” 那一天,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开。倪安上楼去看邵他,杨絮回警局交差。 分别的时候,倪安问杨絮:“杨警官,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说,11年前因为那起车祸,您的信仰崩塌了,那您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在做这份工作?” 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 “信仰崩塌了,那就想办法把推倒的人揍一顿,然后亲手重塑呗!”杨絮依旧那般轻漫不经心,看着倪安说道,“世界那么美好,你总不能把你喜欢的世界,让给你不喜欢的人!” 说完,洒转身离去,背对着倪安,挥了挥手。 天空下,只留下她潇洒的背影,和那发着光的头发。 第103章 楚河汉界 元宵节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邵他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还没醒过来。一家人只是循例吃了个汤圆,便再也没有了别的想法。早早便睡下,只为了明早能早点去医院。 奇欢欢洗完澡回到房间,便看见倪安正坐在床上发呆。她爬上床,用手在她眼前扬了一扬,见她回过神来便问道:“发什么呆呢?” “睡不着。”倪安叹了口气,回道。 “睡不着……那就跟我说说,我走后你们都聊了啥?” 房间里的灯微微亮着。 奇欢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静静地听着倪安说着今天说过的那些话。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殷晴问她的问题。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 “那你怎么回她的?”奇欢欢问道。 “太过理所当然了,在她面前,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说‘不’的权力。她逻辑自洽,自我合理化了许多不合理的事情,然后就失去了人性中柔软的部分。是雷厉风行,但……太窒息。” “这么说会不会太狠了?” “不知道,说完我就走了。” 房间的灯光暗下。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可是两人依旧没有睡意。 奇欢欢躺在床上看着空旷的天花,莫名地陷入了一个问题的思考,却没有答案。 直到倪安翻了个身。“睡不着?”黑暗中,奇欢欢问道。 倪安听见后,又翻了个身,直接面对着她:“你又失眠了?” “比起失眠,我现在比较困惑。” “困惑啥?” “邵大神不愿意说,你便不问,你说这叫尊重他的选择,但是转头却跑去自己查,你这算侵犯他的隐私吗?” 倪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回道:“不算。” “为什么?” “他的不愿意说,更多的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或者说他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和我没有关系,告诉我只是让我徒增烦恼,只是提前帮我做了判断,而不是不想让我知道。” “这有区别吗?” 倪安想了想,举了个例子:“你会让别人看你的日记吗?” “我像是会写日记的人吗?” “假如你写了。” “不会。” “那为了避免让别人看到你的日记,你会不会在别人面前写日记,或者说告诉所有人你在写日记,而且你的日记写好了放在哪里你什么时候不在?” “我疯了吗我?” “这就是区别。”倪安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说道,“我那天去他家,他没有说,但是他也没有刻意掩饰。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有些瞬间,就是他的求救信号。” 比如熬夜不睡;比如那突然盖上的电脑屏幕;比如那扭动的手腕…… “就跟他想告诉你,他跟他爸的事情一样,说不出口但是疯狂暗示?”奇欢欢问道。 “嗯。”倪安应道,“他那么聪明,如果一件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完全有办法做到。但如果他错漏百出,其实基本上就可以判定,其实都是他的有意为之。” “可是……你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什么‘这样’?” “他真的不说,你就真的不问,楚河汉界,永不越线。” “这样不好吗?尊重对方的选择,也能让对方尊重自己的选择。” “那要是你爸妈的事情,他真的这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你就真的不问?” “那也没办法,只能找找别的路径了,毕竟这是他的权利,我没办法勉强。” “尊重是真的尊重……”奇欢欢听了,暗中叹了口气,“可我怎么感觉,你俩距离越来越远了呢?” “嗯?为什么?” “你俩是志趣相投没错,可你也不得不承认,你人生中遇到的和你志趣相投的人多了去了,他之于你最特别的地方还是因为你爸妈。如果你和他之间,也和其他人一样,每件事情都分得那么清,你俩的人生里也依旧只有自己,混不进对方,现在还好,未来呢,还能为对方做点什么吗?” 好久,倪安都没有反应。 本来半眯着眼的奇欢欢疑惑地睁开了眼一只眼睛,却发现了黑暗中正闪烁着泪光的倪安,吓得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又哭了?” 倪安想把眼泪擦掉,可眼泪却不听她的,一边抹一边涌,最后只能双手捂住了脸,掩耳盗铃。白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来回浮现,加上被奇欢欢这么一说,她便不禁设想起来:如果今天的她没有想要再坚持一下,他是不是就会那样,永远地躺在那里了? 她不敢哭出声,怕自己情绪崩掉,变成嚎啕大哭,引来隔壁房间的刘耀斌和戴月梅。 奇欢欢见状,伸手去扯纸巾,塞到她的手中。等倪安情绪平复下来后,她才问道:“说,不止是因为今天的事?” 倪安一边擦眼泪,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默认道:“我们吵架了。” “什么时候?” “过年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因为他一直把我当小孩一样照顾,我不喜欢,跟他说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生气了。” 奇欢欢听了,意外的没有很惊讶,而是问起了细节:“他说什么了让你觉得他生气了?” “他说,为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他不可以?可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我做了什么事情像他那样。”倪安大致回忆了下,手指玩弄着纸巾,说道。 奇欢欢却莫名地想笑。 虽看不太清,但倪安还是捕捉到了。她不懂:“你笑什么?” 这下,奇欢欢彻底没忍住,光明正大地笑了出来:“笑终于有人能治你了,而且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种。” “诶?”倪安想破了脑壳也没想明白奇欢欢说的什么意思。 黑暗中,奇欢欢缓缓说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是个知书达礼处事周到的人。你嘴上说是为了规避青春期的叛逆,为了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才选择搬进刘家。但实际上你和妈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看你就像看死去的刘璃一样。跟你比起来,你深知她更需要你来缓解她的丧子之痛。这种情况下,你甚至顾及到了我。 “可你真的有问过我们需要吗?其实没有,你就是知道,然后默默地付出了,不求回报,还不自知。你说邵老师把你当成小孩,你不舒服,可你知道你这么多年来,把我们当成了什么吗?” “什么?” “弱者。”奇欢欢回道,“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无差别地把我们当成了弱者,不问缘由,不问意愿。” 倪安听了,醒悟过来自己有多双标,惊讶地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现在知道,我们是什么心情了,小朋友?”奇欢欢抽了张纸巾,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 “对不起……”倪安忍不住抽泣道。 “先别急着道歉。”奇欢欢打断道,“虽然你这么做了,但是并不讨人厌,作为同龄人的我,其实说实话,挺佩服你的。真正令我们难过的事情是,这样聪明又温暖的你,将我们所有人都推开,尤其是在查你爸妈的案子这件事情上,自己一个人孤独地隐忍了那么多年…… “如果不是我先主动找你聊我爸妈的事情,牵扯到了这件事,发现你对这个案子熟悉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让你告诉我,你可能到现在都还自己一个人扛着。甚至有的时候我都觉得,如果不是查到尽头,发现还是得通过邵大神你才能知道真相,才能让殷晴申诉,你也不会去找他。可明明,我们都和这起事故有关,甚至关联性不比你少,你却不让我们帮你。 “一边,你让我们欠你的越来越多,另一边,你还不许我们归还。所以我能理解邵大神的心情,他说的‘为什么你能做的,我们却不能做’,某种程度上确实应该生气,气你让他变成了一个……要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的人渣,要么就得永远忍受良心上的不安。” 这些年所累积下的错,突然一下子被全部翻出。 倪安心中内疚到不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像个被训话的小学生一样,哭得梨花带雨的,让一旁的奇欢欢看了,一瞬间感觉错在自己,把话说重了。 可她已经尽量往轻了说去了。 她心疼的把倪安抱住,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抚道:“倒也没必要这样,说实话,不怪你是假的,可你带给我们的温暖也是真的,要抵消绰绰有余。所以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再怎么把我们推开,我们还是会想要跟你一块走下去,决不允许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孤胆英雄。就像你说的,你有你的决定,我们也有我们的选择,就算侵犯到你的权利,你也得给我憋着!” 最后那句话,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是语气却满是威胁。倪安知道她是在故意逗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奇欢欢松开她,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忍不住一脸嫌弃地吐槽道:“太丑了。” 惹得倪安忍不住把手上用过的纸巾朝她扔了出去,但是被她一掌挡开。 第104章 道歉 快要睡着前。 奇欢欢迷迷糊糊地说道:“突然想起过年的时候你们说过的话。” “什么话?” “我们每个人是否都在牺牲掉我们自身的一部分的个体性,来换取社会的共存模式?”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就是突然觉得,刚刚我问你,你去查邵大神的事情算不算侵犯他的隐私,你说不算,可我觉得算。可算归算,家人朋友之间,如果都这么独立,真的做到了完全的尊重,就只有‘存’,没有‘共’了。偶尔多管闲事一下,‘你’跟‘我’,才可能成为‘我们’。” “可是多管闲事,真的不会惹人讨厌吗?” “那个时候,我逼着你把车祸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你那么不想讲,最后还是告诉我了,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 “那不就完了。”奇欢欢轻笑了一下,“因为你知道,就算我偶尔越界,那也是建立在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尊重你的基础上的。就像你们说的,大家愿意牺牲掉自身的一部分个体性,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深知,他们感受到了构成这个社会的其他人在尊重着他们。所以,在邵大神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可以尝试着偶尔不那么理性,偶尔跟着你的心走,毕竟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你都是尊重他的。如果想要知道,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像这次一样,不就……把他救回来了。” 说完,奇欢欢便翻了个身,继续独自忍受失眠的煎熬去了。 留下倪安一人,看着天花板,依旧没有睡意找来。 就这样,一夜到天明。 ----------------------------------- 第二天,杨婉清检查了一下邵他的状态,便安排他转入了普通病房。 邵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起了呆。 一旁的杨婉清一边看着他的病历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邵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窗外,鸟儿飞上枝头,却因为隔音,只看得见它张嘴,却听不见它的声音。 病房的门被推开,戴月梅手里提着个保温饭盒走了进来。 “家属吗?”杨婉清身后的住院医问道。 戴月梅点了点头。 杨婉清听见声音也抬起了头,朝戴月梅轻轻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没什么事了,打几天点滴,等里头的血没了,就能出院了,家属不必太过担心。” “好,谢谢医生。” “不客气。”说完,杨婉清便带着一群人离开了病房。 戴月梅走到床边,把带来的保温饭盒打开,一阵捣鼓,利落地把饭盒里的粥和小菜,摆在了邵他面前。 还有一小碗汤圆:“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饿了,赶紧吃点。汤圆是今天早上才煮的,你吃过早饭要是还有胃口就吃两口。”戴月梅边说着,边跑去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邵他看着眼前的东西,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发红,鼻子发酸。 戴月梅见他那样,想摸摸他的头,却因为绷带停住了手,最后只能抚了抚他的背:“吃,别想太多,都过去了,吃完就能好起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邵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只低着头,默默地喝粥。头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可粥一入口,好像就真的像戴月梅说的那样…… 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 午后。 戴月梅见邵他精神还不错,便问他想不想下去转转。 邵他没拒绝。 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阳光洒落在地面,掉落了一天的叶子正享受着最后的起舞。轮椅从上面撵过,发出微微的“吱呀”破碎声。住院楼正门前,是一个花圃,花圃前坐落着一排公共座椅。花圃中央,花尚未开,只有绿色的草铺满了泥土。走近,便能闻见那被大自然洗过的空气。 戴月梅推着他绕着住院楼转了几圈,便在公共座椅前停下。她坐在座椅上,邵他在一旁坐在轮椅上,两人坐成一排,静静地沐浴着阳光。 邵他闭着眼,仿佛能听见早上那只鸟的叫声。睁眼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等他转头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是倪安。 她手里拿了盒东西,背包放在一旁,正和他十几秒前一样,静静地仰着头感受着温暖。也许是邵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倪安慢慢地睁开了眼,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笑:“surprise!” 她的脸上俏皮灵动,确实让人又惊又喜。可邵他却笑不出来,只冷冷地移开了目光。 倪安倒也不惊讶,倒是像早就猜到一样,自顾自地打开了手中的盒子,里头是巧克力。她往邵他面前递了递,问道:“吃吗?” 风中,邵他疑惑地抬头看向她,手却没动。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倪安的确有话要说。 但她还是拿起了其中一颗巧克力,撕开了外头的包装,放进了嘴里。巧克力不是什么贵价物,并没有在嘴里立即化开。可含了一会,巧克力外衣还是融化了,夹心触碰到了舌尖,甜味和苦味在口腔里交织着绽放。也不用嚼,大概就是这么一会儿,巧克力便消失在了唇齿间,只留下了香醇的味道。 她闭上眼,慢慢地回味着:“小时候觉得挺迷惑的,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把最甜的东西和最苦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想着也许是因为这样就能把苦的咽下去了,可人又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吃苦的东西呢?直到尝到方糖单调的甜味,才知道原来即便是最甜,也让人难以下咽。反倒是两者适当地混合在一起,甜味便有了层次,苦味也不再只是痛苦。真的是,奇妙又合理。” 说完,她又拿起了另外一颗放进了嘴里。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了那部经典电影《阿甘正传》,“人生就像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而这一颗,是酒心的。甜蜜中又带着些陶醉,倪安忍不住嘴角上扬,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就跟我们的人生一样。”她说道,“永远的幸运,即便是童话故事,也得给主人公制造点挫折才能跌宕起伏,不然读者便会觉得了无生趣。但也没有永远的不幸,幸与不幸总是交织在一块,让不幸有了幸好,也让人更加的庆幸。” 第三颗,是椰子味的。 倪安感受着那独属于海边的风味,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但我绝对没有要你感谢你所经历的这些不幸的意思,如果可以,就算会了无生趣,我也希望你能一生顺遂。只是我自己,只是我告诉自己,我知道未来总是会有苦有甜,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勇敢面对。只要能够面对,不管好与坏,都有一天会过去。” 第四颗,是橙香味的:“所以,想跟你道个歉。” 夹心不是纯甜的,而是带着点酸涩和苦味。意想不到的味道让倪安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细品以后却意外觉得不错。 转头一看,邵他正盯着自己,脸上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有些疑惑。 终于,有了些反应。倪安暗自笑了笑,继续自言自语着:“你说过,‘为什么我能做的事,你不能做’?我想了很久,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有这种想法。想了很久,大概是回学校那天,我为了不让我的同学烦到你,也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愿意,就决定自己扛下这一切,去参加同学聚会,把自己搞得像个默默付出的英雄一样。 “欢欢说我有个毛病,会不自觉就把别人当弱者,最要命的是,还不爱示弱,所以你才会有那样的疑问。我明明跟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有困难可以一起面对,可是转头却跟你划清了楚河汉界。我原以为我是要强,但实际上是我傲慢,忘了我不害怕面对的事情,别人也一样会有勇气。所以,我想为我的傲慢,跟你道歉。” 撕开第五颗巧克力包装的时候,倪安感觉自己有些饱了。可是尝过了甜头,嘴巴便有了瘾。想了想,她还是把巧克力扔进了嘴里。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邵他开口问道。 这一次,是草莓味的。倪安感觉草莓的香甜让巧克力的甜味变得更加的细腻,简直甜到了人的心里,却不感觉腻,而是另辟蹊径,还恰到好处。 “因为……不想你因为我,误入歧途。”她晃了晃自己的双腿,回道,“几个月前,我们好不容易从朋友变成好朋友再变成最好的朋友。但是现在,别说更进一步了,我反倒感觉自己离你越来越远了。如果是因为我的不良行为影响到了你,那我跟你道歉,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独自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情,把自己搞得像个默默付出的英雄一样。而且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无视和误解你的好意。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这件事情背后的问题有多严重,都不要像现在这样,故意不理我,可以么?” 第105章 集体离职 都说真诚是最好的武器。确实,什么话都让倪安说了,邵他只觉得自己的防备被她卸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想起上午录口供时杨絮说的话,他还是没法立刻答应:“可你……昨天晕倒了。” 倪安一低头便能看见,他放在轮椅上的手在颤抖。她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说道:“嗯,吸入少量煤气,外加过度恐慌,所以晕倒了。但你现在的状况,好像不是能担心我的立场?” 邵他被她的话逗笑,但人也放松了下来,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清理了出去,才问道:“你真的觉得,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能面对吗?” “嗯。”倪安点点头,回道,“最难的事情,我已经熬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比那个时候还要难了。” “什么时候?” “我姥爷爸妈在同一天去世的时候。” 倪安看着前方空旷的道路,邵他看着她。风扬起她的发,她却平静得像她说的话一样,仿佛那天只是摔了一跤,而不是天塌了。 可邵他深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面对了而已。悲伤,并不可能真正离去。因为他也一样。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把这些事情告诉你。”邵他轻声说道。 “好。”得到他的承诺,倪安却没有终于靠近真相的兴奋,甚至有些担心,就像是感觉到了潘多拉盒子的靠近,明知危险,她却没有选择。 “你怎么好像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事一样?” “应该说,你怎么好像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事一样?”倪安笑着反驳道,“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嗯?”邵他挑了挑眉。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抱着‘为对方好’的心态和想法替对方做决定,故意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让对方知道和帮忙。掉头就走的情况,只能是在对方知道事情的经过后,独自做出的判断和选择。而且不管这个判断和选择是什么,我们都得尊重对方,不能心生怨恨。如有违反,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全是坚定,左手立在空中,等待着他的回应。 沉默了一会,邵他才回道:“好。” “啪”的一声,两人击掌为盟。 ----------------------------------- “可是,今天不是周末,现在也不是下班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公司要凉了。” “诶?” ----------------------------------- 倪安记得小时候问过安世一个问题,一个所有小朋友都会问大人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学习?” 安世只指了一下窗外,给她提了一个要求:“安安来,告诉姥爷,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呀?” 年仅4岁的倪安眨巴着眼睛,用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词汇奶声奶气地回道:“天空、花、草、湖、桥和房子!” “那安安再看看,天空中还有什么?” 倪安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回道:“云朵!” “那安安知道,为什么会有云朵吗?” 这是作为孩子的她,从未有过的疑问,所以自然也回答不上来。 但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安世把往后才能在课本上学到的答案给了她:“其实啊,天空底下,有气体,这些气体和你平时看阿姨烧水,水开了的时候,上面飘着一些白白的气体是一样的,我们叫它‘水蒸气’。这些水蒸气从地面升到空中以后,会变冷,变冷以后就会形成小冰晶。但是呢,又因为空气中有灰尘,这些小冰晶呢就会和灰尘一起,变得越来越多,就形成了云朵。” 这样的答案,年幼的倪安显然是不能立刻理解的,抛开那些复杂的问题,她的疑问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这些小冰晶,和我们要学习有什么关系呢?” “嗯,这个问题问得好。”安世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姥爷刚刚说的这些啊,都不是我们在做的事情,而是我们眼前这个世界,这个神奇的大自然在发生的事情。而当我们知道了这些,理解了这些,才能运用到我们生活中来。比如,我们可以学大自然一样,造一朵云出来,然后把这朵云送到世界上那些不下雨的地方,比如沙漠,就可以让雨下在沙漠上。这样子,沙漠上就能长出树来,久而久之,就不再有沙漠啦!” “所以,我们学习是为了解决沙漠吗?” “不完全是。”安世摇了摇头,回道,“学习,是为了能够让人,了解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最后,让人学会怎么和这个世界相处。只有找到相处的方式,才能够活下去。” 小时候的倪安,逻辑思维链条太短,只记住了‘学习能让人活下去’这个结论。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这个逻辑链条里,并没有什么条件关系会必然成立。 比如,学习也只是可能让人了解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但就算你学习的再多,如果不能理解这个时刻在运转中的世界,也依旧得不到要怎样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的结论。 就像此时此刻,倪安脑子里闪过她所学过的所有知识,也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情? 更别说要如何解决了。 ----------------------------------- 开工第一天。 倪安识趣地让王跃纯帮忙,把自己的工位搬到了总经理办公室。还准备了丰厚的开工红包,去到每个部门的位置,挨个把红包发了下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笑颜开。甚至有些部门结婚生了小孩的同事,还给她回了红包。 大家都在夸赞她年前的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说的也全是祝福和鼓励。 有那么一瞬间让倪安觉得,可能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也不一定要找职业经理人,或许她真的可以试试。 可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下午下班的时候,王跃纯就突然告诉她,公司几乎所有人,都递交了辞职报告。除了综合管理部,和她,当然还有公司的法务赵律师也没有。因为王跃纯还没有审批,所以申请暂时还没抄送到倪安这边。 但事发突然,而且离奇古怪,王跃纯还是选择跟倪安商量一下先,再做审批。 而倪安听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不解:“有找他们问过是什么原因吗?” 王跃纯摇摇头,回道:“都说是个人原因,不方便透露。” 说实话,从大题小作的运作开始上了轨道以后,倪安就曾有过这样的预想。 但她从没细想过,会是发生在他们共同克服了一个给他们带来了极高成就感的困难,她还及时用奖金巩固了他们的集体荣誉感的时候。 她已经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去延迟了这件事情的发生。但还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的突然。而且,是不是她预想的人做的事,还有待验证。 所以急不来,她看了看表,安慰王跃纯道:“你别着急,我想想办法,明天再找人聊聊,看是出了什么问题。” “好。”王跃纯听了,虽然仍旧一脸担忧,但还是退了出去。 倪安见她离开,便拿起手机,翻出了高建云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个信息。 -方便通电话吗?现在。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的回复。信息窗口的顶部,也久久不曾出现“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 就在倪安想要放弃的时候,高建云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倪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立马按下了接听键:“高总好。” 对方沉默了一秒,问道:“公事?” “嗯。”倪安开门见山道,“想找您帮个忙。人事那边今天下午接到了所有人的辞职报告,想拜托您出面和潘颖聊一下。不是想让您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只是想让您帮忙探下口风,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大家集体辞职。” 高建云又沉默了好几秒才回道:“这种事,一定要我来吗?” “嗯。毕竟您把资料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好好利用么?” “什么资料?”高建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11年前,云城车祸相关人员资料。”倪安平静地回道,一边回想着邵常平葬礼上那一叠厚厚的纸,其中一张上头写着,“潘颖,是当时的泥头车司机潘高志的女儿,也是事发后g&o的公关赔偿受益人。她会在书汇,多半也是您安排的?能让她放弃府外的工作,来我们这创业公司待5年,当年的赔偿,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对吗?” 高建云听完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问道:“只需要知道原因就可以了是吗?” “嗯。” “行,我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高总。” 挂电话前,高建云终于忍不住说道:“以后不管公事私事都叫‘叔叔’,不许再叫什么‘高总’,难听死了。怎么不见你叫赵律‘赵总’,偏就跟我生分……” 电话里,高建云在骂骂咧咧。电话外,倪安却笑不出来。 大难临头,她却连怎么飞都没有个头绪。 痛苦地薅了薅头发,工作,怎么这么难啊! 第106章 G&BOOK 但更让倪安想不到的是,高建云说的“帮忙打听”,会如此直接。直接到第二天就直接出现在了公司。 王跃纯告诉她,高建云就在会议室的时候,倪安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午睡还没睡醒。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来,把自己的卡递了出去:“辛苦你,让人去楼下买几杯咖啡上来。” 王跃纯犹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卡,转头出了办公室。 把剩下还没干完的活迅速整理了一下,倪安也尾随她起了身,去了会议室。 高建云正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楼下的景发呆,听见动静,便转过了头,见是倪安,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虽说不是很熟络,但是总归不陌生,倪安也笑着走到了他的身边:“您怎么不说一声,就突然来了?” 说话间,她的手机震了震,收到了信用卡消费的信息。 ----------------------------------- 这是高建云第一次到这个办公室里头来。 外面的同事都不认识他,但又觉得眼熟,一群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实质上早就已经在聊天软件上聊疯了。 这么一个西装革履且身材没有发福,看起来也不显油腻甚至气质绝佳还有些帅气的中年男人找到公司来,想不成为话题中心都难。 不一会,便把高建云的身份给扒了出来。 一群人一边骂自己连高建云都认不出来白上班了,一边话题也自然而然地朝着“他来这里做什么”过渡了去。 会议室里,高建云笑着回道:“不突然,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在好好工作?” “这么信不过我们,怎么现在才来?” “这不得找个借口么,这有借口都吓成这样,没借口不得全公司罢工了?” “对对对,叔叔说得对,都听您的!”倪安见辩不过他,便松了口,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昨天拜托您的事情,有回复了吗?” 高建云点了点头:“今天就是来确认的,待会你也一起听听。” “好。” 话音刚落,敲门的声音便响起,王跃纯手里提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高总,倪安,打扰了。” 倪安见状,忙走了过去,一边接过她手中的咖啡,一边跟她说道:“谢谢,麻烦你把潘颖叫进来一下,可以么?” “好。”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倪安刚把咖啡递给高建云,便听见他问道:“怎么还叫你倪安?” “叫习惯了,改口反倒觉得别扭。” “不怕树立不起威信?” 倪安手里拿着咖啡,却不喝,沉默了一会才回道:“要是都走了,威信要来也没什么用。” 说完,高建云也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走向了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过多久,潘颖便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手里端着杯同款咖啡,王跃纯则跟在她的身后。等潘颖落座,她才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倪安下意识地看向高建云,表示她没什么想法,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高建云看懂了以后,便朝王跃纯说道:“你也坐,一起听一下。”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王跃纯有些惊讶,但她还是坐下了。屁股还没着凳,坐在对面的倪安便默默地把手中的咖啡挪到了她的面前,小声说道:“没喝过的。” 她低着头,正看手机里的信息。 王跃纯不好推脱,便小声回了句:“谢谢。” 两人动作声音都很小,但还是全盘落在了潘颖眼里。 ----------------------------------- 冬天的美式是热的,咖啡的香气也比冰美式更加的香浓且醇厚,让人感觉到温暖的同时,也让人变得更加的清醒。 潘颖清了清嗓子,朝高建云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高总。” “好久不见。”高建云回道,但寒暄到此为止,“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 潘颖确实能猜到一些,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法正游离在道德与现实的边界线的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倪安。 虽然迅速,但高建云依旧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下,然后把手机递到了她的面前:“是因为这个吗?” 潘颖接过后,便看见屏幕上呈现的,是一个企业logo。只一眼,她便明白高建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沉默着把手机递了回去,高建云却把手机递给了倪安。 倪安一脸犹疑地接过,便看见了上面的图案,“g&”。她皱着眉,把手机往王跃纯那边递了递。果不其然,她看完后,也是一脸疑惑。 直到高建云解开谜底:“g&o那边秘密成立的新子公司,对标书汇,或者说,复制书汇的内容和模式。为了降低产品研发和市场推广及运营的试错成本,打算把你们一锅端走,对吗?” 潘颖依旧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已然没有太大的意义。最大反应的倒是王跃纯,震惊地愣在了原处,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倪安反倒能理解。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阳底下并无太多新鲜事,这个理由,再简单又合理不过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倪安朝潘颖说道。 潘颖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5年前为什么要进这家公司呢?你是高总挖过来的,你要是开口,直接去g&o高总应该也不会不答应?” 潘颖听了,嘴角动了动,面上神情带了些嘲讽:“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的书汇,虽然是个创业公司,但是充满了希望。但现在的书汇,你们真的觉得,还有希望吗?” “什么意思?”倪安皱起了眉,追问道。 潘颖却没了下文。 倪安盯着她,却拿她没办法。只好飞速运转起脑子,回想着一切可能与之相关的事情:“年前的事情,对吗?” 倪安逼问道,然后盯着潘颖,不敢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实际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正在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来避免自己露出任何端倪。这样一来,倪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不其然,年前的时候她便觉得不对劲,老感觉这件事情解决得太过顺利。现在想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本来以为,对方是想借此机会来弄垮大题小作的系统。但如果不是呢?如果一开始,这场骚乱本身才是目的呢?似乎一切都顺利成章起来。 “他们告诉你,年前的事情,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所以你们觉得,没希望了对吗?” 前后不过几分钟,倪安便把答案摆在了桌面上,潘颖也没了办法。她低下头,无奈地薅了薅头发,痛苦地回道:“可能听起来像个借口,但年前的事情你也知道,虽然解决了,但多少带了点运气成分。我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这么幸运,可是他们已经在暗示我,下一次不仅不会重蹈覆辙,还会手段升级。而且,如果我们有证据,可以报警,至少能威慑下他们。可是,没有。除了坐以待毙,危机来的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只要我们离开,转投他们,他们会给到更多的资金和资源,来支持我们,其余一切都不变。这换谁,都没法拒绝?”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也无法立刻否认。王跃纯则出于人事的考虑,提醒了一句:“可你们转投他们,就不怕他们过河拆桥吗?” “怕啊……”潘颖抬头看她,像是憋了很久才找到人倾诉,想一股脑全部说出来,“可好歹,母公司是g&o诶,总不会无耻到这份上?” 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倪安听明白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高建云。可高建云仍旧一脸淡然,抛下了炸弹般的话:“这可说不定。” 毕竟商人无情,是众所周知的事。 潘颖听完,更加崩溃了,自暴自弃道:“如果真这样,那也没办法了。再不济,也能蹭个简历,总比坐在这,眼睁睁地看着这家公司倒闭要好?” 依旧是高建云:“这还是说不定。” 这下,潘颖彻底懵了:“嗯?” 倪安却能理解高建云说的不一定在哪。毕竟在这件事情里,大家的信息都是不对等的。对方只是做到了让大家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大题小作被盯上了是事实,再加上导演了一场年前的闹剧,更加加深了大家对这个事情的印象。 但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做到,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真的能做到。如果能,为什么要搞年前那一出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大题小作以后会不断被攻击,那他们为什么不一次性做到位呢?”倪安朝潘颖问道。 但显然,潘颖没想过这个问题。 倪安继续解释道:“找人来做这些事情,风险和难度固然是问题,但你忽略了一点,商人最看重的成本。如果他们真的有能力做到,那干脆一次性把这个公司搞垮,解散后你们失业了,到时候再把你们按市场均价招进去,不比他们现在挖人的方案,来得实惠又有效率很多吗?” 确实有一定道理。可是:“就算他们做不到,但是我们也不能保证大题小作每一回都能逃过。要真让他们做到了,不就成了你说的样子了吗?” “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他们就是做不到,所以才动了你们的心思?” 潘颖脸上却出现了自嘲的笑容,反问道:“我拿什么跟你赌?我的未来吗?” 第107章 不欢 潘颖的笑容太过无奈,话也太过现实,让倪安不自觉便沉默了。 确实,是她太自信了。 “我不过就是个打工人,跟你们这些有钱人不同,我想要的,不过就是正常上下班,可以安稳生活,而不是卷入你们的纷争之中。你说你想赌,你当然赌得起,这公司倒了大不了再开下一家呗。可我呢?府外的工作经历短暂到可以说是一文不值,在这家创业公司待了5年,它要真的没上市就倒闭了,我的履历就更加的不值钱了。 “更何况,它不像书汇,不是g&o集团里的某个高管的个人注资,而是g&o旗下的子公司,注册资本和投资规模跟我们都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所以就算你真的赌对了,他们来阴的搞不垮书汇,可摆在明面上的综合实力呢?跟这样的公司竞争,书汇真的有胜算吗?几年前,是市场独一份,所以都觉得有希望。可现在,真的不一样了,倪安,我真的赌不起。” 话说到这份上,倪安也明白,是真的没希望了。前面说的威胁和担忧虽然不全是真的,但公司能给员工带来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一点也不假。 一旁的高建云却突然开口问王跃纯道:“当初,是没有签竞业协议是吗?” 直白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好一会,王跃纯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回道:“嗯对,因为是市场独一份,再加上这一行环境不太好,所以没想过会出现同业竞争对手,就没……” 好在,高建云也没打算追责,听完后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倒是潘颖,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可笑:“明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为什么老感觉,我倒成了坏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谈话,注定不欢而散。 ----------------------------------- 但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倪安还是想要问潘颖:“我其实没有想要用这些年一起工作的情谊绑架你的意思,但还是想知道,就这么离开,真的不会遗憾吗?” 潘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咖啡,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暗自苦笑了一下:“说没有是假的,5年的时间,想要这家公司成功的心,我不比在座的两位老板来得要少。” 她转头看向倪安,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真诚:“说实话,接到猎头公司的电话后,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初投资这家公司的不是高总,而就是g&o,如果高家没有因为遗产的事情闹得这么四分五裂,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但反过来又觉得,如果不是这样,这个长久以来一直低迷的行业,也不会受到那么多的关注。真的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谁也说不准,就这样。” 如果连潘颖也这么觉得,倪安也就更加确认这件事是高建宇的手笔了。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换个角度想,对她来说,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可前提是,她得先把这关给过了。 “包括注册资本和投资规模在内的综合实力,是不是只要我把公司实力提升到和这家新公司一样,你们就还有考虑的余地。” 潘颖眼神闪烁了一下,又想了想,然后虚无地笑了笑,但终究是没把话说绝:“可能,但只是我,我不代表其他人。” 可对于倪安来说,那一下,便足够了。 高建云临走时问倪安:“有信心吗?” 倪安有些惊讶他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有没有信心’。某种程度上,也给了她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她也终于露出了开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只要有可能,那就努力试一试。至少,她已经知道问题和原因了。 答案,总会有的。 ----------------------------------- 一周后,倪安坐在医院病房里,像是唠家常一样,跟邵他唠完了这件事。 “所以呢,你找到答案了吗?”邵他躺在病床上问道。 倪安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窗外随风飘动的树叶,平静地回道:“如果有,我就不会在这里了,而是在各种投资人的办公室里,游说他们和g&o打对台,可实际上,我连用什么来说服这些人都不知道。” 邵他惊讶于她的淡定,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沉默的空气,让倪安把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转了个话题:“但我去见了殷晴。”言下之意,是她已经知道了邵他答应要在两年之内写完两本书的事情。 邵他有些心虚,眼神有些闪烁,害怕她会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 “为什么?”倪安问道。 犹豫了很久,但他知道他躲不过,只好苦笑了一下,回道:“她说,如果做不到,就不会再给我申请书号,出版小说了。” 说实话,倪安想过很多原因。比如最直接的,金钱诱惑。 但她从没想过,会是这个? 可也不得不说,即便这么多年了,两人已然形同陌路,但殷晴对邵他,依旧是十分理解,拿捏得死死的。 她忍不住捂了捂脸,神情一脸无语。 邵他见她这反应,不像是生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疑惑:“怎么了?” “就……”倪安感觉自己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脑子也被弄乱了,好久才回道,“就因为这?” 邵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倪安感觉自己心口更堵了。 “怎么了?” 倪安却因为一时想不到怎么给他解释这件事情有多荒唐,只能无声地摆了摆手。她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脸上仿佛写着“冤种”两个大字,越发想不明白,这人那么聪明,可为什么一摊上自己的事情,就总是这么迷糊呢? 越想,她越感觉自己看不下去,便趴在了床边。 正巧,戴月梅从外面提着一袋子水果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看见倪安趴在床边,一手捂着胸口。邵他坐在床上,明明没干什么,却一脸局促,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她便朝他俩问道:“怎么了?吵架了?” 邵他乖巧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倪安则抬头朝戴月梅无奈一笑,一脸生无可恋。 吐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在疯狂输出之前,倪安决定赶紧起身离开。可离开前,她还是忍不住把建议扔给了邵他:“我觉得,你要不就听她的。” “听她的什么?”邵他一脸疑惑。 “出版的事情,按照你的节奏来,她不愿意,就听她的。” 她说完,便留下身后一脸懵的邵他,扬长而去。 ----------------------------------- 从医院里出来的倪安,转身去了书肆。 虽然电商火起来后,她来书肆的次数便少了很多。但倪安有个习惯,要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或者难以解决的事情,她都会来这里逛逛。因为感觉,会在这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周中,又是上班上课时间,书肆的人并不多。走进去,工作人员都在埋头整理,并没有在意她的到来。倪安有些庆幸,毕竟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不存在推销的行业了。 一路走进去,从未开封的新书到被翻烂的旧书,从热销到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众书籍,倪安有时只用指尖划过,有时会把书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直到走到书肆中央,猛地看到了邵他的名字。是书肆给他做的作者专区,包括十本小说原本,和小说延伸的一些插画、设定集等。 倪安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本《牢笼》翻了翻,泛黄的纸张呈现着岁月的样子,但也仿佛让人看见了阅读这本书的人爱不释手的样子。 翻着翻着,夹在书里头的书签在不经意间滑落。 倪安还没来得及弯腰,转头看的瞬间,一个工作人员便把书签捡了起来递给了她。 “谢谢。” 工作人员看起来有点眼熟,年纪并不大,但眼神却不像看上去那般稚嫩,热情与疏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去,散发着成熟和老道的味道。她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并不真心但也不算虚伪的微笑,回道:“不客气。” 短暂的交谈结束后,倪安继续翻起了手中的书,工作人员却没走开,而是在她身旁整理起了书。 沉默了许久,工作人员突然问道:“喜欢吗?” “嗯。”倪安有些意外,但还是回道,“你也喜欢吗?” “在主府,不喜欢这本书的人,不多?”工作人员笑着反问道。 答非所问,她的回答让倪安觉得有些躲闪:“为什么?” “从它出版发行之日算起,销售超过亿册,哪怕是11年后,也能为作者每年带来超过百万的版税收入,这样的成就,如果不是因为受到大家的喜爱,也达不到。” 倪安听了,饶有兴致地合上了自己手上的书,转头问那工作人员:“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喜欢?” 第108章 礼物 工作人员整理书的手愣了愣,但很快,又恢复了动作。 她没有回答,倪安也不打算追问。毕竟,这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算卖得再好,不喜欢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想着,她又拿起旁边的一本翻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工作人员不仅没离开,还突然开口道:“因为太真实了。” 倪安却没能理解,这算是什么理由? 那工作人员头也没抬,继续说道:“他的故事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是虚构的,但是每个人,都能从他的故事里找到生活的影子。他就像是现实的画家、摄影师一样,用文字把现实里的一切艺术化写实成一个故事,让你知道这明明不是真的,可是无可奈何地在他故事之外的现实挣扎。太残忍,让人太痛苦。” 这下,倪安倒是理解了。 就像是黑板上那道难解的题,他洋洋洒洒地大笔一挥,便把答案写下。人们挣扎在解题过程中,抬头一看,恍然大悟,却也明白了自己这辈子都解不开这道题。 在数学的世界里,他写的是解题过程的繁琐和复杂。而在他的小说里,他写的是生活的矛盾与真实。 数学难,但有解。生活难,却无解。留给人的,只有无尽的思考,或者还有痛苦。 倪安想到这,暗自笑了笑。 那工作人员却刚好抬头,看见了她的笑容:“可笑吗?” “唔……”倪安摇了摇头,回道,“是有趣。”说着,她低头看一眼她的工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胡聪”。 胡聪一脸疑惑,眼神里甚至有了些攻击性。 倪安不慌不忙,继续笑着反问道:“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你对这些书,怎么这么了解?” 口是心非的原因,她并不在意。重要的是,在这期间,她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虽然不是百分百,但直觉告诉她,方向是对的。 她说完,便放下手中的书,换了一本全新未开封的走向了收银台。付了款,却没把书带走,而是问工作人员要了张便签。低头写完后,她拜托工作人员道:“可以帮忙转交一下吗?” “转交给谁?” “你们店里的员工,胡聪。” 工作人员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待胡聪忙完回到收银台,倪安早已离开,只剩那本书和那张粘在封面上的便签。 胡聪接过书,看了眼便签,上面写了句话:“no atter what stat and position of people, for the beauty of thgs, there is no ck of ability to learn” 无论身份与地位,对于美,人们都无师自通。话出自狄更斯《游美札记》,而书,则是邵他出版的第三本小说《无花之城》。 胡聪拿着书的手抖了抖,忙问同事:“让你转交的人,有说什么吗?” 同事点了点头,回道:“说是,礼物。” “礼物?” “嗯,感谢你帮她找到答案的礼物。” ----------------------------------- 周末一大早,医院病房。 奇欢欢坐在病房的沙发上,挤在角落,剩下的地方,全让倪安给占了。准确点来说,是给躺了。 可看着倪安紧皱的眉头,她除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看她给到的文件,也没别的办法。 一旁的邵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同样一份文件在看。缠绕在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换成了小块的,只贴在他后脑勺处。从前面看,已无大碍。他阅读速度快,很快就看完了,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被奇欢欢的余光瞧见,她便顺口问道:“看完了?” 还没等邵他回答,躺在沙发上的倪安便猛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睡意还没散去,可已经掩盖不了眼神里的期待和渴望。 邵他见她那样,忍不住笑了笑,回道:“看完了,就我个人而言,很喜欢。” “真心的?客观的?理性的?”倪安不安地反问道。 “嗯。”邵他的语调有些上扬,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味道在里头。 但倪安还是忍不住二次确认道:“不带恭维的?” “嗯。”邵他依旧坚定地回道。 “什么地方让你喜欢?具体点。” 邵他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找到了他想找的那页,递给了倪安。 只见那页上面写着:“常规文书营销落脚点在销量处,行业默认只要销量上去了,内容也就让人看见了。这中间或许有相关关系,但相关系数并不为1。事实上,文书的消费者分为两种,一种为读者,一种为文书收藏者。文书收藏者并不会在购买书籍后进行阅读,更多的是通过其他渠道,如电子阅读、后续的声像ip开发等来了解书的内容……” 往后,则是一些数据表格,用来佐证倪安的结论。 “我喜欢你说的,让大家觉得,内容的传播才是真正的营销目的,而不是把销量作为目的来想方设法进行营销。” 还在看内容的奇欢欢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赞同,这个点,确实打得很巧妙。” 邵他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摆明了要卖书,要提升销量,其实对于占据购买比例大头的文书收藏者来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就算现在的渠道已经变革,可书依旧不是大家固有思维里的生活必需品,就算在所有的sns渠道铺开,直播、短视频、图文等内容全部深耕,也很难达到其他品类的销量。读者销量几乎是固定的,所以想要进一步提升,只能在文书收藏者上面花心思,让更多的人觉得购买这本书是有价值的,而且不仅仅只是阅读的价值。比如文书收藏者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其余价值,也就是你说的,社交价值。” 听他说到这份上,倪安感觉自己安心了不少,困意也渐渐消失,让她觉得,这几天的辛苦忙活,还是挺有意义的。 奇欢欢也补充道:“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做内容的传播。但实际上,你只是在借内容来营造一个社交环境,反向让所有人觉得不拥有这本书不行,就跟其他人没有了共同话题,无形之中倒逼了一把那些不看书但想跟风的人去买书,销量也就上来了。 “有点像我们小时候讨论过的那个话题,世界告诉我们,读书一定能成功,所以人人都会去读书,教辅市场也就成了蓝海,但最后,读书不一定能成功,可人人都会需要一本教辅。你的方案和这种做法类似,先通过书的内容营造一种社交趋势,到最后大家并不一定会读这本书,可是人离不开社交,最后收网。确实不错,很大胆,如果能落地,应该效果不错。” “那也得是建立在邵老师本身就强大的知名度、销量和优秀内容的基础上,换个人换本书这个方案就不一定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倪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快要控制不住了。如果人类还有尾巴,她可能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可也有些问题,邵他也不得不说:“可是我的合约在书澜阁,出版营销的合作都签给他们了,你要怎么说服他们和你们合作营销这块内容?” 这也是倪安这么着急把方案做好的原因。因为方案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问题。 “如果你要求,也没办法吗?”倪安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邵他很希望他能做到,但白纸黑字,他确实没有那样子的权限:“他们给到我的方案,我确实有一票否决权。但是我没有办法决定他们和什么公司合作,除非他们确实拿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并且我自己承担这个方案的所有风险。” “风险我可以承担,但是你说的‘拿不出’是什么时候?” “现在书还在印刷打板,我估计营销方案,至少还得有一个月才能敲定。” 那,来不及了。倪安有些悻悻然,熬夜的后遗症好像瞬间浮了上来,头昏脑胀,眼皮也重,压得她直往沙发后倒去。 “那也就是说,这方案,白做了。” 离公司员工集体辞职还剩半个月,除了拓宽公司的营销业务,倪安感觉自己也没法再想出短时间内提升公司综合实力,从而吸引更多投资的方法来了。 这下,彻底没希望了。 一旁的奇欢欢终于把方案的最后一页翻完,放下手中的方案,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我倒觉得,这问题,还挺好解决的。” 一句话,像是一道火光,照亮了眼前一片漆黑的倪安。 她再一次猛地坐起,朝奇欢欢投去了期待的目光:“我的好欢欢,你是有什么神术妙计吗?” “神术妙计说不上,不过是知道些你们不太会关注到的事情,而且有一定的风险,并不是什么百分百稳妥的办法。” “只要有1的希望,我都想办法把死马当活马医!”倪安一脸坚定地回道。 这时,奇欢欢搜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便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把手机递给了倪安,示意她看上面的内容。 第109章 裂缝 倪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屏幕上的网页新闻标题写着:“为提升企业活力,改善市场环境,推进公私合营,日前以四大出版社为首的公有企业完成了新一轮股权结构改革,g&o投资公司等头部私有企业完成对公有企业的股份认购与交接。” “什么意思?”倪安往下翻了几页,但是仍没反应过来,这跟她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高老爷子去世以后,集团内部成立了一个‘未来资产管理组’,用来管理老爷子留下来的股份,也是这场遗产争夺游戏里的npc角色。名义上,他们被编入g&o投资,但实际上,他们是现在整个集团的核心。两位太子爷手头上所有的事务都会经过他们的手,他们会保持中立,并尽最大的努力去协助两位太子爷完成他们的工作。因为他们需要保证10年后股权正式交接的时候,股权价值和公司资产依旧保持在高老爷子去世时的水平。” 奇欢欢这么一说,倪安才有了点印象。 因为高敬去世后不久,她就收到了这个“未来资产管理组”给她寄来的一大堆数据报表和参考资料。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未来资产管理组到底是做什么的,也并不感兴趣。 现在看来:“你是想说,g&是否能够正式注册成立并且成为g&o的子公司,还得经过他们的审核评估?” “嗯。”奇欢欢点了点头,“你之前说,你们公司的人,是通过猎头公司收到的邀请,我也查了下工商注册信息,大概可以确认,这个企业还处于孵化阶段,甚至还没进入注册流程,估计是我们的当值董事长高建宇还没把资料呈报给未来资产管理组。” 邵他皱了皱眉,问道:“那他们怎么敢信?” 奇欢欢笑了笑,回道:“大树底下好乘凉,而且这个世界上,也没人敢打着g&o的名义来招摇撞骗,所以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可倪安还是没懂:“所以……这个事情对我们公司,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吗?” “商人重利,而未来资产管理组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提升g&o的资产价值。而提升的方式无非两种,降本和增效。你自己也曾告诉过潘颖,g&的做法,从g&o的角度来讲,并不划算,还得承担巨大的违法风险。如果你能利用这一点……” 说到这,奇欢欢就没说下去了。她知道倪安能懂,但这其中的风险利益,得等她自己想清楚才能做决定。 倪安虽然不能百分百确认,但也能猜个八九成,小心翼翼地开口确认道:“你是想让未来资产管理组,把给g&的注册资金,变成给书汇的投资?” 奇欢欢点了点头:“毕竟从他们的角度来讲,投资书汇,是降本,而你手头上的这个方案,是增效。” “幸运的是,他们刚好完成了对书澜阁的股份认购,他们比我更有立场和动力,去让这个项目实现利益最大化,而不是像公有企业一样,保持一贯的稳妥作风。”邵他接上了奇欢欢的话补充道,可他比她们更清楚这其中的问题,“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可是,让g&o注资,你敢吗?” 他看着倪安,声音起伏不大,眼神也依旧清明,可问的话,却让在场两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倪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反问道:“你怎么……这么问?” 邵他笑了笑,回道:“如果你没有顾虑,5年前成立书汇的时候,就不会是建云叔的个人注资,而是直接就是g&o的企业注资了?而且,都有了解决办法,你看你俩的表情,疑虑重重,根本就不是拨云见日的样子。” 两人听他这么一说,便下意识地看向了对方。果不其然,眉头紧锁,表情僵硬,的确不像是找到了答案的样子。 但倪安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来说,唯一的希望。她闭了闭眼,咬了下唇,下了决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这么定了。” “确定?”奇欢欢开口再次确认道。 “嗯。”倪安点点头,“好不容易找到的生路,试试看,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奇欢欢见她都这么说了,也不再纠结:“行,那你把电子版发我,我整理一下给他们发个邮件,希望会一切顺利,如我们所愿。” “嗯,我也找高叔叔聊聊,看看他什么想法。” 在她俩都以为真的就这么定了的时候,邵他又突然问道:“那你们公司呢?” “什么意思?”奇欢欢有些懵,没反应过来。 倪安却听懂了:“你是担心,我做这么多,到最后他们还是会走,是吗?” 这确实是个未知数,但奇欢欢觉得:“他们本来就是想背靠大企,要是真成了,他们也没损失,不也挺好的么?” “真的……没有损失吗?”邵他反问道,“不管结局如何,你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损失了?” 倪安知道他说的是对的。站在员工的视角来看,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认为她以德报怨。但说到底他们双方,并不是势均力敌的。她之于他们,永远是甲。如果不是高建宇,他们大概也永远会是乙。 当事情结束之后,这种关系又会回到最初不平等的样子。可他们之间的信任,终究是打破了。是否会秋后算账,只在于倪安的一念之间,他们再也无能为力。 这种情况下,就算不走,也只是当下的状态。而做好走的准备,才是每个人心里真实的想法。 倪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但在她想明白之前,倦意便涌了上来,她就这么靠在奇欢欢的肩头睡了过去。短时间内怎么叫也叫不醒的那种。 邵他见状,小声问道:“睡了?” 奇欢欢点了点头。 下一秒,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无奈,但理解。 短暂的狂风暴雨过后,是短暂的平静。可太阳还没出来,季节也还是那个季节。 下一场风暴来临之前,就让她先歇会。 ----------------------------------- 消息来得很快。 奇欢欢周一发送的邮件,倪安周二便收到了邀请。 和上次一样,是张熟悉的邀请函,只是邀请人换了一个名字——高立成,未来资产管理组的组长。 倪安看着上面的文字,开始庆幸自己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穿得那么的休闲。 白色的衬衫,浅蓝色的西裤,外套是件黑色的小西装,她下班的时候往身上一套,踩着脚下的板鞋跑得飞快。 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 约的地方离公司不远,是家西餐厅。 倪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个车过去。 明明是饭点,可餐厅里的人少之又少。倪安进门后,报了高立成的姓名,便被人引到了靠窗边的一个位置。 眼前的人,剃着板寸,相貌平平无奇,着一副眼镜。当他转头朝倪安看过来时,眼神里也看不见任何感情。 不知道为什么,倪安猛地想起了高建宇和殷晴。眼前这个人,和他们一样,表面看起来气宇非凡,但看人的眼神,仿佛没有灵魂。 倪安走近后,高立成便起身,给倪安拉开了对面的座位。很绅士,但举止投足之间,全是木然。 “谢谢。”倪安扯了扯嘴角,一边坐下一边回道。 等高立成重新坐下,工作人员便朝他们问道:“晚上好女士先生,请问是要现在上菜,还是晚点?” “晚点,先帮我们把红酒给开了。”高立成头也没抬地回道。 “好的。” 暗红色的红酒滑落至酒杯,像被冲淡了的血液,在夜色中起舞。 倪安越过酒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高立成。她没说什么,高立成也自然而然地接过,然后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回给了倪安。 就这样,两人完成了自我介绍,也交换了联系方式。 气氛有些尴尬和自然,却不突兀。 高立成开门见山,把带来的资料摆在了桌面上,推到了倪安面前:“这是我们公司前两天所收集到的一些情报信息,想跟你确认一下虚实。” 最上面的,便是奇欢欢所整理的内容,往下翻,便是倪安自己所做的方案。倪安快速看完后,挑了挑眉,反问道:“这些资料高总哪里来的?” “公司有强大的舆论搜集支持体系。” “内部员工透露。”倪安笑了笑,翻译了一下他的话,然后坦然承认道,“没错,是真的,我想要扩大公司规模,在找投资人。” “想要扩大公司规模的原因是什么,方便透露吗?” “你们的内部员工没有透露给你们吗?” 高立成摇了摇头,回道:“没有,他们只负责情报收集,不会妄下判断。” “那高总觉得是为什么?” 高立成皱了皱眉,明显对倪安的绕弯子有些不满,沉默了一会才回道:“听说你们公司员工,正在集体跳槽。” “高总既然都了解到这层面了,集体跳槽的原因,不用我解释了?” 第110章 提议 不是倪安爱绕弯子,而是高立成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坦诚,旁敲侧击,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找她的弱点来攻击。所以她也只好卖起了关子,步步紧逼,逼他自己摊牌。 一轮下来,高立成半点情报没捞着,倒是把自己的目的暴露得彻底,完完整整地吃了个瘪。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了酒杯,却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倪安暗自叹了口气,了无兴趣地低下了头,看起了桌面上的资料。为了让他心头的气下去些,她决定给他递根“胡萝卜”,但还是慢悠悠地开口道:“高总约我见面,是有什么好想法吗?” 高立成以为她终于按耐不住,却不知是自己乖乖上了钩,清了清嗓回道:“说实话,今晚把倪总约出来,是想给你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 “放弃书汇如何?” 倪安听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了他。 她已经努力在控制自己,但当下的她,估计再怎么努力,也掩盖不住自己眼神里的惊讶。 “放弃?”她疑惑地反问道。 “嗯。”高立成见她失控,便知道主导权回到了自己这边,神色也变得松动了起来,给自己重新倒了杯酒,装模作样地一边晃动着,一边回道,“你也知道,如果g&成立,你的员工会集体跳槽到我们子公司来,书汇就算不会立马停摆,但想要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也得需要好长一段时间,人力物力消耗都会巨大,所以你才会着急融资。你想靠现在的状况,找到投资,以我在这行呆那么久的经验,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不如考虑一下,把公司卖给我们。我答应你,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话说到这份上,倪安也算听明白了,也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前两天给高建云打电话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认同,而只是让她试试看。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事情不可能如他们所愿。他们想借刀杀人,却没成想人家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倪安把手收到桌下,暗自攥紧了拳头,问道:“好价钱,有多好?” “我们愿意把成立g&的钱,用来收购你们公司。” 乍一听好像很公道,倪安听了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愧是做投资的,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倪总这话说得,怎么像是我们在占你的便宜呢?” “你用成立一个公司的钱,就买下了我5年的努力,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白捡不说,最狡猾的,难道不是不费任何多余力气,就把这行业唯一的竞争者,给除掉了吗?” 被倪安如此正大光明地戳破,是高立成没有想到的。毕竟对面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是刚毕业的样子,不管是样貌还是举止,多少都还透着些学生气。却意外地,深谙这商场的各种弯弯绕绕。 既然事已至此,高立成也不打算再装了,放下酒杯朝她说道:“倪总可以考虑考虑,我们做生意的,自然求的是用最低的成本,获得最高的收益。至于你,我能给到的诚意,就只能是这种程度了。你想想,这难道不是你目前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吗?” 倪安哧笑一声:“难说。” “何以见得?” “我一直觉得,事情不到最后,都看不到最终结果。你说的这些,只是对于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对于我来说,不是。书汇是一家公司没错,在你们眼里,它可以是钱,是数字,是可以用来交易的资产。但在我眼里,它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是有生命有记忆的。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它贱卖,它的结局,不该是这样。所以,高总可以拭目以待。” 她说得一脸自信,让高立成以为,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后招。可这两天调查做下来,他又确实想不到。见她要起身离开,他突然急了,忙说道:“倪总着急走?” “都谈到这份上了,既然高总没有诚意,那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掰扯了。说再多,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不是吗?”她说完,便朝服务员看了一眼,对方刚打算走过来替她拉开椅子,高立成却用眼神示意他不用管。 服务员左右为难,倪安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打算,尴尬之时,高立成开口道:“如果我说,我们还有别的合作方式呢?” “别的?” 高立成胸有成足地点了点头,却不着急说,抬手指了指倪安的酒杯,别有用意地看了倪安一眼。 什么意思,倪安自然清楚。虽然不喜欢,但还是举杯抿了一口。 高立成却非常不满地摇了摇头:“倪总难道就这点诚意吗?” 油腔滑调,让倪安差点忍不住把喝下去的那口酒吐出来。可有求于人,她没办法,只好皱着眉,仰头把酒干了。 可放下酒杯,还没等高立成开口,她便朝服务员举手示意:“上菜。”又立马断了高立成的后路:“咱们边吃边聊,这个点了,再晚对身体不好。” -----------------------------------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高立成,这家餐厅平日里的生意应该会很不错。倪安一边讲盘中的牛肉放进口中,感受着其丰盈的肉汁和香气,一边听着高立成坐在她对面瞎逼逼。 “还有一种合作方式是,你我结婚,我去说服其他组员,按照你的提案进行。” 肉很嫩,但倪安还是差点咬到了舌头。甚至来不及控制表情,便抬头把自己不可思议的神情递了过去。 然而自信的高立成,把这当成了受宠若惊:“怎么样,是不是很划得来?” 且不说哪里“划得来”,短短两句话,让倪安猛地反应过来,奇欢欢发送的文件,根本没递到g&o的未来资产管理组手中,甚至有可能还未立项。而高立成这个狐狸,见有机可乘,想捷足先登。但没想到,算盘打得挺响,尾巴却不怎么会藏。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其实一直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忘了她从没说过。而且她想要的,未必在g&o未来资产管理组内部行不通。 倪安想到这,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这局中局中局,还……挺有意思。 高立成自然不知道倪安早已把他丑恶的心思看了个透,见她笑了,还以为她非常喜欢这个提议,立马变得兴奋起来,忍不住放下刀叉,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盘算:“你也知道,我姓高,虽然是高家的远房亲戚,但是我是未来资产管理组的人,高家由谁继承,都由我们未来资产管理组说了算。我现在是组员没错,可等过几年,当组长那是顺理成章的事。等我当上了组长,就等同于手握整个g&o的命门,未来根本不用愁!” “既然不用愁,那你找我结婚做什么,找个你自己喜欢的不更好吗?” “喜欢又不能当饭吃!”高立成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一样,猛地反驳道,眉飞色舞变成了横眉竖眼,“我出身低,跟高家虽然是远房亲戚,可真要细究起来,在高家族谱里根本找不着我的名字。所以比起喜欢的,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的。现在的我,更加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提升我出身的妻子,只要出身高,别的都不重要。” 盘子里的肉吃完了,倪安招手让服务员把盘子撤下,开始吃起了甜点,偶尔抬头回应一下高立成那自恋的热情:“所以你看上的,是我的出身?” “安家唯一后人,虽然不是什么顶级望族,但也算有名,配我足够了。你一个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与其嫁个合适的,不如嫁个你需要的。你我各取所需,不挺好的吗?” 倪安曾经抱怨,西餐份量小,吃不够。可如今她却感谢起了这一切,幸好分量少,她可以速战速决。她擦了擦嘴,强忍着自己心里头的恶心,抬头看向高立成,才发现他的眼里并不是什么感情都没有,有的是贪念和妄想。他毫不掩饰甚至引以为豪的样子,让他本就平平无奇的样子变得更加的丑陋。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这么好的提议,为什么不愿意?像你这样的跑出来创业的,想要的不就是钱吗?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折腾做什么?我给你不就完了……趁你现在还年轻,还能谈个好价钱,要是年纪再大点,我估计我也得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个圈子你懂的,带出去还是得上得了台面不是?你就放心嫁给我,结婚后把公司交给我管,我保证给你把营收翻个几倍然后上市。你呢,就安心在家待着,每天就逛逛街,看看有什么好看得衣服买一些,好好捯饬捯饬你自己,你看看你这穿的都是什么?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赶紧给我添几个大胖小子,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我怕影响到孩子智商。当然了,收入这块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完全养得起你和孩子……” 倪安皱着眉,感觉自己再不打断,刚吃下去的东西就要吐出来了:“高总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是个救世主?” 第111章 破裂 高立成愣了愣,以为倪安是在夸他,嘴角憋不住笑意地回道:“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倪安敛去脸上所有的表情,一脸严肃地回道:“英雄救美的戏码,在远古时期,在人类的进化史上,几乎刻入男性骨髓。似乎每个男人都认为,女人的一生是幸运的,而自己才是那个被迫折腾的。所以当他们向女性展露自己所认为的男性魅力,多半也是在告诉女性,‘看,你多幸运,我是来拯救你的,接受我,你的余生就可以无忧无虑,舒服自在’,就跟你刚刚所做的事情一样。” 对面的高立成想反驳,却被倪安突然拔高的声音堵了回去:“但你忘了,女性最初选择走入家庭,是因为生存环境恶劣。不仅外有野兽,还有幼儿需要庇护。男女当然可以一起出去捕猎,可是后方的幼儿谁来哺育?男女当然可以共同在家照顾幼儿,可是食物从哪来?所以男女配合,从来都是在分工解决共同存在的两个问题。” 话很长,高立成听得懂,却又听不懂,可是又插不上话,只能一脸焦躁地坐着听着倪安疯狂输出:“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合作变成了拯救,男性对女性的拯救。这样的扭曲持续了几千年,人类才因工业革命所解放的生产力迎来了自我纠正的机会,可总有人,会认为自己是强者,是统治者,是拯救者。” 说话间,她拿起了醒酒瓶。高立成以为她会恼怒成羞用酒去泼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整个人缩成一团。却没想到下一秒,酒瓶被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暗红色的液体映着两人的脸。一人胆小卑鄙,一人坦荡鄙夷。 “但事实上,你我是平等的合作者。我不需要你来定义对于我来说什么是折腾,从合作者的角度上看来,我并不觉得我有赢得什么,所以我拒绝你的提案。” 高立成又惊又怒,口不择言地朝倪安吼道:“你……你……你怎么就没有赢得什么?嫁给我,你的出身才能延续下去。没了男人,你一个女的在这个圈子里谁理你?偌大个安家,迟早得毁在你的手上!” “安家之所以会成为众人敬仰的安家,从来不是因为当家的是个男的。而你,只是个男的。” 说完,倪安猛地起身,椅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划拉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服务员应声看过来,她却再也无法顾及自己忍不住丢弃的教养,转身拿上东西离开。 身后却继续传来高立成的发狂的声音:“只是个男的?我倒要让你知道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只是个男的!只要我在g&o未来资产管理组一天,你别想得到一分钱投资!你那破公司,就等着倒闭!” 倪安知道,这局彻底砸了,但还是在临走时在收银台停留了一会。 “多少钱?” “您好,这是今晚包场的低消账单。” 倪安看了眼数字,有些惊讶于他竟然是认真的,可想了想结果心情好像又被安慰到,指了指其中餐食的部分,回道:“这个,我付一半,剩下的那位先生会结算。” “好的。” “可以拍个照吗?” “可以。” 然后转身,把照片发给了高建云:“这个钱,g&o不许报销。” 高建云没有问为什么,只立马回了个:“ok!” 倪安很满意,心情又恢复了一些,结算完自己的那部分,便离开了。 ----------------------------------- 走出广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倪安见奇欢欢在群里问结果,便立马给她去了个电话,刚接通对面就开始问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倪安悻悻然地回道。 “为什么?” “人家根本没想注资,从头到尾想的都是收购。” “靠,趁火打劫。” “嗯哼。”倪安一边张望着找方向,一边问道,“你把资料发他们的时候,是匿名发的吗?” 奇欢欢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道:“嗯,公司有专门的情报收集渠道,因为担心大家会因为顾虑真假而不及时把自己关注到的信息提交上去,所以都弄成了匿名制。我发之前还让邵大神看过了,确实追踪不到才发的。” “怪不得……”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是我们把方案透给他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得我莫名不爽,所以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他没欺负你?” 倪安很想说不,可是被奇欢欢这么一问,心里的委屈便涌了上来:“欺负了。” “他干了什么?”电话那头,奇欢欢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简单来说,性\/骚扰。”倪安捏紧了喉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这几个字。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下来。 奇欢欢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想去拿手机,看到手机屏幕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没有太大的意义。她戴着耳机,手机并没有开免提,而另一只耳机,正戴在邵他的耳朵上。 她转头去看邵他,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奇欢欢已然感觉到身旁的人,怒气已经充斥了整个病房。 奇欢欢也一样,她闭了闭眼,指甲快要穿破沙发表层,才敢问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电话里传来倪安有些颤抖的声音。 “他不过是想让我嫁给他……”站在广场中央的倪安,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高立成那恶心的话语说出口,“还要我给他生几个大胖小子……” 说完,她便忍不住闭上眼,薅了薅头发,想顺势把那恶心的画面和感觉薅掉。 直到沉默了好久的电话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的碰撞声,瞬间将倪安的感知觉拉了回来。 倪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从接通电话开始,电话那头,便一直安静得不太正常,“你在哪?” “医院,今晚我守夜。” “邵老师呢?” 奇欢欢一边按下床头的按钮,一边回道:“在旁边,刚捏碎了一个杯子,手上全是血,在等护士给他清理包扎。” 电话这头,倪安猛地停住了脚步,愣了神。 她在等他说点什么,可最后电话里传来的,仍然是奇欢欢的声音:“你还好吗?” 隔着电话,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倪安也不知道自己该找补些什么,只好敷衍过去:“还好,放心,我没吃亏,怼回去了。”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走步算步,我先回趟公司。” 月亮高挂在天上,万里无云。行人脚步匆匆,不曾驻足观望。 病房里,两人望着挂断的电话,默默无言。 有些情绪,暗自生长,不受控制。 ----------------------------------- 倪安回到公司,早已没人,灯都暗着,黑乎乎一片。 她打开了前台的灯,径直走向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看着发光的荧幕,默默地思索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伸了个懒腰,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开始敲打起来。 办公室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告全体员工的一封信: 大家好,我是倪安。 今年是公司成立的第6年,因缘际会下,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成为了公司的临时总经理。虽然能力不足,但还是对公司现行的制度进行了一些反思,打算对公司一些不足之处进行改善。具体事项,综合管理部会在这几天进行公示,公示过后,欢迎大家反馈意见。届时综合管理部会进行搜集,调整过后,公司制度会按照新的内容进行。 大致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大家的保险福利,会调整至最高基准和比例为大家缴纳,也会另外补充一份商业保险;另一部分是大家的休假制度,加班会增加加班费选项,大家往后可以选择是直接兑现,还是调休,两者都遵循劳动法规定,根据不同情况以相对应的倍数兑现,还有生育假期,会调整男性的生育假期时长,和女性同步……具体的内容,大家可以留意综合管理部公示的内容。 最后,3月4日即下周一下午4:00,2楼礼堂,会举行一个小型的内部宣讲会,宣讲内容是公司未来的一些发展规划,诚请各位出席。 ——倪安 ----------------------------------- 时间仿佛还是那天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可转眼,倪安就站在了礼堂里。 礼堂不大,最多也就能容纳一百来人,是地产公司专门做来给楼里的公司举行小型发布会用的。可倪安站在台上往台下望去,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旧黝黑得像是深不可测。 综合管理部的人正按照倪安说的,往每个人的位置上放上资料和咖啡。王跃纯从台下往台上看去,宽大的屏幕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灯光打在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寥。 临近时间,礼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书汇的人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走了进来,随便找了座位坐下。中小企业人不多,也就五六十人,人齐以后,也把礼堂坐得算满,只剩后两排座位还有空余。 大家坐下后,都翻起了座位上的资料。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默默地走了进来,在最后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了下来。 时间准时去到4:00。 第112章 挣扎 没有夸张的开场,倪安手拿着遥控器便走了上台,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微笑着朝台下开口道:“大家好,我是倪安。原谅我自作主张安排了这个场合,因为我觉得,如果让大家坐在工位上来听我说这些,感觉会有人用工作开小差来逃避这个会议。” 一个小小玩笑拉开了序幕,台下的人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感觉轻松了不少。 “little joke。”倪安笑了笑,继续往下说了下去,“总之,希望今天我能不出错,或者少出错,把这场会议的内容,好好传达给大家。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也希望大家多多包涵。那,我们开始!” 要讲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就是她给邵他新书做的上市方案。 屏幕上的幻灯片一张一张地划过,倪安在台上把自己准备好的内容慢慢地道出。这不是她第一次对着这么多人讲话,所以节奏表情她都控制得游刃有余,台下的同事也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台上的她,听她讲着那些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但即将陌路的内容。 不知不觉间,幻灯片走到了最后一页。 倪安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站在舞台中央,才惊觉自己的身后已经湿透了。 门口处起了些动静,但没有人注意。 “以上,是书汇未来以大题小作‘熙攘’为核心,为文书市场的广大作者构建的新营销框架体系,我用邵他老师的新书项目作示例,希望有把这个新体系介绍清楚给大家。” 台下突然有了些骚动,但不大。从倪安的角度望去,也就能看见大家都侧过了身子,和身边的人小声议论了起来。 她的眼神动了动,捏紧了拳头,鼓足了最后一口气才开口道:“谢谢大家今天愿意抽时间来听我讲这么多。其实这段日子,我们都经历了很多,我们也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讲这些,其实并不是像信里说的那样,想要告诉大家我们未来要做些什么。更多的是想告诉大家,在过去的5年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她看向人群中的潘颖:“我进公司实习的第一个部门,是市场部。市场部底下有两个组,一个是商务组,主要负责维系客户,另一个组是营销组,负责市场布局和营销业务。在我离开后,正式定岗在运营部的第二年,我们的市场部经理潘总当时提出了一个设想,想要在市场部底下增设一个组,这个组主要负责公司全线业务的资源采买和开拓,为的是用最优惠的价格,给公司带来更多的资源,提升我们项目执行力的差异化实力。方案里头,我们和全府的咖啡品牌实体店达成合作的资源,便是市场部资源组给我们带来的。” 延不明就坐在潘颖旁边,虽然看不太清,但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没过多久,倪安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我一直觉得技术部门的大佬很厉害,因为我在那里实习了大概半年的样子,但还是可以说得上几乎完全听不懂。但我一直觉得,技术部是大题小作的根基。尤其是我们这一行,跟知识产权挂钩,我们对这方面有多重视和多敏感,就代表着我们对这一行、作者和读者有多尊重。大题小作架构之初,延总就提出了要做追踪系统。不瞒大家说,技术部和法务部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这个一开始只是为了不让盗版的罪名和源头出现在大题小作身上的追踪系统,从去年开始,竟然开始回本,并且产生了收益。我向大家保证,真的,我们一开始做这个,真的不是想用它来打官司赚赔偿的……” 台下的人被倪安逗笑。 “盗版太猖獗,这也不是我们逼的,对不?”待笑声过后,倪安才继续说道,“因为它足够优秀,所以我才敢想,想让文书的出版发行,像电视剧一样,一章一章地发布,而且是先在网络上,在我们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在保证即时性热度的同时,还不用担心盗版问题。” 说完,倪安沉默了好久。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是她的初心:“在来到这个位置之前,我是运营部的一员。所以我跟大家一样,非常清楚我们产品在用户的眼里,核心魅力是什么。是社交,是知识社交,这也是产品设计之初的核心理念。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刻意的划分我们的目标用户,但很神奇的事情就是,这些通过作者的作品开始使用我们产品的用户,都很理性。我知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我们的运营,在通过各种活动、内容和设计,在用心且有策略地在引导着读者,让读书这件事情变得有趣起来。这些话,不是我说的,而是进驻我们平台的作者告诉我的。大家都知道,作者都很敏感,讨厌越界,但渴望思想的碰撞,这样恰到好处的社交,只在我们的平台发生,是因为我们真的在很用心的运营这件事。所以我才想让这件事不仅发生于大题小作内,也不仅发生于线上,而是能联合线下一起,为作者们的作品的长久畅销做一点努力。 “最后,是我们的综合管理部。这几天公示的公司制度变更内容大家有看到对吗?这些内容,都是综合管理部提的。我非常感谢他们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以后,依旧能选择站在员工的角度去思考,依旧能明白自己的工作任务,是最大程度地激发员工的潜能,为公司创造经济价值的同时,也能为员工带来个人职业生涯上的进步。感谢他们没有以为所谓的人事管理,就是简单的讨好老板。 “这也是我在这家公司工作第6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所谓的事业,绝不简单取决于个人的出身、资产和决定,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在出身面前,永远有更加雄厚的资产,而在资产面前,永远有风云莫测的未知。能把这家公司和大题小作这个产品,从无到有做到今天这样,依靠的是大家的努力和经验。我知道,可能过几天,这些事情对于你们来说,就没有意义了。但今天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想要绑架大家,毕竟在座的各位,在职场上都算是我的前辈,你们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我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左右你们。我只是想要告诉大家,这些年,你们真的很棒,很厉害,教会了我很多事。不管未来去到哪家公司,相信都会给那家公司带来不可思议的价值和财富。 “有人曾经问我,‘如果有一家公司,注册资本和投资规模跟我们都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跟这样综合实力特别牛的公司竞争,书汇真的有胜算吗’?原谅我当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当我回顾了这几年我们做过的事情,和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有胜算’,这样的回答,其实也不算是一种自满。所以作为感谢,我也在这里承诺大家,以后,如果想要回到书汇,书汇永不拒绝。你们离开后,公司也会依托大家这几年的努力,继续完成我们曾经想要完成的事。也想请你们相信,你们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垮,所以不要在离开后,带有歉意。你们是独立的个人,有独立的意志,在职期间也完成了该完成的事情,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仅代表我个人,感谢大家的付出……” 礼堂里,几乎坐满了人,可倪安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往台下望去,尽管能看见每个人的眼睛,可她也看不清眼睛背后所隐藏的情绪。 可到这,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也说了所有她该说的话。努力过,挣扎过,也争取过,在此之外,她再也无能为力。 “以上,书汇创始人,临时总经理,倪安,谢谢大家。” 倪安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结束了这场宣讲。 她本以为,结束后,她会很难过,很不舍,却没想到,心里竟像是石头落了地,坦然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害怕的,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匆忙的结束。害怕的不是句号,而是逗号后面,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文字和内容。 可当她努力完成了该完成的事情后,她突然觉得,好像句号,变成了省略号。 就像是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站立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虽然没有经历长途跋涉,但也算是走过了一段不错的旅程,虽然不是计划当中所发生的事情,但这突如其来的歇息,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接受。 她暗自笑了笑,直起了腰,看向昏暗的台下。 却也不曾想,抬头的瞬间,现场不知道是谁先响起了掌声。一下、两下……微弱、零散……直至响彻全场。 如雷贯耳的声音中,眼泪潸然落下。模糊了双眼,却看清了一切。 旧日的时光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每个人每张脸,每句话每个声音,每个故事反反复复……啊,原来还是有不舍的。 只是感觉晚到了一些而已。 第113章 暂别 宣讲结束后,延不明跟在潘颖后面,走出了礼堂。他见潘颖仍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忍不住吐槽道:“你说这小丫头也真是大胆,这么内部的资料居然敢印出来发给我们这些快要走的人,就不怕被我们倒打一耙?” 潘颖头也不抬地回道:“你刚听什么去了?这里头的东西就算泄露了又怎样,都是我们这几年拼死拼活铺垫下来的东西,不管是资源还是价格,都是最优的,别人就算知道,短时间内,想抄也根本抄不动。” 延不明想了想自己做的追踪系统,突然意识到:“好像是这样哦~” “怎么了延总?”潘颖盖上手中的资料,反问道,“是被说动了,想改主意?” 延不明眨了眨眼睛,不承认也不否认,继续绕弯子:“这……也难说。” “那是被感动了?” “那倒没有。年轻人,太夸张,太矫情。”嘴上说着嫌弃,但脸上的神情却完全没那个意思。 “那你想说什么?”潘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眼神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寻找着答案。 延不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末了,只抛下了一句话:“我不过是觉得,小姑娘挺难得的。原本以为,她和那些有钱老板一样,只会指点江山画大饼,却没想到,还是挺踏实的。” 说完,便扬长而去。 潘颖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暗自感慨道:“可不是,这年头,不只是靠直觉,而是基于认真、深入且诚实地了解完业务后,才做出判断,并且不居功自傲,能做到平等相待、奖赏分明、感恩员工,还有勇气选择用坦诚来换取理解的领导,好像除了那个人,真的好久没见过了。” 门口处,高建云和赵律师站在车子旁边,司机正打开车门,等待两人上车。 高建云看着她肿了的双眼,有些心疼,但还是忍住了想要安慰她的动作,平淡地问道:“接下来什么打算?” 倪安笑了笑,回道:“见步走步,招聘信息已经发出去了,猎头公司那边也递了需求,如果不是特别幸运的话,公司可能会停摆磨合挺长时间。但再难,还得撑下去,该做的事还得继续做,只要不把姥爷留给我的钱都亏完的话,姥爷应该……也是愿意的?” 高建云和赵律师相互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你是真不打算开口向我们求救啊?” “那是因为还没到那种程度,不是吗?”倪安笑了笑,打趣道,“而且如果真的到了需要求救的程度,感觉都不用我开口,你们就已经出手,‘唰唰’两下,帮我解决了,对?” 她说得轻松,引得两人大笑出声:“你这丫头,我们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倪安点点头,乖巧地回道:“当然有,因为你们是大人,大人的话,对于我们这些小朋友来说,都很厉害,永远厉害。所以不用担心我,我在努力了,可能会有点慢,但我答应你们,会快点跟上你们的。你们只需要偶尔回头,看看我就行了。” 两个大老爷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见过无数风浪血汗,也没流过几次眼泪,却差点被眼前这二十多岁的小丫头给说哭。 倪安完全没有意识到,还在自顾自地说道:“还有就是,我明白的,这是我必须经历和学会解决的事,所以不出手,是对的。” 眼前的二人,是倪安人生中见过的为数不多,觉得自己与之相似,并想要成为的人。虽然这么说,显得她有些自恋。但出身高门之家,却不想成为纨绔子弟,确实是他们的相似之处。 而不尊己卑人,把人当人,是她所向往的脚落在地上,触及这人间真实烟火的踏实生活。 杨絮那天在医院对她说的话,她想了好久:“世界那么美好,你总不能把你喜欢的世界,让给你不喜欢的人。” 倪安看着赵律师脚上的运动鞋,还有高建云身后那辆老旧的车。他们,终究和她见过的人,太不一样。 总有些人,明明不热衷于这世界上的无聊游戏,也有能力逃离,可依旧出于责任与担当,学会了怎样与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人对抗,努力地想要把这个自己不太喜欢的世界,变成喜欢的样子。 看着他们上车远去,倪安站在原处,发了好久的呆。 又是一个人了。 天色渐暗,下班的人渐渐从楼里涌到了街上。倪安抬头看了看天,转身往楼里走去,收拾收拾,准备结束这一天的工作。 毕竟,这不是结束。只是暂别,还有希望,还有明天。 ----------------------------------- 车上。 华灯初上,路边的过年装饰还没来得及卸下,一瞬间让人有些晃神,以为仍在新年里。 高建云看着窗外,沉默了许久,才感叹道:“年少有为。” “年轻可畏。”赵律师默契地接道。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不得不承认,那个曾经被他们努力护在身后的小孩,好好地长大了。即便没到彻底放手的程度,但也让人觉得,不会愧对那些已然逝去的人了。除了欣慰,也让人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 窗外,街景不停地往后倒退。 高建云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回过神来,掏出了手机,一看,便看得出了神。 赵律师见状,便凑了过来,问道:“在看什么那么入迷?” “没什么。”高建云也不躲,任他看了去,回道,“小也跟我讨件玩具,在问价格呢~” “什么玩具?” 高建云示意他看手机,上面是邵他发来的信息:“建云哥,你们公司的内部舆论搜集支持系统,如果崩了,会损失很大吗?” 高建云动了动手指头,回道:“不便宜。” 那边立马有了回复:“有贵到能解雇一个人吗?” “当然。”高建云回道。 “谢谢。” 到这,高建云便没了接下去的话头。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小子,压根没打算给他机会选择,只是来确认结果的。 “什么意思?”赵律师一脸懵地问道。 高建云笑了笑,看着窗外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人得罪了人,他来讨伐罢了。不过那人啊,罪有应得。我也,罪有应得。” 谁让他生在高家,一个保守老旧的家族。 赵律师还是没听懂,但也没打算再问,回头看向窗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 高建云气定神闲地答道:“机场,我7点的飞机,去京城。” “靠,那我呢?” 窗外尘土飞扬,车子渐行渐远。 ----------------------------------- 下班了,温度突然降了下来,空气也变得湿乎乎的。 倪安走在街道上,忍不住裹紧了自己身上薄薄的外套,缩了缩自己的身子。 红灯,路人停。 整理了公司事情的她习惯性地低下头,百般聊赖地看着自己的脚,然后看着鞋带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这一次,倪安竟觉得这过程有些治愈。明明一打眼看上去,并没有人在动它。可就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鞋带之间在脚步的运动中不停地摩擦,然后在某个瞬间,便松掉了。 就好像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事,明明以为会平静如水,但实际上,一切都在发生着细小的变化,等到她注意到的时候,事情早已不受人的控制。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常见到现在的她已经不会感到烦躁了。 她就这么盯着,等到鞋带不再动的时候,便蹲下打算重新把它绑起。 信号灯突然转换成了绿色,身边的路人都开始往马路对面走去。 倪安依旧不慌不忙地系着,想着这次得系紧点,因为不想再在这路上系鞋带了。就在她专注于手中的绳子并努力打结的时候,雨滴猝不及防地便落了下来。 她愣了愣,抬头,眼前人们的脚步也有了几秒的停滞,随后便加快了速度,往对面移动。 南方的梅雨天气,就这么如约而至。 雨不大,倪安系完鞋带站了起来,对面的信号灯又变成了红色。她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了雨伞。 车流声中,一声清脆的“当啷”声落在地上,似有若无的。可倪安还是顺着声音,看见了从包里掉出来的那枚硬币,像是被解放了一样,无视眼前这车来车往,往马路对面咕噜咕噜地滚了过去。 她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枚硬币,脚步也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但理智还是把她叫住了。信号灯仍是红色,她紧张的往左右两边望了望,等到再次回头,那枚硬币竟然已经顺利滚到了马路的对面,被人弯腰拾起。 她松了一口气,顺着那人的动作往上,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无奈地笑了出来,她打开了手中的伞,跟在人群后,迈开了步子,朝他走去。 第114章 拥抱 信号灯转绿,人潮开始向前涌。 这几天她一直在忙,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害怕见了他,会忍不住想要休息,所以便一直躲着不去医院见他。 可真当他站在了她的眼前,倪安想忍住自己不停上扬的嘴角,失败;想按下自己在不自觉欢呼雀跃的内心,失败;想假装自己心里现在正疯狂涌上来的思念不是因为想他,还是失败。 车道上,不停闪烁着的车灯,照亮了整个正在变暗的城市。黄昏下的明亮,染上了色彩,像是彩虹被打碎了,撒落在路上。 雨声细细地滴落在伞上,滴答滴答响,是生活的乐曲,在人间奏响。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倪安穿过马路,走到邵他身边,笑着朝他说道。 邵他默契地接过她手中的伞,一边把手心的硬币递到她面前,听到她的话,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倪安接过后边把硬币放进了包里,抬头看见他少有的呆愣样子,她只觉得可爱,一直笑着,没说话。 但答案也不难想,邵他眨了眨眼便反应了过来,失笑出声:“你看到了啊?” 倪安点了点头。 下午宣讲的时候,那个半路溜进礼堂,坐在高建云身旁的人,是他。 “下次别一个人在外面傻等了。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是跟我说一声,给你找个坐的地方打发时间还是可以的。” “有书吗?” “有,一整个办公室一半的地方都堆满了书,就是怕你没时间看。”倪安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笑道。 邵他挑了挑眉,没明白这个中缘由:“为什么?” “你可是邵他欸!”倪安没好气地回道,“你要是出现在我们公司,你可能得当场办个小型粉丝见面会他们才会放过你,哪会让你安安静静看一下午的书。” 虽然是玩笑话,但倪安也再次感受到了邵他对于他自己到底有多火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认知。他这次意外,书澜阁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舆论给压了下来,费用高到整个行业都传了个遍。 但也是因为钱花到位了,才让他安安静静地养好了伤,也没有因为这次意外,生出额外的是是非非。 “啊,手!”一想到受伤,倪安就想起了他的手,转头去看,却看不见绷带之类的包扎。 邵他笑了笑,换了个手打伞,把原来打伞的手放在她面前晃了晃:“快好了。” 倪安看着上面细细小小的伤口已经结痂,瞬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好几天没见面,但是那天在电话里发生的一切,还是久久地挂在她的心上。 奇欢欢说他没事,她知道只是肉眼可见的伤口没事。真正的伤口,她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明明她已经准备好了无数套说辞,打算用来宽慰他。但到头来,他还是没问。 然后任由伤口,随时间的流逝慢慢愈合。 愈合了吗?应该。 邵他不知道倪安在想这些,只觉得神奇。身旁的人,没有他以为的失落,反倒有些开心。从见面到现在,她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看得他一脸神奇。 倪安见他好久没说话,抬头看他,便看见了他一脸探究的样子:“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东西吗?” 邵他看着她胡乱摸脸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只是觉得很神奇。” “神奇?”倪安习惯性地皱起了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嗯。”邵他点点头,转头看向前方,一边思考一边回道,“好像在你的世界里,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会相信事情到最后,总会解决的办法。就算当下看起来就剩那一个选择了,只要不是你想要的,你都敢不选,还是会坚持寻找那个你想要的。你不担心吗?最后的结果,会比把公司卖了更糟吗?” 倪安听了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来,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他,但脸上的笑容仍旧在:“怎么可能不担心?” “那你怎么还这么开心?” “因为你啊!”倪安笑得一脸纯真,完全不顾听到这话的人的心情。 邵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眼神晃了晃,想要确认却发不出声音,那些刺耳的车流声、鸣笛声,路人路过时闲聊的声音,也在转眼间全都消失不见,仿佛整个世界的音量都被调整成了静音,让人只能听见他心中渐渐加快的心跳声。 直到倪安眼神里的清澈和坦然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少女的告白,不会是这个样子。没有羞涩,也没有深情。他知道,会有下文,而且下文与告白无关,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心动。 甚至还抱着些侥幸心理,万一呢? 果不其然,倪安一边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我从小就觉得,我人生中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我的家人从小就言传身教并且让我深刻相信,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做对还是做错,爱我的人依旧会爱我,不会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们不会过分责备我,也不会对我马后炮挖苦我,而是在我做对了的时候给我鼓励,做错的时候给我安慰,还会陪我一起找到解决的办法。 “所以我从不害怕做决定,也不害怕做的决定是错的,慢慢地便发现,事情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太阳底下的事,除去在死亡这件事上,人无能为力,大多数事情,就算不如人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总是会有补救的办法。但违背自己的真心,就算得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是你,是你们,给了我就算担心,也敢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勇气。只要你们还在,只要我还在,事情就总会有解决的那天。所以担心还是担心的,可我还是相信,会有好结果的。” 邵他打着伞,走在她的身旁,静静地听着她说着这些,也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因为她身上有他从未有过的一些东西。他曾经简单的以为,是她的自信,她的坦然,她的勇敢,她的独立。 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是这样的她在生命中所拥有的爱。那些爱在恰当的时间里出现,并以从不间断的姿态拥抱了她一生,让她往后即便遇到挫折,也能坚定地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相信自己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或许她也因挫折迷茫过,但也是因为孩童时从不扭曲的成长环境,给了她力量,让她挺了过来,并且让她成为了独立且内心强大的人。 邵他自问,羡慕吗?不羡慕是假的。但还来得及吗? 他早已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手中的伞越握越紧,脚步却迫不及待地停了下来,见倪安疑惑地转过了身,他才慢慢地开口问道:“办法呢?” “嗯?” “能这么坚定地相信的办法。” 倪安看着他紧张的样子,以为他在纠结什么,听到问题以后,轻松地笑了出来:“你知道的。” “我知道?”邵他皱着眉,脑子里却完全没有印象。 “你还对我做过。” 提示到了这里,邵他还是想不起来。倪安只好张开了双手,幅度不大,怕碍着过路的人,但仍能让人看出来,那是个拥抱。 邵常平去世那天,他在殡仪馆振作起来以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倪安记得,邵他也记得。他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拥抱背后意味着什么。 “试试?”见他还愣在原处,倪安晃了晃手臂。 邵他却看着她,犹豫了。好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却害怕往前迈那最后一步。害怕直面以后,这最终的答案,仍然不是自己想要寻找的那个答案。害怕再一次,回到那迷茫而又恐惧的状态。 倪安见他没有反应,也就只能放弃:“不信就算了。”说着,便打算把手放下。 可话音刚落,邵他便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秒,倪安便抱住了他。他有点恍惚,明明自己,没用力啊? 而倪安却在他怀里,笑得一脸得意。是的,此刻更加迫切需要这个拥抱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她在告诉他答案,也在向他索取,索取一个只有他能给的拥抱。 拥抱是个很神奇的动作。 人与人之间,皮肤不会做直接的接触,仅仅依靠温度,便能让人感觉到安全、快乐、平静、治愈等感觉。家庭治疗师弗吉尼亚·萨蒂尔认为,我们每天需要4个拥抱才能生存,8个才能维持生活,而12个才能成长。因为身体的接触,隔着衣物相互感受到的温度,就像是无形中的一双手,抚平了人的恐惧、焦虑和不安。 这样的感觉,邵他却感觉到陌生。 或许早在他有记忆以来,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本以为会更加激烈跳动的心脏,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深处,更能感受到的,是一种愉悦感。 他把手慢慢放下,小心翼翼地落在倪安的肩背上。她的头发有点湿,在他的颈窝里时不时地动两下,感觉像是小猫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摸两下。 这种感觉,美好到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道路中间,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路过的人总忍不住看两眼,可很久,两人也没有要松开对方的迹象。 第115章 元宵节 倪安一直在等,等他完全感受和理解当下的感觉和心情。直到感觉到他彻底地抱住她,她才松了一口气,抬了抬头,把嘴巴从他的肩膀处释放了出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谢你。” 邵他仍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一切,听到她的声音,有些疑惑,便抬了抬头:“谢我什么?” “谢谢你,平安出院。” 在邵他看不见的地方,倪安看着她的前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红了眼。她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调查才刚刚开始,赵律师也仍在努力,真相距离他们还很遥远。 可他还活着,并且还能毫发无伤地站在她的面前,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已经很值得感谢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邵他笑了笑,慢慢地睁开了眼。 “嗯。”怀里的脑袋上下动了动,“就算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可以。” 这样的自信的来源,就只是一个拥抱。虽然只是一个拥抱,却能带来想象之外的力量,安慰、温暖、被爱……不仅有勇敢面对未来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让人明白,和当下的自己和解,并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世界也不是末日,你也还是你。 “‘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那这个拥抱,从哪里来?” “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是告诉你。但是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按钮,从一开始就在你的手里。而且拥抱这件事跟告诉你可不可以这件事,不冲突。就算告诉你不可以,也可以拥抱你。谁告诉你和谁拥抱你这件事,也不冲突。就算全世界都不拥抱你,你也还有你自己,可以拥抱你自己。” 邵他说不上来。 那个瞬间,那种感觉,就像此刻抱着他的倪安成为了一面镜子,替他,拥抱了自己。然后告诉他,“没关系,都可以,会好的,辛苦了,太棒了,加油,爱你,不怪你”…… 此时在他的生命里,在这个无关爱情,却能让人感受到世间最纯粹却又最深厚的爱的拥抱里,他好像听到了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那些只敢在小说里放肆的生命,突然之间在现实里也终于有了勇气。好像往后的日子里,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会再选择逃避和犹豫。 也理解了怀里这个女孩,为什么自己初见时会觉得她勇敢,了解以后会觉得她坦荡,理解了她为什么身上一直没有什么恐惧感,而是一直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奔跑,理解她为什么能一次又一次的看穿躲藏在难言底下的他,了解他的过去,理解他的做法,还鼓励他勇敢地面对现实。 过年在刘家,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所谓的‘花开灿烂,花谢自由’,所谓的‘不再因为错位的选择而感到痛苦、生病,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乐此不疲’,也在此时,让他有了更透彻的理解。 因为这个简单却又神奇的拥抱。 他慢慢地松开倪安,两人又恢复了平常的距离:“你要听吗?” 倪安没有问他要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不管接下来的他要说什么,她都会听下去。 细雨蒙蒙,两人一边往家里走去。 邵他把伞微微侧向倪安那边,说起了元宵节那天的事情。 ----------------------------------- 元宵节那天,邵他仍旧写稿写到了天亮。 外头的阳光逐渐变得刺眼,他揉了揉眼睛,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疲倦。他把笔记本盖上,没有往房间里去,而是直接趴在了笔记本上,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大概是因为身体也确实到了极限。 直到门禁电话响了起来。 邵他缓缓睁眼,根本分不清自己睡了多久,还以为自己一下子睡到了周末。他起身,习惯性地拿起门禁电话按下了开门键,然后挂掉,开门。 扰人清梦的“嘟嘟”声消失不见,让人一转头便感受到了外头阳光的刺眼。他揉了把脸,往书桌边走去,想拿水杯去倒杯水喝,手却不小心在手机上头划过。 屏幕瞬间亮起,简短的时间文字只一秒便进入了他的大脑并且被解读完成。 “11:39,2月19日星期二,己亥年正月十五。” 这个时间点,不可能是倪安。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他的手一抖,手边的水杯便被扫落在地。破碎的声音在屋子里炸开,邵他心里也跟着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转身把门关上,可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了门被拉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却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 邵他想回头看到底是谁,可却还没来得及,便感觉自己脑后一痛,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的事情,他是事后通过家里的监控录像才知道的。 闯进邵他家的人,一身黑衣,黑帽黑口罩,动作干净利落。用来敲晕他的凶器,是从楼下垃圾桶随手一捡的一个酒瓶。 酒瓶在他头上一共敲击了3下,不知道是因为瓶子太过坚硬,还是因为动手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在碎掉之前,那人停下了动作。 他并不在乎邵他是生是死,放下酒瓶后,就把邵他翻过来,像扫垃圾一样,把他扫落在了地上。 接着便往房子深处走去。 录像里只听得见声音,关门关窗的声音,还有灶台打火的声音,只留下门口的门没关上。等做完这一切,这人便开始满屋的翻找,再次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手里却空无一物。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他手脚不停,快速把客厅的书架和柜子混乱地翻找一遍后,便把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走了。 离开前,他盯着客厅的摄像头看了好久,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的瞬间,煤气开始在屋内蔓延。 ----------------------------------- 倪安感觉这事情听起来,毫无逻辑,可还是紧张得快要忘了呼吸,挽着邵他手臂的手也不知不觉间握得越来越紧。 “为什么?明明是入室抢劫,却要把现场弄成像是你自杀的样子?” 邵他皱着眉,录像的画面仍在他脑海里无数次地回放着,但是他也给不出答案:“警方的疑问也差不多。如果要杀我,为什么选择存量本就有限的煤气?如果只是为了偷走我的笔记本,为什么在明知有摄像头的情况下还要装模做样地弄乱整个屋子?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联系,所以他们也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 “那他们有查到什么吗?” 邵他摇了摇头:“反侦察能力很强,再加上我们小区是余州最老的小区之一,摄像头本来就少,一直以来,小区内除了停车场也不允许车辆停放,导致在小区内流动的车辆都少。所以他出了我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倪安听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起了殷晴:“那你妈那边呢?有想到什么吗?” 不知不觉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见到倪安朝她点了点头,给她开了门。 邵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通过门闸的时候,不自觉地把伞往前移了移,怕雨落在她的身上。 沉默的时间里,倪安感觉自己还是有些紧张,害怕殷晴真的做了什么。 可是邵他回答:“没有。” 倪安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想好了。”邵他一边收伞一边说道。 “想好什么?” “听你的,让《大海》,成为我在书澜阁出版的最后一本书。”邵他一边用力地甩着手中的伞,一边回道,“毕竟,老天爷把那么多的好牌塞我手里,我不好好盘算一下手中的牌,想想怎么把牌打出去,打得漂亮,任由别人从我这里抽他想要的牌,太可惜了,不是吗?” 他看着倪安,眼睛里竟出现了一丝狡黠。那是倪安从未见过的样子,也让她突然意识到,他变了。 虽然眼前的他,看起来,好像依旧清冷温柔,可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门外突然刮起了风,猝不及防地把雨吹乱,细雨猛地落在地上,传来一阵激烈的“滴答”声,很短暂,却很真实。温柔长出了爪牙,即便是细雨,也溅起了暴雨才有的水花。 倪安看着他,默默地笑了。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毕竟眼前的人,从来不是细雨,而是沉睡了好久的海啸。一旦觉醒,掌握了自己手中的力量,所到之处,再难平静。普通人,怕是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邵他见她没说话,只盯着自己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反正,电脑被人偷了去,稿子没了,我也正好可以试试……” “试试。”倪安越过了他的解释,两人异口同声,在他惊讶的目光下,她笑了笑,“但偶尔,可不可以给我透一下牌?” 邵他挑了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边的,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你可不可以也,偶尔站在我这边?” 倪安说得小心翼翼,邵他却听得满是心动。 “不行。”他咽了咽口水,好久才回道。 “为什么?”倪安有些失落,肩膀瞬间沉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谁都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是沮丧。 “因为,不是偶尔,我也是永远,我也永远站在你这边,我们永远,都是一边的。” 话音刚落,电梯到了,发出了“叮”的一声。 邵他循声望去,然后回头示意倪安。两人相视一笑,没有羞涩,而是带着达成了协议后的愉悦感,一起地往电梯处走去。 然后便碰上了电梯里的奇欢欢。 第116章 坚定 “今天怎么这么早?居然按时下班了?”而且还坐电梯了,倪安看见奇欢欢,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下。 奇欢欢靠在电梯的角落里,眼皮都不抬一下,满脸疲倦地回道:“还不是因为妈千叮万嘱,说今天是邵大神出院,要回家吃饭,不许落单,不许加班。” 倪安站在她跟前,见她那样,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充电。”奇欢欢舒服地闭上了眼,低头狠狠地吸了两口倪安身上的味道,才把她松开,问起了今天的事,“今天宣讲还顺利吗?” 倪安不知道怎么回答,问起了旁边的邵他:“算……顺利吗?” 邵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顺利,非常成功。” “你去了?”奇欢欢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意料之中。 “嗯。下午办完出院手续,和叔叔阿姨一起来这边,时间距离都刚好碰得上,就去了。” 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着。 安静的空间里,邵他看着电梯的数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啊!”两人听见声音,朝他望了过去。 “怎么了?”倪安问道。 “就是突然想起来……”邵他停了两秒,才继续说道,“我还想好了一件事。” 两人捕捉到的重点不太一样。 奇欢欢是:“还?” 倪安是:“什么事?” 邵他转身看向她俩,清了清嗓子,郑重宣布道:“我决定,搬家。” 数字跳到了“10”。原因还没细问,就到了家门口。但不重要,毕竟在这件事上,重要的是结果。 还有比结果更重要的是,那扇门背后的满桌饭菜。 ----------------------------------- 饭后,倪安领着戴月梅和刘耀斌进了书房。 邵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阳台看着外头发着呆。 看习惯了自家阳台的风景,现在看着这cbd区的住宅阳台上的风景,真让人感到新鲜。前者,是破旧、紧绷但生活;后者,是繁华、松弛但虚幻。 因为是边栋,所以往楼下看去,刚好一边是嘈杂的街道,一边是安静的小区花园。晚饭时间已过,可楼下的车流仍旧拥挤,有人下班也有人刚刚上班,挤在这车水马龙里,梦想着能挤出一些生活的希望。 奇欢欢拿着两瓶气泡水走到阳台,把其中一瓶递给了邵他。盖子被她提前打开,气泡涌向瓶口,破碎又重生的声音交替出现,微弱的柠檬清香飘散在空气中。 “谢谢。”邵他接过,却不着急喝,手中传来玻璃瓶冰凉的感觉,指尖变得有些酥麻。 奇欢欢站在离他刚好能站下一个人的位置,喝了一口手中的汽水,问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我在想,你月薪多少?” “不算年终奖和各种奖金福利,年包20w。” “这里的房价多少钱一平?” “13w。” “那你要工作多少年才能买下这里的房子?” “这里面积80平,首付30,房价每年涨幅1w每平,我的工资涨幅每年5,你是天才,所以答案是……” “0”邵他动了动嘴角,无视了脑子里自动计算出来的答案,给出了一个不需要计算但却是真正的正确答案。 奇欢欢笑了笑:“嗯,回答正确。十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一条破旧的村子。十几年后,就成了余州城新的中心商务区。这套有办公大楼和大型商业综合体配套的回迁房,我不用花一分钱,还能拿到回迁补贴。” 命运,真是奇妙。 “这样的房子,你有几套?” “10” “那你……”邵他饶有兴致地转过了头,看着她却没问下去。 奇欢欢抬头喝了口汽水,接过了他的话头:“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份20w年薪的工作,对吗?” 楼下,堵车了。离得远,看不太清,但堵车的理由无非是不能前进。 奇欢欢不着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接下来呢?如果书澜阁说到做到,真的就是你的最后一本书了,你真的不写了吗?” “你俩真的是无话不说。” “嗯。但也有不说的。” “不说什么?” “不说一些有的没的。” 邵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她不愿意说便不打算追问,转头继续看向楼下,把话题转了回来,“出不出版,和我写不写,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这些年,版税也赚够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写不会出版的小说?” 同一个问题,不一样的表达。 邵他笑了出来,奇欢欢听见后,也跟着他笑了。 世界停止了前进,可人还是会向前走。所以理由没有那么复杂,人做事情,大多就只是为了自己。在繁忙的日常里不停地往前走,找到那么一点意义,感受自己的存在。 汽水瓶因为温度的变化在邵他掌心里不停地渗水,他一边换手,一边把水轻轻甩掉一些,说道:“看不到任何希望,也可以吗?” 奇欢欢晃了晃手中的汽水瓶,透过玻璃看着远处闪烁着无数灯光的车道,轻声回道:“可人生,原本就没有希望。从睁眼的瞬间,目之所及,是世界;从学会走路开始,人的终点,就是死亡。” 就像是一辆车,大数据喂饱了导航,导航会告诉你最佳通行方案。即便堵车,那也是最佳;即便窒息,那也是最佳;即便终点是死亡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也是最佳。所以没有别的道路,也没有希望,有的只是按照导航的指示,一直前进下去。直到有人突然出现在车前,什么也没做,却逼着你把手中的方向盘一转,改变了车子前进的方向…… 突然从车道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余州城的堵车非常有趣。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水泄不通,另一个方向畅通无阻。高居不下的房价,使得人们都选择到城外去住,在城中心上班。所以去往城外的路,在下班的时刻,总是堵到纹丝不动。 今晚也一样。 邵他远远看着,看着车道上突然有辆车,在路口处拐了个弯掉了个头,从堵住的车流里逃脱了出来,在反方向上飞快地逃离了这个让人窒息且烦躁的空间。 或许当他回到家,会发现自己今天多跑了几公里,时间也没省到哪里去,但至少,不堵了。 选择不一定是对的选择,但却是他想要的选择。 “人生路上,如果把自己当成是车上的乘客,和别人一样盲目地往前奔,希望是不会出现的。惊醒方向盘一直在自己手里,去转动它,改变自己人生的方向,那刺激又爽快的瞬间,才叫希望。”所以,奇欢欢想让他下定决心,“试试。” 熟悉的话,不同的人。 又或者说是,同样的话,倪安告诉了不同的人。 奇欢欢看着邵他,轻声说道:“我试过,我可以,你也可以。”你也可以,扭转你手中的方向盘。虽然在那之前,从未感受到它在你的手中。 邵他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想到那辆转头的车。 又或许当他回到家,会发现自己今天多跑了几公里,时间也没省到哪里去,他后悔了。想法虽然有些悲观,却很现实:“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对吗?” “嗯。”奇欢欢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回道,“有些事情,看不到希望就是看不到希望,遗憾就只是遗憾。这样的遗憾,倪安有,我有,你也会有。” “那怎么办?” “认输,然后沿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要不要从头再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丢。” 两人在半空中碰了碰杯,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声,敲醒了这个仍下着细雨的夜晚。 邵他仰头喝下第一口汽水,无糖,却能感觉到一丝水的甜味:“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不愁生计的人,在这里说这种话,真的很讨人厌。” “为什么?” “他们挤在一条道上,并不是因为不知道方向盘在自己手中,而是他们只有那条道可以走。离开了那条道,不要说希望,他们连生存都成问题。转向,谈何容易?搞钱,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道路。” 他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你知道真正讨人厌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都知道我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钱,却偏执地让所有问题都需要用钱来解决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想要的都不是家财万贯。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份可以正常上下班不会在35岁时面临被裁的工作,一双不会在不平等的教育资源分配下成长的儿女,和一个可以安心养老的晚年。 可是高昂的房价,内卷的职场,学区的分化和快要被抛弃的养老制度,让人类几千年的进化,成了一个笑话。 钱本不是人类的一切,可现在,钱决定了人类的一切。 “在继承这些房子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钱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我人生的真正问题并不是钱。它早在我没钱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我没有感觉到,不过是因为没钱所导致的生存问题暂时麻醉了我罢了。所以真正讨人厌的,不是在这里抛开生存问题鼓吹梦想的我们,而是让猴子成为了人类,让人类有了思想,让人对人生有了疑问,长大后却用生存捂住了绑住了我们的手脚,让我们无暇作出解答的世界。” “所以你人生的问题是什么?用钱解决不了的那个问题。” 第117章 兰台 “快乐。”奇欢欢的答案,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我想要快乐,真实的,发自内心的。” 楼下的车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车流慢慢动了起来。 或许人生也一样,那些被堵在了人生路上的问题,终有一天会顺着时间的河流,游到人的面前。只是没有人能保证,到那个时候,人的生存问题是否得以解决。但能确定的是,那个跃然涌现的问题,会变得和生存问题一样重要。会纠缠人的一生,以各种姿态,或困扰,或梦魇,或命运。 “可是,倪安和叔叔阿姨在里头做什么?”邵他喝了口气泡水,转而问道。 人已经进去差不多半小时了,还没出来。 “认罪。” “嗯?认什么罪?” “自以为是的罪。” ----------------------------------- 京城。 高建云一下飞机,就往兰台赶。因为事先拜托赵律师递了邀约,所以到了兰台门口,保安确认了下来访者身份,便放了通行。 下了车,他便让司机去停车,自己一个人上了14楼。出了电梯,便是终古的办公室。还没等他走到门前,旁边的秘书室里便走出来一人,迎了上来。 已经很晚了,兰台却依旧灯火通明。 玻璃窗映着室内灿烂的灯光,也透着室外辉煌的京城。杭志子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道:“高建云教授是吗?” 眼前的人,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戴着一副似乎是这个时代标配的眼镜,发丝梳理得整整齐齐,和这安静整洁且有些老派的兰台,看起来倒是非常相融。 高建云点了点头,回道:“约了姜终古。” “您好,我是姜老师的秘书。姜老师还在开会,您要不随我到会客厅稍等一下?” “要等多久?” 杭志子犹豫了一下才回道:“这个不太清楚,可能很久,也可能很快就结束,这说不定。” “那……”高建云抿了抿唇,沉默了两秒才问道,“你们食堂还开着吗?” “开着。”杭志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回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等反应过来高建云已经进了电梯,他一脸疑惑,“嗯?” “去食堂等,我还没吃饭,你也一起,借你饭卡刷一刷。” “诶?” 等杭志子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坐在一楼食堂。而坐在他对面的高建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每天都在吃,而且快要吃到吐的食堂菜。 他不懂,高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要来吃食堂?然而在他琢磨出答案来之前,姜永延便出现了。 夜晚九点多,食堂里已经开始放宵夜了,所以人也不多。 姜永延一进食堂,便径直朝他们那桌走去。一路上,所有人都起身朝他默默行礼,以致于杭志子远远便瞧见了,惊得瞪大了眼睛,忙站起来招呼道:“姜老师,您怎么下来了?” “我饿了,下来吃点东西。”姜永延笑得一脸慈祥,伸手在空中轻轻挥动了两下,安抚住杭志子。 “那我去给您拿点吃的。”杭志子一听便打算开溜,却被姜永延叫住。 “你等会。”姜永延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兜里拿出自己的饭卡,“用我的。” 杭志子忙接过,跑去打饭了。 站了好一会的高建云这才有机会说话:“您好,姜终古,晚辈高建云。” 姜永延一边握住他伸出来的手,一边客气地回道:“我知道,坐,坐。” 等他坐下后,杭志子便打好了饭菜,放到了姜永延面前。见没自己什么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听赵家那小子说,你想见我一面?”姜永延坐下后,对面前的吃食没啥兴趣,而是开门见山地问起了高建云。 高建云坦然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年纪比他去世的父亲还大,但精气神却要好上许多,眼神依旧凌厉有神,看人仿佛要看到人心里头去。 “确实是有事,想拜托下终古您。” “什么事?” “倪安的事。” 姜永延自然地笑了笑:“这丫头,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人镇定自若,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高建云喝了口水,才鼓起勇气开口道:“恕晚辈直言,如果没有您的指示,我们高家怕是有八百条命也不敢去动她。” “你的意思是,我要动她?” 高建云不说话,而是打开了手机,推到了姜永延面前。屏幕上,是倪安之前收到的兰台的工牌。 “您放心,我知道您对她没有恶意。”高建云看着姜永延说道。 但姜永延的神情,依旧没有一丝波动:“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丫头,越来越好看了。”顾左右而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高建云也没有了办法,毕竟对方权高位重,又是他的长辈,并不是他使手段,就能撬动的人。他把手机收回去,再次喝了口水,感叹道:“毕竟是姜终古看着长大的人,不仅越来越漂亮,还越来越能干了。” 姜永延听了,笑了笑,回道:“是吗?”看起来,依旧平静,可语气里,高建云却听出了一丝嘲讽。 “您不相信?”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事实才是评判的唯一标准。” “您是觉得,这一关她挺不过去?” “都说了不重要。”他否认,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要是我告诉您,这一仗,她打赢了呢?” “这么自信?”姜永延看着他,质问道,“凭什么?就凭你帮她?” “唔……”高建云摇了摇头,“您比我清楚,我没有帮她,我也帮不了她什么。” “你不……挺有钱的么?能给她开一家公司,就能给她开第二家,怎么能说帮不了什么呢?” 他的不满已经溢出了话外,但:“您好像忘了,她开公司的钱,有一半是您的恩师,安世老先生的钱。” 高建云一提到安世,姜永延脸上的笑便敛了去,忍不住抬眸瞪了眼他,一个字没说,整个人的气势却能让人感觉到非常的凶狠。 高建云清了清嗓子,道歉道:“抱歉,是晚辈失言了。” 他低了头,姜永延也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罢了,你说的也是事实。” 短暂的停战后,高建云决定直奔核心:“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说。” “您为什么那么反对她开公司?”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为轻,因其唯利是图,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她一个女娃子,又没了父母,在那种地方呆久了,怎么独善其身?恩师一生清明,若是让她为了点蝇头小利给败了去,又让我百年以后怎么跟他老人家交待?不如早点回到她该呆的地方,做她该做的事情。”姜永延一边说着,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会议上倪安对周博冲说的话,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差。 他不知道为什么倪安明明是在老师膝下长大,却会有那样偏激的想法。如果不早日纠正,这孩子怕不是被毁了。 高建云听了,明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却也没法反驳回去。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达成共识。他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姜永延笑了笑,反问道。 明白了问题的核心,却无法解决,只能绕道而行。这是高建云的心里话,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只能是:“明白了您的苦心。” 姜永延听到他的回答,心里有些颤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高建云。毕竟他以为,高建云会一直死杠到底,没想到这么快就顺着杆儿往下溜了。 食堂里,人渐渐走空。 高建云嘴角勾了勾,抛出了自己绕弯的诱饵:“只是晚辈想斗胆提醒您一句……” “提醒我什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诱饵,但也是他的真心话,“做事太绝,可能会适得其反。希望您,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把她逼得那么死?” -------------------------------------- 夜晚,倪安家书房。 到最后,邵他还是没能说服这个屋子里的人放他走。原本的家差点成了凶案现场,他一个成年男性在他们眼里也彻底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用奇欢欢的话来说就是:“万一再发生点什么事情,打车过去都得半小时,搞不好就嗝屁了。大家在一块,好歹还能混个人多势众,就算打群架也未必会输。” 总而言之,出于大局考虑,在找到搬家的地方之前,邵他都得住在这。为此,倪安还特意从他家,把他的生活用品都给提前运到了这里,他也彻底没了回家的理由。 他环顾这小小的房间,整个屋子里头最大的一间,和舒城的书房一样,放满了书。一些在舒城看不到的照片,比如她俩的毕业照,也存在于这房间。唯一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原来没有沙发,也没有床。 为了临时安置他,奇欢欢斥巨资买了张床放在这房间里。 她把最后一个要拿的枕头扔到床上,拍了拍手,解释道:“这床,等你新家可以入住了,就给你搬上去。现在先在这用着,也不算浪费。” 新家?搬上去?“怎么说得我新家一定没有床的样子?”邵他疑惑地反问道。 第118章 故意 一时口快的奇欢欢顿时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邵他,又看了眼倪安,后者正朝她怒目而视。可话说出了口,早已经收不回来,一狠心她便开始装死:“嗯,就是没有。” 说完,便麻溜地溜出了房间。留下一脸怀疑的邵他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倪安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被他盯到没了法子,倪安才缴械投降:“楼上,顶楼12楼,欢欢名下的房子,刚好空了一套出来。本来想明天才跟你说,顺便带你去看看的。” 没想到奇欢欢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只好这么突然了。 但对于邵他来说,也不算突然。因为按照原计划,他本来也想在这小区里找,这下还算省事。就是有些该问清楚的细枝末节还是得问清楚:“房租?朝向?合同期限?水电?配置?这些你们总得告诉我。” 他笑得一脸狡黠,像是在趁火打劫一样。奈何倪安不是房东:“这些你得跟她谈,我不清楚,但跟这里大差不差,毕竟是同一栋楼同一个户型。” “那你们这么快就给我定下,是不是有点霸王硬上弓,强买强卖了?” 倪安顺着他的话往下溜,点了点头,非常懂事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行,那我现在就去跟她说,你要自己找,让她明天就找中介放租。”说着转身就要走。 邵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被动的那一方,身体就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忙拉住她,低眉顺眼地忙认输:“我错了我错了。” 胜券在握的倪安挑了挑眉:“不强买强卖了?” “不了不了,是我捡了个超大的便宜,还要感谢二位慷慨仁慈,救我于水火。” 一来一往,谁也说不清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但是谁占的上风,还是非常明显的。 得逞了的倪安笑着放过了邵他,转过身,他也松开了她的手。但想了想,她还是选择尊重他:“本来就是打算明天先带你去看看,要是不合适再陪你在这附近转转。所以你也不要有负担,住得近当然好,但是不合适的话,多走两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得喜欢。” 邵他听了,也知道只是个玩笑,笑着点了点头,应承道:“好。” “搬家之前,先委屈你住在这。等过两天周末或者下个周末有空了,我们再回那边一块收拾。” 这些话,倪安从进门到现在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但邵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每一次都笑着回道:“好。”好像除了“好”,再没有了别的更好的回答。 夜深了,到了要休息的时候。 倪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了房间。等再出现在邵他面前时,手里多了个笔记本电脑:“这是我大学用的本子,你要是想写点什么,可以先用这个,等这两天有空了买到新的再还我就行。” “谢谢。”除了道谢,邵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啥。 于同一时,两人都看向了对方。眼波流转间,还是倪安最先有了动作,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像今晚在街道那会一样,也像在电梯里那会一样。 只是说的话变成了:“晚安。” 已然不是第一次,可邵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突然紧张起来,然后转眼被熟悉的感动和温暖所倾覆。沐浴露、洗发水和洗衣液的香味混在一起,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她身上传来,让他忍不住闭上眼陶醉了几秒。他小心翼翼地回抱,感受她小小的身躯在他怀里传来的汹涌力量,还未分开便已经觉得依依不舍,但最后仍是要说出那一句:“嗯,晚安。” 却在离开前,被她再三叮嘱道:“窗帘,绝对不能拉开。” 没有理由,只有要求。 -------------------------------------- 深夜,一切都已陷入宁静。 邵他坐在书桌前,打开倪安给他的电脑,按下启动键后,却出现了输入密码的提示。他拿起手机打算问原主人,可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后又选择了放下。想着要不还是算了,打算把电脑关上,却又停住了。 在输入框内尝试性地输入倪安的生日“”后,果不其然,提示了密码错误。邵他手指微动,想着重启f8强行把密码破了,又觉得倪安不像是那么粗心会忘记把密码告诉他的人。 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串数字。他按下心中那强烈的预感,将输入框内的数字清空,输下了“0”。 数字不多,也不难输入,邵他却不自觉地放慢了手速。甚至在输入完成后,他的指尖在确认键上方停留了很久,迟迟没敢按下去。 但犹豫过后,他还是按下了确认键。没有意外,屏幕上显示系统登陆成功。 他却没了继续使用的欲望。 ------------------------------------- 关了灯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 邵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停地想起倪安今晚的反常。比如去客厅倒水路过门口,比如上厕所路过门口,比如闲来没事路过门口……反正是只要路过门口,都要补上一句:“窗帘,绝对不能拉开。”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忍不住坐起身来,一眼就瞧见了正对着的窗户,窗帘大开。 为什么另一侧的窗帘,却不能拉开呢? 思来想去,却找不到答案。可是只要闭上眼,放弃思考,心里头就会有一个念想,随着夜色的加深,变得越来越强烈。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这么想着,邵他决定跟着心里的感觉走,翻身下了床,踱着步走到了那紧闭的窗帘前。 风从窗户溜进来,微微地掀起窗帘的一角,浮动晃悠中,借着路边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隐约透出底下一丝丝复杂与混乱,像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深不可测,明知不可为,却又深深地吸引着人。 邵他上前,握住了窗帘的一角,拉开前又犹豫了一下。倪安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他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可一松开手,她像是故意提醒一样反复出现在他面前刷台词的样子又太过异常,就像是在提醒他,一定要打开看看的样子。 松开的手最终还是握紧了,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伴随着“唰”的一声,窗帘底下的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慢慢地睁眼,他看着眼前数不清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澈的瞳孔在黑夜中颤抖着。 仅一秒,大脑便自动处理完了信息。可随之汹涌而来的情绪,却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平复。 ----------------------------------- 隔壁房间。 寂静而又漆黑的空气里,听不见任何声音。当那微弱的金属划拉声想起,就像是树林里的微风扰动了一片树叶。 倪安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 心里却如沐春风,仿佛置身于那风起林动的树林里,在无声中勾起了嘴角。 一切都那么自然,又那么刚刚好。 只是希望,结果也能如她所愿。 ----------------------------------- 几个小时前。 倪安在邵他面前刷完最后一轮存在感,刚回到房间,便碰上了奇欢欢无奈的眼神:“非得要这样吗?” “怎样?”倪安硬着头皮装傻道。 奇欢欢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想让他知道,那就直接让他看不就行了,整那么多有的没的……” 倪安当然知道直接让他看,可以。问题是:“他现在没有那个欲望。” “欲望?” “掺和别人的事的欲望。” 奇欢欢听了,却觉得有点好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觉得他还会当你是别人吗?” “不然呢?”倪安一边走近,一边在奇欢欢身边坐下。 飘窗外,10层高楼往下看,是自由也是死亡。 奇欢欢满眼深意地看了看她,知道她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愿面对,所以她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拆穿,只含糊道:“不觉得很神奇吗?” “神奇?哪里神奇?” “明明我们都曾经是‘别人’,那场车祸过后,却阴差阳错,都聚在了一起。现在,至少是‘家人’的程度?” “家人”这个词,从奇欢欢嘴里冒出来这件事,更让倪安觉得神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当事人先面目狰狞地在原处扭了三扭,痛苦地自我吐槽道:“艹,肉麻死了,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 倪安见她那样,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但内心的感动和认同是真的。 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命运,又或许是他们都有意为之,顺着自己的心意,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他们一起直面过死亡,又与生重逢,在挣扎中找回爱的能力,最后决定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学会珍惜,等待希望。是朋友,也是家人,确实早已经不是别人了。 笑过后,倪安看向窗外,看不到头的天空之上,是自由也是死亡。 “希望他也能明白,我们不是别人,他也不是。”她把腿放在飘窗上,弓起身子整个人缩在一起,头放在膝盖上,像个小猫一样地开口说道。 奇欢欢却听不懂了:“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第119章 婚房 “这段日子,跟他比起来,我们过得太幸福了不是吗?幸福到有可能会让他忘了我们身上都背着什么事,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虽然很残忍,但还是想要提醒他,我们都一样。幸与不幸,从来没有单方面地偏向任何一个人。我们没有那么幸福,也没有那么脆弱。他所遭遇的一切,在我们眼里也不是什么需要唯恐避之不及的事。希望他能懂得,这样他就不会像之前一样,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却只想着自己就解决了。” 这么说来,奇欢欢又有点明白了倪安这么做的原因,只是:“这么用心良苦,那你直接说不就完了,绕这么大一圈子,万一他没明白过来,就乖乖听你话,不去掀那窗帘,你怎么办?” 倪安听了,笑得一脸无奈:“那就慢慢来呗。毕竟直接说,就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看,这是我们的苦难,一点也不比你经历的少,有没有安慰到你?这样明摆着的、强行给他的,确实可以,但只是因为他足够善良,所以全盘接受。而真实,早就因太过主动而在无意中被磨损了。所以我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他意想不到的状态下让他快速直面一次。那真相背后的丑陋,和我们每个人在里头挣扎的痛苦,不是我硬给的,而是他自己感受到的,是真实的,不带修饰的。至于你说的,他会不会不明白?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明白?” 奇欢欢看着她平静的眼神,心底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心酸,也有些担忧:“如果他看完以后,还是不愿意呢?不愿意帮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帮他呢?” “那我认命,不再勉强。从此以后,他和这件事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 第二天看房子,已临近黄昏。 倪安和奇欢欢两人准点下了班,便往家里赶。电梯越过10楼,跳转到了12楼。门锁上按下密码,门把手往下一掰,门被打开。 一进门,是平平无奇的玄关。往里走,左手边是毫不起眼的厨房和餐厅,正前方是被抬高了的客厅。剩余地方,则用透明玻璃围了起来。里头,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站在门口望,甚至望不到头。震撼程度,以至于让人忘了右手边,还有个无敌开阔的开放式露台。 除了屋主,邵他和倪安两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程度。 “大差不差?同一栋楼同一个户型?”邵他咽了咽口水,转头跟倪安确认道。 倪安还没缓过神来,甚至脑子里有了别的想法,回头看向奇欢欢:“要不,我们搬上来,让邵老师住楼下?” 奇欢欢看着他俩的反应,心里非常满意,但还是沉住了气,反问道:“那他那3万本书放哪?” 一句话,把倪安所有的念想都灭了。 “而且,这上面只有一个房间,我可不想跟你一直住一个房间。”奇欢欢感觉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一个人睡一张大床是什么时候了,过年偶尔还行,一直如此,拒绝。 话一出口,倪安也明白,行,彻底没希望了。盖棺定论面前,她低下了头,仿佛看见了自己身上被盖严实了的土。 “可是,怎么能那么刚好,像是照着我的需求设计的房子,这也太巧了?”置身幸福的海洋,邵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完全没有在意倪安的失落,只顾着自己快乐,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奇欢欢听了,倒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不是照着你的需求设计的房子,而是照着倪安的需求设计的房子。” 倪安听得一头雾水,指了指自己,疑惑地反问道:“我?” “嗯。”奇欢欢点了点头,回道,“不觉得这里很像一个地方吗?” 两人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反应过来确实有些似曾相识,但还是没想起来。 “把玄关厨房露台房间卫生间什么的这些标配去掉……” 两人换了个方向,又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出来。 最后还是奇欢欢揭晓的答案:“设计参考的原型,是书楼。” 倪安这才想起来,这一半放书一半会客的布局像哪。等到书架上的书放满,壮观程度怕就能让人一眼认出来了。 “你怕冷,所以抬高了客厅的高度,做了暖炉。这样你窝在客厅看书的时候,就不用怕手脚冰凉了。南方湿度高,所以玻璃房里装了新风,会智能调控湿度也会自动换气,这样不会憋屈也不用担心书会出问题……” 看似平平无奇的屋子里,其实藏着无数量身设计的巧思。但奇欢欢说不过来,只能等待她自己去发现,如果她能发现的话。 但倪安还是不懂:“为什么是按照我的需求设计的?” 没想到她会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想不明白,奇欢欢有些泄了气,好一会才没好气地回道:“因为这是给你准备的婚房,不按你的需求设计,按谁的需求设计,按你那未曾露面还不知道在哪的老公设计吗?” 合情合理。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就是没想到,你还没嫁,就让跟你一样的某人,给捷足先登了。果然天时地利人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种事,勉强不来。”说着,奇欢欢便瞟了一眼邵他,满脸都是惋惜。 一旁被突然点到的邵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心底的欢喜早就已经溢于言表了。决定要搬家的时候还在烦恼那些书要怎么办,现在好了,都解决了。 但就是有一点让人有些担心:“房租多少?我这很快就要失业了,吃老本不知道能撑多久,得悠着点……”这设计和装修,看起来可不便宜,更何况还是有特殊用意的礼物,一时间让邵他也有点没了底。 奇欢欢却没了话,眼神看向了倪安。倪安再次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在她确认的眼神下反应过来,这是把得罪人的事都扔到了她手上啊! 回头却发现邵他也将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她只好认命地思考起来。 按市场价,这套房子租金少说也要12k,可她需要的并不是钱,再加上邵他是被她们强行给拉来的,那就:“6k,家电配齐,水电自付。” “啊?”过低的价格让另外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只是邵他是惊喜,奇欢欢则是惊吓。 然而倪安没打算给他们还价的余地:“打款方式呢,用餐食抵扣。从搬进来那一天起,请邵老师准备好早晚两餐,午餐请用便当代替,周末除外。餐食标准,请按每人每月3k标准准备。请问邵老师,ok吗?” 反正一日三餐,他自己也是要准备的。多两个人,也就是多个量而已,白捡这么大便宜的邵他自然是:“ok!” 两人愉快地击掌成交,奇欢欢却气得不打一出来:“ok你个头!我们公司有食堂,我吃个屁啊!” 倪安听了,只无奈地耸耸肩,一脸欠揍地回道:“都是食堂,是楼上的还是公司的,你自己选咯!” 一瞬间,奇欢欢有点分不清,倪安是不是在报复,报复她把租金问题扔给她,但也不用这么狠?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倪安又有了新的主意:“啊算上人工费是不是有点亏,那要不你吃食堂,邵老师只准备我那份,按6k一个月标准准备?” “停!”奇欢欢忙打断道,这下她是真的确认,自己是惹到祖宗了。再不叫停,她怕是要把房子给贱卖了。她不明白,明明已经是送出去的礼物了,怎么看到她这么个折腾法,心疼的还是自己?反抗过后,却还是只能缴械投降:“按你说的,每人3k,我吃。” 此刻的奇欢欢自然是不知道倪安的用意。 在未来,为了这每天一顿按时按点的晚饭,越来越少加班的奇欢欢才反应过来,家里有一盏灯,一桌饭菜,有两个饭搭子,可以改变一个人多少习惯。 只是此刻的她,眼里只有后悔,后悔让倪安来做这个租金的决定,感觉真的是……亏大了! 一旁的两人,见她痛苦的样子,忍不住笑开了花。 门口门禁响起,点开便看见了刘耀斌在镜头里呼喊道:“小朋友们,下楼吃饭啦!” 夕阳下,黄昏至。 幸福短暂停留,也让人短暂地遗忘了那些令人揪心的烦心事。 ----------------------------------- 搬家那天,奇欢欢终于明白倪安为什么坚持在前一天让刘耀斌和戴月梅两人回舒城。 虽然叫了搬家公司,虽然搬家从早上9点就已经开始,虽然已经搬了快3个小时,但也还只是清空了不到一半的东西。如果二老在,估计早就忍不住上手了。 “来让一让让一让。”师傅一边叫嚷着,一边扛着一个巨重的箱子往门口挪。箱子只能勉强被扛到师傅的腰间,而眼前,还有7层的楼梯等着他。 奇欢欢看着他下楼的身影,一边叹息一边无奈,觉得师傅可怜,但又确实不是他们干得动的事。但幸好,这是最后一箱书了,剩下的就只是些零散的了,可以等下午再继续。 这么想着,刚好碰上倪安和邵他两人分别从对门的两个房间出来,倪安从邵常平的房间,邵他从自己的房间。两人都收拾得灰头土脸的,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奇欢欢手上拿着饭,站在门口招呼道:“洗个手先吃饭,师傅们也各自去找吃的了,吃完歇一会,下午2点再继续。” 倪安和邵他对视一眼,像是被解放了一样松了一口气。 第120章 结束 客厅里,曾经放满了书的样子,现在被漫天的灰尘所笼罩着,透着一种时过境迁的沧桑感。三人前后脚离开,去了天台。 天台还是老样子,凉棚之下,一张桌子4张椅子,秋千是后来邵常平为了倪安给添的,花盆香料也在冬天过去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机。一切如旧,除了太久没人来,上头多了些灰尘。 奇欢欢放下饭后,便洗了毛巾开始擦桌子。等两人上到来,连灰尘也都消失不见了。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往日,让人看不出区别。 倪安摆饭,邵他烧水泡茶,春天的风里,三人各自忙着各自的。 “买的什么啊?”偶尔,倪安会问上那么一两句。 奇欢欢便回上那么一两句:“猪脚饭,小区里的街市就有,离得近,懒得走了,就随便买了点。” 等水烧开,声音在空气中“咕噜咕噜”地响着,随后“滴”的一声响起,水被倒进茶壶。袅袅升起的水汽中,茶香弥漫开来。 打开饭盒,虽说是猪脚饭,但不如说是3盒饭菜。一盒肉菜,里头装着招牌猪脚,余州常见的烧鸭,人人都爱的排骨,叉烧狮子头之类的,一盒青菜和一盒米饭。 倪安看了,默默地撕下了饭盒的盖子,然后往里头分饭。 心里暗爽,不愧是奇欢欢,敢于打破快餐的范式,这样他们就可以吃到更多的菜式了。 又或者说,只是她。除了她,一人心情不好,一人累到胃口不好。但幸好,还有她。 看着倪安一如既往地大快朵颐,最后仍旧光盘了所有的饭菜,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眼底都有了隐含的笑意。也是奇怪,一切似乎,竟然开始好了起来。 看着这熟悉的一切,邵他突然开口问:“这些,待会也会搬走吗?” “嗯。”奇欢欢点了点头,“师傅搬完,会把这拆掉,搬到新家的露台。” 心情,又变得奇怪起来。 茶壶里的茶慢慢见了底,时间也慢慢消逝。 “走。”倪安看了看表,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加把劲,争取今天弄完。” 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邵他却看着她摇了摇头:“今天,恐怕不行。” “嗯?”两人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一脸不解地看向他。 风吹乱了他的发,却掀开了一些尘封的旧事。 三人前后脚下楼,还站在楼梯上的倪安和奇欢欢,眼睁睁地看着邵他在家门前转身,打开了对面的门。 那台倪安以为早被处理掉了的老旧的台式电脑,还有一屋子陌生的数不清的纸张资料,被堆得满满当当的空间里,像是有着另外一个世界。 两人满脸震惊地回头看他,却说不出来话。 楼梯里传来师傅们上楼的声音,邵他抿了抿唇,回道:“待会,等结束了,我再跟你们解释。” ----------------------------------- 转眼一个下午即将过去。 比肉眼可见的书籍更难整理的,是不断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零散小件。像是无穷无尽一样,怎么整理都整理不到头。 等到客厅再次被箱子堆满的时候,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天台、客厅、房间和卫生间都已经清空了,现在就只剩下厨房了,如果不算对门的话。 师傅开始往楼下搬箱子,奇欢欢靠在一旁的墙上,眼神里早已失去了光。倪安靠在她的身上,也累得说不出话来。 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环视了一下四周,奇欢欢动了动肩膀问道:“邵大神呢?” “厨房,他说剩下的,他自己来,让我们歇会。” 然而,歇个鬼,奇欢欢无奈回道:“那你歇会,我去楼下帮忙看着,顺便打电话给物业。” “打电话给物业干嘛?” “帮忙开下门,让师傅能把东西先搬进去整理。” 忙昏了头的倪安没反应过来:“嗯?我们不是也会一块过去吗?” 奇欢欢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边起身一边回道:“对面那一屋子东西,一块过去个鬼。” 倪安猛地反应过来,忙“哦哦”了两声。 “行了,今天先把这屋子清空。对面的,等他说完,再看怎么办。新家那边不用担心,师傅们会整理好的。我先下去,你歇会。”说完,便跟在师傅们的身后,下了楼。 倪安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地方渐渐变空,心情也开始变得空落落的。 身后传来瓶瓶罐罐的声音,邵他在厨房里打包着易碎物品。 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平日里觉得不怎么起眼,却在当下的每一次触碰里,都让他想起了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碗碟,被泡沫包起来的瞬间,他都还能记起曾经在上面盛过的饭菜。 冰箱里,空荡荡的,也没剩什么东西。他能猜到是倪安帮忙处理过,在他住院期间,在他已然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这个冰箱的这段时间里。 只是在他以为冷冻室也会如此的时候,打开以后,他便愣住了。 拉开抽屉,里头放着几个被真空打包了的菜。那天晚上吃剩了的酸辣土豆丝和红烧鱼,平日里卤的酱牛肉和提前做好冻起来的高汤块,去年过年炸的扣肉和端午节剩的粽子,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被安放在冷冻室里,那些回不去的时间和记忆,也被留存在了上面,鲜活的,残忍的。 邵他看着那些菜,熟悉到能准确地回忆起它们的味道,又陌生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心里痛得像是被撕裂开来般。他不自觉地停止了呼吸,又突然大口喘起了气,然后眼泪崩溃而下。 厨房里,猛地传来他的嚎啕大哭。像是倾盆大雨轰然落下,迅猛地淋湿了整个世界,也让整个屋子快速地陷入了悲伤里。 门口的师傅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声问站在走廊里的倪安:“怎么了?” 却见她也红了眼,抿着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摇了摇头,走到里头把厨房的门轻轻关上。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那场大雨如倪安所说的那样,突如其来地袭击了那平淡无奇的日常。填满了这些日常的悲伤,也在此刻顺着雨水和雷声,被释放出来。 屋外是变黑了的天空,环顾四周,没有人。 有人说,如果你重要的人去世了,你感到十分悲伤,你悲伤痛苦了好久,但是突然你有一天开始感到不悲伤,你感到有了一股力量,你有了振作的力量,你开始做美好的事情,缅怀对方,说不定就是对方舍不得你悲伤,回来拥抱了一下你。 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邵他感受到的,仿佛就是那样的拥抱。 是告别也是久违的重逢,是明知不会再见面,却会让人觉得,无形之中,我们在见面。 当他停止了哭泣,抬头看向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起来。风从窗台吹了进来,也带走了屋子里的悲伤。他用衣服擦干眼泪,脸上却沾满了不适。他只好走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脸,在初春微凉的自来水中缓了过来。 将那几包菜用泡沫箱打包好,最后一箱行李也整理完毕。他打开厨房的门,然后便看见了站在门前的倪安与奇欢欢。两人各自靠墙而站,见他出来都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眼里满是担忧。 但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好了吗?” 邵他也只是回了一句:“好了。”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都知道,结束了,就好了。 ----------------------------------- 搬家公司的车离开了,在雨声中朝城市的另外一端奔跑而去。 关上门,又打开门。另外一个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 屋子里,整体结构和对面差别不大,只是再没有了生活的气息。屋子里也没有门,那些被墙壁隔开了的小空间里,和外头一样,堆满了纸张资料。 倪安随手拿起一张,见上面写着的,是一些问卷信息,包括人口学信息,还有与心理、政治和信仰等内容相关的问题。岁月的沉积中,纸张已然泛黄,停留在上头的指尖离开后,也沾染上了时间的灰。 倪安搓了搓自己的手指,皱着眉头朝邵他问道:“这些是什么?” 邵他正自顾自地弄着电脑,听见了她的问题,笑了笑,从忙碌中抬起了头,轻声道:“待会儿,待会儿再一起告诉你。” 倪安知道他指的“一起”是什么。 说实话,在这十年间,她无数次想过,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告诉她什么样的真相。却也没曾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场景。 当她们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面对着眼前这幕白墙,身后放着一个投影仪和那台熟悉的台式电脑,倪安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空气太过沉闷,气氛也太过严肃,似乎事情要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很多。 邵他没有跟她们坐在一块,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她们的面前。椅子比沙发高上许多,他坐在上头,就像是个孤独的演讲者。而作为听众的人,就只有她们。 暮色下,雨声中,他轻声开口道:“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这里是我爸的实验室,还有心理咨询室。房子是租的,为的是隐秘和安全。你们看到的这些纸张资料,都是我爸这二十几年来的研究资料。至于这些研究资料是什么,我说不清,但是你们可以体验一下。” 说着,他抬眼看向她们身后的电脑,突然说道:“你好,dora!” 第121章 Dora “你好,小也。”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让坐在沙发上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白墙上突然出现了倪安的照片,邵他一边操作着自己手中的手机,一边继续说道:“dora,我刚刚给你发送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的名字叫做倪安,她性格开朗,聪明善良。喜欢看书、美食,但很要强,讨厌不被尊重的感觉。她的原生家庭很幸福,姥爷学识渊博,父母也知书达理,但在12岁的时候,因为事故,家人都去世了。现在,她正坐在我的面前,我需要告诉她与这场事故有关的一些线索,你可以帮我挑选一曲此刻适合她的音乐,尽可能地安抚住她的情绪,让她可以在听完我说的话以后,不那么难受吗?” “好的,dora明白。请问如果在现有的曲库当中,dora寻找不到合适的音乐,可以允许dora即时创作一曲适合她的音乐吗?” “当然可以。” 几乎是即时,快到倪安还无法作出反应,身后便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倪安不知道那是现实存在的,还是这个名为dora的ai创作的,但不能否认的是,当她听进去以后,身体里真的在产生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她能感受得到,像是在阳光下被温暖包围着的感觉,却又像是在雨声中安睡的感觉,无法准确说清,但能确定的是,很舒服。 她转头去看奇欢欢,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可眼神早已表明了一切。她也迷惑,但……也有一种被安抚了的感觉,正在大脑中发生。这一天的疲惫似乎在音乐中,轻易地抚平了。 “这是什么?”倪安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道。 邵他看着她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些骄傲和温柔,再一次抬眼看向后面的电脑唤道:“dora,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好的。你好,倪安,我叫dora。我是一个基于bgb,全称biodia ne bank即生物媒体基因库,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媒体创作ai,我可以根据人类要求,智能提供或创作出人类所需要的媒体内容和信息,包括但不仅限于文字、图画、影像、音乐等内容。很高兴能够在学习、生活、工作、娱乐等方面,为人类提供有助于提高人类认知能力的内容。” bgb?生物媒体基因库?ai?这些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和他们有关?邵他为什么会选在此刻告诉她这些?源源不断的问题在她脑海中不停涌现,她甚至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顺序去问这些问题,最后都只化作一句:“什么意思?” 这是倪安走进这个屋子里以后,第三次发出类似的疑问。 坐在她身旁的奇欢欢和她一样都皱着眉,但和完全不能理解的倪安不一样,她似乎在眼前的一片混乱中感受到了什么,还没等邵他回应,她便开口尝试:“hello,dora!” 身后如预料中传来声音:“你好!”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奇欢欢。”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欢欢。” 预料之外的是,这个ai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奇欢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问道:“我现在正坐在倪安旁边,请问你现在播放的这段音乐,我适合听吗?” “适合的。” “为什么呢?” “从你说话的声音,dora大致能判断出,你现在处于疲惫状态。而且如你所说,你现在正坐在倪安身边,说明你与她非常亲近,所以你也有可能和小也要说的事情有关。根据我的判断,事情的性质对人的情绪影响不太好,你也有可能会受到影响。所以综合以上理解,我的判断是,这段音乐对你有部分安抚作用。即便与你无关,你也不会因此产生不好的情绪。但如果出现了那样的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告知我,dora会根据反馈,学习调整。” “如果我要听《大赋格》呢?” “dora不建议你做这样的选择,虽然这首乐曲作为艺术品无可挑剔,但根据我的判断,此曲并不适用于当下的情境,极有可能会让你变得更加的焦躁与不安,并且在听完小也说的事情以后陷入情绪的崩溃。路易斯·施波尔就称它为‘无法解释和无法修改的恐怖’,建议你不要做这样的选择。” 奇欢欢还想继续问,却被邵他打断了:“可以了dora,谢谢你的回答,你可以先歇会。” “好的,小也。”说完,就只剩下音乐声在室内流淌着。 倪安看了看奇欢欢,又看了眼邵他。前者的眼神从疑惑变成了求证,后者的神情却在转瞬间,多了些视死如归。 邵他无奈地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你想的是对的。这是当年能扭转胡聪案子上诉结果的重要证据。在预想中,它有可能证明胡聪的《戏楼》,并不是引发暴力行为的根本原因。” 他的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却也像一根线,轻而易举地串联起了所有的事情。 但:“怎么做到的?” “这得从你最开始听到的那个陌生名词‘bgb’说起。”邵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头讲起了这段往事,“1992年,我爸在见过你姥爷后,便离开了余州,开启了他自己的研究。17年间,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延续启蒙教育,以心理学为基础,用更加科学的教学方法,在全府各处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至于内容,要如何让人觉醒自己是个人,我觉得你应该会比我更清楚。 “第二件事就是,在完成第一件事的过程中,他邀请他的学生,帮他完成一个实验,和一套问卷。实验过程非常简单,就是将人类现有的文字、音乐、戏剧、电影、游戏、网络互动内容,随机呈现给受试者,然后用机器记录大脑和身体对这些内容的无意识反应,包括脑波、心跳、血流量、体温和肌肉收缩等生理数据,也会追踪眼球运动和捕捉他们的面部表情。而问卷则涉及到了受试者的政治信仰、心理健康和一些人口学数据。把这些受试者的生理数据和问卷数据组合到一起,就得到了他们身上各自独一无二的媒体基因。把这些媒体基因集合到一起,对人类个体有了更深了解的同时,就像人类基因组确定了所有与人类dna串行相关的基因一样,这些不断增长的媒体基因也构成了人类的媒体基因组。后来,我把这些数据整合到了一起做成了一个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就是生物媒体基因库,biodia ne bank,简称bgb。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数据库里头,藏着人类所有的意识,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潜意识里的。” 那17年里头,邵常平所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被邵他用这些话概括了出来。信息量太大,以至于倪安和奇欢欢都觉得,他的话有些太短了。即便在整个聆听的过程中,她们都紧跟着他的思路走,但仍然有些地方没听明白。 倪安皱着眉,问道:“这个媒体基因库的数据来源,为什么非得是他的学生?” 邵他摇了摇头,解释道:“并不是只有他的学生,他的学生只是实验组,而对照组是生活在相似的经济和社会环境中的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自我觉醒和自我未觉醒间的对比实验,为的是在记录数据的同时,也能够证明面对同样的内容,自我意识觉醒的人要比自我意识未觉醒的人,情绪的感知能力和控制能力都要更强。” “这有什么用吗?”倪安追问道。 “它的用处在于,当一个社会中,人类的共情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过低,这个社会会逐渐变得痛苦和冷漠。只有证明了这点,安世老先生所推行又被中途叫停了的启蒙教育,才会有机会在未来重启,这也是我爸做这两件事情的根本原因。” “那它是……”倪安手指往后指了指,避开了它的名字。 “基于生物媒体基因库搭建起来的人工智能。”邵他回道,“起初它只是我在大学期间做的一个人工智能语言模型,后来把它和数据库连在一块后,就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它通过基于数据库的内容,学会了评估和判断媒体内容是如何引起使用者的情感和生理反应。而作为心理学、生物学和人工智能的结合体,它也可以为人类创造真正个性化的媒体内容。就像是医学上基于我们的dna,为我们提供的个性化医疗。” 倘若是10年前,倪安和奇欢欢听到这些,一定会一头雾水,甚至觉得有些玄学。可是10年后的今天,她们生活在对人类行为选择进行实时评估并自动推送媒体内容的大数据时代,所以对这一切并不陌生。 “你们可以理解为,我们把现在流行的大数据推送这件事情中所基于的‘操作选择’,变成了‘人类意识’。我爸花了17年的时间,走遍全府的各个角落,根据当时现有的研究资料,尽可能地收集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意识数据,比互联网世界中的操作选择更为具体和本质,所以也导致了人工智能所学习的内容更加的全面,才能够做到像刚刚那样,可以通过简单的信息提供,进行评估判断,并且创作。如果把它连上机器,能够实时监控到人的生理信息,它的评估判断也会更加准确,创作的内容也会更加的到位。” 第122章 真相 说到这里,两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工智能当初会是胡聪的希望。只需要将《戏楼》的内容输入进去,dora就能评估和判断其对人所产生的影响。而胡聪毅然决然地选择上诉,大概率也是因为他们早已经这样尝试过,并且成功地证明了。 所以奇欢欢也更加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东西,那为什么当初没有用上?用上了的话,胡聪的事情不但能解决,你妈的公司和平台也不至于被舆论逼到倒闭?” 还没等邵他回答,倪安便反应了过来,以问题的形式:“这也是它为什么叫dora的原因?” 邵他点了点头,眼神里也落满了失望和苦涩:“我把这个人工智能叫dora,或者说,应该叫pandora。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它也不例外。在bgb系统中,人类的情绪不仅有正向的,也有反向的。所以人类利用dora,除了可以创造出激励、利他的内容,也能创造出让人上瘾、无法抗拒的内容。人类可以用它来提升人的认知和判断水平,但也能用它来洗脑、游说和无下限地营销。整个系统,犹如潘多拉的盒子,看似是礼物,但实际上,是诅咒。” “所以说,高家在槐书那里买ip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这个系统,对吗?”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但奇欢欢还是问出了口。 邵他却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但大概率是。毕竟dora太过强大,不管是用在什么地方,都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结果。这也是我爸后来不愿意把它交出去的原因,然后,就发生了车祸。” 事情终于聊到了一切的原点。 沙发上的两人还沉浸在科技给人类带来的极度震撼中,邵他则站起了身,走到她们身后,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 不一会,白墙上便出现了一个视频。视频分辨率很低,低到起初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窗口,放大以后,便变得极度的模糊。 但她们还是看出来了,画面里,是马路。而倪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哪里的马路。 视频左上角标注着时间,2008-02-04,19:56,画面位置是云城高速48k处,车祸案发前4。 视频里的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沙发上的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坐直了身体,眼神直盯着前方,恨不得钻到画面里去。明明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仍然在祈祷着,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不要……不要……” 无尽的鸣笛声和车流声中,她们已然听不见dora给她们播放的乐曲,却听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关车门声。 一个身影慢慢出现在画面中,她一头长发被冷风吹乱,身上裹满了衣服,但脚步轻盈。手上转着一串东西,蹦跳地走到了空旷的路中央。却不曾想,没走几步,后方便传来了长长的鸣笛声,她笑着回头…… 奇欢欢下意识地去挡倪安的眼睛,却发现另一只手已经覆在了上方。 耳朵里传来的是汽车撞击和翻飞的声音,倪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全身的颤抖,默默地拨开了两人的手。 画面里一片混乱过后,出现的是一双鞋。那双鞋只停留了一会,便转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了起来。只是这次朝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渐渐消失在了画面里,只留下那如人间炼狱一般的车祸现场,只听得见车声、鸣笛声和哀嚎声。 视频结束后,才听得见刚刚的音乐,可这次,倪安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安慰。心中满是悲愤,痛苦到难以呼吸,身体也失去了控制,眼泪也只是凭本能在流动。 她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但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亲眼目睹当年的情景。更无法想象那一切,竟然不是意外,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她默默地闭上眼,任由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呈现,在痛苦中无声地撕裂着自己的灵魂。 奇欢欢也早就红了眼,看着她的样子心痛到不行,但她除了抱住她,抱紧她,什么也做不了。 邵他站在她们身后,不知道停了多久的呼吸,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呼了一口气,但是心里头仍然揪着。多年后再回看这段画面,依然是噩梦一般的感觉。 只是此刻,有人比他更痛苦,他开口唤道:“dora……” “在。” “把音乐声音调至最大。” “好的。” 屋子里的隔音和对面一样,做得很好。屋外的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屋子里的人,却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吃吃地笑了起来。 作为唯一看懂了真相的人,倪安死死地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白墙,脸上的笑容和眼泪交织在一起,眼神里比悲伤更多的是恨意。那些藏在时间里头无从落脚的恨意,终于随着浮出水面的真相,有了可以找寻的方向和去处。 只是多年来的坚持和忍耐,只一下,便已溃不成军。笑过后,所有的恨意都随着一声刺耳又振聋的尖叫声在屋内响起。她从奇欢欢怀里挣脱出来,痛苦地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像只孤独的刺猬,任由眼泪滴落,最后干涸。 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是意料之外的脆弱。真相也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是意料之外的简单,简单的恶。 当一切回归平静后,倪安擦干了眼泪,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可以告诉我,这视频,哪里来的吗?” “dora,把音乐声音调小。” “好的。”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邵他转头看了看屋外已然灰暗的天色,想了想还是走去把落地窗打开了。“欻”的一声,风突然涌了进来,湿意与爽感扑面而来。他想不起这屋子里头上一次开窗是什么时候,全然密闭的空间里,这么多年都只靠空调来换气,以至于屋里头的家具和资料,没有一丝灰尘。 即便已然发黄,但记忆里的一切,都如同昨天。 “行车记录仪,现在这个时代在主府极为常见的东西,07年的时候,知道的人没多少。我妈她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礼物,让我给装到她的车上,我就装了。却也没想到后来,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奇欢欢不明白:“就算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没有把它当证据一样搜集起来,那储存卡也应该在车上,跟事故车辆一起销毁了不是吗?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取下来的,在车祸发生之后,在被送去医院之前。医院把它交给了我爸,我爸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当是我当时的随身物品替我保管着。等我病情好点,记忆慢慢恢复,已经是3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那寒冷到极致的冬夜里头,在那血泊里头,在那短暂清醒的瞬间,在本能的驱使之下,被甩出车外的他,拖着自己早就感觉不到痛的身躯,一点一点地爬回到早已破败不堪的车里头。身下碾过无数玻璃渣,鼻子里头闻到的全是汽油味道,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死亡仿佛触手可及,可他还是用尽了仅剩的一点力气,在火海中把行车记录仪里的储存卡取了下来,紧紧地攥在手中,直到进入手术室,被医生取出,交给邵常平。 这也成了他醒来后应激的主要诱因,只要鸣笛声一响起,就仿佛回到了那个瞬间,像是被死神拿刀架在了脖子上,窒息到让人无法呼吸。 即便是现在,他已经完全康复,平日里听到鸣笛声也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回想过后,心里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焦虑和消沉。他甚至不敢坐回去,仍旧站在窗前,眼神空无一物地看着屋外。那如同地狱般的回忆里头,他只告诉了她们需要知道的,然后在她俩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倪安只觉得造化弄人。 车祸发生后,他们被送进医院后,她就和邵常平一直待在一块。虽然记不太清,但记忆里确实有随身物品交接这个环节。当时沉浸在悲伤中的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原来真相离她曾那么近。 虽然往事不可追,但还是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决定重新捋一遍事情的经过,便轻声问道:“除了你和你爸,还有人知道这个视频的存在吗?” 邵他摇了摇头。 “你妈,高建云叔叔,赵叔叔……都不知道吗?你确定邵叔叔没有跟他们提及这件事吗?” “嗯。我爸他本身边界感就很强,所以才会3年间都没有打开来看里头的内容。就更别说他会没有问过我,就跟别人提及这件事了。” 这倒也是。 相处中深知邵常平为人的倪安想了想,也不再怀疑:“冰面路滑,事发路段没有摄像头,对面路段的人因为天黑没有人看见,泥头车司机潘高志也死了,再加上不知道这段录像的存在,也知道视频里头那人是罪魁祸首,不会主动找上警察自首,所以他们知道,只要解决殷晴和你,也就解决了整件事情。而殷晴为了保你,选择了扛罪。” 奇欢欢还是不懂:“那为什么要殷晴扛罪?按道理来讲,不应该是像我们一样,给她一笔钱让她闭嘴,或者干脆帮她解决槐书当时的困境,完成类似这样的利益交换以后,顺势把罪名推到看似最理所当然的潘高志身上,这样做不是最方便的吗?” 第123章 索赔 慢慢平复了心情的邵他听了,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坐回到椅子上,看着奇欢欢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利益交换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什么人之间?” “彼此双方都对对方有利益交换需求的人之间?” “没错,假设此时此刻,我手里握着你的把柄,我去要挟你,你自然会用好处来收买我。那是因为你知道,除了这样,你拿我没办法。可是,如果你拿我有办法呢?” 奇欢欢恍然大悟。 “你想象中的利益收买没有出现,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地位不对等,且差距已经到了足以倾覆对方的程度。所以交易变成了惩罚,她会扛罪不是为了保我,就只是那个人对她的惩罚。”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简单也要更加残酷的事实面前,邵他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还是掩藏不住话里的失落和悲凉。 而倪安听到“惩罚”字眼后,忍不住皱起了眉:“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邵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你贴在书房的线索墙上最右边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不管是谁,都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那你说的惩罚……”倪安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点什么,但又不确定。 邵他无奈地笑了笑,再次看向她们身后:“你们不会以为,我给你们介绍dora,只是因为它跟胡聪的案件有关?” 倪安这才想起来,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惩罚的人,不止殷晴一个人。 还有高家。 “g&o以购买ip的名义,实则投资槐书,想要借我妈,把我爸的研究买断。他们和我妈一样,都想让dora进入市场,这样槐书就能合法合理地继续运营下去,而g&o也会借此改变整个市场。但显然有人,并不想让这件事情做成。所以才会借车祸事件,给他俩一个惩罚,或者警告。” 可倪安却不由得想到,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dora进入市场,才这么做的吗?她抬头看向邵他,轻声确认道:“从你们车里头出来那个人,你不认识,对不对?” 邵他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据说是我妈公司的人。”但他没问倪安,为什么会知道。 沉默中,奇欢欢直奔要害:“所以,那个人是谁?” ----------------------------------- 天台上。 下过雨的石板还泛着潮,有些地方因为岁月的冲刷而有了凹陷,雨水沉积在里头,变成了分散在的小水洼。灰暗的天空下,仅余的一点光照得地面上闪闪发光。脚踩在上面,溅起的水花高度不至于沾湿裤腿,但也已然跃向空中,有过一瞬间的飞翔。 倪安看着眼前的风景,默默地发起了呆。就像是终于走到了终点,在做最后的告别,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什么话都不需要说。 手机突然响起,是高建云的来电。 倪安皱了皱眉,不知道他突然打电话来是为什么,有些担心:“高叔叔。” “结束了吗?” 倪安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他今天搬家?” 电话里头传来高建云爽朗的笑声:“还能怎么知道,问的呗!怎样,还顺利吗?” “嗯,东西都搬过去了,在收尾。” “心情怎样?” “还不错。”只是倪安不解,“这问题……不该问搬家的人吗?” 高建云沉默了一会才回道:“现在,你都知道了,心情真的……还不错吗?” 倪安听了,忍不住站直了身子,不安地转过了身。看着空旷的天台,深吸了一口才问道:“您早就知道了是吗?”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也知道他会在今天跟你说些事情,所以……”话说到一半,他又突然犹豫起来。 “所以什么?” “所以想跟你道个歉。” 天台的灯撤走后,只剩一些花园灯分布在四角。天色彻底暗下来后,灯便彻底亮了起来。以前不觉得,现在看起来,也足够照亮这一片空地。 倪安没说话,只静静地听见电话里传来声音:“叔叔知道,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很像是在辩解。以前的我也以为,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才会不说,想等你长大了些,和我一样,经历了类似的事,可能会更加理解我一些。现在看来,我真的是烂透了。那种情况下,还想着公关,还想着把危机的‘机’变成机会的‘机’,还想着反正钱都给了,多少挣点名声回来……甚至还妄言,以为你也会和我一样……呵……可能真的就跟人说的那样,我们这些商人,骨子里就是坏的,就算想改,也改不了。总之,对不起,消费了你们的悲惨,是叔叔的不对,叔叔跟你道歉。” 时隔多年后,倪安从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声道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哽咽咽了下去,才回道:“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电话那头的高建云坐在车里,外头是不断往后退着的街景,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文件,有些感慨:“大概是因为,你让我明白了,其实还是有办法的。所以,千万不要成为像叔叔这样的人,去成为你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倪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即便她很小就知道,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问题之一。可一直以来,她也只是顺着时间的方向默默地走着,相信问题的答案会在某天以它适合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所以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告诉她,原来她正在成为的那个人,或许可以是她想要的那个样子。就像是不知不觉中,把人生中缺少的最重要的那块拼图找到的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明朗了起来。 说话间,邵他出现在门口,见她在打电话,便远远地站住了。倪安看着他站在微风中轻松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今天告诉她这些事情。他终于在这荒唐的岁月里,和自己做了和解。也让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出选择:“谢谢叔叔。” “嗯?”本以为至少会被她说两句的高建云有些错愕。 却只听见了倪安温柔的回应:“你真心道歉,我了解原谅,所以就让这件事,翻篇儿。往后的日子,希望我们都能不愧于心。但,仅代表我自己。其他人,叔叔若有心,可以去看看他们。” 惊喜和感动中,高建云沉默了许久,最后回以一声:“好。” “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和槐书的合作,是叔叔你牵头的吗?” “不是。”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已经给了答案,且合情合理,符合心中猜想,所以倪安选择相信。 “最后,一个要求,算是索赔……” “你说,只要是叔叔能给的,都给你。” “您在书汇名下的股权,我要那其中的25,或者您考虑一下,把您名下的全部转给我。” 高建云有些惊讶,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你这是在索赔,还是在逞强?要是书汇这次没扛过去,亏掉的钱你打算一个人扛,你疯了吗?” “可如果扛过去了,赚到的可都是我一个人的。”倪安佯装轻松地笑了笑,“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从商多年,应该知道,做生意就是一场赌博。我没您想象的那么善良,就是将计就计,既然已经确认了您跟这件事没有关系,那么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该要求您和我同进同退。您可以考虑一下,抛开咱俩的旧事和交情,站在投资人的角度认真且理智地考虑一下,25还是46?” 高建云再次看向自己手中的资料,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但也只能先答应下来:“好,我考虑一下,结果我直接让老赵把文件递给你。” “好。”倪安干脆利落地回道,“但提醒您一句,25是我的权利,46是您的权利,我等您消息。” ----------------------------------- 见倪安一脸凝重地挂掉了电话,邵他有些不安,但还是笑着朝她走了过去。本想走到她身边,却不曾想,她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他们之间的拥抱,来得越来越自然,可心跳,还是没能适应:“怎么了?” “充电。”怀里传来倪安软软糯糯的声音,邵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嘴角的笑意下不去,犹豫了一会,还是回抱住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吐槽道:“我身上,可全是灰。” “没事,我身上也全是。” 邵他只好认命地笑了笑,继续任由她抱着。 好久好久,才听见她说起别的事情:“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什么样子吗?” 邵他想了想,回道:“书澜阁开会那次?” 怀里的脑袋用力地摇了摇头:“10年前,在医院,你全身都是伤,裹满了绷带……” 第124章 往事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明明殷晴看上去还好,你为什么偏偏会那个样子?医生说,你身上全是玻璃渣子,清理了好久才清理干净,还因为在火海里……” 倪安一边说,一边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与心情,攥着他衣服的手也不自觉得越来越紧。旁观者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当事人自己。果不其然,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了邵他身体传来的僵硬。她松开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怀抱,抬头看他的眼睛,才发现他眼里不自然的闪躲,像不愿被人拆穿的小孩。 既然不愿被拆穿,那就点到为止。只要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就行。那地狱般的日子存在过,带来的伤口也不会消失。只是日子还得继续,未来某一天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能想起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并且愿意用一个拥抱来缓解他的痛苦,就可以了。 倪安笑了笑,不再继续,只道了句:“谢谢你。”除了这一句,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邵他低头看她,有些紧张和疑惑:“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活着。”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会认为生命比一切都重要。不是谢谢他告诉她这一切,也不是谢谢他拼命去拿到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而是谢谢他活了下来。 对上他惊讶又感动的眼神,倪安朝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眉眼弯弯,单纯美好。邵他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瞬,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一瞬。 月亮悄悄升起,取代了白天鲜少露面的太阳,在高空中悬挂着,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倪安趴在栏杆上,听邵他说起那段他不愿回忆的往事。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欢欢呢?” “欢哥在跟搬家公司沟通,看怎么处理楼下那些资料。” “嗯?不续租了吗?” “嗯,这边房租太贵了,也太远了,怕顾不太上,还是决定明天一起搬了。” ----------------------------------- 2008年2月3日。 因为刘璃要在余州城参加一个竞赛,所以本来热闹的刘家院子,就只剩没什么兴致的邵他,和年纪尚小怕着凉所以没有同行的刘漂。 殷晴出现在刘家院子里的时候,邵他如临大敌。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甚至快要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但只要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便忍不住地感到恐惧。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愿意说话。 殷晴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站在雨中也不打伞,只看着邵他平静地说道:“去把行李收拾了。” 一如既往地只是命令。没有解释她为什么来,也不问他愿不愿意走,只有单刀直入的命令,就像是吃准了他一定会按她说的去做一样。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邵他站在屋檐下,心底里虽然满是挣扎,但仍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挪不动的脚步,像是最后的抵抗。但感觉也撑不了多久,只要殷晴再说一遍,他就只会照着她的话去做。 却不曾想,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吱呀”一声,一颗小脑袋从里头钻了出来。午睡刚醒的刘漂穿得圆滚滚的,小脸被冻得通红,迷迷糊糊地走到邵他身边,看了眼眼前的来人,竟默默地朝她鞠了个躬,奶声奶气地唤道:“漂亮阿姨好!” 殷晴的面容缓和了一些,可是时间紧迫,她没心思理会这小孩,只看了一眼,又继续盯着邵他。她不说话,是在给他时间,且她也知道,邵他最后会按她说的去做,所以也不打算多费口舌。 刘漂见状,便拽了拽邵他的袖子,问他:“小也哥哥,这个漂亮阿姨是谁啊?” 稚嫩的童声,像是救命稻草一样将邵他从恐惧里拔了出来。他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攥住刘漂的小手,把她挡在身后,朝殷晴回道:“她才8岁,家里没人,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这里。”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去,把行李收拾了。我的话,不说第三遍。” 压迫感扑面而来,邵他像是只被驯化了的宠物,好不容易回来的理智,只一句话又让他只能顺应而为。在她的气势和命令下,他就像巴普洛夫的狗,华生的儿,脑子里没了想法,动作也全都成了下意识。 可在脚步快要挪动的时候,刘漂用自己的小手,裹住了他的手。一里一外,温暖穿透了冰凉。明明什么话也没有,可邵他却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肩上猛地一沉,无形中涌现的责任感也带来了勇气。 他抬头看向殷晴,眼神不算坚定,声音也依旧柔和,但那是他第一次为了别人而选择和殷晴商量,而不是一味的服从:“明天,他们明天就回来,我明天就跟你走。” 说完,还没等殷晴反应过来,他便拉着刘漂躲进了屋里。 留殷晴一个人在门外,在震惊中不断地盘算,而后放弃。 ----------------------------------- “她就这么放弃了?”倪安有些不可置信,毕竟她印象中的殷晴,气势狂到除了在法庭上,其余日子都是说一不二,即便从监狱里出来,锋芒也一点没磨损。有什么事情不顺她的心意,她也有千万种法子和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像是骨子里就跟温柔和共情断了缘的人一样,大概也因为这,才能做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成了她欲望的附属品。 邵他点了点头:“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要逃离一个人的控制,除了她选择放弃,仅仅一扇门就可以。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她报警,说我挟持了皮皮。这样我就不得不出来,不得不跟她走。” “所以她是为什么一定要你跟她走?” “不知道。”邵他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她就是突然出现,像是一直知道我在哪一样,虽然从容,但也很慌张,像是在被人追一样。” “那她呢?” ----------------------------------- 第二天,邵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磨到了下午天黑。 等刘漂吃完晚饭,他再也没能坚持住,在殷晴的眼神压迫下走出了家门。他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所以不得不选择放弃。因为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要受到伤害的人,就不只是他了。 他站在刘家门前,跟刘漂告别:“皮皮乖,哥哥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他们今天晚上就会回到。所以别害怕,哥哥给你把电视开着,你看会儿他们就回来了。” “那你呢,你今年不和我们一块儿过年了吗?”小孩不大,但懂的都懂。离别当下,她攥着邵他的袖子,开始依依不舍。 邵他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间却毫无笑意:“对不起,今年怕是没办法了。” “那明年呢?”刘漂满脸期待地看向他。 可邵他却不敢随意承诺:“明年……哥哥尽力。” “啊……”刘漂失落地低下了头。 最终,邵他还是把刘漂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屋里电视在放着,刘漂却只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不舍,所以不敢回头,看那小小的人儿。 等他上车的时候,却发现车里还有一个人。那人与殷晴年龄相仿,邵他却全然想不起来,殷晴的朋友圈子里有这样的人。而且,她还坐在副驾驶,连邵他出现了,她也没打算从车里下来。 他只好默默地坐在车后座。 一上车,殷晴就只介绍了一句:“这我同事。” 他性子虽冷,但还是循例道:“阿姨好。” 对方却毫无反应,殷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车就这样开了一路。 ----------------------------------- “那你们是怎么停下来的?听你这么说,你们出发的时间不算早,也不存在休息不够的情况,为什么会停在应急停车道上?”倪安问道。 邵他也不清楚:“中途我们也没停过,就一直开。开到后面,我妈说她困,便停在路边打算小睡一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睡了过去。等到再醒来,就是……” 接下来的事情,倪安都知道了。 到这里,邵他感觉自己已经把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倪安,无论好坏,无论悲喜。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看她脸上的神情,却发现她没什么异常。 他有些意外:“你不生气吗?” 倪安不解地皱了皱眉头:“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把皮皮那么小一个孩子留在那里不管不顾……” 还没等他说完,倪安便一脸不悦地打断道:“你不会是觉得,如果你能再坚持一会,或者就死活不走,那个人就不会中途下车,这场车祸就不会发生,刘崇和刘璃也不会死,我爸妈也不会死,而你……才是所有问题的原点,所以才会一直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邵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承认了这一切。他确实这么想过,在遇见倪安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第125章 命运 倪安无奈地笑了笑,倒也不怪他这么想,只是:“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如果这场车祸所有的巧合都是真的,这里头没有任何阴谋,高家愿意给那么多钱是真的大发善心,看似最大的恶人赵则也只是借题发挥,在我爸妈去世之后,在给他们伸张了正义之后,顺便为自己铺平了官道,我能不能放下一切,接受这一切?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邵他转头去看她,只看得见她的侧脸,眼睛被光照得发亮,眼神却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所说的不过是妄想:“我不仅能放下,能接受,我甚至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与其让我面对,世界上的所有苦难,都不过是人类的自作自受。倒不如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就是造化弄人,命运这种凌驾于人类之上,让人类无从反抗的东西就是存在,倒不如这样会让我更加好受一些……” 她转身去看邵他,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与祝福:“所以你要知道,就算殷晴对你再不好,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所愿意的。如果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车祸发生,她不会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出门,不会选择在那个地方停车,也不会希望你经历那一场车祸。你所经历的一切,就只是命运在你生命中开的一场玩笑,而不是你们的选择。你没法选择,又哪来的错?” 听她说完,邵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 明明同样是人,明明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所经历的,是命运,是可以选择和解的存在;而倪安所经历的,是人为,是同样生而为人,却无法理解的存在。后者比起前者,有多让人绝望,有多让人寒心,他也在此刻才得以了解。 “而且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皮皮一直在等你。”倪安看着他突然说道,“她一直在等你回家过年。” 邵他不知道的是,从她第一天到刘家开始,每逢过年,刘漂就会问刘耀斌和戴月梅一个问题:“爸爸妈妈,哥哥今年会来我们家过年吗?” 以前倪安不懂,以为是刘漂想刘崇了,但又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刘崇没有刘璃。直到今天听到这一切,才明白原来此哥哥非彼哥哥。 那个8岁小孩口中一直记挂到18岁的“哥哥”,原来另有其人。她想让他知道,那个最可能且最有资格把所有的罪都怪到他身上的人都没有这么做,她又怎么能,他又怎么能? 倪安看着邵他猛地红了的眼,突然想起来:“过年那会,她听见你的名字,别提有多开心。可你却不愿意见她,等着……等她放假回家,看她怎么收拾你这个说话不算话还自以为是的‘小也哥哥’!” 她故意说得恶狠狠,逗得邵他心中的酸楚不自觉地都散了去,忍不住笑了出来。才发现眼前早已雨过天晴,天高云阔,只剩一轮明月高挂于天。 让人觉得,月色真美,一切都刚好。 ----------------------------------- 等奇欢欢和搬家公司沟通完,三人一起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年的地方,推开新家的门,看着被整理好的屋内,邵他才有了实感。 一切,真的从新开始了。 邵他还站在门口感慨,两人却早就换好了鞋在屋里踱步。一边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边感慨道:“不错不错,和式搬家果然不一样。” 倪安也连连点头,表示满意:“怪不得他们非要那么仔细地拍照测量,而且打包整理也分得那么清,原来是为了新家的安置,也不枉我们一起忙活了这么久。” “那可不是,2天的活儿给一天整完,不帮忙也搞不完。原本还觉得有点贵来着,不过效果这么好,贵就贵了,还是挺值得的。” “多少钱?” “一个月房租。” 倪安震惊:“打折前还是打折后?” “打折后。” 虽然还是很贵,但不是打折前,倪安还是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邵他听着她们聊这些,一时间有些恍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就转身往门口走。他看着她俩齐齐换鞋,有些讶异:“就……就走啦?” 奇欢欢头也不抬:“不然呢?这都几点了,不走,这里是有吃的,还是有吃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邵他还是没反应过来。倪安换好了鞋,看着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一脸难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朝他说道:“我们先回去洗个澡,你点些吃的,等外卖到了,我们待会再一起上来吃点,就当温居。” 这漫长的一天,虽然疲倦,但仍没结束。 邵他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还没道谢,怎么舍得结束? -----------------------------------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邵他最后选择的菜单,是烤鱼。 附近市场早已关门,但有商超。临近关门,反倒更加便宜。邵他选了一条鲜宰的湄公鱼,再选了些配菜一块下单。等他洗漱完出来,外卖也刚好送到。 他把提前被处理好的鱼用调料腌上便去处理配菜,刀起刀落,淘米煮饭,不慌不忙地,不一会儿便把所有的事情忙完。把烤鱼放进烤箱里头,设定好温度和时间,突然想起家里没有喝的,他连忙给倪安发信息:“这上头没喝的,你们看看家里有啥,顺手拿点上来。” “行。”几乎是立即,便有信息回传回来,“外卖到了吗?” “到了,但我买的菜,大概半小时后能吃。” “哇~期待!”附赠一个表情包,“那我们半个小时后到!” 等到烤鱼的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门口也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随着烤箱“叮”的一声响起,邵他把烤鱼取了出来,把青红辣椒葱丝蒜末放在鱼的上面,将准备好的热油淋下,将鱼的香味更进一步激发了出来。最后把鱼盘放在瓦斯炉上,把调好的酱料和部分配菜放在四周用小火继续烤着,盘里沸腾得“咕咚咕咚”,而看的人也饿得“咕噜咕噜”。 倪安和奇欢欢都换上了家居服,头发已然吹干,但还带着些许湿气。一看见烤鱼,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悔。奇欢欢仰头哀嚎道:“你早说吃烤鱼,我就不洗头了。这下好了,待会还得再洗一次。” 倪安则咽了咽口水,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那被烤得酥嫩的鱼,整个人像被勾了魂一样地回道:“有烤鱼吃,再洗一百次我也愿意。” 屋内香气缭绕,邵他看着她俩有些哭笑不得。他脱下围裙,倪安去洗杯子,奇欢欢把带来的白葡萄酒打开。透亮的液体滑落杯中,凑近鼻尖,酒香冲破鱼香,仍能让人闻到那清新的葡萄香气。 奇欢欢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看了看围坐在桌边的另外两人,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开心。 倪安早已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筷子,去取那鱼腹中最嫩的鱼肉。筷子只轻轻一插,鱼肉便从鱼身上下来,在盘中滚动几下,裹满酱汁后送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嚼,鱼肉的鲜香和咸辣的酱香就早已融和在一起,刺激着人的整个口腔。而后随着牙齿和舌头的搅动疯狂起舞,把人早已兴奋的食欲进一步打开,让人恨不得立马再来一口。 原来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忙碌了一天后,和朋友一块围坐桌边。品尝与分享,都透过舌尖,触达心中。不时举杯,清脆的碰撞声,像是动人的铃声,和盘中“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交响成趣。 “来,让我们恭喜邵大神顺利搬家,开启新生活,干杯!” “干杯!” “谢谢!” 仨人放下酒杯,开始正式干饭。 倪安想起那满屋子的资料,便问奇欢欢:“那些资料,你打算怎么弄?” “邵大神说,资料是为了留底,平时不太用得上。所以我联系了城北的一家迷你仓,开了几个仓,明天让人运过去。防火防水,价格低廉,按月收费,随取随用。剩下的就是一些家具和设备,家具联系好了二手家具市场的老板,他们明天会来拉走。然后手续那边,联系了屋主才发现没签合同,谈了一下他们倒是不担心租不租得出去的问题,毕竟是余州城最好的学区房。他们只是人在府外,没空理这档子事。所以我答应了他们,帮他们把房子挂出去,并且找好租户,签约完,就算结束了租期。明天我找徐大哥说一下就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奇欢欢一边吃,一边劈里啪啦地输出,口齿清晰条理清楚,一幅满不在意但又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人想要担心,都成了白担心。 所以倪安听得眉眼不抬,只顾着看盘里的菜,想起来才问一句:“小徐是专门管理你名下房子的那个中介小徐吗?” “嗯,但不知道那么远,他方不方便。明天再问问他,要是不方便,让他介绍个靠谱的中介就可以了。” 邵他没接触过这些事情,虽然听懂了,但也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朝奇欢欢举了个杯,谢道:“谢谢欢哥。” 奇欢欢听了眯起了眼,假装一脸不悦地回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跟我你还客气。以后有事别躲着我跑就行,记得搭把手。” “一定。” 唠完奇欢欢,倪安又去唠邵他:“那你呢,家搬完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前两天说的事,你决定要跟殷晴说了吗?” 第126章 温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确实是饿了还是别的原因,盘里的鱼肉转眼下去了大半。邵他一边把剩下的配菜扔进盘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回道:“已经说了,所以这几天都没写东西了。” 把毫无心理准备的其余两人吓得差点被呛到,惊讶地朝他异口同声地确认道:“已经说了?!” 邵他被她俩的声音吓得下菜的手都顿了顿,差点没把菜扔出去,愣了愣也没明白讶异的点在哪,只呆呆地回道:“嗯……说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默默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默默地鼓起了掌,一脸敬佩。 弄得邵他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意思?” 掌声毕,倪安重新拿起碗筷,边吃边回道:“respect的意思。” “哈?” “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怎么说呢……感觉你最近整个人,变得松弛了起来,身上的包袱好像都没了,无所顾忌,所以所向披靡。” 邵他被夸得失了笑:“我就是听你的,赌一把罢了。” 倪安清楚地知道旁人说是旁人说,如果自己下不去决心,别人再怎么游说也只是徒劳,但也不打算在这细枝末节上纠结,而是回归正题:“那殷晴怎么说?” “她说,就当没听见。” 邵他转述得轻描淡写,可倪安和奇欢欢都听得出来,怕不是气疯了。尤其是和殷晴打过交道的倪安听完,觉得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算是预料之中的反应,行事作风也非常的殷晴——虽然生气,但目中无人,且沉得住气。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休息一段时间,把驾照给考了,然后看书,像很久之前打算的那样,安安静静地看一段时间书,没有任何目的的那种。然后等《大海》上市,配合完宣传,如果有想写的故事,再恢复大题小作的专栏,写点小短篇。其余的,见步走步了。” 奇欢欢听完如临大敌,看着他身后快要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房,惊恐地问道:“你这是打算……继续买书的意思吗?” 邵他头也没回,理所当然地回:“嗯。” 虽然还没上演,但奇欢欢已经预想得到未来那里头爆仓的场景了。但爱书之人嗜书如命,合情合理,她能说啥?她只能乖乖地闭嘴,继续吃着盘里的菜。 倪安见她快要崩溃的样子,也猜到了她在想啥,给她夹了一筷子吸满了汤汁的豆皮,解释道:“邵老师的书,隔一段时间都会捐掉一批,你别担心。” 奇欢欢这才松了口气,机灵古怪的样子逗得三人都不自觉地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絮絮叨叨,三人聊点这聊点那,饭饱酒足时,已经过了10点,让这顿饭成了真真正正的夜宵。 倪安很自觉地想要起身收拾碗筷,却被邵他拦了下来。她一脸疑惑,却见邵他往厨房的方向使了使眼神。倪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什么?” 邵他笑得一脸神秘,却不着急回答,只默默地看向了奇欢欢。 奇欢欢被两人盯得不自在,只好举手投降,无奈道:“装了洗碗机,以后不用你洗碗了。” 倪安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看向奇欢欢:“厉害啊欢欢,不愧是有10套房的人。” 被她打趣得浑身难受的奇欢欢翻了个白眼,破罐子破摔道:“行,我明天就联系品牌退货,你继续洗。” 吓得倪安立马见好就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夸你了……行了?!” “你那叫夸吗姑奶奶?”奇欢欢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吐槽道,“你那叫揶揄!” 倒也没说错,倪安吐了吐舌头,装怪卖俏混了过去。 笑声中,邵他却突然想起来客厅的那个大箱子,伸手指了指,问道:“那是什么?”它是在她俩回去洗漱完下楼后才出现在客厅里的,明显不是搬家搬过来的东西。 两人还苦恼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庆幸邵他自己提了出来,两人满脸神秘地对视一眼后,倪安对着邵他朝箱子扬了扬头示意道:“去拆开看一下。” 奇欢欢倒是提前打了预防针:“先说好,不许哭!” “是温居礼物吗?”邵他试探性地问道,毕竟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合理。 但两人依旧一脸神神秘秘,什么也不愿意说的样子。 邵他迷迷糊糊,只好听话起身,去玄关拿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划开。箱子很大,但不重,被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坐在边上的台阶,拆开后便看见箱子里头放着一个模型,有些眼熟,但他又没认出来。 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后,倪安见他仍旧像是满脑子问号的样子,忙提醒道:“拿出来看看。” 等模型离开箱子,被完整地放在桌上,邵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他家的模型。那个满是书墙,仅有两张书桌、两张椅子和两个卧室的房子,还有那个承载了他们夏日的汗水、秋日的舒爽、冬日的悲伤和春日的希望的天台,就这样被一比一等比复制,装载进这个小小的模型里,细节里藏着的,全是回忆里的点滴。 感动霎时涌上心头,邵他红了眼,转头看向倪安,却又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模型。来回好几次,倒是让倪安差点笑了出来。 她坐在台阶上,用手撑住了下巴,若有所思地解释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非要你搬家吗?” 说到一半,倪安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忍不住又红了眼。 “我怕你孤独,也怕我孤独,但最重要的是,我怕你一个人发生什么事,我来不及,就像这一次一样……” 奇欢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落地窗门前,打开了一直关着的门。露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旧的遮阳棚被重新搭起,在空旷的露台上溅起落下的雨滴,打乱了雨势。湿意被风带进了屋内,倪安一时分不清,自己脸上的究竟是眼泪,还是潮湿的空气凝成的水。 邵他转头看她,一脸的担忧和歉意,忍不住伸手想要把她脸上的泪抹去。她笑了笑,躲开了以后用衣袖胡乱擦了擦,又硬扯了一个笑容把涌上来的酸楚咽了下去,说回了模型的事:“但我也知道,那个地方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只是每个周末去一趟,去了大半年,都十分地舍不得,更何况是你,更何况那个地方……所有和邵叔叔有关的记忆,都在那个地方。所以我想,让你离开那个地方,跟舍去自己身上一个地方没什么区别。我也有想过,要不还是我们搬算了……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我突然不是很确定,继续让你一个人留在那个屋子里面对这一切是不是对的。巧的是,你像猜到了我们在苦恼什么一样,突然起了意,说要搬过来。我很开心,但还是很遗憾,那个本该充满温暖的地方,竟然成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是非之地。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那个家带上,以模型的方式。等有一天,所有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再一起回去,回到那个本该只有温暖的地方。” 她的声音里有醉意,但更多的是诚意。邵他听完,默默地朝她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身抱了抱她。短短一瞬,是安慰,也是承诺。 三人席地而坐,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雨默默地下着,像是要下到时间的尽头一样,像是永远也下不完一样。却奇怪地,特别适合人放空自己,特别适合人走神。 不知不觉间,天空突然闪了一下,在雷声来临之前,三人都下意识地同步了动作,捂住了耳朵。意识到了身边人的动作后,默默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轰隆”一声,雷声响起,也唤起了邵他的一些记忆。他忙冲回房间,在刚带回来的包里翻找了一下,然后拿着个东西走回到原处坐了下来,把东西递给了倪安。 倪安一脸困惑:“这是什么?” “押金。”邵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回道。 他递过来的,是一个硬盘,而且是从电脑主机上拆下来的那种。倪安接过后在手里翻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但又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确认道:“dora?” 邵他点了点头,倪安却吓得瞬时屏住了呼吸。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敢要?她剧烈地摇着头,一脸惊恐地把东西往他怀里塞。 邵他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见她反应这么大,又忍不住逗逗她:“没事的,就当你帮我存着,这样就算有人找上门来,也不会被夺走。” 邵他这么一说,倪安更不敢了。万一哪天在她手上被弄丢了,那她不就成罪人了?吓得她这回不仅往回塞,还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坐得离邵他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连眼神都不敢看他,生怕扯上点什么关系甩不掉的样子。 邵他见她那样,只觉得可爱,笑得不自觉低了头弯了腰。 窗门前坐着目睹这一切的奇欢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还是留着。” 倪安见她倒戈,惊讶得如临大敌,脏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幸好奇欢欢及时解释道:“你不会真的觉得,dora的关键,是那个硬盘?” 第127章 转机 一阵见血,让邵他的笑也停了下来。在倪安如火的目光下,他硬着头皮强行挽尊:“也不是说不重要,只是比起我,它没那么重要。” 倪安这才想起来,他被袭击那件事,凶手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不是明目张胆的威胁,而是让人摸不透又看不清的恐吓,也是让人一不留神就深陷其中的心理战。 邵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又猜到了。心里不禁苦笑,为什么自己每一次的隐瞒,在她面前都没有意义? 倪安却有些生气:“你早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dora,而是你?” 邵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也不算早就知道。在我入院以后,有人来探病,探病的人递的名片是高家的。但问题是,他们不是冲着我作家的身份来的……” 倪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往邵他处坐了回去。他却不着急讲,起身回房间拿了两张毯子给两人各自递去。奇欢欢神情平静,接过后自然地道了声谢。反倒是倪安一边接过,一边拉着他的手让他赶紧坐下,着急地问道:“你快说,他们冲着你什么来的?” “研发。冲着我京科大航天工程毕业生的身份,想邀请我入职。”邵他一边把毯子给倪安披上,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倪安不懂:“研发什么?dora吗?” “他给的是另外一个引子,但我想最终目的,还是dora。” “引子是什么?” 邵他却没回答,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倪安便反应了过来,是g&。 “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我跟你们的关系会这么好。所以他们想趁着我爸刚走,闹这么一出,再给我递出橄榄枝,自导一场危机,又自演一个救世主,以为我会傻傻地投入他们的怀抱。只可惜,我有你们了,破他们的局,自然也算不了什么了。” “这就是你突然想通,要搬过来的原因?” 邵他点了点头:“再继续待在那边,就算他们不敢再对我做什么,你每周这么跑,难保他们不会注意到你。万一你受伤了,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倪安听了有些感动,心里头的气也消了下去,但还是有些别扭:“那你也不能瞒着我们,瞒着警方还能说是很难解释清楚,瞒着我们算什么嘛,害我们这几天一直担心到不行,爸妈年纪这么大了,还天天给你守夜,怕你在医院还会出事情……” 她声音闷闷的,止不住地抱怨,语气里又带着些娇俏,像是在人心里挠起了痒痒,心动又抱歉:“我这不是已经在告诉你吗?而且,哪有人像你一样,明明是你在我开口前就自己猜到,还怪我瞒着你。” “你前两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我前两天也没想清楚,刚刚才想到的。” “你诡辩。” “我冤枉。” …… ----------------------------------- 两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斗嘴,坐在门口的奇欢欢看得一脸笑意,身体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忍不住起了身。 倪安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追问道:“你去哪?” “拿相机。”头也不回地走到餐桌旁,奇欢欢拿起刚刚吃完饭后便放下的相机,一回头便看见两人坐在一起,齐齐地扭头往回看她。邵他的手正撑在倪安身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倪安像是靠在他身上一样,动作亲昵至极。 构图不算完美,但气氛恰到好处。奇欢欢害怕错过这绝佳的画面,一时没忍住,远远地便举起了相机:“别动!” “咔擦”一声,闪光灯过后,胶卷里留下了两人有些错愕但仍算自然的脸。下一秒,倪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去看邵他,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近在咫尺。他们都微张着嘴,突然间乱了的气息在空气中纠缠在了一起,没有预谋,且不受控制。 “咔擦”再一声,闪光灯过后,胶卷里留下了两人有些惊讶但已然缠绵的眼神。他们被声音惊醒,忙转头拉开了距离,可身体依旧没有挪动,只有眼神在不知所措地看向别的地方。 雨声中,邵他突然问起倪安:“那你呢,接下来什么打算?” 倪安知道他在问什么,回想起白天的事情,脑子突然乱了起来,尴尬也下去了一半,满脸纠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以前总觉得水到桥头自然直,知道了真相,自然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真等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还是不知道,有种怎么做都可以,但又害怕随便乱来会毁了一切的感觉。所以想先缓缓,等先解决了公司的事情再说。” 说起来邵他也差点忘了:“对了,你公司的事,咋样了?” 倪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上去不开心也不难过,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倒是知道内里的奇欢欢一边拍着雨景,一边回了句:“有些人啊,本以为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却没想到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之,死不了啦!” ----------------------------------- 宣讲后的第二天上午,王跃纯突然闯进倪安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些兴奋和不可置信,在倪安疑惑的眼神下犹豫了好久才说道:“好像……起作用了。” 倪安没听懂:“什么起作用了?是招聘那边很顺利吗?” “不是。”王跃纯差点跳起来,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兴奋,脸上的五官都在极力隐藏笑意,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压低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喜悦,“昨天的宣讲,起作用了!” 倪安敲打键盘的手愣了愣,忙打开公司的oa系统去到后台,果不其然,之前在走的离职流程数量缩减了三分之二。她不太确定,又一个一个点进去确认了好几个人的离职流程页面。页面上确实显示着已撤销,她却仿佛坠入了梦境,手变得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僵硬地呆在了椅子上。 她转头看向王跃纯,用眼神向她寻求认同。王跃纯见她那样,却突然冷静了下来:“什么呀,你不是为了这个才做的宣讲会吗?” 倪安仍旧呆呆地摇了摇头。 她做宣讲会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就是想和大家好好告个别,不想留有遗憾,也不想大家走的时候,心里还有负担。从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作用。 王跃纯有些意外,因为对方的单纯,但总归结果是好的。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先了出来,吃吃地。笑对方的傻,也笑这一切终于有了转机。 办公室外,大家都在忙自己手上的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 午休的时候,倪安跑到走廊上看着楼下的购物广场发呆。人来人往,和楼上安静的办公室判若两样。远远看去,和看脚下的蚂蚁没什么区别。小小的,忙碌地,像是目标明确,实则也没什么目标。没什么看头,可不费脑子,也能好好地包容她雀跃但不适合表露在外的心思。 直到冰凉的感觉透过衬衫从手肘上传来。 倪安转头一看,潘颖正拿着杯咖啡贴在她身上,见她回过神来,便笑了出来:“午休不休息吗?” 倪安摇了摇头,见她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杯,疑惑地问道:“给我的吗?” 潘颖点了点头。 “谢谢。” 转瞬间,看着楼下购物广场发呆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还多了两杯咖啡。微风吹过,马路上的烟尘味儿和咖啡味儿混杂在一起,竟意外地贴合她俩现在的精神状态,又混乱又清醒。 “开心吗?”潘颖问道。 倪安知道她在问什么,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我说‘想’,会很不要脸吗?” 潘颖再一次笑了出来:“你真的是一如既往地通透又实诚。” “这是答案吗?” 潘颖没有否认,却也同时晃了晃手中的咖啡:“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是因为这个。” “咖啡?” “高总来的那天,你把你手中的咖啡,给了王跃纯。” 倪安没听懂:“这跟你决定留下来有什么关系?” “那天王跃纯只买了3杯咖啡,她出来喊我的时候,她的那杯都放在她的座位上了,但还是给了我,还意外被高总留了下来。说实话,其实就是很小一件事,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场4个人的会议里,只有3个人手中有咖啡,那没有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处境?但你还是注意到了,把自己的那杯给了她,不着痕迹地告诉她在这场会议中,不是局外人,也没有低人一等。事后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但不得不承认,我被打动了。即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也能感受到你身上的强大,强大却也能敏感地感觉到他人正在遭受的不公。这样的你如无意外,会是一个好老板,好leader。所以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留下来,赌一把。” 第128章 心结 倪安听着她的话,指尖不自觉地敲打着咖啡杯的塑料杯壁。她心里感谢潘颖对她的认可,但脑子里还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她之所以会把自己的咖啡给王跃纯,只是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告诉王跃纯到底要买几杯,收到了信用卡的消费信息后,才知道王跃纯最终只用她的卡买了2杯咖啡。所以她不过是物归原主,为自己需求下达不明确的行为在买单罢了。 但不重要,同样的行为,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解读。还意外获赠一个美丽的结局,倪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解释这件事,喝了口手中的咖啡,冰凉缓释了苦涩,味觉也唤醒了嗅觉,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她笑了笑,回应道:“谢谢。” 潘颖却笑不出来,在倪安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局促起来,本来放松的双腿,也不自觉站直,像是自首前的不安袭来,只是口吻还在佯装着轻松:“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谢谢……” 却不曾想,对方坚定地回道:“知道。” 把她吓得整个人愣在了原处。 倪安一直觉得,人类在是非恩怨这件事情上真的很纠结。 像她,纠结了她父母车祸的真相纠结了十几年;也像潘颖,纠结他父亲点燃这场车祸是或非纠结了十几年。那些纠结,只是不经常被提起,但一直藏在人的眼底。 潘颖此刻看着倪安,就像照镜子一样。她什么话也没说,对方也没有解释。仅“知道”二字,两人便都已然明了,“知道”背后所代表的一切,都已经不是秘密。 “你知道……你还……”潘颖惊得话都说不顺溜,可心底里却不觉得害怕,不然也问不出这种话。 倪安笑了笑,帮她做完了这道完形填空:“知道你是潘高志的女儿,还选择和你共事,甚至挽留你是吗?” 潘颖点了点头。 倪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回问了一个:“你觉得那场车祸,你爸有错?” “呵……”潘颖苦笑了一声,自嘲道,“这轮不到我觉不觉得?当年报道满天飞,不少人觉得,如果我爸没有调转车头,最多就是死两个人,甚至他自己都还能活着。就是因为他调转了车头,才会死那么多人,那两个人虽然活下来了,但也受了伤。一场悲剧,全因他的一念之间变得更加惨痛。多少人觉得这种愚蠢的善良,不如不要……我还拿这换了钱去念书,才换得机会在此刻站在你面前。你不觉得……我很虚伪吗?” “你是想我反驳你,从我这里得到认可吗?” “我……” 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潘颖的用意后,倪安眨了眨眼,想起了很多事。 这几年共事下来,她一直觉得潘颖是个很有实力的人,但也是个很脆弱的人。所以才会在猎头找上门的时候,不自觉地便倒戈了。 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潘颖的脆弱来源于哪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类口中沉重的命运,不过是大自然随手设下的概率算盘里微不足道的运气而已。不管你接不接受,也不管你心里是否愧疚,都不会改变你的幸与不幸。与其问我觉不觉得你虚伪,不如问问你自己,如果同样一笔钱,用你念书成长的机会,换得你父亲的活着,你愿不愿意?你不需要告诉我答案,但答案背后代表着什么你要知道。有的时候,是非对错对于你来说是不是真的这么重要,还是你真正想要的,纠结半生所坚持又得不到的,是另外的东西?” 论岁数,潘颖比倪安年长不少。可论通透,潘颖觉得自己远比不上自己身边这个刚毕业的小女孩。 不过是几个问题,却犹如醍醐灌顶,将她心中打了十几年的心结给松了绑。 确实,是非对错不重要,她放不下,是因为她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所以固执地在心里僵持着,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和命运做交易,只要自己放弃所谓的前途和梦想,就能换回父亲的命。 却忘了现实世界,就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她再怎么惺惺作态,也没有意义。没有观众,也没有命运愿意与她做交易。 她站在倪安面前,明明高出对方一个头,可她仍感觉到了被人俯视的压迫感。潘颖怀着被人拆穿后的无地自容,开始好奇还有那双眼睛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通透见解:“那你呢?” “我什么?” “如果我爸他没有调转车头,你爸妈就不会死,你就没想过这样的可能吗?” 倪安叹了口气,坦诚回道:“想过。” 潘颖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眼里有泪:“果然,你们都觉得他做错了。” “我可没这么觉得。” 听到倪安的否认,潘颖愣在了原地,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对方确实一如既往地清醒和坦然:“只是想过而已,但没有意义。先不说你父亲当时所处的情况有多么的复杂和紧迫,就算是现在空想的状态下,我不用负任何的责任,铁轨两边的5人和50人,到底选择牺牲哪边的人救哪边的人,这种人类至今没能解答出完美答案的有轨列车难题,我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而我的原则就是,如果换位之后,同样的情况和条件下,我做不出更好的选择,那我就没有资格去谴责做出选择的人。我父母不该死,但那两个人就不值得活吗?纠结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倪安低着头,想起邵他的样子。在那些回不去的时间里头,对这起事件妄下判断的那些人,如果知道了当年活下来的那两人之中,有一人日后会成为他们所热烈追捧的作家,他们还会觉得潘高志的选择,是一种愚蠢的善良吗? 即便是站在上帝视角,都难以取得双全之法,更何况在当时只是普通人的潘高志。 对于倪安而言,也一样。她不想去抱怨什么,也不想去庆幸什么,更不会觉得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实际上,如果可以,这场车祸不发生才是她最想要的故事结局。 这种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逼上非要二选一的绝境,还要在人做出选择之后站在道德高地上趾高气扬地去审判他,去洗脑自己的命运安排,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站在她面前的潘颖,眼里虽然有泪,但是眼底已然没有了之前的脆弱。或许真的就是因为她今天随口的这几句话,又或者只是起了些辅助作用,不管怎样,结果是令人欣慰的。 我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那场事故的影响,完全摆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能做到坦然面对,在不得不继续下去的生活中,偶尔地释怀,偶尔地和解,这样子或轻或重地背负,也不算太令人窒息。 她松了一口气,对沉默着的潘颖继续道:“但还是谢谢你……” 这是今天第二次,潘颖听到倪安的感谢,比起第一次愧不敢当,此时更多的是疑惑:“谢我什么?” 谢谢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选择成为了一个善良的人,倪安在心里默默回道。 而表面上,她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咖啡:“谢谢你的咖啡。”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朝仍站在原处的潘颖问道,“你知道我那天我为什么会把手中的咖啡给王跃纯吗?” 潘颖反应了一下,才笑着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喝咖啡。” ----------------------------------- “那你爱喝什么?”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邵他听倪安讲完潘颖的事情,明知故问了一下。 却没想到,比起回答,更先到来的是依靠。身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昏睡了过去,脑袋就那样沉稳地靠在了他的臂膀上。像是往人心里扔进去一块石头,平静的湖面瞬间泛起了层层涟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这下着雨的夜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意识到自己心中微妙变化的邵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无声地,取代那快要按捺不住的内心的喧嚣。 一阵风吹来,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倪安的脸蛋,毫不意外是凉凉的感觉。拿开她手中的茶杯,果不其然手也是凉的。他心疼地裹在手中握了握,等暖和了些才把它放到毯子底下。 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一切,等抬起头来,才想起屋子里奇欢欢还在。而这一切,早已被对方尽收眼底。 奇欢欢没说什么,眼神也没什么异常,邵他却有些慌了,被当场抓包,可身体却动弹不得,眼珠子转啊转,眼皮子不停地眨,嘴上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直接给奇欢欢看无语了。 她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道:“行了,你俩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我没意见,不用管我。” 邵他这才冷静下来,又有些无奈:“你都看出来了?” “我又不瞎……” “那她怎么还没看出来?”邵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挣扎。 南方的春雨,温柔但绵长。潮湿的空气在屋内蔓延,渐渐地超过了人体所能接受的程度。 奇欢欢起身把露台的门关上,也把那嘈杂的雨声挡在门外。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转身若无其事地朝邵他说道:“走。” 邵他一脸懵地抬头,满脸写着“去哪”。 奇欢欢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回家,睡觉!” 第129章 余韵 夜已深。 忙活了一天,大脑还接收了那么多信息的倪安在邵他怀里睡得很沉。一路上,楼上到楼下,他抱她到她的房间放下,她都紧闭着双眼,完全睡死了过去。 但他还是不敢开灯,怕她醒来。房间里,只有从客厅借的光。昏暗,但也足够让人看清人的脸。 让人忍不住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她,还是在舒城那个夜晚。 邵他曾逃避过,以为那般破碎的自己,不配这般好的她。却也没想过这些日子,她硬是凭着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坚持与韧劲,将他从那些沉重的过往里彻彻底底地拉了出来,带他重新感受到了人生中那曾被遗忘了的选择权,并找了回来。也让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在自主呼吸。 可能她从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令人感激,可除夕夜里盛开在花市里的烟花、路灯下不被定义的桃花、围炉茶酒香中的日记、把束缚着他的成功换成“愿意”、暂别的信笺、陪伴与救护……或大或小的事情,从生活中走来,然后就这样留在了他生命里,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还记得宣讲会上被逼到绝境但仍然乐观选择相信自信的她,也记得那个雨中明明已经无路可走但还是感谢他还活着的她。他记得她的拥抱,记得她所有的温柔与勇气。 原来一切深情皆有所起,她都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他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黑暗里,邵他心潮涌动,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床上的倪安熟睡的脸,手不自觉地就抚了上去。 手背传来温度,相差无几,他松了一口气。刚想收回手,却不曾想倪安突然转了个头,柔软的唇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贴在了他的手背上。有如亲吻,穿过皮肤,飘向人的心上,而后重重落下,让人瞬间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身体宛如触电,可依旧很诚实,一动不动,像是登徒子占到了便宜一般,心虚却又舍不得放手离开。倪安的呼吸打在他的手上,像是在他的心上撩拨,一下又一下,酥麻又带劲。 直到敲门的声音响起。 邵他像是做贼被抓包一样,猛地把手收了回来,稳了稳心神,转头便看见奇欢欢正一脸看戏地靠在门上。 距离不远不近,她有没有看清,邵他也拿不准。但她不问,他也没必要强行解释什么。 只是也没有想到,奇欢欢会比想象中还要直接:“打算什么时候跟她说?” “说什么?”嘴上在回应奇欢欢的问题,视线却仍停留在倪安身上。 “表白,说你喜欢她。” 心里头的想法被奇欢欢如此正大光明地说出来,邵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缓了缓神,又无奈地笑道:“表白……如果她不喜欢我,表白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用我的自私,来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门口传来奇欢欢毫不留情地吐槽:“你瞎吗?” 把邵他惊得一愣,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后便笑了出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邵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像是回应又像是承诺:“等她忙过了这段时间,不着急。” “忙?她不是已经忙完了吗?还有什么?”奇欢欢不解。 邵他却突然起身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脸深意地回道:“就……有那样的事。”像是在故弄玄虚,却也不像是无中生有。 奇欢欢看不清,见他不打算说,她也不打算追问。当事人都不着急,她着急个屁。 路过客厅的时候,邵他一眼便瞧见了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本来人都已经快经过了,却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吓得跟在他身后地奇欢欢也跟着他往后蹦了几步。 “怎么了?” 邵他往那方向指了指,问道:“你的本子?” 奇欢欢点了点头。 “能登陆你们公司内网吗?” “我有账号,当然能。” “借用一下?” 奇欢欢皱了皱眉,犹豫了两秒,选择相信对方的智商和人品:“不要波及到我就行。” “我保证。” 奇欢欢大手一挥,便往房间走去,只留下一句:“用完帮忙关下灯,谢谢!” “晚安。” “晚安。” 深夜,邵他盖上电脑,将本子放回原位起身离开。 暗下的电脑屏幕,数据在黑暗中涌动,酝酿着新的故事。 ----------------------------------- 一个月后。 因为中层管理和核心技术人员都没有选择离职,g&随之取消了全部的offer。倪安履行了宣讲会上的承诺,撤销了剩余人的离职报告,书汇长达一个多月的集体离职事件最终以无人离职告终。 大概一周过后,高建云做出了决定,将自己手头的46股权全部转让给倪安。 倪安没有问为什么,直接在赵律师带过来的协议上签了字。 待工商变更流程走完后,她也结束了这一场兜兜转转的试探,成为书汇真正意义上的话事人。 而在业务上,集体离职事件还没结束,倪安便已经和各个部门的主管一头扎了下去,开始按照宣讲会上她所提出的那样,对大题小作的营销系统进行全方位的升级。 一如邵他所说的那样,这一个月来,她很忙,忙到早已无暇顾及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殷晴找上门的那天。 王跃纯来敲门的时候,倪安有些错愕,想不起来自己最近有什么事情会与殷晴产生交集。 “先让她进来。” “好。” 殷晴还是那样,温婉的外表下是藏不住的利爽,一进门便自顾自地在沙发处坐下,朝起身的倪安笑了笑,算打过了招呼。不拘束,但也算不上不礼貌,所以倪安也没什么被冒犯了感觉。 像是上次见面两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等倪安坐下后,流动在两人间的空气,平和得有些让人感觉异常。 茶几上放着个文件袋,是殷晴带来的。倪安不自觉地看多了两眼,问道:“殷主编突然来,是有什么事吗?” 殷晴说话不爱拐弯抹角,听了她的话就去拆文件袋:“g&o那边,给书澜阁递了份文件。我没看懂,所以来找你问问,是什么意思?” 文件袋里装着的文件,是之前倪安发给奇欢欢泄露给g&o的那份方案。 倪安翻了两下,脑子里不由得生了些想法,但又拿不准,便顺着殷晴的话回道:“这确实是我们公司的方案,怎么g&o和书澜阁会有这个?” “不是你给高建云的?” “咱这庙小,但圈子也不大,前段时间高总撤资的事情,殷主编不会没听说?” 倪安笑着把嫌疑脱得一干二净,殷晴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可倪安忘了,对面坐着的人,光是年龄,都比她大上了两轮。有些苗头,根本不用通过逻辑,殷晴就能嗅到:“那你怎么……一点也不慌?” 在殷晴的提醒下猛然发现自己露了馅儿的倪安愣了愣,这下真的慌了。 事发突然,她没能及时想起来一件事——如果这份文件对于书汇来说是不曾泄露的机密文件,那此刻的她应该为书汇里头出现了内鬼,和计划被竞争对手所得知,而感到极为震惊和愤怒。 而不是一脸淡定地坐在这里,和殷晴周旋,甚至还有些坐观虎斗的兴致在。 这下,真是不打自招了。 “你为什么要把方案泄给g&o那边?”殷晴见打开了门,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倪安抿着唇,犹豫了很久才回答道:“解释起来太复杂,但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行,不解释也没关系……” 倪安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重不重要、有没有意义,就轮不到你说了算了……” ----------------------------------- 余韵,一直持续到晚饭。 一个月来,难得一次,三人都聚齐在桌边。桌上的腌笃鲜正冒着热气,春笋和咸肉在锅里“笃”得咕咚咕咚的,满屋子的春意正化作香味刺激着人的食欲。 倪安却一反常态,兴致不高。 一晚上,没怎么主动夹过菜。奇欢欢和邵他两人,轮着往她碗里放什么,她便吃什么,不放,便自顾自地低头扒饭。就是怎么扒,饭都不见少。 逼得两人都默默放下了筷子。 “啪嗒”一声,邵他关上了瓦斯炉,终于引得倪安回了神。她看着还是满的砂锅,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两人:“怎么了,怎么都不吃了?”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奇欢欢:“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倪安低着头想了好久才回道:“是有些事情……” “公司的事?” 倪安点了点头:“今天,殷晴来公司找我了。” 邵他一听殷晴的名字,忍不住皱了眉:“她来找你干什么?” “之前被高立成扣下的那份方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让人给看见了,还引起了他们的兴趣,还把方案给了书澜阁那边。殷晴来,就是为这事。” 奇欢欢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邵他一眼。 邵他看见后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她的想法,但也暗中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 她只好伸手去开了一罐啤酒,接着倪安的话问道:“这事……不是结束了吗?” “我本来也以为结束了,或者再不济,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可事情却有些出乎所料……” 奇欢欢:“怎么了吗?g&o想要收购?” 倪安摇了摇头。 邵他:“那是想要投资?” 倪安还是摇头:“不是g&o。” 两人皱了皱眉:“那是谁?” “是书澜阁。”倪安抢过奇欢欢手中的啤酒,猛地灌了一口,回道,“或者说,是殷晴。” 第130章 机会 午后的办公室内,阳光灿烂得不像是春天。 倪安背对着窗户,却看不明白迎面被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的殷晴。 她说:“这个项目,我们书澜阁跟你们合作。”宛如天上掉下的一块巨大馅儿饼,把倪安砸得晕头转向的。 好久,她才憋出那么几个字:“为什么?” “你们的想法有新意,可行性强,效果预估好,也有赚头,挺好的。” 换做是别人,估计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 可上一次倪安遇到这样的事,是十年前父母去世那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 所以此刻的她,慌乱过后,变得异常的冷静:“条件是什么?” 殷晴眯了眯眼,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想,但眼里还是掩藏不住的欣赏,不自觉地便点了点头:“聪明。” 如果有,那一定是拿命换的。 “这件事成了以后,书澜阁注资控股书汇。股份我们要的不多,你可以继续独立经营书汇,且我们会将我们手中所有出版项目的营销,对接给你们。怎样,是不是稳赚不赔?” 倪安不否认,听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 可她不明白:“那你们图什么?” 殷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图利润啊。如果真的像你们方案上所说的那样,能够通过营销把邵他新书的销量翻个三番,那不光是我们作为出版方本身的业绩会提升,年底的分红也会非常可观。何乐而不为呢?” “那我图什么?” “图一个能让你们新系统在这个行业内一炮打响的机会?” 见倪安不再说话,殷晴便知道这话,说到她心里头去了。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方案,厚厚一沓,都不用想也能猜到倪安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上面:“我知道你不缺钱,你姥爷给你留下来的钱,你就算是烧着玩儿,估计这辈子也难烧完。所以你看不上和书澜阁的合作,我能理解。可是倪安,你跟我这样的出身,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多的是靠钱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主府顶尖作家,知名权威出版社,再加上你们自己的努力……这么好的机会,真的不考虑吗?” ----------------------------------- “确实是个‘好’机会呢!”奇欢欢将手中最后一口啤酒喝完,“欻”的一声瓶身被彻底捏扁,歪七扭八的样子和她嘲讽的口吻相得益彰。 倪安没看明白,一脸懵地看着她:“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奇欢欢却不着急回答她的问题:“你先告诉我,你觉得不对劲在哪?” “说不上来。” “那你为什么纠结?” “就是一种直觉……”倪安愁眉苦脸地回道,“我总觉得,我跟书澜阁,尤其是跟殷晴之间,还没到这种有什么好事会想着对方的程度。” “那如果你是她,你会这么做吗?” 倪安又点了点头。 “那你纠结个屁!”奇欢欢被她气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倪安:“如果事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的话,那我没理由不这么做啊。站在她的角度来说,对我有利是一方面,确实也是能让书澜阁利益最大化的最好选择。可……” “可你总觉得,事情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或者说,并非完全像她说的那样。”沉默了大半场邵他终于开了口,把倪安说不出来的话默默地补完整了。 可意外地,倪安没有那种终于把话说明白的舒爽感,心里反倒是更堵了,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变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得不到的堵。 “啪嗒”一声,瓦斯炉的火被重新点燃。凉掉了的腌笃鲜在砂锅里重新被加热,咸香浓郁的春天重新在屋子里头蔓延开来。 奇欢欢夹了一块脆嫩爽口的春笋嚼了嚼,提示道:“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倪安猛地抬头。 “方案是g&o递给书澜阁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倪安无声地问道。 奇欢欢从锅里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进倪安的碗里,反问道:“问题是,为什么?” g&o为什么会把这份突然冒出来的方案递给书澜阁?倪安顺着奇欢欢的思路从殷晴的说法中跳脱出来,回到整件事情的原点去看:“因为g&o对这份方案也产生了兴趣?” 奇欢欢点了点头:“按照我们最初的猜想,如果他们产生了兴趣,那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投资或者收购。” “不不不,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奇欢欢反驳道,“小高总撤资的消息都还没放凉,他们也该知道,要说服你分一杯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他们想干嘛?” “你别忘了,他们不仅是书汇的潜在投资方,还是书澜阁实实在在的股东。” “你的意思是,g&o把方案给到书澜阁,是为了……让书澜阁拿出比这更好的方案?” “八九不离十。” 倪安细想了一下,倒也说得通:“这也就解释了殷晴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地想找我合作了。她拿不出来更好的方案,所以干脆让我成为她的合作方,然后直接把我的方案拿去用。” 邵他却有些没明白:“可一个月以前,我们把方案泄露给g&o,就是为了吸引他们的资金,让他们用书澜阁股东的身份,反逼书澜阁把我新书项目的营销执行方交由书汇。可现在书汇已经不需要他们的投资了,g&o跟书汇也已经建立不起任何联系,那他们去逼书澜阁还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书澜阁拿不出来比这更好的方案,他们也不可能像我们一个月前说的那样,跑来跟书汇合作?” 倪安和奇欢欢听完,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为什么不能?” 把邵他吓得愣在原地,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半晌才反应过来:“所以她才会……” “嗯,她才会想着抢先一步,想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里。”倪安点头附和道。 奇欢欢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没反应过来,我也没提醒你的话。”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前还无人问津的书汇,现在成了两头抢的香饽饽。 “那如果你不愿意呢?g&o不就白折腾了?”邵他接着问道。 却不曾想,这问题让倪安沉默了,刚变得有些开朗的脸色又恢复了那沉闷的模样。 邵他不解,向奇欢欢投去疑问的目光。 奇欢欢回答道:“大概率……她不会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是你的新书啊。就像殷晴说的,顶尖的作家、知名权威出版社,再加上她自己的努力,难得的机会,她怎么会不愿意?” 奇欢欢就像倪安肚子里的蛔虫,把话说了个透。 到头来,迷糊的还是只有邵他一个人:“那你为什么还一脸苦相?” 对啊,这么难得的机会,她本应该开心才对。说着,倪安便苦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看起来选择权在我手里,我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明明是送上门的好处,我却感觉自己所有的命门都被绑架了一样……” “但还是……会选一个,对吗?”奇欢欢小声问道。 倪安点了点头。 锅里重新被烧开,她伸手去把火关小,让汤保持着热度,但又不至于在短时间内收汁。 疑虑虽然没有解决,但至少眼前不再一片迷茫。 “咕嘟”声中,三人纷纷拿起碗筷,重新开始这被延迟了的晚餐。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所以,如果g&o也有意注资的话,书澜阁和它,你选谁?” ----------------------------------- 说实话,倪安从小就不爱这样的场合。 繁华喧嚣,光怪陆离。光彩夺目之下,照耀的不止是夜晚,还有人们潜藏于其中的欲望和野心。不同,终点不存在,每个人都置身其中,试图在觥筹交错中获得更高的利益。 和平静的生活不一样,名利场更像大海,神秘未知,充斥着动荡和变幻,却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和机遇。 倪安站在场的边缘,身上的礼服,是奇欢欢给她准备的一身白色的短身旗袍。出自名家之手,为她量身打造,低调但也和她的气质相得益彰,温婉中带着些不近人情,不惹人注意但也不好惹。但她会选这身,说到底还是因为舒服和方便,不用为了美而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无数的代价。 头发全部挽在脑后,梳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仅用一根珍珠发簪作固定。远远看去,平平无奇。她自己还曾笑打趣,搞不好会有人把她认作酒店的礼仪。 奇欢欢只笑了笑,没回答。因为她深知,在场的人,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身上再怎么朴素,也掩盖不了她气质上那独一份的清丽,和他人靠华服堆砌出来贵气不一样。 就好像现在,奇欢欢远远地往场内扫一眼,便看见了倪安盈盈独立的身影,还有场上好几个人正往她的方向走去。她浑然不知,还愣愣地站在原处看着窗外那一成不变的街景。 这场宴会,主办方是g&o投资。受邀人要么是权力的巨头,要么是闪耀的明星,不是圈子里叫得上名的,就是使得上劲儿想要打响名头的。 所以当追逐名利的手纷纷朝自己伸来,倪安也不好拉脸拒绝。挂上标准的笑脸,接过他们递过来的名片,默默地听他们讲述着自己的公司和业务……她实在不懂,自己又不是资方,他们这么上赶着是为什么呢? 而真正的资方,把她拉来这里,又是为什么呢? 第131章 名利场 “抱歉各位,我们高总找倪总有点事,不好意思失陪了。”前来救场的奇欢欢一身黑色长裙,踩着双高跟鞋居高临下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倪安拉出了人群。倪安挽着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跟在她身旁,把奇欢欢气得够呛:“还笑?!” “不笑能怎样,这么多人盯着,我总不能当场翻脸?” “如果是你的话,也不是不行。”话音刚落,倪安便暗暗地使劲掐了奇欢欢一下,把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而后是委屈,“我说错了吗,这本来就是给你布的场。你要是今晚点头,他们连记者都准备好了,拍完照片通稿就能立即发出。” 倪安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只好默默地点头应和道:“所以呢,哪个高总找我,高建云还是高建宇?” “都不是。” “嗯?” “未来资产管理组的组长,高斐。” ----------------------------------- 意外的是,外场比内场来得要安静,像是有提前清过场一样。 高斐在泳池边站着,酒红色长裙和池子里绿波荡漾的水相互辉映,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好看得像是一幅油画。 奇欢欢在门口便远远站住了,留倪安一个人朝高斐慢慢走进。 高跟鞋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敲门。对方应声转身,微笑着看她走进。她伸出手,轻声自我介绍道:“你好倪安,高斐。” “你好。”两手轻轻交握又松开,短暂的招呼便算相识。 余州临海,地面积不大,所以热衷于填海。又担心填海地区不被人们所接受,所以忽悠地产商,一套高端酒店商场办公楼住宅综合体组合拳打下来,生生地将无人问津的开发区变成无人可及的富人区。 夜晚海风吹过,风里除了潮湿的水汽,还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倪安刚站住不久,身旁便有人递上了毯子。 高斐:“这儿风大,披上,免得感冒了。” “谢谢。”倪安轻声应道。 “今晚……还ok吗?” 倪安不想撒谎,但又不好直说,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明显不是那么觉得。 高斐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不起,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所以就按一般情况来安排了。” “一般情况?”倪安挑了挑眉,回问道。 “嗯,一般情况。”高斐看向眼前空无一人的泳池,轻声回道,“酒精、灯光、音乐、女人、笑容、肉体、金钱……” “高总喜欢这样的场合吗?” 高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倪安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问道,“如果没猜错,你今晚是第一话事人。如果你不喜欢,应该没人能逼你。” “因为我需要观众。” “观众?” 高斐闭了闭眼:“我费尽心思演这一场关于权力的戏,如果没有观众,如何能让你感受到掌控权力的快感?” 海浪汹涌,海风轻拂,还有那看不见的海底世界。说到底,目之所及不过是冰山一角,伪装的宴席之下,逃离不了的是人们对于权力的追求。 谁递过来的酒杯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无法拒绝;灯光下照耀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想让人看见自己那张可以付出一切的脸;谁在音乐里沉沦,谁又成为了谁的砝码,将一切可以形象化的屈服都呈现在权力面前…… 倪安转身看向室内,通透的玻璃似乎能透出人们各色的交谈。那些被高斐请来充当观众的人此刻都成了演员,在看不清的界限中来回横跳。时而趾高气扬,时而低声下气。谁也无法成为永远的强者,谁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弱者。 “好看吗?”高斐轻声问道。 “什么好看?” “人追逐名利的样子。” 倪安说不上来。毕竟谁都有为自己梦想追逐的权利,而在这不久之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样子。 高斐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就当作是道歉。” “嗯?什么道歉?” “高立成,我用这场宴会,为他之前对你所做过的一切道歉。” 倪安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高总不会以为,我喜欢这样的场合?” “你不喜欢?”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来?” 浮华的舞台之上,导演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不知自己是演员还是观众的倪安转身看向她,回道:“这得问你……” “嗯?” “你为什么邀请我来?” 高斐刚过完自己36岁生日,在g&o一众高管中,她算是年轻的。虽说她也姓高,但她是女的,能走到这位置,她比家族里其他人的付出要多上许多。 博弈场上,她一向小心谨慎,生怕对方看穿她心底的恐惧,遂而被拿捏。所以她不能理解倪安的从容,更不能理解她在谈判之前暴露自己欲望的行为。 “你不怕我压价?”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回问道。 倪安笑了,一脸自信:“我要是怕这怕那,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得提醒你,这可不是菜市场买菜。”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对于我来说,这就是菜市场买菜。” 多年的谈判经验告诉高斐,倪安的状态是她最怕遇到的。无所畏惧,也就意味着无懈可击。 倪安:“我直说了,我最多只能给你们8个点。” 高斐有些震惊她的抠门:“8?你真当菜市场买菜吗?” “书汇不是上市公司,所以股权占比全看出资金额占比。如果高总觉得出资金额太小,我可以配合提高。但,比例不变。” “如果我不同意呢?” 倪安表示理解:“没关系,毕竟这个提议我还没告诉书澜阁那边。” “你可别忘了,书澜阁那边,g&o也是有股份的。就算你把机会给了书澜阁,到头来利润还是要跟我们分。” “那当然。”倪安笑着应和道,“可也要和书澜阁分不是吗?如果是g&o单独注资,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高总不就是因为这,才大晚上的找我来谈这个的吗?” “可8也太离谱了,你这以后万一有什么变动,引入新的股东……g&o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就算允许你独立经营,可要是以后你引入比我们更大的资方压我们一头……你这样,我很难做……” “书澜阁……不就已经是先例了吗?” “那人家是公有企业,不可能引进新的资方,你这能比吗?” 倪安想了想,决定退一步:“可以在合同里附加上条件,书汇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引进比g&o更大的资方,以保证你们的话语权。” 到这时,高斐有些理解了高立成为什么会谈判失败,搞到气急败坏要把方案藏起来的程度。在让人吃瘪这方面,眼前的小姑娘确实有一套。 然而她足够幸运,所有的运势都在她那边,逼得人只能投降。 高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咬咬牙,应了下来:“行。” 侍应上前,倪安顺手拿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高斐,示意道:“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香槟的度数不高,酒精划过喉咙,果香的存在感还更强一点。 高斐看着手中空了的酒杯,一丝不解突然涌上心头:“你不需要钱?” “不需要。”倪安缓缓答道。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找g&o投资对吗?” 高斐点了点头。 “我需要的是名声和认可。”倪安放下酒杯,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解释道,“在这个圈子里头,没有什么比g&o的投资,更能让人相信书汇的实力。” 菜市场里买完菜,第二天回头告诉摊主,你家的菜真新鲜。摊主就算忘不了对方砍价的狠,手上还是会忍不住多塞几根葱给嘴甜的人。 高斐不得不承认,这招很受用。以至于她当场就让人去把合同改了出来,生怕第二天又会节外生出什么枝节来。 如同奇欢欢所说,只要倪安愿意点头,高斐确实连记者都准备好了。 白纸黑字,在人们虚假的笑容和真实的注视下完成签约仪式,只为了给第二天的头条新闻提供素材。 回去的路上。 奇欢欢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是早就决定了吗?” “嗯。” “为什么?书澜阁跟g&o比,有这么差吗?” 倪安看着窗外不断飘闪过的街景,否认道:“当然不是。某种程度上来说,选书澜阁,比选g&o更能让人省心,甚至还能不费任何力气,就拿到书澜阁底下所有新书项目的营销权,选它其实更有利。” “那你为什么?” 车窗开着,风不停涌入,空气和车尾废气的味道混在一起,也吹散了人的酒意。 倪安闭了闭眼,轻声回道:“因为我也想知道,书澜阁是不是真的拿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了。我也想知道,我的方案,是不是真的如同他们所说,真的有那么好?” 第132章 不安 收到标书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倪安把各部门的负责人叫到会议室,把标书递给了他们。 “如同你们所见,这个月最后一天,也就是4月30日,我们会同书澜阁那边的5个供应商进行竞标。竞标项目,是邵老师的新书《大海》。希望我们能顺利,将这个项目拿下,辛苦大家!”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人的脸上,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光落在了人的眼里,还是人的眼神在发光。 “欸?!那这个项目邵老师会参与评审吗?” 不知道是谁,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让人有些意外的第一个问题。 在场的人愣了几秒,便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倪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对于见到邵他的喜爱和渴望,已经到了能让他们忽略对于项目成功的焦虑,这样的情况,应该是件好事? “不仅邵老师会作为评审,兰台到时候也会派人来,还有其它三家出版集团也会作为评审出席。” 问题还有很多,只是时间不再等人。 转眼,便是竞标那天。 ----------------------------------- 竞标会9点开始,地点定在了书澜阁。 倪安没有去公司,而是选择了直接从家里出发。毕竟有人同行,还自告奋勇要当司机,这顺风车,不蹭白不蹭。 一路上,邵他开车,她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渐堵的道路,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有些焦虑。 早高峰,一些人类社会常见现象。出门之前,你知道会堵车,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堵,会堵多久。如果足够幸运,顺利到达目的地,你还会盲目地相信今天的工作一定很顺利,但不会觉得明天也会如此。但如果非常不幸堵到了足以影响你职业生涯的程度,你就会开始担心,明天的上班路了。或许在车上如坐针毡的那段时间里,你早已打开手机,考虑起了跳槽或者搬家的事情。但你不会觉得,这只是个意外。 也是,谁会这么倒霉,天天意外。 就这么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车子竟也慢慢地挪动,在嘈杂的鸣笛声中驶入安静的地下停车场。 邵他快速地找到停车位停好车,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来。 再看时间,离开始还早。 倪安便解开安全带,整个人陷进副驾驶的座位里,双手不自觉合十交握,闭上眼做最后的冥想,又或者说,是祈祷。 一旁的邵他侧眼看她,不理解她的紧张和焦虑,但也安静地没有打扰。 直到倪安睁开眼,手却忘了松开,他才轻声开口问道:“这么紧张吗?” 回答他的,是倪安悠长的一口气。像是要把内心的不安全都随那口气赶走一样,没有文字,但答案清晰可见。 “这次竞标,所有参与者都看过了我们的方案,但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再加上和g&o签了对赌,一旦失败,钱没了是小事,之前的捧都会变成杀,书汇的境况会变得很艰难,我们对整个营销系统所做的努力都会白费。所以……很难不紧张。” 是一朝成名天下知,还是堕入尘间无人识,全看今天。 “那你后悔吗?”邵他问道,“毕竟如果当初选书澜阁,事情就会简单很多……” 倪安摇摇头,笑道:“总是要面对现实的。靠人脉关系所换得的便利,总有一天会在冷静的市场面前暴露真面目。我只不过选了条直接粗暴的路,早点面对罢了。” 寂静无声的停车场里,时不时有车经过。交错的车影里,夹杂着的,是人们内心没有选择的无奈。紧握的双手间,藏不下一点缝隙。就像紧绷着的心弦,没有一丝松懈。 直到有人越过距离,将手边的茶塞进她的手里。 倪安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她抬眼看向身边的人,指尖是杯中冰块正在融化的冰冷,眼前却是能抚慰人心的信任传递给她的温暖。 邵他轻声说道:“你知道书澜阁找了多少家公司竞标吗?” “5家。” “那你知道今天出席竞标的有多少家公司吗?” 倪安摇了摇头。 “两家。”顺手,还比了个“耶”。 倪安不得不承认,这个安慰很有效。听到的瞬间,莫名的自信,便从心里头冒了出来,化成笑容,浮现在了人的脸上。 “而且,我给你的分,肯定是最高的。” 倪安挑了挑眉,反问道:“别人比我好,你也这么干?” “不可能。” “嗯?”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比你好。” “怎么不可能?” “那我也听不进去。反正人与人之间有磁场,我肯定是只能跟你对的上,别人说得再好,我也听不进去,没用。” 他说的一脸轻松,无赖的样子直接把倪安逗笑了。 “开心了?” 倪安咬着吸管,笑着点了点头。虽然说不算完全安心,但确实心安了不少。 邵他见状,也放松了一些,恢复到之前清冷的样子,伸手轻轻地摸了两下她的头发,认真地说道:“不管怎样,我们说好的,我永远站你这边。” 声音轻柔却有力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用力地安抚了人心。 倪安转过头去看邵他,觉得有些陌生,却不觉得突兀。觉得陌生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性格里的从容和强大,不同于长久以来他的平静甚至于有些脆弱的样子,此刻的他强大到已然可以庇护他人。而不觉得突兀是因为,似乎这样的他,才是原本真正的他。 邵他见她有些出神,打断道:“怎么了?” “没什么。”倪安笑着摇了摇头。 “那走。”邵他说着,就要下车,却被倪安一把拉了回来。 倪安看着他一脸疑惑的神情,解释道:“再坐会,还早。你现在上去,保不好要跟一屋子不认识的人社交。我们再坐回,差不多到点了再上去。” 言之有理,邵他点了点头,把伸出去的腿重新缩了回来,手边“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车里,像平常一样喝着手中的咖啡与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邵他:“待会你讲标吗?” 倪安:“潘颖主讲,答疑环节我辅助补充。” “那你还这么紧张?” “……” 直到时间去到了8点45分,邵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说道:“走。”可倪安依旧不为所动,引得邵他皱起了眉,“怎么了又?” 倪安放下杯子,朝他说道:“你先上去。” “为什么?” 倪安眼神躲闪,在邵他的注视下,犹豫了很久才回道:“你是评审,我俩一块上去,不太好。” “就因为这?” 倪安点了点头,引得邵他哭笑不得:“如果我非要跟你一块上去呢?” “那我就……”她低着头,眼珠子却在疯狂转溜,趁邵他没反应过来,“跑!”说完,撒腿就跑。 可邵他就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一伸手便把她拉了回来。后坐力太大,倪安摔坐回座位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始作俑者,却没想到对方离自己这么近。 两人眼观眼,一人是狡黠过后的狼狈,另一人则是满眼的笑意和宠溺。 倪安猛地想起过年在舒城国际大酒店门口那次,也是这样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孔底下平日里隐藏的心意,也能让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乱了阵脚。 邵他见她看自己出了神,不自觉勾起嘴角,笑着问道:“还跑吗?” 倪安猛地清醒过来,忙摇了摇头。 本以为自己乖乖放弃,邵他就会放开自己,却没想到他再一次使了劲,把自己抱进了怀里。 熟悉的距离,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原以为会是早已熟悉的怀抱,却在突然间陌生了起来。倪安头埋在邵他肩颈间,背上是他宽厚的手掌,在轻轻地安抚着仍在焦躁的她。 耳边,是他低沉且温柔的声音:“没事的,会顺利的。” 一句话,彻底驱散了她心底所剩不多的不安,倒是让她多了点酸酸的感觉,眼眶开始微微发热。说不出话,她便低头用鼻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像只小猫一样,当作回应。 邵他松开她,看见她被蹭乱的头发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给她整理。边整理便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倪安想了想,突然好想吃:“小龙虾,底下放黄瓜芹菜那种,麻辣的蒜蓉的十三香的!”说着说着便馋了,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把邵他逗得更加乐不可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蛋,回道:“行,都给你做,馋猫!” 话音刚落,倪安便突然发狠,朝他的掌心一口咬去,被他下意识地躲闪开来,又一脸没好气地看着他。 邵他刮了刮她的鼻子算是回击,催促道:“行啦,走,快迟到了。” 倪安才想起来正事,忙下车往电梯的方向跑。 留邵他一人在身后,跟着她的身影追。 第133章 竞标(上) “来,大家把准备好的文件给我一下,然后来抽个签,按顺序进行讲标。” 潘颖兴冲冲地去抽了张纸条,回来的时候却一脸愁容。倪安不用问,都知道情况不妙。 果然,万恶的最后一名。对于他们这种方案早已被大家所知悉的公司,内容上已经给不了人什么新鲜感的情况下,还抽到了最后,情况简直不能再糟糕。 可现实如此,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倪安看着潘颖,轻声安慰道:“没事。”尽人事听天命,一切自有命数。 等轮到他们的时候,走进那个坐满了人的会议室,果不其然,评审脸上都是一脸倦容。 但潘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下面进行方案阐述的是书汇文化有限公司,整体时间是30分钟,阐述15分钟,提问15分钟。”殷晴坐在会议桌的尽头,主持道,“可以开始了吗?” 潘颖点了点头,会议室的灯光也随之暗下。 翻过写着项目名称的首页,屏幕上是熟悉的二维码:“大家好,我是书汇市场部负责人潘颖,很高兴今天能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们为邵他老师的新书所做的营销规划。在开始介绍之前,先烦请大家打开手机,扫一下屏幕上边的二维码,下载一下更新了新营销系统的大题小作测试版安装包。在下载和安装过程中,大家可以先听我介绍,然后在后面的执行流程梳理部分,大家可以实时地进行体验,更加深入地了解我们的方案规划。那我们,开始!” 台下的人纷纷掏出手机扫码,等所有人放下手机后,潘颖开始疯狂地翻动上头的ppt页面:“时间不多,大家刚都听过的内容,我就直接跳过了。市场环境?在座的都很了解,再说就赘述了。读者分析?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也没什么意义。邵他老师的过往作品分析?前面的公司应该都分析过了,所以也pass。如果这些都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呢?” 台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冗长的会议氛围,并没有人的思维在跟着潘颖的话在走。甚至有人借下载app的名义,光明正大地玩起了手机。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到足以让人乱了阵脚。 可倪安知道,他们的第一张牌还没有打出去,要认输,还早着呢。 果然,台上的人停了几秒钟,在所有人快要窒息前勾了勾嘴角,翻动到了下一页:“重要的是,我们要在这样的背景前提下,讲邵他老师的新书《大海》的销量,比上一本书翻三番。也就是从三百万,到千万。” 朝一潭死水中扔进一块巨石,溅起的是所有人不可置信的脸。他们都是提前看过方案的人,这样的豪言壮语,怕不是虚言妄语。他们倒是要看看,书汇到底是哪来的胆子? 时间大概过去3分钟。潘颖朝延不明看去,见对方点了点头,明白在座大部分人都已经下载安装好软件,才把那页目标,翻了过去:“大家此时此刻应该都很好奇,我们哪来的信心说出这样的话?又是怎么才能做到?我们先来解释第一个问题。 “信心何来?从市场来。可能和在座的各位不太一样,在书汇的理念里,每个人都是读书人,都会有看书的需求。但前面的数据告诉我们,除去有学习任务的学生,市场中有看书习惯的人占不到全府的1,买书的人数据比这好看一点,4左右。我们在现发行的书里,按照不同销量等级,随机抽取了40本书,对他们的阅读数据和购买数据进行了收集和分析,和大盘的数据基本一致。也就是说,在主府,基本上每1的阅读人群能拉动其余3不一定会阅读这本书的人进行购买。那理论上,我们只需要将主府看这本书的人的比例提高到25,那么购书的人,就能达到100。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要达到100,还是有点夸张了对不对,但策略上确实给了我们一定的启发。那就是与其把目光放在提高销量上,我们选择,把重点放在如何让更多的人阅读这本书上,继而用这1的阅读人群,去拉动那其余的3非阅读但购买人群,最终实现销量的提升。 “所以第二个问题,怎么才能做到让《大海》这本书的销量达到千万,有了更具体的表达方式——我们要怎样,才能让《大海》这本书的读者,从75万,变成225万?答案是,从上一本书的300万读者中来。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要将上一本书的300万购书者,变成新书实实在在的读者,再让这300万的读者,去吸引剩下的700万,甚至是900万的购买者。” 足足1200万的销量,在主府发行的新书中,除了教科书,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和刚开始的百无聊赖不同,此刻的会议室中,再也没有人走神。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潘颖身上。 “如何做到?大家非常熟悉的方式除了传统书肆售卖,现阶段的媒体通稿、sns的kol推荐、信息流、直播带货,甚至是在图书营销领域不常出现的贴片广告,估计前面两家友商已经给过不少建议了。我们也不是说完全不做这些,而是我们也清楚,光靠这些,是达不到刚刚我们想要的效果的。不是因为这样的方式不对,而是我们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在玩弄互联网数据上,我们确实没什么优势。所以,我们只能在我们擅长的地方发力,也就是借由我们自己的平台,实现这样的目标……” 接下来的内容,在场的人几乎都看过。 在准备的日子里,倪安和潘颖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说什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怎样去说,而且得说得让人心服口服,甚至要在别人已有既定印象的前提下,去进一步打破。 所以才有了之前方案里没有,但刚刚出现的项目目标。量化的数字,最简单,但也最具冲击力。也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分析的数据和洞察后,他们选择了做一轮新的调研,更为直接,也能得到更加简洁且容易理解的结论。 幸运的是,效果都不错。 只剩这最后一步…… 身旁的延不明在寂静中按下了电脑的确认键,下一秒,在场的人的手机都接收到了新的通知。听到那此起彼伏的震动声,潘颖微笑道:“接下来,请大家看下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简洁明了的推送通知:邵他新作《大海》1-20章更新。 就像是被大脑驱使着一般,所有人都下意识点开了那条通知,然后看着空白的内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纷纷抬头看向潘颖。 台上的人将ppt翻页,页面上写着一个问题:如何让旧书的300万读者都参与新书的阅读和宣传? “这个问题,请我们技术部门的负责人延总来解答下。” 延不明接过话头,用自身的声音大声回答道:“安装包下载量40,安装后登陆用户40,信息推送成功率100,点击率100。” “谢谢延总。”潘颖谢完,重新回到内容上,“一个不算严谨的数据信效度验证过程送给大家,答案也非常显而易见,只要这300万读者都成为我们平台的用户,我们就能够做到让这300万人都参与到其中来。统计学太过枯燥,不如自身体验来得直接,相信大家此刻都已经有了更加清晰明了的体会。 “所以问题又来了,我们要怎么才能做到让这300万读者,都成为我们平台的用户?事实上,在我们平台旷野区,参与邵他老师上一本书讨论的用户数就已经达到了百万,所以真正的问题就在于,其余的200万读者我们要怎么争取?我们认真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是那200万读者之一,我不愿意的理由是什么?” ppt翻动到下一页,页面上罗列了几个理由:“我们做了一些调查,发现大家反馈回来的原因可以总结成两大类,即看了但不想参与讨论,和,只是买了没时间看所以讨论不了。我们是社交平台,所以左边讨论的问题很好解决。大部分不想参与讨论的读者,基本上都有两大困境,即想说的都在书里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和,想说的太多所以不知道说些什么。针对这两大困境,我们会在新书上市期间,用我们擅长的运营手段,在站内站外,结合内容,输出不同的话题,把他们想说的但是在书里的内容说出来,让他们为情感共鸣而贡献出自己的点赞评论收藏之类的互动。同时我们也会通过漫画、短视频等视觉手段重现书里头的经典情节场景,引导读者把想说的太多但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话说出来。我们把这部分内容,称之为阅读社交营销,也就是借内容,去打造一个阅读社交氛围,吸引阅读以外的人,参与到阅读中来,构成社交行为,达成阅读目的。 “那么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也就是那些买了没时间看所以讨论不了的‘读者’,我们究竟该拿他们怎么办?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想了一个很出格的办法——那就是去改变现有的新书上市习惯,在实体书上市售卖之前,在我们的平台内,以日更状态,以14天为完整周期,更新新书80的内容。14天后,平台内更新内容全站下线,实体书正式开卖。” 第134章 竞标(下) 这就是他们所预想的最后一步…… 在原版的方案之中,倪安只是按照时间顺序,对阅读社交营销内容做了规划。这是大题小作的硬件优势,也是吸引g&o和书澜阁的根本原因。因为内容上的讨论,他们也能做。但是他们只能在线下做,在聚集了所有人的sns上做,用户群体太宽泛,针对性不强,流量的流失非常严重。所以当他们看见大题小作,一个行业内的超垂类社交平台,再结合用了心思的内容运营,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 但在原版方案之中不曾提及的事情,也是倪安在确认参与竞标之前觉得不太可能的事情,就是去改变现有新书上市习惯。这是他们的底牌,也是其他参与竞标的友商不可能会预想到的事。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在现有的新书上市习惯上,去做好内容的营销,用钱去堆砌传播的资源,是他们一贯且擅长的事情。而突然冒出来的书汇,独特之处不过在于自身自带硬件设施。太过明显的优势,也令他们没有想到,这份优势还有更进一步发挥的余地。 果不其然,在座的人都睁大了眼,震惊到不行。一直靠在椅背上还算轻松的邵他,此刻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大家不用那么惊讶,其实刚刚的推送有预告过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在开玩笑,是真的在我们平台的旷野区,专门做了个电子书的阅读板块。你们点进去,内容空白是因为现在新书还没上市,但除此以外,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们一定会很疑惑,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我们刚刚也解释过,其实就是为了解决那些买了书但没时间看所以无法参与讨论的读者的问题。在座的我们,都是在图书行业深耕的,对这个问题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见解。究竟是因为没有时间,还是因为文字不如图片不如声像容易形成认知的问题,才导致大家即便有时间也只爱听音乐爱看电影电视剧但就是不爱看书?个人认为是后者。所以我们想,把大体量的文字,掰开了揉碎了,像电视剧更新一样,每天更新足够少但也足够丰富的内容,在数量和脑容量中做一个平衡,让读者不觉得阅读难度太大,但也不会觉得不够看。配合我们刚刚所讲过阅读社交营销,在上市前夕,我们通过‘14天读完邵他新书’、‘邵他新书《大海》大题小作独家提前更新’等话题的营销,足以让人在不知觉中完成‘知晓新书-加入阅读-完成社交-影响购买’的行为链条。 “但应该也有人会问,会不会有人真的没有时间,而且不喜欢这种日更的方式,想要一口气看完的?一定是有的。所以我们不建议在我们平台上更新的时间太过长,而是以大家的‘一口气’为标准。我们做了一些调研,以一百万字为基准,普通人的阅读速度是每小时4-5万字,建议上是每天3小时的阅读时间,也就是12-15万字,100万字大概会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看完。邵他老师新书200万字左右,所以最终得出了14天为一个周期的结论。让这‘一口气’不至于太紧,也不至于太松。 “所以最后总结一下,邵他老师的新书上市前,除了整体内容的营销,我们会对此次上市方式的变化进行营销,吸引旧书的读者进入我们的平台。然后通过每日更新的内容,对整本书的阅读社交氛围进行一个营销,并同步开启新书的预售。在14天的平台更新结束后,新书正式上线的一个月内,我们会在线下和我们签署了合作的咖啡品牌店内,进行新书主题内容的装饰,并搭配一些互动内容,吸引来购买咖啡的人群参与到新书的阅读和购买中来。 “以上,就是我们对项目所做的一些规划和内容。谢谢大家!” 略过原有的,重点阐述新的亮点,潘颖用比平时更快的语速讲完所有的内容,时间也只剩下了5分钟。 可台下,没有一人反应过来她早已超时。 灯光亮起的瞬间,回馈给她的,只有逐渐汹涌的掌声。 ------------------------------------ “最后5分钟,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开始提问了。” 殷晴话音刚落,坐在首席的姜永延就开麦问道:“线上平台先更新,盗版问题怎么解决?” 潘颖:“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次的新书项目所服务,从大题小作开服以来,平台内的追踪系统就有一直在为此运作。据不完全统计,追踪系统的追踪效果能达到98,覆盖所有正、反、镜像文字、图片、视频等内容。且我们与站外超过366个平台达成了合作,一旦发现有从站内泄露的内容,不会允许上传发布。而另外的2,除了无法避免的脱网传阅,其余的我们都会通过法律途径进行解决。以上是我们过往因为平台内容被盗而产生纠纷的案件,平台全部获胜,惩罚金额除去律师费用和系统维护的基础费用,其余全部交由作者。然后这是大题小作开服5年来,盗版问题的数量,大家可以看到,是逐年下降的。所以这个问题大家可以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损害作者和出版社的利益。” “先更新80的内容,后续的20,读者要是不愿意买单怎么办?”殷晴补充问道。 潘颖:“首先,我们在保证正版不被盗的情况下,在实体书上市时,在站内下架所有的相关内容。试问在座有多少人,可以在一本书看了80的情况下,放弃余下的20?当然,会有人这么狠心。但在整个项目的营销过程中,我们会通过一些手段,推动一下大家的购买。就比如刚刚这个问题,大家如何看待看完邵他新书80内容却不愿意花几十块钱买实体书这种行为?请相信我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来绑架这一类人。让他丢了好奇心,也丢了自尊心。” 台下哄堂大笑。 笑声结束后,周博冲接过话头:“前两家公司,都有提及,要用‘邵他封笔之作’这样的内容来做营销。你们没有用,是因为不知道,还是觉得你们的规划,能胜过他们?你觉得相比之下,你们的优势在哪?” 话音刚落,书汇的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纷纷往倪安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倪安正直勾勾地看着坐她对面的殷晴。因为她确实没想到,为了赢,殷晴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潘颖在台上已经乱了阵脚,不是问题难以回答,而是不管是作为行业内的从业人员,还是作为邵他作品的读者,这个消息的传来,都足够让人震惊到失去理智。 封笔之作?为什么? 唯一知道为什么的倪安闭了闭眼,睁开眼余光便看见邵他想要开麦解释,便转头用眼神制止了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殷晴的用意,他如果解释了,就正中了她的下怀——所谓的封笔之作,只是谣言,他与书澜阁的合作,一切正常。 这样,他与殷晴之间的博弈,就没了意义。 想了想,倪安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了主讲台。潘颖见她起身,默默地给她让了个位置。倪安也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安慰。 “大家好,我是书汇的负责人,倪安。周博冲老师的问题,由我来回答。首先是《大海》是不是邵他老师最后一本书这件事,我们知不知道?相信我们的反应,大家都有看到,但我还是要明确一下,我们不知道。然后是第二个问题,相比于友商公司,拿这件事来做噱头,我们的优势在哪?其实我想把这个问题,换成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知道这件事,我们会不会和友商一样,拿这件事来引流?我的答案是,不会……” 会议室内,寂静无声。 倪安说到一半,对上了邵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透亮,带着些不明缘由的破碎感。周遭的人与事似乎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一尘不染的空间里,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解释:“曾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因为他写作,所以深知每一本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作者费尽心思写下的。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拿到了《大海》的样书,看过这本书?如果有人和我一样,有幸在新书上市前得以阅读,那么你大概会和我一样,有同样的感受。那就是这本书最大的魅力,不在于它是邵他老师的最后一本书,而是在面对书中那暗无天日的末日世界时,我们身在平安盛世,却能感受到故事里头,所谓的压迫、挣扎、无奈、绝望和向死而生的坚韧。它就像一面镜子,跨越时空,通过白纸黑字竖立在我们每个人面前,将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挣扎,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书里头。那么多精彩的瞬间,不比一句‘封笔之作’来得吸引人吗?所以你问我,我们的优势在哪?我只能回答,大概是我们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本书好在哪,并且想要尽最大的努力,将这本书的好,告诉所有人。 “至于‘封笔之作’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商人,我深知所谓营销,要转化效果最大化,就要找到消费者的痛点。在邵老师作品大受欢迎的当下,可能‘封笔’这件事,确实是所有读者内心深处,不曾察觉,但是最痛的痛点。可对于作者来说,‘封笔‘的背后,远比我们想象的沉重。我们永远无法想象,深爱写作的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放下自己手中最爱的笔。所以我不想为了利益,把作者的痛苦与挣扎,变成利诱人心的工具。我虽是商人,我虽是人,为名为利,无法免俗。但我也明白,取之有道,才能无愧于心。” 5分钟转瞬即逝。场上的人再有问题,也无法再提问。竞标结果如何,定格在此时此刻。 “今天的竞标会议到此结束,请各位回到隔壁会议室进行等候。我们会在接下来的30分钟内,对今天各位所讲述的技术标内容进行评分,最后结合商务标得出最终的结果。谢谢各位的参与。” 走出会议室的瞬间,说实话,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即便所有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在利益面前,谁也没有信心。 未知,是时间最优雅的凌迟。希望,却让痛苦之人甘之如饴。 第135章 结果 候场会议室里,三家公司的人坐在里头,静静地等待着结果公布。 和书汇这边的沉默不一样,另外两家公司脸上满是轻松,甚至有人旁若无人地坐到了桌子上和小伙伴聊天。说到兴奋处,还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看上去是竞争对手,可完全没有竞争的氛围。倒像是早就谈好了一家中标一家围标,不管哪家中了,都会有合作。 潘颖憋了很久,还是把话问了出口:“暗标,对吗?” 倪安无法否认,所以也无话可说。倒是被对面的有心人听了个透,语气满是嘲讽地反问道:“你们提前了这么久做了准备,不会真觉得,这是个明标?” 潘颖想要反驳,但从头说起,话太长,一下被噎住。身旁的倪安知道她什么心情,但不想惹事,便按住了她。 可一起来的人不止潘颖一个,她按得住坐得近的,管不了离她远的。 延不明正敲打着电脑,眼皮子都不抬,开口反击道:“我们闭卷考,所以才以为这是明标。要是像别人一样,拿对方卷子对着抄,都抄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拿客户痛处做文章……这么自信,不是因为暗标,还能是因为啥呢?总不能是因为实力?” 一瞬间,会议室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刚还饶有兴致在交谈的人,此刻脸上都精彩纷呈,或恼怒,或羞愧,或愤怒…… 本以为会爆发一场骂战,却不曾想对面跃动科技负责人拦住了想往外冲的人,沉默了一会才回道:“大家都不是第一天上班的人了,做市场做营销的,装什么高风亮节呢?谁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唯结果论的,只要结果是好的,谁在乎手段高明还是肮脏?所以不要在意对方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赢了,就大度一点,任由他们说去。” 延不明听着对方的指桑骂槐,想到大家忙了那么久最后只得个“吉”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身旁的大家,一脸不满却也有苦说不出,气得他一拳砸在了桌上。“砰”的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注目。 除了倪安,她还是一如既往,一脸平静地坐在原处。头也不抬,仿佛整个人的思绪都不在这屋子里头。 桌上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是邵他的信息:“结束后等我一下,她说有事找我。” ----------------------------------- 分数统计完成后,会议厅内的人都纷纷散了去。 除了四大出版集团的人,也刚好是四大出版集团的人。 殷晴作为东家,半开玩笑地揶揄道:“没想到只是一个项目的营销,三位老师竟然亲自到场,小也还不快谢谢老师们。” 邵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俞思远便开口道:“不亲自到场,怎么会知道小也跟你们的合作,要到期了呢?小也你也是心狠,这一家人,说分手就分手。” “俞老师这话说的……”被戳中痛处,殷晴一脸尴尬,“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主要是累了,想歇一段时间。” 众人闻声看去,邵他一脸淡定。 打破窒息的沉默的人,是周博冲:“什么意思?是停笔,不是封笔对吗?” 邵他微微一笑,笑他的明知故问:“要是封笔,各位老师应该就不会跑一趟了……” “那……”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知道没说完的是什么话。 邵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也算是承诺。 三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留下名片后,便先后离开了。 开门的瞬间,传来隔壁会议室庆祝的欢呼声。只一瞬,却也让人听清楚了。 与之相反,会议厅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不知道过了多久,谁也不曾开口。 邵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见殷晴不打算说话,便站起了身。 瞬间,身后传来了她的命令:“你坐下。” 多年来形成的条件反射让他差点立马坐下,但还是仅仅扶住了桌边,站在了原处。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稳了稳呼吸才回道:“说,想说什么?” “你真的要这样吗?”平静的声音底下是费尽所有力气的压抑。 邵他与之相反,是放弃了所有的轻松:“不然我还能怎样?” “写啊,有这么难吗?”殷晴有些崩溃地喊道。 “对,很难。” “难在哪?” 邵他有些无奈,想了好久才组织好语言:“一年一本已经是我的极限,明年年底之前,两本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可以说啊,我们可以商量着来啊,说停笔就停笔,这么任性,你爸这十年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这又关我爸什么事?”邵他绝望地回道,“而且,你我都清楚,不可能不是吗?” “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商量着来。从小到大,只要是你想,我就得做到不是吗?” 从头到尾,邵他都不敢回头看殷晴。而殷晴,也一直坐在位置上,不曾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却仿佛怎么也无法靠近。 “所以呢,现在做不到了是吗?” 身后传来殷晴疲惫的声音,邵他的心里像被揪住了一样难受,可他早已做过了决定:“嗯。”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毕竟有些事情,如果对方做不到放手,那就注定要割舍,才能放下。 会议厅门外。 邵他一出门,便看见了倚墙而站的倪安。他脸上的阴霾立马一扫而空,笑着问道:“结束了吗?” 倪安点了点头,一边起身和他一起往电梯走去。 邵他:“其他人呢?” “先走了。” “那你呢?” “回家,睡个午觉,下午再去公司。” 邵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两人往里头走去。 倪安看着不断变小的数字,突然疑惑地转头,问道:“你不问我结果吗?” 邵他挑了挑眉:“有意外吗?” ----------------------------------- 意外这件事,是有的。但准确来说,意外的人,不是倪安。 “此次竞标结果,技术标分数去掉了评审中的最高分和最低分计算得出。第一名,跃动科技767分,第二名,书汇76分,第三名网惠,67分。” 书澜阁的工作人员刚宣布完技术标部分,场内已一片雀跃。 书汇每个人脸上都面如死灰,可倪安脸上,还是看不见任何喜悲。 “接下来是商务标分数结果,商务标分数为客观分数,根据各家报价计算得出。第一名,书汇773分,第二名悦动科技764分,第三名网惠64分……” 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和呆若木鸡的其他人不一样,书汇的人听到分数后纷纷满脸震惊地站了起来。 “最终合算,此次项目,由第一名的书汇负责执行。” 话音刚落,欢呼声汹涌而出。一直面无表情的倪安,脸上也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具体结果,稍后会以邮件的形式发往各司邮箱,如无误,请各位在规定时间内确认。那就,今天就先到这里,辛苦大家了。” 书澜阁的人走后,网惠的人也认命地离开。只剩仍在庆祝的书汇,和仍不愿接受现实的跃动科技。 不知是谁给负责人看了条信息,他看完后疯了一样地冲到倪安面前。 潘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倪安,其他人也冲了上来。倪安却眼神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毫无恐惧拨开了身前的手,默默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170万的标,你报146万,恶意竞价你还要不要脸?” 对方狰狞着的恶意扑面而来,可倪安仍旧不为所动,只淡淡解释道:“如果你有看过我们方案,应该非常清楚,我们比起贵司,真正的优势是什么?我们不过是没有把平台的研发费用,算到此次项目里头而已。其余费用,我们书汇都罗列得一清二楚。如果有疑问,贵司可以申请复议。” “你……” “而且你也说了,大家都不是第一天上班的人了,做市场做营销的,装什么高风亮节呢?且不论我是否真的恶意竞价,就算我恶了,谁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唯结果论的,只要结果是好的,谁在乎手段高明还是肮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彻底没了底气,但怒气仍在。 可如同他们所讲,谁又在乎呢? “所以我们不会在意你们说什么做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赢了,就大度一点,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 会议室中,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依旧是有人沉默有人轻松。 无奈的是,这就是结果。 悦动的人即便在愤怒憋屈,也说不出来任何的话了。因为他们都清楚,即便继续挣扎,也不会再有意外。 转身离开赛场,愿赌服输,承担选择之下的代价,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可倪安没打算放过他们,穷寇莫追这一套在她这里不起作用,斩草除根保平安才是她想要的:“《大海》是邵老师‘封笔之作’这件事,各位可以回去好好想一下。我不介意各位往外放消息,把你们的创意‘拱手相让’。因此而引发的效果和收益,我们书汇,全盘收下,谢谢各位。” 第136章 无奈 电梯里。 邵他听完,有些意外于她罕见的沉稳和决绝,不由得笑了:“这么刚?” “这不算刚?”倪安挑了挑眉,“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不想树敌。可是,我也不想做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如做团棉花,受多少力,就反弹多少气,而已。” 她一脸认真,脸蛋鼓鼓地,真挚地解释着。邵他见她那样,又被可爱得笑了出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错,不算刚,我们倪安,干得漂亮!是我错了,对不起。” 说是安慰,听上去却像哄孩子一样,满是戏弄。 倪安转头白了他一眼,手肘往后一撞,猝不及防地给了他狠狠的一击,疼得对方龇牙咧嘴。 打闹间,电梯到了负一楼。 停车场里空无一人,沉闷的空气中,响起了车门开关的声音。可过去了很久,也没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前一秒还轻松愉悦的氛围,此刻只剩沉重,在车内蔓延。 倪安看着邵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手,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换我开?” 她用轻柔的声音在空气中猛地撕开一道口子,那些不敢主动提及的内容差点便要顺着口子倾泻出来,邵他深吸一口气,手上也用了力气才控制住,暴起的青筋底下藏着正疯狂暴走的理智。 他摇了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去按启动键。 却被倪安按住了。 他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她一脸担忧提醒道:“你在发抖。” 邵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早已颤抖得不受控制。 “你还好吗?” 简单4个字,也能让人红了眼。沉寂了许久的情绪,也在瞬间爆发。虽然只是偶尔的抽搐,可不断落下的眼泪,震耳欲聋。 倪安:“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刚,在会议室里,跟她吵了一架,人生中第一次。”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打出手,可他们都知道,刀光剑影已然遍布于他们的言语和态度之间。如果不是争吵,心又怎么会像是被揉碎了一样,血肉模糊的样子,早已没了之前的平稳与鲜活。 他的声音还在颤抖,倪安听了,心里头也忍不住揪了起来,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地看着他,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小时候,我在舒城,她在余州,她只会在每个周末回去看我。周六一睁眼,她便会出现在家里,可一到周日下午,她就会离开。不管我怎么求她,她都不会留下来。到后来,我也就不求了。我跟她之间,就这样平静地扮演着儿子和母亲的角色,时间一到就好像电影落幕一样,结束了所有的演绎。 “直到后来我上学,学校告诉她我可能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便有了新的想法。她搬回了舒城,我被剥夺了所有的时间,在她的‘陪伴’下,快速完成了学业。说实话,完成学业不难,难的是我没有说‘不’的权力。在她眼里,我既是厉害到无人可超越的天才,也是平庸到只要我停下来那么一会,就会被无数人挤下去的和普通人无异的小孩。矛盾,可那又怎样呢?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除了她,我什么也没有。那是我和她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我和她之间,就像绝对的领导者和服从者。虽然日子里没有温情,但她一直在。 “然后考上大学后,她便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生病,在确诊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想让她来京城看看我。她说她在忙,她只说了她在忙。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会给她打那通电话?那是我最后一次求她。 “她刚刚在会议室里说,‘做不到可以说’,‘可以商量着来’……她始终没想起来,我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过无数次了。可每一次,结局都一样。她像是永远站在我的对面,我永远得不到她的支持和理解。 “而我也突然意识到,即便这么多年来,我潜意识里早已认命,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无法改变,她会一直这样独断专横到老,我也会放弃挣扎,可再次经历,我还是会难受。原来我仍旧对她抱有想象,我还在希望她能成为更好的母亲,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好。可我也明白,我们之间,不再有和解的可能。” 他嘶哑着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那些藏在他心底里头的往事。不同于他对邵常平那种赤裸裸的恨,关于殷晴,他的叙述就像是一本日记本,平淡又详细地记载了所有的情绪,有喜乐,也有哀愁,有感激,也有怨恨,有无奈,也有遗憾。 身旁的人静静地听着,手也在他情绪平复后,不着痕迹地从他背上离开,除了眼神仍落在他的身上,其余一切,不着波澜。 邵他讲完后,转头看见她平静的样子,有些疑惑,问道:“不说些什么吗?” “我要说些什么吗?” 邵他靠在座位上,透过车窗往外看去,沉闷的车库里仿佛藏着一个黑洞,能把所有的情绪都吞噬进去。他看着这个黑洞思考了一会,从里头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觉得她没做错,对吗?” 毕竟,如果她和他抱有的是同样的态度,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平静的样子了。 倪安听了,赶忙摇了摇头,失笑道:“我还是说点什么……你跟我来。” 在邵他疑惑的目光中,她开门从车里走了下来,再次走向了书澜阁。邵他不明所以地跟在她的身后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 再次开门,眼前出现的,是书澜阁的企业文化长廊。 “你对殷家,了解多吗?”倪安慢悠悠地走着,身旁写满了书澜阁这几十年来的成就,走到尽头,是开始。 年代久远,没有配图。但短短几十文字,便足以说明——1950年,殷航接受主府建议,主动上交资产,成为四大出版集团之一书澜阁的首任阁老。 倪安见邵他没有反应,便换了个问法:“你知道高建云叔叔,为什么会和你这么亲吗?” “他……不是我爸的学生吗?” “是,但你们会这么亲,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在百年前,殷家和高家,本就是世交。他和你妈,是同学,也是青梅竹马。” 尘封的往事,被慢慢地掀开。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下,却似有灵魂,在静静地聆听。 “百年前,殷家和高家,都是商贾之家。但建府后,两家便走向了不一样的道路。两家多年来因经商所获得的所有资产,在当时被认定为官僚资本,要么主动上交,要么最后被没收。高家是后者,现在的辉煌是因为在被没收后仍坚持经商。而殷家则选择了主动上交,换来了你眼前的这一切。” “然后呢?” “你不好奇,你外曾祖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邵他皱了皱眉,心底里有说不出的奇怪。因为到现在他才发现,明明自己才是殷家人,可他对殷家却一点也不了解。 “古代等级制度,帝士农工商,建府后‘帝’被消灭,士农工商却没有消失,包括人心里头,对所谓的三教九流仍留有残念。你的外曾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他对传统的阶级划分十分认同,渴望摆脱商人的身份,然后像士大夫一样活着。所以他把所有的财产上交,换回了这一处非常符合士大夫身份的‘书香门第’。通过几十年的经营,还有外界的教育,大家似乎都已经忘了,它曾经是余州城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摇身一变,变成了世代书香。可这里头的人呢,在这里头出生,在这样的观念下成长的人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明明不在舒城,殷晴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待在舒城,而不是把你带在身边?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把你当局者的身份抛开,理智地思考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像你小时候想的那样,只是因为不爱你?” 人已远行,可所有的一切,仍藏于来时的路。 “殷航认同古时候的传统等级观念,所以也十分认同三纲五常那套权力制度。讲究嫡庶之分,重男轻女,也根深蒂固。可造化弄人的是,你姥爷只有两个女儿。你妈,就成长于这样的家庭。向外,是宣扬早已解放的自由,向内,却是每日都无法逃离的枷锁。而婚姻,是她唯一的钥匙。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你爸说过,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一场交易。原因,是你姥爷下了命令,你妈和你姨,谁能为殷家生下继承人,谁就能在自己儿子继承家业之前,成为书澜阁的下一任长老。以你妈的性子,她会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才会有这场婚姻,才会有你。 “按照约定,你是殷家的继承人,在长大后会掌管书澜阁的一切事务。可实际上,你的童年是在舒城度过的,你对殷家对书澜阁并不熟悉,再加上她给你报的专业是和写作或者出版毫无关系的航天工程。你好好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137章 很长的时间 28年前,邵他出生那天,殷晴做了个决定。 她看着怀里的孩子,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就是此刻她所处的地方,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一生中最想征服和改变的地方,对于眼前最为纯真的孩子来说,是炼狱。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她曾无数次想过,以她的能力,如果能生为男儿身,如果能生在一个不那么封建的家庭,会不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无法得到答案,可这孩子可以有。 即便最初把他牵扯进来的人是她,想要利用他达到自己目的的人也是她,可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为什么非要靠别人呢?而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 他会有他的人生,而她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能靠自己来实现她想要的呢? 冷静下来后,殷晴以邵常平的名义,在他的家乡舒城,买了一套房子。顶着殷哲的怒气,将邵他送回了舒城。 每到周五下午下班后,她便会开车到舒城,陪孩子过周末。多半时间,孩子有佣人带,她忙她的,不怎么需要操心。周日下午,再回余州城。 这样来来回回,倒也不累,只是孩子会慢慢长大,会慢慢产生依恋。每次邵他在家门口扯住她衣角不让她走的时候,殷晴感觉自己的心都快撕裂开来。 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如果她在事业上做不到足够强大,那她和他的未来,都不可能自由。 所以她只能离开。 一切,在邵他上小学前有了变数。 学校给他做了智力测试,打电话让她回来一趟,说要面谈。 面谈的内容不复杂,大概就是孩子异于常人的聪明,在这种乡下地方上学,可能会耽误了他,建议殷晴带他去余州城甚至是京城上学。 殷晴听完,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明路。 如果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邵他培养成才,作为顶尖的预备人才往主府某个领域里进行输送,不仅能让他快速成长独立,也能让他彻底摆脱继承殷家的命运。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样来,她就能提前结束母亲这个身份,重新回到事业上,全身心投入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算盘打得异常响亮,事情也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异常顺利。 她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却不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哪一个瞬间出了错。 那个曾经那么听话那么依赖自己的孩子,说走就走了。 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殷晴心里却没能像以往那么平静。总觉得这一次,跟往常不同了。 ------------------------------------ 书澜阁文化长廊里。 邵他听完倪安的话,默默地陷入了沉思。身边的文字与图画,转瞬间化成了河流与山川,天旋地转般地涌入了他的大脑,在他的大脑里形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从小到大都不愿意去触碰的世界。 大人的世界里有很多无奈,可你是大人啊,就算有再多的无奈,你也不能这么做不是吗? 所以他从不敢去面对,也不愿意去面对。 直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去面对。 他逐渐失笑,沉重的现实压得他双腿发软,整个人摔坐在地上。 倪安想要伸手去拉他,没来得及,只能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充满了惶恐的双眼。 好久,才听见他问道:“她为什么不说?” 倪安笑了笑,回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说?更何况那些年,即便你再聪明,在她眼里,你是她儿子,是一个年龄仅有几岁的小屁孩。她说了,你就一定能懂吗?” “可不说,我怎么会懂?”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想过,你会有这样的疑惑。” 邵他想起她一直以来目中无人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倪安说的是对的。她确实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感受,所以也就没有想过解释这些事情。 一直以来,都只有他在这段关系里挣扎和难受。在对方眼里,就只是理所当然。 倪安看着他用双手捂住脸懊恼的样子,缓缓补充道:“说这些,不是说我认为她没有错。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作为普通陌生人来说,我也不觉得她是个……好对付的人。但她对你,没有坏心。她只是在和你的相处之中,忽略了你的感受,把对你的爱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用尽全力却让人无法感受到的哑炮。她爱你,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爱。你们只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事情远还没有到你所想的那种,无法和解的程度。所有你也不用那么绝望,还有痛苦。” 邵他看着她眼睛,确认了好几遍她眼里的真诚,却还是不敢相信,呢喃道:“真的吗?” “真的。”倪安狠狠地点了点头,看着他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像是他平时那样,反客为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确认道,“只要爱还在,就还有改变的可能,就还有变得更好的可能,就还有和解的可能。你要相信,你和她还有很长的时间,这不是你和她之间的结局。刚刚在会议室里,要用争吵这种方式,才能让她知觉到你的感受,我很遗憾。但我们都知道,冲突,往往是改变的开始。说不定,这就是你和她改变的开始。” 他与殷晴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好起来,邵他不知道。可他当下的心情,确实因为倪安的话,轻松了一些。 车子从车库里离开的时候,马路上的车寥寥无几。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眼前的路,正闪闪发光。 ----------------------------------- 夜晚,邵他家。 桌上三盘小龙虾,红彤彤亮油油的样子,透着香辣蒜香十三香的味道。 奇欢欢戴着手套,一边扒拉着小龙虾一边问道:“所以你接下来,会因为这个项目,很忙吗?” 倪安头也不抬:“会很忙,但不是因为这个项目。” “嗯?”其余两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的声音。 倪安却神秘一笑,左右而言其他:“我今天跟高斐打过招呼了,我跟她要了人,未来三个月来书汇帮忙盯下项目。不知道我们奇总,有没有时间,还有愿不愿意,帮你姐妹我这个忙呢?” “我倒是没啥问题,都是看安排……不对,你到底要忙什么,连那么辛苦拿下的项目都不盯了,你要干嘛?” “就……有那样的……” ----------------------------------- 五月的夜晚,天开始慢慢热了起来。夏日仿佛近在眼前,可春天还在迷恋在人间。白日里仍阳光普照,夜晚却是微风习习。 奇欢欢却无视了那样的浪漫,将窗户猛地关上。 床上,倪安在昏睡,脸蛋通红。 门口传来密码锁的声音,不一会儿,邵他便出现在了房间里。 “怎么突然发烧了?” 奇欢欢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便转头看他:“你不会是走楼梯下来的?” “跑的。” “牛逼……” 言归正传。 邵他走近看了眼床上的倪安,重新问道:“怎么突然发烧了?” “不知道,可能是最近累着了,抵抗力下降,晚上洗完澡风一吹着凉了。” “吃药了吗?” “吃了退烧药。”见他上手去摸她额头,奇欢欢又继续解释道,“但是不太见效。” 邵他听了,疑惑地抬头看她,满眼都是“为什么”。 和紧张的他不一样,奇欢欢整个人见怪不怪:“打小就这样,退烧药有用,但是起效慢,有的时候还会不起效。” “那还不赶紧送医院,叫我下来有什么用?” “坐下。”奇欢欢忙叫住他着急起身的身影,然后慢悠悠地解释道,“叫你下来,是让你帮我看着她。因为现在还不知道是起效慢还是不起效,得观察。要是起效慢,后半夜会不停发汗。我在她背后放了毛巾,你隔一个小时左右给她换一条,免得她吸汗又着凉了。要是不发汗,或者是到了后半夜还烧,就得送她去医院了。” 听她这么条理清晰地嘱咐,感觉确实是从小就这样,不大像是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邵他也安心了不少,脑子也跟着冷静了一些,看着她穿戴整齐,猛地反应过来:“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出去。”奇欢欢从衣柜里把家里的毛巾都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波澜不惊地回道,“公司出了点事情,部门全体加班待命,我得去公司一趟,还不知道几点能回。” 看着她毫不留恋往外走的背影,邵他有些不能理解:“公司的事,比她生病还重要吗?” 果不其然,对方像是被戳中了一样,停住了脚步。昏暗的空间里,看不清人脸上的神情,但足够安静,能清晰地听见对方无奈的叹息声,而后转身,站在原处单手撑着腰,整个人都让人感觉充满了无奈:“你跟她,还有很长的时间。总不能以后她每次发烧生病,你都打电话找我们?所以不管我去不去公司,现在该留下来照顾她的人,是你,懂吗?” “懂。”邵他乖巧地点头。 奇欢欢转身离去,背影说不上轻松,倒是有些沉重。 像是在和某些熟悉的事情告别,虽然不舍,但也要学会放手,道理也都懂,可还是纠结难受。 走到门边,她又突然想起来,敲了两下门,装作恶狠狠地警告道:“房间里我放了摄像头,你俩还没在一起,所以,不许欺负她。” “嗯。”明白她用意的邵他头也没抬,但末了还是补了一句,“早去早回。” “但愿。” 第138章 发烧 玄关响起熟悉的声音,门开了又关上。 平日里不觉得并不觉得大的房子,此刻却空荡得让人心慌。 床上的人,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脸蛋红了一些,眉间紧了一些。可能睡得没平日安稳,但仍旧没醒。 留清醒的人在深夜里焦灼不安。 2点醒来,吃下去的退烧药终于起了效,倪安已经发了一身汗。 邵他用毛巾擦掉她额头上的汗水,温度计放耳后测了一下,38c,虽然还烧,但总要比两个小时前降了一些。 他松了口气,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打算把她身后湿透的毛巾换掉。 倪安无力地靠在他身上,脑袋窝在他的肩颈上。刚用手摸不觉得,此刻她整个人靠上来,邵他才感受到她身上过热的温度。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后的毛巾抽出来,换上新的毛巾后才将她轻轻放下。 目光不自觉落在她干涸的唇上,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心有多无用。还不如直接被弄醒了,还能顺势让她喝口水再继续睡。 也是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她一睡便沉沉睡去这习惯有多吓人。 这么想着,他又起身到厨房倒了杯水,找了棉签,用水慢慢地浸润她的唇。 一瞬间像是又回到了几个月前,他手忍不住抖了抖,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只是发烧,只是睡着了…… 3点醒来,毛巾再一次湿透,体温依旧,不降也不升。 邵他虽然着急,但还是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继续观察。 4点醒来,出汗依旧,体温依旧。 5点醒来,出汗依旧,体温下降到375c。 6点醒来,毛巾没有湿透,体温下降到369c。 窗外天渐亮,邵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趴在床边准备睡一会。可刚闭上眼睛没几秒,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厨房。 8点,闹钟准点响,倪安也准点睁开了眼睛。和病痛奋斗了一晚,除了身体比平时累,口比平时干,别的……她感觉也没什么区别。 啊,可能区别还有趴着睡在床边的人。听到闹钟的声音后,他也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眼神对上,倪安朝他笑了笑:“早。”一张口,却是嘶哑到失声的声音。 邵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忙起身坐到床边,还没等倪安坐起身,便忙不迭地给她测了体温。368c,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倪安则本能地拿起床边的水杯,一口气干了整杯水。 “还要吗?”邵他放下温度计,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又“啊”了几声,确认自己声音回来了才注意到床边那一堆毛巾:“你不会在这守了一夜?” “不然呢?欢哥回公司加班了,你这病来如山倒,不得有人看着……”邵他理所当然地回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感觉……没有了。” “那就行。” 说话间,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奇欢欢人没到声先到:“我的祖宗你怎么这么狠,生病还准点醒?你不会是还要去上班?”她靠在门上,一脸疲惫,但还是先关心的她。 倪安心虚地点了点头。 奇欢欢被气得无话可说,绝望地闭了眼。 “谁狠能有你狠?你不会加班到现在?”倪安一边把背后的毛巾抽出来,一边问道。 无声的沉默代替了肯定的回答。 倪安皱起了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上次高敬去世,也没让你回去,这次比那次还严重吗?” “嗯。”奇欢欢本想解释,余光却看到了餐桌上做好的早餐,转道,“先起来吃早餐,边吃边聊。” 严肃的神情,让屋里的两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窗外阳光灿烂,无风,晴朗且炎热。 ----------------------------------- 说实话,虽然g&o加班严重,但是大晚上被叫回去加班,奇欢欢入职一年多以来,也是头一回。而且收到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说明,只是让回去。 回去那个大晚上仍然灯火通明的地方。 少眠的她,困是不困的。但是累,脑子转了一天,好不容易能停下来想点与工作无关的,突然又被强制重启……的感觉,离吐不远了。 上了楼,部门所有人都在。庆幸的是,还没有人开始工作;不幸的是,得等事情结束才能开始。 什么事情? “未来资产管理组之前开掉的那个人,高立成,现在在楼顶坐着。报警了,警察也来了。他要求见高斐,不然就跳下去,扬言要让g&o坐稳未来一个月的热搜,并且要让股价跌到董事会议紧急召开解散未来资产管理组。”我一出现,坐我旁边的同事就跟我解释道。 虽然对高立成恶心到极致,可奇欢欢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在哪。稳了稳情绪,她接着问道:“然后呢?现在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高斐不愿见他,老大权限不够,请不动那尊大佛,所以品牌部、公关部,甚至市场部都全体待命。把供应商叫醒,然后,等……” 听到这个“等”字奇欢欢就想死,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就算家里没人生病,她也怕这么熬下去猝死在岗位上。 可正如同同事所言,除了等,她什么也做不了。 所有人,都一样。 偌大的办公室里,打游戏的打游戏,躺下睡觉的躺下睡觉,发呆的发呆……就当是摸鱼,谁也没有在干活,尽管明天的事还一大堆。 一些靠加班薅的窝囊费。 凌晨2点,不知道顶楼的警察什么感觉,累到极致可是完全睡不着的奇欢欢,感觉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眼球里的红血丝,都不知道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想杀人。 同事在看电影,她捅了捅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大在吗?” “废话。” “那高斐在吗?” “在。” “那他俩在一起还是在各自办公室待着你知道吗?” 屏幕的光仍在闪动,可同事却突然取下了耳机,一脸惊恐地回问道:“你怎么知道?” 奇欢欢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激动:“知道什么?” “知道我知道他俩在一起的事!” 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发言。 但奇欢欢没心思跟他在这里扯皮了,只想赶紧结束赶紧回家睡觉直接问道:“在哪?” “高斐办公室,刚刚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老大跟高斐去了楼上。” 一听楼上,奇欢欢心就凉了半截。因为她的权限只能到70层,70层以上是高管办公室,而高斐的办公室在86层。 可环顾四周,一片死气沉沉。是拼死一搏,还是在这等死,好像也没啥太大的区别。 这么想着,奇欢欢便准备起身,同事看她听完就走忙拉住了她:“你要去哪?” “楼上。” “你疯了啊,去楼上干嘛?而且,你也没有权限,你怎么上去?” “只是电梯没有权限而已,安全通道的门都是开着的,不然你以为高立成怎么上去的?” 说完,她便拔腿就跑,压根不敢回头看同事。怕再跟她聊多几句,她也会变得犹豫。 这突然而起的勇气,只是因为在这群人里,她是最不需要这份工作的人。而再多聊几句,她需要这份工作的理由就会变多,比如舍不得这群人。 g&o的楼梯也和g&o一样,宽阔明亮,只要不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些跟楼梯间有关的鬼故事,对于经常爬楼梯的奇欢欢来说,其实也还好。 爬完16层,除了气喘,也没别的。或者说,看起来没别的。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血管,搞不好已经在爆的边缘了。 和灯火通明的32层不同,86层一片漆黑,只有一间办公室的灯亮着。托这盏灯的幅,她闭着眼就到了高斐办公室门前。 只是还没走近,就听见了里头的争吵。 “你僵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都不用动脑,我的大脑就自动识别了是老大的声音。这么爱解决问题,除了他也没谁了。 回应他的,就只能是高斐了:“我上去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就算解决不了,总能找到突破的方向啊,总比原地踏步强?” “我这叫按兵不动。” “你这叫逃避问题。” “我逃避问题,你解决问题,你倒是解决一个给我看啊!” “我倒是想解决,可他只要见你,我能怎么解决?” “所以听我的不行吗?就这么熬着他,熬到他觉得不行了,自己就会下来了。我的人我还不清楚他什么性子吗?” “你要是清楚他什么性子会搞到今天这样?他要是跳下去了,还不是得靠我来给你擦屁股!” “这是你的分内事!” “我的分内事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公司的损失压到最小来解决问题,而你现在不配合就是最大的问题!” “你别忘了我职级是o5,你是o4,不是我配合你,而是你听安排understand?!” “你这个时候跟我提职级有意思吗高斐?这么胡闹下去,咱还回不回家了?” …… 奇欢欢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么没营养的车轱辘话了,以至于差点在门口犯起困。直到老大一句“回家”让她猛地清醒了过来,没想到同事说的竟然是真的! 这下,倒真让人头疼了。 第139章 谈判 她站在办公室门前,突然意识到进去也没有了太大的意义。一是因为职场上如果领导没有想好问题怎么解决,也不让下属给意见的话,那下属做再多也没有意义,这是铁则;二是因为如果此时此刻她进去,搞不好还会惹祸上身。 撞破高管的办公室地下恋情,她搞不好会被事后整死。 可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那个瞬间,奇欢欢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是下楼当这就是一场没由来的的运动,还是按原计划进去问清楚要个结果或者方向,或者是…… 她看着眼前的黑暗,和原处门口的光亮,混沌的脑子却突然有了清晰的方向——当排除掉所有非正确答案,那余下的或许不是正确的,至少是自己想要的。 ----------------------------------- 不知道为什么,余下14层楼,比来时的16层,感觉要更累一些。 楼顶。 灯光闪烁,警察待命。明明没人在做任何事,可气氛仍然紧张到了极致。 奇欢欢刚到门口,便被警察拦了下来:“什么事?” 她把工牌掏了出来,给他看了一下:“高总让我来的……就那个人要求见的高斐……可以让我跟他说两句吗?”奇欢欢越过警察的肩膀,指了指远处那个看似悲壮实则狡诈的身影。 警察却看着气喘吁吁的她露出了怀疑的眼神:“高总让你来的,为什么不是坐电梯上来,而是爬楼梯?” “我坐到了99楼,剩下一层才爬的。因为电梯有声音,不想惊动那个人。但我长期坐办公室,没什么体力,所以才会看起来爬了几十层一样,对不起。” 说不慌是假的,但奇欢欢还是用尽了毕生所有的演技,只希望眼前的人能被自己骗过这么一回。 然后希望成真。 警察放下了戒心,对她说了一句:“稍等一下。”转身沟通去了。等了大概几十秒,便回头朝她答应道:“跟我来。” 果然,警察的耐心也到了尽头,所以选择了眼前的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还没靠近,高立成便远远认出了她不是高斐,开始原地发疯:“我要见的人是高斐,高斐,未来资产管理组的组长高斐!!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啊!!!” 奇欢欢被吓了一跳,身边的警察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无视了他的大吵大闹,把她带到了他的队长前:“老大,人带到。” 队长一脸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半句废话都没有:“是来劝人下来的对吗?” 不然呢?奇欢欢心里吐槽,但还是乖乖点头:“嗯。” “你要怎么做?我们的谈判专家跟他磨了快4个小时了,他都不愿意下来,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能做到。” 要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她能做到这件事,对于奇欢欢来说,就跟没有高考但是却要她证明她能考上清华一样…… “不怎样……”没有问卷,哪来的答案,“就只能试试,而且你们现在,也只能试试。” 她转头看了看周围,高耸入云的高楼顶层,是明显比地面要低的温度,风呼啦啦地吹得人又冷又头疼,除了那边那个在兴奋状态下有肾上腺素加持的垃圾,其余人,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也已经到了心理防线的边缘。 队长看着她一脸轻松的样子,不安地重申:“你知道他如果跳下去,你们的困扰会更大……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劝你不要尝试。” 确实是不要,但是是不要再继续这么下去。 奇欢欢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朝队长伸出了手。 “嗯?” “给我个喇叭。” 当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队长把奇欢欢带到了高立成跟前……的一条线后,距离他大概……反正不是跑两步伸手就能把他拽下来的距离。 高立成见她走近,动作也从坐着,变成了站着。晃晃悠悠地,看得人心惊胆战。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除了奇欢欢。 她把喇叭打开,朝他喊道:“自己画的楚河汉界,我没越界,你想跳别把理由赖我身上。” “你……” 他想开口,奇欢欢却没给他讲话的机会:“别废话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你想要的,我能给你。” “我想要的!是高斐!不是你!我连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赶紧走,把高斐给我叫上来,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在这种环境中听他来回讲这些车轱辘话听了好几个小时,都不知道这帮警察是怎么忍的。幸好天黑,所以表情不用控制。 然而声音依旧要控制,保持平静:“反正高斐现在不上来,你就当脱口秀听,听完你要觉得不是你想要的,你再继续这么喊行不行!”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到了他,可能确实是有点道理,反正对面开始安静下来,只是人还站在上面。 周围的人都怕风一吹,他就这么掉下去了。可奇欢欢不在乎,毕竟如果一个人要死,就不会大动干戈闹这么4个小时,还有诉求。 不再管他,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她的“脱口秀”,想到哪说到哪:“几个问题,为什么选在10点这个公司真正的下班时间,为什么选在总部100层顶楼这个全余州城没有一个地方能拍到这里的地方,为什么是你报的警,为什么你的诉求是高斐,而不是比高斐更高职级的人?因为你的目的非常简单,你想要复职,所以不想闹太大的动静,能做到的人,只有你的直属上司高斐。” 谈判专家之所以谈不下来,只因为他不是g&o的人。 而g&o里的每一个人,之所以会这么冷静地待着,也只因为都知道他的司马昭之心。 “你……你他妈在这里放什么屁?” 奇欢欢敢保证,如果不是因为他站在上面不方便,不然此刻肯定已经急得原地跳脚,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就是赤裸裸的恼羞成怒。而在这种被人拆穿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不动,更加让她相信,他理智还在,而且头脑非常清晰。 “那你继续听我放屁,反正只有个响,也没味。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品牌部的。你做投资的可能不太熟悉,但公司业务,你作为高管,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有些认知。不瞒你说,现在整个公司,品牌部公关部市场部三大部门将近200多号人全部在待命,底下供应商不下千人在摩拳擦掌等着干这一票。如果我刚刚说的不是你的诉求,那你应该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高斐不出现,你跳下去,然后我们会把所有消息封锁,你死的事情不仅不会有任何媒体报导,你的爸妈,也不会拿到任何补偿。别忘了,你为了安静地进行,底下可是没垫子的。跳下去,你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怎样,是继续这么僵持下去,还是听听我给你提供的解决办法?” 现场安静了几秒,仿佛只有风声能证明时间在流逝。 直到高立成吐出俩字:“你说。” 话音刚落,周围的警察竟有了骚动的迹象。隔得远,奇欢欢也能看见高立成鬼使神差似的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变得不安。 “别动。”她终于不耐烦地大声吼了出来,地图炮开向了现场的每一个人,“不想失足掉下去死掉的话。” 话音刚落,骚动也戛然而止。 她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首先我要跟你对一个问题,你知道你被开除的真正原因吗?” 高立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突然开始疯狂大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就是一个破系统吗?就因为弄坏一个系统!我给高家卖命,赚了多少钱,就因为一个系统就把我赶尽杀绝!高家对得起我吗?!!” 果然。奇欢欢不否认高立成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也有被冲昏头脑的瞬间,比如面临人生大变,就冷静不下来看不到问题的本质了。 “员工高立成,因工作时间浏览色情网站,导致病毒破坏公司内部舆论收集系统,作风不正,人品不良,故作开除处理。望各位以此为鉴,端正自身行为,勿误入歧途。这是集团给全体员工发的内部通知,如同你所说,g&o家大业大,因为一个内部系统,开除一个回报价值极高的员工,不合理。所以你再想想,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高斐开除的? “系统崩了以后,信息部的同事来修,你的电脑被拿去检查,被你压下来的方案,到了高斐的手里。你是她的人,所以你应该最清楚,她最痛恨什么?是自作聪明,是欺瞒不报,是以下犯上,是你作为她的人,出身于等级森严的高家,却不遵守和她之间绝对的命令与服从关系。甚至此时此刻,还在这里,以命要挟她放下身段来见你。以你对高斐的了解,你真的觉得她会来见你吗?” 隔得远,奇欢欢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几秒之后,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右腿,软了一下。 第140章 引蛇 见他已经想明白了,奇欢欢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公布答案。 “所以此刻的你,面前有两条路。”奇欢欢看着穷途末路的他,给了他垂死挣扎的希望,“第一条,跳下去,就此结束。像前面说的,我们会按原计划,把所有消息都封锁,g&o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你就是被高斐抛弃死在路边的一条狗,没有主人的狗,没有人会在意……” 高立成听了,发出了绝望的笑声。现场的警察听了,惊恐地睁大了眼,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既想冲上来把她拉走,又怕贸然行动把高立成吓着失足掉下去,更怕高立成受刺激直接跳下去。 可奇欢欢知道,没听第二条,他一定不会跳:“第二条呢?” 她攥紧了手心,回道:“下来,去她办公室,跪下,求她。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你本来该做的事,像条狗一样。” ----------------------------------- “所以,就这么解决了?”倪安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粥一边不可置信地问道,有点像听了一个开篇很刺激,结尾却很平淡的故事一样。 奇欢欢:“嗯。我们部门老大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因为知道解决办法其实很简单。可高斐不愿意配合,他也不敢贸然出头。就这么拖着拖着,就搞得好像很难解决的样子。然而实际上,高立成又不笨,稍微说两句就能懂,哪有那么复杂?难就难在谁都不愿意,结果就只能是我这个不怕被开的上了……” 倪安接着问道:“那他人现在在哪?” “下来后就被押去了派出所,行政拘留15天。” “下来的时候几点?” “3点左右……” “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得盯舆情啊,分了两班,一半人留下来盯后半夜,其余一半人今天正常上班继续盯。希望能够无事发生……” “你这么出头,他们没找你麻烦?” “没有,可能是不知道,反正结束后我就回去了。高斐那边,不知道警察怎么跟她说的,反正没找我。” 话虽这么说,可倪安仍然放心不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奇欢欢却突然转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有个事情没懂。” “嗯?”话是倪安回的,可她问的人,却是坐对面的邵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倪安一头雾水。 邵他却一脸淡定:“没啥,就是用你账号通过那个系统给他发了个邮件,他点开后系统的防火墙就会自动关掉,然后守株待兔……” 奇欢欢恍然大悟,倪安却一脸震惊:“你干的?” 邵他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下意识的提问,问完倪安就后悔了。下一秒大概是她的眼神出卖了自己,所以邵他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回答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是因为我啊……” 所有事情的,也是所有事情的最终受益人。可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么多的人因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 旁边的邵他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我们之间,这种程度,应该还好?” 倪安抬头看他们俩,熬夜过后,脸上全是疲惫,却无法心安理得地认同。 却也无可奈何。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羁绊,无法做到清晰明了的互不亏欠。为数不多所能做的,或许也只能是每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后,铭记于心,然后说一句:“谢谢!” 奇欢欢听到后,夸张地扭了扭身子,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肉麻,回道:“我们之间,这种程度,不至于?” 逗笑了其余的两人。 白粥见了底,不同于平日里的匆忙,早餐难得平静。 “可是……”奇欢欢却在这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你之前跟我说,找高斐要我。可是我现在都没收到通知,所以没法过去,你最近还忙得过来吗?” 倪安听了,不由得想起这段日子,忙得脚不着地,昨晚就是最明显的后遗症。幸好的是:“快到头了,快忙完了。” “你究竟在忙什么?系统不是开标前就做好了吗,执行应该也花不了多少精力,你之前做运营也没见你这么忙啊?” “领导,又开始了?”倪安打趣道,见奇欢欢一脸担忧,想着也差不多了,就和盘托出了,“还记得跨年那会儿跟你们聊过,想做个项目,去掉所谓的分级和审核,来一次彻头彻尾的自由创作吗?” 两人猛地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奇欢欢:“可你不是年前就已经弄完了吗?” “嗯,可谁又能想到,拖着不弄不弄,就有了新的变数。”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邵他。 奇欢欢没听懂。 邵他愣了几秒,随后便反应了过来:“你想把dora加上?” “你放心,只是放在方案上,拿去引蛇出洞用。会不会执行,你来决定。” 邵他想也没想就回道:“可以。” “什么可以?” “你想拿来做什么都可以。” 没由来无条件的信任,让倪安有些懵:“你连方案都没看过,连我要用它来干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太信得过我了?” “方案我虽然没有看过,可我知道你要用它来做什么……”在倪安疑惑的眼神中,他淡淡地解释道,“你不是说过了吗,自由,为了自由。” 所以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且无法拒绝。 ----------------------------------- 自由是什么,千百年来,并没有个准确的答案。但每个时代,每个人眼里都有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答案。 在倪安眼里,这个时代的自由,是特权。不用质疑,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加清楚这个答案有多正确。 眼前这个地方,是她从出生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踏入过的兰台。姥爷去世后,她才知道,这个地方的主人,是安家。在这个土地及房产权属年限只有70年的时代,安家却可以永远持有这个地方,地处京城最中心,也最繁华。 每年因为这个地方所获得的租金收益,就足以让普通人衣食无忧。 而她…… 所以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之一,她是自由的这件事情,她从没怀疑过。 就连出入这个地方…… 从门口登记,到过闸上楼,她身上仿佛印着“出入自由”四个字。这里的人,素昧平生,可似乎所有人都认识她,见到她的瞬间都会对她行注目礼。 热情到让长年生活于以冷漠着称的余州城的她,有些无所适从。 杭志子看到她,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虽然不认识,但倪安还是礼貌回道:“来找姜老师有点事,他老人家在吗?” “我去帮您问下。” 话虽这么说,但答案早已定下。 姜永延听到后,立马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看到门口出现那张熟悉的脸,脸上立马就挂上了有别于工作场合的笑容,就像是邻家的老爷爷,看到了从小疼爱的晚辈一样,起身朝她招手。 “不是上两周才见过,怎么突然想起来,来看你姜爷爷来了?” 倪安笑得一脸乖巧,却不愿说些矫情的场面话,怕肉麻,却又怕太直接不礼貌,便打趣道:“来给您汇报工作啊~” “什么工作?” 倪安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杭志子便端了杯咖啡进来,把它放在了桌上,她面前,姜永延的茶杯旁边。 “谢谢。”她朝杭志子轻声道了声谢,对方只点头回应,便转身出去了。 姜永延端起自己的茶杯,缓缓说道:“你们年轻人都爱喝这个,便让他去准备了。” 倪安抿了抿唇,终是没解释什么,却也没端起来喝一口,只重复那句:“谢谢。” 茶香中,客气在随着时间流逝。 等姜永延放下茶杯,倪安才从包里把方案掏出来,放在桌上,挪到他面前:“作为兰台文书分级管理司调研员的调研报告和解决方案。” ----------------------------------- 终古办公室内。 据说安世去世2年后,兰台便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其余地方,都几乎没了过去的影子,唯有这个地方,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其最初的模样。 倪安愿意去相信这个说法,愿意相信眼前正认真审阅方案的人,真的尊重以及热爱他的老师,所以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甚至希望这种尊重和热爱,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炙热一些。因为这样,对方的理智才能少一些,冲动才会多一些。 姜永延看得很认真,但看得有些慢。倪安有些坐不住,便起身走到窗边,看起了街景。 和天空永远清澈蔚蓝的余州不一样,京城的天空,即便是在阳光最灿烂的夏天,也总让人感觉雾蒙蒙的。让这座古城,像自带历史滤镜一样,被文化气韵笼罩着。 优雅,但陌生。 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群里邵他在问: -今晚回来吃饭吗? 倪安抬眼看了下右上角的时间,10点,谈完下午飞回去应该来得及。 -回,不过要晚点,大概8点? 回完没多久,奇欢欢也回道: -回,我也8点。 -ok。 第141章 蛇 话音刚落,姜永延那边也有了动作。他摘下老花眼镜,脸上如同往常工作时一样冷静,看不出任何喜怒。把厚厚的项目书轻轻放在桌上后,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等倪安坐下后,他才问道:“这个方案,做了多久?” “断断续续,半年左右?” “做得不错。” 倪安没当真,提醒道:“姜老师,这是工作。” “我知道。”姜永延点头回道,“数据很全面,统计方法也没问题,结论也写得挺好。至于你说的解决方案,面向成年人,邀请在册作家开展一场完全自由的创作活动,然后借由你所提及的朵拉系统,标明所有内容有可能产生的情绪反应,最后,签署了知情同意书的成年读者,可以在你们平台内进行阅读,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没有在组织内接受全方面的教育,还能做出这样的报告和方案,已经很不错了。” “但……” “但,太过理想化了。” 这是倪安所有预想的答案中,最让她难受的回答。不是好,也不是坏,而是理想化。 因为所谓理想化,就是无法实现的正确答案,看得到却摸不着。 但她还是想坚持一下:“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可是有新系统的支持,您大可放心。” “你所说的新系统,先不论它的准确性是否能做到100指出所有活动参与者作品中会引发读者负面情绪的内容,就算它能指出,参与活动的读者,在参与活动后,真的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在这场活动上,你要怎么处理?” “活动是基于双方知晓所有的规则和风险下进行的,我们有白纸黑字写明,也有活动参与者的签名确认。而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与这场活动无关,而是基于本人的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选择,为什么需要处理呢?” “所以我才会说,这太过理想化。” “嗯?” 倪安的反问没有得到姜永延的解释和回答,反倒是得到了一个结论与标签。她不能理解,甚至连追问的方向都没有。 “第二个问题,你真的认为活动是基于双方知晓所有的规则和风险下进行的吗?你真的确认,双方都知晓吗?” “嗯?” “创作自由,多诱人啊,谁不想参与?风险算什么,后果又算什么?他们在按下确认键的瞬间,真的确认了吗?一亿的大奖面前,谁还会想起道德和底线?你真的确定,这些人真的确定自己明白了吗?” 倪安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去年在大家面前说,老师牵头在主府推行《文书分级协议》,是想把阅读的选择权交还到读者手里。没错,这是老师的目的之一。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秩序,建立阅读的秩序。人,只有在合适的年纪,读到合适的内容,才不会犯下致命的错误。而合适,就是我们作为分级审核人员,要守护的秩序。你现在想做的事情,在打破这样的秩序,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你明白吗?” 姜永延的话没有错,倪安知道。 可总有些地方让她觉得不对劲,她也知道。 然而她说不上来,只静静地坐在原处,半句话都反驳不了。 姜永延见她那样,以为她受打击了,心瞬时软了下来。但现实如此,他没办法。正如同她所言:“这是工作,冒险精神固然可贵,可有时候,确实会带来无法挽回的风险。所以我作为兰台终古,无法认同这个方案,也不会给予你任何支持。希望你能理解。”说完,他把桌上厚重的项目方案拿起来递到她面前。 是一种归还,也是一种拒绝。 倪安低着头接过。说实话,努力了大半年,最终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心里头确实不太好受。理智上,她好像应该听话,毕竟对面坐着的人,是当今文书行业的灵魂,在这行已经做了几十年,经验、阅历和能力都在她之上,她理应听话。 可她心里,却仍然感觉自己不该这么放弃。 这么想着,手里的方案虽然依旧沉重,可却多了些珍重。 因为所有的问题都在这里头,所有的答案也在里头。 姜永延看着她渐渐放松的眉头和逐渐浮现在脸上的笑容,不安地问道:“你还是……要做,对吗?” “嗯。”倪安点点头,笑着回道,“反馈全部收下,但我还是相信,会解决的。解决后,我们再来聊合作的事情。” 始终持反对意见的姜永延却笑不出来,因为他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一天:“你应该清楚,如果没解决,没有兰台的支持,开启这个项目,你会面临什么?” “知道。”倪安笑了笑,似是而非又若有所值地回道,“姜老师,我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趴在桌子上听您和姥爷聊天的小孩了。我是个成年人,而所谓成年人,为自己做选择,是我们的权力,为自己的选择买单,是我们的义务,去承担选择的后果,也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这座始终都灰蒙蒙的城市里,她眼里有光,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 姜永延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忘了反驳,只忽然想起一件事:“倪安啊,不考虑像你姥爷那样,做兰台的下一任终古吗?” ----------------------------------- 离开的时候,倪安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她在等电梯,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倪安姐姐!”声音里不加掩饰的惊喜。 倪安循声望去,便看见一高个男生站在不远处,白净秀气,剪了个平头,透着些雅痞的感觉。她觉得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直到和深藏在大脑中某处的脸逐渐重合,她才惊觉…… 她忙堆起笑,道出他的性命:“凌里?” 见对方认出自己来,凌里忙不迭地小跑靠近,一袭黑影笼罩着眼前体型娇小的人。 “好久不见,倪安姐姐!” 确实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十一年前安世的葬礼上,“那会你还没上学呢,个头也没我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你来……” “姐姐你也是,虽然还和以前一样,但是漂亮了好多,也成熟了好多。也真是巧,居然能在这里碰上你。” “我来找你姥爷谈点事情。”倪安解释道,但不想被对方追问,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话题,“你还在上学么?” 凌里点了点头:“高二了,明年6月高考。” “怎样,学习还行吗?你在京城,应该压力不小?” 毕竟京城教育,比蛋卷还卷。 可凌里脸上一点慌张的神色都没出现,反倒是充满了自信:“还好,还应付的过来。” 说话中,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块走了进去。 等门关上,倪安才反应过来,觉得有些意外:“你不是来找你姥爷的吗?” 凌里反应了一下,解释道:“啊,这里离我学校近,我平时会常来主府图书馆的自习室自习。图书馆在另一边,中间是连通的。我刚从那边过来,到楼下食堂吃饭。倪安姐姐,你吃饭了吗?” 倪安诚实地摇了摇头。 “要不要一起?我请你!”小孩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逼得倪安无法拒绝,毕竟无巧不成书,她也有些事情,要从他口中知道。 ----------------------------------- 还没到饭点,食堂里的人不多。 令倪安庆幸的是,她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不认识她的人——食堂阿姨。不巧的是,她们都认识另外一个人——在她身后负责刷卡买单的凌里。 某种程度上,他俩没什么区别,都是特权中的自由灵魂,被每一个普通人所向往,也折磨着每一个普通人。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人来人往。 桌上,是倪安点的炸酱面和配的例汤,凌里则点了各种各样的肉。 孩子好像不太喜欢吃蔬菜,甚至连肉里的葱也不放过,坐下后,便开始埋头挑菜。 倪安笑了笑,也不阻止他,自顾自地拌起了自己面前的面。炸酱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炸酱的油挂于每一根面条之上,让筋道的面条根根分明,炸酱的酱则裹满了每一根面,肉与面经由黄豆酱糅合在一起,入口便是满嘴的香浓。 都说京城是美食荒漠,可倪安觉得,就这碗炸酱面而言,可能倒也未必。 对面的凌里一边挑菜一边问道:“倪安姐姐,你这次来待多久啊?” “吃完饭,下午就回余州了。怎么了?” “啊……”凌里一脸失落地抬头看她,手里的动作也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还想着你要是能待到周末,想和你一起出去玩儿来着……” 倪安笑了笑,打趣道:“你都快要高考了,周末不学习,还能出去玩儿吗?” “劳逸结合劳逸结合,更何况,这不是你来了么。是你的话,偶尔一次,肯定是没问题的!” “这么自信,看来你妈妈平时,还是挺疼你的。” 话音刚落,凌里便再一次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空气也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停滞了。 倪安抬头看他,才发现对方始终纯真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厌恶。 她直觉有些不对劲,皱起了眉,问道:“怎么了吗?” 第142章 假象 凌里眼中的厌恶消失得太快,有那么一瞬间,倪安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再次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乖巧着笑着回道:“没事,你人不在京城,这几年我们也没见过面,不知道也很正常……” 话里话外,像是在隐藏,又像是在透露着些什么。 倪安顺水推舟,继续问道:“我不知道什么,你们家发生什么了吗?” “我妈她,确诊了精神分裂症,已经住院好几年了……啊不,已经十年了,原来……已经十年了。” 就像是一个好久没被提及的人被突然提起,凌里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导致他也无暇顾及对方的神情,只顾着逃避,害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真实的心情,所以也不敢去确认对方的反应。 倪安看他低着头,也懒得装作惊讶的样子,只是象征性地沉默了几秒后才回道:“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 凌里这才笑着抬头,装作若无其事道:“姐姐你道什么歉,不知者不罪,更何况我们确实也没怎么对外宣称过这件事,你也是无意中提起,没必要道歉。” 倪安见好就收,忙转了个话题:“那你现在是住你父亲那里吗?” “不。”凌里摇了摇头,回道,“父亲在府外,所以我现在跟姥爷住在一块。” “不错,隔代亲。” “你呢,倪安姐姐,你现在在余州,还好吗?” 久别重逢的故人间交换彼此的现状,本就是对谈中的基本操作。可倪安仍然觉得,凌里这话头转得,有些生硬了。 可她还是顺着杆子回道:“还行,开了家小公司,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没什么特别,但也挺充实的。” “公司?!”凌里听了,眼里瞬间涌现了各种崇拜,“你居然开公司当老板了?!姐姐你好厉害啊!” “小公司而已。” “那也是当老板了,厉害死了!” 小孩夸起人来总是一脸真诚,即便说的话充满了客套。倪安脸上笑着,心里头的波澜不惊差点就要被他脸上的笑容骗了去。 忙转问道:“你呢?有梦想吗?以后想要做什么想好了吗?” 本以为凌里会兴致勃勃地开始和她分享,没想到他却露出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拨弄着碗里的肉回道:“我?中文系或者出版相关的专业?反正我以后肯定是要接任姥爷的工作的,梦想什么的,也没什么好想的。” 如果凌里能再成熟一些,或许能够再藏得住事一些,那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就不会暴露他那按捺不住的得意与笑意,那别人便不会发现。 倪安不知道是不是在这权力圈子成长起来的人都这样,城府极深又心口不一。包括她自己在内,似乎每个人都做不到对别人坦诚。 好的说成坏的,想要的说成不要,喜欢的说成讨厌,虚伪却从不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似乎并不清楚兰台终古的选拔制度,但脑海里却早已预想完了这一切。 倪安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他无师自通的。 大概率,是成长过程中,权力在他身上所形成的吸引力,所招来的一些阿谀奉承。 只可惜凌里被众星捧月般宠着长大,周围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还没来得及有能力识别旁人的话,便一股脑地接受了自己喜欢听的那部分,制造出了一个脆弱且虚无的幻象。 倪安不想去戳破它,也不想成为他成长道路上的那个小丑,所以依旧顺着他的话附和道:“这样子……” 不做提醒,也不做批判。 窗外,人流渐渐多了起来,食堂里也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为了不招人耳目,两人停止了交谈,专心进食。 偶尔抬头聊几句,聊过了时间,也聊到了告别。 意外见面,匆匆路过,最后留下痕迹。 ----------------------------------- 从京城一回来,倪安便一头扎进了书房,拉开了那无窗的窗帘,看着那满墙的字和照片发起了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如他们当初所料想的一般,一步又一步地解开了所有的疑点,顺利,但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好像,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只是她不愿意接受。 直到房门口响起奇欢欢的声音:“我的大小姐,你蹲在这里不上去吃饭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她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所以语气尽量轻柔,怕惊着了对方。 然而没什么用。 倪安一抬头,便看见他俩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心里头的伤感便涌了上来,嘴巴一撅,眼泪就下来了。 奇欢欢忙蹲下身去抱她,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哄道:“怎么了这是?姜永延骂你了?发生什么事了这是……” 又抽空指了指书桌那边,示意邵他去拿纸巾。 平时那么能扛事儿的一个人,突然哭成这样,两个人都不由得在哭声中绷紧了神经。本以为只是哭一会,却没想到奇欢欢肩头都湿了,倪安也没停下来。 奇欢欢受不了了,硬生生地推开她,打算先把她的眼泪鼻涕处理一下。 “擦一……” 话都没说完,倪安便转身抱住了身后的邵他,重新开始了一轮哭泣,留奇欢欢一人握着连眼泪边都没沾上的纸巾愣在原地。 这……是要打持久战的节奏? 还没吐槽完,她便眼睁睁地看着邵他红了眼圈,急得奇欢欢猛地就给他瞪了回去! 一个不够还来俩,凑热闹也不是这么凑的啊?! 庆幸的是,邵他憋回去了。不幸的是,倪安哭了整整半小时,哭到奇欢欢差点以为她要哭晕过去。 等她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张坐垫,还有水,还有出去又进来的奇欢欢,手上拿着张湿的擦脸巾。 奇欢欢把擦脸巾递给她,打趣道:“结束战斗了?” “嗯。”倪安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用擦脸巾擦了把脸后,又咕咚咕咚地灌完了一杯水。 “还要吗?”奇欢欢倚在墙上,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 奇欢欢这才安心坐下:“行,那就来说说,哭成这样的理由是什么!” 初夏的夜晚,南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凉意。 书房的门关着,空调开着,在不冷也不热的空气中,冷静下来的倪安缓缓开口:“提案没成。” 奇欢欢:“还行。” “结果,和我们上次预想的一样。” ----------------------------------- 2008年冬天,姜永延带着家属去见恩师安世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的女儿姜凤婷突然吵着说要立马回京城,不想等到葬礼结束才回去。 姜永延闹不过她,便让她回去了。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也无暇顾及。等他反应过来时,是姜凤婷突然出现在安世的葬礼上,笑得一脸瘆人。 “你怎么还在这?” “就……送我回去的车没了,所以就回来了。” “没了?什么没了?” “撞了,死了好多人,路都堵住了,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什么意思?你又在撒谎是不是?”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我亲眼看见的,这么大一辆车,突然转头,‘砰’的一声,好多车都飞了!就为了避开我,多刺激啊!他为什么不从我身上碾过去啊,我让他救我了吗?” 姜永延看着眼前的人,年近40,疯癫的样子却像个小孩。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又多狠。 而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身后,是恩师的灵堂,旁边一小小的人儿站在那安静地守着,沉着得不像是个小孩。 再看眼前人的笑,宛若刀一样,在他心上狠狠地割裂着,拉扯着。 ----------------------------------- “所以,这一切,都是姜永延做的。而行车记录仪拍到的那个人,是他的女儿,姜凤婷。” 奇欢欢这才发现,眼前的那面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改变,可真相已然呈现。 “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姜凤婷的儿子,凌里。他说,他妈妈现在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关了好多年了。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解开了,可是所有的事情都无解了。” 倪安仰着头,无力地靠在墙上,哭也哭够了,可心里还是难受。 奇欢欢不明所以地别过头看她:“什么意思?” 倪安深吸了一口气,才颤抖地回道:“如果你是姜永延,你会怎么选?” 他没得选。 倪安知道自己不该共情姜永延这个掩埋自己父母死亡真相的幕后操控者,所以:“我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想要从中找到一个完美的办法,一个既可以阻止自己女儿受罚,又不用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还能向所有人道歉并补偿所有人的办法……去指责他的选择…… “可我找不到。” 她仍旧是那样。 如果换位,她没法做出比对方更好的选择,那她便不忍心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指责对方。 可有时,恰恰是这种心软和善良,蒙蔽了她的双眼。 奇欢欢无奈地提醒道:“那dora呢?” “嗯?” “如果姜永延真的只是因为出于父亲身份的考量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高家和dora,槐书和殷晴,又是为什么,被无情地制裁了呢?” 第143章 算计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夏天。 邵他新书上市的执行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倪安和奇欢欢都本以为,g&o派人支援的请求不会再有回应,都快要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的时候,高斐的人终于空降了。 空降的事情风声不小,不少财经媒体闻着味就跟上了。 可奇欢欢深知,这种人事调令,如果不是g&o内部把消息放出去,根本不会有人能够知道。 把消息放出去这件事,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为什么是他? 手机小小的屏幕上,是高立成那张人模人样的脸。清楚他是什么货色的奇欢欢,却只感到了恶心和愤怒。 还是在周一上班路上看到的,就更恶心了。 她像往常一样,避开人流,一口气爬到32楼的办公室。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她放下包后,屁股都没沾上椅子,便径直往外走去。 把同事的“早”晾在了原处,风风火火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70楼以下,是每日都要排队才能挤上的电梯。70楼以上,却几乎无人乘坐。 奇欢欢站在电梯门前犹豫了很久,看着那不断往上蹦的数字,腿脚有些发软。 虽然她早已习惯爬楼梯,可一口气86层楼,剩下的那34层,直觉上告诉她,她极有可能吃不消。 可是一想到电梯内人挤人的场景,她又恶心得快要吐出来。 想了想,还是决定认命去爬楼梯。 可还没迈开脚步,中间的高管直达梯突然开了门。 奇欢欢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了高建云一身整洁地站在电梯里头。 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对上,却都没有挪开。 沉默了几秒后,高建云才开口道:“你要上吗?” 奇欢欢却皱了皱眉,反问道:“你不下吗?” “你先上啊?” “不是先下后上吗?” “我下了你怎么上?” 言之有理。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上去,所以奇欢欢也没有解释。 她听话地走进电梯,高建云从裤兜里掏出了卡,刷完便下了电梯。 于他而言,只是顺手之劳。于她而言,却是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门渐渐关上,再次打开,是熟悉的86层。 为了避免被人阻挠,奇欢欢决定一口气冲到高斐办公室,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然而等她推开高斐办公室门的时候,她的身后还是已然聚集了秘书保安和这一层的所有吃瓜群众。 奇欢欢本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被赶出去,却没想到,高斐抬头看了她一眼,便让她身后的人全都退出去了。 “说,什么事?” “你认识我?”奇欢欢眯了眯眼,想起了她刚刚那个眼神。 高斐神色不变地回道:“你破坏公司规矩跑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做自我介绍的吗?” 当然不是。 可更奇怪的是:“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高斐被她前后矛盾的提问迷惑到了,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滑稽:“哈?” “书汇那边曾跟你要人,准确来说,是要工号奇欢欢,外派到他们公司,共同协作完成作家邵他的新书上市项目。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高斐确实快忘了这茬。 但既然被拆穿了,她也就不装了,恢复神色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道:“对,我知道你,总部品牌策划专员奇欢欢。所以呢,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奇欢欢走到她跟前,双手撑在她的桌子前,直视着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问道,“不是我可以接受,为什么是高立成?你在捣什么鬼?” 高斐笑着,淡定自若地回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的职级在你之上,而且是之之之之很多个之上,所以我,应该没有义务要跟你解释这些,对?” “你心里有鬼!” “别忘了你是g&o的员工,而不是书汇的员工!你也没有资格和立场来质问我这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收起你的狂傲,回到你的工位上,做你本该做的事情!” 奇欢欢这才确认,她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去恶心人。 并且在此时此刻,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欣赏她的战利品。 不止是眼前奇欢欢的恼羞成怒,还有她在想象中,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书汇里的倪安,在面对着她所安排的一切时,所爆发的所有愤怒和崩溃,都是她的胜利果实。 她品尝着,快乐着,像嗜血的蝙蝠,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放肆狂笑着。 而她的笑,像是隐忍了许久,才得以释放的酣畅。 奇欢欢看着这样的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你的目的,根本不是投资书汇。” 高斐的笑容,再一次僵在了脸上。 “你从始至终,都只想要吞了书汇。投资只是诱饵,你是想等这个项目凉了,再以更低的价格把书汇收购了,甚至是让倪安为此结果负责,让她把书汇拱手相送,你再连本带利地赚回来,对吗?” 高斐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惋惜:“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偏偏,不是站我这边的呢?” “你疯了吗你?” “是你疯了吗?”耐心耗光的高斐拔高了声音,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奇欢欢恶狠狠地回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职级,我是什么职级,你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批判我!你要是不想在这家公司干就直说,我立马找人事给你开离职证明!” 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屑。 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看下位者时的厌恶、不耐,以及命令。 奇欢欢受不了她的暴躁和专制,还有她把人当狗来使唤的语气。以往不是直属,她不用受这份气。此刻不幸听见,也已经让她反胃到想要吐出来。 她无奈地失笑出声,在高斐以为她要屈服的时候,把脖子上的工牌取了下来,一把往墙上扔去。 “给你这种人打工,这工,不打也罢!”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留下高斐站在原处,脸上的怒气不减反增。 推开门前,奇欢欢看着玻璃里头透着的那张无知的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一边想着“人蠢没药医”,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高斐见状,以为她膝盖发痒,脸上又起了笑容:“后悔了?后悔就过来跪下道歉,我考虑一下把工牌还你。” 奇欢欢彻底炸了,回头看着她无可救药的样子问道:“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难道我还需要你一个小小的专员来教我做事吗?” “你知道你在算计的人是谁吗?” “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算计的人是谁,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在算计人这件事情上,就从来没有让别人赢过。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稳了,那只是你以为而已,那只是……她这么让你以为而已……算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奇欢欢便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自顾自地拉开了门。 高建云却意外地站在了门外。 奇欢欢被吓到往后退了几步,等反应过来后,朝他点了点头。见他没什么话想说,便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离开了这龌龊之地。 但她没回工位。 而是跑到了露台,给倪安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她便迫不及待地确认道:“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高立成,新闻都出了,今天早上没有媒体去你们公司蹲点吗?” “有啊!” “那你还这么淡定!” 对面突然笑了,随之而来的,是倪安充满了自信和平静的声音:“你猜,我为什么会找高斐要人,还精确到要哪一个人?” 虽然早有预料,可奇欢欢还是愣在了原处。 好久,她才反应过来,回道:“你怎么能想这么远?” “不是我想得远,而是她的行动目的,太过奇怪。邵老师的项目虽然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要签对赌的程度。表面上看,是商人的精明,不想让自己的投资落了空。可商人从商,输赢有时本就是基本,她这么执着反倒反常。所以我要人只是试探,只是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是在给我下套,等着坐享其成。果然,她没让我失望。” 奇欢欢这才松了一口气:“所以,这件事情,对项目没影响对?” 书汇办公室里,倪安隔着玻璃,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高立成回道:“嗯,没影响。” “那就行。”说完,奇欢欢就想要挂电话。 倪安却突然把她叫住:“对不起。” “哈?” “没提前跟你说这件事,主要是我也怕是我想得太多了,没十足的把握就不想你也跟着想太多……你……没吓坏?” “吓坏倒是没吓坏,就是……”奇欢欢想起自己刚刚冲动之下愤然离职的事,突然有些心虚。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就被人夺了去。 “没事,上班呢,你们俩,回去再聊。” 身后传来高建云的声音。 还没等奇欢欢反应过来,他便结束了通话,把手机递回给奇欢欢。 顺带的,还有她的工牌:“g&o的offer,不是这么好拿的。这么随意就把工牌扔了,有钱任性,也不是这么任性的。” 他看着奇欢欢愣愣地接过,以为她是被吓傻了,刚想说话便听见她问道:“你刚刚,是不是碰我了?” “哈?”高建云想了一下,拿手机的时候,好像是碰了,便点了点头,“嗯。” 却不曾想,眼前的人脸色突然大变。 “呕”的一声,转瞬便消失在他的眼前。 留下高建云在原处一脸惊恐。 他,做错什么了吗? 第144章 胜负 电梯里。 高建云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收到了倪安的信息:“叔叔,帮我拦一下欢欢,我怕她冲动干傻事。” 底下的配图,是今天的财经头条——g&o投资资深经理高立成空降入职书汇,投资动作后的又一变动! 他眉头微动,思考了一下,取消了去98层的电梯,按下了32层。 门一开,果不其然,奇欢欢那张充满了愤怒和忍耐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倪安说的,确实写满了冲动。 可他却觉得,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傻。 美丽的双眼中,是清醒到极致的思考。更为重要的是,毫无恐惧和怯懦。 这样的人,若生在古代,大概率会是个豪爽的江湖侠女。 刹那间,高建云生出了一种想法。 他给她刷了卡,然后看着电梯去了86楼。 一些个罪恶之源。 他到86楼的时候,里头的战争早已开始。 没有人敢声张,尽管所有人的心思都早已聚集在这边,但多年的职场工作,也教会了他们此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于工作之下,才是上上之举。 所以高建云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门外,听完了她们所有的对话。 直到奇欢欢推门而出。 她脸上仍然残留着些许愠色,但整个人看上去早已平静了许多,还有着些如释重负,然后潇洒离去。 高建云暗自笑了笑,走进高斐的办公室内,开始收拾残局。 在主人惊讶又惊恐的神色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绕到办公桌后,找到奇欢欢扔在地上的工作证,默默地捡起来。 高斐不解:“小高总这是什么意思?” 高建云将工作证拿在手中,把脖绳往证件上绕,低着头默默回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o5,而我是o9,论职级,我在你之之之之很多个之上。所以,应该是你来向我解释,你这么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论职级,您的确在我之上。可您别忘了,未来资产管理组全体职工的职权,是独立于集团的职业发展体系的。我倒还真不一定,有这个必要要向您解释我的安排。” “那你也别忘了,你们是合同制。每年年终考核,要是过不去,你就真的彻底没有这个必要了。” “高总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是在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知道高家百年经商,过程中跌跌宕宕,同行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唯独高家能在时代的沉浮中存活下来,并且依旧能说得上话的原因是什么吗?” 高建云就这么站在高斐的身侧,说话间始终不曾转头看她。 她看向他,阳光却从他身侧投进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高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还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运气?” “倒也没错……”高建云失笑出声,随后又敛去了笑,一脸严肃地回道,“但正确的答案是,因为共赢,而不是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且掷地有声,把高斐震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这个答案有多正确,而是因为,他是高家人。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高家人更懂高家的做派,而她,正在做着一件完全不是高家作风的事情。 对于她来说,他的话无疑是在宣判,永久地把她阻挡在了高家门外——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她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高大的背影写满决绝,一时间让她的双腿有些发软。 她撑在办公桌上,不甘心地吼道:“是她逼我的!” 高建云听到后,停下了步伐。 “她跟我要人,还指明了要她。我一开始还不懂为什么,直到那天晚上她从楼顶把高立成劝下来。我看过警方的执法记录视频,她一个人,就做到了那样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把这样的人给她,给书汇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共赢,是百分百的亏损!” 高斐气急败坏的脸映在玻璃上,高建云看着那张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竟然觉得,是她先逼的你……” “不然呢?” “对赌!”高建云拔高了声音,忍无可忍地外露了一些怒气,“是你先找她签的对赌,是你先动的心思,是你先逼的她!” “可那又怎样,我无非是想把收益拉到最大而已,我做错了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不是高建云能给的。 但他也知道,时间迟早会告诉她答案。 他叹了口气,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便推门而去,留下一室的疑惑和愤懑。 ----------------------------------- 夏日,天早早就亮了。 高立成空降到书汇已经半月有余,可从第一天来,他就被安排坐在了实习生对面,不仅没有接触到半点与项目有关的信息,甚至连存在感,都没有。 他好几次摆出投资方的姿态,去找倪安了解项目进度,都被对方以报告的形式糊弄过去。他提出的所有意见,都被对方告知,他们的甲方是邵他,一切会以邵他的意见为准,而他的意见,不重要。 更别说他想要的资金明细和供应商明细,对方是一个字也不给他透露,所以他想做手脚,也无从下手。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在所有人都还没上班的时候,早早来办公室。 然后潜入倪安的办公室,打开她的电脑,试图找到些能用的资料。 可一番搜索下来,啥也没有。 他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满脸疑惑:不对啊,他平时路过,见倪安就是用这电脑办公的啊,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 可现实就是,什么也没有。 他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离开,坐回到自己狭小的工位上,百思不得其解。 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 上午9点,办公室陆陆续续来了人。 除了熟悉的面孔,也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高立成先生,你涉嫌以盗窃手段获取他人商业秘密,现已立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与此同时,高斐也收到了一封同城快递。 里头,是一个u盘。 她还没打开,就接到了高立成的电话:“高总,救我!” ----------------------------------- 所以倪安接到高斐电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你什么意思?” “高总签约前跟我道歉,签约后又把罪魁祸首派来我司,我倒是想问问您是什么意思?” “是你跟我要的人!” “我跟你要的,可不是这个人!” 本以为倪安没有任何反应是因为没有办法的高斐,现在如同吃了屎一样难受。 原来所有的报复,都在这里等着她。 可“事已至此,你这么做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把他偷看你电脑的视频交给警察就能治他的罪了吗?我们之间,非要搞得这么难看吗?” “如果我说,我非要治他的罪呢?” 电话那头,高斐忍不住笑了:“你怕不是忘了,g&o可是余州必胜客。跟我们打官司,你哪来的自信?” “是你忘了,g&o会成为余州必胜客是因为谁?” 漫不经心的一句提醒,点燃了高斐的记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沉默。 倪安明知她已经气炸了,但还是忍不住补刀道:“赵律师,g&o的首席法律顾问,也是书汇的法务部门的指导顾问,同时也是书汇的股东之一。股权占比,和g&o刚好,一样呢!你说这场官司,他究竟是帮你,还是帮我呢?” “你别忘了,他和小高总的关系。” “你也别忘了,我和你们小高总的关系。” “你……” 隔着电话,倪安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急败坏。可她如果不这么咄咄逼人,感觉自己心里头的那股气,完全下不去。 没错,她不过23岁,有些年轻气盛,无法避免。 直到对方缴械投降:“说,什么条件?” 竟然这么快就放弃,倪安觉得有些无趣,但还是见好就收:“很简单,项目完成之前,g&o不得再插手书汇的业务。” 高斐本以为还会有后话,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半晌才不可置信地确认道:“就这样?” “就这样没错,但我也劝高总不要心存侥幸。” “什么意思?” “你手上拿的,是高立成在我司盗取商业机密的证据。此次事件调解,我会让他写下全部过程。你放心,只要项目顺利结束,这些东西到时间我会尽数摧毁。但只要你有所动作,那我就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高立成来我司那天,砸了那么多钱给媒体,把这件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我会顺势,把你的司马昭之心,也告知天下。” 到了此时此刻,高斐才明白那一天奇欢欢和高建云在她办公室里说的话。 她确实不了解电话那头的人。 因为不了解,所以才狂妄自大,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以为对方年轻,以为对方是个读书人,便以为对方不懂这商场的弯弯绕绕。 殊不知,对方对人性的掌控,远在她之上。 “你大可在这段时间准备一下,要如何应对这一切。但也请你想清楚,书汇是否真的有这个价值,值得你付出这么多来收购?还是说,收起你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欲望,拿好你该拿的,珍惜你尚未失去的?” 至此,这场不知从何而起的战争,也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局。 胜负已定,但故事未完。 第145章 庆祝 七月,盛夏。 还没到秋天,倪安就尝到了硕果丰收的味道。 邵他新书上市推行得很顺利,除了比年初所定下的排期晚了两个多月,其余的效果,都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大题小作线上开更那天,预售也同步开启。 除了第一周销量就突破了上一本书的销量记录,讨论度也和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开始集中式爆发。 起初因为上市方式太过奇怪,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 大部分人秉着有便宜不占是大冤种的态度,涌入了大题小作先睹为快。 一小部分人动起了歪心思,截图外传搞起了盗版,次日收到了法院传票后,想卖惨传到网上后被反骂一波,随之又引发了一轮关于侵犯着作权的话题讨论。 还有一些别的杂七杂八的话题,无关内容,但也无伤大雅,在倪安他们的预想之外,但也托这些话题的福,在新书上市最需要关注度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程度地拉拢了所有人的视线。 而关于新书内容的讨论度,则在这些话题热度下去后,逐渐上来。 除此以外,大题小作上,线上内容下线的倒数时间,也无形中给了所有人一种压迫感。 倒逼着所有人,都不得不参与这场阅读盛宴,还有下单地狱。 这是倪安长这么大,头一回通过预售买一本书,要靠运气,还要靠抢。 她仰天长叹,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这本书卖这么好? 可看着每秒钟刷新都在往上增长的数字,她又瞬间原谅了自己。 毕竟,都是钱啊。 再怎么样,人不能跟钱过不去,对不对? 努力抢,还能咋滴…… 等到线上内容下线倒计时归零,线上预售也终止了时间。 不算未来线下书肆的销量,也已然突破了1200万。 当天下午,书汇就炸了。 倪安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外头的欢呼声,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偿所愿更加让人开心。 手机震动,奇欢欢在群里问道:“怎样?” 倪安动了动手指头,回了过去:“1434,预售收官。” “我靠,那不就是连线下那批都不用算,就已经赢了?” “嗯,赢了。” 倪安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最上头放着的,是和高斐签的对赌协议。 她抽出来,看着上头的字,回想起当时签下时忐忑的心情,松了一口气。 王跃纯刚好这个时候敲门进来。 倪安放下手机:“来得刚好。” “嗯?”王跃纯一脸懵逼。 她把手上的协议递给她,解释道:“这个归档,应该用不上了。” 王跃纯接过一看,瞬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啊,你居然跟g&o那边签了这个?” “我就是怕你们这种反应,所以才没提前把合同给你。” “你也太大胆了,要是没达到预期,整个书汇就得改名了!” “这不是达到预期了嘛。”倪安打着马虎,见她仍一脸后怕,忙转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王跃纯这才想起来:“啊,是那个大家说项目完成得不错,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庆祝,开个庆功宴。” 倪安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突然收到了信息。 这回是邵他。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在群里平静地问道:“晚上回来吃饭吗?”如同往常一样。 倪安忍不住摇了摇头,决定晾一晾他。 然后从包里掏了张卡出来递给了王跃纯:“我就不去了,你们看着办。别走公,我私人请客。5位数以下,明天管理层全部写检讨。” 王跃纯笑眯眯地接过,回答的声音里也全是兴奋:“收到!” ----------------------------------- 下班回家的路上,倪安路过几家书肆,门口已经有人开始排队,等明天的新书首发。 换几个月前,她可能还会以为是隔壁的手机店或者鞋店的队伍排了过来,压根不敢想象有一本书能做到这种程度。 可当她看着书肆门口高挂的海报…… 她还是不太有实感,但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 原来文书行业也能有这样的盛况,而这样的盛况,她竟参与了全程…… 远处的天空,燃起了火烧云。 红得发紫,照得整片天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倪安却低下了头,笑着往家里走去。 ----------------------------------- 12楼,邵他家。 倪安推开门,屋内却反常的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烟火气,更闻不到任何味道。 她忍不住一边换鞋,一边皱起了眉。 邵老师这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低头一看,奇欢欢的鞋却在。 这下,倪安更迷惑了。 加班狂魔这么早下班,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包,去厨房洗了洗手,才慢悠悠地往屋内走去。 可客厅没人,书屋里也没人,往外一看…… 才发现露台上支了顶帐篷。 倪安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双脚还是下意识地往外走去。 还没走出去,便听见“砰”的一声,吓得她头一缩,还没回神,便看见漫天的礼花碎屑从天而降。 邵他和奇欢欢两人,一人站一边,手里各拿着个小礼炮,一脸兴奋地朝她喊道:“surprise!” 她越是一脸惊喜又无奈,两人越是得意洋洋。 “搞什么啊?!”她一边摘着头上的碎屑,一边换上室外拖鞋往外走去。 奇欢欢见状,也上手帮她,解释道:“庆祝你项目完满收官啊!” “我有什么好庆祝的?新书大卖的是邵老师,我就是个蹭热度的,该庆祝的人,应该是邵老师才对?” “他那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你这是破天荒头一回,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倪安听了,哭笑不得:“什么‘破天荒头一回’,有你这么用词的吗?” “明白那个意思就行,你跟我一个文盲较什么劲呢?” 说着,就把倪安往外推。 屋外,天还亮着,但城市的灯火已然亮了起来。 放眼望去,璀灿如星辰。 帐篷里头放了冰,风扇正对着里头吹,吹出来阵阵凉风。 不远处架起了烧烤炉子,一旁是串好了的各种串儿。 而中间放着地垫,地垫上放了张矮桌,矮桌上是准备好的餐前小吃和水果,还有台老式录音机,正吱吱呀呀地放着磁带,在炎热的空气中唱着歌。 最重要的是,有酒。 当天暗下来后,三人终于围坐下来,桌上是正香气扑鼻的烤串儿,身后是阵阵扬起的凉风。 手上的冰啤酒被“啪嗒”一声打开,里头的气泡疯狂往外冒,发出“滋滋”破碎的声音。 倪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这第一杯,就恭喜我们邵老师,新书大卖!” “新书大卖!” “谢谢!” 三人笑着碰杯,在笑声中喝下这第一口的冰凉。 就着桌上孜然味超浓的烤肉串,苦过后的咸,让人吃起来有了甜味。 调料肉汁,滞留在她的唇边,啤酒从嘴角滑落,混乱里又有着肆意的张扬。 倪安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快乐,有种如释重负的舒爽,又仿佛带着明天的希望。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邵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抽了张纸,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嘴。 她看着他一脸真挚的样子,想起了第一回去他家,他给她处理伤口的样子。 久违的心动,让夏日更加的燥热。 也让她在他抬眸的瞬间,在他眼里找到了答案。 嗯,是快乐到想要称为之“幸福”的感觉。 即便天气热得像是要把人烤熟,他们也没有空调,但还是如同淋了一场倾盆大雨,所有的烦恼和闷热都洗刷了个干净,脑子里除了快乐,再也想不起别的。 她笑着举起手,大叫一声把邵他扑到,把脑门上的汗全蹭他衣服上,头发蹭得他直发痒,发出控制不住所以绵绵不绝的笑声。 奇欢欢坐在他俩对面,默默地举起手中的啤酒灌了一大口,然后看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心里暗骂道:幼稚。 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确实是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原本以为,青春早已离他们而去。 却不曾想,正是青春飞扬时。 ----------------------------------- 饭饱喝足后,三人把桌子撤了,并排躺在垫子上看天空。 虽然城市的灯光早已把天空照得看不见任何的星星,可开阔的天空本身,就能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三双脚丫子光着,在垫子上随着音乐的声音晃啊晃。 好不惬意。 夜里的空气凉了下来,没有了白天的燥热。 倪安闭上眼,却想念起了世安院的花香、刘家前院的荔枝木香和市一中大院的青草香。 睁开眼,又想起了京城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然后不自觉地就开了口:“真的……做不到吗?” “什么做不到?”奇欢欢也正闭着眼,反问道。 倪安这才惊觉,自己把心里头的话说出了口。 不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姜老师对活动的质疑,或者说,是对人的质疑。”倪安回想着那天的对话,平静地复述道,“要不要参加这个活动,参加这个活动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要怎样才能确保每个人都是基于了解后才做出的决定?又要怎样才能让每个人,在得到和失去后,都能坦然接受,而不是推卸责任?” 真的就……做不到吗? 第146章 吻 天朗气清,可话题却有些沉重。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事实确实是:“嗯,做不到。” 奇欢欢的声音一如既往,不带什么情绪,飘在空中,没有遗憾,也没有幸灾乐祸。 “邵老师也这么觉得吗?” 身旁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为什么?” “我爸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邵他转过头,看着倪安的眼睛转问道,“你觉得,是你的大脑在控制你,还是你在控制着你的大脑?” 这是什么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莫比乌斯式问题? 倪安皱着眉,在心里默默吐槽道。 想了一会,她最后还是没能做出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怎么回答?” “我说,大概是我在控制着大脑。然后我爸就说,其实人类看到的所有画面,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大脑愿意让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简单来说,就是人类大脑所能识别的光谱和声谱是有限的。如果真的是人在控制大脑,那我们为什么不让自己看到的世界更加真实一点,而是像现在这样……虚假的现实。” “那就是说,是大脑在控制我们?” 邵他笑了笑,反问道:“那大脑又是谁的大脑呢?” 然后明显地感觉到身旁的人身体一僵,而后转过头一脸气鼓鼓地看着他。 像他当初一样。 邵他也不着急,只是笑着翻过身,回想着自己回忆里的话,解释道:“人类到底不是动物,并不会单纯地受本能的欲望驱使。而是会有自己的思考,会在做出选择之前,在欲望渴求和恐惧憎恶之间寻求妥协。就像我们和自己大脑的关系,人并不是单纯地受大脑的驱使,也会有自主意识,会有独立意志,会用自己的理性做出选择。” “但……” “但……欲望和恐惧,并不一定会同时出现。所以人在权衡的过程中,就很难做到是完全基于理性。大多数时候,都是基于本能去判断,在那个当下,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获得的快乐多一点,还是付出的代价多一点。而本能和理性的区别就是,本能会被自己的大脑所欺骗。” 倪安听着,觉得自己脖子有点酸,干脆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意思?” 邵他见状,也干脆坐了起来。 只剩奇欢欢一人躺在垫子上,闭着眼睛,满不在乎的样子,却一言惊醒梦中人:“如果你现在非常缺钱,而我给你100万,但是你要吃屎,你怎么选?” 倪安又想起了那句话,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如果有,那一定是拿命换的。 可问题是,人在捡馅儿饼的时候,在不劳而获的当下,在快乐到要飞起来的时候,是不会意识到,没了命会有多痛苦。 即便他已然知道,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sns上,有很多这样的问题,大家把这些问题,称之为‘白日梦’。往往评论点赞最高的回答都是——‘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这就是本能,犹豫一秒,脑子里有了理性,人学会了思考吃屎这件事情对自己来说有多难的瞬间,100万的选择,就会变得没那么理所当然。” 邵他接在她的话后面继续道:“或者说,人在做选择的时候,大多数是基于自己的当下更需要什么。越需要,越有可能会误以为自己能承受得起那样的代价,或者暂时性地忽略掉。” “而在商业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自己的产品被消费者选择的时候,会想起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产品,任何产品都会有不足,自己的产品也是。所以这个活动落地的时候也是,当我越卖力地去宣传,参与这个活动能得到什么,人们就会越本能的忽略掉参与这个活动的风险。那基于理性思考和独立意志所做出的选择,就完全……不可能。” 说到后面,倪安的声音便越来越小,心里头也越来越沮丧。 她不是不懂这些个道理,只是不愿意去细细地思考。 今晚喝酒上了头,突然想起来,没想到一聊,便被判了死刑。 她仍旧愿意相信,人是可以做到的,只是现实是太难做到,而她自认为,自己不是那个能解决个中难处的人。 她耷拉着脑袋,懊恼了一会,接着又仰头,一口气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喝得急,邵他想去拦,却被奇欢欢的声音打断:“让她喝,要是喝醉了,能断片,忘了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 帐篷里的冰块早已全部融化,风扇还在“呼呼”地往里头吹着,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清凉。 沉闷的空气中,易拉罐里的酒渐渐消失。 主力是埋头喝酒的倪安,奇欢欢喝得多但不急,只有邵他在克制。 只偶尔陪两口,一晚上,也没喝两瓶。 脑子里,清醒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见奇欢欢突然放下手中的酒,站起来往屋里头走,他忙问道:“你去哪?” “没酒了,我下楼买点。你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好。” 玄关的门开了又关。 邵他看着倪安还在闷头喝,有点心疼。 明明是个开心的夜晚,却还是没让她忘掉她心头上的事。 从京城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 那天晚上她在书房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他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直到接下来这一个月,她像疯了一样忙工作,忙到有的时候在餐桌上吃着吃着就会开始出神。 一问,却总说没什么,就是在想《大海》上市的事。 可《大海》上市很顺利,根本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 邵他才反应过来,她心里头难过去的,是别的事。 所以今晚的准备,其实庆祝只是个借口,借口想让她发泄一下。 却没想到她喝到现在,也没发泄出来。 只是安静地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脸喝得红扑扑的,眼神也已经失去了焦点,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样子,却总在那之前突然间清醒过来,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手中的酒。 等喝完,又把头低了下去,盯着手中的酒发呆。 几个来回之后,她好久没动,邵他以为她终于睡着了,便去拿她手中的酒,想抱她回房间休息。 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她掌心被啤酒冻得冰凉,柔嫩却有力,把对方吓了一跳。 “你在干嘛?” 邵他讪笑两声,回应道:“没干嘛。”一边说,一边放弃了去拿酒的动作,微微挣扎了下,感觉到她手松开了他的,便顺势把她的手裹进了自己的掌心。 温度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传递着,也让某人的醉意,猛地上了头。 她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突然开口问道:“邵老师……” “嗯?” “你什么时候跟我表白啊?” ----------------------------------- 很多年后,邵他都仍记得那天晚上。 闷热的夏日,空旷的露台,燥热的风,孜然的味道,和他瞬间空白的大脑。 喝醉的人漫不经心,留他独自一人,清醒地乱了阵脚。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倪安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突然发起了酒疯:“是我感觉错了吗?你不喜欢我吗?可是不对啊……你如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还是说,我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你没感觉到我喜欢你,所以你才不表白?我已经很努力地向你靠近了,做你工作上的伙伴不够,我就跟你做朋友,甚至……把爸妈都搬了出来……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是你太笨还是我太笨?你那么聪明,一定是我太笨……可我真的没办法了……总不能……我都做了这么多……表白还得要我来……”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张牙舞爪,明明已经快要醉倒,可仍然口齿清晰。 就是疯癫里带了些娇嗔,看似是在抱怨,可听的人,却只觉得她在撒娇,只顾着幸福地笑,还有怕她乱动磕碰到自己,便忙不迭地伸手在护着。 “可我真的好难过啊……虽然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可是……一想到爸妈,一想到邵叔叔,一想到姥爷,一想到他们对我的期待……我就是个垃圾,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什么创作什么自由……我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我不像你一样那么聪明……要是像你一样聪明,我是不是就能想到点什么了……” 说着说着,又站起来疯跑到秋千那里。 邵他忙跟在她身后,见到她坐下,在上面晃来晃去,怕她松手摔地上,只好坐在她身旁,双腿暗中用力,一边定住秋千,一边盯着眼前的人。 满心满眼,想要记住一切,害怕错过某个瞬间,总感觉那样,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要不……你现在跟我表白好不好?啊不对,不是表白,万一你不喜欢我呢?你就……小小地喜欢我一下下好不好?或者不喜欢我也行,你就说一句‘喜欢我’就行……反正我现在喝醉了,我保证明天早上起来就忘掉……我就是想……” 话还没说完,邵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凑上去在倪安喋喋不休的唇上亲了一下。轻轻地,温柔地,不知道是怕她感受不到,还是因为自己舍不得,所以停留了很久。然后在她快要因为忘了呼吸而晕过去之前,离开了那个柔软的地方。 他抬眼看着她眼中的震惊,笑着提醒道:“你就是想什么?” 倪安咽了咽口水,但看上去仍然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般地回道:“想开心一点。” “那现在呢,有开心一点吗?” 倪安点了点头。 “那……”邵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突然刹了车,“表白就等下一次……” 这下,倪安彻底清醒了。 第147章 表白 “为什么?”倪安猛地叫出声来,双手控制不住地向上扬了扬,浑身上下都在表达着自己的不理解。 邵他却只是笑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让倪安瞬间觉得:“我是在做梦吗?” 对方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还是春梦。” 越说越离谱了。 邵他忙按住她摇晃的身体,正色道:“不是梦。” “不是梦,那为什么要等下一次?” “那还不是因为你说……”邵他挑了挑眉,想了想还是把锅扔了回去,“你说你明天就把今天给忘了,那我现在表白,还有什么意义?” 倪安一听,差点没蹦起来,甚至举起了手发起了誓:“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不忘记!” “真的?” “真的。” 对方一双杏眼张得圆圆的,眼里头的醉意明显,可也满是真诚和渴望。 像是等待礼物拆封的前一秒,虽然有足够的自信,确信即将拥有的是自己想要的爱情,可仍旧会激动。 还有忐忑和不安,连同之前等待的日子里所感受到的一起,迫切地想要与之告别。 然后迎来自己的幸福与快乐。 邵他看着这样的她,突然有些懊恼。 后悔自己没早一点把话说出口,固执地以朋友的身份相处,让本属于她的安全感迟到了这么久。 明明他们之间,早已是同样的心情。 他捧着她的脸,眼里的温柔与笑意都化为深情,平日里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的甜言蜜语,此刻却都凝练成了一句话: “倪安,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爱意纯洁,却浓烈。 刚下去了的醉意,又上了头。 让人晕乎乎的,却很快乐。 倪安覆上了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里的温度,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让自己记住他此刻的样子。 她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喝醉酒的时候才说起这些,如果是在平时,在更自然的状态下,此刻会不会更加的美好? 再想想,又觉得,或许应该知足,因为已经足够美好了。 想到这,她便闭上了眼,不只是回答还是感叹,亦或是二者皆有:“好。” 周遭的一切,都像极了他们的爱。 没有轰轰烈烈,只是将所有的时间,都安放进了回忆,让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成了生活的滋味,把靠近变成依靠,用真诚换取真心。 平淡如流水,却能让人感觉到,珍贵似流年。 他指尖轻柔,摩挲着她的脸,情意也随之蔓延。 倪安下意识一吻,在他的掌心留下私有若无的印记。 再睁眼,对方却没有动作。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可邵他仍旧目光清明,和几分钟前的他,判若两人。 倪安只好指尖轻点,提醒道:“不做点什么吗?” “嗯?” 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倪安差点没气笑,只好暗中鼓了一口气,凑上前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这次,被吓到的人换成了邵他。 她看着他眼里的震惊,轻声提醒道:“不继续吗?” 略带挑衅的口吻,如同星火,点燃了两人之间的情欲。 邵他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拉了过来,然后用力的吻住。 唇间交叠,试探性地吮吸,然后放肆地含住。 他搂着她的腰,她绕着他的脖,品尝着彼此释放的爱意,在温柔里渐渐沉醉。 几个来回之后,两人在心潮狂热的起伏中慢慢地松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到了尽头,眼睛里却是一样的不满足。 他抵着她的额头,像她之前那样,用呼吸的节奏勾引着她。 一下,两下……从急促,到平缓…… 直到彼此的呼吸频率完全对上,他又开始一下一下地亲她,一边亲一边逗她说话:“倪安……” 倪安被他亲得脑袋晕晕的,心里和身体的感觉都极其上头,陌生的感觉让她早已失去了思考,只剩机械性的回应:“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呢?” “我……” “说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错误的答案引来对方的一下轻咬。 倪安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改口道:“我喜欢你。” 邵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下亲。 可回过神来的倪安,不再安于这样的浅尝,终于在他再一次亲上来的时候用力圈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下一秒,她便用舌尖把他的唇撬开。 是新的体验。 亲吻的同时纠缠在一起,唇齿间在触碰间渴望能拥抱彼此更多,爱意释放的同时,又在撩拨着更深的欲望。 希望对方能更用力地爱,也希望自己能爱得更加的用力。 一伸手,一用力,他将她拦腰抱起,坐在自己身上,好让两人能拥抱得更加亲密,也能吻得更深。 忘了周遭的一切,也忘了时间的流逝。 酒精的味道在彼此之间流转,醉意也随之蔓延。 然后,戛然而止。 ----------------------------------- 第二天,早餐是汤面。 高汤白面,配简单的青菜鸡蛋,营养丰富,管饱也解酒。 听见玄关处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邵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手中的筷子都没想起来要放下,便兴奋地揣着它们去迎人。 倪安见他如此反常,有些疑惑,但还是像往常一样说道:“早。” 然后便看见邵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目光也从她的身上,转到了身后的奇欢欢身上。 奇欢欢正换鞋,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却像是早就猜到一样,一脸淡定地转头看向邵他,回答道:“嗯没错,她,断片了。” 但细看,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下,邵他更绝望了。 从没想过,会一语成谶。 倪安看着他俩的样子,却半点感觉也没有:“你们在说什么啊?” 邵他低头看她:“你之前喝醉,也没断片啊?怎么这次就断片了?” “就……偶尔,可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邵他听了,仰天长叹,痛苦地“啊”了一声。 但痛苦归痛苦,结局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大不了,再来一次就是。 现在比较重要的是,早餐要凉了。 倪安却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问道:“怎么了吗,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吗?” 邵他“呵呵”了两声,却没回答。 她只好转头去找奇欢欢。 可奇欢欢却只顾着刷手机,眼神都不给她一个:“你俩的事,自己看着办,不要来找我。” “邵老师,你就告诉我,好不好?”倪安只好再次看向邵他,想着再挣扎一下。 对方看着她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然后把筷子汤匙塞她手里,阴阳怪气地回道:“不好。反正你都不记得,所以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不重要,那不知道也没关系。” 逻辑自洽,倪安找不到突破的口子。 可话里行间带着的怨气,她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 但又能怎样呢? 做错事情的是她,对方不愿意松口,那就只能靠自己,看能不能解救一下这疯狂的局面了。 不过在那之前,先解救一下自己被酒烧得慌的胃。 天气热,高汤里头加了冰,降了温。 倪安端起碗喝一口,入口温润不烫,流进肚子里,像是有一双手在给胃按摩。 咸淡适中的味道,也滋润了干渴了一晚上的嘴巴,让人在不知觉间就喝了大半碗汤。 在肚子被填饱之前,放下碗,夹一筷子细长的面条,吸溜进嘴,甜甜的淀粉味道充盈了口腔,让人感觉十分满足。 倪安吃完一口,舔了舔嘴唇,却感觉到了些血的味道,来回几圈,才反应过来时嘴唇干裂了。 “欢欢,你带润唇膏了吗?” 问的是一个人,有反应的却是两个人。 同时抬头,眼神瞬间对上,心怀鬼胎,却都缄口不言。 奇欢欢差点没被汤水呛到。 她忙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道:“没带,怎么了?” “嘴唇裂了,应该是因为最近空调吹太多了,太干了。” “哦。”她表面波澜不惊,桌底下却踹了邵他一下。 邵他瞬间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倪安不明所以,忙伸手去给他拿纸巾:“怎么了这是,反应这么大?” “没事。”邵他一边咳嗽一边摇头否认道,抬头却看见奇欢欢正瞪他,挤眉弄眼地像是在示意什么,威严之下他才反应过来,回道,“我有,吃完早餐我拿给你。” 倪安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只好一脸狐疑地点了点头,回道:“好。” 出门的时候,邵他按照约定,给她递了根唇膏。 倪安接过,道了声谢便出了门。 电梯,门开了。 奇欢欢先走了进去,走到了角落里。 倪安紧随其后,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前,手里还拿着那只唇膏,一打开才发现:“邵老师给了我一支用过的润唇膏?” “怎么了吗?”奇欢欢接话道,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用过的,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不觉得。”奇欢欢语气平淡。 “是我们对人类好坏的定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相信我,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要调戏你。” “那他是想怎样?” “我说了,你俩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我不管。”说话间,电梯到了一楼,奇欢欢越过她先走了出去,边走边交待道,“我今晚不回来吃饭,加班。” 倪安仍一脸疑惑,但还是把唇膏扔回了包里,跟上了她的脚步:“那你在群里说一声。” “不用说,你知道就行。” “诶?”为什么? 倪安不知道是她的问题,还是酒的问题,总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 她搞不清楚。 这充满了疑问的早上。 第148章 晚餐 夜晚。 倪安下了班,照常回家吃饭。 没错,现在对于她来说,邵他家也是家了。 三人之间隔着电梯,过度分享彼此的生活空间,也让各自家的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偶尔三缺一,对于其余两人来说,也已经不是什么会尴尬的事。 但这阵仗……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夏日,天还亮。 推开门,家里透着落日的余晖,本就已经是日常中最大的浪漫。 但如果……再配上红酒、牛排、鲜花和礼物呢? 倪安站在门口,看着手持礼物盒子的邵他,一脸惊讶。 她是闯入什么平行世界了吗? 直到身后的门自动关上,发出一声“咔哒”声,才唤醒了她。 “这都是什么?”倪安收起脸上的僵硬,笑着走向邵他,却在他开口前道出了自己的猜测,“不会又是庆功宴?” 她的眼神全在邵他手上的礼物盒子上,完全没注意到他听到她的话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把手中的盒子递给了她,温柔说道:“打开看看。” 倪安听话照做。 盒子里,是一条棕色的醋酸缎面礼裙,在夕阳的光照下,显得更加的高贵典雅。 她惊喜地抬头,才发现对方也和往常大不同,换上了黑色的衬衫和西裤,整个人都正经了起来。 他笑了笑,提醒道:“去换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被推到了了他的房间。 她只好乖乖把裙子换上。 然后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陷入了沉思。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不敢去期待什么。 最终,还是只苦笑了一下,甩了甩头,清空了脑海中的想法,往门外走去。 邵他正等待在拐弯处,听见动静,一转身,便被倪安的样子便看呆了。 礼裙是定制的,所以尺寸刚好,完美地贴合在她的身上。但他直到她不爱束缚,所以细节中留了宽松的余地。方领的短袖设计,把她细长的脖颈和手臂露在外面,却又不会让人不自在。 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唯美又有气质。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没有高跟鞋的加持,长裙盖过了她的脚踝。 可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样子,迈着细碎的脚步朝他靠近,娇俏中带着些可爱,他又瞬间不觉得,这是个缺点了。 “怎么了,不好看吗?”倪安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安地问道。 让邵他瞬间失笑出声:“怎么可能?” “那你发什么呆?” “我这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你身上,还缺了点东西。” 说着,又从身上掏出了个盒子。 盒子很小,看起来像是个首饰盒。 倪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问道:“缺什么?” “缺这个。” 邵他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 倪安却只想闭上眼睛,不敢看。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直到…… 看见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根项链。 她才松了一口气。 分不清楚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表面上只装作惊喜的样子,叹道:“好漂亮!” “喜欢吗?” 倪安看着盒子里闪着光的钻石,笑着回道:“喜欢。” “我帮你戴上。” 倪安听了,乖乖转过身,撩起自己的长发,任由那根冰凉的项链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靠得近,他那似有若无的气息落在她的脖子上,倪安只觉得暧昧至极。 偶尔被他的指尖触碰到,她便不自觉的疯狂眨眼睛。 感觉自己脑子里全是黄色垃圾,完全不受控制。 只好用话题转移:“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刚问出口倪安便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跟一根男人讨论自己的尺寸,她疯了吗? 果然,人类的行为都难逃大脑的控制。 幸好的是,邵他没有想多,只是诚实地在她耳边回道:“问欢哥要的。” 说话间,项链也戴好了。 两人的距离也恢复到了正常的距离。 倪安松了松自己脖子,眼神不敢看他,便不自在地飘向餐桌那边。 邵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向她伸出了手:“走。” 倪安闻声把目光收了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礼服和拖鞋,夕阳和西餐,暧昧至极的气氛和什么也没有说的对方。 浪漫又别扭,是倪安此刻最大的感受。 牛排很香很嫩,红酒也很好喝。 是的,此刻的她,并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饭菜上面,所以也少了很多的形容词。 但面对对方的提问:“好吃吗?” 她还是会给予肯定的回应:“好吃!” 可当天空全部暗下,灯光取代阳光,邵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有了昨晚的教训,倪安刻意放慢了喝酒的速度。 可红酒杯还是慢慢见了底。 邵他想给她添,却被她用手挡开了。 “不喝了吗?” 她摇了摇头:“昨晚喝够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了些情绪,而且还挂脸了。 她不明白他如此刻意地准备了这么多,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样,给了她无数的希望,却到头来,什么也不说。 是她会错了意,还是他有意为之,她突然弄不明白了。 邵他却依然笑着,看着她失落的神情打趣道:“心情不好?” 倪安没回话,只别过头,看向露台的方向。 直到对方站起身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 她埋首在他怀里,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抱怨道:“我都还没生你的气呢,你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倪安一听,刚想抬头争辩,却又被他强行按了回去。 “你先听我说。” 在距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倪安听见他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真的很怕你。不是因为你知道我生病了,甚至知道我为什么生病,而我也知道你会用这件事情来做什么,而是因为你不害怕我知道这件事,因为你根本就不打算利用我,即便你身上背负着的,比我想象中还要沉重许多。就像是嗜血的刽子手,却对杀人毫无兴趣。你真的很勇敢,勇敢到我有点好奇,也有些羡慕。但你的善良,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第二次见面,你来我家。说实话,那一天很快乐,也很尴尬。我想尽了所有办法去化解,说完了我平时一整年都说不上的话。可到了后面我才发现,比起我的努力,你的自然和坦诚更有效一些。所以我有了贪念,希望这段陌生的关系能长久一些。 “你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在周末空闲的时间。我们一起看书写作,下棋聊天,我像是回到了童年,极其幸运地在这个年纪还能拥有同伴,弥补了我那段孤独又紧张的回忆。又或许,不止…… “我父亲倒下那天晚上,说实话,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有很多人,但我只能想起你。我想,如果是你,你那么勇敢,一定不会像我一样,慌乱到什么都想不起来。果然,在我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是你陪着我,给了我勇气,陪我找回了自己,也走出了黑暗。 “我不知道要怎样去表达我的感谢,又或者,不只是感谢……” 邵他慢慢地松开她,发现怀里的人眼里已经含了泪,可他也能感觉到,她整个人崩得紧紧地,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他忍不住打趣道:“想哭就哭,忍什么?” “我才不要!”倪安猛地摇了摇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才不要哭。” 邵他被她逗笑,但还是决定由她去,说回正事:“或者这个比喻早就已经被用烂了,但我还是觉得用它来形容你的出现再合适不过。倪安,你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的生命,让我感受到了原来我可以有我想象之外的人生。你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活着。 “在遇到你以前,我从不相信所谓的一切人为的努力,无条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我的人生准则。但你的努力能让人感动,甚至能让命运感动。所以这一次,我想尝试一下,努力去靠近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 灯光下,那个倪安曾经认为她遥不可及的人,正将他们之间的一切娓娓道来。 所有的答案,都像是在眼前。 却又还有一步之遥。 倪安感觉自己呼吸都快停滞了,牢牢地抓住他的衣角,紧张得快要把自己的下嘴唇都咬破。 然后,手机响了。 两人都不自觉地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冷气。 眼神对上,又被对方逗笑。 倪安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让她去接电话。 邵他也明白,不急在这一时。 只是没有想到,这通电话,让倪安前一秒还喜笑颜开的脸,瞬间坠入黑暗。 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往房间里冲。 等再次出现在邵他面前,她已经换回了上班的那套衣服,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跑。 邵他忙拉住她:“怎么了?” “欢欢出事了。” 一声巨响,无声出现,在两人心间,轰然响起。 第149章 追杀 说实话,邵他搬过来以后,因为倪安的晚饭强制令,奇欢欢已经很少加班了。 假如昨晚倪安没有断片的话…… 总之,为了让邵他把告白这件事情从头来一次,奇欢欢久违地在公司加了一会班,特地给两位主角让了位置。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忙。 不过是到点到食堂吃了个饭,又爬了几十层楼梯消食,然后又在工位上刷手机。 直到外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差不多8点。 奇欢欢估摸着两人应该完事了,便收拾收拾下了楼。 g&o的8点特别有意思,卡在正常下班时间和加班的下班时间中间,电梯里反倒空无一人。 下到停车场负三层,也是如往常一样,安静得有些渗人。 鞋子落在地上,仔细听能听见好几声回响,空的,响的,闷的,颤抖的,末了还有些尖锐的。 可奇欢欢习惯了。 在这上班上了一年,虽然不是天天开车,但车库给人的感觉,大都差不多。 虽然渗人,但也提高了人的警惕性,比在马路牙子上觉得什么也不会发生来得安全。 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此刻习惯了这份安全,却一直没有放下戒备的奇欢欢。 没走两步,她便发现有人在跟她。 那些藏在脚步声里的刻意,在脚跟落下后不敢立马踮起脚尖的延迟,怕刹不住车的小心翼翼,在这本就安静的空气中里被放大到极致。 虽然,跟踪的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看似无人知晓的动作,在敏锐的人眼里,有多么的突兀。 奇欢欢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走两步停一下,像是分不清方向,又像是不记得自己的车放在哪里,试了几次之后,脚步刹车的声音也越来越不耐烦,开始靠近暴露的边缘。 让人不仅越发确认,也明白在她找到车的瞬间,就是那人出手的时候。 或者说,那人就在她车子附近徘徊。 她有些无语,无语那人的狂妄与自大,就不能乖乖地守株待兔吗? 非得出来挑衅,然后让人察觉…… 奇欢欢撇了撇嘴,突然停住脚步蹲了下去,把包扔在了地上,把鞋子上的鞋带拆开后重新绑紧,确认不会松开后,脑子里又回想了一下出口的路线…… 往前,左拐,上坡…… 如果幸运,在这条车子开进来的路线,或许会碰上一两辆车,那她就能提前解除危机。 但这个点……大概率是没有的。 奇欢欢闭了闭眼,结束了这一大堆似乎没什么卵用的分析。 然后决定,赌一把。 黑暗中的那个人,似乎也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暴露了。 但还是守在车子附近,想着反正都会过来。 直到他看清楚了奇欢欢绑鞋带的动作。 脚快于脑子一步,迈了出去。没有控制力道,鞋底与地面重重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如同一声哨响,叫醒了起跑线上的人。 奇欢欢头也不回地按心中的既定路线跑去,身后果不其然,响起了追逐的脚步声。 她自认每天爬楼梯,体能不错。 但这不代表,她速度也很ok。 她的确先发制人拉开了距离没错,可一旦时间线拉长,事情如何收场就不一定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 窒息的感觉也越来越近。 到了上坡路段,她从负三层跑到负二层。没有车,继续跑。 负二层到负一层有段平地距离,平时都是顺着方向开进来,逆着方向如何跑,奇欢欢完全是凭直觉。 然而直觉也告诉她,一旦跑错,如果那人熟悉路线,那她就成了瓮中鳖。 包已经扔了,工牌在里头,进不去公司。 那人堵住了出口,她插翅难飞。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跑了很久,她也没看见禁止逆行的表示。 脚步声也突然消失了。 她慢慢停下脚步,调整呼吸,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又不知道要打给谁。 犹豫的那两秒里,那人又突然发起了追击。 奇欢欢没来得及多想,继续撒开腿就跑。 这次,脑子里连方向也没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脚步声又消失了。 奇欢欢见状,停了下来。 呼吸已经变得急促,趁着这空档,她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开口朝空气里喊道:“法治社会,你今天就算把我弄死,你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监狱里过。趁还没有开始,我劝你最好收手,不要让自己下半辈子后悔。” 对方没有回答。 也是,有回答才怪。 但这次,停的时间比上次久。 等追逐再次开始,奇欢欢也基本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 他长线不行,所以才会需要休息。 第二, 他不认识这里的路,所以一直跟在她身后跑。 所以只要她没有甩开他,跟他保持距离,确保他没有在她失控范围内,她就是安全的。 如果在这期间,她能找到负二层到负一层的上坡路段,不管是出口的还是入口的,她脱围的几率就更大了。 毕竟这个点,负一层有车开进来的几率会大一点。 或许是积极的心态推开了命运的门,奇欢欢跑着跑着,看到了上坡处陡然变亮的灯光。 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在不远处拐弯的地方,看见了那一身黑的“猎人”。 他头上带着伪装,但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凶狠,还是让奇欢欢心上一惊。 那眼神告诉她,如果被抓住,她必死无疑。 像是火上浇了油一样,她加快速度,往上面奔去。 又是平面路段。 她为曾经称赞过入口下坡有缓冲路段是人性化设计道歉。 但好在,负一层里大马路上近,空旷的声音有了些许嘈杂。 这是奇欢欢头一次觉得,这种嘈杂里,有生的希望。 身后的人像是也意识到了,在这么拖下去,奇欢欢脱困的可能性会变大,所以猛地加快了速度追了上来。 奇欢欢心下一惊,只能配合着往前逃命。 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幸运了。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杀气也越来越浓。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慢慢乱了起来。 甚至,开始想要放弃。 就是有些不甘心。 毕竟她还没搞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才招来了这样的祸事。 脚步开始变得沉重,身后的脚步声依旧。 这时她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线不行”。 不过是那人在耍她玩罢了。 她不由得绝望地笑出了声,脚步依旧,但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 高建云今晚没课,吃过饭以后打算回公司看一下。 刚进停车场,便听见了追逐的脚步声。 他皱起了眉,放缓了车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开。 还没开出两个弯道,便看见有人冲了上来。 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见黑发如瀑,身形瘦削,但整个人坚定如斗士一般。 在看见他车的瞬间,如猛虎一样扑了上来。 他刚刹住车,便听见“砰”的一声响起。 那人双手拍打在他的车前盖上,弄出震天声响在车库里回响。 高建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身后不远处的弯道处,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冲,也没有往后退。盯着高建云,到像是在揣摩他的意思,看他是要插手多管闲事,还是会害怕惹火上身转身离开。 而车里的高建云,却突然霸总上身。 在我的地盘撒野,却不认得我是谁? 他猛地一按喇叭,把车外两人都震了一下,然后朝奇欢欢示意,让她上车。 奇欢欢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差点摔坐在地上,但还是强撑着精神,爬进了车里。 ----------------------------------- 等倪安冲到警察局的时候,奇欢欢刚录完口供出来。 她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奇欢欢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有些事情她也无法否认,所以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她只抬头看了邵他一眼。 ----------------------------------- 时隔多日,再见杨絮,倪安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况。 可是看着眼前的监控录像,即便是她这个从没有打过照面的人,也能认出来,这个在停车场追杀奇欢欢的人,和闯进邵他家里袭击的人,是一个人。 杨絮看完后也不得不承认:“身高体重,举止体态,肉眼可见的相似。但还是要拿回去作比对,才能下最终的结论。” 三人只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杨絮皱着眉,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有事在隐瞒,便追问道:“你们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却不料,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像是不知道为什么杨絮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杨警官,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言辞诚恳,倒显得杨絮有些受害者有罪论了。 说话间,高建云正录完口供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警察见着杨絮,便把文件递了上去。 杨絮快速看完,便神色紧张地跑了出去。 倪安觉着奇怪,便问高建云:“叔叔说什么了,杨警官这个样子?” 高建云喝了口水,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回道:“没什么,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什么明路?” “你们知道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人。” “可……” “可是没有证据是不是?” 倪安点了点头。 “所以说啊,我只是指了条明路。至于沿着这条路,找不找得到答案,是他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第150章 神秘邮件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10点多了。 高建云把他们送回家的路上,奇欢欢竟然累到在座位上睡着了。 到家的时候,她被倪安叫醒,睁开眼,眼神还迷迷糊糊的,仿佛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欢欢,醒醒,到家了。” “啊……哦……好。” 几个人下了车,高建云也钻了出来跟他们告别。 话仍旧是那些,只是末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倪安一眼。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该来的躲不掉,想再多也躲不掉,顺其自然就好。” 倪安垂了垂眸,心里的思绪难免复杂,可也知道高建云说的是对的,所以点了点头,把话听了进去。 可转身走近楼里没两步,现实便再一次给了她一棒子,让她瞬间明白什么叫该来的躲不掉。 一封府际邮件,从盛府寄出,寄件人霍莎莎。 她不知道这个人从哪知道自己住哪,也不知道自己跟这个来自陌生府度的人有什么关系,但刚刚才把遇袭的奇欢欢接回家,倪安突然直觉这封看起来像极了诈骗的邮件,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电梯里,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邮件拆开,里头只有一张纸,准确来说,是一张被打印在a4纸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刘漂。 她正和她的小伙伴一起,在街头演出。 笑容甜美,肆意张扬。 可倪安却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因为照片中,刘漂表演的地方,背后是盛府的标志性建筑。 而不是她去留学的和府。 地球人都知道,盛府正和毗邻的胜府在打仗。 而充斥着战争的地方,无一不是人间炼狱。 倪安不知道刘漂怎么从和府去了盛府,为什么去了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 还有这张照片,什么意思? 她一边想着,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映在电梯门上,任谁都能看出来事情不太妙。 奇欢欢凑过头去想看看里头是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倪安却一把把纸塞进了邮件袋里。 虽然欲盖弥彰,但太多的信息需要确认真伪,而今晚又发生了太多的事…… 一直到家,她都这样眉头紧锁。 可一进门,便钻进了书房。 奇欢欢坐在餐桌上缓神,邵他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的对面。 有趣的是,两人的眼神都飘向了书房门口。 看着看着,奇欢欢突然想起今晚邵他的任务,赶紧确认道:“搞定了吗你?” 邵他却像被噎到了一样,愣了下,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奇欢欢突然有些愧疚。 邵他却苦笑了一下:“不怪你,是我自己拖太久了。而且发生这样的事,你是受害者,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说得轻松,可有些话,奇欢欢还是听了出来:“你应该知道,以她的性格,眼前那么多事,错过了这次,可能要等很久了?”毕竟,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邵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时间里,奇欢欢没有回房间休息,邵他也没有上楼。 两人坐在餐厅,静静地等待书房的门打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安才从书房里出来。 两人一看见她的样子,就都站了起来。 因为她整个人,面如死灰,眼神也失去了神色,唯有手里仍紧紧抓着那封邮件,像是仍有一丝意志力在撑着。 “怎么了吗?” 邵他上前去扶她在位置上坐下,奇欢欢见状,转身去给她倒了杯水。 水递到她手中,奇欢欢想拿走那封邮件,倪安却像被吓到了一样,往回缩了一下,抬头看向奇欢欢的眼神,也满是惊恐。 奇欢欢忙安慰道:“我不看我不看,我就放在这,你先喝口水。” 倪安这才松开手,接过杯子,手却依旧在抖。 缓了很久,她才默默地拿起杯子,慢慢地把整杯水喝完。 她讲了好久的电话,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流过,滋润了她的喉咙,也安抚了些许她不安的心。 见她放下杯子,邵他忙问道:“还要吗?” 倪安摇了摇头。 深夜,屋里头安静得只听得见时钟在响,“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时间发出来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而这么晚了,他们都还在这。 她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也知道自己没藏好,要是什么也不说,要他们安下心来,也很难。 指尖轻碰杯壁,那微弱的清脆声,像是不安,又像是宣告。 倪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下的邮件拆开,从里头把那张诡异的纸张抽了出来,把它放在了桌面上,说道:“我可能,要尽快去盛府一趟。” ----------------------------------- 霍莎莎的身份,是一名战地记者。 很年轻,但在网上,也能搜到不少她撰写发布的新闻。 倪安进房间后,先是给刘漂打了电话。 虽然不抱希望,但万一呢。 可不断响起的忙音后面,突然断掉的电话,让她瞬间心如死灰。 她没再拖延时间,赶紧给赵律师打了电话。 确认了刘漂号码的ip地址确实在盛府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让赵律师去找了霍莎莎的联系方式。 快11点了。 盛府和主府没什么时差,可电话还是通了,且很快便被接了起来。 “喂?” “你好,我是倪安。” 霍莎莎听到她的声音以后,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才回道:“你好,我是霍莎莎。” 倪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选择了不纠结,赶紧进入了主题:“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的寄件人写的是你的名字,但是没有联系方式,请问是你寄的吗?” “没错,是我。”霍莎莎承认道。 “所以里面的内容,你也清楚是吗?” “嗯,里面有一张纸,纸上印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正中央的那个人,是你的妹妹,刘漂。” “你什么意思?!” 倪安一听刘漂的名字,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也不再像平时那般温顺,而是充满了攻击性,低吼着像是在警告对方,又像是会杀死对方,野兽那般。 可霍莎莎是个战地记者。 她见惯了烽火,杀意和流血,是她生活里最平常不过的东西。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吓到,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先冷静,我没有恶意。” “那你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需要你,尽快来盛府。否则,你的妹妹,将会死在战场上。” ----------------------------------- 话还没讲完,果不其然,倪安的不安便同款复制到了奇欢欢脸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刘漂之于她们,早就已经不仅仅只是她们法律意义上的妹妹,和生活的同伴。 那是超越了血缘,依靠时间所建立起来的亲密,感情不在血液里,而是在骨子里。 所以当听到刘漂有危险的时候,奇欢欢和倪安一样,恐惧如同刀刃,正在她们的身体里,一刀一刀地剜着她们的骨头。 是钻心的疼。 她下意识地去拿手机,慌忙解锁,想要做点什么。 倪安却伸手按住了她。 “我查过了,那里正在发生战争,航班很少,几乎没有,而且都要转线。想要尽快到达那边,几乎不可能。” “她说的尽快是多快,你说的尽快又是多快?” 倪安却避而不答,给了个笼统的答案:“我还在想办法。” “什么意思?” “全球贸易经济下,对特定企业所特批的,商用航班。比如,g&o。” 一听到g&o,奇欢欢像是燃起了希望。 可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倪安的脸上,充满了不确定。 她小声猜道:“航班的管控,不在高建云的权力范围内,而是在高建宇手中,对不对?” 倪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跟没用有什么区别?高建宇跟高建云现在都成这样,全公司都知道高建云站你这边,高建宇怎么会同意?” 倪安也知道。 “但,总得试试。” 一旁的邵他,虽然眉头紧锁,但全程还算理智。 到了这,却突然发出了疑问:“一定,要选商用的航班吗?” 话音刚落,倪安便愣了一下。 奇欢欢看了她一样,又看向邵他,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民用航线确实没有,可以你的人脉关系和手段,政用航班,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对吗?” 倪安仍旧没有回话。 “非要选商用航班,还是你完全没有信心能解决的高家的航班的原因,是什么?” 他声音轻柔,可话里的怒气早已无处隐藏。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这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所以倪安也知道,自己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 她抿了抿唇,无奈地笑了笑,回道:“对,没错,我不能让京城那帮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知道了,我绝对不可能出得去。” 奇欢欢这才明白,霍莎莎说的“需要她”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战争背后,都离不开统治圈子。 而倪安本身,就与统治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邵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暴走:“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倪安点点头,回道,“但我没得选择。” 第151章 对策 倪安选商用航班,是因为没有选择。 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听见赵律师对她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 “不行,绝对不行。” 倪安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为什么?” “那里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对方明摆着是冲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这跟把自己送入虎口有什么区别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那是我妹妹!” “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救她出来,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去盛府!” “如果我非要去呢?” “那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姜老,不管是我这边的人脉,还是你姥爷那边的人脉,都不可能会有人帮你。” “赵叔叔……” “你求我也没用。倪安,你知道的,不是说我们不给你面子,也不是说不给安家面子,更不是不给你姥爷面子,而是在这个本就是靠利益交换才存在所谓的关系的圈子里,你活着,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大的利益。你要赴死,那就没有意义了。既然没有意义,我们没有理由要帮你,你知道的……” 电话里,赵律师的声音很决绝。 即便真心未必真想他说的那样,他也还是选择把话说到了最难听,希望能借此打消倪安的念头,能让她明白当下状况的轻重缓急。 倪安明白他的用心,也明白了这是他的选择,她没有办法去勉强。 所以她放低了声音,妥协地回道:“好,赵叔叔,我知道了。” ----------------------------------- 客厅里,邵他冷着脸,气氛已然降到了冰点。 可倪安还是冷静地解释道:“赵叔叔那边,已经明确拒绝了我的求助,所以我只能在商用航班上想办法。” 邵他:“他拒绝你的原因,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可我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如果刘漂真的在盛府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我人不在那边,就算我活着,也做不了什么。” “可你就算人在那边,如果你活不了,你也做不了什么。” “可我去了那边,也不代表我一定活不了,不是吗?” 人最大的恐惧,是将未发生的预测,当成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倪安理解他们的担忧。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自己不该躲着。 当下的他们,看不见全局,所以才会有各种猜疑。 犹如坐井观天的青蛙。 早一天跳出井底,身临其境,才有可能早一天看清天空的真面目。 她明白的事情,她相信他们也能够明白。 果不其然,邵他听完以后,虽然沉默了很久,但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选择了接受。 “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不能一个人去。” “诶?” “我们,陪你去。” “诶?!” ----------------------------------- 事情讨论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倪安可以拒绝的程度了。 时间紧,任务重,比起纠结细节,更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打算怎么解决高建宇?”奇欢欢皱着眉问道。 倪安看向桌上的照片,伸手指向了其中一个人:“靠他解决。” 照片上,她指向的男生面容清秀,虽然算长相不错,但奇欢欢和邵他仍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 邵他开口问道:“他是谁?” “高立麟。”倪安深吸了一口气,回道,“高建宇的亲生儿子。” 如果倪安不说,他俩打死都不会想到,这人跟高建宇有关系。 奇欢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跟皮皮扯上关系?啊不对,是皮皮怎么认识的他?” 一个平民,一个富二代,确实,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追寻梦想的挚友。 而理由……倪安抿着唇,说不出口。 邵他看着她别扭的神色,瞬间懂了个中的缘由:“高建宇安插在你身边的人,对吗?” 倪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在她来到刘家的第5年,刘漂小学毕业,开始上初中。 某天她往家里领了几个朋友,一切都那么自然,没人发现异常。 可也在后来的某一天,小朋友亲自找上门来跟她道歉,她才知道这件事。 当然,刘漂也知道。 只是除此以外,便没人知道了。 原因有很多,不想把单纯的孩子搅进大人的复杂里是最主要的原因。 却也没想过,多年之后,还会有因为他而找到解决办法的时候。 “他是个好孩子,是他主动找我坦白的,所以就这样过去。重要的是,高建宇再怎么心狠手辣,就算把他当成棋子用,但自己唯一亲生孩子的性命,我想他还是在乎的。” 奇欢欢听她的,不去想一些有的没的,跟着她的思路走:“你想用这情报去换顺风航班?” 倪安却摇了摇头:“这只能保证,他有这一班机。但我们能不能坐上,得看他有多大的野心。” “什么意思?” “我打算跟他做一笔交易。”倪安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但她没有办法,毕竟刘漂比这重要的多,“用书汇去换。” 事情,又回到了。 挣扎到了最后,没想到还是没能逃离结局。 “这是他在我身上最渴望的东西,也是我能拿出来,最有可能和他达成交易的东西。” 虽然舍不得,但是她唯一的办法。 奇欢欢想了想这几年来倪安的付出和努力,有些不甘地说道:“要不,再想想办法……” 倪安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想过了,没有了,就这样,没有时间了……” 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长,但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执着的人还是忍不住想要找到另外的答案,可残酷的是,确实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倪安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凌晨1点。 还是决定立下结论:“就这么定了,太晚了,你们回去休息。我上外网看下情况,等天亮,就去找他。” 说着,就要起身回书房。 邵他却一把把她按住。 奇欢欢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想法,转身起身。 “你们干嘛?”倪安一脸不解地问道。 奇欢欢头也不回地回道:“去拿电脑。” “拿电脑干什么?我去书房看就好啦!” “不是你,是他。” 说话间,奇欢欢已经把笔记本递到了邵他跟前。 他松开手,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倪安有些过意不去,他都陪着忙一天了:“要不……还是我来……” “这种时候了,就不要逞强了。”邵他声音轻柔地拒绝道,“整合处理信息这件事,怎么讲都是我比较擅长。我是不是自吹自擂,你最清楚。所以,还是我来。” 说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电脑屏幕,开始干活。 倪安还想挣扎一下,却被奇欢欢拉了回来:“咱俩一本书要看多久,他看多久?你还是让他来,搞不好天没亮,就有结果了。” 倪安只好放弃。 毕竟,有些天赋上的差距,确实无法追及。 而且眼前,确实不是什么适合去纠结谦让的时候。 唯有速度,才是最重要的。 ----------------------------------- 两个小时后,键盘声停了下来。 邵他松了一口气,抬头便看见了两双求知的眼睛。 他愣了愣,惊讶于她们眼里的疲惫,却焦躁不安。 迫切地需要一些答案,才能让她们感到一丝安心。 “有什么异常吗?” 邵他摇了摇头。 他也希望能发现些什么,然而:“两府间的战争持续了好多年,虽然府际上大家都一直有在关注,可争端太多,热战频繁,已成了平常,倒成了最不异常的事情。我把这两个月的新闻和言论都扫过一遍了,确实没什么发现。” 两人听了,失望地沉下了肩。 她们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 或许刘漂并没有出事,或许这次失联,也只是暂时的,或许只是霍莎莎的一次恶作剧…… 可……怎么想都觉得,除非她疯了,才会冒着么大的风险,来开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玩笑。 倪安想不明白。 邵他看着她一脸痛苦的表情,明白她在想什么,但他也只能把搜集到的信息给到她看:“我把能找到的情报信息,有用的,都摘下来了,哪怕是小道消息,都在这上面了。或许是我不够敏感,你可以自己过一遍。” 倪安却摇了摇头,她相信他的智商。 同样的信息内容里,如果连他都看不见的信息,她又怎么可能察觉到个中的信息差。 一切,都只能等见到霍莎莎再说了。 夜深了,三个人的体力也确实到了尽头。 尤其是奇欢欢,跑了一晚上,整个人离昏过去不远了。 见没什么可以继续推进了,便当机立断地拍了下桌子:“那就散了,明天再努力!”结束了这场讨论。 倪安送邵他离开。 玄关处,她看他换鞋,却突然想起了今晚的晚餐。 第152章 敌友 几个小时前,他们都还在天堂。 几个小时后,却宛若置身地狱。 倪安欲言又止,邵他又怎么可能没感觉得到。 他故意不提起,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是在替她考虑。 只是有些事情在她心里,确实过不去。 两人就这么在玄关处面对面站着,一个不走,另一个也不问。 直到感应灯暗下,两人都下意识地抬头。 黑暗里,不知道是谁苦笑了一声,然后伸手一扫,灯再次亮起。 倪安低头,碰上邵他满是无奈和遗憾的双眼,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尴尬,这是他俩自认识以后,久违的尴尬。 她别过头,不敢看他。 心里头既庆幸他什么也没问,又期待着他能问些什么,又害怕他问了,自己却给不了答案。 而事实上,邵他在等她开口。 不管说些什么,只要说说话就行,哪怕跟他道个晚安。 所以他一直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等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安才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给我点时间。” 邵他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如同巨石落了地,虽然砸得让人疼,但至少,踏实。 “好。”他表情自然,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 倪安却怕他误会,忙解释道:“我不是要拒绝你,只是我觉得现在我的境况,你跟我扯上关系,不会是什么好事,欢欢的事你也看到了,现在皮皮又出了问题,我怕你也……” “我知道。”她话还没说完,邵他便打断道。 善解人意的样子,却让倪安心里头更加的愧疚。 嘴忍不住一撇,心头的酸楚就忍不住与涌了上来,眼泪还没落下,可眼眶瞬间就通红了。 把邵他直接给整笑了。 他忙拉过她抱怀里,轻抚她的背安抚道:“怎么就哭了?是被吓着了吗?” 倪安伸手回抱他,紧紧地埋首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闷声回道:“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邵他失笑出声,忍不住打趣道,“明明是我坚持,要给你这么一句承诺。不然等我们以后老了,你抱怨自己连个告白都没有,跟我吵架,那我不是亏大了……” 倪安一听,果不其然,眼泪瞬间回去了,再也哭不出来。 可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她是个很重仪式感的人。 时间不留痕,如果人不在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努力留下点值得纪念的痕迹,多年以后可能脑子里会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不想要那样的以后。 真诚地相遇,用尽全力地相处,然后在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留下纪念,那么即便到了最后要告别,也有回忆留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才会固执地想要一个告白,想要一个正式的承诺,为他俩之间的关系,留下明晰且深刻的印记。 即便他俩的关系走到今天,虽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但早已亲密无间。 邵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承诺道:“所以,不着急,慢慢来,我等你。” 等她终于放下心中所有的顾虑,不再害怕会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而保护不了谁,也开始相信别人会因为她有了自保的能力和勇气,等她明白的那一天…… 那些此刻说不出口的回应,在那个瞬间,会脱口而出。 ----------------------------------- 第二天,天还没亮,倪安便开车去了高家。 只为了避开高建云。 他上班时间不定,去公司可能会被他知道。但他爱住学校,高老爷子去世后,他几乎不着家。 所以要找高建宇,直接来高家是最好的选择。 车子开到门口,保安只看了倪安一眼便给她开了门。 开到前院,便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一个司机,一个管家。 司机开走了她的车,管家带她去见了她想见的人。 只是在进去的路上,以曾经打过照面的黄麟富为首,走出去了一群人。 这群人面色憔悴,显然是在这里留了一夜。 看见倪安,他们虽然脚步不停,但都边走边行了颔首礼。 倪安不认识他们,见他们这么客气,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高家宅子很大,大到倪安不知道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管家领着她七转八绕,到了一道朱红色的门前,便离开了。 倪安却不着急敲门,只闭了闭眼,缓了缓神。 果不其然,几秒过后,门边自动从两边打开。 倪安睁开眼,迈步走进去,环顾四周,才看见坐在远处书案前的高建宇。 时隔上一次见面,快要一年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像是苍老了许多。 明明高老爷子刚去世那会,他还精神奕奕。 此刻却一脸愁容,身上衣冠虽整,但也不算一丝不苟。 显然是有些疲态的。 倪安看着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看来,他不仅知道了她来拜访的消息,还知道了她为什么来拜访的原因。 而且直觉告诉她,他俩,是同时知道的。 ----------------------------------- 佣人给他俩准备了茶水。 这次没有上次那华而不实的曲水流觞,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茶盏。 茶香在这屋子里并不显得突兀,像是早已融入这屋子一般。 倪安端起来凑近了,才闻到那股清新的味道。 一边喝一边感叹道,看来高建宇是真的爱喝茶。 “早餐吃了吗?”高建宇坐在主座上,轻声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还不饿。” “也是,还早。”高建宇随声应和,开始进入正题,“找我什么事?” 倪安放下茶盏,从包里掏出了那张照片放在桌子上,旋了个方向递到高建宇跟前,平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需要你的帮忙。” 高建宇是个聪明人。 他看了眼照片,即便心里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毕竟处在他这个位置,有些风声早知道,是要承担传达的责任的。 而在他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传达之前…… 他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倪安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有求于人,所以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处处防备,而是选择有一说一:“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比我知道的还多。比如现在盛府是什么情况,高立麟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他到底会不会有危险,而这引发危险的原因,又会不会对主府的境况造成威胁……你需要考虑的事情比我多,这是你作为特批企业在主府境外进行商业活动的责任与义务之一……但不管如何,你都是要确认高立麟的生死的,既然如此,我想求个顺风车,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说得风轻云淡,高建宇听了,只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像她说的,g&o作为特批企业在主府境外进行商业活动,有对境外异常情况进行上报的责任和义务。 但从他得知消息到找人商榷完毕,不过几个小时…… 然而就算只有这几个小时的犹豫,要让人知道他曾有过这几个小时的犹豫,他也会因此而面临严酷的惩罚。 “你什么意思?” 这是高建宇第二次问这句话。 倪安有些吃不准,但直觉告诉她,高建宇有些理解错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威胁你?” “不然呢?” 倪安不由得在心里吐槽,怎么会有人如此执拗? 她看着桌上的照片,反问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但这张照片,是一个叫霍莎莎的战地记者寄给我的,她借要救我妹妹的名义,要求我尽快赶到盛府。我猜,我跟你所接受到的信息中,一样的是都有亲人正陷入险境。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站在你的立场,或许上报情况可能可以改变当前状况,那我呢?如果上报情况有用,为什么霍莎莎不选择要求我直接上报,而是要我直接去盛府呢?” 因为没用。 这是在前线的霍莎莎得出来的结论。 几个小时前,倪安还不知道她的目的。 但当她知道高建宇也知道这件事情却也在犹豫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他们一定遇上了一件看起来特别特别普通,但背后一定有着巨大阴谋,且说出来所有人都不可能会相信的事情。 “我对你要不要上报情况不感兴趣,而且我也相信,你自己心里头大概也清楚,你犹豫就是因为你也不信。所以我能理解,但你我都有亲人在那边,希望你能明白,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高建宇听着,沉思了一会才回道:“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倪安坦诚地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要去?” “要去。” “即便京城那些人都不同意?” “所以我才来找你。” 这是高建宇第一次遇到求人还这么不卑不亢的。 或许这就是那个世界里的人骨子里的东西,就算求人,也像是在下命令一样。 但他仍不敢轻易答应:“你要知道,背着那群人放你出去,我面临的……跟不上报被人发现,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高建宇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飞机是我高家的,只有我同意你才可以登机,你凭什么保证你不会连累我?” 倪安挑了挑眉,回道:“凭……我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同意,而是为了跟你打声招呼。” “什么招呼?” “越过你的同意,暗中登机的招呼。” 第153章 离别 傍晚,余州府际机场。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一天的时间。 最终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奇欢欢陪倪安一块去,邵他留在余州。 原因是:“如果我们真的在那边出了什么事,总得有人顾一下爸妈。要是没事,等我们跟皮皮碰面了,你再陪爸妈跑一趟,让他们安心。” 邵他点了点头,算作同意。 他当然不放心,很想陪着一块去,但是……倪安的考虑是对的。 “g&o系统那边我操作过了,你们直接拿身份证和护照办理登机就行,起飞之前,不会有人拦你们。但上机之后,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倪安笑了笑,安慰道:“放心,高建宇那边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在飞机起飞后再报警。京城那边收到消息,会联系盛府驻地使馆那边。这样一来,我们落地后,反倒会安全些。反倒是你……” 说着,她便皱起了眉。 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他们必须说服高建宇同意。 不然,即便邵他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潜入g&o的系统更改登机人员信息,帮他们搞到登机资格,可上了机以后,整个机舱的人都是g&o的员工,两个陌生人出现在那里,他们当场就会露馅…… 幸运的是,高建宇比想象中容易解决。 倪安解决了他所忌惮的上报问题,就只剩怎么甩锅的问题。 等倪安他们离开后,赵律师发现他们不在余州的时候,一定会找高建宇问责。 但只要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高建宇并不知情,那就一切都与他无关。 所以白天在高家,倪安便告诉他,等她上机后,高建宇便把握好时机报警,并让机上的员工上演一场“抓贼”戏码。 但因包机无法返航,只能不了了之。 这么一来,高建宇可以脱身,倪安也顺利出府,唯一的问题就只剩下潜入g&o系统去更改登机信息的邵他…… 一旦报警,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他…… 可邵他根本不担心这件事:“放心,他们就算怀疑我,认定是我,也找不到证据的。”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处理不来,一定要去找殷晴。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殷家势力大,再怎样式微也是主府大姓,能保证你安全。所以你……” “好了,我知道了。”邵他见她还在絮絮叨叨地替他担忧,忍不住温柔地打断道,问起别的事情,“那你公司那边怎么处理?” “都安排下去了,他们各自做好手头上的事就行。” “我是说,高建宇……” 倪安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筹码的事。 她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回道:“他没要。” “他没要书汇?” “嗯,他要我欠他一次。” “一次什么?” “不知道,他说他对书汇不感兴趣,等以后有需求了,再找我提。” 换做是别人,邵他可能会感觉松一口气。 可对方是高建宇,便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人到底又在搞什么鬼…… 倪安看着他的神情,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只能安慰他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说。” 不远处,刚下了班的奇欢欢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们,跟倪安的眼神刚好对上。 倪安便朝她招了招手。 值机时间近了,该来的人来了,分别的时刻也快到了。 面对面站着的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最终还是抱在了一起。 “我走啦……”倪安在他耳边,依依不舍地宣告道。 “嗯。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好。” 说话间,奇欢欢走到了他们跟前,看着他俩松开彼此,手却仍牵在一起,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再不舍,也总要分别。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邵他眼中的时候,一阵恐慌突然涌了上来。 他突然意识到,虽然他们都刻意避开那个话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倪安来说,这趟匆匆启航的旅程,是生死未卜的危险之行。 他们很有可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在此结束。 他突然慌了。 两人离开还没多久,但也有可能完成了值机进入了安检区域。 可邵他还是下意识地往安检口快步走了过去。 他快速地在人群中找寻着,心里的不安和恐惧放大到了极致,迫切地想要找到那个人,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不管他怎么找,他都看不见。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为什么不任性一点陪她一起去? 沮丧……开始在他心里头泛滥。 他趴在栏杆上,像块被雨淋过的毛巾耷拉在阳台上一样,整个人像失去了全世界一样,毫无念想。 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邵他瞬间瞪大了眼,以为是倪安,兴奋地转身…… 却只是工作人员:“先生,不可以趴在这里哦~” “对不起。”他失望地沉下了脸,但还是道了歉,认命地打算离开。 没办法,只能这样。 却在往前走的瞬间,两双熟悉的板鞋停在了他的跟前。 “都说了让你陪我们去值机你又不愿意,现在后悔了?”奇欢欢打趣的声音传来,可邵他只觉得庆幸。 庆幸到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奇欢欢见状,识趣地朝倪安说道:“你们聊,我先进去了。” “好。” 说完,她便朝安检区域走了进去。 只剩下倪安一人站在原处。 邵他心里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快步走到她跟前,把她一把抱进怀里,像是几分钟前,两人从没做过告别一样。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回来。” 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 倪安被他抱得快要窒息,但还是因为这份深情,忍不住落了泪。 原来,他比她还要不舍。 原来,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爱她。 不只是因为陪伴而生情,还因为早已驻扎进了他的心里,所以才会在离别的时候,有如锥心挖肉一般地痛。 “好,我答应你。”倪安在他怀里应承道,“我一定会回来,安全地,好好地。” 最后的告别,是落在她的额间的一吻。 克制,但饱含深情。 ------------ 因为是员工包机,所以机舱内和普通机舱没什么区别。 但是会比平时坐的飞机座位要宽敞一些。 邵他特意给两人选了个靠近机舱门的座位,方便待会“抓贼”戏码的发生。 只是没有想到,戏还没有开演,主角就换了人。 “我就知道。” 赵律师的声音出现在倪安头顶的时候,倪安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毕竟此刻的飞机还没有起飞,她随时有被押回去的可能。 可还没等她开口,坐在外头的奇欢欢便起了身:“赵叔叔。”把倪安挡在了身后。 赵律师看着奇欢欢,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也跟着她胡闹,都不要命了是吗?” 他的身后还在陆陆续续进人,他只好一边发火,一边给人让路,看起来有些狼狈,怒气瞬间没了三分。 奇欢欢深吸了口气,据理力争道:“您知道我们不是在胡闹……” “不是在胡闹是什么?”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后头的人越来越多,赵律师被挤得紧紧靠在前排座位上,离得近了低头一看,还能看见对方抬头看他那迷惑的眼神。 仿佛在说:能不能找到你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先? 奇欢欢见状,趁机说道:“您要不先坐下,告诉我们您在哪个位置,等飞机起飞了,我们再过去找您。” 算盘声音打得噼啪震天响。 赵律师忍不住瞪了她一样,平日里憨厚老实的模样此刻全无,倒更像是占着理迫不及待想要教育晚辈的长辈。 可又拿晚辈无可奈何的长辈。 他哼了一声,转身往前面走,在商务舱处跟机组工作人员说了两句,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头。 倪安和奇欢欢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赵律师并不是来把两人抓回去的。 等飞机起飞后,便有机组工作人员过来告知,给她俩升了舱,让她们到商务舱去。 两人乖乖地跟在机组工作人员身后,来到了赵律师的跟前。 这个商务舱,便和普通商务舱不太一样了。 倪安记得上一次待在这种空间里,还是扶灵去京城那次。 不像机舱,更像是家里的待客室。 赵律师坐在座位上,示意两人在对面坐下,问道:“知道这飞机是干嘛去的吗?” 奇欢欢摇了摇头,回道:“只知道是g&o的企业包机,具体去做什么,不太清楚。” 听她们这么一说,赵律师更生气了:“不知道还敢偷坐,不要命了你俩!” 倪安咬着唇,自知理亏,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等落了地,都给我原路返航,救人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两人听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赵律师挑了挑眉:“都让你们原路返航了,你俩都不着急的吗?” 奇欢欢笑了笑,回道:“你要是真打算这么干,刚刚让我们下去不就行了,这飞来飞去的,图什么呢?” 一语道破。 赵律师哑口无言。 倪安却只觉得这些推拉有些无趣,摆了摆手,坐直了身体,说起了正事:“行了,都到这一步了,叔叔就直说。咱把信息都对齐,等落地以后,好速战速决!” 第154章 人物小传(倪安篇) 倪安是这个故事的灵魂,她的立场和视角其实是站在整个故事的中心,放眼望去,有代表她出身的权力视角,有代表她职业相关的商人视角,也有她对自己认知的“人”的视角。 也就是高建宇口中所说的,制定规则的人,利用规则的人,和在规则里挣扎的人。 这三类人,倪安都是。 以至于我在写简介的时候,在界定倪安身份的时候,特别纠结。 我没有办法把她单一地界定为出身宦海的高干子弟,也无法简单地把她定位成一个创业公司的主理人,同样也很难把她称之为普通人。 她就像是一个平衡点,或许不是最会玩弄权术的人,也或许不是最会做生意的人,甚至不是最聪明的普通人,但她一定是那个能在这三个世界里出现,都不突兀的人。 因为这样,她才能知道每个处在不同立场里的人的欲望和困境,才有可能从根本上去动摇故事里的那个世界。 倪安姥爷安世,是主府建立前最早一批自我觉醒的人之一,在推翻“君权神授”下的帝制后建立主府。却在建府后发现,主府的民主并没有真正建立在“天赋人权”的思想之上。几千年来的封建帝制退而求其次,伪装成父权制,残余的封建思想势力,在民众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所谓的“人人平等”,并没有真正地把“人”当做“人”。 所以安世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启蒙教育运动,但因为建府之初文盲率太高所以失败。后吸取教训,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推行《主府文书分级协议》,希望这份协议,能为主府人民的阅读指引方向,进而在思想上获得进步,从而实现真正的自我觉醒。 倪安在这样的人身边长大。 安世对她的教育理念很简单,核心就是——“人”。 无关性别,无关身份,也无关理念,只是在“人”的基础上,去认识世界的人和事,找到自己的处事方法和逻辑,从而找到真实的自我。 也就是我是谁(人),我从哪里来(世界的人和事),我要到哪里去(处事方法和逻辑)三大问题。 所以在姥爷和父母离世之前,倪安的世界就像是台风的风眼,明明身处权力风暴的中心,可是一片风平浪静。家人为她撑起了一片天,为她暂时拂去了所有的困扰。 然后在家人去世之后,真实世界里存在的所有复杂,都直冲她而来。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安世留下的人脉和金钱,成了倪安当时的护身符。 可倪安明白,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真正的护身符,是安世对她的教育。 她清楚地知道,在长大之前,在她能真正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之前,她都不算真正的安全。 在家族和姓氏包装下的权力和金钱,如果手握的人的能力无法匹配和掌控,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如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所以倪安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知道,她无法打破人对年龄的刻板印象,没有人会认为一个12岁的小孩,心智能够和如此大的家业所匹配。 她选择隐藏自己,被普通人刘耀斌和戴月梅收养,但又和姜永延、赵律师等处于权力中心的人保持联系,让自己不至于被整个圈子遗忘的同时,等待时机。 所以倪安不是一个完全善良的人,她身上有她考量后所做出的算计。 刘耀斌和戴月梅就是被她算计在其中的人。 她需要利用他们,但不想伤害他们,所以会在保护他们的前提下,仍选择他们。 “传统的儒家文化里,阴诡之术不为人所齿。可是在我成长起来的那个世界里,这就是一种生存技能。” 因为安世非常清楚,所谓的高雅清流,是统治者为了约束被统治者所设下的思想圈套。 所以他不希望倪安变成那样被道德所束缚,到头来却把自己处于不利之地的人。 “只要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值得,在不伤害他人的基础上,适当地利用他人,事半功倍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什么需要羞愧的事。” 所以倪安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知道父母的死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也下了决心要找到真相,所以在被我略去的10年里,一直在为这件事努力。 包括成立公司,也包括接近邵他。 她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人。 在文书行业状况不明朗的情况下,虽说有寻求真相作为目的支撑,但她还是投入了所有的心力和财力去建立书汇这家公司,并且希望这家公司能长期运行下去。 只因为她真心喜欢“书”。 但她也是个对自己有着非常明确认知的人。 她不是什么商业奇才,也不是从小就在商业环境中长大,所以她没有选择在创立公司的时候去管理公司,而是另外聘请了职业经理人,自己则作为一个管培实习生,在每个部门轮转实习,努力做到全面了解和有能力管理公司业务后,才选择上手。 她小心谨慎,却也勇敢。 不仅仅是在12岁的时候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时仍勇敢地站在了阴谋对面选择了寻求真相,也是在成年后即便对经营管理一窍不通但还是为了梦想和真相勇敢地创立了公司,也是在公司遭到竞争对手攻击时明明没有还手之力可还是努力地挣扎不愿意妥协……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安家人在倪安生命的前12年对她的“人”性教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的教育,但倪安确实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所以在面对缺爱的邵他时,她“坦诚、无畏、聪明、开朗、松弛还善解人意”,和自认为自己“算计、犹疑、畏缩、阴沉、紧绷和孤傲”的他刚好处于两个极端。 邵他无法不被她吸引,尤其是在她的努力靠近之下。 她得到的是无条件的爱,所以在爱人这件事情上,她也是完全投入的。 作为陪伴十年的家人,她真心把刘耀斌和戴月梅当自己爸妈,也把刘漂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 而除了是家人以外,还是朋友、知己、闺蜜的奇欢欢,她把她视作一生的灵魂挚友。 对家人去世后里里外外护了她十年的赵律师,她即便生疑,最终也还是选择了信任。 哪怕是对书,没有生命的书,她也从始至终,爱得彻底。 但她的爱不是盲目的。 她最初对邵他的认识,只是通过他的文字和书。所以在认识他之前,对他的态度仅限于尊敬和欣赏。 只有在深入接触后,了解了这个人后,才把自己的真心投入进去。 但就算投入进去了,在涉及到父母的事件时,她仍然保持警惕。 所以即便她信任赵律师,在知晓他作为g&o的首席法律顾问时,还是起了戒备心。 她的爱没有偏见。 在她的世界里,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那么每个人都是值得被爱的。 不管这个人是否自信,是否乐观,是否开朗,是否勇敢,是否聪明,是否成功…… 所以她会希望邵他是快乐的,是自由的。 或者说,她希望每个人都是。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倪安作为我脑海中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我是偏爱她的。 我希望她是完美的。 但没有人是完美的。 她身上有着她作为特权阶层骨子里所难以摆脱的傲慢,即便她有意识到,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让这种傲慢伤害到别人。 比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高中同学李彬冉之间,自己是绝对的强者。在表层的被霸凌现象之下,更为真实的是她在用自己的出身霸凌所有的人。所以她默默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恶意,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恶意对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这是她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控制自己的傲慢的时候。 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她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把所有的人都当做是弱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人想要的不是和她一起并肩作战,而是被保护。 这是一种善意,但也是一种强者所难以时刻避免的傲慢。 这和安世所教给她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这种理念是相悖的。 这样的傲慢,在刘漂出事的时候再次上演。她没有将这件事情告知作为刘漂亲生父母的刘耀斌和戴月梅,而是选择自己去救人。 而这也是希望通过倪安去反映的统治阶层的通病之一:默认被统治的人是弱者,需要被保护,且不需要被告知真相。而忘了即便被统治,每个人也是独立的人,拥有独立意志,可以做出独立判断的人。 最后,即便如此偏爱,但我还是认为,倪安是有成长线的。 不仅仅是傲慢这个部分,还有底线这部分。 在整个故事里,从车祸事故发生开始,到书汇面临危机,还有主线dora的处理,我都在给倪安设置诱惑。 来自权力、金钱和“自由”的诱惑。 在她的生活中,她其实有无数次机会放弃所有的努力,去接受这些诱惑,来换取她眼前生活的安逸。 但一定会涉及到“底线”——即“伤害他人”。 她在这过程中的谨慎和犹豫,到后期的通透和坚定,是我所希望她能获得的成长。 也是我想借由她,去解答的一些人生。 第155章 人物小传(邵他篇) 邵他的读法其实很别扭。 普通人大概率不会取个这么拗口的名字。 邵常平和殷晴也一样。 邵他原名其实叫殷也,姓随母。 名由父,“也”是邵常平对他的期望,那就是没有期望。 像古文里的语气助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也是对于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约翰·华生的理念的一种驳斥——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种未知,父母的坚信其实是一种傲慢,也是对孩子的一种束缚。 后来殷晴不想让他和殷家扯上关系,便给他改了姓。 所以最初的邵他,叫邵也。 他的设定很特别,也不怎么特别。 邵常平和殷晴的结合并不是基于爱情,或者说并不主要是因为爱情,而是出于个人成就方面的原因。 邵常平需要时间和金钱,去开展他作为心理学教授却无法开展的科研项目,而殷晴需要一段婚姻和生育,来得到她作为女性在殷家获得不了的身份和地位。 设定可能不太常见,但本质上,他们和在大城市打拼的男性、到了适婚年龄被家里人逼迫嫁人的女性没什么区别。 都是屈服于当下社会规则的大多数人。 有一点不太一样的是,他们把婚姻和爱情分得很清。 所以邵他从小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偏偏他的母亲,也不太懂得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 在设定上,他智商超群,思想成熟,文笔绝佳,是个世俗意义上非常出色的人。 但这一点,和他父母的设定一样,设定不太常见,可是本质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始终认为,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和孩子自身的能力和素养是无关的。 有爱的父母,即便孩子天生愚钝,也会为之倾注所有的爱;无爱的父母,就算孩子毫无短处,也不会对他释放一点温暖。 爱不仅仅是一种本能,爱也是一种能力。 如果父母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习得过这种能力,那么当他们长大成为父母后,也不会因为在面对自己的孩子,便会无师自通。 殷晴便是这样的母亲。 在邵他成长的过程中,她有自己的事业,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邵他身边。 邵他成了留守儿童。 留守儿童或独立,或早熟,也有孩子或叛逆,或偏执,但这些孩子的心中,多半是孤独且迷茫的。 邵他聪明,不代表他的人格和情绪上就能够避开这些,他只是能够做出选择,做出没那么坏的选择。 也是因为聪明,所以他能捕捉到殷晴所有的情绪和反应,也能够在无声中学习该怎样和人相处,且能快速判断自己提出诉求是否能获得相应的结果,并且总能够意识到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得到所谓的最优解。 所有的人情世故,都经由这样的日常,被写进他的大脑之中,不断学习,不断印证,最终不受控制地成为了一种刻板印象。 他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会撒泼打滚,即便他想,他的智商也让他的身体很难做出那样的反应。 所以,这也是他最早从殷晴身上学会的事情——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学会了隐藏自己想要的,不会像个小孩一样,可以理所当然地提出自己的诉求,因为知道提出了也没有用。毕竟不提出就不会改变,不会改变也意味着不失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获得? 这也是在很久以后,邵他在每次面对殷晴的时候总是无法提出异议的原因。 因为这是从他儿时开始,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印证过的事实。 要一个从小被这样子的母亲对待长大的人,一夜之间,独自一人去打破这样的事实,其实很难。 所以他的聪明,是天赋,也是枷锁。 倘若他能笨一些,不想那么多,逻辑的建立没有那么快速且顺畅,对于结果所带来的经验能善忘一些,能够天真一些,或许就不会把自己困死在那条孤独的路上。 当然,智力所带来的枷锁不止这些。 一个人,在某方面超越常人,优于常人,你很难不把这个人和“成功”这样的字眼联想到一块。 “这孩子,长大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更何况,邵他是在代表了解决问题能力的智力上优于常人。 所以从他被学校告知,他是个天才开始,成功的枷锁,便牢牢地把他锁死了在原处。 他没有第二个选择,甚至没有第二种活法——成为人群中的佼佼者,去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他唯一的人生道路。 就像殷晴对他的教育一样,他的人生就像一台不会出错的机器一样,高速且准确地运转。 日月更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它们就像那一道又一道的难题,一场又一场的比赛,好像结束了,但永远不会结束。 好像自己能以这样的状态走多远,就能决定人类未来能走多远一样。 然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他也渐渐忘了自己的喜好和厌恶。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讨厌这种天才式的生活,好像那就是他的命中注定,他不需要去思考,只要接受就可以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在进入满是天才的少年班后,轰然倒塌。 但天才进入天才堆里,那天才就是天才堆里的普通人。 可从没有人告诉过天才,要怎么去做一个普通人。 邵他在身份意识上遭遇突如其来的被迫剥离,是在他12岁的时候。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被告知他其实是个普通人。 这怎么可能?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为什么这些年他要活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如果他不是个普通人,那他是谁? 那是他生平中第一个无法自行解答的问题,一个充满了哲学味道的问题。 且无人解答。 所以他生了病。 也是因为这场病,邵他渐渐找回了自己作为“人”的意识,找回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也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名字从“邵也”改成了“邵他”。 从“也”到“他”,多了人味。 这一切,造就了他长大后,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 他不明白,作为普通人,一眼看得到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要挣扎,要努力,要去追求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所以才会在遭遇车祸后,坦然接受了所有的安排,和倪安的挣扎不一样。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在尚未有何用处之时,就已经展现出了伤害他人的能力。 dora的出现,引发的纷争,导致死的死,伤的伤。 他对那场车祸的愧疚不比倪安浅,也是他会患上ptsd的原因。 再加上后来他成为作家,在内容上不断地被审核驳回,像是在不断印证他心里的想法——他虽然不是那么的天才,但的确拥有能伤害他人的力量,也让他变得越来越谨慎。 所以他的一生,充满了矛盾。 聪明,但又没那么聪明;想要改变,却又改变不了什么;不想伤害,可确实伤害了别人。 所以他身上,有一种别扭且纠结的感觉。 这种别扭和纠结,也体现在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中。 明明渴望,明明爱,明明已经原谅,明明可以不用病痛要挟,但还是在扭曲的陪伴中和邵常平度过了十年。 倪安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个惊喜。 对他来说,她就是个完全相反的他。 坦诚、无畏、聪明、开朗、松弛还善解人意的她,像颗石头一样投进他的生活里,舒畅自由,在他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激起阵阵波澜。 她或许不及他聪明,但却能让邵他第一次开始怀疑,或许也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相信的那样,真的无法改变。 所以他会在第一次被倪安拉住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同意,也会在倪安第一次从他家离开的时候,失去了思考,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多年后,他终于有了想要通过努力去争取去得到去改变的事情,在他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准备的情况下。 然而父亲的去世又把他推回到了过去。 人的渺小,在死亡面前暴露得完完全全。 邵他又变回了曾经的那样,顺应天命,不做任何的挣扎。 不太一样的是,他的身边多了倪安。 一个会在最难过的时候选择放声哭泣,在最绝望的时候选择相信,在困难的时候仍然选择努力,在人与人之间不停地来回周旋,不放弃任何的可能性与希望,在真诚待人的前提下,为眼前的暗无天日,争取回一丝的曙光。 倪安的存在让邵他慢慢反应过来,所谓的天才和智力,不过是一种能力。 真正起决定力量的,是人。 不是一夜之间,而是在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之下,邵他才得以逐渐打破从小所建立起来的错误信念。 邵他是聪明的,但他也是未觉醒的。 就像是空有一身力气的大力士,却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到底能有什么用。 直到有人告诉他,去努力,去让你想要的,哪怕是不可能的,成为可能的。 所以觉醒本身,就是一种成长。 或许故事里关于他的内容不多,毕竟这是一个以倪安为主所展开的故事,但他会更像是观看者的视角,在目睹了倪安的人生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地解答属于自己人生的问题,最终找到自己人生的答案。 所以对于邵他来说,找到自己就是他的成长线。 对于他而言,“如果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长大,一切都恰如其分,他会活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的答案,多半与倪安有关。 倪安就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看清楚了他自己的样子,从那充满了迷雾的源生家庭中。 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充满了“算计、犹疑、畏缩、阴沉、紧绷和孤傲”,一些幸运的社会佼佼者身上所无法摆脱的独特气质。 但他也确实如倪安所言,是个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一丝不苟、泥蟠不滓、常备不懈、门惊如市但不惭屋漏的人。 总而言之,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聪明正直但胆小,所以选择顺应天命不做挣扎,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不利于他人,却也不会对他人造成伤害。 缺爱且无法自爱但渴望被爱,所以会深居简出,却又能够写出让人动容的故事。 是命运的眷顾者,也是命运的被玩弄者。 简单,且矛盾。 但最终会找到自己的人生。 第156章 人物小传(配角篇) 奇欢欢篇 欢欢其实是下一个故事的主角,但在这个故事中,她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倪安、邵他和她,分别代表了这个故事世界中最幸运的三类人。 出身、天分和金钱,这是大多数人在一生中无法通过努力去获得的东西,而他们三人刚好,都至少拥有其中之一。 他们都足够的幸运。 但所有的幸运,都有其不幸运在里头。 比如相比于出身于大姓氏家族的倪安和邵他,奇欢欢出身于普通家庭。 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和邵他痛苦但平静的童年不同,奇欢欢的童年可称得上是悲惨。 虽然没有在故事里明写她经历了什么,可她在父母兄妹因车祸去世的时候,并不觉得悲伤。 因为那对于她而言,可谓是一种解放。 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其实刚到刘家的时候,她是瑟缩的,但又很适应。 因为她从小就是那样长大,是家庭里的外人。 即便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刘家人用爱把她养成了亲女儿,她也拥有了倪安那样亲密无间的姐妹和好友,她也仍旧习惯性地把自己划到每一件事情之外。 她明明身处其中,可又一直是个局外人。 所以才会在每次倪安深陷其中,看不清楚周遭问题的时候,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所在。 她因为父母去世,赶上城市改革变迁之潮,所以吃了拆迁的红利。 小小年纪,便坐拥价值过亿的房产。 算得上是对她悲惨的童年的一种补偿。 但她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 她不愁吃喝,财富自由,可敏感少眠,所以她要在物理层面上将自己的体能和大脑消耗到完全无法运转的情况下,才能正常入睡。 所以她是个加班狂,似乎天生就适合在g&o这种大企业上班,卷生卷死,只是到头来只为了能安然地睡上一觉。 她不喜欢男人,已经到了不能触碰的程度。 所以才会在第一次和邵他发生交谈的时候坐在离他仍有一个座位的距离,也会常年穿着长衫长裤,拒绝公共交通,拒绝电梯,长年楼梯上下楼。 也因为长年爬楼梯,练就了一身好体力,速度不行但耐力惊人。 倘若和异性产生肢体触碰,便会生理性想要呕吐。 然而到了这种程度,她依旧非常清楚,自己是直的。 她只是无法感受到男人的魅力。 所以在倪安和邵他的感情世界里,她是个记录者,而不是个参与者。 事实上,在大多数事情上,她都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 她喜欢摄影,一些有钱人的爱好。 理由是记忆力不好,所以选择相信科技的力量。 她也爱看书,但没有到倪安那种为之疯狂的程度。 同样和倪安不太像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倪安那么细腻。 她细心,但直爽。 大多数事情,只要能用感知觉捕捉到,她便能快速做出反应和判断。 基于大方向上去解决,然后略过个中的弯弯绕绕。 她就像一头豹子,冷静且敏锐,但不温柔,甚至算得上有些冷漠。 而美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 邵常平篇 虽然他很早就在故事里头领了便当,但是某种程度上不得不承认,邵常平算得上是故事的先驱者。 他作为安世启蒙教育运动的受益者,是最早一批投身于思想觉醒实践的人。 他摆脱了男权社会中通过婚姻关系,看似把男人置于优势地位,实则是想把普通人捆绑于劣势地位的思想枷锁,把婚姻当做追求人生梦想的工具,和殷晴达成了交易。 他放弃了父权和夫权,用自己的基因优势,换回了实现自我的可能性。 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要得到这些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然后用自己的余生承担了这样的代价。 但他的梦想没有实现。 可他并不觉得遗憾。 “梦想是美好的,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是美好的……” “我没有再往上加码,而是停在了实现之前,就当它已经实现了……” “反正我对我的现状挺满意的,所以情绪稳定,自我坚定,并没有出现自我混乱的状况……” 在邵他基于他的研究做出人工智能dora的时候,对于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即便在推向市场的过程中,有无数的阻挠正在发生,但有的时候风雨也是阳光的信号。 所以他对于自己的梦想,不曾抱有遗憾,甚至充满了希望。 而对于邵常平而言,他唯一的遗憾,是邵他。 也是他的代价。 不可否认的事情是,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决定。 而且每一个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决定背后,不被人理解的理由,反倒能让人理解。 养不教,父之过。 这是他的过错。 尤其是在邵他遭遇车祸以后,他得知邵他患上双相情感障碍和ptsd以后。 他一定是不后悔的,但心里也一定是充满了歉意的。 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所有的工作,陪在邵他身边,治疗他的病。 并不是想说他是个伟大的父亲,甚至都不曾想过要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只是个普通人。 倘若邵他没有生病,也没有因为殷晴的教育成长为那样别扭的样子,邵常平是一定不会留下来的。 他只是觉得这是他的责任,所以选择承担。 在渡百人和渡一人之间,在他眼里没有区别。 既然他渡得起百人,那这一人,如果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也应该渡。 他的存在,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在暗示着邵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陪伴的十年过程中,他试图让邵他在创作中感受自由与责任的边界,不要在责任的束缚下放弃自由;也在其迷失在想象中的美好时,用逻辑将其拉回现实,即便那样的逻辑背后,是死亡的残酷;然后在时间中,表达自己并不擅长表达的爱意。 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但透过邵他的视角,希望能展现,他也在努力学着去做一个普通的父亲。 是三餐四季,是天台凉棚,是看不见的和审核的周旋,是无数夜晚的讨论和审稿,也是邵他有什么不舒服,便能立马往家里赶的身影。 暗藏于对门的研究资料,是他的过去。 但倪安和邵他,是他的未来。 ------------ 殷晴篇 殷家是身处现代世界,思想却仍处于旧时代的家庭缩影。 而殷晴,是这类家庭的残酷牺牲品代表。 和奇欢欢一样,殷晴也是成长于重男轻女的环境之中。 但和奇家不一样的是,殷家是对嫡传制的认同,性别只是被包含于这种制度中,所以她作为长女,便成了原罪。 幸运的是,腐朽的思想在先进的时代,总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所以在殷晴成长的过程中,她也觉醒了,只是觉醒得没那么彻底。 比如,逃离殷家。 她对于殷家的归属感很强。 或许是因为家族强大对她的庇佑所带来的向往,又或者是血脉作祟养育之恩不能忘,总之,她服从殷家的一切规矩。 比如婚姻的安排。 所以她和邵常平做了交易,有了邵他。 殷家并不是一个以爱滋养孩子的家庭,所以殷晴本身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在爱人方面,确实没什么优势。 不管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对邵常平早已情根深种,还是对于邵他的恨不明所以。 她在亲密关系中,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在商业环境中长大,再加上殷家百年经商,她的商业天赋很高。 在殷家工作了几年后,凭借着对行业市场环境的认识和人脉,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殷家开始自立门户,创立了槐书。 赶上互联网发展,她独到的眼光和超强的决断力和领导力,让她很快地在行业内大放光彩。 她自信,但也狂妄。 所以在看到邵常平的研究和邵他的dora后,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她大胆地引入资方,和高建宇一起规划行业的新方向,想要通过科技,唤起整个行业的活力。 但忘了顾忌人性。 或者说,殷晴本身就不是个对人性敏感的人。 和邵常平总是在清楚地知晓获得与代价然后做出选择不同,殷晴是不顾一切代价,都要选择获得的那类人。 所以才会在推动dora投入市场的过程中,到处碰壁,最终变得遍体鳞伤。 但她天生对痛觉不敏感。 所以即便遭到了惩罚,遭遇了车祸后的她,也并没有后悔。 且快速盘算出了当下的她所能获得的最好收益——即邵他的未来和出版资格。 她或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但至少在设定上,她并没有不爱邵他。 她只是太过功利,缺乏了一些共情能力,所以无法在爱意方面做出正确地表达。 且某种程度上,她也像是新时代女性成长的必经之路。 事业还是家庭,其实没有平衡这一说。 选家庭的人太多,总得有人选事业,才有新的出路和新的活法。 所以在遇到邵他之前,在发生车祸之前,倪安一直很喜欢殷晴。 可她的确伤害了他人。 可即便如此,倪安还是讨厌不起她。 因为她知道,如果处于同样的环境成长,自己未必会比殷晴活得优秀。 她不完美,但很勇敢。 至于代价,她一直有在承担,没有逃避,只是不会后悔。 (人物小传完) 第157章 质问 8月,夏末。 邻近赤道的盛府,夏日在全府上下,灿烂盛开。 可惜的是,没有鲜花。 战乱带来的,只有漫天的尘埃。 倪安来这里已经一周了,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总的来说,解决得还算顺利。 今天是邵他陪刘耀斌和戴月梅乘坐撤侨航班来盛府的日子。 两天前,倪安跟他们通了电话。 隔着电话,她也能明显感觉到老两口在努力压抑自己情绪。 有些话,他们没有说出口。 可倪安也知道,风雨欲来。 机场,既空荡,又拥挤。 人们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站,不敢在空旷的地方待着。 头顶上空时不时传来飞机飞过的声音,像是死神敲响的警钟,仿佛下一秒便会把此处夷为平地。 倪安在车里坐着,听着,心里也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慌。 虽然赵律师早已保证过。 可闭上眼,她便能清晰地回忆起这几天的荒芜。 车声、枪声、飞机声、轰炸声、尖叫声、惨叫声、哭声、笑声…… 她的手开始忍不住颤抖,呼吸也开始变得失去控制。 直到身旁的奇欢欢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猛地睁开眼,脑海里的声音转瞬消失,呼吸也猛地回来,转过头,便听见奇欢欢用平静的声音提醒道:“他们来了。” 回头,不远处,几辆车正朝他们缓缓驶来。 车上三人见状,便起身下了车。 等来车缓缓停下,却只见刘耀斌和戴月梅两人从车上下来。 倪安眼中的期待,瞬间染上了些许不安。 但或许更让人不安的是,刘耀斌和戴月梅两人脸上的严肃。 没有担忧,没有牵挂,也没有喜怒哀乐。 严肃背后,是陌生,是漠然。 漫天的尘沙与黄土之下,气氛沉寂得让人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不是个适合道说“欢迎”的场合,也不是个适合微笑着寒暄的场合。 看向对方,彼此眼里都有着说不出口的沉重。 倪安决定尊重这样的气氛走向,转头向赵律师说道:“走,去医院。” 说完,又各自上了车。 医院在主府大使馆附近。 此次纷争,所牵连的非盛府人较多。 各府大使馆都开始调用各方资源,在大使馆附近搭建临时医院,在撤离前临时安置这些伤员。 主府大使馆也不例外。 但毕竟是战争之地,资源有限,一座3层小楼,为数不多的医生和护士,便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环境了。 忙乱的脚步声和痛苦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 不过短短两天,便让这里,成了彻头彻尾的医院。 重症室在1楼。 刘耀斌和戴月梅一到,便钻了进去。 里头,是仍在昏迷的刘漂。 隔着门,倪安都能听见仪器从里头传来的“滴滴”声。 其他人都坐着,她却坐不下来。 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找到刘漂那天的场景。 身上流的是血,怀里拥抱的是死亡。 等来的,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绝望? 不远处坐着4人。 除了高立麟,其他三人,倪安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 他们虽然也是死里逃生,但此刻看起来,却毫发无伤。 倪安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耀斌和戴月梅才从重症室里头出来。 戴月梅的眼眶发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一轮。 刘耀斌看起来……更多的却是愤怒。 他们径直往他们的方向走来,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倪安直觉有些不妙,却说不上来,远远地看着,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直坐着的奇欢欢却已经迎了上去。 待他们走近,倪安才看清他们紧攥着的双手,还有颤抖的双唇,和控制不住的脸部肌肉。 怒气紧随着他们的脚步,扑面而来。 刘耀斌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番,最后把目光注视在奇欢欢身上。 下一秒,他的手便扬了起来。 倪安就那样站在原处,将刘耀斌所有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已然做出反应。 她闭上眼,伸手将奇欢欢往自己身后一拉。 让刘耀斌的巴掌落了空。 可很快,倪安便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疼,“啪”的一声响起…… 她分不清楚这声音究竟是从耳边传来,还是从脑海里产生的共震。 一瞬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觉得痛,却让心里的愧疚涌了上来。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往他们的方向靠近,骚动和混乱似乎下一秒便要发生。 “爸……”奇欢欢颤抖的声音在倪安身后响起,然后便被手上传来的一阵痛感给打断。 而她的另一只手,则在空气中默默示意,叫停了所有想要制止的人,任由接下来的一切发生。 因为……这是她们应得的。 “你们别叫我爸!”不张口还好,一说话,刘耀斌一直紧绷着的情绪转瞬间便溃不成军。 他颤抖的声音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回荡,悲愤的情绪下,是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哭声。 倪安睁开眼,却不敢看他。 只听见他缓了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让字句成话:“我们不过是你们逞英雄的工具,你们成了,我们就只能为你们欢呼,感激涕零,你们败了,我们就只能心怀愧疚,恨自己没能帮上你们的忙,甚至让你们身陷险境……不管你们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也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这算什么父母……我们连人都不是,就是个工具,有什么资格做你们的爸妈?” 是的,刘耀斌的愤怒不是因为要将刘漂的受伤归罪于她们,而是因为她们的隐瞒。 这种背叛感,不会因为此刻的幸运而得到任何的消解。 只会让人不自觉地心上一紧,背后一凉。 他们清楚地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只是下一次,他们所面对的,还会是一模一样的幸运吗? 所以愤怒到了最后,是无力的疲惫。 他们知道,自己仍旧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只能接受所有的利用。 即便他们知道,对方是出于好心,且对造成的伤害,都不是故意。 所以有用吗?没用。 此刻的刘耀斌,深刻感觉自己无力得像是个废物,且不管自己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绕过眼前的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却也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 戴月梅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倪安,终是抵不住心软,上前抱住了她。 她抚着倪安的背,一边安慰一边轻声说道:“你爸最近……迷上了钓鱼。前几天,还去河边钓了好久。然后你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这些之后,他就把新买的那些鱼竿啊什么的……全扔了。他说……他一想到你们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时候,自己在没心没肺地钓鱼……” 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戴月梅的意思。 倪安在她怀里泣不成声,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却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她不敢想象,倘若她们都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会给他们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告诉我们一声,很难吗?” 倪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害怕他们担心是假的,她真正害怕的,是他们知道了以后会阻拦她们,害怕他们会放弃刘漂…… 可她又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尊重她们的选择? 倘若他们尊重了呢?她就不害怕了吗? 不。 倪安知道,那是更加可怕的一种情况。 是尊重,还是利用? 她不敢确信,也不敢细想,所以害怕,所以逃避。 最后在无意识下,剥夺了刘耀斌和戴月梅的知情权和选择权。 她再一次,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傲慢地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弱者,不问缘由,不问意愿。 还把奇欢欢拉下了水,让她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这一刻,她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在自己的身边,有一条巨大无比的裂缝正在出现。 她无力修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变越宽,所有的人都在远离她,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最后,她的世界便成了一座孤岛。 放眼望去,皆是黑暗。 下一秒,便要朝她扑来,将她吞噬。 她猛地睁开眼。 世界,又成了那熟悉的样子。 天已经黑了,身旁是难得在熟睡的奇欢欢。 外面偶有飞机飞过,但远离战区,已经算得上是平静。 倪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的旅馆,伸手去摸手机才发现,早已过了晚饭时间。 肚子里传来一声叫唤,声音还不小。 为了不把身旁的人吵醒,她翻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没灯,黑乎乎一片,她靠在门上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黑暗。 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这里不是主府,不是和平之地,食物十分紧缺。 即便她是特权阶层,可过了饭点,也不会有任何食物留给她。 她也不敢挖往外走。 虽然旅馆在大使馆附近,可谁也不敢保证,孤身一人到了外边会发生什么事…… 饿和死,孰轻孰重,即便此刻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但还是分得清的。 无奈之下,打开手机,置顶的那个名字映入眼帘。 倪安这才想起来白日里自己无暇顾及的异常。 约定好,却没有出现。 不安感涌上心头。 倪安轻点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语音电话。 第158章 电话 网络不太好。 头两次拨,没就断了。 倪安起身换了个地方,跑到窗边,终于等到了邵他接通。 “喂。” 主府和盛府的时差没差多少,大概晚个3小时左右。 可倪安还是从这短短一个字的答应里头,听出了他满满的疲惫感。 明明在听见他的声音之前,有好多话想要说。 可此刻,却突然失去了追问和倾诉的欲望。 最后,倪安握着手机,发出的仅仅只是呼吸声。 邵他顺着她的意思陪她沉默了一会,直到不安推翻了理智,忍不住唤了一声:“倪安……” 这一声,直接把倪安的眼泪唤了出来。 她不敢出声,环着的手臂顺势往上挪了挪,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对面又唤了一声:“倪安……”这一次,语气里明显有了担忧。 可她还是没回应,但已经在暗中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你说话……别吓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焦躁,情绪也渐渐走向失控。 倪安赶忙踩住了刹车。 “我没事。”听见对面长舒了一口气,她不自觉地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心情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两人开始在并不顺畅的网络电话里头絮絮叨叨起来。 邵他:“怎么了?突然打电话?” 倪安:“没什么,就是今天爸妈到了,想跟你报个平安。” “欢哥不是在群里报过了……”邵他毫不留情地笑着拆穿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去?” 倪安沉默了一会,才“嗯”了一声。 她在窗边蹲下身子,不安地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来了一批新书,我着急想把它们看完。想着你们也安全了,就不跑这一趟了。” 他语气轻松,把7分的玩笑说成10分的谎言,换谁听都能听出来,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却不会因此而生气。 倪安听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瞎说什么大实话!” 但也能听得出来,他不想说。 笑过后,倪安轻声道:“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来旅游的,能不来最好还是别来……更何况,你一定有你的道理……就是……” 倪安说着说着,又沉默了。 “就是什么?” 一声轻声追问,不经意间就追问到了人的心里。 倪安又想起了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宛若隔世的同时,眼泪也随同思念,再一次地涌了上来。 她闭了好几次眼,努力往下咽了好几次才把眼泪咽回去。 但有些话,还是没忍住。 “就是,想你了。” 哭着笑,连说的话也跟着变得不那么自然。 任谁都能听得出来,短短几个字背后,藏了许多不易说出口的事。 邵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问,还是说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到合适的时候,等她想说的时候…… 但能确信的是,此刻的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导致现在的自己没有在她身边。 “你等一下。” 安静的夜晚,邵他放下手中的笔,离开了位置。 过了一会,从电话里传来微弱的水声。 倪安不明所以,但还是默默地等了一会儿。 明明等待着她的是未知,可她却觉得莫名的安心。 头靠在墙上,是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有这样子的感觉。 脚步声逐渐靠近,邵他却发来了视频邀请。 倪安犹豫了一下,听他的,把语音电话转成了视频电话。 画面一开,便看见了邵他那张熟悉的娃娃脸,只是额上的头发还冒着水汽,一看就是刚刚跑去洗脸了。 倪安没忍住,笑了出来,眼神却一点也不躲闪,直溜溜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思念。 把邵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倪安看着他脸上的乌青,打趣道:“刚刮的胡子?” “嗯。”邵他承认道,“感觉你不太喜欢我胡子拉碴的样子,每次见到我那样,脸上都一言难尽。” “我哪有?!”倪安忙否认道,“是你每次胡子拉碴的时候,精神状态都不好。我总不能在你状态不好的时候,还笑得一脸没心没肺……” “那意思就是,只要我精神好,胡子拉碴你也喜欢?” 倪安看着他那张脸,想象了一下他说的那个样子,感觉也没什么不好看,反倒是……有了别样的味道…… 想着想着,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微笑。 “想什么呢?”邵他忙打断道。 倪安笑得一脸痴汉:“嘿嘿……” “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我刚刚就不去刮了。”邵他无奈道。 网络不太好,画面有些一卡一卡的,但不妨碍两人互诉衷肠。 倪安抱着手机,手机屏幕上映着邵他那张帅气又真诚的脸,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这算告白吗?” “不算……”倪安脸不红心不跳地否认道,“顶多算赞美。” “嗤……”邵他无奈地笑了声,“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我忍不住的时候!” ”那请问……我变老变丑之前能等得到吗?”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邵他差点没当场翻个白眼昏过去,这小妮子真就仗着自己喜欢她,打算吊着他一辈子。 明明那天晚上醉酒的时候,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 或许这就是人生无常。 事事平安的时候,幸福宛若触手可及。 等到风不平浪不静的时候,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也没有信心能够保有安稳。 所以对幸福,也没了确信。 邵他明白,他理解,所以才会一直说:“按你的节奏来,不着急……”只是,他看着屏幕里倪安模糊的样子,眼神里开始泛起无尽的思念和眷恋,“但还是,早一点,好不好?” 本以为只是插科打诨的倪安瞬间愣了愣,一瞬间感觉自己好渣。 可承诺,确实没法轻易说出口。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自己还要待多久,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自己会面临什么的情况下。 有些任性,总需要有人买单。 她仍旧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邵他却丝毫不害怕,像是喝了酒一样,突然不管不顾起来:“我想你了,倪安。” 明明是情话,可倪安却感觉不到甜蜜。 就像几分钟前一样。 她忍住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忙回道:“等皮皮状态稳定点,我们就回去。”像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又像是在承诺些什么。 “好。” 他没问刘漂什么时候会醒,只说“好。” 像是着急,又像是不着急。 一反常态的样子,倪安却无法透过屏幕上那张脸获得更多的信息。 她感觉到了有些端倪,但是又说不上来。 主府的夜深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倪安才挂掉电话。 手机在发烫,提醒着她这通电话到底打了多久。 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两个小时。 电量也快见了底。 可倪安还是解了锁,打开了sns,输入了“邵他”的名字。 本能一般地做起了时常在做的事。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她什么也没有搜到。 除了新书相关的讨论,关于邵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在发生。 倪安想松一口气,直觉却告诉她,这样的情况更加的蹊跷。 然而手机没有给她继续纠结的机会,残余的电量再也配合不了她不安的行动,倒数30秒后,直接黑了屏,关了机。 倪安无奈地看着数字倒数,直到归0 想起身,才发现脚麻了。 屋外,一片混乱。 可月光还是透过窗户撒了进来,落在地上,像是余州海边的沙滩,平静绚烂得看不出一点残酷。 她趴在窗边缓了好一会,感受着脚上宛若千万只蚂蚁爬过的酥麻感慢慢褪去,也看着远处看似平静的城市开始慢慢变得骚动起来。 黑暗,总是代表着危险。 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人流血牺牲? 明天,又会有多少变化? 倪安不知道。 或者对于普通人而言,她能做的确实多一些。 可终究她也只是人。 她解决不了人的欲望,也解决不了人因欲望所产生的邪念,更解决不了人在邪念下所暴走的恶。 她能解决的,只有自己妹妹的安危,还有和主府有关的。 为此,还伤害了她本不想伤害的人,付出了她本不想付出的代价。 黑夜里,远处响起了炮火的声音。 紧接着的,是人的惨叫声和哭声。 尖利,直捣人心,不由分说便往人的脑子里钻。 把噩梦直接搬进人的记忆力,试图让人此生都无法忘记,卑劣又残忍。 倪安闭了闭眼,想甩掉这一切,却发现只会让人想起更多。 明明双腿已经恢复了知觉,却半步也迈不开来。 这就是所谓的和平年代。 永远有人在安稳生活,也永远有人在流血争夺。 过去的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未曾亲眼见过,所以觉得遥远,所以擅长忽略和遗忘…… 可如今……脑海里,又响起那声熟悉的枪声…… “啪嗒”一声,身后伸出一双手,将她面前的窗户关上。 安静的屋内,奇欢欢把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慢慢地安抚着。 月光打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道阴影。 黑不溜秋,难以消解。 生硬,且丑陋。 第159章 归途 又一周。 刘漂的各项指标终于稳定了下来,赵律师便立马安排了航班,好让这些人从这是非之地撤离出去。 每个瞬间都不知道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的日子,真的太难熬了。 奇欢欢也着急。 但她着急的不是撤离,而是再这么下去,倪安迟早会病倒。 突然恍惚的状态,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出现了。 如果再不脱离这个环境,她怕倪安真的会出事。 所以当医生把刘漂从重症室里转出来的时候,她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快到头了。 和刘漂一起游学的4人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尤其是高立麟。 高家人来了好几次,他都给轰了出去。 然而刘耀斌和戴月梅两人,连正眼都没给过他们。 但也不妨碍他们在这赖着。 4个大小伙子,像保镖一样在这立着。 每当这时,奇欢欢就气不打一处来。 都牛高马大的,怎么就连刘漂一个小屁孩都护不住? “行了,都回去。我们明天就撤了,你们再在这待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高立麟看着奇欢欢,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倒是奇欢欢,本来都已经转身离开,但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回头追问道:“你们……是回主府对?” 4个人像被戳中了痛处一样,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话。 奇欢欢眯了眯眼,冷声喝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打算搞什么幺蛾子?!” 声音不大,却把眼前这4个大男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等站稳后抬头一看奇欢欢那冷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神,腿又要软了。 最后解释的人,是柯炳涵:“朵朵的骨灰,我们得送去和府。” 他口中的“朵朵”,全名叫唐朵,是出生在和府的主府侨胞。高中被父母送回主府读高中,想要利用主府对于外府人宽松的升学规则,轻松换取一个主府人难以企及的学历。 却没想到,她和这些人成了至交。高中毕业后,压根没上主府的大学,而是选择了和这帮人一起去游学。 虽然名义上是留学。 却不曾想,一年后,客死他乡。 奇欢欢听了,眼神更冷了。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了倪安的声音:“让他们去。” “倪安姐……”声音此起彼伏。 奇欢欢也回头,顺势侧身,给她让了个位置:“倪安。” “但有一点要注意。”倪安把眼神看向高立麟,嘱咐道,“你要把所有责任扛下。” 另外三人听了,立马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知道你们讲义气,感情好!”倪安声音不大,却把他们当场镇住,才接着说道,“柯炳涵,成辉,钟尚达,你们仨父母在舒城,算是小有成就。或做生意有点钱,或入公职有点权。可是……你们跟高立麟,还是不一样的。 “唐朵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大概比我清楚。多年从政,功成后又从商,熟悉府内制度,也了解府外规则。他们用尽毕生心血培养出来唯一的女儿死在战争之地,而和她同行的你们却毫发无伤……你们真的觉得,你们……或者你们的父母,真的能承担得起他们的怨恨吗?” 三人无言以对。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为,等到了真要承担责任的瞬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凡人一个。 “但你不一样,高立麟。”倪安喘了口气,看着他继续说道,“虽然你不愿意承认,或者根本不敢承认,但事实就是,你人生中的每分每秒,你如此有底气且从不慌张得以挥霍的所有瞬间,都是因为你姓高。我不管你要不要做高家的继承人,也不在乎你是否真的在乎高家所带给你的一切,但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唐朵,那你就算抗拒到想死……不想当这个继承人到想死,你也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扛你身上。 “因为这里头,只有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让对方毫无顾忌地去怨恨你,强大到就算他们只针对你一人释放掉人生中所有的恶意,你也不可能倒下。只有你,有能力让这个悲剧,有一个所有人都得以圆满的结局。” 同样是在复杂家庭出生的人,倪安不过年长高立麟4岁。 可高立麟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懵懂的小孩。 或者说……像个巨婴。 她将现实世界毫不犹豫地推至他面前,逼他直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犹如跳入了火海,痛苦,却宛若涅盘重生。 她把他的童话世界捏碎,却提醒他完全有能力去为他自己在乎的人打造一个新的童话世界。 即便他不再有资格生活在里面,可他也甘之若饴。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叫成长。 高立麟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眼神开始变得坚定。 在奇欢欢惊讶的眼神中,他点了点头,回道:“好。” 倪安听言,松了口气,便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高立麟的追问声:“那皮皮呢?” 她听见了,但脚步没有停下。 高立麟只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奇欢欢。 奇欢欢回以让他安心的眼神:“放心,有她呢。”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如果说,高立麟是那个可以让唐朵爸妈完全释放恨意也能保全其他人不被恨意牵涉的人,那倪安也是。 绵无绝期的恨意,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来承受。 不然所有人,都会被纠缠其中。 谁也无法找到出口。 ------------ 回府的航班是专机。 但到落地的时候,倪安才知道,余州是中转,京城才是目的地。 赵律师按住她,说道:“你等会。” 倪安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奇欢欢起了身,也一脸疑惑。 赵律师朝奇欢欢解释道:“你先陪刘先生他们回去,倪安这边,得去趟京城。” 奇欢欢向倪安投去眼神:这事你知道吗? 倪安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赵律师气定神闲,“但你也该知道,任性出府,插手府际事务,那么多事情因你而起,你不会以为,真就这么算了?” 倪安确实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今天。 不过,今天还是明天又或是哪一天,重要吗? 不重要。 倪安叹了口气,朝奇欢欢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找机组人员要了杯酒。 本以为已经结束,突然又被告知要重新起航,她需要点酒精,来维持这早已脆弱不堪的精神。 ------------ 4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京城。 一下机,便有几辆车在停机坪等着。 倪安听话,跟随指引,坐进了车里,一路去到了府宾馆。 到达落英苑的时候,北方的天空已经全暗了。 倪安下了车,又被人引到一处地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上也被快速地捯饬了几下,竟然还真去了几分疲意。 出来后,又左拐右拐到了宴会厅。 一进门,才发现原来不止些熟悉的面孔。 倪安感觉自己有些头皮发麻。 到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捅了个蛮大的篓子。 赵律师见她露怯的样子,有些惊讶,忙上前去引她,小声宽慰道:“别怕,就是简单吃顿饭,万事有姜老师顶着,你看着就行。” 倪安感觉自己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选择。 宴会很快开始。 菜色是府宴标准,色香味无可挑剔。 期间无人说话,大家只是就着音乐,配合着工作人员的上菜节奏,默默地品尝着。 待三荤一素上完后,姜永延才朝身边工作人员示意。 站着的人,都离开了。 这次,虽然同坐一张主宾桌,但倪安坐得离姜永延有些距离。 他在席首,她在席末。 远远便看见他盯着她,眼神算不上严厉,但绝不是和蔼。 半晌,才听见他开口道:“这段时间,在盛府发生的事情,给大家添麻烦了。所以今晚特设宴席,借此机会,给大家介绍一下引发此次事件的关键人物,也是首任兰台终古,我的恩师安世老先生的外孙女——倪安。” 话音刚落,所有人便把目光朝她投来。 倪安端坐在位置上,感觉像是有千万支箭迎面而来,与她擦肩而过。 虽未伤她分毫,但也引她出了一身冷汗。 同坐首席的鸿庐行令孙纵横脸上却毫无愠色,只看着她微微一笑,叹道:“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倪安听了,却只觉得心上一惊。 而他身旁的姜永延,脸上也没啥笑意。 因为这明显,就不是一句夸赞。 兰台和鸿庐本就分管不同事务,原本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部门,在全球化的趋势下,也有了利益相关。 而姜永延如此大费周章,把这件事摆在台面上来讲,就是因为倪安这次,给鸿庐添了麻烦。 如果不借此解开隔阂,那未来这笔帐,都会算在兰台的头上。 倪安突然想起开席前赵律师那句话——万事有姜老师顶着。 她看向席间,突然觉得这句话讽刺至极。 ------------ 设定释义: 鸿庐行令:设定为外交部部长,参考古代外交部门鸿胪寺,外交官名汉称大行令。 第160章 审时 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倪安家门口来了个乞丐。 和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所有人不一样,乞丐不知道。 无知所以无畏,他只知道这里装潢气派,不是官家机构,且在马路边上,一定有解决他问题的能力,还不敢对他怎么样。 倪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这乞丐智商虽然不多,但多少有点。 安世确实没有对他怎样,但不是因为不敢。 那乞丐每天在门口敲他那破铁碗,力气不大,怕敲破了这唯一的财产,但也足够让人听得见。 断断续续,不似敲锣打鼓般喧闹,却能让人在进出时心上一惊。 那段时间,倪安被告知,要乖乖待在院内,绝不能独自一人跑到大门处。 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这事终于传到了久居书楼的安世耳朵里。 “姥爷,快过年了,我想出去玩。可是婶婶他们说,门口有坏人,不让我出去,您带我出去好不好?” 安世找人来问,这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两天,那乞丐就消失在了门口。 “还是老爷好手段,三两下就收拾了那赖子。” 这话落到倪安耳朵里,即便年幼如她,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去找安世问了个究竟。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旺,安世给她剥了个橘子,递到她手中,笑着问道:“安安觉得哪里不对?” “那乞丐只是烦人了些,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怎么大家就觉得,姥爷是在惩恶除奸,把他说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呢?而且这样一来,姥爷也成了仗势欺人起来……在我眼里,姥爷一直都是很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小孩吃着烤过的橘子,嘴里说出的话,像橘子流出来的蜜一样甜,让听话的人忍不住眉眼弯弯。 “那安安觉得,如果姥爷没有仗势欺人,那我又是如何解决这件事情的呢?” 倪安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发现除了把他赶走,确实没想出来什么好的办法。 还真的就是……仗势欺人。 她心虚地把手中的橘子放下,有些理不直气不壮,不愿相信现实,也不愿承认错误。 安世见了她那眼神滴溜转的鬼马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姥爷是真的仗势欺人了吗?” “你知道什么是仗势欺人吗?” 倪安点点头:“姥爷的权力,挺大的。” “这倒是没错。”安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反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仗势欺人,而不是仗势帮人呢?” 倪安愣了愣:“可那乞丐……不是在找我们麻烦吗?姥爷为什么会帮他?” “既然他找了我们麻烦,那我为什么不能伤他?” 这下,年幼的倪安彻底晕了。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可她心里仍然知道,这中间纠结的部分,恰恰是旁人看不清,也是她在寻找的答案。 她不说话了,可瞪大的眼睛仍静静地盯着安世,正默默地发出着自己的提问。 安世招招手,让她坐到他身边来。 她听话,挪了挪自己的椅子。 炭火前,她抬眼,是冰冷的庭院,但正盛开着灿烂的迎春花。 “审时度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那会,倪安不过5岁,知道的成语并不多。 上一个“仗势欺人”她还能说得清,这个“审时度势”就有点超纲了。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审,就是审题的审,要认证研究和观察。观察什么呢?观察‘时’,时局,也就是现在的局面。度,量度,也是动作,但不是量长度,而是量度形势。或者进一步说,要估算形式的发展,也就是脑子里要适当地想象,这件事在未来如何展开。听明白了吗?” 倪安砸砸嘴,把安世的话在脑子里来回翻炒了几遍,然后点了点头。 “就是要搞清楚别人想要什么,他要到了会有什么后果,最后决定要不要给他。” 小孩的话虽白,但也没错。 只是忽略了一点:“还有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倪安皱了皱眉,想了一会,但没想出来。 “你。”安世用手戳了戳她的小脑瓜,“你要搞清楚你想要什么,你给什么对方,能不能要到你想要的结果。” 倪安恍然大悟。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有时候成语文化里的言简意赅,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差点就忽略了文字里潜藏的个体主体意识,只看到了表层的。 “那现在你告诉姥爷,那个乞丐想要什么,而姥爷又想要什么,如果你是姥爷,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 府宾馆。 倪安手指轻抚茶盏的盏身,温热的茶水透出的温度,让人的之间丝毫感觉不到陶瓷的冰凉。 物理书上讲,热量是可以传递的。 可是为什么,人类说出来的话,看似温暖,却不一定有温度。 她抬眼看坐在席首的姜永延和孙纵横,知道要来这里后第一次思考起了他们的用意。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道歉吗?她私自行动的道歉? 倪安自认为,不至于。 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如果真的生了她这个小辈的气,大可以通过别的手段让她吃点苦头。 她的道歉,根本不值钱。 更加不值得他们这么浪费时间,大费周章地准备一场宴席,来“款待”她。 如果不是这个,那他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彻底没有了想法。 只能顺势试探:“孙行令过奖了。”她笑得乖巧,言语间却仍保持着距离,礼貌又不会显得太过生疏。 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打开了接下来的对话。 孙纵横笑了一下,回道:“这怎么能是过奖呢?不仅在商业项目上取得成功,就连大人们都难以解决的战争运动,你也赢得轻巧。不愧是安家后人,年纪轻轻,眼界和手段,就已经与旁人,大相径庭。” 倪安听了,心里却猛地“咯噔”了一下。 商业项目?原来不止是针对盛府的事情吗? “我会做生意,和我救我妹妹,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 她嘴角抽动,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对方却突然豪放地笑了起来。 倪安不解地看向姜永延。 他却不看她,只陪着笑了两声,然后假装谦虚道:“她是有眼界和手段,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ai的帮助,怎么可能解决得如此顺利和完美?” dora会在这里出现,倪安是没有想到的。 所以在听到的瞬间,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可心里却在瞬间,把所有的时局和趋势都审度了出来。 啊,原来他们是想要dora! 她沉了沉眸,暗自笑了笑,悠然自得地拿起茶盏喝了口水,然后在笑声中回道:“真的吗?” 抬眼,眼神却给到了席上一直不出声的赵律师。 笑声消失,沉默却成了另一种提问。 赵律师清了清嗓子,回道:“据我所知,这些事情的解决,都是靠倪安自己一人做出的判断,还有她的朋友地配合。至于什么ai,我确实不曾见过。” 他说完,倪安又配合他给他上了一层保证:“赵叔叔是我公司股东,虽然他不参与公司经营,但公司大小事情都仍要经他审批。这次出府,他也一直在我身边护我周全。如果我真的有使用什么魔法,应该逃不过他的眼睛?” 无人反驳。 可气氛仍然紧张得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纵横才讪笑出声:“这……开玩笑也不能这么个开法……” 倪安听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不信吗? 姜永延也在一旁打起了马虎:“我知道你要强,可是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为了邀功,而夸大事实。” 这下,倪安懂了。 他们并不是在做事实确认,只是在借事实,在试探。 如同她一开始所想,他们想要的是dora。 至于为什么想要? 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情让他们产生了误解,所以想要。 但实际上,他们就只是想要。 理由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她不禁想起小时候那个冬天,姥爷问她的那个问题:“那个乞丐想要什么,而姥爷又想要什么,如果你是姥爷,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所以,她想要什么? “姜老师说得对,这么大的事,可不兴为了邀功,而夸大事实。”倪安点点头,顺着台阶往上爬,“只是晚辈不太明白,这么大的事情,是指什么?” 她放下了攻击,也让对方忽略了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姿态。 孙纵横挑了挑眉,回道:“要不是姜老师提及,我都不知道,你用ai,把一本平平无奇的新书,卖出了史上最高的销量。不过……要是有ai,那就不奇怪了。包括你在海外,用ai去制造舆论,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的说法,拆穿了胜府的谎言。 “这样一个……能让人言听计从的ai,主府有了这样的科技,幸好是在我们自家人手上。要是落到贩夫走卒手中,就真的事大了!” 第161章 度势 dora的潜力,倪安不是不知道。 它数据模型中所基于的数据,是邵常平穷尽毕生所学及努力,几乎走遍了主府的各个角落收集回来的。 而将这样的数据写进程序里,又将这样的程序做成人工智能,并历经邵他十几年的调试和改写,在识别与创造方面,在这个世界里,确实无人且无技术可匹敌。 因为人类与机器最大的区别,就是情感。 一旦基于情感去创造一台机器,那这台机器就不再是机器。 就像那天初见面,邵他给他们演示的那样。 它能感知到人类的存在,也能感知到人类情感的存在,还能基于这个人此时此刻的情感,创造出他真正所需要也所喜欢内容。 那些基于人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所创造出来的内容,能在人不知觉间便钻进人的大脑。 说实话,孙纵横说得没错。 某种程度上,dora就是一个能让人言听计从的ai。 问题是,孙纵横的职责与身份,是鸿庐行令。 他需要人对他言听计从。 当倪安想明白了这一层,瞬间便觉得,屋里的温度降了下来。 26c的空气,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冷。 她垂下眸,看向自己手边的茶盏,装作懵懂地继续问道:“为什么?落到贩夫走卒手上,有什么问题吗?” 孙纵横完全不吝赐教:“你能用它把一本平平无奇的书,卖出主府出版史上的最高销量。要是换做那些贩夫走卒,为名为利不择手段,你觉得,还有人能拒绝吗?” 倪安听了,浑身不自在,却又不能反驳什么。 毕竟人家不信。 她只好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孙纵横竟露出了惊讶的笑意,“你是自家人,所做的事情当然都是主府的稳定发展,当然不会像他们那样为了名利这种俗事。” “我是说,‘还有人能拒绝吗’这件事。” “为了人好,人为什么还要拒绝?” “可您不说,那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吗?” 倪安眼眸轻抬,把对方扔过来的石头,搬起来狠狠地砸了回去。 虽然自损八百,但也把对方砸了个哑口无言。 可毕竟孙纵横资历和地位在那里放着,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所以只砸砸嘴,安静了几秒。 而深知这一切的倪安也没打算揪着不放。 “不管怎样,谢谢孙行令今晚的招待。您是长辈,这么大费周章,已经让晚辈有些惶恐了。您要不直说,想让晚辈怎么做?” 她的想法很直接,早点面对早结束,这么绕下去,也不是办法。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他们玩聊斋,她不把自己玩进去就不错了。 孙纵横听言,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把ai交给我们,我们会负责把这项技术应用到主府的每个角落……” 他还在畅想着未来,倪安却笑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打断道:“不可能。” 场上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和孙纵横的脸色一样。 他冷冷地反问道:“为什么?” 倪安纯真又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回道:“因为……dora不是我的东西啊!我只是要到了使用授权,核心技术,不在我手上。我……怎么给?” 客观条件满足不了主观需求。 所以,给不了。 至于这客观条件是否真实,不重要。 就像他们不在乎倪安是否真的用dora做了那样子的事情那样。 倪安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想要,但她不想给。 那解决的办法就只有一个——如果她没有,那他们也没有办法。 逃避可耻,但有用。 只是,还有点副作用。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你跟开发人员有交情,就以主府的名义,去跟他做沟通,让他把技术交出来。” 倪安转了转眼珠子,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果然,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比起纠结眼前的结果,不如想办法解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无奈的是,在这个以命令和服从所构成的世界里,孙纵横是那个命令的人,倪安是那个服从的人。 “可以。”她只能点头答应,“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 “dora的开发人员,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倪安笑了笑,回道:“一个父亲刚离世,又和母亲决裂,可以说得上是从小孤身一人长大,性格孤僻,待人冷漠。” “所以?” “他十多年前经历了一场车祸,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然后?” “他正职是个作家,书卖得不错,不愁生计,估计也不太会金钱所动。” 孙纵横听了,忍不住发笑,笑里满是傲慢:“不用担心。叔叔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价格。任他再孤僻,再冷漠,再有钱,都有他想要的东西。实在没有,就用他害怕的东西。利诱和威逼,总有一样能管用。” 他说得轻巧,可倪安听起来,却像是一盆冷水倒了下来。 身体,觉得更冷了。 原来,这就是姥爷口中所说的,阴诡之术。 本以为是夸张了,听起来也非常的朴实无华,但细究,却能让人毛骨悚然。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人。 也不禁生出疑问,是不是在这圈子里待久了,她迟早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她曾经也不抗拒,觉得姥爷说得对,只要不伤及他人…… 可怎么可能不伤及他人…… 总会在欲望之中逐渐沉沦,在利用他人的过程中,即便伤及了他人,也觉得若无其事。 更让她觉得绝望的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有利诱有威逼,但是没有理解和沟通。 “可如果,只要威逼和利诱,就能管用,为什么还需要dora?”她想了想,还是追问了一句。 孙行令听了,笑得愈加傲慢起来:“傻孩子,哪里来那么多时间金钱和精力。能用技术解决,提升效率,不挺好的吗?” “可如果人能做到呢?” “你是说像机器一样?” “我是说,像人一样。” ------------ 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孙行令也没有给出答案。 或许,倪安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里。 她也没追问,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 在这世界上,不把人当人的人多了去了,不把自己当人的人,又怎么会少? 人到了某一高度,都会不自觉地以为自己是神。 她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您真的认为,不可能吗?” 孙行令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没有用ai做辩解,便摇了摇头,回道:“不可能。” “为什么?” “我试过。”他淡然道,“在场的我们都试过。” “试过什么?” “让所有人,都听进去我们说的话。” 倪安愣了愣:“可我……指的不是这个。” 这次,换孙行令愣了愣:“那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茶盏里的茶已经空了,没有人续茶,杯壁恢复了陶瓷的冰冷,“有人拒绝的主府,就不可能是稳定且发展的主府了吗?” ------------- 宴席结束,事情似乎也终于能告一段落。 姜永延年纪大了,虽然腿脚还伶俐,但还是留在了最后。 因为他不想被年轻人追赶。 倪安也没说什么,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打算送他走了才离开。 等人都走出了宴会厅,两人才慢慢踱着步,往外走去。 “这是你姥爷退休前最常来的地方,你知道吗?”看着满目熟悉的布景,姜永延突然开口道。 那时候,倪安还没出生,记忆里,安世也不曾提起,所以她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启蒙教育运动的工作,就是在这里指导和发生的。”姜永延忍不住感慨道,“这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说话间,便到了台阶,倪安下意识伸出手,小声提醒道:“小心。” 姜永延也自然地借力,慢慢走下了台阶。 室外的风,猛地吹了过来。 北方的夏末也南方不一样,虽然温度差不多,可是干爽。 所以晚风一吹,也容易着凉。 倪安身上穿着裙子,忍不住抖了抖。 姜永延见了,笑了笑,便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 倪安抬手想拒绝,他却笑道:“我车马上就要来了,你回家路远,听话。” 她只好乖乖接过,道了声谢,然后披上。 转眼间,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生姜爷爷的气不?”风中,老人轻声问道。 倪安有些惊讶,知道他说的是今晚的安排,便笑着摇了摇头:“要生气,也是您生我的气。我这么任性,也就是您,才会这么惯着我了。” 姜永延听了,转身瞟了她一眼,刚好对上她的眼神,两人便都忍不住笑了。 笑声中,姜永延的车开到了门口。 司机下车给他开了后座的门,他却转身对倪安嘱咐道:“那玩意儿,不重要。” “嗯?”倪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给他也行。” 倪安有些不理解,那他为什么今晚还整这一出:“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不管是卖书的事,还是盛府的事,都是你干的,跟那玩意儿无关。”姜永延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倪安说道,“在我眼里,你识人心,懂人心,善用人心,你才是最重要的。” 第162章 系统 车上。 送倪安去机场的是赵律师。 京城的夜晚,依旧在堵车。 像是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光,但倪安还是把心底里的疑问问了出来:“姜老师怎么会受孙纵横左右?” 兰台和鸿庐事务,就算有所关联,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头一回看见姜永延那样子,如果是因为自己……倪安想想,就不太好受。 赵律师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府外的事情,就算姜老师不替你扛着,也还有我。孙纵横想借口你的事情来为难你,要越过的山,可不止一两座。” “那为什么?” “文化外交。”赵律师正色回道,“文化输出这件事情,权力还是偏重鸿庐那边。如果外交方面觉得不合适,所有向外输出的出版物都会被打回来。这对于兰台来说,工作业务上会出现一个不小的折损。本来出版不赚什么钱,孙纵横不在乎这件事,两边更多的是合作关系。这会你出了风头,还是在他眼前,他便有了想法。之前的合作就变成了要挟……” 前方的车辆堵得严严实实。 倪安听完赵律师的话没说什么,脸上平静得没什么起伏。 只是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难受的不是孙纵横借口对姜永延的为难,而是到头来,她还是活成了姜永延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想起离别时他说的话,突然有些悲凉:如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靠dora才完成的,他还会选她吗? 还是说,今晚宴席上,被送走的,就该是她了? 大概是的,毕竟兰台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而她被选择,也只是因为她对兰台来说,才是最有用的。 她透过车窗看向前方,看着众人忙碌的样子,像是挣扎过这一天,明天就能迎来好日子。 然后明日复明日,一不小心,就已上下五千年。 “一定要今晚回去吗?”赵律师看着前方毫无动静的车流,问道,“要不住一晚,明天白天再走?” “白天就不堵了吗?”倪安微闭着眼,轻声回道,“在这座城市里,可能只有地铁,才会顺畅。但是你我都不太可能去挤地铁,所以,就这么走。” “行,听你的。” 长大以后,倪安从赵律师那里,好像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出身。 今晚听姜永延这么一说,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睁开眼,开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赵律师不明所以地接道。 “为什么您总是选择听我的?明明您年纪比我大,经验、人脉都在我之上,出身……安赵两家不分上下,可为什么叔叔您,每次都会听我的?” “你要飞盛府,我可没说要听你的。” 倪安瞬间噎住。 好像……自作多情了。 赵律师往旁边瞟了她一眼,见目的达到,忍不住笑了笑,回道:“但你说的没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听你的。” 倪安好奇地转过了头看向他,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但不是因为觉得说,不听你的就没用。而是在你身上,总能让人相信,所谓决定,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对错。大部分情况下,你只是选择了你想要的,但就算命运把你逼到了绝路,你选了那个你不想要的,你也能用你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让结果回到你想要的样子。所以,没差。非要说有差异,就只是难易程度、时间长短?但你这个年纪,难点易点都会有收获,时间嘛,长点就多经历点多见识点,短点就能给别的事情多留点时间。那就听你的,没错。” 车又往前挪了两步。 不多,但也算是种希望。 倪安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结起来就是,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小孩,遇事不会撒手不管,而您对自己的承受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就算我真的摊上事儿了,也会帮我兜底。所以,选择放手,对吗?” 赵律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笑了笑,继续把车往前开。 “你摊上事儿了,会找叔叔帮你兜底吗?” “叔叔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吗?” 赵律师伸手挠了挠脑袋,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 “那如果是您儿子呢?他如果摊上事儿了不找您兜底,您会失落吗?” “如果他是个独立的人,我希望他找我。但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希望他找我。” “为什么?优秀的人值得被帮助,不优秀的人不值得吗?还是说帮助优秀的人更能凸显您的能力?” 话有点尖锐,但说得在理。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赵律师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才说……不知道。好像站在我的立场,对他人施以援手是一件挺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又怕对他人随意释放善意,成为他人懒惰的助推器。” 倪安笑了笑,开始讲起了那年冬天关于乞丐的故事。 漫长的堵车过程中,竟有了一些别样的趣味。 “所以呢,你后来是怎么回答安老师的?” 倪安托着自己的脑袋,嘟囔道:“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回答。” 赵律师听了哈哈大笑。 “是不值得记住,还是不想记住。” 倪安“呵呵”了两声,掩盖了自己那邪恶的过去。 “但大概,也是正常的。” “什么正常?” “这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善良,不曾感受过黑暗,也很难一直选择光明。说不定就是那个瞬间的想法,让你认清楚自己有多讨厌那种做法,然后就成了你的底线。” 他说得好像知道她做了什么样的回答一样。 但仔细想想,也不难猜。 比如把乞丐送到偏远之地,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比如找人来把乞丐抓进警察局,因为他扰民了; 又比如把他弄出声响的家当收走,这样他就没办法吵了…… 这是年幼的她所能想出来的办法。 能满足自己想要的,但满足不了那个乞丐所要的。 这些自然不会是正确答案,只是像面镜子,让那个时候的倪安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如果是叔叔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率会先问清楚他的身份,然后找当地的相关部门确认他的身份信息,有家就送返回家,没家就送回他家乡当地的福利院,最后看他意愿,要是愿意就给他安排份工作混口饭吃,不愿意就强制性安排社会服务换口饭吃。 “因为这种人,直接给钱是赶不走的,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问你要钱。但其实他心里想要的也不是钱,而是能够安稳地生活。只是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进入到这种生活,所以才会不停地骚扰别人。而像我们这种人,恰好就是最熟悉这类规则的人,所以……就这样。” 倪安笑了笑,总结道:“系统性解决方案。” 赵律师一听,觉得这个方案名字非常不错,认同地点了点头:“这名字不错。” “姥爷起的。”倪安接道,“这样一来,就不会陷入双方看似不可调和的陷阱,而是集中在解决问题上。假设对方想要的和自己想要的是一样的,反问自己为什么我得到了他却得不到,这样答案也就出来了。” “所以你刚刚才会疯狂提醒孙纵横,不需要执着ai这件事?” 倪安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 孙纵横想要的,归根结底无非是她的沟通与传播能力。 而她非常清楚,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ai。 眼前的车流突然开始通畅起来。 赵律师在踩下油门的瞬间,也突然顿悟:“所以我给不给你兜底,跟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的结果是一样的,就算你到了需要兜底的程度,对我来说,只要我足够熟悉系统,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你怎么保证,我们需要的结果是一样的?” “这……不需要保证啊!” “诶?!” “因为人活一世,还会需要别的结果吗?” 倪安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 也是,不过就是好好生活罢了。 哪还会想要有什么别的结果? ------------- 第二天一早,奇欢欢才出现在家门口,比倪安还晚回家。 倪安听到声音,从床上爬了起来,迷糊着双眼问道:“搞完了?” 奇欢欢瘫在沙发上无力地回道:“嗯,搞完了。皮皮安排进了舒城人民医院,找了护工,爸妈也回家了。送我们回去的那帮人,也散了。现在就等皮皮醒了。” “没出什么事?” “没,皮皮非常给面子,一路上非常稳定。就是二老……” 倪安握着电动牙刷的手愣了愣,最终没说什么。 洗漱完出来,奇欢欢仍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沙发上刷起了手机。 倪安一脸佩服地坐过去,感叹道:“你不累吗?” “累。”奇欢欢头也不抬地回道,“但是脑子比平时还要清醒,所以就算躺下了,也百分百睡不着,还不如称这时间,看看舆情。” “所以呢,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大事……你捅出来的事情,算大吗?” 倪安无语沉默了几秒才回道:“除了这个。” “那就剩一桩命案了。” 第163章 失联 “命案?” “嗯。”奇欢欢点开热搜词条,快速过了一下内容,然后简单地总结道,“你知道最后的晚餐吗?” “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知道吗?” “那你应该知道,耶稣最后没死对?” “嗯。” “这起命案,耶稣死了,还有那12个门徒,也死了。” “诶?!” 倪安惊讶地凑了过去,才发现屏幕上写着——12名高考生毕业旅行离奇死亡,唯一幸存者成嫌疑人 人数确实对上了。 “12名死者生前和嫌疑人皆为同班同学,并在1年前皆担任某中学学生会要职,其中一名死者为前学生会会长……” 啊这……如果学生会会长算耶稣的话,那奇欢欢的话……倒也没错到哪去。 不过一下子死了12个人,还都是刚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学生会的话,应该都是精英班的学生…… 倪安细想了一下,确实感受到了这件事有多大。 不过再大,也有人在管了。 真正需要她担忧的事……是她已经半个月没上班了! “你今天要上班吗?”奇欢欢看着她崩溃回房的身影问道。 “嗯。”倪安一边换衣服,一边应道,“你呢?继续休一天?” “休个屁!” “不会?” “对没错老子年假休完了还请了好几天事假我再不回去可能真的要被开了!” ------------ 早餐依旧是上楼。 半个多月没见邵他,倪安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笑容却在她按下指纹的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是刺耳的提示音,提示错误。 她又按了几遍,结果依旧。 抬头看门牌号,没错啊? 可是眼前的结果,仍是错误。 奇欢欢因为要收拾,所以晚了一点上楼。 出了电梯,远远便看见倪安仍站在原处,背影透着明显的惊愕与失落,有些惊讶:“怎么不进去?” 倪安没有回答。 等到她走到跟前,才听见她突然问道:“这两天,他有跟你说什么事吗?” “没有啊,他一般有事,不都在群里说吗?他这两天……好像在群里都不怎么发消息……” 倪安听了,心里突然沉了下去。 这奇奇怪怪的感觉,但是毫无预警,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我打不开。”倪安低着头,盯着那上头的密码锁,声音低落到快要听不见。 奇欢欢不信邪,嘟囔道:“这锁坏了?”说完便上手去试。 是悦耳的提示音,提示正确。 “你看,我就说是坏了,我待会找人来修……”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却看着倪安越来越发白的脸色,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没有门锁,会挑人坏。 她这么想着,突然一股无名火起,立马就要冲进去,找当事人问个明白。 倪安却突然按住了她。 “要不,我们去喝早茶?好久没吃外面的早餐了……” 奇欢欢不解地看着她,眼神失落,声音颤抖,强装出来的轻松,却透着肉眼可见的脆弱。 陌生得像换了个人一样。 她不理解,但在倪安好几次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臂以后,选择了听她的。 只是关上门的瞬间,她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玻璃房里,静静地看向门口这边。 脸上的表情看不清,但不管是什么表情,奇欢欢都不能理解。 “好,今天我请客!” ------------ 中心商务区,也意味着周边设施配套齐全。 办公室、住宅、学校、购物中心……一应俱全。 在附近挑了家酒楼,两人找了个卡座,要了壶茶,三盅两件,就算点单完毕。 倪安看着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呢喃道:“对不起。” “诶?” “害你上班迟到。” “切。”奇欢欢撇了撇嘴,回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啊,薛定谔的上班时间。” 她大咧咧地自我调侃,引得倪安微微勾起了嘴角。 换做平时,她早就笑了出来。 这下,奇欢欢真的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还好吗?” 倪安诚实地摇了摇头。 刚好碰上服务员上菜,一笼又一笼的点心放到桌面,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 虾饺薄而透亮的皮底下是肉眼可见的大颗虾仁,豉汁凤爪一看就软糯多汁,排骨粒切成了小块,放在芋头上蒸熟,看起来清淡却透着鲜香…… 满桌子的菜,一向爱吃的倪安,却只看着眼前的茶杯,一点举起筷子的欲望也没有。 奇欢欢见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进去问个究竟?”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因为太不像你的作风了。” “我什么作风?” “永远勇往直前啊!” 倪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勇敢。” “就因为一个邵大神?” 倪安叹了口气,回道:“是因为,我喜欢他。” 突如其来的告白,把奇欢欢惊得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我喜欢他,但是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做。” “你是说,他不喜欢你了?” 倪安摇头:“喜欢一个人,哪有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那么简单……” “那你还……” “我只是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她语气平静,和低落的情绪并不匹配,冷静得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不让我靠近他,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奇欢欢有些不可思议,更加地不能理解,“如果只是‘仅此而已’,那为什么不进去问个清楚,为什么突然就不让你靠近了?”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倪安想了想,没有回答。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以至于她已经习以为常。 他不说,她便不问。 他不让她靠近,她便不靠近。 几乎每一次,都以她的越界,打破僵局。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之前的每一次,她都能捕捉到他求救的信号。 而这一次,没有。 三天前,他还在电话里跟她说,他想她了。 三天后,他便把她的指纹信息删了,把她拒之门外。 想起以前自己说的话,说他要是想要隐瞒,凭他的智商完全能做得到。 没想到此刻,一语成谶。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等下去?真的什么也不做?” 倪安下意识地想回答“是”,可又犹豫了一下,反问道:“你信吗?” 奇欢欢嗤笑出声:“不信。” “为什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就算你想什么都不做,你大脑的信息检索和关联能力也不同意。大概率,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倪安不得不承认,奇欢欢确实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没过两天,当赵律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便明白了邵他“失联”于她的原因。 “你知道那13名高中生的案子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时候,会有种命运感。 “知道。”倪安应承道。 “我收到消息,嫌疑人已经招供,但是检方会改控。” “改控?” “嗯。因为嫌疑人称,自己是被教唆,并不是主动。再加上是未成年,检方综合考虑过后,决定改控。” “改控谁?” “邵他。” 倪安握着电话的手一抖,差点把电话滑落在地上。 她并不惊讶于这消息的荒诞,而是震惊于,邵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一个显而易见又深不见底的陷阱,他一头扎了进去。 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给任何人多余的时间准备。 赵律师见她久久没有回答,便隔着电话唤她:“倪安?” “我在。”她才渐渐缓过神来,“细节呢?” “暂时还没确定。” “没确定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十一年前,就是你爸妈发生车祸那一年,同时期有个案子在审判吗?” 倪安听了,心跳猛地漏掉了一拍。 “有个叫胡聪的作者,因为书里的内容被未成年人模仿,所以后来被那些家长告上法庭……” 还没等赵律师说完,倪安便打断道:“我知道。” 这世界上,除了胡聪,怕是没人比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案子。 “据说,这次是同一套说辞。” 艹! 倪安想起几天前姜永延和蔼可亲的样子,心里头不禁爆了粗口。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从那会就已经开始了。 为了她,他甚至开始动她身边的人了! 赵律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没说话便接着问道:“你能联系上他吗?” “他不让我联系。”沉默了好一会,倪安才回道。 然后电话里传来了脚步停下的声音。 “他早就知道了?” “大概。” “那他怎么谁也没说?” “要么是做这个陷阱的人不让他说,要么是他自己不愿意说,或者,二者皆有。” 这一次,轮到赵律师沉默了。 半晌,他才接道:“他觉得赢不了了是吗?” “不知道。”倪安苦笑了一下,反问道,“叔叔觉得呢?能赢吗?” 一场不知对手是谁的战争,如何判断胜率? 赵律师不知道。 “总之,我先去余州,看下能不能找他聊聊。还有他妈妈那边,我也得通知下。不然等过两天消息爆出来,就都乱了。” 第164章 被捕 虽然能做的,赵律师都做了。 然而该乱的,还是乱了。 消息爆出来那天,邵他的名字霸占了sns所有的热搜前排。 知名作家邵某,涉嫌教唆高中生谋杀12名同学,却没有具体细节。 真相还没水落石出,媒体就已经引导舆论给人判刑。 书澜阁想要压,也根本压不住。 以往盛时,人们对邵他的过往虽然感兴趣,但仅仅因为好奇就探讨别人的隐私,多少有些不道德。 这下好了,有了正义的名头,人们也就有了疯狂的理由。 这一挖,便挖到了邵他的病史。 双相加ptsd,精神病的便签,瞬间焊死在了他的身上。 有人开始拍短视频烧书,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也有人聚集在书澜阁大门,要求退款; 更甚者潜入了市一中教工大院,开着直播说自己要找邵他问清楚…… 一场又一场闹剧,一出又一出戏码。 倪安看着心烦,却无从解决。 办公室外,何守初和延布明敲门。 “进。” 两人进来,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邵他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倪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何守初:“你要不要看下站内,邵老师的专栏。” “怎么了吗?”她一边下意识地说着,一边打开手机,却突然意识到,不用看,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站内邵他的专栏底下,所有人都在骂。 精神病、杀人犯……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要不要,先把评论关了?”延布明问道。 倪安放下手机,忍不住捂住了脸。 太多事一块涌来,让她突然失去了方向。 便只能相信直觉:“留着,运营这边只要保证没有垃圾广告和违法信息混入其中就行,然后去找潘总那边要点供应商资源,把另一边理性思考和讨论的观点顶上去,不要顶太猛,保证不消失在视线里就行,后面有用。延总这边盯紧服务器,站外可能过不久都会封完,就会涌到我们站内来,避免出现年初那样子的事故。” “好。”两人听完倪安的安排,便走了出去。 奇欢欢却在此时给她打了电话。 “怎么了?” “刚物业给我打电话,说检察上门了。邵大神,被带走了。” ------------ 家离公司近的好处,除了通勤不用人挤人,倪安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重要的人要被检方带走时可以赶回去见一面”这一条。 等她从公司狂奔到小区,远远就能看见,门口处已然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她想挤进去,却被无情拦住。 “我是业主,放我进去,我要回家。”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可拦住她的人一脸大公无私:“公务执行中,请稍等片刻。” 凎! 可即便暴躁,也无济于事。 强行挤进去,只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倪安焦躁不安地站在原地,没有办法又渴望天降机会。 然而,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她也没能向前半步。 除去打电话那一次,倪安已经整整20天没有见邵他了。 他还是那样,消瘦,清冷,长长了的额发盖了眼,脸上白嫩得像是个高中生,一身白衣,整个人干净得跟“杀人凶手”半点沾不上边。 也是在他出现的那个瞬间,周遭都变得安静了。 甚至大部分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这“杀人凶手”会长得如此好看。 短暂地暗叹后,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快门声和闪光灯。 惊得邵他他们猛地停住了脚步。 在一行人都下意识地拿手挡住双眼以免受强光伤害时,邵他却趁机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然后便撞上了倪安紧盯着他的目光。 一瞬间,周遭宛若万籁俱静,空旷无人。 可从倪安的视角看过去,邵他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和她的担忧和不舍不同,他眼里什么也没有…… 像是就只是想在这混乱的环境中,在这宛若偷来的时间中,静静地看对方一眼。 又像是……在告别。 倪安想起上一次在机场分别时,他说要等她。 不过过了些日子,再见面,他想要说的话,竟然是再见。 她这几天绷紧的弦突然就断了,眼泪像疯了一样落了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在心上插了一刀一样,血被强行放干。 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即便她崩溃地哭了,他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动摇。 尔后,身旁的人拉了拉邵他的手,示意他赶紧走,结束了这短暂的瞬间。 倪安在他转头的时候,下意识地张口喊了他一声他的名字:“邵他……” 以往她嫌他名字拗口,都叫他“邵老师”。 这回第一次喊他名字,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人海里,他也像从未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一行人扬长而去,其余人也纷纷散开来。 留倪安一人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 检察院,审讯室。 邵他静静地坐在里头。 检察官苏率推开门,身后跟着一个人。 “邵他,你律师来了。” 邵他听言,抬头循声望去,看见赵律师后,不惊讶也不惊喜,只是平静地回道:“他不是我的律师。” 苏率看着眼前既是自己老师,又是案件被告律师的赵律师,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愣在了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了再三,还是选择了邵他:“问你,你不说话。现在律师来了,你又说这不是你律师。行,你说,你律师是谁,我给你找去。” “我没有律师。” “你……”苏率被他噎到,瞬间变得有些暴躁,“你没有律师,那你是打算继续当哑巴,拒绝配合吗?” “我不请律师,是选择自我辩护,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而我也没有当哑巴,您对我的提问,我会如实回答。但是和案件无关的问题,我有权拒绝回答。” “你……” “行了。”赵律师见他态度坚决,忙打断道,转头朝苏率招了招手,“你来一下。” 苏率见状,只好作罢,转身跟在赵律师身后,走了出去。 审讯室内,邵他坐得板正,看着墙上的数字时钟,秒数在一点一点的跳动。 14天,更恶劣的情况下,他要在这里待17天。 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但他没有选择。 ------------ 书店。 当事情想不通,当问题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倪安还是那个习惯,会来书店转转。 店里变化不大,书的更新替换很慢,畅销区摆放着的也依旧是那些。 除了……再也找不到邵他的任何书。 至少不在显眼的位置。 倪安在书店里转着,眼神往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扫,但还是没找到。 可能,真的全部下了。 不过才几天,所有的辉煌都成了云烟,偌大的世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删掉一本本小小的书。 正当她失望时,有人站在了她的身旁,给她递了本书:“是在找这个吗?” 倪安低头一看,是邵他的《大海》。 转头一看,是胡聪。 她看上像是知道她是谁的样子,眼神里也毫不掩饰。 没有恶意,但善意也不多。 反倒是多了些从容。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让倪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最后,只愣愣地从她手中接过那本书,回道:“谢谢。” “不客气。”胡聪说完,便转身离开。 倪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突然有些感慨。 不知怎的,便叫住了她:“那个……” 胡聪听见声音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 “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可以吗?” ------------ “没想到你会喜欢喝茶。”胡聪把杯子轻放在倪安面前,没话找话道。 “谢谢。”倪安笑了笑,没细细解释,只回了句,“个人口味。” 窗外,是人来人往。 店内,是寥寥无几。 倪安看着杯子上飘着的热气,突然想起来:“我不会耽误你上班?” 胡聪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我到点换班了。” “那就好。” 桌上放着刚刚那本《大海》。 倪安看着那本书,问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不止记得。”胡聪喝了口水,回道,“我还调查过你。” 理直气壮。 “倪安,安世老先生的外孙女,主府新晋贵族安家唯一的后人。众所周知,主府顶层权力分为改良和革新两派。改良派由旧时代传统贵族所组成,革新派则由新晋贵族组成。建府后,前者借旧时代的地位和声望,获得主府的一般权力;而另一半权力,则由在战争中付出了汗马功劳的革新派获得。两派相争,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但后来,可以说是改良派占了上风。这也是革新派的各大家族费尽心思保你的原因,因为你不在了,安家的权力没了,就会落在改良派的手中。现在的你,正一边在兰台慢慢接手你姥爷的权力,一边在商界利用这股力量经营一家公司,是邵他这本新书上市的操盘手。” 第165章 借 倪安看着她熟练地道出有关于自己的一切,却不觉得惊恐。 反倒有些故人的熟悉感。 还有像是认识了很久,却到了此刻才相识的遗憾感。 她朝她笑了,真心的那种。 胡聪却笑不出来:“我有些事情不太能理解……”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帮他?” “嗯?” “他妈妈把你父母……”胡聪说到一半又不忍心揭她伤口,可是话已出口便已经回不了头,“还是说,你不知道他妈妈是殷晴。” 倪安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那你还?” 结果倪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胡聪在她的注视下,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什么话。 想到最后,愣在了原处。 倪安笑着开口:“如果我该恨殷晴,那我也不该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聊天,胡聪老师。” 这是胡聪第一次听她叫她名字,有种让人不自觉警醒的感觉。 “她被判有罪,所以她就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人。那胡聪老师你呢,你也罪有应得吗?” 倪安的问题,胡聪没有回答。 她只细细想了半晌,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比刚才凝重,然后转问道:“说,你找我什么事?” 倪安觉得神奇:“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本以为胡聪会告诉她一个很出神入化的答案,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直说道:“不知道,就是瞎说的,但看你这么问,看来,是真的专门来找我的没错了。”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 她眼神里消失的局促与不安,被从容所替代。 倪安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像是再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她曾是那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一样。 又或是,因为她知道她知道了,所以才能做到如此坦然吗? 她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干咳了两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倪安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缓了两秒说起了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聊聊邵他的案子。” ------------ 邵他的案子并不复杂,一杯茶的时间里,就足以讲清楚所有的细节。 “……就像你当年一样,有人在利用家长们对于未成年人的保护之心,将教唆的罪名强行安放在他的头上。现在,已经是他进去的第5天了,按道理来说,这么高的热度,检察院内部肯定会有人将作案细节透露给媒体赚一笔……” 胡聪却突然断言道:“不可能的。” 倪安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有些惊讶,但不多:“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胡聪苦笑了一下,眼底有不堪回首的悲凉,可脸上的神情却泄露了她分毫不忘的现实,“在一审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任何和案情相关的细节,只会通过公信力将‘教唆杀人’的罪名借舆论钉入公众的脑中。公众越气愤,越没有反转,就会越相信这是真的。等到热度下去的时候,再开审,就已经很难考案件本身把案子再拉回公众视野,因为大家早就忘了,还以为这案子早就结束了。这样子,不管法院怎么判,结局再怎么荒谬,都不会有人提出质疑。当日子越过越久,这种荒谬,也就成为了现实。” 沉默的螺旋。 人们在表达自己想法和观点的时候,如果看到自己赞同的观点受到广泛欢迎,就会积极参与进来,这类观点就会越发大胆地发表和扩散;而发觉某一观点无人或很少有人理会,有时会有群起而攻之的遭遇,即使自己赞同它,也会保持沉默。意见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见的增势,如此循环往复,便形成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另一方越来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发展过程。 当这两种情况,发生的时间并不在一个维度上,那么少数派就会被强行孤立在后发生的时间里头,沉默的螺旋也成了百分百会发生的情况。 和倪安预想的一模一样。 起初,倪安只是怀疑。 后来她去找了赵律师,才发现他也有这样的疑惑。 她提醒了殷晴,让她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她却不为所动。 直到她自己动用公司资源操作了一番,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所以她才来找胡聪确认。 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尝试过,那唯一剩下的不可能,就是一定。 此刻,她听完胡聪的描述,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段,简单但有效。 不管是在十几年前互联网尚未发展起来的传统媒体时代,还是现在的互联网流量媒体时代。 只要他们能保证让人们看到的,是他们想要人们看到的,这种做法就能起效。 胡聪看着她并不惊讶的样子,反倒有些惊讶:“你早就知道了?” 倪安浅笑了一下,回道:“也就是这两天才摸透。” 谦虚的回答,却并不会降低胡聪对其的感叹。 她喝着咖啡,借着咖啡的热气掩盖自己满是艳羡的眼神,一边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既然如此,你找我想做什么?” 倪安回道:“据我所知,你当年一审后上诉了。” 意思就是,如果真如同你所说,结局早已注定,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挣扎? 胡聪听明白了,却反问道:“他妈妈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上诉的理由。” “没有。” “那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太过神奇,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你不会相信。” 倪安听完后却笑了。 胡聪本以为她是笑自己对她妄下判断,却没想到她笑完后说道:“如果你是说dora,那……我是不会怀疑的。” 多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胡聪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打翻。 但还是有一些咖啡液受不住她手中的激荡,逃离了杯子,狂奔在桌上。 倪安从旁边抽了纸巾,不慌不忙地把纸巾盖在那上面,任由纸巾把液体慢慢吸收,变湿,最后快速把纸巾扔进垃圾桶,一滩滩的液体就只剩下了水滴。 她一边淡定地用纸巾擦掉余下的痕迹,一边以同样淡定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知道,当年你会提起上诉,是因为殷晴评估过,dora的出现,会颠覆整个主府,热度足以将案子重新拉回到大众视野,这样子,不仅你会被改判,整个行业也会走向不一样的发展方向。” 咖啡加了糖,干了以后,手上开始变得粘腻。 胡聪却无暇顾及。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借一下热度。” ------------ 倪安说完了来意。 胡聪却沉默了很久。 窗外突然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不大,但仍带走了一些南方的暑气。 直到一场雨下完,天色也暗了不少,胡聪才开口问道:“你知道dora的存在,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dora去救他?” 倪安淡淡地回道:“因为如果对付你和对付邵他的人是同一批人,那么同样的方法,不会奏效,所以不值得一试。” “那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倪安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希望的样子。 胡聪突然想起刚刚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她是否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你想让我在十年后,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为历史后,向公众去申诉,揭开当年的真相,然后这热度炒热后,将这热度借给邵他吗?” 倪安没有否认,但难以理所当然地要求。 因为要做到这样,需要胡聪放弃当前所有平静的生活,付出极大的精力,以及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确实可以打辅助,但对作为主力的胡聪,她其实能做的不多。 尤其是心理上的。 她不知道的是,当胡聪听明白她的提以后,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机会,聊起当年这件事。 这件影响了她一生的事。 她没有立马拒绝,而是向倪安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封杀我吗?” 这起案件,倪安思考过不下百遍,所以很容易就能给出答案:“因为……你是暴力美学的推崇者。” “用文字来塑造一个暴力美学的世界”,曾经是业界对她的赞誉。 可也成了她后来的耻辱柱。 久违地听到这个形容,胡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人需要暴力吗?” 倪安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多年的学习和社会经验所带来的直觉告诉她:“需要。” “为什么?” 倪安笑了笑,选了一个巧妙的回法:“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最暴力的,是权力。在你面前的我,最明白个中的苦乐滋味。即便人人畏惧,也人人向往。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它存在的必要性。” 胡聪听了,忍不住笑了。 笑倪安口中的世界离自己太远,眨了眨眼睛,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大部分普通人的故事。 “我小时候,和现在一样,长得瘦瘦小小的……” 第166章 认罪 “在穷苦人家,瘦小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瘦小,所以没力气干活。但我学习好,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家人又不得不让我去上学。就算免除了学杂费,还有伙食费资料费等各种各样的费用支出,不能帮上家里的忙,还往外砸钱……就这样,我迎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暴力体验。冷的……热的……都有。 “在学校,瘦小但学习好,学习好但长得不好看,长得不好看家里还没有钱。别人春游,我借口不去;体育课大家手里都有冰棒,我却连运动鞋都没有,在一旁被体育老师罚站;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昨晚看的动画片,我躲在角落里翻来覆去都是课本……被人遗忘是我最好的下场,然而遗憾的是,所有人都记住了我。校园和霸凌,很好地概括了我的学生时代。 “所以我渴望变得强大,变得强壮。白幼瘦对我来说不存在的,能吃的时候往死里吃,能喝的我全都喝,跑步,锻炼,就为了能让自己变得强壮。可老天爷偏爱跟我开玩笑,我怎么也壮不起来,永远都像个小萝卜头。 “后来开始写小说,写什么呢?写我最渴望的,我却得不到的……那就是力量。我真的爱死了那种一拳下去鼻青脸肿的感觉,刀子白着进红着出,那个能动手绝不废话的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情节设计,只需要制造矛盾,让这些人充满了恨意和怒气,就能够让他们打起来。明明我只是用文字描写,可是坐在电脑前,我好像能闻到那股血腥味道……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它们好像在弥补着什么,或许是在弥补那个我一直被打无法还手的童年,又或许是在弥补我本是个暴力到极致却因为被教育了太久无法动手的我自己。我讨厌暴力,却又渴望暴力。我甚至希望自己成为暴力本身……让所有人都向往,都畏惧……它们还给我带来的金钱、地位还有新的生活,我还是那么瘦小,可我却有了力量。这种力量带给我的,不仅仅只是不受他人欺负的底气,还有我没必要去欺负他人的傲气……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别人都没办法拿我怎么样。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故事在胡聪的口中慢慢地展开。 宛若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倪安,而是她自己。 她声泪俱下地剖析着自己的过往,像是在舞台上疯狂表演的演员,时而无力,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手舞足蹈,时而静止低吟…… 在倪安看来,光听描述,是体会不到她眼中的精彩的。 她是在听故事,她讲的可是她完整人生。 可透过她的神情,她大概能感受到,在她的脑海里,这是一段十分光怪陆离的日子。 称得上璀璨,也称得上坎坷。 “你知道吗,在里面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买了一瓶敌敌畏。我讨厌我的室友们,所以想投毒,把他们都杀了。可到了最后,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把它倒在了宿舍楼下的草地上,没过几天,有几只小猫小狗死在了那里。我梦见了那几只小猫小狗死的样子,还梦见了我在宿舍楼上,并没有为此感到伤心,而是非常开心的样子。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自己,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不是个好人,在多年的思考过程中,我发现我生来就比别人暴躁、冲动、嗜血……所以幸好,我从小就是个瘦小的人。我在里面常常在想,如果我天生就长得很壮,甚至还是个男的,会不会我早就已经杀了人在这里面了?大概…… “我不知道怎样给你形容,我只记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我成了我自己最害怕的人。我害怕暴力吗?不,我是害怕我无法控制我体内的暴力。我甚至后怕,我开始回想我人生中的所有瞬间,所有我一旦失控,我会变得如何的瞬间。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幸运的,我身边的人是幸运的,即便我每一天都像走在钢丝绳上那边,在失控的边缘,在提刀的边缘,我仍然没有失控,他们都还活着。 “可是,人人都会像我这样幸运吗?那帮看了我的书最后杀了人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那些人怕我,觉得我才是让这些孩子变得暴力的罪魁祸首。可他们没有想过,如果他们和我一样呢?他们天生就是那般暴力的人呢?真的是因为我吗?或许,但我不是源头,我只是那把火,点燃这一切的火。 “可后来我又想,这世界上,真的有不暴力的人吗?或者,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完全不暴力的人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不暴力,但除了自己。我们渴望暴力,又被暴力震慑,内心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所以禁止了所有能引发暴力幻想的文字、图画、声音和影像。可扪心自问,我们害怕的真的是暴力吗?我们没了暴力,真的能活下去吗?” 胡聪很孤独。 这是倪安能清晰感觉到的。 这些话,感觉她已经憋了很久。 或许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自问自答。 就像此刻,她提了问题,倪安没有回答,可她仍就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们害怕的不是暴力,我们害怕的是人失去对暴力的自控力。可是禁止描写暴力,并不会剔除人的暴力行为。因为暴力是天生的,它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武器,它是人类面对危险时自我保护的最后防线。而且禁止描写暴力,也不会赋予人对暴力的自控力。 “我们需要的,是知道什么是暴力,人为什么会使用暴力,还有我们要如何培养自己对暴力的自控力。而这些都不是禁止描写暴力能够做到的。如果这场意外真的需要有人负责,我觉得每个人都该为此负上责任。比起唤醒孩子们暴力行为的文学作品,或许从未意识到需要教会孩子如何控制自己行为的我们更需要反省自身。 “我们要教会孩子什么?孩子们需要什么……世界会改变吗?不会的。所以改变我们自己。给孩子怎样一个世界?不,是我们要给世界一个怎样的孩子。” 给世界一个怎样的孩子? 倪安反复咀嚼着胡聪的话。 世界是谁?孩子又是谁? 在她的故事里,围绕着她的世界充满了暴力,曾经作为孩子的她也充满了暴力。 本以为她是在像个孩子一样抱怨世界对她的不公,听到后面,倪安却感觉,她更像是个千帆过境后的成人,在对身处同样世界的成人,在声讨,在呐喊,在呼吁,在悲鸣…… 倪安有些惊讶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觉得你自己罪有应得?” 胡聪将桌子上的咖啡一饮而尽,冷静下来回道:“我不认为我没有错,作品的确不适合孩子们阅读,为了自身利益而没有对作品进行分级,选择了没有完善的互联网环境进行作品传播,的确是我的错。所以我坐了10年牢。可你……也不要把我当成什么好人,即便这些话听上去,拧巴,矛盾,像极了烂好人说出来的话。” 倪安点头承认道:“我只是……不觉得你是个坏人。只是没怎么学过要如何和这个世界相处,在摸爬滚打中独自长大。如你所说,犯了错是真的,不过你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你呢?” 胡聪听了,冷笑了一下,回道:“所以我恨极了分级制度,因为这对于世界来说,这就是一种偷懒行为。因为不知道怎么教,所以就干脆不教,侥幸着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一夜之间,觉醒自己对欲望的控制能力。倘若控制不住,没关系,18岁,法律上成年了,可以承担责任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有错了。” 在倪安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诉说着自己对分级制度的恨意,胡聪是第一个。 对错与否,并不重要。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 站在她的立场,因为分级制度的规定,导致未成年暴力教育的缺失,最终因为她的作品,有人丢了性命。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思考过后,觉得根本问题出在分级制度上。 倪安觉得,换做是自己经历这一切,也难免不会这么觉得。 只是:“可这次邵他的《大海》,是分级审核过的。” 胡聪听了,挑了挑眉:“那又怎样?” “倘若在十年前那场官司中,死者不是未成年,而是成年人……”倪安看着茶杯里放凉了的茶,茶叶吸饱了水,沉到了杯底,宛若秋风吹过的落叶,了无生机,“你觉得,你的教唆罪名,就能不成立了吗?” 或许在胡聪眼里,这是一个关于教育责任的问题。 可在倪安的认知里,教育责任只是名义上的罪名,真正的罪名…… 是扰乱秩序。 第167章 突破 倘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分级制度,不管是作者和读者,都会自由吗? 作者写的作品,包罗万千,只负责将真实的世界展现在人的眼前,不用担心展现后所引发的影响。 读者读的作品,应有尽有,在直面欲望的同时学会控制欲望,在满足精神世界的同时,学会在现实世界里分清楚真假和好坏。 理想世界里,或许会。 但真实世界里,哪来的那么刚好。 刚好作者所写的所有内容,读者都能分得清真假和好坏。 哪怕真的像胡聪所说,所有的欲望都在人未成年时,都有相对应的教育和引导。 成年后呢? “邵他的《大海》是经由兰台审核分级过的,虽然涉事人员都说是高考生,但我们有确认过,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嫌疑人是成年人。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没有信心能打赢这场官司。” “为什么?”胡聪不解。 “诚如你所说,或许你的行文风格真的太过暴力,会引发不好的影响。但真的只是因为暴力,所以才要惩罚你吗?我觉得未必。是因为未成年人吗?也未必。”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你,太过强大,且不可控。你用文字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能让人百分百相信。可人类用时间、血肉、汗水和双手所铸造的真实世界,却让人时刻想要逃离。可能这才是真实的原因。” 这次,换胡聪沉默了。 她想了好久,才苦笑道:“所以,邵他也是吗?” 倪安没有直面回答,只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世间的规则,本就是无色的。它由人制定,所以一定会有它的局限性。可即便出了问题,也不是规则的问题,而是背后使用规则的人的问题。世界不存在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规则,也不存在没有了这样的规则,问题就能够解决。因为引发问题的是人,所以只要人在,问题就会在。” 在胡聪看来,倪安是有立场的。 毕竟,分级协议的倡议者,是她的亲姥爷。 她为此辩护,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想要保有成见,可在现实面前,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服了。 就好像倪安口中说的,当年真正的问题,不是她的作品,而是她本身。 而世界真正的问题,也不是简单的规则问题。 而是人类千百年来,骨子里头,固有的一成不变的各色毛病。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你要怎么赢这场官司?”胡聪问道。 倪安见她这么说,感觉到了希望,可又不觉得真切,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决定要帮我了?” 胡聪看了看周围,还有一无所有的自己,找不到理由拒绝。 她轻声道:“你觉得,10年过去了,世界有变得更好吗?人们真的有在反省吗?” 倪安说不上来。 10年前的自己还太小,10年后的自己又还不够成熟。 胡聪笑着摇了摇头,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他们甚至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错。他们高喊着‘进化’,高喊着‘新时代’和‘新人类’,可依旧做着古人早就鄙夷的‘掩耳盗铃’行为。明知身后一堆陋习急需割舍,可却没有挥刀将它们砍掉或者改变,而是遵循着身体里古老的基因呼唤,以为闭上眼,身后的魔鬼就会自动消失,人类就能完成进化。 “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因为那是人类几千年来演化出来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们如果不觉醒,不面对,它永远不会变好,只会保持它原有的样子,陪着我们再次走过下一个千年。而我们,依旧只会是依靠着身体本能在行动的动物,我们仍不足以称之为人。” ------------ 电视里,媒体上。 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回到了大众的视野。 倪安给胡聪安排了访谈节目,专题型的。 让她把那天她说的话,在节目里说出来。 录一期,更一个星期。 每一期,不超过5分钟,只聊一个问题。 完美贴合短视频时代的玩法。 一开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她的旧案上,舆论也大多围绕在“作者该不该为自己作品所造成的影响负法律责任”之类的问题上。 直到最后一期节目,当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档节目的时候,胡聪在画面里道出计划中的目的。 她手里拿着那本倪安送她的《无花之城》,看着镜头讲道:“这本书,是一个朋友送我的。在她送我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本书和我有关。当年的《花城》,现如今的禁书,有人看完后,创造了一个无花的世界,一个没有暴力的世界,人人都只能靠言语来解决问题,直到有人甩出了第一个拳头。我觉得很有趣,但今天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给大家推荐这本书。 “这本书的作者,前段时间陷入了一起事件。或许是缘分,同样是作家,同样是教唆的罪名,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历的是同样的事情?仅此而已。” 画面给到主持人。 “好的,感谢胡聪老师的到来,来和我们分享十年前的故事,也谢谢您和我们分享这十年来的心路历程。那我们这期节目就到这里,感谢g&o文化集团对本期节目的赞助和支持,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画面彻底黑掉,光洁的屏幕里,猛然映照出倪安握着遥控器的脸。 奇欢欢坐在一旁,沉默了几秒,鼓起了掌。 “我发现你们这些文化人,疯起来,真的不像个人。” 倪安听了,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满眼都是“说谁呢”? 奇欢欢心虚地指了指屏幕:“我说她。一个犯罪者,在节目里光明正大且理直气壮地诉说和分析自己的犯罪事实,你就说疯不疯狂,嚣不嚣张?” 倪安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回道:“你就说,节目效果拉不拉满?” “满,绝对满!” 这下,倪安才安下心来。 转头看向屏幕,视频倒数结束,开始播放相关视频。 倪安看着胡聪那张充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喃喃说道:“不过,我会让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犯罪者。她只是受害者,这个未成熟的世界里的受害者。” 奇欢欢自然知道。 视频里,胡聪正在说起那段关于暴力教育的思考。 奇欢欢看着上面的说法,觉得有些神奇,便问道:“你那天在听他讲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倪安眨了眨眼,回道:“我在想,可能人类越本能的欲望,或许对人类来说越重要。因为这是大自然留给我们这些生物最后的礼物。就好像人怕蛇,是因为旧时人对于蛇来说,不是捕食者而是猎物。人被蛇伤害的记忆被刻在人的基因里,就这样传承下来。以至于今日人类见到蛇,哪怕从未见过蛇,基因里的恐惧也会震慑到人。 “为什么这种恐惧会被写进人的基因里?因为它关乎着人类的生存。或许暴力和性也一样,因为某种意义上,两者关乎人类生存和繁衍,是人在自然界存在着的最基本的驱动力。这也就是胡聪说的,我们并不害怕暴力,因为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甚至比想象中的还需要它们。只是这些东西需要控制,否则我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怎么控制?其实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学习这件事。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把它藏起来。比如刀会伤害人,为了避免人被伤害,我们就把刀藏起来。欲望会让人失控,为了避免人失控。我们就把能激起人欲望一切都藏起来——不出现,不思考,不讨论。可问题在于,我们需要用刀,也需要这些最本能的欲望。人类学会了用刀,却依旧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当欲望扑面而来的时候,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依旧让我们做出了最不可控的选择。 “这种省事的心态背后,是人类对人类自身的不自信。我们害怕人没有自控力,像动物一样。我们还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自控力。这真的很可笑。因为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人类就不会从原始社会发展到文明社会。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有理性思维,有批判思考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是人与生俱来的,但发展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教育。 “我们的教育要不要开始教会孩子们去思考和直面这些本能却又危险的欲望,其实很大程度上反应了我们成年人是否相信理性是否可以战胜本能。但不管怎样,不管当下人类如何选择,人类基因里需要拥有这种自控力的目标是不会变的。这也就意味着,人类迟早得明白,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图省事,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倪安讲完后,奇欢欢觉得自己眼前的人更加神奇。 怎么会有人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还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想法还这么多? 她无奈地把感叹藏起来,赶紧转换话题道:“这下,消息顺利放出去了,热度也炒起来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倪安喝了口水,润了润自己的喉咙,回道:“我得去趟京城,可能得呆一段时间。” “去京城干嘛?” “探亲戚。” 第168章 取保 再次听见空气里的嘈杂,已然过了半个月。 邵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苏率告诉他可以离开的时候,他很错愕。 明明还有两天,苏率的权力范围内,明明还可以关多他两天…… 为什么提前把他放了? 苏率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答案,但不想解释。 上位者的游戏,下位者只负责执行。 过多的分析和沉浸,都只会让人徒生烦恼。 邵他就这样,一脸迷糊地走出了检察院。 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撞上了一群如饿狼扑食的记者…… “邵他,你对检方这次控告有什么想说的吗?” “邵先生,请问你在被拘留这段时间,检方都对你做了什么?” “你好,请问检方是不是没找到什么新的线索,所以才把你放了,对吗?” “请问你和胡聪是什么关系?” “你认为你的案件和十一年前胡聪的案件一样,是被人冤枉的吗?” …… 还有直播自媒体…… “家人们,我现在在拘留所门口,前面就是这段时间因为杀人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的邵他大作家,大家可以点个关注,我带大家看看咱邵他大作家……” 闪光灯闪烁不停,喧嚣声鼎沸不止,人群矗立不散,抬头看不见蓝天,也没有出路。 邵他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按道理,案子热度应该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在关注这件事情? 还有他们口中突然提及的“胡聪”,又是发生了什么? 和世界断联了十几天的他一头雾水,仅从耳边的嘈杂明显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而且比这更为重要的是,在窒息之前,他得从人群中脱离出去。 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人声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视线也被闪光灯闪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或许唯一的办法,是能有人来拉他一把。 可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是等待。 等待某个瞬间,这些人倦怠了,疲惫了,停止了眼前的疯狂…… 又或者说,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不知道是谁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往前冲了一下,人群的重心就这么歪了一下…… 邵他感觉自己的周围突然空了出来,他整个人从悬空的状态突然被放置落地,身体完全没反应过来,一转眼,便摔坐在了地上。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他茫然地坐在地板上,双眼无神的样子是最好的媒体素材。 邵他突然想起盛夏的那个下午,在余州城cbd的那个小礼堂里,台上聚光灯下那个孤独、渺小又坚强的身影。 一样的绝境,一样的渺无希望,一样的孤立无援…… 余光中,不远处停着一辆车。 湿热的天气里,车窗却没关上,里头是那张熟悉的脸。 是殷晴。 她远远地看着,似乎已经看了很久,可神情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嘲笑,没有怜悯,没有心疼,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 只是远远地看着。 就像是小时候蹒跚学步,她站在不远处等待他走过来的那个瞬间。 她总是眼里不含期待,也不带温柔和鼓励,冷静得就像是平常一样。 可邵他还是能依稀想起那个瞬间,自己轻松的心情。 成功并不会为她带来多少快乐,可至少失败了,也不会因为她的失望而让自己痛苦。 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个瞬间的等待,是一种支持。 这些年的渐行渐远,终于在这一眼的余光中,得以慢慢靠近。 他突然就理解了那个雨天倪安说的—— “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做对还是做错,爱我的人依旧会爱我,不会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离开。” 原来,当人真的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时,勇气真的会油然而生。 邵他慢慢地站起来,人还在原处,可眼神里却有了光。 这一次,人没有涌上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气说道:“感谢大家对案子的关心,调查正在进行中。我目前是取保候审,在这期间,会配合检方的一切调查。至于案情细节,在官方没有公布之前,不太方便向大家透露。谢谢大家!” 他声音低沉,气息平稳,冷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其无关的事情。 周遭的人一瞬间有些迷惑,如果他真的如同胡聪所说,是被冤枉的,此刻不应该趁机控诉才对吗? 还是说,真的如同传闻所言,他是个精神病,是反社会人格,才会这么冷静,没有常人的情绪? 一想到这,大热的天气里,好像突然就起了一股冷风,把人吹得汗毛直起。 话音落下后,没人敢再往前一步追问,反倒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眼神里的恐惧和愕然,任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邵他无奈,可他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在这个当下,他说再多,也无法改变他们心中所想。 他叹了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人群也渐渐散开,在中间给他空出了一条道。 他又恢复到了原来平静的样子,只是脚步变得坚定。 走到最后,当湛蓝的天空在他眼前猛然铺开,炙热的阳光铺洒在他身前,他看着脚尖前方那黑白分明的边界线,想了想,还是回过了身,朝那群人鞠了一躬。 人群再次错愕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 邵他抬起头,微笑道:“这次报导,拜托大家了。” ------------ 车上。 邵他上车后,殷晴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车子驶入车道后,她才开口问道:“饿了吗?” 邵他划拉手机看信息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她。 “要是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要是不饿,你看你要去哪,还是送你回家休息?”殷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问道。 是的,问道。 这样只提供选择,而不是命令的提问,从殷晴的嘴里道出来。 邵他很陌生。 他盯着眼前的人,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忘了自己该作何反应。 殷晴也不催,也不觉得不自在,只自顾自地开着车。 车内的氛围,一时变得尴尬却仍旧平静。 直到后方一声鸣笛,邵他猛地醒过来,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下一秒,殷晴的手便伸了过来,想要捂住他的耳朵。 方向盘也猛地往右一摆,刹车一踩,转瞬间车子便停了下来。 “没事,小也?!” 邵他平静的瞳孔里,倒映着殷晴慌乱的神色。 那个在他印象里,永远冷静,永远杀伐果断,永远说一不二的人……此刻正害怕得手都在抖。 只因为他忘了告诉她,他的病已经好了。 “我没事。”他淡淡地道出那三个字,却在一时之间,很难让殷晴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还以为……”殷晴喘着气,疑惑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爸生病后。” 殷晴听了,点了点头,慢慢缓了过来:“这样子。” 身体的力气却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掌全都轰走了一样,她抽回手,人却趴在了方向盘上。 邵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陌生,但亲切。 一声鸣笛,卸掉了她所有的声势,只剩下她作为母亲最本能的关怀。 或许真的如倪安所说,她一直很爱他。 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去爱,所以他们之间,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起她刚刚的问话,心下一暖,感受到了那无声的时间里头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嘴角便忍不住上扬,轻声回道:“我饿了。” 殷晴听了,呼吸一滞。 “我们去吃饭。” ------------ 吃饭的地点,邵他没有想法,便任由殷晴做主。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把车开进了市一中教工大院。 等她停好车,熄了火,邵他才问道:“在这……吃饭?” 殷晴点了点头,回道:“嗯,在这吃饭。” 走过熟悉的道路,爬到熟悉的7楼,直到殷晴按下指纹打开那扇熟悉的门,邵他仍然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 殷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明白他说的是指纹:“啊……我是你妈。” 简单粗暴,虽然难以理解,但邵他也无法反驳。 毕竟,这是邵常平的安排。 进屋后。 殷晴:“你自己收拾收拾,我做饭去。有什么想吃的吗?” 邵他想了想,回道:“凉面。” “行。” 说完,便把邵他一人留在了客厅。 他环顾四周,不同于上次离开时空旷的样子,这里,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看上去,殷晴已经在这住了一段时间。 曾经放满了书的书架上,现如今只有几本书稀稀拉拉地堆放在里头;客厅中央的书桌上,放上了一张碎花样的白色净布;卫生间里头,多了她的牙刷和洗漱用品…… 一切,都既陌生,又熟悉。 主卧室的门开着,他能看见里头被新换上的床品,推开次卧的门,他的房间空荡荡的,一如他离开的时候。 他看着厨房里殷晴正在忙碌的身影,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什么感想。 好像是那些年他曾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 此刻,却是他眼前伸手可触碰到的现实。 是温热的,也是流动的。 第169章 和解 说实话,在邵他印象里,殷晴是个能力很强的人。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虽然人人都夸他是天才,可在他上大学之前,不管什么问题,殷晴都能回答得出来。 有些瞬间甚至会让邵他产生自我怀疑,莫不是这天才,也是她说来哄他的。 除了做饭这件事。 邵他看着自己碗中大缕小缕黏糊在一起的面条,还有毫无凉意可言的汤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忘了这件事情。 但……吃进肚子里总归是一样的。 他抿了抿嘴,选择忽视掉眼前的卖相,夹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被突然涌入的醋酸呛了喉咙,进了嘴的面又原原本本地吐了出来,开始疯狂咳嗽。 殷晴见他那样,边给他拿纸巾,边一脸不解地说道:“吃这么急做什么?” “咳……不是……咳……”邵他一边咳一边指着眼前的面回道,“醋放多了。” 殷晴一脸“不可能”的样子,一边用汤匙舀了勺汤放进嘴里……却咽不下去。 最后是就着水喝下去的。 “算了。”她看着自己忙碌了一小时的成果,虽然遗憾,但为了生命着想:“还是点外卖。” 邵他却按住了她拿手机的手,起身去厨房里拿了调料出来。 加点盐,加了糖,再剪进去写小米辣,最后再放进去些冰块。 盐提高了糖的甜度,糖中和了醋的酸度,同时被辣椒的辣压了下去,温度降下去以后,殷晴一尝,竟救了回来。 “可以啊,小也!”她惊喜地感叹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 邵他笑了笑,回道:“爸生病的时候。” 话音刚落,刚缓和不少的气氛便降到了谷底。 殷晴敛去了笑容,埋头吃起了碗中的面。 两人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堵在胸口,也让人失了胃口。 殷晴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邵他。 时隔十一年,车祸后,这是他俩第一次坐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饭。 他长大了不少,越发地长得像邵常平年轻时候的样子。 娃娃脸,天才脑,擅长做饭,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没有野心,却做什么事情都能做成。 想着想着,手便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抚上了他的头。 邵他还来不及咬断口中的面,便愣在了原处。 抬头一看,才发现殷晴红了眼。 “真的是一模一样……”她看着他,小声嘀咕道。 邵他不明所以,也不敢动,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殷晴这才把手收了回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不躲了?” 邵他把面嗦进嘴里,嚼巴两下咽下去后才回道:“刚就没躲。” 他指的是车上。 殷晴笑着继续问道:“不怕了?” “嗯。”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怕了,殷晴也没有追问。 毕竟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结果。 他们之间终于回到了这种普通人之间平和的状态,虽然距离家人间的亲昵还好远,但至少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且殷晴很清楚,首先放下,且做出改变的人,是邵他。 她笑了笑,欣慰道:“谢谢。” “谢我什么?”邵他一头雾水。 “谢谢你让我想起,在作为一个母亲之前,我首先是个人。” ------------ 洗碗槽边。 邵他一边往碗上抹洗洁精,一边把碗扔到一边的水槽里。 殷晴拿起碗冲刷干净,再用抹布把碗上的水擦干,放到一旁的沥水篮里。 两人一声不吭,静静地做着一切,手上的动作默契得没有一丝多余。 最后一只碗被放进沥水篮里的时候,邵他正好把水槽里头的水擦干,拧干抹布晾在水龙头上。 殷晴也放下手中的抹布,擦了擦手。 不远处,邵他拿了两个杯子翻了过来,头也不回,只轻声问道:“茶还是咖啡?” 殷晴看着他利落地从顶上的橱柜里头找到咖啡和茶包,还有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好了的水,笑着回道:“咖啡。” 邵他听了,把手中的茶包放了回去。 ------------ 客厅里,咖啡的香气飘在空气中。 邵他喝了两口,久违的苦涩在口腔中漫开,咖啡因没让大脑清醒过来,反倒让人爽得有了些醉意。 不同于他的冰美式,殷晴喜欢喝意式浓缩。 她浅浅地抿了一口,比中药还苦,但却让人疯狂上头。 两人面对着阳台,看着外头的树叶,有风吹过,枝叶摇摆不停。 像是秋天快要来临,转瞬间又风止叶停。 邵他手撑在桌面上,轻声问道:“怎么想要搬到这里来住?” 殷晴想起事情爆出来那天,这里挤满了人的样子,然后满不在乎地回道:“这里热闹,不想太安静,便搬过来了。” 正午,远处的学校正在午休,小区里头正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邵他听了,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脸不解地转头看她,她也正转眼看他反应。 看见他脸上神情,没有了儿时的乖巧,却多了些生动。 殷晴这才反应过来,当年的自己把孩子养成了什么样。 就像是一台不会犯错的机器,完美,但是呆滞。 而现在的他,离开了她,却越发地像个人,有趣。 邵他见她不解释,也不再纠结。 半晌,他才接着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吗?” “嗯。” “为什么?” 殷晴深吸了一口气,回道:“这里,有你爸的味道。” ------------ 记忆里,这是殷晴第一次主动和邵他聊起邵常平的事情。 和儿时的闭口避而不谈不一样,此刻的殷晴说起邵常平,有种千帆过尽的坦然。 “你出事那天,人都涌到这里来了。物业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他留了我的电话。过来后才发现,我能打开这扇门。我跟他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但进来的时候我就……这里,跟我怀你的时候,住的那里,一模一样。很奇怪是不是,二十多年了,我竟然还记得……他也还记得。所以,我就搬过来住了。” 邵他听得出来,殷晴的口中,还有迟到的爱意,和遗憾。 那一代人,感情要比他们这一代人内敛许多。 内敛到,他在他们身边分别生活了十年,却从未感觉到,原来两人之间除了合作关系以外,还有别的感情。 但在这屋子里头,本以为是因为他所布置的一切,却是邵常平多年来未说出口的思念。 “后悔吗?”邵他轻声问道。 殷晴坦诚地点了点头。 她毫不犹豫展现出来的无助和脆弱,再一次让邵他惊到了。 印象中的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瞬间。 且小的时候,她总是教育他要“落子不悔”,与其花时间后悔,不如抓紧时间解决。 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突然让邵他开始好奇,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但还没等他问出口,殷晴便突然笑道:“所以你呀,不要像我们一样……” “嗯?” “你不是喜欢倪安吗?你这么对她,能保证自己不后悔吗?” ------------ 余州城这么大,两个人能在马路上遇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倪安抬头看见殷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想起了那句话—— 都是命运的安排。 殷晴对上她的视线后,走上前,招呼道:“聊两句?” 倪安点了点头。 两人找了家茶咖。 坐下后,殷晴开门见山问道:“你什么打算?” 倪安看着一眼窗外,犹豫了一下才回道:“与其说是打算,不如说,我想先了解下情况。” “什么情况?” “十年前,胡聪、槐书、g&o娱乐文化集团、dora、我爸妈,还有兰台态度的情况。” 眼前的倪安,比她们上次见面,黑了一些,人也瘦了一圈。 唯一不变的,是眼神里的清醒和坚定。 让殷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解释太多。 “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吗?”她轻声问道。 倪安闭了闭眼,回道:“十一年前,邵老师年龄还小,我爸妈、邵叔叔都已经去世,高建宇作为得势的一方,一定不会愿意开口。你是我能找到的当年唯一经历过这件事,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有可能愿意提及这件事的人。我能猜到,但那终究只是猜测。真正发生了什么,只有你知道。” 说话间,两人点的茶和咖啡被送了上来。 热气弥漫在空气当中。 殷晴看着杯中乌黑的液体,久久没有说话。 “你应该知道,这一次,不是别人,而是你儿子,对吗?”倪安坐在她对面,轻声提醒道。 提醒她,噩梦正在她眼前重新上演。 提醒她,会在繁忙的工作日里头最繁忙的时刻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晃荡的理由。 提醒她,或许此时此刻的开口,会是破除死局的关键。 可…… 当她抬头看向倪安,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同样是安家人,她的结局,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第170章 完整 倪安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担忧。 她抿了抿唇,解释道:“谢谢你替我着想。” 殷晴见被看穿,看她的眼神瞬间闪了闪。 “但我不是邵老师。”倪安语气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我做的任何选择都由我自己来判断,背后所要承担的后果,我知道,由我承担,我无怨无悔。” 在她坚定的请求下,那个下午,殷晴终于开了口。 ------------ 十一年前,一个互联网时代飞速发展的时期。 殷晴站在了风口上,从书澜阁出来,创办了槐书。 槐书发展得很顺利,但是和飞速发展地互联网相比,网文和传统出版有着一样的问题,就是内容生产速度极为缓慢。 除了1人,胡聪。 如果说,普通人日更1万已然是极限,胡聪,便是能在极限上翻倍输出的人。 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器,在打字的同时,脑子里在同步进行创作。 不需要大纲,不需要修改,不会停更,在这样的创作强度下,高质量的一稿出,是非常难得一见的人才。 所以他毫不意外地火了。 火了以后带来了收益,收益的可观便吸引来了投资。 高建宇想要分一杯羹,但是有条件。 1个胡聪不够,如果槐书能够催生很多个胡聪,或者所有的网文作者都能成为胡聪那样子的高效内容创作者的话,那g&o会成为槐书最大的投资人。 听起来非常的异想天开。 可偏偏,殷晴早就在创立槐书的时候,就把这当成了一个正经问题。 对她而言,这就是整个行业最大的痛点。 解决了这个痛点,不仅网文会颠覆整个出版业,乃至于整个创作行业,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她早就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且她知道答案在哪里。 她那久不见面的老公所做的研究,还有她那还在念书的儿子所写的程序……她知道,只要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就能够解决内容创作中,高质量和高速不能同时解决的问题。 最后,他们有了dora。 殷晴想要得到官方许可,将dora投入市场使用,所以安排了一次见面。 会上,所有人都很满意,对dora的能力都非常的认可。 所以很快,g&o和槐书便达成了合作。 对外,是对胡聪作品ip的采购。 对内,是对dora的进一步研究和开发。 直到胡聪被告。 殷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认可,只是表面上的。 她想要救胡聪,就得靠dora;可要用dora,就得得到官方的许可;可如果官方许可,胡聪就不会被告…… 这就是没有解的问题。 至于车祸…… ------------ “胡聪是个女孩子,她一心埋头写作,税务上没有问题,也不卖y也不嫖娼,所以要把她拉下来,并不简单。能想到这一招,确实有些剑走偏锋,偏偏,还就走对了……” 杯子里的咖啡见了底,往事也回顾完了。 倪安一口茶没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殷晴讲完了一切。 “我爸妈,反对将dora投入市场吗?” 殷晴听了,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她:“为什么是问句?” “直觉。” “因为他们是你爸妈,所以你觉得他们的立场应该会和你一样,即便是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你们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讨论过。”殷晴笑了笑,直言道,“但听起来不太像是和你同一立场,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殷晴看着她的样子,想起故人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感慨:“你的直觉没错,兰台是兰台,他们是他们。他们确实没有反对将dora投入市场。” “但他们也没有同意你跟高建宇的做法,对吗?” 殷晴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倪安笑了出来,笑容里有些悲凉:“因为他在我父母和高建宇之间,选了高建宇。” 她说完后,殷晴的脸上竟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倪安看着她的样子,才发现,原来她也不是那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 “如果你是那个决定一切的人,有两方都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且这两方联合起来,有可能会推翻你的决定,你会怎么做?” 殷晴想了一会,瞳孔再一次放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倪安轻声解释道,“且在现实情况下,黄雀会更加偏向于蝉的反杀,因为这样,黄雀能花更少的力气。” 支零破碎的往事,终于在有心人的苦苦追寻下,犹如拼图一样完整了起来。 倪安想起那天晚上从府宾馆出来,她问赵律师为什么姜永延会被孙纵横所牵制? 想来也是,权力大如他,如果不是因为刚好可以顺水推舟,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受人牵制? 所以,否定她的方案,也不是因为真心觉得方案不可行。 而是他有他想要实行的方案。 想到这,倪安再一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笑容的底色,仍是悲痛欲绝的绝望。 “你还好吗?”殷晴看着她,忍不住问道。 倪安笑着,摇了摇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低着的头,正控制不住地往外落泪。 尽管已经想象过多次,尽管已经试图理解过很多次,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能理解。 她接过殷晴递给她的纸巾,一边擦着泪,一边道歉道:“抱歉,失态了。” 殷晴摇了摇头。 她一边惊叹于她的坚强与担当,一边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一切…… 强悍如她,换做是她,也未必有这精神头,能坚持下来。 “该道歉的是我。”殷晴轻声道。 倪安听了,疑惑地抬头看向她。 “如果当年不是我把你爸妈拉扯进来……” “我爸妈和我一样……”倪安打断道,“他们所做的任何选择都由他们自己来判断,背后所要承担的后果,他们知道,由他们承担,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无怨无悔。” 独立且完整,是殷晴最直观的感受。 她越发能理解,为什么邵他愿意与眼前的人亲近,且愿意为之经历当下的一切。 确实,让人着迷。 她点点头,将话藏于心中,将话题转向正题:“所以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你不是打算救邵他的吗?”殷晴听了,一脸疑惑。 “他不让我救。” “啊?” “而且,比起救他……”倪安想了想,回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 “更重要的事情?”邵他听完,同脸疑惑,“是什么?” 殷晴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但应该……”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急得邵他忙追问道:“应该什么?” “应该和救你没有冲突。” “为什么?” 殷晴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 确实,如果有冲突,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到头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大。 即便在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 邵他看着窗外的阳光,午饭的消耗带来的困意就这么用了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转头碰上殷晴的目光,尴尬地停在了原处。 嘴巴长得老大,忘记了闭上。 倒是殷晴,一本正经地问了起来:“要不要睡会儿?” 邵他猛地把嘴巴闭上,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殷晴见状,立马起身:“我去给你找床被子。” ------------ 那天,邵他在家里睡了很久。 起来后,本想吃了晚饭后就走,可殷晴又拉着他聊了很久。 虽然情绪不高,气氛也不算其乐融融,但这种和对方平等交谈的时光,是邵他生来就少有的。 所以,他也没有抗拒。 到很晚的时候,殷晴才提出要送他回去。 这一次,她又变成了不容抗拒的样子。 邵他不想让这一天的美好到最后成了泡影,最终选择了听话。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零星几个陌生人站在外头,手里头拿着相机,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而且,他本以为殷晴的车会被拦住,却没想到她就这么一路开进去了。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安排。 车子一直开到了地下停车库。 邵他正要下车,殷晴却熄了火,拉住了他。 他看向她,她却一脸欲言又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妈妈……生来性格就比较强势,而且你知道的,除了你姥爷,我这辈子就没被人指挥过。所以有的时候,说话直接了点,忘了你也是个人,是个大人了,忘了顾及你的感受。妈妈跟你道歉……以后有什么话,你也可以直接说。我保证,有商有量,好吗?” 寂静的停车场里,殷晴的声音很轻。 可落在邵他耳中,有如鼓声一样,越发震耳欲聋。 天知道这些话,在这之前,他想都不敢想。 一时间,他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有点激动难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憋出一句:“好。” 殷晴听了,也瞬间松了口气。 “行,你回去,好好休息。” 邵他下了车,没走两步,却又听见殷晴在身后叫唤:“小也!” 他回头循声望去。 “庭审,加油!” 第171章 不讨厌的理由 对于倪安和殷晴来说,这都是一个挺难得的午后。 不是工作突然消失了,而是太多的工作堆积到一起,突然没了解决的动力。 看不到终点,所以干脆不启程。 这样摆烂的瞬间,尤其是对于殷晴来说,挺陌生的。 多少年来,她一个人,像头不会疲倦的牛一样,只会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即便是在坐牢,也从没离开过书澜阁。 此刻坐在这里,喝着咖啡,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聊着过去那些不明所以的事情,一瞬间,竟让她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倪安,脸上神情从坐下来开始,就没舒缓过。 保持着一种面上的尊敬,可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内心并不觉得亲近。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殷晴轻声问道。 倪安听见了她突然的话题,有些意外,毕竟这问题她们之前在书澜阁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 “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她如实回答。 “讨厌和不喜欢,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是。‘讨厌’是我不会跟你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聊事情,‘不喜欢’是如果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可以。” “理由呢?” “什么理由?” “只是不喜欢我,而不是讨厌我的理由。” 倪安沉默了一下,只静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凝视人的样子,像是被人附了身。 尤其是那眼神,让殷晴有些慌神,像是回到了过去,看见了故人。 倪安见她眼神躲闪,嘴角忍不住勾了勾,问道:“像吗?” “像什么?” “像我妈妈。”倪安轻声答道。 殷晴心下一惊。 “我虽然不在我妈妈身边长大,但我跟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关系而变得疏离。从我有记忆起,又或许在我有记忆之前,我妈妈每次放假回家,都会把她那段时间的生活,当成故事一样讲给我听。在她的故事里,有段时间,有个人出现的频次特别高…… “我妈妈是个事业狂,很难在工作中找到比她更疯狂的人,除了那个人。妈妈虽然比她年长,但不管是样貌、性格、能力、目光、魄力……我妈妈都觉得那个人比她厉害多了。后来,我识字后,开始读家里的书,其中就有她做编辑时出版的作品。我开始理解妈妈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她,开始明白她有多厉害…… “女性主义、自我成长、历史文化、社会洞察……她做的书总会让我有种打开新世界的感觉,像坦克一样,把我眼前因为年纪过小而矗立的墙一一轰翻。在主府这片土地上,有这样一个人让这些作品得以让人看见,用我妈妈的话来说就是,‘是很值得让人庆幸的事’。 “所以,其实你不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不仅没有不喜欢你,我其实……非常喜欢你,喜欢到……甚至想要长大后,成为你……” 面对倪安突然的告白,殷晴有些意外。 她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一脸幸福地说着往事,又在突然之间,神情转向悲凉…… “直到,我爸妈去世。”倪安猛地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们大人一手编织的谎言,相信你才是导致他们去世的罪魁祸首,而是因为,你们是朋友不是吗?还是说,只有我妈妈这么认为?” “朋友”二字,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如果不是倪安提起,殷晴都快要忘了,原来自己的人生中,除了尔虞我诈,也是有过朋友的。 “我们刚刚聊的这些事情,如果我不问,你是否有一次曾觉得,应该告诉我,我爸妈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还是说,你作为大人,就这么简单地替我做了决定,觉得事已至此,追究也只是徒劳? “后来遇到邵老师,我突然就理解了,你确实很优秀,优秀到即便遭遇了牢狱之灾,也削弱不了你身上半分的锋芒,可你也自大和傲慢,理所当然地让所有人都追随你的决定……就好像你接受了对方施予你的惩罚,我也应该装作不知道这一切一样…… “可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都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独立的人。或许我们能力有高低,成就有大小,走过的路有长短,经历的一切有繁简……可这都不是你替我做决定的理由,尤其是……让我恨你,把你当作我父母去世的原因,让我活在虚假的仇恨里,永远不得真相。” 话说到这份上,任殷晴再怎么铁石心肠,此刻也开始有些动容。 即便她表面上看上去仍波澜不惊,但内里早已无地自容,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这些年来强撑着的从容正慢慢破碎。 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讨厌我?” 倪安听到她的问题后,竟笑了出来。 对啊,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都到了这种程度,她还是不讨厌她? “或许是因为,因为你虽然自大也傲慢,但你并不自私。因为你大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我爸妈的死和你无关。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或者觉得说了会让事情变麻烦,所以就选择了不说,就跟你这么多年来和邵老师相处的方式一样。你只是一个笨拙的人,并不是一个坏人。所以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懒惰,不喜欢你的自以为是,更不喜欢你的‘以爱之名’。” 倪安的话,对于殷晴来说,像镜子。 透过这面镜子,她窥见的不仅仅是倪安眼中的她,还有邵他眼中的她。 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年邵他离她越来越远的原因。 仅仅只是因为,她没能把他当作是一个“人”。 或许站在邵他的立场,“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这句话,是温情,也是枷锁。 但因为她是母亲,邵他是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不会改变。 所以她很难察觉。 可当对方是第三人,是与她没有血脉关系的第三人,她的自大与傲慢,便在瞬间暴露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向倪安道歉。 比起第一次,这一次真情实意了许多。 可对于倪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没关系。” 她语气里的轻松让殷晴有些惊讶。 “因为现在,我知道了。都过去了,所以已经没有关系了。”她说得云淡风轻,像是根本不觉得接下来所面对的是如何的狂风暴雨,而是晴空万里一样。 她眨了眨眼,坐直了身体,转而说道:“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还没过去,这声‘对不起’,还有意义。” ------------ 邵他看着远去的车子,脑海中还挺留着殷晴让他“加油”的样子。 这一天下来,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变了。 不是变坏了,而是变好了。 即便是在这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当下,他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在自己的心中,小小地燃起了一束烟花。 这种陌生的感觉,真好。 他笑着转身,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他还沉浸在这一天的回忆之中,一脸笑意地迈了进去。 转身想按楼层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底下蹲了个人。 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毫无动静,只双手抱腿,头歪着靠在电梯壁上,头发披散着盖住了她的脸…… 唯一惹眼的,是她脖子上那根熟悉的项链。 是邵他送她的。 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这意外的时机,意外的地点,遇见了意外的人。 电梯门慢慢关上,没有楼层灯亮起,在这深夜里,静静地停在了这一层。 邵他反应了一会,也挣扎了一会,才默默地蹲下。 直到用手轻轻地拨开她脸上的发,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他才恢复了呼吸。 倪安睡着了,在这电梯里,一脸疲态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他,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只是因为见到她便红了眼眶,只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安静地睡着。 邵他想把她叫醒,想跟她说说话,想听听她的声音,又怕她真的醒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唤道:“倪安。” 倪安没有反应。 “倪安。”他声音大了点。 倪安还是没有反应。 “倪安。”声音恢复到了正常音量,他甚至还用手晃了晃她的肩膀。 倪安仍然没有反应。 邵他放弃了。 电梯里空调很大,他下意识地去摸倪安的手。 果不其然,是凉的。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头待了多久? 想着,他便站起了身,按开了电梯里的门禁系统。 ------------ 奇欢欢开门的前一秒,还有些怀疑。 开门看到邵他抱着倪安站在门口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邵他没把她脸上的怀疑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便抱着人,脱了鞋,径直往卧室里走去。 留奇欢欢一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俩的背影,一脸深思。 第172章 解释 把熟睡的倪安轻放在床上,邵他顺势坐在床边,一边给她盖被子,一边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也跟着一起揪了起来。 上次见她,还是在小区门口。 那会因为刘漂的事情,她已然整个人瘦了一圈。 而此刻,她看上去比那会要更加消瘦。 本来肉嘟嘟的脸,现在快变得棱角分明。 他一边叹气,一边伸手抚平她的眉间,心里头第一次希望她能够不那么正义和善良,能不那么勇敢,能怂一些…… 床头的灯光打落下来,柔和的鹅黄色浸润了整个房间。 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邵他应声看去,奇欢欢正站在门口看他,见他转头便酷酷地开口道:“聊两句。” 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邵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回头摸了摸倪安的手,感觉到她手的温度回到了正常,心下松了一口气,便转身去关灯。 却在低头的瞬间,看到了她摆在床头的照片。 和在刘家一样,倪安会在自己房间,在床头习惯性地把与她人生有关的照片摆放在一起,从里到外,时间由远到近。 最新的一张,是新书上市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台上接吻的照片。 晚风习习,月光挤在城市的灯光中间,柔软地打落在那浪漫发生的地方。 他们坐在秋千上,以整座城市为背景,青涩却又忘情地亲吻着。 旁若无人到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远处按下了快门,记录了这宛若童话里上演的场景。 原来她想起来了。 那些早已确认过的爱情,早已表达过的真心,早已做出过的承诺……她全都想起来了。 而他却逃跑了。 他看着那张照片,大脑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门口处又起了两声敲门声。 ------------ 奇欢欢给邵他冲了杯咖啡,给自己的仍是杯白开水。 她生性不喜欢绕弯,杯子刚放在邵他面前时,便已经把问题问了出口:“为什么?” 邵他拿杯子的手瞬间愣了愣。 “你还是问出来了。” 想起那天在他家门口,奇欢欢被倪安拦下。 邵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解释这个问题。 “别废话,赶紧说。”话虽狠,但奇欢欢脸上仍一脸平静。 邵他知道,她是真心想要知道,并且帮他解决。 可他也知道,她知道了也没用。 ------------ 盛府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家里突然来了人。 那人自称是g&o临时董事长高建宇的助理,黄麟富。 但要见他的人,不是高建宇,而是兰台的终古,姜永延。 见面地点,在高家。 在邵他印象中,除了各种行业会议,私底下两人单独见面,是第一次。 但姜永延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温文儒雅中带着些威严。 桌上放着两杯茶,刚沏的,还冒着热气。 邵他进门打完招呼刚坐下,姜永延便端起茶杯品起了茶。 仿佛那热气并不存在。 邵他乖巧地坐在他的对面,不明所以,所以也有点如坐针毡。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永延才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邵他。 “住得远吗?” “不远,开车大概一个多小时。” “和你妈妈一块住还是自己住?” “现在自己住。” “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 客气的问话过后,姜永延便从一旁的小边几上拿了叠资料,稍微用力一扔,扔在了桌子中央,示意邵他自己看。 邵他微微起身,才够得着那些资料。 他拿到后便打开快速翻看,在翻看了两三页后,便停住了动作。 ------------ “上面是什么?”奇欢欢问道。 邵他叹了口气,回道:“我们为了解决盛府的事情,在互联网上左右舆论的证据。” ------------ “翻墙,非法收集信息,入侵他府平台系统,散播不当言论……”姜永延平静地细数着他们犯下的“罪行”,像是阎王审判一样。 邵他听了,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他知道,事实并不如姜永延所说的那么夸张。 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他解释就有用。 因为对方只是借题发挥,真正的问题还并未提及。 “晚辈做错了什么,您不如直说?”邵他直问道。 屋子里的气氛已然不像刚刚那样轻松。 姜永延脸上的温和已然褪去,只剩下一脸的肃穆。 但他并没有立马回答邵他的问题,而是端起茶杯继续喝了起来。 留邵他一人坐在时间里,等待着。 等到热气散去,茶已经不再热气腾腾,姜永延的茶杯便已见了底。 有人敲门进来,再次给他们换了茶。 热气再一次在屋内弥漫开来。 姜永延这才开口:“听说你很聪明。” 邵他客气回道:“晚辈不才。” “小小年纪,就已经做了发明了个能操控人心的机器。” 邵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指的是dora。 “这次盛府的事情,就是用它做的?” 邵他不解:“您怎么会这么觉得?” “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什么盛府所有知情人用尽所有力气都传递不出去的消息,偏偏你们只发了几个帖子,就能让消息散布开来?如果不是用了那个能够识破人心,也能操纵人心的机器,你们怎么做到让全世界,都听进去你们的话?” ------------- “还能怎么做到?用脑子做到的啊!”奇欢欢一边听,一边愤慨道。 邵他见她憋屈的样子觉得异常熟悉,毕竟那会的他也是这样。 解释不清,也无法解释。 “他不信。” “他凭什么不信?” “你手里握着枪,对方投了降。你说你是用话说服的对方,你说,别人会信吗?” ------------ 诚然,姜永延也是不信的。 或许说,信和不信并不重要。 “是欢哥的策略,配合倪安在前线的资料,最后我负责整合语言,才把里头的消息散布出去的。” “我没说你们散布不出去,我只是说,你们散布了什么,用了什么话术,如果没有机器的帮忙,你们怎么做到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们,相信你们?” 邵他想解释,可姜永延却抬手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们不会承认的。但你们得承认,那么大的工作量,如果没有百分百确信,就算做了,也有可能会白做。这样一来,风险非常大。那是战场,你们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赌。最重要的是,我不傻。” 对方比他年长,社会地位比他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邵他总觉得,姜永延说话,总有些让人不容反驳的威严在。 那种只需认同,不许质疑的口吻,他再熟悉不过。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在事实面前,你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交出那个机器。” ------------ “等等。”奇欢欢听到这里,突然来了感觉,猛地打断道,“所以他绕来绕去,给你安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说到底就是为了dora?” 邵他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回他?” “我没拒绝。” 奇欢欢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但我也没答应。” 奇欢欢猛地松了一口气:“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邵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想要用dora来做什么,如果是好的方面,我当然乐意。但如果是不好的方面……” “你怎么知道会是不好的方面?” “因为好的方面,倪安已经找他提过案了。但是他没有同意,而是希望我单独交出dora。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 “如果我不愿意呢?”邵他反问道。 姜永延虽然想过邵他可能会不同意,但当现实发生,他还是有些被气到。 为什么年轻人总要质疑?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 他心里想着,面上便有了些愠色。 忙喝了口茶,才让自己的心态恢复平和。 转身又从小边几上拿了叠资料扔桌上。 邵他依旧微微起身,拿过那叠新的资料,坐回去翻看起来。 这一次,姜永延没有等他看完。 “十一年前,你的父亲就向我说明过这个机器。那个时候,这个机器还不像现在这样智能,想必你这些年也废了不少功夫去调试它。据我所知,要调试它,就需要用到大量的人口相关数据,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你用了什么手段,你自己清楚。” 什么手段,邵他确实清楚。 翻墙,入侵他府平台系统,非法收集信息。 他手中的资料,便是记录他这些年在外府互联网上收集信息的证据。 事实上,府内数据,多来源于那些年邵常平的下乡支教。 因为那时候的互联网还没那么发达,也因为在dora出现之前,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而在dora出现之后,在互联网迅猛发展之后,邵常平开始让他借互联网,开始收集外府的信息,并用来完善dora的程序。 唯一的问题是,在每次收集完成后,邵常平都要求他把收集到的信息,发送到一个陌生的地址。 他从没想过,这些信息,自己会在这样子的场合,再次看见。 第173章 博弈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把dora交给您,您就会用这些资料当作控告我的证据,把我抓去坐牢,对吗?” 认清现实后,邵他发现自己,越发冷静了。 他知道姜永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证据从何而来,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因为他确信,邵他拿不出证据证明,是他要求邵常平这么做的。 他只有心证。 只可惜,邵常平和他当初会答应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姜永延的命令。 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涉及到外交问题。 所以姜永延不会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讲,更不会把这件事情闹大。 姜永延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勾了勾嘴角,用手指着他说道:“你很聪明。” 这次邵他没有谦虚:“过奖。” “但你知道的。”姜永延转念一道,“我作为长辈,断不可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你们身边,让你们像玩玩具一样玩它。像这次一样。” 话音刚落,他又从小边几上拿出一叠资料,扔在了桌子中央。 这次邵他没有起身,远远便看见了资料的首页。 是倪安的项目提案。 “我自然不会用刚刚那些资料来要挟你,不过你要知道,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 “他不会是拿倪安来要挟你?”奇欢欢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心中不好的预感。 邵他喝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随豆子的香气一起涌了上来,也让他整个人感到有些苦不堪言:“准确来说,是他要我做选择。” “什么选择?” ------------ “接下来,会有一个问题,需要你靠你自己解决。我说的靠你自己是指,不借助你那个机器,不借助倪安的人脉和势力,仅靠你自己解决。 “如果你能自己解决,那个机器,你不用给我,倪安这个项目,我也会答应她,去做; “如果你解决了,但不是自己解决的,那这个机器,你依旧不用给我,但倪安的项目,我会彻底否掉; “如果你没能解决,但你是自己进行整个过程的,那你就把机器交出来,承担没能解决问题的代价,但倪安的项目,我会用这个机器来帮她去做; “或者,你没能解决,且整个过程不是自己进行的,那你交出机器,承担代价,但代价少一半,少掉的那一半,用倪安项目延期的时间来抵。” ------------ “博弈游戏?”奇欢欢听完,反应了好一会才确认道。 邵他点了点头:“(0,0)、(0,10)、(10,0)和(5,5)。” 奇欢欢又想了好一会才说道:“所以你才会把倪安的指纹删了,拒绝跟她见面,冷暴力她,只为了确保‘自己’这件事?” 她轻描淡写地描述着他的罪状,但邵他知道,那都是她不屑伪装的反击。 要的就是这种像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他胸口的效果。 可他没办法:“可在姜永延的游戏规则里,不伤害到她,且保证她的项目能顺利进行,只有1和3这两种情况。一旦她知道了,不管最后问题有没有解决,她的项目都会受到影响。” ------------ 这是一场邵他不得不参与的游戏。 他听着姜永延向他提出的“建议”,看着桌上的资料,心里猛地沉了下去。 他搞不清楚这场游戏的目的。 “如果我赢了,您能得到什么?” 姜永延想了想,才回道:“我能得到一个保障。” “什么保障?” “保障这么危险的东西,不被玩弄于一个有心理障碍且愚笨之人的手里。” 邵他听完,已然无力再去辩解什么了。 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外站了很多人。 基本陌生,只其中一人,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他决定转身,把自己心里头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以为您是因为别的事找的我。” 姜永延头也没回,只自顾自地端起那杯从未凉过的热茶喝了起来。 邵他也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我以为,您是因为我没劝住倪安出府才找的我。” 然而,并没有。 ------------ 事情的原委解释完了,时间也悄悄迈过了0点。 又是新的一天。 可所有人,都仍处于旧的一天中。 奇欢欢听完,不禁有些想要发笑。 “很可笑是不是?”邵他看着她的神情,自嘲地问道。 奇欢欢却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指的是哪方面?” “冷暴力?” “不不不……”奇欢欢摇了摇头,回道,“我是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 “嗯?” “你刚刚说,一旦她知道了,不管最后问题有没有解决,她的项目都会受到影响。就好像,只要她知道了,她就不会让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不然呢?” “那倪安说要去盛府的时候,而且要你留在余州的时候,你为什么同意了?” “那是因为她向我说明了她的想法,让我相信她有能力解决……”说到一半,邵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奇欢欢看着他,知道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到底那里可笑。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如果你能向她说明你的想法,让她相信你有能力解决,她仍旧会为了你而一意孤行地插手,不让你独自去解决这件事?还是说,就只是让她在你身边给你加加油打打气,你也不愿意?” 邵他说不出话来。 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是说,这也是一种强者的自以为是? 奇欢欢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继续点道:“而且我发现啊,你身上有一种‘好学生’气质。” 邵他还没从上个问题的冲击里出来,只下意识地回道:“什么意思?” “就是上学那会,老师说‘这节课老师要开会,大家自习’,然后普通学生和坏学生就会开始各种摸鱼,但好学生就不会。他们会一如既往地遵守纪律,不管有没有人在监督他们。” 邵他没听懂:“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奇欢欢晃了晃肩膀,直起身子理所当然道,“但只是在学校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在社会,在社会中,这样遵守纪律,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邵他还是不懂。 奇欢欢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的确是让你自己解决,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解决呢?”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确实像个被困在游戏规则里的三好学生一样。 就像此时此刻,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自己在解决这件事一样,可他却执着于规则里的“自己”二字,把所有人都从自己身边推开,想要要努力证明自己真的在“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可是老师去开会了,姜永延也不可能在他身上装上监听器,24小时监听他是否求助于他人。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做到了他游戏规则里说的那样,你真的做到了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情,你真的觉得他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既不用你交出dora,也会帮助倪安落地她的项目吗?” 邵他没懂:“为什么不会?如果不会,那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希望?” “因为人性,因为不给你这个希望,一场没有希望的游戏,你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参与?”奇欢欢平静地点出游戏最后的盲点,“别忘了姜永延要进行这场游戏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你交出手中的dora,不是让他帮助倪安落地项目。他要不要帮倪安,选择权在他手中,本质上其实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不管你赢没赢这次的官司。” 墙上的时钟刚好过了1点。 凌晨,是人脑子最混沌的时候。 可邵他此刻却觉得自己清醒无比。 “他的目的,是想要通过这场官司,来夺走你交出dora与否的选择权。你需要做的,是用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保住你的权力,而不是把心思花在遵守游戏规则上,花在不一定会兑现的承诺上。” “好。”邵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苦笑起来,“不过现在,就算我不费劲心思去确保‘自己’进行这件事,也得自己进行了。” 奇欢欢突然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你自己想不开。” 深夜里,邵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奇欢欢见他那样子,也不好再落井下石,怕自己遭报应,赶紧提醒道:“其实,真正能帮到你的人,不是倪安。” 邵他疑惑地看向她。 “是赵律师。”奇欢欢轻声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他的战场,不是倪安的。” “可……” 奇欢欢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说,靠你自己,不靠dora,不靠倪安的能力和人脉,可你自己的人脉,不也是靠你自己得来的吗?” 第174章 安排 在重新踏进这间屋子不到一个小时后,又是离开。 奇欢欢站在门口打着哈欠,看着邵他一边穿鞋一边问道:“不再去看看她?趁她睡着看不见你。” 邵他摇了摇头:“再看,我是真走不了了。” 奇欢欢听到后,被他的话给腻歪到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真这么舍不得,都不知道你当初怎么狠下心来跟她断了联系的。” “有舍才有得嘛。”邵他穿好鞋笑道,转身看着奇欢欢一脸正色,“今晚,谢谢了。等所有事情结束后,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奇欢欢撇了撇嘴:“谢倒是不用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你得边准备庭审,边磨厚点脸皮……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那一关,估计比你庭审还难过。” 邵他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自食其果,他应得的。 ------------ 邵他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那冷清的样子。 奇欢欢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倪安的房间走去。 黑乎乎的夜色中,一个小小的屏幕正发着光。 奇欢欢勾了勾嘴角,心里暗想,果然。 小时候刚知道倪安的“睡死”体制的时候,她还问过一次:“要是在外边睡着了会怎样?” 倪安淡定地说道:“不会怎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在家以外的地方睡着。” 果然,那以后的十几年,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 从来没有。 ------------ 是巧合吗? 从京城回来,倪安打车回到小区门口。 她下了车,抬眼便是那熟悉的车牌号。 今天是他保释的日子。 倪安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然行动起来。 她跟在车后面,急急忙忙地往家的方向跑。 但车子毕竟是车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开进了地下车库。 她叹了口气,放缓了脚步,选择按自己的节奏走回去。 有些事情,如果有缘,自会遇上;如果无缘,强求也只会落得狼狈。 一楼。 她在默默地等着电梯,门开的时候,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按了楼层后,也不在意是否真的按了,反正按完她就蹲下了。 她只觉得好累。 却不曾想,电梯是向下的。 门开的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却闻到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是的。 有些事情,如果有缘,自会遇上。 ------------ 倪安抱着手机坐在床上,盯着那空无一人的画面正发着呆。 奇欢欢敲了敲门,她才反应过来。 “他走了吗?” 奇欢欢撇了撇嘴,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不屑:“你不是一直看着吗?” 走近才看见,倪安脸上的泪水还没干。 她边在床边坐下,边给她抽纸巾:“真这么想他,装什么睡?” “不装睡,他又怎么可能会放下戒备,听听别人的话?”倪安一边擦去脸上的泪痕,一边回道。 奇欢欢想起这半个多月来,不管是赵律师还是高建云,邵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倪安是对的。 聪明的人偏执起来,比普通人更加难以突破。 把自己关进去这种事情,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幸好,虽然费了点力气,还是把他给弄出来了。 不幸的是,知道了缘由。 “怎么办?这下还真的被你猜中了。”奇欢欢问道。 “不怎么办。”倪安淡淡地回道,“小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姥爷去世后,姜永延为什么要保我?或许是有姥爷的原因在,但现在看来,更多的是放长线钓大鱼。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邵老师手上的dora。车祸事故发生后,他答应了邵叔叔的要求,让邵老师写作,帮邵老师出版,但同时也让邵叔叔去推动邵老师把dora完成。表面上只是支援,但背地里一直在安排,试图伸手。” “怎么伸手?” “不过是明抢和暗夺两种。明抢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包括上一次他在他家手上,电脑被抢走,至于暗夺……” 倪安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力气。 想想自己的人生,竟然觉得像个笑话。 奇欢欢见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抚了抚她的手臂。 好一会,倪安才继续说道:“他没有阻拦我查我爸妈的案件,甚至放任我选择被刘家收养,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推动我去靠近邵老师。他希望我的偏执,能够让我俩产生缘分,产生羁绊。最后因为这缘分和羁绊,帮他把dora要到手。” 前面说的,奇欢欢都能理解,但后面这个,她觉得有些牵强:“把赌注压在你身上,对于他这种老狐狸来说,是不是有点太……不理智了?万一你们没有相爱,而是成仇……” 这次换她说着说着便失去了声音。 倪安虽然笑不出来,但还是勾了勾嘴角,看起来苦兮兮的:“你说的没错,不管我对他的感情如何,姜永延都能通过我,得到dora。我们相爱,我会成为他的软肋,他会听从姜永延的安排。可如果我们成仇,我会比姜永延更加不择手段,得到dora。” 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深,深到倪安自己也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成为陌路人。 即便只是成为朋友,也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而这一切,十一年前的姜永延就已经预判到了。 他们的父母都相识,都曾卷入同一场纠纷,经历同一场车祸,且都绕不开,再次踏入同一场纠纷的结局。 既然如此,何不早早利用起来。 “所以他不想让我忙活书汇的事情,他想让我进兰台。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我刚好,是安家人。是安家人,如果进了兰台,就一定会为了兰台,会跟他站在一边。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地通过我,得到dora。 “我就像一枚棋子一样,一步一步地被安排着走向他一手规划的结局里,在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在我理性思考过后做出的选择,我得到的都是我想要的未来的时候……” 第175章 “叛变” 说话间,倪安感觉自己一股恶心涌了上来。 奇欢欢看她猛地皱紧眉头,却又紧闭双唇,只一眼便把脚边的垃圾桶递了过去。 一阵翻江倒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她不知道倪安这段时间去京城到底做了什么,但……能让她一个情绪如此稳定的人此刻激动成这样,想来这真相远不止听上去那般…… 等倪安再次抬头,手里的垃圾桶被换成了水杯。 她一抬头干完,想把还没消失的恶心冲散掉。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只是胃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奇欢欢见她像是缓了过来,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方式解决?” “什么方式?”倪安一脸平静,像是早已不抱希望的样子,只是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杯子,暴露了她内心仍存的一丝侥幸。 “你不进兰台。” 这是奇欢欢所能想到的,倪安作为姜永延指尖棋子,唯一脱轨的选择。 “等邵大神解决这次的事情,dora的事情我们再另外想办法解决。” 倪安听了,停下了摩挲,把杯子放在柜子上,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奇欢欢不解地问。 “逃避可耻,但有用。我明白你的想法,而且我也确实,有这么想过。不接受蒋永延的建议,永远不担任兰台的任何职务,只做个简简单单的商人。这样,或许就可以逃离姜永延对我的期待和利用。就算他想要通过我得到dora,也不能绑架我,而只能通过正当的方式,向邵老师索要。” “那为什么?” “因为,你总不能因为害怕和麻烦,就把你喜欢的世界,拱手让给你不喜欢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忙碌了好些天的倪安一脸疲倦,整个人都黯淡到快要没了生气。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坚定透出了光,看得奇欢欢一愣一愣的。 尽管眼前的人她再熟悉不过,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闪耀了一下。 “我从殷晴那里得知,爸妈在去世之前是有接触过dora的。大概是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们顶着被杀的威胁,也不愿意改变的立场。而我,不过是当了十几年的棋子而已。” 或许有很多的困难,也有很多的无奈,还有很多的愤恨,可倪安知道,这都不是自己选择逃避的理由。 “我知道逃避,可以换回我独立不受人左右的生活。可欢欢,我想要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独立不受人左右,而是人人独立,人人平等,人人都能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自己的判断,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可以行使什么样的权力,和承担相应代价的勇气。我想要的,是这样的世界,是这样的生活。而要实现这一切,我必须进兰台。” 夜深了。 寂静的夜或许记不住这一切,可奇欢欢记得。 她永远记得那个疲惫且黑暗的夜晚,有人在发着光,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最撼动人心的梦想,并且早已立下决心,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去完成,去实现。 ------------ 次日。 邵他给赵律师去了电话,没人接。 他只好把他的名片从角落里翻找出来,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赵律师的律所不在新城区这边,反倒是在他原来的家那片区域。 那片老旧,但贵到飞起的区域。 印象中,邵他记得倪安有跟他提起过赵律师的背景。 赵姓,主府法界大姓。 而作为赵家次子,又是法界鼎鼎有名的大律师,邵他以为赵律师的律所,会是和cbd区的公司高楼一样,气派而又华美。 然而,在这片老旧的区域内,一栋老旧的3层小楼,门口招牌只剩“律所”二字,便是所有的现实。 邵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定位,确定了是这里,还是犹豫了几秒钟才走进去。 一楼是电梯,金属表层早已在岁月的摧残下暗淡无光,低头一看,水泥地面有些坑洼,倘若下雨,一定充满各种惊喜。 二楼。 电梯门一开,便是个老旧的前台,且没有工作人员。 转头,是大大小小的工位。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率先认出他来:“邵他先生?” 说话的是个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穿得满正式,脚上却穿着一双板鞋。 和赵律师平日里的装扮一模一样。 邵他一脸木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选择直接说出自己的诉求:“你好,我想找下赵律师。” 女生听了有些惊讶,还有些不解,半晌才回道:“赵律师不在,您有约他吗?” “我打他电话不通。”邵他摇了摇头。 “这样子……”女生听了若有所思,可转头看着乱糟糟的办公室和局促的空间,最后还是只能说道,“要不您先回去,我替您转告赵律师,回头你俩再约?” 也只能这样了。 邵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那行,辛苦。”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不过……” 邵他应声回头。 “你应该很快会见到他。” “嗯?” “你的案子,他刚被聘为外判检控官。应该过两天,证据交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 ------------ 如那女生所言,邵他再一次见到赵律师,是在庭前证据交换那天。 赵律师仍是一身黑色西服,桌前资料不多,他却一直埋首。 过程邵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审判长偶然几次的询问:“是否有异议?” 他却只看着坐在对面的赵律师回答:“证人陈述,不认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倪安口中,那个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这边的人,此刻会坐在他的对面。 他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看着他准备的各种证据资料,字字句句,确实都在坐实他的罪名。 邵他默默地在心里笑了。 “被告,你这边没有要提交的证据,和传唤的证人吗?”审判长问道。 邵他点了点头。 “检方是否有异议?” 赵律师看着手中的资料,回道:“没有。” 一审时间,被定在半个月后。 其他人都走了,邵他却仍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对面正在收拾东西的赵律师。 那句“为什么”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倒是赵律师,离开的时候对他说道:“与其在这盯着我,不如好好想想,开庭前有什么证据可以用来反驳我。” 语气一如既往,憨厚老实,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只是,仍旧没了温度。 第176章 玻璃 余州城机场。 10月末,南方也已入秋。 倪安从机场出来,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了。 里头的白色衬衫是长袖的,竟也不觉着热。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往返于余州城和京城,频繁到她把安家几百年没用的私人飞机给调了出来,只为了能够做到节省时间,迅速解决问题。 如果没有意外,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一身疲惫地走出航站楼,奇欢欢便驾轻就熟地把车开了上来。 倪安笑了笑,打开副驾驶的门便坐了进去。 “结束了?”奇欢欢见她坐稳,一边踩了油门一边问道。 “嗯。”倪安系好安全带,应道,“事情都筹备得差不多了,该见的人也见了,现在就等开庭了。” 奇欢欢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前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件事:“邵大神的案子,主控官是赵律师的事情你知道吗?” 她表情平静,但语气里仍难掩有些讶异,是她尽力淡化这件事情的诡异程度的结果。 却没想到,倪安比她还平静:“我知道。之前有一次在京城刚好碰上他,他那么一个不爱回家的人,特地从余州回京城一趟,想来肯定有原因。果不其然,赵老爷子向他施压了。” 奇欢欢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和当年车祸的案子一样?” “嗯。十年前是赵则,十年后是他。不知道这次赵老爷子承诺了他什么,反正结果是他答应了。” “那怎么办?”奇欢欢下意识地问道,还没等倪安回答,又突然想起,“不对,那你怎么还让邵大神去找他?” 倪安笑了笑,回道:“因为我信他。” 或许是因为这十多年来的陪伴和支持,又或许是她相信他以律师的身份踏踏实实走过的几十年时间……总之,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直觉告诉倪安,她应该信他。 她想起在京城那次意外碰面,他仍是穿着他那双和西装格格不入的运动鞋,天气明明已然转凉,他却把外套脱了下来,额头上全部是汗。 他俩相遇在街道上,一人走着,一人跑着。 倪安看着他抬头,眼神里不是挣扎,而是痛苦。 “万一呢?”奇欢欢问道。 倪安听了,虽然自信,但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回道:“就是怕这万一,所以我才忙活这么一出。希望是万无一失,而不是垂死挣扎。” 奇欢欢知道她在准备的事情,所以信她。 她点点头,把话题绕回到案子上:“那现在咋办,唯一能帮邵大神的人站在了控方那边,就算有舆论加持,任他在聪明,没有辩护律师,要一个人面对强权的镇压,你真的不打算找他聊聊?”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我帮不上忙,而且,他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嗯?” “姜永延手里的强权,是立法、司法和行政范围内的权势,能与之抗衡的,且在他手里的,就只有第四权。” “第四权?第四权的媒体在舆论范围可以起作用,在法庭上怎么起作用?” 倪安笑了笑,纠正道:“除了媒体,还有听众。” ------------ 邵他家。 露台的落地窗开着,风呼呼地吹。 邵他坐在玻璃房内,听不见一丝风声,也感受不到一丝风动。 此刻的他,正闭着眼,静静地思考着那天赵律师离开时说的话:“与其在这盯着我,不如好好想想,开庭前有什么证据可以用来反驳我。” 是他遗漏了什么“证据”吗? 不,这个案子本就偏“心证”,所有的证据都是为了迎合和引导人的观念和想法,而不是基于客观现实。 那是什么? 他闭着眼,脑子里细细咀嚼着。 直到天空从白天变成黑夜。 他睁开眼,起身去开灯。 却在推门的瞬间,看见了玻璃里头映出来的自己。 即便暗黑无关,可仍清晰可见。 一瞬间,邵他有如醍醐灌顶。 连灯都来不及开,飞也似地坐回到位置上,打开电脑开始敲击键盘。 “尊敬的审判长,本被告及辩护人为得到法院和人民的庄严审判,申请将此案,转为人民参与审判……” 不是证据,而是开庭前,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场庭审在黑暗之中可以看见。 如同黑暗里的玻璃,也能映出人的样子。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看似结局早已注定,但还有变数。 媒体是,公众视听也是。 ------------ 主府采取随机抽签的方式遴选陪审员。 年满20周岁,主府常住,无法定失格事由、除外事由、除斥事由和免除事由,即满足条件。 法院从中选若干名候选陪审员,并通知其在指定的日期到法院接受选任,最终在选任程序当天当庭选出最终的12名,。 开审当天,控告双方对陪审员的选择无任何附加意见,最终由审判长做最终的选择。 12位陪审员,年龄职业各异。 有老师,有餐饮店老板,有普通上班族……甚至还有艺人。 邵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他是谁。 刘亮。 一些往事涌来,邵他想起来后,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反观赵律师,依旧沉稳。 看上去既不畏惧,也不得意。 做最终确认的时候,邵他看着他的样子,沉默了几秒。 最后点了头。 虽然这桩案子关注度已然很高,可有明星艺人参与庭审,诚然又是另一种热度。 最重要的是,赵律师的态度。 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松弛。 邵他不知道这种松弛是装出来的,还是和之前一样,是赵律师给他的暗示。 总之,他选择了冒险。 ------------ 警察局。 杨絮接到倪安电话的时候有些讶异,听到她说她在门口的时候直接冲了出来。 本以为她是来问奇欢欢的案子的调查情况,她还有些心虚。 没想到一见面,倪安便给她塞了份资料。 “这是什么?”杨絮接过后疑惑地问道。 倪安笑着回道:“我前段时间出了趟府,碰巧有了点小收获。回府以后一直在忙,没来得及把信息整理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杨絮压根没那想法,只顾着拆开文件袋,只见里头是一些人的档案信息。 第177章 审判(上) 倪安解释道:“你可以跟系统比对下,应该会有收获。” “什么收获?”杨絮直接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次高建云给了你提示,可没有证据,你没法强行调查。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这个人。为此你们应该把跟g&o有关的所有人都查了一轮,可是这个人就跟凭空蒸发了一样。你觉得,合理吗?” 杨絮听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妄下断言。 倪安见她那样子,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就是个可能性,你先看看,我也不是很确定。” “行。”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儿的杨絮听了,表情依旧凝重,可还是回道:“谢谢。” 倪安挑了挑眉,像是一直在等这个时刻一样,说道:“要真想谢我,能不能帮我个忙?” 杨絮这才笑了出来。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只是拿人的手短,她虽然没有立马答应,但也不好立马拒绝。 “什么忙?” “您今晚能不能抽空陪我回趟云城,我想把我爸妈的车提走。” ------------ 某日,秋风萧瑟。 邵他,人民参与审判,开庭。 旁听席里都是记者,人海茫茫里,邵他看了很久,也没找到想要找的人。 “……由于人民参与审判形式的特殊性,本案件会在近日完成审理,陪审团在控告双方结辩后需完成评议,评议结果,具有帮助本审判部判断的建议效力。本审判部会基于评议结果,在庭审结束后做出最终审判,并择日宣告审判结果。检方,请做开庭陈述。” 法槌落下,赵律师起身:“被告人邵他,为我府知名作家。在最新出版作品《大海》中,通过部分情节描写,并通过sns与未成年人卢某联系,通过劝说、授意、怂恿等方法,教唆未成年人卢某,在8月15日晚上,在余州城东城区港湾街道的洪湾海滩,租用一艘邮轮出海游玩后,卢某将12名同学灌醉后,将其残忍杀害。情节与被告人书中内容情节一致,在余州公安局侦办过程中,卢某供认是受被告人教唆才犯下如此罪行。被告人邵他行为恶劣,违反了《主府出版条例》第二十五条,宣扬暴力和教唆犯罪,触犯刑法第二十九条,本院根据《主府刑法》第二十九条规定,以教唆杀人罪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被告10年有期徒刑。” “下面请被告针对公诉内容进行承认或否认的答辩。” 邵他听完,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淡淡地回道:“我否认所有公诉内容。” ------------ 检方传唤的第一个证人,是卢骁的母亲石业。 “证人,你在事发后去警察局做参考人陈述的时候,是你告诉警方,你儿子是被被告教唆的。你的根据是什么?” 石业坐在证人席上,脸上的神色十分憔悴。 听到问题后,她看了一眼邵他,嘴唇开始不停颤抖,可眼神却没有怨气。 她红着眼回道:“因为我在一个叫书汇的软件上,看到了我儿子对他的提问和他的回复。” “请问是屏幕上这个吗?”赵律师问道。 屏幕上出现几张信息截图。 账号昵称为“拾页”的人问道:“除了杀死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而邵他在下面回道:“没有。” 石业点了点头。 赵律师:“这是检方在调查过程中在书汇app上找到的互动内容。卢某看完《大海》这本书以后,留下了‘除了杀死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样的内容,而被告则回复了一句‘没有’。我想问证人,你凭什么通过这样一段对话,就认为被告是在教唆你的儿子去杀人呢?” “因为不止这段对话。” 赵律师听了,动了动手里的遥控器,屏幕上的对话开始变动。 -“暴力能解决一切吗?” -“暴力解决不了一切,但一切都解决不了的时候,暴力是最后的办法。” -“被人欺负的话就该还手吗?” -“如果没有人在救你,那这世界上最后能拯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要怎样才能像书里一样,到达幸福的彼岸?” -“像大海一样就行。” -“我该像你说的一样去做吗?” -“尝试也是一种勇气。” “你的意思是,你告诉警方,你认为你儿子被教唆的原因是,通过这些互动记录,感受到了被告人在循序渐进地诱导你的儿子,按照被告人新书《大海》书中的内容和情节,去杀害他的那12名同学,是吗?” 石业犹豫了几秒才回答:“是。” “我没有问题要问了。”赵律师点了点头,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审判长:“被告,请开始反询问。” 邵他听到后站了起来,走到证人席前。 石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猛地低下了头。 邵他见状,安慰她道:“没事,我不是专业律师,而且现场这么多人,您大可放心。” 遗憾的是,安慰并没有起作用。 邵他只好叹了口气,进入正题:“证人,我们有见过吗?” 石业摇了摇头。 “建议您还是说出来,方便工作人员记录。”邵他轻声建议完,继续问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是。” “您跟您的儿子相处几年了?” “18年。” “您跟您儿子的关系如何?” “很好。” “他听话吗?或者说,他听您的话吗?” “他很乖,很听话。” 邵他点了点头,换了一个方向:“那平日里您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去做,对吗?” “对。” “那据您所知,我和您儿子,认识吗?” 石业突然不耐烦起来:“这我怎么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你不最清楚?” “意思就是,您也不知道,我跟卢骁认不认识,对吗?” “对。” “那假设,我跟卢骁认识。从我写书开始就认识他,认识了他十年,虽然做不到日日见面,可通过文字和故事,我跟他偶有联系。而您生他,养他,日夜相处十八年。我让他去杀一个人,您让他不杀,他会听我的,还是听您的?” 石业愣住。 第178章 卢骁 几日前,拘留所。 卢骁进门后,才发现玻璃对面坐着的人,自己不认识。 是个女生,年龄看上去跟他差距不大,可神态举止处处透着成熟,没有丝毫的学生气。 “你好,我叫倪安。” 对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 卢骁却一头雾水:“我们认识吗?” 倪安笑了笑,没有回答,只等他坐下。 “你是记者?”卢骁想了想,又抛出了个可能性极大的猜想。 “你的确挺聪明……”倪安摇着头打趣道。 卢骁看着她的笑,突然又觉得不太可能。 平日里探访,不管是他的律师还是检察官还是亲属,都会询问他是否要同意会面。 一开始那几天,有记者假装他的亲属朋友进行申请,他还能拒绝。 但这一次,并没有询问,只是告知。 他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脚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倪安见他那样,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想歪了。只好敲了敲眼前的玻璃,提醒道:“放心,我对你做不了什么。” 卢骁眼里突然满是恐惧。 玻璃上有几个孔,声音得以穿透。 倪安脸上的笑意褪去,只剩下皮囊还维持着笑容的状态,怒意伴随着全身上下的威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抬眸朝卢梭看去,冷冷道:“看来,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对吗?” 说完,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照片,正面贴在玻璃上。 卢骁定睛一看,下一秒腿便软了,“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头低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微微的“滴答”声。 是眼泪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倪安把照片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穿着汉服的自己和邵他,情绪一下子缓了下来。 声音也平和了不少:“这照片,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吗?”她问道。 卢骁仍低着头,不敢回话。 “还是说,你原来就是这么个,心软的孩子吗?” 她收起照片,懒懒地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卢骁。 刚成年,刚毕业,身上处处都是青春,也处处都是疲惫。 是最好的年纪,也是什么事情都无法决定的年纪。 等他稍稍冷静了,倪安才开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替邵老师传话,继续教唆你的?” 虽然可怜,虽然不可恨,但她对他,也绝对没有同情。 所以一开口,讽刺便拉满。 卢骁自知理亏,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跪在原处不敢动。 这不是倪安的本意,她只是想激他,想他说点什么。 却事与愿违。 而且再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好继续说道:“这场会面和平时不太一样,我没有时间压力。你要在那继续跪着,那就继续跪着。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再继续往下聊。” 卢骁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便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走到位置上坐下。 却没想到,倪安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邵老师的新书,喜欢吗?” 卢骁愣了愣,点了点头。 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倪安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忍不住想着。 “为什么喜欢?” 卢骁沉默了许久才回道:“羡慕。” “羡慕,羡慕什么?”倪安皱了皱眉,反问道,“羡慕男主可以杀人,所以你就学他杀人?” 本以为卢骁会承认,没想到他摇了摇头,还沉默了没有解释。 倪安突然有了疑惑:“你摇头,意思是你没有杀人,还是你没有学书里杀人?” 卢骁眼神停滞了一下,而后再不敢看倪安。 “我只是羡慕他的勇气,羡慕他有勇气。”他那双红肿的眼再次泛起了泪水。 “那你的勇气呢?” 卢骁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同样是背叛,犹大是贪婪无耻的小人,德烈是正直勇敢的英雄。而我卢骁,就是个傀儡,什么也不是。” “傀儡?谁的傀儡,邵老师的傀儡吗?” 卢骁没有回答。 倪安看着他,指尖轻敲桌面,思考了一会,最后放弃了追问。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想知道什么,也不是想让你做什么……” 卢骁抬头看她,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你终于想起来这个问题了?”倪安挑了挑眉。 “我以为……” “你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因为其他人想要的无非是这两样,所以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两样?” 倪安将他说不出口的话如流水般顺畅地脱口而出,然后侧身拿起地上的包,从里头掏出了那本“万恶之源”放在桌上。 “还有几天,就开庭了。你已经被检方传唤,作检方证人了,知道吗?” 卢骁点了点头。 “所以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是否做好了准备,到庭上去指证你口中所说的‘喜欢’、‘羡慕’、‘英雄’……” 倪安带来的《大海》,是那本被放在家里的手抄本。 没有精美的装订,也没有精心设计的封面,能看见的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大海》。 她伸手翻了翻书页,哗啦啦的声音里夹杂着藏在里头许久的墨香。 “你知道这本书,现在成什么样了吗?”倪安问道。 卢骁摇了摇头。 “它本是今年卖得最好的书。可是现在,已经成了禁书。退货的退货,烧毁的烧毁。曾经被人推上神坛,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人们口中值得深究探讨的好书,现在就只是印刷厂里,等待被重新压制成纸张的废纸…… “但比起这一本书,更加让人恐惧的是千千万万本书。不管是已出版的,还是未出版的。大家都在想,下一个是谁,下一本又是谁?作者战战兢兢,读者又何尝不是既愤怒又恐惧,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某一本书,便会像你一样,如同着了魔一样,成了杀人魔……” 卢骁听着,紧咬着唇,却忘记了控制,牙齿用力地在唇上咬出一道道血痕。 许久,他才松开,嘴里满是血腥味,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有人曾经告诉我,世界上大多的是非选择无对错之分,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它能得到的,也都有它被索要的。只是世人往往只看得见他能得到的,主动或被动地忘记、忽视和逃避了他将被索要的。我今天来,既不想从你口中知道什么,也不想让你去做什么,因为我没有替你做选择的资格。但,你所做出的选择,即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我想我还是挺想让你知道的。” 第179章 问 坐在检方位置上的赵律师无动于衷,反倒是审判席上的审判长咳了两声,提醒道:“检方不反对吗?” 赵律师咽了咽口水,一脸百无聊赖地回道:“反对被告做出无意义的假设。” “反对有效。” 邵他听言,转身朝审判席和陪审席鞠了礼才转身继续询问。 “没关系,我换个问题。” 他侧了侧身,从身侧露出刚刚的屏幕,问道:“我想请问一下,在最开始的对话中,您认为‘除了杀死他们’中的‘他们’是指谁?是指您的儿子在现实生活中有明确想要杀死的人,还是指我的书中那群为了争夺资源侵犯方舟上的老弱妇孺的强盗,还是二者都是?” 石业没能立即回答上来。 邵他回头看了一眼审判长,审判长只好催促道:“证人,请做出你的回答。” “你的书中。” “也就是说,您也觉得,从一开始,也就是屏幕上所呈现的证据的最初,我跟卢骁讨论的事情,就只是书里的故事是吗?” 石业摇了摇嘴唇,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回道:“是。” “那您认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话题转向了现实,希望他去现实杀人呢?” “‘从要怎么才能像书里’那里开始……” “为什么?” “你说了‘像书里’。” “是我说的吗?” “不是。” “那是谁说的?” “卢骁。” “所以是谁在把话题从书中转向现实?” “卢骁。” 邵他问得很快,石业完全只能靠第一反应回答。 等停下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她刚想否认,邵他却立马转过了身,面向陪审席说道:“我相信一定有陪审员会觉得,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创作者,在面对读者的时候,有责任和义务,去引导读者,做出正确的回答。哪怕对方提出的问题,是与书无关,是与现实有关,我也不该对现实做过多的评论。因为‘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可是,如果没有人提出问题,又何来的回答呢?究竟是我在诱导卢骁,以达到我的目的?还是卢骁在诱导我,以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呢?请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又再次转身,从被告席上拿起一份文件朝审判席说道:“审判长,我申请提交针对现在正在呈现的证据中昵称为‘拾页’账号的注册信息作为补充证据。” 审判长沉默了几秒,看向了赵律师:“检方有意见吗?” 赵律师仍旧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尊敬的审判长,我没有意见。” 证据内容顺利投影在屏幕上。 邵他转身向石业继续问道:“证人,我想问下,平时这个名为‘拾页’的账号,是卢骁在使用吗?” 石业点头回道:“是。” “是卢骁自己注册的吗?” “是。” “什么时候注册的?”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是2016年4月。”邵他指着证据上的注册时间回答道,“2016年4月,请问卢骁几岁了?” “15岁。” “可据我所知,大题小作这个软件只面向18岁以上的成年人开放注册,当时15岁的卢骁是怎么注册的呢?” “他……我不知道。” “那注册人的身份信息为什么是您的,您知道吗?” 屏幕上,注册人信息那一栏正填写着石业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石业无言以对。 “尊敬的审判长,陪审员们。根据《主府出版分级协议》和《互联网管理条例》,我的书经由兰台分级,仅建议18岁以上的成年人进行阅读,且我与这位‘拾页’的用户,也是在仅面向18岁以上成年人开放注册的平台上进行的沟通。所以在沟通的过程中,我从未意识到我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而是在座的证人石业本人。由此可见,检方的证据中并未体现我与卢骁能产生任何客观的、直接的联系,所以我不认同检方的说法。以上,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休庭30分钟。 邵他坐在座位上不敢动,怕一动,攒着的劲就散了。 对面的赵律师走过来,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从一边走了出去。 邵他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像是在说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因为老感觉,闻名整个法律界的赵律师,能力不该是这种程度。 不应该是打得他屁滚尿流,毫无还手之力才对吗? ------------ “我做了什么选择,我能做什么选择?”卢骁有些绝望地反问道。 “答案只有答题者自己知道。至于你能做什么选择,你不能只看选项,你得看题目。如果你自认为条件充分,你自然会自信答题。如果条件不充分,盲目乱猜,考试可能成功的概率有25,可现实,后悔的概率是100。” “你到底想说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倪安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卢骁?你现在所做的所有决定,所做出的所有选择,是否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卢骁?” 卢骁沉默了很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至于不知道什么,他没有说。 可倪安知道,至少不是不知道她话里头的意思。 “你可以问。”倪安回道。 卢骁听完笑了,笑容里头满是绝望:“我可以问谁?谁会回答我?” 这一次,倪安没有回他,只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 “你?”卢骁皱着眉问道,“你能回答我什么?” “你想问什么?” “我能问什么?” “所以,你得先问你自己。”倪安闭了闭眼,回道,“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大多数问题,你都可以问问你自己,而回答你的人,也是你自己。最怕的就是,你不再问,也不再答。” 卢骁把目光从倪安身上移开,细细地想着她的话。 无意间只抬了抬眼,便看见了透明玻璃上映着的自己。 “我说了,这次会面,我没有时间压力。所以有只要你想,今天之内,你的问题我都会回答你。”倪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若隐若现的样子,说道,“可是你要想清楚,明天呢,后天呢?” 狭小的会面室里,卢骁的双手一直紧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松开。 第180章 学校 从天亮到天黑,从灯灭到灯亮。 “卢骁……”结束的时候,倪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大海》的原因是什么?” 卢骁回头,看着她,平静地回道:“不是说了,是因为羡慕吗?” “为什么羡慕?想要成为,却成为不了,所以羡慕吗?”倪安自问自答道,“可你又是为什么想要成为德烈呢?还是说,你就是德烈,只是,你成为不了长大后的德烈,所以羡慕对吗?” 卢骁转过身,看向她问道:“倪安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倪安点点头。 “你对我的过去感兴趣吗?” “我不感兴趣。”倪安回道,“我想要知道的话,我都能知道。” “可如果我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有错吗?” “你不想让人知道的原因,是因为你害怕别人知道后的反应,还是你害怕别人知道后,什么也改变不了?” 卢骁想了想,回道:“都有。” “意思就是,如果别人知道后的反应是你想要的反应,而且能够发生改变,你还是想要告诉别人的,对吗?” 卢骁愣了愣,没有回答。 倪安见状,也不再追问,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收拾便说道:“去改变,用尽所有的手段,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事。就算你决定不了别人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可是你可以决定这件事情是否能发生改变。说不定,改变的事情之一,就是别人的反应。” 今天的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多到她早已口干舌燥,甚至喉咙已经开始变得沙哑。 她不知道说出这话的自己是否改变了什么,但至少,她努力了。 转身离开,眼前的人变成了门。 门关上前,她听见身后的人说道:“一年级……” 改变了,倪安想。 ------------ “证人,你是当事人之一卢某的老师是吗?”赵律师在庭上问道。 “是。” “事发当时,卢某已经毕业了对吗?” “是的。”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申请你出庭作证呢,你能证明什么呢?” 袁舒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一开始陈述那样回道:“是因为,卢骁的书,是我送给他的。” “你口中所说的书,是指被告所着的小说《大海》吗?” “是的。” “你跟被告认识吗?” 袁舒涵转头看了一眼邵他,点头道:“算……认识。” 赵律师歪了歪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用‘算’,而不是就是认识呢?” “我跟他的父亲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印象中打过一两次照面,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他父亲葬礼上。” “那你们有直接进行交谈过吗?” “葬礼上有安慰过他一两句,除此以外,没有了。” “那也就是有。” “是。” “那你送书给卢某,是被告让你送的,还是你自己觉得这本书不错,所以才送的?” 袁舒涵再次沉默了一会,才回道:“都有。” 这话一出来,场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证人,请注意你的回答。你刚刚说,除了葬礼上的一两句交谈,再没有其他直接的沟通。但你现在又说,你送卢骁书,是因为被告让你送的。这前后之间的矛盾,请你解释下。” 场内的议论声渐渐打起来,审判长不得已敲了敲手中的法槌:“肃静!” 等安静下来后,袁舒涵才回道:“因为他会送我书,是因为我在葬礼的时候跟他提过,我的学生中有人很喜欢他的书。后来收到他寄给我的书,上面也有写,让我转交给他。” “这个学生,是卢骁是吗?” “是。” “在葬礼上,你跟他提及过卢骁的名字是吗?” “是。” “如何证明。” “跟我一起去的同事可以证明。”袁舒涵回道,“而且,他在送书时在签名的时候写了卢骁的名字。” “是《大海》这本书吗?”赵律师再次确认道。 “是。” “是被告,直接指名了要把《大海》这本书,送给卢骁吗?” “是。”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现场屏幕上,《大海》的扉页上,开头写着卢骁的名字,结尾写着邵他的名字,旁边是专家的笔迹鉴定证明文件。 “被告,请开始反询问。” 邵他理了理脑子里的思绪,朝审判长点了点头致意,站起身走到袁舒涵面前。 “证人,烦请你回忆一下,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你是如何陈述,卢骁非常喜欢我的书的吗?” 袁舒涵听了一愣,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回道:“这……谁能记得住……” “也是……”邵他装作认同的样子,说道,“毕竟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不过,我记忆力好,我来复述一下,你尝试着回忆一下,看下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袁舒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眼里突然多了些戒备,瞄了一眼审判长后,碰上了对方审视的目光,忙慌张地“嗯”了一声。 “你说,‘我的学生中,有个叫卢骁的。他非常喜欢看你的书,他的借书卡上,借的全是你的书’,对吗?” 一字不差。 袁舒涵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见邵他提醒道:“如果你仍不记得,我也可以申请当天和你一起同行的其他同事出庭作证。虽然有点麻烦,但我相信审判长不会不同意的,对吗?” 他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看审判长,便听见袁舒涵脱口而出的“对”。 “借书卡……”邵他脸上略带玩味地回头继续看向她,问道,“我想请问,是哪里的借书卡?” “学校图书馆的。” “什么学校?” “市一中。” “是高中对吗?” “是。” “高中……也就是以未成年为主体,进行授课教育的学校,对吗?”邵他特意加重了“未成年”三个字。 袁舒涵心里越来越不安,但也只能回道:“是。” “我想再次强调一下,根据《主府出版分级协议》,我的书经由兰台分级,仅建议18岁以上的成年人进行阅读。那么请问,在今年的2月份,证人你的口中所说的,未成年人卢骁的借书卡上,借阅的都是我的书。意思是,卢骁在看《大海》之前,就曾阅读过不匹配他年龄范围内的书籍,是吗?” 第181章 袁老师 “是。”袁舒涵回道。 “请问,他在学校图书馆借书,而且是借我的书,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含糊道:“记不清了。” “没关系。”邵他点点头,回道,“但至少是在今年2月份之前,对吗?” “是。” “在今年2月份之前,我认识卢骁吗?”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能知道。”邵他笑道,“因为如果我在今年2月之前就认识卢骁,在你告诉我有卢骁这个人之前,我就已经有预谋想要通过这本书来教唆卢骁来杀人的话,那么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检方一定会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在今年2月之前,我跟卢骁之间就已经有过接触。可现在,我跟他之间,最早的联系就只能追溯到你身上。如果你知道,不管我认不认识卢骁,你都有可能是同伴,也就是你也会成为这桩案子的共犯。可你是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语速极快,袁舒涵大脑完全跟不上邵他的逻辑。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陪审席上就有人举起了手。 审判长看向陪审席,问道:“4号陪审员,有什么问题吗?” 4号陪审员戴着眼镜,是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审判长:“我没听懂刚刚被告说的话,能不能解释一下?” 他刚问完,周围的人便纷纷点头低声应和。 审判长见状,也只能同意道:“被告,慢点,解释一下你刚刚的逻辑。” “好的,审判长。”邵他点头答应道,转身离开证人席,走到陪审席面前,放慢了语速开口道,“其实,在这个阶段,检方传唤袁老师作为证人,其实是想要证明,卢骁手中的书,是由我赠与的,借此证明我跟卢骁之间是有联系,而且能够互相配合,是一个有机的犯罪行为整体,而且是因为我,把书寄给了卢骁,让卢骁阅读了这本书,才造成杀人事件的发生,具有因果关系。这些,都是要证明我犯下‘教唆’罪,并且能够按照‘共同犯罪’的罪名来进行审判的关键点。 “那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卢骁是怎么拿到我的新书的?倘若我在今年2月之前就认识卢骁,并且我有预谋想要教唆卢骁杀人的话,那么选择通过袁老师来送书,会显得我非常的笨。相当于我已经有了pn a,但是选择了非常容易追溯的pn b。我哪怕装作陌生人的样子,直接把书拿到卢骁面前,都比现在这种做法来得聪明……” 陪审席上有人质疑:“那他直接把你供出来不也没用!” 邵他忙认同道:“当然没用,因为我现在,也是被卢骁直接‘供’出来的。但大家别忘了一件事,法庭上认定案件事实必须以证据为本源,也就是证据裁判主义。假如我真的有这预谋,我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袁老师把书送给卢骁,并且在上面留下我自己的名字,留下如此确切且存在的证据来证明,我在教唆一个未成年去杀人?我为什么不直接把一本空的,上面没有任何我的痕迹的书给到卢骁,减少能够证明我的犯罪事实的证据?这……算不算一个合理的怀疑?如果算,那么请各位记住,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也就是我本人。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确实是通过袁老师认识的卢骁,而卢骁刚好是个会越级阅读的孩子,所以我选择借助袁老师来实现所谓的‘教唆杀人’。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寄给袁老师和卢骁的书,是在7月末寄出的。而卢骁是6月初高考完,最后一次回学校参加成人礼和毕业礼,是在6月末。在卢骁已经高考完从学校毕业的情况下,我要如何保证袁老师会把这本书寄给卢骁呢? “大家有没有发现,在这里面,最关键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卢骁,而是袁老师。所有的犯罪开关,都掌握在袁老师手上。如果袁老师没有去葬礼,如果袁老师不知道卢骁喜欢越级看我的书,如果袁老师没有让我知道,如果袁老师没有把这本书寄给卢骁……这一切,还会发生吗?如果要保证这一切都能够按计划发生,那么袁老师,就一定得是我的同谋,而且,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计划里的同谋。因为比起通过她,我可以有更完美的办法,让卢骁读到这本书。可我没有,是因为我太过自信所导致的百密一疏,还是因为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检方想要证明的那样呢? “请各位慎重考虑。”说完,他转身朝审判长示意,“我可以继续询问证人吗?” “可以。” 邵他转身走回到证人席前,冷静问道:“所以证人,请问你是我的同谋吗?” 袁舒涵咬紧了下唇,回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把书寄给卢骁呢?” 袁舒涵听了觉得有些可笑,甚至觉得愚蠢:“不是你让我寄的吗?” 邵他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啊……对,没错,是我让你寄的。”却又话锋一转,神情一冷,“那其他书呢?我没让你寄吗?” 袁舒涵表情一滞。 邵他没追问,而是转身指向屏幕,示意工作人员往上翻一页。 “这是检方提交上来的寄件信息,大家可以看到,在寄件重量上,重达12kg。我想请证人回忆一下,我到底给你寄了多少本书,你还记得吗?” 袁舒涵没回话。 邵他只好自问自答道:“我给你寄了24本书,从我第一本书到最后一本新书,一人一套,每本书上都签了名。可你寄给卢骁的,只有《大海》……” 他沉默了一会,才再一次问道:“证人,请问你是我的同谋吗?” 袁舒涵咬紧了下唇,重复回道:“不是。” “那为什么,你会在那12本书中,只给卢骁寄了《大海》这本书?” 袁舒涵沉默了很久,才回道:“因为之前那些,他都已经看过了。” “我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看过了吗?”邵他质问道,“那可是签了名的。你是觉得,我的签名对他没有意义,对吗?那你又为什么觉得,《大海》这本书对他就有意义?他已经毕业了,成年了,他已经可以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去书肆合法地购买这本书了,你又问什么觉得,你要把这本书寄给他呢?” 第182章 不问 袁舒涵低着头,被逼问到完全无法回应。 邵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气势压迫着她,像一座高山一样,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赵律师见状,开口道:“审判长,此问题与本案件无关,反对被告对证人作出这样的询问。” 审判长还没来得及回话,邵他便转身看向赵律师回道:“我接受反对。因为这问题确实跟证明我没有‘教唆’无关,陪审员们只需要知道,我并没有故意把《大海》这本书寄送给卢骁就可以了。至于袁老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问题不该由我来问。我是被告,不是检方。” 说完,他又面对陪审席说道:“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检方刚刚问证人的问题?” -“那你送书给卢某,是被告让你送的,还是你自己觉得这本书不错,所以才送的?” “证人的回答是,‘都有’……”邵他说到一半,满脸苦意地笑了,“袁老师觉得这本书不错,才送给的卢骁。而就是这么一本,在余州城第一高校教师眼中,也甚是不错的书,成了指证我‘教唆’他人杀人的证据。我是真的好奇,究竟是哪里不错?又究竟是哪里错了?” 袁舒涵一脸欲言又止。 可邵他结束了询问:“审判长,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 检方申请出庭作证的第三位证人,是卢骁本人。 作为真正杀了人的人,走进法庭的瞬间,便已经感觉到了周遭空气的异样。 所有人,都在用恐惧又厌恶的眼光看着他。 即便他背上没有长眼睛,他也能感受得到。 赵律师走到他跟前,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证人,你跟被告认识吗?” 卢骁笑了笑,回道:“何为认识,何为不认识?” “就是,你俩相互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当然。”卢骁理所当然地回道,“他那么有名,我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么有名的人,给我送了书,还签了我的名字,想必也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那你们熟吗?” 卢骁摇了摇头。 赵律师侧身示意他看屏幕上的对话:“这些话,是你发的吗?” “是。” “你发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无聊,就随便问问。” “在你对警方的陈述里是这么说的,你说,‘是因为他的回答,所以我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对吗?” 卢骁沉默了一会,才回道:“不记得了。” 突如其来的否认,让证词的信赖度直线下降。 赵律师却一脸平静,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推翻你之前的陈述,并不是因为被告的各种暗示、引导、怂恿、劝说和授意,才让你选择杀害12名受害者的是吗?” 卢骁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庭内,却突然出现了一声咳嗽声。 庭上的人闻声望去,卢骁却突然开口:“不是。” “也就是说,你还是认同之前的口供,觉得是被告教唆你的是吗?” “是。” “包括像书里头那样,将12名受害人,全部扔下船,导致他们溺水而亡,也是受被告影响,是吗?” “是。” “为什么?”赵律师将手中的资料一合,平静地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是受他影响,而不是你主观地想要杀害那12名受害人?还是说,在最终目的上,你俩是一致的?只是他的目标并不明确,而你的目标是明确的?” “我不知道。”卢骁木然地回道,“我只知道,他的书卖得很好,说明他说的话是对的。他书里头说要杀,那就是要杀。” “但你要知道,书里的内容是虚构的,而且有条件限定,你怎么就把它带到现实中了呢?” “我不知道。” “请你解释你刚刚的话的意思。” “我一小孩,我知道什么。大人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书卖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有错?” 赵律师闭了闭眼,转身朝审判长回道:“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按照流程,该轮到邵他问了。 可邵他却紧接着开口,说道:“我没有问题要问,审判长。” 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整蒙了。 最关键的环节,邵他却放弃了,为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审判长也疑惑:“你确定不进行这轮的反询问吗?” 邵他点点头,回道:“我确认。” 审判长再怎么想也觉得不妥,劝道:“这是检方传唤的最后一个证人,而你没有申请任何证人出庭,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询问的机会,你确定要放弃吗?”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证人席上的卢骁先炸了:“你凭什么放弃?” 众人闻声看去,审判长刚想让对方冷静,便看见赵律师甩了一个让他冷静的眼神过来,便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法槌。 邵他看向卢骁,回道:“凭你是小孩,我是成年人。小孩可以怨天怨地怨所有人,这是小孩的权力,可成年人没有这个权力,更何况,是把责任推给一个刚成年的小孩。” 卢骁明显情绪激动,但仍努力压制,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失控,他就会失去这最后的说话机会:“可我已经成年了。” “你是成年了。”邵他看着他,平静地问道,“可你定义成年的方式是什么?是年龄那个数字变成了18吗?还是你度过的时间日积月累成了18?亦或是,你的心智成熟到,即便你今天只有8岁,你也能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起你所该承担起的责任?” “我的所作所为……”卢骁失笑一声,满脸悲苦,低声吼道,“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问过我吗?你们问过我吗?”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旁听席里突然站起了个人。 审判长忙敲法槌:“肃静,旁听人员请坐下,不要扰乱秩序!”转而对邵他再次问道,“你确定不问是?不问我就让他下去了。” 邵他用行动代替回答,走到卢骁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好,我问你,你做了什么?” 卢骁沉默,没有回答。 旁听席里,刚站起来那人再次站了起来。 审判长皱起了眉,有些恼怒,一边敲槌一边说道:“这位旁听人员,请坐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下令,将你强行带离法庭。” 那人缓缓坐下,卢骁却依然没有回话。 邵他重复了一遍问题,问道:“你让我问,我便问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183章 审判(中) 京城,某宴会厅内。 当所有媒体记者都把目光投向余州那一场审判的时候,有人在默默地谋划着些事情。 俞思远坐在第一排中央,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座位。 身旁的人,正拿着手机正在看直播。 “这么在意,为什么不直接去现场看?”俞思远瞄了一眼,突然打趣问道。 倪安眼皮子都没挪一下,只淡淡地回道:“俞老嫌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俞思远笑了一声,哼哼道:“你最好是心不在这,你说你这一个多月来回跑多少趟了?早知道就不答应你,都快被你烦死了!” “我这不是担心您年纪大了跑不动,所以才替您多跑几趟,见多几位老师,希望事情能够圆满解决。您怎么倒嫌弃起我来了?” 话音刚落,门后头便传来敲门声。 倪安忙把手机放下起身,见进门的是京城大学社会学教授范老师,脸上瞬间起了笑容。 相互打过招呼后,她才再次转身坐下,才发现手机到了俞思远手里。 “怎么了,俞老您也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倪安打趣道。 俞思远皱着眉头,看着上头卢骁的样子,回忆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眼熟吗?” “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倪安欣慰地笑了笑:“原来,还有人记得他。” “什么意思?”俞思远转头看向倪安,投来询问的目光。 倪安招架不住,只好把卢骁的事情说了。 俞思远听完,一脸复杂。 “所以姜老才会看见他。” 倪安点点头:“芸芸众生,是因,也是缘。” “那……”俞思远听着她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我?”倪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反问道,“为什么?” 俞思远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这……不就正好解释了整件事情真正会发生的原因吗?邵他不也就能脱罪了吗?” “解释是要解释的,只是不是由我来解释。有些呐喊,得喊的人对了,才有意义。”倪安摇了摇头回道,“而且,邵老师能不能脱罪,跟卢骁的事情没有关系。就算不是卢骁,也会有马骁,有高骁……” ------------ 余州城,法庭。 邵他双手撑在证人席前,高高在上地盯着卢骁看。 本以为对方会在气势的压迫下失去思考的余地,会不管不顾地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 却没想到,卢骁突然朝着他喊道:“变态!变态!有病!有病!” 邵他瞬间愣在原处,原本清冷的眼神开始变得疑惑,但更多的是惊愕。 旁听的记者不少,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般,开始有人起身往外走。 只有一人,在骚乱中低下了头。 是之前作过证的石业。 邵他余光中看着她,像是一脸悲痛的样子,用手紧紧地捂着嘴,害怕发出声音,可全身仍控制不住地在颤抖,让悲伤一览无遗。 而卢骁,此刻正缩在角落里,瞳孔开始涣散,惊恐得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邵他捋清楚眼前的状况,法警就冲了上来把他往后拖走。 邵他怕自己受伤,非常配合,可还是转眼就被压在了地上。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瞬间发生,法庭上混乱得像是失去了控制。 只有卢骁,像中了邪一样,看着被制服了的邵他,涣散的瞳孔突然变得兴奋,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开始大笑起来。 笑声盖过了法槌的声音,也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所到之处,开始变得安静,只听得见那逐渐变得癫狂的笑声。 直到哭声代替了笑声。 所有人都一脸懵逼,除了赵律师。 “审判长,休息一会。”他坐在座位上,淡淡地说道。 没想到引来了卢骁的反驳:“不要!” 这下审判长彻底被惹恼了,使劲敲了法槌问道:“证人,请你注意你的态度!” 卢骁这才稍微冷静下来。 审判长见状,也示意法警松开邵他,然后问卢骁:“证人,你这个样子,还要继续吗?” 卢骁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邵他,点了点头。 “被告,请你与证人保持距离,继续询问。” 邵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把双手举过肩膀,保证道:“好的,审判长。” 庭内,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刚刚的闹剧从未发生。 邵他站在原处,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对卢骁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问你问题吗?” 卢骁摇了摇头。 “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好问的。”邵他苦笑了一声,回道,“我现在的身份是被告,我只能对你进行反询问,而反询问,是不能脱离检方刚刚做出的主询问所提及的相关事项的。所以……如果你认定了,你杀人是因为我,那我真没什么好问的……” 他抬头满眼绝望地看了卢骁一样,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愧疚,可他却无法向前一步,去看清他眼中的更深处。 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想起所有的异样,脑海里像是有一副拼图正在完成,只是仍缺少最关键的那几块。 “但如果你非要我问,我只有一个问题……”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和平静,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卢骁仍沉默不语。 邵他见他那样,转身面向陪审席,解释道:“不知道大家想过没有,我被控告的罪名,是教唆罪。而教唆罪,是指以劝说、利诱、授意、怂恿、收买、威胁等方法,将自己的犯罪意图灌输给本来没有犯罪意图的人……” 说到这,邵他故意停了一下,又转身走到检方席前,再次强调道:“是给本来没有犯罪意图的人!” 他在挑衅。 本以为赵律师会对他的行为感到不屑,至少会无视。 可赵律师却看着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邵他感觉自己有点懵,可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假设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死去的12名死者,都没有犯罪意图。除去一个人,而这个人,想要这12个人死。请问,在座有谁会愿意当这个没有灵魂的刽子手?” 邵他环顾四周,如他想象中一样,没有人回应。 “看来,大家都是有灵魂的人。”他点头说道,“因为大家都知道,这12个人,和我非亲非故,和我无冤无仇,就算有人想要他们死,我又为何冒着违法的风险,去杀他们呢?” 从始至终,他都语气平静。 只是当他再看向卢骁时,他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的不忍。 “可如果,这12个人和你们并非非亲非故,也并非无冤无仇呢?” 第184章 欺凌 法庭内。 邵他一身素净白衣,是身处被告席的人;卢骁一身囚衣,是身处证人席的人。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彼此望向对方,距离不过一米。 可邵他依旧觉得,这中间有着他跨越不过的心防。 是卢骁心中筑起的城墙,在某天崩塌后不愿重建,所以才任由废墟,沉寂成荒芜。 他呆滞的目光,颤抖的嘴唇,还有毫无生气的面容下,是想要压制却压制不住的愤怒。 邵他感觉时间在短暂的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看着眼前这个18岁的少年,像是看到了18岁的自己。 无力又渴望,想要认命却又本能地在挣扎。 多年后,他知道了答案—— “花开灿烂,花谢自由。” “太阳底下的事,除去在死亡这件事上,人无能为力,大多数事情,就算不如人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总是会有补救的办法。但违背自己的真心,就算得到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就算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可以。” …… 可关于这个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不是在那个对的时间,遇到那个对的人,就算答案摆在他的面前,他也领悟不到个中的真意。 邵他不知道在卢骁的世界里,“此刻”算不算对的时间。 他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去做那个对他而言,是对的人。 “你让我问,我便问了。”邵他看着卢骁,声音温柔而又理智,“那你呢,你想说的,还说吗?卢晓。” ------------- 12年前的秋天。 出生在桐城的卢晓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爸爸妈妈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虽然不怎么兴奋,但也带着懵懂走进了校园。 从幼儿园到小学,最大的改变是老师和同学。 前者决定了你的生存环境,后者决定了你的生存质量。 卢晓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入如此不堪且无助的境况。 睡在他隔壁的两个男生,一个叫伊晨朝,一个叫具佳劲。 有天中午,生活老师查完房以后,已经半进梦乡的卢晓被他们叫了起来。 “做什么?” “做游戏。” 他们让卢晓把裤子脱了,卢晓不愿意。 下一秒,两人便用他身上的小被子盖住了他的头。 卢晓一直记得那是种什么感受,黑暗,窒息,恐惧,像是看到了死亡。 视觉上的缺失,放大了身体每一处的感知觉。 他只觉得自己下体一凉,一痛,便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快,到我了。” 整个过程,他只听见了喘息声,还有具佳劲催促的声音。 卢晓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与漫长。 后来才知道,不过30分钟。 “他要是说出去怎么办?” “他这么怂,怎么敢说出去,这么丢人!” 因为不敢,所以噩梦开始了。 从那以后,午睡成了他最难熬的时间。 一开始,只要用被子蒙住脑袋,假装被狗咬两下就行。 到后来,他们强行把被子掀开,要求他用嘴。 他不愿意,他们就一巴掌一巴掌地扇。 再到后来,宿舍已经不能满足他们。 课室的角落里,卫生间里……一切人看不见的地方,都成了他们释放兽欲的场所。 “你干嘛老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们不是朋友吗?对你好你怎么这种表情?快,笑一个!”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既然是朋友,为什么朋友让你做点什么事你都不愿意?快,帮我舔干净!” …… 他有想过告诉妈妈,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场景,他说不出口。 毕竟年幼的他,陈述能力有限。 所以妈妈说:“只是嬉戏打闹而已。” 他只好放弃,就这样忍了一个学期。 直到他妈妈看到他小被子上的血迹,事情才爆发开来。 然而上到学校,下到老师,都只想息事宁人。 两人各一封检讨,就当做道歉,就当做结局。 卢晓妈妈看着已然精神恍惚的儿子,不甘心事情就这样结束,不停地上访,可最终,也只是换来有关部门对其进行训诫和指导,校长被解除职务,老师被解雇。 青少年犯罪和校园霸凌,仅此而已。 ------------ 12年后,当年的卢晓成了卢骁,坐在证人席道出当年的事情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也有人,记起了当年的事情。 比如赵律师,比如审判长。 “桐城未成年人欺凌事件”,是法学人在学习和从业生涯中,都曾学习过的判例之一。 其闻名程度和唏嘘程度,成正比。 因为未成年,所以受保护;又因为未成年,所以不保护也不过如此;因为法律规定如此,所以只能这么判;因为卑鄙,所以无力。 “你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卢晓是吗?”邵他问道。 “是。” “你刚刚所讲述的事件,是你亲身经历的事情是吗?” “是。” “事件里所提及的伊某和具某,和12名被害人中的伊某和具某,是同一个人吗?” “是。” “他们曾在12年前,欺辱过你是吗?” “是。” “所以你跟被害者的关系,检方有问过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 听到问题后,一直低着头的卢骁突然抬起了头,满眼绝望地看着邵他回道:“我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说?他们不问,我要怎么说?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12年前被人强奸,12年后还被人强奸,还是同一群人,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你可以说!”邵他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怜悯,坚定地回道,“你可以说出口,就像现在这样。” 旁听席里传来抽泣声。 邵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解释道:“因为做错事情的不是你,所以你要说,你一定要说。” 场内,一如既往地寂静。 只是多了些沉重,多了些悲痛。 证人席上的卢骁泪如雨下。 可以吗? 好像是可以的。 世界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裂,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溃不成军,反倒是多年来的隐忍和憋屈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第185章 歇斯底里 反询问到了这里,事情似乎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发展。 邵他转身向陪审席说道:“听完证人所讲述的一切,刚刚的问题,我再来问一遍。假设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死去的12名死者,都没有犯罪意图。除去一个人,而这个人,想要这12个人死。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走到赵律师跟前厉声问道:“是你?” 又转身面向旁听席喊道:“是我?” 最后看着变得一脸平静的卢骁问道:“还是12年前遭受了如此非人的对待,12年后噩梦又再次重演,但仍无法逃离的你?” 他双手撑在证人席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卢骁,顶头的灯光打落下来的影子笼罩着他,气势如雷。 可这一次,卢骁看向邵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没有迷失。 邵他看着他眼中的理智问道:“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的书,这死去的12人,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杀掉他们吗?” “反对。”一直在游离的赵律师突然开口,“反对被告对证人作出诱导性提问。” “反对有效。被告,请你注意。” 邵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警告。 可卢骁却开口回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没有吗?” 这一次,旁听席里站起来的人是石业。 她大喊了一声卢骁的名字,可审判长还没来得及制止,卢骁便突然捂住了耳朵,在场内尖叫起来。 “啊——”在全场人的注视下,他扯着嗓子发起了疯。 只要声音一停下,就能听见石业在唤他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怒吼了一声:“够了。” 场内又安静了下来,审判长手中的法槌也才有了声音。 “旁听席请保持安静,如若再有妨碍,本审判长会按照规定严肃处理。证人,也请你冷静回答被告的问题。” 卢骁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我不想再忍了。”他转头看向旁听席上的石业,用乞求的声音说道,“高一的时候,你说学位难找,让我避开他们,让我忍;高二的时候,你说你会解决,为了学业,让我忍;高三的时候你说快结束了,等考上大学就结束了,还让我忍;可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你还要我忍,说是为了我,到底是为了我什么?是为了我不会入狱,还是为了爸的工作不会丢?可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不忍就会失去这些?” 石业在座位上泪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卢骁却异常冷静。 他转头看向邵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问我,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的书,我有没有想过,要把这12个人杀掉?” 庭内很安静。 卢骁看着邵他眼中映着的自己,有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感觉,陌生,悸动,但兴奋。 他咽了下口水,最终鼓起勇气直面真实的自己:“我有,且不止一次。” 话音刚落,庭内哗然。 邵他听完,心里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反倒更加地沉重。 他起身,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卢骁,等待着他的解释。 待庭内安静下来后,卢骁才继续说道:“是你说的,‘倘若世间不再有公平,天地之间不再有神明,那么人的良知和勇气,是惩罚罪恶最后的刀’。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们?明明没有公平,也没有正义,更没有神明,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我为什么不能做这把刀?而你们,为什么又再一次挥刀向我,就因为我拆穿了你们的懦弱吗?” 少年冷静的眼中愤怒渐起,像是多年来的积怨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泄而出。 邵他没有打断他,即便他说的话听起来对他十分不利。 “我不仅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们,我甚至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你以为只有那12个人该死吗?不,学校、老师、旁观的同学、还有他们仗着自己有钱有权就允许自己孩子肆意妄为的家长……他们都该死!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死?他们还坐在下面,一脸看仇人的样子看着我。他们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他们要是能管好自己的孩子,那12个人又怎么会死?而我,不仅要背负着他们对我的伤害过余生,我还要被审判,被入狱,凭什么!” 平静的声音背后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受害人的家长们坐在旁听席,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卢骁的背影。 邵他闭了闭眼,问出了最后的那个问题:“所以,你杀了他们吗?” 话音刚落,卢骁就像被打了镇静剂一样,眼里的愤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遗憾。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始笑起来。 “杀了他们?终于……终于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要真是我杀的,多好……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能够亲手杀了他们,多好……” 邵他听着他的回答,心中的猜想也得到了最终的证实。 他叹了口气,转身说道:“在检方的调查文件里,对于死者的死亡过程陈述,是证人卢某,在12名死者醉酒的时候,将他们一一推下大海。可是大家可以看到,卢某本人,身高不超过一米七五,体重只有50公斤,作为一名男性,肉眼可见地瘦弱。而12名死者相反,身高、体重,都在卢某之上。要将这12名处于醉酒状态的死者,从船板上,举过高达一米三的栏杆,谈何容易?所以,在立证我的‘教唆杀人’罪名之前,我想先提出一个合理的怀疑——卢某,真的有能力杀人吗,他真的杀人了吗?” 他转身看向卢骁,问道:“证人,请你解释一下,‘要真是你杀的,多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卢骁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收起了笑容,却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你的书吗?”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我没有的东西。”卢骁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再次流露出羡慕,回道,“是勇气,是勇敢面对一切,敢于改变一切的勇气。” 第186章 伤痕 法庭上,邵他静静地看着卢骁,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卢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上衣慢慢地脱下。 庭内嘈杂声四起,审判长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手握着法槌想要制止,却又好奇他想做什么。最后只敲了敲,让庭内安静。 可静下来没两秒,倒吸冷气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 邵他也忍不住,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庭内的石业更是站了起来捂住了嘴,但还是哭出了声。 卢骁眼神虚无地看着前方,缓缓解释道:“大家知道性侵犯的方式有多少种吗?”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新的旧的,结痂的结疤的,烫伤刀伤鞭痕,深深浅浅,各种伤痕,布满了他骨瘦林柴的身体。 邵他看着他,颤抖地问道:“疼吗?” 卢骁摇了摇头,回道:“是恐惧。” 他看着场内所有人怜悯又震惊地目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默默地把衣服重新穿上,坐回到位置上。 许久,他才继续说道:“有些人,有些事情,一旦习惯了,阈值便会被扩大。所以长大后的他们,早就已经不用小时候那种方式对待我了。他们换了种方式,至于后果,除了大家刚刚看到的,还有就是……我害怕他们。 “他们每次都会聚在一起,用不同的方式折磨我,来感受权力给他们带来的高潮。那天晚上也一样,他们把我绑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 “你问我杀了他们吗?我怎么杀?我根本动不了。我就那样子看着他们,喝醉了酒,爬到栏杆上,脱掉了裤子要往海里尿尿……然后一阵风吹来,一个,两个,接二连三的,他们全都掉了下去…… “我就那样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沉入海底,噗通噗通噗通噗通……你问我杀了他们吗?我什么也没有做,算是一种杀人的方式吗?要是算,我算不算报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卢骁一边说,一边开始默默地流眼泪。 是报仇雪恨的眼泪,还是对仇人的逝去感到悲悯的眼泪,亦或是二者都有? 没有人知道。 邵他听了,心里揪成了一块,难受得快要失去了呼吸。 缓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理智,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朝向审判长,提出道:“审判长,这些都是证人的一面之词。为了验证他的话,接下来我想继续问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与检方刚刚所做的主询问无关,所以不在反询问的范围内,不知是否可以允许我继续做出提问?” 审判长看了看陪审团的位置,几个人都在有迫切的目光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邵他转身,继续问道,“你刚刚说,在事发之前,你被绑在了椅子上,且一直被绑在椅子上。那么我想请问,你如何证明?” 卢骁擦掉眼泪,回道:“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船的主人。他给我松的绑,但是……” “但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不说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一切,你们本该早就知道的。但是你们不仅没问,也没有法医给我验伤,所以那人……大概率也不会给我作证……” “你只管说你知道的就是。”邵他宽慰道,然后接着问道,“那为什么他帮你松绑以后,你没有报警?” 卢骁笑了:“换你,你会报吗?”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提醒道:“证人,请保持对死者的尊重。” 卢骁脸上的笑瞬间变成了厌恶,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在船主给你松绑了以后,你只字不提回了家。直到几天后,尸体陆续飘到了岸边,警方才找到了你,对吗?” “对。” “警方找到了你以后,是把你列作参考证人,还是嫌疑人?” “嫌疑人。” “他们没有问你任何关于现场的相关信息吗?包括当晚的你在哪里,你看到了什么……之类的?” “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邵他点了点头,抬头朝他问道,“你会自己把自己绑在椅子上,以逃脱杀人的嫌疑吗?” 听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后,卢骁没有感到惊讶。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手腕处,是新旧伤痕叠加在一起的各种痂和伤疤。 邵他离得近,看得清楚,是绳子经年累月在上头磨的。 他侧过身走到一边,试图让身后的陪审团和审判长都能看清楚卢骁此刻的动作和神情。 是绝望,且渴望。 声音里,是质问:“你说呢?” ------------ 对卢骁的询问结束后,再次休庭。 最后的询问,哦不,是审问,是控告双方。 证人席变成了被告席,邵他坐在里头,看着法庭上方硕大的公平秤,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想提醒下陪审团,刚刚证人所说的所有证词,都没有在调查的时候被警方和检方记录在案,且与本案并无关联。所以请各位陪审员,谨慎判断。” 赵律师说完,走到被告席前方,向邵他问道:“被告,你好。” “你好。” “关于你刚刚向证人所提出的问题,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试图证明,证人并没有因为你的书而杀人,所以你并没有教唆他杀人,对吗?” “不对。” “那是为什么?” “因为即便他没有杀人,但是他存在杀人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因我的书而起,那么我的教唆行为就有可能成立。区别可能就只在于,我是教唆既遂,还是教唆未遂?” 赵律师听了,充满了欣赏意味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的教唆行为,成立吗?” “我已经否认了所有的公诉内容。” “意思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没有在教唆他人,包括你的作品,也没有任何的教唆性,对吗?” 邵他自信地回道:“对。” “那好,我想请问,《大海》这本书,是写给谁看的?” 第187章 审判(下) 《大海》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 末日背景,人类为求生存,舍弃千万年来的社会习俗,选择倒退回原始社会,用最简单的生存资料,换最大可能性的人类繁衍。 也就是,从父权社会,倒退回母系社会。 而这一切,发生在一条船上。 人们按照很久以前所想像的那样,称之为诺亚方舟。 在诺亚方舟上,目标是明确的,可是要到达,却是有些不切实际的。 当初的造船之人离世,权力分化,继承到13个人手中。 而这13人,皆是男性。 为资源分配及利用最优化,她们选择了最强大的人管理着最强大的族群,最弱小的人管理着最弱小的族群。 男主就是这13人里头最弱小的那个。 他们同生,同龄,同成长。 只是男主有些不一样。 因为船上的生活太无聊了,没有乐子,最弱小的男主,便成为了其余12个人的乐子。 他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 长时间的航海生活,他只有回到自己的族群里,才喝得上一口热鱼汤。 待长大后,矛盾渐现。 要立之于高位多年的男性,要放弃他们手中的权力,转而去服务于最弱小的女人,他们多半是不愿意的。 所以航行半途,突然开始折返。 可人类文明早已在末日中消亡,所有的礼仪和道德都已然不存在,存在着的,只有最原始的暴力和掠夺。 而弱小的男主,在族群恐惧的眼光中,最终选择转过身,用杀戮来守护自己最后的信仰。 最后的结局,是在染红了的大海上,方舟孤独航行。 尸体沉入海底,男主带着满身伤痕与噩梦,同时也带着荣耀和尊敬,成为了新一任的船主。 大海颜色渐渐恢复,方舟继续航行。 而故事,也开始了新的一轮。 ------------ 法庭内,邵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写这本书这一年,却没想起来,这书究竟是为谁而写。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是写了。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道。 赵律师听了,皱了皱眉,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不知道?”转而又笑了,“不然,我来告诉你。” 他转身走到检方桌前,从桌子上拿出一叠资料,向全场说道:“这本书,你本就是面向所有曾和你一样,曾遭到过霸凌,曾遭到过虐待,曾被孤立过的所有人所写……” 邵他下意识想反驳:“我没有……” 却被赵律师快速打断道:“你当然会说你没有。可你也说了,法庭上,讲的是证据。你在《大海》这本书的寄语中写道,‘愿天下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的人,都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长出坚硬的爪牙’。再加上我手中,你学生时代的生活记录本,这里头不止一次地记录了,你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可是每一次都被学校息事宁人……你,难道不恨吗?” 邵他看着他手中那叠厚厚的资料,那些因为时间太过遥远而暂时被尘封的记忆又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啊,原来儿时的他,也不仅仅只是会学习。 那些以为所有都是因为错位的母爱和缺位的父爱所患上的病,原来还有被他选择遗忘的其他原因。 “你不恨的话,为什么还会因此患上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呢?你不恨的话,为什么会写下《牢笼》、《无花之城》、《大海》等多部试图想要宣扬,用暴力来惩治暴力的书籍呢? “承认邵先生,你的书,一直都指向明确,观众的身份清晰明了。 “而你教唆的对象,恰恰就是跟卢某一样,跟你一样,曾经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邵他,就像刚刚,他看着卢骁一样。 邵他多少有点明白了卢骁刚刚时不时出现的胆怯和沉默,甚至有些佩服他,在这样的氛围里,还能坦然说出自己的事情。 而他,哑口无言。 赵律师见他沉默的样子,起身继续说道:“在主府,教唆认定的条件有四个。其一,是有特定之人。特定之人的人数,并没有特别规定。而被告,比普通教唆犯更为狂妄的是,他想要教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其二,必须要有教唆之故意。我们查看了被告过往的生活相关记录,以及他的病史,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动机成立十分合理。其三,是要有教唆的行为。被告人非常聪明,能力也非常强,身为主府着名作家,用其手中的一杆笔,通过文字、故事和书籍,用写作的方式,来实现他教唆的目的。这四个条件,无一不缺。试问,这还不是教唆吗? “故,本人及检方认为,在基于当前调查事实面前,被告所做的所有辩解都是徒劳的。希望审判长和陪审团的各位陪审员,能够基于法律和证据,慎重做出决断。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最后一场审问,在法槌声中结束。 ------------ 最后陈述,也是邵他最后的机会。 场内的人已然非常疲惫了,可还是没有人愿意离开。 不远处的镜头也还在运转,门外的世界,也仍有人在关注。 邵他从被告席上站起来,高速运转的大脑已然感受不到身体的疲惫。 他知道,眼前的阵仗,是人为地、故意地、虚伪地搭建出来的一场荒诞的戏码。 不是战场,可依旧决定了他的生死。 他在入阵,在破阵。 “检方刚刚说,我的书,是写给特定之人看的。这些特定之人,被检方定义成——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我无法否认,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确实想过要让这些人看到。但作为一个作家,我从不认为,一部好的作品,我会只想让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里面除了被害者,还有加害者。你们说,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更加希望被害者像书中那样,用暴力惩治暴力,还是希望加害者在看到书中的情节的时候,因为害怕被惩治,所以停止了加害?” 第189章 总结陈词 邵他不是个专业律师。 在准备这场辩论的过程中,他最多也只是看过相关的判例,恶补一些法律条文和知识,照葫芦画瓢般学着怎么去打赢这场官司。 或者说,只是学着怎么去说服在场的每一个人。 “如果于受害者而言,因为被煽动所以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所以叫被‘教唆’;这种‘教唆’的能量如此之大,以至于能让一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按照我想要表达的方式去犯下不可饶恕之错,其实我不明白,如果这种‘教唆’的能量如此之大,为什么我做不到让加害者停止他们的加害? “我前不久刚去世的父亲,他是个教育工作者。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陪伴学生的时间比我还多。他曾一直说,‘教育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因为在他眼里,人是活的,人是独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他想度过的一生。如果要让一个人按照他人、按照社会的期望活一辈子,那我们要用这辈子的时间来教育这个人。从在母亲孕育他时开始进行胎教,从出生后开始学习,从进入学校以后接触知识,从走进社会开始社会化,到死亡的终点学会怎么接受死亡。 “而这,要花费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情,我今天居然在这里被告知,我仅仅只用一个故事,就做到了让他,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做出了足以影响他们一生的选择。可能吗?我想问。我想问问各位家长,为什么你们每天耳提面命,但仍不能让孩子听话?我想问问各位老师,为什么你们教书育人,可学生仍听不进去?我想问问每一个人,你们真的觉得,我的书有这么大的煽动力吗?大到能够让你放弃你自己的思考,放弃你的判断,如同我的傀儡一般,不为自己,而只是为了模仿,然后彻底失去自由吗? “你们说,人是如此的冥顽不顾,但你们又说,人是如此的易受驱使。教育和教唆,不过一字之差,而这里面唯一不变的是‘教’。检方说,我的故事是写给每一个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小孩看的。他说,因为我儿时便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有充分的动机去写一个这样的故事,给和我有同样经历的小孩看,去教唆他们,希望能借这些小孩的手,去惩罚那些用暴力来霸凌、虐待和孤立他人的人。 “可我想请问各位,如果你们是我,你们真的经历了我这样的人生,你会希望写一个故事给谁看?和我一样的人吗?不,是曾经这么对待过我的人。我愿意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我没有勇气去对抗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可在故事里不一样,我是我故事的神。我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玩弄他们,去折磨他们,去让这些人生不如死。但我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这些人死吗?太便宜他们了。他们没有得到法律的惩罚,他们没有付出该付出代价,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没有真心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过,也没有给受害者们道过歉。死亡,与他们而言,是最轻松的惩罚。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检方的眼里,我的目的,是通过借我一样的人之手,让这些人死?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和我一样曾经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不是他们去死,而是能让他们停下,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不可理喻,能让他们真正的心生愧疚!我们需要的,不是被强行当作道歉的死亡,而是真正的道歉。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和他们一样,成为同样被值得公正对待的人。而不是弱小的人,和强大的人。 “‘倘若世间不再有公平,天地之间不再有神明,那么人的良知和勇气,是惩罚罪恶最后的刀’。检方用我书里的这句话,试图证明,我想要用暴力来惩治暴力。可大家不妨细品一下这句话,我真的像检方认为的那样,觉得暴力是最好的手段吗?如果公平还在,如果神明存在,我们需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吗?不需要。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用法理和公正的裁决来解决一切。可如果没有呢?如果卢骁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家长爱莫能助,如果老师束手无策,如果学校视若无睹,那暴力,才会被迫成为最后的手段,而不是最好的手段。 “当然了,也可能有人会说,杀人,非人也。有的人就算遭受再多的苦难,也不会选择杀人,也不能选择杀人。我的回答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何况,善恶未定。在整起案件的调查过程中,在开庭准备舆论发酵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在乎,为什么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可以登录一个只向成年人开放的软件;也没有人在乎,为什么一个以未成年人为主体进行授课教育的学校里的图书馆会出现我的书,甚至还能让未成年人借阅;更不用说,被害者与周遭人物的恩怨关系,尤其是和被害者之间的关系,这种最基础的调查事项被检方和警察方故意忽略掉的事实;还有法医的鉴定结果,被遗忘了的目击证人等等种种。 “但不管如何,说得再多,我的辩论,听起来都像是在辩解。穷途末路之下,我知道我挣扎的姿态并不优雅,甚至有可能会引人发笑。但我还是想说,对没错,我有病,还是精神病。其实如果我想要,我大可以用这病来给自己脱罪。可我自认,我没做错什么,所以我选择站在这里,为我自己,也为许多和我一样,只因一个故事便惹来官司的作者,努力做最后一次辩解。至于我的病,如有需要,我可以提供相关的医学证明,来自证我已经痊愈。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明白,精神病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疾病,跟感冒发烧一样,是一种疾病。而疾病的存在,只是为了告诉人,人要停止伤害自己的行为,人不该被这样伤害,而不是引来更多的歧视与攻击。 “还有就是,我确实在世俗意义上,比普通人要聪明一些。‘少年天才’这个称号,打我记事以来,就一直伴随着我。我知道在座很多人,都想要这种天赋。可是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诅咒。就好像一个力大无穷之人,确实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我也一直活在恐惧里。恐惧这种毫不费力的力量,会在我某个无意识的瞬间,就伤害到别人,就像现在这样。不管我是不是故意,但或许伤害,确实存在,我很抱歉。 “但不久之前,有人告诉我,我很傲慢。这种傲慢在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但是也忽视对方身上的力量。我确实可以花很少的时间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受大家喜欢。可是,并不是我写什么,别人就会信什么。就算我再聪明,倘若读书之人毫无辨别能力,也读不懂书里的意思。可如果他有辨别的能力,我又怎么能轻易做得到伤害他们呢?她说,我高看了自己,也低看了别人。把自己当做是神,却不把对方当做是人。就像现在这样,检方试图把我塑造成无所不能的神,却忘了那些所谓‘被教唆’的人,是人。而我,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所以我开始正视自己,从恐惧中走了出来,把精力放在写作上。而从我开始写作以来,有句话我一直记得——‘写作是因为我们希望改变些什么。我们写作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信念,我们能够改变些什么’。这是社会心理学家戴维·迈尔斯在编撰教材时引用在书中的一句话,也时刻提醒着我,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确实渴望改变,但却是渴望这世界能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糟糕。我不希望遭受霸凌虐待和孤立的受害者,最终会变成和加害者一样的人,否则我不会在故事的最后,让大海背负着伤痕与噩梦度过余生。我希望公理和正义存在,希望暴力,永远不会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可假若有这么一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希望我们不会假装,这一切与我们无关。 “希望我们都记得,书和故事,就只是书和故事。不要把它神化,忘了它其实很难改变人的意志和人格的事实。毕竟人与人之间朝夕相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都改变不了,仅靠一本书和一个故事就能改变,其实跟天方夜谭无异。那些千百年来的故事和经典,我们至今仍在引用,仍在借古讽今,是因为到了今天,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真正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家庭、学校、职场、法律和整个社会。而我,只是一名作者,不管是‘教育’还是教唆,仅仅是被冠以‘教’之名,便已愧不敢当。 “以上,谢谢大家。” 第190章 赵律师 庭审,终于告一段落。 本以为在场的媒体会等在门口,可没想到一结束人们就都已经散去。 赵律师收拾好桌子上的资料,放在邵他面前,说道:“走,送你回去。” 邵他抬头看他,有些犹豫。 但身上的疲倦涌了上来,他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抱起桌上的资料,他跟在赵律师身后,走出了法庭。 车上。 赵律师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问道:“恨我吗?” 邵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谢谢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您?” “哦?” “我知道。”邵他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有些出神地说道,“您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引导我还原整件案子的真相了。传唤的每个证人,问的每个问题,看似是在证明我的问题,不过是在提醒我检方和警方的问题在哪。所以,谢谢您。” “那也得你能跟得上才行。幸好,好好跟上来了。” “没有让您的努力白费就行。”邵他客气道,“不过,不会对您有影响?” “什么影响?” “您接这个案子,大概不是自愿的?” 赵律师沉默了两秒才回道:“是自愿的。” “为什么?” “一种策略。坐在你旁边当你的辩护律师,说实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多。可如果坐在你对面的人是我,那这场审判的结果,基本就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邵他听了,却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追问道:“代价呢?” “什么代价?” “您的父亲,和姜永延老先生交好。这个局既然是姜永延老先生布下的,如果没有相对应的代价,您父亲不会同意让您破这个局的,对吗?” 赵律师听了,砸砸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对,没错,是有代价。” 他还没有说什么,邵他便已觉得愧疚。 终究还是牵涉到了别人。 赵律师视线看着前方,却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样,笑了出来,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代价,不过是回到公检法体制内工作,不再干律师了,这算什么代价,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 可话里的笑声,怎么听,都是在强颜欢笑。 “对不起。”邵他声音不大,但也能让人听得清。 赵律师笑得更大声了:“你道什么歉啊,你又没做错什么。” 邵他一时语噎。 确实,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世界上,本来就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尤其身居高位,从出生那刻起,便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力。选择是好是坏,早已有人替你定义过。就算你抱有质疑,想要改变,到头来,你还是要去选择别人眼中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圈子里头,难出善类。因为你一旦选择了善良,那些赋予你一切的人就会失去他们手中的权力。所以就只能代代相传,官官相护。当然,这些比起普通人的生存困境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是权力的游戏而已。我能逃离那个地方,自由那么多年,就已经很是幸运了,现在,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路上罢了。” 或许是因为赵律师和高建云同龄,所以于邵他而言,比起把他当长辈,他更多的时间里把他看做是兄长。 可此时此刻在车里,在这个狭小到不能再狭小的空间里,他却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 对方成熟、通透、有谋略,且自洽。 更重要的是,他善良。 他没有像他的父亲和兄长一样,贪恋权力所带来的一切,在远离京城,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着自己的人生。 这种叛逆和自私,只因为他想为更多的普通人辩护。 当所有的能人和有学之士都为了前途,顺应了社会规则,削尖了脑袋往体制内挤时候,当所有人都只愿意为有钱之人所辩护的时候,只有他在想,那普通人呢,谁又能为普通人辩护呢? 这世上能像他那样,可以不顾一切选择自己想要的,大概不多。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他?也许,能这么做的,仍然是他。 只可惜,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其实还是可以做你的律师的。”邵他苦苦地说道。 赵律师听了,阔达一笑,回道:“确实,是因为你这事没错,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那帮手握权力的人,已经利欲熏心了。放心,我考虑过的。如果你这事没有解决,整个主府的法律环境和法治教育,都会陷入一个非常混乱的阶段,甚至会让建府这几十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所以,比起我个人,这件事情更为重要。且我进入体制内,于倪安而言,利大于弊。” 邵他不明白,倪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倪安?倪安怎么了?” 赵律师目视前方,提醒道:“今天紧张了一天,没看手机。” “手机?”邵他下意识伸手去掏。 “看看热搜,大概是在你开始做最终陈述的时候开始的。” 邵他不明所以地打开sns,看着热搜上高挂着词条—— “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今日成立” “府首委任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开展相关调查” “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成立会议在京城召开” …… 邵他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 “明年3月,人民代表会议。倪安大概是想开始将分级审查标准和立法结合起来,慢慢开始推进和准备了。” “立法?” “嗯。”赵律师点头解释道,“主府虽然有《分级协议》在,但本质上并没有写入法律,所有审查的标准和话语权仍掌握在人的手中。是非对错,好坏与否,并没有面向全府人民,开诚布公地探讨和研究过。所以才会造成这十年来,出现各种现代文字狱。而如今,倪安大概是觉得时间到了,便着手了。据说是找书渊阁阁老俞思远老先生牵的头,府首委任,找了300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精神科医生、律师来成立了这个委员会。再加上你这个案子,搞得很大阵仗。” 第191章 委员会 “那她呢?她现在在哪?”邵他忙问道 “她,当然在京城。没有她,这300个人哪里能凑齐?” 邵他突然沉默了下来,只低着头操作手机。 赵律师猛地感觉不对劲,忙提醒道:“我告诉你,你可别想着买机票去京城啊。这判决结果还没出来,你还是嫌疑人和被告。但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迹象,你都可能会被重新拘留。不想前功尽弃的话,你就得乖乖地待在余州。等结果出来,你再爱去哪去哪。” 邵他虽然不愿,但知道赵律师说得在理,只好按掉了手机。 “可是,现在时机成熟吗?当年启蒙教育运动失败,安世老先生意识到了时代的局限性,所以迫不得已选择了用协议这种方式来推行。现在不过过了三十年,人们能做到,独立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吗?” 赵律师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回道:“不知道。” 轻松得直接把邵他给逗笑了。 “万一失败了呢?” “什么失败?” “立法失败。” “那就再来呗。”赵律师依旧轻松地回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这次不成,那就下次;下次不成,那就下下次。反正只要目标明确,总会等到做成那天。” 红灯,车停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除了疲倦,还有希望。 “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赵律师转道,“大概明天,最晚后天,卢骁的案子,就会成立特殊调查组重启调查。一旦重启调查,舆论的枪口和风向就会从你这边转移走一些。这对你案子的结果会有好处,所以不用担心。” 说完,红灯转绿,赵律师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前行。 而邵他,其实对结果并不太在意。 他更关心的是:“袁老师,会不会波及到她?” 在法庭上,他把袁舒涵故意把书寄给卢骁的事情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 任谁都能感觉得到,袁舒涵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而这份私心,调查重启的话,大概很难避免。 赵律师想了一下,回道:“问题不大。” “为什么?” “调查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了,只是因为觉得这本书能给到卢骁安慰,所以就寄了。其余的没寄,的确是像她说的那样,因为卢骁都看过,而且,是书,邮费太贵,她让卢骁上大学前有空去她那搬回去。所以不用担心他,反倒是市一中,调查重启的话,领导班子搞不好得全部洗牌了。” 邵他点点头,无奈道:“那也没办法。我爸在世的时候便有听他提过一两嘴,管理上太过功利,且懈怠。学校图书馆的事就是,因为分级的关系,市场上的书价格差距太大。f级图书最便宜,a级图书最贵。学校管理人员利用职务之便,以学校的名义,大量采购不适合学生阅读的a级图书进行倒卖,再以借出、丢失等名义平账。相反,f级图书反倒成了学校图书馆里最难见到的书。” 赵律师听了,一时有些疑惑地质问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嘿嘿”两声糊弄了过去。 ------------ 夜深了。 邵他回到家,直接在客厅中央席地坐下。 城市的灯光透过露台的落地窗打进来,照得整个空间昏暗又明亮。 他打开手机,随便选了个词条点了进去,看到有会议内容的直播回放,便点了播放。 会议内容很长,各个委员会成员一一介绍并发言。 邵他看着那小小的屏幕,一直默默地看着。 直到看到最后,才看到那个朝思夜想的面孔。 屏幕里,倪安一身从容地走到麦克风前。 委员会给到她的介绍是“兰台文书分级管理司调研员”、“人民代表”、“元老委员会成员”。 “大家好,我是倪安。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作为会议最后的总结人员来发言。我们今天在这里,从各自的专业角度,提出了许多有关‘暴力与犯罪审查’相关的研究方向,很感谢各位的深入参与,一同寻求文学和出版创作的未来。我们将会在三个月后进行成果发布,当天各位可就此成果展开辩论和探讨。最终会以委员会的名义,向府首和人民交出一份报告,报告内容需明确阅读暴力出版物是否会引发犯罪的后果。期待各位的调查结果。 “除此以外,在此,我想多说两句,关于为什么我们要做此调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问过我的姥爷,为什么要在主府这片土地推行《文书分级协议》。姥爷的回答是,‘人类的思想像风,给了创作以自由。有了自由的翅膀,文书作品才会起飞,才会产生除了思想以外的价值。而规则,就像作品身上的绳索,牵引着这些作品,让这些作品不仅能够飞得更远,也能落得了地,在这片原生的土地上翻来覆去,生出别样的滋味’。 “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很多人都失去了方向。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作者,爱与自由的前提,是温暖和善良。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读者,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能力,是成人的基本。我们很清楚这两者之间有一根线,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根线到底在哪。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为了能够及时保护那些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人,放弃了对这根线的探索。开始忘了,明确这根线于我们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过去的十年间,因为作品含暴力内容,被拒绝出版的作品有本,其余已出版的作品,也有147本,以‘教唆’犯罪的罪名,被告上法庭。因为标准不明确,所以导致兰台的审查资源,藏书阁的出版人力资源,以及司法机关的审判资源,都遭到了极大的浪费。究竟暴力出版物是否会引发犯罪?什么程度的描写才称之为‘暴力’?我们需不需要让读者了解‘暴力’?而‘暴力’对于读者而言,是否真的应避之不及? “如此种种,我都愿称之为我们未来需要明确的线。希望这根线能够被明确,能够让作者们苦心创造的作品,不再怕飞得太高的同时,还怕再也落不了地。能让文书创作的自由之翼,展开得自信且明晰。也希望这根线能让读者们安心,不至于在阅读和学习时,让自己陷入迷茫和孤立的境地,而是能让思想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而这根线的寻找,希望能从‘暴力’与‘犯罪’的关系调查开始。未来,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还有许多尚未被明确的线在等待着我们的答案,如瑟琴与伤害、政治与稳定等敏感之线。这是个开始,希望是个好的开始,期待大家的结果,也感谢大家的信任和努力。 “以上,倪安。谢谢大家。” 第192章 重逢 如同赵律师所言,庭审结束后,检方和警方就成立了专案组,重启对案件的调查。 再加上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成立,各大名家接二连三发文章,媒体也开始围绕这件事做各种专题,人们对于邵他案件的舆论风向,也开始转了方向。 延布明和何守初看着站内的讨论,倪安一开始让留下来的那些评论,现在也已然被顶了上来,热度反转,和刚开始即便人为大量刷数据也无法维持高位完全不一样。 书肆里,邵他的书被重新放上了书架,成为涅盘后重生的畅销书。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结局已定。 可法院的审判结果,仍定在了一个月后宣布。 在这一个月内,任何需要坐飞机火车出行的地方,邵他都去不了。 最后,只回了舒城一趟。 刘家院子里。 刘耀斌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好让刘漂能坐在上头晒太阳。 邵他停好车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刘漂听见声响,微微睁开了眼,循声望去。 在确认了来人后,表情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反倒让邵他愣在了原处。 本以为会吓到她的。 可刘漂只笑着打趣道:“哇,我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怎么感觉又开始走马灯了,小也哥哥居然出现了诶!” 邵他听了,知道她那股皮劲又上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走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先去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刘漂“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感受着头上的余温。 一会儿,便听见邵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她睁眼转头,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搬了张小板凳往自己身边一放一坐。 阳光打在他身上,风带来了他身上的味道。 刘漂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他在这里过年的画面。 “怎么十几年过去了,你还长这样?”她嘟嘟囔囔道。 邵他转头去看她,伸手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回道:“哥哥都28了,怎么就还长这样?” 刘漂翻了个白眼笑着反驳道:“你28怎么了,我还19呢,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你说你能有什么变化?” 邵他听着她强词夺理的样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都这么大了,倪安她们还是叫她“皮皮”? 确实很皮。 这么想着,他伸手便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小声斥道:“胡说八道。” 风吹过,顺势吹乱了刘漂的头发。 她“嘿嘿”两声,笑自己拙劣的玩笑,也笑这十年的光阴。 原来只是一转眼,有了太多的变化,也好像什么也没变。 她看着天空,轻声唤道:“小也哥哥。” “嗯?” “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邵他犹豫了一下,太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最后只“嗯”了一声,便概括了所有。 “那就好。”刘漂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因为我也过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会有眼泪落下。 邵他转头去看她,用手擦掉她滴落的泪水,明白此刻的他们,都在思念着同样的人。 “我好像,都要见到他们了。可是,他们让我回去,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我就回来了。”她身体还无法动弹,所以只能转过头看着邵他,说道,“现在看到你,感觉,幸好听他们的话了。” 死亡线上走一遭。 邵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很庆幸,她还活着。 “对不起。”他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 刘漂知道他在道什么歉。 她没有回答,就当收下了。 而且,此时此刻有人比她更需要听到这句话。 “我就算了,我姐那边,你打算咋办?” 邵他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了愣,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 这段日子以来,倪安一直待在京城,打电话不接,视频通话全数按掉。 他,完完全全无计可施。 “不知道。”回完以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诶,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刘漂笑了笑,一脸神秘地吐出个毫不神秘的答案:“照片。” 屋里,他们过年的时候拍的照片。 邵他转头看着那张照片,一脸茫然:“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照片没什么问题,是你俩有问题。正正经经的全家福,你们要不要靠这么近,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往对方那边靠,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俩有问题。” 邵他这才看到倪安和奇欢欢的头之间那巨大的空间。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身体就已经很诚实了。 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压根见不着面,他连她的声音,都只能通过新闻听到。 他沮丧地低下了头。 而刘漂压根没打算安慰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你完了。” 邵他一脸警惕地转头看她。 刘漂笑着解释道:“我姐非常不好哄,尤其是在原则性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决绝。” 大晴天里,邵他像是听到了霹雳的声音。 脸上看着没什么,心里却早已慌得一批。 他转头看向刘漂,满眼求助:“你跟你姐关系是不是很好?” 刘漂讪笑着拒绝道:“再好,也是我听她的,而不是她听我的。” 她一脸“你懂的”的神情,看得邵他越发绝望。 毕竟在他俩的关系中,好像,也是这样。 秋日,风渐起。 刘漂看着身旁越发沮丧的邵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有些事,她没告诉他。 又或者,她已然告诉了他。 比如此刻坐在院子里的自己。 大部分时间里,倪安确实不听她的。 可刘漂知道,她,和他们,是倪安心底最柔软的那处。 她从不在乎谁听谁的。 她只在乎他们。 不论缘由,不论输赢,只求平安,只求快乐。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家人”二字,足以抵消所有的过错和争吵。 只是眼前的人,还不知道。 刘漂眨了眨眼,就当做是这十几年失联的惩罚。 想来,也不会久。 或许在她好起来之前,在天气变冷之前,在新年来临之前,在她重新踏上求学之路之前,他们就已经和好。 就算不是所有,可大部分,都会重回当初。 平静且美好。 第193章 刘亮 庭审结果公布那天。 一大早,邵他便打车去了法院。 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逼着自己抬头看向窗外,想要将脑袋放空。 可路过的建筑外墙屏幕上,仍出现了他的照片,相关的新闻专题也在即时播报。 原来世界之大,他根本无处可逃。 到了法院,一下车,就看见院门前围了一圈的记者。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可邵他皱了皱眉,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人群中间突然散开,一人长身玉立,缓缓朝他走来。 他那过分帅气的脸庞,让人想要忘记,倒有些难度。 “邵老师,我是刘亮,你好。”刘亮自我介绍道。 他身后的媒体没有涌上来,而是被刘亮带来的保安围住了。 当然,也有距离并不遥远的原因。 不仅在有效拍摄范围内,还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他俩的说话声。 邵他看着刘亮这完全无法忽视的心机算盘,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客气道:“你好,刘先生。” 两人相对而立,面上堆满了笑容,可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上次庭审的时候,我在陪审团里,邵老师还有印象吗?”刘亮先开口打破僵局。 邵他点点头:“我知道。但人民参与评审流程已经结束,不知道刘先生今天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刘亮有些惊讶于他的直接,但心中也暗爽,直接回道:“我是想告诉邵老师不用担心,上次陪审团……” “刘先生!”邵他猛地打断道,“如果您是想提前告诉我结果,大可不必。且不说陪审团的结果对整个案子的评审只具备参考意义,就算起决定作用,在庭审当天结果就已定,且过不了多久,这个结果就会公之于众。不管是为了您还是为了我,劝您,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徒增烦恼的好。” 刘亮年长邵他几岁,个头也比对方高上一些,可此刻站在邵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气势快要被对方压过去。 尤其是在他们后头,记者们的闪光灯频频闪烁,而对方却毫不掩饰地把他的想法和错误一一指出,瞬间让他觉着自己有些做错了事,比对方矮了一头。 他尴尬地笑了笑,想要拍拍对方肩膀,却被对方躲了去。 他手愣在空中,这下更尴尬了。 邵他不愿意与他多周旋,更不愿意在这闪光灯下多待,便连忙告别道:“不管怎样,谢刘先生的关心。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刘亮看着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疏离,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他。 他放下手,脸上神情仍看着十分亲和,可心里早已烦躁到了极点。 “我只是想让您安心。”刘亮看着他想要离去的身影找补道,“毕竟,我们有缘,不仅仅事这次庭审,还有未来,我们很快就要合作了。” 邵他听了,果不其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对方。 而后方的人群则起了骚动,记者们手中的麦克风也纷纷伸得更前,似乎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非常劲爆。 刘亮见状,则得意地勾起了嘴角,解释道:“《大海》的影视改编版权,我们已经在跟你的出版社那边在接洽了。制作班底已经在组建,您要是愿意,有没有兴趣来做……” 他话还没说完,邵他就突然开口道:“亭前绿密玉成丛,凤宿枝头烟雨空。” 刘亮听见后一愣,迷惑地皱起眉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惊恐。 邵他轻蔑地笑了笑,知道他明白了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你我确实有缘,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次庭审。但你确定,不是恶缘吗?” ------------ 刘亮确实想不到,姜凤婷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他和姜凤婷的关系,一直被掩盖得很好。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位“金主”。 而他与这位金主的缘分,起缘于十一年前的《花楼》项目。 当年资本一心捧他,为他签下了这个当时最火热的ip。 一切都很顺利,所有人都很满意。 直到教唆杀人事件的发生,作者胡聪被人告上法庭。 眼看着登顶的机会就这么泡了汤,他一时愤怒,便让粉丝到当时的阅读平台去举报。 当然,是伪装成家长的样子。 到后来,举报作品还不够,连平台他也一起举报了。 舆论越闹越大,《花楼》的名声也越来越臭。 庭审结果还没出来,他便顺势辞演,买了一波惨,也顺势站在家长的立场进行发声,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不会出演一部如此邪恶的作品,完美地赚了一波名声。 直到有人将他雇佣粉丝的信息证据和他们举报时所用id的真实身份信息整理了出来,试图曝光给媒体。 幸好,姜凤婷给拦截了下来。 刘亮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眼前的人似乎在告诉他,远不止如此。 且直觉告诉他,他惹上麻烦了。 ------------ “怎样,想起来了吗?还需要我提醒得更多一些吗?”邵他冷冷地看着他,问道。 记者们在身后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可仍旧没人能听懂他俩在聊什么。 刘亮虽然不知道具体问题出在哪,可眼神开始下意识地闪烁。 从没想过,自己布下的天罗阵,网住的是他自己。 可他已经为这个项目付出了那么多,为此他甚至在对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兴趣的情况下,屈尊这个法院里生坐了一天。 努力了这么久,这到嘴的鸭子眼看就要废了,让他怎么甘心? 他不死心地朝邵他前进了一步,追问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举报。”邵他头也没回,只冷冷地回复道,“想要曝光你那些不入流手段的人,是我。” 这下,刘亮彻底明白了。 邵他这才转过身,朝他步步逼近,用只有两人能听清地音量逼问道:“你猜,她为什么会在十年前,突然被诊断成精神分裂症?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要用精神病来做防护?她在防护什么,你知道吗?” 他眼底里的厌恶只有刘亮看得见,犹如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剜着。 “但凡你对这个案子有过那么一点了解,但凡你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有那么一点印象,你今天都不会到这里用这么一场戏来堵我。07年的《花楼》你唾弃,怎么19年的《大海》就得您垂青了呢?刘先生,您的审美喜好,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这下,刘亮的脸色彻底白了。 这些话,只要邵他的声音大一点,就足以让身后这些如同饿了好几天的鬣狗记者,像闻到肉腥味一样扑杀上来,将他吃干抹净。 偌大的汗水从刘亮的额头上落下,可邵他却在此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眼神里的厌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平静地朝他说道:“你说你们公司已经在跟我的出版社那边联系了对吗?” 刘亮还没反应过来,只机械式地点了点头:“是。” “那你知道我的编辑是谁吗?” 刘亮自然不知道,毕竟他只是看上了这本书的热度,其余的他压根就没在意过。 “看来,你跟姜凤婷之间,确实只有肉体关系,她竟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邵他轻笑了一声,一脸早就猜到了的样子,回道,“她叫殷晴,十一年前,是一个叫槐书的网站的创始人。所以放心,你我之间,绝不可能有合作。”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徒留刘亮一人在原地,满目震惊、惶恐和愤懑。 第194章 流于表面的平和(五) 倪安不得不承认,奇欢欢确实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没过两天,当赵律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便明白了邵他“失联”于她的原因。 “你知道那13名高中生的案子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时候,会有种命运感。 “知道。”倪安应承道。 “我收到消息,嫌疑人已经招供,但是检方会改控。” “改控?” “嗯。因为嫌疑人称,自己是被教唆,并不是主动。再加上是未成年,检方综合考虑过后,决定改控。” “改控谁?” “邵他。” 倪安握着电话的手一抖,差点把电话滑落在地上。 她并不惊讶于这消息的荒诞,而是震惊于,邵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一个显而易见又深不见底的陷阱,他一头扎了进去。 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给任何人多余的时间准备。 赵律师见她久久没有回答,便隔着电话唤她:“倪安?” “我在。”她才渐渐缓过神来,“细节呢?” “暂时还没确定。” “没确定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十一年前,就是你爸妈发生车祸那一年,同时期有个案子在审判吗?” 倪安听了,心跳猛地漏掉了一拍。 “有个叫胡聪的作者,因为书里的内容被未成年人模仿,所以后来被那些家长告上法庭……” 还没等赵律师说完,倪安便打断道:“我知道。” 这世界上,除了胡聪,怕是没人比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案子。 “据说,这次是同一套说辞。” 艹! 倪安想起几天前姜永延和蔼可亲的样子,心里头不禁爆了粗口。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从那会就已经开始了。 为了她,他甚至开始动她身边的人了! 赵律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没说话便接着问道:“你能联系上他吗?” “他不让我联系。”沉默了好一会,倪安才回道。 然后电话里传来了脚步停下的声音。 “他早就知道了?” “大概。” “那他怎么谁也没说?” “要么是做这个陷阱的人不让他说,要么是他自己不愿意说,或者,二者皆有。” 这一次,轮到赵律师沉默了。 半晌,他才接道:“他觉得赢不了了是吗?” “不知道。”倪安苦笑了一下,反问道,“叔叔觉得呢?能赢吗?” 一场不知对手是谁的战争,如何判断胜率? 赵律师不知道。 “总之,我先去余州,看下能不能找他聊聊。还有他妈妈那边,我也得通知下。不然等过两天消息爆出来,就都乱了。” ------------ 虽然能做的,赵律师都做了。 然而该乱的,还是乱了。 消息爆出来那天,邵他的名字霸占了sns所有的热搜前排。 知名作家邵某,涉嫌教唆高中生谋杀12名同学,却没有具体细节。 真相还没水落石出,媒体就已经引导舆论给人判刑。 书澜阁想要压,也根本压不住。 以往盛时,人们对邵他的过往虽然感兴趣,但仅仅因为好奇就探讨别人的隐私,多少有些不道德。 这下好了,有了正义的名头,人们也就有了疯狂的理由。 这一挖,便挖到了邵他的病史。 双相加ptsd,精神病的便签,瞬间焊死在了他的身上。 有人开始拍短视频烧书,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也有人聚集在书澜阁大门,要求退款; 更甚者潜入了市一中教工大院,开着直播说自己要找邵他问清楚…… 一场又一场闹剧,一出又一出戏码。 倪安看着心烦,却无从解决。 办公室外,何守初和延布明敲门。 “进。” 两人进来,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邵他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倪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何守初:“你要不要看下站内,邵老师的专栏。” “怎么了吗?”她一边下意识地说着,一边打开手机,却突然意识到,不用看,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站内邵他的专栏底下,所有人都在骂。 精神病、杀人犯……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要不要,先把评论关了?”延布明问道。 倪安放下手机,忍不住捂住了脸。 太多事一块涌来,让她突然失去了方向。 便只能相信直觉:“留着,运营这边只要保证没有垃圾广告和违法信息混入其中就行,然后去找潘总那边要点供应商资源,把另一边理性思考和讨论的观点顶上去,不要顶太猛,保证不消失在视线里就行,后面有用。延总这边盯紧服务器,站外可能过不久都会封完,就会涌到我们站内来,避免出现年初那样子的事故。” “好。”两人听完倪安的安排,便走了出去。 奇欢欢却在此时给她打了电话。 “怎么了?” “刚物业给我打电话,说检察上门了。邵大神,被带走了。” ------------ 家离公司近的好处,除了通勤不用人挤人,倪安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重要的人要被检方带走时可以赶回去见一面”这一条。 等她从公司狂奔到小区,远远就能看见,门口处已然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她想挤进去,却被无情拦住。 “我是业主,放我进去,我要回家。”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可拦住她的人一脸大公无私:“公务执行中,请稍等片刻。” 凎! 可即便暴躁,也无济于事。 强行挤进去,只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倪安焦躁不安地站在原地,没有办法又渴望天降机会。 然而,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她也没能向前半步。 除去打电话那一次,倪安已经整整20天没有见邵他了。 他还是那样,消瘦,清冷,长长了的额发盖了眼,脸上白嫩得像是个高中生,一身白衣,整个人干净得跟“杀人凶手”半点沾不上边。 也是在他出现的那个瞬间,周遭都变得安静了。 甚至大部分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这“杀人凶手”会长得如此好看。 短暂地暗叹后,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快门声和闪光灯。 惊得邵他他们猛地停住了脚步。 在一行人都下意识地拿手挡住双眼以免受强光伤害时,邵他却趁机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然后便撞上了倪安紧盯着他的目光。 一瞬间,周遭宛若万籁俱静,空旷无人。 可从倪安的视角看过去,邵他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和她的担忧和不舍不同,他眼里什么也没有…… 像是就只是想在这混乱的环境中,在这宛若偷来的时间中,静静地看对方一眼。 又像是……在告别。 倪安想起上一次在机场分别时,他说要等她。 不过过了些日子,再见面,他想要说的话,竟然是再见。 她这几天绷紧的弦突然就断了,眼泪像疯了一样落了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在心上插了一刀一样,血被强行放干。 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即便她崩溃地哭了,他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动摇。 尔后,身旁的人拉了拉邵他的手,示意他赶紧走,结束了这短暂的瞬间。 倪安在他转头的时候,下意识地张口喊了他一声他的名字:“邵他……” 以往她嫌他名字拗口,都叫他“邵老师”。 这回第一次喊他名字,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人海里,他也像从未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一行人扬长而去,其余人也纷纷散开来。 留倪安一人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第195章 流于表面的平和(六) 检察院,审讯室。 邵他静静地坐在里头。 检察官苏率推开门,身后跟着一个人。 “邵他,你律师来了。” 邵他听言,抬头循声望去,看见赵律师后,不惊讶也不惊喜,只是平静地回道:“他不是我的律师。” 苏率看着眼前既是自己老师,又是案件被告律师的赵律师,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愣在了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了再三,还是选择了邵他:“问你,你不说话。现在律师来了,你又说这不是你律师。行,你说,你律师是谁,我给你找去。” “我没有律师。” “你……”苏率被他噎到,瞬间变得有些暴躁,“你没有律师,那你是打算继续当哑巴,拒绝配合吗?” “我不请律师,是选择自我辩护,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而我也没有当哑巴,您对我的提问,我会如实回答。但是和案件无关的问题,我有权拒绝回答。” “你……” “行了。”赵律师见他态度坚决,忙打断道,转头朝苏率招了招手,“你来一下。” 苏率见状,只好作罢,转身跟在赵律师身后,走了出去。 审讯室内,邵他坐得板正,看着墙上的数字时钟,秒数在一点一点的跳动。 14天,更恶劣的情况下,他要在这里待17天。 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但他没有选择。 ------------ 书肆。 当事情想不通,当问题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倪安还是那个习惯,会来书肆转转。 肆里变化不大,书的更新替换很慢,畅销区摆放着的也依旧是那些。 除了……再也找不到邵他的任何书。 至少不在显眼的位置。 倪安在书肆里转着,眼神往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扫,但还是没找到。 可能,真的全部下了。 不过才几天,所有的辉煌都成了云烟,偌大的世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删掉一本本小小的书。 正当她失望时,有人站在了她的身旁,给她递了本书:“是在找这个吗?” 倪安低头一看,是邵他的《大海》。 转头一看,是胡聪。 她看上像是知道她是谁的样子,眼神里也毫不掩饰。 没有恶意,但善意也不多。 反倒是多了些从容。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让倪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最后,只愣愣地从她手中接过那本书,回道:“谢谢。” “不客气。”胡聪说完,便转身离开。 倪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突然有些感慨。 不知怎的,便叫住了她:“那个……” 胡聪听见声音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 “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可以吗?” ------------ “没想到你会喜欢喝茶。”胡聪把杯子轻放在倪安面前,没话找话道。 “谢谢。”倪安笑了笑,没细细解释,只回了句,“个人口味。” 窗外,是人来人往。 店内,是寥寥无几。 倪安看着杯子上飘着的热气,突然想起来:“我不会耽误你上班?” 胡聪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我到点换班了。” “那就好。” 桌上放着刚刚那本《大海》。 倪安看着那本书,问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不止记得。”胡聪喝了口水,回道,“我还调查过你。” 理直气壮。 “倪安,开国元老安世老先生的外孙女,安家唯一的后人。众所周知,夏国顶层权力分为改良和革新两派。改良派由旧时代传统贵族所组成,革新派则由新晋贵族组成。建国后,前者借旧时代的地位和声望,获得夏国的一半权力;而另一半权力,则由在战争中付出了汗马功劳的革新派获得。两派相争,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但后来,可以说是改良派占了上风。这也是革新派的各大家族费尽心思保你的原因,因为你不在了,安家的权力没了,就会落在改良派的手中。现在的你,正一边在兰台慢慢接手你姥爷的权力,一边在商界利用这股力量经营一家公司,是邵他这本新书上市的操盘手。” 倪安看着她熟练地道出有关于自己的一切,却不觉得惊恐。 反倒有些故人的熟悉感。 还有像是认识了很久,却到了此刻才相识的遗憾感。 她朝她笑了,真心的那种。 胡聪却笑不出来:“我有些事情不太能理解……”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帮他?” “嗯?” “他妈妈把你父母……”胡聪说到一半又不忍心揭她伤口,可是话已出口便已经回不了头,“还是说,你不知道他妈妈是殷晴。” 倪安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那你还?” 结果倪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胡聪在她的注视下,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什么话。 想到最后,愣在了原处。 倪安笑着开口:“如果我该恨殷晴,那我也不该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聊天,胡聪老师。” 这是胡聪第一次听她叫她名字,有种让人不自觉警醒的感觉。 “她被判有罪,所以她就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人。那胡聪老师你呢,你也罪有应得吗?” 倪安的问题,胡聪没有回答。 她只细细想了半晌,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比刚才凝重,然后转问道:“说,你找我什么事?” 倪安觉得神奇:“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本以为胡聪会告诉她一个很出神入化的答案,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直说道:“不知道,就是瞎说的,但看你这么问,看来,是真的专门来找我的没错了。”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 她眼神里消失的局促与不安,被从容所替代。 倪安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像是再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她曾是那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一样。 又或是,因为她知道她知道了,所以才能做到如此坦然吗? 她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干咳了两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倪安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缓了两秒说起了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聊聊邵他的案子。” 第196章 流于表面的平和(七) 邵他的案子并不复杂,一杯茶的时间里,就足以讲清楚所有的细节。 “……就像你当年一样,有人在利用家长们对于未成年人的保护之心,将教唆的罪名强行安放在他的头上。现在,已经是他进去的第5天了,按道理来说,这么高的热度,检察院内部肯定会有人将作案细节透露给媒体赚一笔……” 胡聪却突然断言道:“不可能的。” 倪安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有些惊讶,但不多:“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胡聪苦笑了一下,眼底有不堪回首的悲凉,可脸上的神情却泄露了她分毫不忘的现实,“在一审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任何和案情相关的细节,只会通过公信力将‘教唆杀人’的罪名借舆论钉入公众的脑中。公众越气愤,越没有反转,就会越相信这是真的。等到热度下去的时候,再开审,就已经很难考案件本身把案子再拉回公众视野,因为大家早就忘了,还以为这案子早就结束了。这样子,不管法院怎么判,结局再怎么荒谬,都不会有人提出质疑。当日子越过越久,这种荒谬,也就成为了现实。” 沉默的螺旋。 人们在表达自己想法和观点的时候,如果看到自己赞同的观点受到广泛欢迎,就会积极参与进来,这类观点就会越发大胆地发表和扩散;而发觉某一观点无人或很少有人理会,有时会有群起而攻之的遭遇,即使自己赞同它,也会保持沉默。 意见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见的增势,如此循环往复,便形成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另一方越来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发展过程。 当这两种情况,发生的时间并不在一个维度上,那么少数派就会被强行孤立在后发生的时间里头,沉默的螺旋也成了百分百会发生的情况。 和倪安预想的一模一样。 起初,倪安只是怀疑。 后来她去找了赵律师,才发现他也有这样的疑惑。 她提醒了殷晴,让她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她却不为所动。 直到她自己动用公司资源操作了一番,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所以她才来找胡聪确认。 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尝试过,那唯一剩下的不可能,就是一定。 此刻,她听完胡聪的描述,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段,简单但有效。 不管是在十几年前互联网尚未发展起来的传统媒体时代,还是现在的互联网流量媒体时代。 只要他们能保证让人们看到的,是他们想要人们看到的,这种做法就能起效。 胡聪看着她并不惊讶的样子,反倒有些惊讶:“你早就知道了?” 倪安浅笑了一下,回道:“也就是这两天才摸透。” 谦虚的回答,却并不会降低胡聪对其的感叹。 她喝着咖啡,借着咖啡的热气掩盖自己满是艳羡的眼神,一边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既然如此,你找我想做什么?” 倪安回道:“据我所知,你当年一审后上诉了。” 意思就是,如果真如同你所说,结局早已注定,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挣扎? 胡聪听明白了,却反问道:“他妈妈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上诉的理由。” “没有。” “那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太过神奇,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你不会相信。” 倪安听完后却笑了。 胡聪本以为她是笑自己对她妄下判断,却没想到她笑完后说道:“如果你是说dora,那……我是不会怀疑的。” 多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胡聪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打翻。 但还是有一些咖啡液受不住她手中的激荡,逃离了杯子,狂奔在桌上。 倪安从旁边抽了纸巾,不慌不忙地把纸巾盖在那上面,任由纸巾把液体慢慢吸收,变湿,最后快速把纸巾扔进垃圾桶,一滩滩的液体就只剩下了水滴。 她一边淡定地用纸巾擦掉余下的痕迹,一边以同样淡定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知道,当年你会提起上诉,是因为殷晴评估过,dora的出现,会颠覆整个夏国,热度足以将案子重新拉回到大众视野,这样子,不仅你会被改判,整个行业也会走向不一样的发展方向。” 咖啡加了糖,干了以后,手上开始变得粘腻。 胡聪却无暇顾及。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借一下热度。” 倪安说完了来意。 胡聪却沉默了很久。 窗外突然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不大,但仍带走了一些南方的暑气。 直到一场雨下完,天色也暗了不少,胡聪才开口问道:“你知道dora的存在,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dora去救他?” 倪安淡淡地回道:“因为如果对付你和对付邵他的人是同一批人,那么同样的方法,不会奏效,所以不值得一试。” “那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倪安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希望的样子。 胡聪突然想起刚刚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她是否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你想让我在十年后,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为历史后,向公众去申诉,揭开当年的真相,然后这热度炒热后,将这热度借给邵他吗?” 倪安没有否认,但难以理所当然地要求。 因为要做到这样,需要胡聪放弃当前所有平静的生活,付出极大的精力,以及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确实可以打辅助,但对作为主力的胡聪,她其实能做的不多。 尤其是心理上的。 她不知道的是,当胡聪听明白她的提以后,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机会,聊起当年这件事。 这件影响了她一生的事。 她没有立马拒绝,而是向倪安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封杀我吗?” 这起案件,倪安思考过不下百遍,所以很容易就能给出答案:“因为……你是暴力美学的推崇者。” “用文字来塑造一个暴力美学的世界”,曾经是业界对她的赞誉。 可也成了她后来的耻辱柱。 久违地听到这个形容,胡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人需要暴力吗?” 倪安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多年的学习和社会经验所带来的直觉告诉她:“需要。” “为什么?” 倪安笑了笑,选了一个巧妙的回法:“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最暴力的,是权力。在你面前的我,最明白个中的苦乐滋味。即便人人畏惧,也人人向往。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它存在的必要性。” 胡聪听了,忍不住笑了。 笑倪安口中的世界离自己太远,眨了眨眼睛,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大部分普通人的故事。 “我小时候,和现在一样,长得瘦瘦小小的……” 第197章 流于表面的平和(八) “在穷苦人家,瘦小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瘦小,所以没力气干活。但我学习好,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家人又不得不让我去上学。就算免除了学杂费,还有伙食费资料费等各种各样的费用支出,不能帮上家里的忙,还往外砸钱……就这样,我迎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暴力体验。冷的……热的……都有。 “在学校,瘦小但学习好,学习好但长得不好看,长得不好看家里还没有钱。别人春游,我借口不去;体育课大家手里都有冰棒,我却连运动鞋都没有,在一旁被体育老师罚站;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昨晚看的动画片,我躲在角落里翻来覆去都是课本……被人遗忘是我最好的下场,然而遗憾的是,所有人都记住了我。校园和霸凌,很好地概括了我的学生时代。 “所以我渴望变得强大,变得强壮。白幼瘦对我来说不存在的,能吃的时候往死里吃,能喝的我全都喝,跑步,锻炼,就为了能让自己变得强壮。可老天爷偏爱跟我开玩笑,我怎么也壮不起来,永远都像个小萝卜头。 “后来开始写小说,写什么呢?写我最渴望的,我却得不到的……那就是力量。我真的爱死了那种一拳下去鼻青脸肿的感觉,刀子白着进红着出,那个能动手绝不废话的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情节设计,只需要制造矛盾,让这些人充满了恨意和怒气,就能够让他们打起来。明明我只是用文字描写,可是坐在电脑前,我好像能闻到那股血腥味道……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它们好像在弥补着什么,或许是在弥补那个我一直被打无法还手的童年,又或许是在弥补我本是个暴力到极致却因为被教育了太久无法动手的我自己。我讨厌暴力,却又渴望暴力。我甚至希望自己成为暴力本身……让所有人都向往,都畏惧……它们还给我带来的金钱、地位还有新的生活,我还是那么瘦小,可我却有了力量。这种力量带给我的,不仅仅只是不受他人欺负的底气,还有我没必要去欺负他人的傲气……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别人都没办法拿我怎么样。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故事在胡聪的口中慢慢地展开。 宛若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倪安,而是她自己。 她声泪俱下地剖析着自己的过往,像是在舞台上疯狂表演的演员,时而无力,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手舞足蹈,时而静止低吟…… 在倪安看来,光听描述,是体会不到她眼中的精彩的。 她是在听故事,她讲的可是她完整人生。 可透过她的神情,她大概能感受到,在她的脑海里,这是一段十分光怪陆离的日子。 称得上璀璨,也称得上坎坷。 “你知道吗,在里面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买了一瓶敌敌畏。我讨厌我的室友们,所以想投毒,把他们都杀了。可到了最后,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把它倒在了宿舍楼下的草地上,没过几天,有几只小猫小狗死在了那里。我梦见了那几只小猫小狗死的样子,还梦见了我在宿舍楼上,并没有为此感到伤心,而是非常开心的样子。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自己,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不是个好人,在多年的思考过程中,我发现我生来就比别人暴躁、冲动、嗜血……所以幸好,我从小就是个瘦小的人。我在里面常常在想,如果我天生就长得很壮,甚至还是个男的,会不会我早就已经杀了人在这里面了?大概…… “我不知道怎样给你形容,我只记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我成了我自己最害怕的人。我害怕暴力吗?不,我是害怕我无法控制我体内的暴力。我甚至后怕,我开始回想我人生中的所有瞬间,所有我一旦失控,我会变得如何的瞬间。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幸运的,我身边的人是幸运的,即便我每一天都像走在钢丝绳上那边,在失控的边缘,在提刀的边缘,我仍然没有失控,他们都还活着。 “可是,人人都会像我这样幸运吗?那帮看了我的书最后杀了人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那些人怕我,觉得我才是让这些孩子变得暴力的罪魁祸首。可他们没有想过,如果他们和我一样呢?他们天生就是那般暴力的人呢?真的是因为我吗?或许,但我不是源头,我只是那把火,点燃这一切的火。 “可后来我又想,这世界上,真的有不暴力的人吗?或者,有人愿意成为一个完全不暴力的人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不暴力,但除了自己。我们渴望暴力,又被暴力震慑,内心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所以禁止了所有能引发暴力幻想的文字、图画、声音和影像。可扪心自问,我们害怕的真的是暴力吗?我们没了暴力,真的能活下去吗?” 胡聪很孤独。 这是倪安能清晰感觉到的。 这些话,感觉她已经憋了很久。 或许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自问自答。 就像此刻,她提了问题,倪安没有回答,可她仍就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们害怕的不是暴力,我们害怕的是人失去对暴力的自控力。可是禁止描写暴力,并不会剔除人的暴力行为。因为暴力是天生的,它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武器,它是人类面对危险时自我保护的最后防线。而且禁止描写暴力,也不会赋予人对暴力的自控力。 “我们需要的,是知道什么是暴力,人为什么会使用暴力,还有我们要如何培养自己对暴力的自控力。而这些都不是禁止描写暴力能够做到的。如果这场意外真的需要有人负责,我觉得每个人都该为此负上责任。比起唤醒孩子们暴力行为的文学作品,或许从未意识到需要教会孩子如何控制自己行为的我们更需要反省自身。 “我们要教会孩子什么?孩子们需要什么……世界会改变吗?不会的。所以改变我们自己。给孩子怎样一个世界?不,是我们要给世界一个怎样的孩子。” 给世界一个怎样的孩子? 倪安反复咀嚼着胡聪的话。 世界是谁?孩子又是谁? 在她的故事里,围绕着她的世界充满了暴力,曾经作为孩子的她也充满了暴力。 本以为她是在像个孩子一样抱怨世界对她的不公,听到后面,倪安却感觉,她更像是个千帆过境后的成人,在对身处同样世界的成人,在声讨,在呐喊,在呼吁,在悲鸣…… 倪安有些惊讶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觉得你自己罪有应得?” 胡聪将桌子上的咖啡一饮而尽,冷静下来回道:“我不认为我没有错,作品的确不适合孩子们阅读,为了自身利益而没有对作品进行分级,选择了没有完善的互联网环境进行作品传播,的确是我的错。所以我坐了10年牢。可你……也不要把我当成什么好人,即便这些话听上去,拧巴,矛盾,像极了烂好人说出来的话。” 倪安点头承认道:“我只是……不觉得你是个坏人。只是没怎么学过要如何和这个世界相处,在摸爬滚打中独自长大。如你所说,犯了错是真的,不过你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你呢?” 胡聪听了,冷笑了一下,回道:“所以我恨极了分级制度,因为这对于世界来说,这就是一种偷懒行为。因为不知道怎么教,所以就干脆不教,侥幸着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一夜之间,觉醒自己对欲望的控制能力。倘若控制不住,没关系,18岁,法律上成年了,可以承担责任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有错了。” 在倪安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诉说着自己对分级制度的恨意,胡聪是第一个。 对错与否,并不重要。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 站在她的立场,因为分级制度的规定,导致未成年暴力教育的缺失,最终因为她的作品,有人丢了性命。 她为此付出了代价,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思考过后,觉得根本问题出在分级制度上。 倪安觉得,换做是自己经历这一切,也难免不会这么觉得。 只是:“可这次邵他的《大海》,是分级审核过的。” 胡聪听了,挑了挑眉:“那又怎样?” “倘若在十年前那场官司中,死者不是未成年,而是成年人……”倪安看着茶杯里放凉了的茶,茶叶吸饱了水,沉到了杯底,宛若秋风吹过的落叶,了无生机,“你觉得,你的教唆罪名,就能不成立了吗?” 或许在胡聪眼里,这是一个关于教育责任的问题。 可在倪安的认知里,教育责任只是名义上的罪名,真正的罪名…… 是扰乱秩序。 第198章 不平等的博弈(一) 倘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分级制度,不管是作者和读者,都会自由吗? 作者写的作品,包罗万千,只负责将真实的世界展现在人的眼前,不用担心展现后所引发的影响。 读者读的作品,应有尽有,在直面欲望的同时学会控制欲望,在满足精神世界的同时,学会在现实世界里分清楚真假和好坏。 理想世界里,或许会。 但真实世界里,哪来的那么刚好。 刚好作者所写的所有内容,读者都能分得清真假和好坏。 哪怕真的像胡聪所说,所有的欲望都在人未成年时,都有相对应的教育和引导。 成年后呢? “邵他的《大海》是经由兰台审核分级过的,虽然涉事人员都说是高考生,但我们有确认过,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嫌疑人是成年人。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没有信心能打赢这场官司。” “为什么?”胡聪不解。 “诚如你所说,或许你的行文风格真的太过暴力,会引发不好的影响。但真的只是因为暴力,所以才要惩罚你吗?我觉得未必。是因为未成年人吗?也未必。”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你,太过强大,且不可控。你用文字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能让人百分百相信。可人类用时间、血肉、汗水和双手所铸造的真实世界,却让人时刻想要逃离。可能这才是真实的原因。” 这次,换胡聪沉默了。 她想了好久,才苦笑道:“所以,邵他也是吗?” 倪安没有直面回答,只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世间的规则,本就是无色的。它由人制定,所以一定会有它的局限性。可即便出了问题,也不是规则的问题,而是背后使用规则的人的问题。世界不存在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规则,也不存在没有了这样的规则,问题就能够解决。因为引发问题的是人,所以只要人在,问题就会在。” 在胡聪看来,倪安是有立场的。 毕竟,分级协议的倡议者,是她的亲姥爷。 她为此辩护,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想要保有成见,可在现实面前,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服了。 就好像倪安口中说的,当年真正的问题,不是她的作品,而是她本身。 而世界真正的问题,也不是简单的规则问题。 而是人类千百年来,骨子里头,固有的一成不变的各色毛病。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你要怎么赢这场官司?”胡聪问道。 倪安见她这么说,感觉到了希望,可又不觉得真切,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决定要帮我了?” 胡聪看了看周围,还有一无所有的自己,找不到理由拒绝。 她轻声道:“你觉得,10年过去了,世界有变得更好吗?人们真的有在反省吗?” 倪安说不上来。 10年前的自己还太小,10年后的自己又还不够成熟。 胡聪笑着摇了摇头,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他们甚至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错。他们高喊着‘进化’,高喊着‘新时代’和‘新人类’,可依旧做着古人早就鄙夷的‘掩耳盗铃’行为。明知身后一堆陋习急需割舍,可却没有挥刀将它们砍掉或者改变,而是遵循着身体里古老的基因呼唤,以为闭上眼,身后的魔鬼就会自动消失,人类就能完成进化。 “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因为那是人类几千年来演化出来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们如果不觉醒,不面对,它永远不会变好,只会保持它原有的样子,陪着我们再次走过下一个千年。而我们,依旧只会是依靠着身体本能在行动的动物,我们仍不足以称之为人。” ------------ 电视里,媒体上。 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人,突然回到了大众的视野。 倪安给胡聪安排了访谈节目,专题型的。 让她把那天她说的话,在节目里说出来。 录一期,更一个星期。 每一期,不超过5分钟,只聊一个问题。 完美贴合短视频时代的玩法。 一开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她的旧案上,舆论也大多围绕在“作者该不该为自己作品所造成的影响负法律责任”之类的问题上。 直到最后一期节目,当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档节目的时候,胡聪在画面里道出计划中的目的。 她手里拿着那本倪安送她的《无花之城》,看着镜头讲道:“这本书,是一个朋友送我的。在她送我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本书和我有关。当年的《花城》,现如今的禁书,有人看完后,创造了一个无花的世界,一个没有暴力的世界,人人都只能靠言语来解决问题,直到有人甩出了第一个拳头。我觉得很有趣,但今天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给大家推荐这本书。 “这本书的作者,前段时间陷入了一起事件。或许是缘分,同样是作家,同样是教唆的罪名,不知道他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历的是同样的事情?仅此而已。” 画面给到主持人。 “好的,感谢胡聪老师的到来,来和我们分享十年前的故事,也谢谢您和我们分享这十年来的心路历程。那我们这期节目就到这里,感谢g&o文化集团对本期节目的赞助和支持,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画面彻底黑掉,光洁的屏幕里,猛然映照出倪安握着遥控器的脸。 奇欢欢坐在一旁,沉默了几秒,鼓起了掌。 “我发现你们这些文化人,疯起来,真的不像个人。” 倪安听了,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满眼都是“说谁呢”? 奇欢欢心虚地指了指屏幕:“我说她。一个犯罪者,在节目里光明正大且理直气壮地诉说和分析自己的犯罪事实,你就说疯不疯狂,嚣不嚣张?” 倪安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回道:“你就说,节目效果拉不拉满?” “满,绝对满!” 这下,倪安才安下心来。 转头看向屏幕,视频倒数结束,开始播放相关视频。 第199章 不平等的博弈(二) 倪安看着胡聪那张充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喃喃说道:“不过,我会让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犯罪者。她只是受害者,这个未成熟的世界里的受害者。” 奇欢欢自然知道。 视频里,胡聪正在说起那段关于暴力教育的思考。 奇欢欢看着上面的说法,觉得有些神奇,便问道:“你那天在听他讲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倪安眨了眨眼,回道:“我在想,可能人类越本能的欲望,或许对人类来说越重要。因为这是大自然留给我们这些生物最后的礼物。就好像人怕蛇,是因为旧时人对于蛇来说,不是捕食者而是猎物。人被蛇伤害的记忆被刻在人的基因里,就这样传承下来。以至于今日人类见到蛇,哪怕从未见过蛇,基因里的恐惧也会震慑到人。 “为什么这种恐惧会被写进人的基因里?因为它关乎着人类的生存。或许暴力和性也一样,因为某种意义上,两者关乎人类生存和繁衍,是人在自然界存在着的最基本的驱动力。这也就是胡聪说的,我们并不害怕暴力,因为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甚至比想象中的还需要它们。只是这些东西需要控制,否则我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怎么控制?其实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学习这件事。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把它藏起来。比如刀会伤害人,为了避免人被伤害,我们就把刀藏起来。欲望会让人失控,为了避免人失控。我们就把能激起人欲望一切都藏起来——不出现,不思考,不讨论。可问题在于,我们需要用刀,也需要这些最本能的欲望。人类学会了用刀,却依旧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当欲望扑面而来的时候,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依旧让我们做出了最不可控的选择。 “这种省事的心态背后,是人类对人类自身的不自信。我们害怕人没有自控力,像动物一样。我们还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自控力。这真的很可笑。因为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人类就不会从原始社会发展到文明社会。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有理性思维,有批判思考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是人与生俱来的,但发展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教育。 “我们的教育要不要开始教会孩子们去思考和直面这些本能却又危险的欲望,其实很大程度上反应了我们成年人是否相信理性是否可以战胜本能。但不管怎样,不管当下人类如何选择,人类基因里需要拥有这种自控力的目标是不会变的。这也就意味着,人类迟早得明白,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图省事,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倪安讲完后,奇欢欢觉得自己眼前的人更加神奇。 怎么会有人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还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想法还这么多? 她无奈地把感叹藏起来,赶紧转换话题道:“这下,消息顺利放出去了,热度也炒起来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倪安喝了口水,润了润自己的喉咙,回道:“我得去趟京城,可能得呆一段时间。” “去京城干嘛?” “探亲戚。” ------------- 再次听见空气里的嘈杂,已然过了半个月。 邵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苏率告诉他可以离开的时候,他很错愕。 明明还有两天,苏率的权力范围内,明明还可以关多他两天…… 为什么提前把他放了? 苏率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答案,但不想解释。 上位者的游戏,下位者只负责执行。 过多的分析和沉浸,都只会让人徒生烦恼。 邵他就这样,一脸迷糊地走出了检察院。 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撞上了一群如饿狼扑食的记者…… “邵他,你对检方这次控告有什么想说的吗?” “邵先生,请问你在被拘留这段时间,检方都对你做了什么?” “你好,请问检方是不是没找到什么新的线索,所以才把你放了,对吗?” “请问你和胡聪是什么关系?” “你认为你的案件和十一年前胡聪的案件一样,是被人冤枉的吗?” …… 还有直播自媒体…… “家人们,我现在在拘留所门口,前面就是这段时间因为杀人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的邵他大作家,大家可以点个关注,我带大家看看咱邵他大作家……” 闪光灯闪烁不停,喧嚣声鼎沸不止,人群矗立不散,抬头看不见蓝天,也没有出路。 邵他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按道理,案子热度应该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在关注这件事情? 还有他们口中突然提及的“胡聪”,又是发生了什么? 和世界断联了十几天的他一头雾水,仅从耳边的嘈杂明显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而且比这更为重要的是,在窒息之前,他得从人群中脱离出去。 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人声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视线也被闪光灯闪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或许唯一的办法,是能有人来拉他一把。 可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是等待。 等待某个瞬间,这些人倦怠了,疲惫了,停止了眼前的疯狂…… 又或者说,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不知道是谁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往前冲了一下,人群的重心就这么歪了一下…… 邵他感觉自己的周围突然空了出来,他整个人从悬空的状态突然被放置落地,身体完全没反应过来,一转眼,便摔坐在了地上。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他茫然地坐在地板上,双眼无神的样子是最好的媒体素材。 邵他突然想起盛夏的那个下午,在余州城cbd的那个小礼堂里,台上聚光灯下那个孤独、渺小又坚强的身影。 一样的绝境,一样的渺无希望,一样的孤立无援…… 余光中,不远处停着一辆车。 湿热的天气里,车窗却没关上,里头是那张熟悉的脸。 第200章 不平等的博弈(三) 是殷晴。 她远远地看着,似乎已经看了很久,可神情上并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嘲笑,没有怜悯,没有心疼,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一种。 只是远远地看着。 就像是小时候蹒跚学步,她站在不远处等待他走过来的那个瞬间。 她总是眼里不含期待,也不带温柔和鼓励,冷静得就像是平常一样。 可邵他还是能依稀想起那个瞬间,自己轻松的心情。 成功并不会为她带来多少快乐,可至少失败了,也不会因为她的失望而让自己痛苦。 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个瞬间的等待,是一种支持。 这些年的渐行渐远,终于在这一眼的余光中,得以慢慢靠近。 他突然就理解了那个雨天倪安说的—— “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做对还是做错,爱我的人依旧会爱我,不会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离开。” 原来,当人真的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时,勇气真的会油然而生。 邵他慢慢地站起来,人还在原处,可眼神里却有了光。 这一次,人没有涌上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气说道:“感谢大家对案子的关心,调查正在进行中。我目前是取保候审,在这期间,会配合检方的一切调查。至于案情细节,在官方没有公布之前,不太方便向大家透露。谢谢大家!” 他声音低沉,气息平稳,冷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其无关的事情。 周遭的人一瞬间有些迷惑,如果他真的如同胡聪所说,是被冤枉的,此刻不应该趁机控诉才对吗? 还是说,真的如同传闻所言,他是个精神病,是反社会人格,才会这么冷静,没有常人的情绪? 一想到这,大热的天气里,好像突然就起了一股冷风,把人吹得汗毛直起。 话音落下后,没人敢再往前一步追问,反倒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眼神里的恐惧和愕然,任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邵他无奈,可他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在这个当下,他说再多,也无法改变他们心中所想。 他叹了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人群也渐渐散开,在中间给他空出了一条道。 他又恢复到了原来平静的样子,只是脚步变得坚定。 走到最后,当湛蓝的天空在他眼前猛然铺开,炙热的阳光铺洒在他身前,他看着脚尖前方那黑白分明的边界线,想了想,还是回过了身,朝那群人鞠了一躬。 人群再次错愕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 邵他抬起头,微笑道:“这次报导,拜托大家了。” ------------ 车上。 邵他上车后,殷晴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车子驶入车道后,她才开口问道:“饿了吗?” 邵他划拉手机看信息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她。 “要是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要是不饿,你看你要去哪,还是送你回家休息?”殷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问道。 是的,问道。 这样只提供选择,而不是命令的提问,从殷晴的嘴里道出来。 邵他很陌生。 他盯着眼前的人,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忘了自己该作何反应。 殷晴也不催,也不觉得不自在,只自顾自地开着车。 车内的氛围,一时变得尴尬却仍旧平静。 直到后方一声鸣笛,邵他猛地醒过来,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下一秒,殷晴的手便伸了过来,想要捂住他的耳朵。 方向盘也猛地往右一摆,刹车一踩,转瞬间车子便停了下来。 “没事,小也?!” 邵他平静的瞳孔里,倒映着殷晴慌乱的神色。 那个在他印象里,永远冷静,永远杀伐果断,永远说一不二的人……此刻正害怕得手都在抖。 只因为他忘了告诉她,他的病已经好了。 “我没事。”他淡淡地道出那三个字,却在一时之间,很难让殷晴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还以为……”殷晴喘着气,疑惑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爸生病后。” 殷晴听了,点了点头,慢慢缓了过来:“这样子。” 身体的力气却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掌全都轰走了一样,她抽回手,人却趴在了方向盘上。 邵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陌生,但亲切。 一声鸣笛,卸掉了她所有的声势,只剩下她作为母亲最本能的关怀。 或许真的如倪安所说,她一直很爱他。 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去爱,所以他们之间,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起她刚刚的问话,心下一暖,感受到了那无声的时间里头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嘴角便忍不住上扬,轻声回道:“我饿了。” 殷晴听了,呼吸一滞。 “我们去吃饭。” ------------ 吃饭的地点,邵他没有想法,便任由殷晴做主。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把车开进了市一中教工大院。 等她停好车,熄了火,邵他才问道:“在这……吃饭?” 殷晴点了点头,回道:“嗯,在这吃饭。” 走过熟悉的道路,爬到熟悉的7楼,直到殷晴按下指纹打开那扇熟悉的门,邵他仍然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 殷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明白他说的是指纹:“啊……我是你妈。” 简单粗暴,虽然难以理解,但邵他也无法反驳。 毕竟,这是邵常平的安排。 进屋后。 殷晴:“你自己收拾收拾,我做饭去。有什么想吃的吗?” 邵他想了想,回道:“凉面。” “行。” 说完,便把邵他一人留在了客厅。 他环顾四周,不同于上次离开时空旷的样子,这里,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看上去,殷晴已经在这住了一段时间。 曾经放满了书的书架上,现如今只有几本书稀稀拉拉地堆放在里头;客厅中央的书桌上,放上了一张碎花样的白色净布;卫生间里头,多了她的牙刷和洗漱用品…… 一切,都既陌生,又熟悉。 主卧室的门开着,他能看见里头被新换上的床品,推开次卧的门,他的房间空荡荡的,一如他离开的时候。 他看着厨房里殷晴正在忙碌的身影,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什么感想。 好像是那些年他曾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 此刻,却是他眼前伸手可触碰到的现实。 是温热的,也是流动的。 第201章 不平等的博弈(四) 说实话,在邵他印象里,殷晴是个能力很强的人。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虽然人人都夸他是天才,可在他上大学之前,不管什么问题,殷晴都能回答得出来。 有些瞬间甚至会让邵他产生自我怀疑,莫不是这天才,也是她说来哄他的。 除了做饭这件事。 邵他看着自己碗中大缕小缕黏糊在一起的面条,还有毫无凉意可言的汤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忘了这件事情。 但……吃进肚子里总归是一样的。 他抿了抿嘴,选择忽视掉眼前的卖相,夹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被突然涌入的醋酸呛了喉咙,进了嘴的面又原原本本地吐了出来,开始疯狂咳嗽。 殷晴见他那样,边给他拿纸巾,边一脸不解地说道:“吃这么急做什么?” “咳……不是……咳……”邵他一边咳一边指着眼前的面回道,“醋放多了。” 殷晴一脸“不可能”的样子,一边用汤匙舀了勺汤放进嘴里……却咽不下去。 最后是就着水喝下去的。 “算了。”她看着自己忙碌了一小时的成果,虽然遗憾,但为了生命着想:“还是点外卖。” 邵他却按住了她拿手机的手,起身去厨房里拿了调料出来。 加点盐,加了糖,再剪进去些小米辣,最后再放进去些冰块。 盐提高了糖的甜度,糖中和了醋的酸度,同时被辣椒的辣压了下去,温度降下去以后,殷晴一尝,竟救了回来。 “可以啊,小也!”她惊喜地感叹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 邵他笑了笑,回道:“爸生病的时候。” 话音刚落,刚缓和不少的气氛便降到了谷底。 殷晴敛去了笑容,埋头吃起了碗中的面。 两人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堵在胸口,也让人失了胃口。 殷晴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邵他。 时隔十一年,车祸后,这是他俩第一次坐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饭。 他长大了不少,越发地长得像邵常平年轻时候的样子。 娃娃脸,天才脑,擅长做饭,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没有野心,却做什么事情都能做成。 想着想着,手便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抚上了他的头。 邵他还来不及咬断口中的面,便愣在了原处。 抬头一看,才发现殷晴红了眼。 “真的是一模一样……”她看着他,小声嘀咕道。 邵他不明所以,也不敢动,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殷晴这才把手收了回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不躲了?” 邵他把面嗦进嘴里,嚼巴两下咽下去后才回道:“刚就没躲。” 他指的是车上。 殷晴笑着继续问道:“不怕了?” “嗯。”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怕了,殷晴也没有追问。 毕竟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结果。 他们之间终于回到了这种普通人之间平和的状态,虽然距离家人间的亲昵还好远,但至少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且殷晴很清楚,首先放下,且做出改变的人,是邵他。 她笑了笑,欣慰道:“谢谢。” “谢我什么?”邵他一头雾水。 “谢谢你让我想起,在作为一个母亲之前,我首先是个人。” ------------ 洗碗槽边。 邵他一边往碗上抹洗洁精,一边把碗扔到一边的水槽里。 殷晴拿起碗冲刷干净,再用抹布把碗上的水擦干,放到一旁的沥水篮里。 两人一声不吭,静静地做着一切,手上的动作默契得没有一丝多余。 最后一只碗被放进沥水篮里的时候,邵他正好把水槽里头的水擦干,拧干抹布晾在水龙头上。 殷晴也放下手中的抹布,擦了擦手。 不远处,邵他拿了两个杯子翻了过来,头也不回,只轻声问道:“茶还是咖啡?” 殷晴看着他利落地从顶上的橱柜里头找到咖啡和茶包,还有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好了的水,笑着回道:“咖啡。” 邵他听了,把手中的茶包放了回去。 ------------ 客厅里,咖啡的香气飘在空气中。 邵他喝了两口,久违的苦涩在口腔中漫开,咖啡因没让大脑清醒过来,反倒让人爽得有了些醉意。 不同于他的冰美式,殷晴喜欢喝意式浓缩。 她浅浅地抿了一口,比中药还苦,但却让人疯狂上头。 两人面对着阳台,看着外头的树叶,有风吹过,枝叶摇摆不停。 像是秋天快要来临,转瞬间又风止叶停。 邵他手撑在桌面上,轻声问道:“怎么想要搬到这里来住?” 殷晴想起事情爆出来那天,这里挤满了人的样子,然后满不在乎地回道:“这里热闹,不想太安静,便搬过来了。” 正午,远处的学校正在午休,小区里头正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邵他听了,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脸不解地转头看她,她也正转眼看他反应。 看见他脸上神情,没有了儿时的乖巧,却多了些生动。 殷晴这才反应过来,当年的自己把孩子养成了什么样。 就像是一台不会犯错的机器,完美,但是呆滞。 而现在的他,离开了她,却越发地像个人,有趣。 邵他见她不解释,也不再纠结。 半晌,他才接着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吗?” “嗯。” “为什么?” 殷晴深吸了一口气,回道:“这里,有你爸的味道。” ------------ 记忆里,这是殷晴第一次主动和邵他聊起邵常平的事情。 和儿时的闭口避而不谈不一样,此刻的殷晴说起邵常平,有种千帆过尽的坦然。 “你出事那天,人都涌到这里来了。物业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他留了我的电话。过来后才发现,我能打开这扇门。我跟他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但进来的时候我就……这里,跟我怀你的时候,住的那里,一模一样。很奇怪是不是,二十多年了,我竟然还记得……他也还记得。所以,我就搬过来住了。” 邵他听得出来,殷晴的口中,还有迟到的爱意,和遗憾。 那一代人,感情要比他们这一代人内敛许多。 内敛到,他在他们身边分别生活了十年,却从未感觉到,原来两人之间除了合作关系以外,还有别的感情。 但在这屋子里头,本以为是因为他所布置的一切,却是邵常平多年来未说出口的思念。 “后悔吗?”邵他轻声问道。 殷晴坦诚地点了点头。 她毫不犹豫展现出来的无助和脆弱,再一次让邵他惊到了。 印象中的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瞬间。 且小的时候,她总是教育他要“落子不悔”,与其花时间后悔,不如抓紧时间解决。 这副伤春悲秋的样子,突然让邵他开始好奇,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但还没等他问出口,殷晴便突然笑道:“所以你呀,不要像我们一样……” “嗯?” “你不是喜欢倪安吗?你这么对她,能保证自己不后悔吗?” 第202章 不平等的博弈(五) 余州城这么大,两个人能在马路上遇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倪安抬头看见殷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想起了那句话—— 都是命运的安排。 殷晴对上她的视线后,走上前,招呼道:“聊两句?” 倪安点了点头。 两人找了家茶咖。 坐下后,殷晴开门见山问道:“你什么打算?” 倪安看了一眼窗外,犹豫了一下才回道:“与其说是打算,不如说,我想先了解下情况。” “什么情况?” “十年前,胡聪、槐书、g&o娱乐文化集团、dora、我爸妈,还有兰台态度的情况。” 眼前的倪安,比她们上次见面,黑了一些,人也瘦了一圈。 唯一不变的,是眼神里的清醒和坚定。 让殷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解释太多。 “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吗?”她轻声问道。 倪安闭了闭眼,回道:“十一年前,邵老师年龄还小,我爸妈、邵叔叔都已经去世,高建宇作为得势的一方,一定不会愿意开口。你是我能找到的当年唯一经历过这件事,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有可能愿意提及这件事的人。我能猜到,但那终究只是猜测。真正发生了什么,只有你知道。” 说话间,两人点的茶和咖啡被送了上来。 热气弥漫在空气当中。 殷晴看着杯中乌黑的液体,久久没有说话。 “你应该知道,这一次,不是别人,而是你儿子,对吗?”倪安坐在她对面,轻声提醒道。 提醒她,噩梦正在她眼前重新上演。 提醒她,会在繁忙的工作日里头最繁忙的时刻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晃荡的理由。 提醒她,或许此时此刻的开口,会是破除死局的关键。 可…… 当她抬头看向倪安,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同样是安家人,她的结局,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倪安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担忧。 她抿了抿唇,解释道:“谢谢你替我着想。” 殷晴见被看穿,看她的眼神瞬间闪了闪。 “但我不是邵老师。”倪安语气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我做的任何选择都由我自己来判断,背后所要承担的后果,我知道,由我承担,我无怨无悔。” 在她坚定的请求下,那个下午,殷晴终于开了口。 ------------ 十一年前,一个互联网时代飞速发展的时期。 殷晴站在了风口上,从书澜阁出来,创办了槐书。 槐书发展得很顺利,但是和飞速发展的互联网相比,网文和传统出版有着一样的问题,就是内容生产速度极为缓慢。 除了1人,胡聪。 如果说,普通人日更1万已然是极限,胡聪,便是能在极限上翻倍输出的人。 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器,在打字的同时,脑子里在同步进行创作。 不需要大纲,不需要修改,不会停更,在这样的创作强度下,高质量的一稿出,是非常难得一见的人才。 所以他毫不意外地火了。 火了以后带来了收益,收益的可观便吸引来了投资。 高建宇想要分一杯羹,但是有条件。 1个胡聪不够,如果槐书能够催生很多个胡聪,或者所有的网文作者都能成为胡聪那样子的高效内容创作者的话,那g&o会成为槐书最大的投资人。 听起来非常的异想天开。 可偏偏,殷晴早就在创立槐书的时候,就把这当成了一个正经问题。 对她而言,这就是整个行业最大的痛点。 解决了这个痛点,不仅网文会颠覆整个出版业,乃至于整个创作行业,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她早就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且她知道答案在哪里。 她那久不见面的老公所做的研究,还有她那还在念书的儿子所写的程序……她知道,只要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就能够解决内容创作中,高质量和高速不能同时解决的问题。 最后,他们有了dora。 殷晴想要得到官方许可,将dora投入市场使用,所以安排了一次见面。 会上,所有人都很满意,对dora的能力都非常的认可。 所以很快,g&o和槐书便达成了合作。 对外,是对胡聪作品ip的采购。 对内,是对dora的进一步研究和开发。 直到胡聪被告。 殷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认可,只是表面上的。 她想要救胡聪,就得靠dora;可要用dora,就得得到官方的许可;可如果官方许可,胡聪就不会被告…… 这就是没有解的问题。 至于车祸…… ------------ “胡聪是个女孩子,她一心埋头写作,税务上没有问题,也不卖y也不嫖娼,所以要把她拉下来,并不简单。能想到这一招,确实有些剑走偏锋,偏偏,还就走对了……” 杯子里的咖啡见了底,往事也回顾完了。 倪安一口茶没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殷晴讲完了一切。 “我爸妈,反对将dora投入市场吗?” 殷晴听了,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她:“为什么是问句?” “直觉。” “因为他们是你爸妈,所以你觉得他们的立场应该会和你一样,即便是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你们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讨论过。”殷晴笑了笑,直言道,“但听起来不太像是和你同一立场,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殷晴看着她的样子,想起故人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感慨:“你的直觉没错,兰台是兰台,他们是他们。他们确实没有反对将dora投入市场。” “但他们也没有同意你跟高建宇的做法,对吗?” 殷晴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倪安笑了出来,笑容里有些悲凉:“因为他在我父母和高建宇之间,选了高建宇。” 她说完后,殷晴的脸上竟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倪安看着她的样子,才发现,原来她也不是那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 “如果你是那个决定一切的人,有两方都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且这两方联合起来,有可能会推翻你的决定,你会怎么做?” 殷晴想了一会,瞳孔再一次放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倪安轻声解释道,“且在现实情况下,黄雀会更加偏向于蝉的反杀,因为这样,黄雀能花更少的力气。” 支零破碎的往事,终于在有心人的苦苦追寻下,犹如拼图一样完整了起来。 倪安想起那天晚上从国宾馆出来,她问赵律师为什么姜永延会被孙纵横所牵制? 想来也是,权力大如他,如果不是因为刚好可以顺水推舟,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受人牵制? 所以,否定她的方案,也不是因为真心觉得方案不可行。 而是他有他想要实行的方案。 想到这,倪安再一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笑容的底色,仍是悲痛欲绝的绝望。 “你还好吗?”殷晴看着她,忍不住问道。 倪安笑着,摇了摇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低着的头,正控制不住地往外落泪。 尽管已经想象过多次,尽管已经试图理解过很多次,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能理解。 她接过殷晴递给她的纸巾,一边擦着泪,一边道歉道:“抱歉,失态了。” 殷晴摇了摇头。 她一边惊叹于她的坚强与担当,一边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一切…… 强悍如她,换做是她,也未必有这精神头,能坚持下来。 “该道歉的是我。”殷晴轻声道。 倪安听了,疑惑地抬头看向她。 “如果当年不是我把你爸妈拉扯进来……” “我爸妈和我一样……”倪安打断道,“他们所做的任何选择都由他们自己来判断,背后所要承担的后果,他们知道,由他们承担,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无怨无悔。” 独立且完整,是殷晴最直观的感受。 她越发能理解,为什么邵他愿意与眼前的人亲近,且愿意为之经历当下的一切。 确实,让人着迷。 她点点头,将话藏于心中,将话题转向正题:“所以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你不是打算救邵他的吗?”殷晴听了,一脸疑惑。 “他不让我救。” “啊?” “而且,比起救他……”倪安想了想,回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第203章 不平等的博弈(六) “更重要的事情?”邵他听完,同脸疑惑,“是什么?” 殷晴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但应该……”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急得邵他忙追问道:“应该什么?” “应该和救你没有冲突。” “为什么?” 殷晴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 确实,如果有冲突,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到头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大。 即便在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 邵他看着窗外的阳光,午饭的消耗带来的困意就这么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转头碰上殷晴的目光,尴尬地停在了原处。 嘴巴张得老大,忘记了闭上。 倒是殷晴,一本正经地问了起来:“要不要睡会儿?” 邵他猛地把嘴巴闭上,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殷晴见状,立马起身:“我去给你找床被子。” ------------ 那天,邵他在家里睡了很久。 起来后,本想吃了晚饭后就走,可殷晴又拉着他聊了很久。 虽然情绪不高,气氛也不算其乐融融,但这种和对方平等交谈的时光,是邵他生来就少有的。 所以,他也没有抗拒。 到很晚的时候,殷晴才提出要送他回去。 这一次,她又变成了不容抗拒的样子。 邵他不想让这一天的美好到最后成了泡影,最终选择了听话。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零星几个陌生人站在外头,手里头拿着相机,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而且,他本以为殷晴的车会被拦住,却没想到她就这么一路开进去了。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安排。 车子一直开到了地下停车库。 邵他正要下车,殷晴却熄了火,拉住了他。 他看向她,她却一脸欲言又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妈妈……生来性格就比较强势,而且你知道的,除了你外公,我这辈子就没被人指挥过。所以有的时候,说话直接了点,忘了你也是个人,是个大人了,忘了顾及你的感受。妈妈跟你道歉……以后有什么话,你也可以直接说。我保证,有商有量,好吗?” 寂静的停车场里,殷晴的声音很轻。 可落在邵他耳中,有如鼓声一样,越发震耳欲聋。 天知道这些话,在这之前,他想都不敢想。 一时间,他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有点激动难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憋出一句:“好。” 殷晴听了,也瞬间松了口气。 “行,你回去,好好休息。” 邵他下了车,没走两步,却又听见殷晴在身后叫唤:“小也!” 他回头循声望去。 “庭审,加油!” ------------ 对于倪安和殷晴来说,这都是一个挺难得的午后。 不是工作突然消失了,而是太多的工作堆积到一起,突然没了解决的动力。 看不到终点,所以干脆不启程。 这样摆烂的瞬间,尤其是对于殷晴来说,挺陌生的。 多少年来,她一个人,像头不会疲倦的牛一样,只会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即便是在坐牢,也从没离开过书澜阁。 此刻坐在这里,喝着咖啡,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聊着过去那些不明所以的事情,一瞬间,竟让她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倪安,脸上神情从坐下来开始,就没舒缓过。 保持着一种面上的尊敬,可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内心并不觉得亲近。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殷晴轻声问道。 倪安听见了她突然的话题,有些意外,毕竟这问题她们之前在书澜阁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 “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她如实回答。 “讨厌和不喜欢,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是。‘讨厌’是我不会跟你像现在这样,坐下来聊事情,‘不喜欢’是如果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可以。” “理由呢?” “什么理由?” “只是不喜欢我,而不是讨厌我的理由。” 倪安沉默了一下,只静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凝视人的样子,像是被人附了身。 尤其是那眼神,让殷晴有些慌神,像是回到了过去,看见了故人。 倪安见她眼神躲闪,嘴角忍不住勾了勾,问道:“像吗?” “像什么?” “像我妈妈。”倪安轻声答道。 殷晴心下一惊。 “我虽然不在我妈妈身边长大,但我跟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关系而变得疏离。从我有记忆起,又或许在我有记忆之前,我妈妈每次放假回家,都会把她那段时间的生活,当成故事一样讲给我听。在她的故事里,有段时间,有个人出现的频次特别高…… “我妈妈是个事业狂,很难在工作中找到比她更疯狂的人,除了那个人。妈妈虽然比她年长,但不管是样貌、性格、能力、目光、魄力……我妈妈都觉得那个人比她厉害多了。后来,我识字后,开始读家里的书,其中就有她做编辑时出版的作品。我开始理解妈妈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她,开始明白她有多厉害…… “女性主义、自我成长、历史文化、社会洞察……她做的书总会让我有种打开新世界的感觉,像坦克一样,把我眼前因为年纪过小而矗立的墙一一轰翻。在夏国这片土地上,有这样一个人让这些作品得以让人看见,用我妈妈的话来说就是,‘是很值得让人庆幸的事’。 “所以,其实你不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不仅没有不喜欢你,我其实……非常喜欢你,喜欢到……甚至想要长大后,成为你……” 面对倪安突然的告白,殷晴有些意外。 她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一脸幸福地说着往事,又在突然之间,神情转向悲凉…… “直到,我爸妈去世。”倪安猛地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们大人一手编织的谎言,相信你才是导致他们去世的罪魁祸首,而是因为,你们是朋友不是吗?还是说,只有我妈妈这么认为?” 第204章 不平等的博弈(七) “朋友”二字,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如果不是倪安提起,殷晴都快要忘了,原来自己的人生中,除了尔虞我诈,也是有过朋友的。 “我们刚刚聊的这些事情,如果我不问,你是否有一次曾觉得,应该告诉我,我爸妈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还是说,你作为大人,就这么简单地替我做了决定,觉得事已至此,追究也只是徒劳? “后来遇到邵老师,我突然就理解了,你确实很优秀,优秀到即便遭遇了牢狱之灾,也削弱不了你身上半分的锋芒,可你也自大和傲慢,理所当然地让所有人都追随你的决定……就好像你接受了对方施予你的惩罚,我也应该装作不知道这一切一样…… “可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都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独立的人。或许我们能力有高低,成就有大小,走过的路有长短,经历的一切有繁简……可这都不是你替我做决定的理由,尤其是……让我恨你,把你当作我父母去世的原因,让我活在虚假的仇恨里,永远不得真相。” 话说到这份上,任殷晴再怎么铁石心肠,此刻也开始有些动容。 即便她表面上看上去仍波澜不惊,但内里早已无地自容,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这些年来强撑着的从容正慢慢破碎。 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讨厌我?” 倪安听到她的问题后,竟笑了出来。 对啊,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都到了这种程度,她还是不讨厌她? “或许是因为,因为你虽然自大也傲慢,但你并不自私。因为你大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我爸妈的死和你无关。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或者觉得说了会让事情变麻烦,所以就选择了不说,就跟你这么多年来和邵老师相处的方式一样。你只是一个笨拙的人,并不是一个坏人。所以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懒惰,不喜欢你的自以为是,更不喜欢你的‘以爱之名’。” 倪安的话,对于殷晴来说,像镜子。 透过这面镜子,她窥见的不仅仅是倪安眼中的她,还有邵他眼中的她。 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年邵他离她越来越远的原因。 仅仅只是因为,她没能把他当作是一个“人”。 或许站在邵他的立场,“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这句话,是温情,也是枷锁。 但因为她是母亲,邵他是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不会改变。 所以她很难察觉。 可当对方是第三人,是与她没有血脉关系的第三人,她的自大与傲慢,便在瞬间暴露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向倪安道歉。 比起第一次,这一次真情实意了许多。 可对于倪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没关系。” 她语气里的轻松让殷晴有些惊讶。 “因为现在,我知道了。都过去了,所以已经没有关系了。”她说得云淡风轻,像是根本不觉得接下来所面对的是如何的狂风暴雨,而是晴空万里一样。 她眨了眨眼,坐直了身体,转而说道:“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还没过去,这声‘对不起’,还有意义。” ------------ 邵他看着远去的车子,脑海中还挺留着殷晴让他“加油”的样子。 这一天下来,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变了。 不是变坏了,而是变好了。 即便是在这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当下,他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在自己的心中,小小地燃起了一束烟花。 这种陌生的感觉,真好。 他笑着转身,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他还沉浸在这一天的回忆之中,一脸笑意地迈了进去。 转身想按楼层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底下蹲了个人。 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毫无动静,只双手抱腿,头歪着靠在电梯壁上,头发披散着盖住了她的脸…… 唯一惹眼的,是她脖子上那根熟悉的项链。 是邵他送她的。 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这意外的时机,意外的地点,遇见了意外的人。 电梯门慢慢关上,没有楼层灯亮起,在这深夜里,静静地停在了这一层。 邵他反应了一会,也挣扎了一会,才默默地蹲下。 直到用手轻轻地拨开她脸上的发,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他才恢复了呼吸。 倪安睡着了,在这电梯里,一脸疲态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他,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只是因为见到她便红了眼眶,只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安静地睡着。 邵他想把她叫醒,想跟她说说话,想听听她的声音,又怕她真的醒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唤道:“倪安。” 倪安没有反应。 “倪安。”他声音大了点。 倪安还是没有反应。 “倪安。”声音恢复到了正常音量,他甚至还用手晃了晃她的肩膀。 倪安仍然没有反应。 邵他放弃了。 电梯里空调很大,他下意识地去摸倪安的手。 果不其然,是凉的。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头待了多久? 想着,他便站起了身,按开了电梯里的门禁系统。 ------------ 奇欢欢开门的前一秒,还有些怀疑。 开门看到邵他抱着倪安站在门口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邵他没把她脸上的怀疑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便抱着人,脱了鞋,径直往卧室里走去。 留奇欢欢一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俩的背影,一脸深思。 第205章 不平等的博弈(八) 把熟睡的倪安轻放在床上,邵他顺势坐在床边,一边给她盖被子,一边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也跟着一起揪了起来。 上次见她,还是在小区门口。 那会因为刘漂的事情,她已然整个人瘦了一圈。 而此刻,她看上去比那会要更加消瘦。 本来肉嘟嘟的脸,现在快变得棱角分明。 他一边叹气,一边伸手抚平她的眉间,心里头第一次希望她能够不那么正义和善良,能不那么勇敢,能怂一些…… 床头的灯光打落下来,柔和的鹅黄色浸润了整个房间。 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邵他应声看去,奇欢欢正站在门口看他,见他转头便酷酷地开口道:“聊两句。” 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邵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回头摸了摸倪安的手,感觉到她手的温度回到了正常,心下松了一口气,便转身去关灯。 却在低头的瞬间,看到了她摆在床头的照片。 和在刘家一样,倪安会在自己房间,在床头习惯性地把与她人生有关的照片摆放在一起,从里到外,时间由远到近。 最新的一张,是新书上市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台上接吻的照片。 晚风习习,月光挤在城市的灯光中间,柔软地打落在那浪漫发生的地方。 他们坐在秋千上,以整座城市为背景,青涩却又忘情地亲吻着。 旁若无人到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远处按下了快门,记录了这宛若童话里上演的场景。 原来她想起来了。 那些早已确认过的爱情,早已表达过的真心,早已做出过的承诺……她全都想起来了。 而他却逃跑了。 他看着那张照片,大脑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门口处又起了两声敲门声。 ------------ 奇欢欢给邵他冲了杯咖啡,给自己的仍是杯白开水。 她生性不喜欢绕弯,杯子刚放在邵他面前时,便已经把问题问了出口:“为什么?” 邵他拿杯子的手瞬间愣了愣。 “你还是问出来了。” 想起那天在他家门口,奇欢欢被倪安拦下。 邵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解释这个问题。 “别废话,赶紧说。”话虽狠,但奇欢欢脸上仍一脸平静。 邵他知道,她是真心想要知道,并且帮他解决。 可他也知道,她知道了也没用。 ------------ 盛国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家里突然来了人。 那人自称是g&o临时董事长高建宇的助理,黄麟富。 但要见他的人,不是高建宇,而是兰台的终古,姜永延。 见面地点,在高家。 在邵他印象中,除了各种行业会议,私底下两人单独见面,是第一次。 但姜永延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温文儒雅中带着些威严。 桌上放着两杯茶,刚沏的,还冒着热气。 邵他进门打完招呼刚坐下,姜永延便端起茶杯品起了茶。 仿佛那热气并不存在。 邵他乖巧地坐在他的对面,不明所以,所以也有点如坐针毡。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永延才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邵他。 “住得远吗?” “不远,开车大概一个多小时。” “和你妈妈一块住还是自己住?” “现在自己住。” “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 客气的问话过后,姜永延便从一旁的小边几上拿了叠资料,稍微用力一扔,扔在了桌子中央,示意邵他自己看。 邵他微微起身,才够得着那些资料。 他拿到后便打开快速翻看,在翻看了两三页后,便停住了动作。 ------------ “上面是什么?”奇欢欢问道。 邵他叹了口气,回道:“我们为了解决盛国的事情,在互联网上左右舆论的证据。” ------------ “翻墙,非法收集信息,入侵他国平台系统,散播不当言论……”姜永延平静地细数着他们犯下的“罪行”,像是阎王审判一样。 邵他听了,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他知道,事实并不如姜永延所说的那么夸张。 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他解释就有用。 因为对方只是借题发挥,真正的问题还并未提及。 “晚辈做错了什么,您不如直说?”邵他直问道。 屋子里的气氛已然不像刚刚那样轻松。 姜永延脸上的温和已然褪去,只剩下一脸的肃穆。 但他并没有立马回答邵他的问题,而是端起茶杯继续喝了起来。 留邵他一人坐在时间里,等待着。 等到热气散去,茶已经不再热气腾腾,姜永延的茶杯便已见了底。 有人敲门进来,再次给他们换了茶。 热气再一次在屋内弥漫开来。 姜永延这才开口:“听说你很聪明。” 邵他客气回道:“晚辈不才。” “小小年纪,就已经做了发明了个能操控人心的机器。” 邵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指的是dora。 “这次盛国的事情,就是用它做的?” 邵他不解:“您怎么会这么觉得?” “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什么盛国所有知情人用尽所有力气都传递不出去的消息,偏偏你们只发了几个帖子,就能让消息散布开来?如果不是用了那个能够识破人心,也能操纵人心的机器,你们怎么做到让全世界,都听进去你们的话?” ------------- “还能怎么做到?用脑子做到的啊!”奇欢欢一边听,一边愤慨道。 邵他见她憋屈的样子觉得异常熟悉,毕竟那会的他也是这样。 解释不清,也无法解释。 “他不信。” “他凭什么不信?” “你手里握着枪,对方投了降。你说你是用话说服的对方,你说,别人会信吗?” 第206章 不平等的博弈(九) 诚然,姜永延也是不信的。 或许说,信和不信并不重要。 “是欢哥的策略,配合倪安在前线的资料,最后我负责整合语言,才把里头的消息散布出去的。” “我没说你们散布不出去,我只是说,你们散布了什么,用了什么话术,如果没有机器的帮忙,你们怎么做到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们,相信你们?” 邵他想解释,可姜永延却抬手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们不会承认的。但你们得承认,那么大的工作量,如果没有百分百确信,就算做了,也有可能会白做。这样一来,风险非常大。那是战场,你们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赌。最重要的是,我不傻。” 对方比他年长,社会地位比他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邵他总觉得,姜永延说话,总有些让人不容反驳的威严在。 那种只需认同,不许质疑的口吻,他再熟悉不过。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在事实面前,你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交出那个机器。” ------------ “等等。”奇欢欢听到这里,突然来了感觉,猛地打断道,“所以他绕来绕去,给你安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说到底就是为了dora?” 邵他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回他?” “我没拒绝。” 奇欢欢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但我也没答应。” 奇欢欢猛地松了一口气:“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邵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想要用dora来做什么,如果是好的方面,我当然乐意。但如果是不好的方面……” “你怎么知道会是不好的方面?” “因为好的方面,倪安已经找他提过案了。但是他没有同意,而是希望我单独交出dora。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 “如果我不愿意呢?”邵他反问道。 姜永延虽然想过邵他可能会不同意,但当现实发生,他还是有些被气到。 为什么年轻人总要质疑?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 他心里想着,面上便有了些愠色。 忙喝了口茶,才让自己的心态恢复平和。 转身又从小边几上拿了叠资料扔桌上。 邵他依旧微微起身,拿过那叠新的资料,坐回去翻看起来。 这一次,姜永延没有等他看完。 “十一年前,你的父亲就向我说明过这个机器。那个时候,这个机器还不像现在这样智能,想必你这些年也废了不少功夫去调试它。据我所知,要调试它,就需要用到大量的人口相关数据,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你用了什么手段,你自己清楚。” 什么手段,邵他确实清楚。 翻墙,入侵他国平台系统,非法收集信息。 他手中的资料,便是记录他这些年在外国互联网上收集信息的证据。 事实上,国内数据,多来源于那些年邵常平的下乡支教。 因为那时候的互联网还没那么发达,也因为在dora出现之前,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而在dora出现之后,在互联网迅猛发展之后,邵常平开始让他借互联网,开始收集外国的信息,并用来完善dora的程序。 唯一的问题是,在每次收集完成后,邵常平都要求他把收集到的信息,发送到一个陌生的地址。 他从没想过,这些信息,自己会在这样子的场合,再次看见。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把dora交给您,您就会用这些资料当作控告我的证据,把我抓去坐牢,对吗?” 认清现实后,邵他发现自己,越发冷静了。 他知道姜永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证据从何而来,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因为他确信,邵他拿不出证据证明,是他要求邵常平这么做的。 他只有心证。 只可惜,邵常平和他当初会答应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姜永延的命令。 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涉及到外交问题。 所以姜永延不会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讲,更不会把这件事情闹大。 姜永延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勾了勾嘴角,用手指着他说道:“你很聪明。” 这次邵他没有谦虚:“过奖。” “但你知道的。”姜永延转念一道,“我作为长辈,断不可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你们身边,让你们像玩玩具一样玩它。像这次一样。” 话音刚落,他又从小边几上拿出一叠资料,扔在了桌子中央。 这次邵他没有起身,远远便看见了资料的首页。 是倪安的项目提案。 “我自然不会用刚刚那些资料来要挟你,不过你要知道,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 “他不会是拿倪安来要挟你?”奇欢欢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心中不好的预感。 邵他喝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随豆子的香气一起涌了上来,也让他整个人感到有些苦不堪言:“准确来说,是他要我做选择。” “什么选择?” ------------ “接下来,会有一个问题,需要你靠你自己解决。我说的靠你自己是指,不借助你那个机器,不借助倪安的人脉和势力,仅靠你自己解决。 “如果你能自己解决,那个机器,你不用给我,倪安这个项目,我也会答应她,去做; “如果你解决了,但不是自己解决的,那这个机器,你依旧不用给我,但倪安的项目,我会彻底否掉; “如果你没能解决,但你是自己进行整个过程的,那你就把机器交出来,承担没能解决问题的代价,但倪安的项目,我会用这个机器来帮她去做; “或者,你没能解决,且整个过程不是自己进行的,那你交出机器,承担代价,但代价少一半,少掉的那一半,用倪安项目延期的时间来抵。” ------------ “博弈游戏?”奇欢欢听完,反应了好一会才确认道。 邵他点了点头:“(0,0)、(0,10)、(10,0)和(5,5)。” 奇欢欢又想了好一会才说道:“所以你才会把倪安的指纹删了,拒绝跟她见面,冷暴力她,只为了确保‘自己’这件事?” 她轻描淡写地描述着他的罪状,但邵他知道,那都是她不屑伪装的反击。 要的就是这种像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他胸口的效果。 可他没办法:“可在姜永延的游戏规则里,不伤害到她,且保证她的项目能顺利进行,只有1和3这两种情况。一旦她知道了,不管最后问题有没有解决,她的项目都会受到影响。” 第207章 不平等的博弈(十) 这是一场邵他不得不参与的游戏。 他听着姜永延向他提出的“建议”,看着桌上的资料,心里猛地沉了下去。 他搞不清楚这场游戏的目的。 “如果我赢了,您能得到什么?” 姜永延想了想,才回道:“我能得到一个保障。” “什么保障?” “保障这么危险的东西,不被玩弄于一个有心理障碍且愚笨之人的手里。” 邵他听完,已然无力再去辩解什么了。 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外站了很多人。 基本陌生,只其中一人,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他决定转身,把自己心里头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以为您是因为别的事找的我。” 姜永延头也没回,只自顾自地端起那杯从未凉过的热茶喝了起来。 邵他也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我以为,您是因为我没劝住倪安出国才找的我。” 然而,并没有。 ------------ 事情的原委解释完了,时间也悄悄迈过了0点。 又是新的一天。 可所有人,都仍处于旧的一天中。 奇欢欢听完,不禁有些想要发笑。 “很可笑是不是?”邵他看着她的神情,自嘲地问道。 奇欢欢却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指的是哪方面?” “冷暴力?” “不不不……”奇欢欢摇了摇头,回道,“我是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 “嗯?” “你刚刚说,一旦她知道了,不管最后问题有没有解决,她的项目都会受到影响。就好像,只要她知道了,她就不会让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不然呢?” “那倪安说要去盛国的时候,而且要你留在余州的时候,你为什么同意了?” “那是因为她向我说明了她的想法,让我相信她有能力解决……”说到一半,邵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奇欢欢看着他,知道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到底那里可笑。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如果你能向她说明你的想法,让她相信你有能力解决,她仍旧会为了你而一意孤行地插手,不让你独自去解决这件事?还是说,就只是让她在你身边给你加加油打打气,你也不愿意?” 邵他说不出话来。 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是说,这也是一种强者的自以为是? 奇欢欢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继续点道:“而且我发现啊,你身上有一种‘好学生’气质。” 邵他还没从上个问题的冲击里出来,只下意识地回道:“什么意思?” “就是上学那会,老师说‘这节课老师要开会,大家自习’,然后普通学生和坏学生就会开始各种摸鱼,但好学生就不会。他们会一如既往地遵守纪律,不管有没有人在监督他们。” 邵他没听懂:“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奇欢欢晃了晃肩膀,直起身子理所当然道,“但只是在学校没问题,问题是,我们现在在社会,在社会中,这样遵守纪律,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邵他还是不懂。 奇欢欢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的确是让你自己解决,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解决呢?”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确实像个被困在游戏规则里的三好学生一样。 就像此时此刻,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自己在解决这件事一样,可他却执着于规则里的“自己”二字,把所有人都从自己身边推开,想要要努力证明自己真的在“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可是老师去开会了,姜永延也不可能在他身上装上监听器,24小时监听他是否求助于他人。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做到了他游戏规则里说的那样,你真的做到了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情,你真的觉得他会像他所说的那样,既不用你交出dora,也会帮助倪安落地她的项目吗?” 邵他没懂:“为什么不会?如果不会,那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希望?” “因为人性,因为不给你这个希望,一场没有希望的游戏,你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参与?”奇欢欢平静地点出游戏最后的盲点,“别忘了姜永延要进行这场游戏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你交出手中的dora,不是让他帮助倪安落地项目。他要不要帮倪安,选择权在他手中,本质上其实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不管你赢没赢这次的官司。” 墙上的时钟刚好过了1点。 凌晨,是人脑子最混沌的时候。 可邵他此刻却觉得自己清醒无比。 “他的目的,是想要通过这场官司,来夺走你交出dora与否的选择权。你需要做的,是用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保住你的权力,而不是把心思花在遵守游戏规则上,花在不一定会兑现的承诺上。” “好。”邵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苦笑起来,“不过现在,就算我不费劲心思去确保‘自己’进行这件事,也得自己进行了。” 奇欢欢突然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你自己想不开。” 深夜里,邵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奇欢欢见他那样子,也不好再落井下石,怕自己遭报应,赶紧提醒道:“其实,真正能帮到你的人,不是倪安。” 邵他疑惑地看向她。 “是赵律师。”奇欢欢轻声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他的战场,不是倪安的。” “可……” 奇欢欢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说,靠你自己,不靠dora,不靠倪安的能力和人脉,可你自己的人脉,不也是靠你自己得来的吗?” 第208章 战争的序幕(一) 在重新踏进这间屋子不到一个小时后,又是离开。 奇欢欢站在门口打着哈欠,看着邵他一边穿鞋一边问道:“不再去看看她?趁她睡着看不见你。” 邵他摇了摇头:“再看,我是真走不了了。” 奇欢欢听到后,被他的话给腻歪到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真这么舍不得,都不知道你当初怎么狠下心来跟她断了联系的。” “有舍才有得嘛。”邵他穿好鞋笑道,转身看着奇欢欢一脸正色,“今晚,谢谢了。等所有事情结束后,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奇欢欢撇了撇嘴:“谢倒是不用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你得边准备庭审,边磨厚点脸皮……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那一关,估计比你庭审还难过。” 邵他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自食其果,他应得的。 ------------ 邵他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那冷清的样子。 奇欢欢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倪安的房间走去。 黑乎乎的夜色中,一个小小的屏幕正发着光。 奇欢欢勾了勾嘴角,心里暗想,果然。 小时候刚知道倪安的“睡死”体制的时候,她还问过一次:“要是在外边睡着了会怎样?” 倪安淡定地说道:“不会怎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在家以外的地方睡着。” 果然,那以后的十几年,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 从来没有。 ------------ 是巧合吗? 从京城回来,倪安打车回到小区门口。 她下了车,抬眼便是那熟悉的车牌号。 今天是他保释的日子。 倪安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然行动起来。 她跟在车后面,急急忙忙地往家的方向跑。 但车子毕竟是车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开进了地下车库。 她叹了口气,放缓了脚步,选择按自己的节奏走回去。 有些事情,如果有缘,自会遇上;如果无缘,强求也只会落得狼狈。 一楼。 她在默默地等着电梯,门开的时候,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按了楼层后,也不在意是否真的按了,反正按完她就蹲下了。 她只觉得好累。 却不曾想,电梯是向下的。 门开的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却闻到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是的。 有些事情,如果有缘,自会遇上。 ------------ 倪安抱着手机坐在床上,盯着那空无一人的画面正发着呆。 奇欢欢敲了敲门,她才反应过来。 “他走了吗?” 奇欢欢撇了撇嘴,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不屑:“你不是一直看着吗?” 走近才看见,倪安脸上的泪水还没干。 她边在床边坐下,边给她抽纸巾:“真这么想他,装什么睡?” “不装睡,他又怎么可能会放下戒备,听听别人的话?”倪安一边擦去脸上的泪痕,一边回道。 奇欢欢想起这半个多月来,不管是赵律师还是高建云,邵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倪安是对的。 聪明的人偏执起来,比普通人更加难以突破。 把自己关进去这种事情,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幸好,虽然费了点力气,还是把他给弄出来了。 不幸的是,知道了缘由。 “怎么办?这下还真的被你猜中了。”奇欢欢问道。 “不怎么办。”倪安淡淡地回道,“小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姥爷去世后,姜永延为什么要保我?或许是有姥爷的原因在,但现在看来,更多的是放长线钓大鱼。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邵老师手上的dora。车祸事故发生后,他答应了邵叔叔的要求,让邵老师写作,帮邵老师出版,但同时也让邵叔叔去推动邵老师把dora完成。表面上只是支援,但背地里一直在安排,试图伸手。” “怎么伸手?” “不过是明抢和暗夺两种。明抢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包括上一次他在他家手上,电脑被抢走,至于暗夺……” 倪安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力气。 想想自己的人生,竟然觉得像个笑话。 奇欢欢见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抚了抚她的手臂。 好一会,倪安才继续说道:“他没有阻拦我查我爸妈的案件,甚至放任我选择被刘家收养,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推动我去靠近邵老师。他希望我的偏执,能够让我俩产生缘分,产生羁绊。最后因为这缘分和羁绊,帮他把dora要到手。” 前面说的,奇欢欢都能理解,但后面这个,她觉得有些牵强:“把赌注压在你身上,对于他这种老狐狸来说,是不是有点太……不理智了?万一你们没有相爱,而是成仇……” 这次换她说着说着便失去了声音。 倪安虽然笑不出来,但还是勾了勾嘴角,看起来苦兮兮的:“事实就是,我们成仇的概率,要比相爱的概率,大太多太多。他大概就是希望,我会因为车祸的事,对邵老师生恨,然后比他更加不择手段。哪怕万一我们相爱,我也会成为邵老师的软肋,让他对姜永延言听计从。” 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深,深到倪安自己也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成为陌路人。 即便只是成为朋友,也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而这一切,十一年前的姜永延就已经预判到了。 他们的父母都相识,都曾卷入同一场纠纷,经历同一场车祸,且都绕不开,再次踏入同一场纠纷的结局。 既然如此,何不早早利用起来。 “所以他不想让我忙活书汇的事情,他想让我进兰台。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我刚好,是安家人。是安家人,如果进了兰台,就一定会为了兰台,会跟他站在一边。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地通过我,得到dora。 “我就像一枚棋子一样,一步一步地被安排着走向他一手规划的结局里,在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在我理性思考过后做出的选择,我得到的都是我想要的未来的时候……” 第209章 战争的序幕(二) 说话间,倪安感觉自己一股恶心涌了上来。 奇欢欢看她猛地皱紧眉头,却又紧闭双唇,只一眼便把脚边的垃圾桶递了过去。 一阵翻江倒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她不知道倪安这段时间去京城到底做了什么,但……能让她一个情绪如此稳定的人此刻激动成这样,想来这真相远不止听上去那般…… 等倪安再次抬头,手里的垃圾桶被换成了水杯。 她一抬头干完,想把还没消失的恶心冲散掉。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只是胃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奇欢欢见她像是缓了过来,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方式解决?” “什么方式?”倪安一脸平静,像是早已不抱希望的样子,只是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杯子,暴露了她内心仍存的一丝侥幸。 “你不进兰台。” 这是奇欢欢所能想到的,倪安作为姜永延指尖棋子,唯一脱轨的选择。 “等邵大神解决这次的事情,dora的事情我们再另外想办法解决。” 倪安听了,停下了摩挲,把杯子放在柜子上,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奇欢欢不解地问。 “逃避可耻,但有用。我明白你的想法,而且我也确实,有这么想过。不接受姜永延的建议,永远不担任兰台的任何职务,只做个简简单单的商人。这样,或许就可以逃离姜永延对我的期待和利用。就算他想要通过我得到dora,也不能绑架我,而只能通过正当的方式,向邵老师索要。” “那为什么?” “因为,你总不能因为害怕和麻烦,就把你喜欢的世界,拱手让给你不喜欢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忙碌了好些天的倪安一脸疲倦,整个人都黯淡到快要没了生气。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坚定透出了光,看得奇欢欢一愣一愣的。 尽管眼前的人她再熟悉不过,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闪耀了一下。 “我从殷晴那里得知,爸妈在去世之前是有接触过dora的。大概是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们顶着被杀的威胁,也不愿意改变的立场。而我,不过是当了十几年的棋子而已。” 或许有很多的困难,也有很多的无奈,还有很多的愤恨,可倪安知道,这都不是自己选择逃避的理由。 “我知道逃避,可以换回我独立不受人左右的生活。可欢欢,我想要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独立不受人左右,而是人人独立,人人平等,人人都能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自己的判断,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可以行使什么样的权力,和承担相应代价的勇气。我想要的,是这样的世界,是这样的生活。而要实现这一切,我必须进兰台。” 夜深了。 寂静的夜或许记不住这一切,可奇欢欢记得。 她永远记得那个疲惫且黑暗的夜晚,有人在发着光,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最撼动人心的梦想,并且早已立下决心,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去完成,去实现。 ------------ 次日。 邵他给赵律师去了电话,没人接。 他只好把他的名片从角落里翻找出来,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赵律师的律所不在新城区这边,反倒是在他原来的家那片区域。 那片老旧,但贵到飞起的区域。 印象中,邵他记得倪安有跟他提起过赵律师的背景。 赵姓,夏国法界大姓。 而作为赵家次子,又是法界鼎鼎有名的大律师,邵他以为赵律师的律所,会是和cbd区的公司高楼一样,气派而又华美。 然而,在这片老旧的区域内,一栋老旧的3层小楼,门口招牌只剩“律所”二字,便是所有的现实。 邵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定位,确定了是这里,还是犹豫了几秒钟才走进去。 一楼是电梯,金属表层早已在岁月的摧残下暗淡无光,低头一看,水泥地面有些坑洼,倘若下雨,一定充满各种惊喜。 二楼。 电梯门一开,便是个老旧的前台,且没有工作人员。 转头,是大大小小的工位。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率先认出他来:“邵他先生?” 说话的是个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穿得满正式,脚上却穿着一双板鞋。 和赵律师平日里的装扮一模一样。 邵他一脸木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选择直接说出自己的诉求:“你好,我想找下赵律师。” 女生听了有些惊讶,还有些不解,半晌才回道:“赵律师不在,您有约他吗?” “我打他电话不通。”邵他摇了摇头。 “这样子……”女生听了若有所思,可转头看着乱糟糟的办公室和局促的空间,最后还是只能说道,“要不您先回去,我替您转告赵律师,回头你俩再约?” 也只能这样了。 邵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那行,辛苦。”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不过……” 邵他应声回头。 “你应该很快会见到他。” “嗯?” “你的案子,他刚被聘为外判检控官。应该过两天,证据交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 ------------ 如那女生所言,邵他再一次见到赵律师,是在庭前证据交换那天。 赵律师仍是一身黑色西服,桌前资料不多,他却一直埋首。 过程邵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审判长偶然几次的询问:“是否有异议?” 他却只看着坐在对面的赵律师回答:“证人陈述,不认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倪安口中,那个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这边的人,此刻会坐在他的对面。 他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看着他准备的各种证据资料,字字句句,确实都在坐实他的罪名。 邵他默默地在心里笑了。 “被告,你这边没有要提交的证据,和传唤的证人吗?”审判长问道。 邵他点了点头。 “检方是否有异议?” 赵律师看着手中的资料,回道:“没有。” 一审时间,被定在半个月后。 其他人都走了,邵他却仍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对面正在收拾东西的赵律师。 那句“为什么”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倒是赵律师,离开的时候对他说道:“与其在这盯着我,不如好好想想,开庭前有什么证据可以用来反驳我。” 语气一如既往,憨厚老实,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只是,仍旧没有温度。 第210章 战争的序幕(三) 余州城机场。 10月末,南方也已入秋。 倪安从机场出来,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了。 里头的白色衬衫是长袖的,竟也不觉着热。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往返于余州城和京城,频繁到她快跟所有航线上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混熟了。 但如果没有意外,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一身疲惫地走出航站楼,奇欢欢便驾轻就熟地把车开了上来。 倪安笑了笑,打开副驾驶的门便坐了进去。 “结束了?”奇欢欢见她坐稳,一边踩了油门一边问道。 “嗯。”倪安系好安全带,应道,“事情都筹备得差不多了,该见的人也见了,现在就等开庭了。” 奇欢欢点了点头,眼睛看着前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件事:“邵大神的案子,主控官是赵律师的事情你知道吗?” 她表情平静,但语气里仍难掩有些讶异,是她尽力淡化这件事情的诡异程度的结果。 却没想到,倪安比她还平静:“我知道。之前有一次在京城刚好碰上他,他那么一个不爱回家的人,特地从余州回京城一趟,想来肯定有原因。果不其然,赵老爷子向他施压了。” 奇欢欢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和当年车祸的案子一样?” “嗯。十年前是赵则,十年后是他。不知道这次赵老爷子承诺了他什么,反正结果是他答应了。” “那怎么办?”奇欢欢下意识地问道,还没等倪安回答,又突然想起,“不对,那你怎么还让邵大神去找他?” 倪安笑了笑,回道:“因为我信他。” 或许是因为这十多年来的陪伴和支持,又或许是她相信他以律师的身份踏踏实实走过的几十年时间……总之,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直觉告诉倪安,她应该信他。 她想起在京城那次意外碰面,他仍是穿着他那双和西装格格不入的运动鞋,天气明明已然转凉,他却把外套脱了下来,额头上全部是汗。 他俩相遇在街道上,一人走着,一人跑着。 倪安看着他抬头,眼神里不是挣扎,而是痛苦。 “万一呢?”奇欢欢问道。 倪安听了,虽然自信,但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回道:“就是怕这万一,所以我才忙活这么一出。希望是万无一失,而不是垂死挣扎。” 奇欢欢知道她在准备的事情,所以信她。 她点点头,把话题绕回到案子上:“那现在咋办,唯一能帮邵大神的人站在了控方那边,就算有舆论加持,任他在聪明,没有辩护律师,要一个人面对强权的镇压,你真的不打算找他聊聊?”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我帮不上忙,而且,他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嗯?” “姜永延手里的强权,是立法、司法和行政范围内的权势,能与之抗衡的,且在他手里的,就只有第四权。” “第四权?第四权的媒体在舆论范围可以起作用,在法庭上怎么起作用?” 倪安笑了笑,纠正道:“除了媒体,还有听众。” ------------ 邵他家。 露台的落地窗开着,风呼呼地吹。 邵他坐在玻璃房内,听不见一丝风声,也感受不到一丝风动。 此刻的他,正闭着眼,静静地思考着那天赵律师离开时说的话:“与其在这盯着我,不如好好想想,开庭前有什么证据可以用来反驳我。” 是他遗漏了什么“证据”吗? 不,这个案子本就偏“心证”,所有的证据都是为了迎合和引导人的观念和想法,而不是基于客观现实。 那是什么? 他闭着眼,脑子里细细咀嚼着。 直到天空从白天变成黑夜。 他睁开眼,起身去开灯。 却在推门的瞬间,看见了玻璃里头映出来的自己。 即便暗黑无关,可仍清晰可见。 一瞬间,邵他有如醍醐灌顶。 连灯都来不及开,飞也似地坐回到位置上,打开电脑开始敲击键盘。 “尊敬的审判长,本被告及辩护人为得到法院和人民的庄严审判,申请将此案,转为人民参与审判……”不是证据,而是开庭前,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场庭审在黑暗之中可以看见。 如同黑暗里的玻璃,也能映出人的样子。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看似结局早已注定,但还有变数。 媒体是,公众视听也是。 ------------ 夏国采取随机抽签的方式遴选陪审员。 年满20周岁,夏国常住,无法定失格事由、除外事由、除斥事由和免除事由,即满足条件。 法院从中选若干名候选陪审员,并通知其在指定的日期到法院接受选任,最终在选任程序当天当庭选出最终的12名,。 开审当天,控告双方对陪审员的选择无任何附加意见,最终由审判长做最终的选择。 12位陪审员,年龄职业各异。 有老师,有餐饮店老板,有普通上班族……甚至还有艺人。 邵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他是谁。 刘亮。 一些往事涌来,邵他想起来后,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反观赵律师,依旧沉稳。 看上去既不畏惧,也不得意。 做最终确认的时候,邵他看着他的样子,沉默了几秒。 最后点了头。 虽然这桩案子关注度已然很高,可有明星艺人参与庭审,诚然又是另一种热度。 最重要的是,赵律师的态度。 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松弛。 邵他不知道这种松弛是装出来的,还是和之前一样,是赵律师给他的暗示。 总之,他选择了冒险。 ------------ 警察局。 杨絮接到倪安电话的时候有些讶异,听到她说她在门口的时候直接冲了出来。 本以为她是来问奇欢欢的案子的调查情况,她还有些心虚。 没想到一见面,倪安便给她塞了份资料。 “这是什么?”杨絮接过后疑惑地问道。 倪安笑着回道:“我前段时间出了趟国,碰巧有了点小收获。回国以后一直在忙,没来得及把信息整理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杨絮压根没那想法,只顾着拆开文件袋,只见里头是一些人的档案信息。 第211章 战争的序幕(四) 倪安解释道:“你可以跟系统比对下,应该会有收获。” “什么收获?”杨絮直接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次高建云给了你提示,可没有证据,你没法强行调查。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这个人。为此你们应该把跟g&o有关的所有人都查了一轮,可是这个人就跟凭空蒸发了一样。你觉得,合理吗?” 杨絮听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妄下断言。 倪安见她那样子,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就是个可能性,你先看看,我也不是很确定。” “行。”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儿的杨絮听了,表情依旧凝重,可还是回道:“谢谢。” 倪安挑了挑眉,像是一直在等这个时刻一样,说道:“要真想谢我,能不能帮我个忙?” 杨絮这才笑了出来。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只是拿人的手短,她虽然没有立马答应,但也不好立马拒绝。 “什么忙?” “您今晚能不能抽空陪我回趟云城,我想把我爸妈的车提走。” ------------ 某日,秋风萧瑟。 邵他,人民参与审判,开庭。 旁听席里都是记者,人海茫茫里,邵他看了很久,也没找到想要找的人。 “……由于人民参与审判形式的特殊性,本案件会在近日完成审理,陪审团在控告双方结辩后需完成评议,评议结果,具有帮助本审判部判断的建议效力。本审判部会基于评议结果,在庭审结束后做出最终审判,并择日宣告审判结果。检方,请做开庭陈述。” 法槌落下,赵律师起身:“被告人邵他,为我国知名作家。在最新出版作品《大海》中,通过部分情节描写,并通过sns与未成年人卢某联系,通过劝说、授意、怂恿等方法,教唆未成年人卢某,在8月15日晚上,在余州城东城区港湾街道的洪湾海滩,租用一艘邮轮出海游玩后,卢某将12名同学灌醉后,将其残忍杀害。情节与被告人书中内容情节一致,在余州公安局侦办过程中,卢某供认是受被告人教唆才犯下如此罪行。被告人邵他行为恶劣,违反了《夏国出版条例》第二十五条,宣扬暴力和教唆犯罪,触犯刑法第二十九条,本院根据《夏国刑法》第二十九条规定,以教唆杀人罪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被告10年有期徒刑。” “下面请被告针对公诉内容进行承认或否认的答辩。” 邵他听完,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淡淡地回道:“我否认所有公诉内容。” ------------ 检方传唤的第一个证人,是卢骁的母亲石业。 “证人,你在事发后去警察局做参考人陈述的时候,是你告诉警方,你儿子是被被告教唆的。你的根据是什么?” 石业坐在证人席上,脸上的神色十分憔悴。 听到问题后,她看了一眼邵他,嘴唇开始不停颤抖,可眼神却没有怨气。 她红着眼回道:“因为我在一个叫大题小作的软件上,看到了我儿子对他的提问和他的回复。” “请问是屏幕上这个吗?”赵律师问道。 屏幕上出现几张信息截图。 账号昵称为“拾页”的人问道:“除了杀死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而邵他在下面回道:“没有。” 石业点了点头。 赵律师:“这是检方在调查过程中在大题小作app上找到的互动内容。卢某看完《大海》这本书以后,留下了‘除了杀死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样的内容,而被告则回复了一句‘没有’。我想问证人,你凭什么通过这样一段对话,就认为被告是在教唆你的儿子去杀人呢?” “因为不止这段对话。” 赵律师听了,动了动手里的遥控器,屏幕上的对话开始变动。 -“暴力能解决一切吗?” -“暴力解决不了一切,但一切都解决不了的时候,暴力是最后的办法。” -“被人欺负的话就该还手吗?” -“如果没有人在救你,那这世界上最后能拯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要怎样才能像书里一样,到达幸福的彼岸?” -“像大海一样就行。” -“我该像你说的一样去做吗?” -“尝试也是一种勇气。” “你的意思是,你告诉警方,你认为你儿子被教唆的原因是,通过这些互动记录,感受到了被告人在循序渐进地诱导你的儿子,按照被告人新书《大海》书中的内容和情节,去杀害他的那12名同学,是吗?” 石业犹豫了几秒才回答:“是。” “我没有问题要问了。”赵律师点了点头,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审判长:“被告,请开始反询问。” 邵他听到后站了起来,走到证人席前。 石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猛地低下了头。 邵他见状,安慰她道:“没事,我不是专业律师,而且现场这么多人,您大可放心。” 遗憾的是,安慰并没有起作用。 邵他只好叹了口气,进入正题:“证人,我们有见过吗?” 石业摇了摇头。 “建议您还是说出来,方便工作人员记录。”邵他轻声建议完,继续问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是。” “您跟您的儿子相处几年了?” “18年。” “您跟您儿子的关系如何?” “很好。” “他听话吗?或者说,他听您的话吗?” “他很乖,很听话。” 邵他点了点头,换了一个方向:“那平日里您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去做,对吗?” “对。” “那据您所知,我和您儿子,认识吗?” 石业突然不耐烦起来:“这我怎么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你不最清楚?” “意思就是,您也不知道,我跟卢骁认不认识,对吗?” “对。” “那假设,我跟卢骁认识。从我写书开始就认识他,认识了他十年,虽然做不到日日见面,可通过文字和故事,我跟他偶有联系。而您生他,养他,日夜相处十八年。我让他去杀一个人,您让他不杀,他会听我的,还是听您的?” 石业愣住。 第212章 战争的序幕(五) 几日前,拘留所。 卢骁进门后,才发现玻璃对面坐着的人,自己不认识。 是个女生,年龄看上去跟他差距不大,可神态举止处处透着成熟,没有丝毫的学生气。 “你好,我叫倪安。” 对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 卢骁却一头雾水:“我们认识吗?” 倪安笑了笑,没有回答,只等他坐下。 “你是记者?”卢骁想了想,又抛出了个可能性极大的猜想。 “你的确挺聪明……”倪安摇着头打趣道。 卢骁看着她的笑,突然又觉得不太可能。 平日里探访,不管是他的律师还是检察官还是亲属,都会询问他是否要同意会面。 一开始那几天,有记者假装他的亲属朋友进行申请,他还能拒绝。 但这一次,并没有询问,只是告知。 他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脚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倪安见他那样,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想歪了。 只好敲了敲眼前的玻璃,提醒道:“放心,我对你做不了什么。” 卢骁眼里突然满是恐惧。 玻璃上有几个孔,声音得以穿透。 倪安脸上的笑意褪去,只剩下皮囊还维持着笑容的状态,怒意伴随着全身上下的威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抬眸朝卢梭看去,冷冷道:“看来,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对吗?” 说完,她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照片,正面贴在玻璃上。 卢骁定睛一看,下一秒腿便软了,“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头低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微微的“滴答”声。 是眼泪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倪安把照片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穿着汉服的自己和邵他,情绪一下子缓了下来。 声音也平和了不少:“这照片,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吗?”她问道。 卢骁仍低着头,不敢回话。 “还是说,你原来就是这么个,心软的孩子吗?” 她收起照片,懒懒地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卢骁。 刚成年,刚毕业,身上处处都是青春,也处处都是疲惫。 是最好的年纪,也是什么事情都无法决定的年纪。 等他稍稍冷静了,倪安才开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替邵老师传话,继续教唆你的?” 虽然可怜,虽然不可恨,但她对他,也绝对没有同情。 所以一开口,讽刺便拉满。 卢骁自知理亏,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跪在原处不敢动。 这不是倪安的本意,她只是想激他,想他说点什么。 却事与愿违。 而且再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好继续说道:“这场会面和平时不太一样,我没有时间压力。你要在那继续跪着,那就继续跪着。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再继续往下聊。” 卢骁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便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走到位置上坐下。 却没想到,倪安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邵老师的新书,喜欢吗?” 卢骁愣了愣,点了点头。 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倪安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忍不住想着。 “为什么喜欢?” 卢骁沉默了许久才回道:“羡慕。” “羡慕,羡慕什么?”倪安皱了皱眉,反问道,“羡慕男主可以杀人,所以你就学他杀人?” 本以为卢骁会承认,没想到他摇了摇头,还沉默了没有解释。 倪安突然有了疑惑:“你摇头,意思是你没有杀人,还是你没有学书里杀人?” 卢骁眼神停滞了一下,而后再不敢看倪安。 “我只是羡慕他的勇气,羡慕他有勇气。”他那双红肿的眼再次泛起了泪水。 “那你的勇气呢?” 卢骁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同样是背叛,犹大是贪婪无耻的小人,德烈是正直勇敢的英雄。而我卢骁,就是个傀儡,什么也不是。” “傀儡?谁的傀儡,邵老师的傀儡吗?” 卢骁没有回答。 倪安看着他,指尖轻敲桌面,思考了一会,最后放弃了追问。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想知道什么,也不是想让你做什么……” 卢骁抬头看她,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你终于想起来这个问题了?”倪安挑了挑眉。 “我以为……” “你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因为其他人想要的无非是这两样,所以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两样?” 倪安将他说不出口的话如流水般顺畅地脱口而出,然后侧身拿起地上的包,从里头掏出了那本“万恶之源”放在桌上。 “还有几天,就开庭了。你已经被检方传唤,作检方证人了,知道吗?” 卢骁点了点头。 “所以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是否做好了准备,到庭上去指证你口中所说的‘喜欢’、‘羡慕’、‘英雄’……” 倪安带来的《大海》,是那本被放在家里的手抄本。 没有精美的装订,也没有精心设计的封面,能看见的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大海》。 她伸手翻了翻书页,哗啦啦的声音里夹杂着藏在里头许久的墨香。 “你知道这本书,现在成什么样了吗?”倪安问道。 卢骁摇了摇头。 “它本是今年卖得最好的书。可是现在,已经成了禁书。退货的退货,烧毁的烧毁。曾经被人推上神坛,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人们口中值得深究探讨的好书,现在就只是印刷厂里,等待被重新压制成纸张的废纸…… “但比起这一本书,更加让人恐惧的是千千万万本书。不管是已出版的,还是未出版的。大家都在想,下一个是谁,下一本又是谁?作者战战兢兢,读者又何尝不是既愤怒又恐惧,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某一本书,便会像你一样,如同着了魔一样,成了杀人魔……” 卢骁听着,紧咬着唇,却忘记了控制,牙齿用力地在唇上咬出一道道血痕。 许久,他才松开,嘴里满是血腥味,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有人曾经告诉我,世界上大多的是非选择无对错之分,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它能得到的,也都有它被索要的。只是世人往往只看得见他能得到的,主动或被动地忘记、忽视和逃避了他将被索要的。我今天来,既不想从你口中知道什么,也不想让你去做什么,因为我没有替你做选择的资格。但,你所做出的选择,即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我想我还是挺想让你知道的。” 第213章 战争的序幕(六) 坐在检方位置上的赵律师无动于衷,反倒是审判席上的审判长咳了两声,提醒道:“检方不反对吗?” 赵律师咽了咽口水,一脸百无聊赖地回道:“反对被告做出无意义的假设。” “反对有效。” 邵他听言,转身朝审判席和陪审席鞠了礼才转身继续询问。 “没关系,我换个问题。” 他侧了侧身,从身侧露出刚刚的屏幕,问道:“我想请问一下,在最开始的对话中,您认为‘除了杀死他们’中的‘他们’是指谁?是指您的儿子在现实生活中有明确想要杀死的人,还是指我的书中那群为了把人类送向彼岸推至死亡的伪君子,还是二者都是?” 石业没能立即回答上来。 邵他回头看了一眼审判长,审判长只好催促道:“证人,请做出你的回答。” “你的书中。” “也就是说,您也觉得,从一开始,也就是屏幕上所呈现的证据的最初,我跟卢骁讨论的事情,就只是书里的故事是吗?” 石业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回道:“是。” “那您认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话题转向了现实,希望他去现实杀人呢?” “‘从要怎么才能像书里’那里开始……” “为什么?” “你说了‘像书里’。” “是我说的吗?” “不是。” “那是谁说的?” “卢骁。” “所以是谁在把话题从书中转向现实?” “卢骁。” 邵他问得很快,石业完全只能靠第一反应回答。 等停下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她刚想否认,邵他却立马转过了身,面向陪审席说道:“我相信一定有陪审员会觉得,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创作者,在面对读者的时候,有责任和义务,去引导读者,做出正确的回答。哪怕对方提出的问题,是与书无关,是与现实有关,我也不该对现实做过多的评论。因为‘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可是,如果没有人提出问题,又何来的回答呢?究竟是我在诱导卢骁,以达到我的目的?还是卢骁在诱导我,以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呢?请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又再次转身,从被告席上拿起一份文件朝审判席说道:“审判长,我申请提交针对现在正在呈现的证据中昵称为‘拾页’账号的注册信息作为补充证据。” 审判长沉默了几秒,看向了赵律师:“检方有意见吗?” 赵律师仍旧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尊敬的审判长,我没有意见。” 证据内容顺利投影在屏幕上。 邵他转身向石业继续问道:“证人,我想问下,平时这个名为‘拾页’的账号,是卢骁在使用吗?” 石业点头回道:“是。” “是卢骁自己注册的吗?” “是。” “什么时候注册的?”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是2016年4月。”邵他指着证据上的注册时间回答道,“2016年4月,请问卢骁几岁了?” “15岁。” “可据我所知,大题小作这个软件只面向18岁以上的成年人开放注册,当时15岁的卢骁是怎么注册的呢?” “他……我不知道。” “那注册人的身份信息为什么是您的,您知道吗?” 屏幕上,注册人信息那一栏正填写着石业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石业无言以对。 “尊敬的审判长,陪审员们。根据《夏国出版分级协议》和《互联网管理条例》,我的书经由兰台分级,仅建议18岁以上的成年人进行阅读,且我与这位‘拾页’的用户,也是在仅面向18岁以上成年人开放注册的平台上进行的沟通。所以在沟通的过程中,我从未意识到我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而是在座的证人石业本人。由此可见,检方的证据中并未体现我与卢骁能产生任何客观的、直接的联系,所以我不认同检方的说法。以上,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休庭30分钟。 邵他坐在座位上不敢动,怕一动,攒着的劲就散了。 对面的赵律师走过来,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从一边走了出去。 邵他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像是在说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因为老感觉,闻名整个法律界的赵律师,能力不该是这种程度。 不应该是打得他屁滚尿流,毫无还手之力才对吗? ------------ “我做了什么选择,我能做什么选择?”卢骁有些绝望地反问道 “答案只有答题者自己知道。至于你能做什么选择,你不能只看选项,你得看题目。如果你自认为条件充分,你自然会自信答题。如果条件不充分,盲目乱猜,考试可能成功的概率有25,可现实,后悔的概率是100。” “你到底想说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倪安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卢骁?你现在所做的所有决定,所做出的所有选择,是否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卢骁?” 卢骁沉默了很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至于不知道什么,他没有说。 可倪安知道,至少不是不知道她话里头的意思。 “你可以问。”倪安回道。 卢骁听完笑了,笑容里头满是绝望:“我可以问谁?谁会回答我?” 这一次,倪安没有回他,只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 “你?”卢骁皱着眉问道,“你能回答我什么?” “你想问什么?” “我能问什么?” “所以,你得先问你自己。”倪安闭了闭眼,回道,“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大多数问题,你都可以问问你自己,而回答你的人,也是你自己。最怕的就是,你不再问,也不再答。” 卢骁把目光从倪安身上移开,细细地想着她的话。 无意间只抬了抬眼,便看见了透明玻璃上映着的自己。 “我说了,这次会面,我没有时间压力。所以有只要你想,今天之内,你的问题我都会回答你。”倪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若隐若现的样子,说道,“可是你要想清楚,明天呢,后天呢?” 狭小的会面室里,卢骁的双手一直紧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松开。 第214章 战争的序幕(七) 从天亮到天黑,从灯灭到灯亮。 “卢骁……”结束的时候,倪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大海》的原因是什么?” 卢骁回头,看着她,平静地回道:“不是说了,是因为羡慕吗?” “为什么羡慕?想要成为,却成为不了,所以羡慕吗?”倪安自问自答道,“可你又是为什么想要成为德烈呢?还是说,你就是德烈,只是,你成为不了长大后的德烈,所以羡慕对吗?” 卢骁转过身,看向她问道:“倪安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倪安点点头。 “你对我的过去感兴趣吗?” “我不感兴趣。”倪安回道,“我想要知道的话,我都能知道。” “可如果我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有错吗?” “你不想让人知道的原因,是因为你害怕别人知道后的反应,还是你害怕别人知道后,什么也改变不了?” 卢骁想了想,回道:“都有。” “意思就是,如果别人知道后的反应是你想要的反应,而且能够发生改变,你还是想要告诉别人的,对吗?” 卢骁愣了愣,没有回答。 倪安见状,也不再追问,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收拾便说道:“去改变,用尽所有的手段,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事。就算你决定不了别人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可是你可以决定这件事情是否能发生改变。说不定,改变的事情之一,就是别人的反应。” 今天的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多到她早已口干舌燥,甚至喉咙已经开始变得沙哑。 她不知道说出这话的自己是否改变了什么,但至少,她努力了。 转身离开,眼前的人变成了门。 门关上前,她听见身后的人说道:“一年级……” 改变了,倪安想。 ------------ “证人,你是当事人之一卢某的老师是吗?”赵律师在庭上问道。 “是。” “事发当时,卢某已经毕业了对吗?” “是的。”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申请你出庭作证呢,你能证明什么呢?” 袁舒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一开始陈述那样回道:“是因为,卢骁的书,是我送给他的。” “你口中所说的书,是指被告所着的小说《大海》吗?” “是的。” “你跟被告认识吗?” 袁舒涵转头看了一眼邵他,点头道:“算……认识。” 赵律师歪了歪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用‘算’,而不是就是认识呢?” “我跟他的父亲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印象中打过一两次照面,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他父亲葬礼上。” “那你们有直接进行交谈过吗?” “葬礼上有安慰过他一两句,除此以外,没有了。” “那也就是有。” “是。” “那你送书给卢某,是被告让你送的,还是你自己觉得这本书不错,所以才送的?” 袁舒涵再次沉默了一会,才回道:“都有。” 这话一出来,场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证人,请注意你的回答。你刚刚说,除了葬礼上的一两句交谈,再没有其他直接的沟通。但你现在又说,你送卢骁书,是因为被告让你送的。这前后之间的矛盾,请你解释下。” 场内的议论声渐渐打起来,审判长不得已敲了敲手中的法槌:“肃静!” 等安静下来后,袁舒涵才回道:“因为他会送我书,是因为我在葬礼的时候跟他提过,我的学生中有人很喜欢他的书。后来收到他寄给我的书,上面也有写,让我转交给他。” “这个学生,是卢骁是吗?” “是。” “在葬礼上,你跟他提及过卢骁的名字是吗?” “是。” “如何证明?” “跟我一起去的同事可以证明。”袁舒涵回道,“而且,他在送书时在签名的时候写了卢骁的名字。” “是《大海》这本书吗?”赵律师再次确认道。 “是。” “是被告,直接指名了要把《大海》这本书,送给卢骁吗?” “是。”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现场屏幕上,《大海》的扉页上,开头写着卢骁的名字,结尾写着邵他的名字,旁边是专家的笔迹鉴定证明文件。 “被告,请开始反询问。” 邵他理了理脑子里的思绪,朝审判长点了点头致意,站起身走到袁舒涵面前。 “证人,烦请你回忆一下,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你是如何陈述,卢骁非常喜欢我的书的吗?” 袁舒涵听了一愣,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回道:“这……谁能记得住……” “也是……”邵他装作认同的样子,说道,“毕竟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不过,我记忆力好,我来复述一下,你尝试着回忆一下,看下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袁舒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眼里突然多了些戒备,瞄了一眼审判长后,碰上了对方审视的目光,忙慌张地“嗯”了一声。 “你说,‘我的学生中,有个叫卢骁的。他非常喜欢看你的书,他的借书卡上,借的全是你的书’,对吗?” 一字不差。 袁舒涵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见邵他提醒道:“如果你仍不记得,我也可以申请当天和你一起同行的其他同事出庭作证。虽然有点麻烦,但我相信审判长不会不同意的,对吗?” 他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看审判长,便听见袁舒涵脱口而出的“对”。 “借书卡……”邵他脸上略带玩味地回头继续看向她,问道,“我想请问,是哪里的借书卡?” “学校图书馆的。” “什么学校?” “市一中。” “是高中对吗?” “是。” “高中……也就是以未成年为主体,进行授课教育的学校,对吗?”邵他特意加重了“未成年”三个字。 袁舒涵心里越来越不安,但也只能回道:“是。” “我想再次强调一下,根据《夏国出版分级协议》,我的书经由兰台分级,仅建议18岁以上的成年人进行阅读。那么请问,在今年的2月份,证人你的口中所说的,未成年人卢骁的借书卡上,借阅的都是我的书。意思是,卢骁在看《大海》之前,就曾阅读过不匹配他年龄范围内的书籍,是吗?” 第215章 战争的序幕(八) “是。”袁舒涵回道。 “请问,他在学校图书馆借书,而且是借我的书,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含糊道:“记不清了。” “没关系。”邵他点点头,回道,“但至少是在今年2月份之前,对吗?” “是。” “在今年2月份之前,我认识卢骁吗?”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能知道。”邵他笑道,“因为如果我在今年2月之前就认识卢骁,在你告诉我有卢骁这个人之前,我就已经有预谋想要通过这本书来教唆卢骁来杀人的话,那么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检方一定会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在今年2月之前,我跟卢骁之间就已经有过接触。可现在,我跟他之间,最早的联系就只能追溯到你身上。如果你知道,不管我认不认识卢骁,你都有可能是同伴,也就是你也会成为这桩案子的共犯。可你是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语速极快,袁舒涵大脑完全跟不上邵他的逻辑。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陪审席上就有人举起了手。 审判长看向陪审席,问道:“4号陪审员,有什么问题吗?” 4号陪审员戴着眼镜,是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审判长:“我没听懂刚刚被告说的话,能不能解释一下?” 他刚问完,周围的人便纷纷点头低声应和。 审判长见状,也只能同意道:“被告,慢点,解释一下你刚刚的逻辑。” “好的,审判长。”邵他点头答应道,转身离开证人席,走到陪审席面前,放慢了语速开口道,“其实,在这个阶段,检方传唤袁老师作为证人,其实是想要证明,卢骁手中的书,是由我赠与的,借此证明我跟卢骁之间是有联系,而且能够互相配合,是一个有机的犯罪行为整体,而且是因为我,把书寄给了卢骁,让卢骁阅读了这本书,才造成杀人事件的发生,具有因果关系。这些,都是要证明我犯下‘教唆’罪,并且能够按照‘共同犯罪’的罪名来进行审判的关键点。 “那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卢骁是怎么拿到我的新书的?倘若我在今年2月之前就认识卢骁,并且我有预谋想要教唆卢骁杀人的话,那么选择通过袁老师来送书,会显得我非常的笨。相当于我已经有了pn a,但是选择了非常容易追溯的pn b。我哪怕装作陌生人的样子,直接把书拿到卢骁面前,都比现在这种做法来得聪明……” 陪审席上有人质疑:“那他直接把你供出来不也没用!” 邵他忙认同道:“当然没用,因为我现在,也是被卢骁直接‘供’出来的。但大家别忘了一件事,法庭上认定案件事实必须以证据为本源,也就是证据裁判主义。假如我真的有这预谋,我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袁老师把书送给卢骁,并且在上面留下我自己的名字,留下如此确切且存在的证据来证明,我在教唆一个未成年去杀人?我为什么不直接把一本空的,上面没有任何我的痕迹的书给到卢骁,减少能够证明我的犯罪事实的证据?这……算不算一个合理的怀疑?如果算,那么请各位记住,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也就是我本人。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确实是通过袁老师认识的卢骁,而卢骁刚好是个会越级阅读的孩子,所以我选择借助袁老师来实现所谓的‘教唆杀人’。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寄给袁老师和卢骁的书,是在7月末寄出的。而卢骁是6月初高考完,最后一次回学校参加成人礼和毕业礼,是在6月末。在卢骁已经高考完从学校毕业的情况下,我要如何保证袁老师会把这本书寄给卢骁呢? “大家有没有发现,在这里面,最关键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卢骁,而是袁老师。所有的犯罪开关,都掌握在袁老师手上。如果袁老师没有去葬礼,如果袁老师不知道卢骁喜欢越级看我的书,如果袁老师没有让我知道,如果袁老师没有把这本书寄给卢骁……这一切,还会发生吗?如果要保证这一切都能够按计划发生,那么袁老师,就一定得是我的同谋,而且,是一个非常愚蠢的计划里的同谋。因为比起通过她,我可以有更完美的办法,让卢骁读到这本书。可我没有,是因为我太过自信所导致的百密一疏,还是因为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检方想要证明的那样呢? “请各位慎重考虑。”说完,他转身朝审判长示意,“我可以继续询问证人吗?” “可以。” 邵他转身走回到证人席前,冷静问道:“所以证人,请问你是我的同谋吗?” 袁舒涵咬紧了下唇,回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把书寄给卢骁呢?” 袁舒涵听了觉得有些可笑,甚至觉得愚蠢:“不是你让我寄的吗?” 邵他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啊……对,没错,是我让你寄的。”却又话锋一转,神情一冷,“那其他书呢?我没让你寄吗?” 袁舒涵表情一滞。 邵他没追问,而是转身指向屏幕,示意工作人员往上翻一页。 “这是检方提交上来的寄件信息,大家可以看到,在寄件重量上,重达12kg。我想请证人回忆一下,我到底给你寄了多少本书,你还记得吗?” 袁舒涵没回话。 邵他只好自问自答道:“我给你寄了24本书,从我第一本书到最后一本新书,一人一套,每本书上都签了名。可你寄给卢骁的,只有《大海》……” 他沉默了一会,才再一次问道:“证人,请问你是我的同谋吗?” 袁舒涵咬紧了下唇,重复回道:“不是。” “那为什么,你会在那12本书中,只给卢骁寄了《大海》这本书?” 袁舒涵沉默了很久,才回道:“因为之前那些,他都已经看过了。” “我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看过了吗?”邵他质问道,“那可是签了名的。你是觉得,我的签名对他没有意义,对吗?那你又为什么觉得,《大海》这本书对他就有意义?他已经毕业了,成年了,他已经可以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去书肆合法地购买这本书了,你又为什么觉得,你要把这本书寄给他呢?” 第216章 战争的序幕(九) 袁舒涵低着头,被逼问到完全无法回应。 邵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气势压迫着她,像一座高山一样,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赵律师见状,开口道:“审判长,此问题与本案件无关,反对被告对证人作出这样的询问。” 审判长还没来得及回话,邵他便转身看向赵律师回道:“我接受反对。因为这问题确实跟证明我没有‘教唆’无关,陪审员们只需要知道,我并没有故意把《大海》这本书寄送给卢骁就可以了。至于袁老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问题不该由我来问。我是被告,不是检方。” 说完,他又面对陪审席说道:“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检方刚刚问证人的问题?” -“那你送书给卢某,是被告让你送的,还是你自己觉得这本书不错,所以才送的?” “证人的回答是,‘都有’……”邵他说到一半,满脸苦意地笑了,“袁老师觉得这本书不错,才送给的卢骁。而就是这么一本,在余州城第一高校教师眼中,也甚是不错的书,成了指证我‘教唆’他人杀人的证据。我是真的好奇,究竟是哪里不错?又究竟是哪里错了?” 袁舒涵一脸欲言又止。 可邵他结束了询问:“审判长,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 检方申请出庭作证的第三位证人,是卢骁本人。 作为真正杀了人的人,走进法庭的瞬间,便已经感觉到了周遭空气的异样。 所有人,都在用恐惧又厌恶的眼光看着他。 即便他背上没有长眼睛,他也能感受得到。 赵律师走到他跟前,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证人,你跟被告认识吗?” 卢骁笑了笑,回道:“何为认识,何为不认识?” “就是,你俩相互知道对方的存在吗?” “当然。”卢骁理所当然地回道,“他那么有名,我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么有名的人,给我送了书,还签了我的名字,想必也是知道我的存在的。” “那你们熟吗?” 卢骁摇了摇头。 赵律师侧身示意他看屏幕上的对话:“这些话,是你发的吗?” “是。” “你发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无聊,就随便问问。” “在你对警方的陈述里是这么说的,你说,‘是因为他的回答,所以我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对吗?” 卢骁沉默了一会,才回道:“不记得了。” 突如其来的否认,让证词的信赖度直线下降。 赵律师却一脸平静,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推翻你之前的陈述,并不是因为被告的各种暗示、引导、怂恿、劝说和授意,才让你选择杀害12名受害者的是吗?” 卢骁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庭内,却突然出现了一声咳嗽声。 庭上的人闻声望去,卢骁却突然开口:“不是。” “也就是说,你还是认同之前的口供,觉得是被告教唆你的是吗?” “是。” “包括像书里头那样,将12名受害人,全部扔下船,导致他们溺水而亡,也是受被告影响,是吗?” “是。” “为什么?”赵律师将手中的资料一合,平静地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是受他影响,而不是你主观地想要杀害那12名受害人?还是说,在最终目的上,你俩是一致的?只是他的目标并不明确,而你的目标是明确的?” “我不知道。”卢骁木然地回道,“我只知道,他的书卖得很好,说明他说的话是对的。他书里头说要杀,那就是要杀。” “但你要知道,书里的内容是虚构的,而且有条件限定,你怎么就把它带到现实中了呢?” “我不知道。” “请你解释你刚刚的话的意思。” “我一小孩,我知道什么。大人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书卖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有错?” 赵律师闭了闭眼,转身朝审判长回道:“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按照流程,该轮到邵他问了。 可邵他却紧接着开口,说道:“我没有问题要问,审判长。” 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整蒙了。 最关键的环节,邵他却放弃了,为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审判长也疑惑:“你确定不进行这轮的反询问吗?” 邵他点点头,回道:“我确认。” 审判长再怎么想也觉得不妥,劝道:“这是检方传唤的最后一个证人,而你没有申请任何证人出庭,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询问的机会,你确定要放弃吗?”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证人席上的卢骁先炸了:“你凭什么放弃?” 众人闻声看去,审判长刚想让对方冷静,便看见赵律师甩了一个让他冷静的眼神过来,便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法槌。 邵他看向卢骁,回道:“凭你是小孩,我是成年人。小孩可以怨天怨地怨所有人,这是小孩的权力,可成年人没有这个权力,更何况,是把责任推给一个刚成年的小孩。” 卢骁明显情绪激动,但仍努力压制,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失控,他就会失去这最后的说话机会:“可我已经成年了。” “你是成年了。”邵他看着他,平静地问道,“可你定义成年的方式是什么?是年龄那个数字变成了18吗?还是你度过的时间日积月累成了18?亦或是,你的心智成熟到,即便你今天只有8岁,你也能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起你所该承担起的责任?” “我的所作所为……”卢骁失笑一声,满脸悲苦,低声吼道,“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问过我吗?你们问过我吗?”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旁听席里突然站起了个人。 审判长忙敲法槌:“肃静,旁听人员请坐下,不要扰乱秩序!”转而对邵他再次问道,“你确定不问是?不问我就让他下去了。” 邵他用行动代替回答,走到卢骁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好,我问你,你做了什么?” 卢骁沉默,没有回答。 旁听席里,刚站起来那人再次站了起来。 审判长皱起了眉,有些恼怒,一边敲槌一边说道:“这位旁听人员,请坐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下令,将你强行带离法庭。” 那人缓缓坐下,卢骁却依然没有回话。 邵他重复了一遍问题,问道:“你让我问,我便问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217章 战争的序幕(十) 京城,某宴会厅内。 当所有媒体记者都把目光投向余州那一场审判的时候,有人在默默地谋划着些事情。 俞思远坐在第一排中央,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座位。 身旁的人,正拿着手机正在看直播。 “这么在意,为什么不直接去现场看?”俞思远瞄了一眼,突然打趣问道。 倪安眼皮子都没挪一下,只淡淡地回道:“俞老嫌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俞思远笑了一声,哼哼道:“你最好是心不在这,你说你这一个多月来回跑多少趟了?早知道就不答应你,都快被你烦死了!” “我这不是担心您年纪大了跑不动,所以才替您多跑几趟,见多几位老师,希望事情能够圆满解决。您怎么倒嫌弃起我来了?” 话音刚落,门后头便传来敲门声。 倪安忙把手机放下起身,见进门的是京城大学社会学教授范老师,脸上瞬间起了笑容。 相互打过招呼后,她才再次转身坐下,才发现手机到了俞思远手里。 “怎么了,俞老您也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倪安打趣道。 俞思远皱着眉头,看着上头卢骁的样子,回忆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眼熟吗?” “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倪安欣慰地笑了笑:“原来,还有人记得他。” “什么意思?”俞思远转头看向倪安,投来询问的目光。 倪安招架不住,只好把卢骁的事情说了。 俞思远听完,一脸复杂。 “所以姜老才会看见他。” 倪安点点头:“芸芸众生,是因,也是缘。” “那……”俞思远听着她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我?”倪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反问道,“为什么?” 俞思远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这……不就正好解释了整件事情真正会发生的原因吗?邵他不也就能脱罪了吗?” “解释是要解释的,只是不是由我来解释。有些呐喊,得喊的人对了,才有意义。”倪安摇了摇头回道,“而且,邵老师能不能脱罪,跟卢骁的事情没有关系。就算不是卢骁,也会有马骁,有高骁……” ------------ 余州城,法庭。 邵他双手撑在证人席前,高高在上地盯着卢骁看。 本以为对方会在气势的压迫下失去思考的余地,会不管不顾地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 却没想到,卢骁突然朝着他喊道:“变态!变态!有病!有病!” 邵他瞬间愣在原处,原本清冷的眼神开始变得疑惑,但更多的是惊愕。 旁听的记者不少,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般,开始有人起身往外走。 只有一人,在骚乱中低下了头。 是之前作过证的石业。 邵他余光中看着她,像是一脸悲痛的样子,用手紧紧地捂着嘴,害怕发出声音,可全身仍控制不住地在颤抖,让悲伤一览无遗。 而卢骁,此刻正缩在角落里,瞳孔开始涣散,惊恐得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邵他捋清楚眼前的状况,法警就冲了上来把他往后拖走。 邵他怕自己受伤,非常配合,可还是转眼就被压在了地上。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瞬间发生,法庭上混乱得像是失去了控制。 只有卢骁,像中了邪一样,看着被制服了的邵他,涣散的瞳孔突然变得兴奋,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开始大笑起来。 笑声盖过了法槌的声音,也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所到之处,开始变得安静,只听得见那逐渐变得癫狂的笑声。 直到哭声代替了笑声。 所有人都一脸懵逼,除了赵律师。 “审判长,休息一会。”他坐在座位上,淡淡地说道。 没想到引来了卢骁的反驳:“不要!” 这下审判长彻底被惹恼了,使劲敲了法槌问道:“证人,请你注意你的态度!” 卢骁这才稍微冷静下来。 审判长见状,也示意法警松开邵他,然后问卢骁:“证人,你这个样子,还要继续吗?” 卢骁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邵他,点了点头。 “被告,请你与证人保持距离,继续询问。” 邵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把双手举过肩膀,保证道:“好的,审判长。” 庭内,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刚刚的闹剧从未发生。 邵他站在原处,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对卢骁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问你问题吗?” 卢骁摇了摇头。 “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好问的。”邵他苦笑了一声,回道,“我现在的身份是被告,我只能对你进行反询问,而反询问,是不能脱离检方刚刚做出的主询问所提及的相关事项的。所以……如果你认定了,你杀人是因为我,那我真没什么好问的……” 他抬头满眼绝望地看了卢骁一样,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愧疚,可他却无法向前一步,去看清他眼中的更深处。 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想起所有的异样,脑海里像是有一副拼图正在完成,只是仍缺少最关键的那几块。 “但如果你非要我问,我只有一个问题……”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和平静,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卢骁仍沉默不语。 邵他见他那样,转身面向陪审席,解释道:“不知道大家想过没有,我被控告的罪名,是教唆罪。而教唆罪,是指以劝说、利诱、授意、怂恿、收买、威胁等方法,将自己的犯罪意图灌输给本来没有犯罪意图的人……” 说到这,邵他故意停了一下,又转身走到检方席前,再次强调道:“是给本来没有犯罪意图的人!” 他在挑衅。 本以为赵律师会对他的行为感到不屑,至少会无视。 可赵律师却看着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邵他感觉自己有点懵,可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假设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死去的12名死者,都没有犯罪意图。除去一个人,而这个人,想要这12个人死。请问,在座有谁会愿意当这个没有灵魂的刽子手?” 邵他环顾四周,如他想象中一样,没有人回应。 “看来,大家都是有灵魂的人。”他点头说道,“因为大家都知道,这12个人,和我非亲非故,和我无冤无仇,就算有人想要他们死,我又为何冒着违法的风险,去杀他们呢?” 从始至终,他都语气平静。 只是当他再看向卢骁时,他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的不忍。 “可如果,这12个人和你们并非非亲非故,也并非无冤无仇呢?” 第218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一) 法庭内。 邵他一身素净白衣,是身处被告席的人;卢骁一身囚衣,是身处证人席的人。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彼此望向对方,距离不过一米。 可邵他依旧觉得,这中间有着他跨越不过的心防。 是卢骁心中筑起的城墙,在某天崩塌后不愿重建,所以才任由废墟,沉寂成荒芜。 他呆滞的目光,颤抖的嘴唇,还有毫无生气的面容下,是想要压制却压制不住的愤怒。 邵他感觉时间在短暂的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看着眼前这个18岁的少年,像是看到了18岁的自己。 无力又渴望,想要认命却又本能地在挣扎。 多年后,他知道了答案—— “花开灿烂,花谢自由。” “太阳底下的事,除去在死亡这件事上,人无能为力,大多数事情,就算不如人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总是会有补救的办法。但违背自己的真心,就算得到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就算全世界都告诉你不可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可以。” …… 可关于这个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不是在那个对的时间,遇到那个对的人,就算答案摆在他的面前,他也领悟不到个中的真意。 邵他不知道在卢骁的世界里,“此刻”算不算对的时间。 他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去做那个对他而言,是对的人。 “你让我问,我便问了。”邵他看着卢骁,声音温柔而又理智,“那你呢,你想说的,还说吗?卢晓。” ------------- 12年前的秋天。 出生在桐城的卢晓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爸爸妈妈充满期待的目光中,虽然不怎么兴奋,但也带着懵懂走进了校园。 从幼儿园到小学,最大的改变是老师和同学。 前者决定了你的生存环境,后者决定了你的生存质量。 卢晓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入如此不堪且无助的境况。 睡在他隔壁的两个男生,一个叫伊晨朝,一个叫具佳劲。 有天中午,生活老师查完房以后,已经半进梦乡的卢晓被他们叫了起来。 “做什么?” “做游戏。” 他们让卢晓把裤子脱了,卢晓不愿意。 下一秒,两人便用他身上的小被子盖住了他的头。 卢晓一直记得那是种什么感受,黑暗,窒息,恐惧,像是看到了死亡。 视觉上的缺失,放大了身体每一处的感知觉。 过程的痛苦,他依然不愿意去回忆。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遭遇,但却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有的遭遇。 又或许,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人在遭遇。 卢晓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与漫长。 后来才知道,不过30分钟。 “他要是说出去怎么办?” “他这么怂,怎么敢说出去,这么丢人!” 因为不敢,所以噩梦开始了。 从那以后,午睡成了他最难熬的时间。 一开始,只要用被子蒙住脑袋,假装被狗咬两下就行。 到后来,他们强行把被子掀开,要求他用嘴。 他不愿意,他们就一巴掌一巴掌地扇。 再到后来,宿舍已经不能满足他们。 课室的角落里,卫生间里……一切人看不见的地方,都成了他们释放兽欲的场所。 “你干嘛老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们不是朋友吗?对你好你怎么这种表情?快,笑一个!”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既然是朋友,为什么朋友让你做点什么事你都不愿意?” …… 他有想过告诉妈妈,可是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说不出口。 毕竟年幼的他,陈述能力有限。 所以妈妈说:“只是嬉戏打闹而已。” 他只好放弃,就这样忍了一个学期。 直到他妈妈看到他小被子上的血迹,事情才爆发开来。 然而上到学校,下到老师,都只想息事宁人。 两人各一封检讨,就当做道歉,就当做结局。 卢晓妈妈看着已然精神恍惚的儿子,不甘心事情就这样结束,不停地上访,可最终,也只是换来有关部门对其进行训诫和指导,校长被解除职务,老师被解雇。 青少年犯罪和校园霸凌,仅此而已。 ------------ 12年后,当年的卢晓成了卢骁,坐在证人席道出当年的事情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也有人,记起了当年的事情。 比如赵律师,比如审判长。 “桐城未成年人欺凌事件”,是法学人在学习和从业生涯中,都曾学习过的判例之一。 其闻名程度和唏嘘程度,成正比。 因为未成年,所以受保护;又因为未成年,所以不保护也不过如此;因为法律规定如此,所以只能这么判;因为卑鄙,所以无力。 “你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卢晓是吗?”邵他问道。 “是。” “你刚刚所讲述的事件,是你亲身经历的事情是吗?” “是。” “事件里所提及的伊某和具某,和12名被害人中的伊某和具某,是同一个人吗?” “是。” “他们曾在12年前,欺辱过你是吗?” “是。” “所以你跟被害者的关系,检方有问过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 听到问题后,一直低着头的卢骁突然抬起了头,满眼绝望地看着邵他回道:“我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说?他们不问,我要怎么说?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12年前被人强奸,12年后还被人强奸,还是同一群人,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你可以说!”邵他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怜悯,坚定地回道,“你可以说出口,就像现在这样。” 旁听席里传来抽泣声。 邵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解释道:“因为做错事情的不是你,所以你要说,你一定要说。” 场内,一如既往地寂静。 只是多了些沉重,多了些悲痛。 证人席上的卢骁泪如雨下。 可以吗? 好像是可以的。 世界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裂,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溃不成军,反倒是多年来的痛苦和委屈在此刻得到了释放。 第219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二) 反询问到了这里,事情似乎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发展。 邵他转身向陪审席说道:“听完证人所讲述的一切,刚刚的问题,我再来问一遍。假设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死去的12名死者,都没有犯罪意图。除去一个人,而这个人,想要这12个人死。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走到赵律师跟前厉声问道:“是你?” 又转身面向旁听席喊道:“是我?” 最后看着变得一脸平静的卢骁问道:“还是12年前遭受了如此非人的对待,12年后噩梦又再次重演,但仍无法逃离的你?” 他双手撑在证人席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卢骁,顶头的灯光打落下来的影子笼罩着他,气势如雷。 可这一次,卢骁看向邵他的眼神保持着清明,没有迷失。 邵他看着他眼中的理智问道:“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的书,这死去的12人,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杀掉他们吗?” “反对。”一直在游离的赵律师突然开口,“反对被告对证人作出诱导性提问。” “反对有效。被告,请你注意。” 邵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警告。 可卢骁却开口回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没有吗?” 这一次,旁听席里站起来的人是石业。 她大喊了一声卢骁的名字,可审判长还没来得及制止,卢骁便突然捂住了耳朵,在场内尖叫起来。 “啊——”在全场人的注视下,他扯着嗓子发起了疯。 只要声音一停下,就能听见石业在唤他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怒吼了一声:“够了。” 场内又安静了下来,审判长手中的法槌也才有了声音。 “旁听席请保持安静,如若再有妨碍,本审判长会按照规定严肃处理。证人,也请你冷静回答被告的问题。” 卢骁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我不想再忍了。”他转头看向旁听席上的石业,用乞求的声音说道,“高一的时候,你说学位难找,让我避开他们,让我忍;高二的时候,你说你会解决,为了学业,让我忍;高三的时候你说快结束了,等考上大学就结束了,还让我忍;可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你还要我忍,说是为了我,到底是为了我什么?是为了我不会入狱,还是为了爸的工作不会丢?可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不忍就会失去这些?” 石业在座位上泪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卢骁却异常冷静。 他转头看向邵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问我,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的书,我又没有想过,要把这12个人杀掉?” 庭内很安静。 卢骁看着邵他眼中映着的自己,有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感觉,陌生,悸动,但兴奋。 他咽了下口水,最终鼓起勇气直面真实的自己:“我有,且不止一次。” 话音刚落,庭内哗然。 邵他听完,心里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反倒更加地沉重。 他起身,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卢骁,等待着他的解释。 待庭内安静下来后,卢骁才继续说道:“是你说的,‘倘若世间不再有公平,天地之间不再有神明,那么人的良知和勇气,是惩罚罪恶最后的刀’。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们?明明没有公平,也没有正义,更没有神明,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我为什么不能做这把刀?而你们,为什么又再一次挥刀向我,就因为我拆穿了你们的懦弱吗?” 少年冷静的眼中愤怒渐起,像是多年来的积怨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泄而出。 邵他没有打断他,即便他说的话听起来对他十分不利。 “我不仅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们,我甚至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你以为只有那12个人该死吗?不,学校、老师、旁观的同学、还有他们有钱有权就肆意妄为的家长……他们都该死!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死?他们还坐在下面,一脸看仇人的样子看着我。他们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他们要是能管好自己的孩子,那12个人又怎么会死?而我,不仅要背负着他们对我的伤害过余生,我还要被审判,被入狱,凭什么!” 平静的声音背后是歇斯底里的呐喊。 受害人的家长们坐在旁听席,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卢骁的背影。 邵他闭了闭眼,问出了最后的那个问题:“所以,你杀了他们吗?” 话音刚落,卢骁就像被打了镇静剂一样,眼里的愤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遗憾。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始笑起来。 “杀了他们?终于……终于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要真是我杀的,多好……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能够亲手杀了他们,多好……” 邵他听着他的回答,心中的猜想也得到了最终的证实。 他叹了口气,转身说道:“在检方的调查文件里,对于死者的死亡过程陈述,是证人卢某,在12名死者醉酒的时候,将他们一一推下大海。可是大家可以看到,卢某本人,身高不超过一米七五,体重只有50公斤,作为一名男性,肉眼可见地瘦弱。而12名死者相反,身高、体重,都在卢某之上。要将这12名处于醉酒状态的死者,从船板上,举过高达一米三的栏杆,谈何容易?所以,在立证我的‘教唆杀人’罪名之前,我想先提出一个合理的怀疑——卢某,真的杀人了吗?” 他转身看向卢骁,问道:“证人,请你解释一下,‘要真是你杀的,多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卢骁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收起了笑容,却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你的书吗?”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我没有的东西。”卢骁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再次流露出羡慕,回道,“是勇气,是勇敢面对一切,敢于改变一切的勇气。” 第220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三) 法庭上,邵他静静地看着卢骁,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卢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上衣慢慢地脱下。 庭内嘈杂声四起,审判长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手握着法槌想要制止,却又好奇他想做什么。最后只敲了敲,让庭内安静。 可静下来没两秒,倒吸冷气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 邵他也忍不住,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庭内的石业更是站了起来捂住了嘴,但还是哭出了声。 卢骁眼神虚无地看着前方,缓缓解释道:“大家知道性侵犯的方式有多少种吗?”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新的旧的,结痂的结疤的,烫伤刀伤鞭痕,深深浅浅,各种伤痕,布满了他骨瘦林柴的身体。 邵他看着他,颤抖地问道:“疼吗?” 卢骁摇了摇头,回道:“是恐惧。” 他看着场内所有人怜悯又震惊地目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默默地把衣服重新穿上,坐回到位置上。 许久,他才继续说道:“有些人,有些事情,一旦习惯了,阈值便会被扩大。所以长大后的他们,早就已经不用小时候那种方式对待我了。他们换了种方式,至于后果,除了大家刚刚看到的,还有就是……我害怕他们。 “他们每次都会聚在一起,用不同的方式折磨我,来感受权力给他们带来的高潮。那天晚上也一样,他们把我绑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 “你问我杀了他们吗?我怎么杀?我根本动不了。我就那样子看着他们,喝醉了酒,爬到栏杆上,脱掉了裤子要往海里尿尿……然后一阵风吹来,一个,两个,接二连三的,他们全都掉了下去…… “我就那样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沉入海底,噗通噗通噗通噗通……你问我杀了他们吗?我什么也没有做,算是一种杀人的方式吗?要是算,我算不算报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卢骁一边说,一边开始默默地流眼泪。 是报仇雪恨的眼泪,还是对仇人的逝去感到悲悯的眼泪,亦或是二者都有? 没有人知道。 邵他听了,心里揪成了一块,难受得快要失去了呼吸。 缓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理智,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朝向审判长,提出道:“审判长,这些都是证人的一面之词。为了验证他的话,接下来我想继续问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与检方刚刚所做的主询问无关,所以不在反询问的范围内,不知是否可以允许我继续做出提问?” 审判长看了看陪审团的位置,几个人都在有迫切的目光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邵他转身,继续问道,“你刚刚说,在事发之前,你被绑在了椅子上,且一直被绑在椅子上。那么我想请问,你如何证明?” 卢骁擦掉眼泪,回道:“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船的主人。他给我松的绑,但是……” “但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不说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一切,你们本该早就知道的。但是你们不仅没问,也没有法医给我验伤,所以那人……大概率也不会给我作证……” “你只管说你知道的就是。”邵他宽慰道,然后接着问道,“那为什么他帮你松绑以后,你没有报警?” 卢骁笑了:“换你,你会报吗?”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提醒道:“证人,请保持对死者的尊重。” 卢骁脸上的笑瞬间变成了厌恶,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在船主给你松绑了以后,你只字不提回了家。直到几天后,尸体陆续飘到了岸边,警方才找到了你,对吗?” “对。” “警方找到了你以后,是把你列作参考证人,还是嫌疑人?” “嫌疑人。” “他们没有问你任何关于现场的相关信息吗?包括当晚的你在哪里,你看到了什么……之类的?” “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邵他点了点头,抬头朝他问道,“你会自己把自己绑在椅子上,以逃脱杀人的嫌疑吗?” 听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后,卢骁没有感到惊讶。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手腕处,是新旧伤痕叠加在一起的各种痂和伤疤。 邵他离得近,看得清楚,是绳子经年累月在上头磨的。 他侧过身走到一边,试图让身后的陪审团和审判长都能看清楚卢骁此刻的动作和神情。 是绝望,且渴望。 声音里,是质问:“你说呢?” ------------ 对卢骁的询问结束后,再次休庭。 最后的询问,哦不,是审问,是控告双方。 证人席变成了被告席,邵他坐在里头,看着法庭上方硕大的公平秤,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想提醒下陪审团,刚刚证人所说的所有证词,都没有在调查的时候被警方和检方记录在案,且与本案并无关联。所以请各位陪审员,谨慎判断。” 赵律师说完,走到被告席前方,向邵他问道:“被告,你好。” “你好。” “关于你刚刚向证人所提出的问题,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试图证明,证人并没有因为你的书而杀人,所以你并没有教唆他杀人,对吗?” “不对。” “那是为什么?” “因为即便他没有杀人,但是他存在杀人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因我的书而起,那么我的教唆行为就有可能成立。区别可能就只在于,我是教唆既遂,还是教唆未遂?” 赵律师听了,充满了欣赏意味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的教唆行为,成立吗?” “我已经否认了所有的公诉内容。” “意思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没有在教唆他人,包括你的作品,也没有任何的教唆性,对吗?” 邵他自信地回道:“对。” “那好,我想请问,《大海》这本书,是你写给谁看的?” 第221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四) 《大海》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 末日背景,陆地资源枯竭。 相传,在大海的另一端,有一个名为“彼岸”的地方。 那里物产资源丰富,环境富庶,非常适合生存。 人类为此造了一艘大船,每年都会从陆地上挑选一批人,前往彼岸。 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到有人甚至会在船上度过自己的一生。 而有的人,据说会到达彼岸,从此开启幸福美满的生活。 德烈从记事那天,就在船上。 有一天,风暴来袭,掌舵手被海浪卷走。 大船急需新的掌舵手,德烈报了名。 为了选出新的掌舵手,船长对报名的人开启了一场考验。 德烈就是在此时,知晓了彼岸的真相。 原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彼岸,除了陆地以外,根本没有人类生存的其他地方。 他们之所以会撒一个这样的谎,就是为了能够将陆地上冗余的人口,将这些人运载到大海埋葬,以缓解陆地的生存压力。 而谁会上船呢? 没有钱的穷人。 而考验就是,谁能扛得住丑陋的真相,能够坚持守住这个谎言,谁就能成为新的掌舵手。 当然,新的掌舵手和船长等船务,可以被免除死亡,在船上一直生存下去。 这场关于人性的考验,就此拉开帷幕。 过程中,他们会轮流担任掌舵手,以此来维持大船的前进,并且学习掌舵技能。 直到到达人口清理点,才会选出最终的掌舵手。 然而实际上,为了争夺这唯一的生存名额,战争早已开始。 德烈作为候选人中最为弱小的候选人,成为了第一个被盯上的人。 他为了生存,不得不把真相告知于船上的每一个人。 但,所有人都不信他。 因为他曾在年幼时被他们霸凌,而此刻他的诚实,成了别人口中,他为了报复他们而撒的谎。 为了苟全性命,德烈只能认输。 他成了第一个被淘汰的人,也成了那群将死之人中,唯一知晓真相的人。 故事的结局,是德烈为了救下这一船的人,以报复之名,屠杀了所有的候选人和船务。 共计,12人。 而紧接着的,是内乱。 因为真相背后,是残酷的现实。 现实面前,是无法被消解的欲望。 人们仍旧觉得,是德烈在撒谎。 人们仍旧相信,在那个叫“彼岸”的地方,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们把刀架在德烈脖子上,逼着他开船返航。 靠岸后,在所有人面前斩杀了德烈后,大陆派来了新的船务和掌舵手。 带领着他们,继续奔赴新的一场死亡。 ------------ 法庭内,邵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写这本书这一年,却没想起来,这书究竟是为谁而写。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是写了。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道。 赵律师听了,皱了皱眉,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不知道?”转而又笑了,“不然,我来告诉你。” 他转身走到检方桌前,从桌子上拿出一叠资料,向全场说道:“这本书,你本就是面向所有曾和你一样,曾遭到过霸凌,曾遭到过虐待,曾被孤立过的所有人所写……” 邵他下意识想反驳:“我没有……” 却被赵律师快速打断道:“你当然会说你没有。可你也说了,法庭上,讲的是证据。你在《大海》这本书的寄语中写道,‘愿天下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的人,都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长出坚硬的爪牙’。再加上我手中,你学生时代的生活记录本,这里头不止一次地记录了,你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可是每一次都被学校息事宁人……你,难道不恨吗?” 邵他看着他手中那叠厚厚的资料,那些因为时间太过遥远而暂时被尘封的记忆又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啊,原来儿时的他,也不仅仅只是会学习。 那些以为所有都是因为错位的母爱和缺位的父爱所患上的病,原来还有被他选择遗忘的其他原因。 “你不恨的话,为什么还会因此患上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呢?你不恨的话,为什么会写下《牢笼》、《无花之城》、《大海》等多部试图想要宣扬,用暴力来惩治暴力的书籍呢? “承认邵先生,你的书,一直都指向明确,观众的身份清晰明了。 “而你教唆的对象,恰恰就是跟卢某一样,跟你一样,曾经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邵他,就像刚刚,他看着卢骁一样。 邵他多少有点明白了卢骁刚刚时不时出现的胆怯和沉默,甚至有些佩服他,在这样的氛围里,还能坦然说出自己的事情。 而他,哑口无言。 赵律师见他沉默的样子,起身继续说道:“在夏国,教唆认定的条件有四个。其一,是有特定之人。特定之人的人数,并没有特别规定。而被告,比普通教唆犯更为狂妄的是,他想要教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其二,必须要有教唆之故意。我们查看了被告过往的生活相关记录,以及他的病史,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动机成立十分合理。其三,是要有教唆的行为。被告人非常聪明,能力也非常强,身为夏国着名作家,用其手中的一杆笔,通过文字、故事和书籍,用写作的方式,来实现他教唆的目的。这四个条件,无一不缺。试问,这还不是教唆吗? “故,本人及检方认为,在基于当前调查事实面前,被告所做的所有辩解都是徒劳的。希望审判长和陪审团的各位陪审员,能够基于法律和证据,慎重做出决断。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最后一场审问,在法槌声中结束。 ------------ 最后陈述,也是邵他最后的机会。 场内的人已然非常疲惫了,可还是没有人愿意离开。 不远处的镜头也还在运转,门外的世界,也仍有人在关注。 邵他从被告席上站起来,高速运转的大脑已然感受不到身体的疲惫。 他知道,眼前的阵仗,是人为地、故意地、虚伪地搭建出来的一场荒诞的戏码。 不是战场,可依旧决定了他的生死。 他在入阵,在破阵。 “检方刚刚说,我的书,是写给特定之人看的。这些特定之人,被检方定义成——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好,就当做是这样。因为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确实想过要让这些人看到。但作为一个作家,我从不认为,一部好的作品,我会只想让这些人看到。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里面除了被害者,还有加害者。你们说,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更加希望被害者像书中那样,用暴力惩治暴力,还是希望加害者在看到书中的情节的时候,因为害怕被惩治,所以停止了加害?” 第222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五) 邵他不是个专业律师。 在准备这场辩论的过程中,他最多也只是看过相关的判例,恶补一些法律条文和知识,照葫芦画瓢般学着怎么去打赢这场官司。 或者说,只是学着怎么去说服在场的每一个人。 “如果于受害者而言,因为被煽动所以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所以叫被‘教唆’;这种‘教唆’的能量如此之大,以至于能让一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按照我想要表达的方式去犯下不可饶恕之错,其实我不明白,如果这种‘教唆’的能量如此之大,为什么我做不到让加害者停止他们的加害? “我前不久刚去世的父亲,他是个教育工作者。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陪伴学生的时间比我还多。他曾一直说,‘教育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因为在他眼里,人是活的,人是独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他想度过的一生。如果要让一个人按照他人、按照社会的期望活一辈子,那我们要用这辈子的时间来教育这个人。从在母亲孕育他时开始进行胎教,从出生后开始学习,从进入学校以后接触知识,从走进社会开始社会化,到死亡的终点学会怎么接受死亡。 “而这,要花费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情,我今天居然在这里被告知,我仅仅只用一个故事,就做到了让他,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来度过他们的一生。可能吗?我想问。我想问问各位家长,为什么你们每天耳提面命,但仍不能让孩子听话?我想问问各位老师,为什么你们教书育人,可学生仍听不进去?我想问问每一个人,你们真的觉得,我的书有这么大的煽动力吗?大到能够让你放弃你自己的思考,放弃你的判断,如同我的傀儡一般,不为自己,而只是为了模仿,然后彻底失去自由吗? “你们说,人是如此的冥顽不灵,但你们又说,人是如此的易受驱使。教育和教唆,不过一字之差,而这里面唯一不变的是‘教’。检方说,我的故事是写给每一个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小孩看的。他说,因为我儿时便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有充分的动机去写一个这样的故事,给和我有同样经历的小孩看,去教唆他们,希望能借这些小孩的手,去惩罚那些用暴力来霸凌、虐待和孤立他人的人。 “可我想请问各位,如果你们是我,你们真的经历了我这样的人生,你会希望写一个故事给谁看?和我一样的人吗?不,是曾经这么对待过我的人。我愿意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我没有勇气去对抗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可在故事里不一样,我是我故事的神。我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玩弄他们,去折磨他们,去让这些人生不如死。但我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这些人死吗?太便宜他们了。他们没有得到法律的惩罚,他们没有付出该付出代价,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没有真心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过,也没有给受害者们道过歉。死亡,于他们而言,是最轻松的惩罚。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检方的眼里,我的目的,是通过借我一样的人之手,让这些人死?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和我一样曾经被霸凌、被虐待、被孤立、被暴力对待过的人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不是他们去死,而是能让他们停下,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不可理喻,能让他们真正的心生愧疚!我们需要的,不是被强行当作道歉的死亡,而是真正的道歉。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和他们一样,成为同样被值得公正对待的人。而不是弱小的人,和强大的人。 “‘倘若世间不再有公平,天地之间不再有神明,那么人的良知和勇气,是惩罚罪恶最后的刀’。检方用我书里的这句话,试图证明,我想要用暴力来惩治暴力。可大家不妨细品一下这句话,我真的像检方认为的那样,觉得暴力是最好的手段吗?如果公平还在,如果神明存在,我们需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吗?不需要。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用法理和公正的裁决来解决一切。可如果没有呢?如果卢骁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家长爱莫能助,如果学校视若无睹,那暴力,才会被迫成为最后的手段,而不是最好的手段。 “当然了,也可能有人会说,杀人,非人也。有的人就算遭受再多的苦难,也不会选择杀人,也不能选择杀人。我的回答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何况,善恶未定。在整起案件的调查过程中,在开庭准备舆论发酵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在乎,为什么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可以登录一个只向成年人开放的软件;也没有人在乎,为什么一个以未成年人为主体进行授课教育的学校里的图书馆会出现我的书,甚至还能让未成年人借阅;更不用说,被害者与周遭人物的恩怨关系,尤其是和被害者之间的关系,这种最基础的调查事项被检方和警察方故意忽略掉的事实;还有法医的鉴定结果,被遗忘了的目击证人等等种种。 “但不管如何,说得再多,我的辩论,听起来都像是在辩解。穷途末路之下,我知道我挣扎的姿态并不优雅,甚至有可能会引人发笑。但我还是想说,对没错,我有病,还是精神病。其实如果我想要,我大可以用这病来给自己脱罪。可我自认,我没做错什么,所以我选择站在这里,为我自己,也为许多和我一样,只因一个故事便惹来官司的作者,努力做最后一次辩解。至于我的病,如有需要,我可以提供相关的医学证明,来自证我已经痊愈。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明白,精神病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疾病,跟感冒发烧一样,是一种疾病。而疾病的存在,只是为了告诉人,人要停止伤害自己的行为,人不该被这样伤害,而不是引来更多的歧视与攻击。 “还有就是,我确实在世俗意义上,比普通人要聪明一些。‘少年天才’这个称号,打我记事以来,就一直伴随着我。我知道在座很多人,都想要这种天赋。可是与我而言,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诅咒。就好像一个力大无穷之人,确实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我也一直活在恐惧里。恐惧这种毫不费力的力量,会在我某个无意识的瞬间,就伤害到别人,就像现在这样。不管我是不是故意,但或许伤害,确实存在,我很抱歉。 “但不久之前,有人告诉我,我很傲慢。这种傲慢在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但是也忽视对方身上的力量。我确实可以花很少的时间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受大家喜欢。可是,并不是我写什么,别人就会信什么。就算我再聪明,倘若读书之人毫无辨别能力,也读不懂书里的意思。可如果他有辨别的能力,我又怎么能轻易做得到伤害他们呢?她说,我高看了自己,也低看了别人。把自己当做是神,却不把对方当做是人。就像现在这样,检方试图把我塑造成无所不能的神,却忘了那些所谓‘被教唆’的人,是人。而我,也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所以我开始正视自己,从恐惧中走了出来,把精力放在写作上。而从我开始写作以来,有句话我一直记得——‘写作是因为我们希望改变些什么。我们写作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信念,我们能够改变些什么’。这句话时刻提醒着我,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确实渴望改变,但却是渴望这世界能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糟糕。我不希望遭受霸凌虐待和孤立的受害者,最终会变成和加害者一样的人,否则我不会在故事的最后,让大海背负着伤痕与噩梦度过余生。我希望公理和正义存在,希望暴力,永远不会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可假若有这么一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希望我们不会假装,这一切与我们无关。 “希望我们都记得,书和故事,就只是书和故事。不要把它神化,忘了它其实很难改变人的意志和人格的事实。毕竟人与人之间朝夕相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都改变不了,仅靠一本书和一个故事就能改变,其实跟天方夜谭无异。那些千百年来的故事和经典,我们至今仍在引用,仍在借古讽今,是因为到了今天,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真正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家庭、学校、职场、法律和整个社会。而我,只是一名作者,不管是‘教育’还是教唆,仅仅是被冠以‘教’之名,便已愧不敢当。 “以上,谢谢大家。” 第223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六) 庭审,终于告一段落。 本以为在场的媒体会等在门口,可没想到一结束人们就都已经散去。 赵律师收拾好桌子上的资料,放在邵他面前,说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没有杀人的?” 邵他抬头,笑了笑,低头回道:“他连告诉别人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哪来的勇气去杀人?” 那种因为孤立无援而生出来的懦弱和逃避的样子,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 赵律师点了点头,突然转道:“走,送你回去。” 邵他有些犹豫。 但身上的疲倦涌了上来,他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抱起桌上的资料,他跟在赵律师身后,走出了法庭。 车上。 赵律师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问道:“恨我吗?” 邵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谢谢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您?” “哦?” “我知道。”邵他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有些出神地说道,“您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引导我还原整件案子的真相了。传唤的每个证人,问的每个问题,看似是在证明我的问题,不过是在提醒我检方和警方的问题在哪。所以,谢谢您。” “那也得你能跟得上才行。幸好,好好跟上来了。” “没有让您的努力白费就行。”邵他客气道,“不过,不会对您有影响?” “什么影响?” “您接这个案子,大概不是自愿的?” 赵律师沉默了两秒才回道:“是自愿的。” “为什么?” “一种策略。坐在你旁边当你的辩护律师,说实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多。可如果坐在你对面的人是我,那这场审判的结果,基本就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邵他听了,却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追问道:“代价呢?” “什么代价?” “您的父亲,和姜永延老先生交好。这个局既然是姜永延老先生布下的,如果没有相对应的代价,您父亲不会同意让您破这个局的,对吗?” 赵律师听了,砸砸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对,没错,是有代价。” 他还没有说什么,邵他便已觉得愧疚。 终究还是牵扯到了别人。 赵律师视线看着前方,却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样,笑了出来,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代价,不过是回到公检法体制内工作,不再干律师了,这算什么代价,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 可话里的笑声,怎么听,都是在强颜欢笑。 “对不起。”邵他声音不大,但也能让人听得清。 赵律师笑得更大声了:“你道什么歉啊,你又没做错什么。” 邵他一时语噎。 确实,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世界上,本来就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尤其身居高位,从出生那刻起,便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利。选择是好是坏,早已有人替你定义过。就算你抱有质疑,想要改变,到头来,你还是要去选择别人眼中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圈子里头,难出善类。因为你一旦选择了善良,那些赋予你一切的人就会失去他们手中的权力。所以就只能代代相传,官官相护。当然,这些比起普通人的生存困境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是权力的游戏而已。我能逃离那个地方,自由那么多年,就已经很是幸运了,现在,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路上罢了。” 或许是因为赵律师和高建云同龄,所以于邵他而言,比起把他当长辈,他更多的时间里把他看做是兄长。 可此时此刻在车里,在这个狭小到不能再狭小的空间里,他却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 对方成熟、通透、有谋略,且自洽。 更重要的是,他善良。 他没有像他的父亲和兄长一样,贪恋权力所带来的一切,在远离京城,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着自己的人生。 这种叛逆和自私,只因为他想为更多的普通人辩护。 当所有的能人和有学之士都为了前途,顺应了社会规则,削尖了脑袋往体制内挤时候,当所有人都只愿意为有钱之人所辩护的时候,只有他在想,那普通人呢,谁又能为普通人辩护呢? 这世上能像他那样,可以不顾一切选择自己想要的,大概不多。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他?也许,能这么做的,仍然是他。 只可惜,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其实还是可以做你的律师的。”邵他苦苦地说道。 赵律师听了,阔达一笑,回道:“确实,是因为你这事没错,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那帮手握权力的人,已经利欲熏心了。放心,我考虑过的。如果你这事没有解决,整个夏国的法律环境和法治教育,都会陷入一个非常混乱的阶段,甚至会让建国这几十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所以,比起我个人,这件事情更为重要。且我进入体制内,于倪安而言,利大于弊。” 邵他不明白,倪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倪安?倪安怎么了?” 赵律师目视前方,提醒道:“今天紧张了一天,没看手机。” “手机?”邵他下意识伸手去掏。 “看看热搜,大概是在你开始做最终陈述的时候开始的。” 邵他不明所以地打开sns,看着热搜上高挂着词条—— “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今日成立” “国首委任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开展相关调查” “暴力和犯罪审查委员会成立会议在京城召开” …… 邵他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 “明年3月,人民会议。倪安大概是想开始将分级审查标准和立法结合起来,慢慢开始推进和准备了。” “立法?” “嗯。”赵律师点头解释道,“夏国虽然有《分级协议》在,但本质上并没有写入法律,所有审查的标准和话语权仍掌握在人的手中。是非对错,好坏与否,并没有面向全国人民,开诚布公地探讨和研究过。所以才会造成这十年来,出现各种现代文字狱。而如今,倪安大概是觉得时间到了,便着手了。据说是找书渊阁阁老俞思远老先生牵的头,国首委任,找了300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精神科医生、律师来成立了这个委员会。再加上你这个案子,搞得很大阵仗。” 第224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七) “那她呢?她现在在哪?”邵他忙问道 “她,当然在京城。没有她,这300个人哪里能凑齐?” 邵他突然沉默了下来,只低着头操作手机。 赵律师猛地感觉不对劲,忙提醒道:“我告诉你,你可别想着买机票去京城啊。这判决结果还没出来,你还是嫌疑人和被告。但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迹象,你都可能会被重新拘留。不想前功尽弃的话,你就得乖乖地待在余州。等结果出来,你再爱去哪去哪。” 邵他虽然不愿,但知道赵律师说得在理,只好按掉了手机。 “可是,现在时机成熟吗?当年启蒙教育运动失败,安世老先生意识到了时代的局限性,所以迫不得已选择了用协议这种方式来推行。现在不过过了三十年,人们能做到,独立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吗?” 赵律师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回道:“不知道。” 轻松得直接把邵他给逗笑了。 “万一失败了呢?” “什么失败?” “立法失败。” “那就再来呗。”赵律师依旧轻松地回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这次不成,那就下次;下次不成,那就下下次。反正只要目标明确,总会等到做成那天。” 红灯,车停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除了疲倦,还有希望。 “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赵律师转道,“大概明天,最晚后天,卢骁的案子,就会成立特殊调查组重启调查。一旦重启调查,舆论的枪口和风向就会从你这边转移走一些。这对你案子的结果会有好处,所以不用担心。” 说完,红灯转绿,赵律师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前行。 而邵他,其实对结果并不太在意。 他更关心的是:“袁老师,会不会波及到她?” 在法庭上,他把袁舒涵故意把书寄给卢骁的事情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 任谁都能感觉得到,袁舒涵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而这份私心,调查重启的话,大概很难避免。 赵律师想了一下,回道:“问题不大。” “为什么?” “调查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了,只是因为觉得这本书能给到卢骁安慰,所以就寄了。其余的没寄,的确是像她说的那样,因为卢骁都看过,而且,是书,邮费太贵,她让卢骁上大学前有空去她那搬回去。所以不用担心他,反倒是市一中,调查重启的话,领导班子搞不好得全部洗牌了。” 邵他点点头,无奈道:“那也没办法。我爸在世的时候便有听他提过一两嘴,管理上太过功利,且懈怠。学校图书馆的事就是,因为分级的关系,市场上的书价格差距太大。f级图书最便宜,a级图书最贵。学校管理人员利用职务之便,以学校的名义,大量采购不适合学生阅读的a级图书进行倒卖,再以借出、丢失等名义平账。相反,f级图书反倒成了学校图书馆里最难见到的书。” 赵律师听了,一时有些疑惑地质问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嘿嘿”两声糊弄了过去。 ------------ 夜深了。 邵他回到家,直接在客厅中央席地坐下。 城市的灯光透过露台的落地窗打进来,照得整个空间昏暗又明亮。 他打开手机,随便选了个词条点了进去,看到有会议内容的直播回放,便点了播放。 会议内容很长,各个委员会成员一一介绍并发言。 邵他看着那小小的屏幕,一直默默地看着。 直到看到最后,才看到那个朝思夜想的面孔。 屏幕里,倪安一身从容地走到麦克风前。 委员会给到她的介绍是“兰台文书分级管理司调研员”、“人民代表”、“元老委员会成员”。 “大家好,我是倪安。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作为会议最后的总结人员来发言。我们今天在这里,从各自的专业角度,提出了许多有关‘暴力文学与犯罪行为关系审查’相关的研究方向,很感谢各位的深入参与,一同寻求文学和出版创作的未来。我们将会在三个月后进行成果发布,当天各位可就此成果展开辩论和探讨。最终会以委员会的名义,向国首和人民交出一份报告,报告内容需明确阅读暴力出版物是否会引发犯罪的后果。期待各位的调查结果。 “除此以外,在此,我想多说两句,关于为什么我们要做此调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问过我的姥爷,为什么要在夏国这片土地推行《文书分级协议》。姥爷的回答是,‘人类的思想像风,给了创作以自由。有了自由的翅膀,文书作品才会起飞,才会产生除了思想以外的价值。而规则,就像作品身上的绳索,牵引着这些作品,让这些作品不仅能够飞得更远,也能落得了地,在这片原生的土地上翻来覆去,生出别样的滋味’。 “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很多人都失去了方向。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作者,自由的前提,是温暖和善良。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读者,独立思考判断和勇于承担责任,是成人的基本。我们很清楚这两者之间有一根线,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根线到底在哪。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为了能够及时保护那些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人,放弃了对这根线的探索。开始忘了,明确这根线于我们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过去的十年间,因为作品含暴力内容,被拒绝出版的作品有本,其余已出版的作品,也有147本,以‘教唆’犯罪的罪名,被告上法庭。因为标准不明确,所以导致兰台的审查资源,藏书阁的出版人力资源,以及司法机关的审判资源,都遭到了极大的浪费。究竟暴力出版物是否会引发犯罪?什么程度的描写才称之为‘暴力’?我们需不需要让读者了解‘暴力’?而‘暴力’对于读者而言,是否真的应避之不及? “如此种种,我都愿称之为我们未来需要明确的线。希望这根线能够被明确,能够让作者们苦心创造的作品,不再怕飞得太高的同时,还怕再也落不了地。能让文书创作的自由之翼,展开得自信且明晰。也希望这根线能让读者们安心,不至于在阅读和学习时,让自己陷入迷茫和孤立的境地,而是能让思想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而这根线的寻找,希望能从‘暴力文学’与‘犯罪行为’的关系调查开始。未来,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还有许多尚未被明确的线在等待着我们的答案,如se情文学与伤害、政治文学与稳定等敏感之线。这是个开始,希望是个好的开始,期待大家的结果,也感谢大家的信任和努力。 “以上,倪安。谢谢大家。” 第225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八) 如同赵律师所言,庭审结束后,检方和警方就成立了专案组,重启对案件的调查。 再加上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关系审查委员会成立,各大名家接二连三发文章,媒体也开始围绕这件事做各种专题,人们对于邵他案件的舆论风向,也开始转了方向。 延布明和何守初看着站内的讨论,倪安一开始让留下来的那些评论,现在也已然被顶了上来,热度反转,和刚开始即便人为大量刷数据也无法维持高位完全不一样。 书肆里,邵他的书被重新放上了书架,成为涅盘后重生的畅销书。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结局已定。 可法院的审判结果,仍定在了一个月后宣布。 在这一个月内,任何需要坐飞机火车出行的地方,邵他都去不了。 最后,只回了舒城一趟。 刘家院子里。 刘耀斌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好让刘漂能坐在上头晒太阳。 邵他停好车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刘漂听见声响,微微睁开了眼,循声望去。 在确认了来人后,表情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反倒让邵他愣在了原处。 本以为会吓到她的。 可刘漂只笑着打趣道:“哇,我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怎么感觉又开始走马灯了,小也哥哥居然出现了诶!” 邵他听了,知道她那股皮劲又上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走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先去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刘漂“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感受着头上的余温。 一会儿,便听见邵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她睁眼转头,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搬了张小板凳往自己身边一放一坐。 阳光打在他身上,风带来了他身上的味道。 刘漂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他在这里过年的画面。 “怎么十几年过去了,你还长这样?”她嘟嘟囔囔道。 邵他转头去看她,伸手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回道:“哥哥都28了,怎么就还长这样?” 刘漂翻了个白眼笑着反驳道:“你28怎么了,我还19呢,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你说你能有什么变化?” 邵他听着她强词夺理的样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都这么大了,倪安她们还是叫她“皮皮”? 确实很皮。 这么想着,他伸手便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小声斥道:“胡说八道。” 风吹过,顺势吹乱了刘漂的头发。 她“嘿嘿”两声,笑自己拙劣的玩笑,也笑这十年的光阴。 原来只是一转眼,有了太多的变化,也好像什么也没变。 她看着天空,轻声唤道:“小也哥哥。” “嗯?” “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邵他犹豫了一下,太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最后只“嗯”了一声,便概括了所有。 “那就好。”刘漂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因为我也过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会有眼泪落下。 邵他转头去看她,用手擦掉她滴落的泪水,明白此刻的他们,都在思念着同样的人。 “我好像,都要见到他们了。可是,他们让我回去,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我就回来了。”她身体还无法动弹,所以只能转过头看着邵他,说道,“现在看到你,感觉,幸好听他们的话了。” 死亡线上走一遭。 邵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很庆幸,她还活着。 “对不起。”他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 刘漂知道他在道什么歉。 她没有回答,就当收下了。 而且,此时此刻有人比她更需要听到这句话。 “我就算了,我姐那边,你打算咋办?” 邵他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了愣,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 这段日子以来,倪安一直待在京城,打电话不接,视频通话全数按掉。 他,完完全全无计可施。 “不知道。”回完以后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诶,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刘漂笑了笑,一脸神秘地吐出个毫不神秘的答案:“照片。” 屋里,他们过年的时候拍的照片。 邵他转头看着那张照片,一脸茫然:“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照片没什么问题,是你俩有问题。正正经经的全家福,你们要不要靠这么近,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往对方那边靠,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俩有问题。” 邵他这才看到倪安和奇欢欢的头之间那巨大的空间。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身体就已经很诚实了。 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压根见不着面,他连她的声音,都只能通过新闻听到。 他沮丧地低下了头。 而刘漂压根没打算安慰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你完了。” 邵他一脸警惕地转头看她。 刘漂笑着解释道:“我姐非常不好哄,尤其是在原则性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决绝。” 大晴天里,邵他像是听到了霹雳的声音。 脸上看着没什么,心里却早已慌得一批。 他转头看向刘漂,满眼求助:“你跟你姐关系是不是很好?” 刘漂讪笑着拒绝道:“再好,也是我听她的,而不是她听我的。” 她一脸“你懂的”的神情,看得邵他越发绝望。 毕竟在他俩的关系中,好像,也是这样。 秋日,风渐起。 刘漂看着身旁越发沮丧的邵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有些事,她没告诉他。 又或者,她已然告诉了他。 比如此刻坐在院子里的自己。 大部分时间里,倪安确实不听她的。 可刘漂知道,她,和他们,是倪安心底最柔软的那处。 她从不在乎谁听谁的。 她只在乎他们。 不论缘由,不论输赢,只求平安,只求快乐。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家人”二字,足以抵消所有的过错和争吵。 只是眼前的人,还不知道。 刘漂眨了眨眼,就当做是这十几年失联的惩罚。 想来,也不会久。 或许在她好起来之前,在天气变冷之前,在新年来临之前,在她重新踏上求学之路之前,他们就已经和好。 就算不是所有,可大部分,都会重回当初。 平静且美好。 第226章 英雄电影般的情节(九) 庭审结果公布那天。 一大早,邵他便打车去了法院。 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逼着自己抬头看向窗外,想要将脑袋放空。 可路过的建筑外墙屏幕上,仍出现了他的照片,相关的新闻专题也在即时播报。 原来世界之大,他根本无处可逃。 到了法院,一下车,就看见院门前围了一圈的记者。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可邵他皱了皱眉,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人群中间突然散开,一人长身玉立,缓缓朝他走来。 他那过分帅气的脸庞,让人想要忘记,倒有些难度。 “邵老师,我是刘亮,你好。”刘亮自我介绍道。 他身后的媒体没有涌上来,而是被刘亮带来的保安围住了。 当然,也有距离并不遥远的原因。 不仅在有效拍摄范围内,还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他俩的说话声。 邵他看着刘亮这完全无法忽视的心机算盘,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客气道:“你好,刘先生。” 两人相对而立,面上堆满了笑容,可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上次庭审的时候,我在陪审团里,邵老师还有印象吗?”刘亮先开口打破僵局。 邵他点点头:“我知道。但人民参与评审流程已经结束,不知道刘先生今天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刘亮有些惊讶于他的直接,但心中也暗爽,直接回道:“我是想告诉邵老师不用担心,上次陪审团……” “刘先生!”邵他猛地打断道,“如果您是想提前告诉我结果,大可不必。且不说陪审团的结果对整个案子的评审只具备参考意义,就算起决定作用,在庭审当天结果就已定,且过不了多久,这个结果就会公之于众。不管是为了您还是为了我,劝您,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徒增烦恼的好。” 刘亮年长邵他几岁,个头也比对方高上一些,可此刻站在邵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气势快要被对方压过去。 尤其是在他们后头,记者们的闪光灯频频闪烁,而对方却毫不掩饰地把他的想法和错误一一指出,瞬间让他觉着自己有些做错了事,比对方矮了一头。 他尴尬地笑了笑,想要拍拍对方肩膀,却被对方躲了去。 他手愣在空中,这下更尴尬了。 邵他不愿意与他多周旋,更不愿意在这闪光灯下多待,便连忙告别道:“不管怎样,谢刘先生的关心。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刘亮看着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疏离,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他。 他放下手,脸上神情仍看着十分亲和,可心里早已烦躁到了极点。 “我只是想让您安心。”刘亮看着他想要离去的身影找补道,“毕竟,我们有缘,不仅仅是这次庭审,还有未来,我们很快就要合作了。” 邵他听了,果不其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对方。 而后方的人群则起了骚动,记者们手中的麦克风也纷纷伸得更前,似乎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非常劲爆。 刘亮见状,则得意地勾起了嘴角,解释道:“《大海》的影视改编版权,我们已经在跟你的出版社那边在接洽了。制作班底已经在组建,您要是愿意,有没有兴趣来做……” 他话还没说完,邵他就突然开口道:“亭前绿密玉成丛,凤宿枝头烟雨空。” 刘亮听见后一愣,迷惑地皱起眉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惊恐。 邵他轻蔑地笑了笑,知道他明白了他的意思,才继续说道:“你我确实有缘,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次庭审。但你确定,不是恶缘吗?” ------------ 刘亮确实想不到,姜凤婷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他和姜凤婷的关系,一直被掩盖得很好。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位“金主”。 而他与这位金主的缘分,起缘于十一年前的《花楼》项目。 当年资本一心捧他,为他签下了这个当时最火热的ip。 一切都很顺利,所有人都很满意。 直到教唆杀人事件的发生,作者胡聪被人告上法庭。 眼看着登顶的机会就这么泡了汤,他一时愤怒,便让粉丝到当时的阅读平台去举报。 当然,是伪装成家长的样子。 到后来,举报作品还不够,连平台他也一起举报了。 舆论越闹越大,《花楼》的名声也越来越臭。 庭审结果还没出来,他便顺势辞演,买了一波惨,也顺势站在家长的立场进行发声,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不会出演一部如此邪恶的作品,完美地赚了一波名声。 直到有人将他雇佣粉丝的信息证据和他们举报时所用id的真实身份信息整理了出来,试图曝光给媒体。 幸好,姜凤婷给拦截了下来。 刘亮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眼前的人似乎在告诉他,远不止如此。 且直觉告诉他,他惹上麻烦了。 ------------ “怎样,想起来了吗?还需要我提醒得更多一些吗?”邵他冷冷地看着他,问道。 记者们在身后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可仍旧没人能听懂他俩在聊什么。 刘亮虽然不知道具体问题出在哪,可眼神开始下意识地闪烁。 从没想过,自己布下的天罗阵,网住的是他自己。 可他已经为这个项目付出了那么多,为此他甚至在对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兴趣的情况下,屈尊这个法院里生坐了一天。 努力了这么久,这到嘴的鸭子眼看就要废了,让他怎么甘心? 他不死心地朝邵他前进了一步,追问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举报。”邵他头也没回,只冷冷地回复道,“想要曝光你那些不入流手段的人,是我。” 这下,刘亮彻底明白了。 邵他这才转过身,朝他步步逼近,用只有两人能听清地音量逼问道:“你猜,她为什么会在十年前,突然被诊断成精神分裂症?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要用精神病来做防护?她在防护什么,你知道吗?” 他眼底里的厌恶只有刘亮看得见,犹如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剜着。 “但凡你对这个案子有过那么一点了解,但凡你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有那么一点印象,你今天都不会到这里用这么一场戏来堵我。07年的《花楼》你唾弃,怎么19年的《大海》就得您垂青了呢?刘先生,您的审美喜好,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这下,刘亮的脸色彻底白了。 这些话,只要邵他的声音大一点,就足以让身后这些如同饿了好几天的鬣狗记者,像闻到肉腥味一样扑杀上来,将他吃干抹净。 偌大的汗水从刘亮的额头上落下,可邵他却在此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眼神里的厌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平静地朝他说道:“你说你们公司已经在跟我的出版社那边联系了对吗?” 刘亮还没反应过来,只机械式地点了点头:“是。” “那你知道我的编辑是谁吗?” 刘亮自然不知道,毕竟他只是看上了这本书的热度,其余的他压根就没在意过。 “看来,你跟姜凤婷之间,确实只有肉体关系,她竟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邵他轻笑了一声,一脸早就猜到了的样子,回道:“她叫殷晴,十一年前,是一个叫槐书的网站的创始人。所以放心,你我之间,绝不可能有合作。”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徒留刘亮一人在原地,满目震惊、惶恐和愤懑。 第227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一) 法庭内。 本以为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人们对案件的关注度已经降下去了不少。 可尚未开庭,旁听席就已经坐满了人。 邵他坐在被告席,时不时地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心里总忍不住在期待着些什么。 可到那朱红色的大门关上,倪安也没有出现。 邵他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收了回来,可心里头仍难掩失落。 法槌的声音在庭内响起。 审判长:“现在,就案件编号余检刑诉(2019)9471教唆杀人案进行宣判。在宣布结果前,检方,有变更起诉的需要吗?” 赵律师缓缓起身,朝审判长说道:“尊敬的审判长,我方认为,被告无罪。”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一些意料之中,却仍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正在发生。 “检方现在是在主张无罪吗?理由呢?” 赵律师挑了挑眉,回道:“因为这起案件,一开始就不该被起诉。” “既然一开始就不该被起诉,那检方为什么要起诉?” “因为如果不由我起诉,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会是别人。至于无罪的理由,相信陪审团和审判长手中的裁决书,已经有了非常明晰的结论。本人在此就不赘述了,烦请审判长尽快公布结果,还被告清白。” 说完,他便坐回了原处。 像是结束了一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审判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敲了敲法槌肃清了庭内的环境后才开口道:“虽然检方的起诉内容已变更,但在经过庭审后,本院对此案件的裁决结果已有了结论。所以接下来,宣读案件编号余检刑诉(2019)9471的庭审结果……” 他的话说到一半,旁听入口的门突然被推开。 像是石子落入湖中,惊扰得人们都下意识地往门口处看去。 尤其是邵他。 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眼神猛地亮了起来。 倪安无意惊扰,进门后发现旁听席没了位置,便安静地站在了最后一排。 到最后,也没朝邵他的方向看上一眼。 邵他心里一沉,又甜又酸的滋味涌了上来。 可宣读还在继续:“陪审团全部一致认定,被告作品不存在教唆性……” 话音刚落,旁听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倪安这才发现,来者有不少是熟悉的面孔。 陆和民,杨絮,胡聪,殷晴……甚至连潘颖和延布明他们也在现场。 “就像之前所告知的那样,陪审员的裁决,只具有帮助本院判断的建议效力。现在宣布,本院意见……” 场内,一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本院认为,被告人邵他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以‘教唆’为目的进行创作,且作品本身的教育意义,大于其可能引起的犯罪意义。且在调查过程中,并未发现此书有引起教唆杀人犯罪的事实发生,因此,本院不将未来产生犯罪的模糊性作为犯罪事实进行考虑。故,处理意见如下: “被告邵他,无罪,当庭释放。” 法槌三声落下,以定音宣告落幕。 取而代之的是满场的掌声和欢呼声。 坐在被告席上的邵他愣了很久,才在掌声中缓缓回过神来。 然后整个人,从头到尾,从里到内,完完全全地松了一口气。 脸上,也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 这一仗,总算是结束了。 且这一仗,他赢了。 赵律师朝他走过来,见他起身便给了他个拥抱。 “辛苦了。” “谢谢您!”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道,愣了一秒,然后看着对方再次笑了出来。 庭内依然热闹。 邵他从被告席里走了出来,朝审判台上鞠了一躬,又转身朝旁听席鞠了一躬。 再次起身的时候,竟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只是遗憾的是,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他沉重的心,像是放下,又像是没放下。 只余那眷恋的眼神,时不时地在人群中试图寻找。 可那么多人,依旧没有那个人。 没有她。 ------------ 走出法院的时候,邵他没有想到,刘亮带来的记者,还停留在门外。 一看到邵他出来,便涌了上来。 “邵先生,请问您刚刚跟刘亮说的‘不可能合作’是什么意思?” “刘亮是来找您合作的吗?您不愿意合作的理由是什么呢?” “刘亮是现在最当红的演员,您的新书刚经历这么大一场风波,您拒绝他是因为有更好的选择吗?” “您就不怕遇不到比他更好的吗?” “还是说已经有别的制作团队在跟您联系了呢?” ……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邵他莫名想起自己从拘留所出来那天。 也是这样让人窒息,让人无从说起。 不同的是,此刻的他正处在失落的心情中,再也没有了那天的勇气。 他被逼得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神里的平静也在逐渐变得惊恐和无措。 可记者们的眼神依旧炙热,问题也仍旧在源源不断地被提出。 像一道墙,也像一座牢笼,渐渐地把他困在里头,渐渐地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还有忘了呼吸。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嘴唇也没了血色,腿也开始发软…… 混乱中,一只手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邵他拉出了人群。 就这样如破势之姿,突如其来地让他挣脱了所有束缚。 开启了一场浪漫的逃亡。 邵他看着眼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拉着他快步往前走着,头也不回地往街道上飞奔。 身后是仍在穷追不舍的记者们,身旁是偶尔注目的行人,和一如既往地匆忙,从不为人停留半刻的车流。 城市的风景在他的眼前疯狂掠过,风声、鸣笛声和人们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世界犹如一个繁杂的万花筒,让人觉得眼花缭乱,让人觉得精彩纷呈。 可邵他只看得见眼前的人。 她就这么拉着他,在城市里穿梭着。 从奔跑,到快步,到漫步; 从街道,到小道,再到街道; 从天亮,到天黑,到华灯已上; 从身后有人追,到只经过身旁的人; 从绿灯亮,行人走,到红灯亮,行人停。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邵他终于拉了拉倪安的手。 “倪安……”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她就停下了。 停在了喧闹的城市中心。 她放开了他的手腕,站在离他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 灯光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邵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或许这一次,是重逢,也可能是告别。 第228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二) 华灯之下。 倪安最终还是缓缓转过身看向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唯一能让人确定的是那浑身散发出来的疏离感。 用生人勿近的态度寒暄道:“好久不见啊,邵老师。” 这是邵他认识她一年多以来,从未见过的样子。 眼神是冷的,语气是虚无的,整个人是冷漠的。 那些个有如小太阳般的温暖,就这样在她身上,消失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邵他慌了。 他朝她靠近,忙乱地说道:“你别这样……” 倪安却跟着他的脚步,自若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什么话都没说,却让对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冷冷地抬头看他,看他眼神里布满了的不愿相信,还有万念俱灰。 可她只想笑,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宛若亲手筑起的所有美好,被最信任的人,毫不留情地一推而倒。 然而当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她想笑,却只是苦笑。 笑里没有快感,也没有幸福。 “我怎样了?我不过是如你所愿,和你保持距离。我不过是任你安排,对你不闻不问。我不过是不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从此以后我是房东你是房客,仅此而已。还是说,我应该对你死缠烂打,逼你说出所有的事情,再不管不顾,强行让你接受我对你的帮助,让你活得卑微又无用。又或是说,我就应该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即便你闭口不说,我也该成为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所有的打算,强大如此的我还得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配合你所有的动作,只为了维持你那脆弱的自尊心?邵老师,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言辞字句不带锋芒,可仍然像刀子一样,在人心上毫不留情地切割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邵他看着她的眼,却没有勇气说出真实的原因。 因为那原因,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这一次,倪安笑了出来,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你只是一个人惯了,一个人写作,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遇到问题,再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邵老师,你回过头看看,或者,你再看看你的周围,你好好想想,在这世上,你真的是独自一人吗?” 眼前的车灯闪烁,马路上行人匆忙的脚步一心向前。 回忆,却在邵他的脑海中快速倒退,再快速重演。 “近到殷晴,书澜阁,印刷厂,还有你的读者,因为这件事,几乎这一年来的所有的努力都要报废,远到赵叔叔为之奋斗一生的法律精神和普法理想,我身后所背负着的,和兰台和出版和文书分级有关的所有使命,更远的,还有你一旦失败,我们父母用性命去换来的,不让dora落到不怀好意的当权者和不正当商人手中的现状,都会被打破。还有那些作者,那些销量不如你名声不如你什么都不如你的作者,你知道这两个月他们都在经历着什么吗?是自我怀疑,是退缩,是让步,是好不容易鼓起来对抗世界的勇气,却看着比自己强大的人也如此倒下,所以不得不也选择倒下。你知道欢欢这两个月来都在做什么吗?因为姜永延对高建宇的扶持,高建云手上所有的资源和业务都遭到了源源不断的背叛和攻击。而欢欢只是一个底层员工,都要在公司加班加点,去解决他们公司那畸形股价所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 “是,你很聪明,你很厉害,你可以一个人解决很多事情。可是我们呢?就算我们只是智商平平的普通人,可是我们也有我们会付出毕生心血所要坚持和维护的理想和抱负,你凭什么觉得你的聪明可以让我们把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处任你发挥,把对结果所有的期望全都押在你身上?就因为我们智商不如你,所以连被告知、做选择和努力的资格都没有,对吗?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你周围,你真的觉得你只是孤身一人吗? “我也想过,或许是邵叔叔把你保护得太好,又或许是你的谦卑真的到了你的骨子里,所以你从没想过你的一举一动会引发这么大的后果。可是一年多了,我们相处一年多了邵老师,如果你还不能认清楚你自己的位置,那我的呢?你说你喜欢我,想要跟我在一起,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又处于什么位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要走进我的世界,你将再也回不到你以前那个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而是深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名利中心,且永远风起云涌! “还是说,错的人是我,是我不该去招惹你,不该把你扯进来,不该让你,把我身上的傲慢和狂妄学了去。可是邵老师,就算没有我,你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更不是与别人无关可以肆意妄为地活着的人,你知道吗?这是你再怎么谦卑也改变不了的现实,除非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过度的谦卑本身就是一种骄傲、自负和虚伪。更何况,在这世界上,就算只是普通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而不影响他人。而你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时光,恰恰是因为你本就不是普通人。 “所以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如果这就是你习惯了的生活,你习惯了一个人遇到问题然后再一个人解决问题,以前的你可以,现在的你也想要这样的生活,那我离开才是对的。因为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就算不让你学着做一个在权术里打滚,在阴谋里挣扎的人,仅仅是让你和我一起去面对这些,都不现实。对你好,对我,也能不那么被动。所以,我们就到这里。可能以后工作上难免会有接触,但也仅此而已了。” 华灯之下。 倪安从眼神平静,到热泪盈眶,但最终还是在理智之下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 且邵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她说的不是气话。 是这段日子以来,理性分析过所做出的判断。 是她曾步步靠近,他却习惯了停留在原地。 现在她要走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挽留她的资格。 第229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三) 换在一年以前,倪安从没想过会跟邵他闹到这种境地。 眼前的人,似乎和初次见面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可当一声鸣笛声突然响起,倪安突然从自己的话里醒过来。 而邵他,仍然只看着她,旁若无人。 倪安才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一样了。 她想起他在法庭上的表现,想起那个曾经满身伤痛,小心翼翼的人,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强大起来了。 她突然就安心了。 她朝他笑了笑,这一次不是苦笑,而是真心的祝福的笑。 然后转身离开。 邵他见状,一下子慌了,忙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腕:“倪安,你听我说……” 倪安也不恼,只停住了动作,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微笑道:“你说,我听你说。” 可自诩出口成章的邵他,此刻仍像个不善言辞的人,能想到的,只有请求:“我知道错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余州今年的11月比去年暖和。 秋风徐徐地吹,吹乱了倪安散在肩上的头发。 她叹了口气,看着邵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默默地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抱着为对方好的心态和想法做决定,或者故意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让对方知道和帮忙。掉头就走的情况,只能是在对方知道事情的经过后,独自做出的判断和选择。且不管这个判断和选择是什么,我们都得尊重对方,不能心生怨恨。如有违反,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她一边说,一边能感受到邵他的手臂变得僵硬,手指也开始变得颤抖。 但她没有停下动作,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中释放出来,另一只手把他的手举起,两手相对而立。 “啪”的一声,声音如同那日在医院时的脆响。 而心,也随之破碎开来。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因为这件事情吵架了。没错,我接受不了别人把我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我接受不了别人在对待我的时候,会因为我的性别样貌身份关系种种,而忽略且抹去我理性且独立的人格。在这些人里,我最受不了的,是你这样对我。因为你明明知道,你明明最清楚,被这样对待,有多无助。因为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对。救你,我成了不尊重你选择的人;不救你,我又怕我后悔。我怎么做,都不对。” 这一次,倪安的眼泪终究是没忍住,如溃堤之水奔涌而出。 邵他看着她,眼眶也跟着红了,忙抓住她的手,想把她往怀里带:“对不起,倪安,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反反复复地道着歉。 可倪安却挣扎开来,不停地往后退。 她深吸一口气,哭着喊道:“我做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对我说‘对不起’的!” 她的声音,痛苦又决绝。 决绝到,邵他压根不敢放开她,怕一松手,她就这么永远消失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异让他占了上风。 可只消她抬头,只露出那么一丝痛苦的表情。 他便舍不得了。 他忙放开手,她趁机挣扎开来。 她看着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又或者说,是彻底没了情绪,无力地重复道:“我做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对我说‘对不起’的……” 说完,转身离开。 邵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彻底崩了:“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这一次?” 声音里的绝望让倪安再次停下脚步。 她回头,看着他俩之间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像隔了星河。 “我也想知道,究竟要怎样,我才不会再经历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失去你,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感觉? 邵他现在非常清楚,这种心上如同要撕裂开来的感觉,这种让人像是再也无法活下去的感觉。 他想要挽留,可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哭泣。 或许他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太过狂妄自大,所以才会咎由自取,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可他真的舍不得。 她是他好不容易才遇到的朋友、家人和爱人。 为什么什么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他真的舍不得。 可他最后能说出的话,也不过是那一句。 “我爱你。”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存在,声音也都消失不见。 是的。 他不信,他如此不舍,她会舍得。 他不信,他如此深爱,她会不爱。 他已然一无所有,不如赌这最后一把。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在感情这件事上,任他智商再高,他也找不出来任何一丝解题的方法。 可是,除了如此笨拙的爱,他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看着眼前的背影,期待着奇迹会发生。 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的脚步依旧向前,世界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人影匆忙,车流不息,周遭嘈杂又喧嚣。 他绝望地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看见自己的心从高处坠落在地。 无声,冰冷,死亡。 可下一秒,他的双耳便被人扯住,将他的头拉了下来…… 然后在他的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可他并不觉得疼。 邵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泪眼,只觉得不现实到了极点。 怎么会? 倪安疑惑地看着他,呢喃道:“你怎么不躲?” 邵他回过神来,猛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躲什么?” “你说呢?”说着,倪安的手又使了使劲儿。 可邵他还是无动于衷:“只要你能原谅我,不管你对我做什么,要杀要剐,都随你。” 倪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邵老师,我们现在可是在法制社会,你这话,是在占我便宜知道吗?” “知道。”邵他心虚地回道,“所以你能不能别不理我,这样,你才能在我身上,把便宜给占回来。” 倪安摸着他被她扯红了的耳朵,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的,她心软了。 仅仅是一句“我爱你”,她就立马回头了。 又或许,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句“我爱你”。 “我可以原谅你。”话音刚落,她便感觉邵他的呼吸都停了,不用看都知道是在等她那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绝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你。”她鼓起勇气看向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且你要清楚地知道,我对你的爱,不是不变的。如果像这次的事情不断地发生,我只会离你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不管你还爱不爱我,也不管你做什么,我一定不会再原谅你!” 邵他没有回答,哭红的眼眶,眼神里满是对失而复得的不确定,甚至整个人,都在颤抖。 倪安垂眸,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我们只是生离,又不是死别,至于吗?” 一句打趣,让邵他突然又警惕起来,猛地把她往怀里再次一抱。 倪安忍不住“嘶”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但也只是愣愣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有区别吗?” 这下,倪安心底里的愤怨彻底没了。 可邵他,仍是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声音里,也是卑微到了尘埃里的渴求:“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倪安见他那样,心软到不行,想想这两个月的光景,最后又忍不住落了泪。 “好。”她一边哭,一边点头答应。 邵他这才放下心来,低下头心疼地去吻她的泪,泪水的苦涩慢慢变成了吻的甜蜜。 两人旁若无人地在街头拥吻。 前一秒的争吵,像是从没发生过。 可能争吵会发生,也恰恰是因为,他们远没到离别的时候。 因为他们仍深爱着对方。 还有爱,就无法离开。 第230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四) 倪安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入眼便是陌生的白。 她迷糊了好一会,等到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涌入鼻腔,她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医院。 转眼,病房的门被推开,奇欢欢手里提着打包好的餐食走了进来。 看见前一秒还躺在床上如死尸,现在已经坐起来跟没事人一样的倪安,她下意识地愣在了原处,眨巴着眼睛盯着她。 倪安也觉得有些不现实,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看着她问道:“我是在做梦吗?” ------------ 医生走后,床头的时钟数字跳向了7 倪安半躺在床上,啃着奇欢欢买来的油条问道:“我这是干嘛了?” 奇欢欢一边把吸管插进豆浆里头递给她,一边反问道:“你这段时间,有多久没睡过整觉了?” 倪安看向天花板,很认真地想了想。 结果,当然是想不起来的。 她眨巴着眼睛装傻道:“也……还好。” “还好?”奇欢欢挑了挑眉,吐槽道,“前天晚上邵大神把你送医院来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是白的。别说他了,连医生都给你吓了个半死。幸好检查下来没什么事,就是过劳,昏睡过去了。不过你也是牛的,整整睡了一天。再不醒,我都要考虑是不是要给你转院了。” “前天晚上?!一整天?!” 奇欢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说着,倪安忍不住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你确定检查清楚了,我真的没事?” “哼!”奇欢欢冷笑一声,“你光顾着忙工作的时候,哪怕有一秒钟是现在这种怕死的样子,都不至于睡成这样。” 倪安松了一口气,反呛道:“半斤笑八两,你最好能记得自己说的话。” “那我能一样吗?我天生少眠,睡不着不如起来干点别的。你就是一靠咖啡因才能保持清醒的命,非得强撑,这下不就反噬了!” 倪安自知理亏,无法反驳,只好埋头吃起了奇欢欢买来的餐食。 餐食很多,油条豆浆包子炒粉玉米拌面和咸粥,肉眼可见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奇欢欢一边看着床上的人如饿虎扑食一般,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买多了些。 她没什么胃口,只低头默默地啃着包子,又默默地红了眼眶。 床上的倪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到了异样,放下了手中的筷勺,侧过身去抱住了奇欢欢。 她这么一抱,奇欢欢的眼泪立马就崩了。 倪安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打趣道:“你这样,我不会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成功惹得奇欢欢在她背上轻捶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倪安没再争辩啥,只笑着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都结束了。” 11月,余州的天气还是热的,可太阳已经开始了晚起的生活。 窗外,是才要开始亮起来的的天空。 ------------ 吃完早饭,倪安干脆在医院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从卫生间走出来,看着这偌大的单人病房,一想到自己啥病也没就在这住了两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太夸张了! 奇欢欢像是猜到了她在想啥一样,看着手中的平板头也不抬地说道:“知足你,我可是拦了好久,邵大神才不至于给你一个只是昏睡过去的病人开个病房。” 病房…… 倪安一想到那架势,忍不住抖了三抖,甚至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可也得亏奇欢欢这么一提,她终于想起来,所谓的“昏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神躲闪,脸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心虚地转换着话题问道:“对了……邵老师呢?” “在这守了一天一夜,我怕他也倒下,刚才让他回去……” 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便被推开。 邵他那张混杂了担忧、惶恐、期待、疲惫和开心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三人就那样愣在原处,你看向我,我看向他,他又看向你,眨巴着双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啥。 最后是奇欢欢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你是飞来的吗?” 倪安听着她的话,脑海里头忍不住浮现了邵他飞来的样子,一下子被戳中了笑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便弯了腰,仰了头。 两个不明所以的人愣了愣,暗自交换了眼神,也默默地笑了。 笑声中,一些久违的熟悉涌了上来。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和之前一样的早晨。 可是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在劫后余生,在失而复得后,这样的“普通”于他们而言,有多难得。 “钥匙。”奇欢欢朝邵他说道。 邵他听了,把手中的车钥匙抛给她,说道:“那我去办出院手续。” “好。”倪安一边收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回道。 ------------ 停车场。 奇欢欢一上车,就把平板扔给了倪安,一边把车启动一边说道:“9点,给你约了个会,让他们把这两个月的事情给你汇报一下,你听着就行。至于上班,等下周一也不晚,你再歇两天。” 刚上车的邵他只听了一半:“会?什么会?” 坐在副驾驶的倪安一边戴耳机一边回道:“撒手掌柜延时复工会。” 说完,便打开了会议页面。 账号背后的人开始慢慢涌入,车里陷入了宁静。 车子慢慢驶入街道,车外逐渐喧闹。 等到了g&o总部楼下,奇欢欢和邵他各自从位置上下来。 他刚把门关上,便听见奇欢欢说:“我晚上加班,不用等我,给我留饭就行。” “好。” 话音刚落,奇欢欢的身影便消失在那冷冰冰的企业门前。 邵他坐回到车上,身旁的人仍盯着屏幕,安静地开着会。 他看着她的侧脸,一瞬间感觉有些不真实,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寂静无声的空间里,突然涌上来一丝窒息感。 他摇了摇头,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启动了车子。 第231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五) 回家的路上,邵他把车拐入了超市。 倪安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会议上。 车停好后,两人从车上下来。 邵他在前头走,倪安默默地跟在后头。 他担心她走丢,想回头去牵她的手,却发现她一手拿着电脑,一手拿着笔,根本抽不出来手。 早市,超市里人很多。 邵他推了购物车,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穿梭在人流之中。 工作人员把刚杀好的鸡打包放上货架,邵他便取了下来,让师傅帮忙切块。 青菜很新鲜,用手轻轻一掰就断开。 邵他用力地甩了甩,甩掉上头的水珠才让工作人员装袋称重。 就这样一样又一样,填满了他们身前的购物车。 结算台前,两人在等待结算。 他们前头的人不多,可还是要等一会。 邵他正无所事事地看着远处发着呆,倪安却突然凑到他耳边说道:“有点吵,我去车上等你。” 她说话的气息扫在他的脖颈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倪安的手伸进了口袋,迅速地掏走了钥匙。 下一秒,她的身影就已经走远,留他一个人愣在原地。 “你好,先生!” 直到工作人员唤道,他才反应过来。 “滴滴”声一声接一声响起,购物车慢慢清空,又慢慢被填满。 直到一个小蓝盒闯入邵他的视线。 “等一下。”他下意识地叫停道。 工作人员迷茫地抬头看他:“是不要吗?” 邵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但还是快速从货架上重新取了一盒,说道:“拿错了,换一个。” 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回到车上,始作俑者还在开会。 邵他见状,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一路上,一直安静。 到家楼下,车停好,两人从车上下来。 这次,换倪安走在前头,邵他拎着东西跟在她的身后。 开门,进电梯,按电梯,上楼。 邵他看着墙里映着的身影,窒息得快要忘了该怎样呼吸。 可倪安还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低头看着电脑屏幕。 等到了才抬头,自顾自地走出去,走到家门口,熟悉地按下指纹,开门走进去,换鞋,走到餐桌前坐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是身旁完全没人一样。 邵他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放下东西开始收拾。 从厨房,到房间。 却不曾想,从房间出来的时候,那个前一秒还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开着会的人突然放下了耳机,目标明确似的朝他奔来。 转眼间,便飞扑到了他的身上,挂在了他的腰间。 邵他一脸懵,但还是下意识地抱住了她,抱了个满怀。 倪安的头埋在他的脖间,鼻息静静地撩拨着他的心跳。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笑出了声。 倪安抬头,看着他问道:“笑什么?” 邵他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回道:“我还以为你又忘了。” 一句话,把两人的记忆瞬间拉回到那个夏日的晚上。 倪安心虚地挪开了眼神:“我那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邵他一边蹭着她的鼻尖,一边笑道,“就是以后,酒,得控制。” 倪安得意一笑,挑衅道:“你控制得住吗?” 两人离得近。 等说完,她才感觉到邵他的指尖突然用了力。 邵他不得不承认,确实……不太控制得住。 倪安只一个笑,他的理性便彻底崩溃。 剩下的,便只是本能地释放。 爱意在唇齿间缠绵,身体也随之升温。 他把她抵在墙上,她枕着他的手掌,互为彼此的依靠和支撑,在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中抱得越来越紧,眼神也越来越迷离。 等到彼此的呼吸渐薄,两人才慢慢分开,看着对方眼中早已情意迷蒙的自己,一下又一下地喘着粗气。 以为会慢慢找回自己的呼吸,可等待着他们,只是再一次的疯狂。 邵他的吻渐渐从唇边蔓延至脖颈之间,倪安的手也开始变得不安分。 意乱情迷之间,邵他却停了下来,按住了倪安的手。 倪安疑惑地看着他,眼睛里除了不解,还有不耐烦。 邵他把她拥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太快了……我们……慢慢来……” 可倪安却在他脖子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 “谁要跟你慢慢来?”倪安挣扎开来,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欲求不满地说道,“邵老师,我可是成年人!” “我知道……”邵他心慌意乱地回道,可话还没说完,倪安便亲了上来。 和之前的激烈交锋不一样,女孩只轻柔地吮吸着他的唇,然后用舌尖慢慢撬开他的唇齿,温柔是她的最有力的武器,一路攻城掠地,亲得他彻底败下阵来。 他最后的防线被彻底攻破,手中一紧,抱着倪安往房间里走去。 亲热间。 他听见倪安在他耳边问:“邵老师,你说接下来发生的事,人们会不会知道?” “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这是什么。” “你是希望他们知道,还是不希望他们知道?” “要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审核肯定也知道。如果审核知道,那就没有人知道了。这么想来,唉,无趣。” 邵他安慰道:“不会的,就算审核知道了,别人也会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相信,人有本能,人有想象力啊!规则可以禁止行为,可以束缚行为,可是永远也禁止不了本能,也束缚不了人的想象力。只要想象发生,那目的就已经达到。至于过程,还有具体的展现方式,就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平时,也是这么干的吗?” “平时?” “就是你的书,你的文字。” 邵他笑了笑,承认道:“当然。我一直坚持点火,只是不留下证据,这样……才能保证能通过审核。” “所以说到底,就算证据不存在,也不代表,火不存在。所谓规则,所谓审核,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你说,会不会存在一个世界,愿意去承认这一切?” “会的。” “真的吗?” “嗯。”邵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回道,“去创造,去改变,就会存在。” 第232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六) 沙尘漫天的土地上。 倪安环顾四周,空旷无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机,没有信号。 正迷茫,突然传来了枪声。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倪安撒开腿,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除了枪声,还有哭声。 随着最后一声枪声响起,哭声也戛然而止。 留给人的,就只剩满地的血泊。 刘漂就那样静静地趴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没有了气息。 血漫过倪安的鞋,止住了她的脚步,也止住了她的呼吸。 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倪安,倪安……” 她猛地睁眼,看见邵他那张熟悉的脸,忽地恢复了呼吸。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才慢慢缓过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邵他拥着她,手在她身后轻轻地拍着,柔声问道。 倪安愣了一会,没有回答。 只把身体往被窝里缩了缩,然后把头埋进了邵他的颈窝里。 眼前一片黑暗,可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倪安便觉得很安心。 两人都没有穿衣服,只赤身裸体地互相抱着。 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不一会儿,邵他便觉得自己身体起了变化。 比被窝更热的,是身体的温度。 他呼吸越来越重,想不露痕迹地忍住,但始终没什么效果。 倪安却在此时抬头,一脸坏笑地去亲他,手上也没闲着,在被子底下乱摸。 欲火无情地燃烧着,且越烧越旺。 邵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让两人之间拉开点距离,可呼吸仍是乱的。 “你……” 倪安眨巴着眼睛,装作一脸无辜地问道:“我什么?” 双目含情,一如既往的纯洁,此刻又染了些情欲的性感。 看得邵他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倪安看着他整个人游走在失控边缘的样子,觉得可爱到了极点,完全忍不住,不自觉便想要逗弄他。 她一个翻身,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邵他怕她伤着自己,用手扶着她的腰。可当她身上的柔软贴上来的时候,他还是很诚实地倒吸了一口气。 想转头把脑子里的黄色垃圾全抛掉,却被倪安用双手掰了回来。 她逼他看着她的眼睛,充满撩拨味道地说道:“邵老师,我们都已经做了3次了,你还在害羞什么?” 她的唇只微微贴着他,说话时时不时扫过,比亲他还让他上头。 他闭眼,她便去亲他的眼睛。 然后抛下一句:“除非,你累了。” 这下,邵他彻底被点燃了。 他一个翻身把怀中的人压在身下,一低头便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狡黠。 他拿她没办法,只手上一使劲,在她肉多的地方掐了一下。 顺势把自己送了进去,舒服的感觉瞬间淹没了两人。 或重或轻的喘息声中,邵他在倪安耳边轻声道:“你不累就行。” 倪安听了,轻笑一声,以吻回应他的挑衅。 一室旖旎。 几分钟前的沉重,像是从没来过。 ------------ 再次睁开眼,天空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倪安迷蒙着双眼回了回神,一伸手才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坐起身,才听见屋外传来的声音。 一转头,发现床头放着几件衣物。 过去几个小时的回忆随之涌来,让人瞬间红了脸。 她把自己滚烫的脸蛋埋进掌心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然后翻身起床。 浴室里响起水声,厨房里蔓延着咕嘟声。 倪安洗完澡出来,就闻到了那咸香的味道。 她看着那忙碌的背影,轻声问道:“我们晚上吃什么?” 邵他听见她的声音,把最后的配菜盛进碟子里,一边打开锅盖一边回道:“鸡煲。” 说着,拿了个小碗从锅里盛了一点汤,端到倪安跟前:“尝下味道,小心烫。” 倪安就着他递过来的勺子,浅浅地尝了一小口,忍不住皱了皱眉:“有点咸。” 邵他一听,忙跟着尝了一口,紧张的眉头却松了下来:“没事,还要下配菜,中和一下就好了。” 转身把配菜倒进去,“噗通噗通”应声而起,他伸手把火转小,心满意足地把盖子重新盖上。 屋外,车流渐起。 屋内,平静安好得像是在梦里。 餐桌上放上瓦斯炉,把锅转移到瓦斯炉上,摆上备好的配菜。 两人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揭开的锅盖冒出的浓浓烟气,闻着那香气,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 鸡肉软嫩不柴,汁水随炖煮时间,渗透到每一缕的肉丝之间。 一口下去,肉的香气和汁水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充盈了人的口腔,欢愉了人的大脑。 虽然不是冬天,可火热背后的美味丝毫不减。 就这样一口、两口,让人忘了时间,只记得手中的筷子,和口中的动作。 等锅底渐空,倪安才反应过来:“完蛋,忘了给欢欢留了。” 邵他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安慰道:“放心,我留了。” 倪安这才松了一口气,腆着吃撑的肚子背靠在椅子上,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引来对面的邵他一脸笑意。 他看着她,却突然朝她伸出手。 倪安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把手递了出去。 越过满桌的残羹,两人的手轻轻地牵在一起,掌心里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慢慢地开口:“可以的话,真希望以后都不再跟医院扯上关系。” 倪安这才想起,自己昏睡过去的时候,身旁的人是他。 而他得有多慌乱,才会把她送去医院? 再加上这一年多,不管是他还是她,亦或是身边人,都在不停地出入医院。 确实,是有点让人觉得可怕了。 可她还是笑了笑,打趣道:“医院医生救死扶伤,是个跟死神抢人的地方,被你这么一说,倒像成了个吃人的地方。而且,就算不生病,我以后还得生孩子不是?怎么,你打算自学相关,到时候在家里给我接生?” 邵他转了转眼珠子,认真思考了下可能性,回道:“也不是不行。” 无形之中又秀了一把智商。 倪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把手猛地抽了去:“是,邵老师天资聪慧,无所不能,是小女子出言不逊,冒犯了。” 邵他忙笑着否认道:“哪敢。” 他勾勾手指,当做求饶。 倪安也见好就收,把手放了回去。 安静又平和的空气里,却明显藏着人的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倪安先开了口:“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 邵他轻按她的指尖,点了点头。 “两个月了,跟我说说好不好。说说刚刚的梦,说说你。” 第233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七) 天彻底暗了。 屋里头亮了灯,桌上一杯茶,一杯咖啡,正飘着袅袅热气。 倪安窝在沙发里,邵他则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两人时隔两月,聊起了看似宛若隔世,实则仍处在昨天的事情 “还记得霍莎莎吗?”倪安轻声问道,拉开了诉说的序幕。 邵他点点头:“她给你寄了信。” “我去到盛国以后,几乎是立马就见到了她。只是我们见面的地方……” ------------ 夏国大使馆。 虽然倪安早做了心理准备,可会在这里见到霍莎莎,还是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直觉告诉她,事情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你好,倪小姐。我叫霍莎莎,战地记者。” 对方剪了个寸头,但仍难掩脸上的秀丽,多年奔走于太阳底下,有些许雀斑布于脸颊,但不见有脂粉施于脸上。 整个人看上去温柔无害,实则一见面,倪安便感到了她骨子里头的爽利。 她似笑非笑地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回道:“你好,叫我倪安就行。” “那你叫我莎莎就行。” “好。” 使馆办公室内,还有另外一个人:“驻盛国大使章启豫。” 其余人各自交换名字身份后,才坐下来。 倪安把那张a4纸打印的照片放在桌上,开门见山:“愿闻其详。” 霍莎莎和章启豫看着那张照片,都不自觉地朝对方看了一眼。 这下,倪安基本可以确定,自己的联系方式是从哪里泄露的了。 两人各怀鬼胎,却都守口如瓶。 “你把我叫来这异国他乡,却不说是为什么。霍莎莎记者,这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了?” 她声音平静,可话里行间都藏着怒气。 霍莎莎自认生平见过各种人,可此刻心里还是忍不住犯了怵。 她眨了眨眼睛,回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倪安眯起了眼:“你知道她在哪?” “知道。” 那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个地方? 这个问题,几乎是呼之欲出。 可倪安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因为不用想也知道,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那走。”说完,她便作势要起身。 霍莎莎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有些惊讶:“你就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重要吗?” “你不该问‘安全吗’?” “我如果怕不安全,就不会来这里。” 倪安眼中的坚定和平和让霍莎莎慌乱了好几天的心情被彻底洗牌,本以为很复杂的事情却因为对方的干脆利落,忽然间变得直接了起来。 她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推到了倪安面前。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里。”电子地图上,红色地表点上落了一行字,“peace street,和平街。” 和平街,盛国外国人的聚集地,几乎是这片充满了战争的土地上,唯一一片和平之地。 刘漂会在这里,倪安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此刻身处此处的刘漂,回失去联系。 且在霍莎莎口中,这片和平之地,似乎并不和平。 “所以这个地方的人,会联系不上?”倪安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章启豫。 章启豫眼神闪烁,但还是如实告知:“盛国的官方声明是,战争之地,非必要,不保证通讯正常。” “什么叫非必要不保证通讯正常?” “就是,目前,不是所有人的电话都打不进去,也不是所有人的电话都打不出来。或许,这就是一个巧合,刚好是她的电话,打不进去。” “夏国那边呢?” “目前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也不好做多汇报。” 章启豫在很努力地让这些话听起来能多点信服力,可大概他自己也知道,并没有什么用。 可倪安没有追问。 她知道,他们努力过,且目前的现状,就是他们努力过后的最好结果。 问再多,也于事无补。 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所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 邵他家。 “他们想让你进入和平街。”邵他喝了口咖啡,眼神突然从清明变得凌厉,“但是避而不谈,要你进入和平街的原因是什么。” 时过境迁后,倪安也终于能松一口气,平静地回道:“是。因为所有人都有一个顾虑,就是怕他们说的话,别人不信。也害怕一旦说错,自己也要为此担上所有的责任。” ------------ 进入和平街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早上。 即便霍莎莎没说,倪安也知道,这次进去以后要出来,多半很难。 所以她没让奇欢欢一起。 “霍莎莎是个记者,她的目的,多半跟新闻相关。所以你留在外头,比和我一块进去,要合适。” 奇欢欢除去担心,没什么感觉。 她也知道,倪安做决定一向有她自己的道理。 只要不奇怪,她都:“ok!” 为了不惹人注意,倪安的装扮一如既往。 像是个外来的游客,和霍莎莎一起,步入未知的和平街。 和盛国的一般街道不同,和平街的道路大且宽敞。 可和它最初的设计目的相反,此刻的和平街安静得很离奇。 驱车驶入后,霍莎莎并没有直接带倪安去找刘漂,而是停在了离街口两个路口的位置。 倪安并不意外。 她坐在副驾驶,等待着霍莎莎开口。 可霍莎莎只递给了她一个文件袋。 倪安不明所以,在霍莎莎的眼神示意下,拆开了文件袋。 里头,是一叠照片。 照片上,是一队,不,是各队身着黑衣服的男性,正在驾驶车辆离开和平街。 而车辆上的logo,是g&o。 再往下翻,是各种死伤照片。 “一共6起枪支袭击事件。”霍莎莎开了窗,点了根烟,也不抽,只放在窗口让它安静地燃着,然后解释道,“这6起枪支袭击事件,根据我的线报,来自同一型号,且不是民用枪支。可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组织和国所认领。且,没有任何媒体报导。我曾经试图把这些照片和死者信息暗中投给相对应的国所大使馆,可是他们的回复都是,经当地部门与这些人取得联系,确认了他们都还活着。可是,照片不会说谎,我的眼睛也不会。” 倪安看着手中的照片,眉头紧皱,指尖也开始微颤。 她把所有的照片放回文件袋里,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神,才开口道:“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234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八) “我需要你,帮我把这些消息放出去,炒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霍莎莎指间夹着烟,可无风经过,烟灰也不落。 倪安听了,只转头问她:“你如何保证这些照片是真?消息是真?” 可她的质疑只换来霍莎莎一声嗤笑。 笑声过后,是她真挚得不能再真挚的声音:“以我记者的身份和理想起誓,如果这些消息是假的,我立马下去陪他们。” 倪安不知道这些人对于霍莎莎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认识。 直觉告诉她,霍莎莎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一个谎言,来得罪她。 可理性呢,证据呢? 那个瞬间,倪安忽然想起接到霍莎莎电话的那天晚上。 邵他在网上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任何痕迹。 现在想来,有的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就是最重的痕迹。 就像杀人现场,永远干净得一尘不染一样。 她看着眼前空旷的街道,突然明白,眼前如此用力的销声匿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她突然开始庆幸,把欢欢留在外头,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霍莎莎见了,猛地按住她,皱着眉头问道:“你要做什么?” “帮你把消息放出去,炒起来。”倪安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把霍莎莎的手挪开。 电话里头,她三言两语解释完前因后果,刚想挂断电话,手机就被霍莎莎夺了过去。 她只有一个问题:“如何做到?” 电话那头的奇欢欢一边开电脑一边回道:“如果你想让真相成为真相,就不能告诉别人这是真相。” “你要造假?”霍莎莎皱着眉头问。 奇欢欢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不行。”霍莎莎倒吸了一口气,否认道,“新闻自带公信力,你一旦撒谎,它就失去了可信度,你这样是在毁了一切。” 电话里传来电脑开机的声音,奇欢欢把手机放下,换上耳机继续说道:“你是记者,你来传播,是新闻,可我不是。” “哈?” “展开来说就是,你是面向公众的媒体,是新闻工作者,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策划,你的媒体身份、信仰和约束,在我这里都不管用。你的传播需要建立在事实基础上,那是因为你自带光环,你要为你所说的话所产生的价值、后果和意义承担责任。而我的传播,只建立在传播上。没有观众,于我而言,所有的项目都没有价值,没有后果,也没有意义。你的职业赋予了你光芒,而我,只是黑暗里的尘埃。所以,你那些光鲜亮丽的冠冕,在我这儿,没有用。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现实面前,也没用。” 窗边正在燃烧的烟,终于承受不住死亡的重量,灰“簌簌”地落向了地面。 霍莎莎却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她自认自己没做错什么,可现实确实就像奇欢欢说的,没用。 这半个月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没用。 奇欢欢听着电话里的沉默,明白霍莎莎已经理解了她说的话。 虽然短时间内不太可能被接受,可这不是她该努力的问题。 交给时间即可。 她开口推进:“把电话给倪安。” 霍莎莎一边把电话递给倪安,一边扔掉手中的烟,关上了车窗。 倪安却开了公放:“你说,我们都听着。”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不止6个。”奇欢欢说道,“而且,对我们来说,要把这件事推向公众视野,6个也不够。” 倪安听了,看了一眼霍莎莎脸上犹疑的表情,才回道:“你需要多少?” “尽可能多,越多,炒起来的概率越大,也能一定程度上分散掉对方的屏蔽和删帖能力。” 这次,倪安看向霍莎莎,问道:“能做到吗?” 霍莎莎满脸犹豫。 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解释道:“有点难。” “难在哪?”奇欢欢问道。 “在距离这里3公里以外的地方,是整个和平街的街心。整个街区,以街心为中心,呈环形放射状。而我们,在最外环。再往前一个街口,就会进入他们的信号管制区,我们会收不到任何信号,无法与外界建立任何联系,当然,也出不来。而如果我们需要更多资料,就必须进入管制区。” 倪安皱着眉,沉默了一会,说道:“欢欢……” “你说。” “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你去找赵叔叔,让他跟章启豫沟通,我不需要恢复所有通讯信号,我只需要保证我这个号码的通讯能联系上就行。可以不是24小时时时刻刻,也可以是必须到某一个点某一个基站附近都行,但无论是任何办法,让他们想办法。如果他们实在没有办法,第二个方案……” 说到一半,倪安便没了声音。 她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启用第二个方案。 可还没等她开口,奇欢欢便回道:“我知道了,我去找邵大神。” 她们都清楚地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做到这件事,还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不计较一切后果来帮她们,也只有邵他了。 “不过,我本来也要找他,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电话里,奇欢欢特意安慰道,口吻里头的故作轻松,连和她们不太相熟的霍莎莎也能听出来。 可惜的是,并没有起作用。 气氛,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重。 “你先去找赵叔叔,我把我手头上有的资料传给你,等你消息。”沉默许久后,倪安开口道。 “好。” 十分钟后,倪安手机振动。 在他们的三人群里,出现了一条链接。 “这是他们的通信通道,你点进去就行。不能上网,不能打电话,只能发送短信,接收不了任何信息。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信号会中断,但我这边会重新绕进去,你什么也不用做,等一会就能连接上。” 倪安看着邵他发出来的话,指尖轻颤,明白自己终究是把他拉下了这趟浑水。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个“好”,然后点开了链接。 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只剩下进场了。 还有,如何进场? 第235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九) “下车,咱俩换个位置。”倪安思考了一会,开始解安全带。 霍莎莎再次按住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前方的车道空旷。 “虽然这里外国人集居,但整体建筑风格还是跟着盛国的走,楼高偏低,大多只有二层,自建独栋土房子居多,少有公寓。我们如果要尽可能多的收集情报,第一,我们不能惹人注目,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尽量少下车。在保持车速的前提下,要拍到有用的信息,对于拍摄技术有一定的要求。而我们两个,不用想都知道你比我要好。第二,我知道,从进来开始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被监视。你点燃的那根烟,就是在演,演一个并不知情,所以内心毫无波动的人。所以,只要我们现在继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下车,换座,开进去,他们并不会拦我们。” 霍莎莎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等倪安说完,她才一脸震惊地说道:“原来你都知道……” “猜的。”倪安一脸不以为然,“一开始我还奇怪,他们怎么做到的封锁信息,除非他们把里头的人杀光,不然这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直到你说,这里呈环形放射状,我就知道了,这最外围的一圈,就是他们围起来的墙。怕是这一圈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人,负责开门迎人,也负责关门杀人,还负责放风捂嘴。所以,你放心,我不会露馅儿的。” “啪嗒”一声,倪安解了安全带。 两人同时开车门,同时迈出车子,又同时坐了回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引擎声响起,车子慢慢启动,缓缓地往街心的方向驶去。 霍莎莎翻身从车后座拿出自己的背包,在车窗附近视觉盲区位置设置好go pro之后,又开始捣鼓起单反。 虽然装作来旅游,这些东西都不突兀。 可还是小心为上。 “怎么走?往哪走?”倪安问道。 霍莎莎头也不抬,回道:“绕圈,地毯式搜索。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现在应该跟炼狱没区别。” 果然,只稍开近一些,便能看见各种惨状。 转头看向小巷深处,偶尔还会碰上各种尸体横在地上。 倪安自认见多了大场面,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握着方向盘的手仍在抖。 耳边是霍莎莎不停按下的快门声,清脆的,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的机械声。 “害怕了?”她一边拍,一边问道。 倪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战争,在这里也存在吗?” “怎么可能?”霍莎莎轻笑了一声,回道,“看清楚了,这些人都不是本地人,死后身上基本上都被抢空了。不觉得,跟外头,很不一样吗?” 倪安皱着眉,“嗯”了一声:“也就是说,有人在利用这个刻板印象,故意制造这个假象,想要人放松警惕,然后清理这个街区。” “没错,这样,这些人才会和我们一样,以为死的都是当地的人,以为这就是战争,而自己是外国人,和这场战争无关,受当地大使馆保护,才会一路,往街心处开。” 倪安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沉默,心里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 虽然霍莎莎没有明说,可倪安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 是街区深处察觉到了不妙,想要逃跑的人;是和她们一样,从外头来,而后发现不妙,想要掉头的人。 如果车子在此刻停下,那下一秒,她们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里,是他们杀人放火后的堆填区。 倪安狠狠地踩了下油门,往街区深处开去。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幸而越往里,周遭也开始变得平和。 杀戮转到了暗处,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倪安靠边停了车,开始处理霍莎莎拍到的照片,希望里头,能有用得上的。 一切,看起来比他们刚刚路过的地方正常了许多。 路上有人,也有开门的商家。 只是没人拿着手机,像是早已习惯了这里头时常丢失的信号,也习惯了和外头失去联系。 直到一声尖叫声响起。 可所有人,都只是循声望了一眼,然后又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 除了霍莎莎。 她拿起相机,连安全带都忘了解就想往外冲。 倪安头也不抬,便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按住了她。 在霍莎莎疑惑的眼神中,她处理完最后一张照片,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霍莎莎也跟着她,一起看向那个方向。 一群人身着黑衣,从一栋建筑里窜了出来。 “快拍。”倪安轻声道。 霍莎莎忙拿起相机一阵按。 等那群人走后,倪安才问道:“拍到了吗?” 霍莎莎看着自己拍的照片,一阵恶寒涌了上来。 倪安见她不说话,便凑过身去。 相机屏幕上,被放大的照片上,那人的脖子上戴着的,俨然是军人才会戴的标识牌。 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倪安轻敲了一下方向盘。 她怎么忘了,这个地方在打仗。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霍莎莎问道:“这地方的事情你比我熟,现在我们都上不了网,所以只能靠你。你好好想想,最近,盛胜二国,在军事方面,有什么消息传出?” 霍莎莎还处在震惊之中,但脑子已经下意识开始转起来,表情仍是呆滞的,可嘴巴已经开始喋喋不休:“盛胜二国,军事,最近……” “最新的!” 这地方,大战时常,小战不断。 关于战争,早已经多到,成了这里是最不惹人眼的新闻。 霍莎莎闭上眼想了很久,脑海里反复地思考着关于盛国,关于胜国,关于外国相关的内容,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翻身去书包。 她翻出一个本子,在本子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上头的一条消息。 “半个月前,胜国曾宣称要空袭盛国的军事基地,可是由于那个基地所处的位置有环境污染问题,所以在国际上曾引起过一阵热议。其余各国宣称,如果胜国攻打,那么他们会出兵来避免这场灾难的发生。最后,胜国宣布搁置这一计划。” 凎! 倪安在心里头暗骂一声,能做的,最多也只是在方向盘上敲一下来泄气。 她把手撑在窗边,用手扶着额头,懊恼自己居然没往军事方面想过。 明明战争这么大的事情,就摆在她的面前。 “这么说来,章启豫早就猜到了。但是这么大的事,没有证据,他根本不敢妄下定论。再加上国际之间关系紧张又复杂……所以他才会同意你找上我,同意你把我带到这里头。因为这样,就算猜想是错的,我失联,他也有充分的名头,提出营救,再到里头来撤人。” 倪安平静地说着,难掩语气里头的沮丧。 所谓人心,尽管她经历得再多,还是能够让她大开眼界。 想了想,她还是选择了下车。 这次换霍莎莎按住她的手,问道:“你要做什么,万一那些人待会回来怎么办?” 倪安甩开了她的手,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解释道:“不会的,他们没有穿军服,还装了消声器,人这么多,就意味着他们不想惹人耳目。尸体的处理,他们大概会等到天黑后,街上没人才来。所以不用担心。” “万一他们现场留了人呢?” “所以我们不去现场。” 第236章 劫后余生的续写(十) 倪安如果没猜错,他们一定在附近留了人。 留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监视现场的情况,以确保没有意外发生。 监视的地方不能多,最好是一个地方能监视到多处。 鉴于当地情况复杂,经济落后,以及她们刚刚所看到的那群人的装备情况,倪安敢说,他们大概率不会借助太多高科技设备,可能只会配备最基本的望远镜。 所以,离得最近,看似危险,实则最安全。 比如,发生地对面方向的楼栋里头的某一个房间里。 这样的情况,对于倪安他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因为这样,她们就能够贴着对面楼走,刚好进入他们监视的盲区。 坏处就是,她们要找到能够拍摄到发生地的位置,就意味着,她们有可能闯入凶手另一个监视点的监视区域。 虽然概率不大,而且就算闯入了,对方也不一定能够精准猜到她们的目的。 但……两人凭直觉爬上楼的时候,心还是一直吊在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两下。 倪安手上没有相机,所以先去找对面的案发现场。 霍莎莎则躲在楼梯间。 等倪安找到,她才装模做样地过去,假装给倪安拍照,实则透过长长的单反镜头,将对面触目惊心的现场拍下来。 等拍完下楼,回到车里,全程不过10。 两人却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转眼半生已过。 霍莎莎坐在车里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切如常,才长舒了一口气。 倪安则一边处理刚刚拍的照片,一边提醒道:“别掉以轻心,生死赛,现在才开始。” “欸?!” 倪安头也没抬,按下发送键,将最后一张照片发送出去。 引擎声重新响起。 她踩下油门,看着前方说道:“从欢欢开始干活到现在,已经过去1个小时了。也就是说,已经有20个死者的相关信息在各国的互联网传播了。” 20,这个在统计学上已具备统计意义的样本量。 “所以?”霍莎莎不明所以地问道。 “所以,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如果有一个帖子已经引起了当地部门的注意,那么星星之火,就已经点燃。我们标注了敌人的坐标,也就代表着我们也暴露了自己的坐标。所以,对准我们的枪口和子弹,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 邵他家。 倪安到现在还能想起,那种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感觉。 那种明明没有亲眼所见,可随着一声尖叫声响起,就有好几条生命随之逝去的感觉。 她每一次下车,每一次都心怀希望,希望里头会有幸存者。 可每一次,照片里的人,都躺在血泊里。 眼神里,都失去了生命的光,只剩下死亡前的恐惧。 她停下了讲述,抱紧了自己蜷缩在一起的双腿,好像只有这样,心里头因恐惧而生起的动摇,才会缓和一些。 邵他见了,端起了桌子上的杯子,轻轻掰开她的掌心,将杯子放到她手中。 茶水的温度就这样透过杯壁,穿过掌心,像是一双手,轻轻地安抚了她一下。 倪安抬头,刚好看见落地窗上映着他们的样子。 她坐在沙发上,邵他坐在地上靠着沙发。 她在看他,他也刚好在看她。 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 无声中,倪安像是听到了他在说:“没事了,还有,我在这。” 是比言语更能把人拉回现实的陪伴。 她笑了笑,颤抖的心也渐渐缓了过来。 低头喝了口水,她转道:“说说你们,那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做到把信息传播出去的?” ------------ 事实上,情况和倪安想象的差不多,但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幸运。 最开始的时候,帖子发得非常慢。 因为标准化流程还没有建立,所以两人的合作,还停留在一人指挥,一人执行的状态。 且执行过程,非常地细碎。 可当标准化流程建立以后,就不一样了。 “首先,我需要这个人的身份信息,你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sns找到他们的国籍。” “找找他们当地影响力最大的前三家媒体?” “再写一篇关于这个人的新闻报导,用其中一家的账号发出去,照片打码,不要提及死亡发生地。” “把没有打码的照片,分别发送给他们的家人,剩余两家媒体,和当地警方。” “最后,把这套流程,写成一个程序。” 因为,如果倪安真的找到了100个受害者,在有限的时间内,就算他们能做到调查100个人的个人信息,也做不到手打100份当地媒体的新闻报导。 他们必须要缩短这个标准化流程,程序性的,流水性的。 输入照片,得到信息;输入信息,得到物料;输入物料,传播内容。 奇欢欢则负责跟进舆论。 发到第3个人的时候,第一个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被他们盗用账号发出消息的媒体很快把帖子删了,并且出了声明。 但其余两家媒体很快就有了动作。 一家采访了当事人的家人,表明当事人已然失去了联系。 另一家则嗅到了事发地的味道,直接给盛国驻地大使馆打了电话。 虽然结局是标准公式化的“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但已然开始发酵。 等到程序写完,两个人已经可以做到只需要输入照片且做出判断的时候,赵律师终于敲响了奇欢欢的房门。 “章启豫说,盛国的外交官来了。” ------------ “不是每一个国所都跑来联系了盛国,大概一半左右。他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想起来我们半个月前的要求,所以才来找我们。”邵他想了想那天的情况,说道。 “但是,他们没有做出应对,对吗?” 邵他笑了笑,回道:“嗯。或者说,他们的应对,不针对这件事本身,而是针对我们。” “你们?” “嗯,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邵他深吸了一口气,回道,“他们把欢哥的电脑和手机拿走了,并且切断了大使馆附近的信号。” “但他们没有想到,欢欢提前让你写了程序,所以真正掌控事态节奏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对。” 第237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一) 傍晚,盛国,和平街。 过午后不久,两人琢磨了下当前的状况,就弃了车,选择步行。 一来,车子太显眼;二来,街区不大,开车要保持速度,总会被迫忽略掉许多信息。 步行搜索,是她们目前能选择的最好方式。 和平街里头,鲜少亚洲人面孔。 所以两人行走在路上,不少人会朝他们行注目礼。 霍莎莎已经习惯了,倪安却多少有些感到不安,不自觉地把帽檐往下压了又压。 一声尖叫又起,两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同时往身旁的店铺内走去。 又或者说,是在店铺门口的桌椅处坐下。 小店是卖南美风味吃食的。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餐,菜还没上,身后不远处就有一群人一涌而出。 单反已经被扔在了车上,两人现在手中能够拍摄的就只有手机。 霍莎莎坐在倪安对面,却完全不敢乱动。 手机就那样放在桌子上。 那群人还没完全离去,服务员来上菜。 “exce ?” 轻声一声招呼,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但下一秒,倪安便把放在桌上的手机移开,示意服务员布菜。 后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渐渐消失。 两人也加快了吃食的速度,而后默契地起身。 一人买单,一人先行离开去寻找拍摄点。 最后拍摄完成,发送成功,继续漫步在街上。 燥热的阳光之下,倪安向身旁的霍莎莎抛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是我?” “嗯?” 霍莎莎转头看她,只看见了她脸颊不停流下的汗水。 可倪安毫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对章启豫来说,要起到名正言顺地救人的作用的人……太多了。把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带进来,一旦发生什么事,连逃跑都成问题……怎么想,都是个下下之选。” 霍莎莎一边把从包里掏出来的水递给她,一边笑道:“比如?” “比如高家独子高立麟。你找高建宇,为了救他儿子,他会用尽g&o所有的资源和人脉来帮你。”倪安一边接过一边说道,说完便抬头猛灌了半瓶。 “但是他人不会来,不是吗?”霍莎莎笑道,“而且,你该不会以为,我没找过他?” 倪安听了,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霍莎莎,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霍莎莎只点了点头,确认了她不敢相信的答案。 “你是唯一一个。”她说完,叹了口气,笑道,“世人都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可到头来,又有什么重要得过自己呢?我知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且他们的选择没错,但就是……忍不住会有些遗憾……” 说完,她拍了拍倪安的肩膀,转身往前走去。 倪安看着她的背影,一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说不清楚。 那个巨大的背包里头装着的沉重,压垮了霍莎莎的肩头。 弃车的时候,她无数次提议让她扔掉。 可她还是背上了。 本以为是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中。 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水。 说实话,倪安还是害怕的。 不过此刻,多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来了。 让霍莎莎身上那些不愿放弃的,最普通不过的东西,有了存在的价值。 她暗自笑了笑,转身快步追上了前头的人。 “不过……”霍莎莎看着身旁个头不高的倪安,看着她沉重的步伐,笑道,“你的话,还是有个好处的……” “什么好处?” “你知道战争里头,一般最后才死的是什么人吗?” “……” “是女人和小孩。我占了一样,你两样都齐全了,所以就算发生什么事,冲着这些人的伪善,我们还能苟一苟,说不定还有希望对不?” 哪壶不开提哪壶…… 倪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连忙转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刘漂?” 街区很安静。 霍莎莎听了,猛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天空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反问道:“你说,外头现在是啥情况?” ------------ 外头是什么情况倪安不知道。 但在和平街里头,打破和平的第一声枪响,是在傍晚的时候响起的。 严格来说,不算傍晚。 盛国近赤道,正值盛夏,夜晚来得比别的季节都要晚一些。 可当枪声响起,夜晚也如这一场悲剧般,迅速降临。 倪安和霍莎莎听到枪声后,愣在了街心。 而后第二声、第三声……数不清的枪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开始下意识地逃窜。 她们也不例外。 等反应过来后,两人飞奔向墙边,一边跑一边四处寻找着掩体。 等冷静下来后,她们才发现问题所在。 枪声离她们有一定距离,但在向她们靠近。 倪安咬紧了干涸的下唇,颤抖着说道:“是屠城。” 几十分钟前,她们还在要不要找地方住下而争吵。 而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她一脸懊恼地抹了把脸,想要做些什么,可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 “跟我来。” 枪声中,霍莎莎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拉起她,开始往前冲。 “去哪?”倪安一边问,一边紧跟她的步伐。 尽管她已经走了一天,尽管她已经很累了。 尽管,眼前已经没有希望了。 街上,突然涌现了许多逃亡的人。 他们从街心处往外逃去,她们从外头朝街心处奔去。 霍莎莎头也不回地回道:“你兑现了承诺,所以,轮到我了。” 和平街不大。 走了一天,倪安已经在这里头来回走了三四遍。 她快要能记得这里头的每一处,也记得在每次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思考刘漂会不会在这里的自己。 像走马灯一样,她就这么被霍莎莎拉着,一边跑,一边回忆着白天的短短几个小时。 直到他们的脚步停在一栋公寓跟前。 那是和平街里头唯一一栋公寓,也是和平街最高的一栋建筑。 白天的时候,她们无数次经过这里。 直到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倪安心里头的疑问才在转瞬间,成为了确信。 第238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二) 刘漂是她和欢欢唯一的妹妹,而她们,从不会在金钱上让她受一点委屈。 而高家,就只有高立麟这么一个血脉。 至于其他人,家里也资产颇丰。 所以,即便是在这凶险之地,除了这里,他们还能去哪呢? 倪安这么想着,虽然还没见到刘漂,可心里头的石头也已然落了一半。 她笑着对霍莎莎说道:“谢谢。” 话音刚落,一声枪声响起。 只是这一次,不是从外围传来,而是从公寓楼里头。 紧接着的,是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人流开始从里头奔涌而出,越过两人的身旁,开始不知终点的逃亡。 倪安下意识地看向人群,希望里头会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她拔腿就想往里头冲,可霍莎莎却在后头,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霍莎莎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泪流满面的脸,也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她狠狠地摇头,甚至想要拉着她往反方向跑。 倪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的手甩开,眼神里全是决绝。 霍莎莎还想去拉她,却被她大声喝道:“是你说的……”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和站在原处的霍莎莎拉开了距离。 只留下那一句:“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上了楼。 ------------ “最后,是在公寓4楼找到的皮皮。可是,已经太晚了……” 夏国,邵他家。 倪安坐在沙发上,用颤抖的声音复述着那噩梦般的场景。 “事发当时,只有她和唐朵两个人在房间里。皮皮为了救唐朵,抱住了她,所以身上中了4枪……” 说着,她脑海里又响起了那清晰无比的四声枪声,一声又一声,像是落在她的心上。 “可是最后一枪,那人瞄准了唐朵的脑门。” 一枪毙命。 倪安也随着回忆,被惊到猛地松开了手中的水杯。 破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里炸开,像是无数的刀枪往她脑中钻去。 邵他也终于忍不住,从地上起身坐到沙发上,将她搂入怀中。 痛苦的哭声如雷般落下。 没有什么比目睹悲剧的发生,自己却束手无策更让人绝望。 只剩下崩溃,只剩下泣不成声。 “没事了,都过去了。”邵他一边陪她哭,一边抚着她的背安抚道,“皮皮在舒城,她还活着,她还好好的,没事了……” 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秋雨。 淅淅沥沥地,不大,可也冲破了这几天的闷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安稍稍缓了过来。 她抬头看邵他,只一眼,那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感又涌上了心头。 随即而来的,是再一次的崩溃。 “我差点就失去她了,我差点就失去她了……” 邵他一边拿纸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一边安抚道:“没有,你没有失去她,你救了她,是你救了她……” 事情结束后,他们才知道,真正的屠城,是从街心开始的。 而最开始,从外围响起来的枪声,是盛国派来的人,和凶手在火拼。 秋雨不长,下了一会便停了。 倪安也慢慢地缓了过来,接过邵他重新给她沏的茶,温热的水流进身体里,有种重生的愉悦感。 邵他打开落地窗,雨后的空气转瞬间涌进屋子里。 是清新,是舒畅。 他坐回到倪安身边,看着她哭红了的侧脸,心里头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后怕。 “所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皱着眉,神色严峻地问道。 在倪安看不见的地方,他攥紧了拳头,紧张得忘了呼吸。 虽然,她人已安然无事地坐在他跟前。 可他的心,还是和刚刚一样,没有松懈半分。 倪安笑了笑,回道:“霍莎莎跟上来了,而且,她身上有枪。” 一句话,解释了所有的结局。 她没有看他,指尖紧握着杯子,像是心底里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 邵他听了,也不再追问。 只默默地用自己的手,代替她手中的杯子。 他轻声提议道:“我们,找个时间去找王医生挂个号,好不好?” 倪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本以为自己能逃脱,毕竟两个月来也没有什么异样。 现在看来,只是忙过了。 等一切缓过来,所有的不安便开始浮出水面。 她知道他的提议是对的,便点点头,答应道:“好。” 但还是忍不住打趣道:“就是刚刚,是谁还在说,‘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跟医院扯上关系’?这么快就要把我送上门了?” 邵他没想到倪安会在这等着他,倒吸一口气,表情狰狞地就想要开逃。 然后被倪安揪着耳朵就拉了回来,嘴上还被亲了一口。 他抬眼看她,才发现她眼里又含了泪:“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才把皮皮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你又要选择了在这场游戏里头自我牺牲……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绝望……” 邵他听了,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上了一样难受,看着她的眼睛默默的流泪,眼神里全是歉意。 还没等他道出那句“对不起”,倪安却又笑了。 “所以你也一定不知道,你现在能平安无事,我有多开心。” 心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从极悲,到极喜。 邵他还没来得及把眼泪控制住,便忍不住失笑出声。 整个人,哭笑不得。 “我保证,没有下次。”邵他举起手,郑重地承诺道。 倪安这才放过他。 她搂着他的脖子,他搂着她的腰。 两个人靠得近,气息纠缠在一起。 不知道是谁先亲了谁一下,点燃了那甜蜜的氛围。 可还没等两人亲上,门铃便响了。 绝妙的时机,逗得两人都笑出了声。 “我去开门。”倪安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帮我倒杯水。” 邵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摸着自己酥麻的耳朵起了身:“好。” 等他倒完水回来,才发现倪安拿到的外卖,是药。 “这是什么?” 倪安头也不抬,一边吃药一边回道:“避孕药。” 第239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三) 邵他一听,立马皱起了眉,还把药从倪安手中夺了过来。 倪安看他那样子,忍不住打趣道:“怎么,想靠孩子把我绑住啊?” “孩什么子……”邵他一脸凝重地嘟囔道,“我们有做措施的好吗?你这才刚出院,没有医嘱吃什么药啊?” “邵老师,避孕套的避孕率只有85好吗!” 倪安瞪大了眼睛看他,眼里满是戏谑。 邵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皱了皱鼻子,放下药把人连腰搂了过来,笑着抱怨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皮?” “后悔了?”倪安挑了挑眉,反问道。 “有点?” 话音刚落,腰就挨了倪安一记。 “晚了!” 两人一来一回,打打闹闹,笑声不断。 倪安靠在邵他怀里,一时之间有种做梦的感觉。 像是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停下来后的恍惚。 突如其来的安静,邵他也不再说啥,只静静地搂着她。 指尖来回摩挲着她的肩膀,用无声的方式,安抚着她此刻的不安。 半晌,倪安才开口道:“这药,是吃来调生理期的。” “生理期?” “嗯。”倪安淡淡地回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抗压能力挺强的,可是这两个月,生理期乱得一塌糊涂……整个人也乱得一塌糊涂……” 她笑了笑,笑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有些无力。 邵他听了,心疼地抱住了她,安慰道:“没关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就像吃了药以后,病会好一样。问题解决了,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响起。 事情有没有变好,倪安不知道。 可是心里头,确实安稳了不少。 她闭着眼,抬头去找他的唇。 可还没找到,门口处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暧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两人再一次笑出声,只能依依不舍地分开。 ------------ 餐桌上,瓦斯炉开着火,用时间在煮沸锅里的食物。 奇欢欢看着对面两双眼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双正盯着锅,一双盯着盯着锅的人。 奇欢欢开口道:“你俩不是吃过了吗?” “吃过了,可是又饿了。”倪安头也不抬地回道。 其余两人听了,同时起身,又同时停住了动作,面面相觑。 倪安看着愣在原处的两人,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 最后还是把奇欢欢按下,让邵他去给她拿了碗。 邵他把碗筷放下后,却没坐下,而是跟奇欢欢招呼道:“你慢慢吃,我忙去了。” 说完,低头亲了一口倪安的发顶就进了书房。 奇欢欢看着腻歪的两人,只默默地摇了摇头。 “真受不了你俩。” “嘿嘿~” 锅沸了。 倪安嘴上说着饿,但也只是陪着吃两口,一顿饭下来,也没伸几次筷子。 “话说回来,他在忙啥?他不是不写书了么?”奇欢欢看了一眼玻璃背后的人,边吃边问道。 倪安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里头正疯狂翻书的人,摇了摇头,回道:“不知道,他没说。” 转头看向奇欢欢的时候,眼里还留着一丝爱意。 笑眼弯弯的,是热恋中的样子。 奇欢欢嗤之以鼻地吐槽道:“就这么喜欢吗?” 一讲到这个倪安就忍不住勾起嘴角,最后只能羞涩地点了点头。 “服了。” 可吐槽归吐槽,倪安那哭红了的眼眶,从进门开始就让她一直很在意。 “哭了?” 倪安点了点头:“刚和他聊了一下皮皮的事,没忍住。” 奇欢欢听了,却欣慰地笑了。 “笑什么?” “笑这样也挺好。”奇欢欢松了一口气,从锅里夹了块肉放碗里,才继续说道,“有个人能听你说说,能让你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松一松,挺好。” 她说得轻松,可倪安还是看到了她眼里那一丝失落。 她放下筷子,正色道:“不是这样的。” 奇欢欢疑惑地抬头:“不是哪样?” “就算我跟他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会改变。那个听我说的人,只是多一个,而不是变成只有他一个。” “我什么时候说只有他一个了?”奇欢欢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戳着碗里头的菜。 她没有抬头,声音也带着些故作轻松:“可是倪安,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得承认。这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平行时空。你人只有一个,也不会什么分身术。一个人,在一个空间里头,同一时间,就只能和一个人共处。人多了,总会变的。有人来了,就有人会走,这是现实,不是熬个鸡汤,就能熬不存在的。” 此时的倪安还没有意识到,所谓人与人的命运,在某个时间点发生交集,又或是在某个时间点分道扬镳,总是不由分说,不可理喻。 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人生不同,风景就不同。 她们有幸能够一起成长,只是因为成长的那条路,是一样的。 而往后,却未必了。 就像奇欢欢说的那样,有人来了,就有人会走。 她只是在这个瞬间,站在了时间的远处,对此刻的倪安具象化了那一天。 而倪安,也只是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罢了。 “不是说你变了,而是我有可能……会变罢了。”说完,奇欢欢把那块快要被戳烂的鸡肉扔进嘴里。 倪安听了,心里头虽然不是滋味,可还是拿起筷子,从锅里夹了一块新的鸡肉放进奇欢欢的碗里,边说道:“变什么变,说好了是一辈子的家人,就是一辈子的家人。除非我变成了土,要么就是你变成了土。否则,你别想变!” 奇欢欢看着碗里那块肉,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倪安,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屋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 秋风起,寒冬将至。 ------------ 玄关处。 奇欢欢一边换鞋一边问道:“今晚还回去吗?” “看情况。”倪安转头看了看玻璃背后的邵他,回道,“想再陪他一会儿。” “行。” 说完,她转身开门离开,想了想又回头给了倪安一个拥抱。 “好好的。”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前一秒还温柔又怜惜,下一秒,“还有,注意安全。” 还没等倪安反应过来,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留下被调侃的人站在原处。 第240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四) 夜深。 书桌前,邵他偶尔翻书,偶尔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一如往常。 累了抬头看看周遭,被书包围着的感觉,即便换了个地方,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变了的,是书桌对面坐着的人。 有人走了,也有人来了。 倪安正趴在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稳。 邵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头,却不曾想,只一碰,倪安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她嘟嘟囔囔地抬头,但仍趴在桌上,完全提不起劲的样子。 像只刚睡醒的懒猫,可爱得让人笑弯了眼。 邵他学着她的样子,也趴在桌上,对她说道:“困了?” 倪安眯着眼回道:“有点。”说着,又问道,“几点了?” “11点了。”邵他笑着回道,“要不进房间睡?” “不要。”倪安一听,猛地摇了摇头,“今天的书还没看完呢。” 邵他一听,起了兴致:“刚刚就想问你来着,你看什么书看那么认真?” 倪安也不回答,只默默地从手下把书抽了出来,往邵他面前一立。 “你在看法条?” “嗯。”倪安一边回答道,一边把书滑了下去,再一次趴在了书上,眼皮子还是睁不开。 邵他见她那样,心里头有再多问题也咽了下去。 “也不着急这一时,等明天睡醒了,再看也不晚。”他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哄道。 可倪安仍在挣扎:“不行,今日事今日毕。我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债欠再多都能轻松还上,我只会越欠越多。” 邵他听了,又心疼又好笑,想了想才说道:“要不……我帮你?” 倪安一听,立马弹了起来,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一脸兴奋地看着邵他,难以置信地确认道:“真的?” 邵他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了。 可除了点头,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不嫌弃我没有足够的实战经验就行,毕竟我也只是在准备案子的时候,把理论过了一遍……” 他话还没说完,倪安便忙点头应承道:“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法考也不考实战,你能帮我把理论学好就行。” 邵他听了,点了点头,回道:“行。”别的不说,学习这件事,是他的强项。 能帮得上忙,能让她轻松一点,能让她开心一点,又何尝不是他想要的。 “谢谢邵老师!”倪安坐在位置上朝他微微鞠了个躬,笑得甜甜的,声音也甜甜的。 说得邵他心里也跟着快乐起来。 “不客气。”他笑着回道,然后言归正传,“那现在可以去睡了?” “嗯!”倪安点头,但没有起身,而是朝他张开了手,撒娇道,“抱!” 像个小孩子一样,软软糯糯的。 邵他根本招架不住,心里的某处,跟化开了一样。 在思考之前,早已本能地走到她跟前,把她抱了起来。 倪安就像只熊一样扒在他身上,黏黏糊糊地,心里头也暖暖的。 进了房间,邵他想把她放在床上,却听见她在耳边拒绝道:“唔……我想在飘窗待会儿。” 邵他只好转了方向,把她抱到了飘窗上。 “我去给你拿被子和枕头。” 窗外,是不夜的余州城。 满城的灯光,照得房间即便关了灯,也亮堂堂的。 邵他离开后,倪安躺在飘窗前,却没了睡意。 眉间还留着吻的温度,她却不自觉地紧锁着。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脸上全是不安。 她看着那宛若白昼的天空发呆,心里头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恐惧在用力地将她向下拉扯着,吞噬着。 她不敢闭上眼,害怕那样自己会失去眼前那唯一的光。 直到,身上的被子被掀开。 邵他在她身后躺下,从背后抱住了她。 倪安一愣,转身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忙完了吗?”她呆呆地转头问道。 邵他轻声在她耳边回道:“等你睡着。” 他声音温柔,和平日没什么区别。 可落在倪安耳里,却有如救命绳索一般。 她猛地转身,吻上了邵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用力得有些突兀。 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求救。 邵他心里头虽然疑惑,但还是配合着回应。 直到身子渐热,倪安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他才强行停了下来。 倪安疑惑地抬眼看他,眼里还留着情欲的影子,但更多的是疑惑:“怎么了?” 邵他抓着她的手,心跳得快要蹦出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喘着粗气解释道:“下午最后一次,要急了,伤了你……” 他身体已经起了反应,气息都是乱的,说到一半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找回些理智:“所以……我们缓几天,好不好?” 说完,他把倪安抱紧,手在她头上轻抚,安抚着着突如其来的情欲。 倪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对他的体贴和包容,心里有些抱歉。 “那你怎么办?”她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身体的异样,只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示意他,他便难受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难过地在他怀里小声说道:“要不……我帮你?” 说着就要上手。 邵他忙把她摁住:“别……”说着,又暗中咽了一口气才回道,“就这样,一会就好。你再乱动,我真的会疯。” 他声音沙哑,隐忍着的情绪下,像是藏着个快要暴走的狂徒。 性感到快要爆炸。 倪安的心痒到不行,想了想,还是从他怀里挣扎了开来。 黑夜里,在邵他错愕的目光下,慢慢地坐起了身。 她靠在窗边,弓起双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齐肩的长发掩去了她脸上的神情,可落寞,仍洒满了窗台。 邵他看着她的样子,身体的热情一下子就散了去。 他随她坐起身,盘起双腿面对着她坐着。 也不说什么,只朝她伸出手,她便乖乖地把手递上来。 半晌,倪安才抬头,脸上的泪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邵他伸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却被她反握住。 她把脸埋在他的掌心,好久才说道:“对不起。” “傻瓜。”邵他指尖轻点,安慰道。 “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个疯子……”她小心翼翼地自嘲道。 那些突如其来的欲望,那些不讲道理的纠缠,那些轻易说不出口的话…… 邵他都明白,他只是没问。 “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我再听你说。”他把她拥入怀,轻声安慰道,“反正我们日子还长,慢慢来,没关系。” 第241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五) 一杯茶水,一杯咖啡。 熟悉的味道,像是时空倒转,回到了几个小时前。 两人并肩而坐,靠在一起,身后是热闹的余州城,眼前是平静的家。 倪安握着手中的杯子,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咖啡的香气在鼻下弥漫,邵他却只闻了闻,又放下,解释道:“大概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那种眼神。” “哪种眼神?” “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自己的职责,所以害怕到不敢做任何事,可还是被事态发展推着往前走……焦躁不安却又无力改变的眼神。” 倪安听了转头看他。 邵他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就是这种眼神。” 他把头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发,感叹道:“是你,把我从这种眼神里解放出来的。所以,盛国的故事,没说完,对吗?” 他朝她伸出手,就像她曾经朝他伸出手一样。 倪安见状,深吸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手递到了他的手中。 十指交握,却仿佛感受到了和往常不一样的力量。 她抬头看他,笑了笑,开口道:“还记得那天,欢欢的联系断了以后,世界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忘? 邵他笑了笑,回道:“消息放出去后,就像是往饿狼圈里扔了块肉。那之后,流量几乎像是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迅速发酵,快到异常。我绕到数据背后查了一下,才发现所有的推流账号,都来自一个地方……” “胜国。”故事的结局,此刻天下人皆知。 所以倪安嘴一快,便接上了他的话。 事情回到她们进入和平街那天。 奇欢欢的手机被收走,大使馆附近的通讯被切断后,互联网上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真相,开始挣脱谣言的伪装,慢慢浮出水面。 倪安再次说起,也仍觉得有些神奇:“半个月前,胜国的进攻被阻止后,策划了这起屠杀事件。然后栽赃陷害,希望把罪名强行安在盛国身上,把各国牵扯进来,对盛国进行谴责声讨。这样,他们就能趁着众怒,名正言顺地把半个月前没有实施的进攻施行了。 “这样的情况下,胜国为了被人抓到把柄,一开始并没有选择把屠杀的消息放出去,而是选择等待,等待事情慢慢发酵。即便盛国在查清楚事实真相之前一直在封锁信息,他们也毫不慌张。因为他们知道事情这么大,盛国不可能捂得住,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邵他点了点头,接道:“可是等到我们把消息放出去后,他们便坐不住了。” full picture,全局画面。 当跳出某一个单一视角,当所有视角被补充完整,full picture也就完成了。 “可是我们当时已经失联,就算我们已经看明白了整件事,也无法去交涉,去解决。更何况在舆论局里,盛国也已经失了先机,反倒是胜国,是顺风局。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盛国终于醒悟了过来。现在想来,他们把通讯断了,其实是在保护欢欢,也是在保护夏国,不想让夏国,也牵扯进来。” 这是邵他知道的部分,他不知道的是:“所以呢,他们后面做了什么,才把局面挽转?” 倪安沉默了一会才反问道:“对于胜国而言,这场屠杀是一场献祭式的屠杀。他们本就会在目的达成后,自杀,为自己的国家献祭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穷途末路的暴徒,我贸然闯进他们的杀戮之地,但能全身而退,和死去的唐朵,和重伤休克昏迷的皮皮完全不一样。我……毫发无伤。” 她现在都还能想起,把她从枪口下救出来的三批人。 一批,来自盛国;一批,来自高家;而另一批…… “盛国的人我不意外,高家的人,是来救高立麟的,其他人呢?”邵他问道。 “我家的。”倪安叹了口气回道,“准确来说,是元老委员会的安保队。” 邵他没有接话。 元老委员会,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 陌生是因为,他从没有在任何书籍上见过这个组织;而熟悉是因为,暴力内容和犯罪关系审查委员会召开那次,他曾在直播画面上见过这个title。 “他们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从建国始,到现在。他们会暗中保护姥爷,保护我妈妈,保护我……” “那为什么……”邵他没敢问下去。 可倪安知道他想问什么,无非就是为什么她的妈妈,他们为什么没护住? “不知道……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需要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要不影响到我们生活的同时,不侵犯到我们隐私的同时,保护我们的安全。而我妈妈……当时的情境,就算神降,也无补于事。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人。所以……只能这样……”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 邵他听着心疼,伸手搂住了她。 沉默中,倪安喝了口茶,缓了缓才继续说道:“前脚我入境,他们就已经尾随着我到了盛国。我进入和平街,他们也跟着。可等我安全了,他们又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这件事,我从没听姥爷提过,且赵叔叔也不清楚。所以等回国后,我就抽空回了一趟书楼……” ------------ 安家,书楼。 倪安自诩,这里是她打小就在里头打滚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处她不熟悉。 这里头的每一本书,每一份文件,她都见过。 可关于安保队的记录,她完全没有印象。 她在里头待了三天三夜,把所有的书重新翻了一遍。 可,仍然毫无收获。 ------------ 邵他家。 “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吗?” 倪安点了点头。 ------------ 上大学离开舒城后,倪安再没有在平日里来过王家。 可除了师父,她再也想不到可以问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第242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六) 8月,王家院子里。 盛夏未过,南方仍湿热得让人不停冒汗。 王明老先生却穿了件长衫,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蒲扇,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扇动着空气中炎热的风。 “王老师,倪安来了。” 王明老先生闻声转头,看见倪安的瞬间有些惊讶,下一秒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笑了开来。 这下,换倪安迷糊了。 院子里,王明老先生让人搬了风扇过来,小桌上沏了茶。 倪安坐在他身边,一时间,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传道,授业,解惑。 “元老委员会。”王明老先生听完倪安的叙述后,沉默了一会才感慨道,“也是没有想到,解释这玩意儿,这辈子还要干两回这事儿。” 倪安听了,更迷糊了。 天气再热,茶也会凉。 王明老先生,让人取了份文件过来,递给了倪安。 “70多年前,夏国成立。除了确立了现在你们能在课本上能学到体制外,还存在着另外一套,不曾对外公开,也不曾对外解释,但却是合法存在的,并行的体制。” 倪安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文件,本以为会写着《元老委员会》的纸上,却写着《多元管理制》。 “多元管理制度,是以世界‘多元化’为目标,以元老委员会进行管理的一种体制。元老委员会成员,由建国时期15位志同道合的领导人组成。而后的管理方法,选任方式……文件上都有详细的记录和说明。” 扉页——为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 “15位元老之一的梅忠义,在建国时提出了这种体制,这份文件,也主要由他编写。当时,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游戏’。” “游戏?” “对。他说,这个世界上,唯一永存,且能真正做到多元并存的,只有‘游戏’。不管是在几千几百年前,也不管是在人类间,又或是在动物间。倘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游戏,亦或是把这个世界看做是一场游戏,就能做到真正的多元并存。” 倪安转头看向王明老先生,一脸迷茫:“不懂。” 王明老先生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解释道:“举个例子,足球。足球前身,是蹴鞠,鞠的前身,是石球。最早最早,有传说,黄帝时期便有,用作军事训练。五千多年来,人们因为喜欢这种游戏,不断完善规则,跨过了时间,超越了种族,最终发展成运动,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不觉得很神奇吗?” 倪安完全没t到:“神奇在哪?” “如果所谓的朝代,所谓的国家,都和足球一样,都只是一场游戏呢?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样朝代就不会有更替,国家也不会有兴亡,而是会和足球一样,一路向前呢?” ------------ 邵他家。 倪安再次说起这个,仍觉得有些心潮起伏:“你能理解吗?”她问身边人。 邵他还沉浸在她说的话里,脸上泛起的笑意代表着,他觉得这些话非常地有意思。 有意思到,他直接坐直了身子,看着倪安略带兴奋地说道:“梅忠义先生用游戏来比喻太抽象,王明老先生用足球来比喻又有些隐晦,可如果,就是我们现在玩的副本游戏呢?” 倪安看着他的样子,宛若照镜子一般。 想来那天,自己也是这样,大差不差。 “一款游戏能否长久,除了取决于是否有源源不断地玩家参与进来,其实更重要的事情是,这款游戏本身是否好玩,是否公平透明,是否能够满足各种各样的玩家。师父口中所说的足球,在五千年前只用作军事训练,可五千年来,有无数的人在为这种游戏,完善规则,制定玩法,满足了越来越多人的娱乐需求,所以才能跨过时间超越种族,得以存在至今。而你说的副本游戏也一样的,不管是竞技类,亦或是养成类,当游戏的玩法越来越丰富,游戏的规则也越来越公平透明,完善后它就会一直存在下去,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以为非常复杂的事情,竟如此简单,如此儿戏。 “所以,所谓的元老委员会,就是基于这种游戏设定所诞生的。它其实就相当于一款游戏的设计、策划和运营,负责这款游戏的内容、玩法、规则的制定。用梅忠义先生的话讲,就是,ga aker。所以,在立法、行政、司法三权里,真正拥有立法权的,不是人民会议,而是元老委员会。” 说到这,邵他也明白了,倪安的恐惧从何而来。 游戏是虚拟的,可人生却是真实的。 从天而降的权力,同时带来的,还有责任。 “1748年,孟德斯鸠出版《论法的精神》,提出三权分立学说,认为一切拥有权力者,皆会滥权;为防止滥权,就必须用权力制衡权力。既然有制衡,为什么你还这么不安?” 倪安笑了笑,回道:“因为梅忠义先生认为,要防止滥权,需要的不是制衡,而是解放。” “解放?” “就像副本游戏一样,不管是设计、策划还是运营,只有他们的人生,和这款游戏无关,才能做出好玩、公平且透明的游戏。而不是将他们的人生卷入这场游戏中,让他们的人生都与自己的一举一动相关。”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元老委员会的15个人,不受这世间的所有欲望所束缚,包括但不仅限于金钱、名誉、权力……但,除去生死。” ------------ 王家院子。 “就是说,元老委员会的15个人,不受这世间的所有欲望所束缚,包括但不仅限于金钱、名誉、权力……但,除去生死。” 王明老先生摇着蒲扇,缓缓到来:“也就是说,倪安,你是自由的,你们,是自由的。” 可手握着文件的倪安,全然感觉不到他口中的自由。 只觉得无形之中,有个牢笼从天而降,将她圈养在了里头。 牢笼里头,有金钱,有名誉,有权力。 牢笼外头,是所有挤破了头都想要挤进来的人。 她想出去,却出不去。 其余人想进来,却进不来。 第243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七) “自由的意思是,就算犯错也可以?” 黑暗里,邵他虽然惊喜,但也惊恐,轻声问起这些内容里不被提及的部分。 这部分,比黑暗更黑,且比黑暗更不可控。 倪安点头:“别说犯错了,犯罪都可以。” “可这样的话,你们想要做坏事怎么办?” 倪安笑了笑说道:“邵老师,在判断一个人做坏事之前,烦请先思考一下,这人为什么想要做坏事可以吗?” 邵他想了想,舔了舔唇,理解了似的点了点头。 “世间人犯罪,除去反社会人格,无非为了金钱、名誉和权力。可这些,我们都有了。所以,我为什么要犯罪呢?” “那如果是为了家人,或者爱人呢?” “为了他们什么?” “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 “原则上来讲,《多元管理制》保护的是这15个人,不包括他们的家人。但如果说,这15个人想要利用自己的权力,来给家人安排更好的工作,获得更多的金钱和名誉……我记得文件上有写相应的惩罚,但不是惩罚我,而是惩罚我所作用的这个人。具体是什么我不太记得了,但就算没有这个惩罚,我想不明白的一点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倪安不解地反问道。 “因为……爱?” 倪安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请问亲爱的邵老师,如果我对你的爱,是通过所谓的权力,为你的工作铺路,往你身上砸钱,你真的觉得……我是在爱你吗?又或者说,如果你靠近我,是为了这些所谓的金钱和名誉,你真的觉得,我会觉得这是爱吗?我又会给得心甘情愿吗?我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你当然不会,可你怎么保证,未来每一个接任你的人不会呢?” “我确实保证不了。”倪安若有所思地回道,“可梅忠义先生很自信。” “为什么?” “他认为,你刚刚所提到的所有可能,都是因为掌权者对‘失权’的恐惧。不管是古代的皇帝通过宗族封建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亦或是从古至今一直屡禁不止的官官相护,都是为了能够通过帮助别人,来达到自己‘向上走’或者‘不让位’的目的。可一旦当权者不再‘失权’,尤其是最高权力被彻底解放,又哪来的‘向上走’,我们,又要‘护’什么呢?既然什么都没有,没有理由,既不利他,也不利我,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说完看向邵他,果不其然,邵他仍眉头紧皱。 她伸手去抚,转而安慰道:“我知道,这一切都太理想化。可这世界上,又哪有完美无缺的规则呢?封建集权,走过两千多年,经济曾站在世界的顶峰,可也在某个时间段,落后于西方的三权分立,最后沦为历史。哪怕是现在这个世界,权力不管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还是少数人手中,又或是掌握在一个人手中,是集中还是分散,是解放还是制衡,贪污、腐败、伦丧都会一直发生。这就是人性,你知道,我知道,梅忠义先生也一定知道。” “那他为什么还……?” “我想,是因为他看到了可能性。” “可能性?” “像师父说的,朝代的更替,国家的兴亡,在大差不差的体制逻辑下,先人已经尝试过太多了。但在另一个维度,如果足球可以,游戏可以,是不是夏国也可以……的可能性?” 邵他听了,这才从自己的立场脱离出来,重新站在梅忠义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情。 “他好像……在让你们,对世界去魅。” 倪安点点头回道:“就像现在的副本游戏一样,对于做这款游戏的人来讲,游戏里的奖励和惩罚,对于他们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是一组数据而已。把这15个人放在这样的位置上,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欲望,对这15个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次摇头,一次点头。不费吹灰之力,可也失去了所有意义。你知道我刚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 “秦始王统一六国后,忽然被现代科学宣告人不可能永生,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的神一样的感受?” 倪安听了,有些惊讶地笑了:“不愧是你。” 两人笑着举杯碰了一下,为此刻的默契。 “就……确实像梅忠义先生说的一样,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游戏,我却不属于这场游戏。一切都与我有关,却又和我无关。曾经我想要为之努力,想要改变的世界,突然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我走到了所有人的终点,却不知道下一个在哪里。就……很迷茫。” 她低着头,情绪和上一秒大相径庭,失落的感觉围绕着她整个人。 邵他却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而且,下一个,梅忠义先生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嗯?” “文件扉页——为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这难道,不是要比所谓的金钱、权力和名誉更为珍贵,且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吗?而且,这不就是你一直在追求,也想要为之努力,想要通过改变所到达的明天吗?” 这一刻,倪安终于懂得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的分量。 邵他的话,像双温柔的手,拂去了她脑海中那层迷雾。 而所谓的“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也有如醍醐一般,灌入她的脑海中。 顿悟,来得如此突然。 让人不自觉地便落了泪。 “可我真的有能力做到吗?”她哭着问道,坚强又易碎的样子,竟神奇地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邵他笑了笑,伸手去抚她的泪,回道:“就算你不相信你自己,你也该相信你姥爷?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你姥爷为什么要选你继任呢?” 倪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邵他看着她懵懵的样子,笑了笑,摸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地回道,“大概,是因为这个。” 情绪已过,倪安眨了眨眼,抹去了脸上剩下的泪水。 她没明白邵他的意思,但他的话,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关于继任这件事,我有件事还没跟你说。” 第244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八) 邵他看着她突然一脸正色,心里也不自觉地变得毛毛的。 “什么事?” 倪安把水杯放到一旁,双手交握在一起,又沉默了很久,掌心反复摩挲着,不安到了极致。 邵他倒也不催,只是也放开了手中的杯子,拉过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中。 他看着她的眼睛,安慰道:“说,只要你没事,剩下的,我们一起面对。” 倪安听了,这才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或者应该说,我应该不会生孩子。” 她说完,空气里有了几秒的停滞。 几秒过后,是邵他的如释重负:“就这?” 倪安惊讶于他的反应:“就这?” “嗯。”邵他理所当然地回道,“只要不是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孩子的事情,不重要。” “那你呢?”倪安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可是父权诶,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邵他听到后笑了出来:“你一个那么痛恨封建思想的人,怎么还为我考虑上父权的问题了?” “我讨厌是我的事,可这是社会现实,是男权社会用几千年的文化驯养来赋予你的特权,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真的想清楚了?万一以后你要反悔,因为孩子问题要跟我分手或者出轨……嘶……” 她话还没说完,手上突然被他一用力,微微地吃了痛。 而邵他神情如常,只是眼神里有了些愠色。 “说什么呢你?”他压低了声音,像是生了气,可仍极致温柔地回道,“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人会比你更重要。更何况是一个尚未存在的生命,和一个人类虚构出来的伪权力,虚无缥缈,所以毫无意义。而你真实,鲜活。它们怎么能跟你比,怎么可能比得过你?所以不要说这种话,除去生死,除非你不爱了,不然我不会离开你,这辈子都不会。” 面对着如此深情,倪安眨巴着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直到邵他把头伸过来,她才反应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是感谢,也是回应:“好。” “所以,你不想生孩子的原因,和元老委员会的继任有什么关系?”邵他言归正传道。 倪安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就……我怕自己心软。” 她话没有说完,邵他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你怕我们的孩子能力够不到这个责任,但是又觉得是自己的孩子,到时候脑子一热……” “嗯。”倪安应承道,“但是我想强调一下,梅忠义先生所制定的《多元管理制》并没有作这样的要求。可当我去了解了元老委员会的初始成员和他们的故事后,发现他们和姥爷一样,都是坚定的世袭制反对者。所以至今为止,二任成员,都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我想,可能在未来,继任者的选择上,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血缘至亲,不如志同道合。” 邵他听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可又说不上来,更重要的是:“你就不怕遇到姜永延这样的?” 倪安笑了笑,差点忘了这茬。 “他确实是有点让人出乎意料,明明是姥爷亲手选择的兰台终古继任人,却动了歪心思,在权力的争夺上越走越偏。”她叹了口气,无奈又无解。 “所以在血缘这件事上,你是不是可以放宽心一点。毕竟你是你姥爷亲生的……” “我不是。” 黑暗中,倪安平静地扔下一颗炸弹。 “我不是我姥爷亲生的。” 然后引爆。 “诶?!” 倪安看着邵他震惊的脸,尴尬地笑了笑:“我姥爷和姥姥,是近亲结婚,家里老人定下的婚约,两人没有违抗,相互扶持到老,但是没有要孩子。我妈,是姥爷在南迁至舒城途中捡到的弃婴。所以,我和我妈,跟我姥爷,都没有血缘关系。我跟姜永延一样,都只是因缘际会,被姥爷选中的人。” 她说完,抬头看向邵他的眼睛。 说实话,她还是有些不安的。 害怕这些年,因为安世,因为安家,因为自己的出身所生长出来的绚烂的泡沫,在此刻破碎以后,对方眼里的欣赏和爱慕也会因此而破碎。 可邵他没有,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敬佩。 “安世老先生,真的不愧是安世老先生……” 他微张着嘴,一直反复地感叹着。 因为相信,所以践行。 能跳出自己的行为本能和认知惯性,始终如一地按照自己所认同的思想和理念去行事。 邵他不敢相信,这该是一个内心多么坚定的人? 「姥爷曾和我说过,人类的思想和文明,借由血缘是传承不下去的。每一个人,生活过的几十年,走过的路,思考过的每个问题,在死亡的瞬间,便会重归于零。这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但幸好,我们可以通过教育弥补这种遗憾……」 他从未见过安世老先生,可此刻,却犹如听见了他的声音。 关于人类繁衍与传承的本质,关于这个世界的样子,他好像在那个瞬间,又看清楚了一些。 “他们……好像真的很厉害。” 看着他激动不已,颤颤悠悠地说出那么一句,倪安又不禁笑了:“你怎么,好像比我还要激动的样子?” 邵他顾不上回答,只有指尖,在不停地颤抖着。 倪安知道这反应是什么。 她低头看向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也有了答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冷静下来,看着倪安感叹道:“所以你才……” “我才什么?” “你才如此不屑那一套古板的东西。” 倪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笑了笑,点头道:“嗯,因为在我们家,就没有所谓的君臣父子夫妻那套权力体系,姥爷在我们家,客观上是绝对权力的存在,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畏惧过他。我小时候看他和我爸妈的交流,一直都是平和、理智,充满了爱和包容。所以我不相信旧时代那套依靠制造弱者、牺牲人权所建立起来的权力体系,比起那些,我更相信独立平等的关系下,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第245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九) 那未来是什么样子的,邵他感觉自己好像能在倪安的身上看到一些。 如果没有遇见她,如果没有她,或许他会觉得,这样的未来,只会存在于童话里。 可现在,他们能坐在一起,能平等地交流,不带偏见,没有高低,能求同存异,能在如此充满了争议的事情上,如此平和地对待,愿意去相信,也愿意去努力,去改变……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不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 想着想着,他竟然有些激动到哽咽。 倪安看着他红了的眼眶,意外地笑了。 尽管她理解不了他此刻的感受,但她也大概能猜到,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且不仅仅只是想对她说。 “所以,邵老师……”她看着他的双眼,摇了摇他的手,恳请道,“为了那个未来,你可以不可以,不要放弃你的天赋?” “什么天赋?” “表达的天赋。” 她的声音在夜里清晰无比,可邵他却感觉自己有些恍惚。 像是埋藏于心里很久很久的秘密,在没有准备的状态下,被人掏空了以后,却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样。 他就那样愣在原地,原本无意识颤动的指尖,也停了下来。 倪安见了,只默默地将他的掌心摊开,在他的手上,学着他的样子,像是弹琴一般,又或是在敲打着键盘一般,指尖跳跃起一声无言的解释。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 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又充斥着意料之中。 两人相视一笑。 “我知道,叔叔走后,你写作的环境和你写作的习惯,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你说你想要停一停,缓一缓。但我猜,你是在害怕,对吗?”倪安低头,一边用手轻轻捏着他的手指,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心里头的猜想。 邵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很久才那些深埋很久,不敢和任何人说的话,说出口:“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在我爸回来之前,我在槐书上写过很久的文吗?” “记得。” “那些沉寂、不被人看到、不被人认可的日子,虽然我嘴上说着不在意,但现在看来,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我的天分,在一群天才中间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突出的时候,我还是希望通过转个方向,能在别的领域得到别人的认可的。可是,世界并没有如我的意。王尔德曾说过,人生中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无人议论。说实话,真的很痛苦,很糟糕。所有的不在乎,都不过是我的自洽,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声音低沉且平静,情绪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可恰恰是这种平静,熟悉得让倪安害怕。 因为邵常平病发那晚,他就是这样。 她担心地握住他的手,邵他却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没关系,都过去了。而且这些话,我跟我爸说过很多次,已经熟悉到有些麻木了。”说着,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身体还是骗不了人,我还是会害怕。我爸在的这10年,我有了我职业生涯中最好的10年。他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故事,都有他的参与。现在他不在了,我怕我,又会回到没有他的时候。所以就会想,这上头的风景,我也看过了,是不是这个时候走下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再次抬头,邵他却发现,倪安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也没有不理解,而是异常的冷静。 就好像是理解他的一切,却不认同他的想法。 他笑了笑,说道:“说,我哪里做错了?” “你没错。”倪安摇了摇头,回道,“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有这样的顾虑。” “但是……” “但是,你忽略了,当时的你看不到,但你现在能充分推断到的事实。” 邵他听了,歪着脑袋想了起来。 “别忘了,当时槐书是谁在做主?”倪安提醒道。 话音刚落,邵他的手便一僵。 所有的解不开放不下的,都因此刻的顿悟,消失在了时间里头。 “而且,经历了这次教唆杀人事件,你应该也更能明白,有时候人们看到的内容,不过是有人想让他们看到。至于为什么,理由有很多,但无非是因为这些内容,能为这背后的推手带来的价值。别人能让她得偿所愿,也有可能,你的失败,就是她的愿。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但在你写作这件事上,她并不支持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所以,你的故事,在她的平台……其实不太可能有太大的反响。尤其是在当年那种,并没有太多人上网,流量本身就很珍贵的年代。” 倪安知道,此刻最好的安慰,不是称赞。 他的才华,有市场可以验证,所以他需要的,并不是她的认可。 他需要的,是当年的真相。 “你怎么知道的?”邵他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一脸犹疑地问道。 “我不知道。”倪安耸了耸肩,回道,“我只知道,仅靠编辑,把一个毫无才华的作者,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百万千万级销量的作家,这种事情,不可能。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是殷晴,在那个时候,绝对不会允许她的儿子成为平台的知名作家,来影响人们对这个平台公平性的评价。所以,在你的作品有市场验证结果的前提下,最后推断出来的结果就是,你当年的沉寂,不太可能只是单纯的实力问题。而且,我能推断出来的,你也能,对吗?” 邵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他失落地呆愣在原地,在脑海里努力地想要找到一点破绽,来否定眼前这残酷的现实。 可是没有。 倪安看着他的样子,猛地捧起了他的脸,提醒道:“我亲爱的邵老师,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揭你原生家庭给你带来的伤疤,让你旧伤复发。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邵他,你已经不是殷也,也不是邵也了。就算曾经的你束手无策,可是现在不是了,知道吗?” 第246章 期待黎明的信念(十) 邵他的脸被倪安挤出了两团肉,软软的,在那清冷的脸上出现,倒显得有些可爱。 她一脸严肃,可看久了,脸上便忍不住有了笑意。 那头邵他嘟着嘴回了一句:“知道了。” 她便笑了出来,一脸宠溺地接道:“乖。” 但手却迟迟没有放下来。 知道她在打什么小算盘的邵他只好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拨,才把她的手移开。 略显沉重的夜色里,也因着这小小的调戏,轻松了一些。 邵他的心情也一样。 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会,他才开口答应道:“我听你的,会认真考虑一下重新写书这件事。” 话音刚落,倪安便兴奋地从位置上蹦了起来,扑倒在邵他怀里,欢呼着:“太好了!” 可还没等她的兴奋劲过,抱着她的邵他便在她耳边问道:“可是为什么?” “嗯?”倪安愣了愣,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有些没反应过来。 邵他正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我说,为什么你会希望我继续写书?仅仅只是因为我擅长,且想写吗?那你刚刚说的未来呢?你想做什么?” 以为没被抓到,却被邵他杀了个回马枪的倪安眨巴着眼睛,瞬间口干舌燥起来。 “嘿嘿……” 邵他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却突然起了意:“你困吗?” 倪安摇了摇头。 “要不,我们下盘棋。” ------------ 深更半夜,飘窗前,放着个棋盘。 两人坐在棋盘前,执子而下。 回想起来,他俩认识这么久,竟然从没对过一次局。 倪安执黑旗先手,下得一如既往的慢。 邵他虽然在技术和速度上都明显优于她,可也半分也不敢懈怠。 果然,半场过后,形势逆转。 原本只顾着防守的倪安开始疯狂进攻,邵他只能跟随着她,处处抵挡。 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先前所筑造的优势不再。 可到最后,还是:“你赢了。”倪安放下手中的棋子,心服口服地说道。 但邵他知道,他虽然赢了,可也赢得并不轻松,且差距并不明显。 他松了一口气,抬头便看见倪安正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他只好再次低头,示意她看棋盘。 “你不觉得,你一直这样吗?” 倪安撑着下巴,淡淡地反问道:“我怎样?” “比起跟着局势走,更喜欢布局,用最不显眼的方式。等所有人都入了局,你也掌握了局势。最后,一网打尽。” “可你还是赢了。” “那是因为,这只是一盘棋。我下棋能力确实在你之上,但在对人和对事的把控上,远不如你。”邵他抬眼看着她,平静地问道,“说,这一次,我这颗棋子,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关于他对她的评价,倪安不打算做辩驳。 因为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确实在下一盘“棋”。 她抿了抿唇,想了很久才开口道:“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和夏国大部分孩子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告知了读书是为了什么,且人生是为了什么。” 「学习,是为了能够让人了解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最重要的是,让人学会怎么和这个世界相处。只有找到相处的方式,才能够活下去。」 “但长大后我才发现,或许比起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她一边回想着安世曾在她幼时说过的话,一边解释道,“就好像是在一个游戏里头,比起这个游戏是怎样的,对于玩家来说,更重要的是要怎样才能在这个游戏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抬头看向邵他,真挚地说道:“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那么你,或者说,像你一样,对世界有足够的认识,有表达的欲望,也有表达能力的人,就是游戏攻略的撰写者。我希望,你们不仅仅只是玩家,也是人和世界的中间人。去成为人在这世界生存的指路人,去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还有在这样的世界里,人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邵他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黑暗里,对面那双眼睛太过闪耀,以至于让人忘了要如何才能移开双眼。 等心里头的汹涌褪去,他才缓缓低头,拾起那颗决定了胜负的棋子,将其放在了另外的位置。 倪安随着他的动作看去,才发现棋盘上的局势已然反转。 耳边是邵他轻柔的声音,宣判道:“你赢了。” 邵他知道,这不会是一件所有人都会理解且接受的事。 就好像他被推上被告席,就好像那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把他的书扔进火堆里,所有的书肆都把他的书从书架上撤下那样,就好像那些曾经逐字逐句是为了深刻体会,却在某个瞬间只为了断章取义一样…… 就好像课本被随意地扔进书桌,字典被当成睡觉的枕头,老师的教导被当成烦人的教条,书里的知识变成了无用的字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应对世间考核的工具一样…… 可就像安世说的那样,唯有教育,唯有书籍,唯有知识,唯有文化,才是人类真正的传承。 所以,他愿意。 因为希望改变,所以努力去改变。 即便有一天会发现,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枉然。 但至少,努力过,就有痕迹存在过。 存在过,或许就会在未来迎来属于它的意义。 “不过,你得先告诉我……” 夜色里,他们一起收拾着棋盘。 倪安抬头看邵他:“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邵他将手里的白子放进棋碗中,双目炯炯地问道,“比如,你们元老委员会,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他满眼好奇,看起来像是咖啡因好好地发挥了作用的样子。 倪安却突然张大了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下次好不好,等欢欢也在,我一起告诉你们好不好?”她一边把棋桌移开,一边转了个身就背靠着邵他倒了下去。 下一秒,便只剩均匀的呼吸声,在这黑夜里回响。 “倪安……”邵他轻声叫了两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有的,只是因对话无限蔓延开来的思考,和无可奈何的笑意。 第247章 善恶的分界(一) 医院。 王邦彦刚结束门诊,脚步匆匆。 他手里揣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是倪安发来的信息。 “师兄,我在医院咖啡厅。忙完了来,我请客。” 还没进门,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邦彦心里头一半开心,一半担心,但还是装作坦然开心的样子,朝倪安走近。 桌子上,一杯咖啡,一杯茶。 “怎么突然跑医院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倪安抬头便看见王邦彦那言笑晏晏的样子,“不会是想我了,专门来看你师兄来的?” 不正经的语气上,是那藏不住担忧的眼神。 倪安笑了笑,犹豫了两秒,最后没选择隐瞒:“确实是来找你的,但不只是来找你的。” 王邦彦听了,脸色瞬间一变,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 他紧张得屁股瞬间离了椅子,像是要冲过来现场问诊的样子,惊得倪安赶紧双手投降。 “你放心,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她语气尽量放轻松,希望能减轻接下来的话给王邦彦带来的冲击,“ptsd。” 王邦彦这下彻底站了起来,并上手拉了倪安的手腕,想立马带她去挂号。 幸好倪安提前预判,双手猛地一拉,把他拉了回来。 “师兄,你冷静,先听我说。”她一边说,一边像块口香糖一样赖在椅子上,才勉强抵得住王邦彦的力气。 王邦彦回头见她那样,心里虽然焦躁,但也明白不急在这一时,便重新坐了下来。 倪安见状,忙把他跟前的咖啡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安抚道:“喝口咖啡,压压惊。” 被她这么一提醒,王邦彦瞬间感觉自己的焦躁变成了口干舌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拿起咖啡灌了几大口。 冰冷的苦意滋润了嘴巴,也让他的脑子冷静了不少。 “啪”地一声,他把咖啡放下,问道:“说,怎么就ptsd了?” 倪安一听,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解释起来一匹布那么长,才刚说完又要再说一次,不如直接杀了她。 但她想活着,所以抽出了一张条放在了王邦彦面前。 王邦彦低头一看,是挂号单。 “你要是好奇,自己去找病历,如果不违反规定的话。我这才刚做完咨询,不想再做一次。”倪安一边说,一边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因为她知道,王邦彦不会再追问。 果然,他只是叹了口气,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突然称赞起来:“可以,很棒,做得好。不过是ptsd而已,生病了,咱治就行,治好就行。不是什么大事,按时来做咨询就行。” 倪安看着他明明担心,却仍装作轻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安慰道:“你放心,医生说我状态还不错,来做几次咨询就行,甚至都没到要吃药来调整的程度。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不用担心。” “真的?”王邦彦听了,安心了不少,但还是再次确认道。 倪安点点头:“不信你可以去查啊,你是这医院的医生,肯定能查到,我骗你也没用啊。” 说得也是。 王邦彦这才放下心来。 可还没等他完全放心,倪安便把一张便签放在了他跟前。 “除了来看病,我来找你,其实是有别的事情。” 王邦彦拿起桌上的便签,看了一眼倪安,才低头去看便签上的内容。 -姜凤婷,精神分裂症。 “可不可以,帮我找到这个人的住院信息?” 王邦彦抬头,看向倪安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 倪安看见的瞬间,也明白了一些事情:“看来,不用查了。” 她笑着看王邦彦指尖捏紧了那张便签,眼神却再也不敢看她。 他语气里带着犹豫,试探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倪安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回道:“师兄是个聪明人,你既然知道她的事,也知道我的事,那你应该能知道,我找她是为了什么……” 周末上午10点,医院咖啡厅人来人往。 王邦彦看着周遭变换的一切思考了很久,虽然不了解细节,可却清楚地明白,倪安的提示,刚好解释了当年姜永延那不合理的请求。 或许10年前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理由。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相信那样诡异,却准确到无法解释的直觉。 就像现在这样,他抬头看倪安,再一次无声地确认:“真的吗?” 倪安点头,无声地确认了。 下一秒,便签被他揉进了掌心,他的眼神也变成了不解和愤怒:“怎么可以,姜永延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强大的共情力,让他瞬间坠入了被人背叛的漩涡里。 他红着眼眶,周边的空气也变得稀薄,大脑却快速运转,把回忆串联完整。 明白自己在当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后的王邦彦瞬间崩溃,懊恼地抱住了头:“我都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倪安抿了抿唇,看着对面不知所措的王邦彦,轻声安慰道:“不是你的错。” “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错,关系是我帮忙找的,我应该早点反应过来的,我应该早点反应过来的……” 10年前的某天,姜永延派人来询问,说是家中女儿生了病,让推荐个京城的、口风紧一点的心理医生。 王邦彦以为,姜永延只是因为身份特殊,不想女儿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没想到…… “你只是做了你身为医生该做的事。”倪安的声音从他混沌的头上传来,“而且,就算你反应过来了,那个时候没有证据,也没有意义。” 王邦彦听了,突然反应过来缓缓抬头,问道:“你这么说,是有证据了?” 倪安挑了挑眉,自信回道:“师兄,我今年可是23岁了,已经不是11年前那个还在念小学的小孩子了。” 答非所问,却有答案。 王邦彦听了,松了一口气,看着和自己状态完全两样的倪安,瞬间感觉有点羞愧。 明明,他才是那个年长的人。 却不是那个,情绪更稳定的人。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再次握紧了手中的便签,言之凿凿地承诺道:“放心,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会把她给你找出来。” 倪安却笑了,摇了摇头,回道:“找不到的。” “嗯?” “如果你是姜永延,你会把自己并没有生病的女儿,安排进精神病院吗?而且一住,就是10年。” “那你……” “嗯。”倪安打断了王邦彦,承认了他的猜想,“我要的,就是找不到她的证据。” 第248章 善恶的分界(二) “你怎么听完一点也不惊讶?” 茶匙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敲打出清脆的声音,节奏平缓,听不出来有任何的异样。 杯子里的蜂蜜渐渐融化,奇欢欢把茶匙拿出来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拿起那杯蜂蜜水喝了一口才回道:“为什么要惊讶?” 倪安下意识地看向邵他,心想,难道他俩的反应,才是不正常的吗? 她抿了抿唇,解释道:“你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不受法律的束缚,而且在金钱、权力和名誉上被彻底解放,成为一个绝对的自由人,甚至能够自由地伤害别人,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而且,更可怕的事情是,现在,在你所身处的这个世界里,有15个这样的人!你……不该……表现得惊讶点吗?” 奇欢欢皱着眉放下杯子,从旁边拿了冷水壶往杯子里继续倒水:“有区别吗?” “什么有区别?”倪安看着她问道。 “像你说的,你成为了元老委员会成员,所以在金钱、权力和名誉层面被彻底解放。可是……在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元老委员会成员之前,你又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东西?在这之前,你所拥有的钱权名也不是开玩笑的,不是吗?至于你说你不再受法律的束缚,甚至可以自由地伤害别人……这件事情的成立的前提是,从前的你不伤害别人,是因为法律的束缚。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不是吗?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你……就算全世界的法条的失效了,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别人。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最多也只是以牙还牙,甚至有的时候,还能理解别人对你的伤害,甚至原谅对方……所以,在我看来,只是加在你身上的标签多了一个而已。其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你想要的,你想追寻的,也一样。” 奇欢欢说完,抬头去看倪安。 平静且理智的眼神,无声地剥开了在倪安眼前因为改变所生出来迷雾。 改变,对人来说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人渴望改变,人也害怕改变。 当改变突然发生,人措手不及,总是难免会对眼前的状况产生一些误解。 误以为眼前的世界会天翻地覆,然而实际,只是一场微风,一场艳阳,一场阴凉,一场雨。 “可那只是因为你了解她,只是因为你脑海中所代入的那个人是她。那其余的14人呢,还有未来无数即将到来的人呢?你不担心吗?”邵他自认和奇欢欢一样处境,却没法做到和她那样乐观。 他也好奇,奇欢欢是否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不担心。” “为什么?” “有用吗?”奇欢欢反问道,“我历史虽然不好,但是我也知道,自古以来,有开创盛世的明君,也有祸国殃民的昏君,这俩就跟双生子一样,在历史长河里,不断地出现、消失,又出现、消失……我们这个时代,会有区别吗?不会的,有开始,就会有结束。这个世界上,有她姥爷,有她,自然也会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既然是既定的事实,那我担心有什么用?担心了就能改变吗?如果能改变,那又算什么既定的事实呢?” “但你不觉得,至少人要努力去避开这个事实,哪怕只是延迟这个事实出现的时间,这才是对的吗?” “对的啊!”奇欢欢一脸坦然,“而且,他们已经在做了啊!” 邵他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你怎么知道?” “一个是因为,我觉得连我这样的人都能考虑到的问题,包括那个梅先生在内的那群伟人不可能想不到,另一个是因为……”她说到一半,转头去看一直沉默着的倪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安世老先生去世已经那么多年了,哪怕他老人家管事管到最后一刻,到如今,那位置也已经空了11年了。这11年间,坐在那位置上享受自由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号称坚决反对世袭的元老委员会,又为什么会在如今,把这个位置交给全世界都觉得是安家后人的她呢?” 邵他想了想,觉得也在理,便跟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倪安,问道:“所以,是谁?” 在两人注视的目光下,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倪安的心跳也突然变得快起来。 尽管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就……空着。” 简单到有些离谱,离谱到没什么说服力。 倪安非常清楚,所以说完,便把手放了下去,在桌底下,不安地交握在了一起。 果不其然,沉默了几秒以后,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 “哈?” 面对两人的质疑,倪安虽然很希望会有更好的答案出现,但事实就是:“对没错,这位置在我姥爷去世后,就一直空着。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继任人,梅先生的意思是……” 那句话有些矫情,甚至让倪安觉得,有些羞于启齿。 急性子的奇欢欢却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意思是?” “意思是……”她犹豫了一会,才双眼紧闭,继续说道,“终有一天,人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所以不用担心,这位置会等不来它的主人。” 倪安说完的瞬间,便能感觉到家里瞬间,充满了中二的气息。 微微睁开眼,果不其然,其余两人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奇欢欢还吐槽道:“这位梅先生,是有点疯子气质在身上的。” 说完,在场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我喜欢。”邵他接道,“举重若轻,好像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大不了。他很强大,也很自信。所以他相信这个世界,也相信这个世界的人,更相信他自己。真的是……一位很有趣的人,可惜,没和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不然,真的很想见见他。” 倪安听了,却语气轻松地来了一句:“见呗!” “嗯?”邵他用一脸见鬼的神情看着她,反问道,“他老人家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你又逗我!怎么见,我下去见啊?” “胡说。”倪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才解释道,“我是说,书里见。” 尽管人这一生,生活过的时间,走过的路,思考过的每个问题,在死亡的瞬间,都会重归于零。 但幸好,还有书籍。 幸好,那些靠血缘传承不下去的思想和文明,都被记录在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上,以字句的方式,永存于字里行间。 “家里书楼里有他老人家生前写过的书,还有姥爷整理的手记,等得空了,可以回去看看。”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见面呢? “好。”邵他笑着回道。 第249章 善恶的分界(三) 12月的京城,冷得让人不适。 倪安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用力一推。 大门“吱呀”一声,往里头缓慢放映起一个陌生的世界。 四周朱红色的木门,背后是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也是安世曾彻底放下的过去。 这里是最初的安家。 倪安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记忆里,没有任何与之有关的印记。 她环顾四周,也找不到任何,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不管是人和事,都已经在这地方,沉睡已久。 或者说,早已死去。 屋子早已拜托赵律师找人修缮打扫过,冷冽的空气里,闻不见一丝尘土的味道。 她往里头走去,将那些紧闭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 内外两个世界相逢的瞬间,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 做完这些后,她坐在门槛上,面对着大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 半个月前,奇家。 “所以,这位置空了这么久,为什么你会突然被选中,成为继任的人?选中的标准是什么?”奇欢欢把最后一口蜂蜜水喝完,接着问道。 “也不算突然……”倪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了一会,整理了下自己复杂的脑子才回道,“其实所有委员在在任期间,都会未雨绸缪,会提前拟好一份继任名单。人数不限,也没有定稿那天。这份名单,对内公开。像姥爷在世的时候,也拟了一份。其余人不会在他还在位的时候,对这份名单有任何意见。可是,如果碰上姥爷这种情况,还没有人能正式接任他就已经去世,位置便会一直空着,由委员会内部根据名单上的人进行长时间的观察,最后选出最合适的人来继任。” “那选的标准是什么?万一你姥爷,和委员会的人标准不一致怎么办?或者,出现了更合适的人选怎么办?”邵他接着她的话问道。 倪安摇了摇头:“他们的标准是一致的。选的不是权力地位最大最高的人,也不是最有钱的,能力也不是百分百必要的考虑因素,反倒是对这个行业所展现的希望,是他们最为关注的。” “希望?”奇欢欢低声喃喃道,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词语。 “嗯。”倪安接着道,“就好像这个世界一样,低头你会看见泥泞,放眼你会看见复杂,可是抬头你能看见天空。他们要找的,就是那些个向往天空的人。那些个,即便早已脚踏泥泞,也领略过复杂,但还是选择坚信未来会朝着希望去发展,去改变的人。” 她还在说,其余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抬头,碰上对方的目光,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如去看她。 动作出奇的一致,一致到像是两人脑海中所想到的是一样的人和事。 话音刚落,两人便都笑了。 笑梅先生的安排,也笑命运的巧妙。 “至于,万一出现了更合适的人……其实,这个人在没有在任委员的情况下出现,其实就已经是一种不合适了。因为在当下,那个最熟悉整个行业和领域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谁也无法保证,他就要比名单上的人好,好在哪。更重要的是,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有什么不好。所以,名单上不会再加人。但是,会把他记录在册,交给新任委员来做决定。” 她说完,才发现两人脸上的笑意,看得她一脸迷糊。 “你们笑什么?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奇欢欢笑道,“是太对了。不管是规则,还是人。” 邵他也跟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倪安却有些顾虑:“还是那个问题,你们不会觉得这样,太不民主了吗?” 奇欢欢只轻蔑地笑了笑,但没说话。 邵他选择了反问:“你是觉得这种做法,很独裁?” “有一点。”倪安承认道,“将所有的权力,都赋予一个人。整个行业和领域的命运,都交到这个人手上。一旦选错人,一旦人选错,满盘皆错。” “把权力给到所有人,就不会了吗?”邵他继续反问道。 倪安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除非,人类社会是一个权力平等的社会。否则,一样的。小权力会涌向大权力,大权力会演化成唯一的决定权。可能梅先生觉得,反正结局都一样,不如断了小权力的向上谄媚,也从根上结了大权力的向下拉拢,还权力一个独立,且理智的环境?” “那万一……错了呢?”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倪安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 “怎么可能永远对?”一旁的奇欢欢笑道,像是在安慰,却平静理智,“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对,即便是你姥爷,也犯过错。但也没有绝对的错,凡事,都是有得有失。每一次的抉择,都要有取舍。选择了一条路,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享受得到的喜悦,承担失去的责任。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怎么,位高权重一些,就忘了?” 倪安没忘。 更多的是,怕会有人不理解。 她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没说话。 一旁的奇欢欢看她那样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反应了一会,才突然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这么问,试探我们能不能接受是?” “嘿嘿……”倪安心虚地拿起杯子装作喝茶,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奇欢欢。 气得奇欢欢想要揍她,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去拿水壶。 水“咕咚咕咚”地落入杯子里,还没等倒完,透明的玻璃便映出了另一个水杯的模样。 奇欢欢一抬头,便看见了倪安满脸的示好。 挤眉弄眼的样子,转瞬间也把她的气给弄没了。 她没忍住,没好气地笑了出来,把杯子递了过去。 三个杯子在桌子上方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理解和包容的声音。 邵他放下杯子,问道:“所以呢,其余十四人,都有谁?” 声音里,是有些藏不住的迫不及待。 毕竟,这些内容他都听过。 他真正好奇的,才刚刚开始。 第250章 善恶的分界(四) 倪安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却看向了奇欢欢:“她知道。” 奇欢欢一脸懵逼地指着自己:“我?” “嗯。”她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邵他,提醒道,“你可能也还记得。” 邵他顿时也同款懵逼:“我?” “高敬去世之前,向世界公布的,g&o轮值董事的评审名单。” ------------ 除了屋主倪安,第一个到的,是赵律师。 他一进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顿时就愣住了:“不会,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倪安笑着起身迎他,笑道:“不然呢,都荒废了这么多年。就是个临时的聚会地点,以后也不打算继续住下去,花心思布置,不就浪费了?” ------------ “除了我以外,第一位,法治领域的赵律师。” ------------- “不浪费不浪费,幸好我买了椅子,待会就送到。咱总不能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赵律师仍旧一身西装和运动鞋,天冷了,加了件外套和围巾,看起来一如既往地质朴和真诚。 倪安笑着微微行了个礼,回道:“那就谢谢赵叔叔了。” ------------ “第二位,经济领域的刘开思。” ------------ 刘开思是第二个到的,进门的时候没看见院里有人,便敲了两声门。 倪安从里头探出个头来,眉开眼笑地招呼道:“hi!我们在摆桌椅,你先进来呗。” 刘开思微笑着应承道:“好。需要我帮忙吗?” “可以啊!”倪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道,突然看见他手上的盒子,惊觉,“那是什么?不会是给我的礼物?” 刘开思笑得有些腼腆:“一个水壶,第一次来你家,不带东西总归不好。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贵吗?”赵律师在后头接道。 “不贵不贵。”刘开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送你的东西要是贵了,会有贿赂的嫌疑。我可没那个意思,就是随手买的,感觉新家会缺一个这样的东西,真的就买的便宜的。” 倪安看他慌乱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可爱,忙点头道:“好,谢谢你,给我。我去给你们烧点水,暖暖身子。” 没想到刘开思直接拒绝道:“要不,我来。厨房在哪?” 倪安茫然地抬头看天:“要不,你自己找找?我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 刘开思一听,突然松了一口气,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兴奋:“好!” 然后一溜烟,跑了。 赵律师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没想到这小子,那么精明,竟然是个社恐!” 倪安笑了笑,没说话。 抬头,门口处又出现了另一个人。 ------------ “第三位,社会保障领域……” “这个我记得!”倪安话还没说完,奇欢欢便打断道,“经常出现在公益活动里头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倪安笑笑,等了一会,见她还没想出来,便公布道:“衣岳。” “对对对对!” ------------ 衣岳长得有些胖胖的,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凶,可笑起来却憨态可掬。 如果说刘开思是个小可爱,那衣岳就是大可爱,体积层面上的。 “你好啊,大妹砸!”一开口就带着北方人的那种爽朗。 倪安却看着他手上的礼盒偏了头:“说好的只是来说说话的,你们怎么都带礼物了?” “我这不寻思得喝点热茶什么的,就带了点花茶什么的。玫瑰的,咋样,我们那的特产,能喝得习惯不?” 倪安一听是玫瑰花茶,眼睛都亮了,忙点头道:“能能能,那可不能再能了!” 屋子里,渐渐热闹起来。 来的人越来越多,手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些礼物。 ------------ “来,下一个。我记得有位女士,跟我们爸妈年纪差不多的。” “有木焉如棠,鞠如棠,她是环保生态领域的。” ------------ 鞠如棠人如其名,长得斯文秀气,语气也是柔柔的:“这是甘蔗渣做的一个收纳盒,里头装着的是点心。待会大家坐一块聊天的时候吃,盒子可以收起来,继续用。” 倪安忙双手接过,谢道:“谢谢您,您快进来坐。” ------------ “剩下几位,王玉泉,徐泾垚,叶俊生,郝月华,最后便是你。”邵他凭记忆把剩下的人名一出溜全报完了,然后看向倪安。 倪安也听得出来,讲得有些慢,便加快了速度:“王玉泉是外交领域的,徐泾垚是军人出身,叶俊生则是负责边防安全,至于郝月华则和你一样,是个黑客,负责互联网发展这块。” “还有5个人呢?”奇欢欢接着她的话问道。 “包括国首在内,负责国内行政、委员会安保、情报、委员会内务以及多元管理制的发展和完善。大部分领域的委员都还在任,而刚刚我们聊到的包括我在内的10个人,都处在培训或者即将继任阶段。” 奇欢欢听完,越发觉得渗人:“怪不得当时怎么找,都找不到高敬为什么选你们的有用资料。你们所处的领域不一样,出身不一样,爱好不一样,所持资产不一样,几乎所有都不一样,就只有……” “就只有什么?” “就只有一样是一样的。” 倪安皱着眉,没听明白这绕口令一般的话。 “还记得那次鸿门宴吗?据说大高总把你们这10个人轮流请吃了顿饭,给到的诱饵五花十色,可谓是量身定制,但是……都被拒绝了。所以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是一样的,大概就是你们可能都属于那种天生对钱权名这些东西没什么想法的人。” 倪安听了,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只是感慨道:“在我知道这些人都在高敬公布的名单上的时候,说实话我还是有点被冲击到的。我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拿到的这份名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去世之后,选择让我们来决定这么大一个企业的生死。总之,我需要和他们见一面。” 她看向奇欢欢,明明是请求,却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本来歪坐在椅子上的奇欢欢见状,一下子正襟危坐起来:“什么忙?” “我需要你,帮我以g&o的名义,给我们搞个小小的聚会。时间地点名单名义事由我都会整理好给你。消息,你来帮我放出去。” “好。” 第251章 善恶的分界(五) 奇欢欢也没想到,这大周末的还要加班。 她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说道:“你们继续,我听着就行。” 屋子里,噼里啪啦的声音下,倪安却顺势趴在了桌子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邵他。 声音也变得有些慵懒和勾人:“邵老师,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倪安便被奇欢欢一把拎着衣领坐了起来:“我是不说话了,不是不在了,你给我收敛点。” 虽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倪安还是忍不住瘪了嘴。 谁让这天聊得跟开会似的,无聊死了。 她想调和下气氛,还没嫌弃了。 邵他见状,笑着在桌底下把手伸了过去,眼神示意了下。 倪安赶紧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虽然只是牵手,但也让人的心情忍不住开朗了起来。 “所以……”邵他清了清嗓子,延续话题道,“你们只负责各自领域的工作吗?会不会像人民会议那样,隔一段时间要开一次会?或者有什么常委会之类的,还是说负责内务那位就相当于常委会的职能?” 倪安整理了下脑海中的答案才回道:“基本上互不干扰,毕竟元老委员会所负责的是立法工作,且不是非常具体的立法工作,是方向。我们开会的时间和人民会议是一样的,五年一次。会在会议上给出方向,人民会议会根据方向再做相关具体的立法工作。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再对外公示并执行。就好像是21世纪初的互联网发展战略,90年代的以房地产为核心的经济发展战略,80年代的文书分级,70年代的启蒙教育运动,都是各个领域各自提出,保证整体方向是一致的就行。” “整体方向?” “嗯。”倪安点了点头,有些敬重地道出那几个字,“生存、独立、尊重、爱和自由。” 即便已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几个字眼,可邵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触动,经由血液,直达指尖。 一旁还在弄文档的奇欢欢听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真好。” 倪安转头看她,有些疑惑:“什么真好?” “被当做人来对待,且被重视的感觉真好。”她抬头看了一眼倪安,像是意有所指,回道,“你知道的,这世界上多的是喜欢玩政治游戏的人。在他们眼里,人不是目的,人只是他们实现所谓抱负的工具。所以在人前面,总是会有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政绩,比如立场。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有,也不是说不重要。只是,把人放在这些东西前面,把人当做最重要的,这种感觉,才感觉对了。” “因为他们只把自己当人……”邵他开口接道,“梅忠义先生是人,安世老先生也是,不因为自己手握的权力和所处的位置,而把自己当神,是最平平无奇的事,却也是最难能可贵的事。” ------------ 安家院子里。 中午,冬日的京城难得有阳光落下。 十个人一字排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刘开思带来的水壶被放在柴堆上用小火煟着,空气里飘着玫瑰花和茶的香气。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倪安。” “嗯?”倪安有些困困的睁不开眼,但还是应道。 “你把我们叫来什么事啊?” 倪安微微睁开了眼,看了下天空,才发现飘浮于上空的雾霾已经散开。 她笑了笑,回道:“没什么事,就是请你们来晒晒太阳,温温居。” “就这?” “嗯,就这。” 胡同里,传来几声鸟叫声。 不知道是哪家老大爷养的,传到静谧的院子里,生了几分趣意。 “真好。”仍不知是谁开的口,但能听得出声音里的惬意,“这大周末的,能这么度过,挺好。” ------------ “搞定!”奇欢欢盖上电脑,松了一口气,“媒体找好了,新闻稿大纲也写完了,供应商也对接完了,审批我直接走的小高总那边,过两天就发出去。” “辛苦了。”倪安一边给她杯子里添水,一边笑道。 奇欢欢接过,把电脑挪到一边,继续延续话题道:“可是,元老委员会的事情没有对外公开,那内部呢?人民会议代表和行政司法的人知道吗?” 倪安摇头否认道:“他们不知道。” “那你们要怎么保证他们按照你们的意愿去推行呢?” “只需要知道我们就行,他们不需要知道多元管理制和元老委员会的存在。” “啊?”奇欢欢一头雾水,“你好歹还有个安家后人的身份,其他人可不一定,那些当官的凭什么听你们的?” “凭我们除了是元老委员会的成员以外,也是人民会议代表,同时也是行政和司法部门的人啊。在我们继任的瞬间起,人民会议上的所有人,也包括行政和司法部门的人,都会知道我们在会议里头所处的地位,身份和意义。” “就没有人会质疑你们吗?” “没有。”倪安摇头道,“因为明面上,我们不是被元老委员会选中的人,而是从行政和司法部门中,脱颖而出成为人民会议代表的人。也就是,大众所理解的,民主选举。” 邵他突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你刚刚所说的培训,就是……” “没错。”倪安承认道,“除了元老委员会的工作,还有在司法和行政部门的工作,两边是同步进行的。只是我们的晋升会比普通人快很多,渐渐地大家就会对我们的身份从不理解到理解,从幸运儿变成能力者,明白这就是未来的领导者,就会接受这一切,不再质疑。” “那你也要进入司法或行政部门工作一段时间吗?”奇欢欢问道。 “嗯。但我会先在委员会开展工作,然后等姜永延退休,再接手兰台的工作。” “诶?!”奇欢欢有点被惊到,“这样子你明年的人民会议,不会没人听你的吗?” 倪安笑了笑,回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奇欢欢有些着急,甚至上手握住了倪安的手腕,“你又还没在兰台做到很高的位置,而且还很年轻,就凭你安家后人的身份,怎么可能……” 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倪安见状,松了邵他的手,拍了拍奇欢欢安抚道:“我知道很讽刺,可这就是现实。我不认同所谓的世袭,但如果它能为我所用,那就最后,再让我用一次。” 第252章 善恶的分界(六) 11月末,余州的天气还很温热。 三人手里的茶杯变成了雪糕,甜甜地融化着这最后的夏天。 “可是,如果还是有人反对,那怎么办?”奇欢欢擓了一勺雪糕放进嘴巴里,酒香在口腔蔓延开来。 邵他手里头的是咖啡味的,吃完开口还散发着咖啡糖的味道:“比如,姜永延。” ------------ 太阳晒得正香,有人甚至干脆午睡起来。 门口却突然来了人。 是快递。 “倪安在吗?” 倪安听声,抬起了个脑袋,眯着眼应了一声:“在这。” “有你的快递,签收一下。” 说完,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后头巨大的箱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全醒了,纷纷坐起了身。 倪安则凭本能地走到了快递小哥跟前,问道:“这是什么?” “家具。”快递小哥把单子从箱子上撕下来,把笔递给倪安,“来,名字签这儿就行。” 身后传来赵律师的声音:“倪安,是个什么东西?谁寄来的?” 倪安看着快递单上的字愣了好久,才缓缓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小哥去卸货。 倪安转身回道:“拔步床,姜老师寄来的。” 午后。 一群人把快递的箱子拆了,还未组装起来的木头散落在院子各处。 鞠如棠手里捧着块木,轻声道:“是上好的檀木,这位姜老师,可真是花了大价钱。” 一直笑呵呵的衣岳此刻脸早已黑得跟衣服成了一个色:“什么大价钱,分明就是来膈应人的!谁家好人会给21世纪的姑娘送五进拔步床,这是什么大清王朝时代吗?” 倪安的心却沉得跟死去了一样。 这是她对姜永延做的最后一次试探。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姜永延不会有任何动作,希望姜永延所做的一切,都跟元老委员会的事情无关…… 然而此刻,希望破裂了。 站在她身旁的赵律师像是猜到了什么一样,但没追问,只是问道:“这些木头,你打算怎么办?” 倪安大脑完全停摆,看着那堆木头,眼神里除了绝望和震惊,压根想不起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只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烧了!” 倪安循声望去,才发现是鞠如棠。 “烧了。这些封建腐朽的东西,就该随历史车轮滚回它的十八层地狱里头去。反正是垃圾,没必要纠结,处理完就是了。”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可言辞却理智凌厉。 也唤醒了倪安。 一旁的刘开思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小声的开了口:“您不是最注重环保吗,烧了会不会不太好,要不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做成别的家具废物利用啥的。毕竟这木头……” “就烧完这些木头的碳排放,都不够黑工厂排放的零头,没必要纠结这个。更何况,有些刺,你不彻底拔掉,它一定会反复膈应人。还不如把它烧成灰,让它尘归尘,土归土。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一切按你的意愿……” 刘开思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说话。 一群人安静地看向倪安,等待她做最终的抉择。 一阵风吹过,北方的天突然就暗了下来。 倪安看向他们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双手交替,朝他们鞠躬行了个大礼。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什么也没问,但仍愿意来。 谢谢大家什么也没问,但还是选择站在了她这边。 所以她也没说什么,只用一声“谢谢”,便谢过了一切。 “我们晚上,吃烤肉!” “好!” 一声令下,有人出门买菜,有人堆木头生起了火。 院子里,茶香不一会便被肉香盖过。 迎来一个普普通通,却让人印象深刻的夜晚。 ------------ 京城虚无山公墓。 建国以来,无数名人烈士都安葬于此,安世也不例外。 他的祭日在1月,往年倪安都会在12月末和奇欢欢一起来虚无山扫墓。 今年提前了半个月,身旁的人也换成了邵他。 墓碑做成了书本的形状,覆盖于墓之上。 像是言之未尽,又像是言之已尽。 两人将手中的鲜花放于墓前,双手交替,鞠躬行礼。 礼毕,不远处便传来了车轮的声音。 倪安转头一看,发现姜永延正坐在轮椅上,被杭志子推着向他们走来。 邵他见状,捏了捏倪安的手,说道:“你们聊,我到处转转。” “好。”倪安点头,一边示意杭志子,一边走到姜永延身后,接过把手,说道,“杭先生对这里熟,方便带我朋友转转吗?” 杭志子下意识去看姜永延,见他点头,才应道:“好。” 待两人离开,倪安把轮椅转向面对着安世的墓碑,扶着姜永延站起了身。 姜永延将怀中的鲜花放在墓碑前,也双手交替,鞠躬行了礼。 礼毕,倪安再次扶着他落座。 墓园里,游人众多,但都很安静。 “姜爷爷今年怎么也来这么早?”倪安轻声问候道。 姜永延轻笑一声,回道:“是你来早了。往年,我都是这个时候来的。再晚,京城就下雪了。老胳膊老腿,就走不动了。” “真巧。”倪安笑了笑,回道。 本就是客气话,没想到姜永延竟回了句:“不巧。” 他看着远处,慢悠悠地开口道:“旁边袋子里有份文件,拿出来看看。” 倪安听话,弯腰从里头掏出那份他口中所说的文件。 看见上面的内容,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意外。 ------------ 12月初,余州。 倪安非常意外地收到了一个人的信息。 -倪安,我收到了一份文件,邀请我签署。我看行业内大多数人都签了,可是这内容……现在大方向是已经定了是吗? 消息是陆和民发过来的。 照片上的文件首页,写着“关于废除《夏国文书分级协议》建议”。 ------------ 虚无山上,冬日的冷风呼呼地吹。 这是倪安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份文件。 厚厚一沓纸,翻到最后一页,再往前翻了好久好久,密密麻麻,写满的都是作家们的名字。 第253章 善恶的分界(七) “这个,姜老师是打算在会议上提出并通过吗?”倪安盖上手中的文件,问道。 “当然。”姜永延回道,“虽然是老师晚年最后的成果,但看来,现已经不需要它了,也是时候废除了。” “姜老师为什么会觉得现在已经不需要分级了呢?” “你不是已经在做审查关系调研了吗?一旦关系确立,边界确立,内容确立,明年会议上,你就会提出立法。那么分级,就成了多余的工作。往后兰台,只需要根据法条里的内容进行审查即可,分级工作,也就成了历史了。” 倪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原来姜老师知道。” “我当然知道。”姜永延声音低沉,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去,“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哪里找来那么多的人手,来进行审查工作。一旦出现问题,你又该如何收场?” 倪安听完后,转过身来看姜永延,微眯着眼睛问道:“这就是您一直不推进立法工作的原因吗?” 姜永延嗤之以鼻:“说得轻巧,哪儿那么容易。每一条法条背后都有数不清的漏洞,无数人会为之钻研,并且在其边缘疯狂试探。你要如何确立完美的边界,如何制定完美的规则,如何避开这充满了风险的一切?” “所以您就选择了模糊一切边界,让所有人在迷茫的状态下,为了提高拿到书号的可能性,主动选择自我阉割,以此来减少审查出错的压力和工作量是吗?” “我不是没有想过!”姜永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缓缓转身面对倪安解释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像你一样做,只是工作量太大,工作量一定会太大!你见过被电话疯狂轰炸的办公室吗?你接到过不远万里从山里走到电话亭就为了投诉书中一处描述给我们打的电话吗?你见过铺天盖地的举报,用尽世上最丑陋的字眼来辱骂兰台的无能吗?你还年轻,你从没见过,可我见过! “所以审查才会越来越严,且立法也一直无法推行,直到有个年轻人拿着他的研究来办公室来找我,我才看见希望。多好的技术啊,机器能够代替人力,完成大量无法完成的工作。即便不是完美,即便不能保证能跟人一样降低出错的概率,但至少……可他就是不愿意!你现在拿到了这项技术,才能如此有底气地站在这里,说这话。可假如你是我,除了这么做,我又还能怎么做?” 他眼眶微微发红,即便语气沉浮不大,但这也已经是倪安长这么大以来,见过姜永延最失控的样子。 一瞬间,倪安觉得,倘若她真的一无所知,真的就会信了他的良苦用心。 可是…… 她低头,打开手机,找到了那段视频,递给了姜永延。 视频画质,邵他已经做了修复。 所以画面上,姜凤婷的出现清晰可见。 她看着姜永延颤抖的手,绝望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他不愿意吗?” 随着视频中汽车翻转,姜永延也突然间像疯了一样,把手中的手机像烫手山芋一样,往一旁扔了出去。 用力太大,以至于后坐力反噬,让他瞬间往后倒去。 幸好,后头有轮椅。 他瘫在轮椅上,满目震惊堂皇,转头去看倪安。 倪安也正看向他,绝望的眼泪像流水般落下。 下一秒,便被她干脆地抹去。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场事故,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殷晴要在邵老师醒来之前就认罪,高家要付那么多的钱去填那么多人的口,就连我的抚养权,都成了人人口中的香饽饽。我知道导致这一切的人,地位和权力一定在高家之上,却没想到,这个人是您。” 她一边说,一边弯腰去扶姜永延坐正。 姜永延却顺着她的力,突然间跪在了她的面前。 “倪安,都是你姜阿姨的错,爷爷跟你道歉,爷爷对不起你。可是爷爷就这么一个女儿,事故已经造成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已经在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补偿你了,你能不能放过她……爷爷求你了!” 倪安见他这样,怕自己折寿,也干脆跪坐在了他的面前。 她等他抬头看自己的时候,才看着他的眼睛回道:“不是这样子的,不是吗?” 姜永延的眼神瞬间一滞。 “如果真的是姜凤婷的错,那殷晴,为什么要入狱呢?”她轻声道出,身体里却似乎没有了力气,全靠最后一丝意志力在支撑着。 姜永延的身体再次一滞,眼神也开始躲闪开来。 倪安转头看向那落在坟前的手机,屏幕早已破碎,可画面仍停留在视频的播放页。 她缓缓道出事实:“十一年前,胡聪的案子风评不好,刘亮怕影响到自己,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暗中安排粉丝去槐书站内炸站,并且用大量虚拟账号,假装学生父母,向兰台举报槐书。有人收集了证据,想要保槐书一命。可刘亮当时的金主,也就是你的女儿姜凤婷,将这批证据拦截了下来,并找到了殷晴。 “你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以牙还牙根本不可能,加倍奉还才是她一贯的作风。所以在姥爷的灵堂里,你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让她坐上了殷晴的车。这一切,只因为在由殷晴牵头,由邵叔叔和邵老师参与研发,在对dora的使用上,你和我妈的意见,或者说,是你和高建宇的意见一致,却和我妈的意见不一。你默许了姜凤婷和高建宇的一切行为,因为你以为只要和你一同竞争的人消失,你就能够得到dora。” 虚无山的风很大,倪安把头发束了起来,却让风得了空隙,直往她脖子里灌。 可再冷,都不如此刻眼前所见,让人心寒。 姜永延脸上的堂皇和愧疚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和沉稳。 往日里的智者模样,现如今,只让人觉得冷漠。 “这只是场事故,是我那不懂事的女儿,一不小心造成的。你要是过不去,要杀人偿命,还是要翻案,随你。” 他说完后,缓缓起身。 一改刚刚的虚弱模样,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处,甚至弯腰扫了扫膝盖上的灰。 倪安低头看着自己跪坐在地上的膝盖,忽然觉得一切,真没意思。 第254章 善恶的分界(八) “抛开怎么处理姜凤婷的事情不讲,我很好奇,姜老师对于dora,真正的看法是什么?”倪安一边从地上起来,一边把话题转回到正题上,“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dora可以帮人类创造出激励、利他的内容,也能创造出让人上瘾、无法抗拒的内容。有人想用它来营销,让人无法拒绝购买,实现真正的低成本高收入;而有人想要用它,来让人们对他言听计从;那你呢,如此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你想用它来做什么?” 姜永延见她不再纠缠,便转过身,看向安世的墓地。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道:“文化商业化。这是你姥爷很久以前就已经定下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从京城,搬去南方。那个地方,有经济,有消费,但是没有文化,和京城刚好相反。所以他才想,搬去那里,将文化生活,带到那个地方。” “文化商业化……”倪安低声喃道。 “而你知道,在商业世界里,最畅销的是什么吗?” 倪安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他。 “是大量且低廉的必需品。”姜永延解释道,“也就意味着,要实现你姥爷的愿景,只有两条路。” “要么让文化变成大量且低廉的必需品,要么让人进化,进化到在面对文化时,会觉得那是必需、低廉且大量的样子。”倪安有点恍然,“这就是你选择高建宇的原因?” 姜永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接着道:“既然你能说出来,那你必然能明白,后者的难度,其实等同于不可能。虽说文化由人类所创造,可那是人类智慧的总和。要每个人都到达比文化更高的高度,是悖论。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让文化变成大量且低廉的必需品,去迎合所有人的喜好和认知水平,虽然毫无意义,但是不费脑子。可也因为不费脑子,不费劲,所以会让人喜欢,甚至上瘾,中毒。这样,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文化商业化吗?” 姜永延转过身,看着她提醒道:“而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某种程度上,确实能让创作者自由一些。可背后的问题呢?你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认同你所设定的界线,人无法到达你所期望的比文化还高的高度,到时候,所有的不理解都会化作责骂和惩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启蒙教育运动如此,文书分级协议刚开始施行的时候亦如此,你为什么就非得犯和你姥爷一样的错呢?” 倪安听到姜永延主动提启蒙教育运动和文书分级协议的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启蒙教育运动和文书分级协议……”她忍不住重复了一次他话里的话,“所以你也知道,姥爷的选择,姥爷真正的愿景是什么。” 那瞬间,倪安非常清楚地看见,姜永延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没错,文化是人类智慧的总和。”倪安边点头,便承认姜永延话里对的地方,转而反驳道,“可我做这些事情,从来不是为了让人到达比文化更高的高度。” “那你怎么实现文化商业化?” “我为什么要实现文化商业化?” “那是你姥爷毕生为之努力的目标……” 倪安笑了,笑容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是笑了。 姜永延看得一脸疑惑:“你笑什么?” “我笑你,在姥爷身边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他老人家想要的是什么。” 姜永延皱起了眉,无言的怒气逐渐蔓延开来。 可倪安并不在意:“姥爷用了半生的时间,去发起启蒙教育运动和文书分级协议,假设他真的提出了‘文化商业化’这样的说法,他为的,究竟是什么?是你现在在努力去维护的平和?还是商业化后的利益?还是为了商业化后,可以更广泛传播的文化……” 她低头看向姜永延手里握着的拐杖,伸手将他的手从杖身引至杖柄。 而后抬头看他,继续问道:“亦或是,为了‘人’呢?” 这次,颤抖从瞳孔蔓延至了全身,幸好拐杖提前驻地,姜永延才不至于摔落于地。 “没错,你所做的一切,确实让整个文书市场都呈现出一种非常……稳定且祥和的气息。就像扫雷一样,不知道雷区在哪,那就大范围地避开,主动去避开那些有意义的、值得探讨的话题,去写那些易通过和易理解的。久而久之,同质化严重,这些内容成了易见的。我承认,重压之下,确实仍有佳作。可是,重压之下,难有佳作也是真的。这样的文化,或许在dora的帮助下,在未来或许能实现商业化,不仅能广泛传播,也能大大提升作者的收入。可是人呢?” 倪安往前朝姜永延迈近一步,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再次问道:“可是,从始至终,姥爷最在乎的‘人’呢?你奉献了一生的工作,为的是人吗?如果是,他们变得更好了吗?创作的人,他们都写出了更好的作品吗?阅读的人,他们都从读到的内容里,得到他们该得到的了吗?” 姜永延想争辩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紧闭的嘴巴,就想他握着拐杖的手,被越握越紧。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人,自会有出路。” “这个时候,对人又这么有信心了?”看着眼前这个看着她长大的男人,倪安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了,“说人超越不了文化的高度的人是你,说人能超越文化找到出路的还是你。究竟在你心里,在你的认知里,人对于你到底是什么?” “那是因为文化是流动的,人超越不了的文化,和能超越的文化,他们本身就不在一个高度……” “那人呢?人就不是流动了的吗?人不是发展变化的了吗?在流动的文化面前,超越不了文化的人,和可以超越文化的人,就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姜永延怒吼道,“但你知道哪一边的人更多吗?” 答案,显而易见。 是超越不了文化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愤懑地说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渴望汲取知识,渴望提升自我,渴望变成更好的自己?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就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一夜暴富,点石成金?你我都知道,前者不过只有1,不,是连1都不到。他们聪慧,勇敢,上进,清醒,所以不管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有多艰难,有多少陷阱和多少诱惑,他们,当然都会找到出路。可是剩下的大多数呢?那些愚笨,胆怯,懦弱且茫然的人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研究创作的边界,你立法以后,你以为你创造的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可实际上,那只是个灰色世界。 “灰色世界里除了人,你知道还有什么吗?是鬼!鬼会不断地设下诱惑和陷阱,引诱那些不够清醒不够聪明的人,让他们出卖自己的金钱、时间,甚至人生,以此来谋利。不信你看高建宇,就算错失了十几年前那项技术,不还有大数据吗?他不也一样用大数据,用短视频,来赢得他想要的一切了吗?不是我不相信人,是人本身就不值得相信!是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所以我只能顺势而为,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这样,才能在实现文化商业化的同时,最大程度上地保证不出错。” 第255章 善恶的分界(九) 当恍然变成恍然大悟。 倪安看着如此渴望自己不犯错的姜永延,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 “所以你从来没有选择高建宇,你只是在阻止我爸妈。你也没有那么地想用dora去做些什么,你只是为了阻止我。你做这么多,并不是因为你想要做些什么,而是你根本什么都不想做,甚至,害怕别人做了什么,去打破这一切。” “当然。”姜永延看着终于听明白自己的话的倪安,不知该欣慰还是悲凉,“文书分级所带来的混乱,我花了这么多年才经由审查,把整个环境给稳定下来。一项技术的出现,是能够让整个环境变得更好,还是会彻底扰乱?我不认为是前者。所以,听姜爷爷一句劝,不要像你爸妈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倪安听着,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只可惜不是感动的泪水,“我爸妈还什么都没做,你就为了你口中所谓的稳定,不惜纵容你的亲生女儿,走上杀人犯罪的道路。用权力,去逼迫企业管理层,成为你滥权的工具。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杀了呢?又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让我继任你的位置呢?” “你在说什么?”姜永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杀人了?而且,我又为什么要杀你?让你接任我的位子,那是因为……” “总不可能是因为我会听你的话,按你说的去做?”倪安红着眼眶,哽咽着问道。 在争吵了这么久后,这个答案,姜永延确实也说不通了。 倪安看着他语噎的样子,转身走到安世坟前,捡起了那支破碎的手机。 手指向左滑动,是一条新的片子。 她像刚刚那样,把手机递给了姜永延。 雪花一般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g&o集团的黄麟富,高建宇现在的总助,也是他的接班人。当然,十一年前,也就是视频里头的他,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却敢动我爸妈的车……” 倪安说到一半,低头抽搐了一会,手里握着的文件,早已皱得不成样子。 缓过来后,她绝望地问道:“稳定,平和,就因为害怕改变……我们把你当家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 2个月前。 云城,杨絮家。 “车子能用的零件我都留下来了,能修就修,不能修的才换新。”杨絮一边掀开盖在车子上的防尘罩,一边解释道,“你知道的,我钱不多,已经尽力了。” 倪安拿钥匙开了车门,坐进了驾驶位。 旁边副驾驶,杨絮也坐了进来。 她看着倪安伸手小心触摸车子的样子,虽然不忍,但还是扫兴道:“但这车太久没遛了,大概没电了,开不了。你得找人来拉去整整弄弄,确认过没事才开。” “我知道。”倪安点点头,“我就是想过来先看看,明天早上再拉走。” 说完抬头看了眼后视镜。 可是很遗憾,上头干干净净,崭新明亮,周围也没有布线。 她失落的沉了眸,暗叹,果然,那么大一场车祸,人都死了,一个小小的机器,怎么可能还留得下来。 身旁却突然传来杨絮的声音。 “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循声看去,见她手中那这个证据袋。 证据袋里,躺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儿。 虽然四周已然残破不堪,可倪安还是认出来了。 行车记录仪。 她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激动得一把把杨絮抱住:“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杨絮却拍了拍她的背,继续扫兴道:“先别谢我,你先看了里头的内容再说。” 当播放键按下,屏幕上出现那熟悉的低画质,倪安才松了一口气。 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从头看起,一个画面也不敢落下。 本以为会一直看到车祸发生那天,却突如其来的,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面前。 尽管画质模糊,可倪安还是凭着记忆,和画面中的人对上了名字。 黄麟富打开了车前盖,一阵捣鼓之后,又盖上了。 倪安的心瞬间坠入了地狱,痛苦得忘了呼吸,手颤抖着上前,按下了暂停键。 ------------ 虚无山公墓。 倪安颤抖着发出质疑,却只换回了姜永延的冷漠和平静。 他把手机递回给倪安,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出了最冷漠的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且,就算有这段视频,也证明不了什么。你证明不了他的确在你爸妈车上动了手脚,也证明不了,他是因为我,才做的这件事。既然毫无意义,你为什么就非要揪着这件事情不放呢?” 这下,倪安的心彻底凉了,眼泪也瞬间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笑。 她看着无可救药的姜永延,看着把自己从这件事情里摘得干干净净的他,越来越不懂,曾经姥爷如此认可的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样子的? 是他天性如此,只是演技太好,所以骗过了所有人? 亦或是姥爷看走了眼,才选了他当接班人? 她那悲凉的笑逐渐变得苦涩,最后选择了算了。 “你说得对。”她把手中的文件递回给姜永延,“我确实证明不了什么,这件事情确实也已经过去了。姜还是老的辣,俗话说得真好……只不过,你的女儿就没那么幸运了。” 姜永延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文件,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探究。 倪安也不恼,把文件放在轮椅上才继续说道:“京城安定医院精神科,姜凤婷,2008年7月4日住院,至今尚未出院。但同年同月同日,一名名为李悠和的女子也入了院,但是,第二天就出了院……” 她的暗示已然非常明显,可姜永延仍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看不出来有任何触动。 倪安只好继续说道:“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过你要知道,我要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我现在有些着急,急着想在你卸任终古之职之前就找到她。你如果不愿意,那我只好把这件事情闹大……” “倪安!”姜永延突然喝道。 “选择给到你,告诉我,她在哪,我会拜托检察那边安静点进行,舆论消息方面,我保证一点风声都不会走漏。至于殷晴……至少在翻案成功之前,她还是会愿意配合我的。这样,你得到的,至少和你给你自己留的后路,是一样的。我会保证在你退休之前,让你的政绩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污渍。可是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只好用我擅长的手段,去逼她出来了。” 姜永延听言,虽没说什么,但平静的脸上已有了愠色,涨的发红。 倪安知道,他听明白了。 便看向轮椅上的那份文件,转而说道:“至于废除文书分级协议这件事,你可以继续推,我没意见。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大概率,不对,应该是一定不会通过的。” “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倪安没有回答,只转身看向了安世的墓地,双手齐合,鞠躬行了一个礼。 姜永延却看懂了她的答案,拄着拐杖的手也无力地落了下来。 “这是一个不去改变就不会改变的世界。既然你从未想过要改变,那我们就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来。”倪安看着墓碑上的字,平静地说道,“我是安家人,永远的安家人。世人都这么认为,所以,他们也会这么认为的。” 虚无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了下来。 走之前,倪安告诉姜永延:“元老委员会那边,我的就任时间,定在了1月2日,没剩几天了,就……告诉你一声。” 当做那张拔步床的回应。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你以为我不想改变吗?可坐不上那位置,谈何改变!”却听见了姜永延在她身后,如鬼魅一般的声音,“那位置,本来是我的!” 倪安只觉得后背一凉,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要终古的位置,为什么老师要把终古的位置给了我?明明有更好的位置,明明有更适合我的位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疯狂的声音里透着的全是偏执,手上的拐杖也被不断地拿起杵向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声。 倪安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转身一脸怒意地对他说道:“原来,你一直要我继任终古的原因,不是因为我的能力,也不是因为我是安家人,而是因为你一直以为,只要做了兰台的终古,就失去了成为元老委员会成员的资格,对吗?你以为你成为不了元老委员会的成员,只是因为你是兰台终古,对吗?” “你姥爷就是这么回答的我!”姜永延同样回以愤怒、委屈和不满,“老师当年把我选为接班人,等他退休后,我才知道,还有元老委员会这样的存在。可他却把继任的资格给了你母亲,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你已经是兰台终古了…… “所以你就以为,只要我姥爷死了,我妈死了,你就能够补空了吗?” “不!”姜永延断然否认道,“只要我一天还是兰台终古,这位置就轮不到我。只有等你长大,等你接任我终古的位置,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坐上那个……神一般的位置!” 倪安此刻的愤怒已然化作了无语。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以为?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份继任名单!”姜永延瞪大了双眼,像是末路狂徒一般朝她吼道,“那上头,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明明触手可及,凭什么让我就这样放弃?” “那姥爷呢?”倪安回以平静,“那姥爷凭什么既是兰台的终古,也是元老委员会的成员?” “那是因为他是开国元老!” “真的吗?”倪安反问道,“你就是这么一直,自己骗自己的吗?” 她看向姜永延的眼神,从愤怒转为了可怜和可悲。 她不知道该如何叫醒一个装睡了这么多年的人,只是觉得荒谬又可笑。 她低下了头,不忍去看姜永延那不愿相信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不远处,邵他站在风里等她。 见她走近的瞬间,眼神里的防备和冷漠也瞬间换作了温柔。 杭志子与她擦身而过时停了下来,朝她鞠躬行了礼。 倪安心里虽想早点离开,但还是停下脚步回了礼。 转身,却落了泪。 第256章 最后的思考(一) 回程的路上,倪安什么话也没说。 下山,只握着邵他的手,盯着脚下的步伐; 车上,只看着窗外的街景,偶尔喝两口早已凉透的茶; 飞机上,靠在邵他身上睡了一路。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降临。 两人各自洗漱,又各自在书桌边上忙活开来。 倪安做完邵他给她整理的法考题目时,时间已然过了10点。 她对完答案,理完错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邵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动动手指,打印机便开始运转起来。 倪安一听,痛苦地抱住了脑袋:“邵老师,饶了我,都几点了!”她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们睡觉,好不好?” 邵他放下手中的鼠标,双手叠放撑在桌上,头朝倪安探去,一脸笑意地回道:“饶了你,可以……” “阿萨!”倪安一听,高兴地举起了双手,正打算起身回房…… 笑意里头的刀便朝她射了过来:“除非,今日事,今日毕。”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的倪安僵在了原处,刚刚的高兴已然不见踪迹。 她颓然坐回到座位上,趴在桌上,无奈地伸出了手。 谁让这老师,是她自己找的呢? 却没想到,下一秒到她手中的不是那冰冷的纸张,而是邵他温暖的手。 她抬头,只听见对方温柔一声:“来。” 她便像被鬼魅惑住了灵魂,鬼使神差地起了身,牵着他的手,倒在了他的怀里。 邵他低头看正像个小孩一样乖巧坐在他腿上的倪安,心里一软,便收紧了手臂,把她整个人往上抬了一点,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吻。 只一下,不再多。 是不带情欲的安慰,也是给足了安全感的引诱。 他贴着她的鼻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跟我说说,今天姜永延都跟你说了什么。说完,就放你去睡。” 倪安感觉他的话像是双手,瞬间解开了她心里头的包袱。 一直压抑着她的沉重随里头东西的散落,过程是凌乱的,没有任何秩序。 可她相信他能听懂。 说完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有物体坠地的声音,紧接着的,是后知后觉奔涌而来的情绪。 她红了眼,整个人哭倒在了邵他怀里,颤抖着倾诉着自己的恐惧。 “他竟然就为了这个……他竟然就为了这个……我把他当家人……除了姥爷爸妈和师父……我从小最亲的人就是他……可他就为了元老委员会……我今天甚至还想问他……现在这个位置到我手上了……他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真的会……” 她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地哭着,哭得邵他的心也跟着揪在了一块。 他搂着她的腰,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也有些庆幸。 毕竟,在最爱的人怀里,在最安全的状态下崩溃一场,总比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碎掉要来得好一些。 哭过后,倪安缓缓抬头起身。 邵他身上已然湿掉一块,但他毫不在意,还在拿纸巾给她擦脸。 专注的样子让倪安心一软,再次倒回了他怀里。 “怎么了?还难受?”邵他柔声问道。 倪安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随后坐起了身,拿过了他手上的纸巾,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擦了把脸,还擤了个鼻涕。 当垃圾落入桶中,那些不好的情绪也随之而去。 她抬头看他,笑了笑,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邵他则捧着她的脸,回以一个吻。 再次分开时,看见倪安的嘴角已有了笑意,他才松了一口气。 倪安的心情确实好了一些,甚至有了心情,想要和邵他聊聊这件事。 “邵老师。” “嗯?” “你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天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问得小心翼翼,邵他听得出来,却意外地发现,此刻的心境已经和当初大不相同:“你是不是想说,我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厉害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倪安乖巧地点了点头。 “觉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的感觉。”他说话的声音淡淡的,像是没有情绪的样子。 可倪安还是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手上也不自觉用了力。 邵他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整个拳头都抱在掌心里,安慰道:“但我很幸运,我爸回来了,还遇到了你。明白了不是非得是我以为的那个位置,那个万年不变的第一的位置,才是我的位置。只要我还能做些事情,能够让大家开心,能够让我自己开心,这位置,才是我真正的位置。” “所以你能理解他对吗?” 邵他皱着眉斟酌了一下,才回道:“我能理解他的崩溃,但不能理解他的偏执。”他看向倪安,神情又变回了原来的温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20岁那年遇到的你姥爷,然后被指定为兰台终古的接班人。从一个不为人知的穷苦书生,一夜之间一跃成为权高位重的达官贵人。有实力的部分在,但大多是运气,是被你姥爷选择的运气。 “就像你妈妈,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5年后,被你姥爷选中,成为安家唯一的孩子。他们俩本质上站在同一个上,可看起来他俩并不在一个时代。更何况姜永延并不知道你妈妈并不是你姥爷亲生的,所以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痛恨世袭封建的你姥爷,是真的选中了他……” “直到姥爷做了最终的决定。”倪安接着他的话呢喃道。 没有人能天然地拥有一切,我们所以为的所谓的“失去”的背后,可能并未曾真正拥有过。 只是有幸靠近过,便以为那是理所当然。 是傲慢。 “幸运的人,爬上过殿堂的人,从上头摔下来,很痛我能理解。可是把摔下来的理由归结于别人,忘了爬上去是因为运气,而摔下来也可能是因为运气……”邵他说着说着,眼睛里便有了怒意,“这是我不能理解的。更何况,他还不择手段,想要抢回来。” 倪安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又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没找到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是他授意的。想要让姜凤婷他们指认,多半也难。那么多年过去了,姜永延这老狐狸,肯定已经把所有的坑填死了……” 第257章 最后的思考(二) “他把坑都填死了,没有证据,姜凤婷是他女儿,子承父命,算合理怀疑。但你是怎么知道,真的是这样,而不是姜凤婷一人所为?” 倪安听了,心里头一沉,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回道:“因为邵叔叔。” 在这个时候,远逝之人被突然提起,邵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我爸跟你说了什么吗?” 倪安甩了甩头,回忆起了那个午后—— 「世界万事万物,情爱不过是事物关系中最本能的那部分。所以你会这么想,其实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你要明白,除此以外,人的每一次决定,都伴随着诸多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甚至做决定的人自己都找不到逻辑的欲望驱使。如果你想洞察一切,你就得穿透这一切,才能看见那背后的真实。」 “我喜欢喝茶,喜欢书汇的工作,周边的人都知道。二十几年来,他口口声声把我当家人,却不知道,也从问过我一句。大概,姜凤婷对他来说也是的。被确诊成精神病,在这个社会意味着什么会面临着什么,他也从来没替她考虑过。我想,这就是叔叔口中所说的复杂、难以言明和没有逻辑的欲望,是姜永延想要利用人对本能的误读来掩盖,也掩盖不了的欲望。”倪安叹了口气,虽然已成事实,但心里头还是难受,“他从来没把我们当人,所以,才知道的。” “那黄麟富呢……为什么你会觉得他背后的人是他,而不是高建宇?因为高建宇背后的人是姜永延?就不会是高建宇自作主张……” 还没等邵他问完,倪安便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g&o一个这么传统的家族企业,为什么黄麟富一个高家外人,能够坐到高建宇接班人的位置上?仅仅只是因为高立麟吗?又或是只是因为他很敢,帮高建宇做了其他人都不敢做的事,杀了其他人都不敢杀的人?” 在倪安的提醒下,邵他瞬间反应过来:“是因为黄麟富是姜永延的人?” “嗯。”倪安点头道,“黄麟富原名叫黄林富,原本只是姜永延的司机。我之前只觉得他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行车记录仪的视频……” 气氛一瞬间又变得沉重起来。 倪安靠在邵他怀里,虽然没有流泪,但情绪明显低落。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姥爷去世那天。记忆里,他来灵堂追悼的时候,待我很好,也很难过。现在再回忆,却再也无法相信,只觉得那熟悉的皮囊下,全是伪装。一直以来,我自恃有点识人的天赋,好人坏人,心思干净的人,心怀鬼胎的人,不说一眼便知,但多聊两句,总能识别出来。可就是这么一个我认识了这么久的人,相处了这么久的人……呵……古人说的没错,患生多于欲,而人心难测,是我傲慢了。” 她一边说,一边玩着邵他的手指。 百般聊赖的样子,宛若灵魂已悄然出窍。 邵他见状,抚着她的手臂,轻声问道:“所以呢?还相信吗?” 倪安抬眼看他:“相信什么?” “人。” 一些直击人心的灵魂发问,问得倪安眼神闪烁。 她坐起身来,沉默了一会失笑出声,但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反问道:“那你呢?你还信吗?” 一瞬间,那些昨日如走马灯闪烁在眼前。 “那些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书,那些曾经在字字句句间寻获过力量,那些曾在大题小作里说过会永远支持你的人,在转身之间,就成了抵制你,辱骂你,痛恨你的人,那些和你一样同样身为作者,在你出事的时候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要么着急和你割席,要么沉默不语……经历过这些的你,还相信他们吗?” 倪安的问题下,邵他的眼睛里有无数复杂在流转。 他说不上来。 而所谓人心难测,不仅是别人的人心难测,也是自己的心,别人也难测。 “我理解他们,理解一切,所以不怪他们……”说话间,他心里像堵住了一般,不是难过,却很难受,“但伤害是真的,留下的伤痕也是真的。时间会记得这一切,我也会记得。” “所以呢?还相信吗?”倪安的手抚上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声,问道。 答案早已注定,只是要说出口,却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倪安能感觉得到皮肤下跳动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是善良和责任的挣扎。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邵他才握住她的手,回道:“我信。” “为什么?” “上帝想要离间人类,所以才有了不同的语言。人类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所以有了不和,有了不解。可人类要通天,要觉醒,就需要造出巴别塔。而造出巴别塔的唯一办法,就是求同存异,和而不同。除了相信,我们别无办法。” “可如果,人类真的像姜永延所说的那样,只有1的人聪慧勇敢上进清醒,而其余的人,都愚蠢胆怯懦弱且迷茫呢?他们可能并不在乎所谓的巴别塔,所以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会和你求同存异,和而不同。那你的相信,又有什么意义呢?” 邵他看着她清醒又恐惧的双眼,只笑了笑,把握住的手从他的心上拿了下来,在她掌心里轻轻一划。 “知道这是什么吗?” 倪安只疑惑地抬眼看他。 “正态曲线。” 倪安咽了咽口水,看着他回道:“你继续。” 邵他便把那只划了正态曲线的手轻轻展开,解释道:“正态分布,又称为常态分布。1733年,数学家棣莫弗提出,后由高斯将其应用于天文学研究。世人称其函数表达,是最接近上帝的函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它的样子,就是世界的样子。” 邵他说得太过浪漫,倪安仍旧没听懂。 直到被对方拉着手,提示她看向掌心那条似有若无的曲线。 “你看它,两头低,中间高,像不像一个钟?” 倪安点点头。 “之所以把它称之为常态分布,就是因为在正常状态下,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都会符合这样的分布规律。那些特别的人,总是在这条曲线的两端。而其余的大部分,则是聚集在中间。姜永延说的没错,这世界上确实只有1的人特别的聪慧勇敢上进清醒,可同样的,那些特别愚蠢胆怯懦弱且迷茫的人,也只有1。真正的其余大多数的人,可能不是绝顶聪明,但仍愿意思考;可能不是天生就很勇敢,但仍愿意去尝试;可能不是天天求着上进,但躺平也只是偶尔的休息;可能对这世界的认知并不是百分百的清醒,但总有一天会走出迷茫,他们,都只是这样的普通人……” 话音落下,宁静的空间里,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里有无数的话,最终异口同声脱口而出的却是—— “像我这样……” “像我这样……” 的“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笑声里,是如释重负。 “所以呢?还相信吗?” 印象里,倪安模糊地感觉到,这个问题好像出现了好多次。 不管是在今天,还是在过去。 却好像只有此刻,她能坚定地回道:“嗯。” 她看向自己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条最像世界的曲线收藏进自己的手中,也牢记于心里。 像小时候最馋的那颗糖,像长大后最珍贵的信仰。 如珍宝般。 第258章 最后的思考(三) “文书分级协议废除提议这件事,万一通过了怎么办?”倪安看着好像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可邵他还是觉得,姜永延毕竟执政这么多年,再加上大批作家的签名认同,说完全不可能通过,也是有一点悬。 倪安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早就想好了:“那就通过呗。” “啊?这可是安世老先生所设下的规则,说废除就废除啊?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嗯。”倪安一脸平静,心里头压根没什么起伏,“规则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打破的。往前倒个100年,封建制度也好,启蒙教育运动也好,文书分级协议也罢,每一种规则都不是完美的,都会有它的时代局限性。人如果执着于规则,执着于规则背后的人,而不去正视客观环境和条件,那规则永远也不会被打破,世界也永远不会被改变。所以,如果文书分级协议真的到了要被废除的时候,那就废除。反正规则被打破后,会有新的规则会被设立。昨天会过去,明天也会到来,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说话间,邵他的电脑屏幕暗下。 倪安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摇了摇鼠标,屏幕上出现了待机页。 她看着邵他“嘿嘿”两声,拿起他的手指放到了指纹区。 屏幕一开,便出现了刚才的文档。 她屁股挪了挪,想往桌前去。 邵他无奈地笑了笑,配合她调整了下位置,抱起她让她背对着他,正对着桌面,好看电脑。 全程,倪安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屏幕。 几乎是立即,就看了进去。 邵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上,陪她一起看。 与其说是陪,不如说是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安越看越着迷,像是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个人一样。 慢慢地,邵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难道,自己还不如自己写的小说有存在感? 一念之间,大手一挥,把电脑盖上了。 突然被打断,倪安意犹未尽,又很疑惑地转头去看肇事者。 “怎么了?” 邵他有些心虚,躲着她的眼神回道:“等我写完再看。” “那你什么时候写完?” “半年左右?” 倪安一听,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央求道:“家属不能拥有一下即时追更权吗?” “不行。”邵他断然拒绝,但又被她的样子可爱到,捏着她的脸回道,“除非……” “除非什么?”倪安一听有希望,眼睛都亮了。 “除非你做我的编辑,就算做不到即时,但至少不用等半年。” 瞬间,她眼睛里的光又消失了。 “我哪有时间还做你的编辑……而且就专业水平而言,你能力远在我之上。我本来就有心无力了,还要关公面前耍大刀,这不得花更多的心思……不行不行,我不行。” 邵他却没打算见好就收,继续逗她道:“那我怎么办?是你让我重新开始写书的,我都开始写了,你才说你不打算对我负责?” 倪安一听,才发现不对劲:“这事,你妈不知道?” 邵他脸上笑意瞬间全无,眼神也躲了去。 答案全写在了脸上。 倪安瞬间觉得问题严重了。 她起身从他身上下来,换了个姿势面对面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逼他正视自己,质问道:“为什么?” 邵他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承受不住压力,回道:“就……找不到机会开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倪安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强调道:“邵老师,这是工作!” 邵他一脸懵:“我知道,但我就是开不了口,我能怎么办?” “凉拌!”倪安一脸严肃地回道,“既然是工作,哪来的机会不机会,而且为什么要考虑怎么开口这种事情,直接说啊!越直接越好,整那么多弯弯绕绕做什么?” “我知道……换别人我肯定这么干了,可那不是我妈嘛……我就有点心里头过不去……”说着说着,邵他的眼神又游到一边去了。 倪安赶紧把他的目光挪了回来:“那你就别把她当你妈!” “嗯?”邵他一脸震惊,这……怎么可能? “她除了是你妈以外,还是一个很厉害的编辑,而且是业内一顶一的编辑。既然是工作,你就不要把她当做是你妈,去把她当做是一个很专业的工作伙伴。不带个人情绪,公事公办,把做书这件事情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缓和你俩之间的关系放在第一位。这样,是不是就会好开口些,你的那些担心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担心了?” 邵他看着她认真的双眼,背后藏着的理智和清醒,明明和那张可爱得人畜无害的脸格格不入,却对他,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和信服力。 思索了一会,他点点头,回道:“好,我试试。” 倪安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甚至上手摸了摸他的头,回道:“乖。” 邵他被她逗笑,一脸宠溺地把她抱进怀中,头埋在她的颈间,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味道。 倪安被他的气息撩拨得痒痒的,身体痒,心里也痒。 忙活了几天后,一闲下来,欲望也跟着上来了。 她动了动身体,微微挣扎开来,去找邵他的嘴唇。 一亲上,手上也没闲住,伸进了他的衣服里开始点火。 本以为邵他会和往常一样火热地回应她,可她舌头都还没撬开他的嘴,就被他躲了去,手上也被按住。 倪安一脸懵:“怎么了?我没听说男的也有生理期啊?” 邵他被她的笑话逗笑,可还是怕她生气,忙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表达歉意。 “我……”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也知道,终究要开口,“我去打了九价。” 九价,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熟悉是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东西。 陌生是因为,倪安从没想过这个东西会从邵他口中说出来。 她一瞬间愣在了原处,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子从邵他身上蹦了起来。 第259章 最后的思考(四) “哇九价你为什么要打九价啊而且是在这个时候,不对你打九价打算做什么,你是打算要去嫖还是出轨啊,就我俩的话打了有什么意义啊,我又不会和别人做,难道你有跟别人做的打算吗,哇这么一想我还得谢谢你,都想和别人做了还这么体贴为了我的健康着想,可你都这么打算了体贴个鬼啊,不是你为什么要打啊……” 倪安一脸崩溃地在原地打转,语速飞快得仿佛邵他上身一样自言自语了好一段时间。 邵他见她越讲越离谱,忙起身将她按住。 她猛地抬头,问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啊?” 邵他一脸单纯地回道:“为了健康。” 倪安不懂:“不是……我俩都是第一次,而且关系稳定的情况下,都没有源头,哪来的不健康啊?” “万一呢?” “哪来的万一?万一你出轨还是我出轨啊?” “我。”邵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不要那么相信我好不好?” 看着他一脸深情的样子,倪安一下子愣住了。 “万一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万一我真的出轨了,去嫖了,你怎么办?” 一些个倪安从没想过的问题。 邵他看着她错愕的神情,无奈地叹了声气。 果然。 他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事,本就该你让我去做的。怎么现在我主动做了,你反倒这么大反应?你是不是忘了,你最爱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你自己啊,傻瓜。” 倪安听了,一瞬间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抱住他的腰,娇嗔道:“那你好好爱我不就完了。” “我会好好爱你。”邵他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承诺道,“但你也不要太过相信我。这个世界归根结底,对你我还是很不公平的。纵使你再强大,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不管是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把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上。哪怕这个人,是我,也不行。” 一时间,倪安心里又感动又难受,全拧在了一起。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个概率挺小的,小到,我都没法想象你会出轨或者去嫖的样子……” 邵他叹了口气,反驳道:“那万一,我被人下药,强了呢?” 倪安被他的语出惊人惊在了原地。 重点是,她竟觉得有点道理,甚至有点心虚。 毕竟此刻,看着邵他那张脸,她确实很有冲动,想要不管那该死的疫苗,把他强了算了。 她自知理亏,却又不想承认,最后只能耍赖道:“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去把疫苗给打了,这3针打完得要一段时间呢……” “半年。”邵他接着她的话道。 倪安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看,咱俩要禁欲半年,你好歹说一声,把我喂饱了再去打不行吗?” 邵他一听勾起了嘴角,坏笑道:“你确定,我没有喂你?你要不要再想想,你确定你能被喂饱?”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周围。 倪安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瞬间无数的回忆涌了进来。 她痊愈了以后,两个人短暂地发了一段时间的疯,像是要把那缺失了的几天补上一样。 而后几天,虽然冷静了不少,可还是一到晚上就失控。 家里处处,都留下过他们欢爱的痕迹。 被他这一提醒,倪安瞬间想起了他们以各种姿势,在家里各种地方做的样子。 直到两人去了京城,因为元老委员会和姜永延的事情,疲了几天。 让倪安短暂地忘了,自己有多馋他的身子。 她一边回想着,一边脸变得越来越红,忍不住低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手心里。 “怎么了?”邵他见状,一边问道,一边去拉她的手。 倪安痛苦地回道:“你这么一说,我对自己更没信心了。半年诶,我怎么忍得住啊?万一……” 她话还没说完,邵他便低头吻住了她。 是再熟悉不过的吻,可却让倪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要克制。 可唇舌间的每一次纠缠,都让她徘徊在暴走的边缘。 她紧紧地抓着邵他的衣服,想要推开他,却又舍不得。 想放任自己沉沦,又怕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始作俑者却毫不在意,把她抱得越来越紧,吻得也越来越用力。 在倪安快要把持不住自己的时候,邵他终于松开了她。 两人喘着气看向彼此,眼神里毫不意外,都是意乱情迷。 看着倪安红透的脸,邵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燥的,或者是两者皆有。 反正,他只觉得可爱,且越看越喜欢。 想着想着,又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看,这不就忍住了?” 这下倪安才反应过来,邵他完全没在怕。 整个过程,只有她一个人在担心失控。 她越想越气,随即用力推开了他,还在他胸口上捶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出了玻璃房,却没走向房间,而是朝门口走去。 邵他见状,无奈地笑了出来,拿起书桌上的手机追了出去。 玄关处,倪安还在换鞋。 便听见邵他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倪安。” 她充耳不闻。 下一秒,邵他便换了个叫法:“宝。”语气里充满了宠溺和哀求。 倪安一下子就心软了。 但还是气,气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可调解,自己只能被迫接受。 转身的瞬间,发现自己还要脱鞋。 一气之下,干脆把鞋甩了。 抬头却看见邵他张开了双臂,站在不远处等她。 她心里头的气瞬间消了一半,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去,投进了他的怀里。 邵他一边摸着她的头发,像是在给小猫顺毛一样,一边轻声问道:“生气了?” 倪安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气了好不好。”邵他轻声安抚道,“就半年,等半年一过,我答应你,我都给你补上。” 倪安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想要逗她笑。 她却笑不出来。 毕竟半年,真的太久了。 她推开邵他,心里虽然不气了,但声音还是闷闷地回道:“再说。” 说完,拿过他手中的手机,转身往门口走。 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 “算了,你帮我也约个号。反正都要熬半年,不如一次性熬了。” 邵他听了,愣了一下,理解了以后笑着点了点头。 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还走吗?”说着,不自觉地朝倪安走了一步,下意识地想去抱她。 倪安却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用警告的语气回道:“我控制力真的没你想象中那么好,不想效果减半的话,咱俩……还是悠着点。不然我怕我,脑子一热就把你睡了。” 虽然笑着点头,可经历了刚刚的吻,邵他心里头有恃无恐。 他知道她能控制得住。 但这个时候放她回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送你下去。” “不要。”倪安一边换鞋一边仍闷闷地回道,“你忙你的,小心我在楼道里就把你办了。” 说完,门口便响起关门声。 邵他还沉浸在她的话里头,想象中刺激的画面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是开玩笑,但这种虎狼之词从她嘴里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毫不羞耻的样子真的是让他爱疯了。 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转身回到了书桌前。 做起了自己该做的事。 第260章 最后的思考(五) 门口传来开门声。 奇欢欢从沙发上探出个头,见到是倪安,惊喜道:“哟,稀客啊!” 倪安“切”了一声,自顾自地换鞋:“我自己家我还成客了?” “可不是客嘛……”奇欢欢阴阳怪气道,“都大半个月没回了。” 倪安自知理亏,没接话。 奇欢欢也不是有意找茬,见好就收。 起身给她让了个座,还给她倒了杯水:“说说,发生什么事了,这大半夜的,突然离家出走,吵架了?” 倪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算吵架吗? 阳台。 两人摊了两张露营椅,摆了张桌子就开始唠。 主要是倪安在说,奇欢欢负责生火烧水煮茶煮酒烤零食,顺便斟茶倒水把零食塞进正在说的那个人嘴里。 “总之呢,就是这样。”等她说完,茶壶里的水也烧开了。 奇欢欢提壶给她倒了杯茶,倪安却起身往冰箱处去了。 “不行,我得吃点凉的,气死我了。” 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根冰棒,把其中一根递给了奇欢欢。 “啪”的一声,冷气暴露在空气中。 依旧是一根红豆,一根绿豆。 “不就是个九价么,忍个半年不就完了,至于么?”奇欢欢一边啃着冰棒一边吐槽道。 倪安听她那轻松的语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至于。”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地承认,奇欢欢抓着冰棒的手瞬间愣在原处:“你俩,在那方面,就这么合得来?” 倪安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也以为还好,但等真正试了以后才发现,我俩比想象中的,还要合。” “合到上瘾的程度?” “有点。”倪安又想了想,继续说道,“你说这玩意儿真的很神奇,它要是没意思,感觉人类真的连孩子都不生了。就有种……如果这世界上有造物主,性感觉一定是造物主为了骗人类繁衍所设下的诱饵。没想到人类发明了避孕套,反将了造物主一军,还从里头感受到了爱。如果我是造物主,我肯定在背后恨得牙痒痒。” 奇欢欢白了她一眼:“可你不是造物主,你是那快乐到不行的人类。” 一听到“快乐”俩字,倪安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些不好细说的画面,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奇欢欢看她那样子,忍不住“呵呵”了两声:“行了,这都要禁欲了,还在这回味。你啊,是真觉醒了没错,东亚人性羞耻的毛病,在你身上可是一点也没。” “这有什么可羞耻的。这玩意儿就跟按摩一个性质,都是为了舒服。人类在这世界上,能感觉到舒服的时刻本来就不多了,还羞耻个什么劲啊,赶紧享受才是真的。等你以后遇到了你的那个他你就知道了……” 话说到一半,倪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转头一看,奇欢欢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僵硬。 倪安忙道歉道:“对不起,一时嘴快。” 奇欢欢却笑了出来:“你道什么歉,运气好又不是什么错。能遇到那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人,这本来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碰到的事。我碰不到,是正常,没什么好遗憾的。” “就……非他不可吗?”倪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便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了几百遍。 奇欢欢苦笑了一下,回道:“不知道,但我总不能自己骗自己,他对于我,和其他人,总归是不一样的。换做是你,不是邵大神,你可以吗?” 倪安试想了一下,果断的摇了摇头。 “说到这个……”奇欢欢看着她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你俩确实还挺神奇的。” “什么神奇?” “就……这么多人,就你俩,明明哪哪都不一样,可又给人感觉,哪哪都一样。” 倪安一脸疑惑:“什么东西?” “就感觉,你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明知道世界很难改变,但还是想要改变世界的人。你是从规则上,而他是从文字上。” “其他人不一样吗?大家不都或多或少想要从某些方面改变写什么吗?” “别人不知道,至少我不一样。世界改不改变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能做到改变自己就不错了。” 奇欢欢的话多少有点丧丧的,倪安被她带得情绪也跟着降了下来。 甚至有点心疼。 “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要改变的吗?” 那一瞬间,奇欢欢脑海里有个念头闪过,但也只是闪过。 她知道,那不可能。 所以她摇了摇头,回道:“没有。对我来说,现在就是我最好的样子,也是我能拥有的,最好的人生。”说着,她把手中吃剩的木棍,往远处的垃圾桶随手一掷。 “当啷”一声,木棍应声落入桶中。 倪安看着她,却突然想起别的事情。 她掏出那台战损手机递给奇欢欢,说道:“可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奇欢欢疑惑地接过,看完了黄麟富那条片子,惊讶得闭不了嘴。 “我靠,他怎么敢的?” 倪安却探过头去,往左一划,回道:“别着急,还有,看完再说。” ------------ 2个月前,云城,杨絮家。 她看着痛苦的倪安,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按下了播放键。 “别着急,还有,看完再说。”她轻声说道。 倪安不明所以。 可没过多久,画面上就出现了一个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接着,倪安便看见了自己的爸妈。 她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杨絮却在此时按下了暂停键。 “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东西一直在我手里,如果你爸妈真的是因为刚刚那个人才出的车祸,我为什么不上报?这么确凿的证据,要重启调查,那简直易如反掌。” 冷静下来的倪安咬了咬唇,回道:“是因为我爸妈不仅发现了,还把车拿去修了。所以,我爸妈会出车祸,跟他没关系。”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杨絮又突然否认道。 第261章 最后的思考(六) 杨絮的话像是警钟一样,在倪安脑子里猛地敲响:“什么意思?” “你爸妈那会回舒城,是要回去奔丧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还记得,作为丧主的他们,比其他人,都要晚到?” 一瞬间,当年宛若天塌下来的感觉重袭而来。 倪安红了眼眶,转头撑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墙默默地流泪。 倘若黄麟富没有动他们的车,倘若他们没有把车拿去修,耽误了时间,他们就不会碰上那一年的春运大堵车,就不会被堵在那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潘高志的车撞上来…… 命运用一场注定的巧合,造了一个悲剧。 就像是一个笑话,倪安却笑不出来。 离开的时候。 悲伤的情绪已过,倪安把内存卡放进包里,跟杨絮谢道:“谢谢你。明天会有人来上门把车拉走,辛苦你再帮忙开个门。至于费用,我回去后就给你转账。” 杨絮一听,忙摆手道:“这可不行。你给我转账,这钱我可说不清来路,到时候纪委一来查我肯定出事。你可千万别。” 倪安一听,觉得有道理,瞬间犯了难:“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白白出了这修车的钱?” 杨絮“呵呵”地笑了两声,回道:“怎么就白白了呢?要不是这辆车,我这些年,连觉都睡不好。就当我花钱,赎回了我的良心。” 某种程度上,倪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茫茫人海中,如果遇不到这样善良且执着的人,她可能再难找回真相。 她不再坚持,而是随杨絮的想法,但:“作为代替,你的书,我看过了。我答应你,一定会让它顺利出版。” “啊?”杨絮一听,有点吓到了,“会不会不太好?” 倪安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你不要有负担,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我都觉得它是值得的。能帮上忙,本身就是我的荣幸。还能拿它来还人情,我这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听到倪安这么说,杨絮也不好再拒绝。 只是心里,仍是充满了感激。 “谢谢。” 空荡荡的空间里,她开口说道。 一些执念,终于跨过了时间,找到了它的归宿。 庆幸眼前的人,没有让人,觉得错付。 ------------ 2个月后。 阳台。 奇欢欢看着视频里的内容,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知道是非对错,绝不应该只由眼前的所谓证据来判断。 “你不会放过他的,对?”奇欢欢问道。 倪安点点头,只简单回道:“嗯。” 奇欢欢没有接着问下去,具体方式她并不在乎。 只要眼前的人承诺了,就够了。 言出必行,睚眦必报。 倪安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突然笑了:“突然觉得,我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好。” “什么?” “你说我,‘就算全世界的法条的失效了,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别人。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最多也只是以牙还牙,甚至有的时候,还能理解别人对你的伤害,甚至原谅对方’……大概,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奇欢欢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为什么这么说?” “为钱,为权,为名……因为这些,而选择去伤害别人,怎么想,我都没办法理解。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拥有这些,或许我本身拥有这种想法就是一种傲慢,可我还是觉得,不管什么情况下,为了这些去伤害别人,就是不对的。所以我做不到以牙还牙,这一次,我要加倍奉还。” 奇欢欢听着,看向了自己手中的手机,突然就理解了她的用意:“这就是你把这段视频交给我的原因?” 倪安点了点头:“嗯,不久以后,你会知道的。”她笑着看向奇欢欢,像是承诺,又像是在做温柔的命令,“我一定要让黄麟富和高建宇,为这件事情付出惨痛的代价。你会帮我的,对吗?” 此刻的奇欢欢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还是把手中的手机揣进了怀里,点了点头。 “当然。”她亦回以承诺,“我永远是你这边的。” 炉子上的炭火已然烧得差不多,火星炸开的声音也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奇欢欢拿起水壶,把茶杯里的冷掉的水倒掉,重新沏上热的,一边说道:“可是,那不是傲慢。” “嗯?” 水声在夜色中响起。 “我说,觉得人不该为钱为权为名去伤害别人,即便此刻的你拥有这些,会这么觉得也不是一种傲慢。”水满了,她把茶杯递给倪安,“因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他们并不像你一样,有钱有权有名,但他们还是这么觉得。所以,这不是傲慢,是不管什么情况下,不管是为了什么,人都不该去伤害别人。” 倪安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待她举起手中的酒杯,才迎上去。 两人碰杯而饮。 夜色里,炭火燃尽,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夜色中,只剩那还冒着白烟的灰。 倪安放下茶杯,悠悠道:“被人伤害了的除外。” ------------ 第二天,奇欢欢就明白了倪安所说的“加倍奉还”是什么意思。 警察上门来带走了黄麟富。 当然,罪名不是谋杀,而是:“你涉嫌非法雇佣犯罪份子,且以非法手段将他们送出境,在境外建立非法劳动关系,以获取利益。现将你拘留候查,你不是一定要讲,除非你想讲,但你所讲的一切,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杨絮在一旁也出示了一张拘捕令:“黄麟富先生,你涉嫌在今年2月19日及7月23日,分别于市教职工大院和这栋楼的停车场,分别教唆他人谋杀犯罪未遂,凶手就在你所雇佣的犯罪人员中。法院的拘捕令在这了,跟我们走。” 视频内容,是高建云发给奇欢欢的。 奇欢欢看完后,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去找了倪安。 -这就是你说的‘加倍奉还’吗? -嗯。 -消息需要拦截吗?这个时候消息放出去,高建宇肯定也跟着完蛋了。 倪安却回道—— “做你该做的工作就好。” 很久以后,奇欢欢才明白年这句话什么意思。 在那个当下,即便消息放出去,高建宇也无法玩完。 因为这件事说到底,离人们太远。 但当下的她还不能理解,她能做的,只是按照倪安所说的,做着自己该做的工作。 她把消息拦截了,保护了公司的声誉,股价也没因此产生任何影响。 2个月后,黄麟富被判入狱,剥夺政治权利,判处终身监禁。 而g&o,也被没收了相关违法所得,并判处罚金。 有些事情,是非黑白,很难说得清。 但倪安相信,善恶终有报。 至少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够将自己的行为完美地藏于黑暗之下。 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 而这样的人,所做过的事,都在他走过的路上。 要惩罚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一条路。 只要找到这个人来时的路,就够了。 第262章 最后的思考(七) 2019年的最后,三人驱车去了海边。 余州临海,市中心却看不见海。 逃离了日常拥挤的高楼大厦,用满目开阔的蓝来迎接新的一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话。 看着海边拥挤的人群,时不时嬉笑着跑过的孩子,倪安惊讶地朝奇欢欢问道:“这里……原本就这么多人的吗?” 奇欢欢有点失望,毕竟记忆里,这里算得上是……荒无人烟。 “应该是这几年开发到位了,成了真正的景点了。” 只有邵他,若无其事地烤着炉子上的串儿:“没事,热闹点也挺好,毕竟新年嘛!” 说得也是。 肉串被炭火烘得“滋滋”冒油,孜然和辣椒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随烟火飘向空中。 等邵他一声令下:“好了,可以吃了!” 倪安立马想上手去抓,却死于奇欢欢眼疾手快的筷子功。 “啪”的一声落在她的手上,不疼,但还是吓得她把手缩了回去。 “馋不死你也能烫死你信不信?!”奇欢欢一边说,一边把那双用来打她的筷子塞她手上。 倪安自知理亏,不敢说什么,但脸上忍不住委屈巴巴的。 可肉一入口,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外酥里嫩,肉汁丰盈,恰到好处的嚼劲…… 算了,饭热鱼鲜香,吃了再说。 夜深了。 还没到0点,海边便陆陆续续放起了烟花。 奇欢欢说这边的天太亮,要开车去找个暗点的地方拍星星。 说完便把两人抛下。 倪安吃得肚子撑撑的,拉着邵他在海边散步消食。 天气还算暖和,但海风很大,吹得她直往邵他身上靠。 热闹的上空,绽放在平静的海面上。 宛若一幅油画一样,色彩斑斓,耀眼的景色被蒙上了虚幻的滤镜。 倪安看着这一切,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邵他牵着她的手,问道。 “就觉得很神奇。”倪安感慨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被困在医院里。全世界都那么开心,只有我们……在经历着这世界上最不好的事情。然后不过短短一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都过去了。时间……真的很神奇。” 两人走在沙滩上,鞋子随重力深陷,一步,两步……慢慢地,脚步声被沙子淹没,在沙滩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 邵他听了,摸了摸倪安的手。 心情很复杂,说不上难过,即便他们在说的事情再难过不过,可也说不上如释重负。 尽管此刻,真的如倪安所说,都过去了。 但也就只是过去了。 还会有明天,会有新的希望,也会有新的遗憾。 心里头,更多的是对这频繁变换的一切感到释然,以及平常。 一束烟花在天空再次绽开。 两人停下脚步,靠在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 看着它从绚烂,到沉静。 “邵老师。”倪安靠在邵他身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我的啊?” 一个无数情侣间再常见不过的问题。 但邵他从没想过,会是在此刻被问的问题。 他侧过身,低头看了看倪安的眼睛,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后,才认真地回想起来。 原本以为的答案,在思考过后有了新的回答。 在下一束烟花燃起来的之前回道:“在你家书房,把《大海》送给你的时候。” 听到答案的倪安有些被惊到。 毕竟他们之间,有过无数的暧昧瞬间。 但她没想到,会是在这么久之前。 “为什么?”倪安抬头问道。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努力配不上你的喜欢。想要再努力一些,然后就发现,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所谓爱是亏欠。 邵他想起那整一个书架的书,和当时站在书架前只觉得亏欠,想要做点什么的自己。 到如今,他也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爱得不够。 他转身去看倪安,却被她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转头就停笔不写,还一停就是一整年,这就是你说的想要再努力一些?”倪安挑眉看着邵他,装作恶狠狠地样子质问道,“邵老师你要不要再想想,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天空又燃起了烟花。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朝那光亮望去,倪安手上也不自觉地松了劲。 等回过神来,两人已经抱在了一起,仿佛刚刚的调戏争执不曾存在一样。 倪安作势又要把手从他的腰上转移到他耳朵上,却被邵他按住。 就像提前预知了一样,他笑着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邵他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答应你,以后每一天,都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更爱你。” 深情似水,泡得倪安整个人都要溺亡在里头。 她弱弱地回道:“真不愧是夏国最火的作家,这哄人的功夫一套一套的。” 邵他听了,一脸疑惑地松开了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确定这个时候要跟我说这个话?” 看着他炙热的延伸,倪安感觉自己快要被他看出一个洞来,只好服软道:“我也爱你。” 邵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她重新抱入怀中。 “什么时候?”这一次,轮到他问她。 话音刚落,又一束烟火在天空燃烧绽放。 倪安抬眼望去,那灿烂在她眼中绽开。 脑海中,是除夕那个夜晚。 “书楼,你坐在门外,我坐在门内。你静静地听我在里头跟姥爷聊天,我静静地看你在外头看烟花。新旧年交汇,那个瞬间。” 她声音不大,被烟火炸开的声音淹没在里头,可邵他还是听得明晰。 他有些失落地问道:“为什么?因为可怜吗?” “当然不是。”倪安笑着摇了摇头,“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希望你能好起来这件事,已经跟车祸这件事情无关了。就只是希望你能好起来,能够真正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倪安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始于自己的欲望。 他们之间,没有自然而然地相遇,也没有自然而然地相处。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都充满了算计和博弈。 她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与不安:“你介意吗?我接近你是带有目的的这件事。” 第263章 最后的思考(八) 邵他看她那样,忍不住低头去亲她的眼睛,因为不想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那样自责的情绪:“相信我,以我的智商,如果我介意,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近我。” 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周瑜打黄盖。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天空依旧热闹非凡,身旁也不时有人路过。 可情到深处,两人还是忍不住拥吻起来。 新年来临前的最后几秒,海面上升起了数字烟花。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那数字慢慢变小,听着周遭不约而同响起的呐喊声,也忍不住一起倒数起来。 当数字归零,最后一声化作“新年快乐”,点燃了整个海滩。 倪安看着漫天的烟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睁眼一看身旁,发现邵他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挑了挑眉,问道:“不许愿吗?” 邵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回道:“许了。” 话音刚落,倪安怀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打开后,铺天盖地的新年祝福朝她涌来。 她微笑着划动着屏幕,直至看到姜永延发来的信息。 笑容凝滞,指尖也停了下来。 点开后,是一个地址。 邵他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些异常,靠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看来,已经实现了。” 倪安有些不敢置信,转头看邵他,想从他那找到些确信:“真的吗?” 邵他笑着把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头发确认道:“嗯,真的。结束了,都结束了。” 长达11年的追逐,终于…… 倪安忍不住红了眼,笑着落了泪。 不得不说,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新年礼物了。 剩下的,就是说服殷晴了。 邵他一边给倪安擦眼泪,一边说:“我妈那边,我去跟她谈。” 倪安却摇头拒绝道:“不要。” 邵他的手愣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我跟她关系现在好很多了,你放心……” 他话没说完,倪安便打断道:“跟你没关系。而是这一次,我想要跟她好好聊聊。” “聊什么?除了上诉的事,还有别的吗?” “嗯。”倪安微笑着看着他,一脸深意,却不说具体是什么。 邵他看着她那样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或者说,选择了相信。 “好。”他缓缓应道,眼神里没有半点犹疑。 倪安笑了笑,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拉了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回道:“谢谢。” 夜深了,海边的烟火越燃越烈,声音渐渐大到凑到人的耳边说话都不太能听见。 邵他看着她的唇,读懂了她的话,吻了回去。 反正现在说话也听不见,那就换一种沟通方式。 宛若白昼的新年赞礼下,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庆祝里。 直到声音渐小,两人才慢慢停了下来。 倪安感觉自己嘴唇都快被亲麻了,胸也被他揉得有点涨,内衣也被挤兑得乱七八糟的。 最难受的是她坐在他腿上,能明显感觉到两人的身体都有了变化。 却什么也不能做。 她靠在邵他怀里气喘吁吁地,任由邵他的手在她衣服底下给她整理着。 明明早已经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可那双温热的手掠过,尤其是碰到一些敏感的地方,倪安脑子还是忍不住一激灵,在他耳边娇喘了出声。 感觉,自己都快要被熬干了。 等整理完毕,邵他把手抽了出来放在她身后,慢慢地抚着她的背,陪她一起把身体的火给消下去。 倪安却在他耳边恨恨地说道:“半年后,我一定把你吃了。” 邵他听了,好不容易下去一些的火又燃了起来。 他在她颈窝闷哼一声,缓了好久才说得出话来:“倪安,我真没你想的那么冷静。” 倪安一脸不信地抬头看他:“你要是不冷静会在咱俩最火热的时候去打九价?” 邵他眨巴着眼,一脸无辜地辩解道:“我这不是以为,你要去京城了。趁着这段时间你要两头跑,没什么精力折腾,赶紧打了嘛。没想到就差这几天,也难熬成这样。” 本来就是旧话重提,倪安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当拌嘴,顺便转移下两人的注意力。 她笑了笑,又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凑近他的脸,说道:“我馋不死你!” 眼神,却是魅惑至极。 邵他彻底败下阵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她。 怕自己一个冲动,就走火了。 倪安见状,也知道真的是到临界点了,赶紧从他身上下来。 迎面吹了一会海风,才慢慢平静下来。 跨年的仪式已过,海边的人也慢慢散去。 两人也起身,打算走回酒店。 回去的路上,邵他犹豫了一晚上,还是开了口:“要不,还是我陪你去京城。你来回跑,感觉会很累。” 倪安虽然很感动,但还是拒绝道:“我来回跑可不只是为了你啊邵老师,我还有欢欢呢。你工作环境比较自由没关系,总不能让欢欢也一起去京城?” “那要不你跟他们商量一下,在余州办公?这样我们离得近,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元老委员会那边还不清楚,可是兰台本来就在京城,我怎么在余州办公啊?” “那……” 这一次,邵他话还没问完,就被倪安打断道:“邵老师……” 她绕到他跟前,两人一起停下了脚步。 她抬头看他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疑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我想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元老委员会和兰台的事?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这是你的责任,你觉得你身为安家人,享受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享受不到的名与利,所以这一切,你都觉得是你应该做的。可我就是想劝你再考虑考虑,不要想这么多,就只是想想你自己。你究竟喜不喜欢,是不是真的喜欢?毕竟以你的性子,一扎进去,大概率就是余生了。刘叔叔说,你的世界里有所有的人,唯独就是没有你自己。所以你可不可以为你自己自私一回,为你自己认真考虑一回?我不想你,为了所有人,去做你自己并不喜欢的事。” 海风喧嚣,月色萦绕。 倪安感觉自己的周遭,在慢慢地安静下来。 静到,她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完了。” 原来是爱情里的第二次沦陷。 人生嘛,不就是只活那几个瞬间。 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日常里,明白自己在这世间,再无可能逃离这段感情的瞬间。 是身为一颗红豆,发现自己真的找到了自己生命中那颗绿豆的瞬间。 是错过了懵懂的心动之后,还能再一次心动的瞬间。 是意外来得及,可以沉浸其中,被爱意迷醉的瞬间。 第264章 最后的思考(九) 元老委员会,一个在夏国无人知晓的政府组织。 倪安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就任资料,按上头显示的位置对了对,才从车上下来。 反复确认,最后才不得不承认,眼前这茶室,就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荼蘼茶室。 看着那和舒城如出一辙的牌匾,倪安有种被命运击中的感觉。 她上前推开门,门铃发出“叮铃”声,暖气迎面扑来。 偌大的茶室里,却没有人。 这么想着,倪安又暗自笑了笑。 也对,怎么可能有人。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外套脱下放在手中,自顾自地环视周遭。 和普通茶室并无两样的装修,不过桌椅少些,空间要大些。 橘黄色的灯光下,竟让人紧绷着的神经有了些松懈的感觉。 还没等她回过神,便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但开的是里头的门。 倪安循声看去,便见一人朝她走来。 熟悉的身影,意外的出现,让她不自觉张大了双眼。 “杭先生……” 杭志子走到倪安跟前,双手作揖,朝倪安行了个礼。 倪安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但也鞠躬回礼。 还没起身,便听见他说道:“您好,倪安。我是元老委员会负责内务工作的杭志子,一路上辛苦了,请跟我来。” 说完,便转身引路。 倪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作为兰台终古的秘书,杭志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该意外的事。 “您带过来的资料可以给我了,我来给您入档。然后这些是一些信息表,灰底的可以选填,白底的必填,辛苦填一下。” 两人互相交换完手中的资料,便开始埋首自己的工作。 内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基本的人口学信息。 除了…… 期望岗位,旁边的填写位置为灰底。 倪安指尖划过那一栏,有些疑惑。 “期望岗位……为什么是灰底,不应该是白底必填项吗?”她开口问道。 杭志子头也不抬地回道:“元老委员会只提供选择的机会,不会插手各位的选择,所以也不会强制各位做出选择。倘若在体制内没有期望的岗位,而是在体制外有更多想要探索的天地,元老委员会也会充分尊重各位的意愿。所以是灰底选填,而不是白底必填。” 倪安有些意外:“不进体制内也可以吗?不了解体制的人,来决定整个国家的生死,这真的可以吗?” 这下杭志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她回道:“当然。” “为什么?” “您是人吗?”杭志子突然问道。 倪安一脸懵地回道:“当然。” “您是夏国人吗?” “当然。” “您永远站在夏国人和夏国这一边吗?” “当然。” “那就够了。夏国的生死,不取决于掌权之人了不了解夏国的体制,而是取决于权力是否在人的手中。如果您是人,且是夏国的人,且永远站在我们这边,那就足够了。进入体制与否,只是元老委员会给各位提供的一个方便了解和参与建设这个世界的其中一个视角,但不是全部。所以,不是必填,是选填。” 杭志子说完,便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了。 倪安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头,一些在过往文件上看不到的内容,此刻正因她的踏入和参与,正朝她涌来。 “倘若我不进入体制内,没有在三权范围内获得最高话语权,元老委员会的身份在夏国又不是个人人皆知的权威身份,那元老委员会成员作为ga aker的设定不就没有用了吗?”她再次问道。 杭志子听了,也再次抬头反问道:“您觉得,是您的大脑在控制您,还是您在控制您的大脑?” 熟悉的问题,让倪安有些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因为您成为了元老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所以您会在您的领域取得三权范围内的最高话语权。但也是因为您会在您的领域取得三权范围内的最高话语权,所以才会成为元老委员会的成员之一。这两件事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您在控制着您的大脑和您的大脑也在控制着您一样,是莫比乌斯环式的关系。所以,并不会影响到您会成为ga aker的身份和设定。” 说完,他又重新低下头去忙活手中的事。 倪安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元老委员会的存在,我也会在未来,获得三权范围内的最高话语权?” 这次,杭志子没有抬头,只平静地回道:“当然,只是会困难一些,花的时间久一些。所以元老委员会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并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您来达到这个结果。毕竟,时间很宝贵,您说对?” 最后这一声问话,倪安没有自信回一声“对”。 很大程度上,她都不明白,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事,姥爷还有这所谓的元老委员会是怎么看到的? 而且还如此确信。 “为什么?”她喃喃道,像是在问眼前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是我?” 杭志子有些意外她都已经来就任了,还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却没有抬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因为,你在改变啊。在所有人都厌倦了改变,都在追求不变的时候,只有你在一直改变,而且是朝着好的方向,一直在改变。只有改变,才能让这个世界越来越好,不是吗?”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不只有我,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的人,也不只有我。”倪安想起好些个人的身影,反驳道,“我的问题是,那么多人里头,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这些人里头,最自由的一个,所以是最有可能的那个。”杭志子抬头看向她,回道,“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在你活过的23年人生里,你没有一次屈于现实,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不是吗?” 倪安还想争辩下去。 杭志子却在她开口前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相信我,不是有钱有权,有名有利就能做到。是,可能性会提高。但是要做到一次都没有,很难。难到等你走完这一生,回头去看,你会发现,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因为,你本就是这样的人。有一个词很适合形容你,叫‘理想主义践行者’。而在这里待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是,你也是。” 偶尔,倪安会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曾对邵常平说过,她不希望这个世界改变,因为不改变,就算不会变好,至少不会变得更糟。 可奇欢欢却告诉她,她是世界上为数不多,还在为“改变”这件事努力的人。 杭志子说,她没有一次屈于现实,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 她想起元旦那天,在海边,邵他让她再考虑考虑,只为自己考虑一次。 如今她坐在这里,真的没有屈于现实,真的没有违背本心吗? 她回望自己24年人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一路走到这里,是命运使然,还是她的选择,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她真的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吗? 此刻她所面对的,是她想要的人生吗? 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 这些问题她以为自己早有了答案,却不曾想,是至今仍未找到答案。 杭志子见她一直愣在原处,却也不催,只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反正人生还长,等待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人生还长,等待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倪安听见他的话,空洞的眼神突然聚焦在他的身上。 如醍醐,在灌顶。 她失笑出声,提笔把手中的资料快速地填完。 是呀,人生还长,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找到自己人生的答案。 又何苦着急这一时。 此刻最重要的,是出发。 即便心怀恐惧,可也要勇敢地出发。 当最后一个空格被填满,倪安放下笔,把手中的资料递给对面的人。 杭志子接过后,看了一眼,核对过没有问题后,朝她伸出了手:“你好,倪安,欢迎你加入元老委员会。希望你的理想,能在这片土地上,开出璀璨的花。” 第265章 结局的改变(一) 又是一年春节。 院子里,仍旧挂满了喜庆。 回家的人,也依旧是那些。 倪安从车上下来,便看见戴月梅迎了出来。 她的身后,却没有人。 倪安看着戴月梅挤眉弄眼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无奈起来。 她叹了口气,朝屋里大喊一声:“爸!” 无人回应。 她只好放软了声音,喊第二声:“爸~” 刘耀斌这才推着刘漂从屋里出来,脸上却是各种不自在。 倪安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朝他张开了手。 刘耀斌别扭了一会,才伸出手,只是仍停留在原地,不肯上前。 倪安不在意这些,只顾着抓住机会,忙小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得一脸谄媚。 没过两秒,刘耀斌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院子里,也响起了一片笑声。 因为是家人,所以会生气,会争吵,会闹别扭。 也因为是家人,所以会过去,会原谅,会重修于好。 夜晚,书房。 倪安再一次睡死在书桌上。 邵他无奈地笑了,想起了很多事情。 不过这一次,他不用再抱她回房间,也不用再睡沙发。 他伸手把她眼前的电脑盖上,抱起她往身后的床走去。 灯暗下,是美好的夜。 除夕那晚,他俩一起去逛了花市,去了书楼。 在书楼里,他陪着她和安世老先生说话,她陪着他看满城的烟火绽放于天空。 3个人的围炉夜谈变成了4个人。 5个人的全家福变成了6个人。 他陪她在家过年,她陪他去殷家拜年。 生活像是没有变化,却又处处都是变化。 他们在细碎中,把春节过完。 然后在幸福中,走向新的一年。 ----------- 年后,初春。 刚过午后,殷晴就踏进了书汇的办公室。 王跃纯引着她,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她走近,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坐在桌子的尽头。 女孩正背对着她,正看着屏幕正在发呆。 殷晴看着她的背影,一瞬间也愣住了。 宛若时光流转,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 2007年夏,槐书如日中天之时。 “以上,是关于dora现在的开发情况和未来的一个发展方向,谢谢大家。” 殷晴说完,现场陷入了一片沉寂。 最先鼓掌的,是当时身为文书分级管理司调研员的安珉。 “呼~非常好的技术,超级厉害。夏国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倪有为见状,也跟着鼓起了掌。 而后,是高建宇,是殷哲,是邵常平,是邵他。 掌声一一响起,最后,是姜永延。 会议结束后,一行人到了停车场。 安珉却拦住了殷晴:“给你的,礼物。” “什么东西?”殷晴虽然不了解,但还是接了过来。 “汽车黑匣子,国外可流行了,人车一个,你也装上呗。” 殷晴笑着打趣道:“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装啊这个?” “孩儿他爸爱捣鼓,我也不太懂。”安珉说着,正和在她身后的邵他对上眼神,“小也这么厉害,应该会装,交给他,一定行。” 邵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份礼物便被塞到了他手里。 可问题,却和礼物无关:“你爸呢?” 邵他转头一看,果然,邵常平已无踪影。 他摇了摇头,朝安珉鞠躬行了礼,转身去了车上。 安珉一脸慈祥地笑着看他离去,眼神回到殷晴身上,眼神却在转瞬间严肃了起来:“不过我跟你说啊,东西是个好东西,你们的用法我可不认同啊。说难听点,你们这是在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赚钱。短期来看,是很香。但长此以往,人得不到发展,你要知道劳动质量和生产发展都是密切相关的,这可是笔坏账。所以你再好好想想,别让人给带沟里。” 后来想来,那是殷晴最后一次和安珉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 她们之间意见相左,但dora的开发和上线离不开兰台的支持,所以整个项目都往后延迟了不少。 直到胡聪的事情爆发。 殷晴本以为,是安珉在背后搞小动作,就为了阻止她。 直到少保委成立,胡聪被判刑,刘亮割席,槐书被举报,高建宇撤资…… 事情愈演愈烈,她的内心也渐渐走到了放弃的边缘。 2008年冬,夏国开国元老安世去世。 讣告发出后,业界大小人物都前往舒城悼念。 灵堂里,殷晴收到了姜凤婷递过来的一叠资料。 资料是姜凤婷从媒体处拦截的,内容是刘亮私下找人冒充家长举报槐书和胡聪所用的虚拟账号。 而收集这些证据的人,是她的好儿子,邵他。 “刘亮虽然是个戏子,但他是我的人。就凭你们,还想动他?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儿子给我跪下道歉。不然,我会让你们死得更难看一些。” 灵堂设在书楼,环山绕水,风吹过来,吹醒了迷失在阴谋里的人。 那个瞬间,殷晴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和安珉无关。 她答应了姜凤婷所有的要求,也以为,只要邵他道个歉,她放弃所有的挣扎,这件事情就会过去。 却不曾想,她会下药。 一闭眼,一睁眼,所有人的命运都就此改变。 殷晴醒来后第一个见的人,是姜凤婷。 “发生了什么?” “车祸。”姜凤婷轻飘飘地回道,仿佛这不是一桩惨案,只是天明和天亮。 “那小也……” “他还在抢救。那孩子……不说是个天才吗?车都要炸了,还非要爬回去,这算什么天才?要不是他把你拖出来,现在在手术室里的,应该是你,哈!” 殷晴理解不了她的笑,也理解不了:“你也在车上,为什么你一点事也没有?” “我?我早下车了。”姜凤婷理所当然地回道,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在这的目的,“啊对了,晚点会有人来给你录口供。你要醒目一点,别像现在这样,告诉警察我也在车上,知道吗?” “啊?” “啊什么啊!不会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要真做不到就直说,我跟医生打个招呼,反正你儿子也……” 殷晴一听,整个人都炸了:“你别动他!我……我……我……我求你别动他,我听你的就是。” 姜凤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从座位上起来,打算离开。 却在开门的瞬间,转身反悔道:“不对,万一你耍诈怎么办?”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不是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生死决定权放在别人手里。”姜凤婷靠在墙上,一脸冷漠地说道,“要不,你认下来。” 殷晴看着她眼神里的狡黠,心里只感觉恐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把这锅背了,进去坐牢。不然等你儿子一醒,你一反口,那我不就亏大了。你进去了就不一样了,就算你反口,山高皇帝远,你在里头,我处理你儿子也能方便些。”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就去死!”说完,姜凤婷便慢悠悠地踱步走到了她的床前,双手握紧了她的脖子。 殷晴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可眼神还是死死地盯着姜凤婷。 看着她的眼神,从满满的杀气,到不知所措。 冰冷的病房里,走到绝境的她像是看到了希望。 果不其然,姜凤婷下不了手。 殷晴看着站在窗边无计可施的懊恼样,边喘着气边轻声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能出现在我给警察的口供记录里?因为你爸,对吗?” 姜凤婷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反应,只死死地盯着殷晴。 殷晴知道,这样刻意掩饰的背后,是早已动摇的内心。 “安世老先生刚去世,你爸终古的工作刚独立,不想在这风口浪尖上出现什么差池……”她闭了闭眼,整理了下脑子里复杂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 “什么意思?” “我背下这锅,警察那边,也不会提及跟你有关的半点事情。” “算你识相!” “但我也有条件……” “就你还敢跟我谈条件?” “我只是不想把我儿子的生死决定权放在别人手里。” 殷晴抬头看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说话也气若悬丝。 可眼神,依旧凌厉。 “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交易达成。 只是那个时候的殷晴还不知道,车祸里的死者还有安珉。 第266章 结局的改变(二) 如果知道了,结果会不一样吗? 殷晴从视频里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倪安,心情复杂到犹如手里的衣角,早已揉成了一团。 倪安从她手中拿回手机,另外递了个u盘给她,还有赵律师准备好的重审资料。 “这条片子的sd卡,是邵老师当时冒死爬回车上,从行车记录仪上取下来的。” 殷晴苦笑着回道:“现在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真的没有意义吗?”倪安看着她,平静,但是质问道,“你是觉得,我这些年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倪安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打断道:“刚开始的时候……我理解不了你的决定。我觉得不对劲,但是又没有办法做些什么……我年龄太小了那会……所以当我想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的时候,我真的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傲慢讨厌了很久。一边,是我父母枉死的真相,一边,是邵老师的安全。我凭什么要求你选我爸妈,而不是你自己的儿子? “可是长大后,我发现……我越发的理解不了你。明明……你想要的结果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就放弃了?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强大到,让你能想起我?结果到头来,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想起那个时候弱小的自己。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努力让身边的人变得强大,努力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努力让这个真相,至少在我手上,不会再有被掩盖的可能。 “所以,如果当年的你看不见我是因为我不够强大,那现在呢,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 倪安言辞恳切,殷晴心中不是没有动摇。 可她终究经历过太多,也见过太多。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没有用。就算现在翻案,就算姜凤婷真的进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的执着,没有用。” “那活着的人呢?”倪安轻声回道,“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没有用吗?” 殷晴再一次被噎住。 “你说,你在里面的时候,见过受害人家属。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为什么要去见你?” 答案,仿佛就在眼前。 可殷晴,根本不敢细想。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你不是真凶,他们都知道所以才去见你,你知道吗?”倪安抬眼看向会议室门口,透明的玻璃门后头,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从殷晴进门开始,“他们到现在,都还在等一个答案,一个真正的答案。” 殷晴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愤怒,看见了不屈,也看见了不解。 她看着看着,眼神便不自觉地躲闪开了去。 转身,便看见了桌上的u盘和资料。 她伸手去拿,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颤抖,瞬间又把手缩了回去。 “那小也怎么办?姜凤婷当年,就是为了杀小也,才撒谎要坐我的车。结果你也看到了,他伤成那个样子……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万一……” 那是倪安第一次在殷晴眼中,看到如此强烈的恐惧。 那个在外人眼里,总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殷总,那个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在此刻只是想起了往事,便任由恐惧将她吞噬。 不知道为什么,倪安竟觉得这样的她更容易让人亲近些。 像个人,是个人,懂得爱人,所以才有了恐惧。 她笑了笑,提醒道:“不会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 “你忘了你当年为什么要他成名吗?” 人之所以向往光明,是因为黑暗之下,总是险象丛生。 “而且,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17岁的他了。” 甚至,已经不是一年前的他了。 倪安脑海里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点滴,给了殷晴一个非常确信的眼神和笑容。 “所以,请你相信我一次。换大家一个真相,也还你自己一个真相。” 话音刚落,门口敲门声响起。 邵他推门而入。 看到倪安的瞬间,便笑着迎了上去,给了倪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阳光从他们身侧的玻璃透进来。 殷晴抬头看他脸上的笑意,和眼神里的坚定,彻底明白眼前的人已然成长。 他松开倪安,回过身来朝她说道:“待会结束了我们一起走,外公让我回家吃饭。” 殷晴看着他语气轻松,眉眼和顺,身上也满是从容和儒雅。 以往的瑟缩和懦弱,已彻底消失不见。 殷晴却笑着看向了倪安:“你不去吗?” 倪安摇头回道:“我7点的飞机,京城那边审查的事情在收尾,明天有个会,我得先过去。所以这次就失陪了,下次得空我再登门拜访。” 殷晴听了,点了点头,收好了桌上的u盘和资料。 算是回礼,也算是应承。 敲门声响起。 王跃纯推门进来问道:“倪安,会议是按时开始吗?是的话我让他们进来了。” 倪安看了看表,确认道:“人都到齐了吗?” “高总和赵总都在楼下了,四大的代表也都到了,在会客室等着。姜终古那边暂时还联系不上,是要等吗?” 倪安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按时开始。” “好。” 会议开始的时间,定在了下午3点。 桌上没有席位牌,本来还算宽敞的会议室,因为接近四五十号人的涌入,也开始变得拥挤。 奇欢欢进门的时候,一看这架势,当场就想溜。 倪安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走过来护住了她,把她往自己的位子上引。 “你怎么也来了?”倪安压低了声音问道。 奇欢欢看着对面和她一样正往前走的高建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板发话,不得不从。” 倪安下意识看向高建云,两人眼神刚好对上,她也在那个瞬间,读懂了高建云的用意。 她的位子在首席,奇欢欢一看,忙惊恐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邵他。 邵他笑了笑,无奈地起身给她让了座。 倪安让他坐她位子上,他疑惑道:“那你呢?” “我今天反正主讲,站着就行。”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按了下去。 会议开始前的一些小小插曲。 落在周遭人的眼中,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三人关系的熟稔。 他们议论纷纷,把整个空间,都填得满满当当。 姜永延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光景。 几乎没人看见他,只有末席的一张空椅子,在等待着他。 杭志子一如既往,站在他的身后。 倪安见他入座,便举手示意,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欢迎在座的各位出席今天的会议,我是倪安。”她环顾一周,却不着急开始,只打趣道,“我答应大家,尽快搬个会议室大点的办公室。” 话音刚落,人群开始了欢呼,掌声也应声响起。 她笑着用手示意,等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那……我们开始今天的会议。先给大家介绍个好玩的东西,有请这个好玩的东西的开发者,邵他老师,掌声欢迎!” 第267章 结局的改变(三) “带你看看元老委员会内部,以及它是怎么运转的。”杭志子收好手上的资料,起身领着倪安往里头走去。 茶室是个幌子,这件事倪安很容易就能猜到。 但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她完全没想法。 推开门,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连廊,再推开门,再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连廊…… 在推开不知道第几扇门的时候,杭志子终于停了下来,侧身示意倪安刷卡。 倪安听话照做。 “这下,就算激活了。” 这一次再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沉闷的空旷感。 “元老委员会,其实不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杭志子边走边介绍道。 “那是用来做什么地方?” 转个弯,推开门,映入眼帘是巨大的空间,空间里是无数的屏幕和数据。 “是用来看世界的地方。”杭志子侧过身,示意倪安往里走。 倪安有些被惊到,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杭志子在她身后回道:“这是世界,每时每刻正在发生的事。系统会将这些事情收集起来,分析成报告,供我们使用。” 屏幕在不停地闪烁,快到倪安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只能看到报告吗?”她问道。 “详细的可以调阅,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都已经被系统处理成数据化信息了,一来可以提高系统处理的效率,二来也可以保障私密性。” 庞大的空间里,无数台机器在忙碌地运转着。 倪安虽然震惊,但也感受到了端倪:“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她转头看杭志子,却被他示意移步。 往建筑深处走,走到不能再深的地方。 “嘀”的一声过后,杭志子推开最后那扇门。 门的背后,是意想不到的熟悉。 那由无数堆积在一起的纸张筑起的墙,几张沙发,几张桌椅,凌乱中带着秩序,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邵常平的实验室。 杭志子看着她颤抖的眼神,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里才是原型。” 除了,那台台式电脑,变成了由无数设备堆叠矗立而成的机柜。 倪安愣在原处,环顾四周很久,哪怕上前,看到了那些和邵常平实验室里头大差不差的问卷纸,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现实。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自己克制不住的激动,闭上眼睛喊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你好,dora。” 瞬时间,周遭的墙壁变成了屏幕,纷纷亮起。 倪安感受到了光,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如同科幻电影般的一切,不自觉地愣在了原处。 然后,听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好,倪安,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那个称之为“连接”的瞬间。 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倪安不自觉地,便哽咽了。 杭志子倒是很镇定,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递到了她跟前,解释道:“这里的资料,是从启蒙教育运动时期开始收集的,一直到13年前,dora诞生。而后,数据便都在系统里了。你手上的dora,算是原始机,一直在研发人手中做调整。这一台,是正式机,已经投入使用很久了。两台机子,只要联网,就能做同步。它就像人类的大脑,它是这个世界的大脑,在配合人类,处理每日繁杂的信息。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些信息,来为人类,找到明日的方向。” “方向?” “嗯,方向。”杭志子回道,“它提供不了答案给人类,因为她指向的那个地方,有无数种可能。哪种可能会成为人类的答案,只能靠人类自己来选择。但对于元老委员会来说,答案,早已被写下。” 倪安有点没反应过来:“答案是什么?” “dora,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 「基于生物媒体基因库搭建起来的人工智能……」 「而作为心理学、生物学和人工智能的结合体,它也可以为人类创造真正个性化的媒体内容……」 「通过简单的信息提供,进行评估判断,并且创作。如果……能够实时监控人的生理信息,她的评估判断也会更加准确,创作的内容也会更加到位……」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所以人类利用dora,除了可以创造出激励、利他的内容,也能……」 那一天邵他说过的话,此刻在倪安耳边不断响起。 原来dora,还能这么用。 用现实世界人类创作出来的无数文化内容,去触发人类的意识,再将这些意识,和人类每天所创造的客观现实做比对,找到更有利于人类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的方向。 而这所谓的“方向”,就是安世,就是邵常平,就是那些远去之人,就是他们创造出dora,想要用dora来创作的“内容”。 也是那一份又一份,每日都会被输出的报告。 倪安颤抖着接过杭志子递过来的报告,心情仍处在激荡当中。 “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无力,但坚定。 杭志子却反问道:“你知道权力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吗?” “是什么?” 杭志子笑了笑,伸手在空气中划了个圈,回道: “是能够让这个世界,变成你所想要的世界。” ------------ “以上,是关于dora的介绍。” 邵他话音落下,现场却是无人回应。 倪安起身想走到他身旁说点什么,掌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从角落里到铺满整个空间,从微弱到雷鸣。 甚至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邵老师牛逼!邵老师我们爱你!” 还有人应和道:“邵老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偶像!” 表白,也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邵他第一次,直面这些。 曾经,他为了安全,把自己困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 在他的认知里,世界对他的反馈,是销量,是版税,是互联网上冷冰冰的文字。 而如今,是掌声,是笑脸,是听得见的情绪,是活生生的人。 他愣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打开新世界的惊喜。 他从没想过,这个在上学的时候,随手写下的程序,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 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个地方,真正地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 原来,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原来,他并没有愧对那所谓的“天才”之名。 掌声之下,欢呼之下,他双手作揖,朝会议室的所有人行了完整一礼。 也对过去那个年幼且脆弱的自己,行礼道谢,而后告别。 第267章 结局的改变(三) “带你看看元老委员会内部,以及它是怎么运转的。”杭志子收好手上的资料,起身领着倪安往里头走去。 茶室是个幌子,这件事倪安很容易就能猜到。 但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她完全没想法。 推开门,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连廊,再推开门,再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连廊…… 在推开不知道第几扇门的时候,杭志子终于停了下来,侧身示意倪安刷卡。 倪安听话照做。 “这下,就算激活了。” 这一次再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沉闷的空旷感。 “元老委员会,其实不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杭志子边走边介绍道。 “那是用来做什么地方?” 转个弯,推开门,映入眼帘是巨大的空间,空间里是无数的屏幕和数据。 “是用来看世界的地方。”杭志子侧过身,示意倪安往里走。 倪安有些被惊到,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杭志子在她身后回道:“这是世界,每时每刻正在发生的事。系统会将这些事情收集起来,分析成报告,供我们使用。” 屏幕在不停地闪烁,快到倪安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只能看到报告吗?”她问道。 “详细的可以调阅,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都已经被系统处理成数据化信息了,一来可以提高系统处理的效率,二来也可以保障私密性。” 庞大的空间里,无数台机器在忙碌地运转着。 倪安虽然震惊,但也感受到了端倪:“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她转头看杭志子,却被他示意移步。 往建筑深处走,走到不能再深的地方。 “嘀”的一声过后,杭志子推开最后那扇门。 门的背后,是意想不到的熟悉。 那由无数堆积在一起的纸张筑起的墙,几张沙发,几张桌椅,凌乱中带着秩序,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邵常平的实验室。 杭志子看着她颤抖的眼神,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里才是原型。” 除了,那台台式电脑,变成了由无数设备堆叠矗立而成的机柜。 倪安愣在原处,环顾四周很久,哪怕上前,看到了那些和邵常平实验室里头大差不差的问卷纸,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现实。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自己克制不住的激动,闭上眼睛喊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你好,dora。” 瞬时间,周遭的墙壁变成了屏幕,纷纷亮起。 倪安感受到了光,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如同科幻电影般的一切,不自觉地愣在了原处。 然后,听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好,倪安,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那个称之为“连接”的瞬间。 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倪安不自觉地,便哽咽了。 杭志子倒是很镇定,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递到了她跟前,解释道:“这里的资料,是从启蒙教育运动时期开始收集的,一直到13年前,dora诞生。而后,数据便都在系统里了。你手上的dora,算是原始机,一直在研发人手中做调整。这一台,是正式机,已经投入使用很久了。两台机子,只要联网,就能做同步。它就像人类的大脑,它是这个世界的大脑,在配合人类,处理每日繁杂的信息。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些信息,来为人类,找到明日的方向。” “方向?” “嗯,方向。”杭志子回道,“它提供不了答案给人类,因为她指向的那个地方,有无数种可能。哪种可能会成为人类的答案,只能靠人类自己来选择。但对于元老委员会来说,答案,早已被写下。” 倪安有点没反应过来:“答案是什么?” “dora,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 「基于生物媒体基因库搭建起来的人工智能……」 「而作为心理学、生物学和人工智能的结合体,它也可以为人类创造真正个性化的媒体内容……」 「通过简单的信息提供,进行评估判断,并且创作。如果……能够实时监控人的生理信息,她的评估判断也会更加准确,创作的内容也会更加到位……」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所以人类利用dora,除了可以创造出激励、利他的内容,也能……」 那一天邵他说过的话,此刻在倪安耳边不断响起。 原来dora,还能这么用。 用现实世界人类创作出来的无数文化内容,去触发人类的意识,再将这些意识,和人类每天所创造的客观现实做比对,找到更有利于人类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的方向。 而这所谓的“方向”,就是安世,就是邵常平,就是那些远去之人,就是他们创造出dora,想要用dora来创作的“内容”。 也是那一份又一份,每日都会被输出的报告。 倪安颤抖着接过杭志子递过来的报告,心情仍处在激荡当中。 “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无力,但坚定。 杭志子却反问道:“你知道权力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吗?” “是什么?” 杭志子笑了笑,伸手在空气中划了个圈,回道: “是能够让这个世界,变成你所想要的世界。” ------------ “以上,是关于dora的介绍。” 邵他话音落下,现场却是无人回应。 倪安起身想走到他身旁说点什么,掌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从角落里到铺满整个空间,从微弱到雷鸣。 甚至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邵老师牛逼!邵老师我们爱你!” 还有人应和道:“邵老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偶像!” 表白,也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邵他第一次,直面这些。 曾经,他为了安全,把自己困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 在他的认知里,世界对他的反馈,是销量,是版税,是互联网上冷冰冰的文字。 而如今,是掌声,是笑脸,是听得见的情绪,是活生生的人。 他愣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打开新世界的惊喜。 他从没想过,这个在上学的时候,随手写下的程序,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 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个地方,真正地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 原来,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原来,他并没有愧对那所谓的“天才”之名。 掌声之下,欢呼之下,他双手作揖,朝会议室的所有人行了完整一礼。 也对过去那个年幼且脆弱的自己,行礼道谢,而后告别。 第268章 结局的改变(四) chan! 邵他介绍完dora后,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兴奋不已。 尤其是研发部的人,眼睛里都在发光。 倪安看了一圈,忍不住笑了。 “很让人惊艳的技术,对?”她问道,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她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可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应该清楚,每一项新的技术的出现,都意味着一场新的变革。工业革命如此,信息革命如此,搞不好这一次,也是如此。而所谓变革,所谓新旧交替,会有新生,就意味着,也会有死亡。” 倪安一边说,一边看向末席的姜永延。 他的眼神里,与其说是理智,不如说是漠然。 像是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仍是倪安需要跨过的山,是她需要拆掉的墙。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技术就只是技术。未来是好是坏,取决的,都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如何去使用这项技术的人类。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在今天了解了这项技术以后,能够对自己手中所持的力量能有一个更批判的认知。希望各位都能明白,我们要勇敢去改变世界,也要小心,别破坏了这个世界。” 她按动手中的遥控,翻动屏幕上的ppt。 “现在,让我们来迎接一个新的世界!” -书汇,大题小作。 “6年前,书汇还是一个仅存于纸上的想法时,我的合伙人赵总问我,如果做大题小作这个平台,并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为了什么?我当时的回答是,为了刺激这个低迷的文书市场。我希望能够改变这个没人愿意写好书,也没人能读到好书的文书市场,所以希望大题小作能成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能够让读者的热情感染到作者,从而让更多的作者能够创作出更多的好的作品。一转眼,我们走到了今天。 “我知道大家都很努力了,但很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我们没能做到像当初说的那样。文书市场还是一如既往,一言难尽。书号比金子贵,每年出版的书总量没有下降,但我们运营部门应该很清楚,我们每年能够选出来的好书,越来越少了。一年多以前,我跟邵老师聊起来这件事,我说,作者们如果不写书了,不写故事了,除去经济因素,还有什么原因?邵老师说,大概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改变了。 “我想了很久,真的没有了吗?我们究竟想要改变什么?说实话,我们不会想去改变那些很美好的东西的,就好像我们都不想走出舒适圈一样,我们只会去歌颂他们,给他们写赞歌。但我们总不能,只写赞歌对吗?或者说,我们不能只给眼前那些很好的东西写赞歌,对吗?我们仍想改变一些不好的东西,把它变成好的东西,让这个过程,变成这个东西的赞歌。这些个不好的东西,真的没有了吗?还是说,只是不能够被改变了? “我们都知道的,有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是很根深蒂固的。比如家庭关系,我们传承了五千年的儒家文化,世世代代认可的三纲文化。如果你也觉得以此为基础的父权文化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就会想写一本书写一个故事来改变这个事情。可是,这个世界允许吗?或许,但可能,不允许的声音可能更大?毕竟你面对的是圣人孔子,是以家庭为单位占据主权力地位的每一位父亲,是在这种文化中取得优势地位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往往对你的书和故事,握有生杀大权。从审核,到出版,到销售,到售后,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会充满对这些内容的反对和谋杀。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除了邵老师以外,都不是作家。但我想,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们都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或多或少,我们内心深处,都是想要改变的,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完美一些。所以,是什么让我们放弃了改变呢?” 倪安停下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毕竟都是行内人,原因是什么,大家多半都知道。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朝姜永延望去。 直到倪安继续:“是混乱,是未知,是不可控,是恐惧,是妄自尊大,也是渺小自卑。” 渐渐地,大家的目光都收了回来。 因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这话并不独指谁。 而是所有人。 倪安看着他们陷入沉思的样子,却突然换了语气,像是黎明时太阳跃出海平面般说道:“但我们也知道,总有人即便想法如此,也还是会去改变。所以,我们来做个游戏!” -意构,ego。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那这些聪明的作者作家们,就是游戏里头写攻略的那些人。他们会塑造一个又一个的角色,用这些角色来构造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告诉读者,如果你也和他一样,有相似的过往,在当下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么大概率你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所以,会不会我们之所以会在内心深处,总是会在面对未知时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混乱不可控和恐惧,就是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如果存在一个世界,真的能够让人按照这些作者作家们所写的攻略去活一次,我们会不会在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会勇敢一些?就像现在一样,如果有一个世界,里头有一个人的一生也像我一样,想用一款游戏来改变世界,我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以这个人的视角去经历一次……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在每一次做决定的时候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这样,回到现实世界的我,此时此刻的我,在做出此刻这个决定的时候,会不会更坚定一些? “所以,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想做一款游戏,这款游戏的故事基础,是市面上所有的文书故事。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作量,但是我们现在有了dora,所以我想,大概率是可行的。一来可以给作者们提供除了版税收入以外的一些收入,二来,我们在处理这些内容的时候,仍需要大量的人手,也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这只是第一步,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可行的。 “接下来,是我们真正需要用dora去做的事情。dora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人工智能,不是ai,而是基于人类意识的创作。简单来说,她能读懂人心,并且能够满足人的欲望。她和人类的创作是不一样的,因为人类的创作,是在表达自己,满足自己,是以我们自己为中心的,而她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所以从她的本质出发,她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作为一项为人类所用的技术,我并不希望她和人类抢工作。我并不希望她去创作一些人类也能创作的东西,而是用她去创作,人类所不能创作的东西。 “比如,人的自我。在人类世界里,人的自我只能觉醒,只能发现,只能发掘。它对于人类而言,不是一个能够创造的东西。但是对于dora来说,可以是。创造的是谁的自我?所有作家笔下的世界中人物的自我。当这些只存在于故事里头的人物,在游戏里头有了人格,有了自我意识,当玩家进入游戏后,可以任意选择一个人物去体验他的人生,而在那当下,玩家所选择的人物的人格其实是玩家自己的人格……当他用区别于原本人物的人格和自我,去体验角色在这个故事里头的事情,做出他自己的选择,由dora掌控的其他人物便会用角色的自我做出不同的反应,以应对玩家的选择…… “当故事结束后,原本人物所经历的人生,和玩家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就会形成一个对比。而在此刻,dora还能够创作出一个东西,那就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是原本故事结局,和玩家自己用自己的人格和自我去重新书写的故事结局之间的差距。dora会用这面镜子,帮助他们更好地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和想法,从而在边看边玩的过程中,去帮助玩家觉醒、发现和发掘他们自己的自我意识。去告诉玩家,你是谁,你想成为谁,和你能成为谁?你从哪来,你想到哪里去,和你能到哪里去? “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在这款游戏里,除了能够找到自我,能够体验自己所喜欢的故事,玩家还能够在里头获得什么。大家平时都看书,现在开始也可以用多留意一下现存的游戏世界里,大多给到的激励体系,我们有什么是可以延用的。就我本人而言,如果读书也像通关一样,越读越难,读懂难读的书后得到的成就感越高,我可能会很乐意一直打下去。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所以这个激励体系也得靠大家去满满完善。 “最后,仍需提醒,我们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第一步。我们仍然有可能到最后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全力以赴。希望借助这款游戏,我们能改变一些什么。如果可以,不管是制作这款游戏,还是玩这款游戏的人,都能在这个过程中,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去遇见那个真正的自己,接纳自己,找到属于自己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法和方式。 “这就是我给它取名‘意构’的原因。意,是独属于你自己的‘意思’,只有你自己才能够看清和选择的‘意思’。当它真正构建起来的那天,就是我们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就是‘ego’的那天。那时候,希望我们都能够在面对这世界的未知和改变时,能够不混乱,能够可控,能既不妄自尊大,也不渺小自卑。希望我们作为人,来人间一趟,都能以人的意识,活出自己的人生。 “以上,就是今天想要跟大家分享的会议内容,也是书汇未来5-10年内的一个发展方向,大致的一个项目进度规划和节点在这里。最后,谢谢大家!” 第268章 结局的改变(四) chan! 邵他介绍完dora后,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兴奋不已。 尤其是研发部的人,眼睛里都在发光。 倪安看了一圈,忍不住笑了。 “很让人惊艳的技术,对?”她问道,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她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可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应该清楚,每一项新的技术的出现,都意味着一场新的变革。工业革命如此,信息革命如此,搞不好这一次,也是如此。而所谓变革,所谓新旧交替,会有新生,就意味着,也会有死亡。” 倪安一边说,一边看向末席的姜永延。 他的眼神里,与其说是理智,不如说是漠然。 像是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仍是倪安需要跨过的山,是她需要拆掉的墙。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技术就只是技术。未来是好是坏,取决的,都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如何去使用这项技术的人类。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在今天了解了这项技术以后,能够对自己手中所持的力量能有一个更批判的认知。希望各位都能明白,我们要勇敢去改变世界,也要小心,别破坏了这个世界。” 她按动手中的遥控,翻动屏幕上的ppt。 “现在,让我们来迎接一个新的世界!” -书汇,大题小作。 “6年前,书汇还是一个仅存于纸上的想法时,我的合伙人赵总问我,如果做大题小作这个平台,并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为了什么?我当时的回答是,为了刺激这个低迷的文书市场。我希望能够改变这个没人愿意写好书,也没人能读到好书的文书市场,所以希望大题小作能成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能够让读者的热情感染到作者,从而让更多的作者能够创作出更多的好的作品。一转眼,我们走到了今天。 “我知道大家都很努力了,但很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我们没能做到像当初说的那样。文书市场还是一如既往,一言难尽。书号比金子贵,每年出版的书总量没有下降,但我们运营部门应该很清楚,我们每年能够选出来的好书,越来越少了。一年多以前,我跟邵老师聊起来这件事,我说,作者们如果不写书了,不写故事了,除去经济因素,还有什么原因?邵老师说,大概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改变了。 “我想了很久,真的没有了吗?我们究竟想要改变什么?说实话,我们不会想去改变那些很美好的东西的,就好像我们都不想走出舒适圈一样,我们只会去歌颂他们,给他们写赞歌。但我们总不能,只写赞歌对吗?或者说,我们不能只给眼前那些很好的东西写赞歌,对吗?我们仍想改变一些不好的东西,把它变成好的东西,让这个过程,变成这个东西的赞歌。这些个不好的东西,真的没有了吗?还是说,只是不能够被改变了? “我们都知道的,有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是很根深蒂固的。比如家庭关系,我们传承了五千年的儒家文化,世世代代认可的三纲文化。如果你也觉得以此为基础的父权文化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就会想写一本书写一个故事来改变这个事情。可是,这个世界允许吗?或许,但可能,不允许的声音可能更大?毕竟你面对的是圣人孔子,是以家庭为单位占据主权力地位的每一位父亲,是在这种文化中取得优势地位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往往对你的书和故事,握有生杀大权。从审核,到出版,到销售,到售后,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会充满对这些内容的反对和谋杀。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除了邵老师以外,都不是作家。但我想,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们都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或多或少,我们内心深处,都是想要改变的,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完美一些。所以,是什么让我们放弃了改变呢?” 倪安停下了。 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毕竟都是行内人,原因是什么,大家多半都知道。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朝姜永延望去。 直到倪安继续:“是混乱,是未知,是不可控,是恐惧,是妄自尊大,也是渺小自卑。” 渐渐地,大家的目光都收了回来。 因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这话并不独指谁。 而是所有人。 倪安看着他们陷入沉思的样子,却突然换了语气,像是黎明时太阳跃出海平面般说道:“但我们也知道,总有人即便想法如此,也还是会去改变。所以,我们来做个游戏!” -意构,ego。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那这些聪明的作者作家们,就是游戏里头写攻略的那些人。他们会塑造一个又一个的角色,用这些角色来构造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告诉读者,如果你也和他一样,有相似的过往,在当下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么大概率你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所以,会不会我们之所以会在内心深处,总是会在面对未知时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混乱不可控和恐惧,就是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如果存在一个世界,真的能够让人按照这些作者作家们所写的攻略去活一次,我们会不会在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会勇敢一些?就像现在一样,如果有一个世界,里头有一个人的一生也像我一样,想用一款游戏来改变世界,我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以这个人的视角去经历一次……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在每一次做决定的时候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这样,回到现实世界的我,此时此刻的我,在做出此刻这个决定的时候,会不会更坚定一些? “所以,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想做一款游戏,这款游戏的故事基础,是市面上所有的文书故事。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作量,但是我们现在有了dora,所以我想,大概率是可行的。一来可以给作者们提供除了版税收入以外的一些收入,二来,我们在处理这些内容的时候,仍需要大量的人手,也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这只是第一步,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可行的。 “接下来,是我们真正需要用dora去做的事情。dora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人工智能,不是ai,而是基于人类意识的创作。简单来说,她能读懂人心,并且能够满足人的欲望。她和人类的创作是不一样的,因为人类的创作,是在表达自己,满足自己,是以我们自己为中心的,而她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所以从她的本质出发,她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作为一项为人类所用的技术,我并不希望她和人类抢工作。我并不希望她去创作一些人类也能创作的东西,而是用她去创作,人类所不能创作的东西。 “比如,人的自我。在人类世界里,人的自我只能觉醒,只能发现,只能发掘。它对于人类而言,不是一个能够创造的东西。但是对于dora来说,可以是。创造的是谁的自我?所有作家笔下的世界中人物的自我。当这些只存在于故事里头的人物,在游戏里头有了人格,有了自我意识,当玩家进入游戏后,可以任意选择一个人物去体验他的人生,而在那当下,玩家所选择的人物的人格其实是玩家自己的人格……当他用区别于原本人物的人格和自我,去体验角色在这个故事里头的事情,做出他自己的选择,由dora掌控的其他人物便会用角色的自我做出不同的反应,以应对玩家的选择…… “当故事结束后,原本人物所经历的人生,和玩家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就会形成一个对比。而在此刻,dora还能够创作出一个东西,那就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是原本故事结局,和玩家自己用自己的人格和自我去重新书写的故事结局之间的差距。dora会用这面镜子,帮助他们更好地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和想法,从而在边看边玩的过程中,去帮助玩家觉醒、发现和发掘他们自己的自我意识。去告诉玩家,你是谁,你想成为谁,和你能成为谁?你从哪来,你想到哪里去,和你能到哪里去? “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在这款游戏里,除了能够找到自我,能够体验自己所喜欢的故事,玩家还能够在里头获得什么。大家平时都看书,现在开始也可以用多留意一下现存的游戏世界里,大多给到的激励体系,我们有什么是可以延用的。就我本人而言,如果读书也像通关一样,越读越难,读懂难读的书后得到的成就感越高,我可能会很乐意一直打下去。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所以这个激励体系也得靠大家去满满完善。 “最后,仍需提醒,我们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第一步。我们仍然有可能到最后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全力以赴。希望借助这款游戏,我们能改变一些什么。如果可以,不管是制作这款游戏,还是玩这款游戏的人,都能在这个过程中,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去遇见那个真正的自己,接纳自己,找到属于自己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法和方式。 “这就是我给它取名‘意构’的原因。意,是独属于你自己的‘意思’,只有你自己才能够看清和选择的‘意思’。当它真正构建起来的那天,就是我们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就是‘ego’的那天。那时候,希望我们都能够在面对这世界的未知和改变时,能够不混乱,能够可控,能既不妄自尊大,也不渺小自卑。希望我们作为人,来人间一趟,都能以人的意识,活出自己的人生。 “以上,就是今天想要跟大家分享的会议内容,也是书汇未来5-10年内的一个发展方向,大致的一个项目进度规划和节点在这里。最后,谢谢大家!” 第269章 结局的改变(五) 倪安语速很快,因为不希望这场会议持续的时间太长。 但又希望大家都能听懂。 而检验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掌声过后,问道:“有问题的,现在可以提了。” 毕竟这么大个体量的项目规划,仅靠这么一场简单而又快速的介绍,如果都听明白了,不可能没有问题。 果然话音刚落,底下全是“欻欻欻”地举起了手。 倪安笑了笑,从离她最近的地方指了一下:“从这开始,一个一个来。” “版权的事情是要现在开始去跟出版集团和作者们聊吗?” “等立项以后,我们有一个大致的样片以后,就可以开始聊了。具体怎么聊,可以根据我们之前作者们入驻大题小作的方式改一下,把费用和流程方面标准化,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是一个持续性项目吗?” “目前来说是的,dora的潜能至少目前来说还没能摸到底,所以我们可以用开放性的心态去做一下。包括现有的图书,还有未来的,可能我们也会做一些类型融合,让游戏里的世界更有逻辑性和合理性。” “刚有说体量会很大,具体是……有多大?” “无限大。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对,所以可以放心,资金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放手去做,去让这个项目,产生比金钱回报更有意义的价值,这才是我所希望的。” “公司会扩张重组吗?” “当然,这也是今天高总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会跟g&o还有四大旗下所有的出版社合作,共同去做这款游戏。” “那大题小作呢?” “大题小作现在已经很成熟了,所以看你们自己的意愿,是要到新的组去挑战新的项目,亦或是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去带新人熟悉大题小作,看各自的意愿。但我能跟大家保证,两个项目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不会说我到了新的组就意味着升职加薪,不是这个意思哈。我知道大家可能也会顾虑说万一大题小作以后关闭了,再进入新项目会不会落后?但另一个角度,新项目不一定是百分百会成的哦?我会在此刻向大家承诺不会终止大题小作的业务,但两边的风险和挑战其实都差不多,所以大家也要自己好好考虑考虑。王总后面单独找我聊一下具体的安排,后面也会跟大家单独细聊。大家可以一边熟悉项目资料,一边考虑一下未来的事情。” “研发部份,dora的部分,邵老师会和我们一起吗?” 倪安看了眼邵他,邵他点了点头。 “邵老师会作为我们的技术顾问参与到研发当中来。” 她说完,场内又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那游戏……也会分级吗?” “当然,但整个游戏应该是不分级的,只是里头的每一本书所生成的副本会按照现实的图书分级来进行分级,这个不用担心。” “那游戏版号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却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如果没有版号,所有的规划,都是白费。 倪安抿了抿唇,转身看向了姜永延,无声地询问道。 所有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末席。 感受到目光压力的姜永延清了清喉咙,问道:“你们,都觉得这个项目可行,是吗?” 他的威严随着他的声音,游走在这个密集的空间里的每个缝隙。 一瞬间,竟没人敢出声。 倪安开口道:“觉得可行的,举个手。” 再一次,众人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姜永延见状,随机点了个人:“来,说说为什么?” 被点到的人有些慌张,但还是回道:“就……感觉挺好的。如果我上学的时候,有这么一款游戏,我应该会看多一点书,也能够看进去多一点。这样,我应该就会比现在更好一些了。”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作为父母,也会愿意让你们自己的孩子去玩这款游戏,哪怕孩子有可能沉迷?” 作为兰台终古,行业的最高掌权人,姜永延的发问还是让在场的人有些瑟缩。 可一阵沉默过后,角落里还是响起了一个声音:“他要是沉迷的话,那不也挺好的吗?毕竟,这个游戏是建立在文书之上的。他玩得越多,不就意味着他看的书越多。别的不说,阅读理解,总能提高不少?” 他说完,人群中都忍不住发出了隐忍的笑声。 只有倪安,一脸意料之中地看向了姜永延。 别的不说,在夏国,至少在读书看书这件事情上,没有一个家长会嫌自己的孩子读得少。 但怎么能让孩子爱上读书,能读进去,能读懂,永远是家长最头痛的问题。 而游戏,恰恰是孩子的天性,也恰恰是完全不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她开口道:“刚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这款游戏是完全建立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的,我们是真心希望人能在娱乐中得到成长。因为这样,大家才能够看到所谓的多元所带来的更多可能性,才能够放下自己的戒心,用宽容来接纳更多多元化的内容。这才能实现我刚刚所说的,刺激文书市场发展的根本目的。所以,还请姜终古,不要放弃这样的可能性。” 倪安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看起来并没有跳过这个话题的打算。 姜永延叹了口气,明白虽然问题仍旧存在,可未来早已不由他来决定,只能点头答应。 会议室里,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倪安也在掌声中松了一口气。 这座山,终究是跨过去了。 这道墙,也终于拆了。 而且还是以安全的方式,还拥有了一个新的未来。 第269章 结局的改变(五) 倪安语速很快,因为不希望这场会议持续的时间太长。 但又希望大家都能听懂。 而检验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掌声过后,问道:“有问题的,现在可以提了。” 毕竟这么大个体量的项目规划,仅靠这么一场简单而又快速的介绍,如果都听明白了,不可能没有问题。 果然话音刚落,底下全是“欻欻欻”地举起了手。 倪安笑了笑,从离她最近的地方指了一下:“从这开始,一个一个来。” “版权的事情是要现在开始去跟出版集团和作者们聊吗?” “等立项以后,我们有一个大致的样片以后,就可以开始聊了。具体怎么聊,可以根据我们之前作者们入驻大题小作的方式改一下,把费用和流程方面标准化,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是一个持续性项目吗?” “目前来说是的,dora的潜能至少目前来说还没能摸到底,所以我们可以用开放性的心态去做一下。包括现有的图书,还有未来的,可能我们也会做一些类型融合,让游戏里的世界更有逻辑性和合理性。” “刚有说体量会很大,具体是……有多大?” “无限大。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对,所以可以放心,资金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放手去做,去让这个项目,产生比金钱回报更有意义的价值,这才是我所希望的。” “公司会扩张重组吗?” “当然,这也是今天高总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会跟g&o还有四大旗下所有的出版社合作,共同去做这款游戏。” “那大题小作呢?” “大题小作现在已经很成熟了,所以看你们自己的意愿,是要到新的组去挑战新的项目,亦或是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去带新人熟悉大题小作,看各自的意愿。但我能跟大家保证,两个项目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不会说我到了新的组就意味着升职加薪,不是这个意思哈。我知道大家可能也会顾虑说万一大题小作以后关闭了,再进入新项目会不会落后?但另一个角度,新项目不一定是百分百会成的哦?我会在此刻向大家承诺不会终止大题小作的业务,但两边的风险和挑战其实都差不多,所以大家也要自己好好考虑考虑。王总后面单独找我聊一下具体的安排,后面也会跟大家单独细聊。大家可以一边熟悉项目资料,一边考虑一下未来的事情。” “研发部份,dora的部分,邵老师会和我们一起吗?” 倪安看了眼邵他,邵他点了点头。 “邵老师会作为我们的技术顾问参与到研发当中来。” 她说完,场内又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那游戏……也会分级吗?” “当然,但整个游戏应该是不分级的,只是里头的每一本书所生成的副本会按照现实的图书分级来进行分级,这个不用担心。” “那游戏版号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却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如果没有版号,所有的规划,都是白费。 倪安抿了抿唇,转身看向了姜永延,无声地询问道。 所有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末席。 感受到目光压力的姜永延清了清喉咙,问道:“你们,都觉得这个项目可行,是吗?” 他的威严随着他的声音,游走在这个密集的空间里的每个缝隙。 一瞬间,竟没人敢出声。 倪安开口道:“觉得可行的,举个手。” 再一次,众人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姜永延见状,随机点了个人:“来,说说为什么?” 被点到的人有些慌张,但还是回道:“就……感觉挺好的。如果我上学的时候,有这么一款游戏,我应该会看多一点书,也能够看进去多一点。这样,我应该就会比现在更好一些了。”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作为父母,也会愿意让你们自己的孩子去玩这款游戏,哪怕孩子有可能沉迷?” 作为兰台终古,行业的最高掌权人,姜永延的发问还是让在场的人有些瑟缩。 可一阵沉默过后,角落里还是响起了一个声音:“他要是沉迷的话,那不也挺好的吗?毕竟,这个游戏是建立在文书之上的。他玩得越多,不就意味着他看的书越多。别的不说,阅读理解,总能提高不少?” 他说完,人群中都忍不住发出了隐忍的笑声。 只有倪安,一脸意料之中地看向了姜永延。 别的不说,在夏国,至少在读书看书这件事情上,没有一个家长会嫌自己的孩子读得少。 但怎么能让孩子爱上读书,能读进去,能读懂,永远是家长最头痛的问题。 而游戏,恰恰是孩子的天性,也恰恰是完全不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她开口道:“刚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这款游戏是完全建立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的,我们是真心希望人能在娱乐中得到成长。因为这样,大家才能够看到所谓的多元所带来的更多可能性,才能够放下自己的戒心,用宽容来接纳更多多元化的内容。这才能实现我刚刚所说的,刺激文书市场发展的根本目的。所以,还请姜终古,不要放弃这样的可能性。” 倪安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看起来并没有跳过这个话题的打算。 姜永延叹了口气,明白虽然问题仍旧存在,可未来早已不由他来决定,只能点头答应。 会议室里,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倪安也在掌声中松了一口气。 这座山,终究是跨过去了。 这道墙,也终于拆了。 而且还是以安全的方式,还拥有了一个新的未来。 第270章 结局的改变(六) 选择。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选择,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相对应的失去和获得。 姜凤婷被逮捕那天,殷晴去了现场。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身影,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心情,却渐渐如身后的太阳,越来越烧人。 一想到当初差点因为车祸死掉的邵他…… 最终,她还是一步步靠近,给了姜凤婷响亮的一巴掌。 世界上最可耻的人,是做了选择后,只想获得,而不愿面对失去的人。 “我以为你只是胆小懦弱,但目中无人。没想到你是杀人,且冷血。” 姜凤婷甩了甩乱了的头发,像殷晴说的那样,冷冷地“切”了一声,充满了不屑。 一如既往的傲慢。 她看都不看殷晴,反倒是对身边的警察说道:“这有人冲上来你们也不拦,警察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知道怎么回事的杨絮也不愿和她纠缠,只推了推她,说道:“走。” 殷晴却在她身后突然说道:“你不会以为你爸,还会救你?” 话音刚落,姜凤婷便停下了脚步。 殷晴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阳光:“12年前,他安排你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你就该猜到,他对你是个什么样的安排。没有他,大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身后,是富丽堂皇的别墅群。 里面住着的人,永远不祥。 它们只是财富和地位的证明,而不是世间赋予人类生存的工具。 殷晴说完,迈步离开。 眼前,是站在车边的邵他。 身后,是姜凤婷绝望的尖叫。 “你们等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声音虽然绝望,可杀意仍扑面而来。 邵他听见后,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抬眼朝姜凤婷望去。 他一字未说,可眼神里充满了压迫感。 身着一身白,怒气,却染透了周遭。 整片天,都仿佛暗了下来。 姜凤婷看着瞬间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便退了两步。 眼神里的杀意,也变成了惶恐。 殷晴欣慰地看着他,想起了倪安的话。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 那个曾经只是善良的少年,终于长出了爪牙。 一瞬间,殷晴感觉自己的气都消了。 她上前拍了拍邵他的肩膀,说道:“走,我们回家。” 邵他这才敛了怒意,转身打开了车门。 姜凤婷站在原处,看着他们远去,最终还是绝望地落下了泪。 没了,都没了。 曾经能够用来随意拿捏人的软肋,早已成长成了铠甲。 她失去了玩弄人心的资格,也堕落成了被人抛弃的废物。 “走。”杨絮再一次开口道。 四周,安静得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远处的窗帘默默拉上。 背后,是刘亮那双漂亮,但恐惧的眼睛。 他掏出手机,想要找人求救。 却发现无数的消息正涌来。 知情人曝着名影星刘亮偷税漏税,相关部门表示正在核实 粉丝曝刘亮曾多次舆论造假,教唆粉丝为其花钱 刘亮出轨 刘亮被包养 …… 角落里,夹杂着一条无人关注的警方通告。 08年开国元老安世之女车祸案出现反转,真正肇事人姜某已被逮捕…… “啪”的一声,手机落地,屏幕也应声炸开。 那灿烂的光,也堕入了黑暗。 第270章 结局的改变(六) 选择。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选择,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相对应的失去和获得。 姜凤婷被逮捕那天,殷晴去了现场。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身影,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心情,却渐渐如身后的太阳,越来越烧人。 一想到当初差点因为车祸死掉的邵他…… 最终,她还是一步步靠近,给了姜凤婷响亮的一巴掌。 世界上最可耻的人,是做了选择后,只想获得,而不愿面对失去的人。 “我以为你只是胆小懦弱,但目中无人。没想到你是杀人,且冷血。” 姜凤婷甩了甩乱了的头发,像殷晴说的那样,冷冷地“切”了一声,充满了不屑。 一如既往的傲慢。 她看都不看殷晴,反倒是对身边的警察说道:“这有人冲上来你们也不拦,警察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知道怎么回事的杨絮也不愿和她纠缠,只推了推她,说道:“走。” 殷晴却在她身后突然说道:“你不会以为你爸,还会救你?” 话音刚落,姜凤婷便停下了脚步。 殷晴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阳光:“12年前,他安排你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你就该猜到,他对你是个什么样的安排。没有他,大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身后,是富丽堂皇的别墅群。 里面住着的人,永远不祥。 它们只是财富和地位的证明,而不是世间赋予人类生存的工具。 殷晴说完,迈步离开。 眼前,是站在车边的邵他。 身后,是姜凤婷绝望的尖叫。 “你们等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声音虽然绝望,可杀意仍扑面而来。 邵他听见后,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抬眼朝姜凤婷望去。 他一字未说,可眼神里充满了压迫感。 身着一身白,怒气,却染透了周遭。 整片天,都仿佛暗了下来。 姜凤婷看着瞬间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便退了两步。 眼神里的杀意,也变成了惶恐。 殷晴欣慰地看着他,想起了倪安的话。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 那个曾经只是善良的少年,终于长出了爪牙。 一瞬间,殷晴感觉自己的气都消了。 她上前拍了拍邵他的肩膀,说道:“走,我们回家。” 邵他这才敛了怒意,转身打开了车门。 姜凤婷站在原处,看着他们远去,最终还是绝望地落下了泪。 没了,都没了。 曾经能够用来随意拿捏人的软肋,早已成长成了铠甲。 她失去了玩弄人心的资格,也堕落成了被人抛弃的废物。 “走。”杨絮再一次开口道。 四周,安静得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远处的窗帘默默拉上。 背后,是刘亮那双漂亮,但恐惧的眼睛。 他掏出手机,想要找人求救。 却发现无数的消息正涌来。 知情人曝着名影星刘亮偷税漏税,相关部门表示正在核实 粉丝曝刘亮曾多次舆论造假,教唆粉丝为其花钱 刘亮出轨 刘亮被包养 …… 角落里,夹杂着一条无人关注的警方通告。 08年开国元老安世之女车祸案出现反转,真正肇事人姜某已被逮捕…… “啪”的一声,手机落地,屏幕也应声炸开。 那灿烂的光,也堕入了黑暗。 第271章 结局的改变(七) 2月末,春天,京城的腊梅正开得灿烂。 “今日,进行了长达3个多月的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关系审查,结果会议终于在京城召开。300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精神科医生、律师等各行各业的专家出席,就文学作品中,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是否存在关联发表相关意见。本台将进行全程直播和报导,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会议,进行了6天。 报告一篇一篇进行发表,有议论,有争辩,也有认同和掌声。 到第6天晚上,不管是在场的,亦或是在线上观看的,都能感觉到大势已定。 倪安依旧是最后做总结发言的那个。 台下所有人明明都已一脸疲惫,但双眼仍激动不已地在等待结果。 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因为结果,幸而没有意外:“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努力和付出。在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是否存在关联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专业领域,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去进行了研究和调查。我相信此时此刻每个人心中都有了各自的答案,也相信这个答案都导向同一个结论,那就是,在阅读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她的话音落下,现场响起了掌声。 倪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仿佛听见了历史的声音。 在这之外的世界里,无数的新闻和媒体内容,都在此刻宣布了新的标准。 一切,从此刻开始改变。 “关于会议主题内容,各位专家在这6天的时间里已经非常详尽地进行了意见陈述。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我想对创作者,还有读者,说点别的。” 掌声停下后,倪安看着远处的镜头说道:“着名漫画家手冢治虫曾说过,‘给作品加上约束或规则是一项很恐怖的行为,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对言论的压制’。很高兴,今天我们明确了这种行为是不合理的。希望未来的各位,都能够自由地创作,去表达你们想表达的内容,去改变你们想改变的世界。 “这是包括我在内,所有的读者想要提醒作者们的一件事情。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力量,有的时候你拼命想去改变一点什么事情,到头来却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力,因为一只蝴蝶都能引发一场风暴,更不用说人,也更不用说有表达能力,有改变世界能力的作者们。你们要相信,你们手中,有充分的力量。这份力量,足以改变世界。在没能够看到改变的时候,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以及更加开放和自由的想象,去创作出更多美好的作品。但你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改变有好有坏。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用你手中因幸运获得的力量,去破坏这个世界,更不要去伤害他人。 “因为追求创作自由,和坚决不用自己创作的作品伤害他人,就如自由飞翔的风筝,以及它背后的线。它们之间不是对立的两件事情,而是必须并存前行的两部分。我相信绝大部分创作者,心中都有这样的认知,也希望这份认知,能够贯穿于你们的创作生涯,让温暖和善良,陪伴你们去寻找爱与自由。 “书是人类的年轮,可它又不同于年轮。它更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像人类思想的形状。无所起,也无所终,不停地流动下去,是它唯一的宿命,也是人类的使命。书里头的文字,是浪漫的。因为它虽不具象,但是你可以透过它,读到写它的人的灵魂。透过朴实无华的字眼,读到背后善良真诚的灵魂;透过凉人三冬的恶语,读到背后不太如意的人生。它不具象,但它通透。它所塑造的知识,不会消灭人的劣根性,它只会把你的劣根性捆起来,让你心动但是又碍于你的理性让你扯不下面子去做你想做的事,让你一边畏缩一边压制不了自己的本能还要你直面原来自己是这么伪劣之人。 “这就是书,但书也和人一样。人无完人,浩瀚书海,亦有好有坏。甚至每一本书,也有好也有坏。同样作为读者,我能理解大家在阅读时产生的恐惧、无助和愤怒。我们都害怕在未知的状态下,被人教唆,被人恶意引导。所以我们会下意识地希望这世界上存在预知,存在一些人能够替我们写下一份攻略,告诉我们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是地狱,还是天堂。比如编辑、出版社、兰台的审核、提前看过的kol等等。 “可是后来我发现,善恶是非,就跟人的成长一样,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我们几乎不可能用简短的文字来定义无数人所经历的无数事的无数立场中的对与错。如果有那样的文字,我相信它一定有无数个版本,存在于每个人所阅读过的书籍,所受过的教育,所遇到过的人,和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以比起期待一份完美的攻略,不如去经历。因为生命的奥秘不是一个个待解决的问题,而是需要经历的现实,阻挡这一切,便永远无法参透它,我们必须顺其自然。 “然后你会发现,其实你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你依旧有力量去分辨书中的是非黑白,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人生如小马过河,深浅自知。你得去体验,然后亲手写出一份攻略,属于你的最完美的攻略。这份攻略,我愿称之为成长。它不仅涵盖了你的喜乐,也囊括了你的苦悲。当我们都写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攻略,那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就是坚定和勇敢,是未来和光明。因为你已经历过属于你的所有苦难,付出过属于你的代价,且直面黑暗以后,依然坚定地选择了光明。 “说到底,其实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人。而人这辈子,最难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人。因为要成为别的,真的很简单。成为一个动物,你只需要跟着你的本能走;成为一个工具,你只需要把你的情绪和反应流失掉。但禽兽和工具,都不是人。人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和动物不同,和冷冰冰的工具不同。动物不会去思考1+1为什么等于2,工具不会去思考1+1为什么不等于2,他们只是反应。去寻找超越立场还能存在的东西,比如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这世界上只有人会。我们要怎么才能做到对待一件事不像一个动物一样,愤怒则爆发,欲起而发泄?我们又怎么才能做到控制自己的愤怒,而不是让自己不愤怒,理性对待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污名化自己的欲望? 答案是,像一个人一样。 “万事万物中,只有人,明是非,懂好坏,只有人,会思考。什么书该写,什么书不该写,什么书该看,什么书不该看,在我看来,答案都是一样的。如若我们看书也能和待人一样,保持警惕,但仍选择相信;如若我们写书也能和造人一样,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如若我们对书的期盼也能如同我们对自己一样,明白它有多好,了解它有多坏,理性分析,允许存在,然后尊重差异,求同存异。当你成长为人,成长为独立懂思考懂判断能选择可承担的人时,或许你就都能轻易写出自己该写的书,和找到自己会看的书。 “这就是我们,作者和读者,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我们之间因为书而相遇,放眼望去,眼前却只有赤诚以待这一条路。我们之间,只能狭路相逢,一个掏心,一个掏肺。否则,人类永远无法建成通天塔,上帝所设下的隔阂和障碍,我们永远无法破除。愿我们能早日破除这些隔阂和障碍,可以生活在一个可以自由表达,也会被认真倾听的世界。 “但手冢治虫也同样说过,我们在追求言论自由的时候,‘也有必须要绝对死守的原则——就是基本的人权。不能拿战争或是灾难的牺牲者开玩笑。不能对某些特定的职业表现出轻蔑。不能拿民族、人民或大众开玩笑。以上三点,是无论处于什么场合、创作什么样的作品,作者们都必须要遵守的三个准则’。这三个准则,其实都在诉说一件事情,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作为比读者更为聪明的作者,都不可以以任何方式来伤害读者。又或者说,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人都不可以伤害和自己一样的人。 “所以我也很清楚,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大多数人向善,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少数人不会生恶。所以,我们依旧需要去树立一些规则,一些适用于所有人的规则。这份规则,是道德的底线,也称之为法。这也是我们需要这一场审查会议的原因之一,希望任何出版物都不会因为道德问题而被任意地查禁,但也希望能寻找出,所有出版物的道德底线。底线之上,我们希望是自由的天空,是复杂也是多元。但底线之下,我们也能有法可依,有法可守。 “以上,是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关系审查会议的所有内容和结果。会议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 同年3月,夏国人民会议召开。 会上,《文书分级协议》废除表决,未过半数被驳回。 根据审查会议内容和结果所提出的《出版物法》立法建议被提出,会上确定了议题,开始起草。 ------------ 注: 部分内容改写自京东图书广告词: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之间只有赤诚以待一条路。要么狭路相逢,一个掏心,一个掏肺;要么干脆不要遇见。 部分参考史实: 1967年,约翰逊总统委任“淫秽和se情审查委员会”开展相关调查,该委员会于1970年提交了一份报告,该报告的结论指出:对于阅读se情出版物能够带来具有伤害性的后果这一传统观点,很难找到确切的证据。尼克松总统拒绝接受这一结论。 1985年,里根总统宣布组建一个新的委员会,再次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同样得到对于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来说很难接受的结论:在阅读se情文学和犯罪行为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1979年,《纽约时报》报道说部分家长和一些社区群体开始关注对于中小学生学习课本和阅读材料的审查力度。 1959年,英国《淫秽出版物法》对淫秽出版物进行重新界定。该法第一条界定“淫秽”为“从整体上看,会对可能之读者产生腐败堕落之效果的出版物”,第四条规定“如基于公益,认定出版物具有科学、文学、艺术、学术或其他大众关切课题之利益时”,即不属于“淫秽”之列。 1960年,《查泰莱夫人的亲人》被控告为“宣传肉欲,赞扬通奸……腐化读者心灵”。法院审理时,出版社从300名各界名流中选出35名着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神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等,为该书作证。经过6天的激烈辩论,法庭判决出版社无罪,该书在英国得以合法化。对企鹅图书公司的无罪判决是英国出版业甚至说是英国社会的一个历史转折点,任何出版物都不能再因为道德问题被任意地查杀。 资料来源《中外出版史》 第271章 结局的改变(七) 2月末,春天,京城的腊梅正开得灿烂。 “今日,进行了长达3个多月的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关系审查,结果会议终于在京城召开。300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精神科医生、律师等各行各业的专家出席,就文学作品中,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是否存在关联发表相关意见。本台将进行全程直播和报导,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会议,进行了6天。 报告一篇一篇进行发表,有议论,有争辩,也有认同和掌声。 到第6天晚上,不管是在场的,亦或是在线上观看的,都能感觉到大势已定。 倪安依旧是最后做总结发言的那个。 台下所有人明明都已一脸疲惫,但双眼仍激动不已地在等待结果。 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因为结果,幸而没有意外:“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努力和付出。在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是否存在关联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专业领域,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去进行了研究和调查。我相信此时此刻每个人心中都有了各自的答案,也相信这个答案都导向同一个结论,那就是,在阅读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她的话音落下,现场响起了掌声。 倪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仿佛听见了历史的声音。 在这之外的世界里,无数的新闻和媒体内容,都在此刻宣布了新的标准。 一切,从此刻开始改变。 “关于会议主题内容,各位专家在这6天的时间里已经非常详尽地进行了意见陈述。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我想对创作者,还有读者,说点别的。” 掌声停下后,倪安看着远处的镜头说道:“着名漫画家手冢治虫曾说过,‘给作品加上约束或规则是一项很恐怖的行为,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对言论的压制’。很高兴,今天我们明确了这种行为是不合理的。希望未来的各位,都能够自由地创作,去表达你们想表达的内容,去改变你们想改变的世界。 “这是包括我在内,所有的读者想要提醒作者们的一件事情。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力量,有的时候你拼命想去改变一点什么事情,到头来却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力,因为一只蝴蝶都能引发一场风暴,更不用说人,也更不用说有表达能力,有改变世界能力的作者们。你们要相信,你们手中,有充分的力量。这份力量,足以改变世界。在没能够看到改变的时候,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以及更加开放和自由的想象,去创作出更多美好的作品。但你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改变有好有坏。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用你手中因幸运获得的力量,去破坏这个世界,更不要去伤害他人。 “因为追求创作自由,和坚决不用自己创作的作品伤害他人,就如自由飞翔的风筝,以及它背后的线。它们之间不是对立的两件事情,而是必须并存前行的两部分。我相信绝大部分创作者,心中都有这样的认知,也希望这份认知,能够贯穿于你们的创作生涯,让温暖和善良,陪伴你们去寻找爱与自由。 “书是人类的年轮,可它又不同于年轮。它更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像人类思想的形状。无所起,也无所终,不停地流动下去,是它唯一的宿命,也是人类的使命。书里头的文字,是浪漫的。因为它虽不具象,但是你可以透过它,读到写它的人的灵魂。透过朴实无华的字眼,读到背后善良真诚的灵魂;透过凉人三冬的恶语,读到背后不太如意的人生。它不具象,但它通透。它所塑造的知识,不会消灭人的劣根性,它只会把你的劣根性捆起来,让你心动但是又碍于你的理性让你扯不下面子去做你想做的事,让你一边畏缩一边压制不了自己的本能还要你直面原来自己是这么伪劣之人。 “这就是书,但书也和人一样。人无完人,浩瀚书海,亦有好有坏。甚至每一本书,也有好也有坏。同样作为读者,我能理解大家在阅读时产生的恐惧、无助和愤怒。我们都害怕在未知的状态下,被人教唆,被人恶意引导。所以我们会下意识地希望这世界上存在预知,存在一些人能够替我们写下一份攻略,告诉我们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是地狱,还是天堂。比如编辑、出版社、兰台的审核、提前看过的kol等等。 “可是后来我发现,善恶是非,就跟人的成长一样,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我们几乎不可能用简短的文字来定义无数人所经历的无数事的无数立场中的对与错。如果有那样的文字,我相信它一定有无数个版本,存在于每个人所阅读过的书籍,所受过的教育,所遇到过的人,和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以比起期待一份完美的攻略,不如去经历。因为生命的奥秘不是一个个待解决的问题,而是需要经历的现实,阻挡这一切,便永远无法参透它,我们必须顺其自然。 “然后你会发现,其实你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你依旧有力量去分辨书中的是非黑白,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人生如小马过河,深浅自知。你得去体验,然后亲手写出一份攻略,属于你的最完美的攻略。这份攻略,我愿称之为成长。它不仅涵盖了你的喜乐,也囊括了你的苦悲。当我们都写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攻略,那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就是坚定和勇敢,是未来和光明。因为你已经历过属于你的所有苦难,付出过属于你的代价,且直面黑暗以后,依然坚定地选择了光明。 “说到底,其实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人。而人这辈子,最难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人。因为要成为别的,真的很简单。成为一个动物,你只需要跟着你的本能走;成为一个工具,你只需要把你的情绪和反应流失掉。但禽兽和工具,都不是人。人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和动物不同,和冷冰冰的工具不同。动物不会去思考1+1为什么等于2,工具不会去思考1+1为什么不等于2,他们只是反应。去寻找超越立场还能存在的东西,比如生存、独立、爱、尊重和自由,这世界上只有人会。我们要怎么才能做到对待一件事不像一个动物一样,愤怒则爆发,欲起而发泄?我们又怎么才能做到控制自己的愤怒,而不是让自己不愤怒,理性对待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污名化自己的欲望? 答案是,像一个人一样。 “万事万物中,只有人,明是非,懂好坏,只有人,会思考。什么书该写,什么书不该写,什么书该看,什么书不该看,在我看来,答案都是一样的。如若我们看书也能和待人一样,保持警惕,但仍选择相信;如若我们写书也能和造人一样,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如若我们对书的期盼也能如同我们对自己一样,明白它有多好,了解它有多坏,理性分析,允许存在,然后尊重差异,求同存异。当你成长为人,成长为独立懂思考懂判断能选择可承担的人时,或许你就都能轻易写出自己该写的书,和找到自己会看的书。 “这就是我们,作者和读者,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我们之间因为书而相遇,放眼望去,眼前却只有赤诚以待这一条路。我们之间,只能狭路相逢,一个掏心,一个掏肺。否则,人类永远无法建成通天塔,上帝所设下的隔阂和障碍,我们永远无法破除。愿我们能早日破除这些隔阂和障碍,可以生活在一个可以自由表达,也会被认真倾听的世界。 “但手冢治虫也同样说过,我们在追求言论自由的时候,‘也有必须要绝对死守的原则——就是基本的人权。不能拿战争或是灾难的牺牲者开玩笑。不能对某些特定的职业表现出轻蔑。不能拿民族、人民或大众开玩笑。以上三点,是无论处于什么场合、创作什么样的作品,作者们都必须要遵守的三个准则’。这三个准则,其实都在诉说一件事情,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作为比读者更为聪明的作者,都不可以以任何方式来伤害读者。又或者说,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人都不可以伤害和自己一样的人。 “所以我也很清楚,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大多数人向善,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少数人不会生恶。所以,我们依旧需要去树立一些规则,一些适用于所有人的规则。这份规则,是道德的底线,也称之为法。这也是我们需要这一场审查会议的原因之一,希望任何出版物都不会因为道德问题而被任意地查禁,但也希望能寻找出,所有出版物的道德底线。底线之上,我们希望是自由的天空,是复杂也是多元。但底线之下,我们也能有法可依,有法可守。 “以上,是暴力文学和犯罪行为关系审查会议的所有内容和结果。会议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 同年3月,夏国人民会议召开。 会上,《文书分级协议》废除表决,未过半数被驳回。 根据审查会议内容和结果所提出的《出版物法》立法建议被提出,会上确定了议题,开始起草。 ------------ 注: 部分内容改写自京东图书广告词: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之间只有赤诚以待一条路。要么狭路相逢,一个掏心,一个掏肺;要么干脆不要遇见。 部分参考史实: 1967年,约翰逊总统委任“淫秽和se情审查委员会”开展相关调查,该委员会于1970年提交了一份报告,该报告的结论指出:对于阅读se情出版物能够带来具有伤害性的后果这一传统观点,很难找到确切的证据。尼克松总统拒绝接受这一结论。 1985年,里根总统宣布组建一个新的委员会,再次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同样得到对于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来说很难接受的结论:在阅读se情文学和犯罪行为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1979年,《纽约时报》报道说部分家长和一些社区群体开始关注对于中小学生学习课本和阅读材料的审查力度。 1959年,英国《淫秽出版物法》对淫秽出版物进行重新界定。该法第一条界定“淫秽”为“从整体上看,会对可能之读者产生腐败堕落之效果的出版物”,第四条规定“如基于公益,认定出版物具有科学、文学、艺术、学术或其他大众关切课题之利益时”,即不属于“淫秽”之列。 1960年,《查泰莱夫人的亲人》被控告为“宣传肉欲,赞扬通奸……腐化读者心灵”。法院审理时,出版社从300名各界名流中选出35名着名作家、出版家、评论家、神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等,为该书作证。经过6天的激烈辩论,法庭判决出版社无罪,该书在英国得以合法化。对企鹅图书公司的无罪判决是英国出版业甚至说是英国社会的一个历史转折点,任何出版物都不能再因为道德问题被任意地查杀。 资料来源《中外出版史》 第272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一) 半年后,书肆,新书热卖区。 《就只是个故事》,邵他着。 一人远远看见,便冲了过来。 却被另一人抢了先,拿走了那本已拆封的新书。 那人眼里的兴奋,瞬间变成失落。 环顾四周,发现那已经是最后一本的时候,变成了绝望。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可以把这本书让给我吗?” 奇欢欢合上手中的书,抬眼回道:“为什么?这是放在这里给人参考的样书。邵他今天不是在这里办签售吗?现场会有新书卖,去排队不就好了。或者,这本书也不错,不也挺火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书架上拿起那本书递给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明所以地接过,看着上头的文字念了出来:“《女刑警》,杨絮着,正义缺少武力是无能,武力缺少正义是暴政……” 她看着看着,便看进去了。 直到奇欢欢看着她沉迷的样子笑了出来。 小姑娘猛地清醒过来,瞬间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里头却还抱着书不放:“现场的新书哪轮得到我啊?这是邵他第一次办签售,外面商场中庭,包括楼上都早已经挤满了人了,据说新书也早就卖完了。我跑了好几家书肆,都没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小姐姐,求你让给我好不好?没有书,我怎么排队参加签售,这千载难逢的一次……” 奇欢欢看着她言辞恳切的样子,挑了挑眉,把手中的书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接过,就乐得飞了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小姐姐!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谢谢你!” 甚至,想要冲上来抱她。 奇欢欢忙退后了两步,双手挡在前,无奈提醒道:“不客气。” 书肆外,传来嘈杂的人群声。 小姑娘不自觉地往外看了去,奇欢欢却低头看表。 待声音散去,两人视线再次对上,奇欢欢先开了口:“快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谢!”小姑娘笑着朝她鞠了个躬,抱着书往柜台奔去。 她热情的背影,美好得让奇欢欢移不开眼。 待回过神来,她转身往休息室走去。 远远,便看见了今天的主角,正坐在里头待机。 奇欢欢却不忙着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一边拉住其中一个路过的,和她一样挂有同样工作证的人。 “主持人呢?到了吗?”她轻声问道。 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的工作证,便低头开始翻手机。 翻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好像……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主持人……来不了了。” ------------ 离签售开始,还有半小时时间。 现场所有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停地打电话发信息找人救场。 奇欢欢却站在那里,只环顾四周。 直到一人,窜进她的眼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高立麟“嘿嘿”笑了两声,举了举手中的摄影机:“来拍点素材。顺便……来看看传说中的大作家。” 他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 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奇欢欢有反应。 他有些奇怪,一抬头,便看见了奇欢欢正眯着眼,一脸探究地看着他。 “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高立麟瞬间声音都抖了起来。 奇欢欢却在此刻开口问道:“你喜欢邵他?” “当然。”高立麟条件反射地回道,说出口后又不自觉地找补道,“还有人不喜欢他吗?” 奇欢欢无视了他的辩解:“给你个机会采访他,能做好吗?” “哈?” “哈什么哈,回答我,能不能,不能我就去找别人。”说着,转身就要走。 高立麟终于反应过来,忙冲上去拦住奇欢欢:“能能能能能,我能,我可以,我一定行。我演出经验多,主持什么的,我一定行。” 奇欢欢勾了勾嘴角,朝不远处的人招了招手:“主持人到了,把准备好的台本拿过来。” 现场,沉默了3秒。 3秒过后,一切如同进入正轨般,忙碌且快速地运转起来。 休息室里,高立麟正坐在邵他对面,跟他对流程。 一开始,他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生怕说错什么话。 可慢慢地便放松了下来,陷入到过程里头。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能理解。 即便说错,即便没有说明到位,对方也能替他兜住。 那种从容和舒适,那种智慧和包容,从邵他身上慢慢地散发,不自觉地感染了那个空间的每一个人。 奇欢欢在门口站着,静静地看着,陷入了回忆。 ------------ 19年年末,阳台。 炉子上的炭火重新被点燃,茶香和酒香继续纠缠。 奇欢欢一边拨弄着炉子,一边问道:“为什么是他?” 倪安有些惊讶她会这么问:“很难理解吗?” “嗯。”奇欢欢放下手中的炭夹,一边解释道,“如果说是因为慕强,说实话,别人不说,你身边从不缺优秀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行业翘楚?可你压根没给过人机会靠近你。如果说是脸,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肤浅的人。所以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他之于你,跟别人,有那么不一样吗?” 倪安思考了一会,才回道:“因为像。” “像什么?” 倪安却转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虽然他是个作家,写的书也很优秀,可我俩在知道他是刘崇同学之前,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是个天才。可是在知道了他智商超群以后,又并不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很突兀。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妙吗?” 奇欢欢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却感受不到这里头的妙处。 她点了点头,问道:“妙在哪?” “妙在,他从来没想过要显摆自己。” “因为谦虚?” 倪安却摇了摇头:“是因为强大,因为真正的强大。” 奇欢欢想起邵他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又回想了一下倪安的描述,压根理解不了倪安的说法,忍不住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真正的强大。是允许发生,是包容,是不恐惧,不焦虑,不抗拒,也不需要证明。所以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愿意去倾听。不管我们对他做什么,他也可以接受。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解决。” “那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你真相?他在怕什么?” “因为他只是不怕别人伤害他,但是会怕自己伤害到别人。”倪安转过身,看着眼前满城的辉煌,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在知道dora的存在后,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犹豫,也更加感谢他的相信。一个如此强大的人,却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明明……他比所有人都有资格,去做一个傲慢的人。即便他是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因为他是如此的优秀。偏偏,他温柔,包容。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姥爷,像师父,像爸妈,像那些真正强大的人一样,让人可以安心地待在他的身边,不用担心哪一天会被他欺负……因为那样的人,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的强大是自己应得的,会允许弱者的软弱,也理解弱者的软弱。不会质疑弱者的痛苦,更不会把社会对弱者的补偿看作是一种不公。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社会对他们的资源倾斜和命运对他们的运气加成,才是弱者所遭受到的最大的不公。所以,与其说我喜欢他的强大,不如说我喜欢的是他作为上位者,却没有上位者的傲慢,以及试图打破这种权力结构,还下位者体面的温柔。还有那种围绕在他身边的,在这个客观上注定不平等的世界里,因为他的温柔,让平等存在的可能性。” 温热的酒入喉。 奇欢欢看着远方的高楼大厦,也忆起了很多事。 确实如倪安所说的那样,她从没在他身上感受过轻蔑、不屑的感觉。 反而想起来的,都是藏在细节里的尊重、理解、包容和照顾。 比如那个永远存在于他俩之间的一个人的位置,他看出来了,却从没问过,也不曾质疑和反驳; 比如即便知道她厨艺不错,可仍一如既往地承担着做饭的责任,不纠结也不计较; 比如不管做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甚至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听从的那个,从不会觉得自己聪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她和他不算亲密,但能回忆起来的就已经数不胜数。 更何况是倪安。 第272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一) 半年后,书肆,新书热卖区。 《就只是个故事》,邵他着。 一人远远看见,便冲了过来。 却被另一人抢了先,拿走了那本已拆封的新书。 那人眼里的兴奋,瞬间变成失落。 环顾四周,发现那已经是最后一本的时候,变成了绝望。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可以把这本书让给我吗?” 奇欢欢合上手中的书,抬眼回道:“为什么?这是放在这里给人参考的样书。邵他今天不是在这里办签售吗?现场会有新书卖,去排队不就好了。或者,这本书也不错,不也挺火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书架上拿起那本书递给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明所以地接过,看着上头的文字念了出来:“《女刑警》,杨絮着,正义缺少武力是无能,武力缺少正义是暴政……” 她看着看着,便看进去了。 直到奇欢欢看着她沉迷的样子笑了出来。 小姑娘猛地清醒过来,瞬间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里头却还抱着书不放:“现场的新书哪轮得到我啊?这是邵他第一次办签售,外面商场中庭,包括楼上都早已经挤满了人了,据说新书也早就卖完了。我跑了好几家书肆,都没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小姐姐,求你让给我好不好?没有书,我怎么排队参加签售,这千载难逢的一次……” 奇欢欢看着她言辞恳切的样子,挑了挑眉,把手中的书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接过,就乐得飞了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小姐姐!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谢谢你!” 甚至,想要冲上来抱她。 奇欢欢忙退后了两步,双手挡在前,无奈提醒道:“不客气。” 书肆外,传来嘈杂的人群声。 小姑娘不自觉地往外看了去,奇欢欢却低头看表。 待声音散去,两人视线再次对上,奇欢欢先开了口:“快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谢!”小姑娘笑着朝她鞠了个躬,抱着书往柜台奔去。 她热情的背影,美好得让奇欢欢移不开眼。 待回过神来,她转身往休息室走去。 远远,便看见了今天的主角,正坐在里头待机。 奇欢欢却不忙着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一边拉住其中一个路过的,和她一样挂有同样工作证的人。 “主持人呢?到了吗?”她轻声问道。 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的工作证,便低头开始翻手机。 翻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好像……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主持人……来不了了。” ------------ 离签售开始,还有半小时时间。 现场所有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停地打电话发信息找人救场。 奇欢欢却站在那里,只环顾四周。 直到一人,窜进她的眼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高立麟“嘿嘿”笑了两声,举了举手中的摄影机:“来拍点素材。顺便……来看看传说中的大作家。” 他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 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奇欢欢有反应。 他有些奇怪,一抬头,便看见了奇欢欢正眯着眼,一脸探究地看着他。 “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高立麟瞬间声音都抖了起来。 奇欢欢却在此刻开口问道:“你喜欢邵他?” “当然。”高立麟条件反射地回道,说出口后又不自觉地找补道,“还有人不喜欢他吗?” 奇欢欢无视了他的辩解:“给你个机会采访他,能做好吗?” “哈?” “哈什么哈,回答我,能不能,不能我就去找别人。”说着,转身就要走。 高立麟终于反应过来,忙冲上去拦住奇欢欢:“能能能能能,我能,我可以,我一定行。我演出经验多,主持什么的,我一定行。” 奇欢欢勾了勾嘴角,朝不远处的人招了招手:“主持人到了,把准备好的台本拿过来。” 现场,沉默了3秒。 3秒过后,一切如同进入正轨般,忙碌且快速地运转起来。 休息室里,高立麟正坐在邵他对面,跟他对流程。 一开始,他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生怕说错什么话。 可慢慢地便放松了下来,陷入到过程里头。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能理解。 即便说错,即便没有说明到位,对方也能替他兜住。 那种从容和舒适,那种智慧和包容,从邵他身上慢慢地散发,不自觉地感染了那个空间的每一个人。 奇欢欢在门口站着,静静地看着,陷入了回忆。 ------------ 19年年末,阳台。 炉子上的炭火重新被点燃,茶香和酒香继续纠缠。 奇欢欢一边拨弄着炉子,一边问道:“为什么是他?” 倪安有些惊讶她会这么问:“很难理解吗?” “嗯。”奇欢欢放下手中的炭夹,一边解释道,“如果说是因为慕强,说实话,别人不说,你身边从不缺优秀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行业翘楚?可你压根没给过人机会靠近你。如果说是脸,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肤浅的人。所以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他之于你,跟别人,有那么不一样吗?” 倪安思考了一会,才回道:“因为像。” “像什么?” 倪安却转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虽然他是个作家,写的书也很优秀,可我俩在知道他是刘崇同学之前,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是个天才。可是在知道了他智商超群以后,又并不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很突兀。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妙吗?” 奇欢欢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却感受不到这里头的妙处。 她点了点头,问道:“妙在哪?” “妙在,他从来没想过要显摆自己。” “因为谦虚?” 倪安却摇了摇头:“是因为强大,因为真正的强大。” 奇欢欢想起邵他那温温柔柔的样子,又回想了一下倪安的描述,压根理解不了倪安的说法,忍不住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真正的强大。是允许发生,是包容,是不恐惧,不焦虑,不抗拒,也不需要证明。所以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愿意去倾听。不管我们对他做什么,他也可以接受。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解决。” “那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你真相?他在怕什么?” “因为他只是不怕别人伤害他,但是会怕自己伤害到别人。”倪安转过身,看着眼前满城的辉煌,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在知道dora的存在后,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犹豫,也更加感谢他的相信。一个如此强大的人,却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明明……他比所有人都有资格,去做一个傲慢的人。即便他是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因为他是如此的优秀。偏偏,他温柔,包容。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姥爷,像师父,像爸妈,像那些真正强大的人一样,让人可以安心地待在他的身边,不用担心哪一天会被他欺负……因为那样的人,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的强大是自己应得的,会允许弱者的软弱,也理解弱者的软弱。不会质疑弱者的痛苦,更不会把社会对弱者的补偿看作是一种不公。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社会对他们的资源倾斜和命运对他们的运气加成,才是弱者所遭受到的最大的不公。所以,与其说我喜欢他的强大,不如说我喜欢的是他作为上位者,却没有上位者的傲慢,以及试图打破这种权力结构,还下位者体面的温柔。还有那种围绕在他身边的,在这个客观上注定不平等的世界里,因为他的温柔,让平等存在的可能性。” 温热的酒入喉。 奇欢欢看着远方的高楼大厦,也忆起了很多事。 确实如倪安所说的那样,她从没在他身上感受过轻蔑、不屑的感觉。 反而想起来的,都是藏在细节里的尊重、理解、包容和照顾。 比如那个永远存在于他俩之间的一个人的位置,他看出来了,却从没问过,也不曾质疑和反驳; 比如即便知道她厨艺不错,可仍一如既往地承担着做饭的责任,不纠结也不计较; 比如不管做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甚至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听从的那个,从不会觉得自己聪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她和他不算亲密,但能回忆起来的就已经数不胜数。 更何况是倪安。 第273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二) 9月,书肆休息室。 高立麟跟邵他对完台本,起身走了出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崇拜之意。 奇欢欢看了看表,10分钟,效率够高的。 “姐,那我到前面先去准备了哈?” 奇欢欢却打量了一下他,叮嘱道:“去找他们给你换身衣服,卫衣上台成什么体统。” “好。” 说完,便往人群中走去。 奇欢欢目送他离开,转身走了进去。 邵他正开着电脑,忙着游戏开发的事情。 她走到他身侧,半坐在化妆台上。 两人之间,仍保持着一个人的空隙。 邵他见她不说话,便开口道:“想说什么?” 奇欢欢默默地勾了勾嘴角,问起了那个熟悉的问题:“为什么是她?”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邵他头也不抬地回道。 休息室里,环绕着键盘的敲击声。 “不晚,如果你不是真心的,倪安在我这,永远都不晚。” 她话音刚落,邵他便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向了镜子里的她。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奇欢欢听了,一脸疑惑地侧头看向他。 “我跟你,是一类人。”邵他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抵住自己的下巴,闭上眼沉思道,“明明拥有的很多,但总是害怕付出。怕付出得不够,怕付出得不到回报,怕付出会被辜负……可她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书澜阁的一场会议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面对台下几十个人发言。她看上去非常地从容自信,可惜她的ppt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几乎是绞尽脑汁,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预想了所有她能想到的问题,然后把答案几近完美地做到了那份ppt上。那不是一个打工人对待工作会有的态度,而是一个猎物在掉进猎人堆里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状态。处处防备,既要向台下的人展示她的实力和锋芒,又要不能让人觉得她是个威胁。否则,所有人都会在她暴露缺陷的瞬间,将她生吞活剥。那小小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么地不堪一击。却总是用尽全力,和这个世界周旋。努力的样子,总是能让人自惭形愧,会让人忍不住想,哪怕做不到保护她,能替她分担一些也是好的。可偏偏,她连我这样的人,也想要护住。” 奇欢欢听了,脑子里忍不住闪现了许多画面。 当然,那些画面都与邵他无关。 那是独属于她和倪安之间,共同的成长记忆。 她笑了笑,接着问道:“就因为她爱逞强,所以喜欢她?“ 邵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我是爱她的勇敢和善良。她一直觉得我聪明,所以希望我不要浪费自己的天分,鼓励我做自己的同时,也鼓励我去改变世界。可我一直很清楚,我们都登上了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我们之间最大的差距,并不在于如何演出,而在于我从没想过我有改变的可能性,我只会照着剧本演下去。可只有她,会选择在暗中,把剧本改掉,给命运狠狠的一击,只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她确实很幸运,但她也有勇气,有谋略,并且懂得如何善用这一切。她其实,要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得多。” “但她,也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狡猾。” 情人眼里出西施。 奇欢欢知道他爱她,但她也担心,他只爱她的好。 邵他想起那些曾经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比如,倪安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在楼梯摔的那一跤。 “她会故意示弱,来让你卸下防备。” 他能清晰地想起,她脚底打滑之前,她脚腕故意的用力。 比如那瓶落在地上的酒精。 “她也会装作冒失,让你忍不住照顾她。” 明明她的手中,就没有几个东西,还偏偏选了最重,能发出最大声响的那个。 比如她下巴上的伤。 “她还会利用男人的弱点,来让你一步一步地掉进她的陷阱。” 哪有人会连自己伤哪里都不知道? 这些小动作和小心思,邵他都看在眼里。 “可你不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吗?” 奇欢欢听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把心机深重说成是可爱,你也确实是,爱得昏了头。” 邵他却突然敛去了笑,一脸严肃道:“经历了那样子的事情,在那样的一个圈子里长大,需要处处周旋,小心翼翼,不能太强大,让人感觉到威胁,也不能不强大,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她如果心机不深一些,她哪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并不希望她单纯无害,她手段再脏,那也是她生存的唯一办法。被人保护的我,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去苛责她。可即便这样,她本质也还是那么善良,从不抱怨他人,不强迫他人,且愿意去保护他人。不是我爱昏了头,而是她本身就值得被爱。我爱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这样好的人愿意爱我,才是我的幸运。” 奇欢欢一边觉得肉麻,一边心里又无比认同他说的话。 她无法反驳,只好打趣道:“这种话留着跟她说,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邵他笑了笑,又恢复到了松弛的状态:“那这份答案,还满意吗?” 奇欢欢无奈地笑道:“你懂她,她也懂你,你俩天生一对,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 “那你呢?”奇欢欢放下酒杯,轻声问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倪安却摇了摇头:“还记得你说过吗,‘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但还是经常能感觉得到,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倪安打断道,“我只是想说,你说得对,包括我在内,还有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看似很强大的人,其实都一样。我们不是真正的强大,所以我们需要虚张声势,需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不管是经常还是偶尔,去打压那些企图把我们拉下来的人。我们没法做到像邵老师那样,从容又安稳地站在原处。我们看似强大的外表背后,是不安、心虚、恐惧……我们清楚地知道,能有今天的位置,不是因为我们自己。一旦没有了家世、金钱、权力的加持,我们其实就和普通人一样,甚至有时,连普通人都不如。所以……总是很用力,总是在证明,总是活在不安和恐惧之中。” 奇欢欢越听越不对劲:“你这谈个恋爱把自己谈傻了?邵他他pua你?你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了?” “说什么呢……”倪安猛地翻了个白眼,“我有我的好,也有我的不好,我只是在客观评价我自己的不好,并不意味着我在否定我自己。只是我的好和他的好不一样,且恰巧,他的好,是我想要成为的好。” 奇欢欢松了一口气,喝了口酒才问道:“怎么成为?” “我还记得那年庭审结束后,我去医院看他,看到他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好好活着,好好地利用好手中的权势,好好地把这个世界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就算变不成我想要的样子,我也不要再让那样子的惨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虽然我不是真正的强大,但只要有那么的一瞬间,我对于他人而言是强大的存在,我就要让这份强大,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去为弱者发声,去为弱者辩护,去为弱者争取自由和平等。而不是,用于凌驾于弱者之上。” 夜色已深,奇欢欢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看着远处的夜景,她第一次觉得那些高楼大厦没有那么的冰冷。 因为是有她的世界,是她爱的世界,是她为之努力的世界。 搞不好,是再温暖不过的世界。 第273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二) 9月,书肆休息室。 高立麟跟邵他对完台本,起身走了出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崇拜之意。 奇欢欢看了看表,10分钟,效率够高的。 “姐,那我到前面先去准备了哈?” 奇欢欢却打量了一下他,叮嘱道:“去找他们给你换身衣服,卫衣上台成什么体统。” “好。” 说完,便往人群中走去。 奇欢欢目送他离开,转身走了进去。 邵他正开着电脑,忙着游戏开发的事情。 她走到他身侧,半坐在化妆台上。 两人之间,仍保持着一个人的空隙。 邵他见她不说话,便开口道:“想说什么?” 奇欢欢默默地勾了勾嘴角,问起了那个熟悉的问题:“为什么是她?”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邵他头也不抬地回道。 休息室里,环绕着键盘的敲击声。 “不晚,如果你不是真心的,倪安在我这,永远都不晚。” 她话音刚落,邵他便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向了镜子里的她。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奇欢欢听了,一脸疑惑地侧头看向他。 “我跟你,是一类人。”邵他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抵住自己的下巴,闭上眼沉思道,“明明拥有的很多,但总是害怕付出。怕付出得不够,怕付出得不到回报,怕付出会被辜负……可她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书澜阁的一场会议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面对台下几十个人发言。她看上去非常地从容自信,可惜她的ppt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几乎是绞尽脑汁,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预想了所有她能想到的问题,然后把答案几近完美地做到了那份ppt上。那不是一个打工人对待工作会有的态度,而是一个猎物在掉进猎人堆里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状态。处处防备,既要向台下的人展示她的实力和锋芒,又要不能让人觉得她是个威胁。否则,所有人都会在她暴露缺陷的瞬间,将她生吞活剥。那小小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么地不堪一击。却总是用尽全力,和这个世界周旋。努力的样子,总是能让人自惭形愧,会让人忍不住想,哪怕做不到保护她,能替她分担一些也是好的。可偏偏,她连我这样的人,也想要护住。” 奇欢欢听了,脑子里忍不住闪现了许多画面。 当然,那些画面都与邵他无关。 那是独属于她和倪安之间,共同的成长记忆。 她笑了笑,接着问道:“就因为她爱逞强,所以喜欢她?“ 邵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我是爱她的勇敢和善良。她一直觉得我聪明,所以希望我不要浪费自己的天分,鼓励我做自己的同时,也鼓励我去改变世界。可我一直很清楚,我们都登上了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我们之间最大的差距,并不在于如何演出,而在于我从没想过我有改变的可能性,我只会照着剧本演下去。可只有她,会选择在暗中,把剧本改掉,给命运狠狠的一击,只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她确实很幸运,但她也有勇气,有谋略,并且懂得如何善用这一切。她其实,要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得多。” “但她,也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狡猾。” 情人眼里出西施。 奇欢欢知道他爱她,但她也担心,他只爱她的好。 邵他想起那些曾经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比如,倪安第一次来他家的时候,在楼梯摔的那一跤。 “她会故意示弱,来让你卸下防备。” 他能清晰地想起,她脚底打滑之前,她脚腕故意的用力。 比如那瓶落在地上的酒精。 “她也会装作冒失,让你忍不住照顾她。” 明明她的手中,就没有几个东西,还偏偏选了最重,能发出最大声响的那个。 比如她下巴上的伤。 “她还会利用男人的弱点,来让你一步一步地掉进她的陷阱。” 哪有人会连自己伤哪里都不知道? 这些小动作和小心思,邵他都看在眼里。 “可你不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吗?” 奇欢欢听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把心机深重说成是可爱,你也确实是,爱得昏了头。” 邵他却突然敛去了笑,一脸严肃道:“经历了那样子的事情,在那样的一个圈子里长大,需要处处周旋,小心翼翼,不能太强大,让人感觉到威胁,也不能不强大,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她如果心机不深一些,她哪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并不希望她单纯无害,她手段再脏,那也是她生存的唯一办法。被人保护的我,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去苛责她。可即便这样,她本质也还是那么善良,从不抱怨他人,不强迫他人,且愿意去保护他人。不是我爱昏了头,而是她本身就值得被爱。我爱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这样好的人愿意爱我,才是我的幸运。” 奇欢欢一边觉得肉麻,一边心里又无比认同他说的话。 她无法反驳,只好打趣道:“这种话留着跟她说,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邵他笑了笑,又恢复到了松弛的状态:“那这份答案,还满意吗?” 奇欢欢无奈地笑道:“你懂她,她也懂你,你俩天生一对,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 “那你呢?”奇欢欢放下酒杯,轻声问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倪安却摇了摇头:“还记得你说过吗,‘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但还是经常能感觉得到,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倪安打断道,“我只是想说,你说得对,包括我在内,还有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看似很强大的人,其实都一样。我们不是真正的强大,所以我们需要虚张声势,需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不管是经常还是偶尔,去打压那些企图把我们拉下来的人。我们没法做到像邵老师那样,从容又安稳地站在原处。我们看似强大的外表背后,是不安、心虚、恐惧……我们清楚地知道,能有今天的位置,不是因为我们自己。一旦没有了家世、金钱、权力的加持,我们其实就和普通人一样,甚至有时,连普通人都不如。所以……总是很用力,总是在证明,总是活在不安和恐惧之中。” 奇欢欢越听越不对劲:“你这谈个恋爱把自己谈傻了?邵他他pua你?你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了?” “说什么呢……”倪安猛地翻了个白眼,“我有我的好,也有我的不好,我只是在客观评价我自己的不好,并不意味着我在否定我自己。只是我的好和他的好不一样,且恰巧,他的好,是我想要成为的好。” 奇欢欢松了一口气,喝了口酒才问道:“怎么成为?” “我还记得那年庭审结束后,我去医院看他,看到他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好好活着,好好地利用好手中的权势,好好地把这个世界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就算变不成我想要的样子,我也不要再让那样子的惨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虽然我不是真正的强大,但只要有那么的一瞬间,我对于他人而言是强大的存在,我就要让这份强大,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去为弱者发声,去为弱者辩护,去为弱者争取自由和平等。而不是,用于凌驾于弱者之上。” 夜色已深,奇欢欢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看着远处的夜景,她第一次觉得那些高楼大厦没有那么的冰冷。 因为是有她的世界,是她爱的世界,是她为之努力的世界。 搞不好,是再温暖不过的世界。 第274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三) “结婚呢,打算什么时候?”奇欢欢转过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头的邵他问道。 没想到邵他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本来以为会很快,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邵他提醒道:“你跟她一起生活这么久,见过她父亲那边的亲戚吗?” 奇欢欢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没有。 邵他预料之中地点了点头:“因为她爸爸妈妈当初没有结婚。” “哈?” “她有跟我提过一嘴,说是她妈妈不想纠结于婚嫁和入赘这些传统落后习俗,所以就一直没有结婚。但是她父亲那边好像气不过,就跟她父亲断了关系。” “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也觉得,这样子也挺好的。” “好在哪?” “好在……倪安在她爸爸妈妈去世以后,还是名正言顺的安家人。且在她的人生里,不管是安家人还是倪家人,她都可以自由切换。没有人,可以用所谓的家族、宗族、姓氏来束缚她,来定义她。这样一来,万一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要也希望,不管是安家,还是殷家,亦或是邵家,只要他想,他就能是任何人。他是独立的,也是自由的,但不是孤独的。” 奇欢欢听着,觉得也有道理。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可你们不是不打算要孩子吗?” “你希望我们有孩子?” “说不上希望,就理智上来讲,如果你们相爱,且你们又各自都那么优秀,能够把这样的基因延续下去,对于人类来说,至少不是件坏事。一半一半,不抗拒就是了。” 邵他听了,只勾了勾嘴角,没回答。 奇欢欢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些微妙,但又说不上来:“她说的什么害怕自己以后选继任人的时候会不公正,是借口,对吗?” 邵他点了点头:“世袭制度确实,不客观也不公正。它没那么大的力量让人得偿所愿,但同样的,它也没那么大的力量来妨碍人的选择。她从小在安世老先生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她大概,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对世袭这件事去魅。夸大它的影响和作用,把它当作不想生育的理由,当然是借口。” “那她为什么?” 邵他轻声说道:“有些事情,看不到希望就是看不到希望,遗憾就只是遗憾。这样的遗憾,我有,你有,倪安也有。” 这话,曾是奇欢欢告诉他的。 所以倪安的遗憾是什么,她很清楚。 两人在镜中对视,用眼神确认了那没有说出口的遗憾。 是那漫长的岁月里,在孤独、迷茫、不安和恐惧中走过的黑暗、阴谋、算计和恶意。 她保护了所有人,却没能保护好那个当下,其实还幼小的自己。 没有人会非常乐意长大,也没有人是按计划长大。 只是在那个瞬间,被命运推至到那个位置,不得不长大而已。 可是她的所有留恋,都留在了时间里。 那个12岁的她,那个曾经无比幸福,那个原本可以拥有更好未来的她。 她蹲守在原处,怀抱着她对父母的怀念以及眷恋,永远的停留在了那里。 这是她的遗憾,是她不曾说出口,可他们都知道的遗憾。 奇欢欢瞬间红了眼,心像撕裂开来一样。 如果可以,她多想走进那个时间里,去抱一抱那个无助的倪安。 可是…… 邵他把桌上的纸巾推到奇欢欢跟前,安慰道:“她只是怕自己会在某个时间点缺席,孩子会像她自己一样,去经历那样子一段痛苦且无法消解的时间……但没关系,我会陪她一起等。等到有一天,等她真正地走出来,再说。但我怕是没有办法,把要孩子这件事放在她之前。她说,如果所有保护措施都做了,这个孩子还是来了,那就要。如果没有,那就领养一个……目前来说,是这样说好了。” 她有他了。 奇欢欢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失落。 身后,想起了敲门声。 “奇总,邵老师,还有5分钟,辛苦移步准备了。” 奇欢欢忙扯了纸巾擦了眼泪,回道:“好,马上就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奇欢欢起身,看了眼镜子里头的邵他,突然说道:“我跟你不一样。” “嗯?” “我抛弃过她,而且,我即将再次抛弃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如果哪天,你变心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她,把她还给我,好好地。”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邵他郑重地承诺道。 可看着奇欢欢沮丧的样子,也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故意打趣道:“可‘抛弃’这个词这么用,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考到的文科第一?你语文老师真的不会来打你吗?” “我语文老师会不会来打我我不知道,但你好像真的有点欠揍。” 说着,拳头就要挥上去。 吓得邵他往后一躲。 可拳头,仅停留在了他身前。 他笑了笑,也握紧了拳头,轻碰了一下。 沉默中,算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奇欢欢没有任何反应,只笑了笑,收起手往外走去。 “差不多了就出来候场。” “晚饭呢?” “你俩自己吃。” 两人各说各的,一前一后。 穿过黑暗,走至人群。 从静谧,到喧嚣。 第274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三) “结婚呢,打算什么时候?”奇欢欢转过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头的邵他问道。 没想到邵他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本来以为会很快,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邵他提醒道:“你跟她一起生活这么久,见过她父亲那边的亲戚吗?” 奇欢欢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没有。 邵他预料之中地点了点头:“因为她爸爸妈妈当初没有结婚。” “哈?” “她有跟我提过一嘴,说是她妈妈不想纠结于婚嫁和入赘这些传统落后习俗,所以就一直没有结婚。但是她父亲那边好像气不过,就跟她父亲断了关系。” “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也觉得,这样子也挺好的。” “好在哪?” “好在……倪安在她爸爸妈妈去世以后,还是名正言顺的安家人。且在她的人生里,不管是安家人还是倪家人,她都可以自由切换。没有人,可以用所谓的家族、宗族、姓氏来束缚她,来定义她。这样一来,万一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要也希望,不管是安家,还是殷家,亦或是邵家,只要他想,他就能是任何人。他是独立的,也是自由的,但不是孤独的。” 奇欢欢听着,觉得也有道理。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可你们不是不打算要孩子吗?” “你希望我们有孩子?” “说不上希望,就理智上来讲,如果你们相爱,且你们又各自都那么优秀,能够把这样的基因延续下去,对于人类来说,至少不是件坏事。一半一半,不抗拒就是了。” 邵他听了,只勾了勾嘴角,没回答。 奇欢欢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些微妙,但又说不上来:“她说的什么害怕自己以后选继任人的时候会不公正,是借口,对吗?” 邵他点了点头:“世袭制度确实,不客观也不公正。它没那么大的力量让人得偿所愿,但同样的,它也没那么大的力量来妨碍人的选择。她从小在安世老先生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她大概,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对世袭这件事去魅。夸大它的影响和作用,把它当作不想生育的理由,当然是借口。” “那她为什么?” 邵他轻声说道:“有些事情,看不到希望就是看不到希望,遗憾就只是遗憾。这样的遗憾,我有,你有,倪安也有。” 这话,曾是奇欢欢告诉他的。 所以倪安的遗憾是什么,她很清楚。 两人在镜中对视,用眼神确认了那没有说出口的遗憾。 是那漫长的岁月里,在孤独、迷茫、不安和恐惧中走过的黑暗、阴谋、算计和恶意。 她保护了所有人,却没能保护好那个当下,其实还幼小的自己。 没有人会非常乐意长大,也没有人是按计划长大。 只是在那个瞬间,被命运推至到那个位置,不得不长大而已。 可是她的所有留恋,都留在了时间里。 那个12岁的她,那个曾经无比幸福,那个原本可以拥有更好未来的她。 她蹲守在原处,怀抱着她对父母的怀念以及眷恋,永远的停留在了那里。 这是她的遗憾,是她不曾说出口,可他们都知道的遗憾。 奇欢欢瞬间红了眼,心像撕裂开来一样。 如果可以,她多想走进那个时间里,去抱一抱那个无助的倪安。 可是…… 邵他把桌上的纸巾推到奇欢欢跟前,安慰道:“她只是怕自己会在某个时间点缺席,孩子会像她自己一样,去经历那样子一段痛苦且无法消解的时间……但没关系,我会陪她一起等。等到有一天,等她真正地走出来,再说。但我怕是没有办法,把要孩子这件事放在她之前。她说,如果所有保护措施都做了,这个孩子还是来了,那就要。如果没有,那就领养一个……目前来说,是这样说好了。” 她有他了。 奇欢欢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失落。 身后,想起了敲门声。 “奇总,邵老师,还有5分钟,辛苦移步准备了。” 奇欢欢忙扯了纸巾擦了眼泪,回道:“好,马上就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奇欢欢起身,看了眼镜子里头的邵他,突然说道:“我跟你不一样。” “嗯?” “我抛弃过她,而且,我即将再次抛弃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如果哪天,你变心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她,把她还给我,好好地。”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邵他郑重地承诺道。 可看着奇欢欢沮丧的样子,也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故意打趣道:“可‘抛弃’这个词这么用,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考到的文科第一?你语文老师真的不会来打你吗?” “我语文老师会不会来打我我不知道,但你好像真的有点欠揍。” 说着,拳头就要挥上去。 吓得邵他往后一躲。 可拳头,仅停留在了他身前。 他笑了笑,也握紧了拳头,轻碰了一下。 沉默中,算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奇欢欢没有任何反应,只笑了笑,收起手往外走去。 “差不多了就出来候场。” “晚饭呢?” “你俩自己吃。” 两人各说各的,一前一后。 穿过黑暗,走至人群。 从静谧,到喧嚣。 第275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四) 从机场里出来,出租车队伍意外的少人。 倪安开门坐进车里,跟师傅报了地址后,刚开机,奇欢欢的电话便拨了过来。 “我的姑奶奶,你到哪了?这都开场了,你不会刚下飞机?” 隔着电话,倪安“嘿嘿”两声,一边上车一边道:“我马上到。” 司机师傅一听,忍不住笑了:“美女你这可马上到不了啊,这条路上,可是大塞车啊!” 奇欢欢一听,立马翻了个白眼。 台上,高立麟的开场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在一旁候场的邵他见她脸色不对,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奇欢欢摇了摇头,朝工作人员挥了挥手,人便被带走了。 台上,高立麟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接下来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着名青年作家,也是此次新书《就只是个故事》的作者,邵他老师!大家掌声欢迎。” 台下,奇欢欢绕到台前侧控场,通话却仍在进行中。 倪安坐在车里,从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听见了她无奈的声音:“就这么听着你。” 她笑了笑,看着外头拥堵的车流,就这么听着了。 台上,两人各自入座。 “在访问正式开始前,作为主持人,先允许我问一个和此次新书无关的问题来热热场子。”高立麟笑道,“邵老师,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签售会所在的地方,是余州城中心最大的购物中心。 中庭已挤满了人,抬头看楼上,栏杆处也全是人正探头向下看。 可如此人多,问题一出,现场还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高立麟在问什么,大家都知道,也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一年前的混乱。 而处在混乱中心的邵他只微微一笑,轻松说道:“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大家好,我是邵他。第一次办签售,很高兴见到大家。”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掌声。 “再来回答你的问题。”等掌声落下,他把手伸过去,轻轻按住了高立麟紧张得在颤抖的手,轻拍了两下算安抚,再回道,“轻舟已过万重山。我过得很好,也谢谢大家的关心。”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绵绵不绝的掌声。 邵他见状,起身朝四方作揖,行了礼。 等掌声结束,他才坐下。 访问正式开始。 “谢谢邵老师!我手中现在拿着的,就是邵老师在一周前正式发售的新书《就只是个故事》。烦请邵老师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内容,可以吗?” “这是一个关于强者和弱者之间的故事。有人生来便有了财富与地位,有人因机缘一跃成为凤凰,有人生来便聪明绝顶,有人苦学半生仍是平庸之资,有人经商百年仍难脱商贾骂名,有人只因血缘便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生活中,我们会有不同的身份关系,这些身份关系会随着我们所处的时间和环境有所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之间,总有人是强者,也总有人是弱者。强者往往掌握话语权,决定一切;弱者往往丧失话语权,被决定一切。这本书,就是在讲人们在不断变换的关系里如何觉醒、纠缠、交锋、争斗、迷失。” “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觉这次也是一次新的尝试,是什么触动了您,去写这样一个故事呢?” 邵他低下头思考了一会才回道:“人活着活着好像会在某个时间点迎来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好像整个世界会突然之间全部向你涌来。措手不及,陌生,随之而来的是惶恐,抗拒。可改变不了的,是到头来,都得接受。不管是人,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会因为这个瞬间的到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一天,我突然在想,如果把这个瞬间置于时间的长河里头,它的长度也许会发生变化,人的一瞬,可能是时间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假如此刻,我们都处在这个时间里,那些不曾改变的强弱关系背后的行为,会因为这个瞬间的到来发生变化吗?我们会不会在这个瞬间来临后,作为强者时,从暴戾且傲慢,变得温柔且谦卑?会不会在不幸成为弱者时,从迷失且服从,变成清醒且反抗?然后,就有了这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您在一个仍笼罩在‘君权神授’的封建阴影中的世界里,去探讨了一些问题。比如渴望人人平等的人们,要如何面对人人不平等的世界?又或者说当身处上位,作为强者,要如何对待弱者?当身处下位,作为弱者,要如何面对强者?想问一下,您想通过探讨这些问题,去向我们的读者传达一些什么呢?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吗?” “其实没什么具体的意义。”邵他笑道,“这也是我给这个故事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我曾说过,我写作是为了改变什么。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有时候写作也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记录些什么。而且,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我发现有时候,文字和故事本身所存在的力量,可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的有力量。它其实改变不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人类最本能和最深的欲望。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它还是有一些力量的,只是这些力量不仅仅取决于作者,更多的时候,它甚至仅取决于读者能从其中汲取到多少的力量。如果这本书有启发到你,那不管是哪个点,它都是有意义的。可如果你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力量,那就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没关系,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具体是什么意义,交给大家各自去定义。” “那假如并不是以作者的身份,而是以读者的身份,您在写完以后再回看您自己所写的这个故事,您觉得对于您来说,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提醒自己,生而为人,别忘了‘天赋人权’里的‘人’,是你,是我,也是他。而作为人,不管是谁,我们都有体面过完一生的权利。虽然现实世界是一个人人不平等的世界,但也是终将走向‘人人平等’的世界。希望……‘不管是谁,不管是任何人,都愿意互相倾听,互相相信,强者愿意倾听弱者的恐惧,而富裕的人,愿意扶助所有需要的人’,希望,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 谈话渐入佳境,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 第275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四) 从机场里出来,出租车队伍意外的少人。 倪安开门坐进车里,跟师傅报了地址后,刚开机,奇欢欢的电话便拨了过来。 “我的姑奶奶,你到哪了?这都开场了,你不会刚下飞机?” 隔着电话,倪安“嘿嘿”两声,一边上车一边道:“我马上到。” 司机师傅一听,忍不住笑了:“美女你这可马上到不了啊,这条路上,可是大塞车啊!” 奇欢欢一听,立马翻了个白眼。 台上,高立麟的开场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在一旁候场的邵他见她脸色不对,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奇欢欢摇了摇头,朝工作人员挥了挥手,人便被带走了。 台上,高立麟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接下来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着名青年作家,也是此次新书《就只是个故事》的作者,邵他老师!大家掌声欢迎。” 台下,奇欢欢绕到台前侧控场,通话却仍在进行中。 倪安坐在车里,从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听见了她无奈的声音:“就这么听着你。” 她笑了笑,看着外头拥堵的车流,就这么听着了。 台上,两人各自入座。 “在访问正式开始前,作为主持人,先允许我问一个和此次新书无关的问题来热热场子。”高立麟笑道,“邵老师,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签售会所在的地方,是余州城中心最大的购物中心。 中庭已挤满了人,抬头看楼上,栏杆处也全是人正探头向下看。 可如此人多,问题一出,现场还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高立麟在问什么,大家都知道,也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一年前的混乱。 而处在混乱中心的邵他只微微一笑,轻松说道:“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大家好,我是邵他。第一次办签售,很高兴见到大家。”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掌声。 “再来回答你的问题。”等掌声落下,他把手伸过去,轻轻按住了高立麟紧张得在颤抖的手,轻拍了两下算安抚,再回道,“轻舟已过万重山。我过得很好,也谢谢大家的关心。”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绵绵不绝的掌声。 邵他见状,起身朝四方作揖,行了礼。 等掌声结束,他才坐下。 访问正式开始。 “谢谢邵老师!我手中现在拿着的,就是邵老师在一周前正式发售的新书《就只是个故事》。烦请邵老师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内容,可以吗?” “这是一个关于强者和弱者之间的故事。有人生来便有了财富与地位,有人因机缘一跃成为凤凰,有人生来便聪明绝顶,有人苦学半生仍是平庸之资,有人经商百年仍难脱商贾骂名,有人只因血缘便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生活中,我们会有不同的身份关系,这些身份关系会随着我们所处的时间和环境有所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之间,总有人是强者,也总有人是弱者。强者往往掌握话语权,决定一切;弱者往往丧失话语权,被决定一切。这本书,就是在讲人们在不断变换的关系里如何觉醒、纠缠、交锋、争斗、迷失。” “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觉这次也是一次新的尝试,是什么触动了您,去写这样一个故事呢?” 邵他低下头思考了一会才回道:“人活着活着好像会在某个时间点迎来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好像整个世界会突然之间全部向你涌来。措手不及,陌生,随之而来的是惶恐,抗拒。可改变不了的,是到头来,都得接受。不管是人,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会因为这个瞬间的到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一天,我突然在想,如果把这个瞬间置于时间的长河里头,它的长度也许会发生变化,人的一瞬,可能是时间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假如此刻,我们都处在这个时间里,那些不曾改变的强弱关系背后的行为,会因为这个瞬间的到来发生变化吗?我们会不会在这个瞬间来临后,作为强者时,从暴戾且傲慢,变得温柔且谦卑?会不会在不幸成为弱者时,从迷失且服从,变成清醒且反抗?然后,就有了这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您在一个仍笼罩在‘君权神授’的封建阴影中的世界里,去探讨了一些问题。比如渴望人人平等的人们,要如何面对人人不平等的世界?又或者说当身处上位,作为强者,要如何对待弱者?当身处下位,作为弱者,要如何面对强者?想问一下,您想通过探讨这些问题,去向我们的读者传达一些什么呢?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吗?” “其实没什么具体的意义。”邵他笑道,“这也是我给这个故事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我曾说过,我写作是为了改变什么。但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有时候写作也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记录些什么。而且,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我发现有时候,文字和故事本身所存在的力量,可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的有力量。它其实改变不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人类最本能和最深的欲望。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它还是有一些力量的,只是这些力量不仅仅取决于作者,更多的时候,它甚至仅取决于读者能从其中汲取到多少的力量。如果这本书有启发到你,那不管是哪个点,它都是有意义的。可如果你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力量,那就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没关系,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具体是什么意义,交给大家各自去定义。” “那假如并不是以作者的身份,而是以读者的身份,您在写完以后再回看您自己所写的这个故事,您觉得对于您来说,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提醒自己,生而为人,别忘了‘天赋人权’里的‘人’,是你,是我,也是他。而作为人,不管是谁,我们都有体面过完一生的权利。虽然现实世界是一个人人不平等的世界,但也是终将走向‘人人平等’的世界。希望……‘不管是谁,不管是任何人,都愿意互相倾听,互相相信,强者愿意倾听弱者的恐惧,而富裕的人,愿意扶助所有需要的人’,希望,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 谈话渐入佳境,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 第276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五) 最后是粉丝提问环节。 “来,咱最后两个问题了,看下谁还想提问?”高立麟环顾台下一周,随机指了一位离得远的人,“就你了。” 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了过去,好一会儿才听见声响起:“您好,邵老师。我想问一下,因为您之前的作品其实会比较聚焦在普通人这一块,但是这一次却把主角都设定成非常有钱有权有名的人,就想问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您在写作上,产生这样的转变呢?” 群众叙事和强者叙事。 前者是他成名的原因之一,后者是他这次新书引发争议的主要原因。 网上已有热议,但是会在现场被提出来,不少人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眼神里都是说不出的兴奋,都在等着看戏。 邵他却只微微一笑,回道:“或许我们都曾思考过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人死不能复生,那每个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的答案是,或许我们确实不可能重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可能会在未来很远的一天,宇宙间万事万物重组,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出现那么一个跟我们相类似的人,哪怕不是完全一样的人,哪怕只是遇到了一样的问题。如果此时此刻的我们能够给出我们自己的答案,那么对于未来那个与我们相似的人,是不是就有一个参考的价值?会不会,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所以,我非常乐意去叙述关于普通人的故事,且认为这件事情是非常有价值的。就像是孔子写下儒家经典,为古代五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提供了坚实的文化指导,让数不清的儒生和百姓都知道在那个时代怎么活才是对的,这很厉害,我们也因此把孔子尊称为圣人多年。 “可如今,封建时代结束,我们其实走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其实多少,都对这种基于维护封建统治的儒家文化产生了不解。所以我们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做出新的尝试,希望能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为后来的人写下参考。要怎样才能获得独立、平等、自由和有爱,其实是属于不仅仅是我,也是所有活在当下的人一个重要的命题。而这个所有人,也包括我们口中的强者。 “而在我们的社会当中,存在一种强者文化。这种强者文化教育我们,要变强。至于为什么要变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答案。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认为,变强不是因为所谓的‘强’有多吸引人,而仅仅只是因为一旦不强,就意味着变弱。而一旦变弱,就意味着被压迫,被侵害,被打压。会失去尊严,会失去拥有我们生来就该拥有的一切权利。我个人觉得,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的原因,是我们只知道要变强,却不知道变强了以后要做什么。 “所以我们所见过的大部分强者,在变成强者以后,会跟随自己的本能和欲望走,且比普通人更难抵挡住诱惑。是的,包括打压弱者,也是一种本能。可能有人会说,儒家思想不是也讲‘仁义礼智信’吗?强者不也应该用这些来约束自己本身吗?可说实话,儒家文化之所以会被封建统治者所推崇,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一套强者用来管理弱者的文化。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并不是他们用来约束自己的,而是用来约束被统治和管理的儒生和百姓的。所以,在进入新时代以后,或者说一直以来,关于什么是好的强者,什么是坏的强者,好的强者应该怎么做,做什么会成为坏的强者……这一切关于强者的教育文化,其实我感觉……是缺失的。 “所以与其说,我是在讲述强者的故事,去记录和赞扬这些人的生活,不如说我是站在一个弱者的角度去告诉强者,我所希望的真正的强者和好的强者是怎样的。而且说实话,我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跨越强者和弱者之间的差距,做到相对平等地叙述。我会希望在强弱关系永远存在的世界里,强者能够真正认清自己的位置,不做虚妄之举;也希望弱者能够对强者去魅,不会在有朝一日变强后,成为曾经自己讨厌的强者。所以,本质上,这还是一个和普通人有关的故事。因为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如果人人平等不是一种妄想,那他们就都是普通人。这是我的看法,希望能够解答你的疑惑。” 讨论的话题很严肃,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闷。 但邵他说完,现场还是响起了掌声。 高立麟忙接着打趣道:“最后一个问题了,能不能来点轻松一点的,不要搞那么严肃好不好?来,那个男生,能不能让大家快乐起来,就靠你了!” 那男生接过麦克风,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有点懵懵的。 被高立麟这么一引导,他瞬间就忘了自己该提什么问题。 “快,没问题我就重新点人了哈!” 高立麟再一吓,那男生便下意识地提问道:“请问邵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现场立马哄笑声一片。 高立麟满意道:“虽然不知道你一个男生问这种问题有何居心,但至少效果是很不错的,值得表扬!” 大家笑得更欢了。 邵他却有点害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豫了一下才回道:“我没有女朋友,但是我有深爱的人了。” 惊叹声和失望声交替响起。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回答后,又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高立麟看着台侧的奇欢欢还举着手机,便继续问道:“方便跟大家分享一下,是谁这么幸运吗?” “应该说,是我很幸运。”邵他摇头笑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会像今天这样,有勇气站出来和大家面对面地交谈,其实大多都是因为她。包括前面讲的,之前经历的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是她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的。她让我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与其去强迫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如在看待事物的时候,学会把自己抽离,去纵观全局,去成为一个通透的人。因为我们都知道的,最坚硬的盾和最尖锐的矛,我们不管如何努力,都会有更坚硬的盾和更坚硬的矛。所以,不如去了解事物的本质,去解构它,让那些很难过去的事情,从我们的人生穿透过去。才能,过了,就过了。她是这样的人,也让我成为了这样的人。能学着去成为这样的人,站在这里跟大家见面,希望今天,没有让大家失望……” 访问接近尾声。 电话那头,倪安坐在车上,听着这份告白,不自觉地便笑了出来。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堵车依旧,让本就焦灼的心变得更加的急迫。 想念,也更加的浓烈。 可还没等她回味完,电话里就传来奇欢欢的声音:“前面的环节结束了,签售开始了。你自己看着办,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进来。” 说完,她便把电话挂了。 留下倪安独自坐在车内,无能狂怒。 第276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五) 最后是粉丝提问环节。 “来,咱最后两个问题了,看下谁还想提问?”高立麟环顾台下一周,随机指了一位离得远的人,“就你了。” 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了过去,好一会儿才听见声响起:“您好,邵老师。我想问一下,因为您之前的作品其实会比较聚焦在普通人这一块,但是这一次却把主角都设定成非常有钱有权有名的人,就想问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您在写作上,产生这样的转变呢?” 群众叙事和强者叙事。 前者是他成名的原因之一,后者是他这次新书引发争议的主要原因。 网上已有热议,但是会在现场被提出来,不少人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眼神里都是说不出的兴奋,都在等着看戏。 邵他却只微微一笑,回道:“或许我们都曾思考过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人死不能复生,那每个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的答案是,或许我们确实不可能重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可能会在未来很远的一天,宇宙间万事万物重组,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出现那么一个跟我们相类似的人,哪怕不是完全一样的人,哪怕只是遇到了一样的问题。如果此时此刻的我们能够给出我们自己的答案,那么对于未来那个与我们相似的人,是不是就有一个参考的价值?会不会,这就是活着的意义?所以,我非常乐意去叙述关于普通人的故事,且认为这件事情是非常有价值的。就像是孔子写下儒家经典,为古代五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提供了坚实的文化指导,让数不清的儒生和百姓都知道在那个时代怎么活才是对的,这很厉害,我们也因此把孔子尊称为圣人多年。 “可如今,封建时代结束,我们其实走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其实多少,都对这种基于维护封建统治的儒家文化产生了不解。所以我们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做出新的尝试,希望能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为后来的人写下参考。要怎样才能获得独立、平等、自由和有爱,其实是属于不仅仅是我,也是所有活在当下的人一个重要的命题。而这个所有人,也包括我们口中的强者。 “而在我们的社会当中,存在一种强者文化。这种强者文化教育我们,要变强。至于为什么要变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答案。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认为,变强不是因为所谓的‘强’有多吸引人,而仅仅只是因为一旦不强,就意味着变弱。而一旦变弱,就意味着被压迫,被侵害,被打压。会失去尊严,会失去拥有我们生来就该拥有的一切权利。我个人觉得,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的原因,是我们只知道要变强,却不知道变强了以后要做什么。 “所以我们所见过的大部分强者,在变成强者以后,会跟随自己的本能和欲望走,且比普通人更难抵挡住诱惑。是的,包括打压弱者,也是一种本能。可能有人会说,儒家思想不是也讲‘仁义礼智信’吗?强者不也应该用这些来约束自己本身吗?可说实话,儒家文化之所以会被封建统治者所推崇,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一套强者用来管理弱者的文化。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并不是他们用来约束自己的,而是用来约束被统治和管理的儒生和百姓的。所以,在进入新时代以后,或者说一直以来,关于什么是好的强者,什么是坏的强者,好的强者应该怎么做,做什么会成为坏的强者……这一切关于强者的教育文化,其实我感觉……是缺失的。 “所以与其说,我是在讲述强者的故事,去记录和赞扬这些人的生活,不如说我是站在一个弱者的角度去告诉强者,我所希望的真正的强者和好的强者是怎样的。而且说实话,我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跨越强者和弱者之间的差距,做到相对平等地叙述。我会希望在强弱关系永远存在的世界里,强者能够真正认清自己的位置,不做虚妄之举;也希望弱者能够对强者去魅,不会在有朝一日变强后,成为曾经自己讨厌的强者。所以,本质上,这还是一个和普通人有关的故事。因为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如果人人平等不是一种妄想,那他们就都是普通人。这是我的看法,希望能够解答你的疑惑。” 讨论的话题很严肃,现场的气氛有些沉闷。 但邵他说完,现场还是响起了掌声。 高立麟忙接着打趣道:“最后一个问题了,能不能来点轻松一点的,不要搞那么严肃好不好?来,那个男生,能不能让大家快乐起来,就靠你了!” 那男生接过麦克风,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有点懵懵的。 被高立麟这么一引导,他瞬间就忘了自己该提什么问题。 “快,没问题我就重新点人了哈!” 高立麟再一吓,那男生便下意识地提问道:“请问邵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现场立马哄笑声一片。 高立麟满意道:“虽然不知道你一个男生问这种问题有何居心,但至少效果是很不错的,值得表扬!” 大家笑得更欢了。 邵他却有点害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豫了一下才回道:“我没有女朋友,但是我有深爱的人了。” 惊叹声和失望声交替响起。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回答后,又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高立麟看着台侧的奇欢欢还举着手机,便继续问道:“方便跟大家分享一下,是谁这么幸运吗?” “应该说,是我很幸运。”邵他摇头笑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会像今天这样,有勇气站出来和大家面对面地交谈,其实大多都是因为她。包括前面讲的,之前经历的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是她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的。她让我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与其去强迫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如在看待事物的时候,学会把自己抽离,去纵观全局,去成为一个通透的人。因为我们都知道的,最坚硬的盾和最尖锐的矛,我们不管如何努力,都会有更坚硬的盾和更坚硬的矛。所以,不如去了解事物的本质,去解构它,让那些很难过去的事情,从我们的人生穿透过去。才能,过了,就过了。她是这样的人,也让我成为了这样的人。能学着去成为这样的人,站在这里跟大家见面,希望今天,没有让大家失望……” 访问接近尾声。 电话那头,倪安坐在车上,听着这份告白,不自觉地便笑了出来。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堵车依旧,让本就焦灼的心变得更加的急迫。 想念,也更加的浓烈。 可还没等她回味完,电话里就传来奇欢欢的声音:“前面的环节结束了,签售开始了。你自己看着办,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进来。” 说完,她便把电话挂了。 留下倪安独自坐在车内,无能狂怒。 第277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六) 等终于到了,签售活动也彻底结束了。 倪安站在门口,看着购物中心空荡荡的中庭,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遗憾,总是不讲道理。 她走近,看见奇欢欢正站在舞台面前,看着上头发呆。 倪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想那么入神?” 奇欢欢一愣,反应了过来,随即惊呼道:“我的天,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说什么呢……”倪安笑道,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问道,“他人呢?” 奇欢欢却掏出了一张卡。 倪安不明所以地接过:“什么东西?” “隔壁酒店的房卡。”奇欢欢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在那边订了晚餐,签售结束后说太累了,但是饭点还没到,干脆开了个房间上去躺着了。你直接过去找他,我就不奉陪了。” “你去哪?”倪安把卡揣兜里,抬头反问道。 “回学校吃食堂。”她笑了笑,回道,“老板请客。” 至于为什么请客,她没说,倪安也没问。 就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们都知道,但她们也都不说,也都不问。 奇欢欢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倪安背上,微微用力推了一下,说道:“去,去找他,他在等你。” 倪安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边走边道:“那我走啦,你自己注意安全。” 奇欢欢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然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身去,慢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知道她们还会再见,但还是不想说再见。 知道这一别不是永别,但还是舍不得。 她低下头去看那光得突溜的地板,照得她那永远冷淡的双眼里,难过的样子清晰可见。 直到有奔跑的脚步声响起。 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拥抱。 是那个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 是十二年的时光,是童年青春期成人,是不舍的回忆,也是彼此。 她听见她在耳边说道:“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如同往常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回答不了准确的时间了。 ------------ 余州大学,教工食堂。 虽然离饭点还早,人很少,但食堂已开饭。 奇欢欢一走进去,就看见了高建云那高大的身影。 她走到他跟前坐下,高建云头也没抬,便把自己的工牌递给了她。 “去打点饭吃。” 奇欢欢只接过,却不起身。 “老板大老远把我叫来这里,不会是为了让我换个饭堂吃饭?” 高建云听出了她心情不好,也不执着。 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从一旁的椅子上把一沓资料递到了奇欢欢跟前。 奇欢欢顺从地接过看了一会,疑惑地确认道:“考研资料?” 高建云却答非所问:“今天的签售活动效果怎样?” “还不错,不对,应该说非常好。”奇欢欢条件反射地回道,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您别岔开话题,这考研资料什么意思?” “公司呢?换岗以后,这半年,还行么?” “一般般,没做出什么成绩,但也没闹出什么事。”再一次被带偏的奇欢欢有点急了,“不是,您有话直说,在这绕什么圈子呢?” 高建云笑了笑,直到她是个急性子,但是也没想到急成这样,只好进入正题:“就如你所见,想让你去读个研。” “为什么?” “这半年来,应该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被我选中了,当我的接班人。你自己做下来,不觉得有些地方,还可以努力一把吗?” “您是说学历?”奇欢欢想了想回道,见高建云默认了又觉得有些无语,“有学历装饰当然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可您这余州大学的研究生,还是您的研究生,分量也不顶用啊……” “我好歹也是余州大学的教授,做我的研究生,分量怎么就不顶用了?” “您是教授,还是我老板呢。当您的研究生,这跟直接告诉别人您给我开后门有什么区别?这学历拿了又有什么用?” 高建云听了,忍不住笑道:“果然年轻。” 奇欢欢听得一头雾水。 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但又是唯一的可能:“您让我考您的研,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是您给我开的后门?” 高建云点点头,回道:“抛弃你那学生思维,如果不跟我绑定,不管你在公司怎么努力,他们都不可能认可你。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奇欢欢,是我的人。这样,你才能够在未来,接管g&o的一切。” 时至今日,奇欢欢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现实。 一夜之间,她就从g&o一个小小的策划,成了副总裁。 直接从g5,晋升到了o1 在她之上,除了身为临时董事长的高建云,就只剩另一个当值董事长高建宇。 当然,如果黄麟富没进去的话,现在还有个总裁在压着她。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就被卷入了这场豪门继承的争夺战中? “为什么是我?”奇欢欢脸上神色依旧淡淡地,没有兴奋,也没有抗拒,“我没有卓越的企业经营和管理能力,工作能力一般,学历也很一般,最重要的是,我不姓高。你让我当你的接班人,没有意义。” “你姓高,就有意义了吗?”高建云反问道。 “不然呢,全天下都知道,g&o是家族企业。你们难道还会把自家的东西,拱手送给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外人?” “如果g&o是我们高家的东西,那我想请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企业未来的生死权,交给和高家毫无关系的10个外人来决定?” 而那10个外人,是什么样的外人,奇欢欢比谁都清楚。 她眼神里出现了一丝颤动,是被点醒后的惊愕。 高建云淡然道:“g&o早就已经不姓高了,而且未来,基于血脉所构建成的家庭、族制会逐步走向消亡,个体的独立性会被更加强调。企业也不再是谁的企业,而是由谁组成的企业。所以,姓不姓高,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都是奇欢欢这个局外人未曾想过的。 但想过又能怎样,就好像现在,她理解并且同意高建云的说法,那又怎样? 毕竟,“可即便如此,也不是非我不可。g&o里头,适合当你接班人的人多了去了。我学历不够,能力也一般,何必呢?” 高建云想了想,掏出手机翻起了相册。 事情有些久远,所以他翻了很久。 直到翻到一年前那条,在g&o总部大楼楼顶,她一个人跟高立成谈判的视频。 奇欢欢看了,只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于高建云对g&o所有事情的掌握。 高建云却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 因为即便如此,眼前的人也没有变得傲慢。 虽然,还是有点不太清醒。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选你是因为倪安。我不否认,有一定的因素在。但不是因为选了你,她就一定会无条件站我这边。而是因为,你跟她一起长大。你跟她,即便有着不一样的理想,但你们有一样的信仰。你们所向往的世界是一样的,而我,也向往着那个世界。”高建云看着她,言辞恳切道,“相信我,能力可以培养,可以学习,但是魄力,是与生俱来的。破釜沉舟,无畏向前的魄力,才是你真正被选中的原因。” 奇欢欢不得不承认,高建云这一套说辞很管用。 她这半年来,心里有过的所有疑惑和不安,都因为他的话,几乎被一扫而空。 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高建云身上。 而是在他头上的电视机上。 “刚接到消息,知名创作歌手苏洵被曝,抄袭同公司艺人沐时桐的音乐作品……” 高建云见她没有反应,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听了一会便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打趣道:“你还追星啊?” 可他笑着笑着,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奇欢欢的脸上,严肃得根本不像是粉丝在担心偶像。 更像是朋友,在担心朋友。 下一秒,他便见她起身,边走边拿着手机开始操作。 行云流水般,像是往常在工作一样。 只是走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包括手上的动作。 在高建云看不见的地方,奇欢欢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想起倪安和邵他,想起他们俩相爱的样子。 明明已经见过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她,此时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那个人,早就已和她无关了。 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她的自我感动罢了。 明明她都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按掉手机屏幕,转头走回到高建云面前,翻阅起了那份考研资料。 “在职研?” “全职。” “专硕还是学硕?” “学硕。” 像只是在一瞬间,奇欢欢的态度便发生了彻底的转换。 高建云有些惊讶,但还是选择了不过问。 只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一直前进:“有难度?” 奇欢欢摇了摇头:“以防你不知道,我高考是余州的文科州状元,本科也是首席毕业。当初院里就想要保送我,是我不愿意而已。所以这些,不在话下。”她摞了摞手中的资料,挑眉自信道。 高建云听了,自是开心。 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捡了大便宜的人。 “还有别的事吗?”奇欢欢问道。 “准备好笔试就行,研究我会带你做,跟业务关系紧密,花不了你多少时间,抽空把论文写了就行。”高建云把要说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临了又突然想起,“哦对了……” 奇欢欢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么?” “余州大学的研究生学院新校址在琥城,且我主管的品牌文化集团位置也设立在琥城,你将会是集团的实际负责人。早点飞过去,熟悉熟悉接手业务。”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真正发生,奇欢欢还是觉得有些虚无。 她沉默了一会,才作声道:“有宿舍就行。” 虽然未透露任何情绪,可高建云还是补充道:“品牌部毕竟还在总部,你偶尔还是得飞回来这边的,不用太过担心。” 奇欢欢笑了笑,回道:“不担心,忙起来,哪里都一样。” 说完,她把兜里的饭卡掏了出来,放回在桌上,拿起手中的资料转身离开。 “走啦,琥城见。” 正如邵他所言,她是一个很酷的人。 可能不是生来如此,但如果她能坚持一生,这又何尝不代表,这就是她。 她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那里,她是绝对的主角。 她走进夕阳,身后是她正告别的过往。 眼前,是正在开启的新篇章。 第277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六) 等终于到了,签售活动也彻底结束了。 倪安站在门口,看着购物中心空荡荡的中庭,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遗憾,总是不讲道理。 她走近,看见奇欢欢正站在舞台面前,看着上头发呆。 倪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想那么入神?” 奇欢欢一愣,反应了过来,随即惊呼道:“我的天,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说什么呢……”倪安笑道,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问道,“他人呢?” 奇欢欢却掏出了一张卡。 倪安不明所以地接过:“什么东西?” “隔壁酒店的房卡。”奇欢欢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在那边订了晚餐,签售结束后说太累了,但是饭点还没到,干脆开了个房间上去躺着了。你直接过去找他,我就不奉陪了。” “你去哪?”倪安把卡揣兜里,抬头反问道。 “回学校吃食堂。”她笑了笑,回道,“老板请客。” 至于为什么请客,她没说,倪安也没问。 就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们都知道,但她们也都不说,也都不问。 奇欢欢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倪安背上,微微用力推了一下,说道:“去,去找他,他在等你。” 倪安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边走边道:“那我走啦,你自己注意安全。” 奇欢欢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然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身去,慢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知道她们还会再见,但还是不想说再见。 知道这一别不是永别,但还是舍不得。 她低下头去看那光得突溜的地板,照得她那永远冷淡的双眼里,难过的样子清晰可见。 直到有奔跑的脚步声响起。 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拥抱。 是那个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 是十二年的时光,是童年青春期成人,是不舍的回忆,也是彼此。 她听见她在耳边说道:“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如同往常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回答不了准确的时间了。 ------------ 余州大学,教工食堂。 虽然离饭点还早,人很少,但食堂已开饭。 奇欢欢一走进去,就看见了高建云那高大的身影。 她走到他跟前坐下,高建云头也没抬,便把自己的工牌递给了她。 “去打点饭吃。” 奇欢欢只接过,却不起身。 “老板大老远把我叫来这里,不会是为了让我换个饭堂吃饭?” 高建云听出了她心情不好,也不执着。 他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从一旁的椅子上把一沓资料递到了奇欢欢跟前。 奇欢欢顺从地接过看了一会,疑惑地确认道:“考研资料?” 高建云却答非所问:“今天的签售活动效果怎样?” “还不错,不对,应该说非常好。”奇欢欢条件反射地回道,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您别岔开话题,这考研资料什么意思?” “公司呢?换岗以后,这半年,还行么?” “一般般,没做出什么成绩,但也没闹出什么事。”再一次被带偏的奇欢欢有点急了,“不是,您有话直说,在这绕什么圈子呢?” 高建云笑了笑,直到她是个急性子,但是也没想到急成这样,只好进入正题:“就如你所见,想让你去读个研。” “为什么?” “这半年来,应该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被我选中了,当我的接班人。你自己做下来,不觉得有些地方,还可以努力一把吗?” “您是说学历?”奇欢欢想了想回道,见高建云默认了又觉得有些无语,“有学历装饰当然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可您这余州大学的研究生,还是您的研究生,分量也不顶用啊……” “我好歹也是余州大学的教授,做我的研究生,分量怎么就不顶用了?” “您是教授,还是我老板呢。当您的研究生,这跟直接告诉别人您给我开后门有什么区别?这学历拿了又有什么用?” 高建云听了,忍不住笑道:“果然年轻。” 奇欢欢听得一头雾水。 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但又是唯一的可能:“您让我考您的研,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是您给我开的后门?” 高建云点点头,回道:“抛弃你那学生思维,如果不跟我绑定,不管你在公司怎么努力,他们都不可能认可你。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奇欢欢,是我的人。这样,你才能够在未来,接管g&o的一切。” 时至今日,奇欢欢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现实。 一夜之间,她就从g&o一个小小的策划,成了副总裁。 直接从g5,晋升到了o1 在她之上,除了身为临时董事长的高建云,就只剩另一个当值董事长高建宇。 当然,如果黄麟富没进去的话,现在还有个总裁在压着她。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就被卷入了这场豪门继承的争夺战中? “为什么是我?”奇欢欢脸上神色依旧淡淡地,没有兴奋,也没有抗拒,“我没有卓越的企业经营和管理能力,工作能力一般,学历也很一般,最重要的是,我不姓高。你让我当你的接班人,没有意义。” “你姓高,就有意义了吗?”高建云反问道。 “不然呢,全天下都知道,g&o是家族企业。你们难道还会把自家的东西,拱手送给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外人?” “如果g&o是我们高家的东西,那我想请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企业未来的生死权,交给和高家毫无关系的10个外人来决定?” 而那10个外人,是什么样的外人,奇欢欢比谁都清楚。 她眼神里出现了一丝颤动,是被点醒后的惊愕。 高建云淡然道:“g&o早就已经不姓高了,而且未来,基于血脉所构建成的家庭、族制会逐步走向消亡,个体的独立性会被更加强调。企业也不再是谁的企业,而是由谁组成的企业。所以,姓不姓高,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都是奇欢欢这个局外人未曾想过的。 但想过又能怎样,就好像现在,她理解并且同意高建云的说法,那又怎样? 毕竟,“可即便如此,也不是非我不可。g&o里头,适合当你接班人的人多了去了。我学历不够,能力也一般,何必呢?” 高建云想了想,掏出手机翻起了相册。 事情有些久远,所以他翻了很久。 直到翻到一年前那条,在g&o总部大楼楼顶,她一个人跟高立成谈判的视频。 奇欢欢看了,只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于高建云对g&o所有事情的掌握。 高建云却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 因为即便如此,眼前的人也没有变得傲慢。 虽然,还是有点不太清醒。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选你是因为倪安。我不否认,有一定的因素在。但不是因为选了你,她就一定会无条件站我这边。而是因为,你跟她一起长大。你跟她,即便有着不一样的理想,但你们有一样的信仰。你们所向往的世界是一样的,而我,也向往着那个世界。”高建云看着她,言辞恳切道,“相信我,能力可以培养,可以学习,但是魄力,是与生俱来的。破釜沉舟,无畏向前的魄力,才是你真正被选中的原因。” 奇欢欢不得不承认,高建云这一套说辞很管用。 她这半年来,心里有过的所有疑惑和不安,都因为他的话,几乎被一扫而空。 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高建云身上。 而是在他头上的电视机上。 “刚接到消息,知名创作歌手苏洵被曝,抄袭同公司艺人沐时桐的音乐作品……” 高建云见她没有反应,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听了一会便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打趣道:“你还追星啊?” 可他笑着笑着,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奇欢欢的脸上,严肃得根本不像是粉丝在担心偶像。 更像是朋友,在担心朋友。 下一秒,他便见她起身,边走边拿着手机开始操作。 行云流水般,像是往常在工作一样。 只是走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包括手上的动作。 在高建云看不见的地方,奇欢欢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想起倪安和邵他,想起他们俩相爱的样子。 明明已经见过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她,此时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那个人,早就已和她无关了。 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她的自我感动罢了。 明明她都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按掉手机屏幕,转头走回到高建云面前,翻阅起了那份考研资料。 “在职研?” “全职。” “专硕还是学硕?” “学硕。” 像只是在一瞬间,奇欢欢的态度便发生了彻底的转换。 高建云有些惊讶,但还是选择了不过问。 只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一直前进:“有难度?” 奇欢欢摇了摇头:“以防你不知道,我高考是余州的文科州状元,本科也是首席毕业。当初院里就想要保送我,是我不愿意而已。所以这些,不在话下。”她摞了摞手中的资料,挑眉自信道。 高建云听了,自是开心。 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捡了大便宜的人。 “还有别的事吗?”奇欢欢问道。 “准备好笔试就行,研究我会带你做,跟业务关系紧密,花不了你多少时间,抽空把论文写了就行。”高建云把要说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临了又突然想起,“哦对了……” 奇欢欢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么?” “余州大学的研究生学院新校址在琥城,且我主管的品牌文化集团位置也设立在琥城,你将会是集团的实际负责人。早点飞过去,熟悉熟悉接手业务。”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真正发生,奇欢欢还是觉得有些虚无。 她沉默了一会,才作声道:“有宿舍就行。” 虽然未透露任何情绪,可高建云还是补充道:“品牌部毕竟还在总部,你偶尔还是得飞回来这边的,不用太过担心。” 奇欢欢笑了笑,回道:“不担心,忙起来,哪里都一样。” 说完,她把兜里的饭卡掏了出来,放回在桌上,拿起手中的资料转身离开。 “走啦,琥城见。” 正如邵他所言,她是一个很酷的人。 可能不是生来如此,但如果她能坚持一生,这又何尝不代表,这就是她。 她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那里,她是绝对的主角。 她走进夕阳,身后是她正告别的过往。 眼前,是正在开启的新篇章。 第278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七) 酒店。 倪安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一抬头,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邵他。 他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倪安见状,也不打算叫醒他。 只轻轻放下包,往窗边走去。 外头,有阳光也有风,吹得路边绿的发亮的叶子摇摇晃晃。 窗边的台上,放着一本书。 和之前的《大海》一样,封皮是空白的,只用正楷写了书名“就只是个故事”。 是这一次的手抄本。 她心情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才翻开封面。 扉页上,除却经生白宽和邵他的签名,还落着一句话—— “let not burden our rebrances with a heavess that’s gone” 好看的花体英文底下落着小小一行中文,“愿回忆之上,无沉痛过往——莎士比亚。” 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透过笔尖传递的力量,让倪安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是命运般的相遇。 原来是他,一直是他。 她红了眼眶,捂住了嘴巴,怕感动的哭声吵醒身后的人。 却不知邵他早已醒来,默默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倪安惊喜地转身,躲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邵他见状,忍不住笑道,“因为堵车没赶上,难过了?” 怀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对不起。” 让邵他失笑出声:“又不是只有这一场,下一场你陪我去不就完了。” 倪安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京城那边出事了?” 还是摇头:“一切顺利。” “意构的开发也没事……那是因为什么哭成这样?” 倪安含着泪抬头:“我一直以为,《牢笼》那本书是叔叔给我的。所以你一直记得,对吗?” “我的书,怎么会是我爸给你的?”邵他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回道,“是我,一直是我。” 他这么一说,倪安哭得更厉害了。 抱着她的人却想笑。 印象中最是坚强不过的人,想来,却也最是容易哭。 这么说来,坚强和不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脆弱和哭也是。 有些情绪的释放,就只是本能的反应。 而人类之所以非要把它们和品性形容词挂钩,无非也是另一种存天理灭人欲。 存人类塑造出来的天理,灭大自然赋予的人欲。 交往那么久,爱了那么久,还能从对方身上感悟一些事情。 邵他不由得在心里直呼神奇。 倪安自是不知,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所以,如果当时的我没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真的按你说的,忘了这一切,你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把这段痛苦的记忆,一直自己记着是吗?” “不然呢?”邵他笑着,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你那个时候只有12岁,把那些话说给一个还是孩子的人听,我还是人吗?” 可没有人比倪安更清楚,明知是邪恶,却无法伸张正义,每晚怀抱着那样的遗憾入睡,有多煎熬…… 她以为,那些年,她一直是一个人。 却不曾想,原来她从不是一个人。 她哭得忘我,邵他用力将她抱紧,让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却如释重负:“现在,都结束了,真的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看清楚了黑暗背后的真相,也努力去改变了黑暗。 或许光明无法立即抵达,但他们已在路上。 最重要的是,爱的人还在身边,已然远去的也会被永远铭记。 是理想中的世界,是他们爱的世界。 是有阳光,也有风的世界。 窗台下。 哭过的倪安转身把书合上,看着封页上的书名出了神。 她喃喃念道:“就只是个故事。” “但对于我们而言,它不仅仅只是个故事。”邵他在一旁靠在桌子上,轻声道,“它还是个礼物,给我们的礼物。” 倪安听了,终于笑了。 她把书抱在怀里,如获至宝般,笑得一脸幸福地回道:“谢谢。” “不客气。”邵他见她那痴爱的模样,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又顺着她的脖子,抚上了她脖间的项链,有些酸溜溜地回道,“果然,漂亮裙子、珠宝配饰这些其他女孩喜欢的东西根本打动不了你,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表白的时候就不折腾那些东西了。” 倪安有些急了,忙否认道:“谁说我不喜欢的?我要不喜欢,我还天天戴?” “真的?”邵他嘴角一勾,像是在等着她说这话似的。 倪安虽感觉有点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真的,我很喜欢。” “那这个,你也喜欢吗?” 邵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个盒子。 打开后,一对钻戒正躺在里头。 倪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也躲闪了开来。 邵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说着,就要把盒子盖上收回。 倪安心一软,拉住了他的手:“别……你先说完。” “说什么?” “说你要说的……” 邵他看着她害怕又心软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破了功。 感觉他要真的是求婚,搞不好她真的会答应。 他反手拉过倪安的手,一边从盒子里掏出戒指给她戴上,一边说:“结婚的事,我们聊过的。我现在没有改变主意,以后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这就只是个礼物,纪念我们美好爱情的礼物。” 他微微弯腰,看着她的双眼,深情说道:“一周年快乐,倪安。还有,我爱你。” 说完,在她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把倪安甜得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从盒子里拿出另外那枚戒指给他戴上,也学着他的样子,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回道:“一周年快乐,邵老师,我也爱你。” “我永远爱你。” 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在窗前,在夕阳下,用言语向彼此许诺,用拥吻盖章确认。 过去,终于过去了。 未来,也一直来了。 面对未知,我们虽然仍旧无法避免恐惧。 可我们见过光明,所以也知道,黑暗总有一天会消失。 在那之前,请怀持勇气,好好生活,等待那天的到来。 因为命运不会辜负怀抱理想的人。 因为我们是人,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人,是自由的人,是充满爱的人。 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的人。 是你,是我,是他,是一样的, 人。 (完) 第278章 此间年少,皆为华章(七) 酒店。 倪安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一抬头,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邵他。 他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倪安见状,也不打算叫醒他。 只轻轻放下包,往窗边走去。 外头,有阳光也有风,吹得路边绿的发亮的叶子摇摇晃晃。 窗边的台上,放着一本书。 和之前的《大海》一样,封皮是空白的,只用正楷写了书名“就只是个故事”。 是这一次的手抄本。 她心情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才翻开封面。 扉页上,除却经生白宽和邵他的签名,还落着一句话—— “let not burden our rebrances with a heavess that’s gone” 好看的花体英文底下落着小小一行中文,“愿回忆之上,无沉痛过往——莎士比亚。” 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透过笔尖传递的力量,让倪安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是命运般的相遇。 原来是他,一直是他。 她红了眼眶,捂住了嘴巴,怕感动的哭声吵醒身后的人。 却不知邵他早已醒来,默默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倪安惊喜地转身,躲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邵他见状,忍不住笑道,“因为堵车没赶上,难过了?” 怀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对不起。” 让邵他失笑出声:“又不是只有这一场,下一场你陪我去不就完了。” 倪安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京城那边出事了?” 还是摇头:“一切顺利。” “意构的开发也没事……那是因为什么哭成这样?” 倪安含着泪抬头:“我一直以为,《牢笼》那本书是叔叔给我的。所以你一直记得,对吗?” “我的书,怎么会是我爸给你的?”邵他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回道,“是我,一直是我。” 他这么一说,倪安哭得更厉害了。 抱着她的人却想笑。 印象中最是坚强不过的人,想来,却也最是容易哭。 这么说来,坚强和不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脆弱和哭也是。 有些情绪的释放,就只是本能的反应。 而人类之所以非要把它们和品性形容词挂钩,无非也是另一种存天理灭人欲。 存人类塑造出来的天理,灭大自然赋予的人欲。 交往那么久,爱了那么久,还能从对方身上感悟一些事情。 邵他不由得在心里直呼神奇。 倪安自是不知,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所以,如果当时的我没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真的按你说的,忘了这一切,你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把这段痛苦的记忆,一直自己记着是吗?” “不然呢?”邵他笑着,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你那个时候只有12岁,把那些话说给一个还是孩子的人听,我还是人吗?” 可没有人比倪安更清楚,明知是邪恶,却无法伸张正义,每晚怀抱着那样的遗憾入睡,有多煎熬…… 她以为,那些年,她一直是一个人。 却不曾想,原来她从不是一个人。 她哭得忘我,邵他用力将她抱紧,让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却如释重负:“现在,都结束了,真的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看清楚了黑暗背后的真相,也努力去改变了黑暗。 或许光明无法立即抵达,但他们已在路上。 最重要的是,爱的人还在身边,已然远去的也会被永远铭记。 是理想中的世界,是他们爱的世界。 是有阳光,也有风的世界。 窗台下。 哭过的倪安转身把书合上,看着封页上的书名出了神。 她喃喃念道:“就只是个故事。” “但对于我们而言,它不仅仅只是个故事。”邵他在一旁靠在桌子上,轻声道,“它还是个礼物,给我们的礼物。” 倪安听了,终于笑了。 她把书抱在怀里,如获至宝般,笑得一脸幸福地回道:“谢谢。” “不客气。”邵他见她那痴爱的模样,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又顺着她的脖子,抚上了她脖间的项链,有些酸溜溜地回道,“果然,漂亮裙子、珠宝配饰这些其他女孩喜欢的东西根本打动不了你,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表白的时候就不折腾那些东西了。” 倪安有些急了,忙否认道:“谁说我不喜欢的?我要不喜欢,我还天天戴?” “真的?”邵他嘴角一勾,像是在等着她说这话似的。 倪安虽感觉有点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真的,我很喜欢。” “那这个,你也喜欢吗?” 邵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个盒子。 打开后,一对钻戒正躺在里头。 倪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也躲闪了开来。 邵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说着,就要把盒子盖上收回。 倪安心一软,拉住了他的手:“别……你先说完。” “说什么?” “说你要说的……” 邵他看着她害怕又心软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破了功。 感觉他要真的是求婚,搞不好她真的会答应。 他反手拉过倪安的手,一边从盒子里掏出戒指给她戴上,一边说:“结婚的事,我们聊过的。我现在没有改变主意,以后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这就只是个礼物,纪念我们美好爱情的礼物。” 他微微弯腰,看着她的双眼,深情说道:“一周年快乐,倪安。还有,我爱你。” 说完,在她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把倪安甜得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从盒子里拿出另外那枚戒指给他戴上,也学着他的样子,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回道:“一周年快乐,邵老师,我也爱你。” “我永远爱你。” 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在窗前,在夕阳下,用言语向彼此许诺,用拥吻盖章确认。 过去,终于过去了。 未来,也一直来了。 面对未知,我们虽然仍旧无法避免恐惧。 可我们见过光明,所以也知道,黑暗总有一天会消失。 在那之前,请怀持勇气,好好生活,等待那天的到来。 因为命运不会辜负怀抱理想的人。 因为我们是人,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人,是自由的人,是充满爱的人。 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的人。 是你,是我,是他,是一样的, 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