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病得不轻》 第1章 端倪 人间四月,春风还裹挟着一丝凉意,头天夜里又下了小雨,飞檐上也沾了湿,风一吹,水滴就顺着屋檐落在领子里。 东宫的一处水榭里,却有一紫一绯两个人影,坐在泛凉的微风里对酌。 绯色衣袂被微风扬起,四皇子将手中的岫岩玉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眯着眼看了对面那个法怔良久的人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三哥在想什么?” 那人恍然回神,微微别开头,唇角泛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声音却是薄凉,“琐事罢了。” 他在想什么啊……他是在回想,天启二年那个春天,是不是也和今年一样,寒风吹彻,毫无暖意。 四皇子自然是不相信他这一看就是搪塞的说辞的,对面这魂不守舍的紫衣男子可是雁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样的琐事才能叫他放在心上? “三哥不想说也无需骗四弟啊,东宫的事还有崔述在,他身为太子詹事,不就是为三哥处理琐事的么。” 叶霖闻言笑起来,他这个四弟弟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没个正形,却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什么也瞒不过他。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四皇子继续说下去了。 “三哥是在想苏大小姐?” 他说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理有据,证据确凿。 今年年初梅花宫宴上,太子叶霖对相府的大小姐苏瑶一见钟情,过了宫宴便直接央了陛下御笔赐婚,这事儿长宁城里还有谁不知道么? 他冷眼看着,只觉得叶霖是真的被苏瑶迷住了,才能做出这样和他往日性情完全不符的疯狂举动来。 若说是他四皇子做出这样的事也就罢了,毕竟他的风流长宁城里无人不知。可叶霖是谁,他可是十岁便被陛下一道圣旨迁去了东宫,这么多年来不但没有册立太子妃,甚至连一个侧妃都没有,平日里对旁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的太子。 从前他觉得,抛开叶霖本身的无双风姿不谈,单凭叶霖身为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便很难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可谁知道就这么个把男女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太子,竟然就直接了当地表示非苏瑶不娶,非要得到不可了。 也不知道那苏瑶究竟哪里值得叶霖沉迷至此。 叶霖听见“苏大小姐”这四个字,原本舒展的眉毛便蹙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侧头吩咐一旁的宫人道,“将今日的糕点送去。” 宫人应声离去。 四皇子啧啧出声,摇摇头感叹道,“三哥也是真的上了心,日日往相府送糕点,也不怕将她日后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叶霖只是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没再搭话。 恃宠而骄?他现在便是日日盼着她嫁过来,宠她爱她,恨不得她恃宠而骄,将她捧在手心里,捧成一颗明珠。 叶霖不知道该如何也不能够向旁人解释,自己其实已经活过了漫长一生,已经看到了生命尽头的尘埃落定,却在闭上眼睛那一刻,奇迹一般回到了景和十七年,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这时候,他同摄政王的矛盾还潜伏在太平盛世的平静假象之下,苏瑶还没有被陛下指婚,他的阿尧也还没有到来。 叶霖从前不明白,他父皇硬塞给他做太子妃的苏瑶为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完全不像是书香传世的苏家规整出来的长房长女。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苏瑶总是一遍一遍地问他,究竟是爱她的人还是爱她的心。那时候叶霖觉得可笑,有什么区别呢,人和心不都是她么。 他更不能明白,为什么有些事情苏瑶永远都解释不清楚,任凭他猜忌怀疑,也不肯明明白白给他说清楚。其实只要她给他一个理由,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相信。 后来种种恶果,只不过是当年种下的因。 直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景和十七年,才明白,苏瑶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是苏瑶究竟是什么意思,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用常理解释不了的事。 比如说他能重活一世,比如说,那个名叫苏瑶的女子娇柔躯体里,住着一个名叫苏尧的魂魄。 原来那才是他的阿尧。 叶霖不能想象,苏尧走的时候,一整颗心是不是早就冻成了冰,是不是再怎么捂也不能捂热了。 好在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叫他回来了,回来弥补前世所犯下的错。 叶霖抬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天太凉,温过的酒早已冰凉,人心……是不是还来得及挽回…… 四皇子见他面色并不愉悦,心中一惊,冒出一个念头来,便想要证实,斟酌片刻道,“如今京中局势如此,若三哥能得到苏家的鼎力相助,自是会从容许多,只是……苏大小姐身体单薄,自幼体弱多病,想来苏二小姐倒是更合适些。” 前些日子听长宁城里的风言风语,说苏瑶刚烈得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婚事,被苏相关在宗祠里整整一天一夜,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就一命归西。 这般吵着闹着要拒婚,若不是苏相镇着,恐怕还要闹出更大的丑事。 叶霖若是有心寻得苏家支持,也不必非苏瑶不可,前年来京的苏二小姐看起来比苏瑶性格好得多,更没有那些附加的麻烦,小是小了点,可东宫空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年。 况且这个苏二小姐还同叶霖早就相识,他干嘛非要死磕着这个只见了一面的苏瑶不放? 听四皇子提到此事,叶霖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一朝重生,不知道此生此世事情还是否会照前发展,心里没有把握,在梅花宫宴上看见苏瑶,只怕夜长梦多,苏瑶再被许了别人。因此没等父皇想明白个中利弊指婚与他,便先不管不顾地央父皇为他写了赐婚的诏书。 去要圣旨时,就连一向随和的父皇都讶异起来,没想到他竟会如此。 只是他没想到,圣旨虽然拿到了手,可这个时候苏尧还没有来,苏瑶性格又烈,哭着闹着要拒婚。 苏尧不来,他也不急,终究是年少轻狂,手里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因此只是打定了主意先掐着这婚约,一直等下去,等到她来罢了。 至于苏二小姐么? 叶霖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貌似无所谓地四皇子一眼,“吾不要旁人,只要她。” 四皇子闻言差点一口酒呛到。 感情叶霖这玩儿真的?他还真是看上苏瑶了? 正想再说什么,方才那被支去送糕点的宫人已经回来了,附耳过去和叶霖说了什么,就见叶霖变了脸色。 四皇子有些好奇,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只听见零零碎碎几句“花生……都赏给丫鬟了,一块未吃……”什么的,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那宫人离去,叶霖望着宫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记得苏尧从来不吃花生,她总是说一看到花生就喉咙发紧,毛骨悚然,那时候叶霖听不懂她说的“从前臣妾对花生过敏,后来不过敏了,也不敢再吃。”是什么意思,一个人的体质怎么可能会变呢? 如今他才明白,是苏尧对花生过敏,不是苏瑶。因为苏瑶最爱吃花生。 如果是将所有的花生糕点都赏给了丫鬟,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来了? 想来自从苏瑶被罚跪了宗祠,已经生病半月有余,他还不曾去看过她。 若真是她来了…… 叶霖只觉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要见到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不留神儿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吾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了?” 眼看着自家皇兄忽然站起来,平静如水的脸上也泛起了波澜,甚至紫色广袖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也有些微微的颤抖,四皇子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毛。 方才那宫人说了什么,叫叶霖这样失态?在他印象里,身为一朝太子的叶霖从十岁迁出后宫,独居东宫起,就几乎再没有露出过这样过于显露心思的表情了。 就连这些年,东宫不断遇刺,他险些受伤的时候,叶霖也是不动声色,叫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如此之大的情绪变化,叫四皇子心里有些不安。他是不是该提醒崔述,注意点叶霖的动向了? 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改变……而这改变是否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拿不准。 想到这,四皇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三哥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叶霖打断,只听见叶霖有些恍惚的自问自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明日,明日便去见她。” 第2章 初见 午后的阳光顺着半开的轩窗照进屋内。床边的美人榻上,一个懒散的人影若隐若现。 苏尧手里举着一本书,竖排的繁体字看得她有些头晕眼花,索性将书扔在一处,伸手去抓了块糕点塞到嘴里。 雁朝的通行文字倒还好,不是什么鬼画符,只是繁体罢了,苏尧连蒙带猜地勉强还能看懂。 只是想想前几日和苏夫人的交谈,她便觉得一直隐隐作痛的脑仁便又疼上了几分。 听苏夫人的意思,苏瑶和太子其实也就是今年打春的梅花宫宴上才第一次见面。 就这么一面,苏瑶便被太子殿下一眼相中了,宫宴后没几天,一道圣旨下到了相府,御笔赐婚,推都没法推脱,只等着来年苏瑶及笄礼一过便完婚。 苏尧毕竟是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知识女性,一想到要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便觉得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虽还没见过太子,可这些天稗官野史的没少琢磨,也渐渐拼凑出这太子的模样来。 越琢磨,苏尧却越发觉得这个太子不对劲儿。 按照雁朝的礼制,男子十七岁便可以娶妻纳妾,何况他是太子,皇家开枝散叶的时间本就早。可这个太子殿下呢,不但东宫空无一人,往日里,也是不肯多看女子一眼的。 东宫妃位空悬,是块肥肉,便有不少官员动心思把自家女儿塞进东宫。 谁知道这么久了,不但没有一家能如愿将姑娘送进东宫,这些动了心思的官员们,反而是官运坎坷,贬谪的贬谪,入狱的入狱。 苏尧可不认为这是巧合,这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故意整治。若说太子不爱美人好男色,才这样厌恶那些碍眼的官员,苏尧也是信的。 可问题是,这样一个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竟然才见了苏瑶一面就央着当今陛下御笔赐婚,未免显得有些叫人想不通。 苏尧合计着自己要是真这么嫁过去,前途也是十分堪忧。 正琢磨着,门口闪进来一道墨绿的人影来,正是锦鸢。 见锦鸢面带喜色地进来,苏尧咽下口中的糕点,问道,“何事?” “夫人说,太子殿下听说小姐好了,亲自来看小姐,就在前院坐着呢,请小姐换了身衣服,便去前院见见太子殿下。” 苏尧听了心凉半截。 怕什么来什么,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太子殿下。 不过,不想归不想,见还是要见的,苏尧换了身鹅黄的对襟掐褶长裙,好好理了理头发,对着铜镜照了半天,这才满意地迈出门去。 坦率讲,这个苏瑶的一副好皮囊她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柔弱了些,可苏尧觉得照着自己这么吃东西的状态来看,早晚还是能健壮……哦不,是健康起来的。 等走到了正堂,远远地隔着屏风就看见一道深紫的人影端坐在一处,挺拔得很。 雁朝尚紫尚黑,他身为太子,倒是将紫色穿的很好看。 苏尧走到屏风处便停下了脚步,隔着屏风缝隙,瞄了那人几眼。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气质疏冷清逸,连带着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距离感。 苏尧原以为一国太子,应当是气宇轩昂,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都泛着金光,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反而有些……清冷…… 这个清清冷冷的太子,倒是符合那个传闻里清心寡欲的个性。 想到这,苏尧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规规矩矩地给苏夫人和太子请了安。 好歹是太子央着皇帝写下的一纸婚约,苏尧以为怎么的这人也不会怠慢她。 没曾想那人却没有想象中那般热切,甚至可以说是冷淡,只是微微颌首,漆黑如夜的眼眸划过她的脸颊便离开,并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丝毫。 苏尧觉出些不一样的门道来,联想起之前胡乱看的野史话本,多多少少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能确定,请了安便在一旁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起来。 “夫人不是还有事宜么?不必顾及吾,去忙。”冷不丁地,太子倒是开了口。 苏夫人微微怔了怔,就算是订了婚,孤男寡女的也不合礼法,刚想开口推脱,就见那人清冷的眼眸望过来。 苏夫人心一沉。他似乎是想要和苏瑶单独谈谈? 为了这桩婚事,她和苏序费尽了口舌,也没见什么效果,若是太子亲自和她晓之以理,兴许还有点用。 想到这,苏夫人便顺着太子的意思,寻了个由头退出去了,临走前,还警告似的看了苏尧一眼。 苏尧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亲将自己扔在这儿,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这不是古代吗,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真的好吗…… 这边苏尧还纠结着自己的名节问题,那人已经开了口,音质清冷寒凉,和眼神一样疏离之至,“可是大好了?” 苏尧这才抬头去看他,只看一眼便又低下了头,应道,“托殿下的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也无需多想什么,吾要娶你,自然是有其他考量,因此……” 因此也不必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肯嫁,因为这是根本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过他并不想将话说到如此境地,因此留了半句,只是用黑眸看住苏尧。 苏尧叹了口气,说到底,这太子还不是看中了她的家世?怪不得那么不近女色的太子非要娶她。原来根本不是一见钟情,只是需要她苏氏长女的身份罢了。 “阿瑶明白,若阿瑶不是苏家的女儿,恐怕殿下也不会如此垂怜……如今朝中局势如此,阿瑶自会鼎力相助。”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清冽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些,“明白便好。” “只是……”苏尧犹豫了片刻,却被那双黑瞳盯得如针芒在背,好不难受,只得咬牙坦白,“只是殿下难道不知道么,阿瑶与摄政王世子,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自打知道这盛世表象下的真相,便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了。 当今的皇帝陛下文采飞扬,勤政恪俭,年轻时也算是一代明君,不然也请不动苏家的长房来出仕。 那时陛下的伴读,后来的摄政王封维舟也是贤臣良士,一路辅佐陛下夺嫡登基,不但妹妹嫁给陛下做了皇后,他又一路上封,直封也到封无可封,最终给了个摄政王的头衔。 异姓摄政王,这是多大的恩赐与信任。 只是如今陛下已经缠绵病榻几年,早在去年就不再上朝理政了,虽说年初命了太子监国,可实际的一应权力都在摄政王手上,太子监国,也无非是个空架子。 如今外政握于封维舟之手,内宫握于皇后之掌,隐隐有了代立的苗头,对太子殿下来说,这太平盛世,却是龙潭虎穴。 偏偏这个太子看中了苏瑶做自己的后盾,非要把她扯进去。 原来的苏瑶究竟想要站在哪一边,苏尧是不得而知,但就她自己而言,自然是不想搅和进朝堂政事,也不想搅进两个男人之间的争夺的。 何况,苏瑶还和摄政王世子是青梅竹马。 她自幼养在苏家的郡望平溪,也受着平溪书院她祖父的教导,没想到摄政王将自己的长子送去了平溪书院。 雁朝开明得很,男女可一同入学,摄政王世子虽然大苏瑶几岁,倒也算是苏瑶同窗。 这一同窗,就是七年之久。 直到今年过年苏瑶被招至长宁京,两人才分开。 太子选她做太子妃,到底是知不知道她和摄政王世子的关系?若是她成了太子妃,太子又能不能对她保持信任呢? “吾自然清楚。”太子殿下神色几乎没有变化,出口也是平静异常,五个字说得轻飘飘的,有点漫不经心。 “既然殿下知道,也仍旧信任阿瑶么?” 怎么说看起来苏瑶也更倾向于摄政王世子!他是凭借什么相信苏瑶放弃青梅竹马的摄政王世子,来帮他? 直到此时,神色自若的太子脸色才稍稍有些松动,竟然是置死地于后生的豪气。 “吾既然选了你,就不会怀疑你。赌这一次,又何妨。” 苏尧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句话如此豪气,竟然叫太子说出了几分后悔与悲伤…… 苏尧无奈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叹了一口气,也没说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她虽捡回一条命,却还没好彻底,每日虽喝上不少药,脑袋还是一如既往的混沌。 和这个太子只说了几句话,苏尧却要调动全部的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一句,便是万劫不复。 苏尧兀自叹着气,却没看到方才还冷冷淡淡的太子殿下,那双清冽黑瞳却突然炽热起来,仿佛要将她烧掉。 她自然也没看见,紫衣翩跹的太子殿下突然站了起来,几步就掠到了她的跟前。 一只微凉却温柔的修长大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额头,那人开口,声音缱绻温柔,与方才判若两人,“你可还好?” 苏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第3章 是她 叶霖没想到眼前看似平静的小姑娘差点吓得跳起来,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几乎失控。 可方才那抬手按眉心的动作…… 和他脑海里回放过千百遍的那人的习惯动作,如出一辙。 这么多天试探下来,叶霖早就觉出了些异常,那日的花生糕点她也一口未动,还说了那样的话,这才生了心思来看查一番,来看看,这个人,她是谁…… 而现在,他可不可以认为,眼前这个人,是他的阿尧来了?可不可以认为,他终于等到了她,也认出了她? 叶霖蓦地收回手,唇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来,自己果然还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她…… “是吾逾矩了,你……莫要害怕。”话毕,那人已经退回了原来的位子,坦然坐下。 被抚过的额头还带着些许凉意,苏尧有片刻的晃神,不过很快就灵魂归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坦率讲,她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才见面时不是冷冷淡淡挺好的么,干什么突然就转性了,还要轻薄她是怎的? 说好的“有其他考量”呢,他该不会真的要将她吃干抹净? 叶霖将她的困窘尽收眼底,不禁笑了笑,是他太唐突,惊吓了她。那习惯性的小动作和那明明已经很尴尬却硬要装作淡定的模样,必定是她无疑了。 心中空空落落了许多年的一块仿佛被什么填满了,叶霖不急于一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长度适宜的广袖也恰好掩住了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 眼见着那人绽开一个歉意的笑容,苏尧只觉得手足无措。她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和这种反复无常的人打交道。 “阿瑶方才确是有些讶异。只愿殿下以后还是莫要,呃,还是莫要给人留下话柄得好。” 苏尧想,幸好她克制住了没有口不择言说“还是莫要耍流氓了”,不然,会当场被太子剁了…… 那人闻言只是垂睫浅笑,姿态风雅清逸得很,断断叫人想不到,刚才那一瞬间的轻薄举动是他做的。 苏尧偷眼打量了叶霖一番,总觉得这个重新平静下来的太子殿下和最初眼见的那个不太一样了。 虽然还是清清冷冷,可无端地叫她觉得,他周身都生出了温柔的藤蔓,似乎想要将她网住,无处可逃。 难道太子一直如此分裂么? 想起那些妄图将女儿送进东宫却贬谪的官员,苏尧心里有些没底。 这该不会是居上位者的什么恶趣味?就像猫捉到老鼠以后的逗玩……先叫你沉浸在蜜糖里无法自拔,再忽然叫你认清现实? 联想到明明身为监国太子却手无实权,只是一个空壳子的经历,苏尧觉得,这么压抑出来的太子,真的很有可能心里扭曲啊…… 她该不会就是那只“老鼠”? 在心底已经把叶霖定义为心理扭曲的苏尧自然没注意到那人将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边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这样鲜活的神色,即便拖着病体脸色苍白也如同一缕阳光,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必定是她了,阿尧。 他的阿尧。 她不知道,她是他一生里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阳光,不能拒绝地照进他灰暗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他回来了,回来弥补前世犯下的所有错,回来将她捧在手心里好好珍藏。 苏尧被这过分深情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可面前的人是雁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她身为准太子妃,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凝视了。 也不知道苏夫人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救场,她还没准备好呢,怎么上战场。 苏尧清了清嗓子,努力平静下来,正色说道,“所以殿下,何来的自信,相信阿瑶不会倒戈?” 叶霖还是含着笑,仿佛要将全部的笑容贡献给她,柔声道,“你说的每一句话,吾都相信。” 苏尧:…… 又……又开始了吗…… “殿下……” 苏尧正不知所措,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绫罗的苏夫人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苏尧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可算回来了,太子殿下这样,她真心应付不来。 苏夫人一进门就看见紫衣逶迤的太子殿下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家女儿,而后者面有难色,有些手足无措。 “还请殿下见谅,小女大病初愈,脑子还有些不灵光,若是拂了殿下的心意,必定是无心之举……”苏夫人不知晓情况,只能一面顺着叶霖的好来说,一面观察叶霖的反应。 苏尧舒了一口气,这才微微放松些。 叶霖倒是从善如流,很快起身告辞了,说是等苏尧再好些,再来看她,带她去别处转转。 苏尧这个时候就不太希望自己“再好些”了。 苏夫人目送着风流倜傥的太子离开,心里倒是有些疑惑未解。 她是苏家的长房主母,大雁朝的宰相夫人,眼力自然不拙,看得出太子是在韬光养晦,并非池中之物,自家夫君也有意匡扶正统,这才答应了婚事。 可惜和苏瑶说得再明白,她还是哭闹着不肯嫁,方才顺着太子的意思借故离开,也是希望太子殿下能亲自和苏瑶谈谈。 她虽然不知道方才两人究竟谈得如何,单刚才所见,也能觉出叶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 “阿瑶,你方才说了什么,叫太子殿下这样愉悦?”苏夫人疑惑道,叶霖那一抹笑意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苏夫人没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叶霖的笑。 苏尧仔细想了想,她刚才仿佛也没说几句好话,天知道太子殿下怎么就忽然转性了。 大概,真的是被压抑的心理出了问题? 苏尧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阿瑶也不知道。” 苏夫人皱了皱眉,方才屋中只有她们二人,她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自打苏瑶醒来,就和中了邪似的,往日里的聪明伶俐全不见了,如今这样一问三不知,说出去非被他人耻笑不可。 不过,想到苏瑶不再哭着闹着要拒婚,算是表示合作了,苏夫人也就没有苛责她。 苏夫人这样想,心底仍怕苏瑶搞出什么乱子,路过等在外面的锦鸢时,低声吩咐道,“你留意些,平日里大小姐有什么不寻常举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时时向我禀报着。” 锦鸢连忙应下了。可她心里却并不打算这么做。 重新醒来的小姐没什么架子,对她不薄,性情随性得很,虽然有时会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可这样的小姐比以前可爱多了。 她觉着这样的小姐挺好的。 苏尧哪里知道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脑袋里这些弯弯绕,因为身体尚虚,晃晃悠悠半天才回了闺房。 又捞起一本野史来看,照例朝嘴里塞几个糕点,苏尧觉得还不算无聊。虽然没有手机电脑,可她过得倒也充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充分了解雁朝的历史风物。 就比如她这身体所在的苏家,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苏家的郡望在平溪,而平溪是雁朝文化最鼎盛的地方,因为这个平溪有个雁朝大名鼎鼎的书院——平溪书院。 苏氏之所以显达,也正是因为这个书院。 其实最初平溪书院只是世家苏氏的家学,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儒出现,苏家的名望也就越来越高。而苏家一向好善乐施,常常接济没有经济来源的寒门弟子,送书送钱,甚至将其接到家学来,慢慢地也就由家学变成了书院,苏家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了。 雁朝科举盛行,到了这一朝,朝中大半官员都和平溪书院有那么一点渊源,也就是说,都和苏家有那么点关系。 因此,苏家虽然少有族中弟子在朝为官,可是苏家的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存在,颇有分量。 苏家一向远离朝局,与世无争,直到七年前,苏瑶的父亲,苏氏的长房苏序被当今的陛下亲自请出平溪为相,才算真正踏进了朝堂。 苏序在长宁京里做宰相,却没带着一家老小,苏瑶又自幼多病,一直养在平溪别业,今年过年时才来了长宁京,没想到一来就被太子看中了。 所以说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家那么多女儿,偏偏就是苏瑶被挑中了。 这么看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渐暗,苏相回府,苏尧才把这本野史看完。 因为苏尧身体虚弱得厉害,苏序也就免去了她请安的礼节,也不用去正房和他们一同用餐,给她配了小厨房,专门为她做药膳。 大约是觉得她脑子不太好用,苏尧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鱼头了。 苏尧其实很奇怪,苏序对她着实有些冷淡,言语间也没有丝毫疼爱。 也不知道苏瑶生前到底做了什么,叫苏序这么生气。 第4章 宿敌 夜深了。 东宫一处亮着灯火的楼阁外,却是刀光剑影,凶险异常。 不知道打斗了多久,黑衣夜行的刺客终于全部伏诛。 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片尸体,鲜血已经将白玉台阶染得鲜红。 擒住一个活口的影卫正要将那黑衣刺客拎起来,殿门打开,屋中走出一人,紫衣绮丽,容貌比衣饰更加惊艳,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几分清冷离世。 此时叶霖脸上冷若冰霜,全然没有白日里见到苏瑶时那般温柔。 那人徐徐走近,用一柄白玉扇骨的扇子扳起刺客的下巴,眯眼看了看,漫不经心道,“学艺不精,还敢到东宫来卖弄?” 察觉到异样退后一步,叶霖扭头对一影卫道,“抠开他的嘴,有□□。” 影卫当即用力扳开刺客的嘴,果然抠出一小块东西来。 看来这刺客是打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吞毒自尽的。 叶霖这才重新走近,唇边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吾今日不要你的命,回去告诉他,若是还要玩这样的把戏,东宫奉陪到底。” 话毕,朝揪住刺客的影卫使了个眼色,便扭头朝屋里走去,丝毫不担心那刺客拼死在背后给他一击。 刺客也是明白人,影卫一松手,便咬咬牙,提气隐匿在夜空里,几乎顷刻之间就不见了踪迹。 叶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已经有些凝固,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台阶上显出一片殷紫,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可恨之至,脏了吾的台阶。”叶霖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抬腿迈进房里,身后立刻有人轻轻关上了殿门。 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白衣胜雪斯文俊秀,正低眉垂睫看着什么,见叶霖进来立刻起身,道,“可是他?” 叶霖闭了闭眼,冷淡道,“这朝堂内外,除了他,还有谁敢如此造次?” 那白衣人只是静默,不再接话。 叶霖在一边坐下来,才开口问道,“今夜之事,懿行以为,他是何意?” 懿行,是白衣公子的字,此人正是太子太傅之子,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崔懿行。 崔述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殿下今日去苏相府上了?” “嗯。” “可见到了苏大小姐?” 叶霖颌首。 想到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子,想到那双顾盼流辉的美丽眼眸,叶霖心底蓦地就升起一股暖流来,嘴角不禁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终于等到了她,他的阿尧…… 崔述见叶霖如此失神,心里暗暗有些吃惊,不知道白日里在苏府发生了什么。往日提到苏瑶,叶霖都是神色如常,哪有今天这副痴痴的样子。 崔述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就是从这天开始,如高岭之花般清冷孤高的太子殿下,开始和常人一样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再也不是那个对一切事物都冷眼旁观的人了。 “听说……”崔述试图挽回叶霖的注意力,却也不敢将话说得太过直白,只是点到为止,“摄政王世子快要回来了。” 叶霖脸上的温柔神色果然在听见“摄政王世子”这五个字时消失殆尽,残留的只有一片冰凉,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寡淡,“哦?” 摄政王世子封策,九岁被送往平溪,受平溪书院苏老先生指点,与许多世家子弟皆是同窗,其中也包括苏相的嫡长女,苏瑶。 他一走便再未回京探亲,如今已是第九年,摄政王封维舟在京中势力如日中天,确实也该回来了。 崔述没再继续说下去,苏瑶和封策什么关系,叶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选了苏瑶,叫崔述想不明白。 别说苏瑶的真实心思难猜,要想苏瑶心甘情愿嫁给他,恐怕都是难事。 前些天闹得轰轰烈烈的拒婚事件外人不知道,东宫可是清清楚楚,苏瑶还生了场大病,昏迷了许久,差点就没救过来。 “殿下觉得,苏大小姐……” 叶霖明白他的顾虑,打断他的话,道,“无妨,阿尧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阿瑶? 倒是怎么一回事,就去了趟苏府,现在已经唤上人家闺名了?! 跟去的随从没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崔述此时的内心可以说是完全崩溃的。 还有,什么叫,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叶霖看崔述难得有迷惑不解、一时语塞的时候,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才扯了一个借口,道,“阿尧烧坏了脑子,如今已经不记得封策是何人,更别说往昔之事了。” 崔述这才稍稍放心。 可,保不齐苏瑶什么时候想起来,终归是个隐藏的祸患。 他就不明白,叶霖为什么非要选苏瑶,非要选一个这般危险的不确定的人。苏家好女千千万,不是长房嫡长女又如何,碍不着叶霖半分事。 说到底,叶霖从来没见过苏瑶,反而是和苏家二小姐苏璎相识,娶了苏二小姐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何苦非要抢封策的心头好…… 从前京中局势还未成现在这般情景的时候,陛下还没病着,叶霖和封策也是自幼一处玩耍的好兄弟…… 如今虽然对彼此的立场心知肚明,可面子上终究还是要过得去,他偏偏要撕破脸皮…… 想到这,崔述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些什么。 当年的陛下和摄政王大人,也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啊…… 因为是好兄弟,所以,才更加不能容忍背叛…… 叶霖抬手将把玩在手的白玉折扇展开,修长如玉的手指拂过空白的扇面,声音极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吾与封策……是宿敌。” 手中这把折扇,后来她时常把玩。 叶霖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日里,她终将要在这空白的扇面上留下亲笔书写的墨迹。写得其实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好像初识字的孩童,可她不在意,还能坦坦荡荡地给他背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也…… 他们本该琴瑟和鸣,相携一生…… 他们本该白头偕老,永不相疑…… 眸色渐渐变深,最终变成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叶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 —————————————————————————————————— “啪”地一声,一本书重重地掉在地上。 苏尧打了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扫了一眼四周明亮的日光,才想起自己是看着书便睡着了。 自从穿越以来,她总是嗜睡。 苏尧原来睡觉很少的,每天四五个小时,只要质量够好,便足够了,睡多了反而要头疼。 可是这个苏瑶的身体大约实在是太差了,看着书或是发着呆,不一定何时就睡过去,像是昏迷不醒一样。 锦鸢原本站在一边也是有些打瞌睡的,苏尧手中的书没拿住,“啪”地往地上一掉,倒是把她叫醒了。 见苏尧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锦鸢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又低头将书捡起来放回榻上,才退回原位。 苏尧接过去咕咚咚咚一饮而尽。 这哪里像是一个相府小姐的样子,锦鸢掩着嘴偷偷笑了。 “你在那站了半天了?过来坐会儿。”苏尧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锦鸢来,招手道。 锦鸢哪里敢坐啊,连忙摆手推辞,苏尧也不再和她争辩,作势就要起身去拽她。 苏瑶体虚,锦鸢怕她再磕绊了,只好走过来,勉强搭了椅子的边坐下,对面榻上的女子这才满意地缩回靠垫上。 “就咱们两人时你便不要客气。” 苏尧这么说着,随手拣起那本书来,翻了几页又扔下,怅然地看着窗外莺歌燕舞,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病要养到什么时候。” 她这一天天的,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卧床不起,可谓把宅女本质发挥到了极点。 可是…… 相比于在屋子里当宅女,苏尧更愿意去外面溜达溜达,这大雁朝空气质量如此之好,不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觉得有点暴殄天物。 况且,再不出门,按照她吃零食的速度,做一百次瑜伽也得胖起来了……这不是糟/蹋了苏瑶这张漂亮的脸么。 “小姐就把心放宽,奴婢昨日刚听锦秀姐姐提过,说夫人正张罗着给小姐裁几套新衣,过些日子便要放小姐去崇文馆了。”锦鸢认认真真地安慰道。 苏尧扶额叹息。 她是想去野外溜达溜达,去那种相当于学校的地方有什么意思,无非又要开始一番刀光剑影,想来便觉得心烦。 何况崇文馆是东宫管辖下的学馆,她若是去了那里,必定是要见到太子的。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出现在他面前。 第5章 应允 苏尧以为,既然她能进入崇文馆读书,必定也有其他王公贵胄的子女在,心里还合计了一番为人处世之道,以免自己露出马脚。不过等真的到了崇文馆,苏尧才明白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放眼看去,这偌大的学馆里,除了她、坐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和对面这个慈爱地看着她的太子太傅,再也找不出第四个活人了。 一想到以后要和这个反复无常的太子朝夕相处,苏尧就觉得前途未卜。 还有,这个满腹经纶的崔太傅已经将她盯得不好意思了,她虽然顶着苏瑶的名头,可她着实什么都不会啊……在大雁朝,她苏尧就是半个文盲。 “累了?”身侧忽然响起那人略带清冷的声音,苏尧打了个激灵,扭头就对上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 苏尧机械地点点头,她不是累了,她是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 崔太傅倒是笑了,道,“既然殿下和苏大小姐都累了,便去花园里走走,歇息歇息罢。” 苏尧冲崔太傅感激地笑笑,起身就要往外边走,没想到刚一起身,手腕便被那人扣住了,苏尧一僵,也不敢挣脱,不知道这个人又要干什么。 叶霖慢慢站起身来,轻轻松开手,道,“吾与你一同去。” 苏尧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心中多了一个年头,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并肩走出好远,东宫的山水布置相当雅致,既有帝王之家的大气雍容,倒也不失人间雅客的自然灵动。 金碧辉煌的飞檐玉柱和假山绿树交相辉映,竟然叫人生出恍惚之感,仿佛身处仙苑神宫,不识人间烟火。 若是太子的手笔,他倒是有个好品味。 叶霖一路上并不多言,只默默地与苏尧并肩而行。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侧,一抬手便可以将她拥入怀中,可叶霖知道他不能,若他真是那样做了,必定会吓跑了她。 他不止想要这个人,还想要这个人的一颗心。 苏尧走了一会儿,见叶霖一味沉默,气氛微微有些尴尬,两人也已经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水榭之间,索性停住了脚步。 “如果阿瑶答应全力协助殿下,殿下能否也答应阿瑶一个请求?”苏尧转过身,对上那双清冷幽深的眼眸。 眼前这面色清冷的英俊男子默默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还没听她到底什么要求就点头答应了,他若是一向如此轻易答应旁人,苏尧觉得想要夺回实权应该有点困难。 苏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阿瑶嫁给殿下,必定会好好协助殿下,只求殿下把阿瑶当做一个幕僚,而非一个属于殿下的女人。” 说得明白些,她就算真嫁了过去,也不想要履行夫妻义务,和一个不爱的人睡觉,苏尧自认为她做不到。 那双漆黑的眼眸只死死地盯住她,仿佛有什么话要破口而出,却生生克制住。 “阿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品,待事成之后,还请殿下能够放阿瑶离开。假死,废黜,手段阿瑶不在意,失去苏氏女的身份也无妨。” 苏尧说得坦率,也明白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提出请求的资格,哪怕太子不答应,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连自己的父母都站在了太子一边,她不过是叶霖扳倒摄政王的一个筹码罢了。 托苏瑶所赐,这个筹码也许更重要些,只是再重要,也终究还是筹码罢了。 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苏尧只期望太子是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君子。 叶霖只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微微有些忐忑的女子,黑眸里暗流涌动。 她还是这样简单,还是这样直白,这样,想要逃离他的身边…… 记忆被拉回遥远的过去,叶霖慢慢收紧身侧的手。这一次,无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模样,他决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 “殿下?”苏尧蹙起眉,眼前这个人又开始陷入了一种眸光迷离的状态,不禁出言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叶霖回过神来,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伴着苏尧不能明白地缱绻与温柔,“吾答应你,不会强人所难。” 直到……你自己愿意…… 苏尧眼睛一亮。 他答应了!叶霖竟然答应了! 她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垂死挣扎,没想到竟然能得到意外收获。 苏尧没想过,其实口头上的承诺又能有多大用处呢?叶霖从来就不是说到做到的君子,这个人,从打重新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没打算放开手。 叶霖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眼神明亮如星子的姑娘,很久了,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璀璨明快的眼神了。 重活一世,他常常会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把自己和她逼上那样的绝境,落得一个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 后来那些年他总是怀念苏尧这样的眼神,可是却只能回忆起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候,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存,只有决绝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就连梦,都再也没有梦见过。惟梦闲人不梦君,大抵就是如此了。 叶霖很想抬手将这个他爱了一生也伤害了一生的姑娘抱在怀里好好疼惜,可他不能,理智告诉他,如果他再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情,他将永远不能等到她爱上他那一天。 叶霖垂下眼睫,掩藏了眸光里的所有情绪,忽然转换了话题,道,“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便算是吾东宫的人,往后,吾便唤你阿尧。” 阿尧,阿尧,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他最致命的符咒。 苏尧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还沉浸在叶霖给的那个口头承诺所带来的巨大惊喜中,稀里糊涂地就点了点头。 叶霖莞尔一笑,迈步朝崇文馆走去。 接下来的时光安然度过,并没有再起出什么岔子,崔太傅虽然对苏尧的表现隐隐有些失望,不过对苏尧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到了太子的一个承诺。 如此一来,苏尧也能放下心来和这个太子好好相处。 直到回了苏府,苏尧的心情依旧保持在一个“愉快”的层面上。 去请安时,苏夫人见她神情明快没有一丝勉强,心中倒是暗自称奇,也不知道那日太子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叫苏瑶断了抗旨的念头。 进了自己的闺房,苏尧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身常服,便趴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当米虫当惯了,不过是去崇文馆修习了半日,便累的全身像是散了架子一样,酸痛不已。 这还是来去皆乘了马车,苏尧皱着眉反手揉了揉肩膀,苏瑶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这怎么能行。 锦鸢手足无措地看着苏尧完全不需要伺候,自己脱脱穿穿的忙了一通,又将自己像稀泥一样摊在榻上,可算逮到了机会做点什么,上前殷切道,“小姐累坏了,让奴婢给小姐揉揉?” 这些日子苏尧一直没指使锦鸢伺候,她有手有脚,更衣吃饭自己能做,也做的很好,除了绾发实在难以自行完成,旁的还真不用别人插手。 不过,现在要是能有个人给她按摩按摩,她倒是感激涕零。 想着,苏尧往榻边挪了挪,又趴下去,哼唧了一声,道,“来。” 锦鸢心中一喜,轻快地“哎!”了一声,搓了搓自己的手,便按了上去。 苏尧自打好起来,就不让她伺候更衣梳洗了,锦鸢一直觉得是自己不讨小姐喜欢了,又觉得自己没用,忐忑了这么久,总算能做点什么了。 偷眼看了看苏尧的表情,锦鸢觉得苏尧心情不错,便问道,“今日小姐可是诸事顺利?” 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总得来说,确实挺顺利,便“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仔细享受锦鸢的按摩了。 苏尧高兴,锦鸢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话也多了,道,“奴婢就说,太子殿下不会为难小姐的。” 太子殿下……苏尧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目光望着床顶的流苏,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但愿,他是个好人。” 怎么扯到好人不好人上去了,太子殿下那是什么身份,如何能用好坏来区分?她家小姐想法确实奇怪。 锦鸢这样想,倒也不敢造次,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苏尧搭着话,想起早时苏瑶不在府上苏夫人吩咐的话,便道,“夫人说,过几天二小姐也要来长宁了。小姐就有人解闷了。” 二小姐?苏尧挑挑眉毛。 苏瑶是长房长女,下边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唤做苏璎。和苏瑶不一样,苏璎倒是来过长宁京几次,各式宴会上也露过脸,小有些名气。 只是不知道这个苏璎和苏瑶关系如何,此番又来长宁做什么。 第6章 苏璎 苏璎抵达长宁京的这一天,天气异常的好。 湛蓝的天空中薄如蝉翼的云彩向远处延展,阳光和煦,空气清爽,院中开的正繁的梨花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听到苏璎回来的消息时,苏尧正站在一棵开的繁盛的梨树下,踮着脚凑上去闻梨花,手一抖,“啪”地折下一根梨花枝来。 苏尧一点也不意外自己那个二妹妹是和摄政王世子一起回来的,意外的是,摄政王世子竟然连府邸都没回,就先将苏璎送到相府来了。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封策来见谁,正个相府都心知肚明。 锦鸢说完这个消息,神色便有些凝重,抬眼看了看眉头紧锁的苏尧,犹豫着说道,“夫人说,小姐身体还没好,怕吹了风着凉,便不要到前厅去了,一会儿二小姐自然会来看望小姐。” 苏尧点点头,表示没有任何异议。 苏夫人这是故意阻止她和摄政王世子的见面,怕她做出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不过,即便没有苏夫人的阻拦,她也正想找个由头避开摄政王世子呢。 苏尧觉得心里很没底。 如果说面对太子时,她可以坦荡地做苏尧,那么面对摄政王世子的时候,苏尧却是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了。 毕竟太子只见了苏瑶一面,而这个摄政王世子,却是在过去的七年里都和苏瑶朝夕相处。 要怎么样才能骗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呢?苏尧想不出办法。 她甚至不知道苏瑶和摄政王世子的关系,究竟是像别人告诉她的那样,只是同窗好友,还是早已经有了朦胧的爱情苗头。 又或者,惹得苏序生气至今的那次拒婚事件,缘由到底是什么,苏瑶宁死也不肯嫁给太子,是不是和这个摄政王世子有关系? 可知情人之一苏瑶已经死了,另一个知情人——摄政王世子,她又不敢轻易试探。 想到这,苏尧为难地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见苏尧抬脚便走,锦鸢倒是急了,连忙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夫人说了,若是小姐执意要去见摄政王世子,便是拼死也要将她拖住,不能叫她去,可现在的小姐她能不能拦得住,锦鸢心里还真没底。 苏尧晃了晃手中的梨枝,头也没回,道“不是说怕我着凉么,回房里去啊,你过来帮我找一个花瓶,被我辣手摧花也是可惜了。” 锦鸢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苏尧在闺房里百般无赖地翻了好一阵子书,也没等到苏璎来看她,耐心散尽,便将手里的书扔在一边,自顾自坐在窗前对着那瓶里的梨花发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从身后忽然斜刺出一双手来,捂住了苏尧的眼睛。 一股少女身上独有的清香席卷而来。 苏尧笑着拨开那人纤细柔软的手,扭头道,“你可算来了。” 用这种方式打招呼,苏瑶和这个二妹妹关系应该还不错。 苏璎果然丝毫没有感到异常,顺着苏尧的拉扯在一边的美人榻边坐下来,娇嗔道,“姐姐你这些日子可想念过我?” 苏尧这才看见苏璎的模样。和苏瑶相比,苏璎更应该用俊俏来形容,五官与苏尧有五分相似,唯独一双大眼睛,狡黠机敏,灵动非常。 大约是为了赶路方便,苏璎今日穿了胡服,窄衣窄袖更加显出她的精神抖擞,俏皮可爱。 苏尧心中生出几分疼爱,将苏璎的小手反手握住,笑道,“当然想念你了,你不知道我自己在相府多无聊。” 苏璎撇撇嘴,埋怨道,“谁教爹爹偏心呢,单接了你一个人来长宁过年。” 是啊,单接她过来过年,年还没过完,她就被指婚了。想必苏相那时候就已经有意与太子联姻了…… 苏尧感慨,还没说话,苏璎已经先打开了话题,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我在平溪听说你和太子订了婚?” 苏尧点点头,不知道苏璎要说什么。 “听说是太子殿下亲自央着陛下给赐的婚?” 苏尧第二次点点头。 苏璎啧啧摇头,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会做这样的事。” “什么意思?”苏尧疑惑不解地问道。 她听苏璎这个意思,怎么好像是看着叶霖长大的婆婆说起从前的故事?苏璎和太子很熟么? “我从前来长宁也见过太子殿下几次,殿下虽然风姿绝世,可惜眼光实在太高,也太过于矜贵,我还枉自猜测过,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法眼。没想到呵,原是栽在了姐姐手上。”苏璎这么说着,语气里竟然是满满当当的敬佩,叫苏尧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是栽在了苏瑶这副好皮囊和好家世上,和她可没有一点关系。她现在就是个画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露陷的。 “姐姐若是以后嫁去了东宫,阿璎见姐姐的机会就更少了……”苏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忽然眼神一亮,道,“不如今日阿璎和姐姐一起睡!” 苏尧挑了挑眉毛,苏璎和苏瑶关系好到这般地步么……和她一起睡?万一说梦话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她便是百口也莫辩了。 想到这,苏尧连忙摇摇头拒绝道,“妹妹刚回来,一路奔波劳顿必然是累坏了,我这里床小,只怕你休息不好,明天要腰酸背痛的。” 苏璎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的可行性确实不强,便也不勉强,又和苏尧扯了些这几个月来平溪发生的趣事。 苏尧对平溪一点印象都没有,因此也不敢说的太多,只在一旁边听边记,偶尔搭上一两句话。 眼见着夕阳西斜,窗边的两人身上都染上了金色,苏璎也没走,说是得了娘亲的允许,可以和苏瑶一同用膳。 这些日子苏尧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没什么规矩也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今次和苏璎一起,反而有些胆颤心惊。 她总不能说,生了场大病就连吃饭的礼仪都不会了,那就不是生病,是痴傻了。 因此,苏尧也是时时看着苏璎的举止,效仿着来,也没精神再和她聊天,只一味听着。 苏璎吃到一半还是察觉出异样来,眯着眼睛笑了,道,“姐姐从前可不像现在这样安静呢,今儿是怎么了?” 苏尧微怔了一下,搪塞道,“长宁京里规矩多,被规整了个把月,也就习惯了。怎么,和我从前相差很多么?” 苏璎点点头,道,“可不是,今日见到姐姐,就感觉姐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想来要嫁进东宫,有不少规矩要学!” 苏尧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苏璎能这样想,倒也免去了她的担心。 只可惜这安心只维持了片刻,苏璎又道,“虽然娘亲一直告诫阿璎不要和你说起,但是阿璎还是想和姐姐说点秘密,姐姐可千万别在娘亲那边说漏了嘴。” 秘密啊…… 苏尧心里一沉,出去混的总是要还,苏璎是摄政王世子捎来长宁的,想必和他关系也不错,这终究是要提起这个人喽。 “但说无妨,我当然不会告诉娘亲。” 苏璎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今日是没看到封哥哥,他一到长宁就来了咱们相府,连封王府都没回,不就是想见你一面么。” 苏尧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间苏璎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姐姐和太子订婚的消息传到平溪的时候,封哥哥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呢。要我说,封哥哥肯定还是对你有情意的。” 苏尧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下去,她根本不知道苏瑶和封策的关系,更不知道苏璎眼睛里她们是什么关系,踌躇了片刻,只是避重就轻道,“有情意还是没情意又有什么区别呢,如今木已成舟,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嫁到东宫去的。” 苏璎惋惜地“嗯”了一声,回答道,“是啊,这事儿已经定了,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是可惜了封哥哥。” 嗯,苏尧表示,苏璎着实是个没有立场的人,方才还把太子夸到天上,现在又来同情封策了。 两人用过晚膳不久,苏璎也就告辞离开了,只留下苏尧一个人发怔。 听苏璎的意思,至少这个封策对苏瑶是有心思的,如此一来,她以后和封策相处,就更加要小心了。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也入了夜,苏尧起身伸了个懒腰,唤来锦鸢给打来水梳洗了,就打发那丫头出去守夜了。 好在现在入春也暖起来了,不然苏尧还要心疼锦鸢在门外守夜受冻呢。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个快要睡了的点,打后窗竟然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苏尧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梳子回头去看,房内的灯突然全灭了。 第7章 世子 这并不是苏尧自己吹灭的,虽然外面的锦鸢可能会这样以为。 苏尧站起身来,想走过去看看,还没迈开步子,只觉得有道黑影裹挟着一阵冷风,直接朝她冲了过来,还没等她出声,嘴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别喊,是我。” 苏尧:…… 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喊,喊来人了估计她也就清白不保了。只是大半夜的破窗而入,料谁也不能冷静。 那人感觉到她点头,肢体上也没有明显的抗拒,这才轻轻将她放开,朝后退了一步。 苏尧这时候眼睛也稍微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勉勉强强能够看清面前这人的轮廓。 “你是何人?”苏尧不禁蹙着眉出声问道,“为何……哎!” 话还没说完,苏尧只觉得腰上一紧,已经被那人用力的扣进了怀里,死死地抱住,就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一声低唤在头顶上响起来,“阿瑶。” 苏尧整个人都被按在那人怀里动弹不得,也不敢用尽全力挣扎。要是惊动了门口的锦鸢,再惊动府里的其他人,苏尧觉得自己的安生日子也就到头了。 伸手捶打了那人胸口几下,苏尧半是命令半是警告,低声道,“放手!你先放开我……” 那人全身僵了一僵,仿佛没想到苏尧会抗拒,蓦地放开苏尧,又向后退了几步,面容在银白的月辉下渐渐清楚起来。 苏尧眯眼仔细打量了这人一番,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却也不敢确定,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还好苏璎没有留宿在她房间里,不然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翻窗而入的这个人,倒是容貌俊美,气宇轩昂,气势比容貌更胜,和太子的清冷相比,更应该用耀眼来形容,狭长的狐狸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抿着嘴不说话。 苏尧觉得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 直觉告诉她,这个深夜闯入闺房的人,是个危险的角色。 “才来长宁多久,就连我都不记得了?”那人见她不说话,勾起嘴角,狭长的狐狸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埋怨,“阿瑶。” 苏尧悄悄握紧宽袖下的手,阿瑶……如此熟稔的口气,这个人,莫不就是摄政王世子,封策。 苏瑶她娘亲还防着他呢,看这人的身手,能悄无声息地进了相府还无人知晓,恐怕也是防不住的。 她想躲,终究是没多躲过。其实躲过了今天又如何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是要见面的。 若不是此时苏瑶的身体里已经换了自己,恐怕是真能在冲动下和封策私奔了。 “你来做什么?”苏尧不知道往日里苏瑶和封策是怎样相处的,即便知道,叫她长久的伪装下去她也是办不到的,索性开门见山。 那人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做什么,呵,我也不知道我来做什么……” 她分明是不想见到他的,原来她不想见到他啊……他还紧赶慢赶,非要赶回来。 封策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苏尧的脸,一字一句,如同质问,“因为和太子订了婚,所以,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了……是么,阿瑶?” 苏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痛封策的语气,已经当她是得鱼忘筌,负了他,可事实明明不是那样的。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苏尧蹙着眉耐心地解释,只是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 封策只固执地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苏尧的解释完全没有听见,只叹息一声,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你还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苏尧没明白这人没头没脑的话。 “依你的性子,若是你不肯答应,便是苏相,又能如何呢……”封策自顾自地长叹一声,狭长的狐狸眼里写满了失望。 苏尧想,也许这是这双狐狸眼少有的直白时刻,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一夜,当这双眼睛再次看向她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如今夜一般,一眼便可以望见心底。 他是在怪她……没有抗争到底啊…… 所以说,这个摄政王世子和苏瑶,其实是两情相悦,早就私定了终生么? 苏尧觉得事情可能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可封策实在是误会了苏瑶,那个姑娘,可是为了拒婚搭上了自己的命啊。 “不是这样的,世子误会了,她……呃,我没有答应,我从来就没答应过!”苏尧辩解道。 她说得是实话,苏瑶从来没有妥协,即便是在宗祠跪了一夜,直到死去,她也没有妥协。她苏尧更没有答应,这婚约完全是强行塞给她的…… 只不过,平心而论,无论是太子还是摄政王世子,她都不想嫁罢了……这两个人,在她心里,并没有什么质的分别,两个陌生人而已。 那人眸光一闪,叫苏尧有些胆颤心惊,生怕他是捉住了她方才的一时口误,再无端地节外生枝,连忙补了一句,“你可知道,爹爹叫我在宗祠跪了整整一夜……” “你叫我世子?”封策眼神一凛,渐渐冰冷起来,“你从不叫我世子。” 言多必失么,苏尧心一沉,在一起长大的封策面前,她的伪装果然还是不堪一击。 苏尧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如今我与东宫已有婚约,往后还是……” “已有婚约又如何?”封策的眼神越来越冷,叫苏尧如针芒在背,忍不住去猜这个人脑袋里的疯狂想法,“他虽为太子,却不过是徒有虚名,若是想些办法,总是能将你夺回来。这天下,还是我摄政王府说了算。” 苏尧撇开头,垂下眼睫。 夺回来?说得轻松……就算真的夺回来了又如何,她是苏尧,不是苏瑶,和他两情相悦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既然他用情如此,为何不早点回来…… 苏尧没有再看封策的眼睛,轻声道,“平溪一别,如今的苏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苏瑶了。” 世子你,还是莫要一厢情愿了。 封策不再说话,只一味地用那双狭长眼眸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好看看这副躯壳里,究竟还是不是他的阿瑶。 半晌,封策终于收回了目光,一个转身翻窗而出,并无一丝留恋。 “阿瑶,你记住,我绝不会就这样放手。” 空旷的屋子里只留下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仿佛誓言。 苏尧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封策还是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依然没有惊动相府的守卫,也没有惊动门外的锦鸢。仿佛一切都和灯熄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苏尧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想要的那种清净安生的日子恐怕不会有了,太子还是摄政王世子,她终究还是要有所选择。 选择封策胜算也许会更大,可前路迷茫,苏尧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何等坎坷。封策爱的是残留在苏尧身上的幻影,她想日后离开,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何况封策对苏瑶这样了解,她一不小心便要露出破绽,若是引得封策怀疑,恐怕是百口莫辩。 这个人还想要为自己的爱情努力争取一番,却不知道,他永远都找不到他的阿瑶了,他的阿瑶早死了。 苏尧捋着床边坐下来,心情有些沉重,不知道是为这对天人永隔的恋人而扼腕,还是为未卜的前途担忧。 从心底密密麻麻蔓延出来的痛感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叫苏尧忍不住抬手按住了胸口。 这是苏瑶的身体,苏瑶她,是在为自己难过么…… 脑海里不适时地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那么耳熟,那么绝望,那道声音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痛彻心扉。 “阿尧!” “阿尧!” 是谁……在叫她啊…… 这个声音,是在叫苏瑶,还是在叫她啊…… 这个记忆,是残留在苏瑶体内的唯一一点情绪,还是,原本就属于苏尧的…… 苏尧仰面在柔软宽大的榻上躺下来,捂住了自己的头,蜷缩成一团。 醒过来这么久了,她竟然才注意到一件一直忽略的事情—— 她究竟为什么会穿越而来…… 醒来后,褪去自己竟然穿越了这个震惊的情绪,她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在现代的父母,记得毕业的学校,甚至记得生活里的一点一滴,记得还没追完的剧。 只是,她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穿越? 记忆里缺失了一块,苏尧寻找不到缘由,只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记了。 什么被忘记了…… 到底是什么被忘记了…… 第8章 风寒 锦鸢觉着自家小姐有些放肆了,这都日上三竿了,也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响动,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锦鸢终于还是一咬牙推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苏尧被无端扰了清梦的时候常常不会露出好脸色,可若是晚了去崇文馆的时间,免不了要被老爷苛责。 没想到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锦鸢伸手在苏尧额头上一探,竟然热得烫手。 锦鸢吓了一跳,连忙扭身去禀告了苏夫人,唤了府医来。 苏尧这时候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恍恍惚惚间知道苏夫人来了,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只觉得头沉得要命,一个不稳便又摔回床上去了。 苏夫人连忙将她按住,柔声道,“你不要起来了,躺着好好歇息,今日便不去崇文馆了。” 苏尧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这个迷迷糊糊的状态,去了还不知道要露出多少破绽。 这边她合计着,那边苏夫人也不闲着,叹气道,“你才刚好些,怎么又感了风寒。这小厨房每天熬着药膳,也不见好,真是要担心死为娘了。” 苏尧皱皱鼻子“嗯”了一声。 风寒,放在现代,也就是几盒感冒药的事,还能耽误了正经事么。只可惜这个雁朝找不出感冒药来,只能硬着头皮一碗接着一碗的喝汤药。 这些天喝得她都快吐了,刚觉得好些,这又重感了。 苏尧觉得穿越过来就变成了小药罐,时时泡在汤药里。 苏夫人在苏尧屋里坐了片刻,等到苏序下了朝,也就走了,苏序还是没来看她。 不过苏尧也无所谓,苏瑶的命都折在苏序手上,想来这么个狠心的爹爹也难搞好关系,她也不给自己找麻烦了。 兴许她少到苏序眼前晃,还能叫他延年益寿,少生些气。 倒是苏璎,听说了信儿就跑来了,赖在苏尧床边不走,直说不怕被过了风寒,只想陪陪姐姐,到了午膳时间也没吃饭,坐在床边给苏尧解闷。 苏尧挺感动,她原以为这样高门大户家的女儿都是面和心不和的,可是苏璎却是真的愿意同她亲近,也全心的依赖她。 也许这和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有关系。 苏家是书香传世的大家,绝对不会允许庶子庶女出现,除了续弦,几位老爷也都只娶了一房正室,并无姨娘。 听说这是祖训,这么多代传下来,倒是没人打破。 苏尧想,苏家的祖训大概真的是分量极重的,不然那时候苏序为什么要罚苏瑶在那么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反省呢。 她鼻子喉咙都不太舒服,时不时地淌眼泪,梨花带雨的,看起来倒是可怜极了。 苏璎拉着她的手目光担忧,直到房里没有了别人,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早知道姐姐你这么往心里去,昨天阿璎就不该多嘴的……” 呃……这丫头以为自己情伤么……她哪里知道昨天夜里封策已经来过一回,是她伤了人家心呢…… 苏尧赶忙摇摇头,澄清道,“阿璎你想多了,这和……世……和那人没关系。” 话说回来,苏尧忽然想起,自己兴许是该随着苏璎一起叫封策“封哥哥”,昨天她叫什么来着,世子,她真是糊涂了…… 苏璎也不信,只拉着苏尧的手安慰道,“其实太子也很好的,你看他,竟然亲自去求陛下赐婚,他一定很喜欢姐姐,姐姐嫁过去就是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是要母仪天下的……” 苏尧抬手捂住苏璎的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有些话,知道就好,终究还是不便说出来。 再说,她才不想一辈子和一个不爱的人绑在高墙黛瓦的皇宫,那么个金碧辉煌的鸟笼子里。试试看,车到山前必有路,人生总有第二个选择。 她只能保证苏家这一时太平,却没义务保证苏家一世的荣华。毕竟,她只是苏尧而已。 话正说到这,锦鸢忽然面色凝重地进来了。 苏尧扬扬手,便听见锦鸢道,“太子殿下来了,正和老爷在厅里坐着呢。听说小姐病了,执意……执意要来看看小姐。二小姐……” 苏璎一听,立刻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道,“既然殿下来了,我不便见他,就先走了。姐姐……还是还好和殿下相处着,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惹恼了殿下。” 苏尧点点头,这个妹妹,终究是一心为她的,“我自有分寸。” 锦鸢又看了躺在床上的苏尧一眼,将苏璎请出了房间。 这个太子殿下倒是真的很中意自家小姐呢,估计是从崇文馆知道小姐病了,竟然亲自带着药便来相府了。 方才夫人顾忌着不想叫太子殿下进小姐闺房,太子殿下那一个眼神和态度,叫一个霸气。夫人最后不还是妥协了么。 都说太子殿下手里没有实权,是个空架子,可锦鸢觉着太子殿下和小姐在一块挺好的,是不是空架子,他不都是太子么。 听说那药已经送进厨房煎去了。 锦鸢在心中将叶霖赞许一番,苏尧在床上却要愁死了。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她原本还以为今天能躲开太子,没想到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 苏尧觉得最近有点不顺,想避开的人一个也没避开,接二连三的面对陌生人叫她实在有些心力交瘁。 胡思乱想间,那人已经被锦鸢引着进了房门,依旧是紫衣翩跹,玉簪束发,眉眼如画,隔世清冷。 苏尧试图坐起身来,再翻身下床,好歹行个礼,只可惜一起身,眼泪“哗”地就淌下来了。 苏尧眼看着那人眉头一紧,片刻已经到了近前,抬手拿过一张手帕自然地给她擦拭起来。 苏尧吓得往后一躲。 就别提男女授受不亲这事太子又忘到到脑后去了,单说太子殿下拿这么金贵的手给她擦眼泪,她都怕折寿。 “怎么?”叶霖索性在她床边坐下来,也不顾锦鸢还杵在一旁,柔声道,“又吓到你了?” 从前他怎么没发现,苏尧最初同他疏离,其实是怕他,而不是厌恶。 苏尧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可不是吓到她了么,都快吓死她了。他也知道是“又”么…… 叶霖微微蹙着眉,耐心地将她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擦干,苏尧也是不争气,叶霖一边擦,她一边眼泪又淌下来了。 “殿下怎么来了?”为了打破这种擦眼泪和淌眼泪的死循环,苏尧随口问出一个问题,只希望能打破这种隐隐绰绰的尴尬。 叶霖倒是回答得很认真,“听说你病了,”声音压得低些,继续道,“原来你真的病了……” 他还以为…… 苏尧抽抽鼻子,声音有点哑,“殿下以为,阿瑶是装病?” 叶霖眼睫一垂,抬头看了一眼锦鸢,锦鸢打了个哆嗦,立刻乖乖地站到门外边去了。 是夫人叫她在一旁看着的,关她什么事啊,她好害怕。 见锦鸢已经站到听不见两人谈话的地方,叶霖微微俯身靠近她,黑发越过肩膀掉落在她脸上,有些痒。 叶霖低声道,“昨夜,他来了?” 谁来了? 苏尧眨眨眼睛,叶霖原来在相府也有眼线的么,连府里的守卫都不知道封策来了,他知道! 还好她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不然会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来是来了,只不过……”苏尧耸耸肩膀,无奈道,“我们算是谈崩了。殿下以后不用担心阿瑶还会生二心了,世子大概现在已经恨死阿瑶了。” 想想封策情伤的模样,苏尧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他不要由爱生恨就好。 说这话时,又一股热泪淌了下来。 叶霖低着头仔细地给她擦着,握着手绢的修长手指却有些微微地颤抖。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感了风寒都眼泪汪汪的,一点没变。那时候他总以为她是故意惹他心疼,可是现在,他能确定这个人心里还不曾有自己半分位置,她却也如此涕泗横流,叫他心疼。 苏尧看他的表情越发深沉,心里有点发虚,叶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为封策伤情,她……真的是感冒啊…… “殿,殿下?” 叶霖回过神来,见她有些疑惑,抬手将苏尧粘在额角的一缕湿发理好,温言安慰道,“不要怕,吾都知道。” 他知道?苏尧无奈地笑笑,他才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已经不是苏瑶了呢。 叶霖看她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亮晶晶的,此时唇边泛起一个纵容的笑,心思一动,差点控制不住低头吻下去的冲动。 她不知道,他有多想她。她永远不会知道。 “阿尧,”叶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听,“从今往后,吾不会再叫你掉眼泪了。” 从今以后,吾不会再叫你掉眼泪了。 第9章 宫宴 说话间小厨房煎的药已经好了,苏尧惊异于这汤药熬制的速度之快,可一想到这是太子从东宫带来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家和她们,终究还是不一样。 按着锦鸢的意思是要给苏尧喂药的,没想到刚一端过来,叶霖便自动自觉地接了过去,放在了一旁的几上。 还没等苏尧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动作轻柔地将她扶了起来,靠着柔软的靠枕,确定她无恙以后,重新端起了药碗。 这个人,该不会是要……喂她吃药? “殿下,这是做什么?” 苏尧看了一眼比她还要惊讶的锦鸢,道,“殿下还是将药碗给锦鸢,殿下……” 话没说完便被叶霖打断了,只见那人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缓声道,“怎么,你嫌弃吾?” 苏尧:…… 太子殿下这是打算开始不讲理了吗…… 叶霖将药匙放在唇边吹了吹,才慢慢递到苏尧嘴边,动作轻柔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人,眼神温柔至极。 看他这样子,是常常喂别人吃药……苏尧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能叫他屈尊降贵喂药的,恐怕也就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了。 也就是说,她现在在享受和皇帝陛下一样的待遇么? 战战兢兢地喝下一口药,苏尧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汤药上。 “这药……”竟然不是苦的? 叶霖看她瞪着眼睛的模样,忍不住想去揉揉她的长发,只抿嘴笑了笑,道,“知道你讨厌药味,吾特意请高人在药中添了甜味。你放心,不会影响药效。” 苏尧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脑袋里只盘桓着一个想法,却不敢问——叶霖怎么知道她怕药味的苦? 那一天就在苏尧的疑惑和叶霖的体贴里结束了,直到叶霖告辞,苏尧也没能问出心中疑惑来。 不过,叶霖带来的药确实药到病除,十分对症,苏尧很快就恢复如前,虽然还是体虚,但毕竟不再涕泗横流了。 相对于在家养病赋闲的苏尧,苏璎这几日倒是有了安排,被苏序塞到弘文馆去读书了。 弘文馆和崇文馆大抵相似,不同的是,崇文馆隶属东宫,只为太子一人服务,而弘文馆隶属于门下省,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女和适龄皇室都可入馆。 苏尧身为宰相之女,原本应当和苏璎一样,入弘文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破例安排在了崇文馆。 苏璎和苏尧不一样,她不是假冒伪劣产品,是货真价实的苏氏女,又在弘文馆里读书,因此很快就名噪一时,声名更甚于从前。 苏尧这个时候想,大概将她丢去崇文馆也是有理由的,不然堂堂苏相的长女什么都不会是个半文盲,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崔太傅已经对她习以为常了,只当她真的烧坏了脑子,手把手地教导,叶霖看起来倒是很愉悦,经常撑着额角看好戏一样看崔太傅为难她。 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的端阳节。 这一天皇宫热闹非凡,宴请百官。 苏尧一大早地就被锦鸢吵了起来,迷迷糊糊间被锦鸢一层一层套上盛装,又搞了一个浮夸的发髻,苏尧才从昏昏欲睡里醒过来。 感情是宫里开了宴,像她们这样的高门贵女,也要和父母一同参加的。 她之前不知道,没想到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准备。 苏璎一早就梳洗打扮好了,托着腮帮子坐在苏尧的闺房里看锦鸢一件一件首饰的换,终于打扮完毕,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开宴后,官员及其夫人们和子女是分开的,前者在延嘉殿设宴,后者则在延嘉殿左侧临水而建的紫云阁。 雁朝一向开放,男女既可同入学堂,宫宴上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避讳,说到底,也算是皇家给了单身男女一个相识的机会。 苏尧觉着这样挺人性化的,虽然她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走到哪身上都被贴了一个“准太子妃”的标签,她可不觉得哪位侯门公子敢打她的主意。 因此,苏尧只不过是陪苏璎走个过场罢了。 到了紫云阁,不少公子贵女已经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谈,大约是见多识广,苏尧和苏璎的闯入也没引起太大的关注,她们便寻到自己的坐处,先坐了下来。 眼看着自己就坐在上座的左手边上,苏尧叹了口气。 嗯,这个位置,真是尴尬的要命。 她的左边虽是自己的好妹妹,可右边便是上座的叶霖,封策身为摄政王世子,坐在上座右手边,也就是苏尧的正对面。 考虑到苏瑶和摄政王世子缠绵悱恻的爱情,以及那一夜封策信誓旦旦的口号,苏尧觉得自己不能好好地和封策坐在对面。 面对封策,苏尧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心虚和愧疚,毕竟她现在在做的事,是顶着人家爱人的皮囊伤人家的心。 叶霖还没到,封策却来了,一个人坐在苏尧对面,盯着她不吭声。 苏尧余光扫到这人的眼神,只当做没看见。 苏璎倒是很兴奋,悄悄地拉着苏尧的袖子和她咬耳朵。 那边那个蓝色宽袍,长得不错的,是二皇子叶零;旁边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黄衣姑娘是七公主叶雯;那边远远坐着板着脸的是即将下嫁门下省侍中的长子的五公主叶霏…… 苏尧默默记着,眼睛扫到不远处时不时朝这边望过来的绯色衣袍的少年,抬手推了推苏璎,问道,“那个呢?” 苏璎这才转过头来,就看了一眼,便将头扭了回去,不咸不淡道,“哦,那个是四皇子叶霁。” 仅此而已。 苏尧眨了眨眼睛,四皇子叶霁? 看苏璎这么冷淡的样子,这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秘密啊……她倒是来了兴致,又推了推苏璎,刨根问底道,“他这人怎么样?怎么老往这边瞄?” 苏璎冷哼了一声,声音压的极低,竟然说出了一句苏尧以为永远不会从名斐长宁的苏璎口中说出的话—— “他……这儿,有疾。” 说着,苏璎还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苏尧哑然失笑。 小丫头真是被气急了,才冒出这样的话来。 苏璎见苏尧笑,扯着苏尧的袖子直瞪眼,好不容易才叫苏尧转移了注意力。 谈笑间苏尧暂时忘了对面那道凝视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门口望了一眼,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 一顶远游冠将乌黑如墨的长发悉数束起,绛纱单衣,白袍白襦,腰间的双瑜玉佩叮当作响,唯一双乌云履是黑色,自门口分花拂柳而来。 这是大雁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叶霖。 这么久了,苏尧还没见过叶霖盛装的样子,即便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宴,而他也只是穿了宴请宾客的正装。 可苏尧不得不承认,叶霖这个扮相,叫她惊艳。 她从没见过这人穿白,叶霖往日里只是一袭紫衣逶迤,清冷如霜,没想到一个人能将白色穿的如此干净,如此……夺目。 叶霖显然也一眼就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苏尧清楚地看到那人嘴角勾起的温柔弧度。 低下头错开视线,苏尧垂下眼睫。 这个人是绝对不能动心的……若是爱上了他,想必也就爱上了麻烦。 晃神间,那人已经走到了身边坐下,紫云阁里早就安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下,太子殿下轻笑了一声,侧头低声说道,“害羞什么。” 旁人自是听不到的,只看见太子一落了座便侧头去和准太子妃说话,笑意浓浓,就要从眼角溢出来的温柔叫不少人感慨。 谁能想到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然就栽在这么个刚来了长宁半年,一副病殃殃样子的苏瑶身上。 各自感慨间,太子已经发话宫宴正式开始了。 苏尧作为一个“害羞”的吃货,自然是低着头兢兢业业地吃东西了,她已经被叶霖那句“害羞什么”问得灵魂出窍了,谁知道如此低调地吃东西,也能被叶霖吓个半死。 那双象牙筷子伸到苏尧面前的碟子里,将一块糕点夹走的时候,苏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三省六部子女都在的宫宴上,太子殿下居然……居然从她的碟子里抢糕点…… 苏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去看叶霖的时候,叶霖正将那块糕点放进嘴里。 苏尧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霖吃完了糕点,才听见后者悠悠说道,“花生做的,你吃了要难受。” 所以他就夹走吃了?!苏尧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解叶霖的思维了。 “殿下。”对面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压抑着怒气。 原本微微有些吵杂的紫云阁里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苏尧扭过头去看,只见对面的封策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杯酒,直视着叶霖。 “臣与殿下多年未见,自当敬殿下一杯。” 第10章 朱索 臣与殿下多年未见,自当敬殿下一杯。 在场的人比封策年长的,或是相仿的,都听得懂封策这句话。 九年前封策还不是摄政王世子,还没有被封维舟送去平溪的时候,他们曾是长宁城里人人称道的好兄弟。 彼时夺嫡事紧,先太子妃为生叶霖难产而逝,当今陛下那时候还没有侧妃,恰逢封夫人产子,封维舟与陛下情同手足,便将叶霖送到了封府,由封夫人一起哺育。 这两个人,分明是如双生子一般形影不离并肩长大的兄弟。 那时候谁又知道呢,九年以后,一个成了太子,一个成了摄政王世子,一个徒有虚名手无实权,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却翻手为云。一个抢了另一个的心上人,另一个还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敬酒。 从前的陛下和摄政王,如今的太子和摄政王世子,兄弟情义,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究竟有几分重量,谁又能说得清楚。 紫云阁里安静极了,仿佛掉下一枚针来也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自觉的放缓了呼吸,只看着上座的太子。 苏璎悄悄伸过一只手,握住苏尧微微冒汗的手。 苏尧感激地看了看苏璎,脑袋里只来回飘着一句话:一场由糕点引发的血案…… 所以太子究竟为什么要脑抽去夹她碟子里的糕点啊…… 叶霖却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举起杯子示意一下,便扬头一饮而尽,“世子若是想与吾叙旧,不如择日来东宫一聚。” 就像他前些时日派来东宫刺杀的刺客一样,东宫在他眼里,不就是一个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封策冷笑了一声,扬头喝下手中的酒。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熙熙攘攘地吃开了。 宴饮行到一半,便有宴舞登场了。 苏尧很喜欢雁朝的服饰,尤其是舞姬之服,既不过分妖娆又不过分保守,环珮叮当,赏心悦目。 为首的女子一身高腰金红间色裙,红绸抹胸外罩小团花对襟半袖衫,臂间挽着一条金色帔巾,额前花钿精致,一双美目波光盈盈,跳跃旋转之间,直望着叶霖含笑不语。 苏尧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一曲舞罢,待到退场之际,叶霖叫住了这个领舞,眼光含笑,问道,“你是何人?” 那红裙女子盈盈下拜,声音清脆,“臣女夏嘉钰,家父礼部上书,夏彦标。” 苏尧心凉半截。 礼部尚书,已经这个级别了,怎么还想着将自家闺女送到东宫去?苏尧摇摇头叹息,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官员栽进去,还不知道东宫是个无底洞么。 叶霖点点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来人,赏。” 夏嘉钰面带喜色,接了赏赐退了下去换衣裳,一场宫宴也渐渐吃到了末尾。 那边延嘉殿的宫宴还没散,紫云阁照例是先散了,公子小姐们成群结队地在紫云阁附近走动,紫云阁依水而建,景致倒是适合春心萌动,眉目传情。 苏尧和苏璎在一处水榭坐了一会儿,听苏璎又惋惜了一番她的“封哥哥”,苏尧有点兴趣缺缺。 封策这个人,总让她感觉有些熟悉。大约是苏瑶这具身体在作祟,毕竟是曾经两情相悦的恋人么。 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这个人,总是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苏璎见她心不在焉的,那边又有相识的人在招呼,得了苏尧的应允,便和熟人聊在一处了。 苏尧没什么认识的人,也想一个人静静,兀自倚着栏杆看栏下水中争食的金鱼发呆。 余光扫到一个红色的身影渐渐走近,苏尧眯眼看了看认出来人,也不想说话,又扭过头去看鱼了。 那人先沉不住气,娇笑一声道,“久闻苏大小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典型的撕x前言,一点创意都没有。 苏尧蹙起眉转过头来,淡然道,“阿瑶本无意与夏四小姐争抢些什么,夏四小姐何必自找不痛快呢,他日入了东宫,和和睦睦相处才好。” 她倒是不在乎叶霖娶多少个侧妃,只希望不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罢了,为得一个心不知道停留在哪里的男人争得你死我活,苏尧打心眼里觉得不值得。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夏嘉钰能不能入得了东宫,倒还真是两说。 夏嘉钰愣了一愣,不知道眼前这个苏氏长女怎么会如此直白大胆,不懂规矩。 她能摆出这副不在乎的样子,还不是仗着太子殿下宠她。 夏嘉钰这么想着,面上勉强绽开一个笑容,“苏大小姐说什么,嘉钰不懂……听说苏大小姐棋艺甚高,嘉钰不过是想与苏大小姐切磋一番罢了。” 苏尧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刚才还有点同情这个夏嘉钰来着,觉着挺好一个姑娘就要折在东宫了,可现在心里却有点厌恶,这姑娘还真是,执着啊…… “阿瑶实在才疏学浅,棋艺不精,如何与夏四小姐相比。” 苏尧倒是真的会下棋,还下得不错,可这个夏嘉钰一看就不是为下棋而来,承认自己不如人又不能缺块儿肉,还免去一番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一股倦意涌上心头,苏尧打了个哈欠,也不再理会夏嘉钰,倚着栏杆便闭上了眼睛。 夏嘉钰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见她不搭理自己,余光扫到一抹红白相间的人影,唇边绽开一个笑容来。她今日特意拣了红色来穿,果然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注意。 思考间那人已经走到了近前,夏嘉钰施了个大礼,娇声问了安,却只得到叶霖心不在焉的一个“嗯”。 夏嘉钰不解,抬起头来,就看见叶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旁边倚坐在栏杆处眯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的人身上。 她从来没见过太子殿下目光如此温柔地看过谁。 叶霖抬手轻轻推了推苏尧,后者很快睁开了眼睛。 一见是叶霖,苏尧打了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他怎么无处不在啊,真是找不到一个能好好歇歇的地方了。 她身体不好,真的很累啊。 叶霖见她醒了,只温言道,“在此处睡着怕是要着凉,想再染风寒么?” 苏尧猛地摇摇头,苏瑶这小身子骨怎么经得起重感的折腾……她也不是故意睡在这儿,只是实在有些困倦,一时没忍住罢了…… 还没开口问他又过来干嘛,手便被牵了起来,叶霖抬手将手中一个五色编织的手环系在了苏尧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一旁的夏嘉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子殿下竟然……亲手给苏瑶系了朱索…… 苏尧当然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朱索,对她来说就是个五彩绳嘛,端午节要戴的五彩绳而已。因此只是感叹一下叶霖的细心,并没注意到夏嘉钰的反应。 “有劳殿下费心了。”苏尧抬手晃晃手腕,欣赏了一番,别说,这古代的东西,有的时候比现代还要做工精致呢。 叶霖只是抿嘴笑了一笑,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不知道朱索是将她锁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的信物,她收了,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 夏嘉钰在一旁瞪大眼睛,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到这地步太子殿下居然还在笑…… 叶霖此时终于注意到这个碍眼的女人,只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还有何事么?” 夏嘉钰摇摇头,赶紧寻了个由头遁走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挑衅苏尧,是一件蠢事。 苏尧看着她红衣妖娆的背影,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叶霖抬眼去看她微微蹙起的眉毛。 她是在……吃醋么?不,不会的,她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即便如此,他却仍忍不住想要去解释,不想她有一丝误会,“吾既为太子,总是要有些手段……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苏尧摇摇头,道,“殿下是东宫,将来要继承大统,纳妃之事顺理成章,阿瑶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她不打算陪这个太子殿下睡觉,那太子殿下找几个陪他睡觉的又有什么呢?他找多少个苏尧都不介意。 人家叶霖早说了,娶她,是有其他考量的。 叶霖却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番想法,听她毫不在乎的口气,心中总有几分没底。他不能容许一点闪失。失去以后他才明白,他不想要佳丽三千,他只想要她一个。一个就够了。 “这些年科举舞弊之事屡禁不止,查来查去没有结果,夏彦标是礼部尚书,若是想肃清科场,恐怕也只能从他入手。今日见他有意献媚东宫,可见并非是摄政王的人,吾才想……” 叶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眼前的女子标志性的挑眉动作。 和前世一样,她总能轻易明白他的意思。 苏尧想,原来夏嘉钰果然是进不了东宫了…… 第11章 求助 叶霖今年年初才真正接触朝堂政事,而朝局内外皆是由封家人把控,虽有苏相观望扶持,可叶霖还没有一点威望,无法确定三省六部中,哪些官员从心底更拥戴正统,哪些又倾向于声名显赫的摄政王。 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处于观望之中的人在明哲保身。 他手中几乎没有可用之人,如此寸步难行自然是需要培养些人手。 像礼部尚书这样心思不正,手下积压了不少问题的谄媚者,在表明自己更加亲近于东宫的同时,也给了叶霖一个讯号——自己不是摄政王的人。 如此,叶霖动他,亦不会触及摄政王的利益,叶霖做起事来,少些阻碍,也不至于摆在台面上和摄政王针锋相对。 而在清查礼部尚书之责的过程中,叶霖才能在看出谁更加适合这个职位,加以任命。 这样扶植上来的官员,比叶霖更清楚户部得到了怎么样的改观,也许是怀才不遇多年,未来得及展示宏图便被压在他人之下,也许是性格耿直,不愿受他人拉拢,保持中立,也无机会崭露头角。 无论哪种,不用叶霖有意拉拢,这样的人一旦上台,不说感激叶霖的知遇之恩,最起码,不会转身投去摄政王的阵营。 叶霖不想如此迅速又明显的结党营私,他只想渐渐瓦解摄政王过大的权力与影响。 那些明哲保身的人,终究能够看到他做的一切,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只是,苏尧想不通,既然她能想到这一点,那宦海沉浮多年的摄政王必定也能明白。 可他为什么任由叶霖慢慢肃清,却并不伸手阻止?又或者,他早在什么地方设下了关卡,在等着叶霖自投罗网么…… 苏尧想不明白,只是苦恼未来自己被扯进这些弯弯绕里,还不知道要烧死多少脑细胞。 终究是和不劳而获当米虫的日子渐行渐远,从前那些盘算都实在过于幼稚了。 自年后太子监国,陆陆续续地修正了一些官员职位,却也没有尚书这个级别的,苏尧估摸着叶霖这次要拿夏彦标开刀了。 叶霖一准是不打算叫自己置身事外的,不然今天干嘛非要搞出那么一出戏,故意去激怒封策呢。他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和封策一刀两断了么。 不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要亲自证实?还是,只是想在封策面前宣示主权,告诉他,苏瑶站在他这边了? 想到这,苏尧忽然抬起头,目对上叶霖的凝视,开口问道,“说起来,殿下怎么知道阿瑶不喜吃花生?” 要知道,锦鸢说过,苏瑶最爱吃花生了。那一次,他还送来了蒙着花生碎的糕点…… 难道他安插在相府的人连自己每天的举止都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了叶霖? 这未免有些叫人头皮发麻。 当然,苏尧不知道这个被派去“保护苏瑶安全”的东宫暗卫,人家心里委屈着呢。说好的保护苏瑶安全呢,太子不但不让自己轻易露面,还事无巨细地都要知道,暗卫又不是侍女,总觉得大材小用了好不好。 叶霖将她眼底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抬手将一缕碎发掖到苏尧耳后,声音温柔,语焉不详,“吾都知道。” 苏尧微微撇怔了一怔,随即感慨,如果叶霖潜下心来对谁用美人计,任她是石头心,都会沦陷。 只是这人根本无需借助皮来得到想要的东西罢了。 还在暗自感慨中,眼前有一白衣男子渐行渐近,苏尧不认识他,却能准确的感觉到,这个朝着她和叶霖走过来的人,目光一直没离开她。 总该不会是苏瑶惹出来的桃花债,有一个封策就够受了,苏尧可不想再多应付一个了。 苏尧敛眉看着那人走近,朝叶霖和自己施了礼,耳畔响起叶霖的介绍声。 “这是崔太傅的独子,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 唔……那个看起来慈爱和蔼,实际上却要求严格无比的崔太傅的独子啊…… 苏尧还了一礼,点点头,道,“苏瑶。” 这个崔述,一看起来就是个聪明狡猾的人,看来是叶霖的大智囊了,她是不是该和他搞好关系? “久仰苏大小姐大名,今日得见……”崔述顿了顿,才接下去说,“果然名不虚传。” 他终于见到这个将叶霖迷的神魂颠倒的姑娘了,前次梅花宴上没想到叶霖会对她一眼中意,因此也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得见,确是容光慑人,方才远远看来,倒是觉得和叶霖站在一起,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只是,这些年的相处下来,崔述不相信叶霖是一个会沉溺于美色的人。这个姑娘身上,绝对还有什么他没看到的东西,是叶霖的死穴。 有片刻的眩晕,苏尧习惯性地抬手按了按眉心,五色的丝带在微风中飘荡,崔述一眼看到了苏尧手腕上的丝络,瞳孔一缩。 朱索…… 叶霖冷淡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懿行此番,有何事?” 崔述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过于肆无忌惮了,连忙移开视线,毕恭毕敬道,“确是有些事同殿下商量……” 只是难道要当着苏瑶的面说么…… 叶霖点点头,道,“走。” 话音未落,已经干脆地迈开了步子,将苏尧留在原地。 苏尧也没觉得自己被冷落,坦率讲,她现在巴不得叶霖冷落她呢,一次端阳宫宴而已,她可不想太显眼,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那边苏璎也聊完了,此时见苏尧一个人站在水榭旁,便走回来陪苏尧了。 说话间看到了苏尧腕上的五色丝带,苏璎有点惊讶地捂上了嘴,唏嘘道,“没想到殿下这么喜欢姐姐,连朱索都……” 朱索? 苏尧抬手晃了晃,确定苏璎口中说的“朱索”就是刚才叶霖给自己带上的五彩绳,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毛。 这东西还有什么讲究么。 “虽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将朱索作为乞怜上天护佑姻缘的信物,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没想到殿下竟会如此……”苏璎拉起苏尧的手仔细打量,感叹道,“姐姐能得殿下如此喜欢,阿璎好羡慕。” 呃,乞怜上天护佑姻缘的信物……苏尧尴尬地笑了笑,寻到一个由头便将话题岔过去了。 叶霖这人果然是心思缜密呵,做做样子不就可以了,宴上宣示主权那么一出不是挺成功么,朱索这么不起眼,旁人还未必注意到。 果然是费心了。 大概刚才那个夏嘉钰也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一直到宴会结束,也没再来骚扰苏尧,苏尧倒是和苏璎一起,结识了不少贵门千金。 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结交,又有多少是走个过场,甚至有多少是面恭心恶的,苏尧看得清楚,只是依礼一一应下,在心里记了个清楚。 回到了相府,苏夫人倒是想起什么似的,提起过些日子宫里将要举行春猎,叫苏尧准备着。 苏尧当时就傻了眼。 她琴棋书画尚且没有钻研精通,不过是靠着穿越以前会弹古筝也会些围棋才勉强过关,这突然砸下来一个春猎,叫她怎么办才好…… 正常的穿越剧情难道不是吟诗作对,曲水流觞,然后她欺世盗名借用名篇,叫众人惊艳一番么? 没人告诉她回到古代还要学会骑马这个技能啊…… 看苏夫人的意思,是不可能托病不参加了。 可她根本就不会啊…… 苏璎倒是在一边兴奋道,“好久没见姐姐的飒爽英姿了,好是怀念呢。以姐姐的实力,必定不会比这养在长宁京的公子小姐们差。” 苏夫人警示地看了苏璎一眼,后者才发现和苏尧在一起久了,自己竟然也有些口无遮拦,吐了吐舌头,躲在苏尧身后不说话了。 苏尧心塞难当。 身体这样虚弱,她只当苏瑶是自幼养在闺阁的少女,何曾想过原来这人还是胡服骑射的好手? 看来雁朝不只是简单的民风开放……还有些……剽悍啊…… 苏尧哭丧着脸和苏夫人以及苏璎道了别,回到自己的闺房,便不住叹气起来。 锦鸢不明缘由,还以为苏尧是在宫宴上遇到了什么糟心事,温声细语地试探了一番,才知道苏尧是在犯愁春猎的事。 锦鸢是苏瑶从平溪带来的贴身丫头,和苏瑶一起长大,倒是觉着奇怪。 “小姐自幼不是经常和世子一同在郊外驰骋么,怎么会对春猎如此忧心,奴婢觉着,这长宁京不会有比小姐更擅长骑射的了。” 苏尧听锦鸢这么谁说完,就更心塞了。 还和封策一起……封策本来关注她就多于别人,到了春猎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会,必定会怀疑她是假冒伪劣产品了。 虽说她不怕他调查,可,他要是知道苏瑶死了还死不见尸,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苏尧想了一晚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这个事,得找太子帮忙。 第12章 共骑 叶霖和苏瑶不熟,应当不知道苏瑶擅长骑射。她现在顶着一个准太子妃的名头,出了丑,丢得还不是东宫的脸。 叶霖理应帮忙,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提及此事才好。 更何况她还拿不准,叶霖若是真的答应下来,那派给她的“师父”嘴严不严实,会不会叫别人也知道,她根本不会骑马射箭。 以叶霖做事的风格,应该……不会? 微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翻乱了案上的纸页,崔太傅不知道为何还有没有来,只有东宫的书童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 身旁这人正在专注地写字,眉头微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玉/杆毛笔,行文间竟有说不出的风雅。 苏尧偷偷侧目去看他,眉毛拧成一个结。 她若是说了,叶霖一定会追问她为什么不会骑射却非要参加春猎……这简直太自不量力了…… 可是……苏尧真是不知道除了他还能找谁帮忙了。她也不打算在春猎上出什么风头,只要跑进林子里,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拉开过弓,有没有打过猎呢。 只要能混过去便好了。 当苏尧第一百一零一次地偏头去看身边之人的时候,叶霖放下毛笔,理了理长袖转过头来,慢悠悠道,“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被发现了……苏尧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原来他知道自己在看他啊…… “殿下可记得,过些日子,春猎便要开始了?”苏尧斟酌着问道。 叶霖颌首。 他当然记得,这次春猎便将由他主持。准确的说,这也是他第一次独自主持这么大的一场活动。 “殿下可会参加?”应该会,虽然大权旁落,可他终究是个太子…… 叶霖唇角染上了一丝笑意。他很喜欢她这副有点为难,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试探他的样子。 “不,这次春猎由吾主持,不会上场。” 苏尧眼神一暗,那她能不能走个后门,也不上场啊……叶霖倒是还有几分可能答应下来,只是苏相那边没法交代,苏序若是知道自己推托不去,肯定又以为她在闹脾气,没准还要跪了祠堂,再拉去参加春猎呢。 她真是怕了苏序了。 正想着,那人却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悠悠说道,“你若是不娴熟,吾可以指导一二。” 嗯? 苏尧眼睛一亮,她是不是听错了,这人是主动将这个棘手的活揽过去了吗? 叶霖见眼前的姑娘水亮亮的眼睛,越发惬意起来,终于掩饰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起身将苏尧拉了起来。 哎?苏尧有点蒙。 “去禁苑。” 话毕,叶霖已经拉着苏尧的手迈步朝外走了。 苏尧被他牵着,回头去看桌上未干的墨迹,就这么走了,崔太傅不会被气死么? “可是太傅……” “无妨。”叶霖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他怎么能告诉她,自己一早就知道她会求自己教她骑射,所以早就知会了崔太傅今日不要来了。 不然,认真负责的崔太傅怎么会突然迟到呢? 苏尧听他说的云淡风轻,只在心中打出一排无语的省略号。太子殿下还真是……任性啊。 跟着叶霖直到到了禁苑换了胡服,苏尧这才觉出哪里不对来。 禁苑是皇家林苑,又离皇城极近,几乎就在东宫的后/身,平日里会有皇子公主来游乐,准备着胡服也是理所应当,可是…… 她身上这套衣服尺寸竟然刚好合身,她从来没来过禁苑,没有她的记录,怎么那么巧,刚好有她这个尺寸的胡服送到?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说是太子事先安排,就更加不可能了,太子并不知道她的尺码,也不知道她会求他…… 苏尧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眯着眼看叶霖换好一身骑服,白袴紫袍,金冠束发,骑着一匹白马自远处走来。 什么叫做白马金羁,面如冠玉。 苏尧眼睛有点发直,叶霖这人,若是放在现代,可不妥妥的就是白马王子么。 失神间那人已经来到近前,俯身伸出手,道,“上来。” 上来?上哪儿去? 苏尧指了指自己,没弄明白叶霖要干嘛,她还在等叶霖派给她的“师父”啊,可是站了半天,也没见谁过来认领她。 还没开口说话,那人竟然一俯身,揽着她的腰将她捞到了马背上。 苏尧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认知,叶霖……他是打算自己亲自教她? 所以方才那句话其实是指他来指导她,而不是请一个“师父”么? 叶霖就坐在她身后,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抓着缰绳,低声说了一句“坐稳了”,便策马飞奔起来。 苏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僵直身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尖叫…… 不知道白马跑出了多远,苏尧才适应过来,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也腾出了心思来感受耳畔划过的春风。 叶霖就在她身后,一只手还搭在她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肢上,倒没有一丝暧昧,很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方才因为害怕,苏尧几乎是整个人都缩在叶霖的怀里,此时那人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颈侧,酥□□痒,令人失神。 苏尧微微侧头,余光还能看见那人翩跹的紫白衣袂,一时间心生感慨。叶霖这个人,无论放在古代还是现代,还真都是个炙手可热的美人。如果他不是太子,她还真想将他拐了去…… 叶霖仿佛感到了她的失神,语气寡淡地责备道,“专心些。” 苏尧:…… 似乎感受到她的尴尬,耳侧传来那人的一声轻笑,白马更快地向前奔去,将这一份绮思抛在了风中。 叶霖很享受这一刻的静谧与温存。 重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苏尧拥入怀中,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而不被排斥。 这样,刚刚好……他可以徐徐图之,叫她一点一点放下戒备…… 因为是胡服骑射,锦鸢又不在身边,苏尧便将长发简单的在头顶盘成了一个发髻,露出整个脖颈,既不妨碍视线,又凉快清爽。 此刻叶霖出神地看着苏尧耳后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出些透明的质感。目光慢慢下移,线条优雅的肩颈近在咫尺,若有若无的清香传入鼻中。 像是着了魔,他低下头,缓缓朝她靠近。 “骑马原来这么有趣!”苏尧兴奋地回头,差点和近在咫尺的叶霖撞在一起,碎发划过那人的脸颊,感受到那人温热的呼吸,微微一怔。 叶霖直起身,神情坦荡平静,道,“不害怕了?” 呃?苏尧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思考,方才是什么情况? 叶霖又是一声轻笑,伸长手臂牵住她微微有些出汗的手,将缰绳递到她手里,道,“你来。” 她她她她她来! 苏尧面有难色,骑马和开车可不是一回事,虽然她车技很好,可是考驾照的时候也是一番血泪,这才上了马,就叫她……自己来? “你可千万别松手!”苏尧抖着嗓子抬高了音量,只感觉覆在她手上那只手微微顿了一下,没有放开,耳畔传来“嗯”的一声,腰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苏尧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了,她现在要是摔下去,凭着苏瑶这个弱身子骨,还不直接散架了…… 谁料真正握住了缰绳,苏尧竟然打心底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她从前常常一个人手握缰绳,驰骋旷野……苏尧分不清这究竟是条件反射,还是苏瑶残留在身体里的记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冲动叫叶霖放开手,不过……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回想起刚才脱口而出那句“你可千万别松手!”,苏尧胆颤心惊。她那分明就是命令,还直呼了太子为“你”…… “阿,阿瑶……方才有些害怕,才口不择言,失了礼数,还望殿下莫要责怪阿瑶。”苏尧苍白无力地解释着,也不知道还能挽回几分。 叶霖笑了一声,竟然也没生气,悠悠道,“有心思想这些,看来你已经学会了。” 怎么可能…… 她只是借着苏瑶的记忆和功底,掌握了一些技巧而已,完全还不熟练,这马要是忽然发疯,她还是手足无措的,叶霖当她是天才么,如何能这样快学会? 苏尧还没说话,就听见那人有些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热气扑在她颈间,微微有些痒。 “这匹马,叫玄飒,是吾最喜欢的马,春猎那日,可以借给你。” “多谢殿下厚爱……”苏尧点点头,如果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毕竟马与人之间的配合也很重要,最起码这马算是认识她了。 只是目光扫过身下奔跑的马匹,苏尧微微有些疑惑,“可是……玄飒怎么是匹白马?” 对此叶霖没有回答,只是任由玄飒在林间驰骋。 苏尧后来想,大概是太喜欢这马,怕它死了,所以才故意取这样相反的名字,好叫阎王找不到它么?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一处空地,面前便是一座在水中建起的楼阁,汉白玉的小桥从阁里延伸至岸边,白堤翠柳,微风拂面。 玄飒渐渐慢下来,还没等反应过来,苏尧整个人便被抱着翻下了马。 叶霖的声音从风中飘来,恍恍惚惚听不大清楚,“休息片刻。” 等落了地,叶霖便松开了手,苏尧跑到湖边去整理仪容,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 那时候,他是想要亲她吗? 第13章 眼神 想到这,苏尧拍打衣服褶皱的动作就渐渐慢下来了。 回头看了一眼负手立在远处,神色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面瘫的叶霖,苏尧在心里画了一个叉。 也许是她想多了……叶霖这样的高岭之花,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这么多年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见到他之前看着那些传闻还以为…… 就算现在见到了,她也不敢排除那个可能。 苏尧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专心整理起衣服上的褶皱来。 有风携着野花和青草的清香吹过鬓角的碎发,苏尧闭上眼睛,双手扶着拱桥的栏杆,感受这暮春给予的温柔。 玄飒被叶霖拴在了一旁的柳树上,低着头吃草。 苏尧想,太子殿下可能,也不是那么拘泥于礼法的人,那时候她口不择言,他也没有生气……以后和他相处的时候,是不是也不需要那么紧张呢…… “如何?”身侧响起清朗的声音。 苏尧睁开眼睛,叶霖就和她并肩站在桥上,此时神色平静,正向远处眺望。湖光山色间,这一身紫白的人就像遗世独立的仙,不受尘世烟火的沾染。 苏尧忍不住去感慨,这样的美人,放在身边不能染指,还真是……暴殄天物……不过叶霖的身份如此,她到底还是不能对这个人动心。 他以后,可是皇帝。 “看够了?”声音微微含着笑意,叶霖转过头来,眉眼间竟有一丝温柔。 苏尧条件反射地摇摇头,意识到不对,又慌慌张张地点点头。 叶霖看她这样,反而笑意更浓,伸出手,柔声道,“去走走。” 请问她能拒绝吗?苏尧犹犹豫豫地将手搭在叶霖伸出的那只修长的大手上,任由他牵着沿湖边散步。 叶霖的手心有些汗津津的,大约是方才骑马时也有几分紧张她摔下去,苏尧暗忖,他可能确实是个好人。 “从前没骑过马?”那人侧头,轻声问道。 苏尧点点头,她跟叶霖在一起,就这一点好处,叶霖不了解苏瑶,她就可以随便应付他,“我自幼身体不好,爹爹便没许我学习骑射。” “哦?”叶霖扭过头,脸上的神色温柔如水,眼睛里是毫无疑问的赞扬,“那你确是很有天赋。” 苏尧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慌忙地低下头躲开了那道视线。 要是比谁的眼神更会说话,叶霖这个人,绝对战无不胜……这眼神看得她心都要化开了,一句表扬的话都说得这么,这么勾人…… 叶霖笑起来。 他的小姑娘,还是这么害羞。 苏尧觉得气氛有些莫名地诡异,咳嗽了一声,正色道,“说起来,不知道那个夏小姐现在如何了?” 按理说,宫宴结束,叶霖应该已经开始着手去办这件事了,她下一次春猎的时候,应该碰不到夏嘉钰了。不然,她还真怕那个执着的女人给她使什么绊子。 苏尧是这个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叶霖耳朵里就变了模样。 叶霖停下脚步,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目光直直地望进她心底,一字一句道,“她不会进东宫。除了你之外,不会有人进东宫。” 嗯? 她刚才说了啥?他刚才又说了啥? 苏尧眨眨眼睛,连忙解释起来,“阿瑶不是那个意思,阿瑶……就是随口问问。” 叶霖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只再接再厉道,“你放心。” 苏尧:…… 她现在有点后悔和叶霖独自来禁苑这个决定了,虽然来禁苑这完全是叶霖一手主导,她不过是被动的。 因为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叶霖这个人,终究还是反复无常,一会儿公事公办得叫人觉得无比坦荡,一会儿又深情得好像要对你以身相许。 虽然深情模式的太子更加温柔,可苏尧还是更喜欢那个清冷的太子。深情模式下的他,叫她觉得有些危险。 可怕的是,叶霖的这两个模式一直处于随意切换的状态,苏尧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她拿这个人,还真是没办法。 苏尧抬手去按眉心,叶霖也没在意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只是看见她的手腕,才忽然问道,“朱索呢?” 啊? 苏尧看了看自己光洁的手腕,原来太子给她戴的那个五彩绳还得天天戴?她昨日回去洗澡的时候怕沾水,就给摘了啊…… “既是殿下相赠,阿瑶自然是好好保存起来了。怎么,殿下……” 叶霖没等她说完,点了点头似乎没再将注意力放在朱索上,苏尧也就没再说下去。大约叶霖也就是随便问问? 一股倦意席卷而来,苏尧眨眨眼睛,觉得实在有些困乏。 她就说,苏瑶的身体太虚弱了。这么虚弱的姑娘,竟然将骑射学的很好,苏尧觉得很矛盾。 抬手打了一个哈欠,苏尧建议道,“殿下可累了?不如我们回去?” 不知道又怎么触到太子的开关了,那人又变回冷淡疏离的太子,只是点点头,抬手将她方才打哈欠时带出的眼泪抹掉,“嗯”了一声,便往回走了。 苏尧沉默着跟在他身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上还残留着叶霖方才划过脸颊时的温度。 如果她不是这副苏瑶的美丽皮囊,他也不会偶尔失神。说起来,还是她讨了巧。 走了片刻,叶霖忽然停了下来,苏尧还在晃神,一不留神就踩上了叶霖的鞋,“诶呀”了一声低着头道歉,“还请殿下见谅……阿瑶……” “不必与吾这样客气。”叶霖打断她的话,语气破天荒地有些质问的成分,“为何一直走在吾身后?” 苏尧无言以对。为什么跟在他身后,因为他是太子,因为这样她能自在些,因为……因为这个人……还真是好看到令人失神。 叶霖见苏尧说不出来,眼神微微柔和些,知道自己不慎又将内心的怪兽放了出来,方才的语气有些糟,只怕苏尧对他戒备,声音放柔道,“吾不想你跟在身后。” 难不成叫她走前边么? 苏尧还在心里想着,尊贵的太子殿下已经将后半截话说了出来,“吾想你在身边。” 和他一起,并肩看万里河山。 苏尧:…… 说好的只是公事公办呢,叶霖和旁的姑娘说话也这样么,怪不得那么多姑娘明明知道东宫是个火坑,还前赴后继地往里跳…… 叶霖认真地看着她为难的神情,忽然转过头,唇边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负手向前走去。 回程的路苏尧便适应了许多,甚至能做到控制玄飒奔跑的方向,拜苏瑶所赐,苏尧觉得这样练习下去,到春猎那日能象模象样地骑着玄飒出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她还不会上马,基本上还是靠叶霖拎上去。不过苏尧不急于求成,今天已经累了,明日,明日再求他教自己。 回到禁苑门口处,已经是午后了,换了衣服,苏尧肚子有点饿,咕咕地叫着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叶霖可能没听见,面无殊色地和她说着话上了马车,倒是缓解了苏尧的尴尬。 只是走到一半,叶霖忽然出声,叫车夫将车停下了。 苏尧被他牵着走下马车,一仰头就看见面前的楼阁上几个鎏金大字:明玉阁。 “东宫手里的茶楼。”叶霖简单解释道,拉着苏尧朝内里走。 准确说,明玉阁是东宫手里的一个消息集散点。 长宁京里人人知道明玉阁的茶点享誉天下,不但高门豪族经常光顾,就连皇亲国戚也偶尔能看得到,想来明玉阁的后台应当来头不小。 只是没人知道,这明玉阁是东宫的产业,也没人知道,明玉阁的阁主,是东宫在野的一枚暗棋。 偌大的明玉阁里人满为患,一个青衣小厮见是叶霖,立刻将他们二人毕恭毕敬地引上了楼上的雅间,很快端上几碟糕点和一副茶具。 看着明玉阁里名不虚传的美味糕点,苏尧为难地咬了咬嘴唇,悄悄抬起眼皮去看叶霖。 他原来还是听见了,只是没做出反应而已。探知真相的苏尧心情有点复杂。太子坐在一旁,没开口说话她也不敢拿筷子,只能饥肠辘辘地陪着叶霖耗时间。 叶霖看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差点忍不住抬手去揉揉她额前的碎发,掩饰般的咳了一声,道,“吃。” 苏尧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立刻开动了。她倒是不担心在叶霖眼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就算她伪装的了一时又如何呢,日久见人心,敏锐如叶霖,总会将她拆穿,莫不如一开始就坦坦荡荡。 叶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尧埋头吃东西。还是和记忆里一样,苏尧对美食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也从来不像贵族门庭里常年规整出来的淑女一般注意形象,完全是把吃东西当做了一种享受。 他喜欢看她这样一脸幸福的吃东西。 这让他看着她的时候,能够暂时忘记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那些他在她心里戳下的刀子…… 第14章 偷吻 叶霖这么看着苏尧,直到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才悠悠地开口道,“天色尚早,你先随吾回东宫整理形容,吾再派马车将你送回相府。” 想来若是叫苏夫人和苏相知道她如此不守规矩,竟敢孤身一人同太子去禁苑骑马,估计她又要去跪祠堂了。 苏尧这样想着,也就同意了叶霖的提议。她自己还真搞不定这个发型,若是能叫东宫的宫娥帮忙,也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确实累了,方才吃饱喝足,苏尧很快就哈欠连天,见叶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事情,也没空理会她,苏尧悄悄地靠着马车壁上,闭上眼睛小憩。 沉沉的头靠过来的时候,叶霖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他总是想起那日的大雪。 那一年长宁城的冬天,出了奇的冷,三天两头地下一场雪,常常是上一次的落雪还没有化开,新的降雪又到来了。就连坊间也少有人迹,大家都躲在室内,没人出门。 苏尧走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雪,他在寝宫外面的汉白玉台阶上坐了一整夜,任由大雪落满了黑发,从手指到发梢,都是一片冰凉。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时候,为什么他偏偏忘记了这句话呢…… 她离开的时候,究竟是多么的心冷…… 熟悉的清香席卷而来,叶霖猛然回神,只见苏尧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睡得昏沉。 叶霖,你还有何不知足?她此刻不是就在你的身边么? 叶霖展臂将她拥在了怀里,感受着她靠在他胸前的温度,缓缓地低下头,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苏尧一直很嗜睡,后来更是越发的严重,有时候他在宣政殿批奏折,她在一旁研墨,都呵欠连天,一会儿便扔下墨去一旁的美人榻上偷懒。 苏尧睡着的时候很喜欢将头靠在他肩上,凉凉软软的小脸贴着他的脖颈,一个不慎便激起他的一番战栗。 苏尧睫毛很长很长,闭眼时长睫搭在眼睑处,神情温良,安静温顺的像一只小猫。 叶霖一直觉得,只有她睡着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才能够有一种确定的安全感,确定她不会离开,确定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拥有着她。 薄凉的唇渐渐下移,蜻蜓点水般吻上她的唇角便离开,叶霖微微往后退了一点,凝视着怀中女子的睡颜。 此时此刻她就在他怀中,像一只小鸟,他不想吵醒她,破坏这片刻的温存。 不知道苏尧梦到了什么,嘟囔了一句,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睡得香甜。 叶霖将她搂得更紧些,闭上眼睛。 —————————————————————————————————— 崔述觉得他今天大概是眼睛花了,要不就是病了,不然怎么还没走到崇文馆,远远地就看见叶霖打横抱着一个人,迈步往紫宸殿走。 紫宸殿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子殿下的寝殿!从来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这是突然转性了? 等走到了近前,崔述才看出来,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子正是苏家大小姐,苏瑶。 怪不得,原来是她。崔述现在已经明白,只要遇上苏瑶,叶霖的一切原则就都做了废。 崔述叹了一口气,想起四皇子叶霁的提醒,心中更加为难。若不是有要紧事,他还真不想打扰叶霖的好事…… 和正在忙着的叶霖行了礼,崔述刚要开口说话,便被叶霖一个眼神阻止了。 直到将苏尧轻轻放在榻上,给她脱了鞋,又扯了一床被子盖好,叶霖才转身出了寝殿,对在外等候的崔述道,“去思政殿。” 寝殿门口的绿衣宫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们矜贵挑剔的太子殿下竟然抱回了一个女人来!这么多年来,这寝宫除了太子和她们这些专门负责寝宫的宫娥,其他人想踏进一步都不可能。 更别说,方才太子殿下还屈尊降贵地给这个女人脱了鞋…… 难不成是天要下红雨了,太阳也要从西边出来? 思政殿里。 “怎么了?”叶霖见崔述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开口问道。 “清查礼部尚书之事并不顺利,刚一着手便受到了阻碍,目前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崔述道,“臣猜测……是那边插手了。” 那边插手…… 叶霖蹙起眉毛,“他不是一向视若无睹么,怎么到了礼部,便上了心?” 前一世礼部尚书的清查并未受到一点阻碍,封维舟也自始至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过……叶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臣也不清楚,只是妄自猜测,应该不是那位,而是……” “封策?”叶霖心领神会,茅塞顿开。是了,前世今生,一切都按照预期进行着,叶霖算进了一切,只单单漏了一个人。 前世是端阳宫宴上由久病卧床的陛下指婚苏瑶,而这一世,则是他一早便在梅花宫宴上主动央了陛下。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摄政王世子封策回京的时间,也提前了一个多月。 难道是他的归来,影响了事情发展的方向么? 可……只要一想到那句久久盘桓在他头脑中的诘问,那句“臣妾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罢了,陛下何曾爱过臣妾?”他便丝毫不后悔自己将一切事情打乱干扰。 前世定是因为他开始时对她冷冷淡淡,婚事又是陛下前强行撮合,才叫苏尧以为,自己从未爱过她,叫苏尧以为,她只是一枚棋子。 从前他不知道,这个弱女子其实尽是一身的铮铮傲骨,才会那么不在意她,才会那样践踏她的真心……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不能……不能再放任事情如前发展。 世间多变数,他不能任由她胡思乱想。 “恕懿行多言,”崔述冒险提醒还沉浸在往事里的太子道,“此番受阻,恐怕是苏大小姐一事,惹恼了世子。” 只是以如今太子殿下对苏瑶的迷恋,就算他明白封策是为何插手,也绝对不会放手…… 不知道苏瑶究竟给叶霖下了什么迷魂药。 叶霖垂眸。 惹恼了世子……呵,封策却不知道,眼前这个苏尧已经不是他青梅竹马的苏瑶了。 “另外,礼部尚书之女……”崔述很头疼。 夏嘉钰实在自我感觉良好,因为宫宴上叶霖表现出对她的兴趣,赏了不少珍奇玩意儿,夏嘉钰已经三天两头地找借口想要面见太子了。 前几次都被东宫挡了回去,今日却差点闯到了崇文馆,没想到扑了空,太子和苏瑶都不在。只怕这夏嘉钰不但要缠着太子,而且也不会叫苏瑶好过了。 礼部尚书之事本就已经叫叶霖心烦,崔述还真不想叫夏嘉钰再给叶霖心里添堵。可这姑娘崔述是真的拿她没办法了。 “夏嘉钰?”叶霖冷笑了一声,如此庸脂俗粉也敢来东宫造次,看来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堂堂礼部尚书之女,竟然一点礼法都不懂。 “去敲打敲打夏尚书,叫他好生管教着他的宝贝女儿。” 崔述领了旨意。 “另外,礼部尚书之事,先放一放,推到省试之后再动作。去挑个机敏可靠的人,先放进礼部,日后再做打算。”叶霖吩咐道,忽然转过脸来看着身后之人,“懿行心中可有人选?” 崔述点点头,道,“臣看……淮阳长公主家的徐二公子便很好。” 叶霖满意地点点头,徐慎行是淮阳长公主的嫡次子,今年初刚弱冠,还未安排职务,放在礼部也是刚刚好。 想来徐慎行出身矜贵,抵御礼部那些贪腐之事的能力也强些,他可不想自己安放进去的棋子还没用,便被那潭污秽给沾染浑浊了。 不过提起淮阳长公主,叶霖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淮阳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姐姐,一向很喜欢叶霖,他幼年时,常常去淮阳长公主府玩耍。自重生以来,叶霖倒是还未曾去看望过。 叶霖心里有了一番打算,和崔述又商量了些事宜,一直谈到天色渐晚。 苏尧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的。准确地说,她是被饿醒的。 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苏尧猛地坐起来,喉咙里那句“锦鸢,拿些糕点来”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看着门口站着的那一溜绿衣宫娥有点傻眼。 她怎么睡着的,早就没有印象了。这是哪,她也不知道。 只是看门口这些宫娥打扮,好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身处东宫。 好在为首的那个绿衣宫娥还算机灵,见苏尧拥着被一脸茫然的样子,连忙走了几步跪在当前,脆声道,“还请苏大小姐在此休息片刻,殿下很快就会回来。” 殿下啊…… 苏尧点点头,既然是叶霖带她来的,就还算安全,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不过想来叶霖也不会害她。她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心怎么这么大,和叶霖在一起也能睡着。她一直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毛病,只是府上那个庸医没看出来。 眼见着天色渐晚,殿里也掌了灯,苏尧终于坐不住了,叶霖还不回来,她这么等下去也没有个尽头,相府指不定着急成什么样了,她回去是要被骂的。 苏尧穿上鞋坐到榻边的铜镜前看了看自己鸡窝一样的发型,叹了一口气,扭头对目光炯炯的几个绿衣宫娥道,“你们……谁会盘发髻?” 方才那个说话的宫娥很快走过来,按着苏尧的吩咐帮忙了。 苏尧怔怔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门口的灯光一暗,一道紫色的人影便出现在了紫宸殿门口。 第15章 留膳 叶霖静静地靠着朱漆的殿门,眯着眼看铜镜前的那道鹅黄的背影。 长发如瀑,在他心间纠缠。 苏尧的头发很多很厚,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扰得他心里痒痒的,可偏偏她却总是无辜淡定得很,还能举着书一本正经地给他念那些风流野史。 叶霖不知怎的,就在这个华灯初上的傍晚想起从前很多个黎明。 苏尧起得早,通常都是他还没起,睁开眼就看见她坐在镜前捣鼓自己的那一头黑而浓密的长发。 她的发质很好,柔顺光滑,凭借/她一己之力,总是刚刚绾上去还没等插上钗子便滑落下来,三番五次后就气馁了,兀自绾成一个马尾,等他起床后再叫宫人来帮忙。 彼时并不觉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想到后来却常常叫他怀念。 绿衣宫娥很快就在苏尧的指导下帮忙绾好了发髻,和早晨苏尧出门时分毫不差。苏尧满意地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这才看到镜中反射出来的那道紫色人影。 苏尧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站了起来,一边责怪地看着门口那些也不知道通报一声的宫娥,一边尴尬地说道,“殿,殿下……” 也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叶霖“嗯”了一声,眼神依旧温柔,进了殿拉着苏尧坐到桌边,道,“用过晚膳再回府。”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吃饭了。 意料之中的,苏尧干咳了一声拒绝道,“天已经这样晚了,阿瑶若是留下用膳,恐怕要受父母责备。” 叶霖莞尔一笑,道,“那你便说是太子偏要留你,不敢抗旨。” 言下之意就是,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留在东宫吃饭了? 苏尧犹豫了片刻也就看开了,想来反正已经晚了,她也确实不想再吃药膳了。叶霖给的理由不错,他的命令她不敢违抗,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 很快,一盘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便端上来了,苏尧看得眼里直放光,食指大动。 不过想是一回事,苏尧真的开始动筷子吃又是一回事,再饿再馋这也是东宫的地界,该守的礼仪还是要守的。 叶霖看起来心情不错,苏尧吃饭的当儿抬眼去看叶霖,都见他嘴角挂着笑意,虽然他只吃了几口,可模样却是极其满足。 晚膳就在这样友好而亲切的氛围里进行着,直到吃到一半,叶霖忽然开了口。 “今日累坏了你,明日先不要再练习了。” 苏尧一愣。她虽娇柔了些,可这点苦还是吃得的。 刚想摇头,说自己睡着这件事和累不累没关系,叶霖已经接着说下去了:“明日你随吾去拜访淮阳姑姑。” 淮阳……淮阳长公主啊,当今陛下最亲近的姐姐,听说还想把自己的闺女许给叶霖,亲上家亲。可惜没缘分,一连生了几个娃娃都是儿子,这事才不了了之。 不然,太子妃什么的,可能就和苏尧没什么关系了。 叫她陪同去,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道淮阳长公主脾气如何,她这怎么都像是上门挑衅,不知道是不是会被看做眼中钉。 苏尧想着,吃饭的动作也慢了几分,叶霖见她忧心忡忡,便宽慰她道,“不要紧张,淮阳姑姑脾气很好,她……会很喜欢你。” 一直都很喜欢你。 苏尧听在耳朵里,也只当这是叶霖的心理安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相安无事地吃完晚饭,叶霖派了马车送苏尧回去的时候,苏尧才想明白,原来早在相府的马车来接她的时候,叶霖就已经知会了苏家。 他留她用膳,不过是走个形式,苏尧答不答应都是要留下的。 太子殿下果然还是有些霸道。 不出苏尧所料,回了相府,果然是直接被拎去前堂见苏夫人了。 好在只有苏夫人,没有苏相,估计苏相已经放弃对她的治疗了。 苏尧请了安便正襟危坐于一侧,只待苏夫人发问。 果然,苏夫人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留了你在东宫用晚膳?” 苏尧点点头。 “可知道在哪处宫殿?” 苏尧回想了一下,“应当是在紫宸殿。”可能是这个名字,还挺好听,只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苏夫人闻言大吃一惊,原本她想着兴许是一时有事耽误了用膳,他们便一同在崇文馆吃了,结果苏尧却告诉她是紫宸殿。 太子的寝殿,紫宸殿。 看样子留膳东宫,也不是个无心之举。 苏夫人沉默了片刻,直到苏尧觉得自己汗毛都立起来了,才说道,“这些日子见你与殿下相处甚好,为娘也放心些。只是,身为女儿家,终究要矜持自爱些,你需记得,你与太子殿下只是有婚约在身,待到来年方能完婚,切勿……” 苏尧眨眨眼睛,苏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呢啊……虽然她在紫宸殿睡着了这是她的巨大失误,可是她打心里却没想同叶霖如何。她虽然不似雁朝人那般拘于礼法,可最基本的自尊自爱还是懂的。 “娘亲教导得是,阿瑶记得了。娘亲放心,阿瑶定然不会逾矩。” 苏夫人见她信誓旦旦,又想起这桩婚事苏瑶原本就是不愿意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点点头,放苏尧去了。 苏尧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琢磨着苏夫人的心思,一边朝门口走去。只是还没走到门口,苏尧便想起另外一件要紧事来。 叶霖要她陪同去淮阳长公主府,她还没知会苏夫人呢。 苏夫人原本也打算歇息了,只是还没站起身来,只见离去的苏瑶又扭回身来,“噗通”一声跪在面前,为难地说道,“娘亲,今日太子殿下还说了一件事。” “何事?”苏夫人此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的。 “殿下说明日要带阿瑶去拜访淮阳长公主。”苏尧一字一句说道。 所以,她应该如何打扮,如何行动,才算不丢了苏家的脸面呢?听说淮阳长公主年轻时也受过苏老爷子的指点,她还真怕自己叫淮阳长公主耻笑了去。 苏夫人也是一愣。 淮阳长公主是什么身份地位,她居于长宁七年,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带着苏瑶一起去。 看来,太子殿下如今当真是不只是看中苏瑶这个苏氏长女的身份,而是实打实地想要娶她为妻了。 只是不知道,如此这般,对于苏家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苏夫人在心中叹息一声,才招呼了身边的锦秀道,“明日叫锦秀为你梳妆,莫失了礼数。” 苏尧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第二日梳妆,苏尧才知道什么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人告诉她盛装打扮竟然这,么,累……看着高高挽起的发髻和满头的花钿头饰,苏尧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压短一截了。 还有那个层层叠叠的裙子,她感觉如果自己大踏步地往前走,绝对是要被绊倒的,拖拖落落这么长,走路就和扫地一样。 不过苏尧又能吐槽什么呢,谁教她现在是个古代人。 上了马车,苏尧立刻找了一个相对来说较为轻松的姿势将头靠在一旁减轻重量,不然她觉得自己等不到晚上回府,就得先压断了脖子。 下了车面见太子,叶霖倒是没表现出一丝惊讶,只是点点头,便转身登上另外一辆更大更华丽的马车了。 叶霖这个反应,苏尧有点失望。 她还以为叶霖会惊为天人呢,毕竟她这副皮囊是真绝色啊……谁想到这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 苏尧不知道,叶霖早就见过她盛装的样子,也见过她身披鲜红嫁衣的样子,那才是他最爱的一套装扮。 顶着这么点失望,苏尧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便在一旁坐下来,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冷不防地被一只手握住了肩膀,苏尧一个激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跌进了一个清冽的怀抱。 苏尧第一个反应是,完了,她的发型…… 叶霖清冷的声音在头顶上十分坦坦荡荡地响起来,“小心一会儿吵着头疼。” 他看得出她很累么?苏尧原以为男人们是不会关心注意到这些呢。 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便放心大胆地将头的重量压到叶霖身上了。反正是他自己揽过去的活,压死了她是不会负责的。 不过叶霖有一样说的不对,她一会儿应该不是头疼,而是整个脖子个颈椎都疼…… 想到要去见前世记忆里早就逝去的疼爱他的姑姑,而自己如今美人在怀,苏尧更是主动投怀送抱,叶霖心中一片晴朗。 只是想到淮阳姑姑家那个风姿卓然的表哥徐慎言,叶霖忽然又蹙起了眉。 因此,苏尧心中那个体贴入微,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到了长公主府,你记得莫要乱看。” 第16章 案杌 苏尧怎么能理解叶霖此时看谁都是情敌的心情呢? 听到叶霖的话,苏尧只觉得叶霖是嫌弃她不懂规矩,怕她给他丢人罢了。她又不是主动要求跟叶霖一起来的,若是叶霖今日放她在相府,她还乐得一日清闲。 苏尧这么腹诽,靠在叶霖胸前没说话。 等到了淮阳长公主府,下了马车,一眼就看见一个锦衣束发的公子带着一众随从站在府门口迎接。 淮阳长公主自然是不会出门迎接的,站在门口接他们的,是她的长子徐慎言。 苏尧一下马车,目光就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吸引住了。 上次宫宴时苏尧便发现了,雁朝皇族叶家的血脉倒是出了奇的好,一个个皆是容貌出众,只是没想到连这样的表亲,也是如此。 徐慎言大约是继承了淮阳长公主的美貌,眉眼生的极好,偏偏身上又带着一股招人喜欢的书卷气,此时见他们下了车,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点点笑意,叫苏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长宁城的美人,还真是不胜枚举…… 正晃神,层层广袖下的手忽然被人捏了一下,苏尧扭过头,就看见太子殿下冷漠的侧颜。 苏尧一时间没明白叶霖的意思,一双美目在叶霖身上流转一番,见他再无其他举动,这才有些不解地收回目光。 那边徐慎言已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将他们让进府里去了。 徐慎言本就是皇亲国戚,按辈分算,还是叶霖的表哥。两人自幼相识,因此,虽然恪守着礼法,他倒也不似别人那般拘谨,一路上和叶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好不恣意潇洒。 苏尧跟在叶霖身后,悄悄去看徐慎言。那人虽然彬彬有礼,身上却有种奇怪的淡漠,叫苏尧觉得,如此人物,若是志不在庙堂而在于山野,想必也是一个传奇。 刚才下车寒暄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徐慎言望向她的时候,眉毛皱了那么一皱,虽是一闪而过,可苏尧还是看到了。 她什么时候能把放在旁人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什么时候能只看他一人?!叶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沉不住气,却无法控制自己。 微微停顿了一步等身后的苏尧跟上,叶霖伸手将她拉到身侧,偏头低声警告道,“心不在焉。” 苏尧可不知道叶霖现在心中满满全是怨念,只当他又在执着“吾不要你在身后”这件事,想来太子殿下可能又犯病了,也迁就他,直起腰板咳嗽了一声,目视前方随他走了。 穿过了几道雕栏玉砌的朱门,很快到了会客堂,苏尧看见坐在当中的淮阳长公主,心中的害怕反而褪去了几分。 说起来淮阳长公主也有些年纪了,保养的却很好,眉目间隐隐透着年轻时的风韵,周身都散发着矜贵的气息。 “这位便是苏家大小姐了?”见两人相携而来,淮阳长公主问道。 苏尧连忙行了一个宫廷礼,乖巧地回答道,“回长公主的话,正是阿瑶。” 没想到淮阳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没再理会她,转过视线对立在一旁的叶霖道,“这便是将你迷得五迷三道的那个姑娘?” 呃,苏尧觉得有些冤枉。她可没故意去迷惑他,要说迷惑,这些日子分明是在迷惑自己么…… 叶霖也不否认,只含笑点了头。 淮阳心中本就不快,见叶霖痛快地承认了下来,也明白叶霖是铁了心要娶她为妃,才将她带来给自己看。 淮阳身为长公主,理应表现出皇家气度,只是看着苏尧,她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叶霖是何等清心寡欲她淮阳最清楚,能叫叶霖见一面就铁了心要娶的姑娘长相必然不差,可淮阳还是没想到,苏瑶容貌竟是如此之盛。 可偏偏,这样娇柔的美貌下,那一双黑瞳又是清清亮亮。淮阳活到这把年纪,已是阅人无数,看得出她绝不会逆来顺受,而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姑娘。 纵观前事,有多少妃子因美色和野心而祸乱朝纲暂且不提,单说此朝,那封皇后何不是美人中的美人,何不是聪颖独立?可结果呢?现在的雁朝,究竟是姓叶还是姓封? 前事为鉴啊!皇家需要的是一个端庄娴雅、能够母仪天下的温良贤内助,而不是一个一颦一笑都能惹人失神,偏偏还颇有想法的祸水。 苏瑶是苏老先生亲自教出来的姑娘,她的枕边风究竟能吹得多厉害,淮阳不敢想象。 想到这儿,淮阳只觉得早上刚好些的头痛竟然越发严重起来,一剜一剜疼得厉害,不禁抽了口冷气,抚上额角。 苏尧眼见着淮阳长公主脸色渐沉,心中就知道大事不好,此刻又见她以手扶额,心里更是没底,抬起眼皮朝叶霖看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她的求助。 她可没看出来淮阳长公主有一点喜欢她来。感情叶霖当初说淮阳长公主会喜欢她,只是为了诓她来顺口胡诌的。 叶霖却没看她,只俯身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淮阳“嗯”了一声,低声叹息道,“老毛病了,一开春便犯了,这些日子太医来看了几次,却也不见好。” “阿瑶倒是会些案杌之术,不如叫阿瑶替姑姑揉揉?”不知道叶霖又抽了什么邪风,忽然提议道。 苏尧:…… 她是会点按摩,穿越之前也常常会给家中老人按摩,可是她可不确定这看不上她的长公主会不会买账。 按得不高兴了再跟她翻脸,她找谁哭去啊…… 淮阳看了一眼有些为难的苏尧,竟然点了点头,一副“但按无妨”的模样。苏尧推脱不掉,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她也不确定长公主是由什么造成的头疼,开始只是地毯式的按着,一边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暗暗记下,思虑了一番才寻了几个要紧穴位,像模像样地按摩起来。 眼见着长公主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苏尧暗自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父母来。 她穿越而来这么久了,每每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能梦见父母的面容。苏尧其实有一双很好的父母,感情和睦,相敬如宾,也从来不打骂苏尧,向来都是晓之以理。 她会按摩,也是因为见到日渐老去的父母手脚不再灵便,自己才报班去学,回家的时候便给他们揉揉,也算尽一份孝心。 苏尧性子坚强,从来不愿在人前流眼泪,唯独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的时候才会流下想念父母的泪水。可是这一天,看着长公主舒展的眉头,她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湿了眼眶。 他们还好吗……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死了呢…… 苏尧想不起来自己因何穿越,也不明白这天地之大,她无憾无悔,为何偏偏选了她。可她知道,她的灵魂在这个见鬼的雁朝,那肉体存在的那一个世界,她一定是不在了。 一滴泪“啪嗒”掉在了淮阳的脸上,淮阳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写满了思念。 淮阳蹙起眉,问道,“苏大小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叫她给自己揉揉额头,还委屈了她? 天……她竟然哭出来了…… 苏尧慌忙地擦擦泪水,心中暗骂自己感情用事,太不小心,连忙跪下来懊恼道,“还请长公主见谅,阿瑶只是在给长公主殿下按摩时,想起了家中长辈,有些惦念,一时情难自禁……” 家中长辈? 淮阳这才想起,眼前这个苏大小姐,自幼养在平溪书院,去年年末才入京。若是自幼养在山野,性子无拘无束些也倒不是不可能,若她平日里指点规整一番,兴许还能叫这姑娘端庄些。 淮阳年少时也曾受过苏老先生指点,凭着这份师徒之情,连带着看苏尧也顺眼了些。 见苏尧方才神色里的哀恸不是假装,而是真性情的流露,淮阳想,这倒不是她原先想的狐媚子,将叶霖迷得神魂颠倒,反而是个重情意的好孩子。 想到这,淮阳的声音也就柔和下来将苏尧拉起来,柔声道,“莫要难过了,待到有机会,还能去平溪看望老先生一番,到时替本宫向老先生问个好。” 淮阳这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提醒,苏瑶现在尚且自由,可到了明年嫁进了东宫,就是一朝太子妃,往后做了皇后,更不可能随便出宫,去往那么远的平溪。因此,苏瑶若是有心,还是应当早些回去。 恐怕她也知道,自己这一入长宁,便再无离开之日,才会在最初那般抗拒。 苏尧抹抹眼泪,告罪道,“阿瑶今日失礼了……” 话没说完,整个人便被淮阳拉了过去。淮阳抬手抱了抱苏尧,缓声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阿瑶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苏尧点点头,抬头去看叶霖。 这算是扭转了淮阳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了么?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还以为淮阳会更讨厌她……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叶霖,她怎么知道自己会按摩? 第17章 越界 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徐慎言此时忽然开了口,“苏大小姐从何处学来此法?倒是和往常案杌之术不大一样。” 苏尧:…… “说来惭愧,此法是阿瑶同祖父一起琢磨出来,没什么章法,误打误撞有些作用,实在不值得一提。” 把苏老爷子搬出来总该没错,苏尧发誓,如果徐慎言曾经去过平溪,见过苏老爷子,拆穿她的谎言,她就愿赌服输,任凭发落了。 没想到徐慎言点点头,却是十分买账的样子,感慨道,“枉我师从潋滟山千金阁多年,竟然未曾琢磨出此法。不然也好叫阿娘早些摆脱头痛之苦,实在是惭愧。” 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 师从潋滟山千金阁,那个赫赫有名的潋滟山? 苏尧平日里翻看的那些野史画本里很多都会提及这个潋滟山,说潋滟山是个遗世独立的好地方,历朝历代不与政争,因此才得以传承至今。 她甚至想过等一切事宜尘埃落定,自己要不要去潋滟山观摩一下。 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见徐慎言便觉得他和往日里看到的寻常人家的公子哥不太一样,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离世之感,原来他真的曾寄情山水过。 苏尧友好地朝徐慎言笑了笑,这人在她眼里的形象又光辉了不少,徐慎言也只是点点头,一如初见时那般淡漠。 只是不知道出身如此矜贵之人为何会远离长宁,去那么远的地方修习医术。 叶霖忽然掩着嘴咳了那么一声,苏尧转开视线去看他,就发现清冷如霜的太子殿下此时的脸都快沉到胸前了。 天知道他又怎么了,之前怎么没发现,尊贵的太子殿下是这么个别别扭扭的人。 苏尧咳了一声,转开话题,又和淮阳长公主聊了些轻松些的事情,才发现,这个长公主其实还是通情达理蛮温柔的,之前也许是受了什么偏见影响,才看她不顺眼。 中午又在淮阳长公主府留了膳,见到了淮阳的另外两个儿子徐慎行和徐慎思,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一见到叶霖便红了脸,目光闪烁地躲在其它兄弟身后。 苏尧想,估计这个就是那个差点被指婚的表弟了。 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呢,若是托成女胎,和叶霖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苏尧自觉没出什么差错,可下午回东宫的马车上,除了必要的“小心”、“坐稳了”这类的言语,叶霖就一直没怎么和她说话,目光更是不肯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板着脸好像是在生气。 苏尧也是心累,感觉太子殿下就像有个自己的世界,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触了雷区。 “阿瑶给殿下丢脸了?”苏尧好脾气地问着缘由。 叶霖压根没理会她。 对于徐慎言,他始终都是有心结的,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没有徐慎言这个人,他的阿尧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 可,这些话如何能对什么都不知道的苏尧说呢…… 苏尧见叶霖不搭理自己,只好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睫低头去玩手指。习惯了深情模式,她现在对清冷模式的太子反而不太适应了。 惊觉到这一点的苏尧暗自在心中画了一个叉。要知道一切情感都是由习惯而起,像叶霖这样注定要成为九五至尊的人,她不应该有太多感情。 伴君如伴虎,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东宫,下车时,连眼明心亮的宫人都看出了两人有些不对劲,只是谁也不敢多言,鉴于苏尧前次睡在了紫宸殿,便将二人直接引进了紫宸殿。 苏尧觉得这气氛实在压抑得有些难受,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打算告辞了,“阿瑶……” 刚开口,叶霖已经跟着站了起来,抿着嘴朝她走过来。 眼看着叶霖一步一步地靠近,苏尧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要道别的话也生生咽了下去。 “殿,殿下?”苏尧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才发觉身后已经抵到了有棱有角的柱子上。 他他他这是要干什么? 苏尧只觉得这个时候的叶霖充满了攻击性,像嗜血的猛兽,漆黑如夜的眼眸里一片惊涛骇浪,叫人提心吊胆。 晃神间那人已经到了近前,抬手便将她的纤腰扣在了怀中,没等苏尧反应过来,便低头吻了下去。 他不要再这样,明明她就在他身边,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不要再看见她对其他男人露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在意。他要这个人,摸得着看得见,实实在在就在他的怀里…… 门口的宫人体贴的将门悄悄关上,整个紫宸殿里寂静无声。 苏尧已经完全傻掉了。 刚才她还在想伴君如伴虎,这就……所以说她是太天真,以为叶霖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实际上却看错了他…… 苏尧一只手抵在叶霖的胸前,用力地推,却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是换来他在腰间加重的力道和更加猛烈的进攻。 唇齿纠缠间,苏尧几乎透不过气来,双腿越来越软,几乎不能站稳。心里一个念头越来越强,她不能交代在这儿,绝不能。 苏尧心一横,张口咬了下去。 唇齿间很快充斥起一股血腥味,苏尧知道自己下口丝毫没有留情,他一定是被咬伤了。可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的这个人却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口,只一味地攻城略地。 这个人是疯了…… 苏尧用力撇开头,咳嗽了一声。怎么都觉得这股咸腻的血腥味有些恶心,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蹲下去呕吐。 兴许是她实在太破坏兴致,桎梏她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苏尧冷不丁地被放开,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脑勺准确无误地磕在身后的柱子上,疼得眼泪差点蹦出来。 叶霖抬手擦去唇边的鲜红血迹。 苏尧蹲下身去咳嗽。 这个场面还真是无法收拾……他光明正大地轻薄于她,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漱口……如果能重来,苏尧一定会选择直接回相府。 “你咬吾?”面前的人绽开了一个可以算得上是妖冶的笑容,唇边的血迹将薄凉的唇染得鲜红,眼底危险的气息还未散去。 苏尧起身往后退了退,眼睁睁地看着叶霖又朝自己靠过来,一只手抵住了柱子,低下头,呼吸近在咫尺,“嗯?” 明知故问……他嘴角明明还在流血…… 苏尧在心中暗骂一句,禽兽。 这要是放在现代,兴许叶霖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她一定尽她所能把叶霖往死里打……可太子殿下是在亲吻已经订婚的太准子妃,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原来这个人从来都不安全。 苏尧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错开叶霖的视线,语气堪称恶劣,“原来殿下的承诺连二两银子都不值。” 他那时候答应她不会强人所难,都是随口糊弄她是么,亏她还信以为真! 听到这样的责问,叶霖竟然露出了一个无所谓地轻笑,紧接着是呢喃一般的警告:“苏尧,不要再看旁的男人。” 呵,苏尧算明白了,合着今天上演这么一出,就是因为她看了徐慎言几眼?这个意思是以后所有的男人她都得当空气一样无视么? 他生气、亲她,也只是因为她作为准太子妃看了别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这个认知后,苏尧觉得心中更不痛快了。 她现在忽然有些同情那些深宫怨妃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倒是一个什么世道,凭什么男的可以坐拥佳丽三千,女的就连看别人一眼都是罪? 差着几千年的时空,之间的代沟原是巨壑难填。她还妄想着能和他同朋友一般相处,原来不过是痴心妄想,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所有物罢了。 苏尧冷笑了一声,从一旁绕开叶霖,理了理鬓角,告了辞抬脚便走了。 紫宸殿里一片寂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霖闭了闭眼,用力锤上柱子,叹息一声。 说好了等她慢慢爱上他的……他却做了些什么…… 苏尧绝对不是那种被轻薄了便期期艾艾打算以身相许的小女子,以叶霖对她的了解,这一次没有反手给他耳光真的是看在他太子的身份,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这样一点也不理智地惹毛了苏尧,以后想要亲近她,恐怕不会容易了。 叶霖转过身靠着柱子慢慢滑坐在南境进贡的精致地毯上,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床榻。 昨日,她就睡在这里,睡得那么沉,没有一点戒心。 叶霖其实是有私心的,紫宸殿是他的寝殿,是他夜夜留宿的地方,他总想着这殿里的一切事物,都能沾染她的气息。 这样梦醒时分,他才不会感到整颗心都陷落在黑暗里,找不到出口。他才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感觉到心底那一片温热,而不是冰冷。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不是一个梦,他是真的回来了,他的阿尧真的还没有死,还在他的身边…… 叶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濡湿在掌心里蔓延。 门口的宫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门外向里张望了几眼。 绿衣宫娥想,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她怎么感觉,尊贵的太子殿下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是……哭了? 第18章 道歉 如果苏尧可以选择,她真的不想再见到叶霖了,这些日子累计下来的好感在叶霖将她按住的那一瞬间就全部土崩瓦解,她怎么敢再靠近他,相信他? 可若说是叶霖的错,他又错在哪里,他若是恪守承诺那算他为人君子,他若真想做些什么,她是他御笔赐婚的太子妃,早些晚些又有谁会计较…… 苏尧躺在床上抬手捂住眼睛。 那天她回府的时候脸色就不好,向苏夫人交代了在淮阳长公主府的经过,便神色恹恹地回了自己的闺房。 苏夫人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也没为难她,几日来她称病不想去崇文馆,苏夫人也没多心,只派了小厨房做了滋补的药膳,任她偷懒去了。 放在桌上的药膳已经有些凉了,苏尧不想去看,将锦鸢打发出去后,扭头朝窗外看。 五月末便是春猎了,可她现在还不曾学会骑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若是她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苏尧摇摇头,自己否定掉这个想法。苏瑶身体这么虚弱,搞不好就真残废了,她干嘛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苏尧翻了个身,捂着脑袋叫自己别去想那日那些……叫她既愤怒又羞怯的事情。 “小姐,二小姐下了弘文馆,来……” “姐姐!” 锦鸢在门口通报,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璎的声音打断了。 这丫头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直接跑进了屋里,见苏尧背对着门口躺在榻上,以为她在睡觉,追悔莫及地捂住了嘴。 锦鸢无奈地看着苏璎。 虽说在外都说苏二小姐知书达理,可她怎么觉得,二小姐被小姐带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苏尧转过身坐起来,笑道,“无事,反正也睡不着,门口风大,你快坐过来。” 苏璎这才吐吐舌头坐过来。 “火急火燎地这是有什么事?”苏尧拉过苏璎柔软的小手,道。 苏璎神神秘秘地靠过来,低声道,“姐姐猜我今天碰到谁了?” 还能有谁,不是叶霖便是封策喽。苏尧一听便兴趣缺缺,这两个人的消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听。逃避就逃避,她现在心情乱得很。 苏璎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卖了个关子便直接说下去了,“今日在弘文馆外碰到太子殿下,觉得殿下有些不对劲。” 苏尧在心里冷笑,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占便宜的可是他……“怎么讲?” “虽则往日里太子殿下也很冷淡,可今日见了他,却觉得他神色有些恍惚,七公主叫了他几声才听见。”苏璎眨着眼睛凑得更近些,“姐姐是不是和太子殿下闹别扭了?” 何止是别扭…… 苏尧点点头想要搪塞过去,没想到却被苏璎教育了一番,“姐姐还是不要赌气了,娘亲虽然没说什么,可其实也是知道的,姐姐这已经有几日没去崇文馆了,再拖下去恐怕爹爹又要责问了。你倒是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苏尧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几天她称病没去崇文馆,叶霖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苏尧觉得还算太平。兴许叶霖只是一时兴起,再过几天便对她没兴趣了也说不定。 苏尧这么想着,没想到还没到傍晚的时候,一张东宫的帖子便递到了相府。 因着苏尧和叶霖的关系,这帖子倒也没人拆阅,直接送到了苏尧手里。 彼时苏尧正在逗玩府上一只八哥,拆开了帖子来看,牙白底子镶竹青边的信笺上短短的只有一行字:“前事有负雅意,十分抱歉,尚希恕之。” 苏尧微微一怔,不知不觉间念出来,那八哥立马学会了,一遍一遍细着嗓子重复道,“尚希恕之,尚希恕之……” 苏尧将那信笺叠好放入袖中,垂睫笑起来。 如果矜贵清傲的太子殿下亲自给你写信道歉,你当如何? 第二日一早,苏尧便如常梳洗,往崇文馆去了。 几日未来,崇文馆却还是老样子,甚至连她前次未写好的宣纸都没来得及撤下,仿佛这个人这几天根本没在崇文馆待过。 苏尧停下手中的笔,侧头去看叶霖。 清冷如霜的太子殿下此时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神态安详,目光专注,非常严肃正经。 要不是叶霖嘴上的伤提醒她,苏尧还以为一切都是梦,都是她的臆想呢。 见叶霖无动于衷,苏尧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水绿的小瓷瓶,默默地放在叶霖面前,又默默地看着他。 叶霖只是微微怔了怔,便将瓷瓶收了起来,点了点头,继续写字了,甚至连看都没看苏尧一眼。 等到了休息的间隙,苏尧才温声说道,“那日阿瑶也是一时冲动,所以……特意带来了从平溪带过来的伤药,还请殿下……” 苏尧心里其实还是别别扭扭的,不过也压得住性子,毕竟眼前这个人是太子,她还有求于人家,都开口认错了,她还能怎么样,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也没什么好玩意,这伤药就是锦鸢给她随便找了一瓶,根本不是什么平溪带过来的,她也知道苏家的药未必有什么好的,怎么比得过东宫,太子也不会真的用她送的药。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面子上还是另外一回事,该送药还是要送药,该表达歉意给他个台阶,还是要给他个台阶的。 叶霖颌首“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才道,“吾这几日颇为懊恼,只怕你再不肯理我。” 他是怕,真的害怕,若苏尧因此和他划清界限,他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疯掉,做出更过分的事。也许他依然可以将她娶来,可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个人,还有这颗心。 叶霖不敢再做出什么轻浮举动,怕吓跑了她,也怕她就此将自己归纳到登徒子的行列,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 堂堂大雁朝的太子殿下,在这么个人面前,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一物降一物,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苏尧是上天派来降他的,他认命。 苏尧很懂得见好就收,因此只是点点头,道,“殿下抬爱了,阿瑶长于山野,行事冲动,粗俗顽劣……” “阿尧!”话还没说完便被叶霖打断了,后者情绪有些复杂,语气有些埋怨,“你不要与吾这般生分。” 苏尧无言以对,只点点头,算是回应这充满抱怨的话。 叶霖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垂睫浅笑,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尧有点好奇地盯着叶霖手中的折扇发呆。 总见到叶霖拿着这把折扇,好像很是喜爱,也没见过他打开,不知道扇面上画了什么,才叫他如此爱不释手。 叶霖敏感地注意到了苏尧的好奇,笑了一笑,将扇子往前一递,道,“怎么,想看?” 苏尧连忙摆摆手,叶霖这么喜欢的东西,她再给碰坏了,可是赔不起呢。 叶霖却是执意地往她手里一塞,道,“无妨。” 苏尧干笑了一声,展开扇面,才发现整个扇面竟然都是空白的。苏尧不甘心,翻过去又看看,结果发现背面一样是什么都没写。 苏尧悄悄抬起眼看了叶霖一眼,这是在逗她么……就一空白扇面的折扇,叶霖能玩儿这么久…… “怎么?”叶霖微微侧过头,脸上十分淡然,见苏尧尴尬地将折扇合上,绞尽脑汁地也说不出话来,反而有点看好戏的样子。 苏尧:…… 也许是这折扇的用料金贵,可她活得比较俗,完全看不出什么讲究,也不便瞎说,干笑着将折扇递回去,刚想左顾而言它,便听叶霖忽然说了话。 “本就不是什么珍奇玩意,故人之物罢了。” 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她,眼神便是如此时这样伤感眷恋。 到底是什么事,会叫他露出这样的悲戚神色? 从第一眼看到叶霖起,苏尧就被叶霖的清冷成熟迷惑了心智,丧失了对一个人最基本的判断。她以为叶霖是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太子,却忘记了眼前这个人还未及弱冠。 叶霖今年才十七岁而已,放在现代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已。 可十七岁的他,已经成为监国太子。父亲缠绵病榻,母亲整天想着将他手里仅有的一点权力架空,童年挚友反目成仇,朝堂内外狼潭虎穴,只有他一个人面对。 想到这,苏尧忽然有些心疼叶霖,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眼神才会这样深不见底。 叶霖看着这个眼神慢慢变得温存同情的姑娘。他猜得出来,苏尧一定是脑洞大开,在心底编造着什么悲惨故事。 可叶霖不打算解释。 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他那日的任性妄为几乎退回了最初的样子,苏尧对他戒备,叶霖心里清楚得很。 都说同情这种情感人负担不起,目光在一个人身上放得久了,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爱情,何况是苏尧这样心软的人。 叶霖一点也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博得她的同情获得她的好感,面对苏尧,他什么都不介意。 叶霖垂下眼睫将折扇朝苏尧推了推,轻声道,“你若有兴致,只管拿去填了。” 这折扇,本就因为前一世她拿去填了诗才变得有意义,只是苏尧不能够明白罢了。 他何曾有什么故人,他心头的故人,也只有她这么一个罢了。 第19章 前尘 苏尧哪敢拿去乱写啊,她字写得那么丑,连忙摇头推辞,叶霖也不勉强她,轻笑了一声便将折扇收了回来。 叶霖见她点点头,垂睫露出一个浅笑,道,“春猎日近,你若还想参加,下午吾继续教你。” 这些日子她闹脾气不肯见他,他也不敢莽莽撞撞地找上门去,苏尧这个迷糊的样子,估摸着那日学会那点东西也就全忘了。 苏尧听他云淡风轻的吐出这么句话,却不知道点头和摇头哪个比较好。叶霖能把之前的事彻底抛在脑后确实很好,春猎也迫在眉睫,只不过……她如何能确定这个人不会再突然发狂? 苏尧探究地看着叶霖,这个人脸上此刻如此真诚坦荡,十分正人君子。斯文败类还是事出有因?她不知道这人怎么能分裂的如此自然,她不放心。 “下午……恐怕有些晚了,阿瑶的二妹妹也是骑射的好手,往后就不麻烦殿下……” 苏尧这个时候只能扯出苏璎来做挡箭牌了,虽则她还是一个菜鸟,可有着苏瑶的底子,兴许在苏璎面前也不是那么容易露出破绽来,最下策她还可以推托自己之前大病烧坏了脑子,腿脚不如从前那般灵便,也总比和叶霖在一起安全得多。 叶霖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只笑了一下便温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此,苏二小姐也一同?春色正好,便去郊外踏青如何?” 三人……郊外……踏青?已是五月末的暮春时节,还要去踏青? 虽然听起来比和他一起去禁苑安全多了……可……她能选择拒绝么? 苏璎以为她骑射天下第一,所向披靡,叶霖又知道自己完全不会,而且自己还说自幼未学……这两个人放在一块,不穿帮可能吗? 要是叫太子也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她才叫真·花样作死。 苏尧权衡了利弊,立刻笑眯眯地摆手道,“想来阿璎还未从弘文馆下学,叫她出来也是不方便。既然郊外景致美丽,下午阿瑶与殿下便去近郊。” 好歹长宁近郊也是公共地界,他身为太子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来。而她早就打定主意,一旦学会,便再不会和叶霖独处。 在崇文馆用过了午膳,休息片刻,叶霖便带着苏尧往紫宸殿走了。崔太傅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叶霖三天两头的不务正业,兴许是他太聪颖,社稷之论对答如流,崔太傅才如此任他胡闹。 苏尧其实很抗拒紫宸殿。说实话,那日在紫宸殿里那个所谓的初吻叫她心情十分复杂,不但一想起便觉得十分恶心,还有些……莫名地叫她心口堵得慌,仿佛一想到便呼吸不畅。 磨磨蹭蹭到了紫宸殿门开口,叶霖却只将她往里一带,便扭头走了,也没说句话,叫苏尧好是疑惑,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不知道这人又出了什么毛病。 倒是身边呼啦啦地冒出一群绿衣宫娥来,叫苏尧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溜儿排开的宫娥人人手上托着托盘,苏尧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这是下午要换的胡服。 虽然有时候叶霖分不清亲疏对她动手动脚的,但多数他不犯病的时候,苏尧觉得这个人还是挺细心体贴的。 苏尧任宫娥将她引到大殿最里换了胡服,又抬手将托盘里的幂篱拿了起来。 雁朝开放,女子当街纵马也不是稀奇的景致,素面朝天的贵族女子在长宁城的大街小巷也并不突兀,苏尧原本以为叶霖不会在意这些,可……这个能从头遮到脚的幂篱难道真的不会太浮夸么? 苏尧扭头瞥了一眼正在给她绾发的绿衣宫娥,道,“就没有短一点的帷帽?”这么长的纱碍手碍脚的,和穿着裙子骑马有什么分别? 那宫娥点点头,脆声道,“有是有,只是这是殿下亲自挑选的。” 苏尧:…… 联想到之前他那句“不要再看旁的男子”,苏尧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固执。独占欲这么强,难不成是天蝎座的? 她觉得碍手碍脚,可人家叶霖既然特意给她选了最长的幂篱,她又怎么能不戴?苏尧可不想再惹急了他。 她已经隐隐地察觉出这个人的底线在哪里。 换好了衣服出了紫宸殿,一袭紫白骑服的叶霖已经在殿外的玉阶上微笑良久了。苏尧这个时候便会生出她何德何能的感觉。 见苏尧乖乖地戴着长至小腿的幂篱,叶霖如玉的侧颜上展开一个满意的笑容。 到了东宫的马厩外,早有宫人牵了玄飒出来。叶霖倒也确实是规规矩矩地传授她上马的窍门,分寸掌握得极好,几乎叫她生出之前果然是自己做梦的错觉。 也许……那日他的反常也是有自己原因的。 等出了宫城,苏尧才晓得叶霖非要她戴幂篱的原因。她被长纱裹了个严严实实,叫人难以分辨身份,可叶霖却是坦坦荡荡不加一点掩饰。 长宁的百姓兴许没见过当今的太子,可叶霖这样剑眉星目的美男子,怀中揣着一个蒙面女子当街纵马,总是免不了要叫路人多看几眼。 叶霖倒是旁若无人,坐在前边的苏尧却只想到了从前看过的一句古文:妙有姿容,安仁至美。 本是古人用以形容潘岳之貌的句子,这一刻却奇迹般地浮现在了苏尧脑子里。他自是有潘岳的容姿,却不知能否有那么一个人,同他一起成就“潘杨之好”了。 苏尧一边想着,一边握着缰绳策马奔去,没留神玄飒已经飞奔出好远,直到跑累了,才拉了缰绳叫玄飒渐渐慢下来踱步。 此时已经距离长宁城门很远,周遭的景色已经十分陌生,听着茂密树林间婉转的莺啼,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显然有点兴奋,转过头去问身后的叶霖,道,“殿下可注意到方才的景色?” 她生于钢筋水泥堆砌的都市,连蓝天白云都少见,更别提如此美景了。也不是没去度过假旅过游,可人工雕琢的美和这样生机勃勃的暮春之色相比,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她不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只是不想很多事情影响自己的情绪。苏瑶这一生是她白白捡来的,断不能活得提心吊胆委委屈屈。有时候她想把一切扰人心绪的事情放在一边,痛痛快快的快意人生。 就比如现在,她不想再和叶霖计较什么。苏尧还记得那日禁苑里,她和叶霖策马山林的场景,那时候她觉得高兴,现在也不想破坏这份轻松的心情。 眼前的叶霖却摇了摇头。 她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去看其他风景? 正在苏尧怔忪间,叶霖忽然道,“莫要往前走了,前面便是北苑了。” 苏尧不由地侧头去看叶霖。 长宁周遭有四苑,除去毗邻东宫的禁苑是平日里供皇室娱乐狩猎的园囿,还有西,南,北三苑,只在特殊时期开放,往日里是不见人烟的。 这北苑最为奇怪。 她只知道当今陛下没登基前,最喜欢北苑,那北苑的离宫上阳宫也是陛下最爱流连的去处。 可自从景和元年起,当今陛下对待北苑的态度便急转直下,曾经最为热闹的上阳宫忽然门可罗雀,再未使用过。往日里百姓想要靠近也会受到驱赶与责罚。 苏尧翻过不少野史话本,杂七杂八的事情看得多了,却从来没见哪本野史有胆子把这北苑的故事誊写出来。 叶霖这样一提醒,苏尧立刻拉了缰绳,正巧到了个岔路口,便驱着玄飒朝另一条路去了。 苏尧本没问,可不知道叶霖为何忽然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戴着些苏尧捉摸不透的情绪,娓娓地讲起连野史都不曾记录的往事。 “北苑思过宫里关着几个犯错的妃嫔,阿耶不喜人靠近,我们便不要去招惹不痛快了。” 苏尧却是怔怔,当年是流连忘返的上阳宫,如今却已经更名为思过,景和元年的北苑究竟发生过什么,才叫当今陛下忽然对北苑如此深恶痛绝? 叶霖称当今陛下为阿耶,倒似是寻常人家的父子,只是苏尧却知道,当今陛下同他这几个儿子都不亲近,疏淡得只剩下了君臣,却无父子之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古人诚不欺我。身侧这个人之所以这样对她执着,恐怕也和境遇不无关系。 父不慈,母不爱。他是一个人在冷冰冰的东宫这么长起来……苏尧垂下眼睫。 因为苏尧的这一份突如其来的同情,因为她垂下了眼睫,苏尧没有看见,面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密密麻麻围上了一圈黑衣人。 第20章 赤念 苏尧条件反射地往后靠了靠。 因着之前叶霖的过分举动,苏尧此番是下定了决心与他保持距离,因此骑马时两人并不似上次一般靠近。只是此时,苏尧却觉得,还是离叶霖近些能更安全。 这是个什么运气,一出门便遇见刺客……她只知道也理解对社稷策论对答如流,却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今日该不会是她们的祭日。 坦率讲,苏尧已经开始喜欢上苏瑶的生活,她不想这么快就挂掉……她想,看看结局…… 叶霖感受到她的小动作,唇边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冷,“传讯叫十七快些。” 黑衣人中一人领命,转身消失在了茂密的丛林中。 苏尧扭头去看叶霖。情况有点不对头?这黑衣人竟是听叶霖的话的? 叶霖只勾出一个浅笑,神情有些宠溺,任她靠在胸前,解释道,“都是我的影卫,莫要害怕。” 苏尧:…… 影卫影卫,顾名思义,不就是藏在暗处默默保护主人的么,叶霖把这么多影卫都晾出来给她看,还真是对她毫无戒心……苏尧忽然觉得,如果她若是刺杀叶霖,一定是最容易得手的。 好似,他对她从不设防。 “殿下平日出门,也……”带这么多人? 忽然间获悉真相的苏尧有些不敢相信。每日被这样多躲在暗处的眼睛盯着,怪不得叶霖总能做到旁若无人。原是他一直活在注目之下。 能悄无声息的跟上马的速度,叶霖的影卫轻功真好啊…… 叶霖也不忌讳,摇摇头道,“只今日,城郊偏僻人杂,方才多带些人罢了。” 他不会说,是因为今日是有她在身边,他担心不能护她周全,才将东宫三分之一的影卫都调了出来。 苏尧默默地点点头,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个人可是风口浪尖上的人,恐怕不知道有多少势力盯着他想要暗害他,她还跟他到郊外来,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你亦不必紧张,摄政王和世子这几日皆不在京中,皇后也有旁的事要忙,不会真的有刺客。”叶霖索性摊开来和苏尧说清楚,她需要明白,作为一个太子妃,究竟应该面对哪些风险,这样,他照顾不及的时候……不,他一定会把她照顾好。 苏尧点点头,注意力却放在了这句话的后半句上,皇后在忙旁的事,叶霖不唤“阿娘”却直呼皇后这她不能理解,皇后非要置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她就更不明白了。 就算叶霖登上皇位,那不也是她儿子么,为何非要执着地扶植自己哥哥篡位。就算帝王家,也不至于此。 待两个人下了马,那一众黑衣人也隐没在了树林中,苏尧弱弱地试探道,“殿下与娘娘……” 话说到一半,苏尧便不说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心搞清楚,日后见了皇后方能不犯浑,也知道该要拿出何种态度来面对她。只是这终究是叶霖的私事,她拿出来问,并不知道叶霖是否会生气。 没想到叶霖却像听见了一个稀松平常的问句,点点头,四两拨千斤道,“皇后并非吾的生母。” 苏尧一怔。她没想到原是这么一回事。 这,没道理啊。当今的皇后娘娘膝下子嗣稀薄,可就叶霖这么一个嫡子,如果叶霖不是封皇后亲生的,那他生母是谁,又为什么会成为太子呢? 苏尧别的不知道,却知道叶霖不是长子,按着年纪排下来,他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已经封了王的哥哥。非嫡非长,叶霖这个太子便立得蹊跷了。 叶霖倒是很宽容,“想来苏家立法严苛,定不会有人在你面前议论皇族是非,来长宁以后你又病着,不知道也不怪你。” 见苏尧还是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叶霖笑笑,继续道,“吾的阿娘,是早前过世的先太子妃。” 苏尧:…… 这一天叫她无言的事情太多了。原来封皇后之前,还有个短命的先太子妃啊……苏尧脑袋里飞快转过看过的野史,今年是景仁十七年,帝登基之日立封氏女华为后……那便是说,叶霖的母亲,最多活到他一岁的时候? 而如今的封皇后,竟是专宠十七年,无所出…… 她看了那么多野史,还真就没看到一本上提到叶霖母亲的事,原先她以为雁朝开明开放,极其自由,哪知任何时候,都有些密辛,是旁人不知道的…… 怕是只有这长宁帝都的百姓,方能知道得更多些了。 北苑不能提的思过冷宫,早就仙逝的先太子妃,苏尧忽然觉得,原来太子妃,也算是份高危职业。 话题进行到这,苏尧也不敢再往下问了,她不想知道太多,知道的太多容易挂啊…… 沉默之时,那个没头没脑被通知“快些”的十七已经骑着一匹马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苏尧直起身,朝那匹枣红色的马张望,“十七,是他的名字吗?” 叶霖摇摇头,“东宫的影卫没有名字,只有排行。” 苏尧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似的,不经意地问道,“那……相府那个呢?排行多少?” 叶霖沉默了片刻,道,“九。” 他想同她,长长久久…… 苏尧点点头,不再追问。她忽然问起东宫在相府的影卫,也只不过是告诉叶霖,她虽然知道,却活得坦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边叶霖却迁开另一个话题,说道,“我见你如今已经掌握了要领,一会儿便独骑玄飒。” 苏尧:…… 她虽知道自己有着苏瑶的底子,可叶霖却是不知道的,他究竟把自己看做了怎样的天才,才能如此放心? 叶霖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你莫要慌,吾会在一旁看着你,不会出事的。” 苏尧这才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只盯着那枣红的马发呆。她盘算着想要和他保持距离,没想到叶霖比她做的彻底。 一直到那匹枣红马到了近前,十七翻身下马,苏尧才回头问道,“阿瑶能不能骑这个?” “你要骑赤念?”叶霖难得地挑挑眉毛,似乎有些不高兴。 苏尧点点头。赤念,一看就没有玄飒招叶霖喜欢嘛,都没起个奇怪的名字。玄飒是叶霖最喜欢的马,她还不是怕到时候春猎玄飒伤了碰了,叶霖再生气么。 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叶霖竟然冷冰冰地拒绝了。 苏尧看着他那紧紧蹙着的眉头,只好无奈地摊开手妥协道,“既然殿下不愿割爱……相府的马确实也并未差上许多……” 叶霖这才慢慢展开眉头,却是打断了苏尧的话,“不,春猎那日,你吾将玄飒借给你。” 苏尧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却清清楚楚,前一世的春猎之日,苏尧便是骑着赤念,哪曾想赤念发了疯,差点将苏尧掀下马去,他在远处看台鞭长莫及,若不是徐慎言出手救她…… 他不能叫苏尧冒险。 礼部尚书之事已经没有按着原先的轨迹发展,若是这一次徐慎言没能刚好在她身边,若是他不出手相救……若是,苏尧因此对徐慎言另眼相看…… 叶霖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 苏尧不能骑着赤念去,也不能骑着相府那些他不放心的马去。 苏尧哪知道叶霖心中所想,只当这又是他一项隐秘癖好罢了,因此也就乖乖妥协了。讲真,只要叶霖不介意,什么马对她来说不是一样?反正她就是个新手罢了。 打消了苏尧想要换骑赤念的想法以后,苏尧的表现总体来说还能叫叶霖满意。 也许真的是因为苏瑶这具身体本身善于骑射,苏尧独自骑马竟然没有什么障碍,很快就适应了。 以这个状态练习,等到了春猎之日,说不定真的能蒙混过关。 至于射箭,苏尧压根连想都没想,骑着马射箭,这简直就是骑自行车不扶车把的水平啊,她不敢,平衡不好! 她早打定了主意,等到了春猎她就撒开腿跑,等跑出了众人视线她就不怕了,打不着猎物也没什么嘛,那她跑那个方向刚好就没有,也没人能说什么! 苏尧打定了这个主意,和叶霖一路纵马,直到日暮四合方才回府。 苏夫人只当苏尧又被留膳,只是请安时提点她几句,便放她回了闺房。 躺在柔软的榻上,苏尧只觉得全身无力,根本不想再起来,将锦鸢支去了小厨房取东西,浑身酸软地倚在外间的榻上,抬头说道,“你出来。”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微微拂起单薄的帘帷,隐隐绰绰间看不清楚。 苏尧笑了笑,这个影卫还蛮尽忠职守,是怕她讹诈他出来吗? “我已经知道了,只想见见你,同你说些事情罢了,九。” 第21章 出事 兴许是因为苏尧毫不费力地叫出了这人的排行,或许是因为叶霖早些时候已经知会过了,总之,不多时,便从梁上翻下一人,跪倒在苏尧面前。 苏尧摸了摸下巴倒是有点吃惊。她以为影卫都是男的呢,叫他出来也是想要警告他,有些时候不该看就不要看,比如沐浴更衣之类,她并不能做到叶霖那样旁若无人,没想到这个“九”竟然是个……女的? 苏尧从靠榻上直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人一番,后者只着暗色紧身衣裤勾勒出姣好的身材,长发盘成男子样式的发髻,约是便于隐藏的缘故。 只是这人始终低着头,叫苏尧看不清她的样貌。 苏尧眯起眼,道,“把头抬起来。” 影卫九听话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若有所思眯着眼的女子。影卫的排行便是这个人的代号,除了彼此之间,也就只有太子一人知道了,此时苏尧漫不经心地叫出她的排行,叫影卫九心里生出一丝讶异。 早前太子将她派来相府却什么都不做,每日只禀报苏大小姐的日常便叫她觉着奇怪,一连这么多日下来,她也未见苏大小姐有何异常,倒是太子,眼睁睁地沦陷了进去。 苏尧只觉得眼前一亮,脑袋里来来回回只飘荡着四个大字:暴殄天物。这人长得如此……如此艳丽,不知道叶霖何能狠下心来将她训做暗无天日的影卫。 “你可有名字?”苏尧探身问道,这么个大美人,难不成连个名字都没有? 影卫九摇摇头,她是影卫,没有名字,也……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面前的女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倾身过来,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星光,她说,“那我以后叫你阿九好不好?” 阿九有点懵,犹豫着点了点头,她来相府这些日子,已经看惯了她对待亲近的小丫鬟大大咧咧不分主仆,却只是冷眼看着,只当是完成一个太子交给的任务,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如此平和的情境下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能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个奇怪的女人,可当这个人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用带点恳求的口气问她,“那我以后叫你阿九好不好?”的时候,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原来这个人最大的能力,是叫人没法拒绝。 还没反应过来,苏尧已经自顾自地进行下一个问题了,“你每天都这样东宫相府的来回跑吗?” 阿九摇摇头,“每日有一人来转达消息。” 不过以后便不用了。阿九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太子既然将排行告诉了苏尧,也就意味着,将她给了苏尧,往后她的主便是苏尧了,想必叶霖再也不会派人来传达命令了。 阿九寡言,跪在原地只觉得被苏尧眼睛里温和惋惜的情绪所灼伤。她是影卫,从前是,以后也是,从不曾被人如此温柔注视。这叫她有些不自在。 想到这,阿九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小姐若是无事,……阿,阿九便退下了。” 想来锦鸢也快要回来了,苏尧便没阻挠,笑眯眯地和阿九摆摆手,便又回到榻上躺了下来。她并没有注意到阿九对她的称呼,已经是和锦鸢一样的“小姐”了。 锦鸢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家小姐想到什么开心事了,只觉得她笑的有点瘆人。 不过,这样的小姐才正常么。锦鸢想。 五月二十九,一年一度的春猎便正式开幕了。 缠绵病榻的皇帝陛下显然是无法出席春猎,看台正中的观礼台上,高高的只坐了一个人。 素纱中单为里,赤质朱罗为外,青衣革带,环佩叮当,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朱钗步摇样样齐全,身后是一十八个墨绿衣裙的宫娥,无一不是手执团扇,神色谦卑。 这是大雁朝皇帝恩宠十七年如一日的皇后,珠玉绮罗,拥金叠翠,众星捧月一般热闹的,孤独的,一个人坐在最高的观礼台上。 这一日,禁苑超乎寻常的热闹,长宁贵族的子弟纷纷盛装出席。看台上也坐满了人,叶霖坐在高高的观礼台上,朝处望去。 比赛即将开始,参加赛马的公子小姐们已经就位,而他的目光却独独盯着一个白衣白马的人影。 马上那人以白色锦缎束起墨发,再无其他饰物,干净利索,一袭雪白的绸缎轻纱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刺目。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人忽然抬头,朝看台露出了一个灿烂如朝阳的笑容。 叶霖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这是苏尧,他的阿尧。 苏尧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练习,已经能够熟练地掌握骑马的各项技巧了,因此也并不紧张,只待一声令下,拼尽全力地往前方的林子里跑罢了。 苏尧心里是有些兴奋的,她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和这些骑马好手一争高下。 看台上那临风而立,目光清湛的男子正看着她,苏尧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这么多天的求教与指导,终于,他可以检验一下,这个徒弟,到底合不合格了。 正想着,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苏尧一点也不想听见的声音,“你今日很美。” 苏尧侧过头,果然是封策,正策马立在她身旁,目光望着前方,神色有些阴郁。 此时此刻的封策玄衣墨发,与苏尧的一身洁白相得益彰。雁朝尚紫尚黑,他竟然敢在春猎上明目张胆地穿黑色。 苏尧笑了一下,自从上次宫宴隔空遥对,她还不曾见过封策,听叶霖说他前些日子不在长宁京,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只是无论忙些什么,都不会是好事情罢了。 “多谢世子夸奖。” 苏尧以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封策方才夸奖了她,礼貌之下她都该道一声谢。只是这人一听到她的话,便一下子变了脸色。 一句诘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恶狠狠的不甘不愿,“去他该死的世子,阿瑶,你还是不肯唤我一声‘阿策’么?” 原是“阿策”啊,她还以为从前苏瑶随着苏璎唤他“封哥哥”呢……只是苏瑶曾唤他什么有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苏瑶呵。 见苏尧冷着脸不说话,封策不休不止地追问下去,声音里已经隐隐露出压抑着的痛楚,“阿瑶,难道你真的能将从前往事全都忘了干净?” 苏尧垂眼。 这个人啊……干嘛总要逼着她做恶人来刺激他…… 苏尧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清,“不记得,阿瑶生了场重病,便忘了。世子……也忘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吊在她这么一棵歪脖子树上。 封策不敢相信地侧头去看她。女子侧面美好如昔,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和不在乎,此时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方才那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没等封策开口,苏尧已经更加冷淡地提醒道,“三人成虎,世子还是同阿瑶生分些为妙。” 一声长叹在耳边响起,仿佛终于将什么放下,又像下了个什么决心。封策闭了闭眼睛,策马离开。 苏尧眯眼看了看他的背影,心中暗做打算,一会儿还是要快些甩开封策为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声令下,万马奔腾,苏尧紧随跑在第一的封策之后。 她有点郁闷,这个封策是真快啊……玄飒算是上等好马里的极品了,还是追不上封策,干脆不追了,甩不开他,那在他后边总行了。 正充满怨念地看着封策的背影,身边忽然闪过一个人,擦肩的瞬间冲她颌了颌首。 苏尧定睛一看,正是淮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徐慎言。 没想到徐慎言书卷气这么重的人,骑马也是一等一的不错。不过想到人家师从潋滟山,算是半个江湖中人,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苏尧感慨着,握紧缰绳。 群马已经离看台很远很远,眼看着就要脱离了众人的视线,领先的封策已经进了树林,茂密的枝桠挡住了看台的视线。 谁曾想,就在此时却突生变故,苏尧所骑的白马玄飒前腿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绊倒了一般,猛然向前跌去。 苏尧吓了一跳,使劲儿地勒紧了缰绳。 叶霖可没教她这马自己抽疯的话要怎么办啊!她就是一新手,哪知道怎么驯服玄飒啊,它不是挺乖的吗今天怎么了这是! 苏尧勒得紧,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听“卡”的一声脆响,前倾的重量轻松地将马腿折断了。 马上的苏尧一声惊呼,不受控制的被甩了出去。 她辛辛苦苦地学骑马学了这么多天,也未曾想要出什么风头——想来那也是不可能的,却也不曾想过,马腿竟然先折了。 这样摔下马,轻则重伤,重则毙命,况且身后就是飞驰而来的诸位公子小姐,又怎么能够保证所有人都及时拉住缰绳?若是真的被摔下来,就算捡回一条命,也必定会被后来抵达的群马踩成重伤。 苏尧觉得自己刚穿越来没多久,可能就要折在这,被马群踩死了。 她现在好懊悔。要是跑的再快些,兴许就能和身后的群马拉开点距离,也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第22章 手脚 眼看着出了事,几乎所有看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可是准太子妃,苏相的长女,平溪苏老先生最疼爱的孙女,若是真的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高高的看台上,叶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案几。 躲不过,还是躲不过……他没能保护好她,又一次的,没能保护好她…… 早知如此,他定然不会叫苏尧参加春猎。管它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轨迹发展,管它会不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徐慎言听见苏尧的尖叫声,回头就看见她飞出去的身影,几乎条件反射般纵身向她飞去,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思考,一把捞过苏尧的肩膀,提身向马场外闪去。 果然,几匹快马根本没有停住,直直地冲向了已经栽倒的玄飒。 只听得空旷的马场上回荡着马匹凄厉的嘶鸣。 在场的人纷纷舒了一口气,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惊魂未定的苏尧身上。 “多谢徐公子出手相救!”一落地,苏尧便感激地看着身边的徐慎言,道。 后者正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仿佛天生自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能完好无损、不缺胳膊不缺腿地站在这儿,亏得徐慎言轻工极好,离苏尧又不算远,稳稳地接住了她,苏尧才没受一点儿伤。 只是……苏尧扭头去看乱做一团的马场,玄飒估计是救不活了……那是,那是叶霖最喜欢的一匹马…… 目光放得更远些,遥遥领先的封策已经掉了头,慢慢靠近出事的地方,下了马似乎在检查玄飒。 看到苏尧遥遥望过来的目光,封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抬手从玄飒折断的前腿上拂过。 苏尧心里一沉。 因为树影的遮蔽,看台的人看不到,身后的众人也看不到,可苏尧却看得清清楚楚,玄飒发疯前,封策转身抬手甩出一个什么东西。于此同时徐慎言策马躲避,紧接着玄飒便发疯了。 难道是封策做了什么手脚,想要对付徐慎言,没想到误伤了她? 苏尧侧头去看身边一直蹙着眉的徐慎言,斟酌着开口道,“方才……徐公子可看到……” 徐慎言却是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想必暗器已经被收回,看到没看到又有何区别?” 苏尧一时语塞。 徐慎言没有否定,那就是真的了,真的是封策……怪不得玄飒好端端地突然就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样发了疯。 难道方才他过来,本意是提醒她小心被误伤么?她还冷言冷语的将人家赶走了…… 苏尧和徐慎言并肩慢慢地朝看台走去,高高的看台上,那人却坐不住了。 崔述看到叶霖掀了案几,就知道这个人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保持冷静了,低声道,“殿下尽管去,这边还有懿行照看。” 叶霖闻言,毫不犹豫地朝看台下冲去。 远远地看到紫衣翩跹的叶霖大步朝这边走来,苏尧心更沉了。 不知怎的,叶霖刚刚走到近前,苏尧便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呃,她发誓不是被叶霖吓的……但有可能是被刚才的事情吓的,然后反射弧有点长…… 徐慎言伸手扶住她,还没等开口说话,沉着脸的太子已经拨开他的手,弯腰将苏尧打横抱了起来,抿着嘴一言不发地朝主帐走去。 苏尧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能安静,开口“殿,殿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叶霖停下脚步,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用安抚小动物的口气柔声道,“乖,没事了。” 苏尧:…… 好她承认,她结巴确实是被叶霖吓的,而这轻轻的一吻也切切实实安抚了她的情绪。 转眼到了主帐,叶霖将她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别乱跑。”便转身出了帐篷。 苏尧眨巴眨巴眼睛,呃,她不但搞死了人家的马,还把春猎搞砸了,叶霖该不会回来找她秋后算账。 苏尧试图翻身坐起来,可脑袋里只顾一阵一阵地发晕,使不上一点力气。苏尧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苏瑶体质就是这么差吗,现在她完全有种胳膊不是她的胳膊,腿不是她的腿的感觉。 挣扎了一会儿无果,苏尧索性“噗通”一声躺倒在了榻上,自暴自弃大概就是说这个时候的她。 苏尧抬起胳膊覆在眼上,走不了那先睡一觉好了,一会儿想必又要劳心费神了。 她的心就这么大…… 迷迷糊糊间听见苏璎和苏夫人的声音,紧接着腕上便凉凉地覆了层东西。苏尧知道这是在给她切脉,其实她一直很怀疑,隔着丝绸切脉能切出什么来。 恍惚间一个苍老而怯懦的声音在耳侧来回飘荡,“苏大小姐只是惊吓过度,静养片刻便会醒来”,整个世界便安静了下来。 苏尧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感受到了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苏尧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人坐在榻边,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苏尧觉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叶霖到底看了她多久啊,这个沉着脸抿着嘴的样子,是不是要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啊! 休息了这么久,气力也恢复了不少,苏尧猛地坐起来,心里没也没底,试探性地问道,“那,那个,玄飒救回来没?” 可千万别说没有可千万别说没有可千万别说没有!苏尧默默地在心里祈祷。 叶霖说,“没有。” “阿瑶实在抱歉……阿瑶……诶?”苏尧哭丧着脸,话刚开了个头,便被那人拥住了。 这是一个单纯的抚慰式的拥抱,没有夹杂一点绮思欲念,苏尧有点摸不清状况,抬手拍了拍叶霖的后背,就听见叶霖的声音低低地在耳畔响起,“对不起,阿尧……对不起……”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差点叫你受了伤…… 苏尧只觉得心里一暖。这个人,在出了事以后,首先关心的不是他最爱的马,而是和他毫无关系的自己啊。 有话到了嘴边,苏尧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殿下可觉得这是个意外?” 若是换做别人,苏尧一定不会轻易的将自己还不能确定的猜测告诉旁人的,何况这两个人还是针尖对麦芒的仇人。 可毕竟他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搞不好哪天封策对叶霖动了手,她太平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叶霖松开她,朝后退了一点,剑眉微蹙,黑瞳薄凉,“你的意思是?” 苏尧点点头,“阿瑶觉得,这事和摄政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叶霖蹙眉。前世的苏尧不曾和他说过,事后追查此事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现在想来,确是蹊跷,前世是赤念,今生是玄飒,明明他已经将马换掉了,怎么还是出了事。偏偏都是折断了前腿,巧得不像是一场意外。 可方才封策几乎是第一个赶到玄飒旁边的,即便是他做了什么,证据想必已经被销毁了。 对苏瑶,封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除非……他已经知道苏尧不是苏瑶了。 苏尧以为叶霖没相信她,正正经经地坐直,补充道,“徐大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 毕竟这本就是针对徐慎言的么。 没想到那人听到“徐大公子”这四个字,眼底的温柔神色便一扫而光,苏尧还没想明白这表兄弟究竟有什么愁什么怨,便听见叶霖冷冷地问道,“徐慎言?你觉得他不错?” 说啥呢…… 苏尧觉得脑仁又开始疼了,这人怎么又进入“我的东西不许别人抢”模式了,太子殿下还真是多重模式随意切换啊。 “殿下……”关注点真的不是这个啊…… 叶霖也察觉出自己方才有些口不择言,他确实有些丧失理智,小肚鸡肠了些,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既然你已经没有大碍,吾便放心了。” 苏尧连忙点点头,抢着说道,“春猎定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殿下主持,殿下莫要耽误了正事,阿瑶这边无碍的。” 叶霖点点头,吩咐了身边人通知了苏夫人和苏璎,便出了帐篷。 苏尧抬起手看着苏瑶白嫩纤细的手掌。这手掌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子,看起来是长久手握缰绳磨出来的,还有写字弹琴,苏瑶会很多才艺,也精通,想来手掌确实不是一般寻常女子那样柔嫩。 可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却动不动地就会晕倒,耗费一点体力便会全身无力,虚弱得像是一个病人。 苏尧叹了口气。 大帐的门帘很快被掀开,苏尧以为是苏夫人和苏璎赶来了,晃晃脑袋将心底的阴郁之气清理掉,露出一个笑容来,抬起头去迎接苏夫人和苏璎的到来。 虽然她和苏夫人并非真正的母女,和苏璎也没有干系,可,既然顶替苏瑶活了下去,她就不想叫她们为她担心。 苏尧摆好了表情,没想到一抬眼竟然看见一张看起来就心累的脸—— 夏嘉钰。 第23章 留字 苏尧叹了口气。 天知道夏嘉钰是如何买通门口侍卫,将她放进来的。太子的主帐,竟然是如此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进入的么? 这姑娘脑子许是真不好使。方才春猎她骑着玄飒跑得快,也没看见夏嘉钰,心里还想着,大约这姑娘在紫云阁外的水榭里是受了刺激,能消停几日了,没想到,感情人家在这儿等着她呢。 夏嘉钰还穿着一身骑射的嫩黄色胡服未换,长发在身后束起来,确实精神百倍,是个漂亮的姑娘。不过,这漂亮姑娘一说起话来,可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 “妹妹听说姐姐醒了,便想着来看看。看来姐姐并无大碍?” 苏尧这姐姐妹妹的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别扭,她俩着实没什么关系,这么一叫怎么听都别扭。 再说了,苏尧仔仔细细打量了夏嘉钰一番,她们谁年纪大些还不一定呢,怎么看这个夏嘉钰都比苏瑶沧桑,乱叫什么姐姐。 “夏小姐这声‘姐姐’阿瑶可担不起,怕是要折煞了阿瑶。若夏小姐不嫌弃,直唤阿瑶便可。” 夏嘉钰掩嘴笑了笑,娇嗔道,“这如使得,姐姐过了门便是太子妃……” 苏尧一听算是明白了过来,她就说哪里听着怪,原来人家夏嘉钰直接按照东宫后妃那论的姐姐妹妹。 她现在已经不能确定,这夏嘉钰到底是不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夏彦标是何等混沌,能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女儿。 再者说,一想到那些啰里啰嗦的规矩和诡计,苏尧就觉得心累。有这个心思斗来斗去,莫不如为这风雨飘摇的社稷江山想想。即便不能添一份力量,不捣乱,也是一种变相的支持不是。 因此,苏尧连忙打断她,不耐道,“阿瑶并无大碍,夏小姐费心了。没别的事,夏小姐便请回,阿瑶有些乏累,想休息了。” 夏嘉钰大约也习惯了苏尧这么不友善,一点没受影响,只含笑道,“妹妹今日来,可不是还有一事提醒姐姐么。” 苏尧伸着脖子等了半天,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也不见夏嘉钰说下去,抬手按了按眉心,耐着性子配合道,“何事?” 夏嘉钰这才接下去神神秘秘道,“姐姐果然还不知道么,秋姐姐快要回来了,听说明儿就入京了。” 秋姐姐?这又是谁? 苏尧茫然无知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夏嘉钰说话就喜欢说一半,吊着人胃口。 “姐姐不会连秋姐姐都不知道?”夏嘉钰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看来苏尧这个反应她满意得很。 苏尧坦白地摇摇头,她是真不知道这人是谁。回京便回京,和她有什么关系,还劳烦夏嘉钰特意跑来和她说道一番? 夏嘉钰也不多说,遮遮掩掩道,“妹妹就是来提醒姐姐一句,这秋御姐姐回来了,姐姐可要小心了。” 没等苏尧继续问下去,夏嘉钰竟然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还真是“我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话说到一半便离开,叫苏尧更对夏嘉钰生出积几分厌恶来。 几乎是夏嘉钰刚出了帐篷,苏璎便挑起帘子进来了。苏尧正在气头上,见苏璎一个人进来,直接拉了她过来,劈头便问,“阿璎,你知道秋御是何人么?” 苏尧就是这么一问,没想到苏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姐,姐姐听谁提起的?” 苏尧心一凉。没想到这个秋御,还真跟她有关系……看苏璎的反应,还不是一般的关系。 苏璎这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方才来时和礼部尚书家的小姐打了个照面,想必是她和姐姐胡说八道了。姐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人对于搬弄是非这等事,热衷着呢。弘文馆里是不对她敬而远之,真不晓得夏尚书怎样教导得她。” 苏尧摇摇头,夏嘉钰是什么样的人她第一次见时心里就有了谱,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是这个秋御好像还是个人物,既然和她有关系,苏尧必须得搞清楚,不然日后见了面穿帮就不好了。 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可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我只是好奇罢了,这秋御到底是个什么人?”苏尧作白痴无知状,非要苏璎说出个一二。 眼下这些人里,也就数苏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对长宁比苏瑶熟悉,肯定知道些事情,问苏璎,比什么都来的快。 苏璎叹了口气,将苏尧从榻上拉起来,道,“姐姐非要问,阿璎说便是。只是太子殿下已经遣散了各府家眷,阿璎奉娘亲之命来接姐姐回府的。此处说话不便,回府阿璎再给姐姐仔细讲着,这样可好?” 苏尧点点头,接她回府敢情好,她一点也不想在太子殿下的主帐里待下去了,不速之客太多,这帐前侍卫又不靠谱,指不定一会儿又冒出个什么牛鬼蛇神来。 不过……苏尧睁大眼睛,猛地拔高了嗓子,“你说什么遣散?” 苏璎吓了一跳,缓过神来解释道,“马匹相撞时不少公子小姐们都受了伤,加上还有些受了惊吓,这春猎是办不成了。殿下便遣散了众人,各自回府去了,皇后娘娘已经起驾回宫了,现在太子殿下恐怕还在安抚各位大人和家眷。” 春猎办不成了? 苏尧一颗心沉下来。 她没记错的话,春猎是叶霖监国以来主持的第一个重大活动。就这样被她搞砸了? 她日日得见叶霖,知道他对春猎用了不少心血。长宁百官不知道叶霖的能力,这是他在向百官证明自己的第一步,没想到就这么被她搞砸了。 别说百官失望,就连缠绵病榻的皇帝,也一定会对叶霖失望。何况皇后已经先他一步回了宫,这耳边风定是不能少吹的。他劳神费力地遣散了众人以后,回去皇宫复命,一定少不了要挨骂。 封策不晓得徐慎言究竟如何碍着他事了,可这一石二鸟的计策,还真是叫人心塞。 苏尧翻身下床。这个时候,她果然还是回府去别给他添乱为妙。 只是快要走出去的时候,苏尧又总觉得就这么走了太不义气,明明是自己搞乱了一切,还要一声不吭地扔下叶霖么。 想着,苏尧开始四处搜罗起来。苏璎见她反复无常的,只当她癔症又犯了,耐着性子帮她找笔墨,翻出笔墨来却怎么也找不见纸在哪里。 苏尧纳了闷,不知道叶霖这人没有纸还带着笔墨干什么,四下环顾才发现,方才叶霖将那空白扇面的折扇遗落了下来。 苏尧颤颤巍巍地拿起折扇摊开在桌上。那天他说叫她拿去随便填也不知道还做不做数,她只是想给叶霖留下点什么…… 苏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苏尧写字。 她第一次知道,人若是脑子烧坏了,连字迹都会变,原来苏瑶的字是沉稳不失风骨的隶书,可现在怎么……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看起来这么目不忍视呢。 不过,待苏尧放下笔,苏璎却不禁赞叹起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出口成章的姐姐。 苏尧也不怕她看出什么,反正这个雁朝是架空的,大家都没见过诗三百,容她借用几句,表个忠心,也不犯法。 虽说是情诗,不过光看字面意思也就是个约定么,叶霖又不是穿越来的人,一定只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一下,所以苏尧写起来也倒是坦坦荡荡。 她只是想给叶霖留下点只言片语,想让他在去面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的责骂时,不会那么寒冷与孤独。 她孤身一人活于异世,比谁都知道这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是你独自踯躅于暗夜,身侧却空无一人的绝望。 她不想叶霖也这样。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管叶霖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对苏尧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落在苏尧身上的。苏尧都看得见的,也放在了心里。哪怕只是收效甚微,哪怕叶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点忠心,苏尧只希望他忙完一切回到主帐的时候,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支持他,不会离开。 她想让他知道。 苏尧放下笔,看着还未干透的墨迹,犹豫着终于还是没能留下名字。第一次,她不想再以苏瑶的名头去做一件事,她想要叶霖知道,这是苏尧,站在他身边。 可叶霖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她既是苏瑶,又是苏尧。她知道解释不清楚,也不会动去解释的心思。 这个人会知道是她留下的,苏尧一厢情愿地想。 第24章 受罚 龙涎香的气息在大殿里弥散开来。 绿衣双髻的宫娥尽职尽责地杵在殿门口,大气都不敢喘,时不时地瞄向寂静无声的殿内,提心吊胆。 绯色的衣袂穿过夜风直奔文德殿而来,立于宫娥身侧的内侍一看,连忙挡在前面,出声阻止道,“四殿下,四殿下可不能再往前了。” 那人倏地停住脚步,向灯火通明的殿内张望了一眼,急切道,“三哥可是在里面?” 刘内侍点点头,压低嗓子道,“太子殿下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陛下说了,若非他的命令,旁人不得入内。” 叶霁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望着殿门,道,“可这事分明怨不得三哥……那马……” 刘内侍连忙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道,“四殿下可小点声儿。陛下正在气头上,听不得解释,更别说求情了。夜风寒凉,四殿下还是请回。” 就这个嗓门,一会儿陛下气急了连他也一起罚喽就不好看了。 叶霁蹙起长眉,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恳切道,“若是陛下发怒,还要请刘内侍帮着三哥说几句话了。” 刘内侍点点头,道,“老奴明白,四殿下与太子殿下情义深重,老奴定然不会辜负四殿下的嘱托,这天黑路暗,四殿下怎么也没提盏灯来,老奴这就给四殿下找盏灯去……” 说着,刘内侍便真的转身朝偏殿走去。 叶霁连忙拉住刘内侍,道,“不必了,我走便是,刘内侍可千万记得拂照着三哥。” 刘内侍郑重地应下,直看着叶霁绯色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里才松了一口气。 可算把这活祖宗送走了,一个太子就够受了,四皇子再来凑热闹,非要把陛下气死不可。 这么些年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朝野内外如此局势,他倒是和哪个儿子都不亲不近,皇子们一口一个“陛下”的唤着,真是看不出哪里还有父子之情。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只盼着太子能稳稳当当的,别从高位掉下去喽。 刘内侍正想着,就听见殿内一阵声响,是玉器碎裂的声音。 刘内侍一哆嗦,陛下又开始摔东西了,但愿这次别砸到太子殿下身上,砸出个好歹。使了个眼色,便有宫娥扭身去寻打扫工具去了。 殿内隐隐传来太子不卑不亢的声音,“这不是皇后最喜欢的玉如意么,陛下怎么说摔就摔了。” 宫娥脚步一顿,低着头,脚下的碎步更加快了。 刘内侍看了一眼四周,挥挥手叫宫娥关上了殿门。皇室家事,不该听的,还是不听为妙。在这宫里,做个瞎子聋子,和做个眼明心亮的人一样重要。 殿门口的几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人注意那离开的宫娥,忽然悄悄朝中宫的方向拐去。 夜风静静地吹着。 殿内有片刻的安静。 半晌,金缕玉珠的帘子后,龙榻上身穿玄色龙服的中年人咳嗽了几声。 叶霖起身来到榻前。 “阿耶的风寒似乎又重了些,太医院的药方可曾查过了?” 那人点点头,“查过,却也看不出什么来。朕昨夜肆意了些,睡时忘记掩窗,怨不得别人。” 叶霖在床侧坐下来,伸手将中年男子苍白瘦削的手握在手里,心疼道,“如何怨不得别人,阿耶忘记关窗,那些没用的奴才也忘了?” 叶修温和地笑了笑,“风寒而已,霖儿过于紧张了。” 叶霖蹙着眉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父亲,心中一阵刺痛。他感谢老天,能给他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能叫他重新看到他的父亲,这个睿智英武,却体弱多病的父亲,这个本应该名垂青史的明君。 “早晚还是请表哥过来看看,霖儿才放心。” 叶修无奈地答应下来,转过话题,询问道,“春猎的事,处理妥当了?” 叶霖点点头,“已经各自安抚,伤者皆是轻伤,无碍的。百官虽有不满者,也无妨。” “只是意外?”叶修有些不相信,叶霖做事不会如此毛躁,他主持的春猎,竟然会出现意外?这长宁城里,哪有什么意外。 叶霖摇摇头,“恐怕是有人搞鬼。” 倒是要谢谢那搞鬼之人了,若不是有人搞鬼,他们父子二人怎能得此机会闲话一番……叶修抬眼,眸光闪烁,“冲着你?” “和苏家。”叶霖补充道,“出事的马是苏瑶的。” 叶修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她父亲苏序和背后的苏家既然有心助你,你需将她放在心上。” 提到苏尧,叶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轻声道,“表哥就在一旁,她……无事。” “无事便好。”叶修将目光投向床边的珠帘翠幕,声音飘忽,“此番定是惊吓了她,你寻个时日去看看她。” 叶霖应下来,身侧的手抚上腰间的折扇,神情越发温柔起来。 下午他回主帐歇息,一眼就看到了摊在桌上的折扇,叶霖无法否认,在目光扫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股血直充上脑袋,心脏近乎停跳。 尽管早就知道,尽管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在那扇上留下承诺,可真的得到了,叶霖仍旧生出满心的欢喜,开出花来。 苏尧是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她说了自己会留下,就一定,一定会留在他身边。若不是后来……天涯海角,寂寂高楼,她必定生死相随…… 她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了,哪怕此时并不是为了爱情…… 叶霖想着,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目光也有些迷离。 叶修很少看见自家儿子流露出这副魂不守舍的神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见叶霖回过神来,不禁出言将他拉回现实,“在想谁?” 不是“在想什么?”而是“在想谁?”,叶家的人,直觉都是这样的敏锐。叶霖回过神来,垂睫浅笑。 叶修摇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叶霖和他太像了,这样的像,不好。 “长安公回京了?” 叶霖点点头,“下午霖儿已经将他们父女二人亲自迎回来了。” 叶修满意地“嗯”了一声。长安公于皇室而言,终究还是不同于长宁其他贵族门庭,如此另眼相待,也并非不妥。 “方才可是在想她?” 叶霖一时间没回过神来,有些疑惑。 叶修看他的反应已经明白了几分,心中有了答案,道,“秋御那丫头。” 叶霖闻言笑起来,摇头否认,“不,不是她。” 叶修叹气,“你已经十八岁,心中有了意中人也无可厚非,只是朕还是要提醒你……” “阿耶尽可放心,霖儿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叶霖郑重地回答道。他很清楚孰轻孰重,美人江山从来不是一个难以做出抉择的问题,江山他要,苏尧他也要。若是输了江山,他又如何能够得到她、保护她,和她一世安稳? 更何况,他要的这个美人,不是临水的娇花,需要时时分心留神的守护,她是苏尧,那个曾经将他拉到身后说要保护他的苏尧啊。 叶修却摇摇头笑起来,道,“你是朕的儿子,朕自然知道你的秉性。只需你记住,有花堪折直须折,既然有心爱护,便去告诉她知晓。” 不要等到斯人已逝,才追悔莫及…… 叶霖微微一怔,他还以为…… 叶修抬起手臂拍了拍榻边那人的后背。“你最近来文德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叶霖的心猛地一沉。 他明白,叶修从来不显露出对任何一个子嗣的喜爱,是在保护他们,可他是太子,终究和别的皇子公主不同,本就站在风口浪尖上,行事更需谨慎。 可……面对着记忆里早已经天人永隔的羸弱父亲,他怎么能忍住不来看他。从前他不懂一个皇帝的苦衷,后来他终于懂了,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叶霖垂下眼睫。 皇帝低沉的嗓音轻轻响起,“这样不好。” 叶霖低低地应了一声。 叶修将目光投向门口,穿过珠玉金缕的帘幕,殿门紧掩,门口的长明灯不知疲倦的燃着。 片刻静谧之后,叶修寡淡的声音在大殿里突兀地响起来,“天色晚了,想来中宫就快要来了。退下。” 叶霖答应下来,起身朝殿外走去。 刘内侍听见身后有响动,赶忙回过身去,就看见叶霖打开殿门,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殿下……”刘内侍上前一步,道,“方才四殿下……” “听到了。”叶霖冷声回答道,声音没有什么感情基调,叫人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思。 刘内侍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个叉,决定还是少说话得好,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个旋身,掀起紫色袍子的下摆,在殿门口“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刘内侍瞬间明白过来,瞄了一眼叶霖的神色,却是无悲无喜,面无表情。 第25章 秋御 回到苏府的马车上,苏璎还是如数家珍似的将秋御的身世家底坦坦白白地和苏尧说明白了。 苏尧用心听着,听完后只觉得脑仁生疼,按着眉心发愁。 这个秋御,来头还真是不小。 她从前看了不少野史,也知道雁朝的开国皇帝的那一段风流往事。传说开国皇帝终生只娶了一位皇后,两人一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中间再无他人。皇后病逝时,开国皇帝大恸,罢朝一月,文武百官连表上奏,才将悲痛欲绝的皇帝请回朝堂。只是没过一年,开国皇帝便郁郁而终了。 苏尧一直觉得,开国皇帝之所以时至今日仍旧能够受万人敬仰,除却一生征战南北开疆拓土,奠定了百年盛世的基础以外,也和这样的痴情脱不了干系。 试问世间哪个帝王能像开国皇帝一般重情如斯?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意中人是开国皇帝那样弱水三千唯取一瓢的专一之人? 苏尧看着这段历史的时候,甚至还枉自猜测过,兴许那个皇后是穿越而来的也未可知。 而这个倾注了开国皇帝一生爱意的皇后,就姓秋。 秋皇后有一个双胞哥哥,容貌与秋皇后无异,甚得皇帝宠信,曾官至尚书令,统领三省,权高无限。只是后来因为外戚的身份请辞官职,想要隐于乡野。开国皇帝便赐其长安公之爵,建府于长宁城北,世代袭位,永不削爵。 为避免因为子嗣问题断了香火,开国皇帝还特别下旨,若长安公府只有女子,爵位便袭于女子,子嗣随秋姓,如此绵延至今。 到了当今陛下这一代,已经是第七代长安公了。而这个秋御,就是第七位长安公的独生女儿。 想来长安公虽只是个虚爵,可封邑田地确实实打实的,这荣耀也是实打实的。秋御的身份在长宁并不低于皇室多少,长安公府又居于长宁城北,毗邻东宫,秋御自幼便和叶霖在一处玩耍。如果说封策是苏瑶的小竹马,那这个秋御,就是叶霖名副其实的小青梅了。 若不是长安公性情洒脱寄情于山野,常常带着秋御游山玩水,一年半以前便带着秋御离开长宁城了,以长安公府的荣耀与地位,这太子妃之衔,于秋御来说无非早晚之事。 若果真如此,太子妃什么的,还能和苏瑶有半毛钱的关系? 怪不得夏嘉钰要来提醒她,在夏嘉钰眼里,这个秋御俨然已经是苏瑶顺利嫁进东宫的最大敌人了。 这也是苏璎对此吞吞吐吐的原因。她怕信息量如此之大,苏瑶又刚受了惊吓,再一不小心急火攻心病倒了。 不过苏尧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这上,对于太子妃之位她丝毫不担心,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叶霖那日提及的故人、那把空白折扇的主人,是不是就是秋御? 如果是,她又要如何自处? 苏尧现在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就头脑一发热把叶霖那扇子给填了,要是那扇子是秋御送给叶霖睹物思人的,她还真不是一般的尴尬…… 她这边还没思索出个结果来,没想到晚饭过后,苏璎便来报信了。彼时苏尧正穿着改良版的绸衣做瑜伽,将自己叠成一个匪夷所思的形状,苏璎一进来,话就卡在嗓子里半截。 她姐姐果然是中邪了,也不知道这样是祭拜什么鬼神呢。 苏尧舒展开四肢,从洁白柔软的地毯上爬起来,蹙了蹙眉,问道,“怎么了?” “听说长安公下午已经进京了,方才已经回了长安公府。”苏璎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说。 “那怎么了?”苏尧不明白她着急个什么劲儿,人家回家有什么稀奇的,还能叫人家住外边? 苏璎摇摇头,自家姐姐还是没领悟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只能说的直白些,“长安公回京,是太子殿下亲自去承天门迎接的。 一颗心就此沉到谷底。 因为苏尧在春猎受了惊吓,苏夫人也就没再放她去崇文馆,太子那里自然好说,崔太傅也不会为难她,苏尧也就安心在家中“修养”了。 第二日,苏璎刚下了学便冲进了苏尧的闺房,一屁股坐下来,道,“姐姐,我今日在弘文馆见到秋小姐了。” 苏尧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手里翻着最新发掘出的一本野史,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 苏璎见她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一咬牙直接放了大招,道,“她说听说姐姐病了,要来看姐姐。” 苏尧“啪”一声合上书坐起来,“你说是秋御要来看我?” 苏璎点点头。 昨日她和苏尧说完秋御的事,本是怕她上火的,可没想到苏尧就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准太子妃的位子被拿走,反而一整天无所事事,只看些稗官野史。也不知道自家姐姐心怎么这么大,她都替苏尧着急。这不,人家秋御都主动找上门来了。 苏尧看苏璎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抬手把书放在一旁,正襟危坐,肃容道,“她什么时候来?” “春猎上受了惊吓告病的太多,这几日弘文馆歇课……”苏璎看着忽然变得严肃的苏尧,难道她姐姐要开始有所作为了?想着,语气也变得有些期待,“姐姐要准备些什么么?” 苏尧点点头,随口问道,“她长得美么?” 这个人在叶霖心里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叶霖在她心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疑问只能在见到当事人的时候才能得到答案,她确实想见秋御,只是没想到对方已经率先抛出了橄榄枝。 苏璎没想到苏尧关心地是这个,自家姐姐长得这叫一个祸国殃民,还担心自己被秋御盖过风头去吗?认真想了想,苏璎道,“美是美,只是不如姐姐。” 苏尧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璎这小丫头的话多数是能相信的,除了这句“不如姐姐”。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和苏璎倒是越发的合拍,两人本身都是稍稍活泼的个性,只是苏尧凡事皆不会放在心上,过得自在些,而苏璎却事事热心,过得积极些。这样互补下来,只觉得“姐妹”间的感情越来越亲密。 因此,苏尧相信苏璎做出这个评价时,一定是掺杂了个人主观情感,做不得数。 苏璎见苏尧不知道在想什么,探究地看看苏尧,心里还有些不放心。她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大病一场后便事事不放在心上,虽然活得自在,可实在太容易放手。保不齐她已经打算好了退出这场还没开始的争夺,将太子殿下让给秋御了。那怎么行,她明明看到,太子的眼里心里全是姐姐。 因此,苏璎严肃道,“姐姐可要不卑不亢,殿下对姐姐这么好,可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苏尧“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苏璎,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她只是随口问问,也没说什么,什么时候要放弃了?不,对于叶霖,她什么时候开始过啊! 看来要给这丫头找些事情琢磨,才免得她胡思乱想。 眼睛一转,苏尧笑眯眯地揶揄道,“阿璎,你说,也不知道这些天四殿下脑疾好没好些。那日春猎姐姐可是看到他了,人骑在马上可心思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一双眼睛都快掉到咱们苏府的看台上了。” 苏璎脸一红,莫名地多出些困窘来,抬手便捶,嗔道,“姐姐胡说些什么呢?好端端地扯到那疯人身上做什么。” 苏尧大笑。 收效明显,苏璎果然不再提起叶霖来。原来这小丫头的死穴是四皇子叶霁呵。洞悉了这一点的苏尧偷偷抿嘴笑了。 第二日一大早,苏尧便起来梳洗打扮了,苏璎说的虽然有些偏颇,但也有道理。虽然她不打算与秋御为敌,不过那也得看看秋御是个什么样的人,要真是没事儿找抽型,打搅她平静的日子,她也得杀杀这人锐气。 把自己收拾整齐,也算是对对手的尊重么。 果然还不到晌午,便听见前院有报,说长安公府的秋小姐来了。 彼时苏尧正蹲在鲤鱼池边喂鱼,听到通报慢悠悠地站起来,还没走回闺房,半路上迎面就看见府里的丫头引着一个水红色衣裙的姑娘朝这边走来。 苏尧索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她过来。 秋御的的确确很美,也的的确确和苏瑶长得一点都不像,周身就像散发着光芒,水红色的衣袂被风扬起一角,竟叫人瞧出了那么一丝帅气。 她见过两个人穿红,同样都是裙装。夏嘉钰穿起来妩媚勾人,秋御穿起来却是英气十足。 就像她的名字。 秋御,秋御,这是一个难以分辨性别的名字。这个人是长安公唯一的女儿,未来要袭爵的姑娘。 第26章 探病 苏尧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步履坚定毫不动摇,这样的美貌和英气并存在一个人身上,却难得的和谐。 虽则大家平日也就“秋小姐”“秋小姐”那么叫着,可是秋御确实实实在在的县主位份,苏尧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按制行了礼,便引着秋御向水榭走去了。 第一眼印象不错,应该不是那种轻易开撕的人。何况,苏尧强烈地感觉到,要是和这个姑娘真的撕起来,她这小身子骨可打不过秋御。 “看样子苏大小姐已经大好了?”冷不丁的,身后之人开口问道。 苏尧觉得有点头疼,还真是……她自打穿越过来就总能听见有人问她是不是大好了,她怎么总病歪歪的…… “多谢秋小姐关心,已经好多了。”苏尧旋身朝秋御笑了笑,心里合计着,兴许这姑娘挺好相处,心地也不坏。 如果有可能,苏尧愿意把旁人往好的那一面想。 “想必以苏大小姐的才智,也知道我此番来相府,并不单单是来探病。”秋御停下脚步,眸光微闪,比苏尧想象的更加开门见山。 苏尧索性转过身来站定,定定地看着秋御,似乎想从她的身上看出个一二来,道,“那么秋小姐来此,是为什么?” 空气间有片刻的凝滞,仿佛就连风也停止了流动,秋御眯起眼看着这个脸色微微发白,单薄得好像纸片一样的姑娘,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好些了,便去东宫看看太子殿下。” 看看太子殿下?他怎么了?苏尧睁大眼睛,不自禁直接问了出来。 “他病了。很不好。”秋御蹙起长眉,前日叶霖去接她的时候人还好端端的,可昨日她再去东宫,这人便病了,听说是陛下罚他在文德殿的门口跪了整整一夜,就连皇后亲自赶去求情也没用。 皇帝是恨铁不成钢,皇后,却也不过是打着劝阻的幌子火上浇油罢了。叶霖的处境,她有些担忧。 可叫秋御更担忧的是叶霖的身体和意志。不知道怎的,秋御只觉得此次回来,这人便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猎的事,情绪上也不似从前那般从不外露,而是有些显而易见的阴郁。 叶霖亲自去接她和长安公,又送到长安公府上,一路上和他攀谈,秋御隐隐地觉察出些许不同。 她与叶霖一同长大,叶霖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她,秋御看出他是心有所属,却一时间想不到会是何人。 叶霖拥有太少的爱,她自幼就知道。所以当她发现也许有另外一个人能给他爱的能力的时候,秋御很替他高兴。 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便是今年年初陛下御笔赐婚的这个准太子妃了。听说是叶霖主动央着陛下赐得婚,可见他对苏瑶的重视。 秋御今日来,除了告诉苏瑶叶霖生病的消息,同时也想要看看,这个能叫清心寡欲的叶霖一见钟情、失了分寸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眼前的姑娘却是蹙着眉不说话。 皇帝果然是暴怒了。封策这一箭双雕得确实好,不但同时给了苏府和淮阳长公主府一个警告,还搅和了叶霖的春猎,叫叶霖白白挨了一顿罚。 他病了,却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只是病了? 苏尧知道了这个消息必定是会去探望叶霖的,只是此时她心中所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长安公府盘踞在长宁城北已经数百年,虽只是虚爵,并不涉入朝堂,可一旦和长安公府联姻便可一步登天,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更迭下来,唯有长安公府巍然不动,如同第二个世袭的皇位。 这么多年下来,所谓的亲情早就消弭殆尽,皇家兴许早生了收回爵位的心思,只是碍于开国圣主的圣旨,不好动手罢了。 长安公府就算没有了男丁,还有女儿和女婿袭爵,除非意外身亡,不然是不可能等到长安公的爵位自行消失的。 眼下除了刺杀长安公和秋御,想要平和的收回爵位,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这一代的长安公只有秋御一个女儿,若是她嫁给了太子,子女断断是不能姓秋的,老长安公一死,这秋家的香火也就断了。 而后宫的女人是常常犯错的,如果皇后犯了大错,废黜也不是不可能。 叶霖和秋御交好,长安公带着秋御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游一年有余,直到尘埃落定才回到长宁,必定是有意为之。 他不想秋御嫁给叶霖,秋御也不能嫁。 苏尧只需一眼,便知道这个眉宇间都是清傲英气的姑娘绝不是个糊涂人,她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动入主东宫的念头。 可这个万事皆看的透彻的姑娘此时却眼神悲戚,语气忧伤,耐心地劝着她去看看叶霖。 为什么? 在将叶霖朝自己推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可曾有过一丝不快? “既然秋小姐如此担忧,为何不亲自去探望殿下,想必殿下见到秋小姐,也会恢复得更快些。” 秋御听见苏尧这样说,却是笑了,“那不一样。” 如何便不一样了。苏尧垂下眼睫。 “苏大小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与殿下实在不是苏大小姐心中猜测那般,只是好友罢了。苏大小姐尽可放心。”秋御了然地笑笑,解释轻描淡写,似乎真的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 苏尧抬起眼睛去看她。从这个明慧干脆的姑娘眼中,苏尧不能看见一丝爱情的痕迹。秋御不爱叶霖。 那么叶霖呢? 他心上那个说不得的故人,又是何人呢? 送走了秋御,苏尧也失了兴致,在一旁坐下来,神色怔怔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她本想置身事外,做一个笑看红尘的逍遥过客,却是从何时起,已经牵扯其中,不能心静如铁。 苏尧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自己,不禁出声叹息,“阿九,你说殿下现在会想要看到我么?” 毕竟是因为她,春猎才乱作一团,叶霖才受了罚。也不知道叶霖看到折扇以后是什么反应,她字写得那么烂,算是糟/蹋了折扇。他心里惦念着故人,该不会对她发飙。 声音在空空的水榭里回荡,自然是没有回音的。苏尧也不再问,只自嘲般笑了笑。阿九阿九,她是叶霖手下的影卫,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主子指手画脚。 过了午膳,苏尧便通告了苏夫人,启程去东宫探病了。苏夫人见她脸色虽然还是稍显苍白,可神采已经恢复如初,便同意下来,遣了府里的马车将她送去。 等到了东宫,苏尧果然被告知,太子殿下在皇帝寝殿外跪了一夜,感了风寒,在紫宸殿修养。 跪了一夜……苏尧心中一沉。 苏瑶也是在宗祠里跪了一夜,然后便魂归离恨了。 原来君王的心可以这样狠,可以叫自己的亲生儿子在门外跪上整整一夜。他可是未来要继承国祚的太子啊! 刚到紫宸殿门口,门外的一个绿衣宫娥便机灵地进去通报了。看来紫宸殿的宫娥都已经对她的出入习以为常了,苏尧没心没肺地想。 绿衣宫娥很快就出来回报了,说太子殿下就在殿内,请苏大小姐进去。 苏尧还有点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才一本正经地迈进紫宸殿的门槛,没看见门口的绿衣宫娥悄悄掩着嘴笑。 都来了多少次了,她们早当苏瑶是这紫宸殿有实无名的女主人了,这苏大小姐还这么如临大敌。 叶霖仰面躺在床上,眼睛闭着,神情安详得很。苏尧本来还有些紧张,没想到叶霖还没醒。方才明明有宫娥通报过了,也不知道和谁通报的。 苏尧放轻脚步,在床边站定,看了叶霖一会儿,也不见他转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尧觉得叶霖脸色有点发白,嘴唇也干得厉害。 也不知道门口杵着那么些个宫娥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连一个进来伺候的都没有。 苏尧蹙着眉抬手抚上叶霖的额头。 他不会手发烧了……唔,看起来还真有点像。 触手滚烫。 苏尧吓了一跳,刚要把手拿回来,扭头去喊绿衣宫娥寻个太医来,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捉住了她,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睁开,深不见底的黑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阿尧?”叶霖声音十分暗哑,还带着些许的不相信,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苏尧尴尬地笑了笑。这个怎么说,刚动了占便宜的心思就被活捉了,她笨死算了。早知道就随便摸摸了,横竖是一死,不摸白不摸么。 “殿下。”苏尧咳嗽了一声,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发现无济于事。胳膊拧不过大腿,说得大概就是这个。 叶霖低低的呢喃在床畔响起来。 “你别走……” 第27章 心动 叶霖低低的呢喃在床畔响起来,“你别走……” 苏尧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这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祈求。原本有些僵硬的手腕慢慢放松下来,苏尧放缓语气,哄小孩子一般柔声道,“阿瑶见殿下有些发热,可曾吃了祛热的汤药?” 叶霖缓声道,“刚吃过,想来还没见效。” 苏尧眼神越发柔软起来,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叶霖的手背,看了一眼桌上的水壶,安抚道,“阿瑶去给殿下倒杯水来。” 叶霖这才讪讪地放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尧的身影。他就知道她今日会来,她果然来了。 转念间苏尧已经回来了,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跪在一旁,刚才以为他睡着,也没在意,现在想来还是谨小慎微些好。只是叶霖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直接将她拉了过去,如果苏尧决定跪在一旁,只能姿势无比扭曲地给他喂水了。 叶霖起身喝水时蹙了蹙眉,像是有什么难忍的事,苏尧看在眼里,柔声问道,“殿下可是头疼?” 叶霖点点头,喝了水软绵绵地跌回榻上,和往常的捉摸不定不同,显得有些依赖别人,“昨日去阿耶寝殿,被过了风寒。” 这个时候的叶霖,叫苏瑶在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怜惜来。 叶霖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松开了手,将她往外推了推,道,“你离吾远些,将风寒过给了你,又要难受。” 苏尧心一软。这个人啊,一会儿叫自己不要离开,一会儿又要自己离他远些,真是矛盾得很。苏尧没听他的,反而靠的更近些,“无妨的,不如阿瑶为殿下揉揉头。” 她虽不是专业人士,可那报的班也不是白白浪费钱财,最起码她父母和淮阳长公主都是认可的,想来就算按不好,也按不坏不是么。 叶霖眼中闪过微光,随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说起话来却没个正经,“随你想做什么,吾都是没有气力反抗的。” 苏尧:…… 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有力气反抗,她又没想对他做什么……就算真有是有那个心思,等他好了,该剁了她还是要剁了她的,趁火打劫也不是她苏尧的性格啊。 苏尧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番,往榻里凑了凑,伸手去寻叶霖头上的穴位。 片刻之后,一颗脑袋默默地放在了苏尧的腿上。 苏尧:…… 殿下请你不要得寸进尺好不好…… 看着叶霖闭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样子,苏尧觉得有必要和他说说话,来保持这个人的清醒,于是道,“殿下这么大一个紫宸殿里,怎么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她一个相府小姐好歹也有端茶送水的人,生病时也是身侧不理离人的看管着,叶霖这对自己也太狠了些。 没想到叶霖只是蹙了蹙眉,十分平静地嫌弃道,“吾不喜别人碰吾。” 苏尧按摩的手一顿。 唔……不喜欢别人碰啊……宁可这么渴着都不喜愿意别人端茶倒水……那她……是不是应该把在他头上肆虐的爪子拿开? 叶霖感受到苏尧停了下来,不满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怎么不继续按了?” 苏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她觉得叶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孩子? “没什么,方才在想别的事。” 叶霖重新闭上眼睛,不知道自己反复无常的言论叫坐在一旁的苏尧心里七上八下也没个准头,兀自感受着熟悉的柔软手指划过自己的额头。 “殿下知道的,昨日秋小姐去了相府。”苏尧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招了,省得一会儿叶霖还不知道要怎么问起来。她哪知道叶霖已经不再派人去相府传达消息了。 “嗯。”叶霖沉沉地应了一声,看不出心中是何反应,仍然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是她叫你来的?” 这话说的就有点赌气了。好在苏瑶早就习惯了叶霖时不时的别别扭扭,只当他是又犯病了,耐心解释道,“即便秋小姐不说,阿尧若是知道殿下病了,也是一定会来看殿下的。” 顿了顿,苏瑶继续道,“阿尧也是将殿下放在心上的。” 叶霖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是啊,她也是将他放在心上的,在她心中符合“好人”的定义的人,她都放在心上。叶霖明白,如果抛去太子的身份,他在苏瑶心中,甚至和她贴身的小丫鬟锦鸢的分量都是一样的。 有时候叶霖甚至有些恨苏尧的心软,前一世便是这样,不经意间带给他温暖,却也给别人。一个人的温暖就那么多,他只想自私地一个人霸占。 可在这个人心里,他叶霖,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苏尧还从来没同谁这样直白的说出心中所想,她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愉悦,可实际上闭目养神的叶霖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 想到这儿,苏尧微微垂下眼睫,懊恼自己又一次失言了。叶霖是东宫太子,多少姑娘趋之若鹜的太子,怎么会将她一个曾经企图拒婚的顽劣之人放在心上?也许秋御那种贵族门庭里规整出来的、英气明朗的姑娘,才是叶霖心中真正值得放在心上的人…… “前些日子便听说秋小姐风姿卓然,容貌无双,今日见了,确实叫阿瑶惊艳了一番。”苏尧默默说道。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有点危险,可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试探,想要知道,秋御在叶霖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地位。 叶霖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你同她相比,并不差在哪里。” 并不差在哪里,便意味着秋御在他心中地位果然是极高的。将她连带着夸了,只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所以,叶霖说得那个故人,果然是秋御吗…… 这厢苏尧还沉浸在这莫名而无用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那厢叶霖已经察觉出她反常的沉默了,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道,“阿尧,你不要胡思乱想。” 苏尧冤枉,“阿瑶没有胡思乱想。” 叶霖根本不买账,没有?她明明就是在胡思乱想,“吾与阿御只是朋友,吾从未想过要娶她。吾……自始至终都只想要你一个。” 苏尧:…… 叶霖便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说什么,都能撩拨的人心绪不宁。她亦知道秋御最多也只能成为叶霖心里的一颗朱砂痣,是做不得太子妃的,可……谁教他这样说话,说得她浮想联翩…… 苏尧想,如果有一天她将叶霖扑倒了,绝对不会是她的错。叶霖这个人,明明看起来静心寡欲得很,偏偏是个多情种子,好好一句话都能说成情话,将来他爱上的女子,想必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就譬如现在,美人就躺在膝头,苍白病弱无力反抗,她多么有定力才能不去染指他!苏尧甚至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感到骄傲与自豪。 正在天人斗争之际,一名绿衣宫娥忽然快步进了紫宸殿,头压得不能再低,尽力地减小自己的存在感,隔着巨大的屏风通报道,“徐公子到了。” 话毕,便眼观鼻鼻观心的杵在一旁隐身了。隔着屏风呢,她可什么都没看到,那屏风后隐隐绰绰的人影,她真的都没看到。 苏尧听她通报完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榻上跳下来。她和叶霖这样的亲昵不太好……毕竟还没过门么,被别人看去终究还是有损她的清誉。 只是她还是充分考虑到腿上这个脑袋是个金贵的太子的脑袋,摔一下很有可能会发飙,因此只是怔了一怔,没有冒冒失失真的抽身离去。 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哪个徐公子?” 叶霖抬眼看了她一眼,声音无悲无喜,“你恩人,徐慎言。” 苏尧:…… 她发誓叶霖这话不是什么好话。方才还深情款款的说什么只想要她一个,这会儿又冷言冷语起来,生哪门子无头闷气,她根本没招惹他好伐。 “他来干什么?” “表哥师从潋滟山千金阁,医术在长宁城也是一顶一的,吾叫他来开些药方。”叶霖也真就问什么答什么,多一句都不说。 苏尧也不知道他忽然别扭个什么劲儿。反正尊贵的太子殿下时不时地就这么犯一回病,苏瑶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了。 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叶霖是不是该把他金贵的脑袋抬一抬了? “那……阿瑶先告退了?”苏尧试图提醒这颗金贵脑袋的主人,她现在比较适合消失。叶霖这么不喜欢她和徐慎言有交集,她就不在这儿添乱了。等会儿别扭模式的太子殿下又抽疯,她怕被误伤。 叶霖却抬手按住了苏尧的一只手,叫她不能动弹,斩钉截铁道,“你别动。” 第28章 风月 当徐慎言走进紫宸殿的时候,苏尧正欲哭无泪地坐在床榻之上,叶霖枕在她的膝头,神色平静。 徐慎言停住脚步。 叶霖和他母亲淮阳长公主亲近,和他也比旁的表兄弟要亲近,平日里只“表哥”、“表哥”的唤着,从来不拿东宫的架子,可自从那日拜访了淮阳长公主府,徐慎言就觉得这个太子表弟和自己越发冷淡了。 听见响动,叶霖这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停在殿中央止步不前的徐慎言,轻描淡写道,“表哥来了。” 徐慎言点点头,开口想说什么,就听见叶霖漫不经心地继续道,“阿尧不是外人,表哥如常开药便是。” 苏尧把这话听在耳朵里,心情叫一个复杂,叶霖从前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是挺好挺好的么,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苏尧觉得叶霖越来越粘人了。 这样枕在美人腿上不肯起来的行为,真的没有有损叶霖“高贵冷艳”的形象吗? 这边苏尧内心翻涌如潮水,那边的徐慎言却真真切切地将她无视起来,望闻问切认真的诊起病来。 苏尧坐在一旁有点好奇地看着徐慎言,这个人还真是富有专业精神丝毫不带分心,就像这屋子里根本没有苏尧这个人。或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医者。 一套程序走下来,徐慎言写了药方,这才将目光扫向一旁怀疑人生的苏尧,却也没有停留多久,很快转向了其他地方。 那一眼望来时苏尧恰好在看他,四目相对间苏尧只见徐慎言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可是转瞬即逝,她来得及体会的,也只有那一个皱眉罢了。 苏尧不明所以,她没记错的话,每一次见到这个人,徐慎言看着她的时候都会皱眉。 她发誓自己可从来没招惹过这个身怀绝技的徐大公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徐慎言就朝她皱起了眉毛。 这个人本来淡漠得很,仿佛什么都和他没关系,那份书卷气偏偏又叫人觉得亲切,放在现代,妥妥一个禁欲系男神的模样。 到底她什么地方叫徐慎言这样淡漠的人看不下去了? 徐慎言也没有多言,开过了药方和叶霖寒暄了几句,便要抽身告退了。 叶霖也没拦他,任他出了殿,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淡淡说道,“很冷淡是么?” 苏尧回过神来才明白他是在说徐慎言,点点头,赞同道,“是哦。” 不过赞同完苏尧想的却是第一次见叶霖的情景,那个时候,叶霖也十分冷淡,看起来倒是和徐慎言有几分相像。大约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知道后来叶霖怎么就下道儿了。 “潋滟山绝情断爱,不问红尘,表哥在千金阁修习多年,所受熏染不浅,因此对人对事极为淡漠,医术却是一顶一的好。” 叶霖说这番话的本意是希望苏尧从一开始就不要对徐慎言起其他心思,只是话听在苏尧耳朵里,重点却已经不是这个。她想的是,潋滟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屹立在江湖之远历经几朝沧桑,也算是个神奇的去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身逢乱世,潋滟山却是个好归宿。 想着,苏尧不知不觉间念叨出来,“潋滟山……” 叶霖敏锐地听到了她低声的自言自语,抬手将苏尧的手拉在手中,道,“你想去?待日后一切尘埃落地,吾便带你去。” 总有一日,他将会带着她看尽万里河山…… 苏尧点点头,却没往心里去,只当叶霖是随口许诺。他是太子,以后是皇帝,哪能随随便便抛下万里江山随她浪迹天涯? 苏尧将目光收回来,看着仰面注视着她的叶霖,这个人曾经也和徐慎言一样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冷眼旁观,而如今目光纯良柔软,表情就像一个小孩子。 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气息,堵在心口上不上下不下,堵得她有些难受。 “徐大公子受潋滟山熏染已久,那样的性情不足为奇。可是殿下……”苏尧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她现在有些出乎意料的放松,说起话来也不经思考,忘记了有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却不能问出来。 叶霖却好像没在意她的冒犯,又奇异般地理解了她未说完的话,黑色的眸子里暗涌着苏尧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感。 他说,“阿尧没听过么,一朝风月,万古长空,吾只愿此生不再沾染。” 苏尧没想到叶霖会回答,更没想到他回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此时叶霖枕着她的腿仰面看着她,眸光摄人,她的一只手还被握在叶霖手里,说不出的暧昧。 苏尧终于意识到如此实在过于亲昵,已经大大超出了她预先划定的界限,全身猛地一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殿下该休息了,阿瑶也该告退了。” 叶霖看她一副被踩了尾巴一样炸毛的表情,也不为难她,终于自动自觉地将金贵的脑袋抬了起来。 苏尧几乎是立刻跳下了床,坐得久了腿也有些酸麻,差点直接跪下去,还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床边,才勉强站住,不至于过分窘迫。 叶霖躺回榻上,头枕着冷硬的玉枕,不禁有些怀念苏尧膝头的温暖,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问出话来却是个难题,“你何至于如此避我如蛇蝎?” 蛇蝎? 苏尧默默腹诽,太子殿下哪是蛇蝎啊,根本就是蛇蝎美人啊……苏尧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今天一见到叶霖,就觉得他举手投足间满满的都是小孩子耍赖撒娇的任性和顽皮。 这可是太子啊,那个光风霁月的清冷太子啊,现在这又开启了什么模式,小孩子模式?苏尧表示自己的接受下限再一次地被叶霖刷新了。 好在方才的药终于算是见了效,叶霖也开始迷迷糊糊打瞌睡了,苏尧一见,赶忙连哄带劝地将叶霖安抚好,才蹑手蹑脚地出了紫宸殿。 脑袋里还回放着叶霖那句“吾只是不愿再沾染”,苏尧抬眼去看碧蓝的天幕。 她不得不承认,当叶霖凝视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时,苏尧竟然觉得有些哀恸。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万古长空呵。只怕这叶霖和那开国皇帝一样,是个痴情人。 苏尧抬手遮住有些刺目的阳光,叶霖有心做开国皇帝那样的情种,只可惜,却错许了一腔深情。 深吸了一口气,苏尧摇摇头甩开那些莫名的情绪,迈步朝前走去。她一定是最近太过于养尊处优了,才这么多愁善感、悲春悯秋,这可不是她苏尧的性格! 转过了一道月亮门,紫宸殿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苏尧摇摇头甩去心中的杂念,正要重整旗鼓,迈出步子去,耳边冷不丁地飘来一句“苏大小姐请留步。” 苏尧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几步,侧过头,就看见徐慎言静静站在月亮门的一侧,弯腰向她施了一个礼。 苏尧赶忙还了礼,抬眼打量起徐慎言来。都怪他太安静,这么大一个人站在一旁,苏尧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这不眼瘸么。 不过看这个样子,应该不会那么巧在这偶遇他,怎么看这人都是特意在这儿等着她的。 “徐大公子可是有事?”不然在这等着她干嘛? 徐慎言点点头,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这些日子家母一直惦念着苏大小姐,不知苏大小姐何时能再光临寒舍?” 惦念她?估计是惦记她的按摩术。苏尧明白淮阳长公主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要说见了一面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苏尧还是不信的。 何况第一次见面还不是那么愉快。 还有这个徐慎言,她还没想明白她怎么招惹他了,叫他这么看不过去眼。倒是说明白了些,她虽然不会改,可也能有自知之明地尽量少出现在他面前碍他眼不是。 不过徐慎言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确确实实该登门道谢。 苏尧想到这,转过身郑重其事道,“明日阿瑶必将登门拜访,还请徐大公子代阿瑶向长公主殿下问好。” 徐慎言微微颌首,也看不出来喜怒哀乐,仿佛只是在完成自家娘亲交代的任务,而他本人,完全没有好恶。苏尧斟酌了一下,把已经到嘴边的疑问生生咽了下去。 这人,好似碧水寒潭,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深不可测。 苏尧不说话,徐慎言也就没再开口,一路默默走到了东宫门口,两人道了别,也就各自离去了。 转过身去的徐慎言却是紧紧地蹙起了眉。 有些事情想要确认,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他只希望明日苏瑶能够如约来淮阳长公主府,一探究竟。 第29章 进宫 没想到苏尧一回到相府,便被锦鸢直接引去了正堂。苏尧心里隐隐有些没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进了门果然看见苏序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 不但苏夫人,就连苏璎也是规规矩矩地跽坐在一旁,敛眉垂首,神色沉重。 自打苏尧穿越过来,几乎就没怎么见过苏序,想来他已经对这冥顽不灵的大女儿心灰意冷,才这般冷落的。今日见他沉着脸坐在一处,苏尧心已经凉了半截。 果然,她方一落座,苏序便硬邦邦地开口了,“太子殿下如何了?” 这多久没见了,她从马上摔下来,苏序都没说问上一句,一见面首先过问的竟然是太子的病情。看来在苏序心里,自己这个女儿是完全比不上叶霖的安危的。这样心怀天下匡扶正统的心思,苏尧理解,却并不认同。 雁朝虽比寻常朝代开放开明,可说到底,在许多人心里,许多人心里,子女之于他们,仍旧不过是巩固势力牵制平衡的工具而已。就像那些被父母争先恐后送进东宫的姑娘。可悲的是,还有夏嘉钰这样傻姑娘,一心积极地去做一枚棋子。 这样看来,苏序又和礼部尚书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披上一个匡扶正统、为天下大义牺牲骨肉的漂亮外衣罢了。可这天下大义,难道非要一个女子去承担么? “回爹爹的话,殿下只是被陛下过了风寒,并无大碍,许是明后天便能还朝了。”苏尧心中虽有不满,可面上还是神色安和,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没想到苏序闻言却是敛了眉,语气颇有些吃惊,反问道,“他是这样说的?” 苏尧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她刚到东宫的时候,听说的是叶霖在文德殿外跪了一夜才染上风寒的,可叶霖对自己却说是被皇帝过了风寒。苏序一定也是以为是前边的缘由。 他对所有人都说了谎,却独独和她说了实话。 苏夫人看了若有所思的苏序一眼,对苏尧道,“方才宫里下了旨,叫你们姊妹二人入宫拜见皇后娘娘,你仔细准备着,明日莫要失了礼数。” 苏尧点点应下,侧目看了看一旁的苏璎,后者交换给她一个“沉痛”的眼神。 见苏尧一副平静的样子,苏序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现在虽与殿下交往甚密,可心里还是怨着我的。明日面见皇后娘娘凤仪,不该说的话便咽回肚子里。此处是大雁盛京,并非平溪乡野,将你那顽劣性子收起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以算得上是严厉。苏尧本对苏序没有太多喜恶。苏瑶虽是死在苏序手上,可那是他们父女二人的是非,她虽替苏瑶惋惜,却也不曾记恨苏序。 可今日这番话却教苏尧有些反感,她做过什么事便算得上顽劣了?难道不想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不想卷进长宁的漩涡,不想做一个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便是顽劣? 她替苏瑶感到不值。 苏尧心里默默地腹诽,面上却也乖乖地应下了,苏夫人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反复叮嘱了她几句,这才放她和苏璎离开。 早不见晚不见,封皇后偏偏赶在这么个时候将她们二人召进宫中去,叫人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苏璎一路跟着苏尧出了正堂,往后花园走去。苏尧很快注意到身后愁眉苦脸的苏璎,不禁将她拉到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苏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哀怨道,“明儿个进了宫,免不了要见到那疯人,阿璎一想到便觉得心烦。” 苏尧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苏璎口中的那“疯人”,其实正是那位“脑子有疾”的四殿下叶霁。 她见过叶霁两次,一次在宫宴,一次在春猎,皆是遥遥一望,未曾正面交谈过。只是单就那么惊鸿两瞥,也叫苏尧印象深刻。 苏尧这么想着,抬手便将苏璎拉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倒是说说看你与四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见苏璎每每提到叶霁的样子,分明是恼羞成怒。 苏璎也不隐瞒,只冷哼了一声,道,“我哪知是怎么一回事,从打进了弘文馆,这人便有事无事地在我眼前晃荡。姐姐是知道的,四殿下花名在外,这长宁城里谁能比得过他?我可不想和这样一个人扯上半分关系。” 听这话里话外的嫌弃,倒不似苏尧最开始所想的,是情窦初开的羞涩与无措。到底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姑娘,年纪虽然小于苏尧,却比她考虑得多,也理智冷静得多。 苏尧一面自惭形秽,一面安慰苏璎道,“明日你与我一起,想来即便是碰上那人,他亦不会胡来。你莫要担忧了。” 苏璎无奈地点点头,叶霁与太子交好,叶霁就算再妄为,也会看在太子的份上给苏瑶几分面子,她倒是不担心叶霁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每每见到那人,都搞得她心绪不宁。苏璎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搅乱一池春水的男子,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心湖会起波澜的原因。 虽则苏尧毛笔字写得有些不忍直视,可是为了表明诚心,她还是亲自写了帖子送到淮阳长公主府上,说明失约的原因。 相比入宫去见封皇后,苏尧更想去赴徐慎言的约。她隐隐地觉察出徐慎言是想和她说些什么,当时是碍于东宫影卫才作罢的。这叫苏尧更加好奇。 说到底,徐慎言这个人,对她来说从她到脚都是个迷。 翌日,苏尧很早便醒了,独自在昏暗的床幕里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才抬高声音唤来了锦鸢给她绾发。 因着苏家的名头,苏尧和苏璎竟也坐着马车过了二道宫门,上省去了一番力气。刚一下车便有双髻宫娥将她们引着朝封皇后所在的明嘉殿去了。 这是苏尧第二次进宫。前次参加宫宴,是和苏夫人一起,下了车便直接往紫云阁去了,并没有好好看过皇宫是怎样一番景象。而这一次,因是步行,心中又有底气,苏尧倒是将这皇宫大内好好欣赏了一番。 雁宫是在前朝大兴的皇宫上直接修整完善的,加上雁朝七代帝王的不断添砖加瓦,宫宇星罗棋布,绵延无边,隐隐地呈现出一番盛世气象。苏尧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赞叹。这是何等的富庶,何等的太平,何等的气派? 等进了明嘉殿,转过层叠的珠帘翠幕,苏尧很快就看到了大雁的女主人——皇后封维书。苏尧只朦胧地看了一个轮廓,便规矩地低下了头,和苏璎一起跪了下来。 没想到那人的声音确是十分好听,清越婉转,温和道,“起来罢,不必多礼了。” 苏尧这才和苏璎起身,抬眼去看坐在案前的皇后。那日在观礼台下遥遥地一瞥,不过是个虚影,也未曾近看过封皇后的模样,此时看来,却教苏尧大大惊艳了一番。 她从不知一个女人可以美成这个样子。自从穿越以来,她见过许多美人,夏嘉钰的娇俏,秋御的英气,苏璎的灵动,和苏瑶的顾盼流辉。可小姑娘家的漂亮终究是和当今是凤仪天下的贵主,封皇后的容姿几乎可以说叫苏尧惊为天人。 也难怪封皇后能够宠冠六宫,哪怕是贤明如当今陛下,想来面对如此美人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能亲手造成今天这个大权旁落外戚专政的局面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平庸之人呢。 苏尧看得有些呆,直到封皇后轻咳了一声,这才缓过神来,跪倒在告歉道,“阿尧失礼了。娘娘如此风姿卓然,容光摄人,阿尧竟有些看痴了,以为自己是一梦去了蓬莱仙境,见了神仙妃子。” 封皇后闻言展眉而笑,抬手将她唤到身边的席子上坐下,拉着苏尧的手热切道,“不愧是苏老先生亲自教导的姑娘,与寻常人家的就是不同些。” 苏尧偷眼看了看跪坐在一旁的苏璎,后者面上并没有什么异色,自己不算丢了苏家地位面子,这才放了心,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封皇后再接再厉地叹了一句,“本宫那阿策侄儿能与这样灵秀的姑娘青梅竹马,也是他的福气。只是可惜了我那侄儿,与苏大小姐却无再续前缘的机会了。不知道苏大小姐心中可有遗憾?” 此言一出,苏尧和苏璎皆是心中一惊。说到底,封皇后仍是太子嫡母,她此刻却拉着太子未婚妻子的手,提起苏瑶的前尘旧事。 苏尧不知道封皇后是何用意,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从苏尧口中得到怎样的答案。 此时此刻封皇后究竟是雁朝的皇后娘娘还是摄政王世子的姑姑? 苏尧无从分辨。 第30章 阴谋 东宫。 绕过水墨屏风,便可看到紫宸殿外间临窗的榻上倚着一个人,紫衣迤逦,墨发如绸,体态十分慵懒,眉宇间也是无尽风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握着一卷古书,看得认真。 旁边的席上坐了个人,绯色宽袍一丝不苟地铺展在席子上,绝无一丝褶皱。一头青丝用金冠一丝不苟地束好,同散发而卧的紫衣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此在乎个人形象的,一定是四皇子叶霁了。 叶霁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雷打不动地看书的某人,东宫事务庞杂,劳心费力,又有封策处处阻碍,若是换做他,必定手忙脚乱早出晚归,可偏偏这个人总像个没事人似的吟风弄月,逍遥得很。 他原以为叶霖是将一众事宜都推给了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可那日去詹事府上溜达了一圈,也未见崔述怎样繁忙,想来只能是眼前这人运筹帷幄,能将一切事物处理妥当了。 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他这个三哥,真切切地是个做皇帝的胚子。 想到这,叶霁叹了口气,出声道,“三哥惹恼了陛下也不想想法子,反而在这里看些无用的稗官野史。文人发的牢骚,竟有这般好看么?” 叶霖也不在意,翻过一页,悠然道,“她很喜欢看。” 所以他也想看看,前世今生她打发无聊时光的那些册子究竟有什么意思,为何有的时候苏尧看那些册子的兴致竟甚过于看他。 叶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个“她”是指苏瑶。想到今日在皇宫和苏家的马车打了个照面,叶霁道,“说起来,今日皇后仿佛宴请了苏家姐妹。”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榻上那人竟然“啪”地一声合上了书,坐了起来,墨发迤逦一榻。 那人说,“阿霁,吾要你去做一件事。” 明嘉殿里。 苏尧轻咳了一声,垂睫道,“娘娘说笑了。阿瑶从未想过遗憾与否,太子殿下选中阿瑶是阿瑶的福分,阿瑶信命。” 紧握她手的那只手蓦地松开了,封皇后还是笑着,只是照比方才多出了一份疏淡,指了指面前的茶具,道,“听说苏大小姐茶艺精深,不如为本宫沏一杯窈山银针。” 苏尧只知道自己的回答没有叫皇后满意,却不明白为何皇后突然提议自己泡茶,她自是会泡的,思来想去窈山银针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得乖乖泡茶了。 一套程序做下来,苏尧还是没想出个头绪来,抬手捏住三才杯想要将杯中的水隔着滤网倒在品茗杯中,没想到一股滚烫的热气便冲着手掌喷了出来。苏尧低低地“哎呀”一声,松开了三才杯,只听清脆的一阵响动,茶水洒了一身。方才捏着三才杯的手指赫然起了一溜水泡。 这绝对不是沏窈山银针的温水,而是沸水。那三才杯也绝对有问题。 苏尧心知肚明这是皇故意为难她,可她又能如何,只能承认是自己的疏忽,茶艺不精,才烫伤了自己,好在茶具离皇后尚远,若是烫了皇后,她才罪该万死呢。 忍着手指和身上的痛,苏尧“扑通”跪下来,道,“阿尧愚笨,未能将茶艺修习精炼,还请娘娘见谅……” 皇后倒是没再为难她,直接唤来宫娥将她引去换衣裳去了,叫苏尧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苏尧听话地跟着宫娥出了明嘉殿,风一吹,竟然觉得一阵冷颤,身上洒了茶水的地方和右手的三根手指上那一溜水泡又火辣辣地疼,冰火两重天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坏了,苏瑶这个小身子骨,可千万别又感冒。苏尧这样想着,开口问面前的宫娥道,“这是去何处换衣裳?” 皇后的明德殿里竟然正殿偏殿都算在一起也没个换衣裳的地方么?干什么非要跑出那么远去别的宫宇,苏尧不得不多一个心眼。 那宫娥倒是有问必答,道,“就在旁的含光殿,不远。娘娘寝殿里没有姑娘家的衣裙,只得委屈苏大小姐与奴婢去含光殿了。” 苏尧点点头,想来就在一旁的含光殿,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也就随着那宫娥走了。 手上的水泡火燎燎地疼,苏尧举起手看了看,心疼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苏瑶这手虽不是白白嫩嫩,可也算是一双漂亮的手了,一溜水泡烫下来,隐隐显出几分狰狞。伤的又是右手,恐怕有些日子尧行动不便了。 正想着,没留神路过的一扇门忽然打开,一只手迅速地掩住她的嘴,将她拖了进去。 苏尧瞪大眼睛,挣扎着用手去抓门框,怎料伤了的右手在拖拽间将那水泡磨破,一股钻心的疼袭上心头,手一松,便被无声无息地拖进去了。因着苏尧本就寡言,那宫娥竟也没有发觉,自顾地朝前走去了。苏尧眼睁睁地看着殿门被紧紧关上,心中暗叫不好,那宫娥究竟是真的是没感到异样还是放任这样的劫掳发生,苏尧不能确定。 想得远些,原来皇后本意竟然不是为难她,是有意让她湿了衣裙,好在此处算计她。想到此处,苏尧顾不上手上的伤,拼命挣扎起来。 身后那人一错身转到她前面来,俊美异常的脸上竟然是满满的无奈,苏尧定睛一看,这个将她掳至此处的人,竟然是——四皇子叶霁。 叶霁愁眉苦脸地看着苏尧鲜血淋漓的右手,声音里满满都是心累,道,“苏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见你这般狼狈,三哥又要责怪我了。” 三哥……叶霖?坦白说,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苏尧竟然奇迹般地放下了心。 苏尧停住挣扎的动作,显然有些迷茫,总是这样将她拘着也不是一回事,叶霁压低声音道,“此番我将你带至此处,是三哥吩咐,待会儿放开苏大小姐,苏大小姐可千万别喊叫。” 见苏尧用眼神示意赞同,叶霁这才慢慢放开手,试探性地向后退了一步。 苏尧一被放开,立刻龇牙咧嘴地握着自己的右手腕抽了一阵冷气,半晌才眼泪汪汪地用一双眉目瞪住叶霁。怪不得苏璎说他脑子有病,是个疯人,苏尧看他还不如他那个时时抽疯的“三哥”正常些。叶霖叫他请自己便好好去请,干嘛搞得像是绑架一样?害她慌慌张张弄破了水泡,这下必定要留下疤痕了! 叶霁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粗鲁,可他哪能想到苏瑶竟是如此烈性,宁可伤了手也要死死拽住门框不松手。因此只好摊手道,“日后霁必定登门赔礼。” 他现在已经预测到叶霖看到苏尧的时候,将会怎样将怒火算在自己头上了。 “四殿下究竟为何事出此下策?”苏尧此时可以算得上是气急败坏,语气堪称恶劣,手指一剜一剜地疼,已经鲜血淋漓。 叶霁指指身侧一堵墙壁,道,“苏大小姐可知道含光殿正殿的那张榻上躺着何人?” “你说含光殿里还有别人?”苏尧睁大眼睛,皇后这是想要毁了她的清白? “正是。”叶霁肃容道,“方才若非我先用迷香将他迷晕,又将你拦至此处,恐怕现在苏大小姐已经百口莫辩了。” 苏尧闻言只觉得后怕,顺着后脊梁密密麻麻地升起一股凉意来。从前只当那些宫廷险恶的斗争是电视剧里拍来做不得真的,没想到有一日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都是女人,皇后娘娘竟然如此歹毒心肠,叫苏尧觉得一阵心寒。 “殿内那人……可是……”苏尧心中划过闪念,却又不敢相信,犹豫间叶霁已经将话接了过去,道,“便是摄政王世子,封策。” 封策……果然是他。 苏尧闭眼,封策这个人,虽然她不喜欢,不亲近,避之如蛇蝎,可那也只是因为立场的问题。她本是对封策并不讨厌的。那也是一个痴情种子,只是错付深情,执迷不悟罢了。只是她没想到,封策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皇后那时问她心中可有遗憾,她说了无憾,皇后便搬出这样一出戏来,叫她于换衣裙之际被封策冲撞,清誉尽失。雁朝未来的皇后如何能是个有如此前史的姑娘,想来与叶霖的婚约也就到此为止,她也不得不嫁给毁了她清白的封策了。哪怕苏家舍了她,绝不变节,也终究会因为伤了脸面不再过问朝政。叶霖失了苏家,便是摄政王府的收获。 若是她那时答了有憾呢?皇后可会助她们暗通曲款,将她做一枚安在东宫的暗棋? 苏尧只觉得沿着手指尖一寸寸地冷下来,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寒冰地狱。 叶霖,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嫡子,曾经像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嫡子,寄在皇后名下唯一的嫡子,她却为何这样算计他,非要抢走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第31章 解气 苏璎跪坐在一旁的席上,心里却很担忧自家姐姐。皇后娘娘今天话里话外都不是那么好相与,姐姐被为难,她亦是如坐针毡,不知道皇后究竟是何用意。 皇后却是安然自得得很,身边机灵的小宫娥稳稳当当地接着苏尧的活将窈山银针重新泡了一杯,皇后便稳如泰山地端着品茗杯品茶了。 一杯窈山银针罢了,皇后由宫娥扶着慢慢站起身来,悠然道,“怎么不见苏大小姐回来?本宫记得含光殿那院里花儿开得倒是正好,许是苏大小姐流连忘返了,二小姐不如随本宫去看看?” 苏璎是何等聪颖,一听皇后故意将话头朝含光殿引,便知道姐姐那边必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这是故意逼迫她们姊妹二人就范啊。因此,苏璎连忙婉拒道:“臣女姊妹二人哪里需得娘娘这般照顾,姐姐长于乡野性子随意了些,这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唐突了娘娘本就已经不对,如何能劳娘娘亲自去寻,不如臣女同娘娘下一盘棋解闷,也算是赔罪了?” 皇后却只是状似随和地说道:“苏二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大小姐生于平溪书院,想来最是知书达理,二小姐怎的如此谦虚?这暮春初夏的好时节,便随本宫出去转转。” 话毕,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朝外走了。苏璎见阻止不了皇后,只得乖乖跟上去,只在心里祈祷,姐姐能吉人自有天相,安然度过这暗藏的危机。 含光殿离明嘉殿还真的就不远。只是刚走到一半,便见一个宫娥急匆匆地赶来,神色焦急得很,附在皇后耳边嘀咕了几句。皇后闻言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训斥了那人几句,便对苏璎道:“这奴婢忒蠢笨了些,几步路的距离,竟将苏大小姐领丢了。” 苏璎一听心里便是一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丢,她姐姐那般单纯的性子,恐怕要白白被人算计了。果然是场鸿门宴,今日怕是不能好端端地回去了。也不知道凭她的能力,能不能将姐姐择出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含光殿门口,那宫娥想都没想,推门便要往里闯,苏璎可是不干了,“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姐姐尚未出嫁,此时在殿内换衣,若是冲撞了姐姐,姐姐这脸面可是往哪里搁?” 皇后却是“嗤”地一声笑了,向身后扫了一眼,扬扬手道:“怕什么,都是女人,何来冲撞二字,难不成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藏了一个男人?” 苏璎也不好再说,心中却隐隐地预感到了什么,正在焦心之时,含光殿紧闭的大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外面众人顿时将目光集中在了打开大门的人身上,只见一鸦青齐胸长襦裙外罩水绿轻纱薄衫的姑娘迈出门来,正是换了衣裙的苏尧。那人微微一怔,似是有些惊讶,旋即朝高位者深深施了一礼,道:“娘娘怎么亲自来了?阿瑶愚钝,想必是叫娘娘等得急了。” 那宫娥先是惊讶,转瞬却是蹙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样子,仿佛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皇后娘娘虽是面无异色,却也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进去收拾?” 苏尧不解道:“阿瑶并未碰殿里之物。”言下之意便是,何须收拾呢? 皇后却不听,只吩咐了身边人进去。那人进了含光殿,仔仔细细地搜找一番,也没有寻到本该出现在这里的摄政王世子,只好面有难色地出了殿,朝皇后摇了摇头。 皇后正暗自思忖,便听见一宫人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摄政王世子同四皇子在流觞亭饮酒,醉了酒,刚被四殿下送出宫去了。 流觞亭正是在含光殿后头,叶霁自幼便和太子交好,皇后闻言立刻便明白过来此事未成是叶霁从中搞鬼,虽是于无形中化解。并未伤及自己颜面,可以后想要再算计苏瑶,恐只怕不会如今日这般容易了。 苏璎心中也猜测到了几分,脆声道:“原来封哥哥也来了宫里,只可惜我们姐妹二人同他有缘无分,未能见面。” 苏尧也笑笑,道:“平溪一别,也是多日未见,却是可惜了。” 方才领苏尧来含光殿的那宫娥却不依不饶起来,“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奴婢引着苏大小姐来此,行至一半苏大便不见了人影,方才恍惚间却看见摄政王世子朝含光殿这边过来……” 言下之意,苏尧怎么可能没见到封策?往重了说,便是苏瑶与封策于皇宫大内私会了。 话还没说完,苏尧便笑着接过了话头,道:“想必是你记错了,我分明是被你引着进的含光殿,怎么此时便不记得了?娘娘身边的人这般伶俐,怎会犯这等错误?” 那宫娥一愣,似乎没想苏尧能这样睁着眼睛编瞎话,可对方是相府大小姐,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任着苏尧胡说,皇后娘娘也不可能摆明了信她不信苏瑶,因此很快改口道:“是奴婢一时记错了,只是方才确是见了世子朝这边走来。四殿下同世子一向话不投机,怎么可能约饮流觞亭?” 苏尧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明显起来,温言道:“主子间的事你又看的清楚了?世子若不是应了四殿下的约,缘何未经通便能进的了这皇宫内院?如此妄议主上,蓄意挑拨是非,若不是娘娘仁慈,如何能任你跟随身边却不受处罚?” 直到话毕,苏尧这才抬眼去看面色微僵的皇后,道:“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这样将话头抛给皇后,皇后便不能再任由这宫娥“胡说”下去,再说下去便是她身为中宫皇后却管教无方了。见那宫娥还有开口之意,赶忙吩咐了身边人,道:“信口雌黄搬弄是非,本宫身边如何容得下这样愚笨之人。来人,拖下去,面……” 话还没说完,苏璎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求情道:“娘娘仁慈,这宫娥也只是一时间犯了糊涂,莫要重罚了她,臣女看杖责四十便足够了。” 皇后那句“面壁三日”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这宫娥是她的贴身侍女,只不过是不甘心,立功邀赏的念头强了些,只不过没想到苏瑶这般厉害,竟然一句一句将她驳得无言以对,只能走个过场罚罚她,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苏璎来,非要杖责了她才解恨。 皇后有心偏袒,想必这宫人也是皇后身边的近侍。杖责四十若是实打实地打下来,那两条腿也是废了,苏尧不想被皇后记恨,也跪下来,拉了拉苏璎,刚想开口,却被皇后误解了意思,以为她也是落井下石的,抢白道:“既然如此,待你们姊妹二人走后,便杖责四十罢。” 那边苏璎虽被苏尧拉了衣袖,看见了自家姐姐的眼神,却摇摇头,道:“娘娘也不必避讳臣女姊妹二人,臣女和姐姐自幼长于乡野,断然不会害怕的,娘娘当面责罚了便是。” 言下之意是必定要眼睁睁地看着那宫娥被罚,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苏尧一时间搞不清楚往日冷静理智的苏璎今天怎么忽然不依不饶起来,有心劝阻她苏璎却又不理,只得蹙着眉不说话了。 皇后竟也没有发火,当真当着苏尧二姐妹的面将那宫娥杖责了,不多不少,四十下打得实在。 苏璎这才心满意足,和苏尧交换了眼神说明辞意,回府去了。 皇后被生生摆了一道,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下十分厌烦,连带着看伏在地上梨花带雨已然站立不起的宫娥也厌烦起来,待苏氏姐妹告辞,便拂袖而去,不再顾那宫人死活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苏尧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拉着苏璎的手道:“妹妹今日怎么这般气大,非要顶撞了皇后你才肯罢休?往日里提醒姐姐那些话,感情你自己个儿全忘了?” 苏璎哼了一声,怨念道:“皇后娘娘摆明了要算计姐姐,那宫娥又拿姐姐清白说事,咱们姐妹自幼也是平溪人人礼遇的苏氏千金,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今日就是要皇后明白,咱们苏家的姑娘不受那样的委屈,日后你嫁进东宫,也叫她不能为所欲为地欺负姐姐。” 她这个姐姐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随和了些,事事不放在心上,将来嫁进东宫,若是受了委屈,她必定要心疼的。她们苏家虽然不是什么皇天贵胄,可平溪苏氏却是连皇帝都要让三分的。她们爹爹出仕是为了治世,可不是为了受委屈。 说着,苏璎将苏尧隐于广袖下的右手拉过来,心疼道:“姐姐这双手,是弹琴驭马的,怎能被如此对待?” 苏尧干咳了一声,她如何能说这是自己作的……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姐姐今日能够安然无恙的度过此劫,却也是少不了四殿下的帮忙。姐姐看他,却不像你说得那般不堪。” 第32章 心迹 苏璎仍旧对四皇子叶霁嗤之以鼻,在她的认知里,叶霁始终就是个百花丛中过的浪荡皇子,就算是现在有所收敛,也不过是因为这江山马上就要改姓了封罢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叶霁再怎么,还不是个花心儿大萝卜。 苏尧见她如此态度,也不再多言,只是回想起那人与她商量完对策,便倚着朱漆描金的殿柱有些落寞地笑了,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他说,“霁不求你能帮衬着三哥,只求苏大小姐一心一意地对三哥,莫要与那摄政王世子纠缠不清。三哥他一颗心早就被伤透,怕是再禁不住背叛了。三哥是真心喜爱苏大小姐的,还请苏大小姐,不要叫三哥一腔深情错付。” 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浪荡皇子,那时苏尧郑重地应下了他,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不要叫他错付了一腔深情么?却不知道那人的一腔深情究竟与谁付了。 苏璎见自家姐姐有点黯然神伤,心中只当她想起往日在平溪的种种,思及封策与苏瑶昔日的情分,也不禁感伤起来。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日子总能这样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以为等姐姐及了笄,便可顺理成章地嫁进摄政王府了。 可是曾想,昔日的青梅竹偏偏反目成仇,站在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今日封策能同皇后谋划此下策,想必也是还对苏瑶能同他一起寄予了一丝希望罢。 有时候她也在想,这个天下有什么好争抢的,哪个做了皇帝不一样呢,高处不胜寒,哪里能有逍遥山野活得自在?若摄政王不是有心夺位,非要争这天下,爹爹还好好的在平溪,她们也好好的在平溪,她的封哥哥永远都是她的封哥哥。 想到此处,苏璎抬手抱了抱兀自出神的苏尧,道:“姐姐莫要难过了,封哥哥他,兴许也是有苦衷的……只是以后,怕是不能和从前一般相处了。” 苏尧本没有在想封策,她与那人自打第一次相见,就知道他是个危险的人。她只是慨叹,原来无论身处何处,她都不能碌碌无为想当然地去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米虫。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是非。就算是身居高位,也免不了要被旁人算计一番。 苏尧将眼神投向百叶窗切割出棱角的窗外,看着那一方碧蓝的天幕,看着长宁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和人群。这街道这样安宁,这样祥和,却又有谁能够看得清楚,在这看似平静美好的表象下,究竟暗涌着多少阴谋。 那是阳光无法照见的角落,阴冷潮湿,见血封喉。 回府后,她本不想多说,可苏璎倒是按捺不住,将所见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苏夫人听了,苏尧无奈,只好将叶霁怎样搭救自己,她们二人又如何应对一一做了详细的解释,苏夫人听完沉默了良久,只淡淡地夸赞她们几句遇事沉着冷静,便起身往书房去了。 苏尧知道苏夫人在决定将苏瑶嫁给太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番去书房也只是和苏序商量往后的对策。她是苏家长房长女,可在苏序苏夫人心里,她又能有多重要呢? 若是她出了事,还有苏璎,还有许多的苏氏女。也许换做了别人,换做真真正正的,知书达理的苏氏女,反而会省去许多麻烦。 有时候,亲情亦不过如此罢了。 淮阳长公主府那边,苏尧也无心再去交涉。好在一早写了帖子说明了缘由,想必淮阳和徐慎言应当也不会介意。苏尧想着过几日心情平静了,再去拜访他。 她这几日只想去见见叶霖。虽然她算是顺利脱险,可含光殿一事始终在她心里是个结。皇后与封策能出此下策,想必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不会轻易被他人知晓,苏尧很想知道,病中的叶霖,是如何得知皇后和封策的这一般计较的。 因此,这一日风和日丽的上午,苏尧便通告了苏夫人,乘着马车出门了。 因为苏尧的身份,一路上也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什么阻拦,想来也是叶霖拂照过了。快到紫宸殿时,苏尧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在后花园湖心亭会客,请她直接过去,便直接朝湖心亭去了。 刚拐过了一道水墨描绘的长廊,远远地便能看见湖心亭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叶霖是照例一袭紫袍的,另一人却是一身白裙拽地,柔顺黑发长得出奇,她是跽坐在叶霖身侧,黑发却已经迤逦到了席上,被风微微扬起,竟有几分出尘的气息。 此时那白衣女子正仰头同叶霖说着什么,似是说到了有趣之处,只见叶霖点头而笑,抬手执杯抿了一口,目光放得更远些,便看到了正朝那边走去的苏尧,四目相对间微微蹙起了眉,扭头对那女子说了什么,那白衣女子便起身告退了。 苏尧同她正是擦肩而过,未免要多看她几眼,只见这女子容貌清丽,气质不俗,周身未曾有何装饰,唯独长发以一根竹簪挽起,更添了几分疏离与神秘。苏尧离得近了,才发觉这人的黑发竟已经长至脚踝,不免有些惊异。 那人迎面碰见她,却是退到一旁站定,朝她施礼道:“苏大小姐。” 未等苏尧搭话,那人便颌颌首,飘然而去了。苏尧在心里合计着,这人又是谁?看起来却不像红尘中人,倒像是一个绝世隐居的高人。因此也只是点点头,多看了那人几眼,方才继续朝湖心亭走了。 等到了近前,却见叶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歪坐在席上,神色沉静,颇有点恣意潇洒的模样。仿佛是沉浸在刚才与那女子的谈话中,还不曾回过神来。 苏尧轻咳了一声,才将那人的思绪拉了回来,见她直直地站在一旁,伸手示意她坐下来。 苏尧就坐在方才那女子所坐的席上,空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白衣女子身上的清香。苏尧一时间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只微微出神道:“这人却不似人间绝色。”而是神仙妃子。 叶霖又是微微蹙眉,他自是希望她与他同坐在一张席上,可这个人显然是不会同意的。他不想教她误会,可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叶霖却品到了些酸溜溜的气息,心中忍不住又泛起狂喜。她是在吃醋吗?他是在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吗? 苏尧见叶霖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却一声不吭不肯说话,心里便要有些没底,眼见着这人已经差不多完全好了,神智也清楚得很,不知不觉间竟然有几分莫名地紧张。她发誓她绝对不会管叶霖有几个好妹妹的,他能不能不要这样看着她啊。 苏尧又咳了一声,语气堪称温婉,忙着澄清,“不知道佳人是哪家的小姐,阿瑶自愧不如呢。” 叶霖听到这话却又蹙了蹙眉,声音有些低又有些哑,“她是明玉阁阁主,白樊素。” 见苏尧睁大眼睛有点惊讶,叶霖微微垂下眼睑,道:“明玉阁吾曾带你去过,你不记得了?” 苏尧连忙摇摇头,她当然是记得的,明玉阁是东宫的消息集散地,是长宁城里一枚暗棋,那明玉阁主一直神出鬼没,苏尧却没想到她是这样绝世出尘的女子。白樊素,虽然容貌和长宁诸多美人相比并未见有哪里略胜一筹,可那人周身的气质却和名字一样清丽,叫人移不开视线。 原来身为太子的叶霖,身边从来不乏红颜知己。 苏尧轻叹了一声,回答道:“阿瑶记得。明玉阁的糕点是极好吃的。” 那人竟笑出了声,兀自将她的手拉过去握在手心里,呢喃道:“你若喜欢,吾日后再带你去就是。她今日是来汇报近日得来的消息的。”你可不要多想。 苏尧没听出他话里的担忧,眼睛却瞟到叶霖放在身侧的折扇。这折扇他还带在身边,说明他没有因为自己擅自在扇面上提了字而生气。苏尧斗胆主动提及此事,道:“阿瑶那日寻不得纸笔,只好写在了这扇上,还望殿下不要恼了阿瑶。” 眼前那人却是欲言又止,生生克制住就要破口而出的话,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下沉,苏尧垂下眼睫,又想起秋御来,轻声感叹道:“只是不知道这折扇的赠主,是秋小姐,还是白阁主了。” 苏尧以为,她只不过是慨叹一句,并没有招惹到叶霖,她是真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那人就又发了狂。叶霖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忽地将她按进了怀里,咬牙道:“苏尧,你什么都不明白!” 被用力按在怀里的苏尧表示无奈,她确实什么都不明白啊…… 轻轻的,那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阿尧,没有秋御,没有白樊素,我的心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你。” 第33章 坦白 苏尧被他勒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推了推叶霖,心里警铃大作。太子殿下又抽疯了,她好害怕啊。 没想到就这么一推,叶霖竟然轻易地将她放开了,漆黑的眼睛里有些空洞,只讪讪地重复道:“我的心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你。只有你。” 苏尧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抬手按上眉心。早晚她还是要去见见徐慎言的,那人医术如此高超,必定会知道叶霖这癔症,总得寻得办法治治他,控制一下病情也是好的。不然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哪天叶霖发狂将她吃干抹净,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叶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微微向后退的动作,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无论他怎样克制,她都怕他防他不在乎他;无论他怎么解释,她都不肯相信他是爱她的!叶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什么秋御,什么白樊素,为什么但凡见到一个和他有关系的女子,她都极力地把他往外推? 叶霖好想念她,想念她的温存,想念她柔软长发的发香……若是无论如何她都要将自己防备至此,何不……就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坐实? 有些念头一旦发芽,就会难以抑制地疯长。叶霖忽然抬起手将还有些怔怔的苏尧拉了过来,一个倾身将她按倒在了席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清寒,俊美的脸上有些不顾一切的疯狂,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说:“苏尧,我心悦你,你敢说你不知?” 漆黑的眸子就这么凉凉地将她望着,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掉在苏尧的脸上,又凉又痒。苏尧先是被吓傻了,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地找回神智。只是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却叫苏尧更加尴尬难堪。 她是不知,她一直以为叶霖是有些癔症,亦或是心中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才时不时地显露出这样难以捉摸的情绪。说是逃避也好,蠢笨也好,苏尧一直刻意忽视了一种可能——无论那个求而不得的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叶霖仍会对她产生一种隐秘欲/望。苏瑶这副皮囊确实容色倾城,这样一个美人时时出现在身边,任是石头心也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叶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若是更糟,那姑娘就是苏瑶也未可知。 现在这个人危险得如同一只正要进食的猎豹,黑如深夜的眼眸就要将她湮灭,苏尧不晓得,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过来,是不是已经晚了? 苏尧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恼了叶霖他再做出更加激烈的行为来。自己的头发本就是松松挽住的,方才被叶霖那么一拉扯,已经完全散落下来,此时叶霖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要巧不巧地压住了她的长发,叫她动弹不得。 苏尧咬了咬嘴唇,斟酌了片刻,强装镇定道:“殿下难道忘了当初答应过阿瑶什么了么?” 事到如今,她亦只能用那一条君子之约来争取了。即便她清楚地知道,所谓的约定,并没有任何效力。 叶霖眸光微闪,狂乱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此时此刻心上之人就在他面前的席上动弹不得,乌黑的长发披散一地,白皙的脸上微微有些困窘的红晕,轻轻咬着嘴唇佯装镇定的样子叫他喉咙有些发干。 这个时候,她还拿那个见鬼的约定来提醒他?苏尧啊苏尧,你究竟是天真还是傻? 苏尧瞪大眼睛看着那张俊美异常的脸慢慢朝自己靠过来,心里越发地紧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就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叶霖该不会在湖心亭里就…… 她现在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扬手给这个登徒子一个嘴巴了,却不知道这一巴掌下来,他可会清醒些。从前叶霖对她种种逾矩,苏尧皆可以容忍,可如今叶霖的行为却实在是越过了她的底线太多。无论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她都不能接受将自己这样轻率地交给别人。 思考间,那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薄唇微抿,定定地望了她一阵,终于轻叹一声,侧头将脸埋在了她的颈间。全部的重量霎时全部压在了她身上,苏尧有些喘不过气来,感觉叶霖的长臂将她死死抱住。苏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片刻过后便有些窒息的眩晕,可她不敢动,她怕惹火上身。 湖心亭内一阵寂静,帘帷被风扬起,扑棱棱地将苏尧视界切割成明明灭灭的两个世界。 半晌,那人翻身倒在一旁的席上,还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沙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来,热气吹得她一阵酥麻,有点委屈,又有点霸道,“阿尧,别再把我推给别人。” 下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 一颗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苏尧知道,叶霖终究还是恪守了她们之间的约定。这个人啊,还真是个君子。 片刻后,叶霖轻轻放开了怀中的苏尧,仰面躺在席上,抬起一只手蒙住了眼睛,不想看到苏尧震惊又惊恐的神情。 苏尧会怎么做呢,像上次一样拂袖而去从此避他如蛇蝎?还是更糟糕的,赏个他一个巴掌自此决裂? 前世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他何曾这样贸然,何曾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疯长的情绪?苏尧会爱上前世那个进退得宜、光风霁月的太子,可是还会爱上这个动手动脚、危险疯狂的自己吗? 叶霖不知道。 此时此刻的他只是躺在席上,如案上的鱼肉般,任凭她如何化身刀俎割伤他的心,都不会有一点反抗。他不敢。 苏尧却没有动。 兴许是早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当叶霖戛然而止时,苏尧便立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起来。脑海里不适时地想起叶霁的那一番话来,“……只求苏大小姐一心一意地对三哥……三哥是真心喜爱苏大小姐的,还请苏大小姐,不要叫三哥一腔深情错付。”“三哥他一颗心早就被伤透,怕是再禁不住背叛了。” 叶霖会做出这样失去理智的行为,也源于此因。虽然是他亲手策划将她救出险境,可心里未必不会介意。无论如何,封策和苏瑶从前的关系都太过于亲昵了,换做是她,想必也不会潇洒的将这页翻过去。 所以叶霖以为她“将他推给别人”是想要自己抽身吗?那时候她明明已经做出承诺,说永远站在他身边,就不会背叛他,也不会将他推给别人。他却不肯相信吗……是不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温暖,所以才这样缺乏安全感? 身为平溪苏氏,她给不了叶霖苏序那样的智慧,也成不了苏璎那样的贤内助,她能做到的,除了不给他添麻烦,也就只有也一份安全感了。苏尧没有像上次那样愤然离去。此时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密密麻麻的心疼,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叶霖只感觉到身侧那人动作轻缓地坐了起来,一颗心越来越沉。她要走了么,她终于要离开了么,他……还能不能再和她如今日一般亲密……叶霖十分懊悔,他并不是得到了今日这点慰藉便能心满意足的人,他知道自己最终想要的,是这个人,是这颗心。 正想着,一只微凉的纤纤玉手忽然攀上了他的胳膊,轻轻推了推他。叶霖全身一僵。 苏尧只看得见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黑瞳里波涛汹涌的复杂情绪险些将她淹没。这一次苏尧没有退缩,她想要赌一次,赌自己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东宫。 苏尧莞尔一笑,轻声道:“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不走。”直到你独登高台,拥万里江山,受万人敬仰。在此之前,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两个人好像都忘记了尊称这一回事,彼此“你”“我”相称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霖甚至是有点不敢相信,眼前侧身而坐,巧笑倩兮的姑娘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丝毫没有夺路而逃的迹象。好半天,叶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尧,你是认真的?” 苏尧伸手执起那一把扇骨摩挲至光滑的折扇,眯眼点了点头,道:“白纸黑字留在这里,阿尧说了,便不会食言。只是希望殿下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阿尧不愿的事情。” 叶霖用一只手撑起身体,笑得有些凄婉,“苏尧,在我坦白了对你的情意、差点轻薄于你之后,你还敢相信我,还敢坐在我的身边?”他步步为营,时时算计,就是想要她,就是想要做那些她不愿得事,他就是想得到这个人,得到这颗心。现在他和她坦白了,她还敢留在他身边? 苏尧,你好大的胆子。 苏尧面有难色,咬了咬嘴唇,有点委屈地指了指席子上两人交错叠压的衣袂,道:“殿下,其实你压着我头发了……” 她就算想走,她走得了吗?! 第34章 前情 叶霖哑然失笑。 这就是苏尧,这就是他的苏尧,拿得起放得下,不拘泥但也不随便,只要自己负得起责,便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最擅长四两拨千斤。 叶霖起身坐到一旁,眉眼含笑,一手撑着下巴看苏尧慢条斯理地修整仪容。 苏尧慢慢将长发挽起,重新用簪子将其固定,深吸了几口气,才真真正正平静下来。原来叶霖心里那个求不得的人,竟然真的是苏瑶。从前叶霖说过的那些话忽然都有了实际的意义,他哪里是犯病,他那是犯相思…… 只是苏瑶从前一直养在平溪,不知道叶霖从何处见过苏瑶了。她琢磨着总有一日要同叶霖说清楚,她不过是个画皮,芯子早就换了主。只是不知道叶霖会不会以为她是中了邪满口胡言。 叶霖的坦白,对苏尧来说,算是喜半参忧,喜得是她终于捉到了一个他的弱点,来取得自身的安全,忧得是她毕竟是鸠占鹊巢,不晓得有朝一日叶霖知道真相会作何反应。现如今却只能拿着这个来“威胁”叶霖了。 “还请殿下时时记得君子之约。” 叶霖垂睫浅笑,这个傻丫头,一直到现在还在执着什么见鬼的君子之约,从冰冷东宫生长起来的他,何时是个君子了? “若我不呢?” 苏尧也笑起来,眸光摄人,笑靥如花,回答轻巧就像是在开一个玩笑,“那阿瑶便离开。” 叶霖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人。就像前世,前世她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他不信。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逃到哪里才能逃离他的掌心。可后来她果然离开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他寻了她整整十二年,终于寻得的,却是她离开第二年便病死了的消息…… 十二年的寂寂无欢,十二年的彻夜思念,他望断天涯,独上高楼,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回来,可她却早在十年前,便香消玉殒,徒留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苏尧啊苏尧,她就是这样的狠心人。 思及前尘往事,心痛得难以言说,叶霖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回答道:“我答应你,苏尧。” 苏尧没有注意到叶霖陡然落寞的神色,不小心碰到自己伤着的右手,倒抽了一口冷气,咧了咧嘴。一直关注着苏尧的叶霖自然是将一切尽收眼底,一阵心疼,只想将她拥进怀中好好疼爱,却不敢肆意而为,只倾身过来将她藏在纱衣下的右手捉过来,紧紧蹙起长眉。 层层叠叠的白纱将纤细的手掌包裹得如同一个粽子,苏尧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却被那人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下一秒,叶霖哑着嗓子道:“你受苦了,阿尧。” 苏尧摇摇头,好在封策和皇后并没有得逞,说起来,这件事若是没有四皇子叶霁的帮忙,她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如此顺利地脱险。想到分别时叶霁担忧的神色,开口道:“还要多谢四殿下了。” 叶霖没说话。 那日将封策送回了摄政王府后,叶霁便知趣地来东宫负荆请罪了,将苏尧如何挣扎,如何将手上的伤搞得更加严重一一说来。叶霖自然心疼,却也知道苏尧的性子,想来她也不会如此服帖的认人摆布,便只仁慈地从崔述手中拨了许多事宜给他忙,算是惩戒了。 想必现在他正被繁琐事务缠得脱不开身,叫苦不迭呢。 叶霁和他一样,母妃早亡,是寄养在旁的妃子膝下长大的。不一样的是,他贵为太子,由膝下无子的封皇后亲自抚养,而叶霁,却是过给了皇帝几年也不去上几次的端妃娘娘那,后来端妃又早亡,便没有妃子愿意将他过继过来。她们说,四皇子叶霁,却是个克母的命格。再往后,父皇便派了一个嬷嬷给叶霁,早早地叫他一个人住了。 他第一次见到叶霁的时候,叶霁还在端妃宫里。因着端妃在宫中并不受宠爱——这些年来着实只有封皇后一人独宠,便独自居住在皇宫北侧的流岚殿里,平日里冷冷清清,罕有人至。 那时候他刚刚得知自己的生母不是封皇后,也明白封皇后为何忽然对自己冷眼相待,再不像从前那般温柔可亲,心中愤懑,不知不觉便溜达到了流岚殿。 那是个冬天,已过四九却还未曾下过薄雪,又干又冷。他行至太液河畔,远远便看见一个绯色的小小人影被人推推搡搡朝河畔走来。 走近了,才看出是两个宫人推搡着一个眉目与他颇有几分相似的小小少年。他早知道端妃的流岚殿里养着一个过继来的皇子,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从来没露过面的皇子竟会受如此欺侮,连小小的宫人都敢对他动手动脚。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候他心情不好,叶霖想都没想,便上前将那两个宫人斥责了,制止了这样的欺侮。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为了这个四弟弟好,帮他出了一口恶气,可是后来才知道,那一日两个宫人无端受了太子斥责,往后反而变笨加厉起来,原因就更加简单——叶霁是个灾星。 那日过后,叶霖有大概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叶霁。这一年里,端妃死了,众妃躲避不及,叶霁便自己住了流岚殿。 他再次看到叶霁时,当日那个被欺负的小小少年已经长成为拥有不羁笑容的美少年,还是喜欢穿着一身绯色,笑容却阴恻恻地叫整个殿里的宫人都双腿发麻。 据说叶霁对于整治不听话的宫人自有一套方法,叶霖不知道这样的手段,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欺侮才练就而成的。当年那个太液河边瑟瑟发抖地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已经长成一宫之主,再也没有人欺负他,可他却用风流浪荡的笑容掩去了所有情绪,再也不曾有一个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 叶霖算是一个例外。 说来也奇怪,众多兄弟姐妹间同他关系最为亲密的,竟然就是这个四弟叶霁了。他本是清冷疏情之人,奈何叶霁太过热情,渐渐地也便习惯了这人的聒噪,整个皇宫里,除却他父皇,能直言不讳真心话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想到这,叶霖笑了笑,解释道:“阿霁是个有担当的人,你若日后有事,交给他是不必担心的。” 苏尧点点头,她之前便觉得,叶霁不只是看起来那样浪荡,看来并没有看错。可这不代表她不担心,因此皱起眉毛,委婉道:“倒是常听阿璎提起四殿下。” 叶霖却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捏了捏苏尧的手,低声道:“你我便不要插手他们二人的事情了。” 说来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苏璎比她冷静理智得多,叶霁也不是糊涂人,她确实不必再杞人忧天。苏尧想开了,也就点点头不再提。 她这边想着别的事情,也没注意到叶霖竟然慢慢地将她包扎严实的右手上的纱布全都拆掉了。等苏尧觉得右手凉凉的有点刺痛,才反应过来叶霖正微微低着头,在给她涂药。 目光落在一旁的席子上,却是曾经她送给叶霖的那个瓷瓶。苏尧一窘,她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是天道轮回了,那时随意搪塞给他的东西,现在倒是用在自己手上了。 叶霖却注意到了她悔不当初的神情,像是看透了一切,温声解释道:“表哥送来的,不会留下疤痕,你大可放心。” 呃?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徐慎言简直就是个小叮当,什么宝贝都有……等等,叶霖的意思是,那日她送给他的伤药他不但用了,还将瓶子留了下来,带在身边……深情至此,叫她何等惭愧…… 苏尧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了缩,那人涂药的手便惩戒似的用力按了按,苏尧“呀”了一声,抬眼看了一眼叶霖,老老实实叫他拉着涂药了。 她不是躲他,是愧对他一腔深情。叶霁看得最明白,他这一腔深情确实是错付了。 “殿下,”苏尧干咳了一声,试探性地说道:“阿瑶之前大病,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苏瑶何时见过他,都与她毫无关系,这情债,她负不起。 叶霖却是专心致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并未做出怎么吃惊的反应。苏尧见他如此,也就说得更直白些,“殿下如此深情,于阿瑶却是胆颤心惊,恐怕要负了殿下。” 涂药的手一停,那人长眉微挑,“你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 “阿瑶便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 叶霖沉默了几秒,却是笑了,“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这一世,你爱上我,然后再也别想离开。 第35章 不甘 叶霁最近有点烦。 他有仇必报的三哥到底还是因为苏瑶的事恼了他,从崔述手里拨了许多事给他,那崔述也是不客气,专挑疑难杂事给他做。放下其他的不讲,单单一个礼部的事,便叫他焦头烂额了。 眼下一年一度的科考马上就要开始了,雁朝不是单看层层选拔的文试成绩,还有许多附加选拔条件,这些条件是否符合,并没有严格的标准,地方官吏的权力是极大的。叶霖有心整治科考,自然免不了和这些负责考核附加条件的官吏打交道,他叶霁驭人有术,是面对面的交锋和对阵,换做这样暗地调查,还不能暴露东宫的身份,叶霁还真就没办法。 因此,弘文馆的课业他也不甚上心,左右没人自讨没趣地招惹他,叶霁也就不再露面了,整颗心都挂在礼部的事上。 那日他照例从詹事府出来,满脑子都是杂乱无章的消息,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下人议论,说是方才苏相府上的马车路过,给詹事府的门卫递了帖子,也不知道是请谁的。 叶霁想来应当是苏瑶找叶霖有事,只是不知道为何递到詹事府来,以叶霖对苏瑶的迷恋,就算是苏瑶硬闯进东宫,恐怕叶霖也是欣喜若狂的。 直到了门口被守门人叫住,叶霁才知道,原来这帖子竟是递给他的,只因他尚未开府,还独居皇宫北侧的流岚殿,这些日子他又未在弘文馆露面,这才曲折地将帖子送来了詹事府。那帖子也不是苏瑶的,而是苏二小姐苏璎的。 苏璎会有事找他?他可是一万个不信。 叶霁抬手倒了一杯凤凰单枞,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杯壁。无论何等惊讶,他现在还是乖乖地坐在明玉阁一间雅间里,翘首等着送帖子的人来了。 三哥初有与平溪苏氏联姻的想法时,他便一直在劝他这个平日广开言路的三哥选择苏二,可没想到往日理智乐观的叶霖在第一次梅花宫宴上见到苏瑶起,就再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后来苏二也来了长宁,他便多了几分留意,和那个将三哥迷得五迷三道的苏大小姐相比,叶霁却觉得苏二更像是一个书香传家的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几次交锋下来,对这人便多了几分兴趣。 只是苏璎显然是讨厌他的,弘文馆里见到她明显是避之不及,不胜其烦。叶霁也知道,苏璎这样反感他,多半是因为自己花名在外,怕同他扯上关系有碍自己一代才女的名声。 想到这儿,叶霁不禁莞尔,没想到这几日他不去弘文馆烦她,她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厢明玉阁的小厮已经引着一个头戴幂篱、身穿齐胸赤色襦裙的姑娘来。一进了雅间,那人便抬手将幂篱摘下,露出一张俏皮可爱的脸来。正是前日还避他如蛇蝎的苏二小姐,苏璎。 叶霁放下茶杯,见苏璎面无怒色,心中明了她并不是来请鸿门宴的,便悠哉悠哉地唤来小厮又点一壶凤凰单枞,左右是苏璎付账,他何不多占些便宜。 苏璎只看着他无赖的行为,也不阻挠,她今日是来说正经事的,自然不会在意一壶凤凰单枞的钱。更何况眼前这人本就不是什么端正贤雅的人,她也没对他抱什么期待。 不过话说回来,苏虽则她还是很讨厌叶霁,可看在他帮了自家姐姐顺利脱险的份上,苏璎还是觉得应当对他说一声谢谢。谁料这人接连几日都没去弘文馆,她稍微留意了些,便从那些狂蜂浪蝶的谈论中听得他这几日都在东宫下属的詹事府里,这才朝詹事府递了帖子。 “苏二小姐不是一向瞧不上霁的么,怎么今日竟邀……”叶霁还没说完,便被苏璎清了清嗓子抢白了。 “阿璎今日邀四殿下前来一见,是为了姐姐的事。前次在含光殿,多谢四殿下出手了。”苏璎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生怕叶霁想歪了去,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叶霁本没对她抱什么期待,自然也谈不上失望,只是这人连珠炮似的抢白将想和她撇清关系的心思显露得实在过于明显,叶霁一时间有些气闷。他亦是长宁城里数一数二,风流倜傥的四皇子,好似和他扯上关系是多么不堪忍受的事情了。因此,叶霁歪嘴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来,倾身靠近端坐一旁的苏璎,形容认真,“既然是为了苏大小姐的事,为何大小姐不亲自来道谢,而是换做这般厌恶霁的你来?” 苏璎气息一窒,条件反射地向后躲了躲,为何,还不是因为她那个姐姐这两天丢了魂似的,茶饭不思不知道整日在想什么,更别提登门道谢的心思了。就连上次徐慎言的大恩,也因为前次进宫生生推后了,只送了好些重礼过去,却没有露面。 “姐姐身体不适又不想轻慢了殿下,便由阿璎前来道谢了。”苏璎一扬眉,话锋一转,“怎么,四殿下就得,阿璎不够资格么?” 叶霁连忙摇头,“哪里哪里,在霁的眼中,二小姐可比大小姐美得多,当得起长宁第一美人的称号。” 第一美人?苏璎冷笑了一声,自古以来,被称作第一美人的,却是没有几个得了好归宿,大约就是因为红颜薄命的咒语存在。她可不想做什么第一美人,何况有姐姐在,她自是有自知之明的。 苏璎抬手将一个盒子放到几上,朝叶霁那边推过去,语气堪称闲淡,“一点心意,还请四殿下笑纳。” 叶霁也不客气,抓过盒子也不看一眼,便直接揣入了袖中,继续肆无忌惮地盯着苏璎看。 苏璎被这视线盯得有些头皮发麻,轻咳了一声便站起身来,一把抓过幂篱,告辞道:“既然四殿下受了这谢,阿璎也算完成了姐姐给的任务,便不在此叨扰四殿下了。若是四殿下还想再品一阵子茶,尽管点,那茶钱记在阿璎账上就好,算是阿璎请四殿下的。” 叶霁“噗嗤”一声笑出来,“苏二小姐以为霁会在意这点茶钱?” 苏璎也笑得灿烂,绵里藏针,道:“四殿下当然不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璎唐突了。” 话毕,便欠了欠身,戴好幂篱下楼了。 叶霁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小丫头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一开始不是挺好的,三两句便话不投机起来,那有何必邀他出来? 叶霁伸手从袖兜里掏出那一方小盒子来,雕刻精美的漆盒上点缀着偌大的玛瑙珍珠,一眼便可得知是稀有的玩意,一个盒子尚且如此,更别说是里面的谢礼了。叶霁打开盒子,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对麒麟玉坠,做工自然不用再说,成色也是一顶一的好,必定是人间珍品。出手如此阔绰,看来平溪苏氏确实是不乏奇珍异宝。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送什么不好,苏璎干嘛要送他玉坠? ———————————————————————————————————— 东宫。西暖阁。 叶霖一只手搭在身前的案几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腰间的折扇,漆黑的长发已经解开,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紫袍迤逦。 “你说今日阿霁同苏二小姐在明玉阁相见?” “是。”靠近门口一侧的席上伏着一个白衣女子,正是那日清冷如霜的明玉阁阁主,白樊素。 叶霖轻笑了一声,也不甚在意,“他想去见,便见。往后这样的事,不必特意来此禀告,寻个人来知会了便是。你身为明玉阁主,还是少来东宫走动为妙。” 白樊素见他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有些吃惊,四皇子叶霁是东宫的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今日在明玉阁里四皇子和苏家二小姐分明是剑拔弩张,若是伤了两家和气恐怕也不好,叶霖都不管管么?这还不算,方才太子却说了什么?叫她不要总到东宫来了?她只不过……她只不过是……想见见他…… “樊素只是不放心假人之口,若是消息有误耽搁了殿下的大事……樊素……”白樊素慌慌张张地解释,说到底还是想要垂死挣扎一下,话未却被叶霖无情地打断了。 “待你走时,把十四带去,往后这些事,叫他传送便可。” 白樊素一时语塞。太子殿下宁可把影卫给自己,也不肯叫她出入东宫,见见他么?思及那日所见,白樊素苦笑一声。 是了,是了,太子殿下必然是为了那苏家大小姐才如此谨小慎微的。 从前他从来不会在意她的,任她为了这匆匆一见要打扮上半日,任她为了他那轻轻一瞥就要欣喜许久,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却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他因为苏瑶终于注意到她,代价却是不再见她…… 白樊素不明白,那个苏瑶究竟有什么好,她到底哪里好,才能叫冷淡如斯的叶霖一下子失掉所有准则,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裙下之臣? 第36章 转机 听到那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叶霖抬起眼看了看白樊素。 这人向来不问世事,清冷洁净,他才放心地将明玉阁交给她来打理。可若是这人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叶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解决。明玉阁主还会再有,他却不能给任何人伤害苏尧的机会。 “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是自己分内的事。” 叶霖点到为止,话一出口,就见白樊素一个大礼叩下来。白樊素将声音头压得低低的,声音惶恐羞恼,“樊素知错,樊素再不敢胡思乱想。” 是叶霖派人将她从醉仙楼赎出来,叫她免于梳弄,保了她的清白。她自知身份低贱,就连留在叶霖身边做个侍女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应该肖想尊贵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她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就像天边的星子,遥不可及,只能仰望和尊敬,哪怕就连憧憬,都仿佛是自己的过错。可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她……她只是一不小心将一颗凡心遗失在了东宫寻不回了…… 叶霖见她如此伶俐,也不再苛责。领悟了便好,毕竟是一介弱质女流,他亦不想说得太过直白,伤了她的脸皮。这人对自己存着怎样的心思,叶霖从未在意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不想苏尧误会,二不想白樊素还抱着幻想走错了路。 白樊素已如惊弓之鸟,不敢再在东宫停留片刻,她很怕再也没有见到叶霖的机会,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离开。因此,白樊素连忙向叶霖告了歉,准备退下了。 见叶霖只冷淡地“嗯”了一声,白樊素心惊胆颤地往外退,刚走到门口却又因为叶霖突然响起的声音顿住脚步。 那人音质清冷,明明漫不经心,可却带着几分警告的味道,“苏尧是东宫的女主人,将来的皇后,你该明白吾的意思。” 白樊素气息一窒,说不出话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下去,只觉得周身都泛起了凉意,仿佛置身于寒风彻骨的寒冰地狱——他甚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么? “樊素明白。” 只是前路艰险,就算她不动心思,尚有摄政王世子虎视眈眈,苏瑶也未必会嫁进东宫…… 叶霖看着白樊素娉婷生姿退下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折扇。那日他将满腔热情和盘托出,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虽然看似收效甚好——得到了苏尧不会离去的承诺,可实际上的状况却是,苏尧已经几日没来东宫了。 日子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那日的一切就像是叶霖的一场梦境,他没有情不自禁,还是那个进退得宜的太子殿下,而她还大大咧咧的对他的得寸进尺不甚在意。可这若真的只是一场梦,叶霖又觉得不甘心。 白樊素没走多久,便从西暖阁一道金丝楠边象牙镂雕插屏后闪出一道胜雪的人影来,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被严肃所替代。 “四殿下和左右庶子已经在等殿下了。”说话的人正是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崔懿行。 乡试已经过了许多天,眼看着就要省试了,雁朝原本就盛行温卷之风,考核舞弊之事难以准确界定,地方官吏那边又有封策暗自阻碍,事情难办得很。不光叶霁被推了一摊子的事情,就连崔述也是整日耗在詹事府里,焦头烂额了有几日了。今日他硬是将已经准备就寝的叶霖吵起来,谁知道还没将他请过去,白樊素便过来了。 叶霖抬手按了按眉心,“嗯”了一声,任由宫娥麻利地给披上一条茶白狐裘披风,随着崔述朝思政殿走,状似随口地问道:“方才为何不出来见见白樊素?” 崔述脚步一滞,很快缓过神来,颌首道:“述以为,这样不大合规矩。”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从前日日去醉仙楼看她也不觉得不合规矩,白樊素便是你从醉仙楼赎出来的,怎么自打她做了明玉阁主,你却不肯见她了?”叶霖看了他一眼,后者神色恭谨,面色平静。 崔述照旧是顾左右而言他:“前些日子殿下叫徐二公子进礼部,倒是查出不少东西。” 叶霖轻笑了一声,也不再和他争辩,崔述想什么本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提醒罢了。崔述不想说,也就由着他去了。“提醒他动作小些,夏彦标未见得能够放心淮阳长公主府的人,吾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莫要叫夏彦标这么快起疑心。” 崔述闻言应下来,“只是四殿下那边一直毫无进展。地方官员多半碍于那位的面子,不肯松口。” 叶霖却想起白樊素今日的话来,叶霁去见了苏璎……等到了思政殿,叶霖一眼便看到叶霁挂在腰间带着的麒麟玉坠,心中某个想法得到了证实,不禁笑了,回头对崔述道:“地方官员那边……很快就会松口了。” 那时候崔述和叶霁都不明白叶霖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样胜券在握的话来,但是很快,叶霁便发现,当他再次前往地方官员处时,竟然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快招待,叫他焦头烂额好几日的难题迎刃而解。 叶霁先是不明所以,直到叶霖提起平溪苏氏的轶事来,叶霁才慢慢想明白。 原来那日苏璎送来的麒麟玉坠并不是一般的奇珍异宝,还是平溪苏氏的信物。见物如见人,这朝中大半官员都与平溪苏氏有渊源,见了麒麟玉坠自然是要礼遇三分的。苏氏虽不是王公贵族,可在天下清流的心中,那分量未见得比皇家轻多少。他那时就奇怪,苏璎替苏瑶来谢谢他,怎么那么寒碜地只送了枚玉坠,原来她本就不是来送礼,而是来替他纾难的。 叶霁没想到苏璎会有如此心思,心中盘算着下次见着她,必定要好好感谢。叶霖却知道,苏璎给叶霁送信物,少不了苏尧的提点。 她这人从来不傻,她只是事事不愿放在心上,事事不愿掺和进来罢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是为了他打破了自己的底线。 ———————————————————————————————————— 夜深人静。 苏尧沐浴更衣完毕,便叫锦鸢下去休息了。她到底不习惯有人在外守夜,这些日子也没有人管她,她便时常叫锦鸢回下人房好好睡了。 这几天她有点不敢见叶霖。也不是怕他怎么样,只是自己顶着苏瑶的皮囊始终有些愧疚,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坦坦荡荡地直视他罢了。 刚绕过云母屏风,苏尧便耳尖地听到了后窗的响动,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九!” 后窗应声而开,一道熟悉的黑色人影轻车熟路地从窗子跳了进来,与此同时,另外一道人影蓦地挡在了苏尧前边。 来人正是苏尧避之不及的摄政王世子,而那挡在苏尧前边的人,却是影卫阿九。 封策显然没想到忽然杀出一个一脸杀气的漂亮姑娘来,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就明白过来,眯着眼睛笑了,“你日日防着我来?” 苏尧却是心累,抬手按了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含光殿一事可没过去多久,他和封皇后算计自己的事苏尧可一点没忘,这人还敢大摇大摆地来相府,是多臭不要脸啊!他倒是真当相府无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安安稳稳地过生活怎么就那么难,一面得哄着尊贵的太子殿下,以免还得防着这么个□□。 “世子不觉着深夜翻窗而入不太合适么?”幸好她还有阿九,不然她现在又要担心自己的清白了。 封策却没理会苏尧语气不善的质疑,开口便道:“你就这么想母仪天下?” 说啥呢啊……苏尧有点搞不懂封策的思维回路了,感情她不想再被他占便宜,就是想要母仪天下了?“世子在说什么?” “礼部之事,你敢说没有你的功劳?”礼部之事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封策哪里想到底下的官员突然纷纷倒戈了,除了平溪苏家,敢问这天下可还能再找出一个影响力如此之大、解决事情如此有效率的人物? 苏尧听封策这质问的口气,就知道应当是苏璎那边起了作用,心里更想发笑,所以封策究竟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什么位置上,才深夜来此质问她——她们不是早就反目成仇了么?“我们苏家的立场,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么?” “苏相何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阿瑶,你太让我失望了。”封策的一双狐狸眼陡然变得锐利,朝前迈了一步,就见阿九将一只手按在了腰间。 阿九是惯用使剑的人,只是碍于影卫的身份,使的一直是软剑,平日里就缠在腰间,此番苏尧叫的急,尚未最好做好迎战的准备——综合前一次的经验,阿九并没有想到苏尧会叫自己出来。 苏尧耐着性子劝藉封策,“阿瑶早就同世子毫无瓜葛,世子何来失望可言?便是世子始终走不出过去,与阿瑶又有何干系?” 第37章 秘密 苏尧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伤人的,可她现在并不能够设身处地站在封策的立场上去考虑了。若说从前她还对封策抱着点儿愧疚,现在连那一点儿愧疚都随着含光殿一事烟消云散了。 她以为封策最起码是个坦坦荡荡的人,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此时她没有上前给他两个耳光,不过是怕离开阿九太远,这人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封策听她说完这些话,神色果然是变了又变,气宇轩昂的脸上阴云密布——苏尧每一次见他,都看不见什么好脸色。那人定定地站在半片月光下,一半明亮一半灰暗,苏尧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说话时的咬牙切齿,“苏瑶,你够狠。” 苏尧只轻蔑一笑。 够狠?可有暗算徐慎言在前,设计含光殿在后的摄政王世子狠? 不过这样的话苏尧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沉默着朝后又退几步,打了个哈欠道:“若是无事,世子请回。阿瑶同世子,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那人却是露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冰凉笑容来,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晰,苏尧听见他一字一顿的声音,“苏瑶,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苏尧轻轻垂眼笑了,她苏尧虽然没有什么风骨,就是凡世大俗人,可她也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道理,她既然选了叶霖,就永远都不会后悔。 封策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苏尧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轻笑了一声转身朝里边走去,对封策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置若罔闻,“世子以后,还请光明正大地从相府正门来。” 过了今日,她一定要同苏序提一提相府的警戒,堂堂大雁相府,竟然连封策的来去都感觉不到,若是有朝一日什么人动了歪心思想要刺杀苏序,恐怕是一刺一个准。她总不能叫阿九不眠不休全天候的保护自己的安全? 阿九见封策转身从来时的窗子翻出,苏尧已经再无危险,正要提身离开,重新隐没在黑暗里,就听见那人忽然开了口。阿九扭过头去看苏尧,后者停在两道黄水晶珠帘隔断当中,明眸皓齿,笑容璀璨,她说:“阿九,你会一直保我平安的,对不对?” 阿九有点失神,苏尧的话经过她的脑子,甚至都未停留,便穿堂而过,身体条件反射似得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以后才惊觉自己又被那人夺去了理智。这样的晃神,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影卫来说,显得有些羞耻。于是阿九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一向寡言的她竟然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苏尧却没发现面无表情的阿九脸上有什么异样,想起什么似的关切道:“今夜你在封策面前露了面,可会受到太子殿下责怪?” 阿九摇摇头,照旧是言简意赅,“不会。” 看来叶霖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从前她看见他对待其他影卫例行公事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严苛的主子,没想到……还没想完,阿九接下去又说了一句,“大小姐是主子。” 苏尧没当一回事而,听在耳旁便过去了,只当阿九是在像自己表忠心,毕竟现在她算是寄人篱下,因此也不甚在意。 封策离开后的几天里,苏尧照旧窝在府里,崇文馆那边也没有派人来询问,苏尧以为,叶霖最近也顾不上听崔太傅讲那些天子策了,纸上谈兵倒莫不如实际操练,留给叶霖空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几日来陆陆续续地从苏璎口中听得科考案的进展,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苏尧也就放下心来。看来平溪苏氏的声名还是有些用处的。她能帮得上忙,苏尧觉得很高兴。 苏尧以为,走一步看一步,能偷得一日安闲也算是她赚到了,只是没想到,好端端的蛰居在相府里,都能惹上大麻烦。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低调了,没想到还能引起深居皇宫大内的皇帝的注意。一道圣旨下到相府宣苏尧进宫时,苏尧整个头都大了。 当今陛下已经有几年没亲自下过圣旨了,更别说如今大权旁落,东宫和摄政王府剑拔弩张,从先前当然貌合神离隐隐发展向针锋相对。因此,当宣旨的刘内侍拿着圣旨出现在相府门口的时候,苏府上下一片静谧,苏序的脸的沉得叫苏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圣旨是要将她和苏家带去死地。苏尧跪在当中,接过刘内侍递过来的圣旨,只觉得手中的一卷锦帛重如千金。 缠绵病榻的皇帝甚至没有给苏尧准备的机会,便请苏尧即刻入宫了。苏尧有点发蒙,便见刘内侍朝她使了个眼色。苏尧心中疑惑,难道刘内侍也是东宫的人? 一路上刘内侍也未曾多言语,苏尧只得一个人坐在轿子里搅得整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久病的皇帝为何会突然这样急切的召见她。莫不是叶霖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她这些天只顾着关心礼部的事,却没有好好打听过叶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皇帝,会不会坏了叶霖的大事。 苏尧这么心乱如麻的合计着,一直到了文德殿门口,在前引路的刘内侍才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道:“恕老奴多言,待会儿苏大小姐见了陛下,还请多顺着陛下的意思,这几日陛下火气大,恐要殃及池鱼。” 苏尧对刘内侍的提点从善如流,心中更加确定,这个刘内侍就算不是东宫的人,心也是向着东宫的。她心中暗赞叶霖的手段,能争取到陛下的近侍,却没想到,殿里龙榻上的那个人,比谁都疼爱叶霖。 随着宫人轻轻一推,文德殿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苏尧往里迈了一步,迎面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扑鼻而来,叫苏尧忍不住皱了皱眉毛。她本来最讨厌的便是这股子中药的味道,更别提刚穿越那阵子每天都要吃药膳了。 刚往里走了两步,身后的门便关上了,沉重的关门声在寂静无比的大殿里显得异常的清晰,惹得人一阵心悸。苏尧没回头,又走了两步,隐隐约约看到龙榻前竖起了一道檀紫金嵌翡翠云母屏风来,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垂首道,“臣女苏瑶,见过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长乐无极。” 空寂的大殿里却是毫无回音。 苏尧等了片刻也不见回应,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她亦不知道这皇帝是得了什么病症,是不是影响了听力,因此,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臣女苏瑶,见过……” 刚说到这儿,身后冷不低响起一阵咳嗽来,苏尧吓了一跳,回过身去,这才看见打身后的里间里走出的那个一身玄色龙袍的羸弱人影来。 苏尧连忙转身跪下,心中暗骂自己太傻,方才进了门,一眼看到大屏风,先入为主地以为皇帝必定是躺在龙榻上,这才闹出这么一个笑话来。不过,苏尧也有点疑惑,一切政务不是早就交给摄政王打理了么,皇帝不需要批阅奏折,怎么还从里间的内书房走出来? 叶修却是十分温和,与她心中预期大相径庭,虽是脸色苍白,羸弱不堪,却并不糊涂,一双黑瞳深不见底,眉眼上和叶霖竟有九分的相似。就是这个人,专宠封皇后十七年,却对自己的骨血不闻不问,任其独自在东宫长大,只因为封策的陷害,便不问青红皂白地罚其在殿外整整跪上一夜…… 苏瑶心中对这个病弱的皇帝是有些意见的,因此并不与他十分亲近,行了一个大礼道“阿瑶愚笨,还请陛下责罚。” 叶修却只是笑笑,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抬抬手免了她的礼,叫她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道:“你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苏尧不能理解的许多情感,仿佛他是真的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她到来。 苏尧应下来,就听见叶修轻笑了一声,神态也与叶霖十分相似,漫不经心道:“原来就是你,叫霖儿神魂颠倒不问得失。” 苏尧想起先前的事来,年初的梅花宴上,是叶霖主动央着皇帝御笔赐婚……他对苏瑶又是一种什么感情呢?和淮阳一样,觉得她是个狐狸精一般的祸害?还是对她的真身表示失望? 苏尧应了一声,等待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继续往下说。那人却忽然起身来,示意她跟着自己,朝内书房走去。 苏尧不知道叶修想要做什么,可叶修是皇帝,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要了苏尧的命也要了苏家的命,因此,也就一言不发顺从地跟去了。 等到了内书房,叶修已经在一面书架墙面前停了下来,看似毫无规律却又带着种诡异节奏感的拨弄了几下摆在一旁的书本,就见一整面墙慢慢移动起来。 不多时,一间密室便朝苏尧打开来。 第38章 隐情 苏尧可以说是相当震惊的。 她自然不是对文德殿里有密室这件事震惊,毕竟文德殿是皇帝养病的地方,再多的机关密室都很正常。她震惊的是,好端端的,这皇帝为何要当着自己的面将机关打开来。叶霖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戒心的,可她却不知道,皇帝这样坦荡地将密室打开给她看,是什么用意。 叶修清清楚楚地将苏尧的不知所措看在眼里,也不多说话,一边咳嗽着一边自顾自扶着墙壁朝密室向下延伸的台阶走。苏尧咬了咬嘴唇,提裙追上去,抬手扶住了有些踉跄的叶修。她隐隐地知道叶修想要和她说些什么隐秘的事情,好奇心也驱使着她去文德殿的密室里一探究竟。 叶修见她扶将上来,也不躲闪,任由苏尧将他扶住,一边朝下走,一边道:“前些日子你淮阳姑姑进宫,与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孝顺姑娘,果然没错。” 苏尧听见他这么说,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一股燥热便直冲上了脑袋,粉白的小脸瞬间红透,羞怯地“嗯”了一声。方才叶修说,“你淮阳姑姑”,这个意思,是已经将她看做是自家人了么?还有孝顺什么的……苏尧没法否认,听出了话外之音后她的心理有点复杂,有点……甜蜜的忧伤…… 等苏尧稍稍冷静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悠长隧道的尽头,入口早已经自动合上了门,整个隧道独独靠着壁上昏黄的灯火照亮,因为紧张,苏尧手心里有些出汗,可身体分明奇异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寒意。 穿过了几道暗门,苏尧便恍然明白了为何她会感到寒冷——文德殿的密室,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冰库。 寒气森森的冰砖中间,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巨大棺材,苏尧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口中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余光扫到挂在一旁的狐裘斗篷,苏尧立刻跑了过去,取下斗篷给还在咳嗽的叶修披上。看来叶修是时常来这里的。 叶修低笑了一声,一边继续朝那水晶棺材走去,一边叹道,“以后霖儿便要交给你了。见你如此心细,朕也放心些。只愿你们夫妻二人白头偕老,相敬如宾。” 好像是寻常人家里托付遗女一般的口气,苏尧听着这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叶修今日的话有哪里奇怪,此时视线已经看到水晶棺材里的那人,却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眉如远山黛,指如削葱根,叫人望之一眼就难以再移开视线。那女子闭着眼,似曾相识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处,安静祥和。 苏尧心中一动,侧头去看叶修:“陛下觉得夫妻之间应当相敬如宾吗?” 此时皇帝正定定的看着水晶棺材里永驻的青春容颜,抬起一只手摩挲着棺面,神色悲伤声音游移,轻声道:“朕……不知道,朕的妻子,并没有同朕白头偕老。” 苏尧一愣。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是对的,这棺材里的美妇人,正是叶霖的生身母亲,叶修的原配妻子,早逝的先太子妃。 有谁能想到呢,皇帝的寝宫文德殿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寒冷密室,当中长眠着那人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女人。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所谓的封皇后专宠十七年,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陛下……这是何意?” 叶修却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自顾自地开始了讲述,“从前皇后是很喜欢霖儿的,一直将霖儿视若己出,直到景和九年,皇后发现了这个密室。” 从前的疑惑忽然得到了解释,为何封皇后冲冠后宫,却非要扶植自家哥哥谋权篡位?为何明明自己没有嫡子却不肯叫叶霖得到皇位?为何? 因为这个女子在嫁给大雁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九年以后,才突然发现,原来状似深情的爱人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原来早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原来,在每一个欢愉的夜晚里,在那张龙榻之下,都有另外一个女子,以冰封的方式陪伴着叶修。 苏尧不能想象封皇后闯进这间密室以后,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换做是苏尧,想必早已疯魔,就连手刃对方的心思都会存。苏尧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去——为何封皇后专宠十七年却无所出?有些事情细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冰冷。 “陛下为何要同阿瑶说这些?”苏尧心中的情绪越发复杂起来。她没想到叶修是这样深情的人,也没想到他如此自私。原来这天底下还真的有人会在心里爱着一个人,身边却睡着另外一个人…… 叶修弟低低地笑了一声,抬眼去看神色复杂的苏尧,了然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朕很自私?” 没等苏尧回答,叶修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朕知道是朕亏欠了皇后,所以朕任着她胡闹。可霖儿是无辜的,朕的江山是无辜的,你可明白?” 苏尧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却儒雅温和的男人,他是雁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是天命如此的九五之尊,这广阔无边的江山都是他的,这太平盛世也都是他的,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语气温和得堪称奇迹,丝毫不能叫人感觉的到压迫。 苏尧终于明白,为何野史里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从景和九年起,忽然之间变得软弱了起来,为何那个恭俭端庄的皇后忽然变得野心勃□□来。他是在赎罪,而她是在讨债。 苏尧很慢很慢地点了头,却不能够预测出未来将会如何。叶修纵容了封皇后十年,可这样的纵容终究会有一个结束,当他驾鹤西去,叶霖又怎么会留下摄政王这个祸患?人的欲望是永远也填不满的,或许当初封皇后只是想要报复叶修,可事到如今,苏尧只怕摄政王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反了。 “陛下觉得,太子殿下会放过封氏一族吗?” 叶修摇摇头,放过?怎么可能。先不提前尘往事,叶霖早就冷了心肠,单说现在,苏瑶和封策的那一段过往他不信叶霖会毫不在意。如今封策已经卷入了这场上一辈人的斗争里,便再无和解的可能了。世人都说三岁看老,他是看着封策长到十岁,自然是知道封策的性格,那个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恐怕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叶霖刚刚向他提出要娶苏瑶的时候,他本是不同意的,虽则他有意叫叶霖与平溪苏氏联姻,来保得天下太平,可叶修却从来没有看好过苏瑶。 封维舟比他看得长远,早早就将封策送去了平溪,造成了苏瑶同封策青梅竹马的感情,他本晚了一步,便属意苏家长房的二小姐苏璎入东宫,可谁知道是命躲不过,叶霖还是一眼看中了苏瑶。 有时候他也会想,大约命运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想要得到的,偏偏会失去,越想要避开的,偏偏会砸到头上来。就像他想要同那人白头,就像叶霖对苏瑶一见钟情。 “霖儿从前并不知皇后并非他的生母,皇后亦对他疼爱有加。景和九年之后,皇后撞破密事,性情大变,霖儿成了她发泄一腔愤懑的对象,待朕意识到将他迁入东宫时,霖儿怕是已经伤透了心。”叶修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 苏尧却是心中一痛。怪不得他为人冷漠,骨子里便透着一股疏离;怪不得他总是一遍一遍地确认她不会离开,总是害怕她离开;怪不得他总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没有安全感,怕爱,又想得到爱。 他什么都没有。从景和九年的那个春天开始,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霖儿是决计不会对皇后手下留情的。这是朕欠皇后的,朕……还是需拜托与你。”叶修说得有理有据,并非空口无凭,他虽在深宫卧床,可同叶霖还是十分亲近的,他感受得到叶霖骨子里那份冷漠,和对皇后的恨意,而只有提到苏瑶的时候,那份冷漠和尖利才会褪去,所以他拜托苏瑶,他清楚的知道叶霖一定会听苏瑶的话。 苏尧郑重地点了点头。原来叶修找她来,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要为封氏留一条后路的。 叶修见苏尧答应下来,这才放下心,不知又抬手碰了什么机关,冰砖砌成的冰墙慢慢向内里开去,苏尧只看见又一间密室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一间极小的密室,一眼便可以望穿,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十二幅龙袍凤衣的画像,银画金钩,栩栩如生。苏尧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这十二幅画像是雁朝的前六位皇帝,和他们的皇后。这可以称得上是暗格的狭小密室,其实是一个隐秘的祠堂。 苏尧蹙起眉,不解地看向叶修,就听见叶修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立下重誓,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背叛霖儿。” 第39章 宫变 七月初七,乞巧节。 在雁朝,乞巧节算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了,整个长宁城都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就连与市井一墙之隔的太液河里,也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顺着河水从宫外漂进来的河灯。 同皇城外的热闹相比,文德殿里却是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静静燃着的宫灯将坐在龙榻边上的那一道人影拉得好长,映在檀紫金的屏风上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叶修慢慢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一双润如秋水的美丽眼眸。不知道那人默默坐在榻边多久了,也不说话,眉眼间多了几分许久未见的温和,长睫毛在脸上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叶修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喉咙干得很,咳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口只觉得声音沙哑,有些歇斯底里,“你来了。” 封维书微微弯起眉毛,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是乞巧节,为何不去言禧殿同一众嫔妃过节,反而跑来见朕?你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朕了吗?”叶修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人的眉眼描摹一遍。真像啊,第一眼望见她,他便觉得,这个女子,和他的殊儿很像…… 封维书摇摇头,没有回答。同那一众妃嫔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那个人的拼图罢了。这些年,她看见一人,心中便多出一分郁堵,索性连那一众妃嫔因为不见了。世人都以为她宠冠后宫,势不可挡,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叶修才冷落了其他妃嫔,可是也只有她知道,不是的,那人眼里所见,从来都是另外一个人。 封维书抬起手,将叶修有些凌乱的鬓发掖到耳后,指腹无意间划过叶修的脸,有些薄情的冰冷,“陛下可还记得元康十五年的那个七月初七夜?” 元康十五年啊,那个时候,叶修还不是“陛下”,还只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最爱的女人,当时的太子妃何言殊,就在这一天难产而死。 那时候她还小,隔着一道屏风看见眉头疲惫蹙起,眉宇间带着一丝伤感的太子将太子妃拼了命生下来的来的婴儿时,看不可避免的动心了。那时候夺嫡事紧,东宫并无适合的奶娘,恰逢她的嫂嫂生子,叶修便将叶霖送来封府拜托嫂嫂一起抚养。那时候封府和东宫就像是一家人,君臣间也无甚差别。 哥哥说他很爱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死后,叶修甚至再也没有纳妃。封维书没见过那个死去的太子妃,可是那时候她很羡慕她,羡慕这个短命的太子妃能被这样深情的一个男子爱上。连带着对太子妃的孩子也上心了几分。 当那个小婴儿误以为她是自己的娘亲,朝自己露出天真笑容伸出手时,还未出嫁的封维书甚至有些开心。 因此,当父亲问她以后想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时,封维书红着脸说,她想要嫁给太子殿下那样的男子。 后来,她果然嫁给了太子。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太子了,而是皇帝。 红盖头掀开的时候,她看见这个勤政恪俭的皇帝眉目舒展,表情竟然有一瞬间的呆愣。那时候她掩嘴而笑,原来她也可以做到,叫他着迷。 封维书想,虽然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可是她却是他的第一个皇后。她一定可以做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 当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后宫的妃嫔不慎流掉,太医直言皇后不会再有子嗣的时候,叶修眼底的怒火触目可见。他将那个犯了错误的妃子关进了自从开国以来便废弃不用的九华宫里,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唤着“书儿。” 封维书想,叶修应当是喜爱她的,喜爱到即便她再也不可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也不在意。她还是皇后,可以将叶霖向亲生儿子一样教导的皇后。 直到叶霖九岁那年,叶修醉眼朦胧地对着她说,“书儿,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能看到,我们的霖儿很好,他已经长大了。”,真相才渐渐被她知晓。 原来他情动时分那一声一声的“书儿”从来不是唤她的,那不是“书儿”,而是“殊儿”,原来自己和那个早就死了的太子妃五官上竟有五分相似。原来叶修的后宫只不过是何言殊的拼图。他竟然还爱着那个早就死了多年,如今想必已经化成灰的太子妃。在每一个夜晚,入梦的人都不是她。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自己的妻子。 封维书那一刻才明白,这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何言殊的替代品。她永远都无法取代何言殊在他心里的地位了,因为何言殊已经死了,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永远都不会老去。 就是在那一天,她无意间触发了文德殿密室的机关,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这真相叫她后背发凉,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她恨极了叶修,恨极了何言殊,也很恨极了那个名叫叶霖的小少年,甚至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叶霖身上。如果没有叶霖,何言殊就不会死,她不会爱上叶修,也不会让自己的一腔爱情完完全全成为一场笑话。 看着那个不明所以的小少年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出现受伤的表情,封维书感到一丝快感,何言殊,这是你欠我的,就让你的儿子代替你赎罪! 当叶修终于发现不能将叶霖放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个小少年已经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变得清冷孤傲,再也不愿意别人靠近了。 叶霖去了东宫以后,她怒火又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渐渐地,心中一个仇恨的种子慢慢开始发芽,她想,这个皇位,这个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他们封家帮忙得到的,他骗了她,她为什么不把这个皇位拿回来呢? 一句问询在空寂的大殿里静静回荡,叶修没有回答,黑瞳里汹涌的波涛也渐渐归于沉寂。半晌,叶修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道:“书儿,这一生,终究是朕亏欠了你。” 书儿书儿,她最恨的便是这一声唤!封维书心中一阵刺痛,旋身端起一旁的镶金和田白玉碗,舀起一勺深棕色的汤药,吹了吹递到叶修面前,柔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叶修撇开头,唇角的笑意渐渐放大,“你知道霖儿如今不在京中?”所以独独挑了这样一个时间,来结束他痛苦的一生? 封维书举着玉匙的手微微一滞,眼神变得尖锐,刚想缩回手,就被叶修捉住,不禁冷声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的药里一直都有致命的毒,慢慢地侵蚀他的生命,还是知道她调虎离山故意放出礼部的破绽,将叶霖支出长宁,好控制雁都谋权篡位? 叶修将手中握住的那一只手用力往自己这边一带,仰头灌下了那一碗毒/药,只听见玉器碎裂在地的清脆响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回响。 叶修嘴角慢慢溢出黑红色的血水,深渊一般的黑瞳里生命之光渐渐熄灭,他说,“书儿,这条命,算是我偿还给你的。” 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死在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二十年后,他亦死于这一天。叶修觉着其实他已经很圆满,只是苦了他的霖儿。 景和十九年七月初七,文帝修驾崩于文德殿暖阁,时封皇后在侧,帝莫能留下只言片语。太子霖未在京中,一应事宜交于摄政王封维舟处理。 消息传到相府的时候,苏尧正全神贯注地同苏璎对弈,听闻此消息,手中白子滑落在地。 苏序几乎是在顷刻间便从正院赶到了苏尧和苏璎所在的花厅,披头问苏尧道:“那日陛下找召你进宫,究竟都说了什么?” 叶霖为查科考受贿舞弊之事悄悄离京的事情,本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却是人尽皆知,缠绵病榻已久的叶修在这个时候突然驾崩,总是让人生出太过巧合的疑问。 封后野心勃勃,东宫和摄政王府针锋相对,唯一可能之情的人,只有可能是几日前被一道急诏召进皇宫的苏尧。 苏序只知道苏尧进了文德殿,同皇帝相谈甚久,却问不出半句话来。苏尧的守口如瓶,算是做到了极致。可此时不同往日,封皇后的话是绝对不能信的,苏尧便成了最后一个见过皇帝的人。如今整个长宁都陷入了封氏的掌控之中,若说东宫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能够扳回一局,希望只能寄托在苏尧身上。 苏尧却没有理会苏序,豁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翻了一整盘棋,白子黑子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苏尧也不甚在意,只是眼神有些空洞,一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戴的一个精致锦囊,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要进宫。” 第40章 一言既出,不但苏璎,就连苏序和问讯赶来的苏夫人都是一愣。 太子不在京中,皇帝暴毙而亡,内有封后把持后宫,外有摄政王统调府兵封锁长宁,两个已经开了府的亲王府邸早被封维舟派府兵团团围住了,这样的情势下,苏尧竟然开口说要进宫去,这岂不是在发疯! 苏璎瞪着大眼睛使劲儿拽了一下苏尧的衣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不要意气用事,可苏尧完全没有理会,只是扭过身朝苏序直直跪了下去,举起手中的锦囊,道:“三日前陛下召阿瑶入宫,赐给阿瑶一把钥匙,陛下曾将一锦盒封入密室暗格,令阿瑶在必要的时候取出,阿瑶以为,此时正是必要的时候。” “你是说……” “没错,陛下突然离世,驾崩时身侧只有皇后一人,没有留下遗旨,是非黑白全凭皇后一言,必定对太子殿下不利,殿微服离京,恐怕回京不易。如今宫中尚未宫变,正是因为统调京中禁军的兵符不在皇后和摄政王手中,倘若那兵符被皇后率先寻得,后果不堪设想。”苏尧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朝着虚空叫了一声,“阿九!” 黑衣束发的美艳女子静静出现在众人面前。 苏序眯了眯眼睛,苏瑶在相府还有影卫,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原来叶霖始终对苏家不放心,还在监视么? 苏尧却没空去想苏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吩咐道:“我命你即刻去淮阳长公主府,告诉徐慎言,我在皇城北侧定武门等他。” 阿九应声而去。 苏尧朝苏序和苏夫人行了一个万福,道:“阿瑶一向不叫爹爹娘亲省心,心中愧对苏氏列祖,今日阿瑶去了,只愿替爹娘争回我平溪苏氏的风骨。若是阿瑶有去无回,还请爹爹娘亲原谅女儿的不孝。” “你可知此去艰险异常,稍有不慎,搭上的,就是整个平溪苏氏?”苏序敛眉,认真地看着神情严肃的苏尧,他这个女儿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此刻柔弱的肩膀却要担负起整个雁朝的命运重担。她不曾躲避,也不曾推脱,苏序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苏瑶了。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只是韬光养晦罢了。 苏尧莞尔一笑,道:“徐公子师从潋滟山,医毒之术甚是高超,若是阿瑶回不来,必将自毁容貌,以死明志,绝不会叫皇后捉住把柄。届时爹爹自可向世人宣称阿瑶病死,阿瑶身体一向不好,如此顺理成章,必定不会牵连平溪苏氏。” 苏夫人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打算,只觉得心惊肉跳,不能相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哪里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姑娘能说出的话,自毁容貌以死明志,她何以想出如此残忍的方式自戕……何况这考虑如此周全,却是临危不乱。 苏序却是只觉得心中重重地被什么钝物击打,沉得说不出话来。好,这是他平溪苏氏的女儿,便是有这样的风骨,绝不退缩,绝不苟且。 见苏序郑重地点了点头,苏尧又行一礼,道:“还有一事,摄政王世子曾两入阿瑶闺房,皆没有惊动府中府卫,可见我相府戒备仍有薄弱之处,爹爹定要加强府上防卫。阿瑶这便去更衣,不耽搁了。” 话毕,苏尧便转身朝自己的闺房走去。 苏璎看着苏尧匆匆远去的背影,忽然眼眶一湿。姐姐的背挺得笔直,脚步没有一丝紊乱,背影疏淡冷静,仿佛她的肩上真的担着整个天下,稍稍不甚就会万劫不复。她一直觉得姐姐万事皆不上心,凡事都要她来拂照操心,可哪曾想是她错了,姐姐比谁活得都明白。 回了闺房迅速地换好一身暗色衣裤,苏尧对着铜镜将自己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再盘成一个发髻,朝铜镜里那张娇艳倾城的容颜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苏瑶也许到死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竟会做出夜探皇宫的事来。这身衣服是她悄悄寻了裁缝做的,本打算着待叶霖登基,自己托死离去时穿,没想到这么快就排上了用场。或许这一套衣服就是她的丧衣了,只求她不会死得太惨,能给苏瑶留下一个全尸。 相府虽是文官之府,可是也不乏高手,苏序终究不能放心苏尧一个人独闯皇宫,将自己手下最忠诚不二的死士派给了苏尧,同她一起去了。 整个皇宫已经被摄政王府的府兵围了起来,皇城北侧除了四皇子叶霁独居的流岚殿还有人住,其他宫殿不是废弃,就是住了早已失宠的妃子,防守相对薄弱,还是有机可乘。再者四皇子叶霁是东宫的人,虽未必能够接应她,却也不至于造成新的麻烦。此时此刻,不节外生枝,已经是苏尧预料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苏尧由府上的死士以轻功带着,倒是行得快些,相府离皇城本就不远,很快就到了城北。 谁料封皇后同她想到了一处,正怕有人潜进皇宫坏她好事,因此在皇城北部增添了不少兵力,正如铜墙铁壁,想进去比登天还要更难。 苏尧见此情景心中一沉,高手尚且要犯怵,更何况她一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入皇城,几乎是不可能。 躲在隐秘处思索一番后,苏尧正要下令沿着皇城城墙巡上一圈,伺机寻找薄弱处,肩膀就被轻轻一拍。 苏尧吓了一跳,一颗心扑通通地就要跳出嗓子,回头却见来人正是前去淮阳长公主府寻人的阿九和赶来的徐慎言。显然徐慎言也带来了府上的死士,此时正整齐地站在两人身后。 苏尧刚要开口,就见徐慎言抬手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方才已经看过,皇城东侧的永安门、承天门,西侧的明酉门、景风门,南侧的顺义门、长乐门,以及北侧的广运门皆有重兵把守,你猜的不错,唯有这定武门防守最为薄弱。” 苏尧听完这一席话脑子差点炸开,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说定武门的兵力……是最薄弱的?!” 那摄政王到底出动了多少府兵?摄政王府上究竟有多少府兵?! 苏尧想着,徐慎言已经回答:“不止摄政王府的府兵,还有皇宫的羽林军。” 苏尧一听脑袋更疼了,心中惊讶,脱口而出,“皇后怎么调动得了羽林军?!” “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帝后皆可以口谕调动羽林。幸而禁军只听兵符调遣,否则……恐怕殿下已经无计可施,只待束手就擒了。”徐慎言说到这儿顿了顿,眸光微闪,道:“若在下没有猜错,苏大小姐是准备进宫寻找兵符?” 苏尧点点头,也是直言不讳,她已经知道淮阳长公主府同东宫的关系,自然放心徐慎言,因此坦荡道:“确实如此,陛下曾托付与我,我今夜必定要将兵符拿到。” 徐慎言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低声道:“你可会轻功?” 苏尧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她一个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哪里会去学轻功?“不会。” 徐慎言闻言蹙起长眉,不会,他还以为……若是不会,如此铜墙铁壁,可该如何进去? 两人正在踌躇之中,就见达达地飞马奔来一个府兵,行至防守前,高声道:“长安公府的府兵正在承天门前叫嚣,意图硬闯攻城,皇后娘娘传旨,摄政王府府兵即刻起兵,随我前去承天门支援。其余人等,切不可放松警惕,给乱臣贼子可乘之机。” 乱臣贼子?苏尧在心中冷笑,如此大逆不道意图篡位的行径,竟敢给旁人贴上乱臣贼子的标签,摄政王府确实是好样的,坏事也做得如此坦荡。眼看着摄政王府的府兵随着那马上的骑兵离去,苏尧扭过头去看徐慎言,“长安公府……是秋御?” 徐慎言点点头,“你的影卫去寻我时,东宫的太子詹事崔述正在府上做客,便遣了人去长安公府寻她,为我们争取些时间。” 苏尧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来秋御和长安公府一早就站在东宫这边,怪不得她明明不爱叶霖,那时却那般忧心。别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就算是普通的谋士,也一定不希望叶霖一蹶不振。 正想着,就听见徐慎言继续道:“只可惜虽然摄政王府的府兵撤离了,却仍旧剩下这样多羽林,苏大小姐不会轻功,仍旧十分麻烦。” 一直未曾吭声的阿九却忽然说话了,“奴婢有办法。” 苏尧和徐慎言不约而同地朝阿九看去。 那女子娇艳如玫瑰的脸上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那羽林守卫之首,奴婢认识。” 她认识?! 苏尧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玄妙与神奇,羽林军本就直属帝后,未必是诚心谋反,只是听得调遣罢了。若是阿九能将那羽林军守卫之首成功策反,她们倒是省去了一番打打杀杀,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了。 眼见着阿九渐渐走出阴影,朝那一队羽林军走去,苏尧暗暗叫相府和淮阳长公主府的死士准备停当。阿九不能出事,若是谈不成,也只能硬碰硬地来,绝不给羽林军喘息的机会,若是必要,便全员歼灭,免得通风报信给皇后,扰的她们无法去拿兵符。苏尧到底是一个现代人,想到一会儿极有可能要打打杀杀,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徐慎言见她如此神情,轻声道:“大小姐长于平溪,自然不曾见过如此血腥之事,若策反不成,便叫在下前去,待清除障碍,大小姐再现身亦可。” 苏尧点了点头,内心感激徐慎言的体贴入微,就看见阿九笃定地朝这边招了招手,徐慎言迈步出去,那首领一挥手,一队羽林便放下了手中兵器,单膝跪倒下来。 苏尧跟着徐慎言走出阴影,经过那首领之时,却听见那首领低声道:“属下参见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日后……好好待阿婵。” 皇后娘娘?苏尧打了一个哆嗦,反应过来这首领的意思是已经承认了苏尧作为叶霖妻子的身份,羽林听命于帝后,可却没说听命哪个皇后,先皇已经死了,封维书自然已经不是皇后,他们倒戈,倒也是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只是,阿婵?这是阿九的名字吗?这个首领,果然还是看在阿九的面子上才被成功策反。她一直觉得阿九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定然是有故事在身的,如今看来,倒是个大秘密的。 只是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苏尧“嗯”了一声,颌首之后便跟着徐慎言进了宫门。 没想到刚一进门,没走了几步,就迎面碰见了前来接应的叶霁。苏尧偏过头去看徐慎言,他这般神通广大连皇宫里的叶霁都能通知得到?还没说话,徐慎言便摇了摇头,解释道:“在下并未通知叶霁。” 叶霁一到近前,便急声道:“你们怎么来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正想着能不能从定武门突围出去给三哥传信。” 苏尧这才明白原是两行人正巧撞到了一起,想到叶霖,连忙问道:“太子殿下到底去了哪里,可能尽快赶回长宁?” 若是走的太远,只怕夜长梦多,叶霖虽有影卫随身,可封后若是起了诛杀的心思,也绝对不会派出酒囊饭袋,她现在……十分担心叶霖的安危。再说长宁京内也不太平,莫说她尚且不知道能否顺利拿到兵符脱身,就算拿到了手,也未必保得住。 “如不出意外,明晨便可抵达长宁。只是长宁如今已被羽林军和摄政王府府兵把持,易守难攻,三哥手中尚无兵权,只怕想要攻进长宁,也是不易的。”叶霁忧心忡忡,脚下也没闲着,一行人随着苏尧朝文德殿方向走去。 苏尧摇摇头道:“只要他安全归来便好,今夜我便是来拿兵符的,必定会送到殿下手中。” 叶霖似有惊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此时的苏尧表现出的冷静与勇敢,叫他忽然有些明白,三哥那般冷淡的人,怎么就会看上这个苏瑶了。 幸而有叶霁这个对皇宫熟稔非常的人引路,苏尧一行人才能一路避开宫中的明卡暗哨,不期而遇的巡卫也都被苏尧和徐慎言带来的死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没有惊动皇后,安然抵达了文德殿。 先皇叶修正是驾崩于文德殿中,此时宫中局势紧张,先皇龙体又陈在他处,无人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冒险回来文德殿,殿外倒是戒备稀松。苏尧松了一口气,叫死士前去打探了虚实,方才潜入了文德殿密室。 密室里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就连先太子妃的棺材也好好地陈在当中,看来封后还没来得及处理密室。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看来叶修是深谙封后的秉性。苏尧心中暗叹。叶霁和徐慎言看到那棺材先是一惊,随即便打了个冷颤,也不知道是被密室中的冷气所袭,还是被这陈在文德殿下的遗体所惊吓。 苏尧却是直接走到那挂着十二幅帝后画像的暗格处,轻玄开关,将那一方小小的祠堂展现在几人面前。 徐慎言和叶霁见到这一十二幅画像,立刻跪地叩拜,苏尧心中暗叹古人果然还是迂腐,一边走过去,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掀开第一幅开国皇帝的画像,将那钥匙□□了锁孔,顷刻间听见一阵机关的响动,从那画像之下慢慢伸出一个抽屉大小的暗格来。 叶霁见此感到不可思议,方才见苏尧分明是对皇宫不甚熟悉的,可自从进了文德殿,她便如探囊取物,操作熟练,心中正疑惑,就见苏尧从那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锦盒。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去的好。”苏尧一边说,便一边朝外走去。 叶霁和徐慎言也跟着往外走,没想到走到一半,苏尧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抬手晃了晃那锦盒,柳眉拧成一个结,抬手打开了锦盒。 不出苏尧所料,那锦盒竟是除了一卷锦帛外便再无他物,根本没有什么兵符。 苏尧苍白着脸拿起那一卷正被一条绸带绑住的锦帛,细细的绸带上密密地写着一行字:“拿到速去,吾儿叶霖亲起”。 速去……可兵符到底在哪里?! 三人脸色皆是煞白,苏尧咬咬牙,也顾不得许多礼教,撩起外衣,将那一卷锦帛塞入腰间的暗兜里,沉声道:“我们走。” 叶霁和徐慎言虽然心中仍系着兵符的去向,可看到叶修的笔迹,终于决定听从苏尧的安排,朝门外去了。 只是没想到,一行人刚出了文德殿没多久,正迎面撞上一队的巡卫,那巡卫头领倒是狡诈,还未到近前,便高声叫道,将周围巡视的巡卫全部引了过来。 走在前边的苏尧心中暗叫不好,几步便退到一众死士之间,由徐慎言和叶霁携着,杀出一条血路去了。 苏尧生长在法治社会,从未真正见过如此血腥暴力的场面,一时间胃中翻滚几欲呕吐,硬是生生忍住,憋着一口气湿着眼眶朝外突围。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衣裙上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等她们成功地突围出去,甩掉了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松了一口气时,苏尧清点了人数,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她从相府带出十人,皆是精锐,又有徐慎言带来十五人,加之叶霁的九个随从,正是三十四名死士,如今却已经仅剩九个,无不是满身血污。就连阿九也受了伤,鲜血顺着胳膊一路滴滴答答淌下来,甚至无处包扎处理。 叶霁和徐慎言也都挂了彩,虽是轻伤,可也见了血,只有苏尧一人,丝毫不会武功,却被保护得最好,竟是毫发无损。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是叶霖的未婚妻,是将来的皇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出事。 苏尧心中过意不去,方才那一场硬仗又太过惨烈,鼻尖涌起一股涩意,视线渐渐模糊。苏尧脚下不停,仰头吸了吸鼻子,将即将喷薄而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她不能哭,尤其是这个时候,叶霖还在危险之中,她不能软弱。 经过方才一战,封皇后必定是已经知道,她们又是从文德殿出来,皇后一定猜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们拿走了,长宁是不能继续呆了,苏尧想起和东宫毗邻的锦禁苑,颤着声音道:“我们从禁苑出长宁!阿霁,你该知道如何去寻殿下?我们直接去寻他!” 叶霁点点头,正合他意,虽是绕远了些,可却是最安全的道路了。 一行人摸着黑潜进禁苑,不知道走了多久,衣服和脸颊不同程度地被树枝草木刮花,却也不甚在意,直到天边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几人才算走上了官道。 苏尧已经完全没有了体力,苏瑶的身子本来就弱,后半夜里基本上就是靠苏尧的意志强撑着,现如今虽有阿九和叶霁扶着她,可她明显感觉到这两个负了伤的人也是快要耗尽了体力。 徐慎言也敏感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干脆地俯下身道:“还是由在下背着大小姐继续。” 苏尧已经不甚在意男女有别的规矩,说到底,她一个现代人本就不在意这些陈规陋习,因此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趴了上去。 太阳就快要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苏尧终于听见远处达达的马蹄声,一道英姿飒爽的人影渐渐出现在视线里,背对着熹微的晨光,一袭紫衣耀眼夺目,衣袂翻飞,黑发如墨。 这是本该在百里之外的太子,她的未婚夫,大雁的新一任皇帝,叶霖。 苏尧不知道为什么,当叶霖骑着马紫衣翩跹地出现在一片晨光之中向她奔来的时候,她忽然鼻子一酸,心中一处变得无比柔软,甚至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 苏尧从徐慎言背上翻下来,在原地站定,看着叶霖越走越近,直到近前翻身下马,眼睛红通通的一看就是日夜简兼程没有好好休息,神情近乎疯狂,早就没有了往日里的霁月清风,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嘶哑:“苏尧!谁教你冒险进宫的!” 若是她受伤了怎么办,若是她……若是她……该死的,他总是没法好好地保护她,甚至还叫她以身犯险! 苏尧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有什么全要溢出来,他还是想着她的,管他此时想的是苏瑶还是他,这个人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关心着她的安危! 苏尧竟然平静了下来,展颜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豪气道:“我苏尧的男人,自然由我保护。” 第41章 (2) 叶霖可以说是快要发疯了。 他从华州收到明玉阁的消息,听说皇帝驾崩、长宁宫变的消息后一颗心便都沉了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该是这个时候……他的父皇不该是这么早就……前一世明明还有景和二十年,他明明是第二年大婚后三个月方才登基。徐慎言已经回来,却还没来得及对他医治,他还没有尽孝……为何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 不应该,这不应该。 叶霖很清楚文帝的死同封后脱不了干系,稍做思考,便也明白过来,这其实一早就是一个局。原来她是故意的,故意抛出了礼部这块肥饵,来调虎离山。而他却该死地相信了! 接到明玉阁的消息后他便带着一队人马启程回京了,为了避开皇后派出刺杀阻挡的人,他们算是绕了远路,叶霖打算从禁苑取道进城,没想到刚到了半路就收到崔述的飞鸽传书,说苏尧只身一人去了皇宫。 叶霖当时便气急了。她还是这样不听话,不能好好地待在相府里叫他放心,天塌下来还有他叶霖扛着,他如何能眼见她以身犯险!?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狂,会不会将这一整个江山拖进修罗地狱里去……前一世他弄丢了苏尧,独自忍受了十二年的寂寂空欢,十二年的等待与思念,这一世,他再也不要和她分开,再也不要! 大约是他太过着急,渐渐地竟将一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独自一人纵马而来,他想要看到她,早一点,再早一点,看到她安然无恙,看到她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 当他真的看到了苏尧的时候,原本已经压抑下去的怒火忽然又窜了上来,好一个苏尧,好一个不安分的苏尧啊!她竟然全身血迹,那般凄惨那般狼狈,她竟然将自己搞得那般骇人,叫他心头一紧说不出的心疼。 叶霖按着苏尧的肩膀,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住想要破坏的冲动,就见她忽然笑了,豪气万丈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我苏尧的男人,自然由我来保护。”她竟然真的说得出口!叶霖虽然早知道她口无遮拦,却也没想到苏尧能坦荡至此,当着叶霁和徐慎言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神色还那般骄傲,也不脸红。 叶霖蓦地有些不知所措,煞白的脸竟然渐渐发起烧来,将那个又气又恨的姑娘狠狠搂紧怀里,有一点点无奈,又有一点点害羞,哑着嗓子道:“我的女人,也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叶霁和徐慎言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宽阔官道上相拥的两人,心中各有滋味。一滴晶莹的泪悄悄掉下来,瞬间湮灭在了 远处渐渐响起达达的马蹄声,正是被叶霖甩在身后的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地平线处。叶霖微微放开苏尧,抬手将苏尧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哑声道:“以后再也不要冒险了,阿尧。你若不在,我会害怕。” 苏尧点点头,他说他害怕,叶霖竟然会说他害怕……安慰似的拍了拍叶霖的精瘦的背,苏尧抬起手在叶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瞧,我把朱索带来了。我想我带着它,你就一定不会出事,我也不会出事,它会保佑我们,你说对不对?” 叶霖没想到她还会记得端阳宫宴上的朱索,她竟然还留着,尽管那时她还不曾对他有好感,尽管即便是现在,叶霖也知道,在苏尧心里,他们只是患难之交。可他心里渐渐膨胀的欣喜越来越大,终于无法抑制地在脸上展现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叶霖慢慢靠近苏尧,靠近那诱人的红唇。 他现在只想亲吻这红唇,这说出叫他心生涟漪的甜蜜情话的红唇,这遇见再遭的情况都能四两拨千斤的红唇,想沾染她的气息与她永不分离……可是苏尧却想起什么似的退后了一步,皱着眉从腰间拿出一块浸了血的锦帛来,懊恼道:“都是我没用,没拿到兵符,只找到了这个。” 叶霖的关注点却全在那锦帛上的血渍上,仔仔细细地将苏尧打量一番,紧张道:“你受伤了?伤在了哪里?” 苏尧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道:“这么多人里,也就没用的阿尧没有受伤了……他们……”苏尧说到这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才接下去道,“都是阿尧没用……” 叶霖见苏尧没有受伤,又一直在说锦帛的事情,这才接过那锦帛,展开看了,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神色,将那遗诏收进袖中,道:“你是如何打开那密室暗格的?” 苏尧道:“陛下给了我一把钥匙。”说着,便将那保存在锦囊里的奇怪钥匙掏出来递给叶霖。 叶霖将她拥进怀里,低声叹息,“阿尧,你已经拿到兵符了。那把所谓的钥匙,就是兵符。”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叶霖等一行人稍作了休息,便朝着禁军营方向去了,等叶霖带着禁军出现在承天门前时,秋御正和摄政王府府兵相持不下。一间叶霖来此,原本就摇摆不定的羽林纷纷倒戈,原本持平的局势瞬间变得混乱。 叶霖是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的,他原不想血洗长宁,可若是那人不仁,他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辈,封后害了他父皇,害了两次,他虽记得封后的养育之恩,可也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冷漠的模样。 没想到叶霖带着三万禁军一显身,那摄政王府的府兵首领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高喊道:“恭迎陛下回宫。” 陛下?呵,多新鲜!叶霖挑起长眉,便听见耳侧是秋御的解释,“方才刚有信使从宫中赶来,怕是封后见敌我势力不均,决定明哲保身了。殿下切莫冲动行事……” 果然,秋御刚说完,便听见对面一阵嘈杂,层层叠叠的府兵后慢慢让出一个人来,银甲银枪,步履匆匆,一见到马上的叶霖,立刻跪倒下来,高声道:“臣封维舟,恭迎陛下回宫!” 叶霖一声冷哼明白过来,果然是明哲保身,虽然封皇后宫变□□的心思昭然若揭人尽皆知,可说到底两方对阵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冲突,他现在大可堂而皇之地说这些话,宣称自己是替离京在外的太子主持大局。 果然,封维舟接下去道:“宁王和端王府已被老臣控制,京中秩序井然,只待陛下回宫亲自决断。” 苏尧听到这,却怕叶霖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他是被害死了父亲,差点连命都丧在这人的暗杀上的,此时明明自己带着禁军,却因为封维舟这番不害臊的话失去了正当攻城的理由,他现在若是不肯放过封维舟,反倒成了屠戮忠良,要背上一个昏君的恶名。想到这儿,苏尧便纵马上前,拉了拉叶霖的衣袖,低声道:“你莫要冲动行事,而陷入不仁残暴的境地。” 那人听她这一番话,却是眸如利刃地朝她扫了一眼,苏尧一怔,拉着叶霖衣袖的手顿时缩回来,她竟是……竟是在叶霖漆黑的眸子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叶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抬手按上眉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将暴怒的心平静下来。他从华州一路夜奔而归,沿途刺杀不断,九十七名影卫伤亡过半,皆是绝顶高手,可见封氏是下定了决心要他去死。这世道究竟是何人更残暴?她竟还同前世一般为封府求情!苏尧啊苏尧,若是他没有重生而来,凭她和封策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心中怎会不生芥蒂?!这个人,她做事的时候都不过脑子的吗! 苏尧被叶霖眼中的惊涛骇浪所灼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解释给他听,告诉他要保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也想告诉他,那日叶修急诏她入宫,究竟交代了她些什么,可这个时候苏尧不知道她是不是该尽量减小存在感,什么都不说。叶霖正在气头上,她只怕自己火上浇油。 封维舟跪在马前,垂首等待着这场博弈的结果。 半晌,叶霖低沉疏冷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是对着封维舟,更是对着身后的三万禁军,道:“多谢封卿有心了。” 话毕,却不再理会还跪在地上的封维舟,驱马进了宫门。 秋御冷哼了一声,一挥手,带着长安公府的一众府兵进了承天门。三万禁军浩浩荡荡,金戈铁马间封维舟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嘴角慢慢向上弯起。 景和十九年七月初八,太子霖归京,寻得先帝遗诏,继承大统,同日太后封维书自请于华州般若寺青灯古佛带发修行。 三日后,太子霖于太极殿继位,同日立准太子妃苏瑶为后,葬文帝于定陵,哀恸不能自已,终日流涕,辍朝不止,七日后方才复朝。 后来,史书上是这样记录这一场没有硝烟,也“没有流血”的宫变的,而个中细节,却草草地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再无人知晓。 这一天苏尧没能如愿地回府,而是被叶霖留在了皇宫里。她将在这陌生而空寂的皇宫中等待三天,等待三天之后,被册封为这大雁朝的第八位皇后。 苏尧其实有些尴尬,她这还是头一次地夜不归宿,听说叶霖已经遣了人去相府,而苏序竟然也同意了她留在宫里,叫苏尧顿感心累。明明走时还是脉脉温情,叫她心生几分悲壮的,这才短短一天时间,苏序怎么又恢复了那副“她不是我亲生的”的状态了。 不过苏尧也确实累了,叶霖在处理一应事宜,无暇顾及她,她便被一个人丢在凤梧殿里了。苏瑶体质虚弱,能撑到第二日亦是奇迹,这下子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便立刻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华灯初上,凤梧殿里明明灭灭的烛火在她脸上跳动,苏尧才从昏昏沉沉里醒来。睁开眼,视界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明晃晃的紫色人影,苏尧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正要坐起来,那人忽然倾身过来,柔软的唇果决地封住了苏尧正要说话的口。 “阿尧,”那人委屈的呢喃在苏尧耳畔响起来,有些沙哑低沉,“你吓死我了。” 第42章 (3) 半梦半醒间,那人柔软的唇温柔地在脸颊上、嘴唇上纠缠,苏尧一时间抵挡不住,眼皮沉得睁不开,轻轻哼了一声把头朝一旁撇去,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扳了回来。许是昨夜的一场恶战实在太过激烈,苏尧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神经也松懈得很,虽有抗拒,却是收效甚微,开口嗓子也有些暗哑,拒绝道:“你走开。” 那人微微一僵,很快用更加缠绵的吻堵住了苏尧的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丝的诱/惑,“为什么要拒绝我,嗯?阿尧……你不喜我吻你?阿尧?” 苏尧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是清明,摇头道:“不……不喜……你走开……” “为何,阿尧?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男人?”那声音像是故意在引诱她说出什么想得到的话来,有点无赖,就在耳畔响起,湿热的气息喷在颈侧,叫苏尧有些意乱情迷。 “你是皇帝,叶霖,你是皇帝……”苏尧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不知道是想要说服他还是想要说服自己,“你会有很多很多妃子……又不是……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那我就……不要了……” 那人听到这番话,却如同遭遇了雷击,全身一僵,半晌没有动作,苏尧被他压着呼吸不畅,迷迷糊糊地推了推他,竟一把就把那人推下了床榻。 方才不适的燥热慢慢褪去,那人再不来扰她,苏尧满意地哼了一声,又沉沉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尧慢慢睁开眼睛,空荡荡的大殿里却只有她一个人。想起方才半梦半醒间零碎的记忆,脑子瞬间清明起来,苏尧拥着被子坐起来,抬手按了按眉心。那究竟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她分辨不出。 这里是皇宫大内,是叶霖的凤梧殿,想必是不曾会有登徒子闯进来的,苏尧以为,叶霖那样的君子也不会如此乘人之危,大抵上是她精神太过松懈,做了一场春/梦罢了。 苏尧翻身下床,趿着一双金叶丹羽凤头履按着眉心推开了凤梧殿的门。她竟然也会做这种梦,想来耳朵便有些发烧,便想着出门吹吹凉风,透透气。 她自是知道自己心中对叶霖还是有几分肖想的。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就算是石头心肠的人,身边时常有叶霖这般清风朗月深情款款的人出现,也会忍不住动心。苏尧又没打算看破红尘羽化登仙,自然也会对叶霖心生爱慕。只是同其他飞蛾扑火的女子想比,她更知道,她们是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 彼时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说出那样“不知廉耻”的话来,现在想来却是后悔万分。先不说叶霖爱的并非她苏尧,便是叶霖的身份,苏尧只怕不能过得去心里的坎。她是多幼稚,才会说叶霖是“我的男人”,他何曾是她一个人的,他是大雁的新帝,后宫万千佳丽的夫君,长宁百臣的主公,如何能做她一个人的男人? 苏尧想着,心中懊恼,正欲走上高台,隐隐地便看到栏杆处已经有一人凭栏远眺,披着白狐裘披风,墨色长发被玉冠规整绾起,月光之下,正是熠熠生辉,万般清朗。这人一向一丝不苟,无论形容风姿,都是一顶一的好,苏尧有时候都会想,经历过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旁的男子恐怕也就难以入眼了。 苏尧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脸上竟又有些发烧,虽只是一场桃色梦境,可刚刚梦中的人就出现在眼前,总叫苏尧有些不自在,心里甚至生出了些她亵/渎了这个人的想法。她不仅肖想了他,还……还梦见叶霖对她用强……她真是……哎!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扭过头,一眼就看到了衣衫单薄的苏尧正立在远处朱漆画柱边,眯着眼睛望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叶霖展颜,露出一个浅笑来,柔声道:“你醒了?” 苏尧看着这人坦坦荡荡的模样,心下也不好再别扭,摇摇头甩开心中的那些龌龊想法,迎上去和叶霖并肩立在白玉栏杆前,笑道:“方才醒了,出来透透气。” 叶霖自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皱眉看了看苏尧单薄的衣裙,长眉一蹙,随即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苏尧围好,一边仔细地给她系披风的绸带打了个漂亮的结,一边苦口婆心地教训她,道:“夜已深了,还穿的这样单薄,你若是感了风寒,三日后的封后大典当如何?” 苏尧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紧了紧披风,叶霖说得没错,她确实是有些大意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确是该做足全套,不该给他丢脸。“事情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叶霖偏过头,望向深蓝夜空里的那一弯新月,自嘲般的笑了一笑,道:“已将阿耶移去了文德殿密室,想来他更愿同母后待在一处。皇后……已自请去华州般若寺修行,往后这后宫里,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苏尧点点头,华州般若寺正是大雁国寺,封皇后去那里修行,倒也不算难看。外人只当帝后伉俪情深,封皇后失偶心痛,却无人知晓,这一对夫妻其实是怨偶。 正想着,便听见叶霖有些失望的声音,“只可惜未能铲除封氏,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机会。” 铲除……苏尧侧头去看叶霖,叶修猜的没错,叶霖根本不打算轻饶封氏父子,这封后能得善终,只怕是多亏了前十年的养育之恩了。她虽答应了叶修,却并不打算替封氏求情,人在做天在看,无论今后如何,那都是摄政王咎由自取,她不会,也没有资格干预叶霖的决定。那是他的人生,那是他们的命。 “既然忙完了,怎么不去歇息,却独自一人来此黯然神伤?” 叶霖却是笑笑,一只手扶在白玉栏杆之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同栏杆相差无几,在月光下白皙完美,低声道:“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话说到这儿,叶霖便没再往下说,苏尧却不自在地脸颊发烧,耳朵悄悄变得粉红,干咳了一声道:“我没事……睡……睡一觉就好了。” 叶霖见她突然困窘起来,也不问她缘由,只轻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里慢慢的都是宠溺,好脾气地“嗯”了一声,便将脸转过去,眼睛没有看她,说起话来却叫苏尧一时语噎,“你说阿耶这一生,究竟是对还是错?” 爱了一生的人,早已魂归离恨,爱他一生的人,终于心生怨怼,他站在雁朝最高的皇位上整整十九年,可最终得到了些什么?若说他是一代明君,他年轻时的确是勤俭克政,可最后却给叶霖留下一个外戚专政的难题;若说他昏庸无道,却又冤枉了他,雁朝如今的太平盛世四海来朝,一半是他的功劳。 苏尧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叶霖,终于还是不肯随意批驳,叶修在他心中地位甚高,他血液里流着叶修的血,永远不能被抹去。“先帝文德,功绩自有后世评点,阿瑶就不便逾越了。” 叶霖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究竟来,“阿尧,难道你我之间,还要如此戒备么?”他已经,没有别人可以如此交心了啊…… 苏尧笑了,终究败下阵来,叶霖说的对,她们如今并肩站在这里,未来也会这样并肩站在一起。她想要这个人独上高楼,想要他名垂青史,千秋万代,有些话,还是需说出来的。 “我从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君王应当在野兽中选择老虎和狐狸,同老虎那般残忍,同狐狸那般狡诈。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一个君主被人惧怕比起被人爱,更为安全些。阿瑶虽不能完全苟同,有一点却觉得说得很对——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慈悲心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若说先帝有何不妥之处,大约就是这点了。”苏尧说到此处顿了顿,虽怕叶霖不高兴,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先帝心思太软,是以养虎为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话毕,苏尧便住了嘴,一瞬不瞬地盯着叶霖。她今夜说得这些话若是放在青天白日里被旁人听了去,恐怕是大逆不道要治罪的,可叶霖和旁人不同。为何不同,她不想去细思量。 没想到那人听完这一番肺腑之谈,却是眸深似海,神情凝重。苏尧心中暗惊不好,恐怕自己是言多必失,说得有些过分,就见那人忽然展臂一搂,稳稳当当地将她圈在了怀里,低头便吻过来。 苏尧想要躲开,联想到方才那一个绮丽春/梦,心中更加慌乱,当即脸颊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怎料那人一手揽住她的纤腰,叫她动弹不得,几番推阻下来怀抱越收越紧,端端正正叫他吻了个正着。 叶霖觉着此刻唯有同她如此亲密才能压住心中的刺痛。是的,他早听过苏尧的这一番话,在前世,在她离开前不久,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以为只是苏尧的有感而发,谁想到她竟然在那时候就想好了要离开。 说什么爱更加危险,对他来说,没有她在身边,才是危险。他叶霖不是什么良善,心里的温暖就那么多,若不是她在身边叫他还能感受到这世间温情,叶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是一早中了毒得了病,这病无药可医,唯有苏尧是他的药,能叫他克制住心底的暴虐和冷漠,努力去做一个仁君。 苏尧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唇齿纠缠间只觉得双腿都没有了力气,绵绵软软地就要瘫倒下去,那人才将她放开,紧紧扣在胸前,低声道:“你说的不对,阿尧。” “如何不对?”苏尧靠在叶霖胸前,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了,才不要他看自己笑话。这剧情有些猝不及防,她本应该推开他,或者给他一个耳光……可她……有点贪恋…… 片刻,温柔至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爱不是危险,是解药。” 苏尧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红着脸推开叶霖,嗔道:“你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还有,以后没有我的同意,莫要……莫要这样对我!” 在叶霖看来这完全是苏尧在撒娇了,心思一动靠将过来,低头在她微微有些发凉的脸颊上轻轻一啄,哑着嗓子道:“怎样对你了?嗯?” 苏尧往后退了几步,蹙眉去看他。这人怎么忽然变得这般无赖,和梦里……和梦里如出一辙……“自然是叫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叶霖朗声大笑,“苏尧,你是我的皇后,便是我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 苏尧还在苦苦挣扎,“可你明明答应过我……” 叶霖见苏尧像是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小猫,恨不得马上就要逃的远远的,终于放过苏尧,向前几步抬手揉了揉苏尧披散长发的头顶,宠溺道:“逗你的。我自然会遵守约定,不会动你。” 苏尧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说什么不会动她啊,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哦不,该叫陛下了,他动手动脚的时候还少吗?! 这一晚就在苏尧默默地腹诽里结束了,只是她不知道,独自回到寝宫的皇帝陛下除了孤单寂寞冷地独守空房以外,还心满意足的回味了一番。 吻到阿尧两次,嗯,战果颇丰。 —————————————————————————我是一个分割线⊙▽⊙——————————————————————————————— 第二日一大早,苏尧刚一起床,便被双髻绿衣的宫娥告知,叶霖已经在外间等她良久了。锦鸢没带在身边,苏尧又不愿其他人给她更衣,自己捣鼓了好半天也没将长发绾好,索性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脑后,直接出去见叶霖了。若是苏序知道苏尧同叶霖的相处模式这样随便又不合规矩,想必会被气的胡子都翘起来。 彼时叶霖已经在凤梧殿外隔间的案几旁坐了许久,面前的几上摆着一个朱漆圆盘,里面放了一叠小纸条,他也不急,正执着一张纸条看得出神,就连苏尧走近都没有发现。 苏尧抬手从那圆盘里拿出一个纸条,看了一眼,上面独写了“元初”二字,也不知道是何意,在几旁坐下来,随口问道:“陛下怎么没一来便叫阿瑶起来,白白等了这么久?” 叶霖这才回过神来,手掌一缩,笑了笑,道:“等也无碍,只怕吵醒了你,浑浑噩噩不清明,没法子替我做决定了。” 做什么决定?苏尧无辜地看看叶霖,表示自己很是惶恐,就见那人将那朱漆圆盘向她推了推,道:“典礼司送来的拟年号,你替我择一个。” 帮他选年号啊?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这种事怎么能叫她来选,就算她明日册封皇后,也不能这样逾矩啊,因此想都没想便推辞道:“这等影响国运命脉的大事,陛下还是自己做决定!” 没想到叶霖只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语气轻佻,道:“帮你的男人选个年号,也这般为难?” 苏尧:…… 她的心好累。她就知道自己说这么句话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是脑子抽掉了…… 随手捉起叶霖方才拿在手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苏尧瞟了一眼,递过去,道:“喏,这个就不错。” 叶霖接过来,眼睛扫过那白纸黑字的“天启”,心里一痛,抿起嘴,摇了摇头道:“不好,你再选。” 天启,天启……前世他用这一个年号用了整整十二年,也一个人独守了十二年的江山,他不要……他不要天启元年的那场离别…… 苏尧在心中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托人办事还这么多要求,她分明是看着他盯着那纸条看了许久,心里自然以为他是属意于这个年号的,怎么顺着他的意思他又挑毛病……还没等苏尧在心里腹诽完,那人又悠悠道:“阿尧,这是再给咱们的江山选年号,你能不能认真点,不要这般敷衍?” 苏尧:…… 得嘞,尊贵的皇帝陛下已经把她察言观色的行径上升到了“敷衍”的高度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双手在朱漆圆盘里挑挑捡捡,最后托着下巴道:“不如定为‘太平’?” 天下太平,多好。 叶霖微微愣了愣,旋即绽开笑颜,颌首道:“便用‘太平’。”她想要太平,那他就许她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太平元年七月十一日,新帝霖于太极殿册封丞相苏序长女苏瑶为后。 从前去淮阳长公主府的时候,苏尧曾为那一身盛装所累,心中抗拒,可直到封后大典这天,苏尧才知道什么叫做盛装。 天才蒙蒙亮,她便被一溜宫娥吵闹的不得安宁,硬是被拎起来一番梳洗打扮,又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吉服,好在一众宫娥手下doi麻利干脆,苏尧什么都不用做,只浑浑噩噩地做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便可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尧终于完全清醒起来,对着镜子定睛一看,当即石化,眼睛瞪得老大,说不出话来。 她到底是穿了多少层衣服啊?!苏尧大概估摸了一下,加上原本穿着的衬衣裤,少说也有十二层之多。只见她一身深青织画翚赤质五色袆衣为主,素纱中单,朱罗敝膝,以又为领,用翟为章,青衣革带,好不严肃端庄。黑组大双绶黑质赤纹,以金丝绣凤、山、火三章,据说同皇帝冕服是同款所制。加之腰间的叮当环珮,苏尧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移动的衣服展览架。 头饰妆容就更无需多言,仗着苏瑶这个好底子,画起严肃端庄的浓妆,竟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派。一顶凤冠戴在头上平添了几分气势,苏尧只觉得脖子都快被压断了,还要打起精神来,挺直腰板由宫人扶着仪态万方地走出门去。 太极殿的台阶很长很长,汉白玉的栏杆在上午的明媚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那人临风立在玉阶之下,深青冕服上衣绶革带随风扬起,遥遥地朝她露出炫目的笑容。 按祖制,叶霖应当是等在高阶之上,看皇后一步一步登上九尺高台,与他携手并立,接受众臣朝拜,可叶霖却一反祖制,站在阶下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苏尧一只手刚搭在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之上便被紧紧地握住,叶霖将她拉到身边,大步朝玉阶走去。 群臣皆伫立在玉阶两旁,叶霖和苏尧所经之处,两侧大臣便跪叩下来,苏尧却没有在意,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地问起叶霖道:“陛下为何要破了规矩,到阶下来迎阿瑶?” 叶霖捏了捏她的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礼服这样繁重,你又糊涂,我若等在高台之上,怎么放得下心?” 苏尧无语凝噎。原来她被嫌弃了……她还以为……哎她能以为什么!庸人自扰罢了。 想到这,苏尧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板,信步朝上走去。 太极殿前九百九十九阶玉阶,叶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完,等到了高台之上,台下万人敬仰膜拜,苏尧却已经累得快要没了力气,只咬着牙凭借意志坚持下来,猝不及防地被那人揽住腰肢拥进怀里。 苏尧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就见叶霖目光直视着前方,声音压得很低,嘴上说出来的话却叫苏尧猛地一怔。 他说:“阿尧,若我此生只娶你一人为后,世间女子皆不沾染,你可愿留在我身边?”生同寝,死同穴,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陛下莫要开这样的玩笑,陛下是皇帝……”他怎么可能不纳妃子?摄政王尚未清除,各方势力皆需协调,后宫是最快捷方便的平衡势力的途径,他竟敢立下这样的誓言……可能当真?不能当真! 苏尧心中翻涌,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那一个梦来,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人只做她一个人的男人么……可理智却告诉她,这不可能…… 叶霖却不以为意,口气有些小孩子的不管不顾,“皇帝又如何,我就要你一个,别的谁都不要。” “陛下不要任性。” “偏不。” 苏尧抬手按了按眉心,轻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再同耍赖的叶霖计较,一叠声地应下来,这才从那人怀中解脱出来。 —————————————————————————我是另一个分割线————————————————————————————— 是夜。 锦鸢已经从苏府调进了皇宫,成了苏尧身边的大宫女,苏尧累了一天,刚被扶到了凤梧殿,沾到榻上便像烂泥一样摊在床上,凤冠已经被她扔到了一旁,哼哼唧唧地叫锦鸢给她松筋活络。古人这些繁文缛节真是太叫人遭罪了,她只愿这辈子不要再有第二次了,真真承受不来。万臣皆朝又如何,她又不稀罕。 锦鸢自打那夜苏尧独自出府便没再见过苏尧,提心吊胆了两天三夜,这才见到苏尧,一时间亲热得不得了,面带喜色地给苏尧揉揉捏捏,就听见苏尧哼哼唧唧地说道:“你去把那个凤冠捡起来放在几上去。宫里人多眼杂,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要不悦的。” 正说着,就见灯影一闪,一道玄色的人影出现在殿里,俯身将胡乱扔在地上的凤冠捡起来放在几上,道:“怎么,你何时怕起我不悦来了?” 苏尧全身一僵,眯着眼睛就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瞳正将她望着。苏尧一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结结巴巴道:“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叶霖慢悠悠地坐到榻上,挥袖叫锦鸢退下去关了殿门,抬手将苏尧微微有些凌乱,潮乎乎贴在脸上的碎发掖到耳后,这才悠悠地说道:“今日是你我大婚之日,又是你封后大典,怎么,你的男人却不能进你的房么?” 如果能重来一次,苏尧一定不会再说出那句话。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啊……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心好累,“陛下,你能不能当做没听见过这句话啊?” 叶霖坐在一旁略微想了想,眼神缱绻,嗓音温柔,道:“不能。” 第43章 (4) 苏尧无语问苍天。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叶霖是这样无赖的人。果然是被那副光风霁月清心寡欲的模样蒙蔽了双眼,哪知道他是这样没个正经。 苏尧干咳了一声,说心里不紧张那是假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可怜巴巴地看了叶霖一会儿,就见那人忽地垂睫笑了,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道:“怕是我在你心里未能比登徒子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这人在那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呢,苏尧悄悄抬眼去看他,叶霖的侧颜正对着她,长睫微颤,神色竟有些落寞,只当他是刚失了亲人,今日洞房花烛却不能抱得美人需独守空房,心里难过。作为一个皇帝来说,这人着实过得憋屈,因此,苏尧心一软,不禁抚慰道:“陛下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大可不必顾忌阿瑶,阿瑶亦是明白事理的人,阿瑶虽是皇后,可也只是个皇后罢了。” 既无夫妻之实,便也算不得数,若是有朝一日他宠幸哪位妃子想许她一个后位,苏尧也是会毫不犹豫地腾出地位来的。她虽对叶霖心生好感,可还没大度到可以笑看自己的伴侣左拥右抱去做一个贤后的,苏尧这人不喜争抢,若真是沦为同一众后宫女子争风吃醋,实在不是苏尧想过的生活。 她原未曾想过自己会做到皇后,按照原来的计划,当是在叶霖还做太子时便将封氏之事摆平的,哪里想到叶修暴毙而亡,事出突然,生生将她推到了这皇后的位子上。苏尧估摸着,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以她的性子,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既然早知道结果,莫不如早些断了念头,也免得日后伤心难过,肝肠寸断。 叶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想要效仿开国皇帝,终身只娶一位皇后,哪怕后来秋后早逝,亦再未起立后之心。苏尧却也只是听听,不曾当真罢了。 她也不是不相信叶霖,她只是不相信誓言。爱情是个好东西,效果堪比乙/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山盟海誓地立下誓言时,谁都以为自己会做到,那也是一份实实在在的真心。可没有人知道爱情这种东西能存在多久,当激情褪去,婚姻不过只靠着那一纸婚书维系。可婚姻是约束现代人的东西,叶霖是皇帝,雁朝的皇帝,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不会被某些东西束缚。若是爱情走了呢?她可要寂寂终生,日夜等待着不知流连于何处的爱人回心转意? 不,苏尧不愿。 长门阿娇不是个最好的例子么,帝王不会需要一个任性骄傲的皇后,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柔端庄的贤内助。可苏尧知道,她做不到。 叶霖听闻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出叫他再立妃子的话来,一腔怒火实在压抑不住,探身便去吻她,想要堵住她的嘴,叫她不能再说出这些叫他难过的话。 苏尧就是太理智,前世今生,都太理智,冷静地一点点分析得失,衡量之下将自己的心冰封。她总是不信只爱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又不是没有先例,开国圣祖不就如此?不,就算没有先例,他叶霖又有何惧开辟一个先例! 这一次的叶霖完全不能称得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暴蛮横,唇舌纠缠着苏尧不能挣脱,只一味地攻城掠地,恨不得将苏尧吃干抹净,拆/骨入/腹。 苏尧挣扎不脱,反而被他一下子按在了喜榻之上,大红的喜榻衬着苏尧微微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显出那人的远山眉黛,秋水眼波。叶霖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欺身压了上去,湿热的吻慢慢从樱唇转到耳后,惹得苏尧一阵战栗后,又得寸进尺似的吻向颈肩,细密温柔,像一张温柔的大网,将她网住。 苏尧一时间有些慌乱,感觉到事情有些微微的失控,心中又惊又乱,抬手推他不动,就感觉到那人慢慢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不不不,这不行……苏尧努力地保持着自己头脑的清醒,喘着气制止道:“叶霖,你可还记得那时我说过,若是你不能恪守约定,我便离开?” 那人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亏得苏尧今日的吉服层层叠叠不是那么好相与,这才没被赤/条条地剥干净。只是那人虽未能得逞,手下却不闲着,修长手指所过之处,无不引起一阵战栗。苏尧呼吸渐渐紊乱,搞不清楚为何叶霖对她身上的敏感地带如此熟稔,甚至比她还要清楚。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也许是被苏尧的青涩撩拨了心神,叶霖原本只是想惩罚一下苏尧,没想到却叫自己先动了情。此时所做的一切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是循心而为了。 苏尧听得那人呼吸渐乱,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性/感,道:“苏尧,那你可记得,我叫你再不要把我推给别人?” 苏尧一时语塞。 可马上,苏尧便再也无暇顾及自己食言这件事情了,小腹处那个顶着她的火热之物叫苏尧猛地一愣,只觉得一股热浪“轰”地一下子冲上脑子,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叶霖他…… 正在又羞又恼,不知道如何自处的当口上,那人忽然执起了她的手,慢慢地朝自己引去。 苏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就快要跳将出来的声音,等到明白过来,瞬间全身僵硬,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收效甚微,只能由着他去了。 层层叠叠的朱帘红幕隔开了一方暧昧的净土,看不见内里的一片旖旎,只听见那人沉重的喘息和性/感的呻/吟,交织成绚烂的乐曲,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厚重的帘外,一对龙凤喜烛慢慢地燃到了尽头。 ——————————————————————————我是害羞的分割线———————————————————————————— 恭迎在外的宫娥听见殿内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又稍等了片刻,这才敲了几下门环,推门走了进去。 大殿之内一片绮靡之味迎面扑来。 苏尧仰面躺在榻上,眼神有些涣散,头枕在叶霖一条胳膊上,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叶霖他……他竟然…… 叶霖却是嘴角含笑,眼角的温柔马上就要溢出来,隔着帘幕伸出一只手去,将宫娥递过的了事帕接了过来,将苏尧的手执起,细细擦拭。 苏尧本已经平静下来,叶霖这一动作,叫她忽的又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脸一红,便要将手缩回来。叶霖按住她的手,低声训了一句“怎么,不擦干净么?”,便继续手上的动作了。 帘幕外的宫娥听到光风霁月的新帝这样暗哑低沉的声音,不禁脸上一红,想来陛下那样的高岭之花竟也这般细心,还亲自替皇后娘娘清理,相视之间暧昧丛生。原来陛下竟尽得了先帝的风流多情,也是一个情种…… 待到叶霖将一切事宜处理干净,屏退了宫娥,苏尧便直接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叶霖,脸已经快烧成了一个番茄。她真是太单纯太幼稚了,叶霖答应不会动她,却没说,没说……要她这样……真是……真是无耻之极! 叶霖倾身靠过去,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却也不敢再对她动手动脚,只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怎么,你生气了?” 见苏尧也不回应,只当她是又羞又恼(实际上正是这样,苏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便兀自起身取了床柱上挂着的一把宝剑,擦啦一声抽了出来。 苏尧微微一怔,却仍旧没把头转过来,她就是生气了,她还就不信了,叶霖能为了赔罪在这儿自杀么?正默默腹诽,就听见叶霖轻声抽了一口冷气。 不会这个人真要自残!她可不想就此留下一个凶悍的恶名。 想到这儿,苏尧连忙翻身坐了起来,惊道:“陛下你……” 入眼的却是叶霖割伤了自己的左臂,将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血滴到榻下由漆盘盛着的了事帕上。 叶霖没理会她,又在榻上留下些血迹,便掀开帘幕去殿中寻纱布和伤药,自行包扎去了。 苏尧愣愣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慌手慌脚地系好衣服,整理起自己的形容来。等叶霖包扎完毕回到榻前,这才红着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霖笑笑,“你不是说,宫里人多嘴杂?只是不想你被人诟病罢了。” 苏尧直觉得脸一定红的快要滴血了,将头埋下来不去看他,低声道:“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应该……陛下是千金之躯,龙体比什么都要紧,怎么能……” “阿尧,”叶霖冷声打断她的碎碎念,不容辩驳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同我讲求生分么?” 第44章 (5) 一连好几天,苏尧都躲着叶霖不肯见他。说来叶霖也应该是知道的,因此也不曾故意来叨扰她,否则,偌大一个皇宫,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同叶霖虽然仍未有夫妻之实,可……每每回想起那夜床笫之间的一应事宜,苏尧都要按着眉心平静好一会儿,事已至此,恐怕比寻常人家的夫妻还要亲密些,若还当着陌生人一般相敬如宾恐怕便有些做作了。 可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同叶霖相处,能躲一日便是一日,苏尧发现自己原来还有鸵鸟的特质。 她如今已是皇后,身边自然不能少了使唤的人,叶霖登基以后将整个皇宫都换了血,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人儿,拨给她做贴身侍女了。苏尧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平日里却也用不到她们,反倒是对皇宫里的藏书阁十分感兴趣,后宫无事,她便一股脑地钻进去了。 在苏尧躲在藏书阁里做鸵鸟的时候,叶霖却不是那么轻松自在。 他罢朝七日,许多事情直接移交了勤政殿去处理。封后虽然已经自请于华州般若寺修行,可摄政王封策还在,叶霖不能将一应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想要肃清朝野也不是那么容易。更别说这之间还有墙头草,心思转得比风向还快,见叶霖登基,便挤破头皮地妄图巴结起来,眼见着便心烦。 金丝楠木的宽大案几上摆着一摞的奏折,叶霖执着一支玉杆毛笔沾朱砂,低头熟稔地批阅着奏折。刘内侍静静立在一旁,时不时地偷瞄叶霖几眼,很快又低下头。 年轻的君王丝毫没有一点不适,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繁重枯燥的政事,看奏折时微微蹙起的眉,执着毛笔的修长手指,总让他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叶修。那个君王也曾勤俭克政,也曾雄心勃勃地要做一番大事,也曾将开国圣祖作为一生的方向,可后来,却落得一个外戚专政、帝后反目的结果。他侍奉了叶修一辈子,这宫里的风风雨雨见识了许多,看人也有几分准头。可新继位的年轻君主却实在叫人难以捉摸,摸不透那双墨眸里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就比如现在,大殿之下被诏来的夏尚书已经哆哆嗦嗦跪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上突突地冒冷汗,却也不见叶霖将头从那一摞子奏折里抬起头来,仿佛已经将夏尚书忘记了。 夏尚书在殿下跪了许久,也不见叶霖理会他,原本心中就有些发虚——前些日子他那不成器的女儿叫叶霖不厌其烦特意叮嘱崔述敲打了他,现如今科场清查事紧,手底下已有不少官员落马,他亦是不干不净,正怕叶霖查到他头上来。 说起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虽没出什么岔头,可夏彦标却听朝里风言风语说叶霖当时并不在京中,封后甚至意图宫变,只是太子吉人天相,赶了回来,封后这才自请去了华州礼佛。一切皆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他们虽然并不能够得知详情,却也知道那夜已经开府的宁王和端王府邸都被围了起来,想来也不是面上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也不知道当时身为太子的陛下究竟在外查些什么。 想到这儿,夏彦标悄悄朝刘内侍使了个眼色。莫不是陛下真的将他忘了!他一把老骨头可是禁不起这么折腾喽。 刘内侍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出声,完全不配合的状态。夏彦标心中着急,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叶霖批完一本折子扔到一边,这才将头抬起来,清冽的黑眸扫过夏彦标,冷声道:“跪了这么久,还没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这话可是说来不善了。叶霖哪是忘了他,感情是故意晾着他的。 夏彦标扑将下去,行了个大礼,高声道:“陛下明查,老臣为官十二载,兢兢业业,克理勤俭,从不曾做过什么违背良心之事,若是有何处愚钝违逆了陛下圣意,必定是无心之举……” 话未说完,便被叶霖出声打断了,“无心之举?巧借温卷之规大肆受贿、买卖官职、打压奇才,夏彦标,你当朕是瞎子?还需我提醒你,都做过哪些龌龊事?” 话毕,就见叶霖从那批阅过的奏章里抽出几本折子,丢到殿下,便不再理会他,神色如常地批折子了。 夏彦标见叶霖如此态度,冷汗直冒,伸手将那些折子捡起来展开,却见那折子上将他这些年来如何一步步登上高位,如何收贿受贿,如何打压人才的事情一条条一件件列在纸上,白纸黑字无从辩驳,当即傻了眼,出了一身虚汗。他终于明白,自己便是叶霖杀鸡儆猴的牺牲,无论如何是躲不过此劫了。 他从前只当当今皇后苏瑶同陛下不甚亲近,空有一个平溪苏氏女的名头,却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他这般投机取巧步步高升的官员,同那些清流自是相看两相厌,甚至妄想自家女儿能夺得圣心,因此对女儿三番两次挑衅苏瑶的事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可哪曾想,弹劾他的折子多出于受平溪苏氏指点提携过的清流之手,这才如醍醐灌顶,知晓平溪苏氏的势力。怪不得当初太子和摄政王世子为得一个苏瑶便反目成仇,完全失了从前的兄弟情分。没想到自己谋划钻营一辈子,终究还是太天真。 刘内侍眼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夏彦标兀自在殿下抖成一个筛子,叶霖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事人一样批着折子,心中暗叹,虽相貌相似,可陛下还是与先帝不同,这若换做先帝,哪个不是和颜悦色,娓娓相劝。可眼前年轻的君王却像是连血液都是冷的,根本不把旁人放在心上。 正想着,就听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准备回去同家人做个交代?” 夏彦标身子一软,终于不能说出话来。 刚将夏彦标拖下去,落得个眼前清净,原先东宫的太子詹事,如今春风得意的崔述崔大人,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宁王殿下上书陈情,想求得允许去禁苑思过宫探望林妃,臣不知……”崔述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看着叶霖不说话。前几日宁王府和端王府被围,无端地给扣上了不臣的帽子,叶霖登基后还曾派人安抚,想来便叫他得寸进尺,想寻得些补偿罢了。 说来自打先太子妃仙逝,先帝将林妃和靳妃剥了封号打进禁苑思过宫里,宁王便不曾见过自己母妃,这要求提出来,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林妃毕竟是罪身,又同先太子妃的死脱不了干系,崔述保不准叶霖心中如何打算,到底有没有这份大度能不计前嫌。 叶霖却是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不准。” 宁王却是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可他却知道宁王心里存了什么心思,前一世他也曾大发善心允了宁王去探望,怎知他探望归来便真的伙同端王一起意图谋逆,叫他颇费了一番周章才摆平此事。当初叶修知道他们二人自幼与母妃分离,母妃又是戴罪之身,受了不少白眼,心里定是憋了口气,才将他二人封号一赐“宁”,一赐“端”,便是希望他们好好做人,不要起歪心思。 只是狼子野心,怎是一个封号便能压住的。 想到这儿,叶霖又道:“你去拟一道旨,宁王叶雷心欲不轨,终身不得踏出长宁一步。” 崔述有些惊讶,叶霖突然下这么一道旨意,着实是又冷酷又突然,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应下来,心中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道:“朝中这几日议论纷纷,似乎是关于陛下的后宫充实之事……陛下可有想法?” 叶霖即位,便将原先因为尚未弱冠而滞留宫中的皇子们依次封王开府,将各宫的妃子谴去各皇子府中了,如今后宫空置,除去新封的皇后娘娘,也就再没有什么人了。叶霖正值精力旺盛之时,身侧没有妃嫔服侍,总有些不妥。更何况充实后宫正是稳定百官的好机会,自古前朝后宫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后宫只有苏后一人独大,怕是也不能服众。 日后就算没了摄政王,只怕又要出来一个更难搞的平溪苏氏。听说苏相已经将自己的长子苏琢从平溪召来,不日便到长宁,不知是何意思,亦是需要谨慎些的。 叶霖闻言却是一阵心累,他批阅的奏折中有一半的折子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充实后宫一事,看得他不胜其烦,没想到就连崔述都拿这件事来烦他,心中不悦,脸色便不大好看。 刘内侍抬眼悄悄去看叶霖,就见年轻的君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玉杆毛笔扔到一边,肃容冷声道:“朕不需要充实后宫。” 第45章 (6) 崔述很少见叶霖如此不悦,更没见过他对自己发火,当即愣了一愣,缓过神来劝谏道:“陛下新登帝位,根基尚未牢固,此时空置后宫,只怕是不妥。” 摄政王还直楞楞地杵在那儿,叶霖又动了礼部,原本就微有动荡的朝局恐怕要更加不稳,于情于理叶霖都应广纳后宫才是。 而对于崔述而言,他担心的并不只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的看法,叶霖对苏瑶的迷恋他是亲眼看到过的,苏瑶夜闯皇宫取兵符的事情他也知晓,自知苏瑶不是等闲女子,心中便更怕叶霖废黜后宫,养虎为患,宠出一个新的“封后”来。若是真的成了那样的局面,以叶霖的性子和手段,只怕是无人能够阻止的。 “朕知你心中担忧,只是先帝曾教导朕,用人不疑,此番能顺利继承帝位,彻底清查礼部,整顿科场,苏家功不可没,朕如何能在此时广纳后宫,为苏相与阿尧添堵?”叶霖说着,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合计。别说他广纳后宫,就是现在这整个后宫空空荡荡,苏瑶也未曾肯放下心中所有顾虑。他本对旁人毫无兴趣,就算封了妃放进皇宫里也绝不会沾染,何必还搁在自己和苏尧眼前碍眼。 “陛下经天纬地的堂堂君子,懿行自是知道的。只是陛下只想着心系娘娘,却未曾想过娘娘的名声。古来帝王皆是三宫六院雨露均沾,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开国圣祖,如果没有水烟宫斩杀烟妃一事,恐怕也不会废黜后宫。便是这件事被后世传为美谈,陛下可还记得,史官如何记录?”崔述肃容直谏,这些话他若是不说,恐怕也不会有人有胆量说出来,身为人臣,便有责任将个中利害同陛下说清楚,免得日后留下祸患,却是他们做人臣的过错。何况叶霖并非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人,一向虚心纳谏。 他知叶霖有心效仿开国圣祖,只是秋后在史官处却是一向被诟病善妒的,既然苏瑶在他心中地位甚高,崔述以为,如此晓之以理,叶霖不会无动于衷。哪曾想,叶霖却是一挥手,不容分说拒绝道:“先帝尸骨未寒,此时商议此事未免有些不妥,后宫之事还是日后再议。” 崔述语塞,他为叶霖算是操碎了心,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叶霖回心转意,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祷苏瑶实实在在是个贤良淑德的世家闺秀,没有什么图谋江山的野心,否则的话,还真不能晓得未来将会走到哪一步。 好不容易送走了崔述,叶霖才得了片刻安宁,倚着身后的西域绸面提花靠枕,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刘内侍在一旁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暗生合计。这几天都没见叶霖去过凤梧殿,皇后娘娘也是沉得住气,未曾来寻过陛下,陛下一连几日都直接宿在勤政殿里,看得叫刘内侍直心疼。 虽说政务积压许多,可勤政也不是这个勤法,陛下和娘娘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像是故意互相躲着,眼不见为净。他原先以为陛下是不喜皇后娘娘,娶她只是为了娘娘背后的苏家,可今日陛下又拒绝了崔大人广纳后宫的建议,却叫他有些看不懂了。 正琢磨着,便见闭目养神的陛下忽然起了身,一声不吭朝殿外走去。刘内侍赶忙慌慌张张地宣了起驾,急匆匆地跟上去,就见年轻的皇帝陛下直直地朝凤梧殿走去了。 叶霖不能再控制自己心中的思念,那人明明就在近前,明明就在他的皇宫里,他是皇帝,她是皇后,如何连见她一面都不能了? 前一世是苏尧教会了心性薄凉的他如何爱人,他本不懂,方能进退得宜地攻略她的心,可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何止如隔三秋,分明是比九秋更甚。 没想到叶霖去到了凤梧殿却是扑了个空,守宫的宫娥只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藏书阁里,要到晚些时候才回来。叶霖也不甚在意,点点头便出了凤梧殿,奔着藏书阁去了。 凤梧殿的宫娥只见几日不见的皇帝陛下急匆匆地进来,又急匆匆地离去,英俊威严的脸上并无什么明显的变化,猜不透圣意,却也使眼色叫一个叫锦袖的大宫女悄悄从偏门取近道去寻皇后了。 刘内侍的心情和凤梧殿宫娥相差无几,也不知道高冷的陛下是抽了哪门子邪疯。皇后既然在藏书阁,若是不急,等她回来被宫人告知了,自然会去寝殿寻他,若是急,便叫宫人去藏书阁将皇后叫回来便是,堂堂大雁天子,竟然屈尊降贵地亲自往藏书阁寻皇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体统。 不过刘内侍是谁,禁庭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先帝身边最亲近的宫人,察言观色自是最懂得的,也知道有时候主上发发疯犯犯傻,也无需他们这些宫人去提醒,只要不闹出什么笑话,也没有什么大碍。因此只是默默跟着,并不说什么。 到了近前,守在外面的锦鸢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刘内侍刚要开口摆驾,就见叶霖抬手制止了他,悄声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内里正对着门口的一排书架前站了一个人,发髻高绾,镶金点翠,只穿着一袭镶白边的百褶齐胸红色襦裙,半截脖颈裸/露在外,正踮起脚去拿书架上层的一卷古书。 藏书阁不见日光,暗的很,只见那人身侧立着一个绿衣宫娥,一只手抱着不少书本,一直手高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仰头和那人说话。 听见门响,那人也不曾回头,只当是守在外面的锦鸢又进来了,一面费力去摸书架顶上的古卷,一面脆声道:“说了叫你在外面透透气,藏书阁里灰气大,待久了要咳嗽的,这里不是有锦袖来了替换你么,我又不能出什么事,你去歇着。” 叶霖走了几步,听见她带着点抱怨的口气说出这番话来,竟是笑了,快走几步到了跟前,一抬手便将那苏尧够不着的古卷拿了下来,放在锦袖手中。 苏尧先是有点惊讶,接下来看到修长手指下半截玄色嵌紫边的袖子,便愣了一愣,旋身转过来,就见那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站得极近,另一只手就撑在身后的书架上,她这样一回身竟差点撞到叶霖,整个人便被他圈在了怀里。 苏尧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没撞见书架反而后脑勺垫上了一个温暖的大手。原是叶霖眼疾手快挡住了书架,才免了她一番龇牙咧嘴。 冷不丁看见叶霖,又是这样暧昧的姿势,苏尧一下子红了脸,连耳朵尖都要烧起来了,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叶霖见她这副困窘的模样心情瞬间变得大好,原来这几日受折磨的不止他一个,眼前这受惊的小猫也一样心神不宁。方才到了凤梧殿听说她在藏书阁,他原是有些生气的,只觉得自己在勤政殿害着相思病,可那人却悠哉悠哉地翻古卷,心里不平衡的很。可一见苏尧这副羞答答的模样,怒气也就烟消云散,无处可寻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将伊人抱在怀里,以解相思之疾。 叶霖这样想了,也真的这样做了,慢慢收紧怀抱,软玉温香在怀,也顾不得藏书阁中的灰气,自顾将头埋进苏尧的肩窝,汲取她耳后的悠悠香气了。 立在一旁的锦袖正是当初东宫那个机灵的小宫娥,原先就知道帝后之间感情深厚,方今被赐了名字,更是心向苏尧,机敏懂事,立刻将夜明珠放在了一旁的书架上,抱着书卷悄悄地退了出去。 锦鸢和刘内侍等在殿外看不到内里的情况,见锦袖脸色暧昧的退出来掩上殿门,心中明白了几分,便一同退到一旁的树荫下等待了。 这帝后间的相处模式还真奇怪,刘内侍无奈地摇摇头,只得感叹一句后生可畏哟。这藏书阁书香重地,里面烟气尘土飞扬,这两人也……真是有兴致……放着凤梧殿好好地凤榻不用,偏要来这里寻找刺激。 阁外的人心里琢磨着殿内的一片□□,只可惜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藏书阁本就光线昏暗,方才大殿的门开着,尚有一丝光亮,如今却是一片漆黑,全靠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照亮了。 苏尧也没动,被叶霖抱了一会儿,自觉脸颊一定已经红的快要滴血了,叶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才听见叶霖委委屈屈的声音,“阿尧,你想不想我?” 苏尧:…… 是,一语道破天机,她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叶霖,这才躲进藏书阁好好冷静。哪曾想这妖精一样的男子却找上门来,撒娇似的搅乱她一池春水。 第46章 (7) 苏尧期期艾艾地“嗯”了一声,抬手拍了拍叶霖精瘦的后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叶霖,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个妖精。” 叶霖微微一怔,虽然用“妖精”来形容一个男人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苏尧越口无遮拦就越表明她对自己放下了戒心,因此叶霖只低低地笑,顾左右而言他道:“苏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像一只小猫。” 苏尧撇撇嘴,小猫?呵,她可和这种高贵冷艳的动物没什么相似之处,叶霖怎么会觉得自己和猫像?“哪有。” 哪有,她的性子难道不像是猫么?虽然看起来温柔可亲,可是谁也猜不准哪天她就走了,消失在午后的温暖阳光里再也不回来。就像此时她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却时时刻刻都像是会顷刻间消失掉。 藏书阁外忽然想起一阵响动,片刻便是刘内侍刻意抬高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来,“娘娘,长安公府的秋小姐已经进了宫,在凤梧殿等候娘娘多时了。” 苏尧听见这话,猛地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差人去寻了秋御进宫,原本想着拣几本书就回去,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个叶霖来,这才在藏书阁滞留许久,叫秋御白等了。 刚想要推开叶霖,那人忽然一发力,将她用力地抵在了书架上,那书架也不是十分牢固,大力之下猛地晃了几晃,放在架子上的夜明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藏书阁里的光线更加暗了。 苏尧毫无防备地撞到了架子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啊”了一声,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责怪道:“陛下怎么了?” 他是又抽了什么邪疯,方才还温存体贴,像一只勾人的妖精,忽的又暴虐起来,若不是苏尧早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分裂,还要以为这人真的有双重人格了。 压住她的那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埋怨的怒火,“苏尧,你找秋御干什么?” 她是不是又想将自己推给秋御,这才做皇后几天,就想着给他充实后宫了?她到底心里有没有他的位置,有没有! 苏尧听他咬牙切齿地逼问也是一阵心累,她找秋御本来和叶霖并无直接关联,只是想要谢谢她那日声东击西带着府兵在承天门叫阵,转移了大部分摄政王府的府兵,和自己里应外合取得兵符,帮的忙。若不是秋御带人在承天门逼宫,她和徐慎言还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虽然秋御只是在替叶霖办事,可现如今她和叶霖已是夫妻,也就不分你我了,由她出面也没什么。 再者她挺喜欢秋御这姑娘,如今她一个人在皇宫里无趣的很,叶霖没有后宫,自然也省去许多麻烦,她这些日子吃吃睡睡觉得自己太没追求了。可皇后又不能流窜于市井,想要交个能随时进宫的朋友陪她打发时间而已。 不过叶霖这个过激的反应却反而叫苏尧想的多了些,她又不是洪水猛兽,只是想要见见秋御,这人就这样不满,不是说只是旧识,没有什么感情么?这又是要闹哪样? “臣妾身为皇后,连宣见长安公府嫡女的资格都没有么?” “你找她来做什么?”语气微微有些缓和,但仍听的出来他心里是有一股火气的,苏尧叹了一口气,道:“谢谢那夜她与臣妾里应外合取得兵符。”顿了顿,又道:“虽然这理应由陛下做更为合适,但臣妾以为,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和陛下,毕竟是夫妻……” 话没说完就被柔软的唇堵了回去。 苏尧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抗,那人已经退后一步,将她放开了。 这什么情况?!她刚才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她也没说什么离经叛道的话是?这是他第几次亲她了?!得寸进尺么! 叶霖微微退后一步,狂躁的心情被那一不经意的一句“毕竟是夫妻”瞬间抚平,心中暗悔自己竟然到了这种需要抚慰的地步。藏书阁的光线太暗,看不清苏尧的脸,他想此时苏尧一定是带着一点点笑意,嘲笑他毛毛躁躁像个傻小子。 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自作多情的皇帝陛下轻轻牵起爱妻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仿佛在回味那夜的缠绵悱恻,声音温柔的就要掐出水来,“不要称‘臣妾’,你不是说,我们是夫妻么?日后直呼我名字便可。” 苏尧:…… 有时候尊贵的皇帝陛下的脑回路切换的太快,她真受不了。 苏尧应下来,就感觉自己被牵着朝门口走去了。 等在外边的锦鸢锦袖和刘内侍看着从藏书阁里出来的两个人。前面那个神色平静如水,只是红红的耳朵尖出卖了他的情绪,手里牵着鬓发微乱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直低着头,龇牙咧嘴的,另一只手揉着后背,显然是刚才殿内一声惊呼留下的后遗症了。 锦鸢单纯,没想到什么,宫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刘内侍和锦袖却是一下子就想歪了,一时间内心情绪十分复杂,搞不懂帝后究竟有怎样的癖好。 谁说帝后关系不好了,你看这走个路都要手牵着手的,黏糊得连他们都不好意思了,还想如何啊! 苏尧被叶霖拉着,倒是想起他前些日子离京去办的事了,快走一步跟上去,仰头问道:“科考一事可有结果了?” 早就过了省试,就要到终试了,科考是朝廷获取新鲜血液的主要途径,叶霖新登地位,肯定也是要慢慢换血的,可见科场的公平正义十分重要,因此她也上了几分心,这几天翻了不少书,结合自己穿越前知晓的那点历史知识,倒是想给叶霖提些建议。 叶霖侧头看了看她粉扑扑的小脸儿,一双黑瞳亮亮晶晶,唇边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心里猜到七八分,却也不说破,只道:“已将夏尚书收了狱,只是无奈今年省试已过,屈了今年应试的考生。” 果不其然,苏尧听他这样说,便露出一个笑容,积极道:“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可不可行。” 叶霖挑挑眉。果然。 “陛下大可以抽出一日时间,亲自主持终试,亲自挑选一番。” 之前科场混乱,行贿受贿之事屡禁不止,就算日后大力肃清,此番选拔的人才也已经是良莠不齐。她倒是有个主意,叫叶霖亲自主持终试,就类似唐宋时期的殿试,亲自挑选人才,将那些攀着各种关系进入终试,实际却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筛出去,同时也能使真的人才对皇帝本人怀着感念知遇之恩的心情,不是很好么。 叶霖还没说话,刘内侍先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皇后娘娘到底是年纪小,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就算是封后那样野心勃勃之人,也仍旧借着自家哥哥的势力作乱,哪有后宫直接干政的道理?当今陛下本就为了她空置后宫惹人非议,她倒是不在意,还要干政,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叶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点点头道:“甚好,就听你的。” 前一世苏尧也向他提过这个建议,只是他没有理会,原因自然是后宫不得干政,只叫她不要再起干政的心思。可后来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无事可做,太寂寞,才离开…… 那他就随她心意,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天下本就是她帮着夺来的,而他信她。 啥?刘内侍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叶霖竟然真的没有丝毫不悦,这两个人讨论起朝政来,竟然就像是两个寻常夫妻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苏尧笑眯眯地晃晃头,嗯,那她这些天没白翻天子策,她还是有点用处,不是一个白吃白喝的大米虫。 某人已经忘了,她最初的人生目标,正是做个无所事事的大米虫。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凤梧殿,仿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尴尬,进了殿门,就看见秋御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旁的席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苏尧一见她立刻将叶霖抛在了一旁坐过去,一叠声地告歉,说原本只是想去藏书阁挑两本书,没想到叫她等了这么久,叶霖也不说话,在一旁悠闲地坐下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就见苏尧悄悄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你还好意思看我笑话,若不是你,如何能耽搁这么久!” 叶霖像没听见,开口和秋御说了几句话,就被宫人叫走了。 想来叶霖必定是很忙的,苏尧也没多解释,料想秋御也明白,再者叶霖是皇帝,就算是同秋御青梅竹马,却也不用时时礼让她,因此只顾着同她扯些别的了。 按苏尧的意思,是要留秋御用膳的,等膳的时候,秋御却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叫苏尧愣了好一会儿。 “看来陛下爱的那人果然是娘娘。” 第47章 微澜 秋御见苏尧停下手中的吃食,直勾勾地看着她,只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陛下龙胎凤裔,一出生便被立为当朝太子,娘娘可见陛下对谁称过‘我’么?” 这两个人在一起,毫无违和感,甚至连她这个和叶霖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能强烈的感觉到,那举手投足间的无间亲密。偏偏苏瑶和叶霖又都是疏冷到骨子里的人,相处随性洒脱,无拘无束,虽然是新婚,见他们二人交谈的时候,却总给人一种相伴多年的默契自然之感。 秋御自认为已算是很了解叶霖的,却从没见他对谁笑得如此温柔,正所谓旁观者清,苏尧虽是懵懵懂懂,她却看得清楚,叶霖是一头栽进了温柔乡,早就失了分寸。 苏尧微微怔了怔,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多谢秋小姐提醒。” 秋御摇摇头,“只愿陛下与娘娘白头偕老,亦是社稷之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叶霖不惮于毁天灭地的疯狂。 苏尧本不能做出这样的承诺,也许是那天风太轻,云太淡,阳光太温暖,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时候她和秋御都没想到,看似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她们生活里的人打破了。 苏尧本就是疏阔之人,同一惯英气的秋御倒是相谈甚欢。秋御这些年同长安公闯南走北,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奇闻异事,苏尧又是异世而来,借托平溪乡野,也讲了不少见闻感受,待到秋御告别的时候,竟然已是日暮四合。秋御还喟叹只怪自己没和爹爹去过平溪,未能早结识到苏尧,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苏尧只笑着应下,心里却想,若是秋御早见过苏瑶,说不定也会同苏瑶成为好朋友。 这一日,当叶霖在勤政殿里对着一本奏折露出谜之微笑长达三分之一柱香之后,刘内侍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试图将神游天外的皇帝陛下拉回现实。 他也真是想不明白,要是想人家就去见便好了,自己坐在这儿胡思乱想顶什么用,那毛笔上的朱砂都快把奏折氤得看不清了,还迟迟不肯落笔。也不知道这帝后之间是禁欲呢还是纵/欲呢,十天半个月的见一次面,见了面又不分时间场合的……偌大一个皇宫都是他们的,天知道这恪守什么呢。居上位者的心思不好猜哟。 叶霖听见刘内侍的咳嗽,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眼前的奏折。刘内侍眼见着叶霖脸色越来越差,忽的将毛笔扔在一旁,霍的站起了身。 也不知道是触了皇帝的哪片逆鳞,忽然之间这么大火气,刘内侍赶忙跪下来,就见叶霖蹙眉道:“往年苗南也是这个时候来朝进贡?” 刘内侍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老奴依稀记得,苗南并非年年来朝,上一次来朝进贡还是在三年前。” 叶霖虽这么问,心里却清楚得很,苗南在雁朝以南,虽地狭多山,自然条件恶劣,但因为苗南人多会蛊术,因此历朝虽皆臣服于大雁,却始终没有被平定,而是作为一个附属国存在。进贡也不积极——毕竟国土狭小贫瘠,大雁却一向给几分面子。他是奇怪,前世这个时候还是苗南并不曾来京朝见,一直安分守己得很,怎么突然之间要朝见?据说还带着大礼。 前世这个时候叶修还没有死,一应事宜都还握在摄政王手里,叶霖忽然开始怀疑,不知道前世苗南究竟是未曾进贡,还是早在半途就被封维舟扣下了。 如今他已及弱冠,登基之后便将政务全盘接手过来,封维舟虽名为摄政王,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实权,不过空有其名罢了。可封维舟是什么人,他既能伙同封后害死先帝,能派出十几批高手刺杀于他,又如何能屈居人下?他应当清楚得很,叶霖现在不杀他,只是还未找出一个堂皇的理由。 叶霖立了苏家长女做了皇后,身后本就有平溪苏氏撑腰,前些日子又亲自主持了终试,尽力还了科场一个公平,天下读书人本津津乐道,封维舟怎么安睡?今次苗南进贡,他怕是不能安生的。 刘内侍只见叶霖沉着脸,大气也不敢喘,他侍奉了两个皇帝几十年,也没现在这样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刚想偷偷活动一下跪地的膝盖,就听叶霖叫他退下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一个头戴白色幂篱,一身雪白衣裙的婀娜人影被悄悄引进了勤政殿。 苏尧以为,可能是上次在秋御面前她的话说得重了些,叫叶霖失了皇帝的威仪,哪知道叶霖是因为克制自己才不去见她,只当叶霖是有些生气,左思右想,决定亲自登临勤政殿赔罪道歉。 苏尧从前手艺不错,便亲自下了厨做了点拿手的汤水,据说冬瓜荷叶汤是最解暑的,长宁虽在大雁北部,可到了七八月份还是酷热难耐,苏尧自己是热到懒得翻书了,估摸着叶霖每日公务繁劳,应是更累的。 带着锦鸢锦袖两个侍女,苏尧便顶着大太阳奔勤政殿去了。 到了门口,却见暑天里大殿门关得紧,一向在内服侍的刘内侍扣手站在殿外的屋檐下。 苏尧觉着奇怪,走近了便开口问道:“陛下在做什么?你为何在外边站着?” 刘内侍一见是皇后驾临,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叩首,刚想要抬着嗓子喊一声“皇后娘娘驾到”,就被苏尧制止了。“你只说陛下在做什么就好,若是他正忙,本宫不打扰就是了。” 见刘内侍吞吞吐吐地不说,苏尧心中越发疑惑起来,四下看了一眼,瞄到一个眼睛直发亮,看起来非常想要表现一番的小内侍,朝他一指,道:“你说。” 那小内侍见得到皇后娘娘垂青,立刻回答道:“陛下在殿内召见一人,白衣白帽,是个女……” 说到这,小内侍忽然顿住了,苏尧一瞥,只见刘内侍警告似的瞪了一眼那小内侍一眼,他便低着头不说话了。 苏尧心里发笑,也不甚在意,听到这儿心中明白了几分,便示意端着食盒的锦鸢锦袖两个侍女将食盒递给门口的内侍,对刘内侍吩咐道:“给陛下做了些解暑汤,掺着冰的,愿陛下凉快些。待会儿陛下谈完了事情,你便端进去,只说是本宫送来的,无需告诉陛下本宫来过。若是谈得久,那冰沙化了,就不好吃了,你便直接倒了,不要惊动陛下了。” 话毕,苏尧便一抬手,带着锦鸢锦袖两个侍女转身走了。 刘内侍松了一口气,刚要转头去瞪口无遮拦的小内侍,就见步履平稳的皇后娘娘忽然停住了脚步,偏过头笑道:“对了,提醒公公一句,手下的人,可要管教好了,莫要让他们给公公惹上灾祸。” 刘内侍冒了一后背的冷汗,紧着声地应下了。 等叶霖同白樊素问完又交代完一应事宜以后,一出门就看见刘内侍正谴着一个小内侍离去,那小内侍手上拿着一个食盒,纹路花样却是凤梧殿的。 “那是什么?” 小内侍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将食盒脱手摔在地上,刘内侍连忙解释道:“是方才娘娘……呃,送来的解暑汤。” 叶霖微微蹙眉,“既然是皇后送来的,这是要拿去哪里?” “娘娘说,若是冰沙化了,就直接倒掉,不必告诉陛下。”刘内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通常叶霖蹙了眉,就是要不悦了。只求老天别叫陛下殃及池鱼,这真的不关他们的事啊。 她来过了?叶霖危险地沉下了声音,“皇后来了,为何不请进殿内?” 刘内侍扑通一声跪下来,果然是要发火了,“娘娘说不要同陛下讲娘娘来过的事情,老奴……” “算了,将解暑汤端进来。”叶霖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转身走进勤政殿。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内侍就眼睁睁地看着尊贵又挑剔的皇帝陛下一勺勺地将那早就化透了的“荷叶冰沙”喝了个精光。 谁说陛下口味挑剔的,这不是很好养么,你看都喝到底了。刘内侍毫无危机意识地想。 放下玉勺,叶霖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抬手按住了眉心。很久没有尝到阿尧的手艺了,虽然早就化了,失去了本先的味道,可在他心里,却和从前一样美味。那是她亲手做的,为他做的…… 想到苏尧那个“不要说她来过”的吩咐,闭目半晌的叶霖忽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没想到人到了凤梧殿却被守在外边的锦鸢拦了下来,叶霖心生不悦,就听锦鸢毕恭毕敬地说道:“娘娘睡下了,陛下明日再来。” 叶霖一怔,她这是……生气了? 第48章 两难 熏香袅袅,锦袖刚给香炉里填了安神香,便被苏尧打发去休息了,方才叫锦鸢替了她守在门外,就听见叶霖来了。 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见他,胸腔里就像堵着一团无名火,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可还是无法痛痛快快地释然。 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若不是今日冒冒失失地做了解暑汤还亲自送过去,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苏尧背对着门口,侧卧在雕花轩窗下的软榻之上,一只手臂弯曲起来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红木嵌云石的扶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个薄册子,半天也没看进去一页。 听见身后有响动,苏尧只当是锦鸢。也懒得动弹,微微不耐道:“陛下走了便可,你不必再来复命的。” 想来尊贵如叶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子骄子一定未曾被拒绝过,此番吃了闭门羹,少说得有几天不会再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的苏尧,心里也不知道是痛快些,还是更郁堵些。 身后没什么动静,苏尧也不再理会,心里闷得难受,红唇边轻轻逸出一声叹息,抬手用那书背敲了敲脑袋,身子一滑,直接躺倒下来,闭上眼睛假寐了。 她自然知道在殿里的人是白樊素,除了白樊素,没人整天把自己完全裹在一片白色里,一丁点儿的杂色都没有。她也知道叶霖将她召到勤政殿是有正经事要商量,他并非是能做出白日宣/淫这种事来的人。可当苏尧被挡在勤政殿外边的时候,忽然之间想起白樊素看那人时的温存眼神,一下子就败了兴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大概就是这个心情了。 说到底,就算叶霖真的想要做些什么,她又有什么理由闹别扭呢?叶霖是皇帝,尊重她的意见不去碰她已经是破例,她哪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喜欢谁,宠幸谁?那恐怕已经不只是自私善妒那么简单了。 苏尧明白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可她今天就是不想见他,也不知道若是叶霖问她为何别扭,她要怎么回答。 那时候秋御说他们之间亲密无间,苏尧竟然还有几分动容,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这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她所不能做到的,哪怕是翻遍了古书典籍,也永远没办法从书中找到答案。 本想着假寐片刻,清醒清醒脑子,谁想到一闭上眼,就混沌起来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人走近,轻轻将她扣在脸上的书拿走,熟悉的气息萦绕上来苏尧没睁眼,自顾自地往里缩了缩,便跌进了一个十分柔软的怀抱。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苏尧这时候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都睁不开,她听见叶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无法开口回答。他说:“阿尧,你吃醋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尧惊觉自己心中已经将叶霖放在了极重要的地位,一时间想要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却连动动嘴唇的力气也做不到了。 几乎失去了身体控制权的苏尧猛地明白过来,她这是——梦魇。 像是一个开关的,苏尧沉沉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渐渐的,视线变得开阔明亮起来,苏尧看见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相府的闺房里,面对着那面绞花铜镜默默地垂泪。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大滴一大滴地滴落在梳妆台上,氤湿了台上的胭脂。 原来是上过妆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明明上了妆,盛装打扮起来,却又要对镜垂泪了。这不是她,这不是苏尧,是苏瑶。 苏尧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画面,就见梦里的苏瑶慢慢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来,周身雕刻精致,描金绘银好不华贵,正中上了一把锁,也是精巧。苏瑶将那盒子拿出来摆在梳妆台上,就没了动作,只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苏瑶,你若不是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该多好。” 白嫩纤细的手指从拥金叠翠的发上拔下一根金钗来,轻轻一旋,便成了一把精巧的钥匙,苏瑶抬手用那金钗钥匙打开了紫檀木盒子,从内里掏出一叠信笺来。苏尧想要将那信看得仔细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只得干着急地看着苏瑶一张一张将信笺看完,神色忧伤甜蜜,叠好放回那盒子里,又从盒子中掏出了一个青花瓷瓶,小小的,完全可以握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 还没等她想清楚,苏瑶已经一抬手,果决地将那瓷瓶里的液体倒入了口中,仰头灌了下去。苏尧在这一刻仿佛与梦里的苏瑶产生了通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慢慢被抽了出去,身子一软,从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滑落下来。 苏尧听见苏瑶心里的声音,那么难受,那么决绝——“阿策,来生,我们再相守。” 视线随着苏瑶合上的眼睛缓缓暗下来,却有一股刺骨的痛慢慢从心底生起。原来苏瑶不是因为跪了那一夜的祠堂而死,她是自杀,是殉情……她是那样刚烈的女子,是驭马的好手,她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跪了一夜祠堂便一梦不起?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她是自杀。她就说为什么她一醒过来,苏夫人和周遭的侍女先是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丝欣喜都没有,慢慢才回过神来。苏相对她如此冷淡,必定是错堪了是非,以为她妄图假死悔婚? 苏尧现在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苏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苏尧在半梦半醒间直冒冷汗,叶霖却丝毫没有发现异常。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喜欢将后背留给别人,留给他,青天白日的竟然也能睡着,还睡得这般沉。抬手将那单薄的女子抱起轻轻放到宽大柔软的凤榻之上,叶霖忍不住悸动,就着俯身的姿势,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阿尧,若是你真的吃醋了,我必定十分高兴。” 叶霖旋身在金丝楠木的雕漆凤榻上坐下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从不离身的折扇,望着睡梦中微微蹙着眉毛的苏尧怅然失神。 明玉阁是他手底下在野的一枚暗棋,是整个大雁最大的消息集散点,他将白樊素叫去勤政殿,只不过是问问她,苗南究竟因何突然进贡,奏折里说得那个大礼又是什么“惊喜”。他没想到苏尧会在这个时候找他,她一向避他不及,也没想过,苗南的这件事,竟然和苏尧有关。 明玉阁现在掌握的消息,是苗南派出了几百名蛊师,护送着许多奇珍异宝,稀缺药材。更重要的是,同来的还有苗南王室的王女,打算同大雁联姻。苗南的朝贡队伍已经快要到华州,再有两日,便可抵达长宁了。 雁朝如今适龄的皇子只有已经被软禁于长宁的宁王,不安分的端王,以及马上就要弱冠的四皇子叶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适龄贵族。 宁王与端王心思不轨,叶霖是绝对不可能将苗南王女许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的,那无异于亲手为自己埋下祸患。可四皇子叶霁他是看着长大,比谁都清楚叶霁自幼便无人疼爱,无论如何不会再在亲事上受委屈,他身为兄长,也不可能将他往火坑里推。他又从前世知道他的姻缘,他将来的良人断然不可能不是正妃,苗南王女又不能做妾,左右都是棘手,只能另做他想。 更何况他如今新登帝位,后宫空置,朝中大臣尚且虎视眈眈,苗南此时来朝,心里必定打着将王女送进皇宫的算盘。若是前世,他也未必会在意,只当那王女是个透明人,摆在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倒是省心。可他重活了一世,知道苏尧心底的坚持,不敢有一点的闪失,哪怕他根本不打算临幸这个王女,就单是将她放在宫中,也怕苏尧心生芥蒂。 今日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透彻如苏尧,必定知道勤政殿里的女子时白樊素无疑,也知道他不会做些什么,可她还是赌气了,自顾自回到凤梧殿里和自己别扭,也不肯见他,不肯同他说。 叶霖最怕的就是隔阂,他是真真切切的体会过,夫妻间的隔阂会造成多大的裂痕,那裂痕一旦出现,就算弥补的再完美,也还是不能回到从前了。他不愿重活一世,自己和苏尧之间再也隔阂,他也经不起她再一次离去。 可到底要怎么办呢? 叶霖抬手抚上那人莹白如玉的脸颊,触手却是一阵濡湿的冰凉。 她哭了,在梦里,是因为什么?可是为了他么? 叶霖俯下身,伸开手臂将她抱在怀中,埋头在她散发着淡淡发香的颈窝里,低低地呢喃出声:“阿尧,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49章 朝觐 苏尧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凤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苏尧一向不喜太明亮,凤梧殿里没有长明灯,只因锦鸢就宿在外间值夜,留了一盏灯在外间,此时昏黄跳动的灯影却叫苏尧有几分疑惑。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梦梦了多久,只觉得眼角有泪,心也疼得难受,坐在凤榻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高嗓音叫了锦鸢一声,才觉着肚子咕噜噜叫着,是饿坏了。 她今天去勤政殿寻叶霖时正值晌午,没想到吃了闭门羹,回到凤梧殿也没心思吃东西,便一直没有摆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睁眼,就已经是深夜了。 锦鸢听见苏尧的声音,连忙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惊喜道:“娘娘醒了?” 苏尧“嗯”了一声,揉着肚子扫了一眼四周,她记得半梦半醒间叶霖来过,好像还偷亲了她,只是后来掉进梦魇里,便不知道后来的事了,“陛下什么时候走的?” 锦鸢歪头想了想,回答道:“陛下申时三刻左右便走了。晚膳的时候又来过,只是娘娘还没醒,便只将糕点留下了。” 锦鸢是伶俐人,又在苏尧身边呆了许久,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从前东宫的糕点,见苏尧揉着胃,立刻起身去外间几上将食盒取了来,在苏尧面前摆开了。 “现在又是什么时辰?”她到底被梦境魇住了多久?为什么只觉得是一会儿的事,睁开眼睛天都黑了,连晚膳的时间都过了。 锦鸢掐指一算,笃定道:“已经过了三更天了,再过段时间,陛下就要早朝了。”皇后娘娘不会想现在去找陛下? 苏尧却只是点点头,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吃吃地笑。这人真有意思,中午她去送了解暑汤,晚间他便来送了糕点?倒是礼尚往来,一点都不含糊。她们这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虽然苏尧一向觉着,这两个词形容夫妻的词,并不是在描绘幸福的婚姻生活。 嘴上吃饱了,苏尧脑子也开始运转起来,想到梦里的场景,不禁蹙起了眉毛。她要找到那个梦里的紫檀木盒子。总觉得苏瑶死的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一叠的信札也另有隐情。从前她只一心向前,不问苏瑶的过往,可苏瑶的过往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活。这叫苏尧终于决心一探究竟,试图了解她的这个宿主的人生。 “锦鸢,你从前在我屋里的时候,见没见过一个紫檀木盒子?四周雕着花纹,带着一把锁的那种?”苏尧皱着眉比划了一下大小。锦鸢自幼便跟在苏瑶身边侍奉,了解的自然多一点,她醒来之后再未见过紫檀木盒子,不知道苏瑶自尽后,又发生了什么。 锦鸢却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来,道:“娘娘好端端地提起这些旧事做什么?锦鸢都不记得了,娘娘不是也忘了么?” 苏尧见锦鸢这般样子,更加坚定了苏瑶的死另有隐情的信念。看样子锦鸢不但知道,还知道得不少。扬起眉毛,苏尧道:“你必定是知道的了,我先前确实忘了,只是方才一梦,叫我都想起了以前。我原是自尽的,可为何你们都告诉我,我是生病?我昏迷以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她从未对锦鸢发过脾气,原以为这样诈她一诈,锦鸢便能实话实说,可锦鸢只是面色难看的使劲儿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不想说?”苏尧咧嘴一笑,明艳的脸上那笑容却有些渗人,“锦鸢,你可是我从相府带来的唯一一个侍女。” 锦鸢自然知道自打苏尧醒来,对她极好,心中也是将苏尧当做唯一的主子,未曾起过什么歪心思,只是苏相曾经严禁她提起那事,她亦是左右为难的,可见苏尧这个模样,她今日若是不说,苏尧必定不会再留她在殿内侍奉了。 咬咬牙,锦鸢俯身便是一个叩首,道:“并非奴婢不想说,只是……只是……那日不是奴婢当班,是锦瑟姐姐在旁服侍,等奴婢和相爷夫人赶到的时候,娘娘已经昏死过去,个中细节,确实是不知的。” 锦瑟又是谁?苏尧一蹙眉,她竟不知道,自己还曾有过一个叫锦瑟的侍女。想来在锦瑟当值的时候出了事,相府也不会留下。“怎么没见她,可是被发卖了?” 锦鸢这时候忽然哽咽起来,摇摇头道:“奴婢只知道娘娘昏迷以后,锦瑟姐姐当天晚上便自缢了。” 自缢了?这苏瑶做事还真是干净,留给她一个难题了。 苏尧哀叹一声,抬手覆上眼睫。 太平元年八月十九日,苗南朝觐的队伍顺利抵达长宁京驿馆鸿胪寺卿亲迎,次日新帝同苏后于衍禧殿设宴,接见三百名蛊师和苗南王第七位王女。 苏尧穿着一身深紫襢衣,盛装逶迤,高高的发髻上钿钗绮丽,挺直腰板,十分劳累,心里只想着那紫檀木盒子的事情恍然失神,没在意身侧英姿挺拔、气宇轩昂的那人时不时地拿眼睛瞄着她。 冠冕堂皇的寒暄一番后,苗南使者果然提起了正事,将一直未曾露面的苗南王女引荐了进来,说明苗南想要联姻的想法,便昂首站在殿下等待叶霖的反应了。 百官只见苗南王女银饰叮当地款款走进殿内,修身红色长裙将曼妙的身姿展露无疑,脸上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浓丽的勾人眼眸,顾盼流辉间不知道勾去了多少人的魂魄。高高坐在大殿之上的苏后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了,没想到这人一出现在殿中,竟难以分辨,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 那王女也是落落大方,往高高的王座之下站定,俯身施了一个苗南大礼,便脆生生道:“苗南王女廖沐兰代父王向陛下问好。” 叶霖心思全没在这劳什子的王女身上,他一心都放在身侧心不在焉的那人身上。自打那日苏尧去勤政殿撞见白樊素,他已经吃了三四次的闭门羹,这两天始终没见到苏尧,苗南王女的事也未曾同她商量,心里没底,哪里顾得上别人。因此,叶霖只是扫了廖沐兰几眼,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和兴趣来。 百官看叶霖这整个眼睛都快要掉到苏尧身上的态度,联想到之前屡屡被压下的有关充实后宫的奏折,心中更加笃定,叶霖是忌惮苏后和苏后身后的平溪苏氏的势力,也不好说话,你悄悄我,我瞧瞧你,竟然就将堂堂苗南王女晾在了大殿之下。 廖沐兰却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羞怯女子,见叶霖并不理会她,竟然坦坦荡荡地高声道:“父王将臣女送至长宁京,便是有想同大雁联姻之意,想必朝觐的折子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不知道陛下有何打算,明白与沐兰指示了便是。” 百官暗自啧啧,到底是偏远苗南出来的女子,如此直白大胆,丝毫没有廉耻之心,如同未曾开化过一般,却叫他们耻笑了去。 叶霖这才将目光从苏尧身上收回来,沉默了一两秒,道:“京中尚未有适龄皇子,朕见你年龄亦是未足,不如在京中等上一年,待明年六皇子弱冠,再与你完婚如何?” 廖沐兰却是一撇嘴,朗声道:“早闻六皇子殿下风流倜傥,天下无双,必定是红颜良配,只是六殿下尚未弱冠,沐兰等待不及,恕不能从命了。” 叶霖蹙眉,还未说话,便见百官中走出伊人来,正是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摄政王世子封策。 “陛下何必如此为难,臣倒是有个好办法,不知可不可与陛下说来听听?” “你说。”叶霖声音冷淡,若是封策想要他将这个廖沐兰讨了去做世子妃,听起来是虽是万全之策,他却决计不可能答应下来的。廖沐兰是苗南王女,身后代表着苗南王族,若是叫摄政王府得了她,那还得了? 没想到封策确实是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道:“陛下新登帝位,已过弱冠之年,如今空置后宫也不稳妥,这王女正是貌若天仙,何不收入后宫去,封上一个妃子,不但空得美人,于两国修睦亦是好事。” 此话一出,原本就活络了心思的百官更是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眼风大作,窃窃私语不绝如缕。 叶霖敛眉,没想到封策会这样横插上一嘴,亦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何意,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珠帘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苏尧,新下一沉,刚要反驳,就听那廖沐兰吃惊地“咦?”了一声。 放眼看去,廖沐兰却是没羞没臊地指着封策欣喜道:“这是哪家公子,确却是气势非凡颇合臣女眼缘。若陛下不肯纳沐兰为妃,也不要将臣女乱许,便许给这位公子!” 漆黑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50章 赖皮 没等叶霖出言拒绝,一道清淡的女声忽然响起来,声音不大,却叫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处。 “王女这说得是哪里话,苗南王既然不远万里地将你送来长宁,必定是希望两国皇室亲如一家琴瑟和鸣,你要下嫁摄政王府,却是什么道理?” 说话的正是始终沉默地端坐在珠帘后皇后的苏尧,此时却有些随意,一只胳膊搭在凤椅的扶手上,以手撑着尖尖的下巴,容光摄人的脸上竟染了几分玩味的笑意,没在乎旁人的眼光,只继续道:“还希望王女记住,既然来了我大雁境内,便是我大雁的子民,有些主,王女便做不得了。” 黑眸蓦地望过来,死死地盯着她的侧脸,似乎想要分辨出她那莫名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苏尧坦坦荡荡地偏头对上叶霖的一对黑瞳,放柔声音道:“如今后宫着实匮乏,想来此绝色美人能纳入后宫,甚好。陛下说,是不是?”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隐隐已经在长宁城传为“善妒”的皇后娘娘竟然主动提出将廖沐兰收入后宫,叶霖更没想到,此时一双黑眸已是暗流涌动,身侧的手指慢慢缩紧,低低轻唤了一声,“阿尧!” 苏尧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用眼神制止了叶霖即将失控的情绪,目光向下瞄去,果然见居于百官之首的那人向前一步,叩了个大礼道:“臣以为娘娘所言极是。” 叶霖偏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苏相苏序。 是了,同摄政王府与苗南勾结在一起相比,将廖沐兰纳入后宫显然更加保险,这人既然对封策生了好感,若是放在宫外,假以时日封策施计勾/引,想必是一勾一个准的。如此祸患,莫不如放入后宫,在眼前好好看着。封策原是何意他不甚了解,可廖沐兰这一示好,分明是把他往唯一一条路上逼。苏尧和苏序这般,又叫他不得不顺水推舟了。 叶霖不说话,苏尧便笑着将他望着,百官见皇后和苏相都松了口,连忙一个一个跟着附议了。眼见着大殿跪了一片,廖沐兰路痴一个骄傲的笑容,将头高高扬起来,道:“陛下可有定论了?” 半晌,那人完全没有任何感□□彩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响起来,“此事容后再议,王女暂且住在芷汀宫。” 说完这句话,叶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直到奉见结束,也不见他再露过一丝一毫的笑意,仿佛他人虽在这里,心却早不知道飘去了何方。 倒是宴饮结束后,苏尧拖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往回走,身后的一十二个宫女忽然都低下头停住脚,规规矩矩让出一条路来。苏尧刚要回头,手腕便被急匆匆追上来的那个人死死地扣住,稍微一带,便将她拉进了熟悉的胸膛里。 叶霖有些恼怒,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拥抱却并不温柔,咬牙切齿道:“苏尧,你不要赌气。” 苏尧笑。她什么时候和他赌气了?他就以为自己是那样一打就翻的醋坛子?未免太小瞧她了!他敢说不知道将苗南王女和封策放在一处有多危险?还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对封策没了心思,以为自己是见不得封策娶别人才…… 不,她不能再想,其实她现在别别扭扭患得患失猜来猜去的模样,同赌气吃醋又有什么区别?苏尧及时打住了自己越开越大的脑洞,推开叶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阿尧没有赌气。陛下不是很清楚么,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看起来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为社稷为江山,可他前世为了江山社稷一辈子,茕茕孑立了一十二年。他不要再做那样的皇帝,如果做一个好皇帝便意味着失去她,他宁可做一个昏君!更何况,他现在哪有什么资格谈失去,他何曾拥有?! “阿尧,你可知道,后宫之事一旦松口,往后的麻烦便会不绝如缕。”她今日这样表态,往后他拿什么堵住群臣之口?难道真的叫他开出一个后宫来? 苏尧却是耸耸肩膀,迈开步子继续朝凤梧宫走,语气轻快道:“陛下是天子,陛下若是不想做的事情,纵然是群臣又如何?苏家是决计不会在这事情上逼迫陛下的。” 这天下虽是叶家的天下,天下的清流,却是苏家的清流,若苏序支持罢黜后宫,自然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搪塞,保准叫那些心术不正的大臣们无话可说。不过,好端端地在皇宫里放进这么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苗南美女,苏尧心里也是有些膈应的,叶霖心思虽定,可保不齐那王女使出什么邪术来叫他就范。 因此,苏尧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过身,笑道:“虽是有些逾越,可阿瑶还要提醒陛下一句,太艳丽的花,往往都带/毒,陛下若是有心采摘,可千万寻了旁的采,不要以身犯险。” 她到底还是心中有所芥蒂的,叶霖不怒反笑,快走几步与她并行,戏谑道:“这你大可放心些,放着我大雁最娇艳的牡丹不采,哪还有心思去看旁的庸脂俗粉。” 苏尧侧头瞪了叶霖一眼,这人说话太没个正经了,哪里是一个皇帝该说出的话,嗔了一声“胡说什么呢”,便抬腿走了。叶霖笑而不语,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也一道朝凤梧宫去了。虽然苏尧不承认,可叶霖觉着,自己盗取苏尧芳心的计划,明显是有些进展的了。 用过了午膳,也不见叶霖走,只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同自己对弈,侧面清俊摄人,唇边泛着一点笑意,玄色广袖长袍以紫丝暗绣了龙纹的袖口露出半截修长白皙的手指,当窗执子,衣袂同墨发随风微动,好不风雅恣意。 自己同自己下棋还能笑得像一朵花一样,也是稀奇。苏尧早就换下了一身盛装,只穿了素色单衣外罩一件同色绣梅纱衣,头发也挽得随意,伏在不远处的案几上眯着眼看了又看,也没能看出这人到底想要干嘛。对心思已经动摇的苏尧来说,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啊!苏尧抬手按了按眉心,叹上一口气,怎么着,他打算赖在凤梧宫不走了是吗? 不只是苏尧,就连锦鸢和锦袖也觉着奇怪,陛下还真是阴晴不定,若是不来,便几日也见不着人影,若是来了,又赖在这儿不走,往常用过了午膳,皇后娘娘都是要小憩半个时辰的,今日陛下在此,皇后娘娘自然不能将他扔下去睡觉,眼见着哈欠连天,伏在案几上眼皮都快打架了。 不多时,在梦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的某人终于放弃治疗,直接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锦鸢比锦袖胆子大些,知道苏尧这样姿势睡着醒来必定是要难受的,刚想出声提醒莫名其妙跑这儿来钻研棋艺的叶霖,就见那人放下棋子,起身朝睡着的苏尧走去。 叶霖轻轻将苏尧抱起来便往里间走,心里却是一片柔软。从前她也总是嗜睡,他在一旁批奏折,这人陪在他身边,次次都是很快就伏在一旁睡着,醒来又哼哼唧唧地吵着脖子疼。 穿过一道纱帘,有帘脚的流苏穗子扫过苏尧的脸,那人也许是觉着有些痒,忽然动了动,一只手下意识地搭上他的肩,嘴上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自顾自把脸往叶霖怀里埋了埋。 锦袖只看见缓步往里走的皇帝陛下忽然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儿,低头亲了亲怀里那人的眉心,仿佛是在克制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朝前走了。她从来没见过叶霖如此珍惜过谁,那时候破例将苏瑶带入紫宸殿她们就该知道的,尊贵的太子殿下都肯为她脱鞋子,想来以后一定是会成为母仪天下的人的。 她算是幸运,因为原来在东宫同苏尧有过几面之缘,才能从叶霖送来给苏瑶使唤的那波人里脱颖而出,成为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心里感恩,更希望帝后能够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兴许那样,一向清冷的皇帝陛下,才会时常露出这样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因此,锦袖很快抬肘顶了顶一旁发怔的锦鸢,悄悄地退了出去,遣了门口的宫娥,亲自守在门口了。 苏尧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也就自然醒了,迷蒙间睁开眼看见那张清俊的容颜,眸色深沉缠绵,只当自己是在做梦,笑了一声嘟囔道:“怎么又梦见你了。” 叶霖微微一怔,继而欣喜万分,追问道:“你从前梦到过我?”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过他么? 苏尧却在听见这话时一下子清醒过来,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来,那人果然还好端端地坐在一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登时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陛下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应该在窗前的榻上下棋吗?不不不,他难道不应该回勤政殿处理朝政吗?!怎么会在她的床边? 叶霖却是垂睫浅笑,道:“你莫要害怕,我只是想看一会儿你罢了。” 第51章 选你 许是这人说话时太温柔,许是苏尧沉梦初醒脑子还不灵光,总之,苏尧竟然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时辰了,陛下怎么还没走?” 叶霖抬手将她微微凌乱的鬓发整理好,也不甚在意她言语中的抗拒,微笑道:“今日不走了,待会儿叫刘内侍将折子送过来,晚间同你一起用膳。” 苏尧眨巴了两下翦水秋瞳,见叶霖的的确确是没有想走的意思,只好略带尴尬地翻身从榻上下来,用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 奔着梳妆台去了。她好像没什么理由将叶霖赶出门去,只能硬着头皮当他是透明人了。 对着镜子捣鼓了几下头发,没留神儿竟然将耳上的一只珍珠耳坠刮了下来,苏尧“啊呀”一声,伸手摸了一下举到眼前,触目是点点血迹,耳垂也有点火辣辣的疼。苏尧在心中哀鸣了一声,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就见坐在榻边的那个人忽然站起了身朝自己走来。 苏尧愣愣地看着叶霖比她还要熟练地从梳妆台某个抽屉里取出白纱和伤药膏来,将她的手拨开,俯身仔细地帮她处理伤口。此时叶霖低着的头近在咫尺,修长的手指拂过苏尧的耳朵,带着点凉意,又平添几分温存,苏尧听见叶霖无可奈何的宠溺声音在身旁响起,“你啊,总是把自己搞受伤。” “陛下怎么知道伤药在哪里?”苏尧没经大脑思考便问了出来,一脸茫然,叶霖一共也没来过凤梧殿几次,又次次都是坐一会儿就走,她都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这人竟然比她还熟悉?这不科学啊。 叶霖也不正面回答,笑得神秘兮兮,搪塞道:“就是知道。” 这人又开始耍赖了。苏尧耸耸肩,算了,随他高兴喽。胡思乱想间,那人已经从身后转过来,将那只刮掉的耳坠重新帮她带好。苏尧眼见着无限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长睫几乎扫过她的脸,神色却专注得很,轻手轻脚地像是怕她耳朵又疼起来,眉宇间是细密蹙起的温柔。 气氛忽然就变得暧昧起来,苏尧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莹白的脸颊也慢慢染上粉色,见他这般心无旁骛,又不好将头撇开,心里砰砰地跳,连带着呼吸都放缓了起来。那人却似浑然不觉,细心地将那珍珠耳坠替她带好,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偏头看看她,忽的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苏尧再也不能继续装作无动于衷,干咳了一声,垂头道:“别看了。”再看她的脸都能煮熟鸡蛋了! 叶霖“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移开,欣慰唏嘘道:“我们阿尧这么好看,哪能不看呢?” 苏尧一时语塞,一句“我们阿尧”说得如此熟稔,叫她心里一软,几乎融化在那温存的语气里。叶霖是个情话小能手,而她一向意志力不够坚定。在脸颊即将烧起来之前,苏尧眼角瞟到大殿门口捧着一摞子奏折正在踌躇的刘内侍,眼珠转了转,道:“陛下可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最好看?” 叶霖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苏尧一下子推转过去,后者喋喋不休道:“陛下专注认真的模样最好看了,所以陛下赶紧去批阅奏折,刘内侍都在门站了半天了!” 憋了半天最后就冒出这么一句又嫌弃又敷衍的话来,叶霖大笑,挥手叫杵在门口的刘内侍将奏折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刘内侍从未见自幼清冷的叶霖如此朗声笑过,直觉得这个人眼角眉梢都是暖意,是从心底涌出的愉悦,心里也高兴,痛快地“哎”了一声,就听见那人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以后奏折便直接送来凤梧殿。” 诶? 苏尧倒比刘内侍先激灵了一下,叶霖这意思,还真是要赖在凤梧殿不走了,感情这是要把她的寝殿当做办公室啊!那她去哪里待着? 想着,苏尧连忙开口道:“可是陛下……” “嗯?”危险的声音,那人眯起的眼睛隐隐带着丝威胁的意味。 苏尧看他这般,嘴里的话蓦地收住,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闭着嘴巴指了指案几上的奏折,便蹑手蹑脚地跑去一边的软榻上看翻话本子了。这皇宫是叶霖的皇宫,这天下是叶霖的天下,叶霖想在哪里待着她是管不着也管不了。 叶霖也是见好就收,不再去烦她,他早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见苏尧蜷着腿倚在软榻上看得认真,便安静坐在,一旁批折子去了。 也是相安无事,直到晚膳,两个人都是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交流,也不觉着尴尬,刘内侍立在外边,只觉着屋里那两个人才真的称得上是琴瑟和鸣,相濡以沫,不觉心中想起先帝和先太子妃来,那也是一对璧人,只是可惜没有当今陛下这份福气。 这么看着,慵懒倚在一旁的苏尧忽然将手中的话本子一合,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案前专心批折子的某人闻声停下笔来,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问道:“看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了?” “看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想来许多事情着实都没有对错,只看不同选择,倒是各有道理。”苏尧将话本扔到一旁,趴过来,道,“陛下觉着,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实在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那人却是认真思考过,道:“那要看是选什么了。” 苏尧见叶霖是认认真真的,也来了兴致,歪着头想了想,道:“古来红颜薄命,帝王无情,不说别的,只说江山美人,非要陛下选一个,陛下怎么选?” 一旁听风的刘内侍悄悄抬起眼皮来看了看案几前支着下巴一副认真聆听模样的皇帝陛下,心里替口无遮拦的皇后娘娘捏了一把汗。前次也是,今次也是,皇后娘娘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转挑些一不小心就要触怒龙颜的话来说。江山易改,美人迟暮,这等千古难题,怎么会想着问出来。从古至今,多少帝王是弃了江山择了美人,最后落得一个贻笑千古的骂名,又有多少铁血君王,亲手将挚爱拱手送人,虽流芳百世,却含恨而终。 有时候假设是吸引人的,因为你总忍不住去想未来遇见的一百种情况,想知道和你携手同行的那个人究竟会作何选择。只是许多假设是不能问出口的,如果你不问,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平平淡淡相携一生也是妥帖,可一旦问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皇后说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苏尧问完并没有指望着叶霖能够回答,其实她心中自有答案,就像叶霖登记前那个月华如练的晚上,她站在长宁城最高的城墙上说过的话一样,相比于被爱,对一个君王来说,被人惧怕更为安全些。慈悲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叶霖他,当是一个以江山为重的贤明君王。 可她却忘记了那天叶霖的回答。听完苏尧的问题,叶霖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果决地回答道:“选你。” 苏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些天她心性不定,兴许是犯了幻听的毛病,“陛下说什么?” “我说,随他江山美人,我只选你。” 苏尧一愣,动了动嘴唇,嗓子却堵的厉害,还没找到自己的声音,就听见叶霖柔声解释道:“你若是不喜欢,待这江山四平八稳,我便带你去潋滟山。” 那时候随口说来的话,没想到他还记得。苏尧不能否认这一刻眼圈有些湿润,被他这份细心,被他这份不管不顾的承诺,虽则她从来不信山盟海誓,可她能分辨出,无论日后如何,此时说出这饭话来的叶霖却是真心实意。 多好,这世上有一个人,视你为珍宝。 “陛下这样说,不觉着自己并非一个明君么?” “何为明君,何为昏君?阿尧,从前你不是说过,成王败寇尽风流,这史书,都是人写的,我只求一生无虞,身后之事,不甚在意。”叶霖一字一句说道,心里却涌起千言万语。 他知道苏尧从来不喜欢皇宫,不喜欢长宁,她说长宁太冷,冬天太漫长,她喜欢一年四季鲜花次第开放不谢的淮南,她喜欢自由自在,一生一双人泛舟江湖。 从前他顾虑太多,做不到,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答应过她,将来就一定会办到。他是重活一世的人,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叫叶昱,他会很聪明很懂事,会做一个好皇帝。等到叶昱弱冠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他就带她去淮南,去潋滟山,去许多前世她独自踏过的地方。这一次,苏尧不会孤单,他就在她身边…… 第52章 打赌 那一天,帝后之间关于未来的设想是在御膳房的晚膳提醒声中结束的。苏尧觉着自己情绪有点失控,趁着摆宴的混乱,抬起手抹了抹眼睛。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尧的没心没肺叫她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哭的,可这一刻,认真考虑两个人未来的叶霖,几乎叫苏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们是真的可以有未来的。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把你计划在他对未来的期许里,那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打算永远跟你在一起? “怎么,是不饿,还是要我亲自喂你?”那人戏谑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苏尧抬眼去看早就坦然落座、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朝她微笑的人,默默地腹诽,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那些戳心的话来,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大概没人见识过,这个样子的叶霖有多么勾人! 苏尧摇摇头,心思全没在吃饭上,埋头吃了好一会儿,眼前蓦地多出一截玉箸,夹着她最爱吃的菜,无比自然地放进她的碗里。苏尧整个人都僵起来,慢慢抬起头,就见尊贵的皇帝陛下镇定自若地露出一个笑,道:“不吃菜?” 啊?苏尧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白米吃下了半碗,却一口菜都没有夹,尴尬地咳了一声,扫去心中的胡思乱想,如常吃饭了。她一向对别人防备,也不喜旁人太过亲近,苏尧不知道为何独独面对叶霖的时候会例外。实际上,这个人确实是以一副不容拒绝的霸道姿态闯进她的世界里,无可回避,只得接受的。 叶霖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游天外的苏尧,看着她想都没想将他夹过来的菜吃掉,心中升起隐秘的欢乐,她不抗拒他,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有时候叶霖隐隐地觉着,这个姑娘已经爱上自己,只是她还不自知罢了。 一顿晚膳就在这样的思索和注视中度过了。吃过了晚膳,苏尧想着叶霖总该走了,已经做好了送客的准备。她现在需要好好静静,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可叶霖吃完了晚膳便自动自觉地坐到案前批折子去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尧蜷着腿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拨着先前叶霖留下的半局残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这个看起来要赖在凤梧殿不走的人。 从午间叶霖跟着她来凤梧殿开始,这人就像长在凤梧殿里了一般,任她上下打量,完全不动声色。苏尧心里别扭,却不便多说,只一味地打发时间,不觉间竟有些困倦,心中想起一事,忽然正襟危坐道:“不知道这几日陛下可否给阿尧行个方便,阿尧想回相府看看。”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过分,自从那日长宁城宫变,她夜半离开相府,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想来叶霖应当不会拒绝她。紫檀木盒子的事情始终横亘在她心里,堂堂书香世家的大小姐箱匣中为何会有毒/药,锦瑟又为何而死,那紫檀木盒子现在何处,里边又有些什么,都是个谜。她身处皇宫,只带来了锦鸢一个人,锦鸢又什么都不知道,想来只有亲自回去琢磨一番,才能摸到线索。 叶霖停笔沉吟了片刻,道:“这几日焦头烂额,却是忘了你新嫁省亲之事,的确该回去看看,不如明日罢朝,我陪你回去。” 这人是疯了罢!苏尧连连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为此罢朝,自古以来并无此先例,陛下日理万机,阿尧一个人回去便可。” 正说话间,方才被一个小内侍唤出去的刘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了殿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道:“陛下,娘娘,方才芷汀宫来信儿,说是苗南王女忽然患了急症,发热不退,叫陛下去看看呢。” 话一说完,苏尧便笑起来,心中案子感叹这王女倒是入乡随俗得很快,只不过是暂住皇宫,还没有封位份,就已经开始用上妃嫔争宠的伎俩了。莫说叶霖未必宿在凤梧殿,就算真的宿在了凤梧殿,也同他宿在太极殿没什么区别。 叶霖看她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禁蹙起了眉。她还笑?难道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心中不忿,因此扭头对刘内侍吩咐的口气里也多了几分厌烦,道:“叫太医院看了便是,无需来扰朕与娘娘。” 刘内侍心中委屈,是,他也知道对尊贵的皇帝陛下来说,一百个苗南王女的死活也抵不过皇后娘娘的一根头发重要,可是……毕竟苗南王女的身份还未定,人家还是苗南的七公主,若是在大雁的皇宫里出了事,传出去无论如何也有损大雁的威仪不是。况且他方才已经先去瞧了,那王女的模样着实吓人了些。 “太医院已经过去了,皆是束手无策,因此才来劳烦陛下。” 束手无策?没等叶霖说话,苏尧已经笑着开了口,道:“苗南长于巫/蛊/医/毒,以苗南王室为甚,她身为苗南王第七女,连她自己都不能治上一治,太医院如何能有用,还是快些去淮阳长公主府将徐大公子传来罢。” 那人在潋滟山上待了许久,甭管是巫/蛊还是毒/药,总能分辨清楚? 刘内侍抬眼去看叶霖,就见若有所思的皇帝陛下点了点头,十分赞同的样子,当即领了旨,去淮阳长公主府寻徐慎言了。 叶霖起身想走,忽然又顿住,扭头看住蜷腿坐在一旁的十分慵懒的苏尧,黑瞳里情绪翻涌,道:“阿尧,你陪我去。” 苏尧“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人,还真是非要同苗南王女完全撇开关系呵。不过她倒确实想要去凑个热闹,当即一抬胳膊伸出手去,道:“好啊。” 叶霖展颜一笑,将她拉起来,两人这才相携离去。 芷汀宫里。 水绿色的轻纱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层层扬起,异香充盈在整个空间里,层叠床幔后伸出一根细长红线,隔着屏风跪了一地的太医,靠近屏风处,一位太医正闭目沉思,一只手搭在红线之上,正是在隔空把脉。 一只细嫩白皙的手忽然搭上了那红线,轻轻一拨,紧接着响起一阵清越笑声。那闭目的太医蓦地睁开眼,正要训斥这捣乱的女子,就见墨发明眸,身穿素色长裙的姑娘仰着头对正往芷汀殿里迈的皇帝道:“陛下的太医院就是这样望闻问切的吗?” 那太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仔细去看,这才看清那女子素色的裙角正以银丝暗绣了一只展翅于飞的凤凰,猜测是尚未谋面的皇后娘娘,心中一沉,便听见皇帝的声音,“你们先退下。” 苏尧耸耸肩膀,看了看叶霖,得了他的默许,便绕过屏风,一掀帘子朝床榻走了。 柔软宽大的缎面被子上,白日里生龙活虎的姑娘此时正脸色潮红,闭着眼,长而卷的睫毛搭在脸上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正在昏睡,一只手腕上系着红线。 苏尧负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道:“行了,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廖沐兰闻声睁开眼睛,浓丽的眼睛里波光盈盈,就扫视了一圈,见里间的屋中空空荡荡只有苏尧一个人站在当中,眼神一暗,叹了口气,失望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怎么,你以为会是陛下?”苏尧好笑地看着睁着大眼睛咕噜咕噜不知道又在计划什么的廖沐兰,道:“听我一句劝,在大雁的皇宫里,还是安分些好,不要打陛下的主意。” “怎么,娘娘是怕沐兰将陛下的心抢走吗?”廖沐兰躺在床上,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说起话来比苏尧还要直白,以为苏尧会有些神色变化,没想到那人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着她悠悠道:“以你的身份,你觉得有可能吗?” “娘娘还不知道,在苗南,有一种情蛊,”廖沐兰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道:“若是给人种了这个蛊,中蛊之人便会爱上种蛊之人,言听计从,终生不渝。” “你以为自己有机会?”苏尧耐心地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坐下来,“姑娘别傻了,有我在,就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娘娘可是一向如此自信么?”廖沐兰忽然起了兴致,慢慢撑起身体坐起来,道:“不如沐兰同娘娘打一个赌如何?就赌一个月内陛下会将沐兰封妃。若是沐兰赢了,娘娘便不能霸着陛下不放;若是娘娘赢了,沐兰就把那情蛊送给娘娘,叫陛下今生今世对娘娘不渝。” 今生不渝么?听起来好像很有诱惑力。如果用了情蛊,她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和他在一起,毫无顾虑了。苏尧眯着眼耐心看了廖沐兰一会儿,慢慢道:“没兴趣。” 第53章 扶风 “方才切脉,可切出什么?”赶着徐慎言还没来的空挡,叶霖负手立在芷汀殿的外间,蹙眉问那跪了一地的太医道。 为首的路太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方才将手搭在那红线之上,便被半路杀出来的皇后娘娘搅了局,可见皇帝陛下毫无愠色,便也知道这皇宫内外的传言不假,帝后之间相处模式怪异,说不清究竟是恩爱还是疏远。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道:“王女脉象十分虚浮,恐不是我大雁的病症。” 正说到这儿,方才进了内间的皇后娘娘一挑帘子转了出来,笑道:“可不是脉象虚浮么,你这酸腐太医,只知道男女有别,却不知道那红线连着的根本不是王女的手腕,而是一截床柱,木头而已,能切出什么脉。” 她又想起原先相府里的庸医,心里调笑若是有朝一日她因病而死,必定在病死之前就先被庸医医死了,廖沐兰确实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发热,可她也是实实在在地捉到廖沐兰将那红线系在床柱上,不知道是故意戏弄太医,还是真的想把病情形容得夸张些。 想来毕竟是古人,哪里懂得什么专业素养,若是叫他们知道有一个世界,男人也可以做妇产科的医生,想必一定会慨叹伤风败俗?这些鸿沟,还真不是轻而易举地能消除呢。 路太医瞟了一眼皇帝陛下,见他听闻皇后的话便蹙起了眉,心下一沉,一时间磕头如捣蒜,口中只念“老臣糊涂”,一味地告罪。 叶霖看着心中厌烦,挥挥手叫那一众太医退到殿外去,这才拉了苏尧的手过来,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既然娘娘如此果决地拒绝沐兰,想来娘娘也是有绝对的自信,便等着沐兰出手!” “你身为苗南王女,好好的留在苗南,等年岁到了下嫁个好人享一世荣华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不远万里来我长宁……大雁这些年对苗南并不苛刻。”苏尧不解,苗南忽然进贡实在是没有道理,这姑娘明显的目的性也叫她生疑,“若是你愿意,大雁亦可将你完好送回,决计不会影响你的声名,何况苗南奔放,就算你此时回去,亦不耽误你再觅良人。” 苏尧劝得苦口婆心,虽然这姑娘好胜心重,又来自诡谲的苗南,可苏尧挺欣赏她这份坦率,若是能不伤害她,苏尧也愿意做个善良的人。 没想到廖沐兰听到这话却是蓦地眯起眼睛,咬牙切齿道:“为何?娘娘坏了沐兰的姻缘,沐兰便来坏娘娘的姻缘,便是这样简单。沐兰怎么可能会再回去?” 再回去,也回不去从前。 “你是说摄政王世子?你真喜欢他?”苏尧有点吃惊,那时候廖沐兰指着封策说要嫁给他,苏尧一直以为是廖沐兰故意逼叶霖就范,哪曾想竟是她想多了,这人是真心实意地要嫁给封策? “什么封策?”廖沐兰却愣了一愣,随即狡黠地笑起来,摇摇头,神秘兮兮道:“原来你不知道?呵,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苏尧听她装似语无伦次的话有些不解,难不成这人是烧坏了脑子不成,还是她其实只是了解了一个表象…… 正琢磨,就听见廖沐兰幽幽地问询:“娘娘可还记得顾扶风么?” 顾……扶风? 苏尧大脑一片空白,心却忽然鲜活了起来。顾扶风,这又是苏瑶的故人么?难道苏瑶从前还去过苗南不成?苏尧不敢再多逗留,只怕精灵古怪的廖沐兰看出破绽,匆匆留下一个背影便出了内间。 此时叶霖问起她,她却如何同他说起此事。顾扶风是谁,跟叶霖有没有关系,她是不知道的。因此,苏尧只是摇摇头,低声说了句“晚些时候再同你说”。 叶霖骤然听到这话,不觉心中荡漾,即便他知道苏尧并没有留他在凤梧殿的意思,只是……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从前那人在床榻之上的百般温存……打住!叶霖闭了闭眼,心中无奈感慨,他早晚有一日是要被苏尧逼疯的。 沉默中,芷汀殿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吵杂声,紧接着一道青衣素袍便出现了门口,人淡如水,正是从淮阳长公主府赶来的徐慎言。 苏尧此番再见到徐慎言,要比从前亲切了许多,从前他总是冷淡疏离,上次硬闯皇宫,却是展现了几分真性情。这个人是真的冷到了骨子里,哪怕是那夜从文德殿杀出一条血路来,也没见他皱一下眉毛。偏偏徐慎言前两次见她都眉头紧锁,这叫苏尧更加好奇,那时他在东宫想同她说些什么。 徐慎言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朝叶霖和苏尧行了礼,得了应允便直接跟着叶霖拐过屏风掀过纱帘朝里屋去了。 苏尧在一旁瞧着,心里啧啧几声,只道徐慎言却是从不避讳行医,上次在东宫撞见她和叶霖也是,这次给王女诊病也是,还有他的那些灵丹妙药,往后若是生病,可能要包在徐慎言这个“神医”身上了。 徐慎言却是干脆利落,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便和叶霖一同从里间说着话出来了。看样子廖沐兰也没有什么大碍,徐慎言出手,还真是立竿见影。 叶霖一出来便被宫人寻去勤政殿了,这边应付送走徐慎言的事情便交给了苏尧。苏尧同徐慎言出了芷汀殿,眼见着要分道扬镳,忽然心下一动,道:“本宫想着仔细了解下王女的病情,不知道徐大公子可否去凤梧宫一坐?” 徐慎言只看了苏尧一眼,便点头应下了。 “不知王女究竟是患了什么急症,这病来如山倒,怪吓人的。”苏尧一边说着,一边朝凤梧宫走去。廖沐兰也许不单单是苗南进贡而来的王女,她似乎是为苏瑶而来,似乎是……裹挟着什么怨恨而来的。这叫苏尧不安。 徐慎言倒是轻描淡写,“一种蛊毒罢了,太医院的太医们未必行走江湖,到过苗南,不知此蛊也有情可原。” “徐大公子也去过苗南?”苏尧隐隐地觉着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慢慢将她网住。封策,叶霖,廖沐兰,徐慎言,还有那个未曾见过的顾扶风,苏尧见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仿佛都早就熟识,可是没道理,没道理这些人自幼生长在平溪的苏瑶全都见过。这个人的过去似乎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清白无二,反而叫苏尧觉着,在自尽而亡的苏瑶身后,隐藏着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徐慎言这时候微微停住了脚步,淡漠的深棕色双眸盯着苏尧看了几秒,才漠然道:“未曾,只是曾结识过一个苗南人,同他切磋过罢了。” 苏尧点点头,徐慎言寄情山水行走江湖,潋滟山无门户宗族之见,包揽异才,他见过不同的人也是不足为奇,认同道:“潋滟山却是个人才辈出的好地方。” 徐慎言却是摇了摇头,平静地纠正道:“不是在潋滟山,是在平溪。”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凤梧宫外,苏尧一只腿刚迈进凤梧殿,听徐慎言这么一说,脚下步子顿时凌乱,差点摔进去,多亏了徐慎言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这才没丢人的摔出个狗□□。 苏尧被徐慎言拉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恍若被晴天霹雳劈过一般一片狼藉,徐慎言说他在……平溪结识过一个苗南人?他去过平溪,他见过苏瑶! 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她就蹙着眉毛,那时候她完全当做是见一个陌生人的样子,没人告诉她,她见过徐慎言啊!想必这人早就心有怀疑了…… 苏尧咳嗽了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叫自己平静下来,做着最后的挣扎,“本宫自打前次生了大病险些去了,就忘却了许多事情,从前的诸多事宜都忘了干净。徐大公子既然去过平溪,想来是见过本宫的,这些日子没能将你想起来,倒要请徐大公子不要介怀了。” 徐慎言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大反应,淡然道:“娘娘亲临府上时在下便已经想到。当年承蒙苏老先生指点迷津,并未在平溪逗留许久,说来也是惭愧。” 苏尧见徐慎言这般好糊弄,稍稍放下心,心中又想起一件事来,试探性地问道:“如此说来,徐大公子可还记得在平溪遇见的苗南人姓甚名谁?” 总该不会就是…… “顾扶风。”徐慎言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来。 苏尧敛眉,吩咐左右退下,掩上殿门,刚想问他顾扶风是何人,却忽然听得徐慎言幽幽地吐出一句询问来,却似惊雷乍响,惊得苏尧手中的茶杯猛然坠地。 这才是一直以来困扰着徐慎言的问题,是徐慎言那日想要同苏尧确认的事情。 他说:“娘娘可否是借尸还魂?” 第54章 相救 青釉金边的茶杯摔得粉碎,茶香零落一地,徐慎言垂眼盯着那一滩水渍,知道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就是覆水难收。 他怎么会知道?这事若是叫许多人知道,只怕要将她绑了,在大庭广众下活活烧死!虽则大雁开放变通,可借尸还魂这种事,总归是太过于玄妙诡异了些。 苏尧手心里都冒了汗,踌躇间见那人抿着嘴轻轻笑了,安抚道:“娘娘不必惊慌,在下只是想要确认一番,绝不会同其他人提起。” 苏尧将信将疑,心中更加疑惑的是,为什么徐慎言会如此淡定。看他并不惊讶的样子,似乎借尸还魂只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他问出这个问题的语气,也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也许是因为那夜并肩浴血,也许是因为徐慎言身上这股子与生俱来的淡漠反而叫她觉着安全,苏尧直直地看着徐慎言半晌,才慢慢说道:“徐慎言,我可以相信你吗?” 后者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徐大公子若这样问,我也不必隐藏,确如你所说,只是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在下在潋滟山修习时一并从了千金阁和落星阁两艺,能看出娘娘并非真身,也不算奇怪。只是不知道……”徐慎言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原本应当失落的心情反而有些释怀,这时候语气有些迟疑,是在纠结该不该问,“娘娘从何而来。” 苏尧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历,想了想,才晦涩地说道:“我来的那个地方……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一个……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从来不曾怀念。有关那个地方的记忆,在醒来十分便残缺不全。那个地方,也许她永远都回不去。 徐慎言眼色一沉,低声叹了一声,不知是在惋惜早早离开人世的苏瑶,还是在同情独自踯躅于异世的苏尧。 那是个机敏的姑娘,只可惜当年相识,他便一眼看出,苏瑶短命,活不过及笄之年。淮阳长公主府上再次见面,徐慎言便察觉出不对,当年那个注定早夭的姑娘非但没有死去,反而隐隐地出现了皇后命格。他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出了错,直到春猎他救下苏尧,才确定这副美丽的壳子里早就换了主。 苏瑶精于骑射,性格好强刚烈,无论如何也不该那般手足无措,就算是失忆,也不该失了下意识的水准。 苏尧听得这一声低叹,不禁有些愧疚,她是白白占了苏瑶的好皮囊,却叫总是叫旁人失望伤心。不过说开也好,她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实在太过于沉重,若是能有一个人同她分享,日子也能轻松些。“我本名也是苏尧,尧舜禹的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不必再拘泥于那些礼法,无人时便唤我苏尧就好。” 徐慎言却是摇了摇头,认真推辞道:“娘娘虽然不是苏大小姐,可却实实在在是陛下亲封的娘娘,是大雁朝的皇后。” 苏尧沉默片刻也不打算再同他争辩,徐慎言有自己的坚持,想来她多说也是没用,只岔开话题道:“既然徐公子知道我不是苏尧,也必定知道,苏瑶从前那些事情,我是一概不知的。徐公子可否告知阿尧,顾扶风究竟是谁?” 顾扶风? 目光投向遥远的天幕,思绪渐渐飘回到了景和年间,飘回了那些飘着大雪的回忆里。 徐慎言是淮阳长公主府的长子,按理说应该顺应安排进入弘文馆,学期年满顺理成章地参加科考,以他母亲淮阳长公主的地位,即便是拿不到状元,也会有个大好前程。 只是赶巧,他不是生在长宁,而是生在淮阳长公主去华州国寺祭祖的途中一处落脚的驿站。他是寤生,随行没有太医,淮阳长公主收了不少的苦,险些搭上性命。恰有一银发童颜的男子投宿隔壁,自言是潋滟山人,可助淮阳长公主生产,那时情势急迫,死马尚且当做活马医,也顾不得许多规矩,只好寻了一个接生婆来按着那银发人的法子去接生了。 没想到竟然真的母子脱险,淮阳长公主无以为报,那银发人却是看了看襁褓里的徐慎言,道:“潋滟山向来讲求缘分,这稚子与潋滟山有缘,若是回报,便在这稚儿七岁时送去潋滟山,待到弱冠,潋滟山必将完璧归赵。” 因此,他便自幼师从潋滟山。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落星阁的师父,也就是十九年前的银发人忽然叫他下山,去平溪书院请教苏老先生。他方才离开潋滟山,去了平溪,认识了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苏瑶,和当时被摄政王送到平溪的摄政王世子封策。 他本天性平和,在潋滟山熏染已久,对人对事极为淡漠,虽同处平溪书院,可平日里并不同其他平溪弟子来往。因为淮阳长公主长子和潋滟山两阁弟子的特殊身份,一直是独居在平溪书院外的另一处私宅。 忽然有一天,正是大雪漫天的日子,门口了来了两个人,年岁大些的男子后背背了一个人,年岁小些的姑娘带着个白狐裘滚边的火红斗篷,一张小脸在红包相间的兜帽里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徐慎言一眼就认出了这小姑娘是苏老先生膝下极为疼爱的孙女苏瑶,想来身后那个冷着脸的男子一定是同苏瑶形影不离的摄政王世子封策了。开口询问来意,就见那小姑娘忽然一把捉住自己搭在门上的手,急切道:“阿瑶求徐公子帮帮忙,徐公子医者仁心,必定能妙手回春的对不对。” 徐慎言被她冷不丁这么一抓,也有些晃神,迟疑地点了点头,将那二人连带着封策背上昏迷不醒的人一道让进屋中去,道:“这是何人?” 封策没说话,又是苏瑶抢着回答的,“我和阿策在平溪书院的后山上发现的这人,看装束是苗南人。大约是在山上遇到了风雪,险些冻死了,徐公子快救救他!” 苗南? 徐慎言一面朝那苗南人走去,动手检查起那人,一面疑惑起来,平溪苏氏以乐善好施名誉天下,苏老先生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自也是菩萨心肠,苏瑶和封策救下这人倒顺理成章,只是……“苏大小姐和世子为何会在如此雪天去后山?” 苏瑶语塞,抬眼悄悄去看封策,小脸红的像是苹果一样,就见一直不说话的封策开口道:“闲着无聊,去看看雪景罢了。徐公子不必拘泥于此,还是快些将这人救治了!” 徐慎言见二人并不想说,也没再问,他着实也不感兴趣,检查间碰到那人腰间的信物,才明白为何苏瑶和封策会将这人送来这里求他,而不是回平溪了。 双蝶阡陌玉佩,衣饰华贵、昏迷不醒的这个人,即使不是苗南王族,也一定同苗南王族脱不了干系。平溪昌盛百年,从不涉朝政,自然也不想同苗南王族有任何牵扯了,这人若是送到苏家,估计也就任其自生自灭了。 将苏瑶和封策支出了内间,徐慎言一番针灸下来竟然还真将这个险些冻僵的苗南贵族救了回来,一掀开帘子,坐在一边的小姑娘便立刻窜上来,眼睛亮亮闪闪,语气里透露出真切的关心,“他能救回来吗?” “大约明日就会醒来,只是他四肢经脉皆有损伤,看来需要静养些时日了。”徐慎言实话实说,就算救回来,如果不静养,这人也必定是废了。 苏瑶一听这,闪亮亮的眼睛便暗淡下来,片刻之后又忽的睁大眼睛,楚楚可怜地哀求道:“徐公子医者仁心,必定不会丢下他不管的……是不是?” 徐慎言本来并不十分在意这人死活,但见苏瑶这般上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苏瑶这才放心地同封策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的晌午,这人才幽幽转醒,彼时徐慎言正在窗畔看书,封策没有来,苏瑶坐在一边的木桌上打瞌睡,见到那人醒了,连忙站起身来,欣喜道:“你醒了?” 那人狭长的眼眸左右打量了一圈,确定屋子里这两个人毫无敌意,才低低“嗯”了一声,道:“你们救了我?” “公子是哪里人,为何会昏迷在平溪书院的后山之上?”苏瑶眨巴着眼睛,疑惑地在一旁坐下来,问道。 徐慎言原本对这人也不在意,只是未来半月这人要在独屋同自己朝夕相处,底细终究是要知道的,因此也留意了几分。 只见那人顿了顿,道:“顾扶风,我叫顾扶风。” 顾扶风,苗南巫咸顾南山的独子,那个时候,已经同苗南王的第七女订了婚约。却不知道为何,他会出现在距离苗南王都千里之外的大雁平溪。 徐慎言说到这儿,就见苏尧忽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沉沉地叹了口气。 与苗南王第七女订了婚?那不就是—— “既然娘娘破了沐兰的姻缘,沐兰自然也不会让娘娘好过。” 那不是就……廖沐兰? 第55章 不甘 芷汀殿里。 视线慢慢地划过朱漆雕花的绮窗玉户,透过随着夜风轻轻扬起的水绿轻纱,最终落在那扇红木屏风上,绣面上正是绣着一对泛舟游湖的璧人。 廖沐兰在床榻之上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起身下床去一面柜子前敲敲打打,翻出一个象牙小瓶子来,倒出一颗红色丹药,想也没想便仰头吞了下去。 眼睛扫过一旁的铜镜,潮红的脸渐渐褪去了颜色,变得白皙起来。 廖沐兰直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纤纤玉指抚上自己的脸。她一向知道,这张脸很好看,很勾人,如果她说自己第二,整个苗南无人敢称第一。即便是在地大物博的苗南,也寻不出几个比她美的人。 苏瑶算是一个。从前她还未见苏瑶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无数次的描绘过那个人的模样,果真见到,却还是惊艳。苏瑶算是国色天香的那种美,容色倾城,端坐在一旁,果然是有书香世家出来的大家闺秀那般雍容文雅的气度。可偏偏性格又太随性,一双美目清澈见底,却叫人捉摸不透。这种诡异的违和感反而叫人难以移视线。 可廖沐兰知道,这一天的朝堂之上,占尽风头的还是她廖沐兰。苏瑶虽美,却美得虚幻而脆弱,好像捉不住就要随风散去,不似她这般异域风情的艳丽,若是使些法子,不怕叶霖不会就犯。 那人离去前是怎么说的呢? ——“廖沐兰,不要在朕的身上浪费时间,朕永远不会纳你为妃。” ——“陛下坐拥天下佳丽,就仅仅差沐兰一个么?沐兰既然奉命来此,若是这样回去,必定要挨父王的责罚,陛下便当做行一桩善事,成全了沐兰罢?” ——“廖沐兰,你记住,大雁的皇宫,永远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朕的皇后。” 话毕,那人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一片玄紫的衣角,很快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 廖沐兰抬起头,透过轩窗去看那深蓝天空中的一弯残月。她知道叶霖一定是去凤梧殿寻苏瑶了。叶霖便是时时事事都将爱人放在心上的人。就像,顾扶风,她的扶风。 她是苗南王最宠爱的第七女,从小娇生惯养,因为自己是苗南王后嫡出,偌大的王宫里向来横冲直撞,旁的妃子惹都不敢惹一下。 在出生后的第八年,她在御花园里遇见了顾扶风。 彼时那人还是翩翩少年,身为巫咸独子,地位尊贵,就连她的父王都要避让几分,她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坐在树枝上朝下边倚树读书的顾扶风身上扔果子,得带那人之注意后,只笑着对上那张微微有些恼意的眼睛,蛮横道:“你是谁?竟敢在御花园里撒野。” 顾扶风也不生气,合上书,狭长的眼眸笑笑地盯着她看,直到把她看得有些发毛,“扑通”一声从青冈树上栽下来,摔得龇牙咧嘴直叫疼,在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我是顾扶风。” 他说“我是”,而不是“我叫”,言下之意这苗南没人不知道顾扶风的,可偏偏廖沐兰懵懂无知,撇着嘴嘟囔了一句“待我向父王告上一状,报仇雪恨。” 走出没多远,忽的又被那人叫住,廖沐兰回头,就见那站在树下的少年微微蹙着眉,一字一顿道:“七公主,请务必记住我的名字。”因为不久的将来,这个名字将在你的生命里不可抹去。 廖沐兰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七公主的,抖了一抖便转身跑走,徒留那读书的少年露出玩味的笑容。 小孩子忘性大,转眼就忘了自己在御花园无理取闹拿果子打过人,也就忘了那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究竟是谁。因此,当三天以后,廖沐兰被带到派给她的侍读面前的时候,她竟没有一下子认出来,原来这人就是顾扶风。还是顾扶风,端端正正地伸出手,将那果子递过来,她才想起来,撇撇嘴“哇”地一声就开始哭,旁人哄都哄不住,骇的她父王都失了分寸,亲自将她抱在了怀里,好说歹说才止住了她的哭声,道:“扶风以后便是你的侍读,你们可要好好相处。” 那时候廖沐兰乖乖地点了头,可实际上,好好相处?所谓的好好相处就是在他的画上胡乱添笔,悄悄撕掉他写好的字,有事没事在巫咸大人的面前说顾扶风的坏话,以及对尊贵的扶风小大人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顾扶风也是好脾气,整日来任凭她欺负,也不生气,旁人先是觉着不可思议,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一物降一物,七公主就是扶风大人的克星,这点谁都知道。 等到扶风弱冠的年纪,也就自然而然地廖沐兰定下了婚约,只带廖沐兰足了生日,两人便完婚。据说这婚约还是顾扶风亲自去和苗南王要的。 世人皆说扶风大人爱极了七公主,到最后就连廖沐兰也这么认为。 可那时候她太任性,吵着闹着不答应,非要顾扶风去寻一株“镜中星”的花来,才肯答应这婚约。 这“镜中星”也不是空口无凭的捏造,而是传言中生长于大雁平溪山的雪中的一种奇艺植物,晶莹剔透,十分还好看。只是苗南人去大雁,无论如何都要费些周折,何况大雁偏北,气候寒冷,哪是说去就去的。 两人相持不下,最终还是顾扶风妥协,启程去大雁寻找廖沐兰指定的“定情信物”。 看着顾扶风离去的背影,廖沐兰心中却是涌起一阵甜蜜。她母妃告诉她,男人都是善于遗忘的动物,若是想叫他记住自己一辈子不忘,就绝对不要轻易叫他得到。母妃是这样得到了父王的爱,廖沐兰以为,她也可以。 顾扶风这一走,却是山高水长,杳无音讯。等到廖沐兰意识到自己玩儿大发了,同巫咸大人和父王说明情况的时候,顾扶风已经进入了大雁境内,无处可查了。 从那时候起,廖沐兰便陷入了一种既恐慌又期待的状态,日日期盼的,从顾扶风带着“镜中星”凯旋,到只要他安全归来,顾扶风却始终没有回来。 很快,廖沐兰便到了及笄礼,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顾扶风却不在身边。廖沐兰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过任性了,追悔莫及的时候,顾扶风终于回来了。 只是他并没有带回作为定情信物的“镜中星”,不但空手而归,而且性情大变。 再见那天,她同顾扶风隔着一方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那人依然眉目清晰,风姿翩翩,比苗南任何男儿都好看。 这个曾经一字一顿躲对她说过一定要记住他名字的少年,再一次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七公主,对不起,我不能同你成亲了。我没法子骗自己,我已经不再爱你。 对于苗南人来说,没有结婚之前,若是一方反悔,就算是订过婚也完全可以推掉,何况顾扶风是巫咸的独子,身上流着神灵的血液。苗南王虽然不悦,却还是同意了下来。 廖沐兰隔着那一方荷塘,腿一软,差点摊坐在地上,就听见顾扶风情真意切的话来。 “对不起,七公主,我爱上了别人。” “那人是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单名一个瑶字,我在平溪山上遇见了暴雪,差点死于非命,是她救了我。” “七公主,你不能明白,当我历经了长久黑暗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容时,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我想要将她妥帖收藏。” “七公主,若是有一天,你走过万水千山,见过花花世界,你才会明白,从前你见过的,也许并不时是爱。你会遇见一个更合适的人,只是那人不是我。” 廖沐兰听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心中却是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当心终于坠落到谷底,廖沐兰却是笑了。 她终于明白,有时候过来人说得也不都是对的,每个人面对的未来都千姿百态。她从前只当自己是一尾自由游曳的小鱼,而顾扶风是她的湾。无论她闯怎样大的祸,那个人都会替她承担解决,就像鱼的湾,是永远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她不知道,湾也是会离开的,人都是会变的,不是所有人都会等着她,等她玩够了再回来。顾扶风不想等了,撒娇一不小心过了头,就变成了不可原谅的任性。 多可笑啊,她的顾扶风为了她的一句戏言不惜以身涉险去摘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花朵,最终,却在为她摘花的路上,爱上了别人。 那个时候廖沐兰只是想,苏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怎样能轻而易举地抢走她的扶风的心,怎么能抵得过她们青梅竹马七年的感情。 那时候她想,她一定要去大雁看看,去看看这个夺走了顾扶风宝贵真心又随意丢弃的姑娘,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56章 怒火 “你说顾扶风成了废人?”苏尧瞪大眼睛,已经不知道是这一天第几次惊讶了,徐慎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却丝毫没有惋惜。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废人呢? 徐慎言点点头,苏尧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却是实实在在地从那一段所岁月里走过来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顾扶风知道自己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太久,而导致经脉郁塞,再也拿不了剑的时候,是怎样从绝望到接受的。 那个人亦是风姿绝世,血统高贵,接受不了自己的一点点瑕疵。徐慎言想,就算他往后提不了剑握不了刀,也没有什么大碍,他是苗南巫咸的独子,以后要子承父业,他只需要在高高的祭台上俯视众生,只需要精通巫蛊便可,他不需要握剑,因为危险根本不会到他的身边。 也许他的父亲本不该教他修习武艺,一个人得到的太多,上苍总是要嫉妒的,此时上天收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部分,这个人便觉着失去了整个世界。 可是那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狭长眼眸里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封策本就对这人没什么好感,若不是陪着苏瑶,必定一次也不会踏进他的独居,苏瑶倒是时时来看望顾扶风,一来二去,同他竟然也成了朋友。 平日里,苏瑶没来的时候,顾扶风都是一个人沉默着躺在床上不说话的,那一双风华绝代的狭长眼睛里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更别说同徐慎言说话。徐慎言本就寡言,也并不在意,有时候看着这个人心如死灰的模样,也会微微质疑自己,救活这个人看他如此痛苦,真的要比任凭他死在大雪里要好吗? 何况这人只是经脉郁阻武功功力尽废,从此以后手无缚鸡之力,完全不影响他生活行动,又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需要人照顾,徐慎言并不能明白他为何能够消沉至此。 大概是第七天左右,始终卧床的顾扶风终于开始下床扶着东西走动起来,徐慎言只在一旁看着,并不上前搀扶,冷眼看着他一次次站起来又摔下去,再咬着牙站起来。 不知道是哪天,他在独居的小院里抬头观天相,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声线,回头,正是顾扶风,一身湛蓝窄袖胡服站在院中的一棵梅树下,眉目清晰,神情平静,微微蹙着眉毛,说道:“你看得懂天相?” 那时候顾扶风已经行动自如,只是不能剧烈运动,常人是看不出这个人身体有什么大碍的,举手投足间是常年教育规整出来的优雅神秘,一片星光下更显出那人的光风霁月。 徐慎言点点头,就听见顾扶风又道:“你就是那个从潋滟山到平溪求教的落星阁弟子?” 没等徐慎言回答,顾扶风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你可知道,平溪的‘镜中星’到底在何处?” “平溪根本没有‘镜中星’。”徐慎言淡淡地回答。顾扶风,苗南巫咸的独子,不远千里来到平溪,冒着差点冻死在后山的危险,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江湖传言里华而不实而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花?徐慎言觉着许是自己在潋滟山待的太久了,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也想不明白,爱情这种无用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惹人趋之若鹜。 徐慎言没法描述那一刻顾扶风脸上的表情,也许是无可奈何,更多的却是释然。两个人就此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顾扶风转身进了屋子。 从那天开始,顾扶风开始同徐慎言说话,交谈间才发现,原来这两个人竟然是十分默契,趣味相投的。徐慎言有关苗南的蛊/毒之术的了解,便是在那个时候,由顾扶风亲自教会的。他说的明白,徐慎言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做些尚且能做到的事了。 说到这儿,徐慎言忽然停了下来,垂下了眼睫,低声道:“娘娘应该已经了解了顾扶风其人,天色也有些晚了,在下告退了。” 苏尧正听得出神,没想到徐慎言戛然而止,一扭头,就看见紧关的殿门上的一道人影,十分眼熟,长身玉立于殿外的玉阶上,殿外院子里跳动的的灯火将那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殿门微微泛黄的门纸之上。 那是……叶霖。不知道他已经在殿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进来。 苏尧站起身来,刚要抬高声音叫外面守夜的锦袖将叶霖请进来,就见那人忽然一转身,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徐慎言也站起身来,行了个大礼,便规规矩矩地退出了殿外,临了提醒道:“恐怕陛下有所误会,在下先行告退了。” 苏尧跟着追出去,只见叶霖的一个玄色背影朝着寝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着那背影有些孤寂和悲伤,却带着莫名的怒火,就算那么远,也能感觉的到。 “陛下来了多久了?”苏尧皱着眉毛偏头问向一脸纠结站在一边的锦袖,后者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犹犹豫豫道:“来了许久了,听说徐公子在里面,便没叫奴婢们通报,只在一旁等着,方才许是累了,才回了寝殿那边。” 来了许久了?联想起那次拜访淮阳长公主府的时,叶霖的霸道与怒火,苏尧觉着这人可能是又犯病了,她若是不主动同他示好,这人有不知道要生多久的闷气,更糟些,若是他一时间发了狂,将她吃干抹净不留骨头,苏尧也是毫无办法的。真是不知道这人为何对徐慎言怨念这样大,自己明明同徐慎言关系良好,偏偏见不得她同人家说哪怕一句话。 难不成是觉得徐慎言比他要招人喜欢,被徐慎言比下去? 苏尧脑洞大开地想着,自顾自倚着门框笑起来,这人还真是……又小心眼又别扭。 锦袖见皇后娘娘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还能倚着门笑,心里不禁有些着急,她现在算是理解锦鸢姐姐的心情了,怪不得锦鸢姐姐总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皇后娘娘实在太不把陛下当一回事儿了。 抽搐了片刻,锦袖终于按捺不住,清了清嗓子,轻声提醒道:“娘娘不去看看陛下么?” 他明显是心中有火啊。 苏尧这才止了笑,抬眼看了一眼天色,道:“去肯定是要去的,再等会儿,现在去了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锦袖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什么枪口的,不过娘娘既然明白还是服个软比较好,她就放心了。做这两个人的侍女实在太累,不但要机灵懂事,还要负责调节两人的情绪。 等到苏尧不紧不慢地拾掇了自己,调整好心态,在深吸了一口气,朝叶霖寝殿去了。 门口照例是一十六个绿衣宫娥守门,殿门紧闭,透过窗纸却能看见殿内灯火通明,显然叶霖还没有睡。 刘内侍微微佝偻着背,面有担忧地站在一旁,一见苏尧款款而来,立刻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压低声音道:“陛下火气有些大,娘娘不如明日再来?” 苏尧只笑着点点头,火气大?她这不是来灭火了么,今日事今日毕,苏尧可不想叫叶霖压着怒火过到明天。“无妨,你让开,叫我进去便是。” 刘内侍见苏尧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劝阻,只让开身子,任由苏尧往前了。 苏尧踏上玉阶,退了一把殿门,竟是纹丝不动,心里好笑这人发起脾气来还要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么,抬手便朝门上敲去,一边敲还一边抬高了声音道:“陛下,你把门打开,我们谈谈。” 她今天还有事情同他说呢,方才不是说好了吗,再赌气也不该耽误了正经事不是。 半晌没有回音。 苏尧又敲了敲,那厚厚的殿门还是纹丝不动,苏尧也一股火窜起来,抬高声音道:“叶霖!你把门打开!” 刘内侍一听苏尧这不管不顾的直呼皇帝名讳,当即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劝阻,就听见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苏尧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子被殿内那人拽进了大殿。 “砰”地一声,沉重的大门重新死死地关上。 跟着而来的锦袖吓得缩了缩脖子,瞪着眼睛去看刘内侍,后者也是神色担忧眉头紧皱。 从前陛下就是太惯着皇后娘娘,一次次地纵容她的逾矩,这才导致皇后娘娘今天感直呼陛下大名。保不准一会儿这冷战就要发展成争吵了。 苏尧猛地被扯进了大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人死命抵在了大殿门上,劈头盖脸的吻落下来,苏尧躲避不及,直被他攻痴略地,无力还击。 叶霖不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夹杂着怒火的唇舌像是一个强盗,死死地扣着苏尧的肩膀,半晌才喘息着退开,黑瞳如墨,咬牙切齿,“苏尧,你还敢来!” 第57章 倾心 叶霖本就知道苏尧同徐慎言没什么,可今日他眼巴巴地从芷汀殿赶去凤梧殿,心里惦记着不知道廖沐兰同苏尧说了什么,赶过来安抚,她却关着门和徐慎言密谈。 什么事不能开着门说?! 叶霖不能否认,透过窗纸看到徐慎言的侧影的那一刻,他的思绪就已经被扯回了天启元年的那场离别。那时候苏尧想要离开,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在他忙着清查摄政王府的时候,关着殿门同徐慎言商量?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她终于决定不再同他共赏这歌舞升平,决定一走就是十二年音信全无? 他委屈,他不敢,他气不过,可这人也说不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叶霖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要耗费干净了,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廖沐兰,他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现在就将眼前这个睁大眼睛一副无辜模样的苏尧“就地正法”。她还敢生气,她凭什么生气?! 苏尧对着那双就要喷出火来的墨色眼眸却忽然偏头笑了。 人还被叶霖抵在门板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身后就是殿外,一众宫娥侍从都还在门口等着殿里的动静。自己刚才确实是不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该直呼他的名讳,叶霖现在就是将她拖出去斩了也不为过。 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破这人底线多少次,苏尧想,她也许可以去申请一下大雁古今记录了,妥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不就是仗着他爱她,拿她没办法么。 下一刻,出乎叶霖意料的,苏尧忽然抬手搂住了那人因为抵着她而微微弓起的脊背,踮起脚在叶霖唇边蜻蜓点水的吻了吻,声音婉转,带着点亲昵的嫌弃,“叶霖,你胡乱吃什么飞醋。” 叶霖在苏尧的手碰上自己肩背的那一刻便傻了眼,只觉得脑子都被抽了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在亲他?! 没等他反应过来,苏尧已经轻轻推开全身僵硬的叶霖,灵巧地从他身边绕开,自顾自地坐到一边的席子上,探手去勾身前的茶具,行云流水地沏起茶来。 “阿尧……”叶霖不敢相信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唇角,指尖残留着熟悉的淡淡清香,回过身定定地看着苏尧,黑瞳如星般闪烁。“你方才……” 苏尧手下的动作完全没有停滞,很快沏好了一壶茶,倒出一杯递给叶霖,脸上带点笑意,道:“看不出来?我在生气啊。” 她为什么忽然生起气来,还不是因为吃了闭门羹,叶霖竟然将她晾在门外不理她?若是她心里完全没有这个人,转头回去或者干脆不来找他便好了,何必和叶霖生气。说到底她还是输了,再理智再冷静,看得再透彻,也抵不过这人的美人计,一颦一笑早就印在了她心里,在她心田上扎了根。 她一向随性而为,虽在外人面前恪尽礼法,心底却从来不曾将那些陈规陋习放在心上,既然明白了自己是躲不过被他吸引,也就不再克制对叶霖的情感,方才叶霖将她按在门板上那一瞬间,苏尧就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她想要这个男人,那就一定要他知道她的心意。 男人白皙如玉的脸上慢慢泛起淡淡的粉色,叶霖伸手接过品茗杯,直接握在苏尧对我纤细手指上却不松手,苏尧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却拉扯不动,索性也不再往回抽,僵持中苏尧笑道:“怎么,只许你轻薄我,就不许我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叶霖这才将手松开,一肚子的怒气和郁堵已经烟消云散,轻易地被苏尧安抚,这时候终于平静下来,在苏尧身旁坐下来,松开苏尧的手,抬杯一饮而尽。 “只要阿尧愿意,我自然随时随地任君采撷。” 呃……苏尧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猛咳了好一阵,心里冤屈。明明是她一时兴起来调/戏叶霖,不知道为什么首先不好意思的反而是她呢? “你却说,你生什么气?”叶霖含笑看着手足无措的苏尧,心里十分满意,他现在是尝到一点甜头就心满意足,很难想象这卑微乞怜某人青睐的人是大雁朝的九五之尊。 苏尧佯装生气地横了叶霖一眼,小媳妇儿一般地数落道:“阿尧本是这样善妒的人,见不得陛下同旁的女子独处,心里不痛快,这是其一;陛下明明去了凤梧殿,却不肯进去,阿尧追出来,陛下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陛下同阿尧生闷气,这是其二;上赶子来寻陛下,陛下却关着门不见阿尧,这是其三。” 看看苏尧现在的娇憨模样,她还敢违着心说自己心里没他?叶霖只含笑将她望着,柔声道:“你若不硬生生地将我推给旁人,我怎么会旁的女子一眼?不,即便是你将我推给旁人,我何曾看旁的女子一眼?你说我明明去了凤梧殿却不进去,同你闷气,阿尧,你确实说对了,我就是在吃飞醋。你说我不见你,阿尧,你见过吃飞醋的人哪个是心平气和的?” 他们这算是……交心吗? 苏尧咬了咬嘴唇,胡搅蛮缠,“陛下如此妄自菲薄么?徐公子虽然也是无双的人物,可如何能比得上陛下?” 苏尧对我这个高帽戴的一点效果都没有,叶霖又一字一句地补上一句,“苏尧,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曾有自信。” 他比谁都清楚,徐慎言有一样东西,终其一生,他都不能给苏尧。苏尧性格随性洒脱,不喜任何束缚,可他的爱太自私,是绝无仅有的独占,他永远也不能给她自由。 所以,前一世她才能不惜一切地随徐慎言离开,抛下她们所有美丽的记忆,抛下她们可爱的儿子,抛下他一个人独自守着那无用的江山。 苏尧扶额叹息,是不是她之前太不将他放在心上,这个人才这样毫无安全感,才会完全忽视自己的魅力,这哪里还是初见时那个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 她本来是打算告诉叶霖廖沐兰同她说了什么的,可没想到同徐慎言的一番交谈牵扯出另外一些往事,顾扶风身份特殊,徐慎言又没有说完,她琢磨着这件事还是要瞒着叶霖,等她回相府找到紫檀木盒子,研究一番再同叶霖商量。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话要同这个委委屈屈的人说。既然她现在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再克制掩饰心中的好感,“那往后陛下便可放宽心了。徐大公子如何能同陛下想比呢?” 叶霖直接了当地微微倾身,吻了吻苏尧的脸颊,“阿尧,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第一次的,苏尧没有躲开,笑意弥漫的眼眸中波光盈盈。叶霖对上那双秋水般温柔的眼睛,不禁情动,探身从脸颊吻上红唇,抬起修长有力的大手,缓缓抚上苏尧洁净白皙的脖颈,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极尽温柔的吻,苏尧没有闭眼,只仔细地看着这个深深沉迷的男子俊逸的脸庞和情动的神情,心中某个地方渐渐融化殆尽。原来同心仪的人亲吻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尧的手已经攀上了叶霖的后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灯影下恍若一人。 也许是感受到了苏尧的配合,叶霖越吻越深,直至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抬手将脸颊绯红的爱人揽进怀中,叶霖轻轻逸出一声叹息,哑着嗓子抱怨,“早知今日,你又何必那般折磨我?” 嗯?苏尧被吻得七荤八素全身无力,脑袋抵在叶霖的胸前动也不动,脑子却还是很清醒,弱声反驳道:“胡说,我何时折磨你了?” 那人也不争辩,将她搂的更紧些,“苏尧,今天以前的每一天,你都在折磨我。” 是啊,她就是折磨他,明明知道这个人的爱意,却始终不肯相信,始终都在怀疑,折磨得他难受,自己也无法心安。若是她早些放开那些顾虑,早些承认就好了…… “叶霖,我爱慕你。” 那人猛地一怔,靠在他胸前的苏尧甚至感受得到那人心跳骤然变快,砰砰的全是甜蜜,出口的声音却很稳,“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慕你。” “没听清。” “我爱慕你,叶霖。”苏尧耐心地重复道,抬手环住叶霖劲瘦的腰。 “嗯?”那人像是忽然患了耳聋症,声音充满诱惑,“阿尧,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 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灯花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 苏尧感到奇怪,正要抬头去看他,就听见叶霖的忽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爱你,苏尧。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 久到,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58章 省亲 翌日,天刚蒙蒙亮,苏尧便唤来锦鸢和锦袖为自己梳妆,为回相府省亲做准备。 自从那天她深夜离去,还不曾见过苏夫人和苏璎,同苏序也只是在朝堂之上遥遥地观望一眼,不曾有什么言语交流。尽管她并不是真正的苏瑶,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间也将他们放在了心上,尤其是苏璎,也不知道这姑娘现如今怎么样了。 相府早就接到了皇后娘娘要回府省亲的帖子,想来也早早地开始准备了。 摇晃的凤辇之间,苏尧一身盛装打扮,撑着额头想昨夜的情景。 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太过抗拒,导致叶霖并不能够相信她的坦白。苏瑶昨夜虽然留在了叶霖的寝殿,但实际上两人还是分房而睡,苏尧一个人睡在龙榻之上,叶霖便独自去小书房凑合了。 苏尧有些尴尬,坐在榻上也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瞪着眼睛看叶霖收拾好一应事宜,转身朝小书房走去,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道:“你其实……呃……你其实不必这样,龙榻这样大,也……也可以睡下两个人……” 叫她这样怪不好意思的,霸占皇帝的龙床还要把皇帝轰去小书房的美人榻上将就,她这个皇后实在有些过分了。 听到这话,原本沉默着走到一半的叶霖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身定定地看着苏尧不说话,黑色眼眸里的火焰险些要将苏尧灼伤,见苏尧绞着袖子垂头坐在榻边,不禁莞尔一笑,大踏步地朝苏尧走来。 “苏尧,你这是在邀请我?”话音未落,那人已经一抬手,将苏尧按在了榻上,原本用发簪挽住的长发散落下来,铺满了床下的云纹床单。 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人含笑的眼眸,苏尧忽然想起成亲那天夜里,发生在凤梧殿里那桩难以启齿的事情,不知道怎的脸颊便慢慢红了起来,说话更加不清楚,结结巴巴的透露出她心底的紧张,“你……你你不能……”不能再像那天一样,要她做那样的事情。那算什么。 叶霖细细地扫过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心里释然,轻笑了一声,俯身在苏尧的眉心亲了亲,似笑非笑道:“苏尧,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除非,你自愿到我怀里来。” 话必,原本单膝蜷起压在苏尧身上的翩翩君子便忽的起身,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头也不回地朝小书房走去了。 苏尧能够留下来,他自然很高兴,可叶霖也知道,若是同苏瑶躺在一张床上,他绝对做不到熟视无睹,克制力这种东西放在苏尧身上,那便相当于零,苏尧是不在意,可他在意。 眼睁睁地看着叶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苏尧张了张嘴,终于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叶霖竟然就这么走了?是她方才说话有歧义么?无论是作为苏瑶还是苏尧,她还真的从来没有同谁像同叶霖那样亲密过,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害羞啊! 悲叹一声扭身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苏尧后悔万分地捶了捶被子,现在怎么办?叫她抱着枕头去小书房找叶霖?她做不出来!这个人平日里动手动脚的习以为常,怎么偏到这个时候忽然禁欲起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懊恼万分的苏尧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踏实,沉沉地就连叶霖早起上朝也不知道,那人在她床头站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将床幔一层层放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 等她睡醒起身,那人已经上朝去了,锦袖和锦鸢一脸暧昧的等在门口,待苏尧撩开帘子探出头,才快步走进来,笑着帮苏尧更衣打扮了。 苏尧被她们这副暧昧的样子弄得浑身不自在,心中的懊恼还未散尽,蹙眉道:“你们干什么这副神情。” 锦袖是宫中老人,知道的比锦鸢多,面子也没锦鸢那么薄,苏尧这么问,她便脆生生地回答道:“娘娘不知道,这皇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打圣祖开始,从未有过在陛下寝殿临幸后妃的先例,若非陛下爱极了娘娘,怎么会将娘娘留在寝殿里?” 昨夜皇后娘娘气势汹汹地来找陛下争吵,陛下又那么粗鲁地将娘娘扯进了大殿,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还以为是要大变天了,哪想到正是俗话说得好,小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合,不会有过夜仇。 锦鸢也眨眨眼睛狡黠道:“早些时候陛下去上朝,还叫奴婢们小心些,莫要吵到娘娘休息。难得陛下如此体贴,满心都是娘娘呢。” 苏尧:…… 她们还真是……脑内剧场很丰富啊。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是因为从来没有先例,所以叶霖才……苏尧摇摇头甩走脑子里的那些想法,哀鸣一声抚上了额头。 懊恼间摇摇晃晃的凤辇已经到了相府门口,苏尧在锦鸢的搀扶下貌似端庄实则艰难地下了辇,迎面就撞见一众苏家人都直溜溜地站在门口。她一露面,众人便一水儿地俯身行了礼,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苏序,此时也只得弯腰低头向苏尧行礼了。 苏尧眼见着平日里并未显出什么感情的苏夫人悄悄红了眼圈,心里竟也涌起了几分感动。她见苏夫人对待苏瑶的态度,不过是一个绝不能给苏家丢人、会呼吸的提线木偶(说起来苏序不也是这样),可真的分别过后,才见得一位当家主母的真性情。 目光再移开一点,紧紧偎依在苏夫人身旁的,正是她满心惦念的苏璎,小丫头还是像之前那般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顾盼流辉,一发现苏尧也在看她,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苏尧朝苏璎点点头,视线却扫到苏璎身边的一个陌生男子,眉眼同苏瑶有几分相似,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宠溺,想来就是宫变不久被苏序从平溪召至长宁的长子,她的哥哥,苏珏了。 听说苏珏一到了长宁便被安排进了尚书省,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户部侍郎了,平日里倒还能帮衬着苏序一些。 自古前廷后宫联系极为紧密,苏尧不求这人能帮扶她——说来她也完全不需要——只求他不要给叶霖添乱就好。苏家现在已经涉足朝堂太多,断不能像从前一般对于长宁的势力变迁无动于衷了,她不希望苏家成为第二个摄政王府,何况摄政王府现如今依旧是叶霖眼中的一根毒刺,一天不拔,便一天不得安宁。 客套的寒暄过后,苏尧便一个人回了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摒退了左右,敲敲打打地寻找起紫檀木盒子来。 既然苏瑶自尽后苏家人没人见过那盒子,想必一定是藏在某处暗格了,可她对苏瑶的过往全无记忆,只能凭着经验到处试探了。 一整个下午,苏尧都耗在了苏瑶闺房里,忙了个满头大汗也没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一时间有些气馁。不过很快,苏尧就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锦鸢三缄其口,苏夫人绝口不提的,已经死了的人,锦瑟。 想到这儿,苏尧忽抬高了声音,将守在外边的锦鸢进房中来,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锦瑟在何处自尽的?” 锦鸢哪想到皇后娘娘一个人乒乒乓乓地在屋子里翻腾了一整个下午,将她叫过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问锦瑟,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来,告饶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娘娘那日为何要那样做……娘娘还是饶了奴婢!” 她是洪水猛兽吗?苏尧无奈地抚上眉心,微微不耐道:“本宫是问你,锦瑟死在何处,同你有什么干系,你直接说了便是。怎么,连这也说不得了?” 锦鸢这才松了一口气,爬起来将苏尧朝下人房走了,一面走,还一面嘀咕着:“娘娘千金之躯,如何能亲临下人房,还好锦瑟姐姐缢在小院里的梨树下,不然若是有什么冲撞了娘娘,回头陛下必定是要将奴婢千刀万剐了的。” 苏尧只当平日里惯坏了锦鸢,关于她那些抱怨也就只当做耳旁风,并不曾往心里去,跟着锦鸢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罗落,倒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枝叶繁茂的梨树。 锦鸢停下脚步,指着那梨树回头对苏尧道:“就是这里了,锦瑟姐姐就是自缢在这棵梨树下的。” 苏尧点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可知道,那日锦瑟自尽前,可曾回过下人房么?” “这奴婢便不知道了。”锦鸢说的是实话,那时候大家都忙着救服毒自尽的大小姐,哪有人在意一个小丫头的死活呢,就连锦瑟的尸体,也是第二天快到晌午时才被发现的。不过,“那时奴婢正巧同锦瑟姐姐同屋,回去时东西未曾被动过,想来是没有的。” 苏尧点点头,心里大致有了一番想法,忽然指了指那树下的一处泥地,道:“找两个人来,将这里挖开。” 第59章 红尘 锦鸢早就习惯了她家娘娘的古怪行径,也不问原因,领了旨便扭身去寻人来挖地了。苏尧一个人在那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之下站了一会儿,仰头去看被枝条切割开的支离破碎的天空。 自缢而亡……锦瑟到底知道些什么,需要舍出生命去掩盖呢?苏瑶啊苏瑶,总是给她出难题。 锦鸢带着几个家仆回到院子时,就只看见皇后娘娘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桃树下,华美的衣袍灌满了风,猎猎地被扬起,整个人却站得笔直,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也不知道这样僵直着脖子会不会很难受?锦瑟啊,你知道我来看你了吗……不是苏瑶,不是你用生命去维护的大小姐,是我,来看你了。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并不知道尊贵的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挖一块泥地,这桃树也是百年的桃树了,虽然长在下人房里,可若是伤了根,也是不好的,因此下手都有些轻,大约挖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撅了有几尺深,也没挖到什么东西。不过皇后娘娘就站在一旁看着呢,他们也不好停手,挖挖停停,时不时抬眼看看苏尧,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 锦鸢走上前来,轻声道:“娘娘,这里风大,娘娘虽奴婢去那边亭中稍作休息,待会儿他们若是找到了,自然会来禀告的。” 苏尧却是摇了摇头。没有……难道她猜错了?苏尧蹙眉围着那桃树转了几圈,左右看了看,又指着一个地方道:“挖这里。” 家仆们不好多说,从前面那个坑里爬出来,便一锹一锹地挖下去了。这一次,没挖多久,便“呀”地一声,挖到一个物什。 一直负手站在一旁盯着他们看的皇后娘娘直起身来,挑了挑漂亮的眉毛,道:“挖到什么了?拿出来。” 几个家奴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跳进坑里将那粘着泥土的物什拿出来,却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大木盒子,上面落了一把大铁锁,怎么看都是粗制滥造,没什么稀奇。苏尧倒是摸着下巴凝视了好一会儿,指了指那大锁,道:“谁能撬开,重重有赏。” 得嘞,感情皇后娘娘这是来寻宝了。一个家奴听闻苏尧的指示,便抡着锤子敲开了。 不多时,那大锁便被敲了个粉碎,锦鸢机灵,一见苏尧紧蹙的眉头书舒展开来,便知道这次是找对了,连忙伸手将那大盒子打开,取出被旧衣物裹着的一个东西来。 抬眼看了看苏尧,得了应允,锦鸢便将那紧紧裹着的旧衣物剥开,不出苏尧意料地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来。 锦鸢拿着那盒子的手不禁抖了一抖,这才明白苏尧是来做什么的,这盒子不正是那时候锦瑟姐姐拿走、前两天皇后娘娘刚问过的那个紫檀木盒子么。 那盒子果不其然是锁着的,苏尧将盒子拿过来,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又命锦鸢仔细地将那大木盒子翻找一番,也不见梦中那把发簪样式的钥匙。 苏尧也没有耐心,一心想要打开盒子,遣了家仆来砸开锁头,几个家仆轮番试了试,竟没有一个人砸的开,其中有一个略懂机关术的家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奴才见这盒子做工精细,并非蛮力可打开的,若是一味地敲打,恐怕要启动了机关,里边的东西可就全毁了。” 苏尧一听吓了一跳,连忙叫其余几个家仆停下手来,仔细问道:“你既然略懂机关术,可知道这机关如何解开?” 没想到那家仆这时候却是怂了,摇摇头道:“奴才粗鄙。” 苏尧:…… 不过能将紫檀木盒子找到,她便不枉此行了,虽然不能立刻打开,但能人巧匠终归还是有的,带回皇宫里慢慢琢磨也倒是没什么。反正叶霖很少来找她,她整日里也闲的没事情做。 苏尧这么想着,叫锦鸢将那紫檀木盒子带回了闺房,便叫几个家仆将那挖出来的两个大坑填了。 没想到还没走到闺房,迎面竟然能碰到方才从书房办公归来的苏序。 她同苏序从来是没什么好说的,见苏序行礼,也只程式化地将他扶将起来,道声“爹爹”便算了,哪知道刚将苏序扶起来,就听见苏序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些时日你定是恨极了我罢。” 苏尧一怔,她是对苏序没什么好感,可也绝对谈不上恨,顶多是没有感情,之前将他当做一个惹不起的上司罢了。前日在朝堂上见到他,抛开自己苏氏女的身份,倒是对苏序多了几分赞许。 这确是一个心系天下的能人志士,平溪的生活优渥平静,他本不必出仕,更不必冒着风险站在当时还未得势的东宫一边。做平溪苏氏的长房和做风雨飘摇的朝廷里的一个宰相,对苏序来说,本没有什么大分别。甚至前者更加闲适安逸。他临危受命出走江湖,比出山的孔明其实不差在哪里,想来也是有一番济世情怀的。若说差,也只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女儿视若工具罢了。古人么,饶是当世大儒,思想观念也总不能同她一般先进,苏尧姑且也能原谅他。 因此,苏尧连忙否认道:“爹爹言重了。阿瑶不曾恨过爹爹。” 苏序怎么会相信? “从前你同摄政王世子在一处,为父便是反对的,怎奈你性子太顽劣,总是不肯听,后来太子殿下选中你,为父也是没办法……”这算是苏尧醒来后头一次听见苏序这样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点点头,就见苏序继续道:“我平溪苏家虽向来不问世事,可读书人的铮铮风骨还是世代相传的,苏家的人,需分得清对错。” 苏尧笑起来,接着苏序的话,反问道:“爹爹说对错,敢问爹爹,这天下诸事,究竟何为对,何为错?是否样样都泾渭分明?” 没等苏序回答,苏尧已经自问自答起来,“无论爹爹如何作答,阿尧总觉得,这世间的事情,混沌倒是占了多数的,哪里分得清黑白。爹爹说得意思阿瑶明白,如今阿瑶已是皇后,该承担的责任自然绝不会推卸,从前阿瑶不懂事,可爹爹不是知道么,阿尧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前那个阿瑶已经埋葬在了过去,往后,阿尧必定会一心一意的辅佐陛下,不做他想了。” 何况她现在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然也不会想着离开叶霖的。说来也奇怪,同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雁朝人,同叶霖在一起,反而更加轻松些,好些时候苏尧甚至会忘记她们原本生在两个时代,口无遮拦那人也不甚在意,仿佛习以为常。 苏尧哪里知道,那人已经经过了她一世的洗礼,早就和先前的太子叶霖不一样了。 看着苏序惊诧的目光,苏尧笑着承认:“没错,我都想起来了。爹爹,你为何要瞒着我呢,我本不是病了,而是自尽。先前忘了许多事,其实爹爹也是知道的不是么?” 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演技不错,初来乍到也没有被怀疑,原来他们都当她是失忆了,哄着骗着让她以为自己该活成某个样子,其实不是的,苏瑶是个有主见,性格刚烈的姑娘,她一点也不像苏尧之前所想的那样,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以为自己太过随便,哪知道苏瑶其实比她更甚。 苏序听苏尧笑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这些,心中一沉,以为能瞒住,哪知道,这世间哪有事情是真的能埋住的,但凡真相,终究要暴露在阳光之下。 只是他们如此也并完全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苏尧,“你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为夫同你娘亲确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服过那样大计量醉红尘还能救回来的先例,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你醒来后身体便极弱,我同你娘亲想尽了办法给你滋补,也未见什么效果。那时已经打算退了你同太子殿下的婚事,毕竟太子殿下也并不十分热衷,哪曾想你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竟也看开了,这才顺着原来的打算,没想到先帝去的倒是早。” 苏序着实掏心掏肺地同苏尧说了一大番话,可苏尧大半都当做了耳旁风,因为实在听到了太过震惊的事情——苏瑶当初自尽,竟然服的是醉红尘么? 那有着如此美丽梦幻名字的毒她在不少书上都看到过,那是个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毒,无色无味,若是长期少量服用,服用者将逐步沉浸在美梦里,越来越长,直到最后用眼不再醒来。 没有人试过一次吞进大剂量的醉红尘会是什么结果,就算有,也没有人知道服用后究竟会怎样。只是现在,苏尧知道了,苏瑶当是死了,死在她同封策没有阻碍的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美梦里,一睡不醒。 她给自己选择了最瑰丽最完美的死法,她用死来向封策证明自己的真心,只是没想到,她来了。 可醉红尘是早已失传的,只存在于传奇画本里的东西,如何能到了一个书香世家的大小姐手中的?谁给了她醉红尘,又是谁怂恿的她? 如果是封策给了她,那为什么在苏瑶死后,他却不去殉情。 见苏尧直愣愣地盯着一处发呆,眼神也近似失焦,苏序心中有些没底,不知道这人又想到了什么,出言去问,也没收到回音,不禁抬手轻轻推了推苏尧。 迎面对上的是一张疑惑的面孔,苏尧问:“爹爹是如何知道,阿瑶服了醉红尘?” 无色无味,检查不出,没有寻常中了醉红尘的表现,那么,苏序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60章 夜见 “爹爹是如何知道,阿尧服了醉红尘?” 苏尧的清脆问询轻飘飘地落在苏序耳朵里,后者没留神她的关注点在此,沉默了片刻才怅然道:“你便是如此,万事皆瞒着为父和你娘亲。若非那时你命垂一线,我亲自去淮阳长公主府请徐大公子过来相救,又请他守口如瓶,怎么能顺利走到今天这地步?” 竟是徐慎言?连这件事他都牵扯其中,那时还能做到眼神陌生,恍如初见,诓骗的她好苦。这个人果然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看来那夜若不是被叶霖打断,她原本会知道更多的事情。她原觉得叶霖不喜欢她与徐慎言交往,也就一直同那人保持着淡如清水的关系就好,可如此看来,这个人同苏瑶的纠葛,同自己的纠葛,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那阿尧从前在府上吃的药膳,也是出自徐大公子之手了?” 苏序点点头,提醒道:“徐大公子宅心仁厚,帮衬你许多,日后朝堂之上若是需得你协助,便尽力帮衬着,莫要忘了人家的好。” 苏尧点头应下,她从前一直觉得苏序为人冷淡,只将她当做手中棋子,心中不愤。可直到这一天,她才知道,苏序容忍苏瑶颇多,已是仁至义尽。她不过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外人,何来什么资格去怨恨苏序呢。 思至此处,苏尧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心实意地道歉道:“爹爹用心良苦,阿瑶却不理解爹爹,是阿瑶的错。从前种种,还请爹爹原谅阿瑶。” 苏序欣慰地将她扶起来,沉声叹息道:“你既有心悔改,为父便放下心了。你是当朝皇后,跪天跪地,如何能跪得为父,这岂非要折煞为父么?” 苏尧这才被他扶着起身,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方才回了闺房。苏尧本不是个长于应酬的人,一整天依着礼制应付下来,不禁觉得有些困乏,虽眼前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未竟,可她一向是心大,也不再多想,只等着明天睁开眼睛再做打算,因此只歪在榻上打瞌睡。可苏尧不曾料想,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听到响动时,已经是半夜,苏尧从梦中惊醒,半睁的眼睛模模糊糊瞄到窗边站着的一个人,打了个激灵,便冒出一阵冷汗来,拥着被子翻身坐起,沉声道:“什么人?!” 她明明记得自己曾经告知苏序相府的守卫需要加强戒备的,怎么刚一回来,就碰见有人暗入闺房。今时不同往日,她可不仅仅是相府的大小姐,更是一朝皇后,想来觊觎她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她若是在自己娘家遇刺,倒是笑话。 正奇怪阿九怎么没出来的时候,那人翻身从窗子越出,只留下散落一地的月光下,竹叶青的信笺。 苏尧眯起眼心中警觉更甚,只觉得那人眼熟,披了间衣服趿拉着鞋走到窗边,首先做的并非拿起那信笺,反而是凭窗朝外张望,正看到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驻足回头朝这边凝望,苏尧一惊,外衣滑落到肩头。 这人,又是那从不走正门只知道翻窗,苏尧避之不及的摄政王世子,封策。 他又来干什么。难道还没有死心,还没有明白,她已是皇后,她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了吗?深夜私会,若是传到外面去,可叫人如何去想。 苏尧伸出手拉下百叶窗,这才拣了信笺,借着一方月光仔细看起来。 信笺很简洁,只有一行字,落笔遒劲有力,“到花园来。” 到花园去?怎么,这人还真打算与她演一出《牡丹亭》么?只可惜他虽有心做柳梦梅,她却无意成为一个杜丽娘了。 不过那也只是一时的想法,仔细想来,苏尧并不信封策冒险前来相府只是想要同她共叙前缘。说起来前次在廖沐兰进宫的问题上,她们也算是撕破了脸皮,针尖对麦芒的,那时他一个激将法叫她主动将廖沐兰收入了皇宫,这时候又想要利用她做什么。今夜她若是不赴约,还不知道这人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逼她就范。 思来想去,苏尧还是决定以身涉险去花园一探究竟。当即抬高了嗓音去唤阿九,没想到喊了几声,也不见阿九的人影。 她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影卫,阿九会时刻守在她身边,因此也不曾怀疑,那曾想她竟是不在的。心中因此更惊出一身冷汗,后怕若方才封策没有离去,想对她做些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任何准备的她恐怕也是无力反抗的。 相府的花园里,还是如旧日一般的安静。苏家是很有心思情调的书香世家,无论是府中还是平溪苏宅,一年四季永远都有鲜花次第开放,此时已是仲夏,院子里大簇大簇的夜来香散发着迷诱人沉醉的香气,一不小心便将思绪带回了过去。 封策笔直地站在一大丛粉色夜来香中,肩上也落满了月光,狐狸一般狡猾的深邃眸子里乘着一汪月色,倏地想起两年前平溪的夜晚。 那时候他的阿瑶还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是平溪苏氏最聪颖也最顽劣的大小姐,身上丝毫没有长宁城里那些贵族姑娘们身上的拘谨矫揉,反而十分开朗活泼,水汪汪的眼睛每天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鬼点子比谁都多。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时沦陷的,在她身边待的太久,难以避免地会被她吸引。苏瑶就是生长在乡野的灵神妖精,不经意地将死死吸引,又转眼抛弃。 从前他同叶霖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叶霖自幼养于封府,与他同岁,相差不过一月,又都是聪慧绝伦的小小少年,整天形影不离,好得如同一个人。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和叶霖就会像自己的爹爹和皇帝陛下一般,并肩守着这万里河山。也许他们比爹爹和陛下更幸运些,因为叶霖一出生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子,直接省去了受到夺嫡争储的麻烦。 那时候他怎么会想到,就是这只手,就是这只手啊,将会同他争抢这天下。 他本是未曾想过,也从不觉得会有同叶霖反目的一天,直到九岁那年,什么都变了。 那一年的秋天,一向温柔端庄的皇后姑姑突然变了模样,虽依旧是平静模样,可甚至连他都能轻易地在她眼中看到不顾一切的、想要毁灭的疯狂。那一天,他到皇宫寻叶霖,却被皇后姑姑悄悄地拉到了凤梧殿,问他想不想当皇帝。 他当时便吓哭了,回去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封家世代忠良,何曾起过不臣的心思。自幼父亲便教导他忠君爱国,要好好修习武艺和政务,要好好的辅佐叶霖,和他一同守着万里河山,就像父亲和陛下一样。他哪里听说过这样反骨的话,想不想当皇帝?那皇位是叶霖的,天生就是叶霖的,他为何要去想? 封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的表情,记得他父亲长叹了一声,终于决定将他送到平溪学习,远离是非漩涡。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啊,没想到他与苏瑶日久生情,再也不能将目光离开。 后来呢,从没想过要同叶霖争抢的他竟然被叶霖抢走了他的心上人。他从遥远平溪听说叶霖只同苏瑶见了一面便央着陛下御笔赐婚,他还不相信。 直到父亲亲笔书写的家书抵达,叫他断了同苏瑶的念想,他才相信,原来竟是真的。他视如兄弟的太子殿下,竟然大大方方地抢了他的爱人。 他想起自己姑姑当年问自己的话,又亲眼目睹父亲虽然无心篡位,但是由于位高权重而被陛下渐渐忌惮的情景,忽然觉得,那些父亲教给他的大道理都是那么的可笑。兄弟之情?别搞笑了,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们连手足都可为权势争夺的你死我活,何况朋友。 他想起那时候他回信问父亲,你明明没有篡位不臣的心思,为什么陛下却不肯相信你呢? 那时候父亲是如何回信的呢,他无奈地叹息——“策儿,有没有谋逆之心并不重要,身为人臣,却功高盖主,拥有谋逆的能力,就是罪。”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地留在平溪,失去许多,也得到许多,就在他想要放弃一切,放弃摄政王府的世袭王位逍遥乡野的时候,那人竟然毫不留情地将他最后一个珍惜的东西抢走了。 当他带着不臣的心思从平溪回来,却发现长宁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那个爱着他的苏瑶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无比的陌生,目光再也不在他的身上流连。 封策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苏瑶还以死相逼,怎么突然之间就转了性子,仿佛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一心一意地帮助叶霖了。 听见背后的响动,封策蓦地转过头,看着披着一条青色兜帽披风,渐渐走近的瘦削女子,脸上露出一个妖冶危险的笑容。 苏瑶啊苏瑶,放弃我选择了叶霖的你,真的幸福吗? 第61章 暗算 那人孤身一人站在月光下,在弥漫着夜来香淡淡忧伤气息的换花园里遗世独立,朝她露出了一个万般复杂又冰凉如水的笑容。 苏尧走到距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眯眼看了他片刻,就听见封策问了一个毫无逻辑的问题,“此情此景,莫不似曾相识,恍若回到了两年前平溪的那个夏夜么?” 时间过得真快啊,两年,一转眼就过去了。两年前她还站在一片灿烂花海里歪着头斜睨他,语气娇憨地问他,什么时候来敲锣打鼓的娶她,两年后,这个人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再也不肯多行一步。 封策忽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如今做这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他一直偏执地以为苏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违心地站在叶霖一边,即便这个难以立住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也欺骗不了。可若是她真爱上了那个人呢?他同叶霖一起长大,不是最清楚么,那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满满风姿,未必会比他差在哪里。 人都说习惯久了就成了戒不掉的瘾,日久生情这件事那样自然,没有谁会终其一生只爱一个人,让他痛苦让他愤怒却始终回避的不过一件事情,苏瑶变心了。 苏尧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哪里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她只当封策是要追忆似水流年哪里知道这人也不过是单纯的触景生情,一时感慨罢了。因此,苏尧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世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深夜擅闯相府花园,私约当朝皇后,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么? 封策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苏尧语气里的戒备与不善,四两拨千斤地反问道,“娘娘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真可笑啊,他如何能够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称她为,娘娘。那个人,他本是想要当做娘子来看待的。 苏尧不想再同他绕来绕去,她这人一向缺乏耐心,更何况是这个三番两次想要伤她性命毁她荣誉的人,她从前面对封策的时候并不能理直气壮地看他,总带着一丝占了人家心上人皮囊的愧疚,可今次已经不同,她知道苏瑶是自尽,就算没有她,这个世界上也再也不会有苏瑶存在了。她的到来,不过是将那早应该终结的孽缘一再延续罢了。 那又如何呢,她喜欢的是叶霖那样别别扭扭的禁欲系,却不是他,再深情又有什么用,爱情里根本不讲道理。既事孽缘,早晚需断。 就算是当年是苏瑶招惹的封策,是苏瑶欠封策良多,那又怎么样呢,苏瑶已经死了,她已经做了够多,难道一条命还不能偿还么?以往种种,同她苏尧又有什么关系。 “本宫自然知道。本宫走在自家的花园里赏这月下的夜来香,偶遇擅闯相府的世子,理所当然的盘问。本宫现在倒是要问问世子了,世子深夜至此,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封策无言。自打那日分别,他再回京,苏瑶几乎变了一个人,虽然性格随性了许多,可这伶牙俐齿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只是从前这些咄咄逼人的话都是她站在自己旁边对别人说的,哪知道现在竟是对着他了。 他早就在苏瑶的心里变成了一个外人。是不是有时候,只是晚了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阿瑶,此时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也要同我如此见外么?”封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他有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那夜她只身犯险离了相府硬闯皇宫,他就再也没见过苏瑶,那时候他如何担忧如何心悸,苏瑶全都不会知道。皇宫里戒备森严,他身份又特殊,断然不可能冒险去夜探皇宫,此番听说苏瑶归省,傻小子一样赶过来,不过也就是想见她一面,亲自听她的回答,回答他,“今日我只问你一句,阿瑶,同叶霖一起在宫里,你可觉得幸福?” 换来的,是苏尧毫不犹豫地点头。 果然,果然还是这样啊,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追问,一次又一次被刺痛的心,她本就是如此爱憎分明的人,对错皆是随心,他是不是该感谢她,从来不曾说谎,从来不曾隐瞒……如果爱的反面注定了是不在乎,那他宁可……叫她恨他。 封策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慢慢漾出一个残忍又冰冷的笑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她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做出一个了断,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记得从前,你总是吵着叫我发誓今生今世只许娶你一个,如今却不同乐么?苏尧,作为皇后,不得不同别人分享着一个男人的你,也觉得幸福么?” 苏尧漂亮的眉毛扬了扬,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禁向后再退一步,惊讶道:“廖沐兰是你的人?!” 那一日他站出来激将,原来并不是无意之举,他是故意逼她就范。那时候廖沐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当是廖沐兰在说自己同顾扶风的关系,原来不是的,廖沐兰是说,自己并不知道,她是封策安插在宫里的一枚棋子么!?封策竟与苗南王室勾结么?! 还不死心,叶霖已经即位,摄政王府如今不过名存实亡,他还不死心,他难道还要勾结苗南,顶着叛国的奸佞之名来夺叶霖的江山么! 苏尧凛然立眉,厉声道:“封策,引狼入室可并非明智之举,今日苗南王甘心为你所用,他日又有何心思,你却如何提防?我自知道你不甘心,然有些是非,却是连触碰都触碰不得的!” 封策见她如此凛然正气的模样竟是笑了,果然是变了,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古怪精灵、为达目的完全不在乎手段的苏瑶了。叶霖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叫她变作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她说什么,引狼入室,他封策便是弑君夺位,也绝对做不出叛国的举动。在苏瑶心里,他竟是那般不堪。 “廖沐兰自请来京,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你这般说我,却想不起自己犯过什么错么?”那时候他叫她不要管那个冻僵在后山的男子,她偏不听,不亲托徐慎言,还要日日去看望,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勾人的妖精么?非要惹出后来那诸多麻烦,因果轮回,终究还是报在了她身上,此时却来抱怨他?是了,他是小人,是阴险,是打算利用廖沐兰的仇恨,他原就不是什么君子。 “所以呢?”苏尧已从徐慎言处知道了顾扶风的事情,心中有底,慢慢走上前来,行动之间暗香浮动,悠悠传入鼻尖,“你将她送进来做什么?挑拨离间,还是谋划窃国?” 封策见她步步逼近,也不躲闪,只伫立原地,狐狸眼一弯,轻声道:“娘娘以为呢?” 廖沐兰身份特殊,就算叶霖不是深情如斯,也会对她有所忌惮,更别提如今还有她苏尧在,自己的男人还看管不住么?廖沐兰再美,这美人计想必也无从下手! 苏尧冷笑了一声,不想再同这人纠缠,扭身便要离开。封策这人是疯了,她竟然还妄图同他交谈!怎料那人却突然发了狂,抬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猛地一带,便将她拦腰搂在了怀中,咬牙道:“苏瑶,我最恨你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恨么,你为何却连恨都不肯恨我!你为何就能如此决绝地将一切往事从脑海中删除,你可知道,那些记忆都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 苏尧大骇,死命地将他往后退去,压低声音厉声道:“放肆!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她就要为叶霖守身如玉了么?!封策惩罚似的将怀抱收紧,任苏尧拼命挣扎几乎要将纤腰折断也不肯放松。她成婚后的日日夜夜,可知道他是如何度过的?他不能想,苏瑶是如何在叶霖怀中化作一汪春水,是如何在叶霖身下婉转莺啼,他不能想!可一闭上眼,他却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叫心里的火焰猎猎燃烧,几乎将他吞噬。 眼见着封策怀抱越收越紧,就要吻将上来,苏尧猛地撇过头,叫那充满怒气的一吻偏落在了脸侧。哪成想这样一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封策,那人拥着她往前带上几步,一把将她按在了一旁的树干之上,身体死死地抵住苏瑶叫她挣扎不得,低吼道:“苏瑶,你说我在作什么!” 那个女影卫今天不会来,他知道那个影卫不在,方才在苏瑶闺房已试探出情形,今夜没人能救得了她! 正欲低头再吻,胸口却是猛地一痛,封策有点不敢相信,低头去看,那削葱根一样纤细白皙的手上正握着一把精美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中,见他呆愣,一点也不迟疑,用力拔出匕首,很快又向他抵住她肩膀的左臂刺去。 封策手一松,那人已经死命推开他,扭身朝灯火通明处跑去。 经过方才那一番博弈,苏尧已是鬓发凌乱,她知道今日无人帮她,又怎么会什么准备都不做便只身赴约?她知道封策武艺高超,自己必定逃脱不过,可她算准了封策必定不会想到自己能下得如此狠手,方才争取了一线生机。 明日回宫,却是要好好问问,作为她的影卫,阿九却是去了哪里! 第62章 闺谈 苏尧有些慌不择路,手中的匕首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闯进了一处花团锦簇的院子。争奇斗艳间有一人正执着一把长剪俯身将花叶修剪整齐,听见身后的响动,这才转过身来朝院子口看去,口中无奈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方才便同你说,天色已晚,莫要吵了她,你偏不听……” 苏尧对上那双清润宠溺的的眼睛,竟是一时的呆愣,那人倒是行动自如,一见是她,脸上便慢慢绽开了一个更加宠溺的笑,扬了扬手中的长剪,无奈道:“原是阿……是娘娘啊,阿璎疏于修整庭院,我闲来无事便替她收拾着,没想到……阿璎不是去寻娘娘了么,怎么,没碰到?” 苏尧这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道:“今夜月色不错,出来散步,也是一时兴起方才来阿璎的院子看看,想必是同她走岔了路,方才没碰到。” 她哪里想到这么晚了还能在这里碰到苏珏?看苏珏的表现,苏瑶的这个哥哥同她也是关系匪浅的,只不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乱子来,她现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够烦躁了。 苏珏却无所谓地笑笑,从花圃小径里踏出来,将她让到一旁的大理石桌凳前坐下,道:“她寻不到娘娘,一会儿便会回来,娘娘便在此处等她回来罢。平溪一别亦是许久不见了,不知娘娘如今过得可还顺遂?” 苏尧听他句句关切,却字字守礼,心中只暗赞苏家的家教正是如此,她往日那些随心所欲的行为,实在是给平溪苏氏抹黑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也文雅起来,回答道:“托兄长的福,如今一切安好,只是劳烦兄长来长宁帮衬阿瑶,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像他这样的人,应当是不愿出仕为官宦海沉浮的,冥冥中总觉着气质上有些不符,更别提此时这人动作悠然地摆弄石桌上茶具的模样,清雅如谪仙临世。那人听得她一番话,笑着摇摇头,道:“娘娘说得哪里的话,你我皆流着苏氏的血脉,还分得什么彼此,这里是相府,是娘娘永远的家,自家关起门来便无需那些规矩,莫要如此紧张了。” 苏尧点头。实在不是她讲规矩,而是这人能说话文绉绉的,连带着她也拽起文词来,平日里若是一直这样说话,也是要累个半死的。因此也不说话,接过苏珏递过来的品茗杯,细细地品茶去了。 “怎样,可有长进?” 苏尧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头看茶才反应出原是指这泡茶的手艺,好在她整日无事,也看得几本茶经,也不做对比,只避重就轻地品评一番,惹得苏珏连连点头,赞扬道:“不想娘娘的茶艺倒是精进许多。” 从前她活泼好动,是决计安不下心来好好沏茶的,来了长宁一年不到,竟也能看得进茶经了。 面对这样的不虞之誉,苏尧一笑带过,岔开话题道:“已是这样晚,兄长还不睡么?” “本是要睡的,只阿璎这丫头吵着不许我走,非要我修剪完这一院子的夜来方才放我回去,哪像花圃看着虽小,修剪起来却是耗时费力,不留神便到了这时候。等她回来交代了清楚便走。”依旧是斯文温声,不焦不躁。 “姐姐怎么在这里?”清冷的夜色里响起一道清脆惊喜的声音,苏尧和苏珏一齐抬头朝院子门口望,就见苏璎手上搭着个兜帽披风,站在院口,脸上的惊讶清晰可见。 苏尧心一紧,方才她是慌不择路一阵乱跑,不知不觉间将披风遗落也没发现,不知道苏璎在何处拾到,一会儿问起来,她却是难回答了。因此抢先道:“我来寻你时没遇见你,没想到你却拾到了我的披风,我还心里想着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要改,没想到倒叫你找回来了。” 苏璎被她一顿抢白,也忘了原先要说什么,只将披风朝她怀里一塞,自己便岔开了话题,道:“若是知道姐姐这样念着阿璎,阿璎也不至于这几日椅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心里不定如何快活呢。阿璎有好些话要同姐姐聊呢,今夜姐姐也别走了,就留在阿璎院子里,同阿璎说些体己话,岂不是痛快?” 说着,眼睛便朝坐在一旁的苏珏瞟去,水灵灵的大眼睛意思分明是“你可以走了”,苏珏当然看得出来,无奈地摇摇头,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苏尧眯着眼看着苏珏远去的翩翩背影,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叶霖。她现在可能是病了,看谁都是叶霖,就像方才陷入危险,即便知道叶霖远在皇宫,即便知道如果叶霖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可不能否认的,那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也是叶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洗脑了,还有没有的治。 苏珏刚一走,苏尧便被苏璎直接拉到了闺房里,关紧房门,又将隔音的帘帷一层层放下,这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姐姐才方才我看到谁了?” 苏尧整颗心都提起来了,抖着嗓子道:“你看到谁了?”莫不是她看见了自己同封策了?这丫头本就为着封策可惜,若是真被她看到,还不知道要脑补出些什么。 “白樊素。” 苏尧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却比方才更加震惊起来,白樊素?!她不是明玉阁主,身份隐秘么,怎么忽然跑到相府来了,听苏璎的口气,却像是她的到来理所应当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璎撇撇嘴,道:“原来姐姐知道这人啊,阿璎还以为姐姐居于深宫不曾听过此人呢。前些日子四殿下介绍来教阿璎学舞的,虽是没什么名气,舞跳的却是真的不错。只是往日里她都是不出自己院子的,不知道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姐姐的披风还是她转交给阿璎的。” 苏璎的这一串话无论如何信息量也有些大,苏尧理了又理,依然想不通白樊素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暴露身份来了相府。还是四皇子叶霁推举来的,他又抱着什么打算,是不是她可以认为,叶霁代表着叶霖呢? “你同四皇子已经如此熟稔了么?”苏尧探究地看着苏璎,后者竟慢慢红了脸颊,偏过头去,道:“若不是那疯人总缠着阿璎,谁要同他熟稔?便是他嘲笑阿璎步履拖沓毫不轻盈,阿璎这才寻师学舞的。” 呵,那人需得在她心中占据何等地位,才能叫一个相府小姐为一句话拉下身段去拜师学舞呢?苏尧听她的话忍不住掩嘴去笑,她倒是从一开始就觉着这两人有情况的,也不惊讶,只打趣道:“算起来阿璎也快及笄了,可曾有心上人?” 苏璎一听这个,脸更红了,却还嘴硬,眼珠一转立刻想要抛出个反过来叫苏尧难堪的问题,“既说到这个,阿璎倒是有些不懂的事趁着见面请教姐姐呢,姐姐可不许笑话阿璎。” 苏尧哪有什么戒备,只点头应下,就听见这口无遮拦的小丫头脆声问道:“姐姐是过来人,阿璎只好奇,洞房花烛的床笫之事,果真极痛么?” 苏尧:…… 这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大家闺秀该关心的,并且能问的出口的问题?苏尧笑容都僵在脸上不知道该做何神情,就见苏璎一头栽倒在一旁的榻上将头埋在锦被里嘤咛道:“都说了不许笑话阿璎,姐姐干嘛这么看着阿璎!前些日娘亲方才同阿璎说了那些事遭,阿璎……无非好奇罢了。” 原是苏璎快要及笄嫁人,苏夫人才事先与她说了的。苏尧心中哀嚎一声,大约苏夫人也是以为看了她这个突然出嫁的前车之鉴,才早早同苏璎说这些的。不过她哪里知道痛与不痛……那夜……苏尧抬手揉了揉额角,那夜的事情,她还真是如鲠在喉,不上不下堵得她难受。 苏璎见苏尧一直没动静,这才慢慢从被子里冒出头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了苏尧好一会儿,脑袋里蹦出一个想法来,旁敲侧击道:“姐姐这个模样,可是……还未……?” 还未同皇帝陛下圆房? 苏尧自动在脑袋里补全了这一个问句,饶是在再淡定也绷不住了,红晕从脸颊直烧到脖子,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半晌憋出一句话来,道:“这事人与人之间又不同,他,他很是温柔体贴,未曾有想象中那般可怕。” 嗯,这也不算是说谎,叶霖那人……确实是温柔体贴之至了…… 苏璎这才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想也是……怎么可能还未……陛下这样痴迷姐姐,哪有道理克制得住……” 苏尧耳听的有些离谱,挑眉问道:“你说什么?” 苏璎赶忙摇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阿璎胡思乱想罢了。姐姐累了一天,不如你我姊妹二人先就寝?” 苏尧哭笑不得,这姑娘想一出是一出,她挑起来的话题,说打住就打住,这时候这么问她,倒叫本来打算逃避问题一直拖沓下去的苏尧重新审视了。 不过想归想,好好休息还是要的,这一夜,同苏璎挤在一张床上很快进入梦乡的苏尧,实际意义上第一次,也是误以为第二次的,梦见了叶霖。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苏尧仰面躺在床上脑袋放空了片刻,才翻身坐起来。 原来一日不见,她也是想他的。 原来有些事,她也是不抗拒的……如果是……和他…… 第63章 离间 凉风习习。 刘内侍抬起快要同下眼皮粘在一起的上眼皮,看了一眼还在案前埋头批折子的年轻帝王,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他现在已经能习惯反复无常的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了,可对于这两日出现的长期挂在唇边不褪的神秘笑容,还是抱有怀疑和好奇的情绪。 以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的迷恋程度,今日这挂了一天也不肯退下的笑容八成是因为三天省亲时限已到,明日一大早就可以看见皇后娘娘了。可刘内侍很不明白,高冷的皇帝陛下从娘娘走那天就开始魂不守舍是几个意思。 他一整夜都同锦鸢锦袖守在殿外,自然知道那夜怒气冲冲的皇后娘娘是被留在了寝殿,一整夜都未曾出来的。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殿内发生了什么,可从第二天两个人的神色上来看,刘内侍怎么都觉得,不是皇帝陛下临幸了皇后娘娘,反而是娘娘临幸了陛下啊……娘娘倒是一甩袖子就回了娘家,留着陛下整天跟打了鸡血一般神采奕奕的,可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正胡思乱想间,忽见一斯文俊秀,白衣迤逦的高大人影朝这边走来。刘内侍擦了擦眼睛,竟是没有看错,来人正是日理万机的崔述崔大人。这么晚了,不但陛下,就连崔大人也未安歇,还要面见陛下么? “陛下可还未就寝?”崔述眉头紧皱,语气有些焦急犹疑,说话时眼睛直接穿过他的肩膀极目远眺,看来果然是有要紧事的,这叫刘内侍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想到这儿,刘内侍赶紧规规矩矩地朝崔述行了礼,低声道:“陛下还在批折子,大人快快进去,若是得空,还要劝说陛下早些休息才好。” 崔述闻言倒是眼神一暗,迈步便朝殿里走,徒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叹息,道:“恐怕陛下今夜是无眠了。” 刘内侍一面体贴地将勤政殿的门掩上,以免在心里琢磨着崔述的话,今夜无眠?看来他的预感还真没错,崔大人带来的还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不出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就听见什么东西碎地的声音,紧接便听见陛下沉声道:“不要说了,传她亲自来见我。” 刘内侍抖了一抖,就见崔述推开殿门快步走了出来,眉头紧皱,步履匆匆,也未同眼巴巴看着他的刘内侍说上一个字,便径直朝外走去了。 刘内侍抬眼朝殿里看了一眼,使了个眼色叫门口的一个绿衣宫娥进去将地上的碎瓷打扫了干净,还没松一口气,就听见殿内端坐在案几前那人冷若冰霜的声音,倒是没有怒火,只是彻骨的冷,冷到似乎每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都毫无感情。叶霖道:“滚出去。” 被莫名赶出来的小宫娥有点委屈,眼泪汪汪地看了刘内侍一眼,后者只能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讲真他也未曾见过皇帝陛下发过几次火,反而是这样冷冰冰的模样更加吓人,方才不还挂着温柔笑意么,这一转眼便叫人如坠寒冰地狱。刘内侍有点呆愣,便听见皇帝陛下毫无感□□彩的召唤,赶忙碎步挪了进去。 上好的岫岩玉茶杯摔得粉碎,案几前那人也不理会,自顾摩挲着手中的一把折扇,脸上没什么表情,另一手撑着额角,身体斜靠在软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刘内侍的脚步声,也未睁眼,只沉声道:“叫她们都退下。” 刘内侍领命,转身出门挥手摒退了一众宫娥,正要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关上,那人忽然睁开眼睛,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孩子一般的迷茫,轻声问道:“刘旬,你说,朕哪里不好?” 刘内侍扶着朱漆大门的手一抖,老天爷,皇帝陛下这又是怎么了,这叫他怎么回答,见皇帝陛下固执地盯着他非要找出个答案来,刘内侍放开殿门当即跪了下来,道:“陛下容姿绝代,励精图治,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博学洽闻。我大雁如今物阜民丰、天下太平,皆是陛下功劳,如此君王,何来如此一问?” 叶霖本有些迷惘,听得他这一套说辞说下来,竟是笑了,“若朕想听得这些虚词,何须问你。罢了,你退下。” 刘内侍小心翼翼地“哎”了一声,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勤政殿的大门,心中却犯着嘀咕。朕哪里不好,哪里不好,问出这句话的君王,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到底哪里不好呢?若说有,便是太过深情,在皇后娘娘身上陷得太深。 人迹罕至的狭长甬道。 自幽深宫墙外娉婷生姿地走进一个人来,白衣白裙,以一根竹簪轻巧挽起的墨色长发不断被夜风卷起,整个人如同工笔画中走出的清冷画仙,行至何处,何处便成了水墨风景。 这个女子很美。 他一直清楚,比谁都清楚。 同样一袭素净白衣的俊秀公子整个身姿都隐没在高大曲折的宫墙一侧,默默看着那女子渐行渐近,垂于身侧的莹白手指缩紧又放开,反复几次,终于向前一步,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苍茫夜色里。 白樊素停住脚步。 “崔大人。” 崔述看着那女子规矩地朝他行了礼,微微颌首,斯文俊秀的脸上眉头微蹙,仿若质问,又恍若关心,“方才陛下说起,陛下……心思不悦,召你直进勤政殿。你……说话小心些,莫要触怒了龙颜。”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白樊素了。从前还时常能在东宫看见,可自从那次叶霖警告了白樊素,白樊素便再也没有亲自去过东宫,一应消息都是由叶霖派给她的影卫传递,更别说长宁宫变,叶霖即位,这皇宫大内人多眼杂,她更是不曾来过。今夜若不是她空口白牙地“诋毁”皇后娘娘,恐怕仍旧见不到陛下。 白樊素点点头,却是多一句都不肯说,木然道:“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樊素句句皆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绝无半句虚言,怕就怕事实真是如此,苏瑶对叶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用不着旁人提醒,崔述看得清清楚楚,只怕陛下因此失了分寸,叫邪佞之人趁虚而入。 崔述侧身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待那女子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忽然开口道:“陛下待娘娘到底不同,你……好自为之。” 那女子也不再多言,脚步尚且没有停顿,只步步生莲地朝狭长甬道的尽头走去了。 白樊素抬起头去看高高宫墙切割出来的那细长一条儿夜空,看不见月的光辉,星便变得夺目起来,如果没有月亮,如果没有月亮…… 寂静无声的大殿里。 那人一袭紫云滚边玄色龙袍,黑发如墨,迤逦于包云锦蚕丝软靠背之上,一手覆着眼,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蜷起对我膝盖上,神色有些疲惫。听见她走近的声音,哑声道:“你说,你看见皇后娘娘于相府后花园……私会摄政王世子?” 白樊素无声地跪倒下来,声音虽低,但语气坚定,道:“正是。樊素正是今夜在后花园偶遇娘娘和摄政王世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如此行径,恐怕……” “想必又是封策私闯相府……”叶霖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临了又抬高声音,“相府尚有其他影卫,禀告此事并非你分内之事……” “陛下必是觉得此事与娘娘无干,可陛下想过,娘娘为何会恰巧深夜出现在后花园中么?樊素亲眼见到娘娘和世子于月下紧紧相拥,陛下还要为娘娘开脱……”白樊素忽的情绪激动起来,竟胆大包天地打断了叶霖的话,言辞激烈道。 “放肆!”叶霖猛地拍向身边的案几,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此刻危险地眯起来,叫人看不清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白樊素,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白樊素一顿,即刻伏倒在地,赔罪道:“樊素一时情急,冒犯陛下和娘娘,罪该万死理应受罚。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望陛下三思。” 兢惧的死寂。 半晌,年轻君王的寡淡声音突兀地在大殿里响起来,“退下。” …… “叶霖,我爱慕你……” …… “樊素亲眼见到娘娘同世子在月下紧紧相拥……” …… “叶霖,我爱你。” …… “陛下想过,娘娘为何会恰好深夜出现在后花园中么?” …… “陛下日理万机,阿尧一人回去便可。” …… “慈悲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叶霖,你不需要爱。” …… 阿尧,阿尧…… 修长的手指抚上洁白冰冷的折扇扇柄。你不是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么……你不能,不能抛下我…… 刘内侍战战兢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陛下,苗南王女求见。” 莹白如玉的手指忽然一松,任由那折扇掉落在柔软的席上,叶霖偏头去看透过窗子照进来的一方银辉,漫不经心道:“叫她进来。” 第64章 旖旎 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回到宫里,换下了常服的宫装,苏尧便径直朝勤政殿去了。她知道叶霖这个时候一定在批折子,而她想要赶快去见他。 带着锦鸢锦袖两人脚步轻快地朝勤政殿走,将将走到水烟宫附近,就听见两个宫女隔着假山咬耳朵。 因听得了两人话中夹杂了“陛下”、“娘娘”的言语,苏尧便慢下脚步,示意锦鸢锦袖也放轻了脚步,多加注意了一些。没想到这一听,倒是听见了许多她不曾知道的言语。 “听说昨夜苗南王女去勤政殿里自荐枕席,当夜就宿在勤政殿里,今个儿清晨才离去的,莘韵姐姐早儿去服侍陛下更衣,迎面就碰着王女出来,走路都有些不稳当,一瘸一拐,需得人扶着才能行动的。”一个宫女神神秘秘地说道,“虽平日里见陛下斯文清冷得很,哪里想到这遇上苗南的王女,也是如狼似虎呢。” 另一人显然听不得先前那宫女口中的暧昧下流,啐了一口笑骂道:“胡说什么呢,陛下正当壮年,这后宫又如此萧索,好不容易赶上皇后娘娘不在宫中,换换口味怎么了。叫你说得那般……想来王女无名无分地住进来,或早或晚总归是要封妃的。这后宫啊,恐怕是要变天了。” 苏尧在假山另一侧驻足听着没说话,锦袖悄悄抬眼去看皇后娘娘的脸色,却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刚想要开口出言提醒那边人,就被苏尧抬手制止了。 只见先前说话的那人叹息道:“都说皇后娘娘和陛下是天生良配,可我怎么觉着陛下这么受委屈呢,喜欢个旁的女人,却还要偷偷摸摸地临幸,倒不知道这天下究竟是姓苏还是姓……” 这话说得就愈加不在正道了,后边那宫女也察觉出来,连忙打断先前那人的话,制止道:“这话可是我们这般小小奴婢能说得的?你还是莫要胡说八道了,娘娘虽是善妒了些,可也未曾真的叫陛下废黜后宫,这王女不还是娘娘松的口,才迎进宫里来的?” 那边还口无遮拦地说着,这边苏尧还是不声不响地没有动静,就连锦鸢也急了,这陛下和娘娘刚好些,怎么就出来这些烂嚼舌根的小蹄子,若是娘娘听进了心里去,再去找陛下闹,估计这后宫才是真的要变天了。 正忍不住要抬高声音训斥那两个乱说话的宫人,忽的就见方才还纹丝不动的皇后娘娘忽然转身就走了,锦鸢和锦袖对视了一眼,连忙追上去,道:“娘娘可千万别听那些小蹄子胡说,就算陛下临幸了王女,心里也一定装得都是娘娘,娘娘……”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她,苏尧倏地停住脚步,竟是笑道:“锦鸢,你不必如此紧张,有这空儿,还莫不如好好看看那宫女是哪个宫的,如此不懂规矩,就算杖毙也不为过。” 锦鸢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锦袖欠了欠身,道:“还是锦袖去,宫里诸事,奴婢更熟络些。” 苏瑶点点头,锦袖便转身离去了。 锦袖折回假山处,却早就不见了那两个宫女,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竟事无踪可寻。锦袖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大发,因此也未回凤梧宫,反而掉头去了勤政殿。 彼时叶霖刚打发走了廖沐兰回去,正靠在一旁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就听见刘内侍急匆匆地走进来,道,皇后娘娘身边的锦袖来了。苏尧很少主动来找他,若非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想到这儿,叶霖才打起精神来将锦袖召进来。 锦袖一进了勤政殿,也顾不得许多规矩,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道:“娘娘方才在来寻陛下的路上听得两个宫女乱嚼舌根,说陛下要将苗南王女封妃,先现今负气回了宫,陛下……” 叶霖心中猛地一紧,什么封妃?她……负气回了宫?莫不是她听说了什么谣言,误会了些什么?! 还未等锦袖说完,叶霖已经猛地睁开了眼睛,起身朝门外走去,锦袖赶紧站起身来跟了上去,那人腿长身疾,健步如飞,一时间竟有些跟不上,只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越发变得遥远了。 一只脚踏进凤梧殿,叶霖心中焦急,漆黑如墨的眸子四下巡视了一番,很快就锁定了临窗软榻上那个跪坐在案几前自斟自饮的绮丽人影。 脑子里已经不能思考太多,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脑袋,天启元年那场离别前苏尧反常的反应又出现在眼前,渐渐与此时此刻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叶霖大步地走过近前,却猛地在案几前停了下来。 自斟自饮的某人有点迷茫地抬起头,正对上这双隐忍悲伤又小心翼翼地墨瞳,竟是咧嘴笑了笑,轻巧道:“咦?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在……勤政殿……” 话没说完,那人已经果决地俯身将她拽了起来,隔着一张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案几径直揽住了她的腰身,低头便吻了下去。曾经甘甜的唇齿间弥散着浓浓的酒气,叶霖心里越发疼痛,口舌也越发深入起来。 挣扎间案几上的托盘酒壶纷纷落地,摔了个粉碎,霎时间酒香四溢,氤氲在偌大的凤梧殿里。 她喝酒了……她竟然是在凤梧殿里自斟自饮,他的阿尧到底有是多伤心,她到底听到了什么? 苏尧眼睛蓦地睁大,喝了酒的脑子不甚清醒起来,甚至分辨不出此时对她攻城略地的叶霖是真实存在还是又是一个甜蜜绮丽的梦境。没道理……没道理这人一上来就是这般热情如火,他分明那么清冷孤高,那么克制守礼…… 脑子一片混沌,苏尧眯眼想要看清这个人,无奈那人已是长驱直入,长睫扫在她脸颊上有些发痒,苏尧又被吻得七荤八素,连带着她的心也躁动起来,抬手边便去推他,想要用力撇开头去,那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她的后脑勺,叫她挣扎不得。 如果不是她的一桩春/梦,那她倒是要问一问,这人是疯了么…… 四周的氧气渐渐被抽空,苏尧脑子更混了,小腿有希望发软,眼看着就要整个人倒在叶霖怀里,那人才微微退开一点,旋身绕过案几,将她完全圈在怀中,在软榻上坐下来。 苏尧顶着一张不知道是因为饮酒还是因为方才的激/吻而粉扑扑的小脸扬起头,刚要说话,就被那人以手封住,急道:“阿尧,你不要说话,听我解释,你叫我解释。” 他不要听她口中说出任何不信任他的话,那些话必定比刀剑还要伤人,叶霖的心早就练就了刀枪不入般的坚硬,可苏尧是他的法门,只需一句,就足以毙命。 苏尧只觉得覆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冰冰凉凉,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人紧紧桎梏,只得眨巴着一对剪水双瞳直勾勾地王望着这人,等他说话。 “廖沐兰同我没有丝毫关系,阿尧,你信我,昨夜她来求见,我便是想要问问她为何非要入我大雁皇宫,这才将她留下。” “早便想要问的,只怕我去见她,要惹得你不高兴,这才一直等到昨夜。原想着问清楚了再同你说,没想到倒叫你难过。” “阿尧,她不肯说,我如何问她她都不肯说,又跪在地上不肯走,我未理会,这才任她生生跪了一夜。” “阿尧,你听清楚了么?我同她没什么,阿尧。” 苏尧眨眨眼睛,竭尽全力地点点头,却是收效甚微。不过全部注意力都在苏尧身上的叶霖仍然感受到了,心里的石头微微落下一点,压低嗓音柔声道:“你若是不逃,我便将你放开。” 回答是苏尧热烈的眨了眨眼睛。 叶霖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手臂,连带着将捂在她唇上的手也挪了开,心中尚且七上八下,就见苏尧倚在他怀中猛咳了一阵,半晌丢出一句话来,“傻瓜,我都知道。” 廖沐兰在芷汀殿住了这么多天,叶霖都无动于衷,偏偏在她离宫的时候临幸了廖沐兰?还偏偏有两个宫女在凤梧殿到勤政殿的路上多嘴叫她听到了?这要多大的巧合,苏尧是不是该去买个彩票了…… 从一开始,那两个宫女说得话,苏尧一个字都没相信。 那时候她只是在想,廖沐兰这是想要激怒她么?以为她会去勤政殿找叶霖争吵,还是索性使小性子不理会叶霖,她再趁虚而入?心中尚未有定论,又知道那两个人分明是等着看她的反应,这才扭身回了凤梧殿,哪里是同他生气。 她苏尧虽然枉担了苏瑶一世的才名,可这点脑子还是有的,只不过酒喝得有点多,脑子不甚清醒,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嘴也不是自己的嘴了,话也说得不利索,憋了半晌,也就只说出了那么一句话。 叶霖却是呆了一呆,原本激动的心慢慢放落下来,她方才说什么?她都知道……她怎么可能都知道……她竟还说他是傻瓜…… 未等叶霖缓过神来,怀中的姑娘却已经不安分起来,扑棱着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竟是舔了舔嘴唇,声音暗哑道:“听说你……你很委屈啊……本宫善妒,害……害你禁欲良久,如狼似虎呢……” 说着,纤纤细指竟是将他的下巴挑了起来,眯眼道:“你倒是给我看看,什么叫如狼似虎……嗯?” 叶霖这时候有些懵,不知道一向对他的亲近避如蛇蝎的这人倒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还有那动作……她这可是在公然调/戏他? 叶霖抬手握住苏尧作乱的手,低声道:“阿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便是想要睡了这个从一开始就撩拨得她心神不宁却又不能亲近的家伙,才准备喝些酒来给自己壮胆。谁知道她还没准备好,这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苏尧“嘿嘿嘿嘿”地笑了一番,也不顾自己的形象,话说回来,这时候脑子不甚清楚,做事不计后果的某人已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形象”了,抬手使劲儿一推,竟真的将没有防备的叶霖推了个正着,顺利地按在了软榻上。 “小……小娘子……你便从了……从了我……” 叶霖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喝醉了,可柔若无骨的小手就按在他的胸口,用那一对柔似秋水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将他望着,直至他心底最细腻的地方,望得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松懈,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 凤梧殿的门早就被随后赶来的锦袖悄悄掩上了,整个殿里寂静无声,叶霖能清晰地听见他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掷地有声。这一刻他如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完完全全沦陷在了苏尧的眼里,不知去路,不知归途。 苏尧一只手按在叶霖碰碰直跳的胸口,另一只手穿过叶霖的肩膀按在了他的乌发之上,脸上露出一个明艳妩媚的笑容,得到了什么好处一般,吃吃地笑道:“看你还怎么逃跑……小娘子……就算……呃,就算你喊破喉咙也不有有人来救你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叶霖已被她言语间的调/戏挑/逗地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哪里还能听得出苏尧对他的称呼,心中隐隐地希望她能更进一步,那人也不含糊,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俯下身笨拙地朝他吻下去了。 脸颊,薄唇,脖颈……苏尧做功课似的慢慢吻下来,呵气如兰,搅得他只觉得热浪一股股地朝脑袋顶上涌去。 察觉到难以启齿的部位已经起了早该起的反应,叶霖终于抬手制止了苏尧的行为,他太想要她,朝思暮想,如何能经得住她这样的挑拨……叶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几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下一秒就发了狂,从前坠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阿尧,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醉了……” 若是他在这个时候乘人之危,等她醒来,会不会懊悔万分,会不会将他当做登徒子……会不会……尽管他日思夜想着她的温存柔媚,却心存疑虑,不能再迈出一步。他明明答应过她,要等到她愿意的那一天,若是……她总不会将他一判出局,从此远走……他不要那样。 如果只有折磨自己才能将他她留在身边,他甘之如饴。 苏尧却摇了摇头,蛮横地将他的手拨开,低下头认真又混乱地去解那人的衣带,一边解,一边霸道地宣誓主权:“我当然知道我在干嘛,叶霖,你是我的男人,就得……呃,就得乖乖让我留下记号……你别动,乖乖地等我卡一个戳……” “阿尧……” 话才开口,就已经被那人打断了,苏尧轻轻在他耳畔道:“叶霖,我爱你。” 我爱你。 一句话就像开关,叶霖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巨大喜悦和热情,一翻身,便将刚才还压在他身上作乱的姑娘转而压在了身下。 一抬手,挽起的帘幕层层跌落下来,遮住了一室旖旎春光。 叶霖低头,虔诚地吻上那朝思暮想的玉体,声音很低,却像是说尽了一生的承诺。 “苏尧,我也爱你。” 第65章 清醒 触手是温凉的肌肤,她仿佛是伏在什么人的身上,全身像是散了架子一般酸痛难当,身上某个难以言说的部位的不适感随着神智的渐渐清醒而越发地清晰起来。 苏尧猛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上还是熟悉的床幔帘帷,最顶上那个金色掐花的流苏吊饰也明明白白地显示着她就在凤梧殿里,可手边的触感却那么陌生,温凉细腻,还带着有节奏的起伏。 苏尧慢慢将头从那温热的“垫子”上抬起来,目光迷茫地扫过去,脑子“轰”地一声,惊讶的表情很快僵在了脸上。 谁能告诉她,被她压身底下这个睡得正熟,全身上下□□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尧拥着一半被子慢慢坐起来,宿醉的脑袋一剜一剜地疼,只记得自己回了凤梧殿喝了点小酒,正准备壮着胆子去同叶霖摊牌,再往后就彻底断片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的叶霖就睡在了她身旁,还……还什么也没穿? 目光扫在那袒露在外、白璧般的完美身体上星星点点的红痕,苏尧瞬间烧红了脸,扫视了自己,似乎也并没有比那人好到哪里去了,若说是哪里好些,大概就是自己身上的痕迹没有那么重……该死的,她到底对叶霖做了什么啊…… 她昨天是色胆包天,酒后乱/性了吗?她从未喝醉过,也不曾知道自己喝醉酒以后是个什么模样,只怕自己狂性大发,做了什么有损形象的事情,却连个问得人都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逃。 既然苏尧已经将叶霖当做此生的伴侣,自然希望自己能够在叶霖面前表现得好些——虽说不至于留下多完美的回忆,最起码自己的如此重要的一夜也不应该是现在这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 想到这儿,苏尧红着脸蹑手蹑脚地从榻上爬了起来,凌乱的衣裙被扔的哪里都是,鹅黄的抹胸恰被那人压在身下,苏尧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手还拥着薄被子,倾身去挑衣物,哪想到刚靠过去,脸上的“悲壮”神色还未收敛,便蓦地对上了一双幽深无底的黑瞳。 苏尧差点弹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递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天啊,为什么他要赶在这样尴尬的时候醒过来!此时此刻苏尧只想把自己整个埋在被子里,躲开他炽热的目光,就听见那人隐隐约约有些颤抖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来,“阿尧,你要做什么?” 叶霖睁开眼睛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懵懂,对上苏尧懊恼的眼神,原本无限甜蜜的心猛地一缩,竟是没有了底气。 为何……竟是这样紧蹙的眉毛和悔不当初的眼神?她后悔了是不是?她要走是不是?她又想只给他浅尝辄止的甜蜜,便丢下他一个人守着残念度过余生是不是? 绝对不行。 苏尧敏锐地体察到了那人情绪里压抑的波动,心中更是惊悸,不晓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叫叶霖有如此大的火气,虽则是她酒后失态,可好歹也是他得了便宜,懦声道:“穿……穿衣服……” 那人终于不能再同她拉锯战下去,翻身坐起来,身上的薄被从肩头滑落下来,只将将地遮住了半身,几乎是毫不怜惜地伸手将她的皓腕攫住,冷声道:“苏尧,你又想将我扔下不管?” 呃……啊? 苏尧被他死死地扣住手腕也动弹不得,眼睛落在那洁白英朗的臂膀和胸膛上,只觉得脸上越烧越旺,一时间眼睛也没有地方放,胡乱地左顾右盼,咬了咬嘴唇。 将他扔下不管?不然还要她怎么样?!等等……为什么是……又? 苏尧理不清叶霖到底再说什么,只别别扭扭地挣扎起来,这感觉实在太过尴尬诡异,明明什么都发生过,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记得,此时面对叶霖只得一身自己侵犯过他的愧疚与难堪,扬声嚷道:“松手,你弄痛我了!” 痛吗?她还知道什么叫痛?痛是她无数个梦醒时分,头脑里满满当当地映着她的倒影,却捕捉不到;痛是他孤身坐拥泱泱万里江山,却不能只身去寻她一个背影,十二年的寂寂无欢;痛是他竟需要从徐慎言的口中听说她已身亡,按着她的意愿烧成了一把尘土,散轶在了这世间,任他无处可寻。这个女人一向如此绝情,甚至连意一丝念想都不肯给他留下。 那人眼底的哀伤实在太过突然和巨大,叫苏尧忍不住去反思自己的行径,白白睡了人家以后就准备穿上衣服走掉,似乎真的有些没人性,苏尧干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我昨天喝醉了,我都不记得了……”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竟然被那人抬手便掩住了。 不记得了……她敢说自己不记得,不记得她曾经说过什么,不记得她到底有多热情,也不记得她和他一次一次的到达欣愉的峰顶……她竟敢不记得? 叶霖忽然露出了一个有点幽怨又有点诡异的笑容来,轻声叹息道:“阿尧,你不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什么,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叶霖说这话时,苏尧还被他捉着手腕又掩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霖迤逦在肩头的一缕墨色长发,只觉得黑白对比下显得那人更加引人失神。 嗨,她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可惜。 一时间忘记叶霖布满薄茧的手还掩在自己唇上,苏尧不知不觉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却没想到不经意间的动作惹得那人一阵惊悸。 叶霖一向是果决的人,顷刻间已经有了决断,顺势将本就重心不稳的苏尧重新按到在了榻上,欺身压了上去,声音暗哑,眼神幽深,墨发从颈间垂落下来,易一股脑地洒落在她身上脸上,倾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低声道:“苏尧,你需得对我负责。” 苏尧:…… 她本也没想着要做什么负心人,自然,自然是要负责的。 还在想着正经事,那人的手却已经不安分起来,两人本就是□□肌肤相亲,此时那人滚烫的身体就隔着一层薄被,那里亦是坚/挺/火/热,叫苏尧一下子就头皮发麻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已经有过亲昵的缘故,苏尧只觉得这人对她身体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行云流水般的游走间尽是她的敏感之处,初历云雨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他如此挑逗,很快便呼吸急促起来,肌肤因为变得滚烫。 苏尧有点慌张,明白他是要做什么,却是有些害羞和恐惧,虽然两人昨夜便已经契合,可对于什么都不记得的她来说,这才是第一次,是她明明白白的第一次。 叶霖温柔地吻住那人清甜的唇,在一方湿热的天地里肆意,心中某处仿佛就要化开,早就将什么朝纲忘到了脑后。昨夜因着她是初次,他亦不敢任性而为,虽说苏尧前所未有的热情主动,可对于叶霖来说终究还是心怀疑虑,并不能放肆。此时感受着苏尧的情动,终于克制不能,任凭自己的情绪肆虐起来。 她说她都不记得了,好,他便叫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她说要在他身上盖一个章,好,他便如她所愿。 这是完全不同于昨夜的放浪形骸,苏尧并不是半推半就的小家碧玉,坦率讲她已经对这风华绝世的男人觊觎已久,可所谓是相当配合,又因为那人熟谙她的敏感之处,只觉得一场□□下来完美无缺,淋漓尽致。 一室绮靡。 紧紧地被那人扣在怀里,苏尧枕着那人有力的胳膊,轻轻叹息了一声,打趣道:“叶霖,如此高手,你可是曾有过多少女子?” 有过多少么……叶霖仰面躺在榻上,低头蹭了蹭她头顶的柔软头发,刚刚平稳的情绪竟有些感慨,哑声回答道:“只有你,阿尧。” 前世今生,万般繁华,他爱过想过碰过的,也不过一个她罢了。 苏尧明显是不相信的。同她的生涩相比,那样纯熟沉稳的叶霖怎么可能是初历人事?刚要开口反驳,就被那人牵着手在唇边吻了一吻,道:“阿尧,这么多天来,每一个夜里,我都在想你。” 苏尧:…… 她怎么觉得,叶霖这个人越来越无耻了,连这种事都能正正经经地说出来…… 殿外。 刘内侍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日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帝后两个人还真是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什么叫做,小别胜新婚啊……这早就已经日上三竿了,恐怕陛下是不能去上朝了。 都说陛下清心寡欲,刘内侍却深深地觉得,皇帝陛下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非卿不可啊…… 第66章 无间 梳洗干净后的某人随手拽了一条素色齐胸百褶襦裙,身上又罩了件秋橘色罩衫,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身后,红着脸去打开窗子透气。 叶霖看着她一个人在床榻和净房间转来转去,说什么也不肯他动手帮忙,也不许他唤来一大早便在门外等候的锦鸢和锦袖,自己收拾干净了一应事宜,又横着眉将他从凤榻上赶下来。 他自是早就将自己打点清楚了,只是相比于束手站在一旁看她又羞又恼地打理自己,他更喜欢赖在床榻上给她添麻烦。苏尧横着眼睛去瞪他的时候,竟叫他生出几分寻常夫妻的感觉,一时间心中生出心思想要逗逗她,也不动,还赖在床榻上不起来,装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阿尧,这些事便叫锦鸢她们来收拾罢。” 叫他们来收拾?她虽是不知道昨夜自己断片成了什么模样,可今天早上的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床榻上到处都是……某种痕迹,怎么好意思叫锦鸢和锦袖看见…… 苏尧又瞪了无赖地某人一眼,伸手便去拽他,忿忿道:“不帮忙也就算了,你还要添乱,小心哪天我将你休了。” 叶霖没想到苏尧竟是这样生猛地将他拽去来,毫无准备下竟然真的被她从榻上拽下来,连带着搭在身上的薄被也被拖了下来,浅黄的床单上一朵鲜艳的花朵便映入了眼帘。 苏尧一眼就看见了那红花,原本就红红的脸瞬间直烧到耳朵尖,咬了咬嘴唇去扯床单,也不去看身后微微有些狼狈,却眼神戏谑的某人。 “都是你,我既然已经喝醉了,自然不计什么后果任由着性子来了,可你又没有醉,床单变成这样,你说怎么办!”苏尧一边将那床单卷成一团,一边抱怨道。 叶霖却是无比自然地将那床单接了过去,高声唤来了等在外面的锦袖,轻描淡写地叫她无需清洗,直接将这床单丢了去。待到锦袖出去,这才靠将过来,低声道:“谁说我没醉,阿尧,我醉了。” 又怀念起那人口中混杂着酒香的清甜,叶霖不禁低头朝苏尧嘟起的小嘴吻去,刚刚吻上便又退开,抵着她的额头低低笑起来。 苏尧被他这般轻佻的行为震惊到,竟也没有躲,一动不动地被他吻了个正着。待叶霖笑够了,这才将他推开,义正言辞道:“叶霖,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从前那些话我都收回来,往后可不许你看旁的女子一眼。”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他的阿尧。叶霖听到她这样一番霸道又无理的宣言,反而安下心来,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柔声道:“我原本也没打算看什么旁的女子,我原本眼中就只有你一个罢了。” 苏尧这才满意地低头抿嘴笑了笑,抬手捶了叶霖一拳,嗔道:“要你这样花言巧语!” “怎么,你不喜欢?”回答她当然是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尧无语。是,她喜欢,她这一整颗心便是被叶霖的甜言蜜语骗了去的,不然如她这般自律理智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目光扫到叶霖前一夜掉落在柔软地毯上的折扇,苏尧忽然心中一沉,俯身将那折扇捡起来拿在手上把玩。 叶霖喜欢对她说甜言蜜语,从一出现就是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叫一早就对他设防的苏尧不知不觉地沦陷在那一对漆黑如黑曜石的幽深眼眸里,一直没有去深究,那双盛着美丽倩影的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是她苏尧,还是苏瑶。 无论如何,在感情上爱憎分明的苏尧都想要一探究竟,问个清楚明白,因此手上一顿,沉声道:“叶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以至于在梅花宴上第一次见面,就那般疯狂而不计后果。 这是苏尧第二次连名带姓唤他的全名,上一次是在他的寝殿,那个人气急败坏,不管不顾。 喜欢她什么啊……这个问题倒真的将他难住了,从前他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个人又霸道又无理,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这个人的,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起,再也不能忍受生活录这个人的缺失……如果他早点明白,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叶霖眯起眼将她打量了一番,嗓音有些低沉,“阿尧,不是喜欢,是爱,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这个灵魂。哪怕有一天你变了模样,我也爱你。” 就像他这一世,一直等着她到来,一眼便认出了她。 灵魂吗……苏尧没想到有一天会从叶霖的口中说出这个词来,他懂得什么叫做灵魂么?这样复杂的定义,就连她都搞不清楚。 可即便是这样,心里的石头也落下了一半,苏尧咬了咬嘴唇,终于决定破釜沉舟。她喜爱叶霖,想要和叶霖在一起,便不想有什么隐瞒,叶霖早晚是要知道的,她不想任何人利用这个秘密来离间叶霖和她。 只是穿越时空这件事终究是有些玄妙,她不晓得叶霖听闻她借尸还魂的事情后是爱她如故,还是会惊慌失措,将她当做怪物。 苏尧心里没有底气,随手展开了那一把折扇缓解心中的尴尬和紧张,没想到目光扫到那扇面,却是全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起来。 折扇上还是她那时候写下的诗句,只不过多了几个字,是叶霖帮她添的落款——“阿尧”。 是阿尧,而不是阿瑶。 这么久了,他口中那个“阿瑶”,其实一直都是“阿尧”么?他怎么会知道?! 叶霖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苏尧慢慢地将头抬起来,璀璨的眼眸里讶异和震惊一览无余。他早想到会有坦白相告的这一日,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快。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他甚至是在她离开后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是冥冥中自有上天安排,她也叫苏尧,只不过不是美玉之瑶,而是尧舜禹的尧。那是上古的圣贤,存在于遥远的传说,而她一向同那圣贤一般通透自然。 无数个不眠深夜里,他曾经一遍一遍地写下这个名字,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 “苏尧,我什么都知道。”叶霖上前一步,将她轻柔地揽在了自己怀中,苏尧的头就靠在他的胸前,清晰地听得见那人有力的心跳,“我都知道。” “阿尧,从前你问我,为何对你纠缠不休,我不想搪塞你说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胡话,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尧,这一生一世,我一直在等你来。” 这个人到底再说什么啊……苏瑶已经有些听不大懂,明明是她打算摊牌,怎么轮到这个人净说些胡言乱语了。他说什么一直在等她?难不成这还是两世的姻缘么。 “你是想要告诉我,过了奈何桥的时候,你没有喝孟婆汤么?”苏尧仰头去看叶霖,笑着打趣。 那人却是低头在她眉间吻了一吻,认真道:“不,阿尧,无论你信与不信,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我知道封策必定会反,我知道我们必将相爱,我知道所有的事,包括你的来历。” 苏尧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他的意思是,他是重生而来么? “你说,你都知道?”苏尧退后一步,仔仔细细地将叶霖望着,“你知道我是借尸还魂,穿越而来?” 那人笃定地点点头。 苏尧抬手按上眉心,心中万般滋味不知从何说起。他竟是知道,他竟是一直知道……怪不得对她的不守规矩熟视无睹,原是他什么都知道,早已习以为常了。 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来,苏尧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们必将相爱,那么,你也知道我们的未来?” 未来……对,这一次,他们会有未来…… 苏尧看着这个人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欢快起来,扑将上去,脆生生道:“那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白头偕老?有没有孩子?他叫什么?聪明吗?他……” “阿尧!”叶霖不忍地将她打断,“天机不可泄露。” 这一次,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便离开,带她去看尽这天下的繁华。 那时候叶霖以为一切都会按着他的设想一步一步向前,以为重活一世,自己已经洞察了全部,只想着如何弥补,却从来没有想过,上天让他从遗憾中重新来过,并不是叫他改正错误,而是叫他去发现,前一世里,他至死也不曾知道的一些事情。 苏尧吐了吐舌头,眨眨亮晶晶的眼睛点点头。好,她知道自己问的有点多了,可她真的还想再问一个问题,“阿霖,我们的孩子叫什么?” 第67章 阿霖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静谧的空气里,竟是半点声音都没有。苏尧不解地抬头去看他,那人却是一动不动,清湛的眼眸将她死死盯住,脸上的认真神色叫她忽然有点退缩。 “怎么了?”她只不过是好奇,问问她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何来这般欲言又止的神情。难道未来命运多舛,她们的孩子会遭遇什么不测?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过孩子…… 想到这儿,心里的轻松喜悦也慢慢地褪了下去,苏尧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抬起手扯住那人的袖子,有点焦急地重复道:“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那人猛地将她拥在了怀里,肩头埋在苏尧的颈窝里,声音里有着她不能理解的喜悦,热气喷薄而出,叫她初历人事的身体竟又有些微微发抖。“阿尧,你叫我什么?” 诶?她刚才叫了他什么?苏尧有点傻,眨巴了两下眼睛,也不晓得这个树懒一样挂在她身上不肯松手的人怎么忽然间就欢喜得像一个小孩子了。 “再叫一遍,阿尧,再叫一遍。”叶霖撒娇似的要求道,下巴在苏尧肩上蹭了蹭,活脱脱地像一个粘人的金毛。 这人又犯病了……苏尧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番,抬手拍拍叶霖的后背,哄小孩子一样柔声道:“好了,陛下,再不去上朝,朝臣们又要参我惑主了。” 那人却不为所动,死死地将他包住不肯离开,嘟嘟囔囔道:“莫要叫我陛下。从前你都叫我阿霖的。” 苏尧:…… 陛下还真是,任性啊。 “好了好了,阿霖,快去上朝了……”苏尧早就忘了自己方才问了什么,只想赶紧将这个人打发去上朝。 千哄万哄才将那人赶去了前廷,苏尧这才松了一口气,在一旁的席子上坐下来。一切都发生地太快,太梦幻,叫她产生了一种恍恍惚惚的错觉,仿佛自己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叶霖竟是重生而来,竟是尽知前尘往事的。她本是借尸还魂,超出了原先的认知范围,自然也能接受叶霖的说法,只是这叫她有些不适,仿佛自己做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从前叶霖的那些莫名奇妙的行为通通得到了解释,也祛除了她心中的一块心病。苏尧自知不是那种心胸宽广的人,反之有些情感的洁癖,原先即便是被他吸引却依然抗拒,也是因为不能接受他心里面藏着别人,也是不能接受同别人分享她的男人。 可他却说,前世今生,他只爱她一个人。这原本是好事,可一想到自己百般的抗拒,便有些面上发热。他说他都知道,他说他知道他们注定相爱,所以,从前的那一切都是他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看着她走进他的甜蜜陷阱吗? 苏尧扶着额轻叹了一声,古来帝王多薄幸,只这么一个情种,竟是叫她碰见了。她并不是感情细腻心思别致的姑娘,她一朝穿越,前尘尽忘,不晓得自己因何而来,可是在这一刻竟也产生了一个煽情无比的念头——也许遇见他,就是她穿越而来的原因。 这样想着,经历了一夜疲惫、方才起床不久的某人竟也能靠在案几上睡着了。不晓得锦袖和锦鸢是怎的将她从席子上挪回软榻的,等苏尧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炊烟袅袅了。 苏尧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目光扫到新换的崭新床单,又想起今晨的那一番放肆行径,不禁又是一阵发烧,她竟是将尊贵的皇帝陛下给睡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行径,恐怕这从古至今也找不到几个了。好在另一个当事人并不在现场,苏尧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就平静了,穿上鞋子踢踢踏踏地去外间拿了个话本子,就惹来了一直严正以待守在门外的锦袖。 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自然不知道昨夜帝后两个人的关系究竟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飞跃,只是做下人的感觉一向敏锐,眼见着陛下今朝出门时是喜上眉梢,嘴角的笑意几乎比得过灿烂的朝阳,娘娘也是,就连睡着也带着笑,这才放下心来。 锦鸢很快就查清楚了昨天乱嚼舌根的那两个宫女是芷汀殿的,在宫里摸爬滚打久了,自然想得到这是一处离间,好在看今天的情形,来苗南王女留宿陛下寝殿的事并没有对两人的关系造成什么影响,也就放心了,如实地朝苏尧汇报了结果,见她脸上毫无异色,便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她从九岁入宫,便一直在东宫服侍,从不能几道们外杂务一直做到殿门外的守门宫女,再到皇后娘娘身边的亲信,这么多年眼看着太子殿下如何冷情薄幸,仿佛完全没有感情。从前看见陛下,只觉得那是一尊神像,而如今的陛下能够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多亏了皇后娘娘。说句矫情的话,她觉着皇后娘娘就是陛下的药,唯此一味,别无他法。 苏尧哪里知道身边的小丫头心中这般感慨,只笑着摇摇头,心中暗暗叹息,廖沐兰想离间她们,却决计不会想到反而成全了她们。她说苏瑶破坏了她的姻缘,所以跑到大雁皇宫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来膈应她,在苏尧看来实在是毫无理智又幼稚可笑的行为。 她在相府闲得慌,也同苏珏聊了几次天,直觉上这个兄长虽然素未谋面,却是个少有的同她谈得来的人。她自然不敢直接去问,听徐慎言的意思,苏瑶营救顾扶风的事情,也是瞒着苏家长辈悄悄进行的,因此只得旁敲侧击,也得了些有用的信息。 原来那顾扶风回到苗南便毁了婚,之后却又没再嫁娶,如今早就到了婚娶年龄,却迟迟没动静。那夜徐慎言没有说完便被叶霖的突然而至打断了,还不知道后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她直觉的觉着,顾扶风悔婚这件事,不只是同苏瑶有关,一定是另有什么隐情,想来总是要再将徐慎言召来,好好问清楚后续的事情。 还有那从相府带来的紫檀木盒子,还没找到簪子,不知道如何打开,徐慎言如此神通广大,兴许会些办法。 一想到这事儿,就不得不想起封策。虽则不知道白樊素为何要到相府去,可她却不信白樊素明明看见了却能无动于衷。第一次见那人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白樊素眼底对叶霖的深深爱意,她估计白樊素既然捉到了这个把柄,或早或晚总是要告诉给叶霖的,因此心中早就打算好了要先告诉叶霖,这个人总归是通情达理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却是另外一个差点被她忘记的重要示事宜。 摒退了锦袖,叫她将门掩上,苏尧坐在席子边慢慢饮了一杯茶,这才微微抬高了声音,道:“阿九。” 那道玄色的人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 苏尧放下茶杯,眯眼看了几乎要同灯影融成一片,正垂着头跪在一旁的阿九好一会儿,感受到对面那人慢慢地紧张起来,料想无形中施加当然压力已经够大,这才慢慢地问道:“你从前说,陛下将你给了本宫,对么?” 那人点头。 苏尧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影卫的职责便是时刻保护主子的安危,对么?” 阿九迟疑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很好。苏尧放在手中的茶杯,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沉声道:“那么,阿九,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三天前的夜里,你不在本宫身侧。” 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儿带了匕首,若不是封策没想到她会下那样的狠手,苏尧不自知道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巧合未免太巧了些,巧到苏尧甚至对眼前这人产生了某种怀疑。 阿九显然没想到一向随和的皇后娘娘会突然这般严厉,她也是不曾知道那一夜苏尧所遇见的危机的,今次苏尧忽然问她,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日日夜夜守在苏尧身边寸步不离,只有那一夜不在,苏尧如此一问,却叫她一下子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莫非是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阿九,确实不在。” 苏尧看了看自己长着薄茧的纤细手指,并不抬头看她,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却叫阿九越发地紧张起来。 “原因?” 阿九沉默良久。久到苏尧甚至已经失去了耐心,才沉声道:“阿九知错。” “你知道错?”苏尧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踱到阿九的身边,俯下身,“这些天本宫在相府别的消息没听到,却是听说,兵部尚书宋斯在家中遇刺,至今也未捉到凶手。此事正是发生在那一夜。你说,那刺客会是谁呢?” 阿九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是陌生的薄凉。 苏尧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阿九,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第68章 千秋 “此事皆是阿九一人所为,并无人指示。”阿九竟也干脆地认下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俯首道。 苏尧原本并不知道此事是否是阿九所为,但那时候听苏璎提的几句闲嘴,说是有人目击了刺客,听她描述下来,只说那人身轻如燕见血封喉,行动干脆凌厉,体态似是女子,实在与阿九太像,只不过想要诈她一诈,没想到竟真的是她。 阿九虽是认了错,可苏尧不明白,能成为东宫的影卫,阿九本应该是身世清白的,如何能同兵部尚书扯上关系?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一弯残月正垂在天边,苏尧响起宫变那夜也是这样的月色,她从城北入宫去寻兵符,那被阿九策反的羽林军首领曾对她请求,他说,求皇后娘娘好好待阿婵…… “你从前的名字是阿婵?”想到这儿,苏尧也就问了出来。从前她不过问阿九的身世,是因为阿九是叶霖给她的人,她信叶霖,也信他不会随便将一个不靠谱的人派给她,可现在所知道的信息也许叶霖也不曾知道,阿九是她的贴身影卫,她需得对这个人放心。 而这时候,唯有清楚地知道阿九的过去,苏尧才能真正的放下心来。 一句问询凉凉地摔在地上,无人应答,苏尧将目光移回到阿九身上的时候,那人正仰着头脸色惊讶地看着苏尧。 苏尧莞尔一笑,“怎么了?吃惊本宫知道你的闺名?” 阿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明艳绝伦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解。 “你可愿讲讲,为何要去刺杀宋斯?”苏尧还是笑盈盈地看着她,径自在一旁的席子上坐下来,补充道:“你不必担心,方才本宫遣了锦袖带着宫娥们都退出了二道殿门,无人会听到。” 阿九这才咬了咬嘴唇,原原本本将自己的动机说给苏尧听了。 兵部尚书宋斯原本便是摄政王那一派的人物,凭着一点溜须拍马的小聪明慢慢爬上来,如今已经是年逾六旬,到了年关也就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了。就因为这个,叶霖这才没动他,省去了精力去对付摄政王府其他党羽,哪想到竟被阿九部分青红皂白地刺杀了,反而要分了叶霖的心,留神将谁安排在如此重要的位置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对前朝不甚了解,可平日里混乱翻的本子也是许多,不少都来自民间,想来也代表了一些百姓的看法,这兵部尚书宋斯虽是没什么功劳,可也没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综合起来看,顶多算是无功无过,何须阿九如此不顾一切地非要手刃于他? 直听得阿九说完,她这才恍然,细细想来心中竟是有几分惋惜与自责。 原来那日皇城北门被策反的那首领惹出的祸事。宋斯坐镇的这些年,兵部一向腐化惯了,功过赏罚全凭孝敬当然银子多少,便是叶霖执政以来经历了礼部的案子,杀一儆百肃清了朝廷,火没烧到自家头上,这兵部也就一切如旧了。那首领也是耿直脾气,明明宫变之夜是离了大功,只因为不肯使唤银子打点,竟是生生被人冒名领了上恩赏,将他打压下去了。 那首领自然不忿,三番五次地惹起宋斯不快,被那顶替之人暗算闯了不该闯的禁地,被宋斯不容分说地处罚,便刺字发配东陲边地去了。 也是那首领命中该此一劫,发配行军途中,行船至青州,竟是遇见了一队水匪,混乱间那首领还带着镣铐便被推至江中,便自此要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了。 话说到这儿,苏尧大致也就猜到,那首领自然是凶多吉少了,听阿九这意思,那首领也是长宁人,多半是不会凫水的旱鸭子,何况还带着镣铐。阿九这是将一腔怨恨悲伤全都算在了错判的宋斯身上。 其实说来这事苏尧亦是有几分责任在的,她进了宫便将那首领和阿九都忘在了脑后,以为自有人打点行赏,哪想到兵部如此堕落,竟会发生冒名顶替的事情。 只是阿九好歹也是在东宫做了多年的影卫,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失了理智,苏尧心中疑惑,还未等问及她,就听见殿外一阵喧嚣,锦袖抬高了嗓子在殿外嚷道:“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苏尧一皱眉,正想要抬高声音问问怎么一回事,那人已经破门而入,不顾苏尧的惊讶,拉起她的手腕便朝外走。 苏尧哪里是叶霖的对手,一路小跑地被他直拖到他的寝殿,这才住了脚步,一时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插着腰没好气道:“我还没问完阿九的话呢。” 面前这个人脸上的温柔笑容几乎要将她融化掉,苏尧原本口中那句“陛下这是又犯了什么癔症”生生地被那笑容噎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相持了一会儿终于偏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倒是有什么要紧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径直将人家拖过来?” 叶霖抬手帮她理了理因为步履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的鬓发,柔声道:“阿尧,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能是什么日子,她把他推倒的一天纪念日?苏尧摇摇头,一面顺气,一面用眼睛横了他一眼。 叶霖也没理会苏尧堪称恶劣的态度,只开门见山地解释道:“今日是九月十日,千秋节。” 哦……千秋节……苏尧也是知道这节日的,差不多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上元节,仕女公子们皆可上街赏花灯猜灯谜,眉来眼去间许了终生的也不在少数。据说当今的开国皇帝便是在千秋节上对那个传奇的秋皇后一见钟情的,因此,雁朝比前朝更加重视这个节日。只是,千秋节是民间的节日,一向同皇室成员没什么干系的,就连皇宫里也不曾有什么节日的气氛,苏尧便是因为这,才根本没把这千秋节放在心上。 不过,看叶霖这个模样,倒是很感兴趣。 “那又如何?”苏尧自己这样问出来,也有些自惭不解风情,可她思来想去也不敢去想,这人不会是一时兴起,想要微服出访! 这样想着,整个人便被叶霖扳过身去,嘴上还催促道:“里间有你的衣服,去换上,晚了人潮便要赶上来了,到那时再想出宫便麻烦许多。” 苏尧:…… 感情他还打算要出去同长宁百姓凑热闹啊。 不过既然是皇命难违,苏尧也就老老实实去里间换衣服了。她来雁朝不过一年,确确实实也未曾见过这雁朝的情人节是个什么模样,心里想着能有机会出宫透透气也好,更是生了旖旎的心思,胡思乱想着,难道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柔软的龙榻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叠衣服,上面又扣着一个简约的面具,苏尧挑着那面具,拎到眼前看了看,这才动手去脱衣服。 没想到叶霖竟是给她准备了一套男装。 苏尧撇撇嘴,将那衣服比了在身上试了试,不大不小,正是刚刚好。心中原有些惊讶,不过一想到叶霖什么都知道,便也不足为奇了。这样想来还真是不公平,他什么都知道,她却对往事和未来都一无所知。 换好了衣服,苏尧也便将那面具一并带了,对着落地的巨大铜镜顾影自怜了片刻,只见镜中那公子紫裳墨发,玉冠假面,腰背挺得笔直,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苏尧从没见过苏瑶千秋穿男装,如今一见,自己先是惊为天人,很快惋惜起来,若是苏瑶个子再高些,男装却是要同叶霖不分伯仲了。 等她打扮停当出了里间,叶霖也已经换好了一身白衣,腰间照例别着那一把折扇,手中拿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静静立在长明灯旁,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他记得苏瑶尧一直很向往千秋灯节,一直念叨着要去宫外看看。可那时候他太忙,总是嘴上答应着,也不曾真正认真准备。后来等到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又有要紧的政务走不开,自然不可能叫苏尧一个人出去,便也就作罢了。 他记得那时候苏尧有多不开心,也不同他发脾气,只自己一个人在凤梧殿的玉阶上怔怔地坐了一晚上。只可惜,凤梧宫太远,听不见长宁坊间的热闹。 等他忙完脱身去凤梧殿找她,苏尧已经靠在大理石柱上睡着了。月光下那人的睡颜宁静地叫他心碎。他宁可她吵他,闹他,甚至无理取闹地打他,也比她这样安安静静地贤惠要好。她越是理解他迁就他,他便越自责越内疚。那时他下决心第二年的千秋节一定要带苏尧出宫,像寻常情人一般走走看看,却没想到,第二年的千秋节,她已经不在他身边…… 叶霖慢慢露出一个缱绻着单薄悲伤的微笑,朝苏尧伸出手掌,真好啊,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重来一次。这一次,她还在他身旁。 第69章 烟火 苏尧走出来,绕过云母屏风时脚步微顿,微微怔了怔,走到近前躲夺过了那人手中的面具,踮起脚轻轻为他戴上。 这人便是带上了如此狰狞的面具,依旧风采如旧,强烈的美丑对比下,反而更显了那人的惊艳绝伦。苏尧忽然想起历史上那个带着鬼面具的兰陵王来,不禁啧啧起来。同样都是惊为天人的美人,现在这个美人正对她死心塌地。 “怎么,很丑么?”说来也奇怪,明明隔着面具,苏尧却依然能感觉到他这时候是在笑,周身散发的温柔气息险些叫她沉迷,也是鬼使神差地摇摇头,道:“你若是丑,这天下男子怕是都要饮恨自尽去了。” 那人这才轻笑了一声,将她向前一带,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戏谑道:“你再这样说,我可要骄傲了。” 苏尧却没接他那一茬儿,只蹙起眉毛,有点担忧地问道:“阿霖,真的要冒险出门吗?” 摄政王府尚未根除,被软禁的宁王也蠢蠢欲动,叶霖最近动作颇大,触及了不少人的既得利益,苏尧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准备将他们猝不及防地拖进黑暗里。 叶霖却是抬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笃定道:“没关系,还有我在。”无论如何他定是会护她周全的。 一股暖意从手中直接传达到了心底,所以抬头去看比她高上一头的俊雅男子。 她还是不明白叶霖为何这样执着地想要出宫去,她成长在现代,也不是没有去过庙会灯会,只觉得人头攒动吵闹至极,其实并未看到些什么美景,无非是人看人罢了,因此不甚上心,可又不好拂了叶霖的心思,便点点头,拉着那人衣袖捋着墙根悄悄地朝宫门走了。 叶霖对皇宫的巡守卫了如指掌,一路上带着苏尧躲躲藏藏,竟也没惊动任何人。苏尧有他带着完全不担心,路上还惦记着阿九的事情,便随口提起来,“阿九是何时开始做你的影卫的?” 紧紧地攥着她手的那人听到这样的问话回头将她望了一望,不紧不慢道:“很早。怎么问起这个?” 很早……那他知道阿九的过去,知道阿九同那羽林军首领的关系么?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想了一想,道:“你可知道她的身世?” 叶霖也不甚在意,言简意赅,“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说门第不高,亦是衣食无忧,只待及笄,嫁个好人家去了。只是后来她父亲卷进了当时的一个案子,下狱没多久便病死在狱中了,家道自此中落下来,我见她有个好根骨,便将她收做影卫训练了。她倒是天资聪颖,算是同期影卫里最佳的。阿九知恩图报,你不必担忧她的忠心。” 也不知道那人听没听进去,只追问道:“那案子是个什么模样的案子?” “当年……是兵部克扣军饷的事情……阿耶震怒,虽在病榻,仍亲自下令彻查此事,只是那时恰逢摄政王当政,宋斯又是摄政王的人,便只捉了下属应付了事,将他贪赃枉法的事情瞒了下来,阿九的父亲算是倒霉,便做了那替罪羊。不过这些事她应当是不知道的,毕竟那时还未懂事,哪里想的来这么多。” 应当是不知道的,但也不排除有别人告诉怂恿。怪不得她对宋斯如此怨恨,原是先前还埋着这样的诱因。 苏尧想着,也没留神儿脚下,绊在一处台阶上,刚要摔下去,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捞了上来。苏尧咧嘴“嘶”了一声,脑门上便被爆了一个栗子,抬头正对上叶霖“嫌弃”的目光,训斥道:“心不在焉的,好好走路。” 苏尧皱了皱鼻子,揉揉额头,看在叶霖救她免于摔倒的份上,也就偃旗息鼓,只方才提起阿九来,她便想起之前封策夜闯相府,叫白樊素撞见的事来。她并不知道白樊素当夜便将那事添油加醋的告诉给了叶霖,只当他一无所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有所隐瞒,因此道:“说来有一事要同你讲,你可心平气和地听我讲完,不许半途发火。” 以叶霖这样的独占欲来说,听了封策登徒子的行径,恐怕就算脸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要记上一笔的。 叶霖作洗耳恭听状。 苏瑶这才斟酌着坦白道:“我回相府省亲的第二日晚上,封策曾夜闯相府,将我约去后园相见。” 虽然早知道了此事,可听苏尧亲口说出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同。叶霖一开始就完全相信她对封策不会有一点好感,只是新路作怪的独占欲还是叫他有些不是滋味——那可是他一个人的阿尧。这时候她提起来,想来也是不想隐瞒他哪怕一时一点,心里反而涌起一阵暖流,将那不悦冲淡了。 苏尧见叶霖脸色十分平静,胆子也微微大了起来,继续道:“只怕那人并不知晓我是借尸还魂,还将一腔深情错付在我头上,意图将我召去策反,哪知道我竟是被你勾去了魂。” 顿了顿,苏尧眯眼笑道:“你说,你是不是使了美人计?” 眼前的人也不走了,直挺挺地停下来,转回身将一只手搭在了苏尧肩上,认真道:“原来你才意识到么,一直以来,我可是费劲了心思勾/引你,只是不见你领情。” 这人还真是……承认的大方啊。苏尧脸一热,那人已经低头在她脸颊吻了吻,叹息道:“还好小鱼最后还是上钩了。” 苏尧嘴硬,“那亦是愿者上钩,同你本身没什么干系。” 叶霖好脾气地“嗯”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沉声道:“然后呢,我家阿尧有没有被策反呢?” 这人,明知故问么。苏尧摇摇头,义正言辞道:“你家阿尧正被你那美人计迷得神魂颠倒,哪里喝的下旁人给灌的迷魂汤。不过想来此番他也应当死心了。”毕竟她刺下去的那两下,也是毫无顾忌下了狠手的。 叶霖听她这样抬举自己,竟是笑了,虽是有面具挡着,苏尧也猜到他得意洋洋的神色。这个人啊,明明活了两世,本应该比旁人更稳重自持,那想到有时候竟是比孩童还幼稚任性,朝她撒娇的。多大个人了。 “说起来,我在相府竟是见到了白樊素,听阿璎的意思,她是去相府做了舞师。可是你安排的?” 叶霖点点头,他本是要在相府填添上一个能帮衬的人,毕竟相府此时不仅仅是平溪苏氏的长房,同时也是关系国家兴旺的贵戚,自然危险了许多。白樊素虽丝毫不通武艺,手下却是人脉众多消息灵通,此番自请去相府担此重任,他便也允了。只是经过了前几日的事,他现在却要好好想想白樊素这个人的事了。 明玉阁不需要一个夹杂太多私人情感的阁主,一旦有了私欲,那么明玉阁的消息便不能在客观公允了。这是不能够的。 只是现在还未想好后背人选,思来想去并没有谁有此能力担任职务,才迟迟未追究罢了。 叶霖将心中所想导大致同苏尧讲来,也不隐瞒,见苏尧点点头,脸上的神色变得明朗起来,这才拉了她继续走。 等出了宫门,游街的队伍正巧抵达皇城附近,苏尧和叶霖泥鳅一般混了进去,竟是神不知鬼不觉。苏尧后来总结,叶霖这一路走下来,出了过宫门时废些周折要表明身份,其他时候都是悄无声息的完成的,想来这样的轻车熟路,也是年少时没少溜出宫去玩的经验了。 混在游街的人群里走着一阵子,一直紧紧攥着她手的叶霖忽然便将她拽出了那队伍,在一旁灯火阑珊的空地停下来,体贴道:“怎样,可觉得吵闹?” 苏尧摇摇头,她虽喜静,可也并不排斥热闹的,千秋节本就是个热闹的节日,虽人人带着面具,可每个人身上又都洋溢着的快乐那么有感染力,连带着她也发自肺腑的欢欣起来。 叶霖见她也不多说,直接牵了他朝热闹的人群里扎,反而有些有忧心,道:“莫要朝太拥挤处去,怕要同你走散了。” 话音未落,只觉得腕上一松,那人已经将手滑落在了他的手心里,灵活地改成了十指相扣的状态,扬了扬手,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道:“如此,便不怕走散了。” 都说十指相扣是最不容易走失的牵手姿势么。她也不想要同他走散,一辈子都不想要走散。 那人眼底的光芒险些将她淹没,叶霖似乎在说什么,于此同时那人身后响起的巨大声响完全将他的话湮灭。 苏尧看见那风华绝代,遗世独立的男子身后,忽然之间绽开了无数的绚丽烟花,明明灭灭,将他的一袭白衣染上瑰丽夺目的色彩。 第70章 回忆 绚烂的烟火在叶霖身后此起彼伏的炸裂,声音之大甚至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声都盖了过去,可苏尧却奇迹般的辨别出了叶霖的话,他说,苏尧,你既已牵住了,以后便不许再放开。 苏尧上前一步将叶霖抱住,踮起脚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立刻就退开,撇过头去拽着他朝更热闹的灯火里挤去。 叶霖就任由她拖着,心思还被她方才的言语所迷惑,不知不觉间已久走出老远,忽而又觉那人微微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方才倾身过去,听她附耳说道:“你看那两人可是眼熟?” 说着,苏尧便朝远处的灯谜桥扬了扬下巴。叶霖顺着她的示意望去,果然看见两个带着可怖面具的人站在灯谜桥下拉拉扯扯。那绯色绣金袍子,正欲去拎比他身量稍矮的那人领子的,不是他风流成性花名在外四弟叶霁又是谁? 不过那下手又稳又准敲打叶霁的人也看着有些面熟。叶霖眯眼仔细看了看,那人虽是穿了身滚金边藏蓝色男式胡服,可耳朵上相配套的藏蓝色流苏耳坠却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这是个姑娘家。雁朝贵族小姐本就多有不爱红装爱武装之人,叶霖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他甚少见有哪个姑娘面对叶霁还能百般拒绝,她又眼熟,便留神多看了一会儿。 苏尧这时候却是忍不住了,直言不讳道:“你四弟可是怎么回事儿,整日缠着我家阿璎不放,又不明言,阿璎可是快要及笄了,若是哪天被上门提了亲事,父亲答应下来,叫他哭都没地儿。” 叶霖这一听,才分辨出来那穿蓝色胡服带面具的姑娘正是苏瑶的胞妹苏璎,又听苏尧这样没好气地抱怨,轻笑一声道:“恐怕你那妹妹除了嫁给阿霁也无甚选择了。” 这是哪里话,感情她家阿璎堂堂相府二小姐,还嫁不出去了?苏尧歪头朝叶霖皱了皱鼻子,正想要开口反驳,就见叶霖还望着那一对欢喜冤家,眼里却是羡慕之情,道:“阿尧不懂,什么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我懂。见过了阿霁那般的风流雅士,旁人自然无法再入眼。” 前世苏尧将他一个人扔下一走了之之后,他实在是消沉了许久。他起先不能明白苏尧为何突然离去,后来想想,原来苏尧决意要走是早就筹划好了的。 天启元年的那个年末,她便开始托病不愿见他了,等他下了朝去凤梧殿寻她,时常要吃闭门羹,宫女只道娘娘乏累早早便睡下了,她又一向体弱多病,他便真的以为她是病了,将徐慎言召进宫来为她诊治。 那时候如何能想到,如何能想到,她最后竟是求徐慎言将她带走了。 苏尧是突然失踪的,只留了方手帕,在其上亲笔书写,只一句忘了她,当她已经死了,便再无她话。那时候他发了疯似的要扔下繁杂政事去茫茫江海寻她回来,却是被那一座她帮他夺回来的江山桎梏了。苏尧失踪的第七日,他已经打点一切准备离宫,却被秋御的一番话点醒。 “陛下,若是她执意要走,必定是心中已经再无陛下半分,陛下又何必紧紧相逼,不放她自由自在?苏娘娘的秉性陛下比我更知,就算陛下寻到了她,强行要将她带回来,以娘娘的刚烈性子,恐怕就是自尽也不会同陛下回来的。同把她逼上绝路相比,陛下难道不更应该好好守住江山,守住娘娘为陛下留下的这仅有的一点东西么?” 自那以后,他便放弃了只身去寻苏尧的心思,只拼了命地将一腔心思全都付在了政事上,摄政王府削爵取缔,宁端叛亲王乱平息,改良吏治肃清官场,他一件一件地做,一天一天地等。一面好好地守着阿尧留给他的江山,一面一批批地派出人去悄悄地找她回来。 朝野内外除了那几个极亲近的人知道苏尧已经不在长宁,其余人只当娘娘身子极弱,缠绵病榻从不露面,生了小太子叶昱以后更是伤了元气,也未能再怀上一个龙裔。几年下来,群臣议论纷纷,只道皇室子嗣稀薄于江山无益,奏折一本本地递上来求请他另立新后,都被他打了回去,后来群臣也死了心思,退让一步,只求他广纳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亦被他一笑而过压了下去。 变化出在苏尧走后的第三年。 那时候他已是相思成狂,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无论白日里多累多乏,合上眼睛都是毫无倦意,只见从前琴瑟和鸣的画面一帧帧地闯进眼帘来,连着撑了几日,身体便垮了下来。明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叶昱还小,他还要等着她回来,因此便夜夜买醉,将自己灌醉了便可烦恼皆忘,一梦不醒。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多嘴的宫人将他夜夜买醉的事情透露给了崔述。过了不几日,宿醉后的叶霖便在寝殿——那时他已经夜夜宿在凤梧殿,将其当做自己的寝殿了——的床上见到了一个女子。 叶霖先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梦见他的阿尧终于回心转意,回到了他的身边,一把将那女子抱住,便敏感地推拒去了一旁。 九分相似的容貌,九分相似的声音,九分相似的衣着体态,甚至是近乎相同的气息。可叶霖一下子就发觉出来,这个人不是阿尧,无论多么相似,她也不是她。 那女子却还执迷,在他沉声叫她滚出去的时候来攀附上来,娇声埋怨他未将她认出来,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便是阿尧。那时候叶霖是真的怒起来,殿内燃着的催/情香却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理智。果然是心思缜密的崔述办事,不留一点余地。 他却将那攀附上来水蛇一样柔软的女子推倒在地,起身出了凤梧殿,直截了当地朝凤梧殿外挖出来的池子扎了下去。 刘内侍后来说,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君王如他那般狼狈的样子,全身湿透的站在及腰深的荷花池子里,半凉的池水顺着他的额角低落下来,笑得凄凉。刘内侍说,那时候显然有些神志不清的陛下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将美人送上龙榻的话,他说,不是她,我都不要。 不是她,我都不要。 那时候他说着这样的话一天一天地等下去,哪知道这一等竟是十二年。 他阿耶常说他太像自己,这样不好,从前他深以为然,可直到那一刻,叶霖才终于明白,他和阿耶不一样,叶修可以娶别人,可他却无法寄身寄心于其他替代品。 后来不知怎的,坊间便传开了八卦,说当朝皇后娘娘善妒非常,又凶悍非常,有一日陛下临幸别的妃子,竟是被皇后娘娘生生逼迫地跳了池塘。 听到这“宫闱秘史”的时候,叶霖只是苦笑。她们都说阿尧善妒,哪里知道这女子心怀天下,甚至不在他的身旁。 不知道她那时候在苍茫大地的那一个角落逍遥自在地活着,听到那传闻的时候会不会莞尔一笑,他甚至异想天开寄希望于苏尧听此传闻能跑回来质问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她已经不在这冰冷的人间…… 苏尧听他这话着实有几分道理,可那人眼底的情绪太深沉,叫她生出几分错觉来,觉着这人是回忆起她所不知道的前世来。而直觉告诉她,那并不是什么温馨甜蜜的往事。 她当然知道这一生一世地度下来,免不了要心生嫌隙,有诸多不顺不快,也未曾天真到以为她同叶霖前世能和和美美地过下来,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这人在初见她的时候不会那样无措疯狂。 可叶霖不想说,她便知趣的不去问。 那边灯谜桥下的两个人已经拉拉扯扯地越走越远,苏尧好奇地想要跟上去,拽了叶霖便走,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苏璎虽是极为抗拒,情绪却并没有那么糟糕,越看越像是打情骂俏,因此也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叶霖也停下了脚步拉住她,柔声劝阻道:“你若是信我,便放下了心来,她们二人终究是佳偶天成,错不了的。” 苏尧这才想起他未卜先知的奇妙能力来,重活一世的人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她便也放下心来,歪着头睥睨了他一眼,嗔道:“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天作之合?” 那人眼神渐渐变得深沉起来,黑色的眸子里是莫名涌动的情绪,那人沉声“嗯”道:“是,我们是天作之合。” 既然上天叫我回来,那边一定会是,天作之合。 千秋节这一夜,苏尧和叶霖走遍了长宁城的大街小巷,繁华过后,苏尧已经十分疲倦,没走上几步便跌跌撞撞起来。叶霖拎了她几次也不见收效,终于叹了口气,摇摇头蹲下身将她揽在了背上,一步一步地朝他们的家——那金碧辉煌的皇宫走去。 彻夜不眠的烟火还在身后次第开放,叶霖绕开人群,背着这一生最珍爱的宝贝在空寂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人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默默等候。 他回头找到了自己的宝物。 叶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前世苏尧为何会突然离开,而这一世,他也不会给她任何离开的理由。 第71章 旧梦 守皇城的守卫觉得自己真的是活久见了,那远远走过来的一坨(?)人影,竟然是尊贵高冷的皇帝陛下——背着睡得正香的皇后娘娘。 背着! 前几日还听说陛下趁着皇后娘娘回家省亲临幸了苗南王女,宫人们纷纷议论着后宫皇后独大的局面是要改观了,可今日一见,守卫却觉得,皇后娘娘对苗南王女,分明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啊。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玉茗花海。 层层叠叠红的白的玉茗花漫山遍野地开着,芳香四溢,随着暖暖的春风吹向遥远的北方。 女子清澈通透的嗓音突兀地在微醺的空气里响起来。 “淮陵这地方不错,等我死了,你将我一把火烧成灰,再挑一个有北风的日子,将我扬在此处。” “认真的?”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定要告诉我挖坟立碑的礼节,不必的。我们那边的人都这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可他一直在找你,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这里……”到那时,她竟也忍心天地茫茫,连个念想都不给他留? “这样不好吗?若再没有什么能够叫他想起我,总有一天,他会忘了我……” 她孑然一身当风站在高高的山上,目光望着北边的遥远天际,连绵起伏的群山将遥不可及的长宁城藏在后边,叫她无法窥探。抬手将吹乱的鬓发按在一处,她轻轻笑起来,“世人皆求哀荣风光,树碑立传怕死后被人遗忘,独我反骨,倒是希望所有人都别再记得我。人都不在了,徒留伤感做什么。” 声音堪称漫不经心,仿佛真的未将生死放在心上,视界渐渐变得一片昏暗起来,只听见她那一声叹息的余韵久久盘旋在耳侧不曾散开。 苏尧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即便是醒来了,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梦里说出那句“倒希望所有人都别记得我”时,心底针扎一般的刺痛。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从眼角到鬓发间竟是一片濡湿。 苏尧的目光依次扫过描金绣银的珠帘幔帐,意识渐渐清楚起来。周遭都是凤梧殿的装饰,叫她渐渐安下心来。她原本也是兴致满满精力充沛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困倦起来,依着他的肩臂便昏昏欲睡。兴许是在他的身边实在放心得很,她竟连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她的身体一直都十分虚弱,药膳也始终吃着,就算是进了宫也不敢断了,吃的她觉着自己行动间周身都带了淡淡的药味,可身体却越发的疲软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尧觉得自己昏睡的频率反而越来越高了。 正出神地想着,腰间忽然紧了紧,苏尧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身旁竟是还睡着一个人。 那人墨发迤逦如上等的绸缎,只穿了雪锦提花刺龙纹的衬衣裤,半身掩着锦被半身露在外边,侧身沉睡在她身侧一只手还搭在她腰上。苏尧微微向后推了推,就被那人条件反射般的捞了回来,迷蒙间将身体靠的更近,如玉的脸庞埋在锦缎里,竟是孩子一般无害纯良。 苏尧怔怔地看着他,竟是有点痴了,她是头一次看见叶霖这样毫无防备的睡颜,嘴角还微微勾着笑意,不知道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好事,温暖的叫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平日里是怎么样冰冷如霜地端坐在龙椅之上的。 她还真的一次都没见过他上朝的样子,这个人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用尽了万般风情撩拨她的模样,该死地是,她竟是被他吃的死死的。 苏尧忍不住抬起纤纤玉指,轻轻地抚上了那沉静的睡颜,叶霖也没有醒,昏沉间将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里,轻哼了一声像是在表示抗议。 这一刻内心里充盈的欢心和甜蜜叫苏尧忍不住地挑起嘴角,也向他靠的更近些,额头抵在那人的锁骨处,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翌日。 熹微的晨光刚刚透过薄薄的云层撒向大地,苏尧便醒了。准确的说她是饿醒的。昨晚奔走了那么久,回来也没有吃夜宵便直接睡了,想来叶霖应该是比她更累更饿的,毕竟将她从长宁城搬回凤梧殿也不是个轻松活儿。 刚想要起身去外间唤锦鸢拿些常备在殿里的吃食来,身边那个人却是忽然动了起来,一把将她的手腕死死地扣住,眉头紧锁,还未曾睁开眼来,却是咬牙切齿道:“苏尧,你敢走!你敢走!” 苏尧吓了一跳,不期然竟是被他一把拽回了凤榻之上,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栽在他身上,额头磕到那人绷起的下巴,顿时龇牙咧嘴地“哎呦”了一声。这人必定是魔障了,她不过是想起身去寻些吃食,又走不远,干嘛这样凶? 没想到那人竟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眼,展臂将她整个圈在了怀里,一个倾身便将她压在半个身子下,确定她动也不能动,这才心满意足地嘟囔了一句,“是我的……” 苏尧:…… 算了,她今天就只当哄哄他罢了。 还没安稳下来,又听见那人幽怨委屈的声音,“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梦,她从前也不曾知道,这人竟还有说梦话的毛病。 还好他的身侧只得她这么一个人安睡,否则的话,不知道多少“国家机密”要被他在睡梦间抖落出去呢。苏尧摇摇头叹了口气,却不知道,除了在她身边,这个人永远不会睡得如此深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苏尧又开始打起瞌睡来,抱娃娃一样将她死死抱住的人才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叶霖才一睁开眼,迎面便对上一对秋水无波的平静黑瞳,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她没有将他抛下,没有不告而别,这个人就在他的怀里,实实在在,如此真实。 猛地将那人抱得更紧些,几乎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叶霖一时情动,闭上眼想要吻上去,却被那人抬手捂住了嘴微微推开,笑着问他:“阿霖,你到底等了我多久?” 等了……多久? 晶莹剔透的黑色的眼眸里坦率而真诚,他实话实说,声音有些微微沙哑,“十二年。” 何止十二年。 她问的是他今生用了多久等到他的穿越。他回的是他前世用了多久等到重新来过的机会。可结果是一样的。 十二年……这个人,等了她十二年。苏尧眼圈一红,将头埋进那人的怀里,声音竟是多了几分哽咽,“阿霖,对不起。叫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 来的那样晚,对不起…… 她无法想象叶霖听到这一声迟到的抱歉时心里究竟作何感想,因着她原本就曲解了他的意思。叶霖听见她闷闷的声音问他:“阿霖,你昨天究竟做了个怎么样的梦?” “怎么?”他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是吵醒了她,扰了她的清梦? 埋在他怀中的人道:“你说梦话了。说叫我不要走。” 奇迹般的,苏尧竟是察觉出自己的那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梦,同叶霖的梦话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来。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不过是睡在一张床上,又不是就连梦境都能彼此相通。 胡思乱想间那人已经开始了言简意赅地解释,“我梦见你将我丢下,一个人走了。云万里山千叠,茫茫人海无处可寻。你知道的,若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躲一个人,那任凭旁人费尽心思,也是找不到的。” 苏尧正欲赞同地点头,下巴竟是被那人托住,半似威胁半似玩笑地说道:“阿尧,你记住,若是你真的敢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便做一个昏君,将这整个江山都拖进无间地狱里,陪我一起。” 苏尧:…… 这个人,说混账便立刻混账起来,做一个昏君,他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还很骄傲是吗?!当即便是用力将那人推出一臂远的距离,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杞人忧天些什么,我这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便绝不会放手,绝不会离开。反倒是你,以后好好想想该如何自处。” 叶霖哑然失笑,还想再同她说什么,便被殿外尖着嗓子禀告急事的刘内侍打断了思路。 “淮阳长公主急着求见皇后娘娘。” 第72章 施压 淮阳大长公主?苏尧和叶霖都是一愣。 皇室本就血脉稀薄,又经历了夺嫡之争,一众兄弟姐妹治罪的治罪,流放的流放,牵连了不少人,再加上婚丧嫁娶,到了景和十几年的时候,还安然无恙的居在长宁京里的同辈皇室,也就淮阳一个了。 她又是先帝最为亲近的一个姊妹,先帝在时,淮阳长公主地位便超乎寻常的尊贵,如今先帝去了,淮阳长公主便成了叶霖唯一还在世的长辈,地位自然超乎寻常,怠慢不得。 虽则前次苏尧同叶霖去淮阳长公主府的结果还不错,可毕竟苏瑶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因此仍有些胆颤心惊,叶霖又要去上朝,自然不得陪她一起周旋,苏只得硬着头皮去熙光殿见她了。 没想到进了熙光殿,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席子上的淮阳大长公主身旁竟是还有一个人。青衣竹簪,正是苏尧这几天打算见的那个人——徐慎言。 徐慎言此番能随着淮阳大长公主进宫来,明说是陪伴母亲,实际上,也是有事找她的。只是淮阳大长公主同苏尧的体己话自然不好被他听去,便寻了个由头出了殿等待了。 悉数尽了礼数,一番寒暄过后,淮阳大长公主便开始切入正题了。 “册封大典已过了许多时日,不知阿瑶可还适应?” 叶霖即位已久,可始终没有充实后宫,听说百官也不乏上奏提议的,只是叶霖一直笑笑便了事,也不往心里去。只是皇嗣乃国之稳固的根本,当朝皇后一人独大,身体却又欠佳,叫朝臣是十分担忧。如今那太后并非叶霖嫡母,又因为那邪佞心思被软禁在华州,自然是没可能管得了叶霖的。因此,便有人将心思动到了淮阳大长公主身上,她一合计,这事情还真是有理,思及上次见到苏瑶,确实过于柔弱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不像是好生养的模样,便决意以姑姑的身份来干涉一番。 朝臣百姓都言是皇后娘娘凶悍善妒,背后的苏家又着实招人忌惮,才导致皇位尚未坐稳的皇帝陛下不敢大肆充实后宫,就连宠幸苗南王女也要趁着苏瑶不在宫里偷偷摸摸地来。只是她也是看着叶霖从小到大一路走过来的,自然知道那孩子的心性脾气,若非他心甘情愿,就算是一百个苏瑶一百个苏家,也不能左右叶霖半分。叶霖能独宠苏瑶,想来也同他父皇叶修的□□脱不了干系,要想说服他,怕是难上加难了。 因此,淮阳大长公主权衡之下,还是决定从看似相对薄弱的苏瑶入手。她若是松了口,叶霖也未必坚持。男人么,都是多情的。 苏尧却没摸清她忽然扯到这儿问上一句是个什么意思,心下合计,只不痛不痒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尚好。宫中事务还有各尚宫管理,阿瑶倒是乐得清闲。” 尤其是后宫除了苗南王女廖沐兰住在偏隅一角,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就她这么一个主子,没了那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皇后这个角色做起来,还是蛮清闲的。 苏尧现在大约能明白为何封皇后一门心思地琢磨着要谋反了,那时候她同苏尧亦是空空后宫孑然一人,每日并无他事可做,不同的是,苏尧尚有叶霖时不时地来凤梧殿里,在她眼前晃悠着找存在感,可封皇后却是心已死,爱已绝,日日枯对一个无心人。 那廖沐兰自从前些天挑拨不成,倒是彻底地偃旗息鼓了,大约是在酝酿着什么新的风暴,只是苏尧并不惧怕,她同叶霖彼此足够信任,给了她足够的信心。倒是廖沐兰同苏瑶的冤仇叫苏尧有点头疼,上次同徐慎言的交谈虽被叶霖打断,她也没听出来这苏瑶到底干了什么,能叫廖沐兰这么恨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人生,非要跑来给她添堵。 淮阳听到此处狭长的凤眼里便多了几分锐利,勾起了一个稍凉的笑,似是亲热道:“便是了,这后宫理应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才叫漂亮热闹,单单一只国色天香,倒是乏味了些。阿瑶以为如何?” 哎?百花齐放……还,争奇斗艳? 苏尧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内心无言,很快摆出个通情达理的神情来,道:“姑姑所言极是,如今后宫是冷清了些,若是待阿瑶生下一儿半女,到时候多了小孩子嬉戏,也能热闹些。” 淮阳大长公主听苏尧毫不脸红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是一时语塞,接下来的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她本是按暗示她劝鉴叶霖雨露均沾广纳后宫,哪想到她竟是自己径自扯去了皇嗣的问题上,分明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你尚且年轻,若非前□□急,你倒是要过了年才及笄,子嗣之事倒不是能说急便急得起来的。还是……”想想其他方法要紧。 淮阳大长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苏尧状似懂事地点点头,急切道:“姑姑这说的哪里话,陛下也是喜欢小儿之人,早便对阿瑶期许,想来阿瑶还要多加努力,才有望达到陛下的期待呢。” 虽则她并不觉得自己会给叶霖生出个足球队来,可是这话拿来搪塞淮阳大长公主却是极好的。看着淮阳大长公主语塞的模样,苏尧心情大好,又补上一句,“陛下说若是话皇子们皆出一母,便不会生出攀比的念头来,日后……和睦相处起来倒是更容易些。姑姑觉得可是这么个道理?” 她这是搬出叶霖和先帝夺嫡的事情来堵她的嘴了,淮阳大长公主心里明镜儿似的,因此也不再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道:“陛下如今正值精力鼎盛时期,前廷政事繁杂,自然需得各式女子宽慰纾劳,你虽柔媚可人,怕是也不能时时在侧,以姑姑的意思,理当广纳后宫。若非有容得天下的广阔胸怀,又如何撑得起母仪天下的称号呢?” 苏尧在心里冷笑了一番,推来推去终究还不是绕到这个问题上来,早知现在,方才何必不直说,她却是忘了淮阳大长公主府的特殊地位,忘了这人本就喜欢讲手伸得这么长。她就是不明白皇帝三宫六院到底是个什么道理,看着自己男人在旁的温柔乡里流连,日日如乞儿一般等着自己男人垂青,这怎的就是一国皇后该拥有的“美好品质”了。 “姑姑这样说,阿瑶倒是有些不明白,为何非需得不同女子陪伴,陛下才能纾解疲倦了。”既然淮阳大长公主觉得是她使性子不许叶霖纳妃,那她便落实了给她瞧瞧算了,反正如今她已将叶霖看做自己爱人,本就不许旁人染指。 “这叫姑姑说出些什么缘由?祖宗古制如此,还有和可说,你是诗书传家的苏氏女,还需姑姑指点方能了悟么?” 哼,就知道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面说着叫她劝叶霖选妃,那边自己不还是一辈子也不允许驸马娶妾么?将心比心,怎的连她以为尚且通达的淮阳大长公主都做不到?倒是要谢谢她说出“祖宗古制来了,不然她还需要好好组织语言呢。 “既是提到了‘祖宗古制’,阿瑶便有些疑惑了,我大雁开国圣祖,从前朝公府公子到贵戚大司马再到九五之尊,一生身侧亦是只有秋皇后一人相伴。我大雁历经八位君王,个个皆是励精图治的贤英明主,期间三位皆是终生只一位皇后白首不离未曾纳妃,若是依循祖制……姑姑以为当如何?” 咄咄逼人的一番话听下来,也不能怪淮阳大长公主变了脸色,她金枝玉叶一辈子,还未曾听谁如此无礼地同她理论,竟还搬出开国圣祖来压她? 未等想好理论之词,苏尧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姑姑也是荣宠一生,自然知道陷在情中的女子皆是有独占的私心的,这却并非自私狭隘,乃是人之常情,不然,姑姑这一生,为何不曾许得驸马纳妾?” “你倒是伶牙俐齿,敢如此顶撞姑姑?!”淮阳听至此处已是怒不可遏,话头都被苏尧严严实实地堵上,叫她竟无话可说。前次看起来端庄孝顺,哪想今日才知,这病殃殃的小姑娘却是不简单。想来宫变那夜她不好好地在相府待着,反而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叶霖身侧,便可知这女子着实不好相与。好一个平溪苏氏女呵,三从四德只字不提,尽是能拿歪理邪说塞人。她那时还对先帝夸奖她柔顺,竟是,看错了人! 苏尧见淮阳大长公主被她拿话堵得说不出大道理来,只恼羞成怒,也不惶惶,反而露出一个笑容来,乖巧可人道:“姑姑这说的哪里话,阿瑶打心眼里的尊敬姑姑,句句皆是同姑姑聊的心里话,不曾将姑姑当做外人。阿瑶尚未到及笄之年,初为人/妻,还有许多不懂的大道理瑶请教姑姑,姑姑可不能因为阿瑶愚笨便生阿瑶的气,阿瑶若是说的不对,姑姑指点阿瑶便是了。” 话毕,苏尧便闭上嘴巴,一脸真诚期待地看着一口气郁结在胸的淮阳大长公主千变万化的脸色。 她本就不是一个良善柔顺之人,对待淮阳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她是尊敬,可若是妄图对她的爱情指手画脚,就不能怪她没大没小了。 叶霖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旁人严禁染指。 第73章 红尘 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最终是以叶霖下朝归来,亲临熙光殿为终结的,彼时淮阳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准备拂袖而去,迎面撞见叶霖笑着进来,方才咽下怒气,折身回来。 见淮阳大长公主回来后却是沉着脸色撇开目光不去搭理苏尧,苏尧却在唇边挂着一抹有点邪气的笑容,叶霖猜这两个人之间八成是有了什么矛盾,苏尧虽恣意随性,可对待长辈外人还是谨守礼节的,今天这情况,必定是淮阳姑姑提及了什么触及苏尧底线的话。 叶霖也不问缘由,只同苏尧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示意这边的事情自己来收尾,将她解脱出去了。 正合苏尧之意,她亦不想再同淮阳大长公主继续聊下去,再聊下去只怕要争得面红耳赤了。叶霖自幼同淮阳大长公主的关系就十分密切,自然比她更懂淮阳大长公主的心思,周旋起来亦是轻松自如些,她心中又惦记着徐慎言,因此只问了安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一出熙光殿,苏尧便觉一阵神清气爽,门外等候已久的锦鸢和锦袖赶忙带着六个宫人跟了上来,朝凤梧殿走了。 行至半路,便见小径深处的流觞亭里正坐了一个青衣墨发的翩翩公子,背对着这边,似乎在自斟自饮。苏尧停下脚步眯眼看了一会儿,认出那人正是徐慎言,明白他是特意等在熙光殿到凤梧殿的路上,便扬扬手,叫一众随从等在原地,自己朝流觞亭去了。 “徐公子可等得急了?”苏尧笑笑坐过去,一面整理着自己华服上的褶皱,一面道:“流觞亭风大,不如去凤梧殿坐坐?” 见徐慎言清润的眼睛里有片刻的迟疑,苏尧料想他是对上次叶霖的事情心存疑虑,连忙补充道:“陛下正在熙光殿陪淮阳姑姑谈天,怕是不能来见表哥了,表哥当是不会介意?” 徐慎言听她忽然开口叫了他“表哥”,也不再犹豫,起身跟着苏尧朝凤梧殿去了。他本无事找苏尧,只是前几天苏相亲自到府上做客,特意寻了他嘱托,说是叫他得了空进宫去看看苏瑶的病况。想来自上一次苏瑶昏迷他开了方子,这少说有得有半年没复诊了,眼见着苏尧精气神儿一天天好起来,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今日进宫,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在安安静静的宫中问诊,确实要比在熏风穿堂的流觞亭里好上许多。既然叶霖那边不会再产生什么误会,他自然也不会避讳什么。 “上次表哥话说到一半便歇了,阿尧竟是不知道,阿尧这条命是表哥救回来的。这样大的一个人情,阿尧还不知道该如何还呢。”苏尧微微放慢脚步,等跟在身后的沉默不言的徐慎言跟上来一点,笑着提起来。 她知道了?联想到苏尧前脚刚回过相府省亲,苏序后脚便拜托了他,也就明白过来原是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之前苏相嘱托慎言守口如瓶,这才未告知娘娘。今日来见,亦是复诊。” 苏尧微微一怔,很快喜悦地点了点头,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些时日我亦翻过不少古籍,只知那醉红尘是早已失传的奇药,却不知道对身体到底有何影响。我自打醒来,常常感到身体疲乏不堪,行动稍久便觉十分劳累,一不小心便要昏睡过去。从前只当是苏瑶体虚多病,如今看来,却是这醉红尘搞得鬼了。表哥可否能告知阿尧,这醉红尘到底有何药效?” 徐慎言一边走一边听苏尧说着,听至此处不禁敛起眉毛,肃容道:“此毒百年来始终无解,从无生者,苏大小姐想必便是命丧于此毒之上,才容得娘娘还魂而来,慎言虽对此毒有所耳闻,却并无解毒之法。” 不然,苏瑶也就不会死了。 并无解毒之法……苏尧挑挑眉毛,“你是说,之前只是压制此毒,而非根除?那这醉红尘之毒便是仍在我体内了?” 得到徐慎言肯定的答案,苏尧不禁心头发紧,急声道:“这些日子来我越发觉着昏睡的时日渐长,动不动便失去意识,恐怕正是醉红尘仍在发作,难道……”就这样同那些传奇故事里的人物一样,最终沉睡在美梦里永远不再醒来? 苏序说苏瑶服用的剂量极大,想必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她一夜之间便一命呜呼,给了她穿越而来的机会,这时候苏尧又有些懊恼,温水煮青蛙似的耗着,倒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净。 不不不,她才刚刚同叶霖互相表达了心意,未来还那么长,她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徐慎言听她说完,却是脸色一变,追问道:“娘娘是说这些日子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且越来越频繁?” 苏尧点头。心中的担忧越发被放大,徐慎言这等不轻易喜怒行于色的人都如此讶异,叫她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苏尧咬咬嘴唇,忽而抬手拉住徐慎言的宽大衣袖,恳切道:“就算醉红尘仍在我的体内无法根除,表哥也是可以压制下来的,对么?” 徐慎言下意识地将手臂向后一缩,犹豫片刻道:“若是依娘娘方才所言,恐怕那药方并无作用,需得再做商榷了。” “此事还需拜托表哥想办法了!”苏尧死死地拽着徐慎言的衣袖没有松手,一字一句道。徐慎言从前说,他见苏瑶的命格,活不过及笄。而她如今,尚未及笄。 苏瑶没能逃开她的命,那么她呢?顶着同一个名字的她们,是不是都无法逃脱开命运的安排。苏尧心里没有底细,脑子里又忽然想起言笑晏晏的叶霖来。她答应了那个人,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他,她不能先走…… 这人若是知道她的身体如此,恐怕是会发疯的……“表哥能否答应阿尧一个不情之请?” 徐慎言点点头。 “我身中醉红尘之事,千万不能告诉陛下知道。” 话毕,苏尧四处望了望,锦鸢和锦袖带着一群宫人远远地跟在后边,应是听不见她们的交谈,叶霖信她,故而身侧只有一个影卫阿九,又是对她负责,想来并不会多嘴将此事告诉给叶霖,这才放下心来,岔开话题故作轻松地朝凤梧殿去了。 世人皆说,服了醉红尘的人最终会迷失在心相里,永远也走不出来,可没有人知道,那些迷失的人们究竟看见了什么。苏尧每一次梦见的东西都却是那么令她费解。 最近的一次梦里,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山上,同另一个人交谈,竟是交代后事一般,那另一个人的声音,思来想去只有徐慎言一个,才做得到那般儒雅冷静。这使她更加迷惑起来,若说从前都是苏瑶的记忆,那这又是什么,是她的未来?是醉红尘给她的福利么? 苏尧想起她问起未来时,叶霖回避的态度,他并不快乐,又是因为什么?如果前世她便是这样而来,叶霖理应知道,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就是一无所知……前世她们可曾有过未来,她是解了毒么? 忽然之间陷入了不知道该不该问的囚徒困境里。 思考间两人已经到了凤梧殿,苏尧迈进殿门的时候,才想起另外一件一直放在心上的事情来,“表哥师从潋滟山,可曾修习过潋滟山的机关术?” 潋滟山上亭台楼阁众多,融汇百家,自然也有建筑机关的好手,单是潋滟山一路上的关卡,便是精妙绝伦了。 徐慎言点点头,不知道苏尧又要做什么,就见她径自进了内间取出一个不大不小、做工精美的紫檀木盒子来,“哐”地一声放在了案几上。 “喏,苏瑶留下的东西,不知道钥匙去了哪里,据说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便会自动销毁,我别无她法,只能求表哥帮忙了。” 徐慎言点点头,也没说话,低头认真地将那紫檀木盒子仔仔细细地摆弄过了一遍,这才开口道:“盒子确实有自毁装置,拆卸起来麻烦得很,风险又大,娘娘最好还是下功夫去找钥匙来。” 苏尧哀吟了一声,扶额狂躁道:“说是钥匙是一根钗簪,我亦是寻遍了也不曾找到。连见都不曾见过,可如何去找。” 钗簪? 徐慎言却是心中一动,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放在案几上,解释道:“苏大小姐自尽那夜,慎言被召至相府,临走时确见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姑娘塞给慎言一根金钗,裹着张纸条,说是苏大小姐托付给慎言,叫慎言仔细收着,绝不许同外人说起。” 大丫头模样的人……是锦瑟?! 苏尧半信半疑地抓过金钗,轻轻一旋,钗头的凤饰便被拆下,正是一把精巧绝伦的小锁。 苏尧急着去试能否将那盒子打开,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紫檀木盒子“咔哒”一声应声而开。 巨大的喜悦冲淡了苏尧心中因为醉红尘导致当然阴郁,也冲淡了苏尧的好奇与敏锐。她没有去想,为什么锦瑟会将钥匙托付给徐慎言,也没有想,为什么徐慎言将这簪子时刻带在了身旁。 第74章 小孩 打开了紫檀木盒子,苏尧只扫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合上了,朝徐慎言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道:“多谢表哥了!” 徐慎言只沉默着摇了摇头,状似无意地将那被苏尧暴力旋开的簪子重新组装好,不着痕迹地缩回了袖子里。苏尧没注意到,心里想着那盒子的事情,有点心不在焉。 两人正沉默着,就见锦袖急匆匆地迈进殿里,施了个礼便道:“淮阳大长公主在寻徐大公子呢,说是要回府去了。” 徐慎言闻言立刻起身告辞,苏尧也跟着站起来,一路将他送至了殿门口,临别还嘱托道:“阿尧的病疾还要拜托表哥了。” 徐慎言认真应下,也不多言,很快就消失在了曲曲折折的朱墙黛瓦间。苏尧靠着殿门目送着那青色衣袍在绿树间隐去,心情有点复杂。似乎每次见徐慎言,事情的发展方向都会忽然朝着并非预期的奇怪方向使去,这个沉默寡言又身负异禀的人,却叫她莫名地感到信任。 锦袖叠手立在苏尧身后,看皇后娘娘望着那一道书卷气满满的背影良久不曾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娘娘,门口儿风大,当心着了凉。” 苏尧这才点点头,回身朝里边走去。 纤细的白皙手指慢慢摩挲着紫檀木盒盖上精雕细刻的花纹,苏尧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盒子掀开,从内里拿出一叠子的纸来。这盒子虽然看上去并不十分大,掀开之后竟也是藏了许多东西,“噼里啪啦”地滚出来。 一个漂亮的小瓷瓶咕噜噜地顺着席子滚到了案几的边上,苏尧微微蹙眉,探手将那有点眼熟的瓷瓶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才猛地想起,原来这就是梦里苏瑶服下醉红尘时的那个小瓶子。 果然是锦瑟给收起来的。 有点好奇地摆拔开那瓷瓶上的小塞子,苏尧探眼朝里看了看,竟是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看样子那时苏瑶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完全没有一丝犹豫的。 不知道堂堂相府的大小姐是如何得到这奇药的。苏尧摇头叹了口气,将那小瓷瓶放在了一旁,伸手去摸其他物件了。 偌大的盒子里除了厚厚的那一沓子信笺,还有满满当当的小玩意儿,都是些玛瑙串子、钗环首饰什么的。鉴于这紫檀木盒子便是又一只簪子打开的,苏尧也不敢乱丢,挨个将那些首饰细软琢磨了一遍,结果却是极为失望——都是些虽然名贵,但普普通通的玩意儿,再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摸出来摆在一旁的案几上,盒子底部便渐渐地露了出来,苏尧觉得有点奇怪,这盒子从外面看也是挺深,没想到打开以后竟是这么浅,试探性地敲了敲盒子底部,苏尧挑挑眉,抬手用一只金钗将那盒子底部生生撬了下来。 没想到那盒子底部竟然还真的有一个暗格,里面还藏了些“宝贝”。苏尧从内里拣出一叠订在一起的竹叶青纸笺来,随手翻了翻,竟是写满了苏瑶的心事。看纸墨的颜色,恐怕还不是一时写成的。感情这苏瑶还有记日记的好习惯? 苏尧对那一叠纸笺的兴致完全盖住了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强压着心里的好奇,将那一叠纸笺放在身侧的席子上,一样一样收拾起摆了一案几的东西来。 刚收拾到一半儿,忽然觉得视线一暗。苏尧抬头去看,那人竟是无声无息地走进了里间,正抬手在掀隔断间的珠帘。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 那人眉眼间带着一点温柔的宠溺,泰然自若地在她略带疑惑的眼神中悠悠走来,在她身边坐下,抬手将苏尧脸侧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道:“你牙尖嘴利,将淮阳姑姑气了个半死,自己倒是乐得清闲,在这儿悠哉。” 苏尧不动声色地朝后躲了一下,手下也没闲着,以免加快收拾的速度,很快将案几上的东西收了起来,“啪嗒”关上了盒子,一面道:“这怎的怨我,想必方才没劝说得动我,便又要劝你了,你也应该知道,淮阳姑姑忽然前来,少不了朝臣在后动作。这么急着将女儿送进宫来……”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眼珠儿一转,“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道:“都怨你招蜂引蝶的,原来在东宫的时候就不太平。” 叶霖无缘无故地被她横了一眼,颇为无辜,也没理会她忽然之间的胡搅蛮缠,坦率讲,苏尧吃醋的模样对他来说是喜闻乐见,多数时候这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才叫他更为恼火。 “知道是知道,只是你今日确实有些言辞激烈。” 苏尧刚要反驳,就见那人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悠悠问道:“听说我特别喜欢小孩子,还对某人有所期许?阿尧,你听谁说的,嗯?” 这……苏尧脸一红,淮阳大长公主也只真是……那是她用来搪塞的话嘛,怎么能原原本本说给叶霖听呢!要丢死了个人的!不过既然已经丢尽了脸,苏尧也不再回避,只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佯装惊讶道:“难道陛下不喜欢小孩子?!” 她只是随便接下去一句话,打破这个叫她有点困窘的局面,哪想到叶霖竟然认真地回答了下来,答案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只见叶霖认真点点头,道:“我确实不喜欢小孩子。” 诶?苏尧一愣。 叶霖不喜欢小孩子?!她千算万算,竟然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两人能出现分歧。“为什么啊?” 叶霖见苏尧反应竟是如此强烈,也不解释,反而躲开苏尧的目光,嘟囔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才不喜欢小孩子。前世的记忆正如昨日般清晰在眼前,他可记得苏尧肚子里装着那么个小混蛋的时候,他只能看不能吃的痛苦心情。虽说三个月一过有些事小心些还是可以做得的,可苏尧身体太弱,每日里被肚子里的小混蛋折磨的筋疲力尽,他哪舍得叫她更辛苦。不过都是抱着心爱的姑娘“自己解决”罢了。 更何况,生下叶昱没过多久,苏尧便离他而去了。 前世里叶霖并不十分喜爱叶昱,主要的原因便是每每见到那人,他便更深一层地想念起不知在何处的苏尧来。叶昱同苏尧长得像,明明就不可能记得苏尧的神态,可偏偏越长大,举手投足间越显出苏尧的随性洒脱来。这叫叶霖一面欢欣,又一面难过。 “可凡事总要有个理由?”苏尧还是不依不饶,她今天必须搞清楚叶霖的想法,他可是皇帝,是一国之主,不想要孩子这可还行? 那人又是偏着头不去看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气的苏尧一股火涌上来,庸碌一推,将那人按倒在席上,居高临下地按住叶霖的胸口,道:“不要消极不抵抗,你快说,到底为什么。” 身下的叶霖却是任君采撷,墨色的漂亮眼眸里竟是多了几分蜜意柔情,哑着嗓子道:“怎么,阿尧想要硬来么?” 呃……苏尧本来只是想问个明白,哪里说要对他硬来了,不过身体某处忽然抵上某个硬硬的东西,也就瞬间明白过来叶霖的意思了,脸“刷”地就红了,慌忙地就要起身,哪想到那人八爪鱼一样地拥上来,结结实实地将她圈在了怀里,一个翻身,便和换了位置,将苏尧压在了身下。 宽大的衣袖将案几上的盒子扫落在了席上,盒子里刚收好的东西“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苏尧“哎哟”了一声,便被那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下。怎么的就变成这个模样了,苏尧惊恐道:“叶霖,你不是要现在……现在可是白天!” “那又如何?”显然,那人是不在乎什么白日宣淫的话的,任苏尧怎么惊呼,就是不放她起来,低头温柔地吻下去,一边吻一边喃喃道:“不喜欢小孩子。” “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才不要多出来一个小混蛋来同我争夺。 “因为生孩子很痛苦。”那样的撕心裂肺他不想苏尧再经历一遍。 “因为……”因为不想她离开…… 苏尧差点就被他的甜言蜜语和柔情攻势给洗脑了,正在这时,门口的响动将她的魂魄拉了回来。 带着一群手上各拿着器物奏折的宫人的刘内侍也是一愣,同叶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坏人好事后对方眼底的恼意,赶紧挥挥手,叫那些宫人抱着东西出去殿门外背身等候,自己方才退出去,一面退一面告罪道:“奴才眼拙,奴才眼拙!” 没想到陛下生猛至此哟……刘内侍退出凤梧殿的大门,望着天啧啧地感叹了一番,他来的来真是不巧了。怪不得陛下非要把常用的东西搬到凤梧殿来,这分明是打算赖在这儿不走了啊。 年轻真是好啊! 第75章 反思 情意正浓的时候忽然被打断,搁在谁身上都有几分不悦,何况不知趣的刘内侍又那么大声地嚷嚷。叶霖被苏尧使劲儿推开,翻坐在一旁的席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提起放在案几上的茶壶,悠然自得地倒出一杯茶来,睨了眼慌慌忙忙坐起身来整理仪容的苏尧,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 苏尧脸色绯红地瞪了他一眼,夺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又塞回叶霖手里,训斥道:“以后可莫要如此胡闹了,风言风语地传出去,还不知道那些个朝臣要怎么说呢。” 恐怕又是说些她狐媚惑主的话来。明明迷惑人心的人就坐在旁边不是么,这个黑锅她不背。 叶霖也不反驳,好脾气地点点头算是应了苏尧的话,苏尧虽是随性妄为,有些事上却是着实拘谨传统得很,他早知道,只是一时之间收不住自己心底的冲动罢了。不过往后日子还长着,他自然不会计较这一时的得失。 那边苏尧也平静下来,倒是觉着有些奇怪,方才见刘内侍领着那么一队的宫人鱼贯而入,也不知道拿着那些东西要干什么。叶霖这是要搬家啊? 想着,也就问了出来,“刘内侍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那人随手捡起散落在席子上,方才从撞翻的紫檀木盒子里掉出来到底小玩意儿,有点懊恼道:“倒是我的失误,叫他这时候将平日里用惯了的东西送过来,坏了你我的兴致。。” 苏尧:……她可不是那个意思,谁有兴致了。 不过……“干嘛要送到这里来?”他要搬家么,叶霖原本住着的寝殿到各处去倒是十分方便,他若是看上了凤梧殿,苏尧还要劝诫他一番呢。你看又要重新布置又要换牌子什么的,关键是堂堂大雁朝的皇帝陛下竟然要同皇后抢寝宫,这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这人忒异想天开了。 那人却是随手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小的玉镯,漫不经心道:“以后我便歇在凤梧殿了,你将那边劈出一块腾给我做书房,折子若是少,我便带回凤梧殿批了。” 哈?叶霖轻飘飘抛出来的这一段话信息量意外地有些大,叫苏尧有些目瞪口呆。哦,这人还真要赖在她这儿时怎么着?好好的皇帝寝宫不去待,反而赖在凤梧殿里算是怎么个事啊,还要劈一个什么书房,自古后宫不干政事,她们苏家如今涉足朝堂便足以叫一些人犯合计了,若是将叶霖在凤梧殿设了小书房这个消息传出去,怕是坊间又要流传出皇后干政的传言来了。 她可不想成为世人眼中的第二个封后。 眼睛不经意间地扫到叶霖正在端详的那只镯子,苏尧这才看到席子上散落四处的东西,头皮有点发麻,还不知道要如何同叶霖解释那一盒子封策送给苏瑶的东西,只一面将那些东西重新拣回到盒子里,一面道:“陛下可不要开玩笑了,凤梧殿里设小书房这事儿可使不得。” 叶霖目光正扫到那镯子内里刻的一行小字,正是封策刻下的,落款处赫然坠着“阿策”的落款。剑眉顿时一蹙,却也没有问,还是回答苏尧先前的问题道:“只叫你给我腾一张案台便是了,无需讲什么排场,你我若是不说,怎么会传出去?” 苏尧心思全不在这事上,只是将方才叶霖那一蹙眉看在眼里,也没认真思量,只点了点头,便岔开了话题,“若是陛下不觉着委屈,阿尧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了。” 紫檀木盒子里的东西都收拣了起来,只差叶霖手里那只镯子,苏尧看他脸色平静地看着那镯子,心里忽然升起一阵钝物击打的迟迟痛感,叫她忍不住开口解释道:“那是苏瑶遗物,我寻了来瞧瞧,你不要想多。” 叶霖闻言垂睫浅笑。 多好,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封策和苏瑶从前的东西,同眼前这个人没有分毫的干系,她也丝毫没有掩饰,坦坦荡荡地解释给他听。 如果前世他没有在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一下子变了脸色,如果苏尧那时候也没有丝毫掩饰,而是像今天这般坦然解释,如果他没有误会…… 就不会有后来的近乎一个月之久的冷战,就不会叫苏尧对他的失望,就不会流着泪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她…… 叶霖想起记忆里那人泪流满面的小脸,和颤抖的声线。那时候他不知道苏瑶早就换了芯子,不知道他爱上的那个姑娘心里满满当当的只有一个他。就是那个时候,他以为暂时不同苏瑶见面,才能好好冷静一下,想想如何面对存在于苏瑶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青梅竹马,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都用繁杂的政务将自己填满。 可那时候他不知道,后宫里的见风使舵那么厉害,都是在宫廷的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久了的人,即便没有其他妃子,风言风语间也开始传闻,说皇后娘娘惹恼了陛下,已经失宠,马上就要被废掉了。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起,苏尧心里种下了想要离开的种子。那时候她常挂在嘴边殿外一句话是“伴君如伴虎”,他只当她是在揶揄他,哪知道苏尧竟真的是那样想的。 他是有多无能,明明坐拥天下,明明整颗心都挂在那人身上,却被心头的宝贝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竟是时刻准备离开。 后来他终于在漫长的等待明白了许多事,却也明白了,有些事做出来便是覆水难收,种子一旦种下,便终会发出芽来。就像一个漂亮的瓷器,被打碎了以后,无论过后粘补的多完美,那些裂痕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永远也无法抹去了。 是彼此的不信任,将他们慢慢推开。他不信苏瑶心中对封策再无一点他想,她也不信将借尸还魂的事情告诉给他,他能坦然接受。 若是那个时候便说开了,该多好啊…… 第76章 日记 这人的神情着实有些落寞了,苏尧见他不说话,脸上的浅笑孤寂清冷,只当他还是吃起无名飞醋来,用力一推他,嗔道:“又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我根本同那人不甚熟悉的么?” 那人摇摇头,温声细语地安抚道:“我自然知道。阿尧,我知道你同他丝毫干系都没有。”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苏尧蹙眉去按那人微微蹙起的眉心,道:“皱着眉不好看。” 叶霖也不回答,摇摇头岔开了话题,抬高声音吩咐着门外竖着耳朵等候的刘内侍将一应东西全都搬进来放下,便做到一边去批折子了。 苏尧自讨没趣,将那镯子放回到紫檀木盒子里,也不去吵叶霖,顺手将那一叠子订在一起的竹叶青纸笺拿出来,自顾自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琢磨去了。那是苏瑶的日记,她也想知道,这个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瑶的日记很随意,有的时候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便带过了,有的时候又长篇累牍写满了一整页的纸。苏尧翻着这纸笺,只能说不胜唏嘘。 平溪苏氏究竟是怎样的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大族,她从前只是听说,也只是在叶霖登基肃清官场时才见识到平溪苏氏的影响力,而在苏瑶的字里行间,苏尧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平溪苏氏到底是怎样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它不再是苏尧印象里那个缥缈抽象的代名词,而是变得立体了起来,那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房舍学馆,那依山傍水的平溪书院,那每年春天里漫山遍野的烂漫桃花,仿佛都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苏尧的眼前。 还有坐镇平溪的苏老先生,苏尧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白胡子老者,哪想到,在苏瑶的笔下,苏老先生俨然变成了平溪书院里行动的吉祥物,竟是孩童心性,通达有趣得很。 可以说,苏瑶的童年是无忧无虑,任性自在的,欢快轻松的笔触就像给苏尧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金,她甚至开始向往起来,想真的去平溪看看,看看是怎样的山水人情,才养出苏瑶这样的样样出挑的美人来。 苏尧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笑起来,惹得一旁专心批折子的叶霖不时地侧头看她。苏尧收敛了几次,索性破罐子破摔,霸道地指责道:“这里是凤梧殿,我想怎样便怎样,你若觉得我吵到你,便不要在这里批折子,回去勤政殿反而更好些。” 她是就事论事那人却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停下朱砂毛笔,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仿佛是在赶我走?” 呃……苏尧猛地想起从前叶霖委委屈屈地“不要把我推给别人”,以及当她无意间将他朝外推时那人做出的事情,预感到她若是点头承认,这人会做出更加令人发指的事情来,脸连忙摇了摇头,道:“哪里哪里,阿尧只是觉着有些打扰陛下,陛下完全可以批过了折子,再回凤梧殿用膳的。” 叶霖这才舒展了眉毛,轻飘飘道:“我何时说过你打扰我了?” “可你……”老是抬头看我……苏尧迟疑的当儿,就见那人微微笑起来,有点无奈地叹息道:“阿尧,我只是觉得同你这样打发时间,很惬意。” 从前她也不会粘着他,总是自己拣一本锦鸢或者阿九搞来的册子,一个人蜷在一旁的每日榻上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冒出几声窃笑,明明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可就是叫他觉着踏实。 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当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宽敞空寂的大殿里时,叶霖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这大约就是陪伴与习惯的力量。 苏尧一只手搭在摊在膝盖上的竹叶青纸笺上,一只手摸了摸下巴,好奇道:“从前我同你也是这样么?我也是现在这样的个性么?是不是更活泼一点?你更喜欢前世那个我,还是现在这个我?” 叶霖同她说,前世今生爱着的都是她那一刻,苏尧是十分动容也十分欢喜的,可是欢喜过后,渐渐冷静下来的她也想到了这些问题,叶霖说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一世的事情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都说回忆里的风景最美丽,因为回望时总是在记忆上镀了一层金子。苏尧不知道前世的她遇见叶霖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深情地凝视着她的时候,看的到底是眼前这个她,还是透过她看着前世记忆里那个更美好的自己。这样追根究底地纠结仿佛有些矫情和没必要,可苏尧就是想要知道,就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哪知道那人只是愣了一愣,便展颜露出一个拿她没办法的无奈笑容来,再一次地停下笔,认真道:“阿尧,无关于前世今生,那都是你。” 都是你。 苏尧被叶霖眼底一望见底的坦诚和清澈所打动,自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吐了吐舌头便缩回脑袋继续看苏瑶的日记去了,心里却是欢喜的。都说恋爱里的女人智商为零,甜言蜜语全都相信,她从前十分鄙夷,现在却是不得不承认,面对叶霖患得患失的她,对于叶霖的情话还是很受用的。他总能最快地找到安抚她的最快最有效的途径,就像他对她的了解甚至拆超过了她自己一样。 苏尧带着这种心情再去看苏瑶的日记,便更能明白苏瑶日记里的封策为何会是那样完美无瑕的模样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古人诚不欺我。 渐渐地也就翻到了后来苏瑶同封策在后山遇到顾扶风的事情。当事人的亲笔记录总是要胜过旁人的视角更细腻更全面的。徐慎言冷眼旁观了事情的经过,他目光锐利,却仍有许多事情,是他没有看见的。原来封策的态度一直是不赞成苏瑶救顾扶风的。 想来也是,何必要自寻烦恼,站在大雁的立场上,顾扶风若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平溪后山,被苍茫大雪永远覆盖在寻找“镜中星”的路上,成为一个秘密,似乎更好些。可劝阻不住,苏瑶宅心仁厚,非要救上一救,他便陪着她犯错,给她出谋划策,带她去寻徐慎言。从这一点看来,封策确实情深。 只是徐慎言并未说明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使廖沐兰如此恨她,那时候廖沐兰是怎么说的?破坏了她的姻缘。可苏尧未曾从这字里行间看见丝毫的暧昧,甚至连伸手施救,都是苏瑶同封策两个人一起去做的。那时候苏瑶同封策正是互相表白心迹的热恋时期,哪里会去招惹顾扶风? 况且见苏瑶日记里,那人也不曾对她有何越界的好感,顾扶风同苏瑶说话的次数还不如他同徐慎言来的多。况且以彼此的身份,如何都能得知,顾扶风同苏瑶是不可能的。他那般通透的人,如何能将自己陷入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苏尧这么想着,手下快翻了几页,果然在顾扶风离开平溪的一个多月以后又找到了些蛛丝马迹。那时候顾扶风已经回到了苗南王都,从苗南向苏瑶秘密地送了一封信。 信是送到徐慎言手上的,大信封里套着小信封,里面写着苏瑶亲启,倒是十足的安全。只是收到苗南的来信这事儿倒是委屈了徐慎言。平溪书院鱼龙混杂,既有长宁贵族到底公子小姐,又有出身寒门的平民百姓,但凡发生点什么事情,传的比长了翅膀还要快。风言风语地传言徐慎言同苗南有来往,徐慎言不堪其扰,很快就结束了在平溪书院的求教,启程会潋滟山了。 那是后话,关键是苏瑶收到这封信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十分的奇怪,顾扶风在这封信里提到了自己将同第七王女的亲事推掉了,苏瑶对此的态度是: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顾扶风更爱第七王女的人了,他们没有在一起,倒是可惜了。 苏尧顿时便对那顾扶风的来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连忙将那一叠子的竹叶青信笺扔到一旁,起身去紫檀木盒子里翻书信去了。 叶霖原本潜心正处理政事,忽而听到苏尧翻找的声音,不禁抬起头来去看她。 为来得及说出话来,就听见殿门外一阵喧嚣,刘内侍和锦袖极力拦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不一会儿便闯进一个人来,正是一身火红一字肩异域风情长裙的廖沐兰,一迈进凤梧殿便冷笑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大殿当中,后背挺得笔直,下巴扬得高高,漂亮的脸上有些不顾一切地倔强,声音清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质问道:“沐兰入宫已久,可陛下迟迟不肯定给沐兰一个名分,沐兰今日便来问问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沐兰,黑白给一个说法,也叫沐兰同苗南有一个交代!” 第77章 真相 歪在榻上的苏尧和委屈在案前批折子的叶霖一齐抬头去看廖沐兰,相互对视了一眼,叶霖放下手中的玉杆毛笔,好脾气地看着大殿中央跪的笔直的那人,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 “沐兰没有胡闹。陛下明明将沐兰留宿在寝宫,这声名早就传了出去,如今陛下不给沐兰名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廖沐兰不知道苏尧和叶霖早就将那误会解开,还想拿此来激怒苏尧,风情万种的眉眼扫过去,廖沐兰貌似迟疑了一下,道:“难不成是陛下有何难言之隐?” 苏尧听到这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将手里的信纸放下,一只手按了按眉心,笑道:“依本宫看,是王女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知道王女跪了那整整一夜,留没留下什么病根?若是有什么挂碍,便去宣一个太医来。免得往后你回了苗南,却说我大雁怠慢了你。” 廖沐兰被她呛了一通,未料及苏尧同叶霖竟然早已坦白,看今天这情景,两人正是琴瑟和鸣悠悠自在,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明明那人说过苏府那边亦是万无一失,定会叫这儿人心生嫌隙,可她依计做了,又放出叶霖临幸与她的风声来,左等右等,却是风平浪静,也不见这两人有何嫌隙。反而是叶霖忽的就黏在苏尧这里,连用膳也不肯走了。 她是沉不住气,风风火火地跑来一探究竟,哪想到看到的竟是这幅岁月静好的情景。那人说话不算,明明信誓旦旦,却毫无作用。 廖沐兰心中埋怨,哪知道她们商量出来那计策何止是毫无作用,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无意间推动了那两人的感情。 “父王既将我送来,大雁也收了宫,哪有送回去的道理?”从顾扶风退了她的亲事,她决定来大雁皇宫的时候,早就将自己的退路亲手断绝,只知来路,不问过去了。 苏尧眼见着叶霖剑眉一蹙,想要说话,连忙抢在他前面抬高声音,对站在外面抄着手提心吊胆的刘内侍道:“陛下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耽误不得,你进来将折子拿去勤政殿,免得延误了政事。” 这是明摆着要赶他走了,也罢,思及方才苏尧对付淮阳大长公主的伶牙俐齿,叶霖点点头,竟是笑笑便随着刘内侍折腾回勤政殿,将廖沐兰丢在凤梧殿不管了。 能不亲自出马的时候,叶霖一直避免同廖沐兰相处,一方面不想苏尧吃味——事实证明这个人在看待有些事情的时候远比他曾经以为的那般通达,另一方面那人善用蛊术,他总要防备着,免得中了巫蛊之术,不得自控。苏尧要同她对付,他便任她折腾了,再不济后边还有他兜着,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廖沐兰见他如此听话转身便走,自己同苏尧又没什么好谈的,提裙正要追上去,就被苏尧叫住了,“王女先别走啊,本宫还想同王女聊一聊呢。” 廖沐兰动作一僵,不甘心地望着叶霖慢慢走远,咬咬牙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扭头看着美人榻上一只腿蜷起,撑着下巴眯眼看她的苏尧。 目送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二道门,苏尧使了一个眼色,锦袖便知趣地将大殿的门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喧嚣。 廖沐兰仔细打量着一只手拿着什么信笺细看,也不理会她的苏尧。她一直知道这女子容色倾城,从前没见她时听顾扶风说,说她是楼外的高楼,天外的青天,美到叫他神魂颠倒,再看她廖沐兰竟是毫无颜色。后来她在大殿上看到高高坐在大殿上,隔着一道珠帘端庄娴雅模样的她,大雁朝一枝独秀专宠后宫的皇后娘娘,却是对什么都不上心,苏尧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她,这人眼里是有光的,静默时便静静燃烧,永不熄灭。 “娘娘想同沐兰聊什么?聊聊沐兰是如何败在娘娘手里的,还是聊聊娘娘日后要如何对付沐兰?沐兰背井离独身寄居在这大雁皇宫,便是案上鱼肉,任凭刀俎的,想必娘娘也不会留情了。”她以为自己总能拼得过苏尧一次,哪里知道,她廖沐兰的男人,苏尧自己的男人,竟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眼里根本容不下旁的女子。她可不是输给了苏瑶的美貌,而是输给了叶霖的那一份专情。 手中不长的信很快读完了,苏尧放下手中的信笺,看着廖沐兰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间便想逗弄她一番,道:“你倒是想得明白,廖沐兰,本宫今日不同你聊别的,便聊聊顾扶风,聊聊你何苦将他退亲的帐,算到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本宫身上。” 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廖沐兰便顷刻间变了脸色,从这女人口中听见“顾扶风”这三个字,却是她不曾想过的那般难过。“娘娘这话说的不对,是他口口声声说恋慕娘娘容颜,偏要退婚,为娘娘退了我们的婚事,如何不能算在娘娘头上?” “可本宫未曾对顾扶风有丝毫非分之想,单他空口无凭,可也要赖到本宫头上?当日大雪,若不是本宫出手相救,何止是经脉尽废,恐怕一条命便搭进去了。他说你便信,都不动脑子想想缘由么?”苏尧是恨铁不成钢,顾扶风和廖沐兰这两个人,着实是恨的人牙根直痒痒,一个一厢情愿地推开另一个,自觉无法承担心爱姑娘的幸福,殊不知自己才是她的幸福,另一个却是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拧着性子来寻什么无头怨债。 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个人是一对自以为是的家伙,做事情都听旁人意见的一意孤行,才酿成今天的局面。明明是相互爱着的人,却非要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说什么,什么经脉尽废,你说谁?!”廖沐兰显然是还不知情,听到苏尧轻描淡写的话立刻抓错了重点,瞪大眼睛高声质问道。 顾扶风……那个从无败绩、出手便是绚烂剑花的少年侠士,那个立在一处不怒而威的巫咸之子,他怎么可能…… “你还不知道?”苏尧也有点惊讶,转念便明白过来,是了,骄傲如顾扶风,如何会对心心念念的情人露出自己的脆弱和缺陷呢。 他推掉廖沐兰的亲事,又何止是担忧自己负担不了廖沐兰的人生,更是将她完全划分到自己的世界之外,妄图永远保留着自己的骄傲与风华。顾扶风没同任何人起过,他再也不可能拿起长剑了。 苏尧扬手将那信笺丢过去在廖沐兰眼前,沉声道:“本宫也不多说,你自己看。” 第78章 发现 是长久的寂静。久到榻上那人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苏尧一只手撑着头靠在美人榻上动也没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殿中红裙蹁跹的姑娘哆嗦着手将头抬起来,颤着声音问道:“他……他是因为遇见了暴雪,才经脉郁堵、武功尽废?你是说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他不能…… 苏尧不能知道廖沐兰现在的心情究竟是如何,可“废人”这样的词实在太刺耳,她终于从一直倚靠的美人榻上直起了身,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中含着点点泪光的廖沐兰,道:“如此,你能明白,他说因为我而退了你的亲事,只是一个借口了?” 顾扶风不过是要廖沐兰死心,哪想到廖沐兰竟然为此不顾一切地来了大雁报复,别说是他,就连苗南王也没有劝住。这姑娘实在太过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谁知道又撞上搞不清楚状况的苏尧,这才拖拖拉拉这么久,也没有挑明真相。 好在此时尚未晚,未曾到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的地步。 听着苏尧的问话,廖沐兰只是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来,眼中的晶莹触目惊心。美人带泪向来惹人怜爱,何况是廖沐兰这样的妩媚尤物,苏尧蹙起眉,之前的嫌隙也暂时抛在了一边,轻声道:“自他退婚已有数月,也未见他娶亲,想必心中依旧念着你,若是你不嫌他,现在由大雁遣送回去,尚且来得及。” 一国王女被宗主国遣送回去,听起来确实不大好听,可苗南本就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倒是并不十分碍事,就算在大雁的地界上有风言风语传来,也碍不着廖沐兰半分。明明相爱的两个人竟然因为一个那般荒谬的承诺而误会层层不得相守,苏尧觉得太可惜。这些天她也渐渐看得清楚明白,廖沐兰不过是个倔强的姑娘,本质并未多邪恶,从前种种,怕是被人利用了去,受人蛊惑。谁也不会犯得上放弃自己的人生,毫无原因地去同谁较劲,不是么? “回去?”廖沐兰却是凄然一笑,摇摇头,“我又如何有颜面面对他。若不是因为我,扶风何至于……何至于如此,我又怎么可能嫌弃,本就是我配他不上。” 本就是她配他不上! 十几年的青梅竹马,那人眼底的温柔爱护她何曾不知道,偏偏要耍性子要什么根本不存在的“镜中星”,他又太听她的话,没底线的惯着她,竟真的千里迢迢地来找。真是一对傻瓜,一对傻瓜! 苏尧也不再劝说,她一个外人,本就不该置喙此人家的感情之事,因而只避重就轻道:“这信是他亲笔,你自然认得,事情便是如此,该要如何抉择,由你选择。从前种种,本宫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往后却不能由着你同那人来往,你要清楚。” 她本就是被封策蛊惑起了心中的怨恨,如今真相已明,自然不会再听他摆布,因此只是答应下来,神情肃穆地施了一个大礼,道:“沐兰在此谢过娘娘对扶风的救命之恩,也谢过娘娘告知沐兰真相。从前种种,实在是沐兰无知,往后必定不会再冒犯娘娘。” 苏尧点点头,刚想要开口说上几句客气话,却见那人古灵精怪的眼睛里忽的闪过一丝精光,继而莫名其妙道:“既然沐兰欠着娘娘这样大的恩情,不知如何报答,便许给娘娘一个承诺,若是以后娘娘需要,沐兰必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苏尧见她说的认真,哭笑不得,她能有什么需要,她倒是真的未曾想过要买廖沐兰的蛊,何况若是等廖沐兰回了苗南,便是千里之遥,她又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得廖沐兰帮忙的?这人只要不再添乱便可。 廖沐兰自然知道苏尧虽点头应下,可并未放在心上。她却不急,苏尧终有一日要寻到她,她心里清清楚楚,只不说破,起身同苏尧告了辞,神情恍惚地拿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朝芷汀殿去了。 苏尧目送着这人脚步虚浮地离开,轻轻叹了口气。事情急转直下,竟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她以为同廖沐兰终有一战,哪想到矛盾竟化解的如此轻而易举,仅仅凭着顾扶风的一封短信,便除去眼前一个碍眼人。 廖沐兰并未表明自己如何安排未来,想来也是,事情如此突然,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立刻做出阶段,她也就由着廖沐兰想去了。去了这样一块心病,苏尧也再没什么心情去继续看苏瑶的日记,只将日记扔在一旁,身子一歪,倒在美人榻上补眠去了。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苏尧渐渐回过神智来的时候,只觉着有只温柔的大手正一下一下摩挲她的头发。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翼,苏尧慢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英气逼人的轮廓,下意识地朝那人靠了靠,便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叶霖,她的叶霖。 叶霖不知道苏尧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便叫廖沐兰忽然转了性子,回了芷汀殿没多久,便亲登勤政殿,表明去意,求请叶霖将她遣送回苗南了。 明明方才还信誓旦旦地非要争夺一个名分,忽的就倒戈易帜,也叫他好生好奇。只是相对于问廖沐兰,他更愿意听苏尧的解释,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人得意洋洋地骄傲模样,叫他觉着轻松又美好。 那人沉睡间下意识地靠近与依赖叫叶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也不去吵她,只就近拿起半开着的紫檀木盒子里的玩意儿,随意看看。 苏尧很是紧张这一盒子的东西,怕他误会怕他吃醋,可他却太熟悉这盒子里的玩意儿和信件了。前世若不是因为这一盒子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她们又何至于闹到那时那般境地。 叶霖顺手将那订在一起的竹叶青信笺捞过来,前一世独独未曾见过这一沓子东西,见苏尧看的入迷,倒是也起了几分好奇,随手一番,才道是苏瑶从前的流水账。 说来也巧,旁人皆是从前往后看,但是叶霖反骨,先翻到那流水账的最后,倒着往前看。最后一篇记的不是别的,正是苏瑶不忍圣旨赐婚,琢磨着要服毒自尽的遗书。 苏瑶本就未曾想要叫旁人见到这些随笔记录,都是心底的想法,倒是毫不隐实,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写出来了。叶霖一目十行地看着,慢慢就变了脸色。 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里,那三个字是那样醒目刺眼,叶霖不敢相信自己殿外眼睛又看上一遍,才敢确定下来,苏瑶竟是服了剧毒醉红尘自尽的。 为何苏尧随时随地都会陷入沉睡,为什么外界如何吵闹她都睡得那样沉,为何她吃了那么多进补的东西,却不见好转?忽然间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醉红尘。 早已消失在岁月长河中的,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醉红尘。 叶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叶青纸笺,脑子里不适时地响起天启十三年他找到徐慎言时,那人欲言又止的话。他说苏尧病死于天启二年的秋天,拜托他将自己烧成了灰,飘散在他的江山,连一座坟都无处可寻。她走的那么决绝,甚至不给他留下任何念想,叶霖一直觉得苏尧不再爱他,却从来没有想通过,她到底为何忽然决绝至此。 为什么偏偏是天启元年。为什么偏偏是徐慎言。 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她的离开不只是因为对未来的失望,还因为,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们不会再有未来。 苏尧在这一天的傍晚悠悠醒来的时候,意外地没有看待叶霖,她不知道在一刻钟以前,那人慢慢放下手中的竹叶青信笺,霍地站起身来,打大步朝外走去,对静立在一旁的刘内侍道:“去宣徐慎言来,朕要见他。” 第79章 诱惑 夜风徐徐地吹散大殿里龙涎香的味道,徐慎言被刘内侍欲言又止地引到勤政殿,心中仍是有些疑惑。 他早些时候才从宫里回来,正独自在书房翻阅医典,就听宫里来了人,又要将他宣进去。徐慎言看得出,只要一涉及到苏尧的事情,叶霖总是有些风声鹤唳,尤其是对象是他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徐慎言同苏尧交往时一向尽力回避叶霖,本以为今日不会惹得帝后之间的嫌隙,哪想到终归是避之不及。 徐慎言心里有这个底,见了永远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刘内侍时便多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陛下此刻心情不佳。是了,徐慎言抬头去看案前一只手撑着额角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此人果真是心情欠佳,一不小心就要沦为炮灰的。 片刻的静谧。 殿上那人凉凉地开口道:“徐慎言,你师从潋滟山多年,对这天下的疑难杂症,可曾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是“徐慎言”,不是往常里张口闭口的“表哥”,徐慎言察觉出叶霖的口气里的疏冷,自心知他是话中有话。眼下虽正有苏尧的事情不知如何处置,可苏尧特意叮嘱过他不要向叶霖提起,因此只守口如瓶,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施礼,平静道:“未曾。” “未曾?”叶霖起身,慢慢走到跪着的徐慎言身前,俯下身轻声道:“那朕却有一事,想要请教表哥了。” 徐慎言微微抬起头对上那双冷清的黑瞳,那人的眼神是凉到骨子里的冷淡,透过他的脸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遥远的东西,隐隐约约地像是压抑着一股怒气,却叫徐慎言想不通自己何以惹得叶霖如此不快。 “陛下请讲。” “表哥可曾听过醉红尘?”叶霖轻飘飘地抛出这一个名字,想从徐慎言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端倪,哪想到那人神色如常般淡漠,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 “听过,无色无味,服下后即会陷入沉睡,于无痛无感中往生极乐,是七百年前郁国女帝亲手研制,如今已经失传。”徐慎言说到此处便停下来不再继续,眼见着那双墨色眼眸里的光亮慢慢沉下来,心中暗道不好,便听叶霖又问:“潋滟山珍品良多,表哥可曾见过?” 徐慎言摇摇头。 他是真的不知道,苏瑶是从哪里弄来的醉红尘。若不是他师从潋滟山千金阁主,那人又见多识广年龄难辨,他亦不可能对醉红尘如此了解,可饶是如此,他在潋滟山里也不曾看见过醉红尘的模样。那时苏瑶自尽,他拿到残留着药液的瓶子时仍不能十分肯定。只是苏尧脉相太过诡异,他给她切过许多次的脉,除了醉红尘外,实在无从解释。叶霖这样问,想来也是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他答应过苏尧,叶霖不问道,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 那人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虽不曾见过,表哥可知道此毒何解?” 一句问询软弱无力,尾音拖着一点点冷情帝王少有的犹疑。叶霖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已有几分准备,却依旧免不了在得到答案的时候心中为之一震。 苏尧醒来后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叶霖回凤梧宫来,晚膳摆上后热了几次,凉了又凉,苏尧对着那一桌子的珍馐美味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头嗤笑一声,勉强吃了几口,便差人撤下去了。 锦鸢在一旁看着,心知皇后娘娘是将陛下白日里那句要搬到凤梧宫来住到的戏言当了真,可帝王的山盟海誓又如何能当真,因此出言安慰道:“娘娘放宽心罢,陛下许是政事太多被牵绊在了勤政殿,便在勤政殿用了膳,心中必定还牵挂着娘娘,想来晚些时候还是要来的。” 苏尧笑着摇摇头,也不多言,她是有些幼稚了,被他白日里的话蒙蔽了双眼当了真,竟真要同叶霖学着寻常夫妻的模样过日子。她从前虽是未曾婚嫁过,可脑子里时时蹦出自己同叶霖同吃同睡的画面来,白日里和那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互不干扰又不觉尴尬的那一份踏实感叫她熟悉万分,仿佛夫妻间就应当如他们一般平实守真。 想到这儿,苏尧撑着额角笑了笑,不知道前世叶霖是怎样将她骗到手的,总觉着这一世水到渠成,叶霖是毫不费力便得到了这一颗真心,赐婚、出嫁、剖白心迹,一切都如此按部就班,仿佛都未曾逃出过叶霖的预料。 一点悬念都没有。 不过这样平淡却浓郁的感情叫苏尧更多了一份安全感,能够使她在面对一份难以预测的帝王之爱时,仍对未来充满信心。 苏尧哪里知道自己早些时候已经将叶霖折磨得够呛,只是那人不曾对她说罢了。 正扶着额,便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锦鸢遵命退下的衣裙悉索声。苏尧刚想要抬头,熟悉的气息便萦绕而来。 那人依着她在宽大柔软的凤榻上坐下来,展臂将她揽在怀中,轻轻用力,便将苏尧的头按在了自己胸前,下巴抵着她的发心,闭上了眼睛。 苏尧随便惯了,因在自己的寝殿里没有外人,又刚睡醒,头发也不曾挽起来,只随意地披散在身后,长长地迤逦在床畔。此时这般姿势,正叫苏尧整个人都贴合在叶霖的怀里,叫他陡然生出一份安定感。 “陛下怎么了?”苏尧微微有点疑惑这人此时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微微动了动脑袋抬眸看他,却只能望见那人有些松垮的领口间若有若无的锁骨。默默地吞了口口水,苏尧毙闭了闭眼赶走心里的龌龊想法,腹诽道,从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好色,只能怪叶霖实在是美人,有些方面……又过于同她契合…… “好饿。”那人却是稍稍带着点撒娇的口吻,在她唇边吻了吻,立刻又退后一点,额头抵着她的,轻笑一声,只顾用自己的无双美色撩拨她的心智。 苏尧努力冷静下来,正色道:“我还以为陛下已经用过晚膳了,现在吩咐小厨房立刻去做些……” 话没说完,就被柔软芬芳的唇瓣堵住了嘴,那人低哑的声音已经染上了迷醉的色彩,“阿尧,我饿了一天了,别的都不想吃,只想吃了你。” 第80章 挑食 “阿尧,我饿了一天了,别的都不想吃,只想吃了你。” 酥/酥/麻/麻的触感从腰间顺着脊/背一直冲到脑子,苏尧嘤咛了一声,只觉得纤腰上一紧,那人已经紧紧地贴了上来,带着清新气息的口齿纠缠住她的,手上也渐渐不老实起来去。 情况急转直下地叫人回不过神来,苏尧被吻得七荤八素,渐渐地也就放开来,抬手搂住叶霖精瘦的后背,一点一点回应起那份热情来。 叶霖可以算是极尽万般风情地来迫使怀中的人儿就范,哪知道他只单单一拥上来,已经叫苏尧溃不成军。她若真是意志力坚定、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一再容忍这个人的试探。前次醉酒后早就排抛在脑后的心灵契合的美好体验一经叶霖的挑拨全都涌上了心头,苏尧原本有那么一点羞怯,很快就被内心中的渴望掩盖了下去。 她喜欢这个人,她想要这个人,她得到了这个人。 这样就够了。 大约是因为苏尧积极的回应,这次是比之前更加酣畅放肆的缱绻纠缠。 之前因着苏尧是初历人事,又在醉酒,叶霖心中尚有疑虑,就算是第二日的纸醉金迷也稍有收敛,今次却是彻彻底底地放纵自己与疯狂,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清冷克制,眉眼间的撩拨驾熟就轻,单是那克制却难耐的闷哼,便已经叫苏尧神思恍惚。 她喜欢这个平日里禁/欲到可以算是冷情的人,在她面前褪去一切疏离,孩子一样撒娇粘人。会生气会吃醋,这才是她的爱人,才不单单是那个冷酷无情的高高帝王。 当快意同情绪都攀升到了最高点,有晶莹的泪混着淋漓的汗水慢慢从眼周滑向鬓角,苏尧一只胳膊紧紧地搂在他的脖颈上,无奈低叹道:“叶霖,你这个妖精。” 就是这个妖精勾得她丢了魂,完全失了自己的一切准则。 做梦都没想到会被冠以如此“恶名”的叶霖听到苏尧的这一声娇嗔,竟是全身一震,慢慢湿了眼眶,明明已经不是初次欢/爱,明明前世也曾形影不离,可这刻,叶霖却像是一个暗生情愫已久的少年刚刚得到爱人的赞美,心口甚至听得到扑通扑通的巨大声响,恨不得将一整颗心都拿出来递给她。她竟敢叫他妖精,他便是一个妖精,用尽全身解数,不过是求她一个真心,求一个安稳。 那人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呢喃如同悦耳的乐音,不知道是在承认她给他扣下的这个帽子,还是质疑,“你喜欢么,妖精?” 苏尧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哼了一声,否定道:“不,不喜欢。” 动作蓦地停了下来,叶霖抬手拨开苏尧覆在眼睫上的手,不愿意说实话的时候,她总是回避他的眼睛。叶霖哑着声音问道:“你不喜欢?” 回答他的是更无奈地叹息,“嗯,不……不是喜欢……妖精,是喜欢你。” 一层一层的帘幕垂落下来,天色渐暗,天边慢慢有星子爬了上来。守在门外的刘内侍看了看禁闭的殿门,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将门口那一十六个绿衣双髻的宫娥散去了。 陛下怕是今天不会从凤梧殿再起驾了。想来,也没什么心情去批折子了。 宫门口的长明宫灯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绮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间久久未散去。层层叠叠纱帘帷幕遮掩下的凤榻上,女子静静地伏在那人坚实的胸膛上。 那人实在太过游刃有余,几乎是完全牵制着她的理智和感官,叫苏尧毫无招架之力。 “叶霖,若不说你是色中饿狼,还真对不起你今日这番作为。” 那人一只手搭在苏尧的背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苏尧顺滑柔美的长发,轻轻地弯了弯唇角,嗓音悠然恬淡,甚至还带着一丝埋怨,“谁叫我清高又挑食,旁的女子……看不进眼里去。” 挑食…… 这个人还能更无耻一点吗……苏尧撇撇嘴, 忽然听到脑袋下枕着的那人肚子里忽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噗嗤”一声笑起来,抬头望了望那人柔情似水的眼睛,惊异道:“果真没吃饭吗?” 她是实打实地问,哪知道那人却是会错了意,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额头抵住苏尧的前额,闷声闷气异常阴险地问道:“你觉得我没吃饭?” 苏尧:……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我……哎!” 月上柳稍,夜色朦胧。大雁尊贵的皇帝陛下不厌其烦地同一时说错了话的皇后娘娘论证了自己到底吃没吃饭的问题。 当晚,只穿一身素白衬裙、外罩金线刺绣凤凰白色细纱罩衫的皇后娘娘两只手撑着下巴伏在案几前,默默地看动作优雅自在的皇帝陛下慢条斯理地吃夜宵,不禁沉沉地叹了口气。 “怎么?”那人听见她唉声叹气,微微挑起眉毛,停箸问道。 “总觉着如今我除了吃就是睡的日子……太懒惰了。”她要是皮球一样胖起来,不晓得叶霖还爱不爱得她如此之深了。 叶霖却是一下子便想起之前同徐慎言交谈时,那人给的回答,此毒自诞生之日,便是无解。那是几百年前郁国女帝为殉情而治之毒,从来就没有过解药,能流传至今已是不可思议,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研制解药了。 徐慎言说那药若是残留在体内,恐怕轻则不知何时便昏上一昏,重则一梦不醒,遗恨终生。 叶霖不知道苏尧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了,只是看这情状,却是八九不离十。偏这人无忧无虑,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飘忽不定,只一日一日地往下过。他心中放心不下,却又忧心前世苏尧是为此离开,方嘱托徐慎言道,千万不能将醉红尘无解之事告诉苏尧。 徐慎言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叶霖看到了,只当徐慎言是不赞同他瞒着苏尧的事,却不知徐慎言是可叹这两个人,都想要自己将这般棘手的事情解决掉,一个人扛下来,殊不知彼此都是一叶障目罢了。 苏尧见叶霖停下筷子神色有些怔怔,不免有些疑惑,这个人向来是不动声色,很少露出这样沉静的神色来。蓦地想到廖沐兰的事情,苏尧道:“苗南王女……” 提起廖沐兰,叶霖倒是好奇,也不知道她同廖沐兰到底说了些什么,竟使得那原本决意留在大雁碍眼的廖沐兰一下子回心转意,只微挑剑眉,道:“晚些时候她去勤政殿请了安,表明离意,我正在琢磨着如何给她不至于难看的由头,将她遣送回去,现在倒是好奇,你是如何说动她离开的?” 苏尧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她本就不是为你我而来,不过是苏大小姐惹出的一桩无头案子,我同她解释清楚罢了。你亦不必太过仁慈,该勒索的好处自然还要勒索,她是苗南王女,知道的事情必定许多,若是能的她几句承诺几句真言,也是为往后苗南的安定着想。” “你倒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叶霖勾起一抹笑,漆黑发亮的眸子笑笑地盯着苏尧无辜的小脸。 苏尧也不掩饰,耸耸肩膀一副“关我何事”的模样,道:“她一意孤行地跑来我大雁闹上这么一出,碍眼又碍事,现在还要我们给她的任性善后,勒索些好处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何况还是我指点迷津于她,才没毁了她一段好姻缘。” 是了,苏尧对事从来不是泾渭分明,更多的时候可以算的上亦正亦邪,就像他登基的前夜,苏尧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对他说,慈悲足以灭国,而爱更加危险。 前世他至死都不曾知道眼前的苏尧已经是换了芯子的空壳,可今生不同,他从死地重生而来,才想明白,才敢相信,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灵魂出窍这种事情的。叶霖忽然很想知道,在她来到大雁之前,过得是怎样的生活,经历的是怎么样一个人生。 “阿尧,”苏尧还沉浸在廖沐兰的事情里,却见对面的人已经放下玉筷,放缓声音问出另外一个问题来,“同我讲讲你原来那个世界。” 可是父母疼爱有加,兄弟和睦友善,姊妹知心相助,可是有过一个同我一样爱你如生命的男子,得到过你的青睐,一直苦苦的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回来? 苏尧没想到叶霖忽然抛出这个问题来,坦率讲自从上次互相剖白了心迹,她以为这件事再也不会提起了,叶霖这么一问,倒是将她问住了。记忆里一片空白,能抓得住的片段,却都是同叶霖相处的点点滴滴。苏尧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那时同叶霖才见过几次面的一个夜里,她梦见过的那个叫着她名字的声音,竟是叶霖的。 “阿尧?” 苏尧的眼神太迷茫,叫叶霖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安,也许是他过界了,苏尧的心里一直是有一块无人抵达的角落的。她是……还不愿意同他讲自己的过去……没关系,他可以等她慢慢打开自己内心,等到她愿意说哪天。 枉自猜测着,那素颜墨发的简单女子却是眼神迷茫语气犹豫地回答道:“我……我好像都不记得了。” 不是冒做苏瑶身份时挡箭牌一样的失忆,而是真正的前尘尽忘,连自己为何穿越而来都想不起来。 没有过去,只剩下未来。和他一起的未来。 第81章 他世 眼前的俊眉轻轻一挑,很快恢复了平静,苏尧捉摸不透这人究竟是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还是疑她不愿和盘托出才噤了声。想了想,苏尧还是努力描述了一下自己记忆里仅有的那一点儿东西,极力地想要为他描绘出那个几乎要被她忘记的世界。 记忆那么远,就像隔了两辈子,苏尧说着那个世界里的一切,在那里,也有对她疼爱有加通情达理的父母,也有两肋插刀志趣相投的一群朋友,也有说走就走的旅行和不厌其烦的琐事,可忽然间,一切都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记忆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纱,远远地看不清面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昏迷,不知道他们面对我的离开,会怎么样的伤心难过呢。”苏尧笑起来,眼底的无奈确凿无疑,微微扬起头,叹息道:“如果可以,真希望把我从他们记忆里抹去。” “有人思念着,不好么?” 漆黑的眼眸里有太多的情绪,苏尧对着那双曜石一般的黑色眼眸,笑着摇摇头,“不好,若是有一天……” 苏尧顿了顿,思及自己如今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不知道能不能同眼前这个人白头偕老。偏偏这人比他父亲的还要专情,叫她又欢喜又心疼。 “阿霖,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千万要忘了我,最好……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话音未落,樱唇已经被修长手指死死地捂住,叶霖忽的贴近她,沉声咬牙道:“苏尧,你胡说什么,说什么死了,只要有我在,必定要绑着你同我白首不弃,耄耋不离。” 苏尧摇摇头拨开叶霖的手,“我这人啊,只求痛同甘,不愿共苦,总是不想叫别人难过。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你不要草木皆兵。” 草木皆兵,他何止是草木皆兵,他恨不得将她藏在手心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不想叫别人难过,所以前一世当她知道了自己身中无解之毒,就敢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么这就是她将他丢下的原因?她是想叫他怨她恨她不再爱她,直到有一天忘了她?怎么可能,他试过啊,用了整整十二年,记忆却始终清晰如昨日。 叶霖闭了闭眼睛,平息心中的那一抹想要质问的情绪,等到理智重新回归,才温和道:“阿尧,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在身边,我才最难过。” 苏尧没有再说话,心底的猜测越发明显起来,前一世她们一定不是想像中的皆大欢喜,不然……他究竟为何会重新活过? 那人却是看得见她的心思,一心想要转移她的心绪,吃醋一般地提起来,“那个世界里,可有人照顾你?” 叶霖发誓他自己是疯了才会问出这样近乎自虐的问题。有又怎么样,她本就该在那个世界里踏踏实实地活下去,谈婚论嫁,生儿育女,就算是她曾有过爱人,那也在他之前,先来后到,他怨不得别人。苏尧现在是他的,也是爱他的,这就足够了,再揪着前尘不放手,又有什么意思。可他又总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是她唯一的爱人,希望她心里只有他一个…… 苏尧却是一愣,歪着头想了一阵,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苏尧不是什么无才无貌的路人甲,相反,她家世好容貌好,自小到大成绩优异,示好的异性不计其数,却一直到毕业工作,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多暖,也不曾遇见一个令她心动的男子。朋友闺蜜甚至怀疑起她的取向,可苏尧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只是在等一个人。 没想到,那个人根本不在她的世界里,要翻身越岭,穿过千百年的时间和空间,才寻到这个一眼万年的迷人妖精。 “叶霖,除了你,我从未爱过谁。” 那一晚的话题就终止在她笃定的回答里,叶霖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将她搂在怀里,半晌没有说话。她的爱人永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体贴温存,还要容易满足,但凡给了一点甜头,便心满意足得像一个孩子。她的爱人如此契合着她的灵魂,任她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瑕疵。 一连几天下来,叶霖果真夜夜宿在凤梧殿,用顺了手的东西一点一点都挪了过来,照这个趋势下去,苏尧觉着叶霖就差将自己寝殿整个搬到她宫里来了。 不过她喜欢。 这几日叶霖皆是早出晚归,早上离开时她还睡着,夜里又回来的极晚,若不是她早上起来时看到凌乱不堪的被子和熟悉的气息,还真不知道他曾回来过。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做到一点声音都不发出的,大约是苏尧睡得沉,弄出声响来她也不知道。只是偶尔提及叶霖,见锦鸢锦袖眼底流露出来都是心疼的神色,也知道这人又开始忙了起来。 都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他守着祖宗留下来、差点败在他父皇手上的千秋基业,到底有多棘手,不是叶霖,旁人也无法感同身受。摄政王虽是手上没有了实权,可封维舟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依旧存在,那厢封策也是虎视眈眈,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心病。他虽然有心收拾封家,偏偏摄政王府如今夹着尾巴做人,叫他挑不出一点毛病,只能任其明哲保身,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尧猜得到他的难处,自己身份尴尬也着实没有什么能力帮忙,忖度之下只能尽力而为,吩咐了凤梧殿小厨房的厨子准备食材,自己亲自下厨去给他祛祛火,宽宽心。 据刘内侍说,上次送去给叶霖的冰沙化得不成样子,叶霖还是一勺一勺喝了精光。她那时候在生气,哪里顾得上他到底喝没喝,显然不是做样子给她看,苏尧思来想去,也许这个人前一世也受尽了她厨艺的折磨,被她培养出了奇异的品味,况且苏尧自认为厨艺还是不错的。 想到做到,皇后娘娘亲自发话,凤梧殿的厨子哪敢耽搁,很快准备好了一应食材,束着手在一旁端正地站着,一面偷师学艺,一面大气都不敢喘。 苏尧被他们看着,也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哪种东西应该用怎样的量,哪种东西应该取什么讲究,看凤梧殿的厨子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也是宽容的笑笑。 也是简简单单的小吃,秋日肝火旺盛祛祛火罢了,苏尧很快就做好了,用蓝田玉的漂亮小碗盛了两碗,叫锦鸢端了,便朝勤政殿去了。 哪知道叶霖根本不在勤政殿。 也是了,勤政殿是批折子的地方,叶霖这些天折子都带去凤梧殿批,惯用的纸砚笔墨都给挪到了凤梧殿,此时不在凤梧殿,自然更不可能在勤政殿了。 守殿的一众宫娥知道皇后娘娘是这宫里比陛下更加不能惹的人,哪里敢怠慢,见苏尧扑了个空,立刻领着她朝承乾殿去了。听说皇帝陛下正在承乾殿召见徐慎言徐大人,苏尧微微一怔,想到徐慎言身负重职,叶霖找他也未必是跟自己有关,便如旧跟着宫娥去了。 等到承乾殿门口的时候,正巧碰见恭恭敬敬出门的徐慎言,四目相对间,那人弯腰施礼请安,苏尧点点头,便带着锦鸢同他错身而过了。 案前扶着额一言不发的男子显然没有想到来人是苏尧,头也未曾抬起,只有些倦乏地说了句“先退下,朕要静一静。”,便不再理会,只一歪身子,就近在软榻上躺下来,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小憩。 苏尧也没吱声,接过锦鸢手里的托盘,使了个颜色叫她退下,亲自端了托盘走上前去,放在了案几上。 托盘碰到案几的清脆响声叫叶霖有些心烦意乱,只当这是哪个不长眼地宫娥想要出出风头表现自己,厌烦道:“下去!” 那人也没理会,放下了托盘,很快就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叶霖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额头便被一双柔软微凉的手指按了上去。熟悉的清新气息慢慢萦绕上来,叶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神色温柔的倾城容颜。 “阿尧?”叶霖抬手捉住苏尧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身前,语气同之前截然不同,带着点娇惯带着点宠溺,埋怨道:“怎么来了也不说,害我对你冷言冷语。” “既然还有精神,便先起来将这个喝了。”苏尧顺势将他从软榻上拉起来,抬手将放在案几上的一只蓝田玉碗端了起来,递给叶霖。 那人看见玉碗却是眼前一亮,欣喜道:“你做的?” 苏尧点点头,也不多说话,只将玉匙往前递递,见那人接过了玉匙,便将自己的那一碗也端了起来,舀了一勺尝了尝,还不错,才扬了扬下巴,道:“快吃,今天发挥还算正常。” 叶霖也不说话,一面慢慢吃着粥,一面神色温柔地看着苏尧,直看到她实在脸上挂不住,放下手中的蓝天玉碗,质问道:“干嘛这样看着我?觉得娶了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宝贝是不是?” 叶霖不置可否,岔开话题,“这是什么粥?你从前未曾给我做过。” 苏尧也没多想,只道:“百合绿豆糯米粥,清热祛火,最适合天干物燥的秋天了。”好不好吃这人倒是给句话,只这么温柔似水的将她望着,搞得苏尧甚至以为这不是粥,是催/情的药剂了。 那人只垂头低低地笑,百年好合么,他自然是吃出了食材,只不过想要听她多说几句话罢了。 苏尧见这人又有些犯魔障,当机立断将他拉过去按倒在软榻上,抵住这人的肩膀,道:“这些天睡眠不佳,等我给你揉揉脑袋,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上一觉,其他事等明天再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叶霖被她按着,也不挣扎,竟是有些羞怯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睫一副任她蹂/躏的顺从姿态。苏尧抽抽嘴角,这人真是好样的,最为擅长在她面前扮猪吃老虎,也不理会他赤/裸/裸的勾/引,只叫那人枕在自己腿上,按部就班地给他按摩起头来。 不多时,便听见那人唇边逸出一声叹息,大约是真的放松下来了,声音也有些慵懒,“阿尧,你快过生辰了。” 嗯? 苏尧手上的动作慢了慢,掐指一算,还真是,她都没当做一回事,没想到叶霖竟然知道并记得。生辰这种事,不过也罢,过了就又长了一岁,也没什么好的。苏瑶和苏尧恰好是同一日的生日,也是巧合中的巧合,她倒是能借着苏瑶办一个风光的生辰宴。 叶霖见她反应如此平淡,便知道她没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得提醒道:“过了生辰,你便及笄了。” 苏尧:…… 原来她现在还没及笄哦…… 那时候徐慎言说苏瑶活不过及笄,她还担心过,没想到生辰眨眼间就到了,她现在又没什么大碍,也就将心里悬而未决的石头放了下来,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事,便问出来:“阿霖,你该不会是为了准备我的生辰,才这样早出晚归的忙碌?!” 这还真像是叶霖能干出来的事。叶霖是一个皇帝啊,这些无益于江山社稷的琐碎事情推给旁人去做便好,她本也不会将这些虚事放在心上。对苏尧来说,眼前这个人的一颗真心,比什么华而不实的形式都要重要。 叶霖点点头。他自然只是在忙苏尧的生辰一事,这样的事还不能劳烦他花费这么多天,自然也还另有其他事情。 摄政王府最近实在太过平静,叫他心中生疑,命崔述调查一番,果然查出摄政王府的暗中异动,像是在招兵买马前往各地招募高手,看起来要有大的动作。兴许是破釜沉舟,奋力一搏,要同他你死我活的决战一场了。 叶霖时时关注着摄政王府的异动,默默做着准备。他知道封策和他一样,他在摄政王府里混进了影卫的同时,封策也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棋子,这些天不但忙着摄政王府的动作,还在彻查宫里及重要官员家中的棋子,这才劳心费力。要知道棋子安插容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却是个大难事。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错失铲除摄政王府的良机。 可这些事情他不想现在就告诉苏尧,若是告诉了她,苏尧必定会将这事放在心上。他不想苏尧为他担心。他的苏尧只要好好地在他身边,翻翻话本,出出主意。他不要她同前世一样,卷进他同封策的斗争里去。 可他却不知道,有些事越是逃避,便越找上门来。一件事一旦可能发生,就永远不能阻止它真的发生。苏尧说的没有错,两件事从来都是一件事,那人此番行动的主要目标,正是苏尧。 第82章 骤变 苏尧独宠后宫,贵为一朝皇后,又是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排场自然不容小觑,生辰这日皇帝亲自在熙光殿里设宴,为皇后娘娘祝寿。群臣见叶霖如此,亦是各自唏嘘。 叶霖的用意其实也很明显,苏尧当初封后是一时情急,没能遵礼等到及笄这日,这生辰本应当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及笄礼,理应隆重非常,只因为苏尧先嫁了人,这才将及笄礼直接忽略了去。看高高的上座上并肩而坐的一对璧人,还真是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少年夫妻,眼中还不曾有旁的女人,也还说的过去。 苏尧却对底下吃吃喝喝的群臣的心思不甚在意,同远远坐在一旁的苏璎打了招呼,眉来眼去间朝另一旁的四殿下叶霁望望,果然看见那人端着酒杯蹙着眉,眼神专注完全没有从苏璎身上移开半分。 他是早早就从宫里搬了出去,开了府的,苏尧掐指算了算,过了年也就可以娶亲纳妾了,若是能同苏璎凑做了一对,倒是亲上加亲。 目光收回来一点,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冷的眸子,苏尧只觉得后背爬上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她也是有段时间不见封策,若不是今日宫宴,都要将这个人忘在脑后去了。这人比前次见时又瘦了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狭长的狐狸眼里那仅有的一丝温存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寒意刺骨的阴冷,叫她心中没底。 那时候他欲行不轨,被她刺了一刀,想必也是对苏尧彻底的失望了。这些天她看了苏瑶的日记和那些往来信笺,才知道这两个人爱得小心翼翼爱得十分辛苦,才知道为何她一次又一次地伤他的心,封策却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只可惜他这一世,运气不好。 被那寒意森森的目光刺痛了眼睛,苏尧有些走神,低头去夹面前的珍馐,就见一双玉箸忽然伸到了她的盘子里,拨开她的筷子,将其间一块精致糕点夹了去,泰然自若地放进了自己盘中。 底下关注着帝后二人的群臣凌乱起来。他们是眼睛花了吗?刚才他们看见了什么?尊贵的皇帝陛下伸手从皇后娘娘筷子底下抢走了一块糕点? 群臣低头去看自己的盘子,说好的都是一样的饭菜呢,皇帝陛下是有多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来?! 苏尧也是一愣,却忽的记起第一次宫宴的时候,叶霖也是这样从她的盘子里夹走一块花生糕点,那时候她一门心思地觉着太子殿下病得不轻,还埋怨他拿自己当枪使,以为他是为了气封策。哪知道叶霖从未在意过封策,他只是在意她的感受。那时候她的爱人就已经在等她爱上自己,等的那么辛苦,那么卑微,等了那么久。 这一路走来,他到底等得有多辛苦。 思及彼时,不禁微微红了眼眶,思绪也从封策身上完全抽离开来,苏尧侧头去看面无殊色的叶霖,放在案下的一只手悄悄覆在那人手背上。 那人正侧身靠近她,低着声音耳语埋怨“不知今日的宴饮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准备的,竟将花生放入你盘中……”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了苏尧微微湿润的眼睫,叶霖微挑了剑眉,轻笑一声道:“怎么了,抢你一块糕点,要哭起来了?” 苏尧被他打趣,情绪也微微收敛起来,大庭广众之下堂堂一朝皇后忽然哭鼻子,她这一世英明可就毁了,因此只简明扼要地说道:“阿霖,叫你等了这么久,我很抱歉。” 那人微微一愣,很快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低声道:“忽然间说什么抱歉,你欠我良多,哪是一句抱歉就可以还清的。” 好不容易温情一回,这人却是蹬鼻子上脸,苏尧不怒反笑,哼了一声,嘟囔道:“你还想怎样!” 怎样?叶霖凑得更近些,声音只得苏尧一人听见,“喂饱这只饿狼。” 饿狼……“不说你是色中饿狼,都对不起你今日这一番作为!”……感情这人还记着这事,宴请百官的宫宴上,这人还真是不嫌羞。苏尧抬手推了那人一下,也不再理他, 红着脸低头去吃菜了。 有心的朝臣听不到上座那二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一阵亲昵耳语过后,皇后娘娘面色羞怯地推了皇帝陛下一把,看起来是恼羞成怒了。这两人的恩爱完全不似举案齐眉的客客气气,反而是寻常人家的亲昵自然,老臣们想起自己家中那个他们风雨同舟了一辈子的老伴,想起自己也是从这样的青年度过,竟是唏嘘不已,只叹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 都说家国天下,没有家的稳定何来天下太平,帝后之间如此恩爱,倒也叫他们心中对大雁的未来更多出一份信心。一个心中有爱后宫太平的皇帝,想必不会是个昏君。 一人之下的苏相看到此情此景倒是没有群臣那番感叹,只是望见当初生生被凑做一对的帝后如今能琴瑟和鸣情深意切,心中多出一分感慨罢了。想当初苏瑶以死相逼,喝下醉红尘的时候,也是没有料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同叶霖如此这般。 宴饮进行到一半,觥筹交错间从殿外袅袅走上一队红裙素纱的美人来,正是宫廷乐舞,将本就有些轻松的气氛推向了最顶点。 苏尧也十分放松,自顾吃着面前的精致小菜,也不理会一旁笑意盈盈的叶霖。 忽而乐声顷刻间变得杀伐起来,苏尧察觉出有些不对,抬眼就见那红衣蹁跹的一队美人里冲出一个人来,一柄锋利长剑直勾勾地朝上座的案几刺来。 苏尧以为那刺客是针对叶霖的,下意识地推开身侧的叶霖,却惊觉那人直直地冲着自己,根本没有丝毫偏倚。 凌厉的剑气伴着呼啸的风声席卷而来,苏尧来不及躲闪,忽的见面前闪出一个黑色人影来,手起刀落,竟是生生地将那红裙刺客的一只手砍落在地,反手一挑,便将那面纱挑落。 长剑“哐啷”一声掉落在汉白玉铺成的无瑕地面上,那人伏倒在地,一双美眸却仍直勾勾地盯着苏尧不放。 苏尧冷不防地被溅了一身的鲜血,只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伴着刘内侍慌慌张张尖细着嗓音的“护驾”声定睛一看,那伏在地上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美人不是别人,竟然正是许久未见的明玉阁主白樊素。 苏尧大吃了一惊,抬眼去看叶霖,那人却是正偏头朝一个方向望去,只一眼,便立刻收了回来,冷声道:“拖下去。” 话音未落,却是听见酒杯“啪”的一声直摔在地的声音,众人反应不及,就见从熙光殿的各个门外涌进大批灰衣云纹的覆甲勇士,将整个熙光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叶霖同群臣朝那酒杯碎裂处看去,竟正是封策,摄政王早已抱病多时,连早朝也不去上,今日的宫宴代表摄政王府来的也正是摄政王世子,此时他长身玉立于一侧,唇边却是泛起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 灰衣云纹,摄政王府的标志。 封策此举,可是要逼宫造反啊! 整个熙光殿里忽然弥漫起一股异常紧张的气氛,白樊素还倒在地上,阿九执着剑挡在苏尧面前,被紧紧包围的熙光殿里血气肆意。封策在这时忽然开了口,依旧是到底的阴凉,“此时归顺我封策者,可保家室平安,官位照旧。” 冰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封策勾起一个阴冷非常的笑容来,一字一顿,仿佛来自严酷地狱,“不归顺者,杀无赦。” 却是这时,自宫外熙熙攘攘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来,很快蔓延到了熙光殿外,大有闯进熙光殿的阵势。灰衣云纹的勇士霎时间便同护驾而来的御前卫战在一处场面更加混乱。 群臣无首,既有畏畏缩缩心思摇摆不定的墙头才,也有决定誓死殉国的忠臣良士,一时间乱作一团。叶霖想到这人要反,却没想到封策会挑这个时间,身侧的影卫皆是现了身形同云纹甲士战在一处,叶霖自顾不暇,却是抬眼去寻苏尧。 后者正将手上一块信物塞到阿九手上,将她推离了身边。苏尧不知道封策到底埋伏了多少甲士,宫外又有多少人接应,羽林现在还没有到,想必是消息被封策封锁的好完全没有得到宫内已乱的消息。阿九同羽林首领相熟,她武艺又高超,拜托给她自然是更为放心合适。 苏尧现在其实仍有些回不过神来,事情来的太过突然,她也没想到,白樊素竟能恨她至此,甚至不惜背叛叶霖。 叶霖见她支走了身边唯一可靠的阿九,一时心急,正要迈步过去,好好教训这个胆敢将他推开的女人,那厢封策竟是“嚓啦”一声拔出了佩剑,三两下躲过影卫的阻挡,劈脸就朝叶霖袭来。 叶霖无奈,抽过身旁侍卫的一把长剑,同他战在一处。两人本就是一块长大,熟稔非常,一时间胶着在一起,苏尧在一旁看着心焦,眼见着影卫插不进手去,正急得火上房,忽的从身后斜刺出一只手来,将她死死勒住,便往后拖去。 脑海里忽然蹦出类似的画面来,苏尧奋力的挣扎,喉咙被卡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那胳膊将她渐渐掳远。 第83章 抉择 “看住她,这小妮子还有几分厉害!别叫她跑了。”黑暗里有隐隐戳戳的声音将她吵醒,嗓子有些发干,可她却不敢咳嗽,只怕惊动了那些说话的人,又要受苦。 仓库的门是关着的,视界漆黑一片,是那声音的主人关的灯,她知道自己被反手绑在一张椅子上,就如同所有电视剧里被绑架的人一样,不同的是,电视剧里的女人都有一个不畏艰险去搭救的爱人,而她只能靠自己。 她微微动了动绑在身后疼的有些麻木的手腕,粗糙的麻绳已经将有些浮肿的双手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稍稍一动便疼痛难耐,她忍不住轻声倒抽了一口气,咧着嘴暂停了无声的挣扎。 隔着一道破旧的木门,那声音又恶狠狠道:“早些时候差点没看住,总之钱已经到手了,留着这小妮子也没用,不如灭了口干净。” 她屏息凝神,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反对道:“哥,这可使不得,咱现在只是抢/银行,要是抓住了,顶多判个十来年,要是真杀了人,可是死刑啊!” “乌鸦嘴瞎说什么呢!抓住什么抓住!这不是好好地逃出来了么!”先前说话那人打断后来人的话,嘟囔了一声,忽然乐了,也不知道是吓唬对方还是给自己壮胆,道:“朕真要抓住了,抢劫、绑架人质、畏罪潜逃,你当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照我说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也跑不远,干脆处理了!” 她全身一僵,马上变听见第三个人附和起来,“就是,干脆把这女人绑在这儿算了,这地儿这么偏,料他们也找不着,饿个十天八天,也就死了。” 回忆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席卷而来,苏尧终于恢复了神智,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被带出了多远,周围的景色已经有些陌生,正是进了一片漆黑的林子。 掳掠她那人三下五除二地将她反手绑住,松开手退了一步,沉声道:“皇后娘娘得罪了。” 苏尧定睛去看,那人却是带着灰色面罩,看不见容貌,只能分辨出这人是摄政王府的人。 “你还知道本宫是皇后?”苏尧冷笑了一声,双手被困着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无悲无喜,竟也没有丝毫慌张。这一点倒是叫那灰衣人有些惊讶,毕竟苏瑶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是书香世家,面对如此险境,竟也临危不乱。 苏尧背靠着秋夜里冰凉的石头,竟是露出了一个有些凄凉的惨笑。更深露重,秋风寒凉,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死的了。前世今生,原来都一样。 这世上的事实在存在着巨大的偶然性,就像她偏偏在那一天丢了钱包,偏偏进了那么一家银行办理挂失补办的手续,偏偏遇上了劫匪,又偏偏被选做了人质。她为什么忘记了,为什么刻意的不去想起,只是因为自己死的太冤枉,也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剥夺了生的权利。可有时候当偶然成了唯一一种可能性的时候,就变成了必然,苏尧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之前遇见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来到大雁做铺垫,还是命运为了给她补偿,才在错判了因果之后将她塞在这里。记忆如同回放的电影在她脑海里闪过,苏尧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天仓库的门慢慢关上时,透过大门照进来的那一米阳光。 原先想过的什么宿世的姻缘原来都是瞎扯,她命该如此,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摄政王世子逼宫事紧,你不去抢立头功,反而将我掳至此处,是何用意?”苏尧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抱着一丝希望,死过一次的人了,还能怕些什么呢? 原本以为那灰衣人不会理会她,没想到那人竟是回答了,“娘娘以为,江山美人,陛下到底会怎么选?” 封策突然逼宫,虽是突然袭击,打断杀叶霖一个措手不及,可却也没有十足十地把握,他如此了解叶霖,也知苏瑶在叶霖心中的地位,方才初次下策,将她掳走到没人的地方,一是叫叶霖分心,二是就算宫变失败,也好有条件同他讨价还价,给自己留一个后路。江山美人,他选哪一个,都是输。 苏尧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才懊悔自己太笨,只一心想着叶霖,却忘记将自己考虑在内,愣是支走了阿九。帝王的冷酷无情铁血薄幸叶霖全都有,冷静、理智、克制,这个人身上有苏尧认为的,一个帝王应当具备的所有素质,可唯独有一样,这个铜墙铁壁的帝王唯一的弱点,就是她。 千算万算,苏尧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威胁叶霖的工具。 “自然是江山为重。”苏尧心中虽是七上八下,脸上却依旧镇定得很,她不知道皇宫如今情势如何,羽林军可否成功收到了消息,叶霖有没有受伤,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就像前世一样,没有人会来救她,能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她不能给叶霖添麻烦。 那灰衣人却是一笑,十分了然道:“娘娘太低估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了。就算世子今日事败,若是以娘娘换江山,想必陛下也是愿意的。” 苏尧嗤笑一声,摇摇头否定道:“只怕封策这如意算盘要打错,皇后可以再娶,江山却只有一个。美人易迟暮,如何比得过固若金汤的万里河山?本宫如今能得如此盛宠,还不是因为我苏氏的名声,陛下还舍不得丢弃。一个差点处死自己嫡母,如今仍软禁着太后和兄弟的帝王,你以为他当真会这般在意一个女人?” 她的用意十分明显,如今自己被绑的结结实实,又体弱无力,想要硬来恐怕是行不通的,只能从心理攻破,努力说服这灰衣人,自己在叶霖心中并不十分重要,寄希望于他能放松对自己的看管。 眼看着那灰衣人怔怔地不再说话,苏瑶心知那人已经有些动摇,心中一喜,再接再厉道:“你被派来看着我,看起来是立了大功,实则是吃了大亏。若是封策造反事败,你掳走当朝皇后娘娘,以陛下有仇必报的个性,只怕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都不够解恨。若是封策起事成功,大雁改朝换代,以本宫同封策的关系,你以为新后又会是谁?到时候只怕本宫一句埋怨,便可要了你的脑袋。” “娘娘说笑了,世子早对娘娘死了心,又怎会……” 没等灰衣人说完,苏尧竟是脆声笑了,打断他的话,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本宫省亲,封策还冒险夜登相府同我相见,他今日挂在腰间的那一把匕首,便是本宫那夜所赠。不然,你以为为何封策偏偏叫你将我带至此处?不过是怕混乱间伤了本宫罢了。” 那灰衣人转念一想,苏尧看似异想天开的话竟是有几分依据。摄政王世子确实是忽然间在腰侧多了一把匕首,这些天时时拿出来把玩,看似是那匕首做工精致值得品鉴,眼神却极为寒冷。他们本就猜测世子如此坚定决心起了不臣之心是因为陛下抢了他的心上人。不然为何摄政王时时劝诫他明哲保身,这人却还是蠢蠢欲动不肯罢休。这样看来,倒是都解释得通。 原是要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啊! 苏尧当然知道自那夜以后封策不会对她再有半点心思,可这般歪曲解释下来,倒是真的叫那灰衣人摇摆起来,心中暗喜,不禁感叹,到底还是奴才,耳根子软拿不定主意,又循循善诱道:“既然听懂了,本宫也不同你绕弯子,你如今若想翻盘,唯一的路便是好好伺候本宫,方能在无论哪一方生出的时候,都留一条狗命。” 那灰衣人沉默良久,在苏尧几乎要对自己的说辞失望时开口道:“既然娘娘已经讲话说得如此明白,奴才便斗胆问一句,如何才是好好伺候娘娘?” 上钩!苏尧微微一笑,从大石头上直起身子,道:“先给本宫松了绑。本宫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被如此对待过。” 敢绑苏瑶,也是胆子够大。 见那灰衣人仍有犹豫,苏尧佯装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道:“怎么怕本宫跑了不成,本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能掀起多大风浪跑多远?” 也许是接二连三的攻略叫灰衣人终于放下了警惕,也许是他自己昏了头,总之,那人竟真的凑上前来,将苏尧解了开。那人绕到苏尧身后,正低头给她解绳子,说时迟那时快,苏尧却是看准了机会,一把挣脱绳子抬肘便是用力地一怼,直将那人砸了眼冒金星,下巴磕在胳膊肘上,“哎呦”一声向后跌去。 苏尧起身便逃。果然如她猜想,派给掳走她的这人是轻功一流,武艺却不那么精到,使些巧劲儿还是有可能从他手上挣脱的。 这边苏尧这么想着,那边倒还真的应验了这人虽是武艺不佳被她咋砸了个头晕眼花,身手却是矫健,还没等苏尧在乌漆墨黑的林子里跑出多远,便生生追了上来。 苏尧只顾着奋力地奔跑,顾不得回头,只听见身后的破风声越来越近,一只袖子马上便被那人捉住,眼看着就要重新落入虎口,就见给黑暗里斜刺出一个人影来,青衣素袍,执一柄寒光宝剑,骤然挡在了二人之间。 苏尧听见身后风动,一扭头,便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里。 第84章 无解 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将她往身后一推,执剑同那人战在了一处。 刀光剑影间,苏尧藏身于一棵粗壮的大树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观望那边打斗的二人。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碰到徐慎言。这个本应该在熙光殿里护驾的徐大人,难道是叶霖派来的? 那灰衣人显然不是徐慎言的对手,百招不过已是力不从心,只神思稍微松懈,便被徐慎言劈头一剑刺了下去,剑花一挽带起一簇鲜血,苏尧亦不为所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两人。 从前她怕这些怕的要死,可现在的苏尧已经不是那个娇娇气气当自己还是孩子的苏尧了。她是大雁的皇后,她也曾在长宁宫变的时候踏着一路的鲜血走来,她也是死过一次(又或许是两次)的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使她恐惧的呢? 眼睁睁地看着徐慎言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将那灰衣人解决掉,看着方才还同她心平气和讲话的一条生命转瞬即逝,苏尧心中竟是没有丝毫波澜,见徐慎言扫视一番寻找她,便闪身出来,施了个大礼道:“多谢徐大人相救。” 徐慎言眉眼间这才有些松懈,却是惊讶了一瞬,还未等苏尧俯下身去便立刻将苏尧扶起,平淡道:“保护娘娘安危是臣的分内之事,娘娘这是何必。” 苏尧却摇摇头,分内之事,前次,他本可以坐视不管,可只因为她一张求救的字条,带她夜闯皇宫,从层层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次,他又将她解救于摄政王府之手,将封策想要利用她威胁叶霖的计划完全破坏。这还不值得一个大礼之谢么? “徐大人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徐慎言简明扼要,一面在乌漆墨黑的林子里寻找出路,一面道:“方才见娘娘有难,便一路跟了过来,只是那人轻功了得,天色又暗,跟丢了一时,才将娘娘受了惊吓。” 苏尧跟在徐慎言身后,听到这话却是一愣,一路跟了过来……封策逼宫突然,就连叶霖都是毫无准备,他却…… “你早知道……”话说到一半,苏尧自己便把自己的猜测否定掉了,如果徐慎言早知道,今天便不会是这样的局面了。既然他不知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从宫宴一开始,他便一直在注意她。为什么? 苏尧有些疑惑,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问,只跟在徐慎言身后往回走,心里还提心吊胆的。不知道熙光殿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这半路上会不会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沉默片刻,倒是那人率先开了口,道:“慎言倒是有一言要提醒娘娘。” 苏尧挑挑眉,作洗耳恭听状。徐慎言很少主动说什么,除了那次在东宫邀请过她去淮阳长公主府做客以外。 “慎言只是提醒娘娘,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娘娘不可能一直将陛下瞒下去,还是考虑合适的时机同陛下商量为妙。”徐慎言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将叶霖已经询问过他的事情说出来,君子一诺守口如瓶,他本不该多言,只是这两个人看得他太难受,明明是为了对方好,偏偏又谁也不肯告诉对方,非要一个人扛下来。 苏尧却是叹了一口气,同叶霖商量?说的容易。若是她没办法呢,若是因为醉红尘身体一天一天弱下去直至……她不确定这个人会不会方寸大乱。如今天下未定,如何能因为她的事情再去分叶霖的心。 今夜那灰衣人倒是叫她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一个道理,叶霖将她看得太重了。这样重,不好。对于叶霖来说,她太危险,任何人都可以拿她来威胁叶霖。苏尧甚至无法确定,若是封策真的拿她来威胁叶霖,叫他交出这江山,叶霖会做出什么事来。可若是有一日她死了,或者穿回去了,留下叶霖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一直跟在徐慎言身后走着的苏尧忽然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问道:“徐大人,你坦白告诉我,醉红尘究竟有没有可能解毒?” 那人也是沉默良久,才慢慢摇了摇头。 一颗心坠入冰湖。 “那我会如何?” “沉睡之时渐甚,直至最后一睡不醒。”如同所有有纪可寻的中毒者一样,渐渐越来越嗜睡,最终沉浸在一个美梦里,再也不会醒来。徐慎言觉得自己这样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残忍的,可苏尧是聪明人,他早晚瞒不住她,不如趁早说了,好叫她,早做打算。 苏尧咬了咬嘴唇,出声却依旧是平静的,“以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我还有多久?”请叫她多些时日,做好能够多到,叫他能够忘记她…… 徐慎言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美丽女子眼底隐忍的悲伤,静静道:“至多一年。” 林子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和偶尔响起的虫鸣。 苏尧垂睫想了片刻,又道:“若是我此时有了身孕,可对对胎儿有恙?” “慎言不知。”他亦是实话实说,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先例,他也无从推断。 苏尧点头,也不在多问,瞬间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这一夜还没有过完,苏尧同徐慎言还没到宫墙,甚至两人刚刚走出那一片茂密漆黑的林子,远远地便看见一人策马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苏尧以为那人是叶霖,就像宫变那一夜,他赶了一夜的路,将身后的随行远远地甩在身后,只是为了早一点见到她。只是苏尧清楚的知道,这不可能。那个人啊,就算是赢了,也不可能扔下整个长宁单枪匹马地来接他,皇城需要他坐镇,长宁需要他安抚,天下需要他震慑。她的男人,是一个皇帝啊…… 迎面而来的那人已经临近,翻身下马,一袭绯色长袍在夜风里翻飞,见到挡在苏尧身前的徐慎言,也是一愣,不禁出声道:“怎么是你?” 听见熟悉的声音,苏尧从徐慎言身后闪出来,就对上一双英气逼人的漂亮眼睛。黑绸一般的乌黑长发利索地在身后高高束起,依旧是硬气的男装打扮,却比寻常女子还要多上几分叫人移不开视线的慑人容光。来人正是长安公府的下一任女爵,秋御。 “今夜多亏了徐大人,本宫才能顺利脱险,回去还要好好谢谢徐大人。”苏尧赶忙解释道,又看了看单枪匹马的秋御,道:“宫中情势如何?” “原本娘娘调来的羽林起了大作用,眼见要反败为胜,已经将逆贼绑了押送天牢,哪知道华州又出了岔子,看来是太后早同封贼串通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华州军调遣而来,围了长宁,如今长宁内外两军对垒,形势严峻,陛下担心娘娘安危,这才遣了阿御来沿途寻找娘娘。如今城门死守,阿御还是寻了城中暗道勉强逃过混了出来。见娘娘无碍,陛下也能放心了。” 秋御一口说完,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马鞍上挂着的口袋里掏出个类似爆竹的东西点了,朝天上发了个信号。苏尧吓了一跳,这岂不是将她们的位置透漏给了所有人?还没来得及质问,人已经被秋御推着上了马,自己也紧跟上去,道:“如今娘娘安危陛下已经知道,还请娘娘同阿御速速回京,方能使陛下放心。” 说着,又低头对站在原地的徐慎言道:“马力有限,只能委屈徐大人独行了。” 见徐慎言不在意地点点头,秋御颌首,便策马离去了。苏尧被圈在马上,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只求,只求叶霖能顺利度过此难,她便死不足惜。 第85章 至情 想来秋御同叶霖多年的青梅竹马也不是白做的,她倒是对皇宫暗道轻车熟路,将苏尧七拐八拐地带进了京城北郊一处茅草村舍,便停下来,绕到那村舍后院,径直掀开一块茅草掩盖的地窖盖子,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暗道便展现在了苏尧面前。 苏尧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扭头却是不解,若是连秋御都知道的暗道,封太后如何会不知道?这暗道狭窄,若是有人前后围堵,只怕是插翅难逃,羊入虎口了。 苏尧有这样的顾虑,秋御又是爽快人,便直接问了,秋御果然没有生气,只言简意赅道:“此乃先帝给陛下留的后路,除了陛下,还不曾有人知道,娘娘尽管放心便是,从这隧道一直向前,第一个岔路口不要管,行至第二个向右转,碰见台阶便上,待到顶上便是水烟宫,陛下就在那里等娘娘。” 苏尧一一记在心里,听到此处却是一挑眉,道:“你说哪儿?” “水烟宫。”秋御像是明白苏尧在疑惑什么,道:“便是因为废弃多时,先帝才将此作为出口。” 苏尧点点头,水烟宫一向是嫔妃冷宫,只因先帝犯了错的妃嫔都迁在禁苑思过宫了,叶霖又没有其他嫔妃,这水烟宫才空置下来,此时宫中人多眼杂,这倒是个好去处。 “你又去哪儿?”苏尧见秋御话里话外完全没有将自己算进去,倒是有些疑惑,秋御也不遮掩,一面取了油灯率先朝下走去,一面坦率道:“一会儿阿御便从第一个岔路走了,上面连着勤政殿,自然是要去替陛下取些东西。” 两人一面说一面在黝黑的隧道里前行,很快就到了第一个岔路口,秋御将油灯推给苏尧,道:“若是听见动静,便吹灭了灯,暗道每隔一段的墙壁都有中空,你便推开躲进去。” 原本并不十分紧张的气氛在秋御说出这番话来的之后蓦然变得紧张起来,苏尧点点头,同秋御道了别,便只身继续朝幽深的隧道里去了。 不知道要走多久,只能听见隧道看不见的角落里偶尔响起的促织叫声,苏尧提着灯,一面绷紧了神经,仔细着身后的动静。那隧道十分漫长,苏尧听话地在第二个岔路口拐了弯,刚走了片刻果然看见了秋御说的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去,半刻钟后便走到了尽头,一块方形盖子出现在苏尧眼前。 苏尧将手上的油灯换到另一只手上,抬手敲了敲那盖子,盖子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是半天都没有反应。原是那盖子太厚,隔音效果太好。苏尧又敲了几下都没有反应,这次将手上的油灯提到眼前,沿着隧道壁寻找起机关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摸索了片刻后,果然叫苏尧摸出了一块凸起的东西,苏尧探手去拧,头顶传来咯咯吱吱的声响,那盖子竟是自己慢慢打开了。 刚想吹灭手中的灯,苏尧却发现盖子外的光线依旧十分昏暗,苏尧从那出口探出头来,原是自己仍在一处暗格里。 出了遂道,从暗格里寻到按钮将那盖子重新盖好,苏尧这才提着灯四处照照,寻找从暗格出去的出口。这一次,苏尧没能再好运气地找到按钮,屏息凝神,却是隐隐地能听到有对话声传来。 苏尧寻着声音朝一处走去,附耳听在壁上,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只听那声音道:“臣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若是娘娘……” “方才不是已经收到秋御的信号,已经找到阿尧了么。”寡淡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只是那声音如此亲切,那声音日日夜夜曾同她耳鬓厮磨,带着难以想像夫人温柔体贴,说尽了天下的情话。可这声音此时却是那样清冷无情。 先前那人沉默了片刻,道:“臣……斗胆妄议,陛下可否觉得,陛下似乎将娘娘看得太重了些?” 他从未见过那人像今夜那般失控,叶霖同封策一道学习武艺,原本是不相上下,年少轻狂时多次比试,也是输赢参半,难分伯仲,可是今夜却是红了眼,剑剑都是最狠厉的招数,恨不得将封策千刀万剐,封策被擒时已是狼狈至极,若不是羽林军赶到控制了局面,还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样子。 若说缘由,在场的人谁看不出来皇帝陛下忽然红了眼,是因为皇后娘娘被人挟持了去。方才还打算将当时熙光殿里的一众护卫通通治了罪,他左拦右拦这才将叶霖拦下来。此时太后围城,军心未定,他竟要将护驾有功的影卫护卫治罪,原因只是未能保护好皇后娘娘,叶霖此举堪称失去理智。 “看的太重?”那人却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垂睫轻轻笑了一声,摩挲着手上的玉柄折扇,沉声道:“懿行,她比朕的命还重要,不看的重怎么行?” 听至此句,苏尧终于想起来,原来先前那人正是原先东宫的太子詹事,如今身居要职的崔太傅之子,崔述,崔懿行。那人用天底下最平静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比朕的命还重要,不看重怎么行? 一只手捂住嘴,苏尧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这就是叶霖,她的傻男人。 接下来崔述又说了什么,苏尧已经不能再听见了,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抽了空,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叶霖抬眸,将崔述眼底的不敢置信尽收眼底,微微挑了挑嘴角,道:“懿行你对待白樊素,不亦是如此?” 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猛地一怔,反应过来却是垂下头,沉声道:“樊素亦是一时糊涂,方才犯下如此大罪……望陛下……” “宽恕她?”叶霖笑笑,声音却是彻骨的冰凉,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直直地望着那扇柄,道:“先串通封策挑拨朕同阿尧的关系,后刺杀阿尧,你觉得,朕还能放过她?” 崔述闭眼。 是,舞姿天下第一的白樊素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已经再也没有希望得到叶霖青睐,已经下狱,可是还不够,对于叶霖来说,一切对于苏尧不利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除去。 崔述太明白。从叶霖在年前的梅花宴上主动央着先帝赐婚起,他便应该料想得到,这个人对叶霖来说,将是致命的弱点。 “那么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樊素?” 那人却是站起身,抬手将一直把玩的白玉折扇放在了案几之上,轻描淡写道:“她必须死。” —————————————————————————————————————————————————————— 头脑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昏,四肢也渐渐不听自己使唤起来,苏尧心中警铃大作,料想自己的醉红尘眼看着便要发作,自己还被关在这幽僻暗格里,奋力地敲击起身后的墙壁来,却是收效甚微,完全无人理会。呼吸渐渐开始困难,苏尧提着灯的手已经开始有些摇晃,迷蒙间瞥到角落里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想也没想便拽了下去,自己却是终于支持不住,伴着叮叮当当的脆响声昏倒在了暗格里。 再醒时,人已经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之上,那人就靠在宽大床榻的外延,窄窄地搭着一个边,看起来是刚刚睡去,唇边竟是积攒了青青的一层胡茬,鬓发微乱,衣袍也皱巴巴的。睁眼看了那人一会儿,苏尧心中不忍,抬手覆上那人憔悴的脸颊,轻轻摩挲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叶霖的模样,恐怕也是不眠不休多时了。此刻室内如此安静,想来太后之乱已经平息了。她真是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他,又总是给他添乱。 苏尧这么想着,轻声叹了口气,没想到如此轻微的声响便将那人惊醒了,漆黑的眼眸对上她的,眼底的担忧害怕便一下子变成了欣喜,顷刻间便翻身坐起,紧紧地将她那只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握在手心里,沙哑着声音道:“阿尧,你醒了!” 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担心…… 苏尧慢慢地点点头,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使不上一点劲儿,连咳了几声,才发出声音,突兀地如同裂帛,“我……有点饿。” 叶霖却是松了一口气,连忙高声吩咐了守在殿外的宫娥拿些吃食来,转身从案上倒了一杯清茶,又露出一个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扶着她喝下,道:“睡了一天两夜,难怪要喊饿。” 一天两夜?苏尧闻言抬眼望窗外看,奈何层叠的帘幕遮住了视线,她现已经认出自己是在凤梧殿里,却不知道现在天色几何,叶霖为何抛下一堆的事务守在她榻边。 “太后……”喝下一点水润润喉咙,果然好了许多,声音也不再沙哑,苏尧现在只关心围城一事到底如何了,眼前这人真是半点都看不出对朝堂政事有什么心思,眼睛里除了她却没有别的东西。 “已移去思过宫软禁起来,由影卫轮流看管,不会再闹出什么乱子了。”叶霖将她慢慢扶起来,靠着柔软的雪津绸缎靠背上,道:“你不必担心。” “封策呢?” 提到这个人,叶霖倒是没有回答的那般痛快,微顿了片刻道:“他定要见你最后一面。现在天牢收着,也不碍事。” “没想到你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此事平息,只我拖了你的后腿,叫你白白担心了。”苏尧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 叶霖微微一笑,在榻边坐下来,道:“此番若是没有秋御和羽林军帮忙,也不会如此顺利。”说到这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那人忽然倾身将她搂在怀里,咬牙切齿道:“苏尧,你若是再敢做出将阿九遣离身边的事,我定不会饶了你!” 苏尧被他扣在怀里,也没有气力,只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轻笑了一声,道:“叶霖,你威胁我?” 话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又温言问道:“若是我那夜死了,你要怎么办?” 回答她的是越发紧固的怀抱,叶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低低道:“天下素缟,血流漂橹。” 若是再一次地失去她,他一定会发狂。 怀里的柔软身躯一僵,半天也没有放松下来,耳边却是响起她柔柔的声音:“那夜我被掳去,那灰衣人说,封策意图叫你在江山美人中做选择。若是徐慎言没有找到我,阿霖,若是真的叫你选择……你会怎么选?” 轻飘飘的声音在凤梧殿里回响着,苏尧静静地等待沉默的君王给她答案。爱情里有许多假设是不应该做的,可苏尧此时太想要知道答案,她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她必须想清楚,以后要怎样做。 半晌。 年轻的君王道:“我会选江山。”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苏尧竟是有些哑然,心中汹涌的复杂情绪难以言说,虽是松了一口气,心底还是难免有一点失落。不过这个答案比她想像中要好得多,帝王……本就不该太痴情…… 那人却是还没有说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缱绻不散,“若是选了美人,什么都不是的我,要如何护你一世周全?我不信封策能放你我平毫发无损地离开。” “若是选了江山,因此叫你丧了命……没关系的,待我手刃了封策,将江山托付给阿霁,便去陪你。” 若是这世上不能再有你存在,不能再寻到你的半点印记,我不要重蹈覆辙寂寂无欢,不要再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间,就让我也抛下这江山,抛下这无边的责任和苦楚,陪你一起死。 怀中的身躯一动不动,僵硬得好似一块枯木。 这个人啊…… 这个人啊…… 一字一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字字句句都烙在了她心上。 这个人说,“阿尧,天上人间,你都再不能抛下我。若是这世间少了你,桃红柳绿、江湖夜雨,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第86章 在哪 苏尧埋在那人怀里轻笑了一声,却是没有回应。 他说,若是你死了,必天下素缟,血流漂橹。 他说,若是这世间少了你,桃红柳绿、江湖夜雨,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苏尧多想陪这个人走下去,看这泱泱江山国泰民安,看他两鬓斑白,笑隐青山。只可惜她只有一年了,只有一年了。 那人软软地伏在他胸前没有一点反应,叶霖疑心她又昏睡了过去,扳着肩将她扶起来,却对上一双水亮亮的明媚眼眸,起初还有些莫名的哀恸,忽的挑起一个笑,道:“你说封策要见我?” 叶霖点点头。怎么也是并肩长大的兄弟,封策对他不臣,他却不能小肚鸡肠,叫封策至死也不明不白,不知道在这场爱情的角逐里自己究竟输在哪里。封策现在被关在天牢最坚固的牢房里,苏尧去见他,叶霖很放心。这两个人总要开诚布公的做一个了断,叶霖是很自私的人,他知道如果不说个清楚,苏尧心里总会记着封策,而他不愿苏尧如此。“等你有了精神,便去看看他。” 苏尧应下,也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面对封策。 夜里依旧是温柔的相拥而眠,她身体不济,叶霖便不舍得折腾她,苏尧心里明白那人其实很辛苦,脸上笑笑,转过脸去却是眸中带水。叶霖爱上她,够倒霉。 第二天醒来时叶霖已然不再身侧,苏尧张开眼睛望着那微微有些凌乱的床榻半晌,这才叫锦袖进来伺候她更衣了。 “娘娘真是好福气。”锦袖一边帮苏尧更衣,一面忍不住感叹。 往常若是……的时候,苏尧决计不会叫她进来更衣的,向来是自己在净房打点干净才将她们唤进来,床铺也好好的,床单丢在一旁叫她们直接拿出去丢了。她还和锦鸢暗暗戏谑过,陛下一来,她们这些贴身的大宫女就变成实实在在的摆设了。看今日的样子,昨天想来是相安无事的,可看陛下今天的神色,倒也和往常一样,一脸甜蜜温和。 这后宫里就算同床共枕什么都不做也要大老远跑来歇息的帝王,恐怕除了他们陛下,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更别说皇后娘娘昏睡不醒,陛下一边忙着处理太后围城摄政王世子逼宫的事,一边还惦记着皇后娘娘,抽了空就来守着她,整整两夜没合过眼,叫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心疼。 “就你嘴巧。”苏尧笑了一声,笑意却并没有抵达心底,只浮于表面的一瞬,便垂下眼睫,低声道:“你附耳过来,本宫交代你一些事,速速去办,绝不能叫旁人知道。” 锦袖虽有些奇怪,附耳过去,听过更是万分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道:“娘娘确定要……陛下若是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娘娘三思啊!” 苏尧却是很淡定,四两拨千斤地吩咐道:“不然为何叫你绝不能同别人说起,防的可不就一个他么。” 锦袖面有难色,宫里的老人儿,自然明白苏尧的意思,心里明镜儿似的,虽知道皇后娘娘这样做必定是有苦衷,可是依旧不能理解,只得点点头,陪着皇后娘娘“作死”了。 苏尧吩咐完将锦袖打发了出去,独自在铜镜妆台前直愣愣地做了好一会儿,这才拍拍脸,忽然冲着空荡荡的空气开口道:“他若是知道了,会被气疯。”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苏尧停顿了半晌,忽的笑起来,自问自答道:“他若是知道了,兴许……也是好事。” 对着镜子又看了看自己,补上一点红唇,苏尧这才拍了拍脸,唤来锦鸢,陪她一道往天牢去了。 ——————————————————————————————————————— 天牢最底层最内里的牢房,一向是最阴冷也最安静。半扇镶嵌着牢固铁栏杆的窗子也看不到一丝光亮。是了,九层深的天牢,他在第九层,牢房外面还是牢房,又奢望什么阳光雨露的辐照呢。 封策负手站在牢房门口,微微扬着下巴,望着那半扇铁窗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后忽的传来铁索声,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衣裙拂过地面的声音和脚步声,将将在他牢门前停住。 回头,却见一个用漆黑的兜帽遮住脸的女子,只凭曼妙的身姿,封策便可轻而易举地认出来,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女子,是苏瑶。 “我以为你不会来。”封策转过身,狱卒已经走了,她带来的贴身宫女也远远地站在远处,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苏尧却只是笑笑,“既然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又非要见我一面?” 封策闭眸,“不知道。你现在应当十分圆满,听说连姑姑也被囚了起来,摄政王府是树倒猢狲散,你的叶霖这江山,算是坐稳了。” “圆不圆满,是老天说了算。”苏尧摇摇头,“方才路过你爹爹的牢房,他看上去却是老了许多。” 摄政王这个人,苏尧一直看不透,若说他有反心,这么多年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叶霖羽翼渐渐丰满,看似推三阻四,实际上却从来不曾真的下过狠手,也不曾叫叶霖捉到过什么把柄。若不是封策逼宫,恐怕直到现在,还相安无事地做着有名无实的摄政王,叫叶霖拿他没办法。若说是他本无意,却又放任封策一次次的冒犯皇室,自己也舍命陪妹子,任着封后折腾了这么多年。 听苏瑶主动提到自家父亲,封策一哂,看不出是真的无所谓还是佯装出来,话却洒脱得很,“他本无辜,位高权重,被先帝忌惮了半辈子,却从来未曾起过不臣之心,若不是我同姑姑,又如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未曾起过不臣之心?”苏尧眯眼重复了一遍,显然是不相信的。印象里那人虽不是什么奸佞之臣,可亦算得上是老谋深算,说他从无异心,料谁也不会相信。 “你不信?”封策望着苏尧,自嘲似的笑了笑,道:“九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平溪的前一夜,曾问过他,为何我们封家从来没想过真的跟着姑姑造反,他同陛下又是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可陛下却依旧如临大敌,对他起了疑心。父亲却很是通透,只道,这世间无人在乎你是否真有反心,只有了造反的能力,便是不该。” 顿了顿,封策忽然上前一步,沉声诘问道:“你说,凭什么,这高位厚禄明明都是他给的,他却反过来说我父亲是错的?” 苏尧不知道如何作答,只问,“那么你呢,摄政王虽是招人忌惮,可却从来未曾真的被先帝拿去是问,你却实实在在地反了。” 封策张嘴动了动嘴唇,终于竟是没有说出话来,垂下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暗暗握紧拳头。 “事已至此,原因还重要么?” 苏尧仔仔细细地盯着这人看一看,也不知道他能相信几分,可信不信是他的事,她却不能不说。“想必你心中已经是恨极了我。” “恨?”封策抬眸,狐狸眼里情绪难分,神色是苏尧不曾见过的疲惫,“我早分不清,对你,到底是恨,还是陌生。” 那夜相府,苏尧毫不犹豫刺向他的那两刀算是叫他彻彻底底的清醒了过来,那一刻苏尧眼底的果决与无情,绝对不是苏瑶的。毫不留情的女子在他眼里忽然之间变得那么陌生,不知道是因为心底终究不能接受苏瑶爱上别人的事实,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封策甚至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觉得眼前那个人不是苏瑶,而是一个陌生人。 人一旦有了某个念头,便会无法抑制的生长,封策亦是如此。从前忽略的许多细节忽然之间都像潮水一般朝他涌过来,从平溪回来后的每一次相见,都变得诡异而违和。她同他第一次在相府相见,便疏远之至地唤他“世子”,她骑术不好,竟然连他的暗算都躲不开,她一次一次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次一次说从前到底苏瑶已经死了,他只当她绝情,却从来没有想过,或许,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是苏瑶了。 所以她的眼里全然没有旧日的情分,所以她轻而易举地爱上叶霖,不是他输了,是这场游戏,一开始就没有他的位置。 改头换面的易容之术他不是没有耳闻,权当苏瑶已是金蝉脱壳,被苏相藏在了某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只管叫这听话的傀儡占了他的阿瑶的名字身份。意识到这一点的封策发了疯似的去查,如果现在的苏瑶已经不是他的苏尧,那他的阿瑶又在哪里? 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封策忽的向前一步,探手抓住了牢门,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阿瑶,我只求你告诉我,我的阿瑶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告诉我,就算今生已经没有明天,还有来生,来生我好去找她…… 第87章 了结 隔着一道颠扑不破的牢门,依旧能感受到那人炽热无比地目光,苏尧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想这人终究是魔障入脑,反而能听懂她的话来了。若是能早些明白,多好。 “从前我说苏瑶死了,你不听我,今天你又问我,却还是同一个答案。”苏尧也毫无遮掩,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苏瑶早死了,你从平溪回来的时候,她便死了。” 那人却是更加疯狂,猛地抓住隔开二人的牢门,恨不得从牢房里探出身来将她捉住,“不可能!” 不可能?苏尧摇摇头,“你知道苏瑶为了你在苏家的宗祠里跪了整整一夜,生了大病,却不知道,她还为你服了醉红尘,搭上了一整条的性命。我本就不是她,这些日子看着你怨怼于她,却是为她赶到冤枉。你这样爱她,为何却又回来的那样晚,晚到她无可抗争,只能豁出一条命去以死明志。苏瑶从来不曾移情别恋,一直到死,她心里想着的,无非也就一个你。” “不可能……”那人嘴上仍硬,身体却像是忽然之间被抽空了力气,原本紧紧抓着牢门的手也松下来,整个人忽然之间都没了神采,眼神无光,喃喃道:“不可能……” 多说无益,你永远无法说服一个自欺欺人的人,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苏尧蹙着眉看了封策半晌。于她,这个人始终危险,从前也曾愧疚,到了后来便是完完全全的抗拒,因为立场,因为摆脱不掉,封策在她心里甚至更趋向于扮演着一个反面的角色,这些附加的东西模糊了她的判断,叫她无法抽出身去看他。 其实封策只是太偏执,又或许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始至终,这个人都爱着苏瑶,爱的那么痛那么苦,却始终不肯放开手。 当一切努力忽然都变成了一场空,当所有的怨怼都怨错了人,封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恨与爱,都变成了知情者眼里贻笑大方的笑料。 忽而,那人猛地抬起头来,讶然道:“你说醉红尘?她是服了醉红尘?” 苏尧不解其意,只笃定地点点头,看着封策颓然滑坐在地上,“当日我便说,那人救不得……果然,呵,到底是他。” “你在说什么?”苏尧隐隐地觉出几分不对,关于醉红尘,封策似乎知道的更多。她翻遍了苏瑶的日记,也没看见有任何冠以醉红尘的痕迹,便越发觉得奇怪,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倒是怎么得到的那早已失传的奇药的。她不想轻言放弃,总想着若是能寻到那醉红尘的源头,说不定还能有法子将自己治上一治。 封策却没有理会她的话,既然知道她不是苏瑶,那她在这人眼里已然同朽木没有什么区别,苏尧再说什么只当做穿堂而过的风,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出了。苏尧又问了几遍,封策只顾靠着牢门一动不动地仰头看那半扇铁窗,决计再不开口。 苏尧在门外站了片刻,见自己不可能再从封策口中问出些什么,只得放弃,好在自己隐约感觉到这事儿同顾扶风有关系,也算是寻得了一条线索。 转身正朝外走,却是被那人叫住了,苏尧回眸,只见颓然逶迤在地上的那人正慢慢站起来,看着她的眼多了几分执着,“阿瑶她,葬在何处?” 葬在何处?苏尧眯起眼,沉默片刻,慢慢摇了摇头。 若是对这人说,她是借尸还魂,恐怕他更是难以接受。何况未来如何,她看不清。 苏尧回到凤梧殿时,心情是有些糟糕的,她原以为同封策坦诚相告以后会很轻松,可事实却是,看到封策瞬间被抽空了的模样,反而有些心情沉重,这就像……她白白抢占了别人的人生…… 没想到怀着这样有点矫情的情绪回到凤梧殿,却是迎面就撞见一位不速之客——廖沐兰。 还没到凤梧殿,远远地便看见那姑娘穿着一身天青对襟百褶长裙,垂着头站在殿外的台阶下,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身旁跟来的宫娥一见苏尧回来了,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廖沐兰抬眼看见苏尧,对上她微微疑惑的眼眸,却是露出了一个微笑,道:“不耽误娘娘太多时间,只说几句话便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尧自然不能将她哄走,况且打上次将事情说开以后,她们之间本就没有了什么恩怨,因此只将她让进了凤梧殿的屋里坐下,等她说话了。 一眼看到叶霖平日里批折子的那处案几,廖沐兰了然的笑笑,道:“原是我那般傻,竟还妄想着要从中挑拨了娘娘与陛下的关系,哪知道陛下早就定下了非卿不可的心思,一颗心全都扑在娘娘身上了,哪还看得见别人。” 苏尧抿嘴笑笑,不赞同也不反对,叶霖专情不假,能受得住她如此挑拨,靠的却不只是专情了。这个始终在状况外的对手其实挺有趣,若是成为朋友,倒是不错的选择。 廖沐兰揶揄完苏尧,也就说起了正事,认真道:“沐兰今日来,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无非是想郑重地同娘娘道声谢,多谢娘娘以实情相告。” 她本就是带着离间帝后关系的不纯目的而来,又一次次地给苏尧添堵,即便是苏尧知道顾扶风的事,不告诉她亦是正常,若是换做了她廖沐兰,又怎么可能说出帮她想办法回苗南的话来。 苏尧心中其实并不赞同廖沐兰的想法,她是间接地帮了廖沐兰寻得真相,可这本就是替苏瑶善后,倒没有什么圣母的心思,因此也不甚在意廖沐兰的道谢。 倒是廖沐兰快走时,她才想起来问道:“你们苗南,可听过醉红尘么?” 第88章 脱身 廖沐兰听到她提起这名字,果然停住了脚步,回头朝她望着,凝思了片刻,问道:“娘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一时好奇罢了。”苏尧并不多说,廖沐兰同她虽然已经不是敌人,可仍旧算不得朋友,这样的密事自然不能同她明讲,廖沐兰心思活络,谁知道她若是窥得真相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廖沐兰见她不想说,也明白事理的不再追问,只是狡黠地笑笑,道:“娘娘算是问对人了,若说这天下还有谁遍晓天下之毒,除了扶风哥哥,也就别无他人了。他若称第二,恐怕就连大雁也无人敢称第一。娘娘所说的醉红尘,扶风哥哥倒是也同我说起过。” 苏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层叠广袖下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竟然是没想到,她本该想到的,顾扶风,原来苏瑶是从顾扶风那里得来的醉红尘! 这便也是应了封策的那句话,不该救他,封策也是知道的…… 这么想着,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苏尧面上还是镇定的,因追问道:“听你的意思,他倒是对巫毒之术无所不知,不知道这样厉害的人,做不做的出醉红尘的解药。” 廖沐兰挑挑眉,也不直接回答,只是笑着又将苏尧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沐兰还以为娘娘同扶风哥哥无所不谈,竟是脸这个都不知道么?醉红尘本就是为寻死研制出来的,既是寻死,何苦又做出解药,自然是做不出的。” 话说到这儿,她又顿上一顿,方才继续道:“不过娘娘若是极感兴趣,有朝一日登门拜访,凭娘娘和扶风哥哥的关系,想必扶风哥哥也是愿意试一试的。” 她早说清楚自己同顾扶风无甚瓜葛,时至今日廖沐兰却还拿她们这事开玩笑,苏尧无言,又听廖沐兰的意思分明是说醉红尘无解,心凉半截,再没兴致同她斗嘴下去,因而恹恹道:“你不必拿本宫取笑,长宁同苗南王都相隔甚远,本宫又深居皇宫,如何能千里跋涉去到那里。” 廖沐兰也不再同她纠缠,告了辞便朝自己的芷汀殿去了。 一直坐在一旁榻上的苏尧站起身来,望着那袅娜生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界里,半晌没有说话。 她一向以洒脱自诩,可同这个爱恨皆由着性子来的姑娘相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廖沐兰可以为了顾扶风的一句话放弃自己的人生,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跑到大雁长宁来“复仇”,若是换做她苏尧,也许只是放手罢了。 那姑娘身上不管不顾的劲儿叫苏尧有些羡慕,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像她一般纠结来纠结去。就像今日,她忽然想要同她说声谢,便莽莽撞撞地来了。 那时候她以为廖沐兰真的只是一时兴起跑来道谢,哪知道她那不是道谢,是道别。 晚上已经到了往日的饭点,也不见叶霖回来,苏尧稍稍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叶霖的踪影,想着他兴许是被什么事绊在那边,就近吃了,也不再等,便吩咐锦鸢摆饭了。谁料这边刚吩咐了小厨房准备,那边就有刘内侍派来的宫人急匆匆地走进来,说是芷汀宫走了水,方才扑灭,却不见了王女,阖宫上下正手忙脚乱呢,陛下已经赶过去了,遣了他来请皇后娘娘去看看。 苏尧一愣,闻言便站起了身,叫锦袖去小厨房知会一声儿,换了身儿衣服便带着锦鸢锦袖和几个跑腿子的小宫娥朝芷汀殿方向去了。 一路上碰见的皆是灰头土脸,提桶拎水的宫人,见了苏尧也来不及施什么大礼,苏尧心里也不在意,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合计着哪里有些不对。 离着多老远就看见那边烟熏火燎的,火虽是扑灭了,可还冒着烟儿,又是晚上,芷汀殿外边站了一圈提灯的宫人,苏尧觉着有点晃眼,抬了手挡了挡那灯火,一边往那边走,一面四处扫视,寻找叶霖的身影。 他确实好找,本就带着光,于千万人中也能一眼看见。 叶霖就负手站在芷汀殿殿门不远处,背对着她看出出/进进的宫人善后,玄色龙袍被挺拔的身姿衬的说不出的威严,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叫人见了便心生踏实之感。 苏尧在心里自嘲了一番,这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本是想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惊动他,哪知道刚走到身后两丈远的地方,那人就像有所察觉一般转过了身来,四目相对间眉眼间有了几分轻松,朝她招了招手,明明灭灭的灯火间以一个宁静的姿态等她慢慢走近。 这人今日一直没回去,便是被这儿的走水给绊住了,芷汀殿虽远了些,可她竟是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可见也是这人故意不叫她知道,直等到火都扑灭了才将她叫来,怕她在混乱里伤了碰了。苏尧想到了他的这份心思,都放在了心上,也还他一个安心的笑,快步朝他走来。 苏尧走到近前,一抬头还未说话,便被那人展臂搂在了怀里,低头靠近她的耳侧,低声道:“怕是叫她金蝉脱壳了。” 大庭广众之下的,他也不甚顾及这宫里的碎嘴,苏尧本来想要推开他,听他说这话,手上也就没动,笑了笑,道:“本来还想着寻个由头将她遣回去,没想到她倒是不愿麻烦旁人,自己想了法子。” 只是这样一来,廖沐兰可是放弃了自己的王女身份,成了一个普通人了。 她是要去寻顾扶风,还是彻底放手游走江湖,苏尧不知道,只叹这姑娘还真是洒脱得很,拿的起放的下,这王女之位,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说今日早些时候她去找你了。”那人还是把头埋在她发间不肯动,嗅着她发间叫人迷醉的清香沉声说道。 苏尧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心里无奈,却也认了命,反正叶霖对她的迷恋早就是满朝皆知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在意再多一条轶事,便任着他撒娇去了,温言解释一句,“她只说要同我道谢,我还奇怪,哪知道原来早盘算好了要走。” 叶霖抬起头,漆黑如夜的眼睛直望进她心底,微微蹙着剑眉,抬手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有点为难道:“你说怎么办呢,阿尧。她一走了之落得个痛快,却留了个烂摊子给我收拾。” “她既然如此,必定是不想苗南王那边再寻她,你只管昭告天下她死于芷汀殿走水便可,立个衣冠冢,想必也无人质疑。苗南王虽宠爱她,可人都送来了,也总不至于揪着不放。”苏尧建议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叶霖必定也是要这样做的,只是不知道叶霖在为难什么。 “你说得固然没错,只是若照你的说法立衣冠冢,首先便需得她是大雁人,可廖沐兰无名无分,仍是苗南王女,按规矩是该送回苗南的。”叶霖凝神将她望着,徐徐道。 苏尧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可这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因道:“反正之前已有流言蜚语传你临幸了她,苗南那边恐怕早当她是大雁的人,你将她追封了妃位不久成了?陛下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那人点点头,一双黑眸却仍将她望住,低声道:“此法我自然也想得到,只是……” 苏尧扬眉表示不解,叶霖一向杀伐果决,从来不曾婆婆妈妈,今天倒是怎么了,吞吞吐吐地不知道在顾忌些什么。“有什么妨碍?” “阿尧,”那人抵住她的额头,低声小心翼翼道:“我怕你不高兴。” 苏尧:…… 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么个是非不分、争风吃醋、专性善妒的人?就算她心胸狭窄,也不必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计较!“叶霖,你什么时候见我使过这样的小性儿?” 听口气来者不善,叶霖也不说话,只冲一旁早就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的刘内侍道:“去宣典礼司拟个封号,按照娘娘的话去办。” 刘内侍忙不迭地“哎”了一声,赶忙麻溜溜地奔典礼司去了。这两个人心血来潮秀起恩爱来还真是从不分时间场合,他简直要不忍去瞧陛下的神色了,这个时候皇后娘娘要是叫他去跳太液河,想必陛下也是不带犹豫直接扎进去的。 苏尧见刘内侍一脸“江河日下,国将不国”的忧愤脸离去,甚觉好笑,抬手捶了叶霖一下,巧笑道:“就你老是这样,搞得现在外人都说我是个任性又无礼的妒妇,你赔我们平溪苏家的好名声。” 叶霖受了这一捶一骂,完全不反驳,是,他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就是怕她哪怕有一点不舒服,从前苏尧对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一个,不,多半个都不行,往后这史书里只许写下两个名儿。叶霖不知道“死了的”廖沐兰算不算那半个人,这一世苏尧从来没任性地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可他什么都记得,前世今生,她说的话他都记得。 “阿尧,你大可以放心,这天下读书人便只说我昏聩无道沉溺女色,也断不会说你们苏家半句不好。” 这话说的……苏尧眯眼去看面不改色说出这等荒唐话的叶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却是自己任性胡言的画面,仿佛她什么时候真的雄赳赳气昂昂同叶霖约法三章过。 摇摇头甩掉脑袋里莫名其妙弹出来的诡异画面,苏尧抬手拉住那袖子,岔开话题,道:“眼下倒是真有件叫我不高兴的事儿。” “嗯?”那人果然不解地挑挑眉。 苏尧得逞似的眉开眼笑道:“剩下来的事交给他们便好,你快陪我回去用膳,都饿死了。” 叶霖:…… 他的阿尧果然还是三句话离不开吃饭啊…… 第89章 相思 吃过饭已是亥时一刻还多了,苏尧也顾不得许多规矩,撑着额头望了一会儿再一旁处理政务的叶霖,连打了几个哈欠,便缴械投降,靠着床里睡去了。 等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叶霖又不在身侧,苏尧望着床幔愣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身来。她自己已经能感觉到睡得一天比一天久了,也没什么兴趣再去翻那些话本子,整个人都神色恹恹精神不起来,不知道叶霖看在眼里又是怎样一番感想了。 洗漱过后便听锦袖过来同她报告,说是典礼司那边已经拟好了封号,单一个“兰”字,将廖沐兰封了兰妃,不日便风光下葬。这事本该有苏尧主持大局,可典礼司还未说出口,便被叶霖直接个给挡了过去,只道皇后娘娘犯了旧疾,不便协理,交给一个信得过的尚宫去办了。 苏尧一面听着锦袖汇报,一面拿着个绣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案几,听到锦袖说叶霖自作主张地帮她挡了去,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么一来,还不知道那些稗官野史要怎样写她了,这事儿倒真像是她蛇蝎心肠又善妒,将廖沐兰挤兑死了。好在她也不是在意身后事的人,耳旁风一样听过也就罢了。 锦袖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绣撑子,倒是有几分好奇,苏尧抬眼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晃了晃手里的撑子,问道:“绣工不错?” 锦袖不置可否,“奴婢无事时确实爱绣个花儿鸟儿的。” 苏尧这便乐了,也不觉着不好意思,坦荡荡道:“你别看我,我一针也不会绣,你若是不嫌弃我手拙,这几日便教教我。” 锦袖闻言瞪大眼睛,确定苏尧的确不是在骗她开心,这才惊讶道:“娘娘是当真?”堂堂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大雁相府的大小姐,竟然连最基本的女红都不会,说出去倒是要被人笑话的。 苏尧点点头,“确实当真。” 锦袖一时语塞,不过很快便释怀了,娘娘不会便不会,总言之皇后娘娘用那张倾城之色朝陛下稍微笑笑,陛下便不知道把魂儿丢去哪里了,确实用不着这些技艺。 苏尧说要学,也不含糊,当天就拉着锦袖认认真真地学起来。说来也奇怪,她本是一现代人,脑子里没有什么女红的概念,上手却是很快,仿佛她曾修习过,只是一时之间忘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尧睡得都很早,往往不等叶霖回来便已经昏昏睡去,醒来又每每不见叶霖,若不是听锦鸢和锦袖说起,还以为叶霖不曾回来过。 这样几天下来,苏尧便觉着有些对不住叶霖来,虽则她是精力不济,可说到底怎么也该等叶霖吃了晚膳,说几句话再去休息,像如今这样,实在有些过分。 因此,这天同锦袖切磋过女红,苏尧便提前睡了个午觉,好留着精神晚些时候等叶霖回来。哪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刚睡着,那边叶霖就大步迈了进来。 刚走到外间的锦屏间,迎面便撞见守在外面的锦鸢,叶霖微微蹙了蹙剑眉,沉声道:“娘娘还睡着?” 锦鸢本来还有些神游天外,冷不丁听见一声问,只当做了个白日梦,定睛一看,竟真的是叶霖,也是一哆嗦,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道:“娘娘早些时候起了,说是今儿晚上要等陛下回来,先补补眠,并未想到陛下会这个时候来,这才刚睡下,不然奴婢去叫娘娘……” 话没说完,便被叶霖抬手打住了,声音也放得更轻些,嘱咐道:“既是刚睡,便不要打搅她,你先退下,将殿门关严了。” 锦鸢点点头,朝宫里静立的宫娥使了个眼色,一齐带了出去,将殿门掩了,便去寻锦袖轮班去了。 见锦鸢领着一众碍眼的宫娥出去,叶霖这才微微松了紧蹙的眉头,一掀帘幕,绕到内间凤榻边上了。 因是午觉,苏尧也不曾更衣,还套着早些时候的轻罗纱衣,床幔也未放下,朝一面歪着头小憩。 叶霖在凤榻边上坐下来,抬手轻轻地将她的头扳回来,只怕她这样睡着要落枕,哪知道刚一扳回来,那人便又固执地扭了回去,甚至比刚才偏得还要大,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叶霖叹了一口气,苏尧一向如此固执,他也不是不知道,也是他多事。几日下来每每见不到苏尧醒着的模样,他甚是担忧,见她睡得香甜又不忍将她叫醒,今日退了一遭政务特意腾出了下午来见她,没想到两个人想到一块去,又撞上她睡着的时候。 这几天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见她平日里翻的那些话本子,叶霖将目光从那张宁静的睡颜上移开,四下看看,很快便发现苏尧新近的玩物——刚绣了一半的一条手帕,探身拿在手里看了看,眉头算是完全舒展开了。 原是在忙着这个。叶霖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将目光移向那人胡乱搭在床沿儿的手,削葱根似的白净手指倒是没有什么伤,叶霖也就松了一口气。前世她也是莫名其妙忽然对女红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同身边的宫女学来,却每每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指搞得鲜血直流,动不动地便扎出一个血口子。 叶霖将那绣撑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绣的也不甚精致,倒是比前世好上不少,手法也精到些,勉强看得出是在绣什么花,只是红丝绕树,看不太分明。 坦白来说,苏尧是被那道温存目光看醒的,睡梦里便有些不踏实,总觉着有人在看自己,睁开眼,果然直接对上一双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黑瞳。苏尧一呆,语气里还带着糯糯的困意,语调比平日里软上不少,自己也分不清眼前的叶霖是不是臆想出来的,“你干嘛一直看我?” 叶霖见她醒来,也就收了那宠溺得过分的目光,扬了扬手上的绣撑子,顾左右而言他,戏谑道:“你这绣的什么,我看了好一会而,却看不出来。” 苏尧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也顾不得去问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坐起身来便探手去捉,偏那人有心逗她,向后一扬,苏尧便重心不稳地直接跌到那人怀里了。 意识到自己中了叶霖的“奸计”,苏尧连忙直起身,却是被那人更快地拥住,动弹不得,热气在她耳边散开,低低地染上迷醉的色彩,“怎么了,难道不是绣给我的?” 苏尧耳朵一红,她这都绣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废了多少条手帕,好不容易觉着像点样了,哪知道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因而嗔道:“合欢么,这都看不出,才不是我绣功不好,分明是你眼拙。” 这才正中了那人的“诡计”,叶霖心花怒放,低头便在那人额上印下一吻,低笑道:“怎么,阿尧这是在邀请我么?” 合欢合欢…… 苏尧整个脸都烧起来了,还被箍在那人温凉的怀里,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什,什么啊,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那人也是从善如流,只怕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了,淡然道:“恐怕我脑子里除了你也就没什么了。” 苏尧:…… 是是是,她认输,她就这么失败,每每想要撩一把美人,都被美人反撩得面红耳赤,论无耻,她哪里是叶霖的对手。 “你知道什么,这合欢别名又叫相思树,我本就没取你想的那层意思……”话说到一半,却是忽然便被吻住了,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万分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又被撩了…… 那人同从前一般温柔细致,呼吸缱绻间吐出几个暧昧字眼,“我知道你是哪般意思,你说你想我……想要我……” 慢慢地吻下去,叶霖闭目,在心里默默接道:真巧啊,我也是…… 苏尧眼见着他越来越不规矩,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哪里就“想要他”了…… 她不知道还能陪着叶霖多久,叶霖又实在深情,只希望自己尽力,能不枉担他那一腔深情。 她不知道古代的女子如何对待自己的心上人,苏尧晓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将叶霖放在心上,连夜来总是梦见自己给叶霖绣手帕,虽知道堂堂大雁皇帝用不到哪女儿家的东西,竟也依着梦里的模样绣给他了。本是临时起意,没想一针一线的绣着,便越发觉出那一份心意来。 她的初衷那么纯洁无邪,哪里有这层意思!还不是他自己的臆想…… 苏尧心里愤愤,那人手上却是没歇着,也不顾这青天白日的,抬手摸到束着床幔的丝带,轻轻一拽,便将外界同床榻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亲吻也渐渐深了下去。 “你……”苏尧话一出口便卡住了,原本对白日宣淫的事情还有几分推拒,意志尚且坚强,只可惜身体已经被撩拨起来。叶霖便是可恶在这点上,他倒是经了两世,对她一些方面的熟悉程度远超过她自己,遇上这等事情,只能是毫无招架之力地任着他胡来。 那人哪里知道片刻间她的心思已是百转千回,只一味地沉迷下去,意乱情迷间嗓音沙哑性感,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尧,阿尧……” 玄色的衣袍裹着轻罗纱衣掉落在柔软整洁的地毯上,厚厚的床幔后,呼吸声渐沉渐急…… 第89章 相思 吃过饭已是亥时一刻还多了,苏尧也顾不得许多规矩,撑着额头望了一会儿再一旁处理政务的叶霖,连打了几个哈欠,便缴械投降,靠着床里睡去了。 等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叶霖又不在身侧,苏尧望着床幔愣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身来。她自己已经能感觉到睡得一天比一天久了,也没什么兴趣再去翻那些话本子,整个人都神色恹恹精神不起来,不知道叶霖看在眼里又是怎样一番感想了。 洗漱过后便听锦袖过来同她报告,说是典礼司那边已经拟好了封号,单一个“兰”字,将廖沐兰封了兰妃,不日便风光下葬。这事本该有苏尧主持大局,可典礼司还未说出口,便被叶霖直接个给挡了过去,只道皇后娘娘犯了旧疾,不便协理,交给一个信得过的尚宫去办了。 苏尧一面听着锦袖汇报,一面拿着个绣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案几,听到锦袖说叶霖自作主张地帮她挡了去,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么一来,还不知道那些稗官野史要怎样写她了,这事儿倒真像是她蛇蝎心肠又善妒,将廖沐兰挤兑死了。好在她也不是在意身后事的人,耳旁风一样听过也就罢了。 锦袖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绣撑子,倒是有几分好奇,苏尧抬眼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晃了晃手里的撑子,问道:“绣工不错?” 锦袖不置可否,“奴婢无事时确实爱绣个花儿鸟儿的。” 苏尧这便乐了,也不觉着不好意思,坦荡荡道:“你别看我,我一针也不会绣,你若是不嫌弃我手拙,这几日便教教我。” 锦袖闻言瞪大眼睛,确定苏尧的确不是在骗她开心,这才惊讶道:“娘娘是当真?”堂堂平溪苏氏的长房长女,大雁相府的大小姐,竟然连最基本的女红都不会,说出去倒是要被人笑话的。 苏尧点点头,“确实当真。” 锦袖一时语塞,不过很快便释怀了,娘娘不会便不会,总言之皇后娘娘用那张倾城之色朝陛下稍微笑笑,陛下便不知道把魂儿丢去哪里了,确实用不着这些技艺。 苏尧说要学,也不含糊,当天就拉着锦袖认认真真地学起来。说来也奇怪,她本是一现代人,脑子里没有什么女红的概念,上手却是很快,仿佛她曾修习过,只是一时之间忘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尧睡得都很早,往往不等叶霖回来便已经昏昏睡去,醒来又每每不见叶霖,若不是听锦鸢和锦袖说起,还以为叶霖不曾回来过。 这样几天下来,苏尧便觉着有些对不住叶霖来,虽则她是精力不济,可说到底怎么也该等叶霖吃了晚膳,说几句话再去休息,像如今这样,实在有些过分。 因此,这天同锦袖切磋过女红,苏尧便提前睡了个午觉,好留着精神晚些时候等叶霖回来。哪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刚睡着,那边叶霖就大步迈了进来。 刚走到外间的锦屏间,迎面便撞见守在外面的锦鸢,叶霖微微蹙了蹙剑眉,沉声道:“娘娘还睡着?” 锦鸢本来还有些神游天外,冷不丁听见一声问,只当做了个白日梦,定睛一看,竟真的是叶霖,也是一哆嗦,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道:“娘娘早些时候起了,说是今儿晚上要等陛下回来,先补补眠,并未想到陛下会这个时候来,这才刚睡下,不然奴婢去叫娘娘……” 话没说完,便被叶霖抬手打住了,声音也放得更轻些,嘱咐道:“既是刚睡,便不要打搅她,你先退下,将殿门关严了。” 锦鸢点点头,朝宫里静立的宫娥使了个眼色,一齐带了出去,将殿门掩了,便去寻锦袖轮班去了。 见锦鸢领着一众碍眼的宫娥出去,叶霖这才微微松了紧蹙的眉头,一掀帘幕,绕到内间凤榻边上了。 因是午觉,苏尧也不曾更衣,还套着早些时候的轻罗纱衣,床幔也未放下,朝一面歪着头小憩。 叶霖在凤榻边上坐下来,抬手轻轻地将她的头扳回来,只怕她这样睡着要落枕,哪知道刚一扳回来,那人便又固执地扭了回去,甚至比刚才偏得还要大,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叶霖叹了一口气,苏尧一向如此固执,他也不是不知道,也是他多事。几日下来每每见不到苏尧醒着的模样,他甚是担忧,见她睡得香甜又不忍将她叫醒,今日退了一遭政务特意腾出了下午来见她,没想到两个人想到一块去,又撞上她睡着的时候。 这几天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见她平日里翻的那些话本子,叶霖将目光从那张宁静的睡颜上移开,四下看看,很快便发现苏尧新近的玩物——刚绣了一半的一条手帕,探身拿在手里看了看,眉头算是完全舒展开了。 原是在忙着这个。叶霖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将目光移向那人胡乱搭在床沿儿的手,削葱根似的白净手指倒是没有什么伤,叶霖也就松了一口气。前世她也是莫名其妙忽然对女红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同身边的宫女学来,却每每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指搞得鲜血直流,动不动地便扎出一个血口子。 叶霖将那绣撑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绣的也不甚精致,倒是比前世好上不少,手法也精到些,勉强看得出是在绣什么花,只是红丝绕树,看不太分明。 坦白来说,苏尧是被那道温存目光看醒的,睡梦里便有些不踏实,总觉着有人在看自己,睁开眼,果然直接对上一双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黑瞳。苏尧一呆,语气里还带着糯糯的困意,语调比平日里软上不少,自己也分不清眼前的叶霖是不是臆想出来的,“你干嘛一直看我?” 叶霖见她醒来,也就收了那宠溺得过分的目光,扬了扬手上的绣撑子,顾左右而言他,戏谑道:“你这绣的什么,我看了好一会而,却看不出来。” 苏尧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也顾不得去问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坐起身来便探手去捉,偏那人有心逗她,向后一扬,苏尧便重心不稳地直接跌到那人怀里了。 意识到自己中了叶霖的“奸计”,苏尧连忙直起身,却是被那人更快地拥住,动弹不得,热气在她耳边散开,低低地染上迷醉的色彩,“怎么了,难道不是绣给我的?” 苏尧耳朵一红,她这都绣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废了多少条手帕,好不容易觉着像点样了,哪知道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因而嗔道:“合欢么,这都看不出,才不是我绣功不好,分明是你眼拙。” 这才正中了那人的“诡计”,叶霖心花怒放,低头便在那人额上印下一吻,低笑道:“怎么,阿尧这是在邀请我么?” 合欢合欢…… 苏尧整个脸都烧起来了,还被箍在那人温凉的怀里,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什,什么啊,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那人也是从善如流,只怕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了,淡然道:“恐怕我脑子里除了你也就没什么了。” 苏尧:…… 是是是,她认输,她就这么失败,每每想要撩一把美人,都被美人反撩得面红耳赤,论无耻,她哪里是叶霖的对手。 “你知道什么,这合欢别名又叫相思树,我本就没取你想的那层意思……”话说到一半,却是忽然便被吻住了,苏尧眨巴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万分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又被撩了…… 那人同从前一般温柔细致,呼吸缱绻间吐出几个暧昧字眼,“我知道你是哪般意思,你说你想我……想要我……” 慢慢地吻下去,叶霖闭目,在心里默默接道:真巧啊,我也是…… 苏尧眼见着他越来越不规矩,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哪里就“想要他”了…… 她不知道还能陪着叶霖多久,叶霖又实在深情,只希望自己尽力,能不枉担他那一腔深情。 她不知道古代的女子如何对待自己的心上人,苏尧晓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将叶霖放在心上,连夜来总是梦见自己给叶霖绣手帕,虽知道堂堂大雁皇帝用不到哪女儿家的东西,竟也依着梦里的模样绣给他了。本是临时起意,没想一针一线的绣着,便越发觉出那一份心意来。 她的初衷那么纯洁无邪,哪里有这层意思!还不是他自己的臆想…… 苏尧心里愤愤,那人手上却是没歇着,也不顾这青天白日的,抬手摸到束着床幔的丝带,轻轻一拽,便将外界同床榻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亲吻也渐渐深了下去。 “你……”苏尧话一出口便卡住了,原本对白日宣淫的事情还有几分推拒,意志尚且坚强,只可惜身体已经被撩拨起来。叶霖便是可恶在这点上,他倒是经了两世,对她一些方面的熟悉程度远超过她自己,遇上这等事情,只能是毫无招架之力地任着他胡来。 那人哪里知道片刻间她的心思已是百转千回,只一味地沉迷下去,意乱情迷间嗓音沙哑性感,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尧,阿尧……” 玄色的衣袍裹着轻罗纱衣掉落在柔软整洁的地毯上,厚厚的床幔后,呼吸声渐沉渐急…… 第90章 忆起 已经到了秋末冬初的时节,天色暗的也早,眼看着日光渐沉,锦鸢守在凤梧殿的外边无所事事地望天儿,冷不丁看见锦袖神神秘秘地过来,竟是吓了一跳。 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锦袖抬手阻止了,后者压低声音指了指大门紧闭的凤梧殿,道:“陛下宿下了?” 见锦鸢点点头,锦袖微微蹙了眉,想起苏尧之前秘密吩咐下的事情,心底盘算了一番,便欲转身离去,临了又回头嘱咐道:“今日的晚膳便我来顶你,秋末天凉,站了这一下午,当心着了凉,等陛下和娘娘起了交了班,你便回去好生歇着。” 难得锦袖主动替她,锦鸢乐不得马上就回去歇着了,因此并不推拒,万分欣喜地应下来,就见锦袖转身离去,却是朝着小厨房的方向。 门外的两个人有这样的计较,门里却是全然不知,苏尧只懒懒地靠在那人怀里,头发鬓角都是潮湿的,可见方才是怎样一番激烈。有时候还真是说不得叶霖实属禁欲,他若是放纵疯狂起来,恐怕这天下也少有人能与之媲美。心底里计算了一下日子,苏尧默默哀叹了一声,翻身从那人怀里滚出来,仰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陛下今天怎么得空了,凡事都交给崔大人处理了么?” 叶霖本想说自己不过是将许多事务推到了晚些时候,用过了晚膳之后还要去熙宁殿见几位重要的朝臣,苏尧一提到崔述,倒是叫他想起近来的一件烦心事。 那夜从不开口求情的崔述求他放过白樊素,被他一口回绝,虽知道崔述决计不会闹情绪,再面对崔述的时候,叶霖心中却仍有些在意。 白樊素三番五次挑拨他同苏尧的关系,又叛主同封策勾连在一处,那夜竟还妄想着要刺杀苏尧,叶霖决计是不能容下她的。只是崔述对白樊素用情极深,他多少还是顾及他的情绪,因而白樊素如今仍收押在天牢里,被阿九废掉的胳膊业已包扎起来,只是迟迟没有下令处决。 此番苏尧忽然提起来,叶霖倒是想听听苏尧的意见,因此言简意赅地同苏尧讲了其中利害,便问道:“阿尧以为,该如何处置白樊素?” 听完他的话,苏尧沉默了许久,才翻过身,用一只手撑着头将那人望着,道:“怎么,你碍着崔述的面子不好裁决,便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我?” 那人闭了闭眼睛一哂,也不辩驳,只等着苏尧继续了。 她本不是什么良善,对白樊素当真是毫无同情怜悯。她苏尧自认为从未做过对不住白樊素的事,那人却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满满都是敌意,觊觎她的男人还妄图染指不说,光三番五次地挑拨她同叶霖的关系,苏尧便不能容忍,何况她还曾想要自己的性命……那夜白樊素眼里的明白无误深入骨髓的恨意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依我说,你莫不如遣人将白樊素周身的武功废掉,将她送去江南荒远之地,卖崔述一个人情。”只需那人再不能扰乱威胁她以后的生活便好,也解了崔述心里的一个心结。 叶霖听她这样说,也翻过身,同她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里的惊讶毫不掩饰,道:“你倒是心善。” “你倒是想错了。如此虽然算是放过了白樊素,只怕她亦放不过自己。”苏尧解释道,“你那时候将她派在相府,我也对她的从前略有耳闻,听说白樊素是以琴舞闻名,想必这两样艺技才情是最为自傲的,如今的境况,她自然是不能抚琴长舞了,想必日后的朝朝暮暮,便也只能在回忆里度过了。这样的活着同死了相比,我更愿见她活着。毕竟最伤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霖接了过去,“莫过于诛心。” 叶霖看着她耐心地解释,眼前坦坦荡荡将内心阴暗摊在他面前的人却是渐渐同记忆里的她重叠起来,那时候他在朝处理棘手的事情,下朝后怏怏不乐地说给她听,她也是这样,折中地给了他一个法子,却道,这世间,最伤人莫过于诛心了。 是,苏尧这样明白如何直击弱点,诛心,是他犯了错,才惹得她不告而别,那便是在诛他的心…… “从前说过的话,你倒记得清楚。”苏尧没想到他会接的如此顺畅,愣了片刻反应到许是叶霖的前世里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便不再惊讶,只笑笑说道。又见叶霖脸色微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苏尧心里一动,探身过去正色道:“阿霖,前世我们到底是如何了,每每问你你都不说肯说,叫我这心里一直没个底……” 苏尧猝不及防地抛出这个问题,竟是将叶霖猛地问住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一定要知道,才能安心么?” 苏尧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听那人追问道:“阿尧,你可能答应我,无论前世发生了什么,今生今世你都不许离开我?” 忽的就扯到誓言上来,苏尧一时语塞,今生今世都不许离开他……应下一句简单,做到却难,她的今生今世,恐怕也就只剩下短短一年了…… “我答应你。”苏尧认认真真道,“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 直到……□□将我们分离…… 叶霖得到了这么个郑重其事的保证,这才沉下心,将前世她的离去、他的寻觅与等待,最终连尸骨都无处可寻的过往慢慢说给她听。那些往事太过刻骨铭心,说起来好似就在眼前发生,心脏还能体会到酥酥麻麻的刺痛,叶霖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尧,你说你到底多狠心,天地为棺,日月为碑,你连一个能同你死同穴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江山如画,却寂寂无欢。” 原是这样,嫁给他的第二年…… ——“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你叫我等了十二年。”…… ——“今生今世你都不许离开我。”…… 几句话忽然找到了相互关联的理由,接二连三地在她耳边回荡起来,就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那些从来未曾经历的诸多事情一件件地在头脑中渐渐清晰。 她脑子里属于叶霖的痛苦呼唤,第一次见他便觉得眼熟,许多话许多事就像是曾经经历过一遍一样莫名亲切,水到渠成的骑术和女红,……那些不是苏瑶的记忆,是她的。 那携着一腔不甘从前世汹汹而来的,不只是叶霖,还有她。 为什么一见封策便觉得他又熟悉又危险,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那样模糊,那是因为她忘了,和叶霖清清楚楚地记得不一样,兴许是醉红尘的缘故,也许是她刻意的选择,总而言之,这一世,她将从前那些是是非非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从未经历,就像是一切都回到了一开始…… 没有日复一日的猜忌和怀疑,没有日渐清晰的绝望和无力,没有忍痛分离后彻骨的思念和难过,没有抱恨而去的遗憾…… 原来,前世今生,无论中间如何变化,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找不到解药,不能将白首不离的誓言践行到底,她那时候只是想要离开,想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想要他将自己忘得干净。哪里知道,他竟是执着地等了她十二年,寻了她十二年,同她一起回到了故事刚开始的时候。 命运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世人,任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宿命的藩篱。就算什么都不记得,就算从一开始,潜意识里就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对这个男人心动,她还是爱上了他,还是要……又一次地伤他…… 苏尧抬手环上那人的脖颈,就像他前千百次做的那样,将头深深埋在那人的颈窝里,低声道:“阿霖,对不起……” 还是叫你难过了……对不起…… 还要叫你再难过……对不起…… 那人反手将她搂的得更紧,声音更低,“你不知道,那么多年,我都在想,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偏偏选了徐慎言,为什么什么都不肯留给我……” 他想了很久很久,从前世到今生,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犯下到底所有错误一一弥补,却还是怕她有一天突然离开,再也寻找不见。 苏尧无言。 是,她都知道,离开,是因为不想死在他眼前,选择徐慎言,是因为他知道她是穿越而来,医术又高,说不定想出一个法子来,还有一线生机,将自己的骨灰洒向万里江山,是觉着,自己还能同这江山,陪他看万里风烟。 可是她如何能说出口,如何能告诉他,自己已经就快要死了,他想要的琴瑟和鸣,相携一生,她给不起。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叶霖,你一定不要记得我,你要好好地寻一个姑娘,立她做皇后,生许多儿女……” 那人低头将她滔滔不绝的话用一个吻堵住,恨恨打断她的唠叨,“苏尧,我不要将你忘记,我也不要其他妃子皇后,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对夫妻,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她绝对不会有事,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法子,实在不行,他便同她一起去了,只将江山托付给阿霁,也不愧对于天下苍生。前一世他做够了明君圣主,重来一世,却再也无法忍受她不在他身边。苏尧忽然说这话,叫他隐隐感觉到几分提心吊胆,仿佛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这几句话说的却像是交代后事一般。 想来虽徐慎言守口如瓶,可苏尧是何等人物,自己身体越差,总是能猜到几分。 到底该不该,继续瞒着她? 第90章 忆起 已经到了秋末冬初的时节,天色暗的也早,眼看着日光渐沉,锦鸢守在凤梧殿的外边无所事事地望天儿,冷不丁看见锦袖神神秘秘地过来,竟是吓了一跳。 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锦袖抬手阻止了,后者压低声音指了指大门紧闭的凤梧殿,道:“陛下宿下了?” 见锦鸢点点头,锦袖微微蹙了眉,想起苏尧之前秘密吩咐下的事情,心底盘算了一番,便欲转身离去,临了又回头嘱咐道:“今日的晚膳便我来顶你,秋末天凉,站了这一下午,当心着了凉,等陛下和娘娘起了交了班,你便回去好生歇着。” 难得锦袖主动替她,锦鸢乐不得马上就回去歇着了,因此并不推拒,万分欣喜地应下来,就见锦袖转身离去,却是朝着小厨房的方向。 门外的两个人有这样的计较,门里却是全然不知,苏尧只懒懒地靠在那人怀里,头发鬓角都是潮湿的,可见方才是怎样一番激烈。有时候还真是说不得叶霖实属禁欲,他若是放纵疯狂起来,恐怕这天下也少有人能与之媲美。心底里计算了一下日子,苏尧默默哀叹了一声,翻身从那人怀里滚出来,仰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陛下今天怎么得空了,凡事都交给崔大人处理了么?” 叶霖本想说自己不过是将许多事务推到了晚些时候,用过了晚膳之后还要去熙宁殿见几位重要的朝臣,苏尧一提到崔述,倒是叫他想起近来的一件烦心事。 那夜从不开口求情的崔述求他放过白樊素,被他一口回绝,虽知道崔述决计不会闹情绪,再面对崔述的时候,叶霖心中却仍有些在意。 白樊素三番五次挑拨他同苏尧的关系,又叛主同封策勾连在一处,那夜竟还妄想着要刺杀苏尧,叶霖决计是不能容下她的。只是崔述对白樊素用情极深,他多少还是顾及他的情绪,因而白樊素如今仍收押在天牢里,被阿九废掉的胳膊业已包扎起来,只是迟迟没有下令处决。 此番苏尧忽然提起来,叶霖倒是想听听苏尧的意见,因此言简意赅地同苏尧讲了其中利害,便问道:“阿尧以为,该如何处置白樊素?” 听完他的话,苏尧沉默了许久,才翻过身,用一只手撑着头将那人望着,道:“怎么,你碍着崔述的面子不好裁决,便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我?” 那人闭了闭眼睛一哂,也不辩驳,只等着苏尧继续了。 她本不是什么良善,对白樊素当真是毫无同情怜悯。她苏尧自认为从未做过对不住白樊素的事,那人却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满满都是敌意,觊觎她的男人还妄图染指不说,光三番五次地挑拨她同叶霖的关系,苏尧便不能容忍,何况她还曾想要自己的性命……那夜白樊素眼里的明白无误深入骨髓的恨意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依我说,你莫不如遣人将白樊素周身的武功废掉,将她送去江南荒远之地,卖崔述一个人情。”只需那人再不能扰乱威胁她以后的生活便好,也解了崔述心里的一个心结。 叶霖听她这样说,也翻过身,同她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里的惊讶毫不掩饰,道:“你倒是心善。” “你倒是想错了。如此虽然算是放过了白樊素,只怕她亦放不过自己。”苏尧解释道,“你那时候将她派在相府,我也对她的从前略有耳闻,听说白樊素是以琴舞闻名,想必这两样艺技才情是最为自傲的,如今的境况,她自然是不能抚琴长舞了,想必日后的朝朝暮暮,便也只能在回忆里度过了。这样的活着同死了相比,我更愿见她活着。毕竟最伤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霖接了过去,“莫过于诛心。” 叶霖看着她耐心地解释,眼前坦坦荡荡将内心阴暗摊在他面前的人却是渐渐同记忆里的她重叠起来,那时候他在朝处理棘手的事情,下朝后怏怏不乐地说给她听,她也是这样,折中地给了他一个法子,却道,这世间,最伤人莫过于诛心了。 是,苏尧这样明白如何直击弱点,诛心,是他犯了错,才惹得她不告而别,那便是在诛他的心…… “从前说过的话,你倒记得清楚。”苏尧没想到他会接的如此顺畅,愣了片刻反应到许是叶霖的前世里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便不再惊讶,只笑笑说道。又见叶霖脸色微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苏尧心里一动,探身过去正色道:“阿霖,前世我们到底是如何了,每每问你你都不说肯说,叫我这心里一直没个底……” 苏尧猝不及防地抛出这个问题,竟是将叶霖猛地问住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一定要知道,才能安心么?” 苏尧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听那人追问道:“阿尧,你可能答应我,无论前世发生了什么,今生今世你都不许离开我?” 忽的就扯到誓言上来,苏尧一时语塞,今生今世都不许离开他……应下一句简单,做到却难,她的今生今世,恐怕也就只剩下短短一年了…… “我答应你。”苏尧认认真真道,“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 直到……□□将我们分离…… 叶霖得到了这么个郑重其事的保证,这才沉下心,将前世她的离去、他的寻觅与等待,最终连尸骨都无处可寻的过往慢慢说给她听。那些往事太过刻骨铭心,说起来好似就在眼前发生,心脏还能体会到酥酥麻麻的刺痛,叶霖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尧,你说你到底多狠心,天地为棺,日月为碑,你连一个能同你死同穴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江山如画,却寂寂无欢。” 原是这样,嫁给他的第二年…… ——“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你叫我等了十二年。”…… ——“今生今世你都不许离开我。”…… 几句话忽然找到了相互关联的理由,接二连三地在她耳边回荡起来,就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那些从来未曾经历的诸多事情一件件地在头脑中渐渐清晰。 她脑子里属于叶霖的痛苦呼唤,第一次见他便觉得眼熟,许多话许多事就像是曾经经历过一遍一样莫名亲切,水到渠成的骑术和女红,……那些不是苏瑶的记忆,是她的。 那携着一腔不甘从前世汹汹而来的,不只是叶霖,还有她。 为什么一见封策便觉得他又熟悉又危险,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那样模糊,那是因为她忘了,和叶霖清清楚楚地记得不一样,兴许是醉红尘的缘故,也许是她刻意的选择,总而言之,这一世,她将从前那些是是非非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是从未经历,就像是一切都回到了一开始…… 没有日复一日的猜忌和怀疑,没有日渐清晰的绝望和无力,没有忍痛分离后彻骨的思念和难过,没有抱恨而去的遗憾…… 原来,前世今生,无论中间如何变化,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找不到解药,不能将白首不离的誓言践行到底,她那时候只是想要离开,想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想要他将自己忘得干净。哪里知道,他竟是执着地等了她十二年,寻了她十二年,同她一起回到了故事刚开始的时候。 命运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世人,任你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宿命的藩篱。就算什么都不记得,就算从一开始,潜意识里就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对这个男人心动,她还是爱上了他,还是要……又一次地伤他…… 苏尧抬手环上那人的脖颈,就像他前千百次做的那样,将头深深埋在那人的颈窝里,低声道:“阿霖,对不起……” 还是叫你难过了……对不起…… 还要叫你再难过……对不起…… 那人反手将她搂的得更紧,声音更低,“你不知道,那么多年,我都在想,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偏偏选了徐慎言,为什么什么都不肯留给我……” 他想了很久很久,从前世到今生,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犯下到底所有错误一一弥补,却还是怕她有一天突然离开,再也寻找不见。 苏尧无言。 是,她都知道,离开,是因为不想死在他眼前,选择徐慎言,是因为他知道她是穿越而来,医术又高,说不定想出一个法子来,还有一线生机,将自己的骨灰洒向万里江山,是觉着,自己还能同这江山,陪他看万里风烟。 可是她如何能说出口,如何能告诉他,自己已经就快要死了,他想要的琴瑟和鸣,相携一生,她给不起。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叶霖,你一定不要记得我,你要好好地寻一个姑娘,立她做皇后,生许多儿女……” 那人低头将她滔滔不绝的话用一个吻堵住,恨恨打断她的唠叨,“苏尧,我不要将你忘记,我也不要其他妃子皇后,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对夫妻,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她绝对不会有事,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法子,实在不行,他便同她一起去了,只将江山托付给阿霁,也不愧对于天下苍生。前一世他做够了明君圣主,重来一世,却再也无法忍受她不在他身边。苏尧忽然说这话,叫他隐隐感觉到几分提心吊胆,仿佛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这几句话说的却像是交代后事一般。 想来虽徐慎言守口如瓶,可苏尧是何等人物,自己身体越差,总是能猜到几分。 到底该不该,继续瞒着她? 第91章 事发 叶霖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可以犹豫思忖,两个人待在一起,时间便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叶霖同朝臣约好的时间。刘内侍虽然纠结着自己是不是又要坏主子的好事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在殿外高声提醒,叶霖也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等忙完再回来,瞳瞳日光早就被夜色敛了去,凤梧殿的大门口照旧噼噼啪啪地燃着长明灯,叶霖远远地从熙华殿里走来,看着那照的通亮的窗纸,心底一大片暖意慢慢蔓延开来。真好啊,无论他走在何处,总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盏灯,在为他亮着…… 一只脚刚迈进凤梧殿的门槛,迎面就撞见神游天外低着头往外走的锦袖,那人也眼拙,不知道在想什么,端着托盘只顾闷头往外走,冷不丁撞见人,“哎呦”一声,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刚要开口责骂,目光瞟到白底青面绣着云纹的皂靴,这才惊觉自己撞的那人竟是皇帝陛下。 锦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见叶霖脸上并无愠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施了个礼便端着托盘准备闪人,只怕皇帝陛下一时兴起询问她端的是什么。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正做鹌鹑状打算溜走,就被眼睛里逃不过一点异样的皇帝陛下叫住了,问道:“端的是何物?” 锦袖一时语塞,也不敢看叶霖,只低头道:“没,没什么……奴婢……奴婢……” 叶霖见她吞吞吐吐的,反而越加好奇起来,他原本只当是苏尧日常服用的汤药,随口问问罢了,现在见锦袖如此讳莫如深,想来自己是歪打正着,撞见了什么苏尧瞒着自己的事。因此顺手便将那白玉的药碗拿在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也看不出端倪。知道从锦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只朝殿里看了一眼,道:“娘娘现在在做什么?” “娘娘正在沐浴……”锦袖小心翼翼道。 原是在净房沐浴更衣,准备歇了,叶霖点点头,今天下午确实没少折腾她,能挺到现在还没睡,也是不易,苏尧既是瞒着他,此刻去问,想必她也不肯说,莫不如他自己分辨。思至此处,叶霖只捏着那只残留着药渣的白玉药碗,只说了句“一会儿娘娘梳洗完毕,不必叫她等朕,睡下便是,朕还有事,晚些回来,不要吵了她。”便转身离去了。 锦袖看看叶霖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空空如也的托盘,只是有苦说不出,等叶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锦袖扭头便朝凤梧殿里走去,刚一靠近净房便“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娘娘!” 内里那人正是出浴,披着件舒适柔软的袍子往外走,忽然听见锦袖又折回来,也有点奇怪,推开门又见她跪在门口,更是蹙了眉头,道:“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锦袖忧心忡忡道,“陛下方才来……将药碗拿走了……” 苏尧听到这儿不禁挑了挑眉毛,这还真是…… “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叫陛下将那碗拿走……奴婢……”锦袖忙不迭地忏悔道,抬手就要打自己嘴巴,手刚伸出来就被苏尧俯身拉住了。 “同你有什么干系,莫要自责了。” 苏尧倒是比锦袖想象中淡定得多,也是,这人从吩咐她的那一天起,便已经做好了被叶霖发觉的准备了。她真是不知道,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锦袖想了想,道:“只说要晚些回来,娘娘先睡下即可,不必等陛下了。” 晚些回来……苏尧听在心里,只点点头,在一旁的席上坐下来,也不去睡,兀自发起呆来。 —————————————————————————————————————————————————————— 夜风习习,熙光殿的檀香味道慢慢扩散开来。 陆太医哆哆嗦嗦地将白玉药碗放下,抬眸小心地看了座上一手撑额沉作思状的皇帝陛下一眼,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打破了一室的寂静,“陛下,此乃……此乃……” “此乃何药,你但说无妨。”叶霖被他的声音牵回了魂魄,又有些厌烦这老太医的欲言又止,不耐道。 陆太医深吸了一口气,皇帝陛下这时候将自己召进熙光殿,又拿着这么一只药碗给自己辨识,想来不是什么偶然,事情恐怕要大了。兰妃已经安葬,这后宫里也就又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他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到底是为何……“依臣之见,恐怕此乃规避子嗣之药。” 规避……子嗣…… 年轻的君王另一只手上不停把玩的白玉折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扇柄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竟是生生磕掉了一块。 陆太医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如玉的俊逸面容上血色全无,往日里深不见底神采奕奕的黑眸也变得空洞无光,心也跟着叶霖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真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做什么,年轻的皇帝陛下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重迷恋满朝皆知,那般纵容,那般痴迷,甚至可以为她废黜后宫、放弃帝王尊严的宠爱,换回来的结果竟然是……这个女人甚至不愿意为他生一个子嗣…… 陆太医越想越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可怜之至,思及为情误国的先帝又推至开国圣/祖,不禁在心中叹息。大雁的皇帝个顶个的都是情种,便也无法品评对错,只能说运气不同,先前大家只觉先帝运气不好,哪曾想陛下这一腔深情更是错付了。皇后娘娘虽是容色倾城,可同她不分伯仲的也绝非寻不出第二个人来,天下好女千千万,可陛下……正想着,高高皇位上的那人忽然发话了。 “陆九甄,今夜之事,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朕必定要了你的脑袋。” 陆太医一哆嗦,这这这这,如此宫廷密事,又事关皇帝陛下的尊严龙威,他自然不敢胡说的,只觉皇帝陛下是真真的气疯了。往日里的陛下,何人不称赞一句平和冷静,哪里会如此威胁一个臣子。 还没等陆太医做出什么回应,高高龙椅上的那人已经利索地起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陆太医眼见着皇帝陛下步履凌乱地出了熙光殿,不明所以的刘内侍一溜烟地跟在后面,又扭头看了看那把丢在地上磕了一个角的白玉折扇,摇了摇头。 不知道此事一出,这天下又要掀起多少事喽。当今陛下虽是精明能干,群臣皆赞,只是唯独一个缺点——对待皇后娘娘,此竟是毫无原则可言。如今陛下所受刺激甚深,只怕一时难以控制心中怒火了。 叶霖将陆太医丢在熙光殿里,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朝凤梧殿走,却觉得往日里三两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竟是走也走不到头。 他现在只想快快去见苏尧,只想问问她,为什么? 重活一世,他明明已经小心翼翼,明明已经尽力地弥补前世自己犯下的错,明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她却比前世更狠心,甚至连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都不愿意……到底是为什么…… 苏尧啊苏尧,你到底还要我如何…… 刘内侍跟在叶霖的身后一路小跑,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火急火燎的又是怎么了,只见这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眼看着就要到凤梧殿了,刚要尖着嗓子给殿里的人报个信儿,一眼看到忽然回头瞪他的叶霖,声音也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一眼彻骨的寒冷如冬夜的风雪,一直刮到人心底,刘内侍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脚下一慢,竟被叶霖落下了好远。 等到了凤梧殿门口的玉阶上,气势汹汹的皇帝陛下却倏地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玉阶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门口的长明灯发呆。等刘内侍赶上来,便听见举止怪异的皇帝陛下忽然开了口,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哪里不好……” 这话也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刘内侍犹豫地看着皇帝陛下异常忧郁的侧面,就看到那人忽然将头转了过来,黑眸里一片茫然无措,“刘询,朕到底哪里不好?” 是他太贪心了吗……不,他只是想同她百年好合,想同她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可重活一世却还是做不到,他还是做不到……他到底哪里不好……她竟不肯施舍给他一个孩子…… 刘内侍看着失魂落魄、站在凤梧殿门口迈不动步子的皇帝陛下,只觉得越发的心疼,陛下哪里都好,如此一心一意,一切皆以娘娘为重,难道还不够格称得上是完美的伴侣么? “陛下哪里都好,是……”是皇后娘娘她,让人捉摸不透…… 一句话轻飘飘地在夜风里消散开来,叶霖根本没有听在心里,手指渐渐变得冰凉,翻涌的思绪在头脑里终于慢慢凝结成一个令他心痛难当的念头——为什么她不肯同他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想走。 她还是想走……前世她将自己烧成灰,扬洒在天地之间,任他上天入地,却连一个同她葬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这一次,她连孩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连唯一的一点念想,一点影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苏尧,你好狠心……你竟狠心至此…… 年轻的皇帝忽然伸手推开了凤梧殿紧闭的大门。 第91章 事发 叶霖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可以犹豫思忖,两个人待在一起,时间便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叶霖同朝臣约好的时间。刘内侍虽然纠结着自己是不是又要坏主子的好事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在殿外高声提醒,叶霖也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等忙完再回来,瞳瞳日光早就被夜色敛了去,凤梧殿的大门口照旧噼噼啪啪地燃着长明灯,叶霖远远地从熙华殿里走来,看着那照的通亮的窗纸,心底一大片暖意慢慢蔓延开来。真好啊,无论他走在何处,总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盏灯,在为他亮着…… 一只脚刚迈进凤梧殿的门槛,迎面就撞见神游天外低着头往外走的锦袖,那人也眼拙,不知道在想什么,端着托盘只顾闷头往外走,冷不丁撞见人,“哎呦”一声,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刚要开口责骂,目光瞟到白底青面绣着云纹的皂靴,这才惊觉自己撞的那人竟是皇帝陛下。 锦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见叶霖脸上并无愠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施了个礼便端着托盘准备闪人,只怕皇帝陛下一时兴起询问她端的是什么。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正做鹌鹑状打算溜走,就被眼睛里逃不过一点异样的皇帝陛下叫住了,问道:“端的是何物?” 锦袖一时语塞,也不敢看叶霖,只低头道:“没,没什么……奴婢……奴婢……” 叶霖见她吞吞吐吐的,反而越加好奇起来,他原本只当是苏尧日常服用的汤药,随口问问罢了,现在见锦袖如此讳莫如深,想来自己是歪打正着,撞见了什么苏尧瞒着自己的事。因此顺手便将那白玉的药碗拿在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也看不出端倪。知道从锦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只朝殿里看了一眼,道:“娘娘现在在做什么?” “娘娘正在沐浴……”锦袖小心翼翼道。 原是在净房沐浴更衣,准备歇了,叶霖点点头,今天下午确实没少折腾她,能挺到现在还没睡,也是不易,苏尧既是瞒着他,此刻去问,想必她也不肯说,莫不如他自己分辨。思至此处,叶霖只捏着那只残留着药渣的白玉药碗,只说了句“一会儿娘娘梳洗完毕,不必叫她等朕,睡下便是,朕还有事,晚些回来,不要吵了她。”便转身离去了。 锦袖看看叶霖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空空如也的托盘,只是有苦说不出,等叶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锦袖扭头便朝凤梧殿里走去,刚一靠近净房便“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娘娘!” 内里那人正是出浴,披着件舒适柔软的袍子往外走,忽然听见锦袖又折回来,也有点奇怪,推开门又见她跪在门口,更是蹙了眉头,道:“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锦袖忧心忡忡道,“陛下方才来……将药碗拿走了……” 苏尧听到这儿不禁挑了挑眉毛,这还真是…… “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叫陛下将那碗拿走……奴婢……”锦袖忙不迭地忏悔道,抬手就要打自己嘴巴,手刚伸出来就被苏尧俯身拉住了。 “同你有什么干系,莫要自责了。” 苏尧倒是比锦袖想象中淡定得多,也是,这人从吩咐她的那一天起,便已经做好了被叶霖发觉的准备了。她真是不知道,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锦袖想了想,道:“只说要晚些回来,娘娘先睡下即可,不必等陛下了。” 晚些回来……苏尧听在心里,只点点头,在一旁的席上坐下来,也不去睡,兀自发起呆来。 —————————————————————————————————————————————————————— 夜风习习,熙光殿的檀香味道慢慢扩散开来。 陆太医哆哆嗦嗦地将白玉药碗放下,抬眸小心地看了座上一手撑额沉作思状的皇帝陛下一眼,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打破了一室的寂静,“陛下,此乃……此乃……” “此乃何药,你但说无妨。”叶霖被他的声音牵回了魂魄,又有些厌烦这老太医的欲言又止,不耐道。 陆太医深吸了一口气,皇帝陛下这时候将自己召进熙光殿,又拿着这么一只药碗给自己辨识,想来不是什么偶然,事情恐怕要大了。兰妃已经安葬,这后宫里也就又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他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到底是为何……“依臣之见,恐怕此乃规避子嗣之药。” 规避……子嗣…… 年轻的君王另一只手上不停把玩的白玉折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扇柄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竟是生生磕掉了一块。 陆太医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如玉的俊逸面容上血色全无,往日里深不见底神采奕奕的黑眸也变得空洞无光,心也跟着叶霖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真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做什么,年轻的皇帝陛下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重迷恋满朝皆知,那般纵容,那般痴迷,甚至可以为她废黜后宫、放弃帝王尊严的宠爱,换回来的结果竟然是……这个女人甚至不愿意为他生一个子嗣…… 陆太医越想越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可怜之至,思及为情误国的先帝又推至开国圣/祖,不禁在心中叹息。大雁的皇帝个顶个的都是情种,便也无法品评对错,只能说运气不同,先前大家只觉先帝运气不好,哪曾想陛下这一腔深情更是错付了。皇后娘娘虽是容色倾城,可同她不分伯仲的也绝非寻不出第二个人来,天下好女千千万,可陛下……正想着,高高皇位上的那人忽然发话了。 “陆九甄,今夜之事,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朕必定要了你的脑袋。” 陆太医一哆嗦,这这这这,如此宫廷密事,又事关皇帝陛下的尊严龙威,他自然不敢胡说的,只觉皇帝陛下是真真的气疯了。往日里的陛下,何人不称赞一句平和冷静,哪里会如此威胁一个臣子。 还没等陆太医做出什么回应,高高龙椅上的那人已经利索地起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陆太医眼见着皇帝陛下步履凌乱地出了熙光殿,不明所以的刘内侍一溜烟地跟在后面,又扭头看了看那把丢在地上磕了一个角的白玉折扇,摇了摇头。 不知道此事一出,这天下又要掀起多少事喽。当今陛下虽是精明能干,群臣皆赞,只是唯独一个缺点——对待皇后娘娘,此竟是毫无原则可言。如今陛下所受刺激甚深,只怕一时难以控制心中怒火了。 叶霖将陆太医丢在熙光殿里,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朝凤梧殿走,却觉得往日里三两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竟是走也走不到头。 他现在只想快快去见苏尧,只想问问她,为什么? 重活一世,他明明已经小心翼翼,明明已经尽力地弥补前世自己犯下的错,明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她却比前世更狠心,甚至连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都不愿意……到底是为什么…… 苏尧啊苏尧,你到底还要我如何…… 刘内侍跟在叶霖的身后一路小跑,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火急火燎的又是怎么了,只见这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眼看着就要到凤梧殿了,刚要尖着嗓子给殿里的人报个信儿,一眼看到忽然回头瞪他的叶霖,声音也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一眼彻骨的寒冷如冬夜的风雪,一直刮到人心底,刘内侍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脚下一慢,竟被叶霖落下了好远。 等到了凤梧殿门口的玉阶上,气势汹汹的皇帝陛下却倏地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玉阶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门口的长明灯发呆。等刘内侍赶上来,便听见举止怪异的皇帝陛下忽然开了口,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哪里不好……” 这话也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刘内侍犹豫地看着皇帝陛下异常忧郁的侧面,就看到那人忽然将头转了过来,黑眸里一片茫然无措,“刘询,朕到底哪里不好?” 是他太贪心了吗……不,他只是想同她百年好合,想同她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可重活一世却还是做不到,他还是做不到……他到底哪里不好……她竟不肯施舍给他一个孩子…… 刘内侍看着失魂落魄、站在凤梧殿门口迈不动步子的皇帝陛下,只觉得越发的心疼,陛下哪里都好,如此一心一意,一切皆以娘娘为重,难道还不够格称得上是完美的伴侣么? “陛下哪里都好,是……”是皇后娘娘她,让人捉摸不透…… 一句话轻飘飘地在夜风里消散开来,叶霖根本没有听在心里,手指渐渐变得冰凉,翻涌的思绪在头脑里终于慢慢凝结成一个令他心痛难当的念头——为什么她不肯同他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想走。 她还是想走……前世她将自己烧成灰,扬洒在天地之间,任他上天入地,却连一个同她葬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这一次,她连孩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连唯一的一点念想,一点影子都不肯给他留下……苏尧,你好狠心……你竟狠心至此…… 年轻的皇帝忽然伸手推开了凤梧殿紧闭的大门。 第92章 诘问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锦袖绞着手指立在一侧,咬着嘴唇眼神担忧。脸色苍白的皇后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偌大的凤榻上,静静地等待着叶霖的归来。 大门忽然被推开,锦袖打了一个哆嗦,抬眼往重重帘幕后看去,隐隐约约只得看见一个玄色人影渐行渐近,猜到是皇帝陛下已经得知那药碗是何物,此番归来当是兴师问罪,只是比她想象中要来的平静得多,仿佛那人只是处理刚刚政务完毕,像往常一样归来罢了。 晃神间那人已经绕进内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盯着苏尧,开口话却是对她说的:“下去。” 锦袖不安地瞄了苏尧一眼,后者扭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浅笑,点了点头。锦袖这才蹙着眉低头快步退了出去,临走时又轻轻地关上了殿门。 苏尧眯眼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叶霖,“陛下回来了。” 那人不说话,转瞬间便到了她的眼前,一只腿蜷起跪在了凤榻之上,慢慢靠近,额头抵住苏尧光洁的额头,轻声道:“阿尧,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即便答应过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即便她已经是他的皇后,即便他的心思袒露无疑……她还是要走…… 就像前世无数个动情的瞬间,他拥着她立下白首不离的誓言,她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她还是走了。 那些都是骗他的。他以为修正了所有的错误,以为只要足记足够好,她就不会离开,可是也许一开始他就错了,她的心是一只自由鸟,永远也不会真的为他停留。 苏尧下意识地要往后躲,脸颊却被那人捧住。叶霖轻轻垂下眼睫,吻上那诱人的甜蜜唇瓣,“阿尧,为什么你一定要走,无论如何你都要走……” 为什么你永远都选择丢下我…… 温柔的气息在唇齿间辗转腾挪,带着她所不能承受的浓重悲伤,那人捧着她脸颊的修长大手慢慢从下颌滑落下来,攀上线条优美的脊背,慢慢向下,动作轻柔引人震颤,直到抵达不堪一握的纤腰,那双手才停下来,改换方向慢慢向前探索,轻巧娴熟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按倒在凤榻上的苏尧只觉得身前一凉,思维微微回转过来,意识到那人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抬手按住了那肆虐的双手,气息不稳的声音表示着微弱的抗议,“陛下……别……别这样……” 她宁可这个时候叶霖气势汹汹地骂她一顿,甚至将她软禁,或者直接关进思过苑,也好过他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如此悲伤,如此难过。 叶霖只是闭上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抬眸依旧是心碎的温柔神色,“别叫我陛下……” 苏尧立刻改口,“阿霖……” 那人满意地闭上眼睛,低头继续吻下去,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直到身下的人儿微微颤抖,才吐着热气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拒绝我……阿尧,就这一夜,过了今夜,我放你走。” 虽然不舍,虽然失去你以后从此又是光阴空寂,山河无色,可那又如何,便是亲手放你离开,也好过不告而别……重活一世,他不算亏,最起码他知道这人的离开同徐慎言没有干系,不是徐慎言还会有别人,是他留不住她…… “不,阿霖,我没有说过要走,我答应过你,就决不食言。”苏尧喘息着打断了叶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身体已经如一滩春水般无力,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她现在明白,这个看似铁血坚强男人在面对感情时,远比她所想象的脆弱的多。 苏尧从前不去想安全感这个问题,她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向随遇而安。可叶霖不一样,他会想很多,会想要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一切。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只当皇后是至亲之人,最后却反目成仇。 这个人九岁被立为太子,早早地独当一面,从未得到过万无一失的爱,却对感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就像前世,她洒脱得离开,不留下一点痕迹,想得不过是叶霖早晚有一天会忘了她,哪知道这个人漆黑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傻瓜一样地等了她十二年。 她已经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世,就像是一盘棋,第一次下错了位置,老天又给了她悔棋的机会。 苏尧能想起第一世里自己选择离开后的每一天。最开始她以为眼不见为净,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她也为了叶霖好,以为自己真的能像电视剧那些绝症病人一样,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好好度过。她以为自己想要好好看看这个从未好好去享受的新世界,可是她没有。 分开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苏尧再也做不到从前那样的洒脱自在,再也不能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住了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牵挂,都在猜想,他现在是不是又起了大早去上朝,是不是又不按时用膳,是不是又熬夜处理政务,是不是还在全国各地传回来的密使那些无用的报告里寻找有关她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叶霖却没有变,密使还在四处暗寻她的消息依旧不断传来,那个人比她想像的还要执着。徐慎言一次次地劝她回头,劝她回到长宁回到皇宫回到凤梧殿,可她渐渐地却越发不敢回去。她不敢看见叶霖,也不敢叫他看见自己这样萎靡不振、狼狈不堪的样子,不敢面对叶霖的诘问,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自己的不告而别,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再一次的离别。 徐慎言没有办法。连潋滟山也没有办法。她必死无疑。既是注定了分离,何必要来两次。 最后的那半个月里,她老是做梦,梦见她还是现代的模样,却穿着雁朝的衣服,和叶霖一起站在长宁皇城最高的楼阁上看长宁的夜色,看长宁的落雪,看他们的这座城,看她们的这座江山。 可是那永远地只能成为一个梦。她们回不去了,她走不动了。 最后的最后,她央着徐慎言将她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沉浸在了那个日复一日变得越发清晰的美梦里一睡不醒。可她的心是不甘的,她后悔自己不告而别,后悔没有留在叶霖身边,那一刻她多想自私地留在了他身边,死在他面前。 直到灵魂就要沉睡进永世的悔恨,迷蒙间苏尧仿佛闻见了熟悉的檀香,仿佛回到了那年初见,她们隔着一道隐隐戳戳的屏风对视。那时候苏尧才明白,能死在爱人的怀中,原来是一件那样幸运的事。 她太高估自己的心理素质,也太低估了叶霖在她心里的位置,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她是那样的后悔。多希望她还能重来一次,她睁开眼,在相府的闺房里醒来,叶霖还是东宫的太子,而她们还不曾相识。一切都是故事开始的样子,她要努力争取时间,要处理体内残留的醉红尘而不是被府上的庸医耽搁太久,她还有希望,故事还未竟。 后来她果然回来了,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是她却因为醉红尘的缘故,完全忘记了第一世的所有心情,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连叶霖,也完全忘记了。 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她不会再离开叶霖了,永远也不会……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被悲伤包裹的男人,俊逸无双的脸上却只是露出了最最凄婉的笑,他说,“阿尧,你无需再骗我。我都明白。” “我没有骗你,我离不开你,我想在你身边,我想死在你怀里。”哪怕我变得不好看了,哪怕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哪怕还是要愧疚地留你一个人在这冰冷世间……他说他明白,他才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阿霖,从过去归来的不止你一个人,我也是,这一世,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苏尧眼底的坚定叫叶霖终于动摇,她说她也从前世而来,她只是才刚刚想起,可随即,那人便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轻而易举地将她问住,“你说你不会离开,你说你也是从前世而来,阿尧,那么你告诉我,这一世,你为何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施舍给我?” 若这不是她的说辞,若她真的从前世而来,而如今全然想起,那她必定知道,尽管相伴的时光那么短暂,可前世她们有一个孩子,一个机灵可爱的孩子。那孩子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小小的年纪便是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那个孩子以后会成为很好的君王,会成为大雁的皇帝。可是这一世,她却不肯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第92章 诘问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锦袖绞着手指立在一侧,咬着嘴唇眼神担忧。脸色苍白的皇后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偌大的凤榻上,静静地等待着叶霖的归来。 大门忽然被推开,锦袖打了一个哆嗦,抬眼往重重帘幕后看去,隐隐约约只得看见一个玄色人影渐行渐近,猜到是皇帝陛下已经得知那药碗是何物,此番归来当是兴师问罪,只是比她想象中要来的平静得多,仿佛那人只是处理刚刚政务完毕,像往常一样归来罢了。 晃神间那人已经绕进内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盯着苏尧,开口话却是对她说的:“下去。” 锦袖不安地瞄了苏尧一眼,后者扭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浅笑,点了点头。锦袖这才蹙着眉低头快步退了出去,临走时又轻轻地关上了殿门。 苏尧眯眼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叶霖,“陛下回来了。” 那人不说话,转瞬间便到了她的眼前,一只腿蜷起跪在了凤榻之上,慢慢靠近,额头抵住苏尧光洁的额头,轻声道:“阿尧,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即便答应过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即便她已经是他的皇后,即便他的心思袒露无疑……她还是要走…… 就像前世无数个动情的瞬间,他拥着她立下白首不离的誓言,她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她还是走了。 那些都是骗他的。他以为修正了所有的错误,以为只要足记足够好,她就不会离开,可是也许一开始他就错了,她的心是一只自由鸟,永远也不会真的为他停留。 苏尧下意识地要往后躲,脸颊却被那人捧住。叶霖轻轻垂下眼睫,吻上那诱人的甜蜜唇瓣,“阿尧,为什么你一定要走,无论如何你都要走……” 为什么你永远都选择丢下我…… 温柔的气息在唇齿间辗转腾挪,带着她所不能承受的浓重悲伤,那人捧着她脸颊的修长大手慢慢从下颌滑落下来,攀上线条优美的脊背,慢慢向下,动作轻柔引人震颤,直到抵达不堪一握的纤腰,那双手才停下来,改换方向慢慢向前探索,轻巧娴熟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按倒在凤榻上的苏尧只觉得身前一凉,思维微微回转过来,意识到那人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抬手按住了那肆虐的双手,气息不稳的声音表示着微弱的抗议,“陛下……别……别这样……” 她宁可这个时候叶霖气势汹汹地骂她一顿,甚至将她软禁,或者直接关进思过苑,也好过他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如此悲伤,如此难过。 叶霖只是闭上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抬眸依旧是心碎的温柔神色,“别叫我陛下……” 苏尧立刻改口,“阿霖……” 那人满意地闭上眼睛,低头继续吻下去,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直到身下的人儿微微颤抖,才吐着热气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拒绝我……阿尧,就这一夜,过了今夜,我放你走。” 虽然不舍,虽然失去你以后从此又是光阴空寂,山河无色,可那又如何,便是亲手放你离开,也好过不告而别……重活一世,他不算亏,最起码他知道这人的离开同徐慎言没有干系,不是徐慎言还会有别人,是他留不住她…… “不,阿霖,我没有说过要走,我答应过你,就决不食言。”苏尧喘息着打断了叶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身体已经如一滩春水般无力,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她现在明白,这个看似铁血坚强男人在面对感情时,远比她所想象的脆弱的多。 苏尧从前不去想安全感这个问题,她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向随遇而安。可叶霖不一样,他会想很多,会想要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一切。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只当皇后是至亲之人,最后却反目成仇。 这个人九岁被立为太子,早早地独当一面,从未得到过万无一失的爱,却对感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就像前世,她洒脱得离开,不留下一点痕迹,想得不过是叶霖早晚有一天会忘了她,哪知道这个人漆黑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傻瓜一样地等了她十二年。 她已经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世,就像是一盘棋,第一次下错了位置,老天又给了她悔棋的机会。 苏尧能想起第一世里自己选择离开后的每一天。最开始她以为眼不见为净,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她也为了叶霖好,以为自己真的能像电视剧那些绝症病人一样,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好好度过。她以为自己想要好好看看这个从未好好去享受的新世界,可是她没有。 分开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苏尧再也做不到从前那样的洒脱自在,再也不能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住了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牵挂,都在猜想,他现在是不是又起了大早去上朝,是不是又不按时用膳,是不是又熬夜处理政务,是不是还在全国各地传回来的密使那些无用的报告里寻找有关她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叶霖却没有变,密使还在四处暗寻她的消息依旧不断传来,那个人比她想像的还要执着。徐慎言一次次地劝她回头,劝她回到长宁回到皇宫回到凤梧殿,可她渐渐地却越发不敢回去。她不敢看见叶霖,也不敢叫他看见自己这样萎靡不振、狼狈不堪的样子,不敢面对叶霖的诘问,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自己的不告而别,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再一次的离别。 徐慎言没有办法。连潋滟山也没有办法。她必死无疑。既是注定了分离,何必要来两次。 最后的那半个月里,她老是做梦,梦见她还是现代的模样,却穿着雁朝的衣服,和叶霖一起站在长宁皇城最高的楼阁上看长宁的夜色,看长宁的落雪,看他们的这座城,看她们的这座江山。 可是那永远地只能成为一个梦。她们回不去了,她走不动了。 最后的最后,她央着徐慎言将她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沉浸在了那个日复一日变得越发清晰的美梦里一睡不醒。可她的心是不甘的,她后悔自己不告而别,后悔没有留在叶霖身边,那一刻她多想自私地留在了他身边,死在他面前。 直到灵魂就要沉睡进永世的悔恨,迷蒙间苏尧仿佛闻见了熟悉的檀香,仿佛回到了那年初见,她们隔着一道隐隐戳戳的屏风对视。那时候苏尧才明白,能死在爱人的怀中,原来是一件那样幸运的事。 她太高估自己的心理素质,也太低估了叶霖在她心里的位置,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她是那样的后悔。多希望她还能重来一次,她睁开眼,在相府的闺房里醒来,叶霖还是东宫的太子,而她们还不曾相识。一切都是故事开始的样子,她要努力争取时间,要处理体内残留的醉红尘而不是被府上的庸医耽搁太久,她还有希望,故事还未竟。 后来她果然回来了,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是她却因为醉红尘的缘故,完全忘记了第一世的所有心情,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连叶霖,也完全忘记了。 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她不会再离开叶霖了,永远也不会……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被悲伤包裹的男人,俊逸无双的脸上却只是露出了最最凄婉的笑,他说,“阿尧,你无需再骗我。我都明白。” “我没有骗你,我离不开你,我想在你身边,我想死在你怀里。”哪怕我变得不好看了,哪怕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哪怕还是要愧疚地留你一个人在这冰冷世间……他说他明白,他才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阿霖,从过去归来的不止你一个人,我也是,这一世,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苏尧眼底的坚定叫叶霖终于动摇,她说她也从前世而来,她只是才刚刚想起,可随即,那人便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轻而易举地将她问住,“你说你不会离开,你说你也是从前世而来,阿尧,那么你告诉我,这一世,你为何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施舍给我?” 若这不是她的说辞,若她真的从前世而来,而如今全然想起,那她必定知道,尽管相伴的时光那么短暂,可前世她们有一个孩子,一个机灵可爱的孩子。那孩子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小小的年纪便是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那个孩子以后会成为很好的君王,会成为大雁的皇帝。可是这一世,她却不肯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第93章 决定 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谈到这个话题,苏尧别开头,心底弥漫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抬手抚上叶霖线条凛冽的侧面,柔声道:“阿霖,我……我不能……” 苏尧不愿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选择上,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她身中醉红尘无解,寿命最多不过一年时间,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孩子出生的日子,就说现在,她也不能保证醉红尘对她肚子里小孩子没有影响。若真是决定要将一个孩子带到这世间下来,苏尧必定要对这条生命负责。更何况,她绝不能留下一个并不健康的孩子给叶霖。 可她现如今的身体就这样不堪重负,若是断了服药,想来连一年也撑不住的,若是服药,或多或少都会对孩子有影响。她想起了前世的过往,想起了临终前那些懊悔与难过,自然不会再毫无理智地离开。那人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固执,现在她知道,即便是自己化烟化灰,他还是不会忘记她,那自然是想要给他留下些念想,留下一个孩子,可是……现实的条件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来,她做不到,做不到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将一个小生命毫无保证地带到这世间。 除了规避子嗣,她还能怎么办呢。 这世间,哪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做一个母亲的机会呢? 叶霖抬起手,有些微凉的手掌覆在苏尧的手背之上,黑瞳里满满的水光在长明灯的反射下显得异常耀眼,声音低沉好听,却是隐忍,“阿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是不是有苦衷……不,她一定是有苦衷,可为什么不同他说?天塌下来,还有他顶着,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们都可以一起解决。 “阿尧,我是你的夫君。” 苏尧眼眶一湿,终于也决心不再隐瞒,叶霖说的对,他是她的夫君,有什么事情本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商量着面对,如果她同前世一样一直瞒着叶霖,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叶霖一定会恨她…… 这一世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待她便小心温柔,可苏尧明白得很无论他如何的温柔体贴,如何的不计前嫌,他心中总是有些怨怼的。前一世她的不告而别就像是一根刺,永远地扎在他的心头。苏尧不能想像这个天生敏感多疑的人心中有过多少不切实际的猜想,那时候他说她就是在折磨他,是啊,她就是在折磨他。 就像拜访淮阳大长公主的那一次,她只是多看了徐家兄弟几眼,他便生了那么大的闷气,甚至一改之前进退得宜的清冷模样,疯狂地强/吻了她,惹得两人之间第一次不快。那时候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将徐慎言当做了假想的情敌,她却不明白他,一味地同他冷战撒泼,甚至头脑发热地养扬言要离开。 你看,前世今生,她总是在伤他。 苏尧后悔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一次次将叶霖的心伤透,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再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而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这根扎在叶霖心上的刺拔下来。 她不要在死后得到他的怨怼,不要和他有任何误会,不要在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旷野山川,她要同他葬在一起,生同寝死同穴,如果逃不过命运的藩篱,那就坦然面对。和他一起面对。 苏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叶霖还固执地压在她身上,因此只能同往常一样用力地一推,道:“我是有事瞒着你,我现在就讲给你听,你先起来,这样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 叶霖敛起眉,见她一副严肃的模样,似是真的要同他说些要紧的事。既然她已经松口不会离开,自然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夜晚可以浪费,而眼下最重要的事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苏尧这么一推他,他便也就势翻身滚到了一旁,半卧在凤榻上,一只手撑住凤榻,十分专注地等她开口说话。 “你要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不能失控。”苏尧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咬了咬嘴唇,只先给叶霖打上一个预防针。 可这一剂预防针打得叶霖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不知道苏尧到底要说出什么能叫他失去理智的话来,因而整容肃穆,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异常郑重地点点头,才听见苏尧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夜淮阳大长公主来访,你过来寻我,却碰见我同徐慎言交谈?”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苏尧继续道:“其实那一日,徐慎言是过来同我商议我的病情。” “你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从前苏瑶身子骨好好的,我一过来,便这般虚弱了。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可是后来被徐慎言提醒,才知道,原是苏瑶服毒殉情惹出的麻烦。她虽是仙逝而去,那毒却留在了我的体内。原本醉红尘便是使人日渐沉睡的慢性毒/药,只因为苏瑶服了太多,才立竿见影,哪知道到了我这儿,就又同原先一般慢慢发作了。这些日子药一直盯着,却也不见好,正是那药效越发强劲的缘故。你先不要生气,从打我知道这事儿,已经瞒着你见徐慎言几次,皆是为了醉红尘一事。他是潋滟山出来的人,论奇思妙想,京中无人能比得过他。可就算是徐慎言,也无计可施,只能延缓那毒发作的时间,却不能解掉。”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停了下来,因为面前的那人脸上的神色实在过于平静,只在她初初提起的时候微有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实在不像她最初预想的那般会失控。 空气间静默了片刻,悄无声息的大殿里忽然同时响起了两人的声音,正是异口同声道:“原来你早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意识到原来彼此早就知道此事,只是都想一个人扛下来互相隐瞒罢了,便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天生的一对,只是不知道知晓全程的徐慎言心里作何感想了。 只是笑过之后却是一阵凄凉。一道生死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两人之间,苏尧正觉着有些不忍,就见叶霖忽然蹙起了眉,沉声道:“阿尧,你说你也是重活了一世,难道前世你离开,就是因为……醉红尘?” 苏尧走后的第十二年,他终于找到徐慎言,又或者是徐慎言不忍见他继续生死枯等找到了他,告诉他,苏尧早在离开后的第二年便病死了。 是什么病,那时候他没有问。 可聪慧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苏尧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偏偏选了徐慎言,为什么病后无药可医却未曾向他求救。她知道自己中了无解的毒,知道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延续她的生命,知道她无论如何不能死在他面前,否则一定会发疯。 宁可要他恨她怨她,也不愿拖累他扰乱他,成为他的负担。 这就是他的阿尧啊,是他爱的那个阿尧啊……重新来过,叶霖以为自己洞悉所有,知晓所有她不知晓的从前,没想到他错了,哪怕是重活一世又如何,这世间对多的是他不知道的过往。 透过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睫,他看见那脸上带着淡淡苦笑的姑娘忽然张开双手,倾身抱住了他,带着迷人清香的发丝擦过他的脸,在他耳边轻轻道:“阿霖,前世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一意孤行。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叶霖抬手将那温热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眼角却有泪滴滑落。 一年,不,一定会有办法,他不相信老天让他们重活一世只是为了解开误会,一定有办法可以将毒解开,只是她们那时候想不带罢了。 “阿尧,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你会好起来,你会给我生许多儿女,你会儿孙绕膝,同我一起白发苍苍,得到这世间所有的幸福。” 苏尧也笑了,慢慢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脖子滑落进叶霖的衣领,那姑娘声音还是稳稳的,一点都没有出卖此刻澎湃的情绪,“傻瓜,我现在就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所有的幸福了。” “阿尧,”叶霖却没太多心思在感性的方面,一门心思都在寻找解毒之法的蛛丝马迹上,“你可知道些什么希望?” 苏尧闻言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时候她说,以后若是需要,必定万死不辞。只可惜那人如今生死不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廖沐兰倒是提过,说是苏瑶的醉红尘是从顾扶风手里得到的。”苏尧道,“只是如今彼此身份特殊,想同他见面,却要翻费上一番功夫了。” 那人将她抱的更紧些,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我们就去找顾扶风。” 第93章 决定 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谈到这个话题,苏尧别开头,心底弥漫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抬手抚上叶霖线条凛冽的侧面,柔声道:“阿霖,我……我不能……” 苏尧不愿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选择上,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她身中醉红尘无解,寿命最多不过一年时间,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孩子出生的日子,就说现在,她也不能保证醉红尘对她肚子里小孩子没有影响。若真是决定要将一个孩子带到这世间下来,苏尧必定要对这条生命负责。更何况,她绝不能留下一个并不健康的孩子给叶霖。 可她现如今的身体就这样不堪重负,若是断了服药,想来连一年也撑不住的,若是服药,或多或少都会对孩子有影响。她想起了前世的过往,想起了临终前那些懊悔与难过,自然不会再毫无理智地离开。那人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固执,现在她知道,即便是自己化烟化灰,他还是不会忘记她,那自然是想要给他留下些念想,留下一个孩子,可是……现实的条件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来,她做不到,做不到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将一个小生命毫无保证地带到这世间。 除了规避子嗣,她还能怎么办呢。 这世间,哪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做一个母亲的机会呢? 叶霖抬起手,有些微凉的手掌覆在苏尧的手背之上,黑瞳里满满的水光在长明灯的反射下显得异常耀眼,声音低沉好听,却是隐忍,“阿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是不是有苦衷……不,她一定是有苦衷,可为什么不同他说?天塌下来,还有他顶着,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们都可以一起解决。 “阿尧,我是你的夫君。” 苏尧眼眶一湿,终于也决心不再隐瞒,叶霖说的对,他是她的夫君,有什么事情本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商量着面对,如果她同前世一样一直瞒着叶霖,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叶霖一定会恨她…… 这一世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待她便小心温柔,可苏尧明白得很无论他如何的温柔体贴,如何的不计前嫌,他心中总是有些怨怼的。前一世她的不告而别就像是一根刺,永远地扎在他的心头。苏尧不能想像这个天生敏感多疑的人心中有过多少不切实际的猜想,那时候他说她就是在折磨他,是啊,她就是在折磨他。 就像拜访淮阳大长公主的那一次,她只是多看了徐家兄弟几眼,他便生了那么大的闷气,甚至一改之前进退得宜的清冷模样,疯狂地强/吻了她,惹得两人之间第一次不快。那时候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将徐慎言当做了假想的情敌,她却不明白他,一味地同他冷战撒泼,甚至头脑发热地养扬言要离开。 你看,前世今生,她总是在伤他。 苏尧后悔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一次次将叶霖的心伤透,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再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而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这根扎在叶霖心上的刺拔下来。 她不要在死后得到他的怨怼,不要和他有任何误会,不要在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旷野山川,她要同他葬在一起,生同寝死同穴,如果逃不过命运的藩篱,那就坦然面对。和他一起面对。 苏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叶霖还固执地压在她身上,因此只能同往常一样用力地一推,道:“我是有事瞒着你,我现在就讲给你听,你先起来,这样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 叶霖敛起眉,见她一副严肃的模样,似是真的要同他说些要紧的事。既然她已经松口不会离开,自然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他们还有千千万万的夜晚可以浪费,而眼下最重要的事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苏尧这么一推他,他便也就势翻身滚到了一旁,半卧在凤榻上,一只手撑住凤榻,十分专注地等她开口说话。 “你要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不能失控。”苏尧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咬了咬嘴唇,只先给叶霖打上一个预防针。 可这一剂预防针打得叶霖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不知道苏尧到底要说出什么能叫他失去理智的话来,因而整容肃穆,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异常郑重地点点头,才听见苏尧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夜淮阳大长公主来访,你过来寻我,却碰见我同徐慎言交谈?”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苏尧继续道:“其实那一日,徐慎言是过来同我商议我的病情。” “你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从前苏瑶身子骨好好的,我一过来,便这般虚弱了。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可是后来被徐慎言提醒,才知道,原是苏瑶服毒殉情惹出的麻烦。她虽是仙逝而去,那毒却留在了我的体内。原本醉红尘便是使人日渐沉睡的慢性毒/药,只因为苏瑶服了太多,才立竿见影,哪知道到了我这儿,就又同原先一般慢慢发作了。这些日子药一直盯着,却也不见好,正是那药效越发强劲的缘故。你先不要生气,从打我知道这事儿,已经瞒着你见徐慎言几次,皆是为了醉红尘一事。他是潋滟山出来的人,论奇思妙想,京中无人能比得过他。可就算是徐慎言,也无计可施,只能延缓那毒发作的时间,却不能解掉。”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停了下来,因为面前的那人脸上的神色实在过于平静,只在她初初提起的时候微有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实在不像她最初预想的那般会失控。 空气间静默了片刻,悄无声息的大殿里忽然同时响起了两人的声音,正是异口同声道:“原来你早知道?”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意识到原来彼此早就知道此事,只是都想一个人扛下来互相隐瞒罢了,便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天生的一对,只是不知道知晓全程的徐慎言心里作何感想了。 只是笑过之后却是一阵凄凉。一道生死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两人之间,苏尧正觉着有些不忍,就见叶霖忽然蹙起了眉,沉声道:“阿尧,你说你也是重活了一世,难道前世你离开,就是因为……醉红尘?” 苏尧走后的第十二年,他终于找到徐慎言,又或者是徐慎言不忍见他继续生死枯等找到了他,告诉他,苏尧早在离开后的第二年便病死了。 是什么病,那时候他没有问。 可聪慧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苏尧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偏偏选了徐慎言,为什么病后无药可医却未曾向他求救。她知道自己中了无解的毒,知道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延续她的生命,知道她无论如何不能死在他面前,否则一定会发疯。 宁可要他恨她怨她,也不愿拖累他扰乱他,成为他的负担。 这就是他的阿尧啊,是他爱的那个阿尧啊……重新来过,叶霖以为自己洞悉所有,知晓所有她不知晓的从前,没想到他错了,哪怕是重活一世又如何,这世间对多的是他不知道的过往。 透过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睫,他看见那脸上带着淡淡苦笑的姑娘忽然张开双手,倾身抱住了他,带着迷人清香的发丝擦过他的脸,在他耳边轻轻道:“阿霖,前世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一意孤行。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叶霖抬手将那温热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眼角却有泪滴滑落。 一年,不,一定会有办法,他不相信老天让他们重活一世只是为了解开误会,一定有办法可以将毒解开,只是她们那时候想不带罢了。 “阿尧,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你会好起来,你会给我生许多儿女,你会儿孙绕膝,同我一起白发苍苍,得到这世间所有的幸福。” 苏尧也笑了,慢慢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脖子滑落进叶霖的衣领,那姑娘声音还是稳稳的,一点都没有出卖此刻澎湃的情绪,“傻瓜,我现在就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所有的幸福了。” “阿尧,”叶霖却没太多心思在感性的方面,一门心思都在寻找解毒之法的蛛丝马迹上,“你可知道些什么希望?” 苏尧闻言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时候她说,以后若是需要,必定万死不辞。只可惜那人如今生死不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廖沐兰倒是提过,说是苏瑶的醉红尘是从顾扶风手里得到的。”苏尧道,“只是如今彼此身份特殊,想同他见面,却要翻费上一番功夫了。” 那人将她抱的更紧些,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我们就去找顾扶风。” 第94章 南巡 太平元年十月的中旬,叶霖开始策划南巡,计划一出,百官哗然。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叶霖决定要南巡一事事出突然,毕竟雁朝百年间也不乏帝王寻访民间的先例,而是这南巡的地点,叫百官心里直犯嘀咕。 叶霖的南巡,倒不是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直接将接驾的地点定为平溪,美其名曰要拜访天下清流之源苏老先生,鼓励天下寒门子弟积极进取,通过科举考去功名,又赞扬平溪苏氏乐善好施,多年来始终不断地自助贫寒士子。苏家作为一方世族雄踞江南百年,名满天下,自然是不差叶霖这一褒扬的,指定苏家接驾,也算是皇家刻意同书香苏家套近乎乐。 宦海沉浮了多年的文武百官心思自然活络,联想到如今朝中的局势,叶霖其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长宁宫变叶霖登基,苏家是出了大力的,如今苏后后宫独大,天子究竟对皇后迷恋到了什么程度,满朝文武也触目可见,稍明事理的人便能猜到,皇帝陛下大张旗鼓地张罗南巡一事,表面上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公事公办,可细究起缘由来,其原因必在皇后。 浪漫的举子翰林们想得更轻盈,南巡一事还没成行,长宁坊间已经渐渐传出“皇后思念江南郁郁寡欢,陛下为博皇后娘娘一笑举驾南巡”的宫闱密事来。 雁朝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稗官野史的编造的,因此这流言传到正一心准备南巡一事的皇帝陛下耳中时,后者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没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回应。当事人不否认便等同了默认,因此坊间的传言也就越广,到后来竟是给编成了茶寮酒肆说话人的话本子,将帝后之间的点滴小事都补充进去,成就了一段爱情传奇。 苏尧是最喜翻话本子的,从去淘话本的锦鸢那里听到自己做主角的故事,竟也不好意思地羞红耳朵。雁朝民风开放自由,倒是将他们当做了一对璧人,成了爱情婚姻的楷模。搞得苏尧压力甚大,一时间手足无措。 昏睡的时间也是渐多的,只是两人早已将话说开,也无需隐瞒什么,苏尧和叶霖都很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未有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徐慎言也已经被接到了宫里,就在凤梧殿不远的文致殿住着,随时待命,将来也是要跟去江南的。叶霖这个时候再不对徐慎言有什么戒备心结,有关苏尧的事情皆同他商议,算是能将苏尧的毒发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末,长宁已经下过了薄薄的一层初雪,筹划了一月有余的南巡终于开始了。 按理来说,天子出巡是头等大事,十月提上议程,少说也要第二年春末才能成行,哪知道叶霖像是被什么催着似的着急,行宫也不打算修建,只将平溪苏家的一处大园子空出来简单修缮一番,便算作准备停当了。 因此,这边天子的仪仗顶着严寒大雪火急火燎地往平溪赶,那边也是火急火燎地赶修着行宫,冰火两重天的对比竟是叫苏尧心生几分莫名的喜感。 平溪苏家。 那个对苏瑶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地方。 苏尧并不对前往平溪抱着怎样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苏尧先生和其余平溪旧识会不会觉出她的不同来,她已为皇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叶霖早知她的底细,就断被人察觉又对她无甚奈何,眼下叫她全神关注的事情就只剩下了一件——好好的享受现在同叶霖在一起的时光,同时全力以赴为解醉红尘做准备。 从平溪出发时,她便已经修书一封飞鸽传给了远在苗南王都的顾扶风,询问他有关醉红尘的事情,只是路途遥远凶险,苏尧又信不过飞鸽传书这样的简陋方式,心中并未抱着多大希望。只想一心快快赶到平溪,再做其他打算。 这一番南巡,说的堂而皇之,其目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叶霖本就没打算在苏家待多久,而是抵达平溪后微服打扮继续南行。之所以将行宫选在平溪,一是因为那是苏瑶的娘家,又是通晓天下大义的书香世家,必定会将帝后突然失踪的秘密掩饰到毫无痕迹的地步;二是平溪地处江南,离苗南边界并不时分遥远,沿途城镇多为良善淳朴之乡,从未见过叶霖的模样,行走起来也多几分自在安全。 京中的一应事宜已经交给了叶霁、苏相和徐慎行(便是从前叶霖放进礼部的那个徐慎言的二弟)打点,崔述是随行,等到了平溪,便要将快驿传来的折子政务托付给崔述和苏家大儒,叶霖心思缜密,倒也布置周全。 这个男人,竟是要将万里江山撒开手,陪她冒险微服进去苗南王都闯上一闯。 初初知道叶霖安排的时候,说苏尧不感动,那是假话。可感动过后,却是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越发强烈。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终于抵达了平溪苏氏赶工出来作为行宫的园子。 已经隐世多年的苏老先生亲自出门迎接,于叶霖也是得了一番殊荣,想必这天下的清流往后必将更加崇爱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为叶霖日后实行行政改革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础。这亦是继出世为官、出世为后之后,苏家又一次打破世代恪守的准则,以欢迎的姿态迎接皇室的到来。 可叶霖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知道苏老先生不是出乎寻常的对他青睐有加,能得苏老先生出门相迎的从来不是他叶霖,而是因为他身边这位女子的皮囊——苏老先生最为爱重,甚至完全不愿意其应召前往长宁的的孙女儿苏瑶。 闻说苏瑶聪颖异常,个性又极其通透活泼,最得苏老先生疼爱,自幼便将许多道理告诉于她,也就是这份耳濡目染的熏陶,才造成了苏瑶那般刚烈的性子,导致了最后的悲剧。因此,苏尧对单独面见苏老先生,内心是惶恐而抗拒的。 苏家占了平溪的大块土地,依山傍水,景致美丽,仿佛故事里的世外桃源,纯净而静谧。在苏家后山苏老先生隐居的地界正有一泊湖水,静如天镜临世,水光接天,难分一色,是苏瑶幼时最爱玩耍嬉闹的一处景致。而苏尧和叶霖在平溪逗留稳定局面的十几天里,分别同苏老先生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苏 苏尧不知道苏老先生到底会同叶霖谈过什么,但她清楚地记得,当白发虬髯精神矍铄的苏老先生第一眼看到苏尧的时候,这个目光如炬的老者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不是阿瑶。” 第94章 南巡 太平元年十月的中旬,叶霖开始策划南巡,计划一出,百官哗然。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叶霖决定要南巡一事事出突然,毕竟雁朝百年间也不乏帝王寻访民间的先例,而是这南巡的地点,叫百官心里直犯嘀咕。 叶霖的南巡,倒不是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直接将接驾的地点定为平溪,美其名曰要拜访天下清流之源苏老先生,鼓励天下寒门子弟积极进取,通过科举考去功名,又赞扬平溪苏氏乐善好施,多年来始终不断地自助贫寒士子。苏家作为一方世族雄踞江南百年,名满天下,自然是不差叶霖这一褒扬的,指定苏家接驾,也算是皇家刻意同书香苏家套近乎乐。 宦海沉浮了多年的文武百官心思自然活络,联想到如今朝中的局势,叶霖其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长宁宫变叶霖登基,苏家是出了大力的,如今苏后后宫独大,天子究竟对皇后迷恋到了什么程度,满朝文武也触目可见,稍明事理的人便能猜到,皇帝陛下大张旗鼓地张罗南巡一事,表面上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公事公办,可细究起缘由来,其原因必在皇后。 浪漫的举子翰林们想得更轻盈,南巡一事还没成行,长宁坊间已经渐渐传出“皇后思念江南郁郁寡欢,陛下为博皇后娘娘一笑举驾南巡”的宫闱密事来。 雁朝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稗官野史的编造的,因此这流言传到正一心准备南巡一事的皇帝陛下耳中时,后者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没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回应。当事人不否认便等同了默认,因此坊间的传言也就越广,到后来竟是给编成了茶寮酒肆说话人的话本子,将帝后之间的点滴小事都补充进去,成就了一段爱情传奇。 苏尧是最喜翻话本子的,从去淘话本的锦鸢那里听到自己做主角的故事,竟也不好意思地羞红耳朵。雁朝民风开放自由,倒是将他们当做了一对璧人,成了爱情婚姻的楷模。搞得苏尧压力甚大,一时间手足无措。 昏睡的时间也是渐多的,只是两人早已将话说开,也无需隐瞒什么,苏尧和叶霖都很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未有什么较大的情绪波动,徐慎言也已经被接到了宫里,就在凤梧殿不远的文致殿住着,随时待命,将来也是要跟去江南的。叶霖这个时候再不对徐慎言有什么戒备心结,有关苏尧的事情皆同他商议,算是能将苏尧的毒发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末,长宁已经下过了薄薄的一层初雪,筹划了一月有余的南巡终于开始了。 按理来说,天子出巡是头等大事,十月提上议程,少说也要第二年春末才能成行,哪知道叶霖像是被什么催着似的着急,行宫也不打算修建,只将平溪苏家的一处大园子空出来简单修缮一番,便算作准备停当了。 因此,这边天子的仪仗顶着严寒大雪火急火燎地往平溪赶,那边也是火急火燎地赶修着行宫,冰火两重天的对比竟是叫苏尧心生几分莫名的喜感。 平溪苏家。 那个对苏瑶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地方。 苏尧并不对前往平溪抱着怎样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苏尧先生和其余平溪旧识会不会觉出她的不同来,她已为皇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叶霖早知她的底细,就断被人察觉又对她无甚奈何,眼下叫她全神关注的事情就只剩下了一件——好好的享受现在同叶霖在一起的时光,同时全力以赴为解醉红尘做准备。 从平溪出发时,她便已经修书一封飞鸽传给了远在苗南王都的顾扶风,询问他有关醉红尘的事情,只是路途遥远凶险,苏尧又信不过飞鸽传书这样的简陋方式,心中并未抱着多大希望。只想一心快快赶到平溪,再做其他打算。 这一番南巡,说的堂而皇之,其目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叶霖本就没打算在苏家待多久,而是抵达平溪后微服打扮继续南行。之所以将行宫选在平溪,一是因为那是苏瑶的娘家,又是通晓天下大义的书香世家,必定会将帝后突然失踪的秘密掩饰到毫无痕迹的地步;二是平溪地处江南,离苗南边界并不时分遥远,沿途城镇多为良善淳朴之乡,从未见过叶霖的模样,行走起来也多几分自在安全。 京中的一应事宜已经交给了叶霁、苏相和徐慎行(便是从前叶霖放进礼部的那个徐慎言的二弟)打点,崔述是随行,等到了平溪,便要将快驿传来的折子政务托付给崔述和苏家大儒,叶霖心思缜密,倒也布置周全。 这个男人,竟是要将万里江山撒开手,陪她冒险微服进去苗南王都闯上一闯。 初初知道叶霖安排的时候,说苏尧不感动,那是假话。可感动过后,却是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越发强烈。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终于抵达了平溪苏氏赶工出来作为行宫的园子。 已经隐世多年的苏老先生亲自出门迎接,于叶霖也是得了一番殊荣,想必这天下的清流往后必将更加崇爱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为叶霖日后实行行政改革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础。这亦是继出世为官、出世为后之后,苏家又一次打破世代恪守的准则,以欢迎的姿态迎接皇室的到来。 可叶霖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知道苏老先生不是出乎寻常的对他青睐有加,能得苏老先生出门相迎的从来不是他叶霖,而是因为他身边这位女子的皮囊——苏老先生最为爱重,甚至完全不愿意其应召前往长宁的的孙女儿苏瑶。 闻说苏瑶聪颖异常,个性又极其通透活泼,最得苏老先生疼爱,自幼便将许多道理告诉于她,也就是这份耳濡目染的熏陶,才造成了苏瑶那般刚烈的性子,导致了最后的悲剧。因此,苏尧对单独面见苏老先生,内心是惶恐而抗拒的。 苏家占了平溪的大块土地,依山傍水,景致美丽,仿佛故事里的世外桃源,纯净而静谧。在苏家后山苏老先生隐居的地界正有一泊湖水,静如天镜临世,水光接天,难分一色,是苏瑶幼时最爱玩耍嬉闹的一处景致。而苏尧和叶霖在平溪逗留稳定局面的十几天里,分别同苏老先生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苏 苏尧不知道苏老先生到底会同叶霖谈过什么,但她清楚地记得,当白发虬髯精神矍铄的苏老先生第一眼看到苏尧的时候,这个目光如炬的老者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不是阿瑶。” 第95章 发作 九月初十千秋节。 原本是个男女会晤、走马观花的好时节,皇宫里却冷冷清清,丝毫没有高墙之外的热闹气氛。 长明灯噼里啪啦地燃着,一十二个绿衣垂髫的宫娥垂首守在门口的玉阶下,苏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凤梧殿里,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籍。锦鸢垂手站在一边陪伴,半晌没见自家主子翻上一页,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书页发呆,精神便有些疲惫,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原是在十日前就满口答应下来,说千秋节这天微服陪她去长宁街市看灯。 苏尧从没有看过千秋节这晚长宁的街道。她穿过来的第一年,就被当时的陛下御笔赐婚,一纸婚书许给了叶霖。身上挂着一个准太子妃的名号,又怎么好在单身男女“相亲邂逅”的千秋节出来游玩呢?后来她如期嫁给了叶霖,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更加不可能到长宁市井中去——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皇家颜面。又一年,先帝驾崩,叶霖即位,她一举封做皇后,也就绝了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倒是那人,某夜床笫之间主动提起这事,只道她来长宁太晚,未曾见识过真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许诺要在千秋节这天乔装打扮,同苏尧一起去长宁的灯会上逛上一逛。苏尧这才活络了心思。总觉得要经历一些绝无仅有的事情留在心底,才能在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牵着手回忆。仿佛这样的一生才不枉虚度,和心爱之人度过的这一生才有意义。 苏尧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叶霖,就像她从来没有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生来君王的人会将一整颗心思交给她,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她穿越而来,已经被御笔赐婚,那是雁朝最有影响力的平溪苏氏和被摄政王府夺了势的太子的联手,无关爱情,只有利益。或者说的更加好听些,她们的结合是不可抗的“为了江山社稷”。原主苏瑶以死相抗也没有任何效果,苏尧自然是不会学她飞蛾扑火,本想对叶霖敬而远之,同叶霖约法三章,她代表苏家做他的靠山,他也无需在意她的一应事宜,两个人同天下所有政/治/联姻下的伴侣一样,相敬如冰的过完这一生,谁也不吵谁,谁也管不着谁便好,哪知道一次次的接触下竟是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男人不能爱,哪怕他风华绝代、惊才绝艳,那又如何,哪怕他墨眸含情、温柔体贴,那又如何,这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男人给不了她要的完整爱情。苏尧做不到同她人一起分享一可心也做不来为一个人的垂怜去费尽心思的争抢。她想,那好,索性将这一份注定无法开花结果的苗芽掐死在襁褓中,哪知道,这个人竟是率先为了她这么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了一片大森林。 叶霖不是现代人,从来不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教导,那双清冷的眼神却只为她一个人深情温暖,说不感动,那是假话。 天启元年,她做了他的皇后,叶霖也真的应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怕是满朝文武上奏请他充实后宫,也都被他国丧期间不宜声色犬马抵了下去。这个男人眼睛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出乎寻常的专情,苏尧其实很满足。 所以他的话她都信,也将这一句午夜情动时的许诺当了真,几天来一直数着日子期待着千秋节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他却没有来。 锦鸢不知道她熬着不肯睡是为什么,也是她给惯没了样子,在一旁哈欠连天地打瞌睡,她却越来越清醒。直到了半夜也没有丝毫睡意,索性站起身来独自往外走。殿外的一众宫娥早就被苏尧遣了回去,锦鸢也是,叫她先去外间守夜的榻上睡了,锦鸢却不肯,非要打着瞌睡陪她熬。此时见苏尧忽然起身往外走,赶紧忙不迭地跟上去,随手扯了条月白锦缎滚雪狐裘边的披风给苏尧披上,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么?听说今儿个日间南疆传来消息,陛下估计是忙着这事,兴许就歇在勤政殿了……左右这皇宫大内……” 说到这儿,锦鸢忽然一卡嗓子,转了转眼睛,改口道:“反正这皇宫大内都是娘娘同陛下的家,歇在哪里不是一样的?” 锦鸢没有直接说,苏尧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反正这皇宫大内也没有什么别的女子,只宫女众多,当今陛下那朵高岭之花又怎么看得上,自然无需担心自己的专宠遭到破坏。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去找陛下? 苏尧停下脚步,侧头朝锦鸢笑笑,绝美的侧颜美好如同星夜绽放的幽昙,只道:“本宫并不打算去勤政殿寻陛下,你着什么急?” 锦鸢挠了挠脑袋,做不解状:“那这么晚了娘娘是要去哪儿?” 去哪? 苏尧垂睫笑笑,也不说话,只一味朝一个方向去了。 锦鸢跟着她走了半晌,最终抵达的是长宁最高的楼阁之上。在这座楼阁之上,凭栏远眺,几乎可以望见一整个长宁。 因是千秋灯节,长宁城里张灯结彩,造型各异的花灯远远看去只成了一串串光点,甚至有百姓放的河灯,顺着潺潺的流水漂进近处的太液河中。 苏尧扭头去看锦鸢。 “是不是很美?” 同苏尧一样从未登高临远的锦鸢忙不迭地点点头,只一味呆呆地盯着那长宁远景看,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苏尧包容地笑笑,回过头眯起眼继续望着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 这是叶霖的长宁。 这是叶霖的江山。 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他的心太宽广,除了要装下她们的小情小爱还要装下这万里河山。 叶霖爽约,她应当懂事,应当……不怪他。 隐隐地从夜空中飘来熟悉的声音,很温柔的唤着她的名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变得有些焦急,一声一声,越发急切。 苏尧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空,视线因为渐渐不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慢慢地融化在一片黑暗里…… “阿尧?” “醒醒了,阿尧!” 一声叠一声的呼唤,苏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见到她睁开眼睛,这眸子里的紧张神色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苏尧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里,鼻翼是悠悠的熟悉檀香味道,愣了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是在南下的马车上。 “怎么,我睡了很久?”苏尧有点犹豫,原是一个梦,是自己醉红尘又发作了……她发作的次数渐渐频繁,渐渐地也摸出不一样的门道来。传说都是中毒之人会渐渐在沉睡中忘记许多事情,她倒好,一次次地梦见前世的记忆,时间越久,前世的记忆便越清晰。 就像这一次,她梦见前世千秋节那夜叶霖因为处理紧急军务失了她的约,才越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千秋节那天也困非要拉着她乔装打扮去长宁的大街小巷游走。她都不记得了,可他全记得。 前一世她在第二年开始不久便不告而别,没有给叶霖一个补救的机会,他就记了这么久,从前世到今生,十二年,又二年,终于在太平元年的那个千秋节的夜里,实现了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 这就是她的爱人,偏执成狂让人心疼。 苏尧忽然抬手环住那人的脖子,微微抬头,在那人正低头看她的严肃唇角印下一吻,并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简单道:“阿霖,我爱你。” 那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冲昏了头脑,原本专注盯着她看的黑瞳忽然错开了她的视线,耳朵已经烧红了,却还嘴上不服输,举起一小碗儿的汤药道,“就算贿赂我,该喝药还是要喝的。” 苏尧撇撇嘴,抬头一饮而尽。 她这些日子睡睡醒醒的,记性也不大好,分明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汤药,经管这事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叶霖的身上。 他们已经从平溪出发几日了,距离雁苗两国边境却还很远,叶霖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带——刘内侍是不然不能带的,若是连刘内侍都走了,那简直是摆明了皇帝不在平溪,消息一传出去,指不定又要出多少乱子。思量之下只带了徐慎言,沿途还要根据苏尧的状态调整用药。 几个人悄悄离开平溪的时候,正是顶着濛濛的细雨。为了掩人耳目,除却三个人和若干守在暗处的影卫外,只有苏尧还带了一个贴身侍女锦袖,可以算的上是一切从简了。 苏尧本意连锦袖也不愿意带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弱柳扶风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用不着人服侍,只是叶霖道三人出行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反而显得异常,这才勉强将锦袖带着,将锦鸢留在了平溪。那丫头听说苏尧要带锦袖而不带她,还暗自哭了几场,直说自己不中用,惹得主子掀嫌弃了,还是苏尧好说歹说晓之以理,这才将她哄了好。锦鸢原就是苏瑶从平溪带去长宁的,后来又随着苏尧进了宫,虽说一直不知道苏尧已是换了芯子的,一应事情倒是亲身经历过,也明白事理得很,她又同平溪苏家人十分相熟,若是有什么破绽又好弥补,苏尧将她放在苏家是很放心的。 徐慎言倒是委屈地做了侍卫的打扮,敛了周身的气质。几人将衣着装饰换了一换,倒也似那么一回事,看起来却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公子带着娇妻侍从游山玩水,寄情江南了。 唯一违和之处便是苏瑶的身体尚且青稚,哪怕做了少妇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为出阁的姑娘。叶霖倒是很满意,看着苏尧挽起发髻红着耳朵瞪他的模样吃吃地笑,只惹来苏尧咬牙切齿的捶打。 四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了路,等出了苏家的地界,微微放开胆子买下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地朝雁苗两国边境赶去。 苏尧靠在叶霖怀里,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地摇晃,脑子里却净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脑子里回想着同苏老先生的对话,不禁抬头看了居高临下抱着她的那人。 第95章 发作 九月初十千秋节。 原本是个男女会晤、走马观花的好时节,皇宫里却冷冷清清,丝毫没有高墙之外的热闹气氛。 长明灯噼里啪啦地燃着,一十二个绿衣垂髫的宫娥垂首守在门口的玉阶下,苏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凤梧殿里,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籍。锦鸢垂手站在一边陪伴,半晌没见自家主子翻上一页,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书页发呆,精神便有些疲惫,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原是在十日前就满口答应下来,说千秋节这天微服陪她去长宁街市看灯。 苏尧从没有看过千秋节这晚长宁的街道。她穿过来的第一年,就被当时的陛下御笔赐婚,一纸婚书许给了叶霖。身上挂着一个准太子妃的名号,又怎么好在单身男女“相亲邂逅”的千秋节出来游玩呢?后来她如期嫁给了叶霖,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更加不可能到长宁市井中去——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皇家颜面。又一年,先帝驾崩,叶霖即位,她一举封做皇后,也就绝了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倒是那人,某夜床笫之间主动提起这事,只道她来长宁太晚,未曾见识过真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许诺要在千秋节这天乔装打扮,同苏尧一起去长宁的灯会上逛上一逛。苏尧这才活络了心思。总觉得要经历一些绝无仅有的事情留在心底,才能在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牵着手回忆。仿佛这样的一生才不枉虚度,和心爱之人度过的这一生才有意义。 苏尧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叶霖,就像她从来没有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生来君王的人会将一整颗心思交给她,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她穿越而来,已经被御笔赐婚,那是雁朝最有影响力的平溪苏氏和被摄政王府夺了势的太子的联手,无关爱情,只有利益。或者说的更加好听些,她们的结合是不可抗的“为了江山社稷”。原主苏瑶以死相抗也没有任何效果,苏尧自然是不会学她飞蛾扑火,本想对叶霖敬而远之,同叶霖约法三章,她代表苏家做他的靠山,他也无需在意她的一应事宜,两个人同天下所有政/治/联姻下的伴侣一样,相敬如冰的过完这一生,谁也不吵谁,谁也管不着谁便好,哪知道一次次的接触下竟是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男人不能爱,哪怕他风华绝代、惊才绝艳,那又如何,哪怕他墨眸含情、温柔体贴,那又如何,这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男人给不了她要的完整爱情。苏尧做不到同她人一起分享一可心也做不来为一个人的垂怜去费尽心思的争抢。她想,那好,索性将这一份注定无法开花结果的苗芽掐死在襁褓中,哪知道,这个人竟是率先为了她这么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了一片大森林。 叶霖不是现代人,从来不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教导,那双清冷的眼神却只为她一个人深情温暖,说不感动,那是假话。 天启元年,她做了他的皇后,叶霖也真的应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怕是满朝文武上奏请他充实后宫,也都被他国丧期间不宜声色犬马抵了下去。这个男人眼睛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出乎寻常的专情,苏尧其实很满足。 所以他的话她都信,也将这一句午夜情动时的许诺当了真,几天来一直数着日子期待着千秋节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他却没有来。 锦鸢不知道她熬着不肯睡是为什么,也是她给惯没了样子,在一旁哈欠连天地打瞌睡,她却越来越清醒。直到了半夜也没有丝毫睡意,索性站起身来独自往外走。殿外的一众宫娥早就被苏尧遣了回去,锦鸢也是,叫她先去外间守夜的榻上睡了,锦鸢却不肯,非要打着瞌睡陪她熬。此时见苏尧忽然起身往外走,赶紧忙不迭地跟上去,随手扯了条月白锦缎滚雪狐裘边的披风给苏尧披上,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么?听说今儿个日间南疆传来消息,陛下估计是忙着这事,兴许就歇在勤政殿了……左右这皇宫大内……” 说到这儿,锦鸢忽然一卡嗓子,转了转眼睛,改口道:“反正这皇宫大内都是娘娘同陛下的家,歇在哪里不是一样的?” 锦鸢没有直接说,苏尧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反正这皇宫大内也没有什么别的女子,只宫女众多,当今陛下那朵高岭之花又怎么看得上,自然无需担心自己的专宠遭到破坏。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去找陛下? 苏尧停下脚步,侧头朝锦鸢笑笑,绝美的侧颜美好如同星夜绽放的幽昙,只道:“本宫并不打算去勤政殿寻陛下,你着什么急?” 锦鸢挠了挠脑袋,做不解状:“那这么晚了娘娘是要去哪儿?” 去哪? 苏尧垂睫笑笑,也不说话,只一味朝一个方向去了。 锦鸢跟着她走了半晌,最终抵达的是长宁最高的楼阁之上。在这座楼阁之上,凭栏远眺,几乎可以望见一整个长宁。 因是千秋灯节,长宁城里张灯结彩,造型各异的花灯远远看去只成了一串串光点,甚至有百姓放的河灯,顺着潺潺的流水漂进近处的太液河中。 苏尧扭头去看锦鸢。 “是不是很美?” 同苏尧一样从未登高临远的锦鸢忙不迭地点点头,只一味呆呆地盯着那长宁远景看,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苏尧包容地笑笑,回过头眯起眼继续望着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 这是叶霖的长宁。 这是叶霖的江山。 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他的心太宽广,除了要装下她们的小情小爱还要装下这万里河山。 叶霖爽约,她应当懂事,应当……不怪他。 隐隐地从夜空中飘来熟悉的声音,很温柔的唤着她的名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变得有些焦急,一声一声,越发急切。 苏尧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空,视线因为渐渐不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慢慢地融化在一片黑暗里…… “阿尧?” “醒醒了,阿尧!” 一声叠一声的呼唤,苏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见到她睁开眼睛,这眸子里的紧张神色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苏尧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里,鼻翼是悠悠的熟悉檀香味道,愣了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是在南下的马车上。 “怎么,我睡了很久?”苏尧有点犹豫,原是一个梦,是自己醉红尘又发作了……她发作的次数渐渐频繁,渐渐地也摸出不一样的门道来。传说都是中毒之人会渐渐在沉睡中忘记许多事情,她倒好,一次次地梦见前世的记忆,时间越久,前世的记忆便越清晰。 就像这一次,她梦见前世千秋节那夜叶霖因为处理紧急军务失了她的约,才越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千秋节那天也困非要拉着她乔装打扮去长宁的大街小巷游走。她都不记得了,可他全记得。 前一世她在第二年开始不久便不告而别,没有给叶霖一个补救的机会,他就记了这么久,从前世到今生,十二年,又二年,终于在太平元年的那个千秋节的夜里,实现了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 这就是她的爱人,偏执成狂让人心疼。 苏尧忽然抬手环住那人的脖子,微微抬头,在那人正低头看她的严肃唇角印下一吻,并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简单道:“阿霖,我爱你。” 那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冲昏了头脑,原本专注盯着她看的黑瞳忽然错开了她的视线,耳朵已经烧红了,却还嘴上不服输,举起一小碗儿的汤药道,“就算贿赂我,该喝药还是要喝的。” 苏尧撇撇嘴,抬头一饮而尽。 她这些日子睡睡醒醒的,记性也不大好,分明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汤药,经管这事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叶霖的身上。 他们已经从平溪出发几日了,距离雁苗两国边境却还很远,叶霖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带——刘内侍是不然不能带的,若是连刘内侍都走了,那简直是摆明了皇帝不在平溪,消息一传出去,指不定又要出多少乱子。思量之下只带了徐慎言,沿途还要根据苏尧的状态调整用药。 几个人悄悄离开平溪的时候,正是顶着濛濛的细雨。为了掩人耳目,除却三个人和若干守在暗处的影卫外,只有苏尧还带了一个贴身侍女锦袖,可以算的上是一切从简了。 苏尧本意连锦袖也不愿意带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弱柳扶风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用不着人服侍,只是叶霖道三人出行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反而显得异常,这才勉强将锦袖带着,将锦鸢留在了平溪。那丫头听说苏尧要带锦袖而不带她,还暗自哭了几场,直说自己不中用,惹得主子掀嫌弃了,还是苏尧好说歹说晓之以理,这才将她哄了好。锦鸢原就是苏瑶从平溪带去长宁的,后来又随着苏尧进了宫,虽说一直不知道苏尧已是换了芯子的,一应事情倒是亲身经历过,也明白事理得很,她又同平溪苏家人十分相熟,若是有什么破绽又好弥补,苏尧将她放在苏家是很放心的。 徐慎言倒是委屈地做了侍卫的打扮,敛了周身的气质。几人将衣着装饰换了一换,倒也似那么一回事,看起来却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公子带着娇妻侍从游山玩水,寄情江南了。 唯一违和之处便是苏瑶的身体尚且青稚,哪怕做了少妇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为出阁的姑娘。叶霖倒是很满意,看着苏尧挽起发髻红着耳朵瞪他的模样吃吃地笑,只惹来苏尧咬牙切齿的捶打。 四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了路,等出了苏家的地界,微微放开胆子买下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地朝雁苗两国边境赶去。 苏尧靠在叶霖怀里,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地摇晃,脑子里却净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脑子里回想着同苏老先生的对话,不禁抬头看了居高临下抱着她的那人。 第96章 真实 “那时候苏老先生都同你谈了些什么?”苏尧靠在柔软怀抱里,忽然轻声问道。 叶霖微微一怔。谈了些什么……吗…… 多年以前苏老先生曾为帝师,教导过先帝和淮阳大长公主,因此虽是白衣,身为皇帝的叶霖却仍需对苏老先生礼让几分。叶霖被一个书童毕恭毕敬地引去苏老先生的寓所时,倒也没觉得自己的天子威仪被怎样冒犯,相反,苏老先生已经隐居多年,虽是桃李满天下,却已经有许多年没露过面了,叶霖能得到苏尧先生的青睐,反而叫天下读书人更敬重这铁血改革的皇帝几分。 潋滟山顶,有一湖,翠树环绕水光接天,常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如天镜坠地,是为镜湖。此湖因是潋滟山镜湖先生隐居之地闻名于天下,天下却几乎无人有幸一睹其风采,而鲜为人知的是,在相距潋滟山不远的平溪,也有一处碧湖,称为小镜湖。 苏老先生遁世的寓所就建在这小镜湖的边上,依山傍水,景致如画。叶霖被七拐八拐地引到小镜湖寓所时,正是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湖水微微蒸腾,有隐约的雾气,远远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叶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隐隐绰绰间却见两个人的影子,正坐在湖边的石桌凳上对坐。慢慢走近,这才看的真切。果然是两个人,其中一老者见叶霖走近,饱经沧桑的安详面孔上露出一个浅笑。此人正是平溪苏氏的老祖宗,有实无名的天下清流之首,苏老先生。 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帝师如今已是皓首白髯,眉目低垂,岁月雕刻的脸上依稀能想见当年的风姿无双,满腹经纶。叶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见苏老先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赞许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先帝已是风姿无双,陛下的神采却是比先帝更甚。” 一旁一直低头看棋的那白发迤逦的人听到苏老先生这话却是轻笑了一声,将头扭过来,看了看叶霖,道:“本以为这么多年,你可算学会了悦人脸色,此一看倒真是不假。” 叶霖这才望见那人,虽满头银丝,却是鹤发童颜,生的一副无双美貌,这样的面容同那一头白发相衬,竟叫人产生一种惊为天人的美,继而怀疑起这人的年龄来。 苏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了句“这许多年,你倒是改不了要揶揄我”,便也眼光一转对上叶霖,道:“此乃潋滟山落星阁阁主,早算出陛下要幸临平溪,早前便眼巴巴地跑来小住,要等着见陛下。” 叶霖颌首,潋滟山落星阁,天机神断从不虚言,阁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此番非要见他是何用意。 “陛下此番亲临平溪,可不单单是为了立威天下,更重要的是为了皇后娘娘罢?”那落星阁主说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叶霖倒是不甚在意,潋滟山一向不问红尘绝情断爱,弟子门人皆是疏狂得很,更何况又是专攻玄术的落星阁阁主,因此并不觉有何冒犯,只有些微微讶异,因彼时他和苏尧二人还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微服出行的打算,也不曾有人知道苏尧身中醉红尘,因而道:“却是此意,阁主如何得知?” 那落星阁主一笑,展颜道:“我非但知道陛下的打算,还知道陛下是重蹈旧路而来,娘娘却是借尸还魂,陛下同娘娘能如今日般恩爱有佳,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说的叫叶霖有些不安,随即想到潋滟山几百年来的赫赫威名,也就不足为奇了,只点点头,道:“正如阁主所说。阁主既然神机妙算,霖可否请阁主观照一番,此去吉凶?” 叶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相对来说十分恭谦的自称,可见诚心敬意,苏老先生在一旁听着,也赞许地点点头。 落星阁主笑道:“陛下果然对皇后娘娘用情颇深。”深到连自己身为帝王的骄矜也抛在一边。 后者只是温和地笑笑,做出洗耳恭听状,落星阁主沉吟片刻,便道:“我来见陛下自然就是为了此事,苗南王城虽是去得,娘娘这道坎,却是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了。” 靠天意?叶霖紧紧地蹙起眉,他和苏尧本永无相遇相爱,正是因为天意才有了挽回的可能,他自然不会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话,只是这回答不能使他安心,既然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又何需千里迢迢冒险赶往苗南,这醉红尘到底又是何解,他好像都说了,其实是什么都没说,关于苏尧的事情他容不得半点马虎差池。 “阁主可否明示?” 落星阁主却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心之所向,只恐画地为牢。” 那天有关苏尧的病的探讨就这样戛然而止,叶霖得到了此去苗南有惊无险的答案,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落星阁主最后那一句话就像蚂蚁一样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反反复复夜不能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意,没有确凿结果的事情,他不愿告诉苏尧。 对上怀中那双静若秋水的眼睛,叶霖低头吻了吻苏尧的没眉心,柔声道:“只是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苏尧却咧嘴笑了,抬手戳了戳叶霖的脸,道:“你可知道前世我们为何不得相守一世?” 叶霖心思一紧,眉头已经皱起来,沉声道:“不知。” “便是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处理好,不想麻烦彼此,可结果却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相爱却渐行渐远。”苏尧慢慢从叶霖的温柔怀抱里直起身坐起来,皓齿明眸道。 一段话重重地击在叶霖心上,时是了,便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最终却造成了十二年的遗憾。若是没有重来一世的今生,那他将永远都不会知道,苏尧还瞒着他那样大的一个秘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怎样爱着他。 苏尧见叶霖的目光渐渐沉下去,知道自己的激话算是奏了效,因此再接再厉道:“你莫要瞒我一个安心了,苏老先生同我已经挑明,他早知我不是苏瑶,又怎么会拜托你照顾好我?” 叶霖颌首,闭了闭眼睛,便将那时候落星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番,苏尧也很纳闷,琢磨不明白落星阁主特意跑来同叶霖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既然本就定了要去苗南,落星阁阁主又首肯了这一路无险,因此两人虽是云里雾里,却仍旧按着原来的计划走了。 等到了苗南和大雁的边境时,苏尧已经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徐慎言时时调整的新配方渐渐也失去了作用,等到最后,苏尧已经不再继续喝了。 很多个白天或者夜里,苏尧都是在昏睡里被叶霖叫醒的,彼时多半是沉浸在前世的点点滴滴里,梦境越发真实,就显得现实越发虚幻。若不是实实在在地被那人拥在怀里,苏尧甚至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可即便是如此,苏尧也开始时不时地晃神,将前世今生的事情混作一团,过电影一样来回在脑子里回放,若是要费力想要分辨清楚,便觉得头痛欲裂。 原来清醒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怪不得人总说难得糊涂。 偶有十分清醒的时候,往往都是一连昏睡许久之后,才稍有片刻的回魂,这个时候苏尧便异常的珍惜,总是拉着叶霖不停地说话。她想要死死记住同叶霖的每一点每一滴,这样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时,才会有一个声音提醒她,这不是现实。 徐慎言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随行御医的任何作用,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旁观,偶尔锦鸢实在心疼的看不过去眼,倒也没大没小地同徐慎言唠叨几句。也许是天高地远,他们已经离那个等级森严的皇城长宁太远了,也许是那两个人全然没有了帝后的规矩全然一副患难夫妻的模样,锦鸢常常会忘记身边这个穿着护卫服饰的人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徐大人,而她只是皇后娘娘身边形同虚设的贴身宫女。 一行人最终悄悄抵达苗南王城华都那天,苏尧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顾扶风早就接到了“苏瑶”的飞鸽传书,因着苏瑶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华都。 等到马车终于停在门楣光鲜的顾府面前,顾扶风正站在府门口亲自相迎。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记忆里古灵精怪的苏瑶,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衣饰颇为低调,却掩盖不住其自身的矜贵风雅,顾扶风知道这人是故意并成功地掩去了周身的气度,可除尽了帝王的轩昂气宇,这人却依然是一顶一的叫人见之出神。 苏瑶是被他抱下马车的,还在昏睡着,身后跟着近侍丫鬟,这个卸掉龙袍的帝王却执意并且十分娴熟地将熟睡的姑娘抱在怀里,动作温柔,眼神疼惜。 顾扶风在这个时候有几分明白,为何当初要死要活的苏瑶,性情如此刚烈的苏瑶,同封策竹马情深的苏瑶,为何忽然掉转了头,投进了叶霖的怀抱。 这样的人朝夕陪伴于身边专情不二,任是过往多深,便也只能成为过往了。 人这一辈子到底会爱上几个人呢? 顾扶风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原本打算永远都不提起,后来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人来,那个人就死在叶霖的皇宫里。等苏瑶醒过来,他还想要问问,到底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一世的爱人。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在临死前,可是不是还在恨他。 第96章 真实 “那时候苏老先生都同你谈了些什么?”苏尧靠在柔软怀抱里,忽然轻声问道。 叶霖微微一怔。谈了些什么……吗…… 多年以前苏老先生曾为帝师,教导过先帝和淮阳大长公主,因此虽是白衣,身为皇帝的叶霖却仍需对苏老先生礼让几分。叶霖被一个书童毕恭毕敬地引去苏老先生的寓所时,倒也没觉得自己的天子威仪被怎样冒犯,相反,苏老先生已经隐居多年,虽是桃李满天下,却已经有许多年没露过面了,叶霖能得到苏尧先生的青睐,反而叫天下读书人更敬重这铁血改革的皇帝几分。 潋滟山顶,有一湖,翠树环绕水光接天,常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如天镜坠地,是为镜湖。此湖因是潋滟山镜湖先生隐居之地闻名于天下,天下却几乎无人有幸一睹其风采,而鲜为人知的是,在相距潋滟山不远的平溪,也有一处碧湖,称为小镜湖。 苏老先生遁世的寓所就建在这小镜湖的边上,依山傍水,景致如画。叶霖被七拐八拐地引到小镜湖寓所时,正是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湖水微微蒸腾,有隐约的雾气,远远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叶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隐隐绰绰间却见两个人的影子,正坐在湖边的石桌凳上对坐。慢慢走近,这才看的真切。果然是两个人,其中一老者见叶霖走近,饱经沧桑的安详面孔上露出一个浅笑。此人正是平溪苏氏的老祖宗,有实无名的天下清流之首,苏老先生。 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帝师如今已是皓首白髯,眉目低垂,岁月雕刻的脸上依稀能想见当年的风姿无双,满腹经纶。叶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见苏老先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赞许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先帝已是风姿无双,陛下的神采却是比先帝更甚。” 一旁一直低头看棋的那白发迤逦的人听到苏老先生这话却是轻笑了一声,将头扭过来,看了看叶霖,道:“本以为这么多年,你可算学会了悦人脸色,此一看倒真是不假。” 叶霖这才望见那人,虽满头银丝,却是鹤发童颜,生的一副无双美貌,这样的面容同那一头白发相衬,竟叫人产生一种惊为天人的美,继而怀疑起这人的年龄来。 苏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了句“这许多年,你倒是改不了要揶揄我”,便也眼光一转对上叶霖,道:“此乃潋滟山落星阁阁主,早算出陛下要幸临平溪,早前便眼巴巴地跑来小住,要等着见陛下。” 叶霖颌首,潋滟山落星阁,天机神断从不虚言,阁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此番非要见他是何用意。 “陛下此番亲临平溪,可不单单是为了立威天下,更重要的是为了皇后娘娘罢?”那落星阁主说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叶霖倒是不甚在意,潋滟山一向不问红尘绝情断爱,弟子门人皆是疏狂得很,更何况又是专攻玄术的落星阁阁主,因此并不觉有何冒犯,只有些微微讶异,因彼时他和苏尧二人还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微服出行的打算,也不曾有人知道苏尧身中醉红尘,因而道:“却是此意,阁主如何得知?” 那落星阁主一笑,展颜道:“我非但知道陛下的打算,还知道陛下是重蹈旧路而来,娘娘却是借尸还魂,陛下同娘娘能如今日般恩爱有佳,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说的叫叶霖有些不安,随即想到潋滟山几百年来的赫赫威名,也就不足为奇了,只点点头,道:“正如阁主所说。阁主既然神机妙算,霖可否请阁主观照一番,此去吉凶?” 叶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相对来说十分恭谦的自称,可见诚心敬意,苏老先生在一旁听着,也赞许地点点头。 落星阁主笑道:“陛下果然对皇后娘娘用情颇深。”深到连自己身为帝王的骄矜也抛在一边。 后者只是温和地笑笑,做出洗耳恭听状,落星阁主沉吟片刻,便道:“我来见陛下自然就是为了此事,苗南王城虽是去得,娘娘这道坎,却是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了。” 靠天意?叶霖紧紧地蹙起眉,他和苏尧本永无相遇相爱,正是因为天意才有了挽回的可能,他自然不会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话,只是这回答不能使他安心,既然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又何需千里迢迢冒险赶往苗南,这醉红尘到底又是何解,他好像都说了,其实是什么都没说,关于苏尧的事情他容不得半点马虎差池。 “阁主可否明示?” 落星阁主却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心之所向,只恐画地为牢。” 那天有关苏尧的病的探讨就这样戛然而止,叶霖得到了此去苗南有惊无险的答案,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落星阁主最后那一句话就像蚂蚁一样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反反复复夜不能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意,没有确凿结果的事情,他不愿告诉苏尧。 对上怀中那双静若秋水的眼睛,叶霖低头吻了吻苏尧的没眉心,柔声道:“只是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苏尧却咧嘴笑了,抬手戳了戳叶霖的脸,道:“你可知道前世我们为何不得相守一世?” 叶霖心思一紧,眉头已经皱起来,沉声道:“不知。” “便是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处理好,不想麻烦彼此,可结果却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相爱却渐行渐远。”苏尧慢慢从叶霖的温柔怀抱里直起身坐起来,皓齿明眸道。 一段话重重地击在叶霖心上,时是了,便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最终却造成了十二年的遗憾。若是没有重来一世的今生,那他将永远都不会知道,苏尧还瞒着他那样大的一个秘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怎样爱着他。 苏尧见叶霖的目光渐渐沉下去,知道自己的激话算是奏了效,因此再接再厉道:“你莫要瞒我一个安心了,苏老先生同我已经挑明,他早知我不是苏瑶,又怎么会拜托你照顾好我?” 叶霖颌首,闭了闭眼睛,便将那时候落星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番,苏尧也很纳闷,琢磨不明白落星阁主特意跑来同叶霖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既然本就定了要去苗南,落星阁阁主又首肯了这一路无险,因此两人虽是云里雾里,却仍旧按着原来的计划走了。 等到了苗南和大雁的边境时,苏尧已经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徐慎言时时调整的新配方渐渐也失去了作用,等到最后,苏尧已经不再继续喝了。 很多个白天或者夜里,苏尧都是在昏睡里被叶霖叫醒的,彼时多半是沉浸在前世的点点滴滴里,梦境越发真实,就显得现实越发虚幻。若不是实实在在地被那人拥在怀里,苏尧甚至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可即便是如此,苏尧也开始时不时地晃神,将前世今生的事情混作一团,过电影一样来回在脑子里回放,若是要费力想要分辨清楚,便觉得头痛欲裂。 原来清醒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怪不得人总说难得糊涂。 偶有十分清醒的时候,往往都是一连昏睡许久之后,才稍有片刻的回魂,这个时候苏尧便异常的珍惜,总是拉着叶霖不停地说话。她想要死死记住同叶霖的每一点每一滴,这样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时,才会有一个声音提醒她,这不是现实。 徐慎言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随行御医的任何作用,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旁观,偶尔锦鸢实在心疼的看不过去眼,倒也没大没小地同徐慎言唠叨几句。也许是天高地远,他们已经离那个等级森严的皇城长宁太远了,也许是那两个人全然没有了帝后的规矩全然一副患难夫妻的模样,锦鸢常常会忘记身边这个穿着护卫服饰的人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徐大人,而她只是皇后娘娘身边形同虚设的贴身宫女。 一行人最终悄悄抵达苗南王城华都那天,苏尧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顾扶风早就接到了“苏瑶”的飞鸽传书,因着苏瑶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华都。 等到马车终于停在门楣光鲜的顾府面前,顾扶风正站在府门口亲自相迎。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记忆里古灵精怪的苏瑶,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衣饰颇为低调,却掩盖不住其自身的矜贵风雅,顾扶风知道这人是故意并成功地掩去了周身的气度,可除尽了帝王的轩昂气宇,这人却依然是一顶一的叫人见之出神。 苏瑶是被他抱下马车的,还在昏睡着,身后跟着近侍丫鬟,这个卸掉龙袍的帝王却执意并且十分娴熟地将熟睡的姑娘抱在怀里,动作温柔,眼神疼惜。 顾扶风在这个时候有几分明白,为何当初要死要活的苏瑶,性情如此刚烈的苏瑶,同封策竹马情深的苏瑶,为何忽然掉转了头,投进了叶霖的怀抱。 这样的人朝夕陪伴于身边专情不二,任是过往多深,便也只能成为过往了。 人这一辈子到底会爱上几个人呢? 顾扶风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原本打算永远都不提起,后来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人来,那个人就死在叶霖的皇宫里。等苏瑶醒过来,他还想要问问,到底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一世的爱人。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在临死前,可是不是还在恨他。 第97章 方式 苏尧从顾府西厢房柔软的大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偌大的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灯花燃烧的噼啪声。 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几日,这里是哪里,叶霖又去了什么地方,苏尧觉得有一些口渴,起身下床想要倒一杯水喝,没想到刚下床没走几步,腿下便一软,摔跪下去,跌倒时不经意间碰倒了一旁的花瓶,也不含糊,顷刻间便碎了一地。 苏尧一脸黑线,有心去将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收拾起来,却使不上什么力气,正皱着眉头犯愁,房间的门忽然从外打开了。 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素衣丫鬟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伸手去扶她,苏尧抓着这姑娘的手慢慢站起来,被她扶到一旁的床榻上坐下来,皱眉道:“锦鸢呢?” “大人见锦鸢姑娘辛苦,已叫她去休息了,今夜便由奴婢替夫人守夜。”那红衣丫鬟很是伶俐,当即回答道。 听见“夫人”这个词,苏尧挑了挑眉毛,料想自己最后的记忆是马车已经过了边境,已同顾扶风派去的人接应上了,虽不知道过了几天,想想恐怕已经到了顾府,因而点点头,随口问道:“这里是顾府?” 那素衣丫鬟点点头,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扭身去桌上端了托盘来,道:“大人说夫人已经两日滴水未进了,特意吩咐奴婢送些点心来,夫人快些用膳。” 她这么一说,苏尧倒是有些饿了,怪不得她一醒来就觉得渴,又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原是两天水米未进,如此这般,就算是铁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这丫鬟口中的“大人”应当就是顾扶风了,他却是体贴。 苏尧先叫那丫鬟给她倒了水喝了个水饱,又一连吃了几块糕点,这才稍稍恢复了力气,觉得自己精气神都恢复了过来,便叫那丫鬟引着自己朝外面花园去了。 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早就全身酸乏,只想要好好出门舒展舒展身体,苗南又偏居大雁之南,长宁此时虽已经是大雪纷飞,华都却仍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苏尧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心里琢磨着,原来从前稗官野史上记载下来因醉红尘而死的人多半是饿死的。 正值傍晚,夕阳已经垂下,天色却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顾府后花园里大片大片的夜来香已经开花了,红的黄的,被微风拂起,送来浓郁的花香。 苏尧有点晃神,隐约看见花丛那侧有个袅娜的红衣背影十分眼熟,眯起眼想要看真切,只因天色太暗无法分辨,便扭头问身边的小丫鬟道:“那是谁?” 素衣丫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望,道:“那是珈蓝姐姐,大人的贴身侍女。” 珈,蓝? 苏尧挑挑眉毛,道:“她在顾府多久了?” 那素衣丫鬟虽是觉着妄议顾扶风宠信之人是大不对,可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道:“珈蓝姐姐虽是连半月前才来的,大人却很喜欢她,直接留了做贴身侍女呢。” 留了?苏尧抓住了重点,立刻追问道:“怎么是‘留’?” 素衣侍女点点头,“半月前大人游园救下的珈蓝姐姐,珈蓝姐姐便留了下来。” 苏尧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心里刚有了打算,便见对面那红衣姑娘也看到了她,明明光线昏暗,苏尧却察觉出那人是在对她笑。苏尧朝那名叫“珈蓝”的红衣女子点了点头,那人也不离开,还是望着她笑。沉默了片刻,苏尧寻了个由头将身边的素衣丫鬟支开,便抬步朝那边走了。 等到了近前,苏尧这才停下脚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借着蝉翼般的皎洁月光,苏尧看见那人的模样,不是想象中的美艳,甚至可以说是相貌平平,可周身的古怪精灵还是从前的模样,见苏尧盯着她看,只意味深长的笑。 “他知道么?”苏尧忽然眉没头没脑地问道。 珈蓝却一点也不讶异,笑笑,洒脱道:“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不知道,也许更好些。” 有谁又能想到,当年风华绝代众星捧月的第七王女,竟会屈尊降贵地跑到顾府做一个丫鬟。 苏尧却是一直皱着眉,又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珈蓝只是摇摇头,目光穿过苏尧的肩膀朝天上那轮明月望去,“不知道。也许是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是怕他不肯接纳我,也许……谁知道呢,世间的爱情分为很多种,而我想,这就是我选择继续爱下去的方式。” 苏尧并不能够太明白她这番话的道理,但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她的道理,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事情,因此只是点点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也许有一天他知道了……”会疯掉。 “不,他永远不会知道。”珈蓝打断她的话,波光盈盈的眸子回转到苏尧的脸上,“苗南的第七王女已经死了,风光入葬两朝皆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廖沐兰,他怎么会知道?” 苗南的巫蛊法术向来精妙神奇,苏尧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她既然有这个自信,便一定不会被顾扶风看出马脚,可苏尧不明白,就连她都可以一眼认出她是谁,顾扶风怎么会无动于衷。 半月前到来,如今已经是顾扶风的贴身侍女,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顾扶风的另眼相看么,那样一个男子的另眼相看,恐怕并不是来之容易的。 苏尧笑。 珈蓝却是忽然转开话题,道:“娘……不,现在应当叫你何夫人了,当初珈蓝允诺夫人之事仍然做数,夫人可需要珈蓝做些什么?” 苏尧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叶”乃雁朝国姓,如今在苗南自然是不能再用,叶霖是随了母姓的,她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何夫人”,这称呼听起来,倒比“皇后娘娘”来的亲切。 跳动的灯火将窗前的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都是甚是优美的轮廓,四目相对间竟是有些莫名的和谐。 叶霖悠悠地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就听见那人笑道:“陛下不怕顾某在茶中下/毒么?”他可是大雁朝的皇帝,他若是悄无声息的死了,群龙无首之下,也许大雁同苗南,便再也不是如今这番关系了。 叶霖只当没听见一般,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寻你帮忙,自然不会怀疑顾大人,阿尧于顾大人曾有救命之恩,想来顾大人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第97章 方式 苏尧从顾府西厢房柔软的大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偌大的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灯花燃烧的噼啪声。 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几日,这里是哪里,叶霖又去了什么地方,苏尧觉得有一些口渴,起身下床想要倒一杯水喝,没想到刚下床没走几步,腿下便一软,摔跪下去,跌倒时不经意间碰倒了一旁的花瓶,也不含糊,顷刻间便碎了一地。 苏尧一脸黑线,有心去将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收拾起来,却使不上什么力气,正皱着眉头犯愁,房间的门忽然从外打开了。 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素衣丫鬟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伸手去扶她,苏尧抓着这姑娘的手慢慢站起来,被她扶到一旁的床榻上坐下来,皱眉道:“锦鸢呢?” “大人见锦鸢姑娘辛苦,已叫她去休息了,今夜便由奴婢替夫人守夜。”那红衣丫鬟很是伶俐,当即回答道。 听见“夫人”这个词,苏尧挑了挑眉毛,料想自己最后的记忆是马车已经过了边境,已同顾扶风派去的人接应上了,虽不知道过了几天,想想恐怕已经到了顾府,因而点点头,随口问道:“这里是顾府?” 那素衣丫鬟点点头,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扭身去桌上端了托盘来,道:“大人说夫人已经两日滴水未进了,特意吩咐奴婢送些点心来,夫人快些用膳。” 她这么一说,苏尧倒是有些饿了,怪不得她一醒来就觉得渴,又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原是两天水米未进,如此这般,就算是铁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这丫鬟口中的“大人”应当就是顾扶风了,他却是体贴。 苏尧先叫那丫鬟给她倒了水喝了个水饱,又一连吃了几块糕点,这才稍稍恢复了力气,觉得自己精气神都恢复了过来,便叫那丫鬟引着自己朝外面花园去了。 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早就全身酸乏,只想要好好出门舒展舒展身体,苗南又偏居大雁之南,长宁此时虽已经是大雪纷飞,华都却仍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苏尧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心里琢磨着,原来从前稗官野史上记载下来因醉红尘而死的人多半是饿死的。 正值傍晚,夕阳已经垂下,天色却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顾府后花园里大片大片的夜来香已经开花了,红的黄的,被微风拂起,送来浓郁的花香。 苏尧有点晃神,隐约看见花丛那侧有个袅娜的红衣背影十分眼熟,眯起眼想要看真切,只因天色太暗无法分辨,便扭头问身边的小丫鬟道:“那是谁?” 素衣丫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望,道:“那是珈蓝姐姐,大人的贴身侍女。” 珈,蓝? 苏尧挑挑眉毛,道:“她在顾府多久了?” 那素衣丫鬟虽是觉着妄议顾扶风宠信之人是大不对,可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道:“珈蓝姐姐虽是连半月前才来的,大人却很喜欢她,直接留了做贴身侍女呢。” 留了?苏尧抓住了重点,立刻追问道:“怎么是‘留’?” 素衣侍女点点头,“半月前大人游园救下的珈蓝姐姐,珈蓝姐姐便留了下来。” 苏尧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心里刚有了打算,便见对面那红衣姑娘也看到了她,明明光线昏暗,苏尧却察觉出那人是在对她笑。苏尧朝那名叫“珈蓝”的红衣女子点了点头,那人也不离开,还是望着她笑。沉默了片刻,苏尧寻了个由头将身边的素衣丫鬟支开,便抬步朝那边走了。 等到了近前,苏尧这才停下脚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借着蝉翼般的皎洁月光,苏尧看见那人的模样,不是想象中的美艳,甚至可以说是相貌平平,可周身的古怪精灵还是从前的模样,见苏尧盯着她看,只意味深长的笑。 “他知道么?”苏尧忽然眉没头没脑地问道。 珈蓝却一点也不讶异,笑笑,洒脱道:“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不知道,也许更好些。” 有谁又能想到,当年风华绝代众星捧月的第七王女,竟会屈尊降贵地跑到顾府做一个丫鬟。 苏尧却是一直皱着眉,又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珈蓝只是摇摇头,目光穿过苏尧的肩膀朝天上那轮明月望去,“不知道。也许是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是怕他不肯接纳我,也许……谁知道呢,世间的爱情分为很多种,而我想,这就是我选择继续爱下去的方式。” 苏尧并不能够太明白她这番话的道理,但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她的道理,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事情,因此只是点点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也许有一天他知道了……”会疯掉。 “不,他永远不会知道。”珈蓝打断她的话,波光盈盈的眸子回转到苏尧的脸上,“苗南的第七王女已经死了,风光入葬两朝皆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廖沐兰,他怎么会知道?” 苗南的巫蛊法术向来精妙神奇,苏尧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她既然有这个自信,便一定不会被顾扶风看出马脚,可苏尧不明白,就连她都可以一眼认出她是谁,顾扶风怎么会无动于衷。 半月前到来,如今已经是顾扶风的贴身侍女,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顾扶风的另眼相看么,那样一个男子的另眼相看,恐怕并不是来之容易的。 苏尧笑。 珈蓝却是忽然转开话题,道:“娘……不,现在应当叫你何夫人了,当初珈蓝允诺夫人之事仍然做数,夫人可需要珈蓝做些什么?” 苏尧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叶”乃雁朝国姓,如今在苗南自然是不能再用,叶霖是随了母姓的,她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何夫人”,这称呼听起来,倒比“皇后娘娘”来的亲切。 跳动的灯火将窗前的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都是甚是优美的轮廓,四目相对间竟是有些莫名的和谐。 叶霖悠悠地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就听见那人笑道:“陛下不怕顾某在茶中下/毒么?”他可是大雁朝的皇帝,他若是悄无声息的死了,群龙无首之下,也许大雁同苗南,便再也不是如今这番关系了。 叶霖只当没听见一般,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寻你帮忙,自然不会怀疑顾大人,阿尧于顾大人曾有救命之恩,想来顾大人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第98章 可能 同珈蓝交谈过后回到西厢房,已经是日暮四合,天色昏暗,因为那派给她的素衣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房间里并不曾有人掌灯,苏尧抬脚迈进黑漆漆的房间,竟是有几分不习惯。 大约是在皇宫里住的久了,原本并不甚欢喜这个黄金牢笼的苏尧竟是有几分怀念凤梧殿门口柔和的长明灯来。其实又有什么黄金牢笼一说呢,从前觉得皇宫千般万般不自由,不过是心无挂碍,如今她心属叶霖,自然不觉得住在那皇宫里有什么了。享受着这份安逸,便不能推卸与之相连的束缚。 那素衣丫鬟忙着去烛台初寻火折子掌灯,苏尧便摸索着直接进了内间。她夜视能力还不错,何况窗子未关,月色入户,寻着那一缕银色勉强也能看见些物事的轮廓。只是一转过内外间相隔的云母屏风,视线便完全模糊了下来。 苏尧有点迟疑要不要等素衣丫鬟掌了灯以后再走动,以免磕了碰了还要遭罪,暗夜里只听见有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未及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将她裹进了怀里。鼻尖撞上清冽气息萦绕的怀抱,还是那般熟悉温柔,苏尧微怔了一下,抬手环住那人的腰背,嗔了一声“明明在为什么不掌灯”,便任着那人将她抱了个满怀。 叶霖不说话,只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迈步便朝大床边走去,一将她放下,便倾身吻上去。 苏尧微有些无措,不知道这人怎么了,柔软薄凉的唇在她的唇齿间缱绻缠绕,很快便叫她紊乱了呼吸。正想要撇开头问问叶霖怎么了,那人已经一边将她吻着,一边去解她凌乱的衣带了。缠绵的吻顺着唇慢慢细致的滑到胸前,衣衫已经有些凌乱,那人只勾着手指轻轻一挑,便将鹅黄的抹胸除下了。 偌大的屏风那边忽然亮起灯光来,只听见那素衣丫鬟“噫”了一声,点了灯正要往内间转,苏尧连忙出声阻止了她,“我有些乏了,灯点在外间便可,无事你便退下。” 那素衣丫鬟也是实在人,虽是停下了脚步,却未离开,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只是何公子还未……”回来,那里间都不需点灯的么。 正对苏尧的警告无动于衷,上下其手的叶霖听到这一声“何公子”,不禁笑了一声,又想到白日里旁人一口一个“何夫人”的称呼苏尧,便更觉有趣,起身吻上苏尧的耳侧,哑着嗓子在她耳畔吹起耳旁风来,“告诉她,我回来了。” 苏尧被他忽然间的动作搞得打了一颤,躲不开他喷薄的热气,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直接酥了半边身子,咬牙道:“你自己说便是……”正说到这儿,那人忽的在她腰间掐了一下,更引得她全身轻颤,只好缴枪投降按着他的话抬高声音道:“你……你别管了,他已经……已经回来了。” 那反应迟钝的素衣丫鬟终于听出苏尧略带旖旎的声音哪里不对了,脸一红,连忙“嗯”地答应了一声往外退,手上利索地关了门,心里还忍不住抱怨,这到底还是新婚的夫妻么,猴急猴急的,这何夫人才醒过来就…… 她又哪里知道苏尧一行人这几天昼夜兼程地往华都赶,苏尧又时不时的陷入昏迷,叶霖只抱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已经痛苦多日了。 听见关门的声音,叶霖贴近苏尧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真乖。” “你……哎……”苏尧被他挑拨得不行,也拿他没有法子,原本还想要数落他些什么,不料那人一只手忽然寻入秘密花园,一下子便将苏尧的话全部掐灭了。 无力的纵容和配合,苏尧暗暗咬了咬嘴唇,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那素衣丫鬟还在门外守夜,她不想要被那一根筋的姑娘将这隐秘听了去,没想到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人撬开她紧咬的牙关,纠缠又退出,迷醉诱惑的声音在呼吸紊乱的绮靡室内响起,“阿尧,难道你不想要我?” 随着苏尧妥协似的一声“想”,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彻底断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苏尧头枕着叶霖的半条胳膊和肩膀,长发被汗浸湿成一缕一缕,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为自己方才的放浪形骸懊恼,想到叶霖方才的疯狂简直又登达一个新高度,不免有些纳闷,欢愉过后的声音还有些妩媚缠绵,娇声道:“你同顾扶风谈过了?” 能叫他如此失控疯狂的事,多半是同她的安危有关,想来谈话的结果也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人才会如此。 叶霖低头吻了吻怀中的爱人柔软的发心,目光望着床顶的流苏坠子,脑海里发浮现的却是傍晚时同顾扶风交谈时的画面。沉默了片刻,叶霖渐渐开始讲述关他与顾扶风交谈的有关醉红尘的情形。 “未见陛下前,顾某很难想象,娘娘竟会……”会反戈帮着叶霖将封策扳倒。那时候他看在眼里的苏瑶和封策,可都是非卿不可,苏瑶为了以防万一甚至管他要了那药……可这样的疑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顾扶风只点到为止,执杯饮茶,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叶霖也不愿再提,只一笑了之,顾扶风何等才惊绝艳之人,他并不想同这人过多的提起苏尧的事情,只道:“我此番来意顾大人已知晓,阿尧当日一时冲动服下醉红尘,只图一死,自然无话。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日顾大人可赠予阿尧醉红尘,今日是否也能供些后悔药?” 顾扶风早在接到苏尧的书信时便知道了她们的来意,只是没想到叶霖全然不曾客套寒暄,开门见山直抒来意。要知道这世上从不曾有什么后悔药可买,若是真有,他何不自己先用了。 “醉红尘自配制出那日便无解,世人皆知,陛下还执着于什么呢?” 那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必定会有办法,只是还没有找到罢了。” 顾扶风见他如此固执,摇头叹了口气,忽然起身去书房的里间拿出一个盒子来,房子桌上道:“家父在世时曾钻研醉红尘一毒,说其也并非毫无解毒的希望,只是从未有人成功过,不知道陛下肯不肯试一试。” 叶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顾扶风这才将那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水儿的小瓷瓶子,满满当当在盒子里码着,少说也得有二十几瓶。 “家父曾说,这醉红尘夺得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意志,中毒者毒发时往往会沉浸在求而不得的幻象里,渐渐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而将梦境当做现实,从此一梦不醒。但凡中了醉红尘的人,皆不是毒入骨髓,而是身体衰而死。” 说到这儿,顾扶风将那盒子朝叶霖一推,道:“若是娘娘有朝一日毒发昏迷,每日为娘娘服下此药一颗,可保娘娘续命。” 续命,却不是清醒。叶霖听的明白,点点头将那一盒子的丹药看了个清楚,追问道:“命是续了,只是不知阿尧药如何才能醒来?” 顾扶风摇摇头,“家父认为,若是看破了幻象,中毒之人便可醒来,醉红尘也就失去了作用,可从古至今,还不曾有人看破过幻象。” 醉红尘,醉红尘,一醉红尘,永世不醒。便是因为那幻象是心之所向,这才难以看破。若是梦实现了,谁又会在乎真实与虚幻呢。画地为牢,原是这样。 “这一盒子的续命丹药便送与陛下,也不枉陛下千里迢迢而来。娘娘曾救扶风一命,扶风感激不尽,只愿这续命丹药能为娘娘争取一线生机。”顾扶风将那盒子直接推到叶霖面前,道:“只是家父已逝,这续命丹药的方子也不曾有,如今这些只是三年的计量,偌三年以后娘娘仍不醒……陛下只怕只能另做打算了。” 顾扶风有时候也会想,也许他父亲根本没有想过解掉醉红尘,研制出这样一种丹药,名为续命,实际只不过是在延缓中毒者生命的远去。从没有人看破过滚滚红尘,这本不是醉红尘的解药,是给中毒者身边人的解药,是给他们一个能够接受重要的人离去的时间。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爱情也一样,面对一个再也不会哭笑再也不会醒来木偶人,又有几个人真能义无反顾地追寻非卿不可的虚幻浪漫? 第98章 可能 同珈蓝交谈过后回到西厢房,已经是日暮四合,天色昏暗,因为那派给她的素衣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房间里并不曾有人掌灯,苏尧抬脚迈进黑漆漆的房间,竟是有几分不习惯。 大约是在皇宫里住的久了,原本并不甚欢喜这个黄金牢笼的苏尧竟是有几分怀念凤梧殿门口柔和的长明灯来。其实又有什么黄金牢笼一说呢,从前觉得皇宫千般万般不自由,不过是心无挂碍,如今她心属叶霖,自然不觉得住在那皇宫里有什么了。享受着这份安逸,便不能推卸与之相连的束缚。 那素衣丫鬟忙着去烛台初寻火折子掌灯,苏尧便摸索着直接进了内间。她夜视能力还不错,何况窗子未关,月色入户,寻着那一缕银色勉强也能看见些物事的轮廓。只是一转过内外间相隔的云母屏风,视线便完全模糊了下来。 苏尧有点迟疑要不要等素衣丫鬟掌了灯以后再走动,以免磕了碰了还要遭罪,暗夜里只听见有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未及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将她裹进了怀里。鼻尖撞上清冽气息萦绕的怀抱,还是那般熟悉温柔,苏尧微怔了一下,抬手环住那人的腰背,嗔了一声“明明在为什么不掌灯”,便任着那人将她抱了个满怀。 叶霖不说话,只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迈步便朝大床边走去,一将她放下,便倾身吻上去。 苏尧微有些无措,不知道这人怎么了,柔软薄凉的唇在她的唇齿间缱绻缠绕,很快便叫她紊乱了呼吸。正想要撇开头问问叶霖怎么了,那人已经一边将她吻着,一边去解她凌乱的衣带了。缠绵的吻顺着唇慢慢细致的滑到胸前,衣衫已经有些凌乱,那人只勾着手指轻轻一挑,便将鹅黄的抹胸除下了。 偌大的屏风那边忽然亮起灯光来,只听见那素衣丫鬟“噫”了一声,点了灯正要往内间转,苏尧连忙出声阻止了她,“我有些乏了,灯点在外间便可,无事你便退下。” 那素衣丫鬟也是实在人,虽是停下了脚步,却未离开,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只是何公子还未……”回来,那里间都不需点灯的么。 正对苏尧的警告无动于衷,上下其手的叶霖听到这一声“何公子”,不禁笑了一声,又想到白日里旁人一口一个“何夫人”的称呼苏尧,便更觉有趣,起身吻上苏尧的耳侧,哑着嗓子在她耳畔吹起耳旁风来,“告诉她,我回来了。” 苏尧被他忽然间的动作搞得打了一颤,躲不开他喷薄的热气,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直接酥了半边身子,咬牙道:“你自己说便是……”正说到这儿,那人忽的在她腰间掐了一下,更引得她全身轻颤,只好缴枪投降按着他的话抬高声音道:“你……你别管了,他已经……已经回来了。” 那反应迟钝的素衣丫鬟终于听出苏尧略带旖旎的声音哪里不对了,脸一红,连忙“嗯”地答应了一声往外退,手上利索地关了门,心里还忍不住抱怨,这到底还是新婚的夫妻么,猴急猴急的,这何夫人才醒过来就…… 她又哪里知道苏尧一行人这几天昼夜兼程地往华都赶,苏尧又时不时的陷入昏迷,叶霖只抱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已经痛苦多日了。 听见关门的声音,叶霖贴近苏尧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真乖。” “你……哎……”苏尧被他挑拨得不行,也拿他没有法子,原本还想要数落他些什么,不料那人一只手忽然寻入秘密花园,一下子便将苏尧的话全部掐灭了。 无力的纵容和配合,苏尧暗暗咬了咬嘴唇,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那素衣丫鬟还在门外守夜,她不想要被那一根筋的姑娘将这隐秘听了去,没想到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人撬开她紧咬的牙关,纠缠又退出,迷醉诱惑的声音在呼吸紊乱的绮靡室内响起,“阿尧,难道你不想要我?” 随着苏尧妥协似的一声“想”,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彻底断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苏尧头枕着叶霖的半条胳膊和肩膀,长发被汗浸湿成一缕一缕,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为自己方才的放浪形骸懊恼,想到叶霖方才的疯狂简直又登达一个新高度,不免有些纳闷,欢愉过后的声音还有些妩媚缠绵,娇声道:“你同顾扶风谈过了?” 能叫他如此失控疯狂的事,多半是同她的安危有关,想来谈话的结果也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人才会如此。 叶霖低头吻了吻怀中的爱人柔软的发心,目光望着床顶的流苏坠子,脑海里发浮现的却是傍晚时同顾扶风交谈时的画面。沉默了片刻,叶霖渐渐开始讲述关他与顾扶风交谈的有关醉红尘的情形。 “未见陛下前,顾某很难想象,娘娘竟会……”会反戈帮着叶霖将封策扳倒。那时候他看在眼里的苏瑶和封策,可都是非卿不可,苏瑶为了以防万一甚至管他要了那药……可这样的疑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顾扶风只点到为止,执杯饮茶,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叶霖也不愿再提,只一笑了之,顾扶风何等才惊绝艳之人,他并不想同这人过多的提起苏尧的事情,只道:“我此番来意顾大人已知晓,阿尧当日一时冲动服下醉红尘,只图一死,自然无话。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日顾大人可赠予阿尧醉红尘,今日是否也能供些后悔药?” 顾扶风早在接到苏尧的书信时便知道了她们的来意,只是没想到叶霖全然不曾客套寒暄,开门见山直抒来意。要知道这世上从不曾有什么后悔药可买,若是真有,他何不自己先用了。 “醉红尘自配制出那日便无解,世人皆知,陛下还执着于什么呢?” 那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必定会有办法,只是还没有找到罢了。” 顾扶风见他如此固执,摇头叹了口气,忽然起身去书房的里间拿出一个盒子来,房子桌上道:“家父在世时曾钻研醉红尘一毒,说其也并非毫无解毒的希望,只是从未有人成功过,不知道陛下肯不肯试一试。” 叶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顾扶风这才将那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水儿的小瓷瓶子,满满当当在盒子里码着,少说也得有二十几瓶。 “家父曾说,这醉红尘夺得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意志,中毒者毒发时往往会沉浸在求而不得的幻象里,渐渐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而将梦境当做现实,从此一梦不醒。但凡中了醉红尘的人,皆不是毒入骨髓,而是身体衰而死。” 说到这儿,顾扶风将那盒子朝叶霖一推,道:“若是娘娘有朝一日毒发昏迷,每日为娘娘服下此药一颗,可保娘娘续命。” 续命,却不是清醒。叶霖听的明白,点点头将那一盒子的丹药看了个清楚,追问道:“命是续了,只是不知阿尧药如何才能醒来?” 顾扶风摇摇头,“家父认为,若是看破了幻象,中毒之人便可醒来,醉红尘也就失去了作用,可从古至今,还不曾有人看破过幻象。” 醉红尘,醉红尘,一醉红尘,永世不醒。便是因为那幻象是心之所向,这才难以看破。若是梦实现了,谁又会在乎真实与虚幻呢。画地为牢,原是这样。 “这一盒子的续命丹药便送与陛下,也不枉陛下千里迢迢而来。娘娘曾救扶风一命,扶风感激不尽,只愿这续命丹药能为娘娘争取一线生机。”顾扶风将那盒子直接推到叶霖面前,道:“只是家父已逝,这续命丹药的方子也不曾有,如今这些只是三年的计量,偌三年以后娘娘仍不醒……陛下只怕只能另做打算了。” 顾扶风有时候也会想,也许他父亲根本没有想过解掉醉红尘,研制出这样一种丹药,名为续命,实际只不过是在延缓中毒者生命的远去。从没有人看破过滚滚红尘,这本不是醉红尘的解药,是给中毒者身边人的解药,是给他们一个能够接受重要的人离去的时间。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爱情也一样,面对一个再也不会哭笑再也不会醒来木偶人,又有几个人真能义无反顾地追寻非卿不可的虚幻浪漫? 第99章 冬至 叶霖并不想同苏尧再隐瞒些什么,沉静片刻也就一五一十地同苏尧说了,包括顾扶风对醉红尘的束手无策,包括那续命的药丸,包括顾南山曾经断言只有看破幻象才能解除醉红尘的毒。 苏尧垂下眼睫。 原来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前世她一意孤行求了徐慎言带她离开,还是今生她坦言同叶霖一道远行求访,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没那个福气,这可惜了穿越一世,重生又一世,遇上这样一个叶霖,却没有福气同他长相厮守。都说帝王的诺言做不得数,就算是当年盖了金屋子藏起阿娇的武帝,最后不也变了心么?可苏尧没有机会去验证叶霖的诺言了,老天给了她两次机会,却没有给她一生。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成了累赘,苏尧觉得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唯有回身吻上那人的脸颊,任撕裂的心在情动的漩涡里起伏。 苏尧虽是随性大胆的人,可对情爱实则没有太大的渴求,又或者是他嗜她如命,索取太过频繁,总之除却苏尧醉酒那一次的疯狂主动,往日里每每有关□□,苏尧都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何曾像今日这样率先挑拨起来。叶霖是禁不住苏尧的一点甜蜜的,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吻,便足以叫他痴迷,顷刻间天旋地转,已经将那人重新压在身下,闭上眼深吻上去。 一只胳膊紧紧地环上他的脖颈,叶霖一僵,睁开眼,幽深如深渊的墨色眼眸对上那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没来由地感觉出那人目色如水波光盈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情动的脸看,竟有些许的困窘。叶霖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上的神色一定是毫无理智的沉迷与疯狂,苏尧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叫他有些不好意思。 “阿尧……” “没什么,”微微抬身在那人嘴角吻了一吻,苏尧微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想要好好将你记住。” 好让她在漫长的梦境和紧随其后更加漫长的死寂里能时时回忆起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曾给过她这样一份生生世世都难以忘怀的爱情。 苏尧不要什么转世轮回,她只要现在,奈何桥上的忘情水太苦,她只要这一世潇洒痛快。 是毫无克制的放浪形骸淋漓尽致,苏尧已经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只能看见眼前这个人浸透着汗水和些许泪水的俊颜。这是一个天下最冷情的帝王,自幼独自一人在冰冷的东宫长起来,就算一次一次地被伤害,也咬紧牙关只让自己更加强大,却从不肯流下泪水。就是这样的帝王,为她流了泪。 等重新有了时间的意识,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苏尧窝在那人的怀里一动不动,感受着绵长的泪水慢慢划过脸颊,再划过下巴,最后隐没在凌乱不堪的床榻上。房间里安静的出奇,只能听见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绮靡的房间里忽然响起苏尧平淡如水的声音,“阿霖,等我死了,你一定不能荒废朝政,要好好活着,做一个好皇帝,要名存史册,这样后人也会记住我。” 叶霖睁开眼睛,却没有说话,只紧了紧自己的怀抱,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这个人总是口是心非,她何曾在意过后人的看法,不过是为了他不做出些什么疯狂的举动罢了。可他那么懂她,这些小把戏小谎言,他一眼就看穿。 苏尧见他没有回答,只当他默许了,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你可以娶一个好姑娘,立她做皇后,传承香火绵延子嗣,也可以爱上她……你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如果我不在的日子里,能有另外一个美好的姑娘代替我陪在你身边……那也没什么……”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顿了顿,咬了咬嘴唇,又闷声闷气地补充道:“可是我不许你忘了我,你一定要记得我,等你死了要和我葬在一起,只和我葬在一起。就给你那个新皇后盖一个更大更漂亮的陵墓补偿她好了,我只要你。” “够了,阿尧!”那人心痛地将她死死搂住,声音里还浸润着没能及时掩去的悲伤,“别再说那些丧气的话,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苏尧抬手掩住叶霖的嘴,声音十分平静,“阿霖,人都会死的……” “我不许!”那人不讲道理地好似是一个孩子,用一个激烈的吻赌住了她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喃喃地重复道:“我不许!” 苏尧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暗暗在心中道,可惜了,前世自己知道的晚,发觉时已经怀了叶昱,虽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不济会影响到那孩子,可三番五次地也狠不下心来结束掉那孩子的性命,终于将他生下来。也许她前一世的潜意识里还是不希望叶霖真的将她忘得干净……如果有那么一个孩子……当万千繁华过后,他也许还会想起,曾有那么姑娘爱过他,也被他那样痴情不悔的爱过…… 这一世她先前虽是不知道前情,却过的十分快意,并不曾有什么遗憾,只一样,她是终究不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了…… 听叶霖的意思,前世是叶昱继承了大统,也不知道如今这般改了国祚,会不会于大雁的气数有影响。 苏尧知道但凡一个朝代都不可能千秋万代,就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也保不住一个王朝几百年的兴衰,她不应太贪心,只是不忍因为自己改了未来的走向。 “阿尧,你想不想去潋滟山?”头顶上那人沙哑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尧眼睛一酸。那时候他答应下来的话,她只左耳朵听右耳朵便忘,从来不曾真的放在心上,也不奢求他真的能抛下万里江山陪她浪迹天涯。可他全记得,他还想要实现自己说过的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诺言。 傻瓜。 雁朝的权力制度集中得很,大小事情都要皇帝亲自过目,叶霖时常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凤梧殿去小憩,可这个人却真的说拍抛下就抛下,带着她大张旗鼓地游江南,寻解药了。 苏尧摇摇头,晶莹的泪顺着鬓角滑进了乌黑的发,声音还是稳的,听不出一丝哭腔,“我们回长宁……我想看看长宁的雪。” 那人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好,我们回长宁。” 看雪。 几人很快便从顾府启程,朝平溪赶去,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了边境。顾扶风依旧派了人将他们一路护送过去,免去过关卡的麻烦。临走前珈蓝曾到苏尧处寻她长谈,也没人知道说了些什么。 临走时苏尧隔着马车上半透明的纱帘朝外望,还能看见那一袭红裙的姑娘笔直站立的身影。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喜欢穿红色,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古怪精灵的笑了。 苏尧想,也许顾扶风早知道她是谁,又或者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她们一定会有一个更美丽的结局,只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回到平溪之后,大雁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便很快启程朝长宁归去了,叶霖想要快些回到长宁,再快些,最好能赶在过年之前抵达,这个浪漫的男人想要在除夕夜同心爱的女人一起坐在皇城最高的城墙上看雪。 就像那时她站在那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爱使人软弱。 那时候他逞强着说不对,现在想来,到无需逞强。她确是错了。爱不但使人软弱,还使人坚韧。无论她沉睡多久,他都可以等,等到她醒过来的那天。 有着叶霁和苏序的长宁如常般井井有条,叶霖甚至觉得,自己往后可以将许多事情放开手脚拨给百官去做了,可苏尧却没能撑到抵达长宁那天。 她是在一个微微有些冷的早晨睡去的。 前一个夜里叶霖还曾同她秉烛夜谈,苏尧也觉着自己怎么也会撑到年后,因为前世她是撑了过去的,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在那样一个清凉的早晨静静地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 叶霖回京后很快就重新出现在了朝臣面前,还是同从前一样地勤政刻俭,只是渐渐地开始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权交给苏相、崔述、徐氏兄弟,以及其他中流砥柱去做了。 皇帝陛下的后宫还是只有一个皇后。百官听说皇后娘娘在平溪时便生了大病,回到长宁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偶有时候会将徐慎言召进宫去,问起徐大人,却也是三缄其口,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开始百官还有不怕死的上谏请求广纳后宫,可渐渐的地他们发现,他们的皇帝再也不笑了,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甚至连发火,都变得越来越少了。曾经冷情的皇帝陛下简直不能再用冷情来形容,而是漠然,是对年华的漠然和对时光的仇视。那一双幽深如深渊之潭的黑眸望过来时,竟然让他们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眼前的皇帝陛下已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也许,是皇后娘娘的病叫陛下烦恼。 百般无奈的朝臣终于放弃了广纳后宫的进言,转而开始搜罗起天下名医,眼下更重要的事不再是皇帝有多少个妃子,而是皇后的病能好起来,赶快为陛下诞下一个龙子。 寻来的名医送进了一波又一波,又沉默着走出了一波又一波,要想见到皇后娘娘的名医,都要先过了徐慎言徐大人和皇帝陛下这两关,那样多的名医,却没有一个见到过皇后娘娘的模样。 苏尧昏迷的第二年夏天,已经辟府封王四皇子叶霁终于对苏相下了聘书,迎娶了倾心已久的苏二小姐。婚礼那天,一向同苏二小姐姊情深的皇后娘娘仍旧没有到场,提及皇后时,欣喜羞涩的新娘子却皱起眉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是怨自家姐姐不肯出面,还是叹时光如白驹过隙,自己也新嫁人妇?没人知道答案。皇后娘娘的亲妹嫁给了皇帝陛下的亲弟,这样一桩亲上加亲的天作之合一时间传为佳话。只是苏尧却不能再知道这些爱与美的事情了。 苏尧昏迷的第三年,眼看着就到了冬天,却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叶霖照例下了朝便回到凤梧殿,给昏迷不醒的苏尧舒筋活血,按摩全身,又亲自给她擦洗,喂她吃药。 锦鸢和锦袖守着这个秘密三年,也看着皇帝陛下三年如一日地这样爱惜着苏尧,由先前的惊讶转成感动,最后慢慢变成心疼。 四下无人的时候,皇帝陛下总喜欢同昏迷不醒的皇后娘娘聊天,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这一天的朝政,说着哪个臣子又将他气个半死,是怎样的榆木脑袋;又有时候说起从前的点点滴滴,说起自己未竟的誓言,说其未来的打算。叶霖说的兴致勃勃,只是这些话却再也没有人听见了。 锦鸢和锦袖常常情不自禁地别过身去擦泪,谁能想到在外威严冷情的君王,在内光风霁月的皇帝,在面对苏尧的时候,竟是这样深爱不悔,爱意深沉。 那个话唠一样同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皇后娘娘说话的陛下,竟是叫他们觉出几分可怜。 她们打心眼儿里地希望苏尧能够快快醒过来,那时候只当陛下情深,却没想到,竟是情深不寿,换得如此一个结果。 随着三年之期越渐临近,叶霖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甚至隐隐有了弃世的念头。这念头自然是没对谁说过,说来也算是锦袖不小心听到的,叶霖同崔述之间的争论,前面说些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这一句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十分突兀。 那个人说,“若是她真不在了,这人生便也没有什么意义!” 久久地没有回音,再片刻,便是崔大人脸色僵硬地迈出大殿的模样。 锦鸢连忙往一旁退了,却是鼻子一酸,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那一刻锦鸢只对着上天祈祷,祈祷皇后娘娘能够醒来,能够将这一份沉甸甸的爱悉数收下。 太平四年的冬至,因为先前叶霖做出为苏尧大动干戈前往平溪这等不理智的事情,同叶霖久未交往的淮阳大长公主终于沉不住气,来到了宫里。 彼时叶霖才刚刚为苏尧擦洗了身体,听得淮阳大长公主求见,这才放下手中的物事前去熙华殿见她。 和叶霖猜测的一样,淮阳此番前来依旧是为了子嗣一事,叶霖照旧充耳不闻,只一味答应下来,只想送走了这尊神却并不打算听从她的劝说,哪知道话题才进行到一半,便听见殿外有宫人来报,许了他进来,竟是刘内侍,匆匆地朝淮阳大长公主行了个礼,便附耳过来说,天牢里压着的那位,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霖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便抬眸对淮阳大长公主告辞,只说自己有紧急事务要处理,不便同她继续聊将下去,淮阳大长公主自然不信的,只当他是不愿理会她的多事找出一个托词罢了。只是那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淮阳纵然看穿他的借口,却也不便再不识趣地呆下去,因而拖了辞要离去。 叶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目送着淮阳大长公主就要出了殿门,忽然又停下来,回头语重心长道:“阿瑶……那确是个好孩子,姑姑明白,只是陛下万万不可太过意气用事,这叶家的江山……” 淮阳大长公主说到这里,便停下来,审视了长身玉立于一堵水墨屏风面前,绝代风华,眉间却染着一丝疲倦的皇帝一番,终是不忍,道:“列祖列宗……可都在天上看着。” 她不知道苏尧到底得了什么病,以至于卧床三年不曾露过一次面,就连苏璎的婚事也没能参加。苏璎同苏瑶姊妹情深,她是见识过的,如果那样的场合她都不能撑起来露面,只怕这病…… 叶霖目光幽深,看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坚定,只沉声道:“姑姑的意思,侄儿明白。” 淮阳大长公主点点头。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们叶家居于皇位几百年,也不是没有出过先例,一个君王若是太深情,总是不大妥协的。 这边放下的心还没有彻底放到底,就见那人慢慢扬起眉,声音比方前更加坚定,幽幽道:“只是阿尧是侄儿这一生唯一的执念,侄儿纵是放弃了这江山……也绝对不会放手。” 淮阳大长公主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熙华殿外等待的宫娥手疾眼快地将淮阳搀住,叶霖只看了一眼,轻声叮嘱了小心,便跟着刘内侍出去了。 刘内侍沉默着跟在叶霖后边,却没有说话,叶霖自幼便同淮阳大长公主十分亲近,绝对不会如此顶撞大长公主的,今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也与那人的死有些干系。 眼看着叶霖径自朝御书房走去,刘内侍有点疑惑,忍不住跟上去提醒道:“陛下这是要去……”御书房做什么?就算是不去天牢,往常也该去凤梧殿了,今天…… 若有所思的皇帝却是摇了摇头,淡声道:“去书房。” 刘内侍很快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一路安静地跟着叶霖去了书房。 这地方自从陛下登基便不曾再来过,因为是先帝长居之处,每日仍有宫人打扫,倒是没有落下什么尘埃,只是终究是太久不曾有人的气息,阴冷了些。刘内侍跟着叶霖进去,就见他慢慢推开案上的宣纸。 刘内侍是什么人,立刻上前一步拿起墨块研了起来,叶霖见他这稀松平常的举动,却是微微有些失神。记忆里她被看添香的场面还清晰如昨日,如今伸手,却只能触及到微凉的空气。 刘内侍只见自家陛下神色有些消极,还是捉摸不透忽然之间来此处写什么字,等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出叶霖竟是在抄摊在一旁的佛经。 也许是他太过讶异身边垂头写字的人竟有所察觉,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从前我犯了错,阿耶总是要罚我来此处抄佛经的。” 那时候那个人常常回来,名义上随手揶揄他,到头来总免不了要帮忙抄写,叶霖后来能练就那般处事不惊的心境,其实少不了这些同佛经的接触,只是当时并不觉得如何,只当是份苦差事。 刘内侍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叶霖为何今日忽然来此。他就说,陛下听见那人死在天牢里,怎么能像没听见一般。其实还是听进了心里……不然,他为何忽然在这一日突然造访幼时同封策一道玩耍的御书房呢? 封策谋反后一直被叶霖收在天牢里,图谋江山是死罪,可叶霖却始终没有将他处死。朝臣知道这人对于叶霖来说终究不同,也不好置喙,因此并不逼迫,慢慢的竟也将这人的死活忘记了。 这四年来陛下为着皇后娘娘的病多次下令大赦天下,倒也不曾同封策有半点干系,仿佛已经将这人彻底遗忘。可刘询知道,在这个不动声色的皇帝陛下心中,终究还是记着那人的。 不知道抄了多久,一旁写完的宣纸已经厚厚的摞起了一叠,刘内侍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却见写的认真的陛下不曾停下过笔。 “你将这些拿去给那人一起,选一处好址。也算朕送他一程。”沉默不语的皇帝忽然说道,“办完了这事你便去歇着,朕……想一个人静静。” 刘内侍闻言眼睛竟是有些发酸,不知道是为那个已死之人,还是为叶霖后面那句“你便去歇”,他跟在叶霖身边近五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冷情的帝王对除却皇后娘娘以外的人这样温情。怔了一怔,刘内侍“哎”了一声,便退出了。 陛下啊,这三年来,已经将心底的那股子戾气都磨没了。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再没有第二个人,叶霖在案前的竹榻上坐下来,身体朝后仰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因为太过安静,因为心中的情绪翻涌,所以当锦鸢泪流满面的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叶霖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锦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叶霖才确定,原来不是幻觉,眼前泣不成声的锦鸢竟是真的。 “陛下……娘娘……娘娘她……”大片大片的来说顺着脸颊蔓延而下,叶霖的心猛地被提了上来,在胸口堵的难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问询:“阿尧她怎么了?!” …… “若是三年期过,娘娘依旧未醒,陛下便要早做打算了。” …… 锦鸢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话也说不清楚,叶霖忽然之间在心底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手中的一方印章猛地掉下地上,心也随着沉入谷底,呼之欲出的暴虐在眼底一闪而过,等锦鸢擦干了眼泪再要说话,已经看不到叶霖的身影。 那人风一般迅速朝凤梧殿赶去的背影叫锦鸢一时间晃了神。 她是不会有事的……不会……一定不会……叶霖不能想象如果心中那个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该怎么办。 浅灰色的天空中忽然开始簌簌地飘下雪花,被朔风裹挟着打在人的脸上,很快融化,凉意却随雪水渗入心底。 凤梧殿外的宫娥见到一言不发直冲进来的皇帝陛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叶霖一向不动声色沉稳得很,就连娘娘昏迷不醒时,都能以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坦然面对,三年来每日对着苏尧说话的叶霖让她们忘记了这是一个九五之尊的皇帝,甚至叫她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个男人,早就连脾气都没有了…… 叶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一味地长驱直入,拐过宽大的云母屏风,三两步地来到苏尧终日沉睡的床榻前。 床上却没有人。 他的皇后,不在这里…… 叶霖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充上头顶,终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和暴躁,头也没有回,无端地叫人觉得那背影十分阴冷,“皇后呢?” 久久没有回音。 叶霖几乎禁不住那样的愤怒,猛地转过身来,只看见门口的宫娥垂首跪了一地,却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更加不安,抬高声音一字一顿重复道:“朕的皇后呢?” 一个宫娥颤巍巍地遥遥指了一个方向,很快又垂下了头。 叶霖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凤梧殿里。 长宁皇城最高的城墙上,远远立着两个背影。叶霖放缓脚步,慢慢朝那线条优美的熟悉的背影走去。 锦袖怀里抱着一条雪狐裘滚边的朱色大氅,面有难色地望着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听见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才扭过头,一见是叶霖,立刻就要跪下,却是被那人阻止了。 叶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接过那条大氅,一步一步朝那个背影走去。 那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夹袄,下面是同套的袄裙,通体洁白,只滚了一圈兔毛的边儿,还是三年前的旧款,却比任何人都要好看。长长如绸缎一般的柔软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被朔风微微扬起,头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整个人站在雪地里,就像是一个雪雕。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只当是锦袖,声音还有些沙哑粗粝,带着点责怪,“说了我不冷,你还要吵我。” 叶霖却是不停,径自走过去,不容分说地从身后为那人披上大氅,继而紧紧抱住。 “阿尧,你醒了。” 脸色苍白如同冰雕雪刻的女子微微别过头,长睫毛几乎扫过将下巴垫在她颈窝上的那个人俊逸的脸颊,轻笑了一声,道:“我醒了。” “两年十一个月零八天,阿尧,我很想你。” 女子回身展开手臂抱住叶霖精瘦的背,将头埋在了叶霖的胸膛里,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却只闷声道:“我也是,阿霖。” 叶霖还想要说什么,却是被那人掩住了嘴,他看见这个拥有天底下最美丽面孔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笑容,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阿霖,你看,下雪了。” 第99章 冬至 叶霖并不想同苏尧再隐瞒些什么,沉静片刻也就一五一十地同苏尧说了,包括顾扶风对醉红尘的束手无策,包括那续命的药丸,包括顾南山曾经断言只有看破幻象才能解除醉红尘的毒。 苏尧垂下眼睫。 原来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前世她一意孤行求了徐慎言带她离开,还是今生她坦言同叶霖一道远行求访,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没那个福气,这可惜了穿越一世,重生又一世,遇上这样一个叶霖,却没有福气同他长相厮守。都说帝王的诺言做不得数,就算是当年盖了金屋子藏起阿娇的武帝,最后不也变了心么?可苏尧没有机会去验证叶霖的诺言了,老天给了她两次机会,却没有给她一生。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成了累赘,苏尧觉得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唯有回身吻上那人的脸颊,任撕裂的心在情动的漩涡里起伏。 苏尧虽是随性大胆的人,可对情爱实则没有太大的渴求,又或者是他嗜她如命,索取太过频繁,总之除却苏尧醉酒那一次的疯狂主动,往日里每每有关□□,苏尧都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何曾像今日这样率先挑拨起来。叶霖是禁不住苏尧的一点甜蜜的,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吻,便足以叫他痴迷,顷刻间天旋地转,已经将那人重新压在身下,闭上眼深吻上去。 一只胳膊紧紧地环上他的脖颈,叶霖一僵,睁开眼,幽深如深渊的墨色眼眸对上那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没来由地感觉出那人目色如水波光盈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情动的脸看,竟有些许的困窘。叶霖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上的神色一定是毫无理智的沉迷与疯狂,苏尧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叫他有些不好意思。 “阿尧……” “没什么,”微微抬身在那人嘴角吻了一吻,苏尧微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想要好好将你记住。” 好让她在漫长的梦境和紧随其后更加漫长的死寂里能时时回忆起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曾给过她这样一份生生世世都难以忘怀的爱情。 苏尧不要什么转世轮回,她只要现在,奈何桥上的忘情水太苦,她只要这一世潇洒痛快。 是毫无克制的放浪形骸淋漓尽致,苏尧已经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只能看见眼前这个人浸透着汗水和些许泪水的俊颜。这是一个天下最冷情的帝王,自幼独自一人在冰冷的东宫长起来,就算一次一次地被伤害,也咬紧牙关只让自己更加强大,却从不肯流下泪水。就是这样的帝王,为她流了泪。 等重新有了时间的意识,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苏尧窝在那人的怀里一动不动,感受着绵长的泪水慢慢划过脸颊,再划过下巴,最后隐没在凌乱不堪的床榻上。房间里安静的出奇,只能听见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绮靡的房间里忽然响起苏尧平淡如水的声音,“阿霖,等我死了,你一定不能荒废朝政,要好好活着,做一个好皇帝,要名存史册,这样后人也会记住我。” 叶霖睁开眼睛,却没有说话,只紧了紧自己的怀抱,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这个人总是口是心非,她何曾在意过后人的看法,不过是为了他不做出些什么疯狂的举动罢了。可他那么懂她,这些小把戏小谎言,他一眼就看穿。 苏尧见他没有回答,只当他默许了,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你可以娶一个好姑娘,立她做皇后,传承香火绵延子嗣,也可以爱上她……你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如果我不在的日子里,能有另外一个美好的姑娘代替我陪在你身边……那也没什么……” 说到这儿,苏尧忽然顿了顿,咬了咬嘴唇,又闷声闷气地补充道:“可是我不许你忘了我,你一定要记得我,等你死了要和我葬在一起,只和我葬在一起。就给你那个新皇后盖一个更大更漂亮的陵墓补偿她好了,我只要你。” “够了,阿尧!”那人心痛地将她死死搂住,声音里还浸润着没能及时掩去的悲伤,“别再说那些丧气的话,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苏尧抬手掩住叶霖的嘴,声音十分平静,“阿霖,人都会死的……” “我不许!”那人不讲道理地好似是一个孩子,用一个激烈的吻赌住了她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喃喃地重复道:“我不许!” 苏尧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暗暗在心中道,可惜了,前世自己知道的晚,发觉时已经怀了叶昱,虽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不济会影响到那孩子,可三番五次地也狠不下心来结束掉那孩子的性命,终于将他生下来。也许她前一世的潜意识里还是不希望叶霖真的将她忘得干净……如果有那么一个孩子……当万千繁华过后,他也许还会想起,曾有那么姑娘爱过他,也被他那样痴情不悔的爱过…… 这一世她先前虽是不知道前情,却过的十分快意,并不曾有什么遗憾,只一样,她是终究不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了…… 听叶霖的意思,前世是叶昱继承了大统,也不知道如今这般改了国祚,会不会于大雁的气数有影响。 苏尧知道但凡一个朝代都不可能千秋万代,就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也保不住一个王朝几百年的兴衰,她不应太贪心,只是不忍因为自己改了未来的走向。 “阿尧,你想不想去潋滟山?”头顶上那人沙哑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尧眼睛一酸。那时候他答应下来的话,她只左耳朵听右耳朵便忘,从来不曾真的放在心上,也不奢求他真的能抛下万里江山陪她浪迹天涯。可他全记得,他还想要实现自己说过的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诺言。 傻瓜。 雁朝的权力制度集中得很,大小事情都要皇帝亲自过目,叶霖时常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凤梧殿去小憩,可这个人却真的说拍抛下就抛下,带着她大张旗鼓地游江南,寻解药了。 苏尧摇摇头,晶莹的泪顺着鬓角滑进了乌黑的发,声音还是稳的,听不出一丝哭腔,“我们回长宁……我想看看长宁的雪。” 那人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好,我们回长宁。” 看雪。 几人很快便从顾府启程,朝平溪赶去,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了边境。顾扶风依旧派了人将他们一路护送过去,免去过关卡的麻烦。临走前珈蓝曾到苏尧处寻她长谈,也没人知道说了些什么。 临走时苏尧隔着马车上半透明的纱帘朝外望,还能看见那一袭红裙的姑娘笔直站立的身影。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喜欢穿红色,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古怪精灵的笑了。 苏尧想,也许顾扶风早知道她是谁,又或者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她们一定会有一个更美丽的结局,只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回到平溪之后,大雁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便很快启程朝长宁归去了,叶霖想要快些回到长宁,再快些,最好能赶在过年之前抵达,这个浪漫的男人想要在除夕夜同心爱的女人一起坐在皇城最高的城墙上看雪。 就像那时她站在那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爱使人软弱。 那时候他逞强着说不对,现在想来,到无需逞强。她确是错了。爱不但使人软弱,还使人坚韧。无论她沉睡多久,他都可以等,等到她醒过来的那天。 有着叶霁和苏序的长宁如常般井井有条,叶霖甚至觉得,自己往后可以将许多事情放开手脚拨给百官去做了,可苏尧却没能撑到抵达长宁那天。 她是在一个微微有些冷的早晨睡去的。 前一个夜里叶霖还曾同她秉烛夜谈,苏尧也觉着自己怎么也会撑到年后,因为前世她是撑了过去的,可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在那样一个清凉的早晨静静地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 叶霖回京后很快就重新出现在了朝臣面前,还是同从前一样地勤政刻俭,只是渐渐地开始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权交给苏相、崔述、徐氏兄弟,以及其他中流砥柱去做了。 皇帝陛下的后宫还是只有一个皇后。百官听说皇后娘娘在平溪时便生了大病,回到长宁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偶有时候会将徐慎言召进宫去,问起徐大人,却也是三缄其口,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开始百官还有不怕死的上谏请求广纳后宫,可渐渐的地他们发现,他们的皇帝再也不笑了,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甚至连发火,都变得越来越少了。曾经冷情的皇帝陛下简直不能再用冷情来形容,而是漠然,是对年华的漠然和对时光的仇视。那一双幽深如深渊之潭的黑眸望过来时,竟然让他们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眼前的皇帝陛下已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也许,是皇后娘娘的病叫陛下烦恼。 百般无奈的朝臣终于放弃了广纳后宫的进言,转而开始搜罗起天下名医,眼下更重要的事不再是皇帝有多少个妃子,而是皇后的病能好起来,赶快为陛下诞下一个龙子。 寻来的名医送进了一波又一波,又沉默着走出了一波又一波,要想见到皇后娘娘的名医,都要先过了徐慎言徐大人和皇帝陛下这两关,那样多的名医,却没有一个见到过皇后娘娘的模样。 苏尧昏迷的第二年夏天,已经辟府封王四皇子叶霁终于对苏相下了聘书,迎娶了倾心已久的苏二小姐。婚礼那天,一向同苏二小姐姊情深的皇后娘娘仍旧没有到场,提及皇后时,欣喜羞涩的新娘子却皱起眉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是怨自家姐姐不肯出面,还是叹时光如白驹过隙,自己也新嫁人妇?没人知道答案。皇后娘娘的亲妹嫁给了皇帝陛下的亲弟,这样一桩亲上加亲的天作之合一时间传为佳话。只是苏尧却不能再知道这些爱与美的事情了。 苏尧昏迷的第三年,眼看着就到了冬天,却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叶霖照例下了朝便回到凤梧殿,给昏迷不醒的苏尧舒筋活血,按摩全身,又亲自给她擦洗,喂她吃药。 锦鸢和锦袖守着这个秘密三年,也看着皇帝陛下三年如一日地这样爱惜着苏尧,由先前的惊讶转成感动,最后慢慢变成心疼。 四下无人的时候,皇帝陛下总喜欢同昏迷不醒的皇后娘娘聊天,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这一天的朝政,说着哪个臣子又将他气个半死,是怎样的榆木脑袋;又有时候说起从前的点点滴滴,说起自己未竟的誓言,说其未来的打算。叶霖说的兴致勃勃,只是这些话却再也没有人听见了。 锦鸢和锦袖常常情不自禁地别过身去擦泪,谁能想到在外威严冷情的君王,在内光风霁月的皇帝,在面对苏尧的时候,竟是这样深爱不悔,爱意深沉。 那个话唠一样同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皇后娘娘说话的陛下,竟是叫他们觉出几分可怜。 她们打心眼儿里地希望苏尧能够快快醒过来,那时候只当陛下情深,却没想到,竟是情深不寿,换得如此一个结果。 随着三年之期越渐临近,叶霖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甚至隐隐有了弃世的念头。这念头自然是没对谁说过,说来也算是锦袖不小心听到的,叶霖同崔述之间的争论,前面说些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这一句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十分突兀。 那个人说,“若是她真不在了,这人生便也没有什么意义!” 久久地没有回音,再片刻,便是崔大人脸色僵硬地迈出大殿的模样。 锦鸢连忙往一旁退了,却是鼻子一酸,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那一刻锦鸢只对着上天祈祷,祈祷皇后娘娘能够醒来,能够将这一份沉甸甸的爱悉数收下。 太平四年的冬至,因为先前叶霖做出为苏尧大动干戈前往平溪这等不理智的事情,同叶霖久未交往的淮阳大长公主终于沉不住气,来到了宫里。 彼时叶霖才刚刚为苏尧擦洗了身体,听得淮阳大长公主求见,这才放下手中的物事前去熙华殿见她。 和叶霖猜测的一样,淮阳此番前来依旧是为了子嗣一事,叶霖照旧充耳不闻,只一味答应下来,只想送走了这尊神却并不打算听从她的劝说,哪知道话题才进行到一半,便听见殿外有宫人来报,许了他进来,竟是刘内侍,匆匆地朝淮阳大长公主行了个礼,便附耳过来说,天牢里压着的那位,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霖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便抬眸对淮阳大长公主告辞,只说自己有紧急事务要处理,不便同她继续聊将下去,淮阳大长公主自然不信的,只当他是不愿理会她的多事找出一个托词罢了。只是那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淮阳纵然看穿他的借口,却也不便再不识趣地呆下去,因而拖了辞要离去。 叶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目送着淮阳大长公主就要出了殿门,忽然又停下来,回头语重心长道:“阿瑶……那确是个好孩子,姑姑明白,只是陛下万万不可太过意气用事,这叶家的江山……” 淮阳大长公主说到这里,便停下来,审视了长身玉立于一堵水墨屏风面前,绝代风华,眉间却染着一丝疲倦的皇帝一番,终是不忍,道:“列祖列宗……可都在天上看着。” 她不知道苏尧到底得了什么病,以至于卧床三年不曾露过一次面,就连苏璎的婚事也没能参加。苏璎同苏瑶姊妹情深,她是见识过的,如果那样的场合她都不能撑起来露面,只怕这病…… 叶霖目光幽深,看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坚定,只沉声道:“姑姑的意思,侄儿明白。” 淮阳大长公主点点头。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们叶家居于皇位几百年,也不是没有出过先例,一个君王若是太深情,总是不大妥协的。 这边放下的心还没有彻底放到底,就见那人慢慢扬起眉,声音比方前更加坚定,幽幽道:“只是阿尧是侄儿这一生唯一的执念,侄儿纵是放弃了这江山……也绝对不会放手。” 淮阳大长公主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熙华殿外等待的宫娥手疾眼快地将淮阳搀住,叶霖只看了一眼,轻声叮嘱了小心,便跟着刘内侍出去了。 刘内侍沉默着跟在叶霖后边,却没有说话,叶霖自幼便同淮阳大长公主十分亲近,绝对不会如此顶撞大长公主的,今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也与那人的死有些干系。 眼看着叶霖径自朝御书房走去,刘内侍有点疑惑,忍不住跟上去提醒道:“陛下这是要去……”御书房做什么?就算是不去天牢,往常也该去凤梧殿了,今天…… 若有所思的皇帝却是摇了摇头,淡声道:“去书房。” 刘内侍很快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一路安静地跟着叶霖去了书房。 这地方自从陛下登基便不曾再来过,因为是先帝长居之处,每日仍有宫人打扫,倒是没有落下什么尘埃,只是终究是太久不曾有人的气息,阴冷了些。刘内侍跟着叶霖进去,就见他慢慢推开案上的宣纸。 刘内侍是什么人,立刻上前一步拿起墨块研了起来,叶霖见他这稀松平常的举动,却是微微有些失神。记忆里她被看添香的场面还清晰如昨日,如今伸手,却只能触及到微凉的空气。 刘内侍只见自家陛下神色有些消极,还是捉摸不透忽然之间来此处写什么字,等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出叶霖竟是在抄摊在一旁的佛经。 也许是他太过讶异身边垂头写字的人竟有所察觉,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从前我犯了错,阿耶总是要罚我来此处抄佛经的。” 那时候那个人常常回来,名义上随手揶揄他,到头来总免不了要帮忙抄写,叶霖后来能练就那般处事不惊的心境,其实少不了这些同佛经的接触,只是当时并不觉得如何,只当是份苦差事。 刘内侍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叶霖为何今日忽然来此。他就说,陛下听见那人死在天牢里,怎么能像没听见一般。其实还是听进了心里……不然,他为何忽然在这一日突然造访幼时同封策一道玩耍的御书房呢? 封策谋反后一直被叶霖收在天牢里,图谋江山是死罪,可叶霖却始终没有将他处死。朝臣知道这人对于叶霖来说终究不同,也不好置喙,因此并不逼迫,慢慢的竟也将这人的死活忘记了。 这四年来陛下为着皇后娘娘的病多次下令大赦天下,倒也不曾同封策有半点干系,仿佛已经将这人彻底遗忘。可刘询知道,在这个不动声色的皇帝陛下心中,终究还是记着那人的。 不知道抄了多久,一旁写完的宣纸已经厚厚的摞起了一叠,刘内侍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却见写的认真的陛下不曾停下过笔。 “你将这些拿去给那人一起,选一处好址。也算朕送他一程。”沉默不语的皇帝忽然说道,“办完了这事你便去歇着,朕……想一个人静静。” 刘内侍闻言眼睛竟是有些发酸,不知道是为那个已死之人,还是为叶霖后面那句“你便去歇”,他跟在叶霖身边近五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冷情的帝王对除却皇后娘娘以外的人这样温情。怔了一怔,刘内侍“哎”了一声,便退出了。 陛下啊,这三年来,已经将心底的那股子戾气都磨没了。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再没有第二个人,叶霖在案前的竹榻上坐下来,身体朝后仰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因为太过安静,因为心中的情绪翻涌,所以当锦鸢泪流满面的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叶霖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锦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叶霖才确定,原来不是幻觉,眼前泣不成声的锦鸢竟是真的。 “陛下……娘娘……娘娘她……”大片大片的来说顺着脸颊蔓延而下,叶霖的心猛地被提了上来,在胸口堵的难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问询:“阿尧她怎么了?!” …… “若是三年期过,娘娘依旧未醒,陛下便要早做打算了。” …… 锦鸢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话也说不清楚,叶霖忽然之间在心底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手中的一方印章猛地掉下地上,心也随着沉入谷底,呼之欲出的暴虐在眼底一闪而过,等锦鸢擦干了眼泪再要说话,已经看不到叶霖的身影。 那人风一般迅速朝凤梧殿赶去的背影叫锦鸢一时间晃了神。 她是不会有事的……不会……一定不会……叶霖不能想象如果心中那个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该怎么办。 浅灰色的天空中忽然开始簌簌地飘下雪花,被朔风裹挟着打在人的脸上,很快融化,凉意却随雪水渗入心底。 凤梧殿外的宫娥见到一言不发直冲进来的皇帝陛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叶霖一向不动声色沉稳得很,就连娘娘昏迷不醒时,都能以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坦然面对,三年来每日对着苏尧说话的叶霖让她们忘记了这是一个九五之尊的皇帝,甚至叫她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个男人,早就连脾气都没有了…… 叶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一味地长驱直入,拐过宽大的云母屏风,三两步地来到苏尧终日沉睡的床榻前。 床上却没有人。 他的皇后,不在这里…… 叶霖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充上头顶,终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和暴躁,头也没有回,无端地叫人觉得那背影十分阴冷,“皇后呢?” 久久没有回音。 叶霖几乎禁不住那样的愤怒,猛地转过身来,只看见门口的宫娥垂首跪了一地,却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更加不安,抬高声音一字一顿重复道:“朕的皇后呢?” 一个宫娥颤巍巍地遥遥指了一个方向,很快又垂下了头。 叶霖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凤梧殿里。 长宁皇城最高的城墙上,远远立着两个背影。叶霖放缓脚步,慢慢朝那线条优美的熟悉的背影走去。 锦袖怀里抱着一条雪狐裘滚边的朱色大氅,面有难色地望着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听见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才扭过头,一见是叶霖,立刻就要跪下,却是被那人阻止了。 叶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接过那条大氅,一步一步朝那个背影走去。 那人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夹袄,下面是同套的袄裙,通体洁白,只滚了一圈兔毛的边儿,还是三年前的旧款,却比任何人都要好看。长长如绸缎一般的柔软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被朔风微微扬起,头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整个人站在雪地里,就像是一个雪雕。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只当是锦袖,声音还有些沙哑粗粝,带着点责怪,“说了我不冷,你还要吵我。” 叶霖却是不停,径自走过去,不容分说地从身后为那人披上大氅,继而紧紧抱住。 “阿尧,你醒了。” 脸色苍白如同冰雕雪刻的女子微微别过头,长睫毛几乎扫过将下巴垫在她颈窝上的那个人俊逸的脸颊,轻笑了一声,道:“我醒了。” “两年十一个月零八天,阿尧,我很想你。” 女子回身展开手臂抱住叶霖精瘦的背,将头埋在了叶霖的胸膛里,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却只闷声道:“我也是,阿霖。” 叶霖还想要说什么,却是被那人掩住了嘴,他看见这个拥有天底下最美丽面孔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笑容,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阿霖,你看,下雪了。” 第100章 番外 太平七年秋。 因为皇后娘娘顺利诞下的二公主已经满月,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熙华宫紫云阁设下宫宴,长宁三品以上官员极其子女皆可参加,宴上帝后亲临,好不热闹。 皇帝陛下这个人,当年尚在东宫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后来皇后娘娘缠绵病榻,不常露面,皇帝陛下也越发的清冷起来,常年的都看不见笑一次,哪想到三年前皇后大好,皇帝陛下便整个人都转了性子,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了起来。 而今皇后娘娘就稳稳当当地坐在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皇帝不必陛下身侧,文武百官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享用其起案几上的珍馐美酒了。 宴会上照例是有宴乐歌舞的,酒过三巡,安静的宴上渐渐地也开始喧嚣起来,不再拘束,时任吏部侍郎的徐家三公子徐慎思微醺的举着酒杯蹭到自家哥哥身边,低声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话是这样说,实际上身居高位的徐慎言倒是不会被安排在什么“角落”里,只是这人周身气太为淡漠,导致他坐在哪里,哪里便心远地自偏起来。徐慎言听自家弟弟这样揶揄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扬手又是一杯清酒下去,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迷醉。 “今日宴上,可有入得了大哥眼里的姑娘?”徐慎思见徐慎言心不在焉,并不想理会自己,索性放出大招,凑的更近些,低低笑道。 那人却只管垂着眼帘不说话,书卷气肆意的清俊脸上越发地淡漠起来,整个人都要消失在虚幻中,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岫岩玉的杯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如今已经放出话来,无论出身高低,是否配得上咱们淮阳大长公主府的门第,只要大哥喜欢,点个头,母亲必定会笑脸迎进府里,”徐慎思又急切道,“大哥便是瞧瞧也好,不要辜负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说起来徐慎言弱冠多年,从前淮阳大长公主不曾催促,是因为觉着自家的儿子出类拔萃,眼界实在也高,并不急于一时,可这么多年下来,眼看着三子徐慎思已经马上就要弱冠,徐慎言那边还是丝毫没有动静,这几年也就越发着急了起来,只觉得徐慎言是受了潋滟山绝情断爱的观念影响太深,又不好多说,现已无计可施,连徐慎思都搬了出来。 徐慎言那等人物如何不知道自家母亲心中所想,听徐慎思这样说了,脸色也无什么变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淡漠道:“怎么,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去求了母亲便是,莫要扯上我。” 徐慎思这么一听,脸便红了起来,抬眼偷偷朝某个方向瞄了一眼,便埋怨道:“大哥你这是转移话题!” 彼时苏尧正起身准备去行个方便,目光不经意间略过席间,正看到黏在徐慎言身边红着一张脸的徐慎思,不禁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徐慎思还是像当年淮阳长公主初见时那般动不动就红了脸。也不知道徐慎言对他说了什么。 想到这儿,苏尧不禁有些感慨起来。七年,不长不短,许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事却始终没有改变。譬如徐慎思的羞怯,譬如徐慎言的淡漠。 仿佛感到了那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徐慎言胎抬眸朝高高的王座看去,大雁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就在那里,眉眼含笑地将他望着。 记忆里一张倔强又充满活力的脸慢慢同那倾城的容颜重叠在一起,酒香四溢的宴席上,徐慎言仿佛看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眉目晴朗,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阳光。 他还记得那姑娘最惯有的神情,有一点征求又有一点不容拒绝的坚定,扬着眉,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细碎的星光,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脸颊,在阳光下透出一片阴影,歪着头说,徐公子,什么时候你要走了,千万悄悄带着我,我倒是想要看看,潋滟山的景致到底比平溪美在哪里! 徐慎言是师承过潋滟山落星阁的人,打第一次见面便看穿了苏瑶的命格,这个少女活不到及笄之后,此刻却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苏瑶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又说了几句,注意力便转移到还在昏迷的顾扶风身上去了。徐慎言那时候就知道,以平溪苏家的严格家教,苏瑶想要去潋滟山的提议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可当他因为顾扶风的来信而不得不告别平溪书院回归潋滟山之后,徐慎言却经常会想起苏瑶的话来。有时候面对着潋滟山上的残阳夕照,徐慎言会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来——若是她看见眼前此景,又会是怎样的赞叹呢。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那样一种怅然若失的无用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他一生中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阳光,不容拒绝地照进他灰暗的生命里,从此让无边无际的黑暗忽然间有了裂缝,便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从来不曾见过璀璨的星光,他原本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徐慎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热闹的筵席依旧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身居高位的徐大人的离开。这人站的太高,反而隐去了身形,容易被人忽略。 夜风习习地吹过脸颊,吹起鬓角的发丝,也毫不留情地将素色衣袍的衣袂折起,徐慎言闭了闭眼,折身朝紫云阁外的一处水榭走去。 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苏瑶真的已经不在了,便是在这紫云阁外的水榭。那眸子里曾波光盈盈装得下整个秋天的湖水的姑娘,竟是随心所欲地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就那么直挺挺地晾着,慵懒地倚在朱栏上小憩。如果是霸道又直爽的苏瑶,决计不会摆出那副无所谓的状态。 他就远远地看着,看着风华绝代的太子走过去亲手为她系上朱索,而她泰然处之。那一刻心沉入无底深渊,徐慎言垂下眼睫。那么爱封策,甚至要同封策殉情的姑娘竟然毫不在意太子的靠近……徐慎言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一直妄图回避的事实,一个他早已在相府得知的真相——苏瑶已经不在了。 景和十七年的春天,站在水榭中央那个长着同苏瑶一模一样容貌、笑的敷衍的柔弱姑娘,是另一个人。 徐慎言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爱情这种无用又令人痛苦的东西,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怪不得潋滟山上向来绝情断爱,因为他们太透彻,知道求而不得这种事,人受不住。那就从一开始便不去求。 怀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静静藏着一只钗,那是苏瑶临了托锦瑟送过来的,那时候徐慎言并不知道这是一把锁住所有秘密的钥匙,不知道苏瑶已经决定将一切深埋在心底,他只是清楚的知道,无论苏瑶的用意如何,这样的举动都与爱情无关。 他是她在长宁最信任的人,然而也只是仅此而已。 苏尧停住脚步,看着灯火阑珊处那个凭栏不语的翩翩公子。 七年过去了,许多事都有了结果,她毒发昏睡又清醒,前年生了一对龙凤胎,今年又添了个妹妹,苏璎和叶霁也有了爱情的结晶,可唯独徐慎言,却是孑身一人,冷冷清清。 前些日子淮阳大长公主进宫,也说起这事,宫宴上这才允了官员带其子女参加,为的不过也就是一个徐慎言罢了。可这人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苏尧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他是有些借酒浇愁的郁郁。 相识甚久,他总是一脸淡然,波澜不兴,苏尧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人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怎么出来了?” 那人闻声转身,对上她笑笑的眼睛,脸上来不及收回的落寞直直落入了她的眼底。 苏尧微怔了片刻,继而避重就轻道:“醒酒么?” 徐慎言只是摇摇头。 醒酒?他从来未曾醉过,他比谁都清醒。 眼前这个人生命里从来不曾有过他的痕迹,从前苏瑶满心都是封策,如今苏尧深爱着叶霖。徐慎言清楚地知道他心中那个明亮的少女已经永远睡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星光明亮的夜晚,可在看到苏尧同叶霖幸福对视的时候,心底仍会忍不住生出一丝遐想。 如果她还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 “决定好了?”苏尧忽然眉没头没尾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前些天叶霖忽然收到了徐慎言请辞的折子,事实虽是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可字里行间都是要寄情山水的意思也昭然若揭。 他要请辞,为什么? 徐慎言却是毫不惊讶,虽是写给叶霖的折子,但他知道这夫妻二人之间,不曾有什么可以堪称秘密的东西,叶霖知道,也就意味着苏尧知道了。 他早就厌倦了长宁纸醉金迷的无聊生活,也厌倦了这个自我欺骗的自己,也许长宁从来不曾适合过他,那不是故乡,就像这张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并不是他的故人。 因此他也只是点点头,道:“臣……有些想念潋滟山的日落了。” 第100章 番外 太平七年秋。 因为皇后娘娘顺利诞下的二公主已经满月,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熙华宫紫云阁设下宫宴,长宁三品以上官员极其子女皆可参加,宴上帝后亲临,好不热闹。 皇帝陛下这个人,当年尚在东宫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后来皇后娘娘缠绵病榻,不常露面,皇帝陛下也越发的清冷起来,常年的都看不见笑一次,哪想到三年前皇后大好,皇帝陛下便整个人都转了性子,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了起来。 而今皇后娘娘就稳稳当当地坐在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皇帝不必陛下身侧,文武百官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享用其起案几上的珍馐美酒了。 宴会上照例是有宴乐歌舞的,酒过三巡,安静的宴上渐渐地也开始喧嚣起来,不再拘束,时任吏部侍郎的徐家三公子徐慎思微醺的举着酒杯蹭到自家哥哥身边,低声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话是这样说,实际上身居高位的徐慎言倒是不会被安排在什么“角落”里,只是这人周身气太为淡漠,导致他坐在哪里,哪里便心远地自偏起来。徐慎言听自家弟弟这样揶揄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扬手又是一杯清酒下去,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迷醉。 “今日宴上,可有入得了大哥眼里的姑娘?”徐慎思见徐慎言心不在焉,并不想理会自己,索性放出大招,凑的更近些,低低笑道。 那人却只管垂着眼帘不说话,书卷气肆意的清俊脸上越发地淡漠起来,整个人都要消失在虚幻中,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岫岩玉的杯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如今已经放出话来,无论出身高低,是否配得上咱们淮阳大长公主府的门第,只要大哥喜欢,点个头,母亲必定会笑脸迎进府里,”徐慎思又急切道,“大哥便是瞧瞧也好,不要辜负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说起来徐慎言弱冠多年,从前淮阳大长公主不曾催促,是因为觉着自家的儿子出类拔萃,眼界实在也高,并不急于一时,可这么多年下来,眼看着三子徐慎思已经马上就要弱冠,徐慎言那边还是丝毫没有动静,这几年也就越发着急了起来,只觉得徐慎言是受了潋滟山绝情断爱的观念影响太深,又不好多说,现已无计可施,连徐慎思都搬了出来。 徐慎言那等人物如何不知道自家母亲心中所想,听徐慎思这样说了,脸色也无什么变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淡漠道:“怎么,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去求了母亲便是,莫要扯上我。” 徐慎思这么一听,脸便红了起来,抬眼偷偷朝某个方向瞄了一眼,便埋怨道:“大哥你这是转移话题!” 彼时苏尧正起身准备去行个方便,目光不经意间略过席间,正看到黏在徐慎言身边红着一张脸的徐慎思,不禁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徐慎思还是像当年淮阳长公主初见时那般动不动就红了脸。也不知道徐慎言对他说了什么。 想到这儿,苏尧不禁有些感慨起来。七年,不长不短,许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事却始终没有改变。譬如徐慎思的羞怯,譬如徐慎言的淡漠。 仿佛感到了那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徐慎言胎抬眸朝高高的王座看去,大雁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就在那里,眉眼含笑地将他望着。 记忆里一张倔强又充满活力的脸慢慢同那倾城的容颜重叠在一起,酒香四溢的宴席上,徐慎言仿佛看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眉目晴朗,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阳光。 他还记得那姑娘最惯有的神情,有一点征求又有一点不容拒绝的坚定,扬着眉,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细碎的星光,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脸颊,在阳光下透出一片阴影,歪着头说,徐公子,什么时候你要走了,千万悄悄带着我,我倒是想要看看,潋滟山的景致到底比平溪美在哪里! 徐慎言是师承过潋滟山落星阁的人,打第一次见面便看穿了苏瑶的命格,这个少女活不到及笄之后,此刻却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苏瑶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又说了几句,注意力便转移到还在昏迷的顾扶风身上去了。徐慎言那时候就知道,以平溪苏家的严格家教,苏瑶想要去潋滟山的提议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可当他因为顾扶风的来信而不得不告别平溪书院回归潋滟山之后,徐慎言却经常会想起苏瑶的话来。有时候面对着潋滟山上的残阳夕照,徐慎言会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来——若是她看见眼前此景,又会是怎样的赞叹呢。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那样一种怅然若失的无用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他一生中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阳光,不容拒绝地照进他灰暗的生命里,从此让无边无际的黑暗忽然间有了裂缝,便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从来不曾见过璀璨的星光,他原本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徐慎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热闹的筵席依旧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身居高位的徐大人的离开。这人站的太高,反而隐去了身形,容易被人忽略。 夜风习习地吹过脸颊,吹起鬓角的发丝,也毫不留情地将素色衣袍的衣袂折起,徐慎言闭了闭眼,折身朝紫云阁外的一处水榭走去。 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苏瑶真的已经不在了,便是在这紫云阁外的水榭。那眸子里曾波光盈盈装得下整个秋天的湖水的姑娘,竟是随心所欲地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就那么直挺挺地晾着,慵懒地倚在朱栏上小憩。如果是霸道又直爽的苏瑶,决计不会摆出那副无所谓的状态。 他就远远地看着,看着风华绝代的太子走过去亲手为她系上朱索,而她泰然处之。那一刻心沉入无底深渊,徐慎言垂下眼睫。那么爱封策,甚至要同封策殉情的姑娘竟然毫不在意太子的靠近……徐慎言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一直妄图回避的事实,一个他早已在相府得知的真相——苏瑶已经不在了。 景和十七年的春天,站在水榭中央那个长着同苏瑶一模一样容貌、笑的敷衍的柔弱姑娘,是另一个人。 徐慎言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爱情这种无用又令人痛苦的东西,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怪不得潋滟山上向来绝情断爱,因为他们太透彻,知道求而不得这种事,人受不住。那就从一开始便不去求。 怀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静静藏着一只钗,那是苏瑶临了托锦瑟送过来的,那时候徐慎言并不知道这是一把锁住所有秘密的钥匙,不知道苏瑶已经决定将一切深埋在心底,他只是清楚的知道,无论苏瑶的用意如何,这样的举动都与爱情无关。 他是她在长宁最信任的人,然而也只是仅此而已。 苏尧停住脚步,看着灯火阑珊处那个凭栏不语的翩翩公子。 七年过去了,许多事都有了结果,她毒发昏睡又清醒,前年生了一对龙凤胎,今年又添了个妹妹,苏璎和叶霁也有了爱情的结晶,可唯独徐慎言,却是孑身一人,冷冷清清。 前些日子淮阳大长公主进宫,也说起这事,宫宴上这才允了官员带其子女参加,为的不过也就是一个徐慎言罢了。可这人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苏尧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他是有些借酒浇愁的郁郁。 相识甚久,他总是一脸淡然,波澜不兴,苏尧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人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怎么出来了?” 那人闻声转身,对上她笑笑的眼睛,脸上来不及收回的落寞直直落入了她的眼底。 苏尧微怔了片刻,继而避重就轻道:“醒酒么?” 徐慎言只是摇摇头。 醒酒?他从来未曾醉过,他比谁都清醒。 眼前这个人生命里从来不曾有过他的痕迹,从前苏瑶满心都是封策,如今苏尧深爱着叶霖。徐慎言清楚地知道他心中那个明亮的少女已经永远睡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星光明亮的夜晚,可在看到苏尧同叶霖幸福对视的时候,心底仍会忍不住生出一丝遐想。 如果她还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 “决定好了?”苏尧忽然眉没头没尾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前些天叶霖忽然收到了徐慎言请辞的折子,事实虽是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可字里行间都是要寄情山水的意思也昭然若揭。 他要请辞,为什么? 徐慎言却是毫不惊讶,虽是写给叶霖的折子,但他知道这夫妻二人之间,不曾有什么可以堪称秘密的东西,叶霖知道,也就意味着苏尧知道了。 他早就厌倦了长宁纸醉金迷的无聊生活,也厌倦了这个自我欺骗的自己,也许长宁从来不曾适合过他,那不是故乡,就像这张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并不是他的故人。 因此他也只是点点头,道:“臣……有些想念潋滟山的日落了。”