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千秋岁》 第1章 奔袭 大概五十来人的北胡人军马走在山间小路上,他们押着十来车货物,行进速度并不快。 在战场上这种地势非常危险,但现在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只消在日落前把东西送到就行了,现在离目标营地只有二十多里路,春日晨间温度还不高,太阳尚不到中天,但照在身上依旧让人舒服得骨头发软。 带队的汉子骑在马上,晃晃悠悠,昨日的宿醉还没退干净,人马步伐稀稀拉拉,听在他耳朵里,就像个催眠曲。 “队长,那些女人哭了一路呢。”旁边有人赶上来,跟着他马匹的速度疾步走着。 “别管她们,到了清溪营才是她们真正要哭的时候。”汉子猥琐地笑着,两人眼神对视,那是属于男人间默契的暗号。 “哦?我记得阿提斯王子现在就在清溪营?那这些女人……” “不就是给他的,单于为了这儿子费了不少心思,说得好听是锻炼,那应该上西边徐家那,这王道然若不是背靠天险,咱早打过去了,一碰就散的兵,打着真没意思。”大汉咂着嘴,像在回忆什么。 “那徐乘风,我也敬他是条汉子,带出的兵是真能打,若当初是他们守着居庸关,咱可能还真没那么容易打过来。” “那再英勇,能有咱伊莫合将军厉害,有将军在,咱们迟早连南边也打下来,把汉人都变成家奴。” 两人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惊起飞鸟。 在杂乱的鸟鸣声中,破风声显得不那么明显,以至于大汉从马上倒下去时,还维持着原来狂笑的表情。 那下属表情僵在脸上,片刻才反应过来高喊:“敌袭!” 此时,第二波箭雨又至,两轮下来,押送的北胡人倒了一半。 还活着的人赶紧举起盾合围成阵。 箭雨暂歇,两边山上都冲下人来,手持长枪,很快就把阵型冲散了。 为首那人脸上花得像只猫,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猖狂,手持一杆银枪,横扫一片。 两颗小虎牙本来应该很可爱,但在胡人看来却像野狼的獠牙,一口就能把他们的脖子咬断。 “快跑!是汉贼!”不知是谁先叫出声,本来就不定的军心现在更是散做流沙,几十个人四散而逃,但前后都被截住,往哪都是死路一条。 “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跟他们拼了!”有人定下神来,打量了一下形势,发现来人并不多,指挥着还站着的人合力攻向一点。 “啧,挺有胆量的啊。”就在快撕开一条口子可以逃跑候,那人听到背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一个女孩。 战场上很少有女孩。 那人被吓了一跳,拼命挥动手里的武器不想让任何人近身。 小兵模样的人出现在胡人阵中,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出现,又是多久出现的,好像冷水入热油锅一般,本来还能成团的胡人彻底分散开来。 她手上拿着一把苗刀,刀身细长,泛着冷冷的光芒,几十斤的东西,挥起来像挥个木棍,手起刀落,血线翻飞。 带头的年轻人也冲了过来,两人汇合,仿佛在阵中卷起了一阵风暴,所及之处,血雨漫天,死伤遍地。 加之外圈合围,很快,胡人就都倒下了。 “你又跑那么快!”带头的那个年轻人回头一个手刀劈在女孩儿头上。 “是你跑太慢了。”她躲开攻击,两手合击,拍在年轻人脸上,啪的一声甚是清脆。 仔细看的话,两个人几乎长得一样,为首的年轻人是大尧镇北侯徐乘风的第三子——徐当仁,女孩儿是他的孪生妹妹,徐不让。 地上的胡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之前还当做谈资的徐家人会出现在这。 所以古语有云: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 徐不让往货物的方向走去,掀开上面遮着的布,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满脸财迷相的回头看向自家兄弟:“咱发了!” “老大!女人!”就在她摸摸玉杯,咬咬金锭,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时,队尾有人喊道。 “哦。”两个人同时应道,互相白了一眼对方,你撞我我撞你地走过去。 最后一辆货车是一个木笼,里面关着六个女人,从十来岁到三十多岁都有,她们窝在一起瑟瑟发抖,是寒冷,也是惊恐,她们恐惧地看着外面的人,单薄裸露的衣服让她们毫无一点安全感。 “啧。”徐不让看这景象气就不打一处来。 “前面那辆车上有点布,都拿过来。”徐当仁指挥着随从,自己也跟着走开。 徐不让看向笼子里:“你们是哪人。” 有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看着稍微镇定些,她爬到笼子边回话:“我是鸿胪寺丞钱知命的夫人韦氏,你们是王将军麾下吗?” “鸿胪寺钱家……”徐不让低吟,她对京中文官并不熟悉,只粗略知道有这一职位。 “我是徐将军座下的,我叫徐不让,钱夫人,这些都是咱们大尧的人吗?” 去拿布料的随从返回,抱着一堆布料塞进去,女孩们互相分发下去,披在自己身上。 “你们怎么会在这!渭南和怀州相隔百里,是东线失守了吗?”那妇人脸上显现出一丝绝望。 “这到不是。”徐不让挠挠头,“说来话长,先说说你们的情况。” “我们……从鹤壁来,听说要去怀州附近,胡人的一个王子刚打赢一场仗,胡贼别西要把我们送给他。” “王子啊……”徐不让眯着眼睛考虑了一下。 “听说怀州还有一些咱大尧的男人,不知道父亲在不在……”笼子里的另一个女孩小声念着。 “当仁你过来。”徐不让呼唤着兄弟。 “怎么,你又想干嘛。”看着徐不让笑得一脸奸相,徐当仁有些警惕。 “别说得像我一个人做坏事,每次我两不是一起的么,那堆北胡兵还有活着的吗?”她勾过年轻人的肩膀,脑袋凑在一起。 仲春天黑得还有些早,怀州清溪大营管事已等了许久,看到运输队一副残兵败将的样子,刘子忠就知道出了事。 对过口令放人进来,一数只有十来个人。 “你们怎么了!” “遇上了那汉贼的偷袭!队长殉职!请王子一定要帮我们报仇!”为首的士兵包着手臂,怂眉耷眼的,衣服上还有损伤。 刘子忠有些纳闷,那王道然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说得好听他是一员儒将,说得难听点,纸上谈兵,泛泛之辈,只会正面冲,遇到阻力就退,偏偏守着天险,还奈何不了。 “行了!人来了吗?王子等不及了。” “来了。”他引着刘子忠走到队末,掀开块布,露出一个巨大的木质囚笼。 四周的胡人本来在搬卸货物,见到此景,有人吹起了口哨。 汉女们紧缩成一团,隐隐有哭声传来。 “下来下来,赶紧的。”刘子忠见到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一开始心里也有点痒痒,但想到营帐里那位主子,定定神,催促着女人们出来。 “站好!”即使他得不了实质性的好处,过过眼瘾也是不错的。 他把女人们拉下车来,一列排开。 周围的士兵手上的活也不顾了,围着女人们指指点点,发出闷闷的淫笑,有胆大的更是蹭过来想要占些便宜。 结过婚的韦氏要稍大胆些,把年纪小的女孩护在身后,但依然涨红了脸,泪水盈盈。 “别玩了,赶紧送过去,一会王子发起火来,要你们的命。” 刘子忠看着差不多了,终于挥挥手,把人赶开,领着着另外两个士兵带着女人们往营地中间的大帐走。 大帐里此时正在举行宴会,七八个大汉一人一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人。 女人们方一入场,大汉们就发出兴奋的嘘声和笑声。 “阿提斯殿下这次的胜仗真是漂亮!此后王庭再无人不服!连别西将军都要向您示好。”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笑着站起来:“我敬您一杯!” 首座的年轻人——王子阿提斯,举起杯隔空一叩,喝了一口便放下。 壮汉一饮而尽,看着年轻男人的行为,脸色有点不好。 “听说汉人女人最会保养,皮肤摸起来就像在摸玉一样,您玩舒服了可要给兄弟们喝口汤啊!”看到气氛不对,有人又起哄起来。 “这场仗也不是我一个人打的,你们喜欢的尽管自取。”阿提斯瞟了一眼豺狼恶虎似的手下,兴致缺缺的挥手。 主座这么说了,刘子忠赶紧吆喝骡马一样赶着女人们各自坐到席间各人身边。 男人们行军打仗几个月,早就饥渴难耐,这下甚至有人顾不得当人众面,和身旁的女子亲热起来。 女人们咬着牙,有的泪流满面,有的面无表情。 这是她们的命,战乱中,能活下来都是命好,其余的,还能指望什么呢? 阿提斯对观看这样的场景毫无兴趣,挥手结束了宴席,大汉们带着挑选好的女人回到各自的营帐。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才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跟在他身后。 那女孩生得极美,虽然衣衫破烂,也没有好好打扮,但白皙的面孔和精致的五官还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他坐到毯子上,看着女孩窘迫地站在那。 “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酒饱饭足,虽然他对此事并无太大兴趣,但偶尔调剂一下艰苦的行军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杨……喜雨。”女孩的身体不停颤抖,连带着声小若蚊呐。 “不用紧张,我没什么不良癖好。”阿提斯把她的长发撩至一旁,细细吻着她的香肩。 虽然那群莽夫头脑空空,除了蛮力硬冲就只会喝酒玩女人,但他们说得没错,汉家女子果然肤如凝脂。 正在他沉迷于怀里女人凹凸有致的曲线和细腻的皮肤时,忽然有人在门口唤道:“刘管事让我来给殿下送酒。” 他啧了一声,放开杨喜雨,走过去撩开帘幕。 那刘子忠本是汉人,边境太守,早在他们南下之前就不战而降,投到这边以后,为表忠心,杀同族俘虏杀得比他们还凶,对胡人哪怕只是个兵卒也如同对自己父母般劳心,做事尽心尽力和小丑扮相得到伊莫合的赏识——或者说逗得他开心,这两年升为管事,手里有点权力后,又狐假虎威起来,对待属下和奴隶很是严苛,若是犯错,惩罚手段堪称残忍。 这种背信弃义阿谀谄媚之徒,他向来看不起的。 门口是个很瘦小的兵卒,见他来,腰弯得很深,深得刘子忠真传。 “刘管事看殿下离席早,叫我来给殿下送点酒吃食。”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句。 “行了,你回去复命。”他接过食盘,打发人下去。 “你们也回去,今晚上不需要人了。”门口的两个侍卫也被打发走。 三个人躬身而退,他回到帐中,食盘随手往旁边一甩就扑到杨喜雨身上。 “喜雨还是完璧身,望大人怜惜。”女孩在他身下泪眼汪汪的看着他,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 “我说了会好好对你的。”面对这样的示弱请求,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呢? “汉人新婚有合卺酒一说,虽然妾身故国破飘零,大人也非喜雨的良人,但这一点愿望,还请大人成全。”她坐起来将托盘拉近,倒了两杯酒,对着阿提斯盈盈一拜。 “怎么这么多事。”他不做多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杨喜雨压在身下。 “没事了。” “再没了。”她笑得凄美,眼睫微颤,脆弱得好像碰一下就能碎。 她自己解开衣带,轻轻吟唱道:“朝时花开晚来风,辞了枝头太匆匆,韶光倏忽转眼没,方觉大梦一场空。” 阿提斯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自己宽衣解带,听完这几句评价道:“这词也太凄凉了,你们汉人就是一天到晚喜欢伤春悲秋,调子好听,唱来却无甚意思。” “因为这是在唱我们自己,大人当然会觉得没意思。”她扯掉身上最后一丝遮挡,阿提斯咽了口口水,也懒得管她到底在说什么了。 触手尽是柔软滑腻,起伏婉转,好像他幼时梦到过的神女。 “王子!不好了!粮库起火了!”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随即有人在帐门口叫他。 阿提斯裤子都脱了给他来这一套,怒火冲天的拢起衣服,骂骂咧咧打开帐门。 远处确有隐隐火光。 “这么潮湿的天气是怎么起火的!刘子忠一天是只会溜须拍马么!” 他走出门去,临行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毯子上的杨喜雨。 他今晚上本来想放松一下,两次三番被打断,心情本就不好,但看着楚楚可怜的女人,语气还是放软:“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女孩听话的点点头,拉起一点毯子遮住自己。 帐门落下,暗处出现另一个人影。 “妈个巴子,算他命大。”徐不让唾了一口,手上的小刀插回自己腰间,扯了一件外套裹起杨喜雨就拉着她往外跑。 天已经黑尽,在这个不大的营地里,应为突如其来的火灾正闹得兵荒马乱,两人一路绕着偏道跑,杨喜雨发现地上有不少尸体。 终于跑到马厩,两个巡逻士兵正蹲着查看倒在地上的同僚,看到她两刚想上来拦,徐不让一刀一个,抱着杨喜雨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一跃,拍马疾驰而去。 “我们去哪?” “先跑再说。” 背后火光冲天,前面黑色的山峦在黑夜里隐隐绰绰,她们前面还有人跑着,远远看到有人追上来,那人发出三长一短的叫声。 “行了,回家!” 徐不让也回了两长两短的啸声,随即沙哑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杨喜雨偎在她怀里,比徐不让还高出一截,快马疾驰,冷风咧咧吹得面上生疼,身后是绚烂的火光,她衣着不整,甚至感觉身上还残留着被那个男人抚摸过的触感,但她这两年来从未有一日感到如此之安心。 “……回家。” 第2章 山路 两人进了山道,马还没停徐不让就翻身下来,背后忽然一空吓得杨喜雨轻叫一声。 “别怕,没事。”她弯下腰摸索前方,忽然摸到什么,牵着马跨了过去。 “你这拦路的设得太靠前了,一会肯定有倒霉蛋要摔。” “你都说倒霉蛋,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身边,杨喜雨又是一惊,不过这次没叫出声。 徐当仁站在路边,倚着树看着他们,旁边站着个小姑娘,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老马呢?还有多少人没回来。” 她回身把杨喜雨扶下来,一个年纪不小的中年男人上来接了马绳,笑呵呵的说道:“在呐,这次不才早老大半步,惭愧,实在是惭愧。” “你惭愧个屁,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上了,回去又该给小英吹牛了。” 没人点火照亮,只能借着天上的残月孤星勉强认清彼此,就这样也能看到徐不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杨喜雨噗的一声笑出来,全然不像刚脱离了危险。 “你还笑!不是你跑那么慢咱能被这干巴老头领先么!”徐不让愤愤地跺脚。 “那妾身给徐大人赔不是了。”她捂着嘴,声音里还是带着忍不住的笑意,看着徐不让跳脚的模样,悲伤害怕都被暂时冲淡了。 笑闹一阵,毕竟现在还没切实脱险,又安静下来。 等了片刻,不远处又有两匹马跑来,几个人都躲进道旁。 近了能看到那两匹马上都驮着两个人,只是跑近了也没减速,于是徐不让一语成谶,前头一匹马被绊倒在地,后面的也遭受牵连,两匹马四个人滚作一团。 “徐不让你大爷的!”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声声哎呦之间吼了一声。 “怎么又是我!罗笙你良心不会痛吗?” 确定是自己人以后,徐不让跑到那一团边上,把除了骂她的年轻人都扶了起来,顺便踹了那人一脚。 “老马,把马都带走,不等了,让他们自己来找我们。”徐不让往身后喊道,那干瘦的中年男人快速走了过来,听到徐不让的叫声 ,山野中也冒出无数人影。 杨喜雨知道有人,但要不是他们主动出来,根本看不出隐蔽在那。 老马接了缰绳牵着离开。 “真的不等了吗?”罗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回头望向火光的方向,火势已经很小了,不过多久应该就会被扑灭。 “再等谁也跑不了,梁才,前头带路,剩下的人都跟上,你们自己带好自己救出来的人,丢了就等着吃鞭子。”徐不让指挥着,人群也迅速行动,为首的梁才身材矮小,他折了一根树枝举着,一堆人往山里出发。 徐当仁把身边的小姑娘打发走。他要和徐不让帮老马给这些马匹栓上或长或短的绳结。 “去,活着回来。” 最后一切都准备好,徐不让挥挥手,老马笑道:“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他甩起马鞭,骑上队尾那匹马,赶着群马沿着山间正道继续往前跑。 看他跑没影了,双胞胎折了树枝当作扫帚把路上的痕迹打扫干净,又做了一番掩饰。 北胡人追上来是迟早的事,就算到那时他们已经跑没影了,掩盖痕迹也是必做的。 “走。”徐不让一回头,发现杨喜雨还站在路边等她。 “你怎么还在这?” “我不知道去哪。”她上前一步,手里也拿着小树枝,看来刚刚干活她也有份。 “跟着他们走啊,你不该等我们的,跑起来你追不上。”徐不让有些无奈,拉起杨喜雨的手往山上走。 徐当仁在前面开路,还酸唧唧的抱怨着:“真好,都没人等我。” “我不是人么?你最近愈发欠揍了。” 月光下的山野中,他们走的甚至不算路。 只有采药人或猎户会从这种地方过,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但他们就好像可以看到一样,速度非但不减,还越跑越快。 树影鬼魅一样从两旁掠过,脚腕和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拉扯,远处传来鸟或兽的啼叫。 在家时她很怕黑,黑暗就像怪物的口,一下就能把她吞噬。 此刻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就像一条绳索,可以带她爬出万丈深渊。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他们才赶上前面的人。 杨喜雨上半辈子都没想到自己那么能走,坐下休息的时候才觉得口干舌燥,四肢发软。 士兵们在外围守着,之前囚车上认识的女人们都聚作一团,中间年纪最大的钱家夫人看到她招呼她坐过去。 人非但没少,还多了几个,其中还有两个男孩。 两人不过十二三岁,容貌绮丽,形容萎顿,看也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点过人数么?”双子一到这个暂时的营地,还来不及休息,又开始布置下一步。 “周虎、付季未归,有几个弟兄受了点轻伤,已经处理好了。女人们是齐的,还多了六人。”罗笙坐在石头上,看着梁才拿树枝在地上画着路线图。 “六个……,除了那两个家伙和老马,那我们现在一共三十人。”徐当仁挑眉,“还不错,要是能把那些金子也带走就好了。” “你没拿么。”徐不让面无表情的从怀里掏出几个金锭,两块玉和一袋宝石。 徐当仁回头看别的士兵,他们也默默从怀里掏出或多或少的小玩意来。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胞妹和下属们,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无限深思中。 “啧啧,卖命一场,什么都没收获,太丢脸了,你去当王道然的部下算了。”徐不让讥笑地看着他,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玩意儿丢给他:“算爷赏你的。” 徐当仁呆呆的接住那个小球一样的东西,依旧失神。 “徐校尉,既然现在有时间了,可以来给我们解释一下么。” 钱夫人韦氏走到徐不让身前,谨慎的一拜。 “哦,可以。”徐不让跟她走过去,回头对着士兵们说道:“再休息半个时辰,准备连夜赶路。” 十个女人,两个男孩,围坐在一起,即使逃出魔窟,他们也还是很紧张的样子。士兵们分了他们水和干粮,人群里除了吃东西的声音再没人说话。 之前要求她们协助,其实所有人都没想到活下来,但与其白白受折辱而死,还不如报复回去,所以在不清楚状况之前就答应了徐不让的请求。 徐不让从怀里又摸出来一小包肉干,递给杨喜雨让她分下去。 “我们是西北徐家的,打算去南安,等到了安全的地区你们可以自行离开,或者跟我们一起。” “但这里离最近的石门渡还有至少两天的路程,和渭南去南安的路可以说完全相反,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夫人地理方位不错啊。”徐不让眯着眼笑看钱夫人。 “我出嫁前,娘家也是行伍出身,多少懂一些。”女人眉眼间满是坚毅,朝徐不让拜了一拜,“我早有听闻西北徐家双生龙凤,年纪虽轻,然战功赫赫,足下便是其中之一?” 徐不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确实是。” 人群中忽然有些骚动,女人上阵打仗,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后面的士兵们正望着这边,听闻钱夫人的说法都笑做一片:“没想到老大的名号都传到这边了。” “只可惜我们不让不是男人,身手了得,长得又俊,那满南安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疯了似的扑上来。” 一群汉子七嘴八舌打趣着,之前冷肃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去去去,起什么哄,当心我告诉嫂子们。”徐不让被说得脸红,还好天光不亮,没人看得出。 “你就算不说,那帮婆娘也是向着你的。”一个络腮胡汉子看起来深受其害,捏着嗓子模仿道:“你没惹小徐校尉生气!你们这些臭男人,打不过人家就算了,脑子更是差得远,就讨人厌这一点赢得踏实。” 他说完,一众人等哈哈大笑,连女人们都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得那么明显。 “嫂子没说错,你们是挺讨厌的。”徐不让垮下脸喝了一声:“好好休息,别打扰我们谈话。” 一阵嬉笑以后,营地安静下来。 “大概就是这样,至于我们为什么在这,你可以理解为——打秋风。” “打秋风?”钱夫人看着这场笑闹也稍微放松了些,但乍然听到这黑话一样的词汇,没反应过来。 “这不是要去南安了,咱们这些大老粗,平日里只管打仗,囊中羞涩,就来这……”徐不让挑眉,手指捻了个动作。 “不过你们放心,别人不敢说,我们的人军纪严明,只抢北胡人,不抢百姓。”看到钱夫人神情有些恍惚,徐不让赶紧解释。 “不,我们倒不是担心这个。”钱夫人微笑着摇头。 王道然刚打了败仗,一直以来他倚仗天险和北胡人打着拉锯战,两方一直僵持不下,可见对阵的北胡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他们并不驻守本地,首先就不占地利,人数寥寥,就敢绕过前线奔袭敌后,这胆识,不愧于他们的名号。 “这两天恐怕要苦一些,等和大部队汇合就好了。” 这些人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行军之苦,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再苦,又能苦过国破之苦,折辱之痛么,校尉不用顾虑我们。”钱夫人又盈盈一拜。 “那还请钱夫人得空统计一下各人身份去向,到时候也好安排。”徐不让回礼。 说定以后,徐不让也终于可以坐下来歇脚,她面朝外打量着,依旧保持警惕。 她看到徐当仁坐在外圈,之前那个小姑娘蹑手蹑脚的爬过去,递给他一个什么东西。 “给。”背后探出一只手,即使天光幽暗也能看出雪白纤长,如好玉雕成。 杨喜雨爬了过来,递给徐不让一片肉干。 “你不吃吗?嫌太硬的话,含在嘴里喝一口水泡软了再嚼。”徐不让没接,又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给你留的。”她没有接,摇摇头,还是想把肉干递给她。 女孩跪坐在她身侧,套着胡人帐里扯来的那件衣服,宽衣广袖很不合身。 “不用,我不饿,这两天都要赶路,你多吃些才有力气。” 看到她失落的神情,徐不让想了想:“这次还是多谢你帮忙。” “可是他没有死。”杨喜雨垂着眸子,“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那是我的问题,我下手慢了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徐不让笑着摸摸杨喜雨低垂的脑袋安慰道。 一众女人里,杨喜雨算是看上去最出众的,必然会被送给那群人里最尊贵的,只要吸引那个人的注意,降低他的警惕性,徐不让刺杀的成功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惜时机转瞬即逝,终归是安排烧粮草的几个人先动,她没什么收获,却也没什么损失。 第3章 渡江 走山路最大的危险并不是追兵。 这两日山没下雨,勉强比之前好走——也就好上那么一点。 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每一脚都要倍加小心,杂草遮挡的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毒蛇。 倒是真没人叫苦,但受体力所限,过段时间他们就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会,不然会有人掉队。 重新上路时,徐不让却发现有两个女孩迟迟不动,钱夫人也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们。 徐不让把钱夫人打发走,回头看两人:“怎么了吗?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她负责点人数,所以走在队尾。 其中一个女孩见她看过来,面有难色的开口:“盈盈她……” 徐不让记得说话这个她是大理寺那个小官家的女孩,叫贺亦。 另外一个女孩好像叫顾盈盈,她蹲在地上好像十分难受,听贺亦开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等她强撑着站起来,徐不让才发现她面色非常难看。 “我背你一段。” 在饥饿中长途跋涉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她很惊讶现在才出现第一个掉队的。 “怎么好……劳烦校尉。”顾盈盈说话气若游丝,好像风一吹就能把这些字句吹散,扶着贺亦,小步小步的往前挪。 “你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去。”她也不管了,两步走过去,拉住顾盈盈的胳膊,扛在自己背上。女孩惊呼一声,不敢挣扎。 “跟上。”徐不让大步往前走,吩咐傻愣愣站在原地的贺亦。 接近傍晚的时候就走到群山边上,再翻一座山就能出去了。 虽然接下来路好走得多,但对胡人来说也是这样的,因此按照惯例,派了三个人先行去侦查,他们在一个凹进山体的小洞里扎营,干粮因为人数变多已经吃没了,水倒是路上还有补充,这时候她才把顾盈盈放下来。 女孩不好意思的道了声谢,脸色依旧苍白。 “你守着,曹元、郑秋葵跟我来,没受伤的再去三个,看能不能打点什么吃。”徐当仁把一捆竹箭拴在身上,两个汉子也带上一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事跟上他。 竹箭和捕猎用的工具跟他们用的箭及武器威力要差上不少,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浪费手上的兵器,而且这样就算真的有人跟来,寻觅他们痕迹的时候也会困难一些。 人群里主动站出三个人,同样背上绳索竹箭向另一个方向出发。 “猴子,上去看着。” 徐不让看着两组人的背影离开,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一个年轻消瘦的男人听她指令,寻了棵很高的树爬了上去。 他手脚并用,动作敏捷利落,很快攀到树冠之间,真的很像猴子。 安顿好以后,徐不让本要在周边巡视一番,钱夫人却拦住了她。 “徐校尉,能借一步说话么。” 两人离开大部队不远,看得到周围的情况又不至于让他们听到谈话。 “都是女人,我就直说了。” 话是这么说,钱夫人脸色还是露出不忍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有多久能找医生,顾家三小姐情况不大好。” 她知道顾盈盈病了,却只以为是条件太差,听钱夫人细说来,脑子嗡的一声,一拳砸在树上。 “还请徐校尉不要声张,那孩子还未出阁。” 徐不让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对那边正要走过来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 “最快明天能到,最晚后天白天,可以撑过去么。” “越快越好,这两日她什么都没吃。” 徐不让揉了揉头,冷静下来:“可以派两人带她先行离开。” 一路上女人孩子们都是尽量不给他们惹麻烦,这次钱夫人破天荒的没有犹豫:“那就拜托您安排了。” 天擦黑时,后离开的那组人回来了,带了几只野兔和一些青色的果子,再一炷香时间,徐当仁他们也回来了,收获也是差不多的玩意。 徐不让拉着徐当仁走开一些,大致说了一下事情。 “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侦查回报。” 他点了两个人,名为曹元、大有,两人都有一副强健的身体,是负重行军的好手。 并没有解释,只让他们立刻整顿,随时准备出发。 当天稍晚,月上树梢,出去探查的三人回来了两个。 “我们看到一队北胡人在河边,似乎想要过去,阿吉还守在那,如果明天还在的话就得再绕路了。”梁才擦了把汗,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大口灌着水。 “有多少人。”徐不让问道,有些担心。 “不到五十,看样子并不是来追我们的。” “这点人渡河?就算王道然是个草包,过去能干嘛。”徐当仁摸着下巴没什么头绪。 “那还是来堵我们的?”罗笙问道。 “就这点人想堵人,还有这种好事?”徐不让摩拳擦掌,有些跃跃欲试。 “那不然?”徐当仁也想到了什么。 “去看看。” 去探查的人留下一个带路的,再留两个能当事的,余下十五个人加上一个顾盈盈连夜到了山口。 山外果然有点点火光。 盯梢的阿吉看人都赶来,把所见所闻报告一番。 “他们倒不像真想渡河,但也不太像来堵咱们的。” “那你有什么见解么。”罗笙问。 “对面就是王道然了……”徐不让没回答他,眯着眼,像在想什么,“罗笙,你带四个射术好的去找个好位置,剩下的,准备好。” “你想做什么。” “安全起见,都给我好好听令,别出乱子。” 今天直接从这条路走是行不通了,徐不让把梁才招上来问:“还有别的路过河么。” “有是有,不过还在山里走挺长一段。” “比原路线远还是近?” “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难走。” 徐不让回头看顾盈盈,她伏在大有背上,脸色已经接近纸色。 之前离开的时候,她坐着的位置出现了一滩血,身后破烂的长裙上,不仅是臀部的位置,血沿着一路蔓延到裙摆。 不能拖了。 “你带路,连夜赶路,尽快给我找到欧叔他们。” 梁才点点头,徐不让挥挥手,大有和曹元也凑近来。 “给我好好把人带到,家里都有姐妹婆姨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越快越好。” 曹元抱拳,跟着梁才要走。 “我可没姐妹也没婆姨。”大有嘟嘟囔囔,看着徐不让垮下来的脸,撇了撇嘴:“好好好,我也走了。” 目送四个人离开,徐当仁靠了过来。 “好像回到当初在西北做什长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能指挥的人也很少,身在敌区,把自己的人手分散成这样,还带着一帮“累赘”,真像一场闹剧。 “那时候可没现在频。”徐不让俯着身,长刀攥在手里。 “老大,我们等他们休息么。”猴子凑过来,现在情况很明了,徐不让的态度也很明了,就是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徐不让瞟他一眼,“打架是及格了,别的还得学学。” “你说他们这点人在这,既不是来抓我们,也不想渡河,能干什么。”徐当仁看着猴子委屈巴巴的样子,轻笑着解释。 “在……等什么?”他身后,有人答道。 “差不多,现在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黑夜寂静,偶尔有一两声鸟啼,风吹得草木窣窣,河水涛涛。 下面的人一点戒备都没有,生了一堆火,还搭起了一个小帐。毕竟几天之前对岸的汉军才吃了败仗,而黄河以北这片,都在北胡人掌控之下。 可现在有一根小刺插在这只逾越的手掌上。 等了半天,大概在黎明之前,终于有人过来。 这片河水颇急,一般不会有人从这里渡河,十里外有个野渡口,那里水面虽宽,但要缓许多,本来是他们这行原本的途径地之一。 浓重的夜色中,一叶小船横穿河水而来,船上的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河水湍急,小船偏斜着困难地驶向此岸。 及至船上的人登岸,这边的北胡人迎了上去,双方进了临时搭起来的营帐。 “细作么。”徐当仁摸着下巴皱眉说,“这王道然到底会不会治军,打也打不赢,还出了这等叛臣贼子。” “未必。”徐不让专注的看着那顶小帐,可惜离得太远,连人都看不清。 “打么。”徐当仁握紧了自己的长枪。 “这五十来号人了,就算你我素来莽撞,也不是拿命拼着好玩的。” “那你叫罗笙他们准备?” “准备是准备,不到万不得已,又没打算真的打。” 一群人屏息凝神,看着帐中的人又出来,再次渡河而去,而这边的北胡人也收拾了东西,往东北方离开。 天空此时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所以我们就这么白白守了一晚上?” 天光大亮,罗笙几人撤回来时,他抱怨着。 “你要是想现在拍马追上那群北胡人我等定然全力支持。”徐当仁耸肩。 “你们两个家伙耍人呢?” “耍人要首先是人,而你……”徐不让躲开罗笙挥来的拳,“是条傻狗子。” “混蛋!我就不该跟着你们两个来!” “又不是我们叫你来的,不是你为了证明给罗将军看自己跟来的么。” 徐当仁趁着罗笙主要矛头对准徐不让时,绕到他身后,两只胳膊穿过他腋下,把他架了起来。 罗笙察觉被前后夹击已经晚了,被双胞胎上下揉捏了个遍,面红耳赤的挣扎,最后还是别人把他救了下来。 他才十六岁,双子比他大一岁,少年人平时装得一本正经,闹起来还是小孩模样。 “徐大人,前路无恙么?” 就在他们笑闹的时候,身后的密林里钻出来三个人。 在外行事必须三人成行,这是他们的规定,贺亦也跟着过来了,她满脸担心的看着徐不让,欲说还休。 “没事。”徐不让伸了个懒腰,把贺亦招过来,简单交代了几句。 她跟顾盈盈关系还不错,所以一直很担心她。 虽然听到已经让人紧急去找大夫了,但就顾盈盈离开时的情况来说,也很难让人能放心。 这已经是特殊的安排,就算心有不安,小姑娘依旧跟徐不让道了谢。 今日天气不错,正适合赶路,他们一夜没睡,多少有些疲态,但看着都还精神。 “继续探路,我们回家了。” 又行十数里,渡河南下,一直沿着小路走,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到一个小镇。 “你两到底去哪了!” 一个男人守在镇子口牌楼下,看到他们向身边人吩咐:“人都撤回来,不用去接了。” “去打秋风,欧叔你还是那么啰嗦,饿死了,赶紧来点吃的。” 男人名为欧阳敬,四十来岁,是徐乘风的参军。” 他一手抓着一个,往住的客栈拖,“你们还知道饿,我这两天吃不下睡不着,看我回去马上给徐将军说!” 这个镇子因为靠近前线,百姓早就跑了,留下来的不多,客栈还是他们现打扫出来的。 进了屋门,立刻围上来一圈人,递水的,递吃食的,还有给两个人净手净面的。 “你们两个出点岔子我直接自裁得了。”欧阳敬看着他们气哼哼的说。 众人跟着他们进屋,欧阳敬眼看着把两个人收拾出个人模样,才转头看着屋里这些人。 大有他们回来得早,先给他说过,倒也不是很意外。 他叫来几个人,吩咐把人带下去安顿。 大头兵们忐忑地看着欧阳敬,队伍里所有人都应该是他说了算,虽然有两个神仙在前面挡着,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不是没有。 徐当仁从徐不让嘴里抢下一块点心,朝外面挥挥手:“自行散了,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又对欧阳敬傻笑:“敬叔,我们这回立功了。” “立功?你们两厉害了,我这脑袋随时可能没了。” “不……咳咳咳。”徐不让东西还没咽下去就说话,呛得直咳,欧阳敬看她这样直摇头,然后一人脑袋上赏了一巴掌。 “哎呦!我就是老被你拍脑袋才长不高的。”徐不让咳了半天,刚能说话,一拍差点咬着舌头。 “你们就二十来人!去偷袭?还带着罗笙?” 罗笙本来在边上开心的看双子吃瘪,乍被点名,表情有点僵硬。 “他非要去,不然就要告发我们。”徐当仁耸肩,毫不犹豫的把罗笙卖了。 “喂!” “好啊!你们都不听我的话!等我回去禀报徐将军罗将军,有你们好果子吃。” “吃就吃呗,反正又没出事。”徐不让小声念叨,很是不服的样子,“对了,周虎、付季和老马回来了吗。” “这呢!”门外,中年男人老马应声,乐呵呵地远远朝她打招呼,“虎子和付老二都回来了,受了点伤,不碍事。” 老马骑着马,反而是最快回来的一个,周、付二人直接翻山而过,他们因为带着女人和孩子,反而走不快,是最晚回来的。 “好啊,你们养的好兵,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事!”此行欧阳敬领总事,这群人多久走多久回都不知道,他怒火愈胜,吼得周围的人都耳朵疼。 “打扰一下,贵人问何事吵闹。” 第4章 初遇 这个声音并不大,但清冷疏离如玉石相撞,硬是在闹哄哄一团中凸显出来。 欧阳敬看来人,这才闭上嘴,吵闹声也低下来。 他俯身一拜:“禀侍中大人,无事,粗人吵闹罢了。” 一个男人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席青衫,长身玉立。 虽隔得远,也能看出面如冠玉,容貌姣好。 “无事就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他瞥了一眼楼下,顿了顿,又转身回屋。 “那谁啊,好拽。”徐当仁还在往嘴里塞东西,这两天可是把他饿坏了。 “嘘,我的小祖宗!这块不是咱大营了,你们说话小心着些。”欧阳敬苦着一张脸。 别的兵勇倒还好,罗笙一个人时也勉强听话,这双子生下来被家里长辈和徐乘风麾下所有人捧在手心上,骄纵惯了,天不怕地不怕,谁的面子也不卖,能不能得罪的先得罪一通。 据说两人幼年回京,宫中盛宴,趁人不注意愣是把贵妃娘娘的爱花拔了一片,气得美人落泪,但皇帝也没说什么,甚至听到这事的时候笑得格外开心,送了两人不少好东西。 “那是楚王世子苏心源殿下,领长史加侍中,陛下派来接引宁王殿下的。” “哦。”徐当仁对文官职并不熟悉,敷衍地点点头。 “小祖宗,可千万不能得罪他啊,算我求你们了,不想我这条老命舍在南安,这一路上就别再惹事了。”欧阳敬双手合十朝两人拜了拜。 到了南安自然有人接手这两烫手山芋,他只要这一路平安就好,欧阳敬悲凉地想着。 “没事,有咱俩,不会出事的。” 徐不让豪迈的拍了拍欧阳敬的肩,眼睛还盯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刚才这个人,有点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视线仿佛停在徐不让身上良久,徐不让视线刚和他对上,这人又像被烫到一样皱着眉躲开,好像不想多看她一眼。 朝廷那边的事徐乘风都不想管,临行前更是一遍又一遍嘱咐他们谨言慎行,不要被那群文官逮到什么把柄。 就是因为有你们才会出事啊!欧阳敬愈发心酸地给自己的“一路平安”调低下限——只要人都活着,到南安就好,时候多去送礼道歉,应该不至于跟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过不去。 “对了。”看周围人差不多散开去,徐不让才收起嘻嘻哈哈的脸:“大有他们带回来那人呢?” 顾盈盈被安置在旁边单独的小院里。 小小的院子,青砖黛瓦,是南方常见的建筑。 比起一墙之隔的客栈要安静许多。 主屋里,简单置着一套桌椅,再就是一张拔步床,一个婆子坐在边上,手上拿着一只鞋底在纳。 顾盈盈侧躺着,脸色依然苍白。 那大夫问询了她的伤势以后什么都没说,因为已经不用说什么了。 她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就是有些想以前四合斋的八珍糕。 徐不让站在门口,手举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几遍,仆妇已经把钱夫人和贺亦叫过来了。 “去看看。”徐不让抬抬下巴,示意贺亦进去。 小姑娘本来还期待着重逢,但看着徐不让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好。 推门进去,婆子正拿着一方手帕蘸水擦在顾盈盈唇上。 “盈盈。”一句话没说出口,泪珠已经挂在下巴。 明明刚才还在提醒自己不要做出难过的样子,但看着床上这个人就忍不住。 “亦儿。”顾盈盈强撑着想起身,被婆子一把按了下去。 “你不要起来。”贺亦快步走近,握着顾盈盈的手,不觉面上泪水涟涟。 “我听说,以后就都是我们的地界了,我们回来了。”看着朋友悲伤的模样,顾盈盈勉强自己扯出一个笑脸。 身在敌营被人践踏的日夜里,两个人就是这样互相安慰鼓励着彼此走到今日。 “我们回来了。”贺亦重复着顾盈盈的话,喉咙痛得慌,“我们还要一起去南安,小五一定在那等你,他肯定经常哭着要找姐姐。” “小五,若是好好吃饭,大概到我肩膀那么高了。” “有的,一定有的,伯父就很高,小五长大了,也能照顾你了。” 徐不让还是没进去,只靠在墙上,听着少女的闲聊。 钱夫人也没进去,她看着出神的徐不让,有些唏嘘。 镇北侯嫡女的身份,寻常时候在京城怕是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但现在她一身戎装,与父兄一道,像男人一样行军打仗。 徐不让注意到她的视线,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出去说。” 听了钱夫人隐晦地述说以后,她没有像第一次那么激动,只是点点头:“我让欧叔去安排。” “他……”钱夫人有些担心。 “欧叔是我父亲的参军,虽然平时嘴很碎,但大事信得过,夫人放心。” “能得不让大小姐一句好话,欧阳某人还真是感激涕零。”欧阳敬不知多久就靠在门边。 徐不让耸肩:“但也很八卦就是了” “我这是富有生活常识。”欧阳敬走过来拎着徐不让的后领子把她拖走,临行看向钱夫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可以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宫里的妇科圣手,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放心问,这件事我亲手办的。” “了不起,我们什么时候还带着妇科圣手了。” 徐不让被一路拖回屋,徐当仁也在等她。 “和苏大人他们一起来的。” 本来是给贵人们准备的,现在倒是方便了她们。 欧阳敬关上门,刚才的嬉笑全收了起来。 “说,有什么消息吗。” “王道然可能不太干净。”徐当仁靠在窗边低着头。 “你们说话要负责,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一军主帅,空口无凭这么说就是诬蔑朝廷命官。” “我们人太少了,凭证是抓不到,不过他们自己应该会留得有。”徐不让耸肩,一屁股坐在床上。 “就算有也会藏得很隐蔽,哪会让咱们找到。”欧阳敬想了想:“这事你们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他占那个位置虽然易守难攻,但渡了河就是一马平川,再无关隘可拦。”徐不让咬着牙,“当初若不是他退居关中,弃北地十余州城于不顾,怎么会有现在的局势。”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但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他捧着茶杯看着两个年轻人。 “现朝中王氏一族只手遮天,就算他有问题,要处理起来也难啊。”徐当仁叹气,“至少要告诉爹他们,做好最差的打算。” “这个自不必说。” 气氛因为往事落到谷底,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你们先回去休息,这边的事也很麻烦。”最后欧阳敬提起精神,把他们送出门。 “对了,北胡人的小王子离前线很近。”徐不让忽然想起来这事。 “要是离咱徐家近那倒是好事,离王道然再近又有什么用。”欧阳敬苦笑道。 “也是。” 双胞胎各有房间,虽然是行军途中,但毕竟身份在这摆着,不可能去和别人挤一堆。 徐不让坐在屋顶看着天空,天气并不算好,一弯残月常藏于云中,星子也稀疏。 就在她准备回屋睡觉时,听到一阵琴音。 音色清透悠远,余音袅袅,婉转缠绵。 她不常听琴曲,在军营中,多是胡琴、二胡、鼓之类更热闹激昂人心的乐器,乍一听这琴声,不由打了个冷颤,头皮发麻。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白天见的那个楚王世子。 其实完全也有可能是贵人弹奏,毕竟他现在的心情…… 但眼前很自然就浮现出那个青色的身影。 很好听,但是很哀伤。 “呿,赶路还带着这些劳什子,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了。”屋檐下,徐当仁推开窗说道。 他知道徐不让在屋顶上,他就住在隔壁,听得到她的脚步声。 “你小声点,一会欧叔又该念叨了。” 徐不让坐在屋檐上,垂下两条腿一晃一晃。 “你什么时候又怕欧叔了。”徐当仁也趴在窗框上,看着墨染似的远山。 群山绵延婉转,是诗句中道不尽的柔情。 那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风景。 “希望这一路平平安安的。”徐不让站起来,背朝院子往后跳,双手勾住屋檐一荡,就荡进徐当仁的屋里。 “能出什么事。”徐当仁摸了摸胞妹的脑袋,然后拍了一下:“快睡觉去。” 琴声不知几时歇的,徐不让这段时间来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用过早饭,天还未全亮,就要上路了。 前军先行,他们在中间随驾。 徐不让给自己的马梳着鬃毛,那是一匹高大的黑色母马,只在额心有一点白,徐乘风当年从西域重金购入马驹,这些年一直作为徐不让的坐骑,名为暮霭。 他们守在一架封得严实的马车前面。 “怎么还没下来。”徐当仁被安排在马车后面,他骑着自己的白马绕着马车一圈圈转。 “叫你们来就是护送贵人的,拿出点耐心来,一会别出幺蛾子。”欧阳敬内心又开始拜天。 整个队伍已经准备好,女人孩子和仆妇们都提前上了马车,甚至顾盈盈都被抬了上去,就只等着贵人们。 两列士兵围得严实,一直从房间围到马车前,看衣着,和徐不让他们带的兵并不一样,是皇家禁军。 等了半晌,才有一个带着帷帽的人下来。 那人一身黑衣,连肩膀都被帽子遮得严实,只能看出是个不算高壮的男人。 还有几个女眷也是差不多的打扮跟在他后面,行至马车边上,有人主动搀着他上了车,女眷上了前面的一辆,等所有人都妥当了,马车才缓缓启程。 徐不让翻身上马,暮霭头高腿长,两三步就行到前边。 “您就是徐家校尉?”刚刚那个扶贵人上车的人也骑着马追了上来,在徐不让身后一点朝她打招呼,他骑得拘谨,看得出是个新手。 “徐校尉有两人呢,不知阁下是找哪位。”徐不让侧眼看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普通,只是一直笑嘻嘻的。 “阁下说笑了,虽然你二位长得很像,但某也不是分不清男女的人。” 他还是笑嘻嘻的:“徐不让是,我是太仆寺主簿李秀,表字兰芝,我听说过你。” 徐不让扯了扯嘴角,这还没到南安呢,麻烦就来了。 “不知李大人何事找我。”她扭头,咧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没有,就想看看你们真人,满南安都知道徐家双子,少年英才,打得北胡人闻风丧胆。” “阁下谬赞,我们要是真那么厉害,现在就应该北上而不是南下。” “话不是这么说,北地丧乱两年有余,非一时之功能复,你二人尚未弱冠,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番功绩。” “那就借李大人吉言。”徐不让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他叭叭得让人心烦,况且心里还压着之前的事,没心情陪他扯这些。 “你可以叫我李兰芝,兰芝也行,能结识你们这样的英雄,是李某荣幸……” “兰芝,昨天吩咐你的事做了么。” 就在李秀还要继续唠叨下去时,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第5章 上路 苏沁坐在前面那辆载女眷的马车车夫身旁的驾座上。 刚才徐不让还没注意他,他拿着一本书随意地翻着,抬眼一瞟,李秀就乖乖放慢马速,落到队伍后面做什么去了。 “兰芝心直口快,若说错什么话,希望徐大人勿要介怀。” 苏沁放下书看着徐不让。 昨日隔得远,只觉得这人生得笔挺俊朗,却给人一种倨傲冷漠感。 凑近了看,他确实生得很好,气质雅致出尘,一双眼曲线柔和,潋滟含光。 他微微笑着,眼角向上轻挑,竟然毫无昨日的傲然冷意。 “哪里,还要感谢二位大人让出自己的马车。” 计划外的女人和孩子,自然不能让她们跟着骑马或行军,不知道欧阳敬怎么说的,把苏沁和李秀的马车弄出来让他们乘坐。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客套一气,徐不让打马准备脚底抹油,没想到又被叫住。 “苏某也常有听闻徐大人的传言。” “是吗。”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多少受了他的人情,徐不让索性不去想昨天的事,打起精神陪这群文人扯淡,“他们说我什么了。” “徐大人谷城大捷可谓精彩,以少对多,奇袭破局,这可是有些人纸上谈兵也不敢想的奇招,也是个寻常人不敢用的险招。” 徐不让以为他还要啰里啰嗦拍她马屁,没想到他真的提出一个案例。 “谷城那次三千对五千,若退,之前迁城、富安打下来的地方都守不住,万万百姓更是遭殃,不险不奇怕是难胜,那徐某就成大罪人了。但那并不算什么大胜,甚至不算一场大战,不至于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脸。 那只是徐乘风收复江梁州西南部一整个计划的其中一环,虽然胜了,但谷城并不是个大地方,收复土地也就是九牛一毛,只是在战略上很重要。 吃力不讨好,所以才会把这个硬骨头丢给她啃,甚至很多人打完还是不理解徐乘风,觉得他这是一个昏招,直到撒下的网合围,才发现谷城的关键处。 “虽不是人尽皆知。”苏沁垂下眼,“其中关系若看懂了,自当令人心惊折服。” 徐不让挑眉:“那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他哑然道:“我确是在夸徐大人,是言辞过于委婉了吗。” “大人大人的,校尉才几品官,不值得世子殿下这么叫,粗人无字,叫我徐不让就好。” 就算苏沁真是拍马屁,也拍对了地方,徐不让一扫之前的郁闷,有些飘飘然起来。 “世子之位,受之父母,若你真想与我为友,叫我心源就好。” “苏……心源,那徐某就僭越了。” “这次不要忘了。”苏沁以书掩嘴,垂着眼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李秀那边回来,发现两个人相谈甚欢,有些委屈的看着苏沁,“又不是什么大事,心源你最近愈发会使唤人了。” “让你在贵人们面前多历练很委屈吗。” 徐不让看到李秀回来,轻夹马腹,往前了几步拉开距离,苏沁目光又回到书上。 “不委屈不委屈!”李秀怕车里的人听到,尴尬的笑着,随即压低声音,“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徐校尉好像挺开心的。” “说……”苏沁抬头望着那个背影。 头上树枝繁茂,林中天光不盛,而去路上却是一片光明。 他眯着眼,好像被光刺得睁不开,“说什么呢。” “喂!” 一路走走停停,不比他们行军,徐不让磨皮擦痒走得十分难受。 欧阳敬在旁边盯得死死的,她和徐当仁想动作也不敢,反而罗笙没有确切的职务,前后乱窜,好不快活。 他们护着几辆马车,钱夫人他们在最后面和辎重一块。 休息时,苏沁都会抚琴二三曲,有时贵人心情好,也会招他上车演奏。 徐不让虽不善音律,却也知道他弹得很好。 “世子弹的是《凤求凰》啊。” 吃饭的时候好歹放松一些,她不愿意和李秀他们这些京官待在一起,于是跑到后面来。 杨喜雨抬头朝着贵人马车的方向望着,一脸遐思。 “你听过?”徐不让喝了口水,把干粮送下去。 “岂止是听过,怕是多少人梦里也想有人对她那么弹呢,尤其是像世子殿下这样的翩翩公子。”另一个女孩笑着说。 “润声,别瞎说。”杨喜雨脑袋转回来,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 “徐姑娘没听过也正常,军中多流行战歌、凯歌,这本就是少男少女们求爱的曲子。” 韦氏也笑着说道:“世子殿下琴技卓绝,这曲虽然常听,但其中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倒让妾身也感念年少时分了。” “世子殿下这琴技确实不俗。”韦氏旁边一个女孩也点点头,“我原在京时,对音律也颇有心得,虽然听过世子殿下琴技卓绝,但还未亲耳听过,现得闻音,也是一桩幸识。” “只是不知世子殿下师承何人,按说应该是哪位大家,却从来未听说过其名。”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心源母亲淮阳公主待字闺中时,琴技冠绝京城,不过她嫁人以后就再没弹过了。”李秀还是死皮赖脸的凑过来,也不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女人堆里有什么不好,“不知你们听过《长风曲》么?” “听过,是感慨英雄落魄的那首?作者我记得是陈州山人,此人就这一首曲子流传于世。”之前接话的刘歇答道。 “正是。”他笑眯眯地看着刘歇。 “陈州,淮阳……莫非?” 淮阳古有称陈州,不过现亦有陈州一地,所以没人会往那方面想。 李秀点点头:“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公主殿下并不想因自己的名声掩过曲中之意,是好是坏,听者自知。” 刘歇忽然激动起来:“《长风曲》我幼年时学过,慷慨悲歌,英雄落寞,曲终释然,归于宁静。还道是哪位前朝高才所作,没想到……” 别人也听不懂她的意思,只看她模样,笑了起来,之前笑杨喜雨的女孩儿张润声又道:“没想到歇姐姐也有这幅小孩子家的模样。” 刘歇有些脸红,喃喃道:“曲中意,听者知,淮阳公主当是吾辈楷模。” “那也不怪世子殿下有此技艺。”张润声捂着嘴笑看刘歇:“却不知世子殿下的衷情是为谁所表。” “听闻平阳公主为世子殿下求过两次亲,也不知是哪家女子……”有人小声说道。 “他不是在给贵人弹么。”徐不让看着一堆女孩子兴高采烈笑做一团完全不能理解,继续啃自己的干粮。 “徐姑娘还真是……率性纯真。”韦氏看她满脸疑惑,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刘歇轻轻和唱着,目光悠远,仿佛透过面前的树林看到了别的什么,“不知三郎可好。” “这曲,既是求爱,也是相思。心上那人不在眼前,便奏此曲聊表相思。”韦氏也叹了口气。 徐不让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这行军速度,半月便能到达南安,到时候大家也都能同家人团聚了。” “是啊,团聚。”,韦氏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 她们身陷敌营少说半年,多的两年,物是人非事事休,心里虽向往着安稳和家人,但真的回来了,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疑虑。 徐不让吃完东西,拍拍手站起来。 罗笙正好从前阵回来,一个男孩儿坐在他的马上,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之前他们救回的有两个男孩儿,活泼一点的这个叫崔云醒。 “徐校尉!”他已经可以自己上下马了,罗笙刚一停就跳了下来。 “小伙子不错,比罗笙那家伙强多了,这家伙13岁还不敢一个人骑马呢。”徐不让拍拍他的肩。 “我爹让我骑的可是正规军马,和暮霭那种你从小养大的可不一样。”罗笙嗤之以鼻,转眼又皱起眉,“探子说西北方有一队流民,要怎么处置?” “流民,这条路?”徐不让眯起眼。 他们的行踪虽然不算隐秘,但也不是在大道旗帜飘扬高歌凯进的,这种小岔路上偶尔一两人还好,遇到一队人,多少还是有些奇怪。 “拦住,让他们等着。” 不用多做思考,徐不让挥手。 虽然她自己不在意,但既然任务在身,那还是小心为上。 本来休息一会就应该继续上路了,忽然罗笙又跑了回来叫着:“大夫呢,我记得我们带了大夫的。” “急什么。”欧阳敬前军巡视回来,也听说了刚才的事。 “生了!要生了!”罗笙红着一张脸语无伦次。 “谁要生了。”还好相处那么多年,这点基本的默契的还是有的。 “女人!” 啪的一下,徐不让赏了他一个栗子,“急也没有用,你这样说不清楚反而耽误事。” “哦,哦。”罗笙捂着脑袋咽了口口水,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才开口:“流民里有个女人要生了,我们不是带着太医么,快去帮忙啊!”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欧阳敬,对方却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太医本来是为贵人准备的,他们占个便宜就算了,可现在要去给流民接生,别说太医未必愿意,让贵人们怎么想。 “快啊!流了好多血!” 看欧阳敬犹犹豫豫的样子,徐不让大致了然,走到女人们的马车旁撩开帘子问:“谁有接生的经验吗?” 车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毕竟多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家可能连活都没干过,接生这种事,见都少见,怎么可能亲自上手。 “妾身倒是见过弟妹生产……” “那就劳烦钱夫人搭把手。”徐不让伸手,扶着韦氏下了马车。 小小的骚乱惊动了马车里的人,欧阳敬正与苏沁和李秀解释着什么。 “也可。”苏沁点点头,抬眼望着徐不让,她正扶韦氏上自己的马。 苏沁朝她招手:“把江太医带上。” 徐不让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你能做主么。” 欧阳敬的犹豫她不是不懂,这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况且对方身份不明,若是有歹徒借着这个缘由做出什么,那便是他们失察,麻烦就大了。 “这点小事,苏某还是能定裁的,况且贵人仁德,这样的事,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管。”他笑笑,遣人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带了过来。 “事从权急,得罪了。”徐不让向那老头一鞠躬,“罗笙带上江太医,带路。” 她骑上暮霭,带着韦氏,远远看到徐当仁跑过来,冲他大声道:“帮我看好着。”便跟着罗笙离开。 第6章 救人 流民们被后队拦得稍远,走了三里方看到一片人群。 大概有三十来人,却都是壮年男子为多。 “我带了大夫!快带路!”罗笙在前面呼喊着,人群闻声,自动让开一条道,两匹快马得以顺利通行。 三个人被围在人群中间,用树枝和破衣裳搭了个简陋的棚子,两个女孩正跪坐在产妇旁边,身旁的地上是沾着血看不出原色的破布。 “让开。”见此情况,江太医也不含糊,以和他年纪不匹的利落动作下了马。 “多久开始阵痛的?”一番查看以后,他在随身药箱中翻找着,找到一个小瓶,倒了几颗丸子就要往产妇嘴里塞。 “你给云儿吃什么!”一个男子忽然从后方一把拽住江太医的手,怒目而视。 “小子捣什么乱!这妇人脉象虚弱,气虚血亏哪有气力生下胎儿,若是不管,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要一尸两命!” “边上去。”徐不让扣住男人的手腕,一用力就让他松了手,往边上一带,那人就跌跌撞撞扑在地上,看着周围的人:“若是不想让这女人死,都给我听大夫的。” “备热水、干净布巾,吃的也要。”江太医挽起袖子问:“有人有接生经验吗?” 钱夫人本来看着那堆染血的布料有些退缩,听到这话,也挽起袖子上前:“妾身来帮您。” “站远点站远点,围在这看热闹呐,快去准备东西。”罗笙吆喝着清出来一片稍大的空地。 南方倒是多水,把带着路上喝的水集在一起,烧了一盆热水,只是人人身上都像泥地里滚了一圈似的,实在没有干净布料。 “你看我干嘛?”感觉到徐不让的目光,罗笙一脸紧张。 白袍小将英姿飒爽,本来他就臭屁爱打扮,身上的衣物是昨天换的,比起流民们身上的破布确实算是干净清爽。 “刚就数你最积极,现在让你做出一点切实的贡献不过分。”徐不让狞笑着勾住了罗笙的脖子。 外袍里衣被剥了个干净,徐不让还“好心”分了自己的罩袍给他,不然罗笙就得皮甲贴肉了。 十多岁的半大小伙子,从来人前人模狗样,现在就像被拔了毛的鸡,裹着徐不让的罩袍浑身不自在。 不过也没什么人关注他,刚才被徐不让推开的男人似乎是产妇的家属,往来于人群和产妇身边递送着东西。 这妇人早上起来就开始痛,本来想咬牙坚持到下一个城镇,还是出血被发现了众人才知道她已经临盆。 “若不是你们堵着,云儿也不必在这样的荒郊野外生产。” 东西都准备好以后,男人留在了小棚子处,握着产妇的手,憋红了眼眶。 “笑话,就算让你们过去,以这脚程,天黑能到下个镇子就不错了。” 徐不让也卷起袖子在一边帮忙。 江太医毕竟是男人,不好亲自动手,只是指挥着钱夫人、徐不让和那两个小姑娘上。 产妇虽然气喘得急,但大概是因为体虚的原因,并没有大声喊叫,让这几个新手放松了一些。 “四郎,我没事。”她松松回握男人的手,细声说道。 还没等男人说什么,忽然感觉手上一紧,接着是一声呜咽。 “云儿!” “开了开了!”钱夫人回头看着江太医。 “几指?” 老头虽然是妇科圣手,但又不是管接生的,宫里贵人生孩子,稳婆、宫女,杂七杂八帮手的一堆,他也就负责开开事后补血的药,坐月子的补药之类,很少亲身上阵接生过。 “……指,我不知道!挺大了!” “用手去试一下,能不能摸到孩子!” 钱夫人看着面前血呼呼的场景,有些畏缩,看她犹豫不决的模样,老头气得一拍大腿:“你快啊!都是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她只得咬着牙一闭眼探手去摸。 “摸到了!摸到了!”她高兴的喊道。 欢欣的语气让人群喝了几声彩,江太医一吹胡子吼道:“瞎开心什么,产妇需要安静,这才刚开始!摸着是脑袋么?” 被他吼了一句,周围又安静下来,但依旧有充满期待的窃窃私语。 两人一问一答,取水的、烧水的、递布巾的,热水换了几盆,又熬了半个时辰,终于传来一声清啼。 听到孩子哭声,四周才彻底炸了锅似的欢呼起来。 这下连江太医也没办法制止吵闹的人群,刚刚他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棚子绕,现在终于冲了过来,看着钱夫人怀里这个小生命。 他脸上的皱纹舒了又皱,皱了又舒,仿佛是想要大笑又不好意思。 “瘦了些。”最后,他评价道。 也得亏是这孩子瘦小,流民一路逃难,运动量充足,产妇虽然虚弱了些,但也是能当事的,所以才能较快地生下孩子。 这样的环境,越拖越危险。 “哇,怎么像个小猴子一样。”罗笙也凑了过来,但不敢抱,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孩子的脸。 “你小时候倒是不像猴子,像只小猪。”徐不让坏笑道。 “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过个月余就会变好看了。”钱夫人笑道。 那头,男人正握着产妇的手,一眼都没分给这个孩子。 夫妻两私语半天,产妇道“我想看看孩子。” 男人这才起身去看两个人的孩子。 碍于罗笙和江太医的面,别人都没围上来,只是伸长了脖子看。孩子还在钱夫人怀里,正小口小口喝着米汤。 这孩子瘦弱得像只小猫,但健康似乎并无大碍,能吃,就代表求生的欲望很强。 正主来了,钱夫人自然把孩子还给人家。 男人抱着孩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虽然衣着破烂,面黄肌瘦,但骨架子很大,能吃饱饭的话,大概是个壮汉。 “大恩不言谢,我在这给各位恩人磕头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上,砰砰砰嗑了三个响头。 江太医还在翻着药箱,给刚刚帮着接生的一个女孩说着注意事项,他这么一跪,还没反应过来,就受了三个响头。 “医者救急,不问贵贱贫富,这点自觉老夫还是有的。”老头表情比来时和缓多了,扶起了他。 “看衣着,各位非富即贵,我一介莽夫,说这话空惹人笑,但他日若有可以帮到各位的,必九死不辞。”男人目光灼灼看着在场几人。 “你也知道是大话,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给你婆娘孩子一个好住处。” 罗笙被说得颇有些感动,还没等他说话,徐不让就抢白道。 “你这家伙,能说点好话吗?”他不忿的说,谁知徐不让话锋一转,问男人:“你们是从哪逃来的。” 男人目光一沉,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孩,让她抱去给产妇。 “我们是云湖杨家庄人,今春百里大旱,至一月前又连绵阴雨,使黄河崩堤,这才背井离乡。” 他回头看着周围的人群。 泛泛看去,年轻男人居多,也有少数半大孩子,老人和女人,几乎没有。 乱世里,老百姓典妻卖子甚至易子而食的向来屡见不鲜。 “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去年稍微好些,年初断了粮,干了又涝,是天爷要咱死吗?” 徐不让本来一直在怀疑这群人的身份,若是有心,那万留不得。听男人这么一说,她叹了口气,“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罗笙和钱夫人在旁听着,见此也嗟叹无言。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产妇和刚出生的孩子可不适合长途奔波。” “听说往西南那里有个谷神教,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人。” 本来江太医在产妇边上絮絮叨叨的嘱咐着注意事项,听到男人的声音回头,面带怒色:“万不可去!” “我……我听闻那谷神教,收容灾民,分配土地和粮食……” 被老头一吼,男人有些懵,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江太医一皱眉,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又叹了口气,思量半天才说:“去不得,老夫不会害你们。” “可除了那里,我等无处可去。”他苦笑道。 流离失所,非他们所愿,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什么地方会容纳他们这一群逃难的。 “此路东百里是洛坪,那地方应该有个叫黄台的庄子。”徐不让叫罗笙拿了张地图来看,手指在羊皮的图上轻略而过,在标着洛坪两个小字的地方点了点。 “那是个茶庄,你们可去那里。” “这是什么义庄吗?”男人眼里闪着光看着她,这地方看起来要近得多。 “不是,是个大贾的私人庄子。” 他眼里那点光又忽地灭了。 徐不让在自己腰间躞蹀上挂的一堆小包里摸来摸去总算找到一个小印,在地图背面草草写了几个字,盖上章子递给他。 “以此图交于庄园管事,保你们月余吃喝不成问题。” 男人有些吃惊地接过来,他本来认的字不多,这鬼画符一样的草书他一个字也没认出来,只看到那落款上有个“卫”字。 他再次想跪下,徐不让眼疾手快,把他拉了起来:“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跪来跪去,这礼也不值钱了。” 他只得抱拳朝她鞠躬,“再说什么也是无用,阁下以后若有需要,萧林必肝脑涂地以报今日之恩。” 罗笙凑过来看那图,“老,子,来,了。”他一字一顿的读出那鬼画符一样的四个字,“这什么啊,也没署名,你什么时候在南边有那么大的家产了。” 徐不让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能算是我的,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我的。” “神神叨叨的。”看见她这笑,罗笙本能的打了个冷颤,每次她这样笑都有人要倒霉,他现在有些为那个素未蒙面的倒霉蛋感到同情。 “好了,如果要去洛坪,你们现在应该倒回去往东走了。”徐不让拍拍手,“我们也该走了。” 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两匹骏马带着四个人一溜烟就不见踪影。 男人还在远远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徐不让。”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纵观他这一辈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和妻子那样的温婉文静毫不沾边,像春日所照的田野,充满了生机。 他摇摇头,回望自己的妻儿,她也望着他。 本来一行人背井离乡,一路上绝望又疲惫,身如飘萍,不知明日。去西南也只是听说那里有人救济,死马当活马医罢了,现在这个孩子的到来,好像为这个队伍注入一丝活力,而徐不让留下的这张图,又给他们未卜的前路指点了一个方向。 他走过去跪下,搂着妻子和她怀里的孩子:“我们去洛坪。” 第7章 琴与舞 这边徐不让一行人快马加鞭,总算在天黑尽的时候赶到今天落脚的村子。 当然又少不得欧阳敬的一番数落,倒是没想到苏沁也在等着他们。 “平安回来就好。”他笑,“不知那产妇如何了。” “有江太医在,当然无恙。” 欧阳敬那边还要去给贵人那边禀告,没说太多就走了,江太医一把老骨头今天被颠来颠去也是疲惫,早早去休息了,罗笙被她戏弄了一路,更是不用说,能跑多远跑多远,钱夫人也离了去,所以只剩她一个人。 虽然天已黑尽,但今夜星子出来不少,明天应该会是个晴天。 她拒了下人,自己牵着暮霭慢慢走去马棚,苏沁跟在她身边。 “那小孩好小一个,孩子爹抱着手忙脚乱的,看着可好笑了。”不知为何,她还是有些兴奋。 “今天还是亏了你,欧叔那犹犹豫豫的样子,等他犹豫完就晚了。” 她自己好歹见过母马生产,本来想着就算没有大夫,另找个帮忙的,再不济也能发挥点用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随手而为的善事,没理由不做。” 徐不让忽然停下脚步,引得苏沁回头,只见她微笑地看着自己:“你这个人不错。” 被她这样认真地点评,苏沁也笑了:“多谢夸奖。” “不是,我说真的。”她走上来,拍拍苏沁的肩示意他接着走:“那妇人乃是流民,一开始我也有一刹的犹豫。当时我们在西北剿匪,会有悍匪把小孩从小养成杀手,利用人们的同情心来杀人。因为这个,我们失去了很多兄弟。” 很多时候,同情是有代价的。 “我亦听说过,西北匪帮利用平民来行刺杀、投毒之事,手段之狠辣,确也骇人。”他顿了一下,“但也不能因为害怕就什么都不去做。” “你这人确实有趣。”徐不让侧头看着苏沁,“当时凉州太守制定了很严苛的户籍和宵禁制度,还有邻里连坐制。虽然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案件的发生率,但也会有口角或纷争的人们间互相诬陷,冤假错案频发。有时仅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牵扯出百十人下狱。那时人人自危,无人互助。” “若使百姓竞相诬告,人心惶惶,不以善信闻之,而以罪狱威慑,此父母官之失也。”苏沁皱眉,“我记得之前的凉州太守是……” “嘘。”徐不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是谁不重要了,总之身为高位者,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虽然出身不凡,但徐家并不娇养孩子,与三教九流往来不忌。 苏沁认真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映着远处点点灯火,有些徐不让看不懂的专注。 “我是不是说了很多废话。”被这么看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只是觉得这次能与你同行,是我之幸事。” “什么?” “用你的话说,你也很有趣。”他想了想,回道。 “那,多谢夸奖?”徐不让笑笑,“实在是这两年见的死人比活人多,所以看到生命的诞生有些兴奋了。” 她仰着头看天,没注意到苏沁的眸子暗了一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到马棚把暮霭安置以后才分开。 回房找了一圈发现徐当仁居然不在,就又去看了一眼女人们,除了顾盈盈脸色还是不太好以外,都没什么大碍,钱夫人今日也是劳累,早已睡下了。 女孩子们围着她,要听她说今日的遭遇。 新的生命诞生,无论是在什么年代都是一个喜庆的话题。 听她故弄玄虚地说完故事以后,张润声拍拍胸脯:“听到罗大人的喊声心都揪起来了,还好无事。” “妇人生产,多少要出血的。”贺亦站在顾盈盈旁边,很有经验地说道:“我弟弟生的时候,母亲也出了不少血,补养了好一阵子呢。” 张润声笑她:“你这话可不能放外面说,没出阁的小姐,对这些事可不好说。” “迟早都要经历的,了解一下又什么不好。”贺亦噘着嘴,但也没接下去。 又叽叽喳喳闹了半天,徐不让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脑袋刚沾枕头就昏睡过去。 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才听到隔壁屋有动静,嘴巴叽里咕噜骂了两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接下来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相似,除了日渐暖和的气候。 离河岸越远,有人的村落也渐渐多了起来,吃住条件也更好了些。 徐不让这两天也听惯了苏沁的琴声,渐渐能分出哪首是《凤求凰》哪首是《汉宫秋月》,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好听是好听,就是她忙惯了,一闲下来,干什么都不得劲。 “你能换首曲子么,这曲儿听着怪凄凉的。”这天休息时,徐不让盘腿坐在块大石上擦着自己的刀,这长刀用了有一段时间,刀刃上有些深深浅浅的豁口,回去大概是得新换一把了。 贵人没有召苏沁上车,他就坐在一旁的树下。 一开始徐不让是坐在女人堆里的,看到苏沁过来,换气的解手的,看风景的都来了,于是就留她在原地。 她不明白明明几个小姑娘看着他就脸红,为什么见了他反而躲得远远的。 琴声戛然而止,苏沁回头笑看她:“你可有偏好?” “《破西凉》会吗。”她停下动作看着他,很认真的想着,“《不渡江》也行。” “你傻啊,这是古琴能奏出来的吗?”欧阳敬最近盯两个人跟盯贼似的,他拍了徐不让脑袋一下,对苏沁行了个礼:“世子殿下不必当真,这丫头在家就爱强人所难,没分寸惯了。” “无妨。”苏沁摇摇头,“我倒是会一曲《千里行》,愿听否?” 徐不让抬抬下巴示意他弹,他理了理衣袖。 忽的一声铮鸣,倒不似古琴能发出的声音。 古琴曲一般悠扬婉转,这《千里行》却有种金戈铁马之感。 其势浑厚磅礴,真像万马千军,夜奔突袭。 徐不让挽了个刀花站起身,手指抚过刀侧,一刀刺出,正好踩在一个重音上,收手回身,又是一劈,似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 她脚步轻活,闪转腾挪,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很有规律。 长刀在她手里蛇一样软硬并有。 她动作不花哨,注重实用,简洁有力,若是在战场上,便是刀刀致命。 一曲终了,收刀入鞘,旁边围观的人都鼓起掌来。 不知多久回来的女孩子们也跟着大头兵们一起喝彩。 “看老大舞刀,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只恨不能立马上阵杀敌!”大有喊得最响,一个大男人激动得小孩一样。 “得了,你下次去多杀两个就好。”徐不让挥挥手,被一群人弄得不太好意思。 “徐校尉这舞,气势浑厚,不输男儿,又身姿矫捷,阴阳相容,当真美极。”李秀也拍着手,一副惊艳神色。 “什么叫不输男儿,我们家不让本来就比男人还厉害。”徐当仁与有荣焉地歪着脑袋笑道。 “我这是助阵舞,跳起来可是要死人的。”她坐下问苏沁“这曲子不错,可有说法?” “对啊,怎么我以前也从未听你弹起过?”李秀也好奇地凑过来。 “无,苏某自创,聊以怀国。”苏沁望着徐不让微微一笑,“若你喜欢,日后可常奏与你听。” “还有别的吗?” 欧阳敬本来没打算说什么了,但看到她厚颜无耻地点起歌来,头又开始疼,“大小姐,你能不能别……” 谁知当事两人都没理他,兴高采烈讨论起来。 “欢快些的还有,不过琴曲调音阶限制略大,这种曲子不多。” “那你会萨塔尔吗?” 苏沁摇摇头:“琵琶古筝尚且能拨弄一二,胡琴却是不会。” “可惜了,萨塔尔的声音,听之不忘,你刚那首曲子,气势虽足,但声调还差了些,如果用萨塔尔演奏,情感大概更为激昂。” 旁边懂乐的被她这话说得发笑,苏沁贵为世子,又有官职在身,用的琴少说也是名家大师制作,一听就知非凡品,她竟然能说出声调差了些。 文人雅士脾气再好多少也有些自傲的,不知道苏沁面对这样的评价会是什么反应。 “是么。”他垂头看自己的琴,轻轻拂过,余音幽咽。 就在欧阳敬心惊胆战怕他要发火时,他又抬头望着徐不让:“南安并没见过萨塔尔,若有机会,可赠苏某一把以便学习赏玩么。” “好啊,等我回去给你找一把,也别老弹这么悲伤的曲子了。” “那就先谢过了。”他轻笑着,唤人收起琴。 徐不让也被属下叫走,这个小插曲完结以后,欧阳敬觉得自己背后都湿了,默默在送礼道歉名单抬头把楚王府填了上去。 李秀在旁边看得头皮发麻,他这位小友,脾气说不上好坏,就是有时斤斤计较,有时豁达大度,无论如何,面上并不撕破,是以真心难测。 “你不会生气了。”他凑过来小声问道。 “什么?”苏沁语调愈发柔和。 “徐校尉她不懂咱这些,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苏沁那琴是淮阳公主遗物,他一直很宝贝,这次反常地带上路,还被评价不好,鬼知道现在他心里什么想法。 “你是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这话?”他笑如春风拂面,看着倒是让人觉得悦目娱心。 “我……没。”李秀虽然神经粗但还是胆子小,看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忍不住退缩。 苏沁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李主簿,你是否有些管得过宽。” “不敢,不敢,反正你别放在心上。”李秀最终还是挡不住,一路往后退到人群里。 第8章 试探 及至又上路,徐不让继续骑着暮霭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和苏沁并肩。 李秀落在后面,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们。 徐不让非常意外,在她心里,南边的文人大概是像欧阳敬和李秀还有一些老儒的组合版,磨磨唧唧,这不行那不行,规矩戒律一大堆。 而苏沁,虽然说话也文绉绉的,但有理有据,也不咬文嚼字,三两句就开始玄之又玄,和他聊天总能得到一些实质的信息,也算是言之有物。 就是温声软语听起来不太够男人。 “原来你知道外祖啊。”他们一路闲聊,说到南迁后一众人等的情况。 “翰林院掌院学士,夏大人之才名,朝中无人不知。”苏沁浅笑道,“南迁后,人事变动频繁,翰林院全靠着夏大人主持才没乱作一团。” “听着很辛苦……” 他苦笑道:“也是我们这些小辈不争气,本来当时在京中夏大人已然请辞官务,没想到到了南安来,还要以古稀之年接管这堆烂摊子,所幸他老人家身体还算强健。” “身体好就好。”徐不让点点头,“自从……我们也疏于问候了。” “下令迁都时,一切都兵荒马乱,夏大人为了保护经卷典籍还是最末一批撤离的,没想到倒是……” 因祸得福。 第一批有王道然护送,而北胡人没有直接攻城,而是从队伍左边冒出来,打得高官名门们一个措手不及,把队中不少人掠走,又杀了回马枪回京,烧杀抢掠,把百年古都烧成一座荒城。 队尾的人们正好和北胡人擦身而过,和渡江以后才知道这事,本来他们很多人都做好殉国的准备了,世事无常,时也命也,真的很难说。 徐不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马车,和苏沁对了个眼神,对方点头,两人相顾无语,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才把话题聊开去。 这天晚上,夜宿一个小村落,这地方也就十几户人,觅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住家户,给了几两银子盘下来,其余人都住在没人的房里。 徐不让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 李秀小心翼翼地扶他下来,一路禁军开道,直通屋内。 而外层守卫,隔着十多米分列,把这间普通民房围成了铁桶。 徐不让本来站在外圈以外,无甚兴趣地做做样子,算是给欧阳敬一点脸面。 那个人进屋前对李秀说了什么,他点点头,朝这边看过来。 “贵人想见见你和当仁大人。”李秀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又支支吾吾地小声对徐不让说道:“你……小心些。” 徐不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秀又跑去找徐当仁了。 “徐家双子,我在旧京时就听过。” 走进那间小屋,一个年轻人就笑着说道。 禁卫军都在门外,门里只有几个宫婢忙着收拾。 苏沁站在年轻人身后。 “末将徐不让参见宁王殿下。”徐不让老实按照规矩行礼,徐当仁也在她旁边跪下。 “这一路劳你们护送,很是感激,不必行此大礼,起来。”话是这么说,年轻人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 护送大尧二皇子——宁王高喆回南安,就是他们南下的主要目的。 这年轻人大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俊朗,是高家血脉的清贵长相,不过面色苍白,看上去有些阴沉。 身材细长,用徐不让的话说——就是像根豆芽菜 。 苏沁站在他身后都显得高大壮硕起来。 “不知宁王殿下召见我二人所为何事。”徐当仁先发问道,他不太喜欢这个年轻的诸侯王。 “无事便不能见了么。”高喆笑眯眯地说,“这几日共行,却未能亲近一二,二位都是我大尧未来的栋梁之材,以后朝堂必然相见,也别弄得君不识臣,臣不知君。” “殿下说笑,我徐家满门忠心耿耿,拳拳赤心天地可鉴,上若有命,必当一往无前,绝无二心。” 徐不让心跳加速,低着头看地,同时一阵烦躁也涌上心头。 “贤臣识明君,徐乘风徐大人远在前线,精忠报国自不必说,然南安风云莫测,二位也要更小心谨慎才不负徐家门楣。” 两人都接不上话,高喆这几句话意义已经很清楚,虽然他们听得懂,但实在年龄摆在那,很难圆滑地接回去。 要是欧阳敬在这就好了。 “殿下,晚膳好了。” 沉默半晌,屋里落针可闻,最后,一个宫婢在门口禀报,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行,我也不是非要听什么好话,只是提醒一下你们,走。”高喆拍拍手,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两个人拜别高喆踏出房门,才觉得脊背发凉,对视一眼,往欧阳敬小屋的方向离开。 “你说,他们到底站哪一边的?” 布菜的间隙,高喆把弄着手上的陶土杯,好像自言自语一般问道。 “镇北侯一脉世代忠勇,但身为武人,对朝堂之事一向不通,遑论他两个幼子。殿下对两位校尉说这话,有些操之过急。”苏沁依旧立着,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 “我也是没办法,南安早就成了那老妖婆的巢穴,贸贸然回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眯起眼。 “论位份,殿下比之现在那位更有资格坐上御座,若是品行端正,九德不愆,必然有贤臣能吏拥护支持。” “苏卿真不愧是人人称赞胸怀洒落的世子殿下,能把事情想那么简单。”高喆见问不出什么,便把苏沁打发了下去。 “贵人说什么没有?”李秀看他出来马上迎上来。 苏沁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徐校尉这脾气,别惹恼了殿下……”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我怎么了,像我这般没骨气倒好了。”李秀少有的微恼。 “你倒是耿直。”苏沁轻笑一声:“无事,你若是担心,自己去看看。” 李秀本来在徐不让屋门前等,左右等不来,收拾的仆妇告诉他徐不让还没回来,他思量了下,摸到欧阳敬那屋。 “徐校尉?”他刚到院子门口就唤道。 灯光映出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晃了晃,沉声问:“何人?” “没事,李主簿。”左边那个稍小的影子站了起来,打开门,正是徐不让。 “这么晚了,李主簿有什么事么。”徐不让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是那套客气的微笑。 李秀看她没什么表现,先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话对你说。” 他先前反应就奇怪,又支支吾吾的,徐不让好奇地看着他。 这一路上他虽然有点烦人,但能看出秉性不坏。 “你说啊。” 李秀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欲言又止,抬手朝她招了招:“你跟我来。” 直走到一个没人的野坝,四顾无人,他这才开了口。 “贵人他,有不良癖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徐不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是想说,若是贵人许诺你什么,不要应下来……你素在边关,不知道也是有的。” “你这话要是让别人知道,别说官职,小命都未必能保。”徐不让蹙眉看他,“我也提醒李主簿,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我这不是!”李秀愠怒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也不信我!李某自作多情,没关系,但我不能眼看你跳火坑!” 他吼出来以后才自觉失态,捂住嘴,有些难过地看着徐不让:“总之希望徐校尉不要因为一时浅利失了远见,李某言尽于此。” 徐不让愣愣看他跑开,搞不懂他这一出的意思。 一路琢磨着对话回到欧阳敬那,徐当仁已经离开了,他们在这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还是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于是也回了屋。 “不让。” 她和徐当仁住一间屋的两边厢房,徐当仁那边没亮灯,她径直回自己的屋子,没想到苏沁站在正堂里等她。 今天晚上这一出出的简直莫名其妙。 “李主簿他……”徐不让以为他是因为李秀的事来的。 “他哭了。” 屋里没点灯,朗月当空,她看见苏沁嘴角带着无奈的笑:“不用担心,他就是那么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我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徐不让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这就向苏沁说了,本来这事烂在她和李秀心里最好,让别人谁听了都是大逆不道。 “他落魄时,姐姐曾在宁王府上当差,后来被宁王殿下收做通房,我想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这样……” “最后李家大姐横死宁王府,是他敛的尸,据说身上有很多奇怪的伤痕。” 徐不让恍惚了一下,一股歉意油然而生。 “我好像对他说了过分的话。” “确是他说话不谨慎,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这次能给他个小教训也是好的。” “但是他为什么一直对我……” “夏大人在京城辞官之前,曾任御使大夫。” 那案子最后也只是揪出一个宁王府管事,之后夏霖便以年事已高,不堪重用请辞。 当时皇帝多次挽留,最后只能赐他太子太师职加长史,才堪堪让他留在京城。 “那我现在就去给他道歉。”徐不让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不妥,这本是他私事,我想他应当是不想让你知道的。”苏沁伸手把她拦住。 “那你还给我说?” “无妨,你不是那种长舌之人,知他苦衷就好,苏某便不仁义一次。” 徐不让站定,背着光看苏沁,“你就是为这来给我解释?” 他摇摇头,“兰芝会误会,但我听得真切。” 徐不让头皮发麻,本以为躲过了,没想到又来,难怪苏沁一路上跟她套近乎,原来在这等着。 “徐家精忠报国,也只用精忠报国,朝堂上的事,不要多插手。” “啊?”她还以为他是宁王派来游说她的。 苏沁难得严肃地看着她:“宁王回朝,南安必暗流涌动,你们在朝内根基浅薄,万不可插手此中事物。” “你到底是哪边的……”徐不让疑惑地看着他。 他目光灼灼,笑看徐不让,却并没有回答她:“世间万事并非只是黑白对立,若你觉得苏某还信得过,有事可来楚王府找我。” 说着,递给她一块牌子。 “当然,无事也能来。”他郑重地双手持牌。 徐不让被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伸手把牌子拿了过来。 触手温润,通体莹白,这是一块玉牌,上面好像还带着一点温度。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说实话,但我还是想问问,李秀对我好是因为外祖对他还算有恩,世子殿下又是为了什么,我自觉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果想说动我爹,不如去找欧阳敬比较快。” “身在这个位置便要做什么都有目的吗?”苏沁垂眸,“若我说我仰慕你已久,你信也不信?” 徐不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问了。” “是真的啊。”他一副苦瓜脸是徐不让从没见过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徐不让把玉牌收进怀里,推着苏沁出门。 “李兰芝的事还麻烦你……” “知道。”苏沁最后回过头来沉声道:“前路崎岖,多加小心。” “是挺崎岖的,但是我们什么路没见过。”徐不让笑着看他,脸上的骄傲毫不掩饰。 苏沁回以一个笑脸,回到自己的小屋。 第9章 遇刺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上路时,宁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带着帷帽,在一众人等护卫下坐上马车。 苏沁还是坐在他那车的车夫旁边。 实木台子,背后就是车厢,坐着怎么可能舒服,徐不让宁愿下车走也不愿意坐他那。 偏生他坐得端正,完全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劳累,直着背,坐姿端正。 “你不会骑马么?”徐不让看了半天问道,“骑马可比你坐那舒服多了。” 苏沁有些羞赧地看着她:“确实不太熟悉…… “我都会,心源总算有一点比不上我。”不知他怎么说的,李秀今天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往她身边凑。 驾车的老头这两天和他们混熟了,笑呵呵地说:“世子殿下金枝玉叶,只要他想,脚不沾地都可以,哪里像咱们。” “何伯这话说得,那不就是个废人了。”李秀惊异道。 “兰芝,我昨日说的你是一点没听进去么。” “我这不是……你不会这也要生气!” “怎么会。”他笑着:“不过你此行言行可全部记录在案,要报备给贾寺卿的的。” “怕了怕了,我不说就是。”他勒住缰绳,又落到后面去。 “他便是这样的人。” 苏沁望着徐不让摇摇头:“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必担心。” 徐不让点点头,“我以后也会注意的。” “注意什么?”苏沁一愣。 “注意言行。”她摆出一副恶寒的表情:“你刚笑得我寒毛起来了。” 苏沁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哑然合上。 “开玩笑的,你想不想试试骑马?暮霭性子很温顺的。”她驱马上前,离马车很近,这样走着其实很危险,一个控制不好,和马车相撞,马吃了痛说不定会伤到骑手。 但那匹母马还是听话的和马车平行,眼神平静温和。 “可以吗?” “可以的,对,暮霭。”她摸摸那马的鬃毛。 黑马轻嘶一声,似乎点了点头。 “又在炫耀暮霭啊,还说别人是小孩子,我看你也没长大。”罗笙策马从前后往前跑,经过的时候一声嗤笑。 暮霭是西域名种马,也是徐不让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她精心照顾、训练,加之本身血统高贵,现在长得头高腿长,任谁看了都得称道一句“好马”,她多少是有点得意的,所以逢人必说。 被罗笙戳破小心思,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策马追上,扬鞭作势要揍他。 罗笙刚要躲,只见徐不让以一个很扭曲的姿势半道变了动作,一鞭子卷下一支响箭。 “敌袭!戒备!”她高声喊道,随即退回几辆马车附近。 “过来!”欧阳敬立刻反应过来,指挥着人聚拢在一起,围着中间那辆马车——也就是宁王坐的那辆。 “下来!”徐不让路过苏沁那辆的时候,跳下马,顺手把苏沁拉下来往中间带,“都蹲下!” “盾阵!”徐当仁也从后边绕过来,指挥着自己的亲兵。 不出所料,那一支箭只是开胃菜,还没等盾阵完全展开,铺天盖地的箭矢就从天而降,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插成刺猬倒在地上,后来的人赶紧顶上,所幸中招的人不多。 “西南、东南,弩队!”等第一波箭雨停下,徐不让已然怒不可遏,十几人的弩队分散开来,从盾阵的缝隙中反击。 听得扑簌簌的声响,有箭矢的破风声,有金石相击的脆响,仔细听,也有闷闷的利器刺进肉体的声音。 又是一支响箭,带着哨声袭来,这次所有人都警觉着,即使没听到响声也听到了徐不让的喊声。 于是第二波箭雨落下前,盾阵就开好,这次一个伤亡也没有。 如此双方反复三四波以后,对面不知是箭矢耗尽还是觉得在做无用功,总算是准备正面来硬的,从两方树林中冲了出来。 “罗笙守着,我西你东!”徐不让和徐当仁对了个眼神就要冲,这才注意到手上还拎着苏沁的领子,青年被她扯得一脸狼狈,徐不让甩手把他丢给欧阳敬:“女人孩子也给我看好!” 平时,欧阳敬是她的上司,而战场上,所有人都得听她和徐当仁的。 欧阳敬二话不说,把苏沁推倒身后挡住。 他们都有这个决心——把一切要东西护在身后,自己死之前,绝不让敌人碰到分毫。 人群中自动分出两队人来,跟着两个人冲向敌人。 这群人一身黑灰色劲装打扮,穿有皮甲,单看面相并不像北胡人,且并不恋战,而是拼死了往里冲。 他们的目标是高喆。 这一股人并不算多,他们带来的亲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算是平时看着只会傻乐的大有或是瘦小的猴子都是能一对多的高手。 除了被打得出其不意损失了几个——有几个还是禁军的,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徐不让用脚把地上的尸体翻过身来,蹲下仔细查找着有可能分辨这人身份的标记。 黑灰色的粗布衣,外罩一层轻便皮甲。 这两样东西有钱就能买到,甚至不少江湖人士都比他们穿得精致。 徐当仁带着人在旁边补刀,不能放过漏网之鱼。 之前他们逮了一个活的,可那家伙很快就毒发身亡,既然问不出来,那就不问,全杀了就好。 至少可以判断不是北胡人。 “老马胳膊中了一箭,小邹……剩下都不是我们的人。”欧阳敬走过来朝她说道。 事后观察才看出其实那些箭矢都是射向中间高喆的马车的,所以前后其实伤亡不大。 徐不让站起来往回走,刀尖拖在地上,划过石头时会拉出很刺耳的声音。 李秀被吓得不轻。 他以前只是从书上,从别人嘴里听说过战场上的生死相搏,这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血肉翻飞的模样。 虽然南渡的时候也有死人,但他点子不错,没遇见过北胡人的队伍。 这不是点到即止的禁军比武,不是武人间的打闹。 是一刀见血,以命相抗。 “我这舞是要死人的。”他想起徐不让说的这句话,当时她笑得随意,平日里虽然也不是什么温和待人的,和别人打打闹闹倒有几分她那个年纪的活力,反正让人很难把她和尸山血海联系起来。 但军人的功名,就是一次次从这样的拼杀中得来的。 看她老练的行为,大概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自己仅凭道听途说就跑去妄言,难怪她看不起。 徐不让抬头扫了一圈,李秀莫名和她目光交接。像被刺到一样错开眼低下头去。 徐不让敛了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小邹她知道,但不熟,几年前父母双亡,为了幼弟幼妹跑来参军,求一口饭吃。 平时总觉得他畏畏缩缩的,笑得和善,谁都能支使,但真上了战场也从来没退缩过——他父母都是因北胡人而死。 他没有死在前线,而是大尧内部权利的倾轧中死去。 “就地掩了。” 徐不让蹲下,从他发髻割下一缕发,在他怀里找到一封信,最后摘下他腰上的军牌。 他们身上都有一封信,写给最重要的人,随时带着。 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面是最后一面,哪一句话就是诀别。 她还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初自荐跟来,说想看看南安的繁华。徐不让知道,他是想跟着他们,看看能不能赚取些功名。 有野心不是什么错,错就错在,他不够强。 他们出发时,他妹妹来给他送行。 年轻人笑着许诺给女孩带南安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小姑娘被逗得开心,又放心不下哥哥,低着头小声说:“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她知也不知,这是战乱年代最奢侈的愿景。 旁边上来两个汉子,默默无语的把小邹抬开,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挖坑。 禁军这边却有些不知所措,看到他们的处理方法才跟着做。 因为反应及时,高喆的马车完好无损,甚至连擦痕都没有。 一个中年男人看到他们打理妥当,跟马车上的人说了什么,复行一礼,往这边走来。 “二位校尉,一路疏于问候了。” 欧阳敬赶紧迎上来,“钟大人,久仰。” 钟涛是禁军副统领,这次由他率领禁军一队。 “不敢当,钟某一介武夫,与诸位一见如故,然职责在身,不敢因私废公。” 欧阳敬身后,徐当仁指挥着手下处理杂物,徐不让瞟了他一眼,走到韦氏他们的马车那边安抚女眷,重点全不在他身上。 只欧阳敬笑得和善。 “你我此路同行,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若不互通有无,接下来怕更难走。” 欧阳敬心里大骂,脸上的笑一分不减:“自然,自然,只是不知道钟大人所指为何?” “你可知刚才那些刺客是何人所指?”他沉着脸,一副故作玄虚的模样。 “检查过并无明显标记可供辨别,不可妄下定论,只得小心行事。” 欧阳敬心说他公差带着两个祖宗跑这一趟就够难受了,朝堂里的明争暗斗他肯定是不想参与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和徐乘风满世界跑。 “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直接判断身份的,但从其中厉害关系不难判断。” “无论何种身份,其不轨之心都理当诛灭。此事本应将贼人捉拿归案后交给大理寺定夺,不过这次并无活口,也不好现在分力彻查,当前要紧的是贵人的安全,我等应加快进程,尽早到达南安。” 他说得冠冕堂皇,完全不留给钟涛说话的余地。 “是,确实。”被他一绕,中年人好像忘了自己一开始要说什么了,不自觉的摸着脑袋往马车看。 “方才钟大人的队伍应该也有损耗,虽有些不近人情,但还请尽快处理妥当以便上路。”欧阳敬笑笑,行了一礼,指着远处钟涛的部下:“到今日目的地还有半日多路程,不能再耽搁了。” 钟涛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欧阳敬说得句句在理,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回自己部下之间。 欧阳敬看着离开的背影沉默不语。 队伍很快重启行程,本来在自己地界上的那份放松很快又绷紧起来。 徐不让依旧走在队前,中间那辆马车现在围满了人,有必要的话,所有人都可以是高喆的盾。 “给。”苏沁忽然递给她一张帕子。 “什么。”徐不让如梦初醒一般回头看他。 他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徐不让。 徐不让接过手绢,丝绢材质的帕子被水浸湿,她往自己脸上囫囵抹了一把,血色残痕在白色的帕子上有些刺眼。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帕收起来:“是不是很吓人。” “来得突然,确实有些猝不及防。”苏沁抚着自己的掌心,“兰芝和何伯吓得不行。” 何伯在旁边应和道:“老朽倒没什么,南下之时倒也见过,李大人似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景。” “寻常人见了,会怕也是正常。有人第一次上战场就被吓破胆,可不是什么夸张。”她顿了一下,用手背蹭了蹭脸:“我呢,可怕吗。” 苏沁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很认真地思考,忽而一笑:“你若是吓人,那南安苏某是寸步难行了。” 徐不让愣了片刻,反倒是何伯先笑出声来:“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老朽这趟与殿下同行也算是沾了点书香气,回去一定说与家里的老婆子听。” 被他一笑,苏沁本来认真的脸一下子绷不住,无奈地笑着低下头。 徐不让似懂非懂,傻呵呵一乐,把话题岔了开去。 第10章 对饮 当天一行人到达目的地时,有下人把一小坛酒送到李秀房里。 “谁送的?”他问。 “主家送的。”那仆妇一身干练的布衣,不多停留,一拜离去。 “这?”他拿着那一小坛酒回身看苏沁。 “喝。”苏沁以扇掩嘴,“多半是徐校尉给的。” 李秀打开封泥,酒香立刻就溢了出来。 “好酒,不过他们行军也带着这些么,下人也不少。”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刚想给苏沁也斟上,却被他阻止了。 “行军又不是流放,况且徐大人袭镇北侯爵位,一双儿女就算自己无职,放在京中也是金枝玉叶。若是上位者都过得苦寒无依,那士兵们还有什么盼头。” “你最近话好像多了起来。”李秀浅酌一口,那酒带着浓烈的香气直冲他脑门,喉咙火烧火燎,细品下来又回味无穷。 “若你能长进些,我倒不必多费这些唇舌。” “明明你比我小,怎么永远一副教训小辈的模样。” “达者为师,不以年龄论。” 看着李秀有些丧气的模样,苏沁收起折扇:“喝完酒就好好休息,我走了。” 落脚的地方是一家驿站,他回到自己屋门口,发现也有一坛酒放在地上。 徐不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没睡,听到敲门声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了?” 苏沁站在门口看她,手上还拎着酒。 “一人独酌未免乏味,想你如果没睡,可以对酌二三。” 徐不让本来就馋那酒,可惜欧阳敬看着,根本没她的份。 她打开门放人进来:“这酒本来是带去给我家老爷子的,倒是你们有口福了。” “苏某是沾光了。”苏沁笑笑开封倒酒,“兰芝没什么的。” “你知道我也给他了?” “送过去的时候我正好在。” 她趴在窗台上往下吹了声口哨,下面马上有人粗声答应:“咋了!” “小声点,去厨房找找有啥吃的没,上来别把老欧弄醒了。” 没一会就听得有人敲门,大有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小碟熏鹿肉,一把花生和几个糕点似的蒸物。 “好香啊,老大你吃独食!”他嚷嚷道,越过徐不让头顶往里看:“哎?你怎么在我们老大屋里!” “别嚷嚷了!老欧掏出来给贵人们赔礼的,我就沾个光。”徐不让接过小盘,推着大有出去:“等到了南安还怕没好东西给你吃的,去去去。” 大个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被扔出去,碎碎念着下楼了。 “这位壮士,看着并不像汉人。” “也不是胡人,他是更西边来的。”徐不让把小菜拿出来摆好,“我娘捡的。” 大有生得高大,一头褐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和狼似的,高鼻深眼,一副异族长相,却操着一口地道官话,除了徐不让,徐当仁和欧阳敬也经常把他呼来唤去,他都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我娘省亲回来,路上遇到个商队,他家里人来中原走托线孙的,估摸着是被点子卖给了,被土匪杀了个七零八落,他叔叔被摘了瓢,大伯南子都被开了,都没救回来,只他被藏在一堆毯子下面逃过一劫。” 苏沁没听过她那黑话,愣了一下,徐不让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他这种王公贵族讲话,解释到:“托线孙是走镖的,点子就是对家,摘瓢……嗯,反正场面很血腥,从那以后大有就成孤儿了。” 苏沁看她皱眉认真组织着语言,笑道:“你这说法倒是新鲜。” “嗨,土匪的黑话,我年轻时候想着以后行走江湖,特地去学的,抄了一个小本子呢,结果被娘发现,不仅被烧了本子,还抄了十遍家法。后来有人说那是编来骗我的,根本没人那么讲话,不过当时在朋友里用了一段时间,我也不好意思去给别人解释了。”徐不让摸摸脸。 “他官话很熟练,那应该是很早的事了。” “那时我才三四岁,你说早不早。”她呲牙笑笑:“这家伙家里人都没剩下,于是跟着我爹说要报仇,等剿完匪也没提过再回去的事。” “他怎么叫你……?” “小时候他官话还说不清楚,逗他的,后来就一直这么叫了。” 苏沁敛了眸,端起酒对她一敬,仰头喝了下去。 “哎,你慢点。”徐不让惊呼:“这酒后劲足,虽不隔夜,但一会有你受的。” 苏沁好像没听到她说话,马上就倒了第二杯,又是一饮而尽。 “你不会喝酒?”他还没倒第三杯,徐不让就把他酒杯夺过来。 他被抢了杯子,也没动作,只是盯着桌上的酒坛笑,笑得徐不让发毛。 “吃点东西,那么喝胃会难受的。”她挑了几片肉倒苏沁面前的碗里,他依旧不动。 “不难受。”他眯着眼摇摇头,脸颊已经染上绯色。 “那喝点茶。”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他乖乖接过去,也不喝,望着徐不让笑。 她从来没见过酒量那么差的,两杯酒既上脸又上头。 “我送你回去,你喝多了。”她叹了口气起身,说对酌,她一口还没喝呢。 “徐不让。”苏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又怎么了?” “没什么。”他还是傻笑,大概是真醉了,痴痴望着徐不让,眼里水光潋滟。 徐不让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觉得男人就应该是魁梧健壮,类如她爹徐乘风那样,或者像她大哥徐轩,虽然相对瘦弱,但沉稳可靠,旧京的儒生纨绔惯是不入她眼的,是以平时女孩子看着苏沁叽叽喳喳春心萌动她完全不能理解。 他长得纤瘦,虽然个子高,但穿着大袖宽袍完全是一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模样,面白如玉,唯有眉眼间偶尔透露出上位者的凌冽威严看着像个男人。 现在这样被他看着,徐不让忽然记起幼时养的那头鹿。 那本是冬狩中徐乘风打到的猎物,为了逗一双儿女开心,并没有杀死,徐当仁比起活鹿,更喜欢熏鹿肉,所以最后只有徐不让一直照料。 那是头母鹿,养了一个来月徐不让发现它还有孕在身,医好伤后便将那鹿放了。 母鹿离开之前,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湿润的鹿眼和此时苏沁的双眼好像重合了起来。 徐不让自嘲地摇摇头,跟个醉鬼计较什么呢。 把他拖回他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徐不让回屋打算继续睡,没想到徐当仁站在门口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熟了。” “不是很熟。”她摆摆手走进屋,徐当仁也跟进来关上门。 “比不上你和柳儿。”她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菜寒酸了点,不过酒还是不能浪费的。 “你乱说什么。” “人多是人多,你当我瞎么。”她坏笑着看向徐当仁。 当日他救出来那个小姑娘这两天有机会就像小鸡跟老母鸡一样跟着他。 “怎么说到我了,我是来提醒你,那一群人立场未知,不要忘了欧叔说的话。” “我当然没忘,你也要记得,那小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你玩归玩,不要让她再跟阿姐,跟荣嫂她们一样。” 看她认真,徐当仁哽了一下:“就不能盼我点好。” “你还说不是。”徐不让咧嘴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 “你这家伙!”徐当仁被说得面红耳热,扑上去和她扭打成一团,最后终于还是把欧阳敬吵醒,过来一人给了一顿数落。 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警惕提高了,迎来的两场袭击都给人一种不痛不痒的感觉。 就像这件事必须做但没必要拼命,于是象征性的来打一下,出现伤亡后很快撤退。 终于,一行人来到康城。 一路上他们挑小路走,避开大的城镇,这是第一次进城,康城是豫州州府,豫州刺史叶桐在城外三里处等着他们。 钟涛和欧阳敬上去接引,叶桐直接走了过来。 远看上去须发花白,仔细看却发现并不老。 “豫州刺史叶桐,恭迎二殿下!” 他走过来,随即叩拜在马车旁。 车内沉静良久,才听到高喆幽幽一句:“起来。” 毕竟荒郊野外,不方便说话,在叶桐的带领下,高喆和禁军都入了他刺史府。 人算是交接过去了,到了他叶桐府上,安危自当由他一力确保,况且还有禁军守着。 他们这群外兵,都被打发去驿站。 徐不让一路神经紧绷,烦心事也不少,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隔壁徐当仁不在,欧阳敬还在刺史府作陪。 驿站在城北角落里,几乎就要出城,她爬到屋顶上,远远眺望城中的景象。 这里离前线已经很远了,离她长大的西北更远,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旧城,因为大量北地之人的涌入,在短暂的混乱后依旧繁华璀璨。 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遥相辉映,热闹非常。 她想起走前偷听到父母的对话,这事她连当仁都没有说。 “不能再拖了。”母亲虽然日常看着温柔娴静,面对父亲时却总有些火气。 “这不是……没有机会么。” “现在就是机会,早两年有人来求的时候你瞒着我拒了,我就这两个女儿,我不想让辞儿也落得和娡儿一样的下场。” 姐姐什么下场? 徐不让自嘲的笑了笑。 当初罗家来求亲母亲就反对,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回了旧京,但也拗不过姐姐,最后还是让她嫁了过去。 两年前罗弋战死,罗将军也领兵出战,徐娡沉顿一段时间以后,上养老,下抚小,撑起了罗府的门楣,及至这两年罗家的妹妹们稍长,可以帮她分担一些事务,徐娡才能松一口气。 这趟出发前徐不让收到了姐姐的信,谆谆嘱托,满是不放心。 在她眼里,虽然姐姐不善武艺兵法,但其坚韧的性格也足称将门之后,可母亲看着她和姐姐时,总是满眼忧虑。 她知道,母亲想他们不要再参与征战,可这是他们能决定的么。 徐家宗祠,牌位林立,俱是忠烈,难道他们是自己想战死沙场的么。 欧阳敬必然是接受了父亲的什么指示,带着别的目的同行。 这一趟对她来说,比表面上看的更凶险。 夜风习习,大概南方的风物真是醉人,她望着天上的星子迷迷糊糊,想了半天也觉得没什么办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第11章 阴谋 徐不让差点睡着,听到楼下的动静才惊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扒着屋檐一荡又荡回走廊,好死不死碰上欧阳敬。 “哈哈,欧叔,回来那么早。”她尴尬地笑笑。 欧阳敬却无心数落她,只是快步上楼:“把小子们都叫起来,刺史府遇袭。” 徐不让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很快把睡着的打闹的将士们都集合起来,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杀向刺史府。 原则上,他们的任务是送高喆去南安,没到目的地都不算完成任务。 “伤亡呢?”徐不让策马和欧阳敬并行。 “是刺客,没有正面硬拼,贵人无事,禁军伤亡不大,只是……” “什么?” “侍中大人为贵人挡剑受伤。” 她对这称呼不太熟悉,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沁?” 他点点头:“刺客混在刺史家仆里,今夜恐怕都不能睡了,明早立刻出发。” “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两个,一个马上毒发身亡,咱这种大老粗面对这些死士还真是头疼。”他叹气,当时他这边的曹元刚把刺客的下巴拆了,那边就已经毒发,可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想他叶桐远迎三里,又让高喆住到自己府上,多少是想讨好他的,现在出了这种事,真是热闹。 快马加鞭,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刺史府,高门深户,院落相套,若从外面攻进来到确实没从里渗入来得简单。 钟涛带着人守着个院子,看他们过来,长出一口气。 把人分散出去才发现徐当仁不在,欧阳敬骂骂咧咧点了猴子去找他,徐不让就在边上看着。 “你……”欧阳敬最后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你去四处看看还有什么缺漏。”末了又靠近她耳侧压低声音:“离大院远点。” 大院里是高喆,上次见了他以后,双胞胎就绕着他走,徐不让当然不会在这时自讨没趣,于是溜溜达达四处转悠。 禁军和他们的人把院子围得跟铁桶似的,非要说的话只有把刺史府推平或者从天而降才能进去。 她拐了个弯,撞上个人。 “李主簿小心。” 李秀抱着一个木盒,一屁股蹲在地上,她把人扶起来,又帮着捡东西 。 “心源受伤了。”李秀接过盒子,看清是她,抓住她的手往拉着就要走。 “我知道。”徐不让一头雾水地被拖着走,“大夫看过了吗。” “伤口很长,流了很多血。”李秀回头看她,眼睛里泪汪汪的。 “你是要带我去见他么。”徐不让看他这样,忽然想起大营中厨子养的狗,倒不是说他是狗,就是这泪汪汪的神情却有两分相似。 李秀愣了一下,徐不让苦笑:“我并不通于医术,当兵是有些土法子,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让专业的大夫来比较好。” 他哽了一下,“你不去看看他么。” “公职在身,而且既然受伤,就应该静养,我去打搅怕是不好。”他抽出自己的手:“你也别到处乱跑了,这里还称不上安全。” 她把李秀送回旁边的一个院落,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 “我以为,你虽然……但也还是有些人情味的。”他低着头,在徐不让离开前说道。 “快去,人多事杂,别再往外跑了。”徐不让没听到一样,打发他进去。 徐当仁说得对,他们立场未知,如果不想给自己找事,就不要离得太近。 平时千般好,喝酒聊天都无所谓,这一遇刺反而惊醒了徐不让。 若是让她远离朝堂的势力斗争,他苏沁身份未明,即使不是高喆的人,难道就可以信赖了吗。 “你们两,再叫两个,把这个院子守好。” 路过一个岗哨时,她点了两个人去守着。直到天蒙蒙亮他们出发,叶桐来了好几次,都没见到高喆。 临走时,徐不让才看到苏沁。他脸色微白,有些疲色。别的倒是看不出什么,李秀很小心地护着他的胳膊。看到徐不让,他点点头,坐上马车前驾。 徐当仁昨夜赶了回来,天亮前又离开,现正带着昨天留在驿站的人在前面等他们。 罗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徐不让看着就牙痒痒。 正式启程以后从后面拍马过去,吓了他一跳。 “你干嘛!”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凶巴巴地看着徐不让。 “没什么,就是看看某人是不是还在梦里。” “昨天你们不叫我怪谁!”罗笙知是她找事,气呼呼的一夹马腹往前蹿了一截。 “我们罗小少爷也不知梦到什么,睡得那叫一个沉,谁叫得醒啊。”徐不让也快步跟上去,继续逗他。 “你绝对没叫我!我不可能睡那么死!”罗笙被她说得脸红,又加速跑了。 两人这一追一赶,罗笙倒是可以跑头阵那边,徐不让只能守在这里,她又行在苏沁的马车旁。 “伤还好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无碍。”他说话还是温声细语,除了脸色稍差,一切无异。 “那就好。”她点点头,也不看人,缓步退后。 朝廷势力倾轧,他们的党争,与徐家人无关,把人送过去就可以回到前线。 之后一路无事,平静得好像那些刺客的背后指使放弃了。 这天,他们到达南安前最后一个城市睢阳,明天再走半日多,就能与南安前来接应的队伍汇合,到那时,他们的任务才算真的完成了。 所以今天晚上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所有人都没睡,绕着酒楼,外松内紧地守着。 这还是钟涛提出来的,毕竟他们交了人就算完,钟涛以后和高喆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这事马虎了,那基本可以提前告老还乡。 徐不让全副武装坐在屋里,楼下大厅灯火通明,叫了几个唱曲的,咿咿呀呀吴侬软语,唱得人骨头发软。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徐不让上楼的时候一帮女孩叽叽喳喳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发钗步摇一步一颤,披帛飘在身后,看着和她差不多甚至更小的年纪。 她不自觉勾了勾嘴角,身后一众亲兵眼睛也跟着飘了过去。 二八佳人,被看飘香,看着就赏心悦目——如果这不是一场阴谋的前奏的话,她倒也愿意在楼下喝几杯。 这屋里灯也没点,南方还在梅雨季节,有些霉味。 她望着窗外漫不经心,黛瓦青砖,草木繁茂,南方的园景精致委婉,总是和大漠不同的。 一墙之隔的街上,灯火辉煌,游船画舫,好一派江南景色。 忽然有人敲门,她走过去打开,门口是个侍卫模样的人,之前看着应该跟在苏沁附近的。他抬着一个托盘:“世子殿下嘱咐我给您带一份。” 盘子上有菜有肉,甚至还有几碟制作精美的糕点。 徐不让接过来把人打发走,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又缩回窗边。 所幸没让她等太久,大概一炷香以后,楼下吵了起来。 大概是几次武力刺杀不成,这次倒是换了投毒,可惜高喆根本不会吃外面的饭菜,看着在喝酒,其实偷偷都倒掉了,倒是高喆怀里的舞姬,本来是想着被贵人看上,从此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却做了替死鬼。 酒楼被围,行刺的人自然跑不掉,剩下就要看禁军的本事了。 徐不让在栏杆上往下看,灯火辉煌的一楼大堂并不乱,只是中间的舞池里,一个穿着轻薄舞衣的女孩子躺在那里。 她仰面躺着,早就没了活气,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好像在望着徐不让。 旁边屋里的人也出来了,女人们看着舞姬的尸体,抽气的抽气,叹息的叹息。 若她们没遇上徐不让,只怕下场还没她好看。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主座上,高喆一方丝帕掩嘴,嫌弃地看着舞池,“还没抓住吗?” 旁边的钟涛一脸惶恐:“酒楼的人都集中起来了,正在一个个排查。” “这要查到多久,先把那东西弄走。”他挥了挥手:“晦气。” “是,是!”钟涛招手换来两人,把舞姬的尸体抬了下去,仿佛抬走一块碍事的木头。 徐当仁站在角落,有感抬头,正对上徐不让。 他脑袋偏了一下,徐不让点点头。 “你们进屋不要出来,人多事杂。”她把女孩子们赶回屋,韦氏担心地看着她,背后几个女孩眼里也满是不安。 “没事的,房门窗户都关上。”她掩上门,抬头对房梁上的猴子比了个手势,瘦小的男人点点头。 徐不让下楼挤进楼梯角,狭小的空间被两个人填满。 “怎么了。” “有人送了一碟吃的给我。”徐不让压低声音。 “他们在吃的里面下毒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徐当仁抽出一根银针,银白色的短针依旧闪亮。 “下面什么情况。”徐不让接过针别在衣襟上。 “毒杀,别的还没发现。” “苏沁有异样么。”徐不让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单刀直入。 “你是怀疑……” “上次暗杀,他就在现场,这次又这么巧送东西给我吃。” “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徐当仁想了想,面露疑惑,“就算真的是他想……也犯不着招惹我们。” 徐不让无声的对他说了三个字。 “听说他主和,我们的军饷迟迟未发也是……。” 徐当仁目光一沉:“我知道了,我会多关注他的,你自己小心。” 两个人又从楼梯角钻出来,一个上一个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不让走上楼,猴子在房梁上指指点点,表情怪异,并不是他们以前用过的信号,龇牙咧嘴的样子真的很像猴子。 徐不让手放在刀上,小心地打开门。 “怎么没吃。”苏沁坐在她的房间,捻着一块糕点:“睢阳名吃,茶酥,你应当没吃过,还是不喜甜食?” 第12章 邀请 徐不让几乎是立刻汗毛倒竖。 他们在楼梯间,上的下的都看得清楚,苏沁一开始是在楼下的,他多久上的楼? 现在是看她没有上钩,亲自来动手了吗?她怎么一点没看出他的身手? 她握紧了刀柄,生怕别的角落忽然又冒出来什么人,猴子那龇牙咧嘴的傻像,都这样了也不知道拦一下她。 苏沁看徐不让眼神忽然变了,有些不解:“不算很甜,真的不试试么。” 随即,把手里的小玩意送进嘴里。 “哎!”徐不让想说先让她试毒,后来又想起来这东西本就是他送来的。 “怎么?”他挡着嘴,细嚼慢咽,半天才吞下去,“凉了有些干,要趁新鲜吃才好。” 徐不让被他整得头皮发麻。 “你……你来我屋里干嘛。” “下面嘈杂,一时半会也不能休息,况且宁王行事……”他皱眉,脸上似是不忍:“借你宝地避一避。” 他把托盘上的小菜拿下来一一放好:“那天你请我好酒,我还你一桌小菜,敢请赏光?” 徐不让只是怀疑,不好挑明,所以也没办法拒绝,她更不想跑到高喆眼皮子底下去,只得坐下来。 “我不饿。”她动了动手,刚才那么紧张,手指都有些僵硬。 “随便吃些,今日怕是又是一个不眠夜。”苏沁递给她一个小碟,里面是一碗汤,汤里丝丝缕缕不知是什么,呈一团云雾状。 “若是秋天来,鱼虾肥美,可吃的比现在多。”他举箸,拨开一道菜上面装饰的姜蒜,徐不让才看出那是一条鱼,装饰得花团锦簇,看不出原型。 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汤,咬着唇。 “不吃么。”苏沁夹了一筷子鱼给她。 “刚出了那么大的事……” 他笑了笑,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舀了一勺入口。 “所以才应该吃饱喝足做好准备,越接近旋涡中心越危险。” 看他喝了一口,徐不让松了一口气。 战场上厮杀,刀光剑影,都是来明的。而这一趟,就像在沼泽跋涉,就算他们尽量不去参与,但每前进一步都会陷得更深。 她眼前时时浮现起刚才那个舞姬的眼睛。 她看着也不大,精心做了打扮,被高喆选上时大概也是满心欢喜的,却不曾想到殒命如花谢。 苏沁看她脸色愈发难看,叹了口气。 “这个可以安神,你拿着。”他递过来一个香囊。 徐不让犹豫着没接。 “我知你不信我,但你也不能信别的人,我们是同路人,我不会害你。”他收起笑容,盯着徐不让的双眼压低声音道:“王后擅权,串通中书令王岂之、兵部尚书刘叔柊打压主战派,他们现在已经在和北胡人秘密议媾和了。” 刀刃闪着寒光,刀身是不详的黑色,大概是因为饱饮人血,是比黑暗更浓重的颜色。 现在这把刀满含威胁地架在苏沁脖子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给我说这些有什么打算。” 被利器抵着要害,苏沁也没一丝退缩,相反,带着一股傲气昂首看着她:“我说了我们是同路人。” “塞外风霜,大漠落日,黄河以北半壁江山,万万百姓和将士的血海深仇,某不想年老以后空余怅惘,后悔当初没有舍命相搏。徐不让,不管想不想,你已经身在局里了。” 他抓着徐不让的手,把刀往自己压,“今日在此,苏某愿用自身性命换你一分信任。”他又压低声音:“你在防着欧阳敬,对也不对?” “你在威胁我,你赌我不敢动你?”徐不让眯着眼,抗衡着手上的力。 “我确是在赌,赌的确是你的心。”苏沁嘴角上扬着,却不如平日的春风和煦,温柔的笑容让人猜不出心思。 “大尧重文轻武,经景武盛世民风大胆奔放,却也没奔放到使女子可任官的地步,尤其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 “你出生世家,尊荣无匹,寻常人等也许就敢背地里长舌罢了,但你父亲在朝堂上根基浅薄。” 徐不让背后发凉,脑子一团乱麻,她这两天只是烦,具体烦什么她自己都没想通,被这一点,忽的茅塞顿开。 “你愿意继续当一把保家卫国的刀,可有人只想你当做牵制政敌的把柄。”他声音越发柔和,“对团群体来说,有些时候,牺牲一小部分换取更大的利益是很划算的,但是具体被牺牲掉的部分,谁在乎他们的喜悲。” “单打独斗你没有胜算。”苏沁满眼真诚,松开抓着徐不让刀柄的手。 她来不及收力,刀往外一偏,离开了他的脖子。 “你好好想想。”他端坐整理衣袖,“明日进城,怕是来不及说话,有事持我玉牌至城西苏府,无论何事,某必全力以赴。” “当然,没事也能来。”他想了想又补充:“虽然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但苏某确实是想与你为友。” 等他走了半天,徐不让还楞在原处。 她多少能猜到有问题,就算送的是宁王,又何须禁军之外再加一个参军两个校尉这么大排场。 苏沁的话不停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有一种预感,但并不能完全证实。 等敲门声响起,她才一哆嗦清醒过来。 手上是不知道多久被塞进来的香囊,小小的银色镂空球状物下面坠着玄色流苏,撰在手里把掌心勒出了印记。 胡乱把香囊塞进怀里,打开门。 “老大。”大有站在门口,“欧叔让下去。” 欧阳敬一直让她离高喆远点,现在专门让她下去,不知出了何事。她从栏杆往下瞟了一眼,苏沁并不在,便随着大有走下楼。 “怎么了。”她站在欧阳敬身后,中年男人生得并不高大,但挡她一个绰绰有余。 “无事,总觉得今天他们这一出有些不对。” 欧阳敬背着手,侧脸看不出情绪,完全没了往日婆婆妈妈的感觉。 “找到了!”忽然后院有人叫了一声,人群骚动起来,很快,就有人被推搡着押进大厅。 主座上,高喆眯着眼,带着玩味的表情。 手指粗的麻绳绑着那人,嘴里也被塞了东西,被推跪到高喆面前的地上。 两名禁卫一左一右控制着他的肩,第三人上前把塞嘴的东西拔出来,那人带着一丝狠劲要往前冲,只是还没起身就被踢跪下去。 “说!是谁指示你刺杀宁王!”钟涛上前,剑鞘一下打到那人脸上,把那人脸上带出一道血痕。 徐不让挑眉看着这场闹剧。 就算是他们做的套子,这一切也太顺利了。 杀手自然没说,对着钟涛唾了一口,很有骨气的昂头:“你们要杀便杀!我是不会说的!” 这对话,连话本子也没那么标准的。 这批禁军毕竟不是什么专业的审讯人员,面对这样的情况似乎有些束手无策。 钟涛又是一脚:“胆敢刺杀王族,这可是千刀万剐,诛连九族的大罪!你现在把主使供出来,也许还能落个痛快。” “朝廷暴虐!我杀之又如何!”杀手倒在地上,又想爬起来,钟涛还想继续动手,高喆幽幽开了口:“哦?你倒是说说,如何暴虐?” “苛税如虎!强征民夫!天子无能!后宫擅权!现在北胡南下,你高氏的王朝该亡了!”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大胆!”钟涛抽剑出鞘,刚想砍下去,被高喆拦住:“急什么,让他继续说。”他好整以暇的笑着。 徐不让感觉欧阳敬动了一下,把脑袋凑到他嘴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抿着唇。 “大理寺少卿蔡衍到!”忽然,门外有人大声喊着。 刚才还压抑的氛围忽然被门外的嘈杂冲淡。 “听闻宁王归京一路不平,是臣等护驾来迟,请宁王处罚!”一堆人涌进来开道,一个男人从中间走了进来,屋里的禁军见状全挡在高喆身前。 “蔡大人。”高喆眯起眼,玩味的看着那人。 “这人就是刺客?来人,带下去。”菜衍挥挥手,两个人轻车熟路的上前,挡开禁卫,刀鞘一砍,把还在发愣的杀手弄晕了过去。 事实上,在他发话之前那两人就已经出列上前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又拖着杀手出门而去。 “蔡大人来得真及时。”高喆弯着唇,眼里并无一丝笑意。 “不敢,臣等奉命缉拿逃犯,回京途中正好经过康城,听闻殿下路遇歹人,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想着能尽些绵薄之力。”他对着高喆一拜,很是恭敬的样子,“殿下放心将此人交给我等,下官同整个大理寺必尽全力彻查此事。” “哦,蔡卿言之凿凿,倒是很可信的样子。” 高喆看着自己的指甲,好像对眼下的事失去了兴趣。 “那便交由大理寺审,记得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好像很疲倦的样子,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等他和大部分禁军都离开,蔡衍才站起来,往宁王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也离开了。 欧阳敬深呼出一口气,骂了一句粗话。 “怎么了?”徐不让看附近没了生人,随意靠在墙上。 这一出出的确实精彩,她还没吃东西,肚子有些饿。 欧阳敬转身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化成长长的叹息,“明天进城,你们安置好兵士们就去夏府,我晚些来找你们。” 说罢一甩袖,也走了。 “你看懂了吗?”看徐当仁走过来,徐不让问道。 “多少。”他也皱着眉,“大有呢?” “在的!”一个健壮的男人忽然从角落里冒出来。 “这种地方就不用潜伏了,吓人一跳。”徐当仁抚着自己的胸口。 “去打听打听刚刚那个死掉的女孩带哪去了,如果有家人就还给家人,再给点抚恤,没有的话,选块地方埋了。” “怎么,怜香惜玉啊。”他一说徐不让才想起来。 徐当仁认真的看着她,半晌,抬起手,胡乱揉了揉她的脸:“物伤其类罢了。” 那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年龄,因为一场无关的斗争死在这里,他们也随时有可能因为别人的斗争不知死于何处。 徐不让抓住他的手:“少咒自己。” “哎呀,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冷血的妹妹。”他故作仰天长叹道。 两三句又不正经起来,一路吵闹着上楼,于是再度荣获欧阳敬一顿批。 上了楼,钱夫人将门打开一小条缝,看她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招了招手。 “怎么?” 徐不让看她,十来个人挤在一间屋里,熟不熟的都在。 “明日到南安城,我们……”钱夫人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徐不让抬头,所有人都望着她。 “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人送你们回家。” 毕竟救下她们是计划之外的事,后续安排,也只能指望他们两。 “不过……”徐不让目光掠过所有人。 “这两年时移世易,有一些事我估计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 破城到南迁,死的人不在少数,北胡人杀你时可不管你是某处的大人还是哪家的王公。 非常尊贵的那另算,毕竟他们南下就为的钱财粮草,和那土匪无甚区别,有时候,人命也是非常值钱的——比如他们同行这位。 “我们明白的。”钱夫人苦笑,屋内一时默然,连平日最爱接嘴的张润声也垂着头没出声。 “就算没了家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到时你们如何计划,徐某一定帮到底。” 所有人都回避着她的目光,虽然这许诺已然十分仗义,但没有人想成为这个可能。 “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说。”她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屋。 一桌酒菜还摆着,她喝了一口冷掉的汤,觉得有点腻了。 第13章 进城 确实如苏沁所说,第二天说不上人仰马翻,但也没什么精力聊天。 徐不让和徐当仁穿上正式的甲胄,外罩一件红袍,欧阳敬穿着朝服,只有罗笙还是一身皮甲哼哼唧唧。 “凭什么我就没有这些!” “因为你还是个小屁孩。”徐不让嗤笑道,驭着暮霭绕着他跑了一圈,“用不用姐姐给你削一把木刀啊。” “烦死了!每次你们去打仗要么让我去押粮草,要么让我去疏散老百姓,这样我还怎么建功立业!” “不要看不起后勤,人都要吃饭,要是粮草有失,前线所有人都可能有去无回。”欧阳敬皱眉看着嬉皮笑脸的三个人。 “各自到岗,都打起精神来。 徐不让策马行中队队首,听到背后的响动,然后一个低沉的号声,示意全队启程。 睢阳到南安不过二十余里,他们起得早,或者有的根本一夜没睡,所以日头偏西一些时,就能看见出来迎接的队伍。 出城三里迎接,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两边队伍接头,欧阳敬和钟涛拍马迎上去。 “受圣上命,备天子銮驾,恭迎宁王归京!”有个声音喊道。 徐不让挑眉,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见高喆下了马车,往队前走去。 他并不推辞,而是直接上了御驾,后面的禁军包括另外两架马车都跟了上去。 一辆车经过她身边时,帘子被撩开,苏沁今天坐在车里,他张嘴,对她唇语说了什么,然后错身而过。 队伍又浩浩荡荡前行起来,这次他们在队尾。 想着这应该算是完成任务了,徐不让长出了一口气。 罗笙逆着人群跑到她旁边说:“欧叔说让把兄弟们带到城南大营去。” 如果要进城,他们从东城门,去城南要穿过半个南安城。 天子车驾经过,两侧百姓跪伏,到了他们这段可就没这个待遇,对于这支北边来的军队,人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汉人惯是爱看热闹,南安早在前朝就是商旅南北往来必经之处,繁华不输旧京,南迁以后大量北人涌入,更是热闹无匹。 这是入城的主街,街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阁楼广厦,飞檐斗拱,好不气派。 南北行商的,卖艺的,各式小摊能从白日热闹到晚上,平日里这条宽阔的主街可以说是摩肩接踵,人流不息,现在给他们清出一条道勉强能过。 两边的百姓们挤作一团,谁家孩子受不了挤,嚎啕大哭,前面的人踩了后面人的脚,吵得不可开交,或是有那偷儿浑水摸鱼,苦主也是仰天长叹。 这样的嘈杂,徐不让却有种安心的感觉。 她昂着脑袋,拿出了身为将领的气势。 暮霭高头大马,配上她铁甲红袍,即使被头盔遮着半张脸,也能看出俊朗的脸庞。 她本来直视着前方,忽然余光里好像扫到了什么,微微转过眼去,一个粉衣少女在一个男人背上不顾形象的大力朝她挥手,隐隐还能听到她的喊声。 徐不让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弯。 “霓裳这丫头,真是一点没长大。”她听到徐当仁在她背后不屑地说道。 徐不让轻笑了一声,“不是挺好的吗。” 及至宫门,这趟旅程彻底结束。 目送着前队入宫,徐不让回头,看到远处街边站着的几人。 这里离市街已经有段距离,又常有禁军把守,寻常百姓不会过来。 “宁伯!”徐当仁先叫了出来。 为首的老人满脸皱纹,但站得笔直,看着精神硬朗。 “少爷、小姐,恭候多时了!”老人弯腰行了一礼,他身后的人都跟着行礼。 徐不让已经冲过去下马把他扶起来。 “不知道你们怎么安排,所以一早就在这守着了。”他乐呵呵地说。 “没想到是您亲自过来。”徐不让也下马。 “本来老爷要来的,没曾想临出门有人前来拜访。” “怎么使得让外祖亲自来,让爹娘知道又该骂了。”徐当仁拍拍胸口,“对了,写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宁伯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马车,帘子被掀开小半,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又落下来。 “实在是……旧城陷落加上南迁,一路上也不是顺风顺水的,有的人家已经……” “我给她们说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徐不让也回头看去。 车门忽然打开,钱夫人走了下来。 她穿着路上找来的农妇粗布衣裤,脸色也并不好,但依旧仪态端方。 她走到近处正式行了一礼,“多谢徐家二位校尉救命及一路照拂之恩,妾身及姐妹们无以为报,今日归家,若以后有能帮忙之处,必全力以赴。” 徐不让点点头,看向宁伯:“那就把家人还在的送回去,这位是钱夫人,大致情况跟她说,我们还得安排兄弟们住,一会就直接回去了。” 宁伯带了七八个结实的仆妇另两架马车,一些家人已经不在的女孩看自己意向去留。 徐不让听着身后响起的哭声,不愿多看。 “你们也太慢了。”罗笙已经等在城南大营,看队伍来,迎了上来。 “小少爷自然无官一身轻,本校尉职责在身,自然是不能学着少爷信马由缰呢。”徐不让跳下马,把自己的腰牌递给卫兵,对方在她的脸和腰牌上来回打量半天,似是犹豫不决。 “看什么,圣上亲封扬威校尉!”罗笙等了半天,刚才又被刁难,难免有些火气。 “扬威校尉。”那卫兵重复着这几个字,和他旁边的伙伴对了一个眼色,又看着徐不让皱眉:“没听说过,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报告上边。” 说罢吩咐另一人守着,慢悠悠的走了开去。 “怎么事那么多!”罗笙不耐烦的念叨。 “这是京城,我的小少爷,你可表现好点,带个好头。不然被那些言官看了参咱一个治军不严,哥哥姐姐的前途可全看你们了。”徐当仁看着徐不让沉下来的脸,搂着她的肩膀打趣道,神色不善地看着另一名哨兵。 从刚才开始他就面露玩味地看着徐不让。 “听到没有,咱乡下人进了城,行事都小心着点,别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徐当仁故意提高了音量。 下面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也有应和他的:“那宰相的看门狗算几品啊?” “这咱还真不熟悉,毕竟人有人的规矩,狗有狗的规矩,你说是不是啊?”徐当仁直直看着那个卫兵,眼里满是衅色。 “抱歉,在下来迟了。” 忽然旁边一个男人跑了过来。 他在两方面前站定,整了整衣帽。 “在下兵部侍郎裴吾,本次西北军入京大小事宜,皆由在下负责。”男人笑眯眯的看着双子:“足下便是徐家两位校尉?” “正是,裴大人来得倒巧,我等奉旨护送宁王入京,欧参军现正面圣,剩咱们这些粗人也不懂京城的规矩,怕是一不小心得罪了谁也不知道,兄弟们一路风餐露宿,现在连休息都没地方,哎呀,真是伤人心。” 他那表情语气,哪像是怕得罪人的。 裴吾一开始知道他们的情况也是啧啧称奇,现在心里有数:“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他看向那名卫兵,厉色道:“还不让开!” “何人在此喧哗!” 这边正说着,又来一人。 “孙将军。”裴吾看到来人,又是一脸笑。 “什么风把裴侍郎吹到这来了。” 来者挺拔健壮,没穿盔甲,之前那个卫兵在旁边跟着。 孙茂发走近了,眼神严厉地打量着双子。 “我奉命接待西北军入京,有事来迟,似乎发生了什么误会。” “误会。”孙茂发总算把眼睛挪到裴吾身上。 “我可从没接收到什么消息说我大营要接受一队散兵游勇和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裴吾冷汗直冒,孙茂发这个态度,这事恐难有善了。 “孙将军说笑了,这二位乃是西北军扬威校尉、定远校尉,这次护送宁王南归,暂住南大营……” “是三个!”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插了进来。 罗笙之前在旁边安静站着,裴吾也没注意他,这一嗓子喊得他吓了一跳。 “孙叔!”他往前两步跑到孙茂发身前。 刚才一直板着的脸忽然喜笑颜开,大笑着把三个人一把抱在怀里。 “小兔崽子!” 徐不让被挤在中间,嫌弃的用手推着孙茂发长着胡须的下巴,徐当仁也扭过头去,只有罗笙被糊了个结实。 看着孙茂发态度的转变,裴吾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当初就在想是谁会来,你们两个也能独当一面了啊!”感觉到自己被嫌弃,孙茂发更是故意用下巴去蹭他们的脸。 等他满意以后,才把三人放开。 “不过我确实是没接到消息。”他看着裴吾,眼神又换成刚才的审视。 “这个……我们也才接到消息不久……” “哼,一帮子文人,连这点事也安排不好,一天天就知道吵来吵去。”他看了一眼在场的人们,一挥手,招来一个小头头模样的年轻人:“把人带下去好好安排。” “好好休息,给你们放三天假,少给我惹事。”徐当仁被孙茂发拉走之前丢给曹元一个袋子:“发给弟兄,给嫂子们带点东西。” 裴吾也乐得他自己安排,好过自己在中间慢慢走程序,他看了一眼被拽走的三个年轻人,本想跟上去,碍于职责所在,也跟着大部队走了。 “孙叔,这家伙刚骂你是狗呢!”一有人撑腰,罗笙就迫不及待的告状。 “听他胡说。”徐当仁翻了个白眼,“孙叔你的兵也是狗眼看人低。” 孙茂发大致知道是什么情况,叹了口气揉揉徐不让的脑袋:“我早说过你走这条路不容易,能一路当上校尉我是没想到的。” “一样的行军打仗,他当得我怎么当不得。”徐不让不以为意。 在孙茂发的军营里,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他们把头盔取下来抱在手上。两个人虽然灰头土脸的,但五官轮廓生得精致,来往的人都要多看一眼。 “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孙茂发叹道,“我上次见你们,也就到我腰带这,现在都能打齐我肩膀了。” “哪有那么矮!你记错了,那是罗笙。”徐不让笑道:“他最近窜个子才长过我,一天天的可了不得了。” “才没有,我比你高很久了!”罗笙跑到她跟前比划着,被徐不让一把推开。 “男孩长得晚些也正常。”孙茂发笑道:“你哥哥可是十七岁才开始……” 他发现自己说得不对,像被卡住脖子一样沉默了。 本来轻松愉快的气氛忽然冰冻住。 “走,给我说说一路上的情况。”半晌,孙茂发才重又开口。 第14章 外祖 “老师。” 听到叫声,夏霖才回过神来。 在座的众人都能看出他今天魂不守舍。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学生们今日打扰,就先告辞了。”为首的年轻男子说道。 夏霖正愁没理由赶人,看他们主动告别,自然顺水推舟。 一群人走到花园,夏霖还跟着往前走,士子们都有些奇怪,一再劝他不用再送。 他哪是送这些学生,只是急着出门。 从影壁后绕出一群人,正急冲冲的往这边赶。 “外祖!” 明明是两个声音,却如此合拍。 所有人都看出夏霖闷闷不乐的脸上忽然有了光彩。 他已年近古稀,平时学生下属都怕他磕了碰了,现在面对两个飞速冲过来的身影都下意识上前拦住。 “让开。”这下倒是他主动推开挡在身前的人。 双子稍微减了点速,但还是结实的扎进夏霖的怀里,老爷子只退了一步,大手一揽,把两个年轻人抱在怀里。 平时永远板着个脸的老头此刻笑得合不拢嘴。 “善儿,辞儿,外祖的小狼崽子!” 他笑声洪亮,好像整个夏府都能听见。 徐当仁、徐不让没有字,只有自家人叫的小名。 虽然是文官,但夏霖可称得上伟丈夫,徐当仁都比他矮一些。 “外祖现在分得清我们了吗?”徐不让笑着说。 “我一直分得清,逗你们玩呢。”夏霖抚着两个孙辈的头顶仔细端详。 他们一路颠沛,从南大营过来没来得及梳洗,毛毛躁躁就像小时候玩了一天弄得浑身脏兮兮。 但经过战火和风霜雨雪的洗礼,两张面孔褪去了稚嫩,变得坚毅刚强。 “外祖老了,你们都长那么大了。”老人仿佛通过两个人的面孔看到了这几年来的颠沛流离,世事无常,通透冷静的眼睛涌出泪水。 “外祖不老,刚来南安城,我们还指望外祖照顾呢。”徐当仁笑着把脑袋放在夏霖肩头,印象里宽阔的肩膀好像窄了不少。 一家人数年未见,最后一面时两个人还是可以坐在外祖肩头的小孩。 “快去,叫厨房准备。”老爷子打发下人去准备,本想亲自去接,现在倒不用了。 “热水一直备着呢,两只小猪弄得那么脏,外祖差点认不出来。”夏霖刮了刮徐不让的鼻尖,惹得她皱着脸傻笑。 老人笑得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 一些学生从来没见过他们的老师这副模样,仿佛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了,今天你们回去。”注意到旁边气氛尴尬的几人,夏霖清了清嗓子,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打发他们走。 “是,老师保重。”一众学生应下,纷纷离去。 行军一路上能睡个床算是条件不错,有点清水擦擦就了事,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快受不了,好在天气还不算特别热,又洗又泡弄了半天才觉神清气爽。 徐不让穿着干净里衣走出来,发现外间几个丫鬟展开七八条裙子等她选。 “给我件旧的就行,男装最好。”徐不让上手翻看着,每一套都看着新崭崭的,样式有新有旧。 “哎哟我的小姐,这可都是老爷专门给你定的,每年咱宅子做衣服,老爷都记得给你和当仁少爷做几套呢。”一个年纪不小的仆妇拿着大巾追着她走出来,她胖胖的身材倒是不影响手脚的麻利,边走边跟在徐不让后面收拾收。 仆妇挑了一套颜色粉嫩的,小丫鬟走上前来展示给她看。 “刘妈,这么多年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可怕。”徐不让看着那件轻飘飘的襦裙感叹。 “小姐哎,你不在家咱管不着,这可是在南安城,比那旧京的风流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是翰林掌院夏家的大小姐,又是镇北侯嫡女,穿金戴玉也不是不行,那些什么男人穿的玩意,还是趁早忘了,老婆子豁出命去也不会让你穿那些出门的。” 刘妈唠唠叨叨,用大巾包住她的发擦拭起来:“怎么连头发也不留,哎,这要什么样式能遮遮……” “停,唠叨的毛病也没变,这几年家里有什么事么。”徐不让接过大巾自己胡乱揉着。 刘妈放过她的头发又去端来些瓶瓶罐罐,挑了坨什么膏,化在自己手心,往她脸上擦。 “哎,能有什么事,在男人们的家国大事面前,咱这算什么。”她叹息着,手上也慢了下来,捧着徐不让的脸蛋,因为常年操劳而凹陷的眼眶包不住眼泪花子,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要是当初您留在京城,怎么会吃那么多苦,这一身伤,怎么是您这样的人该受的。” “没有谁该受谁不该受。”徐不让抓着妇人的手腕,“如果可以把北胡人赶跑,这一身皮肉都舍了又算什么。” 她这一说,刘妈哭得更厉害:“天杀的胡贼!杀了我们多少人,老人孩子,那人和草一样,割一下就倒了……” 刘妈是夏家老仆,听说是她外祖母的陪嫁丫鬟,夏夫人走的早,夏霖一直未续弦,夏家两辈人可以说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就是夏霖也对她颇为敬重。 徐不让被哭得头疼,手忙脚乱的拿大巾擦着刘妈的脸:“别哭啦!我会把他们打跑的!” 安慰了半天,妇人总算是止住了哭声,抽噎着继续帮徐不让打理。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那地方是女子该去的么,我大尧当真无人,要一个女孩子去上阵杀敌。” “这……”徐不让这次也就是任务顺道回来看看,估计过个两三天就得走。 不过想起妇人刚才的哭声,她决定还是暂时别说了,乖乖地被刘妈往脸上头上涂抹,最后还在她通红眼圈的逼视下,穿上了一开始选的那条裙子。 总归今天应该不会出门了,在家穿穿也没什么。 “好没有啊,磨磨蹭蹭的,你要把哥哥饿死啊。” 门口当啷当啷的,一听就是有人踹门。 刘妈过去把门打开,有些严厉地训斥道:“三少爷也快弱冠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男女有别,你好了就自去,来敲妹妹的门就罢了,还用脚踹,真是没点模样……” 徐不让从内探出头来,看到徐当仁被数落得一脸痛苦,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他穿着月白色大袍直裰,腰束玉带,身形正是少年人和成年人之间的劲瘦纤长,平时一头乱发现在束在冠里,倒是人模狗样的。 徐当仁看到她,越过刘妈一把拉住徐不让跑路:“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三少爷!我正说你呢!不要跑那么快!” 徐当仁当做耳旁风,继续加速跑起来。 他们对这个宅子不太熟悉,一路上拉着下人问路,要不是提前知会过,两人毛毛躁躁的模样早被当野孩子赶出去了。 相较于夏家老宅,这个院子略小,但园林布景更精致,假山池塘,怪石花草,步步是景。 若是幼童,大概能在这里找到一番乐事。 绕了半天,总算来到正厅。 夏霖已经在里面吩咐人上菜,看到收拾妥当的两个人,不觉一愣神 。 老年人总爱回忆往昔,他有些哽咽的感叹两人的成长和自己的衰老。 两人又手忙脚乱的安慰老人。 等到一桌菜上齐,才堪堪坐下来。 正常人家晚点就该吃晚饭了,他们这才今天第二顿,顾不上那许多,狼狈地吃了起来。 夏霖这些年已养成过午不食的习惯,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吃。 “你们受苦了。” “不苦不苦,大舅二舅他们呢?”徐当仁塞得一腮帮子菜,还在用筷子和徐不让抢狮子头。 “你们二舅舅去南边视察去了,你们二舅妈带着表弟回娘家省亲,老大该是回来了……” 他话没落音,就有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渴死我了。”他也不看旁人,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像什么样子!”老爷子刚才还和蔼的脸立刻板了起来,胡子一抖正要发火,又怕吓到两个外孙,终是什么也没说。 “呦,吃着呢,咱今天家里来客啊。” 就算夏瑞举止轻浮,这也是长辈,两个人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站起来恭敬一礼:“大舅。” 男人这才仔细看饭桌上的三个人。 他眯着眼打量,逐渐连眉头都皱起来。 “你们……”他看看双胞胎,又看了看夏霖,“爹,这……” “怎么连善儿、辞儿都认不出了。”老爷子捋着胡子,眼中带着慈蔼地看着两人,又不满地看了一眼夏瑞,“孩子叫你呢,怎么不答应。” “哦,哦,善儿、辞儿都长那么大了,舅舅都快认不出了。”他又恢复了笑意。 “之前栾儿过来找你,你若无事,就自去。”老爷子嫌弃地挥手。 “爹,你这怎么还赶人呢。”他笑道,“得,我这就不打扰你们了,今日来得匆忙,明日我在府上备下家宴,大家一定要好好聚聚,青儿他们也许久不曾见过弟弟妹妹们了。” 最后这句话却是对徐当仁和徐不让说的。 目送夏瑞离开,两个人重新坐下。被打断这一下,面对满桌饭菜也没了开始的胃口。 “吃啊,不够让厨房再送,不知你们多久到,提前几天就在准备了。”夏霖拿起一双净筷,往两人碗中夹菜。 “大舅怎没跟您住在一起?”徐当仁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边问,刚跑了半天,夏家老大那一家子人竟是一个都没碰到。 “外祖人老了,喜欢清净,那一大家子吵吵闹闹,便让他们搬出去了。”夏霖笑容不变,依旧夹着菜。 “倒是我们来叨扰外祖了。”徐不让笑嘻嘻地说。 “嗨,你们两个小孩子,再吵,能把屋顶掀翻么。” “爹娘总说我们上房揭瓦,说不定就把外祖的屋子拆了。” “拆了再修便是,你们不拆我便永远不修屋顶了么。”他正色道,仿佛真的在严肃讨论头顶砖瓦的去留。 双胞胎在外是统帅一军的将领,但在夏霖面前,大概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老人劲瘦的身躯,似乎还是可以为他们撑起一方天地。 边吃边聊到两个人肚皮鼓鼓,夏霖才确定他们真的吃饱了,打发着他们去休息。 第15章 惹祸 一路被送到小院门口,最后还是假装生气才把夏霖送走。 这院子就在夏霖自己的院子背后,挨着小花园和偏门,要出门也不用从大门跑,可以说是比正院还方便。 两进深的小套间,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徐当仁和徐不让相视无奈一笑。 “要不要出去逛逛。”徐当仁望着小花园,“不知道欧叔多久能回来。” 现在才酉时左右,别说刚吃了一大桌菜,就是平时他们也不是这个时辰休息。 “你等我换件衣服。”徐不让转头往院里走,本来没打算出门,她可不好意思穿这身满大街跑。 “换什么,挺合适的。”徐当仁拉住她,“这里不是前线,不是军营,你本来就是女孩子。再说,等你挑挑拣拣完,天都要黑了。” 吃饭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扯自己的衣服,坐立不安的样子让她手底下的人看了都要发笑。 徐当仁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拉着她往花园那边走。 “哎!三少爷,四小姐!你们又要去哪!”刘妈指挥着下人又搬了不少东西进院子,忙乎半天刚看两人出现在门口又飞快地跑开,费力地小跑想追上来。 “出去逛逛晚点回来,不用担心!” “好歹带几个人一起!”她上了年纪又不善运动,气喘吁吁的终是追不上,随手点了一个没在忙的年轻男人:“阿拾你赶紧去跟着点!” 年轻男人身手矫健,又长得高大,几步就追上因为长衣广袖不便跑快的两人。 徐当仁回头看他一眼,眉头一挑,又看刘妈没有追上来,放缓了脚步。 “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回三少爷,小的是护院,名为金拾。” “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徐不让踹了徐当仁一脚,把手腕抽回来,整理了一下跑乱的衣带发冠。 “小的父母为胡匪所杀,夏大人南渡路上捡到小人,可怜小人身世,便赏了小人一口饭吃。”他憨厚地笑笑。 金拾虽然身形看着高大,近看了脸庞却很青涩。 “你多大?”徐当仁疑惑地打量着他。 “过了今年七月,便有十六了。” 徐当仁眉头肉眼可见地绞在一起,徐不让在旁边笑出声。 金拾不知哪惹他不开心了,小心翼翼开口:“怎么了吗?三少爷?” “平时总笑我,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徐不让吐出一口气,拍了拍金拾的肩,假装严肃的说:“少年好身段,可有意跟随我等血战报国。” “啊?”金拾有些不知所措。 “瞎闹。”徐当仁一拍她后脑勺,“走,再闹就晚了。” 他抬抬下巴,指着路口示意金拾:“带路。” 前线什么样无所谓,作为新都,南安繁华依旧。 因为不设宵禁,入了夜还有专门的夜市,看起来丝毫不输白天。 月河横着穿过南安,且说那水上画舫游船往来不息,花灯映着水面,烟水之间,平添一丝迷离。 悠悠有丝竹管弦之乐,郎朗有吟诗颂唱之声,交杂在一起,却让徐不让想起这段时间听到的那些琴曲。 当日总觉得太哀苦,现在想来,却是和抚琴人一样的清冷。 她皱眉,好端端的想起那个人。 徐当仁牵着她,也是好久没热闹过了,乱七八糟买了一堆东西丢给金拾抱着,徐不让回过神来时,空着的那只手上被塞了乱七八糟一把吃的。 “你还没吃够啊。”她衔了一颗麻花,把剩下的也扔给金拾拿着。 “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甩开肚皮吃,多的带去给兄弟们。” 三人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边走边逛,两旁的灯火渐渐暗淡稀疏,摊子也少了起来。 “我也不大熟悉,采买的袁叔说我太没用,不太带我上街。”金拾尴尬的摸着脑袋,第一次自己单独给主子干点事居然就把他们带岔路了。 走着走着,人烟愈发稀少。 “能找得回去就行。” 徐当仁看着街边,这里已经不是商业街,灯火暗淡,匆匆还有几个行人。 忽然从左边的暗处冲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没跑出两步就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按在地上! “不!不会的!爹爹不会卖了我的,他昨天还说要给我做新衣服!”一个凄厉的女声哭喊道,从声音听,还是个孩子。 “啧。” 徐当仁把徐不让紧紧牵住。 “嘿嘿,小姑娘,跟着哥哥们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新衣服那是每天挑着穿。”压在她身上的一个莽汉邪笑着说。 “干什么吃的,一个小丫头片子都看不住。”从后面又追来一中年妇人,穿得珠光宝气,那脸上却不是正经人家应该有的刻薄与贪婪。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认识他们!”小姑娘在地上徒劳地扭动,她望着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仔细看周围,也有不少大人带着孩子,那些瘦得宛如树枝拼成的孩子头上插着草标,目光无神不知看向何方。 小姑娘的叫声倒是吸引到几个人的关注,但他们也只是瞟了一眼就漠然回头,插着草标的孩子盯着远方的灯火,并不关心自己的未来是不是会像这个女孩一样。 男人抽下腰带,把她手脚捆了个结实,拎小鸡一样把小姑娘拎起来。 “少爷、小姐,我们走,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金拾在旁边看得汗如雨下,小心挡在徐当仁和徐不让面前,隔开他们的目光。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把这两个小祖宗带到这种地方,不用夏霖,刘妈都能扒他一层皮。 “我大尧,什么时候允许买卖人口了。” 徐不让的声音清亮透彻,别说被两个人挡着,就是被二十个人挡着,也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愤怒。 徐当仁虽然看不惯,但带着妹妹不想惹事,既然她本人站了出来,也就无所顾忌。 “去,把巡街的叫来。”他挥挥手把金拾打发去。 金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慌张地站在原地捧着一堆东西哆嗦。 现在他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别人不带他出门了,看着人高马大,遇事确实没用。 “快去,看着当官的就叫过来。”徐当仁推了他一把,金拾一个踉跄,勉强想起自己还会走路,颤巍巍仿佛一个老人一般小跑着去找人。 “哪家的少爷小姐,要来咱这柳街管事。”看着金拾远去,事件中心的三个人却一点惶恐也没有,笑嘻嘻地看着他两。 那中年妇人媚笑着走过来,手上团扇轻摇。 “这丫头的父亲自己养不起女儿,我好心接济他家,她父亲报恩让她做我的养女,怎么小少爷这也要管不是。” 远看着只是怀疑,走近一瞧,那妇人脸上敷得厚厚一层粉,随着她笑往下扑簌簌的落,一股子浓得熏人的香气让人想掩鼻。 “父亲便能随意卖女儿了吗。” 徐不让沉着嗓子厉声问道。 虽然是她先说的话,但之前一直被挡在后面,那妇人越过徐当仁的肩头看到徐不让,又瞟了一眼徐当仁的脸,脸上难掩兴奋的神色。 她把手背在身后,倾身靠近,仔细地看着两人。 带着贪婪和狠戾的眼神在双子脸上打量来打量去,她身后两个大汉拎着小姑娘走了过来。 浓厚脂粉气的风随着她开口吹到徐当仁脸上,让徐当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自觉的抬手去挡。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落在那些人眼里倒像是退缩了。 “还是双胞胎啊,就是年纪大了点。”妇人笑得脸上沟壑团聚在一起,本就其貌不扬的脸在这灯火昏暗处更是可怖。 “打个商量,你这小孩买的多少钱,我出两倍价。”他不想多做纠缠,使出了最简单的方法。 “又忽然开窍了,不过可惜,我郑妈妈看上的东西,不二卖。” 那妇人脸上急色更甚,笑得可谓狰狞,后面两个大汉似乎收到什么旨意,也不怀好意的走上前来。 “小少爷是初来南安。”其中左边那人说道,伸手过来要抓徐当仁的肩膀。 他本来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只是徐不让要管,也就和这群人周旋一二,现在看到对方丝毫没有好好谈条件的意思,也沉下脸来,一式便把大汉的手格挡开。 “别碰我。” “哎嘿,这小子还有点意思。”大汉本来只是想简单制服住他,没想到出手被躲过去,他没看清徐当仁的动作,只以为是他闪得快,自己大意了。 这次他伸手直接擒向徐当仁的喉咙,他旁边那人也从旁去抓徐不让。 虽然是男人堆里混的,出身始终不一样,没人这样对他动手动脚过,这要是搁战场上,这人在他面前根本走不到第二回合,奈何现在手边并无称用的家伙,只得纯体术。 等徐当仁嫌弃地把大汉两只胳膊别脱臼确认对方再无战力以后,才回头去看徐不让。 “你不是,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 徐不让跳舞一样闪来避去,步伐犹如迷踪幻影,叫人捉摸不透,那人扑来扑去,竟是连她衣带也没摸着。 “有叫大家闺秀和臭男人动手的么 ,你那边完了还不来帮忙?”她冷漠地说道,气都不大喘。 那郑妈妈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壮硕的打手被两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戏耍一样弄得失去战力,倒在地上像两坨烂肉,嘴里的惨叫令人心惊。 其中的女孩抬眼看她,那双眸子狼一样闪着凶残的冷光,一闪身,向她这边奔来。 “就在那!” 远处有人喊道。 没等徐不让出手,金拾回来了。 第16章 卫泉 他跑得飞快,身后跟着两个巡城兵模样的人。 郑妈妈只觉一阵风扫过自己的面门,徐不让的手掌就停在她面前一指处。 看到官府来人,徐不让果断收手,一抖袖子,衣服上连个褶都没有。 “官家来人,算你好运气。”徐不让挑眉,看着地上那女孩——刚才腾手去抓他俩,那孩子被缚住,便随意丢在地上,“你有什么冤情,自对官府说明。” 女孩被刚才那场景吓得呆呆的,听到徐不让唤她,才回过神来:“嗯……嗯!” “怎么回事!”两个巡城兵走至近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半天才站直腰喝道。 那妇人一开始被震愣了一瞬,一声被喝醒,看着巡城兵哭丧起来。 “哎呦我的爷哎,你们可算来了,这小犊子的父亲欠了我一大笔钱,好说歹说还不上,这不,把孩子甩给我了,我没办法,只得好好养着,这小犊子不知道从哪结识的狐朋狗友,把老娘我钱卷了跑了,这刚追上,打了我的人不说还威胁要报官抓我,你们来得正好,官爷可得为老百姓做主啊!” 她哭哭啼啼,肺气倒是足,眼睛一眨就编出这么一长串话。 两人在旁越听越离谱,瞪大了眼。 “我不是!我爹爹没有把我送人!” “死丫头还敢说!你们把老娘的钱卷哪去了!我给你锦衣玉食的,你倒伙同别人骗我!” 徐当仁走上前拉住徐不让:“这妇人满口胡言,胡搅蛮缠,我与舍妹新至南安,道途不熟,迷路至此,偶遇这妇人强抢民女,你们问地上那孩子便知。” “我说什么来着,在外面结识的什么狐朋狗友,看你们年纪不大,做的这叫什么事!官爷,你们这可得管管啊!” 这妇人贼喊抓贼,却不惧怕官府,徐当仁眯起眼,觉得有些不对。 周围卖孩子的人依旧木然看着几人,那巡城兵完全没理睬旁人。 金拾把人带到之后便呆傻傻的看着两边嘴仗,虽然长得高大,但意外的没什么存在感。徐当仁勾勾手把他唤过来,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又跑开了去。 “行了,谁是谁非,官府自有定论,去京兆尹衙门。”徐当仁压低声音跟徐不让说:“你先回家。” “我回得去么,就把你一个人甩在这。”徐不让不客气的掐了他腰一把。 “都别吵吵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抓起来抓起来!”巡城兵被那妇人哭闹得头疼,扇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但来的只他和另外一个人,无奈又去叫人。 一去一回,月上柳梢头。 本来想逛一会就回家的,没想到卷进这个麻烦。 徐当仁看看徐不让,她从刚才就冷着个脸。 “走快点!”有人在后面一推他。 那巡城兵是被叫来的,走在徐当仁身后,他一会就换班了,遇上这档子事正不耐烦。 徐当仁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徐不让护在身前。 “离谱啊。”他感叹道。 “叫什么叫。”那巡城兵又喝道,“寻衅滋事,一会有你好果子吃。” 徐当仁呵呵笑出声:“是吗。” 巡城兵第一次见到那么嚣张的人,都被抓现行了居然一点不怕,不过想想倒是,有钱人家,最多拿点钱也就解决了,这案落在他手上,这小子家人打点时说不定还能捞点好。 到了府衙,本来以为至少要来一个人问问,没想到直接被投到牢里去了。 男女分开关,徐当仁看着面前不知多少臭虫的稻草堆和当中一个呼呼大睡的男人哭笑不得。 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 “连累你们了。” 女孩坐在徐不让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徐不让穿着裙装,不好盘腿,于是跪坐在一块看着勉强干净的地方闭目养神。 “那妇人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女孩忽然激动起来,“今天隔壁村的孙叔来我家,说我爹爹在城里干活受伤了,带我去看他!我跟着他过来,把我带到一个屋子里,等了半天,那女人进来说我爹把我托付给她了!爹爹不会的,不会的!” 徐不让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看她:“有没有可能真是你爹把你卖了。” “不会的!爹爹前几天还在说要给我做新衣服!” 徐不让借着月光上下打量她一番,发现真就还是个孩子,大概常在地里干活,脸上晒得红红的,一身布衣虽然简陋,但好在还算整齐,就是刚才在地上滚过,沾上些灰。 她看这女孩的时候女孩也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徐不让虽然照她自己说纵横沙场,其实这两年才真正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又有徐夫人盯着,脸上是健康的小麦色,羽眉不画自浓,一双眸子黑如点墨,又很大,不故作怒目时,看着像小孩子的眼。 那小女孩看了半天,见徐不让也没安慰她,又垂下头喃喃。 “我们不会一直被关在这,小雨和锁儿都还在家,爹爹也等着我去照顾他呢。” 徐不让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自己的破事还一箩筐,刚到南安就又给自己找了点麻烦。 “出去了你待如何。” 她知道徐当仁安排了金拾去搬救兵,对现在这个处境并不焦急,反而是周围没有熟人的状况让她有点放松。 “先回家去看弟弟妹妹,然后想办法找爹。” 女孩抹了抹眼泪:“我是长姐,娘走之前让我照顾好弟弟妹妹。” 虽然心里还是觉得这女孩多半是被她父亲卖的,但她没说出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不到你爹爹,你带着你弟弟妹妹,有什么打算。” 听她这么一说,女孩刚抹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连想一想这个可能都是令人害怕的。 “我,我能干活,小雨会编小东西,锁儿也很乖,等他大一点,可以去当学徒。” 她颤着声音说。 “你家就没别的亲人了么。” “没……没了,姨姨南迁的时候病死了,小舅舅当了兵,不知道在哪。” 女孩掰着指头数,“外公外婆很早就没了,叔叔婶婶,不跟我们来往……” 听着原也是一大家子人,竟飘零至此。 “你一个小孩,还是女孩,会遇到很多难事,会吃不饱的。” “不我听到了他们说话,他们说要把我送去柳梢楼!女人进了那地方,只有死了才能出来!我宁愿在家里饿肚子!” “我知道了。”徐不让点头。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也站了起来。 “走了。” 带路的是几个狱卒,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大概和徐当仁一个年纪。他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锦袍,眉目生得疏朗,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里,隔着栏杆看着徐不让。 “卫小爷,今天抓的就这了,您看看是也不是?”那领头的狱卒满脸堆笑陪着小心地说。 徐不让也看着他,对峙片刻。 “这……要不是的话,咱再看看别……” “愣着干嘛,还不给爷打开。” 这话说得跋扈,却是出自栏杆那头的徐不让。 “这……” “开。” 年轻男人扬扬下巴,轻飘飘的看不出情绪。 门打开来,徐不让抱臂站在里面。狱卒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两人干嘛。 “姐姐,你就不要搞我了,出来出来,吃饭没。” 最终是男人先绷不住,一张脸忽然就皱成一团。 “泉儿,想我了没。”徐不让也喜笑颜开地一胳膊揽过面前的人,一只手揉乱他的发。 “哎哎,祖宗,别弄,先出去再说。” 卫泉年已16,早不像原来那样瘦小可怜,他抓住徐不让的魔爪,一路拖着她往外走,“这什么地方,你也不嫌晦气。” 小姑娘看了看狱卒的脸色,赶紧跟上两个人。 走到打牢门口,正好碰上那头徐当仁被带出来,卫泉的马车就在门口,把两个人塞上车,又回头跟狱卒吩咐了两句,自己也要上车时,看到小姑娘眼巴巴的看着他。 “你?” “上来。”徐不让撩开帘子,拉着她的手拽上马车。 “我这听说你两来南安,马不停蹄的往回赶,赶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跑来捞人,真是。” 及至马车驶到正道上,卫泉才长出一口气。 “说说,两位大人怎么还能被巡城司抓了。” 徐当仁简单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那个小姑娘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我大概明白了。”卫泉也看着那小孩,沉吟片刻,“但柳街确实是干那些事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做得不对?买卖人口何时合法了?” 徐不让一皱眉,伸手又要逮卫泉过来,“我还没问呢,这大牢是你卫家的啊,说捞人就捞人,和买菜似的。” “哎呦,不就是……有那么点便利,再说,就算我不来,这小破牢关得了您二尊神。” “对这事那么熟悉,该不会你也参了一手?” “我可没有,卫家的生意都是干净的,但是这是南安,王公贵族且不说,逃到这里的百姓,几乎是散尽家财,南人不可能平白把自己的家产分给别人。” 一时之间马车里陷入了静默。 “我爹没有把我卖人!” 小姑娘虽然还是缩在墙角,但努力地提高音量喊道。 “这不重要。”卫泉从徐不让手里逃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冠,“不管主谋是谁,你现在已经不是你原来那个家的孩子了。也许你父亲真的受伤,是别人卖的你,买你的人出了钱拿不到东西你觉得会善罢甘休吗。” “那,那我更得回去了!我弟弟妹妹还在家!” “恐怕也不在了。” 这种可能在小姑娘的脑子里成型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周身陷入无边黑暗。 宝马香车,卫泉卫小爷的车必然不会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豪华的马车,原来进城时,爹娘抱着她挤着村里大叔的驴车,车是没有棚的,一路树荫烈日交替着来,干燥稻草和粮食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娘身上也有淡淡的花香,爹爹身上是汗味,但她并不讨厌。 没有了,早在娘走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不行,我要回去。” 卫泉听她低声喃喃。 “要走你自己走回去呗,小爷也没必要帮你,甚至刚才都不该带你出来。大家都是生意人,我虽不干这买卖,但也没必要手太长。” 看着徐不让的眼刀子,他缩了缩脖子。 “行行行,我管,我管,她家太远了,明天去,我还没吃饭呢。” 第17章 好意 马车直接行驶到一间酒楼底下。 相比正常吃饭时间已经晚了些,不过酒楼依旧灯火辉煌。 在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还有阵阵莺歌,看起来不太像一个普通吃饭的地方。 小姑娘依旧缩在角落警觉地看着他们 ,卫泉嗤了一声:“现在才开始害怕是不是太晚了点,难道这两个人看上去就那么像好人么?” 徐不让和徐当仁刚下马车,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冲了过来。 “少爷!小姐!” 金拾担心地看着他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一样。 “吓死我了!您们没事!阿弥陀佛,保佑保佑!” “担心他俩不如担心小爷的银子。”卫泉气哼哼地看着不肯过来的小姑娘放下门帘。 “既然不下来就别吃了,送去王妈那,晚点来接我。”他对车夫吩咐道。 “等一下,顺便把金拾送回去,欧叔回来了就给他说一声我们晚点回。” “啊?可是刘妈让我……” “有小爷在你还担心把这两祖宗弄丢了么。”卫泉饿得要命,没什么耐心地挥手。 嘱托了几句怎么应对以后把人打发走,一行人上了最顶楼。 “又是你家的啊。”徐不让看着这一路上的人和事物,所有人见了卫泉都奉承讨好,这小破孩一副拽得不行的模样。 “差不多,准确的说是小爷我的。”他昂着脑袋洋洋得意,“老爷子送我的生辰礼物。” “啧啧,泉儿,你真的长成商人了。”徐当仁假模假式的钦叹道。 “我姑且当你是在夸我。” 顶楼只有一间屋,五层的小楼坐落在南安最繁华的地段,往外望去,灯火连城,可称得火树银花不夜天,很难想象刚才几个人还在黑暗肮脏的大牢里。 卫小爷的楼,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 不用他多说,江河湖鲜,飞禽走兽,茶点小吃一应俱全。 “我俩吃了出门的。”看着上了十几盘子还没完的意思,徐当仁有些不好意思:“没得叫你破费。” “你倒是好意思,你们吃了我还没吃呢!”卫泉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左右面前就这两个人,他光屁股的样子都被瞧见过,在他们面前维持形象实在是多此一举。 “接到我的信了?”徐不让撑着下巴看着他胡吃海塞。 “接到了。” “信?什么信?”徐当仁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提前联络过了。 “路上打包了几十个流民塞到黄台庄,顺便知会我一声过来接驾。不然我就那么巧待在南安等你们吗,小爷现在可是日理万机。” 卫泉掏出一张破布似的东西丢给徐当仁,那是一张地图,背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字,还盖着万古江流字样的戳。 卫泉字江流,那戳是他送给徐不让的印,在他卫氏商号以此印可随意取黄金千两,甚至转卖名下庄园田产,是徐不让十五岁时他送的及笄礼。 那么些年,徐不让只用来给他传信过,不过他人到了,和钱到了也无甚区别。 徐当仁咂舌,“这字可真丑。” 徐不让撇撇嘴:“说得好像你的字好看一样。” 就在两个人要拌上嘴的时候,那边卫泉吃得锅碗瓢盆齐响,徐当仁比了个停战的手势,挑挑眉看他:“你这怎么还撒起娇来了呢。” 管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叫撒娇,也就是他两脑回路不同于常人。 卫泉一筷子狠狠插进面前松鼠鳜鱼的肚皮,又分尸一样夹下一块肉。 “看今天这桌铺张浪费的,在哪受刺激了呗。”徐不让不怀好意的笑道。 他以前就是这样,在哪受了委屈,就大摆排面以图挽回一点面子,毕竟卫家别的可能缺,钱那是万万不缺的。 “让我猜猜。”徐不让拿筷子戳起一个桂花糕小口啃着。 自古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一等,他以前可没少受气,而现在,官家的少爷小姐们南渡逃难落魄至此,反倒要指着他们这群操持阿堵物的人接济过日子,这方面大概不会有人给他气受了。 在少年时,他还因为身材瘦小被嘲笑过,看现在这个模样,也称得上盘靓条顺,应该也不是这个原因。 “霓裳又给你吃闭门羹了啊。” 说完看着卫泉埋头苦干不答应她,心下了然。 “啧啧,真是痴情郎。”徐当仁挪了挪凳子,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 卫泉吃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包含在嘴里,脸颊鼓鼓胀胀,像只松鼠一样。 徐不让也从另一头靠近卫泉,拍了拍他的肩膀。 “哼,用得着你们假惺惺。”他嘟囔着,“小爷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 听这话徐不让一巴掌就拍他后脑勺上,“安慰你两句怎么还翘起尾巴了,我可是霓裳亲姐姐,把你这话告诉她我看你就哭去。” “什么话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好心好意千里跑回来给你两接风,第一件事就是从牢里捞人,现在还在这威胁我!” 他一摔筷子,嘴里说着狠话,眼眶红了一圈。 “好了好了,不吓唬你,不哭不哭。” 徐不让扯着他的袖子又把人拉坐下。 “你两的事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还得从长计议,现在赶紧吃完,明天还有事要办。” 她拿起筷子,把面前的菜夹了一圈放卫泉碗里,堆成一个高高的小山。 “你家太祖规定的不能铺张浪费,这规矩是实打实的,哥哥姐姐不能看着你犯戒。” 两边哄着卫泉,把菜吃下不少,相约明早来接他们一起去看看情况,这才把两人送回夏府。 夏霖早就睡下了,并不知道他们刚来就跑外面惹事。 刘妈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时数落着金拾,看到他们回来,胖墩墩的妇人几乎是箭步跨上前来,死死抓着两人,好像永远不会放开了。 “这南安不比旧京,总有那么些不长眼的。”她一边拉着一个人的胳膊把他们拽来拽去地查看,“翰林夏家的少爷小姐,放在旧京,就是那皇子公主也得给几分脸面。” 非要说有什么损伤,大概是沾上些尘土,天黑了也看不真切,刘妈查贼似的查了半天,总算放过两人。 刘妈管着夏家大小事,也算半个主子,真干活轮不上她,唠唠叨叨把两人分头送进屋才离开了。 看她的反应,金拾应当是没告诉她前头的事,还不算傻得彻底。 金拾摆脱了刘妈这才抽时间告诉他们欧阳敬根本没回来,只是宫里打发了个人出来,两日后宫里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无事正好,这段日子他们也没睡好过,这夜总算能安心睡个安稳觉。 卫泉还以为自己来得够早,问好了方向,屏退下人,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把手里的东西搁桌上,靠近床榻一下扑了上去。 “起床啦!” 尾音顺势就变成一声尖叫。 他被重重压在床上,蒙着头一顿好打。 “嗯?一点记性不长?” 等他爬起来,徐当仁好整以暇地端着碗茶坐在桌前,好像他刚才是平白被空气揍了一顿。 “你这恶作剧就没成功过,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这样乐此不疲的来,我都玩累了。” “这你就不懂了,就是因为不成功,所以指望着一把翻盘呢,这叫什么来着?”徐不让也鬼魅一样出现在门边。 “赌徒。”最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笑了起来。 卫泉被软枕压着,徐当仁并没有下重手,只是开玩笑的把他揉了一遍,一向齐整的衣冠歪斜得好似被洗劫过一遍。 他红着脸整理衣领头发,对上这两人他就没赢过。 “哼,我这辈子遇上你们算是栽了。” “哎,此言差矣,是他打的你,我可没打过。”徐不让走进来,额上一层薄汗,应该是刚晨练过,她随手把刀斜靠在桌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打开桌上的食盒,拿了一个蟹粉包塞嘴里。 “泉儿真贴心,还知道担心咱没吃早餐。” “那当然,我卫小爷对朋友自然没得说,不像你俩。” 卫泉自顾自整理好衣衫,看到两个人风卷残云一样把食盒里的东西扫完了。 “我还没吃呢!” 昨天那顿吃得不早不晚,两个人也是睡得沉,不然半夜就得爬起来找东西吃。 “叫厨房再给你下碗面呗,多大点事。” 徐当仁腮帮子里还塞得满满当当,手上就使着筷子去抢徐不让夹着的一个竹叶粑。 看两个人小孩一样用筷子把那小点心戳得不像样,卫泉叹了口气,自己出去要了碗粥。 夏家的老仆们对他倒是不陌生,不用两位祖宗也使唤得动。 “我看宁伯站在门口,好像有什么事。”他端着碗鱼粥吸溜着进来。 “看到了就叫进来啊。”徐当仁站起来,扯下徐不让咬着他手的嘴,把宁伯唤了进来。 “少爷、小姐,早上好。”老头子乐呵呵一弯腰,“小老儿昨儿完成了差事就想来交代一声,结果那刘婆子说你们睡下了,这不一大早就在等着。” “怎么样?”徐不让抹着嘴,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即使直系亲属没了,宗族里但凡还有人就会有义庄,安排歇一晚再送过去也不是不行,按说人都送到南安来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些非亲非故的安排。 果然,宁伯沉下脸来:“直系亲属尚在的有十人,都送了去,只有五户人家接了……其余的,不应门,或是不认。那刘家六小姐性子烈,触了墙,不过伤情不重。” “什么情况?”徐不让皱眉。 “实在是……”。老爷子像是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一样,再难说下去。 “北胡人手里抢出来的,谁家要,谁敢要。”卫泉边喝粥边漫不经心的说。 “什么意思,那北胡人现在占着北边的地是也不打算要了么。” “姐,你真傻还是装傻啊。”他放下碗严肃的看着徐不让 ,“人落在胡人手里还能有个好么,家里但凡有个未出阁的闺女,还考不考虑名声,将来打不打算嫁了。” 看着徐不让皱着眉努力分析这句话的意思,卫泉叹了口气。 “你不常在京,大致是不了解这边的风气,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被污了身子,要么私底下打发给什么人做妾,要么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这还是普通人家,要是高门大户,为了家族名声,那指定是不好活了。更何况是那些已经许了人嫁了人的,哪个男人会接受这样的妻子啊,” “但这也不是她们自愿的啊!” “自不自愿又怎么样,出了这样的人,自己不处理,只会让人觉得家风不严,还有谁敢娶这样人家的女儿?” 看着徐不让愤怒又充满迷茫的脸,卫泉有些不忍。 “你也还没出阁,之前就算了,这次万不能管。” 他看向宁伯:“出城走去滨州的路,二十里处有一座尼姑庵……” “不行!”徐不让一拍桌子站起来。 “人家跟你非亲非故的,她们自家亲人都不要了,你要养她们啊。”卫泉拽住徐不让,看向徐当仁:“哥你也说说。” “我说什么。”徐当仁看他,脸色也不算好看。 “都是自家女儿、姐妹的,在外面被欺负了不打回去就算了,回家还受这气,当真不是男人。” 看他非但不劝,反而火上浇油,卫泉急了起来。 “我这是为了你们好,反正这事归不了你们管,就算你徐家不在乎这些,你们的表姐妹呢?夏大人一世清誉,你们也不顾吗?” 他两做事不管不顾惯了,只是若牵扯到旁人,还是一直以来疼惜爱护他们的外祖,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宁伯看他们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叹了口气:“昨夜先把他们安置在别院里的。” “备马,先去看看。”徐不让腾地一下站起来。 “哎,这边还有事呢。”卫泉还想拉她,这哪拉得住,只得跟着徐不让往外跑。 第18章 不归 卫泉的马车还停在门口,远远看见大有往这边走来。 “正好,大有!”徐不让招手。 大个子男人看见唤他,乐呵呵的跑过来:“老大,昨天我跟人打听过了,你说到了南安随便我吃……” “吃的事先放放。” 随即把这大半天的事简单交代给他听。 高壮的汉子垂头支吾了半天才说道:“那不如带回咱们军营,大家在一起,也能互相照顾。” 他们驻地附近的城镇里都是千里随军的妇人们,多上十来个人问题也不大。 一起走了这些日子,况且还是他们亲手救回来的,说不上打成一片,彼此之间还是有些感情的——谁家没几个姐姐妹妹呢。 “傻啊,咱们有今天没明天,你还拖着别人一起。”徐不让拍了拍大有的脑袋,“你送……”徐不让看着马车上探头出来看他们的小姑娘,才想起自己连对方叫什么都没问过。 “我叫月儿,白月儿。”她很机灵地接道。 “对,你找两个兄弟一起把月儿送回家,这边我去看看。” “好嘞。”大有坐上马车,指挥着车夫往他们军营方向走,车夫一脸迷茫地看着卫泉。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能不能先给我说说。”刚刚他拦也拦不住,欲哭无泪地跟在后面,现在总算有开口的机会。 “大有送人,我们去看看。” “看什么啊,姐,我求你成么,你这名声还要不要,还嫁不嫁人了。” 徐不让被他念得心烦,扯了扯嘴角。 纵然平日里徐家这两位就喜欢打打闹闹,卫泉这还是第一次见徐不让真的生气。 “老子抢来的东西,怎么安置老子说了算。” 他愣了一下,就在这档口,下人已经把马备好,一边马车,一边骑马,两拨人浩浩荡荡就走了,剩下他和一匹马,以及给他牵马的下人。 卫泉惶然的看着面前这匹赤红色的高大牲口。 那马夫看他脸色,开口道:“现在府上的马车都出去了,少爷若不会骑驭,小人可为少爷引马。” “快快快,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上他们!” 韦氏本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应该守着丈夫过了。 鸿胪寺丞,六品的官职,在京中扔个石子都能砸到一个。 他们媒妁之言,虽不能说情深意切,这些年也相敬如宾,并且有了两个女儿。 婚后三四年,婆母做主又给他纳了一房妾,那女孩也算良家子,虽然在小事上免不了争个风头,但大事也算听她的。 进门三个月肚子里就有了,这本该是好事。 当时她还担心有了庶子,自己的两个女儿免不了被冷落甚至受气。 结果还没等到钱家上下一直期盼的那个孩子,就出了那样的事。 “芸娘,我实在不能……”男人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她,“我以为……” 以为她死了。 “鸢儿雪儿还小,她们不能有你这样的娘……” 她这样的,韦氏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能让我见她们一面么。” 路上不论如何苦,她都是想着女儿们过来的,活下去,孩子还需要她。 那是她这条命唯一的想念了。 “盛儿,怎么还没打发走。”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钱盛慌张的回头看了一眼:“娘。” 钱氏家母从门里走出来,厌弃地看着韦氏:“你还有脸回来。” “婆母……” 元氏本就不满她娘家,加之两胎都是女儿,在祸乱之前就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两个姐儿还要嫁人呢,让别人知道她们有你这么个……娘,可怎么活哦。”元氏拿着手帕挡脸,好像连和她多说两句话都会脏了自己的身。 “我钱家虽说家门不幸,出了个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但也算书香门第,你和盛儿夫妻一场,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自己走。” 说完这句话,她扔了手帕,把钱盛拉回门内,哐当一下,应该是从里面落了锁。 隐隐还能听到“晦气”、“贱人”、“赔钱货”的词句从门缝里钻出。 钱家搬到南安的房子坐落在一条背街的小巷中,只是寻常民居的样式。闹这一场倒也没多少人围观,只是旁边屋子的门缝里,不知多少双眼睛悄悄地看着。 就在她看着地上那条手帕发呆的时候,又听到吱呀一声,面前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桃儿?” 韦氏看着面前那张苍白消瘦得变了形的脸,有些难以置信,仿佛这些年漂泊在外的是冯桃儿而不是她。 “芸姐姐。”冯桃儿看着她哽咽了一下,又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做贼一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塞在她手里。 “我只有这些私房钱了,两个姐儿我会照顾的,你走。” “家里最近怎么样,豆子怎么样了。”韦氏反应迅速,抓住冯桃儿的手,没让她闪身回门。 当初还没出事之前就定好的,冯桃儿肚子里的孩子,不论男女,小名都叫豆子。 看着冯桃儿滚落的泪水,她一瞬间就就明白了。 “和你分开以后,雪姐儿总念着想娘,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疏于关注,后来有天她没起来……救是救回来了,就是脑子不大灵光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你不要怪老爷。” “雪儿!我的雪儿!”韦氏攥着自己胸口,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去。 “嘘!你不要喊。”冯桃儿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你保重自己,总有机会再见的。” 说罢,她飞快的地关上了门。 宁伯站在街角拐弯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叹了口气。 收到徐不让信的时候夏霖别提多高兴,仔细看过信上内容以后,捏着那几页纸默然了半晌。 徐不让不知道,南渡头年被北胡人掳去又赎回来的女人们,在来到南安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说寻常人家,就说那些公主们,自缢的就有十之七八,剩下那些,不是再没从深宫里露过面,就是寻了某个庙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甚至那自缢的,到底是不是她们自己所为,也要存疑。 往远了说,她们当初被掳去,为什么本应同行的男人却偏偏能逃出生天。 这些女人能回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夏霖用拇指轻轻揉捻着来信,短短百字,他看了十数遍。 徐不让小时候就好打抱不平,和她母亲一个德行,他本来乐得在外孙遇到不能自己解决的事时出手相助,那样一腔孤勇的行为,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老爷……”宁伯上前,“是三少爷四小姐出了什么事么。”两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身份云泥,明知道他关心也无用,但也忍不住不问。 “她很好。”夏霖把那张信丢给他。 “这……”宁伯几乎一扫眼就把那几行字看完。 “她们这脾气怎么就那么像。” “夫人若知道,大概会很高兴。” “哼,她肯定高兴,要是她还在,辞儿不定被她带得多离谱。”老头一吹胡子,又冷静下来,“辞儿这趟来……我想她开开心心的。” “那这事?” “你帮忙看着点,想做什么尽去做,不用管老头子。” 本来联络上了韦氏的娘家,但她自己提出要来夫家。 宁伯小步上前,看着失魂落魄的韦氏:“夫人娘家人在渭城,你兄弟来信说可以让你回去,不如现在安排车架送夫人归去。” “雪儿。”韦氏好似不会说话,捂着自己的胸口,泪流不止。 宁伯示意上来两个仆妇把韦氏搀回马车,她也不闹,木然被送入车厢。 车里本来还有几个家里没人了等着送去庄子的,看她这样,都围上来安慰她。 下一户,是刘家。 刘歇是礼部侍郎刘卯二房嫡女,在旧京时也算素有才名。 宁伯看着眼前的门户,即使不忍,也还是敲了敲门,递上一封拜帖。 他家翰林掌院的面,就算中书令也得卖,那刘家小厮接了帖,只是一脸苦相:“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我们下人了。” 夏府不是第一次来人,第一次那刘卯还亲自出门来迎,一听说来意,便沉下脸来:“我刘家六小姐在南渡途中染病而死,就算是夏大人,也不能随意给人面上抹黑,没的败坏我刘家名声。” 第二次递了帖,只说那家主不在,让人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有人从正门出来,这次人都到了再来上门,宁伯想着看在本人的份上比他说一千道一万有用。 刘歇被一个婆子扶下马车,来到门前:“海子,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那小厮看到刘歇,一脸苦楚,喏喏道:“六小姐……” “既然认得,还不快去通报。” 吴海子只是刘家最底层的小厮,也决定不得事,遇到这情况,还是跑去找了管家。 管家姓王,在刘家干了也有十来年,也算半个主子,听他一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六小姐早死了,哪来什么小姐,去,就说老爷病着,不见外人。” “可是那夏家的老头儿也在。” “夏家又如何,那夏霖说是翰林掌院,无非是带着帮愣头青成天守着故纸堆,朝堂上他说话能值个几斤几两?怎么在我刘家摆这排场?去去去,都给我赶走!” 吴海子无法,又跑回门口,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小……请回,我家老爷病着,谁也不见。” 宁伯一听便知是推脱,谁知这刘卯,守着礼法典制,却连自己的血脉也不认。 徐不让和刘歇一般大,夏霖是把她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大闺女,如果说之前是世事艰难没有办法,现在人好好的回来了,这不是好事么。 “歇姐姐……”有她相熟的姑娘看到这一幕,也走下车来搀着她。 刘歇梗着脖子不说什么,却看得出她眼中的泪水。 她本以为没什么比被北胡人掳去过着非人的日子更令人绝望,她咬着牙熬过来,没想到被家里人拒之门外。 “爹、娘,孩儿不孝,不能常侍膝前了。” 宁伯听她细声说道。 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家做得那么绝而已。宁伯回身,想安慰她一下,哪知一个身影倏忽从他眼前掠过,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歇姐姐!”陪着她的女孩尖叫起来,宁伯愣了一瞬,望过去。 门口的石狮虽只是普通石料,但雕得威严又生动,凌然望着来人,好像随时准备为主家抵挡一切邪祟污秽。狮嘴上刺眼的红色,让这石兽变得狰狞。 “哎!救人啊!”宁伯冲那几个婆子喊,婆子们赶紧上来手忙脚乱的给她止血又抬上车。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门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彻底关上了。 第19章 小院 在她们到之前,宁伯就租下一间僻静的小院,门口匾额提着芷兰,昨日众人就是安置在此。 外面看着不大,内里却自有一番风貌,前院种着不少花草,环境看着还不错,不过今天没人有那个心情簪花赏景。 有个妇人名唤曾婆的守在门口,看他们来了,跟在后面边走边道:“那刘家小姐又寻死了两次。” 徐不让风风火火走到堂屋,里面四五个人,看到来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进门时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愁云惨淡。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要说什么。 “刘歇呢。”最后还是徐不让开了口。 “歇姐姐……在屋里,婧儿正陪着她。”有人答道。 曾婆会意,又带着徐不让往刘歇的屋子走,那是另一个小院,刚进院门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们管我做什么!让我死了便罢,我不能成为家里的耻辱……” 这下不需要再带路也知道她在哪个屋。 方婧儿看着两个婆子制住床上挣扎的刘歇,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一步,正好撞在打开的门上。 因为是卧房,徐当仁和宁伯也没进来,门口只有徐不让和曾婆。 大概是挣累了,刘歇气喘吁吁地躺着,头上的纱布也浸出血来。 她歪着头,乱着发,脸上狼狈不堪地瞪着徐不让。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吗?” 方婧儿一惊,回头看徐不让。 明明当时把她们救出来时是那么感激,现在怎么会反咬一口。 “歇姐姐!你气昏头了!”看徐不让沉着脸不发一言,她跺跺脚喊道。 “你在这充什么好人,也就是你一家子都死了,如果他们还在,你跟我也一样!” 来的一路上,刘歇话不多,但很照顾人,能感觉出是个娴静温柔的人,现在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大概真是被伤得失了心。 “你!”方婧儿昨日知道自己失了家人就已五内俱焚,偷偷哭了几场,因为平素和刘歇交好才来看望她,不想她口不择言,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强忍着的那些苦楚顿时涌上心头,也嚎啕大哭起来。 徐不让支使曾婆把人带出去,又抬抬下巴示意两个按住刘歇的婆子。 “拉起来。” 她走近床榻看着那张几近癫狂的脸。 “首先,我不管你怎么样,不要随意用别人亲人的生死来做话题。她没有对不起你,有这火气怎么不回去跟你刘家的人发。” 刘歇平日里也不是那擅长辩驳的人,只是怒急攻心,才出口伤人,徐不让说得在理,她哑口无言,只是张嘴看她。 “其次,你这命现在你说了不算。”徐不让眯起眼:“你自小习诗书学礼教,应当也懂得受人恩惠定当厚报的理,我不信什么结草衔环,你最好老实给我把恩这辈子报了。” “我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好回报的,你当时不如就别管。”徐不让目光凌厉,刘歇很快别开眼不去看她。 “你要真那么把你家里那点礼义廉耻放在心上,当初被掳走时就应当自尽,如同你家里给你编排的那样——干干净净地去死,现在不过是气不过,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自己撒气。” 刘歇被她说中心思,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 “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不还坐在这么,这命不是你的吗。”徐不让拍拍她的脸,让婆子把人放躺下,“张润声说你琴技冠绝旧京,你昨日一撞,不会把琴技也撞没了。” 刘歇本就不是一心寻死,就像徐不让说的,那些苦日子都挨过来了,要想死早死了,把气一撒,刚才那顿折腾实在是面上抹不开,还是哭哭啼啼地回道:“没有。” 徐不让弹舌:“这不就得了,多少人想学琴还没机会呢,想你也花了不少功夫去做,怎么就能说是一无所有了。” 她也不全是不通人情,知道是在安慰她,便也不用那些话去刺徐不让:“别人还有庄子能去,远亲可倚,可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该不会指望我养你。”看着她的眼神,徐不让笑道,“书文里说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可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她惯是不正经,谈笑出嘲讽,也就是俗称的——嘴欠。 刘歇茫然地看着她,没想她不按常理出牌。 卖惨无用,装疯卖傻无用,这个人既能热情救人,又冷漠待人,脑子里不知装的什么。 “乖乖,你们这些大小姐除了听家里安排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吗?”徐不让睁大眼也回望她。 “既然之前没想过就现在想想,别寻死觅活了,还有,那个小姑娘你得自己去道歉。” 想着自己刚才说的混蛋话,刘歇也有些赫然,“我会去的。” “好了,我今天来也不光为了你那事,想开了就好好休息,你这身子我还得拨人照顾你,债越堆越多,再折腾一下怕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我知了。” 得她答应,徐不让吩咐两个婆子照看好就出了门,徐当仁站在院里,宁伯去处理宅子的问题先走了,院门几个女孩子探着脑袋往里看,和煦的阳光撒了一院,徐不让眼睛不太适应的觑了一下。 “过来。”徐当仁朝她伸手。 她也伸出手去,“走,去解决下一个。” 被她一看,院门外那几个也不吵,很自觉地安静下来,跟在他们后面又回了堂屋。 卫泉已经到了,坐在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徐不让上座,看着面前这几个人。 比起刘歇那寻死觅活的劲,这群小姑娘小白兔一样温顺又沉默,面色看上去就知一宿没睡。 “坐,都坐。”看她们垂头傻站着也不是事,她又不是真的在训自己的兵。 这边的人都是夏府上调来的,知根知底,手脚利落,也不会瞎说话,给在座的上了茶和点心,就退下了。 徐不让心里点了点人数,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各位有什么打算吗。” 现在的场景说实话徐不让根本没想到,或者说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逃离了北胡人的魔窟回到南方,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的富贵日子,但和家人在一起也是好的。 北边沦陷时,高门大户举家迁移人仰马翻,她们或是路上被劫,或是被冲散辗转流落敌手。 那时尚且能说是时运不济。 在北胡人手里生不如死,能坚持到活着回来已是幸运,现在要么家里没人了,要么找到家人,却发现他们都看不起自己。 你们怎么还有脸回来。 被北胡人侮辱之前为什么不以死守节。 她还记得自己听完其中缘由时的目瞪口呆。 不是家人吗,她不能理解。 一开始满座不语,毕竟这不是件可以轻易放下的事。 满堂女子,夫人小姐,她们本是家中的金枝玉叶,面对家族的抛弃,犹如被剪了根,几乎很难自己活下去。 徐不让清楚,她们自己更清楚。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开始低低抽泣 呜咽啼哭声初时还小,大概有人起了头,应和声渐多。 她们哭自己,哭逝去的繁华,哭风雨飘零的时代。 “别哭了,你们还有手有脚,还有命,想想死在北方的人,她们连自己的坟都没有。” 徐不让带兵打仗,大小也是个官,这点镇人的魄力还是有的,一嗓子下来,安静了许多,只有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这屋子不知宁伯租了多久,到时候让谈谈续些时日,想留下来的,也可以留下。” “你要养她们?”卫泉展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斜睨着徐不让。 “养不起!”她理直气壮地答道,“我一个臭丘八有几个饷银能养这么一大家子人。” “我,我会制香。”方婧儿抽抽鼻子,提高声音说,“岳姐姐做点心很有一手,还有……” “我还会画画,可以帮人画扇。” 一个人开口以后,其他人都受到启发似的,七嘴八舌报自己的长处。 “那不是挺是厉害的么。”徐不让笑道:“徐某人只会杀人,这倒真不是个正经赚钱的行当。” 听她这样调侃自己,她们都破涕为笑。 “我们现在也算无牵无挂了,怎么过都是一天,但是钱夫人……”忽然有人说。 钱夫人韦氏,或许现在应该叫她韦芸,今日又出了门去,去找她那前夫家。 “求婆母行行好,我便是在钱家为奴为仆也好,让我见见雪儿鸢儿!” 元氏没想到她还敢回来,还提出这么个建议,“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你不要脸!我钱家还要脸!这事传出去,让我盛儿在人前如何抬头!” “盛郎!盛郎!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面上!让我看看孩子!” 她心知和元氏说不通,高声叫着钱盛的名字,元氏一听那还的了,也不顾形象,三两步出门给了她一巴掌。 正想继续呵斥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是哪来的叫花子,光天白日如此喧哗。”一个女子被人搀着,悠悠从门内转出来,“也不嫌吵。” 那女子高挑消瘦,百迭裙下却是掩不住的突起。 “你……你是谁。”韦芸心里有了猜想,却依旧难以置信的问。 “你又是谁。”那人笑道,“婆母还没告诉过我钱家有这样的破落亲戚。” “她!她是盛儿那短命妇人的族姐!”元氏不等她开口便抢说道。 “哦,那倒是我们怠慢了,不过现在你们家和钱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也不必过多来往了。”她转身,吩咐旁边的丫鬟,丢了几块碎银给韦芸,“就这样,我乏了,婆母也不必对这种人好言好语,没得污了钱家的名声,带得我秦家也面上无光。” “好,好,这就打发走。”元氏一迭声应着,挥手召来从刚才起就站在门边观望的小厮丫鬟,“真真不长眼见,还不快来帮忙!” 其中一个个子稍大的小厮上前来,只消一式便把韦芸手臂反折过来,再一推,她就趴到地上去。 韦芸很快又爬起来,抱着元氏的腿阻拦她进门。 “婆母!求你!让我见见雪儿,我是孩子的亲娘啊!” 元氏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惊慌地张望着门内,又用手去推着韦芸。 可她为了孩子哪能那么简单被推开,元氏多般尝试都推不开,脸上转化为愤怒,招呼着丫鬟小厮:“给脸不要脸!给我打!打到她不敢再来!” 第20章 钱家 这群下人里也有南渡之前就在钱家的,面对这位前夫人,一开始还不好下手,只是那新来的,为在主子面前露一手压过老人,才不管韦芸什么身份,元氏这个当家主母都吩咐了,他们自然应该不遗余力去做。 所以徐不让他们赶来时,韦芸被四五个下人围着揍。 徐不让闪身上前,跳起来借势一踹,就踹倒两人,剩下几人看她来势汹汹,都往后退了几步。 后来自有人扶起韦芸,她才换的一身素衣,染满了尘灰与脚印,脸上青紫一片,一只眼肿胀得睁不开。 “你是何人!我钱家教训人需得你来管。” 元氏并不认识徐不让,之前夏霖的拜帖也是钱盛收的,她只知道这个早该死的赔钱货大难不死又从北方回来了,被北胡人糟蹋了身子的脏东西还想进他钱家的门?等她死了也不可能。 以前她也曾做主调停过几起部下家里的鸡零狗碎,面对这样的场景忽有些噎住。 一个是钱府男主人的母亲,一个是钱府男主人的妻子,这场闹事中唯独不见这男人。 “你钱府是没男人么,我不想与你争。” “你自己不也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我盛儿堂堂六品官,也是你个野丫头说见就见的。” 六品说大不大,也就和徐不让平级。 不过这并非官场上的事,比这没甚用。 “婆母……求你了。” 就在徐不让纠结要怎么说时,韦芸直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说道,她挣开扶着她的人,又跪下来,一下下磕着头:“让我见见雪儿,孩子不能没娘啊。” 皮肉撞在地上,是沉闷的响声,巷道内的地砖凹凸不平,很快韦芸的额头就被碰出血,可旁人拉也拉不起来。 一路上她都是坚强且端庄的,现在这样不顾颜面地伏低姿态,看得所有人一时不忍。 身为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女,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元氏想让人继续赶她走,看着围了一圈的徐不让等人,还是有些顾忌,于是小声吩咐了丫鬟,不一会,那丫鬟牵着一个小孩出现在门口。 那孩子浑身脏兮兮,身上的袄破破烂烂,还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韦芸一看那孩子,疯了一般扑上去,看她带着血又有些狰狞的脸庞,丫鬟吓得松了手,一下被她把孩子抢走。 “雪儿!我的雪儿!” 那小孩也被她莽撞的行为吓了一跳,本来乐呵呵含着指头流口水,忽然脸一皱就嚎啕大哭起来。 元氏看她俩这模样,啐了一口:“真是晦气,当我钱家乐意养这个傻子,你要,就带走永远别回来,死哪也别死我家门口。” 韦芸得偿所愿,抱着痴傻的女儿默默流泪。 “不管你们哪来的,和这贱妇什么关系,现在都滚,别堵我家门口!” 钱家的两扇木门在众人面前关上。 徐不让还站在原地,徐当仁牵着他的手,吩咐仆妇把韦芸带走。 得了孩子,韦芸安静了许多,只是抱着孩子不松手,别的却很好摆弄。 把她弄上马车,今天这事才算完,余下的人跟着回了临时落脚的小院。 徐当仁拒了马车,牵着徐不让慢慢走回去。 “悔了吗?” 两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不是什么节日,南安依旧繁华。 “不悔,但我不懂。” 他轻笑一声,“若今日境地,把那孩子换成你我,我想母亲也会那么做的。” 徐不让沉默了一瞬,想起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母亲,高高在上的镇北候夫人。可她知道,母亲为了他们几个,确实什么都做得出。 “我不是不懂这个。”她小声说,“名节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徐当仁看着路边戏耍的孩子,他们脑袋上有的扎着红绳,有的就是拿野草随便绑着,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插着两朵花,他们围着几颗石头专注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很爱惜地拿起几颗,往上一丢,又小心的接住。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他忽然问。 “啊?”徐不让不知望着哪也在出神。 “没什么,对于我们这种兵痞子,名声好能换顿饭钱么,不能那就不重要。”他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走,大家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谁让你把马车支走啊,出来也没骑马。”徐不让抽出手拍了他一下。 “就这几步你还走不得了吗?”徐当仁也不等她,大踏步往前走。 “虽然没马,不是还有你么。”徐不让两步追上去,一跳扑在徐当仁背上。 “哎哟,你勒死我。”青年被她压得差点往前趴地上去,稳住脚步以后托住她的腿往上抬了抬,“多大人了还要背。” “少废话,架!” 徐不让今日简单束了个髻,带着玉冠,身上是套暗红色圆领袍,一副少年模样,路人只当友人嬉闹,也没当回事。 徐当仁背稳了人,当真一路小跑起来,半炷香时间就到了落脚小院。 “吁,到了。”徐不让装模作样的搂着他脖子仰了一下。 “你真把我当马啊,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混账妹妹。”虽然他们经常急行军,可背着徐不让那么大个人跑这段,徐当仁还是有些吃力,拧身把人往地上甩。 徐不让猫一样轻巧地翻身,稳稳落在地上,留徐当仁气喘如牛,几个仆妇围上来想扶他,又被打发走。 卫泉惯是看得他两折腾别人又互相折腾,波澜不惊地上前:“您老人家下一步什么打算。” “哎,这话说得,这不是还得看你么。”徐不让揽着卫泉的肩往回走,“你也知道,我家对钱这玩意一窍不通。” “你这说得是人话吗。” 虽然一窍不通,但从来没缺过,也就没有概念。 “你那刀拿出去卖都能卖不少钱。” “此言差矣,吃饭的家伙怎么好说什么买卖。”她拍拍卫泉,“你也听到了,小姑娘大媳妇的,别的不会,做点小胭脂水粉的,放你家名下帮着卖卖呗。” 卫泉听她这么说,嗤了一声。 “你道是胭脂水粉小玩意,他们一天能做多少,闺中的乐子,一天做出来还不够管她们自己饭的。” “不至于,我看你家那芳菲阁卖的东西动辄几两几十两的。” “那能一样么,那是请名家……”卫泉刚想拿出平日里那套说辞,又自己住了嘴。 “要这么论的话,先把实物拿给我看看再说别的。” “行,再说。”徐不让脚步没停进了屋内,人却都不在。 “都去看那孩子了。”卫泉往后院一指:“你怎么那么能拣人啊,本来一堆女人就够麻烦了,现在还多了个小傻子。” “你这个小傻子不也是我捡回来的吗。”徐不让皱眉看他,“还有,别在人前这么说,平时看你猴精,对女孩子一点不知道礼让体贴,难怪霓裳看不上你。”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他小声嘀咕。 虽然卫泉嘴硬,但还是他请了大夫过来。 这大夫是个姓黄的妇人,平日里就在两条巷子外给临近的人看病,穷人富人一概不论,开的药也会因患者条件增减替换一些药材,在这一片还挺出名。 徐不让进屋时正好见黄姑收了药箱。 “怎么样。”她问。 房里站了一地人,最近的小姑娘看着她,摇了摇头。 床上,韦芸抱着那个孩子,头上磕出来的伤口已经包扎上,人却还有些呆滞。 她嘴里轻哼着什么调子,摇晃着身体,小孩大概是睡着了,安静地窝在她怀里。 一堆人只留下一个看着韦芸母女,其他人都各自散去,徐不让走在后面拉住黄姑。 黄姑行医也算是有些年头,况且这两年动乱,什么场面没见过,徐不让问什么都一一回答。 “若是病时一早送来或许还有救,身上倒是无甚大碍,脑子怕是医不回来了。” “是吗。” 黄姑看她并不表现得悲戚或是愤怒,也弄不清楚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并未多说什么。 送走黄姑,徐不让就坐在花厅发呆。 闹这一场,她连午饭都没吃,卫泉生意上还有事,跟她打了一声招呼也走了。一个早上没消停过,现在空下来了,她心里有些茫然。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就看见徐当仁拿着一碟子糕点绕着她脑袋晃了一圈。 “做法呢。”徐不让抽抽嘴角。 “知道你还没吃东西,特地买来的。”他把盘子放在徐不让跟前,挑了一个青团塞自己嘴里。 “没胃口。” 徐不让撑着脑袋望天。 “多大点事,如果当初没有这场战乱,你想过的日子,麻烦不比这少。” “就因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更烦。” 她的兵,犯了错,可以打,可以骂,甚至可以杀鸡儆猴,但是这些人的事,她甚至没立场说一句话。 “你说能让御史参他们么,兄妹子女,再如何也是血亲骨肉。” “先不说言官老爷们管不管这事,就算真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她们回家,她们在家能有好日子过么。” “若我也如她们一样……” 徐当仁拿着一个绿豆糕塞进徐不让嘴里,“等我不存于天地,你再考虑这种情况。” 他表情少有的严肃。 那些女孩子的情况他虽不多言,但清楚地知道一切,换位想想也会让人恨彻骨髓。 “各家自有各家事,你发愁也没有用。” 徐不让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眸,黑色的瞳仁占据了大半部分。 她满口都是绿豆糕,含混地说:“你可不能变得和那群臭男人一样。” “你是对我多没信心。”徐当仁笑道。 随便垫了点吃的,把脑子里无用的感想驱走,叫上人带着婆子丫鬟去街市采买。 既然要长住,那就得另行准备。 大小物件换洗衣物都备齐了,还顺道给南大营那边订了几桌酒菜,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宁伯遣人过来叫他们回家,这才想起昨天夏瑞说要办家宴。 第21章 家宴 “你还记得大舅家的小丫头吗。” 路上,两个人并辔而行。 “哪个?我记得大舅家有两三个小姑娘。” 徐不让意味不明地看了徐当仁一眼:“就老给你写诗那个。” 当时他俩还没长开,最喜欢扮做对方戏弄除彼此之外的所有人。 一家子人,除了徐夫人、徐娡能辨出两人外,其余的一耍一个准。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那丫头为什么喜欢你讨厌我。”她感叹。 “当然还是因为我比较俊朗。”徐当仁仰着脑袋大言不惭。 徐不让翻了个白眼,“但是不能解释她为啥只讨厌我啊,想当初欺负她你也有份。” “嫉妒,嫉妒懂,有我这么优秀出众的哥哥,确实值得受到嫉妒。” 徐不让实在忍不下去,抬腿踹了他一脚。 徐当仁预判了她的动作,提前加速,刚好躲开她的飞腿。 “哎呀,我这也说的实话,不过那姑娘十四五了,不知嫁人没有。” “怎么,没许人你还想重燃旧情么。” 徐当仁又减速回到徐不让身边:“哪来的旧情,上次你欺负人家那么狠,指不定记恨上我们了。” “那也是她主动犯我。”回忆着当年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模样,徐不让吐了吐舌头。 两个人就这么溜达着回了夏府,夏瑞的宅子离这不远,隔着一条街拐角就是。 “别乱答应你舅舅什么事,少喝酒,外祖今天累了,就不陪你们去了。” 他们还跑去接夏霖打算一起去,老爷子在书房里写着什么,搁笔看他们。 “外祖不去?”徐当仁有些意外。 夏霖揉着手腕站直,“外祖又不吃晚饭,去了光坐在那反倒让小孩子们不自在,你们和表兄妹们许久不见,是该好好聚聚,老头子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徐不让撒娇地拉着夏霖的手还想说什么,被徐当仁拽住。 “那我们就走了,一会便回来。” 夏霖把他们送出院门,徐不让回头看老人形单影孤的模样,有些不忿。 徐当仁回头又挥了挥手,夏霖也挥了挥,转身回了屋。 “干什么!”走过拐角,徐不让用力把自己手抽出来。 “你是不是傻,就舅母那模样,外祖不去就不去呗,去了还受气。”徐当仁无奈停下看着她。 “呿。”徐不让撇眉,“差点忘了。” 两个人又并肩往夏瑞家走。 夏青站在门口,远远就看见双胞胎过来。 “阿善、阿辞。”他迎上去笑道。 虽然和他那个妹妹不对付,但是夏瑞的这个庶长子待他们极好,几次被戏弄也不生气,面对这样的老好人,任何玩笑都像打在棉花上,两个人也就渐渐不戏弄他了。 “大表哥。”他们应道。 夏青长得普通,大概是继承了夏霖的身材,倒是挺拔高大,但因为生母低微,永远喜欢佝偻着身子,一副卑微模样。 “早等着你们了,昨日就听说你们回来,但想着一路跋涉,不好直接去打扰。” 徐当仁笑应道:“不打扰,我们这趟公务回来,杂事繁多,本来早该前来拜访,拖到现在,实在是有失礼数。” 夏青笑笑,引着他们往里走。 这院子并不大,远不如夏霖那套宅子,离饭点还有些时候,去跟夏瑞打了招呼,夏青就带着他们四处逛。 “怎么不和外祖一起住。”徐不让看不惯他两假兮兮地客套,直接问道。 如果问别人,大概是不会告诉她的,或是假以辞令搪塞过去,但这是夏青,他两一致认定的老实人,果然一问就问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母亲之前就一直想分家,南渡以后正好就搬出来了。” 果然是他们这个舅母的问题,怪不得夏霖不愿意过来。 夏瑞正妻李氏,出生陇西李家,也算名门闺秀,与夏瑞当年相配还是桩美谈,偏生是个泼辣悭吝的性格。 夏霖发妻早亡又没有续弦,她嫁过来就是当家主母,那样的心性,夏家门户简单也还被她搅得鸡犬不宁。 “舅母她……”徐当仁也是无言。 “母亲她也有难处。”夏青笑笑,“不说这个了,栾哥儿出去了,妹妹们、七弟、八弟还等着见你们呢。” 徐不让嘴角抽搐,她记得之前夏瑞一共六个孩子,还夭了个,这怎么就排到老八去了。 走到后院,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在院子里玩着蹴鞠,其中一个用力踢了一脚,球撞在廊柱上,又回弹直往夏青脸上去。 徐当仁眼尖手快,伸手就挡下那小球。 球掉在地上弹了两下,两个小孩后知后觉地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开始哭喊起来。 “纪哥儿,没伤着!”一个妇人首当其冲从屋内跑出来,后面还跟了另几个女人。 那妇人抱着哭泣的孩子反复查看,另一个孩子被丫鬟抱着,并没哭,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们。 “韩姨娘。”夏青远远打了个招呼,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吓死人了。”那韩姨娘拍着孩子的背哄他,看着三人有些不满。 “表少爷表小姐好不容易进趟京,大公子不带着好好逛逛,跑来这妇人的后院做什么。” 夏青又是一阵赔礼道歉,好歹抽出身来,带着两人离开。 “那一院子都是……”走远以后徐不让低声问。 “嗯……” “分了家也好。”徐当仁也心有余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琦哥儿的娘还没抬进来,母亲这些日子正因为这事生气,一会你们不要提刚才看到的。” 一院子除了丫鬟有三个女人,看情况,都是夏瑞的妾。 徐乘风和徐夫人夫妻伉俪,他两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往远了说,夏霖也只有一个发妻,也不知这夏瑞哪来的这风流劲。 小院不大,逛完一圈差不多能上桌了。 所谓家宴,也就是那几个人。 夏瑞那几个姨娘连带着孩子是上不了桌的,一桌人,夏瑞乐呵着,李氏冷着一张脸,旁边是她嫡出的小女儿夏婉儿,加上夏青。 此外还有一个柳姨娘和她的女儿夏柔儿。 这柳姨娘很久之前就跟了夏瑞,据说颇是受宠,后面几房姨娘还有她帮着抬的。 “栾儿又跑哪去了,这小子,现在整日不着家。”夏瑞看了一圈,发现还少了个人,于是问那柳姨娘。 柳姨娘掩着嘴笑道:“上午下了学妾还提醒了他一遍今日有贵客,傻小子估摸着又去找先生问学去了,一时半会怕没个完,咱就不等他了。” “早就给他说了还能误了时,赶紧去个人找回来。”夏瑞听她说法,只道儿子勤学好问,但本是他做的席,又怕在两个小辈前失了一家之主的面。 李氏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指不定人在哪呢,上个月才因为打架禁了足,刚放出来没几天又整日出去不务正业,夏家的脸面都要给他丢光了。” “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栾儿可是男孩子,顽皮些爱往外跑也是正常,总不能像女儿一样整日在宅子里。” 她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委屈:“妾知道姐姐看不上我们母子,妾一条贱命也就算了,可再怎么说,栾哥儿也是夏家的骨血,姐姐才是他的母亲,这样说,怕是伤了母子间的感情。” 柳姨娘本就一副弱柳扶风模样,眼含泪光,说话又轻声细语的,真是我见犹怜。 徐当仁和徐不让两个人面对这种场景多少有些尴尬,安静如鸡地缩在自己的座上数着桌山的条纹。 旧京的夏家老宅比现在那院子大了不知多少,光是花园就栽种着百种树木花草,亭台楼阁,只是观景,甚至中间还有一片可以划船的小湖,更别说家宅院落。所以其实他们之前知道有这号人,也只是全家团聚时偶尔见过几面,对其人并不熟悉。 现在看这绵里藏刀的说话功夫,不禁感慨。 高门大户看着光鲜,其实内里的秘辛谁又知道。 他两再缩也是成年人的体格摆在那,夏瑞妻妾不合不是这几天的事,两人虽然是他的小辈,但对这个小家庭来说也是外人,他面上实在抹不开,喝了一声:“行了,平时还没吵够吗。” 李氏斜着眼看夏瑞,柳姨娘轻拭眼角。 还是夏青唤人上了菜。 这一桌饭吃得人食不知味,噎得慌。 席间夏瑞对他两嘘寒问暖,又是感叹许久不见徐夫人:“小蘅也是的,怎么这次不跟着回来,爹也老了,正是身边需要人的时候。” 徐夫人夏蘅是夏霖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当时嫁给徐乘风时父女两是闹得不开心,可送她出嫁时,两个人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喜娘怕误了时辰,强行把夏蘅塞上喜轿。 徐乘风常年镇守边疆,夏蘅陪着他,从南到北,除了吵架时会生气地跑回娘家等徐乘风来哄,不论什么艰苦条件,这对夫妻都相携不离。 以至于夏霖接到女儿的信说夫妻和睦会有些失望。 长辈的事他两小辈也不好插嘴,徐当仁只得嘻嘻哈哈答应:“这次是公事,娘也不好跟着,等局势平稳些,有机会亲自送娘回来看望外祖和舅舅们。” 这边应付过去,夏瑞又提起一茬:“你两也十七了,再不成家也不太像话,这次虽然你们娘没过来,终身大事我这个做舅舅的可不能坐视不管。” “军务在身,还不知能在京待多久,北地不复,无以为家。这件事倒是不劳舅舅操心。” 徐不让端着碗一直没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哎,善儿就算了,辞儿你两年前及笄时就应该许人家了,可就因为北胡南犯给耽搁到现在,再拖拖,即使你爹是镇北侯也难找个相配的青年才俊了。” 徐不让把碗放下,也不接他的话。 “什么军务的都放放,前线没你们两个难道还不行了吗。都说成家立业,真不知道徐乘风那小子怎么想的,舍得让你们两个宝贝刀枪剑戟里滚……你们外祖知道这消息时不知多难过,这两年可有一夜睡安生了。” 徐当仁本想嘻嘻哈哈把话绕过去,反正他们去留夏瑞做不了主,还得等欧阳敬过来商量,一个小厮快步走进屋,告诉他们门外有个模样怪异的男人找。 第22章 起疑 “我很像坏人么?你们亲戚家这小厮差点连传话都不给我传。” 两人暂别夏瑞,跟着小厮来到前院,果然是大有。大个子男人站在院中,四五个下人远远看着他不敢靠近,他没事人一样摸着自己的下巴。 褐发绿眼一身黑,别说南方不常见这种长相,就是那凉州城也没出现过几个。 “说了让你穿花哨点,随身带着猴子,再拿个碗,蹲路口上说不定还能赚个饭钱,这一身黑是要去哪行暗杀之事一样。” “人啊,就是那么在意外表。”大有迎上来搂住两人。 知道他是有话说,把带路的小厮打发了,三人绕到一个角落去。 “早上让你去办那事怎么样了。”徐不让问。 “嗯,顺利也不太顺利。” 大有回南大营又叫了两个人,在白月儿的指导下往她家里赶,不过日上中天时就到了。 “那丫头家里都空了,就留了一张信。” 信里夹着白月儿的身契。 “说是让来的人自取,这什么爹啊,卖女儿就算了,一次不行卖两次,最后举家跑了。这事够诡异的,好像知道咱要去一样。” 徐不让沉吟片刻,也是没想清楚之间的关系。 “信呢?”徐当仁问。 大有知道回来肯定要问,从怀里把信和身契都取出来交给徐当仁。 短短百字,全篇就写着一个意思——这个女孩他不要了,在谁手上就谁处置,现在怕被敌家找到,全家搬走,也不要去找。 “……万自珍重。”徐当仁念出末尾这几个字,一时没了头绪。 “我看看。”徐不让拿过那信自己看了一遍。 和大有说的也差不多,就是…… “点子?” 徐不让指着纸上那两个字回头望向两个人。 “怎么了?”大有就着徐不让的手把那信读出来:“恐点子来寻,家宅不安,小雨和锁儿我带走了,你我父女恩断,两厢陌路,勿要来找,万自珍重。” 徐不让嘴角抽搐地看着那两个字。 这黑话就她这些亲朋好友知道,但他们没必要跟她开这个玩笑。 或许…… “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那小姑娘呢。” “回来的时候遇到卫公子,给他说了情况以后他让我们把人先交给他。” 徐不让点点头,卫泉的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 “老大,我还没吃饭。” 把事情交代完以后大有就在那扭扭捏捏的,“早饭没吃,中午饭也没吃好。” “那你到是来错了,我和不让刚在杏花楼和德昌居订了十几桌菜送去南大营。”徐当仁笑道,“弟兄们现在大概已经吃上了。” “你现在回去估摸着还能喝点汤。”徐不让嘲笑道。 几个人跑了一天,马车在把白月儿还给卫泉时连带还了,大有本来是觉得自己再多辛苦一下跑这一趟给他两报信,就把一起的两个家伙打发回去了,万万没想到。 “什么!”大有一声哭嚎:“我可是巴巴来给你们报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今天本来打算吃遍南安的,计划都做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南安城的地图,上面圈圈点点,都是他做的笔记。 “干别的没见你那么上心。”徐当仁拿着地图边看边喟叹。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好好吃一顿,那南大营的伙食还不如魏大娘做得好吃!” 看他这架势,不理他能马上躺地上撒泼打滚了。 他两也就是逗着大有好玩,不可能真让他空着肚皮回去。 “我两这也还没吃完呢,你在这等着,一会出来带你去这家。”徐当仁看着地图,随手点了家看着离得近的。 “嘿嘿,我早闻到了。”大有都蹲了半截身子下去,现在看他松口,苍蝇搓手似的站起来,“今天也晚了,不用太麻烦,你们吃的啥给我一口就得了。” “出息。”徐不让点了他额头一下。 他们也把大有当半个家人,这顿饭本来吃得不开心,菜也没动多少,现在回去,估计也就夏瑞、夏青等着他们。 思量二三,带着大有回到席间。 果然,夏瑞妻妾都走了,两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夏婉儿还坐在那。 如果徐不让没记错,她就是当年喜欢给徐当仁写诗那小姑娘。 “这是?”夏瑞首先看到大有。 他两去而复返,还带了个长相怪异的人。 “舅舅好!我是徐大有,这不是有点事来晚了么。” 两人相视一笑,徐当仁打趣道:“我爹啥时候有你这么个绿眼睛的儿,被娘知道还了得。” “刚有的,不然我也可以做你两的小叔叔。” “找打。”徐不让笑道:“这是我们一朋友,办事耽搁了,来找咱蹭顿饭。” 也不是什么大事,夏瑞点点头答应了。 之前诸人心里各有心思,一桌子饭菜没动几筷子,都便宜了大有。 夏瑞继续絮絮叨叨跟他两说话,家里的破事,朝里的难处,反正说得明天就要全家上街讨饭了一般。 “表哥也二十多了,怎没考个功名在朝某个职,也好帮衬帮衬舅舅。” 夏青不太好意思地低声说:“原是在户部谋了个差的,不过南渡以后就辞了。” “哼,你祖父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年纪轻轻的,整日窝在家里,也难怪你媳妇跑回娘家。” 夏瑞对这个庶长子很是不留脸面,当着外人都能如此训斥。 夏青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本就不挺直的脊梁更是弯曲。 “没出息的东西。”夏瑞很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还是说说你们,徐乘风这小子这次把你们送回来也是对的,反正打不了多久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还是自己重要。” 徐不让敏锐的抓住夏瑞的关键词:“什么意思,决定要停战了吗?” “嗨,你们都回来了,管那许多,过不了一些时日就能知道了。” 她皱眉,连闲聊的心思也没了,又不想听夏瑞唠叨,借口更衣,留徐当仁继续陪着夏瑞。 她打发了跟着的下人,站在走廊上望着天空。 “听说你还在到处管闲事?” 一个声音把她发散的心思抓了回来,回头看见夏婉儿站在拐角处。 “表妹这些年看着过得不错。”她心不在焉扯扯嘴角,“看到你茁壮成长,吾心甚慰。” 夏婉儿似是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玩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牙尖嘴利,你也就这点本事了,装成个老好人到处多管闲事,到头来连自己都要被卖了。真好笑,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一天想着要救别人。” “被卖啊。”徐不让弯着眼不知在看哪,“对啊,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被动,不如现在先把你卖了,拿着钱跑路。” 一段话被她拖着调子说出来,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事的可行性。 “你!你也就是现在神气了!到时候被嫁给个七老八十的我看你还有这气焰。”夏婉儿被吓得脸色煞白,跺跺脚转身就跑了。 远处,徐当仁跟夏瑞道别,带着大有走了过来,看着夏婉儿跑远的背影,挑着眉问徐不让:“又欺负她。你还没玩够啊。” “什么叫又,多少次是你的提议好么。而且明知她喜欢你,也没见你好好对她过,怎么现在开始懂得怜香惜玉了。” “她喜欢我关我甚事,凉州城喜欢我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难道我要一一应对吗。”徐当仁耸耸肩。 “你们两个真是在哪都不做人。”大有跟在后面直摇头。 “你是什么好人。”两人异口同声道,“在凉州城哪次搞事没有你。” “我这是被逼上贼船。” 三个人笑闹间,夏青赶了上来:“阿善、阿辞,等一下,我送你们。” “我一直觉得你两跟慈善这两字有一文钱的关系么。”大有满眼怀疑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 “先说徐当仁确实是既不仁,也不善,不过我的辞可不是“慈善”的慈,是不辞万死的辞。” “也不是,是“不受也”。”夏青追上他们,正好听到这句话,喘着气道:“大致祖父希望你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看,文化人。”徐当仁拍拍手,扶住夏青,四个人一起往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徐当仁正色看夏青。 “不过说实在的,现如今朝廷危急,人才倍缺,表哥七尺男儿,还是尽早入仕报效国家为好。” 夏青苦笑,望了大有一眼,欲言又止。 “没事,你就把我当个听不懂汉话的异乡人就行。” 徐不让拍了大有后脑勺一下,“没事,他信得过。” 夏青看了看四周,门房小厮都不在近旁,才压低声音说:“实在是,祖父不想让我出仕。” 可夏霖自己还担任着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职,夏青致仕之前也就是户部一个小主事,和李秀差不多的官,比起来完全不足为道。 大概是看出他们眼里的疑问,夏青苦笑:“一来,王后干政,祖父本就不喜,家中人少些在朝中,也容易避祸。而二来,父亲他……” 他职位虽不高,但在户部当值可是个肥差,南渡后众人家中钱财损耗不少,夏瑞又分家出来独自过活,自然日子比不得往日。 “虽祖父未曾明说,但我是知道的,这也是我的意思。”夏青忽然挺直一些脊背:“听之则不忠于君,不听之则不孝于父,那这官,便是不做也罢。” 徐当仁和徐不让看他这模样,忽而对视而笑。 “我知道我没出息,让你们见笑了,丹儿也被气回娘家,我果然是个没用的人。”看到他们笑,夏青又迅速气馁,身形垮了下来。 “不是,我们不是笑你。”徐当仁拍拍夏青的肩膀,“表哥忠厚温良,实在不该囿于家宅后院。” “就是缺了那么一点机智。”徐不让拇指食指捻着比了个很小的动作。 “如果有好的时机,表哥是会出仕的。” 夏青愣愣看他们。 “算了,不知道多久离京,这段时间表哥有空常过来玩。” 徐当仁摆摆手,拉着徐不让和大有走了。 第23章 联姻 三个人打打闹闹回了夏府,刚到门口就有人给他们报信:欧阳敬来了。 大有对欧阳敬可不像他们似的当自家长辈,本想今晚住夏府,听到这消息就溜了。 进了正房,欧阳敬正和夏霖喝茶。 他们之前似乎在聊什么,看到双子回来,马上就停了。 两人给夏霖行了礼,被他扶起来。欧阳敬起身不太自然地笑笑:“那晚辈就先把善儿、辞儿借走了。” 夏霖摸了摸两个孙儿的头:“去。” 欧阳敬不住这,只能是去两个人的小院子说。 时值暮春,晚上也不算冷,院子里正好有套石质桌凳,于是就坐在户外。 “什么?留京?”徐当仁先叫了起来。 “你别吵,也不是我想的。”欧阳敬喝着刘妈专门给他两备的蜜参水,一副麻木的样子。 “留京训练新兵,也就半年的时间。” “需要我们两个来带人吗?朝廷缺人到什么地步了?” “确实缺人,咱们大部分力量还留在西北戍边,北线漫长,也无天险可守,当然是人越多越好。”他放下杯子沉吟片刻:“况且打了两年,补充人手是应该的。” 胡人南犯第一年,因为引兵急援,仓促应战,再加上友军的不配合,即使是徐乘风的队伍,也损失了不少人。 “这人练好了,能直接带走么。”徐不让比较关心这个。 “你以为是养私兵啊,你带了就是你的。” “孙叔呢,他手下人也不少?” “孙将军说不准多久要被调离京城了。”欧阳敬叹道。 “这哪年了啊还要轮替。”徐当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谁要来,西南的章临还是南边的武鸣玄?” “这可是朝廷机要,怎么好乱说。” 徐不让察觉出徐当仁有那么一刹想撂挑子走人。 “半年就半年,既然是圣命,难道咱还能讨价还价么。”她拉住徐当仁的胳膊。 “知道就好。”欧阳敬轻哼一声,“难道我想待在这么。” “欧叔也好不容易回来,不回家看看么。”徐不让岔开话题问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呀,有的人,别看军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家事却理不清。”徐当仁没好气的说。 “得,我不跟你们两个计较,知道你们心里有气,给放了半个来月的假,下个月初,先去兵部报道。” “既然事急还能放那么久的假,看来南安的大爷们也不太急。”徐当仁依旧不服地小声嘀咕。 他两不耐烦,欧阳敬更不耐烦,一时竟有些恶向胆边生的妄念。 可面前是两个小崽子,不是徐乘风也不是罗柏,他要混起来,那就彻底完了。 “别闹了,你们也好好休息,目前交换了人质,两边对峙着,暂时不会有大战,就当是休整了。” 他起身要走,临别忽然想起:“后日宫宴,我提早来接你们同去,别给我到处跑。” “知道了知道了。”徐不让站起来送他:“不过我也是说真的,回欧家去看看,这么多年了。” “你这孩子确实挺像你爹娘。”欧阳敬翻了个白眼:“小姑娘家家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你没别的要说了么。”徐当仁也站起来,不过并没离开桌旁。 “你是一天没被训耳朵不得劲是吗。”徐不让看欧阳敬停下来狐疑地看着徐当仁,推着他的背把人送出门。 等确定人走远以后,徐不让掩上小院的门。 “你呢,你就没什么说的吗。”徐当仁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很少用这种语调和徐不让说话。 徐不让转身,眼睛并不看他。 “什么意思,什么叫把你卖了,什么叫嫁给个七老八十的。” 徐当仁疾步上来,把她堵在门边。 “你就不能当她乱说的么。” “你从不骗我。” 徐不让抬头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徐当仁也低头看她,末了,徐不让放弃一样低头,“真讨厌,你怎么又高了。” 夏府他们的小院就在花园旁边,坐在屋顶上就可以看到园中景色。夏霖闲时也喜欢莳花弄草,满园芳菲,尽收眼底。 “本来只是我的猜测,可既然婉儿那丫头都知道了,估计事情已经在进行中了。” 徐不让把自己听到父母的对话说给了徐当仁听。 “爹常年镇守西北,现在又实际控制汉中、巴蜀等地,这大尧的大半江山都可以说是在他掌控之下。”她压低声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爹现在自立为王,朝廷也无暇管控。” “徐家待高氏一族绝无二心,镇北侯一脉世代忠良。”徐当仁皱眉道。 “你知道,我也知道,可是皇帝,或者说皇帝背后的人相信吗。”徐不让抱住自己的膝盖。 他两坐在屋脊上,夜风习习,吹得两人鬓发凌乱。 “所以就要把你卖了?爹他答应?” “政治婚姻不是最常见的手段么。”徐不让捧着自己的脸。 “可你是徐不让啊,扬威校尉徐不让。” 徐不让嘿嘿两声:“你忘了我们是什么时候受封的吗,这趟过来不指望升官发财,能全须全尾并且保住这小官位离开南安都是咱列祖列宗保佑了。” 南渡头年,兵荒马乱,他两在黄河边以七千骑兵与胡人西路五万大军周旋,给圣架南迁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先皇安然到达南安后,收到欧阳敬的战报,大笔一挥给徐乘风这一双儿女赐号封赏。 “我估计圣上当时甚至忘记了我是个女的。” 女人怎么能当官呢?大尧并无此先例,等具体落实下来后,又碍于天子一言九鼎,校尉也不是什么大官,封了也就封了。 找机会再废就是。 “不行。”徐当仁脸色愈发阴沉。 “你说不行也没什么用,你看过咱们来时带的那些货物了吗?那就是我的嫁妆。” “你就那么放弃了吗,就这么卸甲嫁人?乖乖的相夫教子。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要这么屈于人下,他们是一双的,这样就好像他也遭受侮辱一般。 “这半年能训练出新兵然后一起回前线当然是最好的,可夜长梦多,谁知道这一百多天里会发生什么呢。” “走。”徐当仁忽然拉住徐不让的手。 “啊?” 她愣了一下,笑着把徐当仁拽坐下。 “咱们能跑,咱爹娘能跑吗,还有外祖,前线那么多将士,这个世界不只是你和我。” 之前谈交换人质时,后方就以钱粮威胁,不想让高喆回来,还是徐乘风一命力保,加之朝堂中遗老遗少的威逼协调,才让他们不至于夹在两边不忠不义。 大概从那时,他们徐家就已经走上独木桥了。 “我才不想管他高家的人要干什么。”徐当仁嘶哑着嗓子说。 数十万大军粮草不足是可怕的,下边的人不会理解你,朝堂也不感念你以往的忠义,那段时间徐乘风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整宿整宿睡不着,几十天就老了许多。 他看在眼里。 既然那是徐乘风都对抗不了的势力,难道她徐不让就能应对?这不是白白把她送入虎口。 “别怕,事情不是还没走到那一步么。”徐不让拍拍兄弟的胳膊。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被扣在这里嫁给哪派的公子王孙。”她默了一会,这是她之前完全没考虑过的未来,“看我这说的什么话,配得上小爷身份的,非富即贵,嫁过去一样作威作福,如果这也算受难的话,那简直不知要被多少姑娘恨死了。” 徐当仁不说话,夜风把他的鬓发吹在徐不让脸上,痒痒的。 “哥,我知道你一路都在逗我开心,可是这天下不平,我怎么能真的开心。如果我不得不留在这,你就必须承担起两个人的责任。” 她捧着徐当仁的脸,严肃正视他:“我不放弃,但你也要做好准备。” 徐当仁蹙眉,羽眉对女孩子来说有些英气,在他脸上却又有些秀气得过分。 徐不让忽然噗嗤一笑:“不然你替我嫁了,我替你带兵打仗。”她一只手把徐当仁的乱发顺到耳后,那张脸上已经初有了些棱角,不过吃胖些也和她差不多:“平时不总是吹自己长得好看么。” “哎呦,哎哎哎哎!说不过就掐人,你多大了!”徐不让一巴掌把自己脸上的爪子拍下来。 徐当仁跳下房顶懒得理她,回屋关门砰的一声,把守夜的小厮都从屋里吓出来看了一眼。 徐不让挥挥手让人回去,自己也跳下房回屋。 次日清晨,卫泉又带着个食盒吊儿郎当的往他两房里闯。 今天他天没亮就爬起来了,来那么早他就不信抓不到人。 跟在后面的白月儿福至心灵地抬头一望,惊叫出声。 “小声!小声!又给吵醒了!”卫泉反应迅速地捂上她的嘴,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叫的声音比她还大。 “我给外祖说说,你以后就来夏府打鸣报时好了,这嗓子还挺清亮。”徐不让笑道。 她抱着一根棍子坐在屋脊上,徐当仁也同样抱着根棍坐在她旁边,眼眶黑了一边。 “你们两还是人吗?不睡觉的么?昨天一晚上就蹲在这当夜猫子了?”卫泉抚胸,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还是为了应对我这个恶作剧的?那你们也太努力了?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徐当仁跳下房,把棍子随意扔到墙角,回屋换衣服。 徐不让也自己回屋换衣,半晌两人出来,面对面哼了一声。 “啧啧啧,这谁弄的啊,谁能把当仁少爷弄成这样。”卫泉近距离观看了徐当仁的黑眼圈,好心从食盒里拣出一个水煮蛋递给他。 徐当仁拿着蛋没好气地往脸上滚。 “我呢?还有我呢?”徐不让翻着食盒,白月儿正一样样把菜摆出来,看她捣乱,卫泉制止道:“翻什么呢,你最爱的虾饺、桂花糕不就在这么。” “我也受伤了啊!”徐不让指着头顶的位置,仔细看似乎是比其他地方突出。 “你们两怎么又打起来了。”卫泉一合折扇,哭笑不得。 徐当仁首先哼了一声。 “好心当成驴肝肺。”徐不让也白了他一眼。 两人昨夜各自回房,早上练武时又碰见,徐当仁跟自己吃了万儿八千亏似的,臭着张脸。 徐不让上前安慰,但她开口,两三句就没好话,越安慰越让徐当仁生气,练武就成了对练。 本来以前两个人就爱打来打去,这两年有了手下,为表现稳重些,互相打闹就少了,实际上一年到头都黏在一起,即使是双胞胎也不会没个磕碰的,借着这次,双方都有点失控。 “好了好了,我来就是说,这小姑娘我姑且替你们收下了,你们带回来那一堆,还得自己收拾。” 白月儿听提到她,手忙脚乱给两人行了个礼。 徐不让打量了一番,她身上那身破旧的衣服换成卫家下人的款式,干净合身,头发扎成两个发髻,倒是看着精神多了。 “你爹那事怎么办?” 白月儿听到提起这事,还是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爹一定是有难处,既然叫别去找,就不找,我先挣钱,等爹的事完了,我也有足够的钱养弟弟妹妹。” “傻女。”徐不让嗤道,但也没说什么。 “你说要是拣的普通人家丫头也就罢了,我家铺子多,塞几个人不成问题,你这拣的都是菩萨啊……” 徐不让别别嘴:“不都是人么。” “那还能一样?”卫泉缩肩。 三个人把早饭吃完,徐不让想着昨天看见那封信,让他们两先去逛,自己还有点事。 卫泉以为是他两吵架以后的尴尬期,拉着徐当仁离开了。 徐不让摸了摸怀里的玉牌,抓住一个丫鬟问城西在哪。 第24章 登门 城西,苏府。 按理说苏沁身为楚王世子,既还未成家,也还未袭爵,就不应该自己出来单开一府。 不过这不是徐不让该管的,她把牌子递给门房,那小子看着倒是精明,请她在门房小坐片刻,自己飞快去找管事的了。 徐不让也不差坐那会,在苏府门口转悠。 这地方僻静,却也离市集不算远,隔着一条巷子,闹中取静。 她在街口了望,远远还能看到城墙,离王公贵族们所住内城可远了些。 忽然,她眼尖地看到白月儿小跑着在找什么,白月儿应该是跟着卫泉和徐当仁走的,怎会自己在街上乱窜。 “哎,妹子。”她拦住那姑娘,“怎么了?他俩去哪了?打发你来这边干甚?” 白月儿也不顾礼仪,牵起她的手,“宅子那边出事了,公子使我来找你。” 徐不让回头看了一眼苏府,那门房还没回来,但白月儿催得急,无奈便跟着她走了。 李秀从没见过苏沁那么迅速的动作,他追起来都有些吃力。印象里苏沁干嘛都是慢吞吞的,虽然说好听点是悠然自得,小姑娘们更是爱吹他行止轻逸飘摇,宛若流风回雪,但有时候能急死人。 等他追到门口,只有苏沁一个人站在那。 “谁啊,人呢?” 他两边张望了一下,巷子里并没有人。 “明明是主动来拜访你,却不辞而别,这人好大的胆,连世子大人都敢放鸽子。”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想缓和一下气氛。 苏沁低着头,左手握着不知什么东西,不言不语。 他连生气都是笑着的,虽然那冷笑让人毛骨悚然,但好过现在阴沉着脸要爆发的模样。 “算了,走,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有些畏缩地碰了下苏沁的肩。 苏沁好似才回过神来一样,转头朝他笑道:“你今日先回去。” 他好像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但又有哪里不一样,李秀本能地汗毛倒竖。 “哦、哦,好,正好你赋闲在家,也可以好好休息养伤。” 李秀本来都走到了巷尾,忽想起自己借的书给落下了,只得又往回走。 路过苏沁卧房的小院,看里面关着门。 等拿好书回来又路过院门,似乎听到一声脆响。 宅子自然不指夏府,徐不让到的时候就看着他们租那小院门口围了一堆人,人群中隐隐传来哭声。 “让让,让让。”白月儿灵巧地拽着她在人群里左突右进,好不容易钻到了中间,人群松散了些,围着当中的几个人。 一对夫妻模样的人物站在那,那妇人抓着一个十七八的年轻人,哭得死去活来,而小院门口,曾婆以几乎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叉腰守着。 “小姐,这家人好不讲道理。”曾婆看到徐不让,更有主心骨了,指着那三个人说:“这后生来找人,不让他进就硬闯,他爹娘跟着来,好像是咱主动招惹了他们一样,一家人说不通就罢,在别人门口哭爹喊娘。” 围观的看到又有人加入混战,都觉得有戏看,人好像更多了。 徐不让早料到这种事往后不会少,弯着眼轻佻地笑看那几个人,除了曾婆提到的三人,还有几个家丁打扮的。 “看你家也不是那泼皮赖户,没必要在人前现眼,有话好好说。” 中间的年轻人倒是点头应得快:“好,我本也是想正式拜访的。”他爹没说什么,和两个丫鬟忙着把地上扯着年轻人腿的妇人拉起来。 妇人还想开口哭嚎,被男人一下捂住嘴:“还嫌不够丢人么!” 好歹把一家人请进屋,围观人群眼见也看不了什么热闹,便纷纷散去。 下人手脚利索地上了茶水点心,徐不让大爷似的上座,曾婆和白月儿跟着站在她身旁,这才发现徐当仁和卫泉不在。 这两人晓得有事,光让她出面,却不知自己跑哪去了。 她坐的主位,一众下人也听她指挥,虽然看着年轻,但这家人也明白她就是管事的。 年轻人的爹被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不自在,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年轻人摆脱妇人的拉扯,上前对着徐不让一鞠躬。 “在下姓范,单名日月明,字世磊,这次来,是听说在下未婚妻南渡暂住此地,所以特来求见。” “你未婚妻早死了,明儿!你何苦吊死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呛声 说道,声音凄厉,徐不让听了都觉得头皮发麻。 “跟我回去!咱家可丢不起这人!”她又上前来拽范明,年轻人轻巧躲过,有些生气地看她:“娘,我与六妹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若不是当年不幸流散,她现在本应是我妻了,六妹妹既然回来了,我自然应该践守诺言。” 徐不让在旁边大致是听明白了,看开始那架势,不用问,把当事人叫出来肯定又要大闹一场。 她瞥了曾婆一眼,曾婆微微摇头。 懂了。 “范大人,来前也不打个招呼。”徐不让笑嘻嘻一张脸站起来,朝着门外的男人走去。 她听刘歇说过自己未婚夫是范家三郎,范家家主亲弟范业成的嫡子。 虽然她平时并不关心京城圈子里这些弯弯绕绕,但听了好歹记得下来。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她搓着手。 范业成本来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看到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迟疑地看徐不让:“你?” “哎,在下河西节度使徐乘风座下扬威校尉,幸会,久仰。” 她搬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官场做派,让范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闹。 范业成是被家里下人紧急从府衙喊了出来,到这就看见自己夫人拦着儿子撒泼打滚,后宅的事,他一贯不大上心,所以除了觉得有些丢人,还有些手足无措,被请进来以后就琢磨着自己的事,任他这妻自己闹去。 听徐不让这一自我介绍,脑子飞快转起来,很快推断出她的身份。 徐不让觉得这范业成的目光有实质一般扫了自己两遍,让人不太舒服。 但范业成也不傻,知道今天不是表达自己政见的时候,皱眉不太自然地说道:“我亦仰慕徐大人已久,这次不请自来,实属失礼。” “哪里哪里,下官刚到南安,本该主动上门拜访,然而这一路长途跋涉,人仰马翻的也还没安顿好,暂没抽出空子,改日安顿好后,自当前往范府递上拜帖。” 范业成对徐乘风只是属于见过几面并不熟的状态,也没什么私交,徐不让这实属瞎咧咧。 两人尴尬地寒暄了一阵,徐不让回头看范明:“令公子深情厚谊令人感服,不过您也看到了,我这小宅院,怕是没有您要找的人。” “我听说六妹妹就在这!你让她出来见我!” 徐不让笑:“范公子说笑了,我这屋大门敞开,进出随意,某不曾拘着什么人限制来去,未有真凭实据,还请公子勿要乱说。” 这小院子虽然不大,但藏个把人还是可以的,既然刘歇避而不见,范明若不是把所有屋子搜个遍,定然找不到人。 “还是公子要把在下这宅子搜一遍才信?” 范明刚想答应,被范业成一句喝止。 他不想在这闹,儿女婚事罢了,犯不着。 “犬子贱内胡闹,叨扰小徐校尉了,我这就带回去。”他直着背,微微含颚。 “哪里,是我礼数不周了。”徐不让背手笑着,“如无他事,在下还有些繁务亟待处理,就不远送了。” 曾婆会意,走上前来代她送客。 徐不让跟到屋门前就没往前走,那一家三口带着几个家丁,走得比来时快多了,只是范明被他爹推着,还不忘四处张望。 等曾婆再回来,刘歇也跟进来,头上还包着白纱布。 徐不让喝着茶,瞟了她一眼。 昨天见她不说面如死灰,也是苍白憔悴,现在两颊一抹飞红,叫人很难忽略。 方婧儿两步跳进来:“这范家三郎还真痴情,歇姐姐怎不去见他?” 这小姑娘昨日还被刘歇气哭,今日就又绕在她前后叽叽喳喳了,是个心大的。 “近乡情更怯呗。”徐不让放下茶盏吩咐道:“曾婆今日做得不错,赏一月薪俸,你自己下去跟管事说。” “谢小姐。”曾婆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好厉害。”白月儿在旁边看了个全乎,手上提着茶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厉害什么?”徐不让接过茶壶给自己续茶。 “这一屋子的女人孩子,少爷和徐少爷又不在,我还害怕出事。” “怕什么,这是我的宅子,还能在这让人被打了不成。”徐不让嗤笑道。 “那夫人看着就不好惹,还有范老爷,还那么多家丁!” 白月儿以前见过最大的官大概是他们的县官老爷。 每次县官老爷出门都是前呼后拥,衙役家丁排成长龙,县里乡里看热闹的能站几里地,平日里目中无人的财主老爷都得毕恭毕敬地跪着,她远远看过,只知道县官老爷好像很高大,因为他的轿子都要四个人抬。 “你家少爷平日里也是一群人跟着的,怎么不见你说他厉害。” “少爷也很厉害,但是范大人不一样。”她说不上来。那种威压,范业成就算在那发呆半晌,乍一抬眼,都让她有种需要跪拜的冲动。 “官场老油条了,大概是官架子。”徐不让撑着脑袋不以为然。 她觉得徐不让身上也有那种气息,虽然她现在看起来眉眼弯弯,既是救了自己的人,也好说话得很。 “你下得床了就好,好好想想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徐不让看着刘歇,“还有,你那个小情郎怕是不会只来这一次,你是怎么想的。” “三郎他,确是固执的。”刘歇低头想了会,“我却不能见他,我已经,配不上他了。” “是么,你那小情郎是什么王孙贵胄,还是新科进士,我刚才是眼拙了没看出来?。” “他可是范家三郎。”刘歇急道,“之前他就准备去科举了,就算这两年不及,以后总会金榜题名的。” “他爹不过是都转运使,别说他现在还没考上,一个无官无名,亦无爵位的,没看出怎么高人一等了。” 虽然知道徐不让是安慰她,但刘歇还是急着为范明辩护。 “不一样的,反正他前途似锦,怎么也不能有我这样一个……”说到伤心处,她又要暗自垂泪。 “哎,别哭,不是我惹到的啊。”徐不让摆手。 方婧儿赶紧安慰。 刘歇止住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徐不让:“我不能见他。” “不见就不见呗,不过这小子要是自己做出什么来,我也未必拦得住。”虽然她还得在南安停留半年,但也不能时时守着宅院。 刘歇低头,自顾思量,徐不让见没她什么事,往后院转去。 天气好,韦芸抱着她那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韦姐姐,徐校尉来了。”有人先看见她,出声提醒。 韦芸抬头,脸上有些恬静,又有些茫然,半晌总算反应过来,跟徐不让打招呼。 徐不让上前看她怀里那小孩。 钱雪虽然六岁了,但大概因为长期的忽视,长得十分瘦小。在她娘怀里也算安静,睁着大眼睛看来看去,婴儿般天真无邪。 她伸出手想逗弄一下,韦芸警戒的退后一步,睁大眼睛瞪着徐不让。 “韦姐姐……” 看她这模样,几个女孩怯怯地看着徐不让怕她发火。 徐不让讪讪收手,“已经送信去韦家了,后续如何,还请静待佳音,此前你就安心住在这里。” 退到安全距离以后,韦芸总算不那么精神紧张,轻轻应了一声。 看自己在这也是碍事,她晃了一圈就带着白月儿出门了。 第25章 闹事 得偿所愿没让儿子见到刘家那丫头,范夫人心满意足地对着范明说教了一路。 范明沉默着,范业成也沉默着。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么。”范夫人推了推范明,无果,又去拉范业成:“老爷,你也说句话啊。” 范业成臭着脸看她一眼,又无言。 “这家是什么人,明儿也就算了,你刚才那样子简直像见了沈大人。”她本来还有许多话没说,但丈夫叫她走,也就跟着走了。 范业成冷笑一声:“什么人,没听见是河西节度使徐乘风手下校尉么。” “那徐乘风还算个人物,这不过一个小姑娘,何至于跟她那么客气,要我说,能容下……不是什么好人家。”她瞥了儿子一眼,收敛了言语。 “小姑娘,你何时见过女人做校尉。” 不是什么诰命的头衔,不是公主郡主的爵位,校尉虽然在官职里不值一提,但是实职。 “真是,她什么人啊?”她刚才光顾着和儿子拉扯,完全忽视了这茬。 “她是徐乘风亲生女儿!” 封疆大吏,镇北侯徐氏一脉。即使在重文轻武的大尧,也是不容轻视的。 “若我没记错,夏掌院是她外祖,她那舅舅也是御史台的,她是不算什么,但她这一家子我惹不起还躲得起!” “再怎么也是个贵族小姐,她做这等事传到她父兄耳中能有好吗?” “当时我在旧京,你还在青州,确实不知道。”范业成眯着眼捋须,回忆着往日光景。 “这徐乘风只有一个发妻,所有的孩子都是他这妻所出。龙凤双生,多难得的事。” 彼时徐乘风换防前回京述职,正好赋闲在家陪着妻子。 “他在京中并无家宅,双胞胎百日时,夏家流水席开了半个月,随到随吃,满桌山珍海味,绝不掺假。不论贫富,只需要一句祝福。满城的鲜花绸缎仿佛都被送入夏府,这也就是在京城,听说孩子一岁时他们回乡,放了整整三日焰火。” 徐乘风多喜欢双胞胎?他家世代功勋,挥霍些外财不过小事,拿他本人来说,早几年是不敢蓄须的,蓄上指定被两个小混球你一根我一根拔了,他还得笑着夸奖。 宠溺纵容,也造就双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人家是慈母严父,到他家这正好反过来。 不过双子倒也没让他失望,平时犯浑,关键时刻,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无往不胜。 当然这些都不是外人能看到的,但从那半个来月的流水席中也能一窥徐、夏两家对他们的重视。 “彼时含在口里都怕化了,更何况今时今日。”范业成靠在马车壁上,舒了一口气,看着儿子:“你也少去惹那屋里的。” 范明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 徐不让就在百米外的茶馆找到了两位大少爷。 “见到来闹的你们也不知道上去拦一拦,多大点事就要叫我回来,没找到怎么办?” 卫泉摆摆手示意他做不了主,徐当仁喝着茶也不看她。 “呿。”徐不让嘘了一声,懒得理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楼上忽然乒乒乓乓响起来,像是家具相撞,隐隐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小二正要上去查看,就有个人影从上面掉下来,摔在地上哎呦哎呦,引来一群人围观。 白月儿哎呦一声,好奇地望过去。 “你们这什么毛病,在哪都能遇上事。”卫泉不忍看地捂上眼,挥手让白月儿去看。 “这都能怪我?我只是好好的坐着喝茶罢了。” 他们挑的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虽然临街,但这小茶馆依水而建,靠着窗可望见沙堤河岸,碧色千顷。来的多半是读书人,可以说得上雅静。 还没等他们起身出去查看,楼上脚步凌乱地跑下来几个人,为首一人徐不让觉得甚是眼熟。 “你再敢去打扰锦绣姑娘,下次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那少年在地上的人身上补了一脚,觉得不解气,走出去两三步又回来踹了几下。 “关,关你什么事!你不也就是仗着你祖父老子的身份,带着帮纨绔,哎呦,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不只是带头的少年,跟着他的那些人也摩拳擦掌着靠近地上的人。 包括茶馆里的,四周三三两两围了十几个人,但都没有上去救那人的意思。 “栾哥儿?”徐不让试探地喊道。 “干嘛!”少年抬头看了徐不让一眼,有些眼生,但越看越熟悉,本来因为愤怒涨红的脸,一点点褪下血色。 “谁啊,你认识么?”看领头的夏栾停住,别人也不敢动。 “他未必认识我,我却认识他。”徐不让痞笑着走过去,看地上那人,缩成一团,还在哎呦哎呦。 “我们栾哥儿可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夏大人家的公子,你是什么人?”跟随他的少年还是习惯性把夏栾的身份抬出来吓人。 “别说了!”夏栾喊道,本来他想装不认识赶紧跑,现在直接被自报家门,只能硬着头皮看徐不让。 “昨天吃饭时没见你,今天倒是碰巧遇上了,好久不见啊表弟。”徐不让笑得人畜无害。 “好,好久不见。” “回去,你爹指不定又在找你了。” 居然没被为难,夏栾有些意外,看着徐不让身后的徐当仁,他点了点头,恨恨瞪了地上那人一眼,带着他的人跑了。 “你就真打算一句话不跟我说了吗?”徐不让回头看徐当仁,这场事件中他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 徐当仁一个白眼,拍了她后脑勺一下,和白月儿一起去扶地上的人。 “你,你们是与那纨绔子一伙的罢!红脸白脸,唱得一出好戏啊!”那人才喘匀了气就讥讽道。 听到这句话,徐不让忽然想把他再扔出去。 “走。”徐当仁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站了起来。 小二眼尖地走过来为他们结账:“几位爷,一共是十二两三钱。” 卫泉眉头一皱:“我可是这常客,你们什么时候涨价涨了那么多。” 大概为了印证这句话,本来在柜台后面的掌柜看他不忿,也跑了过来。 “哎呦,卫小爷,本来这点茶水钱怎好意思收您的,只是您这朋友,把楼上雅间家具全砸了,还摔了两个前朝的花瓶,小店小本经营,这不是没办法……”掌柜搓着手,一副为难的样子。 想起那个不成器的表弟,徐不让也头疼:“算了,我来出。” “得了得了,你出了到时候没钱不又得找我,那还是我的。”卫泉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扔给掌柜:“不用找了,记账上下次直接扣。” 掌柜得了银子,和小二点头哈腰给他们送到门口。 “你们就这么走了?”被打的男人本来做好准备被他们花言巧语劝说一番或者被威胁,现在人家扬长而去根本懒得搭理他。 “怎么,你还要说什么?”徐当仁回头看他,一张臭脸倒是有点威胁的味道。 “回去告诉那小子!我是不会离开锦绣姑娘的!” 这让他们带的话实在莫名其妙,徐不让只是不想夏栾胡闹搞出大事来,毕竟仅从听到的几句话里,也断不了谁对谁错。 “下战书给本人下去,事后英勇有什么用。”她越过徐当仁的肩看那人。 虽然灰头土脸的,倒没见什么大伤,实在是因为这茶馆二楼不算高,他掉下来是先摔到支出来的棚子上,最多摔个青紫,伤不了内脏。一张普通的脸,却有双桃花眼,身材中等,别的都是普通读书人的行头,放在人群里,第二眼就找不出。 “哼!你们这些世家大族,躺在功勋簿上吃老本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你们等着,我一定会考取功名,把锦绣姑娘带出那烟花之地。” “好志向,但是与我们无关。”徐不让笑嘻嘻,拉着三个人扬长而去。 去了一趟柳街,前夜那满街卖儿卖女的不存在了一样,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巡城兵逛来逛去,除了再去府衙查证,白月儿这事算彻底断了线索。 本来打算一起去南大营看看,卫家的小厮跑来找卫泉,似乎是有什么事要他定夺,于是又只剩下两人。 “啊,天气正好啊,也不算太晒。”徐不让没话找话。 “说起来,其实我去联姻,你说不定也要娶个公主郡主啥的。” 见徐当仁还是不理她,徐不让压低声应道。 “我娶就娶了,还能把我绑在宅子里,跟你能一样吗。”他皱着眉,总算对徐不让开了口。 “那我不一样吗?我嫁就嫁,难道还能把我绑在宅子里?古有妇好王后领兵出战,我就不行么。”她笑着看徐当仁,眼里全是认真。 “现在哪里还找得到这样的男人!” “就算找不到,你对我发火也没用啊。”徐不让伸手,拉住他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像一个人的两只手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确实是在迁怒,或者说无能狂怒,被戳中以后,反倒安静下来。 “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哥,你知道的。” 徐当仁用力握回去,心里酸冷。 “我们家,为大尧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居然要因为无所谓的猜忌,把你也舍出去。” “嫁人而已,怎么就舍出去了,我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徐不让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傻子,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别人。”他侧脸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矮快一个头的双胞胎妹妹。 徐不让第一次在胞兄眼里看到那么苦涩的眼神。 “那你给我选一个你放心的好了。”她笑,拖着徐当仁小跑起来:“走,反正没事干,去找弟兄们打一架。” 第26章 斗殴 别人不知道,徐家麾下的从将士到士兵,有事没事都爱切磋切磋,一般有点官衔的知道自己厉害,也不会故意去欺负普通兵士一类。 可这俩都不是一般人。 在满地哀嚎声中恭送两位祖宗归位,已经是日暮西沉。 “咱明天有点事不过来,你们这德行,明天自觉负重跑五十里!二石的弓每人五十射!别等回去以后枪都拿不动了!”徐不让走之前吩咐道,回应她的是满地的哀叹和稀稀落落的“知道了”。 前一天众人吃了一顿好的,都还在念着两人的好,今天又被揍得满地找牙,实在是给一棍子再给颗糖的典范。 大有可怜兮兮地和旁边的人把地上的倒霉蛋扶起来准备回屋,路上有别军的士兵笑嘻嘻路过,看他们这副惨淡模样,开玩笑道:“上头一拍脑子,真是辛苦了我们这堆当兵的,你们也太惨了,还要陪着那两个纨绔演戏,不知道有没有津贴领。” 大有笑:“惨之前的句子我是同意的,不过我们两位校尉并不是纨绔,还请谨言慎行。” “哟,这绿眼珠子被训的挺好,都会护主了。”旁边一个矮个子满是戏谑地说道,“被两个小鬼耍的团团转,还有个小丫头,你们真给当兵的丢人。” “丢不丢人要不自己来试试。”曹元从后门走过来,没听到前面的话,摩拳擦掌朝说话的人走过去。 他是西北人,本就身材高大,走近了那压迫感,据说狼看到他都得跑。 “哎,算了。”大有拦住他,“我西北军从玉门关打到黄河边上,从无败绩,打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在这跟豆腐兵杠起来,赢了也不好听,两位校尉不骂,欧阳参军都得骂了。” 他们的战绩是实打实的,对军人来说,这点是足以让他们傲视一切的资本。 旁边老马也凑了过来,笑呵呵的:“那是,也不是谁都有福气受两位小爷的指点。” “噗,指点,指点怎么勾引男人冒领军功吗?”那矮个子小兵满脸嘲讽的看着他们,“我看那小姑娘生得不错,男的就算了,改日也让她指点指点弟兄们呗。”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过朝中早有传言,徐乘风这对双生子,看着羸弱不堪,又偏偏面容姣好,能有封赏,战功都是抢别人的,而他们自己只是对供人赏玩的娈宠,这次过来,就是要送给哪位大人,以做攀附。 周围一阵窃笑。 “别这么说……”有人小声劝道,还没等他这句话说完,大有的拳头已经到了对方的脸上。 本来还有他拦着,这下看他都动手了,别人也不客气。 后边来的看自家兄弟被揍了,也迅速加入战局,两边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一样,从十来个人的群殴发展成了近百人的混战。 罗笙这两天懒得送上门去给双生子逗乐,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孙茂发身边,待有人来报出事了以后,他跟着到了现场。 地上一堆人,站着几个人。 “起来!”孙茂发几乎是一瞬间怒气冲天,“谁给你们的权利在军营里打架!”他抓起离得近的一个人,瞪着眼似乎是要把这人吃下去。 “是,是他们先的。”那人被吓得不行,哆哆嗦嗦指着几步开外的大有。 绿眼珠的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吐出口血痰,虽然脸上挂了彩,衣服也被扯得破破烂烂,但看着受伤并不重。 孙茂发认识他,把手上的人一扔,两步跨过倒在地上哼唧的人,一把攥住大有前襟。 “徐乘风就是这么教育你们的?” 大有却面无惧色,甚至满是不衅:“孙将军就是这么教导手下士兵的?出言不逊,造谣生事,诬陷有功之臣?” “哎哎,孙叔,别生气,大有他们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先问问出什么事了。”罗笙赶紧上来,扯着孙茂发袖口。 如果是其他两三个人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大有可以说是脾气很好的和事佬,他在的情况下有这种乱战,大概是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也不能在军营里打架!”孙茂发沉着脸:“前面北胡人没收拾干净,你们后边对着自己人拳脚相加,成什么样子。” “大有,发生什么了,你解释一下啊。”罗笙见劝说无用,心下着急。 “斗殴打架,确实是我做的,没话说,孙将军军法处置就是,不过这些无能宵小,孙将军若是还留在军营里,别说什么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只怕贵军营鸡鸣狗盗之事不绝,永无安宁。” 孙茂发本来看这个乱子气得要命,冷静下来一些后,也觉得事情不对。 但现在不处置犯事的立威,只怕以后效仿的会层出不穷。 “都站起来,站起来!”他的传令官大喝,伤得不重的把不好站站不稳的扶起来,两边分开站得井水不犯河水。 把几个主要闹事的留下以后,其他人不能吃晚饭,自领二十杖,去操练场跑二十里,再罚三个月的俸。 “说,什么原因。”营帐中,孙茂发喝着罗笙给他倒的茶,还是臭着脸。 下面站着一开始打起来的十来个人,虽然每个人脸上身上多有挂彩,但明显他这群手下伤得更重。 大有这边抱臂不说,而那边,挑衅的几个人已经被揍得说不出话,其中一个矮个子的人牙齿掉了半口,胳膊折了一条,腿也看着不利索,整张脸没一个光生地方,肿成猪头。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说啊!”罗笙在队伍里也就是个什长,平日里看在他爹和双子的面子上众人对他有三分尊敬,但现在没人听他的。 “倔,继续,不愧是徐乘风教出来的能人。”孙茂发目光在几个人脸上巡梭。 “去叫欧阳敬过来。”他吩咐手下,看到面前几个人暗自松了口气的模样,眼睛一眯:“还有两位小徐校尉,让他们来看看他两带的这什么兵。” “别!”有个叫雷冬的年轻人沉不住气,喊了出来,一出声又觉得不对,脸上又急又怒,像一只被逼急了的狼狗,随时要扑上来咬孙茂发一样。 “现在知道丢不起脸了?打架之前怎么不想想。” “我们丢不丢人无所谓,只是不要麻烦他们。”大有拦在帐门前。 “让开!你还想拦截军令不成?”孙茂发本来息怒了,看他这死不悔改的态度,火从心起。 “大有!你快解释啊!”罗笙这边劝不动,又去劝那边,“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欧阳叔和当仁他们来了好好解释不行么?” “不能让他们来。”高大的异族男人守在门口,西北军几个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前。 “反了!”孙茂发一拍桌子,力度之大,那小案差点被他拍散架。 “以下犯上,抗旨不遵,给我拖下去!打到开口为止!” 孙茂发已是盛怒,就算现在大有开口解释,他也不会再听了。统军讲究令行禁止,上级的命令就算要你去死也得毫不犹豫的执行,大有这态度,简直是在往他脸上甩巴掌。 营帐里乱哄哄的,孙茂发旁边几个护卫上来就要往大有身上踹,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是!是这两个兄弟先对西北军二位校尉出言不逊,这位绿眼兄弟才出手的!” 开口的居然是孙茂发军的,那人站在中间,身上伤得不重,本来纷争一开始他就觉得是自家兄弟理亏,想劝两边熄火,但到底是大有的拳头更快,混战开始后他还两边拉架,被揍了几下以后赶紧跑去找管事的,最终把孙茂发带了过来。 “孙将军是我们两位校尉的叔叔辈,也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兄弟们敬你三分,只是手下这兵士,却是只会泼人脏水的无耻小人,现在把两位校尉叫来,是要当面羞辱他们么。只有这点,兄弟们是万万不干的。”老马也拦在大有面前,平时总是笑呵呵的长脸上肌肉紧绷,细长的眼透出精光,竟也有几分威严:“都说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两位校尉是兄弟们的主帅,一而再受贵军折辱,岂有此理?” 孙茂发默了一会,本来当兵的因为各种口角打架的不少,这群西北来的小子看着也不像好像与的,发生摩擦甚至到动手都是很正常的事,可错在他这边。 当兵的性子烈,名义上大家都是大尧的军人,可有了团体就是会分亲疏远近,一军主帅就是一军的脸面,主帅名声被辱,无异于往其座下士兵脸上打了一巴掌。就算是没什么威严甚至苛待下属的长官被外人乱说,他的手下都会恼火,何况是素有声名服众的。 “不论如何,营内斗殴都是不被允许的,你们几个,出去领罚,你小子留下。”他把传令官叫回来,除了大有的西北军几个人被打发出去。 比起刚刚的暴怒要把人打死,现在这处理算是轻轻放下。 罚,只是罚他们斗殴,而不是抗命。 罗笙知道孙茂发这是气消了,劝着几个人离开,没想到自己也被孙茂发点了出去。 “你,把前因后果都说与我听。”等帐子里只剩下当事且都知情的四个人和他自己以后,孙茂发看向大有。 大有垂着眼皮,望着孙茂发军那个失了大半牙齿的人,绿色的眼蒙上阴霾。 最后还是先前出言解释那人把前因后果说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下官胡杨。” “行了,你也去领罚。”孙茂发似有些疲惫,挥了挥手。 “将军,容下官多言,这位兄弟出手,也是因为维护自己主帅心切,咱们兄弟无礼在先,他虽有违军中规定,但亦是情有可原……” 孙茂发打断了他:“我到不知咱军还有个大理寺出身的。” 他仔细打量这个小什长,半晌才说:“下去,我不想再说一次。” 胡杨无法,看了一眼大有,离开营帐。 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知道自己不占理,那个矮个子士兵垂着头一直没出声。 孙茂发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把等在外面的一应属下叫回来。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话却是对着那个矮个子士兵说的。 他哆嗦了一下,似是被吓傻了一样望着孙茂发,不动也不开口。 身后的人踢了他的膝盖弯一下,他就顺势跪在地上,大概因为膝盖也有伤,他甚至跪不稳,侧倒坐在地上。 “侮辱长官、动摇军心,黥面截舌,流五百里。” 听到了对自己的审判后,那矮个士兵总算回了魂一样:“将军!属下、属下冤啊!” “刚刚胡杨那话可有假?” 这一问,那人又答不上了,只得喃喃着自己冤枉。 “拖下去。” 两边卫兵领命架着那人离开。 另外两个一开始吵起来的人看到同伴遭此下场,都瑟缩着不敢说话。 按照胡杨的说法,虽然别人说话也不好听,但最终突破底线的还是那人,这事也不好闹更大了,孙茂发只让两人加倍领罚,掠去职务。 “你,滚出去领罚,加倍。” 最后,只剩大有了,他看着这个高个子的异族人说。 大有看了他一眼,面无波澜,转身而去。 出门之前听到他又说:“这事我只告诉欧阳敬,他那边怎么样,你们自己对付去。” 其实这事他怎么处理都不得劲。 “呿,真是狼崽子,脾性那么大。”孙茂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郁闷,在营帐里踱着步。 “将军,要不要再把他叫回来。”他的参军瞿贞小声问道。 “叫什么叫,叫来打一顿继续闹么。最近这帮兔崽子给我惹了不少事,是该整整军纪了,再不整肃,迟早出更大的事。” “是。”瞿贞应道。 “欧阳敬大人到了。”门口有人说。 “走,去会会那个鬼东西。”孙茂发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第27章 夜访 徐不让吃了饭没事干,把暮霭上上下下拾腾了一遍,直弄得那温顺的大黑马不耐烦地冲她打响鼻。 又在宅子里乱晃,期间踩了夏霖两丛宝贝兰花,靠掉一块精心摆放的太湖石,被刘妈打发着回房休息。 这天都没黑,虽然在外面跑了一天,但怎么都不可能现在睡。 跑去撩徐当仁,结果人家闭门锁窗,打定主意不理她。 兵法翻了两页,话本翻了两页,游记翻了一页,总算想起自己好像还有点事可以做。 跑了趟厨房,避着刘妈偷摸出门去了。 屋里只撒着些许月华的清辉。 上好的羊毫湖笔落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游龙走蛇,婉转迂回,一位持扇赏花的仕女形象跃然纸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待行笔至仕女眉眼五官时,羊毫却迟迟下不了笔,浓墨渲染开去,这幅颇精美的仕女图便成了一张废纸。 把笔一甩,扯出宣纸揉皱,带得镇纸滚落地上,碰出一声响。 “殿下……”书童碧玺在门外轻声唤道。 苏沁已经一天没走出房门了,自从早上把李秀送走,他就闷在屋里不出来,午膳晚膳都送不进去,把上下急得团团转。 世子一个人在南安,来之前楚王吩咐要好好伺候,他闹性子不吃饭,若是饿出病来,指定有他们好看。 还是另一个书童琥珀大着胆子从窗缝里看了一眼,他在书桌前站着,看着还好。 大管家让厨房随时备着菜,再让人守着,不至于让他真饿出什么好歹来。 说这世子,从小就是不亲人的性子,碧玺说是他的书童,实际只是给他收拾书房的,书童兼小厮,进出偶尔跟着,大多数时候只能和别人一样大眼瞪小眼,祈求苏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院门处,两个侍卫也朝他看过来。 “殿下,该用饭了。”他满脑门汗,又喊了一声。 “你退下,别守着了。”里面总算出了声。 主子叫退,他不能不退,但管家叫守,也不敢跑远了,只得退到院中继续站着,总觉得背后被盯着凉飕飕的。 屋内,苏沁也不知自己是被吓到了还是惊住了,看着窗台上那个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不动,徐不让也不敢动,怕他一声叫,喊来侍卫把她抓了。 虽然她有自信可以跑掉,但这不是重点。 “画画呢?”她看着苏沁手上皱巴巴的纸,尴尬笑道。 自己怎么就选了这条道进来呢? 门外碧玺又喊了一遍,问他要不要吃饭,才把他魂叫回来。 把人打发走,努力平息着砰砰乱跳的心,他伸手接过徐不让的食盒:“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今日事今日毕,在家闲着没事做,想起早上本来是拜访你来着。”徐不让轻巧跳下来,关上窗,掏出火折子点灯。 “早上为何来而不见?” “家里有些事,走得急,也没跟你先打个招呼。” “何事?”他把食盒摆在屋子中间那个小桌上,徐不让跟过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嗯……跟我们一起南渡的姑娘们……”她不知道怎么说,苏沁却接过话:“前日刘家门前那事,也算传开了,想来这两日就会有御史上奏弹劾。” “是吗。”她轻飘飘地说,心中有一丝痛快。虽然昨天骂了刘歇一顿,但实际上她也不是不生气的,把自家的闺女逼得触壁寻死,这一家人真不是东西。 “他们并不感谢你。”苏沁低声道。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徐不让火腾地一下又起来了,“一个个自诩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却做得出这种抛妻弃子之事,惘读那么多圣贤书。” “这些事,大概只是开始。你迟早要离开南安的,能管她们一时,不能管一世。” 徐不让把食盒最后一个盘子放在桌上,皱眉看苏沁:“那又如何,管不了便一个都不管了吗。” 卫泉就一直不支持她,徐当仁虽然跟着东奔西跑,其实也抱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好像只有她大傻子一样一腔奋勇。 “你莫不是也想劝我别做了。” 她直视着苏沁的眼睛,苏沁也直直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平时的温和。 气氛僵持不下,最后是苏沁先笑了起来。 徐不让怒目而视:“很好笑吗!” “我不是笑这事,只是觉得,徐卿拳拳赤子之心,使人动容。” 他正色道:“你尽可以帮她们,但安身立命,确实还得她们自己来。” “你有什么想法吗?” “大户人家的闺秀夫人,你就算赁田让她们种也不可能,只能从女红,制香,字画一类风雅之事上下功夫,好在,世上从不缺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 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卫泉并没马上答应,只说先做一些成品来看看。 “你这说法也没错,不过她们原来做那些都是打发时间的,怕是产量质量都比不过行家里手。” “你不是认识卫江流么,把普通物件附会上传奇色彩,价格甚至能炒作至其本身数倍以上,这是他的长项。”苏沁笑。 “你是不是也被他骗过。”徐不让露出我懂你的眼神,“那小子就这点不好。” 他摇摇头:“倒也不是对他本身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太喜欢这种手段,不过在某些方面巧妙使用这些技巧,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徐不让在心中记下。 “对了,别的帮不上忙,我这有一些香方,不算为人所知,等找出来给你带回去。” 她点头:“我先谢过了,不过现在先吃饭,菜要冷了。” 带一盒子菜是她找不到别的东西可带了,她带到南安的,银子、抢来的零碎、刀、马,完全没有一样东西是能送出手的。 好在夏府的厨子有几个拿手菜,是她一直很喜欢的,因为他们的到来,夏府里食材齐全,就叫做了几个小菜带过来。 苏沁正好一天都没吃东西,被一说才觉出有些饿来。 “刚刚听着你还没用饭,吃饭太晚了不消化,对身体不好。今日倒是正好,来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 徐不让热情地挑了一筷子菜到苏沁碗里。 粉状的东西有些糊了,不过他正饿着,也没仔细看是什么。 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徐不让都觉得急,往他碗里夹的东西都堆成了小山。 她自己也吃了几口,但之前吃过了,用得不多。 食不言寝不语,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会这么教孩子。徐不让是军营里吃大锅饭吃惯了,不自觉想说话,看苏沁停下来认真听她说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吃完了再说。” 一桌菜从温热吃到凉,花了半个多钟头。 她偶尔夹一两筷,更多的是看着他吃。 苏沁坐直着背,吃什么都小口小口,细细咀嚼像在品尝什么珍馐。连喝汤都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伸长手夹远处的菜,挽袖夹一些近处的到碗里,再端起碗,放进嘴里。 不是刻意的压制,而是一直的习惯。 等他完全放下碗筷,徐不让才出声。 “没想到你挺能吃的。” 厨房都是给她往多了备,六七个菜品,够三四个人。 苏沁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正拿手巾拭嘴,只看见弯着的眉眼,面上有些粉色。 “见笑了。” “没有,不是笑话你,这菜有些凉了,多少丧失了原来的风味。” 他两一人请了一餐,都是等菜冷了才吃上。 “炸酥肉还是刚出锅时好吃。”她回味着刚才的味道,似是有些遗憾。 “那不如我有机会登门拜访?” “啊?” 本来就是随口一说,谁还能为顿家常菜跑别人家里去,但他提出来,也不好拒绝。 “行啊,不过我住在外祖家。” “自然会先拜会夏大人。”苏沁帮着她把盘子收到食盒里,“陛下放了我半个月的假,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找我。” “你也?”徐不让自觉失言,又闭上了嘴。 见她沉默,苏沁笑了笑:“你们的事,我怕知道得比你多。前夜你回府之前,你们进了大牢又被赎出来的事就已经被不少人知道了。” 徐不让觉得脸抽了抽,当初会叫卫泉来救而不是通知家里或者用别的渠道,就是因为卫家非官宦之家 ,让他经手这件事,影响更小。 “不让,我说过你不可能单打独斗。” “所以那信确是你留的。” 收拾好东西以后,苏沁掂了掂桌上的茶壶,发现已经没水了。 “坐,既然你来了,至少是想通了什么,我们可以慢慢聊。” 碧玺还在门外站着,两只脚都有些酸,又碍于背后那两道视线,不敢乱动。 就在他欲哭无泪时,面前的门居然开了。 “去泡壶茶,要龙团珠。”苏沁走出半步,碧玺赶紧迎上去,接过托盘。 “殿下要用饭吗?”看苏沁回去,他趁机赶紧问道。 “用过了。” 门关,碧玺愣在原地,又懵懂回头。 两个侍卫依旧像石雕一样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壮着胆子上去确定了刚才没有人在他发呆的时候过来送饭,碧玺的心更揪紧了,这世子殿下难道是饿恍惚了不成? 他赶紧去找了大管家。 叶安平听了碧玺的汇报,也不慌,用略略尖细的声音说:“一道送几盘点心去。” 他是苏沁的母亲淮阳公主的嫁妆,公主死后,就一直跟着苏沁,知道这母子两的性格。 既然他发话,碧玺也就照着去厨房拿了三四样小点心摆在托盘上。 苏沁接东西关门时,碧玺好像隐隐看到桌前坐着个人。 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第28章 夜谈 “那小姑娘确实是被他爹卖了。”苏沁回来坐下,给徐不让倒了一杯茶。 清新的花香自杯中溢出,徐不让抱着杯子没喝。 “我朝并不允许贩卖人口,多数时候是民不告官不究。” “如果去告呢?” 苏沁苦笑:“一方是被卖者的亲属,真要判,怕两方都要坐牢。而且他们做这些事时大都巧立名目,嘴硬些的,未必真的能审出结果。绕来绕去,费力不讨好,所以很多衙门懒得受理这类案件,更有甚者,直接当了那人贩子的靠山。” 徐不让皱眉,有些难以接受。昨天那差役来了直接两边都抓,审也没审就把他们扔进牢里,反倒是那人贩子,在进大牢前就和他们分开了,大概,就是后一种情况。 “如果没有你的插手,这不过是千万件贩卖人口案件的其中一个,但是,你是镇北侯千金,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我告官,他若不受理,我可以直接将这事捅到御史台或者大理寺……”徐不让推算着自己的另一种解决方式,“他怕了,所以这是,消灭证据?” “对也不对,确实有人要消灭白家这个证据。”看到徐不让担心的表情,他抿了抿嘴:“我把他们送走了。” “多谢。”虽然徐不让不在意那个卖女儿的爹的生死,但听说白月儿家里还有几个小孩子。 苏沁手放在桌上,食指轻点了点。 “你在京不过一个外官,人微言轻,就算这个案子打下来重新审理,败诉胜诉对他们都不重要,但这可以是一个楔子。” “我,是别人的刀?” 苏沁赞许地看着她:“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多数人根本不在乎对错,只在乎这件事对自己有没有益处。” 看着她有些气馁的表情 ,苏沁柔声道:“你才来这里,没必要卷进这群人的斗争中,我也是擅作主张,希望你能理解。” “没有,是我鲁莽了。”只是救一个人,谁知道有那么多牵扯。 “你今日既然来了,就是考虑好了?” “我不知道。”徐不让摇摇头,本来只是想来跟他说自己不站队,但刚才这一番话,反而让她更迷茫了。 “没关系,你来了我就很高兴了,用那些话逼你,还能得你一分信任,苏某感激不尽。” 放在平时,别人说这话就太假惺惺了,但徐不让看着他的笑脸,居然觉得这并非客套话。 “明日宫宴给宁王接风洗尘,两边大概都会试探拉拢你们,不过站在哪边都没有好处,西北军的立场,欧阳敬自然会处理,但你不一样,务必小心。” “你这话说的,看着既不是王太后的人,也不是宁王的人。” “我就不能是纯臣么。”他眨眨眼。 徐不让认真地看着他,苏沁一双眼生得极好,柔和却不媚俗,蕴着斑驳星光一般亮闪闪的。 “你说是就是。”她低头笑道。 “我说真的呀。”他又露出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好,我也是真的信。” 徐不让岔开话题,她一口喝完手中的茶水,已经有些微凉,“还挺好喝的。” “是福州那边送上来的,今年新茶。”苏沁指指桌上的几盘小点心:“配着茶点吃,清香素雅。” “今天就算了,我这都要吃第四道了。”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要回去了?等一下。”苏沁留下这话就开门出去,徐不让站在桌前,看到外面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咧嘴,冲碧玺点点头。 苏沁半晌回来,递给她一块牌子。 “原来那块呢?”徐不让看着他手里这块极尽奢华的玉牌,有些手软。 先不说这牌子通体透亮温润,水头足,下面吊着七宝穿成的坠子,即使她不通金石一道,也能看出这牌子非凡品。 “你喜欢原来那块?” “喜欢不喜欢的,这块也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那块……”苏沁垂眸:“被我失手摔了。” 徐不让肉疼似的倒吸一口冷气、 虽然不是她的,那玉看着也很珍贵,这才一个白天的功夫,就被摔了。 “收着,并非相赠,只是以此为凭,没有什么收不起的。”他还是把玉牌塞到徐不让手里。 “我屋子在这间房的东边,门口一从竹子,屋后三棵石榴,若你寻我不到,可以去那里等着。” 直接给别人指自己的卧室,虽然不是女孩子的闺房,也有些奇怪,徐不让却没有多想:“有牌子我下次尽量从正门来,这次只是先来给你说一声,我早上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 “好,我知道了。”苏沁郑重点头,“回去路上小心,明日宫宴见。” “告辞。”徐不让拎着食盒,走得很是潇洒,三两下就跑不见了。 这间书房后面是一片池塘花园,月笼清辉,给草木都渡上一层淡淡的柔光,明明是习以为常的光景,今夜看来,却格外有一番风致。 碧玺自从苏沁第二次开门以后,一直愣到他熄灯回房。 他确定自己看见一个人,那人还朝他笑了笑。 他也很确定正门没有进过人,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他回头看门口两尊门神,但门神并不理会他这个凡人。 这人光明正大坐在桌前,应该是跟他家殿下认识,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去,如果是刺客呢? 他几乎要抓住侍卫大神的胸襟摇晃,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好好守啊! “殿下吩咐过,那位不用拦。”还是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侍卫看他几乎要崩溃了才出声解释。 这一说,碧玺从一个震惊掉入另一个震惊。 看他傻乎乎的表情,那侍卫忍不住轻声笑道:“你去找琥珀问问,他是不是没告诉你。” 他神情恍惚地进书房收拾,看到纸框里废掉的仕女图,觉得怪可惜的。 他家世子殿下善于泼墨山水,但不为外人所知的是,他白描仕女图也画得极好,不像常见流通的俗物,苏沁的画中,女子眉眼灵动,顾盼生姿,动作也更丰富,可他画了从不给别人看,只是仔细收起来,存了几大叠。 碧玺把那张废稿整平,偷偷收起来,就算是废稿也比那些俗物高到不知哪去。 书案上又铺了一张新纸,只画着一张脸,面若桃花,笑脸盈盈。 碧玺看了半天点点头,这才是他家世子殿下的正常发挥。 可这人,怎么忽然看起来很眼熟。 第二天一早,徐不让跟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了。 虽然师父和爹都不在身边,但都说夏练三九,冬练三伏,一日不可偷懒。 徐当仁开门看到她,虽不像昨日那样不拿正眼看人,却依旧没个好脸色。 她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别的就让他自己想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卫泉又来了。 “我说,你天天来这蹲着还不如去霓裳家门口蹲着。”徐不让早看出他的心思,没戳破而已。 “我!我为什么要去谢府蹲着!”卫泉一下就跳了起来。 “行,不蹲,坐着。”徐当仁在一旁把他按回椅子上,虽然还在吵架后的尴尬期,但调戏别人的时候另说。 “也就是这两天,我不去找她,她也差不多该来找我了。你想过见她要说什么吗?”徐不让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 “说,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他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了,现在强装镇定。 “你天天踩点似的来咱家就是为了在她面前犯傻的吗。”徐当仁还在吃,头也懒得抬。 “我好心给你们两个带吃的,居然这么想我。” 他展开折扇,眼睛从扇子上边谴责地看着两人,眼睑往下的飞红遮都遮不住。 “行了,今天不跟你扯。”徐当仁甩下手巾,拍拍他的肩:“明天来。” “怎么有你们这样利用完别人就甩的人。”卫泉在后面大声道。 “真没时间跟你墨迹。”徐不让也拍拍他的肩:“今天要去面圣来着。” 沐浴晾发,徐不让刚想穿上之前备好的干净衣服,刘妈就给她抢了过来。 看着刘妈怀里那套层层叠叠的襦裙大袖,徐不让有些头疼起来。 “我可是作为西北军代表去的,这穿的什么啊。” 刘妈指挥着三四个手脚利落的丫鬟给她一件件往身上套,“什么代表也是夏家的女儿,宫宴穿那么寒酸,老夫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放过老奴的!”妇人不容她反抗,一次次把人抓回来站好。 “怎么就扯到外祖母了。”徐不让痛苦的被小丫鬟掐腰勒着腰封,衣服穿上这还没完,脑袋上发冠、簪子、簪花、步摇,项圈……因为她头发有些短,刘妈选出来的有些还没用上。 她现在脑袋沉得好像推一下就能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刘妈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拿出一块玉佩在她腰的位置比划。 苏沁给她那块。 “这个玉么倒还说得过去,就是形状不太好。” 这玩意徐不让放枕头底下的,刘妈居然给她找了出来,她龇牙咧嘴赶紧把东西抢回来。 这可不敢带,磕了碰了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不带这个,就这样挺好。” “这怎么行,够素净了。”刘妈又掏出一个香囊,还是苏沁给她那个。 徐不让欲哭无泪,这宅子,刘妈比她熟悉多了,除非挖个坑埋了,不然什么都能被翻出来。 “这个也素净了些,还是那个。”她比划了一下,要从徐不让手里把玉牌抢回来。 “就这个就这个。”徐不让攥着玉牌把手藏在背后,心想下次藏得更隐蔽些才行。 “也好,我们小姐本来就美,不用那么花哨。” 她现在脑袋一动就满头金石相撞的乱响,这也叫不花哨吗。 等大功告成,徐不让僵直着上半身,一步步往屋外挪。 宫宴没开始,她已经累了。 欧阳敬的提早过来,是真提得很早。 在他打量了两个人一番后,得出还行的结论。 “外祖不去吗?”徐不让颤颤悠悠转身看夏霖,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眼珠子都快动不了了。 “外祖晚些过去。”夏霖叹了口气,把徐不让脑袋上一根簪子拔下来,重新插正,看着她的脸,眼睛忽然有些模糊。 “给你们小辈办的花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听你欧叔叔的话。” 花会? 第29章 花会 “你没说过。” 徐不让直着背,双手撑着膝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 “这算什么,公子小姐赏赏花,作作对,比起后面那场,当玩就行。” “我才不想跟那群人玩。”徐当仁挑起帘子往车窗往外看。 “有点规矩,把帘子放下来。”欧阳敬拍了他手背一下,“你们久不在京,认识一下也好,以后只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容不得多想,很快马车就到了宫门。 他们还没停稳,就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三四个丫鬟小厮,走过来打车帘放脚蹬。 徐当仁没理会旁边伸手的小厮,一跃而下。 徐不让也想模仿,但她这一身想利落地跳下去也做不到,捏着裙摆披帛又往下滑,动作一大满脑袋东西乱晃。 徐当仁看她也不愿意搭丫鬟的手,一伸手托着她腋下平平整整地放了下来。 欧阳敬最后下车,让人扶着,踩着脚凳步下马车,动作不似平时大开大合,但也利落洒脱。 “在宫里就忍忍守点规矩。”就像他现在虽然也想赏这两人一个“栗子”,但也忍了下来。 “少说话,少乱跑,见人打招呼。”他仔细叮嘱着,生怕惹上什么人。 “知道了知道了,欧叔你越来越啰嗦了。”徐不让扶了扶自己的发冠,又不自在地整理裙摆。 “说多了要真能听进去万分之一也好。” 宫门处已有人候着,见他们到,领头的一个胖太监踱着小步迎上来:“欧参军,二位校尉。” “福公公,好久不见。”徐不让看着这个躬着身子有些发福的太监想了半天,总算和记忆里的身影对上号。 听她唤自己,那太监本来木着的一张脸也笑开了花:“两位小主子,许久不见,你们二位可是出息了,咱家在宫里都常听到你们的名号。还能记得咱家真是不胜惶恐。” 自己刚刚说的话看这样子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欧阳敬真想马上把夏霖老爷子接过来让他亲自带这两个神仙。 “边走边说。”在心里默默平复情绪,欧阳敬微笑着对福公公说道。 那边寒暄正热烈,胖太监捂着嘴笑:“光顾着说话了,二位生得越发可人喜欢了。” 沾花惹草把贵妃弄哭的可人喜欢吗?欧阳敬默默腹诽。 可惜根本没人理他,福公公带着两个人和他领着的两个小太监往宫门去,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有欧阳敬这么个人。 另有人来牵马车安排下人,欧阳敬摇摇脑袋,也跟了上去。 “哎,你们那年来宫里,那时候可真是热闹。” 大概是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忆往昔,福公公开口也是那年那时。他原是先帝贤妃宫里的,贤妃是徐乘风亲妹,也是他们的姑姑。 “先帝爷南渡路上也遭了不少罪,多亏徐将军、罗将军和你们二位机敏,不然……”他摇摇头,“罗将军的长子听说也是为了守城……你们都是好样的,这天杀的胡人啊……” “福公公这些年可还好?”徐当仁忍不住插嘴道。 胖太监又叹了口气:“好是好的,这不还收了两个干儿子。”他拿着拂尘往后一甩,两个年轻太监紧跟两步上来弯腰行礼。 “就是人老了,还是喜欢热热闹闹的,这不你们回来,正好给这宫里添点人气。” 南渡路上,即使是公主王孙也死了大批,更别说是先帝驾崩以后,树倒猢狲散,先前的后妃们守灵的守灵,出家的出家,死的死。这偌大一个后宫,现在竟只有几位主子。 “和你们一起回来的,兰溪公主、永安公主,今天过去,也是要被送到庙里去。”福公公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为什么?不呆在宫里还要去哪?”徐不让问道。 “小声点我的小祖宗,咱家知你是好心,可,留着她们让皇家的脸往哪搁啊。” 徐不让还想说什么,徐当仁在旁边拉了下她的袖子。 “回来也好,好歹是咱们大尧的地上,也不至于命丧胡贼,连魂都不知怎么回家。”他一路念念叨叨,好像总算能找个人发泄一样。 “咱家每年都求贤妃娘娘在天有灵,保佑你们徐家的人平平安安,把我大尧的疆土收回来。” 再往前一段就是御花园,福公公唠叨了一路,总算住了嘴:“再往前人多,咱家也不好说太多,这还要去接别的大人,小主子们有事就找我这两个干儿子,毛儿、灯儿,看好了两位主子,敢不好好伺候,回去有你们好受的。” 福公公又换回一副似笑非笑的脸,对着他们一拜,走了。 小时候他们来宫里找姑姑,大人说话管不了,也是福公公陪着,故人相见,多少有些感慨。 “三位主子,请。”其中一个稍高的名唤毛儿,弯着腰把他们往里面引。 欧阳敬在后面当了一路的透明人,都差点把他忘了,回头一看,他在和一个太监说话。 “你们去玩,我还有些事。”他挥挥手:“别和人家闹起来。” 他想着里面大多是些小辈,就算起了矛盾,也应当没什么大事。 尽管不情不愿,两个人还是被毛儿带进御花园。 南安的皇宫,原来只是一个行宫,在寸土寸金的南安也修得不算大,基础的山水树石,虽然精巧,但远不如旧京的恢弘大气。沿着长廊绕湖而走,远远能看到湖心岛上莺歌燕舞,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各自成群。 “我不想去了。”都走到了这,徐当仁居然打起了退堂鼓。 他转身往来路走,被徐不让一把拽住胳膊。 “你做个人!难道让我一个人过去?”徐不让睁大了眼睛头皮发麻,她也想跑路。 “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就算面对十万胡人大军时也没有过的惊慌。 赏花难逃飞花令、即兴赋诗一类的环节,花花草草,闺怨咏志什么的,听着都肉麻,何况是自己写。 “外祖那边怎么办?” “罚就罚了,不会比这惨。”徐当仁心一横,反手握住徐不让的手,打算溜之大吉。 “二位……”毛儿、灯儿紧张地看着这两人,昨天他们干爹可是仔细交代过这二位的“战绩”,真让跑了,今晚上别想消停。 就在此刻,前方拐角处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徐不让刚回身,就被一把抱住。 对方用力过猛,差点把她扑到地上。 一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哇!”一声欢快的惊呼,却是扑她那人发出的。 几乎不用看,徐不让就猜到这人是谁了。搂着她的腰往后跳了两步才稳住,这一举动又惊起怀里人银铃般的欢笑。 “霓裳,你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不稳重。”徐当仁不满地叉着腰,刚才不是他反应快,也要被带倒下去了。 “有什么关系,我是抱的不让,又不是你。”谢霓裳两条胳膊挂在徐不让脖子上,回头对徐当仁做了个鬼脸。 谢霓裳比徐不让矮,踮着脚才能抱着她,头上双髻簪花,配上娇憨可爱的脸蛋,一颦一笑都能倾倒不少怀春少年。 “我等了你三天都不来找我,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了。”谢霓裳跳了下来,又给了徐不让一个大大的拥抱。 徐不让虽然也被吓得心跳加速,但现在是喜大于惊,她摸摸谢霓裳的脑袋:“我们霓裳也长大了。” 谢霓裳亲自来抓,不可能带着她一起跑路,徐当仁的脸跟被车轮子碾过一样皱皱巴巴,背着手跟在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后面。 谢霓裳抱着徐不让一条胳膊,个子只过她肩膀一点,从背后看,端的是小鸟依人。 “我听说你们回来,就掰着指头数日子,那天城门见了一面,本想着你们车马劳顿,第二天去找,但祖父给我说你们要忙一段时间,也没准我出门……” “确实有些忙,不过还要待一段时间,就算这次没见,回头也会抽出时间去找你的。”徐不让穿这身衣服本来就别扭,被拉着一条手更是行走不便。 “对了,我送给你那批草药收到了吗?” “收到了,霓裳大小姐帮了大忙。” “哼哼,我可是有好好学医的,师父都说我学得很快,就等着……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啦。” 徐不让看着这张满是得意的脸,点了点她的鼻子:“整日就想着出门玩,你也十五了,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了,你和泉儿是怎么回事。” “怎么连你也说我。”她小脸蛋气鼓鼓的,眉头却皱得紧,“我也没怎么样,就是不想见他。” 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徐不让叹了口气,“那今天不说他,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本来谢家高门,一门三进士,阁老翰林不胜数,甚至祖上还出过宰相,就算再破落也不可能把自家嫡女许给商家子,但几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谢霓裳爹妈想过如果她真喜欢,也不是不行。可不知从哪出了问题,两小无猜变得见面就闹不开心,关系越走越远。 就算不嫁,徐不让也不希望两个人闹翻,老死不相往来。 提到这,谢霓裳可来了劲,平时鼓足劲学的东西,连娘亲也没说过的小委屈,听来的大事小事就像开闸放水一样停不下来。 “今天来的人有你认识的。”走到湖心岛,她勾着背拉徐不让到自己的位置上,两边的人看到她们,往边上挪了挪。对面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男女不同席,徐当仁被灯儿引到对面,坐在人群后边。 他看着两个女孩子脑袋凑在一起,好像根本就把自己忘了,气就不打一处来。早知道就应该扔下徐不让自己跑路。 “徐校尉,好巧。”眼角瞥见有个人影接近,他想了想,好像是一起南归的哪个小官。 看他露出犹豫的表情,李秀无奈笑道:“在下李秀表字兰芝,之前一路,多亏徐校尉照顾。” 一提名字他想起来了,就是跟在徐不让屁股后面巴结的人,他勾起嘴角,应付地笑笑:“李大人,幸会。” 看着和徐不让第一次打招呼时一样的表情,李秀不禁感叹这两人不愧是双胞胎。 徐不让抬眼看到李秀坐在徐当仁旁边,想着和他也算相识,应该会照拂一下徐当仁,就再也没管他,和谢霓裳聊了开去。 第30章 世子 “这次主持花会的是去年的状元郎恒长卿呢。” 两人本来就是天南地北地瞎聊,谢霓裳忽然提了一句。 “嗯?他?”徐不让这才仔细看那站在人群中的人。 文人一贯的清瘦身材,穿着一件藏青色直裰,外罩一件纱衣,头上只有根木簪,在一众簪花敷粉的公子哥里倒是显得清俊爽朗。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却见那人看了过来。 恒通早就看见谢霓裳偷偷跑开,又带了人回来,他也知道今日这花会是为谁办的,不用介绍也猜出谢霓裳旁边的到底是谁。 他微微一笑:“不知徐小姐有何高见?” 这群人确实是在玩飞花令,只是以茶代酒,逗个乐子。 徐不让刚刚根本没仔细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耳边一时安静一时嘈杂,忽然被点了名,就像小时候上课被夫子抓住讲小话。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无,先生说得对。”她露出了招牌的敷衍笑脸,希望就这么略过去。 “我当是谁,这不是徐家小霸王徐不让么。”但是偏偏有人和她过不去,“成日混在草莽里,也不知现在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敢到状元郎面前现眼。” 语毕,稀稀拉拉的窃笑声响起,一群人都是副准备看热闹的表情。 徐不让还咧着嘴,往说话的人那边看了一眼,是个瘦弱的姑娘,刚刚她们来时本来坐在旁边,现在已经挪到远处去了。 “临秋这就为难人了,徐家三小姐虽然不善词曲,但打打杀杀的,那是连男人都比不过。”有人顺着应和道,“不过这些还是别拿到人前表现了,咱们是花会,又不是街市口的法场。” “我家不让确实不像冷二小姐才高八斗,但也至少不会将那不知从哪听的打油诗安在前朝太傅身上,更不会像宋三小姐,抢自己亲妹的姻缘,您二位这行止,谁比的起啊。”谢霓裳提高了声音道。 想徐不让和徐当仁当年在旧京时,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有人喜欢她,肯定也惹了不少人讨厌,被人找事很正常。 京中这些闺房秘事,有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寻常不拿出来说,现在挑到明面上,无非惹人发笑而已。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好热闹啊。”徐不让拉着谢霓裳衣角,小声说道。 谢霓裳这一句就把那位两姑娘的嘴给封了,人群的笑声越发响亮,却不是笑徐不让的,后说话的那个宋三小姐还气冲冲跑掉了,留冷家二小姐冷临秋尴尬地坐在位置上。 徐不让挑眉,谢霓裳回头看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压低声音说:“这次我罩你。” 恒通看这场闹剧,有些无奈,他原以为徐不让是要说什么才朝他点点头,打圆场道:“既然这样,下一句徐小姐接可以么?” 徐不让被点名前根本就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接得上,她感觉这位状元郎和她至少是有点八字不合。 谢霓裳跟她聊得开心,当然也没听,尴尬地缩着脑袋,这个“我罩你”,失效快得像烈阳下的水滴,不经意间就烟消云散。 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随声看去,来湖心岛的栈道上,有人高视阔步而来。 “世子殿下!没想到他今日也会来!”旁边忽然有人压低声音也盖不住激动地说道。 苏沁今日一身绣金玄衣,金冠束发,玉带系腰,额心一颗血红的泪滴型额饰,称得他温润的眉眼华美贵气,反倒让人忽视他身上别处的繁复。 徐不让想到他那块七宝装饰的玉牌,配他这一身倒是合适。 “飞花令若只望文生义,岂不落俗,也不怪人懒得应和。” 他登岛,嘴角似笑不笑,眼中淡漠。 南渡走这一路苏沁都是温言浅笑着的,徐不让这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一副高傲的神态。 不过他本就是楚王世子,高才宝树,这样大概更符合世人眼中贵公子的形象。 他抬手制止了想过来行礼的诸人,自己慢慢寻了一块地,马上就有太监过来给他设座,就在徐不让她们对面。 “这是楚王世子,平时他不大赏光这些交际的。”谢霓裳咬着徐不让耳朵,语速比之前也加快了些,“只有少数大儒名士的清谈论道才偶尔请得动他。” “是吗。”徐不让眼睛看着苏沁,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明明昨日还见过,今天怎么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世子殿下气韵渊雅,风神秀彻,自然不会参加这等俗事。” 虽然徐不让和徐当仁很排斥这种聚会,但是摸着良心,平日里这种花会酒会茶会也算是文人骚客、王公贵族比较能排得上号的雅事了,毕竟就像冷家小姐说的,若是腹中草莽,在行令赋诗之类的环节肯定要丢人现眼。 这人说得苏沁好像不食人间烟火,饮露餐风的仙人一样。徐不让有些怀疑昨天晚上吃了自己一盒子菜的人到底是谁。 她回头看着说话的人,是个圆润的小姑娘,现在她两颊红扑扑的,像年画上的童女。 姑娘本来眼睛钉在苏沁身上了一样,感受到徐不让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垂眼:“我叫霍洵君,贺亦表姐受你照顾了。” 徐不让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你姐姐归家后可还好?” “还好,只是盈盈姐怕撑不了多久。” 本来顾盈盈路上状况就很不好,能撑到南安已经是意料之外。 她点点头,转回身来,心中五味杂陈。 苏沁坐好,一眼望过来,刚才的疏离已经没了,微弯着眼:“刚才也是我有感而发,插了个队,望各位海涵,那就麻烦徐卿把这花字令接完。” 七言,以花为令。 苏沁刚才那句花在第六字,读了题剩下就简单了,徐不让没多想就说道:“西王母桃种我家,三千阳春始一花。” “好,徐小姐对这词,乃是青莲居士所着《庭前晚开花》,下半阙为‘结实苦迟为人小,攀折唧唧长咨嗟’……”恒通讲着讲着,忽然琢磨出了点味道,徐不让这骂人不识货呢。 既接上了令,又骂了人,可知刚才那冷家小姐真是自取无趣。 他笑着摇头,发现这人和他听说来的似乎不太一样。 刚才她这句一出,两三个听出她话外音的已经开始憋笑了,苏沁在对面笑意更是明显。 恒通顿了一下,没听出话外音的现在也会了意,小小一片湖心岛上一时间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压得那冷家小姐脑袋都要埋到胸口里。 谢霓裳拍着徐不让大腿忍俊不禁:“你说这么些年怎么总会有不长眼的往你身上撞,你这小霸王的名头难道是假的吗。” “哎呦,轻点。”她拧了一把谢霓裳的腰:“还不都是你们给起的诨名。” “讨厌!”谢霓裳别捏了一机灵,撞了她一下,娇嗔的声音如同春日莺鸣。 徐不让伸手又要去捏她的脸。 少女生得一张娃娃脸,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活泼可爱。 别说卫泉那小子,徐不让自己看了也是怜爱得不行,改捏为捧,捧着谢霓裳小脸揉来揉去,谢霓裳鼓起腮帮,噘着嘴表示抗议。 可她这样,脸更是圆嘟嘟的,徐不让唧一口亲在她脑门上。 “我们霓裳这样美丽的小仙女,以后谁得了怕都是供着。” 谢霓裳噗嗤一下破了功,两颊瘪下来:“我才不要供着,我又不是佛像。” “好、好,不供着,捧着。” 两个小姐妹又陷入了你侬我侬的二人世界。 徐当仁看到她两这模样,隔着人群有些嫌弃地撇嘴,李秀在旁边放心似的拍拍胸脯:“心源这回马枪杀的,既然他接了令干嘛还要徐校尉接啊,我还怕她接不上。” “她也是徐校尉,我也是徐校尉,你这样叫着不累吗?”徐当仁面无表情地看李秀。 “那我可以叫你们的名字嘛?”李秀有些受宠若惊地问道:“当仁兄?” 徐当仁虽然还是很嫌弃,但也没说话,就算默认了。 “不让这令接得真妙,长卿兄做文章云霞满纸,做人不免有些不会变通了。” 徐当仁撑着下巴:“她又不是个傻子,担心她作甚,虽然比你们这些儒生不过,但我徐家子弟也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他打了个哈欠,再懒得说话。 苏沁来以后,一半的人心思已经飘散了,接下来恒通再如何努力也抓不住这群人的注意力。 光徐不让旁边的女孩子就窃窃私语个没完。 但偶尔苏沁目光扫过来,又像被集体卡住脖子一样安静。 “你们怎么有点怕他的感觉。”徐不让忍不住问道。 “这不叫怕,这叫崇敬。”霍洵君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先帝淮阳公主的风华绝代,世子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但博通坟典,淹惯古今,所着文章笔法洗练,锋发韵流不说,还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去科举,那状元不也如探囊取物一般。” “状元算什么,这恒长卿的状元据说还是他帮着点的。”旁边有人补充道,“最重要的是……”那人声音小了下来,最后竟如蚊蚋一般:“……殿下风姿,便是那明珠称他,也嫌暗淡。” 徐不让打了个哆嗦,觉得再说苏沁就快不是人了。 偏偏他一脸无辜,毫无自觉,老是往这边望,女孩子们一会激动地细语一会安静如鸡。 恒通也不是没注意到,有些无奈,只得又把徐不让点了起来,她是那一群女孩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把眼睛死钉在对面或者把头埋进自己胸口的。 徐不让恨,这恒长卿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老不放过她。 “哟,这还挺热闹。”正在徐不让纠结的时候,栈道上又有一行人走了过来,恒通迎上去一拜:“宁王殿下。” 一个女孩从宁王身后跑到苏沁案前,“表哥,你怎么在这。” 徐不让翻了个白眼,这下好,吹拉弹唱全登场了。 第31章 独处 徐不让庆幸现在没人搭理她了,悄悄缩在谢霓裳身后。 但是宁王来这,指定不是来听恒通和这些公子小姐背书的,徐不让本来就站着,即使后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也被一眼锁定住位置。 “二位徐卿,到了南安还没好好和你们说过话,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上前与本王小叙一番。” 什么择日不如撞日,赴鸿门罢了。 徐不让让谢霓裳随大流,自己走了过去,以臣礼一拜:“见过宁王殿下。”徐当仁也在她后面跟着一拜。 “哎,哪有那么多虚礼。”他扶起两人,抬手似是想要抚上徐不让的脸,她本能地后退半步。高喆无奈笑道:“徐卿簪子有些歪了,卿今日盛装,光彩照人,比得这满园春色都黯淡无光了。” 徐不让自己摸着脑袋,整了整发簪,脸上还在笑,心里已经在骂了,就算她这样不会说话的都知道这话多得罪人,这高喆真是要人命。 徐当仁往前了一小步,把徐不让往自己身后挡了一些:“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高喆就算不住宫中也是个主子,他们才是客。 “此言差矣,是本王怠慢了,你二人是送我南渡的功臣,本该本王主动前去答谢,终是被俗务耽搁了,这不凑巧,在母后宫中听得二位进宫,便来寻了。” “护送殿下乃是臣等义务,何来答谢一说,倒是劳烦殿下亲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不是满座宾朋,故人相见,本王在北方呆得久了,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他望着在场众人笑道:“都起来,随意一些。” 这两日他似是休息好些了,以前那种颓势已然褪去,有的是高家的清贵风流,一双狭长的眼,笑起来颇有些摄人心魄。 在座男女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面上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此地并非久叙之地,二位不若随本王寻个清净处。”宁王话还没说完,身后又传来一稍显稚嫩的男声:“这就是送你们回来的人?” 宁王转身,所有人又往他身后看去。 “正是,陛下也是来凑热闹的么?”高喆爽朗笑道。 见到来人,在场所有人都跪了,除了高喆——还有些散漫地站着。 新帝高彻,本是先帝第六子,这位置怎么说也是轮不到他的。太子自戕、北地丧乱,别的皇子抓的抓杀的杀,逃到南方的,四皇子生母卑贱,本人又过于放浪形骸,竟然只有这个平时无人在意的老六能担此大任。 不过于王氏一党来说,这儿皇帝倒是比大的那些个好掌控。 高彻今年才十四,身形还未完全长成,面目看着有些柔弱,也不如他这二哥妍丽,只是一副普通又乖巧的孩子模样。 他疾步过来,扶起双子。 “朕听过你们。” 高彻拉着两人的手腕,“父皇说过你二人甚是有趣,不若今日就陪朕玩玩?”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把所有人都弄得有些迷茫。 “陛下,今日功课做完了么?耽误了功课晚些时候太后又要念叨了。”高喆先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说。 “二哥真是的,朕现在既是皇帝,还要为功课这样的事烦恼吗?”高彻似有些不高兴,皱着眉看他,“你们都不把我当一回事,谁都可以训斥是吗。”本来地上就跪了一堆没起来,被他带着怒气一说,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高喆也有些犹豫。 “都不准跟过来!”说完这句,他拉着双子很快跑没影了。 “这老六……”宁王啧了一声,看向苏沁那边两人,“本王走了,你自己玩。” “自己就自己。”刚才和他一起过来的女孩撇了撇嘴。 主菜跑了,剩下的人也自觉无趣,三三两两散去。 “兰溪公主、永安公主明日就要离开,公主不去再见见么。”苏沁看着身边这女孩,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 “我、母后让我少过去,再说了,她们有什么看头。”浔阳公主高丹歪着脑袋望着苏沁:“听说表哥入了宫,我就跑来找你了。” “南渡两年,你们也两年不见,臣记得公主与永安公主幼时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永安公主封地遥远,此去山高水长,不知多久再能相见……” “表哥你别说了,永安早就不是原来的永安了!”高丹脸上出现了嫌弃的表情:“贵为公主,却委身胡贼,至高家颜面于何地?” 感到苏沁的目光变冷,高丹有些不安地说:“永安是不是给你说什么了?表哥你生气了?” 苏沁摇摇头,再看,脸上已恢复成往日冷淡有礼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挑,却不是在笑:“公主不去便不去,臣并没有生气。可公主需记,大尧百万兵众尚且不能拒贼而南渡,以此为故,苛责永安公主或是别的女子,是不对的。” “我知道了。”高丹似懂非懂地答应转眼又雀跃起来:“前些日子南边新送了上好的龙涎香,我给表哥留着呢,现在一起去取么?” “多谢公主好意,只是臣今日进宫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苏沁一拜,转身而去。 他走了,高丹留在这也没意思,扫了一圈剩下的人,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离开了。 这一出出,跟唱戏似的紧凑。 “呿,这浔阳公主真是,世子殿下都那样了,还看不懂眼色似的……”刚才议论苏沁那堆女孩子里有人小声说。 “小声点,我听说太后有意把她嫁进楚王府呢。”有人接道。 谢霓裳听着耳边的小道消息,默默记在心里,可惜了徐不让被小皇帝带跑了,八卦还是要和小姐妹一起才带劲。 小皇帝带着两个人越跑越偏,一路跪倒了满地的太监宫女。 不知为什么,和面对高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徐不让倒不是很怕高彻。 终于跑到一条死路一样的巷子里,高彻把他们带进一个荒院。 “你们两体力真好,很少有人能这样跟着我跑呢。”高彻弯腰喘着粗气,看两人有些紧张的四望,笑道。 “此地看着建筑年久失修,陛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徐当仁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篆书匾额,和荒草丛生的小道,有些不安。 如果只是他和徐不让还好,只是这位金尊玉体不容有失。这地方看上去不能说危机四伏,也不是什么洞天福地。 “陛下带我们来这处玩什么?”徐不让问道。 小皇帝还是笑盈盈地地看着他们,“你不怕我?” “臣等一则尽忠职守,二则忠君爱国,心既无邪,何来害怕?”她说完这话才反应过来高彻说的是“我”。 高彻似乎对她这答案还算满意,转过身去,指着杂草丛生的院子:“朕昨日在这失了一块玉佩,是朕母妃留给朕的,你们帮朕找找。” 他想一出是一出,但身为臣者,怎好拒绝。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弯腰翻着草丛。 “不让卿今日盛装,让卿做这些朕有些过意不去,你去内殿找,那没草。”高彻坐在石阶上,从怀里掏出本书翻着。 徐当仁直觉告诉他这小皇帝在戏弄他们,那么高的草,他也不是什么幼童,钻草丛里很好玩么? “此地广阔,杂草覆盖,盲目搜寻怕几天也找不到,陛下有什么线索么?” 高彻合上书,望了一眼草丛:“朕昨日往那水缸处去过,你过去看看。” 远处墙角确实有个破了一半的大瓮,只是过去根本没路,徐当仁找了根木棍,压着杂草蹚水一样走过去。 那边徐不让进了正殿,遍寻无果,又往侧殿走,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角落,半明半昧间,好似幽魂般不真实,联系到这不知多少年无人的荒殿,饶是她也头皮发麻,只差没叫出声。 “是我。”玄衣上的绣金图案即使在暗处也有隐隐光华流转。 听出来人的声音,徐不让依旧头皮发麻,压低声音问道:“你来这干嘛?” “陛下知道的。”苏沁走近两步,破旧窗纸透出光亮,照在他脸上,穿过红色的额饰,血泪一样映在他眼里。 徐不让的心没来由地皱了一下。 “还是我拜托的,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带你们来这。” “你拜托的?” “若不是陛下,宴前你们大概一直要和宁王待着了。但我现在有些后悔。”他环视四周,掩着嘴:“这样还不如和宁王待着,至少不用来这饮尘。” 窗纸上传来透纸声,一颗小石子被扔了进来。 “您再扔,这殿就更破了。”他提高了一些声音道,自己走到正殿,示意徐不让跟着:“走,这不是久留之地。” 从正殿往后,是一方小院,穿过小院并一个花园,两人来到条宫道上。 徐不让不认路,跟着他走,穿过无数院子与小道,两人来到一座楼前。 宫里人确实少了许多,两人走这一路固然是捷径偏路,居然一个人都没遇到。 “带我来这做什么?”徐不让抬头,这座楼虽然看着也有些年岁,修缮保养得还算完好,分作四层,上有匾额提书:万卷楼,不用想就知道是个书楼。 在旧京时,皇宫藏书的地方叫藏渊阁,虽然叫阁,却是一整个宫殿,后来南下匆忙,先帝随行只带了不多的古卷珍籍,还是夏霖组织着人尽可能把藏渊阁的书带着随后队一起南下。 新的藏渊阁尚没建起,许多藏书分散在翰林院,和城外暂做国子监的一个学宫中,这里大概是这个行宫原来的书楼。 值房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他眯着眼看了看苏沁,便伸手请他们进去。 “也不能就待在那殿中。”看着徐不让疑惑的脸,苏沁一步跨进去,“还是你比较喜欢逛逛花园?” 或许是南方建筑习俗,这门槛修得极高,徐不让本来上蹿下跳比猴子还灵活,穿了今天这身衣服以后束手束脚,身体都不像自己的。 她抓着披帛,提高裙摆,小心翼翼跨过一条腿,就看见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 她撇了撇嘴挡开那只手,把另一条腿也收进来:“不就一条裙子吗,我还能走。” 第32章 太后 她今日出门真的没看黄历。 就在她以为自己安全落地时,得意地往前走了一步,脚上不知被裙摆还是披帛,亦或两样都有绊了一下。 后来那只脚也没站稳,这一步迈得直接失了平衡,整个向前扑倒。 “不用接的,摔不了。”徐不让眼泪汪汪地揉着自己的鼻子,只觉今天倒霉透了。 苏沁本就在看着她,眼见要摔,立即挺身而出,她就那么结结实实撞在他身上,撞得鼻子生疼。 苏沁无奈托着她手臂道:“平时肯定不会,你今天这一身,小心为好。”他顿了一下,垂眼问:“还是说,你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不想碰我?” “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非要这样算,我几岁就被我爹揍死了。”徐不让摆摆手:“一件衣衫而已,哪能连路都走不了。” 她转了一圈,衣袖裙边跟着翻飞,再自然垂落,完全看不出刚才碍事的样子。袖带飘飞,状若飞天,鬓花垂下的流苏碰在脸上,勾勒出她姣好的面型。 “好了,走。”整理好衣服以后徐不让又恢复了气势。 “确定真的不用我扶么。”苏沁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看着徐不让狼狈地提着裙子,小心翼翼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往上爬。 徐不让抬头看了眼楼梯,权衡了一下,还是把手搭在苏沁胳膊上。 苏沁换了一边走,一只手隔空环着她,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 “还不是刘妈。”徐不让小声呿了声,心里下定主意以后都不穿这条裙子了。 “香囊,很配。” 徐不让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香囊,伸手要取下来:“我是不是不该戴出来?抱歉,刘妈非要这么弄。” 苏沁反手拉住她的手腕无奈道:“我夸你你还取了,你是很讨厌我非要反着来么?” 徐不让瘪嘴:“谁知道你说的正话反话。” 两个人来到二楼,苏沁也没放手,拉她去到窗边的一个书架旁:“我何时对你说过反话了。” 窗棂的阴影布在他脸上,只有一双眸子通亮。 “你既然信我,就信到底。” 徐不让愣了两秒才觉得两个人姿势不太妥当,抽回自己的手:“知道了。” 尴尬扭头间,眼角好似扫到了什么。 “隐山?”她抽出一本书,惊喜地喊道。 “这行宫本是一富商所建,后进献给高祖皇帝,万卷阁就收藏着他大半生觅得的藏书,不过都是些市井流通读物,没有什么贵重的孤卷残籍,所以也一直没人在意。” “高祖皇帝,那就是连前朝的书也有啦!” 看到徐不让脸上止不住的喜色,苏沁微微一笑:“自然。” “快帮我找找,这个作者的《尘梦》系列!”徐不让指着手上那本书的书封,小篆写着隐山散人四字。 苏沁看她满脸雀跃,不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也加深了:“隐山散人的书都在这两个架上,《尘梦》系列就在背面。” 本来以为进宫赴鸿门,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徐不让满足地拿着几本书靠在窗前:“这系列我一直找不全呢,居然有缘在这里遇到,真是多谢你带我来。” 苏沁也随手抽了本书,站在她对面:“其实隐山散人的着作,最全的地方是原来的藏渊阁。” 徐不让这才把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你也喜欢他么?怎么知道得那么多,这位也不是什么大家,我还以为书稿逸散得差不多了。” 苏沁想了想,歪着脑袋:“说不上喜欢,有时间就读了。只是隐山散人身份不太一般,就记得了些?” 看徐不让认真的脸,他温柔地望回去:“隐山是位女官呢。” “啊?可她写的全是游记啊?女官可以出宫到处跑的吗?” “她是前朝景帝年间人,原是宫中昭容,后来景帝临朝,点她做了稗官。前朝本来也有不少女子为官,虽然官阶不高,不过行事也颇有意思。” 徐不让瞪着眼睛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恍然若失的笑道:“真好啊,前朝景帝正嘉年间……书里说那是一个太平盛世。” 万国来朝,天下莫敢不从,百姓安居。明明是史书上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之地,现在却忽然摸见了一些真实的吉光片羽。 本朝立朝以来,就频频受到周边各小国的骚扰,她徐家也是因此而一直存在。 苏沁很想安慰她一下,但现在山河破碎,说什么都有些苍白。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读隐山第一本书时,就被她书中的世界吸引住了,想着以后有机会也要像她一样,去很多的地方,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再带上霓裳,一路行医,救济苍生。”徐不让轻轻抚着书籍,仿佛能从触摸中感受到作者走过的千山万水。 “你还年轻,等收复北地,还有很多时间去看这大好河山。” 徐不让噗嗤一下笑出声,刚才那点愁绪一下就不在了:“你说这话真像我外祖,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老了,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苏沁摇摇头:“我是想问,到时候,可以带上我吗?” 徐不让的笑容忽然一顿,似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随即笑得更开怀了:“世子殿下未来要继承王位的,你跟我们一起是微服私访吗?” “是啊,不然小说话本中那些故事真就是瞎编的吗?” “好,那你会做饭吗?我们还差个做饭的。” “不会,但是可以现在开始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真的在谋划未来一起仗剑天涯的日子,不知不觉,日头已经没午时那么盛了。 “糟,我们在这偷懒,陛下和我哥那边怎么办!”徐不让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你现在才发觉是不是太晚了。” “完了,快走!”她着急忙慌拉着苏沁抱着书就往楼下跑。 “别急,当仁那边有陛下拖着。”苏沁把她拉回来,接过她怀里的书,“下楼更要小心点了。” 书在值房太监那里做了个记录,苏沁带着她一路回去,走到之前见面的宫殿后院时,两人就得分开了。 “书我先拿着,你有时间过来拿,先去赴宴。” “今天多谢你了。” 徐不让转头匆匆回到正殿,又穿过大门来到前院。 “这后殿有那么大么?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徐当仁看她回来,站直了身子扶着腰。 他在这找了半天了,早就想说找不到撂挑子,但高彻时不时丢出一点线索,让他继续,就这么弯着腰扒拉了一个下午。 “高祖的行宫,当然不会小。”高彻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徐不让一眼:“不让卿辛苦了。” 小皇帝是知道苏沁的,当然也知道徐不让根本就没找什么玉。 “当仁卿也辛苦了,大概朕与你们都和这玉无缘。”高彻一副惋惜的模样,站起身:“算了,走。” 徐当仁总算解脱了,把手里的木棍一扔,锤着腰走回来。忽然眼角瞟到一抹亮。 “找到了……”徐当仁拿着那一小块环形玉佩,有些无奈,有些释然。 这玉佩在墙角坍塌的石块中混着,并不是什么好成色的玉,要不是日光恰好,根本找不出来。 “多谢当仁卿。”高彻笑盈盈地接过玉佩,小心放入贴身荷包中,“怎么,你那表情好像很意外。以为朕在戏耍你么?” “臣不敢。”徐当仁被说中,习惯性地对着徐不让撇嘴。 徐不让心情正好,也给他打圆场:“天子一言九鼎,臣等领命,无敢不从,不过有时力有不逮,今天还是运气好才找到,这玉既然重要,陛下也要好好收着才是。” 高彻看了她一眼,眼角带笑:“好了,回去。” 一行人走大道,还没到夜宴的主殿,就碰上了到处找人的太监。 “我的祖宗爷,您带着两位校尉跑哪去了?”一个看着有些年长的太监着急地引着他们走,一边吩咐身边的宫女:“去给太后回一声,陛下找到了。” “急什么,朕还能在这宫里丢了不成?”高彻一扫之前的风轻云淡,皱着眉呵道:“两个校尉都是朕的臣子,朕看着年纪相仿,与他们说说话也不行吗!” 一吼,把周围吼跪了一地,双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跪,被高彻一手拉一个往前走去。 “你们一个个,一个个的!”他抬脚踹开跪在道中的一个小太监,“都把朕当小孩子!” 年长的太监指挥着让人不要挡了高彻的路,自己跟在后面打着自己的脸:“奴才怎么敢,陛下息怒,息怒啊……” 走到主殿外,远远看着几十人的仪仗,徐不让心里一紧。 “陛下,这急匆匆的,可一点不符合天子威仪。”一个娇媚的声音拖长了调子道。 可就这么乱哄哄的,也没有一个人敢忽视这声音。 “母后……”高彻放了两人的手,走到近前,正要拜,被一双白如羊脂的手扶了起来。 “这群狗奴才,连朕在哪和谁做什么都要管!”随即他回身大声叱责道,“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 这下好,本来跟过来的人,除了徐不让、徐当仁,全跪下了,留得他两鹤立鸡群。 那声音的主人,高彻口中的母后,太后王氏就这么看了过来。 当朝太后王茵十四进宫,与先帝诞有一女,如今已三十有二,但那张柔媚的瓜子脸,看上去就和谢霓裳差不多大,一双美眸我见犹怜。 她进宫时位份尚且不高,所以徐不让对她没什么映象,但再想想她现在的位置,必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感觉到一旁的兄弟拉了拉自己,徐不让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臣礼跪拜,异口同声道:“微臣,见过太后,代父兄恭祝太后圣体安康。” 年轻的太后微微勾着唇,微笑道:“初次见面,二位校尉。”她顿了一下,似乎真是在细细打量二人,俄而又道:“哀家见两位器宇不凡,确是徐家一双芝兰玉树,我大尧有你们这样的少年英才,何愁不能驱狼逐虎,一统江山。二位请起。” “就是,朕与两位校尉一见如故,私底下说说话怎么了!二哥拦朕,你们也拦朕!”高彻那边忽又发起难来。 王茵听他这么说,眼睛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奴才伺候得不好,换就是了。”她只抬了抬手指,就从旁走出来一个红衣太监,指挥人把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拖了下去,人群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平息。 徐不让捏着手,她不太清楚这“换”是什么程序,但看着高彻眉宇间的动摇,直觉告诉她和她平时理解的并不一样。 很快,红衣太监又带着另一拨人过来,那些低眉顺眼地站在高彻身后,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至于宁王……虽然是陛下的兄长,可现在您是君他是臣,自然也不该忤逆陛下,这可要好好说说。”她轻描淡写地说:“来陛下,要开席了。” 第33章 洗尘宴 主殿中,徐不让和徐当仁被安排在夏霖后面。 按理说这是家属的位置,但他们身负实职,应该坐在欧阳敬下首。这一安排,摆明了他们的小官根本上不得台面,还是出身身份更为重要。 虽然对安排不好说什么,但多少有些失落。 扶着老爷子入席,两人乖顺地坐在后面,看到对面稍远的位置坐着的欧阳敬。 文武不同席,且欧阳敬的参军一职在京实属不是什么大官,所以坐得也偏。 他脸色不好,看到两人望向他,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 “八成又是欧家的来找他了。”徐不让看着他的臭脸,光明正大地做了个嘲笑的表情。 “哎,小敬这孩子,怎么这些年还没和家里和解呢。”夏霖也小声感叹道。 “外祖也知道欧叔的事?”徐不让问。 “当年都在京城里,哪有什么是没听说的呢,欧家这些年全靠他嫂子一个人撑着,都到了中年了,还是不能释然么。”夏霖抚须叹道。 “青梅竹马和自己哥哥成了亲,任哪个男人都不能接受,我说也别催欧叔了,男人心里的坎,只有自己能想通跨过去。”徐当仁不赞同地摇摇头。 夏霖嚯嚯笑道:“还是我们善儿通透。” “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徐不让瘪嘴,一脸嫌弃:“平时招蜂引蝶的,现在会做好人了。” 夏霖看着两人斗嘴,脸上满是笑容,也没注意有人走到他身后。 “学生拜见老师。”恒通一鞠躬,夏霖才回过神一样回头看他。 “长卿啊,不必多礼。”夏霖调整了表情,温言让恒通起来。 徐不让一直觉得这状元郎和自己不对付,看他又凑上来,恨不得躲到夏霖背后去。 徐当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起身,一只手撑着脑袋不知望哪。 偏偏恒通毫无眼色,和夏霖还聊了起来,又是请教又是嘘寒问暖。半天才把话题转过来。 “方才在花会见过老师家的公子和小姐了,真真青年才俊,绝非池中物。” 虽然知道是恭维,但听着自己的心肝被夸,夏霖还是忍不住高兴起来:“那是自然,我善儿、辞儿自幼聪慧,将来我这个糟老头还要倚仗他们呐。” 笑声爽朗,把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徐不让尴尬得把香囊下面挂着的流苏拧成一团,就刚才她那表现,是怎么能让这位夸出这种话的,可这拍马屁恰好拍到点子上,自家外祖也一点不谦虚。 徐不让扯了扯夏霖的腰带,凑到他耳边悄悄话一样:“外祖,别说啦!” 谁料夏霖看她这模样以为是小儿女的羞怯,笑得更开心了:“我们辞儿还有这样一副神态,真少见。” 徐不让恨不能当场以头抢地。 还好有人把恒通叫走了,不然不知道夏霖要笑多久。 “恒长卿我记得是去年圣上钦点的状元,原在国子监时我似是也听人提过他,是个很勤勉的学生。”夏霖笑了半天有些口干,饮了口茶,看着徐不让,忽然有些老顽童似的不正经起来,挑了挑眉毛:“我们辞儿看着这位状元郎,可还算顺眼么?” “不顺眼。”徐不让想也没想就答道,她知道外祖是什么意思。 “哦,是吗,状元郎都看不上,辞儿眼界可真是不一般。”他假装叹了口气:“也不知哪家少年郎能得我们辞儿的青眼。” “外祖!”徐不让是真有些愠了,轻轻撞了夏霖一下。 “好好好,外祖不开玩笑了。”夏霖有些宠溺地看着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善儿辞儿都是外祖的宝贝,拿什么都不换。” 陆续有人过来跟夏霖打招呼,夏霖也大方地介绍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对这些人只需要礼貌微笑就完事了,其间苏沁也过来拜会夏霖,面上不露声色,只在夏霖跟别人说话没注意时,微微弯起嘴角。 幅度小得徐不让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 等太监唱王太后和高彻要到时,徐不让脸都笑僵了。 王茵还是见面那一身,小皇帝换了套衣裳,正装的旒冕对他来说有些大了,十二道旒把他的脸挡了大半,午时那个狡黠看着她笑的少年一下子就不见了。 高彻坐主位,王茵在他左边。 “众卿平身。”他嗓子还没彻底变过来,带着少年气的稚嫩,“今日洗尘宴,不必多礼。” 说罢,高喆从殿外走了进来,到了该行礼的位置也不跪,只鞠躬:“多谢陛下给本王办的这洗尘宴。” 高彻没看见他不敬一样,轻轻挥手:“二哥不必如此多礼。” 就算这几日有没见到宁王的,现在也大概明白了局势。 徐不让听见夏霖也叹了一口气。 “宁王安然南渡,众宗室朝臣都觉着开心,可宁王现在这架势,是什么意思呢?”果然,虽然高彻不说,王后发了难。 “本王无甚意思,只是这长幼有序,莫不是还要本王教给太后么。” 在场众人都默默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当初扶持高彻希望控制一个傀儡皇帝的王氏党羽。 “天地君亲师,亲尚且在这君后面,宁王问这长幼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明白明白,现在,谁是君,谁是臣。” 徐不让第一次听王太后说话,还觉得声音婉转柔媚,现在对上两边剑拔弩张,她居然想的是自己吵架未必能吵出这气势。 “今日这宴是给二哥洗尘的,自然以二哥为主,母后消消气,就当给朕一个面子。”看两边僵持不下,现场气氛紧张,高彻小声地劝道。 王茵恨其不争地白了他一眼,高彻还是太小了,做什么都没气势,不过这样也好,小孩子才会听话。 “二哥,入坐。”高彻安抚了这边,又对高喆笑笑。 高喆瞥了一眼王茵,勉强借坡下驴,坐在高彻右手边。 有这开胃菜接下来还吃什么,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索然无味。 夏霖本就过午不食,象征性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 徐当仁倒是没怎么受影响,大概是当兵的心大,或者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低着脑袋把案上的菜扫了个七七八八。 徐不让也感觉噎得慌,美人歌舞她都没兴趣,还不如赶紧回去把苏沁那里的书拿来。 周边诸人也陆续放下筷子,但谁也不想当靶子提前离席。 谢霓裳坐在她祖父后边,谢太傅离夏霖的座位并不远,四处观察了一下无人注意,勾着腰跑到徐不让旁边。 “你们没事?”她咬着徐不让耳朵悄声道,徐不让他们被带走以后花会基本就散了,她跟着人群在御花园中心不在焉地走走停停,一直惦念着徐不让。 “没事,陛下人很好。”徐不让把她脑袋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压平回去,“有事回去再说。” 这场合可与那花会不一样,上面三尊神在场,有什么让他们看不顺眼的就完了。 谢霓裳又勾着身溜回自己的位置,看谢太傅目视前方,好似什么都没发觉,然而他的低语仿佛魔音一般传入她耳中:“《女诫》十遍,回去自己领罚。” “我!” “再闹二十遍。”她刚开口,谢太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一句话给堵了。 高彻和宁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正好说到徐家二人,他偏头望过去,一眼看到谢霓裳从徐不让身边溜回自己位置后的吃瘪表情。 谢太傅的严格他也是领教过的,不由会心地笑了起来。 “既然陛下也感兴趣,那就请徐四小姐给我们表演一下。”高喆朗声道,小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二哥方才说什么来着,酒饱饭足,朕有些分神了。” “南渡路上,曾遇徐家四小姐拔剑而舞,英姿飒爽,连男人都比不过,可惜当时本王在车上,没能好好欣赏徐小姐姿容,让她现在为陛下再舞一遍,也算圆了本王一桩念想。” 本来见高彻开口,奏乐声都低了些,高喆说这话时刻意放大了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他说什么了。 “啊?”徐不让还在神游天外,忽然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去,没听到本王的话么,都下去。”高喆不耐烦地指挥着太监把大殿中央清理出来。 “这……”高彻看了一眼徐不让有些犹豫。 “徐小姐不会不赏陛下和本王这个面?” 明明是高喆发神经,非要拉上高彻,拒了说不好听是不赏脸,说难听就是抗旨。 “宁王是在北地呆久了么,我大尧官家小姐,又不是那蛮子的女人,也非俳优伶人,好端端的雅宴,忽然让跳舞不是为难人吗?” 反倒是王太后,一直看高喆不舒服,先出来阻拦。 夏霖听到点名也是心惊,移步到殿中跪下:“本不应驳陛下雅兴,然小儿学艺不精,兵刃不详之物,天子尊前,一旦失手。小则见笑众人,重则见之血光,只怕有损龙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喆阻回:“哪有那么严重,照你这话说,宫里头别开荤得了。而且你就这么不信任你外孙女么。” 夏霖再说,就是和宁王过不去了,但他的心头肉,难道就要让高喆这么戏弄吗?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有人拉他衣角,偏头一看,是徐不让。 她笑嘻嘻的,似乎还不懂其中厉害:“陛下有意,臣等何惧万死?臣接旨。” 言出于口,就收不回来了,夏霖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只是紧紧攥着徐不让的手,想把她挡在身后。 两个孩子小时候他一只手就可以包住他们两只小手,可现在,他连一只手都快包不住了。 徐不让看着自家外祖红了的眼眶,安慰地反握了握便抽出手,跪行两步稍前于夏霖,开口道:“徐某若舞,必配以敌首千八百,敌血为饮,非如此不能共将士浴血之情。今于殿上而非疆场,则请王剑祝捷凯歌。” “允。”话说到这份上,高彻也没办法拦了,索性做到极致:“拿剑来。” 第34章 祝酒凯歌 殿上人心各异,不过都等着看这闹剧如何收场。 “昔徐校尉舞,是配以臣乐,今日陛下要看,臣也推辞不得,徐校尉请王剑,臣也沾光,请焦尾琴。” 就在等太监去取剑的功夫,苏沁也走至场中一拜。 高彻皱眉还没答应,高喆就笑道:“昔日淮阳公主一曲动天下,绕梁三日而不绝,可惜佳人难溯,仙曲难再,今日有苏侍中抚琴,徐家小姐舞剑,倒也可一窥往昔盛景,准!” 已经没人顾得上高喆是不是偈越了,虽然场中除他几人都无人说话,但其下的暗流涌动,可称惊涛骇浪。 徐不让在偏殿准备,把满头珠翠全取了,只留一根发带束成马尾,裙摆被裁下三寸,更方便走动,广袖拿披帛缚住,她转了一圈,还算清爽。 谢霓裳跟了过来也在帮她调整衣服,咬着下唇,眼圈红红的。 “哭什么。”徐不让轻轻拽了拽她的脸。 她抬头,欲言又止。 “今天让你看看小爷的能耐。好了,不能让陛下等太久。”徐不让拍拍她的脑袋,“回去。” 回到殿中,苏沁已经在轻抚一把长琴调音。 谢霓裳回到自己位子上,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这像什么样子,她一个侯门嫡小姐,弄得像卖艺的。” “是啊,之前也差点在状元郎跟前丢人,现在又来卖弄,真是不知廉耻为何物。” 谢霓裳怒而扭头:“宋家小姐是不是刚才没丢够人,你若是嫌自己做的烂事知道的人太少,尽可以继续嘴碎。” “谢霓裳!你是不是有病!”宋家那小姐本来之前丢了面就有些不开心,现在又被说,火气一下就起来了,“她徐不让成日里在外面抛头露面,又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让旁人以为官家小姐们都是这样的,叫我们把脸往哪搁?你绕着她转,当心坏了自己的名声,等成了老姑娘也嫁不出去!” “宋怜,两年前你全家跟着圣驾南渡,若不是徐家救驾及时,你现在怕也是那些“不三不四”其中之一,你哪来的脸在这高高在上?” 谢霓裳几乎要气笑了:“你们一个个的,两年前奔逃如丧家之犬,现在忽然成了个人物了?”她还要说下去,听见谢太傅咳嗽了一声。 两边小姑娘互相瞪视一番,满满的敢怒不敢言。 徐不让本来心跳得很快,看苏沁抬头望过来的眼,渐渐就平息了。 他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全场此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太监上来,双手奉上王剑,徐不让接过,活动手腕,挽了个剑花。 徐不让最后看了一眼小皇帝,冲他眨了眨眼。 皇家宴会,舞乐多是庄重,即使是欢快,也很收敛,也就是过年时的傩舞有些意思。 私底下的,美人纤腰,轻歌曼舞,都是婉转动人的,估计他们也没见过战舞。 想到这徐不让就不怕了,不过是一帮子听惯了靡靡之音的门外汉,看得出什么门道! 琴声争鸣,剑破虚空。 徐不让出手干净利落,破风声飒然,每一步都踩在琴曲点上,杀伐果决。 月影清辉照进殿门,满室烛火摇曳,好像世间的一切光聚都在她身上。 苏沁抚着早已烂熟的琴曲,目光全集中在徐不让身上。 不管一开始是怎么想的,此刻宴上所有人都看痴了去。 轻纱锦绣随动作上下纷飞,那剑好像本来就长在她身上,剑出是雷霆万钧,剑收是日月无光。 偏偏一招一式毫无柔情,好像翻手间便能取人性命。 有的人甚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高彻本来心烦,并无心去欣赏,现在也被那舞夺走了注意力。 曲终,舞歇,徐不让整理了一下吃到嘴里的发,周遭还在鸦雀无声。 “彩!”竟然是谢霓裳先鼓起掌来。 “彩!”夏霖本就得意于双子,现在更是捧场。 老少相望,如遇知己,喜形于色。 徐不让矜持地朝他两点点头,回头看苏沁也在拊掌,便也冲他点点头。 太监上来接剑,徐不让收剑入鞘,跪下还剑。 “臣愿死战报国,为陛下收回大尧所有疆土。” 小皇帝这时才醒悟过来,听她这样说,拍着桌子大笑:“好!先帝果然没看错,你徐家确实有意思,朕喜欢!” 本来不少人等着看她丢人,反而被她抢尽风头。 接下来顺着话茬溜须拍马的不少,也不用她多心思想话了。 徐不让又退回夏霖身后。 徐当仁看着她脸色不是太好。 她扯着嘴角满脸得意,最终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这洗尘宴把表面上的歌舞升平演了个十足十,宁王的趾高气昂满是挑衅意味,太后默然不语,小皇帝心不在焉,接下来再没出什么岔子。 “哀家乏了。”最终,王茵挥挥手,众人才各自散去。 看夏家几个走得看不见了,苏沁才打发走一个来献殷勤的官员,转头又看见高丹并几个宫女站在远处,期期艾艾望着他。 本来想视而不见,但身后脚步声一直跟着,他无奈回身:“公主跟着臣,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我,我跟母后说了允许永安留在宫里,不用去封地。”小姑娘怯怯地看着他说。 “永安公主在北地多受磨难,今日归来已属不易,公主良善,顾念与她姐妹情谊留她在京,是彰显公主宽厚仁善之名,也算一桩美谈。”苏沁点点头,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那表哥不生气了?” “臣从不曾生气。”苏沁看着面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有些无奈地笑道。 他这一笑,虽然并不真心,可天生的温柔眉眼,也让人心动,高丹一时有些无措,“我……对了,龙涎香!”她唤来身后的宫女,奉上一个盒子,她展开来,里面是一块不小的香料。 “听说少有这么好品质的龙涎香呢,表哥素爱制香,我便留了下来,想着送你……” “这龙涎香确实是少有的好成色,可臣于调香只略懂粗浅,聊以自娱罢了,给臣却是浪费。”他后退了一步,并不接那盒子,“夜深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太后该担心了。” 高丹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苏沁身后有个人走过来:“本王当又是谁家女孩痴缠心源,原来是我们浔阳,怎么,小丫头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高丹看着这个异母哥哥,万般不顺眼,可在苏沁面前,还得维持自己的形象。 “二哥离京久了,行事也越发孟浪。” 高喆朗声道:“本王不过说的事实,孤男寡女的,深夜在这僻静处私会,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也罢了,背后怕不知要遭多少嫉恨红眼呢。” 高丹被他说得恼了,也顾不上没送出去的礼物,跺跺脚跑了。 看她走远,高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这位太后,似乎想用自己的女儿拉拢你呢。” “还请宁王殿下勿要再说,折辱公主清名。” “你不是不喜欢她么,现在还挺护着她。”高喆瞥他一眼,转身朝宫门走去。 “公主不过是年少慕艾。”苏沁跟在他身侧稍落后几步,低声说,“身为人臣却不可偭规越矩。” “苏卿不愧是正人君子。”高喆嗤道,“一点念想都不给别人留,该说你善良呢,还是残忍呢?” 并不需要回答,他又道:“不过本王今日不是来听你谈玄论道的。” 一行人走到宫门前,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高喆被扶上马车,回头看苏沁:“这顿吃得不是个味道,本王在飘香楼订了一桌酒菜,不知苏卿是否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沁垂眼,也上了宁王的马车。 谢霓裳得了谢太傅允许,跑来和徐不让挤做一处,今日就宿在夏府了。 洗漱完两人头挨着头躺着,就像小时候一样。 “哎,总算是完了。”徐不让长出了一口气,“人长大了真是身不由己啊。” “你还说,真把我吓死了。”谢霓裳抱着她一条胳膊,回味着一天发生的事,“有时候我都希望你没有回来。” “谁说想我的,这就烦了? “想是想,但京城对你来说并不是个好地方。” “京城繁华,有什么不好。”徐不让不以为意。 “你看不出来吗?今天打着花会的名头,是给你相亲呐!”谢霓裳一下爬起来,借着一点点月光,可以看见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徐不让失语:“怎么你都知道了。” “满南安谁看不出来啊,舅舅要兵权有兵权,要人心有人心,实际控制了那么大一片地!”她很夸张地比划着,“不管是谁坐在皇位上,都不可能放任你们一家独大啊!” 徐不让苦笑:“传出来都这么说了,私底下那些人心里不知道想什么呢。” 谢霓裳又重新躺下:“去岁先帝驾崩之前多少就有些顾忌舅舅,你全家能封的都封了,这还是没打胜的情况,打胜了只怕到时候封无可封,异姓王有一个就够头疼了。” “可我看并没有谁忌惮苏家,人道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可在这位置上就知道,还能指望爵位带来什么好处么。” “知道的你徐家殚精竭虑,可大尧向来重文轻武,就是这世袭侯爵位都有不少人有意见。”她顿了一下,“而且,谁说不忌惮,那苏家的世子不就是质子么,太后正考虑把浔阳公主嫁给他呢,说起来你们两个也算是一路的苦命人。” 徐不让一时间有些愣,那个人一直游刃有余,谁看得出他和她也是一样的境地。 “你今天都看到了,有没有相中谁?”黑暗中,谢霓裳笑得暧昧。 “呿,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一群涂脂抹粉的,我一手能撅两个。” “不是嘛,京城里那么多公子王孙,今日能到的,不算女孩子,至少都是陛下那边觉得和你联姻能让他放心的。”她闭着眼,慢慢想着今日见到的众人:“南阳王长孙高景、承德候次子赵符安,就是那王家来的两才十五六,小了点……” 徐不让拍了拍她脑门:“打住,你是什么媒婆吗?” 谢霓裳嬉笑道:“我是真好奇嘛,对了,还有那个恒状元郎,其实我觉得他挺好的,听说后宅干净,连侍妾都没有。而且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意思哦。” “你就没有觉得我跟他不对付吗?”徐不让无语,一个两个,都把这樽大佛往她面前推。 “哪不对付,你明明挺捧他场的” “不是丢不起那人么,谁想玩飞花令一样。”提起白日里的事,又想起自己的书还在苏沁那里。 “况且啊,你姐姐我恶名在外,今天又在陛下面前舞刀弄剑地出了把风头,这下但凡考虑着自己的清名和小命的,怕是避之不及了。” 她既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持家,又没有淑女才女的才情雅艺,这样还想娶她,明摆着是政治意义大过天,这样不择手段之徒,她本来就看不起,别说嫁了。 “哎呀,哪有那么可怕,实在不行,让舟儿把你娶了,到时候咱们自己玩就行。” 谢霓裳亲弟谢兰舟,年方十一。 徐不让想着以前那个哭得鼻涕流还追在她们后面天天姐姐姐姐的小屁孩,打了个哆嗦。 “你可真是兰舟亲姐姐。” “那当然。”小姑娘得意洋洋地一握拳:“就这么说定了。” “谁和你说定了啊,你可别当着别人面提!谢爷爷罚你事小,我可不想再被盖个老牛吃嫩草的帽子!” 姐妹两好久不见,直聊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35章 为刀 飘香楼楼如其名,就是不知是飘的脂粉香、菜香、还是酒香。 宁王这一桌,并不是什么正经宵夜。两人到时,已有几人在里面等着。 “废话就不说了,本王此次回来,时也命也,以后还要指望众卿了。”高喆举杯,桌上所有人也都把酒杯举起来敬他。 苏沁大略扫了一眼,在座除了几个布衣看着应该是宁王幕僚的人,剩下都是当朝大员。 这南安的天是彻底要变了。 跟之前夜宴的剑拔弩张、暗流涌动不同,大概是因为在场的都是宁王亲信,高喆表现得更放松随意,最后甚至喝醉了,拍着苏沁的肩膀,低声说:“说起来本王与你,倒也是一样情况,你父亲糊涂,你既是嫡又是长,得先帝宠爱,你那弟弟是个什么玩意,能舍你保他。” 他看起来醉醺醺的,目光却清明:“世道不正,正需要苏卿这样的君子来匡扶社稷。” 苏沁面上淡然:“殿下过誉,大丈夫读圣贤书,自当为圣明除庸弊,为万民开太平。” 高喆知道他这人,也不急着从他嘴里得到确定的答案,至少现在看起来,他不是王太后那边的就行。 他挥手又叫来美人名伶,一群人闹了整宿。 谢霓裳醒时,徐不让早起了,洗漱穿衣,一推门就见到她挽着袖子单手持刀在身后,正站在门口不知跟谁说话。 “盯好就行,不用管,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她声音里透着某种看戏的兴奋。 “怎么了?”谢霓裳打着哈欠,昨日睡得太晚,她还有些困。 徐不让回头看她揉着眼睛,笑道:“怎么起那么早?你可以再睡会,晚些时候等外祖回来,我们去说一声,然后把你送回家,顺便正式拜会谢爷爷和姑母。” “不睡了,你都起那么早,我一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还呼呼大睡,实在不好意思。” 她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转眼就看见小院外面道上的卫泉。 “霓……谢三小姐!”卫泉快步走过来,手上提着食盒,进了门随手塞在徐不让手里。 “你还在怨我没有帮那绣娘吗?” 谢霓裳回屋打算关门,卫泉站在阶下有些气恼。 “先不说她那样的绣品谁家都不会收的,就算我收了,她赎回女儿,也会再次被她的赌棍丈夫卖出去,而且这次是卖去当学徒,下次就不知是卖去哪了,何不如一开始就断了她这样的念想。” 徐不让在一边抱着食盒摸出一个虾饺塞嘴里,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目前听他这话中大概,他觉得卫泉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不过他俩欢喜冤家,劝了这次还有下次,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算了。于是她抱着食盒,拉上有些怯怯站在门口的白月儿,去了花园。 看着面前紧闭的门,卫泉又有些难过。 “霓裳,就不能好好谈谈吗?” 半晌,才听到里面的声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那个小姑娘的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用女儿抵自己的赌债了。”卫泉自顾自说起来:“我使人帮那绣娘与她丈夫离婚了。” 又是半天,门打开一条缝。 谢霓裳皱着半张脸往外看。 卫泉松了表情,无奈又可怜地说:“可以谈了吗?” 徐不让吃了早饭,等到夏霖归家的消息,便去请安。 “是应该去的,家里亲戚都担心着你们啊。”夏霖抚着胡子,“哎,本来还有一个人……罢了,不见就不见。” 徐家本家在会稽,这次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回去,只能先走访在南安的几个亲戚。 徐不让看夏霖忽然愤愤然后碎碎念的模样,猜到他在说谁,安慰道:“拜帖是递了的,就是不知舅爷他老人家见不见了。” 夏霖好似想通了,忽然硬气起来:“不见了,什么德行,多大人了在小辈面前摆谱,真是不知羞。” 他气呼呼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等下人来报有人来找他才一拍脑门醒悟过来。 都说老还小,对着年轻人还好,对着和自己一样年岁的老骨头,夏霖的嘴是越发不饶人了。 “你们去,晚饭回来吃么?”送徐不让到门口,夏霖不太好意思地问。 他们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虽然是住在夏府,但陪夏霖的时间实在是少。 徐不让应该也是想到这,扶着夏霖的胳膊笑着说:“回,老在外面吃,也对不起常叔。” 常遇才是夏府的老厨子,跟着夏霖多少年了。 夏霖假装生气地吹着胡子:“你就惦记着你常叔那一口,小馋猫。” “那可不是,我常叔的手艺,比宫里的厨子也不逊色。” 夏霖知是她装傻,点了点她鼻子:“被他听去,不知又要吹多久。” 祖孙两说着,远远看见恒通进了二门。 他紧走两步,拱手问安。 “去,早些回来。” 夏霖打发了徐不让,才敛了表情扶恒通起来。 恰好她看到徐当仁在走廊上正要走过来,便快步跑过去,抓着徐当仁的胳膊把他拖走。 “干嘛那么急匆匆的,霓裳说不知道你跑哪去了。” 两个人很少有隔夜的气,他闷了几天不管是想通了还是假装无事了,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状元郎,也不知大早上来找外祖干嘛。”两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卫泉已经走了,只剩谢霓裳一个人费力地拿着徐不让的刀观察,看到两人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刀。 “小心着点,没得闪了你的手腕。”徐当仁嗤笑道。 “我很小心的,没有碰坏……”她不理嘲笑,看着徐不让。 “坏了事小,伤到你事大。”徐不让拿起刀,抽刀出鞘,仔细看着刀身:“好像也快得换了。” 那刀上已经有一个很明显的豁口。 “换?这不是你本命兵器吗?”谢霓裳惊异的看着她。 “什么本命兵器,你话本看多了。”徐当仁拿出自己的刀,制式稍小,但看着崭新:“不行先用这把。” “我还以为……”谢霓裳噘着嘴喏喏。 “行伍的兵器砍人杀敌,风吹日晒的,就算好好保养也用不了多久。”徐不让指着自己刀刃上的卷边和豁口:“砍到对方兵刃上或者骨头里就会有这样的损伤,加上血和水都会侵蚀刀身,闲时倒是还好,征战连连的话,两三个月换一把都有。” 谢霓裳看着刀镡和刀身连接处的不明黑色部分,哆嗦了一下:“那为什么当仁哥的刀那么新?” “因为我不用刀,只是佩刀做急用。”徐当仁无所谓地耸耸肩。 “当仁可是被叫做银枪小霸王呢。”徐不让好像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嘴角止不住颤抖。 “笑个屁,再扯过去直接吃午饭了。”徐当仁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转身领头走出院子。 谢霓裳不明所以,徐不让吩咐丫鬟把两个人的兵器收了,带着她追上去,压低声音说:“之前有人带他喝花酒,他以为是什么花酿的酒,跟着去又被吓跑了,不过带他去的人后来被罚了。” 大尧富贵人家一般在家里男子十三四岁就安排侍寝丫鬟了,徐家没这习惯,徐当仁还是个纯情少年,乍一接触成年人的声色犬马立时露怯。 虽然徐不让觉得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可他本人很在意。 两姐妹在后面窸窸窣窣地窃笑,徐当仁面上越烧越红,又不好意思自己点破,只得顶着张猴子屁股脸出了门。 迫于刘妈说教,徐不让本来想骑马的,现只能坐在马车里,一路撩着帘子往外看,谢霓裳也一路给她介绍。 经过一座楼时,徐不让好像想到了什么,把马车叫停。 “不能空手过去,你们先去买点东西,我内急。”其实他们从家里带了些东西,欧阳敬不只是负责公务往来,毕竟叫他一声叔,徐家的各人他也熟,这些都安排好了的,思及此她忽然冲徐当仁喊了一声:“对了,欧叔那么照顾咱,咱是不是应该回礼?” 徐当仁看她,大概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勾起一抹邪笑:“那是当然要好好回礼。” 谢霓裳本来想说不用那么多礼,就被徐当仁拖进了路边的铺子。 看两人被小二围住,徐不让跑近旁边一个小巷,拐了个弯,看着伸出墙的花枝,确定自己没看错,四下看看没人,一步跨上墙头。 碧玺没想过自己第二次见徐不让是这种情况。 见琥珀不慌不忙地迎上去,他就只是攥着自己的前襟防止心蹦出来。 “姑娘还请到书房等等,小的这就去请殿下。”他还捅了呆若木鸡的碧玺一把。 徐不让看着面前这个浅色眼睛的小书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琥珀笑得灿烂,把她带到书房又端上来茶水点心:“姑娘就把这当做自家就行,不用客气。” 苏沁出现得很快,散着头发,发尾在衣服上晕出一片水渍,也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看他微微苍白的脸色和两个黑眼圈,徐不让一开始的拘谨也没了:“怎么你也失眠?” 他摇摇头,不用说就找出之前借的书:“和宁王出去喝酒,闹了大半宿。” 徐不让听到他和宁王在一起,有些意外。 苏沁把偷笑的书童打发下去,关上门:“我与宁王暂时会有些交集。” 对他的直接,徐不让更不知说什么。 看她呆呆的模样,苏沁本来微皱着眉,忽然舒展了:“我们需要一把刀,去对付王氏一党,不过只到扳倒王氏为止。” 徐不让脑子有些乱。 之前的表现告诉她,苏沁并非太后一党,现在这口气,也非宁王一派,他现在做这些事,竟一时间找不到得利之人。 “你不会……”她脑子里出现一个可能,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能。 他含笑看她,看得徐不让毛骨悚然,忽然笑出声:“我可不想当皇帝。” 徐不让像吃了一只苍蝇,傻乎乎地睁大眼睛楞在那里,半晌,摸摸自己的脖子:“你不用这些都对我说的。” “与你,没什么说不得的,或者说,坦诚开来更好。”苏沁并不觉得自己刚才是说的什么被人听到会掉脑袋的话。 “一年前先皇驾鹤西去,王氏一党秘不发丧,扶持陛下登基,现在北胡人又把宁王送回来,就是希望他们斗起来的。” “可我记得你说,王氏在与北胡人谈和……他们也不是一党的么。”徐不让皱眉。 “黄河东段被王道然守着迟早是个祸患。”苏沁说得轻描淡写,在柜子里翻找着。 “这段日子怕你多少要过得苦些了。”他抽出一个盒子,转身递给徐不让,望着她,嘴角噙笑,眼中又有些歉意。 “谢谢。”徐不让还在想着其中利害,下意识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琉璃小瓶,其中有些小药丸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小心的拿着琉璃瓶查看。 “自己做的香丸,给你的香囊应该没什么味道了。” 看着再次陷入呆愣模样的徐不让,他再次好心情地解释:“和刚才说的没关系,就是忽然想起来。” 对于这个人思维的跳跃性,徐不让还是第一次见。 “你容我回去想想。”她甩甩头,把书抱上,“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第36章 谢家 徐当仁还挑了些东西让以欧阳敬的名义送去欧家,又选了一些送到南大营给兄弟们当伴手礼。 其间有几个不知是昨日席上哪家的公子哥认出了他,上来打招呼,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不过他还是摆着一张假惺惺的笑脸一一应付过去。 徐不让出现的时候抱着一摞书,他心说这方便倒是方便到哪家书房里去了么。 瞥了徐不让一眼,他翻身上马:“走。” 徐不让利落上车,马车又开始往前走,谢霓裳翻了翻她的书:“我当你干嘛去了,这附近有书行么?” “不是,借别人的,正好路过就顺带拿上。” 谢霓裳对游记并不太感兴趣,翻了一会就把书给她理好放在一旁。 “哎,这也是你的吗?”她捡起来一个盒子,打开,看到里面装满香丸的琉璃瓶。 “嗯,随书附赠。”徐不让还在想着刚才听说的事,有些走神。 “什么啊。”谢霓裳打开木质瓶塞,放在鼻下扇了扇风。 是一种温暖的味道,颇有些安神的效果,就像是闲坐桂花树下,一书一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味道……”谢霓裳颇善医道,能闻出其中有几味安神的药材,还有一些更巧妙的心思,却不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比起来这个精致的小琉璃瓶都算不上什么了。 家中藏书,会制香,还与徐不让熟识到会以这些相赠,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是谁。 “喜欢的话你拿些去也行。”徐不让看着她对那瓶子好一阵翻来覆去,不以为意地说。 “人家送你的,我怎好夺爱。”谢霓裳讪笑,倒出两粒香丸,塞到徐不让荷包里,“既然给你了,你也好歹用用,沾点风雅气息。” 徐不让惯是不用这些,不过给她弄好也不会拒绝,拿着荷包捻了捻,又嗅嗅自己指尖,觉得不难闻,便没去管。 到了谢府,早有人等在门口。 “善儿!” 徐当仁骑马在前,先被看到,一跳下马便被一个妇人拢在怀里。 “姑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被勒得窒息,又不好反抗,从嗓子眼里挤出不满。 “傻孩子,在姑姑眼里,孩子永远就是孩子。”妇人放了徐当仁,忽视了那边自己被扶下马车的亲女儿,把刚刚探出个脑袋的徐不让也一把抱在怀里。 “我们辞儿也生得更好看了!” 同样是被抱着,徐不让不慌不忙,毕竟已经经受过谢霓裳的洗礼,谢夫人只是稍有升级。 “姑姑近来可好?”她笑着问道。 徐望月是徐乘风的妹妹,嫁谢家之前就是家里最宠的女孩子,徐家世代将星,养的女儿脾气也干脆。 “好,我们一切都好。”她拍了拍徐不让的背,好像这才看到谢霓裳,语调夸张地说道:“哎呀,这不是谢大小姐么?” 谢霓裳鼓着腮帮子气愤地看着她的母亲。 “我说昨日随着你祖父出门,回来就只有他老人家一个,你像话吗?”妇人叉着腰,数落着女儿。 “这事也怪我,与霓裳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便留她住下了。”徐不让打着哈哈拦谢夫人。 “行了,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她什么德行我这当娘的还不知道吗。”谢夫人并不真的生气,告诫似的在谢霓裳鼻头点了点,“走,你们祖父还在等着呢。” 在书房见了谢太傅,老爷子昨日见过两人,只是打量了一番,又问了问功课,并未为难。 谢霓裳的父亲常驻在外 ,只剩几个同龄的小辈,谢夫人只嘱咐午饭时按时回来,便放了他们自己去。 沉重的一声叹息这才落下。 “父亲……”谢夫人看着公公,眉目也有些不由自主的愁绪。 “我从前总觉得你们夫妻,对孩子太过溺爱。”谢太傅放下笔,“这样怎么能教育好孩子呢。” 他望着窗外,春末的天气,清朗得仿佛世间从无黑夜。 “可我谢家有今日之地位,倒也不必再去谋些什么,只求儿孙平安顺遂便好。” 谢夫人心里明白,虽然她看着双胞胎喜爱至极,嘴上夸个不停,可要是真让谢霓裳和她两个兄弟过徐家这样的生活,她肯定早就哭断肝肠,白发遍生。 她也出生于徐家,自然知道他们身上背负的是什么。 当时一堆小孩子,谁不是爹妈的掌中宝,血缘也近,生得玉一般的小团子,转眼间便能看出不同经历在各人眉眼中留下的痕迹。 “轩儿、辞儿体弱,娡儿早寡,我那嫂嫂这些年跟着哥哥,吃了多少苦。” 一室默然,完全看不出刚才热闹的样子。 “你们大哥应该晚点能回来。”魏南衣坐在院中,温婉地笑着看向一行人,旁边是她的长女谢淼淼,三四岁的小姑娘,不像父母的纤瘦体型,被养得白白胖胖,坐在小凳上认真摆弄九连环,看到人来,奶声奶气问了好。 徐不让拿出一盒精致的小点心给她,小丫头开心得什么似的,又看了看魏南衣。 “不准一口气吃完。”魏南衣没办法,只能叮嘱道。 “嗯!”她捧了盒子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魏南衣叹气:“这丫头过年时糖吃多了还喊牙疼,就是记吃不记打。” “嫂嫂,你怎么还自己缝衣服啊,不是有绣娘么。”谢霓裳看着她手上的绷子,上面绣着一对鲤鱼,作鱼水合欢样式。 “还不是你这小丫头,自己不善女红,娘叫我帮忙看着点。”魏南衣也很是宠溺地点了点谢霓裳的脑袋。 “哎呀,我又不急着嫁人,嫂嫂你都六个月了,还是注意眼睛。”谢霓裳也知好地搂着自己嫂子撒娇。 “不让姐姐!” 此时忽然从后院中猛地窜出来一个男孩,长得与谢霓裳六分相似,唇红齿白,小圆脸蛋,倒像个小姑娘。 “兰舟,别乱跑!当心撞到人。”谢霓裳站直了呵斥道。 徐当仁扯了扯嘴角,明明某个人昨天也是这么出场的。 小男孩慢下脚步,跟谢霓裳和魏南衣打了招呼,才看向双胞胎。 “当仁哥,不让姐姐。” “怎么感觉这声哥叫得那么潦草呢。”徐当仁摸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兰舟,把小孩看得有点发怵,才笑着拍了拍他脑袋。 “尽吓唬小孩。”徐不让把徐当仁撞开,摸着谢兰舟的脑袋,在自己肩膀附近比划了一下:“兰舟也长高了好多啊。” “那当然,总有一天我会比不让姐姐还高的!”小孩兴奋地握着拳头。 “你是不是少了段台词?”徐当仁不怀好意的笑着。 谢兰舟睁大了眼,脸上不争气地泛起红晕。 “别闹了,逗小孩有那么好玩么。”徐不让又给了他一胳膊肘。 “我一定会保护不让姐姐的!”徐当仁一边闪避,一边尖着嗓子模仿小孩子说话,“身为男人我提醒你,大丈夫一言九鼎……哎呦!” 最后徐不让还是踩了他一脚才让他闭上嘴。 魏南衣在一旁看着他们闹,捂着嘴笑。 两家人也好像一家那样亲密。 午饭之前,谢千行就回来了,气喘吁吁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妻子。 “哥你也真是,嫂子月份那么大了你还整天在外跑。”谢霓裳不满地数落着他。 “那不是忙么,绮云宫催得紧,我这还是挤出时间回来的。”他脑袋轻枕在魏南衣肚子上,贴着耳朵听动静。魏南衣用帕子擦着他额头上的汗。 “我记得千行哥是在工部供职?”徐不让看着小夫妻两黏黏糊糊有些牙酸。 “说是工部侍郎,现在缺人手得不行,光杆将军,多少事都要他亲自跑。”谢霓裳嫌弃地看着自家哥哥。 谢千行听了半天不知到底听到什么没有,满足地抬起头正色道:“那是尚书大人信任,才放权给我,我怎么能不上心些。” “看。”她无奈地耸肩。 “射鹿台并非一般宫殿修葺,况且这也是陛下与太后的意思,所有人都当尽心竭力。” “射鹿台?”徐不让疑惑地问。 “之前还跟我们说国库亏空,扣着大半年的饷,这就在南安大兴土木建这劳什子台。”徐当仁面色不太好。 谢千行叹口气,”不过修射鹿台的资金不少是乡绅贵族的供银……” 几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谢夫人派人来叫他们用饭。 谢千行下午还要回去,这就算是见过了,谢夫人本来想留他们用过晚饭再回,可听说还有安排,只能放了走。 薛家大门紧闭,敲门让通报一声,也再无回音。 “看来还是不想见我们。”徐不让望着写着薛字的牌匾,一时有些茫然,她只知道这是关于上上一辈的恩怨。 “走。”徐当仁转身上马,门却打开了一丝缝隙。 “老爷让我告诉少爷小姐,老太爷确实不在家,老爷子立的规矩,他也不好见你们,只是知道你们平安,心里很是高兴。” 关于这位表舅他们的印象是很小的时候爹娘抱着,在哪的园子里见过一面,一家人躲躲闪闪的实在奇怪。 门房抱出一个盒子,递给一旁的丫鬟,又拿出一篮子水果,递给另一个丫鬟:“这是老爷送少爷小姐的,还希望收下。” 然后就如刚开始一样,门砰的一声关了。 双胞胎对望无言,只得打道回府。 徐不让坐在马车上,打开了那个盒子。 珠钗玉石,金银首饰,小小一个盒子却价值连城。 她现在是真的弄不懂这位表舅在想什么了,如果讨厌他们,怎么会以厚礼相赠?如果不讨厌他们,怎么远道而来连口茶水都不给,面都不见? 她拿起一个水果,每个有巴掌大,金黄的外皮带着点红,闻着有股甜蜜的香气,是她没见过的南方水果。 夏霖也没想到两个人回来那么早,在书房看到两人走过来,瞟了一眼身边的恒通。 年轻人低着脑袋,认真看着书中文字,不时在纸上记着什么,似乎沉浸其中,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 他清了清嗓子:“人老了,不太中用,今日我也乏了,就到这。” 明白夏霖是下了逐客令,恒通合上手中的书,抬头微笑道:“今日多谢老师了。” 恰好双胞胎进门,他站起身一拱手:“好巧,徐公子、徐小姐。” 在别人家里见到人家还说巧,徐不让要被他弄笑了。 “倒也没那么巧。”徐当仁先说了出来,“我在外面听着状元郎要走?外祖年事已高,不便亲身送客,我来代他送你,还望状元郎体谅。” 徐当仁这逐客令下得完全不给面子,还好恒通并不生气,只是笑笑:“那就麻烦徐少爷了。” 把人送走以后看着研究水果的一老一少,徐当仁鼻子出气:“什么事来待那么久,还蹭了顿饭。” “哎,你怎么忽然那么小气,咱家请人吃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徐不让笑他。 “人家带了礼物,我也不好意思赶。”夏霖指了指桌上几个小盒子。 “你是真傻假傻啊,还有外祖!” 老爷子瞪大眼睛一副老还小的无辜模样:“好凶,变得比你娘还凶了。” “只能说,昨天的表演没达到效果。”徐不让拿起一个果子切开。 “要我说,你昨天就应该让那群小子见见血。”徐当仁表情凶狠地露出一颗虎牙咬着嘴角。 “现在说有甚用,你昨天气都不喘。”她换了一边,绕着核横切开来,递了一半给夏霖,自己也尝了一口。 “好甜。” 第37章 巧遇 几日里都是去见亲戚和跟欧阳敬见老熟人,这天下午徐不让总算有时间一个人坐下来喘口气。 前两日谢霓裳又溜出来找她,带她和卫泉一起去茶楼听评书,三个人闹到晚上,她一回家就被谢夫人禁了足,暂时不能来找她玩了。 徐当仁也不知什么时候交的狐朋狗友,一早就出了门,她乐得清闲,搬了个躺椅,坐在院中看起书来。 和煦的阳光,悠闲的午后,不免使人昏昏欲睡,等她清醒过来,看到宁伯站在门口脸上有些悲色。 “怎么了?” “顾家小姐,走了。” 虽然之前就知道那样的情况活不了多久,但实际知道人没了,还是有些不舒服。 “备份礼,送过去。”宁伯应声,徐不让放下手里的书,四顾茫然,胃里有些空空荡荡。 她坐在车厢里,本想着再如何也是一面之缘,去见最后一面也好。车至顾府门口,白皤已然挂起,对外只称是病逝,年少而夭,并不停灵,晚些时候就要下葬。 丫鬟打起门帘,墙内阵阵哭丧声就传到徐不让耳里,压抑悲切,听得人心慌。 门口一个中年人面色悲怆,身着素服,宁伯上前交涉,他迎了上来。 “是徐家小姐么?我是盈盈的父亲。”话音未落,中年人又哽噎起来。 徐不让本想让他节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门内又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妇人也走上前来,眼中泪花氤氲,方抬头,又凝成珠子,滚落下来。 “……多谢徐家小姐带我儿回来,那孩子命不好,遇上这样的事……这下也好,她不用再多受罪了。”那妇人断断续续哭述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昏死过去。 她旁边的孩子看母亲晕厥,也害怕得大哭起来,现场一阵慌乱。 徐不让心悸得厉害,让宁伯料理剩下的事,自己独自离开了顾家。 人是她送回来的,可没几天又没了,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也不会有第二次的伤心。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件事做得到底是对是错。 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她很喜欢热闹,这代表着生气。可她应该在战场上,不应该在这里。在那里她可以救无数的人,而在南安,她就像个值钱的摆件,只能任人挑选摆布。 “徐小姐?”忽然有人叫道,不过徐不让失魂落魄,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忽视,依旧茫然往前走。 恒通与同伴道别,两三步追上来,牵住她的袖子。 这时她才像惊醒一样,浑身一颤,回看来人。 “这样在街上走很危险的。”恒通拉着她的袖角来到街边,望着人群里刚刚几乎要得手的少年,那小孩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跑不在了。 “这片人多,还有很多偷儿,女孩子一个人,还是得当心。” 徐不让虚着眼,好像才认出他,“原来是状元郎。” 恒通抿了抿嘴,松开她的袖子一拱手:“刚才在下有些冒失了,还望徐小姐海涵。” 徐不让完全没印象他刚才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往旁边避开:“不必如此郑重。” 恒通直起身,面上有些腼腆,“徐小姐要去哪,或许我可以帮忙带路?” “随意逛逛,就不劳烦状元郎了。” 恒通看着她心不在焉的表情,忽然有些苦涩:“金榜题名不过往事,世人谓我状元郎,或是讨好奉承,或是暗妒不平,皆是心有所图,某姑且听之,然内心忐忑,如临深渊。”他顿了一下:“我与翠庭兄还算有些交情,也在老师门下修习过一些时日,徐小姐若是不弃,可唤我长卿。” 翠庭是夏青的字。 虽然那日花会恒通确实点了她两次,不过也可能只是无心之举,她和徐当仁开口闭口状元郎,他不喜欢被这样叫的话,属实不是很尊重人。 徐不让默念家训,收了发散的心神正视他:“恒长卿兄。” 听到这古怪的称呼,恒通无奈笑笑:“这片地方我还是熟悉的,你去哪我带你去。”第二次提起带路,并不是商量的的语气。 “说了我只是随便逛逛。”徐不让手背抵着自己的脑门,有些焦躁。就像知道她心中烧着无名火一般,一滴水落在她头顶。 “下雨了……” 这下她想去哪都不能去了。 街上有人急忙奔跑起来,也有带了雨具的,不慌不忙地走在雨中,更多是站在屋檐下避雨的。 这雨还越下越大,虽然行军途中她也没少淋雨,但左右无事,等等也无妨。 他们躲雨的地方是家米店,雨天没什么生意,掌柜在柜台后面算着账,徐不让在店里四处看,小二见她穿得富贵,殷勤地跟在后面。 “今年这米价怎么那么高。”她转了一圈,皱着眉问。 恒通不知道这堆米有什么意思,只在门口看着她:“去年也算小丰年,这价格并不算贵啊。” “这位公子说得对,咱们这店您别看不大,这货的成色摆在这呢,就拿这个苏北香稻米来说,虽然是去年的米,但保存得好,口感软糯有嚼劲,城里多少老爷太太除了这种别的都不吃。”他又指着另外一种:“这是岭南油粘米,油性十足,您看这色泽,多好啊……” “我知道你成色好,贵。”徐不让拍拍手:“你这一斗就要五十钱,若是一个五口之家的六品官,每月月奉都要占去五分之一,更别算别的吃穿用度。” 那掌柜抬头看了徐不让一眼:“你嫌贵,我还嫌贵呢。”他放下笔,抱着胸没好气地说:“北边那么大块地丢了,你们二位爷知道关中每年能产多少粮么?这米能买得着,甭管它多钱都不能算贵,要到买不着,你再多钱也没用。” 徐不让低下头,看着店里的米,兀自笑了:“掌柜说得是。” “也就是去年是个丰年今年才是这个价,今年年初几场洪灾了,南边灾民遍地,您且瞧好,等着今年秋天,你五十钱想买这米。”掌柜拖长了调子:“做梦去。” “店家此言差矣,天灾虽然莫测,但还有皇仓丰年囤,灾年出,若是这米涨到官宦人家都吃不起,这么些稻米难道只供宫中,或是放着烂掉?”恒通听了掌柜的话却有些激动。 “哎,你说对了,就是得放烂。”掌柜打量了他一番:“看你也还算是个富足人家的,难捱那么些日子也就完了,苦的是那些现在将将能吃上饭的人家。你说历史上那么多荒年,天下的粮是真不够饿死那些人果腹的吗?可谁也不是做善事的啊,这粮我这个价收上来,便宜卖出去,难道让我一家饿死么,让我身后这群伙计,一路的车马民夫饿死吗?” 恒通寻常辩论也是不落下风的,可现在被这店掌柜诘问得哑口无言。“我开店不是跟你个酸书生论道来的,不买东西就出去。”掌柜看他呆愣的样子不耐烦,支使着伙计赶人,徐不让拉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恒通出了门。 这雨一时半会难歇,前后几家都是卖米面粮油的,看天色都准备着关门了,窄窄的屋檐挡不住雨,两个人一会就被打湿了大半。 “抱歉,我不该说那些话。”恒通垂着脑袋有些丧气。 “没什么。”徐不让抬头看着雨滴顺着屋檐低下来,青灰色的天,布满雨云,就像被晕开的淡墨。 一把伞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家主子正在找小姐,还请小姐赏脸移步。”浅色眼睛的书童笑着说。 琥珀递了另一伞给恒通,给徐不让挡着雨走到不远处的马车边。 恒通抱着伞,看着那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撩开门帘。那手白净如玉,手指纤长,却有着分明的骨节。 “等一下!你家主人是谁?要带徐小姐去哪?”他顾不上撑伞就追了过去。 琥珀没想到他能追上来,愣了一下没能拦住。 看着马车的主人,恒通如芒在背。 “怎么?”徐不让已经上了车,回头看他。 “世,世子殿下。” 苏沁瞥了他一眼,攒起一个微笑:“没想到与不让说话的竟是状元郎。” “你回去,我没事的。”徐不让刚想打发他走。没想到苏沁先开了口:“是我考虑不周,现在雨大,不若我们先送状元郎回去。”他轻笑着望向徐不让。 徐不让看了看苏沁,又看看恒通,感觉怪怪的,又不好说你还是走回去,只能点点头。 恒通家离这不远,就这不算长的一路,硬生生走出了千里行军的感觉。 苏沁端着架子长辈一样对着恒通问这问那,徐不让在边上听着都觉得紧张。 不过她端着点心吃得开心,刚被淋湿一身,他这车子里暖和又香喷喷的,热茶配点心,吃下去身体都暖了。 恒通坐在门边,颔首并不抬头,也拒绝了徐不让递过来的热茶点心。 “你就别为难状元郎了。”他听到苏沁温和的声音,“自家做的小点心,比不上别人宴上的珍馐,单你喜欢也算是赏光。” 徐不让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苏沁,他勾着唇望过来,眉眼柔和一如往常。 “你讨厌恒长卿?” 等恒通逃也似的告辞下车,马车又慢慢前行起来,徐不让狐疑地问道。 苏沁嘴角几不可见地扯了一下:“他颇有文采,去年殿试我亲自点的他。” “谁问你这个啊,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吐了一口气:“不是很喜欢。” “为什么?” “他……” 苏沁不自在地眼睛看着右边窗子:“反正就是不喜欢。” 徐不让看他别扭的模样,盯了半晌,然后噗嗤笑出来。 “不是我小家子气,你以后会知道的。” “没事,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只是觉得你也有不喜欢的人啊。” 她往后靠在车壁上,脑袋被颠得在铺了锦缎的木板上小幅度磕磕碰碰。 “自然是有的,不过平日往来,并不好表现在面上。” “可你今天表现得挺明显了。” “这可不一定,之前我们并不相熟,我对他前有知遇之恩,今日还送他回家,算是待他不错了。”他端起茶壶,又给徐不让续了杯热茶。 “那我呢?我们熟吗?” “……徐不让,你要长良心。” 苏沁看她脑袋随着颠簸和车厢碰撞,往旁边让了让。 “坐过来些。” “不用,这样舒服。”她微微合着眼,感受车轮在路上前行的节奏。 “我小时候还不能骑马,跟着爹远派,就喜欢这样,娘说我迟早有一天会被磕傻。”她迷迷糊糊地轻笑。 徐不让眼皮上有一抹不寻常的红,苏沁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伸手去探她额头。 “你手有点凉啊。”徐不让抓住他的手,指尖传来的热度却有些灼人。 “你发烧了。” 她听到他这样说,但是忘记自己怎么回答的了。 第38章 生病了 “我叫徐不让,是不让!你要记住!” “我叫……” …… 徐不让捂着脑袋,浑身无力,眼皮还有些烫。 “醒了?”她感觉到有人站在旁边,睁开眼,室内点着灯,光线不明,一个人背光站着。 她动用成了浆糊的脑子想了半天,才开口:“心源。” “不错,还没烧傻。”又有人从帷幔后面走出来。 “呃,孙神医?”面对第二个人,徐不让着实想了半天。 这老头原来在旧京就颇有盛名,先皇几次请他也请不动,脾气怪得很,不想看的人,千金无用,得他青眼的,千里赴约。 徐家和他有些关系,偶尔他会托人管徐乘风要只有西北产的药材,来往之间,徐家各人大病小灾他都会帮着看看。 “哟,大小姐还记得老朽,真是不甚荣幸。”那人端着油灯走近来,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没之前热了,那问题不大。” 然后又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最后敲了两下:“真是不让人省心,那我走了。” 徐不让在床上念叨着臭老头,按着他刚才摸到的地方,那是一条伤疤,明知道这处有旧疤还瞎敲。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虽然这屋子陌生,但味道倒是熟悉,是苏沁常用的熏香,应是苏府没跑了。 苏沁送人出门,回来看她坐了起来,又强行把她按倒:“你还生着病,好好躺着。” “看这天色,都几点了,虽然我一天到晚不着家,也不能夜不归宿。” 看着他坚持的目光,又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徐不让退了一步。 “至少找人帮我传个话。” 她让人去芷兰院找曾婆,再让曾婆回家给刘妈说她今夜宿在芷兰院。 芷兰院就是宁伯置办那个小院,没想到现在还能给她扯谎用。 交代完,她往被窝里缩了缩:“闲下来就是容易生病。” 苏沁从丫鬟手里端过来一个托盘,严肃地看着她:“你平日里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伤病一直积累,不论平时看着多强健都会垮掉,这才不叫闲出病。今日又淋了雨,还好退烧快,不然要吓死我。” 她鼻子虽堵着,却还是隐隐闻到一股香气,又撑起身子来。 “今天还真是麻烦你了。” 苏沁被她抢过碗,往她身后塞了几个垫子,自己就坐在床边。 徐不让在哪吃饭都有过,甚至急行军时蹲在路边啃干粮,被他这么看着却有些吃不下去,只小口喝着汤。 “怎么不把我送回去啊,这要是传出去我夜宿你苏府,我还要不要命了。” “要说也是我被夏大人和徐将军问责。”他轻笑,“当时离这里比较近,你发热得厉害,就先过来了,再说,你在我马车中昏迷,就这么送你回去,我有口难言。” “对了,你怎么会路过那?” 南安不小,那样的地方也不应该是苏沁经常去的。 “我与顾大人有交,前去吊唁时看见你的马车,你家仆说你一个人跑了。” 徐不让放下碗,一小碗鸡汤细面,热乎乎地捂着她的手心,手指却还是冰凉。 “至少顾家小姐还是很高兴能回来的。”好像猜出她内心纠结,苏沁柔轻声说。 “平时去送抚恤金都有人安排。”她答非所问,“我不喜欢听到很多人哭。” 在战场上搏杀时死人在所难免,那时连自身安危都难保,更何谈伤春悲秋地考虑这些,但见惯了,不是习惯了。 “有选择谁喜欢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很多时候他们家里都只有孤儿寡母,不是说有多大抱负,讨一口饭吃而已。” 她还记得有次自己跟着爹去送抚恤金时,孤寡老弱,扶墙啼哭,惊起渡鸦哀鸣,野犬嘶吠,旧坟草未生,又有新客来。 手中的温度随着时间降低,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看见苏沁目光哀切。 “你不要这个表情,倒是我烦扰你了。”她扯出一个笑,腾出手来想去揉他的脸,又觉得不妥,遂收手。 “夜雨催人,不说这些了。”她重新端起碗。 清亮的鸡汤,雪白的细面,傍着鸡丝、蘑菇,上面飘着青绿的葱花,若不是她病着,这一小碗就是两口的事。 “凉了吗?我重新给你下一碗。”苏沁站起来,要接她的碗。 “不凉,正好。” 雨打芭蕉,更显室内寂静,只有徐不让嘻嘻索索吃东西的声音,最后一整碗都吃下去,又被盯着喝完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再无事做。 “你总望着我做什么。”终于徐不让绷不住,捂着脸觉得手下的温度又有些起来了,“好歹我也是个女的,世子殿下就不能避避嫌么。” 来南安一路同吃同住,她早上练武只穿中衣的模样他不是没见过,可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那我给你念书好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做自己的事。” 饶是苏沁脸皮再厚,也听出她话里的赶客。 “那你好好睡了。”他倚着门满是不放心地看她。 苏沁出门,门口一直守着的两个丫鬟走过来,帮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幔,便守在隔壁小间里。 窗幔把这一小块天地挡得漆黑无光,徐不让觉得自己闭不闭眼都是一样的,睡在这样的地方她有些紧张,手边偏偏连把匕首都没有。 黑暗中,唯有听觉十分敏锐。 遥遥有琴音传来,声如流水,在不知不觉中融在雨声里,流淌在她耳畔。 不同于往日如泣如诉的曲子,今日他弹的曲徐不让没听过,却是有些欢快的调。 洒脱肆意,就像沐浴在白日青光下,郎朗天地,浩浩乾坤。 雨好像又大了些,打在叶上,滴在草地里,隐隐还有远雷相伴,可奇怪的,她的心却跳得一下比一下沉,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碧玺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被这个姑娘震惊。 他家殿下回府下车时,挑开帘子就看到这姑娘躺在殿下腿上。 在他记忆里,他家殿下,应该是,从来没,让哪家女孩子如此近身过? 在他记忆里,他家殿下,也没有举过比画卷还重的东西? 怎么横抱着一个大活人也能那么自若潇洒呢? 早上起来后,本来是要去候着他家殿下,却看到院中有人以棍为剑,比比划划。 又是那个姑娘。 “剑”风飒飒,身形翩若惊鸿,居然引得几个侍卫指指点点,面上是跃跃欲试。 他家殿下从书房的窗中看得一瞬不错,眼中是复杂的神色,当然,乍一看去,还是温柔有礼的模样。 “吵到你了?” 姑娘好像注意到他家殿下,停下动作,一步越上台阶。 “没有,我正好起身。” “清晨还凉,多穿些。”苏沁递出一件大氅,徐不让把棍子丢了,拍了拍手示意手脏。 “洗手用早饭。”他展开衣衫披在她身上。 为了圆谎,她还得先去一趟芷兰院点卯。 快到正门时,远远看见个人。 “一直走别停,绕到后门去。” 听到徐不让有些雀跃的声音,苏沁不知为何,下意识为那个倒霉蛋默哀。 范明在芷兰院旁的巷子里踱来踱去。 前几日来都被那凶悍的仆妇赶走了,这次不走正门,不知有什么办法进去么。 他顺着院子绕了一圈,见到西墙脚下停着辆马车。 马被拴着,车夫不在。 四顾无人,他咬咬牙,提着袍角,一步登上车辕。 马感到动静,刨了刨地,打了个响鼻。范明虽然会骑马,却不会驾车,摇摇欲坠地蹲着,半天才站起身,又往车顶棚上爬。 他运气还不错,站在轿厢上,离芷兰院墙已经很近了,小心地伸出手,摸到墙顶,正在他考虑下一个先上手还是上脚时,听到耳旁有人说:“新手最好不要尝试双手攀附,你没那劲儿。” 他一哆嗦,连那只手都要松开,眼看就要面朝下摔在地上,只感觉到脖子被勒了一下,他就坐在了墙上。 “该说你是有想法呢,还是大叫登徒子呢?”他抬头,看见徐不让蹲在他旁边的墙上,一只手还拎着他的后领,笑得满脸灿烂。 “你先回去,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自己会回去的。” 范明被吓得整个僵住,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直到车厢里传来应答:“好,你注意身体。” 从墙内又跳出一人,轻巧落在马车旁边,架着马车走了。 合着他刚才那些不雅之姿全落在别人眼里了。 目送马车远去,徐不让拎着范明的衣领跳下墙,从正门进了芷兰院。 虽然她日前吩咐不让范明进,但她自己领着就另说了。 于是范明第二次进了这间他绞尽脑汁都想进来的屋子。 院里的人见了徐不让,都笑着问好,她一路答应,来到正屋,把范明一扔,径直坐上主座,便有人迎上来给她倒茶。 “堂下何人?所谓何事?”她嗓子有些哑,正好装腔作势起来。 知她过来,前屋后院无事的人都跑了来,又因为有范明,不好进来,便围在门窗外,等着瞧热闹。 “在下,在下……”范明从爬墙被抓就一直呆愣地随着徐不让动作,现在被一堆人围着,更是傻乎乎答不上话。 所幸有人帮他答了。 “三郎!” 第39章 小儿女 刘歇本不想出面,她听得前院热闹,当是出了什么事,被方婧儿拉着过来,从旁望正看见徐不让带着范明进屋。 “六妹妹!” 看到刘歇,范明人不呆了,说话也利索了,小步跑过去要拉刘歇。 “啧。”徐不让还没说话,挑了挑眉,就有下人看懂,上去拉住了他。 “不是让你别来了么。”她端着茶,撇了撇浮沫,“还翻别人院子,你这样的,扭送到衙门也不亏。” “我,我不来,怎知道你把六妹妹关在这里!”范明被困住,眼看刘歇又要跑开,着急道:“六妹妹!你别走!你与这恶人有什么恩怨,尽可以说来,我带你走。” “我成恶人了。”徐不让黑着脸小声念叨,下面看戏的姑娘丫鬟们窸窸窣窣,只差没一人分把瓜子等着剧情发展嘘声叫好。 “你要说恩怨,那可就大了去。”她今日就做一回坏人,“北地到南安,舟车劳顿,三餐住宿,皆是我安排,就是现如今这落脚点也是本校尉所置,哦,还有你家六妹妹闹那么大,估计你也知道,请医生仆妇的医药费补养费,范家公子既那么大义凛然,不如把这些费用都结一下。” “我今日没带钱,但,但是我们范家是不会欠你的!”范明这辈子大概都对钱银无甚概念,所以被直接提起来,不免有些窘迫。 “我可不要你范家的。”徐不让撑着脑袋,好像又有些发热,“你父亲与我同朝为官,与地方大员手下的武将私相授受,也不知是谁不想活了。”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到周围吸气声和窃窃私语,范明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在被戏耍,但迫于刘歇还在徐不让手上,只能涨红着脸站在堂中。 “你连自己的家业都没有,自己都养不活,何谈处置别人。”她揉了揉眼睛,眼眶干得厉害。 “我不与小孩子说话,你走,这次我不报官。” 明明徐不让也才十七,但此时此地,她说的话就是不容旁人置喙。 “过于好打发了。”徐不让卸力一样往后仰倒在椅子里。 刘歇等范明走没影了才到她近前。 “你自己现了身,怕这家伙心里更有念想了。” “可是……” “你傻啊,我难道还会真拿他怎么样。” 刘歇也是一时心急,现在想来颇有些后悔,“可我一日在南安,总有出门的时候,说不定哪日就见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实话说,我最讨厌处理你们这些男女情事,情情爱爱的,说不清谁更有理。” 刘歇望着自己的脚尖,默然不语。 “范家三郎如此痴情,歇姐姐就更难忘怀了,哎呀,真是痴男怨女。”旁边的方婧儿不由感叹道。 “哎,痴男怨女,话本子上一般咋写来着。”徐不让翘起二郎腿,哼唱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鸟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不对,这个不太吉利。” “不让姐姐还会唱这个。”方婧儿拊掌,“虽然《吴王小女》确实不吉利,不过歇姐姐与范家三郎的心一定也如那韩重紫玉一般!” “你又知道了。”徐不让笑道,她病恹恹的,却是面白唇红,眼里也无了平时那股厉气,一身男装,看得方婧儿莫名心跳。 “我不在这些天,有什么事么?” “有,姐妹们做出来的东西,还等不让姐姐看呢。”方婧儿抚平心,拉着徐不让和还在沉默的刘歇到了后院。 院中晒着不知名的草药,进了屋,也有丝绸布匹堆着。 “还不错嘛。”徐不让拿起几个绣得差不多的手帕,她的女红,大概是可以勉强把破掉的衣服裤子补起来不使破着个洞满街跑的地步。 “还有,我做的!”方婧儿又拿来几个小盒子,有粉有丸。 “不让姐姐平时身上也很香。”她凑过来在徐不让肩上吸了一口气,“嗯,不过这种香确是没闻过,不让姐姐自己调的香?” 徐不让看着苏沁给她的黑色云鹤纹大氅,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对了。”她从怀里掏出本书递给方婧儿:“这里有些香方看看用得上么。” 方婧儿翻了几页,眼睛逐渐睁圆。 “呃,用不上就算了。”她于香道是一点不懂,虽然觉得苏沁不会耍她,但是说不定这东西不是通用的呢。 “不。”方婧儿一把抓住徐不让的手:“这些方子你从哪弄来的!” “朋友送的。”看着面前忽然亢奋的小姑娘,徐不让都忍不住缩了缩手。 “不仅有一些传说中的古方,还有一些自创的香方!制香除了材料有些差别,但最主要的还是设计调配!一张好的香方不比一张古书画便宜。” “是……吗。”她好像又随手接了很贵重的东西。 “这个荀令十里香的调子我还没见过!我先试试!”方婧儿也不理她的纠结,抱着书去了院子里。 她还是有点软绵,叫来曾婆,抽了几张刺绣和香粉叫她找人送去给卫泉。 今日太阳也不错,她坐在院子里晒得懒洋洋的,看着方婧儿拿着材料对着那本小书,又是蒸馏又是研磨,忍不住问:“你觉得这书,大概是什么价格?” 方婧儿回身眼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原以为不让姐姐虽然不懂,但至少不是那些觉得钱银可以买到一切的庸俗之人,别说这一本书,就是其中一个香方,正要较真起来,也是有市无价的。” “好……”风雅万岁,徐不让觉得今天心就是梗得难受。 过了一会,她又问:“你们昨日去送顾姑娘了么。” 刘歇本在一旁安静地绣花,听她这话,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家里人说很感谢你。”方婧儿背对着她,摆弄着小桌上的东西,“亦儿抱着小五哭得死去活来。”她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当初大家在闺中,小五还个小小的孩子,出个门都会抱着姐姐的腿不撒手呢。” “我觉得自己很傻。”刘歇忽然开口,眼睛里泪花滚动:“虽然真的很对不起盈盈,可我很庆幸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一个。”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就算是家里人都不要我了,可我还活着。” “不是还有个傻子为你拼命么。”徐不让转移话题:“我今天见他,正在攀院子的墙呢。” 刘歇听她一说,轻笑出声,泪珠也掉落下来:“他就是很固执。” “固执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现在倚仗着家里,他娘明显不喜你,若是一头热跟了他,怕是护不住你的。”徐不让看着只是逗弄范明,可她心里清楚着。 “我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刘歇拿着自己的绣品,轻轻拂过,“我自己流落至此,却不想他为我也与家里闹不快。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姐妹们照应着。” 她看了看方婧儿,眼神柔和。 “可歇姐姐若是真下定决心跟范家三郎,我们都会祝福你的。” 方婧儿也望着她:“总归范家三郎深情不负,把你交给他,姐妹们还是愿意的。” 两人深情对望,好似这事就那么成了。 “呿,你们在这计较有什么用。”徐不让无力地撑着桌站起来:“我倒是在意泉儿那边。” 大小姐们并不是苦工,做出来的东西可能也不比正规绣娘,徐不让始终是要离开的,虽然一时养着她们问题不大,可人总是要自己有立足之法。 “没问题的,虽然一直在闺中不闻外事,但对自己的手艺,大家还是有信心的。”方婧儿脸上满是得色。 吃过午饭卫泉才过来,徐不让躺在院中靠椅上,整个人愈发慵懒。 “可以卖是可以卖,不过做买卖,你这东西得保质保量。” 徐不让斜睨着他,卫泉被看得不自在:“又不是什么绝世孤品,有人看上样品还得等你们慢慢做啊。” “这,大概需得准备一段时间。”知道卫泉过来商量,女孩子们推出两三个代表来谈。 “随意,反正你们现在有徐大爷养着。”他耸耸肩。 “说重点。”徐不让没力气与他啰嗦,只是盯着让他不要把小姑娘们压得太厉害。 “价格分成嘛,四六分,交货先付两成,剩下的看每月盈余,一月一结。”卫泉想了想,报出一个自觉不会被徐不让揍的价格。 其实他报的价也不算太低,可以徐不让与他认识那么久的经验,好整以暇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再给你一次机会。” “姐,我开店交租雇人也是要钱的啊。”卫泉眨巴着眼睛看她,“而且我家绣娘有的接那成服定制,打的是长工,你这些人……” “交租雇人。”徐不让喃喃着这两个词,脑子实在是不清楚得紧,“那你另给我支个铺子又待如何……” “你们那点东西支个摊子都够呛。”卫泉嗤了一声,“再说了,又不是随便雇两个人就行,一个好的掌柜可遇不可求。” 他看着徐不让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伸出两指探她额头。 “怎么那么烫!你干什么去了!” “没事。”徐不让一把捏住他的手指,“我老家那边倒是可以送点东西过来一起卖。” “你今天可就别想这些了,快,去请大夫。”他支使一边的丫鬟出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好,“算了,先回夏府!” 第40章 公主 她这一病,就病了将近一周。 夏府上下都被弄得高度紧张。 她房里的丫鬟、刘妈、夏霖,再带个徐当仁,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紧了她,因此,她就这样老老实实躺了几天。 等病好,终于能出门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绕着宅子跑了几圈。 其间也有来探病的,谢霓裳、卫泉带着白月儿、芷兰院的几个小姑娘,弄得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当然还有些借故送礼的,人情往来,多是老爷子出面。 琥珀送了很大一盒点心过来,十几种甜点摆得跟花一样,徐当仁看了抽着眼角道:“这下咱家都能开个点心铺子了。” 这一闹,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去兵部报到了,老家指定回不了,只能安心等着接下来几天。 徐不让本打算赶紧把手上的书读完让苏沁还回去,这日刚在徐当仁的瞪视下被裹上了大氅,就见刘妈领着个太监过来。 “太后娘娘召徐四小姐进宫呢。” “没我吗?”徐当仁皱着眉头。 “咱家只知道太后点了徐四小姐。”那太监弓着腰,低着一张敷粉似的脸,宫宴那日似是在王后身边见过。 “没说什么事么。” 徐不让接了口谕起身。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 “算了,你在家待着。”她拍拍徐当仁的肩膀,跟着太监,刘妈赶紧点了四五个丫鬟跟上。 夏霖并不在家,接到消息赶到宫门,嘴上不说,满眼的担心。 出来接的太监是太后近旁的红衣侍者,名唤安奉韵,比起寻常太监,他生得高挑,但瘦得好像就剩一副骨架,薄唇一抿就没了,挺直的鼻梁到显得他有些英气,整个人一眼看上去,多少有些别扭。 “咱家奉太后的命来接徐小姐,夏掌院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他声音是种很圆润的调子,听着像那些戏班子里唱戏的。 “不敢,臣这孙儿疏于管教,还怕一言不慎得罪了贵人们,还望安公公居中照拂几分……” “外祖,我不会惹事的。”徐不让看着老人有些谦卑的面容,还有避着她塞给这太监东西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自然,徐大将军乃我朝股肱之臣,他的千金,太后与陛下自不会薄待。”安奉韵却没有接夏霖的东西,一弓腰,带着徐不让走了。 “徐小姐也不必紧张,不过那日二位公主感念您一路照拂,想当面感谢,太后便做主把您请了进来,至于徐公子,后宫禁院,寻常男人可不好进来,不过你兄妹二人一胞双生,想来心中相连,也不会觉得太后厚此薄彼。” 一行人一路走着,安静得有些尴尬,安奉韵忽然开口说道。 “如此,臣心中有数。”徐不让点点头,并不多言。 那太监回头看了她一眼,再不做声,便这么到了太后所居的绮云宫。 安奉韵直接把她领到门口,王后正与几个女子说话。 “回太后娘娘,徐家小姐到了。”他走进去,拜在王茵脚下。 “嗯,正说到这姑娘,过来。”主座的女人斜倚着靠垫,捻了一颗葡萄把玩,紫色衬得那纤纤玉指更是白皙纤弱。 这声音就如同第一次听那般娇媚柔软,就是徐不让也觉得骨头酥了三分。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诸位贵人。”看到安奉韵的手势,徐不让走进去,也对着她一拜。 “徐家小姐不必如此多礼,说来徐贤妃与哀家当时也算情同姊妹,她更是陛下的庶母,斯人已逝,恩情尤在,你这臣礼倒是显得生分了不是。” 她抬抬手,便有人搀着徐不让起身。 “就是她!当日那剑舞可好看了!”她听到有人在边上说道。 “这孩子。”王后一直端丽的眉目忽然柔和了一些,“丹儿,过来。” 高丹得她母亲允许,便跑到徐不让跟前打量她。 徐不让高她一头,微微含颚,正好与她目光相接,高丹一双凤目,眼神灵动跳脱。 “嗯,是有些像男人。”她点点头。 徐不让嘴角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刚才还觉得这小姑娘和谢霓裳看着相同岁数,天真活泼有些可爱,现在完全是勉强控制自己不翻个白眼。 四周也响起低低的笑声。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王后皱眉,觉得自己对这女儿的管教实在是太散漫了。 “徐家一门将星辈出,徐小姐是继承了徐大将军的英气,骁勇善战,巾帼不让须眉呢。”有位妇人掩嘴笑道,看年龄,不是哪家命妇,就是先帝的后妃。 “我又没说不好看!”高丹争辩道:“可母后说过,女儿的眉,要柔似柳,眼要温润如水。”她望着徐不让,“你若是男人,倒是个俊朗的。” “臣确有个双生兄弟,我就替他多谢公主夸奖了。” “说起来徐三少爷也还未曾成家,公主若喜欢,说不定能成一桩美事呢。”有人说道。 “你们就别取笑她了,丹儿这只小皮猴,在哀家身边就已经够能惹事了,要嫁出去,还不知哪家公子能容她这性子。” 一时屋内众人都笑语盈盈,这事就算那么揭过。 匆匆介绍了在座诸人,王后赐座在她下手处,徐不让扫了一眼屋内众人,并不见兰溪、永安两位公主,只是听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无非是聊着时兴的首饰妆容,再来就是各家后院辛密。 “说起来,那宁王妃也是个苦命的。”说话的太妃是个颇富态的中年妇人,看上去和王后甚至差了辈。 “哎,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太嫔应和道。 “宁王也是的,好不容易回来,整日的不着家。那花街柳市什么时候去不得?果儿这孩子就算性子再好,也不是这么糟践的啊。” “行了,他宁王什么人,仗着自己身为陛下的兄长,拉着一群遗老遗少们不知要做些什么,连陛下都奈何不得他。方家那小姐若是不能自己硬气起来,别人也没办法帮她。”王后语气中带着不满,更是赢得一票人点头附和。 “你这孩子是个好的,一路上送这尊大神,约莫也是受了不少苦。”王后看着徐不让,拉着她的手,眼中有些长辈看晚辈的慈祥,“没得让你在这听我们这群老婆子嘴碎,今日阳光尚好,丹儿,你带徐小姐去见见兰溪、永安。” 高丹本来就听得不耐烦,被点到正好拉着徐不让带着几个宫女太监扬长而去。 日头正高,天气已有几分初夏的感觉了,徐不让穿着一身暗青色窄袖绣金圆领,脖子上一根金项圈,吊着八宝攒成的装饰。 出了绮云宫,她把领口的扣子解开,做翻领穿着。 高丹在前边走着,刚想说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这是什么男人扮相。” 圆领本是前朝所盛,男女都穿得,只本朝初年,有大儒考前朝之事,谓前朝之亡,乃阴盛阳衰,女主为祸,是以改制服饰,提倡女子柔和谦卑。 徐不让无奈笑道:“臣来得匆忙,还请公主恕罪。” “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穿的么。”高丹面色稍缓,带着所有人拐了个弯。 “臣为武将,若是征战在外,便着铁甲罩衣,平日里,倒是没特别注意过。” “仗着自己生得好皮囊就如此不修边幅。” 徐不让看小姑娘还有些圆嘟嘟的侧脸,心底有些好笑。 走着没几步,就到了芳蕤宫,高丹两三步跳上台阶,看见迎面来的嬷嬷又不好意思地平整衣裳。 老宫人叹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就被她堵了回去。 “秀珠、绮罗,前几日别人送我那套衣裳呢?” 两个宫女应声出来,浅碧色衣服的问:“那套公主不是说裁剪不合收起来了么?” “就那套,翻出来。”高丹叉着腰指挥比划,回头看见徐不让:“愣着干嘛,进去换衣服。” 徐不让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苦笑道:“臣这身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臣、臣、臣,这里是后宫,不是那前朝,既是臣,那本公主叫你换你就唤。” 宫女们得令,只差把徐不让架起来拖走,扒她身上这件时,她长那么大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危机感。 “我自己来,自己来。”她格开伸过来的手,自己老实解了扣子。 高丹在外边坐着,拿着妆盒翻来翻去,挑出几支珠钗步摇让人拿进去给徐不让试。 大宫女蕙兰站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公主何以对那徐家小姐如此好?” “她爹这次把她送来,不就是要嫁给我某位兄弟么,到时候也是我的嫂嫂,再说,比起那堆只会对着苏哥哥花痴的小姐,她可要有意思多了。” 一番折腾以后,徐不让被推到高丹面前,小姑娘上下左右扫了几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你这眉眼,生得还是凶了些。” 徐不让捂住自己的眉毛,怕她一时兴起给她来个全套修容。 “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别让人看了去,说本公主与外臣私通,走。” 这套交领襦裙本来为了配合高丹长身体,放量略大了些,徐不让比她高一个头,穿着还算合适。 就是这鹅黄粉色的,她自己是肯定不会穿。 继续往深处走,大概半炷香时间才到了个看起来有些荒芜的宫殿。 “这可不是我们轻待她们。”看徐不让审视的目光,高丹解释道:“是她们两个自己没脸见人,才躲到这深宫来,而且。”她打了个哆嗦:“若不是你,我平日才不来。” 院中本有个扫洒的婆子,背对着她们,似乎耳朵不太好,并没发现来人,念念叨叨在说什么。 徐不让看高丹身后这一群人也不太想进去的模样,就自己走了进去。 比起之前的热闹华贵,这宫倒似之前小皇帝带他们去过的锦瑟宫,衰败破旧,还有几分阴冷。 那宫人还没发现她,徐不让回头看高丹,小姑娘冲她皱眉:“定是又被内务府克扣了,她两人都按照公主制安排的。”说着,她点了个人,去内务府找人了。 “……贱妇,脏……不要脸……死在床上……” 徐不让继续往内走,慢慢听清了老宫人的话语。 这样的话语,她这半月听得越发多,倒是不用再仔细听了。 “臣,镇北侯之女徐不让,前来拜见二位公主,请二位屈尊一见。” 她气沉丹田,高声呼道。 毕竟素日习武,这声音洪亮穿透,即使是院墙之外也应该听得到,那老宫人总算是发现了她,觑眼看了半晌,又望见宫门口的高丹,瞪大了眼跪下。 “主子,主子……”她嘟囔半天,却连句完整话都说不清。 徐不让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也不等她啰嗦,大步上前叩开正殿的门。 第41章 夜光杯 她太清楚空气中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是什么了。 死气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不全是血腥,也不是臭味,只是闻着觉得自己也要随之腐朽,埋入地下。 她跟着那气味走,渐渐嗅到些血腥。 “公主!”步出正殿,东西侧房都闭着,她按照直觉先奔东侧那间去。 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声,朝里打开。 后边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徐不让退出半步,转身面色铁青:“去请太医和太后娘娘。” 高丹不情不愿地跟过来,看她这脸色,似乎懂了什么,打发了宫女去叫人,自己走了过来。 “公主还是不见为好。” “可是,太医署的明明说她们除了身子虚,和……并不危及生命……” 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茫然。 “那日永安来母后宫里问安,还……说起想回她外家。” 徐不让伸手想拦她,可高丹被宠坏了,她想做的事谁拦得住? 甩开面前阻拦的手臂,一脚踢在门扉上,一股血腥味夹杂着阴霉味迎面扑来,高丹几乎马上就呕了一下。 理智告诉她,她接受不了接下来会见到的,可不知者无畏,她还是壮着胆子一步踏进屋子。 就算从没来过,这种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味道也指引着她的方向。 “公主。” 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藕色的宽大衣袖瞬间盖住往后若干年里她噩梦最深处会出现的场景。 “我们出去。” 一群宫人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王后带着一群人飒沓而入,看着无措地拽着徐不让袖子的高丹,冷然的面目露出一丝心疼,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公主回去。” 高丹带来的宫女内侍赶紧爬起来,想带她走。 “我,我不走。”高丹两只手紧握成拳,依旧止不住颤抖:“我不信永安、兰溪就这么没了。” 可她刚才分明看得清楚。 圆日正中天,可这院子里却一丝热乎气也感受不到。 徐不让背着手,暗中扫了一圈各人,地上跪着的,内务府来的人抖得最厉害,其次是那扫洒的老宫人,她嘴里还在念着什么,四周的人都离她稍远。 “禀太后娘娘。”众人等了一会,太医从中出来,跪在王后身前,“二位公主,薨了。” 勘察现场,看着似乎是兰溪用匕首刺死了永安,然后自己抹了脖子,不存在他人作案的嫌疑。 根据老宫人的说法,也是早上叫她们不起,便没有去管。 本来是南归的公主,现在却以这么惨烈的方式自戕,说出去不会好听,这事也就草草了了。 内务府连带那个老宫人都被王后挥挥手处理掉,这宫反正荒着,此后估计也不会有人再住进来。 看着两人被抬出来,徐不让心念一动,不由问道:“二位公主,归葬何处?” 领事的宫人对着她躬身:“自戕而亡,也尚未婚配,进不得皇陵,也无夫家陵地收葬,太后开恩,赐城外十里凤凰山厚殓。” 王后早带了高丹离开,留下安奉韵交代徐不让,让她嘴守严实。 二人的尸首被抬走后,只剩收整殿内的宫人。简单收拾后,关闭宫中一切房门,贴上封条,也散去了。 “小主子,咱也该走了。” 看着面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宫苑,徐不让颤了一下,回头看王后留下来侍候她的宫人,领头的竟是上次见过的福公公的干儿子毛儿。 行在来路上,日头尚未西落,来时害怕怀疑的事一件都没发生,可她觉得还不如是猜想的那些事。 “……命如,草芥。”她喃喃自语。 是奔逃的流民,是翩飞的舞姬,是绣楼高坐的官家小姐,是金枝玉叶的帝王后嗣,最后都是一缕野孤游魂。 她呢? 若是征战沙场,提刀勒马,她的生死,在刹那交锋时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可在这雕栏玉砌的深宫中,她的命,到底是握在谁的手里? 她摇晃了一下,毛儿赶紧扶着她的手臂。 “小主子。” 看着小太监担心的表情,徐不让晃晃脑袋,强打起精神:“福公公还好吗?” “干爹一切都好,就是念着小主子们。”少年眉眼并不出众,面上还有浅浅几颗雀斑,虽然高瘦,但看着还没谢兰舟大。 “我记得你是瑬朱宫的,怎么在太后身边了。” 见徐不让还记得自己的小事,少年有几分雀跃:“前日才调到绮云宫的。”又压低了声音:“干爹还担心我干不好呢。” “那你要好好做,给你干爹看看你多能耐,也不负太后赏识。”她干笑道,扯着喉咙不舒服,又咳嗽了起来,半天才停下。 毛儿怕再惹到她咳嗽,一路上都没怎么再说话。 送至宫门,恭敬一拜后,他才带着后面的几个宫人离开。 徐不让回望朱色高墙,琉璃瓦被照得晃人眼。 虽然只是个行宫,但这恢弘的气势,当作皇宫也并不委屈。 她现在看着,却只觉森冷。 忽然有几分懂得欧阳敬当日放弃京官跟着她爹跑到边境的原因之一了。 回家以后跟夏霖请安,一言一行都交代了个遍,听到二位公主的消息,夏霖只抚着胡子一声叹息。 “这事以后就别对外人说了。”他绕过书桌轻轻搂着徐不让,“吓着我们辞儿了。” 想着王后搂着高丹的模样,徐不让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我记得小时候才到外祖腰的位置。” “是啊,都长那么大了。”夏霖也感慨,如果可能的话,他多希望这两个孩子一辈子都不长大,一辈子都不遇上这样的事。 用过饭,本打算早早上床,可刘妈把琥珀带了过来。 “这是我家公子送的。” 小书童笑吟吟地递给她一个食盒,不做停留就走了。 “这是哪家小厮,看着还怪俊俏的。”刘妈给徐不让整理着床铺,打趣道。 上次她生病苏沁送东西过来就是琥珀送的,本来都是收了东西记哪家送的方便下次回人情就行,可琥珀就是坚持要把东西送徐不让手上,也不说是谁家送的。 管家实在无奈,只能请示过后让他进来亲手把东西给了徐不让,认了脸之后,这次他过来就简单多了。 “一个朋友。”徐不让心不在焉,看书也看不下去,随手揭开食盒。 “呀,这送的什么啊。”刘妈凑过来看了一眼。 盒中并无任何吃食,只有一对雕刻精美,半透明的玉杯。 打发走了刘妈,徐不让熄灯装作睡下,等院里灯火也差不多暗淡后,她提着食盒,翻墙赴会。 “你这小鬼,就这么肯定我看得懂邀请?” 碧玺这次纵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鬼影似的身形吓了一跳。 “我就猜你快到了。”苏沁坐在桌前,把书随手搁下,两个小书童正布置着酒菜。 琥珀笑道:“我家殿下吩咐的,有缘人自不必多言,而且。”他将筷子放在箸枕上,对着徐不让躬身,拉着碧玺离开:“即使小姐这次不来,下次亦会来,这礼,也不算白送。” 徐不让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杯子贵重是贵重,单她拿着也无甚用处。 苏沁走过来,清了下嗓子。 “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徐不让看着饭菜,才发现是一桌小吃点心,旁边放了个装了冰水的盆,浸着一只银酒壶。 “用过了。”苏沁望着她,灯火映在他眼中,盈盈似宝石。 徐不让把那对杯子拿出来,清水涮过,掉入壶中酒。 那酒果香浓烈,颜色赤若朝霞,在玉杯中晃荡,被称得更是纯如鲜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徐不让眯着眼,对烛观酒,盏中颜色染在她脸上,还未入口便已半醉,“世子殿下果然是风雅之士。” 苏沁坐下,拿起另一支酒杯:“借酒消愁罢了,上至先贤名家,下至贩夫走卒,何谈风雅。” 徐不让放下酒杯,看见那双眼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似一切尽在不言。 她愁的事太多了,这个时间叫她来,只能是白日宫里那事。 “你也知道了。” “当时我也在宫里,只比你晚少许。” 徐不让苦笑出声:“从前我以为只要习得一身武艺,便能行侠仗义,救许多的人,可现在我才知道,很多时候,我连自身都难保。” “这并不是你的错。” “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室内忽然沉默,徐不让扯了扯嘴角:“对不起。” “不让,我不是在安慰你。”苏沁摇摇头:“两位公主的死,后果能大也能小。” “但她们确实是自戕的。”徐不让看着他:“所有物证人证都没问题,甚至,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确实,但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草草下葬说好听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可细究起来,很多东西就算指黑为白也没了证据。” “怎么……”徐不让语塞,面上表情一时有些混乱。 “她们的外家,甚至宫中各人处境,前朝各系又是如何做想。”苏沁看她茫然的表情,温和地说:“我不是叫你分析,只是这件事确实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忘了这件事好吗。” “我……忘不了。”她亲眼见证两位公主生命最后的模样,她们本来应该是天之骄子,人生不说一帆风顺,也应该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尊贵。 可那副模样和任何普通人都别无二致,甚至更加惨烈。 “过来。”苏沁看她纠结的模样,自己也蹙眉想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一样伸出手。 “什么?”徐不让愣愣地搭上去。 “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再给你。”苏沁拉着她到一个架子前面:“可是你如此消沉,提前给你看看也好。” 他拿出一块鱼形金符。 “这不是鱼符么。”徐不让接过来。 “对,是亲王符,以此符,可穷调楚国十万军。”徐不让手一哆嗦,把那信符甩回给苏沁。 “怕什么。”他笑道:“月初你要去兵部领事,掌新兵训练,此次补兵共一军五万人。” “你给我说这些干嘛。”徐不让眯起眼又把苏沁上下打量了一遍。 “我是想说,半年期满,我以此符赠你,统十五万师北伐,必当无往不利。” “可你现在不还是……”世子,还是个质子。 “谁知道呢,想要的东西当然抢也要抢来啊。”苏沁随意地耸耸肩,睁大眼睛一副无辜神色。 “有时候真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才会选择和你搅合在一起。”徐不让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白天那点事已经被眼前的震撼不知震到哪去了。 第42章 醉酒 “兵部尚书刘叔柊不是个好对付的,不过侍郎裴吾倒是个老好人。” “好人,我现在看你都像坏人。” 苏沁哽了一下,满脸委屈:“我全副身家都交代予你,你若某日不开心了把这些随意告诉什么人,我只怕连骨灰都剩不下。” “知道还给我说那么多。”徐不让哆嗦了一下:“说起来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查起来我这些次偷偷来往也瞒不住,你可别给我找什么事。” “就算这样你不也来了吗?” “你这人……坏水不少。” “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苏沁甩开她的手回到桌前:“我只好心安慰你,没想到你徐大人倒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 直到手被甩开,徐不让才反应过来两个人一直牵着手。 没来由的一阵心虚,看到他大口灌下去一杯酒,想起他喝点酒就上头的模样,赶紧去拦:“哎哎哎,你这酒量也敢这么喝的?” 苏沁气鼓鼓地含着口酒看她,好像真生气了似的,一点没平时的风度。 徐不让闻了闻自己那杯酒,甜香大过酒气,浅啜一口,除醇厚的口感外,倒像是葡萄汁。 “徐大人可要当心呢,我这样的卑劣小人,说不定就在这酒里下毒了。”苏沁挖苦道。 “这什么啊……”她打开银酒壶晃了晃,浅浅的玫瑰香若有若无。 “毒药。” “你没完了是吗。”徐不让无奈坐下:“苏心源啊,我就算涉世不深也知道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今日拿这鱼符,是威胁我,还是诱惑我呢?” “哦,我以为你真的是傻子。”苏沁木着脸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说宁王让我来拉拢你们一派你信吗。” “信,但是这整件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苏家身为大尧唯一的异姓王族,能绵延到他这代,也不是只做一个逍遥王爷就能了事的。 “太后一党待你不薄,宁王也是拉拢你,越是在这样的漩涡中你就越该清醒,坐山观虎斗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你这样搅混水就算换我也觉得是下下策。” “当然是,我有求于他。”他把玩着酒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我要他,帮我拿到楚王位。” 因为对方过于老实徐不让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怕啦。”他抿着嘴,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这木头脑袋,就不该和这种人精打交道,不过这层关系能说通,她心中释然了些。 “可你本身不就是世子么?” 虽然被扔在这不管不问,但再怎么说也是嫡长子。 “我急用。”他笑笑,竟然有一丝俏皮。 “这还有急用的……不过说好,我不会帮宁王的。” 鱼符在他手上,看样子封地上的事他也不是完全没插手,等现任楚王老了就能顺理成章的接受的王位,只是个虚名,徐不让很难想象这个“急用”到底是什么用。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他仰首又灌了自己一杯酒,“至于宁王,我说过叫你不要站队,你若真帮他,我才是头疼。” “我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我费尽力气做这些,若是无人知晓,岂不浪费。” 徐不让看他一副狡黠的模样,捧心问他:“我现在和你绝交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所以你要好好巴结我。” 他面上的绯红透露着这个人已经醉了。 “怎么酒品那么差。”徐不让哭笑不得,巴结是什么好词吗?是这么乱用的? “来。”她勾勾手指,面前这人也傻乎乎地凑过脑袋。 近看他眼睛愈发大,颜色又浅,好像一汪泉水,就这么看着她。徐不让从他眼中看到自己,好像忽然落入那汪水中。 一个清脆的脑瓜崩弹在苏沁平整的额头上,白皙的皮肤很快红了一小片。 “你……打我。”他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的遭遇。 “你坑我至此,只是弹你一下已经够仁慈了。”徐不让把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畅快地叹了一声。 “徐不让,你打我。”他好像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脑门,不只是面颊,连眼眶也开始发红。 他望着徐不让,眼中泪光一闪,那汪泉水汩汩冒了出来。 “不是!”徐不让看他泪眼盈盈,觉得头皮发麻,“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时找不到合手的东西,只得拿袖子去拭那眼泪。 纤长的睫毛沾了泪,缀在尾梢要坠不坠,配上平时就柔和的眉眼,看着更是楚楚可怜。 如果这眼睛的主人不是一个大男人的话。 “别哭了,不然你打回来好了。” 眼泪擦掉,又掉下来,擦掉,又掉下来,止也止不住,没两个来回,就把苏沁一张脸擦得红扑扑。 徐不让坐在他旁边,茫然无措,只会习惯性地给他抹脸。 那双眼睛望着她,还带着泪花,眨了眨,好歹是没又掉下来一串眼泪。 看他对这词有反应,徐不让坐直,视死如归的把脑袋伸过去:“打。” 苏沁举起手,她闭上眼,准备迎接之后的冲击。 冲击是有的,不是她想的那种。 手放在她后脑勺上,用力一带,顶上一片柔软的衣料。 本来习惯了他的味道,凑近了闻,花香混合着药味充盈鼻腔,有一丝熟悉。 “我才不是你个没良心的。”耳畔传来苏沁清利温婉的嗓音,“我怎么舍得。” 心像忽然失了重,这个醉鬼还在絮絮叨叨:“你……都好,就是,没记性……” 她抽身起来,苏沁好像失去支撑一样,一下趴在桌子上,眼睛也无力地闭上。 “醉鬼。”徐不让摸了摸脸皮,有些发烫。 唤来两个书童,她无意久留,跟来时一样几下跑不在了。 背影落在三人眼中,苏沁目光清澈,并无醉酒之意。望着她离开的路径,眼中染上复杂的神色,好像失而复得的庆幸,又像经年刻骨的悲伤。 “去给高喆传话,明日早朝让他不要站出来。” 琥珀喏喏应言,也走开了。 碧玺本来打算把桌子收拾了,却见苏沁并无离开的意思。 他把玩着徐不让那只酒杯,半晌,贴上唇畔,把残酒一饮而尽。 徐不让到家时,差点撞上打更的,回到院中,又看见徐当仁。 “怎么又去了。”他抱臂皱眉。 “你还不是。”徐不让白了他一眼,虽然看着像在等她,但身上的风尘气骗不了人,双胞胎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各自回屋。 苏沁第二天又让琥珀送来一份昨天那酒,看书信,他记忆断得可以说是支离破碎。 徐不让回了一封信编了些玩笑嘲笑他,便没放在心上,又跑了两趟芷兰院,那边已经和卫泉那奸商敲定了份额。 “本来就是姐妹们的事,倒不好叫徐小姐一趟趟跑。”刘歇笑道。 “傻啊,你们斗得过他么。”徐不让仰天叹息。 “对了,韦家人应该快到了。”她看了一眼扶着钱雪走路的韦芸。 “后几日应该到了。”韦云看着精神好了些,一双眼都贴在女儿身上,笑着答应。 “也好,回家去好好过。” 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落在方婧儿眼中,“哎呀,不让姐姐是不是嫌我们烦了。” “是挺烦的。”徐不让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我跟个老妈子一样,管着一堆臭男人还不够,还要管你们这些小姑娘,要担心吃饱穿暖了没,还要扎紧了篱笆,防外边的野猫野狗叨了去。” 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刘歇,旁边的女孩仆妇都会意笑起来。 “三郎他,才不是野猫野狗。”刘歇红着脸反驳。 “我可没提他,这还住着我的呢,胳膊肘已经往外拐了。” 她装作捶胸顿足:“女大不中留啊。” 这下更是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连不懂事的钱雪看到娘亲笑,都跟着咯咯笑。 除了面上蒸腾的刘歇,一院都是快活的气息。 第43章 教训 她下午又去看了一眼军营那边,他们休假,这边还是有安排,一群人出操还没回来,只剩大有,听说被暂调在孙茂发手底下干事,正好遇上他回来。 “有儿啊,你这脸上哪挠的。”徐不让扫他一遍,人还结实,就是面上还有浅浅的伤,她拽着大有的衣领让大高个弯着腰,仔细查看他的脸。 “叫你们别给我到处逛在南安招惹是非,不听是?”断定应该不是猫抓树挠的,徐不让抬腿给了他一脚。 “给老子把人都叫回来,这些日子倒是闲着你们这帮王八蛋了。”她吼了一声,旁边传令官吓得一哆嗦。 “看什么看,快去。”大有揉着屁股,在徐不让面前站直。 不一会,人就都给叫回来了。 不管平时怎么开玩笑,徐不让也是他们的主官,一声令下,只能乖乖听话。 她今日随意穿的一身象牙白直裰,颈间挂着个项圈,玉带束腰,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站在台上踱步,却是看得台下一群大汉湿了后背。 “这里是南安,不是北地边城,也不是交战前线,是,我是说过,让你们可以放松放松。”徐不让语气并不暴烈,甚至可以说是轻快的。 “你这是什么?”她跳下高台,随手拿了节马鞭,挑起领头的曹元的下巴,高大的汉子一边颧骨还有些青乌,嘴角浅红色一条线,是刚长出的新肉。曹元咬着后槽牙,仰着脸并不作答。 “你。”她挑起另一个人的脸,同样有着细微的伤,“还有你,哎,懒得说了。”她摇摇头,走回高台。 “明天呢,我要去兵部报到,肯定不能时时看着你们,既然我说的话也不听,来当兵那么些年,想家的肯定也有,不想干的,出列。”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台下黑压压一片,却没人有动作。 “不用怕,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反正我说话也没用。”她抿着唇,脸上风轻云淡。 旁边有南大营不当值的兵士路过,本来只闻其大名,没见过真人,都在旁边好奇地看起来。 “路费我掏,想回家的现在就回家。” 徐不让语气极轻缓,像在诱惑他们一样,可所有人只感到死一样的压抑。 “报。”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哦,不错。”她看着出列的人,赞许地点点头:“雷东我记得你还未娶妻是,家里老人估计也盼着你回去呢。” “我不是要回家,只想说,校尉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对大家,是否太伤人心。”雷东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扯他的袖子,风一吹,他额头后背都凉飕飕的,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大声回话。 徐不让走到他面前,斜瞟一眼,队伍中伸出来拽雷东衣服的手瞬间收了回去。 “被我骂委屈啊?”她笑吟吟的,忽然振声道“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是军人的天命,觉得委屈回去找你娘哭去!” 大概真像徐不让说的,西北军这些天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雷东被她这一吼,眼睛里蕴上了泪水。 “哭出来就给我滚。” “校尉,事是我们一起做的,你不要光骂他。”大有看不下去,一步出列。 “你还有理了。”大概是幼时就相识,徐不让对大有下手是格外的狠,又是一脚踹过去。 “我不想听任何理由,任何解释,最后说一遍,违军令者,斩。” 她简直要气疯了,恨不得把这群人全揍一顿。 今天是军纪散漫,明天就可能阵前倒戈,就算这群人以后不是她带,也不能丢了她徐家的脸。 所有人被罚负重跑,又没了晚饭,就是这样也没人有意见,都默不吭声地按照她的要求去做,看得场外看热闹的啧啧称奇。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徐不让也不傻,直接去找了孙茂发。 “没什么,大概不适应南安的水土和规矩。” 这位魁梧的武将看到她来,面上还算自若,但熊一样的身形缩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别扭的样子,一看就知有鬼。 孙茂发属于典型的武人,心里藏不住事,嘴上更兜不住话,叫她三两句就问了出来。 “多大点事啊。”徐不让松了一口气。 “是我治下不严,已经罚过了,小敬也知道了。”他低着头,虽然自己是长辈,但挑事的毕竟是他这边。 “虽然我也讨厌背后嘴碎的人,可到底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她无奈笑道。 “哎,本来这事放谁身上也受不了,你也别怪他们了。” “一码归一码,你那边寻衅滋事,他们忍不住回击只能说定力不够,但不听我话 ,罔顾军令,说重一点杀头都行。” 孙茂发看她冷峻的神色,感到一阵恶寒:“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那是当然,毕竟亲生的嘛。”她一手把玩着马鞭,仰着脑袋,完全就像个不经事的纨绔。 “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小心地问。 “自然不行,我和我兄弟可是一军主帅,就这么丢了脸面,上哪说理去。” 孙茂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当初搬他两出来只是用来压人,最后找的欧阳敬就是想大事化小,现在化不掉了。 “你待如何?” “咱们习武之人,当然是用武人的老办法。” 叫来参军瞿贞敲定了大致流程,出门时日已西落。 “后日你们就要去兵部领命了。”孙茂发送她出门,面上有些担心。 让看着远处操场还在受罚的众人,塞给孙茂发几张银票:“明日给他们加点好的。” “你家这嘴硬心软的毛病也是一脉相承。”孙茂发转手又塞给瞿贞让他去办。 休假最后一日,高丹来访。 夏家人口简单,高丹也不摆架子,夏霖知不是找他,识相地退了,只剩双胞胎和她逛。 “你那日说你同胞兄弟我就好奇了,确实长得相像。”高丹打量了一番徐当仁,又扫了一眼徐不让,啧啧称奇道。 “就是寻常一母同胞的兄妹也多有相似的,何况同胎的。”三人在花园中逛,徐当仁在后面百无聊赖地应和。 “我与几个兄弟就不像。”高丹自言自语道:“你兄妹二人手足情深的,我那些兄弟姐妹能学得三分,也不使母后日日操心了。” 徐不让汗都要流下来了,她看着高丹是无心的,但也有可能是王后让她这么说来试探。 跟这些人打交道就是麻烦。 “也不一定,我与不让也有相争打闹的时候,可总归一家人,血浓于水不是。”徐当仁揉了揉徐不让的脑袋,“我这妹妹素日冒失,若偶有冒犯,还请公主宽恕。” 他笑得温和,小麦色的皮肤看着很健康,少年人抽条的瘦高身形,因为长期锻炼又不至于瘦得弱柳扶风。 高丹看得心颤了一下。 “公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徐不让拍掉徐当仁的爪子,陪着笑转移话题。 “那日让你见到那样的场景,母后让我来安慰一下你。”她挥挥手,后面有宫人出来,奉上几个盒子。 高丹不是无心,她可能是真的傻。 徐不让可以理解王后的想法,无非是高丹与她差不多年纪,同辈的人之间交往可能更简单些,有点情分,以后说话也容易。 可高丹似乎没有懂她母亲的用意,就这么把任务摆在台面上说出来。 “臣并无大碍。”她朝高丹一拜:“多谢太后关心。” “你没事就行。”高丹拍拍胸口:“我那天晚上一夜没睡。” 她那天晚上,忙着应付某个酒疯子,倒是把这事忘在脑后。 任务完成,高丹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跟着两个人把夏府小花园逛了个遍。 “夏掌院这院子虽不如宫里的怀珠园,山水排布紧密有质,也还算不落俗套。” 话也说完了,逛也逛完了,本想直接恭送她回宫,谁知站在门口时,高丹期期艾艾地拉着徐不让的袖子,一直以眼神暗示她。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哪知高丹那么大力气,使劲把她拽弯了腰挡在身前,看着神情严肃的嬷嬷道:“本公主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与徐家小姐相谈甚欢,不急着回宫。” 徐不让无力地被她拽着,瞟见徐当仁嘲笑的眼神,反手给了他一拳。 “可太后交代过,落门前您必须回去。”老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若是与徐家姑娘相好,日后传到宫中陪您就行了。” “你们到底是母后的人还是我的人。”她一副倔脾气发作的模样,“我就晚一点回去,别搬出母后压我。” 嬷嬷叹了口气,做出让步:“还有三个时辰落门,这之前您可一定得回宫啊。” “我知道了。”见计划得逞,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徐不让上了马车。 “这是去哪?” “去苏府,快!”高丹没理徐不让直接吩咐车夫。 徐当仁一个外男,又没吩咐跟着,自然懒得参合。 徐不让眼睁睁看着自己这兄弟懒散地靠在门口,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对她比了个恭喜的手势。 等她回去,一定有这家伙好果子吃。 “说来你们带二哥南渡时,表哥也是见过的。”高丹坐在徐不让对面,她这个“人质”好像失去了作用,暂时恢复了人身自由。 “你们来南安还没会过面,正好!”她一拍手,“就给母后说你让我引荐你给表哥道谢好了。” 徐不让张张嘴,想起自己去几次和做贼一样,又合上嘴,默不作声听着高丹碎碎念。 “公主好似与楚王世子很亲近?” “那……是当然。”她说得有些心虚,“表哥十几岁就常侍在京,师从皇祖父朝大儒,诗书礼乐无所不通,还画得一手好山水,就是……”她蹙起眉:“无所谓了,反正那女人八成已经死了。” “哦?”徐不让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想探究,但高丹想了半天,始终还是憋不住:“非要说有什么遗憾,表哥十七岁时曾经让姑姑与不知哪来的野女人求亲,最离谱的是那人还没答应。” 她生在宫闱,这些秘事听得不少,但碍于身份,不好与别人说,碰上徐不让这样置身事外的,八卦的欲望总算找到一个泄口。 “野女人?” 高丹皱着小脸,很是不屑:“听说是北地哪家的郡主还是县主,真是不识抬举。不过也是她无福,经此大灾,那人若没跟着南渡,怕是不在了。” ——“塞外风霜,大漠落日,北地半壁河山,万万百姓和将士的血海深仇,某不想年老以后空余怅惘,后悔当初没有舍命相搏” 徐不让想起当初苏沁与她说的话,原来是这样吗? 他的殷勤,好像找到了落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样啊。”徐不让低头。 第44章 书房 高丹继续念叨着,不多时就到了苏府。 她虽然来过几次,但都不是走的正门,现在看着门上的牌匾,有几分陌生。 “我家殿下他出门了。”开门的门房说道。 “现在去通知表哥回来。”高丹自顾自走进去,“就说本公主有要事找他。” 她带着徐不让径直往后走,快到书房时,碰上了琥珀。 小书童看到来人,惊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跪下行礼。 “没见过你呢。”高丹让他起来带路,长驱直入到苏沁书房。 “琥珀区区一下人,公主不记得也正常。”琥珀小步跟在后面,望了一眼徐不让,徐不让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我家殿下出门去了,怕是要有些时候才能回来。” 徐不让在旁边劝道:“既然人不在,不如今天先算了?” “无事,现在去通知,本公主等得。”她带来的一众宫人被命令守在门外,她捡了个椅子坐下。 看她这模样,今天见不到苏沁估计不打算走了,徐不让寻了个位置坐下。 琥珀没办法,赶紧出去找人。 下人上了果盘热茶,不敢多留,在门口站着。 高丹并不客气,喝了口茶踱着步在书房里转悠,徐不让只能起来跟着。 书桌上还放着翻了一半的书,标注的小字苍劲有力,与本人极不相符。 高丹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见是某大儒文录,兴致缺缺地扔在一旁。 “公主,随意翻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徐不让看着案上被扔折页的书,有点莫名的烦躁。 “他是我表哥,这些小事有什么不好的。”她翻得更来劲了:“以前还有人不顾脸面给他递过书信,本公主可要看着些,别又冒出来个狐媚子。” 她西北风一样把书桌书架都搜了一遍,虽然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书信来,却从书架最高处摸出一个小盒子。 “这东西……”她狐疑地把玩了一圈,递给徐不让:“我打不开。” 那盒子巴掌大小,是个镶嵌着螺钿的漆器,正面有一个精致的四方锁。 既然上了锁肯定是不想被别人打开,偏偏高丹觉得自己不是别人,非想要打开一探究竟。 徐不让转了一圈,心里把那锁拆解得七七八八,却还是假装笨手笨脚地试了一下,递回给高丹:“臣也打不开。” 高丹拿着那盒子,脸色沉下来:“这盒子如此精巧,不像表哥的,倒像是哪个女人的东西。” 徐不让想着苏沁的额饰香囊,心说那也未必,刚想开口劝,就看见高丹猛然举起手,把盒子往地上一摔。 “公主!” 两处叫声不约而同,一个是徐不让,另一个是匆匆赶回的苏沁。 徐不让傻乎乎地伸着手,盒子磕在她小指上却还是掉了下去。 小漆盒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砸在人心上,高丹看着门口的苏沁,忽然就没了刚才的气势,喏喏道:“表,表哥。” 苏沁并不管她,两步走进来,去捡盒子。 漆器轻巧,富有韧性,虽然残了一个角,但看着还好。 可那四方锁却不是漆制的,被摔裂开来。 这一下高丹就看到了里面藏的东西。 “你果然还念着那个人。” 高丹的脸一下子变白,只眼眶有些泛红。 那盒子里,是一缕发,被带着玉坠的红绳拴着,还有一个长命锁,被一方丝帕小心包裹起来,盒中还放了些香料,估计是驱虫的。 苏沁粗察了一下没什么损伤,把那缕发和锁包好,放进怀中,脸上恢复了漠然:“不知公主前来,有失远迎。” “表哥,你,你别生气,我只是,失手……”高丹又气又急,话也说不大清:“我,这个盒子我赔你一个就是。” “不必,公主说有要事,所为何事?” 高丹愣了一下,看着他清冷的目光,有些委屈:“对,对,这位徐家小姐,听说是随二哥一起回来的,母后今日让我去道谢,徐小姐说想要感谢表哥一路照顾,我就,就带她来了。” 她小心地望着苏沁的脸色,想着他在外人面前,总归是不好怪她。 苏沁看向徐不让,后者脸上还带着没收回来的慌乱。 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是她。 他错开眼,不太自然地清了下嗓子:“臣与徐校尉自是认识的。” “哦,我也是,想着久不见你,便来看看,之前你还受了伤,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如公主所见,臣并无大碍。” 他干巴巴并不接话,高丹再找不到话说,事情也就终于绕回一开始那事。 “表哥,那东西到底是谁的。” “这与公主殿下似乎并无关联,公主已非幼时,仪容举止自当有度,随意翻动别人房中的东西,怕太后知了也不会赞同。” 他语调依旧温软有礼,可话中含霜,听得人心里拔凉。 “可,你是我表哥啊……”高丹被说得垂下脑袋,伤心至极。 “正因为臣是您的表哥,也是外臣,公主就更应该注意身妨,不要自毁清誉。” 这相当于指着高丹鼻子骂她没教养行止浪荡了,徐不让撇嘴,发现他平时一副好脾气,生起气来也是可怕。 “我,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说过我。”果然,豆大的泪珠子砸在地板上。 徐不让慌乱地在自己身上掏,寄希望于刘妈给她塞个手帕啥的,然而啥也没找到。 不知为何,她最近似乎总遇到这样的场景。 接受到徐不让怨念的眼神,苏沁有点绷不住了,只得软了态度:“今天的事,我权当没发生,您请回。” 高丹带来的嬷嬷是王后从娘家带来的,看着她们两代人长大,比起下人,更像她们的亲人。 她本来守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响动,虽然着急也不敢贸然进去,望见高丹开始哭,跺了跺脚冲进去将她揽在怀里朝着苏沁怒道:“世子殿下是否说话太重,我家公主亲近谁不是天大的福气!不就是失手损你个盒子么,什么盒子是天家赔不起的,使得你这般……” 徐不让揉揉太阳穴,茫然四顾。 “嬷嬷别说了,是我的错。”高丹在她怀中抽噎:“盒子我会赔的,只要表哥别再怪我。” 看她哭得小花猫似的脸,徐不让有些不忍。 “那就恭送公主殿下。”可苏沁完全没有怜花惜玉的心思,漠然站在一边。 高丹失神落魄好像把她忘了,徐不让自觉跟到门边,本想继续跟着上车,感觉自己躞蹀带被拽了一下。 高丹看见她身后的苏沁,目光充满希望地闪烁了一下。 “日头也不早了,公主还是直接回宫,晚了怕是误了宫门,这位……某安排马车送她就好。”他叹了口气:“南安人多繁杂,公主玉体不容有失,以后还是少出宫为好。” 高丹本来就是拿徐不让当个借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还有心顾她,更不想再违着苏沁,只能点点头作罢。 目送车驾离开,徐不让更茫然了。 “手。”身后的声音说道。 她忐忑伸出半只手,想起原来先生罚他,也是让她伸手拿戒尺打掌心。 手腕被抓住,拉进门内,关上大门,苏沁低头仔细看她手指尖。 “那个……你要打便打,我认的。”徐不让不太好意思,毕竟她也在现场,如果处理得当,哪怕拖延片刻,等苏沁回来,也就没今天这出。 苏沁睨她一眼:“这么喜欢给人背锅?” “不能算背锅。”她缩了缩脖子,想起刚才他训斥小姑娘的话,“只你别拿话来说我。” “还疼吗?”他权当没听到,只是捏了捏她的指尖。 “不疼啊,这不是还没打么。” 对话驴唇不接马嘴,苏沁抬头看傻子似的看她:“我是问刚才盒子磕到你手了,疼不疼。” 见他不追究,徐不让伸出整只手给他:“一个小盒子,公主的力道,能有什么事。” 她有些惭愧:“到底是没抓住,我没想到她要摔的,再来一次我一定抓得住。” “你还想带谁来拆我书房。”苏沁挑眉笑道。 “不是我带来的啊,是她自己要来。” 两人又是一路回了书房。 他这书房本来也算乱得有点规律,这一翻,只能是纯粹的乱了。 苏沁从怀里掏出手帕,拿出那个长命锁,银色的小锁下面有很多铃铛,动起来叮叮当当的,黯淡的颜色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拿着在徐不让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小了。” 徐不让不知道他要干嘛,也不敢动:“既然是你重要的东西,就好好收起来。”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这么紧张。” 她不自在的表情惹得苏沁好心情地笑起来,让人要忘了刚才发火的模样。 “大概,知道。”高丹一路上絮絮叨叨,虽然云里雾里前言不搭后语的,但她还是能提出一点有效信息。 “哦?说说。” “嗯……,应该,可能,大概,是你很重要的人的?” “这算什么知道。” 明明是他的私事,刚才那么避讳高丹的探究,现在反而要让她说出来,徐不让狐疑地看着苏沁:“ 我说对的话你不会把我灭口。” 苏沁沉下脸,面色有些莫测:“谁知道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没来过这里。”看他这模样,徐不让心里警铃大作,浑身紧绷,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两人目光相交,如同猎手和猎物,谁先承受不住压力谁输。 “呆子。”苏沁看她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本来想伸手弹她脑门,却被反抓住手腕。 “那个人,我可以帮你找回来。” 他一下没能理解,只是定定看着她。 “你帮我回去,这个很重要的人,即使刀山火海,我也给你把她带回来。” 徐不让目光灼灼,让人很难不相信她说的话。 “你把她,带回来。”苏沁重复道,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又滑稽的表情,好像大漠戈壁中跋涉的旅人弄撒了自己最后一口水。 “我也失去过重要的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你拉拢我,就是想要我去做这些事。”她解释道。 第45章 领兵 可苏沁又笑了。 “你在脑瓜子里自己编了一出戏吗?我很好奇浔阳公主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抿着嘴,脸上是忍俊不禁。 “什么?”徐不让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拉拢你。”他掩面,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徐大人对自己好生自信。” “你看不起我吗?”她会错意自顾自感动一番,发现是乌龙,面子上本就过不去,现在还被当面嘲笑,气恼得拔腿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苏沁挽留她,慌乱中被带的一个踉跄,扑在她背上。 “别动,再动我就摔下去了。” 耳畔他的话语带着气流吹到徐不让耳尖,她不由哆嗦了下,又不敢动了。 苏沁从背后伸出手,展开手心给她看,他手指修长,手掌也宽阔平整,小小的长命锁静静躺在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要看对谁来说。王后想把高丹嫁我,而我并非她良人,自然不能给她一点肖想,这东西便贵重无比。” 他说话声带得胸腔微微震动,似乎不需要耳朵也能听到声音。 “对别人来说,这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老物件。”他顿了一下,后背传来的震颤显示出他无声的笑了一下。“不过再不相干,就算是你弄坏了,也是得赔的。” “我欠你够多了,赔不起,告辞。”徐不让漠然推开他的手,从胳膊里溜出去。 “这个点了,用过晚饭再走。”苏沁在后面喊道。 “气饱了,我回去了。”她头也没回,一路往后院走。 她又不打算走正门,翻墙的时候瞥到墙下他直直看着自己,动作一滞,尴尬地骑在墙上。 “还要干嘛?” “送送你,顺便看看你要不要回心转意。”他抬着头,眼睛映着天光亮闪闪的,满是期许。 徐不让一条腿都在外面了,被他看得又收了回来,但还是下不来台地坐在墙头。 “想吃什么。”看她犹豫,苏沁知道这把自己赢了,张开臂膀作势要接。 她飞来走去如风,哪需要接小孩似的,一跳下墙,在他面前稳稳落地,哼了一声。 “不让身手果然了得。”他还是哄孩子的语气,带着她回了前院。 一顿便饭也能比得上馆子里的大厨手艺,想起他上次嘲讽人家顿顿珍馐 ,其实他自己才是。 徐不让埋头吃饭,从碗沿打量他一眼又一眼。 虽然素日看着温润内敛,但怎么可能真的苦行度日,暗金刺绣隐而不显,并不比别人穿金戴银落架势。 高丹被那样骂,最后还是主动认错,这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你是就着我的脸下饭么。”苏沁总算是被看得不好意思,摸着脸皮放下筷子。 “苏大人端的是自信满满。”她也放下筷子,碗里干干净净的,居然就吃完了。 “小气鬼。”他不过笑她一句,就想方设法地笑回来,“明日你就要去领事了。” “对。”说到她本业,徐不让脸上带着期待的光彩。 苏沁不好打击她,只劝道:“万般不便,诸多困难,你要保重,有事随时来找我。” “对付你这样的我不行,对付一帮新兵崽子我还是拿手的。”她自信地笑道,摩拳擦掌期待着明日来临。 可真到了领兵这天,问题可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只有一个职位?”徐当仁挑眉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主事又问了一遍。 那老头子哆嗦着手又翻了一遍簿子解释:“调令上,是,是两人,但新军只需两位头领,兵部已经派了参军,那便只有一个空缺。这调令尚书大人亲自确认过,不会有错的,小臣也没有办法。三位回去商量一下。” 三个人,两个位置,要不他俩选一个,要不就要把兵部的人踹出去。这是想离间他们和兵部的人,二桃杀三士的手法也太老套了些。 他们听过父亲说,以前招安土匪或者叛军就爱用这一手,可对自己人也这样,实在是让人不快。 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主事。 “那就写徐当仁。” 领了令牌,去往城郊十里处,就看到了这次他们的任务。 裴吾早在这等着,看到两人一同来到,并不觉得惊讶。 “二位,久候了。”他躬身一拜,让出身后一人,介绍道:“春夜是这次协同二位理兵的参军。”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生得眉目秀气俊朗,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在下杨春夜,小字暮然,二位随意称呼。”年轻人走上前来,对两人鞠躬。 双双回礼致意后,徐不让看向裴吾身后人群。 “这些,是二位此次调领之兵,他们有的是地方上抽调上来,有的是本年征召的,编为三师并一个骑兵营,名册在春夜卿手中,别的相关事宜我也交代过,若无别的问题,在下先告退了。”他也不废话,简单介绍完就走了。 这堆人远看黑压压甚是吓人,近了看,不说散兵游勇,也是老弱病残的,这看着像升官,实质还是被收了兵权。 “二位 ,咱们先去扎营。”杨春夜和他们还不熟悉,搭着笑问道。 本来还以为能在南大营蹭孙茂发的,这算是完全的白手起家了。 “……走。” 往北走了二十来里,日头已经接近当中,几乎是要去了望京,总算是到了柳下营。 这地方上次有人大概还是上次,破败得长满了野草,正是春末,那些草几乎要高过人,之前留下的防御工事也塌的塌,陷的陷。 饶是苏沁之前一而再给她提醒过其中艰苦,徐不让也再难笑起来。 “先就地吃午饭,把各师长叫过来。”杨春夜点了个腿脚快的当传令兵,吩咐好后,和双胞胎蹲在一起啃起干粮。 “多谢你们送我妹妹回来。”他忽然很郑重地说。 徐不让一路看他眉眼有些熟识,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现在才有些恍然:“春夜喜雨,你是那小姑娘哥哥?” 杨春夜笑着点点头:“舍妹一路有劳二位照拂,春夜感激不尽。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二位共事,实在不甚荣幸。” 有这一层关系,三个人很快聊开了,等传令的把三个师长和一个营长带过来,才收敛了些。 “在下燕放,这二位是饶毅兄,陶陂田兄,见过二……校尉。”三个师长中,一个看着稍年轻的主动介绍了自己,另外两人一高一矮,看着都四十岁上下,矮些那个被叫做饶毅的,一脸络腮胡,看着就不好惹的模样,眼珠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打量了两人一番,随之露出不屑的面色。 那骑兵营长看着倒是老练些,介绍自己叫韩炜以后,就站在旁边等待训话。 “我当来的哪方神仙,你们这些公子哥,要攒资历也选个轻松些的活计。”那饶毅开口道。 杨春夜沉下脸,不等他出言训斥,就听到轻笑声:“是啊,有机会换别的位置谁来带你们呢,但苦活累活也总要有人做不是。” 虽然徐不让今日一身简练的劲装打扮,但声音还是女孩子的。 三个大汉一听,立马炸了锅,先前说话的饶毅更是急道:“朝廷戏耍老子们不成,弄个女娃来糊弄人!你!你们!” 燕放脸色也沉下来,看向唯一看起来还有些可信度的杨春夜:“我等自问效力朝廷从无二心,此次也是应征而来,何以以此戏之,还请阁下解释清楚其间缘由。” 另外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陶陂田只涨红了脸,满面急色。 杨春夜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也想好了说辞:“三位还请稍安勿躁,二位徐校尉皆出自大将军徐乘风大人军下,战功赫赫,都是徐将军的左膀右臂,此次朝廷特调来统领诸位,也是对诸位满怀厚望。” “你骗鬼呢?两个小孩就罢了,一个女娃是看不起谁!” 可对方显然不吃他的解释,怒火更甚:“早就听闻你南安官官相护,牝鸡司晨,这天下真当是要乱了去了。” “饶毅兄,此言差矣!慎言啊!”虽然也是又急又气,但燕放好歹带了些脑子,饶毅若一直口无遮拦,让有心人听了去,他们也未必讨得好。 “看不起谁,看不起你们啊,大丈夫建功立业当凭真功夫,可我观之阁下,似乎只有一张嘴厉害。”徐不让嗤笑道,她并不生气,风轻云淡的模样,更是在饶毅的怒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老子不打女人!小娘们好自为之,你们两个小白脸!”饶毅怒气总归是要找个口子爆发,于是对准了旁边的两人。 徐不让一句话连燕放和陶陂田也没放过,燕放本来还想拦一下,这也不管了。 大汉一下朝徐当仁和杨春夜扑过去。 “怎么,要过过招?”徐当仁站着没动,甚至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杨春夜纵然觉得他两是有些本事不至被压着揍的,看着那扑过来的身躯,还是没忍住抱住脑袋。 “过来,别碍事。”徐不让拉着杨夜雨的袍袖后退两步,看那边韩炜也退了两步,正好把场地让给徐当仁,还继续朝着没动手的两人喊:“你两一起上啊,别光看着,是不是怕了,那连小白脸也不如啊。” 徐当仁手一旋就把饶毅的劲给化了,补了一脚在他屁股上把人踢开,白徐不让一眼:“你这嘴是愈发欠了。” 饶毅本觉得自己打这小白脸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一晃眼就扑在草丛里,远远的兵士们听到这边响动,也站起来朝这边望。 “他奶奶的!”他哪咽得下这口气,双掌击地一下立了起来。 徐当仁身形并不高大,虽然也算不上弱柳扶风,但少年人还在抽条,瘦长的身材看着不堪一击。 偏偏饶毅拼尽全力也够不着他衣角,越是拖得久,他越是没优势,远处稀稀落落的笑声更是惹恼了他。 第46章 安营 燕放和陶陂田见占不了优势,也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忙,但他们三人对一个,赢了也是丢人。 燕放眼珠子一转,看到旁边做壁上观的两人,捅了陶陂田一把,以眼为指示意。 他不想把那两人怎么样,只那小姑娘看着和徐当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挟持了她,多少也能牵制一下那边。 不好看是不好看,但比继续让徐当仁和饶毅缠斗,这算相对和缓的止战方式了。 看到徐不让眼侧着脑袋与杨春夜和韩炜说话,他抓准时机让陶陂田绕到她斜后方。 陶陂田个子不矮,所幸手脚灵活,绕到两人背后刚准备伸手—— ——“要偷袭的话,自己的命门也该先藏好啊。”徐不让轻巧一掌推开杨春夜,自己往后凌空一翻,一脚踹在陶陂田背心:“还有就是,下盘不稳,吃亏。” 燕放这只是让他佯攻,若一击不中,他也好从旁策略,没想到不是中不中的问题。 陶陂田被踹到那边打斗的两人中间,徐当仁当然看到了,借他为盾,挡住饶毅的攻势,陶陂田被饶毅一拳打得吐出来。 又趁着对手视线被阻,轻巧闪到他身后,一记手刀,饶毅庞大的身躯就山崩一样垮下去。 挨了重重一拳,又被庞然大物压着,陶陂田也爬不起来了。 远处看着的兵卒们有笑声有喝彩声,徐当仁以战胜者的姿态挥挥手,引起更高的一阵欢呼。 “手太黑了老哥。”徐不让鼓着掌,踱到燕放跟前。 “你呢?” 燕放把刚才几人一招一式都看在眼里,他脑子还没坏,清楚地认识到,即使一开始三个人一起出手,现在自己也不过是躺在地上的份。 他军礼跪下,低着脑袋:“属下黔州巡防燕放,叩见二位!” “识时务是件好事。”徐不让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去看看你那两个兄弟。” 徐当仁重新找了块地坐下,掏出自己包的小点心继续啃。 杨春夜刚被推开,踉跄两步,又被韩炜扶稳,正好看到徐当仁把两个人收拾掉的场景,好歹他也是参军,不好随着士兵们叫好,只能凑过去查看两人。 打这半天,饶毅被弄得灰头土脸,但要说皮肉伤,除了被杂草拉了点口子,还真没啥,就是最后一手刀干净利落把他弄晕。 而陶陂田,被自己一方的给了一拳,又压了半天,中午吃的点东西全吐了。 等饶毅悠悠转醒,看到自己这两兄弟老老实实跪坐在双胞胎面前,自己脖子疼得慌。 “醒了醒了。”另外那个小年轻参军陪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 “说了没事的,我砍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弄死人过。”那个和他过招的男孩说道。 “下黑手也说得那么正大光明。”旁边的姑娘嗤笑道。 “哪次下黑手没有你?好意思说我?” 他两随即争执起来。 饶毅揉着脑袋,杨春夜扶着他坐起来,他脑子里总算是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又是火气上头的模样,把杨春夜吓了一跳。 “毅兄!”燕放看他又想动手,立马上前阻拦:“你已经败了,体面些!” “没事,你让开,若有不服,便再来战,今天我二人奉陪到底,可若是往后心里还有不干不净的心思,就不怪咱军法伺候。” 徐不让站起来,准备迎接饶毅的冲击。 她比徐当仁还瘦弱,毕竟女孩子,即使她勤加锻炼也长不成男人的体格。 可她脊背挺直,眼中凌厉,即使是久经沙场又是长辈的孙茂发,这次看她,也不由自主把她当做平等的同僚。 “啊!”饶毅又吼一声,本以为要攻上来,哪想噗通一声跪下,扑出尘土飞扬,弄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服!服了!二位一定要收在下为徒!” 校尉为散武官号,实际还是要看职阶,她现在就是个有名没分的冗官,所以只有徐当仁是实际上的一军统领,虽然早上她就知道,但还是郁闷了很久。 及至下午,一行人整地扎营,徐不让一个人坐在树上,远远看见远处一路人马正快速接近,才总算跳下树迎了上去。 “我说帮个忙能累死你吗?”徐当仁脱了外袍顶着春末夏初的太阳扎帐篷,本就烦躁,看她刚落地又跑了,在后面不满地喊道。 “好像有人来了。”杨春夜望着徐不让跑去的方向说道,他一介文官,要体力的事也只能麻烦徐当仁,但他还算有良心,在一边给他扇风又递水。 “没想到孙叔还真把人给她了,还真是傻子。”他撑着腰眯眼眺望,看到一路人马在营前停下脚步,跑到徐不让面前。 “好兄弟!”徐不让拍拍打头两个人的肩,大有傻乎乎地摸着脑袋,曹元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虽然之前被骂很惨,不过共事那么些年,徐家人的脾气他们也知道,第二天特别的优待看红了一片人的眼,真有那么点怨气也消停了。 “都是自家兄弟吗?”徐不让饶了一圈,发现几个面生的脸。 “报,下官胡杨,原是孙将军帐下什长!孙将军让我来跟着西北军的诸位学习!”一个年轻人站出列说道,有他带头,还有几个人也出列自我介绍。 徐不让点点头不置可否,带着一行人进了大营。 然后把一堆事甩给他们。 “傻了。”徐当仁在边上哼哼哈哈地干活,看着被徐不让抓来的新苦工,总算是平衡了那么点。 “给自家老大干活,苦啥。”几个男人憨厚的笑道。 徐不让又爬上树窝着,听到徐当仁的忿忿不平,嗤笑一声。 她也没闲着,一来看杨春夜带来的各项名册,他们这队伍说有三师一营,按理说也差不多应该有八千多人,她拿着名册一个个连营去点,才发现建制根本不齐全,别说八千,七千还少点。 而每个连长营长都信誓旦旦说自己这没有少人,徐不让那名单上的人,要么是很久前就牺牲了,要么是根本没听过。 再来就是物资,别的还好说,这次领的是两月的量,可就按七千人算,也就够一个半月的。 她默默骂了句脏话,龙飞凤舞写了本折子,准备递给兵部尚书刘叔柊,索要正常物资和新丁。 但人家一开始没给你的,肯定也不会被一本折子就说动。 徐不让想了想,又起一本,却不是奏折,而是一封信。 这是封给皇帝高彻的信。 一别半月,有怀龙颜,感念龙恩——先套近乎嘘寒问暖。 再表忠心,必不负皇恩浩荡,把手上的情况都说一遍。 新兵征召的调令,至少表面上是要过高彻的面的,上次见他,也不是个糊涂的,应该不至于看不懂。 结尾再祝龙体安康,臣等愿肝脑涂地以报家国。 写完她自己回头看了一遍,确定遣词没什么问题,满意地点点头,又跳下树找徐当仁要印章。 “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徐当仁在带来的包袱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小章子。 “我现在可是冗官,无权无势的,谁理我啊。”她叹着气,盖好章子,把三封文书交给杨春夜。 “小夜你受受累,今天就把这折子递上去。” 她把三封书信分成两份,叮嘱他哪封要交给谁。 杨春夜左右无事,也干不了活,于是立刻启程回南安。 日头偏斜时,徐当仁的营帐搭得差不多了,坐在那喝水,一边听徐不让总结他们现在的境况。 “不然还是老办法算了。”他面色阴沉地说:“明摆着找咱两不痛快,有这群虫豸从中作梗,前线怎么能和北胡安心作战。” 之前双方协议互换俘虏时南安就是这态度,谈判拖着,补给也拖着。 谈不拢就该全力打到对方愿意接受条件为止,谈得拢也该趁机休整,积蓄力量,以备战事再开,可朝廷的态度,就像把他们完全置之事外了一样,甚至不把他们当自家人。 徐不让甚至觉得如果北胡立刻消失,朝廷那些一天到晚为了点芝麻蒜皮大小事情吵架的文官会立刻研墨做文章声讨他们这堆武将。 “能抠出点就抠点呗,写写折子也不费功夫,就是累了小夜。”徐不让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块。 她给皇帝的信,就算不到皇帝手上,也是给刘叔柊一个暗示——别觉得自己一手遮天。 她忽然想起苏沁给自己说过,刘叔柊是太后一边的。 如果这件事是王后授意,那给不给高彻说也是白费。 “成不成的,看老天爷。”她忽然有些沮丧地仰望天空。 一群人就这么先定下。 傍晚时,杨春夜回来,正好赶上开饭。 大锅菜虽然色香味不能尽合人口味,胜在互相抢食,气氛倒是热烈。 自家十来个兄弟加上三个被收拾服的师长,一个营长,还有几个团长,就着篝火算是彼此认识了脸。 孙茂发塞给他们六个人,看着素质还行,名为锻炼,实质上还是给了点帮助。 “那就让我们以茶代酒,敬二位师父!”饶毅被揍得心悦诚服,看着不好惹,倒是意外的豪爽不记仇。 “谁是你师父,我可没认。”徐当仁嫌弃地看他。 “两位爷打的人海了去,每个都拜师,那可真是桃李满天下。”有人打趣道。 “别的不说,那多少北胡人都得叫两位一声师父了。” “别说胡人,晦气。”徐当仁淡然地挥挥手。 饶毅他们三人都是从地方选调上来的,平时也就是收拾收拾山贼土匪,维护治安一类,听到胡人都来劲了。 “你们真打过北胡人啊,听说他们四只眼睛四条胳膊,眼睛一睁像铜铃,被看一眼就动不了!给咱说说他们到底长啥样呗?”饶毅也不追着徐当仁要拜师了,张大了眼问道。 饶毅这一席话简直让人喷饭,燕放打断他说道:“哎,坊间传闻怎好轻信,饶毅兄糊涂了,我看古人书上有记,焉支山北蛮夷曰胡,世代逐水草丰处牧而无常栖之地……” 到这为止说得还算正确,哪知他接下来话头一拐道:“胡分七十二部族,每族首脑称为王,七十二部共首为单于。单于者,凡高十尺有余,日啖生肉饮人血,面生三目,每目重瞳……”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你这不还是编撰的么。”徐不让笑道,“你这书哪看的,有意思。” “不是的吗?”燕放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我以为能掠我大尧半壁江山的,至少也是这样的怪物。” 话音一落,本来嘻哈笑闹的人群骤然无声,远处还有兵士们的叫声笑骂,更显得他们这一片安静得难受。 “北胡人也就是人,哪有这样的。”一直安静听着话的韩炜开口说道,他原是蜀中的,之前上过前线,也见过北胡人。 “他们并不强大,也不弱小,甚至长得和你我都很相似。”徐当仁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解释。 虽然他们是士兵,但也并不比普通百姓更接近权力的中心一点点。 甚至每每政权更迭,他们是首当其冲的牺牲者。 也许到死他们都不知自己为谁而死。 “北胡人只是一个说法,他们很多也有自己的名字。”徐不让用胡语说了几个词,“翻译过来也无非是,‘善于打猎’、‘会做手工艺’,还有名字怪的,‘马嚼子’、‘酒麹’……叫什么的都有。” 安静的人群发出轻微的笑声。 “刚才燕放说的也没错,他们世代放牧,逐水草丰沛之地而居,草原很大,就算一年到头都在挪地方,也可能走不完。” “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打咱们啊?”一个年轻人问道。 旁边年长些的人捅了他一拐子,压低声音训斥道:”别打断校尉说话。” “你们都是南方人吗?有没有北方的来猜猜为什么?” 徐不让挥挥手,制止了年长男人举起的拳头。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询问着祖籍来处,有只手颤巍巍的竖起来:“我家祖上是幽州的,是,是因为冬天太冷了吗?” “南方不冷吗,去年益州都下雪了呢。”有人反驳道。 “旧京也年年下雪呢。” “那可差远了,我听人说幽州下雪大得,一宿之间天地都能下白了。” “下白了好啊,冻死害虫,来年必是个丰年。” 讨论半天没个结果,一群人又看向两人。 “对咱们来说,大雪兆丰年,可前面也说了,胡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 天穹漏掉一样的大雪,能下上几个月,把绿草埋没,水源冻结,连本来松软的泥土,也冻得连挖个小坑都做不到。 帐篷被厚厚的积雪压垮,牛羊都被冻死,漫长的冬天让很多人甚至等不到来年开春。 “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们知道,他们也不是一时意气,想南下就南下了,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回去了,对彼此来说,都是事关生死存亡。” “你们很多来自南方,徐州,豫州,荆、扬、交,也许会觉得战线还远,北有天险所拦,打不了就退回来,我们有江南鱼米之乡,休息两年卷土重来未可知。” 双胞胎你一句我一句,语言温和却分量十足。 “崤山和函谷关不是天险么?一步退守,半壁尽失!” “现在唯有黄河,可过了黄河,江南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无势可踞。胡人的马蹄会塌烂你家的稻田,马刀可不分老人、女人、孩子,他们会把一切看到的砍成肉泥!” “不要觉得自己是后备的,不急着上战场。我徐家,从不带无功之师。” “明日卯时正,我希望在校场上见到各位。” 第47章 治理 是夜,兵部尚书刘叔柊拿着两封折子,脸黑得比案上的松墨好不到哪去,“还有别的要报么。” “没了,今日他们安营扎寨,尚未开始训练,只那京师防备的孙将军拨了二十来人过去,用不用调回来?”裴吾弓着腰,等候着他的吩咐。 “就二十来人,能做什么,来回折腾一趟反倒是落人话柄。” 裴吾点点头记下,继续问:“那这折子所求……?” “求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兵部交给他就是三师一队并两月粮草,两月军费。” 看他这德行,裴吾心下了然:“那便还是不理?” “无所求,何谓理?”刘叔柊把灯笼的罩子拿开,将折子放上去,火舌慢慢吞噬了那龙飞凤舞的黑字,又打饱嗝似的吐出些黑烟。 所谓擒贼先擒王,收拾了刺头,剩下的就算心有不服,也被压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在校场,两人欣慰地看见了装备齐整的所有人,无人缺席迟到。 “挺难得的。”杨春夜把名录递给两人。 就算是成编制的正规部队,也少不了几个拖后腿,吊车尾的。 “这才哪到哪。”徐当仁翻了一眼名录,便让各队伍先操练去了。 他们不需要奇巧的招式,甚至不需要一击致命,更多的是相互配合,能长久作战。 守则同固,战则同强。 上午练体,下午学令,一天也算过得充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又是一堆人围过来想听故事。 “请教可以,说书是另外的价。”徐当仁被闹烦了,直接叫道。 “一两银子一晚起,儿女奇情,英雄侠客都能说!价高者得!”徐不让还在旁边帮他叫起了价。 “有你这么坑人的吗,要说你自己说!” “好嘞,今晚上从哪里说起,就从银枪小霸王误入花柳巷开,唔!” 众人惊奇的看到两人扭打在一起,狸奴打架一样毫无章法。 睡前问过杨春夜,确定没有回信,徐不让又交给他一本折子。 杨春夜拿着折子沉吟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原在兵部做员外郎时就听过一些不好的传闻……尚书大人他,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说服的人。” “知道不好说服,这不是再接再厉继续努力么。”徐不让拍拍他的胳膊:“明早辛苦你跑一趟啦。” 见她坚持,杨春夜也没继续说,只得收下折子去休息。 一日就这样过去,第二日也无差别,杨春夜去递了折子还等了半日,才被裴吾赶回来。 他有些抱歉地找到徐不让,反而被安慰了一番。 又这样过了几日,总算有人过来了。 裴吾带来一封文书,却不是给双胞胎的回应。 “军中大比?”杨春夜看着裴吾把文书递给徐当仁,讶异道。 “总算批下来了啊。”徐不让抢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笑道:“陛下倒也慷慨,给这些赏赐。” “你早就知道?”徐当仁瞥她一眼,这事都没跟他说过。 “那当然,是我和孙叔提出来的。”徐不让得意地把文书又扔给杨春夜:“去誊份字大些的贴在告示栏,再找个识字的,声音大的,念给大家听。” 很快,兵士们在告示前议论纷纷,连征来做杂务的民夫也挤在人群众凑热闹。 三月后京城防备营、禁卫军和柳下营三军大比,将军下所有人都能参加,初赛为小组淘汰赛,复赛和决赛为二进一模式,胜者将有丰厚奖励。 一等一人,封中郎将,赏黄金百两,良田百顷。 二等一人,封副中郎将,赏黄金百两,良田百顷。 三等二人,封校尉,赏黄金百两。 四等十二人,赏白银百两。 武人以军功晋升,可谁的军功不是脑袋别裤腰带上得来的,这次比试若是能得到那一等二等,就像那文人金榜题名,一跃龙门。 要知道,武职三阶,连他们现在顶头的徐当仁,徐不让也只是校尉而已!就不说一二名,第三名可是有二人,第四名十二人,即使是白银百两,也是他们这辈子没见过的! 看到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徐不让满意地笑了。 “孙叔怎么会答应你这个要求。”徐当仁狐疑地看着她。 当然是理亏心虚呗,徐不让想着,不过这事就没必要再告诉徐当仁了。 “多少人觉得你我二人所得不正,这次就试一试。”她笑得猖狂,看得徐当仁牙酸:“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吃了十个八个小孩么。” 徐不让依旧狞笑着:“不开心吗?能揍人还能升官。” “开心,就是可惜了孙叔不能参与。” 杨春夜在旁边看着两个仿佛露出真面目的同僚,默默站开了些,眼角瞄到裴吾朝他挥手,小跑着过去。 “前几日的折子是你递的么。”他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布告上,无人在意他两的小小角落。 “是我递的,徐校尉让我交给尚书大人。” 裴吾叹了口气:“你原也是在我手下的,怎么那么不明事。” “属下现供职于柳下营,自当……” 忽然,徐不让的声音打断道:“我叫他递的,怎么了。” 裴吾打量了徐不让一番,初相见时,她身着铁甲,一身粗粝的风尘,让人毫不怀疑她的能力。 修整了半个月,除了稍黑的皮肤,即使是一身劲装,也与南安城里的闺秀们相差不大。 果然还是人靠衣装,他稍微定了定心神:“凡三师一营并两月供养,你们前些日亲自接的,并无异议,也不曾听闻什么损耗。尚书大人日理万机,就勿要写些不着边际的闲言烦扰他了。” 徐不让没想过他们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回想着自己认知里的老好人和苏沁嘴里的老好人到底是不是一个词语。 裴吾看她从震惊变得蔑视的眼神,无奈道:“以后行事要更稳妥,这是南安,不是凉州。” 裴吾很快离开,杨春夜看着徐不让朝他离开的方向唾了一口,不安地叫她。 “没事,早就猜到不成。”徐不让翻了个白眼,然后当天晚上又写了一封折子。 人数不够还是小的,毕竟他们还有时间慢慢琢磨这事,给养不够就要了老命了,总不能现在就拴紧裤腰带,或者一个半月以后让这七千多人饿个半月。 接下来的两日,所有人还沉浸在对军中大比的兴奋中,徐不让除了隔一日一本折子外,点了七八个人往望京跑,还带了些种子鸡鸭苗回来,现在大兵们除了训练,还得垦荒种地,侍弄家禽。 不过鸡鸭长得再快,地里的菜苗再用心侍弄,也得至少两三月才能吃上,远水不解近渴。 也亏得她现在的冗官身份,进出只需要徐当仁准,而不必时时守在大营。 杨春夜曾隐隐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和疑惑,但徐当仁完全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种菜养鸡倒是其次,凉州军人本都是要屯田的。你知道不让最擅长什么吗?”他从一堆待批文书上方笑吟吟地看着杨春夜。 “奔袭?”杨春夜不知他所指为何,傻乎乎的随口说了一个。 “倒也没错。”徐当仁抚掌笑道:“奔袭最重要的是转进如风,袭敌于未然,那就不能带多余辎重,若是深入敌营,粮草更是没有后继,所以她最擅长的是……”他循循善诱道。 “以战养战?” “懂了就好,不然靠朝中那群书蠹,迟早饿死。”徐当仁复又低头,继续没完没了的公事。 杨春夜有些羞愧,毕竟他最近是真的重新认识到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是什么样不近人情,甚至藏污纳垢的地方。 文书上即使是千万人也就指甲盖大小的字,每次处理报上来的文书,说某地伤亡数人,新充数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冷冰冰几字,只需要核对数字,记录编册就好。 可这不足编制的七千多人,在校场的台子上望过去是如此乌压压的一大片,他们每日所用,所费钱银,他都得一一掌握。 对面时,他们会恭敬地向他行礼,叫他参军;闲暇时,也会谈论自己的过去,自家的亲友,遇到的奇闻怪事。 他来这里,本是因为想见见带妹妹回来的那两人,此外一切都没想过。 当初算出人数不足,给养不足,他也只是想着朝兵部要,要不了就省些,大不了自己的俸银也不要了,反正家里不缺他那点钱。 但是最近他发现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先不说他现在连尚书的面都见不到,递个折子遇到以前的同僚,推三阻四好像他是个天大的麻烦,关系好些的还会感叹他自断前程。 甚至裴吾再三明示他不要管这件事了。 以前只是听说过吃空饷的说法,从没想过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上。 徐当仁并不当回事,依旧是成日里埋首于文书,不然就拉着他去校场,查看各师团操练情况,兴致上来,还会挑两个人亲自“点拨”。 “啊,热死我了!” 这日午后,主帐忽然被掀开,徐不让带着一身尘土气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拿起徐当仁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 “有消息了么?”徐当仁又给她倒了一杯,停下手中的工作,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有点头绪了,不过稍微远了些,位置不太理想。”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地图铺在徐当仁面前。 望京在南安西北60里处,彼时尚未迁都,也是各路商旅往来路上到达南安之前歇脚的地方,甚至从此南下还能直接去往豫章,繁华不输南安。 可是迁都后,繁华确实不输,治安可就是灯下黑了。 本来商旅往来路上自然会有不少想要发那不义之财的匪类。南安新都,京师防备十万人马围得滴水不漏,自然也把这群人清算过一遍,就那躲过清算的,也不可能轻易放下原来吃饭的路子,南安不行,望京可没人管,便慢慢转来附近。 “听说望京以南数十里处,有匪自称青旗,大概有几百人,在虎头山上占山为王,往来商旅,若不是请老道的押镖人,都不敢从那山路下过,普通行人,更是对那虎头山敬而远之,附近本有几个小村子,被血洗过几次,现在剩下的,也都是些与匪类沆瀣一气的渣滓。”徐不让标出几处地方,然后在写着虎头山的地方画上一个叉,“现在他们越发做大,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听说前段日子又抢了一个小村子,杀了不少人。” 徐不让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徐当仁。 “辛苦了。”徐当仁揉揉她的脑袋,“我这边选出几十个身手不错的家伙。” “差不多够了。”徐不让点点头,“那就抓紧训练。” 杨春夜在一旁听着,还在好奇地看着地图上各处位置,没想他两在一旁就拍板了。 “要打吗?” “不打我打听那么久作甚。”徐不让好生奇怪地看着他。 “可,可是?”他们这堆散兵游勇组起来一周都没有,除了原来各地抽调来的,另外那些今年征召的新兵,以前怕不是些鸡都没杀过的庄稼汉。 “那不是要练么。”徐不让拍拍杨春夜的肩:“即使是你这样柔弱的文官,给我们些时间,即使不能成为一代宗师打遍天下,有些拳脚功夫防身也是没问题的。” 第48章 拜寿 杨春夜从那次后,夜夜睡不安稳,就怕某天早上醒来看到满地的土匪站在他帐前。 因为那两个人真的很不讲道理,决定要干某件事也就是脑子一转的功夫。 他起了个大早,初夏天气温还有些清爽,天色也还是雾蒙蒙的暗色,兵士们没到起床时间,校场上只有一个人影在远处抡棍子。 对方好像也看到了他,马上跑了过来,走近了他才发现是徐不让。 虽然看脸的话一晃神还真看不出来,徐当仁并不是魁梧的身形,徐不让却还是比他更娇小些。 “早啊小夜,怎么现在就起了。”她笑着打了招呼,把棍子扔给他:“试试么?” 杨春夜手忙脚乱地接了棍子,拿在手里还是有些重量,仔细一看,两头都包了铁。 “睡不着就起来了。”他颠了颠棍子,一挥,发出一声不算响亮的破风声。 “不错啊,没想到你还举得动。” “说笑了,虽然在你眼里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在下至少还是个男人。”他把棍子扔回给徐不让,“你怎么也起那么早,也睡不着吗?” “我从来都是这个点起的。”她接了棍子,又兀自跑远,继续日常锻炼。 杨春夜愣了一下,他好像确实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休息。 在所有人起床之前就起来开始锻炼,早操跟着士兵们一起操演,有时还会有特殊培训。 刚开始就算几个领头的服气了不再多说什么,下面的人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闲言碎语,可现在,这种声音也越来越少。 他本以为他俩也不过是父辈的荫庇得到的官职,现在想来,官场上也多是德不配位,必遭祸端,更何况是刀剑不长眼的战场。 他看了半天,晨雾沾湿鬓角,才陆续有人起来。 这一天,刚开始。 正式开始早操时,他才发现徐当仁一直没出现。 “他今日休沐啊,我不是在这么。”徐不让拍拍胸脯,忽然大声道:“那边几个,别偷懒,再看到你们一人加一圈!” 他们来了快要半月,杨春夜倒是回家过一次,这两个人是一直守在这的。 晚些时候,他把需要徐当仁过目的文书整理好放在案上,徐不让接过手来,开始阅览。 “这些是只能徐校尉看的……”杨春夜喏喏道,却又不敢直接阻拦她。 “我不就是徐校尉么。”徐不让看着文书,手指在案上叩得咚咚响。 “可是……。” “我就是徐当仁,名字只是外人用来区别我们的,谁叫当仁谁叫不让,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她抬头望着杨春夜。 他们从母胎里就是一起的,从小任何东西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平分,即使只有一个,也是两人共享。权力不过外物,想让他们因此起冲突闹矛盾,宛如痴人说梦。 话是这么说,办公时,徐不让一直在叩桌案,到了中午,她一下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这都什么东西,真的有那么多破事么。” 杨春夜给她倒了杯茶,安慰道:“今天还是少的。” 痛苦一个上午以后,下午总算是到了愉快的特训时间。 杨春夜特意空出时间前去观摩,又眼睁睁看她把一群大汉揍得嗞哇乱叫。 “下盘稳!别让人钻空子!与人斗,直攻其短!”她一棍扫在对面那人膝侧,大汉山顷一样倒在地上。 “老大,杀鸡焉用牛刀,还是我们来。”大有看着一抽气,劝道。 “你很能耐吗?”徐不让又是一棍直戳大有腰腹,绿眼男人本就紧张,看她攻势往后一缩,将将避过去。 “这可轻易杵不得啊!”他紧张得有些滑稽地叫道。 “揍你就揍你,还选地方么!”看他躲开,徐不让来了兴趣,旋身抡了一圈大踏步向前。 这棍子要砸实了,天灵盖都要被敲碎。 大有也不含糊,知道她兴致上来了,让人扔了一根棍子和她对练起来。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点到为止,引得远处学军令变阵的都看过来,时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和抽气声。 最后还是以徐不让绕背一脚踹大有后腰上把他踹到地上为止:“花里胡哨。” 人群中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小徐校尉……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两人都姓徐,虽然只徐当仁掌权,但两人不分彼此,为了容易叫,便以小字区分徐不让。 饶毅那日身在局中,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但不能完全理解到彼此的差异,这次在旁边算是看清楚了,也羞愧自己当日以貌取人。 “用不用次次踹人嘛。”大有委委屈屈地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和腰。 “谁叫你次次冲我腿来?”徐不让白他一眼,她的功夫,力量没什么优势,以速占优,明明大有是可以主动出击以招化招的,偏就一根筋的想封住她的机动,然后把自己陷入被动。 “别看了,都训练去!就这德性打什么比武大会啊!”徐不让朝远处围观的人们挥挥手,乌泱泱的人群便陆续散去。 “看到了么,刚才这家伙就是,背后空虚,你们是军人,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人能时时顾着自己背后,所以战友间的配合就非常重要……”她就着现成的例子又开始讲解授课。 徐当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跳下马,立刻有人上来牵,徐不让等他,顺带查看值夜的,也一直没睡。 “娘也,你去灶火堆里打滚了嘛?” 他大踏步走过来,借着火光,看见他脸上黑乎乎的。 徐当仁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脸上肯定也是黑了一片,当即一拳揍他肚子上。 徐当仁闪开,两人打打闹闹进了帐子。 他打水洗了把脸,徐不让扯着他中衣衣襟处干净的地方胡乱抹了一把,又被抓住用沾了水的巾布细细擦了一遍脸。 “你干嘛去了?家里失火了?” 徐当仁倒在榻上,喘了口气:“不是家里,路过城外一个庄子,走水了,帮着救急。” 本来预计亥时初他就应该回来了,拖到亥时末,徐不让心里也有些打鼓,所以一直等着。 “明日你回去,帮着些外祖。”他侧身看着徐不让:“还有,你一个人,别和婉儿吵架。”徐不让也随意坐在榻上,嘲弄道:“呦呦呦,这哪跟哪啊,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婉儿是我表妹也是你表妹,哪算得上朝外拐,只你把小姑娘弄哭了没人给你兜着,喜庆的日子,没必要。”他半眯着眼,困得马上要睡着的模样。 “这么担心我,那应该掉个个啊。”徐不让把他的靴子、外袍脱了,扯过被子给他盖好。 “我不喜欢……凑热闹。”徐当仁安心地闭上眼,“早点睡,明天还早起。” 谁不喜欢热闹呢,上元灯节、七夕乞巧,徐当仁都热衷于带着她满世界逛,有用没用的买上很多,再回家分给众人。 他睡着时,眉目舒朗,五官过于柔和温软,一如南安城中最无忧无虑的公子哥。 “傻狗子。”徐不让吹熄了灯,回到自己的营帐睡下。 南安城卯时初开门,随着入城的人群打马而行,街上不少商家都开了铺子准备迎客,徐不让先到了城中德宝斋,去取之前订的东西。 小二领着她入里间时,她晃眼看到院子里摆着的几块石头。 那石头将将被剖出个面,露出里边和外壳不一样的部分来,小二视人眼色,看她对那石头有些意思,引她过去看。 “您来得也是巧,这籽玉是老板前两日才弄回来,昨日才刨开,您看这水头,多足啊……” 石料中露出一片澄澈的白,温润净透,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能……”徐不让想了一下,“能做簪子么?” “能是能,您垫垫这重量,做个摆件玉佩都成。” “不用,我就要个簪子。” 小二露出牙酸的表情来:“那这价格可是……” “你找掌柜来,我与他谈。” 掌柜就住楼上,听她要买石料,不急不慌地走下楼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朱色大袖,腰肢款摆,拿着团扇微扇,媚着一双眉眼打量了徐不让半天。 “我当哪家富贵公子,原是个小姑娘。” “怎么,小姑娘就不能买你家这石头了么。”徐不让好脾气看着她。 “买得,当然买得,打开铺子不就是广纳天下财的么。”她娇笑着说,“只我听说,你是江流印的主人。” 徐不让记得之前订东西的时候用了卫泉那小印,这种店没点门路,可见不到真的宝贝。 “江流印。”徐不让嗤笑道:“你家也是卫氏的?” “不是,不过这不是有机会么,这城中多少人与那卫氏想攀关系还攀不上呢。” “哎,一码归一码,我老实付钱,你老实做生意。”徐不让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 “您这说的,我还能不要送上门的票子不成。”那掌柜半掩朱唇,“能得贵人三分眼熟,以后多来照料照料人家的生意,也是好的。” 掌柜名为姬兰臣,其人和名字倒有些差别,原来的掌柜是她死去的丈夫,大老板看她也算聪慧能干,便让她接管,现在倒也做得不差往前。 两人去到后院看石料,看到她选的那块料,姬兰臣笑了一声:“您这眼也是尖。” 说到专业方向,就少了之前许多调笑,订了价格画了契,她无奈道:“您耶究竟是哪来的神仙,生得漂亮不说,看着家世非富即贵的,怎么杀价也那么厉害。” “个人兴趣使然。”徐不让点着东西,加上之前买的,让小二打包一起带走。 “这籽玉您要自己开么?不然在小店里一起做好了再给您送过去。” 徐不让确实不会金石,刻个木头捏个泥巴还成,这玩意比石头还硬,让她做出个什么形状,还不如去打铁。 看她犹豫,姬兰臣立马攀了上来,拉她上楼:“我听到您是要做个簪,奴方寻人画了些花样,您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若没有也不打紧,您尽管提要求,再让人做就是。” 她软言细语,吐气如兰,扫在徐不让耳边,吹得她哆嗦。 “好好走路,别扒拉我。”她实在被磨得耐不住,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 “哟,您这做派,倒比那些官老爷还周正。”姬兰臣有些自讨没趣。 一本册子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始终找不到她喜欢的样式,可非要让她提点要求,她也想不出。 “哎,这雕花么,无非花鸟鱼虫,只要不是太离谱的都做得出来,您平时就没有什么偏好么。” “……石榴。”她忽然想起一点什么。 “这玉是白色的,雕石榴是不是有些……”姬兰臣有些犹豫地看她。 石榴的寓意挺吉祥,所以做的也不少,不过石榴玉簪,倒是没听说过。 “不,就石榴,榴花,用玛瑙缀芯。” “听起来挺热闹的……”若不是她之前的表现都挺正常,姬兰臣都要以为这是哪个乡下来的丫头了。 “纹样画好寄给城北夏府。” 姬兰臣本想说南安那么多姓夏的,谁知道哪家是你,转念一想不对,“您就是镇北侯家那个大小姐?” “是老四。”徐不让改正道,天已正亮,她赶着回家,没多说就走了,留下姬兰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 第49章 闹剧 人活七十古来稀,更莫说是夏霖这种一辈子宦海沉浮的。 虽然家里人散落各地,不能在这一天都赶回来,但昨日徐当仁,今日徐不让,两个心肝外孙轮流陪着他,倒也没那么寂寞,至于别的,都是次要。 他起了个早,吃了家里厨子做的长寿面就去上朝,圣上怜他年老,准了他一日假,回到家中便看到徐不让摆了一桌东西。 “外祖!”小姑娘看见她,飞鸟一样扎进他怀中,扎进他心里。 “我们辞儿回来那么早,累着了吗?” 徐不让脸上还有些薄汗,近日天气愈发炎热了,他掏出手帕给她擦汗,抬头才看见自己两个长房孙子。 “青儿、栾儿。”他面不改色,受了两个孙儿的礼。 “我就说祖父偏心得紧,看到咱兄妹几个加起来也没看到徐不让开心。”夏婉儿踱出来,脸上有些不开心。 “婉儿妹妹说什么呢,兄弟姐妹几个外祖谁不疼爱,你常在外祖与父母身边,觉不出来罢了。”徐不让昨日听了劝,压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道。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夏婉儿小声说道,低着脑袋用脚尖踢着地板。 夏霖心里虽然默默肯定她的说法,但嘴上还是笑呵呵道:“婉儿吃你辞儿姐姐的醋了么。” “才没有……” “昨日婉儿姐姐还说要给祖父一个惊喜,被抢了头筹,这可不是醋了么。”最后,柳姨娘的夏柔儿姗姗来迟地从屋里踱出来,笑着说道。 除了夏婉儿愈发不快的脸,一家人也就笑开了去。 吃过午饭,再晚些时候,夏端也回来了,带回来一台戏班子。 “说了不大办,这怎么好。”看着往来进出的人群,夏霖装作半恼道。 “哎,您就别管了,季老板也是跟我关系好才走这一遭,您等着看就成。”夏端指挥着人把门槛卸了,人仰马翻中,徐不让看到夏栾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处,少年开口了:“你没把那日的事告诉爹啊……” 徐不让心说我要是告诉你爹你还能这么全须全尾的在这跟我说话么,嘴上还是保持了作为姐姐的严肃:“你若再是在外边仗着外祖的名号为非作歹,别说你爹,我也不会轻饶你。” 夏栾缩了缩脖子:“是那人自己找上门来的,锦绣姑娘不堪其扰,才求助于我等。” 徐不让撇撇嘴,没想到这小表弟继承了他爹的风流,年岁不大,救美的事倒是上手。 “打架不是唯一的方法……”虽然她说这话有些没分量。 “那只是一时意气,我们合计过了,等把锦绣姑娘赎出来,偷偷藏去乡下!那落魄书生这段时间回学宫去了,等他回来找不到,自己慢慢就放弃了。” 她不知全貌,也不好说他做得对错,只能再三嘱咐别惹事。 夏栾点头连连,也让她别把这事告诉夏端。 这个小插曲就暂时成为两个人的秘密。 等回到正门,陆续有夏霖的门生学徒前来拜访。 他身为翰林掌院,不说桃李满天下,提点过的人也是不少,位高些的,为了避嫌,只让家仆送过来,年轻些位份轻的,便自己来送。 夏端正鼓捣他那戏班子,夏霖身份摆着,不可能一一亲自接待,门口迎来送往全系与夏青一身,徐不让看他手忙脚乱的样,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她这一来,夏青不但忙碌未减半分,反而门口整个气氛更尴尬了。 年轻的书生们看到徐不让,脸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纷呈,她在旁边记录往来姓名,那群人要么是生硬地当没看见,要么是做贼似的,自以为隐蔽地看她一眼又一眼。 送走上一波,下一波还没来的档口,夏青喘了一口气:“阿辞你进去休息,我忙得过来。” 徐不让本来在记名,听他这么说,伸了伸懒腰:“我没事。” 宁伯也站在旁边整理礼物名帖,长叹一声:“都是些没见识没出息的,无怪现在还没混出个人头。” “宁伯,您这么说被人听见,别人要说我夏府看轻那些寒门士子了。”徐不让笑道。 “那他们要自己能被瞧得起,大惊小怪的,像什么样。” “好啦,我也该歇歇了,我去叫栾哥儿来接手。”她站起来,不愿他们再难堪。 刚绕过影壁就看到夏霖,徐不让两步上去,抱住夏霖的胳膊,“外祖怎么出来了。” “辞儿可以不用那么能干,脏活累活,叫你那些不成器的表兄表弟做去。”老爷子眼中尽是慈祥和心疼。 “嗯,所以我溜出来了,被看到外祖又要被说偏心了。” “偏心怎么了,老头子给他们做得足够多了,反而是蘅儿而和你们几个,一直跟着你爹满世界漂泊,外祖还没好好看看你们,就长成独当一面的才俊了。”夏霖拍拍徐不让的手,“你去玩,出门逛逛也不打紧,晚饭回来就行。” 他本是不放心徐不让,借口出来看看,正厅还有一堆人等着,不好一直陪着她。 “那外祖不要和别人说,我就偷懒一下啦。”徐不让俏皮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老爷子点点头,也学着她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前。 左右她没事干,跑去厨房看了一眼,被家里的仆妇和主厨的常叔塞了些点心打发出去,又蹿到后院。 小花园里本来清净,对面西苑,夏端请来的班子吹吹打打,她在小亭子中,倚着栏杆,放任眼皮打架。 “我当是谁,那不是你那西北来的表姐么,真是不讲究,怎么趴在那睡了。”有嬉笑声传来,徐不让没好气地睁开眼,看到亭子外站了一群人。 “你小声点,毕竟是侯府嫡小姐。”有人劝道。 “侯府,谁知道徐家还能风光多久。” 估摸都是和家里人一起来道贺的。 最后那句话听得徐不让比他们骂自己还难受,但不好就这样吵起来:“区区不才,正是在下,敢问阁下哪位。” 她在自己家里打个瞌睡怎么了。 明明她避着人才来了这,倒是主动跑来她面前惹嫌了。 说话那人她有几分眼熟,想了半天,是那次飞花令时那个姓冷的姑娘。 “哦,我当是谁,冷小姐上次在花会上吃瘪,不知现读了几本书,识了几个字,竟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她撑着下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衅笑着望向亭外众人。 徐不让再如何,也是夏家自己人,夏婉儿本想维护她两句,看到她这不修边幅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也跟着帮腔:“徐不让,你若困了,回房睡去,别在外人跟前给夏家丢人。” “春景深,恰配好梦一枕。”徐不让伸了个懒腰,“此处好,要走也是你们走,凭什么赶我。” 夏婉儿明知她混不吝的,当面被撂面子,还是不舒服。 看她的表情,她那几个小姐妹会了意:“哎,咱就走,比不得人家天为被地为席的,别被人看见了,以为咱都与这徐家小姐一样,人人皆可为入幕之宾。” 徐不让不是听不出她这话的恶毒,只觉得这群小姑娘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也挺狠,但她也不是好相与的。 “哎,您几位可走远了些,免得哪日嫁人了,生了孩子还得赖我头上。” 她们这边吵着,远处大概夏霖那边的人出来了一批,转来花园。 翰林院不是些老学究就是些才入宦海的年轻举人,老头子们对游园无甚兴趣,是以来的都是些青年人。 书生小姐自古就有些奇妙的缘分在上头,一并提起来,不免惹人遐思,两厢对望,不知无形中谁和谁的眼神相撞了,那边闹哄哄推出来一人。 恒长卿,真有你的。 徐不让看清一身青衣的人脸时,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恒通被同窗推举出来,看着那边莺莺燕燕的就开始掌心出汗,也恰好一眼看到徐不让探着个脑袋看他。 “在下恒氏长卿,夏家大爷说戏台搭好了,让我问一句各家小姐可否赏面,移步西苑观戏。” 单看恒通,眉眼清俊的长相,配以状元郎的身份,也是多少官家心里合格的东床快婿,各小姑娘家里或多或少都提过一嘴,看到他,不免从刚才牙尖嘴利和徐不让对呛的模样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状元郎前来相邀,哪有推三阻四的理儿。”有人马上回到,有人开头,剩下的人都从善如流去了西苑。 女孩子一走,书生们也跟着过去,剩下徐不让,趴在栏杆上,准备继续睡。 “徐小姐不去么。”没想到恒通还没走。 “不去,我不爱听戏,也不爱唱戏。”去了再吵一架可犯不着。 “你与南安城中闺秀,似乎相处不太融洽。” “你也要数落我吗。”她实在是睡不成了,抬眼看他。 “不,不是,我只是想说,她们素日闷在家中,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也许对一些事想得没你开……但是,也挺可怜的。” “那倒是我的不是咯。”徐不让又气又好笑,“你可离我远些,别一会被攀扯成我的入幕之宾,辱没您状元郎的清名。” “当然不是!”恒通急道,忽而又垂下头:“可你不能永远离群索居,老师也很担心你。” 岂止夏霖呢,徐当仁,谢霓裳,卫泉,夏青,刘妈,宁伯,所有关心她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法守护着她。 “好好好,不就是看戏么,我看还不成吗。”想通了这点,她站起来,兀自踱去西苑。 靠前的地方要留给各家家主和寿星,书生小姐们三两杂坐在中后区域。 台上杂剧徐不让没看过,兴趣也不大,便想缩在角落里也自在。 恒通跟着她一路过来,隔了一个位置坐在她旁边,低声介绍道:“台上这出是季老板新排的,名为……” 他刚才半天不来,有关系好的看到他过来,笑道:“我道长卿吵着来看戏,又放着一堆人等,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不过落后你们少许,何曾让谁等了。”恒通无奈。 “你还是边上坐去,不然这事没完。”徐不让啃着茶点,她倒是无所谓,就是前面已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 “给你添麻烦了。”恒通羞愧地退到说话那人边上,那人拍拍恒通的肩膀,又回头看了徐不让一眼,他们相隔不算太远,隐隐还能听到“猛士”一类的词。 “哼,我就说别理她,倒是让她得了机会给别人卖惨。”斜前方有人回头睨她一眼。 她何曾又给恒通卖过惨了?恒通这个傻狗还说她们可怜,可怜个屁。 “你可别说了,再让人听见,还说咱欺负她。” 她有没有被欺负不好说,但是再说下去她就要开始欺负人了。 “二位小姐,虽然在下不知道你们是哪家的,但是长舌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品格哦。”徐不让压着声音,咧着嘴,看她两人都望过来,一下子做了一个狰狞的鬼脸。 台上再是咿咿呀呀,这两声尖叫都不小,在场众人都看过来。 夏婉儿本来跟她小姐妹说话,这下看到徐不让又闹事,气愤地瞪了她一眼,撞上她得意的笑脸,一下绷不住了。 “徐不让!你就是要在今天闹事么!”夏婉儿快步过来,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四周的人戏也不听了,都看向这边。 “怎么是我闹事呢……”她还没辩解完,忽然西苑门口呼啦啦来了一圈人,前排的人都起身看过去。 即使在人群中,那人高挑的个头也能一眼看见。 他走进来,不理附近围过来的人群,抬眸望见徐不让欠欠的脸,疏冷的眸子里忽就染上三分笑意。 门口有人唱道:“楚王世子到。” 第50章 一出戏 “远远听得此处热闹,倒真是唱着场好戏。” 台上唱戏的也停了,对着苏沁跪拜,他挥挥手,让他们平身继续。 徐不让正愁要怎么能让夏婉儿平和平静别再跟她闹,苏沁一来,所有人包括夏婉儿的注意力都到了他那边去。 他今日穿的一身象牙白底直裰,青色滚边,金色暗绣,看着清爽又显贵,一头乌发半挽成髻,插着支孔雀翎样式的发簪,半流于背,赤色发带垂坠其上,半截搭在肩头。 不知为何,这人每次在外都打扮得像只孔雀。 “徐家小姐,好久不见。”他兀自走过来,不理旁边想给他引座的,穿过人群,好似劈浪而来。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在徐不让身上。 “世子殿下,久疏问候,失礼了。”徐不让客气地笑笑,眼角看到旁边的夏婉儿呆愣的模样,心里笑翻了天。 苏沁走在两人旁边,看着徐不让身边的位置问:“这有人了么。” 徐不让附近只有夏婉儿在,虽然未点她姓名,却是问的她。 夏婉儿微微张着嘴,一双眼眨也不眨,似乎没意识到苏沁在与她说话。 “世子殿下问你呢,怎刚才那么能说会道的,现在哑巴了。”徐不让用胳膊碰了碰她,夏婉儿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没人。” “好。”他坐下,整了整衣袖,望向徐不让,示意她也坐下。 徐不让还没见过那么呆的夏婉儿,推了她一把,让她坐在前排椅子上,自己也入座了。 她本选的角落,众人也不好直接看向这边,就算心有疑惑,也只能装着被戏台上的唱段吸引。 “你怎么来了。”徐不让倒是自在了,继续吃着果盘,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着。 “圣上让我来给寿星送礼。”苏沁拣了个柑子在手上把玩,“也顺道来看看你。” “那你可巧,我休沐就这一天。” “不巧,我知道你在。”他轻笑低头,剥开手上橙黄的果子。 “大人眼观六路啊。”本来她行迹也没瞒着谁,他知道也很正常。 “只你的,我都知道。” 徐不让瞟他一眼,想问问他知不知道他们被吃空饷的事,又觉得在这说不太好。 “那件事当然也知道。”没想到他好似看出她所想,头也不抬地说。 “老好人?” “老好人也不一定是绝对公正的,何况谁还不知道明哲保身。” 两人打哑谜一样你来我往,夏婉儿本来一开始还想说点什么挽回自己的颜面,竖着耳朵,渐渐发现插不上嘴。 不只是她,多少人也竖着耳朵听呢,就是台上唱得声朗音阔,他两又是凑近说的小话,只能看见两人脑袋挨得有些近。 “刚才是状元郎,现在是世子殿下,这徐不让就是有能耐和所有男人套近乎呗。”夏婉儿听见前排的姑娘愤愤地说。 就算她听不懂,也知道他们不是在一般地套近乎,她很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无力闭嘴。 在这说话实在不方便,徐不让也没打算继续待,吃完苏沁递过来的剥好的果子,站起身拍拍屁股,装模作样地伸手向苏沁:“那还请世子殿下移步,我再好好带您参观一下夏府。” 反正都在看,还不如光明正大的。 “好。”他扶着徐不让的手起身,两个人在一众目光中离开西苑。 “这女子,果真胆大。”一开始跟恒通说话那人感叹道,他拍拍恒通的肩:“你也别难过,不定鹿死谁手呢。” “别瞎说。”恒通打开他的手,扭头望着台上。 “你那姐姐真厉害,谁不知道公主就要被赐婚给世子了,就这还敢上去勾搭。” 当事人走后,人们也不避讳了,开始谈论刚才的情形。 “不是!徐不让虽然离谱,但她不是那种人!”夏婉儿辩解道。 “哦,我记得你也是仰慕世子殿下的,那还不跟紧点,也好在世子殿下面前多现两面,说不定能正眼看你一眼呢。”女子的笑声如同银铃,在夏婉儿的耳朵里却是如此尖利。 “你!你刚才眼睛都看直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第一次发现这些“朋友”的嘴如此不饶人。 “哪像你啊,不只眼睛直了,怕是舌头也直了。” 她实在被臊得不行,一跺脚跑了。 徐不让带着苏沁来到自己的小院子,点了两个丫鬟在门口守着,防止谁“不小心”闯进来。 苏沁左右打量了一番,肯定道:“倒是精巧。” 这院子虽然位置选得好,夏霖并刘妈宁伯也给弄了不少东西,但左右只是个暂住的,住了半个来月,还来不及自己添置点什么。 “外祖布置的,别扯了,你们兵部怎么回事?”她到了一杯茶递给苏沁。 “我也不是兵部的啊。”他无辜地睁大眼。 徐不让一下被噎住,思路被打断,皱着脸想了半天自己应该说啥。 苏沁看她模样,也不忍心继续逗她:“还记得到南安之前我给你说的么?” “王后串通国舅王岂之、兵部尚书刘叔柊……”徐不让把声音压到最低,一字一顿重复道。 她忽然想到来时路上见到那一幕:“我们之前去打秋风时见到一队胡人在江边和南岸派出来的人密谋什么……可惜没有证据。” “有证据就能扳倒他们了么,还不是可以尽数推给别人。” “那可是王道然的部队。”徐不让几乎是嘶着嗓子说。 “他手握重兵,只要朝中根基不倒,自然也不会倒,所以要想扳倒他们,只能从源头找机会,而且必须一击致命。” 徐不让满面恍然:“竟是,没办法么。” “谁说的。”苏沁倾身过来,温和地看着她的眼:“这事你不用管,好好练兵就行,只是空饷的事,怕解决不了。她一脉自是因利而聚,刘叔柊下了,还会有赵钱孙李王,只有王后,才是那棵树倒猢狲散的大树。” 王后作为太后,控制着幼帝,为她王氏一党撑开一把保护伞。 她默然半晌,苏沁以为她还在愁军需的事,安慰道:“晚些我让人用你的名义安排些补给就好。” “不需要。”她抬头,眼里隐隐狠光:“不发我还不会抢么。” 苏沁吓了一跳:“虽然西南那边的贡品都要从望京那边走,但是那些可抢不得。” “想哪去了。”徐不让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打打土匪,打打牙祭。” 院门口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表小姐,这可进去不得!” “家里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进的!” 转头,夏婉儿又是红着脸站在门口,刚才她弹苏沁脑门好像被看到了。 “哎呀。”徐不让叹。 “哎呀呀。”苏沁捂着脑门应和。 “不准呀。”她走到门口:“怎么,表妹找我何事。” 夏婉儿一双眼睛往里钻,嘴上还不饶人:“我看错你了,刚才还为你辩解!你怎么能对世子殿下如此,孟浪的!” 徐不让觉得她再说两句自己就能荣享登徒子的称号了,只得打断她:“好好好,我错了,我孟浪,你找我什么事。” 她本来是被气出来的,后来左思右想不对,就来寻徐不让了,谁知就看到刚才那一幕。 “我,我来监督你!不能让你再丢夏家的脸面了。” 他两本来也算谈完了,便没什么需要避着夏婉儿的,于是徐不让当真给苏沁介绍起各处。 “这宅子我也是上个月第一次来。”她走在前面带路。 当初南渡,夏家人除了老爷子,还有夏瑞、夏彦两房,夏瑞家里口子多,这宅子选得也不小,哪想到人家一来就闹分家,偌大一个宅子,平时只有夏老爷子在,空下了许多屋子。 老爷子好心为他们考虑,谁道不领情,于是自己住了主院外,给徐不让一家子分别留了四个院子,虽然人都没来过,不过现在一逛起来,倒像是在逛他徐家的宅子。 饶了一圈又回到徐不让小院的门口,夏婉儿还是跟着,她叹了口气,朝苏沁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先走,分头跑路,哪想他眨眨眼睛装没看懂:“你自己的院子还没介绍呢。” “这有什么看的。”她打开自己那间屋,半个来月没住,但一直有人扫洒,桌上还放着新鲜水果当做熏香,旁边一盆清水,随时供人使用。 房间通透敞亮,窗前的书桌,屏风,多宝阁,家具都是简单雅致的样式,从后窗望出去还能看到花园。整个房间的选择和布置都很用心,无一不看出房间主人所受的宠爱。 夏婉儿也是第一次进来徐不让的屋子,初来还没分家时,她跟着母亲住在这宅子的一个小院里,虽然亏肯定没吃过,但相形之下,确实逊色不少。 “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徐不让回身,看的却是夏婉儿。 她刚才分神想着自己家的事,被点到又是有些愣的模样,应了声好就要走。 “不对,你把我支开想干什么。” 徐不让看看天色,还未到开宴时刻,左右支不开这小孩,有点心烦。 她撇嘴的模样被苏沁看在眼里,心知她又要犯浑了。 “说起来姑姑在宫中,倒还能让世子殿下称一声庶舅母,那我是不是应该叫世子殿下一声兄长。”她没理夏婉儿,假笑地看向苏沁:“心源哥哥。” “嗯。” 徐不让没想他配合的应了一声,夏婉儿惊掉下巴的模样更是让她乐不可支,于是得寸进尺地攀上苏沁的胳膊:“心源哥哥,我想吃三合楼的绿豆糕了,我们去买好不好。” 苏沁点点头:“好,我这就让人去备马车。” “不嘛,人家要自己去买。”这话说出来徐不让自己都恶心,苏沁还是接受良好的模样:“好,我陪你。” 夏婉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脚更像被订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徐不让快速把苏沁拖走。 “小跟屁虫。”徐不让扭头朝着夏婉儿的方向吐舌头,不过两人已经转过一道墙,夏婉儿根本看不到。 “这后面有门吗?我们不用回前门?”苏沁打量着眼前的路,却怎么都觉得面前没路了。 “有是有,你真要走啊。”徐不让放开他的手臂,走在前面带路。 “不是你说要去买糕点么?” “我骗小孩的,怎么你也是小孩吗?”徐不让指了指花园小树林中隐藏的一扇小门,那是夏霖特别为双胞胎留的,以前在旧宅子也有这么个小门,方便他们不用穿过一整个宅子溜出去玩。 “你这样把这门指给我,不怕我做什么么?” “就你,想做什么?”徐不让上下打量他一番。 苏沁委屈垂头,她眼中的鄙视昭然若揭,就是他进来,也干不成什么。 “我还是能做很多事的,只是这种地方以后还是别给别人说了。” “隔一条巷子就是大街,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的地方……”徐不让打开门,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 “心源哥哥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密道暗巷。”她调侃道,“傻不傻。” 他委屈更甚,配上一身装扮,活脱脱一只争宠失败的孔雀。 平心而论,徐不让是喜欢逗人,也喜欢看人被逗得面红耳赤,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没办法,之前谢霓裳就是这款的,被耍了不会生气,只会可怜兮兮自己哭,反倒让她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 “不哭不哭,我傻,是我傻。”她条件反射似的哄道。 “大傻瓜。”苏沁本就是做给她看,得了两句安抚,脸上多云转晴,趁她不注意,抬手捏了她脸颊一把。 第51章 反目 晚宴时,谢霓裳跟着母亲来了,两个人坐在女眷那桌讲起小话,她们坐在谢夫人旁边,谢夫人又在夏瑞妻李氏旁边,两个大人聊着天,夏婉儿隔着人一个劲往这边甩眼刀。 夏霖过午不食,只是坐在主位上以茶代酒回敬来宾,夏瑞在旁边应酬,反倒显得更像一家之主。 满座正是酒酣耳热,忽而门外传来一声唱:“宁王殿下到!” 徐不让差点没摔了筷子,下意识看向苏沁,他平静地点点头,没有其他示意。 高喆一身枣色袍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不像来拜寿的,倒像是今天这宴席的主人。 众人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行礼,夏霖带着夏瑞当先迎了上去:“不知宁王殿下亲来,有失远迎。” 高喆朗笑让众人起身:“夏掌院乃我朝股肱之臣,又得先王重视,今日大寿,本王亦不过作为小辈来贺,哪有叫寿星迎门的道理,您老客气了。” 他挥手,身后上来四个下人,两两抬着盖着红绸的寿礼,又有四人走进来,随手清空了靠门两桌上的盘盏,把那寿礼放上去。 徐不让撇撇嘴,觉得这宁王真是霸道,别人还没吃完呢就把饭菜清了。 “南海砗磲,红珊瑚树,本王南渡未久,仓促准备,还请夏大人不要嫌弃。” 随着高喆的话音,红绸被揭了开来。 白色的巨大贝壳已经够吓人了,那红珊瑚树一米来高,本就难得,还长得枝繁叶茂,红似鸡血,形制极好,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在座宾客皆是富贵,也还是被这两样礼物镇住,一时间连近旁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老臣庸碌,徒增年岁,得先皇青眼忝列臣工,实在是当不起宁王殿下如此厚礼。”夏霖惶然道。 “哎,您夏氏一门也为我朝贡献良多,更别提本王南渡路上得令孙一路相护才得以安然到达,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难道本王的命还没这死物贵重么。”他话说得重,又提到徐家两人,夏霖再是推辞,便有些不敬了。 “宁王殿下言重了,他二人不过奉命行事,何敢以此居功,然殿下一片好意,莫敢辜负,老臣便斗胆收下了。” 席都差不多吃完了,高喆现在来,倒也不是为了吃他家一口饭,但主座的菜还是被撤下,换了一桌子新的,礼物被抬下去,门口两桌也只能重新上菜。 本来还算温馨和睦的一个小宴席,高喆来了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的氛围弥散在小厅里。 夏霖之前主审过宁王府的案子,非要说的话两人是有点前仇在里面的。 但现下风云变幻,所有势力都是重新洗牌的时候,高喆抹下面子来夏霖寿宴就有那么点意思。 他虽然来者不善,也不会当人众面地说什么,夏瑞倒是会来事,妙语连珠逗得高喆笑个不停,气氛倒也没有太过压抑。 “这位殿下,最近可是春风得意呢。”谢霓裳依在徐不让肩头,几乎是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徐不让本来也差不多吃饱了,随意地挑着离自己的近的菜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怎么说?” “前些日子,朝中出现好多声音,想让陛下让贤呢。” 徐不让听得心头一惊,一整颗莲子呛进喉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谢夫人和刘妈和赶紧上来给她顺气又送水的,引得一些人好奇地望过来,夏婉儿又是一记眼刀飞她脸上。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等她终于理顺了气,挥挥手让丫鬟退下去,拍着谢霓裳的肩说:“对别人也别说。” “好,那我换个说嘛。”谢霓裳噘着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什么地击掌道:“听说鸿胪寺有个小官,始乱终弃,被前妻的娘家人劫在路上揍了一顿,结果他现在的妻子知道自己受骗,也怀着身孕回了娘家!” “什……”徐不让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那人姓什么?” “谁记得那么清楚,大致是姓简还是齐什么的。” 虽然还是很怀疑,但她强迫自己放下心来,“揍人,还是揍官,那可是犯法了,这前妻的娘家人没事?” “就是这点比较奇怪,起初是抓进去了,后面又放回来了,可能是觉得这案子影响不好,倒是可惜了秦家那小姐,本以为嫁了良人,谁知这男的竟然如此狼心狗肺。”谢霓裳努努嘴,“喏,就窗边那桌穿紫裳的,就是秦家小姐的哥哥。” 徐不让睁着眼睛,茫然四顾。 当时韦芸去要孩子时她也去了,后来查过钱盛再娶的,确是鸿胪寺卿秦笠的孙女秦汤汤。 “那儿,那儿啊。”谢霓裳以为她是看秦家那人,在桌子底下指她。 “算了。”徐不让扶着谢霓裳的肩膀,无力道。 “你这半个月也不回家,好不容易来南安,还是见不着面。”谢霓裳托着她胳膊,半嗔道。 她禁足出来后来找徐不让,才知道她和徐当仁都练兵去了,本来想她差不多也到了嫁人的年纪,稳定下来在京中,姐妹也好常相见,没想到来与不来也没个差别。 今日她也不知道徐不让会不会回来,所以只是下午才过来。 “敌未灭,何以家为。”徐不让摸摸她脑袋,“我可能一会就要走。” “这不是还早吗!”谢霓裳难过的抓着她的衣袖:“又不是在打仗,多待一下也没关系。” “有点事。”看她不舍的模样,好像之前每一次分别:“我不是还在南安吗,下次回来,下次回来一定先去看你。” 这边还在依依不舍,那边主桌高喆先走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送他,跟来时一样快,一阵风似的就离开了。 虽然他确实只是来送礼的,但等到他走,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他走了,本来打算告辞的也陆陆续续离开。 徐不让别过谢夫人和李氏,过去和夏霖请辞,主桌已经散了大半,苏沁也不在了。 “这样啊。”夏霖听了事情原委后,抚着胡子叹道:“你去,路上注意安全。” 徐不让跪下,给夏霖磕了个头:“不孝孙儿,代爹娘,兄姐,祝外祖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哎,辞儿知道外祖最想要什么。”夏霖满眼心疼地扶她起来,亲自送她到小厅门口,又偷偷塞给她一个红包。 早上兄妹几人给老爷子贺寿时就已经给过红包了,连徐当仁的也代领过了。 “我有了。”徐不让不接,以为是老爷子记错了。 “给你的就接着。”夏霖背着人,压低声音,直接把红包塞她袖子里,“傻孩子,红包还嫌多么。” 看她把红包收好,夏霖清清嗓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还有客人,外祖就不送你了。” 本来确实被弄得有些哀伤,老爷子这反差又把她逗笑了。 策马一路向芷兰院而去,才没两个路口就被一辆马车挡了去路。 暮霭通人性,技术也好,停得及时,不满地打着响鼻。 “世子殿下还有什么事。”徐不让认出车前坐的碧玺,知道里面的是苏沁。 “下午才叫哥哥,你改口倒快。”一只手撩开车帘,里面的人笑盈盈地望着她,“上来。” 把暮霭的缰绳给碧玺牵着,徐不让一步上了车。 “你怎么知道我走这条路。” 这并不是出城的路,她若要回营,这人在这只能等一场空。 “你去芷兰院肯定走这。”苏沁倒了杯茶给她:“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知道她要去芷兰院,那芷兰院发生的事估计也知道。 徐不让也不兜圈了:“钱家那事,是你?” “是我。” “为什么。” “行侠仗义?”看她不信任的目光,苏沁弯着眼改口道:“为了你。” “为我?” “若你知道,定是忧心一场,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韦芸的事若她知道,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但是她久不在京,也没什么人脉,确实只能忧心,最后上下疏通,还得求人。 可是不经她就解决了,心里有些怪怪的。 “我……”她皱着眉想了半天:“宁王让陛下让贤的事与你有关吗?” 苏沁看她,不理解她的思维怎么如此跳脱:“只不过推波助澜。” 子弱母强,女主为祸,又有强王在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史书不止一次告诉过人们。 “徐家只尊天命。”她目光凌厉,逼视苏沁:“若你甘愿为虎作伥,来日兵戈相见,我必不会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 说罢要走,背对着他:“这件事还是要谢你,但往后,还请世子殿下不要再插手。” 苏沁本是想与她邀功讨好,没想被劈头盖脸一顿警告。下午的时候两人相处还算融洽,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怎么生出如此变故。 徐不让不等马车停下就一跃而出,牵过暮霭的缰绳,打马而去,竟是芷兰院也不去了,直接反方向离开。 碧玺牵着暮霭,走在车边,忽然被夺了缰绳,惊了一下还想反手去抢,回头一看,只剩下一人一马的背影。 “殿下,要追么。”反而是驾车的侍卫童桑反应过来,勒停马车。 车厢中沉默良久,久到碧玺以为他家世子殿下什么时候也走了。 “不追了,回府。” 夏家人惊奇地看着徐不让急匆匆跑出去,又急匆匆跑回来,在自己屋里翻了半天,拿着什么再次出门。 徐不让回得早,扔给徐当仁红包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怎么了?”看出她不对,徐当仁也不敢贸然进去,站在门口问道。 “我是不是很蠢。”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谁的话都能轻信。” “若谁都怀疑,谁都不信,会活得很累的。”徐当仁没有正面回答。 里面翻箱倒柜的响了一阵,就在他想闯进去时,徐不让出来了。 “咱去把土匪窝挑了。” 第52章 锦书谁寄 打土匪的事本来就像一把悬剑,真要确定下来,杨春夜反而松了一口气。 “会不会太快了。”早操后,在徐当仁的营帐中,那两人向他提起这件事。 “快什么,真到没粮了再去抢啊。”徐不让白他一眼,两个人照着地图和之前勘测的数据弄出一个沙盘来,杨春夜不懂这些,只能看着两人摆弄。 他俩的计划也简单,甚至不怎么打算打硬仗。 虎头山和周边的村子形成了互相防备,易守难攻的格局,要打虎头山,必然先把附近的村子收拾了,但是收拾那些村子,又会遇到来自山上的打击,即使避开村子上山,山上的人也可四散入村,再混入寻常百姓。 是以望京几次剿匪,剿而不灭,生生不息。 但他们只想抢劫,不想剿匪。 当然能打几个也不亏。 “商队那边安排好了吗。”徐当仁看她,钓鱼得先有鱼饵。 “让泉儿那边帮帮忙呗。”她耸肩。 “等一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是想用商队把土匪引出来,再趁其不备直捣黄龙?可这样商队岂不得不偿失?” 两人看傻子一样看他。 “当然不可能真的拿东西去给他们抢,那样有什么意义啊。” 只需要放出消息,能打动土匪们的消息去,引蛇出洞,剩下的就好办了。 大尧商行的龙头卫家有一批货从福州过来,据说是些珍奇的海货,赶着要送去南安。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望京和附近几个城市传开,自从迁都后,多少闻所未闻的好东西尽供着南安,什么没见过?卫家商行遍布天下,日进何止斗金,让这样的卫家人重视的东西,不免引人猜想。 茶馆酒肆对这批东西议论纷纷,有说是贵比黄金的香料,有说是传说中的南海鲛珠,还有说是蓬莱采来的灵芝仙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卫家人的缄默似乎更是印证了这东西的宝贵。 所以在根本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到底是什么的情况下,满城传得沸沸扬扬。 “真的会上钩么。”今天杨春夜少见的和徐不让一起来了望京,两人坐在茶馆里,听着台上说书人讲那前朝旧事,而台下嘈杂,百口千耳地互相交换着消息。 她照常男装打扮,漫不经心嗑着瓜子,低头喝茶的功夫,小声对杨春夜说道:“靠窗那两个看见没,别回头。” 杨春夜也不傻,侧头叫来小二续茶,借这个机会瞥了一眼窗边。 两人那两人布衣短褐,似乎与周围的人并无什么不同。 只他们手腕上用青色布巾拴着。 “还真是大摇大摆。”徐不让嗤道。 “会来吗?” “你以为土匪是做什么的,要放着这笔生意过去了,他们在道上也就别混了。” 不一会,那两人出了茶馆,杨春夜听到旁边一桌的人叹了口气:“卫家这东西怕是不保咯。” 他那桌另外一个人好奇地问道:“怎么说?我听说请了有名的镖局呢。” “那镖局是福州那边来的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附近多少帮派放出话来,要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呢。” “那么卫家就不做点什么吗?这世道如此,上有苛政,下有匪患,让人怎么过?” 一开始说话那人嘘了一声:“可小声点,什么匪不匪的。” “不是匪还叫什么!” “算了,你这倔脾气,我不与你说……” 杨春夜还想听下去,就看到徐不让排下两摞铜板,起身走人。 本以为她要继续逛或者回营,没想她出门直接上了门口的马车。 “哎,你去哪?”他追上来想拦,他们出门时各自骑马,这马车也不知是谁家的,可徐不让动作迅速,等他走到近前,已经上了车。 马车撩开门帘,温软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车上的年轻人看着他,面色平和。 “上来,让卫公子带咱们兜兜风。” 年轻人摇了摇扇子:“本少的马车可没风给你兜。” 他一身翠色缎面袍子,拇指上带着个水头极好的扳指,腰带上、扇子上都坠着玉坠,虽然玉为君子,温润内敛,可在他身上硬生生被称出了黄白之物的艳气。 “干得不错。”徐不让毫不客气地摸了摸卫泉的脑袋。 “别瞎摸,我还得见人。”他用扇子格开徐不让的手:“这群鳖孙,一年到头打家劫舍,也抢了咱家不少东西,这次也让他们尝尝被抢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杨春夜:“我这马车是有什么问题不成,各个上来都缩在角落里,像我要吃了你们一样。” 他这马车,珠光宝气,华盖翠幕,不大一个地方还放了一个博古架,谁看了不怕磕着碰着,到时候赔不起只能卖身了。 “那妹子呢,怎么没跟着你?”徐不让看白月儿今日没跟着,是两个面生的丫鬟。 “跟着先生学算账呢。”卫泉挥挥手。 “你怎么那么好心?” “那丫头还算聪慧,而且不是跟你那芷兰院打交道么,让她学着点,以后女孩子也好互相照应。” 徐不让楞了一下,本来上次压价的事还以为他不耐烦做这点小生意,没想他还挺放在心上。 “当然,一房也得有个能管账的丫鬟……”看他娇羞的表情,徐不让大概明白到了白月儿在他心里的定位。 “你和霓裳最近还好?” “托您老人家的福,还成。”看他得意的表情,徐不让一阵牙酸:“就是怪想念您老人家的,有空多回去看看。” “好了,就这么订了,让他们务必按照信上的来。”徐不让交给他一封信,又拉着杨春夜匆匆离开。 “这位就是卫家的……?”杨春夜下车差点被被带摔在地上,往前冲了几步才停稳。 “卫泉卫小爷。”徐不让背着手在前面走着,心情很好的模样。 两人又是一路回营,刚到,就有人交给徐不让一封信。 她只扫了一眼,就皱眉问给她信的信使走多久了。 这样的事已经有几天了。 每天都会有信使过来,递给徐不让一封信,有时候还会有别的小东西。但她都是当面拒绝,根本不接,今天是正好撞上她外出,别人没办法代她拒绝,便只能收下。 “老大,你怎么不打开啊。”大有端着盘点心走过来,空着的手还拿着一块在吃。 徐不让看了一眼他端着的东西就奓毛了“这东西哪来的。” 一盘绿豆糕整整齐齐的码着,上面还有模具印出的三个合字,应该是南安老字号三合楼的糕点。 “啊?说是给你和仁哥的,仁哥让分给大家了。”大有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大家就吃了一碟,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呢。” 他讨好地把点心碟呈在徐不让面前,哪想她忽然一抬手要把碟子掀了。 “哎呦,差点。”大有反应快,把碟子护住了,有些怨念地看她:“徐大将军说了不能浪费粮食的,你不吃也给大家伙留着嘛。” 说是给他们两个的,徐当仁估计以为是家里谁送来的,只有徐不让知道,那是她随口一提的东西。 “怎么了?”杨春夜看她脸色不好,摆手让大有先下去,“那点心有问题吗?” 徐不让一只手捂着脸,冷静了半天:“算了,没事。” 她辞别了杨春夜回到自己的营帐。 白色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对着光能看到里面的彩笺。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她自嘲地笑了笑。 徐家是大尧的刀,百姓的盾,而不是谁的私器。 他作为唯一异姓王的后嗣,为了延续家族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考量,但绝不是玩弄权术,操控废立这样为千秋不齿,后人唾骂的事。 若是相处日久,她真的害怕往后对上他时,会犹豫不决。 她找出一张白纸,封入两张银票和那封信,第二日信使来时,见她肯收信,开心得不得了。 徐不让接了信让他少留片刻,回到营帐中,拿出一封回信交给他。 捏着手中厚厚的信封,童桑快马加鞭回到南安苏府,把信递给苏沁。 那日不欢而散,次日苏沁就收到徐不让还回来的所有东西。 他知她性子冲,脾气倔,稍微服软就能劝回来,所以隔了一日,让贴身侍卫童桑直接递了一封信给她。 他在信里委婉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可言辞再委婉,让第三人看见,都能用这个要了他的命。 童桑匆匆去,很晚才回来。 “没接就没接,你先休息,明日还得跑一趟。”他安慰着垂头丧气的童桑,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出师以后跟着他,从没碰上这样被拒的事。 童桑一连跑了六日,徐不让总算是接了信,还给了回信。 苏沁捏着信封的厚度,心不自觉往下一坠。 童桑傻乎乎地笑道:“去得巧,小徐校尉还留我吃饭,我马不停蹄就回来了。” 大概是为了哄童桑,那信封上还写着世子殿下敬启。 这是他一个人的心事,不愿童桑受他影响,便打发他去吃饭。 拆开外面的信封,两封他送过去的信,完好如初,一看就知从没打开过,只在中间夹着两张银票,只言片语都无。 解释也要有人愿意听,可她是真的不愿再听他说任何话了。 一步涉到她的底线,再是之前情投意合,也快刀乱麻,一下斩断所有联系。 那钱银,是弥补她还不回的东西,当真算得清清楚楚。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是忠义。” 第53章 故人 高彻听着朝堂上一群人吵得你死我活,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皇储乃国之根本,现在后嗣空虚,也是让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一个白胡子老头痛心疾首道。 “皇室中人并不匮乏,当务之急是北线战事,不必如此急切。”一人说道。 “君未见,《春秋》有载,宋宣公死,不立子而予弟。弟受国死,复予兄子,弟之子以我当代父位而刺兄,宋祸三代不绝。汉亦有言: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之前那个老头奋声疾呼,几乎要呕出血来似的。 “陛下尚且年轻,何以现在便论立储之事!今年采选即有秀女入宫,想着不久便能有好消息,何大人比陛下和太后还着急,看着就像要身体力行给陛下后嗣一样。”另一个白胡子老头耻笑道。 “你!何以当着圣面污言秽语!张大人是老不修惯了,听说前些日您那第九房妾室还给您喜添麟子,倒是忘记恭喜您了。” “那是好事啊,还不恭喜张大人。”他看着没劲,打断了争吵。 两边都不得脸,被一说,齐齐败下阵来,这时又有人插话进来:“后日不就是祈嗣节么,我看陛下不若去那郊外的庙里拜一拜。” 明明也是群读圣贤书的人,怎么临到老了,反倒信些鬼神。 “今年开年多地水灾,到了该下雨的时候又晴了那么些日子,是该拜拜。”不知谁的声音恰到好处传到高彻的耳朵里。 他久不出宫,倒是确实想出去走走,便答应道:“难为诸位费心,那朕就勉为其难去一趟。不过现下国家多事,不宜大张旗鼓,明日诸卿自便,朕亲往祭拜。” 本来他们吵习惯了,只是给对方为难而已,哪想皇帝就这么自己顺着台阶下了,一时间不管是哪方的都愣在当场,直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宣布散朝才反应过来,哭天喊地地说这样不合制,不过已经没人听他们说话了。 高彻大步走在前头,问旁边的太监田冬:“楚王世子已经几日没来了?有什么说法么。” “这,世子殿下只说身体抱恙。” “抱恙。”高彻回味着这句话,嘴角勾出一抹笑:“表哥孤身一人在南安,病了也没个照顾的,那朕不得去慰问慰问么。” 田冬心头一跳,知道主子又要寻些事来做了。 果然,一个时辰后,一架马车从西侧门驶出皇宫。 知他前来,苏府上上下下跪了一地,但最前头,只有管家叶安平。 “殿下出城静养去了,一时半会怕回不来。”老年太监的嗓音已经不若年轻时尖利,大概见惯世事,做什么都透着一股子淡然。 “叶公公照顾不周啊,朕这表哥身边连个可心人儿也没有,你们还不好好伺候他,就算楚王不管,朕也是要管上一管的。”高彻拖长了调子,打量着叶安平。 “世子殿下所患,陛下怕比奴才清楚,主子有疾,咱们这些当下人的自然难推脱,就算要剖心挖胆做药引也是使得的,可药要对症,不然就算把奴才们都杀了剐了,对殿下来说,也不过徒增俗扰。” 高彻看他不卑不亢,知道吓不到他,无谓地撇撇嘴:“那你告诉朕他现在在哪,朕也好去亲自诊一诊。” “城外黛眉山。” 高彻带着叶安平一路驱车赶往那黛眉山。这地方说有名么,山上有个小道观,不过香火不如西郊那宏福庙旺盛,风景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知他在这作甚。 下了车,叶安平引着高彻往山上爬,只到一半时,就听得琴声沁沁如泣如诉。 道旁并没有路,可琴声就是从那边传来,叶安平望着他,也不做声,朝着那个方向微微弓腰。 “这路都没有,叫朕怎么爬?”高彻嫌弃地看着草木茂密的山腰,越往里走越是郁郁葱葱,根本不像可以进去的模样。 他纠结了半晌,让后边的护卫就守在这,一撩衣摆,独自踏进草丛。 随着琴声行进,拨开杂草枯枝,半腐植物的味道闯进高彻的鼻子,他几次想回头,可回过头去也依然没有路,只能咬着牙往前继续走。 绕过一颗大树,前面惊奇的出现一小块平地,苏沁盘腿坐在那,却是琴音一滞,抬头看向他。 “表哥可真会选地方。”高彻满头大汗,衣摆被染上草汁和土色,一开始的兴致也都没了,直接问道:“你怎么了,几日不见人影。” 苏沁张了张嘴,似是久不说话,也没喝水,嗓音有些沙哑:“立嗣之事,还需三思。” 高彻眼角跳了一下,怀疑那群老头子的魂跟着他来,附在苏沁身上了。 现在朝中,一派暗戳戳地觉得高彻年岁轻,才能浅,不如让贤高喆,但这种事肯定不能说出来,便借着他无后嗣的名头,觉得应该立一个储君,而他那二哥正好有个男孩儿。 但儿子是太子,爹是个亲王,这算怎么回事呢。 古有去母留子,现在总不能去父留子。 这不就成了他这个匆匆立起来的代皇帝退位让贤的绝好借口。 而王后一派定然是不许,再加之两边不沾的,觉得立君不得如此儿戏的,三派掺在一起,吵得热闹。 他整日被吵得心烦,倒是苏沁躲在这偷懒,很是让人不满。 “好端端的,你就为这事躲在这,还不如回去和那帮老头子一起吵,也算有个应声的,听着热闹。”高彻毫不客气地拿起苏沁放在一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很快吐出来:“呸,你这什么啊!” “菱芡水,陛下现在贵为九五之尊,行动不当如此随意。”苏沁接过那杯子,把水浇在身边的树上。 高彻这才发现这并非一块荒地,中间整平了一小块地方,细心插了篱,围着一小棵树。 “立不立嗣也不是朕说了算,况且这不是你提的么。”高彻吐着舌头,“朕好说话,可那宁王虽然听你的,却并不完全受你支使。” 这事本行得通畅,立宁王子为太子,宁王为辅政王,剩下就等着狗咬狗,他这个可怜的幼帝不过是一个傀儡,发生什么又与他何干呢?奈何这个操棋手半路在这撂挑子了。 苏沁抚着那棵小树的枝叶,似无所闻。 “您倒是好兴致,在这莳花弄草的,外头不知多少人打破了头,那宁王为了给自己造势,满世界拉拢人呢,谢太傅、夏掌院、蔡寺卿,六部里本就有他的人,你左右进退有余,朕也不过一条薄命,只是怎样都苦了百姓了。”他故作叹息状,偷偷看着苏沁依旧不为所动,又补了一句:“宁王妃母家失势,这王妃位怕坐不稳,不知谁家女儿又要成为朕这二哥的臂助呢。” 他修枯叶的手顿了一下。 “朕还记得宁王妃大嫁之时满城的红装,那可真是热闹啊。不过男人嘛,旧情再如何笃深,哪有权势重要呢?” 高彻眯着眼看他失神将自己手指剪除出一道口,“这话不该朕提醒你,事虽由你而起,可停下来却由不得你,若你半途而废,不但回不到过去,对以后的事也会失去把控。” “你们都那么冷静,倒显得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苏沁垂下手笑道。 高彻看他愿意开口,笑着打趣道:“党争以外的事朕还是决定得的,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表哥不如畅所欲言,说不定朕善心大发,答应你的条件呢?” 回正路时,有苏沁在前面带着,一样的山势,居然就好走多了。 “你干嘛非要来这种棵树呢?”高彻还是觉得不吐不快。 这地方不说深山老林,也是道路崎岖,不上不下的山腰上,什么都没有,高彻都很疑惑他是怎么找到种那棵树的地方的。 苏沁背着琴,提着小锄头、剪刀等工具,每一步都叮叮当当的,可看着他的背影,却格外萧瑟。 “思人。” 他这表哥,从年少时起就这么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样,奈何长得丰神俊朗,文采学识也斐然,居然在朝中民间声望都不错,尤其一堆小姑娘,每他一出现,便叽叽喳喳如同那枝头的雀儿,闹个不停。 虽然看着年少老成,可苏沁也只才二十一岁,除了他的亡母,还不到追思故人的年纪,而淮阳公主葬在王陵中,要祭拜也是朝北才对。 高彻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一切,一拂草叶,两人便回到正道上,山道蜿蜒,却不是他离开那处,往上远远可见道观牌坊,正有人从上而下,看到高彻的脸,那人震惊地快步走来,跪在高彻脚边。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何以孤身来此!” 高彻想了想,这人虽然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还是苏沁把他扶起:“薛大人,陛下此番微服出访,不必如此大礼。” 听这人姓薛,高彻才算想起来。 “薛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他也笑着把老人扶起来。 前中书令薛催,没想到他在这。 高彻瞥了苏沁一眼,很难不认为这是他布置的,但看薛催的神情,应该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再说,若他连薛催都能请动,倒也不用编排如此一场大戏让王后与宁王互斗。 “草民在此祭祀草民亡故的妻与妹,没想到陛下驾临此处,未曾远迎,还望陛下勿怪。”薛催陪着他们往下走,当年权倾一时的中书令,现在竟只是一副稀松老者的模样,他穿着一身青色布衣,花白的发只用布条束就,放在人群中也难以辩出。 “如此,倒是朕打扰您了。” 走了大概半炷香时间,看到前面守着的人马,薛催便不做停留,告退离开。 下面的人看到高彻从山上下来,也是心惊,刚才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出点三长两短所有人都得陪葬。于是一股脑围了上去。 只叶安平接过苏沁的琴和工具,躬身跟在他身后。 “朕说了没事!”高彻挣脱出来,快步走在前头上了马车。 来时还没看到苏沁的马车,现在却不知从哪赶了出来,一个年轻的侍卫坐在车夫位置上,满脸忧心的望着苏沁。 “走,朕出来一趟也不容易。”高彻撩开帘子说道。 “去柳下营。”苏沁也上了马车,吩咐童桑道。 第54章 剿匪 若是在西北,他们打土匪不跟打牙祭似的? 奈何这是南安附近,兵也是新招的兵。徐不让啃着手里的干粮,看着一群人无精打采的样子,好歹还没人来给她叫苦叫累。 “小徐校尉,咱们还要等到多久啊?”胡杨伏着身子爬过来小声问道。 他是孙茂发给拨过来的,按说应该更有耐性也更听指挥,没想是第一个来问的。 “等。”徐不让继续啃着干粮,“别不耐烦,这点苦都吃不得,还怎么行军打仗。” “没有不耐烦……”胡杨小小声地说道,他只是被底下几个兄弟拱出来问的,他也觉得听指挥就是了,难道那两个人还会害人么。 一阵风吹来,枝叶婆娑,徐不让忽然抬头。 他们分了两部人进山,前一队人需要在这先埋伏上一天,第二天夜里两队人汇合,再等土匪被调虎离山,直接趁虚而入,端了他们的老巢。 这是个绕圈的笨办法,但胜在稳妥,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费时间。 其实就算补给不够,也有别的解决办法,比如很多队伍都会先把士兵的饷银扣着,打了胜仗再说。不过徐乘风的队伍从来没那么干过,所以他俩也不屑学。 风声里,除了树叶的声音,隐隐夹杂着呼哨声,三声短哨,重复了两次,正是现在! 一支穿云箭呼啸破风,带着千万箭雨纷落而下,寨子里土匪们本来有说有笑,结果一下被打蒙了。 “他娘的!敌袭!”青旗帮的寨子里现如今只有二当家,大当家三当家包括军师都出去了,他们今日本是去截卫家那传说中的货物,第一波人手不够,刚把寨子里大半人马调过去,哪想有人这个关头黑吃黑! 他四处观望了望台,想说为什么没有注意警报,却发现上面的人都已经倒下了! 寨子以木桩为墙,被封得严严实实,只要关上门,再递出消息,应该可以撑到大部队回来。 他看向大门,却发现那里的守卫和他一样懵。 “快!快去落门!”他指挥着身边的亲信,自己快步往仓库走,那里放着振山响,炸裂的响声十里外也听得到,听到这声音,外面的人就应该知道家里出事了! 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墙头有飞爪被扔进来,虽然有零碎几个没固定好,但大多数都卡在墙头上,他知道,很快有人要进来了。 “枪兵!枪兵呢!”他抓住身旁一个人,从刚才开始,附近的人就少得奇怪。 “你问我也……”绿眼睛的男人无辜状看着他,“是不是那些人啊?”他指着远处,那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 二当家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这双眼睛,他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譬如此时此刻。 “瞎聊什么呢。”有人快步上来给了男人脑袋一巴掌。 “这人是谁!快给老子把他绑了!”二当家气急,冲着后来那人喊道。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有着和他们这帮人不同的俊秀五官,个子更是瘦瘦小小,而且同样,他没见过这个人。 “仓库那边找到不少老弱妇孺,叫弟兄们避开。”徐不让提着刀,刀上还滴着血。 看着面前吓得不轻的土匪,粲然一笑:“至于你,只要不乱来我就不杀你,别怕。” 本来就是不大的匪窝,大部队出去以后也就剩了两百人不到,有的还是些没战斗力的,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被砍掉,很快被收拾服帖。 “快快快,能搬的搬!搬不动就别去折腾了。”大有指挥着士兵们从仓库里搬东西,他们本来目的也是这个,土匪们抢了一辈子人,临了在自己老巢被抢了。 “这样好吗?”胡杨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感觉自己比土匪还土匪,有些不太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可是土匪啊!”饶毅无所谓的拍了拍胡杨的背:“拿那个!什么眼神,那金蟾不比你那破褥子值钱!” 今天只有他两加一个大有被带来,燕放守家,韩炜、陶陂田随徐当仁诱敌,他们这种治安兵,最讨厌就是山贼土匪,所以打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正是赢得畅快。 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的搬着东西,胡杨总有着自己才是土匪的感觉。 “人绑好,十个一串,下山交去望京衙门。”徐不让坐在一旁指挥着,这个小战斗连活动筋骨都算不上,事前工作太周密了,到实施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意思。 “敢问……”一个姑娘喏喏上前,向她搭话。 徐不让回头,那就是她之前看到的在仓库的老弱妇孺,仔细看来,都是些盛年的青年人,可他们有自己站着的,有腿脚不便搀着人的,大多身上没几处好,约有五十来人,估摸是绑上山来的。 “愿意跟我们下山的就下山,爱留着的就留着。” 她挥挥手,蹲了一宿没睡,又没施展开拳脚,现在整个人就是困。 “多谢大侠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那姑娘跪下一叩,倒是把徐不让叫清醒了。 “你叫我什么?”她撑着脑袋看她。 “大,大侠?”那姑娘怯怯的望着她,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嗯。”徐不让咧开嘴笑:“你家在哪,小爷送你回家。”她看着后面一群老弱妇孺放声道:“都放心,咱们只杀土匪,一会把你们都送回家。” 后边的人也仿着那姑娘磕头谢恩,本来这山上土匪猖狂,县衙门管过几次也草草了之,被抢上山来若家里有些钱就赎回去了,家里没钱的,怕是只能在这做苦工或被土匪欺辱到死,没想天上掉下这一路神人,一开始以为是黑吃黑的另一帮土匪,但这看起来,怎么有些像军队。 可若说是军队,怎么在搜刮土匪的财物? 不过能保住一条命还能回家已经是意外之喜,就没人去管那许多。 他们抢劫抢得其乐融融,忽然了望台上有人朝徐不让喊道:“小徐校尉,有大批人马正在上山!” 预计土匪的大部队本来应该至少还有半天才会回来,徐不让愣了一下,难道是徐当仁那边诱敌失败? “先放拒马,关上门!” 徐不让指挥道,三两下爬上了望台,远远可看见山脚处的确有黑压压一片人往山上走。 先头有几个人骑着马,快速朝寨子这边来。 现在走的话,东西肯定搬不完,而且对方有马,很快就会被追上! 徐不让唾了一口,她们这边还没马呢,她骑兵出身,虽说这次给他们一营的骑兵,但是那马匹才几十匹而且一半都是跑不快的驽马,这群土匪看起来比他们过得还好,也不知道到底谁是正规军谁是土匪。 “大有,仓库里是不是还有些武器?” “有,大概几百捆箭,两架重弩,还有不少桐油和火药。”大有在下面回答道。 “够了,你继续站在这。”她拍拍身边士兵的肩膀,又迅速爬下了望台,往仓库那边走:“老饶,点十个人,从后山送那群人回家,剩下的,跟我来!” 仓库分三个,一个是关抢来的人的,里面有些不用的家具,农具,屋内恶臭熏天,屋外的地上,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恶心色迹,徐不让瞥了一眼,眼角抽了一下,却没停下步伐。 另一个堆满了粮食,也就是他们今天打劫的重点对象,不过现在没人关心那边。 第三个仓库在最里面,之前来看时把守也最严,现在断开的锁链在地上躺着,本来一开始他们对这地方也没什么兴趣,最后一把火烧了就行,但现在里面放的东西,能救他们的性命。 “都搬到外面去,快!”她踹开仓库大门,里面堆放着成捆的箭簇,往里走,两架重弩盖着白布防尘,一扯开,扬起漫天灰尘。 “太离谱了,那这玩意是要去攻城么。”徐不让咳了两声:“抬出去,对着大门。” 她继续往里走,屋里昏暗,只有天窗的一点点光照进来,可她没让点灯,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真弄不懂了,可能他们才是正规军。”她找到几个坛子,小心开封,闻到里面一股冲鼻的味道。 “这可是好东西啊。”饶毅摩拳擦掌,似是已经手痒:“小徐校尉不知道,东南海边靠这玩意打水贼,里面掺上铁砂,不死也给他们开开花。” “搬出去搬出去。”徐不让心里忽然有些无名火。 东西都被搬到中间的场地上,哨兵警告那群人已经很近了。 徐当仁看到势头不对肯定会追过来,所以他们只用撑一时,倒是那群被俘虏的土匪,蠢蠢欲动又被砍了几个,剩下的被赶进屋子里,锁了起来。 “你们怎么没走!”徐不让赶到门口,那群被劫过来的老弱居然还在,而且正在帮着士兵搬运东西。 “大家都是被这群混蛋绑上山的,平日里乡亲们也多受土匪侵扰,这次若不能剿灭他们,来日必招报复,大家留下来,想帮帮大侠们。” 一个男人站出来说道,他手臂上缠的布隐隐透出血色,脸上也没几处好皮,看着之前应该没少被“照顾”。 “你们……”徐不让皱眉,她就一来打劫的,可没想着全歼土匪,而且不知道会不会打成遭遇战,这些人,倒是比她心还大。 “跑不及了的,我们这群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搬点东西还是可以的。”又一个人站出来说。 “好,都去拿把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往前冲。”她沉默半晌,还是答应道。 按照她的指示,门口布置了拒马桩,朝门的了望台上尽可能藏着弓箭手,两个重弩被抬上视野最好的了望台,一切都准备好。 “我可不擅长打守城战啊。”徐不让站在门后,握紧刀柄,有些忐忑。 “打着打着就习惯了。”大有在她旁边,还是没个正型。 “为什么要习惯这种事啊,骑马砍人多爽。” 正说着,听到门口喊道:“快开门!大当家受伤了!” “还有这种好事?”徐不让乐了。 第55章 客人 虽然原定计划是把土匪诱开半日左右就行,可真当他们被一群土匪追着跑的时候,徐当仁越跑越不得劲。 他们,大尧正规军队,虽然现在还是后备役,被这区区几百人土匪追得屁滚尿流?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骂了一句脏话,又觉得不好,呸了一声:“掉头!” “徐校尉啊,咱们这不是还没到地方吗?”押车的老头问道。 “你们继续跑,跑到安全为止,柳下营的,全体掉头!” 然后追逐战就发展成了遭遇战。 他们本来安排着人一路上埋伏,这一打,全出来了。 土匪也不是傻子,发现有诈,且战且退,回到寨子里,能守则守,守不住则四散开去,这是他们一贯的方法,是以望京几次来剿,也没什么大用。 没想到回到家门口,不知二当家发什么疯,把寨子大门关了。 大当家追逐中受了一箭,三当家在混乱中也不知跑哪去了,现在虽然人多,但是个群龙无首的地步。 还没喊两声,只听一声响亮的哨音,了望台忽然冒出来十几个人,朝着人群就是一阵乱射,他们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下几十人! “发什么疯!”先头的已经退不得,只能往门下跑,那里是他们视线死角。 就在他们跑近时,寨子大门缓缓打开。 门前有一人,笑盈盈地站在那,仿佛在欢迎他们回家。 眼尖的大当家一眼就看出来,这人便是之前射他一箭的人,明明应该已经甩掉了,怎么可能比他们还先到了寨子! “鬼!鬼!”他眼睛暴突,还没喊两声就被一箭穿身,倒在了地上。 “放箭。”徐不让挥挥手,几十支箭一并射出,土匪又是倒了一片,没倒下的抱头鼠窜,跑进了道旁的林中。 林中树丛荫庇,了望台上的弓箭手也看不清,只能作罢。 徐当仁追上来时,徐不让这边已经清缴了能收拾的所有人。 两边会师,双胞胎击掌为贺,徐不让调笑道:“老兄干得不错嘛。” “彼此彼此,你也不赖。”徐当仁心情很好的模样,揉了揉徐不让的脑袋。 这下没什么大部队了,他们可以慢慢搬空这土匪窝。 之前抓到的人照旧交给望京衙门,东西能搬的搬完,不能搬的,混合点火药,一把火全烧了。 夕阳映着熊熊燃烧的寨子,天边一片赤红。被救出来的人们长长叹息一声,他们很多人,没想到自己进了这个魔窟还能出来。 下了山,发现山下又有一路人。 杨春夜当首,看到两人,松了一口气。 “没按照原定计划接到你们的消息,我便报了官。”他策马上前,看到两人身上没什么问题,回身道谢:“诚如所见,不过还是要多谢纪明兄了。” 邱纪明第一次看到双胞胎,注意力全没在杨春夜身上,等他喊了第二声才回过神来。 “啊,哦,不谢。”他们两本是一届登科,只他家里没什么关系,被外派到这小地方当县令,可巧不巧,南渡后,他这小地方反而成了望京。不过他还是领县令的职,成日被人呼来喝去也是正常。 这次他这位朋友跑来找他说让他去剿匪,吓了他一跳。 本以为是兵部直接下的令,才知道这位朋友现在只是一个预备役的参军,跟着来以后,就看到他们几次剿而不灭的虎头山上蹿下来一群散兵游勇,正好撞上他这队伍。 属实是功绩自己送上门了。 想到这,他还有些开心,虎头山匪患不止这一两年,能在他任上收拾了,升迁有望。 “见过两位。”他打马上前,对着双胞胎一礼,“在下乃望京县令邱纪明,这次剿匪,多谢二位从旁协助了。” 明明是他两主动捅蜂窝,这人全拦到自己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反正他们要的也拿到了,这点小功劳给他也行。 徐当仁应道:“邱大人客气,那剩下的就由望京官府定夺,我们就不多插手了。” 杨春夜皱眉,没想到自己这同届如此脸大贪功,刚想开口,被徐不让拉开:“小夜你过来。” 那边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甚至约了个饭局,邱纪明给杨春夜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俘虏和救出的百姓离开,据他说还要去附近那几个村子再搜一搜,看能不能把这窝土匪的根也给斩了。 “就这样算了?”杨春夜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事。”徐当仁打马走在前头,他今日还算打舒坦了。 “就是,卖他个人情,以后也好继续“合作”,不然难道你还想拿这事去兵部邀功么。” 他很意外在这件事上双胞胎的口吻如此一致,并且有些——不符合年龄的油滑。 “这件事我同意杨参军的,这县太爷屁事没干,最后跑出来邀功算个什么事。”饶毅也打马上来,忿忿不平道。 胡杨跟在他后面,虽没说话,看神情,应该也是站杨春夜的,只有骑兵营长韩炜没什么异议。 “嘿,他读书人死脑子,你们也死脑子么。”徐不让笑道:“咱始终在别人地界上,再说,你们还记得咱一开始的计划么。” 一个白吃黑的小演练,做到现在这步已经是意外之喜,她看了一眼后面压的辎重:“这堆东西来路不明,按说真是剿匪,缴获的东西也得一并上缴,他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次,这地方又不止他青旗一个匪帮,留个人情,以后互通有无,岂不比我们自己打探方便?”徐当仁补充道:“小夜下周有时间你陪我去会会你这老朋友。” 饶毅被他两说得一愣一愣,摸着下巴思考,胡杨依旧沉默着,也不知听没听懂。 只杨春夜全然听懂了,刚才那几句话,就无形中达成了这些事。 他拧着眉头看那两人。 本在他看来,军中之人都是直爽洒脱——或者说有些冲动鲁莽的。他们之前随意起兴来剿匪,虽然想法跳脱,却和他想象中差不多。缺什么就去抢,很理所当然的想法了。 可现在和邱纪明三言两语就谈定的这些事,却是他自己想不通的。 “你这样会很得罪人啊。”徐不让担心地叹息:“不是说耿直不好,只是有些事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与这些人打交道,越是要小心。” “你们……你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事么。”他实在忍不住问道。 双胞胎对视笑了笑:“不多,但是听过不少,毕竟当兵的没你们这些读书人吃香,到哪不是陪着小心。” 镇北侯徐乘风,封疆大吏,手握重兵,放在哪不让人毕恭毕敬,就算是先皇也得卖他们几分面子,可从这件小事里,杨春夜好像窥见其中辛苦。 南渡之前,一直有人抨击徐乘风权势过大,功高盖主,怕其效仿前朝末期的藩镇割据,为害朝廷,主张收束其兵权,交给别人互相制衡。 若不是开国时的十八功臣中,还能上战场的武将只剩了他徐家一脉,随意动之恐凉人心,真把军权分散了,现在朝廷恐怕已经被北胡人逼压在沿海几州去了。 想通了这点,杨春夜心里那一丝芥蒂也没了。 “我还是没想明白,这县令到底出来干嘛来的。”饶毅还有些纠结。 徐当仁朗声笑道:“你就当他是个挡箭牌好了。” 一群人有说有笑往柳下营赶。 南方富足,望京又是商旅南来北往必经之地,徐不让简单看了一眼缴的这些东西,虽然现在对他们来说还是死疙瘩,但若交由卫家出手洗一遍,发不发军费还是个事么。 离营地还有几里地,远远看见陶陂田骑着马往这边赶。 之前徐当仁上山接应徐不让,他提前回来让大营中众人戒备,以防不时之需。 他庄稼汉出身,本就不擅长说话,饶毅形容他是——几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 只见他一脸急色,看到大部队,冲到很近了才停下来,结结巴巴道:“贵人,有贵人。” 徐当仁很庆幸当初选人看家时,留下的不是陶坡田。 高彻把玩着茶盏,看着面前这个尉官。 燕放虽然看着神色如常,但是端茶倒水和说话时的颤抖已经暴露了他的紧张。 “特使大人再等一等,我们徐校尉带着大伙拉练去了,晚些时候就能回来。” 问他那两人多久回来时,他也只会重复这句话。 高彻知道他们是从各地刚调来的,没见过什么市面也正常,便也没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皇帝派来查看他们训练成果的特使。 旁边的另一个汉子就镇静得多,可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二位徐校尉练兵可真是勤奋,这太阳都快西斜了,居然还不归营,你说,这是打哪练兵去了。”他望着苏沁打趣道。 “贵人若等不得,先回了便是。”苏沁并不接他话。 燕放听他不太耐烦的样子,又想重复那句话,曹元却是看不下去,打断道:“行军各种情况都可能遇到,别说傍晚,夜战也是有的。” “是吗,那还真有意思。”高彻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一样,又开始逗弄曹元:“你以前是哪人?” “下官蓝田人,原是在徐乘风将军麾下。” 他一听就知道,这人应该是双胞胎亲信,于是更来了兴趣:“那你给我讲讲你们徐大将军,我久慕徐将军威名,却未曾亲眼识得,很是遗憾呢。” 高彻十四岁,一副小孩模样,说是皇帝特使,燕放不知道,曹元心中却多少有些猜测。他认识苏沁,见苏沁态度,心下了然,知道是故意为难他,面上不发,心中警觉,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就听账外有人呼到:“二位校尉回营了!” 第56章 放弃 撩开帐帘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徐当仁没想到皇帝亲自过来,徐不让没想到皇帝不但亲自过来,还带来了苏沁。 他俩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要命,还是反应迅速地朝高彻跪下,刚要行礼,就被高彻带来的太监扶了起来。 高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本特使今次秘密前来,只是代陛下查看二位练兵进度的,倒是不必大张旗鼓。” 见他俩回来,燕放松了一口气,缩到两人身后,曹元还是不卑不亢站在原地,不过心中也是稍稍沉下来。 “不知特使前来,有失远迎。”徐当仁还记得上次高彻折腾他让他在那个破败的地方找了一下午的玉佩,虽然最后真的有找到,但他心底还是觉得里面戏弄的成分更大,不知小皇帝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都说是秘密前来,怎么会需要迎接呢。”高彻站起来往外走:“那就有劳徐校尉带我看看你们的训练成果,你们也过来。”他勾勾手指,示意燕放和曹元跟上。 徐不让理所当然地跟着走,高彻回头看了她一眼:“虽说苏卿此次只是副使,不过也不要完全冷落他啊,徐……不让校尉,那就有劳你了。”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帐子人都走了,曹元走之前还担心地回头看她。 “徐校尉也不用一直对着帐门,就像在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他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不让深吸一口气,转身看他:“多事之秋,什么事都不应该带贵人出宫。” “你倒是担心他。”苏沁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 “苏沁,贵人年少,他愿以诚信待你,你却不该因一己之私辜负于他。” “这话你去他面前说,用不着在这跟我表忠心。” 他轻浮的态度刺激了徐不让,她一拳砸在他身侧的桌案上,威胁道:“这次就算了,我会亲自护送贵人回宫,苏沁,你莫要试探我的底线。” “我试探了又如何?徐大人难道还想亲手了结了我这个祸患?” 他倾身过去,唇边带着冰冷的笑意。 目光交接,竟是谁也不让,帐内昏暗,他眼里也无明光,幽深沉寂,对上她锐利审慎的眼,如利刃破水。 杨春夜按照他俩指示,藏好了今天的战利品,带着饶毅等一干人等回到主帐,掀开门帘进来,就看到徐不让弯着腰摸她面前那人的脸。 座上那人一身白衣,仰着头,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若不是挺拔的鼻梁,杨春夜都要把他当成女人了。 一干人愣在当场,“打,打扰了!”还是杨春夜反应过来,马上往外撤,左右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远处的士兵看见他们,指了指校场上的人群,示意他往那边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小跑到徐当仁和高彻那队人的后头。 虽然刚才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但还是眼下的事更重要。看到刚才那一幕的人默契地缄默不语,内心的好奇已经翻腾得冒泡了。 “你哭什么哭!”徐不让恨铁不成钢的把手帕丢在苏沁脸上,一有人哭她就心软,这毛病也该改改了。 刚才两人对峙着,他蹙着眉一眨眼,眼泪就蜿蜒而下,弄得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还被人看见了,说出去不知她存不存在的名声又要添上一笔恶名。 “徐不让,你自忠肝义胆,却是个没良心没脑子的。”苏沁收拾好脸上,再望她,微微蹙眉,满是哀切。 “你倒心思深沉,可惜用心不正。”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信我么,解释也不听,连我的信也再不愿看。”他沉默片刻问道。 “我给你留一层面子,除非你放弃……不然没什么好说的。来日刀剑相向,刀快不留情就是你我最大的情分。” 她只是警告他,却没想过让他同意,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不赞同,却可以理解。 “好,我放弃。” 却没想到他略一考虑就答应了。 帐外传来操练的呼喝声,更称帐内的沉寂。 “苏沁,我不是傻子。”她皱眉,“不是你哄两句就能听话的。” “那你还要我如何?”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把她的刀抽出来:“我说过,你若不信,随时可取我性命。” “发什么疯。”她只一手用力压在刀柄上,苏沁便拔不出来,快速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是发疯,我若不疯,怎么会一而再低三下四求你。”他再一步上前,流过泪的眼眶红红的,“过些时候我去点苍学宫掌事,南安的事,便都不管了。” 点苍学宫在望京西十多里的点苍山上,是之前国子监南渡后合并过来的,离柳下营也只有十多里的路程。 “你去哪与我何干?”她有些心慌,这人居然明确答应她不帮宁王,若是言而有信,也算她大功一件。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隐隐有雀跃的神情,苏沁无奈笑道:“紫檀之盟就值得你们徐家一代代卖命至今,我到想知到那安城公主是何等颜色。” “你,你怎么知道紫檀之盟!”徐不让又退了一步,小腿撞到榻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也流着一半高家的血啊。” 攻守易势,苏沁居高临下地看她:“那你是不是也该对我好些。” 徐家先祖徐弃当年追随本朝高皇帝起义,平定天下后,毕竟忌惮他战功赫赫,便有了所谓紫檀之盟——徐弃自请放弃手上的军权前去戍边,只要高皇帝将自己的亲妹安城公主嫁给他,美人一只紫檀簪,封侯拜相亦不足道。 虽然最后还是封了世袭镇北候,但和一起开国的那些人比起来,这侯爵位确实是委屈他至极。 外人道这盟誓看着好像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其实只是表示自己的忠诚,只有徐家自己人知道,徐弃他就是垂涎安城公主已久。 既然兵权怎么样都会被夺,还不如换点自己想要的。 徐家家规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徐高两姓同渊,不可背弃,若有不肖子孙忘恩负义,生逐出家门,死不入祖坟。 高家人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是这位老太爷真情实感把安城公主的娘家当自己亲戚了。 徐不让想起家规中那些离谱的条例,扯扯嘴角:“那我还确实要叫你一声表哥了。” “你想这么叫也可以。”他勾着唇,好像两人从没发生争执,他刚才也没哭过。 “你发够疯了就回去。”徐不让推开他站起来往外走,末了又看了他手一眼,牙疼地吸了口气。从刚才就看到他手上的血,暗红干涸的纹路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有些扎眼,现在总算可以处理掉。她翻箱倒柜找到一坛酒,又找了块干净帕子蘸上酒,把他手上血迹蘸干净。 不大的伤口,缝里凝着暗红的血痂,现在天热,也不好再包扎了。 处理好后,抬头看他,苏沁还是笑盈盈的,直直伸着手,清理伤口时一声疼没喊。 “笨手笨脚的。”她在那只手上拍了一巴掌。 徐当仁紧张地跟在高彻半步后。 少年皇帝像逛花园一样闲庭信步。还好柳下营平时立的规矩好,士兵们该操练的操练,该学习的学习,也算看得过去。 “我观徐卿不愧为我大尧栋梁,能在短短月余将这一众地方军训练得有模有样,陛下果然不曾看错你。” “特使谬赞。” 高彻转了一圈,看到那边两人出来,也无甚兴趣继续做戏,只笑着问徐当仁:“徐卿劳苦功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回去自当禀明圣上。” 徐当仁思量了片刻,他不是不知道虽然今日一战暂缓当下之疾,但长此以往,也不是次次都能那么顺利的。 不足的人数,被克扣的军饷,都是这个部队的隐患。 身后部下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他也知道他们的愿望。 “禀特使,臣之为国,愿肝胆涂地,死而后已,所求不过……”他顿了一下,放过这次,可能真的没机会了。 “……不过,助圣上光复北地,一统河山。臣等所需都写在折子上了,再无所求。” 不行,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道。 不管高彻今天是因为什么来柳下营,现在提补兵、补饷,未必能落到实处,现在还不是扳倒刘叔柊的时候。 越过兵部那边,就好像说他们确实对刘叔柊毫无办法了。 他在内心暗唾刘叔柊一口,朝高彻低下头。 高彻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拍了怕他的胳膊:“好,你这些话,我会原原本本转述与圣上的。” 一行人走到门口处,高彻回头看了一眼柳下营的门匾:“遥想高皇帝乱世起兵,到后来安定天下,一开始也是从这小小的柳下营开始的。希望此次诸卿也能效仿开国列臣,为我大尧再定太平。” 人都知道高皇帝也是前朝武官起义,从南安一路发展壮大到问鼎中原,却没想就是从他们这个小破地方起的兵。 思及此,众人不免有些斗志高昂。 大丈夫自当策马戍疆,安邦定国,不能衣锦荣归封侯拜相,也当马革裹尸死战沙场! 听说高彻接下来还要去宏福庙祭拜,徐当仁自然提出派人护送,高彻心情正好,也便允了。 “臣不愿去那祭祀鬼神处,便在此作别。”苏沁却懒得跟他去。 明明黛眉山也有道观,他却偏偏瞧不上这宏福庙,不去便不去,本来也只是来看看他死活的。 “那就劳烦小徐卿,将这位副使送回去。”高彻在马车里挥挥手,除了原带的那些人,徐当仁亲自选了五十人加上他自己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走了。 “走。”徐不让看他们车的尾尘都瞧不见了,才认命地让人牵过暮霭。 她本来点了二十余人跟着,可苏沁却拒了。 “那位就算了,这么些人大张旗鼓地跟着,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想想这里离南安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脚程,徐不让也就算了。 于是只有她加上曹元,带上苏沁自家的童桑、叶安平和另一架马车的车夫便上了路。 第57章 再次遇刺 一路上苏沁都撩着车帘想跟她说话,可徐不让宁愿和童桑搭话也懒得理他。 童桑前些时候来过几次,加之大家都是习武的,颇没眼力见地和徐不让有说有笑,就连较为寡言的曹元也能在旁搭上几句话。 行至离南安十来里处,徐不让一下就没了话。 童桑稍后些察觉,也警惕起来。 太安静了,春末夏初,虫鸣鸟叫不会少,现在却只有草叶摩挲声。 苏沁不知道,他看得了机会插话,趴在窗边探出半个脑袋:“望京常有庙会,听说热闹非常,下月十九菩萨诞辰,不若……” 徐不让一把按在他面门上把人往车厢一推,手按在刀上吩咐驾车的童桑:“马车加速。” 她估摸得没错,过了个岔路口,两旁山道上忽然冒出来许多黑衣人。 因为提前加速,他们躲过了第一波拦截,可这里离南安还有一段路,而且天色已晚,路上更没有什么行人,对方第二波人也骑着马,这样跑是跑不掉的。 她这个乌鸦嘴,说多事之秋,就真的冒出这么多事! 她边跑边想这出到底是为了谁,莫非是高彻? 高彻今天忽然带着那么点人就过来了,确实是刺杀他的好时机,若不是他突发奇想要去宏福庙,就真的危险了。 现在虽然有徐当仁带着五十来人护着,但鬼知道对方有多少人。现在他们这些人手,派人回去报信是不可能了,只能勾着他们,等先回了南安城再调救兵。 想通这一点,徐不让减慢速度,从腿上摸出两把飞刀往后甩去,也不看中没中。 “一会你们尽力跑,回城搬救兵。”她又微微提速,来到马车窗边,解下腰间的军牌,看着苏沁却有些犹豫。 高彻会过来,大半和苏沁脱不了关系,那这刺杀会和他无关吗? “我们一起,不要单独留下来!” 苏沁却不管她的疑虑,伸出手想抓她,徐不让侧身闪过,绕到曹元那边,把军牌给了曹元。 “去南大营,就说贵人有危险,带人去宏福庙。” 曹元迟疑着不接:“属下不可能留您一……” 徐不让直接把牌子塞他怀里:“少废话!这是军令!” 说罢勒马转身。 她的长刀比一般的马刀都长些,刀刃寒凉,若是对阵时全力上去,可以把奔马剖成两半。 “徐不让!你就一个人你疯了!” 背后的声音渐渐远去,敌人转瞬到她身前。 暮霭有灵性,知道她孤身御敌,不用太多指令就能驮着她狂奔至敌前。 一刀横扫,那人弃马而去,才堪堪没被斩成两截,可腰腹上被砍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他半身。 对面也有刀剑向着她砍过来,她往后仰倒,回身而起,又是一刀往横斜处的人砍去,这次砍在敌人腿上,那人便也摔下马去。 一错而过的功夫,两个人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后来的人看到同伴受伤,犹豫了一下本想继续追逐马车。 徐不让冲至道中,横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暮霭带着她兜了半圈,又发起冲刺。 左边的先发难,她斜勾在马肚上,一只手抱着暮霭的脖子躲过一击,顺带把右前方来的人马砍翻在地。 左边那人一击落空,正犹豫要追马车还是先干掉她,前面过来的四五人也到了眼前,她夹了一下马肚,暮霭知意,斜着跑出去,往后退了些,继续拦在路中间。 不能被前后夹击,她只有一个人。 对面一开始被她冲得手忙脚乱,减员折将,现在冷静下来也没那么好解决。 两三个回合竟然两边都没讨好。 对面现在还有七八人,而且打着打着好像还多出来一个弓箭手,应该是之前埋伏的赶来了。 “我观阁下身手了得,并且是军中之人,某不愿与阁下为敌,也提醒阁下,莫要参与此间,我等只是奉命前来带大公子回去,还请阁下不要插手。” 大公子?谁? 这下把徐不说懵了。 她立在去南安的驰道当中,手臂上被擦边射到一箭,腰上也备划开皮肉,还好今日本就为了剿匪穿的皮甲,都伤得不深。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可能让。” 远远看见他们来的方向又赶来一些黑衣人,她盘算着马车应该已经跑得够远了,以暮霭的脚力,她应该可以溜掉。 正当此时,她身后也传来车轮声和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 “徐不让!” 这声音让她本来沉下去的心跳忽然暴躁起来。 对面的人听这声音也望过去,却被一把刀切断视线。 徐不让抬刀,歪了歪脖子,又发起冲刺:“我可没允许你们看别的地方。” 她现在眼中只有暴烈的杀意,若说刚才只是把人砍倒就算完,现在却下了死手。 她本来就是杀人的兵器,是利刃,以刀为盾,护住所有背后的一切。——百姓、疆土、徐家的荣耀,以及一切他们想保护的人。 本来以为有得说,对方的战意已经消退大半,她慕然冲击,又将两人斩在马下。 “徐不让!不要打了!” 苏沁平日说话温言软语的,这是第一次这样嘶喊。 可打起来容易,停下来难了,对面有可能想停,徐不让却不可能给这个机会。 “停手,我知道你们是苏家的人。” 徐不让不停,他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 对方听到这话,很明显地迟疑了,然后又被砍倒一个。 “还请大公子这边先停手,您也看到了,不是小人们不想停。”为首的一人回应道,徐不让倏忽前进倒他面前,他滚下马避过一刀,那刀却砍在他的坐骑上,畜生吃痛,嘶鸣一声,跳了起来,差点踩到自己的主人。 “不让,你停一下,不是刺杀贵人的!是来杀我的!”马车没停苏沁就扑下来,叶安平伸手去扶他也被挥开,他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往这边跑。 听他喊出这话,一行人全愣住了。 远处弓箭手看清这片刻功夫,一箭呼啸而来。 徐不让神经紧绷,早就察觉到,本来一歪身子就能躲掉,可想到她躲得过,苏沁躲不过,手臂下意识起来想用刀挡,却因为一瞬的犹豫闪躲不及,被射中了左肩,惯性把她带得往后一仰,还是抱住暮霭的脖子歪在一旁卸了力。 “停手!都停手!” 对面为首那人惊慌喊道,他很清楚这位大公子的习性,他们现在所做一切,都代表着他们的主子,除了指定的命令,不可再节外生枝。 “不让,徐不让。”苏沁说话都哆嗦,伸手想接住她,他身后,童桑赶到,也是抽刀立在两人和对面中间。 反正现在骑马也没什么优势了,徐不让顺势滑下来,刀还未收,依旧是挡在苏沁前面。 “你这个傻子。”她小声说道。 知道不是来刺杀高彻的,她不知不觉放松了很多,但也不可能让苏沁在她面前出事。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童桑喊道。 刚才他们一路跑,苏沁一直闹着要回来,虽然苏沁是他的主子,但对护卫来说,他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而且除了苏沁,叶安平也在此,他是淮阳公主留给苏沁的,在府中也算半个主子,他不发话,童桑照样不敢动。 “她若出事,我也不活。”苏沁目光灼灼的看着叶安平,不知从哪找出来一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转头。” 老太监叹了口气:“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咱们回去许还给徐小姐拖后腿。” “回头。” 于是眼看没几里就能到南安城,马车又掉头回来,而一起的曹元,受的是军令,头也不回的往南大营赶。 一路上苏沁脑子转得飞快,“百里现在应该在哪了。” “回殿下,昨日来信说在渝怀,现在应该快回来了。” 算了一下路途,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能。 “是齐国那边的人,还是,楚国。” 百里也是他贴身侍卫,是侍卫中年岁最长的,这次百里和另一个侍卫朴文都不在,只留了童桑在身边。 这次让百里去楚地办事,去了半月了。 高彻出宫就算有人知道,这也不是他去宏福庙的经途,况且现在把他杀了,就算是风头正劲的宁王也得不到好,况且最近也没听说有别的势力在南安城中。 所以可能未必是杀高彻的,而有可能是冲他而来。 他前日出城,并没有遮掩什么,知道他行踪也不奇怪,而就算他今日不去柳下营,直接从黛眉山回家,也就是走的这条道。 他轻笑一声,眼中尽是冷意。 童桑这叫阵也太拉了,徐不让摇摇头:“我不管你们冲谁来,今日有我一命,便不会让你们如愿,既不愿战,便滚回去。” 对方和她交过手,知道她战意非假,有些犹豫。 “你们最好乖乖听话,现在回去,这件事还只是楚王府的家事,若是再拖,南安人多口杂,对你们的主子,未必有好。” “既是来找我,就当知道我从不言虚。”他刚才用嗓过度,现在喉咙有些嘶哑,给他的话语镀上一丝威胁:“父王常在封地,对南安的局势却不甚明了,在京中纵凶伤人,若让有心人抓住把柄,身死国除,诸位也当为万世万民所唾弃。”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为首之人一声令下,把地上受伤的同伴拉起来,如同来时一样,转眼便离开了去。 徐不让竖着耳朵,听到远处林间飞鸟扑翅声,知道那个弓箭手也离开了,才放下心来,将刀在袖子上拭干血渍,发现上面的豁口越发大,应该是将就不得了。 她一只手抓住插在肩上的箭杆,咬咬牙,拔了出来,还好隔着皮甲,只没入半个箭头。 身后一声惊呼,她回头瞪了一眼,羽箭被折成两半,摔在苏沁身上:“叫你走就走,要不是你回来我早溜之大吉了。” 苏沁赶忙从怀里掏帕子,又手忙脚乱不敢碰她伤口:“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你来干嘛?当活靶子?”看他完全不顶事,手哆哆嗦嗦的,徐不让自己忍痛脱掉皮甲,抢过帕子,塞到伤口处压着,“那早知道刚才我就让开了。” 苏沁慌慌张张,眼里全是担心,可她吃了痛,满肚子火,转头上了马:“赶紧送你回去完事,要死要活别在我面前。” 一路上他不再说话,暮霭很听话,简单的示意就知道她心思,一车一马除了脚步声和车轮声再无别的响动。 看到城门口徐不让就想转头,车帘却被掀开:“至少处理了伤口再走,你军中条件总是简陋了些。” 想想如果她现在一身血回去,大概都以为有什么敌袭。 曹元搬救兵应该是另一条路直接去宏福庙,现在想拦或是拦不住,不过也好,人多些总是有备无患。 思及此,她重调转马头,朝着南安城走。 马车却停了下来。 “上来,你这样……” 她也不是一定要招摇过市,被人打了一顿这点伤没什么好现的,便从善如流上了车。 第58章 游街 车厢中,徐不让坐得笔直。 毕竟她半拉身子不是血就是灰,蹭到哪还挺难洗的。 “送我去城南黄姑那就行。”她朝童桑喊道。 但是苏沁不发话,童桑也不敢答应。 “去黄姑那,你听到没。”知道童桑不当事,她只好朝苏沁说。 “那妇人只是一个游医,我怎放心。”苏沁满脸愧疚,也不敢看她:“我府上有太医署的女医。” 徐不让无奈:“不是我说你,让你跑你老实跑就是了,别的时候还好,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又回来干嘛?平时看着挺聪明,这种时候犯什么傻。” “我……就算有下次也还是会回来的。” 见他死不悔改,徐不让气得给了他一拳:“傻狗。” 她本来受伤,也没想真揍他,拳头软绵绵的,被他抓在手里:“对不起。” “既然是你们家事,我不便多说,但往后你也要注意安全。” “你的仇,我一定会报。”他一只手包着她的拳头,再次郑重说道:“对不起。” 徐不让被他直勾勾盯得尴尬,想把手缩回来:“也不是什么仇,各为其事罢了。还是你家这个问题比较大。” “他们……”苏沁错开眼:“我习惯了。” 徐不让撇撇嘴,他家的事看来也复杂。 到了苏府,苏沁先下车,又转过身来扶她。 “我肩伤了腿又没伤。”她拍开他的手,僵硬地走下来,腰上的伤虽然不深,但一举一动都容易被拉扯到,还是有些疼。 叶安平不用苏沁吩咐就开始张罗,热水,干净衣物,女医,等他们到屋里,差不多就准备好了。 那女医生着一张喜庆的团脸,看着也有些岁数了。她帮着徐不让解下已经被血沾粘在一起的腰带,正要扒她衣服时,徐不让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 “你差不多也该出去了。” “我放心不下。”苏沁站在垂下的帷帐外面,脸上满是凝重。 “出去。”她捏了捏眉头,“我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你不要太过分了。” 再三吩咐女医务必小心处理以后,他才磨磨蹭蹭走了。 “世子殿下从未和姑娘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亲近过,姑娘有伤在身,担心也是正常。”女医笑吟吟的说。 但他这担心也只能在边上看着,包括之前折返回来找她,也是无效行为,甚至,他若不来,她可能还受不了肩上那伤。 “关心则乱,姑娘就莫怪他了。”看徐不让迟疑的眼神,女医补充道。 除了肩上伤得稍重,腰上的伤口虽然长但较浅,手臂上细碎的伤已经结痂了,处理起来倒也不麻烦。 包扎好,换了身长衫,出门就看见他站在院子里和人说话,见她出来,他最后说了两句,便打发人走了。 “那我走了。”她没系革带,松松垮垮穿着袍子,拴着条宫绦。没伤的一手拿着换下来的皮甲和她的刀,街溜子一样吊儿郎当。 “今天就先在这歇了。” 她脚步不停,苏沁跟在她身后,想拦又怕碰到她伤口。 看他们今天的样子,知道是剿完匪回来;既然是虚惊一场,高彻那边也没事,左右最近不会有重要的行动了。 “我也得去一趟宏福庙,虽然是误会,但那边不知道,还得去解释清楚。” “我已经让人去了,既然是我家的事,当然是我解释比较好 。” 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忽然闻到一股香气。 烟火气。 苏沁家里的厨子也不知是哪派高人,既会做淮扬菜,别的地方菜式做得也不赖,徐不让含泪吃下三大碗饭。 不是她意志力差,实在是他们昨日起就埋伏着,啃了三顿干粮,上午打起来以后一顿也没吃,再是食量小的也该饿了,何况她打了两场,又这么颠来倒去的跑了半天。 一桌子东西几乎都是她吃的,苏沁在旁边给她挑鱼刺又剥虾,自己什么都没吃。 吃了个十分饱,她才深深吁了一口气:“我没怪你,不用这样。” 虽然是因为他伤的,但对她来说,这些伤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达不到为兄弟两肋插刀的程度,而且也不可能让他在她面前被插两刀。 苏沁净了手,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拭干一根根手指,垂着眼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 他不笑的时候,眼尾的温柔也不存在,抿着嘴,显得唇越发薄,都说薄唇的人也心性凉薄,虽然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看他的神情,很难不相信这句话。 配上他的动作,好像在擦的不是水,是手刃仇家以后的血。 美而凛冽,如同传说中长在雪山之巅的雪莲花。 “那我真走了。”她忽然生出些畏惧,压低声音说道。 “嗯?”抬眼的一瞬间,又恢复成柔和的面容。 徐不让打了个哆嗦。 “冷吗?”他伸手握住她的指尖。 白玉似的指尖是熟悉的温热,反而是她的手确实有些凉。 “不冷,我说我走了。”她抽回手,站了起来。 本以为这次应该再没别的事了,结果去马棚一看,暮霭已经睡着了。 徐不让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战友”:“你们喂它什么了?怎么可能就睡了!” 苏沁轻笑:“它倒是乖,不像你。” 想来也是,从虎头山到柳下营,再从柳下营到南安城,还经历一场战斗,暮霭再是西域名马的血统也是有极限的。 尽管马棚里还有别的马匹,而且看着也都是好马,但她是暮霭唯一认的主人,不可能扔下暮霭自己走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就把这次的休沐抵掉好了。 “你还去哪?”看她还是往大门走,苏沁又紧张起来。 “消食。”她背着手哼哼唧唧,一副不满的样子。 今天过得真是一波三折折折,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漫无目的地逛在大街上。 虽然天已经黑尽,城中却景色正好,非年非节的,街上依旧挂了彩灯,称得天边弦月黯淡失色。有的门面关了,门口就摆上简单支起的小摊,夹道而立,似乎比白日还热闹。 远远有歌舞声传来,她便朝着那边走去,却忽然被人拉住。 “徐大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 徐不让回头,看到一个及笄之龄的少女,似有几分眼熟。 发现自己认错人,那少女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徐,见过徐小姐。” 徐不让忽然想起,这好像是他们南渡路上一直绕着徐当仁的那个叫柳儿的小姑娘。看这态度,两人回到南安似乎还有些联系,没想到啊没想到。 “柳儿?”徐不让笑着低头看她:“回南安来一切可安好?” “好,好的,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少女低声呐呐道。 “我哥他今日没回来,你有什么话,我可以带给他。” 女孩子不经她逗,颠三倒四说了半天,她才善心大发放她走了。 继续往笙歌处深入,是哪家酒楼请的舞姬,在搭出的高台上翻飞舞动,台下是循声而至的游人,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美人倚高楼,凭栏折年少。 “喜欢?”背后的声音问道。 “当然喜欢,谁不喜欢热闹。” 苏沁在她后面跟了一路,好容易搭上话。 可惜因为逗人耽搁了些时间,台上美人一曲终了,整衣敛容,下了台。 徐不让深深叹了口气,正准备随着人潮散去。 “等一下。”苏沁拉住她衣角,往酒楼走。 刚进门就有人迎上来,客气地把他两送上第三层。 这层没有客人,应该是不接常客的,徐不让以为他要带自己见什么人,打开的门后却是个露台,较外面搭的舞台稍高,仿佛一跃就能跳上台。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有演出?” 舞台上,乐人和舞姬重又上台,台下的观众也重新聚集过来。 徐不让扒在露台的栏杆上,这位置绝好,仿佛一垂手就能碰到乐人。 苏沁在她旁边坐下,外面进来个人,高鼻深目长相,躬着身子行了个礼:“二位贵客想看什么?” 徐不让明白过来,大概是这家伙使了钱银,既然是他花钱,自然也该他点,“我不通歌舞,你点。” “那就拣拿手的跳。” 台上舞姬理装,徐不让侧坐托着脑袋看着,远了不觉得,细看那舞姬也才十五六的模样,也是异域长相,知道这里坐着花了大钱的贵客,有意无意眼波暗渡,把徐不让看得傻乐。 “你不用这样的,我只是喜欢热闹,不花钱的热闹也很好看。”她半眯着眼,远处灯火映在她脸上眼中,柔和浏亮。 苏沁却答非所问:“热闹很好,你喜欢,更好。” 外面陆续进来些人,轻手轻脚地放下些点心零食。 台上开始,两人就不再说话。 舞姬飞袖应节而投,追光踏影,比之刚才的婉转缠绵则更轻快洒脱,她手脚上都绑着红带铃铛,举手投足皆有轻响,合着击鼓响铃,有种踩在人心上的感觉。 徐不让只差流口水了,一曲结束,台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她卖力的击掌叫好。 舞姬又跳了几只舞,街上的灯火已经没那么明了,围观的人也散去大半,徐不让也没了一开始的精力,脑袋枕着扶栏,喝醉一样惺忪着眼。 看她这样,苏沁挥挥手,门外的童桑会意,叫停了表演。 舞姬整理好衣装,被乐团的领班带着去见今日的贵客。 她刚刚看见露台上有个小公子冲着她笑,每跳完一曲都很捧场地鼓掌,似是非常欣赏她的表演。 这是她家乡的舞,在外面不常跳,今日倒是跳得尽兴。她知道大尧有句话——他乡遇故知,她也想看看这位小贵客到底是什么人。 上到包间,屋里只有两个人,小公子背对她趴在栏杆上,旁边一人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舞姬觉得自己的脸忽然就热了起来。 她长那么大,周围的所有人都夸赞她的美貌,领班也把她当做宝贝,除了跳舞,轻易不见外客。行走过的地方多少达官贵人绫罗绸缎铺在她脚下,金银首饰不要钱似的送给她,只希望能与她对酌一杯。 可是这个人,眉眼间的妍丽甚至不输于她。 她恍了下神,看身形,美人却是个男人。 无视舞姬眼中的慕色,苏沁抱起徐不让走下楼。 徐不让觉得自己在飘,周围软玉温香,有胡姬的熏香味,有糕点的甜香,有奶茶的浓香,好像回到小时候,和爹爹一起去见若邪单于。 当时那位草原的王者盛情款待,盟约友好,谁也想不到不到十年间,就出现了这样的乱子。 她还记得穿着狼皮蓄着长髯的老者,谈笑皆是豪迈。 她得到了一把嵌着宝石,坠着狼牙的匕首。 “嘿嘿,美人……” 苏沁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下巴被亲了一口。 挑帘的童桑完全不顾形象地表示出吃惊,张开的嘴能塞下一整个鸡蛋。 苏沁横瞥了一眼自己的侍卫,什么也没说,径直上了车。 童桑收起自己的失态,哆嗦一下回了神,架着马车回府。 车厢里没点灯,温软的香气更是助眠。 怀里的人又痴痴笑了两声,便没了声音。 马车规律的颠簸更像小时候母亲哄睡时的摇晃,徐不让这精彩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 第59章 休沐 第二日徐不让在床上醒来,还是上次她睡的那间屋,外面的丫鬟知道她醒了,挑开床帘伺候她洗漱。 本来她是每日锻炼的,可刚受了伤,还是悠着些,去看暮霭起了就牵着马准备走。 “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到门口时,看到苏沁从二门疾步走来。 “这不是等着你的吗,那我就走了。” 把她送到门口,苏沁一副想说什么的模样,最终还是没说话。 “你不用愧疚,于公于私我都得护着你的。”徐不让知道昨天的事他还是心中有愧。 苏沁抬眼看她,又错开眼神:“于私也帮我?” “毕竟你我相识在前,既非道义之事,当然是先帮亲。” 看他低头笑的模样,徐不让以为笑她孩子气:“但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要多注意安全,我不是随时都在的。” “知道了。” “还有……”她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 “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做到。”却无需她多言,她之忧心,苏沁都知道。 反正把这天订成休沐了,接下来一天去哪也随她。 上次外祖生日宴她哄谢霓裳下次一定先去看她,也不好食言,而且谢府离这不远,想了想,打马而去。 谢霓裳还在床上,蓦然被抱住,还以为是她乳母,哼哼着 :“再一会,就一会会……” 谢夫人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又看看自己侄女,两相比较,气得上前捏了谢霓裳一把。 “睡、睡、睡,就知道睡,昨夜偷人去了啊,哪有那么困。” 谢霓裳被她娘捏得惊叫一声,总算是清醒了大半。 “姑姑,不然让她睡。”徐不让尴尬地看谢夫人把谢霓裳掐得鬼叫,有点内疚。 “这都几点了,你一大早还是从城外回来,这个不成器的就知道睡。” 虽然她不是从城外回来的,可昨天的事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太多,也就没有纠正。 谢霓眯着眼,好半天才认出她来,扑上来回抱住她:“你回来啦!” 等到收拾齐整以后,谢夫人才离开。 吃着她带来的早饭,谢霓裳嘴撅得老高;“有你这个对比,我娘真是恨不得把我扔了。” “小孩子都是别人家的乖,姑姑平日里多疼你。” “哼,你也是偏心的,你们做一家人好了,我是捡来的。” 知道她撒娇,徐不让揉了揉她的脑袋。 谢霓裳也知道见好就收,又哼了一声:“你回来也不容易,不说这个了。” 女孩子间无非是分享些小东西,其实从一开始她能给谢霓裳的东西就很少很少,反而是这个小姑娘一直很仗义。 小时候圆嘟嘟的,长大了虽然长开些,也是软糯可爱的。 “这个簪子怎么样?我特地订的。” 看她出神的模样,谢霓裳气鼓鼓地举起小拳头锤了徐不让肩膀一下,却引得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哼,又是老把戏,我已经不会上当了。”本以为是捉弄她,谢霓裳高傲地扬起脑袋。 可徐不让有些扭曲的脸并不像开玩笑,她这才有些紧张地去看她的肩:“……没事。” “哇!”徐不让忽然大叫一声,又逗得她一声尖叫。 “逗你的,还是那么好骗。”徐不让放开捂着左肩的手,带汗的掌心借着大袖的遮掩擦干净。 “你这人怎么这样!”谢霓裳半是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胸口,“问你呢,这个簪子怎么样?” 那是一只金簪,簪头做成大朵开放的石榴花,用红宝石点缀其间。 徐不让疑惑道:“怎么你也喜欢石榴花?” “也?”谢霓裳端详着自己手里的簪子:“是要送你的啊,你生日月的花是榴花啊。” “是吗?”她从没注意过这些。 “我可是跑遍大半个南安城,又找了工匠改的。过几天你生日估计也见不着你,就先给你了。” 谢霓裳起身,把簪子插在她头上。 “怎么又穿这么素,穿点颜色粉嫩的能要了你的命么。” 她的衣服是苏沁准备的,尺寸还是府上绣娘现改的。这是一身斜襟长衫,外套大衫,系了条宫绦,一身浅墨色搭配,头发也全束成一个髻,称着她好像要出家了一样。 “过完这个生日你虚岁也十八了。”谢霓裳叹道,说道这事她好像忽然成熟到和谢夫人一辈了:“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徐不让撇嘴,心说你是不知道,姐这个婚事里干系可大了,定不下来最好。 “你前些日子殿上剑舞,惊艳满座,却被那些嘴碎的到处乱说。”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忿忿不平的样子。 “怎么说?”徐不让乐得听她八卦,虽然事关自己。 “说你能抡百斤大锤,在圣上面前献丑,把在座的士子儒生都吓得大惊失色!我看啊,不是冷家那丫头,就是宋家那小蹄子。” 徐不让假笑两声:“若我真如此孔武有力倒好了。” 她本来就碍于身体素质攻快且巧,若是能弥补上力量的差距,她自信打遍天下无敌手。 “姑娘家的清名本就重要,她们自己没有了,还要诬赖别人!” “我可能,也没什么清名的。”见谢霓裳越说越气,徐不让还得安慰她。 “怎么没有!你可是夏爷爷和伯伯的掌上明珠!自己又战功赫赫!她们就是坐井观天的蛤蟆,只会呱呱呱!酸死也摸不到你的裙角。” 小孩子间本来拉帮结派的,圈子不说泾渭分明,也是互相看不上,徐不让帮着谢霓裳的腔,她自己又转移了话题。 途中谢兰舟来问过一次安,谢霓裳又在感叹自己这个弟弟怎么还那么小,不能把徐不让娶了回自己家。 谢兰舟红着脸争辩:“我,我才不小,后年虚岁就十四了,可以开房了!” “后年,还虚岁,算了算了,指望不上,退下。”谢霓裳一副女皇做派,嫌弃地挥挥手。 谢兰舟红着一张脸就跑了,临走还不忘大声喊道:“娘喊你们一会去吃饭!” “你也别拿这个打趣兰舟了,给孩子留下坏影响怎么办。”虽然她和徐不让兄妹两也常斗个嘴打个架,但谢霓裳对她这弟弟就是单方面霸凌了。 “能有什么啊,反正小屁孩本来就喜欢你。”她不以为然 ,又开始聊别的。 等吃饭时,谢千行夫妻倒是都在。 魏南衣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临盆,谢千行小心翼翼地陪在旁边,眼里却不见喜色。 “千行哥最近得闲了?”徐不让得了允许,摸了摸魏南衣的肚子,却没感觉有什么反应。 “啊……嗯,最近得闲。”他话说得很勉强,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徐不让也就没继续问,只说些小时候的事逗着魏南衣开心。 谢夫人再三挽留,吃完午饭她也该走了,她小辈,只有谢霓裳送她到门口。 左右看着没人,谢霓裳才满面忧心的说:“工部最近出了些事,大哥算是赋闲在家。” 徐不让记得上次听他说他在主持射鹿台的工程,虽然这劳民伤财的工程停了也好,但她心底是不希望谢千行在这事上出问题的。 谢霓裳千叮咛万嘱咐她能回来一定要来见她,才放了她走。 回到夏宅,却听说夏霖在翰林院,今天估计不会回来了。她让人别去打扰夏霖,就又离开去了芷兰院。 上次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书信也通过,不过纸面上还是没有现实见一面来得直观。 见她来,小院子里的姑娘们都出来了。 韦芸竟还在,抱着女儿,精神看着也还好。 “韦姐姐不跟家里人回去么?”徐不让抹了把汗,接过别人递上来的茶问道。 “我……我不回去了,我在这也能帮衬着大伙些。” “哦,那挺可惜的。”她家里人还没死,也愿意接受她,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别人梦寐以求的。 “他们……叫我把雪儿还给钱家。”韦芸犹豫了一下,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她也会从别人那里知道,便还是解释道。 就算在京中排不上号,但她家里还有些身份的,隐瞒一下之中的事,再嫁也不难,但钱雪头脑有问题,以后可能也嫁不了人,就相当于一辈子的拖油瓶,有的男人就算有意,也会望而却步。 “这样啊。” 本以为徐不让也会劝劝她,毕竟她们一群人也要倚赖她帮着打点上下,却没想她不置可否,只是了解了似的点点头。 “上次我父兄的事,还要多谢徐大人帮着打点。”韦芸起身,一手拉着钱雪,正式跪在她面前。 “不必多礼。”徐不让咳了一声,扶韦芸起来。 这事还得感谢苏沁,但她上次就是与他谈到这事,然后不欢而散。 心底暗暗记下下次再见他,一定要好好道谢,就岔开了话题。 她们的小生意也还做得有声有色,曾婆张罗着,又请了两个丫鬟帮忙。虽然过不了以前绫罗绸缎,宝马香车的日子,自给自足还是够的。 听曾婆说范家那傻子也没怎么过来了,刘歇有些失望,但也没表露在面上。 担心的都看过,她差不多也该走了,临了方婧儿还留她吃饭。 “我们最近在琢磨着开个小餐馆呢,岳姐姐烧得一手好菜!” 看着她身后腼腆的女孩,徐不让还是留了下来。 岳芜出身门户不大,她爹中进士前家里全赖她和她娘把持,从小就学着烧菜帮忙,现在她爹娘下落不明,虽然没消息,但也是个好消息,便暂时在这安身住下来。 小姑娘烧得一手湘菜,倒是颇得徐不让喜欢,大大小小几个女孩子,虽然出身不同,但现在是差不多的境地,互相帮扶着,倒也像一家人。 推杯换盏间,听得曾婆来报:钱家来人了。 第60章 纨绔 钱盛是个遗腹子,元氏从来都是放在心尖尖上的。 奈何丈夫死得早,那些跟红踩白的全当他钱家无人了,欺负他俩孤儿寡母的,平时鸡毛蒜皮的事弄出不少。 可钱盛争气!考上了科举,还做到鸿胪寺丞的位置,元氏觉得自己也算熬出头了。 这儿子哪都好,就是媳妇不太好。 当初看她韦家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才勉强同意儿子娶这莽夫家的女儿,这女人过门倒也眼里有活,待她亦是恭敬,只是那肚子不争气,两胎都是赔钱货。 她老钱家的香火,可就指望着钱盛续呢,她能不急么?于是做主另收了个干净人家的女孩,这不,没几天就有好消息了,肚子尖尖,别人都说是男孩儿,果然是那女子肚子不行,她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 天降大乱什么的,她也不懂那许多,只知道儿子还在,只那男胎没了,不过不打紧,再怀就是了,至于韦氏,不在了更方便,反正生不出男娃。 谁知道过了这些日子,另娶的秦家小姐正怀着她梦寐以求的孙儿时,这女子又回来了。 韦氏跪在她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元氏恍惚间想起当初自己孤儿寡母求助无门的时候,她摇摇头,唾了一声晦气,想把韦氏赶出家门。 后来又来了一些人把韦氏带走。带走也好,她家书香门第,心善,若换做别家,怕不是扔在祠堂里家法处置了,在那些茹毛饮血的畜生堆里滚了两年,谁知道肚子里有没有揣过别的狼崽子,她怎么有脸回来。 她那傻姑娘,给她就给了,反而省了嫁妆钱,这南安物价可比旧京还贵,她现在就得省着点,给孙儿存着,结一门好亲。 可那贱妇千不该万不该,居然让家里的蛮子给钱盛打了! 她儿子可是朝廷命官!怎么容得这样羞辱! 报官以后,当即收押,这下指定要让他们好看。 看着儿子身上的伤,元氏心疼得不行,果然人善被人欺,当初就不该给那韦家留情面。 “娘,汤汤她不回来。”钱盛垂头丧气地说。 “揣着我钱家的崽,这是她说了算的么,咱又不是没给她家聘礼!小女子气性大,等她气两天想明白,自己就回来了。”元氏安慰着儿子,这个二媳妇也是个不懂事的,现在是揣着她钱家的血脉,等她生下来,她才要教一教她,这家里,什么叫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冯桃儿喏喏上来请他们用饭,元氏哼了一声,这也是个贱命,那么宝贵的男胎,说没就没,当初也不该给她哥嫂那老些钱,真没用。 “什么!怎么就给放了!”听说韦家的人没关上两天就给放了出去,元氏震怒,这可是天子脚下,打朝廷命官只关了两天?这还有王法吗! 她气冲冲要去找韦家人,却被钱盛拉住了。 “娘,韦家人不讲理的,你可别再去了!” 她冷静下来,想起儿子一身伤。是,他孤儿寡母,人人都能欺负。 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抱着钱盛的脑袋哭嚎:“儿啊!咱娘两命苦啊!你那早死的爹,留咱们在这受苦!若不是你还没个后,娘舍得一身剐,也要去教训教训那韦家人!” 从韦芸回来那天起,钱盛就浑身不得劲,发生这事,只觉得脸上无光,本来夫妻一场,却撕破脸皮成这样。 看着年老的母亲,他心下凄然:“娘,算了,是我对不起芸娘,对不起雪儿,算了。” “你对不起谁也没对不起那娘儿两!”元氏一改常态,怒冲冲地看着钱盛,“这事你别管了,娘自有打算。” 她使了些小钱,让韦氏住那院子附近的街溜子盯着,韦家人在南安,也算人生地不熟,总有出门落单的时候,等到那时,再行事也不迟。 可没想到蹲了这些日子,那混混却告诉她,韦家人走了,韦芸却没走。 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她又观察了两天,看韦家人没回来,顺便网罗了些愿意出力的,这就杀上门去。 巧了不是? 有热闹看,徐不让是惊喜的。 元氏带着人在门前吵吵嚷嚷就要往里冲,门口又聚集起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韦芸本来抱着钱雪喂饭,听到元氏过来,下意识往屋里跑。 徐不让吩咐几个丫鬟跟过去,怕她受了刺激做出什么事来,自己当首迎上去。 曾婆虽然有些子魄力,但也拦不住那么多人,看徐不让手势,站到一旁去。 “你再往里走一步,就当私闯军机要地了啊。”她见过元氏,并且没什么好映像,也就没怎么给脸。 元氏抱着给儿子出头的打算,哪可能轻易被吓退。 叉着腰站在门口喝道:“管你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平日里咱也不稀得闯,只是有个疯女人,把我孙女抢了,还给我儿子打了!听说藏匿在此,我劝你莫管别人家事!” 徐不让哦了一声,上来就开始颠倒黑白,看着可没范家人好打发。 “你拿不出证据就是私闯民宅,我管你孙女女儿的,关我什么事。” 有她压着场子,且大小姑娘们本就对韦氏的遭遇感到愤慨,便有人帮腔道:“就是!你这个老泼妇,无凭无据跑到别人门前撒泼,真是丢人!” “老泼皮!羞!” 元氏不认识徐不让,她只听说这宅子是一群落难女子的住所,本觉得应该是个贫民窟之类的地方,没想到看门脸,比她家宅子还气派不少。 她心下了然,怕不是这群人破罐子破摔,弄的一个暗娼馆之类的地方。 元氏心中冷哼一声,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韦氏既不跟着父兄,也不跟着丈夫,还带着个傻子女儿,自己能有什么活头?还不是卖皮肉罢了。 “腌臜玩意!你这破地方不是人人来得,怎么?不欢迎女客?” “拜帖有么,堂堂鸿胪寺丞的母亲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徐不让抱着臂,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元氏。 光她还好,钱盛是元氏心尖尖上的,别人就算是口舌损毁也是不能够,眼看就要撒泼让人强闯。 就算徐不让伤了,这群地痞也未是她对手,刀甚至不用出鞘,四两拨千斤一挑,愣是没人能进得门。 围观众人看她耍猴一样,拍手叫好起来。 “承让,承让。”徐不让挥挥手示意各方安静。 小混混试出她有功夫在身,而他们不过拿些钱财才给元氏办事,打的也就是个人多势众,明白自己那些三脚猫功夫在这讨不了好,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的地散。 “好了,我不与你计较,你儿子那破事,不叫人参上一本就不错了,你莫要在这闹,省得人看笑话。” 元氏空有气势,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见打手散了,还能做什么呢? 她颓然站在那,听着周围的议论。 可又提到钱盛,她仿佛红了眼的老牛,一头往徐不让身上撞去。 她本是能让开的,可门口就恁大一地方,背后站着看热闹的小姑娘们,便硬生生挨了元氏一下,被撞到门框上,又碰到了肩上的伤。 “唔,真是难缠。”她乍一吃痛,疼得眼冒金星,还好曾婆和方婧儿扶住了她。 回头看元氏撞开了人墙,一路朝后院跑去。 若有防备还好,丫鬟婆子都没料到这情况,让她跑了进去,反应快地跟在她屁股后边追。 “贱蹄子!你还我孙女儿!”元氏高喊着,嗓音尖利好似夜鸦啼哭。 韦芸在自己的院里,耳朵一直竖着听声响,本以为元氏已经无计可施,便慢慢走到二门查看,谁知居然让她闯了进来。 她抱着孩子又往屋里躲,可元氏看到她,好像服了一剂猛药,三两步就跑了上来,五指鹰爪似的拽住韦芸的头发,另一手就去抢孩子。 钱雪虽然傻,但也是三四岁孩子的心智,看到母亲遇袭,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我策。”徐不让紧随其后,一手抓住元氏的手腕,一指用力让她吃痛放手,脚踹在她腿弯处,一式便制服了这个老妇。 元氏单膝跪在地上,心还不死,朝着韦芸吼道:“你这贱女人!还我孙女儿!雪儿跟着你这么个下贱的娘,以后怎么会抬头?怎么嫁人?” 丫鬟婆子扶着惊魂未定的韦芸离开,她怀里的钱雪好像这时候才认出元氏,扭着身体,一边伸着手向她的方向虚空抓着什么,一边哭嚎道:“奶……奶奶!” 母亲消失的两年间,钱盛不愿看她,冯桃儿年纪小也不太会哄孩子,除了家里下人,元氏再如何也是给过她温暖的。 听到孩子叫奶奶,韦芸一时心思也是复杂。 被掳失身,非她之错。可她确确实实错过了女儿生命中重要至极的两年。所以一开始钱雪虽认得她,却不算亲昵,她心中难受,却也可以理解,现在女儿这一叫,她实在忍不住了。 “天啊!你到底要伤我到何地步?” 正当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动静,一个男声喊道:“娘!” 元氏听到这喊声,似乎又来了劲。徐不让本就只是简单控着她,防止她再去抢孩子罢了,元氏一挣,便挣脱了去。 老妇虎视眈眈的站在众人面前,这次到没有急着张牙舞爪去抢孩子,指着韦芸:“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个贱妇怎好使父兄欺辱盛儿!” 钱盛接到家里冯桃儿的消息就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只看见元氏被压跪在地上,饶是他素日软弱,见到母亲被如此欺负,也有了些火气,便顺着元氏的话指着韦芸道:“韦氏,另娶的事就当我对不起你,你家里人打了也就打了!但娘是长辈,往日也待你无咎,你怎如此歹毒,使人这般折辱她!” 本来韦芸被女儿的举动刺了心,哭得不行,被钱盛一指责,更是语无伦次,倾泪如雨。 “哎,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这老娘闯我宅子,打我的人,我只是把她控制住罢了,什么伤都没弄出来,倒也不必在这义正词严地指责谁。”徐不让开口道。 钱盛小跑进来,扶着元氏。 徐不让站到三人中间,把韦芸挡在背后。 小姑娘们也陆续走过来,挡在韦芸前面。 钱盛听过她,朝廷的异端,徐家的妖女。 他自幼熟读圣贤书,对这样女德不修,有悖女诫的人本就看不上,语言愈发轻慢:“我当是什么人,徐乘风也就罢了,我钱府的家事,何以轮到你一个小丫头插嘴。” “钱盛,你我同为朝廷六品,你娘闯我官邸我没扭送报官不错了,你什么东西也敢提镇北侯名讳。”她怎么样都好,父亲的名声却是不可受辱。 “世袭镇北侯不过是你徐家先人余业,看你这私德不修的模样,迟早也得被败光。” “这是我宅子是?”徐不让扭了扭脖子,刚才撞到肩膀尚有余痛。 这话却是对曾婆说的。 “宅子的房契老宁头拿着呐,怎么不是小姐的。”郑婆不知她要做什么,认真回答道。 “那好,私闯镇北侯宅邸,便如同私闯军机要地。钱盛,在别人的地盘上,说话别那么硬。”徐不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你要做什么?你哪来的凭证这是镇北侯府!” “我刚定的。”她一步步靠近钱盛:“你现在可以试一试,我徐家先人余业,到底有多深厚。” 钱盛本来觉得自己理正,哪想到她说不过就要动手,盯着徐不让的眼,里面是浑浊的戾气,他只在南逃时遇到的胡人里见过。 理智告诉他快跑,奈何老母在旁。 元氏完全感觉不出来什么,只觉得自家儿子说得有理,挺着胸脯,气势不减。 “吵什么吵,宅子里怎那么多闲人。”门口,一人打马进来,蹙着眉,居高临下看着钱盛母子。 第61章 家主 高彻莫名其妙地迎来了孙茂发麾下一个尉官带领的一百精兵。 好在宏福庙本来就让徐当仁清理了闲杂人等,也不算鸡飞狗跳。 苏沁的信使赶来以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拿着那张信笺把玩片刻,便点燃丢进火盆。巴掌大的纸瞬间燃成灰烬,只飘出一缕青烟。 徐当仁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妹妹受了一点轻伤,不过并无大碍。”知道他想问什么,高彻主动说道。 看着他绷紧的嘴角,高彻拍拍他的肩,却不安慰。 这是他们的使命,说难听些,就算徐不让这次折了,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或苏沁,军人的天命就是护卫,卫国卫家,当然还有这些掌权者。 看着诚惶诚恐的尉官,高彻大笔一挥,补了一张条子扔给他,那人欢天喜地地抱着纸条出了门。 “忠勇可嘉,但做事还是要更缜密些。”他撑着脑袋,打量一言不发的徐当仁。 徐当仁跪下拜叩:“多谢陛下怜惜。” 徐不让并不是孙茂发麾下的人,却可以用自己的军令调来一百精兵,虽然是以怕高彻遇险为由,但细究起来,可大可小。而高彻看起来是不想用这事拿捏他们。 徐当仁在高彻门外守了一夜,直至第二天早上,高彻做完祭拜,又送他回去。 到了宫门口,一群宫人已经等着,见高彻回来,都长舒了一口气。 徐当仁拜别,高彻收起嘴角一抹笑,旁边有个太监禀告说苏沁已经在等着他了。 “你要离京?就这么算了?”高彻挑眉:“或者朕昨日就不该许你。” “棋子落定,接下来就看各方角逐了。”苏沁端坐着,并不为面前这位少年帝王的质疑目光所动。 “况且我本就受先王所托管理学宫,这一路已经失职太久了。” “哦,朕倒是忘了苏大才子才高八斗,脱于世间,并不屑于庙堂杂务。” “陛下说笑,只是臣已尽人事,接下来只等天命了。”苏沁对着高彻一拜:“对外只说我是因受楚王牵连,谪出南安便罢。” 高彻摸了摸下巴:“你真要搞你那兄弟啊。” “他们对我亦不留情。” “好,朕准了。”他挥挥手,又告别了苏沁。 屋外天光正盛,开着门窗却也难照亮满屋幽暗,高彻坐在椅子上,半边身子在明,半边隐没于暗。 田冬从他还是不起眼的皇六子时就跟着,却不敢说自己对这位小主子了解多少,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道:“太后那边来信,让陛下过去一趟。” “好,走。” 徐当仁告别高彻,让手下人马去城门外等着,自己回了趟家。知道夏霖不在家,徐不让又去了芷兰院,也跟着她的脚步过去,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钱寺丞。”他看门开着,直接纵马进来的,到了院子里才下马。 徐当仁用马鞭轻敲着手心,上下打量钱盛和元氏,比之徐不让的目光更让人冷颤。 “不知钱寺丞今日闯我府第,所为何事?” 他不像徐不让喜欢开玩笑,所以看着更严肃些。又生得比徐不让高,虽然还未弱冠,身形还是消瘦,但钱盛也生得并不高大,两厢对峙下来,他气势就先输了。 刚才和徐不让斗嘴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他母子两在别人家里,别说徐当仁一个大男人在这,就是只有徐不让,她不讲理了,两人加一起也不够她揍的。 看了一眼被人群团团围住的韦芸和她怀里的钱雪,钱盛咬了咬牙,拉着元氏的手臂道:“今日就先算了。” 只徐不让一个人可能元氏还有气力继续吵下去,但看着别人当家的回来了,元氏也气弱三分。 “你,你们记着,今天这事,没完!” 元氏一个人拉扯钱盛长大,自然也是个能伸能缩的主,挽着钱盛退往门边。 门外稀拉还有几个踮脚看戏的,徐不让一口恶气还没出,却也不好发作,抄起桌上的水果砸向钱盛的身上:“狗男人,下次别带些老弱妇孺,再往这跑来骚扰我的人,老子腿给你打断!” 葡萄柑橘的,砸在钱盛身上绽开皮肉,留下汁水。 钱盛回头怒目而视,碍于元氏在旁,敢怒不敢言,只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嬉笑。 家丁关上门,院里也静下来。 徐当仁扔了马鞭伸手出来抓徐不让:“你跟他扯什么,叫人赶出去就完了,傻。” 徐不让缩肩避着他的手,却还是被抓住,揪着脸揉了一顿:“伤哪了,重不重?” 前后反差不可谓不大,钱盛在的时候还是跋扈的模样,门一关,就成了操心老妈子。 “不让姐姐受伤了?钱盛老娘弄的?” 丫鬟带着受惊的韦芸下去,余下的人有跟着安慰的,也有回去做自己的事的,方婧儿走在后面。听到徐当仁的声音转头问道。 这一问,又有几个人停下来看她这边。 “那老泼皮能伤到我。”徐不让不屑地哼了一声:“跟这事无关,不用担心。” 兄妹两猫一样团在一起,别人就是关心,也不可能在徐当仁虎视眈眈的眼神里不识趣地凑上去。 方婧儿还是不放心:“刚才好像被那老泼皮撞了,没事?” 徐当仁以为两人只是对峙着,还没动手,没想到他没看到的地方已经有了冲突。 看他瞬间变得狠戾的眼神,徐不让觉得他小字取的“善”真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碰一下而已,没事的。”她挥挥手,拉回徐当仁的注意力。 “真的,能有多大事。”她抬起手臂挥了挥,证明自己无恙。 徐当仁打量了她一下,看着脸色还行,在人前也不好纠结这事,冷哼一声,拉着她走了。 “等下,带上些糕点。”看他们现在就走,岳芜捧着一个食盒递过去。 这是她们一起做的,也算是给这对兄妹微不足道的心意。 徐当仁一手接过来,另一手拉着徐不让,胳膊一用力就把她送上自己的马,自己一跃而上,又从下人手里牵过暮霭,哒哒哒走了。 他来得迅猛,走得风驰电掣,看呆了门口几个人。 “怎么觉得徐大哥……”方婧儿捧着心,撞了一下呆住的岳芜。 双子虽然现在长得有点区别,但外人看着还是大差不差,徐不让吊儿郎当的性格,徐当仁经常当她捧哏,众人也只觉得他脾气好。 可单独来看,他却是更沉稳的那个。刚才他白马银枪地进来,满是少年郎的傲然风采,忽然就打动了小姑娘的心。 “别乱说。”岳芜抬袖掩嘴,脸上也有几分烫。 不用自己驭马,徐不让正好偷闲,抱着食盒翻看,挑出一块绿豆糕放进自己嘴里,又捻了一块,塞给徐当仁。 “别扯我脸。”他含着点心含混不清的说。 “谁请你咬我手。”徐不让收手,假装在他领子上擦了擦口水。 “到底伤哪了。”沉默片刻,他还是问出来。 “肩和腰上,都是皮肉伤,问题不大。” 看他叹息的模样,徐不让仰着脑袋:“你可是没看到,老妹我以一敌百,杀了个七进七出!” “让你多带点人,非不听。” “这不是没想到么,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行此等险恶之事。” “你以后还是少跟那楚王世子参合,我看,他就是利用你给自己当挡箭牌。” 徐不让扬眉,心说苏沁要是这么简单利用她的武力那就好了,所幸徐当仁没低头看她脸上的怪相,只听她含糊答应。 两人出了城,和等在门口的大部队汇合,又是一路朝柳下营奔去。 明明昨天才打了这散兵游勇似的部队组起来以后第一场胜仗,发生太多事,都没精力去感受胜利的喜悦了。 看到两人回来,杨春夜揪起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去。 “你们可回来了。”他迎上去。 柳下营自成立起,两人必有一个坐镇,出兵剿匪特殊情况不算,昨天到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说不忐忑是假的。 思及此,杨春夜就有些懊恼,明明自己比起他两年长数岁,可仅仅独当一面的胆量就不知差了多少。 “清点完战利品了么?”徐当仁堪堪停住,徐不让就缩下马,把食盒塞给杨春夜。 “清点完了。”杨春夜接过食盒,递给他们一本簿子:“增减都在上面了。” 徐当仁接过来还没得及看就被徐不让抢走:“我看看,我看看。” 他无奈,既有她看,他倒也省心了。 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高彻待他的态度。 小皇帝虽然好像是喜欢戏弄他,但遇上徐不让私自调动南大营京师防备的兵丁时,他又帮着掩盖下来。 而且高彻人前人后两幅脸嘴,就相处这些时间看来,他似乎也并不甘心于当个完全受王氏摆布的傀儡。 有些话不能挑明,有些事不能做尽,但为人臣者,揣摩君王的态度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他没猜错…… “我看完了,你要看么?”徐不让忽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看着他拿对着桌上一块丝帕愣神,忽然想起之前遇到那个女孩儿,扯出一个狡黠的笑。 “我之前遇到柳儿了,我懂,我这就出去。” “你什么时候遇到的,你懂什么!把簿子拿过来!”他一拍案几站起来要去抓徐不让。 “睹物思人嘛,不丢脸的。真可惜遇见她的是我不是你。”徐不让绕着小案和他兜圈子,被他一步跨过,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砚台,也将那丝帕染了墨。 “啊哦。不是我弄的啊!”这时徐不让才觉不好,扔下簿子跑了。 徐当仁摇摇头,就着那丝帕擦干净案几,扔到一旁水盆中,打开簿子看了起来。 第62章 生变 除了金银财物和一些粮食,这次最大的收获是顺来的一些武器和马匹,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匹,不过驽马居多,但也能稍微壮大一点他们的骑兵营了。 看她开心地赶着人一个个试过,徐当仁笑着摇摇头,继续看手里的文书。 他在等杨春夜回来,准备一起去见见他那位望京的老朋友。 午后不久,人就回来了。 和他们两待久了,这人也染上一点风风火火的性子,他喝了一杯茶,有些痛快:“我今日去还有人取笑我,这次的事报上去,吓死他们。” 兵部里尽是一些纸上谈兵都不顺溜的酸儒,他也是跳出来才发现的。 前日递了奏报说准备剿匪,按流程走,估计还没报到刘叔柊那,他开始有些理解徐不让让他两日一奏报的目的了。 事情上报了,就不算越矩,只是你不看,耽误判断,是你的事。 “下午陪我去望京。”徐当仁理了理案头的文书,要紧的事已经处理差不多了。 “还要去见他么。”虽然上次解释过了,但对这个利欲熏心的同年,他心里还是有些芥蒂。 “自然,咱们练兵半年,打这一下子哪够。”徐当仁伸了个懒腰:“而且你不觉得,自从上次剿匪后,大家的积极性都高涨了不少么。比起那一点功绩,士气是千金难买的。” 杨春夜点点头应下来。 未时初,二人骑马离开大营。 杨春夜和徐不让来过几次探查,徐当仁却没来过,但他轻车熟路去到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又上了间一看就很贵的酒楼。 小二看他手里的牌子,立刻把他迎上最顶层的包厢。 只有在这种时候,杨春夜才能感觉到他们是名门之后,是大尧最拔尖的权贵。 “翠庭兄最近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徐当仁愣了一下,很快想到这是夏青的字,“赋闲在家呗,能有什么事,问这个干嘛?” “只是许久不见他,我们那届,按说他是最出息的,只是听说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只能赋闲,真是让人感慨。” 夏青完全是因为私人原因辞官,不知在别人嘴里怎么就成得罪人了,不过他也不好解释,嘻嘻哈哈就过去了。 上第一道菜时,邱纪明来了。 “徐兄!好久不见。”邱纪明笑得眼睛眯做一条缝,连老同年也忽视了一样,直奔徐当仁而去。 “邱兄,慢待了。”徐当仁也起身迎他,虽然也笑着,但就是客套的语气。 两人宛若挚友久别重逢一样,主要是邱纪明过于热情,拉着徐当仁嘘寒问暖,半晌才注意到一旁的杨春夜般,又热情地拉着他关心了一番,三个人才得以坐下。 “徐兄破费了,这酒楼邱某平时可没机会来,也是跟着徐兄才能沾沾光。”看着满桌珍馐,玉液琼浆,邱纪明夸张地说道。 “邱兄客气,邱兄为一方父母官,平时体谅百姓,卑宫菲食,可请贵人,自然要在宝地,倒是让这黄白浊气,染了邱兄清雅了。” 若不是平日朝夕相处了月余,清楚徐当仁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杨春夜都要感觉自己在这多余了。 邱纪明倒是自若,虽然昔日同年混得不怎么样,但他带来这位倒是挺上道的。一顿饭吃得酒酣耳热,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徐当仁也有些醉醺醺的,笑着揽住邱纪明的肩膀:“邱兄痛快,以后邱兄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徐某必竭尽可能,拔刀相助。” “痛快!”邱纪明也倒醉不醉的,拍着徐当仁胳膊,“我与徐兄一见如故!往后有福同享!” 就这么一顿饭,吃得杨春夜浑身不得劲。 喝到快关城门,这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他扶着徐当仁发愁,他一个人勉强会骑马罢了,哪扶得动这么大个人,不如今天就住望京算了。 可眼看邱纪明消失在视野里,靠在他身上软烂一滩的徐当仁自己就站了起来:“走,太晚她该担心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星月把苍翠草木披上一层银纱,他前头的少年红袍猎猎,快意纵马,全然不见刚才的世故与狡黠。 果然,徐不让守在营门处,正和卫兵交谈,见他们来,赶紧把拒马搬开。 “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她牵过徐当仁的马,徐当仁下马,不知是因为映着火光还是真喝醉了,脸上红扑扑的。 “我有数。”他很开心的模样,揉了揉她的脑袋,打水洗脸去了。 “你呢?你怎么看着沮丧兮兮的,他把你卖了?”看着沉默的杨春夜,徐不让问道。 “当初纪明兄也是心怀抱负的有志之士 ,不然我也不会与他结交,只是今日看来……” 别说杨春夜,就是杨喜雨受那么多苦也是一副天真模样,大概他家人天生少了这根筋。 “官场嘛,要想吃得开,油滑些也正常。”她拍拍杨春夜的肩膀。 “地方官看着天高皇帝远,是一方土皇帝,实则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官,别说功绩了,别把自己陷进去就不错。沉疴难医,不如共沉沦呗。” 杨春夜沉默片刻,抬头看她:“那应该怎么做?” “什么?你那同年?你最好别上他面前说理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多少显得你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说地方官?应该怎么做?” 徐不让愣了一下:“你问我也……” “豺狼当道,虫豸横行,百姓疾苦不堪。圣贤书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以至,何以行?” 看他魔怔的模样,徐不让头疼,想着要怎么解释。 “天地无道,我为正道,恶者,杀而止恶。贫者,扶而止贫。不愧本心,当得至。”徐当仁抹了把脸走出来,正好听到他的疑问,站定答道,“正如你那个朋友,如果能沉下心,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把望京上下彻底换血,或许可行。乱世用重典,沉疴使烈药。当然,结果是好是坏就未可知了。不过今天我看他,并不像有魄力做这种事的人。” “瞎说什么呢。”徐不让呼了一巴掌在徐当仁脑袋上,被他一下抓住手腕,制着肩膀教训了一顿。 “你这个土匪,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小夜你别听他瞎说。以暴制暴从来解决不了根本。” “哦,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善人,以后就叫你徐大善人好了,我是徐大恶人。”他虽然没醉,但多少有些微醺,使着性子闹,捏得徐不让脸都大了一圈一样。 杨春夜却不与他们玩耍,自顾回了营帐。 “听望京县令说,近日与柳下营的后备部队联合治匪颇有成效,为我大尧培养出如此精兵,刘卿有劳了。” 听到高彻心不在焉的说出这句话,刘叔佟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但朝堂上满是等着挑他刺的,他也不好否认,只能笑呵呵不敢不敢的应了。 下了朝,还被中书令王岂之阴阳了两句,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回到兵部,马上令人把柳下营来的奏报全翻了出来。 “我的人,做出的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算什么事!”他拍着桌案,朝裴吾吼。 可之前明明也是他自己说柳下营来的一切奏报全都不理的。裴吾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递上了小山似的柳下营奏报。 每两天一份,定时定点。 “关于剿匪之事,他们确实是来报过的。”裴吾拣出最上面的三份奏报。 事前,事中,事后,一一记录在册。 裴吾想起那日杨春夜过来时,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点雀跃。 “徐乘风的小王八崽子!”刘叔佟翻阅过三份奏报,找不到一丝问题,暴跳如雷地把笔架山都摔了。 “当日谁接的奏报!谁做的录入!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告诉我!何等失职!去,去把人给找出来!” 看他的模样,裴吾心下了然,他虽然可以为难那两人,但毕竟碍着徐乘风和夏家的面,不敢真的把他们怎么样,只能柿子挑软的捏。 错的只能是别人,问题才不在他头上。 等刘叔佟发完火,他才默默领命而去。 “夫君好似心情很好。”当天他回家时,他的妻给他脱外袍时笑问道。 “今日走在路上,看到兔子蹬鹰。” “哦?南安城中还有野兔么?”裴夫人问道。 “自然是有的,两月后若有机会,某带夫人一同去看。” 裴夫人摸不着头脑,只能笑着答应他。 此间还有一件大事。 传说楚王纵容次子,行事不端,御下不严,侵扰百姓。为圣颜所不容,令楚王协查案件后进京问责。 这件事也累及楚王长子苏沁,说是命领点苍学宫掌事职,实则被贬出京。 更有人说,其实是太后王氏不满苏沁之前接引宁王南渡一事,秋后算账。 高丹知道这事以后,跑去跪在她母后跟前。 “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次轻轻放下,以后诸侯王皆效仿之,那这天下还有什么法理。”王后午觉刚醒,坐在镜前让贴身女官梳着发。 高丹不语,就这么跪着。 “你一向听话,这事就别闹了,况且点苍学宫离南安并不远,年节的,他还得回宫叩拜。” 看她还是不为所动,王后索性不劝了,左右这天气也不冷,她屋里还铺着毯子,跪个一时半会的出不了事。 看她整完妆要走,高丹膝行上前,耍赖地抱着王后的腿:“母后,表哥他一向为楚王不容,常待在京中,他的为人你知道的,为什么他那庶弟做错的事要罚到他头上!” “他还不是你什么人呢,就这般偏着他,你这丫头,当真没出息。” 王后被拦着,也懒得跟她拉扯:“你还知道他那父亲弟弟不好相与,以沁儿的心性,吃了什么苦都忍着,那你日后嫁过去还有好日子过么。” “母后,你说什么呢……”高丹害羞,依旧抱着王太后的腿,低下头。 从这角度看去,好像她还是一个只到她腿边的小娃娃,王后不觉心软,抬着她的胳膊,两旁就有宫女会意,把高丹扶起来。 “你那点小九九,谁看不出似的。”她点了点高丹的鼻子:“楚王协理案件后不是还要进京么。” “那么快!”高丹几乎跳起来,脸上的红掩都掩不住。 “虽说你若嫁过去,他苏睦友是你的老公公,可也得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诸侯王们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王后轻哼了一声:“再来……也要,让他记你的好。” “表哥他,一向心里清楚的。” 王后看她雀跃的面容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好像一点她的长处都没继承到,长得不像她,也傻乎乎的,要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真要怀疑了。 京城里多少人盯着苏沁呢,可偏生那孩子毫无凡心一样,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从未见他亲近过谁。 高丹少女怀春,满腔柔情,本指望她碰了壁,吃了苦,自己绝了念想,可人家不搭理她,她这独角戏唱得也起兴。 虽然不近人情,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好,只要让他觉得欠了她,欠了高丹,就算没感情,大概也会安稳地过一世。 王后抚摸着高丹的脑袋:“他明日就要走了,与其在这白求我,不如去看看他。” 第63章 乔迁 “喜欢吗?” “我喜欢有什么用,是你住啊。”徐不让把眼睛从屋后的石潭上拔回来,转了一圈,肯定地点点头:“倒是个消夏的好地方,就是蚊子多。” “拿艾草熏过,四周也做了些防蚊的手段,应该不会有多少。”童桑勤快地端上来一壶茶:“殿下亲手做的花茶,小徐校尉尝尝?” “怎么连你也叫我校尉,又不是我的兵。”徐不让没注意到苏沁的窘色,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多威风啊,徐小姐以后如果能当上大将军,还可以叫您一声徐大将军。” “徐大将军那是我爹。”看童桑兴高采烈的样子,徐不让笑道:“你觉得当兵好,又有一身武艺,怎么不去?” 童桑还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听她问,忽然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起来。 “为他?不敢?”徐不让瞥了一眼苏沁。 “你别看他在你面前勤快,其实自己都懒得要人照顾。”苏沁扫了童桑一眼,“虽然是我侍卫,但也没让他吃过苦,若是跟着你们行军,怕是过两天你就得把他踢出去。” “习武还有懒人?”徐不让狐疑的看着童桑,他一身劲装干净整洁,若是不说,也会以为是谁家小公子的。 确实与自己那帮布衣短褐的大头兵不一样。 “不说这些,你让我过来作甚。”她放下茶杯,天气已经到了动一动就会有薄汗的时节,她顶着日头过来,还爬了半程山,心里火烧火燎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来就被领着转了一圈,也不说正事。 “我新迁到此处,让你认认路。” “你这是搬迁么。”徐不让表情微妙,之前杨春夜给她提过一嘴楚王家那些破事。 爹爹不疼,弟弟还要杀他,出了事还得背锅,实属让人看着憋屈。 “这地方不好么,我觉得挺好的。”苏沁装傻笑着岔开话题。 “好是好……”徐不让走到前庭处,门口有个亭子,往下能看到半山腰上的学宫,更远处,隐隐能看到望京的城门。 “视野开阔,易守难攻。” 听到身后的轻笑,她很认真地转过头:“笑什么,这山背面陡峭,山路隐秘,阳面受制于高处,若粮草足够,就算只有五十人也能守得五百人的攻势。” “你要在这占山为王么。”苏沁走过来与她并肩,现在太阳已经没那么晒了,还有些浮云遮挡,风自山下吹来,似乎还能听见学宫中的读书声。 徐不让仔细思量了一下:“如果我有这想法,肯定首先把这地方占了。” “那我呢?” “你,不像好人,可也勉强能当个狗头军师。”她眯着眼吹风,这些日子的忙乱好像都被风吹走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丫鬟和小厮一直在收拾着屋子,眼见快到了饭点,徐不让腆着脸准备蹭一顿。 “来得急,厨房里的东西还没备好,小徐校尉不如带着我家殿下一起出去吃。” 童桑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当真是被赶出来的啊……”徐不让啧了一声,勾勾手让苏沁跟着。 从小道下山,暮霭安静趴在那吃草。 “怎么走?”她看着苏沁。 他穿一身素衣,戴着帷帽,一手撩着罗纱,无辜地看她。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应该是不会骑马的。 虽然去望京不远,但走过去也能吃晚饭了。 “过来。”她扶着苏沁上马,自己也爬了上去。 起初就像之前带人那样坐在他后面,但视线受控,眼睛堪堪比他肩膀高一点点,还时不时被罗纱遮眼,只能换到她在前面。 “又笑,很好笑吗,要不是你自己不会骑马……” 她气鼓鼓地握着缰绳,甩了一下示意加速,想到一会还要这么送他回来就难受。 “是,我的错。”话语中还有些愉快,但他主动认错,徐不让也不与他计较。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落魄,也要照顾一下心情。 虽然早知道他会去学宫,但自己请命和被放职是不一样的。好在结局大差不差,她心情不错,却觉得自己有些自私。 苏沁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两侧风景倏忽掠过,暮霭忽然腾空起来,饶是他也吓了一跳。 却听得徐不让开怀大笑:“抱紧点,我加速了。” 往日的路程时间愣被她缩短了快一半,重新又站在地上,苏沁腿还有些软,他想摸摸暮霭,被喷了个响鼻又缩回了手。 “不咬人的。”徐不让扔给茶馆小二几枚钱币,让他把暮霭牵去马厩喂些精料。 “你想吃什么?” “我不常在望京,你喜欢吃什么?” 徐不让想了想,带他去了一个小馆子。 已经有些过了午饭时间,这家小馆子就四张桌子居然还坐满了人。 “老板娘,还有位置吗?”她好像经常来这,轻车熟路自己先拿碗倒茶喝了一口。 “姑娘您今日得空过来啊。”一个身材敦厚的妇人从隔壁屋端着菜绕出来,“呦,要别人我肯定说没了,您不嫌弃的话,院子里支个小桌将就一下成么?” 徐不让是不在意这些,他看了一眼苏沁,他平日就很爱干净的样子,怕是不会…… “我随你的。” 好像怕她顾虑,苏沁摘下帷帽,也给自己到了碗茶。 站在一旁的老板娘看他那张脸,一瞬间好像眼睛都亮了:“我还当是杨小哥,这后生,生得真俊。” “小夜听您这话要伤心了,之前还问人家有没有成亲要把侄女儿介绍给他呢,这么快就改口了。” “那杨小哥也是俊后生没错,老婆子这嘴您就听一个响,当不得真。”老板娘呵呵笑着给他们摆好桌凳,又转去厨房了。 “你常来?”苏沁坐下,把帏帽放在自己旁边。 “昂,之前不是来踩点么,有次正遇上这家老板娘男人进货被小毛贼抢劫,就帮了一把。”她又起身自己去铺子里夹了两小碟泡菜,“可不是我不舍得花钱请你吃饭,等会你就知道了。” 过了没一会,老板娘端上来两碗盖着冒冒哨子的面。 “那您二位吃着,我忙去了。” 这面碗快有小面盆大,上面扎实的浇头浓香四溢,撒着几颗绿油油的葱花,旁边沃着两颗烫熟的青菜,下面的面挑起来,一根根完完整整,入口劲道爽滑。 搭配自家泡的小菜,开胃爽口。 “好吃。”徐不让看他下筷,自己也吃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况且两人差不多都饥肠辘辘,埋着头苦吃。 徐不让吃东西飞快,一碗没多久就吃完,吃着小菜,时不时给苏沁夹一筷子。 “试试这个,好吃的。” “唔。”他吃得本来就慢,偌大一碗,吃吃停停,前面铺子里的人都走了。 老板娘得了空,擦着手出来:“二位吃得还满意?” 徐不让拍拍手,:“我到南边就您这吃得痛快。” “老婆子得您一句夸,那可是得意了。”老板娘微仰着脑袋,眼睛却往苏沁那边跑。 他正好吃完,齐整地放下筷子,掏出手帕递给徐不让。 她早两手一抹了事,挥挥手不要。 “哟,公子这真讲究。”老板娘掩嘴笑道。 “他就这样。”徐不让打着哈哈,“最近老板出去,路上好走些么?” “您别说,上次县太爷忽然把虎头山的土匪给剿了,乌泱泱带回来好些人押在大牢里,最近路上是太平许多。”老板娘听她问,眼睛又转回来:“不过这年头不好过,最近咱这来了好些南方口音的外地人,姑娘你进出也要注意安全。” 正说着,前边铺子来了人,老板娘又辞别他两去忙活。 徐不让放下两碗面的钱,打了个招呼,从院子的正门走出去。 “想什么?”苏沁看她出来就不说话,问道。 “没事。” “今年年初水患,谷雨后也没怎么下过雨,若是一直干下去,要乱。” 徐不让回头看他,他又带着帏帽,但依旧能看到温润的眼神。 “你倒是关心民生。” “朝廷痛失中原大片产粮地,要用原来一半的土地养这么些人,再遇上干旱……”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她低头,“而且如果往年积粮有余,只要开仓平价,也没那么容易乱起来。” 华夏地大物博,自古丰年灾年都是交替着来,从无定数,也不随人愿而变。丰年存,灾年出,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继续在前面走,苏沁就拉着她的袖角跟在后面。 “哎,小公子!”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 徐不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叫了几声,那人跑近了,拍了一下徐不让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般回头。 一个高眉深目的少女出现在她面前。 “你不认识我啦?上次你看我跳舞还给我鼓掌呢。”女孩半嗔道。 “跳舞……”她回想了一下:“哦,你是那什么酒楼的舞姬?” 听她开口,虽然稍显粗粝,但明显是女声,舞姬缩了缩脖子,:“你是,女孩子啊。” “一直都是啊。”徐不让朝她笑笑。 “爱米尔,干什么呢。”远处有人朝这边喊道。 “哦,马上过来。”舞姬答应道,看着徐不让:“下周二有人请我在望京跳舞,就在城中的金满堂,听说晚上还会有烟火,您有时间记得过来捧场啊。” 说完对她眨眨眼,转身又消失在人海里。 “这么巧,最近这么多新店开业吗。”徐不让琢磨着,“你到底给了多少钱,隔了这些时间她还能记得。” “就不能是觉得遇上你这个知音么。”隔着半透的罗纱,她只看到苏沁弯着唇,“那下周二我可以一起来么。” “你来还要我批准么。” “人家请的你,我自然要先问过你。” 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徐不让好像福至心灵,一击掌道:“你看上那个舞姬了?” 两人顿了半晌,徐不让以为自己猜中了,还想戏谑几句,苏沁伸出手背贴在她脑门上。 “大白天也没发热,说什么胡话。” “你才烧坏脑子了。”徐不让把他手拍下来,继续在城中逛。 边逛边介绍,这有什么吃的,那有什么铺子,好像一个东道主对着客人介绍自家各处。 “那么熟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从小就长在这。” 两人简单绕了一小圈,居然一个下午就快过去了,随处找了个酒楼吃饭,顺带给童桑他们打包了些吃食。 “熟悉周边地形对打仗可是至关重要的。”徐不让牵过马:“不吹牛,这方圆百里没有我不知道的。” 看她得意的小模样,苏沁也跟着开心。 “那往后,还要指望徐大人多关照。” “小意思,你那学宫里面我管不着,外面的小毛贼强盗肯定不能有。” 一路回去,徐不让送他到上山的路口,又约好下周二再去望京。 苏沁目送她离开,转身入山。 “殿下,您跑哪去了啊,百里大哥带着东方大人来了,正等着呢。”还没爬到一半,就看到童桑急匆匆地往下跑。 “嗯。”他轻应一声。 “学宫不是就有食肆么,您没告诉小徐校尉啊,怎么还大老远跑到望京。”接过苏沁手里打包的食物,知道他们去了望京。 这问题他自讨无趣,只能跟在苏沁后面小步小步往上走。苏沁不急不慌,童桑心里抓心挠肺的。 爬上最后一阶,他才重重出了一口气。 “没点耐性,真该把你送去锻炼锻炼。” 童桑惯常被嫌弃,只在嗓子里呜咽了一声,扁着嘴委屈巴巴地迎上走过来的几人。 第64章 生辰 “王爷大发雷霆,二殿……那位,被禁足月余。” “倒是护着他。”苏沁听了消息,不咸不淡地说。 “殿下,陛下这边是真的……”东方过从楚国赶来,还没进城就听到苏沁受累被贬,到了这劳什子学宫。 “我有考量。” 话虽这么说,但远离权力中心,也无官职,一副弱态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 “莫璠他们呢。” “王爷没有鱼符,调不动北军。只有王府的卫兵听他指挥,做不了什么。” 苏沁露出一个浅笑:“这么说,来找我的人,是他派的。” 东方过低头,觉得后颈有些凉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自然是查,要清清楚楚。” 琥珀端着茶上来,东方过接了捧在手里。 “庄子那边送上来的峨眉翠芽,东方大人品品啊。”琥珀笑着站到旁边。 他无奈浅啜一口,茶香袅袅散在鼻端。 “绣楼那边的东西备得怎么样了。” “得了具体尺寸,已经在赶工了,不过至少还得三个月才能做好。” “嗯。” 看他对现在自己的处境和王府那堆破事并不在意的模样,东方过也不知他到底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还是成竹在胸。 “离陛下寿宴也不久了。”苏沁轻声道:“别让他们再惹出什么乱子。” “是。”东方过应道。 “来京时,让他把沂儿也带来。”他补充道。 像来时一样,百里带着东方过下山,一刻不休地赶回楚国。 “下去用饭。”苏沁挥挥手,把琥珀和童桑都打发了下去,自己对坐屋后寒潭。 等童桑吃完饭回来,他还在那坐着。 “弄个露台延展出去,再做个小筏。” 月出东山,映在石潭中,明明是初夏,却清冷如霜,仿佛能看到其上的寒气一样。 “是。” 徐不让回到柳下营,扔给出来接她的人几包烧鸡让他们自己分去。 徐当仁自己在帐子里看书,听到响动也不看她:“寻到新玩处了?” “去了望京。” 他合上书,“也不知外祖他们到底在忙什么。” 前段时间夏霖寄书过来,说最近都在翰林院忙,让他们不用惦记他,自己忙自己的。 “谁知道呢。”徐不让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先皇驾崩一年多了,大概是应该修史立传了。” 离开南安好也不好就在这里,虽然清净没人管了,但听到的消息都是别人传过来的,还很滞后。 正说着,杨春夜端着一盘鸡肉过来,听到他们聊天,接话道“确实是为先皇修史来着。” 徐不让一弹舌,得意自己猜对了。 “不过……”杨春夜犹豫了一下,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不是以前那些同僚,就没什么避讳的:“立嗣的事你们也知道,那个孩子忽然暴毙,忽然就有一些不好的说法,还有说要改德的。” “死了?” “改德?” 两人一人一句,第一次显得没那么默契。 “嗯,先说改德,朝廷偏安一隅,坊间传闻怕是这回要被北胡人夺天下,而且西边有些闹事的,打着改命易帜的口号……就有人说以前的德性不好。” “还改命,哪门子的命,我朝之前大大小小格局的小势力都怎么算。”徐当仁嗤之以鼻,“一群读书人,神神叨叨把自己弄成跳大神的了。” “就是一个说法,反正他们也只能打打嘴仗,民间谶语烦扰人心罢了。”杨春夜应道,“再有就是,宁王那个孩子,只说是生病死了,都传他福薄,根本就受不住帝气天命。” 看到两个人嫌弃的目光他马上改口道:“不过还有种说法,那孩子是宁王侧妃所出,宁王妃母家失势,这次若让那孩子当上储君,母凭子贵,她这位置怕是坐不稳……” 三人面面相觑。 “没影的事,这孩子也算她的庶子啊。”徐不让咋舌。 “只是听说的,说不定就是巧合死的呗。”徐当仁不以为然。 “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那真当巧合说那孩子受不住天命也就完了,但是宁王不仅把她禁足,还请了宗正去宁王府,就看到不到废妃那一步了。” 徐不让心中虽然为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猜想。 她说不清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谁从中受益,但最大的受害者非宁王莫属。 不仅是孩子。 立储之事如果成了,当然他得到的最多,但这一次他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把自己的一批支持者和潜在盟友暴露了出来。 这么看,甚至有可能不是宁王妃下的手。 “哎,不管是谁,那可是小孩子啊。”杨春夜叹息道,他也为人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很难不想到自家孩子。 “这有什么,前朝几个少帝,有的还没活到这个孩子的岁数呢,他的父母愿意把他的命当做筹码,愿赌服输。”徐当仁对这些后院的事提不起兴趣。 “好一个愿赌服输,我记下了,以后等着说给我嫂子和侄儿听。”徐不让呸了他一口。 “什么嫂子侄儿的,小爷先把你嫁出去,爱管管你自家去。” “好啊,这么早就想分家了,分就分!” 杨春夜看两人又没个正经,自己夹着盘里的烧鸡,配着叶梗泡的茶,边吃边感叹王权斗争的残酷。 正常训练的日子,偶尔拉人出去打个土匪山贼,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周二。 杨春夜看他两一早起来就和和气气的,没拌嘴,没打架,气氛祥和得有些诡异。 本以为又要去干什么,吃早饭的时候才知道是他两生辰。 虽然知道他们年轻,但再结结实实地了解一遍,还是十分感慨。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燕放叹道,“想我那么大岁数的时候,还在老老实实种地。” “说得你恁老实,偶尔再去偷看隔壁姑娘洗衣服是。”饶毅调侃道。 “我家隔壁住的是个老寡妇和她儿子!我才没看过!”燕放不太经得起玩笑,一逗就脸红脖子粗,“说哪去了,祝二位校尉生辰吉乐。” “同乐同乐。”他两今天心情好,也不逗人玩了。 “既然你们知道了,那今天乖乖看家,春夜、大有暂理一切事物。”徐当仁眨了眨眼,但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呃,啊?你们要去哪啊?”燕放脑子还没拐过弯来。 “别追了,去训练。”杨春夜把他拦下来,看着两人一骑绝尘的出了营门。 这段日子他们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偶尔不情不愿的,还喜欢搞些奇怪的活动,但这只部队确实在向着好的方向进步。 不只是后勤装备,作战素质、战斗意志和团结意识都在一次次的实战演练中慢慢成长。 明明他们不做这些事也行。 世袭爵位,满门功勋,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未尝不可,若是自己有这样的条件,说不定到这个年龄也一事无成。 “要带好吃的回来!”身后传来大有嘶声裂肺的吼声。 “知道啦。”远远传来呼应声,三个字听着一个比一个低。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头。 徐当仁心里有些奇怪,虽然各自有约,在这不分开之后也会分开,但是她那是去望京的方向,他没想到他们在望京有什么熟人,只喊了句:“早点回。” 点苍学宫惯例有晨读,虽然来了新的祭酒,这习惯也没变,或者说,伴着袅袅琴音,晨读都变得有趣味了些。 接着山势,琴音仿佛流水一般从山腰处传来,往日里都会完整的弹上两三曲,这次第二曲刚过半却戛然而止,惊起飞鸟冲天,许多人背书都乱了一拍。 “吕兄醒醒,先生过来了。”一个学子看到往这边走的先生,捅了捅身旁趴在案上的同窗。 那人生一双桃花眼,旁的却不修边幅,早晨见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一来就趴着睡觉。 “先什么生,不就是朝廷的走……”教鞭破风声传来,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就地一滚。 “吕余啊吕余,我看你真是一头驴!大早上想什么样子,给我站角落里去!” 地上的男人爬起来,再也没有刚才的傲气,蔫了唧的站到角落去,边走还边碎碎念:“我说错了吗,来了个南安斗败的纨绔子管学宫就算了,谁都巴结他跟什么似的,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你们……” “吕余!是不是要老夫请轿子把你抬走!”身后先生的后生震得满室一静,吕余也缩了缩脖子。 “你今日别上课了,自己回去抄士衡《文赋》十遍!祭酒的《悼歌》十遍,这周抄不上来就收拾包袱回家。” 吕余回头看了一眼,花白胡子的先生满脸严肃,并不像开玩笑。 “知道了……” “嗯?” “喏。” 山下的闹剧山上不知道,山上的事山下自然也不会知道。 “你今日起得倒早。”徐不让从怀里掏出一个层层叠叠的包裹扔给童桑。 “学宫杂事繁多。”苏沁四指搭在琴弦上止住余音。 “这什么啊。”童桑打开那包裹,居然有血水流出来。 “鹿肉,昨日打到的,分你们些。” 徐不让本想过来接了他直接去望京,却被拉着坐下。 “没那么早呢,表演在下午,烟火要在晚上了。” 一周多的时间,他也安顿好了,厨子还是照样的老道,闻着味道就开始流口水。 “我吃过早……”本想拒绝,但端上来的是一碗鸡汤的长寿面。 “生辰一定要吃的,你那营里厨子怕是不会给你单独做。” “你知道啊。”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尴尬。 这院子前后通透,夏日里也凉快,屋外晨风挟草木水汽穿堂而过,本是诗情画意的一方天地,现在充斥着鸡汤的香味。 苏沁笑而不语,把碗筷朝她那边推了一些:“趁热吃。” 面做得细,所以即使拉得很长也没有多少,她早餐本就吃得半饱而已,吃完这一碗也没有多难受。 “谢谢。”搁下碗筷,自然有人来收,她不自在地站起来装作看屋子四处转了转。 “什么时候有的露台。” 临水的一间屋被当成书房,两侧开门,屋后延伸至石潭上,上次过来离石潭还有些距离,只能出门绕过去,现在伸手就能掬水。 她趴下身去拂水,稍远些水深处,偶尔能看见白鳞一翻。 “还有鱼!”她声音带着雀跃,当即就要挽衣下水,“我给你说,泉水鱼最好吃了,肉细不腥,煮汤烧烤都鲜。” 回头看苏沁满眼笑意,又开始不好意思:“抱歉,是我犯傻。” “那你做来我试试。” “瞧好您。” 第65章 戏水 事先备好的竹筏就派上用场,童桑不知从哪弄来的鱼叉,可这潭中鱼也就巴掌长,用寻常鱼叉属实大材小用。 两个人站在筏子上汗都被晒出来了也没叉到哪怕一条鱼。 想她夸下海口,连鱼都抓不到,实在丢人。 石潭近岸处不过没过腿,徐不让咬咬牙,脱下靴袜,把袍子下摆挽起来塞在革带里便跳下竹筏:“爷就不信这个邪了。” 这地方是山泉水,水流由暗转明,天气也还没有那么热,甫一下水,被激得一哆嗦。 苏沁倚着露台廊柱一会看他两一会看书,听到水声一抬头就看见徐不让站在水里。 “水凉,我不吃了,你上来。”他站起来说道。 “没事,你等着吃就行。”徐不让勾着腰望水面,一手抓着鱼叉,神色肃穆如临大敌。 水中白鳞一闪,是鱼侧身捕食。 金属的鱼叉媲美出弓之箭,即使射入水中也不减速度,一下把小鱼钉在水中石堆上。 她牵着线把鱼叉收回来,正想耀武扬威的冲苏沁炫耀,回头就看他近在身前。 “你下来干嘛。” 他青色的衣摆吸饱了水垂在水里,水痕有生命似的已经爬到腰上。 水光倒映着他白玉般的脸颊,衬着乌发红唇,徐不让极不适时的想到一个传说。 “抓你上岸。”苏沁一把拽住她手腕往岸上拉,“那么冷,当心又感冒了。” “哎,你好像我娘。”徐不让自然是不乐意的,脚抵着水中的石头反着跟他来。 “我若是徐夫人,那你已经挨揍了。”他没想到徐不让小孩子一样倔,一时半会竟不能拉走。 “你怎么知道我娘爱揍人。”两人拉锯战一般一个不让一个。 徐不让一手拿着鱼叉有些碍事,扔给竹筏上的童桑。 两个主子都在水里,童桑正蹲在竹筏上思考着自己要不要也下去。 “寿星最大,下来你。”水里徐不让的重量没有优势,剑走偏锋跳起来踹到苏沁腿上,两个人同时失去平衡,双双跌入水中。 童桑知道他俩闹着玩,始终蹲在竹筏上,书房那边碧玺端着茶过来,不明原因,以为苏沁怎么样了,叫了一声殿下也一个激灵跳下水。 “该说你忠仆呢还是……”徐不让拎着碧玺的领子把这个乱扑水花的家伙拉起来。 “傻。”苏沁接口道,把面上的发撩开。 他下来之前两个人都要站起来了,被他扑一下又压了下去。 碧玺咳着水,手还在乱挥,被苏沁接过来,扔给了随之而来的别的下人们,又被他打发下去。 他浑身湿透,抬手,袖子小瀑布一样哗啦流水。 “下都下来了,别闲着。”徐不让看他挑眉,依旧毫无自觉地扔过来一个鱼叉,完全忘记这事是为什么起的。 “又感冒怎么办。” “不会的,这天没那么冷。”她背过身又要了一个鱼叉,把苏沁拉到水稍浅的地方。 “看见没,那块石头旁边,等它侧肚子吃东西……”一叉过去,第二条鱼就有了。 “小徐校尉厉害啊。”童桑照例把扔过来的鱼拿下来,再把鱼叉送回去。 “那当然,上树摘果,下河摸鱼那是最简单的。”她心情颇好地哼起小曲,冲苏沁抬抬下巴“傻站着干嘛,试试。” 苏沁学她的姿势,头发上还淌出水来,顺着眉骨流到鼻尖,最后滴在水面上。 “对,要有耐心,出手要快。”顺着他的目光,徐不让看到三四条鱼聚在碎石旁,只等最恰当的时机。 鱼叉飞出去,遇水而沉,离目标也就一丈远。 徐家提倡奖罚分明,鼓励教育,但是就这,徐不让也实在开不了口夸。 “挺有力气的。”最后,她想了一个相对不那么打击人的说法。 童桑默默递过来一支新鱼叉,又吭哧吭哧把竹筏划过去捞沉底那支。 看他嘴角少见的和鱼叉一样沉底,徐不让只能安慰道:“没事的,我一个人也能抓。” “你再教一遍。” 这次徐不让真是言传身教,扶着他的手调整:“远就稍微斜点,近就竖着点,别那么僵,不用那么大力的……那边看见了吗。” 鱼叉破水,立在水中,叉尾的线漂在水面上。 “中了吗?” 徐不让两步跨过去,拉线拔起来,鱼叉头还真有条小鱼。 童桑鼓掌,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错不错。”徐不让也欣慰道,虽然除了投叉是他自己完成的,姿势角度都是她摆好的。 三个人就这么玩了一上午,中午厨子把徐不让带来的鹿肉炖了,鲜香细嫩,小鱼炸干,酥若无骨,一桌菜丰盛得不像两个人的午餐。 下午出发去望京前,忽然有人把苏沁叫住耳语了什么。 “就说有事出门了。”他并不在意,扭头跟着徐不让下山。 “有事就算了,我自己去也行。”徐不让有点犹豫,因为看到跟他说话那人脸上满是急色。 “人情往来罢了,不重要。”他牵着徐不让的袖子头也不回。 “你这样好不好啊。”徐不让还是有些迟疑,他本来遭贬,待人接物应该更谨慎些。 “你……”他回头,眼里是调笑:“徐大人不是叫我少参合党争那些事。” 确实是她。 “我说不过你,好话不听就算了。”她气鼓鼓地紧两步走在前面。 身后细碎的笑声更是让她无颜,一路到了望京也没回过头。 徐不让走在前面,街上比上次来人还多,她被人流挤来挤去,苏沁拉着她衣袖跟在后面。 忽然衣袖一轻,她又走了两步还不见他追上来,终于紧张地回头。 他不会武功,看着又好骗,一个人在望京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可不安全。 几步外,苏沁停在一个小摊前。 “你干什么。”她走过去,还是没全消气。 苏沁一手撩开帷帽的罗纱,垂头仔细地看着小摊。 那是个糖画摊子,旁边小炉子烊着糖浆,一个画台,一个转盘。五文钱可以转一次,转到什么就画什么,普通的有兔子、狗儿、狸奴,运气好些的,可以画虎、朱雀、玄武。 “小孩子吗。”徐不让嗤道。 这小摊附近围的,都是一些小孩子。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那,路过的人都要瞧一眼。 “不与我生气啦?”看他柔软的眼神,好像徐不让自己才是闹脾气的小孩。 “好嘞,您拿好。”糖画摊老板拿起一个糖画递给一个等待的孩子,那糖画呈琥珀色,闻着香香甜甜,一只兔子画得倒也有模有样。周边家长还没答应买糖画的孩子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老板,我……” 徐不让眼尖,看他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心里一跳,拦住苏沁的动作打断道:“那我们也做一个。”她排出五个铜板,老板收了,搅了搅一旁的糖浆,笑着示意他们选图案。 “转。”徐不让摆手,让他选。 拿着狸奴的糖画,两个人总算离开了画摊。 “给。”苏沁却把糖画递给她。 “给我干嘛。”徐不让手背在身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 “不生气。” 闹半天是他买来哄她的,真把她当小孩了。 徐不让端着架子打量那糖画:“就这?” “送你东西一生气就还回来了,这个一会就化,可还不回来。” 她心虚地歪着眼,撇嘴道:“那不是误会吗。” 苏沁低眼,隔着罗纱,她的表情也是格外生动:“若不是误会,你真要与我绝交?” “嵇康山涛什么关系,说绝交不也绝交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老谋深算的摆摆手。 “那足下今可知我乎?” “知者何?不知者何?这世上谁敢说全然知道另一个人呢,就算是我亲胞兄,我知道他腰上有颗痣,我还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吗?” 没想到她是这个答案,苏沁有些释然,把糖画的狸奴抵上她的嘴:“多吃点糖,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那糖画看着好看,吃着就是齁甜,徐不让呸了一口:“今天要说好话也应该是你说给我听。” 金满堂名字听着像什么金铺,却是家淮扬菜馆,四层小楼中间搭着高台,有苏大爷在,只能去三楼的隔间。 上楼途中没想碰着个熟人。 “哟,徐兄今日来望京,怎不通知在下一声。”那人从二层下来,正好看到徐不让,脸上不自然了一瞬,马上又调整成殷勤笑意。 “你是……”徐不让一开始还没认出来,邱纪明反应却要快些:“徐小姐?在下邱纪明,上次见过的。” 对方自报家门,徐不让勉强想起来,不过和邱纪明打交道的一直是徐当仁,她也就见过一面而已,敷衍道:“原来是邱大人,家兄提起过你,幸会,久仰。” 说罢要走,邱纪明人精,但有些时候就是殷勤得过分了,上前一步拦住她:“徐兄与我何等交情,徐小姐这次来望京,我不照顾好了,往后有什么颜面去见他。我在二楼订有雅座。”他看了一眼徐不让身后,苏沁摘了帷帽,虽然惊叹于他的样貌,但并不认识:“这位是?” “我远房表哥。”徐不让胡诌道。 徐不让自己是在一楼和三教九流一起嗑瓜子都行,回头征求了一下苏沁的意见,看他并不排斥,只能答应了邱纪明。 上了茶水点心,邱纪明在那嘘寒问暖,徐不让不是很适应,不理他的话头反问道:“上次交给邱大人的贼寇怎么处置的?” 邱纪明顿了一下,很快答上来:“按百姓所指,依所犯罪律一一判了刑,匪首三人斩首,罪大恶极者流放十七人,其二百余余人等皆判二至五年刑期不等,山下从犯五百余,七十岁以上及十岁以下免,女舂男杖五十。” 他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徐不让忍不住高看一眼,“邱大人费心了。” “为一方父母官,这些事本就职责所在,还要劳烦柳下营诸位协同,实在是愧不敢当。”说完正事,他又挂上殷勤的笑容:“这次徐小姐来我望京,未能相迎,是邱某怠慢,既然有缘遇上,一定要让某好好招待,今日除了这金玉楼的舞,晚些时候还有烟火会。” 徐不让本就为此而来,好奇就多问了一句:“今日非年非节的,是望京有什么习俗传统么?” “那倒不是,我在望京这些年也是头一回遇上,前些日子有人来申报今晚这场烟火,还邀了不少戏班舞团来这表演,倒也没说过为什么,不过不用咱花钱,还能让老百姓看个热闹,是好事啊。” “是,看个热闹。” “大概是哪家富商贵人府上有人生辰,这动静闹得,真阔绰啊……” 太巧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苏沁。 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就算再讨好她,也不必大费周折搞这些,毕竟连望京县令都不知道是谁弄的,一开始也是之前见过的舞姬邀请她才想着今天过来。 她几乎要说服自己只是巧合罢了。 但是,他可疑地垂着眼不看她。 这饭馆茶水再好,也比不上他平日随手拿出来待客的,可他好像就是被深深吸引住,浅浅一碗茶汤不知能盯出什么花。 邱纪明自说自话没人搭理,才渐渐安静下来:“怎么了吗?” 徐不让嘴角一抽,外人面前不好跟他计较,应付地笑着答应邱纪明,又开始扯别的事。 有美酒佳肴,又有歌舞相和,不能说不是一件美事,除了某些疑惑如鲠在喉。 等那个相识的舞姬爱米尔跳完,徐不让坐不住了,打赏了舞姬,提出告辞,邱纪明真真假假挽留了一下,就把他们送下楼。 街上一路挂着花灯,过年似的,还有游行的杂耍班子,果然是热闹非凡。 她触不及防停下脚步,背后被轻轻撞了一下。 “我不会为你擅动兵权的。” “你怎么总觉得我惦记你那粮草不足的队伍。”苏沁要被气笑了。 因为她确实除了这些,就没有能让他这个位置的人惦记的东西了。 “反正除了这个,别的还可以商量……” “是吗,开这么大口?”两个人在人群中挨挨挤挤,苏沁拉着她到路边来。 “君子一诺。”她咬咬牙,仔细想一下,关于苏沁的事,莫过于楚国王位的事,或者是高丹口里那个不知所踪的心上人。 “楚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你想争王位的话,你爹我可以帮忙……揍一顿。”她越说越小声,本来应该说除掉,但她又没有这个魄力,只得改口成揍一顿,可她朝廷的人,无缘无故跑去揍一个王爷算怎么回事呢? 苏沁睁大眼,不知道这几句话间她的思绪跑哪去了。 “这么坏呢你?”他看着她别扭的脸忽然笑了,似乎看见这句话之后万转千回的心思。 忽然一声呼啸,天上炸开了五彩的花,烟火从三处不同的地方升上天,在最高处,开成最灿烂的模样,倏忽凋谢,散为尘埃。 苏沁背光,烟火的光亮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亮边,两朵烟花之间,好像世界陷入黑暗,他是最深沉的虚无。 “我要的很简单。”他轻启朱唇。 第66章 人情世故 徐不让快马加鞭回了柳下营,还没到关门的时候。 “回来啦!带吃的了吗?”大有热情地迎上来,吃到一个白眼。 “没有就没有嘛,凶什么。”他委委屈屈跟在徐不让身后:“好多人来过,送来不少东西,公主也来了,不过听说你们不在,马上又走了。” 她步履不停地走进主帐,往日办公的案上被清空,又摆上许多东西。 “公主?”她回头:“哪个?” 其实猜也知道是高丹。 “叫浔阳公主,长得不高,还是个小孩的样子……”大有指指最上面一份包着红纸的礼物。 居然亲自过来,徐不让拆开纸包,里面还有一封信,一个盒子,盒子里是支点翠多宝步摇,还有两个看着是一套的耳环。 大有倒吸一口气:“真有钱啊。” “不然你以为呢,那可是当今最尊贵的公主。”徐不让小心收起来,心里盘算着到时候怎么回。 送来的礼物先记上人名,有些是夏府送过来的,是老爷子那边的关系,也要记下来。 夏霖送了她一份地契,百亩的田产,一年随便侍弄收入也有白银几十上百。 对于长辈来说,都知道她不差好东西,这大概是她嫁妆的一部分,作为婚后的底气。 老爷子最近一直待在翰林院修史,家也难得回,来信上气冲冲骂年轻人不当事,又是想念他们,又是遗憾错过他们的生辰。 徐不让轻叹一声。 “真累啊,不是拆礼物么。” “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可不止是收到礼物开心就完了。”她一笔笔记着,好在摆放得还算有条理,很多人她确实没想到,不过现在接到谁的东西都算在情理之中。 卫小少爷依旧是一堆黄白之物,家里人的,欧阳敬,宫里那边,甚至恒通还送了她一幅字画。 这些东西她向来不缺,今年收到最贵重的礼物,怕还是苏沁那满城的热闹。仿佛回到幼时那些太平年间。 记到最后,是一盒黄泥裹着的鸭蛋,揭开封条她就不自主笑起来。 “这个比起来,有点……” “这可是好东西。”她拿起一个捧在手心,“家里养的鸭子腌的蛋,可下饭了。” “大哥送过来的?”大有马上反应过来,“你们两生日大哥就送这个?” 徐不让又白了他一眼:“今天就是有吃的也不给你了,有事说事,无事快滚。” 大有扭扭捏捏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挂坠。 “你往年不送礼物光会抢东西吃,怎么今年改性了?”徐不让接过来,挂坠上是个透明的石头,但也不像宝石,绳子就是皮绳。 “受你们照顾那么久,我也会不好意思的嘛,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别嫌弃。” 徐不让只觉得眼熟,看了半天才想起,这东西像他平时带那个手链上其中一颗。 “这不是你娘给你那宝贝吗,我可受不起。”她把挂坠递回去,大有摇摇手:“我娘在的话也会感谢你们的,你不收下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那么好听。”她叹气,“那我先保管着,等你娶媳妇要什么你娘给媳妇的传家宝的时候再还你。” 见她愿意收,大有也不管她嘴上如何,反正都知道她习惯嘴欠。 把东西都收起来以后,徐不让打开之前放在一旁的那封信。 “哦吼。” “怎么了?” 本来以为是客套话,没曾想是一个邀请。 “下月陛下寿宴,邀我们去。” 徐当仁第二天才回,气色颇好,满面桃花。 徐不让笑了他半天,他居然一句没否认,只是岔开话题。 听说了寿宴的事,他倒是很平静。 “爹娘不在京中,既然我们在,那就应该代表侯府去,也是意料之中。”他翻着今日的公文,“对了,你要去送送千行哥么。” “什么?他去哪?” 之前去谢府的时候谢千行就赋闲在家,本以为是他妻要临产了才多陪着些,后来谢霓裳告诉她是工部出了事。 “要去蜀中,不知哪年能回。他掌下的一个郎中贪墨,虽然他本人什么都没做,但也算御下不严。”徐当仁起笔批示,心不在焉地说:“工部主修射鹿台,里面往来可就大了,怎么可能让千行哥这种人安坐这个位置。到时候看谁上来就知道是哪边下的手。” 以他两知道的谢千行的为人,说他慵懒散漫不作为是不可能的。且因为手下贪墨,如此快的让一个侍郎贬谪出京,要说没人动黑手,也是不可能的。 “南衣姐怎么办啊。”徐不让身子有些发软,说查办就查办,说贬谪就贬谪,京城机遇大,风险同样也大。 “谢爷爷没说什么?”她忽然想到,又反应过来,自顾叹了口气:“也好。” 谢太傅是先帝托孤大臣之一,另外三人是中书令王岂之,御史大夫余挽枚,户部尚书公孙烊。谢千行这事,根本就是冲着他的,他护不得也不能护。 家中一人为要职,兄弟子嗣当避嫌,也就是这个道理。 看她失落地出门,徐当仁也搁下笔。 这里不是西北,一门三进士,家主还是太傅的谢家人都过得如履薄冰,况乎他声望一直不好的徐家和人单力薄的夏家。 也就是夏霖不任实职,才能让夏瑞坐上光禄寺少卿的位置,还有户部谋职现在赋闲在家的夏青。 照常批完早上的公文,他伸了个懒腰,出门看徐不让。 她没去南安,一个人在他们垦的地里拔草。 正常戍外的军队都要屯田,何况他们这种被克扣兵饷的。 他还挪了几颗果树,不过离开之前估计是吃不到果了。 “不去看千行哥?”他蹲下,跟着徐不让一起拔草。 “霓裳昨日来的信里都没说,就是不想我知道。”她恶狠狠地拽着野草,旁边的菜苗还小,久不下雨了,虽然日日挑水来浇,但依旧病恹恹的模样,杂草反而长得茂盛。 “不要用气,你这样会划到手的。”徐当仁抓住她的手,摸到她指尖有些凉。 “你怕什么。” 手上还沾着草汁和泥,他只用手背贴在徐不让后脑勺上:“天塌下来,咱家还有三个男人。” 徐不让做出不在意的模样笑他:“爹和大哥就算了,你和我有什么差别。” “还是有的,我可比你高。”他曲起两指叩了叩她脑门。 日子还得过,隔了几日,打听到谢千行就要出发,徐不让带了一队人马,借着拉练的名头,跑到城西去等着。 天还未全亮,城门未开,白日的燥热暂还不见,除了他们一小队人马站在城外小坡上,城门口已经聚着不少准备进城的人。 北方事险,现在去蜀中,一般是沿江西行至楚地,再北上入蜀。她特意去求了苏沁一封信,毕竟他是楚王世子,虽然谢千行只是路过楚地,但万一遇上什么麻烦,还是能帮一把。 那日她去学宫找他,意外没见到人。 “殿下在学宫讲学呢,刚走。”琥珀笑嘻嘻地给她到了壶茶,“等下他回来见到小姐肯定开心。” 徐不让一路快马过来,一口干了杯中水后,喘了口粗气:“我自己去找他。” 琥珀点了个叫南星的小厮给她带路,两人一路下山。 他这小院居高临下,徐不让只从小路上去过,走大道反而花了些时间。 夏日天黑得晚,但各处已经点上灯。 学宫雅静,往来人稀,只一处听着有声音传来。 “殿下讲学颇是难得,怕学子们都过去听了。”南星笑着在前面引路,“往日里晚饭后还挺热闹的,聚社做什么的都有,小姐有时间也可以常过来。” 徐不让对所谓名师大儒有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敷衍着答应。 不远处是一座修得颇壮阔的学堂,两人还没到地方,就看到道旁也有人,鳞次栉比地站着。 南星笑得很得意的模样,从后引她去学堂侧房。 徐不让注意到这里还有些小姑娘,看年纪都是未及笄的岁数,本以为是谁家侍女,看穿着又是学宫统一的青灰色道袍。 “承前朝旧俗,女学也是有的,不过还是没落了些。”南星见她疑惑,解释道。 这倒是奇了,现在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大多是自家请西席,或是到亲戚家的私塾处去上学,她倒是没听说这学宫还收女学子。 走进屋去,学堂修得也没那么讲究,设那些耳房,这屋子只是隔开前后,给先生休息的地方,所以能清楚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七情之中,哀最难写,因其最为自私。或是捶胸顿足,或是嚎啕大哭,人只见其外之伤而不理其中。 写哀多由物及人,枯叶败絮,残朱流碧无不可哀。更有甚之,人之欢乐,我之伤情,犹垂垂老者相对垂髫稚子,叹往昔之不追,伤未来之可预,以此对比而哀……” 他声音不疾不徐,低沉温雅,听着仿佛品一杯温茶,并没有多刺激震撼,可回过味来,余香不散。 本以为他来学宫只是处理杂务的,没想到还能亲自讲学。 南星本想去提醒他一声,徐不让摆摆手,自己转了出去,也挤在人群中听课。 学堂前的树上都站着人,她撇撇嘴,这些书生平日文绉绉的,也有这样行止无状的时候。 虽然苏沁说话不快,但句句要理,没什么废话,就连徐不让听下来也还好,半个时辰就像只过了几分钟,等他回答了两个学子的提问又布置了课业,便算下了课。 一开始只有零零散散的人离开,不少人还在往自己的簿子上写着什么,甚至还有人往苏沁身边凑,后来还是开始清场了人群才缓缓散去。 好像云散见日,苏沁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汤,一抬头就看见徐不让。 人流如潮水,绕开她往后行去。 她一身红衣,脖子上挂着个项圈,发束做马尾垂在脑后,在青灰色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一阵风拂过,空气中有莫名的清甜香气。 徐不让抚掌笑道:“苏祭酒好厉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旁边有人瞥了她一眼,苏沁身边的几个看起来就很老儒做派的老头也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这月余,来学宫找苏沁的人可是不少,不过这位拍马屁显然是最直接也最不讲究的那种。 苏沁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一样,拿起手边的折扇展扇掩面:“你来了怎么也不遣人与我说一声。” 南星这时才从后面出来急道:“我说要给殿下但是……” 徐不让来到近前,打断道:“我没让他说,那么多人听着呢,为我耽误,怪不好意思的。” 苏沁谢别了旁边的学宫管事和先生,碧玺收拾好案上的东西,一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还有事?”看他依旧安然跪坐在案后,徐不让以为他还要做什么。 “腿麻了。”他蹙眉,似乎有些为难的模样:“扶我一下。” 南星见状上去要扶,被碧玺拽住后腰衣裳。 “平时不多锻炼。”徐不让无奈,只能架着他起来,恁大一个人,偏偏柔柔弱弱的,她大哥也体弱,但是自己知道平日多锻炼,身体好了不少。 他今天也穿着白色道袍,一根木簪束发,飘飘然仿佛真的是哪方洞天福地的修士。 苏沁把碧玺和南星先打发走了,两人正要离开学堂,忽然从旁边树上跳下一个人。 第67章 安排 徐不让第一反应单手把苏沁拦在身后,今日来得匆忙没换衣裳,也正好带着刀。右手抽刀护在身前,脚踢起道旁碎石,正中那人脑门。 “谁!” 苏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护在身后,趴在她肩上望过去。 看清衣着,是个学宫的学子,但她还没放松。 对方蹲下,捂着脑门哼哼。 这如果是刺客,未免也太笨拙了,可她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路数,也不敢收刀。 “祭酒您这护卫也太凶了啊。”那人皱着脸抬头,两道清泪蜿蜒而下,一张脸好像中元节的鬼神面具。 “谁叫你忽然跳出来吓人。”看这模样,应该确实不是刺客,徐不让尴尬收刀,扶着他手臂把人拉起来。 “我记得,你叫,吕余?”苏沁想了半天,勉强从这张变形的脸上找到些特征。 “您知道我。”吕余还是皱着鼻子,但明显开心不少。 “顾先生告诉我有人似乎对我担任祭酒不太满意,这段时间上课不用心,还常往学宫外跑,我一直等着这位贤才来找我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学子。 “我!我不是。”不止脑门上的红肿,他脸上也开始泛红。 “怪的是顾先生在我面前一力保你,说你有天赋,阁下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吕余看他风轻云淡的模样,刚想开口,瞥了一眼旁边的徐不让,眼睛忽然就瞪直了:“啊你!” 徐不让莫名其妙,她是第一次来学宫中,之前只是去了几次苏沁的小院子,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她?于是问道:“你谁?” 苏沁几不可见的皱眉。 “你是夏家那个混球一伙的!”吕余几乎叫得变调了,纵身要扑上去抓徐不让:“你们把锦绣姑娘藏哪了!” 徐不让侧身一闪,苏沁伸手护在她身前:“行止无度,你这样也算读书人。” 提到什么锦绣姑娘徐不让算想起来了,好像是夏栾的什么冤家,可笑他两次登场都是从高摔下来。 “祭酒!她不是好人!”吕余忌苏沁在跟前,只能指责道。 徐不让眉一挑:“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夏栾的事你自己去找他,与我何干。” “若你常出学宫是为这‘锦绣姑娘’,心不在学,下次考试若再不过,便是顾先生也保不下你。”苏沁颜色肃穆,不复刚才的和善,语调也压低了;“今日的课你也听了,有何感想写下来,叫顾先生递给我。” “祭酒!”吕余叫着,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两个人走远。 一路无言,到一个荷花池边,晚风习习,吹得人松软。徐不让伸了个懒腰,忽然笑道:“苏祭酒好凶啊。” 苏沁沉默片刻:“你怕我了?” “怕了你了,刚才那一下我还以为又是刺客。” “他暂时没精力出手。”苏沁倚在池边,摘下一朵半开的荷花递给她。 “辣手摧花?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解风情了。”徐不让接过花,掰开里面的花瓣,有些失望“还没长莲子呢。” “夏节你再过来看看,夏至祭祀,也正好休假。”刚就是看她盯着荷花,像小孩盯着糖,所以采给她。 “到时候……再说。”她这次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扭扭捏捏刚起了个话头,苏沁就明了了:“谢家公子面子不小,能得你主动来求我。” 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更是有些不自在:“那算了,当我没说过。” “我还没说什么呢。”他摇摇头,“难得你来找,哪能让你空跑一趟。” 两人散步回山上,他让碧玺寻来信笺,想了想,简单写下几行字。 一手漂亮端正又带些凌厉的楷书,信上交代接信人需妥善安排持信人一路食宿,护送他们入蜀。 “成都城倒还好,自荆楚至巴蜀乡野山村民风彪悍,入楚以前我不方便,我安排人在楚国边境上等着,之后一路送他至任上可好。” “多……多谢。”徐不让看他蜡封信件,又递给她,接信的手指都被刚才的紧张弄得有些僵硬。 苏沁搁笔,一手撑着脑袋看她。 “那我回去了。”徐不让被他看得发毛,小步小步往外退。 “你啊,求人就这个态度?”他似乎有些不满,可信都写了,现在说这些有点晚。 “世子殿下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她脑子里首先就冒出这句话,嘴上便说了出来,话出口才感觉好像不太对。 见苏沁止不住笑,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逗你的,跑那么快做什么。”他叫人上了盘切开的橙子:“新送上来的,喜欢的话带些走。” 橙子常见,这季节却还不是橙子成熟的时间,所以还挺少见的。 徐不让总觉得他喜欢拿些吃的玩的逗她,但细究下来,又不害人,逗也就逗了。想她逗了半辈子别人,现在总算一物降一物。 等她拿着信和一兜子橙子回营,已经月上中天。 天渐渐亮起来,城门打开,逆着人流,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后面还跟着另两架装饰稍好的。 驶到僻静处,车上下来些人,徐不让远看着认出这就是谢府的车架了,便让人等着她,自己一人一马奔了过去。 谢夫人含泪拉着谢千行的手,谢霓裳在一边扶着魏南衣,明明自己也眼泪汪汪的,还拿着手绢给魏南衣擦泪。 旁边只有两三个丫鬟和护卫守着。 “嫂子,你有孕在身,哭不得。哥他为人正直也能干,肯定没两年就能回来了。”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完全没有世家小姐的端庄,忽然听到马蹄声朝他们这边过来,抬头就看到一人一马。 她哭得眼睛模糊,等人近到跟前了才看出是徐不让。 “不让!”见到这个表姐,她哭得更凶了。 徐不让翻身下马简单给众人打了招呼,搂住谢霓裳安慰。 谢千行看着比上次还憔悴些,不过也强打起精神谢她特地来送。 日头稍升,再是依依不舍也应该上路了,谢千行跪下给谢夫人磕了个头,又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一个,望着魏南衣笑道:“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他这次说是远调,谁都知道是贬谪,除了马夫,随身只带了一个书童一个侍卫。 看那架朴素的马车动起来,谢家三个女人哭得更凶。 徐不让废了好大劲才安慰好谢霓裳,连谢千行马车的远尘都看不到了她才告别谢家三人。 她带着一群人绕了南安城一圈,又去了附近的一个镇子打探消息,下午太阳快落山才回了柳下营。 “怎么样?”徐当仁看她回来,迎上去问道。 “哧,他们还能玩出什么把戏,当然有人跟着。”徐不让直接嘴对茶壶吹了个水饱,“曹元还没回?” “回来了,中午就回了。”徐当仁撩开帐帘,把曹元唤了进来。 看到大汉进来,徐不让瘫在榻上:“那我就安心了。” 早上她去给谢千行送别,隐隐看到城门附近鬼鬼祟祟的几个人。 谢家人可能看不出来,可她早些也做过探子的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老同行。 她除了安慰和告别,一句别的话没说,因为信早就让曹元带着提前在谢千行要经过的道中等他了。 “我随着谢家公子走了十几里地,并没看到什么人。”曹元弯腰一拜,难得压低声音说道。 当时看他拦路,谢千行吓了一跳,曹元人高马大的,看着面色不善,他没带什么人,若是抢劫的,给钱就好,就怕是谁派来灭口的。 出来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谢太傅觉得谢家行端坐正,谢千行虽被打压,却不应该触及到什么更深的利益被灭口的。 曹元交代来意后,谢千行明显松了一口气:“是谁的信?” 这信不署名,用语含糊,说是谁写的,写给谁的都可以。 “您领我家大人意就行了,知道得少些更安全。”曹元回道,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徐不让事先教他这么说。 谢千行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信,还是决定相信徐不让。 想到这,大汉有些赫然,摸了摸自己满脸的络腮胡:“谢公子似乎把我当劫道的了,一开始不停车,还丢下些细软,让我追了好一段距离。” 徐不让笑出声:“曹元你也该收拾收拾了,这可是南安,小姑娘都喜欢翩翩公子,你这样比咱上次见那窝土匪的老大看着还像匪首。” 她抬手丢给曹元一块碎银:“今天辛苦了,明日准你一日假,去南安也好,望京也好,给你家里人带些东西,别惹事就行。” 大汉忸怩了一下,本想说不要钱,又想起上次这么说时被调笑的事,便收下再拜出门去了。 他一出门徐不让就笑不出来了,徐当仁坐到她旁边,拿块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她侧过身环抱住他的腰。 谢千行比他们大些,但小时候去旧京都是四个人一起玩的,谢霓裳对这个哥哥也颇为依赖。虽说官场被贬谪高升都是正常,可身边最亲近的人横遭此祸,就算是他两也有些难以接受。 “我从没见霓裳哭那么凶,姑姑也哭了。”她埋在徐当仁后腰上喃喃。 “她不是经常哭么,上次我们离开旧京去凉州,她一手拉你,一手拉门框,哭得鼻涕都要流进嘴里了。” 她捶了徐当仁一下,又自顾自说:“其实蜀中也没什么不好,都说是天府之国,锦官城,糖油果子也很好吃……” 也不知道她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徐当仁。 徐当仁反手摸摸她脑袋,还打算说点什么,就听到身后扯起了鼾声。 她今日起得比往常还早许多,又颠了一天,有什么事都晚些再说。 第68章 青萍之末 当然徐不让也不是吃撑了绕南安那一大圈。 徐当仁和邱纪明勾勾搭搭总算是有点成效,邱纪明说最近望京来了许多西南边的人,据说那边有些不安定。 他一个望京县令,主管附近几个乡镇罢了,西南那边的事他鞭长莫及,不过还是“好心”告诉他们,毕竟事情怎么样他也不损失,徐家兄妹还承了他的情。 除了上次虎头山那窝匪类,最近都是小打小闹,他们快真成了望京治安官了。 南安西南边离他们也有些远,不过徐不让还是决定去看看。 第二天早上问起这事,徐不让摆摆手:“都是流民,好多是逃难来的。” 这年代最不缺就是流民,在真正造成有影响的事件之前都没法管,只能看当地安排。 “你还记得‘谷神教’么?”她忽然又问了一句。 “……没听说过。”徐当仁眯着眼想了一会,确实记不得:“不过听起来不像什么善茬。” 徐不让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却又实在想不起来:“都说谷神教在西南成了些气候,占城连寨的,所领之处都不用纳粮了,都供奉给这个什么教。” “等二舅回来了你问他,四月份之前下去了,估摸着下月底也能回来了。” 这事就这么暂时被搁置了。 过了段时间,六月初时夏霖忽然来信,说编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想见见他们,于是两人错开时间又各回了家一趟。 徐不让回去时,正碰上夏瑞那房夏青带着夏栾和两个妹妹过来。 虽然夏瑞孩子多,但那些妾室通房生的都年幼,过来还得姨娘带着,夏霖也不喜欢那闹糟糟的,就免了问安。 “辞儿。”她和刘妈刚进二门,那头老爷子就知道她回来了,从椅子上起身要来迎她。 徐不让加快几步,又把老人按回椅子,她蹲在一旁着夏霖的手臂笑道:“我一个小辈,总让外祖劳烦,娘知道了怕是要罚我跪祠堂了。” “她敢,也不看看她自己小时候什么样。”老爷子一吹胡子好像真要发火。 夏婉儿看她来就翻了个白眼:“咱来得不巧。” 夏青面上温和地与徐不让问好,听她这话苦了一下脸。 “怎么不巧,这不挺巧的,咱也不是日日有时间的,难得回家一趟,看到表妹健康活泼还挺高兴的。” 在夏霖面前徐不让懒得与她争:“柔儿妹妹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栾哥儿最近也长高了不少,我和善哥儿不能时时在外祖身边承欢膝下,夏家还得看你们的了。” 夏柔儿羞答答的道了谢,夏栾和她有那个共同的小秘密,好像无形中关系好了些,也朝她点点头算回应。 “你啊,也就大那一点儿就一副小大人模样,在外祖眼里你们都是孩子呢。”夏霖宠溺地拍拍徐不让的脑袋。 夏婉儿看这堆人除了自己好像都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火就不打一处来,小声念道:“装什么,你又不姓夏。” 夏青听到,微微蹙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紧张的看向夏霖。 所幸老爷子好像在和徐不让说什么没有听到。 等夏霖让他们各自下去休息了,屋里只剩祖孙两和几个丫鬟、刘妈。 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刘妈也应和似的叹了一声。 徐不让依旧扶着他的胳膊:“外祖是累了吗?我扶您回屋休息?” 夏霖这岁数虽然生活还能自理,但眼耳是不比年轻时灵敏了,他都听见的话,徐不让不可能没听见。 “你外祖母走得早,有些事我不好管……婉儿这心性大概是赶了她母亲。” “没事的外祖,自家姐妹间有点小矛盾正常的,我和善哥儿有时候还打架呢。”徐不让安慰道。 “小姐心善啊,这大夫人也真是的……”刘妈拿帕子在眼角抹了抹。 夏霖摇摇头,若只是偶尔一两句刺人的话,徐不让不在意也就不算什么事,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偏心这对龙凤胎,但自问也没有亏待过夏瑞一家老小。在家还能容她,但也就这两年便要许人了,若还是这个脾气,在婆家怎么过啊。 “听说外祖给先帝修史呢,这就忙完了?”她岔开话题去。 夏霖知她不想自己困扰,便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还没呢,那群毛头小子当真不堪用,什么事都要问,那要他们有什么用,老头子我自己一个人去修便好了……” 夏霖念念叨叨,挑些好玩的来逗她,刘妈在一旁备了点心,夏霖喝的龙井,徐不让还是喝的蜜参泡水。 说了半晌,夏霖忽然想起来:“听说你们把望京旁的一个匪山给剿了?陛下太后都甚是感叹呢。” “算不得什么,就那几百人,咱就算围也给他们围死了。”徐不让轻描淡写一略而过,有些心虚。 上次她受伤是瞒着夏霖的,希望他不要知道。 “好啊,英雄出少年。”夏霖捋须叹息,“那伙匪类也算一桩患事,除了也好。” 徐不让扭捏了一下:“定都南安将近两年,若真是什么大患肯定早除了,留到现在的,不是无足轻重,便是养寇自重。” 夏霖带笑看她,又满意地摸摸她脑袋:“但凡那群毛头小子能像你一分呢。” 不管是谁在养寇自重,他们名义上都是从旁协助邱纪明,面上都说得过去。 又说了会儿话,厨房那边就准备好了。 陪夏霖吃完午饭,徐不让提到谢家。 夏霖又叹了口气:“千行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行端品正,做事也踏实,奈何。” 徐不让把她的猜想说了一下,夏霖也不瞒她,只打发了下人出去:“还不是那王恺之嫌你谢爷爷碍事,若是安排王家人替了缺,那工部尚书又是个怕事的,这不是六部一半都快是他们的人了。” 实际上王恺之身为中书令,诏书、政令皆出自中书省,王道然在外领兵,隔江拒胡,一文一武,再加上后宫中的太后王茵,王家已经完全握住了高氏王朝的命脉。 她开始思考也许让宁王与他们一争也算好事,毕竟比起还是孩子的高彻,他是一个成年的可以自主的王爷。 看她陷入沉思,夏霖内心忽然有些害怕。 夏家现在看着空有其名,他不握实权,夏瑞担着一个无关痛痒的光禄寺少卿职位,夏彦更是一个只能动嘴皮子的御史。 但他翰林掌院的名号在这,只要在翰林院进修过,都算他的门生,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倒是不怕什么,可夏瑞,夏彦,加上徐家这一大家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送徐不让出门,夏霖回书房坐了很久,午休也没睡,叫了个小厮吩咐道:“晚些去把老大给我叫来。” 徐不让出了门又往谢家赶去。 大白天的,谢家都没开门,通报下去,还是谢霓裳出来迎她。 天气晴朗,谢家看起来却冷清清的。 “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徒增烦扰,但怎么瞒得住。”谢霓裳挽着她,从临水连廊往后院走,她好像一夕间失去了所有可以活泼开朗的力量。 徐不让扶着她的手,难得地不知道说什么。 谢夫人见她,装出无事的模样,可清减的身材和眼下的淡青色道出她藏起的一面。 徐不让带了些补品,谢夫人亲自接过,一垂眼又要落泪似的。 “你嫂子月份大了,经过这事也是伤神,我替她谢过你了。” “姑姑要保重身体,嫂子还须得您照顾。”徐不让本来想说托人在楚国境内接应谢千行,但这种事并不好拿在面上说。 三人正说着,有小厮递话,说康记点心铺送来了糖食盒子。 谢夫人叹气,谢霓裳却回绝了。 这点心铺子徐不让记得是卫家的,心里奇怪这两人是不是又闹卯了。私下问她的时候谢霓裳摇摇头,却不说话。 “若是泉儿那小子又犯浑,你便告诉我,我帮你揍他。”徐不让挥挥拳头。 谢霓裳看她模样,总算展颜笑道:“他哪敢。” 她不愿说,徐不让也不好硬问,好在卫泉她还是偶尔能见上的,到时候再从中调和算了。 等她颠了一天回柳下营,那真是回家一样,晚饭也没吃就趴榻上睡着了。 六月的天一日比一日热,种的瓜豆总长不好,常晒得人也懒洋洋的,好像前线战事就不存在了一般。 蝉鸣虫嘶停歇的片刻,经常有种万籁俱寂的空寂感。 翰林院那边又开始忙起来,夏霖着不了家,她也便懒得往南安跑,一来一回一身的灰和汗,在大营里洗澡又麻烦。 反倒是徐当仁跑得勤快。 有次从他袖里掉出一方绣了蝴蝶的香包,被大有、燕放嘘了半天。 “笑的一人罚跑十圈。”他微红着脸,也不辩驳。 “你这是假公济私啊!”大有哀嚎道。 “最近也太散漫了些,早上迟到的,还有那些闹肚子的,我看大夫来了也没查出什么毛病,都是惯的,你们领头的做好表率,嫌天热,等太阳下山了跑也行。” 等人散了,徐不让托着脸,玩味地笑道:“你若真喜欢,给爹娘去信娶了便是。” 她打听过了,柳儿的爹也就是光禄寺下太官署令,说起来夏瑞还是他的上司。 “门庭是低了些,不过咱家也不在乎这。” 徐当仁知道她说真的,当初徐轩和卫泉姐姐卫溪的事还是她劝的徐夫人。 他们这样的勋贵世家,加上徐轩自己身上还有功名,卫家即使富甲天下,也不得不说是高攀了。 “你不是叫我别耽搁人家。”徐不让他不能随便打发,只把那香包放在怀里。 徐不让伸了个懒腰,顺势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那我还是希望你好的呀。” 眼下局势不明,虽然事端还没到他们这来,但也说不准。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南北朝那些狂放士人的心态,及时行乐也是一种无奈。 徐当仁嫌弃的钳着她手臂把人推开:“我是你哥,瞎操心什么呢。” “对对对,你了不起。”徐不让做了个鬼脸:“到时候大比谁赢了谁是老大,认不认。” “认就认,以前那是我没认真,你还以为我真能输给你。”徐当仁也不屑道。 就一句话,两个人又打了起来。 第69章 拜访 虽然是夏日,但早晨时山上倒还凉快。 徐不让挎着刀打了个哈欠。 那日圣旨来得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两天忙忙碌碌都没睡好。 夏节郊祀,柳下营离祭祀的地方近,便安排了他们做护卫。 贴身护卫的有禁军,他们只是封山驱兽守在山下。 大清早接了圣驾,一路人卯时便上了山,天亮时还听见吹吹打打,后来就不知怎么的没了动静。 没动静就是最好的,晚些时候再送他们离开,这任务就算完成。 “打起精神,一只耗子也别放进去。” 护卫工作本就比不得真的行军打仗,看士兵们都有些懈怠,徐不让喊了一嗓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嗔:“你好端端地叫什么,吓我一跳。” 徐不让回头,看见高丹只带了两个宫女,从山道上往下走。 她行了个军礼,单膝跪地,高丹很快让她起来。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徐不让有点子牙酸。 上次她这副德行还是“挟持”她去苏府,现在估计要梅开二度。 果然,见她装傻似的不为所动,高丹也不忸怩了,直接说道:“你过来,本公主有要事与你相商。” 两人转到一棵树后,连那两个宫女都被支得远远的。 “……臣公务在身,实在是……” 高丹来意果然与她猜得大差不差。 “本公主的命令你都不听?徐校尉好大的架子。”看她推脱,高丹叉腰拉高声音道。 “公主有令,臣万死不辞,不过……如您所见,臣等确实是接了圣旨在此护卫,擅离职守便是死罪,而且。”徐不让瞥她一眼,她身上这件都不是来时那件,轻便简洁,看着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模样,估计是早有准备。 “不知陛下和太后对此事……” 高丹虽然顽皮些,对王后的话还是听的。 “好啊!你都会拉出母后来压我了!”她伸手捶了徐不让两下,听到她们这边的声音,两个宫女望过来,高丹又压低声音:“你跟不跟我走。” “……还请公主不要为难。” 高丹气急,想了想问:“如果有母后或者陛下口谕你就能陪我吗?” 徐不让苦着脸也不敢保证,只求她不要为难。 两人拉拉扯扯,就见高彻也从山上一路行来。 高丹见他,踢了徐不让小腿一下,提起裙摆去把高彻拉过来。 围在高彻身边的太监宫女见她这样莽撞,又不敢说什么,又怕把高彻磕了碰了,提心吊胆地围在旁边,一群人乌泱泱朝她过来。 “行了,朕与皇姐和徐校尉说两句话,不必大惊小怪。”高彻挥挥手把人遣散了。 徐不让迎上去跪拜,小皇帝也很快让她起身了。 “这样啊。”高彻听了高丹的诉求和指责后想了想:“既然皇姐对徐校尉青眼有加,朕也就割爱一回,你随侍皇姐,定要用心。” 仿佛没看到徐不让眼里的求救,高彻笑眯眯地说道:“去,宫门关前要回来。” 高丹得意地瞪着徐不让:“你还不听我的话。” “可是护卫……”徐不让张张嘴,有些无力。 “徐校尉是觉得自己比柳下营五百将士和三百禁军能干么?”高丹抱手很是不屑:“陛下都这么说了,你是要抗旨?” “臣不敢。”徐不让又跪。 “母后那边自有我禀明,徐校尉如果没疑问了,还是听皇姐的话。”高彻在旁劝道。 话说到这份上,她去不去也得去了。 招来近前的陶陂田吩咐两句,便顺着高丹的意跟着她走了。 点苍学宫今日也是要祭祀的。 苏沁一大早就起了,站在孔庙前已有半个多时辰。穿着厚重的吉服,八旒在眼前微微晃着,这样的天气即使是他也有些烦躁。 本来约好了夏节过来学宫玩,前日徐不让忽然说接到护卫的工作可能来不了了。 旁边的顾先生念完祝文,他接过竹简放于供桌上,两边乐起,又领头唱起赞,鞠躬、拜、起身,再拜,起身。 下边的学子大概也是被晒得不耐烦,起了一丝骚动。 流程已经只剩一点了,他当做无事,听而不闻,自行亚献,终献。 拿到酒爵时,他松了口气,轻抿一口福酒还与司献,再拜。 送神拜完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从侧面下台时,童桑激动地迎上来。 “小徐校尉和公主来了。” 听到这话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骚动是为什么。 侧头望去,一眼就捕捉到学子青灰色袍服之外那抹亮色。 高丹今日穿了藕粉色褙子,下身是浅碧色襦裙,在一众沉闷的颜色中倒真是清新脱俗。 徐不让靠在栏杆上,找树荫挡着。 她一身玄甲,即使里面穿的白袍也还是吸热,阳光一晒,简直要把她蒸熟了。 “看过来了!”高丹收到苏沁的视线有些雀跃,又不好太激动,只能拍着徐不让拉她过去。 徐不让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狗被高丹牵着,路上她还不安稳坐马车,非要骑马试试。 暮霭虽然壮硕但性子温顺,让她骑一下也没什么不行,偏偏跟着她那四个宫女侍卫要死要活,拉着拦着,暮霭被弄得不耐烦喷了个响鼻,居然还使鞭子抽它。 到了学宫门口徐不让心疼地抱着马头说了许多好话,才交给学宫马倌,让他带下去喂些精粮。 “看到了吗!”高丹挂在徐不让身上,他们前方的学子有的好奇回头。 “看到了。”徐不让忽然想起谢霓裳也喜欢这样拽着她,心里柔软下来。 苏沁解开脖子上的系带,摘下麻烦的旒冕交给童桑。学子们开始分胙,有序地往前走去,他逆人群过来,眼里满是惊喜,还没开口就被高丹抢白:“表哥!” 他只得停在几步外:“公主殿下怎么过来了。” “我……跟着陛下去宏福山郊祀,想着离学宫近,就过来看看。”高丹放开徐不让,上前想拉苏沁袖子:“我上次来都没见到你,今日正好,我还没逛过学宫呢,表哥可以带我看看吗?” 看他后退半步背起手又要教训她的模样,高丹扁了扁嘴:“这次我与母后说过了的,你可不能赶我。” 苏沁倒没想赶她,望了一眼徐不让,点点头道:“将近午间,那先随臣去用饭。” 学宫的食堂是大食堂,虽然作为祭酒他有自己专门的房间,但高丹吵着要去他那小屋,于是一群人又开始爬山。 山道平缓,但不算近,他每日都当锻炼走的,高丹今天早晨已经爬过一道山了,见又要爬,叫苦连连不肯走。 “我走不动了,你们谁来背我。”上次她来时还带了肩舆,今天虽然事先想着要来,出门时却没那么些准备。 宫女侍卫们有些犯难,宫女也就是高丹一般的年纪,叫她们肯定是背不动的,这两个侍卫却不是内侍,也不好随便和公主有接触。 “公主若走不动,我们便还是在学宫随意用些就好。”苏沁见她发难,忍不住说道。 其实吃什么无所谓,她就是想去看看她苏哥哥住的地方。可苏沁并不娇惯她,高丹有些委屈,她一个公主,爬山让人背一下怎么了。 “那我们歇一会再走。”徐不让看两人一个不让一个,主动提出来说,“这地势平缓,走慢些就不会很累的。” 高丹得了台阶,心里还是不忿,四周看了看,又嫌弃没地方坐:“这哪能歇啊,到处都脏兮兮的。” 平心而论,这虽是山道,但平时不过车,草木森森,也无甚尘土,旁边的石头晒得干燥,哪不能坐? 徐不让内心默叹,这种小孩她见多了,脱下罩袍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公主如果不嫌弃,坐在臣的罩袍上便是。” 高丹轻哼一声,觉得带她过来自己还真明智,才算正式下坡,坐在徐不让垫了衣服的石头上。 苏沁吩咐带来的小厮先回去安排吃食,也坐到一旁的石头上。 高丹本想叫他过来坐,干净,哪想他完全不在意似的,随意就坐下了。 歇了片刻,众人才重新往山上走。走走停停,徐不让上次来半炷香不到的时间这次硬生生走了一炷香。 到了檐下,徐不让喘了一口粗气,让琥珀领着豪饮了一番,又用冷水洗了脸和手才回过魂来。 琥珀又找来件外衫,等她更衣时在门外打趣道:“还是第一次见徐小姐那么威武的模样。” 丫鬟伺候着徐不让褪下玄甲,发现她连中衣都全湿了,重新找来件相似的,让她擦身以后换上。 “这南方日子是人过的么。”徐不让收拾清爽了,跟着琥珀往回走。 “山里倒还凉快,夜间不关窗还嫌冷了,徐小姐有时间过来消暑就是。”琥珀应道。 正屋中,正在一道道上菜,高丹随身带的人进了小院就被打发下去,现在只有苏沁和她两个人,她看到徐不让回来,有些奇怪地问:“你自去用饭啊,不用跟着伺候了。” 合着是把她和那几个宫女侍卫归一块了,不过想想也是,人家世子公主啥身份,她一个六品校尉,确实还不够格和人家一块吃饭。 苏沁本在旁沏茶,听高丹的话,蹙眉又要开口。 徐不让却从善如流地耸耸肩:“来看看公主有什么吩咐没,如果无事,臣便退下了。” “没事,你去吃你的。”高丹挥挥手,好不容易有和苏沁独处的机会,当然外人越少越好。 琥珀没想到会这样,带她离开正屋后有些尴尬,小心翼翼问道:“姑娘想在哪用饭?摆在书房可好?露台清凉,风景也好。” “哪吃都行,厨房放张杌子都好,我早上就没吃饭折腾半天快饿死了,快快快!”看他犹豫,她推着琥珀小跑起来。 苏沁沉着脸,不动声色把茶泡好。 高丹看他原本夹着个丑兮兮的紫色东西,又放了回去,还以为他夹错了。 她虽喝茶,却不精于此道,但想来能送给苏沁的茶是差不了的,便夸道:“这茶气清高,汤色鲜亮,滋味甘甜,表哥茶艺真是越发好了。” “多谢公主夸赞。”他不咸不淡地回道:“此地距南安还需半日路程,公主用完饭便可以准备归程了。” “怎么又赶我走。”高丹不太高兴,放下茶杯,磕得一声清响,又被自己吓到似的小声说:“现在才午时正,好不容易来一趟,表哥就带我四处逛逛嘛,至多申时初我便走,不会误了时辰的。” 看苏沁面色,她又委屈巴巴地说:“我从没见过民间夏节,就连看看都不可以吗?” 苏沁想了片刻,才缓和了语气:“那要听臣的话。” 高丹等的就是这句,立马答应了。 第70章 夏节 苏府的厨子原是开酒楼的,做得一手地道淮扬菜,后来又四处游走,也学了些别地的样式,只是苏沁口味清淡,又不贪口舌之欲,虽然待遇好但一直有些怀才不遇的感觉。 被徐不让横一顿夸,当即炒了她点的几个立时能做的菜。 “这不是今天不知道有客,下次小姐过来先说一声,老吴头这辈子别的比不得人,做菜还是能论一论的!”厨子热情地盛了一大碗饭,才送她出了厨房。 “哎,这不就有了。”徐不让抬着托盘得意道。 琥珀算是见到她吹捧人的功力了,嘴角抽了抽:“平时也不见吴叔对咱那么热情。” “厨师嘛,夸他一万句不如把他做的饭吃得干干净净让人开心。”她空手拿了片肉塞嘴里。 想着自己平日是喜欢剩饭,他便不再纠结。 把饭菜抬到书房,将两扇门都打开,前后通透,确实凉快。 “这水位怎么觉得低了些。”趁琥珀摆桌,徐不让到水边看了一眼。 “这些日子都没下雨,太阳又大,只有地下泉水实在是补不上。”摆好菜,琥珀也到水边看了一眼,他们日日看着还不觉得,在徐不让看,水潭小了有小半。 “那小姐吃着,有事唤我便是。”琥珀躬身正要退下去。 “你吃过午饭了吗?一起吃点?”徐不让面对一大桌子菜有些犯难,“吴叔也太热情了些。” 琥珀笑笑摇头:“我今日当值,早就抽空用过了。” 徐不让难得一个人吃饭,平日里柳下营间,总是大家一块吃,在家里也有夏霖陪着,最不济,还有徐当仁陪她。 山风穿堂过,吹得草木婆娑,正午的太阳,虫豸也没了响动,书房这边连下人都少,尽管一桌菜都很合她胃口,但吃得就是不痛快。 吃完以后再回正屋,发现高丹已经走了。 “那我怎么办?”她发愣。 “殿下说让您等着。”一个叫远志的小厮拦着她:“盛夏暑气重,见姑娘气色不大好,让您先在屋里歇着,若是公主叫您再去便可。” “公主怎么说?” 实际上,高丹根本就把她忘了,和苏沁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本就少,能得他笑脸,又许了一会带她去玩,一顿饭吃得开心,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她啊……”被问起时,高丹有些为难,毕竟徐不让不是她的下人,也不会看眼色的模样,现在就有些多余。 “天气炎热,来往也麻烦,一会臣安排护卫送公主回去就是。”苏沁招来童桑去准备护卫和马车。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高丹哪有别的话,这地方离徐不让营地又不远,让她自己回去就行。 “既然殿下这么说了,姑娘回去等着就是。”远志笑道,把她引回书房门口。 这天气晒得人要命,能偷懒到是好的。 她有些头疼,大概是这两天折腾久了,也就懒得跑下去表忠心。 琥珀端来一盘水果放在桌上:“徐小姐若是无聊,书房的书都可以看,不过带来学宫的书不多。” 让琥珀有事随时叫她,便随手在书桌上摆着的书里挑了本,打发时间罢了,她才不想翻出什么“惊喜”。 临水露台上有些靠垫,又有风,檐角还挂着风铃,轻音伴书香。不由让人感叹屋子的主人倒是会享受。 高丹被晒得无名火起,但看了一眼前方的苏沁,小火苗好像又熄灭了。 他换下厚重的吉服,穿一身天青色纱衣,头发整齐束在头顶,从后面能看见脖颈的弧度。 高丹把玩着自己的小团扇,凑上去问:“表哥你热不热。” 苏沁以为她又累了,停下脚步:“那便休息一会。” “……我不是。”高丹小声反驳,刚才歇过没多久,下山路不比上山,走得轻松多了。这样走走停停,到学宫都要未时了,还有多少时间玩? 她紧两步上去,依着苏沁的手臂:“我们快走,到有屋檐的地方就凉快了。” 真到学宫祭典上,她反而找不到玩的。 虽然夏节活动也有些学子的亲友过来,但读书人的玩乐,无非对诗,对对子,对歌。 也有投壶、射箭、打马球之类稍微剧烈些的运动,她就更不喜欢了。 一路上人不少,还总是有人来与苏沁行礼,或是明目张胆看他,再与同伴议论偷笑,弄得高丹浑身不自在,后悔自己非要来这地方。 看她兴致缺缺,苏沁便猜灯谜赢了个荷花灯给她。 那灯也就是望京小贩手上买的,竹为骨,彩纸做衣,比起宫中花灯差了不知哪去,高丹却如获至宝地捧着:“我听说民间逢年过节是要放河灯的,可惜我不能待到那么晚。” “现在放也没什么不行,只是没晚上好看。” 两人来到一处临湖的僻静处,水边几朵荷花已是半颓的模样。 看看那些凋敝的花,又看看手里的假花,即使是高丹也不免有些莫名的触景伤情。 她把花灯递给旁边的宫女,宫女小心地把灯放进水里,又拂水让灯飘远了些。 近旁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有女声袅袅传来,是乐府的《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高丹跟着哼唱起来,但对方先唱错一个音,配乐一滞,紧跟着是嬉闹声。 她抿了抿嘴,偷偷看苏沁一眼,就再移不开眼。 他弯着唇,虽不明显,却是真的在笑的。 “差不多是时候了,臣送公主回。”苏沁看了看天色道。 临上车前,高丹恋恋不舍的扒着窗望他:“多谢表哥,今日我玩得很是尽兴。” 苏沁错开眼,躬身一拜:“公主莅临学宫是臣等幸事,然路漫而远,学舍鄙陋,不值公主惦念,往后还请公主保重玉体,勿要再私自来此。” 高丹今天开心,听他念就当耳旁风了,再说她若还来,苏沁也不可能不接待她。 草草答应后,就启程回南安了。 徐不让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书盖在脸上,日头如何亦与她无关,太阳偏斜晒进来,她觉得热,便随意一滚。 脑门撞上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她才发觉自己睡着了,猛然惊醒起身,颅顶却结结实实撞上了什么。 “干什么呀。”她眼冒金星,又一屁股坐回去。 “你……激动什么。”苏沁捂着自己下巴,泪眼汪汪。 这下端是两败俱伤。 等她看清周围以后,揉着脑袋没好气道:“悄没声的,若吾好梦中杀人呢?” “哪有什么梦中杀人,你睡熟了雷都打不醒。”苏沁放下捂着下巴的手,递了杯水给她,被撞的地方有点红,但眼眶更红。 徐不让正好口渴,两口就喝光了,回味才觉得味道有些奇特:“酸的。” 她皱着脸,一副被下毒的模样。 “怕你中暑,专门做的乌梅汤。”苏沁又给她添了点。 红褐色的茶汤冰镇过,在杯壁上凝出一些水汽,闻着就让人不自觉流口水。 被盯着又喝了一杯,把杯子推得远远的。 “有那么酸吗,糖加多了不好。”他自己倒了杯喝下去,味道酸甜微涩,消暑开胃,一下去口舌生津,爽利无比。 徐不让嫌弃地看他,他也嫌弃地看回去,两个人第一次对某件事物生出点分歧。 “对了,公主呢。”完全清醒以后,徐不让才想起她为什么在这。 “送回去了,你放心。” “那我呢?就没找过我?”她有些不可置信。 “她就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朋友的。”苏沁轻摇折扇。一点点凉意却又不扰人,这个距离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徐不让张张嘴,最后还是哑然:“小孩不会照顾人也正常,我小时候也不会。” 苏沁斜她一眼,不置可否:“以后你少在她跟前晃,她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少不得要烦你。” 今天可不是她在高丹面前晃的事,“可要不是公主,我还来不了学宫。” “郊祀也就半日,若她不拉你,你也便不来了?” 高彻他们就待半天,可柳下营的军士还得带回去,收拾完她未必还有精力过来,今天的约她食言在先,就不辩驳了。 “怎么不早些叫我,天色都晚了。” 她抬头,虽然太阳还在,但已经西斜。 “看你睡得香,没忍心。” 他笑着一手支头:“怎么样,一梦到楚国了吗?” 徐不让看了一眼手边的书,封面《行楚杂记》四个大字,睡前她草草翻了三分之一。 “这书名虽俗,文笔却不错,故事也有趣,看着像是我朝的,这人还有别的书么?” 苏沁闻言,明显不太开心地摇了摇扇子:“没了。” 徐不让拿着书翻来覆去:“可惜了,这作者叫‘不渡’?听着像什么落第书生,或是山野老僧,不知还在世没有……” “你这么喜欢吃甜食,却连句好听话也说不出。”苏沁终于听不下去,捏着她脸蹂躏起来。 “忽然疯什么,难道捏认识作者?”被揉着脸,徐不让大彻大悟:“你就是不渡?”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落第书生?山野老僧?”苏沁虚骑在她身上,手上毫不客气,把她一张脸搓扁揉圆。 “就是像嘛!”徐不让左右闪躲,又装模作样双手合十:“不渡则渡,大师我悟了。” 说完自己笑出声,苏沁愣了一下,也笑起来。 “项王宁死不渡乌江,我只是羡慕他。”他又坐回一旁,拿过书来翻了几页,“幸亏还得你一句文笔不错,不然我真是没脸呆在这了。” “这书还没给别人看过?”徐不让也盘腿坐正。 “本来前两年才写完……后来却没精力顾得上。” 徐不让眼珠子一转。 “那你把书给我,我帮你印,收益……五五开。”她没做过这种买卖,心里有些没底。 “你印?”苏沁笑眯眯地看她:“你又不缺那些钱银。” “我喜欢这书,不忍看它埋没不行吗?”徐不让抱书放在胸口,看苏沁得意起来的模样说道:“我夸的是不渡先生,可没夸你。” “嗯,在下与不渡先生实为挚友,你的好意我替他收下了。” 第71章 星夜共渡 提前吃了晚饭,两人下山去书院。 夏日天黑得晚,再点上灯,各处热闹不输白日。 说到玩徐不让就不困了,白天那点头疼仿佛也没事了,猜字谜、对歌,过五关斩六将摸了一堆礼物塞旁边琥珀怀里。 有的小摊老板认出苏沁,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苏沁也不好意思,拉着徐不让转开了。 徐不让手上拿着把瓜子糖,转过一个小院,发现里面挤满了人。 “那是干嘛的?” 苏沁被她喂了一颗糖还没吃下去,狼狈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琥珀抱着一堆东西,嘴里也含着块糖,含糊不清地说:“好样是射箭比赛,奖品不落的。” 她一口包了剩下的两块糖,拍拍手就往人群里钻。 报了名正排队,苏沁才挤到她身边来。 “没想到学宫也能玩射箭。”她拉着领到的弓,虽然张力没有他们常用的大,但那靶子并不远,射上去问题不大。 “君子六艺,自然得学的,你射箭如何?用不用我来?” 徐不让白他一眼:“在军中说不上好,但比你应该还是强些,一边看着。”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最后都是五人一组,裁判重新读了一遍规则,包括站的位置,射击目标等。 “想要什么尽管说,看小爷给你拿回来。”等她上场了,挽弓回身问苏沁。 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有一根线,看热闹的,等待上场的选手都在线后面等着。 “说得好像想要就能射到似的。”苏沁还没开口,旁边有人笑道:“看到最高那个孔明灯了吗,那是特等奖,今日多少人试过都没拿到。” 又有人应道:“小娘子口气不小,往日没见过你,不知是哪家家眷,还是让你兄弟来试试。” 徐不让歪头看了一眼,最高处却是有一个孔明灯,下面拴着线,不至于飘走,但夜空中还是有些微风,吹得那灯有些偏移。 “我都好。”苏沁不知道她射箭到底如何,随口应道。有的学子认出他,也不敢调笑了。 “就……这。”她歘的回身,同时拉弓射箭,箭如惊鸟离弦,地上的灯火照不亮天,只能隐约看个大概。 “哎呀,歪了。”徐不让眯眼看去,第一箭只从那孔明灯下边堪堪擦过去。 旁边的人看她一上来就和特等奖擦边,也都看过来。 规矩是只能射三箭的,如果三箭都中,那可以拿三样奖励,她第一把脱了,就少一样。 她刚才准头不差,就是力道小了些,毕竟那灯高,若是普通靶,至少也有一项进账了。 “三等奖的汝窑瓶也很好看,不如……”苏沁怕她自尊受损,温言劝道。 “这弓拉力太小了。”徐不让脸有些微红,夸下海口又弄这些架势,最后扑了个空,别人不笑她自己都受不了。 “这里有标准两石弓,姑娘愿意换也可以。”一旁裁判说道。 学宫都是学文的,虽说要论六艺,别的也要学,但又不是考武举,寻常一石弓都有很多人拉不开,今日寻一乐,弓弦放松了些,却依旧不是人人拉得动的,这小姑娘看着和祭酒有些关系,大概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读书人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刚才他也听到徐不让的大话,便拿过弓递给她。 徐不让接过弓,试了试,空射找了下手感,才拿了第二只箭搭弓。 看她拉开弓就已经够震撼了,围观的和已经比完的都噤声等她第二箭。 旁边一道的已经射完了,其中一人三项拿满,最好的是射到靶心拿了二等奖,也不急着换人,都看她表演。 这次她学乖了,不玩那些花样,闭了闭眼,拉弓对准。 她一身白衣,是小院中下人拿来给她换的,不知是谁的衣裳,穿着稍稍有些宽大,腰上手臂拿革带束着,头发用红绳高高束成马尾,垂在身后。拉弓时,身体绷得张力十足,仿佛她才是待射之箭一般。 人们甚至没看到她多久放的手,那两石弓弦回弹,拉出牙酸的破风声,远处空中,孔明灯被箭带得偏移,又因为出现孔洞,开始往下坠。 众人发出惊奇的叹息。 “没完。”孔明灯还没落地,徐不让又一箭射过去,再次命中,若不是被绳子系着,那灯怕是要被那箭带出去老远。 “特等奖就一个,你射两箭也没用……”苏沁叹道。 “啊?”徐不让回头看裁判,裁判也被这两箭惊呆了去,半天才回过神,看着她:“规定是只有三箭……这特等奖比别的加起来都宝贵,也不用那么沮丧。” 拿到奖品以后,还有不少人围在她旁边,等她展开手中画卷时,脸都绿了。 “我哪知道特等奖是你的画!我要知道我不如要参与奖得了,点心还能带回去大家分!”跑出人群,徐不让没好气的把画卷扔给苏沁。 “你就这么嫌弃我的画?”苏沁展开看了一眼,是之前主事特意托他画的,跃鲤图,象征鲤跃龙门,寓意极好。 “我要哪门子鲤鱼跃龙门 ,我那营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挂块抹布也比你这妥帖。” 苏沁收起卷轴,不忿道:“那正好还我,朗先生求了我半天,也没落个好下场。” 他抚着卷轴叹息:“伯乐难遇,与其落得个牛嚼牡丹的下场,不如束之高阁,也算不辱清雅。” “你高雅,你赔我奖励啊!”徐不让握拳锤着他的肩。 两个人一路闹着走到荷塘边,已经有不少人放下花灯。 点点荧光飘荡在池塘中,浮水逐流。 天上的星,地上的灯火,遥相辉映,不知天水何异。 “过来。”苏沁拉她往人少的地方去,僻静处无人也无灯,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和心跳。 他登上一方石台,面对徐不让。 这地方已经很暗了,只有两三点花灯在几丈远的地方,微光和呼吸似的,在他脸侧明了又暗。 “敢不敢跟我跳下去?” 徐不让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能如此活泼,也一步登上台子:“有什么不敢。” 苏沁往后仰倒,拉着她也扑上去。 云散月朗,月华拢在两人身上,只有一瞬间,徐不让以为他是月光做的那样,一步也能飞天。 两人摔在一堆软垫中,反倒把撑船等他们的琥珀吓了一跳。 “月色荷塘,泛舟湖上,苏公子果然雅。”徐不让一翻身爬起来,指挥着琥珀往湖中划去。 “若刚才没船呢?”苏沁仰面躺着,一只手臂枕着头。 “我水性还好,捞你没问题的。”徐不让抚着水,打碎了月:“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她嗓子因为经常发号施令,有些沙哑,一首温婉的曲子被她唱得带上几分苍凉。 “彩!”桥上有人叫好,也跟着应和起来。 等唱的人多了,她也就不唱了,船入花间,她到处扒着荷花看有没有结莲蓬。 “找花谢了的。”苏沁半直起身,指她:“那个就很好。” 琥珀吭哧吭哧划,带着徐不让四处“采莲”,心里埋怨着童桑、碧玺都不在。 一直从此岸划到彼岸,徐不让怀里多了一大束莲蓬。 “满意了。”苏沁踏岸,又拉她上来。 “不甜啊。”她剥了一个莲子塞进嘴里,又塞了苏沁一个,“还有点苦……是不是还不熟啊。” 回味着嘴里的苦味,苏沁有些无奈:“谁跟你说是甜的,莲心也不会去。” “可莲子糕就是甜的啊。”她又寻了一颗塞进嘴里。 “你要吃莲子糕直接说不就好了。”苏沁接过她怀里的莲蓬,“做好了让人给你送去。” 月已高悬,她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走前徐不让想了想,觉得还是提前给他说一声。 “最近附近流民有些多,虽然还没出什么事,但你出入要小心。” 苏沁点头,却拉着她的马缰不放手。 徐不让耐心等了他半天,才听到他开口:“陛下寿宴他就该到了,你要记得约定。” 徐不让僵了一瞬,随即点点头:“这点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你放心。” 回去一路上她脑子一堆东西走马灯一样跑。 等到他回来,众人才松了口气,尤其是陶陂田,眼见着她被公主拉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回去休息。”她拍拍陶陂田的肩,遣散了众人。 “你哪来的扇子。”徐当仁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你要是个男的我都要怀疑公主看上你了。” 徐不让呸他:“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你不就暗着夸自己吗。” “懒得理你。”他甩手走了。 等确定没人再来以后,她从怀里掏出那本《游楚杂记》。 这可是孤本,就算要送去印,也得先留下底本。 等她一边抄一边看完整本书,已经过去了五天。 第二天童桑就送莲子糕过来了。 问起公主,他脸上浮现了少见的畏惧神情:“小徐校尉不必担心,昨日我亲自护送公主回宫,一路并无大碍。” 至于拉着他问苏沁的事那就另论了。 她收起书的原本,准备趁今日休沐去找卫泉商量。 日头越发毒辣,路上都没多少人,到了望京,一堆人围在城门口布告栏处不知看什么,她就近找了个铺子喝了两碗甜汤才恢复力气。 卫泉约了在自家酒楼见面,上了楼他已经在了。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这次就算不为印书,她也应该过来看看。 可看到卫泉脸色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一紧。 “你搞什么,生病了?” 他本来白皙的脸沉着青色,像是许多天没睡觉了一样,又像大病一场行将就木。 “你不是找我谈事么,何事。” 第72章 南安难安 “别的事还是放放,你到底怎么了?” 就这样她能视而不见,也就别当朋友了。 卫泉撑着脸,笑看她:“我能有什么事呢,商人重利,自从南迁后,卫家生意好着呢,我每天都很开心。” 他装腔作势,徐不让就懂了。 “之前我去见过霓裳,你们又怎么了。” “我和谢家小姐哪是能相提并论的呢?”卫泉依旧笑着。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徐不让看他这模样就难受。 他和谢霓裳从小吵到大,旁人也看累了,却没听过他那么生分的口气。 “我……”他哽了一下:“都是我的错,对,我的错。” 他拿起酒杯,手还颤着,酒水撒出去,又被他衣袖吸干。 “喝什么喝,你这脸色就是喝的。”徐不让擒住他的手,一用力,把酒倾翻。 “你自己去问她。”卫泉挥挥手:“我与她,再没什么关系。”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摇摇晃晃又往嘴边喂。 “你大爷。”徐不让一巴掌把酒杯拍翻。 “大人,草民只是喝杯酒也碍着大人了?”他无辜地摆手,“或者说大人本就觉得草民多余呢?” 他猜谜语一样不肯好好说,看着半疯半颠,也谈不好事,徐不让只能出门让掌柜叫卫家人来照顾他。 等了半天,白月儿带着七八个家丁过来了。 看到她,徐不让有些吃惊。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看着成熟了不少,比起一开始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更自信了。 白月儿指挥人照顾卫泉,自己拉了徐不让到僻静处说话。 “少爷他这段时间都不好过。” 谢千行贬谪前,还入了狱。 谢家上下都忙乱起来,谢霓裳和卫泉也就是从那时起有了争端。 “卫家虽富庶,但权不及官府,谢家少爷入狱后,少爷只能帮着打点吃住,却……” 官员和普通人的牢房是不一样的,卫泉若是用寻常办法,怕是添乱。 他两都是一时意气的人,应当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 徐不让皱眉:“那也不应该让他喝那么多酒。” 白月儿一福身,满是歉意:“太夫人病着,夫人没闲暇管少爷,老爷又去了别地,便更没人说得动他。” 两人都是她的至交亲朋,徐不让夹在中间也是难受,但非要说谁对错,更是说不上来。 “至少让他别霍霍身体了。”徐不让转身进屋,白月儿带来的家丁弓着身守在卫泉身后。而他把玩着酒杯,一杯又一杯地喝。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她抢过酒杯随手扔给别人,乘了碗甜汤往他嘴里灌。 “你管……唔!” “少发疯!别学得这种坏习惯。”她觉得灌得差不多了,拉他到屋角,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虽然点了一桌菜,但他一口没吃,上次吃饭也不知在何时,胃里尽是酒水,本来就不太舒服,一下就吐了出来。 她这粗暴的手段,卫家家丁脸上都出现惊恐的表情,想上来阻拦,看着白月儿无动于衷,也不敢上前。 卫泉吐了几口,胃里实在空空,难受得呜咽起来:“你们都看不起我,都欺负我!你去嫁啊!尚书之子,新科状元!什么都比我这一身铜臭的好!” 徐不让看着地上那一滩,也有点想吐,好在压了下来,又给他灌了两杯水。 一番折腾以后,卫泉也没了劲,瘫坐在地上缩成一团。 白月儿识相地把家丁先遣出去,自己蹲在旁边拿一条手绢给卫泉擦脸。 “走开!”他一搡,把白月儿推在地上。 “怎么还不知好歹呢。”徐不让拎着他后领把人拎起来,白月儿自己踉跄站起来,怕徐不让又揍人,赶忙去扶他。 “没事的,原先爹爹喝了酒也不太认人,我可以照顾。” “你这丫头到是护主。”徐不让把卫泉扔在椅子上,也没再下狠手,“算了,有什么以后再说,今日我先送他回家。” 马车上,白月儿扶着卫泉,他摇摇晃晃似睡非睡,小丫头两月不见似乎长开了些,没了原来那瑟缩的可怜模样,看着挺机灵。 上次听卫泉的意思是养着给未来卫家主母管家用的,伴在他身边倒也没错。 把人一路送回去,等卫泉睡下她才走。 望京的宅子只是他暂住的,虽然下人不少,但各做其事,他这院子还有些冷清。 白月儿送徐不让出门,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徐不让叹气:“他若又发疯病,你寄信到南安城外柳下营找我。” 得她许诺,白月儿才稍放心些答应。 刚才他酒劲上来了,拉着徐不让哭哭啼啼说了半天胡话,一会又要去找谢霓裳,还是徐不让给他按在床上才慢慢睡着。 若她不在,卫泉真要坚持去,下人们也只能顺他意,到时候在谢霓裳跟前丢人,两人关系怕又要恶化。 天上日头依旧毒辣,徐不让走在街上,行人都少了些,她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胸口,衣服里揣着她誊写的《行楚游记》,这次错过,又要等下次休沐了。 走到城门时,围着布告的人依旧不少,她眼下没事要做,便也凑热闹过去看。 为庆新皇寿诞,今年特开恩科。 这事虽和她关系不大,但心中不免感慨。 北胡南犯,衣冠南渡,其间也有不少忠骨能臣死于胡人屠刀。 高彻继位,王后摄政,再加上王氏一族把持朝廷,南安确实给人一种令难达位的感觉。 开恩科应该也是好事,但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回到营中,天色还未晚,她没事干,挑水把菜园子浇了。 “你今天恁勤快。”徐当仁倚着篱笆看她。 “原来是不玩到晚上不会回来,今天怎么回得那么早。” 徐不让随手泼了一瓢水到地里:“你没觉得今年旱太久了吗?” 往年虽然他们不在南方,但江南多烟雨也是听过的,但从端午前后就没一场大雨,每次有点细雨,下不大就晴了,天气还热得人心烦,比西北都干燥了。 “是不太寻常。”徐当仁应着,但这是天爷的事,他们除了勤快浇水,还有别的办法吗? “今年要开恩科。”徐不让又没头没尾的一句。 “哦。” 他又不用考,家里到年龄的只有夏瑞家的栾哥儿,他们也操不上心。 “不行。”徐不让一甩水瓢,站起来来又往营门处走去。 杨春夜过来看到她,道:“刚才猴子满世界找你,还以为你去望京便追过去了。” 徐不让眉头一皱,觉得点子真是寸。 苏砚带着王府护卫直奔山上,到了小院却发现大门紧锁。 这正如她意。 正让人直接撬开小院的门时,从山道上来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苏沁的书童琥珀。 琥珀首先看到门口一群人操着刀剑对那门锁横加破坏,皱着眉跑了过来:“六小姐前来学宫,本该事先通知,既来是客,如何有主人不在就自顾登堂入室之礼?” 苏砚瞥了琥珀一眼,并未让属下停手,还不满地说道:“许久不见,大哥这书童都比咱这王府的小姐高贵了,见人不知拜吗?” 琥珀利落跪下向她行礼,嘴上却不饶:“虽都是王府的,我家殿下乃淮阳公主所出,先帝亲立世子,将来是要掌治楚国的。咱们这些下人虽是卑贱,但还请六小姐对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苏砚绷紧了嘴角,她最讨厌就是这个大哥,若不是他…… 他为楚王正妃淮阳公主所生,一天自视甚高也就算了,教出来的下人也眼高于顶,要压她们这些人一头。 “我记得,你是叫琥珀,这些年跟在大哥身边,却没点长进,连怎么跟主子说话都不懂。”她唤来两人,一人从身后把琥珀架起,一人站在他面前撸袖子。 “大哥他忙于学识政务,不懂调教人,咱这些做妹妹的,却要给王府立立规矩。” 琥珀咬牙,许久不见,这些人的把戏也就这样了。 他被打不要紧,可万不能让她闯入小院。 苏沁早就预料到楚王来时肯定会调虎离山,趁其不备,但这次来得比想象中早。他甚至没来得及把消息送出去便被拦在这。 “六姐,琥珀他本就不是汉人,咱们这些习惯不熟也是正常,到时候给大哥说就是了,何必在别人的地盘上做得这么难看呢?咱们现在正在天子脚下呢,一言一行,自当注意。”,旁边忽然站出来一人,眉目三分笑着劝道。 “你倒是爱装好人。”苏砚不屑地白了她一眼,还是让人打了琥珀十巴掌才将心思重新放回到破门上。 之前说话那人紧两步来到琥珀身边,小声问他:“没事?” “谢七小姐关心,小人无事。”琥珀摇摇头,两颊火辣辣的,过一会怕是要肿起来。 苏沂看他那张脸,有些不忍。 本来想提前通知苏沁一声,可等她找到时机遣人时,却发现楚王和她这个六姐比她还早一步行动了。 按理说诸侯王进京,得先取得皇帝同意,车架等在城外,一来一回间原是有时间先派人行事的,可楚王自己随着大部队,提前一日派出苏砚分头行动,她借故跟着过来,却也只得一同到此。 她另派了人往南安那边通报,自己也跟了过来。 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可渐渐的,空气中传来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半天进不得门,苏砚被晒得心急火燎,抬头吐气时,却发现院中青烟一缕直上云霄。 “你们在这破地方捣鼓什么呢?”她瞥了一眼琥珀问道。 “院中,没有人。”琥珀望着天空中渐浓的烟雾,面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走水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是没人能回答他。 苏砚看看琥珀是神色,觉得他不像在骗自己,又看看天上的黑烟,不知这演的是哪一出。 “还不快去救火!”还是苏沂出声提醒。 正是此时,门锁应景地发出一声牙酸的响声,被斧子劈开,啪一下掉在地上。 苏砚心中觉得不好,但门都开了,没道理不进去,只能随着苏沂跟着往院子跑。 第73章 父王 着火的地方是书房,虽然临水,但最近天干物燥,这一屋子都是纸竹木头一类易燃的,扑灭一点,马上又会被近旁的火带着重新烧起来。 等他们进去,着急忙慌灭火,但依旧是烧掉书房和小院里连着的两间房才算完。 苏砚简直被吓傻了。 她爹只让她先行过来寻东西,想着她怎么样也是王府大小姐,在苏沁不在的情况下压制住他府上的下人搜宅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哪想她这大哥,提前给了她一个惊喜。 就在她大发雷霆训斥包括琥珀和自己带来的下人时,山道上又来了几人。 “啊呀!这是发生了什么!”一个白眉老朽看着手脚不灵便,却快步走在前头。 “这里可是点苍学宫!你们这群人是哪来的!”那老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挥舞着拐杖好像要驱赶这一群人。 “顾先生。”琥珀上前来扶着他。 后面跟来几个应该是学宫管事的,也都围在顾先生身旁。 “你是祭酒的书童,这群人是做什么的!”顾先生拐杖杵地,“蝇营狗苟之辈,成日来学宫扰人就算了,现在还烧掉祭酒的宅子,你们知道自己烧掉的是什么吗!” 苏砚呆了,他们也是刚来的,怎么在这老头口中,这屋子成他们烧的了。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最后来的一人,穿着豆青色的袍子,袖口戴着革质束袖,腰纤身挺,一眼看着还以为是男孩。 “哎,正好,您在这也做个见证,祭酒脾气好,我这糟老头子却不是好相与的,您回去告诉掌院大人,书都被这群狂徒烧掉了……”顾先生痛苦万分,只差没捶胸顿足。 徐不让也装得苦色,摸着下巴道:“那就麻烦了,南渡后史籍典章逸散,若是学宫找不到,那就真的难觅了。” 琥珀在跟前,却看到她眼中的狡黠之色,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你们又是谁,这是我王府家事,与你们何干?”苏砚回过神来,强撑着架子呵斥道。 “我不管你是哪门的王府,这里是学宫!先圣所立,百代相继!就算是当今天子来了也得先去孔庙拜上一拜,哪轮到你们这些诸侯王的人在此自恃身份!” 顾先生原也是从学宫出来的,官场浮沉的人,脾气拗,难变通,实在是难融进去,最后人到中年索性急流勇退,回到学宫教书育人,把学宫当自己家庙一样看待,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看他气势汹汹,徐不让觉得表演效果有点过了,便安慰道:“顾先生勿要生气,您年高识广,家祖也要尊您一声‘经部活典’,现在宝籍被毁已是不幸,来日若要组织修复,还得是您挑梁,您要保重身体啊。” 老头哼了一声,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敛了脾气,指着苏砚几个:“我现在就写明事端上承陛下,必不让你们逍遥法外。” 他又望着徐不让:“此次学宫遭变,让徐小姐见笑了,还请回禀夏大人,学宫没有保管好典籍,是某失职,等处理完手头冗物后自当面圣谢罪。” 他让跟来那几个管事的和琥珀等小院原来的下人沟通,查看损失,自己先下山处理事去了。 顾先生虽杵着拐杖,但走路速度飞快,一会就不见了人影。 见人离开,苏砚又开始发脾气,这次顾不得体面,自己上手抽了琥珀两耳光:“我看你们这群人就是监守自盗!” 旁边传来抽气的声音,却不是跪在地上的下人或是被打的琥珀。 徐不让站在那,有些为难的模样。 她素日笑着,今天的笑却有些戏谑的味道,一双眼弯弯,透着光,打量着苏砚和苏沂。 “我道楚王世家能教出世子殿下这样宽厚仁心的谦谦君子,必然也是世代温恭良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世子殿下久居京都,移风易俗了。” 她嘴上一圈人都骂了,偏偏苏砚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到,看着她一脸狐疑的模样。 “你又是谁?”苏砚拧着眉头满脸不耐烦地看她。 她爹交代的差事多半是要搞砸。书房烧成那个样子,就算原来真有什么,现在也什么都没了。 扑火半天,天色已晚,她现在只能老实回去告诉楚王情况,再晚些,和楚王分开进京,怕是落人口舌。 “一个路人。”徐不让笑笑。 刚才和琥珀对了眼色,看他微微摇头,示意徐不让不用管他们,她事已办妥,便也跟着顾先生的脚步下了山。 “看什么!回去了!”等她背影也看不见了,苏砚才吼道,让人把苏沁小院的人全押着一起离开。 苏沂虽然和她一起来,但并不想与她靠太近,保持着一点距离跟着。 这事闹剧一般,她虽不知苏沁是如何安排的,但能肯定的是,楚王在这没得到他想要的。 “七小姐?”她的贴身婢女看她站着不动,小声唤道。 她摇摇头:“无事,走。” 苏沁等在城门处,天色已沉,他面色更沉。 “来了。”旁边李秀说道。 远远地,视野刚能见处,出现一队人马。 苏沁抿唇,却不动。 “你爹是什么样的人啊?”李秀小声问道。 最近诸侯王进京的不少,他被调到鸿胪寺帮忙。今日楚王进京,陛下让苏沁自己点人接引,他与苏沁算有些交情,便跟着过来了。 看他轻飘飘的扫了自己一眼,李秀缩了缩脖子,心底默念希望至少不要和苏沁一个脾气。 车马逼近,才渐渐减了速度。 李秀带着鸿胪寺一名录事,两名掌故迎了上去。 楚王及一众家眷随从下车接旨。 苏睦友刚到知天命的年岁,不蓄须,看着格外年轻,甚至李秀觉得他也就比自己大一点。 他生得剑眉星目,面阔而整,笑声爽朗,大概就是坊间话本里那种正直侠客的模样。着一身玄色亲王服,配着剑。 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李秀觉得苏沁和他完全不像。 楚王脸上尽是刚硬的直线,而苏沁,眉目柔和,常有人说他面若好女,但相处久了就能发现他其实是很傲性的人。 苏睦友礼节性地谢过他,看着后面的苏沁:“我记得我们还没断绝父子关系?连看为父都不想?” 苏沁这才正眼看他:“父王说笑了,儿臣不过是略略走神,想着来时匆忙,不知家中门锁是否落定,没得遭了贼,还是自己倒霉。” “你从小就不是个谨慎性子,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好,未来我怎么放心把大业传承予你。”苏睦友笑着走近。 毕竟是外面不好闹太难看,苏沁也装上柔和的笑容对着苏睦友跪下:“儿臣接驾来迟,还请父王宽恕。” 李秀被夹在中间,虽然两个人都不是对他说话,但两个人的对话仿佛把他架在火上烤。 “天色已晚,楚王殿下远道而来,陛下让明日再进宫叩见,今日先落定。”他尴尬地笑着插到两人之间。 “李主簿说的是,本王确实有些乏了,那便走。”苏睦友笑着往车驾处走,却没叫苏沁起来。 没有父亲的话,他也不能自己起来。李秀使录事带人跟着,等到楚王人马都离开后,才扶起苏沁。 “你是何必呢。”才刚见面就闹成这样,连他这种外人都看得出父子不和。 苏沁垂眸没说什么,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童桑不知是跟去楚王府还是苏府,抑或是回学宫,问他时,也是半天不答。 “你回家,楚王府那边我帮你看着。”李秀知道他心情不好,劝道。 童桑又问道:“那回学宫?” “……去王府。”又沉默了片刻,苏沁轻声说道,仿佛之前的所有情绪都没了。 毕竟只是京城暂时落脚的宅子,这又是南安而非旧京,楚王府只是稍大些。苏沁又不住这,前些日知道楚王要入京才彻底打扫过,又新添了些下人,现下一堆人过来,居然还是能感觉出平日的冷清。 “沁儿平日不住这么?”苏睦友走在前面,取下冠冕递给随侍。 “世子殿下平日住在自己的宅子里,这段时间去了学宫,便就近住在那边。”楚邸的管事倒是楚王府老人,姓章。他跟在楚王身侧,战战兢兢地勾着腰。 “身旁也没个伺候的?” 章管事更是小心答道:“原也给殿下安排了几个干净的小丫头,不过都进不得他院子,后来有被放出去的,有的送回来了。” “哦。”苏睦友玩味地说道。 “大哥他在京城春风得意,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到底姓什么。”苏砚简单梳洗了一番,跟了过来。 苏睦友皱眉,训斥道:“他好歹是你大哥,你个身为妹妹的怎么能这么说。” “大哥,他可没把自己当苏家人。”苏砚愤懑道:“三哥也是他兄弟,他那么坑……” “住嘴,女孩子家家对兄长指指点点,说出去了别人怎么看楚王府,你又怎么嫁人!”苏睦友压低声喝到。 让她去苏沁学宫的院子找个东西,找不到也就罢了,还能惹上事,偷鸡不成蚀把米。 苏沂刚收拾好往正屋走,正好遇上苏沁进来。 她这兄长,每看一次,就要感叹一次神姿柔美,不似凡人。 “大哥。”她福身一礼。 苏沁眼也没偏,只点点头让她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正屋,皇帝派来的人已经被打发走,李秀他也没让跟来。王府的下人正把带来的一应器具摆上,四扇云母屏风,一见就知非俗物,博山炉,长信宫灯,还有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应把博古架塞满。 “这样才有人气嘛。”苏睦友叹道,笑着仰靠在满雕麒麟大榻上,有个相貌艳丽的女人服侍着他净手抹脸。 看苏沁进来,便唤他:“过来,你我父子许久不见,让为父仔细看看。” 他们上次见时还在两年前,苏沁回楚地调兵护驾,那时虽然他还未行冠礼,但身形已长成多时。 苏睦友端详半天,看不出他脸上情绪,只看出那柔和的眉眼看他没有丝毫感情。 “……真像。”他有些不适地偏开脸。 “看了又想起母亲,凭添烦扰。”苏沁总算抬眼看他。 苏睦友置若罔闻,把苏砚、苏沂叫上来给他打招呼。 苏砚再是看不惯他,当面被那清冷的眼神一扫,也说不出来什么,何况还有楚王刚教训过,老老实实和苏沂一起向他行礼问好。 苏睦友又让王府管事给他介绍楚国近来的情况,东拉西扯了半天,夜已经深了。 “这些事明日汇编整理成册报予我便是。”他冷淡应付道:“夜深露重,父王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歇息的好,若无要事,儿臣便先告退了。” 他自顾要离开,听到楚王在身后喊:“平日里我不在便罢,为父既然进京,你也别住外面了,咱们一家人也许久没有团聚,明天我使人给你把东西搬过来。” 苏沁顿了一下,不答应也未反驳,守在门口的童桑看他过来马上跟上去,一主一仆便行出宅邸。 苏睦友咂舌:“倒是沉得住气。” 苏砚还守着,打了个哈欠道:“或许大哥还不知道呢?” 苏睦友冷笑一声:“他人在京城,楚地发生什么事比我还清楚,现在正在他地盘上,你以为他是你那亲哥?” 苏砚喏喏噤声。 “下去,咱们来日方长。”苏睦友挥挥手,让苏砚下去。 “那就是世子殿下?”旁边一直在服侍他的女人问道。 “是了,我那……大儿子。”苏睦友笑着把女人拉到自己身上,勾着她的下巴调笑:“你可别看他那模样,心底比他母亲还怨毒。”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门口,推了一下苏睦友娇嗔道:“旁边还有人呢。” “本王的府邸,怕什么!”苏睦友起身,把女人压在身下,他随侍的下人见状,把余下的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 第74章 佳音 苏沁合眼端坐在床上,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入定了一般,手边露出一小节银链。 不多时,房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是沉闷的一声,正落在他面前。 徐不让轻巧落地,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响。 确定外面没人,她才小心翼翼接近苏沁,边走边嘀咕:“哪有人坐着睡觉的。” 她抖开被子,想扶他躺下,侧眼便对上那双眼睛。 他眼尾微微下垂,眼珠颜色稍浅,望进去和看一口清澈的潭水一样。睫毛就像潭水旁的垂柳,投下阴影在眼中。 徐不让胆子并不算小,但还是一惊。 “你大半夜不睡在这吓鬼呢!”她压低声音骂道。 “吓的不就是你这小馋鬼。”他笑笑,把手里的东西放进怀中。 “这么大味?”徐不让四处闻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小包:“我好不容易回南安一趟,想这家店的烧鸡已经许久了,你饿了么?一起吃点?” 他只顺嘴一说,毕竟徐不让好像没什么不喜欢吃的,没想到她真的揣了吃食来。 “怎么什么都往怀里揣。”他无奈,下床去腾桌子给她。 她常穿袍子,大概就是图能装东西。 徐不让摆开烧鸡,又摸出一小把毛豆,倒了茶,一个不算太寒酸的宵夜就成了。 他中午接到皇帝让他迎苏睦友的消息,午饭也没吃完就撂了筷子,晚饭也没胃口一直没吃。初一看到这油腻腻的烧鸡,心下还有些恶心。 看他不动手,徐不让把烧鸡撕得一缕一缕的,递到他嘴边:“尝尝嘛,这家味道真的不错,往常还要排队买的,今日是我运气好。” 他犹豫着张嘴,就被塞了一口肉。 有松香味和炭烤的味道,香料搭配得有一丝辛辣,克化了油腻,倒是一点腥膻味没有。 喝了点凉茶,又被喂了几颗毛豆,他胃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徐不让吃得开心,偶尔塞他两口,好像只是来这陪他吃宵夜的。 “不用那么急来见我也行。”他吃得差不多了,想了想终于开口。 一包烤鸡两人一起吃了一半,徐不让把剩下半只小心包起来:“事成当然得给老板带个信啊。” 她今日得了信,马上去学宫,一来拿鱼符,二来烧书房。 “书放我屋里了,你知道后门,有时间遣人去取就是。” 她说的是夏府她的小院,当初知道他要烧掉自己屋子的时候,徐不让心疼得倒吸无数口凉气。 “这些孤品或是古卷,你看得上的可以带些走。”苏沁看她捧心的模样,觉得好笑,便随口许诺道。 “你那妹子可真凶。”她想起什么,有些嫌弃地说:“别说比我二姐,比我表妹都差远了。” “苏砚?”苏沁想了想,那个孩子在他面前到是不会露出什么,可听婆子说苏沂以前常被她欺负。 “不知道,就很凶那个,还打琥珀。” “她和我庶弟一母同胞,自然对我身边的人没好脸色。”苏沁摇摇头。 王府的大小姐,在她想来应该和霓裳那样温婉淑良,至少不是随意打下人的。 徐不让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他,苏沁猜到是什么,推了回去:“还没完呢,你拿着就那么烫手?” 楚地所有的权利,都在这小布包里,她拿着能不烫手吗? “明日我就得住去楚王府了。”苏沁看她,胃又不自觉的有些绞痛。 “哦。”徐不让似懂非懂地收起装鱼符的小包,“那你画张地图给我,如果有事,我会来找你的。” 苏沁张张嘴,忽然觉得喉咙很干,他咬着一边嘴角,忽然沉声道:“你把鱼符放去学宫有梦楼,这件事从此与你没有关系。” 徐不让被他忽如其来态度的转变吓了一跳:“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苏沁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整个人毛骨悚然。 “你别吓我。” “你没做错什么。”苏沁垂下眼:“这是我的家事,本来和你无关。” “是不是因为我骂你妹妹了?我道歉可以吗?”徐不让以为是自己口无遮拦又惹祸了,本来,他们都姓苏,自己这个外人指指点点算什么?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她说你呢。”看她着急,苏沁有些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这事确实因我而起,是我一家的事。” 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衣衫上也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大晚上还来见他,就为了这对她说不上有好处的事。 他家自己的腌臜事,与旁人何干? 徐不让抚心,她今天才体验到点劫富济贫的大侠风范,只感动了自己却给别人添麻烦那就不好了。 “你是我朋友嘛,我答应帮你的。”她宽慰地拍拍苏沁的肩:“再说了,藏东西我拿手,烧东西就更在行了。” 她最拿手的事是烧她爹的胡子,当然那是另外一说了。 苏沁寻出一张楚王府构造图,是当初修宅子的时候用的,现在倒是方便了。 “这半月是新皇寿诞放假,你们那边应该也不忙,明日若要来,我想吃馄饨。” 他好像后悔说那话似的马上就不提了,还提出了新的要求。 “好好好,倒是会提条件。”徐不让认真比对着图。 楚王府离夏府倒是比这近些,夏府附近有家小馄饨店,她盘算着要怎么给他带过来。 夏府就和夏霖一样是老年人作息,高彻寿诞放假,老爷子应该也能跟着休息一会。 她走小门回去,没吵醒任何人,摸黑到自己屋里睡下了。 早上又跟着第一批出城的人一起摸出南安,回到柳下营,他们也刚开始吃早餐。 “跑哪去了你,夜不归宿啊。”徐当仁吃着面条,不满地看她。 她摆了个起手架势:“行侠仗义!” 两人演戏似的你来我往,杨春夜从外走进食堂,给大家带来了休假的消息。 相比于别人,徐不让还是冷静一些。 “话说七月初就是全军大比了,你们不会忘了。”倒不是她想泼冷水,不过看着一群人马上就要上房揭瓦的模样,稍微提醒了一下。 “小徐校尉,您怎么那么败兴啊!”果然有人哭丧道。 “是我败兴吗?我说魏老二,你这月迟到几次了?当初一群人夸下海口,个个都想争第一,这才几个月?就打退堂鼓啦?” 稀稀拉拉有人笑话叫苦那人。 “陛下隆恩,倒也不是完全让你们每日苦练,全军分为三部,每部休三日。”徐当仁也出来帮腔,“休假的每人领三两银子,家远回不了的,这几日晚饭请望京酒楼的大厨给你们做。” 这下好像打一棍子给一颗糖,刚才还有些气馁的人群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杨春夜在旁看着,心中肉疼地盘算他们的军饷还够不够,外面来报有人求见。 邱纪明还是第一次亲自来柳下营,当然他没有亮明身份。 守营门的卫兵虽然没放他进去,但很客气地请他等着,传令进去没一会,就看到双胞胎和杨春夜一起走了过来。 “纪明兄。”徐当仁笑着迎上请他进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邱纪明被引到主帐内,徐不让打了招呼歪在一旁看书,她几乎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整个人懒洋洋的。 杨春夜作陪,看他们客套了会儿,邱纪明才表露出真正的来意。 “陛下寿诞,大赦天下,这原本是好事,但……” 大赦天下除了谋反、欺君一类是罪行,几乎连死刑犯都能赦免,可望京大牢里,可是关着最近抓的悍匪。 “这才多久,又放他们出去,恐有报复之心,到时候危害百姓,那可就好心坏事了啊!”邱纪明捶胸顿足道。 “那纪明兄的意思?”徐当仁大致猜到了,只是等邱纪明自己说出来。 “不若悉数充军,一方面可强健仁兄军力,二则有当仁兄顾看,愚弟也了了一桩心事。” 徐不让听着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这只队伍本就缺斤少两,之前这段时间一直在周围筹集新兵,然而反响平平,东拉西扯不过添了百人,除了本来家里就没钱的谁愿意在这种时候当兵,那是真要上前线拼命的啊! 她听见徐当仁清了清喉咙,假意为难道:“这,既然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纪明兄不若顺应天意,望京府衙兵丁也算不少,平日间巡城护卫也能应付过来,城中无恙便好,何必多此一举管那些人往后如何。” 邱纪明为难,他以为这些世家大族出来的,就算只是武官也当心怀广阔些,顾虑长远。 “当日抓住贼党,苦于陈案累积,难量刑名,便使百姓苦主指认定罪,现在放他们出去,望京城却是无碍,但那些十里八乡的百姓,恐怕难逃报复。邱某自诩一方父母官,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罪!” 他说得激动,面红耳赤,口水几乎要喷到徐当仁脸上去。 徐当仁瞥一眼徐不让,看她从书上边露出眼看着他。 “这……”他还是为难模样,“事关重大,得容我等再想想。” 柳下营话事的三个人都在这了,邱纪明马上求助般望向杨春夜。 “……我觉得或许可行。”杨春夜本来也觉得麻烦,但听他说出事情原委后,也有些动摇。 三人一齐望向徐不让。 “那些悍匪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心性野蛮,也无家国大义,平日里看着可滥竽充数,但真到要紧关头,一百个他们也不如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徐不让放下书,直面三人和邱纪明祈求的目光。 他两说话惯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过这次有杨春夜唱红脸了,她表演一番也无大碍。 “徐姑娘此言差矣,哪个人也不是天生就是精兵神将的,虽然现在还不能算上优秀的战力,但单凭他们据守虎头山为患那么些年的实力来说,还是大有可为的。” “稀奇了,你一个县令给一帮子土匪说好话?”徐不让笑道。 邱纪明的脸越发红。 “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小事,你今日先回去,容我们召集几部统领再商量一番。”看他无措,徐当仁出来打圆场,又遣了杨春夜去送他。 看了一眼两人走远,双胞胎不约而同击掌而喝。 “还有这么白送上门的。”徐不让大笑道。 其实不管对方是不是散兵游勇,还是什么悍匪恶霸,是个人就能训,况且他们在此,就是来练兵的。 “多行好事。”徐当仁乐呵呵地坐着整理案上卷宗。 杨春夜又听邱纪明念叨了一路,忧心忡忡地回来想再劝劝两人。 掀开营帐看见两人嬉皮笑脸的,他犹豫片刻说道:“我觉得邱兄说得有理……” “有理有理,先把一应事物备好,过两天你和饶毅带五十人去把人领回来。”徐不让挥挥手。 好像他就出去了一会?不是说要和几个统领商量吗? “可刚才不是说还要商量?” “商量什么,送上门的好事。”徐当仁也笑着看他。 “那刚才怎么不答应?” 徐当仁摇摇头,把徐不让的爪子从脸上扯下来解释道:“不这样,怎么让他觉得欠了我们人情而不是我们欠了他的呢?” “我们可是万般无奈,迫于万民安危才接手了这帮人的,是他非要塞到我们这里的。”徐不让重复道,她想了想又说:“到时候也把大有带上,你们两个老实人别把话说漏了。” 忽然被老实人,杨春夜还有些回不过神。 心想还好自己能被他们算做“自己人”,要真作为兵部的人和他们打起交道,指不定出多少岔子。 第75章 应无忧 去了学宫以后苏沁作息也好了不少,大清早楚王使人过来时他已经起了。 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样子苏睦友有些意外。 “为父今日当进宫面圣,沁儿可要陪着父王?”他言笑晏晏,完全看不出两人有隔阂的样子。 苏沁自然也是要去的,倒不是为了他。 “朕与姑父也许久不见了。”小皇帝看他来,没表现出什么感情,只例行问了楚地一应事宜,最后才说到苏旻卖官鬻爵之事。 “这事本不想惊动陛下。”苏睦友微微低着头,看了眼身后无动于衷的苏沁:“小儿年少,不识奸人,为人所惑,臣已严加管教过了,又彻查涉案之人,奸人已然伏法。” “可朕怎么听说,买卖官爵的是你那庶子和他之亲族?” 苏睦友咬牙,但只能陪着笑:“小儿虽然顽劣,却也是识得大体之人,这种事是断不会做的。” “荆州刺史来报倒是确如你所说,大概真是朕记差了。”高彻含笑看着苏沁,又说了些闲话。 虽然面前这个小皇帝谈不上什么威压,但苏睦友还是聊得万分难耐,说到无话可说时,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重又跪拜道:“听闻陛下守孝一年,太庙无尊,今年七月便要除了孝,臣有二女,虽无大德,好在赋性柔愿,德纯行笃,体貌清雅,愿献与陛下。若能传承宗嗣,臣也不算无状此生。” 高彻事先也知道这件事,安然道:“姑父这份礼物倒是特别。” 苏睦友没有抬头:“东宫不立,宗庙无继,社稷不安。以充中宫,是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二女虽不才,若能有幸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常伴陛下左右,也算天下首善,更不枉臣对她们多年的悉心教导了。” “朕若是拒绝,反倒是不成人之美了是吗?”他笑嘻嘻地答应:“先皇驾鹤后宫中却是寂静了些,那便挑个良辰吉日迎进宫。” 见事成,苏睦友暗暗松了口气,再谢圣恩后出了门。 苏沁却被高彻留下,看到他和小皇帝关系还不错,苏睦友内心有些复杂,身旁的太监见他长久伫立不动,问他是不是还有事要禀明陛下。 “无事,本王只是有些乏了。”他摇摇头,出了宫。 “另外一个就是苏旻的同母妹妹。” 高彻借着天气好,又赖掉批示工作,两人来到御花园,站在小亭子里,屏退左右,苏沁小声说道。 “哦。”高彻掰着点心撒在水里,水中有些金色和朱红的鲤鱼,见他投食,都游过来。 “苏砚虽蠢,却比她那兄弟胆子大些,陛下要当心。” 高彻笑了一声:“这世上还有你觉得不蠢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苏沁却不在意。 “朕知道了。”他想了会又说:“胶西王这次称病未曾进京,临淄王说是奉孝,只让幼子前来。” 苏沁点头:“太后那边呢?” 高彻努嘴:“之前封了王兮之、王策之爵位,倒是要安静了些。听说要开恩科,把王凌赶紧叫了回来。” 说到这他好像想到什么,忽然说:“王凌发妻前年就死了,这两年他一直没娶,太后最近似乎有心要给他续弦” “嗯。” 看他不悲不喜的态度,高彻有些失望:“徐将军把一双儿女送到南安当质子,若要让天家放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联姻。” 苏沁还是无动于衷,高彻像是给自己解释一样继续说下去:“可王家却不会让她那么简单进朕的后宫,太后已经安排了两个王家的女孩准备送进来。” “若是娶了徐不让,等于徐家势力就站在王氏一族阵营中了。”苏沁总算多说了两个字。 “哎呀,人家郎才女貌的,家世也相当,若是母后让朕赐婚,朕还真没有理由拒绝啊。”高彻假装可惜道,“若再让王凌主持了科举,他政绩有了,未来在朝中也是大有可为。” 最后他又望着苏沁:“那可就不是朕不守约的问题了。” 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苏沁抿着唇似笑非笑:“陛下还是太着急了。这点臣妹苏沂就教养得不错,希望未来在宫中,她能帮到陛下戒骄戒躁。” 楚王回到楚王府,苏沁的东西已经搬过来了。 前院堆得满地都是,无非是些书啊,衣物啊,还有他的琴和香料。 苏砚看他回来,马上迎上去摇了摇头 “就放东侧院。”管事问他要归置到哪,苏睦友不太耐烦地说。鼻尖萦绕着某种幽香,让他从见了高彻以后那股火气愈烧愈旺。 “他那些人呢?”他压下心头火,问苏砚道。 “关在别院呢。”苏砚答道:“已经给他们好好立过规矩了。” 听到这,他才舒心了些,让人泡了碗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苏沁又去拜会了一众太妃和他母亲的亲姊高阳公主,回王府时已接近晚饭时间。 苏睦友到这就安排着玩乐,请了个戏班子在王府唱戏,看他回来,面上满是笑意地让人摆膳。 “咱门王府也许久不曾团圆了,你两个妹妹不久就要入宫,这一顿你我父子应该好好喝一顿。”他似乎非常高兴,怀里搂着昨日见过的人介绍给苏沁:“昨日匆忙,未曾告诉你,这是梁夫人,也是旻儿和砚儿的姨母,去岁才来王府上。” 那女人生得倒是容姿绮丽,举手投足都一副媚态,她袅袅上前给苏沁见礼,苏沁却像没看见一样绕过她径直往后院走。 “大哥!你就没看见小姨跟你行礼吗?”苏砚还是沉不住气些,朝他喊道。 苏沁停下脚步看她,又看看苏睦友,:“葬于司马门外的,不用跟我介绍。” 他这一句话刺得苏睦友眼皮一跳。 他正妻淮阳公主过世后,除当时在籍的,新娶之人竟是再没允过封位。 也就是说不管他有多少女人,都是不被皇家和宗亲承认的,连个妾也算不上,进不了宗庙也入不了祖坟。 他咬着牙,压下一旁的苏砚,把梁夫人招回来。女人满是委屈和不解地依在他身边。 “今日王府有喜,为父这些年与你有些生疏,何不今日开怀畅饮一番,也好热络一下父子感情。” 苏沁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便转去自己的院落:“求之不得。” 东侧院门口,苏沂早就站在那等他。 看见女孩有些怯怯地跟他打了招呼,苏沁柔和了些面容,让她进去。 这院里是他从前在楚地王府中院子的老下人,两个书童,几个护卫,一堆小厮。 碧玺从侧间冒出来,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就要告状:“殿下!今早上他们……”结果看他手势又闭了嘴。 “随意坐。”苏沁把碧玺打发走,自己坐到主位上,马上来人端盆端水给他净手,再端茶倒水,一应事做完以后,才退了下去。 不管他们现在是谁的人,苏沁的习惯都还是知道的。 “圣旨已经下来了。”苏沂咬唇犹豫说道。 “你不后悔吗?”苏沁把弄着茶杯却不喝。 苏沂忽然站起来,给苏沁跪了下去:“兄长大恩大德,苏沂永世难忘。” “起来,马上就是要当娘娘的人了,跪我做什么。” 她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沂儿母家无依,能有今日,全拜兄长见怜,再世之恩,我不会忘记的。” 彼时楚王府后院,她母亲是萧夫人的陪嫁丫鬟,被楚王看上又诞下她,却因难产一命呜呼,萧夫人哪甘心当日被个下人抢了一头,虽然收她在房中,却不好好相待,使唤她与使唤下人无异。 楚地冬日湿寒,她爱长冻疮,手便也不听使唤,那日她摔碎一个花瓶,被萧夫人罚跪道中,苏沁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看到这一幕。 见到来人,她本来想让,却不受控制地倒在苏沁脚边。 她当时害怕极了,嚎啕大哭着抬头看这位尊贵的兄长。 苏沁也低头看她,双目古井无波。 太监本想把她赶开,却听他开口:“女孩子还是要笑才好看。” 之后她从湘竹院中接出,养在故王妃的相知院,由故王妃的嬷嬷们管教。 虽然规矩极严,但再不是以前那样吃不饱饭还受冻的日子。 即使是王府,孩子的夭折率也不比寻常人家低,甚至于,高宅大院中的斗争,远比寻常人家更残酷。 即使是当时如日中天般受宠的萧夫人,也在诞下一子后得了失心疯,而孩子也早早夭折。 那么些年她在王府中看得清明,思及此,她更是感念当日苏沁的援手。 前段时间苏沁遣人问她愿不愿进入后宫,她也便一口答应下来。 “陛下虽然有时脾性大些,却是心善之人,相处久了就知道。”他让苏沂坐下,“你与他少年夫妻,当互相扶持才是。” 苏沂一一答应,临走时苏沁让人送她出门,她忽然笑道:“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 苏沁本来转身离开,闻言又扭头望她:“心思多了些。” 毕竟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儿,刚才严肃了一会就绷不住了,她吐吐舌头:“在后宅中总是得多想些的。” 她一直不明白苏沁为什么会帮她一把,因为王府中很多事都是苏沁惹出来的,别人都说他怨着楚王,见不得王府好。 帮她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她娘没名没份,死了没人管,她死了更不会有人追究。 王府那么多孩子,长到成年的却似乎并不多。 这些年她一直记得当日那句话,笑着应对各种事。 现在大概明白了,许是眉眼间的三分相似。 只三分,就能得他垂怜。 只三分,也应该快活无忧。 第76章 英雄救美 不管苏睦友心里怎么想,这场家宴也办得热闹红火。 美人在怀,儿女承欢,马上又要送女儿入宫当娘娘,他自然是开心的。 心底里那点小不快也暂且压制,拉着苏沁灌了不知道多少杯,亲热得仿佛他们真是父慈子孝。 等苏沁回屋,已是月上中天。 他遣散了下人,只有碧玺扶着他。 他觉得身子有些热,眼前物件都是重叠的,眼皮恨不得马上就合上,美美地睡一觉。 碧玺扶着他往卧室走,却听他轻声道:“净房。” 看他醉得走路都晃悠,碧玺有些担心,忍不住问:“我帮殿下?” 门闩却咔哒一声落下。 他小心听着里面的动静,净房有很大一桶净水,苏沁就像是进去游泳了一样弄得满是水声。 正当没了声,门才打开。 他黛色的袍子满是水渍,颜色更暗,衬得脸有些不一样的绯红。 把人扶回了卧室,本要服侍他更衣洗漱,却被打发了出去。 苏沁不习惯有人守在门口,一应人手,全在院门外,今日也是。 月门处站着两个脸生的侍卫,碧玺站在院中,有些担心。 门口却过来一人,招呼他去喝酒。 原在楚地时,玛瑙与碧玺一起长大,两人许久不见,早上就约了他一起聚聚,看苏沁没什么事,又有另外当职的砗磲,碧玺想了想,还是跟着走了。 半炷香后,月门外又走出一人。 侍卫将她拦下,她福身道:“王爷让奴来看看世子殿下怎么样了。”那是个穿着王府侍女装的年轻女人,手脚纤长,皮肤瓷白,夏日穿得贴身,更不难看出其身段袅娜,她举着个托盘,上面有个小香炉,还有几样看着是醒酒的东西。 粗察了她没带着什么凶器后,侍卫便放了她进去。 “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苏沁走了,宴席却不断,苏睦友抱着那梁夫人在腿上,边看戏,边喝酒。 “他赶他娘,手无缚鸡之力的。”苏睦友又喝了一杯酒,面色酡红,“又喝了那酒,要担心,还是担心你那侄女儿。” 梁夫人拿着团扇给他打风,苏睦友拉着她的手:“他总觉得自己跟我不一样,装得清高,可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妾瞧世子殿下确实是兰姿玉树的,不似常人。” “空有皮囊罢了。”苏睦友仰头笑道:“二十来岁的人,以前我管不了,给他性子放野了,行事太毒,是该校校了。” 梁萱轻轻关上门,心跳得极快。 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她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拿着香炉小步接近床榻方向。 手上的香炉青烟飘渺,没什么味,却让她出了一身薄汗。 今日若事成,她高低就是王府的人了,所以姨母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绕过屏风,几步之外就能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夏日夜晚,暑气不消,苏沁没有放下床帘。 那人一张脸白皙如美玉,鼻梁挺而直,虽闭着眼,却能看出他眉眼柔和的形状,朱唇微薄,嘴角放松都像在笑。 梁萱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她一直知道这位世子殿下素以美貌学识着称,却没想过是这样阴柔的长相。 简直比她父亲最宠爱的那位姨娘还要动人。 他呼吸有些急促,眼皮上有淡淡红晕,睡得不太安稳。 梁萱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炉,这东西是姨母给她的,说是能让人安定。可她也是长在深宅后院中的,哪能不知道这东西的效果? 她坐在苏沁床边的脚踏上,又等了会,觉得差不多了,抬手轻碰了碰苏沁的脸:“殿下?” 对方只是蹙着眉,难受得偏开脑袋。 “殿下不舒服么?”她又问,一条腿跪在床边,探过身去查看苏沁的情况。 苏沁缩成一团,大概是意识到什么,无力地往床里挪。 梁萱见状,俯身贴上去,手也伸进苏沁被窝,摸到他的腰,抱了上去:“妾让殿下舒服好不好。” 她一个未过门的女子,就要去爬别人的床,她不是不怕。虽然家里比不上王府,但她们平日里也是学过女子德养的,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去,她爹娘说不定怎么被戳脊梁骨。 可她没有办法,爹爹贪墨被抓,若是不附上楚王府这颗参天大树,她与娘,往后要如何活? 怀里的人轻轻挣扎,想往床榻深处去,她把杂念都赶了出去,专注于眼前的事。 “殿下……”她亲了亲苏沁的后脖颈,手上解开他的衣带,“殿下不挣了好不好。” 把人翻过来时,梁萱惊讶地发现他睁着一双眼,清明干净,别说欲念,甚至一点醉意都没有。 “殿……”她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一方手帕捂了嘴。 好在虽然人清醒,但药力应该发作了,他力气并不大。 起初梁萱还有力气掰开他的手,刚想呼救,就被他用手指塞进嘴里,压住舌头。 她惊恐地睁大眼,扭动着往床边去。 可即使没力气,男人的体重也不是她能随意摆弄的。 苏沁手脚无力,只能一手堵嘴,手臂压在她身上控制着人。 不知道是莫名的求生欲还是他真的太无力了,梁萱继续爬下了床,再这样闹出动静,外面的人进来就麻烦了。 “来了就下来帮忙,你是来看粉戏的么。” 虽然眼前泛白,但梁萱觉得自己几乎要跑脱了,她挣下床,摔在脚踏上,忽然听得到身后那人气恼道。 也就是一瞬的功夫,她后颈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沁喘着粗气,看徐不让不紧不慢地把手上的罐子放在桌上。 站定片刻,转过身来,好像吃惊一般合不拢嘴,但又故作风轻云淡:“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他趴在床上,挣扎间,衣衫半落,怎么看都一股少儿不宜的香艳。 “你……”苏沁废力地撑起身:“你这混蛋。” 手上被梁萱咬出了血,又有她的口涎,他抓起自己衣角报复似的用力擦拭。 “哎,这么擦伤口会更深的。”徐不让抓过他的手,展开查看。 他手上肉少,手指纤而长,细皮嫩肉的,手背手心侧都被咬出了伤口,还在往外涌着血。 “还好人嘴倒是不算脏。”她倒了点水冲洗,又将就用他的衣角沾干伤口,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给他包上。 “不用包太久,夏天热,容易出汗,浸着伤口反而不好,不流血就能拆了。” 抬头对上双红彤彤的眼,也在看她。 苏沁抽走手,顺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就那么看着我被害?” 徐不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从梁萱进来时她就在了,本来以为只是一般下人一会就走,哪想一步步发展到霸王硬上弓。 话本子里也没这出啊? “我也不确定……万一你乐意呢?”她不知道他中了药,房梁上也看不到那许多,只知道两个人越扭越进去,她还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美人投怀送抱嘛。”徐不让嘟囔着。 “美人?你被熏瞎眼了?”苏沁坐在床边,手脚还软着,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瞪着她的眼神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去把她捆起来。”他命令道。 徐不让便先去把地上昏倒的女孩儿绑了起来,又把刚才捂她嘴的白布整块塞了进去。 “布上有麻沸散,拿出来,一会弄死了。”苏沁指挥道,“不要仰躺,舌头会堵住气管的。” 照他的说法弄好,徐不让坐回床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若我没来你要怎么办?” 刚才这女孩险些就要跑了。 “麻沸散生效,她跑不掉的。”苏沁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我还有这个。” 徐不让颇有些吃惊的看他:“你要杀人?” “是她杀我。”他收起匕首:“反正有例在先,先去学宫寻东西不到,恼羞成怒烧了我的屋,又私底下派人引诱不成便刺杀,是不是很顺理成章?” 徐不让更是惊讶:“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楚王,是父子关系?” “是。” 她更是张大了嘴:“那你还编排这出?” “是他先动的手,忘记当初受伤了?我总不会让你白伤的。”他笑笑:“现在先不说这些,去把那女孩衣服换上。” 两个侍卫看那侍女进去也没点灯,心下大概明了“照顾”是哪门子照顾,都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忽然一声金属撞击声,划破了东院的寂静。 “滚!谁让你进来的!”他们听到屋里苏沁的骂声。 紧接着卧室的门被撞开,刚才进去的小侍女一边捂着脸嘤嘤哭泣,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跑。 其中一个本想拦住她,却被苏沁叫了进去。 “我说过不要让外人进我的院子,你们是当耳旁风吗?”他坐在床上,神色不善,一旁还倒着个香炉,刚才应该就是这东西摔地上弄出的声音。 苏沁平时虽然高高在上,却没见他发过脾气,两个侍卫被吓得跪在地上解释道:“刚才那侍女说是王爷让过来的,小人不敢拦啊……” 听到声响,一旁职守的砗磲也跑了过来,进屋前眼角瞥见侍女的身影左转没入黑暗,应该是往主院去了。 他进屋见两人跪着,也一道跪在地上。 “王爷。”苏沁冷笑,“等他自己过来再说拦不住,往后我这院子再进外人,唯你们两个是问。” 不常发火的人发了火,反而更能震慑人。 那侍卫还年轻,一吓就有些哆嗦,反倒是旁边的砗磲之前跟过他,大着胆子问道:“要不要把人抓回来。” “不用。”苏沁收了火气,“我等人自己过来。” 看他不发脾气了,砗磲让两个侍卫先出去,简单收好香炉,确定他没什么吩咐以后才退出门。 “你们没侍候过殿下。”他温言安慰两个侍卫道:“殿下不喜欢外人近身的,以后有人找先去通传就是了。” 虽然同为下人,但砗磲名义上是苏沁的书童,和这些普通侍卫还不太一样。 “是。”其中一个应声道,另一个望着门外,还有些愤愤。等砗磲走开之后小声道:“一个王府,两个主子两种规矩,我们怎么知道啊。” “嘘,你不想干啦?殿下也只是发发火,又没做什么。” 劝人的在王府待得稍久些,对楚王府这些事隐隐约约听说过:“还好没酿下什么大错,以后咱可得当心着些。” 徐不让沿着路往主院走,合计着没人看到以后又左拐跑到花园里。 还好楚王府的地图她都背得了,轻松就找到苏沁那间屋的后窗。 屋里苏沁还在大声训人,她轻手轻脚到窗边,搬起昏迷的女孩儿,往花园小门方向去。 左扭右拐,避开巡逻的侍卫,好像捉迷藏那样就出了楚王府。 今晚的体验甚是新奇,她不免有些雀跃,等绕到苏沁指示的别院时,发现这院子离王府并不远,从正门进出却要跨两条街。 敲敲门,一个面生男人警惕地打开条缝打量她。 徐不让出示苏沁写的纸条,那人才放她进去。 “小徐校尉?”从屋里又出来一人,却是童桑。 “你怎么在这?苏沁那边没人守?”今日她过去时,谁都没看见,书童、侍卫,都是生面孔,不然怎么会让梁萱就那么进去。 童桑有些不好意思:“殿下的安排,我也不知道。” 给他开门那人却直接问:“姑娘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朴哥,我们进去说。”看徐不让还扛着个人,童桑引她进了屋。 第77章 御花园 苏沁闭眼靠在床边,听着远远的打更声。 事先虽然催吐过了,但应该还残留了些药效,加上梁萱那香,他现在不止软绵,还有些燥热。 忽然床沿一沉,有人坐到他身边。 “搞定了。” 去了又回,徐不让跑出些汗来,正用手给自己扇风。 她还穿着王府侍女的衣裳,腰比衣服原主人还要纤细,红色的系带一束好像轻易就能折了一样。半臂下的小衫有些轻薄,隐约能看到她的手腕。 “过来些。”他咽了口口水。 徐不让想也没想就坐近了些,屋里没点灯,只有月辉透窗照进来。 “肩上,留了疤?” 她往日穿的交领袍子都盖住伤口,这小衫宽松,能看见锁骨和一点肩膀,她自己扭头看了一眼,自然是看不到的:“大概?” 心底的燥热又冷静下来些,苏沁伸手挑开一点领口,伤痕并不大,颜色却和周边的皮肤区分开来。 “哎呦,你咬什么!”徐不让以为他心里内疚,本想出声安慰,哪知被一口咬上肩膀,连忙小声呵斥道。 “咬痛了就知下次不要受伤了。”苏沁擦擦嘴角冷哼。 她一下跳起来指着苏沁:“我好心救你?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我才不要……”话刚出口,他又悔了,生硬地转折:“我饿了,馄饨喂我。” 他真的是大爷,而且越来越大爷,徐不让不禁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前那些蹭吃蹭喝也蹭得太贵了点。 “真是的,最近一个个都是大爷,使唤来,使唤去,也没见谁给我发点薪水。”她小声碎碎念,手上却灵巧地舀馄饨,在碗边刮掉漏下的汤,喂到苏沁嘴里。 折腾半天馄饨已经有点凉了,馄饨皮也被泡散,可他吃得津津有味。 闻言似乎漫不经心的抬眼:“还有谁能使唤得动徐大人?” 徐不让想起卫泉那醉鬼样子就觉可恨:“公主大人、卫大少爷、苏大世子,谁使唤不动我。” 苏沁心下明了,懒得追问,轻笑道:“巧者劳,智者忧,您多担待着些。” “我若走了或者嫁人了你们这群人怎么办,醉死的饿死?”看他吃那么香徐不让忽然怀疑起来:“你今日不会没吃晚饭?” “吃是吃了。”不过又吐了,苏沁没接她喂过来的下一口:“你要去哪?嫁谁?” “我怎么知道?”她来南安就是因为要安排联姻,但或许是殿前舞得一鸣惊人,到现在居然也没有人来烦她? “你……南渡之前就没人跟你提过亲吗?” 徐不让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道:“没听过。” 接着两个人各自沉思着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馄饨。 “明天还要吗?”她收了罐子,因为衣服换了,没办法揣在怀里,只能双手捧着,倒真是有些侍女的模样。 “阳春面。”他直接点起了菜。 “怎么老是汤汤水水的,总吃宵夜小心长胖。”她嘟着嘴继续碎碎念。 许是药性发完了,苏沁现在周身舒畅了些,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掏出一封信:“你那朋友到任上了,这两日太后那边怕是要招你进宫,你当心些。” “知道了。”她抓起信越窗而去,只留下满地银辉。 果如他所料,第二天清早,宫里就派人来叫她。 夏霖这两日正在家休息,看她要走,自己也想跟着。 “夏大人就不用跟着了。”来的还是上次王后身边那个红衣太监安奉韵,他抿着唇道:“公主与徐小姐一见如故,今日宗亲定省,请她作陪罢了。” 听到是公主找她,夏霖稍稍放下心来,却还是拉着徐不让送出门才罢。 徐不让跟着进了宫,直接去了高丹的芳蕤宫。 高丹才起来,被伺候着洗漱,看她一身衣服,又要发难。 “公主上次见臣不也差不多。”徐不让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在意自己穿什么。 “物以类聚,本公主可不想别人对我身边的人指指点点。”高丹指挥着给她套上襦裙,看到她肩上的疤时惊呼道:“这疤什么时候留的?女孩子怎么能留这样的疤?” 大惊小怪一番后,才被徐不让推诿过去。 两人收拾得差不多,高丹领着她出了门。 “不是要去见宗亲吗?”被压着帖了花钿,涂了口脂,徐不让不自在地总想舔嘴。 “谁去见那帮假模假式的家伙。”高丹在前面走着,脚步轻盈又带着些期待。 一行人去到御花园,果然已经有人在那等着了。 “表哥!” 苏沁和高彻站在一棵树下似乎在说些什么,听到声音,朝这边看来。 “徐家小姐也进宫了啊。”高彻眼角扫了眼苏沁,意味深长的笑道:“传闻旧京才女薛家小姐才貌双绝,一篇《回雪流风记》已是引人遐想,却不想今日能窥得她盛年的神彩一二。” 徐不让行了礼起身,高丹疑惑地看着高彻:“这话什么意思?” 苏沁开口解释道:“世尊皇帝时期,竹邑名门薛家衰颓多年,却忽然出了个连中三元的薛催薛大人,薛大人之妹薛梦闻说文情不输兄长,两人共同注释了不少典籍,而她更是留下《回雪流风记》这首千古绝唱,之后……”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之后嫁给了夏霖夏大人,育有两儿一女,却英年早逝。”高彻接着补完道。 “我知道才女薛梦的故事,陛下忽然提起来做什么?”高丹还是有些不解。 “家人常说,臣生得与外祖母有七分相似。”徐不让站在她身后说道。 “哦,那应该是挺好看的。”高丹点点头,却又觉得不关自己的事,望着苏沁岔开话题:“今日宗亲进宫,表哥之后若是无事,可以陪着丹儿么?” 苏沁下意识想拒绝,可想了想,望着高彻。 高彻心底暗笑,“若是楚王府无事,朕也便无事,苏卿自便。” 高丹得意地看着苏沁,得到他点头的时候几乎忍不住跳起来。 高彻先是陪着,后来被谢太傅寻来,领走了去。 早上日头还没那么毒辣,御花园倒也经逛,高丹屏退了宫人们,在前边低着脑袋,边走边与苏沁说话。 无非是说最近读了什么书,看不懂,吃了什么好吃的,晚些让人送给他。 苏沁心不在焉应答着,偶尔多讲两句解释一下她不懂的文句,也低头看地,身后那人的影子正落在他脚边。 徐不让跟在最后,左右张望。 满园姹紫嫣红,花期正盛,就算不爱花的人,也忍不住生出点怜爱之心。 转角处,她一个没留神,就撞在苏沁背上。 “怎么了?”看见高丹也停了脚步,她寻了两人的间隙望过去。 先前大概是走神没发现,前面数十米外的草丛里,一个小姑娘抽泣着趴在地上翻找着什么。 “舞阳公主。”苏沁轻声叫道。 小姑娘抬起头,看他一眼,抽抽嗒嗒站起来朝他们跪下:“见过浔阳公主、楚王世子。” 徐不让有点好奇,按说她也是公主,为什么见了高丹和苏沁还要跪下。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高丹却不是很耐烦地说。 “我,我刚才抱着狸奴晒太阳时不小心受了惊,它一下就不在了,我正在寻它。”她看着只十一二岁的模样,抽抽噎噎,可怜巴巴,完全不像是公主的样子。 “今日宗亲进宫定省,你那只畜生说不好冲撞贵人,会被打死的。”高丹并不安慰她,反倒是有些恶劣地吓唬道。 听闻此言,小姑娘哭得更凶,嚎得徐不让心软,两步上前哄道:“公主的狸奴长什么样?在哪走失的,臣帮着找行吗?” 苏沁也皱眉看着高丹。 高丹见状,有些委屈地撅起嘴:“表哥你不要看她这样,舞阳就是喜欢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引人注目,对,说不定她就是看表哥你过来故意守在这的。”她慌乱解释道。 可苏沁不理她的解释,也跟着徐不让一起给舞阳公主找猫。 “你!”高丹跺跺脚:“你的下人呢?” 舞阳畏惧的看着她:“嬷嬷病了,别的人今日都忙……” “一只猫罢了,你还想让所有人跟你一起找啊。” “公主。”苏沁见她暴躁得想打舞阳,叫了一声:“舞阳公主是您胞妹,寻常人家的姐妹也是互相帮扶的,您也说了怕狸奴伤人,不若赶紧找到,莫生事端。” 高丹咬牙,似是还忍不下这口气,但看苏沁谴责的目光,又软弱下来,“本公主见了猫就不舒服,要找就赶紧找到。” 她招来之前屏退等在御花园门口的宫人,一起帮着找猫。 徐不让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看看天又看看地。 实话说,这种活物是跑哪都有可能,御花园那么大,人多了反而容易吓跑。 想着猫的习性,她往隐蔽的地方走,越走草丛越深,枯枝败叶什么的也左右横出。 身后传来声响动,她以为是跟着过来的宫人,也没在意,自顾往前走。 走着走着,四周似乎静得有些奇怪了,她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远处是宫人和高丹细细的对话声,夹着一点点舞阳公主的啜泣,前方,是微风拂动草木的沙沙声,她似乎分辨出幽微的一声猫叫。 “咪咪!”她兴奋又小心地往声音的方向去,果然一只大白猫站在一棵树杈上,有些焦急地叫着。 看着应该是上树简单,自己却下不来了。 爬树这事她拿手,借着树的鼓包两下爬了上去。 白猫看到她忽然靠近,紧张的低声嘶吼。 “你别硬抓,小心自己被挠了。”树下忽然有人对她说道。 看那人衣饰,应该是哪家诸侯王,眼睛和高喆有几分相似。 “咄咄,过来。”他冲着树上唤道,可眼睛紧紧盯着徐不让。 她又不是傻,知道猫吓到了不能直接上手,拿着自己的衣带,在猫儿面前晃。 那猫起初还炸毛盯着她,看她不动,渐渐平静下来,脑袋跟着衣带到处转,没过一会就开始扑衣带。 逗了一会以后,徐不让放任衣带给它咬,却是能上手摸了,毕竟是家养的猫,也没那么怕生。 摸了几下,徐不让就把它整个抱起来了。 这大概是临清狮子猫,长毛拖地,体大壮硕,被抱在怀里也不挣,温顺地卧着,大尾巴在徐不让脸畔一扫一扫。 猫是到手了,下树可就困难了。 上来时没注意,这树杈子确实高了些,下地少说也得卸力地一滚,可这一身就完了。 高丹刚才就生气了,不能再给她添火。 见她犹豫,树下那人笑道:“你往下跳就是,我接住你。” 先不说他接得住接不住,看这身板,这身份,给他压出个好歹来她当真要把自己卖了。 “阁下去把宫人叫来就行。”徐不让摇摇头,老实蹲在树上。 “何必麻烦?”那人伸出手,做出接她的动作。 远处似乎又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她站得高,看到那人一身霁色衣服,赶紧呼唤道:“苏沁,这边。” 来的确实是苏沁,他一路走得不大太平,有些狼狈,看到树下那人,敛容礼拜道:“四殿下。” 果然是梁王高詹。 徐不让庆幸自己刚才没跳,听说梁王是个酒鬼,今日看着倒清爽。 “此处僻静,怕是有长虫害物,太妃那边也应该等着了,殿下请先回。” 见他来,高詹也无趣,看了眼徐不让,便转身离开。 “穿这身也上树。”高詹走远后,徐不让还望着他离开的地方,就听苏沁说道。 他伸手:“先把猫给我。” 徐不让小心翼翼把猫递下去,等他接手,自己牵起裙摆要往下跳。 “蹲下,矮一点,你要把我压地上去么。”他接过猫,一手抱在怀里,又伸出另一手。 “你接我?” “奇怪了,这天上难道还下别的东西吗。”他抬头看天。 徐不让权衡了一下,决定试一把:“那你摔了别怪我啊。” 林中寂静,风声落寞,虫鸣鸟叫也再听不到。 她坐在树杈上,身子往前一顷。 她第一次发现苏沁肩膀那么宽阔,腰却是很细。 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周围草木青碧幽荧,称着她一张脸,额心花钿赤红鲜妍。 第78章 相看 吃午饭的时候,高丹气呼呼地指责舞阳公主故意找事。 王后安慰着她,吩咐人给徐不让布菜。 这菜应该出锅有些时候了,没办法,一道道验过,出锅再热乎也已经冷了,冬天更甚。 徐不让都怀疑冬天他们是不是天天吃冷饭,所以她才不喜欢在宫里吃饭。 “等下见见你凌哥哥,他好不容易回来。”王后叮嘱高丹道。 “表哥回来了?”高丹一扫之前的不快:“不知他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你表哥回家守孝的,你这孩子怎么总惦记礼物。”王后严厉了语气。 高丹受了训斥,假装埋头吃饭,口中低声道:“可表哥一直给我带礼物的啊。” 苏沁午膳被皇帝拉走了,一起吃过饭,又被叫回绮云宫。 高丹缠着他,又是道歉又是说别的事,没一会,宫人通报说忠勇侯子王凌求见。 “这就来了,传。”王后今日看着颇是开心。 徐不让坐在一堆太妃旁,有的人她还算眼熟,原来也见过,便被拉着家长里短说话。 王凌进来,按礼叩拜,身后的太监便呈上他带来的礼物。 “我就说有。”高丹得意地朝王后晃晃脑袋,把礼物拆开给苏沁看。 王后无奈地叹气,赐座让他坐下。 一阵家常的嘘寒问暖,王凌随意答着,话不多的模样。 “我这侄儿,就是话少了些。”王后却不介意,拉着他的手给他介绍人,介绍到徐不让时,她也看了过去。 王凌弱冠年纪,身高挺拔,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他也不经意似的望过来,眯起眼打量着徐不让,随即笑道:“镇北侯四女徐不让徐小姐,久仰大名。” 徐不让起身福了福,假笑着回应:“见过王公子。” 又说到苏沁,王凌笑容更甚:“世子殿下许久不见,阁下愿出东山,也算我辈之幸。” 苏沁轻飘飘扫他一眼:“是许久不见了,王公子倒是贵质如初。” 徐不让在旁听得撇嘴,她还没见苏沁这么嘴毒过谁。 王后没听出什么端倪,只以为两个年轻人打过招呼,又继续拉着他家长里短。 好一阵闲谈过去,毕竟是后宫,王凌这种外戚男子也不便多留,便让高丹送他,顺便徐不让也能回了。 原还看不出,那这趟应该是让她来见王凌的。 走在路上,看着苏沁跟王凌隔了八丈远,她有些好奇,只是随口问道:“听公主唤王公子表兄,不知王公子与王大将军是何关系?” 王凌走在前面,回头看她一眼,替王后送人的安奉韵解释道:“徐家小姐素不在京城,不知道也是正常,王大将军是王公子的祖父,与公主更是血亲表兄。” “如此。”徐不让笑应道,“倒是我有眼不识了。” 送走王凌,徐不让本也要上车,忽然看到一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她下意识紧张起来。 苏睦友一场好梦被梁夫人闹渣渣吵醒了。 “怎么了。”他满不耐烦地问道,昨夜喝多了,现在头还昏沉沉的。 “萱儿不见了!”梁夫人绞着手帕擦眼。 按说这时候应该去苏沁房里看看,却听梁夫人说:“昨夜听说被世子殿下赶了出来,可也没回自己的屋,满王府都不见人!” 他抚着头,有点发懵。 他眼睁睁看着苏沁喝下掺了药的酒,又听人说他回屋路都走不直。 就这还能把事办砸了? “表哥,怎么办?萱儿丢了我可怎么去见她娘啊。”女人哭哭啼啼,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去把昨夜值守的侍卫叫过来。”苏睦友沉住气,“世子呢。” “世子殿下大早就被叫进宫去了。”下人回道。 两个侍卫过来,都说是梁萱进去片刻就被赶了出去,跑去哪也不知道。 昨夜守门的门房也没见到她出府,可家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头发也没见一根。 “她一个女孩儿家,那事不成,被世子识破,自尊也毁了,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梁夫人想起花园那边还有个池子,哭得寻死觅活要过去找。 找就找,刚拿着家伙事去湖边,就从旁边的花丛里翻到一方丝帕。 这下楚王府就更热闹了。 这边鸡飞狗跳,那边宫里派人宣楚王进宫。 苏睦友安慰了半天,梁夫人才没有找个房梁把自己真弄成“梁上”夫人。 等他进了宫,小皇帝丢下两本折子在他脚下:“姑父自己看。” 昨日说得好好的,怎么今日忽然翻脸? 他不解的拿起奏折,看了一半脸都绿了。 一本是有人参他给先帝服丧期间广纳歌者婢女,还另娶了自己妾室的姐妹,荒淫无度,不奉圣恩,不察其德,纵下侵占民田,骄肆妄为,不堪为主。 “这折子可是真的?”高彻隐隐有些火气,“先帝待姑父也是不薄。心忧百姓,服丧期只订了短短一年,你连这一年都守不住?” “臣虽鲁钝,却不敢不敬天家,事有苦衷,愿白陛下。”苏睦友伏地而跪:“臣之妇人离世前担心幼妹,气绝而不闭眼,臣不过为了让她安心才许诺照拂小梁氏,与人约,不得践,非君子之行。小梁氏至今只客居臣府上,却无半点名分。” “梁氏。”高彻想了想:“便是你那庶子舅家。” 苏睦友喏喏应答。 “我看你不是故人所托,是记恨先帝不许你续弦扶正你那宠妾,誓要宠妾灭妻是!”高彻一袖拂下笔架山,砸在苏睦友身边。 “朕常听闻你对姑母不满,连带也不喜表兄,连他的冠礼都是淮南王帮着主持,你就那么恨我高家血脉?” 这些事若放往常,能不管也没人去管,问题现在高彻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把他骂得一副背德反义,其罪可诛的模样。 “表兄还常为你说话,可朕听闻你刚到京就声色犬马,今晨点苍学宫来报你派人烧了祭酒的院子?” 苏睦友心中一惊,没想到那破学宫的人动作如此迅速。那火明明是苏沁自己烧的,可苏砚失了先机,自己有口难言。 “如此何以为人君。”高彻淡淡道:“五州之地于姑父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苏睦友汗毛都竖了起来,以头抢地:“削地事关重大,现在前线虎牙而交,楚地所占,中原腹地,九省通衢,地稳而人心稳。现前狼后虎,万不可因罪臣一人之失,动乱天下局势。” “哦?”高彻玩味的笑道:“楚王此番,是要抗旨了?” “臣不敢!” “传旨。”小皇帝挥挥手,立马有秉笔太监上前研墨拟旨。 “楚王狂悖无道,轻悍无德,难承祖制,着削其一州,以儆效尤,望其恭谦自省,愿诸王共谏。” 苏睦友领了旨昏昏沉沉出了门,其间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昨天那么好说话,原来在这等着他。 他苏家异姓而王,统荆楚之地百余年,五州所占,虽不如齐地、淮南等富庶,却也是雄踞一方。 今日在他手上被削了地,他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世子殿下还在宫中,王爷可要与他一路同行。”高彻近旁的太监田冬陪着他一起出门,看他漫无目的的模样,小心问道。 对,苏沁! 听到这名字,苏睦友蓦然提起了精神。 他早上就被皇帝宣进宫,有什么事肯定事先就知道了。昨日给他房里塞人不成,居然使了这么个毒计! 楚地是他的,未来也是苏沁的啊!就算他知道他事先立好的遗诏,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高家? 先帝确实待苏家不薄,这一半苏家,一半高家血脉的人,就是来肢解他楚国的孽种。 他敛起情绪,笑着让田冬带路,便看到了宫门处的一行人。 “你干什么!”徐不让捉住苏睦友的手臂呵斥道:“皇宫大内,也是能随意动武的地方?” 刚才他一路笑着过来,冲到苏沁跟前就扬起手臂。 高丹被吓得惊叫起来,苏沁冷眼看去,却没有做出反应。 “你又是谁?”苏睦友刚才是气急了,现在冷静下来些有点后悔。在宫里打人别又给高彻逮到把柄。 “本王行家法罢了,与他人何干?” 徐不让听出来是苏沁的爹,虽知两人关系不好,这还在皇宫内众人前呢,没想到都敢动手。 她一手捏着苏睦友手腕,一手背过身去推苏沁,希望他能识相快跑。 高丹也担心地看着苏沁,又看向苏睦友:“这里是皇宫,还望姑父谨慎行事。” 苏睦友本消下去些的火,又因为高丹这句话燃了起来。 谁不知道小皇帝就是个傀儡,他能知道自己行事狂悖,能知道削地?多半还是背后王家人的指示,这块地从他楚国出去,说不定就落在王姓诸子头上。 “臣倒是没注意公主在此,冲撞公主,万死难辞其就,可公主不知,臣这逆子,昨日与他那表妹勾搭在一起,今日便把人弄不在了,臣来时,在池塘边发现了那女孩儿的遗物,怕不是早已命丧他手,他长成如此虚伪残忍之人,是臣多年来疏于教养,还请公主莫要插手臣的家事。” 他想明白了,与其坐以待毙,被苏沁一点点肢解,不如鱼死网破。 高丹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看苏沁,又看看苏睦友。 徐不让在旁听得呆若木鸡,梁萱在他嘴里怎就死了? 还有什么勾搭,不是霸王硬上弓吗? 她手一防一推僵在中间,怎么好像她反倒不是人了? 苏沁轻笑一声:“父王这些年,编故事哄女人的功力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他拉着徐不让的手,将她挡在身后:“你不就是恨这张脸么?儿臣,和母妃,你要打,打便是了。” 第79章 分唱红白 “你是什么笨蛋吗?”徐不让恨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白水煮蛋还热乎着。 苏沁坐在床边,又是一脸无辜模样。 “跑了等他气消不就好了,非要往前冲。”她拿着蛋往他肿着的一边脸上杵。 “疼。”他抽了口气。 “能有被打疼吗?”她没好气地给他揉脸。 半面都红了,微微肿起了些,倒是让他这清瘦的脸看着圆润不少。想起琥珀那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难道他楚王府有什么打人净打脸的偏好? “过两日陛下寿诞,我看你这张脸怎么见人。” 苏睦友再次被激,加上没了阻碍,一巴掌就甩苏沁脸上去了,当场把他嘴角打破。 高丹被这场景吓得说不出话,看着楚王把苏沁领走。 徐不让听到他走前细微的一句“阳春面”气就不打一处来。 “吃吃吃,吃屁。”她本来都不想来了,但想着怕他回家更难过,天一黑就打了面寻过来。 果然,门口几个侍卫守着,他房门紧闭,灯也没点。闭着眼坐在床边,连衣服都没换过。 “你们真的是父子吗?” “可能。”他被托着脸,答得含糊。 等手里鸡蛋没温度了,她才放下摧花辣手。 苏沁吃着阳春面,没好说被揉过以后更疼了:“我这些日不能外出,你有时间来看我一眼就好。”他吃完搁下筷子。 “闹那么难看,你没事?” 苏沁笑笑:“你当他真是因为那小姑娘找我麻烦?” 至少苏睦友是这么说的,徐不让歪着脑袋等他解释,哪知他没个正形,点点她脑袋:“过两日就知道了。” “我才不是关心这个。”徐不让撇撇嘴,“我问的是你。” 万一苏睦友真发疯,闹着要把他世子的位置废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兵权财权都不在手上,拿什么治我?”苏沁不以为然地笑道:“或者说是我好心,才让他还在楚王位上。” “那你给我鱼符,就不怕我投他?”他父子关系如此复杂,徐不让摸着胸口心有余悸一般。 “你冲他什么?”他咧开嘴角,那里还有一小块血痂,被他一笑又裂开流出血,“今日你也见过梁王、王凌,怎么样,看上谁了?” 虽然心知今日进宫就是去见王凌,但被说出来,徐不让心中还是有些不适。 “或者还有别人?恒通?” “你乱说什么。”她装着低头收餐具,心跳得极快。 “徐将军把你送来,本就是想送入宫的,徐贤妃过世后,徐家在宫中就无人可依。可看情况,太后连这点关系也要给王家攀上。”他忽然抚上徐不让的脸。 “你……你凶什么。”她被逼急,有些恼怒。 “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变得气弱:“别吊儿郎当的,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在宫里就要有宫里的规矩。” 把徐不让气跑以后,他还是那么坐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长命锁攥在手里。 没一会,房梁上又跳下来一个黑影。 朴文单膝跪地:“庄先生来信说齐王亲自到了胶西游说胶西王,已联手淄川、胶东两地,怕不日便要举事。” “嗯。”他懒懒地答应着,表示自己在听。 “吴王那边也是蠢蠢欲动,但实为墙头草,只集结了军队说抵御流民。”朴文继续说了下去:“楚地的流民也按照事先预料那样南下与闽越部众汇合。” “逼紧一点。”他睁开眼说了一句。 朴文点头应下,又有些为难的问:“徐姑娘昨日送来那位?” “送回楚地去,把她爹放出来,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父母…”他停了一下,语调轻快地说:“还有宗族那些老头子。” 朴文一一应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第二日,苏沁还靠在床头养神,苏睦友便冲了进来,扬手又要打他。 他刚到南安这才三天,哪天不给他找点事做! “你弟弟,你弟弟!”他一口气结在胸口,几乎要喷出血去。 苏沁的眼睛还不太适应忽然照进来的光,微微眯着:“我的人呢?” 对于被苏砚带走的琥珀整整三日不闻不问,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原来是等着他自己来问! “你好狠的心!”苏睦友咬着牙,吩咐身边的人去把人放出来,然后屏退左右,压着声音道:“他可是你亲弟弟。” “之前弄伤我的人,我说过不会就此罢休。”一夜过去,大概是淤血被揉开去,脸上虽然看着还有些紫色,但已经不肿了。 “对了,若不是我好心,你那些人完全可以冠上刺杀陛下的谋逆大罪。” 苏睦友吃了哑巴亏:“楚国也是你的,若被除国,你有什么好处!” “……开心。”他笑道。 “你!”苏睦友被气得不行,又惦念着苏旻的事,“我已经把人放了,快出兵去救人!” “我要看到人。”苏沁不慌不忙,手还拨弄着床帏垂下的带子。 等了片刻,琥珀就回来了,苏沁安排他带了苏府的人回了学宫组织修复小院。 早在他去迎接楚王时,就将除了琥珀的一应人等全部调回苏府等候指令。 琥珀则是让他先在学宫中打杂留下不在场证明,再回去引导苏砚,让该发生的发生。 “快救人!”苏睦友不住催道。 苏沁看他模样忽然笑道:“不会真等着我拿鱼符?” 苏睦友简直想掐死他。 早上信使急传,苏旻的幺舅巡视下面县份上的产业时被流民劫持。苏旻为了他这舅舅领着府兵前去营救,两边战况混乱,他自己反而受伤被擒,以此为码,流民首要求谈判。 最近荆州太守一直有些动作他是知道的,西北方向一股流民入楚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他无兵权,就那么听之任之了。 不想这次苏旻自己白白送了上去,反倒牵连。 “你不会要眼睁睁看你弟弟被乱贼……”他沉默了,因为意识到苏沁真的很有可能这么做。 他看着苏睦友的反应好像一件乐事,又等了半天,才开口道:“父王在楚地几处设下卡点截我的人,却没想过州府信使也是我的人么?” 他封锁楚地进京的通道,本就是为了截断苏沁和楚地的连接,这样才好控制住他,两厢寻找鱼符。 可这样一来,楚地的消息也不会传到他这里。 苏睦友赶紧翻看信件正反两页,才看到边角一行小字记着时间。 半个月前,那就是他刚出发的时候。 前脚走,后脚就出了这事,现在就算反应,也太晚了些。 “你弟弟若死,你也别想有好下场。”他咬牙切齿地说。 苏沁还是悠游自在的模样:“他当然不能死,死了我可怎么看戏呢。” 苏睦友三日败给他两次,心知暂时也拿他没办法了,冷笑着道:“太后又召我进宫,这次不知又是唱的哪一出,你可真是我的好大儿。” “过奖。”他微笑的模样,和淮阳公主真的很像,苏睦友现在都觉得看着刺眼。 本以为是叫他又要训斥,王后却拉起了家长里短,越是殷勤,苏睦友就越是警惕。 “你一个做父亲的,这些年也无时间精力去照顾他,沁儿也因国祸耽误了这些年,身边没个体己人,先帝临去时曾嘱托本宫照看好他,依本宫看,这次寿诞后,除了孝,便让丹儿嫁给他。” 等王后说出这句话,苏睦友反倒松了口气,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沁儿与丹儿都是本宫看着一块长大的,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本宫亦听闻你献上二女欲充中宫,不若亲上加亲,再结两姓之好。” 苏睦友心底冷笑,面上倒是庄严:“犬子多年不在身边,臣教养失德,不堪大用……” 看他不答应,王后冷哼一声:“皇帝还说诸侯王里你算恭谦顺德的,顶起嘴来倒是顺口。” 实际算起来王后比苏睦友还小上不少,可身份摆在这。 自古皆知子幼母壮,必乱朝纲,内有中书令王岂之,外有大将军王道然,他王家说的话,自然比圣旨都顶用。 昨日削地,今日赐婚,一红一白唱得到是好戏。 见苏睦友默然,王后又好言劝说道:“丹儿承先帝宠爱,自幼封号,享二十县供,也当得你一州之地。两姓结好,百年之后,那封地不也算你楚地的。你此番本就惹皇帝不快,莫要再冥顽不灵,生出些事端。” “罢,说来让太后见笑,犬子之事,臣并不能完全做主,待臣归去与他商议一番。” 王后又说了许多好话,但苏睦友全然听不进去。 他是高嘉,苏沁是高丹,高家两代公主结亲,看着尊荣无匹,圣恩隆重,谁知他苏家这楚地百年异姓王族,已经被慢慢同化,兵不血刃便归国于朝。 他还在想着帮苏旻从苏沁手里夺这位置,苏沁若与高丹结亲,楚国哪还有他那庶出幼子什么事! 莫说百年后公主封地尽归楚国,怕是到时就没有楚国了! 他昏昏沉沉出了宫,又接到信使急件——太守持符调北军击退流民,救出苏旻,可他的胳膊在混战中受的伤颇重,怕是以后都会落下病根。 一股腥甜直往他喉头上涌,苏睦友仰天长笑,吓坏了身旁的随侍。 鱼符之前在楚地,那他去学宫搜了个什么? 他动一次手被捏一次把柄,简直被苏沁当猴耍! “哈哈哈,真是,好儿子,高嘉,真是你的好儿子!”他咬牙笑道,随即往后倒去。 第80章 宴请 这还没一日,夏府就接到两张帖子。 “他王家花会叫我们做什么。”徐当仁刚锻炼完,含着口茶水问道。 若他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没有一个王姓的熟人的——王道然除外,不过那也不算熟人。 “我家公子也是刚回京城,便想着请坐庄办场花会,请得南安各才俊闺秀一同赴会,多些往来走动,热络些感情。” 徐当仁惊了,自来熟也没那么自来熟的,一口水吞下去刚想说不去,就被徐不让拦住:“去,自然要去。” 那小厮得她允诺,便回去复命了。 “你干什么?就这么喜欢热闹?” 徐不让摇摇头,看着院里下人们都不在,压低声说:“王道然的亲孙子。” 听闻此言,徐当仁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大爷……” 出口又觉得不对,往地上唾了一口又小声道:“那你还去?” “你猜怎么样,看王后态度,便是要把我嫁给他的。” 徐当仁琢磨了两秒:“那你有毒药吗。” 他思来想去,觉得徐不让答应赴约应该是想给这小子来点精彩的,虽然王凌对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但祸不及家人也该先惠不及家人。他王家不靠王道然、王岂之、王茵,能混到今天这封侯拜相的地步? 徐不让白他一眼:“你我打架还行,给人下毒还是算了。而且他今日死,明日还有王甲乙丙丁给我排上。” “那你打算?” “去看看,套套近乎。”她正愁南安的人脉都是一条线上的,来了那么久,什么都干不了。 于是稍晚一些,两人从容赴宴。 这天气,饶是徐不让也懒得骑马。 夏霖心疼他俩,马车里都放了块冰。 路过三合楼,徐不让遣人去买了个点心攒盒,又带了包绿豆糕。 到了忠勇侯府,门口有下人守着接引,去到花园时,远远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李主簿吗?”徐不让上去就拍了一下李秀的肩,吓得他原地一哆嗦,回头看是她,才心有余悸地笑着问好。 上次夏霖寿宴和双胞胎生日他都送了些东西过来,却也没热络到登门拜访。 “你们也来了,丘山面子果然不小。”他虽也是客,但看着似乎与王凌有些交情,屏退了下人引着他们一路往后走。 “你认识王公子?”徐不让想起昨日王凌和苏沁那针尖对麦芒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我与他为同年,自然认识。”说到这,李秀忽然有些得意:“丘山为榜眼,李某也只稍次一点。” “哦。”徐不让点点头,又看附近没外人,问道:“苏沁和他不对付?” 李秀好像被呛了一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徐当仁翻了个白眼,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但这好歹是忠勇侯府,这么明目张胆地问,若李秀有心,在王凌或者苏沁面前添油加醋一番,有她好看。 “……为什么。”李秀赶紧看看四周,确定听见这说话的就他们三人后,拉着徐不让袖角压低声音:“别在丘山面前提心源。” 徐不让不明就里,但李秀人还可以,听他的应该没错,便没坚持问下去。 李秀看她那不在意的表情,怕她直接去问王凌或者苏沁 ,有些为难,加快了脚步。 三人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前方就能看见不少人,不过这段路只有他三人。 他稍稍落在徐不让身后,直视前方:“我们那届科举,丘山童生试和乡试都是第一,许多人看好他会试殿试也能一举夺魁,但那年心源化名参加了两试,还拿了会元……若不是殿试时被发现,他那篇策论拿状元问题也不大。” 徐不让微微张口,也直视前方:“他什么毛病?” “说是与先帝有个约定,但谁也不知具体是什么。” 他一个诸侯国世子,就算科举真拿了好成绩,也不可能在朝廷有什么前途作为,偏偏他还拿了会试第一,占了别人的位置,王凌讨厌他完全情有可原。 “你说你和王公子一届,那你……” “哎,我可是服气的,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李秀嘿嘿两声:“他之前那片文章我便认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认识到自己与别人的差距还是可以的,便不是心源,我也难拿到状元,况且能借此机会与他相交,也是我的运气。” “你倒是难得清醒。”徐当仁在旁边说道。 “当然,与二位相交,李某亦感荣幸。” “你这马屁还真是圆润。”徐不让嗤道。 李秀知道她为人,听这话也不觉得什么,耸耸肩:“肺腑之言,徐小姐莫要妄自菲薄。” 一行人走着便到了位置,亭台楼阁,画廊水榭,忠勇侯府这修得也颇精致。 走到近前,王凌正当面过来,行色匆匆好像要离开去处理什么,看到他两和李秀一起,有些惊讶:“兰芝与徐家二位原有旧交?” “护送宁王殿下南渡时有幸结识。” 闻言,王凌松了口气:“那倒好,今日来客诸多,你正好帮我照顾下徐家二位。” 说完这话他就离开去做别的事了。 他使唤的语气好像没什么不对,可他三人都是客,他支使李秀和支使自家下人一样,且是邀请双胞胎来,来了又完全不重视。 徐当仁皱着眉,望向李秀。 李秀苦笑,真学着下人一样躬身引他两入座。 “你这同年真憋屈。”徐不让也恨其不争地瞥他一眼。 他摇摇头,安排下人端上瓜果给他们。 虽是同年,但同的只是一届考试,虽然两人成绩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但王家和李家可不是能同日而语的,他李兰芝摸爬滚打几年也只是一个小小主簿,王凌却听说不久就要被擢升为礼部侍郎了。 他叹了口气,随即笑着和双胞胎闲话。 “说起来,你们还记得之前与我们一道南渡的钱夫人韦氏吗?之前听说孩子丢了,还闹到鸿胪寺来。” 他暂调鸿胪寺也就半月而已,就看了一场闹剧。 “啥?”徐不让惊得起身:“雪儿丢了?” 周边投来异样的眼光,连王家下人也看热闹似的望过来。 李兰芝对各处赔着笑,又把她拉坐下来:“又找到了。” 那孩子本就心智不成熟,寻常孩子丢了都危险,况且她? “说是奶奶支人抱走的。” 徐不让眉头跳了跳,那元氏果然不是好对付的。 “只是那钱寺丞苦了,之前被知道抛妻弃子迎娶秦家小姐本就弄得声名狼藉,晋升无望,现下出了这事,怕是连寺丞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听说这事御史台的人都知道了,已经参了不少本上去了。” “你心疼他啊?”徐当仁看他呜呼哀哉的模样问道。 “他从六品我从七品,我哪来资格心疼他。”他摆手:“只是觉得阴差阳错,颇是感慨。” 若不是徐不让他两把这韦氏带回来,秦氏都已经怀上钱盛的孩子了,钱盛得他这鸿胪寺卿岳祖父的庇佑,前途也算有望。 “他合该,就算没有韦姐姐,那么对待自己亲生骨肉也不是什么好人。”徐不让冷哼一声。 “是啊,可同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他摇头:“所谓不孝有三,况且能通过娶妻傍上秦家这课参天大树,很少有男人会不心动。” “我哥就不会心动。”徐不让反驳道。 徐当仁梗着脖子:“那是……” “没说你,我说轩哥。”徐不让嫌弃地看他。 “镇北侯世家你们行三四,还没怎么听过说徐将军的长子。”李兰芝好奇地问。 徐家世袭爵位,按理说这位长子就应该是下任镇北侯,可偏偏低调得紧,很少听说他的传闻。 “轩哥早就离家出走了,自己考的科举出仕。” “离家出走……贵府还真是人才辈出。” 说到徐轩,徐不让话明显多了起来:“大哥他不愿意被爹天天压着习武,十八岁就出门游学去了,等了些年便传来他中第的消息,后来又去地方上做官,我与他也是许久不见。” “莫不是……徐青阳大人。”李兰芝心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可能。 “你知道他啊?” “自然是知道的……”李兰芝觉得额角有汗流下来:“前辈他早我两届,除了殿试只惜败拿了探花外,会试、乡试也是连中两元。” “怎么感觉身边全是状元榜眼探花的,你们就没有考得不那么理想的么?”徐不让疑惑道。 “那是自然,考得好才能留任朝中,考不好的大多去地方上了。”李兰芝笑道:“不是说京城里拿石头随便一砸都能砸到个六七品么。” 白天莫说人,晚上不说鬼,正说到近几代科举三鼎甲轶事,一抬眼忽然看见恒通往这边过来。 他似乎有些局促,刚从一场寒暄中脱身,看着三人谈笑风生就想要走过来。 “见过李兄、徐兄、徐小姐。” 看他过来,李秀收起嬉笑的模样坐得端正了些,点头示意:“长卿兄,好久不见。” 剩下两人甚至懒得坐正些,徐当仁也假笑道:“状元郎,许久不见。” 恒通确实不喜欢被这么叫,而且这里是忠勇侯府,这么叫,多少有些捅此间主人心口的感觉。 “还请徐兄莫要取笑……” 徐不让给了他一拐子,恒通其实也没怎么得罪过他两,但徐当仁似乎就是看他不舒服。 “长卿兄也来花会啊。”她随手给他倒了杯茶:“坐。” 刚才还有人盯着恒通想找机会上来套近乎,看他坐在双胞胎附近,暂时放弃了。 看四处无人再望他,恒通这才松下口气来,拭着脸侧的汗说:“多谢徐小姐收留。” “怎么是我收你呢,这也不是我家。”徐不让笑。 徐不让发话,另外两人自然没什么说法,也慢慢聊起了别的事。 说起书上的事,恒通就自然多了,还能与徐当仁辩两句南方水土适宜的耕种作物。 被李秀夸了两句,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最近才有所了解。” 其间乐师吹吹打打,下人流水似的辗转,另也有对诗,投壶的,看着热闹,但是直到散会,王凌都再没出现。 徐不让伸了个懒腰,看诸人散去:“这也太。” “傲慢了。”徐当仁接道。 “哎,不可。”李秀想捂住他两的嘴。 带着三人去正门时,路过一个小院,门口明显比其他地方护卫多,院里也站着不少下人,隐隐有呵斥哭闹声从中传来。 双胞胎虽然有心八卦,但也不想惹是生非,被李秀赶羊似的赶出了门。 恒通望着离去的双胞胎背影,在侯府门前伫立良久,却没发现自己身后也有一双眼盯着。 “去楚王府。”李秀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道。 第81章 随心而行 楚王府的事,李秀多少也知道些,毕竟他是主管接待的,苏沁和他也称得上朋友。 进了王府见人仰马翻的,不少人人出出进进。 “我是鸿胪寺主簿李秀,前来拜见楚王殿下。”他拦住一人说道。 那人打量了他一下,回道“我家王爷身体有恙,恕不见客。” 奇了怪了,那日楚王进京,看着身体比他还好,怎么转眼就抱恙了。 他没法子,正要离开,忽然后院出来一人,还未弱冠的年纪,衣着却和别的下人不一样。 “我家殿下请李主簿进去。”砗磲朝他一拜,引他入内。 “你这身看着是心源的书童?我怎么没见过你?” 砗磲走在前面,笑应道:“小人原先在楚地王府中,这次随着王爷一同前来。” 他这发问却是废话,他只是与苏沁有些交情罢了,王府的事哪用他知道许多。 李秀忽然反应过来,便没再说话。 东院看着要安静些,但他进小院时正有几人从屋里出来,北屋门大敞着,苏沁坐在椅子上喝茶润嗓,面上还有半边青乌。 “嘶,你这个脸是怎么……”连他看着都有些疼。 苏沁抬眼望他,却没说话。 他不说,李秀也不会自讨没趣追问,“我刚才去忠勇侯府见到徐家那两位了。” “嗯。”苏沁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出了什么特别到你要专程过来给我说的事么?” 又有旁的下人进来给他奉茶,李秀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自己这程确实白跑。 “倒是那王凌,若知道你出了他的门马上进了楚王府,你猜他会如何想你。”苏沁轻笑。 这样看来好像确实不太妙,可转念一想他本就负责接待楚王,来楚王府也没什么过错。 他摆摆手:“你别吓唬我,倒是你家,怎么了?” “苏某孤身一人尚未成家,如你所见,并无大碍。” 知他与楚王不睦,可抬到明面上说给外人听真是出奇了,李秀不好发表意见,装傻岔开话题:“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是楚王怎么了么?是否需要我禀明陛下?” 苏沁撇了撇茶沫:“早上宣进宫,出来就这样了。” 这事既是出在宫中,那皇帝肯定比他知道得还早,应该也不用他禀告。 看他没有留客的意思,李秀盘算着离开,却忽然被叫住。 “这次接待诸王进京事宜,好好做。” 这事是他本职工作,不用特意嘱咐也会做好的,他有些奇怪苏沁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没什么。”他还在摆弄着手上的茶盏:“风云际会,扶摇同风。” 李秀不是很理解,但他有时候就是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没必要深究。 李秀离开后,又有人陆续进来,楚地各处事宜,财政、军务,还得苏沁一一过目处理。 到晚上快吃饭时,主院来了人,说楚王醒了。 苏沁本来就不饿,便先去探望他。 苏睦友好歹也才四十来岁的精壮年岁,一时气血上涌,不是什么大毛病,看着已经无虞。 梁夫人站在榻边服侍他,却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看苏沁进来,苏睦友挥挥手让她先退下。 女人抬袖拭泪,从苏沁身边过时,两人眼神相会,她心中一惊,马上低下头错开。 等屋里只剩父子两人时,苏睦友才卸下架势一样咳了一声:“你过来。” 苏沁走近,也不俯身,自上往下看着他,好像床上躺着的并不是他的父亲。 “你不用在这气我。”苏睦友带着气声笑道:“我知你恨我,但我们父子二人真就不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么?” “父王说笑了,儿臣怎敢。”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苏睦友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太后要把浔阳公主赐你。” 见他并不惊讶,苏睦友内心释然。 什么打一棍子给一颗糖。苏沁大概本就倚仗着太后,才使这招压制自己和自己那庶子罢了。 “我不是听说,你与平阳公主曾与谁家提过亲?就这么尚了公主,你心甘么?” “父王是在问儿臣,还是……说与自己听。”他露出滑稽的表情。 苏睦友愣了一下,随即仰头狂笑:“好,好,你果然是我的儿。” 他并不是上任楚王的嫡长子,只是陪着父亲来京时,偶然遇见淮阳公主高嘉。 先楚王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只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若是为了前程,表妹应该可以理解他,即使名分上委屈一些,他也会用百倍的好弥补回来。 谁知高嘉在宫中被宠坏了,听说他要纳妾,便要死要活,不仅用计夺去鱼符掌控了楚地的兵权财权,还去求先帝给刚出生没多久的苏沁封了世子。 这样,他和表妹的孩子就永远不可能被扶正继承楚国了。 现在高嘉虽死,却依旧阴魂不散一般。苏沁身上,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他有时候甚至怀疑高嘉是完全生了个只属于她的孩子出来。 现在看来,苏沁不愧是他苏睦友的儿子。 “明日我自行入宫去与公主说,父王,随心而行罢。” 他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随心而行,随心而行……”苏睦友反复念叨着。 从那年入京起,他的人生,恐怕就再没有随心而行过。 既然出了门,徐不让提议索性去看看谢霓裳。 使了个人回夏府让老爷子不用等,两人车驾便驶向谢府。 好像谢千行抽走了谢家的所有生机一样,大白日的,谢家门庭居然有些冷清的感觉。 谢太傅入宫还未回来,谢霓裳迎了他们,去拜见过谢夫人,又要去见魏南衣。 女人似乎憔悴了些,手腕上的镯子都看着空荡荡的,更显得肚皮鼓得令人心惊。 谢淼淼依旧安安静静陪在她娘身边,拿着本千字文,结结巴巴正读到“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徐不让拍拍手:“淼淼这么小就开始读书啦,姨姨像你这么大时只会拉着你姑姑掏鸟蛋呢。” 小姑娘抬头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糕点:“淼淼还没掏过鸟蛋呢,姨姨可以教淼淼吗?” “你要是会掏鸟蛋你娘该哭了。”徐当仁笑道。 谢霓裳微红着脸在旁边让婢女把她带下去玩,见魏南衣点头答应,谢淼淼就跟着下去了。 “谢大哥到成都府了,家书大概没两日便能过来。”徐不让看着有些低沉的魏南衣说道。 女人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有些警惕:“他家书都还未传来,你如何知道。” 魏南衣不是和他们一块长大的,对徐家两人并没那么熟识和信任,况且谢千行此番出事,也让她更警惕起来。 “嫂子,别问那么多了。”还是谢霓裳出声制止:“不让自然有自己的门路。” 他徐家有自己的关系网,而且看两家关系,肯定不会害谢千行。上次徐不让过来送谢千行,她就知道这一路应该多少为谢千行铺好了些。 “不让,谢谢你。”她拉着徐不让的手,真诚地说,“当仁哥,也谢谢你。” 魏南衣自查失态,也一叠声道歉又道谢。 “这我可当不起,是她一手办的。”徐当仁摆摆手,到也不是他不想,主要是他两人出一份力就够了,到时候若各干各的,路上说不定闹出什么乌龙。 他大概猜得到她的门路,细想也确实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信不能给你们看,不过家书不日便达。”徐不让按着魏南衣不让她起身道谢。 说起来谢千行也算谨慎,给他的信上也没署名,更没具体透露一路怎么走的,只说得到了当地好心人的帮助,非常顺利地倒了任上。 倒了就行,她还是相信苏沁办事能力的。 晚些等着陪谢夫人吃饭的空挡,她打发走了徐当仁,让他跟谢兰舟一起呆着,自己拉着谢霓裳到了个僻静处。 “你和泉儿又闹啊。”她开门见山问道。 往常两人闹矛盾,谢霓裳都会斩钉截铁地否认,但话里话外还是会骂卫泉又如何了。 可这次她默然不语,沉默的时间让徐不让产生了不好的念头。 最后她终于摇摇头:“不能算矛盾。 她很冷静,一点往日和卫泉闹矛盾以后的脾气都没有,就像在说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可能……会进宫。” 徐不让一开始没理解,“我昨日才进宫,最近寿筵诸侯王进京,人倒是不少……”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要,入后宫?” 谢霓裳轻轻点头:“祖父与我说过了。” “那你真的要去吗?”徐不让有些茫然,虽然知道她与卫泉也未必能成,但怎么就忽然说到入宫为妃。 她忽然明白了卫泉那些醉话。 “陛下之前就说过……他相信祖父,愿意给谢家一个机会。” 是不是谢霓裳不重要,只要是谢氏女。 皇帝愿意给谢家一个机会。 给他们一个与皇权建立联系的机会。 谢老爷常在地方上,现在谢千行也被发配至地方,不是说不好,但谢太傅宛如被架成空中楼阁。 “不让,我不像你,文治武功都不行,可如果入宫就能为家里做点什么,我怎么可能看着祖父苦苦支撑,让娘担心一家人,却为了一己私情不去呢?” 徐不让动了动嘴皮。 她要用什么立场去说话? 说白了,她和谢霓裳也是一样的。 若王后真要让她与王家联姻才能放过徐家,即使把所有的恨意全部揉碎烂在肚子里,她也是会做的。 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谢夫人也没什么心情留他们,于是两人早早就回家了。 第82章 寿宴 徐不让等得稍晚了些,亥时人定,才悄悄摸进楚王府。 她只带了包绿豆糕,这玩意抵饿,一大包能吃两三天不至于饿死,这混蛋凶巴巴的,凭什么使唤她满地跑着给他带宵夜。 她轻手轻脚落地,把包裹放在桌上就要走。 “既然来了,不见我吗?”床前屏风后传出他的声音。 这些天来,他已经有些疲乏了,可不知她会不会来,强撑着没睡。 徐不让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转身要走。 听到她脚步声渐远,苏沁无奈摇头,赶忙追过去。 绕出屏风,看到她已经跳出窗了。 “徐不让。”他急道:“你今日若走,便……” 寿宴前后都会发生很多事,他怕见一面少一面,决定还是不要这样激她:“不准走。” 徐不让脚步不停,他也只得爬出窗去:“你不要走!” 他不敢叫得太大声,可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远,他有些恼:“你就那么急着去会你的新情郎么!” 听到这句话,她总算停了下来,回头望他的眼睛带着冷色。 苏沁站在一片竹林中,赤着足,只穿了中衣,整个人被弄得有些狼狈,他喘着粗气:“跑什么,不再见我了?” 他昨日说那些话,怎么反倒像她的不是了。 “夜探王府本就不合规矩,这段日子是我行事出格了,殿下日后若有暇余,还请使人取回鱼符。” “你干什么,又要与我绝交?” “我知你素与王凌不合,你既知道太后意图,就别再装傻了。” “太后意图我当然知道。”他有些生气,但还是强压着声音:“你呢?对王凌一见钟情非君不嫁?” 徐不让咬着嘴角,眼中暗含杀气,仿佛又成了南渡路上手刃无数刺客的凶兽。 “我若有选择,肯定把王凌的脑袋割下亲自送到王道然面前。” 王凌虽然暂时没对她做过什么,可要说有什么错,他生为王道然血脉便是原罪。 “可我是镇北侯府嫡女,如果我嫁了什么人能让镇北侯一门不被有心之人忌惮、所有的士兵能饱着肚子、拿着精兵良器再去作战,那具体是什么人,都不重要。” 话出口她愣了一下,其实之前就一直模棱两可的想法,今日去见了谢霓裳好像也忽然明了了。 “你是这么想的么……”苏沁觉得身体里好像有只手,抓着他的五脏六腑下坠。 “是,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所以你怎么说都好,怎么认为都可以,不用拿那些话刺我,攀名附利?我确实是。” “那你不喜欢王凌?” 徐不让依旧冷冷看着他,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他好像忽然松了口气,从竹林中走出,月光好像墨水一样晕染在他身周,徐不让忽然想起太白那首诗。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走近了些:“抱歉,我不是想气你。” 昨日和今日他确实说了不少混账话,自己想来也有些侮辱人,可是,可是…… “你没见过那些尸体,活活饿死,刨开肚皮也什么都没有,一个成年男人,缩在一起还不如一只羊羔大。”她摇摇头:“我不生气,只是,没有办法。” 对于联姻,虽然理智上觉得这是她必须做的,可心中却还有些侥幸。但是现在她想明白了,皇命若真的下来,就算彼此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为了还在前线的父母和将士们,她都得嫁。 “办法,总会有的……”他一直走到伸手就能碰到徐不让的地方,展颜笑道“不嫁王凌,嫁我可好。” 高丹听说苏沁进宫,本还计划着怎么稍微自然地出现在他眼前,可又听说他是专程来找她的。 他在一株合欢旁,毛茸茸的合欢花开得繁茂,羽状叶往下微垂,很是热闹的景象。 欢腾在他身后,苏沁却是格格不入的冷清。 看见高丹,他笑了笑,给她行礼。眼中的孤寂严寒,即使在炎炎夏日也没有一丝融化。 虽然一直很有礼,但他身上好像自带着疏离淡漠,高丹见过南越进贡的琥珀,里面包裹着不知是花瓣还是种子的东西,即使在她手心里,也依旧触不可及。 她赶紧扶起苏沁“表哥,不用这么客气的。” 他身上有股清雅的香味,但离远些就闻不到了。 “公主知道臣这次进宫所为何事?”他开门见山,不给高丹走神的机会。 高丹摇摇头,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看她无措的模样,苏沁不想给她太多压力似的垂下眼。 “公主知臣心有所属,也执意如此么?” 想起他那个念念不忘的人高丹就觉得气血上涌:“她拒绝了你,她可能已经不在了!” 苏沁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温顺的模样,眼中藏着太多东西。 “表哥,丹儿这些年一直陪在你身边啊,你就不能抬起头看看别的人么?”她有些着急,抓着苏沁的衣袖:“丹儿陪你一起忘掉她好吗?” “这样对公主,不公平。” 高丹见他松口,赶紧乘胜追击:“我不怕的,我可以理解表哥。” 他抬眼,眼角温柔好似春水微皱:“以公主身份,大可以选一个尊你爱你之人,又何必选臣这样的呢?” “表哥对我,已足够好。别的人再如何优秀,我都不喜欢。”她很诚恳地说道 苏沁凝神看她许久,又笑了:“苏家是大尧唯一的异姓王,臣的家事,楚国的国事,公主都知道,若有朝一日辜负公主恩情,也不后悔?” 他好像真的放下了什么,露出粲然的笑容,眼中却没什么情绪。 仿佛被他的情绪影响,他身后的合欢都更灿烂艳丽了。 高丹傻乎乎地望着他,痴痴点头:“我,我知道的。” 不就是现任楚王闹出那点破事么,等她嫁过去,看还有谁敢欺负苏沁。 “臣知道了。”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便挡住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等苏沁出宫后,高丹都还有些恍惚,他真就这么简单的答应了? 从十七到二十一,他那白月光终是抵不过现实了! 她咬着嘴角,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他现在不喜欢她没关系,等到往后几年,几十年,他身边都只能有她,再说什么爱不爱,已经没意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皇寿诞当日,天地共贺。 大尧西起无边大漠,东至万流归墟,南统百夷南越,北……现在虽然被胡人暂时夺取多地,但千秋万代,汉人的传承不绝,迟早有一天会夺回自己的土地。 早上要出发时,夏霖忽然叫住徐不让。 “这书是何人所写?倒是文辞浏亮朗畅,辞达理举,颇有六朝韵味” 他把一本书和几页纸递给徐不让。 “外祖这么快就看完了?”徐不让接过书,是她誊的那本《游楚杂记》,之前本想印好就发售,可回头想想,苏沁这个“不渡”的笔名起得别致了些,加之标题乏善可陈,便想着让夏霖写篇序当做噱头,或可以更好卖些? “这些日子闲在家反而有些无聊,加上这书还算可圈可点,便看完了。”夏霖摸着胡须,反复还在回味书中所记:“就是辞儿你这字……” 他几乎一眼就断定这书是徐不让誊的,她那鸡脚叉,居然隐隐有些自成一家的风范。 “这不是没时间练吗,哎呀,都这个时间了,咱们再不走来不及了!” 看她抱着书脚下抹油溜之大吉的背影,夏霖难得哼了一声。 小时候让她练字就哭哭啼啼闹悬不动腕,长大以后拿着那些刀枪剑戟的,也没见拿不动。 二门宁伯过来说车架备好了,他也背着手往前门去。 宗亲外戚早就入宫了,徐贤妃过世后他徐家也没人需要提前去看望,和寻常人家不一样的只是要先去太庙拜拜。 清玄殿上,宴请百官。 这大殿和之前为宁王办的家宴可不一样,殿深而远,若人少时站在里面,会有些奇异的渺小感。 两人照旧坐在夏霖身后,进门时遇到了欧阳敬,他正与旁边的人说话,见到两人简单点头。 甩掉两个小崽子这两月他真是乐得轻松,虽然是和一群老狐狸打交道,但总好过摆平两只小魔鬼。 之前他俩可真是给了他一份大礼。 再往前走,居然看到了恒通。 “什么?这家伙擢升那么快?”徐当仁小声说道,他记得恒通之前还只是礼部员外郎来着。 “毕竟状元郎啦。”徐不让也悄悄说话。 夏霖斜眼瞥了下恒通,“年少有为啊,想当年外祖也曾那么风光过,不过这越级擢升确实不常见。” 他执掌翰林院编修本朝史书,现在又何曾不风光了?只不过是顺嘴逗小孩儿玩儿。 恒通见他经过,赶紧站起来行礼。 “越级?他现在什么官位?”徐不让疑惑道。 “工部郎中,工部现在没有侍郎,看井羽阳那糟老头子带他来这,怕不是想让他做侍郎。说起来这孩子也算垮部门调筹,不过六部的事,外人谁说得清。” 听闻此言两人都震惊了,不管哪方,大费周折把谢千行扔出去,不就是应该把自己的势力安插上去吗? 现在让个恒通坐着是什么意思? 之前一直因为他才入朝一两年,官位也不高便把他忘了,现在看来,与所有人的接触可能都没那么简单,他到底是谁的人? 徐不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前两日他们还坐在一块闲谈,还好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 夏霖念叨着前途无量,被领到自己的位置上,殿外又来了个有些眼熟的太监,让双胞胎出去。 见夏霖有些顾虑,那太监尖声细气地笑道:“这里是宫中,夏大人还怕老奴们害徐小姐徐公子么,便是陛下使奴来请人的,夏大人就割爱一会。” 听说是皇帝,夏霖稍稍放心了些,可要说这宫里的贵人们,他就算不放心也没别的办法。 他摸索身上,拉着那太监的手笑着:“交给田内侍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怕这两只皮猴惊扰贵人罢了,还请田内侍多多关照。” 徐不让知道他肯定又是给这太监塞银子了,虽然这事在宫中也不算少见,可看着自家外祖做起来就是别扭。 她拉起徐当仁跟着那太监从后离开大殿。 第83章 惊变 高彻和高丹一起,都在绮云宫陪着王后。 看到他们来,王后笑道:“知道你俩来,陛下和丹儿立马派人去寻了,这是不耐烦陪我们这些老人了,罢罢罢,你们自去玩。” 一屋尽是宗亲,徐不让低头时隐约看到王凌、梁王、宁王、楚王,当然还有,苏沁。 众人听闻此言,也捧场地笑起来,高丹有些羞,拜过王后,便拉着徐不让跑出门去。 “公主今日找臣来,所为何事?”徐不让收了神思,朝高丹笑道。 “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么?”高丹背着手走在前面,没走几步就打发开了身后跟着的宫人。 “寿宴后不多时就要除国孝了。”她依旧背着手,徐不让看她两只手指绞着,似乎有些犹豫,或者,害羞? “臣知道。”谢霓裳若真决定入宫,那怕是不久以后两人就很难像从前那样常相见了。 “城中不少之前有了婚约的也快要办礼了。”她继续说道。 徐不让还以为她是想说王凌的事,默然在后面跟着。 “就是……”她看徐不让不接话,回过头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我可能也快要和苏哥哥定亲了。” 或许是高丹声音太小,或许是她走神了一瞬,徐不让不太能理解似的重复道:“苏哥哥?” “你见过的……就是心源哥哥。”高丹喏喏,脸红得快和路边的鸡血红彩釉花盆一个颜色了。 高丹喜欢苏沁,她早就知道,也看得出来,可现在谈起,却十足陌生。 “快的话过两个月就是婚期,你能不能……” 高丹睁大眼睛带着些恳求地看着徐不让,她应该不会拒绝,可这种事,她也没有十足把握。 “如果那时没有政务的话,荣幸之至。” 高丹松了口气,撒娇似的拍了一下徐不让的肩:“女孩子家家的,你还要去打仗吗?用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做什么。” 她太高兴,以至于没注意到徐不让不太自然的表情。 整个宴席徐不让都恍恍惚惚的,高丹赐了她不少点心酒水,她勉强笑着,跪谢隆恩。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炸开烟花,夜空中绚丽的颜色全城都看得到。这样好像要效仿古代圣贤,与民同乐。 年轻人们挤去殿外看焰火,谢霓裳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时被那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穿太少了。”她搂着徐不让的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手臂上。 盛夏的夜晚,即使气温低了些也不至于到冻手冻脚的地步。 “没事。”她握着谢霓裳的手臂,好像很专注地望着天上。 “以前不太见那么红的,颜色却暗了些。”谢霓裳也望着天上嘟囔着,她知道徐不让从小就喜欢看焰火,以前在旧京时,重要的节庆都会有,而在南安,这还是头一次放那么大的。 “礼部今年请人新制的焰火,听说是以花为形制的,象征花繁叶茂。”旁边有个男声说道。 徐不让本有些出神,闻言惊悚回头,差点没一出溜跪下去。 “陛下怎么也出来了。” 高彻笑笑:“朕的寿宴放的焰火,怎么朕竟然看不得吗?” 徐不让这才发现周围的人有意无意散开了一些,留着他两和高彻在隔人群几步的一个圈子里。 “看得,看得。”徐不让尴尬地笑着慢慢往后挪,谢霓裳也很紧张地缩在她身后。 “也不用这样怕朕,棠儿。” 棠儿是谢霓裳小名,这都叫得那么亲昵了,怕是入宫之事已成定局,在心中默叹一声后,她把谢霓裳挡在身后:“陛下慎言,女子闺名不是轻易叫得的,臣妹尚未嫁娶,莫要叫人听见,辱人清誉。” 虽然事订了,现在好歹还没进宫,不能乱了顺序。 高彻有些惊讶,挑眉看她,见她满脸坚持,也就作罢:“徐校尉教训得是,朕孟浪了。” 谢霓裳紧紧抱着徐不让的腰,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着火了,小小声说道:“……还请陛下莫怪。” 高彻觉得自己好像浪荡子调戏民女:“是,朕错了还不行?” 看他离开,谢霓裳才松开手。 “你快把我勒死了。”徐不让郁闷地揉着老腰。 她抿唇欲说些什么,旁边的人看高彻走了,又有二三站在她俩旁边。 “今日晚些我去找你。”徐不让拍拍她脑袋,姐妹之间欢闹的时间也是过一秒是一秒了。 又是一轮焰火在空中炸开,正是亮如白日的空隙,徐不让看到殿前台阶上有几人狼狈的跑了上来。 她眯起眼,总算辨认出为首那人好像是她的老冤家。 裴吾小跑了半天又爬了几十级台阶,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都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 他脚磕了一下,视线已经跌到殿门口诸人衣裳下摆的的高度,人群中也传来了轻细的惊呼。 “哎哟,裴侍郎当心。” 有人提着他的手臂一拉,两只脚仿佛都离开了地面,随即又被花瓶似的端正放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许多,刚站稳连官帽都没扶一下便继续往殿中跑。 不少人因为他这滑稽的模样讪笑起来,徐不让却皱起眉,拉着谢霓裳也进到殿中。 裴吾已经来到皇帝近前,他依附在高彻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谢霓裳看她脸色不对,便自觉回到谢太傅身边。 夏霖本在与旁人闲谈,看到裴吾的模样,也警惕地望着御座。 一眼看见欧阳敬,徐不让便绕了过去。 “上次与大军通讯是什么时间?”徐不让刚蹲下,徐当仁也过来了。 “半月前,尚在停战休整,只部分地区有小摩擦。”欧阳敬捏着胡子望着御座,肯定地说:“不是我军。” 殿外焰火放尽,众人也都回到殿内,却看到高彻提前离场。他近身的太监只说他有些乏了,乐舞不停,让众人尽兴。 或有那真看不懂事的,依旧与身旁同僚好友畅饮作乐,可清醒些的,都知道裴吾那副模样,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等稍晚些王后也跟着离开后,太监又宣了几人前去御前。 中书省、门下省、兵部、户部等部门的主要官员都去了,甚至谢太傅和夏霖后来也都被叫走。 “那好像确实没咱什么事。”西北军的三个人扎在一堆眼巴巴看着殿上各人来来去去,就是无人在意他们三个。 谢太傅走之前让谢霓裳先自己回家,她走过来问徐不让要不要一起走。 她看了看欧阳敬,欧阳敬挥挥手:“有事也是叫我,我知道你行踪找得到人就行,去。” 徐当仁自觉摆摆手:“你送她回去,我陪着欧叔等外祖。” 她两头都担心,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又怕谢霓裳看出她的犹豫自己一个人离开,心里暗暗咬牙,拉着她走了。 南安不禁夜,又加上高彻寿诞,街上那是加倍热闹。 人如流水马如龙,看着一如当初旧京繁华。 “我是不是不该拉着你出来?”看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大街,谢霓裳问道。 她放下车帘,笑着回头:“既然不是第一时间叫到,那应当是不怎么需要我们的,我在那也就是干等着,不如多些时间与你在一起。” 谢霓裳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酸涩:“上次与你谈过以后,我彻底想清楚,便与外祖说了。” 这件事一直埋在她心中,谢太傅只是说过一嘴,谢夫人更是不会主动与她谈起。她知道他们是不想让她为难,可相应的,她也不想让他们为难。 谢太傅还有几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她也还有两个庶妹,但现在适龄的女孩只有她自己了。 她不怕吗? 她怕的,与高彻只远远几面,与陌生人无异。坊间更是有着他喜怒无常,残暴无端的传言,再者这次开后宫,不知多少方势力都往里送了自己的人。 即使高彻愿意给谢家一个机会,她也得抓得住才行。 思及此,她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进了宫,她就只是一个人了,再没了亲人的爱护,朋友的关怀。后宫虽不比前朝,但也是暗流涌动,杀人不见血。 徐不让挪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 以前有人欺负谢霓裳,她都能打回去,即使小对面几岁,也能让对方讨不到好,唯独这样的人生大事,她无能为力,是真的一点帮助都出不了。 谢霓裳吸着鼻子,想着今日见到的高彻,她是第一次那么近看到他,那就是她未来一生的倚靠了。 车厢外忽然传来惊马声,马嘶与人吼齐起。 “车内是徐校尉吗?陛下急招!” 没想到真把她叫回去了! “晚些有时间再去找你。”徐不让无奈摸了摸谢霓裳的头,随即扬声应道:“正是在下!” 她掀开车帘跳下去,来的太监一人一马,横在谢府马车前。 “得罪了。”她拉着马鞍便翻身上马,接过马缰,两人一骑调转马头朝着皇宫方向离去。 谢霓裳望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远尘,路边有人对这风驰电掣的一幕啧啧称奇,也有人好奇地望向她的车驾。 “走。”她放下车帘。 政务、家事,大家都各有忙的,只有她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至少这次,有需要到她的地方,她不会再退缩了。 第84章 分离 看王后等人望向自己,苏沁轻轻摇头:“楚地离齐地相隔甚远,若现在从楚国调兵,不等楚兵至,怕是叛军已要围困南安。” “京师防备坐镇南安,护卫皇室为首要之策,绝不能动!”刘叔佟高声道。 中书令王岂之棱他一眼,阴恻恻地说:“那刘大人倒是给个可行的办法啊。” “西南部的章临军刚出越地,怕是比楚兵只晚不早。”裴吾在旁补充道。 齐地四国同时造反,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这两年都想着怎么防北胡人,哪想这诸侯国先反了。 “齐地孤悬东方,既然是反,那必定是先南下,江州太守那边有什么消息?”有人问道。 “便是江州太守发的急报!江州地平不见险,怕是难以遏制四国大军。”裴吾回道。 “这齐王真正大逆不道!陛下念在与废太子手足胞亲的份上,不追究他的违逆欺君罪名,留他国嗣奉养,现在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反倒再次谋逆!”刘叔佟痛骂道,在场之人却无人应他。 “现在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平叛,刘尚书在这骂得再响,那边的四国之兵也怕是不会慢一刻。”王岂之冷淡道。 “够了,当前除以上两军,还有别的人手可用吗?”高彻打断又要嘴仗起来的两人,看着面前的沙盘问道。 “京师防备绝不能动……”刘叔佟重又说道。 高彻瞥他一眼,他马上低下头:“前线与北胡人的战事暂停,不若……” “家贼、外贼都一样得防,你把前线兵马调下来,若是胡人趁机南下却如何是好?”王岂之冷哼道:“况且若联军西进切断前线与南安的补给线,便是把十数万士兵的性命交给北胡人宰割了!粮草乃兵家大事!刘尚书难道连这些事都不懂?” “这……”刘叔佟喏喏,再不吱声。 “尚书说得却有些道理。”忽然有人说道:“收缩兵力暂做调整也是很常见的情况,东线离南安近,却是不可调动,西线西北军却尚在黄河以北,若稍做调整,收缩至南岸,可只做防守,那样就有富余人手去平叛了。” 苏睦友闻言,眼皮跳了一下,过到南岸不就是他楚国的地界,把大军撤去平叛,是要叫他楚国独自顶着数十万北胡人的压力吗? 他还没开口,就另有人说道:“把西线部队调去平叛也稍远了些,等他们到,怕是江州大半已落入四国手中,不若与前线北胡人和谈,使人和亲,出资抚慰,先抚内,再安外……” “这是什么话?若是知道我大尧内乱,胡人岂有不借乱南下之理!” 几处又开始吵吵嚷嚷,主战的,主和谈的,和北胡人谈,和叛军谈,和亲的,纳奉的,说什么的都有。 苏睦友看着身旁的苏沁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生怕他脑子一抽,为了给王家、高家表忠心,真把楚地十万军队全献出去了。 可他只是完全置身事外般地站在那,出神地看着沙盘。 “肃静。”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却是一个红衣太监。 他当然不是给自己说话,一架屏风后,传来王后娇媚的声音:“前段时间不是说新募了些兵?算来也有五万之众,让他们先去顶着,再调楚地或是西南的人不就完了。” “这……”刘叔佟觉得自己后背都湿了。 “太后说得是。”王岂之朝屏风后一拱手:“刘尚书手握五万新兵和京师防备,不图为圣上与太后解忧,反倒遮遮掩掩,所为何意?” “我……”刘叔佟哑口无言,看着怒火中烧的王岂之,眼角瞥见裴吾,便一脚踹到他腿上。 裴吾跑这一路,腿脚本就酸软,一下子便跪在地上。 他心中苦笑,刘叔佟何尝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新兵什么情况他最了解,装备良莠不齐,甚至人头都凑不够,前些日子还有人上报说发不出兵饷,不少人做了逃兵。说是五万众,现在能有四万便算几处负责练兵的将领有能耐。 “新兵训练臣授予子奚管理,前些日却听说下面管理不善,出现了不少逃兵!”刘叔佟指着裴吾,厉声说道:“臣本遣各处追捕逃兵,严加处置,却是遇上陛下寿宴……” 高彻冷冷看他:“怎么,倒还怪上朕了?” 他还想狡辩什么,却被高彻这话吓得一哆嗦跪下:“臣,臣不敢!只是新兵尚只训练不足三月,现在贸然派上前线,怕是,怕是……” “行不行的,让他们自己来说。”王后声音中有些疲惫。 从前就知道刘叔佟不堪大用,因着两姓姻亲关系加之他还算听话,便让他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用兵主事,王岂之和王道然两人商议着也能解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可现在看来,刘叔佟却是有些不胜其任。 徐当仁单独被招,欧阳敬本一直悬着的心更是紧张。 “陛下没有召见欧阳参军,只说了让徐校尉和小徐校尉入内,还请大人少安毋躁。”太监隔开欧阳敬和徐当仁,遣了一人去追徐不让的马车,另派出几人去京城周边新兵驻地请各营主事。 徐当仁几不可查地冲欧阳敬摇摇头:“烦请内侍带路。” 等徐不让一路跑到御书房,高彻正拍着徐当仁的肩膀。 人们陆续退出来,见她来也没说什么话,分出一条路给她进去。 “陛下。”徐不让跪下,着急问道:“叫臣前来,所为何事?” 回答她的却不是高彻。 “后日寅时正,我率五万新兵前去江州,你暂领我的职,归于京师防备所。” 她也顾不上高彻喊没喊她起来了,一下冲到徐当仁面前:“什么?是北胡人冲破防线南下了?我们一起!” “徐卿少安毋躁。”高彻摇摇头。 等着屋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以后,他才开口,刚说了半句又头疼的揉着眉心:“你们与她解释,朕累了。” 这下连高彻也走了。 屋里除了收拾东西的内侍,就剩了夏霖和徐当仁。 “走,车上说。”夏霖推着两人的背,一道出宫。 她这一趟完全是白跑。 马车上却没人主动挑起话头,徐不让犹豫再三,开口道:“我跟你一起。” “没有一起,只有我,圣旨已经定了。”徐当仁用略带冷硬的奇怪语气说道。 夏霖在一旁也叹了口气。 “你一个人?”马车声好像时远时近,她不太能理解这四个字。 “对,你留在京中。”徐当仁沉着气说道:“接手我的位置。” “接手你的位置?”她又重复了一遍。 “别装傻。”徐当仁自己也是心烦。 齐地四国十五万叛军南下,江州地平无遮,新兵素质良莠不齐且连人头都不足数,这拿什么守?什么攻? “我呢?”徐不让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们不是一直一起的么?现在把我放在大后方是什么意思?” 夏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这一生漫长的岁月却没真正教过他这种时候应该如何。 这几乎是拿徐当仁的命去博,拖住叛军,等支援的队伍赶来,可谁知道大军什么时候能到。 他也曾强烈反对,但始终手无实职,被王岂之几句噎了回去。 老人拭着眼角,拉住两人的手:“辞儿,守着南安和外祖。” 徐不让嘴角抖动了两下,终于接受现实一样长出一口气。 “……好,这次换你来攻,我来守。” 徐当仁要立即去柳下营整顿,准备开拔,刚回了家牵着马便要离开。 徐不让想跟着一起去,却被拦住:“你已经是京师防备的人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的东西我会收好送回来。” 刘妈和宁伯也听了夏霖的安排上来劝她,好像所有人都在拦着她,只能看着徐当仁策马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颓然回身,看着夏霖和提前一步到家的欧阳敬。 欧阳敬也不禁叹息。 “辞儿,已经不早了,先睡。”夏霖安慰着她,“明日早餐让你常叔准备你最喜欢的虾饺好不好?吃完再去见见棠儿,你们姐妹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 本以为她会闹个不停,却见她眨眨眼,露出一个微笑:“好。” 洗漱完毕,徐不让坐在床上,听着屋外的声音。 她耳朵很好,毕竟习武之人,耳目要比旁人更好些。 刘妈之前要自己给她守夜,被她极力劝走了,又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守着,再次被她以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为由打发到门外。 子时初,连细微的走动声也少了。 她又等了些时候,听到门外的呼吸声也变轻,才站起来,轻手轻脚往窗边摸。 夏日她这屋的窗是打开的,对着夏府的花园,白日里姹紫嫣红开遍,在夜色中却是最好的遮掩,对她是,对旁人也是。 童桑满头大汗蹲在一块假山石后面,望着巡夜人的灯笼光远到一点影都没有,才挥挥手让苏沁过来。 他家殿下,也不知怎么想的,今日非要玩这出夜探闺房。 但就他那个身手,别说夜探,就是白天也难翻墙爬坎什么的,还好夏府居然有个无人守的小门,他先翻进去,开了门就能进来了。 不知为何,今夜夏府守备好像格外严密,不到一刻的功夫过了两拨巡视的了。 “不用跟了。”苏沁小声说道,自己往前走去。 童桑看着他挺直的腰杆就觉得汗流浃背,感叹他家殿下还是有不会的,比如做采花贼就很没天赋。 “勾着点腰!”他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跟上去,手忙脚乱地比划,也不知苏沁能不能理会到。要是被夏府家丁发现,苏沁可能还好,他却是不用活了。 苏沁对背后着急得抓耳挠腮的童桑毫不在意,今夜只有一弯下弦月,星子不多,勉强能看清楚路。 他回忆着当时从徐不让屋中看出来的场景,来到一扇雕花窗前。 窗台不高,连他也可以轻松爬上去。 落地刚小心地站稳,就觉得脖颈间有一丝凉意。 “不准动。” 第85章 拔寨 苏沁走得毫不隐蔽,他做贼的话,是她这个屋主都会担心被发现的程度。 等了半天他才摸进来,她理所当然地给予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点夜闯闺房的人应有的待遇。 徐不让无视远处几乎跳起来的童桑,关上了雕花窗。 她一只手持匕首,一手从身上摸到一个布包,扯下来塞给他:“你果然有病。” “不是你叫我有时间过来的么。”苏沁完全没有被匕首比着脖子的自觉,语气轻松,甚至带有一丝雀跃:“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那日他说了那句话以后,徐不让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合着刚才说那么多白说了。 也不知道这症状是以前就有了没发现,还是最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发作。 “好不好?他没得到回应他又问了一遍。 她听娘说,对这种人应该先顺着他的意先抚慰,然后跑得越远越好。 但她觉得眼下的情况似乎不能应个“好”字,然后估量了一下两人的脚力,直接溜之大吉。 再就是早上她入宫,听到高丹说与他定亲的消息,也并不意外。 “世子殿下都要娶亲了,还是莫要再做这些越矩的事。”她指着旁边书桌上几摞书:“这些你能搬就搬,搬不了我到时候让邮差捎给你。” “……你是把书院搬空了吗?”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他内心好笑:“烧就烧了,又没什么特别珍贵的。” 苏睦友怀疑得没错,书房确实是他自己烧的。 更甚,鱼符是和他们一起到的南安。 虽然带那东西出来的人全不知道。 徐不让收回匕首:“你快着些,我还有事。” “去柳下营?城门已经关了,即使是你也不好夜闯城门。”苏沁转过身来,笑着看她,即使是黑夜中也看得到他眼中的一点反光,“放心让他自己去,你还有自己的任务。” 徐不让本来不想和他多说,闻言警觉起来:“你又干什么了?” 她不觉得苏沁哄她似的不插手朝中事会一直被遵守下去,但他在学宫中确实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至少她看见的时候是。 “嫁不嫁?”他答非所问。 “你真是有病!拿着书,赶紧走。”她推开苏沁,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我帮你杀王道然,有兴趣谈了吗?” 从前真不知道他是这样有些癫狂的人,徐不让开始后悔,后悔被他外表蒙蔽,被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现在好像站在什么悬崖上,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你都要娶公主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咬着唇角想踢人,又下不去脚:“我虽然鲁莽,又不是傻。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但还是道歉在先,不用在这耍我了。” “当我耍你也可以,那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力气出奇的大,包着她手抽也抽不出来。 “……如果我现在大叫出声你猜会怎么样?”徐不让想了想,并不屈服。 “夏府的人进来抓住我,如果不想你名声有污是不会传出去的。”他毫不在意地笑笑:“然后委屈你一下,先当着侧妃?等事情了了再扶正。这样我不太喜欢,你呢?” 一向都是徐不让捉弄人,威胁人,现在换了立场怎么感觉怎么奇怪。 他真的是疯子,比凉州城的西北风都疯。 看她犹豫,苏沁更痛快了:“来,哄哄我,嫁不嫁?” 他声音不再压制,几乎到了白日说话的音量。 “小声点!门口有人!”徐不让一手掐着他的脖子蹲下,好像这样能把声音压下来。 她竖起耳朵,听见外面两个婢女的呼吸声依旧绵长,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和苏沁的距离太近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耍我很有趣。”她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你一会帮宁王,一会要娶公主,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到底有那句话是真的?” “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听她这样说,苏沁无奈地轻笑了声:“可我至少许你的承诺从未食言,当是骗我也好。” 徐不让盯着他,他眼中黯淡,好像现在被重重围困的人是他不是她。 “你我好聚好散好不好,以后我去寺庙上香也会给你点个长明灯的。” 苏沁还是第一次看她那么丧气的模样,觉得好玩又有些心疼。 苏沁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也不用太担心你哥哥,齐国虽号称十五万众,不过实际有十万就不错了,江州虽无地险之利,却有粮仓,水道,进退得宜。若处理得当,守几个月不难。” 徐不让抬头,虽然黑黢黢的看不太清,但他面上的温和神色就算闭着眼她都能想象得到。 “不用安慰我。” 她当然相信徐当仁,她只是不相信朝廷。 若徐当仁守住了打赢了当然是好事,不求升官加爵,但求平安无恙。可若实在打不赢,他身陨江州,对他徐家当然是大难,对朝廷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她身上。 她嫁谁,便是徐家归顺谁。 想到这,她开玩笑似的叹气:“你若能护徐家,我嫁你也没什么。” 苏沁都没想到她忽然松口,本来跪坐在地上,一下便站了起来:“那说定了。” 徐不让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好像那夜共坠莲池中的船上。 得到许诺,他不再纠缠,把鱼符重塞给她。 看他笨拙地离开,徐不让轻笑一声。 她在干什么?卖自己? 她颓然坐在窗下,思绪纷纷。后半夜时,凉风送雨,这么些天,南安终于下雨了。 天亮时,雨便停了,只留草木上的水。她估摸着正好能赶上城门开,便再也不理所有阻拦,去牵了马要走。 暮霭被关在最里面的马棚,昨晚她就是摸出来大概也会闹得人尽皆知。 刘妈拦在暮霭身前,一副不从她身上踏过去就不让的模样。 “刘妈,您让一下,我就是稍微出去一趟。” 她拉着马缰左右为难。 “四小姐,您就听听话,待在南安,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去那些地方。”刘妈拉着马嚼,还在招呼着周围的家丁过来帮忙。 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好好给刘妈说,虽然刘妈很固执,但也禁不住她撒娇,可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她已经耽误了一晚,还有不到十二时辰徐当仁就要开拔了! 她一翻身下了马,即使跑也要跑着去。 一声低沉苍老的男声唤道:“让她去。” 夏霖站在二门望着徐不让,一夜之间,他仿佛更老了些,“辞儿,想做什么,就做,不用顾虑别的。” 徐不让几乎把下唇咬出血。 她已经不是可以任性做任何事的时候了。 从南渡以来就一直在给所有人添麻烦。 “我只是去看看。”她松口苦笑道:“会回来的。” 夏霖眼中古井无波,还是笑了笑:“那代外祖送送善儿。” 平叛始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况且北线战事未定,现在又出内乱。为稳定民心,还没有大范围告知百姓,且进京诸侯王也暂时得在京城待着,尤其领地不远于齐地四国的一些地方。 这次开拔可谓低调。 她快马加鞭,赶到柳下营时日头还不算高。 营中应是彻夜未休。得益于他们安排的轮休制度,休假的人很快被召回,辎重也收拾了七七八八,兵部派来沟通协调现的人正与杨春夜交谈,看到徐不让,眯着眼睛望向别处。 杨春夜回头,看到她有些开心,却又觉得自己不应当露出这样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你来了。” 此次他也要作为参军随兵出征,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上战场,可徐当仁沉静的模样让他安心不少。 徐不让拍拍他的肩膀,扭头在来往的人群中寻找起来。 他很快会意:“他在菜地。” 相比起军营里的兵荒马乱,菜地没什么人。虽然有些青菜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但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野营的。 徐当仁挑了一桶水正在浇菜。 “昨日下了雨。”真到了见面的时候,她却只字不提分别。 “嗯。”徐当仁又舀了一瓢水撒在地上。 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口:“我求陛下将你调入宫中。” “没用的。” 不管她在哪,王后只要想,就有办法嫁了她。 况且只有嫁了她被希望嫁的人,才能赢得那些人的信任,对徐家的,对徐当仁的。 他把瓢一甩,反身抱住徐不让:“等我,我一定会赢。”这话不知是对徐不让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这次出征是无奈,也是机会。 只要他赢,手上就又有些筹码,能赎回来一些是一些。 “我知道,那么近,要常写信回来。”徐不让回抱住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你喜欢那姑娘就早点娶了,你看又没时间了。” “不重要了。” 徐不让觉得他弹了自己后脑勺一下。 “都要分开了还那么惹人讨厌。”她拍了徐当仁一下。 “你有时间的话,去黛眉山看看。”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尽快去,多去几次,见到道长,就说来见故人。” “知道了,又是你养的小情儿吗?” 徐当仁又沉默了良久:“你嘴欠的毛病真是我惯的。” 中午还忙着,到了晚上才和一伙人吃了最后一顿饭。 三个师长一个营长看着她还有些不舍。 “大比怕是没办法参与,可惜了。”饶毅叹息道。 “这时候还想着大比,这次平叛若能立军功,不比打架得来的好?”徐不让笑他:“不过若是丢了人,可别说是我徐家教出来的。” 其实他们实际训练了还没三个月,但同吃同住,身先士卒,还是积累了些感情。 “没关系,我们会把奖励都赢过来的。”大有笑眯眯地说:“反正你们平时也打不过我。” 这话引得一群人呲牙。 大有他们一拨人本就归在京师防备,只是借给双胞胎练兵,现在桥归桥,路归路,并不和他们一起去平叛。 “再说了,比赛有限制,打仗可没有,天高海阔,大有前程。”这顿饭徐不让把之前弄来准备庆功喝的几十坛酒掏了出来,一人分了一点,烘托个气氛。 “小徐校尉说得好!你虽是个女子,行事却合我的脾气,若不嫌弃,燕某敬您一杯。”燕放举起酒杯敬她,却自己先一饮而尽。 “我看你就是想骗我酒喝。”徐不让撇嘴,又给他满上,两只陶泥酒盅撞出清脆的声音,徐不让抬盅敬了一圈:“敬祝诸君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一圈人跟着她喊道。 “武运昌隆!”更远些的听到这边喊,也跟着喊起来,此起彼伏,倒是有些气势。 平时话很少的陶陂田和韩炜也颤巍巍和她碰杯,一饮而尽。 不过始终马上要开拔,这场饭也散得早,个人回去休息,丑时就要起。 次日寅时正,大军准时开拔,几千人也算浩浩荡荡,一路朝东而去。 徐不让站在山坡上,远望队首,直望到队末都看不见,太阳也升起来。 “走?”大有在后面劝道。 “走。”她调转马头,却看见南安方向有架马车过来。 是很普通的马车,一路疾驰。 柳下营的方向虽平时也有人过,但并不算常见,南安去望京,去江州,去学宫都有更便捷的路。 她纵马而下,身后十几人跟着,拦在那车前,吓得车夫一惊,差点把车弄翻。 “你们是何人?此处乃军机要处……”徐不让看到车厢窗帘被撩开,露出一个有些脸熟的人。 “柳儿姑娘……”她牙疼,说来就来。 “当仁哥走了?”她眼泪汪汪,头发也有些乱,看来是临时知道过来的。 “走了。” 她眼中的泪啪嗒就落了下来,看着徐不让又觉得有些不对,她一个外人,在别人至亲面前哭什么。 “我……这封信,若有机会,还请交给他。”柳儿伸手递给徐不让一封信,便催着车夫转头回去。 徐不让捏着信,看他们也离开。 “顾几个农夫打理着柳下营的地,别荒了。”她最后望了一眼柳下营,再没回头。 第86章 曾少年 “没兴趣。”徐不让侧坐在沙盘旁,拿着小旗反复比划推演。 “好歹你当时报了名的,这样不就算逃兵了吗。”孙茂发好言劝说道:“现在你再担心当仁也无用啊,不如打打架,散散心。” “她不去就不去,我还少了个对手。”一旁的少年满是不屑地说。 徐不让木然转头:“罗笙我看你又皮痒痒了。” 寿宴过后,她就到孙茂发处报到了。 孙茂发这边又不用她干什么,每天点卯上下班,还能回夏府,之前看还真是一桩美事,但现在她好像被抽走了灵魂,干什么都没力气。 “那不是你要我办的么!这又不参加了算什么事!”孙茂发怒道。 七月初五,全军大比。 当初本来是激励新兵顺便捞点彩头才撺着孙茂发去求高彻弄的,但现在“全军”已经只剩北军:京师防备,南军:禁卫军。 当初想得再好,奈何时移世易,这群人已经尽数去江州平叛了。 “我的人都没了,我一个光杆司令有什么意思。”她伸手薅了串葡萄,毫不客气地吃着,眼睛却一点没离开沙盘。 那还是高彻赏下来奖励京师防备在寿宴期间尽忠职守的,两筐葡萄她一个人吃了半筐。 “我说你没干劲就回家躺着,在这碍眼。”罗笙又怕被她收拾,又忿忿不平,小声说道。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都答应禁军那边了。” 徐不让瞥他一眼:“你又赌钱了?” 孙茂发顾左右而言他,徐不让更是确定。 “反正都是些愣头青,你随便打打,能到八强就行。”孙茂发想了想又开口。 “再说。”徐不让拍拍屁股,准备跑路。 谢霓裳再有几天就要进宫了,她得去看看。 策马到了谢府,门口管家正好送人出来,见她来,客气地带她去找谢霓裳。 “最近挺热闹。”她漫不经心地问。 “知道咱家小姐要进宫,之前那些人又开始往来。”管家不屑地笑道。谢千行出事时,那可谓一个门前冷落鞍马稀。 即使知道大多人是势利的,这样强烈的对比也太难看了。 嫁皇家不比普通百姓。 高彻元妻还未定,她不是当皇后的,自然也没有大操大办,只有几个贴身丫鬟跟着,一些嫁妆。 谢夫人指着丫鬟收拾她要带走的东西,忙得像个陀螺,见徐不让来也没怎么停,指挥着厨房晚上加菜。 “你姐妹俩聊,我还得看看南衣那边。”谢夫人转进如风,留下她和谢霓裳两人。 谢霓裳这些日子明显没睡好的模样,眼下有些青。 徐不让叹气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发出一声怪响,惹得谢霓裳笑出声。 “你哥哥们没办法送你,只有我多陪陪你了。”她拉着谢霓裳的手在院中慢慢逛。 “你来陪就够了。”谢霓裳回握:“这些天大家都在忙,就我闲得难受。” 高彻开后宫,目的是尽快生下皇嗣,不使宗庙无继。所以一切流程简化,谢霓裳平日家教就不差,宫里的嬷嬷能教的也不多,所以她确实是最闲的。 两人逛到后院,她望着远处的墙,微微眯起眼:“对不起,我也要食言了。” 总角之交,恰年少时。 当时徐不让的梦想还是行侠仗义,打遍天下不平。谢霓裳比她还小两岁,跑不快,走路都会摔跤,但就爱粘着双胞胎。 一日徐夫人夏蘅过来接双胞胎,看着一身脏的两只带着头发乱糟糟的一小只,抓过两人就要教训。 徐不让大喝道:“我们可是雌雄双煞!你怎么能揍我呢!” 夏蘅手下不停,给两人拍着灰“你是雌雄双煞,我是雌雄双煞的娘,想揍你就能揍你!带着妹妹爬树!还把手蹭破皮,你俩好大胆子!” 徐当仁嗷嗷叫着:“她让我们带的,怎么不揍她!” “因为你们是大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嘛。”谢夫人又笑着打趣谢霓裳:“善儿和辞儿若要做大侠,可就顾不上你这小丫头了,有谁家大侠还带着个走路不稳的拖油瓶啊。” 谢霓裳着急,越急越手忙脚乱:“我也会跟上的!一定不当拖油瓶!” “别人会武功,你会什么呀?” “我,我会,会背书!”小小的谢霓裳虽然娇气,但也有些倔强在里面。 “背书可赚不了钱。”谢夫人笑话她:“还挑食,老哭,一点不像你表哥表姐让人省心,以后谁照顾你啊。” “我看你就别吓她了,像这两只皮猴也没什么好的。”夏蘅收拾了两人,笑呵呵地说道。 “我可以学医!到时候哥哥姐姐受伤我就可以治了!”她茅塞顿开似的想起,家里的大夫虽然不会武功,但似乎也很厉害。 “噢哟,学医可不是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能学得会的。” …… 她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学医,虽然不算大成,对寻常的毛病,尤其是跌打损伤一类也算有些研究。 可是用不上了,再也没用了。 “你能好好的就是最好。”徐不让摸摸她的脑袋,以后再见,就是娘娘了,再是亲近,也不能如今日一般。 “我,我想出去逛逛。”谢霓裳犹豫地抓着徐不让的衣袖,“其实我都还没好好逛过南安城。” 徐不让大概知道她想什么,让她拿了个帷帽,避开下人来到马棚,牵过暮霭摸出门去。 无视后面呼喊的谢府家丁,暮霭的脚程寻常马都赶不上,何况是人。 夏日本热得人心燥,暮霭如乘风而行,撕开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清爽。 谢霓裳坐在后面,紧紧抱着徐不让。 两旁的景色根本看不清,但重要吗? “我想回去,回旧京。”她轻声说道。 那里有一直以来生活的家,有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会回去的,一定会的。”徐不让耳力很好,听见背后的啜泣声,坚定地说道。 一路狂奔,来到春闲院。 “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徐不让勒着马缰,暮霭原地踏足。 这是卫泉家在南安置的宅子,他若回家,一定会来这。 日头已经西斜,若无应酬,应当已经回来了。 她下马,还没上去敲门,就听到谢霓裳唤她:“算了,不见了。” “你想好。”谢家、徐家算是家属,以后虽然困难,多少还有机会再见,她的小姐妹们也是官家小姐,一年,两年,宫宴上总会见的,再不然也能书信传递。只有卫泉,非亲非故,也非官宦世家,更不是可以轻易传信的关系,此一别,就是永诀。 “……不见了,是我对不起他,可这件事,再如何也不能后悔了。”谢霓裳不太自在地拽了拽帷帽的薄纱,深吸了一口气:“走。” 徐不让牵着马,慢慢走在巷子里。 太阳已经落下,晚风带来谁家厨房的烟火气,小贩收摊回家,酒楼点上灯笼,夜有夜的颜色。 “原来杏花楼在这啊。”谢霓裳两边看着,她确实很少出来。 “这条街都是吃的呢,早上来有家煎饼,刚出锅酥酥脆脆,撒上点胡麻碎,绝了。”徐不让指她:“那边桥上有卖豆花的。” “哎,要是你能早些来南安就好。” 现在说什么都只是遗憾,她们来时像阵风,回时却依依不舍,徐不让给她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就在天黑尽要回去时,徐不让眼角瞥到个熟悉的人影。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谢霓裳也看到了那人。 “不过去打招呼吗?” “不熟。”徐不让转身就走,那人反倒是发现了她,一路跑过来。 “徐小姐。”恒通跑到她前头,确认没认错才恭敬地鞠躬。 “恒郎中。”徐不让也朝他致意,不过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听闻徐公子领兵平叛,还希望他一切顺利。”恒通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又有些淡漠,只能无话找话。 “多谢郎中惦念。”徐不让礼貌回应。 恒通看看马上的谢霓裳,但人家带着帷帽就是不想让人看,既然徐不让不介绍他也不好探究,只能又找了些话:“不知夏大人一切可好。” “好的。”她敷衍道:“恒郎中若无事,我还急着归家。” “听说后日全军大比,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看?”徐不让急着走,恒通也不是完全看不懂,止了脚步在后面问道。 徐不让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到是消息灵通。” “各部都听说了。”看她态度转缓,他又跟上来:“又正好是休沐,大概不少人会去。” “你要来便来,我还能拦着你不成。”徐不让背着手,看来孙茂发就是打定了人多,准备强把她架上去了。 “只一样。”她忽然想起些事。 “什么?” “下注全押我。”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要战便战,还能输了不成。 “呃,我不赌钱的……”虽然同僚间确实已经有开始下注押人的,但他都没参与。 徐不让歪嘴笑笑:“那随你了,没意思。” 这路走到头,周围也没什么摊贩了,徐不让踩着马镫一下骑上去,甩了一下马缰暮霭就加快了速度,扔下恒通在原地。 谢霓裳扶着帷帽,回头看他:“这状元郎倒也没一开始那么可怕。” “就是一书呆子,可怕什么。” 想起当日花会,到今日态度,谢霓裳忽然有了个猜想:“他莫不是,喜欢你。” 徐不让身子一垮,差点没滑下马鞍,可朝中那些权利的倾轧,那些弯弯绕不能讲给谢霓裳听,恒通到底是谁的人,她现在还不清楚,只是绝非他看上去那么纯直:“你可少看点话本子。” “真的呀,女将军对书生,很少有话本子这么写的!”谢霓裳揽着她的腰:“你后日比赛怎么不给我说,我也想去。” “好好待在家大小姐,就这一次姑姑都不知要怎么数落我。” 谢夫人也知道这些日把谢霓裳憋坏了,又是最后的自由时光,等他们回去倒是没怎么说。送走徐不让以后,看着女儿倚门远望的样子不由心酸。 回头看见谢夫人暗暗拭泪,谢霓裳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娘以前还爱笑我哭,现在怎么自己哭起来了。” 谢夫人拧着手帕,不住道:“是娘没本事,娘对不住你。” “我自己选的,怎么是娘的错呢。”谢霓裳扶着谢夫人慢慢走在廊下:“爹和哥哥常不在家,娘顾这一家子,也要照顾好自己,女儿以后不能在跟前尽孝了。”说着,谢霓裳原本笑着的脸也要落下泪来。 “你啊,在家添麻烦还有娘给你兜着,去了宫里,可得自己小心了。”谢夫人包着她的手,一步一叹。 宫墙深深,进去了就是一辈子,如果有可能,嫁谁都好。皇家看着尊荣无比,但终归只能倚仗别人。谢夫人何尝不知道,若不是谢千行出事,那皇帝再如何,又干她的心肝儿何事呢? 男儿在朝堂,在江湖,在边疆,他们苦、累、危险。 可谁知后宅深宫亦不是安乐享福之地? 第87章 比赛 爬了一次墙,他好像上瘾一般。 徐不让不再去见他,奈何这人自己凑过来。 听着雕花窗又被打开的声音,她心中暗叹。 “你这样夜夜闯人闺房,在我家乡,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她枕着手臂懒得动。 “我好心带了前线的消息,你就不想知道吗?”他走过来,好像在自己屋中。 “不想。”好消息不用知道,坏消息不想知道。 寿宴后,皇帝赐婚楚王世子和浔阳公主,谁人看了不说句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可这个人失心疯一样黏着她,扔出去又爬进来,上半夜闹到下半夜。徐不让真是怕事情败露惹怒天家,被他连累着斩了。 “他们刚到江州城,正清野坚壁准备防守。” 徐不让应了一声,这都是常规打法,江州水道众多,如果能充分利用,以少胜多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叛军似乎不急着南下,往濮阳方向去了。” 濮阳往北不远就是王道然的部队,虽然那边有粮仓,确实是个军事重地,但他们就不怕两面夹击么。 徐不让难得睁开眼:“你好像很开心?” “见你当然开心。”他笑得温和,好像刚才只是在逗她而不是说什么战报,他坐在脚踏上,倚在她床边。 “我说你不要太过分了。”她坐起身,“你老过来干什么啊,被人发现我还活不活了。” 他一手搭在床边,像坐在自家廊下那样,笑得狡黠:“若被发现,我自然是会负责的。” “你负责什么,你以为王后是吃素的?” “他王家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前线、前朝、后宫,挟持幼帝狐假虎威,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甘心对他们俯首称臣。”他的话语中带上一丝怒气:“徐不让,徐不让,我比你更恨他们。” 徐不让第一次见他如此愤恨的模样,想来也是,他一半高家的血脉,被王家害死的废太子是他的表哥,而他那个心上人,也因着这场兵灾,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今日我送苏沂入宫了,便想来见你。”他顿了片刻,才又柔声说道:“我与她并不常见,也没什么感情,可一想到以后她就不再是楚王府的人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微妙。” 徐不让与苏沂更是只近距离见过一面,印象里是个清秀的女孩儿,与谢霓裳差不多大。 离谢霓裳入宫也没两天了。 她似乎多少能体会到苏沁的心情。 “这件事我也安慰不了你。”她裹紧被子,现在她自己也不是滋味。 前两天又去看了一次卫泉,他很忙的样子,和谢夫人一样。是不是真忙她不知道,但是那种想让自己被事务包围,不去想伤心事的模样却是熟悉。 如果闲下来,难过的情绪就会一股脑涌上来,溺水一样让人窒息。 当时罗弋牺牲后,她也是这么做的。 “但我又觉得,还好是她,若你要入宫,我确实是无可奈何。”他来并不是想要什么安慰,或者说,看见她,心就安了。 “又说这种话。”徐不让白他一眼:“有事说事,没睡回去睡觉。” “好,后日我也会去看。”他好像真的没事了一样,放下一小兜什么水果打算回去。 “哎哎哎。”徐不让叫住他,想了想:“他们应该组得有赌局,八强以前可以全部押我。” “要多少?”他不太懂这些,所以事先问清楚。 想起他随手散财的光荣事迹,徐不让斟酌了一下:“十几几十两都行,看着来。” “好。” 七月初五,京师防备所操场,全军大比。 除去平叛的新兵们,报上名过了海选的还有一百来人。随机分为甲乙丙丁四组,每组剩下八个,再来就是二进一的对赛。 “我绝对不和她一组!”大有看到分组名单以后杀猪一样尖叫起来。 他两在乙组,里面还有老熟人——孙茂发派去柳下营帮忙的胡杨,西北军的其他人分布在另外三组,现在都有恃无恐地看着大有乱叫。 “滚滚滚,以为大爷想和你在一组。”徐不让穿着一身布衣短打,正被欧阳敬盯着往身上套护具。 大有看到孙茂发,迅速跑过去跟他商量。 “不好意思对不让出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茂发看过去,西北军一群人围着徐不让,打气的打气,开玩笑的开玩笑。 她虽然在女孩儿里个子不矮,但在男人堆中还是显得矮小了些。在那么一堆老兵油子里却能镇得住场子,也是将门虎女。 离开西北军那一团,场上零散的人都朝着他们看,嘴上还说着什么,但至少不敢去她眼前说了。 “你要换也不是不行。”孙茂发沉吟片刻:“只要有人答应与你换。” 毕竟只是小组赛,随机分配,大多数都是要淘汰的,换谁在哪组没什么分别。 得到他的允许,大有开心跑回自家人堆里。 但西北军一直跟着徐家人,也都不是傻子。 “不和老大打看运气说不定还能进个前几强,和她一组小组赛就被踢了多划不着。”老马乐呵呵地在旁边说道。 这次也有些人不参与比赛,毕竟不是谁的长处都是武斗,也有些特殊才能的人。 “说得好,这次没参加比赛的回去跑十里地。”徐不让检查着腕带,头都没抬。 于是西北军齐齐一阵哀嚎。 其实他们现在甚至不归她管了,但毕竟一路走过来,听话还是要听的。 大有求助老战友无路,绝望地吼了一声:“有没有想来乙组的!我和你换。” “你就不能有点骨气,站着死?”徐不让嘲道。 “我没骨气,我比较喜欢躺着活。”大有双手合十,不知拜哪座天尊。 可能他的诚心真的打动了上天,旁边嬉笑着上来一人:“我是禁军卢观海,甲组的,我与你换。” 徐不让看都没看那人,拧着大有的脸:“进不了十六强给我小心点。” 大有谢天谢地就差没给那卢观海点三柱香了:“好好好,只要三十二强不遇到你就一定十六强。” 卢观海和撺他上来那人勾肩搭背嬉笑着看着西北军众人。 “听闻西北徐家御下都是骁勇彪悍之士,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真不知道他们逞这种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徐不让瞥了那两人一眼,回头镇住蠢蠢欲动的众人,放开捏着大有的手,对也是乙组的胡杨说道:“你要换也可以。” “我……不用了。”胡杨看着那两人,“闯到哪都算我自己的。” 大有怜爱地拍拍他的肩:“是条汉子。” 见激不起他们,禁军的两人也自讨无趣,走远了去。 赛前其实也没什么要准备的了,唯一就是——找到开赌局的。 “这出线都是什么组合啊。”徐不让看着开盘的那小贩手里的战况表,找哪张都没有她,乙组的几个人除了胡杨还有几个孙茂发手下的,不认识的估摸都是禁军那边的。 那小贩也知道她是谁,指着她的牌子:“喏,也可以押单个人的,还是有几个人押的。” 就是比起别的大热选项完全不够看就是了。 徐不让拉着西北军那一票人,强行把每个人身上的零花全押在自己头上了。 “赔率二十,谁不押谁傻子。”大有看了一眼她这赔率,简直乐开了花:“有眼不识啊这群人。” 徐不让捂脸:“孙叔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别人又不是钱多得慌,压你才是没眼力见。”罗笙不知多久出现,也穿着一身短衣,他被分在丁组。 “你真是最近皮痒痒了。”徐不让挑衅地看着他:“在遇见我之前别被淘汰了。” 周围吵嚷的声音忽然静下来,远远看过去,一堆人开道,把来操场的路给堵了。 不过没一个人敢抱怨。 等人群安定后,高彻的龙旗华盖才姗姗来迟。 在场所有人都跪下,山呼万岁。 苏沁扶着他下了车,孙茂发和禁军统领朱琅赶紧上前,欧阳敬指着一群人眼神恐吓了一遍后也跟了过去。 高彻倒是很轻松的样子,随着他们坐到高台上,那里早就搭了棚子,本来没他的位置,前面的太监先上了台,清出一片空地,摆上龙椅桌案,又放下卷帘,愣是在那么吵嚷的地方隔开一片僻静处。 高彻上座以后才想起来似的挥挥手:“众卿平身,不必管朕。” 京师防备和禁军都只是知道高彻有可能会来,却没想到他来得那么早,一开始都吓出一身汗。 既然他发话,那程序就按正常的来。 操场分为东西两侧,一组三十人,从西侧出发,东侧立有一根高柱,柱上有八枚令牌,抢到令牌并能跑到西侧线外就算晋级。 虽然规则很简单,但这地方东西两侧相隔快一里地,其间就算一开始没抢到牌子,守在线前劫别人的也不是不行。 甲组不知道是因为高彻的忽然驾到被震惊住,所有人都有一种宛如做梦般的操作。 跑到东侧绕了一圈又往回跑的,拿到令牌继续往东跑的,还有两人组队拦截一个人结果不知为何互相间大打出手的。 看得孙茂发和朱琅眼皮直跳。 “搞什么鬼!猴子你他娘的往哪跑呢!”徐不让在场边也是看得皱眉,“大有你个瞎子,刚跑过去那人手上有牌子!” 一堆呼和声里只有她一个女声,不禁引人侧目。 高彻离她不远,听到她的叫骂声也是笑道:“徐卿真有精神。” 苏沁在旁边摇着扇子没搭话,欧阳敬捂脸摇头。 倒是孙茂发自卖自夸:“这孩子也是臣看着长大的,若为男儿,当不输其父,只是可惜……” “她现在倒也不输。”苏沁一手摩挲着茶盏,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高彻朗声笑道:“苏卿说得是,这满场男儿,若最后让她一个女孩儿夺了冠军去,岂不有趣。” “绝无此种可能。”朱琅轻哼了一声:“我大尧人才济济,就算她将门虎女,也毕竟是个女人,一两个输给她,也不过是个人学艺不精,我就不信,京师防备加上臣这禁军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百多人里,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 欧阳敬眉头一跳刚想说点什么,却被高彻打断。 “这么说,朱卿是不看好徐卿了?”他玩味地瞥了眼苏沁。 “臣只信人外有人,陛下不若看完比赛再下定论。” 孙茂发和朱琅平时虽无大仇,但现在徐不让算在他一边,肯定得帮着说话:“临了话又不敢说满,何苦来哉?臣军中亦是人才济济,但臣也相信这孩子,至少能入前八强。” “有意思。”高彻笑道:“空口无凭,朕听说民间博弈,也讲究有彩头,不若朕与诸君赌上一赌,看看谁更有眼光。” 第88章 赌注 徐不让指挥着甲组中西北军的几人,猴子跑得快,爬杆也是能手,有他在这组也算是别人的幸运。 这种比赛又不是只能有一名胜利者,当然是合作共赢最好。 当然别人也不是傻子,看他们的人结盟,也找着平日里还算相熟的组成一队。 “雷冬注意脚下!大有右后半米!跳!” 他们平时就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是完全信任彼此,和那些现组起来的队伍不一样,一番拼搏后,三个人全数晋级。 “徐不让!哪有你这样的!”孙茂发看不下去了,就算都是小团体,有指挥没指挥区别还是很大的:“滚上来,不准再指挥了!” 场上就剩下五枚令牌可以抢夺,剩下那些人也回过魂来,对着西北军那几个咬牙切齿,但又不能跑出场去抢,只能拼尽全力争剩下的。 徐不让走上高台,高彻笑盈盈地冲她招手:“徐卿快来,他们在赌你能赢到哪呢。” “陛下。”她叩拜后走过去,高彻身边的太监递给她一张纸。 “嚯,真敢压。”徐不让扫了一眼就开始肉疼。 她打量了朱琅的佩刀一下:“其实我不是很习惯用这种砍刀。” 朱琅被扫得浑身难受,压下刀柄别过身去:“话可别说那么大。” “世子殿下也是,我若输了,你这五县一年的邑俸也是赔不起的。” “我下的注,哪要你来赔。”苏沁微微偏头看着她,疏离的模样好像与她并不相熟。 她昨日只叫他与小贩随便押点博个彩头,转头就赌了那么大,真想踹他一脚。 “苏卿难得对谁青眼有加,徐卿当不要辜负他才是。”高彻笑道。 “自当尽力,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官话不敢说满。” 欧阳敬看她没跟着自夸,稍稍安了些心。 “至于孙叔,如果只有你下注,那赔了也就赔了。”徐不让斜瞥孙茂发一眼,这家伙估计早就打定主意了,这事都可能是他挑起来的。 “我的注就不算事了吗。”孙茂发叉腰要训她。 朱琅身边,是禁军副统领钟涛,之前一起南渡时,也见识过她的身手,本也想押她,多少还是碍于上司就在身边,于是弃权中立。见状安慰道:“徐校尉的身手我也是见过的,不必过于自谦了。” 她就一客套,也就傻乎乎笑着应是。 高台上视线要开阔很多,不过场上已经没她在意的人,眼睛看着比赛,心里不知道想什么。 快轮到她上时,下楼正好看到童桑过来。 年轻人对着她眨眨眼,又看了眼台下开赌局那小贩处。 徐不让倒是理解了,但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生怕谁看不出来。 是挺傻的。 先出线的几人拿着令牌耀武扬威的模样好像已经赢得最终比赛了。 大有欠欠儿地拿着牌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给你沾点福气。” “滚滚滚,打得稀烂,都懒得说。”她挥挥手想把这群苍蝇似的人哄开。 等站在准备线之后才发现,场上好像安静得过分。 所有人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这。 刚才一群人逗她,也只是隔绝了旁人的话语。 她看了一眼高台,高彻也站了起来,左右两个将军护卫着,身旁的苏沁身材高挑,一眼就能看到。 胡杨在她旁边有些紧张,望一望西北军的弟兄们龇牙咧嘴的德性,又看看自家京师防备也看着自己一副戒备,他对到底要不要帮徐不让一事还有些犹豫,就听着发令号响了。 身边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冲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出去十米远了。 她好久没这样跑过了,风似乎也成了她的助力,推着她的身子,把额前的碎发吹开。 到了挂令牌的柱子下面,她好像收不住力要撞上去一般,远处传来隐隐惊呼,谁想她借着冲劲,一下跃上柱子,往上蹿了两米。 虽然徐不让跑得很快,但毕竟身体限制在这里,后半程已经有人追上她,看她跳上去,抓准时机想扯她下来。 “去你大爷的。”徐不让一脚踹那人脸上,顺便又借力往上爬了一段,成功够到令牌。 她一跃而下,又踩在刚才想拽她那人头上,一个寸劲,让那人再次脸着地吃土。 “接着。”徐不让看胡杨赶了过来,扔给他一枚令牌,胡杨这才看清楚,这家伙一把拽了一把令牌在手上! 后发的人也陆续赶了过来,看看柱子上的令牌,再看看徐不让手上的,不约而同冲她冲了过来。 胡杨看了一眼面前豺狼虎豹似的一群人,刚才还有一点感动的心瞬间就无了。 本来以为她是照顾伙伴,谁想是草船借箭,他是那个草船。 徐不让一手拿着几枚令牌,逗狗似的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接着朝着西面扬手一扔,众人视线随着令牌,掉到后来的人群中。有人下意识抬手一接,就拿到了令牌,愣了片刻,调转身子往回跑,而他身边本来的同伴忽然暴起开始攻击他。 “愣着干嘛,跑。”胡杨听到耳边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离远。 高台上,高彻大笑着拍手:“好,好!朕就说这场徐卿连刀都不会出。” “那是,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孙茂发得意地看着朱琅。 朱琅看着场上打成一团的人心情复杂,徐不让离出线只差几丈的距离了,现在虽然有人注意到她的计划,但已经为时已晚。 上一场她指挥着自家人结成小组互相帮助,也给了别人启发,这次比赛之前就有不少人结成了小团队。 反观西北军,或者说徐不让,这场只有她和还算相熟的胡杨,算是落了单。 或许是想看她丢人,又或许是真的察觉到她的威胁,这场的几个小团体心照不宣地都想首先把她淘汰。 所以一开始就算她只拿了一枚令牌,也会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但是她拿了好几个,还把多余的当做鱼饵,打散了这些看上去目标一致的团体。 抢到令牌的,谁能保证他还会留下来帮队友? 令牌唾手可得,谁能忍住不去把它抢过来? 看似一致的目标,但凡有那么一点私心,有那么一点杂音,就比一盘散沙还不如。 随着徐不让过线,胡杨也在她身后跑过来。 这比赛也就没了看头。 欧阳敬倒是不意外,若只是拼蛮力,她也走不到今天。 高彻满意落座,笑着看了苏沁一眼,见他垂着眼,神色如常,只嘴角一丝笑意。 西北军虽然人不多,但现在呼声震天,好像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样。 虽然那次群架以后就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但直到今天,才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徐不让随他们叫着闹着,觉得差不多了才拍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今晚上聚福楼老子包场!弟兄们都去!” 又是一阵欢呼爆发。 摆脱了起哄的人群,徐不让往人群里钻。 来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半天才走出去。一个瘦高的人影站在场边,正等着她。 “外祖怎么来了。”徐不让搀着夏霖的胳膊,继续往没人的地方走。刚才她在场上就看见了夏霖。 “来看看你。”老爷子编修大行皇帝生平已经忙了许久,除寿宴跟着休息了一会,平时休沐都不正常了。 夏霖往场上看了一样,眼神有些莫名的嫌弃,再看徐不让时,又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还担心善儿不在,你也没个可以照应的人。” “从来都是我照应他,没了他我还省事。”徐不让扬着脑袋骄傲道。 “是,辞儿厉害。”夏霖点点她的脑门:“自己也要当心,这些莽夫,加一起也抵不上我一个辞儿。” “好,我今天已经比完了,都没拔刀,厉不厉害!” “外祖看到了,厉害得紧。”夏霖摆出很夸张的语气:“跟飞一样,辞儿小时候还说自己会飞,外祖现在信了。” 祖孙两说说笑笑,走到操场门口,夏霖还有编撰事宜在身,也不能多陪她,又感慨了半天年轻人不中用才不舍地离开。 马车上,老人重重叹了口气。 今早王后让他进宫,果然是说了王凌和她的婚事。 意思是恩科以后,王凌有功名在身,娶她,也算一桩美事。 当然,全凭王氏一张嘴。 这次恩科他与谢家那臭老头商量了本想自己主持,提了没多久就被王后给王凌要了去。 科举考官为往后百官之师,多大的名头,这小子也配。 他的辞儿,这小子也配。 夏霖暂时隐忍不发,但这婚事或早或晚。 “去黛眉山。” 驾车的随从本想问他要不要先用午饭,却听到车厢里传来夏霖低沉的声音。 徐不让想回到台上,转个脸就看到恒通被推推攘攘地朝她挤过来。 “来了。”她随意打了个招呼。 “下午就是一对一的比赛了,你还要打么。”这比赛管礼部借了几个人帮忙张罗,他问过那几个以前的同僚赛事流程,现在已经把甲组乙组出线的人两两相对准备二进一的三十二强赛了。 “啊?不然呢?”徐不让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是要真刀真枪打的。”恒通看她自顾往高台走,有些着急地跟在她身后。 “倒也不用现在给我解释规则。”走到台边,徐不让抱臂望他。 “人家是担心你。”身后楼梯上忽然传来一个温雅的男声,“却不想你是个不长心的。” 苏沁这声音捏得有些尖,听得徐不让鸡皮疙瘩掉。 “你……”她看了一眼苏沁,见他依旧端着架子的模样,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恒郎中见谅,她就这个性子。”苏沁笑笑:“还有什么话要说便上来再说,陛下也想听听郎中有何高见呢。” 虽然今日休沐,来的人不少,但没见高彻要见谁,毕竟要休息大家都休息,皇帝也乐得清闲。 恒通支吾了一会,对着两人一躬:“在下并无他想,只是钦佩徐小姐高才。” “不敢当。”徐不让摇摇手,也不想看他在这受窘,客套两句转身上楼。 “阴阳怪气的,什么毛病。”经过苏沁身边时她小声说道。 “心疼?”他不避人,跟在后面上了高台。 “心疼我眼瞎,遇人不淑。” 身后的轻笑声真的很讨打。 孙茂发不准她指挥,那剩下两组人就尽人事知天命了。 太监们给她备了一个座位,在高彻下首,和苏沁对着,比两位大将军离得还近。 她倒不怕高彻,在欧阳敬警告的目光中大大咧咧就坐下了。 高彻看了两场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和她说了会儿话就摆驾回宫。 送走御驾,孙茂发松了口气,对着场上还在比赛的大喝道:“输了的一会自己领罚!” “哎,你刚还说别影响比赛,怎么转眼自己就骂上了。”徐不让对他这双重标准很是不屑。 “我可没指挥人!哪像你家那堆人似的。”孙茂发吹胡子瞪眼,现在出线的十六个人,他京师防备只占了四席,这能不急么。 “你也让让你孙叔,别三十二强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就好笑了。”高彻走以后,欧阳敬心态平和了许多,也跟着调侃孙茂发。 钟涛看了一眼在前头叽叽歪歪的三人,小声对身边的朱琅说:“大人为何与那世子殿下赌这一场呢?” 朱琅斜了他一眼:“本官就是看不惯。” “大人糊涂,那楚王世子哪用与您赌这个,只怕是受太后之令行事,您今日所为,不就得罪了太后么。” 朱琅闻言沉默。 他与苏沁往日并无交情,苏沁也没必要为西北军那群人出头。虽然身为侍中常伴皇帝身边,但听说他要迎娶王太后唯一所出的浔阳公主了。 小皇帝看他们下注,只是笑盈盈什么也没说,并未表现出对哪方的偏袒。 “大人有时间还是去各处拜会一下。” 朱琅想了想,并不应话,只挺直了背看向前方。 第89章 明日宜勉哉 三十二强赛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打之前还酸言酸语的,说她小组赛偷奸耍滑,被打到闭嘴就无话了。 看了一眼明日的比赛安排,西北军一群人吆五喝六就出去吃饭了。 叫欧阳敬的时候居然被他回绝了,徐不让打量了他片刻,这两月不常见他,但隐隐感觉他的气息比刚来南安时柔和多了。 她点点头:“你和家里人说开了就好。” “你个小屁孩又在想什么,别乱猜大人的事。”欧阳敬给了她脑袋一巴掌,可眼中的光芒隐不去。 “人总是要有归宿的,我爹娘一双瞅着你个老光棍也是犯难。”徐不让躲着欧阳敬的手笑道:“赶紧叫回欧敬,不然多少人以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 欧阳敬教育徐不让,西北军的人都只敢原地站定,生怕惹祸上身。 朱琅看着那群人的背影有些沉默。 “大人还不走么,下官今日在春熙楼订了单间,不知大人是否肯赏光?”钟涛见他迟迟不走,上去问道。 “好意心领了,改日。”朱琅摇头,独自离去。 知道是徐不让买单,一群人可劲造,还点了几个清倌儿上来唱小曲儿。闹得差不多了徐不让才把一群人轰回去。 她自己牵着马沿街慢慢走。 今日比赛,她也算出了口气。 来南安以后的事,很多时候不是拳脚好就能解决的,这让她觉得自己变得软弱起来。 不能去前线,不能跟着徐当仁去平叛,虽然没被锁在家里,但好像有无形的枷锁慢慢收紧。 “徐家小姐?”路过一家酒楼,忽然有人叫住她。 徐不让回头,面前的人衣裳有些凌乱,还散发着一股酒味。 “丘山,谁啊。”他后面那人问道。 徐不让还是听别人叫他才反应过来是王凌。 “王公子。”她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一礼。 “这到晚上的,你怎么也没个护卫就出来了,还穿得……这么。”他打量了一番,“你还喝了酒?” 徐不让心说你自己身上那么大酒味还闻得出别人喝没喝酒,脸上还是笑盈盈解释道:“今日全军大比,王公子没听说么,西北军成绩不错,请兄弟们吃了一顿,这不,才散场。” 王凌皱了皱眉,脸上的红晕都红到脖子处了:“你一个女人家家,成日混在男人堆里,在凉州城没人管你,这可是南安。” 之前叫他那人走了过来,拦着王凌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镇北侯家的小姐么,这一身……”那人咂舌叹道:“丘山好福气。” “滚。”王凌一柺把那人搡开,看了眼徐不让:“我送你回家。” “夏府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说实话,徐不让根本不想与他有什么私交。 虽然,她很可能要嫁给这个人了。 “这大半夜的,怎么好让你一个女人独自在街上走。”王凌伸手想拉她手腕,却被徐不让轻巧躲过。 “真的,我马上就到了,不劳王公子烦心。”她看到不远处王家的车驾,笑着往后退。 此时从酒楼中下来几个女孩儿,上来扶着王凌,敞领的衣襟开得极低,王凌的胳膊被抱着贴在她们身上。 “就说王公子怎么跑得这样快。”其中一个说道,娇媚的声音好像在唱歌一般,她打量着徐不让:“原来是另有佳人相会。” 王凌醉意上头,似乎看不清人,觑眼,摆摆手让扶着他的女孩松开,倾身靠近徐不让,眼中尽是浑浊:“你没嫁进来就算了,既然要嫁进我王家,以后就要守点规矩。你这过家家的行为也该差不多了。” 说罢,他直起身,两旁的女孩子又来贴着他:“这次便罢,具体事宜我会与姑姑说明,你还是早为自己未来做打算。” 望着那几个女孩登上王家车驾与王凌一同离开,她今天的一点点舒心也完全没了。 回到家也只有她一个人。 勉强应付了刘妈的说教,早早上床熄灯,坐在床头却怎么也睡不着。 三伏的天气,她浑身只有冷意。 娘总说她天真,她岂止是天真,简直是蠢透了。 之前完全没有想过未来,抱着侥幸得过且过。想着嫁谁都无所谓,相敬如宾或是空守闺房都没关系,反正她一个人在哪都能过。 可是她错了。 她真的,好讨厌王凌。 王道然一路丢兵弃甲,弃守城镇,溃退似的南逃,让前去支援的罗弋死无全尸。 她以为她能公正地只恨他一个人,甚至南渡前去偷袭北胡人,也只是想给他制造些乱子,更多的,她做不出也做不到。 可今天,看着王凌那一副把她视为掌中之物的模样,她好想一刀把他砍了。她真的可以忍受以后一辈子守着这个男人过么? 凭什么你王道然害死无数性命却还可以生享富贵。 凭什么我就要被摆在这让你挑挑拣拣。 她抱着自己,把下唇都咬出血。 “松嘴。”黑暗中,有人轻声说道。 她感觉有人在掰她的下巴,本能地一个擒拿把人按倒在地。 “做噩梦了?”苏沁上次见她这么大反应还是那次去学宫找他以为有人刺杀。 徐不让深吸一口气,才反应过来自己掐着苏沁喉咙把他按在地上,赶紧松了手。 “你又来干嘛。”她坐回床上,舔了舔下唇被咬出来的血。 “看你。”苏沁自己坐起来,又坐在脚踏上。 “白天不是见过么。”她又缩成一团。 “你早上吃了饭晚上也还要吃。”他一手托着脸,黑暗中,只看得出眼中一点白色,“做噩梦了?” 徐不让想起自己的应激行为,叹了口气:“给你说我好梦中杀人的,以后别那么冒险了,对不起。” “傻子。”苏沁摸摸她脑袋:“早上不是还挺开心么。” 她遇到王凌之前都很开心。 这件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说,徐不让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你……是不是讨厌王凌?” 苏沁楞了一下:“讨厌自然是……” “因为科举的事,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徐不让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所以知道我要嫁给他,你想用这个报复他?” 毕竟人生四大恨事就包括夺妻之恨。 苏沁怀疑地又探了探她的脑门:“你没事。” “是不是!”徐不让好像忽然想通了,抓着他的手逼问道。 “科举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恨不恨我与我何干。”他也不抽手,就让她那么抓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再说说夺妻之恨,也该是我恨。” “文无第一,你二人彼此看不上对方,我可以理解。” 但她好像完全不听解释,继续着自己的想法说,“所以你要勾搭我把他绿了以报往日仇怨。” 离谱中有一丝合理,但又很离谱。 “你到底……”苏沁被这脑回路震得说不出话。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徐不让拍手道。 “对什么对。”他忍不住打断:“起来穿衣,我带你找大夫去。” 想通了这个,她豁然开朗:“也不是不行。” 就王凌那么霸道的性格,若她再有不好的传言,大概真就不会娶她了。 但是那样的话,她作为徐家投名状的价值也没有了。 “算了。”她又忽然颓下来:“可我真的讨厌他。” 苏沁了然,看她这反应,大概是遇见王凌了。 “不是说好嫁我么。”他温言道,又趁着她垂头丧脑的模样,顺了顺她的头发。 徐不让捂着脑袋嫌弃地看他:“你才应该去看看病,一天天在这做梦。跟你订婚的是公主不是我。” “信不信无所谓。”他心情愉快:“不想嫁王凌就乖乖听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前日谢千行的家书到了,确定了他的平安。 他确实暂时没害过她,也没骗过她。 “那你跪安,等真的能上我家提亲再来跟我说话。”她抱着被子往里一滚:“别欺负我家现在只有老人孩子,天天做这采花大盗的活儿。” 他轻笑道:“那你自己来啊,这段时间楚地送了不少水果过来,我好心带来让你尝尝。” 上次他带了不少龙眼和荔枝,吃得徐不让整个人上火,今天舌头都有点疼。 “知道了,有时间会去的。” “徐不让,我是真心的。”苏沁看着她一团背影缩在黑暗里,抿着嘴,又释然道:“那明日勉哉。” 他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徐不让也没多想。 等他一走,王凌那档子破事又涌上心头。 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她真的很希望可以信任那句话。 可若他真的要娶她,高丹又怎么办?他喜欢那人怎么办? 脑子里的思绪跟一堆线头似的解不开,也不知多久才进入梦乡,半夜惊醒却被魇住了。 她废了半天功夫才挣起来,倒水喝的功夫,才看到桌上放着一小篮桃子。 她始终想不通苏沁行动的理由,被赐婚了还跟她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气王凌,就真的没有理由。 或者是逗她开心? 她盘腿坐回床上,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脸疲惫的模样,吓了西北军的众人一跳。 “就说你昨天没喝好,到来不去的,脸都肿了。”大有精神十足地嘲笑她。 “滚,老子好心让你们喝点,差不多得了,战时还想喝个不省人事?”徐不让不耐烦地踹他一脚。 十六强她排在前半场,没办法在赛前休息了,只能顶着个苦瓜脸上场。 对手是京师防备的,是个脸生的年轻人,看着徐不让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说话有些结巴。 “你,你,我是不会被你骗的!也不会,手,手下留情,尽管放马过来!” “我也没骗人啊。”她懒洋洋的,随手从兵器架上抽了根长枪。 “怎么不用你的刀?”欧阳敬皱眉:“不要过于轻敌。” “我枪也使得不差啊。”徐不让看了看那杆长枪。 枪者,大开大合,挑、刺、扫,机动灵活,威力不小,其实是非常适合打仗的,枪兵自古以来就是军队主力。她也是花功夫好好学过的,只是因为力气优势不大,并不常用。 她看对面那人也是用的枪,就忽然想起徐当仁,便想试试。 “我就试试。”她讨好地看着欧阳敬。 欧阳敬想了片刻,才允诺道:“打不过就马上滚下来。” “呿。”徐不让看他转身看向别人,不服气地笑了。 第90章 挑衅 胜负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她一开始学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团队作战或战场单兵作战。 被她用枪尖顶着脖子,对面那人一个腿软就丢兵卸甲了。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叫好,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人们的窸窣交谈。 不是小计谋,没有花架子,是正经的一对一比试。 虽然有段时间不办这种比武活动了,但在旧京时这种热闹可不少。 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虽然不知你用的哪门哪派功夫,但身手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在想通这点后,台下才响起更响亮的掌声。 “我就说。”徐不让跳下比试的擂台,把那杆木质长枪扔回架子上。 欧阳敬点点头,还算肯定:“最近尚有长进。” “不过你刚刚扫那家伙腿的时候背后有破绽,如果对方用的重兵器,怕是躲闪不及。”大有评价道。 徐不让一撇嘴,她始终不是常用枪的,玩玩儿可以,以后保险起见还是用刀了。 剩下几组人有快有慢,他们的人也被淘汰了些,各凭本事的事,她也没说什么。 等着打完最后一组也都该吃午饭了。 她又去小贩那看了一眼,下一把押她的居然多了不少人。 “还可以。”她摸着下巴有些得意。 “就这。”罗笙也刚比完,擦着汗跟过来。 押他的人也不少,甚至,比徐不让还多。 “你小子打十六强赛就这德行,怕是见不到姐了。”徐不让揉揉他的脑袋,感觉他两个月似乎又长高一截。 “呸。”罗笙打掉她的爪子。 “你就是罗将军的儿子?”忽然旁边一人问道。 罗笙抬头看他,好像是另一组的胜者:“就是我。” 那人继续问道:“那个牺牲的军骑校尉罗弋是你哥?” 听到这个名字,徐不让马上就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时我们撤退都发了消息给后面的部队了,没想到还有人上去送死。”那人笑道:“真是死脑子。” “你他娘……”徐不让咬牙,从牙缝里骂道:“临阵脱逃的废物,滚。” 那人看她一眼:“女人啊。” “你先人。”徐不让扬着脑袋看他:“你最好不要落在老子手上。” “没事,你们两下面都是对上好手,不管你们之前是用的什么法子赢,以后都不会见了。”那人轻笑着离开。 徐不让控制了半天才没拔刀给他捅过去。 说话间她不知不觉把罗笙挡在了身后,回头看他,白衣少年脸上满是红色,眼眶也转悠着泪花。 “没事了。”她心里传来阵阵痛意,拍了拍罗笙的胳膊,又用袖子把他的泪花擦掉。 被那双眼睛看着,她心里更痛了,只能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罗笙知道她的难过不亚于自己,艰难地说道“不,不是你的错。” 这下连带吃中午饭,两个人都沉默寡言。 下午开始八强赛,除了她和罗笙,就还剩曹元,他拉着曹元到角落里,大汉被她神经兮兮的行为弄得有点紧张。 “你那组那个,给我往死里打。”她看过对阵表了,中午来挑衅的人下一场对阵曹元。 “呃,啊?”曹元一时没反应过来,除了对敌人,他们平时比试都不下死手的。 “揍得他半个月下不来地最好。” 中午的事只有她和罗笙在,不过若旁人也在,怕是又要发展成群殴。 “属下尽力。”既然她发话,那就没有不应的,曹元两拳相击道。 “好兄弟。”徐不让拍拍他的胳膊。 比赛还没开始,高彻又来了。 众人一阵慌乱,等他上座以后,才开始第一组比赛。 “哦,徐卿打得不错啊。”高彻看着对阵表笑道:“早上被太傅绊住了,还以为见不到你比赛了。” “陛下若喜欢,臣单独给陛下打过也是可以的。”徐不让笑道。 “这样,那只要再赢下这局,朱卿的佩刀就不保了呀。”高彻看向朱琅腰间。 朱琅不自在地侧身,又挺直了腰杆:“臣说到做到,决不食言,可未到最后关头,依旧是胜负未分。” “好,朱卿是个重诺的人。”高彻拍手道:“不过接下来没赌注就有些没意思了。” “陛下若喜欢,不若自己再添些彩头。”苏沁看他一眼。 “这整场比赛都是朕的彩头。”高彻不满。 这事是孙茂发牵的头,看高彻不开心,赶紧上去叩首道:“多谢陛下隆恩。” “你怕什么。”高彻歪头笑道,“朕说了就不会变卦的。” 除了徐不让和苏沁,旁边站的人全都战战兢兢的。 众人坐了半晌,高彻想了想,还是冲徐不让勾勾手,压低声音说道:“别的给不了,不过若你赢了,朕再许你自由出入禁中如何?” 自由出入禁中,这是皇帝近臣才有的待遇,苏沁算一个,谢太傅算一个,听说中书令都没这个权利。 若是平时,这特权对她也没什么用,但是谢霓裳要入宫了。 如果可以经常进宫去见她…… 徐不让咽了口口水,有些不敬地盯着高彻的眼睛,少年的眼睛与高家细长的形状并不太像,笑眯眯地看着她,眼底是温暖的深棕色。 “谢主隆恩。”她后退一步,跪下磕头。 “哎,没赢的话就不当事了。”高彻摆摆手让她起来。 那边众人没听见他两说了什么,孙茂发好奇地望过来,朱琅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看着台下比赛。 第三场徐不让才上去。 第二场曹元对禁军那个人,居然输了。 曹元是徐乘风专程挑出来的,可以说一开始是徐家的死士。 他年少时为了兄弟出头把别人打伤,却遇到对方运作竟然进了死牢,这事被徐乘风知道,严惩了被贿赂的官员,还把曹元提了出来。 他家里因为这事散尽家财,出来以后也没个着落,便跟着徐乘风了。 徐乘风又看他身手不错,着意培养提拔。 虽然军事指挥方面普普通通,但身手可以说在西北军全军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曹元满是歉意地看着她,胳膊上和背上还带着伤。 “没事。”她拍拍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忽然觉得高彻的彩头没那么好拿。 “那厮阴毒至极!几下都是朝着人群去的,若不是小曹接着,怕是真的要害到百姓。” 刚才全程看了比赛的老马唾道。 禁军那边,那人兀自站着,旁边围着不少恭喜他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西北军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来,嘴边尽是轻快的笑意,眼中却满是衅色。 徐不让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行,老子自己削他。” 只是希望罗笙别先对上他。 八强这人是孙茂发座下,她这些日子似乎见过,好像也是个什么小官儿。 “徐校尉。”那人抱拳一揖:“请多赐教。” “好说。”徐不让也拱了拱手。 看台上两人摆出架子,高彻问苏沁:“你觉得谁能赢。” 苏沁还没说话,孙茂发便抢先介绍道:“这是臣手下的步兵校尉何广,年方二十五,年轻有为。” “朕记得徐卿的封号是……” “扬威,扬我天威。”苏沁头也不回地说道。 “先帝当时念徐家护驾有功封的,不过并无实际官署,不是正式称谓。”朱琅皱眉道。 高彻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朕也觉得好听,有我大尧威仪。” 既然他都肯定了,别人自然再没什么话。 台上刀光剑影,有来有回。 徐不让所赖身法轻盈,速度极快,何广基本功扎实,亦步亦趋居然打得有些不分高下。 这种时候就是看谁定性差,一着急就输了。 格开斜砍下来的一刀,一转手腕借力打力把刀锋送了回去,何广后退半步堪堪止住。 “阁下似乎有所保留。”他有些疑惑。 “不算保留,比试而已,没必要下死手。”徐不让摇头,两鬓有汗流下来。 “你若不使全力,这会是一场缠斗。”他知道死战的话肯定打不过徐不让,但现在猫捉老鼠似的让他非常难受。 “你人还不错,如果有缘来我西北军,当得重用。” 何广却没想到她会说这话,笑道:“在哪不是大尧的军人。” “也对。” 话音落,她便一刀横刺过去。 何广躲闪不及,只能用刀面挡住,没想到她虚晃一招,身随手转,大开大合的劈开去。 何广再防御不及,重重被砍在脖颈上。 台下不约而同发出惊呼。 三十二强后事前都签订了生死状,之前也有受伤倒地才算落败的,但这一刀威力极大,真砍下去必然让人身首异处! 有人捂住了眼,或是孩子被家长捂住眼。 何广倒了下去,却不见一丝血。 裁判等了片刻,看他爬不起来,才宣布道:“胜者,徐不让!” “把这兄弟架下去。”徐不让拍拍手,台下自然有西北军的人爬上来。 把何广扶起来以后众人才看到他身上没有一丝伤,却软绵绵的闭着眼。 “昏了而已,一会就醒了。”看台下百姓关心的看着何广,徐不让解释道。 她刚才用的刀背,只是把他劈晕过去罢了。 “掐下人中,醒得更快。”马上就就有京师防备的人上来接他,徐不让交代道。 有人紧张地去掐何广人中,好像真怕他死了。 片刻,何广悠悠转醒,在场所有人方松了一口气,鼓起掌来。 徐不让迫不及待上了高台,一屁股坐在高彻身边。 “徐卿确是厉害。”高彻拍拍手,看着朱琅。 朱琅会意,接下佩刀递给太监,又由太监转手交给徐不让。 看他不情不愿的模样,高彻笑道:“两军贡献了了不起的比赛,可见二位大人平日也没懈怠,朕很满意,就……”他想了想:“赐朱大人西域进贡精钢宝刀一把。” “谢主隆恩。”朱琅马上跪下。 “再赐给二位西域良驹各一匹。” 孙茂发也跟着跪下。 “我呢?”徐不让看了一眼朱琅的大砍刀就没了兴趣,这刀太笨重,不是她常用的那种,甚至不如徐当仁这把佩刀。 高彻瞪了她一眼,这家伙简直是蹬鼻子上脸,给这些东西本就是让朱琅不要记恨她,她还要上了。 苏沁知道她性子,也摇摇头:“你若喜欢,那五县邑俸给你就是。” 高彻似笑非笑看了苏沁一眼,又看徐不让:“还不多谢苏卿?” 徐不让转了转眼睛,好像接受了这个提议:“多谢世子殿下。” 第91章 对决 罗笙上台,徐不让就冲到前面去看着。 他这一把对阵禁军某个卫尉,那人的身材看着像头牛,对比罗笙少年人的身材,感觉一巴掌就能把他按死。 “这个是罗将军那个二儿子么。”高彻也饶有兴致地看着。 “嗯。”徐不让随口答应道。 “朕记得他大哥为了拖延北胡人的脚步,战死旧京。”他叹了口气:“可惜。” “弋儿那孩子……”孙茂发也跟着低沉下来。 罗弋生平就是标准的军人世家出来的孩子,脾气好,身手好,乐观开朗,和御下的士兵们都处得很好。见过他的人很难不被他吸引住。 苏沁看着徐不让专注的眼神,也望向台上。 虽然罗笙有在练力气了,但他还是偏向矫捷型的。 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的进攻,一方面找着机会回击。 标准的枪兵招式,身如游龙,衣角翩飞,少年人的身姿,很是好看。 对手被他逼到台边,似是落入困境。忽然,他似乎是寻得对方的破绽,敏捷地一枪刺去,下半身却没了防备。 那人也不躲,任凭他的枪头刺在自己肩上,一枪横扫罗笙的下盘。 罗笙发觉了他的动作,已经跳了起来,却还是没来得及,一只脚被绊,摔在地上。 台下发出惊呼。 “真不要命。”孙茂发看得也不舒服,瞥了一眼旁边的朱琅。 台上那人并不管自己的伤,乘胜追击。 “视死如归是军人的天命。”朱琅虽然也不太肯定这样的行为,但毕竟那是他禁军的人,还是帮着说话。 “比赛而已……” “把每一次对决都看做真实的战斗,到了战场上才不会慌乱。”他沉着脸:“还是说孙大人把这比试当做过家家了。” 说这话时,他还瞟了一眼徐不让。 她刚才打的那场,看着一板一眼,最后把对方打晕了出局,不由让人觉得有些儿戏。 徐不让收到他的目光,无所谓地笑道:“这点我自觉还是有些发言权的。罗笙还年轻,这次输了也没什么,且看来日。” 朱琅虽然和徐乘风并无深交,但也知道徐家世代战功立名,和徐不让在这啰嗦没什么用,便继续看着台上的比赛。 罗笙反应很快,就地一滚躲过攻击,那人不依不饶跟上来,打得他找不到时机站起来。 徐不让面上平静,却是看得着急,恨不得亲自指挥他打。 台下看得清楚的,只见罗笙老鼠一样在地面躲闪,嘻嘻哈哈笑起来。 “起来啊,当是你家床呢?” “这比赛打得,我还压了你呢,能不能争气些。” “小子不行就下来把,咱来看比赛的,不是看你睡觉的!” 听到台下的嘲笑,罗笙也急了起来,那人好像玩上瘾了似的,现在是故意压着他打。 “不要急!”徐不让终于忍不住喊道。 他是想不急来着,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滚了半天,终于到了台边,若对方再攻,他怕是要掉下去了。 就在他拼着就算受伤也要跳起来时,看到中午来挑衅那名禁军。 这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场边的人,台上的对手都不在了。 他轻佻的脸,轻蔑的口气,无一不让罗笙咬碎后槽牙。 他大吼一声,逆着对方攻来的方向跳起,一枪破风又扎在对方肩上。 对方的抢头擦过他的腰,偏一点就够把他对穿钉在地上了! 台下又有抽气声,半晌又是叫好和喝彩。 血液让台上台下都沸腾了。 高台隔得远,徐不让只看见那人的枪堪堪擦过罗笙的腰,直到他腰侧的红色慢慢扩大,她才知道刚才伤到他了。 脑子里轰的一声,徐不让刷一下站起来,下意识想叫停这场比赛。 “不能打了,我带罗笙来南安不是让他在这送命的。”她要下去,被孙茂发拦着:“对面也受伤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徐卿何以如此激动。”高彻不解,刚才罗笙只是被刺了一下她就忽然暴起。 孙茂发最早发现她不对,现在拦着她,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惊恐。 “受点伤而已,战场上也会受伤的。”他尽力安抚着。 她开始叫人堆里的欧阳敬:“叔!你拦他!” 欧阳敬似乎听到了,却不回应,只是默默看着台上的罗笙。 孙茂发还挡着她,在高彻身边她又不能对孙茂发动武,左右出而不得,着急得要蹿上房梁。 “他这把若赢了,便是进了四强,可封校尉,你现在拦他,不是毁人前程么?”高彻在旁边笑道。 “可是他伤了。” “他是罗家人,又不是你徐家,就算是你徐家,人各有命,也不能耽误别人前程。”孙茂发也找到了关键,跟着说道。 “可……”她皱眉,还是想说什么。 “我知道因为你姐夫的事你觉得自己要护着小笙,可你又能护他几时?”孙茂发好言劝道。 “他不是罗弋,你清醒一点。” 徐不让回头,苏沁也担心地看着她,一手扯着她的袖子。 他这话几乎是一语中的。 “我知道他不是弋哥。”徐不让重复道,“我知道的。” 当人众面的,苏沁不好安慰她,只借着袖子,递给她几颗枣子。 徐不让捏着枣子,总觉得他像在哄小孩。 就在他们起争执时,台上已经分出胜负。 罗笙也变得有些不管不顾,迎着对方的攻势进攻,两人都又挂了彩,但罗笙站到了最后。 少年人得意地笑着,举着手里的枪转了一圈向台下示意,尤其是看着中午挑衅那人。 意识到罗笙的眼光,那人装模做样地拍拍手。 他伤得不轻,但也没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徐不让给了他没受伤的胸口梆梆两拳,气得罗笙倒吸一口气要还手,又被欧阳敬按在椅子上。 这个帐篷就是暂时的医所,被西北军的人挤满了。 一群人开玩笑似的一个个拍拍罗笙,有个把酸唧唧地恭喜他,又被徐不让拎着耳朵教训。 “一个个比之前牛气得什么似的,真上了一盘软脚虾。” 有个年轻小伙子嬉皮笑脸的道:“那就只能看老大你了啊。” “用你说。” 徐不让给了这家伙脑袋一掌。 本来罗笙下一把就是和禁军那人打,现在他行动不能,那人直接晋级,也是她那么气呼呼的原因之一。 “你要小心些,那家伙下手真特么阴。”曹元回味着两人的比试,脸色不好地说。 “知道了。”徐不让应道,外面已经有人叫她上场了。 她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一场。 对面的中年人对上她非常谨慎,虽然进攻弱些,却防得很死,打得她不耐烦起来。 “你在着急。”那人说道。 徐不让侧身躲过一击,挥手一砍。 “着急容易出破绽。”那人往她后腰攻去。 徐不让咂舌:“你话真多。” “碰到你,我很开心。”本以为他又要逞个嘴快,却没想他夸赞道:“你的身手是不错,输给你也不冤。” 开打前徐不让记得这家伙自我介绍是叫周佑安。 “你倒是个怪人。”她跳起来,踩在周佑安的枪上,趁机一脚踹向他的脸。 周佑安被她一脚踢得往一边偏倒下去,踉跄两步才站稳。 “你识相就自己下去,之后我叫人请你喝酒。” 看着他重又摆出架子,徐不让叹道。 之前也是这样,他的脸上、身上应该已经青紫了不少处。 “怎么不直接用刀刃。” 徐不让看了看右手的刀,之前格挡他的进攻,虎口还有些麻。 “自家兄弟。”她耸耸肩。 周佑安笑道:“我是你的对手。” 徐不让没闲心与他啰嗦,横刀在侧:“你若执意不下去,现在就是了。” 别人听不到他两的说话,只看到你来我往,周佑安结结实实的吃了徐不让不少拳脚,却一次次执着地站起来。 “干什么呢?小娘们挠痒痒呢!”有人不耐烦地叫道。 周佑安回头看了一眼声音的来处,本来还有起哄的声音,被他一看却全都噤声。 “我是想与你打的,不过今天就算了。”他举手示意裁判,一瘸一拐地下了台。 徐不让是真不懂了。 台下嘘声又起,有人不满地叫喊。 裁判询问过周佑安后,判他不能行动,徐不让赢。 “哎,台上这人是怎么回事?”高彻感兴趣地问道。 孙茂发想了想,周佑安平时在他手下是个话很少的人,并没听说他身上有什么故事,只能陪着笑道:“刚才那几下也是实打实接了的,只是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刚才徐家小姑娘有几次都能把他杀了。”朱琅也肯定的说:“若是怕伤及性命,也可以理解。” “不如把他叫上来自己解释。”苏沁在旁好整以暇地啜着茶。 徐不让要准备决赛,不能陪着高彻解说也是一件憾事,高彻便点头让人把周佑安叫上来。 中年男人垂着头,低眉顺目。 “我确实是输给了徐校尉,与其做困兽之斗,还不如体面些。” 见高彻眯着眼不置可否的模样,孙茂发训斥道:“你在战场上也能这样退缩吗!不是堂堂正正被打败,算什么军人!” 周佑安朝着高彻和孙茂发跪下道:“若面对敌人,某必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然此间较量,目的是鼓舞军心,遴选人材,两方都是我大尧栋梁,若是为一时快意或是奖励拼下死手,不死不休,非但不能鼓舞人心,反倒是树立了不好的榜样。” “你说得有理。”高彻终于发话,“这次比赛倒是有趣。” 孙茂发看见颜面挽回,也收了训斥人的面孔:“得到陛下认可,也是我军之幸,陛下收获人才,更是我大尧之幸。” “孙大人说得是,来人。”高彻笑道:“着赐周佑安良田五十亩。” “谢陛下隆恩。”不用孙茂发提醒,周佑安再叩谢恩。 “孙大人教出来的人才,不仅勇武,更是巧舌如簧。”朱琅在旁边哧道。 孙茂发虽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也算给高彻留下了不差的印象,懒得和他拌嘴。 徐不让休息了片刻,再次上台,全军大比的最终一战,正要开始。 第92章 生死一战 邓荣昌一开始确实没想到徐不让能遇上他。 徐不让撇撇嘴,连自我介绍都懒得做,裁判一声开始就攻了过去。 掠过邓荣昌身边时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提剑格挡。 “我赢了就老实给罗笙道歉。”他听到耳边徐不让说道。 他轻笑道:“你若是为这个,我现在就能给他道歉。” 随即转守为攻,拨开徐不让的刀,一剑砍向她胳膊:“可抱着这样的信念,你未必能赢得了我。” “少废话。”徐不让旋身躲过,反身一脚踢过去,踹在对方腿上。 “哟。”邓荣昌后退两步,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都是些花架子,也知道阴人。” “傻狗,老子砍人从来不问姿势好不好看。”借力回身,腰腹连带发力,她又是一刀砍去。 “徐卿这架势,颇是吓人。”高彻拍拍胸口,很激动的样子。 台上刀光剑影,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人用刀,一人用剑,映着正盛的天光,只能看得见兵器反光的残影。 孙茂发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几下几乎是下了死手:“最终一战,两方都不是好惹的,当然拿出些看家本领。” 朱琅倒是淡定:“邓荣昌是臣手下左翊中郎将,虽年轻气盛了些,身手却是实打实的。” “中郎将?朕记得大比头奖也只是中郎将?” 官位高些的自恃身份,并不会参与到这些比赛中,若不出意料,这邓荣昌应该是这次比赛中身份最高的了。 朱琅摇摇头解释道:“年轻人心性傲了些,只是想借此机会,遴选出些人才。” “朱卿授意?” 朱琅在旁低头:“陛下若觉不妥,臣现在就把他叫回来。” “那倒不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两人,“这比赛还有些看头。” 她攻势不同之前,次次都是杀招,邓荣昌身上身上很快就出了几道血痕。 “你这婆娘够凶的。”刚才他被徐不让用刀柄打在嘴上,唾了一口血,也毫不相让地打回去。 徐不让打量着对方,轻蔑地笑道:“受不了就认输。” 话是这样说,但刚才她并没讨到多少好,手臂和腰上也带了伤。 “胜负未可知。”邓荣昌错开她的刀,用剑柄砸在她背上,回报刚才一击之仇。 台下发出惊呼,徐不让背上受到重重一击,却借力回身,又给他后腰上留下一道血印。 “若是战场,你这下可就成两截了。”她吐出一口淤血,指指邓荣昌身上的伤口:“没实力别学人玩这些花架子。” 胸口,脸上,后腰,处处都能致命。 邓荣昌不快地眯起眼:“小猫挠的一样,有本事真把我斩了。” “陛下还在场,你不要命我还要名声呢。”她哼了一声,虽然真把这家伙杀了高彻大概率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这比赛是孙茂发牵头,闹出人命多不好听,多少得给他点面子。 “女人就应该规规矩矩的在家相夫教子,若让你拿了中郎将的名头,咱的脸往哪搁。”邓荣昌深吸一口气,又开始了一轮进攻。 “爱往哪往哪,这中郎将爷还做定了。”徐不让也摆好架势,横刀向前。 “夫君!”台下吵闹的人声中隐隐有个不太一样的声音叫道。 可两人正是针锋相对,谁也顾不得外物。真正的厮杀中,一个分心就是失败,是死亡。 他两打得有些时候了,这样高强度地打下去,只会慢慢消耗双方的体力和耐性,那样就太难看了。 所以两边不约而同决定就在这一式里定胜负。 尖叫,喝彩,咆哮。 台下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不管邓荣昌嘴里多瞧不上徐不让,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就是彼此唯一的敌人! 刀剑相缠,不死不休! “不是说比试么,这二位……”高彻被眼前这样血腥的厮杀镇得有些说不出话。 “额,高手过招,生死只在分毫,必然需要全力以赴。”孙茂发满头大汗地解释,要是让徐乘风和徐夫人知道他纵着徐不让做这场比赛,大概明天就能让他横尸西市口。 苏沁看着场上,虽然看着不动声色,眼中却满是阴鸷。 “陛下许你什么之后都能慢慢安排,你不要太拼命。”徐不让上台之前,他嘱咐道。 之前看着高彻与她两人窃窃私语,他心中就有不好的念头。 高彻毕竟年轻,做事顾及不了许多,不知与她说了什么,也许好心办了坏事也不一定。 徐不让奇怪地看着他:“你就那么看不起我?” 他蹙眉瞪她:“那邓荣昌本就是禁军中郎将,平时也多有骁勇跋扈的名声,行事不分轻重,没必要与他死斗。” “这事你别管了。”她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挥挥手去军医的帐篷里看罗笙,气得他只能在台阶上甩眼刀。 她果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之前罗笙就被伤了皮肉就大喊受不了不许人家打,现在她都被刀成松鼠鱼了! 高彻有些歉意地看了眼苏沁,却看他一点眼神也没往这边分。 台上正是胜负揭晓的时刻。 之前邓荣昌就把徐不让往人群的方向逼,碍着附近人多,好让她伸展不开手脚。 曹元之前也提醒过,这家伙打法有些阴。 曹元未必是打不过,只是碍手碍脚,让他拿了上风。 现在他故技重施,徐不让哪看不出来。 和曹元不一样的是,徐不让身形更小,更灵活。 她迎着剑来的方向,向后弯腰,错身之时,抬手回击,一刀捅在邓荣昌身上。对方的剑势头不收,从她肩膀划到胸前。 “差不多了。”徐不让翻身一跃,在邓荣昌背后站起来。 她的伤只有肩上稍深,力度由重到轻,胸口只划开了皮甲。她不禁感谢欧阳敬的小心。 邓荣昌背朝着她,后背的血迹晕染开去,就手感而言,应该是捅了个对穿,不过她还是小心避开了脏器,应该没什么大碍。 “你这婆娘……”他颤巍巍转过身来,正面腰上果然也被血晕开。 “是你祖宗。”徐不让白了一眼,打算过去补一脚让他彻底倒下。 “夫君!”台下几乎是凄厉的叫声引起徐不让的注意,她偏头看去,果然有个小妇人泪眼汪汪地往台前挤,可刚才两人打得火热,台下也群情激愤的往前涌,并没有人让她。 “你夫人吗。”徐不让指着那人问。 邓荣昌却不回头,双手持剑,似是还不放弃。 “烦不烦。”看他摇晃的身形,徐不让确定他应该撑不住了的,看了眼裁判,对方却没反应,她只好好人做到底。 “走你!”她加速起来,直到两人不到一丈远的时候,跳起来避开邓荣昌的剑,一脚踹在他胸口。 邓荣昌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随即被很多只手接住。 其中最柔软温暖的那只抱着他的脸,天上好像下了雨,温温热热的,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么? 按规定,被打落台下也算失去资格,更何况邓荣昌倒下去就晕了。 这一场格外精彩,也格外惨烈的比赛,终于分出胜负。 徐不让举起手中的刀,一开始只是西北军中的几声,后来是来看比赛的百姓,最后呼声越来越高,最后满场都是欢呼和叫喊。 欧阳敬赶忙爬上台,徐不让看见他鬓角都被汗水打湿了。 “我没有给大家丢脸。”她笑道,脸上已经有些苍白。 “对,你从来都是给叔长脸的。”欧阳敬接过她的刀,扶着她下台。 群情激奋,像浪潮一样涌向胜者。 可徐不让现在不想去思考那么多了,每一次都全力以赴,不管输赢,都不会给大家丢人。 把她送进军医的帐篷,外面自然有他们自己的人守着,欧阳敬才去御驾面前谢恩。 “谢朕做什么。”高彻看得痛快,面上笑意不止。 “谢陛下赏赐。”欧阳敬跪着答道。 这是怕他说话不算话来倒逼了。 高彻觉得好笑,欧阳敬做事一向谨慎圆滑,能不生事就保持低调,和他的主帅徐乘风两种个性,也算是互补平衡,现在却会主动在他面前出头邀赏。 “好,朕今日颇是尽兴,着封徐氏不让为中郎将,赏黄金百两,良田百顷,加赐门下符宝郎,可随时出入宫中。” 欧阳敬心中一惊,却不露声色地磕头谢恩。 “去,朕也当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高彻宣苏沁同乘。 “陛下许了她自由出入宫苑?” 联系到徐不让的拼命和高彻忽然的加赐,他一下就猜了出来。 高彻点头,有且犹疑地望着他:“门下省受你掌控,符宝郎也不是什么要职,这样挂靠,应该没事。” “您既然许了,臣又能说什么呢。” “朕只是心疼她姐妹二人长久不得见,随口许下的……”看苏沁并不批评他,高彻才稍微安心。 “臣知您好意,但那家伙却是个不要命的。” 想起两人刀刀见血的比拼,高彻虽然也看得激动,却不好表现出来:“若我大尧男儿人人有她的血性,何愁北地收不回。”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中法有度,道存其间……”他心不在焉地说教起来,车马颠簸了一下才忽然醒悟,又摇摇头:“不,没事。” 小皇帝疑惑地看着他。 “过两日谢太傅家的小姐便要入宫了。”见他不语,高彻自然岔开话去。 苏沁垂眼:“对。” “不知她喜欢些什么,朕原先只见过她几面,好像与太傅不太一样。” 谢太傅一个老头儿,能和她一样才有鬼了。 “最近母后常让我去贵妃那。”高彻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不喜欢她。” 这个时候好像他忽然回到了幼年,还是不起眼的六皇子的时候,与表哥抱怨又被哥哥姐姐欺负了。 苏沁叹息道:“陛下知道的。” “朕懂。”高彻把脑袋垂得更低了,现在他还没有违逆王家的资本。 “谢家小姐,听说是个活泼的性子。”看他萎靡的模样,苏沁想了想,说道。 “是吗?谢太傅那么严厉,我还以为家教也很严呢。” 为帝师,再是轻浮的人也应该慎重,更别说谢家那种氏族了。 “徐家双胞胎小时候在旧京闯了不少祸,虽然他们两个顶在前面,谢家小姐怕是也没少参与。” “是吗?详细讲讲!” 第93章 庆祝 给徐不让包扎的是上次在苏府见过的女医,好像早就知道她不会完好地打完比赛一样。 女医笑呵呵地给她包扎好:“姑娘也是烈性,清理伤口还能忍住不叫。” “这有什么。”徐不让动了动胳膊,换了件衣裳就像完全没事了一样。 出门正好遇见邓荣昌,这家伙就没那么好运了,肚子上被她捅了个对穿,虽然没伤到脏器,但也流了不少血。 “道歉,我等着。”徐不让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刚才叫他的小妇人喏喏跟在他背后,想搀他一把又被甩开,显得更是可怜。 “愿赌服输,可你只凭一身蛮力又能赢到几时。刚才一下又扯到伤口,邓荣昌虚捂着腰咬牙说道。 “老子沙盘推演也不差,长途奔袭更是拿手,不需要败军之将教老子打仗。”徐不让毫不客气地喷了回去:“本事不怎么地废话倒多。” 看两个领头的出来,西北军和禁军他俩的手下都围了上来,气氛又有些一点即燃的感觉。 “走走走,老子请客,最好的酒楼!”徐不让作为胜利者,也没必要在这陪他耍嘴皮子,挥挥手让人散开。 朱琅本在与钟涛商量什么,却看到徐不让独自走过来。 他警惕地望着面前这个人,不算女人,也不是少女,眼中精光让人想到西北大漠上的狼,现在却懒洋洋又满含笑意。 她远远地扔了把刀过来。 “朱某从不食言,这刀输了便是输了。” “你和那谁打赌,给我做什么,你自己实在不想要就去问问苏沁要不要呗。”她笑道:“再不然,你把它当徐家小辈拜会你的礼物好了。” 朱琅哼了一声:“用我的刀当礼物送我,你拳脚不错,算盘打得更好。”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把刀收回腰间。 “酒就不请你喝了,免得说我勾结禁军。”徐不让转身挥挥手,朝着西北军走去。 “可惜啊,她若是男子,必定不输其父。”钟涛在旁感慨。 “现在倒也不输。”半晌,朱琅憋出一句。 钟涛看他别扭的神色,用尽全力才没笑出声。 武官看的便是身手和战功,既然她证明了自己,那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又是聚福楼,这地方好像成了他们的据点。 这地方是卫家的产业,徐不让又有那么点小权力,早就包场任他们闹。 “你包场就包场,卫家的地方也不用我给你结账,叫我来干嘛。”卫泉掩着鼻子嫌弃地看着一群猴子野狗一样的大头兵们。 “喝酒嘛,人不是越多越好。”徐不让勾着他的脖子,直接把酒杯往他脸上怼。 “噫,酒疯子,不是不准我喝酒么。”卫泉挣扎着推了她手臂一下,引得徐不让倒吸凉气。 “这可不兴推啊小哥。”老马从后厨端了盘菜出来,看到他动作故作惊慌地说道。 “老大刚差点被人砍了,不好动的,小哥你就从了她!”有人在旁边喊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那个比赛谁赢了?”卫泉忽然想起他们全军大比他也是听说的,这两日却忘光了。 “当然是你姐姐我。”徐不让咬着牙捂着肩膀,拍了拍胸口。 “啧,我就知道你比山上的大虫还狠,那么多男人竟然都打不过你。” “怎么说话呢?”徐不让再次勾着他脖子拧他的脸。 这次灌他酒就乖多了,好像有了台阶,有了闹的理由,他立马就一骨碌滚下来了。 最后喝多了 ,他甚至跑去一桌桌挨个敬酒。 徐不让倒是清醒,一方面是欧阳敬看着,二来,她本意就是让卫泉发泄一下,当然得清醒着照看他。 两日后就是谢霓裳的婚期——或者说入宫之日了,这家伙面上不发,心里指不定多难受。 她看着卫泉的背影,回想着少年时。 总角之宴,言笑彦彦。 可惜时间不可能总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候。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卫泉拿着根筷子,敲着碗黄腔走板地唱道。 卫氏世代经商,除了开蒙的小书,就是账本,所谓风花雪月,反正都会被归为附庸风雅,他是不屑读的,可这首《长干行》却是常念在心。 从此以后,再无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旁人不知道他心事,只是笑着闹着起哄着。 “卫小哥这歌怎么酸唧唧的。”有人笑道:“是惦着谁家小姐闺秀呢,喝了这杯酒就算兄弟,兄弟们给你抢亲去!” 徐不让惨不忍睹地摇摇头,二傻子们口无遮拦,本想让他发泄发泄,这直接往他胸口上扎刀子。 “行!你说话算话就……”他忽然愣了一下,接着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哪家呢,是哪家呢?” 不知是烈酒还是眼泪模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他都再看不清。 “你是谁家的啊,迷路了吗?我带你回去。” “你们高尚!你们倒是没铜臭味,就是一股穷酸劲也不知谁家今日吃饺子。” “那边的花灯好看!我要那个!” …… 云泥本殊路,他这么多年的妄念,也该断了。 看到卫泉趴在桌子上,徐不让松了口气。 拎开几个还围在一起闹腾的家伙,把他架起来,送给外面等着的卫家下人。 送走他以后,回头看到欧阳敬也跟出了门。 “你也伤着,早些回去休息,这边我看着。”他靠在门框上,这家酒楼今日他们包场了,门口来往的人都不免因为时不时传出震天的呼声侧目回看。 “好。”她也不推辞,扔给欧阳敬一袋子钱。 折腾了一天,手脚都有些沉重,伤口也隐隐作痛。 欧阳敬打开袋子,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真是卫家少爷来结账的。” “他有钱也是他的,我说了我请客。”平日里给他一点可以用钱银解决的事来摆平,只是让双方的交往更平等,而不是一方纯粹的压制。但也不能处处占人便宜。 欧阳敬挑挑眉,这点倒是和徐乘风一个德行。 比赛的事没告诉刘妈,她心不在焉衣服脱到一半才忽然想起来身上的伤,一个激灵又裹紧了外衣。 刘妈狐疑地看着她:“小姐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 “这样晚了,还是早些歇息。”刘妈并不理会,伸手去扯她的衣服。 “真的,真的!刘妈您去睡,我晚点自己来!” 她越是狡辩越是可疑,刘妈叫了几个小丫鬟压着她把衣服剐了。 这一下,染血的中衣就把她出卖了。 “天爷!”刘妈好像吃了几只蛤蟆那样鼓着眼睛:“这可是皇城!哪家狂徒敢对翰林府的小姐动手!” 她马上就要安排人去叫夏霖。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大半夜的,外祖肯定睡下了!”徐不让跟在她屁股后面头皮发麻。 “老爷就是睡下了也该起来!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说!” 她把宁伯叫了起来:“赶紧去翰林院把老爷喊回来!塌了天了!翰林家的小姐就这样让人欺负吗!” 说罢她又哭号起来。 宁伯是知道大比的事的,却没想到她会受了伤,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先向刘妈解释还是去把老爷叫回来。 “刘妈您别哭啦!对方伤得比我重呢!” “是谁!谁伤的您!”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刘妈一下就抓住了关键词:“敢动翰林家的小姐!定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邓荣昌已经够兜着了,比赛完了就是完了,她不想再生事端:“这事外祖知道的,就别去打扰他啦!” “什么!老爷知道还让您受伤!”刘妈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夫人走得早,累得蘅小姐打小就被人欺负,现在还欺负到小姐头上了?” 徐不让没听过她娘小时候的故事,不过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我没事的,没事的!看着血多,伤口很小的!”她赶紧把刘妈往回哄。 “世道变了……,变了,小姐您给我说到底是谁,老奴豁了这条命也得把这仇报回去!” 见敷衍不过,她才原原本本给刘妈解释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只是隐没了具体人员。 宁伯也在一旁好言相劝,才止住了她要去夜闯翰林院的心。 刘妈一声叹过一声。 “我早说了,跟着小侯爷以后吃的苦不会少,蘅小姐自己便罢了,小少爷小小姐们是何辜啊。” “不管怎么说,我赢了,刘妈不开心吗?”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刘妈抹了抹眼角的泪,拉着她的手:“夫人、蘅小姐、小姐,咱们夏家的女人,都是好样的。” “那我们现在回去睡觉好吗,已经很晚了。”徐不让微笑道。 她的一切特立独行,背后都有无数人的支撑。 辞,不受也,可有些事情她也不能逃避。 徐不让躺在床上想着,能走到哪步算哪步,该她接受的,受着就好。 今天她累得够呛,睡得死猪一样,也不知苏沁来没来过。第二日早上依旧早早起来,虽不敢练武,但平时的体能训练不能落下。这是这么些年的习惯了。 符宝郎的事欧阳敬给她说了,高彻还另给她放了三天假,明日谢霓裳进宫,她还想去陪着,要办事就得抓紧。 赶在刘妈抓她之前偷偷溜出门,又在路边嗦了碗面,趁着日头还不盛,骑马赶出了城。 第94章 黛眉山 她在城郊混了两个多月,也不知道这鬼地方什么时候有座道观。 苦哈哈爬上去,正好有人从道观里出来。 那是个鹤发老者,一身短打布衣,肩上扛着锄头,似是正要去下地。看到徐不让,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拉起头上的箬笠,上下打量着她。 虽然看着面善,但徐不让确定自己应该不认识他。 “老人家有什么事么?”她笑嘻嘻地问。 “你是……”他又摇摇头,勉强带上了笑:“只是觉得你面善,小姑娘到这道观来有什么事么?” 徐不让喘匀了气,直起身:“老先生认识这道观中的道长么?” 他看着像是住在这里的,自然是认得,便带了徐不让去找道长。 这道观的掌院道士看着比这老者年轻些,听了徐不让说出此行的来意,并没有多问,带她去了道观后山的一片空地。 这地方辟了几块田,种了些桃李之类的树,现在有的已经结了果。 而在桃李尽头,却有两座小小的坟冢。 “故人啊……”徐不让摸了摸脑袋,“不知道长这里可有些香火纸钱?” 她完全没想到徐当仁让她来见的,是两座坟。 这道观虽小,应该也是要到乡间去做些法事挣钱的,徐不让接过道士递给她的的香蜡纸烛,塞给他几两碎银当做香火钱。 道士也不推脱,只让她点完纸钱以后看着火灭了再下山,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门口遇见的那老者却站在旁边迟迟不去。 “老人家有事要与我说?”她问道,看着他是要出门去干活儿的,怎么守着她就不走了? 薛催回过神来,低下头,揉了揉眼角笑道:“你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好,我看这块地也长了些草,得除除草才是。” 这地方看着常有人打理,种的青菜长势喜人,却没见什么野草。 她觉得奇怪,又不好对陌生人多说,决定先把手头的事做完。 两座坟离得有些距离,她先看到的一座,是个名为薛白氏的妇人的墓,看儿孙的名字,应该是她那舅婆。 薛家也算大族,应当有自己的陵园,怎么居然葬在了这? 她扫了墓前的地,点上香蜡纸烛,再叩头祭拜后,就去了另一座墓。 果然,是她外祖母薛梦的墓。 夏家并不是什么望族,并没有自己的陵园,却也不应该让她葬在这无名山头上。 可她从来没听外祖说过关于外祖母墓葬的事情。 就在她跪在坟前思考其中关联时,老者在旁边问道:“往日都是你兄弟过来祭扫,怎么今日让你一个小姑娘独自过来?你家大人呢?” “他平叛去了。” 齐地四国叛乱的事虽然一直压着不发,但前两日还是传开了。 一封《讨王氏乱党檄》在南安传得沸沸扬扬,王氏一族里里外外忙了起来,高彻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跑来看他们比赛。 薛催漫无目的地翻找着菜地的手停了下来,两人再没说话。 看着香蜡纸烛烧完,火星子也没了以后徐不让才站起了身。 蹲久了忽然站起来有些头晕,她摇晃了一下,垂着头站了半晌。 薛催看她不太舒服的样子,担心又不敢上前,板着脸问了句:“你看着身子不太好,女孩子还是要多吃东西,别为了身材什么都不吃。” 徐不让低笑答应道:“知道了,舅爷。” 老者沉默了半晌,最后哼了一声:“聪明得讨人厌这点也很像。” 薛催带她来到道观的厨房,寻了罐蜂蜜给她泡水喝,又要给她煮面:“大早上肯定没好好吃饭。” 徐不让浅啜着蜂蜜水,也不拦他,虽然早上吃过了,但谁能拒绝老人的好意呢。 一碗阳春面清淡鲜香,再卧上个荷包蛋,美绝了。 薛催看着她吃面,面色柔软了下来。 徐不让从面碗上看着他笑:“没想到还能吃到舅爷亲手做的面,娘和舅舅们知道怕是要眼红了。” 薛催又极不自然地板起脸:“少说些好话,吃完赶紧回去。” 她本来就不饿,便更是不急,一根根挑着一样慢慢嗦面,看得薛催手痒,只想找根小树枝摆在旁边催她好好吃饭了。 “那老东西叫你来的?” 徐不让才数了半碗面,薛催终于是按奈不住,问道。 “我哥让我来的啊,跟道长说过了。”徐不让继续盯着面碗慢慢数。 可一碗面再怎么慢,总会有吃完的时候,她连葱花也一颗颗挑了吃,最后还是磨不过了。 “那就谢舅爷招待了。”她站起来打算洗碗,却被薛催抢了去,“女孩子家,少一个人到处跑,以后没事别来了。” “我这不是有事么。”徐不让双手合十,做祭拜状:“而且这还有舅爷您。” “油嘴滑舌,我不用你看。” 要是这么轻易说和了,薛催就不会让薛家避夏家那么久了,徐不让也不忙,嘻嘻哈哈被薛催送出门,并不在意他的拒绝。 “那我下次带吃的过来。” 道观门砰的一声关上。 徐不让摇摇头,走下山去。 她这次出来还有一事,马不停蹄去了望京。 邱纪明候她有些时候了。 “其实不用请我吃饭的。”前段时间邱纪明去了信给她说为那些囚犯的事,想请他们三人吃饭,现在那两走了,只有她一个人赴约。 平时这种场合都是徐当仁上的,看到邱纪明有些谄媚的笑,她有些不太自在。 “邱大人没必要如此多礼。” 他在酒楼安排了个小包间,打开门,里面居然还有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一身布衣,显得十分素净,一张脸蛋粉扑扑的还有些稚气未退,看着很是可爱。 本来人多的话邱纪明没打算让他妹妹来,不过只有他和徐不让,孤男寡女的,影响属实不大好,就叫了小妹作陪。 “舍妹年纪小,不懂事,还希望不要冲撞了徐大人。”他笑呵呵地介绍。 徐不让也懒得与他说许多场面话,埋头就是吃。 邱纪明自己唠唠叨叨,也不会冷场。 “你调进京了?”她忽然听到邱纪明提到自己升迁南安府尹,有点意外地问道。 “正是,到时候还要拜托徐大人照顾。”邱纪明放下碗筷,郑重说道:“这还得感谢二位协助剿灭望京附近的匪类……” 虽然都算是邱纪明的业绩,不过这升迁得确实有些突然了。 徐不让挑挑眉,想她开始来南安时,还进过京兆尹大牢,最终连京兆尹正面都没见到就被卫泉捞了出来。没想到这位这么快就滚蛋了,也不知是升迁还是贬谪。 “京中势力混杂,邱大人一定要谨言慎行。” 邱纪明知道她家中势力,本也是想攀一攀关系,看她不置可否的模样有些自讨没趣,还好酒肉无言,便埋头吃起来。 邱家小妹一眼一眼地看徐不让,等各自分别以后,望着远处快马扬起的烟尘,她忽然问道:“她会是我的新嫂嫂吗?” 邱纪明万幸没有在吃东西,干咳了一声:“你知道她是谁么,大哥我就是卖了你也凑不够足以娶她的彩礼。” 小姑娘哦了一声。 邱纪明望着徐不让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一开始没搞清楚的时候他也曾与杨春夜私下提过这事,当时杨春夜看他的表情与看傻子无异。 “你知道她是谁家的?” 邱纪明有些底气不足地看着杨春夜,他只知她兄弟徐当仁,朝中姓徐的官说少不少,确实不知道具体是哪家。 杨春夜摇摇头,觉得这同年的胆子真不小:“她是河西节度使镇北候徐乘风的嫡女,翰林院夏掌院的外孙。” 这样的身份,非天皇贵胄谁能匹配? 他到现在都没摸到权力中心的边儿,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扫过坟,吃过席,她今日也算无事了。 回南安城时还不算晚,徐不让绕道去买了两份绿豆糕和玫瑰饼。 谢府关着大门忙上忙下,谢霓裳被嬷嬷盯着学习宫中礼仪,也没空理她,魏南衣临盆就在这几日,谢夫人叫了谢家几个庶出子的媳妇儿们过来帮忙,她自己更是脚不沾地。 徐不让这时候来,反倒显得碍手碍脚,识没呆一会自己就溜了。 并不是封后大典,但也提前给谢霓裳封了妃,她寅时初就起了身,任着宫中派来的嬷嬷们给她梳洗打扮。 她很少起得那么早,虽然是盛夏,但屋外还一丝亮光也没有, 开脸,梳头却都是谢夫人亲自过手。 她父亲在任上,不能赶回来,一家里就谢夫人一个人作主。 “……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这可不兴哭啊,谢夫人。”宫中的教养嬷嬷在旁边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今日一天都得顺顺遂遂的。” “是,是我失礼了。”谢夫人赶紧抹了抹眼角,把谢霓裳关切的脸扭回去:“今日是我儿的大好日子,一定顺遂的。” 她不能穿正红的喜衣,那是寻常人家新娘穿的。 后妃的吉服是不适合这个季节的大袖长裙。 拜别谢太傅,屋外站着她的庶兄谢白石。 本来背新娘出门是谢千行的工作,但谢千行也赶不回来,谢兰舟又年幼了些,不能当此大任。 谢白石是谢家二房的老大,虽然比谢千行还大些,平时玩不到一处去,但与正房的兄弟姐妹们也算有所往来。 看到谢霓裳,他笑着站到门口勾着身,轻松就把谢霓裳背了起来。 谢兰舟追在一旁,想拉她的手又怕被嬷嬷们说,左右看着没人才塞给谢霓裳一个小荷包。 摸着手里沉甸甸的重量,估摸着是他的小金库。 谢霓裳无声地笑了,却不敢笑得太大,悄悄伸手捏了谢兰舟一下。 虽然不是普通婚礼,也不用哭嫁,但谁家新娘出嫁不哭? 她从小窗伸出手,拉着谢夫人有些冰冷的手不想放。 “我儿……”谢夫人哽咽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娘要好好的,照顾好大嫂……也照顾好自己。”平时爱哭的谢霓裳却忍着没掉下泪来,只是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吉时到,再怎么不舍也得离开了。 谢兰舟追着轿子出了谢府那条街,最终还是被家仆拦下来。 大街上还没什么人,谢兰舟孤零零的身影在街尾越来越远,直溶到夜色中去。 “娘娘,放下帘子。”旁边的嬷嬷说道。 正当谢霓裳想放下帘子,街尾一人一马追了上来。 她不禁捏着自己的领口,但早在这前,她已经喘不上气。 “什么人!速速退下!” 队尾护送她的禁军护卫警觉起来,手按剑上想要拦住那人。 “我也要进宫,怎就不能从这路走了?” 听到徐不让的声音时,谢霓裳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放开衣襟,吩咐嬷嬷道:“我表姐,让她跟过来。” 她还没进宫,但毕竟位分在那,是主子,嬷嬷们听过徐不让的事,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误了时辰,便让护卫们放她过来。 徐不让也懂事,今日是谢霓裳人生大事,她好像真的只是同路进宫,隔着一名护卫,和谢霓裳的轿子齐头前行。 进了宫,早有人候着接应。 谢霓裳的轿子直接去后宫,徐不让得先去找高彻。 她看着轿子走远,身旁的太监笑道:“徐中郎将担心什么呢,谢娘娘是陛下点名亲封的,以后荣华富贵那可是享不尽呐。” “承内侍吉言。”她回身:“烦请内侍带路了。” 第95章 一篇策论 卯时正稍过,高彻刚起身。徐不让等在殿外,无所事事地望着四周。 今日不早朝,有事的自己递折子,然后御书房商议,看高彻这样子,应该是没谁来找。 “徐卿。”他叫了徐不让一声,眼眶里困得泪花子打转,他似乎想打哈欠,但碍于威仪,生生憋了回去。 等他整理好仪容,才开口说下句话:“先去御书房。” 早膳摆在御书房里,高彻甚至贴心地赐她一起吃。 “这道鸡丝豆花味道不错,徐卿尝尝。”高彻点了道菜,马上就有太监给徐不让盛了一点端过去。 她半夜就起了,路边小摊都没摆出来,只在家里寻了个隔夜馒头塞下去,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谢过高彻,她便吃了起来。 高彻却不很饿,他早膳后还要去宗庙与谢霓裳成礼,应当还有一两个时辰。 他随便吃了点,便挑挑拣拣的,徐不让再没眼力见,也知道皇帝不吃了,她也应该停下来。 “怎么不吃了?那道奶酥也不错,徐卿试试?” 太监又给徐不让端了过去,徐不让看着面前的点心,有点犯难。 今日她来送谢霓裳,谢恩只是个幌子,没想到高彻兴致勃勃,没想打发她走的意思。 “陛下一会应当还有事,臣就不在这耽误陛下的时间了。”她还是识相地自己找办法跑路。 “不急,封妃仪式还早,朕无事,你继续。” 这下她也拒绝不得,把面前的奶酥又塞了下去。 东西不难吃,但是被皇帝盯着,再好吃也吃不香。 就在她把最后一块奶酥往嘴里塞时,外面进来个太监,说苏沁到了。 “陛下要见侍中那我……”徐不让又欲走。 高彻根本不理会她,就把苏沁宣了进来。 “参见陛下。”苏沁行了个礼,轻飘飘瞟了一眼徐不让。 “表哥来得正好,一起用点么?” “臣在家中用过了。”他冷淡地回绝。 看徐不让应该也塞不下了,高彻拍拍手,自顾转到书桌前:“徐卿你过来看看这个。” 徐不让净了手,跟过去。 桌上摆着张纸,是篇策论。 “臣不好看这些……” 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但都不是她这个级别的小官能看的。 “让你看你就看。”高彻直接把那张纸塞给她,又招呼了苏沁看他昨日摹的字。 前段是很正常的引据:及有汉之初,思强秦所失,约法三章,惠帝垂拱,高后称制,政不出户,海内宴然…… 高彻看她认真地一字字去读,有些着急:“直接读贾谊策以后的段落。” 徐不让快速往下扫去,越看越是心惊。 估摸着她看得差不多了,高彻问道:“如何?” “农事和人事整顿且先不论,单说这对外策略,胡人可不像南越人。”她想了想,说道:“纸上谈兵了。” “有何不像?”高彻笑问。 “胡地霜雪,塞外苦寒,若是灾年,食不果腹,绝万灵生路,俗话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常困于生死的族群莫说礼节,便是伦常也不顾。南越虽贫瘠,好歹还有一线生机,施以恩惠,自然容易教化归顺,若如此人所言,要将胡人从狼养成狗,要耗费数代之力,举国之资,而成败也未可知。” “徐卿是不看好咯?” 徐不让摇摇头,这策论名为《牧民策》,却不想人心不可论,人更非牛家畜羊,可简单驱策。 “那徐卿的想法是?朕是说光复北地后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修墙筑垒,固守边土……” 驻军戍边虽然是最笨拙最消耗人力物力的办法,但千百年来,从有史记载以来,都是这么干的。 高彻摇摇头:“但你也说过,他们灾年就会南犯。” 所以千秋百世,征战不止。 徐不让也无话可说,虽然她心中也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想法。 “你看,你这策论惊世骇俗,连徐卿也不能接受,还好当年殿试被拦下。” 徐不让被噎住一样,望向苏沁。 他拿着小皇帝的字帖圈画,并不在意两人的评说。 高彻打量了他一下,感觉出了两人今日的气氛有些奇怪,便忽然想起似什么的:“朕也该准备一下封妃仪式了。” 太监迎上来,要带他去更衣。 “你们二位就在一旁的偏殿等一下。” “但是我……”徐不让唤了一声,高彻知道她想见谢霓裳,“徐卿巳时正随苏卿过来就好。” 他话都这么说了,徐不让还能说什么。 两人在御书房偏殿坐着,相比正殿,这里的百宝阁和书架上的小玩意多多了,书也不是经史子集一类的,更多的是杂谈和诗集。 有太监上了茶水点心,随即退了出去。 “苏大人是喉疾犯了么。” 室内安静得甚至能听见滴漏的声音,今天从进门起苏沁就没说两句话,就是高彻引话给徐不让他也不搭理。 徐不让也不知自己是哪得罪他了,昨日难得正常登门给他送点心,人家也不见。 明明前日还翻墙入户的说些胡话,转日一翻脸,连他尊面也见不到了。 “我说与不说,你都不听,那不如少费唇舌。”他悠悠开口,声音低沉。 徐不让自忖确实没干什么,反问道:“你说啥了?” 然后她真的很少见的,看到苏沁像要晕厥一样,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 “脾气可真怪。”她嗫嚅道,自顾喝起茶水,又想起什么来:“那策论确实离谱,就算是你写的我也要说。” 苏沁一时要被她气绝。 一会到了时间,外面有太监通报,苏沁看也没看她,自己就往门外走。 徐不让依旧走在他后面,他不回头也不说话,后面一个太监低头跟着,三人排成一队跟个巡街似的。 苏沁的头发惯常是发冠挽一半,身后垂一半,正式些的时候也全部挽上去,今日大概是天热,他玉冠束发,只有两条黛青色发带坠在背后飘啊飘。 他走路带风,就飘到徐不让面前。 徐不让拽住发带,扯了一下,他脑袋明显后仰,但还是没回头。 她又拽了拽,苏沁回头瞪她一眼,依旧什么都不说。 后面跟着的太监年纪不大,为徐不让这不知死活的行为抹了抹汗:“前面就是玉玄宫了。” 徐不让将那发带系了个蝴蝶结,随手扔开,才往门口看过去,两旁侍卫和太监分排站着,红毯铺到门口。 正当她还想一探究竟时,苏沁却停下脚步。 “就在这,再进去是太后、陛下和宫妃们。” “你是男的不好过去,我不是啊。”徐不让伸着脖子还想往前凑。 “你就这样护着你表妹。”苏沁轻哼道:“是不是晚上礼成时你也要在边上守着。” “我可以留到晚上吗?”她很认真地看着苏沁问道。 这下不光是跟着他两旁边的太监,苏沁也哑口无言。 若不是在人前,他真想叩叩这人的脑袋,看里面是不是有水声。 谢霓裳从对面出现时,穿的是礼服,一头素发,已是妇人妆。 看到徐不让,她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走上玉玄宫门口的红毯,又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他们只离了不到三丈和几个人,可此去,好像隔了山高水长。 里面礼乐齐鸣,人声唱奏,但进去应该还有很广阔的空间,除了这些杂音,她什么都听不到。 苏沁看她脸上有些落寞的表情,再是生气也于心不忍。 “过来。”他招招手。 虽然里面还没完事,但徐不让下意识跟着他走。 在玉玄宫侧面的小巷里,一直往里走,有一扇隐蔽的小窗,从雕花镂空的窗中望过去,正对着人群。 不过走过来耽误了些时间,仪式完成,已经在恭送王后离开了。 徐不让咂摸着心里的滋味,叹了口气,又望向苏沁“你不生气啦?” 带她来那人头也没回,直接往巷口走。 “哎呀,你到底打什么哑谜啊。”看高彻准备动身离开,她也追着跑出小巷。 高彻出门正好看到他两,招呼着跟上,三人又回了御书房。 今日太傅不来,左右没事,他便张罗着和苏沁下棋。 极力痛苦地输了一盘后,高彻撇撇嘴:“表哥真是一点不让人。” 徐不让抱臂在旁边看,也觉得他丝毫不给高彻面子。 “陛下若想赢,有大把的人可以作陪,您知臣下棋就是这个风格。”他似出了口气,端着茶盏润唇。 “一个太傅一个你,都那么不给朕面子。”高彻拧着眉想了片刻:“徐卿,你代朕与表哥下一盘。” “我?我臭棋篓子。”徐不让摆摆手,她爹都后悔教她下棋。 高彻勾勾手指,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不是把刀还了朱琅,这把你怎么下朕不管,输了朕也不怪,若能赢,便也赐你一把精钢宝刀如何?” 说到这徐不让可就心动了,看了眼棋盘又看了眼高彻。 小皇帝郑重地点点头。 “那好,我来与你对局。” 横冲直撞在棋盘上并不顶用,还没一盏茶功夫她就败下阵来。 “不行,重来!” 门外传报刘嫔来送甜汤,问宣不宣。 高彻摆摆手,他正看得开心,哪有功夫理后宫的人。 第二盘开手,这次她慢了很多,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但也没什么用,实力的碾压几乎让她还不了手。 就在这盘也露出颓势时,高丹来了。 只要苏沁在宫里,她大多也会寻来,看到高彻笑嘻嘻站着看两人对局,高丹也凑了过来。 “哎呀!不能下这里。”她对围棋也只略懂一些,饶是她也看得出来徐不让的棋技之臭。 徐不让也恍然大悟般嗳了一声。 她刚刚落子,手还没收回来,瞟了眼苏沁,手指保持着持棋的动作往前伸了一点点,又一点点。 下一秒苏沁的折扇就敲在她手背上:“落子无悔。” “我这是手误,手误!” 她反手拽着折扇,另一只手就要去取子。 “徐大人,不会在这耍赖。”他也换了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补上一枚棋,把她的子吃了。 “陛下。”徐不让目光投向高彻,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从刚才就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徐不让被杀得片甲不留。 接到徐不让求救的眼神,高彻耸耸肩:“你们两对局,朕不会插手。” 这把她已经尽了全力,勉勉强强不算太丢人,若失良机,再下多少次都不可能赢他。 “苏大人,我生平没怎么求过人……” 看她开始撒娇耍赖,苏沁轻哼一声。 刚才高彻又许了她什么好处才引得她这样,怎么每次别人给点好处就把她钓上了?钓鱼也没那么简单的。 高丹看见苏沁翻了个白眼,颇不耐烦的模样。 他虽性格冷淡,但待人还算温和有礼,从没见他和谁急过,怎么这样不待见徐不让? 想起上次去学宫找他,自己先走了,不知是不是和徐不让发生了什么龃龉。 高丹有点愧疚,便想打个圆场:“表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一下嘛。” “皇姐何必插手他两人呢?做壁上观不好么。”高彻在旁说道。 徐不让不依不饶,她怕两人闹得难看罢了。 这棋已成定局,悔这一步徐不让也赢不了,但是看她的面子,苏沁心里也不会太不平。 徐不让都快到地上撒泼打滚了,苏沁忽然松了口,捡起自己的棋子,也把徐不让那枚扔回去。 高丹暗松一口气,隐隐有些开心,苏沁心里果然还是有她的。 就像她想的一样,悔这一子并不影响大局。 “再一把!”徐不让见又输,马上把棋盘打乱。 “你乐意下找人自己下去,我没工夫陪你。”苏沁起身朝高彻行礼:“今日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第96章 知我 高丹送走苏沁,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芳蕤宫。 换衣服时,常跟着她的嬷嬷忍不住开口:“公主何以如此开心?” 高丹正在净手,嗔道:“嬷嬷明知故问。” 嬷嬷接过一旁宫女递来的绸巾,小心给她擦手。 高丹纤纤玉手染着丹蔻,娇艳欲滴的红色衬得她肤如凝脂。 嬷嬷握着她的手叹道:“可老奴觉得,世子殿下与那劳什子徐家小姐,非寻常所交。” “苏哥哥好像确实不待见她。”想着苏沁不耐烦的模样,高丹笑道:“难得有个人能惹他那样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欢和徐家那样的武人相处,不过以后都是远亲,希望他今日不要记恨徐小姐。” 嬷嬷叹了口气,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太多。 苏沁是从不露出那样的表情,毕竟他不与人亲近,也不和人结仇,所以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模样。 可要让冷情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不是恨极,就是极亲近。 谢霓裳新进宫,要收整带进宫的东西,要给分到的内侍宫女立规矩,一切都忙得不行。 徐不让便又多余了起来。 反正以后她还能常进宫,倒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看谢霓裳并无什么难过的情绪需要她安慰,说了声便走了。 出宫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她花力气打比赛,人人都得了好东西,就她受了伤也没捞着好,还把苏沁给点着了。 坐在家中来回琢磨,看书也看不进去,吃饭都觉得无味。 为送谢霓裳,她早早就起了,晚上无事,索性早早睡下。 黑暗中,她瞪着床顶,好像想在上面写个“惨”字。 窗棂轻响,听着脚步一下下走近,她抄起软枕砸过去。 “哎,干什么。” 她好想大叫“抓采花贼!”与苏沁鱼死网破,但想了想还是不解气,一下把他扑在地上,隔着软枕一阵乱拳。 “还钱!还刀!还给我!” 枕头底下,苏沁的声音被压得闷闷的,但还是轻佻地笑她:“说得好像我抢了你似的。” “就是你抢的!再说你不是哑巴吗!怎么会说话了!”徐不让按着软枕在他脸上,更生气了。 “不是哑巴,不过快要变成死人了。”他不慌不忙地拍拍她:“松松。” 徐不让怕真把他压出个好歹,撤了软枕。 “不是没工夫陪我吗?没工夫下棋有功夫私闯闺房?”她边骂边用枕头砸他:“苏大人好雅兴,登徒子也不过如此了。” “哦?可现在比较像你轻慢我。”他躺在地上,也不挡,一头黑发被折腾得散乱,月光自窗外照过来,只剩一点余辉,映得他半面玉白。 “脸皮可真厚啊。”她忽然感觉心跳了一下,又用枕头压着苏沁的脸。 “原来陛下就许了你一把刀。”他并不慌乱:“就引你与我对阵?” “下棋而已,什么对不对的。” 看着虽然只是一场游戏,但从之前他耸动高喆提议立储之事时便不难看出,单只是有一丝可能威胁到高彻的皇位,她便当机立断要与他绝交。 大概高彻也是想试试徐不让的态度。 他吁了口气,别看皇帝现在还年轻,毕竟是帝王,有一些事虽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能看得出来,他并不甘心长久受制于人。 “不就是一把刀么,我给你不好吗。” “能自己拿当然是自己拿。”她话说得硬气,但白日那撒泼打滚要耍赖的模样可与这句话毫不相干。 “所以你宁愿冒着被那禁军中郎将砍死的危险也要打赢那比赛?” “这又是哪跟哪?”她抱着枕头爬起身,不愿与他纠缠。 苏沁手臂勾了一下她后腰,忽然受力,她还没站稳,又扑了下来。 “是,我傻,忘了你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徐不让再次用枕头压着他,爬起来站好。 “可别人能给你的,我也可以。”他也跟着坐起身。 徐不让看他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坐在床边,翘着腿:“早上我那么求你,你怎么说的。” “那不一样,若陛下不以利诱你,你自己会想与我对弈吗?” 她下棋下得烂,自己心里有数的,而且也并不好这一道,平白无故,肯定不去丢人。 “你想得可真多……”她面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神色。 看她想清楚了,苏沁又问:“以后若再有人以利诱你,与我作对,你待如何。” “……我又不是傻子。” “可你太年轻了。”他走过来,坐在脚踏上半合着眼:“朝堂上这些人,看着是金玉其外,观其内里,全是利益,全是交易。” 看他疲惫的面容,徐不让才发现他好像又瘦了。 “就拿陛下的后宫来说。”他想了想:“我两个妹妹,是楚国的势力,可私下分来,苏沂是我的人,苏砚呢,背后是楚王。太后一党的,王氏女,兵部尚书面上看着与太后也是一党,但依旧送了刘家的女儿进去,其他各家族,也有自己的心思。至于陛下自己。”他轻笑道:“谢太傅为先王托孤之臣,也当有自己的势力,而且不向之前任何一方倾倒。” 后宫是前朝的缩影,所以各派势力纠缠,徐不让并不觉得奇怪,唯独听到谢霓裳时,她眼皮跳了跳。 ——“陛下说给谢家一个机会。” 她还记得谢霓裳这么说过。哪是给谢家一个机会,这是在拉谢家入局呢。这样看来,高彻也有自己的算计在里面。 盛夏的夜,气温也不低,但徐不让就是觉得从骨头里生出寒意。 “至于你。”苏沁好像想拉她的手,又觉得不太合适:“你啊,是徐家的势力,你的背后,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徐乘风,是桃李天下的夏翰林,甚至可以是曾经权倾一时的薛中书令。王后怎么可能让你轻易进入陛下的后宫呢。” 王家现在看着风光无两,但他们似乎并不满足,依旧在为后世笼络关系人脉。 “那陛下与太后……”假使苏沁说的全是真话,那皇帝与太后看着更是不像面上那样母慈子孝。 “王后并非陛下生母,况且就算是生母,母子相争在皇家也非少见。” 高彻倚靠王家登基,可王家既能立,也能废。 自古以来,王权就是以独尊的姿态与其他所有权利对立。 “那你呢。”徐不让沉默片刻,问道。 “我啊。”苏沁很高兴她还能想到自己,看着她撑在床边的手,还是碰了碰她的指尖:“我就是我。” 苏沁的母亲是淮阳公主高嘉,父亲是大尧唯一异姓王的楚国王族苏睦友,这让他对两边来说,都很难算得上纯粹的“自己人”。 对于高家来说,他是异姓王室,不可完全信赖。 对于苏家来说,他是高家派来兵不血刃夺取苏家王权的产物,这点从他父亲想扶持他的庶弟夺权就不难看出。 即使他不说,经过刚才的引导,徐不让也很简单地想清楚了他的处境。 看着尊贵无匹,受人敬仰,可实际却是孤家寡人。 徐不让拍了拍他,权势之争,难论对错。不管是为什么,他肯那么坦白地与自己讲这些,已经很难得了。 “若你所行不是大逆之事,我是不会做伤你的刀的。” 苏沁觉得她好像懂了,又没完全懂。 “那你现在应该怎么样?”他试探着问道。 徐不让想了想:“没考虑好,明天再说。” 听到这,他意识到徐不让完全没会意。 “你不是说我欠你东西吗?不想要了?”他暗暗咬牙说道。 “输都输了,难道你还能向陛下要来?” “向陛下要不来,难道我不能给你?” 徐不让直白摊手:“拿来啊。” 苏卿拍了下她的爪子:“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想提醒她莫要为别人的刀,要向着他些,最好能全身心依赖他。 “苏大人,你有话直说,猜来猜去我真的会困。”她缩在脚踏上与他并排坐着。 白天就打哑谜似的,还以为不知何时得罪了他,现在看好像也没什么。 “要东西连说些好话都不会?” 徐不让打了个哈欠,她确实困了,“唔,苏大人……可你那策论确实离谱。” 苏沁立着耳朵准备听她好话,没想到还在纠结白天的事。 “傻子。” 他也知她起得早,现在强撑着精力与他说话,上下眼皮好像马上就要碰在一块去。 “你既然领了门下省的命,陛下给你放假,我却没有,明日早上来我府上报道。” “知道,知道。” 她现在就想赶紧躺下睡觉,脑子里好像也没完全厘清苏沁到底说了什么,把他推到窗前,只差提起来扔出去。 看她摇摇晃晃回到床边,轰然倒下去,苏沁无奈摇头,在她书桌上寻了纸笔,又写了留言才离开。 现在想来,这个符宝郎的职不可说是不好,高彻就像小猫似的悄悄伸爪子碰了碰徐不让,又推了她一把,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 牵制或是示好都没关系。 他轻笑着越窗而过,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登徒子的天赋也说不定。 在外面等着他的童桑看到主子出来才松了口气,还好夏家这防备也不严,苏沁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放自己府上都要被抓无数次了。 果然,徐不让根本记不得她睡前承诺了什么,第二日起来锻炼完才发现桌上的纸。 她原本有别的计划,被这个刻薄的“上司”彻底搅乱了。 心里有怨气,便吊儿郎当什么也没拿就上门去了。 第97章 渡我 齐地四国叛乱,惹得王氏一党不得不对进京朝贺的诸王有所忌惮,便都暂且扣着不让回封地。 得知这个消息,楚王苏睦友狐疑地盯了苏沁几天,还以为是他弄出来折腾自己的又一陷阱,后来发现这事似乎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也不是苏沁挑起的。 把两个女儿送进宫以后,这些日他就在府上呆着,喝酒听曲,过得不可说是不谨小慎微。 前有削地,后有指婚,虽然他一开始也知道自己没什么雄才大略,但至少还是想当个守成之王。 近日里上门找他的人和事他都以有病在身为由推了。 相比起他这个爹,苏沁日日出门也不知去哪,春风得意,好不自在。 苏睦友看他不免有些不痛快。 这样也就算了,苏沁还假惺惺地日日来请安问候,譬如现下,他一袭艾青色纱衣,玉冠束发,发带却是鲜艳的胭脂色,打扮得妥帖,又是准备出门的模样。 他母亲高嘉当年也是一曲倾城的美人,虽然后来两人闹得惨烈,但那惊鸿一瞥也是他深藏在心底难以忘怀的。 “又要出门?”他忍不住问道。 苏沁抬眼,那双与淮阳公主过于相似的眼睛又刺痛了苏睦友,他别开眼。 “无此准备。” 虽然他叫了徐不让过来,却没想好到底要做什么。 门外下人来报,有人来找苏侍中大人。 苏睦友轻哼一声,他这儿子何止是春风得意,简直快是门庭若市的模样。 苏沁也不等他说什么,自己起身去了前院。 看苏睦友发呆望着苏沁背影的模样,梁夫人搡了他一下:“王爷。” 苏睦友回神,挥手招来个手脚伶俐的小厮,让他远远看着苏沁那边。 楚王府徐不让来过几次,而且就在前天吃了苏大爷的闭门羹。 她抱臂上下打量着气派的大门,比起他自己的苏府,这倒是更合苏沁的身份,不过她不怎么喜欢这种过于高大压人的感觉。 “怎不进来。” 倒没想到他亲自来接,徐不让依旧抱臂站在原地:“我虽没吃早餐,却也不想再吃闭门羹。” 他只生气不见她一次,便被她记住了,苏沁无奈:“这都几时了,赶紧进来用早饭。” 虽然门头气派,但他那小院子远比不得学宫,甚至比不得苏府,她一个来做客的,也不好说什么,埋着头自己吃早餐。 这厨子大概是楚地人,除了几个常见小点心,就是几盘小面。 “云梦鱼面,温补益气的,喜欢就多吃点。”见她对其中一碗好像颇是满意,苏沁介绍道。 她喜欢什么都容易看出来,还像个孩子似的。 他笑得诡异的安详,徐不让吃面的速度慢了下来:“你不是在这面里加什么了……” “有什么药是可以让你乖乖听话的吗?” 她一个激灵摇摇头:“迷魂药只是传说,绝无此种物品。” 苏沁哦了一声:“那就算了。” 本来她也吃得差不多了,犹豫地看了一眼面碗,仰头倒进嘴里:“我要出事也是在你楚王府,你得负责的。” 苏沁撑着脑袋,“你想我如何负责?” 他有意无意挑逗,徐不让只觉得他吃错药,岔开话题:“今日让我过来做什么。” “没想好。”他依旧支着脑袋,满不正经的做派。 “大人,我有事在身,您老人家就不能别闹我。” 徐不让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人家就像给新媳妇立规矩的恶婆婆,有事无事也叫你在跟前候着。 “那我陪你。”他起身,真的要陪她出门一般。 坐在马车上,徐不让吩咐车夫要去的地方,缩回来是一眼也不想看他。 “昨日的事,你想好了吗?”苏沁并无自觉,朝她搭话。 “什么?” 他半夜过来,又说了那许多话,谁知道说的是哪句,避免再次把他点着,她还是预先问问。 “你不是想要刀么,让你说些好话。” 徐不让望向他,苏沁靠在车厢上,懒洋洋地看着她笑:“哄哄我。” 他常是笑着的,轻笑,微笑,冷笑,戏谑的笑,不管私底下怎么样,至少表面上是温其如玉,徐不让以为自己看惯了。 大概是今日太热,即使车里放着冰鉴,车厢里的空气也有些粘稠。 “你知道我不爱说虚话,你想听什么?”她咽了口口水问道。 “你该叫我什么?” “……心源,哥哥?” 她着了魔似的看着他的眼,她好像很久没叫过他的字了,至于后面那两字,鬼使神差就喊了出来。 “嗯。”苏沁满意地点头,没想到她那么坦诚。 她想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好像就为了把刀就给自己卖了,高彻是高彻,他是皇帝,为他做什么好像都很正常,可苏沁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是为了要你什么。”她说,虽然心有不忿,但苏沁确实并不欠她,“昨日输了就是输了,我技不如人。” 没想到她最后关头脑子又拐回去了,苏沁有些失望,坐过去了些:“那就哄哄我。” “我又没惹你,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让侍中大人陪你出来办事,你不该做些什么吗?”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非要说的话现在她还在高彻给的假期里,可苏沁委屈巴巴的眼神好像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源乖,一会给你买糖葫芦。”她伸手呼噜了一把苏沁脑袋,就像揉一只路边的野猫野狗那样。 “……你逗狗呢。” “啊呀,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两人在车里斗嘴,马车很快就到了徐不让指定的地方。 是一家书局。 本来她是来取样本,拿了马上就走,苏沁偏偏跟了下来,四处打量着。 掌柜把印的样本交给她:“重新排过版了,小姐看看还满意吗?” 徐不让随手翻了下,是比之前的手抄本耐看了些。 “给你们少爷送去看过了吗?” 掌柜搓着手:“您应该也知道,少爷他最近都在忙收粮的事,昨日刚印好就通知您了,还没给少爷过目。” 一只手从徐不让身边伸过来接过书:“你速度倒是快。” 这是印刷版的《行楚杂记》。 高彻生日前后她就忙着这事,本来她对出版一窍不通,想找卫泉商量一下,但他最近不是忙得脚底生烟就是醉生梦死的,就直接找书局掌柜了。 “虽未请示过少爷,不过以老夫从事此行这些年的经验看来,这书虽是无名氏所着,却行文奇趣,辞藻瑰丽,又有翰林大人作序,若是刊行出版,应当能算是游记杂文中的名山事业。” “这不是写着作者名吗。”苏沁本来在看夏霖写的序,听到自己又成了无名氏,翻到扉页指着“不渡”二字说道。 “公子可听过这位不渡先生有旁的着作?” “……不曾。”虽然他也写了些诗文,却并未想过以此名刊行。 “或是这位先生在庙堂江湖有何建树?” 既然他用的笔名而不是本名来写这本书,就意味着从零开始。 苏沁释然,轻笑道:“罢了,你们聊你们的。” 掌柜又和徐不让继续说起来。 “不过这命名却不甚用心,难让人眼前一亮,小姐不若重新取个名字?” 徐不让瞥了苏沁一眼,当事人毫无表示,只面皮有些红。 “既是楚地,取故名云梦如何?” 掌柜找来一张纸,在上面用小楷写了云梦二字。 “虽是游记,可行记二字过于白烂了。”老板提笔说道。 “不渡……”徐不让念叨着这两个字,只想到那首《公无渡河》。 “这不渡先生遵名也有些寥落之感。” 苏沁就在这站了一会,就被从名声到笔名都挑剔了一番。 “……逢舟。”徐不让吐出两个字。 “云梦逢舟?”掌柜听了眼前一亮。 云梦是古大泽名,和不渡两字搭配,徒生一种坠落水中的感觉,溺水的人遇上船,可不是生机乍现么。 且楚地多水,文中不少时都是围绕着水记述的,这名字起得,有种乘船顺流而下的快意,也有乘舟畅游文海的意思。 “小姐秒思。”掌柜写下四个大字,越看越满意,好像这书是他自己写的一般。 徐不让又看了一眼苏沁,毕竟这书是他的,自己只是帮着联系印刷。 苏沁垂着眼,不发一语。 “怎么了?不喜欢这名字?”徐不让推脱再商量一下,拉着苏沁走到书局后院中无人的地方。 “不是……很好,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他好似水中憋气了半天一般,喘了口粗气,手握成拳又放开,最后还是一把将徐不让抱在怀里。 “溺者逢舟,不渡得渡……”他咬着嘴角,魇住了似的越抱越紧。 “你,你干什么。”徐不让吓了一跳,用力推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就算她再不修边幅,也是个女孩子,就这样被个男人抱着算什么。 “徐不让。”他唤了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怎么能把你拱手相让了呢。” “啊?你快松手!”徐不让只隐约听到他叫自己,没想到他看着孱弱,双臂却铁箍似的,推也推不开。 “没事了。”等他自己松手,又是一张笑脸,只一只眼中尤有水光,再仔细看去,又像烈日下的眼花。 “谢谢。”他一只手背掩着唇,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徐不让拍拍他的胳膊,“那我去给掌柜说定了。” “样本可以给我吗?” 徐不让走到前店后门口处,听到他唤道:“你题字。” 这种印刷初版只是打样来看的,倒也没那么多说法,“你要我便拿给你。” 敲定了第一批印刷的量,徐不让把样书一并自己誊写的那本要了过来。 “这位不渡先生的书法也是……不拘一格,有些字迹花了排字师傅不少功夫辨认,用词巧妙,引典严谨,下笔却不羁狂浪,若有机会,老夫倒是想见见这位奇人真面目。”掌柜笑呵呵地把书还给徐不让。 徐不让看着自己的狗刨,再对比夏霖写的序,不禁有些汗颜。也不敢向掌柜要笔给样本提名,拉着苏沁就走了。 “也没有那么难看。”马车上,她不服气的翻着两本书对比。 苏沁看着她,只是沉默。 “有话就说……” “没事,认得出。” “认得出”就很模棱两可了,这个没事更像在安慰他自己。 “不想要我题字就直说……” 苏沁却笑笑,抽走两本书:“字我却一定是要的,这本我也想收做珍藏。” “藏什么藏,丑死了。”徐不让伸手去抢自己抄那本。 苏沁仗着个高手长,举着两本书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单是你亲手所抄,就弥足珍贵。” “我抄徐家家训最多,最后都被后厨点火去了,有什么宝贝的。”她不屑道,不过也不去抢了:“你自己看便是,别拿给别人笑话我的字。” 马车外忽然热闹起来,应该是驶入什么市场,徐不让挑开车帘望向外面,叫车夫停了下来。 她上下打量着小贩手中的葫芦串要选支好的,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她。 第98章 见亲 邱纪明提前带着家仆妹子来南安。 虽然在望京做了这些年的官儿,却还没到过这里,以前是没机会,后来更是没必要。 小姑娘看见人多的地方就想去凑热闹,拉着他一通乱跑,正在路边看胭脂,恍惚好像看到了徐不让。 “邱大人。”徐不让看到他,也打了个招呼。 “我提前来南安置办些东西。”他引邱家小妹来与徐不让行礼,小姑娘眼睛却直直越过徐不让的肩膀看向她身后。 “熟人?”苏沁见她老不回来,跟下来寻她。 邱纪明见苏沁,一眼认出是上次和徐不让一起到望京的远房表哥:“徐小姐的表兄也在啊,好巧。” “额……”以后都在望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之前胡诌的事还是与他说清楚。徐不让解释道:“点苍学宫祭酒,苏心源。” 邱纪明吓了一跳,点苍学宫离望京并不远,他自然晓得苏沁除了祭酒之外的身份,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徐不让看他身子往下沉,一把托住他:“别挡在别人前面。” 邱家小妹不懂他忽然严肃的脸,牵着邱纪明的衣带:“哥哥认识这位公子么?” “……叫世子殿下。” 苏沁懒得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轻轻摆手:“邱大人与某既有一面之缘,便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邱纪明听他语气温和,不住动了小心思,“在下新来京城,待安置妥善必亲自去拜会世子殿下。” 苏沁并没拒绝,只是淡淡地说今天还有别的事,邱纪明闻言,自己带着妹子就走了,也不管刚才还在挑东西。徐不让这才从糖葫芦串上拿下来一支:“你赶人干嘛。” “他自己走的。” 确实,苏沁并没说什么驱人的话,只是邱纪明自己会意,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得不说他虽然看着喜欢巴结人,但做人圆滑,知尺度,不让人感到厌烦。 “喏,拿着。”她把糖葫芦塞到苏沁手里:“若没什么事,就回去了,热死了。” 苏沁以为她随口一提,没想到真正儿八经给他买了。 坐在马车上,他握着糖葫芦也不吃,就那么攥在手里。 “吃啊,等一会糖衣化了脏手。” 徐不让撑着脑袋,眼角扫到车中小桌上摆的点心,荷花酥、绿豆糕、瓜子糖,虽然款式常见,但都做得精巧,绿豆糕更是做成梅花的形状,与荷花酥摆了一桌姹紫嫣红的春色。 她随口一说,却没想他可能不会吃这些街边的小玩意,自己找台阶下:“不吃就还我。” 苏沁垂眼,鸡血红的山楂配了晶莹的糖衣,显得很是鲜红诱人,他咬了一颗下来,糖衣还硬脆着,但表面已经有些粘牙,浓甜的味道被山楂酸甜的果味冲淡,说不上好吃,不过酸酸甜甜的,让人心情很好。 “你给了我,凭什么要回去。”他吃完一颗才驳道。 “还以为你不吃呢。” 看他品茶似的细细品尝,徐不让都觉得牙酸:“你不觉得酸么?不用嚼那么细,这还没到正常果期,肯定酸的。” 他又吃下一颗,递给徐不让:“不酸的,你尝尝。” 徐不让看他吃得慢条斯理,脸上也没什么难色,想也没想就衔下一颗,初时糖衣的甜味没去时还好,吃到山楂果肉时,那种冲击腮帮子的酸味就上来了,她一向嗜甜,自己根本不吃这东西,又不好吐,含着山楂,含着热泪,指责苏沁:“大骗子!” “山楂消食开胃,活血化瘀,你正应该多吃些。”他满脸认真地说,若不是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徐不让都要相信他真的为她好了。 早先学宫给她喝酸梅汤时就知道她不喜欢酸,所以他面上不发,诱她上钩。 随便嚼了两口赶紧咽下去,那种甜中带酸,酸中还是酸的感觉让她脸都皱了起来。 苏沁看着老成持重,没想到也会逗人。 她捂着嘴,拒绝再来一颗的邀请。 马车到了下一站,苏沁两口就把剩下的糖葫芦吃完了,主动下了马车,回身想接她。 徐不让谨慎地探头出来,拍开他的手,跳下马车。是平阳公主府。 “我在这等你?”平阳公主当是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同母姐姐,也是苏沁的姨母,徐不让以前见过,却没什么印象了。 “一起。”他坚持道。 经过通传,很快就有人让他们进去。 “沁儿今日怎么有时间过来。”主屋里,平阳公主笑着迎上苏沁,扶着他的胳膊不用他行礼:“本宫还以为你把我这老太婆忘了呢。” 徐不让记得她应该有四十左右,看着却还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保养得很好。 “姨母会这样想,是侄儿怠慢了。” “罢了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真的怪罪你呢。”平阳公主看着他身后的徐不让,远远瞧着还以为是个秀气小厮,近看才发现是个女孩儿,也不像一般侍女的模样。 注意到平阳公主的眼神,苏沁微微侧身介绍道:“镇北侯家的,行四,徐不让。” 他这介绍很奇怪,谁介绍人是这样说的呢? “哦?”平阳公主却好像忽然来了莫大的兴趣,“你就是徐家那个小丫头?” “公主殿下听说过我?”徐不让疑惑。 “……那当然,你姑姑与本宫还能算得上旧交。”平阳公主掩唇笑道:“今天倒是个好日子。” 徐不让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没说,但不好追问下去,稀里糊涂陪着打哈哈。 平阳公主招过两任驸马,第一任因罪入狱,便当和离了,第二任驸马前几年病死了,此后她就未再嫁。两任丈夫的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最小的都比苏沁大,自己出去立府成家,公主府里只有她一个人。 平时她都在自己的封地,这次也是因新皇寿诞入京,王氏一党不许诸侯王回封地,虽然没阻止她离开,但她想着京城中熟人多,还热闹些,就暂时留了下来。 “都是一群老家伙了,能干什么啊。”说到滞留京中的诸侯王,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若自问心中无愧,哪用闹这出,齐国那不是当时他们弄出的废太子,也不会有今日呢。” 闲谈时,说到最近齐国叛乱之事,平阳公主不屑道:“那檄文写得一点没错,王氏那贱妇若还有些脸面,就该让她那废物兄弟从中书令的位置上滚下来,大行皇帝就是被她迷了魂,听信妇人之言,父子相争。” 徐不让在旁边听得挑眉,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是真不把她当外人,什么都敢说。 “齐王不顾外患,在此时挑起争端,却也是不识大体。”苏沁不置可否,绕开话题。 “高巽那孩子多大来着?本宫记得与陛下相差无几,年轻人么,做什么总是一头热,可他父仇在身,本就该选个稳妥些的太傅和相国,不过看他们这副德行,肯定也没放在心上过……” 到了午饭时,除了他们三人,另有一年轻男人一起用饭,平阳公主唤那人周思焉,两人看着颇是亲密的模样。 吃过饭,趁着下人收拾东西,苏沁和周思焉小声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交给他一封信,年轻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和苦楚。 平阳公主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徐不让说道:“本宫一个老太婆在家也是无聊,沁儿大忙人一个,你这孩子若有时间,便来看看本宫,女人之间总能说说话,解个闷的。” 她的亲切让徐不让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先应下来。 饭后平阳公主要午睡,苏沁便带着徐不让告辞了。 车上的冰鉴又换了一块冰,但依旧挡不住正午的闷热,比车厢更闷的是两个人之间的氛围。 “你……”苏沁刚开口,徐不让就抢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好像被呛了一下,轻咳一声:“我又没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但是平阳公主什么都说了,徐不让掩面,寻常人家的家长里短听了也就一乐,皇家的家长里短听了说不好人头保得住不。 “姨母她只是觉得你是自家人,并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 她何德何能与大长公主一见如故。 徐不让捂脸:“别说了,我害怕。” 苏沁真的没再开口,只是到了苏府下车时才悠悠一句:“你也有怕的。” 接下来半日都无事可做,苏沁又没提出让她回去,索性在楚王府等日头偏斜一些再回去。 这次楚王过来,也带着苏沁留在楚地的书童,重又带了不少书来,她随手挑了本县志,坐在廊下看得乐不可支。 “在看什么。”苏沁从背后越过她肩头把书抽过来。 “写了一个王姓的富户家一出代嫁的戏码,不过结尾也算皆大欢喜,这县太爷的处置还挺有意思。” “你倒是什么书都能看得下去。”苏沁把书还给她,端来一盘冰镇过的甜瓜。 “诗集我就不看。”她一手拿书,一手拿瓜,忽然叹了口气:“如果世上没有那么些战争该多好。” 苏沁坐在旁边默然,后方再是歌舞升平,也掩饰不了现在大尧内忧外患的局面。 “不过世间种种因缘际会谁说得清呢,如果不是南下来,也不会认识你,更不会坐在这说这些话。”她啃了一口瓜尖,冰凉沁爽的口感让她眯起眼睛,却没注意到苏沁忽然阴沉的表情。 “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若等到天下太平,也不知你还有兴致过这样平静的生活么。” “不然呢,难道我还要飞檐走壁去当大盗或是山贼么。”徐不让噗的一下把瓜子吐到庭院中:“乱有乱的活法,但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当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徐家小姐。” 可是山河破碎,生民涂炭,她不能漠视万万百姓遭受苦难而袖手旁观。 苏沁揉了揉她的脑袋:“西瓜凉,少吃点。” 第99章 暗涌 闲下来以后时间仿佛变慢了。徐不让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事做,是自己的事与不是自己的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 下乡征兵,进宫陪谢霓裳,看望刚生产的魏南衣,探望芷兰院,去黛眉山找舅爷,她好像一刻也停不下来。还是苏沁找她的日子能稍微歇歇。 “你最近究竟在跑什么。”这日快正午时,她顶着烈日过来,一到阴凉处就躺在廊下,动也懒得动。 苏沁嫌弃地捻了湿帕子糊她脸上。 “跑……就随意跑跑。”她喘着粗气坐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你是我门下省的人,那孙茂发使唤你经我许可了么。” 她离开了数日去乡下征兵,昨日才回来,苏沁自是不满。 “苏大人就不能有些家国情怀。”徐不让还在喘着气,“前线战况不明,多做些准备也好。” 苏沁冷哼一声:“他们京师防备自己无人么,不就是嫌下乡征兵的活麻烦又不记功,自己懒得去。” “我跑就我跑啦,你们京城的兵爷娇贵惯了,上次他们派下去征兵的把人家稻子踩了还打了一架,这算什么为祸乡里的破事。”徐不让摇摇头。 看着她明显被晒黑的脸,苏沁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我的许可不准再去京师防备凑热闹,征不到兵也是他们自己和兵部头疼,这笔账倒也该算一算了。” “我……”徐不让还想解释一下,但苏沁的脸黑得乌云密布,她还指着挂着符宝郎的名头进出皇宫,还是别惹他发火的好,又倒下去装死。 可苏沁找她也不做什么,就是看看书,吃吃点心,问过孙茂发、李兰芝,甚至夏霖,都说没什么问题。毕竟符宝郎也不是什么要职,有事才听高彻的指令干活,以前在这位置上的不少是靠家中关系寻个闲职打发日子的人。 苏沁看不惯她躺在地上,让人搬来个躺椅,亲手把徐不让架起来放上去。 “有劳苏大人。”那人嬉皮笑脸地朝他拱拱手,他牙痒痒地拧了她的张飞脸一把。 午间吃得清淡,徐不让胃口缺缺的样子,害怕她中暑,苏沁又灌了她不少凉茶下去。 南安什么地方,多少外官哪怕降职也想进来的福地,可徐不让在这待了几个月,肉眼可见干瘦了不少。 下午她躺在躺椅上打盹,苏沁歪着眼睛打量她,虽然平日里吃的也不少,但手臂和腰都瘦了,下巴尖也更锋利了些,显得她好像变小了几岁,还是刚抽条的大孩子那样,不显性别。 他心里痒痒地伸手勾了勾,倒是不会觉得刮手。 廊下挂着铃铛,夏日的风甚至无力吹出声响。静谧的午后,除了蝉鸣燥热,好像世上只剩了这院中的两个人。 用过晚饭徐不让就打算溜达回家,走时正好遇上邱纪明来访。 “这人还真实在……”说来还真来。 苏沁整理了一下衣物,端坐在正堂中:“人家有机会巴不得常过来,谁像你。” “我有事啊大人。”徐不让抗议道。 “对,你恨不得长三头六臂,把京师防备和禁军的活都抢了,最好刷马厩这种活也干了。” “哎呀,怎么又说到这了,你好生记仇。” 邱纪明被引着进门时就看到两人斗嘴的模样,徐不让气哼哼地往外走。 “徐小姐……”邱纪明看看徐不让又看看屋中的苏沁,有些两难。 “明日我要进宫商量秋狩的安排,你也跟着。”苏沁安然坐着,只大声叮嘱道。 徐不让还没从斗嘴中回过神来,一路往外冲着,隔了老远才听到她呸了一声。 直到她跑得人影不见,邱纪明才继续往里走。 “侍中大人……”他犹犹豫豫地朝苏沁行礼。 “邱大人别来无恙。”苏沁温言笑道。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玉雕的神只那样,有礼而疏冷,一双眼睛好像古井,看着清澈,却怎么也望不透井底。 邱纪明不自觉咽了口口水,他以后就要在南安扎根立足了,一个京兆府尹看着统管京师,头上却压着诸天神佛,是个人都能压他一头,听说他的上一任并非真正因为渎职才遭遇牢狱之灾,而是在权利的旋涡中当做了牺牲品。 在这种位置上,就算他想独善其身,做个纯臣,怕是也办不到。既然如此,就要抓住一切机会,攀附到可以攀附的力量。 楚王世子苏沁,身兼门下侍中,为皇帝近臣,又听说将要迎娶当朝太后的女儿,与权倾朝野的王氏一党关系也不错的样子,他主动示好,邱纪明怎能不心动。 他如果没有进取心,大可以当个毫无作为的县令,穷尽一生也就是鱼肉乡里,捞点小钱,可当初金榜题名,跃过龙门,谁还甘心再为庸庸池中物。 那双深井一样的眼,诱着他往下跳。 徐不让习惯早起,提早进了宫。 这次可巧,给她领路的正是福公公的干儿子灯儿。 比起毛儿,灯儿看着更小些,身形还未展开,性格也更沉稳些,随着徐不让问,他小声的答。 两个经过一个宫门时,听见里面传来哭声,灯儿才露出不忍的模样。 “这里面住的谁啊。”她随口问道。 “回小主子,是刘嫔。” 听这姓,徐不让有点印象,兵部尚书刘家的人,上次她和苏沁下棋时来送过甜汤。 “这大早上的,哭什么。” 等两人走远了些,灯儿见前后无人,才小声给徐不让说:“现在中宫之位悬置,早上各位嫔妃们本都是要去太后宫里请安的,太后不喜欢吵闹,便让贵妃先主各宫事物,大概是在贵妃那吃了瘪,便拿小宫女,小太监撒气。” 徐不让撇撇嘴,这德行倒是和刘叔佟如出一辙。 “小主子可千万别往外说。”灯儿弓着背,本就不高的身材更是越发矮小了。 “我晓得的。” 到御书房门口时,徐不让摸了些碎银塞给灯儿:“替我给福公公问声好。” 灯儿谢了他,自己退了下去。 高彻下了早课,出门就看见徐不让,笑道:“徐卿来得如此早,怎么不先去看望棠儿。” “虽然陛下允许臣自由出入禁中,正常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不然那些言官闻着味就来了。”徐不让行了礼也笑道。 “他们那些人,只要想,就是朕多吃了一口饭也能参上一本。” 谢太傅从御书房走出来,清了清嗓子:“陛下功课日进,今日便到此为止,可也要勤学刻苦,言官劝谏也只是希望陛下开明圣听,广纳善言罢了。” 高彻低下头,对着谢太傅称是,谢太傅前脚一走,他便朝徐不让吐吐舌头。 “还好棠儿和太傅不像,不然朕可要头疼了。”他招招手:“走,趁着表哥还没到,咱们先去露华苑看看。” 露华苑便是谢霓裳的住所,她身处妃位,可以自己住个小院子。 虽然南安的别宫整体都不大,但这处修筑得还算灵思精妙,花花草草的,倒也可人。 高彻过来,自然是一院的人出来迎他。 “陛下用过早膳了么?妾正着小厨房做了银耳莲子羹。”谢霓裳站起来,笑吟吟地望向高彻。 “棠儿的小厨房做的点心都适口,这一口,朕便是被参一本也要加的。”小皇帝看着徐不让笑道:“徐卿也来一碗?” “臣就算了。”不知道为什么,徐不让的胃忽然有点难受。 等高彻慢条斯理喝完一碗银耳莲子羹,苏沁正好来了,正在御书房等他。 这是高彻登基以后第一次秋狩,内外诸多事宜未定,想着是弄简单些。敲定几个关键事项以后,吩咐礼部准备就好。 中午高彻还留他们吃饭,苏沁以学宫还有些杂事为由拒了。 “虽然这些事轮不到臣插嘴,但是陛下后宫新立,开枝散叶是首要之事,不宜专宠。” 高彻正目送他带着徐不让离开,听到这话,面上出现一种复杂的神色:“起居注你看过了。” 苏沁沉默着站了片刻,最后开口:“臣知陛下之难,但也知陛下应当有办法。” 徐不让看着两人打哑谜,高彻居然和做错事的小孩儿一般低头受教。 “朕知道了。” 坐在马车中,苏沁抬手又捏了她脸一把:“怎么不开心。” 徐不让还在想刚才他们的对话:“不宜专宠是什么意思。” 苏沁有些犯难,“字面意思。” “你怎么连陛下私事都管。” “天家无私事。”他拿块帕子净了手,挑着小案上果盘里的龙眼在手里揉捏:“那王贵妃自己独断专宠,放在寻常倒也没什么,现在陛下急需一位皇嗣以继宗庙,她若懂事,便应该主动劝陛下雨露均沾。” 徐不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关于男女之事他说得那样随意,甚至带着明确的功利,她觉得自己的胃又难受起来。 好像注意到她的不适,苏沁放下剥了一半的龙眼,严肃地看着她:“我说的是事实,就算你听着不舒服,也应该理解。所谓恩宠都比不过诞下皇嗣重要。宫里的女人,但凡脑子没问题的都懂,或者说她们就是因为这件事入宫的。” 她从刚才看见高彻和谢霓裳在一起时就很难受。 谢霓裳是为了谢家进的宫,她抛弃了自己的未来,抛弃了青梅竹马,抛弃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中一切的可能进了那深宫。 她以为谢霓裳应该有不甘,有害怕,所以她拼了命赢了比赛,拿到进宫的许可,总不能让她一个人,那样她有多害怕啊。 而现在她是高彻的妃,是别人的妻,刚才看着两人,好像一切都很好,她成了不应该出现的陌生人。 苏沁那样的语气,也让她很陌生。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这些打算中,无不牵扯着利益,也只有利益。 她楞神的模样被苏沁看在眼底,他伸长手搂着她:“这是她们的人生,和你没有关系的。” 她的时间被兵荒马乱停在了两年以前。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仅凭一腔热血,便能为天下抱不平。 总角年少时的痴人痴念,现在说来,已经是笑话。 第100章 杂音 马车里逐渐闷热起来,两个人贴在一起,更是热出一身汗。他身上的熏香温柔又暧昧,缠绕着徐不让,比这个怀抱还要亲昵。 几个月以后,这个人也会站在别人身边。而比起谢霓裳,他们连那一丝血缘都没有。 徐不让觉得自己有些过界了,苏沁本来就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觉得苏沁身边应该站什么人,做什么事呢? “不。”徐不让推开他,摇摇头:“我没事。” 苏沁总归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被推开以后也没有说什么。 “是表哥么?”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高丹的声音。 苏沁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抬手掀开车帘,高丹正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她似乎刚从外面回宫。 “公主。”苏沁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低哑,好像为了掩饰这点,他绽开一个笑容:“臣正要出宫。” 高丹站在车边,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宫女,她有些羞涩地垂着眼睫,“真可惜,我刚从忠勇侯府回来。” 苏沁本不欲与她多言,随意问候了几句准备走,这时高丹才发现徐不让一样惊道:“怎么你也在。” “她进宫探望惠妃娘娘,正好与臣一道出宫。” 高丹哦了一声:“我倒是忘了谢惠妃与你是表姊妹,也是巧。” “是了,霓裳在宫中,还要托公主多多照拂。”徐不让有些僵硬地笑道。 “那是自然,谢惠妃看着还算温婉知礼,不像有些人……”高丹皱眉,又把这些事抛在脑后:“表哥若有时间,定要再进宫啊。” “喏,那臣就先告退了。”苏沁低头放下车帘,算是糊弄过去。 看着二人车驾远行,在宫女的再三催促下,高丹才上了自己的车。她觉得苏沁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徐不让的模样,自家这个表哥真是心善,对下人也并不会苛责。 回宫后她要先给太后请安,一进门就听到王贵妃在那抱怨。 王后看她进来,打发了王贵妃,赶紧叫人给高丹净手抹面:“这么热的天,非要去。” “去看看嘛。”高丹撅嘴,觉得这一趟甚是不值:“那孩子真丑,还害我错过了苏哥哥进宫。” 王后点了点她的鼻子:“那可是你凌哥哥的长子,而且是你自己要去看的。” “长子。”高丹念叨着:“一个私生子罢了。” 王后捏了她一下:“对男人来说,孩子当然是越多越好,你也要记住这点,以后嫁了人,恩不恩宠都在其次,男人在外面玩玩就算了,子嗣却是要好好捏在手上的。” 王后垂着眼,高丹就倚在她身边,她多少次地想过,如果高丹是个男孩儿,她前半辈子也不会那样苦,现在明明当了太后,却还要给王家处处算计,不得安生。 “母后,你说什么呢,苏哥哥不是这样的人。”高丹却毫无知觉,脸皮有些发烫,抱着她的胳膊摇晃。 她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是枉然,还好她看上的那人也算是个靠谱的,高丹与他相配,还能给王家多一分助力:“凌儿这孩子也是,年轻人,不知轻重,竟被那妓子骗了去,虽然现在抬进门了,但始终有损声名。” 高丹想了想:“说起来我也见到那徐家四小姐了,听说是进宫见谢惠妃的。” 徐不让的事,王后也知道:“那孩子倒是个重情的,可重情有时候也麻烦……” 高丹不太明白地望着王后,王后却不再说什么:“过段时间楚国的聘礼过来就真的把婚事提上日程了,你这孩子,平时让你多学多看,也撒娇躲懒。” “母后!”高丹更是娇羞地往王后怀里钻。 前线终于传来战报,却不是好消息。 四国叛军没有直下江州,而是绕道淮北,与王师接于蕲城,王师匆忙应战,以劳对逸,首战不利,撤至淮南。 “臣也……看不懂”军报传来当日,高彻廷议后便宣了徐不让进宫。 徐不让布置着沙盘,有些迷惑。 江州整个就已经算易攻难守的地形,为什么叛军不直接南下而要取道吴地,正南而战也并不会轻松一些,反而有被王道然和徐当仁的军队两面夹击的危险。 “臣不是为徐当仁说话,但是这四国叛军打法毫无章程,一开始有些措手不及也是正常。战略性地收缩是兵法中常见的。”她蹙眉望着高彻。 小皇帝面上淡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沙盘上的旗子不语。 “陛下若不放心,让臣也到前线去,保证不辱使命。” “你是不放心你哥哥?”高彻笑着看她。 “臣的兄弟与父亲相似,战略远在臣之上,追求平稳,短时间许是不会有什么亮眼战绩。”徐不让不好给他解释,小型战役的失利决定不了大战的成败,若是让她去,她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在淮北与敌军相对,叛军绕道拉长战线,要是她,一定先切断对方补给线,坐守淮南,以淮水一线为界,进攻退守都方便。徐当仁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他可能着急了,好在虽然首战不利,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损失。 “既然求稳,便不急于这一时。”苏沁送走了中书令王岂之,这家伙好一通抱怨,刚才廷议上一个劲地讽刺刘叔佟,偏偏兵部之前练兵的事务办得是有缺损,裴吾被罚在家,刘叔佟也找不到出气的。 “也不是朕着急。”高彻摆手笑道:“中书令这下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当年北线王大将军战况不利也不见他那样着急。” 提到王道然,徐不让暗暗翻了个白眼。 “毕竟齐地四国叛乱,口号是清君侧。”苏沁好像也觉得有趣,抿着嘴似笑非笑。 就是真正的正直忠臣,也不乏有被倒逼害死的,自然是谁也不愿做那晁错。 况且檄文所指是真的言有其实。 王道然那处不利,他们还能继续跑,往楚地、巴蜀,反正是站在道义的一面。而这次叛乱直指王氏前朝后宫串通,陷害王储,党同伐异等一系列罪名,退一步就是坐实罪名,为天下之害。 看两个人一派轻松,徐不让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好了,朕找你来也不是想要你立刻想出一个方案或是直接上阵讨逆,只是想听一听徐卿的想法。”高彻安慰道:“惠妃几日没见你,稍后有时间去见见她。” 上次她出宫后到今日都再没见谢霓裳。 她去见过卫泉,一方面是为了《云梦逢舟》的事,一方面也是去探望他。 她还以为卫泉还是会泡在酒里醉生梦死,但见到他却是清醒又冷静,好像这件事里意难平的只有她。戏中人不急,她个观戏的倒是被迷了魂。 “云泥之别,少年戏言而已,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说完书的事,她犹豫着没有先提出来,卫泉也不傻,知道她想说什么,撇着茶末说道:“我真是傻,因为你徐家人不在乎这些身份,便以为谁都不在乎了。” 卫泉的姐姐是徐不让大哥徐轩的妻,徐轩一则出生名门,二则功名在身,依旧娶了出身商贾的卫氏女。 徐家确实是不怎么在乎门第的。 可卫泉和谢霓裳怎么是戏言呢,怎么就是戏言了呢? 青梅竹马,最终是抵不过世态炎凉。 她觉得自己真是着了魔,那以后她就再没去见两人。 “哦。”她干巴巴答应道。 屋外太监来报,淑嫔送了点心来。 高彻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厌倦,徐不让都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不过倏尔,小皇帝马上恢复了淡然的模样,甚至唇角带了点笑意:“宣。” 淑嫔就是刘氏女,刘叔佟的亲生女儿,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张脸施了粉搽了腮红,一看就知精心打扮过。 进门看到还有两个外人,淑嫔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妾想着陛下忙了一早上,应是饿了,便做了点心过来,陛下用一些,也能稍稍休息一会。” 上次听说她就是来送甜汤,这次又是送甜点,手法未免有些老套,不过后宫女子,要想引起皇帝的注意,也只有那些方法罢了。 高彻朝徐不让和苏沁笑道:“二位爱卿也是凑巧,就留下一起尝尝淑嫔的点心罢。” 他话语轻松,眼睛里居然带上了些恳求。 “谢陛下隆恩。”苏沁先领了情,用手肘碰了下徐不让,她只好跟着谢恩。 淑嫔有些楞神,她只是想在高彻面前讨个好,这点心她起了大早跟着后厨做了三次才做好一小碟,那楚王世子也就罢了,另外一个是什么人啊? 于是她有些犹豫地说:“臣妾这点心怕是不够分的。” 高彻的脸变天一样冷下来,转变之快看了让人害怕。 直到这时,他才有些传说中那样喜怒无常的少年帝王模样。 淑嫔也不过半大的孩子,看他这样,马上吓得跪在地上:“是妾疏忽了。” 可她又做错什么了呢? 徐不让有些悲哀地看着她,这些女孩子在后宫中,倚赖的只是高彻的宠爱,出身、家世固然是考虑因素,可最主要是,还是皇帝的喜恶。 男人的宠爱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那大尧高祖的元皇后,陪着高祖发迹,却敌不过富贵荣华以后的人心易变。 徐不让偷偷瞥了一眼苏沁,说起来楚国唯一异姓王的来历,还与这位元皇后有关。 苏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被高彻变脸吓到了,眼含安慰地注视着她。 “罢了。”高彻收起了冷脸,“你做事总是缺些顾虑,这点还要多向贵妃学习才是。” 淑嫔身子一僵,应了声是,便被高彻打发了下去。 “行了,朕这里也无事了,徐卿去看望惠妃。” 淑嫔走后,高彻才从刚才那种拘束的模样中脱身出来,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冲徐不让挥挥手。 去露华苑的路上,徐不让反反复复地想着高彻前后态度的变化。 从之前见都不见,到现在赐了封号,不应该是无宠的表现。可他态度还是很恶劣。 和谢霓裳说起这件事时,她有些惊讶:“陛下最近很是爱幸淑嫔呢。接着几晚不是宿在她那,就是召她侍寝。前日还赐了封号。” 既是爱幸,今日为一点小事发那么大火又是何必。 “陛下,对你如何?”想了半天,徐不让还是问道。 谢霓裳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陛下忙碌,不常来露华苑。” 来都不来,谢霓裳也不像个会来事的,这叫哪门子好? “陛下比传说中温柔许多。”她几乎是蚊吟地说道。 至少不吓唬人就行,虽然高彻看着还年幼,但帝王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有的。 陪谢霓裳说了会话,她也出宫去了。 她好像又没变,两人话语间也依旧似从前。徐不让边走边想,也许真的是她想太多。 “见过梁王殿下。”忽然有人出声道。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宫门口,苏沁在她斜前方朝她后方躬身行礼。 徐不让回头,正是寿宴前见过的梁王高詹。 年轻男人瘦高身材,眉眼艳丽,一身素衣尽白,确实是风流王爷的模样。 “心源,又见了。”高詹笑笑。 “正是。”苏沁也笑道:“不让,与四殿下告辞,我们还得去趟门下省。” 徐不让朝着高詹拜了一拜,便随着苏沁上了马车。 “你等我?” “这宫里除了老虎,看来还有些苍蝇。”苏沁答非所问。 “那梁王什么时候在我背后的?”想到这她就有些头皮发麻,一路上都没注意到,梁王不叫她,一路上也没人提醒。 “这就不知道了。他母妃还在世,进出后宫也是正常。” 徐不让还以为他真有什么事,哪想马车直接回了楚王府。 “不是去门下省么。” 苏沁好笑:“我框那梁王的,你也信。” “你框他做什么。”徐不让下车,心说其实真正的门下省官署根本就是他楚王府。 “想框就框了。”苏沁垂下眸子。 高詹那样的眼神,他身为男人哪会看不懂。 第101章 移驾桐庐 八月初,淮南传来捷报。徐当仁一举把叛军赶到淮北以北。 王岂之焦虑了那么久,总算轻松了些,刘叔佟不时时被他挑刺,加上女儿在后宫中正是得宠,居然有些春风得意起来。 秋狩也正在此时。 计划是去桐庐,既是秋狩,也是消夏。 太后和皇帝都要去,中书令王岂之留守南安处理总务。 听到这个消息时,夏霖正在家中休息,表情甚是微妙。 苏沁要去,徐不让自然也要跟着,再说秋狩之前还要祭天,她多少还得派上点用场。 “外祖也莫要那么操劳。”徐不让奉上一杯茶。 “老头子有什么操劳的,看看书,教教小子们,就是心累罢了。”夏霖接过茶,乐呵呵的模样。 他这段时间常守在翰林院,也不回家。 “不过,陛下忽然调我去点苍学宫。”他抿了口茶,沉吟道:“说是南渡路上不少典籍损毁,要着手修补。” 徐不让偏开头有些心虚。 夏瑞正从外面进来,他也算听说夏霖好不容易着家,赶紧过来问安。 “父亲做学问就是不顾身体。”听到爷孙俩的谈话,他也加入到徐不让批判老爷子不管身体的队伍中去。 “哼,还不是小辈不争气,你若有我一半的发奋,也不至在光禄寺这种地方混日子。” 都说隔辈亲,徐不让刚才怎么说都好,夏瑞刚提了一嘴就被扑头盖脸训回去。 “光禄寺不也挺好的么。”夏瑞小声反抗道。 光禄寺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说着风光,实际对真正的权力中心几乎是摸不到边。夏瑞这光禄少卿做得,还不如卸任前的夏青。 “彦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夏霖抚着胡子说道:“也是不巧,辞儿来南安那么久,他这个二舅面都没见一面。” “南边好像有些事务耽搁了,按说七月初就该回的。”夏瑞道。 夏彦作为监察御史,春天就被派到闽越那边,督促农耕,现在过两个月都该秋收完了,人还没回来,可朝廷这边也没收到他什么消息,只上月有一封祝寿的信寄来。 “这次我也得跟着去秋狩,小彦回来家里都没个人。”夏瑞叹道。 “没人就没人,也不是几岁的孩子了。”夏瑞不以为然,继续训诫夏瑞,夏栾的功课、夏青的媳妇儿、夏婉儿过两月及笄以后也要准备亲事了。 反正说不到徐不让头上,她找了个机会溜之大吉。 出来正看到夏婉儿,小姑娘见到她,白了她一眼就要往夏霖书房走。 “正训着人呢,待会再进去。”徐不让小声提醒道。 她就那么停了下来,徐不让都走远了,才听到她问:“这次秋狩你也要去?” “去啊,怎么?”徐不让回头看她,可夏婉儿又再没吱声。 离京那日,夏霖给徐不让安排了四五个侍女和几个小厮,两辆马车还带了不少东西。 这次秋狩,南安不少高官都带着家眷,分几批走,前呼后拥的很是热闹。 她自然是跟着高彻那一批,因此和夏瑞一家子并不在一起。 夏瑞陪着夏霖去送她,心情有些复杂。 “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夏霖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些不舍。 “知道啦,又不是去很久,有机会我会写信回来的。”徐不让扶着夏霖,过两日他也要去学宫了,那边环境还好,她倒是不很担心。 目送龙旗华盖离去,夏瑞催促着夏霖回家。 夏霖却望着天空一声叹息。 在朝堂中翻滚了这些年,直觉告诉他,要变天了。 “你那家子,不去桐庐的,便让他们去城郊避暑。”他吩咐夏瑞道。 “没必要?”夏瑞不解,留在家里的无非他几个妾和孩子,他们都没说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夏霖冷冷斜了夏瑞一眼:“黛眉山上有个道观,那就不错。” 他这表情就代表不允许商量,夏瑞再是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反驳了。 “是。” 早上气温还算凉爽,徐不让骑着暮霭一路疾驰,暮霭也很久没这样肆意地跑过了,一人一马好不快活。 及至预定的歇脚地点,她等了半晌高彻他们的车队才姗姗来迟。 “徐卿真是潇洒。”高彻坐在事先铺就的席子上笑道。 “跑那样快做什么,女孩子家家的,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高丹也跟着下了马车,轻嗔道,旅途无趣,她本想找徐不让谈天的,哪想她一骑绝尘就跑没了影,害她憋闷了一早上。 “确实是好久没这样跑过了,以前在凉州城,我们一天可以跑上百里路,那才叫痛快。” “千里奔袭,杀敌人个措手不及,不愧是徐乘风的女儿。”高彻拍手夸赞,随便给她赐了坐与她闲谈。 他两聊得开心,高丹反而没了意思。 王后和他们不是一起,而是留在京中殿后,高丹左右张望,看到后面的队伍刚到,苏沁被扶着下了车,便让贴身宫女把他叫过来。 他自然是要过来的,行了礼,高彻赐了座,便笑着坐到一旁:“陛下在说什么呢?” “在说徐卿在凉州城时的所见所闻。”高彻兴致勃勃:“风沙、古城、沙贼,真想亲眼看看。” “这还是算了,别的还好说,碰上沙暴是要命的。”徐不让摆摆手。 “公主呢?”看到高丹在旁边不满的模样,苏沁问道。 高丹见苏沁主动关注到她,心底有些小雀跃,可又确实不喜欢他们的话题:“我听外叔祖说,那边都是些蛮子,风大的时候一张嘴就是一嘴的沙,人死在那里还会变成可怕的干尸,我觉得有些恐怖。” 她说的倒也没错,西北大漠神秘而致命,自然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徐不让无奈的笑笑,“那不说这个了。” 高彻被当头浇了冷水,正好王贵妃带着这次跟来的嫔妃们过来行礼,便没再提起。 徐不让看着谢霓裳在一群嫔妃中间给高彻行礼,有些新奇,有些陌生。安静地坐在一旁。 高丹则是拉着苏沁,说一些近日遇到的小事。 歇了一炷香的时间,用完了午膳,便继续上路。 桐庐离南安并不算远,他们早上天没亮就出发,要晚上才能到,徐不让若是放开了跑,下午就能到。 但是没办法,一队的都是文官贵妇,只能慢悠悠晃过去。 高丹吃了午饭有些困乏,上了车摇摇晃晃困得慌,也就把徐不让放过了。 她下车想回自己的马车,看到碧玺朝她招手。 这马车不是他平时出行用的,要更宽敞些,楚王府缀在队伍后边,他这车还在楚王的后面,并不很引人注意。 车上放着冰鉴,桌上还有冰粥。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再覆上一层竹席,车帘也换成了竹帘,真是好不惬意。 苏沁倚着软垫看书,看她上来,把冰粥往她那推了推。 “这怎么好意思。”她动作并没有不好意思,两手摸上盛粥的碗。 “顶着日头瞎跑,当心又中暑。” “不至于。”她啃着勺子小口小口吃着冰粥。其实就是碎冰浇上糖浆,再铺上水果,这东西在南安城虽然也不是人人吃得起,但还没多贵重,可这是旅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是那些妃嫔们,不太受宠的车上连冰鉴也没有,跟蒸笼似的,他倒好,还可以拿来做甜点:“路上还带了冰,世子殿下真是奢侈。” 苏沁甩了书看着她:“都说吃人嘴软,你吃了我的还在这数落我?” “我夸你呢。”徐不让无所谓地摆摆头:“世子殿下金尊玉贵,大气豪横,在世人杰。” “你就这样夸人?”苏沁伸手,捏着她的脸颊,她头上还有些汗,口中包着冰块,隔着脸皮摸着冰凉:“别吃那么急。” “不准捏我脸。”徐不让把他手拍下来,故意把冰块嚼得欻欻响。 她小孩一样贪凉,一会热一会冷,他本是好心给她消暑,可徐不让自己没个度,吃东西像赶命一样,苏沁是真怕她又生病。 “不准吃了。”他把粥碗抢了过来。 徐不让瞪大眼睛,没想到自己有被人抢饭碗的一天:“这么小气!” “天天吃白食也没得你一句好话。”他把碗放在身后的书架上。 她舍不得那口清凉,只好拉下脸来:“那让你再捏一把,把碗还我。” 看着她傻乎乎的脸,苏沁是真想答应,但这不是他舍不舍得那一碗点心的事,他拍拍手,倒了碗半温的凉茶:“先把这个喝了。” 那是碗清热祛暑的草药,闻着就苦,徐不让皱着脸一下子滚到门边,苏沁还没反应过来就溜下了马车:“不给就不给,小气鬼。” 马车未停,但她身手矫健,苏沁掀开竹帘时,人已经只剩了个背影。 “殿下,要再叫过来么。”碧玺在外面问道。 “算了。” 他从书架上拿下那碗冰粥,就着勺子喝了一口化掉的甜汤。 高丹醒过来时,贴身宫女跟她报告了她睡着时的琐事:“……进去片刻就出来了,还骂骂咧咧的。” 她打着哈欠听到这,皱了皱眉:“她脾气也是不好,苏哥哥哪会惹人急的呢。” “是呢,陛下给她赐这个官好巧不巧就是世子殿下所管,那样粗鄙的人,世子殿下不喜也是正常。”宫女秀珠说道。 “若像公主所言,以后都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公主不若做个人情。”大宫女惠兰说道。 高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确实可以考虑考虑。” 晚饭时又歇息了片刻,徐不让陪着谢霓裳,隔得苏沁远远的,时不时视线对上了,还横他一眼。 晚上还要继续赶路,等到了桐庐行宫,已是深夜,皇帝和后宫众人住在山上行宫中,剩下的高管要员分别住在山下的庄子里。 这行宫是景皇帝数年前巡视江南时建的,收拾一番,也还说得过去,加之桐庐山水妙绝,虽然规格略显不足,但住着还算宜人。 徐不让第一次来,覥着个脸想借住谢霓裳那边。 高彻是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徐符宝郎,你的住处应该是安排好了的。” 徐不让回头,苏沁站在行宫门口无奈地看着她。 她又看看高彻,见对方真的毫无收留之意,才讪讪离开。 楚王府的院子在后山腰上,下山还要绕远路,但胜在清净,徐不让的院子,则还要往下走。 如果不是屋子被打扫得干净,东西也不缺,她都要怀疑苏沁打击报复了。 这是个两进的小屋,一弯水流从后院横过,沙石铺底,水尤清冽。 “夏少卿若无其他准备,怕是也要住在这里。” 她带来的下人们正在扫撒屋子,整理床铺,烧水泡茶,不过地方干净,他们也没那么多活。 “哦。”虽然皇帝是来度假的,但他们不是,和舅舅家住一起就住一起呗,又不是挤不下。 虽然点着灯,但夜已深了,仰头可看星河灿烂,连月亮的辉光都显得黯淡。 徐不让回身看着苏沁,还记得白天那事:“怎么还不走。” 她赶人都干巴巴,枉他挑了这个院子给她。 可夜色温柔,他舍不得说些旁的煞风景。 “晚安。” 第102章 石潭 秋狩要在第三天,所以这两天徐不让称得上无所事事。 她忽然发现这里没人拘得住她,就放飞了自我。 等高丹使人把她找回来时,她头发上都滴着水,穿着下人的短褐布衣也是湿淋淋的,头发用发带随意缠在头顶,腰上还绑着鱼篓。 这副尊容真是让高丹眼睛都要掉下来了:“你是被迷了魂了?这是要跳大神么?” 她毫不在意地把脑袋一甩,水珠摔到高丹面前的案上,让她往后缩了一下。 “山下有一处小石潭,水清可见底,公主要去玩么。” 高丹缩了缩脖子,瞥了一眼作陪的苏沁,他摇着扇心不在焉的。 “左右也是无事,表哥想去么?” 苏沁被逮了在这一上午已经够心烦了,在南安时还能推说有公务,现在一切事物都暂时放下,他反而觉得累。徐不让不知跑哪去野了个够,一副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模样看得他心中火起。 “公主想去就去。” 高丹本来以为苏沁不会想在这样的地方到处跑,哪想他又把问题推回给她。 “一路上都是树,溪流就在脚边,随时可以洗脸,不会热的。”徐不让还没玩够,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高丹。 高丹本就是攒局,而且这地方能陪她的人也就这两个。 这次她提前备了步辇,倒也不觉得路难走。 顺着溪流下山,一路确实也没什么太阳,只是燥热的气息,晒得草木和腐土的味道让她不太舒服。 “表哥要不要坐一会?”步辇上,她只看到苏沁的发顶,叶间的斑驳阳光照在上面,更显得颜色深沉。这一头乌发,就是她也觉得羡慕的。 “不用。” 一来一去,便没了话。 上午两人在一起,也是苏沁教她读书,旁的再没什么言语。 最近她罕见地拿了本《陈氏香谱》在背,试着调香,可打香篆总打不好,调出的香也乏善可陈,书看了后面忘了前面。但她依旧反复的看,就是为了以后想和苏沁有些共同话题。 之前提起苏沁最近在看什么书,他罕见地仔细说了几本,前些天还拿了本什么游记给她。高丹觉得这段时间他好像真的温和了许多。 楚王府的事,她是知道的,她那可怜的姑姑遇人不淑,在苏沁幼时便香消玉殒。苏沁少时跟着位老儒游学,十五六岁才回到京城,大概见惯了人情世故,这清冷的性子也是正常。 反正他们一直是一家人,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听到最前面的徐不让欢呼道:“到了!” 回过神来,才听见前方水声泠泠,如玉石相击,丛竹掩映,依稀可见一道白练遥相对应,两处水源在此会做一处。 她招呼着抬轿的把她放下来,宫女扶着她往前几步。 这地方少有人来,一路上还是徐不让和夏家家丁早上过来时踩出的临时小道,石滩前是落满树叶枯枝的泥地,大概不久前下过雨,踩上去便往下沉了几分,染得她绣鞋边都是泥。 “唉呀!”那过于柔软的触感让她惊得往后退,脚却陷在泥里一时半会没拔起来,人就往边上一歪。 虽然宫女扶着,也防不住她挣扎,被推在地上。 徐不让眼疾手快想去接,苏沁要更近些,伸手扶住了她。 “谢,多谢表哥。”她站稳以后红着脸,低头小声道谢。 她身子一半歪在苏沁怀里,闻得到他身上的熏香味,隔着单薄的夏衣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是第一次和苏沁那么亲密,自然是害羞的。 “扶好公主。”苏沁放开她,吩咐被吓了一跳跪在旁边的宫人们。 徐不让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带小公主来这地方是个不太明智的决定。 石滩就更难走了,虽然河边的石头被洗刷得干净,但棱角还是有的,大小不一,嶙峋崎岖,高丹的宫人陪着她走得战战兢兢。 “石滩难行,公主还是不要跟过来了。” 苏沁虽然不说走得如履平地,但就算他被崴了脚也不会怎么样,高丹要是磕了碰了,别说王后,就是高彻那边也交不了差。 “可是……”高丹确实不想走了,但好不容易和苏沁出来玩一趟,她这样扫兴,怕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她咬着唇左顾右盼,想找个折中的方法,看到徐不让拿着根棍子走得四平八稳,忽然灵光一闪道:“徐不让,你过来背我。” 抬轿的太监留在前头守着轿子,她身边只有几个宫女,让苏沁背不现实,就算婚事已经敲定,她还未过门,男女之防还得守着,不然让苏沁看轻了,这几个小宫女跟她一般大,肯定是背不动她的,思来想去,只有徐不让看着靠谱些。 “我?”徐不让愣了,她虽然也不是没背过人,但也就是背背伤员,背背孩子,高丹已经不是孩子了,但也不属于伤员,让她背,凭啥啊。 “那还能有谁?”高丹嗔道。 徐不让好想指着苏沁说这不是还有他吗。 “游山玩水就应身体力行,既然公主不愿意来,那咱们便回去。” 他总是这样不近人情,饶是高丹习惯了他的性子,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有些委屈,泪水不自觉地氤了眼。 “额,我背就我背。” 苏沁这么说了,徐不让反倒不好做,两步来到高丹身边,弯下腰。 高丹低头擦擦眼,扶着徐不让的肩摇摇头想说算了:“不,我……” 她最见不得人哭,赶紧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是背得动公主的,不想玩我们也可以回去。” 她越说高丹越是哭,若要细究起来,其实苏沁说的也没错,但是小女儿心性,这话对她来说却有些锋利。 “你跟小姑娘凶什么,赶紧来哄哄。”她自己哄不好,赶紧拍了一把苏沁,解铃还须系铃人。 苏沁漠然站着,忽然拔步往回走:“那就回去。” “苏沁!”徐不让喊道。 明明开开心心出来玩,非要这样。 “表,表哥,是我不懂事,你不要生气。”高丹哽咽着喊他:“我自己走就好。” 苏沁停了一下,却没回身:“乘兴而来。” 他要败兴而归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徐不让也是发懵。 “王八蛋。”她小声骂道,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他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高丹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眼泪总算是止住:“是我的错,你不要骂苏哥哥。” 徐不让耸肩,她夹在中间两处不是人。 这趟出行就这么草草结束。 高丹没了心情玩耍,自己回了宫。 徐不让站在石滩上,更摸不着头脑。 “妈了巴子。”她走到水边坐着,手里的竹竿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水面。 早上和家里的下人们过来玩得多开心,高丹来找她时把人打发回去了,现在也懒得把他们再叫回来。 忽然一颗石子砸开她面前的水面,激起水花。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滚滚滚,看到你就烦。”她背过身。 “我又没做什么。”他走过来,步履蹒跚,把石头踩得喀拉响。 “干嘛欺负小姑娘。”她恶狠狠地敲了两下身旁的石头,仿佛想象着这两下是敲在苏沁身上。 “我只说不玩就算了,怎么算欺负人呢。”苏沁在她身边坐下。 “玩就要身体力行,既然公主不愿来,就回去。”她压着嗓子仿他之前说的话。 “有错吗。” 她非常肯定这家伙的态度是在高丹要她背时变得严厉的。 “大人,你是要娶公主的,不应该这么,这么……”她左思右想,居然找不到真的可以反驳他的地方,试图抽离自身,语重心长地与他讲道理。 “若我与你说不想玩就回去,你会哭么。” “……不会。” 看他笑眯眯站在道德高地不败的模样,徐不让有些手痒。 她疾步跑到水中,双手窝成碗状,掬了水往苏沁身上泼去。 “说不过就翻脸啊。”他抬起大袖挡水,还是被淋了一脑袋,便也下水去,掬起水来泼回去。 玩了半晌,两人都没劲了,才将将作罢。 “过来,带你去个好地方。”徐不让气喘吁吁地招手。 刚才她以停战为名偷袭了好几次,苏沁半信半疑地弯着腰看她。 “真的,不信就算了。”她泅水朝着瀑布逆流而上,游到水中央,发现苏沁好好地跟在后面。 “我还以为大少爷不会游泳。” “楚地多水,小时候玩习惯了,自然就会。”他一身白衣,只有一点青色滚边,轻纱泡在水里荡漾开去,就像一朵白色的牡丹开在水中。 徐不让瞥他一眼,一头扎进水里,如同游鱼一般串出几丈。 再冒头,两人之间就隔了点距离。 “我可没说要与你比这个。” 他不紧不慢地跟过去,接近瀑布的岸边。 徐不让才不理他,一个猛扎又没入水里。 她衣服是灰色的短衣,隔着水并不能一眼分辨。 苏沁慢慢走上岸,忽然感到脚腕被什么缠住了。 这地方大概是水流不止,只有石沙而无水草,就在他低头看时,脚腕上的力气忽然增大,他没站稳,一下跌入水中。 水清无鱼,把一切景象都染上薄纱似的青蓝色,水流无形,却扭曲了他的视线。 那张得意的脸,究竟是他多少年来的魂牵梦绕。 看到苏沁呆呆地往水底沉,徐不让一惊。 人在慌乱的时候即使是会水也可能被呛到溺水的,她别又做坏事了。 她抓着苏沁的领子赶紧往上浮,反被抓住手腕,两人上下翻转过来。 隔着水,淡化了身体的温度;隔着水,弱化了眼中的炙热,隔着水,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徐不让觉得自己的背触到了水底的石头,她应该上浮了,人是不能长时间在水下的。 可眼前的苏沁眉目如妖,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周身的水更能溺人。 她忽然想到到传说中勾人性命的水鬼,幻化出美好的形态引诱路人涉水,再一举将其溺毙。 如果真的有这种妖物,大概就应该长他这副模样。 不知是一瞬,还是一世,苏沁拉她起来时,徐不让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都不会了。 “张嘴呼吸。”他搂着她的腰,拍了拍她有些凉的脸。 人不能把自己憋死,等闭气到了极限,徐不让嘎的一声猛吸了口气,眼睛有些发花。 她忽然不太确定刚才到底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还是她溺水弄出的走马灯。 可面前的人低着脑袋,脸上是恶作剧得逞了似的开心。 今天之前还能当他嘴上随便说说,现在,他开始来真的了! 第103章 猎场 黑色的发,蜿蜒缠上他的腿。从水里浮出那人脸上懵懂无知,却把他紧紧束住。 “心源哥哥。”她唤道,声音和娇媚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就是对他有致命的诱惑。 “乖。”他低头看她趴在自己腿上,手指随意地拨弄着他腰坠上的流苏,然后往自己嘴里放。 “这个不能吃。”他把流苏扯出来,心想这家伙什么都往嘴里放。苏沁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但是没想到自己心里徐不让连勾引人都是这样傻乎乎的。 她张着嘴望着他,能看到小虎牙的尖,他刚要伸手去摸摸,就听到童桑令人扫兴的声音:“殿下,时间到了。” 童桑本来是听令来叫他,可苏沁一起来就一张黑脸,让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在他家殿下面前晃。 “朴哥昨夜回来了,有批身份不明的人来桐庐,人数大概是七十左右。” 昨日半夜,王后和最后一批官员到达桐庐,今日就是秋狩了,看来有好戏看。 苏沁穿着衣裳,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自那日在水边分开以后,徐不让这两日早起就去行宫陪着谢霓裳,再也懒得理他。 “小孩子。”他不忿道。 “殿下说什么?”门外的童桑没听清,以为是有什么吩咐。 “前两日在南安附近探查的人也应该要到了,消息汇总上报给我。”苏沁静了片刻,吩咐道。 童桑无声的哀嚎,虽然他不知道苏沁说了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么长一串句子! “喏……” 秋狩祭典昨日就演习过,没出什么纰漏。徐不让站在高彻附近,看着远处的禁军,那是她的熟人,禁军中郎将邓荣昌。 高彻是不能真的自己去狩猎的,所以禁军小队要代皇帝去打猎。 邓荣昌跪在御前领命,抬眼就看到徐不让挑衅的眼神。上次两人比试虽然是她赢了,但抛开胜负,她站在个人立场上还想再揍这厮一顿。 邓荣昌微微仰首,徐不让给他捅了个对穿,他差点因伤不能参与这次秋狩,他也很想再和她打一架。 两人目光来去间电光火石,连高彻都看出来了。 “徐卿……你也想去狩猎么。”小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 “全凭陛下意愿。”她肯定不能直接说想,何况下面还有夏瑞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等一会再去。”他小声说,“你也别太给禁军下脸面了。” 邓荣昌领命而去,有太监把徐不让手里的东西接走收好,高彻给她赐了座,两人随意闲谈着,底下个人有兴趣的也可以自己去狩猎。 围场的动物大多是饲养的,选的性情温顺不伤人的品种,比起真正的狩猎就像过家家一样,徐不让其实兴趣也不大,没有人在旁边激着,就好好在自己位置上坐着。 高彻驾前的平地上还有人打马球,也不算无聊。 等快到中午时,才有人拖了只鹿和几只野兔回来。群臣对着高彻吹捧了一阵,御膳房那边便就地烹了。 吃过饭,正午日头正毒,不少人都找了地方躲阴凉,高彻也进了帐子午歇,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松散的氛围。 徐不让早就看到苏沁示意她过去,她别过眼懒得理,就在高彻帐篷附近。 “这地方也太热了。”高丹有些烦躁地把团扇往地上一丢。 “公主要不要先回行宫?”她的大公女惠兰把扇子捡起来,给她扇着风。 高丹瞥了一眼远处的苏沁,瘪了瘪嘴没说话。 旁边一个嫔妃打趣道:“这不是公主还没狩到猎物么。” 昨日王后到行宫,她总算找到个发泄对象,在王后怀里哭哭啼啼半天。 “沁儿这孩子的脾性是冷僻了些,你这丫头又是个软弱的。”王后叹了一声:“他不给你气受你自己都要瘪闷。” “可是,可是……” “还是得磋磨一下。”王后想了想,下了决心。 听了试婚的提议,高丹惊得眼泪都止住了:“这怎么好!” “傻丫头,就用你的宫女,左右不吃亏,男人嘛,管住那活儿,捏住子嗣,不得乖乖听你的。”王后语气轻松地说道,想当初她也是这样在后宫活下来的,除了子嗣缺了点运气,现在的一切都证明着她经验的正确。 “而且婚前有了这样的事,他心里还应该对你有亏欠,不是更好?” “这,真的吗?”高丹彻底慌了神。 “行了,这事听就为娘的。”王后摸了摸高丹的脑袋。 情啊,爱啊,虚无缥缈,就算她想相信相处久了苏沁对高丹不会没有感情,可她不能拿女儿的幸福去赌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 高丹收回眼,小声问惠兰:“你与苏哥哥说过了么。” “说了,公主放心。” “秋狩大事,本公主怎好在这些事上使性子。”她反驳之前说话那个嫔妃道。 “是,是妾眼皮子浅了。” “你们啊,就别笑话她了。”坐在上位的王后刚和司膳敲定晚膳,便也插进他们的对话。 就在一众人嬉笑闲谈时,围场西边传来一阵骚乱。 “怎么?”,高彻都被这阵响动弄醒,出帐查看。 “禀陛下,听说遇到了个大家伙,一队的人还压不住,叫人呢。”有人回道。 这围场里面是提前清理过的,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不存在。 事出反常,虽然人们隐隐带着兴奋,徐不让却警觉起来。 “派人去看看,朕倒要看看这大家伙有多大。”高彻挥挥手,毕竟少年心性,兴奋地让闲着的众人都去帮忙。 之前跑了不少人去躲懒,现在没事的人都去看热闹了,附近除了女眷和当职的几个禁军卫兵,居然没剩下多少人。 风声萧萧,却无蝉鸣虫嘶,安静得让人汗毛倒竖。 “舅,过来点。”徐不让本能觉得不太好,挥挥手把夏瑞叫过来。夏瑞以为她有什么事,便往这边走。 刚走到给皇室众人搭来躲太阳的棚子边上,他原来站着的官员群中便落下了无数箭矢。 “有刺客!”有反应快的禁军叫道,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箭直直射入了他的喉咙! 徐不让伸手就把夏瑞抓了过来扔在高彻脚下,自己就地一滚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把高彻拉下来挡在后面。 “保护陛下!” 禁军反应过来,朝着这个方向收缩,把高彻围在中间。 箭雨过后,木制的凉棚不能被射穿,刺客从东南和正北两个方向袭来,大概有五十来人。 禁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来也有百来人,现在死伤大半,只剩下五十左右。 徐不让抬眼望去,棚子里的人倒是没什么伤亡,女眷都被吓坏了,王后搂着高丹,她贴身的红衣太监站在前面,招呼着宫人把两人围起来。 更远些,那些皇亲国戚身边,也是一堆护卫守着,童桑和朴文还有另两个不太眼熟的人挡在苏沁身前。 两人目光空中交会,苏沁点了点头,带着自己的护卫往这边过来。 有了无声的承诺,徐不让也不用太束手束脚,“您在这里别动,躲好。”这话不知是对夏瑞还是高彻说的,她闪身就要出去迎敌。 “不准去!” 夏瑞觉得自己此生将近百年也没那么眼疾手快过,他拽着徐不让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身后:“你若出了事我怎么给你外祖,给你娘交代!” 徐不让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个舅舅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没事的,我身手很好。”徐不让安慰道。 “再好你也是个女孩子!娘亲舅大,我说不准就不准!”可夏瑞平时再没威信也不是她这个小辈能质疑的。 徐不让无奈地被他护在身后,从她的视角看去,第一次觉得夏瑞的身躯那样高大,力气也很大,捏得她手腕疼。 苏沁一时昏了头,等走过来也想起自己太纵容徐不让胡作非为了。瞪了她一眼,吩咐朴文:“去点信号弹。” 皇帝出行,自然是要做足了防备,为了这样那样意想不到的问题,有多种方案以备不测。 不一会,信号弹呼啸一声,在众人头上炸开。 苏沁四个护卫派了两个出去帮着禁军拖延时间,但刺客们不要命似的,不顾伤亡地撕开禁军组成的围墙往里突。 是死士,不计生死,只为完成任务。 而他们的任务很明显,是高彻。 忽然,人墙被撕出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一个瘦弱的刺客影子一样溜了进来,一眼抓住众人的中心,一刀向高彻刺过去。 高彻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虽然前面还有人拦着,还是往后躲。 徐不让看着干着急,夏瑞虽然抖得和筛子一样了,但还是紧紧地挡着她。 她忽然发现地上有刚才掀桌子掉下来的盘盏,赶紧拿起来摔碎了,寻了快尖利的挥手射出。 但她专精又不是暗器,就算准头和力道都不差,砸在刺客身上却是碎片圆润的一面,轻薄的琉璃碎片就像雨滴一样,砸上去又弹开。 好在刺客被拦斩杀在高彻五步开外。 她听到身旁的轻笑声,剜了一眼苏沁,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 童桑现在守在高彻身边,他身边也是一个人都没了,面对着这场光剑影,却依旧毫无畏惧。 这样反倒显得徐不让太过胆小瑟缩,虽然是夏瑞拉的。 又是一个刺客撕开包围冲进来,徐不让这次捡了个沉甸甸的盘子旋了过去。可盘子和普通物件不一样,它打着弯飞出了帐子,不知落到哪去了。 这下不只是苏沁,连高彻面上都又气又笑的:“徐卿就收手,不要没砸着刺客,把朕的士兵砸了。” 夏瑞才发现自己离高彻那么近似的,又意识到刚才从自己背后飞出去的玩意是徐不让砸的,从蹲着一秒变成跪,哆哆嗦嗦地叫道:“陛下。” 高彻现在反而不紧张了,冲夏瑞点点头,看着帐子外的厮杀,目光玩味。 他看了一眼那边被围在人群中的王后,叹了口气:“是二哥。” 按原本的安排,宁王应该前天就到了,可半个月前他便对外说身患重病,闭府谢客。 从南渡以后第一次争权失败,他便一直在四处笼络人脉,可王氏一党怎能让他如愿,前次拔除了他埋在六部的钉子以后,还以为他知道安分守己了。 没想到是收缩势力,追求一击绝杀。 秋狩确实是他出手最好的时间,现在南安只守了个王岂之,内部空虚。行宫的防备又略差于皇宫,北线王道然的部队现在被叛军阻隔,不能及时应援南安。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高彻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第104章 家宅秘闻 之前赶去西边的人马收到信号,知道有变,不多时便赶了回来。 人一多,对面再不要命也没了优势,按理说也应该撤走了,但还活着的那些刺客被火烧了尾巴一样,更是疯狂进攻起来,甚至直接用身体撞在刀刃上,只为了能送一个同伴近高彻的身。 徐不让从之前被杀的刺客手上捡了把刀来,再三安慰夏瑞,持刀横在高彻前面。 刺客最后的疯狂还是造成了些伤害,禁军伤亡也不少,徐不让斩了两人的胳膊,却留了活口,本想留下审问,却发现他们嘴里似乎藏了毒,倒在地上嘴里就开始流血,然后痉挛而亡。 太惨烈了,就算对她这样上过战场的人来说,这种方式也是难以接受的。 更何况后宫女眷。 嫔妃们有的惊叫,有的呜咽,高丹更是缩在王后的怀中止不住地颤抖。 王后虽然不是不怕,但她是见过场面的人,强行冷静下来,指挥着宫人和侍卫上去补刀,再把尸体拖出去。 木棚之下的地上由此染成一片血红。 徐不让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吓得夏瑞赶紧抓着她查看是不是有哪受伤了。 “我没事,没伤。”她扭着脑袋,看王后手下的人把地上刺客的尸体脑袋割下来,胃里有些反酸。 她这样做是对的,既然对方并不想留下活口,就有把握从他们嘴里什么都翘不出来。有些身强力壮的人,就算身上中了许多刀,被砍成破烂,都能憋着口气发动最后一击,为了防止他们装死诈尸,割下脑袋确实是很保险的。 可徐不让看着就是难过。 他们与胡人打,也是会有俘虏的,这样斩尽杀绝还不留全尸,王茵并不只是她外貌那样娇柔的人。 “小孩子不要看那种东西,仔细晚上做噩梦。”注意到她的视线,夏瑞把她脑袋扳了过来。 虽然她提着的刀还在滴血,刚才砍了人,可夏瑞依旧能把她当成小孩。 她以为这个舅舅并不大喜欢她的,她一家抢走了夏霖太多的偏爱与惦念。南安的夏府就算她一家人都没来过,夏霖也准备了宽敞的住处。 同样是孙辈,就像夏婉儿说的,夏霖也偏心得不行。 舅妈大概也是因为这点,才提的分家。 可他还是会在危难关头护在徐不让身前,说她还是个孩子。 她低头擦了擦眼:“谢谢大舅。” “我还要谢你呢。”夏瑞抚着胸口,刚才若不是徐不让叫他,他大概也和外面那群人一样死在乱箭之下了,“你怎么想到叫我的?” “习武之人的直觉。”她抬头笑道。 夏瑞嘘了她一声,见外面已经无事,便去看他光禄寺的伤亡了。 秋狩第一日匆匆收场,围场上下被革职彻查,禁军虽然暂时没有受罚,但今日之事,也有他们守备不严的原因,因此全体上下都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离开行宫时,徐不让看到禁军副统领钟涛急得火烧眉毛一样在高彻寝宫左右转悠。 本来是用不着他亲自守卫的。 钟涛也看到了她,冲她拱拱手便继续焦头烂额地巡视各处守备去了。 夏瑞一家只来了他、正妻李氏和两个女孩儿。正住在她的小院子里。 夏瑞千叮咛万嘱咐徐不让不要把今天的事和屋里那三个人说,反正她们也不怎么和她说话,她自然不会去主动提起。 高彻开了个简略的御前会议,月上中天了她才到家,路过前院时正好看到夏婉儿叉腰站在自己房门前说着什么,两个丫鬟站在她旁边劝说。 徐不让露着一口白牙打招呼:“这么晚还没睡,表妹干什么呢。” 刨开下人的屋子,和客厅、厨房之类不能住人的地方,这两进小院本就不大,所以夏婉儿和夏柔儿住在一间屋,夏瑞夫妻两住一间,她住后院。 “表姐。”夏柔儿从屋中走出来,满脸委屈地说:“三姐姐觉得两人一间太闷热了。” “哎,这不是不在家么,将就一下。”徐不让打着哈哈。 “是不在家,为什么有些人不在家也能住最大的屋子,别人就要两人一间。”夏婉儿不忿地说道。 “那我跟你两换呗。”她倒是无可无不可。 “才不要你假装好心。”夏婉儿白了她一眼,夏瑞听到外面的响动也走了出来,他今日遇到那些事本就心烦,皱眉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不是说好了将就一下么,怎么又闹起来了。” 夏柔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夏婉儿:“姐姐,夜深了,歇下,开着窗晚些就不热了。” 夏婉儿还想说什么,夏瑞却忍不住:“你怎么还不如你妹妹懂事,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明事理。” 他语气有些重,夏婉儿撅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听他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屋里的李氏可就不干了:“对,我们娘两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是错,都不明事理!” “啊呀,你又闹什么!” 李氏明显是已经睡下了,徐不让听到她让丫鬟进去伺候她穿衣。 片刻,李氏出现在房门口,指着夏瑞的脸:“你家的人永远胳膊肘往外拐!旁的便也算了,婉儿是你亲生女儿不是!” “你大半夜的非要这样么!”夏瑞往日能哄则哄,现下却没那个耐心。 “在家这样,在外面也这样!有什么好你这个当爹的从来不想着自己的女儿!” 徐不让在旁边有些尴尬,句句没提她,句句在说她。 夏婉儿和夏柔儿在一旁被吓得噤声,徐不让艰难扯出一张笑脸,往院门外走:“这院子是小了些,我今日还有些事要出门,不介意的话去住我那屋。” “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看到徐不让走到门口,吩咐了家丁两句就要离开,夏瑞喊道。 “之前惠妃娘娘留我和她同住,我说总不能让舅舅舅妈担心,便回来说一声。” 这理由还过得去,夏瑞也不能说什么,便叹了口气:“夜路难行,你让人陪你啊。” “不用了,上山的路我熟的。” 留下这句话她就不见了人影。 夏瑞看着家丁关上门,回头望着李氏,无奈又疲惫地叹息道:“都去睡。” 李氏和他这一场吵,自然是不愿与他一间的,徐不让让出来那间她倒也不好洋洋得意地去住,便和夏婉儿住她和夏柔儿原来那间。 夏柔儿和她的贴身侍女便住到了后院。 “小姐还不睡么?已经夜深了。”小丫鬟看夏柔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问道。 “这屋子确实是最好的,又大,而且风景很好。”夏柔儿答非所问。 夏瑞昨日提前过来,他们今日才到桐庐。 刚到小院子时,夏婉儿就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看上了这间屋。 听到下人说这间屋是徐不让的时,她便不太开心,李氏脸色也不太好。 反正夏柔儿在家里从来没得到过比夏婉儿更好的东西,所以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反而是她住了进来。 “那是,家里谁不知老太爷偏心表小姐表少爷。”小丫鬟有些困乏,抱着膝坐在床边道:“最好的都是尽供着两人挑。” 夏柔儿摇摇头:“就算父亲和姑姑同是一母所出,表姐的父亲是侯爷啊,自然和咱家不一样的。为何要处处与人比呢?” “唔,小姐说的是。”小丫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好打着哈哈。 “只怕咱们能住进来还是靠着她。”夏柔儿望着屋后的溪流,月光撒在上面,粼粼光色,柔和静美。 “这不是老爷安排的么?” 夏柔儿笑道:“表姐几日前就伴着御驾过来了的。今日来时,你没看到那些尚书家的家眷都住在山下呢。” 小丫鬟哆嗦了一下,在她眼里,夏瑞就是顶天大的官了,徐不让一个女孩子,哪有那么大能耐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不知表姐今夜宿在何处。” “不是说进宫去么?” “这个时间,宫门怕早已落锁,没有紧急情况,是不可能开的。” 她都知道的事,夏瑞和李氏当然也清楚,可夏瑞没有阻拦,就是想息事宁人。而李氏,不如说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在夏霖处,夏瑞处处被压一头,连带着李氏和夏瑞的孩子们也低人一等,对夏霖出不了这口气,能在他宠爱的外孙女身上找回来也好。 就像平时夏瑞惹李氏生气,她拿捏她和她的姨娘一样。 “表姐若不愿,娘下不来台的。”夏柔儿躺了下来,让小丫鬟把窗子掩上。 夏瑞后院那些女人也是,若不是身为男主人的他主动,那些女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夏家,可李氏不敢真的和夏瑞闹翻,只能把气撒在别的女人孩子身上。 童桑在屋外听得直想叹气。 两个人外人看着都是风光无限,谁知道都是这样受气包的性子。 他本是来寻徐不让的,摸到后院来刚想进去,就听到夏柔儿和丫鬟的对话,才知道徐不让回来又离开了。 他出宫下山的道路上根本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都不知道到底要上哪去找她。 可他肯定是不能就这么大咧咧回去的,夜深荒山,就算没有他家殿下的吩咐,仗着两人平时那点交情,他也不可能放徐不让在野外呆一宿。 童桑悄悄退开,正是毫无头绪时,看到了后院的溪水。 这溪水沿山而下,最终汇成山谷底下那处水潭。 想起前两日两人在那潭水处玩得一身湿的模样,童桑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 虽然大晚上去那里有些离谱,但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可能了。 第105章 宫闱 御前会议开完以后,众人各自散去。 苏沁看着徐不让颠儿颠儿下山的身影,摇了摇头,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蕙兰,过来提醒之前公主邀他的约。 “夜已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今日之事,公主被吓得不轻,世子殿下去安慰两句也是好的。况且殿下事先答应了的。”蕙兰却挡在他前面不让。 再做推辞,就是他不近人情,言而无信,苏沁没办法,便跟着蕙兰去了高丹在行宫中的住处。 高丹亦没歇下,只换了一套衣服,坐立难安地走来走去。 出了白天的事,她本来六神无主的,谁知晚些时候王后派人送来了一壶酒和安奉韵。 这太监一直跟在王后身边,是她的心腹。王后脱不开身,便让他来指导高丹。 外面通报苏沁过来了,安奉韵缩在帘后的阴影中:“该说的奴才都说了,公主照着办便是。” “本,本公主不用你教训。”高丹拧着手指,语气中还是有些惶恐不安。 安奉韵摇摇头,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绮罗呢。”高丹问身旁的宫女秀珠道。 “准备好了。”秀珠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坐在榻上,苏沁便走了进来。 “表哥。” 高丹泪眼盈盈地望着苏沁喊道。 这倒不全是装的,她今日确实被吓到了,直到安奉韵过来之前都是掉了半条魂的模样。 “公主。”苏沁站在几步之外朝她行礼。 “表哥是还在生丹儿的气么。”她说着,眼泪就往下掉。 苏沁看她哭就开始头疼,高丹从小眼眶子就浅,为这还让他挨了徐不让的骂。 “臣并不曾生公主的气。”他强迫着自己放软了语气。 “那你过来些。” 苏沁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 高丹眼泪掉得更凶了:“今日还以为就要和苏哥哥永诀了,却不曾想现在虽然人活着,却咫尺天涯。之前丹儿是任性娇气了,苏哥哥不喜欢,我改就是了。” 苏沁心底默默叹气,又上前一步:“臣没有不喜,公主天真烂漫,是臣不近人情。” 哄了半天,高丹总算是止住了泪,拿着面前案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丹儿知道自己不是,这是桐庐名产瑶琳洞藏酒,特地寻来给表哥道歉的。” “公主年纪还小,臣也非嗜酒之人,此间事说通了就好,还是不喝了。” 高丹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古人有云杯酒泯恩仇,丹儿今日便附庸风雅,权当是解今日惊吓和苦闷。”她仰头把一杯酒干了:“苏哥哥若不愿,丹儿也不勉强。” 苏沁隐隐觉得不对。 高丹不像是会用这种以退为进话术的人。 他看着那杯酒,若有所思。 他娘也是宫中出来的,宫里的小把戏,他没见过难道还没听过么。 看着是一个壶里倒出来的酒,实则酒壶内藏机关,加了点什么东西。 现在王氏一党不可能是想杀了他,那剩下的一种可能就一清二楚了。明白了目的,这件事背后的人自然也浮出水面。 真好笑,以为所有男人都能这样被拿捏住么。 苏沁垂下眼,装作无奈,跪坐在案前,拿着酒一饮而尽。 高丹看他果然中计,心中满是雀跃,剩下,大概还有一点点失望。 她的苏哥哥,因着他那求而不得的人,至今连个侍妾都没收,今日却要染瑕了。 可母后说得对,他并不真正爱自己,所以手上多一个筹码对她来说是更有益的。 “更深露重,既然公主知道臣并未生气,臣便离开了,公主也该歇下了。”苏沁静静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暗中观察四周的动静。 “苏哥哥,丹儿今日真的很害怕。”高丹下了榻,坐在他身旁,小心地拉着他的袖子说道。 他还不能走,要等药效起来。 “臣明日着人送些安神的香来,公主不必害怕,若形式不利,此处去楚国也方便,楚国上下必誓死守卫陛下与公主。” 这几乎是他对高丹说过最重的许诺了。 高丹有些愣神,她开始后悔。 她不是一直知道苏沁的性情的么,冷淡又纯直,仿若梅枝初雪,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喜欢他的啊。 可是后悔也晚了。 苏沁白玉似的脸上不知不觉浮上薄薄的霞色。 她从未见过他动情,此刻除了动心,心中也有个声音提醒她,回不了头了 苏沁似有所感,有些疑惑地摇摇头:“臣不胜酒力,既然公主知臣之心,今日便告退了。” 高丹捏着他的衣角,重重咬着自己的唇,还得装出体贴关心的模样:“夜路难行,表哥既然醉酒,今夜便留宿宫中。” 苏沁执意要站起来,高丹搀着他,却摇晃了两下又跌坐在地。 他面上茫然,不知为何会如此,望着高丹的眼神带上一层水雾。 “……来人,扶世子殿下去歇息。” 再是如何挣扎,后悔,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高丹深吸一口气,叫人过来。 地上的苏沁捂着脑袋极力思考着什么,他几乎是被人架起来的。 “刚才的酒,有什么……”他挣了一下,却连自己站立都不行。 “表哥喝不惯土酒罢了,我也喝了啊。”高丹回到,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荡荡的,喉咙紧得慌。 看着苏沁被扶下去,高丹瘫坐在地上。 安奉韵又如鬼魅一般从黑暗中现身,这个红衣太监觑着眼:“公主不必难过,以后世子殿下就真的是您的了。” “……不。”高丹嘴皮动了动,发出了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 行事的地方就在后面的偏殿中,高丹不说话,所有人都不敢动作,只能听着里面的响动。 忽然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了殿中的寂静。 “苏哥哥!”高丹本就神经紧绷,听到这响声更是什么都不顾了,站起来就往偏殿跑,安奉韵也拦不住她。 她推开偏殿的门就看到苏沁倒在一堆瓷器碎片中。 “公主……”侍寝的绮罗衣不蔽体地在旁扶着他,怯懦地望着高丹:“世子殿下挣得太凶,把花瓶摔碎了,奴婢这就收拾。” “苏哥哥。”高丹再管不了那许多,赶紧上前查看苏沁的状况。 走近了才发现,他闭着眼,蜷缩着身体,紧紧握着拳,手下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鲜红。 她赶紧抱起那只手,此时还有血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来。他应该是捏了一片碎瓷器在手中,高丹赶忙去扳他的手指,却动不得分毫。 “苏哥哥,你松手。”她急得眼泪在眼眶中转悠,这是他弹琴画画的手,继承自淮阳公主的琴技让多少礼乐名宿也闻之称绝的。 此时苏沁才睁开眼,眼神清明了许多,他望着高丹,不言不语,也不松手。 “你松手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公主何错之有呢。”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是臣自视甚高,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不是!”高丹摇头否认,这不是她的初衷,可已经无可挽回。 苏沁闭上眼,放弃了一般轻轻说道:“可这件事,臣不愿呢。” “不愿就不愿,你,出去!”高丹赶紧把呆愣的绮罗赶了出去。 安奉韵站在门口,漠然望着高丹,王后指派他来就是怕高丹临阵脱逃,可没想到她还是反悔了。 “公主。”他出声提醒高丹,苏沁药效没过,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件事都能成。 “你也出去!”高丹吼道。 他叹了口气,当初王茵进宫时也才十来岁,一时被情爱冲昏脑袋谁都有的,可什么时候能从这些水月镜花中醒过来才是关键,有的人沉溺了一辈子,有的人非但清醒无比,还能用这点去算计别人。 比起当时的王后来,高丹真是软弱无能。 反正他该做的都做了,最后是高丹自己进来破坏了这一切,以后如何,就让她母女两自己决定。 屋里只剩苏沁和高丹两个人,高丹还在嘤嘤哭着:“我,我把人都赶走了,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你松手。” 他做苦肉计,也不想真的把手废了,虚虚松开拳头 ,一块染血的瓷器碎片便落在地上。 “既然公主无事,便请,让臣归家。”他哑着嗓子平静地说道。 有了这件事,苏沁不可能再信她的所谓留宿,高丹也清楚这点。 “臣的侍卫,就在殿外。” 高丹遣了两个太监送苏沁到宫门口,看着行宫的门缓缓关上,童桑愤愤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这都什么事啊。 “走。”苏沁却没回头。 童桑扶他上了马车,边往家赶边感叹今天的多灾多难。 驾车到宅子后门,他让门房把马车赶回去,自己扶着苏沁进屋,从后门离他住的院子更近。 “去,把她找来,别说是我让的。” 进门时,他忽然听到他家殿下小声说道 。 童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苏沁却甩开他的手,自己往屋里走。 他的苦情戏,缺少了最重要的观众怎么行? 童桑想了想,觉得好像也可以解释,他家殿下被那样对待,伤心难过,自然是需要安慰的,可为什么不让他说是殿下让他去的呢。 不过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朝着徐不让的小院就奔去,山间捷径,很快就到了。 可徐不让也不在她的小院子里,他只得又赶去潭边。 映着月亮,虽然不若白日般明亮,周围的一切也看得清。 他果然在潭水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看到个人影。 “小徐校尉!”童桑开心地叫道。 徐不让则是一个哆嗦。 虽然白日里秀美宜人,但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待在水边,难免想起以前娘给她讲的那些志怪故事,她正盘算着换个地方度过今晚。 “你……是人是鬼。”她回头,犹豫着拿起手边的一块石头,却看着童桑脚被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鬼应该不会那么笨。 “大半夜来找我做什么。”她顺手把石头扔进水里,砸碎了月亮。 “我家殿下!在宫中,被下药了!” 第106章 戏假情真 “只有我们两个吗?”回程的路上,徐不让边跑边问道。 “啊?还有别人吗?”童桑回头看了看附近。 这就难办了,徐不让咬着嘴角想。苏沁在宫中被下药,难道高彻觉得白天的刺客与他有关? 跑到快山腰,接近她的小院时,徐不让忽然变道:“你等我去拿刀。” “带刀做什么?”童桑跟着她跑,有些接不上气地道。 “不是要闯宫劫人么,你知道具体位置的。” 看着徐不让俨然一副下定必死决心的脸,童桑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没交代苏沁已经出宫了。 毕竟苏沁叫他不要说是自己喊的徐不让,他怕自己露馅,便什么也没说。 “殿下,殿下已经回家了。” “哦。”她把速度减了下来,童桑那着急忙慌的模样,她还以为自己要去劫法场:“你怎么不早说。” 从早上起他就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错,所以选择少说少错。 “他到底是干什么了,御前会议之后大半夜还不回家。” 童桑支支吾吾说了高丹遣人来找他,然后他在门口等到的苏沁就是那副模样了。 徐不让若有所思,越走越慢,他俩的事,她应该去吗? 童桑看她变得犹豫的模样,赶紧补充道:“殿下失魂落魄的,我想着能劝劝他的只有小徐校尉了。” 想想她也没去处,大少爷呼来喝去也不差这一次,徐不让撇撇嘴继续往山上爬。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她边走边想,刚才还真是草率了。 “我……我去院子里寻你,听到你的表妹说话,这山上你没处去,便想着那日你和殿下游玩的水潭,没想到你真的在那。” “那日……你也在么。”徐不让忽然有些心虚。 “殿下让我在附近守着,顺便采些草药。” 那应该是,没看到。 “主要是防着公主的人,小徐大人不必介怀。”他坦率地笑道。 徐不让心中隐隐作痛,作为贴身侍卫来说,这家伙也太过率真没有心机了,难怪苏沁经常会觉得他话多。 “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给别人听的好。”她提醒道。 “可小徐大人不是别人,不用防着。”童桑笑得更开朗了。 这种被天真生物信任的感觉,徐不让说不上到底是好是坏,反正心理负担有点子重。 到了楚王府的别邸,童桑自然是带她绕后门的。 远远就看见碧玺守在苏沁房门口不住叫着。 “怎么了?”他满脸焦急,徐不让怕出什么事,开口问道。 “从刚才起殿下就没声了。”碧玺有些慌乱,看到童桑和她才有些主心骨的模样。 徐不让看看童桑,他摇摇头,他家殿下并没交代之后他要做什么。 她在门板上拍了两下,响亮地喊道“开门。” 屋内静得就像没人一样,只能听到他们三个的呼吸声。 “殿下不会,出事了。”童桑幽幽地问道,和碧玺大眼对小眼。 徐不让真是服了苏沁手下这堆傻子。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旁边的窗户也关着,门不好破窗还不好破么? 等她跳进屋里又喊了一声,依旧没人出来应她。 屋外两人却不敢学她一般硬闯,只能眼巴巴在窗口望着。 绕过屏风,屋角摆着一个很大的浴桶,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屋中没点灯,借着月光,能看到一团如云黑絮飘在水里。 小时候她住在水边,有一次见过因为被登徒子玷污投河的姑娘,水泡了三天,整个人涨得一头年猪那么大,人群的缝隙中,她瞥见一眼那姑娘被鱼啃得坑坑洼洼的脸,然后连续烧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气得娘把带他们去看热闹的徐娡揍了一顿。 水中翻滚出几颗泡泡,在接触到水面时,啪的一下炸开,细微的声音惊醒了忽然走神的徐不让。 “你他妈的干什么!”徐不让干满伸手进去捞。 派出童桑以后,苏沁要了一盆冷水。在徐不让过来之前得先把药效处理了。 手掌上的伤口用酒清理过,翻着一点粉色的皮肉,凝着血,微微还有些刺痛。 其实不用这样他也不会失去神志,只是这样做起来,更真实,更能唬人。 他合掌,把下人都打发开去。 泡在加了冰的水里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这件事中,高丹只是个引子,个中缘由,怕是王后依旧不信任他。 削地、联姻,恩威并施,若是换做别人,估计已经对她俯首帖耳了。 苏沁趴在盆边想着,就听到碧玺在外面担心地问:“殿下没事!” “你休息去。”还好他一开始就想过会有各种事发生,把院子安排得偏僻,不然今天晚上这一闹,怕是要把他那好爹惊动了。 “我听殿下叫了冰水,是要洗什么吗?” 所以他刚才叫的是别的下人。 “不关你事,回去休息。”他开始有些后悔把琥珀留在南安,但重建学宫小院的事,碧玺也统筹不了。 “那我守在门口,殿下有事便叫我。”碧玺却还不放弃,就站在门口等着了。 苏沁叹了口气,忠心可嘉,能力却稍差,有机会还是要让他锻炼一番。 然后就听到碧玺每半盏茶就叫他一遍,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实在忍不住,便再不答他了,谁知碧玺变本加厉,一迭声叫了起来。 于是他把脑袋都埋进水里。 被水完全包围的感觉,让他想起那日。 她的唇被潭水浸得有些凉,柔软轻缓得像他的美梦。 他无声地笑了,从水中冒出几个白珠似的泡泡翻到水面,炸裂开来,如同把他的喜悦具象化。 然后就被一把提着脖子拽了起来。 “怎,怎么……”这个会面太过意外,一开始想好的台词他都忘了。 “你是要轻生?” 他上次听到徐不让这种口气还是夏霖寿宴后,她以为他要帮着宁王窃位。 头发上的水流进眼里,苏沁总算想起自己的目的,强压住嘴角的笑意:“没有。” 他那句话轻得仿佛一碰就碎,眼神更是不敢和她接触,更让徐不让火起。 “是他们对不起你!你却要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么!” 这句话她好像在和苏沁说,又像是和多少年前那个投河的姑娘说。 “你怎么来了。”他却避开不谈自己,抬手撩开遮在眼前的发,温和地笑着,好像两人只是平日里偶遇的模样。 一开始他对这件事并不难过,甚至因为可以将计就计隐隐有些兴奋,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上,让他想起了旁的什么人。 她总是那么能一针见血。 “童桑来找我说你被药倒了。”徐不让抓了一旁他的干净衣袍扔在他脸上:“没死就起来。” 苏沁看着她脸上不知是急还是羞出的粉色,抿着嘴半天才没笑出来。 他泡在水里,自然是没穿衣服的,还好桶大,水深及腰,不然徐不让可能当场就跑了。 碧玺和童桑听到徐不让骂人,又听到苏沁轻声细语地应答,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出来只穿着中衣,头发湿淋淋搭在肩上往下滴水,不多时衣裳就湿透了,碧玺要替他干发也被打发走。 “去休息,夜深了。” 童桑望着他,他也点点头:“去,下半夜让万里守着。” 把人都打发走了,徐不让还以为他要说什么。 他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她,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过来些。”看她无所适从马上就要翻窗跑掉的模样,苏沁觉得自己应该开个头。 他头发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滴水,徐不让看不过去,从衣架上扯了快干净布巾兜头盖在他脑袋上。 “……童桑说你中了毒?”她想了半天怎么开口,终于吐出来一句。 苏沁忽然不免有些怀疑童桑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 “不算毒,不致死。” 他垂着眼扫着地毯上的花纹,脑袋被双手歪七扭八的揉着。真到了跟前,他反倒演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药。”徐不让似乎很专心于手里的头发,黑且浓密,如云似锦。大概是‘云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她听到苏沁叹了口气,扯下布巾:“我没事。” 她也不傻,不致命,又难以启齿,当然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功效还因人而异的媚药啊。 她手停在那,苏沁的脑袋就垂在她身前,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的是他。 “怎么?觉得恶心?”他抬头,还是往日那样嘴角含笑的模样,笑里却有一丝苦。 “不是……” “前次你来送夜宵,见到我屋中有人,那也是被下了药。” 那次霸王硬上弓把徐不让看傻了,他镇静自若指挥她反击苏睦友,却没想到和今日是一样的情况。 “怎么总是……”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根本不是人。”他握着自己的发,望着徐不让眼中自己的倒影。 记忆中那个人也是有一头云锦似的美发:“一个漂亮的摆件,一个可以用联姻拉拢的势力,一枚可以控制楚国的棋子,我自己的意愿不重要。万一真被算计出了孩子,去父留子大概也不是不行。” 他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可话真出口,还是控住不住有些颤抖。 “你知道我最佩服娘的一点么,她知道自己是棋子以后,忍气吞声夺了楚国的军权和财权,给我这枚小棋子铺好了一条不那么受制于人的路。” 这话他不应该对别人说的,可就是忍不住。 他该是如何?谦恭温良?宽厚不争?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所爱的要被拱手相让,凭什么他所求的总是落空? 既然世人非要分个高下,那为什么不能他为刀俎? 徐不让咬咬牙,久久沉默。 “吓着你了?”他小心地看她。 “不,只是觉得我太蠢了。”她摇摇头“抱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你。” 他一直以来否认和高丹的关系,她只当是狂言。 毕竟苏沁和公主也算青梅竹马,就算有心上人又如何?赐婚旨意都下来了,他还能怎么办? 她从没想过他不愿的,他和她一样,为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身不由己。 甚至,她也是压迫他的人之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苏沁过得并不好。可他永远是温柔相待,笑脸相迎,自己说要帮他,却连他所思所想也不去了解。 徐不让神色凝重地垂着手,好像真是犯了什么严重的罪过。 苏沁心里有种逗小孩子过头的心虚,抬手揉揉她脑袋:“你不要再把我往高丹身边推就好。” 即使只是玩笑,即使话语并无力量,心疼却也是真实的。 第106章 戏假情真 “只有我们两个吗?”回程的路上,徐不让边跑边问道。 “啊?还有别人吗?”童桑回头看了看附近。 这就难办了,徐不让咬着嘴角想。苏沁在宫中被下药,难道高彻觉得白天的刺客与他有关? 跑到快山腰,接近她的小院时,徐不让忽然变道:“你等我去拿刀。” “带刀做什么?”童桑跟着她跑,有些接不上气地道。 “不是要闯宫劫人么,你知道具体位置的。” 看着徐不让俨然一副下定必死决心的脸,童桑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没交代苏沁已经出宫了。 毕竟苏沁叫他不要说是自己喊的徐不让,他怕自己露馅,便什么也没说。 “殿下,殿下已经回家了。” “哦。”她把速度减了下来,童桑那着急忙慌的模样,她还以为自己要去劫法场:“你怎么不早说。” 从早上起他就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错,所以选择少说少错。 “他到底是干什么了,御前会议之后大半夜还不回家。” 童桑支支吾吾说了高丹遣人来找他,然后他在门口等到的苏沁就是那副模样了。 徐不让若有所思,越走越慢,他俩的事,她应该去吗? 童桑看她变得犹豫的模样,赶紧补充道:“殿下失魂落魄的,我想着能劝劝他的只有小徐校尉了。” 想想她也没去处,大少爷呼来喝去也不差这一次,徐不让撇撇嘴继续往山上爬。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她边走边想,刚才还真是草率了。 “我……我去院子里寻你,听到你的表妹说话,这山上你没处去,便想着那日你和殿下游玩的水潭,没想到你真的在那。” “那日……你也在么。”徐不让忽然有些心虚。 “殿下让我在附近守着,顺便采些草药。” 那应该是,没看到。 “主要是防着公主的人,小徐大人不必介怀。”他坦率地笑道。 徐不让心中隐隐作痛,作为贴身侍卫来说,这家伙也太过率真没有心机了,难怪苏沁经常会觉得他话多。 “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给别人听的好。”她提醒道。 “可小徐大人不是别人,不用防着。”童桑笑得更开朗了。 这种被天真生物信任的感觉,徐不让说不上到底是好是坏,反正心理负担有点子重。 到了楚王府的别邸,童桑自然是带她绕后门的。 远远就看见碧玺守在苏沁房门口不住叫着。 “怎么了?”他满脸焦急,徐不让怕出什么事,开口问道。 “从刚才起殿下就没声了。”碧玺有些慌乱,看到童桑和她才有些主心骨的模样。 徐不让看看童桑,他摇摇头,他家殿下并没交代之后他要做什么。 她在门板上拍了两下,响亮地喊道“开门。” 屋内静得就像没人一样,只能听到他们三个的呼吸声。 “殿下不会,出事了。”童桑幽幽地问道,和碧玺大眼对小眼。 徐不让真是服了苏沁手下这堆傻子。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旁边的窗户也关着,门不好破窗还不好破么? 等她跳进屋里又喊了一声,依旧没人出来应她。 屋外两人却不敢学她一般硬闯,只能眼巴巴在窗口望着。 绕过屏风,屋角摆着一个很大的浴桶,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屋中没点灯,借着月光,能看到一团如云黑絮飘在水里。 小时候她住在水边,有一次见过因为被登徒子玷污投河的姑娘,水泡了三天,整个人涨得一头年猪那么大,人群的缝隙中,她瞥见一眼那姑娘被鱼啃得坑坑洼洼的脸,然后连续烧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气得娘把带他们去看热闹的徐娡揍了一顿。 水中翻滚出几颗泡泡,在接触到水面时,啪的一下炸开,细微的声音惊醒了忽然走神的徐不让。 “你他妈的干什么!”徐不让干满伸手进去捞。 派出童桑以后,苏沁要了一盆冷水。在徐不让过来之前得先把药效处理了。 手掌上的伤口用酒清理过,翻着一点粉色的皮肉,凝着血,微微还有些刺痛。 其实不用这样他也不会失去神志,只是这样做起来,更真实,更能唬人。 他合掌,把下人都打发开去。 泡在加了冰的水里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这件事中,高丹只是个引子,个中缘由,怕是王后依旧不信任他。 削地、联姻,恩威并施,若是换做别人,估计已经对她俯首帖耳了。 苏沁趴在盆边想着,就听到碧玺在外面担心地问:“殿下没事!” “你休息去。”还好他一开始就想过会有各种事发生,把院子安排得偏僻,不然今天晚上这一闹,怕是要把他那好爹惊动了。 “我听殿下叫了冰水,是要洗什么吗?” 所以他刚才叫的是别的下人。 “不关你事,回去休息。”他开始有些后悔把琥珀留在南安,但重建学宫小院的事,碧玺也统筹不了。 “那我守在门口,殿下有事便叫我。”碧玺却还不放弃,就站在门口等着了。 苏沁叹了口气,忠心可嘉,能力却稍差,有机会还是要让他锻炼一番。 然后就听到碧玺每半盏茶就叫他一遍,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实在忍不住,便再不答他了,谁知碧玺变本加厉,一迭声叫了起来。 于是他把脑袋都埋进水里。 被水完全包围的感觉,让他想起那日。 她的唇被潭水浸得有些凉,柔软轻缓得像他的美梦。 他无声地笑了,从水中冒出几个白珠似的泡泡翻到水面,炸裂开来,如同把他的喜悦具象化。 然后就被一把提着脖子拽了起来。 “怎,怎么……”这个会面太过意外,一开始想好的台词他都忘了。 “你是要轻生?” 他上次听到徐不让这种口气还是夏霖寿宴后,她以为他要帮着宁王窃位。 头发上的水流进眼里,苏沁总算想起自己的目的,强压住嘴角的笑意:“没有。” 他那句话轻得仿佛一碰就碎,眼神更是不敢和她接触,更让徐不让火起。 “是他们对不起你!你却要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么!” 这句话她好像在和苏沁说,又像是和多少年前那个投河的姑娘说。 “你怎么来了。”他却避开不谈自己,抬手撩开遮在眼前的发,温和地笑着,好像两人只是平日里偶遇的模样。 一开始他对这件事并不难过,甚至因为可以将计就计隐隐有些兴奋,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上,让他想起了旁的什么人。 她总是那么能一针见血。 “童桑来找我说你被药倒了。”徐不让抓了一旁他的干净衣袍扔在他脸上:“没死就起来。” 苏沁看着她脸上不知是急还是羞出的粉色,抿着嘴半天才没笑出来。 他泡在水里,自然是没穿衣服的,还好桶大,水深及腰,不然徐不让可能当场就跑了。 碧玺和童桑听到徐不让骂人,又听到苏沁轻声细语地应答,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出来只穿着中衣,头发湿淋淋搭在肩上往下滴水,不多时衣裳就湿透了,碧玺要替他干发也被打发走。 “去休息,夜深了。” 童桑望着他,他也点点头:“去,下半夜让万里守着。” 把人都打发走了,徐不让还以为他要说什么。 他只是坐在床边望着她,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过来些。”看她无所适从马上就要翻窗跑掉的模样,苏沁觉得自己应该开个头。 他头发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滴水,徐不让看不过去,从衣架上扯了快干净布巾兜头盖在他脑袋上。 “……童桑说你中了毒?”她想了半天怎么开口,终于吐出来一句。 苏沁忽然不免有些怀疑童桑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 “不算毒,不致死。” 他垂着眼扫着地毯上的花纹,脑袋被双手歪七扭八的揉着。真到了跟前,他反倒演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药。”徐不让似乎很专心于手里的头发,黑且浓密,如云似锦。大概是‘云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她听到苏沁叹了口气,扯下布巾:“我没事。” 她也不傻,不致命,又难以启齿,当然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功效还因人而异的媚药啊。 她手停在那,苏沁的脑袋就垂在她身前,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的是他。 “怎么?觉得恶心?”他抬头,还是往日那样嘴角含笑的模样,笑里却有一丝苦。 “不是……” “前次你来送夜宵,见到我屋中有人,那也是被下了药。” 那次霸王硬上弓把徐不让看傻了,他镇静自若指挥她反击苏睦友,却没想到和今日是一样的情况。 “怎么总是……”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根本不是人。”他握着自己的发,望着徐不让眼中自己的倒影。 记忆中那个人也是有一头云锦似的美发:“一个漂亮的摆件,一个可以用联姻拉拢的势力,一枚可以控制楚国的棋子,我自己的意愿不重要。万一真被算计出了孩子,去父留子大概也不是不行。” 他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可话真出口,还是控住不住有些颤抖。 “你知道我最佩服娘的一点么,她知道自己是棋子以后,忍气吞声夺了楚国的军权和财权,给我这枚小棋子铺好了一条不那么受制于人的路。” 这话他不应该对别人说的,可就是忍不住。 他该是如何?谦恭温良?宽厚不争?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所爱的要被拱手相让,凭什么他所求的总是落空? 既然世人非要分个高下,那为什么不能他为刀俎? 徐不让咬咬牙,久久沉默。 “吓着你了?”他小心地看她。 “不,只是觉得我太蠢了。”她摇摇头“抱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你。” 他一直以来否认和高丹的关系,她只当是狂言。 毕竟苏沁和公主也算青梅竹马,就算有心上人又如何?赐婚旨意都下来了,他还能怎么办? 她从没想过他不愿的,他和她一样,为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身不由己。 甚至,她也是压迫他的人之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苏沁过得并不好。可他永远是温柔相待,笑脸相迎,自己说要帮他,却连他所思所想也不去了解。 徐不让神色凝重地垂着手,好像真是犯了什么严重的罪过。 苏沁心里有种逗小孩子过头的心虚,抬手揉揉她脑袋:“你不要再把我往高丹身边推就好。” 即使只是玩笑,即使话语并无力量,心疼却也是真实的。 第107章 一夜 等苏沁睡着以后,徐不让掩门出来。 门口守着的,应该是和童桑交班的万里。 高壮的男人看着倒是很可靠,但是他明显不认识徐不让,两人尴尬对视一眼,看到徐不让又要摸黑下山,万里才开口道:“徐……小姐,童桑交代我让您就住在王府。” 男人声音脆亮,虽然明显压过,但苏沁本就睡得轻,一下就被叫醒了,他被裹着被子卷成一团。 徐不让也不管这是不是大夏天的,只觉得他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就该热热乎乎的。 “怎么了?” 以前她晚上过来,还要趁夜赶回去的,虽然两人没说过这事,但夜不归宿总也不算什么好习惯。 “没事,你睡你的。”徐不让回道,冲万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走了。 一步还没迈出去,门就被打开。 夏日晚上燥热,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头发也被揉搓干了,却没梳过,毛毛糙糙的样子看着有些好笑。 “你舅舅他家怎么了?”他没吩咐童桑让徐不让留宿,童桑也不算爱自作主张的。而且从童桑离开王府别苑去找她到两人回来,花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人肯定不是在小院找到的。 徐不让皱着眉怀疑地看苏沁:“你别是在我家安探子了。” “你我拿不准,可你那舅舅舅母的事,原在京城里也不算什么秘密。”他抱着臂,有些犯愁:“不方便你让他们出去住便是,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住着太孤单了。” 那院子本就是给她一个人备的,夏瑞别说是少卿,就是他光禄寺卿荣成碧亲自来了,也应该老老实实住在山下。 “苏大人未免过于八卦了。”话这样说,徐不让错开眼:“一家人住,当然热闹。” “确实,这不是把你热出来了?”看她欠欠儿还想维护夏瑞夫妻的模样,苏沁就想揪她的脸。 “行了,侧间收拾好的,先住下。”他没忍住,还是伸手揪了一下:“夏少卿可真行,夫妻间的事,闹得小辈不安生。” 徐不让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她不常在京城,对这事的发言权确实不大。 夜已深,她并没多推辞便住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她便听到外面来了人,太监尖细的嗓子很是明显,是皇帝召见。 等宫人走了,徐不让才出门,夏日天亮的早,但现在也才是她往常晨起的时间而已。 “我一起吗?”她伸着懒腰打哈欠,昨晚实在是睡晚了些。 她早晨刚醒,额头的碎发还翘着,平时清亮的眼睛也迷迷糊糊的,模样甚是可爱。 “虽然我也想带你去看戏,不过还是算了,晚些时候陛下大概会单独召你,先回家去。”他伸手拂过那些毛茸茸的碎发,柔软如同幼儿的胎发。 “唔,那你自己小心。”她想了想,还有些不放心:“你进宫去,不会又出事?” “一击不中,同样的事第二次已经不管用了……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他心情颇好,转身回屋更衣准备入宫,“厨房炖了银耳莲子羹,用过再走,这两日就别乱跑了。” 宫中估计有人一夜未免,想到这点,苏沁不免有些痛快。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么早就来召他,肯定不是高彻自己的意思,昨日刺杀,他们连夜派人回了南安,但对方这次失败,必不可能坐以待毙,南安城内,怕是比这里还热闹。 不过短短一夜功夫,即使是马不停蹄的赶路,来去一趟,至早,也要在快中午时方能回来,更别说中途会不会有什么耽搁。 果然,高彻见他的地方正在太后宫中。 皇帝上座,旁边的王后一脸疲惫,下首坐着高丹,另有王贵妃、淑嫔在旁作陪。 “哀家都听说了。”她揉着太阳穴,“真是……” 高彻坐在那也是没睡好的模样,但比起王后和高丹的肃然,他更有种置身事外看戏的轻松。 王后说不下去,一拍椅子的扶手,高丹就顺着跪了下去,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一起跪了一片。 “是我失察,亲信小人,却让表哥遭此祸端。”高丹跪在地上,低着脑袋,战战兢兢地。 “闻说苏卿昨日在宫中遇刺,你我君臣二人还真是,祸不单行。”高彻玩味地说道。 苏沁心下想笑,又有些恶心,恶人先告状说他遇刺,却绝口不提高丹灌他酒的事,看来这件事,也是要往那宁王脑袋上扣了。 造反罪无可赦,若有秋后算账,必是极刑,那这些旁枝末节,多点少点,也没什么关系。 “蒙陛下、太后关心,臣并无大碍,倒是事发突然,惊吓到公主,也是臣之失。” 见他从善如流,王后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要抓着不放,这事就闹不大。 “那贼人已经移交禁军掌管,正候审发落。”王后叹了口气:“没想那贼子竟使人潜于宫中,还好沁儿你并无大碍。” “是啊,幸好公主与世子都无事,公主毕竟年幼,识人不清也是有的。”一旁的淑嫔应道,“太后陛下本就国事繁忙,还要为这后宫诸事劳心累神,也是贵妃娘娘与嫔妾等的失职。” 王贵妃看她一眼,眼中的厌恶已难掩饰。 可后宫主中馈的确实是她,虽然公主宫中的事平日里她是一点手插不上,但该挨骂还得挨骂。 她旋身上前,跪在高丹身边:“妾初掌宫中事务,一时疏忽,还请太后、陛下、公主、世子殿下宽宥,妾今后必当审慎严查,必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后宫的事,苏沁再是如何,也管不上,更提不上宽宥王贵妃。只把自己摘了出去:“臣之事小,听凭陛下太后决断。” “世子殿下宽宏大量,却不是宫中出现此等疏失的理由。”淑嫔叹息道。 “贵妃一人主宫内大小事务,难免顾此失彼,今后小心便是。” 王贵妃本想开口辩驳,但有高彻开口,也就跪谢领恩:“喏。” 王后本是有些担心的看着贵妃,怕她回嘴起来反倒不好收场,见高彻主动息事,稍稍放下一点心,却没想他后面还有一句话。 “不过既然诸事繁杂,照应不急,不若再添一人辅佐贵妃。” 高彻开口制止淑嫔时,王贵妃还有些窃喜,那贱人最近仗着些宠爱蹬鼻子上脸,今日在此,苏沁都不做计较了,她话里话外鸣不平,不就是想分中宫之权么! “依朕看……”高彻好像真的冥思苦想了一番。 “陛下不可!”王贵妃终于忍不下,跪行两步到高彻脚边。 王后亦是看不下去地扭头,她这外甥女,实在是蠢。 “有何不可?”高彻扶她起来:“秋狩这段日子,朕见你面色差了许多,腰身也纤细了。”说到这,他的手扶着王贵妃的腰,不无心疼地说道。 “再是有才能的人,也需要学会任用旁人,若事事都亲力亲为,朕也别休息了才是。” 话已至此,当是无驳回的可能了,现在只能想想怎么把损害减到最小。 王后应和道:“皇帝说的是,你这丫头确实还差点历练,大事也罢了,那些闲散杂事,交予旁人处理也无不可。” 王贵妃勉力笑道:“太后说得是,只是妾太关心陛下,宫中事务不想假手他人罢了。” “朕当然知道珠儿的心思。”高彻笑道:“你是朕的贵妃,又不是朕的内侍,哪用如此操劳。” “如此。”王贵妃被他逗得害羞,“妾不才,入宫这些时日,也算了解后宫各人能力,若要选贤任能,妾便举荐,苏贵嫔。” 苏沂苏砚一同入宫,虽是姐妹,却并不亲近。两人勉强有幸,算不上得宠,不知皇帝怎么想的,提了苏砚为贵嫔,而苏沂还是嫔位。 众人目光都望向苏沁,这是他的妹妹,这事也是因他而起,虽然皇帝未必听他,但他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苏沁还在想着这一出大戏真是精彩,见又入了局,只向高彻说了句:“愿无所虑。” 这时候他但凡表现出一丝不平,这位置便是苏砚的了,可他居然又把自己置身事外,让皇帝不要考虑他? 即使是王后都有一丝恍惚。 这些年他都是这幅淡然的模样,或许真是天性使然,与世无争? 这件事里他甚至不用争,顺水推舟的好事,他愣是动也不动。 “苏贵嫔虽然有能,始终是性子急了些,平日里还好,可辅佐珠儿,应当求稳。”高彻又想了想,仿佛是才发现淑嫔站在屋里。 “不然便是晗儿。” 淑嫔还以为主事无望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明明喜不自胜,还要自谦一番:“陛下平时就常让妾多向贵妃娘娘学习,得此良机,自是不当推辞,只是妾天资驽钝,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还怕是惹贵妃娘娘不快。” 她无权时都能恃宠而骄,这得了三分权,还怕不骑到王贵妃头上去,可高彻金口玉言,没个正当理由断无反悔的道理,王贵妃心中敢怒不敢言,只能望着王后求助。 这事毕竟亏欠着苏沁,他都不说什么,王后也不好拂了高彻的意,况且只是分一部分事,并不是把中宫的权利全给淑嫔。 王后只恨自己当初看错人,放权如此之快,这外甥女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怕什么,就是朕,也时常用些问题为难太傅,难道因为会烦扰别人便不问了?为人师者,是要操些心的,这事便这么定了。”高彻望着王贵妃,露出了温和的笑意:“珠儿便耐心些,有什么烦恼,与朕和母后说便是。” “喏。” 纵然心有不甘,王贵妃亦只能答应。 “那朕与苏卿还有些事要商量,便不烦扰母后了。”小皇帝起身准备离开,看着地上本该是事情主角,却被隐匿在后的高丹,不轻不重地说道:“皇姐也别一直跪着,母后该心疼了。” 从一开始高丹就低着头,她不敢看苏沁,生怕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刚才趁那边两人闹起来,她才偷偷看了一眼。 苏沁神色如常,漠然地看着一切。 她好想问问他手上的伤如何了,再好好道歉。 就像她小时候读书不用心,第二天连前日课文都背不下来时,拉着他的袖子摇一摇,道个歉,他便只能无奈地叹着气放过她。 可安奉韵回去以后母后连夜叫她过来,训斥了一顿,便安排了今日这出。 “刺……可是我让绮罗去的啊?” “你说他受伤,那便是刺杀。”王后冷冷说道,吩咐安奉韵去收拾残局。 “那,绮罗会怎么样?”高丹虽然被娇养惯了,却也不是全然痴傻。 “傻孩子,这事你便不管了,都听母后的。”王后理着她的发暗自心忧,这事若处理不好,一则落人口实 ,二则怕在两人之间产生隔阂。 这夜高丹宿在她宫中,而高丹自己的住处,却是一场清洗。 看着女儿的睡颜,王后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高丹是男孩儿该多好,自己却一夜没睡。 白日的刺杀,这件事的失败,都不像什么好兆头,多事之秋,希望南安那边的消息不要太差。 天还未亮,她便召了皇帝过来,又叫了王贵妃,毕竟中宫权利还在她那。 哪想皇帝那边还带了个拖油瓶。 就这样,这件事被她糊弄了过去。 淑嫔虽然与王贵妃争势,所幸刘叔佟还算她一派,小女儿家扯头花罢了,整体还算没什么损失。 目送高彻和苏沁离去,王后长出一口气,打发走了王贵妃 、淑嫔,着人去扶了高丹起来。 “母后……”高丹泪眼汪汪看着王后:“我,我想跟苏哥哥说两句话。” “以后有得是你说话的机会,今日便算了。” 高丹昨日睡着了还在嘤嘤抽泣,今日起来,眼皮子都是泡肿的,实在算不上美观。 女人哭起来,要梨花带雨,还得懂得拿捏分寸,这两点她明显都没有,现在去,只怕也是哭哭啼啼说不清话,没得引起反效果。 高丹看着门口,早已不见皇帝仪驾。只有晨光照得天地一片清明,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第107章 一夜 等苏沁睡着以后,徐不让掩门出来。 门口守着的,应该是和童桑交班的万里。 高壮的男人看着倒是很可靠,但是他明显不认识徐不让,两人尴尬对视一眼,看到徐不让又要摸黑下山,万里才开口道:“徐……小姐,童桑交代我让您就住在王府。” 男人声音脆亮,虽然明显压过,但苏沁本就睡得轻,一下就被叫醒了,他被裹着被子卷成一团。 徐不让也不管这是不是大夏天的,只觉得他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就该热热乎乎的。 “怎么了?” 以前她晚上过来,还要趁夜赶回去的,虽然两人没说过这事,但夜不归宿总也不算什么好习惯。 “没事,你睡你的。”徐不让回道,冲万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走了。 一步还没迈出去,门就被打开。 夏日晚上燥热,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头发也被揉搓干了,却没梳过,毛毛糙糙的样子看着有些好笑。 “你舅舅他家怎么了?”他没吩咐童桑让徐不让留宿,童桑也不算爱自作主张的。而且从童桑离开王府别苑去找她到两人回来,花的时间也太长了些,人肯定不是在小院找到的。 徐不让皱着眉怀疑地看苏沁:“你别是在我家安探子了。” “你我拿不准,可你那舅舅舅母的事,原在京城里也不算什么秘密。”他抱着臂,有些犯愁:“不方便你让他们出去住便是,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住着太孤单了。” 那院子本就是给她一个人备的,夏瑞别说是少卿,就是他光禄寺卿荣成碧亲自来了,也应该老老实实住在山下。 “苏大人未免过于八卦了。”话这样说,徐不让错开眼:“一家人住,当然热闹。” “确实,这不是把你热出来了?”看她欠欠儿还想维护夏瑞夫妻的模样,苏沁就想揪她的脸。 “行了,侧间收拾好的,先住下。”他没忍住,还是伸手揪了一下:“夏少卿可真行,夫妻间的事,闹得小辈不安生。” 徐不让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她不常在京城,对这事的发言权确实不大。 夜已深,她并没多推辞便住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她便听到外面来了人,太监尖细的嗓子很是明显,是皇帝召见。 等宫人走了,徐不让才出门,夏日天亮的早,但现在也才是她往常晨起的时间而已。 “我一起吗?”她伸着懒腰打哈欠,昨晚实在是睡晚了些。 她早晨刚醒,额头的碎发还翘着,平时清亮的眼睛也迷迷糊糊的,模样甚是可爱。 “虽然我也想带你去看戏,不过还是算了,晚些时候陛下大概会单独召你,先回家去。”他伸手拂过那些毛茸茸的碎发,柔软如同幼儿的胎发。 “唔,那你自己小心。”她想了想,还有些不放心:“你进宫去,不会又出事?” “一击不中,同样的事第二次已经不管用了……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他心情颇好,转身回屋更衣准备入宫,“厨房炖了银耳莲子羹,用过再走,这两日就别乱跑了。” 宫中估计有人一夜未免,想到这点,苏沁不免有些痛快。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么早就来召他,肯定不是高彻自己的意思,昨日刺杀,他们连夜派人回了南安,但对方这次失败,必不可能坐以待毙,南安城内,怕是比这里还热闹。 不过短短一夜功夫,即使是马不停蹄的赶路,来去一趟,至早,也要在快中午时方能回来,更别说中途会不会有什么耽搁。 果然,高彻见他的地方正在太后宫中。 皇帝上座,旁边的王后一脸疲惫,下首坐着高丹,另有王贵妃、淑嫔在旁作陪。 “哀家都听说了。”她揉着太阳穴,“真是……” 高彻坐在那也是没睡好的模样,但比起王后和高丹的肃然,他更有种置身事外看戏的轻松。 王后说不下去,一拍椅子的扶手,高丹就顺着跪了下去,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一起跪了一片。 “是我失察,亲信小人,却让表哥遭此祸端。”高丹跪在地上,低着脑袋,战战兢兢地。 “闻说苏卿昨日在宫中遇刺,你我君臣二人还真是,祸不单行。”高彻玩味地说道。 苏沁心下想笑,又有些恶心,恶人先告状说他遇刺,却绝口不提高丹灌他酒的事,看来这件事,也是要往那宁王脑袋上扣了。 造反罪无可赦,若有秋后算账,必是极刑,那这些旁枝末节,多点少点,也没什么关系。 “蒙陛下、太后关心,臣并无大碍,倒是事发突然,惊吓到公主,也是臣之失。” 见他从善如流,王后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要抓着不放,这事就闹不大。 “那贼人已经移交禁军掌管,正候审发落。”王后叹了口气:“没想那贼子竟使人潜于宫中,还好沁儿你并无大碍。” “是啊,幸好公主与世子都无事,公主毕竟年幼,识人不清也是有的。”一旁的淑嫔应道,“太后陛下本就国事繁忙,还要为这后宫诸事劳心累神,也是贵妃娘娘与嫔妾等的失职。” 王贵妃看她一眼,眼中的厌恶已难掩饰。 可后宫主中馈的确实是她,虽然公主宫中的事平日里她是一点手插不上,但该挨骂还得挨骂。 她旋身上前,跪在高丹身边:“妾初掌宫中事务,一时疏忽,还请太后、陛下、公主、世子殿下宽宥,妾今后必当审慎严查,必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后宫的事,苏沁再是如何,也管不上,更提不上宽宥王贵妃。只把自己摘了出去:“臣之事小,听凭陛下太后决断。” “世子殿下宽宏大量,却不是宫中出现此等疏失的理由。”淑嫔叹息道。 “贵妃一人主宫内大小事务,难免顾此失彼,今后小心便是。” 王贵妃本想开口辩驳,但有高彻开口,也就跪谢领恩:“喏。” 王后本是有些担心的看着贵妃,怕她回嘴起来反倒不好收场,见高彻主动息事,稍稍放下一点心,却没想他后面还有一句话。 “不过既然诸事繁杂,照应不急,不若再添一人辅佐贵妃。” 高彻开口制止淑嫔时,王贵妃还有些窃喜,那贱人最近仗着些宠爱蹬鼻子上脸,今日在此,苏沁都不做计较了,她话里话外鸣不平,不就是想分中宫之权么! “依朕看……”高彻好像真的冥思苦想了一番。 “陛下不可!”王贵妃终于忍不下,跪行两步到高彻脚边。 王后亦是看不下去地扭头,她这外甥女,实在是蠢。 “有何不可?”高彻扶她起来:“秋狩这段日子,朕见你面色差了许多,腰身也纤细了。”说到这,他的手扶着王贵妃的腰,不无心疼地说道。 “再是有才能的人,也需要学会任用旁人,若事事都亲力亲为,朕也别休息了才是。” 话已至此,当是无驳回的可能了,现在只能想想怎么把损害减到最小。 王后应和道:“皇帝说的是,你这丫头确实还差点历练,大事也罢了,那些闲散杂事,交予旁人处理也无不可。” 王贵妃勉力笑道:“太后说得是,只是妾太关心陛下,宫中事务不想假手他人罢了。” “朕当然知道珠儿的心思。”高彻笑道:“你是朕的贵妃,又不是朕的内侍,哪用如此操劳。” “如此。”王贵妃被他逗得害羞,“妾不才,入宫这些时日,也算了解后宫各人能力,若要选贤任能,妾便举荐,苏贵嫔。” 苏沂苏砚一同入宫,虽是姐妹,却并不亲近。两人勉强有幸,算不上得宠,不知皇帝怎么想的,提了苏砚为贵嫔,而苏沂还是嫔位。 众人目光都望向苏沁,这是他的妹妹,这事也是因他而起,虽然皇帝未必听他,但他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苏沁还在想着这一出大戏真是精彩,见又入了局,只向高彻说了句:“愿无所虑。” 这时候他但凡表现出一丝不平,这位置便是苏砚的了,可他居然又把自己置身事外,让皇帝不要考虑他? 即使是王后都有一丝恍惚。 这些年他都是这幅淡然的模样,或许真是天性使然,与世无争? 这件事里他甚至不用争,顺水推舟的好事,他愣是动也不动。 “苏贵嫔虽然有能,始终是性子急了些,平日里还好,可辅佐珠儿,应当求稳。”高彻又想了想,仿佛是才发现淑嫔站在屋里。 “不然便是晗儿。” 淑嫔还以为主事无望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明明喜不自胜,还要自谦一番:“陛下平时就常让妾多向贵妃娘娘学习,得此良机,自是不当推辞,只是妾天资驽钝,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还怕是惹贵妃娘娘不快。” 她无权时都能恃宠而骄,这得了三分权,还怕不骑到王贵妃头上去,可高彻金口玉言,没个正当理由断无反悔的道理,王贵妃心中敢怒不敢言,只能望着王后求助。 这事毕竟亏欠着苏沁,他都不说什么,王后也不好拂了高彻的意,况且只是分一部分事,并不是把中宫的权利全给淑嫔。 王后只恨自己当初看错人,放权如此之快,这外甥女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怕什么,就是朕,也时常用些问题为难太傅,难道因为会烦扰别人便不问了?为人师者,是要操些心的,这事便这么定了。”高彻望着王贵妃,露出了温和的笑意:“珠儿便耐心些,有什么烦恼,与朕和母后说便是。” “喏。” 纵然心有不甘,王贵妃亦只能答应。 “那朕与苏卿还有些事要商量,便不烦扰母后了。”小皇帝起身准备离开,看着地上本该是事情主角,却被隐匿在后的高丹,不轻不重地说道:“皇姐也别一直跪着,母后该心疼了。” 从一开始高丹就低着头,她不敢看苏沁,生怕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刚才趁那边两人闹起来,她才偷偷看了一眼。 苏沁神色如常,漠然地看着一切。 她好想问问他手上的伤如何了,再好好道歉。 就像她小时候读书不用心,第二天连前日课文都背不下来时,拉着他的袖子摇一摇,道个歉,他便只能无奈地叹着气放过她。 可安奉韵回去以后母后连夜叫她过来,训斥了一顿,便安排了今日这出。 “刺……可是我让绮罗去的啊?” “你说他受伤,那便是刺杀。”王后冷冷说道,吩咐安奉韵去收拾残局。 “那,绮罗会怎么样?”高丹虽然被娇养惯了,却也不是全然痴傻。 “傻孩子,这事你便不管了,都听母后的。”王后理着她的发暗自心忧,这事若处理不好,一则落人口实 ,二则怕在两人之间产生隔阂。 这夜高丹宿在她宫中,而高丹自己的住处,却是一场清洗。 看着女儿的睡颜,王后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高丹是男孩儿该多好,自己却一夜没睡。 白日的刺杀,这件事的失败,都不像什么好兆头,多事之秋,希望南安那边的消息不要太差。 天还未亮,她便召了皇帝过来,又叫了王贵妃,毕竟中宫权利还在她那。 哪想皇帝那边还带了个拖油瓶。 就这样,这件事被她糊弄了过去。 淑嫔虽然与王贵妃争势,所幸刘叔佟还算她一派,小女儿家扯头花罢了,整体还算没什么损失。 目送高彻和苏沁离去,王后长出一口气,打发走了王贵妃 、淑嫔,着人去扶了高丹起来。 “母后……”高丹泪眼汪汪看着王后:“我,我想跟苏哥哥说两句话。” “以后有得是你说话的机会,今日便算了。” 高丹昨日睡着了还在嘤嘤抽泣,今日起来,眼皮子都是泡肿的,实在算不上美观。 女人哭起来,要梨花带雨,还得懂得拿捏分寸,这两点她明显都没有,现在去,只怕也是哭哭啼啼说不清话,没得引起反效果。 高丹看着门口,早已不见皇帝仪驾。只有晨光照得天地一片清明,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第108章 所托 “真巧,朕正要着人去寻徐卿。”高彻笑盈盈地看徐不让进来。 行宫中代替御书房的是一间搭有水榭的小屋,穿堂风过,也能带走一丝夏日的烦闷。 “巧的,臣进宫探望惠妃娘娘,娘娘正担心陛下忙于国事,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便陪着娘娘过来了。”徐不让笑着行礼道,身后谢霓裳提着食盒,也进来缓缓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用完早点回小院,夏家诸人也刚好起身,夏瑞见她并不像风餐露宿一宿的模样,也是稍稍放下心来:“正备了早饭,你去换件衣服过来一起吃。” “用过了,我还有些事,就不陪舅舅了。”她自往后院跑。 苏沁又被点进宫,昨日才出了事,她有些放心不下,便想着也进宫去。 夏柔儿已经起身了,收拾妥帖,正趴在小桌前习字,看她回来,搁下笔迎上去问好。 “表妹用过早饭了吗?”徐不让敷衍地答应着,进屋翻找自己的柜子,寻了件缥蓝色直缀在屏风后换上,束腰收袖,又要走。 看夏柔儿立在屋中有些局促的模样,她刹脚笑道:“若觉得我东西多不方便,就叫下人搬到旁边的空屋里去便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夏柔儿心中清楚,却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她只是想感谢徐不让的退让。 “表姐今日还回么?”嗫嚅了半天,她才算问出一句。 “不知道,太晚了你们便自己睡下。”徐不让看出她心中不安,只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儿也长这么高了,以前还不到我和当仁的肩膀呢。” “嗯,前年开始长高了许多。”夏柔儿点点头,好像又回到儿时被她兄妹俩带着玩的时候,放松了些。 “桐庐风景秀美,有时间去逛逛,别出来了还整日困在屋子里。” “好。” 两人相顾无言,正好下人来叫夏柔儿去用早饭,徐不也去牵了暮霭往行宫走。 谢霓裳昨日并不在狩猎现场,也只是听说,高彻回来都还没见过,拉着徐不让也不管来意,好一顿问。 “真是可怕,你说会是谁?”她抚着胸口,面上却不是惊吓,而是一副奇异的兴奋。 虽然心中已有大概猜想,但尘埃落定前,这些都是不能乱说的,她苦笑道:“我的大小姐,事发至今不过半日,案件也不是我在审理,我哪得知?” “好无聊啊,明明出宫了,还是得在行宫中困着。”她叹息道,“我最近女红和厨艺都进步了许多,就是无聊出来的。” 徐不让也没办法,她能进来,却不可能带着谢霓裳出去:“前几日不是还带了些话本子给你?” “也不能成日看话本子。”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好怀念以前你来旧京的日子。” 比起别的妃嫔来说,她至少还有亲姐妹来探望,高彻对她也算温和, 加之王刘争宠,她并不站队,自己偏安一隅,没人主动来打扰她,过得已经算是不错。 可是昨日这样,明日这样,后日还是这样,日日如此,仿佛一眼能望到头。 她不仅怀念起少年时和兄弟姐妹在旧京游玩的日子。 “你这家伙……” 徐不让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不由憋了一肚子火,捏了谢霓裳的小圆脸一把。 她还以为谢霓裳完全不在意,斩断了过去的一切,谁想到她只是发作得慢。 “陛下书房中有一临水小阁,修得玲珑精妙,虽不能出宫,但宫内转转还是可以的。” 刚才说了半天,还没想到怎么去见高彻,听谢霓裳诉苦,她忽然灵光一闪,提议道。 “可以么……那里会有外臣的。” “你之前,都没去过御书房么?”徐不让无端有了个猜想。 “还可以自己去的么?”谢霓裳小心问道。 徐不让才去御书房几次,就有两次碰到淑嫔求见,想着平日里求见的女人也不会少。 谢霓裳虽不是什么大小姐的刁蛮性格,但也不是会主动讨好人的,如果连这般普通的邀宠都没做过,都是高彻主动想起来见她,那小皇帝确实待她不薄。 “有新鲜的点心糖水么。”徐不让扶了扶额,问道。 “早上现熬的小米粥行么?”她眨巴着眼睛。 虽然她喝的小米粥必不会差,但比起别人精心制作的糕点甜汤属实是朴实无华了些。 “去拿个好看些的食盒,再装两碟小菜,要爽口些的。”她指挥道。 谢霓裳宫中的下人,都知道她说话的分量,见谢霓裳没有异议,便按着徐不让的话语备了一个食盒。 一行人尚在半路,便看见高彻身边的太监过来请徐不让过去。 “这一说,朕确实是有些饿了,都平身,爱妃带了什么,过来让朕看看。”高彻倒也不拒绝,让谢霓裳上前。 徐不让起身,扫了一眼苏沁,见他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心了些。 苏沁见她,亦是欢喜,眉眼盈盈,便是不语也能感其温情。 “早……米脂小米熬的粥,最是养胃。”谢霓裳有些不好意思地从食盒里拿出小米粥,并两三碟现做的小菜。 徐不让事先教过她怎么说,虽然有些不习惯,她还是照着回答道。 高彻抬眸瞥了徐不让一眼,笑意不减:“朕还确实有些饿了,爱妃早上用的什么?一起再用一些?” “妾……用过了,妾服侍陛下用。”她拿起一只小碗,从大碗中舀粥。 看谢霓裳露怯的样子徐不让也是着急,插嘴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事?” 高彻大概乐意见她姐两着急,“徐卿就不能等朕用完膳再说么?” 徐不让吃瘪,只能闭嘴站在一边看高彻一小勺一小勺的喝完小米粥。 好在粥碗不大,在高彻装不下去之前勉强喝完了一碗。 “苏卿不一起用些么。”高彻撑得肚皮浑圆,微微佝着身看向一旁的苏沁。 “臣晨起时用过了。”苏沁婉拒道。 高彻正常早餐确实是没吃好,但徐不让来之前刚吃了一碟八珍糕,那东西虽是零食,饱腹感却十足,为了戏耍两人还硬喝了一碗粥,也不知是谁戏耍谁。他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暗自好笑。 谢霓裳又开始给高彻添第二碗,小皇帝看他的眼神中渐渐带上了祈求。 “早餐不宜过饱,饮食当有节度。”他总算心软开了口。 “你看,连朕吃早饭都要管着。”高彻马上换成一副无奈模样,挡住了谢霓裳的手:“今日便罢了,往后有时间再细品爱妃的手艺。” “哦,喏。”谢霓裳懵懵懂懂收了食盒,交给贴身宫女:“陛下若喜欢,妾常备着便是。” 这边吃完,徐不让便又开口:“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无事。”高彻往后一靠,看着自己的手:“昨日派回南安的信使尚未返回,有徐卿在此坐镇,朕也更安稳些。” 昨日其实徐不让几乎没发挥上什么大作用,这么说也太抬举她了些。 “陛下谬赞。”她躬身行礼道,心里觉得高彻心底必然有什么别的考量。 但高彻确确实实是想找个压场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对双胞胎给他的感觉,比苏沁更让人安心。 “若陛下无事,那臣妾便先退下了……”看着陷入沉默的三人,谢霓裳识趣地想要离开。 “爱妃先去,等朕得闲了,再去寻你。”高彻摆摆手,并没挽留。 徐不让眼看着谢霓裳乖乖离开,第一次觉得她温顺听话过了头。 注意到徐不让的眼神,高彻笑了一声:“徐卿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惠妃识大体,朕也不会亏待了她去。” 徐不让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他们是夫妻,她一个外人有什么可置喙的?高彻这话听着算是句善言,可那是作为帝王的,夫妻间谈什么不会亏待,就已经是负了心了。 高彻赐了座,又拿出那篇《牧民策》来给徐不让。 “上次匆忙,未能听得徐卿细说,今日正好,在等信使带消息回来之前,你仔细说说。” 徐不让看了一眼苏沁,他也心有灵犀地望过来。 上次说他这篇策论扯,他明显是不高兴的。 看出徐不让的顾虑,苏沁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 “嗯……上次臣回去以后细细思量,这策论也有可行之处。” 高彻撑着脑袋看她,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户部最早有大司农、地官之称,顾名思义要掌百姓治栗耕种,今之户部,下辖全国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自然要分出那许多心思管控它务。社稷所谓,社为土地,稷指五谷,国之根本所在于农事……” 她边想边慢慢说道,高彻本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语,却没想到她说话风格忽然变得和太傅相似,听得不耐烦。 “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她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此书全篇上下关联,除了清明吏治是闲话,在三省六部以外专门设立司农的机构,教民耕种,提高粮产,养活更多的人。与北胡设置互市,恩威并施教化蛮夷,这都要在大尧可以承受如此多的人口之上。” 她也是才想起其中关联,前言后语还有些杂乱。 “清明吏治怎么叫闲话。”,苏沁白她一眼,尔后肯定地点点头:“天生万物,地载万民,商周之前,各部族大概也如同今日我大尧子民与北胡一样。而至今日华夏诸民共为王臣,那何不并而化之,同归一处?” 天下宁有以流血牺牲为乐事者乎? “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徐不让咧着嘴,隔着高彻拍了拍苏沁的胳膊。 华夏耕种立国,农事为天下第一大事,可王侯将相凌于百姓,不事生产,不管民间如何疾苦,他们都是酒肉盈门,生长膏粱的。 而读书人,本是可以连接民间与朝堂言路的,可儒道所尊,唯圣贤命尔,虽是民间所出,越过龙门后,仿佛天然就变成了权贵,再不知民间疾苦。 也有少数识得此道的,能治一地一州,又何能顾及全国呢?或者等这些人能出将拜相,也怕是宦海浮沉,早已初心消磨了。 以苏沁的身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已经不是寻常读书能学到的。 想起他的游记,知而行,行至知,徐不让忽然对他生出一丝钦佩。 他好像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展扇掩面,别开脑袋。 “徐卿也是这样想的?”高彻却还要些不明。 “古时先贤圣王,必以教养百姓,躬修节俭,安民轻赋为本。而亡国之初,必是骄奢淫逸,苛征暴敛、亲佞远贤为患,此一看来,不就是百姓被压迫到吃不起饭,不能好好生活造成的么?” “这点朕自然知道。”高彻皱眉,太师、太傅,谁不是天天对他这样说。 “兴农富民,若是原来能养三口之家的地,可以养一倍的人,以此闲余,保北胡安度灾年,这样他们就没必要拼死来与我们争抢了。” “那不是朝着那班蛮子上贡么!” 徐不让有些头大:“陛下莫急,等我想想如何解释?” “北地可产矿石、草药、牲畜,以物易物的交易罢了。”苏沁在旁补充道。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高彻顿了一下,似乎也懂了。 北胡南下这两年,大尧也是天灾不断,洪涝交替,粮价倍增,连大尧百姓自己都吃不起米粮,饿殍千里,拿什么和他们换? 不说被胡人夺走的部分,年初洪灾,让几地出粮赈灾,个个都喊自己没粮,可之前那些太平日子,是一点粮也没积下么? 这就又绕到清明吏治的问题上。 果然环环相扣。 “朕明白了。”想通此处,高彻看着苏沁:“表哥不亏是状元之才,大尧的未来,便拜托表哥了。” “臣定不负所托。”苏沁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徐不让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君臣两,这一来一回不像只是读懂了一篇策论的模样。 没等她多想,门外传来消息,南安的信使回来了。 第108章 所托 “真巧,朕正要着人去寻徐卿。”高彻笑盈盈地看徐不让进来。 行宫中代替御书房的是一间搭有水榭的小屋,穿堂风过,也能带走一丝夏日的烦闷。 “巧的,臣进宫探望惠妃娘娘,娘娘正担心陛下忙于国事,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便陪着娘娘过来了。”徐不让笑着行礼道,身后谢霓裳提着食盒,也进来缓缓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用完早点回小院,夏家诸人也刚好起身,夏瑞见她并不像风餐露宿一宿的模样,也是稍稍放下心来:“正备了早饭,你去换件衣服过来一起吃。” “用过了,我还有些事,就不陪舅舅了。”她自往后院跑。 苏沁又被点进宫,昨日才出了事,她有些放心不下,便想着也进宫去。 夏柔儿已经起身了,收拾妥帖,正趴在小桌前习字,看她回来,搁下笔迎上去问好。 “表妹用过早饭了吗?”徐不让敷衍地答应着,进屋翻找自己的柜子,寻了件缥蓝色直缀在屏风后换上,束腰收袖,又要走。 看夏柔儿立在屋中有些局促的模样,她刹脚笑道:“若觉得我东西多不方便,就叫下人搬到旁边的空屋里去便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夏柔儿心中清楚,却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她只是想感谢徐不让的退让。 “表姐今日还回么?”嗫嚅了半天,她才算问出一句。 “不知道,太晚了你们便自己睡下。”徐不让看出她心中不安,只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儿也长这么高了,以前还不到我和当仁的肩膀呢。” “嗯,前年开始长高了许多。”夏柔儿点点头,好像又回到儿时被她兄妹俩带着玩的时候,放松了些。 “桐庐风景秀美,有时间去逛逛,别出来了还整日困在屋子里。” “好。” 两人相顾无言,正好下人来叫夏柔儿去用早饭,徐不也去牵了暮霭往行宫走。 谢霓裳昨日并不在狩猎现场,也只是听说,高彻回来都还没见过,拉着徐不让也不管来意,好一顿问。 “真是可怕,你说会是谁?”她抚着胸口,面上却不是惊吓,而是一副奇异的兴奋。 虽然心中已有大概猜想,但尘埃落定前,这些都是不能乱说的,她苦笑道:“我的大小姐,事发至今不过半日,案件也不是我在审理,我哪得知?” “好无聊啊,明明出宫了,还是得在行宫中困着。”她叹息道,“我最近女红和厨艺都进步了许多,就是无聊出来的。” 徐不让也没办法,她能进来,却不可能带着谢霓裳出去:“前几日不是还带了些话本子给你?” “也不能成日看话本子。”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好怀念以前你来旧京的日子。” 比起别的妃嫔来说,她至少还有亲姐妹来探望,高彻对她也算温和, 加之王刘争宠,她并不站队,自己偏安一隅,没人主动来打扰她,过得已经算是不错。 可是昨日这样,明日这样,后日还是这样,日日如此,仿佛一眼能望到头。 她不仅怀念起少年时和兄弟姐妹在旧京游玩的日子。 “你这家伙……” 徐不让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不由憋了一肚子火,捏了谢霓裳的小圆脸一把。 她还以为谢霓裳完全不在意,斩断了过去的一切,谁想到她只是发作得慢。 “陛下书房中有一临水小阁,修得玲珑精妙,虽不能出宫,但宫内转转还是可以的。” 刚才说了半天,还没想到怎么去见高彻,听谢霓裳诉苦,她忽然灵光一闪,提议道。 “可以么……那里会有外臣的。” “你之前,都没去过御书房么?”徐不让无端有了个猜想。 “还可以自己去的么?”谢霓裳小心问道。 徐不让才去御书房几次,就有两次碰到淑嫔求见,想着平日里求见的女人也不会少。 谢霓裳虽不是什么大小姐的刁蛮性格,但也不是会主动讨好人的,如果连这般普通的邀宠都没做过,都是高彻主动想起来见她,那小皇帝确实待她不薄。 “有新鲜的点心糖水么。”徐不让扶了扶额,问道。 “早上现熬的小米粥行么?”她眨巴着眼睛。 虽然她喝的小米粥必不会差,但比起别人精心制作的糕点甜汤属实是朴实无华了些。 “去拿个好看些的食盒,再装两碟小菜,要爽口些的。”她指挥道。 谢霓裳宫中的下人,都知道她说话的分量,见谢霓裳没有异议,便按着徐不让的话语备了一个食盒。 一行人尚在半路,便看见高彻身边的太监过来请徐不让过去。 “这一说,朕确实是有些饿了,都平身,爱妃带了什么,过来让朕看看。”高彻倒也不拒绝,让谢霓裳上前。 徐不让起身,扫了一眼苏沁,见他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心了些。 苏沁见她,亦是欢喜,眉眼盈盈,便是不语也能感其温情。 “早……米脂小米熬的粥,最是养胃。”谢霓裳有些不好意思地从食盒里拿出小米粥,并两三碟现做的小菜。 徐不让事先教过她怎么说,虽然有些不习惯,她还是照着回答道。 高彻抬眸瞥了徐不让一眼,笑意不减:“朕还确实有些饿了,爱妃早上用的什么?一起再用一些?” “妾……用过了,妾服侍陛下用。”她拿起一只小碗,从大碗中舀粥。 看谢霓裳露怯的样子徐不让也是着急,插嘴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事?” 高彻大概乐意见她姐两着急,“徐卿就不能等朕用完膳再说么?” 徐不让吃瘪,只能闭嘴站在一边看高彻一小勺一小勺的喝完小米粥。 好在粥碗不大,在高彻装不下去之前勉强喝完了一碗。 “苏卿不一起用些么。”高彻撑得肚皮浑圆,微微佝着身看向一旁的苏沁。 “臣晨起时用过了。”苏沁婉拒道。 高彻正常早餐确实是没吃好,但徐不让来之前刚吃了一碟八珍糕,那东西虽是零食,饱腹感却十足,为了戏耍两人还硬喝了一碗粥,也不知是谁戏耍谁。他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暗自好笑。 谢霓裳又开始给高彻添第二碗,小皇帝看他的眼神中渐渐带上了祈求。 “早餐不宜过饱,饮食当有节度。”他总算心软开了口。 “你看,连朕吃早饭都要管着。”高彻马上换成一副无奈模样,挡住了谢霓裳的手:“今日便罢了,往后有时间再细品爱妃的手艺。” “哦,喏。”谢霓裳懵懵懂懂收了食盒,交给贴身宫女:“陛下若喜欢,妾常备着便是。” 这边吃完,徐不让便又开口:“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无事。”高彻往后一靠,看着自己的手:“昨日派回南安的信使尚未返回,有徐卿在此坐镇,朕也更安稳些。” 昨日其实徐不让几乎没发挥上什么大作用,这么说也太抬举她了些。 “陛下谬赞。”她躬身行礼道,心里觉得高彻心底必然有什么别的考量。 但高彻确确实实是想找个压场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对双胞胎给他的感觉,比苏沁更让人安心。 “若陛下无事,那臣妾便先退下了……”看着陷入沉默的三人,谢霓裳识趣地想要离开。 “爱妃先去,等朕得闲了,再去寻你。”高彻摆摆手,并没挽留。 徐不让眼看着谢霓裳乖乖离开,第一次觉得她温顺听话过了头。 注意到徐不让的眼神,高彻笑了一声:“徐卿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惠妃识大体,朕也不会亏待了她去。” 徐不让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他们是夫妻,她一个外人有什么可置喙的?高彻这话听着算是句善言,可那是作为帝王的,夫妻间谈什么不会亏待,就已经是负了心了。 高彻赐了座,又拿出那篇《牧民策》来给徐不让。 “上次匆忙,未能听得徐卿细说,今日正好,在等信使带消息回来之前,你仔细说说。” 徐不让看了一眼苏沁,他也心有灵犀地望过来。 上次说他这篇策论扯,他明显是不高兴的。 看出徐不让的顾虑,苏沁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 “嗯……上次臣回去以后细细思量,这策论也有可行之处。” 高彻撑着脑袋看她,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户部最早有大司农、地官之称,顾名思义要掌百姓治栗耕种,今之户部,下辖全国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自然要分出那许多心思管控它务。社稷所谓,社为土地,稷指五谷,国之根本所在于农事……” 她边想边慢慢说道,高彻本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语,却没想到她说话风格忽然变得和太傅相似,听得不耐烦。 “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她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此书全篇上下关联,除了清明吏治是闲话,在三省六部以外专门设立司农的机构,教民耕种,提高粮产,养活更多的人。与北胡设置互市,恩威并施教化蛮夷,这都要在大尧可以承受如此多的人口之上。” 她也是才想起其中关联,前言后语还有些杂乱。 “清明吏治怎么叫闲话。”,苏沁白她一眼,尔后肯定地点点头:“天生万物,地载万民,商周之前,各部族大概也如同今日我大尧子民与北胡一样。而至今日华夏诸民共为王臣,那何不并而化之,同归一处?” 天下宁有以流血牺牲为乐事者乎? “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徐不让咧着嘴,隔着高彻拍了拍苏沁的胳膊。 华夏耕种立国,农事为天下第一大事,可王侯将相凌于百姓,不事生产,不管民间如何疾苦,他们都是酒肉盈门,生长膏粱的。 而读书人,本是可以连接民间与朝堂言路的,可儒道所尊,唯圣贤命尔,虽是民间所出,越过龙门后,仿佛天然就变成了权贵,再不知民间疾苦。 也有少数识得此道的,能治一地一州,又何能顾及全国呢?或者等这些人能出将拜相,也怕是宦海浮沉,早已初心消磨了。 以苏沁的身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已经不是寻常读书能学到的。 想起他的游记,知而行,行至知,徐不让忽然对他生出一丝钦佩。 他好像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展扇掩面,别开脑袋。 “徐卿也是这样想的?”高彻却还要些不明。 “古时先贤圣王,必以教养百姓,躬修节俭,安民轻赋为本。而亡国之初,必是骄奢淫逸,苛征暴敛、亲佞远贤为患,此一看来,不就是百姓被压迫到吃不起饭,不能好好生活造成的么?” “这点朕自然知道。”高彻皱眉,太师、太傅,谁不是天天对他这样说。 “兴农富民,若是原来能养三口之家的地,可以养一倍的人,以此闲余,保北胡安度灾年,这样他们就没必要拼死来与我们争抢了。” “那不是朝着那班蛮子上贡么!” 徐不让有些头大:“陛下莫急,等我想想如何解释?” “北地可产矿石、草药、牲畜,以物易物的交易罢了。”苏沁在旁补充道。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高彻顿了一下,似乎也懂了。 北胡南下这两年,大尧也是天灾不断,洪涝交替,粮价倍增,连大尧百姓自己都吃不起米粮,饿殍千里,拿什么和他们换? 不说被胡人夺走的部分,年初洪灾,让几地出粮赈灾,个个都喊自己没粮,可之前那些太平日子,是一点粮也没积下么? 这就又绕到清明吏治的问题上。 果然环环相扣。 “朕明白了。”想通此处,高彻看着苏沁:“表哥不亏是状元之才,大尧的未来,便拜托表哥了。” “臣定不负所托。”苏沁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徐不让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君臣两,这一来一回不像只是读懂了一篇策论的模样。 没等她多想,门外传来消息,南安的信使回来了。 第109章 将错就错 高彻的信使马不停蹄地赶回南安,但已经晚了。 南安城门紧闭,隐隐听到城内的厮杀声。 早在刺杀失败的当时,就有人将此消息传回南安。 和王后一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宁王。 “本王何时让你们动手的!”他一脚踢翻了个跪在地上的下属,那人是宁王的幕僚,他翻倒在地,马上又爬起来跪正:“豫州调兵已至,殿下请速做准备。”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喆冷笑起来:“豫州之兵与本王何干?” “王上在朝中势力已被斩除十之八九,王妃娘家无望,殿下此时不起,便是第二个废太子。”那人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废太子。”听到这个词,宁王犹豫了片刻,笑道:“本王那好侄儿不正在帮着本王呢么。” 这次皇帝去秋狩,带走了大半禁卫军,齐地起事,原本的预备军也被派了出去,南安只剩京师防备。 本来他犹豫不决,只是派人尾随高彻,没想到被对方发现,事先动了手。 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高喆站了起来:“去,给宁州发消息,所有府兵统统去向北门,迎王师进城,今日本王便要入驻大统。” 见他想通,幕僚大喜过望,应了一声爬起来就往外跑。 “此事是否操之过急?属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另外一个一直站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幕僚问道。 这也太顺利了,不说秋狩离开的那些人,齐地叛军与预备军此时正横亘在南安与北线王道然的部队之间,此时举事,就算高彻那边知道,王道然也回援无力。 那人打开一张地图放在高喆面前的案上,齐地叛乱起时,便已经议过,西南、西北调军都太远,所以才着急忙慌的把尚未训练好的新兵调了出去,而刘叔佟坚持不让孙茂发的京师防备调动,似乎就是为了防备高喆。 京师防备虽然以逸待劳,看着有些优势,但毕竟高彻不在近前,战斗意志便落了下风。 等他们控制南安,便向天下宣告王氏谋害皇嗣,扶持伪王,祸乱社稷。再向各地发布勤王令,到时候形势逆转,他们才应该是人尽得而诛之的逆贼,是过街之鼠。 高喆看了看地图,手指按着南安两字,摩挲片刻又滑到一旁的桐庐。 “王氏无道,便是上天都在帮本王。”他冷笑道:“本王才不会是第二个皇兄。” 高彻听着信使的口述,不自觉地用力抓紧椅子的扶手。 王后怒而起,问道:“中书令呢!” “小人,小人从沟渠混进南安后,所见满大街都是宁王的兵,皇宫已被团团围住。”那人一路回来还没歇口气,口干舌燥,嗓音嘶哑:“去得兵部,才见到兵部尚书,大人说昨日王大人忙于公务,宿于宫中,情况尚不得知。” 王后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被她震翻,茶水顺着桌面流到地上。 她挥挥衣袖吩咐道:“再探再报!” “母后……”高彻忧心忡忡地看着王后,徐不让和苏沁站在他背后。 王后自己都是头晕眼花,她纤纤细指扶着额头,说出的话已有些走音:“陛下莫急。” 就是想到高喆会有小动作才把王岂之和刘叔佟留在南安,王后强自镇定,可满大街都是宁王的兵?那么多人他是怎么悄没声弄过来的? 若王岂之、刘叔佟和孙茂发能摆平此事还好,若摆不平,就要想着召应勤王军了。 随驾禁军只有寥寥三千人,加上桐庐本地府衙兵,能凑出五千已是万幸,留守南安的京师防备大约五万人,他们都打不过的话,这五千人也不过杯水车薪。 王后看了一眼徐不让,必要时刻或可让徐乘风从前线撤下,勤王保驾。 徐不让明显也是想到这点,不由皱眉。 她爹对抗北胡战况一直不错,才有后来交换俘虏一说,然后朝廷就给他停了三月的粮,差点就扭转了低弱我强的局势,现在又想着把他撤下来?阵前换将?你直接和北胡说我家里有事我们权且停战好了,看对面会不会让你一让。 “臣愿带一百轻骑一探南安态势。”她跪在高彻面前说道,与其让他们乱指挥,不如让她去亲眼瞧瞧该如何布置。 高彻看她,面色亦是不好:“现下局势未明,徐卿少安毋躁。” 高彻召了随驾来此的臣工开御前会议,在这些重臣高官前头,哪还有徐不让的位置,她被挤到边角上去,郁闷地看着一群老头吵来吵去。 在这种多事之秋还能来秋狩,她以为宫里自然有完全的决策,没想到还要到现场来吵。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太担心,可能是夏霖和薛催都不在南安城内,剩下的小辈,不在重要的位置上,高喆就是造反,首先也未必想得到他们。 夏霖这去学宫编修的差事,还真是巧。 思及此,她一瞬间愣住了。 人群中站在高彻身边的那个人,依旧是不疾不徐,温润出尘的模样,一如昨日立在刀光剑影中也泰然自若。 吵了半日,也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只能先行警戒,然后不断排出信使往来南安与桐庐。 夏日天黑得晚,高彻留了所有大臣们晚宴,御膳再好,也挡不住各人心中的难安。 食不知味地结束了晚宴后,众臣散去。 高彻没有特意挽留,所以徐不让跟在苏沁身后也出了宫。 马车上,两人相顾无言。 “古籍编修……”她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开头,只能脑子里想什么说什么。 “你怎么就怀疑我一个人呢。”他无奈地笑道。 “你别说,我不问了。”她忽然很害怕听到苏沁的回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而且她下意识地觉得,苏沁不会害她。 若不是把夏霖调开,她不可能想到这层。 “接下来什么打算?” “你?还是我?” 她眼皮跳了一下。 车厢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车夫被吓了一跳,一旁的万里没听到苏沁的声音,摆摆手,示意车夫继续。 “你这个人。”徐不让两只手撑在苏沁脑袋两边的车厢上,恨得牙痒痒。 他确实聪明有才,但如果所求非正,越是有能力越危险。 他缓缓眨了眨眼,又弯成一对月牙:“我又没食言,你气什么。” 他当初说的是不参与宁王夺权。宁王一路被逼至此,他确实是没管过,所以狗急跳墙了。 事态走至今日,说他一点都没参与,徐不让压根不信。但是所有的命令大多是由皇帝、中书令处所出,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多数时候他看上去甚至无辜又可怜。 “无辜可怜。”四个字从她牙缝里蹦出来一样,她收回手,瞪了苏沁一眼,就要跳下车去。 “你又没地方住,往哪跑。”苏沁这次倒是手快,拉住了她。 “我就是住路边也不住你隔壁。”她被拉着一只手,悬在车边。 “天为床地为被,好雅致,若我中宵立于风中,那算不算与你同衾而眠了?” 她之前也有被骂过行事放荡不羁,但被骂和被调戏完全是两码事。 这话连车厢外的万里听到都玩味地挑了挑眉。 徐不让更是如同痴傻了一般张着嘴合不拢。 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她好像都能一拳带过,毕竟男人油嘴滑舌的不少,从苏沁嘴里说出来,便像青天白日见了鬼。她怀疑自己听错,毕竟他平时看着是很端正的人。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反正住不了几天。”他讨好地笑笑,不提刚才那句话。稍稍用力,把她拉了回来。 直到下车,徐不让才反应过来:“那接下来我又该有什么打算?” 刚才她怒上心头,差点忘了问重要的事。 “嗯……”苏沁背着手一步跨进门,稍稍买了个关子。 泡好茶,两人在临水小亭中坐定,他才开口:“西南有匪,需要你协同夏御史和章临平定事端。” 一杆子给她打到西南去,徐不让真是不会了:“舅舅?” “自然。” 夏彦本是去巡视春耕,按说早应该回来了,这么说,却是碰上了什么事。 “去岁冻灾,加上春时的洪灾,西南几地多有流民,章临虽被调往南安,但一路上因着流民匪患,耽搁了许多。” “但眼下南安被宁王叛军占据,调我离开?” “南安此事,你帮不上忙。”他瞥着亭外水塘,荷花早已开败,只剩水草茂盛。 “我怎么就帮不上忙了?”她还不信宁王那边是有什么能人异士是她都打不过的。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宁王那边除了宁州军,也只有豫州的助力,却实在不算什么精兵强将,不用你去也可以。”他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可他来势汹汹,王氏一时慌张,倒也可能暂落下风。” “那更不应该调我走啊?” “走得远远的,看戏不好么。”苏沁实在不想解释,柔和了神色劝道:“况且夏大人那处也还需要你。” 徐不让心中隐隐有种猜测,可那样太过疯狂,她不应该无端地那样揣测他。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他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苏沁闻言,却把目光收回到她身上,亮色如萤,比那月辉还要轻软:“照顾好自己。” 第109章 将错就错 高彻的信使马不停蹄地赶回南安,但已经晚了。 南安城门紧闭,隐隐听到城内的厮杀声。 早在刺杀失败的当时,就有人将此消息传回南安。 和王后一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宁王。 “本王何时让你们动手的!”他一脚踢翻了个跪在地上的下属,那人是宁王的幕僚,他翻倒在地,马上又爬起来跪正:“豫州调兵已至,殿下请速做准备。”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喆冷笑起来:“豫州之兵与本王何干?” “王上在朝中势力已被斩除十之八九,王妃娘家无望,殿下此时不起,便是第二个废太子。”那人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废太子。”听到这个词,宁王犹豫了片刻,笑道:“本王那好侄儿不正在帮着本王呢么。” 这次皇帝去秋狩,带走了大半禁卫军,齐地起事,原本的预备军也被派了出去,南安只剩京师防备。 本来他犹豫不决,只是派人尾随高彻,没想到被对方发现,事先动了手。 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高喆站了起来:“去,给宁州发消息,所有府兵统统去向北门,迎王师进城,今日本王便要入驻大统。” 见他想通,幕僚大喜过望,应了一声爬起来就往外跑。 “此事是否操之过急?属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另外一个一直站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幕僚问道。 这也太顺利了,不说秋狩离开的那些人,齐地叛军与预备军此时正横亘在南安与北线王道然的部队之间,此时举事,就算高彻那边知道,王道然也回援无力。 那人打开一张地图放在高喆面前的案上,齐地叛乱起时,便已经议过,西南、西北调军都太远,所以才着急忙慌的把尚未训练好的新兵调了出去,而刘叔佟坚持不让孙茂发的京师防备调动,似乎就是为了防备高喆。 京师防备虽然以逸待劳,看着有些优势,但毕竟高彻不在近前,战斗意志便落了下风。 等他们控制南安,便向天下宣告王氏谋害皇嗣,扶持伪王,祸乱社稷。再向各地发布勤王令,到时候形势逆转,他们才应该是人尽得而诛之的逆贼,是过街之鼠。 高喆看了看地图,手指按着南安两字,摩挲片刻又滑到一旁的桐庐。 “王氏无道,便是上天都在帮本王。”他冷笑道:“本王才不会是第二个皇兄。” 高彻听着信使的口述,不自觉地用力抓紧椅子的扶手。 王后怒而起,问道:“中书令呢!” “小人,小人从沟渠混进南安后,所见满大街都是宁王的兵,皇宫已被团团围住。”那人一路回来还没歇口气,口干舌燥,嗓音嘶哑:“去得兵部,才见到兵部尚书,大人说昨日王大人忙于公务,宿于宫中,情况尚不得知。” 王后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被她震翻,茶水顺着桌面流到地上。 她挥挥衣袖吩咐道:“再探再报!” “母后……”高彻忧心忡忡地看着王后,徐不让和苏沁站在他背后。 王后自己都是头晕眼花,她纤纤细指扶着额头,说出的话已有些走音:“陛下莫急。” 就是想到高喆会有小动作才把王岂之和刘叔佟留在南安,王后强自镇定,可满大街都是宁王的兵?那么多人他是怎么悄没声弄过来的? 若王岂之、刘叔佟和孙茂发能摆平此事还好,若摆不平,就要想着召应勤王军了。 随驾禁军只有寥寥三千人,加上桐庐本地府衙兵,能凑出五千已是万幸,留守南安的京师防备大约五万人,他们都打不过的话,这五千人也不过杯水车薪。 王后看了一眼徐不让,必要时刻或可让徐乘风从前线撤下,勤王保驾。 徐不让明显也是想到这点,不由皱眉。 她爹对抗北胡战况一直不错,才有后来交换俘虏一说,然后朝廷就给他停了三月的粮,差点就扭转了低弱我强的局势,现在又想着把他撤下来?阵前换将?你直接和北胡说我家里有事我们权且停战好了,看对面会不会让你一让。 “臣愿带一百轻骑一探南安态势。”她跪在高彻面前说道,与其让他们乱指挥,不如让她去亲眼瞧瞧该如何布置。 高彻看她,面色亦是不好:“现下局势未明,徐卿少安毋躁。” 高彻召了随驾来此的臣工开御前会议,在这些重臣高官前头,哪还有徐不让的位置,她被挤到边角上去,郁闷地看着一群老头吵来吵去。 在这种多事之秋还能来秋狩,她以为宫里自然有完全的决策,没想到还要到现场来吵。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太担心,可能是夏霖和薛催都不在南安城内,剩下的小辈,不在重要的位置上,高喆就是造反,首先也未必想得到他们。 夏霖这去学宫编修的差事,还真是巧。 思及此,她一瞬间愣住了。 人群中站在高彻身边的那个人,依旧是不疾不徐,温润出尘的模样,一如昨日立在刀光剑影中也泰然自若。 吵了半日,也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只能先行警戒,然后不断排出信使往来南安与桐庐。 夏日天黑得晚,高彻留了所有大臣们晚宴,御膳再好,也挡不住各人心中的难安。 食不知味地结束了晚宴后,众臣散去。 高彻没有特意挽留,所以徐不让跟在苏沁身后也出了宫。 马车上,两人相顾无言。 “古籍编修……”她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开头,只能脑子里想什么说什么。 “你怎么就怀疑我一个人呢。”他无奈地笑道。 “你别说,我不问了。”她忽然很害怕听到苏沁的回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而且她下意识地觉得,苏沁不会害她。 若不是把夏霖调开,她不可能想到这层。 “接下来什么打算?” “你?还是我?” 她眼皮跳了一下。 车厢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车夫被吓了一跳,一旁的万里没听到苏沁的声音,摆摆手,示意车夫继续。 “你这个人。”徐不让两只手撑在苏沁脑袋两边的车厢上,恨得牙痒痒。 他确实聪明有才,但如果所求非正,越是有能力越危险。 他缓缓眨了眨眼,又弯成一对月牙:“我又没食言,你气什么。” 他当初说的是不参与宁王夺权。宁王一路被逼至此,他确实是没管过,所以狗急跳墙了。 事态走至今日,说他一点都没参与,徐不让压根不信。但是所有的命令大多是由皇帝、中书令处所出,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多数时候他看上去甚至无辜又可怜。 “无辜可怜。”四个字从她牙缝里蹦出来一样,她收回手,瞪了苏沁一眼,就要跳下车去。 “你又没地方住,往哪跑。”苏沁这次倒是手快,拉住了她。 “我就是住路边也不住你隔壁。”她被拉着一只手,悬在车边。 “天为床地为被,好雅致,若我中宵立于风中,那算不算与你同衾而眠了?” 她之前也有被骂过行事放荡不羁,但被骂和被调戏完全是两码事。 这话连车厢外的万里听到都玩味地挑了挑眉。 徐不让更是如同痴傻了一般张着嘴合不拢。 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她好像都能一拳带过,毕竟男人油嘴滑舌的不少,从苏沁嘴里说出来,便像青天白日见了鬼。她怀疑自己听错,毕竟他平时看着是很端正的人。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反正住不了几天。”他讨好地笑笑,不提刚才那句话。稍稍用力,把她拉了回来。 直到下车,徐不让才反应过来:“那接下来我又该有什么打算?” 刚才她怒上心头,差点忘了问重要的事。 “嗯……”苏沁背着手一步跨进门,稍稍买了个关子。 泡好茶,两人在临水小亭中坐定,他才开口:“西南有匪,需要你协同夏御史和章临平定事端。” 一杆子给她打到西南去,徐不让真是不会了:“舅舅?” “自然。” 夏彦本是去巡视春耕,按说早应该回来了,这么说,却是碰上了什么事。 “去岁冻灾,加上春时的洪灾,西南几地多有流民,章临虽被调往南安,但一路上因着流民匪患,耽搁了许多。” “但眼下南安被宁王叛军占据,调我离开?” “南安此事,你帮不上忙。”他瞥着亭外水塘,荷花早已开败,只剩水草茂盛。 “我怎么就帮不上忙了?”她还不信宁王那边是有什么能人异士是她都打不过的。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宁王那边除了宁州军,也只有豫州的助力,却实在不算什么精兵强将,不用你去也可以。”他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可他来势汹汹,王氏一时慌张,倒也可能暂落下风。” “那更不应该调我走啊?” “走得远远的,看戏不好么。”苏沁实在不想解释,柔和了神色劝道:“况且夏大人那处也还需要你。” 徐不让心中隐隐有种猜测,可那样太过疯狂,她不应该无端地那样揣测他。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他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苏沁闻言,却把目光收回到她身上,亮色如萤,比那月辉还要轻软:“照顾好自己。” 第110章 暂别 第二日,随着南安消息一同到达的,还有章临的信使。 王后本来也将章临算作一个后手,西南军若能准时,不出几日就应该抵达桐庐,这样他们便更有把握些。谁知现在南安战况不利,他传信来,却说闽越动乱,他的人马被隔于漳州! “混账!”王后实在忍不住,喝骂道:“耽搁如此多日,按律当斩!他章临也是先王老人,难道这些事不懂么?” “流民动乱,将军也是不得已。”信使几乎五体投地地跪在王后和高彻身前。 “章将军还说了别的么?”高彻有些着急地问道。 “将军他……我军前些日子听闻流民侵袭宝安,胁持宝安县令和正在宝安巡视的朝廷御史……”那人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长途跋涉至此,数日滴水未进,现在说话,就像喉咙被刀割一般,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将军希望陛下下令,让他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赴南安。” “这什么时候了!”王后起身,大袖翻飞:“不过是一群流民,怎么就要耽误他章大将军的行军呢?你回去告诉章临,晚一日,便让他提头来见!” “母后息怒。”高彻劝说道,接着问信使:“那流民是什么情况?” “去岁冻害,加之北胡兵灾,大量难民南渡,益州本地原有失地流民所成的旁门左道,名唤‘谷神道’,两相裹挟,竟隐隐有吞城拔寨之势,成了些火候。今岁雨水稀少,眼看秋收纳不上粮的,不少人在那谷神道信徒地煽动下,弃地离乡,归了那旁门左道,四处劫掠……” “这怎么早没有听闻!”现在高彻也急了。 “这,小人就不得知了。”那人再叩首拜道:“请陛下允许将军暂缓行期,待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进京请罪。” “母后,此间亦是事急,不若便如章临所言。”他望着王后说道。 “陛下,闽越偏远,即使一时有些不安稳,那都在其次,叛王现据南安,隐有谋权篡位之势,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 王后并不退让。 “先是齐王、临淄王,又是宁王,现在闽越也有祸事起!”小皇帝抱着脑袋,好像不能接受一样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马上有太监上去想扶他,却被高彻一脚踹开。 徐不让本照常站在高彻身边的苏沁下首,刚才信使的话她也听到了,此刻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挟持朝廷御史——虽然没有指明,可昨日听苏沁所言,应该就是夏彦。 早些时候邱纪明就给她们说过有不少流民自西南来,自称谷神道信徒,她应该当心的,她本该记得的! 早在他们南渡之时,路上救过的那队人就说过想要去投靠谷神道。 但他们什么都没做,让徐不让降低了警惕,把这事抛在脑后。 王后本以为章临能带给她一个好消息,现在这真是差到极点,她挥挥手,让信使先出去,接着听南安来使的消息。 坏上加坏。 宁王军攻入宫中,宣称生擒了王岂之。 高喆占领皇宫后,马上宣布王氏意欲篡国,扶植傀儡少帝,他才是天命所归。 现在刘叔佟同孙茂发一边收整兵力,一边想方设法营救王岂之。 她一早提醒了王岂之注意高喆注意高喆!这蠢货夜宿皇宫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王后努力深吸几口气,压下喉头腥甜,看了一眼殿中众人。 最后目光落定在苏睦友和梁王高詹身上。 苏睦友也发觉了王后的目光,但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苏沁,就那么冷冷站着。 楚国拥兵十万,当初南渡,正是楚国雄兵前来救驾,才没让北胡跟着打过江来。 高喆哪怕有豫州和宁州之兵,也未必是楚国的对手。 可现在造反的都是他高家血亲,连血脉相连的同姓王都能造反,他苏家这一直以来大尧皇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可以相信吗? 她又看着梁王高詹,那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全然不加掩饰。 王后渐渐冷静下来,看着还在地上闹个不停的高彻,让自己的贴身太监安奉韵去把他扶起。 安奉韵虽然被打了几下,但还是将高彻拉起来,按在王座上。 王后望着阶下战战兢兢、各怀鬼胎的重臣们,心里满是轻蔑:“列位臣工既无对策,那本宫便要说上两句。” 下面喏喏称是。 “太祖皇帝起于微末,有赖天命所归,万民所仰,英雄贤能尽收,才得今日我大尧之天下。其中荆州二苏,苏后协理后宫,母弟苏枕跟随太祖立下不世战功,太祖念苏家厚谊,方在高氏众王之外,又立苏氏楚国。” 苏沁垂眸听着,无悲无喜,仿佛王后所言与他无关。 徐不让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日两人夜饮,他说过的话。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她喝得微醺,来南安以后一切的焦头烂额,让她也理解世人缘何如此眷恋这杜康的滋味。一手拽着苏沁的后领,趴在石桌上说道。 苏沁自己没喝多少,眼睛弯弯,里面蕴着星子一样,也趴在石桌上看她:“求,一个答案。” “我总觉得你图谋不轨。”她半合着眼,念念叨叨:“可你要真做了什么坏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怎么办……陛下信你,太后信你,我怎知怎么办?”她摸索着胸口,那里用红绳缠着一小块鱼形坠子,在她胸口捂得温热。 甚至她,也是信他的。 “苏沁。”她忽然很郑重地叫他道。 “嗯。”他还是笑着答应。 “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所以没资格在这说大道理。”她收回手:“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懂。” 苏沁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嗯,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局面已经烂得不能更烂了,可再是如何,皇帝、太后、一班重臣,至少在死之前都会享用着普通人家难以想象的奢华待遇。 而这个国家的百姓,天灾人祸,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家忠么?是忠的,所以不管南安什么局势,徐乘风都要把高喆接回来,那是先帝遗愿。 徐家不忠么?难道他徐乘风心里没想过高喆回来以后会与王氏一党斗争到如此地步,他这么做,置高彻于何处? 他自己都是矛盾迷茫的,更何况徐不让。 所以当初驿站中苏沁所言,她早已经心动。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哪怕镜花水月。 “拜托你了。”她闭上眼。 那篇《牧民策》,她初读时,只看到后面那些惊世骇俗的提议,再看,却明白他的苦心。 若是写出这样的文章,应该,不会是坏人。 她这样想着,却没看见苏沁嘴角的狡黠。 他小心翼翼拉过徐不让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希望我的答案,你还能满意。” 王后又说了一堆套话,才不急不慢地把目的说了出来。 “……现今逆贼横行,社稷危卵,遣楚王世子沁,代行楚王事,统楚国雄兵,前来勤王正道。” 苏沁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是站了太久,有些僵硬。 “楚王世子,还不领命?”安奉韵尖声说道。 苏沁代行楚王事,意味着身为楚王的苏睦友需要留在皇帝身边。 苏睦友出了名的宠妾灭妻,若让他回楚国,别说勤王救驾未可知,会不会趁乱把苏沁废了还是另一说。 苏沁当了多少年质子,现下情况反转,苏睦友成了人质,还真是颇具戏剧性。 “臣,领旨。”苏沁上前两步,跪下接旨。 徐不让望了一眼苏睦友,他沉默地站着。 阶下群臣也都并无异议,毕竟在明面上,苏沁要娶高丹,早就是他王氏一党的人。 现在让他代行楚王事,估计现在的楚王也不会在王位上坐多久了,不少人也都暗中看着苏睦友,心情复杂。 “去准备一下,及早出发。”王后挥手道。 此事一定,也只能两头等消息了。 散了御前会议,苏睦友跟苏沁一道回了家。 他就站在苏沁小院的门口,看着看着院里的人忙上忙下。 小梁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站在他身后:“王爷怎么了,上朝回来,水也没喝过。” 苏睦友摇摇头,示意她先下去,小梁氏只得自己离开。 他们本就是来此暂住的,不多时便收好东西。 苏沁这时才看到苏睦友一般,笑着迎上来:“父王怎么在此站着,恕儿臣还有急事在身不能招待。” “你弟弟……”他半晌没说话,此时刚一开口,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他毕竟是你血亲,你有什么怨,朝着我来便是。” 苏沁嘴角笑容不变,目光却冷漠得好像在看陌生人:“父王说什么,儿臣怎么听不懂?” “别装傻!”苏睦友见他并无动容,不禁急道:“不要动你弟弟,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报复,找我便是。” 之前他派人跟着苏沁,那人不在了不说。而后楚地又传来之前失踪的梁宣的消息,再有就是梁氏宗族长老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职责他,竟说他是为了要挟梁宣,故意使梁宣父亲入狱的。说他若再如此利用梁家人,即使没个好下场,也要与他割席。 天地良心,那女孩是求在小梁氏这边他才知道有这件事的。 梁宣是见过苏沁之后失踪的,这件事,必然也是苏沁做的。 当初以为她死了也就死了,最多补偿一下她的家人,现在倒好,成了离间他和他舅家梁氏一族关系的工具。 他不禁想起那个失踪的下人,下次若出现,是以怎样的方式,又要让他承受什么下场。 这一切就像是对他的警告——不要想着妄动,他与苏旻,尽在苏沁手上撰着。 苏沁连笑脸都懒得装了,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还真是护着他。” “心源?”此时他身后的花木中忽然走出一人,苏睦友认得是经常出入楚王府的那个女孩儿,听说是小皇帝胡乱封的女官? 苏沁懒得同苏睦友废话,转身截住徐不让:“走,还有些事要提前与你说好。” 徐不让从他身侧看着失魂落魄的苏睦友,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跟着他进了屋,看他从床底拉出来一个狭长的箱子。 是一把苗刀。 “怎么……”徐不让拿起刀,这长刀一体纯黑,甚至出鞘细看,连刀身也是一色玄黑,只刀刃有隐隐暗光。 她的刀上次砍断了,这些日子都是用的徐当仁的佩刀,然而两种刀形制不一样,用着多少有些不顺手。 “我说了,别人许你的,我都能给。” 她仔细打量着长刀,眼睛亮闪闪的,苏沁不由笑起来:“用旧了便不许还我了,当初让你说两句好话哄哄我也不愿。” 徐不让收刀入鞘:“我不还你刀,总还能赔你钱,苏大人行事三思。” 看她喜欢又嘴硬的模样,苏沁摇摇头,还是摸出一个香囊:“我做的东西,总是无价的。” “行了,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她拽着香囊就要扯下来,又被他止住动作。 “驱蚊的,带着。”苏沁顺着香囊下的流苏,分离在即,即使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计划发展,心中也不免有些离人愁。 徐不让从脖子上把鱼符掏出来递给他。 金属的符契还带着她的体温,苏沁攥着鱼符垂手,上面的余温与他掌心的温度交融。 “谢谢。” 按他这样算计打压苏睦友的模样,徐不让觉得自己充当鱼符‘保护者’的身份根本没意义。 “哪用这样说……”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那我走了。” 若要说话,便是多少日子都说不完。不如快刀乱麻,等一切结束了,再与她好好说。 “嗯……” 虽然这样告别过,他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门外听得王后又派了人来,苏沁才出去接旨。 却不是正经旨意,安奉韵只是传王后口谕,让他此去,将嫁妆一同带来。 “臣遵旨。”他弯腰受谕。 安奉韵看他并无二色,劝说道:“公主毕竟年幼,以后与世子殿下做了夫妻,什么都说得开去,殿下切莫因为一点小事,与公主生了嫌隙。” “是。”他答应道。 “那刺杀殿下的贼人,太后着人连夜审讯发落,已然伏法。”安奉韵又说道:“太后是不会让殿下受什么委屈的。” 他身形几不可察的一僵,抬起头来时,又是平时不喜不怒的模样。 送走安奉韵,苏沁看着屋中的徐不让,才觉得胸口的郁闷少了些。 “走。”他对门口候着的侍卫说道。 等再见面时,一切的烦恼就都应该消散了。 第110章 暂别 第二日,随着南安消息一同到达的,还有章临的信使。 王后本来也将章临算作一个后手,西南军若能准时,不出几日就应该抵达桐庐,这样他们便更有把握些。谁知现在南安战况不利,他传信来,却说闽越动乱,他的人马被隔于漳州! “混账!”王后实在忍不住,喝骂道:“耽搁如此多日,按律当斩!他章临也是先王老人,难道这些事不懂么?” “流民动乱,将军也是不得已。”信使几乎五体投地地跪在王后和高彻身前。 “章将军还说了别的么?”高彻有些着急地问道。 “将军他……我军前些日子听闻流民侵袭宝安,胁持宝安县令和正在宝安巡视的朝廷御史……”那人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长途跋涉至此,数日滴水未进,现在说话,就像喉咙被刀割一般,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将军希望陛下下令,让他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赴南安。” “这什么时候了!”王后起身,大袖翻飞:“不过是一群流民,怎么就要耽误他章大将军的行军呢?你回去告诉章临,晚一日,便让他提头来见!” “母后息怒。”高彻劝说道,接着问信使:“那流民是什么情况?” “去岁冻害,加之北胡兵灾,大量难民南渡,益州本地原有失地流民所成的旁门左道,名唤‘谷神道’,两相裹挟,竟隐隐有吞城拔寨之势,成了些火候。今岁雨水稀少,眼看秋收纳不上粮的,不少人在那谷神道信徒地煽动下,弃地离乡,归了那旁门左道,四处劫掠……” “这怎么早没有听闻!”现在高彻也急了。 “这,小人就不得知了。”那人再叩首拜道:“请陛下允许将军暂缓行期,待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进京请罪。” “母后,此间亦是事急,不若便如章临所言。”他望着王后说道。 “陛下,闽越偏远,即使一时有些不安稳,那都在其次,叛王现据南安,隐有谋权篡位之势,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 王后并不退让。 “先是齐王、临淄王,又是宁王,现在闽越也有祸事起!”小皇帝抱着脑袋,好像不能接受一样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马上有太监上去想扶他,却被高彻一脚踹开。 徐不让本照常站在高彻身边的苏沁下首,刚才信使的话她也听到了,此刻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挟持朝廷御史——虽然没有指明,可昨日听苏沁所言,应该就是夏彦。 早些时候邱纪明就给她们说过有不少流民自西南来,自称谷神道信徒,她应该当心的,她本该记得的! 早在他们南渡之时,路上救过的那队人就说过想要去投靠谷神道。 但他们什么都没做,让徐不让降低了警惕,把这事抛在脑后。 王后本以为章临能带给她一个好消息,现在这真是差到极点,她挥挥手,让信使先出去,接着听南安来使的消息。 坏上加坏。 宁王军攻入宫中,宣称生擒了王岂之。 高喆占领皇宫后,马上宣布王氏意欲篡国,扶植傀儡少帝,他才是天命所归。 现在刘叔佟同孙茂发一边收整兵力,一边想方设法营救王岂之。 她一早提醒了王岂之注意高喆注意高喆!这蠢货夜宿皇宫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王后努力深吸几口气,压下喉头腥甜,看了一眼殿中众人。 最后目光落定在苏睦友和梁王高詹身上。 苏睦友也发觉了王后的目光,但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苏沁,就那么冷冷站着。 楚国拥兵十万,当初南渡,正是楚国雄兵前来救驾,才没让北胡跟着打过江来。 高喆哪怕有豫州和宁州之兵,也未必是楚国的对手。 可现在造反的都是他高家血亲,连血脉相连的同姓王都能造反,他苏家这一直以来大尧皇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可以相信吗? 她又看着梁王高詹,那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全然不加掩饰。 王后渐渐冷静下来,看着还在地上闹个不停的高彻,让自己的贴身太监安奉韵去把他扶起。 安奉韵虽然被打了几下,但还是将高彻拉起来,按在王座上。 王后望着阶下战战兢兢、各怀鬼胎的重臣们,心里满是轻蔑:“列位臣工既无对策,那本宫便要说上两句。” 下面喏喏称是。 “太祖皇帝起于微末,有赖天命所归,万民所仰,英雄贤能尽收,才得今日我大尧之天下。其中荆州二苏,苏后协理后宫,母弟苏枕跟随太祖立下不世战功,太祖念苏家厚谊,方在高氏众王之外,又立苏氏楚国。” 苏沁垂眸听着,无悲无喜,仿佛王后所言与他无关。 徐不让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日两人夜饮,他说过的话。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她喝得微醺,来南安以后一切的焦头烂额,让她也理解世人缘何如此眷恋这杜康的滋味。一手拽着苏沁的后领,趴在石桌上说道。 苏沁自己没喝多少,眼睛弯弯,里面蕴着星子一样,也趴在石桌上看她:“求,一个答案。” “我总觉得你图谋不轨。”她半合着眼,念念叨叨:“可你要真做了什么坏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怎么办……陛下信你,太后信你,我怎知怎么办?”她摸索着胸口,那里用红绳缠着一小块鱼形坠子,在她胸口捂得温热。 甚至她,也是信他的。 “苏沁。”她忽然很郑重地叫他道。 “嗯。”他还是笑着答应。 “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所以没资格在这说大道理。”她收回手:“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懂。” 苏沁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嗯,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局面已经烂得不能更烂了,可再是如何,皇帝、太后、一班重臣,至少在死之前都会享用着普通人家难以想象的奢华待遇。 而这个国家的百姓,天灾人祸,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家忠么?是忠的,所以不管南安什么局势,徐乘风都要把高喆接回来,那是先帝遗愿。 徐家不忠么?难道他徐乘风心里没想过高喆回来以后会与王氏一党斗争到如此地步,他这么做,置高彻于何处? 他自己都是矛盾迷茫的,更何况徐不让。 所以当初驿站中苏沁所言,她早已经心动。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哪怕镜花水月。 “拜托你了。”她闭上眼。 那篇《牧民策》,她初读时,只看到后面那些惊世骇俗的提议,再看,却明白他的苦心。 若是写出这样的文章,应该,不会是坏人。 她这样想着,却没看见苏沁嘴角的狡黠。 他小心翼翼拉过徐不让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希望我的答案,你还能满意。” 王后又说了一堆套话,才不急不慢地把目的说了出来。 “……现今逆贼横行,社稷危卵,遣楚王世子沁,代行楚王事,统楚国雄兵,前来勤王正道。” 苏沁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是站了太久,有些僵硬。 “楚王世子,还不领命?”安奉韵尖声说道。 苏沁代行楚王事,意味着身为楚王的苏睦友需要留在皇帝身边。 苏睦友出了名的宠妾灭妻,若让他回楚国,别说勤王救驾未可知,会不会趁乱把苏沁废了还是另一说。 苏沁当了多少年质子,现下情况反转,苏睦友成了人质,还真是颇具戏剧性。 “臣,领旨。”苏沁上前两步,跪下接旨。 徐不让望了一眼苏睦友,他沉默地站着。 阶下群臣也都并无异议,毕竟在明面上,苏沁要娶高丹,早就是他王氏一党的人。 现在让他代行楚王事,估计现在的楚王也不会在王位上坐多久了,不少人也都暗中看着苏睦友,心情复杂。 “去准备一下,及早出发。”王后挥手道。 此事一定,也只能两头等消息了。 散了御前会议,苏睦友跟苏沁一道回了家。 他就站在苏沁小院的门口,看着看着院里的人忙上忙下。 小梁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站在他身后:“王爷怎么了,上朝回来,水也没喝过。” 苏睦友摇摇头,示意她先下去,小梁氏只得自己离开。 他们本就是来此暂住的,不多时便收好东西。 苏沁这时才看到苏睦友一般,笑着迎上来:“父王怎么在此站着,恕儿臣还有急事在身不能招待。” “你弟弟……”他半晌没说话,此时刚一开口,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他毕竟是你血亲,你有什么怨,朝着我来便是。” 苏沁嘴角笑容不变,目光却冷漠得好像在看陌生人:“父王说什么,儿臣怎么听不懂?” “别装傻!”苏睦友见他并无动容,不禁急道:“不要动你弟弟,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报复,找我便是。” 之前他派人跟着苏沁,那人不在了不说。而后楚地又传来之前失踪的梁宣的消息,再有就是梁氏宗族长老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职责他,竟说他是为了要挟梁宣,故意使梁宣父亲入狱的。说他若再如此利用梁家人,即使没个好下场,也要与他割席。 天地良心,那女孩是求在小梁氏这边他才知道有这件事的。 梁宣是见过苏沁之后失踪的,这件事,必然也是苏沁做的。 当初以为她死了也就死了,最多补偿一下她的家人,现在倒好,成了离间他和他舅家梁氏一族关系的工具。 他不禁想起那个失踪的下人,下次若出现,是以怎样的方式,又要让他承受什么下场。 这一切就像是对他的警告——不要想着妄动,他与苏旻,尽在苏沁手上撰着。 苏沁连笑脸都懒得装了,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还真是护着他。” “心源?”此时他身后的花木中忽然走出一人,苏睦友认得是经常出入楚王府的那个女孩儿,听说是小皇帝胡乱封的女官? 苏沁懒得同苏睦友废话,转身截住徐不让:“走,还有些事要提前与你说好。” 徐不让从他身侧看着失魂落魄的苏睦友,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跟着他进了屋,看他从床底拉出来一个狭长的箱子。 是一把苗刀。 “怎么……”徐不让拿起刀,这长刀一体纯黑,甚至出鞘细看,连刀身也是一色玄黑,只刀刃有隐隐暗光。 她的刀上次砍断了,这些日子都是用的徐当仁的佩刀,然而两种刀形制不一样,用着多少有些不顺手。 “我说了,别人许你的,我都能给。” 她仔细打量着长刀,眼睛亮闪闪的,苏沁不由笑起来:“用旧了便不许还我了,当初让你说两句好话哄哄我也不愿。” 徐不让收刀入鞘:“我不还你刀,总还能赔你钱,苏大人行事三思。” 看她喜欢又嘴硬的模样,苏沁摇摇头,还是摸出一个香囊:“我做的东西,总是无价的。” “行了,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她拽着香囊就要扯下来,又被他止住动作。 “驱蚊的,带着。”苏沁顺着香囊下的流苏,分离在即,即使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计划发展,心中也不免有些离人愁。 徐不让从脖子上把鱼符掏出来递给他。 金属的符契还带着她的体温,苏沁攥着鱼符垂手,上面的余温与他掌心的温度交融。 “谢谢。” 按他这样算计打压苏睦友的模样,徐不让觉得自己充当鱼符‘保护者’的身份根本没意义。 “哪用这样说……”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那我走了。” 若要说话,便是多少日子都说不完。不如快刀乱麻,等一切结束了,再与她好好说。 “嗯……” 虽然这样告别过,他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门外听得王后又派了人来,苏沁才出去接旨。 却不是正经旨意,安奉韵只是传王后口谕,让他此去,将嫁妆一同带来。 “臣遵旨。”他弯腰受谕。 安奉韵看他并无二色,劝说道:“公主毕竟年幼,以后与世子殿下做了夫妻,什么都说得开去,殿下切莫因为一点小事,与公主生了嫌隙。” “是。”他答应道。 “那刺杀殿下的贼人,太后着人连夜审讯发落,已然伏法。”安奉韵又说道:“太后是不会让殿下受什么委屈的。” 他身形几不可察的一僵,抬起头来时,又是平时不喜不怒的模样。 送走安奉韵,苏沁看着屋中的徐不让,才觉得胸口的郁闷少了些。 “走。”他对门口候着的侍卫说道。 等再见面时,一切的烦恼就都应该消散了。 第111章 有所思 苏沁走时,高丹去送他了。 可她依旧不敢上前,只能看着马车飞快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表哥他,还生我的气么。”她喃喃道。 她身边的宫女们噤声不语。 经过安奉韵连夜‘清理’,除了大宫女惠兰,剩下的再没知道那晚经过的人。 “公主,天热,回去。”惠兰似乎也话少了许多,高丹这两日本就烦恼,可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回去的路上,她思考了半天,让人去叫徐不让进宫。 苏沁不在,她也不能赖在楚王府的院子,正在谢霓裳住处诉苦。 “那你今夜便住在我这里好了。”谢霓裳并不多想,邀请她道。 “谢谢,不过算了。”虽然她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不过看到前两日她和高彻两人相处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 “没事啦,陛下没有夜宿过我这。” 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徐不让张着嘴,久久不能合上。 她四望了一圈,确定宫人们都应该没听到,才抓着谢霓裳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大小姐,你到底怎么个情况!” 贵妃与淑嫔争宠,加上太后也有意控制高彻子嗣,所以目前后宫妃嫔们除了王刘两派,都不怎么得宠。 就算有个把得幸的,事后也会被灌下一碗避子汤,高彻除了到贵妃宫中夜宿,一般是召人去他的寝宫。 谢霓裳进宫这段日子,只被召过两次,不过高彻偶尔会中午过来,陪她用个午膳。日子也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 虽然知道贵妃和淑嫔风头正劲,却也没想过是现下这样的情况。 “不可以和别人说……”徐不让捂着脸,脑子糟乱。 “放心,这点我还是懂的。”谢霓裳推了推她的胳膊,撒娇道:“所以你放心来住。” “晚些时候看情况。” 上次苏沁就提出过让高彻目前首要是立嗣,不宜专宠,他还觉得他有点逾越了。 不近人情地说,皇嗣为重的话就应该广撒种,这二位若是都怀不上,便会有之前宁王发难那样的事,人心也不稳。 仔细想来,这确实是高彻的痛点,上次若那个孩子没有夭折,说不定真的会因为压力立他为嗣。 院外,高丹的宫女忽然出现,说让徐不让过去。 她和谢霓裳面面相觑,只能暂时离开。 “内侍知道公主找我做什么么?”这人她眼生得紧,小心问道。 “徐小姐去了就知道了。”那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不搭理她。 到了高丹宫中,听得一阵急促的琴音,然后铮的一声乱响,便安静了下来。 得知徐不让到了,高丹提着裙子出来,很是烦躁的模样。 “你怎么才来。” 她派人去了徐不让的小院,只见到夏瑞一家,又打听到她在谢霓裳处,才过去把她招来。 “臣进宫来给惠妃娘娘请安。” “来了就进来,外面不热么。”高丹又旋身回屋,徐不让便也跟了上去。 她坐在大榻上,榻上斜摆着一张琴,刚才的琴声应该就算她弄出来的。 地上、案上,杂乱的扔着各式小玩意和书。 高丹让她自己坐,她便坐在案旁,伸手把近处的几本书收整好,理成一摞摆在案上,恍惚一眼扫过,最上面一本便是《云梦逢舟》。 “公主也看游记么?”她心中忽然有些亲切,随口问道。 “本来是不看的。”她伸手拣过《云梦逢舟》,又似乎很小心的抚摸着封面:“是之前问苏哥哥他最近在看什么时给我的。” 他还用看?徐不让心中笑道,想来是想像她看时一样,听别人夸。 “可是苏哥哥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书啊。”高丹又把书扔回给徐不让:“不就是一些山山水水和乡野贱民劳作的事么。” 徐不让忽然就有点笑不出来。 “这本书还是最近刊行的,臣也有幸看过一些,讲楚地的风土人情,文笔流利,还是很动人的。” “山水,不哪都一样么。”她怏怏地斜倚在榻上,“不说这个了。” 徐不让只能把书正正的放在那一摞书上:“公主今日找臣,是有什么事么。” 高丹只是郁闷,想找个人牢骚一样,可她也不可能仔细给徐不让说前因后果,只能含混道:“苏哥哥可能生我气了。” 这件事徐不让反而最知道始末,却也得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生气了,那就好好道歉啊。” 高丹以为徐不让本就是这样粗枝大叶的,又说道:“怎么道歉可以让他不生气呢。” “公主觉得错的是谁呢?”徐不让忍不住反问道。 这样的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非常严重的,若是女孩子,怕是一条命就这样断了,可高丹开口闭口生气不生气,好像她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难道还是我么。”一下被她问道点子上,高丹忽然心头火起。 “公主既然无错,那世子殿下生气便是无理取闹。”徐不让也察觉到她的怒意,不再想劝说什么,敷衍地答道。 高丹见她也不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便岔开话题去:“你跳舞给我看。” “跳舞?”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我看伶人跳舞,都觉得没你跳得好。” “无歌无乐,臣怕是跳不来。” “那你舞刀看看。” 徐不让看兰一眼屋外白得刺眼的天光,很是无奈。高丹面上有些不耐烦,催促着她快去。 已经有宫人拿来了一柄没开刃的刀,却不是她常使的那种。 无法,她只能接过刀,走下台阶站在院中。 屏气凝神,一套刀法行云流水,比起之前跳舞那次,这次刀风更凌冽凶狠,罡风远远拂在脸上,竟让人背后有一丝凉意。 高丹看得心跳,末了开心鼓掌,似乎是真把她当个杂耍的了。 徐不让把刀递给一旁的太监,整个人被太阳照得发昏,背后汗透衣衫。 “公主若无事,臣便……”她刚想开口告辞,就被高丹截住:“慌什么,左右现在哪都去不得,陪我打发打发时间。” 南安之事未定,秋狩也不去了,桐庐不似南安,玩的东西更少,尤其盛夏,门也懒得出,宫女们这两日哑巴了一样,高丹好不容易找到件玩具,怎么可能放她走。 徐不让无奈又坐回案前,调整着呼吸。 高丹让人端上来两碗甜汤,赏给她一碗。 徐不让知她之前所为,有些忌惮地看着那碗桂花凉粉。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高丹并无知觉,用勺子在碗中搅着,却并不喝。 “家人、朋友,军中的弟兄,臣都很喜欢。” 高丹娇嗔道:“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喜欢对臣来说,并无区别。”她摇摇头。 “真无趣。”高丹撅着嘴不满道。 两人又沉默片刻,看她低着头安静的模样,高丹觉得等她自己开口问不现实,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其实对他没有什么想法。” 那是王后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她只是个普通公主,不算得宠,也未曾受过冷落。 但当时的苏沁就已经是钦定的楚王世子,有着和寻常孩子不相宜的安静和清冷,继承自他母亲的美丽容貌和琴技,让他总是众人间的焦点。 那时候他太远了,远得好似即使站在他身边,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八岁之前我甚至没与他说过话。”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那些年姑姑去世,表哥跟着个儒学大家四处游历,也不知经历过什么,但等他回来,就好像忽然成熟了许多。” 慢慢的,他留在京中的时间更多了,先皇看他才学过人,也让他跟着太傅,与众皇子一起,一边教,一边学。 王后那时已经是四妃之首,高丹也更多的受到皇帝的关注。 皇帝开玩笑似的让太傅和苏沁帮着高丹启蒙。 “其实苏哥哥并不常来,大多数时间只有太傅。可他每次来,我都很高兴。” 或者说一起上课的公主们都很高兴。 让他一个外姓年轻男人给公主上课,先皇的目的还真是让人怀疑,徐不让默默想着。 那时高丹和苏沁依旧不算亲近,毕竟两人之间差了六岁,比她更合适的公主大有人在。 “后来南逃的时候,他带着十万雄兵前来护驾,兵荒马乱中,大家都很狼狈,唯独他一个人,依旧和平时一样风轻云淡。” 他一直很好看,高丹知道的,只是若有哪个时刻能让人刻骨铭心,大概只有那时。 千军万马如潮水分立,而他从当中走来,在先皇面前缓缓跪下,说臣救驾来迟。 那也是个燥热的夏日,他们路途奔波,早已谈不上体面。从楚国到淮北,苏沁也走了很长的路,可那夜的月辉好像格外偏心于他,将他一身风尘洗净,让他依旧皎洁温润。 高丹捧着胸闭眼,好像在回想当时的画面。 那应该是徐不让他们把王驾送过江之后的事,等王驾过江,他们迅速北上,伏击阻拦北胡,以免他们一鼓作气,也跟着渡江南下。 “柔安泰安不见了,只有我是最适合的。”高丹睁开眼,目中一片虚空。 徐不让忽然有种感觉。 高丹也未必是真的有多喜欢苏沁这个人,只是眷恋着他身上那些美好的象征。 他代表着出众、聪慧、美丽、强大,至于之下那些,他私人的小脾性与偏好,高丹一概是不理解也没兴趣的。 “好了,我也是一时苦闷,我知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忙,便不留你了。”说出来以后,高丹好像舒服了些,有好像空虚了许多,挥挥手,让徐不让走了。 徐不让边想边走,还没出宫门,就看到夏瑞急匆匆往里走。 领着夏瑞的太监看见她,也惊呼了一声:“小祖宗,您在这呢。” 第111章 有所思 苏沁走时,高丹去送他了。 可她依旧不敢上前,只能看着马车飞快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表哥他,还生我的气么。”她喃喃道。 她身边的宫女们噤声不语。 经过安奉韵连夜‘清理’,除了大宫女惠兰,剩下的再没知道那晚经过的人。 “公主,天热,回去。”惠兰似乎也话少了许多,高丹这两日本就烦恼,可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回去的路上,她思考了半天,让人去叫徐不让进宫。 苏沁不在,她也不能赖在楚王府的院子,正在谢霓裳住处诉苦。 “那你今夜便住在我这里好了。”谢霓裳并不多想,邀请她道。 “谢谢,不过算了。”虽然她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不过看到前两日她和高彻两人相处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 “没事啦,陛下没有夜宿过我这。” 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徐不让张着嘴,久久不能合上。 她四望了一圈,确定宫人们都应该没听到,才抓着谢霓裳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大小姐,你到底怎么个情况!” 贵妃与淑嫔争宠,加上太后也有意控制高彻子嗣,所以目前后宫妃嫔们除了王刘两派,都不怎么得宠。 就算有个把得幸的,事后也会被灌下一碗避子汤,高彻除了到贵妃宫中夜宿,一般是召人去他的寝宫。 谢霓裳进宫这段日子,只被召过两次,不过高彻偶尔会中午过来,陪她用个午膳。日子也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 虽然知道贵妃和淑嫔风头正劲,却也没想过是现下这样的情况。 “不可以和别人说……”徐不让捂着脸,脑子糟乱。 “放心,这点我还是懂的。”谢霓裳推了推她的胳膊,撒娇道:“所以你放心来住。” “晚些时候看情况。” 上次苏沁就提出过让高彻目前首要是立嗣,不宜专宠,他还觉得他有点逾越了。 不近人情地说,皇嗣为重的话就应该广撒种,这二位若是都怀不上,便会有之前宁王发难那样的事,人心也不稳。 仔细想来,这确实是高彻的痛点,上次若那个孩子没有夭折,说不定真的会因为压力立他为嗣。 院外,高丹的宫女忽然出现,说让徐不让过去。 她和谢霓裳面面相觑,只能暂时离开。 “内侍知道公主找我做什么么?”这人她眼生得紧,小心问道。 “徐小姐去了就知道了。”那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不搭理她。 到了高丹宫中,听得一阵急促的琴音,然后铮的一声乱响,便安静了下来。 得知徐不让到了,高丹提着裙子出来,很是烦躁的模样。 “你怎么才来。” 她派人去了徐不让的小院,只见到夏瑞一家,又打听到她在谢霓裳处,才过去把她招来。 “臣进宫来给惠妃娘娘请安。” “来了就进来,外面不热么。”高丹又旋身回屋,徐不让便也跟了上去。 她坐在大榻上,榻上斜摆着一张琴,刚才的琴声应该就算她弄出来的。 地上、案上,杂乱的扔着各式小玩意和书。 高丹让她自己坐,她便坐在案旁,伸手把近处的几本书收整好,理成一摞摆在案上,恍惚一眼扫过,最上面一本便是《云梦逢舟》。 “公主也看游记么?”她心中忽然有些亲切,随口问道。 “本来是不看的。”她伸手拣过《云梦逢舟》,又似乎很小心的抚摸着封面:“是之前问苏哥哥他最近在看什么时给我的。” 他还用看?徐不让心中笑道,想来是想像她看时一样,听别人夸。 “可是苏哥哥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书啊。”高丹又把书扔回给徐不让:“不就是一些山山水水和乡野贱民劳作的事么。” 徐不让忽然就有点笑不出来。 “这本书还是最近刊行的,臣也有幸看过一些,讲楚地的风土人情,文笔流利,还是很动人的。” “山水,不哪都一样么。”她怏怏地斜倚在榻上,“不说这个了。” 徐不让只能把书正正的放在那一摞书上:“公主今日找臣,是有什么事么。” 高丹只是郁闷,想找个人牢骚一样,可她也不可能仔细给徐不让说前因后果,只能含混道:“苏哥哥可能生我气了。” 这件事徐不让反而最知道始末,却也得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生气了,那就好好道歉啊。” 高丹以为徐不让本就是这样粗枝大叶的,又说道:“怎么道歉可以让他不生气呢。” “公主觉得错的是谁呢?”徐不让忍不住反问道。 这样的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非常严重的,若是女孩子,怕是一条命就这样断了,可高丹开口闭口生气不生气,好像她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难道还是我么。”一下被她问道点子上,高丹忽然心头火起。 “公主既然无错,那世子殿下生气便是无理取闹。”徐不让也察觉到她的怒意,不再想劝说什么,敷衍地答道。 高丹见她也不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便岔开话题去:“你跳舞给我看。” “跳舞?”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我看伶人跳舞,都觉得没你跳得好。” “无歌无乐,臣怕是跳不来。” “那你舞刀看看。” 徐不让看兰一眼屋外白得刺眼的天光,很是无奈。高丹面上有些不耐烦,催促着她快去。 已经有宫人拿来了一柄没开刃的刀,却不是她常使的那种。 无法,她只能接过刀,走下台阶站在院中。 屏气凝神,一套刀法行云流水,比起之前跳舞那次,这次刀风更凌冽凶狠,罡风远远拂在脸上,竟让人背后有一丝凉意。 高丹看得心跳,末了开心鼓掌,似乎是真把她当个杂耍的了。 徐不让把刀递给一旁的太监,整个人被太阳照得发昏,背后汗透衣衫。 “公主若无事,臣便……”她刚想开口告辞,就被高丹截住:“慌什么,左右现在哪都去不得,陪我打发打发时间。” 南安之事未定,秋狩也不去了,桐庐不似南安,玩的东西更少,尤其盛夏,门也懒得出,宫女们这两日哑巴了一样,高丹好不容易找到件玩具,怎么可能放她走。 徐不让无奈又坐回案前,调整着呼吸。 高丹让人端上来两碗甜汤,赏给她一碗。 徐不让知她之前所为,有些忌惮地看着那碗桂花凉粉。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高丹并无知觉,用勺子在碗中搅着,却并不喝。 “家人、朋友,军中的弟兄,臣都很喜欢。” 高丹娇嗔道:“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喜欢对臣来说,并无区别。”她摇摇头。 “真无趣。”高丹撅着嘴不满道。 两人又沉默片刻,看她低着头安静的模样,高丹觉得等她自己开口问不现实,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其实对他没有什么想法。” 那是王后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她只是个普通公主,不算得宠,也未曾受过冷落。 但当时的苏沁就已经是钦定的楚王世子,有着和寻常孩子不相宜的安静和清冷,继承自他母亲的美丽容貌和琴技,让他总是众人间的焦点。 那时候他太远了,远得好似即使站在他身边,伸长了手也够不着。 “八岁之前我甚至没与他说过话。”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那些年姑姑去世,表哥跟着个儒学大家四处游历,也不知经历过什么,但等他回来,就好像忽然成熟了许多。” 慢慢的,他留在京中的时间更多了,先皇看他才学过人,也让他跟着太傅,与众皇子一起,一边教,一边学。 王后那时已经是四妃之首,高丹也更多的受到皇帝的关注。 皇帝开玩笑似的让太傅和苏沁帮着高丹启蒙。 “其实苏哥哥并不常来,大多数时间只有太傅。可他每次来,我都很高兴。” 或者说一起上课的公主们都很高兴。 让他一个外姓年轻男人给公主上课,先皇的目的还真是让人怀疑,徐不让默默想着。 那时高丹和苏沁依旧不算亲近,毕竟两人之间差了六岁,比她更合适的公主大有人在。 “后来南逃的时候,他带着十万雄兵前来护驾,兵荒马乱中,大家都很狼狈,唯独他一个人,依旧和平时一样风轻云淡。” 他一直很好看,高丹知道的,只是若有哪个时刻能让人刻骨铭心,大概只有那时。 千军万马如潮水分立,而他从当中走来,在先皇面前缓缓跪下,说臣救驾来迟。 那也是个燥热的夏日,他们路途奔波,早已谈不上体面。从楚国到淮北,苏沁也走了很长的路,可那夜的月辉好像格外偏心于他,将他一身风尘洗净,让他依旧皎洁温润。 高丹捧着胸闭眼,好像在回想当时的画面。 那应该是徐不让他们把王驾送过江之后的事,等王驾过江,他们迅速北上,伏击阻拦北胡,以免他们一鼓作气,也跟着渡江南下。 “柔安泰安不见了,只有我是最适合的。”高丹睁开眼,目中一片虚空。 徐不让忽然有种感觉。 高丹也未必是真的有多喜欢苏沁这个人,只是眷恋着他身上那些美好的象征。 他代表着出众、聪慧、美丽、强大,至于之下那些,他私人的小脾性与偏好,高丹一概是不理解也没兴趣的。 “好了,我也是一时苦闷,我知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忙,便不留你了。”说出来以后,高丹好像舒服了些,有好像空虚了许多,挥挥手,让徐不让走了。 徐不让边想边走,还没出宫门,就看到夏瑞急匆匆往里走。 领着夏瑞的太监看见她,也惊呼了一声:“小祖宗,您在这呢。” 第112章 南下救人 还是夏彦的事。 夏瑞和徐不让都是夏彦的亲属,眼下他情况不明,自然也得先通知他们。 夏瑞喏喏站着,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在夏霖眼中,夏彦总是更让他省心,对比起来,夏瑞反而是经常让人头疼教训的那个。 虽然夏瑞才是长子。 所以夏彦的事,夏瑞从来都管不着的,没想头一次要与他协商,竟然是夏彦失踪了。 “眼下朕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高彻有些歉意地看着两人说道。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章将军?”徐不让问道。 之前廷议时,王后让楚国出兵勤王,却还没定下原要来南安的章临部如何处置。 “朕与太后商议过,决定给章将军延缓一月的时间,让他协同交州太守平定流民动乱,同时救回宝安县令和夏御史。” 这个安置是最好的,已经非常近人情了,夏瑞提不出什么,只能叩谢高彻。 但徐不让似乎还不满意:“陛下也听了流民所来,这‘平定’是要如何平定。” 是剿,还是安。 高彻就知道她要问,苦笑道:“当今天下态势,徐卿也清楚,自然是安抚为主。” 失地,交不上税的,只要能开仓振粮,布令垦荒便可以解决大半,别说闹到高彻耳中,寻常太守自己就能解决,可既然闹了那么大,还敢直接与朝廷的势力对冲,那其间可能另有隐情。 夏彦可是朝廷命官,而且徐不让相信夏彦为人。夏彦若知道流民的苦衷,定然也会上报朝廷帮着安抚处置。 再来他只是去巡视的,也不存在与人结了私仇。 既然劫了他,而不是直接杀害,就证明他们应该是想要交换什么,可以目前的情报来说,也没听说他们有任何相关的条件。 “你来。”高彻勾了勾手,示意徐不让上前。 夏瑞在一旁看君臣二人你来我往,他完全插不上话,本就有些着急,徐不让咄咄逼人,他更是看了害怕,以为高彻生气,上前一步拦她。 “夏少卿你做什么。”高彻哭笑不得地看他拦着徐不让。 “愚弟之事全凭陛下圣裁,幼子无知,殿前狂言,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高彻心下觉得好笑:“朕并没有怪罪任何人,不过与徐卿说些悄悄话,你急个什么。” 徐不让看他,心说那还不是你演昏君演得太像了,动动手指别人就畏如蛇蝎。 “舅舅,小舅的事还要细细商量。”徐不让安抚他道:“我只是与陛下说些话。” 幸好夏瑞真不算个好学的,要不然他搬出个“王者不受私”,她和高彻就真尴尬了。 夏瑞看高彻面容平和,半信半疑让徐不让上前。 她走近了,高彻端详她片刻,忽而笑道:“就这样,徐卿持朕密旨,率五十禁军,与章临一起,平流民事。” 徐不让还没回过身,愣愣看着高彻。 “跪下谢恩啊!”还是夏瑞提醒她,她才姗姗跪下行礼。 没一点铺垫,真是苏沁说让她去,高彻就直接让她去了? “毕竟你是夏御史的亲人,也颇通用兵之道,在他两人之间周旋也是合适。再来,朕信任你,你去,再好不过。”高彻在一张卷轴上写写画画,然后盖上玉玺,卷起来封上,递给徐不让。 “你自己去点兵,朕已与钟涛说过。” 徐不让抱着卷轴,有太监拿了个封袋上来,给她装进去又还给她。 那高彻刚才让她上前是做什么?她还以为有什么话不好大声说。 一阵慌乱,得连夜赶路。 她随便收了些东西,辞别夏瑞,又让高彻去给谢霓裳说一声。 兵也是钟涛给她点的,反正禁军的人她都不怎么熟。 等到正式上路,才发现还是有她一个老熟人——邓荣昌。 领头的是那个信使和另外两人,听说也是章临座下一个什么队长,名为何敢。 “特使若是准备好,我们就上路。”何敢坐在马上,朝她拱拱手。 徐不让横了邓荣昌一眼,翻身上马:“走。” 来送她的夏瑞在旁边想扶又插不上手,还差点被踢了一脚。 “路上要小心啊。” “舅舅放心,我一定把二舅找回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说道,话音一落,何敢那边就领头而去。 徐不让甩动缰绳,转身而去。 夏瑞伸着脖子看着月下一队人马身影消失不见,才微微佝下背,咳了两声。 “徐中郎将有陛下密旨,人又机灵,必不会出什么事的,少卿不用担心。”旁边代高彻送行的太监劝说道。 夏瑞清了喉咙,半天才又开口:“小辈远行在外,哪有不担心的呢。” 他这些年,除了旧京,就是南安,一直待在京中,从未想过要出去。 其实外放再归朝才是大员晋升的途径,当时夏霖安排他出京历练,他都拒绝了。 却也不怪夏霖觉得他靠不住,他连出去自己拼搏一番的勇气都没有,也从未想过这么做。他常骂妻子囿于后院,妇人目光短浅,可他又何尝不是只注视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沉迷声色犬马? 要别人看得起自己,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他摇摇头,告别了太监,往家走去。 再说徐不让这边,奔波了一夜,到太阳接近正中时,才找到个镇子歇歇脚。 禁军有些不认识她,只是跟着走,到青天白日停下休息,才发现是个女孩子带队。 吃饭的时候,徐不让和何敢他们一桌,顺便也是问点详细的情况,邓荣昌和禁军的坐在一起,下面那些禁军士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何兄能仔细说说章将军那边的情况么?”她拿着个破碗,边吃边问。 何敢知道她是高彻使臣,又知道一些徐家的事,虽然有些吃惊,却也没表现得多意外,听她发问,便细细说道:“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这人还真是,叫他细说,他真要事无巨细的详细说来,好在他说,徐不让带着耳朵听就是,也不耽搁吃饭。 谷神道本是益州一个道教旁支,创始人是个野道士。那人会些医术,四处游历,救济了不少人。 日积月累,信众渐多,便自立山门,创了这个‘谷神道’。 一开始其实也没什么,道观中人不多,地也不多,那道士受些供养,布道游医,没人管他们。 近些年天灾愈多,许多缴不起税,吃不起饭的人便成了流民,道士不忍见他们饿死,便收留了不少这样的人,经常施粥救济。 一开始只是附近的村庄,后来他们名声日渐鹊起,便有更远地方的人前来投奔。 至两年前北胡南下,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谷神道的道士即使是有心庇佑,也没有那个能力。 流民吃不起饭,又无人收留,其中不甘心饿死的青壮年便动起了歪脑筋。 “那不是土匪么。”徐不让含着一口饭问道,身后那群禁军看她这模样,窸窸窣窣窃笑着。 “对,其实那老道一开始与这事干系不大。” 流民犯案的事越来越多,当时朝廷也刚南迁,内部还在整顿,无暇顾及赈灾之事。 当地县令以来惧怕朝廷秋后算账,二来迫于当地百姓,或者说利益受损的大户人家施压,开始整顿流民。 可犯事的总归的是少数,多数失地的老弱病残甚至也是受害者。 然而为了杜绝再犯和报复的可能,不知是谁想出了连坐之刑。 “还真是……蠢材。” 既然不做什么都会死,那还不如搏一搏。 因为之前就救助了不少流民,所以谷神道也被夹杂其中。 一群散兵游勇总得有个名号。那道士见自己已然逃不脱干系,便也默许了他们使用谷神道的名号。 “新王立时,曾大赦天下,后来年初洪水,两度要求开仓赈灾,他们毕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聪明的就应该在那时收手,怎么会演变到直接劫持朝廷命官?”徐不让把最后一口饭吃下去,问道。 何敢苦笑着,觉得自己并不像在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说话,章将军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谜团。” 章临一开始只是正常轮换驻地,北上南安时,只带了几个亲兵,后来发现流民动向不太对时,提醒了交州太守。 高彻寿宴,齐地四国齐反,又叫他率军一道北上,结果刚走到宝安,就被截了下来。 “虽然不说与西北军相比,但我军也是正规军队,断没有被一群流民挡了去路的道理。”何敢忽然有些脸红:“不是我找借口,确实是那些流民用兵颇有章法,恐怕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章将军恐我等离开后军守空虚,被流民趁虚而入,才耽搁下来。” 徐不让点点头,即使是王道然那蠢货,也不可能连群平民也打不过,何况章临和她爹齐名,也是颇有能力的武将。 “说来惭愧,夏御史被劫,还是对方给我们的消息。” 对方袭击了宝安,并以此为据,联合附近几个村落城镇,俨然有割据一方的态势。 “这么嚣张?”徐不让皱眉,“辛苦何队长领路,吃完饭休息一会,我们继续上路,得尽快赶到宝安才是。” 她这句话声音大,所有禁军士兵都听见了,本来嘻嘻哈哈的,闻言叫苦连天。 “这小娘们铁打的么。”邓荣昌身边一个士兵压低声音说道:“赶了一夜的路,睡都不睡一会就要继续走?” 邓荣昌横了那人一眼:“仔细你的嘴,她身携皇命,既然说了,就照着办。” 第112章 南下救人 还是夏彦的事。 夏瑞和徐不让都是夏彦的亲属,眼下他情况不明,自然也得先通知他们。 夏瑞喏喏站着,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在夏霖眼中,夏彦总是更让他省心,对比起来,夏瑞反而是经常让人头疼教训的那个。 虽然夏瑞才是长子。 所以夏彦的事,夏瑞从来都管不着的,没想头一次要与他协商,竟然是夏彦失踪了。 “眼下朕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高彻有些歉意地看着两人说道。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章将军?”徐不让问道。 之前廷议时,王后让楚国出兵勤王,却还没定下原要来南安的章临部如何处置。 “朕与太后商议过,决定给章将军延缓一月的时间,让他协同交州太守平定流民动乱,同时救回宝安县令和夏御史。” 这个安置是最好的,已经非常近人情了,夏瑞提不出什么,只能叩谢高彻。 但徐不让似乎还不满意:“陛下也听了流民所来,这‘平定’是要如何平定。” 是剿,还是安。 高彻就知道她要问,苦笑道:“当今天下态势,徐卿也清楚,自然是安抚为主。” 失地,交不上税的,只要能开仓振粮,布令垦荒便可以解决大半,别说闹到高彻耳中,寻常太守自己就能解决,可既然闹了那么大,还敢直接与朝廷的势力对冲,那其间可能另有隐情。 夏彦可是朝廷命官,而且徐不让相信夏彦为人。夏彦若知道流民的苦衷,定然也会上报朝廷帮着安抚处置。 再来他只是去巡视的,也不存在与人结了私仇。 既然劫了他,而不是直接杀害,就证明他们应该是想要交换什么,可以目前的情报来说,也没听说他们有任何相关的条件。 “你来。”高彻勾了勾手,示意徐不让上前。 夏瑞在一旁看君臣二人你来我往,他完全插不上话,本就有些着急,徐不让咄咄逼人,他更是看了害怕,以为高彻生气,上前一步拦她。 “夏少卿你做什么。”高彻哭笑不得地看他拦着徐不让。 “愚弟之事全凭陛下圣裁,幼子无知,殿前狂言,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高彻心下觉得好笑:“朕并没有怪罪任何人,不过与徐卿说些悄悄话,你急个什么。” 徐不让看他,心说那还不是你演昏君演得太像了,动动手指别人就畏如蛇蝎。 “舅舅,小舅的事还要细细商量。”徐不让安抚他道:“我只是与陛下说些话。” 幸好夏瑞真不算个好学的,要不然他搬出个“王者不受私”,她和高彻就真尴尬了。 夏瑞看高彻面容平和,半信半疑让徐不让上前。 她走近了,高彻端详她片刻,忽而笑道:“就这样,徐卿持朕密旨,率五十禁军,与章临一起,平流民事。” 徐不让还没回过身,愣愣看着高彻。 “跪下谢恩啊!”还是夏瑞提醒她,她才姗姗跪下行礼。 没一点铺垫,真是苏沁说让她去,高彻就直接让她去了? “毕竟你是夏御史的亲人,也颇通用兵之道,在他两人之间周旋也是合适。再来,朕信任你,你去,再好不过。”高彻在一张卷轴上写写画画,然后盖上玉玺,卷起来封上,递给徐不让。 “你自己去点兵,朕已与钟涛说过。” 徐不让抱着卷轴,有太监拿了个封袋上来,给她装进去又还给她。 那高彻刚才让她上前是做什么?她还以为有什么话不好大声说。 一阵慌乱,得连夜赶路。 她随便收了些东西,辞别夏瑞,又让高彻去给谢霓裳说一声。 兵也是钟涛给她点的,反正禁军的人她都不怎么熟。 等到正式上路,才发现还是有她一个老熟人——邓荣昌。 领头的是那个信使和另外两人,听说也是章临座下一个什么队长,名为何敢。 “特使若是准备好,我们就上路。”何敢坐在马上,朝她拱拱手。 徐不让横了邓荣昌一眼,翻身上马:“走。” 来送她的夏瑞在旁边想扶又插不上手,还差点被踢了一脚。 “路上要小心啊。” “舅舅放心,我一定把二舅找回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说道,话音一落,何敢那边就领头而去。 徐不让甩动缰绳,转身而去。 夏瑞伸着脖子看着月下一队人马身影消失不见,才微微佝下背,咳了两声。 “徐中郎将有陛下密旨,人又机灵,必不会出什么事的,少卿不用担心。”旁边代高彻送行的太监劝说道。 夏瑞清了喉咙,半天才又开口:“小辈远行在外,哪有不担心的呢。” 他这些年,除了旧京,就是南安,一直待在京中,从未想过要出去。 其实外放再归朝才是大员晋升的途径,当时夏霖安排他出京历练,他都拒绝了。 却也不怪夏霖觉得他靠不住,他连出去自己拼搏一番的勇气都没有,也从未想过这么做。他常骂妻子囿于后院,妇人目光短浅,可他又何尝不是只注视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沉迷声色犬马? 要别人看得起自己,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他摇摇头,告别了太监,往家走去。 再说徐不让这边,奔波了一夜,到太阳接近正中时,才找到个镇子歇歇脚。 禁军有些不认识她,只是跟着走,到青天白日停下休息,才发现是个女孩子带队。 吃饭的时候,徐不让和何敢他们一桌,顺便也是问点详细的情况,邓荣昌和禁军的坐在一起,下面那些禁军士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何兄能仔细说说章将军那边的情况么?”她拿着个破碗,边吃边问。 何敢知道她是高彻使臣,又知道一些徐家的事,虽然有些吃惊,却也没表现得多意外,听她发问,便细细说道:“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这人还真是,叫他细说,他真要事无巨细的详细说来,好在他说,徐不让带着耳朵听就是,也不耽搁吃饭。 谷神道本是益州一个道教旁支,创始人是个野道士。那人会些医术,四处游历,救济了不少人。 日积月累,信众渐多,便自立山门,创了这个‘谷神道’。 一开始其实也没什么,道观中人不多,地也不多,那道士受些供养,布道游医,没人管他们。 近些年天灾愈多,许多缴不起税,吃不起饭的人便成了流民,道士不忍见他们饿死,便收留了不少这样的人,经常施粥救济。 一开始只是附近的村庄,后来他们名声日渐鹊起,便有更远地方的人前来投奔。 至两年前北胡南下,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谷神道的道士即使是有心庇佑,也没有那个能力。 流民吃不起饭,又无人收留,其中不甘心饿死的青壮年便动起了歪脑筋。 “那不是土匪么。”徐不让含着一口饭问道,身后那群禁军看她这模样,窸窸窣窣窃笑着。 “对,其实那老道一开始与这事干系不大。” 流民犯案的事越来越多,当时朝廷也刚南迁,内部还在整顿,无暇顾及赈灾之事。 当地县令以来惧怕朝廷秋后算账,二来迫于当地百姓,或者说利益受损的大户人家施压,开始整顿流民。 可犯事的总归的是少数,多数失地的老弱病残甚至也是受害者。 然而为了杜绝再犯和报复的可能,不知是谁想出了连坐之刑。 “还真是……蠢材。” 既然不做什么都会死,那还不如搏一搏。 因为之前就救助了不少流民,所以谷神道也被夹杂其中。 一群散兵游勇总得有个名号。那道士见自己已然逃不脱干系,便也默许了他们使用谷神道的名号。 “新王立时,曾大赦天下,后来年初洪水,两度要求开仓赈灾,他们毕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聪明的就应该在那时收手,怎么会演变到直接劫持朝廷命官?”徐不让把最后一口饭吃下去,问道。 何敢苦笑着,觉得自己并不像在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说话,章将军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谜团。” 章临一开始只是正常轮换驻地,北上南安时,只带了几个亲兵,后来发现流民动向不太对时,提醒了交州太守。 高彻寿宴,齐地四国齐反,又叫他率军一道北上,结果刚走到宝安,就被截了下来。 “虽然不说与西北军相比,但我军也是正规军队,断没有被一群流民挡了去路的道理。”何敢忽然有些脸红:“不是我找借口,确实是那些流民用兵颇有章法,恐怕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章将军恐我等离开后军守空虚,被流民趁虚而入,才耽搁下来。” 徐不让点点头,即使是王道然那蠢货,也不可能连群平民也打不过,何况章临和她爹齐名,也是颇有能力的武将。 “说来惭愧,夏御史被劫,还是对方给我们的消息。” 对方袭击了宝安,并以此为据,联合附近几个村落城镇,俨然有割据一方的态势。 “这么嚣张?”徐不让皱眉,“辛苦何队长领路,吃完饭休息一会,我们继续上路,得尽快赶到宝安才是。” 她这句话声音大,所有禁军士兵都听见了,本来嘻嘻哈哈的,闻言叫苦连天。 “这小娘们铁打的么。”邓荣昌身边一个士兵压低声音说道:“赶了一夜的路,睡都不睡一会就要继续走?” 邓荣昌横了那人一眼:“仔细你的嘴,她身携皇命,既然说了,就照着办。” 第113章 还朝 从桐庐星月兼程,没几日,苏沁也就进了楚国。 “前面有旅店,殿下休息会么?”车夫在外面问道。 “下个驿站换马,累了换人驾车。”他说道,言语中并无休息的意思。 朴文知道他着急,示意驾车的车夫换他上。 他们将近正午时到了荆州城,刚进楚王府,就有一身甲胄的武将上前迎他。 “心儿回来了。” “不要这样叫我。”他赶了一路,除了吃饭洗漱,都蜷在车上,甫一下地,走路还不稳,跨进门时踉跄了一下。 那人赶紧上来扶他。 “东西都备好了么。”苏沁收回手,边走边问。 “那信使就早你一天到,还差一点点。”那人见怪不怪,背着手走在他后面。 “唔,下午收拾好,连夜出发。” 吩咐了这句话,苏沁摇摇晃晃进了后院。 “他一路没睡?”那武将回头问跟进来的童桑。 “回表舅爷,一路没停赶回来。”童桑躬身答道。 这名武将是苏沁母亲淮阳公主母家莫氏的远亲,名为莫璠,虽然年纪差不多,辈分上算来,是苏沁的表舅。 “嚯,能让他那么急的事,还真少见。”莫璠背着手停在前院,看着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的下人,拍拍手道:“都快着些。” 苏沁醒来时,已经是日落月升的时候。 “这个怎么还没收好。”他随意抹了把脸,起来看见莫璠站在侧屋窗前。 “当然是要你苏大少爷过了眼才能决定成不成啊。”莫璠笑道。 苏沁打开屋门。 侧屋正中是一个很大的衣架,上面是一件火红的嫁衣。 细工苏绣的纹样,让这件嫁衣带着隐隐流光,衣袖上凤凰羽毛的纹理好像一抖就能脱衣而出,振翅高飞。 旁边的木盒里,放着一整套头面,除了金制的主体,还用上了绿松石、琥珀、珍珠、玛瑙、红宝石等材料,雍容的造型一眼就能看出其工艺复杂。 “真难得。”莫璠咂舌,“这东西就花了十几个金匠将近半年的功夫,比造间屋子还废力气。” “这有什么呢。”苏沁关上盒子,还算满意:“这种东西不论多贵,总是有个价的。” “是,不过‘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公主到底是天之娇女,能让你这位有情郎如此用心准备。” 苏沁嘴角的笑忽然消失,又恢复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小心收好,准备上路。” “我又哪惹到他了。”看着苏沁走开,莫璠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军在前,迎亲的队伍在后,一行人从楚国出发,又赶回桐庐。 从他出发算起,用了差不多半个月。 看到楚国的军队,桐庐一帮子重臣贵戚才算是有了些主心骨的模样。 当年先皇南渡,先遇到的勤王部队,也是楚国的。 王后稍稍放下些心,看着跪在眼前的苏沁,带上了几分温和。 “丹儿最近一直在念你,你舟车劳顿,稍事休整后,也去见见她。” “当务之急,是重回南安。”苏沁却不领情的模样:“夜长梦多,大军在此整顿一夜,明日便可北上夺回都城。” 他说的也对,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他对高丹的态度,但毕竟南安还在乱着。 就在苏沁离开几日后,一直下落不明的王岂之忽然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桐庐。 王岂之一开始只是被围困宫中,因着高楼深墙,宁王一时半会还没能攻下皇宫。他乔装打扮从宫人平时传递东西出宫的密道中秘逃出宫。 其实南安西南方向大半还在孙茂发和刘叔佟手中,但他见满大街都是宁王的人,马不停蹄便跑来了桐庐。 宫中本就无主,他这一跑,人心彻底涣散,剩下的禁军和宫人们再抵挡不住,现在皇宫已被高喆占了去。 所谓一鼓作气。 入主皇宫后,高喆很快发布告书,说自己才是大尧正统,天命所归,已经铲除了王氏余孽,让南安城中残余的京师防备和禁军不要挣扎,百姓不要慌乱,只要归顺他,可以不记前仇。 这下好,不管这民心所向是真是假,至少表面上南安百姓大半归顺了他,刘叔佟见势不妙,借口要面奏高彻,扔下孙茂发也跑来桐庐。 苏沁听着奏报,垂着眼并无表示。 高彻见他亦是松了口气,等说完目前战况,挥挥手把屋中闲杂人等赶了出去。 “淑嫔有孕。”不等苏沁开口,他自己就说道。 “好。”可这一个字中一丝喜悦或是恭喜的意味都没有。 看他再懒得说一个字的模样,高彻叹气:“她当晚走的,应该已经到了宝安。” “陛下守信,臣自然也不会失言。” 苏沁知道高彻心中不安,宽慰道。 若不是王氏一党欲念滔天,他这些把戏倒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该收网了。 说是休整一夜,楚军出发时,弦月尚挂于中天。 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没有人知道楚国的兵权一直在苏沁手上,以为这次是王后病急乱投医。 而王后想的却是,以十万兵,即使是人命硬堆上去,也可以把宁王一党打得元气大伤。随便还能削减楚国兵力,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所以第五日正午,信使急报南安城已收回,宁王率领残部正往豫州方向撤退时,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本以为即使能进到城内,巷战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没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 “……世子殿下从北部豫州军驻扎的地方偷袭,从北门入的城,与西南方向的孙茂发汇合以后,给宁……逆贼来了手瓮中捉鳖。” “好!”王岂之叫到:“可怎么又让那厮逃走了去?” “逆贼各部被打了措手不及,却还在南安城中,世子殿下是投鼠忌器,怕他们狗急跳墙,伤害到城中百姓,所以在东城门开了一个小缺口,让他们出得城去。” “什么百姓,一群乱臣贼子……”被王后看了一眼,王岂之才闭了嘴。 他这次女装出逃,可算得上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当然记恨导致这一切的所有人。 可当时若他不走,宫墙高深,高喆一时片刻也未必能攻进去,可惜,对王岂之这样的人来说,当自己的性命哪派只有一星半点被威胁时,都会变得无比短视,如同当年北胡南下,王道然一时不敌他就力主迁都时一样。 “好了,让他扫撒清楚,准备迎王驾回宫。”王后淡淡说道,又问:“兵部尚书呢?” “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刘卿正要去前线督战。”高彻笑道。 王后也要笑了,战况不利时跑来桐庐,现在看着态势转变,立马就回去了,是想让人忘记他之前逃跑的举动吗? 不过她自家这个兄弟来得更是不堪,也不能说什么。 王岂之闻言,不屑道:“他督哪门子的战,之前怎么不见他如此英勇。” 宁王举事之初,刘叔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首先想着的居然是他的家眷屋产,分了不少兵力去保护他的宅子,而王岂之脱身时,听说自己的府第居然被烧了个片瓦不存! 又丢脸,又丢财,这口气让他怎么吞得下去! 等一行人正式从桐庐回到南安,进城后一路上尤能看见战火留下的印记。 宫中损失倒小些,毕竟当初高喆进来,也是想着这地方已经是自己的了,走时又匆忙,除了带走些细软,还没来得及大范围破坏。 安顿好各处后,一个消息传来,让王后彻彻底底放下了心。 王道然率领三万轻骑南下,不日便能赶回南安,已经与撤往豫州方向的高喆军侧翼遇上,小胜后继续南归。 听到这个消息,苏沁好像愣了一下。 “怎么又叫了王将军回来?”高彻也不解地望着王后。 看着面前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王后心中得意:“此间事起,也是因为南安守卫空虚,前线战事缓和,便先抽调部分兵力来拱卫京都。” 说白了就是不信任苏沁,留了后手。 可时间那么巧,若不是苏沁这边打得快,两边还在拉锯战的话,王道然此时归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王将军归朝,前线怎么办?” 前线一时不打,不可能一直不打,他这样贸贸然回来,若是被敌军知晓,来一手偷袭问题就大了。 即使士兵再骁勇,群龙无首一如此次的南安城之战,也是败多胜少。 高后看着苏沁:“那就有劳楚国将士,为大尧镇守边关了。” 苏沁面上依旧淡然,装作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谨遵圣旨。” 王后给了他兵权,却又将这权利与他分割开来。 “当然,楚王苏睦友行之不端,面王不恭,谅其尚主有功,着令退位,楚王世子沁勤王护驾有功,封为楚王,继承大统。” 给一棒子,又给一颗糖,王后这些年大概都是这样拿捏着人心过来的。 她看了楞在一旁的高彻一眼,高彻也反应过来,叫来太监研墨,写下诏书。 苏沁再次跪下谢恩,站起来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他这几日可谓衣不解带。 一来一去一月不到的时间,南安经历了如此多的事,现在高喆率领残部溃缩,高彻回到南安,却不算整件事的结束。所谓秋后算账,此次事件中牵扯到的众人需论功行赏或依律责罚。 南安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其实内里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113章 还朝 从桐庐星月兼程,没几日,苏沁也就进了楚国。 “前面有旅店,殿下休息会么?”车夫在外面问道。 “下个驿站换马,累了换人驾车。”他说道,言语中并无休息的意思。 朴文知道他着急,示意驾车的车夫换他上。 他们将近正午时到了荆州城,刚进楚王府,就有一身甲胄的武将上前迎他。 “心儿回来了。” “不要这样叫我。”他赶了一路,除了吃饭洗漱,都蜷在车上,甫一下地,走路还不稳,跨进门时踉跄了一下。 那人赶紧上来扶他。 “东西都备好了么。”苏沁收回手,边走边问。 “那信使就早你一天到,还差一点点。”那人见怪不怪,背着手走在他后面。 “唔,下午收拾好,连夜出发。” 吩咐了这句话,苏沁摇摇晃晃进了后院。 “他一路没睡?”那武将回头问跟进来的童桑。 “回表舅爷,一路没停赶回来。”童桑躬身答道。 这名武将是苏沁母亲淮阳公主母家莫氏的远亲,名为莫璠,虽然年纪差不多,辈分上算来,是苏沁的表舅。 “嚯,能让他那么急的事,还真少见。”莫璠背着手停在前院,看着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的下人,拍拍手道:“都快着些。” 苏沁醒来时,已经是日落月升的时候。 “这个怎么还没收好。”他随意抹了把脸,起来看见莫璠站在侧屋窗前。 “当然是要你苏大少爷过了眼才能决定成不成啊。”莫璠笑道。 苏沁打开屋门。 侧屋正中是一个很大的衣架,上面是一件火红的嫁衣。 细工苏绣的纹样,让这件嫁衣带着隐隐流光,衣袖上凤凰羽毛的纹理好像一抖就能脱衣而出,振翅高飞。 旁边的木盒里,放着一整套头面,除了金制的主体,还用上了绿松石、琥珀、珍珠、玛瑙、红宝石等材料,雍容的造型一眼就能看出其工艺复杂。 “真难得。”莫璠咂舌,“这东西就花了十几个金匠将近半年的功夫,比造间屋子还废力气。” “这有什么呢。”苏沁关上盒子,还算满意:“这种东西不论多贵,总是有个价的。” “是,不过‘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公主到底是天之娇女,能让你这位有情郎如此用心准备。” 苏沁嘴角的笑忽然消失,又恢复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小心收好,准备上路。” “我又哪惹到他了。”看着苏沁走开,莫璠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军在前,迎亲的队伍在后,一行人从楚国出发,又赶回桐庐。 从他出发算起,用了差不多半个月。 看到楚国的军队,桐庐一帮子重臣贵戚才算是有了些主心骨的模样。 当年先皇南渡,先遇到的勤王部队,也是楚国的。 王后稍稍放下些心,看着跪在眼前的苏沁,带上了几分温和。 “丹儿最近一直在念你,你舟车劳顿,稍事休整后,也去见见她。” “当务之急,是重回南安。”苏沁却不领情的模样:“夜长梦多,大军在此整顿一夜,明日便可北上夺回都城。” 他说的也对,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他对高丹的态度,但毕竟南安还在乱着。 就在苏沁离开几日后,一直下落不明的王岂之忽然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桐庐。 王岂之一开始只是被围困宫中,因着高楼深墙,宁王一时半会还没能攻下皇宫。他乔装打扮从宫人平时传递东西出宫的密道中秘逃出宫。 其实南安西南方向大半还在孙茂发和刘叔佟手中,但他见满大街都是宁王的人,马不停蹄便跑来了桐庐。 宫中本就无主,他这一跑,人心彻底涣散,剩下的禁军和宫人们再抵挡不住,现在皇宫已被高喆占了去。 所谓一鼓作气。 入主皇宫后,高喆很快发布告书,说自己才是大尧正统,天命所归,已经铲除了王氏余孽,让南安城中残余的京师防备和禁军不要挣扎,百姓不要慌乱,只要归顺他,可以不记前仇。 这下好,不管这民心所向是真是假,至少表面上南安百姓大半归顺了他,刘叔佟见势不妙,借口要面奏高彻,扔下孙茂发也跑来桐庐。 苏沁听着奏报,垂着眼并无表示。 高彻见他亦是松了口气,等说完目前战况,挥挥手把屋中闲杂人等赶了出去。 “淑嫔有孕。”不等苏沁开口,他自己就说道。 “好。”可这一个字中一丝喜悦或是恭喜的意味都没有。 看他再懒得说一个字的模样,高彻叹气:“她当晚走的,应该已经到了宝安。” “陛下守信,臣自然也不会失言。” 苏沁知道高彻心中不安,宽慰道。 若不是王氏一党欲念滔天,他这些把戏倒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该收网了。 说是休整一夜,楚军出发时,弦月尚挂于中天。 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没有人知道楚国的兵权一直在苏沁手上,以为这次是王后病急乱投医。 而王后想的却是,以十万兵,即使是人命硬堆上去,也可以把宁王一党打得元气大伤。随便还能削减楚国兵力,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所以第五日正午,信使急报南安城已收回,宁王率领残部正往豫州方向撤退时,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本以为即使能进到城内,巷战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没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 “……世子殿下从北部豫州军驻扎的地方偷袭,从北门入的城,与西南方向的孙茂发汇合以后,给宁……逆贼来了手瓮中捉鳖。” “好!”王岂之叫到:“可怎么又让那厮逃走了去?” “逆贼各部被打了措手不及,却还在南安城中,世子殿下是投鼠忌器,怕他们狗急跳墙,伤害到城中百姓,所以在东城门开了一个小缺口,让他们出得城去。” “什么百姓,一群乱臣贼子……”被王后看了一眼,王岂之才闭了嘴。 他这次女装出逃,可算得上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当然记恨导致这一切的所有人。 可当时若他不走,宫墙高深,高喆一时片刻也未必能攻进去,可惜,对王岂之这样的人来说,当自己的性命哪派只有一星半点被威胁时,都会变得无比短视,如同当年北胡南下,王道然一时不敌他就力主迁都时一样。 “好了,让他扫撒清楚,准备迎王驾回宫。”王后淡淡说道,又问:“兵部尚书呢?” “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刘卿正要去前线督战。”高彻笑道。 王后也要笑了,战况不利时跑来桐庐,现在看着态势转变,立马就回去了,是想让人忘记他之前逃跑的举动吗? 不过她自家这个兄弟来得更是不堪,也不能说什么。 王岂之闻言,不屑道:“他督哪门子的战,之前怎么不见他如此英勇。” 宁王举事之初,刘叔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首先想着的居然是他的家眷屋产,分了不少兵力去保护他的宅子,而王岂之脱身时,听说自己的府第居然被烧了个片瓦不存! 又丢脸,又丢财,这口气让他怎么吞得下去! 等一行人正式从桐庐回到南安,进城后一路上尤能看见战火留下的印记。 宫中损失倒小些,毕竟当初高喆进来,也是想着这地方已经是自己的了,走时又匆忙,除了带走些细软,还没来得及大范围破坏。 安顿好各处后,一个消息传来,让王后彻彻底底放下了心。 王道然率领三万轻骑南下,不日便能赶回南安,已经与撤往豫州方向的高喆军侧翼遇上,小胜后继续南归。 听到这个消息,苏沁好像愣了一下。 “怎么又叫了王将军回来?”高彻也不解地望着王后。 看着面前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王后心中得意:“此间事起,也是因为南安守卫空虚,前线战事缓和,便先抽调部分兵力来拱卫京都。” 说白了就是不信任苏沁,留了后手。 可时间那么巧,若不是苏沁这边打得快,两边还在拉锯战的话,王道然此时归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王将军归朝,前线怎么办?” 前线一时不打,不可能一直不打,他这样贸贸然回来,若是被敌军知晓,来一手偷袭问题就大了。 即使士兵再骁勇,群龙无首一如此次的南安城之战,也是败多胜少。 高后看着苏沁:“那就有劳楚国将士,为大尧镇守边关了。” 苏沁面上依旧淡然,装作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谨遵圣旨。” 王后给了他兵权,却又将这权利与他分割开来。 “当然,楚王苏睦友行之不端,面王不恭,谅其尚主有功,着令退位,楚王世子沁勤王护驾有功,封为楚王,继承大统。” 给一棒子,又给一颗糖,王后这些年大概都是这样拿捏着人心过来的。 她看了楞在一旁的高彻一眼,高彻也反应过来,叫来太监研墨,写下诏书。 苏沁再次跪下谢恩,站起来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他这几日可谓衣不解带。 一来一去一月不到的时间,南安经历了如此多的事,现在高喆率领残部溃缩,高彻回到南安,却不算整件事的结束。所谓秋后算账,此次事件中牵扯到的众人需论功行赏或依律责罚。 南安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其实内里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114章 嫁衣如火 高丹求了半天,才说动王后放她出宫去。 高喆已经被赶走,现在她外伯祖父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可怕的。 想起这个哥哥,高丹有些生气。 他是朝廷废了多少功夫才从北胡手中抢回来的,却不思感恩,派人刺杀她们还犯上作乱,真是不可饶恕。 “公主,到了。” 马车停下,她听到外面的宫女唤她。 高丹整理了一下发髻衣摆,便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车。 楚王府毕竟有些私兵,在动乱中倒是没有损失什么。 往常苏沁都是住在他自己的小宅子里,这个地方高丹也是第一次来。 门卫看她车驾,知是宫中来人,赶紧叫人通知府中上下。 “公主来得不巧,小儿清晨去了府衙,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前来迎接她的只有苏睦友和他那妾室小梁氏。听说自己白跑一趟,高丹一下就不开心起来。 “现在立马派人去叫他,晚些能赶回来也未可知。”苏睦友看她脸色,赶紧补充道。 “那还不快去?”一旁的宫女说道。 即使苏睦友现在已经退位了,好歹当了二十来年楚王,被一个小宫女用这样的口气呼和算是怎么回事? 他沉下脸来,若是别的公主倒也算了,偏偏高丹是王后亲生的,又马上要嫁给苏沁,他这未来老公公,有气也得往肚子里咽。 把高丹迎进府后,不多时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 剩高丹一行在苏沁的院子里等。 虽然他现在已经加冕为王,但依旧住在以前住的东院中。 苏睦友之前让他搬去正院,他却拒绝说住习惯了。 “你连你爹的王位都抢,现在假惺惺住在这小院子里,让我一个废人住主院,装孝顺给谁看?”苏睦友轻蔑地笑着。 “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里方便,正院俗物太多,我不喜欢。”他也温笑着回道。 重要的是,那个人回来如果没有第一时间见面,她来这寻他不到怎么办? 楚国带来的嫁妆都放在后院收拾出的空屋子里,东院依旧是简单素净的模样。 书、画、琴、盆栽,香道的工具,看着虽然清雅,但长久对着这些东西,高丹也渐渐觉得无聊。 她想起上次和徐不让去苏沁的私宅,那次还因为他心中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心上人闹了不快,转眼自己已经要嫁给他了。 可惜的是真让徐不让一语成谶,她忙着什么流民之事去了西南什么穷乡僻壤,怕是不能赶回来陪她出嫁了。 苏沁院里的下人都是面生的,也不敢与她说什么,坐了半晌,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在院中闲逛。 “公主。”她正看着院中水缸里养的鱼,大宫女蕙兰忽然叫住了她,声音中似乎有些激动。 高丹回头,看着几步外的蕙兰指着侧屋一扇半开的窗。 “怎么,里面有什么吗?”高丹好奇的张望。 那间屋门被锁上,只半开了两扇窗透气,屋里也没点灯,虽然此时天光还盛,但屋里也不能算作明亮。 但高丹依旧一眼看到了让蕙兰惊讶的东西。 屋里的家具似乎被收起来了些,正中摆放了一个衣架,一件火红的嫁衣正栖息于上。 栖息。 即使是在那样暗的环境中,那衣服上的刺绣依旧是婉转流光,只稍稍换一个角度,都好像在发光一样。 牡丹纹样竟比真正鲜活的花还要妖艳娇媚,云纹仿佛在衣摆上流动一般。 凤凰翎羽更是被一层微光笼着,高丹忍不住屏住呼吸,好像只要一点声响,就能让栖在那嫁衣上的神鸟活过来,展翅翱翔。 “世子……楚王殿下还是有心了的。”蕙兰也舍不得将目光从那嫁衣上收回来。 苏沁走后高丹想过很久,他本就心中有人,自己又这样逼迫他,即使他不得不娶自己,可能也就是走个流程,更多的是对楚国和他政治生涯的考量。 虽然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在婚后胡乱去找别人,寻那三妻四妾给她添堵,但如果只是不把她放在心上,随意敷衍,却也让外人挑不出错来。 母后说他这次回来会带着彩礼,等她及笄以后就正式三书六礼与她成亲。 所以高丹心中好奇,这次过来,也有试探之意,再来,若是正式送过彩礼开始走婚嫁的程序,婚前她就见不到他了。 桐庐回来,她只在人前见过他一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就匆匆分开。 高丹咬着嘴角也压不住笑容。 他果然没生她的气。 她也见过几个姐姐出嫁的场面,公主、郡主出嫁,那场面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的,可单从这嫁衣看来,这件是她见过所有衣裳里最美最精致的。 这是属于她的。 那个漂亮又温柔的人儿也是属于她的。 “看着身量长了些。”她又看了半天,才将目光收回。 “毕竟还不知具体的尺寸,到时候送过来叫些手巧的绣娘改改就好。”蕙兰也是女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丝酸涩。 虽然大宫女人前看着风光受宠,实际上还是下人,远离家人到宫中来,偶尔会觉得心中空虚。 她也听过宫中宫女找太监对食的,那样摆不上台面的关系,别说穿不了这样的嫁衣,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嫁娶也是不如的。 还好再过些年她就可以被放出宫去,或许随公主嫁到楚国,看看楚王身边有什么可靠的人,就近嫁了也好。 主仆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打算,又等到下午快要回宫时,苏沁才赶了回来。 他看着高丹,眼神依旧清冷有礼。 高丹却因瞥了一眼嫁衣,心中雀跃,以为他只是嘴里不说,心中还是念她好的,所以格外热情,也没纠缠他多久就回宫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门口两个侍卫立即向他报告。 “公主没进侧屋,只在窗边朝里看了一眼。” 知道她没进去,苏沁稍稍放下心来,自己开了锁走进去。 这件喜服的工艺让他看了都赞不绝口,更别说其他人。 红裳外,尚有一层轻纱,薄如蝉翼,上面绣的纹样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那。 他小心地拉着喜服袖口处,站了半晌才放开,好像是依依不舍地放开谁的手。 跨门而出时,已是太阳西落,云霞漫天,似乎是九重天都燃了起来,竟把他一身素衣也染得鲜艳炽烈。 可此刻他茕茕独立,身边并没有那想要携手百年的人。 回到正屋,他拿起一块半成的玉石端详。 那日他回南安不久,就有一个自称漱石斋掌柜的人过来拜访他。 他忙得昏天暗地,也不曾记得自己认识个姓姬的人,便叫下人打发他改日再来。 没想那人说自己是受人所托,来送他生辰礼物的。 他心中一动。 他本是八月二十三的生辰,但今年各种事垒在一块,想起时,已经忙过了。 若是寻常那些想攀附他的人,巴不得自己送到他跟前,这礼,怕不是真的是个惊喜。 姬兰臣见了苏沁,马上摆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紫檀木盒子。 连盒子都如此贵重,想必里面更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苏沁看了一眼,却有些败兴的模样。 “你受谁所托。”他也不打开,就把盒子放到一旁。 姬兰臣见状,心中有些忐忑,徐不让很早前就嘱咐过她时间,南安乱成这样,她一抽出空就送了过来,本以为还能借此攀附一下楚王世家,可谁曾想这位新晋楚王得了东西并不太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您看了就知。” 苏沁冷冷看着她,惊得姬兰臣额角出了丝冷汗,难道这位和徐不让并不是交好? “那位说,让您自己猜。”她还是按着徐不让的说法,大着胆子说道。 苏沁又看了姬兰臣半晌,他觉得自己最近脾气不太好,没什么耐心玩这些花样。 但最终,他还是把盒盖掀开了。 里面就是这块半成的玉石。 玉料看着倒是盈润,块头也不小,可只是个半成品,看着上面像是要雕出花苞的模样,却连雏形都算不上。翻过来,下面写了四个大字‘无愧于心’。 字体飘扬歪斜,就像被大风吹歪了一样,带着书写之人的情绪,只是写上去,还没正式刻上。 看到这字他忽然就笑了。 “无愧于心,这当礼物送我?” 姬兰臣看他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怪罪着徐不让:“还未完工,那位说您大可以自己改。” “她多久定的?夏翰林生日前后?” 他两闹卯也就那一次。 姬兰臣看他猜出是谁,便不再隐瞒。 “正……正是,那日徐小姐来取夏大人的寿辰礼物,便看上了这块石料,前后修修改改,最后还是没定下来做什么样的。” “她还说什么没有?” “徐小姐只吩咐了要准时送过来,再就是,让我给您说一声,生辰吉祥。” “她怎么不自己说。”这话他似在问姬兰臣,却没想从她那得到答案。 是了,她当时不知道自己现在会身在何方,与他是什么关系,却也想着他生辰时,送上一声祝福。 但这‘无愧于心’说是祝福,又像是在骂人。 “殿下若有心仪的样式,也可交由本店把这石料做完,当然,不另收费。”看他面色缓和下来,姬兰臣试探着问道。 “不用了,就这样。” 苏沁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给了姬兰臣些赏赐,让人把她送走。 那石料还未成型,一些边角尚且锋利,他一边把玩一边看,发现那原以为是花苞是东西,好像是石榴的形状。 想来一早应该是因为他喜欢石榴所以想做成石榴的形状,因为夏霖寿宴后吵那一架,改了想法。 榴花灿如火,石榴多子多福,他确实喜欢的。 他把这半成的玉石重又放进盒子,抬眼又是清冷不近人情的眼神。 第114章 嫁衣如火 高丹求了半天,才说动王后放她出宫去。 高喆已经被赶走,现在她外伯祖父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可怕的。 想起这个哥哥,高丹有些生气。 他是朝廷废了多少功夫才从北胡手中抢回来的,却不思感恩,派人刺杀她们还犯上作乱,真是不可饶恕。 “公主,到了。” 马车停下,她听到外面的宫女唤她。 高丹整理了一下发髻衣摆,便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车。 楚王府毕竟有些私兵,在动乱中倒是没有损失什么。 往常苏沁都是住在他自己的小宅子里,这个地方高丹也是第一次来。 门卫看她车驾,知是宫中来人,赶紧叫人通知府中上下。 “公主来得不巧,小儿清晨去了府衙,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前来迎接她的只有苏睦友和他那妾室小梁氏。听说自己白跑一趟,高丹一下就不开心起来。 “现在立马派人去叫他,晚些能赶回来也未可知。”苏睦友看她脸色,赶紧补充道。 “那还不快去?”一旁的宫女说道。 即使苏睦友现在已经退位了,好歹当了二十来年楚王,被一个小宫女用这样的口气呼和算是怎么回事? 他沉下脸来,若是别的公主倒也算了,偏偏高丹是王后亲生的,又马上要嫁给苏沁,他这未来老公公,有气也得往肚子里咽。 把高丹迎进府后,不多时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 剩高丹一行在苏沁的院子里等。 虽然他现在已经加冕为王,但依旧住在以前住的东院中。 苏睦友之前让他搬去正院,他却拒绝说住习惯了。 “你连你爹的王位都抢,现在假惺惺住在这小院子里,让我一个废人住主院,装孝顺给谁看?”苏睦友轻蔑地笑着。 “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里方便,正院俗物太多,我不喜欢。”他也温笑着回道。 重要的是,那个人回来如果没有第一时间见面,她来这寻他不到怎么办? 楚国带来的嫁妆都放在后院收拾出的空屋子里,东院依旧是简单素净的模样。 书、画、琴、盆栽,香道的工具,看着虽然清雅,但长久对着这些东西,高丹也渐渐觉得无聊。 她想起上次和徐不让去苏沁的私宅,那次还因为他心中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心上人闹了不快,转眼自己已经要嫁给他了。 可惜的是真让徐不让一语成谶,她忙着什么流民之事去了西南什么穷乡僻壤,怕是不能赶回来陪她出嫁了。 苏沁院里的下人都是面生的,也不敢与她说什么,坐了半晌,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在院中闲逛。 “公主。”她正看着院中水缸里养的鱼,大宫女蕙兰忽然叫住了她,声音中似乎有些激动。 高丹回头,看着几步外的蕙兰指着侧屋一扇半开的窗。 “怎么,里面有什么吗?”高丹好奇的张望。 那间屋门被锁上,只半开了两扇窗透气,屋里也没点灯,虽然此时天光还盛,但屋里也不能算作明亮。 但高丹依旧一眼看到了让蕙兰惊讶的东西。 屋里的家具似乎被收起来了些,正中摆放了一个衣架,一件火红的嫁衣正栖息于上。 栖息。 即使是在那样暗的环境中,那衣服上的刺绣依旧是婉转流光,只稍稍换一个角度,都好像在发光一样。 牡丹纹样竟比真正鲜活的花还要妖艳娇媚,云纹仿佛在衣摆上流动一般。 凤凰翎羽更是被一层微光笼着,高丹忍不住屏住呼吸,好像只要一点声响,就能让栖在那嫁衣上的神鸟活过来,展翅翱翔。 “世子……楚王殿下还是有心了的。”蕙兰也舍不得将目光从那嫁衣上收回来。 苏沁走后高丹想过很久,他本就心中有人,自己又这样逼迫他,即使他不得不娶自己,可能也就是走个流程,更多的是对楚国和他政治生涯的考量。 虽然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在婚后胡乱去找别人,寻那三妻四妾给她添堵,但如果只是不把她放在心上,随意敷衍,却也让外人挑不出错来。 母后说他这次回来会带着彩礼,等她及笄以后就正式三书六礼与她成亲。 所以高丹心中好奇,这次过来,也有试探之意,再来,若是正式送过彩礼开始走婚嫁的程序,婚前她就见不到他了。 桐庐回来,她只在人前见过他一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就匆匆分开。 高丹咬着嘴角也压不住笑容。 他果然没生她的气。 她也见过几个姐姐出嫁的场面,公主、郡主出嫁,那场面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的,可单从这嫁衣看来,这件是她见过所有衣裳里最美最精致的。 这是属于她的。 那个漂亮又温柔的人儿也是属于她的。 “看着身量长了些。”她又看了半天,才将目光收回。 “毕竟还不知具体的尺寸,到时候送过来叫些手巧的绣娘改改就好。”蕙兰也是女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丝酸涩。 虽然大宫女人前看着风光受宠,实际上还是下人,远离家人到宫中来,偶尔会觉得心中空虚。 她也听过宫中宫女找太监对食的,那样摆不上台面的关系,别说穿不了这样的嫁衣,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嫁娶也是不如的。 还好再过些年她就可以被放出宫去,或许随公主嫁到楚国,看看楚王身边有什么可靠的人,就近嫁了也好。 主仆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打算,又等到下午快要回宫时,苏沁才赶了回来。 他看着高丹,眼神依旧清冷有礼。 高丹却因瞥了一眼嫁衣,心中雀跃,以为他只是嘴里不说,心中还是念她好的,所以格外热情,也没纠缠他多久就回宫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门口两个侍卫立即向他报告。 “公主没进侧屋,只在窗边朝里看了一眼。” 知道她没进去,苏沁稍稍放下心来,自己开了锁走进去。 这件喜服的工艺让他看了都赞不绝口,更别说其他人。 红裳外,尚有一层轻纱,薄如蝉翼,上面绣的纹样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那。 他小心地拉着喜服袖口处,站了半晌才放开,好像是依依不舍地放开谁的手。 跨门而出时,已是太阳西落,云霞漫天,似乎是九重天都燃了起来,竟把他一身素衣也染得鲜艳炽烈。 可此刻他茕茕独立,身边并没有那想要携手百年的人。 回到正屋,他拿起一块半成的玉石端详。 那日他回南安不久,就有一个自称漱石斋掌柜的人过来拜访他。 他忙得昏天暗地,也不曾记得自己认识个姓姬的人,便叫下人打发他改日再来。 没想那人说自己是受人所托,来送他生辰礼物的。 他心中一动。 他本是八月二十三的生辰,但今年各种事垒在一块,想起时,已经忙过了。 若是寻常那些想攀附他的人,巴不得自己送到他跟前,这礼,怕不是真的是个惊喜。 姬兰臣见了苏沁,马上摆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紫檀木盒子。 连盒子都如此贵重,想必里面更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苏沁看了一眼,却有些败兴的模样。 “你受谁所托。”他也不打开,就把盒子放到一旁。 姬兰臣见状,心中有些忐忑,徐不让很早前就嘱咐过她时间,南安乱成这样,她一抽出空就送了过来,本以为还能借此攀附一下楚王世家,可谁曾想这位新晋楚王得了东西并不太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您看了就知。” 苏沁冷冷看着她,惊得姬兰臣额角出了丝冷汗,难道这位和徐不让并不是交好? “那位说,让您自己猜。”她还是按着徐不让的说法,大着胆子说道。 苏沁又看了姬兰臣半晌,他觉得自己最近脾气不太好,没什么耐心玩这些花样。 但最终,他还是把盒盖掀开了。 里面就是这块半成的玉石。 玉料看着倒是盈润,块头也不小,可只是个半成品,看着上面像是要雕出花苞的模样,却连雏形都算不上。翻过来,下面写了四个大字‘无愧于心’。 字体飘扬歪斜,就像被大风吹歪了一样,带着书写之人的情绪,只是写上去,还没正式刻上。 看到这字他忽然就笑了。 “无愧于心,这当礼物送我?” 姬兰臣看他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怪罪着徐不让:“还未完工,那位说您大可以自己改。” “她多久定的?夏翰林生日前后?” 他两闹卯也就那一次。 姬兰臣看他猜出是谁,便不再隐瞒。 “正……正是,那日徐小姐来取夏大人的寿辰礼物,便看上了这块石料,前后修修改改,最后还是没定下来做什么样的。” “她还说什么没有?” “徐小姐只吩咐了要准时送过来,再就是,让我给您说一声,生辰吉祥。” “她怎么不自己说。”这话他似在问姬兰臣,却没想从她那得到答案。 是了,她当时不知道自己现在会身在何方,与他是什么关系,却也想着他生辰时,送上一声祝福。 但这‘无愧于心’说是祝福,又像是在骂人。 “殿下若有心仪的样式,也可交由本店把这石料做完,当然,不另收费。”看他面色缓和下来,姬兰臣试探着问道。 “不用了,就这样。” 苏沁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给了姬兰臣些赏赐,让人把她送走。 那石料还未成型,一些边角尚且锋利,他一边把玩一边看,发现那原以为是花苞是东西,好像是石榴的形状。 想来一早应该是因为他喜欢石榴所以想做成石榴的形状,因为夏霖寿宴后吵那一架,改了想法。 榴花灿如火,石榴多子多福,他确实喜欢的。 他把这半成的玉石重又放进盒子,抬眼又是清冷不近人情的眼神。 第115章 金钗错 徐家兄妹一东一西两头忙着,南安城内的事也是片刻不休。 到十月高丹生辰及笄礼那一日,倒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毕竟王家的人都很高兴。 王后高兴,是因为眼看着高丹长大,马上就要成人出嫁。 王岂之很高兴,是因为最近眼前碍眼的人少了。 淑嫔从得宠到怀孕,刘叔佟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女儿怀的就是太子,他马上就能当国舅了。 南安之乱时,王岂之仓皇逃命,刘叔佟虽然跑得晚些,可见战况扭转,他倒是第一个回去的,美名其曰‘督战’,这让他有了些资历,俨然一副朝中中流砥柱的模样。 加上淑嫔有孕,后宫前朝,他两父女简直是要登天的模样。 虽然之前攀附王氏一党也让他权势滔天,可倚靠别人哪能比得上靠自己,刘叔佟这下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王岂之哪会吃那么大一个闷亏,况且现在王道然还回来了,他腰杆子也是不软,之前齐国造反时本就嫌刘叔佟能力不足,几方考量下,决定在放任刘氏一派坐大前,先下手为强。 先前刘叔佟吃空饷的事,于是就被翻了出来。 尽管他当初做这些事都没有经过自己的手,非要严查起来,拿个替死鬼就好了,但既然要定他的罪,王岂之肯定是有十足把握,一是王道然那边的账目,另外还从欧阳敬和裴吾那查到了一些可以证明与他直接有联系的东西。 当初训练新兵时做的假账和徐当仁的奏折也算帮上点忙。 虽然是徐不让写的东西,但名义上是徐当仁所出。 他当时没把两人看在眼中,却没想这最小的疏忽却能要了他的命。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虽说也有吃空饷的现象,但兵部吃空饷,那是影响一国兵力,动摇国家基本的。 正在刘叔佟焦头烂额的时候,宫中也传出消息来——淑嫔小产了。 两三个月的身子,本就轻易磕不得碰不得,可那王贵妃,名义上因着刘叔佟的干系让她跪了一夜佛堂,早上宫女们才发觉淑嫔身下一滩血,人早已没了知觉,太医都说若再晚些,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难救。 莫说他尚未定罪,就是真定罪了,俗语也说罪不及家人,王氏一党竟是连他女儿也不放过! 在王家的追逼下,私吞军饷案尘埃落定,刘叔佟及其几个党羽死罪,待月后问斩,而刘氏一族,除淑嫔废去嫔位打入冷宫外,流放三千里,世代为奴。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看得人感慨,一朝中天日,一朝脚下泥,管你什么达官富贵、王侯将相,疏忽转眼也不过是城外荒草堆。 这大案虽然看着是刘叔佟一家之事,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王氏一党不可不谓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就算你真有那么点正义之心,开口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家中关系还够不够死前给家里人传个话。 王道然倒不算太高兴。 王后把他叫回来,他只带了三万人。 他一辈子掌兵,现在虽说不是卸了兵权,却感觉浑身难受。 好在王凌争气,到时候监考过恩科以后,他王家第三代也算后继有人。 高丹浑然不知这些大人心中所想,只是很开心地对自己的衣裳看了又看,她一头长发只是盘起,等一会王后给她上头。 “南安的贵妇人们都来了呢。”蕙兰从王后那处回来,说道。 “那是当然。”高丹对着镜子看额心的花钿,今日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偏差。 等着吉时到,她去到王后宫中,果然一屋子都是人,连她久未见的平阳长公主也在。 高丹以为她这姑姑并不太喜欢她的,没想到还是给了她面子。 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都是相熟的贵妇人,旁边还有奏乐的伶人,虽只是及笄小礼,排场却不可谓不盛大。 王后拉着高丹的手,眼中浅浅含有热泪。 及笄后楚国的彩礼便会送进宫来,最多两三月,高丹就要嫁为人妇了。 “大好的日子,可千万不能落泪。”王家一名亲戚说道。 王后垂眼,再抬眼时露出甜美得宜的微笑:“当然,今日是我们丹儿的大日子。” 一行人去了太庙。 这里算是皇帝的家庙,行礼自然要在这里。 王后才把簪子插到高丹头发里,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就有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安奉韵看势不对,赶忙把他拦下来,拉到一旁悄悄问:“出什么事了。” “侯爷,侯爷他,他和国舅爷……”他跑了这一路,气都喘不匀,听得安奉韵直着急。 帮他顺着气问道:“讲重点说。” “周氏遗党当朝参奏二位诬陷废太子,迫害王储,里通外国,祸乱朝纲……” 听了开头两个罪名安奉韵就听不下去了,让那小太监闭嘴,自己去找了王后。 王后明显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打发了一堆贵妇人让他们去御花园逛逛,自己朝着这边走过来。 得知这个消息,她脸色也为之一变。 周氏是前太子太傅周成汤一脉,废太子被构陷入狱,可以说是从周家兼并土地案起的。 当时周氏十岁以上的男人全被杀光了,女人为妓,男人为奴,和如今的刘氏一个下场,周家人丁不旺,那些人是王岂之一个个看着杀掉的,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周氏余党? 王后急匆匆往前朝赶。 高丹离王后最近,她看着母亲嘴角的笑容消失,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虽然王后强自镇定地把人遣散,但她留了个心眼,跟在王后看不见的地方也往前朝跑。 她已经是个大人了,也想分担家里的事。 可是一切都晚了。 等赶到上朝的大殿后面,她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好王氏也来了,还不拿下?” 她听见打斗声,是母亲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与禁军搏斗的声音,听到母后依旧冷静的吼声:“蕞尔小贼,禁军何在!何人敢动本宫!” 她听见清亮的耳光声,接着母亲的声音便没有了。 等她反应过来冲到殿前,满朝文武正侧目看着王后被带下殿去。 苏沁站在高彻王座边上,看到她来,无喜无悲:“带公主下去。” 他一身玄色亲王服,八旒冠冕有些挡住他的眼,金色绣线绣出的蛟趴在他身上,称得他平时柔和如好女的面容威严无比。 高丹发疯一样在太监宫女来拉她前扑到高彻王座之下:“你们疯了!母后是太后!你们凭什么那样对她!” 高彻也与平时不太一样,他目光清亮,指了指殿中一站一跪的两个人:“皇姐若有疑惑,可以问他们。也可等审讯完成后细细品读罪诏书。” 站着的人是周思焉,跪着的却是本该在天牢中等待问斩的刘叔佟! 本来罪证确凿以后刘叔佟前两日就该问斩了,可顾虑到高丹的及笄礼,将他的刑期推到了五日后。 没想到这厮居然成了扳倒王家的工具! 王家倒得惊天动地,而且完全没有一点点预兆。 朝堂上所有文臣武将都震惊于此,今日有什么事都不好再提,高彻看他们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散了朝,也让人把刘叔佟带下去。 殿中只剩周思焉、他自己、苏沁和高丹。 “贤哥哥。”高彻站了起来,走下御座到周思焉面前。 此刻的他忽然没了以前那样乖戾的脾气,也不是刚才那样少年帝王的霸气,好像只是以前那个不被人重视的皇六子。 周思焉却往后退了半步,半跪在地上:“戴罪之身,不值陛下如此挂念。” 高丹想起来了。 从前太傅进宫教授诸皇子时,偶尔会带着他这个最年幼的孙儿——周贤周思焉。 那时高彻因为出身卑微,经常被别的皇子公主欺负调笑,所以他进学时不爱呆在学堂而喜欢到处乱跑。 身为皇六子,前面还有五个兄弟,从来没人想过他有朝一日会登临御座,即使不欺负他,也没人花时间搭理他,只有太子偶尔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 周思焉只比高彻大三岁,在太傅授意下,便在他跑出学堂时单独与他授课。 虽然年纪相差没多少,但周家是书香世家,帮高彻开蒙问题不大。 在那段不被人关注的时光中,周思焉就是高彻最为珍视的人。 再来就是周家被诬陷,周氏一族被灭。 彼时连早已成家并且在朝堂中有话语权的太子都对此无能为力,何况高彻?可今时今日已经不一样了。 “朕已为周家洗了冤,贤哥哥还能回来么。” 只四年功夫,却是时移世易,眼前的人离开时,还没高彻如今大,今日两人再相对,却已不是半吊子师徒,而是君臣了。 周思焉仰头看高彻,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罪臣已……” 苏沁在旁却抢白道:“思焉现暂居平阳公主府,长公主的意思,若有能力,便让他自己科举入仕。” 周思焉惊讶地看着苏沁:“公主她这样说?” “姨母说若你自己考不上,也别说是她府中出来的,她丢不起那个人。” 高彻开心地望着周思焉:“今年恩科还未开始,贤哥哥不若先试试?” 眼前三个男人不说兴高采烈,也是一派喜气洋洋,高丹在旁看着都刺眼。 “你们……”她刚开口,就听到自己声音嘶哑。 高彻回头,好像才想起有她:“皇姐不必担心,即使王家罪孽滔天,朕也会看在先皇份上,保皇姐以后的生活如常,只是与楚国的婚约为王氏逆党矫诏,算不得数。” 她刚才还没想起来,她今日及笄以后苏沁就应该送彩礼来了。 可现在她的这个曾经的未婚夫,一手将她的血亲送入牢狱。 “矫诏……”她脑袋嗡嗡作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起,只能呆呆重复高彻的话。 “大行皇帝先前密诏给表哥赐过婚的。”高彻站在周思焉身边淡淡说道。 “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喉咙上好像有一只手死死掐着,让她头晕目眩。 “从王氏争权构陷储君时,就应有今日。”这次却是苏沁开口说道。 太子案时,高丹已有十二岁,她还记得当时宫中风声鹤唳,再后来就是北胡南下,皇室南渡。 “我不知道……”她捂着自己的胸口。 刚才的慌乱中,她头上插着的金钗掉落下来,她垂眼看到那金钗,似乎心中有了什么念头。 “皇姐今日便知道了,王氏之罪,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若干年来的是非曲直一定查得清清楚楚,不过定罪之前不会允许探监,皇姐现在不若先回去,等开放探监时,朕派人知会你。” 高丹沉默不语,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钗,那是她母后不久前才给她插上的,这根金钗钗头用红玛瑙做成石榴模样,她想着及笄礼后苏沁下朝,过门之前最后再见他一次,所以今日的妆容格外鲜妍。 “你……你不是说要娶我……” “公主最好再想想当时臣所言。” ——“……,若有朝一日,臣辜负公主恩情,也不后悔?” 他说得模棱两可,竟是连骗她都懒得!只是她一厢情愿! 思及此,高丹觉得脑子里忽然安静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表哥小心!” 高彻看见高丹抬头,目中血丝满绕,握着簪子朝苏沁刺过去! 第115章 金钗错 徐家兄妹一东一西两头忙着,南安城内的事也是片刻不休。 到十月高丹生辰及笄礼那一日,倒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毕竟王家的人都很高兴。 王后高兴,是因为眼看着高丹长大,马上就要成人出嫁。 王岂之很高兴,是因为最近眼前碍眼的人少了。 淑嫔从得宠到怀孕,刘叔佟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女儿怀的就是太子,他马上就能当国舅了。 南安之乱时,王岂之仓皇逃命,刘叔佟虽然跑得晚些,可见战况扭转,他倒是第一个回去的,美名其曰‘督战’,这让他有了些资历,俨然一副朝中中流砥柱的模样。 加上淑嫔有孕,后宫前朝,他两父女简直是要登天的模样。 虽然之前攀附王氏一党也让他权势滔天,可倚靠别人哪能比得上靠自己,刘叔佟这下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王岂之哪会吃那么大一个闷亏,况且现在王道然还回来了,他腰杆子也是不软,之前齐国造反时本就嫌刘叔佟能力不足,几方考量下,决定在放任刘氏一派坐大前,先下手为强。 先前刘叔佟吃空饷的事,于是就被翻了出来。 尽管他当初做这些事都没有经过自己的手,非要严查起来,拿个替死鬼就好了,但既然要定他的罪,王岂之肯定是有十足把握,一是王道然那边的账目,另外还从欧阳敬和裴吾那查到了一些可以证明与他直接有联系的东西。 当初训练新兵时做的假账和徐当仁的奏折也算帮上点忙。 虽然是徐不让写的东西,但名义上是徐当仁所出。 他当时没把两人看在眼中,却没想这最小的疏忽却能要了他的命。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虽说也有吃空饷的现象,但兵部吃空饷,那是影响一国兵力,动摇国家基本的。 正在刘叔佟焦头烂额的时候,宫中也传出消息来——淑嫔小产了。 两三个月的身子,本就轻易磕不得碰不得,可那王贵妃,名义上因着刘叔佟的干系让她跪了一夜佛堂,早上宫女们才发觉淑嫔身下一滩血,人早已没了知觉,太医都说若再晚些,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难救。 莫说他尚未定罪,就是真定罪了,俗语也说罪不及家人,王氏一党竟是连他女儿也不放过! 在王家的追逼下,私吞军饷案尘埃落定,刘叔佟及其几个党羽死罪,待月后问斩,而刘氏一族,除淑嫔废去嫔位打入冷宫外,流放三千里,世代为奴。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看得人感慨,一朝中天日,一朝脚下泥,管你什么达官富贵、王侯将相,疏忽转眼也不过是城外荒草堆。 这大案虽然看着是刘叔佟一家之事,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王氏一党不可不谓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就算你真有那么点正义之心,开口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家中关系还够不够死前给家里人传个话。 王道然倒不算太高兴。 王后把他叫回来,他只带了三万人。 他一辈子掌兵,现在虽说不是卸了兵权,却感觉浑身难受。 好在王凌争气,到时候监考过恩科以后,他王家第三代也算后继有人。 高丹浑然不知这些大人心中所想,只是很开心地对自己的衣裳看了又看,她一头长发只是盘起,等一会王后给她上头。 “南安的贵妇人们都来了呢。”蕙兰从王后那处回来,说道。 “那是当然。”高丹对着镜子看额心的花钿,今日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偏差。 等着吉时到,她去到王后宫中,果然一屋子都是人,连她久未见的平阳长公主也在。 高丹以为她这姑姑并不太喜欢她的,没想到还是给了她面子。 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都是相熟的贵妇人,旁边还有奏乐的伶人,虽只是及笄小礼,排场却不可谓不盛大。 王后拉着高丹的手,眼中浅浅含有热泪。 及笄后楚国的彩礼便会送进宫来,最多两三月,高丹就要嫁为人妇了。 “大好的日子,可千万不能落泪。”王家一名亲戚说道。 王后垂眼,再抬眼时露出甜美得宜的微笑:“当然,今日是我们丹儿的大日子。” 一行人去了太庙。 这里算是皇帝的家庙,行礼自然要在这里。 王后才把簪子插到高丹头发里,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就有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安奉韵看势不对,赶忙把他拦下来,拉到一旁悄悄问:“出什么事了。” “侯爷,侯爷他,他和国舅爷……”他跑了这一路,气都喘不匀,听得安奉韵直着急。 帮他顺着气问道:“讲重点说。” “周氏遗党当朝参奏二位诬陷废太子,迫害王储,里通外国,祸乱朝纲……” 听了开头两个罪名安奉韵就听不下去了,让那小太监闭嘴,自己去找了王后。 王后明显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打发了一堆贵妇人让他们去御花园逛逛,自己朝着这边走过来。 得知这个消息,她脸色也为之一变。 周氏是前太子太傅周成汤一脉,废太子被构陷入狱,可以说是从周家兼并土地案起的。 当时周氏十岁以上的男人全被杀光了,女人为妓,男人为奴,和如今的刘氏一个下场,周家人丁不旺,那些人是王岂之一个个看着杀掉的,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周氏余党? 王后急匆匆往前朝赶。 高丹离王后最近,她看着母亲嘴角的笑容消失,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虽然王后强自镇定地把人遣散,但她留了个心眼,跟在王后看不见的地方也往前朝跑。 她已经是个大人了,也想分担家里的事。 可是一切都晚了。 等赶到上朝的大殿后面,她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好王氏也来了,还不拿下?” 她听见打斗声,是母亲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与禁军搏斗的声音,听到母后依旧冷静的吼声:“蕞尔小贼,禁军何在!何人敢动本宫!” 她听见清亮的耳光声,接着母亲的声音便没有了。 等她反应过来冲到殿前,满朝文武正侧目看着王后被带下殿去。 苏沁站在高彻王座边上,看到她来,无喜无悲:“带公主下去。” 他一身玄色亲王服,八旒冠冕有些挡住他的眼,金色绣线绣出的蛟趴在他身上,称得他平时柔和如好女的面容威严无比。 高丹发疯一样在太监宫女来拉她前扑到高彻王座之下:“你们疯了!母后是太后!你们凭什么那样对她!” 高彻也与平时不太一样,他目光清亮,指了指殿中一站一跪的两个人:“皇姐若有疑惑,可以问他们。也可等审讯完成后细细品读罪诏书。” 站着的人是周思焉,跪着的却是本该在天牢中等待问斩的刘叔佟! 本来罪证确凿以后刘叔佟前两日就该问斩了,可顾虑到高丹的及笄礼,将他的刑期推到了五日后。 没想到这厮居然成了扳倒王家的工具! 王家倒得惊天动地,而且完全没有一点点预兆。 朝堂上所有文臣武将都震惊于此,今日有什么事都不好再提,高彻看他们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散了朝,也让人把刘叔佟带下去。 殿中只剩周思焉、他自己、苏沁和高丹。 “贤哥哥。”高彻站了起来,走下御座到周思焉面前。 此刻的他忽然没了以前那样乖戾的脾气,也不是刚才那样少年帝王的霸气,好像只是以前那个不被人重视的皇六子。 周思焉却往后退了半步,半跪在地上:“戴罪之身,不值陛下如此挂念。” 高丹想起来了。 从前太傅进宫教授诸皇子时,偶尔会带着他这个最年幼的孙儿——周贤周思焉。 那时高彻因为出身卑微,经常被别的皇子公主欺负调笑,所以他进学时不爱呆在学堂而喜欢到处乱跑。 身为皇六子,前面还有五个兄弟,从来没人想过他有朝一日会登临御座,即使不欺负他,也没人花时间搭理他,只有太子偶尔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 周思焉只比高彻大三岁,在太傅授意下,便在他跑出学堂时单独与他授课。 虽然年纪相差没多少,但周家是书香世家,帮高彻开蒙问题不大。 在那段不被人关注的时光中,周思焉就是高彻最为珍视的人。 再来就是周家被诬陷,周氏一族被灭。 彼时连早已成家并且在朝堂中有话语权的太子都对此无能为力,何况高彻?可今时今日已经不一样了。 “朕已为周家洗了冤,贤哥哥还能回来么。” 只四年功夫,却是时移世易,眼前的人离开时,还没高彻如今大,今日两人再相对,却已不是半吊子师徒,而是君臣了。 周思焉仰头看高彻,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罪臣已……” 苏沁在旁却抢白道:“思焉现暂居平阳公主府,长公主的意思,若有能力,便让他自己科举入仕。” 周思焉惊讶地看着苏沁:“公主她这样说?” “姨母说若你自己考不上,也别说是她府中出来的,她丢不起那个人。” 高彻开心地望着周思焉:“今年恩科还未开始,贤哥哥不若先试试?” 眼前三个男人不说兴高采烈,也是一派喜气洋洋,高丹在旁看着都刺眼。 “你们……”她刚开口,就听到自己声音嘶哑。 高彻回头,好像才想起有她:“皇姐不必担心,即使王家罪孽滔天,朕也会看在先皇份上,保皇姐以后的生活如常,只是与楚国的婚约为王氏逆党矫诏,算不得数。” 她刚才还没想起来,她今日及笄以后苏沁就应该送彩礼来了。 可现在她的这个曾经的未婚夫,一手将她的血亲送入牢狱。 “矫诏……”她脑袋嗡嗡作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起,只能呆呆重复高彻的话。 “大行皇帝先前密诏给表哥赐过婚的。”高彻站在周思焉身边淡淡说道。 “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喉咙上好像有一只手死死掐着,让她头晕目眩。 “从王氏争权构陷储君时,就应有今日。”这次却是苏沁开口说道。 太子案时,高丹已有十二岁,她还记得当时宫中风声鹤唳,再后来就是北胡南下,皇室南渡。 “我不知道……”她捂着自己的胸口。 刚才的慌乱中,她头上插着的金钗掉落下来,她垂眼看到那金钗,似乎心中有了什么念头。 “皇姐今日便知道了,王氏之罪,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若干年来的是非曲直一定查得清清楚楚,不过定罪之前不会允许探监,皇姐现在不若先回去,等开放探监时,朕派人知会你。” 高丹沉默不语,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钗,那是她母后不久前才给她插上的,这根金钗钗头用红玛瑙做成石榴模样,她想着及笄礼后苏沁下朝,过门之前最后再见他一次,所以今日的妆容格外鲜妍。 “你……你不是说要娶我……” “公主最好再想想当时臣所言。” ——“……,若有朝一日,臣辜负公主恩情,也不后悔?” 他说得模棱两可,竟是连骗她都懒得!只是她一厢情愿! 思及此,高丹觉得脑子里忽然安静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表哥小心!” 高彻看见高丹抬头,目中血丝满绕,握着簪子朝苏沁刺过去! 第116章 臣妻的嫁衣,好看么 若说高丹对苏沁的心意,其实跟与徐不让说的差不多。 王后未得势以前,她也并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长得不是最美,不是最有才,几乎是没什么亮点的人。 而苏沁从来是人群的中心。 他相貌出众,一手琴技不输京中最顶级的乐师,擅山水、长楷书,年纪轻轻便通于经史子集,即使他不是喜欢被别人注视的性子,也总是有很多人簇拥着他。 那时高丹总是远远看着他,两人说话都很少。 而当他率领千军万马前来救驾时,高丹已经因为王家的得势,成为她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可大概是幼年养成的习惯,她还是会仰望一般地注视着苏沁。 她已经快到了挑选夫婿的年纪,王后曾经给她提过不少人,可她心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沁。 即使知道他性情淡漠,又心有所属。 她开始不自觉又笨拙地讨好他,看得王后直摇头。 他喜欢调香,她便到处去寻名贵香料赠他,即使他很少收下。 他琴技很好,高丹不会乐器,声音却继承自王后的婉转甜美,她学了不少曲子,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他琴声相和。 他喜欢诗词,她便努力背很多诗词,即使忘得很快,也重又一遍遍背。 她还记得他自己写的那首诗: 旧巷桂暗香,南园西风凉。 音书竟无讯,两隔如参商。 庭树已如盖,不见燕归来。 薛笺可堪载,莫失莫相忘。 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觉得悲伤。 她其实并不想要他死,她清楚高彻和他所说可能都是真的。 可他若不死,她怎么对得起母后、舅舅、外伯祖父,若她早一些发现他的心思,或许今日他们不至当朝下狱。 她死死盯着苏沁的脸,那张脸原是那样美好。 千军万马中他映着火光而来,跪在父皇面前说臣救驾来迟,虽然当时苏沁一眼没看她。高丹依旧觉得好像天地间再无忧愁与纷争。 在高彻的叫声中高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可刚意识到,她马上就后悔了。 苏沁不慌不忙地闪身,躲开了高丹的一击。 他虽然没功夫,但高丹也没有,怎么可能她想刺就让她刺。 他瞥了一眼惊叫的小皇帝和愣住的周思焉,单手捏住高丹的手腕,一用力,金簪就再次掉落在地。 “还不把公主送下去。”他唤来几个太监,将高丹交给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高丹一击不成,再无反手之力,憋了半天的泪水,这时才缓缓落下。 “什么为什么。”苏沁背手看着她,不复刚才的淡然,带上了一丝戏谑:“公主以为我会觉得自己亏欠于你然后死于你手么。” 高丹依旧看着他,他虽然带笑,却全然是个陌生人模样。 “你知北胡南下时我不在京中,你可知我回楚地是为了求亲?若不是王氏一党构陷谋害太子,引北胡伺乱而动,我与我妻,也不会生离这许多年,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次拆散我夫妻,计划将她嫁作他人妇,夺妻之仇,某片刻不敢忘。”他轻松地说道,字句中的恨意却满溢出来:“臣妻的嫁衣,好看么?” 他变得很陌生。 在高丹印象中的苏沁,应该是温润淡漠的,待人有礼,却与谁都没什么感情。 他能写出那样的诗,怎么可能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只是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不是她。 “今日公主及笄,本应该送上一声祝福。”他语气中没有一丝祝福:“王氏为了今日你的大日子能吉祥如意,连近日问斩的刑犯都能拖后几日行刑,可我妻及笄时却是山河破碎,万民恸哭,当时可有人为她考虑,为她祝福?” 在场之人,无不与王氏血海深仇,多说无益,高彻挥挥手,让人把高丹带了下去。 “薛老回来了么?”高丹下去后,殿内沉默半晌,高彻问道。 “回了,只待陛下下命,便可代为监管中书省。” 高彻看了周思焉一眼,见他也轻轻点头。 薛催当了十数年中书令,德高望重,在王岂之入狱后先行代管中书省直到选出下一任中书令是最为服众的。 “城外的军队呢?” “已派朱琅大人暂时统领,事后可归并于京师防备作为正当补充。” “王家家眷需要一并调查,十日后的恩科怎么办?” “夏翰林与太傅可代为监考。” 一问一答,苏沁都有合适的安排,高彻叹了口气:“辛苦表哥了。” 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苏沁发那么大的火。 其实高彻隐隐觉得他发火才好,那样无悲无喜又算无遗策的,也太不像人了。 他也像自己的一样,只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那朕再给你颁一道赐婚诏书?”他不确定地问道。 “谢陛下,但是不用了。”他躬身谢恩:“此间事未了,加上叛军未灭,接下来还有得忙。” 高彻长吁出一口气,是啊,他的事才刚开始呢。 高彻又拉着周思焉说了很多话,苏沁还有许多事要做,便自己先出宫去。 两人说到平阳长公主派人过来,她问周思焉自己要回去了他要不要一道,高彻此前还想留周思焉夜宿。 “罪臣就先出宫去了。”周思焉却先拜别。 “姑姑她……”高彻犹豫着问道。 “平阳主,待我很好。”周思焉垂下眼,却有些面红。 当初他本是要跟着家中男子一起砍头的,却是太子求在平阳长公主门下,移花接木,救得他一条命。 坊间传闻平阳长公主收了个很年轻的面首,藏在府中从不示人,让他得以在王氏眼皮子底下活了那么些年,今日又得以与平阳公主一起入宫,站在这殿上为家族平反。 两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其间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即使这次他成功脱罪,科举中又能重入仕途,让他立即与平阳公主割席都是不可能的。 “好,那贤哥哥安心备考,朕等你。”高彻送他走了一段路,前边就能看到平阳公主的马车。 “陛下似乎有些畏惧心源。”周思焉忽然说道。 “说不上,只是觉得表哥他心藏得太深,让人看不透。” “心又怎么能是肉眼凡胎能看透的呢。”周思焉笑道:“我却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 “当初他与祖父一道进宫授课时,完全能看出他的志不在此。” 周思焉冲车夫或是车上的某人招了招手,示意等一会:“他的师父我也曾见过,说是大儒,谈吐间多少有些外儒内道的意思。” “这些朕知道。”高彻不解地看着他。 周思焉想了想:“他自己写得有本游记不知陛下看过否?” “这个却没听说过。” “明日我托人带给陛下,以文识人,是盖轮扁所不得言。” “好。”高彻低头:“当时贤哥哥还未教授到《文赋》。” “陛下现在不已经学得很好了么。”周思焉弯起嘴角。 尽管一开始祖父叫他教这个六皇子时他还觉得麻烦,授课时偶尔并不上心,可就因着这样的前缘,今日让他周家沉冤得雪。 福祸何所因?但行好事,无愧于心罢了。 辞别高彻,他走向等候多时的车驾,马车上,平阳公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 “还顺利么。”见周思焉上车,她懒洋洋地问道。 周思焉靠着马车壁坐下,拿过一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还要等着三司会审。” “哼,沁儿这孩子,只要出手,必然滴水不漏,三司那边,御史台余挽枚本就和王家不对付,刑部的符老头算是以前的太子一脉,至于大理寺,虽然成退这个废物算是王氏党羽,但有蔡衍这条疯狗盯着,别保不了王氏,却让狗咬了去。” 周思焉静静听着平阳长公主分析,末了剥好了橘子,连上面的经络都撕了下来,递给她。 平阳长公主接过橘子:“我知你有才,也不可能甘心囿于宅院,那就试试看能飞多高,别让周老头失望。” “公主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了么。”周思焉看着自己的手指,若不是平阳公主,这双手早成了旧京城外土中的腐骨。 “思焉,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周家也等着你去光复门楣。周家本就是被冤枉迫害。我虽是女人,却也是大尧的公主,我保你,也是保我自己的良心,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她说的那样好听,仿佛从前种种都不存在了,每个雨夜中的意乱情迷都是周思焉自己的春梦。 “公主不若再考虑考虑。”周思焉挑着眼望她:“或者新科状元尚主比较好听些。” “你……”平阳公主知道他本就是倔强的性子,刚来她府上的时候要死要活也磨了半年才好,便懒得劝他,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家。 王家的事,牵扯前朝至今数件大案,而且前朝后宫诸事掺杂,加上南渡后许多资料证据遗失,即使三司会审也审得很艰难。 不过最确凿的一是构陷储君、一是叛国通敌。 得知王岂之和王茵曾与北胡朝中私下往来,商议媾和之事时,据说王道然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王氏一党也并非铁板一块,王道然虽然手握兵权,看着是王氏的主心骨,可在权力中心的王岂之、王茵才是这些权利的真正使用者和受益人。 王道然本还想着只凭前朝的旧案,到他这里也就是削爵罢官,朝廷无人可用,最后还是会启用他,可里通外国在任何时代都是夷九族的死罪。 而且对他这样领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战的人来说,不止是奇耻大辱,更是对他一辈子所做之事的否定。 听说王道然绝食三日,死于狱中的消息,苏沁只是轻笑了一声:“传令给莫璠,让他在军中好好整治。” 最近苏沁忙得几乎没闭过眼,情绪也越来越奇怪,看什么都带着笑,细看去,又觉得他眼中毫无笑意,甚至一点光彩都没有,仿佛在说梦话。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李秀正陪着他处理公务。 南安之难时京兆尹提前发现宁王动向不对并报告给刘叔佟,在之后的赏罚中,他迁至门下省录事。 虽然还是从七品上,算是给苏沁打下手,而且三省六部可是最接近权利中心的存在,同品级下,却比待在九寺中更能有升迁的可能。 “不。” 目前纷杂的事物并非他不眠不休几日就能做完的,李兰芝不知道他在熬什么,或者是在等什么。 第116章 臣妻的嫁衣,好看么 若说高丹对苏沁的心意,其实跟与徐不让说的差不多。 王后未得势以前,她也并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长得不是最美,不是最有才,几乎是没什么亮点的人。 而苏沁从来是人群的中心。 他相貌出众,一手琴技不输京中最顶级的乐师,擅山水、长楷书,年纪轻轻便通于经史子集,即使他不是喜欢被别人注视的性子,也总是有很多人簇拥着他。 那时高丹总是远远看着他,两人说话都很少。 而当他率领千军万马前来救驾时,高丹已经因为王家的得势,成为她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可大概是幼年养成的习惯,她还是会仰望一般地注视着苏沁。 她已经快到了挑选夫婿的年纪,王后曾经给她提过不少人,可她心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沁。 即使知道他性情淡漠,又心有所属。 她开始不自觉又笨拙地讨好他,看得王后直摇头。 他喜欢调香,她便到处去寻名贵香料赠他,即使他很少收下。 他琴技很好,高丹不会乐器,声音却继承自王后的婉转甜美,她学了不少曲子,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和他琴声相和。 他喜欢诗词,她便努力背很多诗词,即使忘得很快,也重又一遍遍背。 她还记得他自己写的那首诗: 旧巷桂暗香,南园西风凉。 音书竟无讯,两隔如参商。 庭树已如盖,不见燕归来。 薛笺可堪载,莫失莫相忘。 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觉得悲伤。 她其实并不想要他死,她清楚高彻和他所说可能都是真的。 可他若不死,她怎么对得起母后、舅舅、外伯祖父,若她早一些发现他的心思,或许今日他们不至当朝下狱。 她死死盯着苏沁的脸,那张脸原是那样美好。 千军万马中他映着火光而来,跪在父皇面前说臣救驾来迟,虽然当时苏沁一眼没看她。高丹依旧觉得好像天地间再无忧愁与纷争。 在高彻的叫声中高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可刚意识到,她马上就后悔了。 苏沁不慌不忙地闪身,躲开了高丹的一击。 他虽然没功夫,但高丹也没有,怎么可能她想刺就让她刺。 他瞥了一眼惊叫的小皇帝和愣住的周思焉,单手捏住高丹的手腕,一用力,金簪就再次掉落在地。 “还不把公主送下去。”他唤来几个太监,将高丹交给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高丹一击不成,再无反手之力,憋了半天的泪水,这时才缓缓落下。 “什么为什么。”苏沁背手看着她,不复刚才的淡然,带上了一丝戏谑:“公主以为我会觉得自己亏欠于你然后死于你手么。” 高丹依旧看着他,他虽然带笑,却全然是个陌生人模样。 “你知北胡南下时我不在京中,你可知我回楚地是为了求亲?若不是王氏一党构陷谋害太子,引北胡伺乱而动,我与我妻,也不会生离这许多年,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次拆散我夫妻,计划将她嫁作他人妇,夺妻之仇,某片刻不敢忘。”他轻松地说道,字句中的恨意却满溢出来:“臣妻的嫁衣,好看么?” 他变得很陌生。 在高丹印象中的苏沁,应该是温润淡漠的,待人有礼,却与谁都没什么感情。 他能写出那样的诗,怎么可能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只是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不是她。 “今日公主及笄,本应该送上一声祝福。”他语气中没有一丝祝福:“王氏为了今日你的大日子能吉祥如意,连近日问斩的刑犯都能拖后几日行刑,可我妻及笄时却是山河破碎,万民恸哭,当时可有人为她考虑,为她祝福?” 在场之人,无不与王氏血海深仇,多说无益,高彻挥挥手,让人把高丹带了下去。 “薛老回来了么?”高丹下去后,殿内沉默半晌,高彻问道。 “回了,只待陛下下命,便可代为监管中书省。” 高彻看了周思焉一眼,见他也轻轻点头。 薛催当了十数年中书令,德高望重,在王岂之入狱后先行代管中书省直到选出下一任中书令是最为服众的。 “城外的军队呢?” “已派朱琅大人暂时统领,事后可归并于京师防备作为正当补充。” “王家家眷需要一并调查,十日后的恩科怎么办?” “夏翰林与太傅可代为监考。” 一问一答,苏沁都有合适的安排,高彻叹了口气:“辛苦表哥了。” 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苏沁发那么大的火。 其实高彻隐隐觉得他发火才好,那样无悲无喜又算无遗策的,也太不像人了。 他也像自己的一样,只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底。 “那朕再给你颁一道赐婚诏书?”他不确定地问道。 “谢陛下,但是不用了。”他躬身谢恩:“此间事未了,加上叛军未灭,接下来还有得忙。” 高彻长吁出一口气,是啊,他的事才刚开始呢。 高彻又拉着周思焉说了很多话,苏沁还有许多事要做,便自己先出宫去。 两人说到平阳长公主派人过来,她问周思焉自己要回去了他要不要一道,高彻此前还想留周思焉夜宿。 “罪臣就先出宫去了。”周思焉却先拜别。 “姑姑她……”高彻犹豫着问道。 “平阳主,待我很好。”周思焉垂下眼,却有些面红。 当初他本是要跟着家中男子一起砍头的,却是太子求在平阳长公主门下,移花接木,救得他一条命。 坊间传闻平阳长公主收了个很年轻的面首,藏在府中从不示人,让他得以在王氏眼皮子底下活了那么些年,今日又得以与平阳公主一起入宫,站在这殿上为家族平反。 两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其间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即使这次他成功脱罪,科举中又能重入仕途,让他立即与平阳公主割席都是不可能的。 “好,那贤哥哥安心备考,朕等你。”高彻送他走了一段路,前边就能看到平阳公主的马车。 “陛下似乎有些畏惧心源。”周思焉忽然说道。 “说不上,只是觉得表哥他心藏得太深,让人看不透。” “心又怎么能是肉眼凡胎能看透的呢。”周思焉笑道:“我却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 “当初他与祖父一道进宫授课时,完全能看出他的志不在此。” 周思焉冲车夫或是车上的某人招了招手,示意等一会:“他的师父我也曾见过,说是大儒,谈吐间多少有些外儒内道的意思。” “这些朕知道。”高彻不解地看着他。 周思焉想了想:“他自己写得有本游记不知陛下看过否?” “这个却没听说过。” “明日我托人带给陛下,以文识人,是盖轮扁所不得言。” “好。”高彻低头:“当时贤哥哥还未教授到《文赋》。” “陛下现在不已经学得很好了么。”周思焉弯起嘴角。 尽管一开始祖父叫他教这个六皇子时他还觉得麻烦,授课时偶尔并不上心,可就因着这样的前缘,今日让他周家沉冤得雪。 福祸何所因?但行好事,无愧于心罢了。 辞别高彻,他走向等候多时的车驾,马车上,平阳公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 “还顺利么。”见周思焉上车,她懒洋洋地问道。 周思焉靠着马车壁坐下,拿过一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还要等着三司会审。” “哼,沁儿这孩子,只要出手,必然滴水不漏,三司那边,御史台余挽枚本就和王家不对付,刑部的符老头算是以前的太子一脉,至于大理寺,虽然成退这个废物算是王氏党羽,但有蔡衍这条疯狗盯着,别保不了王氏,却让狗咬了去。” 周思焉静静听着平阳长公主分析,末了剥好了橘子,连上面的经络都撕了下来,递给她。 平阳长公主接过橘子:“我知你有才,也不可能甘心囿于宅院,那就试试看能飞多高,别让周老头失望。” “公主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了么。”周思焉看着自己的手指,若不是平阳公主,这双手早成了旧京城外土中的腐骨。 “思焉,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周家也等着你去光复门楣。周家本就是被冤枉迫害。我虽是女人,却也是大尧的公主,我保你,也是保我自己的良心,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她说的那样好听,仿佛从前种种都不存在了,每个雨夜中的意乱情迷都是周思焉自己的春梦。 “公主不若再考虑考虑。”周思焉挑着眼望她:“或者新科状元尚主比较好听些。” “你……”平阳公主知道他本就是倔强的性子,刚来她府上的时候要死要活也磨了半年才好,便懒得劝他,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家。 王家的事,牵扯前朝至今数件大案,而且前朝后宫诸事掺杂,加上南渡后许多资料证据遗失,即使三司会审也审得很艰难。 不过最确凿的一是构陷储君、一是叛国通敌。 得知王岂之和王茵曾与北胡朝中私下往来,商议媾和之事时,据说王道然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王氏一党也并非铁板一块,王道然虽然手握兵权,看着是王氏的主心骨,可在权力中心的王岂之、王茵才是这些权利的真正使用者和受益人。 王道然本还想着只凭前朝的旧案,到他这里也就是削爵罢官,朝廷无人可用,最后还是会启用他,可里通外国在任何时代都是夷九族的死罪。 而且对他这样领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战的人来说,不止是奇耻大辱,更是对他一辈子所做之事的否定。 听说王道然绝食三日,死于狱中的消息,苏沁只是轻笑了一声:“传令给莫璠,让他在军中好好整治。” 最近苏沁忙得几乎没闭过眼,情绪也越来越奇怪,看什么都带着笑,细看去,又觉得他眼中毫无笑意,甚至一点光彩都没有,仿佛在说梦话。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李秀正陪着他处理公务。 南安之难时京兆尹提前发现宁王动向不对并报告给刘叔佟,在之后的赏罚中,他迁至门下省录事。 虽然还是从七品上,算是给苏沁打下手,而且三省六部可是最接近权利中心的存在,同品级下,却比待在九寺中更能有升迁的可能。 “不。” 目前纷杂的事物并非他不眠不休几日就能做完的,李兰芝不知道他在熬什么,或者是在等什么。 第117章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接近宝安的时候,徐不让将禁军兵分两路,让他们各自去了交越两处最大的粮仓。 何敢要带高彻的口谕给章临,不能直接从宝安走,从这个镇子开始就得绕路而行,徐不让却并不打算与他同行的模样。 “好坏我得去探查一番。”徐不让把手上的长刀裹上布,又缠上树皮、稻草,做成拐杖的模样:“何兄自去与章将军报告便是,不必管我。” “你又要去哪。”邓荣昌却在一旁问道。 “反正章将军第一步也得是探查敌情,我自己去就是了。” 之前让禁军去守卫粮仓时,徐不让本想让他也一起去,哪想到这家伙以官职相同她管不了他为由拒绝了她的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保护你,你把兄弟们都支使出去就算了,别想使唤我。” 徐不让白他一眼:“爱去不去。” 反正她下的死命令,禁军多一人少一人问题不大。 “你打算自己潜入敌营?”何敢问她。 “不算敌人,只要条件合适,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她一身与旅店老板换来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暮霭和甲胄都存在之前卫氏商铺中。值钱的东西只有随身带的江流印,和苏沁的香囊。 那东西虽然精致,也不会被人辨认出身份,即使被发现,说是偷的就好。 “那我走了,至多十日,便能与你们汇合。” 看着她利落的身影,何敢摸摸脖子,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把这件事报告给章将军。 徐不让走出半里地,邓荣昌才赶了上来。 “我光知道你们这些兵少爷蠢,却也不知如此之蠢。”打量了邓荣昌一下,徐不让感叹道。 他虽然卸了铠甲,却还随身带着武器。 不说他从哪弄来一身绸缎袍子,那剑鞘上的华丽装饰也意味着他不是寻常武人。 他清晨起来才知道徐不让的计划,哪有时间弄这些伪装,慌里慌张把东西存好,衣服是新买的,剑却还未做伪装。 “你……”邓荣昌被她嘲讽了一番,却又不能把她自己扔在这,只得忍着脾气跟她走。 还好徐不让脑子一转,也没想着赶他,两人就这么走了十几里地,接近晚上时,才看到宝安的影子。 那地方被流民当做大本营,所以周围都有警戒,她甚至没走大路,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此时旁边的大路上,正有一伙人骑着马往宝安方向赶。 邓荣昌看徐不让不怀好意朝他笑笑,接着就地一滚,地上的树叶泥土便沾到她脸上身上。 他俩走了一天,身上本就有些狼狈,这一滚,她更是看着脏兮兮。 “救,救命!” 然后他就听她喊道。 徐不让一路没喝水,声音嘶哑,喊声凄厉,路上的人马上就发现了他们。 邓荣昌忽然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想法,瞬间惊掉下巴。 可路边的人已经往这边走来,他只得配合道:“你还能跑哪去!” “住手!”一支箭射在邓荣昌身侧,他在心中痛骂徐不让,却还是装作畏惧对方人多势众的模样,往树林深处跑去。 徐不让看他配合,也有几分惊讶,不过大路上那伙人赶了过来,她只得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刚才滚那一下,不知什么东西掉进她眼里,此时不用装眼睛也红红的,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救我。”她哑着嗓子说道。 “小娘子不用害怕,那厮已经被我们赶走了。”为首的是个少年人,看着十七八岁和徐不让差不多大,皮肤被晒得黝黑,却身穿道袍。 她运气也太好了,一来就撞上真正谷神道的人了。 虽然狼狈,但徐家双生子本就生得俊美,尤其是她现在还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黝黑的面孔忽然有一丝飞红。 就这样,徐不让混入了这批人,一起进了宝安。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邓荣昌才咬着牙从树上爬下来。 这王八蛋,做什么都不给他先打声招呼,肯定是还记得比武时的仇! 她倒是轻而易举进去,可他怎么办! 徐不让才不管那许多,坐在那皮肤黝黑的少年马后一起进了宝安。 “这样啊,那你运气可好了,说不定你亲戚就在我们这呢。”这人介绍自己叫蒋福,是谷神道道长的弟子。 她编了个谎,说自己从西北来交州投靠亲戚,四处没寻到就算了,还招上了登徒子的觊觎,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投奔舅舅,谁知他也……”她依旧哑着嗓子,语气哀伤得似乎要落下泪来:“这样的世道,叫人怎么活呢。” 她倒也没完全说谎,她确实是来找舅舅的。 “我舅舅是个读书人,或许你知道哪里有会读书认字的人么?” “读书人啊。”蒋福努力想着:“你舅舅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舒,却不知大名。”她又随口编了一个。 “姓舒?那可巧,我师父也姓舒。”蒋福乐道:“你现在过来也没地方住,不如先住在道观中如何?” 她能说不好吗? 于是等蒋福把一道回宝安的人各自安置后,便带着徐不让去了谷神道的道观。 那只是一间普通宅子,毕竟宝安只是谷神道临时落脚点。 许多人进出来往,都与蒋福打着招呼。 少年一一回应,徐不让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众人,那些人看着都是普通百姓的模样。 “到了,这就是我师父。”进到二进的堂屋时,蒋福指着里面说道。 里面正中摆着一张大桌,上面乱七八糟堆着一堆文书和其他杂物,有两个人在桌边忙着什么,旁边还有些人正听他二人吩咐。 “师父,我回来啦!”徐不让还没看清屋中之人,蒋福便一跃而入堂屋,大声叫道。 “回来就回来,喊什么喊。”左边那人声音苍老,应该就是蒋福的师父:“在夏先生面前不得无礼。” “夏先生。”蒋福朝着桌边另一人行礼。 那人点点头,视线却没从桌上挪开。 徐不让的视线也没能再挪开。 “我在城外救了一个姑娘,听说是来寻亲的,好巧不巧,她的舅舅也姓舒!师父您看我们能帮着找找么。” 舒道士抬头望过来,打量徐不让半晌,忽然咧开嘴笑道:“那是当然得帮着找找。” “快来,我师父答应了。”蒋福朝她挥手道:“徐姑娘。” 听到蒋福的声音,夏彦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定在原地。 现下天色已暗,门口点着灯笼,灯火的暖光洒在徐不让身上,整个人看着都不真切。 “辞儿……”夏彦试探着开口道。 徐不让看着他,随即脸上露出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这一路我还在担心若是您出了什么闪失怎么跟外祖和娘交代,看来我真是多虑了啊。” “你们认识?”蒋福看看夏彦,又看看徐不让。 “当然认识啊。”徐不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舅舅。” 夏彦已过不惑之年,看着生气的徐不让,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先进来,我们慢慢说。” 夏彦监督春耕确实不假,不过高彻让他来,还要查另外一件事。 他登基到年初水灾两次开仓赈粮,几处账本却是对不上的。 直接去看账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他们想让上面看的东西。所以夏彦一路暗中巡查,高彻生日前刚有些头目,在宝安时却遇上流民,被他们劫持。 “没想到他们一劫,却是帮了我。”夏彦感慨道。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行事已经被有心人得知,对方怕他查出些什么,为了掩盖罪名,便派出杀手想要杀夏彦灭口。 “那你安全以后也应该及时上报平安的消息。”徐不让话刚出口又有些后悔。 若夏彦报了平安,对方知道他没死,这方不成,便会想出其他方式来消灭证据,那他之前的辛苦就白费了,而现在他生死未卜,对方也不会贸然行动。 她呸呸两句,示意自己说错话,又望着那姓舒的道士:“那你们呢?” 道士看她来,便遣散了屋中其他人,只留她舅甥二人,和他师徒二人。 徐不让忽然变得强势让蒋福不太习惯,他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们说话。 舒道士抚须笑道:“老道出世之人,不知姑娘说的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们行军路线图,能挡住章临的部队,还能转进如风绕开一切险恶关隘,不是普通人能做出的部署。”她看着舒道士,总觉得他有些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是么,我见姑娘也有几分眼缘。”那道士避而不谈道。 徐不让盯了他半天,依旧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便越过这个话题:“来谈谈,你们的条件。” 她来到此地本就是为了解决流民事件和寻找夏彦,既然夏彦就在眼前,那便只剩下一件事。 “这么急做什么。”舒道士笑笑:“我只道福儿今日救了个寻亲的姑娘,却没想着在这和朝廷的特使谈论什么大事。” “你是朝廷的人?”蒋福好像这时才弄明白徐不让的身份,噌的一下站起来。 说起来徐不让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快的直捣黄龙。 “门下省符宝郎兼河西节度使徐乘风座下中郎将徐不让。”她的职称乱七八糟,按常规来说根本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兼职,可她的一切都是非常规的:“牌子没带,爱信不信。” 夏彦忽然笑出声:“你小时候就说要做大官,现在这官名听着真唬人。” 徐不让原本气呼呼的,见夏彦笑,自己也绷不住:“没办法,谁让我厉害呢。” 舅甥两人笑做一团,见天色已晚,确实不是谈条件的好时间,徐不让退步说道:“明日把你们负责的人都叫过来,大家一起谈谈,此间事我多少也知道些,虽不能说完全是你们的错,但也不能放任你们这么闹下去。” “那今日先休息?”夏彦试探着问道。 “有饭么,我今日还没吃过饭。”为了演得像,她也没喝过水,不过谈话的时候倒是喝了两杯茶。 夏彦自然叫人给她安排。 蒋福和她一道来,也没吃饭,看着徐不让啃馒头,在一边吞着口水。 徐不让扫他一眼,很大度地招手:“一起过来吃点呗。” 他看了一眼舒道士,见老头子没什么表现,便上前一起吃。 “你就跟住我院子里。”吃完饭,夏彦带她下去休息,徐不让忽然想起来她好像忘了一个人。 “对了,有个家伙跟着我过来的,今夜可能会混进城来,若是抓住,还劳烦把他也带过来。” 第117章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接近宝安的时候,徐不让将禁军兵分两路,让他们各自去了交越两处最大的粮仓。 何敢要带高彻的口谕给章临,不能直接从宝安走,从这个镇子开始就得绕路而行,徐不让却并不打算与他同行的模样。 “好坏我得去探查一番。”徐不让把手上的长刀裹上布,又缠上树皮、稻草,做成拐杖的模样:“何兄自去与章将军报告便是,不必管我。” “你又要去哪。”邓荣昌却在一旁问道。 “反正章将军第一步也得是探查敌情,我自己去就是了。” 之前让禁军去守卫粮仓时,徐不让本想让他也一起去,哪想到这家伙以官职相同她管不了他为由拒绝了她的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保护你,你把兄弟们都支使出去就算了,别想使唤我。” 徐不让白他一眼:“爱去不去。” 反正她下的死命令,禁军多一人少一人问题不大。 “你打算自己潜入敌营?”何敢问她。 “不算敌人,只要条件合适,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她一身与旅店老板换来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暮霭和甲胄都存在之前卫氏商铺中。值钱的东西只有随身带的江流印,和苏沁的香囊。 那东西虽然精致,也不会被人辨认出身份,即使被发现,说是偷的就好。 “那我走了,至多十日,便能与你们汇合。” 看着她利落的身影,何敢摸摸脖子,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把这件事报告给章将军。 徐不让走出半里地,邓荣昌才赶了上来。 “我光知道你们这些兵少爷蠢,却也不知如此之蠢。”打量了邓荣昌一下,徐不让感叹道。 他虽然卸了铠甲,却还随身带着武器。 不说他从哪弄来一身绸缎袍子,那剑鞘上的华丽装饰也意味着他不是寻常武人。 他清晨起来才知道徐不让的计划,哪有时间弄这些伪装,慌里慌张把东西存好,衣服是新买的,剑却还未做伪装。 “你……”邓荣昌被她嘲讽了一番,却又不能把她自己扔在这,只得忍着脾气跟她走。 还好徐不让脑子一转,也没想着赶他,两人就这么走了十几里地,接近晚上时,才看到宝安的影子。 那地方被流民当做大本营,所以周围都有警戒,她甚至没走大路,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此时旁边的大路上,正有一伙人骑着马往宝安方向赶。 邓荣昌看徐不让不怀好意朝他笑笑,接着就地一滚,地上的树叶泥土便沾到她脸上身上。 他俩走了一天,身上本就有些狼狈,这一滚,她更是看着脏兮兮。 “救,救命!” 然后他就听她喊道。 徐不让一路没喝水,声音嘶哑,喊声凄厉,路上的人马上就发现了他们。 邓荣昌忽然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想法,瞬间惊掉下巴。 可路边的人已经往这边走来,他只得配合道:“你还能跑哪去!” “住手!”一支箭射在邓荣昌身侧,他在心中痛骂徐不让,却还是装作畏惧对方人多势众的模样,往树林深处跑去。 徐不让看他配合,也有几分惊讶,不过大路上那伙人赶了过来,她只得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刚才滚那一下,不知什么东西掉进她眼里,此时不用装眼睛也红红的,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救我。”她哑着嗓子说道。 “小娘子不用害怕,那厮已经被我们赶走了。”为首的是个少年人,看着十七八岁和徐不让差不多大,皮肤被晒得黝黑,却身穿道袍。 她运气也太好了,一来就撞上真正谷神道的人了。 虽然狼狈,但徐家双生子本就生得俊美,尤其是她现在还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那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黝黑的面孔忽然有一丝飞红。 就这样,徐不让混入了这批人,一起进了宝安。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邓荣昌才咬着牙从树上爬下来。 这王八蛋,做什么都不给他先打声招呼,肯定是还记得比武时的仇! 她倒是轻而易举进去,可他怎么办! 徐不让才不管那许多,坐在那皮肤黝黑的少年马后一起进了宝安。 “这样啊,那你运气可好了,说不定你亲戚就在我们这呢。”这人介绍自己叫蒋福,是谷神道道长的弟子。 她编了个谎,说自己从西北来交州投靠亲戚,四处没寻到就算了,还招上了登徒子的觊觎,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投奔舅舅,谁知他也……”她依旧哑着嗓子,语气哀伤得似乎要落下泪来:“这样的世道,叫人怎么活呢。” 她倒也没完全说谎,她确实是来找舅舅的。 “我舅舅是个读书人,或许你知道哪里有会读书认字的人么?” “读书人啊。”蒋福努力想着:“你舅舅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舒,却不知大名。”她又随口编了一个。 “姓舒?那可巧,我师父也姓舒。”蒋福乐道:“你现在过来也没地方住,不如先住在道观中如何?” 她能说不好吗? 于是等蒋福把一道回宝安的人各自安置后,便带着徐不让去了谷神道的道观。 那只是一间普通宅子,毕竟宝安只是谷神道临时落脚点。 许多人进出来往,都与蒋福打着招呼。 少年一一回应,徐不让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众人,那些人看着都是普通百姓的模样。 “到了,这就是我师父。”进到二进的堂屋时,蒋福指着里面说道。 里面正中摆着一张大桌,上面乱七八糟堆着一堆文书和其他杂物,有两个人在桌边忙着什么,旁边还有些人正听他二人吩咐。 “师父,我回来啦!”徐不让还没看清屋中之人,蒋福便一跃而入堂屋,大声叫道。 “回来就回来,喊什么喊。”左边那人声音苍老,应该就是蒋福的师父:“在夏先生面前不得无礼。” “夏先生。”蒋福朝着桌边另一人行礼。 那人点点头,视线却没从桌上挪开。 徐不让的视线也没能再挪开。 “我在城外救了一个姑娘,听说是来寻亲的,好巧不巧,她的舅舅也姓舒!师父您看我们能帮着找找么。” 舒道士抬头望过来,打量徐不让半晌,忽然咧开嘴笑道:“那是当然得帮着找找。” “快来,我师父答应了。”蒋福朝她挥手道:“徐姑娘。” 听到蒋福的声音,夏彦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定在原地。 现下天色已暗,门口点着灯笼,灯火的暖光洒在徐不让身上,整个人看着都不真切。 “辞儿……”夏彦试探着开口道。 徐不让看着他,随即脸上露出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这一路我还在担心若是您出了什么闪失怎么跟外祖和娘交代,看来我真是多虑了啊。” “你们认识?”蒋福看看夏彦,又看看徐不让。 “当然认识啊。”徐不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舅舅。” 夏彦已过不惑之年,看着生气的徐不让,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先进来,我们慢慢说。” 夏彦监督春耕确实不假,不过高彻让他来,还要查另外一件事。 他登基到年初水灾两次开仓赈粮,几处账本却是对不上的。 直接去看账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他们想让上面看的东西。所以夏彦一路暗中巡查,高彻生日前刚有些头目,在宝安时却遇上流民,被他们劫持。 “没想到他们一劫,却是帮了我。”夏彦感慨道。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行事已经被有心人得知,对方怕他查出些什么,为了掩盖罪名,便派出杀手想要杀夏彦灭口。 “那你安全以后也应该及时上报平安的消息。”徐不让话刚出口又有些后悔。 若夏彦报了平安,对方知道他没死,这方不成,便会想出其他方式来消灭证据,那他之前的辛苦就白费了,而现在他生死未卜,对方也不会贸然行动。 她呸呸两句,示意自己说错话,又望着那姓舒的道士:“那你们呢?” 道士看她来,便遣散了屋中其他人,只留她舅甥二人,和他师徒二人。 徐不让忽然变得强势让蒋福不太习惯,他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们说话。 舒道士抚须笑道:“老道出世之人,不知姑娘说的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们行军路线图,能挡住章临的部队,还能转进如风绕开一切险恶关隘,不是普通人能做出的部署。”她看着舒道士,总觉得他有些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是么,我见姑娘也有几分眼缘。”那道士避而不谈道。 徐不让盯了他半天,依旧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便越过这个话题:“来谈谈,你们的条件。” 她来到此地本就是为了解决流民事件和寻找夏彦,既然夏彦就在眼前,那便只剩下一件事。 “这么急做什么。”舒道士笑笑:“我只道福儿今日救了个寻亲的姑娘,却没想着在这和朝廷的特使谈论什么大事。” “你是朝廷的人?”蒋福好像这时才弄明白徐不让的身份,噌的一下站起来。 说起来徐不让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快的直捣黄龙。 “门下省符宝郎兼河西节度使徐乘风座下中郎将徐不让。”她的职称乱七八糟,按常规来说根本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兼职,可她的一切都是非常规的:“牌子没带,爱信不信。” 夏彦忽然笑出声:“你小时候就说要做大官,现在这官名听着真唬人。” 徐不让原本气呼呼的,见夏彦笑,自己也绷不住:“没办法,谁让我厉害呢。” 舅甥两人笑做一团,见天色已晚,确实不是谈条件的好时间,徐不让退步说道:“明日把你们负责的人都叫过来,大家一起谈谈,此间事我多少也知道些,虽不能说完全是你们的错,但也不能放任你们这么闹下去。” “那今日先休息?”夏彦试探着问道。 “有饭么,我今日还没吃过饭。”为了演得像,她也没喝过水,不过谈话的时候倒是喝了两杯茶。 夏彦自然叫人给她安排。 蒋福和她一道来,也没吃饭,看着徐不让啃馒头,在一边吞着口水。 徐不让扫他一眼,很大度地招手:“一起过来吃点呗。” 他看了一眼舒道士,见老头子没什么表现,便上前一起吃。 “你就跟住我院子里。”吃完饭,夏彦带她下去休息,徐不让忽然想起来她好像忘了一个人。 “对了,有个家伙跟着我过来的,今夜可能会混进城来,若是抓住,还劳烦把他也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